楔子 圣德皇帝十九年秋,“琼华宴”,由当今两代国母出面,圣母皇太后出资,皇后亲自主持,旨在收罗天下才女的中秋赏花宴,终于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召开了。正是颁下懿旨:邀天下十五到二十之间有才华的闺阁少女参加“琼华宴”。 而坊间又有传言:这次皇太后的突然心血来潮确实另有隐情——所为“琼华宴”,根本是为了给年轻有为的皇帝选一位才貌双全的妃子。 当今的圣德皇帝年尚未届而立,有一位结发的皇后,两位正位受封的妃子,虽已有了三四个孩子,可是却都是公主,迄今为止,尚未有子嗣。,对一位十二岁登基,十五岁成亲,十六岁已经亲政,在位二十年,盛年而健康英俊的帝王来说,实在算是清心寡欲了些。 八月十五中秋夜,月圆,人圆。 御花园中芬芳璀璨,觥筹交错,流光溢彩。八百选才女齐聚御花园留香园,赋诗题词,行令斗酒。娇颜印着花香,果然是人堪比花娇。 一个穿着绛紫色长袍的女官,走出了亭子,展开手中的黄绢,轻咳一声。 “……皇后娘娘钦点,此次琼华宴位列前三甲的是:”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状元——欧阳洁” “榜眼——苏忆梅” “探花——林豆蔻” 紫衣女官念罢,收起黄绢,挺起胸看着四周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的才女们。 说实话,她对这三位进了前三甲才女也是好奇极了。而状元之选,居然给了没有背景,身份模糊的欧阳洁,更让她感到意外。 不过,这三甲,虽说名义上是皇后娘娘钦点,可每个才女们的诗词歌赋经过粗选之后,都会统统抄一份送去给皇太后亲阅批点。当然,皇后,以及皇太后,都是出身望族,极懂得文采的女子,自然不会选错。 甚而至于,连皇上,也会收到最后精选出的十几份的抄本。 自然,这最后状元到底是皇帝,还是皇太后,还是皇后定的,就谁也不知道了。 此时满园的人都是一个心思:等着看那状元榜眼探花,到底是何模样。到底谁有希望,成为传说中皇家的妃子。 “这三位小姐请上前来,皇后娘娘有赏!” 林紫棠此时好紧张,又好无奈。看来,刚才真该发挥的更加失常些,可是又不能太着痕迹,否则给自己的亲生母亲,左相林文岳的二夫人知道了,又是一番训斥。 可是谁想,最后还是没有逃出第三名。 用乳名豆蔻报名,是为了掩盖她的来历,自然逃不过皇家的追查。难道左宰相的长女,就是选她进前三甲的理由吗?还是,实在再找不出一个人胜过她的诗作? “不好意思,小胜你一回。” 林紫棠抬头,一张面含笑意的面孔落入眼中。眼前的她面目清秀,眉眼聪颖,神形是闺阁女子少有的自信和潇洒,又不带一丝江湖气息,笑容中又带着些嬉戏玩劣。是欧阳洁。 “欧阳小姐好文采。” “不,是承让了。” “大家文采相当,自难分伯仲。不过是一时之高低,何必彼此谦虚?” 苏忆梅的声音温文尔雅地插了进来。 “苏小姐。恭喜!” 苏忆梅是她家大娘的远房的亲戚,爱屋及乌,她也很喜欢苏忆梅的敏锐好学。可是似乎欧阳洁对苏忆梅不以为然,勾着嘴角淡淡一笑,径自随紫衣女官走了。 没了第三个人,苏忆梅的脸上似乎也少了点客套的伪装,放低声音问道: “林小姐为何发挥失常?依你之才,怎么会落到我的后面?” “没有的事!不过是一时之高低,何必谦虚?” 林紫棠脸上的笑容更加的端庄美丽了,挺直的肩背,无懈可击。说着,她也跟随在欧阳洁的后面走了。 苏忆梅愣了一下,望望当空银镜似的明月,看看四周赏花品酒,探究着她们的人群,兀自轻叹口气,终于也施施然地跟随而来。 三个人,三个天差地别的的性格,也该是三个不同的命运吧! 第一章 才女之冠 王皇后的目光缓缓地扫过面前垂首站着的三位女子。 果然是各具风采,虽然三个人都低着头,看不清楚面容,但就只是从她们各自身上的衣着,就可以看出每个人与众不同的性格来。 那素净淡雅的白,细巧清淡的绿,嚣张飞扬的大红,端庄内敛的淡紫。 “抬起头来。” 站在中间的着白色中衣,外罩红色薄纱外衣的少女先应声抬起头来,她那一对炯炯的目光打量了一圈周围,随后径自毫无顾忌地直视向王皇后,目光中略带挑衅,似乎刚刚片刻的低头已经让她十分不耐了。 “大胆!” 旁边的女官低斥道。 这民女果然大胆,如此放肆地直视皇后千岁,是要受到处罚的。 听到了呵斥,那红衣少女非但不低头,直视这王皇后的目光更越发变得锐利起来,似乎又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无妨。” 王皇后挥挥手,大度地解了围,心中倒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迎着那挑衅的目光,与她对视片刻。 “你就是这琼化宴的状元,欧阳洁?” “是,皇后娘娘。” 欧阳洁目光稍敛,停止了赤裸裸的挑衅打量。 这皇后果然好气度,并不曾小肚鸡肠地与她计较,而且似乎她的气度好得过了些,居然肯亲自出面为皇帝丈夫挑选爱妾。不过,此时她目光中的那份坦然,倒赢得了欧阳洁的不少好感。 “果然是皇上钦点的状元,倒是很有些大家的气度。” 王皇后点点头,随口赞了一句。 这个不行。俊则俊亦,气度也着实出众,可是却太野了,只怕就算是皇帝,也未必能轻易让她低头。 这样的宁折不弯的个性,不适合生活在宫廷院落。她若入了宫廷,只怕是一项灾难。 王皇后的目光转向左手边,映入眼帘的淡绿色纱衣先让她有了几分喜色。 “你是?” “民女苏忆梅。拜见皇后千岁。” 苏忆梅弯腰福了一福,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地上。 “你为何不抬起头来?” “民女不敢,民女怕皇后娘娘怪罪。” “准你无罪,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 苏忆梅犹豫着不愿意抬起头来,天晓得,她早已经后悔了。 为了进宫来看看传说中的辉煌宫殿,也为了另一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目的,她才赌气来凑这个天大的热闹。可是如今却被人这样打量来打量去,这样行礼,那样弯腰。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不是有传言说,这次“琼华宴”,实质上是为皇帝选妃的吗?如果不小心被留在这里,再也回不到家乡,再也见不到卢渊表哥,那该怎么办? 突然袭上的担心,让苏忆梅手脚发麻,全身冰冷,虽然最终不得不抬起了头,却始终不愿意直视皇后的目光。 “好一个精致的人。” 虽然若以宫中的选秀的样貌标准,苏忆梅的容貌虽只算是中上之资,身上却独有一种令人记忆深刻的清逸出众的韵味。就似那西风晓月,小桥流水,江南山水诗一般的婉约动人。 可是…… 王皇后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仓皇失色,是为了什么?那一种忧心忡忡却又为了哪般?只是仅仅因为皇家礼仪的威严,就足已使她如此惊慌失色了吗? 这样一个玻璃做的易碎的人,只怕也无法在这勾心斗角,无数利益交织纠葛于此的宫廷中生存。 王皇后的目光再转向右侧,看向那位身着淡紫色纱衣的少女,不觉眼前一亮。 眼前这副端庄秀丽的容颜,尽然让人挑不出任何的瑕疵来。那挺直的肩线与后背,更凸现出她的窈窕身姿。下颌微微的抬起,肤色白皙,吹弹可破,衬托得一对润红的双唇越发的娇艳。黑色长睫下的双瞳闪着晶幽黑莹的光芒,目光恰到好处地停留在皇后的衣带处。 “你是李豆蔻?” “是!皇后娘娘。” “豆蔻是你的本名吗?” “回娘娘话:豆蔻是民女的小名,民女本名林紫棠。” “紫棠?” “是。娘娘。” “紫棠,好特别。好像是一种花的名字。” “是,民女兄妹排行紫,姐妹们多以花命名。” “林子峰,林将军是…” “是家兄。” 果然是她,林左宰的女儿,靖远大将军林子峰爱逾生命的亲妹子。难怪有如此大家闺秀的风范,遇事不惊不喜,进退得仪,不卑不亢,又不会让人觉得有丝毫冒犯。 这一次,王皇后左右陪侍的女官和宫女们的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赞赏之色。 这位林小姐就这样亭亭玉立地站在这高大巍峨的宫殿之中,既没有欧阳洁的嚣张霸道,也没有苏忆梅的娇俏怯怯,可是却显得毫不突兀,居然那般的相衬。 即使是她那一身的衣饰,清新而爽洁,虽比不上皇家的富丽尊贵,却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寒酸。王皇后终于缓缓点点头,却什么也没有说。她慢慢地抬起手来,宽大的袖子上一直金线绣得栩栩如生的凤凰随之摇摆活动了起来。 “赐酒!” “皇后赏酒!” “谢赏!” “皇太后赏赐!” “谢赏!” 一叠声的唱礼在灯火中传出了很远很远。 灯火中,林紫棠缓缓地转开了视线,由眼角处,她看到欧阳皓洁看热闹似的淡淡笑容,和苏忆梅若有所思的忧心面容。突然,一种极浓极浓的不祥之感压顶而来,令人窒息。 似乎有一件已经被命运注定了的事情,徐徐拉开了序幕。而她,就像这张大网中的飞蛾,再也逃不过这命运的选择。 第二章 大小姐 第二日,林紫棠才从琼华宴上返回林府。她刚一踏入大门,便被几个无比热情的小丫环们围住了。 “小姐,小姐,皇上的宫殿是不是好大好大?” “大小姐,那些才女们都漂亮吗?八百个人,都挤到御花园里,是个什么样子” “小姐小姐,那个状元长什么样子?想不出,这世上还有那家的女子能赢了我家小姐!” “小姐,小姐,皇后娘娘长什么样?你见到皇上他老人家了吗?” …… 林紫棠浅笑无语,根本无法回答他们七嘴八舌的问话。她并不是举世无双的才女。欧阳洁的风采让她心折,虽然她这次并没有出尽全力,可是即便真的败在对方的手下,她也是心服口服的。 她突然又想到:不知道年仅三十四岁的圣德皇帝,听到自己在这几个年轻女孩子的口中一下子成了老人家,会是个什么心情? 这时,一个年纪稍长一点丫环急匆匆从内厅出来,正是二夫人身前的亲侍,喜儿。喜儿跑到林紫棠前面,欠身行了个礼道: “大小姐,二夫人有请。” 终于还是要过这一关。林紫棠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向内厅方向走去。喜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默默地紧跟在她后面,快到厅门时,低声说了一句: “老爷也回来了。还有……”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犹豫和那种藏不住的喜悦之情,林紫棠停住脚一回首,却见到另外几个丫头也跟在后面,全都笑嘻嘻地看着她。她不觉大感奇怪: “还有什么?” “没,没什么,大小姐快进去了吧,二夫人还等着呢。” “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姐进去就知道了!” 既然父亲已经从皇帝的国宴中返家,那么今晚的结果,大家必然也都已经知道了。 原以为一进门就会看到二夫人美丽而严肃的脸,可是让林紫棠感到非常意外,出现在面前的却是另一张意想不到的大大的笑脸。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便扑上去抱住了来人高大伟武,厚实健壮的身躯,然后拉着对方的衣服兴奋地叫道: “大哥!怎么会是你!” 左相林文岳的长子,靖远大将军林子峰,宠溺地摸摸妹妹的发顶,大掌轻抚她的后背,也给了她一个拥抱。 “豆蔻!” “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我是专程星夜赶来,看我的才女妹妹是如何在皇后的‘琼华宴’上蟾宫折桂的,怎么,你不想看到我?” 听他说到“琼华宴”三个字,林紫棠的脸庞有些微微的变色,目光偷偷溜到后面,瞟了一眼站在父亲身旁那张冷艳的脸庞,又快速地转回。 这一瞥之下,才发现有一屋子的人,家人几乎都在这里。 “不是的,只是……皇上知道吗?” 身为镇守北关的靖远大将军,统辖着千军万马,关乎着国家的门户安全,若未曾奉诏而私自进京,可是不得了的大罪,成熟稳健的林子峰决不会为了她赴宴这一点“小事”就如此轻举妄动的。 林紫棠的脸上不觉露出了一点疑惑。林子峰收回手,轻轻刮了刮她笔挺细致的鼻梁,安抚道: “好了,不要担心了,大哥我自有分寸。我是奉了皇上的密诏进京的,我刚和爹一道从宫里出来的。” 圣德皇帝的密宣,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值得他亲自回京一趟,他心里明白,这是为了在中秋之夜,让他能有机会和分别两年之久的亲人见上一面,这是皇上给他的莫大恩惠。虽然只有一晚,天不亮他就要快马加鞭返回北关。 自然,这宣召,还有其他的深意。 “大哥,你变黑了。”也壮多了,虽然没有一身的戎装,可还是能让人感到那种虎虎而生的威严,不复当年领着他们捉蟋蟀、爬树、摸鱼时的随和亲切。 “边关吗,风霜总归是重些,也没什么。倒是你,长高了许多,也变得更漂亮了。女大十八变,你真的是长大了!” 十八岁已经大到了女儿家们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想到父亲给他的暗示,林子峰的心中不觉有些郁结起来。 这个妹妹虽和他不是同母而生,却是他在众弟妹中最疼爱的一个。因为她的聪明好学,因为她的大度善良,还因为她的出众和懂得进退。 可是她却要沦落入他最不想看到的境地,而他却又无可奈何。 “好了,好了,你们再这样亲热下去,我就该吃醋了。刚才苏苏这样,现在你也这样。豆蔻,怎么看到了大哥眼中就没有二哥了?” 林家老二,在翰林院任职编修,兼上书房行走的林子然,那一口的调侃味道的话语,一点也不象他在朝中时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 “二哥,你呢,我们天天见,想不见都难。而大哥呢,就两年都没见了,见了自然亲热些,你又吃什么醋?” 说话的是林紫棠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林紫苏,十六岁的她调皮的像个男孩子,连长相也是英气多于娇气,不像个相府的千金。 林紫棠这才转头正式地扫视了一圈屋子。除了二哥林子然和妹妹,小弟林子詹,她的父亲林子岳,以及林子岳大夫人卢氏,二夫人孙氏,三夫人姜氏,全都坐在后面的高背椅子上。 二夫人一双冷冷的目光正落在林紫棠的脸上,似乎在谴责她的失态。林紫棠心中一凌,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与林子峰拉开了一点距离。林子峰目光扫过二夫人,再落在已然恢复大家闺秀完美无缺的端庄仪态的林紫棠身上,不觉暗暗叹了口气。 林紫棠趋前几步,一一行礼。 “父亲。” “大夫人。” “母……二夫人” “三夫人。” 第四章 责难 众人重新入座。豆蔻紧挨着卢夫人,另一侧则是靖远将军林子峰,二哥翰林院编修林子然。 卢夫人拉过来豆蔻的手,像个慈祥而八卦的老祖母,神秘兮兮地问道: “豆蔻啊,你想要什么样的庆祝?开着茶会,宴请你的闺阁好友?请班子来唱戏?还是想要买什么古玩宝物,胭脂水粉,文房四宝?给大娘说,一定让你如愿!” 豆蔻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妹妹林紫苏先出声反对了。 “大娘,你知道的,姐姐最不喜欢的就是胭脂水粉,她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宝。古玩宝物对她来说就像桌椅板凳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戏呢也陪你老人家看了不少了,闺阁好友呢这次都败她的手下,此时只怕都当她是仇人,开茶会宴请,人家不会以为我们是在示威吧?大娘,你这些提议统统不好的!” 她声音清脆,说话像倒豆子一般,噼哩啪啦,一口气也不喘,就把一段话文不加点地说完了,而且字字清晰,毫不含糊。卢夫人不禁笑了起来。 “你这丫头,我才说几句话,你就回我这么一大堆,还把我的话都否了。豆蔻,你自己说说看?” 豆蔻也笑了,视线转向林子峰,难得的轻松娇媚。 “大哥难得回来一趟,听大哥的。” 林子峰看着她毫不矫作的笑容,想到父亲的暗示,心中一痛,素来铿锵有力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林子然看到他神色黯然,也不觉心中一动,把目光也转向他,若有所悟。 “想要大哥送你的礼物吗?” “自然要了!!” 豆蔻似乎并没有察觉大哥的异常,兀自高兴地说。一旁的林紫苏和林子詹都叫了起来。 “我也要大哥的礼物!” “我也要!” “不要急,不要急,大家都有礼物。” 仆人们把林子峰给大家带回的礼物一一抬了进来,都是些产自关外的山珍奇货。大厅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天色已晚,豆蔻步出大厅,无声地向二夫人的房间走向。林子峰从身后叫住了她。 他的脸庞整个隐在房屋的阴影中,豆蔻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哥,谢谢你送我的雪狐皮。” 心中突来的忐忑是什么?大哥此时的欲言又止,到底暗示着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那个……你喜欢就好。本来我养了一只海东青,想要送你,可是…只怕你以后不能养它了。” 象鹰一样自由地飞翔,是她的理想,曾经令他惊奇妹妹的远大志向。可是,以后她只能是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鹰,再也不属于无垠的长空。 “豆蔻,你……值得吗?” 豆蔻胸口一滞,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大哥,我不懂你说些什么。” “你懂的,只是你的心不让你懂。” 豆蔻不语。仰首望天,晴空朗月,月儿挂在枝头,近得仿佛能听见月宫中人的说话声。 “为什么去参加比赛?” “难道哥哥不想我在众才女中独占鳌头吗?” “这次所谓选才女的‘琼华宴’,实质上本就是太后为皇上纳选妃子举办的。你本无意名利,更不想进入宫廷,何必为了二夫人的愿望,去参加甄选?” “大哥,我已然努力了。哎……” 那一叹,发自肺腑,仿佛那皎洁月色也顿时变得暗然无光。 “我知道,你必然是没有尽全力应试。可是…” “我只是个第三名啊,前面还有两个人,欧阳洁和苏忆梅,我未必就中选的啊!” “豆蔻,你以为论身世背景,才貌德行,你们三个之中,谁更可能被皇家看中呢?” 想起被王皇后接见时的情形,豆蔻的身子更僵硬了。 “我……大哥,你知道了些什么?” “今天皇上接见了我和父亲。” “……” “皇上提到了你的名字。” 圣德皇帝,好遥远的一个人,从来只存在于父亲和兄长的话语中,以及种种的市井传言中。他提起她做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民间女子,即使贵为相府千金,与皇族贵胄也还相距岂止千里! 就像那亭子中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那种富丽堂皇令人耳目晕眩,望而生畏。 “……” “只怕,明天圣旨就会到了。” 圣旨?什么圣旨?圣旨对她家来说并不陌生,可是什么样的圣旨与她有关?要大哥如此郑重地告诉她? 豆蔻只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出现幻听了。她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浓重地回响在周围,和着那秋虫的鸣叫声,那秋风吹起落叶的声音,令人窒息。 脚步僵硬地迈进二夫人的屋子时,豆蔻一直在思考林子峰的那个问题:值得吗? 为了二夫人的虚荣,她纵容自己被投入万劫不复的牢笼,值得吗? 然而,这一切,岂可用值得不值得来评说? 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左相,两位兄长是皇帝一文一武的得力助手,身为他的长女,又如何逃得脱联姻的命运? “二夫人!” 二夫人看着面前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女儿,一向冷漠冰冷的脸上终于绽出了一道裂纹。 “你倒是说说看,你打得什么主意?” “啪”地一声,她将手中的诗稿丢在了豆蔻的面前。豆蔻弯腰拾起诗稿一看,正是她在“琼华宴”上的诗作。 “一次小小诗会,连那个南方来的苏忆梅都能够排在你的前头!我如此费心地教导你,十月怀胎生下你,难道就是让你去丢丑的吗?写出这种有失水准的东西,你是故意的吗?” 豆蔻突然想大笑。 她为了满足母亲的虚荣,葬送了自己的自由,得到的却是母亲的责难,怀疑她的用心。 而二夫人所在意的,却并不是女儿够不够优秀,而是女儿被她所痛恨的人所打败。 因为,那位居榜眼的苏忆梅,取胜了她的,正是大夫人卢氏远在南方故乡的亲戚,江南卢家的养女。 第五章 入宫 总在那一低头间,滴落满怀的温柔情怀。 坐在轿子中的林紫棠,半低着头陷入沉思。许久后,一声悠长而轻浅的叹息声飘过耳边。 她一身华丽而庄重的嫁衣,全套的金玉首饰挂满了全身,却独独没有红盖头。 因为,虽然今天她是初嫁新娘,却不会有新郎来掀开她的盖头。 甚至,她连今夜能不能见到“新郎”,都不知道。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个准“新郎”,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圣德皇帝。 虽然她是权倾朝野的林左相的大千金,她的出嫁,足可以震动朝野,骚动整个京城。没有人敢不趁此巴结左相府。 此时,她的轿子后面,却并没有随嫁的十里红妆,没有道贺的人,没有吹着唢呐的送亲队伍,只有她的长兄,便服单骑,为妹妹送嫁。即使那些全都没有,但由有名满天下的靖远将军亲自送嫁,也算是作为女性的小小骄傲了。 只因为,她要去的地方是皇宫。在她未曾侍奉君王之前,她没有封号,更没有名分,只是一个身份待定的民女,前途未卜,能做的,只有低调。 轿子突然停住了,轿子外面传来小小的骚动,随后又恢复了平静。从声音判断,似乎是已经接近了皇宫。 稍后,从轿子外面传来林子峰的声音。 “豆蔻,你还好吗?” “大哥。” 紫棠的心中百转千回,到此时也如哽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开口,声音倒有些抖。 “豆蔻?” “我没事。” 她努力平复心情,不想大哥为自己担心。虽然隔着厚厚的轿帘,林子峰大概也能猜到妹妹的紧张和恐惧。 “豆蔻,你想好了没有?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大哥,时至如今,还怎么可能反悔?” “怎么不可能。只要你说不愿意,我可以立刻去向皇上陈情,皇上是个大度的明君,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林子峰的语气显得有些急迫起来。 他看着高高的皇宫院墙,紧闭的红色宫门,和映衬在宫墙在,显得有些孤独的轿子,以及坐在轿子里的人。他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何不在事情的最初,就拦下来这桩,葬送他最爱的妹妹的婚事。 抬轿的人,以及随同的宫人们,听了林家兄妹的对话都个个直冒冷汗。居然敢向皇上悔婚,也许在金盛王朝,只有林家的人才敢吧。 然而此时却没有半个人敢站出来说句反对的话。 威震边疆的靖远将军,在京城,在整个王朝,乃至周边的邻国,名气也决不比他的父亲小。 “大哥!不要!!” “我不后悔!” 她明白事情远没有大哥说得那么容易,或者皇上并不在意她这个未来的妃子,可是皇家的颜面却容不得被羞辱。 她不要因为自己让大哥背负上辱君的罪名,更不能让父亲难做人。 “也罢。” 林子峰的叹息声让紫棠露出了一丝苦笑。 她无力抗争着这生来的命运,她的背后背负着整个家族,更加容不得她退却。 更何况,那一张黄绢,宣示着强大而不容抗争的神圣权威。自圣旨被宣读的那一刻起,圣德皇帝,这个陌生而遥不可及的男人,便毫无预警地闯入了她的生活,宣誓,将成为她此后终此一生也无法摆脱的烙印。 “小姐,就要进宫门了。” 轿子又动了。从轿内,能听见吱吱呀呀宫门打开的声音。 即便走的是皇宫的侧门,也比普通管家的正门要来得高大宽阔,富丽堂皇。一重重的宫门缓缓地开启,在迎接着新主人的到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今日踏进去,这一生她还能活着走出这深宫大院吗? 紫棠不由得呼吸一滞,一下子伸手扶住了轿壁。 “小姐?” 轿外是丫环小玉疑惑的声音。 若说她是被“葬送”了的,那么小玉便是那个不幸“陪葬”的人。只不过,如果她足够幸运的话,年老体衰之时,也还有出宫之日。 “大哥?” 这里已经到了内宫,红色的围墙界定了内外的分别。 送亲的本来有她的父亲和二位兄长,可是林左相和林翰林已经应召前去叩见皇帝了,只有身着便装的靖远将军林子峰,被特召获准进入外殿。 而至此一别,将军就要直接日夜兼程地返回北关。 似乎,他的返京,只是为了送妹妹出阁。 宫门上挂着红色稠花,两侧新贴的大红纸上烫着金粉的双喜字。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倒也可以渲染出一丝丝喜气。 送亲,挂花,贴喜字,除了皇后,还从来没有哪个被选准的妃子或秀女有此殊荣。 轿帘徐徐掀开,身穿大红锦绣礼服,头戴珠玉满枝的凤冠的林紫棠,林豆蔻端坐轿中。 那精心妆点的娇容遮住有些苍白的面色,一双如水养珍珠般的大眼中含着淡淡的水雾,一只手下意识的捉住袖口,越显得发楚楚可怜。 “豆蔻。” 至此一别,他将是“他”的臣子,她将是“他”的妃子,悬殊的地位让他们将再也不能论兄妹之谊。 再见面,他要自称一声“臣”,她要叫他一声“爱卿”。即使是身为左相的父亲,也不过如此,豆蔻二字,从此将埋葬在心中,以及过往的记忆中。 林子峰伸手想要抚上她的发顶,手伸到半途中,又缩了回来。 “大哥!” “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前面你自己保重!” 林紫棠咬咬唇,点了点头。胭脂的妆点让苍白的脸色染上了少许颜色。 “大哥也保重!” 轿帘放下来,遮去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也遮去了所有的过往。 “起轿喽!” 随着一声尖细的传报声,轿子缓缓地再次抬起,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开始向更深处走去。 第六章 圣德皇帝 殿中铜制的龙头漏壶显示此时已到二更时分了。 夜深露重,北方的深秋之夜,已经显出丝丝凉意。诺大的御书房中虽然摆了许多的珍稀古玩,案几书柜上摆满了书和奏章,依然显得有些空寂寥旷。顶上垂下的明黄色的灯笼流苏,在雕花镂刻的屏风上投下一片阴影。 “何顺,把火再点亮一点。” 圣德皇帝——,金雀王朝的第五任皇帝,中兴之主,终于放下手中的奏章,修长白皙,精心保养的手指缓缓按压着额头的穴位。 明明暗暗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了高高低低的阴影,手指下的脸棱角分明,脸色和手指同样白皙光洁。 无疑的,他是一位俊美的皇帝。二十年来过于繁重的政务,以及三十四的时光流逝,并没有在他的脸上刻画下太多岁月的痕迹。 他的眉眼稍稍过于秀美了,发色如墨,眉毛很黑,狭长的眼中是同样的一对漆黑如墨的瞳仁,光茫内敛而沉着,叫人看不透喜怒。 略厚的双唇,尖峭的下颌,线条清晰而阳刚,显示着主人性格中专断坚韧的一面。 大太监何顺轻手轻脚地把烛火再挑得亮了一点,眼见得圣德皇帝又拿起了一本书,大有挑灯夜战的架势,不禁轻声提醒: “皇上,已然二更了,夜已深,您该歇了。” 皇帝不歇息,这诺大的皇宫中各处的主子奴才们,自然也不能安寝。 李昊天终于又放下了手中的书本,看看外面漆黑的夜色,皱了下好看的眉毛,似乎有点小小的不悦。 “既然晚了,吩咐各处,关灯熄火,都歇了吧。” “是!” “朕就歇在后头吧。” 皇上想要歇在这养心殿御书房后面的配殿,看来今夜各处的主子们都要白等了。 皇帝自然有自己的寝宫。乾元宫,是后宫中最高大威武的一座宫殿,位于整个后宫群落扇形的中点上。 养心殿御书房则位于后宫和前面的正殿之间,时常的皇帝看奏折晚了,又不想要妃子侍寝,往往便会留宿在这养心殿的后殿。这虽然也不算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可是,今夜的情况却有些不同,皇帝已经连续第十天不曾回后宫了。似乎在有意躲避着什么。 后宫中来了一位新人——一位身份地位绝容不得被如此连续多日地忽略的新人。 权倾朝野的左相之女,掌握着文权武权的林家,林府的大千金,林紫棠,皇上的新妃。 懂得轻重拿捏是宫中的生存之道,若他再不履行提醒的职责,他何顺即便有皇上的恩宠,只怕最后不死也要脱层皮。 “皇上……” 皇上毕竟是皇上,万民景仰的真龙天子,他一个做奴才的,该怎么说呢?而眼前这个皇帝,是最不喜欢别人对他个人的生活指手画脚的。 政治上的适当妥协是一回事,介入到皇帝个人的生活中又是另一回事。 “怎么了?” “…皇上该到新娘娘那儿去了!” 何顺咬咬牙,大着胆子用轻柔的声音提醒道。说完话,便赶紧半低下头去。 皇帝让这位新妃住进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坤宁宫,紧邻皇帝寝宫乾元宫的坤安宫,明面上似乎对这位未曾谋面﹑来历不凡的新娘娘恩宠有加。可是连续十日的冷落不见,一提到新妃就皱眉头,又似乎对她十分之不喜欢。 果然,皇帝那对好看的眉毛又皱了起来。 林紫棠未曾侍奉过皇帝,尚未正式封赏任何的封号,她现在的身份充其量也只是个身份最低微的秀女罢了,何以有娘娘的称呼? 自小在宫中长大的何顺似乎丝毫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口误,李昊天也懒得提醒他。 “几日了?” “十日了。” 李昊天沉吟了片刻,终于站起了身。 “传旨,摆驾坤安宫。”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何顺高兴地应了一声,如释重负地准备去传达旨意,让坤安宫准备迎驾。 何顺还没于走出门,李昊天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等等。” “皇上?!” “不用让坤安宫的人接驾了,朕要直接过去。”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看看这位林紫棠去掉装饰的真面目,想要看看,那位心机深沉,用二十年的时间把朝政一点点握入手中,把自己的门生故吏遍插朝野的林左相,会教养出怎样的女儿? 林氏门中已经出了一文一武两个状元。林子峰的优秀,让他即使很不愿意,也只能把北关重镇,以及几十万大军的军权交给他。 而林子然虽然年轻,却不乏治国之才,而其改革新政的诸多政见,又与他的不谋而合。若不是林子然出生林家,只怕他会毫不犹豫地重用他,甚至用他取代已经老朽的国丈,右相王湛,以及颇有些功高盖主的左相林文岳。 林家似乎采集了天地的精华,生养出如此出色的儿女。作为金雀王朝的皇帝,有时候,他真不知是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威胁。 而这个分界,全在于该如何使用或者说是利用他们,该如何把握这个亲疏远近的尺度。 奉召进宫的林紫棠,自然成这个调解远近的杠杆,一桩政治婚姻的牺牲品,选准她,只不过是恰好到了该与林家政治联姻的时候,正如当年王皇后的入宫一般。 他既然选择了她,并不想刻意地让她难堪。十天的冷落,只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来自于过于聪明的林家的女子。 幸亏,他心中暗想,林紫棠似乎并不如她的父兄那么出色。 她的诗作他也看了,虽然辞文优美,却似乎少了些内涵,气势上更加远远及不上那个轻取状元的欧阳洁。 可是,那几篇诗文总让他有一种感觉:似乎那些文字,以及写诗的人,全都躲在一层蒙蒙胧胧的细纱后面,让人看不清楚,触摸不着。 那层纱衣的下面,到底是一张怎样的真面目呢? 他很好奇。 两名太监在前面掌着灯笼,李昊天一路走来,一路陷入沉思。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自己居然一点儿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妃子是否长得好看,是否是个迷人美丽的女子。二十年的帝王生活,太多的美女环绕四周,已经让他失去了那种对女人本能的渴望。 远远地看到了坤安宫的灯火,在这个乌云密布的漆黑的夜中,那昏黄色的灯光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李昊天停住了脚步。 这座宫殿已经闲置多年了,除了他偶尔来过,这里已经近二十年不曾有女人进驻过。 这里曾经埋藏了他太多的记忆。 今天它终于有了新主人,一切似乎都是原样,又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改变了。 屏退随从,他悄悄地走进宫门,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让难得有特殊表情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 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八章 梦境 不管此时他看到的,是真实的纯真,还是林豆蔻用心向他展示的一种表象,他都喜欢。这样甜美的她,取悦了他。 就象此时,那如花般绽放的笑容消失了,小小的白玉般泛着桃红的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眼眸中的水雾中升腾出一丝迷惑的光,就那样直直地一霎也不霎地看着他。 在那双眼瞳的深处,依稀可见李昊天身着九龙团袍的昂藏身影。 这双眼,和记忆中多年以前的另一双眼眸重叠了起来,和着周围相似的背景,让李昊天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多久了?不曾有人在眼眸中如此清澈地映照出他的身影? 记忆中,能这样做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原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遇见了。 豆蔻俯在一个瓷质的水缸边轻轻地喘着,一朵刚刚开放的荷花摇曳着身姿,撩拨着她的发丝。额上的点点汗珠,和那荷花上的几滴露珠相映成趣。 那淡粉色的花朵,衬托着她的脸庞更显得白中带粉。 “你,怎么来这里的?” “什么?” 李昊天一愕,视线从她的脸上又转回她的眼眸。 “你不该来的。” 豆蔻轻轻的一叹,垂下头去,轻拂向那水中的荷花。 “……” 他来到自己的宫殿,见他的准妃子,怎么还有“不该”之说? 李昊天默然。 若除去天子的头衔,今夜,他只是李昊天。身为一个男子,半夜时分不经允许而闯入一个女子的闺房——虽然这个闺房是他提供的,似乎确实有不该之处。 可是豆蔻的话中似乎又另有深意,带着一丝丝的遗憾和淡淡的惆怅无奈。 那轻拢的秀眉,眉目间浮上的淡淡愁思,莫名地牵动着他的心。 手缓缓举起,想要拭去她额上的汗珠,抚平那眉间的轻愁。 然而,她却姓林,这个姓氏代表的一切,足以浇灭一切可能升起的火苗。伸到半空的手又缩了回来。 “你不快乐?” “我,就象这荷花,没有自由。” “是这座宫殿的缘故吗?” 此时的她,看起来与周围的高大华丽的宫殿格格不入,就像是一株被移植到花园中的空谷幽兰,又像是一只被软禁在笼中的云雀,失去了自由,却早已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只是忧郁,只是一径向往地看着外面的天空。 这样的她,令人心生怜惜,又让人有种拥入怀中占为己有的冲动。似乎放开了她,就要永远的失去她。 “不,也不全是。” 豆蔻摇摇头,伸出一只手指,搅动着微波粼粼的水池,突然拎起白色袍服穿梭在一盆盆的荷花丛中,脚步急促而凌乱,声音也变得有些紧绷和沮丧。 “我就象这荷花,被栽种在盆中,养在温室中,虽然因此躲过了寒风冷雨的摧残,却也少了阳光雨露的滋润。自从它被栽种着这盆里,便不能再自由享受天地风霜,四季繁衍。不过从这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从小盆移到大盆,有什么区别?” 她突然煞住了脚。 若是二夫人见到了她今夜的样子,听到了她今夜对一个“陌生人”说出的这些话,会怎么想,怎么说?是否会呵斥她的不知检点,不知足?还是会说她是妄想?空谈? 她抬起头,再一次望进面前那对深不可测的漆黑如墨的眸子。 那双眼眸也同样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天地昏黄,只有他和她,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一对黑色的深潭,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让她急于闪避。 “不要紧,你不喜欢把荷花养在盆中,那就在庭院里挖一座水塘,养上一池的荷花,等到明天开春,就可以欣赏四季的荷塘美景。” 柔软而温柔的声音似乎不该属于他所有,那些话说起来更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开心,又像是在诱惑。 “真的?”豆蔻瞪大了眼睛。 “自然是真的。”皇帝金口玉言,还会有人怀疑吗? “就在这里?”豆蔻指了指门外,奇怪地问。据说这个坤安宫二十年如一日,几乎所有的东西和摆设都保持着二十年前的样子。 “就在这坤安宫中。”侧院的那个地方挖作荷花池应该正合适。 “你会帮我吗?” 耍赖的话有些得寸进尺,或者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撒娇的? “好。” 他的身上有一切足以让所有女人迷惑并动心的东西:至高无上的权势,英俊的外貌,王者的气质,和不该属于这个男人的款款温情。 十八岁的少女之心,她可以免俗吗? “夜深了,你该休息了。” 此时,李昊天并不确定她的头脑还是不是很清楚,她到底知不知道与她对话的到底是谁。只是,那张美丽的脸上重又浮现出的快乐笑容,让他自然地想要进一步地诱惑她。 抛开权势的压迫,和婚姻的宿命,用纯粹天然的男性魅力去魅惑那个令他此时有一点点心动的女子。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而刺激。 “是该休息了。” 豆蔻自言自语地向内室走去。来到床边,却听到身后有衣衫瑟瑟的声音。 “我不习惯和人同寝。” “…没关系,这床够大,你睡一边,我睡另一边。” 夜真的深了,鸟儿也都睡了。 静寂的夜中,断断续续地传出一些不明其意的对话和声响。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你抱着我。” …… “我…不要…” …… “我…你…” …… 许久,许久,久得一切都又重归宁静。 “昊天。” “嗯?” “这是我丈夫的名字。” “……” 黑暗中,应该已经半入梦乡的李昊天睁开了眼睛,笑了。 原来这个小小豆蔻,自始至终,都知道他的是谁,知道她是在谁的怀抱中跨越了人生中最关键的一道门槛。 无论她是云雀或者幽兰,他都已经下决心留住她。 第九章 封妃 第二天的清晨,宿醉的紫棠醒来后,只看到空空的床铺。连原本凌乱地丢在地上的衣衫,此时也全都换成了香薰过的新衫。 若不是身体上的变化,她真的会以为昨夜的一切只是一个梦。一个美好的,令人羞怯的梦。 梦中,她见到一个温柔而英俊的男子,他是她的夫君,她未来的一片天。 在梦中,他轻声地诱哄着她,把她从少女变成了少妇。 在梦中,他看懂了她的悲伤,亲口许了她一片荷塘。 然而在梦中的那个夜晚,这个温柔而俊美的男子,只是她的一个幻觉吗? 或许,只是酒精和夜色,把一切都美化了。一种自恋的惆怅,更给一切都增加了一种不真实的美感? 接下来,又是数十日的冷落。 最后,梦真的醒了。 这一日,是后宫中的大日子,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封妃的大典,时隔二十年后,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第二贵妇:贵妃的封号,又一次花落坤安宫。 虽然早在林氏紫棠入住空虚二十年的坤安宫时,众人心中已有预料,可封妃典礼如此隆重,却依然令人许多咋舌和嫉妒。 可是,皇上的意外缺席,让如此隆重的典礼,又仿佛成了一桩闹剧。 坤安宫中,彩灯高举,喜气盈门。从里到外垂挂着鲜艳明丽的彩绸、彩纱,许多各色贵重的用品,一箱一箱地搬进来,一队一队的宫女太监们忙忙碌碌的进进出出,四周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林紫棠缓步迈下通往内殿的台阶.软底的丝履踩在地毯上发出的沙沙的声音,却被淹没在进进出出宫人们的脚步声中。 她那高高梳起的发髻上戴着镏金偏头凤冠,一身粉色宫装罩着一层薄若蝉翼的细纱,肩上垂下的丝带拖曳在身后。 箱笼一件件地被打开,无数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以及诸多宫外并不常见的生活用品,一一呈现在新贵人的眼前。 诸多珍宝的光彩却没有照进她的眼眸,那身华贵的粉色宫装也没为她的脸上增添一点点喜色。 大殿里喜庆的气氛似乎悄悄退去了一点,宫人谨慎的站在一排排的箱笼旁,心中都有些忐忑不安。 新娘娘是对皇上没有出席封妃仪式感到不满吗?还是出身左相府的她见惯了荣华富贵,对眼前的这些都不感到稀奇? 可这些都是天子的封赏,即使是一根针,也该感到万分的荣幸的啊! 听说新娘娘仅仅侍驾一次,就获得了尊贵的“贵妃”封号,受到皇家诸多不输于皇后的礼遇,尽管从皇帝仅仅临幸了她一次,便不再召见她这一点上来看,似乎并不十分喜欢她。 自然了,她这个封号,并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搏来的。 她是何其幸运,生在那样一个皇帝都没法忽视的家庭!有了这样强大的靠山,即便受些冷落,又有何怨呢? 宫人们出于各种异样的心态,在心底温习着宫中的各种传言,揣摩着新贵人的心理。可是眼前这位新娘娘的气质与气势,却又让她们没人敢表露出半分在脸上。 形势逼人强,此时这林娘娘身份已定,在这宫中的地位已经高得足以压死他们每一个人。人家生得好,自己也只能在心底妒忌了。 随着宫人们最后走进宫来的,是一个中年的妇人,她的服饰和发式都与别人不同,发髻挽起,衣饰老成,显然是个成过亲的女子。 林紫棠明白,这个人,便是传说中的嬷嬷——她们出生特殊,在宫中地位超然,各自都大有来头,在这后宫里是些万万得罪不得的人物。 王嬷嬷的身份也是极其特殊,她原本是皇后生的大公主——建炎公主的奶妈,后来留下来协助中宫处理后宫事务。 “贱婢王氏,请贵妃娘娘安。” 她手搭在腰间浅浅地行了个礼,便不着痕迹地抬起眼眸打量起眼前的新贵人。 “王嬷嬷好。” 林紫棠停住脚步,点了点头。 若把这个王嬷嬷当做府里那些看着她长大成年女仆们的话,她的眼神也就不会那么令人讨厌了。 “婢子在坤宁宫皇后娘娘身边供职,今得了太后娘娘的旨意,特来侍奉贵妃娘娘,给娘娘说些宫中礼仪,以及宫中的各种情势。” 她说话的语气中,特意加重了“皇后”和“太后”,显然在表明自己的来历不同凡响,要叫人高看一眼,也要教这位贵妃娘娘不好推辞。 “请嬷嬷指点。” 林紫棠再点点头。 她那种不卑不亢,不温不火的态度,倒叫王嬷嬷在心低暗暗称赞,不好再罗嗦什么了,便悄然地退到她的身侧,一一为她说明起每个箱子里东西的来历,以及各自的用途。 林紫棠的目光随着她的引导一步步看过去,心中却兀自沉吟起来。 太后居然派皇后身边的人给她指导礼仪!是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非常之好,还是这后宫之中,包括太后那边,都已经完全由皇后一手把持了? 不过,以王林两家在朝中的情势,王皇后这样不避嫌疑地安排一个奸细在她身边,也似乎太过明目张胆了。 统帅后宫的王皇后,不该是如此嚣张的一个人,或者,她还有别的什么用意不成? 或许根本是她想的太多了。 这位王嬷嬷看起来阅历挺深,为人也颇为沉稳,懂得进退,也难怪中宫会派她前来。 天色渐渐晚了。 忙碌劳顿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到了休息的时间。 脱去粉色的宫装,卸下偏头凤冠,林紫棠注视着凤纹雕花铜镜中的那长发素颜,不觉有些痴了。 褪尽了铅华的她,似乎又恢复到那个待字闺中的林家大小姐。 从镜中反射出点点闪烁的烛火,恍然在某个梦中依稀见过…… 就在此时,王嬷嬷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她朝紫棠微微弓了弓腰,便用急促的语调说: “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准备接驾吧!!” 第十章 后与妃 “皇后来了?”林紫棠拉拉衣服,拢了一下头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天色已晚,皇后此时跑来做什么?好不容易刚刚卸了妆,难道还要她重新梳妆打扮? 她不自觉于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一派纯真,让王嬷嬷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皇后娘娘说了,这是自家姊妹私下见面话家常,娘娘只需着家常衣服就好,不用穿官服的。” “话家常?” 大半夜的,话什么家常?而且在这宫中,不是情敌,就是政敌,有什么家常好话了? 算了,只要她不用重装上阵就好,她也懒得去管对方要说什么。 林紫棠侧坐在铺着凤纹团敦的高背椅上,小心陪伴着王皇后。 虽然只是来“话家常”,王皇后贵为皇后之尊,“家常”的服饰却不见丝毫马虎。皇家的气派与尊贵,在举手投足间,从那重重繁复的绢丝手绣中展露无遗。 相形之下,坐在一旁的紫棠,一身素淡的纯色绢纱衣饰,倒仿佛那枝叶茂盛的榕树旁的一棵窈窕垂柳,虽嫌单薄了些,却也充满了更多的青春生机。 “林贵妃。”王皇后终于开口了,一样醇厚中正的声音较平时柔和了许多。 “皇后!”紫棠的声音表情平平板板,波澜不兴。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称谓,陌生的情势,让她充满了戒备。 “妹妹,以后大家在一道相处,就姐妹相称,如何?”王皇后的声音中带了一点暖意,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不敢当,皇后姐姐。” 紫棠谨慎有礼地陪着笑。 在朝堂之上,林左相和王右宰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年富力强气势正隆的林左相,又屡屡在诸多事宜中压了已然老朽的王右宰一头。 而现在,在这个后宫里,他们的女儿,却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高低相对的地位相遇。 “妹妹初来乍到,这宫中和家里不同,可还习惯?” 初来乍到?是暗喻她资历浅吗? “多谢姐姐关心,我还习惯。” “诺大的宫中,真正能够说话的人却没有几个,妹妹若是寂寞的话,尽管来坤宁找我。这坤安宫到坤宁宫也并不远。” 寂寞?是说她被皇帝冷落吗? “多谢。以后我一定多去坤宁宫请安。” “请安的话倒也不必说了。虽然这宫中的礼仪繁复,可以大家平常也不用那么拘与礼节,否则生活起来只怕不方便的很。” “我明白。” 紫棠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王皇后说话果然字字珠玑,似乎话外有话,又似乎果然对她满怀关爱之情。不过,她宁愿相信王皇后对于她这个来自家族世敌的“情敌”,是真的有关爱之心。 毕竟,王皇后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心底险恶的小人。而且听父亲说,尽管王湛“老朽不堪”,顽固不化,可是倒是位坦坦荡荡的君子。能得到政敌“君子”的评价,他的女儿自然也差不了。 “皇后娘娘是最慈爱的主子,也对宫里的各位娘娘们最宽容知心了。娘娘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经管和皇后娘娘讲的。”一旁的王嬷嬷插言道。 所谓旁观者清,她自然能想到王皇后的话在听者耳中会延伸出什么歧义。不知道为什么,她由衷地不想眼前的这位林娘娘和皇后之间有什么误解。 王皇后看了王嬷嬷一眼,似乎对于她的插言颇不以为然。 “这个王嬷嬷是我用的最顺手的了,对宫中事务不论大小都了如指掌。太后也很看重她,这次特意指派她来侍奉妹妹,也不知妹妹对此是否介意。不过等妹妹对宫中的事情都了解了,熟悉了,就打发她回我那里吧。” “哪里,她很好。我很感激太后娘娘的关爱。有个熟悉宫中事务的人陪着,这宫中的日子也好过些。” 紫棠的这些话虽有些敷衍和官样的文章,倒也有几分真心话。这宫中的清规戒律虽然多,却又有许多弹性的地方,有了个知道深浅的人,让她能多了好多自由活动的空间,又不必担心会闹了笑话违犯了宫规。 王皇后显然误会了她的话,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那句“宫中的日子也好过些”,让王皇后想起了宫中的一些传言,不觉轻轻一叹道: “一夕恩爱,数朝冷落,或者这就是皇宫后院女人们的写照。君王的恩宠与梳理,又何必太放在心上?” 紫棠一时间倒不知道是该表现出若无其事,还是要装出一幅幽怨的样子,最后索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看着紫棠一派毫无戒备尘埃不沾的纯真模样,王皇后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 “妹妹,在这宫中,要千万记住一句话,记住了这句话,你才能够在这宫中生存下去:皇帝是万万不能爱的!你对皇上只能敬,却不能爱。他是全天人的君王,不是属于某一个人,尤其是某个女人的!” 她说到这里,仿佛身体的空气都用完了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若是爱上了皇帝,便是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到时候,只怕死,也无葬生之地了!” 这几句话,慎而又重,王皇后仿佛是对自己,又仿佛是对虚空中的某个事物发誓一般。 紫棠听着,不由得肃然起敬。她明白,王皇后这几句话一定是有衷而发,这些话将深深地烙在她的脑海中,时刻告诫着她。 紫棠和王皇后的心理距离,因为这几句话拉近了不少。 转眼间,秋去冬来,京都里一派萧索,万物凋零,不似南方勃勃有生机,然而冬天的京城偶尔也有令人兴奋与愉悦的景色,比如说:冰,和雪! 从前在林府时,豆蔻冬天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和弟妹们观雪景打雪仗了。 可是今年入冬以来,京城里只下了薄薄的小雪,而她身在皇宫,丝毫没有行动自由,娘家更是咫尺天涯,突来的寂寞与无聊,让她有些了思乡的惆怅。 第十二章 钓金鲤 空气清冽干爽,晴日当空,一夜北风留下的印迹在祥和的阳光中不再显得那么突兀。阳光照在宫殿屋顶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的明晃晃光芒,缓和了少许空气冷冽。冬青树的叶子也被阳光装点得墨绿油亮,极目远望,映衬着彩色的红墙碧瓦,煞是好看。 御花园的水池全都结冰,结了冰的水池整个像一大块碧玉,通透蓝绿色蒙着一层淡淡的白雾。 不过,走近些,自桥上看过去,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的大块碧玉上,似乎也有少许的微瑕。 李昊天可以确信,那几个在靠近湖边的冰面上移动的黑点,是几个女人。 再离近些。似乎是几个宫女,在冰上……凿洞?钓鱼?而且,那个领头的奇装异服的女子的身形动作,似乎隐隐有几分熟悉影子。 “何顺。” “奴才在。” “朕没看错吧?是有人在池中凿洞钓鱼吗?” “报告皇上,奴才看着也像。”何顺眼神不好,看不清冰面上的到底是谁,心底暗叫不好。 这御花园的水池中养着不少锦鲤,色彩斑斓,不畏严寒,四季都能成活,为皇家御用之物。其中更有一种金鲤,通体通红,鳞甲上闪着金光,嘴上双唇,唇边长着一对长长的须子,品种即为罕见,甚得难得,很受皇上喜爱。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里凿冰钓鱼?万一钓上来的是那万分珍贵的金鲤,该如何是好? 李昊天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个忙忙碌碌的身影。她们显然太过专著,都丝毫没有有人在远处的桥上看着自己,那发顶双髻上一对彩色的蝴蝶,迎风招展,摇曳生姿。他几乎能看到那一对粉颊上因为忙碌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即使在这样冰冷的天气中。 李昊天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好兴致,这样的天气凿冰钓鱼,果真是好主意,朕怎么早没想到呢!” “是啊,果然是好主意。”众人随声附和着,却都想不明白皇帝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皇上…”林文岳欲言又止,面有忧色。 李昊天摆摆手,丢下一众臣子面面相觑,径自大步向湖边走去。 稳健脚步声惊扰了湖边的人,小玉看到来人不觉大惊失色,结结巴巴的低声叫道:“小,小姐。” “嘘小声些……上钩了!上钩了!” 豆蔻头也不回,专心地注视着手中的鱼线,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她“刷”地一下快速提起来,顺手往冰上一甩,顿时冰面上便多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金色大鲤鱼,“扑腾!扑腾!”地翻滚着肥壮的身子。 “好漂亮的大鱼!吃起来一定美味!!” 眼见着半日等待没有白费,豆蔻开心的笑了,那灿烂的笑容仿佛那琉璃瓦反射的阳光,让人有些眩目。她站起身跺了跺冰冷的脚,把手向身后一伸: “小顺子,拿饵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递上来一块鱼饵,豆蔻顺手接过来挂在鱼钩上,突然整个身形都顿住了。 “这么漂亮的一条鱼,吃了岂不可惜?” 突然靠近的高大身影遮住了阳光,一种男子特有的气息随之袭来,那种似曾相识,教豆蔻的呼吸不由得停滞了一下。 她缓缓站起身,扬起头看向那张线条坚毅而硬朗的脸庞。相对于那张脸的俊美,脸上的神色似乎显得过于冷峻严肃了些。那身绣着团龙图案的合身的锦缎皇袍,令他的身形更显得高大而雄伟,即使两步的距离,已然给人一种压迫感。 “皇,皇上?” 豆蔻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捉住身上的素色长袍,条件反射地退后了一大步。相较于皇宫中衣饰用品的精致与气派,她身上的这件衣服朴素得倒像是从路上捡来的。而此刻,本来就身形娇小的她,头上梳着未婚女子的双髻,站在高大威武的皇帝面前,更像个其貌不扬的宫女。或者说,在他身后的宫女都比较像样些。 虽然在没有进宫时,常常听坊间传言:宫中那些被皇帝冷落的夫人,和一些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宫女们,常常会用一些奇异的行径和打扮引起帝王的注意。可她可以发誓,她从没想过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状况下和皇上见面——虽然她也算是被彻彻底底的冷落了的。 一时间豆蔻倒踌躇起来,不知道是该忽略自己的穿着打扮大大方方的上前行妃子礼,还是索性装作没看见他,转身逃回宫中藏起来——反正皇帝似乎也不会在踏入她的坤安宫一步,应该不会小心眼的为了欠他一个问候,就特意上门问罪吧! 她总是这样毫无城府地把自己的心中所思所想都表现在脸上吗? 严峻而完美的脸上终于有了裂缝,隐藏不住那一点的笑意,一对狭长的凤目中亮光一闪,带着一股似促狭又似调侃的味道。 豆蔻突然把双手一拍,丢下鱼竿,跑过去捧起那条还在挣扎的金鲤,献宝似地捧到李昊天面前:“皇上,你快看啊,你这御花园里,居然有如此漂亮的大鱼!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钓上来一条,让御厨炖了给你吃,如何?” 她的神情非常认真,似乎正在和一位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熟人,一起谈论吃饭这样的闲话。 那条鱼似乎也知道自己只剩下这最后的求生机会了,挣扎得越发厉害起来。可老于此道的豆蔻,却总能把它牢牢地握在手中。 以前大哥林子峰还没去边关做他的靖远大将军的时候,曾经常常背着父亲,带她和弟弟妹妹去城外的小河里钓鱼。而每次钓到了鱼,兄妹几个便带着鱼偷偷到府中的小厨房里自己烹饪,一起享用。 看一眼那条苦苦挣扎的那条金光闪闪的鲤鱼,再看一眼那一脸至诚的娇颜,李昊天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轻咳一下,用和豆蔻同样认真的语气答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爱妃费了如此大的力气才钓上来,朕怎么好掠为己有呢?” “没关系的,只要我再花点时间,钓两三条没问题的!” 既然自己想吃,当然要先堵住别人的嘴。这是她多年来总结的经验,而且屡试不爽。就是不知这招对于富有天下的皇上管不管用。 “如此美丽的一条鱼,朕不舍得食用。” 他如此委婉的拒绝是否可以挽救那条可怜的鱼一条命,以及之后的“两三条”? 第十三章 承诺 豆蔻看看皇上,再看看手中的鱼,突然绽出了大大的一个笑容: “皇上说的对,这鱼红的可爱,金甲如此威风,吃了确实可惜了……小顺子,拿盆来!” 她身后的宫女应声端来一个铜质的水盆,把那条锦鲤放了进去。那水盆的形状好似一片巨大的荷叶,早盛满了清水,那鱼儿得了自由,便摇头摆尾的游动起来,盆中顿时泛起了一道金色的涟漪。 何顺这才看清,那个和他叫同一个名字的,居然是一个圆滚滚的长相颇为讨喜的宫女。 看来她们是有备而来,刚才说要把那鱼吃了,不过是个以退为进的攻略之策。 豆蔻伸出一只手指逗引着那鱼儿,倒把一旁的李昊天忘记了。 眼前这个朝气蓬勃,带着一点野性与天真的豆蔻,还是那个在荷花丛中醉舞,有一点小小的感伤情怀的梦幻少女吗?李昊天开始有点迷惑了。难以否认的是,眼前的这一个,同样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让他的心在不知不觉中随之起舞。 “豆蔻?!” “嗯?” 豆蔻一回头,视线落在皇帝的脸上,却呆住了。 明媚的阳光照在李昊天的脸上,给那张英俊的脸庞更增添了耀眼的光采,光晕模糊了脸上的表情,让他的整个气息都柔和亲切起来。而那高大的身影站在她的上风口,为她挡住了冷冽的寒风,活着还有诸多责难的目光。 相同的称呼,相似的情形,让豆蔻恍然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心安,让她在这诺大而冰冷的皇宫中第一次感受到一丝丝暖意。 “皇上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我大哥。” “林子峰?” “是的。” 此情此景下,诸如“臣妾”“大将军”之类的称谓,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不习惯,他也不计较的配合。 居然被自己的妃子当成“大哥”。李昊天自嘲地抿起了嘴唇,嘴角却又不自觉的弯了起来。 “你若真的喜欢,来这里凿冰钓鱼可以,溜冰却是万万不可。” 目光所及,岸边放着的好几副冰镰,还有底部绑了铁片的无腿木椅,正是京城里的少年少女们冬天喜欢玩的溜冰的器具。虽然他从未尝试过,可是凭想象,也知道是干什么的。既然被当做了“大哥”,他自然要负起“大哥”的责任来。 只怕太后皇后和后宫的众位贵妇听到了新封的贵妃,居然到御花园的湖上去溜冰,会惊得话都说不出。他倒是对于左相林文岳开始有了另一种新的认识:原来他对于子女比对他宽松的多。 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些东西,豆蔻的脸刷地红了,半垂着头小声的应道: “是。” “这湖虽然结冰了,可是湖心冻得并不结实,有些地方还很脆弱,禁不起人在湖面上走的,在这里溜冰很危险的。”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费心解释,而且用如此低柔的语调。他贵为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她只是他的妃子,他是她的天,他不准的事情,她自然不可以做。可是看着她半垂着头低眉顺目的样子,方才的朝气和自信全都不见了,他胸膛里的某个地方居然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不适起来。 “知道了。” 豆蔻点点头,心中的暖意如同他脸上那层耀眼的光晕,一点点地扩大。 “你的那些荷花还好吗?” 那个在荷花丛中醉舞的少女,已经无数次地跑进他的梦中,让他不胜烦扰,即使现在面对着她,依然要确定一下,那个夜晚的记忆是否真实。 此时此地,“荷花”两个字从突然皇帝的口中说出来,立刻勾起了豆蔻许多模糊的记忆。适才的温馨时光仿佛阳光下融化的残雪,瞬时不见了踪影。她神色一整,语气和动作立刻都变得正经起来,俨然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是站在旁边的李昊天如果够仔细的话,就可以发现她的耳朵末梢隐隐有些发红。 “那些花儿都凋零了,只剩下一池残荷……不过,结了很多莲蓬!” “那不是很好,可以吃莲子粥了。” “记得皇上答应臣妾,要在坤安宫的庭院里挖一座水塘,养上一池的荷花?” 既然都已经端起了架子,她是否该扮演一个合格的妃子的角色?尤其是一个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入宫求宠的妃子的模样! “好啊,到明年春天,你就在那里养一池荷花吧。” “皇上会帮臣妾的,对吗?” 语气小心翼翼而带着温婉娇柔的恳求,一如通常有些贪心的妃子们请求得到皇帝更多的恩典时所用的口气。 李昊天目光始终停留在豆蔻——或者说林贵妃端正完美的笑脸上,那张脸上已经全然不见了刚才的钓鱼时的纯真,与初见时的忧郁和迷惑,眼底中隐隐有一种算计的光芒。 她到底有几幅面孔,那副才是真实的她呢?沉吟了片刻,就在紫棠以为终于可以彻底摆脱他的时候,他点头了: “好,朕答应你。” 这算是承诺吗? ……紫棠要非常努力才能保持脸上完美的笑容不至于破裂,可李昊天还是在她的眼底看到一丝慌乱和疑惑。 何顺悄悄地退后,向着还在桥上等待的众位大臣和侍卫们跑去。 跟随主子多年,他早学会了察言观色,对于主子的喜怒好恶,虽说不敢说了如指掌,可是也能做到心中有数,心领神会。 看来,这位林家千金还是真有本事,不愧出身林府,一招就吸引了主子的全部注意力,甚至连在坤安宫里挖水塘养荷花都答应了她——还要亲自帮她!甭管皇上怎么帮,这都是天大的恩宠。看来皇帝不喜欢林家的传言纯属谣传。 虽然这位林娘娘的作为有些惊世骇俗,可是只要皇上喜欢,哪有那么多是非对错呢——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说是错的,也是对的。 还是让大臣和侍卫们都退下了,现在的皇上应该早忘了桥上还有人等他呢。 皇上绝对是个真正的明君,可是明君也该有休息的时候啊,皇上这些天忙于政事如此辛苦,好容易皇上终于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容,实在不该再留许多人在这里打扰。就算是林娘娘她爹也一样。 何顺一路小跑,脸上掩藏不住的笑容连桥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第十四章 人质 林文岳从宫中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里。 在金水桥上看到的那一幕,让他自从女儿入宫后原本就矛盾的心中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从金水桥到御花园水池的岸边虽然有一段距离,豆蔻又是一副宫女不像宫女,妃子不像妃子的打扮,可是从那熟悉的身形与动作,以及透过皇帝高大的身形隐约露出的脸庞,他还是可以看出,那正是他的爱女豆蔻,也就是嫁入皇宫被封为贵妃的林紫棠! 她居然凿冰去钓皇帝喜欢的金鲤!这在后宫算是真正的胆大妄为了。豆蔻虽然活泼好动,可是在府中一向循规蹈矩的,何以在宫中如此不谨慎?难道是受别有用心的人挑唆? 身为外臣的他虽然并不清晰地了解后宫的情形,可是在朝中多年,他很清楚后宫中争斗之险峻,一点不逊于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 豆蔻自入宫后,虽然被封为位列嫔妃之首的贵妃,可是宫外一直盛传她并不受宠,而且极少受皇帝的召幸。林文岳倒是从未因此而为女儿担忧过。把女儿嫁入宫中,本来就是一桩无奈的纯政治的婚姻,而豆蔻本也不是那种娇媚讨喜的长相和性格。除了对自己的父兄,对于外人总有一种难言的隔阂。她和皇帝相差一旬还多的年纪,得不到皇帝的宠爱倒也正常——林家本不需要靠女儿的裙带关系来保障荣华富贵。 只要豆蔻在后宫安全的生活,享有属于她该有的尊荣。现在,林文岳却不禁为女儿在后宫中的生存忧虑起来。 他是否该后悔当初对子女们管教太过宽松了? 现在想来,他至少不该纵容林子峰那样宠妹妹:上学堂,爬树,钓鱼,溜冰等等,凡是男孩子做的的事情豆蔻一样也没落下——除了她吃不了学武功的苦,放弃了随哥哥一起练武,却也为此惹下过不小的一桩烦心事。 看来皇帝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倒是兴致很好的样子。圣德皇帝看着豆蔻时那种兴趣盎然的样子,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也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可是伴君多年,随着他的地位越来越高,离皇帝越来越近,他却是越来越心惊。对于服侍多年,已经日渐羽翼丰满,成熟深沉的圣德皇帝,他已经越来越猜不透,看不明,只能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概括。 君心不可妄测。 皇帝表现得喜欢,并不一定真喜欢,皇帝表现的不生气,并非心中真的不生气。 除了有卓越的治政才能,正是他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才能稳固地坐在现在的位子上。 然而,豆蔻明白吗? “老爷,怎么了?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二夫人很敏感,看到林文岳沉思不语地一路行来,坐在厅堂里依然眉头不展,顺手递上去一杯茶,问道。 虽然是关心的话语,可是她说出来却是一贯地让人感到硬邦邦的淡漠。 林文岳接过茶,抬起头看看二夫人,语气有些不善地道: “我不是从朝中回来,是从宫中!” “宫中?” 二夫人细巧的眉毛皱了皱,美丽刻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裂缝: “难道老爷入宫不是为了政事吗?没有听说皇上单独召见老爷啊?” 关于丈夫入朝后的全部行踪,她尽在掌握之中。 林文岳轻轻叹了一口气。 唯一的亲生女儿就在那座诺大的皇宫之中,听到“宫中”二字所该发生的任何和女儿有关的联想,却仿佛统统没有出现在这个女人的脑海中——至少不曾出现在她的话语中。 “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豆蔻吗?”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贵妃既然嫁入皇家,宫深似海,君臣有别,自然是该皇家为她操心,你我操心有什么用?” 当初,她从显赫一时的姜家,嫁入家境远远不如的林府做二夫人时,谁为她的命运操过一点心? 当时父亲只不过是看准了林文岳的才华和未来,便让他认为无足轻重的三女儿下嫁给大她十岁的林文岳做小,而她胆小怕事的母亲,不但不敢丝毫违抗父亲,连她出嫁后,都不曾来看过她一次,不曾给过她一针一线的帮助。 她靠自己的努力在林府站稳了脚跟,成了说一不二的掌权夫人,她的女儿也应该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在皇宫中站稳脚跟,否则,就不配当她的女儿!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林文岳声调不自觉地抬高了许多,加重了语气中的不满。 他为女儿不值,可是却也只有无奈。 “你难道怀疑吗?” 二夫人突兀地笑了,语调一样还是平淡的,表情却有些变了形,她似乎被刺到了痛处,话语也开始尖锐起来。 “虽然在我待孕期间,堂堂的林大人偷腥,让下人也怀了你的孩子,可是我生她的时候,你可是亲眼看到的哦!” “你……” 林文岳泄气地坐回了椅子上。一段不堪的往事,似乎同时搅扰了两人的心情,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才有人开口了。 “她到底怎么了?让你如此担心?” 习惯了生疏,习惯了冷淡,直到现在,身份悬殊,女儿的名字好像都很难出口了。 “后宫中的凶险你不是不知道。豆蔻单纯未染尘世,喜好自由,胆子又大,如今被束缚在那里,谁知道会……哎” 林文岳重重一叹,眉头皱成了川字, “人人只道女儿入宫封妃,成了享尽荣华的金枝玉叶,为娘家带来诸般好处。可是却不知道吉凶相伴,万一不小心,一个行差踏错,不但自身难保,只怕也会殃及家里!” 二夫人这次没有反驳他,心中却颇不以为然,径自端起一杯茶品饮起来。 豆蔻若不能在后宫中自保,便枉费了她这么多年的教导! 第十六章 荷花香囊 在金雀王朝,圣德皇帝和左宰相林文岳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圣德皇帝在位二十年,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代圣君。二十年来,他提拔并倚重林文岳,让他一展才华和抱负,使他成为朝廷稳固的基石,也让林文岳手握重权,位居高位多年,得以培养他的枝枝蔓蔓,铺开巨大的关系网。 在林文岳的眼中,圣德皇帝越来越像一个慵懒的危险的雄狮,多年来这只狮子都是半闭半睁着一只眼睛,一副无害的平静的表象下,掩藏着致命的危险。 而在圣德皇帝李昊天的眼中,林文岳更像一只狡猾聪明,修炼得炉火纯青的老狐狸。 在以他为根系伸出的庞杂的枝蔓中,占据朝野内外的,除了他的门生故吏,和他最为自豪的两个儿子之外,还有几位林氏的子侄和堂兄弟,以及他的岳家姜家的人。 你也可以说这些人是依仗了林文岳的权势而混迹官场商场,可是,林文岳对己对人要求一向甚严,对于自家人更是接近严苛,为人处事严谨低调,向来是林氏的做事风格。朝中林文岳明里的暗地的政敌们,甚至一直找不到一个拿得出手的由头弹劾林氏一派。 作为一个君王,这样一个能干而手握重权的臣子,他居然找不到他的一丝半点的弱点,这是及其危险的。 然而现在,李昊天自信已经“掌握”了林左相的弱点。 大殿之上,政事议罢。执事太监一声令下,便见一排排宫女们手捧着托盘流水般地从御座前的阶下走过。 那紫藤雕花的托盘上,陈列的是从各国,各地方,朝中各部为宫里选送的贺岁礼物,珍奇异宝,无所不有。可这些琳琅满目的贵重物品似乎丝毫引不起皇帝的一点兴趣。每一个托盘在玉阶前短暂停留,太监高声唱名时,他只是例行公事地扫一眼,点点头,东西便又被快速地端了下去。 每年年尾,为了准备一份特殊的礼物入宫贺岁,各地方各部官员无不绞尽脑汁,各显神通。可是谁心里都清楚:一个能放在托盘中的小物件,想要得到含着金汤匙出生,生来便富有天下的圣德皇帝的青睐,真是难乎其难。 看来今年大家的希望又要落空了。虽有些失望,可也算公平。 “停!” 李昊天清朗的声音引起群臣们的一阵错愕。只见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上一改刚才的敷衍之态,指着刚端到面前的东西问道: “这是什么?” 是什么东西让那对凤目中泛出了如此异样的光彩? 众人好奇地随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向盘中,只见一朵娇艳欲滴,栩栩如生的荷花含苞待放地躺在盘中,似乎刚刚从枝上剪下来,上面还沾着露珠,在从斜窗偷偷溜进大殿阳光下闪着光芒。 这自然不是真的荷花,谁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这种场合,送一朵真的荷花敬献给皇宫。不过它再像真的,也只是一个制作精美绝伦的装饰物,女人家用的东西,皇帝怎么会喜欢了? “回皇上,这是东海进贡的珍珠香囊。有无数颗颜色深浅不一的粉白色珍珠串成,打开时似一朵盛开的荷花,可以放入干的荷花花瓣,闭合后便似一只花苞。那香味从珍珠的缝隙中一点点渗出,不会太过浓烈,就像一朵真的花一般。” 不管为什么,难得皇帝喜欢,执事太监连忙小心翼翼地呈上香囊。 李昊天顺手拈起那朵“荷花”,一股淡淡的清香便丝丝缕缕地萦绕而来,有萦绕而去,若有若无,似真似幻。 他把荷花拿远些,又拿近些,一个苗条的身影,也随之远了些,又靠近了些。 皇帝在上面拈花沉吟,下面的臣子们却都各自思量起来。隐隐觉得,今日的皇帝与往日不同。 难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吗? “皇上…”执事太监低声地唤道。 李昊天顺手将荷花香囊揣入宽大的袖袋中,目光扫视了一圈窃窃私语的臣子们,大手挥了挥,那些捧着托盘的宫女们一下子全都退出大殿。 他知道,此时他什么事都不必做,什么话都不必说,刚才他那个不经意的动作已经足以在宫内外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林爱卿。” “臣在。”林文岳恭敬地答应着,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皇帝此时的笑容实在是过于灿烂了些。 “爱卿辅佐朕已经快二十年了。记得爱卿时常劝诫朕不可玩物丧志贪恋声色之乐,要勤于政而爱及民。朕勉力如此做了,爱卿更是克己甚严。” “皇上本就是个勤政爱民的一代明君。微臣也不过是克尽臣子之责罢了。” 皇帝突然说这些干什么?难道是…… 李昊天修长的手指状似不经意地拂了拂那只装了荷花锦囊的袖子,意有所指地道: “可有道是张弛有道,政事之外总有闲暇,闲暇时也该有些娱乐,比如像画眉之乐…” 他没有接着再往下说,轻咳一声,话锋一转,又道: “爱卿的儿女们都教养得很好。靖远将军和林翰林,这一文一武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 “皇上过奖了。” 这前后一番不着边际的对话让众臣们都听得莫名其糊涂,个个面面相觑。皇帝这是在和新的国丈大人闲话家常吗? “…林贵妃更是端庄秀丽,温柔娴静,诗词歌赋更是无所不通,深得朕心。” 在人前和正式的场合中,她的表现确实可以用这几个词来形容——当然,让他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这一点。 “…多谢皇上错爱。”金水桥上看到的那一幕是他眼花了吗? “贵妃在宫中时常想念父母,爱卿与夫人可以时常进宫去看望她,以解她思念之苦。”李昊天的语气柔和得不像他本人。 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他的一个无心之举拉开了一场戏的序幕,他就要把这场戏唱下去,唱得圆满。 “多谢皇上恩典,老臣遵旨!” 林文岳诚惶诚恐地弯腰谢恩,恭送皇帝起身退朝。满朝文武顿时哗然,王湛的脸色尤为难看。 这可真的是天大的恩宠啊! 俗话说:一入宫门深似海。 自本朝之始,宫规便严禁后宫的嫔妃与朝臣来往,即便是是父女兄没的关系,也无论她身份多高,家族多显赫,若没有皇帝的特别恩准,都不能见上一面。即便是娘家的女眷,也只能在每年的朝觐之时,才能相见。 即使贵为当朝皇后,圣德的结发妻子,也不过每年能见上父亲一两面罢了。 难道,皇帝一直冷落林贵妃的消息真的只是谣传? 第十七章 独房专宠 坤安宫外,一片白雪皑皑,连路旁的长青树,枝叶间都挂满了积雪,好似用冰雪雕琢而成。从宫门开始,扫出了一条蜿蜒崎岖的石头小路,上面撒了烟灰,防止走路人的滑倒。 李昊天一身便装,身披一件紫貂斗篷,独自一人踱入宫门,踏上那条洒满烟灰的小路,静悄悄地向里面走去。 一众的护卫和陪侍太监们都被他留在了宫门外。坤安宫的太监宫女们见到他也都静静地弯腰行礼,不敢出一点声音。 傍晚的天气有清冷,时而吹过的冷风卷起树上的雪末洒落下来,纷纷扬扬地落在紫貂斗篷上,乌亮的光泽上点缀了几点银白的亮色,煞是好看。 屋子里的窗户居然半开着。 隔窗望去,只见紫棠长发垂肩,一袭白衣,依坐在窗前软榻上,捧卷而读,地上的火盆火光摇曳,吱吱啦啦地发出响声。 她看书看得太认真了,丝毫没有觉察窗外有人,放在旁边的茶凉了也没有发觉。忽然,她轻轻咳了一声,顺手端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冰冷的茶水让她瑟缩了一下,眉头也微微皱了一下,又舒展开。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也随之皱了一下。这坤安宫那么多宫女们都是干什么的?连个茶水也不会侍奉? “小姐。” 小玉端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手脚麻利地把桌上的杯盏都更换了,把火盆里的火挑了挑,让火着得更旺些。 “茶凉了就不要喝了啊。看书何必那么认真吗。小姐现在是皇上的贵妃娘娘了,又不用考秀才中举人。身子不好,就该静养些,坐在窗子前,小心凉……” 她拿了一条薄被盖在紫裳的腿上,一抬头却看到窗外树下站着的人,吓得吐吐舌头,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李昊天微微摇摇头,不让她暴露自己的行踪,视线却被紫棠的脸色吸引了去。紫棠侧了一下身子,靠在软垫上,露出了被披散的长发遮住的半张脸来。柔和的线条勾勒出一张细致温润的脸庞,只是脸色显得有些过于白了,脸颊一朵奇异的嫣红色。 小玉说她身子不好,是病了吗?此时的她确实像个十足的病美人。 李昊天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这样悄悄地接近她,看到她毫无防备,毫无矫饰的自然一面。他似乎越来越热衷于这种突然地出现。 这个善变的女子,越来越像个让人猜不透的谜,不管他想不想承认,自己也越来越被她吸引——只是为了找到谜底。 他这样对自己说。 “谁说读书只是为了考秀才举人了?小玉你真是狭隘。圣人曰:‘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读书的好处,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完的。要说,这贵妃和读书人两个身份相比,我宁可……” “小姐,那不过是读书人的空话。要说这颜如玉,我们女孩儿家可不需要这个;要说这黄金打的屋子屋,如今小姐贵为皇妃,不过是小姐一句话罢了。” “我要黄金屋干什么?”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紫棠有些又可气又可笑,刚想再开口,却见小玉一个劲儿地往窗外看,而且脸色有些诡异。她连忙一扭头,却一下子撞进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中,那对眼眸此时紧紧的锁住她,似乎要看进她的心底里去。 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慌,让她有一种想逃走的冲动。 夜幕降临了,不知何时,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地,舒缓地在空中舞蹈着,优雅地一片片一瓣瓣儿地落在地上,屋顶上,树枝上,窗棂上,装点了一个晶莹剔透冰雪的天地。 屋外的丝丝寒意却丝毫不能影响屋子里的火热气氛。 屋子里窗棂半扣,床前的层层纱幔都放了下来,一重重薄如蝉翼的轻纱遮去了床上的人影。地上散落着一件件随意丢下的衣物,火盆着得很旺,屋里热意正浓。 “豆蔻” 从重重纱幔中突然传出了男子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声音很轻柔,却似乎掩藏着某种很危险的情绪。 “恩” 女子的回答很随意,似乎在应付,慵懒中却带着一种克制和压抑。 “豆蔻” “恩” “叫我的名字” “皇上。” 女子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顽皮的笑意。随后哎吆一声,似乎受到了某种惩罚,却毫不在意地咯咯笑了起来。 “不对,叫我的名字” 男子的声音有些纵容的宠溺,也隐隐带着某种威胁的味道。 “李…” 似乎受到了什么惊扰,声音突然生生地停住了。 “李什么?叫啊,叫出来” “不能……哦,不,不…皇…不要了” “你叫我什么?” “昊天,昊天,昊天!” “……” 也许她真有百张面孔,千般神态,而这一刻的,热情似火,柔弱无助,才是最真的,毫无矫饰,是他最爱的。 夜色,更浓了。 天色由暗转亮,渐渐地,沉默了一夜的大地又复苏了。 红日东升,霞光东染。树林间,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开始了一天的歌唱。突然,那鸟儿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啊,扑楞楞地飞走了,只留下轻轻摇晃的树枝上,树叶上的露珠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暮晨的气息和亮光穿透了层层纱缦,惊扰了梦中的人儿。 豆蔻缓缓地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慵懒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突然怔住了,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 那一抹晨曦,落在一张俊美熟睡的脸上,描摹出了一道炫目的色彩,那微隆的眉骨上黑亮飞扬的眉,那紧闭着的眼睛上围着半弯月牙似的乌黑浓密的眼睫毛,那英挺的鼻子鼻翼随着轻浅的呼吸微微翕动,那性感的嘴唇嘴角稍稍弯起,…… 第十八章 美男计 熟睡的李昊天表情不再那么严峻,柔和亲切了许多,保养得宜的皮肤润滑而有光泽,即使把“秀色可餐”这个词用到此刻的他身上也再不为过。 豆蔻心想。 仿佛受了某种诱惑,她伸出一只芊芊细细染着豆蔻红的手指,沿着那魅惑人的线条在虚空中轻轻地描画起来。 他的鼻梁很挺,下巴上的那道凹印稍浅淡了些,再下面是隆起的喉结,还有隐隐可见的锁骨,宽阔的胸膛… 突然,一种压迫感直逼而来,一抬头,她便跌入了一对黝黑深幽的眼眸中,她轻轻啊了一声,直觉地向后退去,那只手却连同整个人被一只铁臂掳进了怀里。 “喜欢吗?” 李昊天的声音暗哑而低沉,有种刚刚清醒的魅惑,嘴角有点似笑非笑的调侃。 “皇上~”豆蔻的声音极不自然。此时彼此的距离过于暧昧了,尤其是两个人都衣冠不整的样子。他的身体的热度隔着单薄的丝质睡衣绵绵不断地传动过来,让她整个人也热烘烘地不安起来。 她怀疑,如此贴近的距离,他一定能感到她紊乱了的心跳。 李昊天却不让她退走,大掌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贴在脸上摩挲着。 男性肌肤的纹理带着一点点新生的胡茬刷过着指腹,撩拨着豆蔻身体最深处的某个角落,如春风吹皱了一池绿水碧波。 “喜欢吗?” 他直直地望进去她的眼中,不容她回避。那一对澄澈透明的眸子一眼能望到底,眼底映出他的脸的轮廓,仿佛沾染了那对眸子的灵气,她的眼眸中的他似乎看起来也清晰明亮起来。 豆蔻也不回答。既然逃不开,索性大大方方研究起李昊天的脸来。 他知道他自己是好看的,有一张足以媲美美男子的面孔,为了这张脸,自小母亲的喜爱,和父皇的不满就交织在一起。 自幼登基,为了维护帝王的威严,他就习惯了处变不惊,喜怒不表于行,用一张甚少表情的冷面孔面对群臣。 在后宫,俊美年少的皇帝,一向温和而又冷淡,对每一个妃子,他都是一种疏离的态度。人可以靠近他的身体,却无法靠近他的心。 而他,也无暇,或者说无心,去深究另一颗心的模样。 后宫中每一个曾经试图引起皇帝特别注意,而又铩羽而归的女人,都在传言一个流传宫中很久的传说,试图为皇帝无意留意花丛而找到理由。 看着豆蔻眼眸中自己一张放松的脸,李昊天突然笑了。 宫内宫外,朝堂民间,每个人都在猜,猜他在想什么,猜他的心情,猜他的决定,猜他的种种。却猜不透,面对着一张张若有所求虎视眈眈的面孔,他如何能放松自己,表露真正的想法——即使很多时候,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你在想什么?” 豆蔻经不住好奇地问道。李昊天的手早已放松了钳制,可她却看得太专注,丝毫没有察觉,手指依然停留在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眼睛更是一霎不霎地研究着他不断变化的神色。 此时的李昊天,不像平日的严肃冷峻,也不似夜晚时的强势霸道。像一只吃饱了睡足了的狮子,放松而毫无危险,脸上不断变化的色彩不像是威胁倒像在一种表演或者练习。 “你想知道吗?” 多少人想知道他的心思,却没有人敢当面问他,豆蔻脱口而出的那股天真和直率,竟让他有种想要找人分享烦恼的冲动。 “…不想!” 李昊天的声音带着某种诱惑,豆蔻却敏感地嗅到一点危险的气息。她一翻身坐了起来,迈下床去,为自己披了一件外袍,然后朝床上刚坐直身子的李昊天稍稍欠了欠身。 “皇上,时辰不早了,该上早朝了。” 李昊天微微眯起了凤目,打量着恭恭敬敬站在床前的豆蔻——或者说,该叫她林紫棠,那个娇柔可爱的豆蔻转眼间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个是中规中矩的林紫棠,林贵妃。 不一会儿,便听见帐外传来宫女们的走动的脚步声,还有玉儿压低声音呵斥宫女的声音。 果然变得好快。 “嗯。” 李昊天脸颊两侧的肌肉向后绷紧,嘴唇抿得很紧,坐到床边,伸出胳膊让紫棠为他着衣。 在紫棠为皇帝穿好第一件中衣之后,等候在门外多时的宫女们都鱼贯而入,七手八脚的忙起来。 好险,刚刚差点踏进一个陷阱。这是皇上的美男计吗?豆蔻调皮地在心中想。 也不愧是见多识广,处变不惊的“他”,才对于她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作法没有追根问底,否则真不知怎么脱身。 “你在想什么?” 豆蔻一闪神间,忙碌的小手又落入一个大掌之中,不觉有些心慌起来。 “我……” 李昊天突然弯下腰,把嘴唇贴到豆蔻的耳边低低的说: “朕的心思你不想了解,可朕倒是很想分享你的想法呢,我的爱妃!” “我,我……” 李昊天在众人面前突然的亲热举动,让豆蔻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彷徨侧目,却见宫女纷纷低下头去,不敢抬头。 不用说,不出明天,整个宫廷里都会传遍皇帝对林贵妃的特别的宠爱。这个,只怕比那个荷花香囊,比准许她见家人的恩典,更能坐实她“独房专宠”的地位的传言。 这个,也更能激起宫中众妃的嫉妒和群起而攻。 只怕还要连带着引起他们的家人和后台对林家的敌意和围攻。 望着前面那个高大威武的身影,紫棠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吗?无论她怎么做,不过是徒然的挣扎吧。 收拾停当,用过早膳,紫棠陪着皇帝离开了寝殿。 哪怕日日相见,也要表示一种难分难舍的情怀,这是做妃子的“本分”。也不知道他和她,哪个更虚伪些。 李昊天看着紫棠一脸无奈的表情,忍不住关心地问: “怎么了?” 无论宠她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关注她的喜怒哀乐却渐渐地成了一种习惯。早在他察觉之前,她的影像,在心田中已经描画得越来越深。 “没什么。” 紫棠强颜一笑,那笑容中有一抹淡淡的寂寞和忧伤。那忧伤淡若轻烟,似乎能随风而散,却让人忍不住想要为她拂去。 “过了年,天气就要转暖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在后院挖我们的荷花池。” 李昊天半转过身去,把手指向后院,努力让自己无视那一抹忧伤。 “然后,你可以种满满一池子的荷花。…朕让他们在岸边放一条小船,到秋天了,你还可以划船去采莲。让我想想,你如果穿一身采莲女的衣服划着船,会是怎样一个情景。哈!” “皇上!” 听到种荷花就变得亮晶晶的眼睛,此时有些娇羞起来,还有点被人戳到短处,恼羞成怒的样子。 “哈哈!” 李昊天开怀地笑了起来。他喜欢这样,让那个高雅端庄而过于敏感的紫棠退后,让位给自然的天真的豆蔻。 宠爱豆蔻,无论是真或假,他一点也不觉得勉强。 第二十章 真与假 众人一个个地从大殿中退走,王皇后却独自一人陷入沉思。 虽然鬼魂附体之说荒唐至极,可是却掀起了她久远的记忆。她不但见过众人口中的‘那个人’,也见过坤安宫的旧主人——李昊天的生母,先皇最宠爱的宁贵妃。 宁贵妃倾国倾城的娇媚,和‘那个人’近乎呆傻的淳朴,那两个人的长相,和林紫棠并没有半点的相似,可是她却总隐隐觉得,这其中似乎有某种联系。三个人,都有一种不同于他人的地方。 或者,坤安宫真的是李昊天心中解不开的一个结,他的两个至亲至爱的人都曾经死在那里。 只是,当他决定让林紫棠住进坤安宫之时,就预见到了这一点吗?当时他们甚至都没有见过面。 或者,李昊天真的爱上了林紫棠,只因为坤安宫的宿命。就像先皇迷恋之他的母亲宁贵妃,就像当年谁也没想到十六岁的他居然爱上了一个相貌平凡看守坤安宫的宫女,夜夜跑去找“那个人”倾诉一般。 可是,他们逃得开坤安宫的宿命吗?想到宁贵妃的早死,‘那个人’突遭横祸时,李昊天所受到的打击,王皇后突然感到心底寒气逼人。 可不要再来一次啊! 虽然自入宫始,她便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爱上皇帝,并小心地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可是十几年的宫廷生活,她已经习惯了关注丈夫的喜怒哀乐。平平淡淡的生活吧,不要再卷入那伤人无形的爱恨情仇中去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念着。 让该去的一切都过去吧,保佑宫中一切都平平安安的。保佑他…… 王皇后跪在观音相前虔诚的祈祷着。 十几年前的风浪可千万不要再来一次吧! 太后宫中,相同的观音像前,跪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贵妇,一样虔诚的祈祷着。 坤安宫中,紫棠揽镜自照,许久,问身后的玉儿:“我像吗?” 玉儿摇摇头,忍不住劝道:“小姐,你不要听信那些谣言,那都是那些嫉妒你的人编造出来的!” 紫棠轻轻摇摇头,顺手抽调了头上的发簪,任由长发倾泻而下。 玉儿不明白,她并不是真听信谣言,以为皇帝把她当成了另一人。她只是想让自己的头脑更清醒些,更冷静些。 所有的一切,或许都只不过是个假象,可是为什么,假象却如此动人呢? 每晚的梦中,她都梦见自己陷身在无边的沼泽之中,越是挣扎,就越是陷得越快,陷得越深。 夜未央,无人能眠。 十几年前的同样一个夜晚,也如今日般不平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只是这风与雨,还是十几年前的风雨吗?所有的传言和猜测,是真是假呢? 也许,只有制造设计这场风雨的人,才清楚吧! 初夏,十五的月圆之夜,皇宫夜宴。 林紫棠虽然入宫已有大半年了,可是对于这种后宫的宴会却还始终没有适应,甚至越来越感到厌倦。 通常这种聚会都是由太后或者皇后组织挑起的,或者借着为后主中某位主子庆生等等由头,后宫中这些寂寞的贵妇们借机聚在一起。 在紫棠的心中,后宫中的各位主子参加这些聚会,无非是为了炫耀各自的美貌,首饰,衣饰,才能,除此之外,便是勾心斗角和拉帮结伙。 当然,最主要的重头戏,便是比拼谁更得皇帝的宠爱——曾经或者现在或者将来。 不光是皇上曾经恩宠曾经赏赐的珠宝首饰布匹衣物,连孩子,也成了炫耀的一个主要部分。 “贵妃妹妹,你看看小公主的眼睛,是不是活脱脱像极了皇上?” 温妃笑眯眯地把尚在襁褓的小女儿靠近林紫棠,似乎唯恐对方看不清楚似的,近了又近,一直到小公主长牙吐泡泡都快要吹到紫棠的脸上了。 “你看,这里,这里,和她的父皇简直一模一样。嗯一样好看。还有这里” 温妃依旧笑眯眯的,嘴角弯起,温文尔雅的,看不出她真实的居心。 “她的嘴倒是象我皇上曾经说,最喜欢我的嘴哎吆!” 她像是突然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羞红了脸,娇娇切切的,樱桃小口也紧紧抿了起来。 紫棠随口答应着,心不在焉地看着她。 温妃长得很美,有一种柔美娴静的气质。也难怪皇帝会喜欢这个女子,甚至让她生下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孩子中的一个。 这样女子该是放在屋子中疼的,不该是在这样的地方对另一个女人唇枪舌剑,卖弄她的娇媚,卖弄他的甜蜜私语,乃至于卖弄她和他的女儿。 小公主还不满一岁,算算时间,应该是在她刚刚生下女儿后不久,皇帝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寻找新人。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当新人成为旧人时,昨日的辉煌散尽,人去楼空,是怎样的寂寞难耐? 紫棠突然有些同情她了,心中的酸酸涩涩,反而淡了很多。 抬起头,扫一眼满庭花枝招展的贵妇们,转头却看到了王皇后的目光,突然紫棠明白了刚入宫时,王皇后的一番话来:天子,是不能爱的。他属于天下,他属于万民,他属于江山社稷,王朝皇家,唯独不会属于一个女人。 或者王皇后正是深刻体悟到这一句话,才能安稳的在这后宫生活近二十年,而平安无虞。 这是一种怎样的体悟啊!她是不是也和她和温妃一样,经历了太多次弃与被弃,所以心死了? “林贵妃啊!” 坐在皇后身边的太后,突然开口叫她,倒把她吓了一跳。 “母后?!” “你入宫多久了?” “八个月了。” “听说皇帝这半年多来,一直临幸坤安宫。不知道你的身子可有消息?” “” 紫棠的脸刷地红了。就算是婆婆媳妇,这里都是女子,说话也不用这么直白啊! “我” “哀家不是怪你,只是皇上子嗣艰难,他又一味冷淡后宫,而立之年,皇储尚空虚,难得皇帝看重你,你可要用心才好噢!” “是。” 紫棠低着头,声音低低的答道。 太后也不再刁难她。 虽然很多嫔妃来告状,可是皇帝喜欢谁,她并不想过问。就算是林贵妃专宠于后宫,她身家清白,也并没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她尚能容忍,可是,若她只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占着茅坑那就另当别论了。 “是啊是啊,贵妃妹妹,你可要抓紧机会哦,不要像我似的,肚皮不争气,错过了机会,白让皇上疼了一回!” 说话的是一向脾气火爆爽直的徐妃,一个过气了的年近三十的妃子。 这尖刻的话语让大厅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如果严格的讲的话,满屋子的女人包括太后在内,都是肚皮不争气的女人。不是没有生过一星半点个孩子,就是只生了个公主。徐妃这讽刺紫棠的话,结果讽刺了一屋子的人。 “咳!咳!”太后突然咳了两声。 就在这尴尬的时候,何顺突然来到了大厅前面: “太后殿下:皇上停驾坤安宫,宣召贵妃娘娘来见。” 太后如释重负:“林贵妃,既然皇上召见,你就赶快回去吧。” 第二十一章 荷塘月色 坤安宫的荷塘以及岸边的假山,亭阁,小桥,都已经建好了。荷塘里种满了荷花,小池中种着睡莲,小池与荷塘相连,上面一拱石桥,弯弯的犹如天上的半轮满月。虽然面积并不是很大,可是别具匠心地修建得蜿蜒曲折,水路相连,小船绕行其间,自睡莲中划过,从小桥小穿过,穿行在几株高挺的荷花中,倒似别有洞天。 那桥拱上用朱笔行云流水地写着四个字“荷塘月色”,那字流畅飞扬,抑扬顿挫,倒和这十五的月色,月色下的荷塘,荷塘中的船儿,相称得很。 那船虽然小,却造得极漂亮,线条流畅简洁,船头隆起,隐然若一个高傲的龙头,船侧雕满花纹,下面有水波纹,船尾宽扁,船身很宽,船舷齐腰高,行船非常平稳。船上有浆却不用人划,被一根绳子牵着前行。 船上相对而坐着一对俊男美女,男的高大威武,女的清新可人,荡舟穿梭于荷叶之中,逗弄着水中倏忽来去的彩锂,还有那天上如细纱般的云丝,云丝缠绕的圆的月,月下的虚虚实实的景,景外断断续续传来的丝竹之声,整个一幅浓浓淡淡的水墨写意画。 紫棠刚回到坤安宫,便被等候在门口的李昊天拉到了荷塘边,向她展示这艘精心定制的新船,然后便霸道地拉她登船,让扮作纤夫的侍卫开船。 “她们都和你谈些什么?” 他顺口问道。他并不好奇,他可以想象到那些女人的酸言咸语,他也相信紫棠可以轻松应付。 “无非是向我展示她们曾经多么得皇上的宠爱罢了。”以及她今日的得宠犹如春日的积雪,是多么的不可靠。 “怎么,吃醋了?” “没有。” 李昊天话语中的调侃让紫棠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想要吐掉体内郁结的所有烦闷。 “我只是同情她们。寂寞的日子总是很漫长很难熬。毕竟这后宫中只有皇上一个男人,你对于她们似乎过于冷落了。” 李昊天专注地注视着她。月儿在云层中穿行,半遮半掩的,岸上的灯火被树影遮去了大半,照在她的脸上有些幽暗不清。阴影中她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却能听得出她说话的语气非常严肃认真。 她确实很大度,大度得令他佩服,让他另眼相看,大度得让他很不爽。 “好吧,既然爱妃如此能为别人着想,颇有些成人之美的风范。朕以后记得多多改正就是了。”这话说的有些赌气,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他赌气的样子让紫棠禁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却有点苦,心中更是五味杂呈。 皓月当空,摆脱了如纱般云雾的缠绕,清亮亮的光芒洒了一地。 岸上的人拉着船儿无声地前行,船过留痕,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一道浅浅的涟漪。 紫棠螓首低垂,紧抿着嘴沉默不语,任夜晚微凉的风儿随意撩动着发丝。 她忽然弯下腰去,用手随意地拨动水面,发出哗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此时的她又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的那个小女子,有一抹淡淡的惆怅和忧愁,仿佛一只被困住的蝴蝶,努力挣扎着,想要挣脱了去,继续挥洒自己短暂而辉煌的生命余程。 可是那些挣扎,注定了都是徒劳。 他暗暗的叹了一声,拉她入怀问道: “你在想什么?” 这样有一抹薄愁的她总能撩动他紧绷的心弦,让他想要丢掉一切的算计,只想拂平那抹愁绪。 这时的紫棠是敏感的,他这样的情绪也太危险,可是这朦胧的月色和月下的她又让他忍不住放纵自己。 紫棠放松了身体依靠在他的怀中,仰望着天空,手指着明月轻轻咏哦: “月有阴晴月缺,人有悲欢离合。” “今天你陪我赏月,不知道下一个圆月,又会是谁陪着我?” 紫棠突然翻身坐起来,眼睛只管亮晶晶地注视着他,像是要把他刻进脑海中,又仿佛有诸多的谜团想要解开。 那清澈晶亮的眸子里此时却写满了迷惑,影影绰绰都是他的身影,不假思索地,李昊天脱口而出: “放心,年年月月,只要满月的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 紫棠的身子突然向后退去,转过头把视线落在了岸上。 “皇上,这样的誓言且不要轻许吧。只怕……” “怎么,你不相信朕吗?” 她的远离,让李昊天有点不悦,声音也随之变冷,他把袍袖一展,高大的身形忽地站了起来。 船已缓缓地驶进浅水靠近岸边,被他这样突然的动作,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紫棠觉得头好晕,腹中好似翻江倒海般,一阵剧烈的反胃,让她跌趴在船舷处干呕了起来。 “豆蔻,你怎么了?” 李昊天俯身扶起她,双臂将她消瘦的身子整个抱在怀中,却见她煞白了面孔,连嘴唇的血色也淡的很,顿时诧然变色: “来人,快传太医!” 第二十二章 珠胎暗结 林贵妃怀孕了! 当今天子子嗣艰难,这个消息以及可能会出现的局面,足以让朝野上下都沸腾起来。 最开心当属太后,一听到喜讯便忙碌地操持起来,完全与民间快要做奶奶的婆婆无异。连带着整个后宫也都乱忙起来,各宫室嫔妃虽然各怀心思,心中滋味各有不同,也都勉为其难的表示关切。 反倒是将要做父亲的李昊天,初听到喜讯,楞了一下,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他不是个把子嗣看得很重的人,若自己没有儿子,大不了在先帝留下的近支血脉中选一个德才兼备的孩子做皇储。 所以他也从未特别留意去播撒他的“种子”。 不知不觉中和豆蔻在一起大半年了,似乎时间一转眼间就溜走了。原本他是半真半假的,做一场林氏宠冠后宫,权倾朝野的戏,谁知不知觉中食髓知味,却上了瘾。 他的戏,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于真实了? 喜欢和她在一起时的放松和恣意,喜欢她想出来的各种小花招,喜欢研究她在无人时露出的各种姿态,喜欢她那样毫无杂念地看着他,眼中只有他的影子…… 这份喜欢,一天天的加深,一点点地融进他血液中,渗到骨头里,直到现在:幡然醒悟,却不知道是否有归途。 他和豆蔻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防范过怀孕的事情,可是他也从未认真思考过,有一天,自己会有一个拥有林家的一半血统的孩子。 如果是个公主,自然是很不错的,可如果是个男孩呢?这个孩子很可能会成为未来的皇帝,而他的外公和舅舅却掌握着大半个朝廷乃至军队。他李氏的金盛王朝,岂不是要改姓林了? 想到那样的后果,他的心蓦地一沉。 精美的食盒打开,一股草药混合着食物的香味儿溢满了整个屋子。 “小姐,该起来喝药了。” 小玉轻唤了几声却不见人应,撩起珠帘走进里屋。 一袭白衣的林紫棠,林豆蔻正斜倚在太妃椅上假寐,一本书翻开来盖在了脸上,只露出几缕发丝散乱在倚靠的锦绣垫子上。她身边的地上放着几本书,靠窗的桌子上摊开着一副写了一半的字,字迹潦草而紊乱,窗户开着,细细微风撩拨着桌上的纸张,发出哗哗的声音。 “小姐?” 小玉又叫了一声,这才听到书下面瓮声瓮气的回答了一声。 “小姐,你要睡,就到床上盖好了睡。你这样躺着,还开着窗户,是要做病的…好了,该喝药了。” 小玉忙忙碌碌地一边关上窗户,收起书本,拿了条被单搭在紫棠身上,拿了更多的靠垫让紫棠坐起来,把外面的食盒端进来,一边不住嘴地念着,像一个唠叨的老婆婆。 豆蔻也不反抗,任由她折腾,勉强睁开眼睛算是对她的回答。除了多日的进补让她的脸色红润了些外,她基本上没什么变化,让人不能相信,那苗条的身子里会孕育着另一生命。 看到端到面前那碗黑乎乎的不知道内容的药时,她才终于有了表情:“我早就没事了,怎么还要喝药啊?” “太医说了,这药要喝上一个月,到时候若诊断没事才可以停的。” 小玉开始头疼了。林府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道大小姐从小到大诸事皆好商量,从来不为难下人,可惟独喝药这件事情难缠。 前几天时不时的会有人来,当着外人的面,豆蔻只好勉为其难,而且为了腹中的孩子,她还是有所顾忌。今日没有外人,她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了,只怕要她喝药就有点难了。 以前喂药这件事只有两个人能够胜任:大少爷靖远大将军林子峰,和她的亲娘二夫人姜氏。 林子峰是用哄的,姜氏则是利用她对女儿的威权。可是现在到哪里去找这两个人去啊。 果然豆蔻毫不犹豫的说: “倒掉。” “太后宫中来人吩咐了,这裘太医开的药和这新炖的燕窝银耳羹要一起喝完了,他们好回去交差。” 先威逼。 “燕窝银耳羹我喝了,这药你只管处理掉,就对他们说我喝了,让他们回去交差。” 用太后就好压人吗?兵来将当,水来土掩。 “小姐,这是我做的你最爱吃的桂花糕……哎,你先别吃啊。喝一口药,吃一口糕?怎么样?” 再利诱。 “嗯…算了,我现在也不是很饿,先不吃了。” 君子有理有节,又岂能为一块桂花糕放弃原则? “小姐,你已经是快做娘的人了,不可太任性。” 又讲理。 “我的身体无碍,还喝那苦水做什么?再说了,喝多了药,对小孩子也没什么好处。回头变成苦瓜脸。” 以理服理。 “小姐,难道一定要奴婢去林搬救兵吗?大少爷虽然远在边疆,可二夫人却近得很!” 小玉这下真的被逼急了,连素来最不喜欢的二夫人都搬上场了。 忽然,窗外隐约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轻笑声,让屋里争执不下的主仆二人齐齐转头看向窗外,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豆蔻站起身,衣带飘飘地缓步走到窗前,手扶着窗棂,望向窗外那棵亭亭玉立的枫树,注视良久,不觉有些痴了。 曾经有无数次,那棵树下会突然出现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他总带着一种特别的笑容看着她。 此时,树下却空荡荡的,只有一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风吹过了,树叶便停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小玉不敢打扰,只是静静的站在后面。 第二十四章 今朝往昔 “紫棠,你到底在想什么?” 二夫人的声音虽然不高,可语气中的不满却清晰可闻。 她自以为知道女儿在想什么。豆蔻和青梅竹马的赫连秋叶感情一直很好,有一段时间几乎是形影不离,最后连做哥哥的林子峰都有些嫉妒了。 这倒也不算什么,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赫连秋叶本就是个人中俊杰,长得好,武艺也好,性格又开朗活泼,惹人喜爱。 可是喜欢是一回事,能成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作林府大小姐结亲的对象,又是另一回事。 当初她是坚决不同意自己唯一的,作为希望培养的女儿,最后和一介武夫,一个武夫之家结了亲。 当然,她不会直接站出来反对,她有的是办法,甚至不惜为此伤害两家的交情,把赫连将军推到了王湛的阵营里。 除了她,两家的主事者,恐怕到最后也说不清,是儿女亲事的不谐影响了两家的交情呢,还是两家的决裂影响了儿女的婚事。 到了现在还是也一样,她不能让赫连秋叶的出现,影响了豆蔻的情绪,影响了女儿在宫中的位置。所以她故意在豆蔻面前提起赫连秋叶,早早地给她做思想准备。 “今朝不必昔日。你入了宫,又怀了皇上的孩子,今后无论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名正言顺的贵妃娘娘,他就算是考上了武状元,做了将军,封了王侯,君臣的名分已定。怎么可以称呼他大哥呢?” 豆蔻自然听明白了母亲话中的言外之意。可是自己本没有想那么多,想解释,又似乎有点过于刻意了,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想了想,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道: “二夫人教训的是。” 二夫人看看女儿,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于严厉,语气终于放缓了些。 “更何况,赫连家现在是站在了王湛那边,赫连将军在朝廷中现在是你父亲的政敌。赫连秋叶如果真的成为武状元,也说不定王湛就要利用他来对付你大哥也说不定。以后还是离远一点的好。”说不定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呢! “嗯。” “就快要做母亲的人了,要懂得珍惜自己。身外之事少操心就对了。宫中不比家中自在,缺什么赶紧叫他们去置办。宫中若不方便,还有林府。” “多谢母亲关心。” 二夫人少有的关心话语,让豆蔻心中一暖。想起这几天来的委屈和不快,不由得眼眶一热。她把身子微微转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抹去了脸上一滴晶亮水珠。这一动作,倒漏听了二夫人接下来的半句话。 “……生下一个男丁,便是皇储,那么皇后之位…” “什么?” “王家的女儿占据皇后之位也够久了,这么多年,居然一直不曾为皇上生下半个儿子。是该时候换人坐坐了。” 豆蔻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 “可她是皇上的结发妻子,而且她品行端正,堪为天下女子楷模。怎么可能仅仅因为没有子嗣就废掉呢?” “所谓结发,比不上子嗣,所谓品行,比不上后面的靠山。你以为若没有王湛做后盾,单凭这两点,皇上会任由她占据后位这么多年吗?” “这…”又一个严酷而冷峻的事实。 豆蔻只觉得从前心凉到了后背。想要反驳她,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皇后的位子,王家的女儿坐得,难道我林家的女儿就坐不得吗?若不是冲着这一点,当初我怎么会同意你入宫?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个所谓一人之下的贵妃,我也没放在眼里!” 我不想做皇后!那个要为自己的丈夫选择新宠,调节安排各宫嫔妃,无论心中如何酸涩,都要装出一副大度模样的皇后! 豆蔻在心中叫着,张张口,却发觉喉咙像是被扼住了,声音被关在身体里,居然发不出半点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样的话,还是不说的好。” “自然,这样的话,只能在私底下说说。可你的心里,要有准备。若你真的为皇上生下子嗣…” “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二夫人走了,豆蔻却独自跌坐在铺满靠垫的圈椅中,怔怔的发呆。 难道,正是这个原因,让他远离她的吗? 有多少人对于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抱着或多或少,该有的不该有的期望和嫉恨? 只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腹中的这个孩子,带给她的,不是骄傲,不是幸运,而是冰冷冷清的四壁! 或者,还有重重的危机…… 突如其来的一股寒意,让她抱紧双臂,努力想让有些冰冷的身子变得暖和些。 威武大将军的长子赫连秋叶,出身武将世家,自幼习武,练就了一身高超的武艺。他熟读兵法,中等身材,常年习武的缘故,身体很健壮,行走起来颇具大将之风。他的面目俊朗,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多了,由于性格开朗,心思简单,人总是笑呵呵的。此时却是一脸的痛苦表情。 五年前,林文岳奏请皇上敕封赫连将军为威武大将军,并派驻南疆,赫连将军携眷前往,赫连秋叶也随父亲前往边疆。 然而他刚回到京城便听到了一个让他万分吃惊的消息:他多年来挂念的那个小小豆蔻,不仅已经长大成人,而且居然已经嫁入皇宫,做了皇妃! 怎么可能呢?那么喜欢自由,喜欢去郊外的豆蔻,怎么可以在那种牢笼一般的地方,终老一生呢?大师兄那么爱他的妹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被囚在那高高的红墙之中? 而且,皇上虽然贵为天子,配豆蔻似乎也太“老”了一点——虽然他只有三十多岁,说老还早,但是豆蔻也才不过十八九岁而已! 虽然已经有几年没见了,可是豆蔻的音容笑貌似乎还清晰的留在脑海中。想到她此刻可能的处境,赫连秋叶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第二十五章 赫连秋叶 赫连将军看着自己的爱子,那一脸惊愕痛苦的神情让他心中不忍。 “你这下不用再痴心妄想了!当初林文岳之所以之后对于你们的婚约闭口不再提起,便是想让女儿再攀一门富贵亲。原本我还以为他夫人是嫌弃我们武夫之家,想把女儿嫁一个读书人,谁想到,高高在上的林文岳,也要靠女儿的裙带关系,稳固自己的势力。” 人心不古啊!想想看,当初两家是多好的知交啊。林文岳和他赫连,在朝中一文一武,同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可是后来却为了儿女的事情闹翻了。现在想来,当初的交好,分明是林文岳对他的利用。他有了身为靖远大将军的儿子,便再也不需要他这老将赫连来撑门面了! “现在才明白他是早有预谋,居然为女儿筹划了这样一个未来。想想也对啊,这金盛王朝,除了皇上,还有谁的地位高过他林左相?论富贵,不过皇家!” 赫连秋叶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半响,终于忍不住打断父亲的牢骚: “别说了,爹爹!” 赫连老将军真的闭嘴了,他看看儿子叹了口气: “哎,秋儿你也不用这样!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妻?豆蔻虽然是个好姑娘,可她已经嫁为人妻,而且怀了皇上的孩子。我知道你和她感情好,可她的身份不比从前,现在是君臣之份,以后大家还有相见的时候,你可千万要拿捏好分寸啊!” “放心吧爹爹,我会的!” 不甘心又如何,皇贵妃,那是个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峰。 他在将军府的后院中来回地徘徊,想要驱散心中那夺挥之不去的阴云。 荒置已久的将军府正在四处整修,到处都是工人们来来去去的嘈杂声,只有这一块长满荒草的清静之地,他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这似是而非的一草一木,总让他想起离开时的情景。恍惚间,似乎当年的豆蔻又回到了眼前,甜甜地叫他秋叶哥…… “哥!是我呀!你怎么了?” 赫连秋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才看清来到眼前的是自己的妹妹赫连小菊,正一脸不解的看着他,一边努力挣脱被他死死拉住的手。 赫连秋叶仿佛被开水烫到了似的,匆忙松开手,跳了开去 “哥,你怎么了?” 小菊奇怪地问道,不知道哥哥到底怎么了,一副从来没有见过的迷离表情。 “没事,我没事!!” 没事才怪!银杏暗暗想。自从回到京城,每个人都变的奇怪了。 这京城一点真的也不好玩,气氛令人窒息。 *_*_*_*_* 似乎李昊天的打定了主意冷落怀孕待产的林贵妃。不但他从此“绝迹”坤安宫,而且即使在御花园之类的地方,远远地看到豆蔻,他也刻意地避开。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流连于后宫之中,足迹几乎踏遍了每一座宫室。虽然谁都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突然象转了性一般,可是也都乐得落一个皆大欢喜。皇上来的勤了,宫中的明争暗斗便越发地风生水起,每个宫室都在暗暗使劲,想方设法要趁机留住皇上的心。倒是王皇后,仿佛在这种不寻常中看透了什么,毫不为其所动。 自从那个月圆之夜两人荷塘泛舟之日,李昊天和豆蔻只是在一些场合,比如太后的宫中见过几面,即使见了面,彼此也只是说几句场面上的问候之语,甚至都没有好好的交谈过一次。 虽然太后感到有些奇怪:皇帝怎么突然来的这么勤了,可是老人家都是寂寞的,只要有人常来看自己陪自己,也就懒得去深想原由。皇帝来的勤了,自然而然的后妃们也就来的多了,太后宫倒是突然间热闹起来。 在那种场合,李昊天又恢复了他一贯的高深莫测,温和而冷漠。而豆蔻也又回到了林紫棠大家闺秀的身份中,举手投足都中规中距,对人的态度也是客气有礼而又疏远。 她看不懂李昊天注视着她时眼神中的复杂内容,也不懂,为何他既然已经下决心要冷落她,却又在每次“偶然”遇见时,总是要逼她与他对视。 他从来不用语言,或者一点动作,却总能够用他的目光来营造的气氛,制造压力,每一次都能成功地迫使她注视他,让她不能丝毫地忽视他——事实上,只要他有心,他那种强大的自然而发的气场,让人根本无法忽视他,哪怕是存心的。 比如就像现在,在太后宫的外殿中,他丢下那几个正在向她行礼的嫔妃宫女们不去管,目光径直投向端坐一旁的她,任由那几个女子就那样弯着腰膝,摇摇晃晃地半跪半蹲在大殿中央。没有皇上的准许,没人敢直起身来。 她把视线转开去,故意不去看他,也不去看那几个摇摇欲坠的女子。 她知道那种半蹲式宫廷礼节有多考验人。虽然姿势很优雅,如果只是蹲一下就起来,也就罢了。可若是要长时间地保持这个姿势,绝对是一种煎熬,对人耐力和体力更是一种无情的考验。反倒是不如索性直接跪着了。 难道身为皇帝,就可以不用体恤别人吗?而且那些正在受煎熬的女子不也是他的家人吗?! 想到家人这个词,她的心突然一抽,似乎被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目光极快地扫过周遭,慢慢地停留在殿角的一盆花卉上,兀自出神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殿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投向李昊天上,再随他的视线落在豆蔻的身上,豆蔻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灼人的热度和怨怼。 里屋的太后似乎也察觉到了屋外的气氛异常,便让陪伴在她身边的王皇后出来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皇后刚一迈出通往外殿的门,便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她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转身回去了。 第二十六章 裘太医的困惑 那声叹息虽然极轻,却惊扰了沉思中的豆蔻,她终于转过头,看向了他。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却并不是很热烈,也不复往日两人相处时的清澈,其中有太多她不懂,也不想去懂的东西,而且在这样的场合,想什么都是枉然。 “怎么……还好吗?” 在她的目光收回前,李昊天先开口了,顺手把手一摆,让那几个无辜受罪的女子走开。 虽然太医说她的身孕应该已经几个月了,可是她身形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脸上反倒有些清减了。倒是她的腰腹部不复往日的曼妙,微微显得有些臃肿。 “一切都好。多谢皇上关心。” 豆蔻把宽大的袖子一翻,不着痕迹地遮住腹部,也挡住他探究的目光。她脸的表情平淡而镇定,没有人察觉她耳朵开始微微有些发热。 他的视线重又移回她的脸上,那略显尖削了点的下巴,让他皱了下眉头。 他记得曾让何顺吩咐了御厨房,照三餐炖补品送往坤安宫的,就连送的菜色,他都多次亲自问过过——自然,每次都是打着皇太后的名义。 是她又在任性,不好好地吃吗?怎么反而瘦了? “没有好好调养吗?怎么又瘦了?” “有吗?” 豆蔻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分明比怀孕前还丰润些。 托肚子里孩子的福,她最近补品可没少吃,连小玉都说她的脸色变得红润多了。不过这几日的胃口不大好,倒是又稍稍瘦回去了一点。两人多久才见一次面,他不会真的看出来了吧? “是皇上多心了。” “哦,是吗?”李昊天突然笑了笑,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她遮挡在身子前面的宽大衣袖,意有所指地说: “其他的倒在其次,自己的身子最要紧才是真的。”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自然也被归到了位在其次的“其他”中去了。 终就还是有人真正关心她,胜过关心她腹中的那滴未成行的血肉! 豆蔻直觉得突然有一股热流自胸腹间忽的涌了上来,她连忙低下头,不让别人看到她的此时的表情。 李昊天显然误会了她这一垂首的意思,沉默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离得很近,近的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一缕散落的发丝随着她的低头垂下来,柔柔地搭在她的耳轮上,勾勒出她脸部白皙中透着点粉红的肌肤。 那半垂的头让颈项弯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他第一次发觉原来她脖颈真的很长,让人想起一种姿态优雅的大鸟。颈子下面一对突出的锁骨,让他想起曾经的无数个夜晚…… 他突然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那些刚刚行过见面礼的嫔妃宫女们,又都赶忙站起来行送别礼。 快走出门口时,他突然又停住了,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有时间,让太医看看吧。”说完,也不去看那些慌慌张张行礼的宫女嫔妃们,径自扬长而去。 第二天,太后便下旨宣召,让太医院中最擅长妇科产科和儿科的裘太医,即日起搬入皇宫,专为林贵妃待产而随时听召。 当天,裘太医便带着两个女弟子住进了与后宫一墙之隔的一座小院。 除了皇后第一次生孩子,曾经在孕足八个月时召太医入宫侍候,却还没有在离产期还有好几个月,就宣太医入宫听候的先例。 足见皇家对此次孕事的重视,林贵妃的背景之微妙也由此可见一斑。 裘太医却有些糊涂了。 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坤安宫为林贵妃把脉,时常会开一下汤汤水水的汤药让贵妃娘娘服用调养。 何顺时常会奉了“皇太后”的旨意来向他查问林贵妃的情况,并且所有的医单都要过目,偶尔还会提出意见,甚至,还提出要他在配药中减去一些苦味怪味的要,多加一点甘草之类的增甜剂。 他早就被要求,每次送去坤安宫的要他都亲自煎药,而且每次送到坤安宫后,他都要亲眼看着贵妃娘娘喝了才可以退下。 自从按照何顺的提醒改变了配药后,贵妃娘娘喝药的速度果然明显提高了不少——虽然每次还是有点勉勉强强的,倒是不再有那种痛苦的表情了,害得他总以为自己的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显然她是个极怕苦的人。 可是,太后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而且何顺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大太监,他怎么有事没事,老替皇太后传旨?太后宫又不是没有传话的人了! 要说是皇上派他来的,为何要打着太后的旗子?皇帝关心自己怀孕的妃子,不该是正大光明的吗? 裘太医想要弄明白,可是又怎么想也不通。而每次何顺总是一副“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就好。”的表情,搞得他也不好开口问。 何顺显然是皇上派来的,那么宫外关于林贵妃突然莫名失宠的谣言并不是真的了。皇上对林贵妃如此细致入微的关怀,让他这个糟老头子都感动不已啊。 可是又不对啊,皇上既然关心林贵妃,为什么不去看她呢?反而流连后宫,纵意花丛。就算是林贵妃有身孕,不能服侍,也不能面都不见吧?难道皇帝只是关心那个来之不易的龙种? 可也不对呀,他分明在坤安宫外几次见到了皇上。虽然听何顺说是路过,可是无论是从御书房到乾元宫,还是从前面的大殿到后妃们的住所,似乎都不用路过坤安宫,不但不路过,御书房到乾元宫,分明在另一个方向上的呀! 何顺向他飘来不能多问的眼神,让他把满腹的话生生又吞回到肚子里去。 皇上突然转了性,肯为子嗣多卖点力了,大臣们有喜也有忧,而后宫中却早已是风雨满楼。 而坤安宫的那位娘娘,却安之若素,似乎事情就该如此,每日读书写字,钓鱼弹琴,悠闲的很。外面的风风雨雨,似乎都与她无关。 他不懂,而且是越来越糊涂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虽然后宫中暗潮涌动,可是表面上却维持着风平浪静。每个人都在这平静的表象中各自忙碌着。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雷鸣电闪的夜晚,矛盾爆发了。 差一点就酿成一场大祸。 第二十八章 求助被拒 现在时间紧急,总的想点法子才行。到宫外请医生只怕来来去去耽搁太久。而且已经午夜,没有皇上或者皇后的谕令,也出不去宫的。 小玉看看里屋,再看看那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年幼的女弟子,对于她的瘦弱和矮小感到非常不满的皱了皱眉头。她够十五了吗? “你会接生吗?” “会一点。” “一点?到底会,还是不会呀?” “你见过接生吗?” “我只是听师父讲过。师父给钟大人的夫人接生的时候,我跟去了的,可是师父让我在屋外侍候着,没有进屋。” “……”晕!见都没见过,怎么用啊? 里屋豆蔻的呻吟声传出来了,断断续续的,却一声比一声大。 算了,顾不得那么多了! “快,没看到娘娘疼的厉害吗,快洗洗手,先进去看看再说!” “哎~” 那个女弟子的声音抖得可疑,硬着头皮走到床前。 不过片刻的功夫,她就煞白着脸,战抖抖地拉着小玉来到门口。 “不好了,娘娘,好像,好像是…是…是……” “是什么啊?快说!” “是难产!” “难产?” 小玉的脸顿时变得比她的还白。 她回头看了看,只见床上的豆蔻脸上此时是一种异常的潮红之色,汗湿的发丝散乱在枕头上,放在枕上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枕巾,扭成一种奇异的形状。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一颗浮木一般。 宫女们进进出出纷乱地忙碌着,却个个束手无策。有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说着这坤安宫不详的传说 “你,留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随时处理!绝对不可以出任何问题!”小玉咬咬牙,对那个女弟子吩咐道。 “好的!” “我亲自去找裘太医!去求见皇上!!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就不相信,他忍心这样见死不救!!” 小玉说着,披上蓑衣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屋外走。 就在这时,床上的紫棠挣扎着欠起身子,叫住了她:“去,去找皇后!” “皇后?” 自小在林府长大,小玉对于王家的人天然有一种敌意。 “对,去找皇后!” 紫棠点点头,又在宫女的搀扶下躺了回去。 她此刻能够清晰的感到肚子里的小生命,这个与她相伴了九个月的骨肉,似乎也知道自己命运的多舛,未出生就遭遇了磨难,拼命挣扎着要离开呆了九个月的地方,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孩子的动作虽然带来了疼痛,却也激发了她全部母性的本能。 她直觉告诉她,皇后一定是腹中婴儿的福星。生过两个孩子的皇后,即使不会接生,也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乱局。 我一定要安全地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她在心中默念着,哪怕付出全部!那怕你的父皇,并不欢迎你! 这样想着,心中的一个地方隐隐作痛,来自腹部的压力却小了很多。 “好吧。”小玉一指那个刚回来的人。 现在也顾不得了,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要把握住。再说她确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找回裘太医,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能不能见到皇上还不一定。 “一事不烦二主,你到坤宁宫去,务必要见到皇后娘娘,当面告知这里的情况!” “是!” 小玉想了想,又对另一个人道: “你,到太后宫中去,向太后娘娘禀报!” “是!” “然后最好直接拿了太后娘娘的手谕,直接去太医院请太医。” “是!” “你,不必再去惊扰皇上了!”“嗯……” 从床上传来豆蔻的声音,小玉犹豫着应了一声,还是出了门,冒雨向温妃的宫中行去。豆蔻已经自顾不暇,也顾不得去阻止她了。 大雨倾盆地下着,看过去白茫茫一片,天连着地,地连着天,人都被包裹在雨丝织成的大网中,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地。 “开门!快开门!!” 小玉使劲的拍着金雀宫的大门,最后,索性拿起一块石头敲击着门上的铁环。 同来的小太监也和她一起叫着,却不敢放开了喉咙。其实,这样的天气,即使放开了喉咙,声音也不会穿得有多远。 终于,听到门里堂堂堂的有了点动静。过了一会儿,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出来: “谁啊?大雨天的,不让人睡个好觉!” “我是坤安宫的小玉,你快开门!” “玉姑娘啊,对不住了,主子吩咐了,小公主得了风寒,见不得生人呢。只怕我开了门,你也进不的的。有事你就在外面说吧” “贵妃娘娘快要生了,要请裘太医。你不让我进去不要紧,快把裘太医找来!!” “这个啊。” 里面的人沉吟了一下,似乎在与两外一个人商量。半晌才又开口了:“只怕使不得的。裘太医是皇上下旨找来为小公主诊病的,小公主病情未减,主子吩咐了他今夜不能离开的啊!” “不但他不能离开,他那个弟子也不可以。”另一个声音说得更加斩钉截铁,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人命关天,你们怎么这样?” “是啊人命关天,同样是命,贵妃娘娘的命是命,难道我们小公主的命就不重要了吗?” “我要见皇上!” “皇上已经安歇了,除非有天大的事,谁去敢惊扰圣驾?不想活了?” “贵妃娘娘难产无医,这事情难道不是大事?你只管禀报,有死罪我来领!” “这事情在你,是个天大的事,对皇上算什么大事?你敢担死罪,咱家可是受不起主子的责罚呢!” 先前那个人似乎稍稍厚道些,忍不住劝道: “姑娘你还是快去宫外请太医吧,别在这里耗着了,不要耽搁了贵妃娘娘的事情才是!” 说完了,他似乎被另一个人拉着走了,嗒嗒嗒的声音渐渐远去。 一路走,两个人还一路地嘀咕着。 “真是的,生个孩子又死不了人。” “就是啊,也不挑个时候。” “真是的……” 小玉狠狠的踢了一脚大门,用力太猛了,痛的呲牙咧嘴。 第二十九章 天子的愧疚 看着眼前冰冷冷紧闭的大门,想到里面熟睡的皇上,想到那个无法找到的裘太医,再想到坤安宫中危机中的豆蔻,一种强烈的无助感令小玉不觉悲从心来,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路哭,一路走回坤安宫,一抬头,却见到王皇后的车辇停在门口。不觉转悲为喜。 时间已近夜半,派去的人到坤宁宫的时候,王皇后早已经歇息了。可她一听到来人的报告,深知其中的凶险,便急匆匆的赶过来了。 曾经被派来教授豆蔻宫廷礼仪的王嬷嬷,也一同赶来了。她虽然不会接生,但是毕竟是过来人,多少也顶些用处。 王皇后刚一落座,小玉也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她听了小玉的哭诉,沉吟了一下,吩咐身边的侍卫拿了谕令去宫外请太医,又派了一个贴身的宫女,拿了他的信物,去先皇的宁太妃宫中,请一个姓黄的有接生经验的嬷嬷。 据说当年,皇上就是这位姓黄的嬷嬷亲手接生的。黄嬷嬷原来是在皇上的生母死后,便侍奉了宁太妃。 王皇后明白,必然是金雀宫的人在故意刁难。但不确定到底是温妃的主意,还是下面人自作主张。不管是谁的主意,如果造成任何不可收拾的严重后果,这些人的未来只怕都将会变得非常黑暗的。 她暗暗为温妃的短视和狠心感到遗憾。只希望她本人也是不知情的。 可是她又感到很奇怪:即使温妃故意的,皇上怎么会轻易地同意她动用裘太医——就在豆蔻随时有可能生产的时候? 即便是为小公主诊治风寒,根本是片刻的功夫,裘太医也不需要彻夜守着小公主啊! 是他认为不会这么巧合呢,还是根本就不在意呢? 难道说,是她错看了? 她不懂了。 不一会儿,黄嬷嬷就来了。太后宫中也派人来问候。 果然有经验和没经验有很大的不同,她不一会儿便把一切的安排的妥妥贴贴,顺顺当当。而且还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豆蔻不是难产,只是第一次生产,必然艰难些,而且紫棠的骨盆稍小,可能要费些辛苦。 纷乱的人们此时都安静下来,按照嬷嬷的吩咐各自静静地忙碌着。 内室挂起了厚厚的门帘,闲杂人等都被嬷嬷撵了出来。 后来的后来,太医也终于到了。 小玉被当作闲杂人等赶到外屋后,便一直满怀着感激崇敬的心情守着王皇后。 王皇后始终坐在外屋的椅子上闭目合十,默默地祈祷着菩萨保佑母子平安。 这是女人的生死之关。即便这个即将诞生的婴儿可能会威胁她后位,她也希望能够保住这点皇上的血脉。 即便里屋的那个呻吟着的女子有可能真的会夺去“他”的心,她也希望她能熬过这一关。 就像是每一个重要人物的出生都要经历重重磨难一般,经过母亲一夜的辛苦,天快亮时,众人期盼的小婴儿终于瓜瓜落地了。 不知什么时候,雨渐渐的小了。 清晨,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也许是昨夜下得狠了,地上沟沟坎坎的积满了水,天上的乌云散开,只剩下一缕缕雪白的云丝四处点缀着瓦蓝的天空。太阳升起来了,虽然任被云层挡着大半张脸,却已经把她的光芒洒满了东边的天空,能感觉到她的温暖了。 天刚亮,李昊天便起身离开了金雀宫。他照旧要先回乾元宫更衣,然后再去早朝。当政十几年了,他从来都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仿佛是要把一种不必要的烦恼抛到脑后去,重新整理思路,再认真去处理政务。 这么多年,除了少数的几次从皇后的坤宁宫直接去上朝外,他也只曾经从坤安宫直接去过朝堂——很久以前,以及不久以前。 而现在,他又多了一项习惯。 一路行来,他的车辇照旧的要“经过”坤安宫。在快到坤安宫时,车辇照旧地慢了下来。 何顺和侍卫们都知道,每次经过这里,皇上都会下来步行,有时候索性直接从这里直接走回乾元宫。 车辇缓缓的行来,远远地可以看到,坤安宫的大门两边栓着两根猩红的布条,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摇动着。 红布条,这是屋里有新生孩子的象征,从孩子出生,到满月,足足要挂一个月。 “停轿!” 轿子应声停了下来。李昊天看着那一对红布条微微的皱起了眉头。 昨夜不知由于狂风暴雨太过吵闹,还是小公主生病的的缘故,他睡得极不安稳,几次醒来,总觉的心中躁动不安。 突然的不安,和一夜的睡眠不足让他的太阳穴此时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昨天入夜时分,小公主突发寒热,在温妃的爱爱苦求下,他默许她把裘太医找来。早上他离去的时候,还看见裘太医尽责的守在小公主的床前。 昨夜,那样的狂风暴雨中,坤安宫中,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不曾有人禀报他? 难道是她…… 金盛王朝有一个习俗:但凡生了孩子的人家,都会在大门外栓两根红布条,意思是:此家有喜,生人勿近。 如果生得是个女孩,就要再搭配一根黄色的丝带,如果生得是个男孩,则要的搭配蓝色的丝带。而如果生育不顺,母亲不幸死了,或者孩子死了,其中旨意,便会把其中一条红布条换成白布条,表示哀悼。 此时,却不见黄色,蓝色,或者白色。 这布条栓的全无规矩,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不见白色,可见她是安全的,刚刚悬起的心,倒是落下来一半。 多日来努力剥离得关切记挂的心,此时却又在距离她咫尺的地方急速地跳动起来。 果然,她注定了是他的劫。 “去问问,怎么回事??” “是。” 何顺也看到了那一对布条,心中一惊又一喜。看到皇上晦暗不明的脸色,深知其中关节甚大,也不敢另外派人去,亲自跑过去叫门。 第三十章 喜讯 谁知叫了半天却不见人应门。 坤安宫的宫人许是一夜忙得太累了,此时都沉浸在难得的睡眠中。 或者,昨夜经历了那场忙碌和几近绝望后,此时的坤安宫中的人,一点儿也不想见任何人,他们像先前被拒绝的一样拒绝别人。 “怎么回事?人都哪去了?” 何顺回头看看皇上,不知道该不该更加用力的拍门。 后宫的规矩是:除了太后太妃们的住所,时时刻刻,每个宫中都要有人守着门,等候万一皇上一时兴起的莅临。除非皇上此时就停留在此宫中。 不知道坤安宫中人的不来应门,是真的睡着了没听见,还是故意地怠慢来者。 坤安宫的宫人们显然是犯了规矩,可是皇上会不会责罚他们还是未知数。更何况,此时让皇上脑怒的,只怕还不是这一点细枝末节吧。 贵妃娘娘一定是生了,皇上主子居然不知道!这可滑稽了!! 此时宫中静悄悄的,没有悲声,应该是母婴平安没有错,却不知生了男,生了女。 这可能关乎着整个王国的未来,此时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算了,还是先去上朝吧。” 李昊天挥挥手,招呼轿乘继续上路。 明知道自己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处理政事,他此时更宁愿给她想要的安宁。 轿子慢慢的走,安静得出奇的坤安宫也渐渐落在身后,李昊天的心中突然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愧疚。 今天的早朝,即使是最迟钝的大臣,也能看出来皇帝有些心不在焉。 这对多年来勤于政事的圣德皇帝来说,确实令人感到惊奇。不过,大家都听说最近皇上性情大变,听说先前得宠的林贵妃,怀孕了却意外的遭到冷遇,而且据说皇上已经开始嫌弃后宫的众妃们的姿色都过于平庸,居然找不到称心如意的。 或许皇上年过三十才找到人生的某些乐趣也说不一定。大家倒是挺能理解的。 再说了,一个过于勤政的皇帝也不一定好,这会让臣子们感到过于压力,皇上的劳累只能说明为臣子的无能。 有些大臣已经开始谋划着要把自家的女儿或者妹妹送入宫中侍奉皇上了。 尽忠吗,当然要全面照顾皇上的爱好需求。当然了,顺便为自己捞取点政治资本也还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众人都匆匆结束自己的呈奏。 到快结束时,一个内宫的太监急匆匆进来迷奏,皇上听了来人的奏报,就更加神游天外了。显然后宫中出了大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情?每个人都在心中暗暗猜测。这倒不能说这些国家的栋梁们过于八卦,个个这么好奇皇帝的家事。而是皇上的家事,就等于国事,皇帝是没有隐私的。 就在最后一个大臣简单的说完,大家都以为可以退朝,去各自的办公地点继续八卦皇家的新闻时,皇上出人意外地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丢了一个重磅炸弹。 “众卿家,朕当父亲了!” 李昊天的嘴角微微弯着,一向在臣子们面前不苟言笑的神情第一次解冻了。 “臣等贺喜万岁!” 这喜贺的有些莫名其糊涂,要说皇上都三十多岁了,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今天却又突然宣布“朕当父亲了。”难道前面三个孩子突然蒸发了吗? 可是皇帝一副喜滋滋初为人父的喜气,谁敢不赶紧贺喜? “林卿家。恭喜你,你现在外公了!”李昊天探出了半个身子,看着引颈盼望的林文岳道。 “臣也贺喜皇上!” 林文岳的声音有些颤抖,想到嫁入深宫一年多没见面的女儿,和那个初见天日的外孙,眼眶突然有点干涩起来。 李昊天看着一贯沉稳的林文岳此刻如此激动,倒是第一次开始觉得他亲切起来。 “不知贵妃娘娘可安好?” “爱卿放心,孩子是昨天夜里出生的,母子平安。” “不知道是个小皇子,还是个小公主?”这个敏感的问题还是挑破了的好。 李昊天原本欢愉的声音,突然迟滞了一下:“是个…皇子。” 大殿里一片静默。 突然全体大臣齐刷刷地跪在了地上,欢声雷动:“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喜得贵子!皇储之位不再空虚了!!” 几乎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找到了原因,皇帝刚才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从何而来。却没有人注意到李昊天此时笑容的僵硬和眼中的复杂。 向皇帝贺完了喜,众人又都纷纷向林国丈贺喜。 看到林文岳的得意,被晾在一边王湛气得暗暗直翻白眼,可是又不敢有丝毫的不满。 毕竟是千呼万唤,千辛万苦的,皇上这才刚有了皇储,这未来的储君,可是王朝未来稳定的根基。英雄不问出处,作为金盛王朝的老臣,他也不能不为这位小婴儿的到来感到庆幸。 虽然,这个小婴儿,将来也许会主导一场更大的政治动荡。 气氛是热烈的欢愉的,然而许多人的心中却都是矛盾着,有喜有忧。 林文岳也不例外。 他并没有忽视,皇帝说出那句“是个皇子”时的犹豫和迟滞。 皇上果然是不希望未来的继承人出生在林家的。 只有二夫人,还错误地以为,只要女儿生个皇子,就能够问鼎后位了 他突然想起那个前朝的一个传说:为了防止外戚专权,选定了儿子继承皇位,却把孩子的母亲赐死! 他的后背突然感到一股冷风吹过。一回头,却见高高的御座上空荡荡的。皇上已经离开了。 第三十二章 告诫 那日从朝堂回到家中,林文岳一只觉得心神不宁。第一次作了外公,而且这个外孙海贵为皇子,甚至已经有风声传来,皇上马上就要下旨封他为储君,多少人以为他会更加的志得意满,他却陷在深深的忧虑之中。 皇帝虽然看起来似乎很温和,对臣子们也很宽容而大度,可林文岳却深知他是个心机极深的人,对于但凡危及皇权与王朝的人或者事,却是决不容情的。辅佐他多年,林文岳就曾经亲眼看到他对想要铲除的敌人,手段之狠辣利落,下手之决断无情。 人人都以为他权倾天下,可他却有自知之明:他以及林家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皇上看重他容忍他。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赐予了,同样的,这一切他也会可以随时夺去。 一旦他成为了皇上认为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他和林家的前景,就会宛若风中的落叶,顷刻间从高高的最顶端,落入尘埃。 问题是,现在,皇上会认为林家是皇家的威胁吗? 若真的有那么一天,皇上准备拿林家开刀时,宫中的豆蔻有该如何自处呢? 当年,皇上被选为储君。不久之后,先皇病重,皇上的母妃宁贵妃,突然一夜之间不明不白的暴毙了。 坊间曾经有传言说,是当今的皇太后,当时的皇后,因为妒嫉而害死了宁贵妃。但林文岳却明白,事情决不仅仅那么简单。 以当今皇上的个性,如果其事属实的话,他决不会容忍皇太后这么久。 如果宁贵妃既不是自然病死的,又不是皇太后下的手,那么只能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皇上不能追究生母之死的原因:当初下令害死宁贵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病重卧床的先皇。 而从前朝的事例推断,先皇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防止一旦他驾崩之后,少年天子登基,年轻的宁贵妃挟天子以令诸侯,专权擅政。 当年的宁贵妃家族,在朝野也很有地位,却在宁贵妃死后,先后的遭到贬谪。多年以后,当圣德天子坐稳皇位时,也曾经着人到民间寻访宁家的后人,重新录用,宁家才稍稍有了点起色,然而,往日的繁荣却是一去不再返了。 如今,旧事重演,一切都与当年那么的相像,怎不令林文岳辗转反侧,无法安席。 他只能默默的祈祷,皇上会看到他这么多年忠心辅佐,看在他一家文治武功,为国效力的份上,会对林家下手轻些。 只可怜了他的豆蔻儿,在那人相倾轧的后宫,若是一旦失去了家族的后盾,又没有皇上的荫庇,不知道未来会在哪里! 第二日清晨,一只白鸽从京城起飞,向北部边关飞去。那鸽子的脚上,分明绑着一根用来传递消息的竹管。 *———*———*——* 太后宫。 王皇后与太后相对而坐,似乎她们正在在谈论什么而严重的问题,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严肃。太后的神情在严肃之外,甚至还有些少见的狠厉。 “事实就是如此,你还是要早作打算的好!” “是,母后。” “若不是看在婆媳这么多年,你一向孝顺,做人也谨守本分,勤勤恳恳为皇上管理后宫,今日我也不会多这些闲话的,不要错认了我是在危言耸听,挑拨是非才好。” “儿臣知道母后都是为儿臣着想的,不会误解母后的。” 王皇后始终恭恭敬敬的半垂着头,即使心中对于太后的意见颇不以为然,也不敢有丝毫抱怨。 “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 太后说完了这些话,似乎用完了全身的力气,身子向后倒在太师椅上,昂起花白的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母后辛苦了,还要为儿女操心。” “还是自家人好,你到底比别人贴心些。当年为了那个小宫女的事情,不知到皇上恨了我多久,到今日还不能挂怀呢!” 太后微闭起眼,似乎思绪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面上慢慢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皇后明白她的心结,可是往事如烟,过去了便再也无法更改,只能勉力劝导她。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皇上应该早忘记了。就算记得,皇上是个明君,他现在也应该会懂得母后当年的苦心。” “忘记?哼,如果他不是记恨我,为何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有人入住过坤安宫?而他又为何偏偏让林贵妃住入坤安宫,弄出了这些事情来?而又为什么,只有坤安宫中的林贵妃,生养了皇嗣?难道真是天意弄人吗?” 说到天意弄人,似乎勾起了她更多的心事来:“妄我精心疼养了他那么多年,他却只记得他的母妃!” 说着说着,太后的眼眶开始有些红了,举起袍袖沾了沾眼角。 “母后千外不要多心才好,皇上也是孝顺的。” “我明白。只是事情都是如此巧合,有时我也点开始有点相信那些宫人们的传言,以为她们又回来了,附了林贵妃的体!” “……” 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太后的娘家的母亲,也姓王。太后,原本是王皇后远方的表姑。 太后对她的告诫,或许是出于对她关心,也或许是出于势力受到威胁的本能防范。 对于所谓“附体”的迷信,她可以不屑一顾,对于太后的诸多建议,她也可以不予采纳,但是这些告诫,却不能不让她心生警惕。 毕竟,这不光光关乎她个人的得失和荣辱,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多少人的前途起伏,都会被牵连进来。 皇上,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他舍弃得了“她”吗? 十多年前的那场风波,是不是就要演变成了一场风暴,再次席卷而来? 王皇后的心中酸酸涩涩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似乎她又回到了那个甜梦初醒的少女时候。 就在那一个梦醒的时刻,她第一次明白了一个道理:皇上,是不能爱的。他会不属于一个女人,即便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第三十三章 宁太妃 从太后宫出来拐了个弯,刚来到坤安宫和坤宁宫的交叉路口,王皇后便看到一个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 远远地看去,王皇后依稀能分辨出那个人的背影,正是避居后宫边缘,多年不曾过问俗事的宁太妃。 先前为紫棠接生的黄嬷嬷,便是王皇后向她借的人。 在此时此地看到宁太妃就已经稀奇的,而更稀奇的是,宁太妃此时刚刚走过前面的岔路,分明是朝坤安宫走去。 她到坤安宫去做什么呢? 似乎一夜之间,宫内宫外的每一个人,都因为小皇子的出世而骚动起来了。 宁太妃,是皇上的生母,已故的宁贵妃的堂妹。 当年宁贵妃死后,宁家的人都被罗列以各种莫名的罪名,纷纷遭到贬谪,唯独她,却由于某种原由,幸存了下来,不但幸存下来,她还承袭了先皇对于宁贵妃的宠爱,在先皇生前的最后时光,一直相伴在侧。 不过,先皇刚一去世,她便自己搬到宫廷的一角,安安静静地过起一种与世无争的日子去了。而从此以后,对于那段最得宠的时光,只字不提。 她避居宫廷一角,不与他人往来,连太后那里也极少走动,一度差点被人们遗忘。 外人都觉得她性格古怪,倒是只有王皇后,念及她是长辈,在亲自掌管后宫之后,从来未曾在衣食供给上短缺过她,年节的时候,还时常打发人去问候,她算是对王皇后稍有感念之心,偶尔会见她一面。所以王皇后知道她那里由一个会接生的黄嬷嬷,并在危急时刻去向她求救。 宁太妃五十多岁的年纪,可是她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几岁,似乎比王皇后也年长不了多少。 比起苍苍白发垂垂老矣的太后,她们简直不像一代人。 可能是过惯了清心寡欲的生活,远离了世事纷争,宁太妃看起来比她本人表现得更没有心机。小玉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 当然了,只要是真心疼爱小皇子的,她都喜欢,更何况,眼前还算是小姐的救命恩人,又和她那么对脾气。 “太妃娘娘,你看你这么年轻,都可以作我家娘娘的姐姐了!也不知是如何保养的。” 照例,生人是不能进产房的,宁太妃只掀开帘子远远看了紫棠一眼,便让小玉和奶妈把小皇子抱到了外屋。 现在大家都在外屋逗弄着小皇子,躺在里屋的紫棠听到小玉如此夸张差点笑出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女人是最喜欢被说年轻的,刚何况这样一个会保养的人。小玉这个马屁绝对是拍对了方向。 “年轻嘛?你这个小姑娘倒是很会说话的。” 宁太妃摸摸自己的脸,笑纹慢慢地绽开去,仿佛瞬间又年轻了几岁。一转身看到一旁的小皇子,笑纹更加的深了。 小孩子果然是见风长,才不过出生十几日,刚出生时皱皱的脸蛋,已经变得粉嫩光滑,五官也长开了些,更加惹人喜爱。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捏捏他的小脸蛋,逗弄着他。 “不行喽,都已经做奶奶喽……哇,活脱脱就像小九子的翻版。笑啊,笑一个,小小九!姨奶奶叫你小小九可好啊?” 小九子?小小九!? 小玉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妃娘娘,小九子是谁啊?” “小九子,自然是当今皇上喽。” 宁太妃心不在焉的回答道,依旧仔细地在孩子的眉宇间寻找熟悉的痕迹。 “在他们这一辈儿中,他排行第九,所以他刚出生时,还没起名字,我们就叫他小九子,后来索性做了他的乳名。” 小九子?皇上? 那高大威严,严肃冷峻的皇上,当年在襁褓之中时,曾经也有过“小九子”这样的名字?乳名?? 小玉的嘴大大的张着,好半天合不拢,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讯息。 凭她再有想象力,也不能把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现在太妃口中轻柔唤出的“小九子”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呛到了。 小玉快速地跑进里屋,不一会又飞一样地冲了出来。 宁太妃此时索性直接把小皇子抱在了怀里,纤细的手指一点点的从小皇子的脸上划过,视线顺着手指移动,仿佛在搜索曾经失落的记忆,目光中有一些穿越时空的迷离。 “你看看,这个小鼻子,和小九子当年简直一模一样啊!更像极了他的奶奶。哎,如果姐姐还活着,看到这张脸,该如何的高兴呢!” 奶奶?姐姐?她说得是宁贵妃了? 小玉的声音越发显得小心了,似乎害怕惊醒一个梦境:“说到当年的宁贵妃,宫中有好多谣言哦,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宁贵妃此时就像落在一个不大真实的梦中,声音也像浮在空气中一样显得有些飘渺遥远。 “怎么死的?怎么死的?……姐姐,她就那样突然的去了,不管不顾的,全不念这些活着的人!” 宁太妃轻轻笑了一下,笑中竟是不屑,还有些遗憾和惆怅。 “可笑那些人,胡说什么是皇上舍弃了她,皇上如何舍得她?如何舍得??” 不知道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宁太妃的手臂突然收的过紧,小皇子忽然哼哧哼哧的哭了起来,紫棠在里屋叫了一声。奶妈急忙把小皇子抱了过去,抱进里屋去了。 宁太妃也像突然惊醒了一般,目光变得清亮起来,戒备地看着小玉。 “都是陈年旧事了,你问这些干什么?” 小玉连忙陪着笑脸,为她端过一杯茶来: “哦,还不都是因为一些谣言,扰得这里人心惶惶。我想要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什么谣言?” “还不就是说些什么:这个坤安宫是不祥之地。当年宁贵妃就死得不明不白;后来一个看守宫殿的小宫女,更是突然一夜之间暴毙在屋里;上回我家娘娘难产,狂风暴雨的又找不到太医……” “无稽之谈!” 宁太妃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显得有些气愤, “这些无稽之谈不要听信!若这坤安宫是不祥之地,为何当今皇上就出生在这里?如今皇室目前唯一的继承人也出生在这里?” 第三十四章 父子争宠 天渐渐地开始暗下来了,养心殿中的李昊天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何顺,什么时辰了?” “皇上,还早呢。” 何顺忙着把桌子上的烛台一个个地点亮,叫宫人们放下门口和窗上的的纱帘,又把屋里的熏香点燃。偌大的养心殿顿时有了点暖意。 “皇上,奴才让宫人们给您端来一碗参汤,您喝了再折子吧。” 皇上是个勤勉的皇上,每次不批完当天的奏章,是不会休息的。今天的奏章这么多,他早做好了长期侍奉的思想准备。 “狗奴才,难道你也想学那些言官,要向朕谏言吗?” 李昊天把手中的奏本一丢,轻斥道。 “奴才该死,奴才怎么敢!” 何顺被呵斥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看看皇上,似乎并没有真的生气,却又不明白自己的哪句话说得不对了。 不过,自从哪位林贵妃娘娘进了宫,皇上似乎就没有正常过。何顺早已习惯了皇上不再依常理出牌。 “小顺子。你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如此勤恳执政,是不是也该放松放松了?” 李昊天身子向后仰靠在高背的木雕椅子,手臂伸长搭在桌子上,清俊的面孔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叫人琢磨不透。 小顺子?皇上几时给他改了名字?何顺依稀记得坤安宫中,林贵妃的身边有个叫胖胖的宫女,好像是叫小顺子。何顺心中顿时明白了。 “皇上,天色已经晚了,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小皇子了?” “看看小皇子?” “看望小皇子?是啊,朕该去看看小皇子了。” 李昊天刷地站了起来,把手向身后一背径直朝门口走去。 “何顺,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这最后一句话让何顺着实出了一身冷汗,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去。 “奴才不敢!奴才哪里敢妄猜圣意!!” “好了,走了。啰嗦!” 何顺抬头一看,皇上早已经出了宫门。 坤安宫内殿,原来厚厚的门帘已经换成了丝绣的软布门帘。 窗户上半垂着薄如蝉翼的透明细纱,尚未彻底消失的天光,淡淡地撒入屋内。 紫棠正手扶在小床的扶栏上,半弯着腰,逗弄着孩子。 小家伙刚刚吃饱喝足,被解开了襁褓,撤去了小被子,只穿着一套黄缎子的小衣服,手和脚都露在外面,平躺在小床上。 他显然很享受这难得的自由,一边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边咿咿呀呀的和母亲在说着不知道哪国语言的话。 不知多少次了,自从她的身体恢复了些,能够下床走动,李昊天每次来,总能看到类似的情景。 自从那以后,她的心几乎整个都放在了小床上这个张牙舞爪的小东西上了,连他的到来都丝毫没有察觉。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这样不宣而入,悄悄的靠近她,只为了要看到她没有丝毫粉饰,最真实的一面。可是以往,每一次他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她总是能够感应得到,发现他的到来。 可是孩子出世后,似乎她的感应便失灵了。自从孩子出世,她便与他生分了许多,对他总是客客气气的疏远,可是又小心地保持着一点有距离的亲昵。 他知道她定然是怨他的。也有被“报复”的充分思想准备。她若像其他嫔妃那样,对他的归来表现得欣喜若狂,她便不是她,不是他的豆蔻了。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如今被她这样彻底地忽视,还是让他感到不爽,非常的不爽。 她那清澈的目光总是落在孩子的身上,毫无伪饰的开心的笑容,也只有对着儿子时才有。 他嫉妒那个夺去了她全部注意力的小东西,即便“他”是他的儿子,身上也流着他的血脉。 他轻轻地又向前迈了几步,在紫棠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几乎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了。 紫棠只穿着一件中衣,探出的头颈把衣领微微拉松,露出一片如雪的肌肤。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一张素颜,没有丝毫的修饰,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令人怦然心动,惹人遐思。 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威胁,还是觉得对他忽视得已经够了,此时紫棠终于发现了他。 她匆匆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应付地笑了一下,视线马上又转了回去了。她一只手平摊开,让孩子的小脚一下一下地蹬着,另一只手轻轻地捏着孩子的一只小胳膊。 “皇上,您来了……你快来看,他好香好软哦。” “是吗?” 他又向前走了两步,索性紧贴着紫棠站在小床边,缓缓弯下腰去,一只手从她的身后伸出去扶在小床的栏杆上。 他本来就比紫棠高大半个头,此时贴得这样近,手臂罩着他,倒像是把紫棠半揽在怀里,他的嘴唇正好停留在紫棠的耳后,鼻翼闻到她特有的香味。 她的香似乎与他从前的记忆有了一丝变化,原来空谷幽兰般的清香中,带着一点暖暖的奶香味儿,还有一股药香味。让人在沉沦的边缘,保持一份清醒。 “是很香。” 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了,从旁边看似乎是紧紧相拥着,可是却又真真实实的没有一丝肌肤相接触。他一开口,呼出来的气体便拂动这紫棠的耳轮,痒痒的酥酥的,无比暧昧的气氛让人脸红心跳。 两旁侍候的宫人都悄悄的低下头,退出屋外。 “皇上~” 紫棠的声音很不自然,抓住孩子的手松开来,本能地往回一缩,手肘却撞到了身后的李昊天身上,顿时僵在半空中。 “嗯?” 李昊天回答地心不在焉,一只手臂一紧,索性把紫棠的腰肢挽入怀中。 “哦,是很软。” 她的耳朵红了。慢慢地,从耳根子开始,那娇羞的粉红色染红了整个耳朵,又染上脸颊。 豆蔻,他的豆蔻总是这样害羞。即使生了他的孩子,做了孩子的娘,一样还像他抱她的第一次,仍然像个小姑娘一样害羞。 看你还敢不理我?看你还拿那张对付外人的模样来应付我?! 他心中暗想。摇荡了那么久的一颗心,又恢复了平静。 他要的,果然还在这里。 “皇,皇上” “怎么?” 该说什么呢?说天色还早?说自己身体不佳?还是…… 床上的小皇子玩得有点疯,挥舞的手抓住了紫棠的一根手指,便紧紧地抓住不松手,拼命往嘴里送。 “皇上,好像他……他饿了。” “他饿了自然有奶娘喂他,可是我饿了谁又来喂我呢?” 呃?? 什么意思,他没吃晚饭吗? 第三十六章 秘访将军府 为了褒奖赫连老将军戎边有功,圣德皇帝亲自下旨由工部拨款,修缮威武将军府邸,历时近一年,浩大的装修终于竣工了。 竣工这一日,赫连府上张灯结彩,贺客盈门。 几乎所有的臣子们都听说了,皇上对赫连老将军褒奖多多,赐修府邸不算,还曾经几次用近乎尊敬的口吻夸奖他。 官场多势力,谁也不会错过巴结新贵的机会。皇帝的宠信给了谁,大家的风向标自然都转向了哪里。 不论是远的近的,沾边的还是不沾边的,凡是人在京城里的大臣们都纷纷前来道贺。一些外放的京官,也让不远千里,发来祝贺信,让家人带着贺礼一并送来。 酒至半酣之际,一个贵客的到来把宴会带入高潮。 “王大人,您亲自来了,这让我怎么敢当呢!” 赫连老将军看到白发苍苍的王右宰也亲自登门道贺,不觉喜出望外,双手抱拳,连道不敢当。 “恭喜!恭喜啊!!” 王湛也连一迭声地道贺,并和一旁的大臣们打着招呼。 等到乱纷纷地那些过来打招呼的大臣们都归了位,王湛一转身,便眼尖地看到门口的地上醒目地放着一份贺礼。 “这是?” 赫连老将军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一旁的管家赶紧躬身回答: “王大人,这是林左宰的贺礼。” “林左宰?” 王湛先愣了一下,随即了然。 “老夫记得林大人和将军可是旧识,也算是半个同乡,听说还差一点成了儿女亲家。怎么,现在两家又要重叙旧缘了?” 林文岳果然会见缝插针,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关系。 “叙什么旧缘!”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儿女亲家”四个字,赫连老将军便想起儿子曾经的伤痛,顿时脸色黑黑,说的话都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中挤出来。 “林家是什么人家?犬子可高攀不起!” 看到他这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王湛一手捋着花白的胡须仰头哈了一声: “是吗?这样就好,这样才好!!” 他突然低下身来神秘地小声说: “赫连将军,请后面说话!” 赫连老将军知道他定然有重要的事情要谈,赶紧把他让到了后面内院的小厅中。 刚迈进内厅的大门,王湛就郑重其事地道: “请将军准备接驾吧!皇上一会儿就到!!” “接驾?” 这个突然降临的讯息让赫连老将军彻底愣住了,一时间倒有些不能消化。 “是,皇上要亲自来为将军道贺!” 赫连老将军看看眼前笑眯眯的王湛,再看看周围装修一新的房子,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激动地老泪纵横,一开口声音都有些颤抖: “皇上~皇上…这让老臣如何消受得起啊!” “是啊,皇上亲临,这是将军莫大的荣耀!也是将军该得的,将军该懂得皇上的良苦用心啊!” “我明白。” “赫连将军,” “王大人还有什么关照的?” “听说贵府长公子师从松谷老人?最好让贵公子也一起见驾。皇上那里我来安排。” “我明白了!” 文治与武功,皇帝若想要平衡林氏的势力,必先要从武下手。皇上要重用赫连将军,即便他武功卓著,无奈已经年老体衰,根本无法能挡林子峰锋芒之一二。 还是要扶持培养年轻人的。这一点,林文岳是远远地走在了前面。 这样无论对皇上,对王湛,对赫连一家,都是百利而一弊。 百利不用说了,一弊便是激起了林文岳的警觉,甚至让暗斗,成了明斗。 赫连秋叶,和林子峰都是松谷老人的得意弟子,年岁相当,让他们师兄弟二人去捉对厮杀,分出个胜负来,不知有多少人在后面坐收渔翁之利。 赫连老将军虽然是武将,为人粗爽,可是在朝中混迹多年,他不是不明白一点。 但是,为将之人,学一身武艺本是为了卖与帝王家。有多少能人志士,因为不能得到帝王的赏识,乃至空有一身本事而报国无门,只能望空嗟叹。 而现在他们父子遇到了一代明君,对他们又如此青睐有加,能够有这样的机会,即使为君为国而死又如何? 这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因为是皇上此来是秘访,从后门来,从后们走。在前厅的来道贺的官员们并不知晓,他们都还没有走乱哄哄地在喝酒行令,王湛代替主人去 赫连老将军急匆匆地赶到后院,让管家安排人打扫庭院,准备接驾的事情,然后便叫来一对儿女,让赫连秋叶准备见驾,让赫连小菊到自己屋里呆着,不要到处乱逛。 赫连秋叶还好说。听父亲一说,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回屋去了。不一会儿出来,令人眼前一亮。 只见他换了一件淡蓝色绣云纹的缎袍,腰系一条一指宽的青玉带,让侍女把头发重新结了一个发髻,换了一个银饰镶珠玉的发冠,整个人顿时显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英姿勃发。 “哇,哥哥,面君打扮这么好看做什么?又不是相亲!” 赫连小菊夸张地叫了起来,结果被两道如“利箭”般的目光恶狠狠地一扫,让她赶紧把剩下的话生生的吞了下去。 看他憋着一股子劲儿的样子,似乎要与皇上一比高下的样子,赫连老将军的头有点开始疼了。可是他又不不敢多说什么。 可是让赫连老将军更头疼的是,赫连小菊也吵着要见驾。而她的缠功向来是一流的,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劲头,足以令所有人缴械投降。 “爹爹,我也要见见皇帝吗!我就是要看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子吗!爹爹!?”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如何见君什么见?” “那还不容易,我可女扮男装啊!” “女扮男装?你以为是唱戏啊?再说了,谁都知道我只有一个儿子,没来由地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来?” “那我就扮演哥哥的书童好了。” “万一拆穿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哥哥!帮我说说话吗!” “哼,你扮什么我管不着,只是,见了皇上,不准卖弄你的什么文采!” “为什么?!” “就你,琼华宴的落地秀才,还要在班门弄斧吗?” “也许上一次根本不是皇上选的呢,也许……” “不要忘了,皇上的身边有他钦点的探花!” 第三十七章 少年将军 “赫连将军,这就是令郎吗?” 李昊天看着赫连老将军身边的那个半垂着头的年轻人。他虽然身形不比自己高大,但是从他那单薄衣服下隐隐隆起的肌肉却可以看出他比自己壮硕很多。 似乎当初第一次见到林子峰时的感觉又回来了。果然是文人和武将的区别。 李昊天自讨身体已经算是很好的了,虽然不算是精通武艺,但是喜好骑射的他身体比朝廷里那班文臣们要强很多,可是和这些习武的人比起来,还是显得单薄了些。 “启禀陛下,这正是犬子秋叶,学得一身武艺,时时想报效国家,此次特随老臣来面圣。” “听王爱卿说,他和靖远将军是师兄弟?” 当年林子峰在武试中独挑上百名对手,打败全部由各地精挑细选入京参加考试的武举,艺惊天下,成就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佳话。至今无人能出其右。 他的师兄弟自然差不了了。 “回禀圣上,他们都师从松谷老人。秋叶是老人的关门弟子,在其门下比靖远将军要多呆了一些时日。他也随我在南疆历练过。” “哦?” 他的言下之意,是秋叶比林子峰更得其师的真传了?父亲看儿子,怎是越看越喜欢的。不过,呆的时间久,也可以解释为资质较差。 不过无论真相是什么,李昊天对赫连秋叶的兴趣都更浓了。 看来王湛还是费了些心思的。 “赫连秋叶,抬起头来。” 他的话音刚落,赫连秋叶应声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了过来。 好一个少年将军! 只见他身着淡蓝色绣云纹的缎袍,袖口用镶着铜扣的牛皮腕带束紧,腰间系一条一指宽的青玉带,两鬓的散发结成一对发辫并入脑后的发髻中,头戴一个纯银镂空镶嵌着红色宝玉的发冠,身后垂下两根淡蓝色的锦绣缎带,整个人显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英姿勃发。 只是他投来的目光中似乎过于肆无忌惮了些。 在最初的一刹那,李昊天似乎感觉到了一点点挑衅的味道,不过一转瞬间,那挑衅便成了落寞和受伤,随后目光闪了一下,在两人的对视中迅速转开了。????? “赫连秋叶,怎么,对朕失望吗?” 在民间不知有多少人会把他想象成三头六臂的非人之人,甚至在见面后不能接受他只是个和他们一样的凡人。 而赫连秋叶似乎并非属于这种情况,而是相反。可他为什么有那种目光呢? 他不记得两人曾经有过交集。 “草民不敢!圣上果然是人间龙凤,秋叶自愧不如。” “哦?!” 虽然是在赞美他,却是第一次有人胆敢和他相提并论。不过,这个赫连秋叶也真够坦率的。 “皇上游龙风之姿,而无龙凤之傲,实为草民所敬仰!” 赫连秋叶真的是从内心深处赞美他。 皇上虽说是三十好几,可是看起来很年轻,很英俊,很高大,很威风,比他更成熟,更有风度,配豆蔻,一点也不勉强。他诚心诚意地认输了。 “赫连小将军才是青年才俊,英俊威武!” “哈哈!”李昊天笑了起来,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情。 赫连将军的头上开始冒冷汗了。他很清楚儿子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为什么而说的。可是皇帝不清楚啊。 虽然他曾经离开都城五年多,可是他还依稀记得,皇上是最讨厌别人拿他的长相做文章的。 “赫连将军,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李昊天的话似乎在安慰他,又似乎在感慨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娇小的人影,不知何时偷偷溜进了内厅的门,悄悄的站在赫连秋叶的身后。赫连将军看到来者脸色顿时变白,随后动了动,企图用高大的身子挡住皇帝的视线。 穿了便装的锦衣卫们都把守在院落的四周,能够如此轻巧地走进这个房间的自然是赫连家的人了。 虽然他一身仆人的打扮,看起来像个小书童,可是看看赫连老将军见到他后的举动,也大概能猜得出来,来者的身份绝非如此普通。 “这位是?”他有些好奇,听说赫连将军只有一子一女,这突然冒出的少年又是谁? “我是赫……” 一听到皇上问自己,赫连小菊连忙抢先回答,她正在努力地挺直腰,想在不用踮起脚尖的前提下,越过哥哥和父亲的高大背影看清皇上的脸,一时间差点说漏了嘴。 “赫什么?”李昊天突然有点想笑。原以为只是一次平常的召见,谁知道还有插曲。而且还是个有趣的插曲。 “赫连秋叶的书童!” 好险,好险!这个皇帝一点也不像戏文中的皇帝,长着胡须,一脸威严。他看起来很英俊,也很温和,不过,目光犀利,好象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你这个书童倒是大胆,居然敢在朕的面前,直呼主子的姓名!” 声音娇嫩纤细,分明是个女子。对对方的身份,李昊天心底大概已经有数了。 赫连将军一脸尴尬,一时间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倒是赫连秋叶很镇定,索性直接说出真相来: “这是小妹赫连小菊,素来顽皮,一心想要见皇上一面,请皇上赎罪!” “请皇上念她年幼无知,相见皇上也是出于一片赤诚,不要责罚她!”没等召见私自闯进来,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的。 看着这一对不知轻重的儿女,赫连将军也只能祈祷皇上此时心情不错,不会与“小人”计较。 “无妨。” 李昊天朝赫连将军摆摆手,目光在赫连秋叶和赫连小菊身上徘徊。 “朕倒是很欣赏她的这份勇气。” 还有赫连秋叶的率真。赤子无畏。 武将,如果能够用真诚面对他的君王,只要运用得法,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忠心赤胆的人。 这样的人才,可用。 第三十八章 命名宴(上) 金盛王朝的习俗,孩子的百日比满月要重要的多。 孩子满百日时,要举行盛大的家宴,招待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称为“百岁宴”。 而此次宴会最重要的仪式,便是给孩子命名,所以这次宴会又称为“命名宴”。 因为孩子已经度过了他出生后最危险的一百天,顺利地存活下来,之后便能够一天天的长大,所以这一天,他才真正地可以被称之为一个“人”了。 “命名宴”中,按照孩子在本氏族排行,由孩子的长辈们协商好一个被公认为最佳的名字,由氏族长亲笔书写在红色的木牌上,再请专人篆刻后,排入氏族的名册。 仪式之后,他(她)便可以被载入族谱了。若是女孩,那么直到她出嫁便算是结束,而如果是男性,则一直会记载到他终生。 皇家的“百岁宴”自然非寻常可比,即使这样的家宴只能有直系的皇亲参加,每一次的排场也不是寻常百姓家所能想象的。 当今皇上的第一个皇子的“百岁命名宴”,自然就更为盛大了。更何况他还是命定的储君,听说皇上就要在这此家宴之上,宣布他的储君身份。光是贺客们送来的贺礼,就快要摆满了坤安宫的外殿了。 那些皇亲贵戚送来的珍奇珠宝自然不必说,虽然群臣本不在此次宴会的宴请名单里,皇上也命令禁止臣子们送贺礼,可是还是有许多人送来了道贺的名帖,以及用各种其他的名义送来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真不知道,他们送这些东西干什么,宝宝又用不到。” 豆蔻顺手捻起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摇了摇头,又放回盒子里。 自小在相府长大,衣食无忧,对于那些所谓的金银珠宝,她不喜欢,也根本没什么太大的概念。 所有的贺礼中,她独独喜欢宁太妃送的礼物:一副制作精美的玳瑁风铃。那玳瑁的风铃挂在小皇子的床头,寻找那绚丽夺目的色彩总是能吸引他的目光。用手一碰,风铃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皇子一听见声音就兴奋的叫起来。 其他的,除了皇后送的小衣服小帽子等之外,多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都拿到外屋去,让皇上裁夺吧。” 豆蔻摆了一下手,坐到镜子前面让小玉为自己梳妆。 “听说,相府里收到的东西,不比这里少呢。” “是吗?”豆蔻应的有些心不在焉,“这下,他们终于找到送礼的借口了。” “也不知道,父亲他们能不能来。” “小姐,你糊涂了,这是皇家的家宴,外戚是不能参加的。” “嗯,我忘了……连孩子的亲外公都不能参加,算什么家宴?” 豆蔻烦恼地侧了一下头,小玉手中的一只金步摇插歪了,只好拿下了重新插。 百岁宴要在后面的御花园的芳亭阁举行,正毗邻上一次举行“琼花宴”的留香园。 因为一些年级稍长的皇亲们,以及那些先帝遗留的太妃们,会先到太后那里觐见,陪太后聊天,所以一大早太后便让人把皇子抱到了自己的宫中,让那些老人们先见见这位难得的皇子。 屋里突然少了一个孩子,顿时冷清了很多。豆蔻从孩子被抱走时起,到现在还不能适应,心中总有些空落落的,悬在空中。为了这个宴会而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她不由得对这个命名宴也牢骚满满。 “什么命名宴。孩子是我的,起个名字要那些不相干的人来干什么?” “哎呀,又插歪了。小姐,你能不能只说话,不要动?呃…” “我看就叫小九子好了,对,这个名字不错,就叫小九子,小小九!” 小九子?小九九?? 李昊天刚接过小玉手中的金步摇,猛然听到这个名字,不禁一愣,手也不觉僵在了空中。 回头看到小玉猛忍着笑憋的紫红的脸,那几个宫女低垂着头,肩膀却诡异地暗暗耸动的样子,心中明白这个“小九子”就是他知道的那个“小九子”。 豆蔻虽然生长在帝都,可是随卢夫人长大的她,说话时某些字总会带一点南方口音,绵绵软软的,“小”说的很轻,说“九”时声音陡降,在最低处巧妙地转了一个弧形,再提起来,“子”拖着长音,倒像是在唱歌一样。 “为什么给起小九子这个名字呢?”他不动声色,把那只凤头的金步摇斜斜地插在豆蔻发髻的一侧,那娇俏的面容顿时增添了一点妩媚。 “因为……” 豆蔻突然从镜中看到他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容,声音一顿,脑子开始急速地运转了。见鬼,小皇子在皇族里的大排行可不是九,而是十五。 “九吗,久啊,就是长长久久,长命百岁的意思吗。” 李昊天双手扶着她的双肩把身子俯地很低,头贴在她的耳边轻语道: “如果你真这么喜欢这个名字,不如就这么称呼我好了。” “小,小九?” 看着镜中两人几乎紧贴着的脸,感受着他轻拂着脸颊的气息,豆蔻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结巴了。 她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 男性的麝香味浓浓的笼罩在她的四周,冲击着她的嗅觉,他开口说话时那湿湿热热的气息拂动着她的耳垂,那感觉像极了被舌尖轻吻,但是那犹如发丝般细微的间隙,更能让人激起无限的遐思,过去的时光似乎都在瞬间历历如新地出现眼前,撩动着内心深处最隐蔽的渴望。 报应果然来得快,没有了那个小小的挡箭牌,谁来救她? “皇上,太后娘娘有请!” 禀事太监的声音及时地从屋外传了进来,豆蔻大大地出了口气,没注意李昊天骤变的脸色。 “朕等一下就过去。” “太后娘娘说了,有要事相商,请皇上务必尽快前往。” “既然母后有事,皇上就过去吧。” 豆蔻也觉得奇怪,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大家自然会在宴会上见面的,太后此时急三火四的找皇上能有什么大事。 她担心小皇子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在一旁帮腔。 李昊天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索性把脚一跺,说了声“罢了!”,转身随那禀事太监走了,只留下豆蔻一个人忧心忡忡地牵肠挂肚。 第四十章 夺子 夜半时分,紫棠突然从梦中惊醒。 举目四望,竟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借着月光,依稀分辨出似是而非的景物,才慢慢地想起,这里是在坤安宫,而她林紫棠,林豆蔻,已经是皇上的妃子,是当今天九太子的生母。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 还在天九刚满月的时候,就在李昊天的敕令下搬入了与隔壁的暖阁,由乳母和宫人们侍候。 侧耳听听,并没有孩子的声音,一切都很安静。 今天李昊天没有过来,紫棠带着孩子提前离开芳亭阁的时候,他似乎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紫棠想了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醒来。 是因为他没有在的缘故吗?还是窗外过于明亮的月亮? 或者,是今晚他看着她时异样的眼光让她感到不安? 让她不安的,还有在宴会中,襁褓中的孩子那突如其来的哭声。 他可能是累了,困了,饿了,也或者太多的人太吵闹的声音让他感到恐惧,那哭声石破天惊,嘹亮而高亢,让喧闹的大厅顿时寂静一片。所有的人都惊咤于这少闻的哭声,不明白这到底预示着什么。 她急忙忙用目光找寻他,没费劲儿便在身后的不远处与他的目光相遇,还没等她开口,他便不顾太后的反对,下旨让她和孩子先回宫了。 算了,不想了,想着想着,思绪就又跑到他身上去了。 披衣下床,推开窗子,一眼便看到挂在西天显得有些混黄的的月亮,月光静静的停留在窗外那颗枫树上,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与荷塘中的荷叶相映成趣。 那艘小船静静地停泊在港湾里,那个在月色中共同荡舟的夜晚,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值夜的宫人听到了屋里的声音,在外面低低地询问,豆蔻顺口应了一声,叹了口气,把窗户紧紧地关上了,重新回到了床上。 她似乎已经被困在一个局中,无论她左冲右突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辗转反侧,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紫棠才朦胧入睡。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耳边就传来小玉的声音。 “小姐醒了吗?!” “没醒也被你吵醒了。” 紫棠用手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睛,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切。阳光透过半垂的纱帐照进来,光亮亮的,从照射的角度看,应该还早。 “别吵,我再睡会儿。” 玉儿索性刷的一声拉开了帘幕,声音有些短促: “别睡了,小姐,皇后娘娘来了。” “嗯?!” 紫棠坐起身,探头看了看外面,太阳刚刚露了半个头。 皇后这么早来坤安宫做什么? 不过,让她感到奇怪的不是皇后的早到,而是玉儿说话时的神情。紧张中,带着一点担忧。 紫棠披衣起床,坐在镜前梳妆,漫不经心的问道。 “王皇后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奴才不知。” 小玉似乎有什么心事,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又有些紧张。 “皇后又不是怪物,值得你这么紧张?” 看她那样子,紫棠也为她觉得难过,看玩笑道,“你不是向来把皇后看作恩人的吗?怎么今天她来了,你看起来好像很不高兴啊?” “不高兴?!没有啊。” “小姐,你快出去看看吧!我总觉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 “不知道,皇后带了一大队人马来。王嬷嬷来了,太后那里的秦夫人也来了!而且,而且……” 紫棠没有再追问,心情却开始慢慢地郁结。昨日百岁宴上,李昊天异常的表现,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是个什么样的风波,即将降临在坤安宫呢? 紫棠刚走到外殿,果然好大一拨人。以王皇后为首,她的左右是王嬷嬷,和太后的贴身女侍,秦夫人。 这秦夫人的来历可非常之不一般,据说她是太后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是出身官宦之家,据说少年时长的很美貌,也颇具文才。 她通常不会离开太后身边,每次都是太后的密令行事,她的出现便太后亲临。紫棠曾在“琼华宴”上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在三个人的身后,分别是来自皇后宫和太后宫中的两大宫女。从衣饰上可以看出她们的区别。 “皇后,嬷嬷,秦夫人。” 紫棠挨个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不知所来何事?”如此大的阵仗,是要打架吗?打架好像也不用来这么多人吧? 紫棠的表面上保持着镇定和平静,心中却开始有些忐忑起来。 王皇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把目光转向秦夫人。 秦夫人往前迈了一大步,把身子稍稍欠了一下: “林贵妃,奴家奉太后懿旨行事,得罪了。” “好说,秦夫人请讲。” “太子天佑,国之储君,负社稷家国之安危,衔王朝皇族之命脉,为使其及早成长,不负众望,着由正宫王皇后教养,即日起,起居坤宁宫!”秦夫人口齿伶俐,声音清脆,不急不缓平静无情地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对于坤安宫中的人来说,却不啻晴天一个霹雳一般。 耳边如大钟轰鸣,紫棠发觉自己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她说话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明白,什么是起居坤宁宫?” 她说的那个“天佑”,就是她的小天九吗?可是,为什么小天九要去坤宁宫?那儿不是王皇后的地方吗? “太子从今天开始有皇后带回坤宁宫教养,贵妃娘娘不经容许,不得与之见面!” 紫棠向后踉跄了一下,小玉赶紧扶住了她。 她的后背挺了挺,推开小玉独自站稳身子。 她的目光逐一扫过眼前的众人,声音硬梆梆地掷地有声:“我不服!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孩子。” “这是太后的懿旨,任何人不得违抗!” 秦夫人的声音冷冰冰地毫无感情,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哀乐。 “我要见皇上!总之,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孩子!” “林贵妃,你不要傻了,就算你见了皇上又如何?这样大的事情,若没有皇上的首肯,太后怎么贸然会下旨?皇后娘娘怎么会亲自来带走太子?!” 王嬷嬷终于开口了毕竟相处过一段时间,有了一点感情,她看着豆蔻的神色中带着同情,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残酷地让人心寒。 第四十一章 心伤 心伤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一刹那间钻心似的疼痛,让紫棠明白了自己早已经原谅了他曾经的冷落和无情。 或者,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怪过他。她早已落如他精心挖掘的陷阱中无法自拔。 三个月的缠绵与纠缠,让她一点点地撤去了心防,却又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了她最痛的一击。 “他,他怎么能如此狠心!!”让人心寒的不是王嬷嬷的话,而是现实。 心伤,心痛,心碎,她一时间不知道,被夺去了爱子和被爱人背叛,哪一个更痛些? “林贵妃,你不要怪皇上,他也是不得已。这是朝廷的制度,太子的天命。即便是哀家生了太子,也一样不能自己教养!” 王皇后收回了四处飘移的目光,柔声安慰。 “朝廷的制度,不得已!哈哈!!不得已。” 紫棠仰天长笑,声音凄惨的让人心疼。 “这算是哪门子的制度?生生割断母子的亲情,罔顾人伦!如果这真是朝廷的制度,大不了,不要让他当太子好了!” 她把左手握得紧紧,指甲深深地刺入手掌心,用手上的疼痛掩盖心中的刺痛,让自己保持暂时的冷静和镇定。 一切都是借口,若有这么多的不得已,他为什么不亲自对她讲?解释他不得已的苦衷。 “他是皇上的长子,也是皇上的独子,他不继承太子之位怎么可以呢?” “他那么多的妃子,让他们再生一个好了!” 尚存的一点意识和理智,让她明白此时自己的状况是多么的不适宜,说出的话又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可是如无法停止挣扎的困兽,本能让她为自己和孩子做最后的斗争。 “这可由不得你。” 秦夫人显然是第一次遇到敢于如此当面对抗太后懿旨的人,即使在皇帝那里,她还没有被如此顶撞过。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低喝道: “来人,把太子带走!” 天九被人从暖阁里抱了出来,连同乳母一起被皇后带来的两队宫女簇拥着朝宫外走去。 紫棠想要过去拦阻,却被两个强壮的宫女拦住了。 “天九!” 孩子的哭声撕裂了她的心,眼看着他彻底地消失在宫门处,哭声渐渐的弱了。 紫棠只觉得胸中一股热血涌上来,喉头一甜,“哇”地一声,吐一口鲜红的血液,顿时昏厥过去,仰面向后倒去。 “小姐,小姐!” 站在紫棠身后的小玉连忙扶住她,吓得声音都开始抖了。 “小姐,你怎么了,你醒醒!醒醒!!” 那鲜艳的血迹,染红了紫棠的嘴唇和嘴角,在她胸前的衣襟留下一串斑驳的印迹,在朝阳的照射下显出格外的触目惊心。 “娘娘,娘娘!!” 坤安宫中的宫女们也顿时乱成了一团:端水的,递热毛巾的,跑过来抬扶的,跑出去请太医的。 有几个宫女忍不住嘤嘤的哭了起来。 紫棠素来善待下人,很得坤安宫宫人们的爱戴,小天九从出生时就历经了艰险,大家共同度过的那个风雨之夜,让他更成了大家的心头肉。 现在,一个走了,一个病了,怎不令人徒生伤悲。 王皇后看看满屋子的忙乱,和煞白着脸昏迷不醒的豆蔻,不觉暗暗摇头。 如此倔强而宁折不弯的性格,又如何在这冰冷的宫廷中生存呢? 她留下王嬷嬷照看林贵妃,便率领着秦夫人和众宫人带着天九太子一起离开了。 直到太医急匆匆的赶来,紫棠还没有醒来。 太医仔细的为紫棠把了脉,说林贵妃只是一时急怒攻心,内火过旺,五脏六腑功能紊乱,需要小心调理,安心静养,不可轻易动气,动怒,伤心。 总之是七情六欲最好都不要动。太医诊治完便走了,药会由御药房煎好的后直接送过来。 王嬷嬷也要回去复命,她离去前低声叮嘱小玉: “让你家娘娘静心调养,不要再胡思乱想。” “是。” 小玉第一次感到这看起来无比富丽和堂皇的皇宫,居然是如此的可怕。她想要恨皇后和今天来夺走太子所有的人,可是她知道,不能。 “请皇后娘娘一定好好的照顾小皇子。” “如今他也是皇后娘娘的孩子,她自然会好好看顾养育他的。让你家娘娘也放心。” 小玉回到卧室,看到紫棠没睁开眼睛,可是从她眼角静静留下的泪水,小玉知道她醒了。 “小姐,不要伤心了。” 小玉说着,自己的泪水先留下来。 “这天下太子只能有一个,等你再生一个,一定不会再被带走了。” 紫棠一翻身,面朝里躺着。 小玉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什么,却眼尖地看到紫棠攥得紧紧的左手,好像隐隐地有些红色。 小玉连忙上前,用力掰开紫棠那只流血的手掌,却看到白皙的手掌心,已经深深地刻上了三个月牙般的伤痕。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 小玉一边哭,一边抽出一条干净的丝帕,细心地包好: “身体是自己的,你自己不爱惜,谁会爱惜呢?” 紫棠依旧不开口,泪水却慢慢地止住了。 在这个冷酷的地方,谁会爱惜谁呢? 张太医刚离开坤安宫,便被何顺带着一个太监拦住了,随后便把他带到了养心殿,刚下了早朝的圣德皇帝正面色沉郁在屋里徘徊。 李昊天似乎对于他寥寥几句话的禀告很不满意,好半天没有开口。 张太医战战兢兢地看着皇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有些后悔应该等贵妃娘娘醒来再离开的,最好再和贵妃娘娘说几句话,现在也不至于无事可禀了。 “贵妃娘娘只是一时急怒攻心,只要细心调养并无大碍。请皇上放心。” 一时间摸不准皇上的心思,张太医只好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 “无大碍?无大碍她为何会吐血啊?” 李昊天的眉头缓缓地皱起来,充分表达了对张太医的不满。张太医立刻见风使舵: “若说这年纪轻轻就吐血,确实是很不好的征兆…嗯,这个,只怕是娘娘产后调养不当,身体没有彻底回复,体内气血不调,这几日应该也没有好好休息,内脾紊乱,又突然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好险,说轻不好,说重也不行,这该最不好拿捏的病情了。张太医暗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这样吧,马上召黄太医,诸葛太医,和裘太医三个人速速进宫,与你一起商讨诊治林贵妃的病情,看看如何调理她的身体。” “微臣遵旨!” 黄太医,诸葛太医,和裘太医,是太医院中医术最高的三位元老级人物,和他张太医,四个人在医术上也都有自己擅长和独到的一面。 看来,皇上不但十分只重视林贵妃,对医理也颇精通,懂得互生互补之法,四个人联手,只怕没有治不了的病。 他开始对皇上由衷地感到佩服。 第四十二章 恩宠的两面(上) 时间已过了午后,养心殿里的圣德皇帝还在批阅奏章,只是他批改奏章的节奏,似乎与往常有些异样。 “皇上,该用午膳了。” 何顺不知已经是第几次来催了,得到的答复还是一声浅浅的“嗯”。这一次多加了一句话: “朕不饿。” “这是御厨房新炖的冰糖燕窝粥,皇上多少喝一点。皇上的龙体要紧……”怎么能不吃饭呢! “一顿饭不吃,朕的身子还顶得住!” 李昊天“啪”地一声把手里的奏章丢在桌上,抬起头来,似乎有话要问。 “坤安宫那里怎么样了?” “贵妃娘娘喝了太医开的药,睡了。” “睡了?没哭没闹吗?” 刚听到她吐血的消息,他的心脏几乎要停住跳动,那种心悸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而现在她这种出奇的平静让他感到更加不安。 他何曾为一个女人如此地患得患失起来? “没有,自从小太子走后,娘娘到现在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安静的很。” 那个小子,他就知道他的出生绝对是个难题。 “只是,娘娘早饭午饭都没有吃,小玉姑娘急得直跳脚,却没有一点办法。”这两人有的一拼,一个在坤安宫,一个在养心殿,却都在闹绝食,可是苦了他们这些下人。 李昊天停住了徘徊的脚步: “把这冰糖燕窝粥给林贵妃送去,朕记得她喜欢吃甜食。就说是朕说的,让她吃了再睡。” “是。”何顺的脸上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来。 若他没记错,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九次了,每次派去问候的人都会带一样皇上钦赐的东西,吃得,玩的。可是贵妃娘娘却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更不用说吃了。 可这些话又不能对皇上直说。 看着何顺慢吞吞地把热腾腾的粥盅放进食盒,李昊天突然改变了主意: “算了,朕还是亲自过去看看。”算了,与其在这里牵肠挂肚,不如亲自去看看她,哄哄她。 做皇帝的果然不能牵扯太多的感情,一早上他批奏章批得心不在焉,缓慢异常。 李昊天有些自嘲地弯弯嘴角,这样下去,他就快要成了贪恋女色不理朝政的昏君了。 李昊天走进卧室时看到紫棠正面朝里睡在床上,那丝被下微微隆起的单薄背影显得那么沉郁,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从远处看过去甚至看不到一丝呼吸的起伏,让人不由得怀疑开始床上人的生死。 “豆蔻,豆蔻!” 他走到床边坐下来,扶着她的肩轻轻地唤着,床人的人儿并不答话,那隐隐可闻的轻浅的呼吸声和手掌下传来的温热感觉,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她的一只手臂放在丝被的外面,长长的衣袖一直盖住了半个手,他的动作让衣袖尾端稍稍向上翻卷了一点,露出一块包在手上的白绢。 他执起那只手掌,翻转过来,那掌心处白绢上渗出的斑斑血迹便赫然入目。 那伤口显然只是被粗糙的处理一下,而且在包扎后又受到了外力的压迫,乃至再次流出的血把丝帕和手掌紧紧粘在了一起。 手伤并不很严重,只是心中的痛只怕胜过了手掌心。 他果真伤她这么狠吗?让她用自残的方式来表示抗议? 还是她对孩子的爱胜过了对她自己甚至所有人? “豆蔻,你这是何苦呢?难道儿子比什么都重要吗?难道朕在你的心里,还比不上那个才不过一尺多的小东西吗?” 把她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手掌上传来的冰冷让他更感到心惊。这不该是一个有生命的人所该有的温度。 “豆蔻,豆蔻!你醒醒!!” 他把那只受伤的手掌包在自己的一双大掌之中,似乎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不知是他的呼唤终于起了作用,还是自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惊醒了她,长长的眼睫毛微微煽动了几下,她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身子也转过来。 她的苍白让他触目惊心,让他更感到心惊的是她木讷僵硬的神情,在他的呼唤下,她的眼睛被动的转向了他,目光却空洞洞穿透了他的身体,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 “豆蔻,你能看到朕,听见朕吗?” 长睫毛极其细微的动了一下,视线却依然是空洞的。 他下令夺去她的儿子,他想过她会哭,他想过她会闹,想过她会和他赌气,甚至再想一些奇怪的花招来报复他折磨他。就像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她好几次在他最“关键”的时候,找一个借口“逃脱”,让他自己慢慢“消火”。 可他从来没想到,她会因此变成一个对他无知无觉,不是不听的木头人。 这剂药下得太猛了吗? 他是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皇帝,别人对他的命令,除了服从,也只有服从,他从来都不必对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作出解释。 可是脱口而出的话却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朕八岁那年,也就是皇兄突然夭亡的第二年,被先皇立为太子。” 他的声音有些生硬。这段已经分别被载进金盛王朝的史书和后宫内史的过往,第一次从他自己的口中说出来,倒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朕从此便搬出了这座坤安宫,离开了母妃,独自住进了太子东宫。” 太子东宫虽然与内宫相连,却是独立门户,不一样的建制,一切都显得那样的高大陌生而令人畏惧。 八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有了记忆,却对许多事情都不大理解。他不明白为何要突然离开疼爱自己的母亲,来到一个陌生而冰冷的地方。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都做了些什么,留在记忆中的,只是当时的茫然无助和一桢帧断断续续的画面。 “父皇让好多师父来教我,要我用心学会当一个好皇帝。不准我见母妃,甚至以前管我的嬷嬷和宫女们也全都不准见。” 从此,不再有游戏,不再有。周围都是陌生的人,除了严苛的师傅,就是一脸肃穆总是半垂着头的侍女和太监。 不知何时,床上的人儿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目光慢慢开始有了焦距。 “第二年,母妃得了一种怪病病,拖了大半年,太医们用尽了各种手段,却还是是没能留住她。” “朕离开后,只见过她一面,还是在她病重时。” 他低下头,看着床上的紫棠,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 “你相信吗?只不过一年多的功夫,朕居然没有认出她来!” 第四十四章 风波(上) 豆蔻完全忽视了,她所面的是一个在宫廷中厮混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一个能够在宫廷之中混了几十年,经历了无数风波挫折,而依旧能够立于于不败之地的,不仅是老狐狸,而且是已经成了精的老狐狸。 自从十几年前,为了一个宫女而触发了那场滔天风波之后,作为妥协,太后家族的几乎所有势力都自朝野黯然退场,仅余王湛一人。而后宫的所有事宜,也全都交给了当时年级刚过十六岁的王皇后。 可是,这不意味着,太后对所有的事情都放手不再过问了。 她并不热衷权谋,也不想再次与李昊天对垒,可是在事关皇嗣,事关国家的大事上,总是难免要暗暗“使使力”,“操操心”。 秦夫人的得宠,正在于她对此类事情的敏感,和未雨绸缪的远见。 “林贵妃可曾去探望孩子?” 太后斜倚在睡塌厚厚的软垫上,一个宫女在一旁有节奏地为她捶着腿,秦夫人坐在卧榻旁的一个铺着绣垫的矮凳上。屋子里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 “她本人倒是没来,可那个玉儿姑娘倒已经来过三次了。” 到底是大家闺秀,还不至于持宠而骄,虽然见子心切,宫廷的礼仪还是遵守的。 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也是做过母亲的,自然体谅林贵妃此时的心情。不过为了国家的未来,谁的心情和感情,都只能放到一边。 “只要不逾越了礼数,不会太过份的,就不必计较了罢。” “婢子明白。只是,婢子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太后快要闭上的眼睛一下子又睁开。 “只怕林贵妃不肯甘休。” “不甘休又如何?她总要顾及她的身份,她不光为人妻为人母,她还是人家的女儿,身后背负着一大家子的性命荣辱!” 民间或许讲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在这皇宫里,每个女子的一切却与娘家人紧紧相连。 “林贵妃如何做倒是其次,但是皇上对她的用心似乎太深了些。” “深?”太后的眉毛不自觉的挑了一下。 秦夫人不说“宠”,不说“用情”,却说是“用心太深”,这其中差别的微妙之处,叫人费心琢磨。 “男人对女人的迷恋不过是那么几年,等新鲜劲儿过了,有了新人,也就放下了。” “怕只怕旧事重演啊。” “你多虑了,昊儿不比他的父皇,那林紫棠也不是当年的宁贵妃!”似乎想起了曾经往事,太后保养得得宜的脸庞抽搐了几下,突然增加的几道皱纹让她显得苍老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有些黯然,“他不是终究拿走了她的孩儿吗?” 秦夫人垂下了眼帘,不让自己去看那张脸。一起走过的日子太多了,多到对她的每一次心痛也感同身受。 她轻轻咳了一下,认真斟酌着词语: “最近宫中有传言说,林贵妃怕是被‘她’附了身。” 太后吃惊地看着她,随即了然:“只因为皇上唯独宠她?” “自从林贵妃入宫,皇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先前他对林贵妃的独房专宠,倒也罢了。” “可是后来林贵妃怀了身孕,皇上却突然极其反常地不再踏入坤安宫,想来不好女色的皇上,却似乎转了性,开始在后宫流连。令人呢奇怪的是,却有人好几次在夜晚看到皇上在坤安宫附近徘徊,还有几次从坤安宫中独身走出来。” “有这样的事?” 太后不光吃惊李昊天出乎意料的举动,更吃惊的是那个“好几次”看到皇帝行动的人。那个人不是埋伏在皇帝身边的暗探,便是有人在暗中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前者的可能性小些,后者的可能性却教人不得不防。 “后来自皇子诞生之日起,皇上又开始日日临幸坤安宫。” “就算是皇上行动怪了些,不合常理了些,这些事情和宁儿有什么牵扯?” 太后一时情急,那个隐讳了多年的名字脱口而出。 “他们说只因为皇子身上有贵气,主阳,宁儿自然暂时在贵妃怀孕时退避三舍,”秦夫人看了太后一眼,索性打破魔障,也把那个名字叫了出来。“所以皇上那段时间便不再去坤安宫。” 宁儿,这个名字这十几年来几乎成了宫中的禁忌,无人敢提起。宁儿这个名字,也代表这那一段无声的战争,一场震动朝野的风波。 至今她还是没想明白,是宁儿的死帮了他,还是她的无情帮了他。 “宁儿,宁儿,她果然是阴魂不散吗?” 那时她不明白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是怎么喜欢上一个面貌普通,年长自己十岁的宫女,又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把自己亡母的姓赐给她为名。 那个“宁儿”,到底确切长的是什么模样,姓甚名谁,来自何方,至今已经彻底模糊,几乎无人能记得,能说出和所以然来。 当年皇帝那么喜欢她,日日到坤安宫去见她,却不曾给她任何的封号,连她死后葬在什么地方,也无人能知。 或者宁儿,本无形,本不存在在这世上,是他心中层层积累的怨气,堆积成了一个虚妄的人。 有时候恍惚之间,她都有些不确定,这个宁儿,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你也信这些鬼神之说吗?” 秦夫人一向是铁铁板板的一个人,似乎没有任何感情波澜的流动,总能够在她最动摇的时候给她支撑。 “婢子自然不信,只是宫中能够传出这样的谣言,自然是有心人对于皇上对林贵妃的用心之深有了深刻的体认。” “对这留言的出处,可要好好查查看。” 什么人对皇上的行踪这么感兴趣,甚至能掌握个大概呢?若只是后宫妃子争宠还罢,若是有心人动了什么心思,则不得不防。 “婢子明白。”秦夫人点点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林贵妃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她身后的林家……” 她没有再往下说,却知道太后心中很清楚她的意思。 林文岳权倾朝野,子女们文武人才兼备,如今女儿有贵为贵妃,生下了圣德皇帝唯一的子嗣。若是皇上的过于倾心爱着林紫棠,那么…… “皇上喜欢林贵妃,就由他吧。” 太后又闭上了眼睛,似乎要结束这次累人的谈话。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似乎是要打个盹儿了。 “这些年,为了这李家的江山,他也很辛苦了。” 声音停顿了好半天,就在秦夫人以为她已经快要入睡的时候,太后又低低的说了一句及不可闻的话: “若真如你所说,说不得把当年的故事在重演一遍了。这一次,自然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声音清清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色彩 大概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太后,林贵妃求见。” 太后和秦夫人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感到有点好笑。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真的这么巧吗? 自从在林贵妃临盆之前,太后就免了她每日的晨昏定省。她今日来为了什么,心中各自都有数。 第四十五章 风波(下) “母后,儿臣给你请安了!” 紫棠身穿着淡紫色的宫装,黑色如漆般的长发,缠绵绵地绾成了一个云髻,略显细长的脖颈露在白色的低衣外面,产后变得略微丰腴的她,配上一身高贵雅致的正装,更显端庄而俏丽。 她的笑容浅浅地搁在脸上,言语中透着一种热切和亲近,又不十分的着于痕迹。 “儿臣好久没有来看母后了,今日特来请安。” “快起来吧。你产后身子恢复的可好?不用多礼。” 太后的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比起以前任何时候都来的亲切和蔼些,似乎那天下旨夺子的,不是她,被夺子的,也不是她。 “多谢母后关心,早过百日了呢,怎么能不好呢。” 紫棠站直了身子坐在宫女端来的软凳上,眼睛顺便瞟了一眼一旁默默无言的秦夫人。 “秦夫人可好啊?几日不见怎么瘦了?” “多谢娘娘挂念。老奴身子健壮,胖瘦倒没在意。” 秦夫人半垂着头,没让人看到她脸皮细微的抽搐。 变得快,变得好快,那日的歇斯利地,那日的恨意和倔强,那日的娇弱,怎么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母后身边有了您,秦夫人,真是如虎添翼,凡事得心应手,唉,你真正是,真正是……” 她歪着头想了想,似乎一时间想不起来合适的词语来,她冲太后嫣然一笑,有些顽皮有些害羞地:“儿臣有些词穷了呢。” “紫棠,你可是哀家琼花宴钦点的探花,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如何会一时间词穷了呢?” 太后也笑了,笑得和蔼可亲,笑得心无城府,眼角瞟着秦夫人,看到她的神色分明是有些暗暗着恼,心中竟然开始真正觉得好笑了呢。 她的话中暗藏玄机,对照她当下的心情,只怕未尽的话中在暗讽秦夫人那日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之类的词语。 “哪里,那探花也不过儿臣是误打误撞的罢了,怎够得上才思敏捷四个字?” 言下之意,你们都被我给蒙了。你们看中的也不是什么才女,不过是场政治联姻外加一个让皇帝看得顺眼的生孩子的工具罢了。 在场的三个人都是什么人?所谓响鼓不用重锤,话不点自明。 “听说秦夫人当年也号称才女哦?其才不光是文才,还有治世治人之才,不知闲暇时,可否能时常请教?” “不敢当。” 秦夫人看了太后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 此时的林贵妃虽然笑语嫣然,却叫人看不出深浅,令人心生惧意。 “秦夫人遵太后的旨意,代我在坤宁宫照顾太子,听说你夜夜衣不解带,十分辛苦,本宫先谢过了。” 紫棠依然笑着,不温不火,和煦如阳光般,毫无矫揉造作之态,却又让人摸不到她的真心。 “老奴应该做的。” 这时什么情况?她转头看一眼太后,一样老老实实的回答。 虽然她身份地位特殊,但与林贵妃到底是君臣上下的关系,对方说话如此隐晦,她也就不能先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林妃啊,你就安心侍奉皇上,不必惦记太子了。” 太后突然开口了,语气虽然依旧平静,表情却带着认真严肃。 “母后?!” “哀家和皇上如此做法,也是迫于祖宗之法,不得不做的。” “儿臣知晓。” “虽然太子在十岁才离宫,但是皇上如此决定,也是为了你好,不想旧事重演,我想你能理解?” “…儿臣明白” “哀家之所以如此逼你,也是想让你尽心尽力心无旁骛地侍奉皇上,不会因太子而冷落了皇上。你们都年轻,趁着圣眷正隆,说不得明后年,你又有了孩子。”最好又是男婴! 太后一脸期待地看着紫棠腰的位置,似乎又看到那里孕育这新的生命。 紫棠拼命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伸手去遮住她的视线。 屋里突然显得有些阴沉沉的,仿佛阳光全都被乌云挡去了,没有一丝一毫照进这周遭的一切。 “儿臣自知无法让太子回到坤安宫。” 紫棠的眉目都稍稍地下垂,淡淡的忧虑和悲伤气息缓缓地袭向面前的两个白发女人。 一旁沉默了好半天的秦夫人突然开口了,她说的话有些突兀,有些离题,却敲打着每个人心:“金盛王朝历来太子的生母,都不长寿,她们虽然能够抚养太子长到十岁,却总在太子能够登基为帝之前突然病逝。” “你……” 太后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但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不能就这样无情,连面都不再见了吧?” 秦夫人轻咳了一声,不易觉察地后退了一步。 太后的脸色由僵硬到柔软,有柔软到僵硬,变了两回,最后慢慢的平复。 “哀家也曾为人母,自然体会你的感受。可是身为皇家的媳妇儿,不比民间,什么样不能忍受的滋味都得忍受。你如此藕断丝连,当断不断,孩子还小,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后苦的是你自己。” “你是聪明人,当知帝王之宠,犹如冬日艳阳下的积雪,太阳越是烈,雪越是化得快。年少青春,能有几何呢?若真是喜欢孩子,不如趁着皇上的心思还在,再生几个。早早晚晚,总有一个能留下来陪你到老。”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她叹了一声,闭目养神,已经下了逐客令。 紫棠自太后宫中走出来,看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头,却觉得从骨子里往外透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意来。 “多生几个孩子,早晚能有一个能留下来陪她到老。”陪她到老的不是皇上,而是那个不知道在何处的孩子。能留下来陪她的也不是下一个孩子,而是那个未知的不知道第几个的不出息的孩子。 她知道太后并不是特意和她过不去,她只是残酷地揭开了掩盖在无情的真相上温情脉脉的面纱。 “小姐?”小玉担心的扶住了脚步有些踉跄的她。 “我没事。”紫棠站住身子微微定了定神,“你出宫去给我去找样东西。” 接着便低低地在小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小玉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差点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小,小姐,你要那个…干什么?!” “自然是我用了。”紫棠一伸手不让她再问: “记住,不要惊动宫里府里的任何人,不拿到东西,就不要回来见我!” 她知道太后并不是特意和她过不去,她只是残酷地揭开了掩盖在无情的真相上温情脉脉的面纱。 “小姐?”小玉担心的扶住了脚步有些踉跄的她。 “我没事。”紫棠站住身子微微定了定神,“你出宫去给我去找样东西。” 接着便低低地在小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小玉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差点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小,小姐,你要那个…干什么?!” “自然是我用了。”紫棠一伸手不让她再问: “记住,不要惊动宫里府里的任何人,不拿到东西,就不要回来见我!” 第四十六章 无法回头 从局外看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变,一切都又回到了原点。可是却什么都变了,局里的每个人,冷暖自知。 紫棠自此绝迹坤宁宫,和太后宫,或者是,她几乎很少再离开坤安宫。 在面对李昊天时,她总是开开心心的,很喜欢笑,偶尔的,也会像刚入宫时一样,突然想出一些奇特的花招,要他陪她玩。甚至她真的像他们曾经开过的玩笑那样,穿着一身渔姑的衣服,去荷塘荡舟采莲。 李昊天也总是很宽容地配合她,笑着看她玩,看她闹,心中的不安却一点点地放大。 她那曾经澄澈的大眼睛,变得深幽幽的看不见底里,她笑时,那眼中却没有笑意,不再满满的全是他。 无论她多么开心,多么顽皮,多么胡闹,他总有一种两个人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隔开了的感觉。 以前的那个豆蔻终于不见了。 她在肆意地挥霍着某种东西。 这难道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他用宫中的无情磨练她,他让残酷的现实教醒她,他任由宫里的人用敌意嫉妒等等等等,去晕染她。林豆蔻无法承受的,林紫棠却一定能够挺过来。 她是一剂穿肠断喉的毒药,让人一碰上就欲罢不能的毒药。可是当林紫棠失去了豆蔻时,就像是被拔除了毒性的毒药,不过是一剂普普通通的汤药,浅尝及至。 可是,为何他要在林豆蔻渐渐的消失时,感到心慌? 为何时时刻刻总想要逼出她的真心?要逼出那个眼中满满的,只有他的豆蔻? 就如此刻,渴望与心慌幻化成了从未有过的激情,如火山一般迸发。 纱幔下,锦被只盖到了两人的腰际,露出被外的一双健壮的手臂,怀住佳人玲珑有致的娇躯,紧紧地收拢在宽阔汗湿的胸前。 “皇上~” 她的声音是柔若无骨的缠绵,饱含着浓浓的情欲。可听的人却很不满意。隐在被中的手往上一推,让她更紧地帖在怀里,唇舌相抵,她轻轻叫了一声。 “叫我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舌头在她的唇上描画着,诱惑着她。 她却闭上了眼睛,闭上了唇,闭上了心(李昊天心里想),伸手攀住了他的肩。 “皇上。” 还不行吗?他还是无法令她全然的放开胸怀吗? 以前她总是喜欢偷偷的叫他的名字。在半梦半醒中,在睡梦中,在激情时,在醉酒后。有时候她会装作无意间,悄悄叫出他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他喜欢她叫他名字时的样子,每个时候都各有其诱人的风情。或天真,或柔媚,或娇憨。总让他暂时忘了,他是皇帝,她只是他的一个妃。 “叫我的名字。” 他吻上她的唇,吞吃着她艳若桃花的唇瓣,突然一下,深深地进入她。那狂烈的力度,有惩罚,有不甘,有些霸道的占有。 紫棠“啊”了一声,眼睛大大地睁开,头猛地向后仰去,手指紧紧地握住了他肩头,仿佛要推开他,指甲深深陷进他肩上的肉里。 “昊天。” 他安抚着她,一字一字地教她。 “昊…” 紫棠眉头微微皱起,被晕染着情欲的眼睛渐渐失了焦距。 “…天~”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后背,留下几道长长的指痕。仿佛要发泄骨子里被深深埋藏着的怨艾。 “昊~天~” 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那宽阔后背上被指甲划过的伤痕,带着些许的歉意。 “昊天~” 李昊天不说话,也再不去看她复杂难懂的眼神。只是紧紧的抱着她,深深的占有着她,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第二天早上,紫棠醒来时,身边的位子已经是空的了。 她不觉苦笑了一下。 似乎本朝还没听说过,皇上去上早朝了,侍寝的妃子却还在呼呼大睡,他应该是对她十分宽容的了。 欠起身子,拉过一件宽身的长袍披在身上,长一腿迈,走下床来。腿脚的无礼让她想起昨晚一夜的激情,脸颊上不由得慢慢地飞起两片红霞。 她拍拍脸,坐在了镜子前,召小玉进来帮她梳妆。宫女们进来把床铺打理好,点上了味道淡雅的熏香,又悄悄退了出去。 紫棠从镜子里扑捉到小玉躲躲闪闪的目光,问了一句: “小玉,东西准备好了吗?” “好,好了。”小玉的手抖了一下,手中一只金步摇差点掉到地上。紫棠接过来,斜斜插入发髻中,从镜中看,那样子倒有中似曾相识的感觉。 “去端上来吧。” “是。” 小玉不情愿地出去端了一碗黑色如墨的东西进来,上面还飘着一股气味怪异的热气。 “小姐,你真的要喝吗?” “啰嗦!” 紫棠用眼神示意她放到梳妆台上。 “可是,可是,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只怕…” 她犹豫了,瞬间的犹豫,足以动摇整个军心。 “这药很苦的。” 紫棠的眉毛跳了一下。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又多怕吃苦的东西。 “医生说了,若长期服用,只怕对身体有损伤。” 损伤吗?这种虎狼之药,用强力夺去…长久饮用,自然会有损伤。只是,人人说皇上的宠爱如春日下的积雪,一年,两年,只怕,她也不用服用多久吧。 “若是小姐的肚子里,这时候已经有了皇子,那岂不是……” 真的会有个孩子吗?想到他一次比一次激烈地“要”她,一朵殷红的红晕不觉又飘上了脸颊。 紫棠的手指不自觉的抚上小腹,想象着又有个小生命孕育在这里,她的脸上不觉露出了属于母性的温柔笑容。 她一抬头看着小玉道:“你干什么?” 小玉端着那碗墨汁,讨好的一笑:“小姐不用吃了,我拿去倒掉。” “谁说我不用吃了?” “可是这么苦的药……”小姐你能天天喝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目瞪口呆地看到紫棠端过那碗药,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完后放下碗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救命啊!这欺君罔上的事情要她可怎么承担啊! 原以为把药弄得这么难看,这么难闻,从来害怕吃药的小姐会退却。谁知小姐却“狼心似铁”,下定了决心不在要皇上的孩子! 答对了,刚才小姐吃的,正是一种民间房事后防止怀孕的打胎药 第四十八章 妥协 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行走在通向太后福寿宫的路上。 “都给我仔细着!这可是皇上钦定的为太后贺寿的寿屏,若是磕着了,碰着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是,何公公,您老人家已经说过十几遍了。” 有十几遍这么多吗?看来他“老人家”是真老了,老了便变得开始唠叨了。 何顺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有些气喘。 “既然知道我说过十几遍了,就该知道这容不得半点马虎!” “是!” 也怪不得他紧张,这指挥着五十二个人的队伍还在其次,让他提着心的是他们抬得东西。 八幅绣屏,五十三个人,六个人抬着一幅绣屏小心翼翼的走着,前面两个“开路先锋”,后面两个压阵的“后卫军”,他在一旁前后的指挥着,生怕诺大的绣屏被挂着碰着,尤其是路过御花园时,要提防那些假山石子儿,亭子,拐角的。 要说皇上真是个大孝子。虽然他并非太后亲生,可是从定时的问安,到每整十,整五的大寿,他向来亲自过问,从未马虎过。 再两个月便是太后的六十整寿,这次自然更加隆重些。 据说这八幅绣屏,便是江南织造,召集了八八六十四名江南最著名的绣工,从一年前就开始赶制的。而外框,则是请能工巧匠,用得最好的紫檀木雕琢而成,镶嵌着象牙和珍珠。 八幅绣屏分为两组,四幅组成一座完整的屏风,一组是松鹤延年麻姑百子贺寿图,一副是富贵牡丹龙凤呈祥图。 他在前厅曾经打开看过来,其绣工之精美,做工之精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可以说花闻之扑鼻,鸟逗之则鸣,龙腾云欲起,风展翅而飞。上面的麻姑百子,更是栩栩如生。 一同送来的当然还有太后的寿衣寿袍,以及娘娘们的小物件儿等等,和这八幅花屏一比就不值一提了——何顺心想。 这么好的东西,人家远路路迢迢从江南运到京城都没有半点损伤,若是被他们这些人笨手笨脚的哪怕弄破了一点皮,岂不是有损皇上的赤忱孝心,岂不是天大的罪过吗? “小心着!” 何顺第三十次的嘱咐道,眼见前面拐了弯,已经看见福寿宫了,心这才稍稍安了些。 “你们先在门口候着,我进去禀报!” “是!” 皇上的龙辇停在门口,看来他来的正好,他还有件皇上吩咐的事情要做呢。 何顺整整衣冠,先进去了。 他一路通畅,直接来到了正殿的前厅。走近前厅的门口,便能够听到里面的声音,果然是皇上和太后的谈话声。虽然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时常要闭起耳朵来,更加不能偷听主子们的谈话。 即使再好奇也不可以——在宫中呆得够久了,何顺深知有时候好奇是能害死人的。可是今天他君命在身,索性就“偷”听个痛快,这叫做:“遵旨偷听”。 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出来。何顺可以从这断续谈话中,听出来皇上在为林娘娘说话。 “…你该知道哀家的良苦用心!这样做,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是为她好!!” “母后,太子给皇后抚养,林贵妃并没有反对,她只是要看看孩子,也不可以吗?” 可能连皇上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对林娘娘真的过于用心,甚至过于用“情”了些。就怕十几年的那一次,也无法与这次相比。 那一次,可以说是少年人的热情冲昏了头脑。这一次却不同。 当然了,十几年前的那一次,从后来事态的发展和最终的结果来看,那更像是用意高深,陷敌于无形的一步妙棋。 那么这一次呢? 皇上若真的只是想让林娘娘见见太子,完全可以不用通过太后,只需要在坤安宫的时候传太子来见就可以啦。太后再怎样,也没理由阻止他们父子相见啊。从皇上去坤安宫的频率上来看,这种机会简直多之又多。 何必这么费事来说服顽固的太后? 圣意不能妄加揣摩,他还是不要乱猜的好。 “这是什么?”太后的声音略略提高,显然有些惊讶之色。 “各个节度使和边关传来祝贺的折子。” “祝贺?” “母后的六十寿辰,和太子的正位。” 看不见皇上的表情,可是久经考验的何顺似乎听到了那平静后面的风浪。 里面安静了一会,只有太后翻阅折子的声音。突然“啪”的一声,显然是太后非常吃惊而愤怒地合上了正在读的“贺折”。 “这,这不是逼宫吗?” “母后,这只是林子锋的贺折,其他的那些,措辞可是没有这么委婉,文雅。” “他,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你这个皇上?这种臣子,哪堪重用?” “母后,他们并没有错,他们的眼中,先有了国家,才有朕,再有太子。朕无法怪他们。” 皇上的声音过于平静了,没有委曲求全,没有委婉劝说,没有威逼利诱,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说着事实。 “这个林子锋,身为大将,镇守边关,居然过问朝中宫中之事,他,他,他…” 太后连说三个他,却没有说出下文来。似是无意,又似有意,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他该死?他该杀?他该被撤职?他情有可原? “母后难道没有注意吗?他用的是林子锋,林紫棠长兄的身份问候而不是靖远将军。他一片爱妹护甥之心,人之常情,朕也无法怪他。” “难道就由着林家如此猖狂?居然过问到后宫之事?” “林贵妃入宫后,林文岳并没有问过半句。这件事情,朕相信他也并未插手。” 沉默,就在何顺以为该是自己出场之时,听到太后低低的说了一句话,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 “我是担心…林家…” “太子虽有一半林家血脉,但是终究是姓李的,不是吗,母后?” 李昊天最后的这句话声音很柔和,像是安慰又像是劝说,这时听到外面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心知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谁在外面?”虽然用不着了,但是戏还是要演全套的。 “奴才何顺,把送给太后娘娘的寿屏拿来了。” “让他们都进来吧。” “是!” “母后大寿,这八幅江南绣屏算是锦上添花。” 这江南的刺绣果然名不虚传,人物之毫发皆如真实的一般。开来这贺礼算是选对了。希望太后看了这绝无仅有的画屏,不会将积累的怒气发到无辜者的头上。 他这样为她操心,不知她是否承情?心中轻轻一叹,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第四十九章 人生如戏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谁在戏中不醒?谁在戏外独醉? 醉又如何?醒又如何? “醉了?醒着?” 紫棠浅浅的抿了一口杯中酒,把杯子举到眼前轻轻地晃动了一下,碧绿晶莹的夜光杯中,同样闪烁这晶莹光泽的琥珀色的葡萄酒,便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光泽不像金银一样夺人耳目,也不像珍珠一样略显暗淡,温润的光泽带着剔透的玲珑,仿佛一支悠远的丝竹曲调,悠悠地勾着人的魂魄。 哈努儿国产的极品夜光杯,特罗耶国陈年葡萄美酒,不远千里地送来,知她疼她的,果然还是大哥林子锋。 “哈,大哥,我已是笼中鸟,你又何必如此费心呢?” 笼中鸟,金丝雀,虽锦衣玉食而不知其味。 对于民间那些虽衣食尚无着落的百姓,算不算是一种奢侈的悲凉? 年少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到最后历经了坎坷,尝尽了辛酸,说到愁字,却道天凉好个秋。 “好一个,天凉好个秋啊!!”果然是人未老,心先老。个中滋味,各个,自在人心。何足为他人道哉?何足对他人道哉? 紫棠端起酒杯放在唇边,缓缓地倾倒,让酒液慢慢地自唇流入口,滑过舌尖漫过舌缘,润泽着咽喉,最后落下去,在胸腹处化作一团火焰,炙热的燃烧着,烧掉了记忆,烧掉了愁绪,烧去了一点顽强的理智,整个变得晕晕乎乎,仿佛踩在半山的云中。 身子斜倚在桌边,一手肘支着桌面,扶着头,另一只手握着剔透的夜光杯,举到眼前欣赏,长发披肩半遮着颜面。 这时候,若是他突然来了,看着她这副样子,会不会吓一跳? 嘴角弯出一抹笑容,那笑中却却带着一点点苦意。 何时开始,连醉酒,也忘不了他了? “小姐!小姐!!” 小玉风风火火的奔进来,脚步顿了一下,却装作没有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小姐,太后有赏!” “赏?” 为了她为皇家生了个孩子吗? 若是为了上一个,赏得晚了些,为了下一个,还没影儿呢。也许永远没影儿! “小姐!” “赏得什么?”紫棠随她所愿地问道。 “听说是皇上为她特别定制的大绣屏哎!太后只留下了那副松鹤延年图,把那副富贵牡丹龙凤呈祥赏给小姐了。” 小玉的眼中冒着光,跃跃欲试地想要看看那传说出出神入化的绣屏。 “传!”让她跟随自己失去了自由,这点小小的好奇心还是要满足她的。 “可是…” “更衣。” “是,小姐!” 绣屏一幅幅的抬进来,展开,装好,立起来,安置好,一副花团锦绣,光彩夺目的富贵牡丹图便呈现在众人眼前,顿时满屋增辉,如花开似锦,竟让人觉得满屋飘香。 最中间的一对绣屏上修的龙凤呈祥更加夺人眼球。只见那龙腾云驾雾,气势如虹,那凤展翅欲飞,仰首高鸣。龙凤之间中间是一个金色的着火的龙珠,炎炎的火焰似乎能让把万物点燃,却又安分的被龙凤所环绕。 紫棠第一眼便被这幅龙凤图吸引了。她细细观察下来,突然觉得这幅龙凤图,有些与以前看到的图不同。 若从正面看,除了龙、凤以及龙珠绣得立体一点逼真一点,似乎并没什么稀奇。 但是,若是从某个角度去看,那龙与凤,首首相对,爪爪相向,不像是绕着龙珠在转,而更像是在彼此争斗,争夺那只龙珠。 那凤首虽然略低,但是她展开的翅膀,飞扬的凤尾,却高高的越过了龙头龙身,凤爪向前抓向龙珠。 而那龙的整个身躯虽然略显劣势,可是龙身隐在云中,前面的龙爪向前张开,后面的龙爪蹬踹云朵,似有腾空而起,飞跃再上之势。 这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把好好一副龙凤呈祥绣成龙凤争斗图?这其中的寓意又是什么? 难道是太后看出了什么来,所有才把这副绣屏赐给了她? 她心中暗暗一惊,回头看向来人,除了恭敬和谄媚,却看不出别外任何蛛丝马迹来。 “小玉,谢赏。” 她脸上端庄平和的笑容,足以驱散任何不快和猜疑。 “多谢贵妃娘娘。太后娘娘让奴才代传口谕:太后娘娘感念林娘娘的思子之情,准予林娘娘每月十五日到坤宁宫去探望太子殿下。也可让乳母带太子殿下来坤安宫团聚。” “……” 那福寿宫的宫人笑得更谄媚了,声音柔和的让人只起鸡皮疙瘩: “娘娘赶快谢恩啊。这可是皇上亲自去说得情呢。” “……” “娘娘!”小玉轻唤了一声,这才打断了紫棠的惊愕: “多谢太后赏赐,太后费心了!!” 谢赏?是谢那绣屏,还是恩准她见皇子?看来这林贵妃已经高兴的有些失常了。 “咱家一定把娘娘的谢意带到。” 曾经以为永远失去的,突然又得到了,是惊喜多些,还是惊吓多些? 要在这复杂多变的皇宫中生存,就要练就不以得为喜,不以失为伤的胸怀。 这里的每个人都熟谙“预先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 每每你在得到一件东西的时候,就会紧接着失去另一个对你来说,更为重要的东西。 有时候,失掉了一件你十分看重的东西,或者你就会因此而保住更加重要东西。 得与失之间,全看你看重的是什么,别人看重的,又是什么。 在她身上,还有什么是让他们更为看重的? 他们,自然就是圣德皇帝,还有太后。 她隐约知道,在金盛王朝,有个宿命,太子的亲生母亲从来都是短寿,最多会活到太子即位,便离奇死去。而唯一的例外,便是太子自小便离开母亲,被正宫或者太后抚养,十岁未成年便入住太子宫。 他夺去她的儿子,或者是为了那个宿命,为了她命,但现在,是什么东西让他更加看重的,而作出让步? 而什么又是太后更加看重的,让她对李昊天作出如此的妥协? 人果然是惜命的,哪怕那只是个传说。相见儿子的愿望居然在不可知的未来面前有些却步了。 她笑得有点苦。 第五十章 戏如人生 两个月后,太后六十大寿,宫中举行盛大的庆祝宴会。不仅连开三天宫宴,家宴,和国宴,接纳后宫的嫔妃夫人,皇亲贵戚,朝中文武百官,诰命贵妇们的道贺请喜。 宫中还搭起了戏台,连唱三天的大戏。 这日是家宴,来的人虽不比那日的太子百岁宴,可也少不了多少人。只是女人多了些,男人少了些。毕竟是在后宫的地方,陪太后乐呵乐呵,女人家更容易亲近,更好办事。 台上嗯嗯啊啊地唱着,每个戏子都小心翼翼,努力施展着自己最得意,最了不起的才华。要知道,台下坐着的,可是全金盛朝最最尊贵的一群人啊。 台上唱得是皇帝将相,情意绵绵,王妃皇子,情真意切。台上唱的投入,台下看的也都入迷了。 那小生扮相俊朗,穿起皇袍,短期架子倒有那么点味道。那小旦戴着凤冠,窈窕的身姿虽然被宽大的凤袍遮去了大半,可她端起架子,与那生角儿针锋相对,倒让紫棠想起那副绣屏中的凤鸟。 这台上与台下,何其相似,又何其矛盾。只知人生如戏,却原来,戏也如人生啊,台上的人知道自己在戏中,台下的,又有几个人明白? 突然这样想着,紫棠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毫不遮掩地让笑意直达眼底。 李昊天侧头看到紫棠嫣然如花的笑容,再看看台上那个突然变得呆住的小生,不觉暗暗皱了下眉头。 那小生赶紧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失态,可从他僵硬的动作和微红的色也可以相见他刚才在想些什么。 这如花般俏丽夺目的笑颜,不该让一个外人分享。 李昊天身子稍稍一转,弯下身去,巧妙地挡住了紫棠一半的身子。她的座位紧挨在他的一侧,稍稍靠后一点。他这一回身一弯腰,两个人看起来便十分之亲密。 “爱妃。” 紫棠神色稍稍一怔,随后便朝他露出了一抹恭敬的笑容。 “皇上。” 笑得好假。 他知道他不喜欢他叫她“爱妃”,“不知道你在叫哪个爱妃”她曾经这样说。 可是在此时此地,他不能也不想叫她的闺名。 豆蔻,或者紫棠,或者更加私密的称呼,都不适合这样的大庭广众。他更不愿意让外人——有其实另外的男性知道她的闺名。 你不喜欢,也只能勉强承受了。他用目光这样对她说。 “这戏好看吗?” “臣妾觉得还不错。尚有几分动人之处。” 过于恭敬温顺的态度,更让人觉得有几分虚伪。 他叫她爱妃,她自称臣妾,这才相配,这才正常吗。 不是吗? 她挑挑眉。 “爱妃,你准备了些什么为太后祝寿啊?” 他的眼睛一刻不离的盯着她,似乎暗恼她的顽皮,众人面前又莫可奈何。 对啊,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这是金盛的礼节。那天太后赐给她那么大的一个“”礼,说什么,她也该在太后六十大寿上有所回报啊。 今日是家宴,为了给太后祝寿,宗亲中无论男女都各展长才,简直是吹拉弹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有。 连皇帝本人,都大笔一挥,当众书写了一副对子,让人装裱后高悬于福寿宫,为太后贺寿呢。倒是她,闲闲的什么也没做。 “要说其他的长才,臣妾什么都不会,只会一点点唱戏。” 唱戏?他原以为她会说她会填词赋诗呢。他哪里知道紫棠完全误会他的意思——或者应该说,是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 “唱戏?” 看看台上的那位扮相俊俏的小生,李昊天刚打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刚要表示反对,坐在李昊天另一边的太后却耳尖的听到了紫棠的话。 “不知林妃擅长扮演什么角色?” “女将?” “女将?” 看她这一身文文弱弱的,就算她是靖远将军的妹妹,和女将丝毫不搭边吧? 台上表演的这种京戏不比民间的草台戏,是京城上层社会的专利。几乎京城里的富贵人家的子弟都会唱几句,无非是唱得好坏而已。 会唱不算丢脸,唱得好的,反而叫人敬佩。不过是娱乐罢了,又不会以此为生。 “哀家倒想看看林贵妃的女将扮相,到底会是怎样一副样子?” 于是,一个想演,一个想看,再加上更多人好奇地“起哄”。 皇上最最宠爱的贵妃,京城才女之冠,靖远将军的妹妹,要扮演一员武将,多么令人期待啊。 在太后的寿宴上,尤其是这样一团和气,其乐融融的家宴上,皇帝的权威可以暂且被忽视那么一点点。 因此,不消片刻,紫棠便穿好一身女将军的打扮,登了台。 紫棠的女将军扮相,实在有种令人惊艳的感觉。可是还是叫诸多期待的人失望。当然除了她最在意的那一个。 她穿上了女将的服装,上了妆,不见了她的本来面目,虽然果真有了点属于武将的俊俏提拔的气势,却也没有如众人所期许的那样,摇身一变真成为那威名远扬的靖远将军的模样。 她唱的虽不算是非常之好,可也不是很差。 只是惊奇的也惊奇过了,称赞的也称赞过了。不消片刻,台下的人便说话的照样说话,吃东西的照样吃东西。倒是还有几个忠实的“观众”,还在那里认真看,认真地听她唱。 紫棠不以为意,依旧认真地唱做打。只要他还在看她,她便会一直唱下去,直到曲终。若连他也不听了,不看了,她在心中默念着,她倒是还可以唱给自己听也说不定呢。 先前的那个俊朗小生认真地配合着她,抖着嗓子唱和着。而在四目相交的时候他总是快速地转开视线,似乎要躲避台下射来的一道“利箭”。紫棠虽然有些讶异,却也没有多想什么。 唱到一半时,紫棠却忽然听到台下传来咿咿呀呀的孩子的声音。 孩子?哪里来的孩子? 紫棠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不知何时,太后皇后和皇帝的身边,多了一个被包得一团锦绣的小孩儿。 是他吗? 自从百日那天,天佑太子被从坤安宫中带走,她就没有再见过儿子了。 天九,小九,小小九,紫棠在心中苦笑着,脸上的笑容虽然僵硬,却始终保持着。 虽然两个月前太后已经恩准她每月十五可以去探望太子,甚至可以把太子带到坤安宫一个白天,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去过,甚至有一个十五日,皇后找了借口请她去坤宁宫,她也特意避开了能够见太子的机会。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是惜命,而是害怕无力承受相见之后的后果。 第五十二章 赌气 内室床边上对坐着两个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只是,一个笑得如沐春风,一个脸色阴沉仿佛狂风暴雨即将来临的天空。 “太医说,你在服用一种损伤身子的打胎药?” “不是打胎药,皇上,只不过是减少一点怀孕的可能罢了。” “你真的如此不喜欢为朕再生孩子?居然敢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 不生孩子是重点?还是糟蹋自己的身子是重点?在他的话中,和他的脸上都看不出来。 算了,现在是在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她已经在老虎嘴上拔了一根毛,不赶紧捋捋虎毛,只怕她真会被老虎吃了也说不定。 她不是没有想过东窗事发的这一天,既然做了就要承担后果。而他的反应从来没有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在赌。拿自己的命在赌。 “皇上!你何必怪我呢?” 眼睛阴沉沉地转向她,在这足以令天下最英勇的武士和最具智谋的谋臣心生惧意的目光中,她却依旧笑语嫣然。 他是不是太过纵容她了? “没有了孩子,臣妾不是能够好的服侍皇上吗?” 若是他是贪恋女色的昏君,这个说辞说不定能管点用处。 可他偏偏不是,他不但不贪恋女色,他的精明,若是去做商人的话,一定也会是个大商贾。 见鬼的“臣妾”!李昊天在心中暗脑着。脸色阴沉地仿佛要把这天也要掀翻了。 李昊天喜欢她用自己的名字自称。自称“紫棠”时的慧黠和情意绵绵,自称“豆蔻”时的顽皮和含羞带怯,哪怕她偶尔心情不好,也不管什么犯上不犯上,索性简称一个字,对着他说“我如何如何”,也胜过了此时自称“臣妾”时做作虚伪的她! 他为什么会觉得她虚伪做作呢?此时的她,不是和他后宫的那些个嫔妃们一样吗?或者,她至少比她们还要庄重些,直白些。 “要不要孩子,自然是朕说了算,哪里由得你自作主张?” “哪里是我自作主张?皇上不也说过要我不要去想孩子,一心服侍你吗?” 看来他真的不喜欢,她也索性省了那个让自己心里不舒服的谦称。 “皇上不喜欢我有孩子,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能留住皇上吗!” 这算是什么理由?从来没听说过,一个女子为了留住丈夫,宁可不再生孩子。她是存了心想要气他吗? 她那么喜欢孩子,对小天九投入那么多的母性,是什么让她下狠心喝下了那一碗碗她最不喜欢的苦药汁? 她这分明是在报复,是在赌气。在报复他夺走了她的孩子,在赌气皇家想要她生下更多的皇嗣。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他李昊天,堂堂金盛朝的一代明君,圣德皇帝,不能为一个女人而失掉了理智。 十几年以前那是借题发挥,他借机“发疯”而扫清了亲政的障碍,那场由女人开端的斗争,他是最后的赢家。 现在也不能输,这场由他发起的“争斗”,由他主导的变局,他依然可以是最后的赢家! 他本来就不喜欢有林氏血统的孩子,不是吗?有一个就已经很够。她不想做个为皇家生孩子的工具,他也不想。她若不在意,他又在意什么? 难道想到自己终将会有一日会丢下她自己,不忍心她像后宫女人那样孤独终老,想让她生个永远不会抗负重担的孩子陪她吗? “即使不想要孩子。”他的神色缓缓恢复到平静,平静下暗流涌动,“太医院有温和而不伤身体的药,你何必到民间去找这种对损伤身子的方子?” 去太医院?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吗?就算皇上不在意,太后那一关了过不去。 “皇上,你果真不怪我了?” “你不想要孩子,朕自然不会强迫你!” 那压抑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从紧咬的牙根处发出来。 她斜倚在床头,长发披肩,略显苍白的脸色带着一点点娇媚地笑容,在娇弱无力透着一种诱人的风情。那单薄的衣衫下胸脯随着呼吸缓缓地一起一伏,前胸的衣襟半开,恰当地露出一节白皙如玉的颈项,连那弯曲的弧度,也是恰到好处的。 眼睛也是细细的向上弯成最完美的弧度,甚至眼中正升腾起一抹浅浅的雾气。 那姿态,那神情,尺寸把握得正正好,惹人怜惜,叫人忍不住把她捧在手心中疼爱,却不显丝毫的放荡和过分。却叫他心底突生冷意。 这该叫什么?矜持的风情?大家闺秀的诱惑? 她果然不愧为蕙质兰心的林紫棠,林文岳的亲生爱女,学什么,都学得有模有样。 那个豆蔻呢? 那个清亮亮的大眼睛中只有他,纯真可爱的豆蔻呢?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一个失掉了林豆蔻的林紫棠,一剂拔除了毒性的普通汤药。 “皇上。”紫棠伸手握住了他放在床沿上的手,摇了摇。 李昊天低下头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那只手没有丝毫的用力,与其说是握着他,不如说是轻抚着他的手臂。 她手上的力量一丝丝的剥离了去,身子开始真正地放松放软,药力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他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 紫棠的眼中已经渐渐起升起的水汽又开始退去了,眼中慢慢变得澄澈清凉,仿佛曾经拥有过的无数个日子,只是那眼中隐隐带着一抹疑惑和犹豫。 “皇上。”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飘渺在空中的烟气。 她努力与那强大的梦魔对抗着,保持着仅有的一点清醒。仿佛这一闭眼,就要与一件重要的事情擦身而过。 他的表情让她疑惑,他的眼神教她心疼。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最终却不小心丢失了一般。 他是皇上,至尊而富有天下的皇帝,他为什么却用这样的一种眼神?仿佛她就是那根最后的浮木。叫人心怜而不忍。 “叫我的名字。” 李昊天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有种压抑的愤怒。 “昊天。” 紫棠的眼神已经开始迷离,药物的作用让她视线和主意力都无法再集中了。 “昊天,你不要怪我。” “嗯。”不是同意,而是觉得应该对此时毫无伪饰的她,给予回应。 “我也不会怪你的。” 李昊天的身子仿佛突然被震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已经带着一朵笑颜渐渐沉入梦乡的女人。 原来她是知道的,自始至终都是知道的!知道他的用意,知道他的布局,知道他的退缩! 紫棠跌人一片黑梦的甜香中,脑海中却刻下了那张脸上最后的神情。 当时那种令人惊愕的感觉,让紫棠在苏醒后一直怀疑当时是自己看错了眼。 第五十三章 出宫 皇帝出宫了! 消息虽然被层层封锁,可是还是在后宫中能够掌握消息的上层中引起了小小的恐慌。 出宫去干什么?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还是……寻花问柳? 后面这个问题徘徊在每个人的心中,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在先皇,或者先先皇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并不稀奇,可是李昊天为君二十年,还不曾这样未做任何安排就私下出宫去,甚至接连两日的早朝都已龙体有佯为由,没有上朝。养心殿内,两日来堆积的折子已经足足有一人高了。 一想到他居然只带着两名侍卫,离宫两日多却不见一丝讯息,王皇后的心里就如同被火焚般的着急。 “快说!皇上到底去做什么?” “奴才实在不知!” 何顺跪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心里念着自己的主子啊,快点回来。说好两天的,怎么时间快到了,还是没动静。莫不是在外面玩得乐不思蜀了。 “皇上出宫去,你居然不随侍左右,两日未回了,你居然也不上报,何顺,你好大的胆子啊!皇上只带了两名侍卫,若是出了意外,谁能担当得了?何顺,你想想看,到时候你有几个脑袋,让哀家砍?” 何顺一愣,心想幸亏自己机灵,悄悄调派了皇宫中二十侍卫在皇上身后暗中护卫。京畿卫也随时听候调遣。 可是看来皇后真的急了,连砍脑袋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若是死硬着说丝毫不知道,只怕掉不了脑袋,也要重重地得罪皇后千岁了。 哎,都说臣子难,哪里知道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更难做呢。 说了得罪那个主子,不说呢,得罪这个主子。 “奴才确实不知,奴才只是听皇上说,想要出宫去散散心。不要奴才跟着。” “不让你跟着,是留你在宫中做挡箭牌?” …… 不说话,等于默认。 “皇上有什么事情不开心,需要出宫去散心?” “这个……奴才确实不知。” 不能犹豫,一犹豫肯定出事。看来,他何顺还要好好练练怎么说谎。 “你是想让太后来过问?还是在我这里就解决了呢?” 何顺抬起头,偷偷瞄了一眼皇后的脸色,愠怒中带着担忧。显然为皇上的担心更胜过了被隐瞒的气愤。 宫里的人都素知皇后娘娘比太后好说话很多。皇后虽然是太后的远方侄女,可是诸般事上,心总是偏着皇上些。 “莫不是你们这些大胆奴才拿了什么书啊画啊的,撺掇皇上,让皇上动了出去的心思?” “皇后娘娘息怒,奴才们哪里敢撺掇皇上啊!”何顺大呼冤枉。他就算有着贼心也没这贼胆。 “再说了,皇后娘娘娘也该知道的,皇上可不是奴才们能够撺掇的了的啊!” 他心里想:你自己的老公你自己清楚,圣德皇帝哪里会听从别人的怂恿去做什么事情!从来都是他算计别人,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小人算计他的! “说!” “奴才确实不知,只是,皇上那天从坤安宫回来后,心情似乎就一直不大好。那天晚饭也只吃了一点点。” 何顺在心中衡量了一下,决定还是透漏那么一点点。也许皇后娘娘有办法解开皇上和林贵妃的死结。 他也搞不懂这一次皇上为了什么和林贵妃赌气。只觉得皇上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生气过。 以往皇上宠爱谁,或者冷落谁,都有皇上的深意,主导权在皇上自己手中。可这次他对于皇上的心思却是全然毫无头绪。 皇上那日离开坤安宫时,分明是被气得够呛。若不是他错看的话,那日回到乾元宫的皇上,给他一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坤安宫?” 能让皇帝如此连连失态的,果然只有坤安宫里的那一位了。纵然是十几年间已在后宫中练就了淡然处世的胸怀,陡然间王皇后的心中也生出些许酸酸涩涩的妒意。 “是,就是太后大寿,林娘娘昏倒在戏台上的那日。” 那日的混乱她自然记忆犹新。 她并不清楚林贵妃那天为了什么好端端地突然昏倒在舞台上。太后的观点是:她在做戏,当着大家的面,让众人看看皇上有多在乎她。她虽然不赞成,可是也深知那天皇上的行动,确实刺痛了许多人的眼睛。 可是,又是为了什么,亲亲密密回去的两个人,又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若是如此几次三番地闹下去,皇上还有心思处理政事吗? “摆驾坤安宫!” “是!” 她或许可以容忍皇上宠爱任何一个妃子,可是却由不得他们这样反反复复,分分合合地折磨人。而她心中的还有一个谜团,要到坤安宫去才能够解开。 几次召见林贵妃,她都找借口推脱,既然她不来,她自己亲自过去总可以吧! 紫棠自那日醒来后,精神一直有些恍惚。 虽然醒来后没再见到李昊天,似乎应该是情理之中。知道了她所做的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后,他居然没有一怒之下下令夺去她的封号,贬谪她到冷宫,应该算是很留情了。 然而让她耿耿于怀的,是一直不能确定在她坠入昏迷之前,看到的那张面孔,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到底是她在恍惚之下的错觉,还是真的呢?没有答案。 当她看到王皇后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朦胧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些迷惑。 “林贵妃,皇上出宫两日没回,你可知情?” 王皇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觉得奇怪。 往日那个端庄正经得不见一丝裂纹的大家闺秀,后宫贵妇,今天怎么在神态间看起来有点像个毫无防备之心的孩子? 难道,这才是皇上迷惑于她的真正原因吗? “出宫?”紫棠如在梦中。 几日不见音信,原来,他是出宫了! “是啊,皇上出宫只带了两名侍卫,连何顺也没有跟着,都两天不曾早朝,到现在还音信全无……想来,你也是很担心的?” 王皇后技巧地隐匿了何顺关于二十名大内侍卫尾随皇上的报告。目光紧紧盯着紫棠,果然见她黛色柳叶弯眉轻颦,一对秀目中负起了一抹忧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 “何顺说皇上去散心,却不知为何是烦扰,妹妹可知情?” 秀目中莹光一闪,缓缓底垂下去,开始时的迷茫之色不再,又成为一个层层防备,找不到一点缝隙的大家闺秀。 “皇后尚且不知,…我,我哪里会知道!” “确实不知道吗?” “不知。” “那么,既然太后准许你和太子每月十五见一面,我也多次为你提供机会,你却为何迟迟不肯见? “这…” “若说你不想孩子,那日为何又昏倒在台上?妹妹的所思所想,当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不透!” “……” “来人,把太子抱上来!” “是!” **感谢: 亲们,辛某今天收到编编通知,不久文就要上架了入v了,!可能要下一章开始,对于一些亲来说,可能看不成了。不好意思,很不好意思哦…… 在这里感谢亲们一直以来的支持。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对一直支持辛的亲们的,辛在这里跟大家说声谢谢。(鞠躬,作揖,叩头……叩头就算了吧,哈)希望不久后解禁,大家就可以全文看了。 快过年了,这里先和大家拜个早年,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春节快乐,每天都快乐吧!! 或者有些读者不喜欢v,可是大家体谅一下作者辛苦,网站,编辑等等,大家都不容易哦。加v后辛会更加认真不辞辛劳地写好文文。争取保持每周十章的更新速度,并保证质量。(质量是我的生命哦)。 本文全文大约120-130章节之间吧,25-30万字,不会拖得太长。完结后,继续龙凤之斗的第二卷到第四卷。其中第三卷欧阳洁的文,我会和编商量,全部放开放文,在大家等v解禁的时候,拿来解解闷。希望亲们支持!! 第五十四章 特使 午后的京都,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早市已了,午市刚开,马路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在最热闹的长安街上,更是多了许多来来往往的外地的、外国的商人和客人。 各种奇异的不同于金盛朝的服饰,各种肤色和奇特的长相,在这条街上都能看到稀奇。距离长安街不远,便是京城特设招待四方来使的驿馆区,而近日正是四方使者来朝的日子。 两个一高一矮,一身精干的武士装扮年轻男子,一前一后从路边急匆匆地走过。 那个矮半个头的少年显然性子更急些,他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催身后那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哥,你快点嘛!” “小菊,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高个子的正是赫连秋叶,小个子的自然正是他那个喜欢女扮男装,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赫连小菊了。 “这些年我只见过百象国的人,我想去看看纯种的特洛伊和哈努儿国的人到底长什么样。也不知道那女儿国派来的使者是不是也是女。” 说的兴奋了些,赫连小菊把肩向上耸了一下,轻轻蹦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儿。 “那叫不是女儿国!叫栖夏国。小菊,你慢一点走好不好?你看你,哪里还有点女……样子。” 赫连秋叶迈开大步,却依旧落在妹妹后面。对于小菊如此不顾形象的“狂奔”,他不觉暗暗皱起眉头,轻斥道。一时情急,差点说漏了嘴。 “好,好,好!栖夏国。哥,你真像个蜗牛!好不容易才乘父亲不在家,偷溜出门,还要你跟着我。你再这么慢,我就自己先走了!” “小心!” 赫连小菊转身头也不抬作势就要快跑,随着赫连秋叶的一声惊呼,她一头便撞上了一个钢铁一般坚硬的身躯。来人也没想到突然有人从旁边冲出来,两下惯性使然,都没来得及刹住,撞了个满怀。 “啊!哇!” “谁!?” “刺客!!” “哇!呀!呀!!” 赫连小菊被撞的鼻子生疼,脑袋生疼,手臂生疼,浑身上下全都生疼生疼的,经不住哇哇地叫起来。 那一副钢铁般的身躯的主人也吃了一惊,不觉出声喝问。是一口生硬的外邦口音。 跟随在他身后的侍从显然误会了,以为有刺客谋害主子,长刀一展就要砍向小菊。 小菊被撞的有点晕,身上的疼痛还没缓过来,又被这突然砍来的刀子吓得哇呀呀叫起来。 千钧一发中,小菊身后的赫连秋叶长臂一伸,把小菊捞了回来。 “住手,一场误会!” 赫连秋叶单臂一格,正挡在那个挥刀侍卫握刀的手臂上,硬生生震了回去。 “好身手!” 那个“铜墙铁壁”(小菊偷偷地给他取了个外号)脱口赞了一声。 他长着一部乌黑卷曲的扎髯胡须,遮去了他大半个脸颊,看起来应该属于壮年。一对琥珀色的眼眸中有如鹰般锐利的目光,此时正带着几分好奇上下打量着赫连秋叶,而对于那个罪魁祸首的赫连小菊,则只是用眼角瞟了一眼。 “对不起,是我家小弟莽撞,撞上了你。” 他的眼神过于侵略性,目光所及总让人感到几分压力,叫人很不舒服。 “好说。” “铜墙铁壁”随意地点点头,看着赫连秋叶的目光似乎正在衡量他衣服下的肌肉能有多强壮。 “壮士一身好武艺,不知尊姓大名?”虽然不大习惯,不过既然到了人家的地盘,就应该用的他们这里的谦语。 这金胜王朝的都城果然是藏龙卧虎,随随便便在街上逛街,也能遇到这样的能人。看来那位林老弟没有夸口。 “赫连秋叶。先生贵姓?” 赫连秋叶彬彬有礼退后一步,双手抱拳,行了个武人礼。 “我家王……少爷……”他身后的一个侍卫刚一开口,便被另一个侍卫瞪了一眼,连忙讷讷地改口。 “原来贵姓王?” 面前这个人虽然穿着打扮以及长相都是异族人模样,可是看他的服饰和神态,以及身后两个随从穿着打扮,必然非富即贵,背景绝对不简单。尤其是那嚣张的目光,居然颇有些睨视天下的狂妄。 王少爷?他怎么可能有个中原的姓氏?莫非不是王少爷,而是王爷?他是异族的王爷? 这样的人物,为何出现在金盛朝的京都? “王是假姓。哈努儿-阿保谨。” 阿保谨把手略抬了抬,算是回了礼,目光稍敛,变得笑容可掬起来。 他的眼角又瞟了一眼赫连小菊,正盯着他的胡子猛看的小菊吓得吐了吐舌头,缩到哥哥身后去了。 “你这个小弟挺有意思的。” “他是顽皮了些。” 像是不愿意阿保谨的目光落在小菊身上,赫连秋叶身子稍稍动了一下,把妹妹整个挡在了身后。 阿保谨用本国的语言和身后的侍卫说了一大段话,然后回身对赫连秋叶道: “我是哈努儿国的特使,初到贵国京都,刚想找个地方吃饭。‘贵国有句俗话,相逢不如偶遇,’不如请你找个地方,我们一起坐坐聊聊可好?” 话虽然说得很客气,可是语气却是毋容置疑的肯定,叫人无从回绝。 赫连秋叶感到自己身后的衣服都快要被扯烂了,只好点点头答应道:“好吧,这长安街上,数金熙楼最为清静雅致,那里应该不会人满为患,不如我们去哪里坐坐吧。” 到金熙楼的距离并不很远,赫连小菊虽然有些惧怕大胡子的阿保谨,和阿保谨的侍卫倒是很快迅速熟稔了起来。 “你们果真是哈努儿国的人吗?” “是。”难道还有人冒充吗?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没人感冒充金刀王爷啊。 “哈努儿国的人都长得你们这样。” 说着,赫连小菊把手臂上下拉得好长好长,一直拉到最大的极限,再把左右拉开,拉到自己两个宽,表示个子好大,身子好宽。 “差不多吧。”侍卫拼命忍住笑。 “哇!”那不是就成了大人国吗? 那么女人呢,牛马呢?草呢?树呢?是不是每样东西都比金盛朝大啊?好奇啊,她多么好奇!她吞了吞口水,想接着问,却看到那个“铜墙铁壁”回头瞄了“他”一眼,她立刻息音。 若是能够去亲眼看看,该多好啊! 赫连小菊向往地在心中默念着。 今天的赫连小菊或许从来没想到,有朝一日她果然实现了今日的愿望,却被置于一个至高无上而又极其尴尬的位置上。 第五十六章 巧遇 却说李昊天和赫连秋叶以及那两个大内侍卫,都大约知道哈努儿国威震四方的金刀王爷是该国大汉王的幼弟,十三岁起即领兵打仗,一张冷峻而绝美的脸庞曾经惊艳四国,据说栖夏国的女王和公主一直对他情有独衷,尤其是那位公主,曾当众立誓,非君不嫁。 他十年前一战成名,现在应该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所以几个人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个留一部扎髯胡子,看起来异国而立之年皮肤有些黝黑的和那个传说中的金刀王爷联想在一起。 赫连秋叶回到原来的雅间时,只见靠窗的桌子上已经满满地摆了一大桌子菜。阿保谨大马金刀地跨坐在靠窗边向南的主客位上。 赫连小菊正努力把一部分菜端到另一张小一点的桌子上,然后自动自发地挪过去和那两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坐在一起。留下哥哥去独自应付那个叫人令人望而生畏的大胡子“铜墙铁壁”。 “这位黄公子看来不是个普通的人物。” “哦……是啊。” 赫连秋叶含糊的应道。低下头去喝酒。 虽然他是哈努儿国的特使,只怕过一两天就要面见圣上。不过,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对面的就是皇上。只是不知道到了答案揭晓的时候,他想到现在会怎么想。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出宫,突然出现在这个酒楼。看来皇上只带了两名随从,既然让他遇到了,说不得他也要负起保护之责了。 桌上精巧的酒具都被撤到了一边,阿保谨的侍从让店小二直接端上来两坛美酒,换上酒楼中最大只的酒杯,简直就象个大碗。 “哇!豪爽!!” 赫连小菊看着面前满满一大碗香气四溢的美酒,不觉大呼痛快,端起碗来与同桌的两人一碰,仰起头一口气喝干,然后豪气万丈地把嘴一抹,一拍桌子赞了声: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们哈努儿国的男子果然都是真汉子!” 说完后硬生生没回过去看哥哥,当作不知道他从背后射来的那道利箭似的目光。 那两个侍卫不觉应了声好,也一起端起酒喝干了。 阿保谨不觉又瞟了一眼那个外强中干的瘦弱身子,他的模样明显与现在气势不符,极端不符。 他的眼中从来只有轻者,弱者和女人从来入不了他的眼中,落不在他的眼中。今天这个小个子已经是第三次引起他的注目了。 “你这个小弟有点意思。” “见笑了。小弟总是有点不自量力。”那一大碗酒,喝着倒是痛快,可是也不想想喝醉了呢? 那个瘦弱的身子不觉又矮了一寸,端酒的手有点软。 “哈哈,小子赤诚,赤诚小子吗。兴之所至,随心而已。不错不错。” “阿兄过奖了。” 两人也碰了下杯,各自干了杯中酒。 “小弟这句话说的也不错。素闻哈努儿国的男子个个英雄豪杰,率直豪爽,今日一见阿兄,果真豪气千云,让人心生敬意。请!”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哈努儿国的人最喜欢别人说自己豪爽。虽然阿保谨也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奉承的话,可是听着心中一样高兴。不觉哈哈一笑,一口气喝了好几大杯酒。 若说在两国交战期间,赫连秋叶说什么也不会像妹妹一样,这样随心所欲夸奖一个外族人。不过现在是在谈和期间,这样倒可以为和谈增加些友好气氛。 这样一边喝着酒,赫连秋叶一边不时看向对面,悄悄注意对面雅间里的动静。 自赫连秋叶离开后,李昊天一直保持着一手扶窗栏,一手端着酒杯眺望窗外的姿势,不时地轻轻抿一口杯中的酒液。 突然,赫连秋叶注意到他扶在窗栏上的手缓缓收紧,注视着窗外的神情也既不可察地绷紧了些。若不是赫连秋叶一直在仔细观察,几乎都不能察觉他前后神情姿势的变化。 赫连秋叶把视线转向窗外,只见一叶扁舟,自上流而来,顺流直下,到了快接近金熙楼的地方,船速渐渐放缓。 只见那船头上迎风独立着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相貌看不大清,只见她一头服帖的黑头绾成一对平髻,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衫,外罩淡粉色的中袖纱衣,下身是一件藕色的衣裙,远远看去,仿佛是一朵风中摇曳的荷花。 当船行到莲花繁盛的地方时,那女子对船里说了句什么,那船便缓缓驶近一片荷花,慢慢停了下来。 那女子坐在船舷上,垂下双腿,侧着身子伸手去采近处的一朵莲花。双脚从衣裙下露出来,悬空摆动,那姿态动作间倒透着几分大胆和娇憨。 李昊天的身子终于动了,仿佛那女子的举动触动了他,端起杯中酒仰头一口喝干,无人看到的那一对黝黑深邃的眼眸中,竟带着几分痛意。 这样的小船上,这样的服饰,那年轻女子若不是渔家女,也该是个平常百姓家的女孩子。赫连秋叶不明白皇帝为何为之动容。 如此平凡的一幕,为何能让皇帝如此专注如此失常?赫连秋叶一时间为自己无意间的发现感到一丝的迷惑,沉思着默默地喝酒。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声,接着听到“扑通”的一声落水声,随后便有人在大声的叫道:“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 赫连秋叶连忙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却见水面上只有那只小船在水中摇摆着,原来那女子站立的地方空荡荡的,一旁的水面上泛着一层层的涟漪,不时有一只手露出来,分明是刚才的那位年轻女子不慎落水了。 小船上掌船的是一个老者,看到那女子落水,只是拼命地叫,一边努力伸出船桨去打捞,却不敢下水去救人。 水面上的船只都距离甚远,岸上的行人都指指点点的,却无人施救。 赫连秋叶看了看对面,只见李昊天已经站了起来,目光频频投向身后的两个侍卫,那两人却眼观口口观心,半垂着头故作不知。这两个是顶尖的大内高手,都有摘花伤人,一萍度水的功力,但是他们身上担负着主子的安全,其他人的生死自然都不在他们的眼中。 只要主子没有开口,一切的暗示只当作不知道。 当下赫连秋叶也不顾得一步步下楼,索性一把拉下外衣,自二楼一跃而下。 第五十七章 英雄救美 阿保谨和他的两个侍卫终于明白赫连秋叶说自己的“小弟”“不自量力”是怎么回事了。赫连小菊第三碗酒刚一落肚,便有些醉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很醉了。只不过,虽然她酒量不行,酒品还不错,除了说话开始有些饶舌外,满脸都总是笑嘻嘻的,连对那个心中有些害怕的大胡子的“铜墙铁壁”,也消除了惧意。 “来啊,干。”她端起酒,和周围三个人一一碰了杯,一个劲儿怂恿着别人干杯,自己倒是很狡猾地只喝了一小口。 “你们都不用去,我哥哥自己就能搞定。我们就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等着看好戏吧。” “什么好戏?” “你没听说过英雄救美的故事吗?”她一边说,一边对着窗外指指点点。 “喏,我哥哥自然是英雄,那个落水的女孩子,也算是个美人不是吗?” 那样的弱质女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算什么美人?阿保谨顿觉索然无味。 他们哈努儿国属于四国中唯一全内陆的国家,连大江大河大湖都很少,人民多不善水,即使想要帮助一下赫连秋叶也是有心无礼,索性静观其变。 对面雅间里主仆三人的反应倒叫他有些意外。 人命关天,那名做主子的分明有些担心,一直关注着窗外,而他身后那两个一看便身怀不俗武功的侍卫,却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仿佛雷打不动一般,他们的全部注意力反倒在室内。 不会儿,赫连秋叶便一身水淋淋地扶着那名女子上楼来。来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却把那女子扶到了对面的雅间坐下。另一个房间的三个人也一下子全都围过来看热闹。只有阿保谨兴趣缺缺地坐在原地独自饮酒。 李昊天瞪了一眼身后的侍卫: “拿我的披风来。” 一条锦缎制成的男性斗篷把落水女子娇小的身子顿时裹得严严实实,那濡湿后更显曼妙的身段顿时隐藏在锦缎下面。 “姑娘,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吧。” 赫连小菊虽然有些醉醺醺的,可是脑子还算清醒,端过一碗酒来,灌入女子的口中。 那女子被灌了一口酒,呛了一下,这才慢慢彻底清醒过来。 “谢,谢谢。”哇,这么多俊男!她前半辈子见过的全部美男子,也没有今天一次见到的多。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她落入金熙河,穿越空间来到了……金熙楼? 她四处张望,神情惶急而紧张,似乎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这闻名京师的金熙楼,她可是只听说过,从来没有上来过呢。 “姑娘,你落水了,是这位少侠救的你。” 赫连小菊好心的指点她,把指头指向刚刚披上外衣的哥哥,试图引开她的视线。 转开了,转开头了,那可是皇上啊,怎么是你一个小女子可以直视呢,如此赤裸裸的目光也不怕被鸟啄了。 那女子的视线转向赫连秋叶,虚弱的说声谢谢,却又不自觉的转回到李昊天身上,红着脸,又说了声谢谢。 那位救她的少侠是英武,而这个人,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更好看些,虽然不像那个饶舌的少年一般清秀,可是总觉得他眉目脸颊更好看些呢。而且他整个人给人,给人……哎,她有点儿说不出,可是总觉得不像是个在路上随便就可以遇到的普通人的感觉。 不过,不过这房间里每一个人,都不错,很不错。 芳心一朵陡然片片绽放。只是开错了方向。 “姑娘叫什么名字?” “小女赵荷花,家住金熙河的下游,京城那一边。”芊芊手指伸出来,指向窗外的一个方向。娇羞的模样任傻子也看出来端倪了。 拜托!赫连小菊强忍着手扶向额头的动作。难道还要再自我介绍说些什么小女子今年芳龄十八,至今未婚嫁的话吗? 先前李昊天目光与她的相遇,看到那双眼中自己的倒影,不觉愣了一下,随后不悦地转开去。此时他听到两人的应答,眉锋又微微耸起,转头对一个侍卫道: “送这位赵姑娘回去。” “可是,主子……” “去!” “是。”主子看来真生气了,说不得他只能快去快回,只希望不要出任何事情。 “有秋叶在次,仁兄尽可放心。” “好,拜托了!!” 那名侍卫冲赫连秋叶一拱手,单手在赵荷花的身后一托,犹如大鹏展翅一边,忽的一声飚出屋外。 赵荷花“呀”的一声,还没来得及辞别,便飞在了空中。 在屋内看不见的窗外某处,赵荷花听见耳边响起一声惊讶的低呼,随后隐隐有对话的声音。 “是你们?” “我们在这里,你放心好了!” “好,看好主子,我去去就回。” “主子如此看重此女,莫非是有意于她?” “主子的心思谁能猜中,回去报告何公公好了。” “你可要留意这女子的住址。” “这个自然。” 后面的几句话,赵荷花自然没有听见,她已经被点了晕穴睡过去了。直到第二日醒来,只当做是南柯一梦。 “秋叶,你可愿意做朕的御前带刀护卫?在今年武举秋试,取得功名之前,在朕身边任职?”李昊天早恢复了平日的淡定从容,脸上一沉不变的温和笑容,让人觉得亲切却又高不可攀。 此时雅间里只剩下李昊天和赫连秋叶两个人,他的另一个护卫则守候在门外。赫连小菊早已经和阿保谨的两个随从回到原来的房间斗酒去了。 门口的珠帘放下来,外面看不清出里面,里面看起外面来却是很清楚。金熙楼的设施果然是全京师,全金盛一流的。 赫连秋叶一听到李昊天自称朕,便知道“黄公子”恢复了圣德皇帝身份,定有公事要谈,一撩袍襟,单膝落地。 “多谢皇上恩典!” “你答应了?”人才难得,等不得秋试要早早网络过来再说。 “草民遵旨!谢皇上隆恩!!” 这御前带刀侍卫,向来只有武艺高强的贵族子弟才能任职。偶尔会有来几个自民间的,都要求武艺超群,而且要被证实对皇上非常忠心,直系三族中更不得有罪犯。 而其中顶尖的人才,才可以真正在皇帝身边任职。 御前带刀侍卫,虽然没有官员品级,却因为身份特殊,通常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武艺高强的,所以可以直接参加武举中最后的秋试,而不用再经过一道道关卡,一路打上来。 今日他一朝飞跃,全凭皇上的一句话,自然是对他对赫连家特别的恩典了。他虽然更希望想师兄林子峰那样凭个人本事一路打过来,可是现在若不答应,岂不是不识好歹。 “赫连秋叶,你妹妹很有意思,朕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秋叶一愣,随着李昊天的目光看向对面,只见赫连小菊大刺刺地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手叉腰,正在和阿保谨猜拳,哪里还有点女孩子样儿。 “她,她叫赫连小菊。”惭愧!头上冒冷汗!! “小菊?好一朵小菊啊!” 赫连秋叶听不明白,皇上这句话,到底是赞还是贬。 第五十八章 真心难觅 失踪了快三天的皇上,傍晚时分终于回宫了。 “皇上,您可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奴才自己都快要顶不住了。” 何顺亲自跑到乾元宫门外迎接皇上的归来,然后一路跟在李昊天身后走进内室,不停地喃喃诉着苦。 李昊天伸开手,让服侍的宫女为自己更衣。瞟了一眼一脸苦相的何顺,状似很不经意地问道。 “都是什么人来问过了?” “太后差人来问过皇上的病情。”幸亏他机灵,也幸亏来的不是那个难产的秦夫人,才勉强没有露馅。 “皇后娘娘,温妃娘娘,徐妃娘娘,其他的几位夫人,还有几位太妃娘娘……都派人来了…”似乎少了一个什么重要人物,何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还有呢?” “今日午后,皇后娘娘亲自来过。逼问了奴才好久呢。” “……?” “哦,皇后离开这里便去了坤安宫。不知道…” 看着皇上换完了衣服却一直悬在空中迟迟没有放下的两只手臂,何顺自动消音。 没有吗?没有吗?他消失了两天,称病卧床了两天,连想来不问门外事的太妃们都来问了,她却居然连差人问候都没有吗? “皇上,是不是要摆驾养心殿?”那里堆的折子都快要比他高了。 何顺看了看慢慢垂下手臂的皇上,小心翼翼地问道。现在的皇上看起来非常危险。 “朕现在去坤安宫。” “是。” 何顺低下头去,不敢反驳半句。他就知道,就知道会是这样。无论林贵妃怎么得罪皇上,皇上心心念念的还是她。 “罢了,先去养心殿吧。”他还做不了不顾国事的昏君。他也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不会在一怒之下作出叫自己后悔的事情。 当李昊天处理完国事,来到坤安宫的时候,已经月在中天,深夜了。 紫棠已经睡了。经历了白天的大惊大喜之后,悬着几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睡得很沉。 李昊天轻轻来到床前,却见床上的她睡得那么安详,熟睡的笑容中还带着一丝丝甜意,叫他心生妒意。 在他身边时,从未见过她在睡梦中露出如此甜蜜的笑容。 曾经有好几个夜晚,夜半梦醒时他看着怀中熟睡的她,惊讶于自己对她的容忍,以及越来越深的眷恋。 她通常都睡得不实,喜欢做梦,爱在梦中皱眉头,叹气,还有淡淡的笑。 此时,是谁入了她的梦?让她笑得如此毫无戒心?是林文岳,林子峰,还是李天佑?或者,是什么他该知道而不知道的名字? 心中有些恶狠狠地想着,想要把她摇醒,问出那个名字。 手到枕边,却变成轻抚,抚过白玉般光洁白皙的额头,撩起一缕散落在枕上的发丝,放在唇边轻吻。 在做了那么多之后,他突然想剥出她的真心来看一看。 她的心中可有他? 他要怎样才能逼出她的真心来? 愈是得不到,愈想得到。越难得到的,就越觉得珍稀。有朝一日他若得到了她的真心,当她全心全意地对他时,是不是他终有一日也会心生厌倦的? 聪慧如她,是不是也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不肯对他付出真心? 他突然想起白天金熙楼上遇到的那名女子,她用那么灼灼的目光看着他,很显然,即使没有了皇帝的光环,只是作为一名男子,对于一个年轻女子,他还是有十分的吸引力。 那少女的眼底也满满地烙着他的倒影,可是,当时他心中浮现的,却另一个女子。 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他一时不察,失足跌落在自己挖掘的陷阱中,现在能做的只有借力使力早日跳出来,或者索性把那个罪魁祸首也一起拖入这陷阱中。 他怎能容许另一个女人占据同样的位置! 若是他的生命中真有第二个豆蔻,他会在初遇到时直接杀了她,省得承受之后的诸多煎熬! “昊天。” 睡梦中的紫棠喃喃地叫了一声。李昊天一惊一喜,以为她醒了,却见她翻了下身,脸转到外面,依旧沉沉的睡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秀眉微颦,似乎有无限愁丝。 李昊天就那样一动不动地注视她,案几上摇曳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墙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黑影。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邦!邦!邦!”打更的声音,他才终于站起身,无声地离开了。 月儿西斜,孤独地挂在半空中。偌大的皇宫静悄悄的,依稀有几点光亮,只有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路上,颇有点“众人皆睡我独醒”的寂寞味道。 快到乾元宫时,圣德皇帝突然停住了脚步。 “何顺!” “皇上有何吩咐?” “那个叫什么荷花的女子,你可知道她确切的下落?” “奴才这就着人去打听。明日便把她带来。” 看来那些人禀报的确实属实了,皇上这次出宫不但有艳遇,而且还上演了一幕叫人感动的英雄救美呢。 “先不用带来。你且叫人看着,朕有用。” “是!” 不管皇上要拿这个赵氏荷花派什么用处,只要能带皇上走出林娘娘的阴霾,重新恢复到往日那个从容淡定的皇上,那赵荷花就算是功德无量了! 林娘娘,奴才得罪了。实在是您的杀伤力过大了些,皇上这样因为您一日喜一日忧的,时不常还会大怒,奴才们有几条命够吓的啊! 何顺在心中默念的,没发觉自己的声音中过于兴奋了些。 “朕这次出宫遇到的事情,不要让宫里人知道了。” “是。” 李昊天看了眼何顺,知道自己这句话根本是多余。看何顺的表情,也知道那些暗中跟随在他身后的人,都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 或者根本无须他过多动作,一切都会顺利成章的完成。心中的一个计划悄然成型。 这天下都是他的,纵然是他掀起多大的风浪,别人也只有承受的份儿! 第六十章 议和 “两国议和,自然不光是停留在谈和的地位,我们可以缔结军事互助同盟,互为功防。这样不光我朝与哈努儿的边界可以保持和平,其他与我国接壤的两国,自此以后也不敢对我国轻举妄动了!” “只是,这次和谈要提防第三国的破坏。其中曲折,容臣详细禀明。” 这意思是说,他有悄悄话要和皇上说。李昊天点点头,一副愿闻其详的耐心模样: “爱卿上阶来吧。” 林子然趋前几步,来到玉阶下,迈上一层用,只有他和皇上(一旁随侍的太监自动忽略)听得见的声音禀道: “想那哈努儿国,王后亦可当政。前朝大多选一不出闺门的弱质女性,和亲后只不过屈居后宫一二十年,往往英年早逝。皇上最好能选一心爱我金盛的强势女子和亲,并派一能人保驾送嫁。若未来能够入主哈努儿的朝政,那么即使我国不能操纵哈努儿的朝廷,两国的友好关系,至少在未来四五十年,不宜打破。” “你怎么能肯定对方能够接受这个条件?” “当然我国可以辅以重利,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人员物品,甚至小小的边境城池,都可以作为和亲郡主的陪嫁,作为未来掌权时时可以借助的力量。” “而且靖远将军密信中告知,那哈努儿国的实权人物金刀王爷,也有此议。现在哈努儿国内争夺未来继承权的斗争正在白热化,若我们能够运用得当,切入点正好,只怕达到微臣提议的目标,并非不可能。” 果然是好计!心思够歹毒,用心够阴险,计划得够缜密,放长线而钓大鱼,让人而不能拒绝。 甚合他的心,也极如他的意! “不知爱卿心中可有人选?”莫非他想趁机把林家的势力触角伸到哈努儿国去? 林子然如此聪明的人,自然明白皇帝心中的忌讳,懂得赶快自避嫌疑。他状似无意地道: “人选自然要皇上来选,靖远将军说,对方不喜欢养在深闺的娇弱女子,最好是武将之女。林氏女子中只怕没有合适的人选。” 李昊天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李昊天早知道林子然是个难得的人才,聪明博学,为人正直,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对事情自有其独到的见解,未必事事依从身为左相,被许多文人墨客赞誉为当朝能相的父亲林文岳。 从这件事情来看,他具备了一个成功政治家该有的一切:心思缜密,不择手段,用意长远。 若林子然不是林文岳的儿子,若不是他的年纪尚轻,还缺乏一些历练,只怕李昊天真的会早早开始培养他作未来的宰相。 环视整个朝堂,却真的找不出第二个比林子然更合适的人,可以在未来替代林文岳现在的位置。几个勉强可以比肩的人才,也全都出自林文岳的门下。 若没有林子然,或者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另选他人。说他挑剔也罢,说他眼中不揉沙子也罢,可是要他人才当前,却去重用一个庸才,确实于心不甘。 哎,这难道就是李氏王朝的宿命吗?他堂堂金盛王朝,居然找不出第二家如此才华横溢人家吗? 王湛果然是老朽了,用了二十几年,居然不能发现培养一个可用的人才!找到一个赫连秋叶已经耗去他多年的精力,还是林子峰的师兄弟呢! 原本心中的那份笃定,此时开始有点动摇起来。 若不是在朝廷中提襟见肘,他哪里用得着在后宫为自己设置重重障碍? “爱卿所言甚得我心。这些也是林左相的意见吗?” “家父不赞成插手别国的事务,所以微臣不曾书写奏章,只想面奏圣上。” 李昊天和林子然自然都知道这些都是废话。这样的内容,这样的用心和目的,如果写到奏章里,岂不是……怎么说呢,君臣的私密之事,不足为外人道哉。 “靖远将军……” “好多事情家兄不方便写到给圣上的传报中,只是在家书中叮嘱微臣,要微臣当面提醒圣上。不过微臣刚才所奏之事,家兄并没有提起。” “既然如此,这些小事也就不必让他们分心了。” “圣上放心,微臣自然会让这些话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君臣两个彼此看看,突然都有些心心相惜的感觉。 “子然。”圣德皇帝的声音很柔和,看着林子然的目光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人。 他如此的称呼分明是把林子然当作朋友而非普通君臣关系了。 “万岁?”林子然受宠若惊。 圣德帝果然是个笼络人心的高手,只是因为一个可用的计谋就豪不吃力地对他这样人微言轻的臣子放低身段,态度如此真诚不做作。 若不是他向来知道皇上想方设法为他的仕途设置了重重障碍,只怕此时让他公然背叛自己的父亲,他也会在所不辞吧。 “你见过那个哈努儿国的特使吗?” “微臣不曾见过。不过,听家兄信中提到,对方这次派来的特使,必然是位极难缠的人,只怕来者在哈努儿国的身份非常特殊。” 李昊天沉吟了一下:“你最好见见他,或者用心结交一下也好,朕虽然不知来人的真实身份,但是那个人,绝非等闲之辈,或者未来对我朝有用出也说不一定。” 以林子然的机灵和深谋远虑,对于那样一人物,只怕会和他私下建立一个属于臣子的攻守同盟也不一定。 这样的同盟关系,对于两国,许多时候更多是好事,更少有坏处。当然了,前提是,两个人都是把国家看得比自己的利益大的那种臣子。 “微臣遵旨。回去一定会会这位特使大人!” 满朝文武,都眼巴巴地看着君臣两个,当着众人的面前,“私下里”嘀嘀咕咕地说了很长时间,而且可以看得出来,两个相谈甚欢,尤其是皇上,好久没看到他如此和颜悦色了。 离得最近的除了林文岳,就算是王湛了。他努力地竖起耳朵,才抓住了皇帝轻轻飘过来了一句话: “令妹……” 令妹?林子然的令妹不就是林氏紫棠,林贵妃吗?怎么皇上当朝和二舅子探讨起自己的妃子来? 变天了,真的变天了! 第六十一章 花塚 来自相爱的人的伤害,是不是最彻底最痛心的? 而比痛更难受的,莫过于即便是痛彻心扉,却依旧要装作默然无觉。 林子然突然一夜之间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 皇上不但接受了林子然的建议,达成了一项君臣“密议”,而且把他从翰林院调任到枢密处,官升三级,直接担任了主管外部事务书记,全权负责各国使者和处理邻国的关系,尤其是和哈努儿国的和谈。 聪明而有些自负的林子然,很会恰当地把握自己的身份,自然不会参与到皇帝的家事中。皇帝提到“令妹”二字,他相当然地当作他说的是紫苏,一句话便把话题带开。 当然了,这并不表示他真的会忽视掉“林贵妃”这三个字。 后宫之中,虽然从宫殿的宏伟高大,和装饰的气派豪华上来讲,皇后的坤宁宫和太后的福寿宫都要超过坤安宫。坤安宫的建筑风格更偏重于雅致精巧。 可是因为坤安宫的位置处于乾元宫的另一侧,这边建筑的宫室相对较少,后面又紧邻御花园,与福寿宫隔湖相望,所以坤安宫整个院落的面积很大,几乎仅次于皇帝居住的乾元宫。 整个坤安宫,后花园就占去了大半的面积,为了紫棠新挖通的荷塘与御花园的大湖相连,只要通过一道安装了铁栅栏的拱形门,便可直接把船划到御花园的大湖,畅游湖景。 一艘小船一路自荷花丛中穿过,向御花园的方向驶去,船上只有紫棠和小玉主仆二人,其他的随从和皇帝安排在两岸的纤夫和护卫等等,都被紫棠早早打发掉了。 “小姐,你是不是也太不爱争了?” 皇帝负气而去,不闻不问也就罢了。皇帝生病痊愈,几乎所有妃子夫人们都乘机去献殷勤,以期引起皇上特别的注意力,自己的小姐不但不去,却还有闲情逸致来游湖。 若是争起来,只怕那些妃子夫人,甚至皇后娘娘,哪里是自家小姐的对手。皇上对小姐分明是另眼相看。 紫棠撑着伞坐在船尾,不时悠闲地伸手拨弄着两岸的莲花和荷叶。 “争什么?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早晚要失掉。为了一个不可能属于任何人的东西,却打个头破血流,有意思吗?” 此话中似有无限玄机,小玉侧着头想了想,只好放弃:“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快划船,过了前面的拱门就到御花园了。” 放下伞,她也拿起另一对浆帮忙划起来。 “小玉,最近晚上没有什么人来过吧?” 紫棠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想起那晚逼真的梦境,心中有些不安。 “我晚上睡得死,哪里知道有没有人来。” 小玉的眼光闪烁着,不敢直视紫棠。 “真的不知道?” “小姐,小玉哪里敢对小姐撒谎啊。”小姐小姐,可千万要原谅小玉,小玉这一切都是不得已。 撒谎是遵圣命而不得已,就算是背着你做了什么,也是一切为了你好啊。 上面有大人罩着,相信菩萨也不会怪罪于她的! “哦,那是我多心了。” 紫棠兀自陷入自己的沉思中,并没有对再小玉深究,也没看到小玉偷偷缓了口气。 难道真的是他入了自己的梦吗?少了清醒时的纠缠,谁能想到他却又追到她的梦中。难道他真的不肯不放过她吗?还是,不肯放手的是自己? “小姐,门好像关着呢。” “那里有个小港湾,不如我们停靠在那里,你回去找总管拿钥匙。” “好啊。” 登上河岸,小玉一路小跑回去拿钥匙。紫棠独占无聊,索性顺着岸边的一条小路散起步来。 虽然已经过了两年多,可是坤安宫的这一角,她却没有来过。每次都是划船远远地路过,从不曾登岸。 这里显然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有人走过。大块的被凿平的石头铺成的路面中间,都长出了杂草。 一道树木形成的屏障挡住了去路,仿佛鬼使神差般,紫棠拨开树枝,顺着依稀可见的小路一路走过去,却发觉里面别有洞天,路边种了很多花草树木,不时有鸟儿飞起来。 突然在树林的中间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空地的中间有一个石头垒砌的小土包。前面似乎有一块石碑,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座极其小型的石砌坟冢。 那小小的石塚不像是被荒废很久,但也看得出并没有被人仔细照顾。 一时好奇心起,紫棠慢慢走近,却见那石碑上赫然刻着几个字“宁儿埋香之处”。 石碑上刻的字迹有些歪斜,有些笔触显得绵软无力,显然是出自一个女子的手迹。 宁儿是谁?是谁能够在这个坤安宫的后花园中,保留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 宁儿,多好听名字,让人涌起无限遐想,是已故宁贵妃吗?可是似乎没有人会用自己的姓氏自称的道理吧。而且,听说宁贵妃是个极其精致而讲究的人,她留下来的东西也绝不会如此简陋吧。 从那字迹和周围的景物看,显然眼前这个小小的花塚已经年代久远。石碑上一个字的比划上,有一块小小的褐色斑点。 四下看看,这里原来应该是一片樱花林,在开挖荷塘,改造后花园后,好多枯死樱花树被挖走,改种了杏树和桃树,靠边上的地方还种了蔷薇,夹杂着剩下的稀稀拉拉的樱花花树,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现在的季节,杏花和桃花已经败落,果实却尚未成熟,只有一侧的蔷薇开得旺盛。 紫棠蹲下身去,顺手拾起地上一朵刚刚掉落在地上的蔷薇花,手指轻轻地抚上石碑,顺着浅浅的刻字描画起来。 想象着当年此地一大片樱花盛开,周围一地的缤纷落樱,一个女子在此亲手堆起一座小小的石塚,埋葬一地的香花,那该是多么动人,多么美丽的一副场景。 一个模糊而突兀的念头突然涌上心头,让紫棠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是“她”吗?那个传言中暴毙坤安宫的“她”,叫宁儿吗? 宁儿?宁儿……不该是她原来的名字,是他起的吧?若真是如此,他给“她”取这个名字有是什么用心呢? 她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什么重要的讯息,却又瞬即而逝去。 手突然抖了一下,低头一看,却是被石刻的一个尖角划破了手指,一滴血珠滴在石碑上,正好落在那个褐色的斑点上,缓缓地渗透进去,掩盖了原来的褐色斑点。 第六十二章 选秀 “小姐,小姐,你在哪儿?” 从树林外面传来小玉急促的声音。显然她回来后却一下子不见了紫棠,十分着急。 “小玉。” 紫棠应了一声,顾不得再仔细研究,站起身,顺手把手中的那朵蔷薇花放入了挂在身边的荷花香囊里。 “小姐,你是在里面吗?” 小玉显然是一边说,一边在朝里走。只听得刷刷刷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惊起几只飞鸟。 “小姐,你没事吧?我进来找你了。” “不要,小玉。”下意识的,紫棠不想让另外一个人来到这里。 “你站在那里别动,我一下子就出来。” 也许是走了一次路熟了,进去的时候觉得那林子很深,走出了却也没费什么事。 小玉看到小姐完好无损的走出来,带着一身草木的清香,终于放心的舒了一口气。 “小姐,你吓死我了。刚一回来,却没看到到半个人。若不是船就停在那里,我还以为自己是走错了路呢。” 说着递上来手中的信。 “谁的?” “二少爷传进来的。” 林子然?紫棠接过信来拆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小姐?” 手一松,那封信随风飘落到水中,顺水流漂到一个水湾处,慢慢地沉了下去。 不不不,没什么的,天没有塌下来,镇定!这正是她想要的,不是吗? 早在她喝下第一碗那如墨汁般的苦涩的药水时,就下定决心远离他,让他淡忘她,让他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不再纠缠,不再沦陷,不想让思恋牵挂着他,不想让他再入梦中,不想品尝这心痛的感觉。 可为什么,只是这样一个平常到无法在平常的讯息,就能让她尝到心如刀割般的痛? 在她之前他已经有三宫六院了,在她之后,也自然少不了七十二嫔妃。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没什么,坐船回宫吧。” 紫棠镇定地迈出脚步,平缓地一步步向停靠在岸边的小船走去。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多么机械而绵软无力,仿佛踩在云朵一般,幽深乌黑的眼中仿佛无底的深潭,眼中不曾落下一丝倒影。 小玉不敢多问,上前小心地扶住小姐等船,入手才发觉小姐的手冰凉冰凉的,双唇却殷红如血。 主仆二人回到了坤安宫,紫棠的眼中,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无波,只是眼中那朵的光彩不见了。 “小姐,到底怎么了?”小玉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二少爷的信中写了什么让小姐如此难过。 “皇上要选秀女了!”紫棠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选秀?” 那就是说皇上要纳新妃喽?这一段时间以来,在小玉心中慢慢堆砌起来的李昊天高大柔情的形象顿时轰然倒塌。 是谁说:女人心海底针?这帝王之心,只怕比海底针都难测! 原本还想把小姐今日小小的失态委婉的告知,现在看来不能说,永远也不能说! 圣德皇帝登基以来,除了当年选皇后举行过一次这样的选秀,之后别说大选了,即便是后宫中的妃子们都是通过非常小型化的内选,或者用其他的一些名目入宫的(比如说她林紫棠,就是以琼花宴探花之身入宫的)。 这一次,如此大张旗鼓却又是为了什么?紫棠不懂,王皇后也很纳闷。 原本王皇后对于由太后提议,父亲出面向皇上奏议的“选秀”之事,抱着应付的态度,让内务府备了文案送交皇帝批示,结果让她感到非常奇怪的是:不但皇帝居然同意选秀,而且还说不如大选小选内选一起举行完好了。 虽然他的意思有点“省得你们没过几年又来烦我”的意思,可是这样的决定还是足以让人大跌眼镜。 而让王皇后更加纳闷的是:当她试探地问皇上,此次选秀该是怎样的规模,以及评定秀女的标准时,皇帝居然要她把这次选秀的事情,交给林贵妃去主持。 “皇后为朕治理后宫,操劳多年,也该是有人分忧的时候了。林贵妃责无旁贷,就让她主持这一次的选秀吧。” 当时李昊天这样说完,便变换话题,表示不用再议了。 道理是这样没错,在后宫皇贵妃对于皇后,是有点像朝堂上宰相之于皇帝,有辅佐治理后宫的责任。 可她怎么总觉得他的话中,乃至这整件事情,都透着蹊跷。 皇帝说那些话时总让她觉得有点恶狠狠的幸灾乐祸,抑或还带着某种看好戏的期待。 或者,看好戏的应该是她才对吧?皇帝如此大动干戈到底想得到什么?他又能得到什么? 王皇后拿着那支内廷的公文,不觉有些踌躇起来。 “嬷嬷,其他各宫室的主子们都在忙什么?” 现在皇帝要选秀女纳新宠的讯息,应该已经散播了宫廷的各处,没道理这么平静的。 “各位主子们,都说唯皇后娘娘马头是瞻。”王嬷嬷回答问题向来是言简意赅,而且不带任何个人色彩。 “那边呢?”王皇后的下巴稍稍朝窗外的某个方向扬了扬。 “目前看,还毫无动静。”王嬷嬷想了想,难得的又加上一句自己的判断:“不过,她应该是知道了才对。” 两人都心照不宣。这个“那边”自然是指坤安宫,坤安宫自然代指里面的主人林氏紫棠,林贵妃。 “嬷嬷,你说我是不是判断错误呢,这两人,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在?” “皇后娘娘向来有识人之明,怎可轻言失败?” “或者,这次皇上出宫,真的结识了新欢,乃至于……” 何顺虽然没说,可是他派去的那二十名侍卫中有皇后的人,皇帝在外面的行踪自然会原原本本地报告给她。 后宫中类似这样的眼线还有很多。虽然她并不喜欢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但是从十几岁开始执掌后宫并且能够保持这么多年的平静,没有一点手段是不行的。 “纵然是皇上在宫外遇到的那名女子真有那么特别,足以引起皇上的注意,皇上也不是那种轻易动心,容易放手的人。” 是啊,那么多的后宫女子从未让他驻足,只是因为他是个非常冷情而又专情的人。当年的那场风波至今叫人难忘。 “或者,问题根本不在皇上这边,而是在那边。”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只有林紫棠肯对皇上付出真心,能够为了皇上而牵制林家,这朝堂之上的平衡才能不被打破,权力转换可以平稳地过度,不至于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只要赢得了林家的忠心,金盛王朝的繁荣才能够长期地保持下去。这自然也要皇帝的真心去换取。 她并不想过多地参予朝政,但这不表示她不了解不关心朝堂上的微妙均衡和所面临的危险。 有谁能知道,金盛朝未来几十年的太平盛世,会取决于后宫中的这些女人们? 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女人,已经足以左右皇帝的喜怒哀乐,甚至,更多! 第六十四章 试探(下) 过了好一会儿,也许只是短短的一瞬,紫棠的声音又变回了程式化的客套。 “好,祝你秋试一举夺魁。” “多谢娘娘,微臣一定尽力。” 故人久别重逢,本该要叙叙旧的,可是她们却不能,不光是因为此时此地的不和适宜,彼此身份的差异也已经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鸿沟,一个几乎是一生永久的隔阂。 连再次见到他后的惊喜,也被刚才在他眼中看到的那过于浓郁,过于执着而赤裸裸的情谊,给生生逼走了,只剩下担忧。 她究竟错过了什么?她又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二夫人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轰鸣。 扫视了一圈全都低垂着头的宫人侍卫们,她脸上一肃,整了整衣冠,走进芳亭阁去。 排在队伍后面的人自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即使稍稍靠前一点人也只不过是能看到贵妃娘娘在问一个侍卫的话罢了。 靠前排的两三个秀女,看得自然比较清楚一些,也断断续续能听见几句两人间的对话。 似乎贵妃娘娘认识这个侍卫,聊了几句关心的话,如此而已。 秀女们没有谁看清楚那侍卫开始时的眼神,也不知道在后宫中娘娘们和皇上的侍卫是如何相处的,自然也就不懂得怎样是合乎礼仪怎样又是不合礼仪的。 然而,站在队伍中第一排的秀女中,正好有一位认识赫连秋叶,而且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一直盯着他看,自然也就很清楚地看到了他投向贵妃娘娘痴情不移的目光,而后又好奇地竖起耳朵仔细听清楚两人之间的对话,并且动用所有的想象力,展开无限遐思,猜测对话之中和之外的含义,以及两人说话的声音中所蕴含的可能与不可能的情谊。 哦,天哪,那位娴静端庄找不到半点瑕疵的林贵妃,和年轻英俊的赫连侍卫…… 爹爹说得对,这后宫中,果然不是个单纯的地方呢! “喂,赵荷花,你在想什么,快走了!”一旁的人拉了她一把,差点把她拉得跌倒。 “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你不知道我是皇上钦点的,一定会封妃的吗?” 说着自顾自的敛了敛衣服,仰起头向里走去。 “哼,等我当了皇妃,你早晚要倒霉!” 似乎听惯了她的这些宣言,其他的秀女们都暗暗翻白眼,不去理她。 虽然没几个人相信她的疯言疯语,可是她样貌说不上倾国倾城,才艺略通,身家背景简单,能以一个普普通通小家碧玉的身份,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自然有几分不同寻常。 除了两个身世相近的秀女,其他的富家千金贵族小姐索性见到她都绕着走,让她在短短几天便尝尽了人情冷暖。 让紫棠感到意外的是,皇帝和皇后都已经来了,正端坐在芳亭阁中品茶,那悠闲的模样,到像是正等着赏花,或者是看戏。 紫棠带着秀女们鱼贯而入。她端庄地迈步进去,直接走到靠近皇后的一侧的椅子坐下,目光半垂着不去看李昊天。 “皇上,皇后,秀女们都到齐了,请过目。” 秀女们两个两个的见礼。那赵荷花行礼之中居然大胆地用目光注视着皇帝。 王皇后端起茶杯喝茶,装作没看见,而皇上今天似乎心情很好,不但不反感,而且似乎觉得很有趣,微笑着冲她点点头,赵荷花立刻露出夸张的娇羞表情。 大家不觉都暗暗祈祷,最好贵妃娘娘趁早把她送到御厨房去好了。 “这名秀女名叫赵荷花,不知皇上可有点印象?” 居然不顾礼仪,如此公然调情,真是有违身份啊,有违身份! “噢,朕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她。” 李昊天似乎笑得很开心,目光灼灼地盯着紫棠。 “哦,这倒是她的缘分呢。” 缘份?不知是孽缘还是良缘呢! 听到赵荷花三个字,王皇后不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把视线投了过来。 这个赵荷花除了纯然一派近乎粗率的天真,在一群淑女中间显得有那么点格格不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女子远远看去,动作身姿有透着那么一点熟悉,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她像谁。 “赵荷花,你抬起头来。” 赵荷花抬起头,目光却又不自主地转向皇帝的方向,却看到皇帝的目光正越过皇后看着另一侧。 目光随着转过去,看到林贵妃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面容平静无波,目不斜视,似乎完全不知道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赵荷花眼尖地发现她露出袖口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主椅子的扶手,隐隐有些泛白。 看到她居然当着皇帝皇后的面,如此大胆地看来看去,王皇后不觉露出了笑意: “看来此女果然不简单,难得仅仅一面之缘,便给皇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李昊天自然能听出王皇后语气中的调侃来,收回目光扫了一眼赵荷花,却见她立刻娇羞地半垂下头去。 “也谈不上印象深刻,当时只是觉得她有点意思。” 这句话他倒是没说假话。不过其余的就另当别论了。 他索性把身子也转了一下,正视着另一边的紫棠: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能够通过爱妃苛刻的挑选,这真让朕忍不住对她另眼相看呢。” 屋子就这么大,躲来躲去,也躲不过他的视线范围,她想要躲到哪里去? “皇上的意思是,紫棠倘若不让她通过最后的终选,自然要背上苛刻的罪名了?” 紫棠微微皱起眉头,眉目轻颦的样子越发叫李昊天转不开视线。王皇后似乎很习惯了这种被人视若无物的情形,坦然自若,径自在想她的心事。 “哪里哪里。若是爱妃现在说这些秀女全都不堪入宫侍君,朕自然立时立刻打发她们出去。朕只当爱妃是一片好心,为朕操劳呢。” 他在暗示什么? 紫棠轻咳一声,目光迅速的扫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开头去。不知是生气还是什么,她的耳朵隐隐有些红了。 “紫棠既然接了这差事,自然会尽心尽力,哪里会如此草草了事,让皇上失望呢。” “好,好!” “好一个尽心尽力!朕等着。” 第六十五章 李代桃僵(上) 俗话说“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林家的子女虽然都非常优秀,但却是各有特色,各自不同。 林子峰天纵英才,几乎可算是天生的将帅之才,甚至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超越的。这不光体现在他超人的十八般武艺,精通兵法排兵布阵,还在于善于遣将用人和治军统兵。 他治军极严而爱兵如子,胸怀宽广从不挟私报复,赏罚分明,即使对于自己的错误,也从不吝于承认。 他所率领的军队被称为“峰军”,每个军人和士兵都已成为峰军的一员而感到骄傲。在战场上,他的敌人从不敢轻忽对待出现哪怕一小股的“峰军”。因为,那也许就等于失败。 林子峰的成功和令人敬佩之处,还在于忠于国家和懂得自谦。他统领过的士兵都知道在林将军之上,第一个所要效忠的对象,是金盛朝以及他们的至高无上的君主:圣德皇帝。 他不会持才傲物,更不会居功自傲,他知道不能功高震主,总会把每一次的胜利掌握地恰到好处,而不至于战功卓著到引起全民的瞩目。只是这个恰到好处对于有些明眼的人来说,有些太过刻意了。 即使是和林家不同戴天的政敌们,也几乎找不到他的任何把柄来。 这样一个过于完美毫无瑕疵的人,尤其是一个过于完美的将领,往往会令他的君主感到无力,尤其是那个君主并不昏庸,而且善于喜欢统辖和摆布臣子。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比如上一次林子峰不顾有犯上之嫌,出人意料地在来信中表达了对自己妹妹处境的担忧和不满,还是让李昊天感到些许他为人兄长的可爱,对于靖远将军难得表露的真性情,他自然也乐得就坡下驴地成全他。 不过,李昊天的心中总还是有点小小的不舒服,不知道为了什么。 而林子然就不同了,他和父亲一样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有治世之才。但是,相对于林文岳的老谋深算和内敛圆滑,他更加少年意气,锋芒毕露一些,遇事敢言,言必尽,而且往往言辞犀利,一语中的。 有冲动却不妄动,很显然,林子然这样的外向人才,更容易控制,更加可用一些。 李昊天显然是个知人善任的好皇帝,用人不拘一格,也懂得及时更正自己的错误。虽然过去因为林文岳的缘故而时常打压林子然,可是他仅一动念之下,林子然便迅速升腾发达,成为红的发紫的一颗政治外交新星。 林子然也没想到,和哈努儿国和谈的事情,居然足足谈了一个月才有些眉目,双方达成共识,只需要等公文送给皇帝过目后,便可以签字了。 好多时候,他根本觉得阿保谨是在有意拖延。这样危险的一个人物,留在京城一天,就担着一天的风险,他巴不得早早送神走,可是以阿保谨的难缠,即使才思敏捷如他,把工作做到这种地步已算是非常了不起了。 至少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而且他金盛王朝也没有损失太多。还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此时,一个月来难得的闲暇,他端详着站在博古架前仔细欣赏的阿保谨,忍不住问道: “阿兄,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并不思念家乡啊?” 他曾经仔细描述阿保谨的长相,写信去询问兄长对方的身份,可林子峰的回信中却只是几个字:此人非比寻常,然弟小心! 显然大哥知道对方的身份却不告知,到底对方是个什么人,让大哥如此三番五次地提到“小心”二字?他很好奇啊! “怎么,林枢密在赶我吗?” 阿保谨挑挑眉,回头瞟了一眼林子然,有转回去继续他的品赏。 他今天身穿着哈努儿国的长袍,窄袖款襟,腰间系一根色彩凝重刺绣的腰带,虽然还是那部大胡子,可是看起来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变了,变得顺眼了,好看了,不再那么粗狂了。 林子然很好奇那把胡须下面的真实面孔。 “不知阿兄在哈努儿任职哪里?” “靖远将军没告诉你吗?”阿保谨拿起一个通透明亮的瓷质水洗,有些讶异金盛朝何以能把一个小小器物做得如此精美。 “家兄没有详说。”有些懊恼的声音让阿保谨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冲他呲牙笑了一下, “哈,那就是你不能知道了。” 以这个林子然的性格心机,若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说不定会想方设法把他扣押在金盛也说不定吧。 知其弟者莫如其兄。靖远将军用意良苦了。 “阿兄流连此地,不会是想看热闹吧?” 这一个月,京城里最大的热闹,莫过于皇上的选秀活动了。 “要让自己的妻子为自己挑选新宠,你们金盛朝的皇帝还真想得出啊!” “不过,说实话我更好奇你们林家的这位贵妃娘娘哦。” “我更好奇,你和皇上是怎么认识的?……不要说我说的不对,第一次陛见我就在旁边,你们分明不是初次见面。”林子然巧妙地转换了话题。 “这个不说也罢了。林枢密,说实话你这位妹妹不简单哦。”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子然,似乎没注意对方已经铁青的面容。 “有机会,我真的很想见见她,如此坦然接受,还要为丈夫训练女人。” 其实他更好奇她如何想出如此化繁为简的方法,能把别人需要大半年的工作,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林家的人唉,个个都让他刮目相看。外界无不传说林家掌握着大半个金盛朝。看来这传言也绝非空穴来风,虽然那个李昊天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个被人控制的傀儡。 “难道你们哈努儿的国君就没有三宫六院吗?”被再三的触及到痛处,林子然真有些火了。 “在我们哈努儿国,只要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若是她嫁了人却过得不好,管她是王妃还是什么身份,直接闯进去劫持了走。哪怕是天涯海角!” 他这段豪气万丈的话,可他却说得轻飘飘的,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说完了只管笑着盯着林子然看。 “本朝的贵妃不是你能够觊觎的!” 阿保谨话有些答非所问,可林子然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似的。看着他的表情再仔细想了想,突然间恍然大悟地涨红了脸。 “阿保谨,你在想什么,她是我们的妹妹!” “就算是妹妹,难道她不算是你们心爱的女人吗?” “这难道就是你们哈努儿国的逻辑吗?简直荒唐!” 林子然一甩袖子,刷过转过身去背对着阿保谨,声音闷闷地道: “阿兄既然闲着没有别的事,下午就自己随便逛逛吧。我进宫面圣去了!” 走到门口,他又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早点结束了,阿兄也好早点回哈努儿去,别让你心爱的女人等久了。” 一直到走出很远,林子然才听到阿保谨爽朗的笑声传来。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劫持了逃走。”这个阿保谨,果然哈努儿国的蛮子,居然能想得出来。 心中这样想着,他的脸上不觉露出一点嗤笑,可是脚步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第六十七章 李代桃僵(下) 养心殿,御书房。 “皇上,微臣想要见贵妃娘娘,还请皇上恩准。” 公事已了,君臣间闲暇的聊天也已结束,该是请安告退的时候了,林子然却突然提出了一个意外的请求。 李昊天略感意外地愣了一下,稍顿了一下,才开口道:“朕不是说过了,爱卿家里的人可以随时去见林贵妃,不用禀告朕的嘛?怎么爱卿忘了?” 一样还是平常的那种温和笑容和随意的语气,却叫人不敢当作这句话仅仅是闲谈。 “这自然是皇上对林家的特别恩宠,可是微臣自知内外有别,没有皇上的特别恩准,微臣怎敢贸然入宫。” 绝不滥用皇帝的特赐,不拿皇帝的恩宠去四处招摇,这才是真正的为臣之道。 “噢。”李昊天随意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表示答应或者拒绝。 “贵妃娘娘的二十生辰快到了,家父家母想要我代问一下,看看娘娘有没有特别想要的礼物。” 这显然是个借口,但却的确是个恰当的借口。 在金盛朝女子二十岁的生辰是个大日子,即便是已经嫁为人妇,也要由娘家父母亲自操办女儿的生辰宴和生辰礼物。 李昊天沉吟了一下,天已立秋,果然是豆蔻二十岁的生辰快到了。 在民间,这一天女儿通常要带着孩子和夫君回娘家省亲,表示自己为夫家开枝散叶,已经算是真正的女人了。 在皇宫则向来无此先例。毕竟那只是一个民间不起眼的习俗罢了。毕竟没人敢要求皇帝他“老人家”放下日理的万机,亲自陪着后妃过门的。 她呢?她会开口向他要求吗? 她该知道的,若是她开口,他一定会答应。他不是一向都任她予取予求的吗? “那你就快去吧。…噢,顺便代我问候一下朕的爱妃,好久不见了。” 李昊天在笑,可笑得很假。 “微臣一定把皇上的问候带到。这里臣先替娘娘谢谢皇上的关心!” 林子然也在笑,笑得更假。 一旁的何顺突然觉得后背汗毛直立,仿佛又一阵冷风吹过,感到浑身说不出的冷。 君臣两个的对话听起来似乎很合理很自然,可是其中却透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对了,这几日为了教导秀女的事情,朕的爱妃不辞辛劳,只怕爱卿要跑一趟掖庭,才能侥幸见到她。” “没关系的,皇上,臣自然会让人去掖庭通知娘娘,微臣可以在坤安宫等娘娘回宫的。” 何顺感觉周围的空气更冷了,他偷偷地瞄了一眼林枢密,却见皇上也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林大人,似乎觉得他的样子很有趣。 紫棠今天并没有去掖庭,来说情,请托,走后门,甚至要她索性把所有的秀女打发走了的人,一个个都在小玉面前铩羽而归,虽然有点不甘心却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不敢再来碰壁了。 这下她倒是清静了不少,不用再躲了。至于那些秀女们,自然有嬷嬷们教授礼仪,内官们教授规矩,还有内廷的乐师班子教授她们歌舞等等。 反正通过上一次的召见,对于那五十个秀女该如何选择她心中已经有了底,自然也乐得偷懒。 见到林子然,不蒂是她今天最大的惊喜。待叙完家常,林子然很尽责地把皇帝的那句“问候”带上,一边注意观察紫棠的表情。 却见紫棠听了那句“问候”,先是一愣,接着露出了些许苦笑。 “我该叩谢皇上隆恩吗?”多么讽刺啊。前不久还是亲密无间的枕边人,现在到有点形同陌路——不,应该是相敬如宾才对。 “皇上待娘娘…呃…好吗?” “好也罢,坏也罢,岂是我所能挑剔的。”紫棠微微一叹,勉强笑了一下。那笑容看在林子然的眼中,心却不由得抽疼了一下。 想也不会好,不过一年多,不但夺了儿子,还要大张旗鼓地纳新宠。纳新宠也就罢了,还要豆蔻亲自替他遴选秀女,不但要遴选,还要培训。培训什么?培训如何博取皇帝的欢心吗? 这些还都在其次,他居然还公然说把所有的选秀大权都交给她一人决定。这看似信任,实则无疑把紫棠放到了飓风眼中,任由风吹雨打。 虽然他知道皇上在国政上可谓明君,可是这位明君在处理家务事时却显得过于残酷了些。 “皇上他……对后宫向来冷淡些。” 这是在安慰她吗?还是在替他开脱?紫棠看着哥哥一脸的担忧,心中先不忍起来。 “我明白,当初父亲让我入宫,本来就不曾想过图皇上的恩宠,不是吗?” 当然,但那前提是他从来都不曾去招惹你。 林子然无言地点点头,默默低下头去陷入沉思。不知为什么,下午阿保谨说的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却突然冒了出来。 那是不可能的,但是…… “不知娘娘有没有想过……离开?”林子然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离开?怎么可能。”紫棠一惊,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哥哥,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是一辈子的监牢,如何出去,如何轻易说“离开”二字? “过不久便是中秋,正好连着你的二十生辰。到那时选秀的事情也改结束了。父亲说他会过几天向皇上提出恳求,准许你回家省亲。” 原来二哥说得只是回家省亲吗? 听到“离开”二字后便高悬在半空中狂跳不已的一颗心,这才缓缓放下来,慢慢恢复平稳。难言的失落中,又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放心。 失落是为了不可能的自由,放心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不用离开小天九吗? “回家省亲?他,会准吗?” “到那时他已经有了新宠,没理由不准的。” 林子然轻轻哼了一声。 “是啊没理由不准的。” 虽然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可也好过在这里困守着孤城。 想到即将就要回到阔别近两年的旧家,紫棠的心中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突然又想起小天九来,心中不觉又泛起一层苦涩的味道。 “可惜,我不能像民间的女儿,带着儿子和相公回去看爹娘。连你这作舅舅的来看妹妹,却没办法见到自己的亲外甥!二哥,抱歉了!”如果可以,她倒宁愿自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生得也是普通人家的儿子。 “哪里,谁会像我这么厉害,有一个太子作外甥?多少人想都想不来呢,不是吗?” 林子然笑得那么开心,这像个有甥万事足的舅舅。让紫棠的心稍稍安慰了些。 “二娘让我给您带话说:不管是谁养大了,最终都是你的亲生儿子,就算是孩子长大了和你不亲也无妨,任谁也不能抹煞掉那血脉亲情!” 这些话是不是二娘真实心情的写照呢?若不是她剩下的那些话打破了原有的美好表像,真的要让他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呢! “是吗?”虽然二哥没说,可是紫棠凭想象也能知道母亲的潜台词。 “娘娘,若是再选一名林家的女子入宫,你觉得如何?” 如此唐突的话题让紫棠一惊,沉吟了片刻,才问道: “是谁?”难道这才是今天真正的主题吗? “无论是谁,紫藤或者紫珠,或者林家其它的堂妹。” “这恐怕要从长计议。”紫棠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肃正经了,缓了缓,放柔声音补充道: “虽然我主持选秀,可是也没道理徇私,对自己家的姑娘就网开一面,而且……” “三娘也想让紫苏试试看。” “她不合适!” 那四个字,她几乎是断喝出声,喊完了,便怔怔地看着二哥,林子然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缓缓地说道: “豆蔻,你可还记得,‘李代桃僵’的故事?” 第六十八章 错爱 敢于及时出手的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靠努力而得来。 有些人,过于不思进取,退守其成,甚至将自己拥有的双手送人,而有些人,则过于奋力地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从来不及,什么才该是属于自己。 犹如那轮明月,过满,则盈,不满,则亏。 说实话,王皇后并不意外在林紫棠带来觐见的中选秀女中看到赵荷花。 毕竟李昊天的意图太过明显了,上一次的召见中,他近乎明目张胆的“暗示”对赵荷花的特别注意,除非林紫棠打算要和皇上对着干,否则没道理装糊涂的。 林紫棠不是个轻率蛮干的人,自然,赵荷花也就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中选名单之中。 可是,当她无意间在赵荷花的腰间看到那只荷花香包时,就不光是意外,而且是有些错愕了。 赵荷花在行礼的时候,有些炫耀地特意把拴着荷花香包的那一侧身子转过来,叫无法不注意那摇动的玲珑饰件。而说实话,王皇后也无法装作没看到。 那只香包虽然很小,可是在宫中却大有名气,以至于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林贵妃曾蒙主隆恩,由一个荷花样的,足以媲美真实荷花,会开放,会闭合,能纳香,能吐香气的香包。 虽然她一直揣摩不透皇上当初为此掀起一阵狂潮的用意,只怕他早忘了这个东西也说不一定,可是她很怀疑他会容忍林紫棠把他赏赐的东西送人,哪怕那个人正式他最近比较在意的赵荷花。 她把目光转向林紫棠,那目光似乎在问“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她不知是该感到烦恼还是高兴,自从林氏入宫后,原本平淡淡的后宫生活似乎变得太过精彩了! 紫棠却不接话,用目光的回话也不肯。她视线一转,一一介绍完余下的人,轻松的语气犹如放下了一个大包袱的交差:“就是这四位了,如何定评级,安排居所等等,请皇后亲自裁夺,或是等皇上决定。” 反正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拒绝再被分配诸如管理后宫的之类的事情,如果他敢做,她就撂挑子给他看! 在心底里暗暗地发着狠,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这四个人中,崔氏妖娆美貌,朱氏端庄秀雅,赵荷花虽然不是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可是她天真活泼,又先一步得到了他的青睐。即便是那个阮氏,虽然寂寞如空谷幽兰,但是却有一种特别的幽静气质。 以后,他的心会放在谁身上多些呢?她不会嫉妒,也不会在意,当她舍弃了那只香包时,便是决定了舍弃全部的故情旧意。只希望从此他眷恋着新人,不要再来搅扰她的安静! 她林紫棠,林豆蔻,一定拿得起,放得下!! 然而此时的惆怅又是为了什么? 爱到深时,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骨头,渗入血液,如何能说拔就拔得出来?骗人可以,如何骗得了自己? “她姓什么?”王皇后一一有些纳闷地指着其中的一个秀女再确定一次。紫棠看都没看,便顺口答道: “阮。” 这四个人中,能引起王皇后注意的也只有这个女子了。可是她敢肯定,若不是那个阮氏有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李昊天绝对不会注意到她。 阮秀女的气质太过特别了,相貌过于清幽,动作总是很慢却并不让人感到拖沓。她空悠悠地站在哪里没有一点存在感,却又叫人无法彻底地忽视。 她是一个聪明的男人会下意识躲开的女子,或者说得文雅一点叫:敬而远之。 紫棠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突然选了她,可以说是她心血来潮,也或者是想要在这寂寞的后宫中在增添一点不一样的色彩吧。 “阮?”王皇后的眉头皱了又开,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看都先顶着美人的称呼,享受对等待遇,等皇上召幸了再说吧。” 金盛王朝的规矩是,一定要得到皇帝的召幸才可以享有真正的封号,美人只是个暂时借用备选的称呼。 果然,只不过不到十天的时间,赵荷花就被皇帝封为赵妃,朱氏和崔氏则分别被封昭仪也婕妤。只有阮美人依旧还是阮美人。 当初圣德帝用了十天的时间才走进她居住坤安宫,现在他只用了同样的十天,就“拜访”过了他的三位新嫔妃,而且根据满意度的不同,赐予不同的封号,是不是一种进步呢? 紫棠自嘲的心想。 毕竟相对于圣德皇帝为君二十年,大大小小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才拥有不到十个嫔妃,这次却一下子接受了四个中的三个,也算是对她的工作表示非常了满意,不是吗? 就连对紫棠一向有些忌惮的太后,对于她主持的这一次看似草草结束得选秀女感到非常满意。 既然皆大欢喜,她该是无憾了。 可是对于那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她却始终有些犹豫不决。不是不曾死心,而是那个念头太过于大胆了。而且每一次在坤宁宫看到一天天长大的天九,想到了分离心就如刀割一般。 或者,她还需要更多的理由,来支撑她那个冒犯天威的念头和决心。 不久之后,温妃因故被贬为昭仪,搬去和朱昭仪崔婕妤住在一个同一座较小的宫苑里,同苑不同门。而新封的赵妃则住进了金雀宫。 自从太子出生的那天开始,皇上便不曾再见过温妃,即便是偶尔要见小公主,也是叫人带到坤宁宫和其他皇子在一起。 小公主虽然并没有被明令离开母亲,但由于她的母亲温妃——现在的温昭仪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偏狭,而呆在福寿宫的时间更多一些。 皇上似乎真的很宠爱赵妃,不但让她住进了地位仅次于坤安宫的金雀宫,而且去金雀宫去的也最勤些。不时有各地和外邦送来恭贺新娘娘的的贡品,贺礼以及自内库中搬出的封赏送进金雀宫。 虽然皇帝并不曾显示出任何超出常理的宠爱,也不曾过目、过问过那些形形色色的赏赐之物,一如往常地在对方开口索取讨要后再应允。所有这些,似乎说明皇帝并不曾真正钟情于赵妃,但或许也可以解释他为不想勾起其他人妒意的怜爱之心。 尤其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隔开赵妃和宫中其他人的接触,似乎是在保护她免受其他人杀人于无形的伤害,更像是不想让她受到来自宫廷的各种影响。 金雀宫距离坤安宫并不远,是少有的几座和坤安宫建在同一方向的宫殿。 自从赵妃搬进金雀宫后,自坤安宫中时常都能在入夜时分隐隐听见随夜风飘来的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偶然,还会增添一些热闹的歌舞宴饮之声。 豆蔻失眠的毛病更严重了。 第六十九章 新宠旧爱 “皇上,臣妾编了新舞,请皇上现在观赏吧?” 赵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亮闪闪的冲着李昊天眨呀眨。新被派来服侍她的宫女说她的眼睛最美了,又大又亮,而且水汪汪的,据她旁观者的观察,皇上最喜欢她的眼睛了。 她现在也这么认为。 只要她专注地努力地盯着皇上看,皇上的眼中总会浮起一点可以被称作情意的东西,不过不多,很淡很淡,而且有越来越少的迹象。 不过,这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她赵荷花已经攀越了别人无法达到的高峰。谁敢说能够彻底俘获天子的心? “好啊。” 李昊天端坐在软椅上,手中握着一杯醇香的美酒,慢慢地品味,一如既往的温和,一如既往地不反对,不表达意见。 不知道皇上与其他的妃子如何相处的,对她却非常的宽容,极少见他会露出不耐烦或者恼怒的情绪。 这也许就是传言的宠爱和纵容吧!赵妃想当然耳的认定。 不过,她总觉得皇上似乎并不喜欢她太过亲近,而更喜欢远远地看她,尤其喜欢自远处欣赏她刚入宫时由林贵妃亲自传授的荷花舞,或者抚琴弹唱。 乐师调好弦音,奏响了一支幽远绵长的曲调。 赵妃把身子旋转了半圈,有意让皇上看到自己身上的新装,果然李昊天的目光在她的服上多停留了片刻。 果然皇上更喜欢初见她是的样子。那是一件长长的舞蹈长袍,自上而上由纯白渐变到娇艳的粉色,上身是修身的裁剪,下摆重重叠叠地散开来,宛如一朵盛开的荷花。 这是金雀宫的大厅,周围点几大盆盛开的荷花,那是皇上亲自叫人从皇宫的花房搬来的。 她名字叫荷花,自然也就很喜欢荷花,没想到居然能在入秋时节看到盛开的荷花,不免惊喜万分,于是特意叫人订做了身上这件舞服,就等着今天献给皇上呢。 她自知没有崔昭仪的妖娆身姿,也缺乏朱婕妤的秀雅美貌,更学不来林贵妃的大家风范,可是她虽然貌似直爽天真而毫无心机,却极懂得观察,懂得充分利用自己身上的“优点”,尤其是皇上喜欢的“优点”。 虽然她其实和别的嫔妃一样,对皇帝又爱又怕,努力想要讨他的欢心,每次见到皇上她都心怀忐忑,觉自己每一步都走在刀口上,可还是硬着头皮,在皇上面前表现得大胆直率,甚至口无遮拦。 谁叫她第一眼便爱上了他呢。 丝竹绵软柔情的声音,传出了宫苑,悠悠地飘荡在夜空中,融合在渐渐沉寂的夜色中。心也随着飞了出去。 她在干什么?可听到了这乐声?心中可有一点点的不适? 他费心地选择了这座离她最近的金雀宫,夜夜笙歌,用这些欢声去搅扰她,不让她安然的过她随心的日子,正如他不惜用宫中繁杂的事务把她从她那怡然自得的生活中拉过来,让她逃不开他,时时刻刻地念着他,即便每天都看不到他,也不能全然把他抛之脑后。 是该惩罚她的,她居然面不改色地为他选了四位妃子,而且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用心在选,选得如此合他的“心意”,用心地让他有些脑火! 香醇的美酒流入口中,滑过咽喉,只觉得胸腹中涌起一股热辣辣的火焰,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只舞蹈到一半,赵妃就注意到皇帝并没有认真在看她跳舞,反而更专注于他的酒杯。 难道是新编的舞蹈不好看吗?明明皇上很喜欢她跳荷花舞啊。而且今天新编的舞蹈,并不是她自己的杰作,是请了京师中最有名的乐坊中最厉害的舞者编的,曾加了不少突出她的妖娆身姿,分寸把握地恰到好处的撩人动作呢。 虽然她刚开始有些害羞,可是还是大胆了练习了很久,她敢说自己跳得很好,周围的宫女看呆了不说,连见惯了大场面的乐师,看了都会脸红地赶紧低下头去呢。 也许别的人没有皇上的准许,绝对不敢随意在舞蹈的中间停下来,可是她是赵妃不是别人,不用顾忌那么多的清规戒律。 她把衣袖摔了一下,停下脚步,跺跺脚,不依地扭动着身子走向沉思中的李昊天。隐藏在衣服中的金丝银线,随着她的动作在四周明晃晃的灯光和夜明珠的照射下闪着点点耀眼的亮光。 “皇上!你都没在看臣妾跳舞,臣妾不高兴吗!” 她的动作和神态并不惹人讨厌,带着种小女儿家的可爱娇态,可是那过于华丽耀眼的衣饰却破坏了整体的感觉,显得她有一点点过于刻意。 李昊天没有责备她也没有安慰她,不知是因为被她打断了思绪,还是不喜欢她突然如此靠近,他好看的眉轻轻皱了皱,又松开了。 他的眼角突然看到她腰间的一个饰物,那熟悉的样子和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人来。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那一只。 难道赵荷花居然能明白他的心意,连这个东西都懂得模仿吗? 他的眼睛缓缓地眯了起来。 “这是什么?” “这,这是荷花香囊啊。” 赵妃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到他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暴戾之气,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哪里来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的,却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不复往日的温和。 赵妃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帝王之威。不用大声喝斥,不用高声吼叫,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够杀人于无形。 “是,是……” 她好后悔哦,她好后悔今天不该为了搭配这身衣服,任由一种炫耀的心理作祟,带上它。后悔没有听从皇后娘娘的忠告,永远不要让皇上看到这只荷花香包。 她的声音低喃有些不成语句,颤抖着手解下荷花香囊,放在李昊天伸出的手中。只见李昊天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大声一点!”那荷花香囊是特制的贡品,世间绝不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东西。 “这是臣妾选中秀女的时候,贵妃,林贵妃赐,赐给臣妾的。”第一次看到皇上如此生气,却只为了一个小小的香囊,皇后的话果然不假,绝不能让皇上知道是自己死皮赖脸地要来的。 “林贵妃赏赐给你的?”李昊天的手慢慢地收紧,似乎正掐着某人的脖子,要把手中的东西捏成粉碎。 “是,贵妃娘娘说今后大家都是姐妹了,要我用心讨皇上开心,便把这香囊送给我做礼物了。”这句话倒是一半真一半假,赵妃一口气说出来,暗暗吐了一口气。 早知道皇上不喜欢林贵妃的东西,自己再怎么喜欢也不该讨来了。 “皇上不喜欢这劳什子,臣妾以后不带就是了。” 看到皇上已经站起来准备要离开,赵妃匆匆瞥了一眼他手中已经有些变形的香囊,讨好地拉住他的衣袖柔声请求。 “谁说我不喜欢?” 李昊天注视着那张越来越美丽,带着谄媚讨好笑容的脸,忽然露出一抹有些残忍的笑容: “只是,你不配就是了!” 赵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第七十章 夺情 夜色越来越浓了,整个皇宫笼罩在如墨般的夜色中,天空中只有几点星光在闪烁,少许为这漆黑的夜增添了一点色彩。 不知何时,那扰人的乐声停止了,一切都归于一片宁静之中。紫棠放松了意识,任由自己渐渐滑落入梦乡之中。 她多么怀念过去好睡的时节,只要困了倦了,躺下,就能睡它个天昏地暗。从小到大,从林府到这坤安宫,无论天大的事情她都能搁下来,放到明天再说。 自从来到坤安宫,有些扰人的事和人,偶尔会跑到她的梦境中,有时候,那梦境就像真实发生过的一般,记忆清晰深刻。偶尔她也会在半夜里莫名地醒来,却也并不会影响她之前和之后的香甜睡眠。 大娘说她量大心宽,小玉说她想得开。而她自知担心忧虑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不徒增烦恼罢了,影响了睡眠,影响了身子的健康,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可是从某天起,她却接二连三的失眠起来。 哪一天,她忘记了。想来想去,似乎也并没什么事情该让她烦心到睡不着的。 都皆大欢喜了,不是吗?她也该恢复到平静的生活中才对,不是吗?烦恼什么?又有何事值得虐待自己呢? 就象现在,就象现在,这种被黑暗和甜梦拥抱的感觉真好,真好…… “皇,皇上!” 隐隐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断续的惊叫,还有脚步声,那声音好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豆蔻觉得魂魄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向着黑暗中某处的一个光点走去,听到了那声音,她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转回去又加快了脚步。走了走了。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虚的。 庄公梦蝶,不知自己到底是庄公,还是蝶?不知庄公是真,还是蝶是真? 随着一声巨大的撕裂布帛的声音,床边的纱帐被一股大力挥开,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地,然后紫棠手臂上传来一股剧烈的疼痛,整个人被硬生生拽了起来。 那光点瞬间消失,意识迅速回到了身体中,还有些不适应的难受。 她睁大眼睛,骇然地看到眼前有一对血红的眸子,距离那么近,眼中的暴戾和忿怒甚至一种毁之而后快的残忍一览无余。 “皇上?” 背后不甚明亮的灯光照着他的脸显得如此狰狞,失去了往日温和中略带威严的俊美,再加上浑身上下如暴风雨来临前蓄势待发的狂烈危险的气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有生以来,李昊天都不曾如此愤怒过,不曾如此绝望过,即便是母妃殒了,即便是父皇驾崩,丢下未及弱冠的他独自面对一班虎视眈眈的外戚亲族。即便是十六岁那年的勃然大怒,也是借题发挥,演戏的成分多些。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几次三番挑战他的忍耐极限。 为什么?他为什么如此无情? “皇上??” 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豆蔻有些担心地问,一时间倒忘了自己的危险,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脸。“出什么事情了?” 他不回答,似乎没有看到她眼中的关切,血火的眼睛将她从头掠到脚,仿佛一头饥饿的狮子在打量他的猎物,考虑着从哪儿下口。 那毫无怜悯的目光让豆蔻汗毛根根直立,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她用力推开他,向后方退去。 李昊天却不追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退到墙角,倚靠在床栏边。 “为什么?” 很好,冰雪聪明如她,果然知道是她自己冒犯了天颜,才会有今天的惩罚。 “这个东西,你应该不陌生吧?”声音低沉暗哑,可以听得出强压在胸腹中的怒火正在熊熊地燃烧,随时准备爆发。 一个小小的物件儿从他的手中直接丢过去,落在了她的衣襟上,豆蔻低头一看,不是别的,正是那只李昊天亲自送给她的荷花香囊。 “皇上,请听我解释。”这个小东西还不值得他发如此大的火吧? “解释什么?解释你如何无情无义,没心没肺,随意把朕的赏赐送人,还要和她做什么好姐妹?” “我……” 她的哑口无言证明了她的理亏,可是那张口结舌的模样,却依然对他拥有致命的吸引力。这不是任何别人能够代替的,多情的,妖娆的,,端庄的,天真的,他原来以为能,并且很有信心地做了一番实验,试验的结果却是:惨败! 既然如此,他何苦要为了维护自尊和顾虑她的想法,而苦苦地克制自己,和她保持距离? 大一手伸,握住她的一只脚,拉了回来,另一只手一用力,只听“嘶!”的一声,豆蔻胸前的衣襟便撕裂开来。 “皇上,不要!” “朕想要的东西,由不得你说不要!” 是啊,他是皇帝,他是天子,尝尽了高处不胜寒的滋味的孤家寡人,这世间哪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他不信,他不信!! 可偏偏自己想要的,是那颗深藏在她体内,世间最难得的心啊!即便为了她精心布局,即便他步步为营,编制出千丝万缕,试图束缚她,结果却依旧是两个字:惨败! 越多的关注,越多的用心,只是让自己滑落的更快,滑落的更深罢了。他已经不知道,真的有朝一日他达到了目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后,他还能不能潇洒的撤出?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被蔑视的怒火,不能自拔的懊恼和恐惧感,融合在长久积压体内此时被激发出的情欲中,让李昊天彻底失去了理智。 即便是得不到她的心,至少她还是他的人! “嘶!”衣衫一片片的落下,四周顿时一片狼藉。他充耳不听豆蔻的拒绝,目光只是紧锁着眼前在剧烈的挣扎中越发诱人的身体。 男性修长的手指覆上赤裸的娇躯,自上而下缓缓滑过,仿佛在执行凌迟的刑法,下手虽然有些重却也带点怜惜的温柔。 突然大手一用力,紧紧握住了胸前的饱满,那种更接近惩罚的力量让豆蔻一失神,叫了出来: “昊天!” 那一声惊愕的娇呼,唤回李昊天的理智,他终于垂下眼来,注视着她的脸: “豆蔻。” “昊天。” 那双眼一如以往的澄澈透亮,只是其中饱含着着惊吓和受伤,还有歉意。 原来她也知道抱歉?将他的赐予随意地送给别人,是宽宏大方,还是那些东西以及送东西的人,都不曾被她放在心上? 他并不很在意东西,东西在他,不过是中意不中意罢了只是那个荷花香囊,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亲自为别人挑选的礼物。 虽然在朝堂之上做出那样的举动有他的目的,可是,当时看到那香囊是,唯一想到的就是她,只是觉得那玲珑剔透,卓然不群的东西,很适合她。 “你怎可如此无情?” 松开手,用手臂把半裸的她整个儿拢在怀里,紧紧地,带着疼惜,带着不甘心。 “昊天。” 豆蔻的心中也泛起了千般万般的滋味。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第七十二章 小人之心 “崔姐姐,你年稍长我,我就称呼你一声姐姐吧。” 坐在明艳的崔婕妤面前,赵妃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不过,她自己并不这么觉得,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灿烂无比。 毕竟,后宫里并不是全以姿色论成败的,能得到皇上的欢心才是真的。 不过,最近崔婕妤似乎大有超越之势。 “哪里,你我身份有别,怎能因为我稍稍早出生几个月,就费了礼数呢?如蒙不弃,还是我称呼你一声姐姐吧。” 从内心讲,崔婕妤是看不起赵妃的,论相貌,论才艺,论身家背景,赵妃没有一样能强国她,而且虽然崔家属于没落的贵族,可好歹她的父亲还算是一任小小的京官,而赵荷花算什么?寻常的京郊百姓! 尤其是现在面对面两下比一下,她更加有些不服气起来。可是形式比人强,即便是在自家的屋檐下也有不得她不低头。 “好啊,你我以后就姐妹相称好了。” 赵妃掩嘴轻笑,笑毕拉着崔婕妤的手,轻轻叹了一声: “本来嘛,大家都是一起进宫,还在一起相处过一段时间,情同姐妹,应该多多走动才对,可是皇上不喜欢我和宫内的姐妹们来往。现在妹妹住的金雀宫,连皇后娘娘都登门只怕都不能进去呢!我现在倒像个笼中鸟。” 她这是在炫耀吗?还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呢? 崔婕妤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在那依然灿烂的笑容里,看不出丝毫端倪,可是崔婕妤依然觉得那笑容分外地碍眼。 “我和这宫中的娘娘夫人们一样,所受教育都过于正统了些,皇上看厌了端庄华贵,自然是更喜欢姐姐这样的清新怡人。浓淡调和,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言下之意:她和后宫的其他嫔妃们都是出身大家闺秀,都属于正餐大菜,而赵妃则属于餐前餐后的小菜。就像是吃腻了富家的大鱼大肉,偶然调剂一下小家的清粥小菜,也属于人之常情。 这话中分明在讽刺赵妃的不上台面,却又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赵妃一愣,随后居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我确实只是个小家碧玉,比不上姐姐们都是大家闺秀。不过难得的是皇上喜欢。不过……”她说这话转过来盯着看崔婕妤专注地看起来, “皇上现在似乎更喜欢姐姐明艳动人呢。” 她这一番话,让崔婕妤顿时对她刮目相看起来。 一个懂得自嘲,并且能够用赞扬回报嘲讽的人,绝不是一个头脑简单或者过于自负、自卑的人。 尤其是,那专注的目光,和真诚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做作和虚假,不是做作虚伪到甚至连自己都欺骗,就是她真的是对她坦诚无伪。 无论是怎样,此人可堪与之论事。 崔婕妤收起脸上勉强僵硬的笑容,终于被一脸正色道:“姐姐今天来,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哪里有什么正经事情,不过是闲来无事,找姐姐聊聊天罢了。” “哦。” “姐姐可知道最近宫中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话锋一转,果然是闲聊八卦。 “莫非你是指新科状元?” 果然女人都好奇的,尤以后宫中寂寞的女人为最,。崔婕妤的眼中顿时多了些好奇之色。 “是啊,尤其是那位武状元赫连公子,据说他还是从宫中出去的呢。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听说皇上让他骑着高头大马,一班锦衣护卫开路,绕京城夸官三日?” “是啊,想那新科的文状元,也不过是中榜当日,头戴花翎,身披状元,” “武状元五年才出一个,出来便是实授的武将,自然不同于三年一出的文状元,最后也不过才是翰林院的编修,要的实职,还不只要熬多少个年头。” “要说呢,今年的新科状元虽然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却还是赶不上当年林家一次出了一文一武两个状元的那一次。”话说当年,难免带着一丝身为京城人的炫耀和自豪。 “说到林家,不知姐姐可曾听说过,林贵妃似乎与赫连公子相识?”好奇哦,作为出身在京郊的小富之家的她,对京城里这些上层人物的小道消息,是真的非常之好奇。 “那个算什么稀奇!你可能不知道吧?林贵妃的哥哥鼎鼎大名的靖远将军,正是这位新的武状元的师兄呢。两家原本是世交,后来不只因为些什么事情,才天南地北的分开了呢。” “真的吗?那么说,两个人曾经有过旧情的说法,也是真的了?啊!” 赵妃捂着嘴,瞪大眼睛,似乎为自己说走了嘴儿感到有些懊恼。崔婕妤心头一跳,看了她一眼,装作没听清她的话,话茬开。 “哎,今日就我们姐妹二人,妹妹我不妨说句心里话。” “姐姐请讲。” “说出来不怕妹妹笑话,我不过枉担了受宠的名声罢了。姐姐可知皇上真正在意的是谁吗?” “小妹不知。” 崔婕妤自然知道赵妃今天来决非是普通的拉家常,可是她拐弯抹角,不肯吐实,不辞辛劳的自我贬低,她也只好顺着她说话,想看看他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你知道那边那位,为何被贬谪到这里?”赵妃指指一个方向,一脸的神秘。 “你是说温昭义?听说她曾经冒犯天颜,惹怒了皇上。具体为了何事,我倒是不知。” “冒犯天颜?”赵妃轻哼了一声,表示对这个说辞不屑一顾。再指指另一个方向道: “谁不知道,现在这后宫中,谁最大?不是太后不是皇后,而是她” “林贵妃?”虽然她手指的方向极不明确,以崔婕妤的聪明也能从她前后的话中猜出来她的真正目的。 “嘘,大家还是小心点好了,不要布了她的后尘!” 借刀杀人是吗?这样的伎俩也敢拿到从大家族中长大的她面前来玩?崔婕妤轻哼了一声,第二次岔开了话题。 午后的坤宁宫恢复了少有的寂静。 皇子皇女们都睡午觉了,宫女们,奶母和嬷嬷们,轻声细语地交谈,做事蹑手蹑脚的,唯恐把好不容易睡着的几个小家伙吵醒了。 王皇后也靠在宽大的凤床软枕上假寐。 虽然有诸多的侍女和奶妈嬷嬷,教养三个不一样大的孩子也是件辛苦的事情。虽然很累了,可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了,安心地睡觉却成了件艰难的事情。 隐约地听到外面的宫女们在小声的嘀咕着什么,声音很小,若是平常睡着时是听不见的,现在却依稀能听到某个熟悉的称呼反复出现。 “是谁在外面说话?” 外面顿时寂静无声。不一会,便听到王嬷嬷的声音在低低地喝斥那几个宫女:“你们这么爱咬耳根子,早晚叫娘娘打发你们出门嫁人去!” 门帘掀起,王嬷嬷走进来,来到床前隔着纱幔低低地禀报:“是几个年轻的宫人在嚼舌头。吵醒娘娘了?娘娘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睡了。睡不着。她们在说些什么?” “她们……嗨,还不就是这一次新科状元的事情。您也是知道的这些个宫人们平时寂寞惯了……” 那些话若让皇后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第七十三章 归省 王嬷嬷迟疑犹豫着刚开口解释了一半,就被王皇后打断了: “怎么我听见有人提到了林贵妃什么?” “这个…她们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林贵妃和这次新科的武状元是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而且据说两家还曾经有过婚约。” 当然,传言之中甚至还有“两情相悦”之类的词语,和“眉目传情”极尽详至的描述,她实在是说不出口来。 王皇后不听还好,一听到这些话,顿时大惊失色,坐直了身子,一手撩开床帐,瞪着王嬷嬷质问道: “这些谣言都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不知道啊。” 看到王皇后脸上少有的担心和震惊,王嬷嬷知道事非寻常,事涉林贵妃的清誉甚至欺君之罪,也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自从赫连秋叶中了武状元,便成了宫中的谈资,后来有人说曾经看到过林贵妃和赫连秋叶在一起谈话,样子很熟悉很热切似乎早就相识,于是就有人出于好奇去通过外面的渠道查了,居然得知两人果然早就是熟识,而且曾经有过婚约。” “好奇是吗?” 王皇后轻哼了一声。在宫中多年,她见惯了种种杀人于无形的手段。 如此隐秘而被小心深藏地事情,而涉及到的都是如此重要的人物,仅凭一点好奇之心,就能,而且胆敢去揭开所谓的“真相”吗? 怎么可能! 无论是传播谣言者,还是探查“真相”者,其用心动机不但卑鄙而且可疑。这些人自作聪明,却丝毫不知最终的后果绝非她们所能够掌控和承受的,尤显其愚蠢至极! “传我的令下去:自今日始,若是谁还在宫中传播此类谣言,若没被捉住,算她侥幸;若是一旦被我捉住了,证据确凿,就立刻割去舌头,丢出宫门外去由她自生自灭,决不轻饶!” “是。”王嬷嬷霎时站直了身子,肃然答道。 “同时传谕给其他宫室的各位主子知道:若是宫中再出现任何涉及到宫内各人的任何谣言,无论事大事小,我一定会追查到底,一旦查出造谣者,无论是谁,什么身份,一定禀明了太后,严惩不贷!” 治理后宫,自然需要宽严相济。或者是她这一向真的太过懈怠了些,分心教导孩子,未免宽得过多,严得过少了,才会使这些人大胆若斯,敢如此猖狂地动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扰乱宫廷。 “是!” 王嬷嬷匆匆地走了。等她回来后却见王皇后已经起来了,正若有所思地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妆容。 王嬷嬷手脚麻利地帮王皇后解开头发梳理顺了,再重新盘头。 “娘娘,您难道就不怀疑,这些传言是真的吗?” 连她这个老婆子都很好奇事情的真实性哦。当然了,出于对林紫棠的好感,她还是希望什么事情都不要发生的好。 “过去的事情早已过去了,就算是真的,到了我这里,在到皇上之前,都只能是假的,你明白吗?” “明白了。若是林贵妃知道娘娘如此护着她,不知该如何感激娘娘呢!” “哎,感激什么,我岂是为了她?” “婢子知道,娘娘是为了皇上的名声。” 不光是名声,还顾着他的心,他的情,已经一代武将及两家的命运,甚至整个朝廷的安危!事情牵扯着皇帝,不由她不慎重对待。毕竟过去的教训太多了。 “都准备好了?”李昊天望着眼前一身盛装,披着斗篷似乎准备远行的丽人,勉强压下想要拉她入怀的欲望。 “都准备好了。” 豆蔻穿着全套的宫装,头戴金镂珍珠凤冠,高贵而美丽。她规规矩矩地来辞别李昊天,准备归省,二十成人的生辰。原本以为选在他上朝之前辞行,说一句话就走,却没想到却耗费了好半天。 “这会儿就走?” “嗯,辞别了皇上就出宫。” 都问几遍了?而且,这算是个问题吗? “傍晚就回?” 李昊天整个儿一副很有心情聊上好半天的悠闲样子,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上朝的大事比她这归省的小事更为重要。连豆蔻都替他在心里着急。 “不,皇上准了我三天假呢,要到后天才回呢。” “后天?那么久,早一点回来吧。” “豆蔻都两年没见父母兄妹了,总要叙叙旧聊聊家常的。我尽量吧。” 他到底要耗多久啊?要知道她带着这支凤冠低着头说话很累!早知道应该等出宫的时候再戴了。 “叙旧?林府到皇宫又不远,让她们过来叙旧好了。不如你不用回了……” “皇上,你该去上早朝了。” 看来,再这样说下去,她就不用出宫了,这可是父亲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呢! 直接打断他,若是因此冒犯了他,也没办法,反正他现在看起来一副很有闲情逸致的样子,温情得有些不像他。 “是啊,朕该去了上朝了。林左相和林枢密今天都请了假,在家等着见你,都不用上朝呢。” 语气中的那丝妒嫉和幽怨,叫人有些忍俊不住。 “皇上,群臣们都等着您呢,您若再不去,就真的迟了。” “让他们等吧,反正即使朕让他们等上一个早上,他们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他是皇上唉,看看前朝,看看周围其他的国家,有他这么操劳能干的勤于朝政的皇帝吗?偶尔上朝晚了他们有什么好抱怨的? “皇上是位明君,怎么能够让臣子们猜忌皇上呢?” 豆蔻忍着笑意劝道。 “他们会猜忌朕什么?爱妃说来听听。” 现在才发现她的侧影也这么好看,尤其是那细巧的嘴唇微微弯起,顿时整个人都显得生动开朗了起来。 “他们自然不敢当面抱怨皇上什么,可是也许会在心里猜想:皇上今日的早朝,为什么会迟了呢?” “朕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今天很美?” “皇上?” 这话题转得太快了吧?豆蔻猛地抬起了头。 “朕反悔了,朕若是现在收回成命,不让你回家省亲了,你说国丈大人会不会生朕的气呢?” “我父亲是皇上的臣子,又怎么会为了儿女小事生皇上的气?再说,皇上金口玉言,君子一言九鼎,怎么会随便改变圣命呢?” “豆蔻,你敢嘲笑朕不是君子吗?” “昊天!” “你猜猜看,朕现在心中在想什么?……好,好,你别急,让朕告诉你答案:朕刚才在想,你怎么不曾开口请求朕,让朕和天九一起陪你回去,陪你回家呢?” “……” 豆蔻看着他,澄澈透亮的眼睛中装满了疑惑。 虽然她的内心深处,确实有这么一点小小的希望,希望不是孤身一日回家去,可是她又如何能贸然开口,提出如此出格不合礼仪的要求呢? 若是她提出了,他会答应吗? “你猜,若是你真地提出来,朕会允吗?” 会吗?会吗?他会放下高高在上,无比尊贵的天子身份,只是作为她的丈夫,一个女婿,依照民间的习俗,陪她回一趟娘家吗? 她怔忡地注视着李昊天,眼中写满了问号,却在他带着深奥笑容的脸上,始终看不到答案。 那笑容,那表情似乎在诱惑着她:开口啊,求我啊,开口了你才能知道最终的答案,是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可是她却始终开不了口。 李昊天目不转睛注视着她,看着她苦苦挣扎却又最终放弃,他突然开口放了她道:“好了,不闹你了,朕上朝去了。” 豆蔻垂下眼,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终于听到他离开的声音,紧张了好半天的心,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想想就要回到久别的林府,她的心情又变得欢欣跳跃了起来。 第七十四章 惊喜 林氏大千金,林贵妃要回家省亲了。早在一个月前林府上上下下就忙翻了天。 坐在车辇中,豆蔻始终在思考那个问题:若是当时她果真开口向他恳求了,李昊天会答允吗? 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有结果,最后她自己都开始觉得有些好笑:事情以及过去了,还想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呢? 别说自小到大的教养不容她开这个口,冒这个险。即便是她真的开口了,不过是让他为难罢了。或者他不是为难,而且诧异她居然真的不知如此天高地厚。 九五之尊千金之体,若有半点的差池,林府又如何交待? “娘娘,左相府到了。” 随侍的宫女在帘门外禀报。车辇突然已经停下来,显然林文岳率领着乙肝林氏子弟正在门口候见。 “不用当街见礼了,直接进府吧。” “是!” 隐隐能听见车辇的前方传来太监大声传达谕旨的声音,随后车辇便又开动了起来。 这一次小玉没有跟来,被李昊天找了个借口留在宫中,让她觉得像是留下做人质一般。 再想到适才辞别时的啰嗦,豆蔻心里觉有奇怪:他到底怕什么?怕她离开了就不再回宫吗?若当真如此,小玉算什么人质呢? “娘娘,进府了。” 车辇缓缓地穿过府门,进入府院,辚辚的车声变了音调,更显得细巧欢快起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传旨下去,让我的家人都在厅中叙礼相见。其他的人,暂且先等等吧。今天本宫回家省亲,只论家礼,不论国礼,你们都在厅外候着吧。” “是!谨尊娘娘吩咐。奴才这就传令下去!” 外面乱了一阵又静下来,过了好一会,轿帘被掀起来,探进来一个怯生生的脑袋来: “娘娘!” “紫苏!是你吗?两年没见,你长大了,变漂亮了呢!” 看到来人,豆蔻不觉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一伸手,把她拉了上来。 “娘娘…” 紫苏害羞地依偎在姐姐身边,两年多的分离,终究是有些生分了,显得不大适应。 “怎么改口了?叫我姐姐!” “二娘说了要叫娘娘的,不能叫姐姐。”紫苏偷偷的抬起眼,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华贵的装束。 “不用听她的!这里有没有外人。”听到这句话,紫苏像是得了大赦,松了口气,顿时又恢复了些活泼的本性。 “姐,你好漂亮,穿着这身衣服好气派,好威风啊!” “是吗?”豆蔻苦笑了一下。 她注意到紫苏的眉宇间有一抹淡淡的轻愁,果然是我家有女初长成,该到有心事的时候了。 “妹妹也不小了,许了人家了吗?” “姐~”紫苏不依地拉着姐姐的手臂羞红了脸。 “听说三娘想让你入宫陪我,你可愿意?” “姐,若是我说不愿意,你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呢,这是你的终生大事,要听你的意见才好。” 纤细的手指抚过妹妹娇嫩的面容,认真地摇摇头。看得出来紫苏对于自己的将来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她的视线扫视了一圈轿辇奢华的装饰,又看着紫苏的眼睛: “再说,这种华丽的监牢,我一个人坐就行了,即便是陪葬,我也不希望我的亲妹妹!” “姐姐不快乐吗?”有哪个快乐的人会把自己的居所视为牢笼? 豆蔻张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请贵妃娘娘下轿。” 二夫人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打断了姐妹俩的私房话,也替豆蔻解了局。她扶着紫苏的手步下轿辇,装作没有看到妹妹探究的目光。 外面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林府,在越来越耀眼的阳光下,一排排站着她的家人。 这,就是真正的孤独吗? 原来她是那么热切地盼着回家,以为回家了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家人一诉衷肠,说说她受的委屈,唠唠那些离开他们后遇到人和事。说到开心处可以大笑,说到伤心处可以流泪。她渴望着得到家人安慰和理解,陪她一起哭,陪她一起笑。 可是真的回到久别的林府,她却发觉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乃至一个说心里话的契机。 不光是因为随后赶来觐见的叔伯婶娘,堂亲表亲等等,人太多,礼太多,时间太短的缘故。 从家人的目光中,从他们欲语还休的神态中,从一句句一语双关的话中,她霎时间明白了:他们知道自己所遇到的所有境况,可是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劝她忍耐。 他们自顾不暇,无力回天,而她的荣衰甚至会波及整个家族每个人的命运。 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她能说什么?说出来,不过是让他们徒增烦恼罢了。 晌午的时候,有一位神秘的贵客从后门进了林府,直接到了林文岳的后书房。 林文岳听到小厮禀报后吓了一跳,急匆匆地来到后书房。不一会,便打发丫鬟来请贵妃娘娘。 豆蔻觉得有些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客,如此大的架子,居然要父亲来请她。 等到她来到后花园时,却远远看见父亲站在书房门口,脸上有点兴奋的表情,冲她招手示意,要她快点进书房去,却不肯透露半个字。 豆蔻更觉得奇怪了。心怀忐忑的迈进书房的门,四周看看却没有看到半个人。 忽然,身后的书房门吱呀一声自己关上了,她一惊,本能地要回身去看,一支有力的手臂已经从她的身后勾住了她腰,向后一收,她的后背便撞上了一副健壮宽阔的胸膛,同时她的双眼被一只大手蒙住了。 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着实吓了一大跳,手肘刚要向后撞向来人的胸腹,鼻翼间传来了男人淡淡的麝香气息,让她又一下子安静下来。 “怎么?小野猫为什么又收起了尖利的爪子?” 男人调侃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紧贴着她后背的胸腔也随着声音轻微地振动着,让她感到有丝酥麻自背部的皮肤肌理中一丝丝传入体内。 “皇上!” 她轻唤了一声,声音竟然有点沙哑的颤抖。她咬咬嘴唇,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和心都尽快地稳定下来。 “哈,你早知道了?” 李昊天放松手臂,让豆蔻能转过身面对着他。 豆蔻不说话,摇摇头,不想告诉他,是他那熟悉的气息暴露了他,只是一经地望着他。 心中暖暖的,满满的,不知是喜悦多于惊讶,还是惊讶多于喜悦。 也许李昊天永远不会想到,这一时,这一刻,会留在她的心中一辈子。 第七十六章 献媚 看着一排五位盛装的妙龄少女,轻迈莲步、婀娜多姿地走进来,齐齐盈盈下拜,娇声齐呼万岁,李昊天纵然是想再继续装不明白,也是不可能了。 他的目光陡然转冷,脸上浮上了一抹冷笑。 他丢下繁重的政务来见她,难道,她就是这么回报他的吗? 在她向他提起留下来用晚饭的时候,甚至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开始计划了吗? 即便这些都是她的父亲,林文岳的主意和计划,她也有权拒绝插手的,不是吗! 她,真让人又爱又恨,又恨又爱啊!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豆蔻,可是坐在他对面的林文岳却看清了他脸上刹那间的变化,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 错了,完全都错了!弄巧成拙,怎么办?怎么办! 李昊天站起身,从五位少女面前缓缓地走过,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表情,只是目光中冰冷冷的没有一丝暖意,笑意浮在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到达眼底。 “抬起头来。” 五个人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眼睛却都不敢直视向他,落在他穿着靴子的脚上和衣服下摆上。 是谁呢?哪一个是他们准备献祭的牺牲品?这五张面孔虽然个个娇艳,看在他眼里,却想五张没有丝毫色彩的白纸。 一个少女好奇地抬起眼睛,飞速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坏了坏了,被逮了个正着。 “她叫什么名字?” 李昊天指了指那个偷看的少女,目光却看着豆蔻,豆蔻的心忽悠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是臣妾的小妹妹,紫苏。” 不是她。 “她呢?” 他的手超旁边的另一个少女指了一下。那女子却不等豆蔻作答,径自弯了下膝盖福了福,抢先一步答道: “民女紫藤。叩见皇上,祝皇上万福金安。” 李昊天不理她,注视着豆蔻,豆蔻抬了一下下巴,语调明显轻松了许多: “她是臣妾的堂妹。小我一岁。” 原来是她。 如果仔细端详,这个紫藤倒是真有几分与她相似。 “她倒是比你的亲妹妹更像你些。” 说这话其实是有些违心。 这个紫藤虽然长相上比紫苏更肖似豆蔻,可是她的动作神态中,刻意模仿的痕迹过于明显,而紫苏更多些自然的神韵。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耳濡目染的影响,不同于后天的雕琢。 换句话说:紫苏更像私底下露出本来的面目时的豆蔻,而紫藤则更像一些人前端庄秀丽的林紫棠。 无论有多么相像,都不是他要的那一个。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而且紫藤的文采也不错。” 自打小,这个小她一岁的堂妹就把她作为对比和超越的目标,并且以此为荣,乐此不疲。光看看林紫藤所专长的那些东西,和她今天力求一举攫取皇帝欢心的表现,就知道她有多在意这一点。 “民女虽然不才,倒也希望能学得贵妃姐姐的几分。可惜昔日无缘参加琼华宴,未能够榜上有名,深以为遗憾。” 言下之意,若是让她当年参加了琼华宴,那么或者能蟾宫折桂也说不定。 “哦?那么说来,你有出口成章之才了?” 李昊天终于有了点兴致。 她的目标太明显了,与其说她志赢得他,不如说,她志在赢过一旁的豆蔻。 他敢肯定,即使这个林紫藤真的有朝一日当上了皇后,也只不过是为了要更高地超越她的堂姐林紫棠。 生平第一次在女人的眼中,他的重要性居然输给了别人,而这个“别人”正是他最放在心上的女人。 “皇上,紫藤愿意献诗一首,为皇上助兴。” “今日不是你贵妃姐姐的二十寿辰吗?你何不唱诗为她祝寿呢?”他的语气与其说是提议,不如说是在打抱不平。 寿星一直就在他身边,她怎么能视而不见呢?完全弄错了方向。 “遵命!” 林紫藤朝豆蔻欠了欠身子,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李昊天所有的兴致在她开口唱祝寿诗的那一刻,就消耗殆尽了。 他突然一伸手,握住了豆蔻的手,握得紧紧,紧得让豆蔻感到有些疼痛,却不敢挣脱,不敢说出来。 林紫藤的话音刚落,他的手一拉,豆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站起来,而且身子斜斜地依靠在他身上,显得要多暗昧就有多暧昧。 “哗”的一声,所有的人都随着站了起来,一个个连忙垂下头去,装作没看见。 “好了,就到这里吧,不早了,我还有话对贵妃说,你们慢慢吃吧。” 李昊天拉着豆蔻径直离开了饭厅。豆蔻半垂着头,有些心虚地任由他拉着,一路走回到自己原来的闺房中,不敢出声反抗。 这个李昊天,做什么这么敏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就行了? 不一会儿,从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几声真假难辨的争辩声,和拒绝的声音,“皇上,不要啊!你听我说……” “不,啊,昊天……不要……” 接着便是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和求饶声,然后传出一阵越来越浓重的可疑的呼吸声音,最后,一切又都归于沉寂。 过了好久,久到守在门外的宫女、太监、侍卫们,都以为里面的主子已经入睡了。 夜色越来越深了,偌大的林府中依然灯火通明。虽然没有人敢早早入睡,都在来来往往地忙碌着,人声却都徘徊在尽量远的地方,说话低声细语,动作轻手轻脚的,唯独维持这这一角的寂静无声。 又过了一会儿,豆蔻的闺房里传来一阵瑟瑟的穿衣声。 “跟我回宫吧?” “不。” “我困了。” “我抱着你走。” “不要。” “那我也不回了。” “不行……你是不是想让紫藤来侍寝啊?” 人太顽皮真的不好,终于又受到了惩罚。接着屋里又传出一阵佳人咯咯咯的娇笑声,随后便气喘吁吁地求饶了: “好了好了,不闹了皇上,您赶紧回去吧,要不整个林府今夜都不得安歇呢。” “那你明天一早就回来吧?” “不要。” “明晚?” “是你准我后天回的呢。” 好不容易得来的三天假期,已经被他占去了大半天了。没道理平白地又少掉一天、半天。 “豆蔻,我是不是对你太宽容了点啊?” “是,是,是,你是个好皇帝,是个好……” “好什么?”好丈夫?好人?她未尽的话中到底是什么内容呢? “昊天,快回去吧。我后天就回宫了。” 豆蔻放软了声音求他。明知道不会有答案,李昊天也就不再追问了。 夜半三更时分,圣德皇帝终于摆驾回宫了。 第七十七章 往事难追 往事已成过去, 无法追忆再重续, 何妨让一切都随风而逝? 纵然无法忘怀, 言不由衷只在心底。 何苦一再流连一再难舍? …… 起雾了。 小溪边的垂柳依旧,只是柳叶凋零,写满了深秋的肃杀。 雾气从溪水中升腾而起,一阵阵地扑面而来,或浓或淡,随着晨起的微风,一会儿聚集在一起,一会儿而四下地蔓延开来,笼罩住了整个四周的树林。 今天没有太阳,天阴沉沉的,周围湿气太重,似乎就要下雨了。但是云层尚不够厚,阳光穿过云层,虽然被遮去了很多,天色还是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周围的雾气没有退却的意思,不过已经开始依稀可以分辨出稍远一点的地方了。 豆蔻扶着一棵只剩一点点绿色的柳树,停下脚步缓了口气。 抬眼看看四周,隐约分辨出溪水欢快的流淌声,晨起的小鸟的叽叽喳喳,打破了清晨的静寂,远远的靠近溪水的地方似乎有个人影在动。 这无比熟悉的情景让她有些怔忡起来。 曾经多少次,她偷偷地跑到这里来偷看哥哥练武。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他们都长大了,各自飞散了。过去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仿佛就如此真实的呈现在眼前,又似乎遥远地叫人怀疑它曾经发生过。 “姐,姐,你慢点!我都追不上你了。” 紫苏终于追上来了,靠在树干上直喘着气。天知道姐姐怎么做了贵妃娘娘,还这么能跑,莫非后宫中的消遣就是你追我跑? 她小心翼翼的看看四周,似乎也觉察到远处有人活动的迹象,有些担心的拉了拉姐姐的手。 “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爹爹知道了我居然…呃…帮你跑到这里来,一定会杀了我的。” 她硬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那句“助纣为虐”吞了回去。她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紫苏,说话不要总那么夸张么。都这么大了,什么打啊,杀啊,生啊,死啊的,不能再成天挂在嘴边。” 豆蔻拉拉紫苏的垂在肩头的乱发,语气中却是疼爱更多于责怪。 即便是紫苏向来有点口无遮拦的莽撞,若真让她选,她倒更愿意妹妹永远保持这样快乐开朗,无拘无束的性格。 “哈哈,姐,你刚才不是也说了那些词了吗?淑女哎!你的淑女形象又破功了哎!” 紫苏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豆蔻轻轻拍了一下她,紫苏便一蹦,笑嘻嘻地跑到树后面去了,豆蔻提起裙裾追了上去,一路追,一路也止不住的笑了起来。 “哈,捉住你了。” “不算不算,你跑捷径,重来重来!” “你看你,别像个猴子似的乱扭,你这么顽皮,看看将来谁还敢要你!” “姐你又说人家坏话了!我不干吗!” 姐妹俩在树林中笑闹追逐,浑然忘了四周围可能的危险。 远处的溪边正在练武的人突然停了下来。 这样的清晨,除了他,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到这个私家专属的小树林的。曾经和他一起在这里练功玩耍,深深刻在他记忆中的那些人,都已经一个个远远地离开了,不会再回来了才对。 这是幻听吗? 可是幻听不是如此真实吧? 若是说刚听到开始的脚步声是幻觉,还勉强说得过去,可现在的说话声,和笑声又是什么?如此清晰,如此熟悉,熟悉地让他以为时光倒流,又让他回到了多年前无忧的岁月,听到了那个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依从着心中诱惑,他顺着声音寻去,心中的忐忑仿佛自己真实地踏入了梦境。 那晨雾稍稍薄了些,可是还顽强的停留在树林间,迷惑干扰这人的视线,让一切都显得如真似幻。 “豆蔻?是你吗豆蔻?” 他出声呼唤,又不敢大声,怕吵醒了什么。 笑闹声突然停了,不一会有想起了两人的低语声。 透过晨雾,隐约可见树林中真的有两个人,他目力很好,依稀可以分辨出是两个少女模样的身影,他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真的是豆蔻吗?我是赫连秋叶啊!” 顿时,低语声也消失了。那身影半隐在树后面,似乎犹豫了一下,一个拉着另一个就要离开。他一急,不由得叫了起来: “不要走,无论你是什么,都不要走!” 无论是仙是妖,是人是鬼,他都要见到她! 他脚下加快了步子,大步跨开,几乎是飞速一样掠过树木,冲了过去。 豆蔻拉着紫苏一起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向冲过来的赫连秋叶。 原本是因为知道了他的情意,不希望再造成他的困扰。而且两人在这种情形下见面,也稍显尴尬。 但是既然见面是免不了的,不如坦然以对。 “豆蔻,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赫连秋叶刹住脚步,又惊又喜地看着眼前一身素装常服的豆蔻。她乌亮的发丝松松地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后发垂下,除了绑发的丝带,几乎没有带任何装饰。 是豆蔻,是当年的豆蔻回来了!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豆蔻,让他有些一时忘情,伸出双手就要抓住她,就像曾经多少次抓住她一样。 豆蔻退后一步,一闪身避开了他的手。 赫连秋叶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好半天收不回来。 不是,一切都是假象。当年的豆蔻,从来不会拒绝他拥抱,小时候的豆蔻会把他当树爬,还说他比林子峰矮,比较好爬。 “赫连将军,别来无恙?” 豆蔻笑着问候他。他中了武状元,便被圣德皇帝当廷敕封为昭远将军,大有和靖远将军一争锋芒之势。 虽然从今往后,他很可能是属于与林家对立的力量,可是她依然想真诚地祝贺他。 “……” 她的笑容让他恍神,她的话却似尖利的刀刃一般,割开了那层蒙在表面的迷雾,把残酷的现实赤裸裸的昭示在他面前。 是啊,他是将军,她是贵妃,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怎么能……等等,她怎么可以来到这里呢? 霎那间的清醒让他更加震动了,看看周围,又看回她,她是想让自己称呼她贵妃娘娘吗? “赫连大哥。” 豆蔻轻轻的叹了口气改了口,不忍心叫他为难。 有些东西总是欲盖弥彰。 “我回家省亲,明天就回宫去,所以一早起来,想到这里走走。原本以为出来的早,没人发现,谁知道……”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知道不该再直接叫出她的名字了,可是又不甘心称呼她那个,表示两人距离有多远的“娘娘”,索性省略了。 “赫连大哥这么说,我自然相信你了。” 豆蔻笑笑,发现赫连秋叶正看着自己,连忙端正了表情。 “我们要回去了,大哥要送我们一程吗?” “好啊。我愿意……效命。” 为你林豆蔻,护驾,效命,而不是为了“林贵妃”。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第七十八章 迟归 往回走的路上,当了半天隐形人的紫苏禁不住好奇地拉着赫连秋叶问道: “赫连大哥,你刚才以为我们是什么?” 他那句“…无论你是什么…”听了有够渗人的。 “没什么。” 赫连秋叶看了看走在稍前一点的豆蔻,顺口应付她。 他无法也不能把当时的心情说出来。 那是种明知不真实的感觉,那种狂喜,那种惊奇,那种担忧,那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复杂心情,像是终于有可能找到曾经丢失的再也不可能拥有的珍宝,但是,最终一切依然成了幻影——不是,不是幻影,而是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得。 “赫连大哥,你的眼睛能不能不要只着姐姐啊?旁边还有我这个大活人呢!”弄得她明明看见又要装看不见,很不好意思的。 紫苏不依的嘟囔,却把两个当事人弄得极尴尬。 “紫苏!”豆蔻低低呵斥了一声。 “你又在胡言乱语了?” 紫苏自知理亏,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在是个障碍:“算了算了,我在前面先走,你们说话吧!” 说完她真的跑到前面去了,留下豆蔻和赫连秋叶面面相觑,默默无语。好半天,豆蔻终于开口了。 赫连秋叶这个结,因她而起。终究还是要她自己去打开他。 “赫连大哥,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时候成亲啊?” “男儿志在四方,先立业,后成家,不急。” “赫连老将军一把年纪,等的抱孙子,他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怎么能不急呢?” “你没有中意的姑娘,我叫皇上指婚给你?” “没有。” “那……” “先不用管我的事了。师兄都不急,我急什么?”赫连秋叶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要被她磨没了。忍不住打断她更进一步的劝说。 “你在宫中…过得好吗?” 豆蔻力争露出最开心的笑容,以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说服力。 “尊为贵妃,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衣食无忧,享尽荣华富贵,怎么会不好?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他,他对你,好吗?” “好啊。” “夺去你的幼子,让你替他选新妃,这就是好吗?” “后宫的女人,不都是这么过得吗?” 一个个,一代代,除了面孔不同,最后的结局迥异,还有什么区别? “可是…你不一样,不一样!” “既然入了后宫,就是相同的命运,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不明白,师兄和左相大人都那么疼你,怎么可以让你入宫去?尤其是师兄,他最知道你的,他怎么能这样…这样…” 从小她最喜欢的便是自由自在,她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像小鸟一样在天空自由飞翔。 如今,鸟儿被折去了双翼,关入了笼中,还会觉得快乐吗? “赫连大哥,你该知道,生为林家的女儿,命中本就没有了自由二字!” “至少你值得更好的对待!”赫连秋叶几乎这咬着牙在说话: “先前,我在府里见过皇上,觉得他英俊,高大,威风,比我成熟,有风度,” 当时是心悦诚服地认可李昊天比自己更配豆蔻。 “后来金熙楼见过皇上,当时我很敬佩他,觉他是个能够亲身出宫体察民情,是个好皇上,于是甘心情愿的跟从他。当时赵荷花也在,她落水还是我救的她.早知道他居然……” 早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宁可背负上见死不救的罪名,也不会去救她的! 不知何时,天上的云层露出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阳光闪烁着落在了树梢上。 风儿轻轻地吹着,雾渐渐地消散开,天光渐亮,已经快要接近树林的边缘,能够听到远处的人声了。 豆蔻停下脚步,突然蹲下去,拈起地上一朵开败的小花。 “秋叶。”她的声音很轻柔,神情中有一种梦幻般的迷离。 “你看这朵花,还有这一地的落叶,这萧索的秋天。” 她手指周围一的落叶和树木,眼眸幽深而感伤。 “人人都说,春天去了,还会再来,花落了,还有花开的时候,树叶落了会化为泥土回到树根。” “春天去了,自然会回来,可是花落了再开,却再也不会是我手里的这朵。树叶落了,或为泥,或为灰烬,虽然不再是树叶,却也有属于她的快乐。” “这便是自然的规律,无法改变,也无法让时光倒流,回到上一个春季,看到同样的一朵花儿,同一片树叶。你说对吗?” “你才不是这朵开败的花儿!现在该是你盛开的季节才对!”赫连秋叶的心痛如刀绞。 是什么样遭遇和环境,才会让才刚刚二十岁的她,有如此的感悟和认知? “是,我不是这朵花,只是我的路,再也不能回头。不管是好,是坏,都要我自己去走的。” “豆蔻。” 赫连秋叶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痛苦,脸上的表情也因为不舍而扭曲。可是豆蔻知道这是快刀斩乱麻的时候,不能手软,也许这片刻短暂的疼痛,能换来他永远的解脱。 “我们虽然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是却没有缘分,永远不可能修成正果。因为我们都不是单独的生活在世上,我们有各自的父母,家族,有各自该背负的责任。” “我不是要怎样,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那些…不该是你遭受的!” “我知道你是为我抱不平,为我不甘心。但是,” 她看进他的眼中去,坦陈无伪,不容他回避: “不同的人,不同的路。你的路,与我的不同,你懂了吗?” “他是我该尊崇敬爱的夫君,他是你该报效尽忠的君王。他是个好君王,无论他做了什么,只是做了他身为一国之君该做了。你该放下儿女情长,事事放宽胸襟,从为国为民的大处着眼。对吗?秋叶。” 即便因此把他推到对面,有朝一日真的长成一个有力的敌对势力,又如何呢? 他如此真诚无私、不留后路地为她而想,甚至连疼爱她的哥哥和父亲都未必能做到他那样。 那天早上,贵妃娘娘回去的很迟,早餐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才回到林府,差点急坏了左相大人和枢密大人。 接下来所有的安排都向后顺延了。 第三天,当她在宫中第三次来人催促下返回坤安宫时,已经快中午了。 第八十章 谗言 “皇上,臣妾也要陪您去秋狩吗,好不好吗?” 赵妃目光紧紧锁在对面的男人身上,娇声细语地恳求着,同时身子柔弱无骨地向前倾去,一只手捏成了兰花指,若有似无地沿着隔着两人之间的案几上,滑向李昊天支在桌上的手肘。 此时的她把崔婕妤的媚功虽没有学到十足,也学了个九成,还保留着一成朱昭义的矜持。 不过,她到底还是有些害怕李昊天的威严,手指刚碰到衣袖就不敢再乱动了。 “那种地方你去做什么?难道你会打猎?会骑马吗?” 李昊天眼都没抬,一句话就把她打回原地。 “不会…”回答的有些心虚。 可是女人去那里就一定要打猎吗?看看热闹不行啊?再说了,一去半个月,她不相信大家一天到晚都在打猎,自古英雄配美人,到了晚上,寂寞的夜里……长夜漫漫,有个美人相陪不,是正好可以共度良宵嘛! “什么都不会,你去凑什么热闹?老老实实留守在宫中吧。” 李昊天身子向后靠在软垫上,和她拉开一点距离,同时手肘抬了抬,避开了她刚染了红指甲的手指。 “可是贵妃姐姐为什么可以去呢?” 赵妃并不笨,看得出皇上不喜欢她的靠近,虽然没再敢往前凑,可是撒娇的神态却没有丝毫变化。 “她会骑马。” 对于她不屈不挠的追问,李昊天实在懒得解释太多,索性用最简单的理由打发她。 虽然他已经非常刻意地拉开她和后宫其他人的距离,不希望她沾染上太多后宫中恶劣的习气,可是她初入宫时的清纯却已迅速地退色,变得越来越缠人,越来越会提一些无礼的要求。 也许她唯一没变的,便是那鲁莽而不知深浅的本性吧。 要不是他留着她还有用,他实在是不必费心来啃这块鸡肋。 她的背景和心思都比较单纯,即使偶尔耍弄点小心机也丝毫不懂得掩饰,一目了然。 而崔婕妤野心太大,朱昭义德城府过深,背后又都有各自的家族势力,不堪大用。 林贵妃看起来整个像一个柔柔弱弱大门不迈步二门不出的大家闺秀,怎么居然会骑马? 难道,现在京城的贵族小姐们流行骑马吗?不对啊。 “原来贵妃姐姐会骑马啊?好奇怪噢,不知道她和谁学的呀?” 她的眼睛眨呀眨,一脸看起来单纯地好奇,笑容中却毫不隐藏自己的别有用意。 “奇怪什么?靖远将军的妹妹,会骑马有什么稀奇的?” “皇上是说,贵妃姐姐的骑马,是靖远将军教的?” “怎么?有问题吗?” 她这么问似乎有些奇怪,分明是另有所指,他倒是很想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或者,不是靖远将军,是别的什么人教贵妃姐姐骑马的,也说不定哦。” “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妾住在京城多年,却也能听到很多民间的野史,大概和宫廷里听到的不一样,不过,也许更接近真实些。不过,私底下的有些事情,拿到台面上来只怕不太中听。皇上要恕臣妾无罪,臣妾才敢讲。”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皇上总该知道赫连家和林家似乎是同乡的世家,两家以前关系很好。后来赫连老将军调任南疆守边,两家才不在来往。” “这个我知道。” “那皇上该知道,两家还差点作了儿女的亲家呢。” “儿女亲家?”李昊天的眉宇渐渐皱在了起。心底已暗暗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贵妃姐姐和赫连少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靖远将军虽然疼爱妹妹,可是却比不上年龄更相近赫连少将军的陪伴,更能叫得贵妃姐姐欢喜…” “胡说八道!” 突然听到豆蔻和赫连秋叶的名字连在一起,还是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李昊天的心中腾地燃起了一把怒火来,眼睛狠狠地瞪视着赵妃,恨不得要她把已经说出来的话都吞回去。 不,不要听,不要信,这些都是后宫中争宠的伎俩而已,只不过眼前这个比较不知死活,这样的话,居然会当面对他说。 心中仅存的理智化为一个声音是在劝他,要他堵上那张搬弄是非的口,可是另一个如恶魔般的介乎嫉妒和猜忌的东西,却在不断嗜咬着他的心,让他想听完所有的内容。 “臣妾怎么敢胡说呢。这是赫连老将军私地下抱怨的,要不皇上可以去问。他还说原来林家悔婚,是为了另攀高枝。” 赵妃偷偷地瞄一眼皇上沉郁晦暗的脸色,索性再添油加醋把从崔婕妤那里听来一口气都说出来: “林家在郊外有一处私属的树林,当年住在附近的人家经常看到一对金童玉女似的人物去哪里玩,一时间都传为美谈。” 她很为自己这招偷换概念感到得意,把村民们口中好几个“金童玉女似的人物”说成一对。即便是皇上真的派人去查,也不会说她在造谣,不过看看皇上越来越差的脸色,就知道她这招绝对命中要害。 “哦,对了,说不定,这次贵妃姐姐回府省亲,也会旧地重游,怀念过去呢。”这句话中的暗示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她分明是在说林贵妃旧情难忘,出去再回情郎。 “住口!” 李昊天终于忍到了极限,听到过去的事实是一回事,听到她胡乱猜测豆蔻现在的心理又是另一回事。 他断喝了一声,呼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挥衣袖,把桌子上的被盘碟碗,哗啦一声全都扫落了在地,顿时有无数碎片犹如落英一般,撒了一地。 “你居然敢误谬林贵妃的清白?” 他的瞳孔张开瞪视着吓得直抖的赵妃,眼中染上了嗜血的红色。若不是他从不打女人,只怕会忍不住一脚踹过去。 是什么让她一再挑衅自己的忍耐极限?还是事情一牵扯到了豆蔻身上,他的忍耐力就变得特别低? 赵妃跪在地上,双手扶在地上,不敢去看他那双被怒火染成血色的眼睛,整个身子都抖成了筛子。 “不敢,臣妾说的都是陈年旧事,而且都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情了。臣妾怎么敢因此随便猜疑贵妃姐姐的清白呢?臣妾,臣妾只是因此猜想,或者贵妃姐姐会骑马,说不定是当年赫连少将军教的呢。” “这些事情,只怕还容不得你来评说!” “臣妾知错,臣妾再也不敢了。” “若是这些的话,再传到第三个耳朵里,你信不信,朕会让你和这些地上东西的一样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这话够狠的。李昊天虽然贵为天子,这样的话,却也不曾对一个女人说过。他在这金雀宫中第二次地如此张狂失态,却都是为了同一个人,豆蔻。 李昊天夹带着雷霆般的怒气拂袖而去,只留下一身僵硬趴伏在地上的赵妃和一地的狼藉。 过了好久好久,赵妃才终于动了,她爬起来,爬到床沿上,嘤嘤的哭了起来。有害怕,有屈辱,还有难言的心酸。 她不是存心要害人,不是故意说林紫棠的坏话的。她只是嫉妒,心被越来越深的嫉妒和不甘心搅得疼痛,搅得日夜不得安宁。 为什么她能得到两个男人的爱?为什么她生平看中的两个男人,心里眼里却只有她,林紫棠? 原以为被一见钟情的男人找到,还入宫作了他的妃子。人人都说她是麻雀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多么幸运,她曾经也这么认为。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现实却叫她越来越心寒,越来越心酸。 第八十一章 秋狩.试探 秋狩,顾名思义,自然是在秋天的时候去打猎,是个皇家专用的名词。 每当秋风劲吹,天气一天天转凉的时候,到了秋冬交替的时节,万物停止生长,大自然渐渐萧条,动物们都继续了一个夏天和秋天的能量,准备过冬了,自然是膘肥体壮,行动力变得迟缓,冬眠的动物还没有躲进洞穴,这时候自然是一年四季中最适合打猎的时候。 每个国家因为所处位置的不同,秋狩的具体时间也不同。 百象国位置偏南,时节会偏早一些,不过由于其国民多从事渔业和水稻农业,该国尚文,自国君而下,上层社会懂得弯弓射箭的人不多,狩猎活动不过是象征性的罢了。 特罗耶国的秋狩活动规模比较大,几乎所有的贵族官员们都要参加,而且每次一定要备齐从头到脚全套的猎装,专用的武器、工具、猎犬、依仗等等。连所骑的骏马也要佩戴诸多打猎专用的配饰。所以每年国王出巡打猎,都声势浩大,叫人眼花缭乱,堪称是该国的一景。 哈努儿国本来就较多游牧民族,国民生性彪悍,皇族中更是各个英武善战,所谓的狩猎时节,并没有那些诸多的限制。大汗王,或者各位王爷们一时性起,便会举行大小不一的狩猎活动,民间好多善猎的勇士,也会随机加入其中。 在金盛王朝,春天是禁止打猎,禁止伐木毁林的。因为此时正当万物苏醒,生物们终于熬过了一个冬天,刚刚开始繁衍生息,生命力相对很脆弱,此时绝不能断了他们繁衍后代的时机。 金盛王朝的秋狩,是在秋末,京城刚刚下过第一场雪,便等于宣布秋狩开始了。虽然没有明文规定,民间的大规模捕猎,也会随之展开。 自然了,所谓“秋狩”,是不能与民间的打猎相提并论的,前者是贵族的消遣,后者则是为了糊口。不过,这几年随着农业的发展,金盛国民农耕的人口比列越来越多,单纯以打猎为生的猎户所剩并不是很多了。 每年的秋狩活动,随着参加的人的等级不同,人数不同,决定了狩猎的规模和场地也不同。 今年圣德皇帝亲自出巡秋狩,自然会选在北山围场。 北山围场是其中最大的围场,为皇家专属,通常只有在皇帝参加秋狩时才会动用,偶尔,也曾经由皇太子代替皇帝参加秋狩的时候,开过北山围场。 这里除了在夏天会开放给附近的山民采摘山果和药材之外,只会在秋狩时节过了,才会依据每年的秋狩情况,而且对于所狩猎的对象和数量都有严格规定。 自然了,今年,只怕那些山民们只能空等了。 车辚辚,马萧萧。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了皇城。 留下左右相主持朝政,留下皇后管理后宫,留下京畿卫保护皇城,李昊天带领着御前侍卫们,以及一干年轻的文臣武将和皇家的少年才俊们,在御林军的前呼后拥下,去逍遥快活了——不不,去参加倡导武学,追思先祖的秋狩活动。 秋狩通常十五天,不过延长或缩短,全凭皇帝的心情。 北山围场离京城不远,也不近。快马加鞭,一日夜便可以跑个来回。若是朝中真发生了什么大事,皇帝当天就能知道,第二日便能赶回来。 不过,一大队人马簇拥着龙辇和凤辇,从京城出发,走到北山围场却足足要消耗大半日的光景。 好在在这个犹如一座小巧精美的卧室一样,宽敞舒适,装配精良,样样俱全的龙辇中,有自己心爱的人相陪,随时可享受棋琴书画,甚至闺中之乐。这大半日的时光也不难过。 车子走得很平稳,车窗外马蹄声和车轮声不时传来,契合在抑扬顿挫的琴曲中,更添几分扬鞭快马的壮志情怀。 车窗上里面厚实挡风的绸缎帘子撩起来挂在两侧的金钩上,只留下外面一层挡住风沙的薄纱帘,外面的阳光透过纱帘射在坐在窗边抚琴的豆蔻身上,那纱帘上的花纹随阳光投下来的影子,随着车子的行进,在她脸上身上左右摇动着,让逆光的李昊天看不清她的脸。 此时他正坐在豆蔻对面的软垫上,一条腿长长地伸开,另一条腿曲起在身旁,一手放在曲起的膝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本翻开的书,要看却没有看。 一旁固定在车辇上的案机上,摆放着几样精美的小吃,还有全套的灿琅陶瓷茶具,新泡茶水的热气,冉冉地升腾在车辇中,茶香四溢。 豆蔻专心的抚琴,丝毫没有觉察到原本好好看书的他正专注地审视自己。 目光转到窗外,看到那骑在马上的年轻将军威武神气的样子,浓眉微挑,不期然地想起赵妃的那些话来。 他并不相信赵妃的那些话,一个嫉妒的女人有多可怕,他早就见识过了,尤其是赵荷花根本就不懂得玩弄欲盖弥彰的技巧。 他也不曾去查证那些话的真伪,他向来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不会捉住这些成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不放,他本不该介意的,不是吗? 两小无猜又如何?青梅竹马又如何?就算是那不知真假的婚约,既然没有对外公布,那么净可以认为只是赫连老将军的一相情愿。 毕竟,现在的豆蔻是属于他的,正如此时,她坐在他宽大的皇辇中为他抚琴,而赫连秋叶,却只能在龙辇外骑马护卫。 那么,他现在心中的纠结到底又算是什么? 若那是个遥远的,不认识的人也就罢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可那个人居然还是赫连秋叶。 只要一想到外面那个男子,可能曾经晨昏陪伴在她的身边,看尽她真诚无畏的笑颜,分享她所有的快乐,李昊天的心里就很不爽,然后觉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 “豆蔻,你以前认识赫连秋叶吗?” “他是我大哥的师弟,自然是认识了。”豆蔻专心地驭琴,头也不曾回随口答道。 “是吗?怎么他作为朕御前侍卫的时候,没见你们说过话?” “好多年不见了,打声招呼即可,还有什么话说。” “哦,他今年二十几岁了吧?怎么还没成亲吗?” 豆蔻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了最后一个音,终于停下来,回头看向他。 “你怎么不去问他本人?他不就在外面吗?” 他怎么连臣子的终生大事都要过问吗? “好啊,”李昊天突然坐起身,用手中的书敲了敲车子前面的门框, “让赫连将军进来,朕有话要问他。” 门外守候的近侍答应了一声,去传召了。豆蔻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他居然说做就做,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皇上?”哪有让臣子和帝妃同车的道理? 李昊天放下手中的书,伸长了手,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豆蔻无奈地靠着他坐下,他却依然不肯松手。 “皇上,臣进来了。” 赫连秋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豆蔻一震,本能地想要缩回手,却被李昊天紧紧地握住,根本无法抽走,只好红着脸由着他。 “进来吧。” “是。” 皇辇虽高,可是皇帝坐着,里面的空间就那么大,没道理做臣子的比皇帝还要高。赫连秋叶低着头,在门口脱了外面的鞋子,只穿着白色的袜靴膝行而进。 他刚要行礼,就被李昊天拦住了。 “这又不是在朝堂,轿中狭矮,就不必多礼了。” “谢皇上。” 赫连秋叶的目光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垂了下去,然后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不敢乱动。 只一眼,他就看到那诡异而暗昧的一幕,足以让他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地恨不得赶紧转身离开才好。 第八十二章 秋狩.比试 李昊天一只大掌把豆蔻的素手整个儿包住,一根手指在她手腕血管的地方轻轻的画着圈。他的手忽轻忽重,或急或缓,那指甲和指腹划过敏感的肌肤,那挑逗的触感顺着血管不停地传入体内。豆蔻咬紧牙关,勉强忍住那一波波袭来的酥麻的感觉。 他们虽然实际上只有两只手是握在一起的,可是宽大的衣袖和衣襟却重叠在一起,在外人眼中,他们根本是紧紧地贴在一起。 虽然这座龙辇够大,足够容纳下十几个人,可是,里面布置的东西并不少,而李昊天长手长脚地伸展开,再加上赫连秋叶跪坐在哪里,整个儿也只有那么大的地方,豆蔻根本退无可退。 她抽手又抽不回,当着赫连秋叶的面也不好出声反抗,不禁连连用目光示意李昊天。 可是李昊天的目光却始终放在赫连秋叶身上,对她的示意根本没看到。 “不知皇上唤臣来有何吩咐?” 在如此狭小封闭的空间里,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情景,让赫连秋叶简直如坐针毡,低着头,只觉得的额头有汗珠渗出来。 “爱卿今年贵庚了?” 李昊天和颜悦色,口气像个关心晚辈的长者。 “微臣今年二十三岁了。” “哦,果然是本朝之青年才俊,英雄年少啊。不过,也该是成家的年龄了,免得赫连老将军担心。” 他二十三岁时,已经当了多年的皇帝,已经被有人称为“父皇”了。 “男儿先立业后成家。秋叶如今寸功未立,不感轻言成家之语。”赫连秋叶觉得不安了。 “好,果然有志气。” 李昊天称赞了一声,冲他点点头,似乎对他的这种想法非常赞成。 他终于跳过了那些叫人窒息的话题,赫连秋叶不免暗暗松了口气。他那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却叫豆蔻皱起了眉头。 突然,她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目光直直瞪着李昊天,不敢相信他居然会当着臣子的面如此轻狂。 不知何时,李昊天那个不安分的手指,已经顺着宽大的衣袖从她的手腕滑向更深处…… 她涨红着脸,偷瞄了一眼赫连秋叶,悄悄地抬起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拍了一下袖中那只胡作非为的手。 李昊天笑了笑,手终于又乖乖地回到原处。 赫连秋叶始终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板,不敢稍移目光。 李昊天突然转换话题,而且转到一个叫人深感意外的人身上,让在场的两个人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噢,对了,你的那个小妹…叫,叫赫连……” 那个毫无特色的名字和她那不起眼的长相一样,他总也记不住,不过,她的胆色倒是令人记忆深刻,值得利用一下。 “她叫赫连小菊。皇上。” 虽然实在猜不透皇帝为什么突然问起赫连小菊来,可赫连秋叶却直觉地觉得一定是祸非福。 “哦,小菊,她叫小菊。她会武吗?” “会一点三脚猫的功夫。” “文呢?朕记得她曾经说自己文采不错吧?” “不过会几句打油诗罢了。” 不是他把自己的妹妹贬低得一无是处,确实是在他的眼中,赫连小菊除了顽皮胆大得无法无天之外,实在找不出什么女孩子家该有的优点来。 “哦?朕觉得她看起来似乎没有你说得那么糟糕吗。她今年几岁了?” “刚刚十六岁。” “她喜欢北方是吗?比如说……哈努儿国?” 他还记得上一次在金熙楼时,曾见到她和哈努儿国的特使以及那两个比她高出好多的侍从,相处甚欢。 当时看到身材那么娇小个子的她,和两个虎背熊腰的高大男子互相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划拳行令,那种不亦乐呼的样子,总让人有些忍俊不住。 赫连秋叶自然明白皇上是指上一次金熙楼的事情,有点担心他对妹妹有什么误会,不免详细解释起来。 “小菊自小喜欢游乐四方,曾立志要观遍天下的景致,见识各地的风土人情。当年就是因为她一再坚持要跟随父亲去南方见识百象国,臣的父亲才举家南迁的。 在那里她也曾结实过一位特罗耶国的传教士,还有的一位来游学的栖夏国女学士。 后来听说哈努儿国的人都为人豪爽赤忱,她便一直吵着要结识一下哈努儿国的人。所以上回见到哈努儿国的人,她便觉得分外亲切。”因为脾性相投,未免最后原形毕露。 那个小妹,早晚要被自己的冒失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害死的。 “哦。” 李昊天却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罗罗嗦嗦的解释,心中的一个主意渐渐成形,已经暗自思量起来其他的事情来。 “爱卿的武功卓著,不知道狩猎可也在行?” “略知了了。” 绕了好大一圈,这才进入主题吧。毕竟这次是去狩猎,不是吗。 “哈,好一个了了!” 李昊天哈哈笑了一声,摇了下手,投下战书: “爱卿不必谦逊,朕虽然不习武功,却自小习得弓箭骑射,虽不能说十分之精通,却也未曾在猎场上败过。明天的狩猎,不如我们就此比一场如何?” 豆蔻不觉眨眨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直盯着李昊天看。 虽然早听说过这秋狩中,最热烈,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项目有两个,一个最后几日的围场,另一个便刚开始的头三日的捉对比试。 尤其是前几日捉对比试,每一个猎手,无论身份贵贱,都可以在狩猎中或者狩猎开始之前,向自己看中的对手提出挑战,若对方接战后,两人便展开连续三场的狩猎比赛,而规则全由双方赛前约定,可以是一对一,也可以是各自带领一队人马进行。 这期间,参赛者都要抛开各自的身份,接受苛刻而无情的比赛。即便是贵为皇上,也不能例外。 听说是一回事,可是亲眼见到又是另一个回事。尤其是看到他居然一本正经地像一个年轻自己十岁的小伙子发出挑战书。而且虽然秋叶还在犹豫,不敢一口答允,可眼中分明写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算什么?是不是男人都比较好斗?和身份年龄都无关? 手突然被握得很紧,感到有点点压迫的痛楚。分明是他在怪她不专心,用这种方式提醒她。她赶紧收摄心魂,专注起来。 “猎场虽然比不上战场,可是也危险重重,皇上怎可轻身犯险!” “不要担心,朕指的不是单独,你我各选九个人,十对十。由你开始选人。” “微臣不敢与天子比高低。” 谁敢让皇帝输?他更做不来输得不着痕迹。而且输了,谁知道还要受什么惩罚。虽然他听说皇帝是个好猎手,心底里也很想和他比试一下,可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莫非你是嫌没有彩头……不如这样好了,你正方若是稍胜一筹,朕便应你一桩事,若是朕赢了,只需将你所得的猎物全部献给朕的爱妃。爱妃,就由你来给我们作评判,如何?” 诱饵很香也足够诱惑人,但等着鱼儿上钩。 豆蔻顺口应了一声。 赫连秋叶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皇上,再看看豆蔻,终于点了点头。 “好臣领旨就是了。若是秋叶输了,自然会把所有猎物亲手献给贵妃娘娘。若是…若是秋叶侥幸胜出一点点,请皇上准我上阵杀敌。” “你这么快就想好了你的愿望吗?还是等结束了再说吧。或者到时候,你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李昊天拉拉嘴角,笑容淡淡地浮在面上却没有到达眼底。 第八十四章 御赐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树梢照射在树林中。马嘶犬吠鸟鸣随着人声全都渐渐远去,消失树林的远处,林中的这一片空地顿时静寂下来。 北山围场虽然在京城的背面,可是由于地势和环境的缘故,这里反倒较京城的气候更温暖些,树木并未全部枯黄凋零。 山脚下一大片阔叶林的叶子全都成了一片金黄深黄土黄和火红色,层层叠叠地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色彩,在中间常绿的针叶林和阔叶林之间是一大片银杏树,那种娇嫩欲滴的黄色,比之黄色的花朵,不知要灿烂绚丽多少倍。 进入树林,人群迅速地分散开来,互相默契地分成几组员沿着不同方向前行。 树木并不如远看的那么稠密。纵马林中,虽然不能如在平坦辽阔的草原上那般飞驰,却也可以稍稍松开缰绳,让马儿带着自己在树木的间隙中自由穿梭,顺着一行行可疑的兽踪追逐前进。 越往前行,地形越发变得险恶,峰回路转出处,密林中突然露出一座长满蒿草和灌木的山冈来,身后的两匹马儿有些受惊地嘶叫了几声,烦躁地在原地踏着步,不肯再往前行。 李昊天的坐骑本是匹有天马血统的稀有神骏,此时也放缓了脚步,摔了一下头,打了一声响鼻,提醒自己的主人前方暗藏着危险。 能叫这批骏马如此紧张,此地定然有虎豹之类的大型野兽出没,只怕虎穴就在附近也说不定。 “主子小心。” 两名紧随身后的侍从出声示警,刚想纵马向前,保护李昊天,却被他挥手制止了。 “无妨。” 他顺手抽出一支白羽毛银箭,搭在乌木弓上,牵动马缰把马带到一棵一抱粗的大树之后,然后拨开眼前的树枝,看向那山冈处。 隐隐地有一股腥臭的味道随风吹来,看来猛虎离得并不遥远了。 李昊天的神骏不惧虎豹,而另外两匹马却吓得直往后退。两名侍卫跳下马,把马牵到远处拴好,然后徒步来到李昊天的左右,抽出刀箭来准备迎战。 “哒哒哒”,只见一只成年的母鹿跃动着四蹄,急急惶惶地从对面的树林中直直地冲了出来,飞跃过山冈,就要冲入另一面的灌木丛中。忽然一股劲风随后自她身后扑来,正是一只庞大的猛虎急如闪电般挥掌向母鹿的后背拍去, 那母鹿突然一个漂亮地转身,急速地转了个直角向李昊天他们这个方向奔来。那猛虎也随之急速转身,紧随而来。瞬间已经可以清晰地看清那张血盆大口。 说时迟,那时快,李昊天张弓如满月,瞄准虎目,一松手,那白羽箭夹着雷电般向那猛虎疾驶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的箭也疾驶而出,一支箭射向另一只虎目,另一支却射向那母鹿的咽喉。 如此接近的距离,三人都是精准无比的箭法,那一虎一鹿正在进行着亘古以来不曾中断过的生存竞赛,根本没想到树林这边暗藏杀机,自然更不懂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了。 那支白羽箭直贯入虎脑之中,那大虎夹着余威咆哮着,挣扎又向前扑了一下,便“扑通”一声横倒在地上。而那头母鹿却只来得及发出半声的哀鸣声。 只不过瞬间,只见一场原本血腥险恶战斗的便结束了。 李昊天下马走过去一看,只见那母鹿是一头成年的梅花鹿,而那头猛虎连头带尾足有一仗长,金色的毛发装点着乌亮的斑纹,新生御寒的毛发深长有光泽,煞是好看。 “把这只虎皮尽快处理好,朕有用处。” “是。” 正在此时,随着一声低低的吼叫声,从山冈的后面又冒出来两只毛茸茸的动物来。 仔细眼看,却是两只约摸不到半岁的小老虎,显然是刚才那只母虎的幼仔,虽然已经长齐齿爪,还没有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 那两只小老虎远远地闻到自己母亲的气味刚想要跑过来,却看到母亲躺在地上不动,几个的不速之客站在一旁,隐隐地,它们能感受到不速之客身上难以掩藏的杀机,于是跑到一半又停下来,退后了几步,又不甘心丢下母亲离去,便站在那里远远地冲这便吠叫着,期待着母亲能走过来。 “主子,杀,还是留?” 李昊天再抽出两支箭,挽弓,搭箭,瞄准,箭却迟迟未曾射出去。 看在那小虎稚嫩地样子,突来的恻隐之心让他始终下不了决心松开手指。 “主子?” 李昊天心中一突:如此迟疑不决,岂是为君之道? “皇上,杀不得!” 他的手刚要松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高声的恳求。 他缓缓松开手,回头一看,却见赫连秋叶一手拉着马,一手抱着一只小梅花鹿,站在那里。 那小鹿长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睛,毛茸茸地非常可爱,似乎是受了伤,乖乖地卧在赫连秋叶的怀里并不挣扎。 “恭喜皇上猎得猛虎!” “免,赫连将军,你为何说这两只小虎杀不得?” “臣可怜这两只小虎尚未长大,又失去了母亲,希望皇上手下留情,饶它们一命。臣一时情急乱说,还请皇上勿怪!” “你该知道,这么大的老虎,还不会独立的捕食,失去了倚仗,只怕在这山野之间很难生存下去,说不定这兽中之王就会沦落为豺狼的猎物。” “那么不如捉住它们,喂养它们……” “让他们成为圈养的玩物,不是比杀了他们更加残忍吗?”李昊天好看的眉毛又微微皱了起来。 “那么还是放归山林,任由他们自生自灭,说不定能有一线生机。” “赫连,你觉得这差别大吗?” 身为大将者,最忌讳的便是当断不断,事急必乱,更忌讳无谓的不忍和恻隐之心。 如今只是面对两只小虎,他尚且表现得如此犹豫不决,将来在战场上战机瞬息万变,面对的是血腥杀戮,他的不忍和犹豫只怕只是徒增自己的伤亡和败绩罢了。 “可是,可是……” “难道今天一整天,你都没有猎杀一只猎物吗?” “有,一只豹子,一头熊,和两只老鹰。” “那为何独独对着两只小虎如此不忍起来?” “因为…因为贵妃娘娘最喜欢小动物了,以前和师兄一起出去打猎时,她从来不让我们滥杀小动物,每次都要救治放生。” 若不说实话,只怕今天这两只小虎必死无疑。 “贵妃娘娘?……是吗?”果然一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比较了解吗?李昊天的脸色一暗,手一松,白羽箭落在了地上。 “你怀里的这头小鹿…?”莫非也和豆蔻有关? 难道说,那赵妃说的话,倒有几分真实? “它和母亲失散了,被豹抓伤了后腿,我救了它。想着臣一定会输给皇上,所以便打算留着它作为明日送给娘娘的献礼。” 献礼? 那两只小虎也许终于感到了致命的危险,争先恐后地跑了,躲到了隐蔽在山岗后的虎穴中,再也没出来。 原本留着那只色彩斑斓的虎皮,想要把它铺在坤安宫内室的贵妃椅上,因为她总是喜欢躺在贵妃椅上看书,天冷了,铺厚点她就不会因为看书看得入迷,忘了顾炭火,忘了换热茶,受了寒。 却不知赫连秋叶的献礼,若和他的御赐相比,她会更喜欢哪一个? 第八十五章 失仪 连续几日的比赛终于结束了,在进行下一轮的狩猎活动间隙,几乎所有的人马都回到行宫中稍事休整。第二日,盛大的宴会在行宫中举行。 为了配合狩猎的气氛,宴会便摆在室外,行宫的庭院之中,坐席无分男女,可自由穿梭,颇有些野趣。 虽然是白天,四周依然点起了明晃晃的火把,许多壮士赤裸着上身,披上兽皮,头戴插着羽毛兽帽,载歌载舞,为大家助兴。 李昊天高踞在宴席首位,他看看众人酒至半酣,气氛已至高潮,他这才放下酒杯,朗声对坐在左手的紫棠道: “爱妃,现在就请你宣布比赛最后的胜负结果吧。” 他声音一落,顿时全场所有目光齐刷刷地全都看向紫棠,屏住呼吸等待着她宣布最后的结果。 对于结果大家心中都隐约有数,毕竟两队实力的相差太过悬殊了。即便是裕亲王出面,面对是个狩猎好手,取胜还是太难。更何况他们很怀疑裕亲王出了全力。看看最终双方猎物的多寡就清楚了。 不过,赫连秋叶以弱对强,只要成绩不是太惨太难看,那么他即便是输了,也算是虽败犹荣了。 晓是如此,所有的人还是等待着宣布的那一刻,等着要第一个出声为皇上道贺。 四周一片安静,歌舞的人也早停下来,悄悄退到一边。 “皇上,要说这结果吗…” 紫棠拉长了语调卖关子,脸上淡淡的笑容始终不变,看着李昊天。 “嗯?”李昊天的眉头微挑了挑。 “臣妾以为,两边应该算平手。” 她此言一出,四周众人顿时哗然,只有李昊天神色不变,似乎对这样的结论并不意外,只是看着紫棠的目光有东西在闪烁。 “怎么,这么巧吗?难道两边的猎物如此相似,居然不分胜负?” “当然不是。” 紫棠摇摇头,悠闲地端起酒杯缓缓饮了一口,细细品味。对于四周众人的反应,她全然并没有放在眼中。 “世间自然没有那么巧的事情了。” “哦?是狩猎的多寡?” “自然是皇上的这组多些。” “那么,是猎物的积分……” “赫连将军那边自然也没能超过皇上这组。” “哦?!” “可是,赫连将军那边,活捉的动物要多些,积分加倍。当然了,皇上的这组,最后的积分仍然稍胜一筹。” 她的话音刚落,四周的人群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一个年轻气盛的王室子弟忍不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贵妃娘娘既然说,皇上这组最终仍然胜了一筹,为何还要判定双方平局呢?” “你说呢?” “属下想不明白,请娘娘赐教!” “皇上下辖精兵强将,都是经验老道的老猎手,而赫连将军的部下如何,大家心中都有数。双方强弱对比如此鲜明,可是皇上这组却只能取得微弱的优势,而且一只活的猎物都没有带回来。” 而且他们的猎物中居然有未成年的幼兽。这才是她最介意的。 “长者不与晚辈争胜负,君不与臣争一日之长短,这样不算完胜的结局,对于皇上来说,自然算是平局了。” 她一句话便让四周嗡嗡嗡的不平之声全部消声了。 “皇上,你认为臣妾判定的可还公平?” 她放下酒杯,笑眯眯地只管看着李昊天,却看不出他的满意或者不满意。 “爱妃是今天的评判,爱妃说结果如何便如何!既然双方都没能取胜,那么,爱妃觉得该如何处罚我们呢?”他的笑容比她的还要温煦。 “处罚吗…不如皇上和赫连将军每人送臣妾一件猎物,而皇上答允赫连将军的那个愿望,不如也赏给他吧。” 虽然说起来有些偏心,可她尽量说得理直气壮,似乎理所当然。 谁让他是皇帝呢,而且难得的,他今天如此好说话。 “好。” 回答得多么干脆,脸上温煦的笑容也没有一丝变化。他果然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来人,把东西抬进来。” “是。” 场外有人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四个人便抬着一张张开的虎皮进来。看着那么一张巨大完整的虎皮,首尾四足毫发无损,那毛发的光泽和色彩及斑纹,在阳光的照耀下绚烂夺目,众人不觉纷纷啧啧称奇。 四个人来到紫棠面前齐齐跪下,将虎皮展开平铺在地上。那虎目中镶嵌着两颗琥珀,仿佛两颗活灵活现的眼珠,正对着紫棠,仿佛在瞪视着她,虎口虽然紧紧闭着,两颗虎牙却露出在外面,虎须一根根竖起来,仿佛活的一般。 紫棠的心咚地跳了一下,浑身一沉,竟然有种被钉住的感觉。 “皇上,这…”紫棠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李昊天,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朕前几日猎得的老虎,已经叫人连日加工梳理好,爱妃将它铺在卧塌上,整个冬天都不会冷了。” 不,不会吧,这个东西,看一眼就够让人震撼的,还要让她铺在卧榻上,坐它,躺它,日夜相守? “这…” 紫棠只觉得刚刚跳到半空中的心,此时又突然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潭中。 她一手抚着胸,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神色从温煦,到沉郁,那微微的得意和期盼来了又走,笑容也慢慢消失,最后,他那好看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她这才猛然警觉。 “多谢皇上的赏赐!臣妾领旨谢恩!!” “赫连爱卿,你不是也早备了献礼吗?现在可以拿上来了。” “是。” 赫连秋叶不敢怠慢,退下去,不一会儿便抱着那头小鹿回来,来到紫棠的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上那头小梅花鹿。 那小鹿白唇,黑目,长腿,短耳,毛绒绒地。突然看到这么多的人有些害怕,低低鸣叫着,挣扎着要下地。全场女性的目光全都看向那头漂亮可爱的小鹿。 “哇,好可爱的小鹿啊!是给我的吗?”在赫连秋叶一走进来,紫棠的眼睛便粘在小鹿的身上不再松开。 “请娘娘笑纳。” “真的吗?我能抱吗?” 紫棠看到面前的赫连秋叶抱着那小鹿,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一时忘情,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下座位,伸出手直接从秋叶的怀中抱过小鹿。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了一般,丝毫没有觉得有半分不妥。 她的手臂碰了一下秋叶的胸膛,擦过他的手臂和胳膊,双手自他的手中接过小鹿,然后又松开。 周围顿时一片静寂。 “皇上,我能把它带回宫中养吗?”紫棠只专注在那小鹿身上,根本没有觉察周围诡异的气氛。 几乎在场的人都看到了,刚刚林贵妃接受皇帝的御赐虎皮时,是多么勉强和不情愿,分明是很不喜欢,而且有些惧怕那张栩栩如生,漂亮耀目的虎皮。 可是也是几乎所有在场的每一双眼睛,都没有错过刚才的那一幕,林贵妃是那么喜欢赫连将军的献礼,以至于忘了不该僭越君臣之礼,做出了失仪的举动。 “皇上?”紫棠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声音中有些迟疑。 “既然你如此喜欢,就带回养在坤安宫吧。” 李昊天突然又笑了,那笑容居然让紫棠感到阵阵寒意。 “来人,奏乐,喝酒!” 第八十六章 猜忌 林贵妃当众失仪,在场的无数双眼睛都看到了,却没有人敢多说半个字。即使那些是最长舌妇人,在私底下的窃窃私语也没有。 可是这讯息,却通过有心人的嘴,“无意”地传入了宫中。 直到十五日后,狩猎结束回到宫中,紫棠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何会在那样的场合作出如此不合礼仪的举动。 纵然她心中坦荡,但是这样授人以话柄,实在不该是被二夫人教养多年的她所该出的错。 想起当时李昊天那抹冷冽无比的笑容,她想要解释点什么,一时间却又无从说起。她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呢。 而自从回宫之后,他就再也不曾给过她解释的机会了。 紫棠已经习惯了他的阴晴无定,对于他的突然冷落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不曾想过去争取什么。两人自从她回家省亲后稍稍改善了的关系,又回到了原点。 自北山带回来的那只小梅花鹿,真的留在了坤安宫的后花园中。 紫棠着人在后花园中专门为它修建了一座鹿舍,圈出一块可以自由活动的地方。 而那张漂亮柔软的虎皮,在消除了最初的恐惧之后,她也慢慢地习惯了。把它铺在卧榻之上,起俯坐卧之间,那贴身传来的丝丝暖意,总让她想起某人的怀抱,想起他的体贴用心。 思念,渐渐地成了一种习惯,他越来越多地闯入她不曾设防的梦中。 看着面前巧笑嫣然的赵妃,紫棠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毫无真心的奉承话和见缝插针的自夸。 她发誓,这不快,并不是由于皇上越来越频繁地进出金雀宫,也不是因为赵妃炫耀皇上对自己的宠爱时沾沾自喜的样子。 眼前这个喋喋不休浓妆艳抹的赵妃,和刚入宫时的那个带着几分单纯的赵荷花,差太多了。 没有温妃的温婉,没有崔婕妤的妖娆,没有朱昭仪的雅致,现在又失掉了自己的单纯,实在不明白她身上的一点能够如此地吸引他!仅仅是因为新鲜感吗? 紫棠自嘲地心想:她现在这样子,倒十足像个嫉妒的女人。 “贵妃姐姐,不知道能不能让妹妹也开开眼,见识一下啊?” “你是说小鹿吗?就在后花园啊。” 由于得到了贵妃的特别青睐,连皇上的御赐都甘拜下风,那只小鹿在后宫中一时间已是名声鹊起,招来了无数好奇探望的人。连宁太妃也已经来看过了。 “不是啊,我是说那张虎皮。” 小鹿有什么好看的?那虎皮才是难得的才对。 赵妃的眼中闪烁着的光芒,让紫棠想起了她当初见到那只荷花香包的情景,顿时有些犹豫起来。 “不会吧?看来贵妃姐姐果然是不喜欢那张虎皮。莫非您把它收到箱笼里了?” “没有了,就铺在里面的卧塌上。” 紫棠指了指里面,意思是说在我的卧室里,就不方便让你进去看了。 不知为什么,她本能地不想让外人看到那张他亲自猎取的虎皮,来坤安宫的无数个好奇的人,除了宁太妃,虽然个个都看到了小鹿,却始终没有其他人见到那张传说中的虎皮。 紫棠自然没有想到,因此而每个人都想当然地认为:林贵妃是多喜欢那小鹿,而对于皇上御赐的那张虎皮,接受得又是多么勉强地。 因为谁都看到了那只可爱小鹿有多被珍惜地养育这。而那张虎皮,却不知被雪藏到哪个未知的角落里。 不过,自然就有些人不识趣,赵妃听说那虎皮在内室,居然便真的站起来走入了内室。她是李昊天新近宠爱的人,紫棠也不好太驳她的面子,只好起身相陪。 “哇,果然好漂亮!” 一走进内室,赵妃的眼睛顿时瞪得好大,那虎皮反射出的金黄色的光芒让她有些眼花缭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么说,姐姐是喜欢的喽?这可麻烦了。这,让我怎么开口呢……” “嗯?”紫棠皱了皱眉头。 赵妃眼中的占有欲太过明显了,明显到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这不同于当初她看到荷花香囊时的垂涎和艳羡,此时她的眼中乃脸上的整个表情,至于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带着一种占有和争夺的意味。 “怎么了?” “原本大家都说贵妃姐姐一点而不喜欢这张虎皮的,还不知道放在哪儿长虫去了呢。于是……” “然后呢?” 不知为何,紫棠总有种错觉,赵妃看中而想要争夺据为己有的,绝非仅仅是眼前这张没有了生命的虎皮,而是更为重要的东西,或者人……人? “都怪我听信了她们的话。我不会骑马,所以没能亲自陪着皇上去狩猎,好羡慕贵妃姐姐呢。原本我只是想要一件皇上猎取的猎物作纪念,可是皇上说:林贵妃既然不喜欢,物尽其用,不如就把这张虎皮改赐给你吧。” “亲自”?物尽其用? “皇上把它赐给你了?” 紫棠眉头轻拢,倒比身后的小玉更镇定些。 “是啊。贵妃姐姐不会不相信妹妹的话吧?借我是个胆子,也不敢假传圣旨啊!” 赵妃竖起一只手,大有准备赌咒发誓的架势。 紫棠并不是真的怀疑她斗胆敢假传圣旨,只是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他难道不给她一丝解释的机会,就如此轻易地定她的罪吗? “若是不信,贵妃姐姐可以亲自向皇上求证。不过……” 赵妃为难的表情,看在小玉的眼中倒更像是幸灾乐祸,若不是紫棠瞪了她一眼,只怕她就要冲上去赶人了。 “原来贵妃姐姐如此宝贝这张虎皮,这倒叫我有些为难了。不过姐姐也知道圣旨难违了,我不如姐姐有胆有识,我可没胆子不要皇上的御赐之物。” 这后宫中,所有的东西,乃至于所有的人,都是属于皇帝的,他能够赐予,自然也能够夺取,不是吗?予取予夺,全凭他的喜与不喜。 帝王的宠爱果然如同春日下的雪,消融的很快。 “你确定这确实是皇上的意思吗?” 她并非如此恋恋不舍这张虎皮,可是那只荷花香包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若是她真的如此轻易地让出虎皮,若是赵妃所说的并非他的真心话,未免会秋后算账。 “哎呀,姐姐,这当然是皇上的意思了。他金口玉言,怎么可能说错话?” 虽然是醉言醉语,虽然只是对她的讨要应了一声好,也算是一言九鼎,钦赐给她了不是吗? “姐姐是我入宫的引路人,让宫中的下人来拿有失恭敬。所以妹妹亲自过来,也是想看望姐姐吗。” 看着紫棠,赵妃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心中却有些恨恨地快意。这样的时候,自然要亲自来,亲眼看到她的每一个表情。 “你拿走吧。” 紫棠转身走出内室,顺口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娘娘!” “小玉,来人把它抬走,送到金雀宫去!” 第八十八掌 宫宴 赵妃一直在不安中度过了九个日夜,直到第十天的傍晚,李昊天才踏入金雀宫。 虎皮就铺在的厅中的躺椅上,赵妃没有把它放进内室,是因为李昊天从不曾走进过她的卧房,即使偶尔留下来过夜,也会去在别的房间里。 李昊天刚走进屋子,便看到了那张硕大耀眼的虎皮,然后便站在那里久久地不曾移动。 站在侧后方的赵荷花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注意到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再握紧。 时间过得够久了,久到赵妃觉得再不打破这骇人的寂静,她就会窒息而亡。 “皇,皇上~” 李昊天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虎皮,依旧没有说话。似乎在问: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暴怒,没有质问,没有呵斥,只是那随意一扫淡淡的目光,已经让赵妃的心提到了半空中。 “这虎皮,不是……是贵妃姐姐……” 她想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你亲口赐给我的吗?可是临到口,又把话吞了回去,本想要改口说:是贵妃姐姐送给我的,想想又觉得不妥,赶紧把话打住了。 李昊天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对自己,对这张亲手猎获的虎皮,对此时一脸惶恐的赵氏。 “你要来了?” 声音淡若清风,不着一丝情感的痕迹。仿佛在说:天气不错。 他那天还没有醉到不省人事,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她真的会跑去要,而“她”,也真的“敢”给。 赵妃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原来皇上并没有忘。她开心地跑过去摸着怒目圆睁的虎头,回首笑了: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贵妃姐姐不喜欢这虎皮吗,我一开口,她就痛快地答应了,还亲自派人帮我送过来了呢!” 她说得有些心虚,一边说,一边偷偷的看了一眼李昊天。 李昊天不悦地看着她抚摸着虎头的手,强压住想要一把将她拉开的冲动。 “你还是不要碰它。如果真喜欢,就挂起来供着吧!” “是。”赵妃温顺地应着,低下头,藏起了紧咬牙关的脸。 不让她碰他,连这张虎皮也不可以碰吗?就因为它曾经贴上了林紫棠的标签? 是因为她不喜欢,不珍惜,所以只要有人讨要,就可以顺手送人吗?荷花香包如此,虎皮如此,其他的东西亦如此吗? 他见识过她如何为家人牺牲,如何为失去儿子而几近痴癫。 在她的心目中,除了她的父兄家人,除了她的儿子外,还有什么难以舍弃的东西吗? 或者有机会,真的该试一试的! 冬至日,宫中夜宴。 大厅中灯火辉煌,杯盘交错。 相对于屋外的寒风刺骨,屋子中的温暖如春的温度和欢声笑语的热烈气氛,形成强烈的反差。 一人一塌,榻上放着矮几,几上摆满了吃食,上位打横坐着皇上太后皇后和林贵妃四个人,其余人则分成两排,相对而坐。 中间则有舞女乐师歌舞奏乐助兴。 由于皇上的存在,无论各宫的主子还是宫人们的脸上都增添了更多笑颜,映衬在通明的灯火中,更加显得夺目。 除了紫棠,独处一角,有些郁郁不乐。 其实也不能说她独处一角,只是她远远地坐在他的对面,中间隔着太后和皇后的座位,而紧挨在他旁边的,分明就是现在最得宠的赵妃。 宴会进行了一段时间后,太后便离席去歇息了。过了不久,由于大公主有事,皇后也走了。 本来紫棠也要藉故离开,可他却不准。 “皇后是要去照顾大公主。爱妃这么急着离开,又要去做什么?” 是急着去独守空房,度过这长夜漫漫? 他就那么斜靠在塌上,一只手肘支在几上,远远地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足以迷倒众生。 她挣扎了一下,只好留下来。谁知,接下来的时间里却教她如坐针毡。 刚开始,大家还都规规矩矩的,可是不一会便全都乱了起来。 先是赵妃,她把整个身体都向李昊天倾了过去,不知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缠绵私密的话。 两人虽然隔着一张案几,她的嘴却几乎要贴在了李昊天的耳朵上了。一个喜笑颜开地说着,一个兴致盎然地听着,样子十分暗昧。 不一会儿,崔婕妤端着一杯酒,娉娉婷婷地上来,要敬皇上。李昊天笑了一下,冲她招了招手,崔婕妤便红着脸,爬上皇上宽大的坐塌,紧挨着坐到了他的身边。 李昊天不知对着她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崔婕妤娇羞地扭了一下身子,终于还是端起酒杯自饮了半杯,然后再把酒杯放在李昊天的唇边,李昊天就她的手中把剩下的酒喝干了。 紫棠顿时觉得后背升起一股恶寒来,迅速地转开头去。 难道他平日里,就是和这些莺莺燕燕们这么玩的吗? 想完了,不觉又露出一份苦笑来。 她又算什么?她也只不过是这下莺莺燕燕中的一个罢了!什么柔情似水,什么温情款款,什么真情流露,全都是假的,都只不过是他政事闲暇,调剂生活的一种方式罢了! 端起一杯酒,一仰头,灌了下去。酒浆滑过喉咙,不像是火,倒如冰一般寒冷。 屋里已经乱了,那些嫔妃夫人们,甚至不曾被召幸过的美人们,劝酒的,献舞献歌的,吟诗作对的,大家都要乘着皇上难得的好兴致,努力讨他的欢心。说不得给他留下深刻的影响,明天得宠的就是自己也说不定呢。 几乎全屋子所有的目光都发着亮灿灿的光芒,盯着那个男人,仿佛一只只猎鹰盯着一块即将入口的鲜红的嫩肉。 紫棠觉得这整间屋子太过吵闹,太过压抑了,仿佛那黑黝黝的房梁无时无刻不在准备落下来,压在她的心头一般。再不离开,这种压抑的感觉早晚要把她逼疯的! 看他此时被美人环绕,左拥右抱地不亦乐呼,应该不会注意到她的不辞而别才对。 “爱妃,你站起来准备要做什么?” 这满屋子都是他的爱妃,她可以装作不是在说自己吗? “爱妃也准备要为大家表演助兴吗?” 那声音分明穿过人群,直直地冲着她而来,全屋子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她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出屋吗? “皇上。” 她转身直视着他。她可以直言告诉他,她受不了他此时一副荒唐的昏君模样吗? “朕还记得爱妃的琴曲非常动听。有些时日没听了,倒有几分想念呢!” “想念”两个字他咬得很真,很重,以至于让紫棠有些觉得,他说得不是琴曲,而是另有所指。她看着他的眼睛,除了被酒液染得有几分醺然的朦胧,却什么也没有。 “不如就趁今夜,爱妃为朕弹一曲吧。” 第八十九章 欲加之罪 虽然隔着好几个座位,紫棠还是可以看清李昊天的眼底没有笑意没有温情,甚至有些冰冷和一点淡淡的嘻戏之色。 她收摄心魂,敛了敛裙裾,又重新坐下来。 “难得皇上喜欢,臣妾就勉为其难,弹奏一曲吧。”宫人们赶紧捧过来焦尾琴。 对一个一直带着微笑面具的人,是不是该原谅他的放浪形骸?其实如果注意去看,屋子里也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不堪。 赵妃还在她的座位上,和李昊天隔着一张不窄的茶几,崔婕妤坐在榻上,却也只是坐在他的旁边,朱昭仪在皇帝出声留她时,便已经守礼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了。 这是在为他开脱吗?还是在自我安慰?若是无心,若是一切都可以谅解,那么此时心中的酸涩难耐又算什么? 撩开琴罩,手指拨动了一个琴弦,紫棠在心中暗暗地自嘲着。 原以为什么都可以舍弃,原以为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是真的亲眼看到他在别的女人怀里,眼里,心里,却依然受不了地想要逃走。 琴弦叮咚一声,发出一阵震颤的声音。 这是她自己织就的蚕茧。作茧自缚,指的就是她吧。 悠扬缠绵的曲调在屋子里飘起,却是一支悲伤的离别曲。 曲调中并没有大喜大悲的起伏跌宕,只是于委婉转折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惆怅,还有一种无法留住,无法追忆的无奈。 他和她,是怎样的一种纠缠?又该是如何的结局呢? 明知那是万丈的深渊,她却已经蹋下去一只脚。她想要逃,只想远远地不回头地逃开。可是他为何总不肯放手?或者不放手的不是他而是她的心吧! 琴曲奏到了高潮,在一个转折处,手划过弦丝,却突然变了调,声音低哑,几近呜咽。 李昊天忽然低声说了句什么,赵妃和崔婕妤都捂着嘴轻笑起来。 紫棠的手一抖,“彭!”的一声,琴声霎时断了。她连忙把手握住。断掉的琴弦上隐隐留下一道血痕。 全场一片静谧,所有人都目光闪烁,来回地看着皇上和林贵妃。 弦断曲离,这可是皇家的大忌。 “朕该如何惩罚爱妃呢?” 李昊天淡淡地说了句,像是在问人,又像是在自问,脸上波澜不兴的表情教人看不出他是真是假。 “皇上,是琴弦断了,不能怪贵妃姐姐。” 朱昭仪第一个出声为紫棠辩护。 “朕不是罚她只弹了半只曲子,而是罚她不该在这喜庆的宴席上,弹奏这悲伤的离别曲。” 悲伤的,高兴的,甚至愤怒的,她都可以弹奏,唯独这首离别曲犯了他的大忌。她是迫不及待地想离开他吗? 他看着坐在那里默默无语的紫棠,突然有种想要肆意地撩拨她的冲动。 “你们说,今天朕该如何好好地惩罚朕的爱妃呢?朕还从来没有罚过她,哎,想想就令人兴奋呢!” 他的笑容和轻松的语调,让全场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欢快而放松起来。 “不如就罚贵妃姐姐重新弹奏一曲吧。”朱昭仪先开口了。 “我看还是罚酒三杯!”崔婕妤第二个开口了。 众人纷纷说出各自别出心裁有无伤大雅的惩罚。李昊天却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独自品酒的紫棠,始终不置可否。 “我看,不如就罚贵妃姐姐让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由皇上赐给今天最讨皇上欢心的人,皇上,你看这样可好?” 赵妃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紧随着皇上的视线。她刚说完便看到紫棠突然抬起头瞪了她一眼。 她赶紧把口一掩:“哎,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呢” “好啊,这个提议很不错吗。失言的才是真心话吗。” 李昊天终于点头了,仿佛没有听出赵妃的一语双关。 “可是朕却一时想不出,爱妃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 “臣妾没什么值得拿出来的东西。”紫棠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转开视线,自持镇定的平静答道。 难道惩罚她,是那么一件令他快意和高兴的事情吗? “是吗?不对,让朕想想…你一定有难舍的心爱之物…不如就那只你的新宠,小梅花鹿吧。你们觉得如何?” 谜底终于揭开了。 李昊天向后靠在靠背上,看向其他的人,对紫棠疑惑探究的目光,索性当作视若无睹。 在场的人十有八九都见过那头可爱的小鹿。一听皇上要拿当作今天的奖品呢,不觉都兴奋起来。 “好啊,好啊,那只鹿好可爱的。” “我也喜欢呢!” “皇上,就把那小鹿给我吧!” “皇上……” “……” 这是不是太,太过于欺人太甚?他们的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当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他们作出种种轻佻的举动,她忍了,让她如收酷刑地在这里忍受着煎熬,她也认了,甚至连弹琴为他们“助兴”这样无聊的事情,她也做了。最终还要让她沦为笑料谈资吗? 即使她的涵养再好,也还不该被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够了!” 手掌重重地落在桌上,随着一声轻呵,她刷地站了起来。 手拍在桌上的声音并不大,她呵斥的声音也并不十分响亮,但是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并自动息音。 虽不曾统辖后宫,林贵妃发怒时的威严,较之王皇后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臣妾有些头疼,请恕我不能奉陪,先行告退了!你们大家尽兴吧。” 她提起裙裾,冲李昊天弯了弯膝盖,转身直直地向门走去。 这算什么?莫名其妙地发怒在先,自说自话地离去在后。难道她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吗? 所有人都傻愣愣地看着她一步步离去,却没有半个人敢说一个字。 “站住!” 他蕴含着十足的火气的组织,终于让她停住脚步,却僵直着身子站在原地,不肯转过身来。 “林贵妃!” 他的声音冷的像冰,足以冻僵所有在场的人。 紫棠终于缓缓地转过身,却倔强地不肯看他。 原来在她的心中,除了她的家人,还是有看重的东西和人的! 他亲手猎来的虎皮,一个小小的赵妃单凭一句话,便能叫她轻易地放弃,拱手相送。 而那只小鹿,即便是他亲自开口,她也是不肯给吗?甚至不惜为之当众发飙,似乎当初那个刚被夺走儿子,不管不顾的林豆蔻又回来了。 “收回你的话!” 开口啊,说放弃,或者他会谅解她所有犯过的错。 “臣妾不知道到底哪句话让皇上不舒服?” “林贵妃,难道你到现在还不肯认错吗?” “臣妾只是觉得这里太吵,人太多,想要回宫静一静。却不知犯了什么错?” 她抬高下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逼视着他的眼。 难道这不都是你们逼我的吗?你早点让我回去不就没事了吗? 那孩子气的神情,叫李昊天不知道该心痛还是心疼,该生气,还是该好笑。 原本想要重重地罚她,好纾解心头的郁闷。可话临到出口时,却又不忍心做得太过残忍。 “好吧,既然你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看到朕,不喜欢看到人多,那你就永远呆在坤安宫中,慢慢地反省吧!” 第九十章 禁足 “那你就呆在坤安宫中,慢慢地反省吧!” 林贵妃被无限期地禁足了。这讯息和她大闹冬至日的夜宴的消息一起,轰动了整个后宫。 李昊天不仅仅是一时的气话,而且还为此下了降罪诏书:贵妃的称号暂时保留,但所有供给奉养都降低一级。留在坤安宫中自省,直到醒悟自己的错误为止。 没有明确的期限,而是“直到醒悟自己的错误为止”。或者只有一两天,也许是一辈子。圣旨中甚至没有说明,这个所谓醒悟与否的评判人是谁,标准又到底是什么。 在降罪的圣旨上,还罗列了紫棠的三大罪桩: 罪名之一:不珍惜皇帝的御赐之物,随意转送他人; 罪名之二,她身为贵妃,不顾礼节,当众失仪; 罪名之三,藐视君王,咆哮后宫。 自降旨之日始,或者,自那天退出宫宴后,林贵妃便不曾为自己辩驳过半句话,更不曾向任何人求情哭诉,而是真的留在坤安宫,紧闭宫门,不再踏出宫门半步,也不见任何人。 坤安宫的宫门关地严严实实,里面静悄悄的,在门外听不出半点人声。 王皇后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气。 这两个人,一个任性骄傲,一个恣意妄为,关系又时好时坏,时合时分。两人都是不管不顾的性子,一闹起来,就天翻地覆,整个宫廷都不得安宁。 现在这样的大起大落,真不知道她还能够承受多久! 原本她还有一点点私心:若皇上真的能收拢林紫棠的一片真心,或者便能将林家的势力牢牢地纳入皇家的掌控中。 可是现在看来,却是得不偿失,皇上没有掌控他,反倒是喜怒哀乐都被她牵着走。 自古人心最是难测。哪里看得清到底谁会输,谁会赢。 “嘭!嘭!”的敲门声传出了好远,那紧闭的大门却纹丝不动。 “娘娘,还是没人开门。” “再叫!” 过了好久,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小的缝,探出半个头来。 “对不起,我家娘娘遵旨思过,谁也不见,请回吧。” “瞎了你的狗眼,看不清是皇后娘娘吗?” 那个敲门的太监气得直骂。自从在坤宁宫当差的,吃闭门羹这还是头一遭呢。 “可……” 坤安宫的守门人这才看清了站在他身后的王皇后,吓了一跳,赶紧把门开大了一点。 “不要啰嗦,快开门吧。难道你想要你家娘娘被关一辈子?”王皇后在厅中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紫棠这才姗姗而出。 只见她长发披肩,白衣胜雪。形容虽未见憔悴,可是,不着一点脂粉的素颜如玉,在宽大曳地的衣袍中,更显得有些弱不胜衣。 “你……” 王皇后心有不忍地看着她这副苍白的样子,一时间倒找不出话来。 “皇后娘娘,请恕紫棠是待罪之身,仪容不整。” 王皇后一手扶住了要行大礼的紫棠,目光只管上下打量着她。虽然她的脸上不曾带一丝病容,可是那眼中难掩的失意和决绝,却叫人心惊。 “皇上不过是一时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你去认个错,他自然会收回成命。你又何必作践自己的身子?” “紫棠不曾作践自己。只是以为这些日子都不必见外人,所以懒得整理妆容罢了。” 王皇后不赞成地摇摇头。 若不是真的彻底地灰了心,宫中的女人,哪一个敢这样一副样子见人? 面对和他一样固执不肯认输的她,她只能摇头叹息,还能怎样? “紫棠,你就不能低头吗?” “低头?我不认为皇上需要我的认错和道歉。” “他已经定了我的罪,认定了我的错了,不是吗?” “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 “请恕紫棠愚钝。” 你不是愚钝,而是你无心去懂。 他的那封降罪的圣旨,把直接招致此次降罪的原因写到了最后,却把两个已经过去的,不成理由的理由放在了最前面。 他的在意,他的妒意,就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昭示在众人面前。别人或许不懂,知道内幕的有心人却不可能不懂。 “皇上要什么,难到你真的不懂吗?” “小鹿?” 紫棠眨眨眼,一副无辜无知的模样。 她不想和另一个后宫的女人进行如此艰深的话题。那个女人还是他的发妻。 “不是小鹿,也不是任何实质的东西!…他要的是你的在意,他要你的真心!” “不能爱上皇上,皇上不会属于任何一个女人,这不是紫棠初入宫时,皇后娘娘的忠告吗?” “这是我的忠告没错,但是……事情在变。” 王皇后沉吟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颠覆自己最初的理论:“每个人的情况也不竟相同。皇上从未对任何人要求过什么,可是如今他却要你的真心。你……” “因为他要,所以我就要给吗?” “还是说,皇后的意思是:紫棠是不是真的爱上皇上都没关系,只需要让皇上以为紫棠是真心地对待皇上,而只要不让皇上察觉了,就可以了吗?” 这便是后宫女人的生存之道吗?他要什么,便给什么,当然了,是真或假都无关紧要。 不用真地真心爱上他,就像宫中的妃子们对皇上的功利和逢迎一样,皇后对皇上有的,也只是一份责任和义务。 因为,付出真心太傻,收获更难。 她就是因为早明白了这点,所以一直在努力地挣扎。她的做法和别人并没有不同,用伪装的逢迎去欺骗他。 或者,唯一的不同是她不够努力,她的假做得不够真。 然而她很怀疑,在他那锐利的眼中,作假有丝毫作用。 “紫棠,你不要管我曾经说过什么,也不要管我现在说话的意思是什么!你只要回答我:你难道真的不曾为皇上动心吗?” 王皇后话锋突转,目光也开始变得有些锐利。 “紫棠不便回答皇后的问话。” “还是,你还在怪皇上夺走了太子?” “我没有怪他,只是不想让紫棠输得太惨。” 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孩子,失去了身体的自主权,难道她连自己最后仅有的一颗心,也要全都丢掉吗? “你要知道,皇上虽然不会属于任何人,但是这宫廷之中,却没有不属于他的东西。他是皇帝,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得到了,然后再随意地丢弃吗?” “丢不丢弃,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这便是后宫女人的命。” “我不要这命!不要这命!不要被夺去了,再被丢弃!!” 她刹那间泪眼模糊,双臂抱在胸前,仿佛抱着最后一点点希望,“这心,我不给,我不给!纵然是死了,也不给!!” “你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自己吗?” 王皇后那有些冷酷的话语悠悠地飘荡在空中,回荡在紫棠的耳边,在她的脑海中激荡不停。 骗得了自己吗?骗得了自己吗?骗得了自己吗? 第九十二章 冷战 虽然王皇后两边说和,苦口婆心,却无功而返。 随后,整个皇宫便陷入了比冬日更寒冷的冷战中。 几乎所有的人都小心的观望着,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冬天的过去,反而当局的两个人,都是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 他们一个,闭门坤安宫,不再见任何人。 她在后殿开辟了一个佛堂,供奉着文殊菩萨,每日向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念起佛经来。 虽然坤安宫的宫门不再紧闭,不再不留余地地回绝所有人,可是即便偶尔有人前去探望,也基本上见不到她本人。 而另一个,在随后的一段日子里索性几乎绝迹后宫。偶尔来,也是在一处停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似乎后宫中不再有任何让他流连之处。 那只小梅花鹿最终还是被送到了皇家的鹿苑,毕竟它还是太小了,若是现在把它丢到冰天雪地的话,只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几场雪下过后,天气越发的冷了。 一个讯息传来,让这雪后的天气变得似乎更冷。 圣德帝的一个妃子又怀孕了! 而最令人惊奇的是,这个人居然不是最得宠的赵妃,而是那个妖娆美艳的崔婕妤。 崔氏出生没落的官宦之家,虽然是没落,可毕竟是官宦。皇帝虽然有了一子,可毕竟人丁太过单薄。 原本太后还希望生了皇太子的林贵妃能再为皇家添丁増口,谁知两人却今日和明日分,分分合合闹个不可开交。 对于此时崔氏突然传出喜讯,太后自然大喜过往,当即“请求”皇上加封崔氏,是为崔妃,搬到另外的宫室居住。 并招来太医,为她精心养胎。 其实,紫棠并不想去关心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出于对主子的尊重,坤安宫的人也不会去打听这些消息。 可是,总是有许多有心人会到坤安宫来,告诉她这些事、那些事。 即使见不到她本人,也会非常用心地留下口信,务必要让她知道所有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 诸如,昨晚皇上去了哪个宫里;前天太后和皇上都赏赐了什么东西;大前天皇上又说了什么…… 后宫妃子们的生活果然单调又可怜,所有的而目光都围绕着一个人,所有的话题都离不开皇上。 所有的话重叠起来,听在紫棠的耳朵里,自然是李昊天左拥右抱,新宠旧爱,情意绵绵,每天都过得丰富多彩,醉生梦死,流连在温柔乡中。 她当然不相信李昊天是个如此贪恋女色的昏君,因为她知道,李昊天根本不会在女人身上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以前不曾,现在不会,将来的永远,也不会吧。 想到那天和王皇后的对话,她不觉为自己当时的失态感到好笑。 王皇后显然是多虑了,他要她的心做什么?人心难测,人心难得,要与给,都太累了! 现在不是很好,一切都又回到正轨了吗?她念她的佛经,他做他的明君,忙他的政事,闲来到后宫中放松身心,调节心情,顺便传宗接代…哈! 或许对于他来说,她早已经是应该被遗忘的昨日黄花吧! 紫棠把嘴角勾起来,在脸上弯出一点笑容,却不知自己的笑容中带着丝丝难掩的苦涩。 “小姐,前面的那株梅花开得好美啊,不如我折两支,回去给你插瓶吧?” 小玉看这那株开满了淡粉色花的梅树,圆圆的眼睛睁得老大,已经有些跃跃欲试了。 “好啊。” 她漫应了一声,顺手拉紧了雪狐斗篷,抖了抖身上的雪,向树林的更深处走去。 天空从昨夜就开始飘雪了,早上起来,整个儿坤安宫都变成了一个纯白的天和地。 用过了早饭,雪花还在漫天地地飞舞着,索性把天和地连成了一片雪白色。 没有风,屋子外面反而不觉得很冷,难得地今天没有无聊人来侵扰,紫棠突然来了踏雪寻梅的好兴致,拉着小玉,也不叫其他人跟随,主仆二人来到了后花园。 转过山坡,紫棠突然想起那座“宁儿的香塚”来。她回头看看小玉欢快而忙碌的身影,索性独自走进了那片树林。 脚踩过刚落过雪的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迹。不一会儿,新的雪飘下来,落上去,又盖住了原来的痕迹。 冬天的后花园,显得无比的萧索和荒凉,荷塘已经冻住了,树木树叶调离,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除了点缀在林间的几株迎风怒放的梅花,便是地上蛰伏的枯草和寒风中瑟瑟抖动的枝干。 这个角落里树木杂乱而稀疏,就越发显得荒凉了些。 风吹落了树枝上的积雪,堆积在地上,那石头垒成小小香塚,被淹埋在厚厚的雪中,只有那块石碑还斜斜地露出来。 紫棠用衣袖拂去石碑上的雪,只见那一行小字依旧依稀可辨。只是原来那个褐色的的斑点,变得越发醒目显眼了。 一点点地用手拨开雪,看着眼前小小的花塚,紫棠不觉有些怔怔地出神。 那个宁儿当初该是在怎样的心境下,盖起了这座花塚,她也曾经不小心在那个石碑上划破了手指吧。 赐名宁儿,她曾经该是他真心宠爱的人吧? 她曾经能在这后花园中拥有一片天地,留下一个印迹,即使无情的岁月,辣手催花的工匠,也不曾淹没掉她曾经的存在。 亲手修葺石塚,填土埋香,她该是个蕙质兰心,多愁善感的女子。 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宁儿早已随风而逝,曾经心爱着她的他,应该也早已经把她抛之脑后,淡忘了,遗忘了。 除了这座小小的花塚,除了这石碑上的字,除了她在这里看到了她,就什么了没有了。 今天她来这里看她,不知等到再过很多年后,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后来者,在这里看着她? 不曾见到她,不会知道她,只是看到那块褐色的斑点,看到她也曾经在这里留下不灭的印迹,和她一样这样悼念前人? 他为宁儿保留了这花塚,可会为她也保留点什么? “小姐,小姐!” 紫棠空叹了一声,转身慢慢的离开。似乎是在回应她一般,她的身后也响起一声低低幽回的叹息声。 “小姐,你又去哪里了?我怎么找不见你?” 小玉缩了缩头,紧张的看看紫棠的身后。刚才那树林中的叹息声也太过诡异了。 “没事,我只是随便走走。” “你采的梅花呢?” “刚才找不到你,我就先送回屋里去了。” “你猜猜我刚才回去看到了什么?” “什么?” “崔婕妤,哦不,新封的崔妃娘娘,居然给你送来了一盆花!” “花?” “对啊,亲自送过来的,说最好放在卧室里,据说是哪一国的贡品,珍稀的不得了的东西呢。” 崔妃不呆在自己的宫里养胎,不年不节的,好端端地送东西给她做什么? 不但亲自送来,而且,送的居然只是一盆花? 第九十三章 下毒 屋子的当间醒目地摆放着一大盆花形奇异的鲜花,盛开的花盘很大,花形好似莲花,颜色却比荷花更加鲜艳夺目,从花心到花萼颜色由深到浅渐变,肉质的花瓣丰厚而饱满,有很多重,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小而平凡的叶子反倒成了花的点缀。 特意亲自送花来的崔妃虽然已经先行离去了,却留下了一个宫人恭恭敬敬地等候在屋里。 “这是什么花?” 紫棠的目光始终落在那盆怒放的花上,语气平淡地问道。 奇怪的不是花,而是送花的人。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可现在两下的身份一起一落,崔氏更是身怀有孕,母凭子贵,早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又何必来巴结她这样一个过气带罪的贵妃? 叫人好生费解。 “这花产自栖夏国,花名紫金,极为难得。紫金,花朵艳丽夺目,花香清香淡雅,若放在居室中有定心安神的功效。我家娘娘知道近来贵妃娘娘皈依佛祖,一心礼佛,若用这花来供奉菩萨,是再好不过了。” “哦?” 紫棠的眉梢挑了一下。 难道特意留下一个人,就是为了向她炫耀这花的珍稀,来历不凡?是皇帝的赏赐吗? 还是,仅仅为了提醒她,这花的功用。 “这花儿是我家娘娘的兄长从栖夏国带回的,送进宫来一共两盆,我家娘娘不敢独享,特意送一盆给贵妃娘娘。” “好了,我知道了,“回去代我谢谢你家娘娘,就说叫她费心了。让她安心留在宫中保胎吧,不必操心我了。” “是!”那人不敢再多说什么,躬身退下。 独自端详了那盆花良久,紫棠突然叫来小玉,让她到太医院跑一趟。 一个时辰以后,小玉终于捧着一大堆关于花草药物的医书回来了。之后的一整天,然后主仆二人都埋头在医书堆中。 直到华灯初上,紫棠才从一个本医书中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那盆“紫金”花。 那奇异艳丽的紫金花,在远近几簇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处一种的瑰丽异常的色泽,飘忽摇曳的影子拉出好长。 “真是这样吗?” 紫棠沉思良久,终于下了决断: “小玉,把这花放到佛堂去。” “可是,小姐,万一……?” “没事的。” 紫棠摇摇头,那花朵的绮丽色泽反射到她的脸上,为她的神色也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奇特。 “我倒想知道,事情是不是我想的那样。若是的话,下一个又该是谁呢!” 书中记载,这种紫金花,果然是没毒的,产自栖夏国密林之中的,还真的是有很好的定心安神补脑,甚至安胎的功效的,一味非常难得的药材。但是…… 若没有但是,为何有人要远路迢迢,把如此稀罕的药材,拿来送给并不十分需要的她呢? 或许,真正的答案,该是书中后面的那个但是……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毁在、坏在这“但是”二字上。一个“但是”,打碎了多少人的美梦,又揭去了多少事务虚伪的表象! 若不是张太医的这些独步天下的医书珍本,是不是她也会被“但是”之前那些绚丽的表象所迷惑,早早撤了堤防之心呢? 希望“下一个”不要出现,希望这盆紫金花的出现,只是个巧合。 可是,这样珍奇难得,来自遥远国度的东西,不是崔家那样一个没落的贵族之家所能拥有的。 若是心无恶意,崔妃又何必要对她说谎呢? 不是她多心,而是事情实在有些蹊跷,而在后宫之中生存,多留一点心眼总不是坏事。 那年华正好却早早便香消玉殒的宁儿,不正是个最好的前车之鉴?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了,五个无风无雨,平静、平淡日子都过去了,那个“但是”却始终没有出现。 “小姐,还是把那盆花丢了吧!” 小玉有点胆战心惊。明抢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暗中使坏呢。不怕万一,就怕一万,要是,…哇,她不敢想了。 “小姐,我怕万一……” “没有万一!” 花丢了,怎么知道这其中到底有没有诈,那个“但是”又是谁? 只怕此时某处正有一双眼睛远远地注视着她,看她是不是真的把花供在佛堂中,日日闻着那清香淡雅的花香,混合着佛香诵经。 张太医的那本医书珍本记载:花香,本无毒的,加上佛香,也是没毒的,可是若日日浸融在香气中,却能在短期改变人身体内某种特质,如果在此时服用另一种同样产自栖夏国的香料,那么就会让毒素堆积在体内,若此时再继续闻那花香,则不缔于慢性自杀。 没有佛香,结果也一样,只是那佛香会将毒素的反映在体内暂时压制,不会让症状早早出现。 若症状早早出现,人还有救。只要医生的医术高超,虽然过程缓慢而艰险,还是有办法如抽丝一般,一点点地拔去毒素。而若是一旦积累到一定程度再一起爆发,那么,爆发那日便是她的死期。 一想到那医书中记载的内容,小玉就经不住打了个冷战。 “可是谁知道我们吃的东西里有没有……” “若是这御厨房供应的东西,可以被旁人随便加料的话,我们早就死了一百遍了。” 对于王皇后对后宫中这些要害地方的管理,她还是充分地信任的。后宫中能十几年太平无事,至少维持着表面的平和,绝非一日一时之功,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普通人就能做到的。 “可是……” 第六天下午的时候,这个可是便有了答案。 “贵妃娘娘,这是我家娘娘亲自下厨做的酥心饼,皇上很喜欢呢!特意送来给贵妃娘娘试吃。” “噢?难为赵妃这么有心。各宫都有吗?” 紫棠看着桌子上一碟子精心制作的点心,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都有啊。各宫都有,连福寿宫也有,太后吃了还直夸好呢。” “哦。” 多么用心。太后都吃了,谁敢说有毒? “是水晶莲蓉酥心的,还放了点葡萄。” “娘娘说这样做,清香素淡,莲蓉的清香配上一点点葡萄的酸甜,应该会很合后宫娘娘们口味。” “嗯,崔妃……” “崔娘娘正在孕中,所有的吃食都是太后亲自过问。所以没有送。” 那名金雀宫的宫女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一定要等她亲口尝过了才肯告退。 紫棠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地扫了一眼点心。 “告诉你家娘娘,看起来味道不错,多谢了。” “是。” “我这里以后就不必再送了。” “…是…” 那宫女刚一离开,小玉就一把拎起那只食盒:“我拿去倒掉!” “慢!” 紫棠依旧慢悠悠的品着茶, “送到崔妃那里去吧。” 第九十四章 流产 “小姐,你说到底那点心里有没有那种东西?” “不知道。” 听说那种特殊香料的气味与莲子的清香很接近,味儿微酸偏甜。若真的当到那那冰糖莲蓉的酥心饼中,再辅以葡萄干,形与味就很难辨别了。 而它本身又不是毒,即便是用试毒的银针也试不出来。 “这回听你的,把那盆花送去给张太医做谢礼吧。” 若不是上次为她调养身体诊治的时候,张太医讲了很多生生相克,生生相生的药理知识,她还真不会想到有人会用这种用办法来对付她。 无论是多毒的东西,只要运用得当,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的。反之亦然。 “可是小姐为何要把点心送到崔妃那里?” 这样不是把最好的证据都送还歹人了吗?小玉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若崔氏参与这件事情,那么她定然不会傻到吃下那点心。若她并没有参与,一切事情只是我们妄测,那么那点心里,应该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怎么可能是清白的!” 崔氏和赵氏,好像约好了一样,一前一后地送东西过来,而且所送的东西也未免太巧了一点。 “小姐,难道你就这样不打算追究了吗?” “不必了。以后多加小心就好。” 不是不追究,而是息事宁人,放人一马。东西一送过去,参与的人自然明白她已经知晓了整件事情,以后定然懂得收敛。 “就算是追究了,只怕也未必能查出真正的指示人。” 赵妃和崔妃都不是一个能有这种筹划能力的人。 在这宫中,不是一定要以牙还牙,斗个你死我活。很多时候,真正的当事者也许只是为了自保,迫不得已地做一些儿无奈的事情。 许多掩藏在表象下的真相才最可怕。她无力,也不想去追查幕后的真凶。她不想再过多地涉入其中,更无意搅动一场宫斗的乱局,因为那结局,只怕会非常之惨烈。 现在只怕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瞪大眼睛等着看她最后的结局。 那盆花一送走了,王皇后自然会很快知晓,也会暗中追查起因缘由,她绝不会容忍在她的治下有这种事情发生。坤安宫的以后只会越来越安全。 过去十几年里,钩心斗角的宫斗不是没有,而是或被小心地层层掩盖在迷雾之中,被或消饵于无形。 “什么?流产?!” 王皇后正在插花,听到这消息,一失手,差点把那只精美的古董梅瓶打翻。 “是,崔娘娘流产了。” “太医怎么说?” 一旦完全消化了这个突兀的消息,王皇后此时反倒镇定下来。 “说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动了胎气。” “是哪位太医出的诊?” “裘太医。” “传!” “是。” 不一会儿,裘太医便被以最快的速度传唤到坤宁宫,战战兢兢地向皇后禀报诊治的结果。 看到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擦汗,王皇后感到有些奇怪。 现在可是隆冬腊月,就算是屋里点着火盆,他身上穿着棉袍,有那么热吗? “你是说,崔妃是因为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就流产了?” “是,本来这头两三个月,就非常容易流产……” “就算是这样,什么东西能吃了就如此轻易地导致流产?” 难道是误食了堕胎药?或者其他什么药物?什么东西不能明说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裘太医今天的说话和表情都透着股古怪。 “崔娘娘只怕是中了某种奇特的毒,无色无味,让人无知无觉,叫人无从查考毒素到底是何物。” “你是说,崔妃现在体内还有毒?” “不,崔娘娘现在体内无毒,毒应该是已经随胎儿流掉了。” 他说这些根本和没说一样。一切都无从查考,一切不过都是妄加揣测。 “中毒一说,最好不要乱传。你先下去吧。” “是。” 看着裘太医迫不及待离去的背影,想起他适才说话时紧张局促的表情来,王皇后心中越发有些狐疑起来。 中毒,流产,这未免太巧了吧?难道是…… “备轿,去储秀宫。” 崔妃自从传出怀孕的喜讯,便搬到了离福寿宫最近的宫室里,太后还特意赐命储秀宫。 快到储秀宫时,王皇后顺手撩起轿帘看向外面,却正好看到一个眼生的女子,急匆匆地迎面走过来,好像刚从储秀宫的后门出来。 那女子刚拐过来,突然看到了皇后的软轿,便停了一下,然后迅速转过身,又拐到一条小路去,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那人是谁?” 王皇后有些不悦地问道。 她有这么可怕,叫人见到了便想远远地逃开?或者那个女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说不定! 对于人,她想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刚才虽然只是一瞥,她就觉得那女子虽然看着有些眼生,但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可储秀宫中分明没有这号人物。而且她的服饰,也不像是普通宫女的服饰。 “站住!皇后娘娘传召!” 坤宁宫的侍从喝叫了两声,那女子这才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身走过来。 “见过皇后娘娘。” 她在软轿前弯下腰,规规矩矩的行了宫礼。 “你是……” 王皇后上下打量着她。只见她是缓缓地抬起头来。 那过于清幽出尘的相貌,那缓慢到过于拖沓的动作,那种没有存在感,却又叫人无法彻底忽视的感觉……脑子里灵光乍现。 “你是阮美人?” 那个一起入宫的女子封妃的封妃,怀孕的怀孕,只有她还独自沉寂在宫苑一角的阮美人? 怪不得眼生,她只见过她一面,虽然当时印象深刻,时间久了也有些模糊了。 而且,刚才那个行动矫捷的她,根本没有丝毫平日的拖沓慵懒。 “你来这里干什么?” 第九十六章 弹劾 养心殿。 “既然皇后拿后宫的事情来烦我,那么是不是也要帮朕一个忙?” 李昊天拿起刚才那本刚刚放在桌子上的奏折,打开来放在王皇后的面前,那样子仿佛说:既然你来烦我,不如我也烦你;若要我帮你,你要先帮我,这就是对等的条件交换。 “皇上说笑了,这场朝堂上的事情,臣妾哪里懂?” 说着她把手向坤安宫的方向指了指,语气中也带了几分调侃。 “说起这朝政来,只怕你去找那一位还比较合适。只怕她能使半份力就足够顶得上臣妾的劳心劳力了。” 懂得以退为进,懂得借力打力,明明就在这看不清条理的旋涡之中,却还能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不愧是林文岳的女儿,果然是家学渊博。 李昊天装作没看到王皇后手指的方向,点了点摊在桌子上的折子道: “这份折子不行。” “有什么异样之处,让皇上如此费神?” “这折子是弹劾林左相。” “?” 难道是父亲那些人,又不知为林文岳罗列了一些那不上太台面的芝麻蒜皮的罪名吗?可那些东西哪里值得皇上如此难以决断! “递折子的人,是林文岳的爱徒。” 王皇后一下子怔住了,呆呆的看着李昊天,李昊天点点头,表示事实确实如她所想的。她的说话都开始有些结巴起来: “这,这,怎么可能?” 林文岳多年经营和打造的林氏集团,一直是一个完美的找不到丝毫缺陷和缺口的权力集团。纵使王湛多么挖空心思地想法要制衡林文岳,也只是徒劳罢了。 若不是皇帝有意的扶持,和林文岳常常手下留情,只怕王湛右相的位子早已不保。 如今那个铁桶般的林氏集团,却自己张开了一个缺口。里面的人才知道什么是打垮林文岳的关键所在,而且,能够格成为林文岳的徒弟的人,所提出弹劾的理由,自然不会和王湛们的一样无足轻重。 即便弹劾的理由尚不足以压倒林文岳,那个爱徒、门生的身份,已足够让有心人大作一番文章的。 她瞟了一眼折子最后的署名,那位林文岳的爱徒居然也姓崔。奇怪的巧合。 “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李昊天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拿起折子再看一眼,合起来收入怀中。 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似乎已经表明了某种态度,王皇后隐隐觉得一场大风波真的就要开始了。朝堂上保持了十几年不变的政治势力格局,只怕从此要天翻地覆。 林文岳近二十年的经营,林家的势力真的要垮在那一张奏折上吗?若真是如此,皇上又要让谁来弥补林文岳所留下的权力真空呢? 难道这才是他为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而借机禁锢林贵妃的真正原因?! 她突然感到后背阵阵恶寒袭来,禁不住打了个抖。 月无常满,花无长红。 世间万物的兴衰,自然有它的规律和运数,强求不得。 大殿,早朝。 “众位爱卿可还有事要奏?” 朝事已经议罢,众臣们都躬身如仪,表示可以结束早朝了。 李昊天缓缓地环视了一圈,这才重又开口了: “好,既然都没事了,朕倒是有件棘手的事情,有些左右为难,不知道各爱卿可为朕分忧?”??? 棘手?左右为难?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让皇上如此忧心? 众大臣互相看看,没人敢接话,然后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林文岳。 “解君之忧自然是臣等的责任。请皇上明言!”林文岳开口问道。 “看来,能为朕解忧的也唯有林爱卿了。” 李昊天从怀里抽出一份奏折来, “这份折子递到朕这里也有三两天了,朕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是留中不发,还是原封不动地打回去,让这个写折子的反省。爱卿为朕那个注意?” 说着便让阶前随候的太监把折子传给林文岳。 林文岳翻开折子后不觉一怔,再仔细往下一看,不觉越看神色越来越凝重,越看越心惊。尽管是寒冬腊月,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依旧是冷汗涔涔,汗湿夹被。 这是一份弹劾他的折子,让他惊讶得不是折子的内容,而最令他震惊的,递折子的居然是他的门下弟子崔解元! 既然已经把折子拿出来当朝交给了辅政的左相,当然是皇上十分重视,是要严肃认真的处置了,所谓“留中不发”或是“原封不动地打回去”的可能性,自然都不存在了。 折子上说他擅权专政,任人唯亲,多年来培植个人势力,藐视皇权。并洋洋洒洒列举了诸多的例证。果然不愧是他的弟子门生,行文如流水,极尽感人之能事。 还好,除了这些,没有误谬他企图篡权,谋反,里通外国等等。可是就仅只是折子上这些条条状状,哪一项都足够触动皇帝的敏感神经,哪一条都够置他于死地的! 皇上若不在意,这份折子就权当是废纸一张,可是若皇上在意,那么他便百辞莫辨,虽百死亦难辞其咎。 “皇,皇上,皇上容老臣……” 林文岳扑通一声当阶跪下。 “老臣一心为君为民为国,并无私心,请皇上明察!” 满朝文武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昊天带笑的面容很温和,也很平静,似乎眼前的事情,根本是不必过多放在心上的一桩小事。 “爱卿不必多言,朕自然知道爱卿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多年来一心为了政事,不存半点私心。” 说着用手指指地上林文岳从手中掉落的折子, “这些或许都是些不明就里的人妄加揣测,无稽之谈。可是……” “若是其它人这样说也就算了,现在卿的爱徒居然也这么说。” 李昊天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看了林文岳一眼,似乎在说:说不定是你百密一疏,疏忽了这个门生弟子,不肯提拔他而招来了忌恨呢。 “朕明白,只怕天下很多人不明白,会误信这些惑众的谣言,爱卿如此为国事操劳,替朕分忧解难,却遭人误会,徒留骂名,朕于心何忍?” 说完,李昊天又重重叹了口气,一手抚额,似乎很为之烦恼。 “爱卿,你说要朕怎么堵这天下悠悠之口呢?” 第九十七章 失势 若是皇帝当面问一个臣子:我知道你没罪,可是总要给万民一个交待。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才不会被人说我徇私呢? 若是这个臣子当真以为皇帝需要一个建议,那么这个臣子的未来恐怕也就不再有光明了。 林文岳混迹官场几十年,从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员成为把持朝政的一品大员,与圣德皇帝多年的君臣关系,自然不会傻到真的以为皇帝是左右为难,更不会不知进退,充分展开自己的博学与口才,当朝为自己辩驳抗争。 所以皇帝的话音刚落,他当即便伏地叩头,请求辞去宰相之职,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李昊天自然不会真的就一下子准了他请辞。又是爱卿又是国丈大人地温言挽留他,安抚他。 如果砍去一个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真的这么简单的,他又何必如此费神。更何况,这棵大树还牵连着整个社稷的根本。 最后,请辞不准,李昊天只准许他以养病的名义暂时回家休养一段时日,暂时不用上朝理政。至于需要修养多长的时间,他却没有说,也就是说:无期。 满朝文武虽然都看不懂君臣二人唱的是哪一出戏,不过很多人却都不甘寂寞地一个个出来站队:有开口痛骂那位写弹劾折子的人血口喷人,忘恩负义的;有出来赞赏崔解元“出污泥而不染”,为江山社稷抛开私人恩怨的;有出声为林左相辩驳的,自然也有火上浇油,趁火打劫的 皇帝的态度极不明朗,谁也无法预测林左相此次的福祸,以及未来的沉浮起落,于是,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 这种沉默是隔岸观火,也可以理解为对皇帝的不满和抗议。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已经有人暗中开始了新一轮的权力争夺,暗潮涌动,乱象渐生。 令人惊奇的是,林文岳政治上的敌对头右相王湛,却罕见的沉默,没有如众人所想得那样落井下石。 林左相被弹劾,并被迫挂职回家养病的消息,第二日便传进宫来。 宫里立刻炸开了锅。 林左相是谁?他是太子的亲外公,是林贵妃的亲亲爹爹呀! 而林贵妃呢,自入宫以来,无论是得宠还是失宠,便一直是宫中的话题人物。 宫里宫外,每一天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皇帝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关注着皇帝的喜怒,甚而至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和动作。 宫外的人关注的是最得宠最能得到皇帝重用的臣子,宫内的人关注是最得宠,最能引起皇帝注意的妃子。 现在堂堂的林左相失了势,是不是意味着皇上对于林贵妃的关注会少些? 有的人突然恍然大悟道:莫非是林贵妃咆哮后宫激怒了皇上,却又始终不肯认错,所以皇上迁怒于林左相? 不对不对,旁边的人反驳道,你颠倒了主次,分明是因为皇帝不再宠信林左相,所以也就不再容忍林贵妃的恣意妄为了。 不对,分明是 坤安宫,却成了宫中最安静最平静的一角。 听到小玉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她这个天大的消息,紫棠却并没有感到十分震惊,只是沉吟了许久,丢给小玉一句话,然后便转身到佛堂中去诵经了。整整一天,她都跪在菩萨的面前,口中喃喃地念着经文。 “若府里有人进宫,再来禀报我吧。”她说。 父亲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府里不会不有所行动。尤其是二夫人,此时一定会想到还有一个身为贵妃的女儿好用。即便她现在只是个带罪过气的妃子,二夫人也会物尽其用地将她扯入其中。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送她进宫,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只是她很难想象自己现在还能做什么。李昊天先一步禁锢了她,连她去为父亲求情的可能性都杜绝了。 他果然够狠,如此状似不经意间一步步地布棋,想将林家连根拔起吗?下一步,他又要对付谁? 想起那个男人,瞬间,心乱了,口中的经文也乱了。眼睛募然睁开,看到的却是一脸祥和注视着她的菩萨,菩萨的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在缥缈飞散的烟雾缭绕中有些模糊,似乎在问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为何总逃不脱这俗世红尘? 她慌忙闭目垂头,口中喃喃地念起经文。 她想要深深埋藏那昭然若揭的心事,只是,骗得了自己,骗得了菩萨吗? 这天午后,何顺急匆匆的回到养心殿,禀告李昊天:林家的两个女眷要探望林贵妃,特地向来皇上请示,准不准。 话说自从上次皇后破天荒地来过养心殿之后,何顺就得到了一项新的要务:凡是进出坤安宫的人和物,都要暗暗地亲自查验。 李昊天正在做画,画完最后一笔,左右端详了好半天,这才抬起头来。 “两个?” “是,一位是以前曾经来过的二夫人,还有一位是位小姐,好像是贵妃娘娘的妹妹。” 好在他机灵,他早就把枝枝叶叶都问清楚了,例如二夫人带了什么东西,那位小姐长得如何,几岁了等等,随时可以解答皇上的任何问题。 虽然那样直接地去问人家姑娘的年龄实在有些唐突,可是事关林贵妃,他要不问清楚了,如何能应付皇上。 “让她们去吧。” “是。” 看着何顺离去的背影,李昊天不觉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探望?林贵妃被禁足坤安宫有些时日了,还不曾有一个林家人来过呢。现在却一下来了两个,而且,来的好巧! 他有些忿忿地想着,丝毫没察觉自己居然在为某人抱不平。视线重新又落到桌上的那幅画,便再也离不开了。 手指抚过柔软雪白的绢纸,顺着一根根线条细细的描摹着,深邃的黑眸中渐渐多了柔软和难舍。 被煎熬着的,何止是一个人,不只是哪一个更难受些呢! 紫棠有些惊奇地看着跟着二夫人一起进宫的人。 “母亲,不知你带紫藤进宫,可有什么事情?” “家里发生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二夫人不答反问,看着女儿的目光中有着不敢苟同的责备。 “你是说父亲的事情吗?母亲先不要担心,先观望一下,皇上的用意不明,或者过些日子父亲就能回朝也说不定。” “皇上的用意!?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谈什么知道皇上的用意吗?” 二夫人把她上下看看,说话中丝毫没有了上一次入宫时的恭敬态度,反而更像昔日那个严苛的毫不容情的母亲形象。 “毕竟父亲并没有真的被免职不是吗?” 紫棠咬了咬下唇,努力用最平静的语调,不让自己早早屈服。 “若是等到你父亲被免了职,一切都晚了!” 说完,二夫人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口吻过于严厉了些,缓了缓,语调沉重的道: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你大哥已经接到了皇上的诏书,让他火速回京述职。” “大哥?”紫棠身子一震。 这么快,已经轮到大哥了吗? “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所谓回京述职不过是个借口。这分明就是要夺你大哥的兵权。”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亘古不变的道理。边疆既然无事,良将也可以卸甲归田了。 “兵权本就是皇帝的,如今边疆暂时安稳,他要收回也无可厚非。” “是没错。可是,先是你,然后是你父亲,然后是你大哥,谁知道下一步皇上要夺的,是什么呢?” 紫棠无言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母亲想怎么做?” 第九十八章 小楼一夜听风雨 夜黑了,起风了。风卷起厚厚的帘幕敲打着窗棂,一阵风夹带着树上的积雪从半敞的窗子吹进来,洒落几片冰冷的雪花,吹熄了桌上唯一的烛火,屋里只剩下火盆的亮光,影影绰绰地照着静静独坐在黑暗中的身影。 过了良久,豆蔻才终于站起身,走过去伸手轻掩上了窗户,拿起烛台就着火盆点亮了烛火。 四周静悄悄的,沉溺在一片浓墨一般的黑暗之中。 她坐得够久了,久到连天黑了都不曾察觉。而二夫人和紫藤到底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居然连一点影响都没有了。 最后二夫人和紫藤最后到底说了些什么呢?脑子里似乎有些混乱,怎么一点了记不清了,到底哪些是二夫人和紫藤说的,那些是自己想的。全都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是了,是她想好了的,终于到了最后抉择的时候,到了她孤注一掷,借机摆脱这周围一切的窒铐的时候了。 是二夫人和紫藤给了她机会,是林子然的那句“李代桃僵”给了她灵感,最终,还是李昊天让她下定了决心。 虽然她被禁足了,可是…她想他不会当真如此绝情,只要她想,离开的办法总还是有的。 突然胸中一股疼痛袭来,居然犹如被刀割一般地痛彻心扉。豆蔻伸手紧紧地捂在胸前,一串泪水顺着腮边缓缓地滑落下来。 她一步步地退到软塌边,坐下,等着那股令人窒息般的疼痛过去。一伸手,却在软垫的缝隙中摸到了一样东西。 捻起来看,是一根金黄色粗长的毛发。应该是从那张虎皮上掉落的吧。 她怔怔地注视着那金色的毛发片刻,突然伸手从发尾拔下几根发丝,和那根金色的毛编细心地制成一股。 来到梳妆台前,她从妆奁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剔透玲珑的玉质盒子,打开来,露出小半盒子的碎珍珠来。豆蔻把手中的那股发丝放在珍珠上,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搅了一下,那金色和黑色混杂的发丝顿时被润泽的光芒掩盖了,只留下一点点隐约可见的黑色。 拉开妆台最下面的抽屉,把那个玉盒收了进去。 “小玉。” 她刚叫了一声,小玉就掀帘而入,显然她一直都安静地守候在外面,担心她,又不敢打扰她。 “小姐。” 小玉一脸的忧心忡忡看看她,又赶紧调开视线,不敢看她流过泪的脸。 “拿剪刀过来。” “小姐,你要做什么?” 小玉吓了一大跳。看看豆蔻,平静如昔,似乎并没有什么大悲大恸的表情。 如果她可以,她一定会阻止二夫人来见小姐。 从小到大,每一次小姐见过二夫人后心情就会不好一阵子,简直无一次例外。 不过,似乎从来也没有像这一次这样过。也不知道二夫人最后都说了些什么,小姐居然哭了。 “没事。哦,还有针和线。我睡不着,做做女红。” 小玉惴惴不安地拿来针线和剪刀,却见豆蔻已经自贴身脱下一件夹袄来,平铺在床上。小玉赶紧再拿来一件棉袍给她披上。 豆蔻一根线一根线地将夹袍拆开,细心地裁成一件小小的童袄,再用细密的阵脚,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她那认真的模样,让小玉一阵鼻酸,忍了忍,才忍住盈眶而出的泪水。 “小姐,夜深露重,该歇息了。来日方长,您想要给小天九做衣服,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来日方长?” 豆蔻顿了一下,缓缓地摇了摇头,捏着针线的手继续动了起来。 “我睡不着。” 来日方长四个字,不属于她和他,更不会属于她和她的孩子——如果天佑太子还算是她的孩子的话。 “我明天让他们多拿些布料来,我们一起做吧。”小玉试探地问道。小姐如此决绝的模样实在是叫人有些担心。 “不必了,我想亲手做。”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若是为了老爷,你可以去求求皇上的呀!皇上那么疼爱小姐,一点会准的!” “荒唐!我求他什么?求他准父亲销假回朝,重新掌握权利?求他让大哥再回边疆,领兵打仗?还是……”求他原谅她的过错吗? 且先不说她的求情他会不会应,他甚至都没有留下一条让人去求情的路和借口! 林文岳只是称病不朝,并没有撤职;林子峰只是回京述职,也并没有削去爵位;而她也只不过是闭门思过,贵妃的封号仍在。即便是她放下自尊向他开口,又能求什么呢? “母亲居然以为皇上能够被一个女人所左右,岂不是太过幼稚可笑!” 相信她是瞒着父亲来的。从她入宫之始,父亲就不曾期望过藉由她给林家带来荣华富贵的保障,她不会这么想,兄长们也不会如此期望。 “那二夫人此来又是为了什么?” 二夫人离开的时候,分明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连那位紫藤堂小姐也是一脸得偿所愿的满意笑容。 “我答应让紫藤入宫伴驾,并不是真的以为她的到来能改变什么。” “紫藤小姐?她,她要入宫伴驾?” 小玉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姐。 二夫人认为紫藤才貌兼备,能屈能伸,工于心计,一定能够牢牢地抓住皇上,进而谋夺后位,绝非散漫地任由一大堆女人入宫,而又任性妄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顶撞皇上的豆蔻可比。 “是的,紫藤。皇上见过她,也曾经说她长得有七分像我。” 她劝过了,解释过了,可是既然紫藤自己下定了决心,壮志满怀地打算把皇上收入她石榴裙下,一意孤行地不肯相信她这个“失败者”的劝告,也就不能怪她要利用她了。 “或者,她直接代替我做这个林贵妃的位子也说不定呢。” 贵妃的位子是随便可以找人替代的吗? 这下子小玉彻底地傻了,却说不出半个字。 豆蔻不再说话,低着头专心地缝着衣服,针脚细细密密的,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的思念与难舍都缝进那一针一线之中。 屋里静悄悄的,针线穿过布帛发出“嗤嗤”的声音,屋子外夜风呼呼地吹过树梢。 小楼一夜听风雨。 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一百章 副相 林子锋前脚刚刚离开芳亭阁,林子然就从暖阁后面转了出来。 他朝李昊天欠了欠身,便施施然地走过去,在了刚才林子锋的座位上坐下,端起新换的茶杯慢慢品味起来。 那放松自在的样子似乎他已经不是一两次在这里品茶了。 “我让靖远将军送嫁哈努儿,爱卿以为如何?” 林家的人没有个是好对付的,不过相比较而言,林子锋还是可爱多了。要不然他也不会时隔这么久,去问林子锋那些问题。虽然吊足了他的胃口,不过他终究还是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若是林子然…… 他转头看了看,却见林子然依然在专心地品味着,似乎那茶有多么好喝一般。 “嗯?” “臣以为靖远将军去并无不妥。哦,最好是五年后再回来。” “五年?”居然比他还狠,他原来也只不过想让林子锋在哈努儿呆上个两三年而已。 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既可以协助赫连郡主在哈努儿国夺取政位,并扩张稳定势力。而五年时间也足够让他后悔放走了一员猛将,并因此而有所顾忌,不敢动及林家的根本。 他看看林子然,林子然也看看他,彼此心照不宣,却都不说破。 有些事情说破了就不好看了。 李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林枢密,你可知道,你和你的父亲兄长可是截然不同。靖远将军耿直忠贞,林左相为人老成持重,虽然深谋远虑(老奸巨猾),却也中规中距,不曾稍忘记圣人的教训。而你却……哈!” 绝顶聪明,而又“阴险狡诈”。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幸亏他是自己的臣子,而同时可以确信的是,林子然是忠于他的,更忠于他的江山社稷的。因为他在他的面前从来不曾掩藏自己的聪明才智。 “臣可以认为,皇上是在夸奖微臣吗?” 林子然依旧面不改色地用杯盖拨弄着杯中的茶叶。 “你以为是,就是吧。”李昊天看了看他的表情,突然又笑了起来。 不知道有没有人发觉,他果然是林家的一个怪胎呢! “既然皇上认为家父中规中距,是谨守君臣的本分,自然不会真的听信那个姓崔的胡言乱语了?” “既然爱卿都说了,那是些胡言乱语,朕当然不会当真了。”李昊天挑挑眉,心情很好地看着他。他还以为他要忍到什么时候才提这档子事呢。 “那么家父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朝为国为君效力啊?” “嗳?国丈大人不是在家养病吗?如果病已经痊愈,自然随时可以回朝啊。” 李昊天那无辜到夸张的表情,似乎林子然说了什么很奇怪的事情呢。 “……” 到底是谁说没法向天下人交代而让林文岳回家休病假的?如果他说皇上是贵人多忘事,不知道算不算是大不敬。 “不知道国丈的身体可曾康复了?” 林子然很认真地摇摇头,再摆摆手,唯恐皇上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似的。 “没,当然没有,家父操劳多年,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还需要将养些时日呢。” 谁知道皇帝又遇到了什么实在难解的难题,这才想到了生来一副操劳命的林左相。 “哦?”转的真快。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国丈多日不来朝,朕的政事已经堆积如山,不知道该找谁商议啊?” “皇上说笑了,满朝文武,人才济济,怎么找不出半个人和皇上商议政事的?” “普通的事情,自然找些普通的臣子去办就可以了,可是还有一些难解之题,没有了首相了。哎。难哪!” 笑话!那圣德帝的首相的位子,是个谁都能坐的吗!人人都以为做首相就是享受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父亲的操劳和辛苦,费心劳神,他们兄妹可是从小就有目共睹的! “皇上还有王右相。” “太迂腐。”不屑。 “章阁老。” “太老朽。”鄙夷。 “周尚书。” “目光太短浅。”不耐。 “那……” “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更比前浪高。不如就由爱卿先代替左相大人来为朕分忧吧,也算是子继父业。” 还负债子偿呢! “微臣职位是枢密使,只管外事。贸然涉足内政,名不正而言不顺,恐怕招人非议。” “这有何难,朕即刻授予爱卿副相之位,谁还能说你是名不正言不顺?” “……” 怎么皇帝一个心血来潮,眨眼间他就成了副相了,这可是连升三级都不只呢! “怎么,林副相,还不领旨谢恩吗?” “臣领旨谢恩。” 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误上贼船呢。 林子然一抬头,不经意地瞥见李昊天嘴角一抹得偿所愿,如释重负的笑容,突然后知后觉的想到了一点:难道说,皇帝这根本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而是早有预谋…… “皇上,国事谈罢,微臣可以谈家事了吧?” 林子然突然转移了话题。 “皇上准备让贵妃娘娘……” “这是朕的家事,不劳林副相过问。” 李昊天打断他的话,非常不耐地别过脸去。似乎说:贵妃娘娘不属于你关心的范围,免谈。若是林文岳或是林子锋自然会识趣地打住,可是他是不屈不挠毫不识趣的林子然。 “皇上别忘了,我是她的兄长。” “我处置你的父兄时,怎么不见你过问阻拦?” 那么的明哲保身,只会暗中使力而绝不会如此顶撞他。 “左相和靖远将军,都是皇上的臣子,皇上处置他们相信也是基于对国家大事的考量,子然身为臣子,当然不好太多过问。” “可是这是家事,我为人兄长自然要为自家的妹妹抱屈了。” 突然,林子然想起刚才皇上对林子锋的问话来。虽然看不见当时皇上的表情,可是从大哥的回答中,也不难猜出当众一定有问题。仔细想想,当时大哥似乎提到两家的婚约,居然还说到赫连秋叶对豆蔻的情意,难道…… “莫非,皇上是出于对赫连将军的……” “林副相!” 林子然看着李昊天一脸的怒色和怒色中隐藏的尴尬之色,心中顿时了然。 “臣知错,臣不说了。可是臣实在不知道,皇上到底要把贵妃娘娘禁足多少年啊?” “胡说,什么多少年!朕只是让她回宫反省而已。朕早说过了,只要她醒悟了自己的错误到底是什么,自然随时可以自由了。” 又是随时?还而已!为了这个“而已”,还特下圣旨一道,宣布罪状三条,原来也只算是“而已”! “只怕皇上的用意太过深涩难懂,贵妃娘娘想不明白。” 李昊天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说话。 那一眼,分明在暗示,你告诉了她,她不就明白了。 聪明如林子然,怎么会不懂。他在心底暗暗叹息:自己为什么不笨一点。 第一百零一章 岁末年夜 一石激起千层浪。 林子然被升职为副相的消息在朝野中持续发酵,甚至比林文岳被迫病休在家的事件所造成的影响,更加轰动。 到底是子替父职,林氏势力坚持不倒,东山再起。还是林家发生了内斗,儿子借机踩倒了老子,势力在最根部产生了分裂。 据说,那位一纸奏折便推倒了林左相这棵大树的崔解元,和这位年轻的林副相的关系一直不错。 种种猜测,种种的流言蜚语,在酒馆茶肆,坊间四处传播。 即便是那些自诩为林氏内部的人,也都看不明,看不懂,有喜有忧。年轻的喜,年老的忧。 不过,既然皇上已经有所行动,显然对于林文岳的位子,未来的接替之人心里已经有了谱,朝堂上纷纷扰扰的权力之争,又渐渐地静了下来。相对于之前的暗潮汹涌,许多事情开始由明转暗,由暗转到更加隐蔽处。 不知道是不是基于安全的考虑,或是不想为烈火再填油加柴,相对于这边的雷声隆隆,林子峰送嫁哈努儿的消息却被小心地保密,层层封锁住了。 大年夜,除夕夜,万家灯火,合家团圆,四处响着辞旧迎新的鞭炮声,欢声笑语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洒。 下雪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五场雪。雪片大如鹅毛,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轻飘飘、慢悠悠地落下来,仿若天女撒下的玉叶、琼花,晶莹剔透。苍苍茫茫的大地换上了一件银装素裹的新衣。 皇宫中举行了两场盛大的宴会。 外宫的昭和殿上,皇上大宴群臣百官,犒劳大家一年的辛劳,君与臣同乐的意思。 内宫的宫宴正是在留香园,参加的自然是各宫的主子携内命妇,以及皇室宗亲,王爵侯爷和他们的王妃以及诰命夫人们。 两个宴会举行的时间有先后,先外后内,外殿开始的早些,也早早结束,方便群臣能够回家和家人一起守岁。关键是也方便皇上早早回到内宫陪伴数目庞大的“家人”。 留香园中,大年夜这天的宫宴,自然非冬至日的那场宴会所能够比拟的。大到宴会的规模,出席宴会的人员,小从宴会上每个人的着装,以及所用的食器酒具,都不可同日而语。 其食物之丰盛,仪式之隆重,香衣鬓影,香筹交错,用一句钟鸣鼎食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宴会之中,奏乐,舞蹈,奉爵。还有许多贵族的男女更迭起舞,名为“舞乐”。 然而,内宫的宴会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皇上却迟迟不到。太后已经派了好几拨人去昭和殿探看,虽然百官还都没有尽兴而去,却也没有看到皇上的人。 就在众人翘首期盼之际,圣德皇帝李昊天终于姗姗来到。 李昊天已经换下了朝服,淡紫色带暗色花纹的长袍上,镶着滚云宽边,衣服的前襟下摆上用金线断续勾勒出一条腾飞的龙,随着他的走动而闪动着点点光芒。腰扣一条金镶玉的带子,腰间垂挂着一块羊脂玉的雕花龙纹玉佩。 如漆般的黑发玩绾成髻束入一条鎏金玉的发冠中,华贵的装束丝毫遮掩不住他的俊美飘逸,一张脸不怒不喜,眼神如两潭黑幽幽看不见底深潭。 他的眼尾处有一点点期待之色,虽然姗姗来迟,走进门来,却似乎有些急迫地稍许加快了脚步。 他抬眼四下望去,歌舞的人都停了下来,除了太后,所有的人都弯腰行礼。 今天的人来的可真齐,连好久不见的温妃温昭仪居然也在其中。他目光所及,却没有看到最想看到的那个身影,顿感失望。 他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见鬼的林子然,难道他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吗? “母后。”欠了欠身,向身边的太后打了个招呼。 宴会的执事过来请示太后,太后点点头,说了声“既然皇上终于来了,就开始吧。” 顿时四下里钟鼓齐鸣,奏响了宏大的颂唱之乐。 先是了“四夷之乐”,象征帝王“勋业之盛,广及四夷”。然后是“昭德象功”。昭示帝王的“文德”与象征皇朝的“武功”。 “皇帝怎么来晚了?” 太后笑眯眯地问道,慈祥的样子,像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哦,有点事情耽搁了。” “虽然皇上是应该勤于政事,可是也要注意身体。所谓张持有道,今儿个是除夕夜,就该放下那些政务,调剂一下身体。” “母后教训的是。” 李昊天的态度很恭敬。 即便不能填补那逝去的母爱,毕竟是太后养大了他。 “你们不用碍着我在这里就拘束了,来啊,替我给皇上敬酒。”太后兴致勃勃地招呼李昊天的一干嫔妃,让她们趁此良机向皇上充分展示她们的似水柔情和如花美貌。 自林贵妃大闹冬至宴之后,皇上冷落后宫很久了呢。 “不用了。” 李昊天挥挥手,像赶走恼人的蚊蝇一般不耐。刚刚准备围上来的妃子们赶紧又缩了回去。 “怎么还有人没来吗。” 除夕夜,不是该团圆之夜的吗,她怎么可以斗胆例外呢! “你是说赵妃啊,她身子有恙,我准她留在金雀宫休息了。” 笑话,好不容易皇帝才冷落了那个民间女子,她怎么会给她这个机会让皇上又想起她来。 李昊天这才发觉赵妃也没来,不过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目光看向王皇后,王皇后却装作一副不解的样子,他索性放下架子,直截了当地问: “林贵妃呢?” “皇上不是让她闭门思过的吗?” 王皇后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来,一副十分惊讶的样子。 “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哀家没想到堂堂林左相的女儿居然也能如此顽劣难驯,犯了错受了罚,她居然也能和皇帝赌气这么长时间。” “母后,皇上亲自下了圣旨让她闭门思过的,又没有下圣旨特赦她,她不来,怎么算是赌气呢?”还不知道是谁在赌气呢。 李昊天顿时觉的有些尴尬。 他居然忘了圣旨的事情。 当时他是一时气急了,才会亲自动手拟了那道圣旨,还宣布了所谓的三大罪状。现在想想,当时的做法还真是有些幼稚冲动。 她就是有本事逼得他丧失理智,让他作出一些后悔的事情来。 第一百零二章 迷醉荷花池 断续的爆竹声远远地传来,依稀将那民间点滴的快乐,送进这如海一般不见底的深宫中。 对面的莺歌燕舞之声,钟鸣鼓乐之声,夹杂着欢声笑语,清晰的随风飘散,越过御花园冰冻的湖水,传到了宫苑孤寂冷落的这一边。 除夕夜,团圆夜。 这一方,却是谁落了单? 满屋子的荷花盛开的正旺,屋内灯火明亮,灯光将荷花的影子映照在墙上,随着烛火的抖动摇曳生姿。 这一切的情景,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夜。相似的场景,但却物是人非。荷花不再是当日的荷花,人不是当日的那个人,心境也早不是当日的心境了。 一个身影犹如荷花精灵,在荷花之中穿梭舞动,衣玦飘飘,裙带翻飞。 清扬的声音自被酒液润湿的红唇中逸出,带着无限的惆怅: “昨夜与君采莲花,今日荷池独泛舟,明朝池上空余舟,……” 宽袖舒展开去,裙裾飞扬而起,卷起了一丝微风,让层层叠叠的荷叶起了一阵涟漪,荷叶丛中的几支荷花也随之轻轻摇摆起来。 “…呀,空余舟,独飘零!” 原本圆润纯粹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让最后的几句歌谣也断续起来,其陈转折之处,犹如一般一声叹息,消失在空中。 豆蔻扶着额头,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点清醒的意识。 今日的酒,很容易上头呢。好像她并没有没喝多少,就有了一点天地晕眩的感觉。 或者,醉得不是她的人,而是心。古人不都说了:借酒浇愁愁更愁,酒不醉人人自醉吗。 “哈,愁更愁,人自醉!与酒何干?” “小玉,拿酒来。” “小姐,你不能再喝了。” 小玉担忧的面孔突然在她面前放大。 今天不是节日吗?怎么还需要这么多的限制。 虽然不能走出坤安宫,不能去那个非常喧闹的地方凑热闹——反正她也不很喜欢凑那种热闹,看他和他的一群宠姬们表演那些叫人肉麻的亲热戏码! 自从上一次之后,她才意识到,那些肉麻的戏码,会让她丧失的理智,打破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冷静守礼、大家闺秀的仪态。 不对,她喝酒和那个喧闹的地方正在上演的戏码毫无关系。是因为今天节日,大家都很高兴不是吗? 虽然宫门紧闭,可是坤安宫里还是被装点的很漂亮。每个人都有酒有肉,和和美美地度过今儿晚上。 今天是万民欢庆的日子,可是,到底是个什么节日呢?她好像忘了。 摇了摇头,想要清醒些,却毫无作用。豆蔻的思维开始有些混乱起来。 “小玉,不要管我,至少今天不要!” 豆蔻伸手夺下小玉手中的酒壶,学着那些江湖人士,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液滑下喉咙,一路灼烧着,直达四肢百骸,顿时一股热烘烘的气息自身体内升腾凝结而起,升上来回到头部,烧红了脸颊,直到意识变得越发混沌起来。 她依着廊柱站定身子,回头冲小玉摇了摇手,唇边残留的水珠在灯下发着润泽的光芒: “为什么不能喝?在家里,二夫人管我,在这宫中,他管我。为什么现在你也要管着我这儿,管着我那儿?” “小姐,你喝醉了。” “醉了?醉了不好吗?醉了就睡,睡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最后一句话,豆蔻说得很低声,闭上眼喃喃地自言自语,然后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小玉: “更何况我还没有醉,这一点点酒,哪里醉得了人啊!” “小姐,你喝了不少了!”将近半坛子的女儿红,还算一点点? “对了,我刚才唱到哪儿了?对了,泛舟,泛舟……” 那个十五的月夜,他陪着她泛舟在荷花塘上,如此的美好,如此的…… 回头看了看那窗边昏黄的光芒,那是月亮吗?这么亮,是十五了吧? 只是不知道往日清凉的月色,为什么变成了一团混浊昏暗的黄色。 “小玉,今天是十五了吗?他说过的,每个十五的晚上,都要陪我的。可后来好多个十五月圆之日,他都没来有陪过我。” 小姐,那不是月亮,今天也不是十五。外面在下雪,天色没有月亮。 小玉努力地解释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越来越浓的哭腔,已经完全落不进了豆蔻的耳朵。 “今天也是十五日,不要摇头,你看,那月色多亮,这满池塘的荷花开得多好看。你说,他会不会突然想起了昔日的诺言,来陪我泛舟荷塘呢?” 不,这里不是荷塘,现在是寒冬腊月,今儿个是除夕夜呢。 “是啊,小玉,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人人都说君无戏言,可是他却对我言而无信,食言了呢!” 昨夜与君采莲花,今日荷池独泛舟,明朝池上空余舟。 是啊,君王之薄幸寡义,她早已知晓。所以,此时的她,是笑的,而不是哭。 “小玉,去牵我的舟,今天晚上我要独自泛舟湖上,采一朵莲花。” 外面的荷塘早冻成了一块冰疙瘩,小姐要到哪个湖里去泛舟? 那荷花分明就中在一个个水盆中,走到跟前伸手一摘就成,又哪里用得到划船去采呢? 小玉咬着下唇,看着小姐,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了声。 “小玉,你为什么哭?” 豆蔻突然笑了,伸手指着小玉。她那被酒色染红的嫣红双颊,配着那朵绽放如花儿般的笑颜,雾气朦胧的双眸,竟令人觉得宛若风华绝代般的倾城倾国。 “我懂了,今儿个一定是中秋之夜,大家都和家人团聚了,唯独你,因为留下来,在这个金丝笼中陪我,回不了家,所以伤心,是吗?” 小玉摇头,再摇头,眼中的泪珠跌落在地,碎了,心也碎了。 小姐,她的小姐,她的那个风淡云清,从不知情为何物的小姐哦! “不是?” “那么,是你把船弄坏了,拿不过来,所以你哭吗?” 小玉突然止住了泪水,呆呆地看着豆蔻。 “我猜对了,是吗?” 豆蔻满脸的苦恼,歪着脑袋想着。小玉趁着她这一失神,偷偷拿走了她手中的酒瓶。摇了摇,酒瓶只剩下一点点酒了。 “这可麻烦了,那可是他特意为我定做的呢。如果让他知道,又不知该怎么生气呢。说不定,这一次直接把我关到佛堂里,出不来了呢。” 豆蔻依旧倚着廊柱,眼睛看着满屋子的荷花出神,突然她叫了起来: “坏了,小玉,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还怎么逃走啊?” “不,小姐,船没有坏,我这就叫人给你去抬!” 第一百零四章 心惊 “闭门,护驾!” 王皇后虽然脸上也被惊得失了血色,可是还算镇定,一挥手,一排训练有素的佩刀侍卫自殿后转出,走上前,把皇上皇后太后三人挡在身后。 另一队宫廷侍卫已经将留香园围了个水泄不通。侍卫长已经带领更多的人,在全宫内搜索刺客。 “皇上,你没事吧?” 王皇后担忧地看向李昊天的手臂。身为他的皇后,不能挺身护住他,却要他牺牲万乘之躯来保护自己,心中不禁有些愧然。 “应无大碍。” 李昊天动了动手臂,虽然有一点疼痛,却并不妨碍活动,应该没有伤及胫骨。 但是他一活动,衣袖上便渗出了斑斑血迹。 “皇上,你流血了。”王皇后惊叫了一声,抽出丝手帕来替他包扎。 “包一下就好。刺客还没抓住,你留在这里,照顾大家,朕出去看看。” “皇上,你要去哪里?”万一再遇上刺客怎么办? “坤安宫。” 说完李昊天加快脚步,急匆匆地走了,一队侍卫紧紧跟随在后。 在这样危机的时刻,他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她吗?甚至胜过自己的安危! 王皇后不禁喟然叹息。 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一回身,却看到一旁依旧呆怔怔出神的太后,以为她惊吓过度,连忙走过去安慰她。 “母后不要担心,只是混进来一个刺客,侍卫们正在追查,不会让他逃走的。” 太后摇摇头,依旧不说一句话。 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曾经得罪了谁,谁会处心积虑,用这种方法,甘愿犯下诛九族的罪,来刺杀她! 在场的人又有多少人参与了呢?混入皇宫内院,勾结内宫嫔妃,身怀利刃,谋刺君王,她不会幼稚地以为一个小小的美人就能够做到。 她虽不曾亲手杀过人,可是在主持后宫和当政的那些年里,因她而死的又何止一两百人。 她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那些人虽有不少罪该当死,可还有更多的是枉死之人。 想一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皇后,派人去查查阮美人的身世。” “母后,儿臣知道!” 坤安宫,一向紧闭的大门赫然洞开,一行人刚刚闯进了宫苑中。 若是用一句担心,害怕,甚至心惊肉跳,来形容李昊天此时的心情的话,也不足以完整表达他此时惶惶然不知该如何自处的状态。 从推开虚掩的宫门的那一刻,他的心便仿佛停止了跳动。 宫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半个活动的人。 路两旁挂着几盏存满喜庆的红灯笼,映照在茫茫白雪之中,看起来十分的耀眼刺目。周围的安静给人一种怪异的凄冷感觉,仿佛那大红的颜色是被鲜血泼染上的色泽…… 不,不会这么巧的,那刺客的对象分明是太后,偌大的后宫,有人再后面此处围剿,即便是他逃跑,也不会偏偏跑到这座宫室里来! 可是,那虚掩的宫门,毫无人迹的庭院…… 鲜血! 他心中一突,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那可怕的想法凝结住了。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努力把持住自己。 “来人!” 清冷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四周,却无人应声。他又向前踏出了两步,脚步竟然有些踉跄不稳。 紧随在他身后的贴身侍卫看到皇上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地想要扶住他,手伸到半途中,又缩了回去。 “有人吗?来人,接驾!” 深更半夜,四周一片肃杀的静寂。虽然现在吆喝着让人来接驾有些滑稽可笑,可是惟有这样,才能舒解众人几乎无法呼吸的紧张气氛。 看看皇上的样子就知道了,若是不出事则罢,若是这里出了任何事情,只怕未来的日子没有谁会好过的。 就在此时,一个人拖着没穿好鞋子,揉着惺忪的眼睛,慢腾腾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正是坤安宫看门的宫人。 “谁啊?三更半夜的鬼叫?” 他一抬头看清了来人,吓得煞白了脸,扑通一声跪倒了雪地里。 “皇,皇,皇上!?”奇怪哦,皇上怎么突然冒了出来? 不是几乎全皇宫的人都正在湖对岸狂欢吗!而且皇上也已经好久不曾来过了呢。 “你们都干什么去了,怎么没人守门?” “今儿个是除夕夜,娘娘放了我们的假,并且每人赏了一坛子美酒和佳肴,大伙儿就都,都…”喝醉了! 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因为皇上的脸已经变成了铁青的了。 “都跑去喝酒了?哦。” 李昊天冷哼了一声,点点头。那哼声,似乎很轻,却冰冷地让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半空中。 “皇上休怪,是娘娘准我们喝酒的。娘娘还说,大家都留在宫中,除夕夜也不能够回家团圆,自然都很难过。不如大家一起过个快乐的团圆年,每个人都要不醉不归。” 眼中的她无论碰上任何事情,从来都是怡然自得,坦然从容。 原来她也会难过。可她的难过,是因为不能回家团圆,而她心中的家,自然没有他的存在。应该是相府吧。 血液哗然又开始流动,心却又被揪了起来。目光投向灯火明亮的屋内,却有点近乡情怯的迟疑。 “好,我不怪你,那么大门又为什么开着,地上又是从哪里来的血?” “血?” 他顺着皇上的眼神,看到一棵树干上和地上一行很不起眼的血迹,想了想,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 “噢,那是刚才大伙抬船的时候,转弯的时候,小五子不小心被挤到那棵树上,夹到了手。” “大门呢?” “刚刚老谢说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所以……” 他自然不敢说,那家伙输光了,不知道跑去和哪个相好的借钱了。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个天大的乌龙?还是说整个儿都是个可怕的阴谋? 今夜皇宫里出了刺客。”李昊天的声音平静无比,目光却开始变得犀利了。 “刺客?”那人傻傻地眨了眨眼,艰涩地努力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字眼。 “你敢肯定没有人跑到坤安宫来吗?” “奴婢,奴婢不敢肯定。” “贵妃娘娘可好?” “好。不,不好……奴,奴婢不知。” 喝醉了,不知道算不算好。 “混账,什么都不知,那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 那看门人呆呆地看着皇上气愤地甩袖而去的背影,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刚才到底是谁在这里啰啰嗦嗦地问个不停? 回头再看看那位侍卫大人,谁知侍卫大人也只对他丢下冷冷的一哼,便丢下他跟了上去。 奇怪了,他们今天都吃了枪药吗? 对了,皇上刚才说有刺客? 刺客,刺客唉! “我的天哪!”他后知后觉地惊叫出声,冲过去“哐”的一声,关上门锁死,然后又一溜烟不知跑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剩下的侍卫也都没再理他,迅速地四下散开,隐入夜色之中。 不一会儿,整座宫苑便像沉睡的人一下子被惊醒了一样,四下开始渐渐有了人声。 第一百零五章 觉醒 刚踏入坤安宫的大殿,那周围似曾相识的情景,便让李昊天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仿佛害怕惊醒一段难舍的梦景一般。 那灯火,那荷花, 整个大殿中鳞次摆放这几十盆瓷器的水盆,水盆中盛开着错认了季节的荷花。只见那层叠的绿色叶子铺展开去,连成一片,衬托着上面朵朵绽放的荷花,争芳斗艳,舒展着枝叶,抖擞着花叶,毫无保留地将花蕊绽向着四周灯火。 在荷花之中,停着一艘小木舟,小舟打造得精致而坚固。虽然不是簇新的,上面有被经常使用过的痕迹。可是保养得宜,看起来竟有九成新,显然是使用者非常心爱之物。 那木舟停在荷花丛中,承托在层层荷叶之中,两侧船桨摆开,而那舟上,分明还有一个人,静静地倚着船桨,竟然给人有一种荷塘中泛舟的错觉。 只见她一只手臂扶在船舷处,一只手臂松松地垂在身侧,仰面向后靠在固定在船侧的船桨上。眼眸紧紧闭着,嘴角浸着一点笑意,那被酒浆染红的双颊上因为这笑容而显出一对极淡极淡的酒靥来。 她分明是已经睡着了。 随着摊开的手脚,两只宽大的衣袖向两侧舒展开去,长长的衣裙也四散而开,几乎铺满了大半只小船。 李昊天慢慢地靠近过去,只见豆蔻沉沉地睡熟在香甜的梦中,对周遭的事浑然不觉,灯火摇曳着投射在她的脸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的阴影,让那如画般的眉目,空添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 外面为了突然闯入的刺客闹翻了天,而她如此毫无防备地醉卧花丛,却不知有人为她忧心如斯。 吊在半空中的心慢慢地回到原位,李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么的紧张,多么的惶恐不安。 在刺客出现的那一刻,他担心的却唯独是她的安危。 那一刻让他明白,她占据的岂止是他的心,她比他的江山社稷,比那满屋子的皇室贵亲,娇妻美妾,甚而至于,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三十几年的风风雨雨,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失去了母妃,失却了父皇,失去了那么多,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叫他有种惶急无措的感觉。 想到失去她的可能性,心就如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紧了而骤然疼痛难忍。 她没事,她好好地在这里!还是当初那个刚进宫时纯真无暇的豆蔻。 虽然被他刻意地染上了这宫廷的种种气息,可是,她还是他的那个出污泥而不染豆蔻,宛若两旁越季盛开荷花,绝不是哪个人起一个“荷花”的名字就能代替的! 李昊天伸出手轻轻地抚摩着豆蔻的脸颊,宛如触碰着世上最珍贵的最易碎的瓷器般的小心。 突然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收回来,放在眼前端详了很久,手指上的濡湿痕迹,在灯光的照射下微微闪烁着光泽。 低头看去,却见她那翻卷的眼睫上站着点点泪痕。 她哭了?这泪又是为何人而流?是为了不能回相府去也家人团聚,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曾经那么地,想要撕开她那几近完美到令人抓狂,平淡无波的外表,想要拨开她的躯壳看到她的真心,等到她果真把脆弱的一面展现到他的面前时,却又叫他不忍和怜惜。 舍不得叫她哭,舍不得叫她难过,舍不得让她如此孤独凄凉的一个人,却又一次次地,近乎于孤注一掷地伤害着她。 伸手揽住她,轻柔地抱在怀里,手臂越收越紧,直到深深地把她锲入怀里。 对她的爱已经如涓涓细流无声地流淌,在不知不觉中汇聚成了一条大河,直到滔滔不绝的江水,至此时已能泛起滔天的巨浪。 罢了,认输就认输吧,既然她不肯去找他,他来找她不是吗。即便他贵为九乘之尊又如何呢,在她面前,也只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男子罢了! 不管她曾经做过什么,不管她将来会做什么,不管她在意别人是否比在意他更多些,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怎可放过她!若是注定要被那巨浪淹没,就让她和他一起沉沦吧。 他俯下头去,一点点地吞噬着她的鲜美,她那似桃色的唇瓣在经过他细腻专注的润泽下显得愈发鲜红欲滴。 睡梦中的豆蔻仿佛突然被一只火把点燃,从唇部开始,迅速想四肢百骸一路烧过去。 她在无知无觉之中,发出一声嘤咛之声,下意识地伸抓住他的衣襟不放,看到她的娇态,他的唇不觉勾出一道柔和的弧度,呼出的气息就像是宠溺的喟叹。 她的眼睛眨呀眨的,终于睁开了,眼中有一层朦胧的雾气,焦距显得有些涣散。显然她并没有完全摆脱酒意的控制。 “昊天,是你吗?” 她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头上的这个人。他背着光,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高大的犹如来自天上的神祗。 是神来托梦吗?为什么会化身为昊天的样子呢? “是我。”李昊天凑近了些,让她看清自己的面孔,伸手抹开她微蹙的秀眉。 豆蔻慢慢恢复了一点意识,看了看周围,这荷塘,这船,这明亮的夜,还有身边的人。似乎又想起前先和小玉的对话来。 “今天是十五日没错的对吗?你来陪我划船?” “没错,我来陪你。”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坚持今天是十五日,可是她看到他时那毫无掩饰的欣喜样子让他转不开目光,也无暇去深究。 “真的吗?你说过的,以后的每个十五日月圆日,都要陪我的,可是你却忘记了呢。” 豆蔻的眼中浮现出一点淡淡的失意。眼前的梦境稍纵即逝,他哪里能记住她的话。 李昊天心中一痛,比痛更多的是懊恼。 “我不会再忘的。” “以后的每个月圆之日,我都会陪你。好不好?” “好。” 豆蔻回了他一个甜甜的笑,毫无伪饰,毫无掩藏。如此坦坦然然的快乐和欣喜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那醉红的双颊,那殷红而润泽的双唇,那梦幻般的眼神,在在吸引着他,勾起他压抑很久的男性的欲望。 低下头,压紧她的双唇,印下一个霸道的吻,双臂一紧,抱起她,大步向内室走去。 “不对啊,昊天,船在那边。” “我带你去划另外一艘。保证你会更喜欢……” 低喃之声远去,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 可是,到床上划船?还更那个什么什么,这也像一向严谨端正的圣德皇帝说的话吗? 门外伺候着的人纷纷低下头,别开脸,存耳不闻。存耳不闻,向来是他们这些侍从,宫人的生存之道。 夜未央,好梦正酣。 这一方的安宁祥和,丝毫没有被整座皇宫中的肃杀之气所干扰。 第一百零六章 真相 第二天,雪后初晴,一缕阳光穿透云层,透过薄纱似的床帷洒落在床上,好似顽皮的孩童,撩拨着床上人的紧闭的眼瞳。 床上的人儿悠悠转醒,举起手挡住那缕阳光,翻身坐起来,顿时觉得头如撕裂一般的疼痛难忍,红唇微启逸出了一声哎哟。 声音虽小,却惊动了门外守候已久的人,小玉应声掀帘而入。 “小姐,你醒了。”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辰时。” “这么晚了?” 紫棠吃了一惊,伸手掀开了帘子,只见果然天光已大亮,时间不早了。 她抬起腿,迈下床去。脚刚踩到床前的矮凳上想要站起来,却觉得一阵晕眩双腿一软,又坐回了床上,只觉得浑身酸痛,似乎经历过什么酷刑一般。 小玉连忙把视线转开,装作没看见自家小姐此时娇弱无力的样子。 “小姐,醒酒汤已经炖好了,要不要端上来?” “拿来吧。” 紫棠接过小玉端来的醒酒汤,慢慢地喝着,酸酸甜甜的倒也爽口润喉。侧头看向小玉,总觉她的神色间有些怪异。 小玉现在似乎也学会了小姐那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只是,有些时候神色伪装得过于平静了,反而让人觉得十分的不对劲儿。 “小玉,昨天夜里……” 紫棠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喝完醒酒汤,然后平静地开了口。 那身上的酸痛实在太过蹊跷了,还有某些地方那些暗昧的印记。 虽然她丝毫不记得昨夜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是依稀仿佛,曾经有过一个不大真实的梦。 “因为好像宫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皇上一大早便匆匆地走了。”还十分放心地留下两名侍卫,当起了看门人。 小玉的态度依旧镇定如昔,似乎在陈述一件天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一般。 或者,她觉得皇帝的突然重现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情。 “皇上?”难道说,昨天晚上李昊天真的曾经来过了? 紫棠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仔细地回想,却始终想不起来有关于昨夜的任何细节。惊讶过后,她的耳根处悄悄浮起了一点可疑的红色。 “他他还说了什么?” 本想问他昨夜来做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变了。 “皇上说,御花园的松树上结了好多冰挂,小姐没事的话出去看看,不要总呆在屋会闷坏了。” 小玉想了想,接着说道: “皇上还说,护城河里的红鱼正肥,应该很适合拿来做下酒菜。” 紫棠一怔,突然想起刚入宫那年,自己在御花园里凿冰钓锦鲤的事情来,不觉失笑。 他显然是要解除对她的禁足令,却又不好明说,便拐弯抹角的地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她。 只是今日的紫棠,早已非那个初入宫廷,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少女,今昔早已不同往日,她如何还能够无所顾忌地跑去钓什么红鱼? 可是想着他说这些话时的心情和样子,紫棠不觉怔怔地出起神来。 “娘娘,宁太妃娘娘来了。” 宫人禀报声从门外传来,紫棠回过神,应了一声, “请她在厅里就坐,我马上出来。” 自从紫棠被禁足以来,宁太妃是少数几个来到坤安宫还能够见到正主子的人。虽然她并不常来,可是每次来,总会让紫棠对宫廷增加更多真实的认识,也能让她在无限的寂寥中得到少许的安慰。 “你还好吧?” 宁太妃频频地打量着紫棠,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让紫棠有些不自在起来,索性用两根手指抚着前额,挡住了她的视线。 “没什么,昨夜酒喝多了点。” “是吗?看来你一夜好眠啊。” 她可是个过来人。而且谁都知道,昨天夜里皇上风风火火地冲进坤安宫,直到天明方才离去,完全不顾念满宫室提心吊胆的人。 “真不知道你是幸还是不幸的呢。整个宫里都闹翻了天,昨夜不知有多少人夜不能眠,你却能无惊无险地安睡一夜。” “昨天晚上——除夕夜?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紫棠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是不是真的和外面隔绝太久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毫不知情。 “有人居然胆敢在昨天的夜宴中刺王杀驾呢!”似乎要故意制造紧张的气氛似得,宁太妃语气幽幽地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刺君?他,他受伤了吗?”虽然明知道他早上才刚刚离去,可是一听到“刺王杀驾”四个字,紫棠的心还是一下子缩成一团。 “谁?皇上啊。对方真正的目标是太后,皇上自然没事了。对了,你猜猜看,是谁会这么大胆?” “是谁?”刚刚提起的心又扑通一声落下来,紫棠的语气变得有些敷衍勉强。 “是你上次选进宫的阮美人!” “阮美人?她?她又为什么要刺君?” 难道她入宫时就是包藏着祸心吗?那么,自己算不算是做了件助纣为虐的事情呢? “我说了,皇上只是幌子,真正的的目标是太后。而阮美人也只是个幌子,真正的行凶者今早刚刚擒获,居然是她的情郎!” “我不明白。” 真的很难置信,这一对来自民间的男女,如此地处心积虑,却是为了刺杀久居深宫的太后。 太后和阮美人,这根本不可能有过任何的交集的两个人,如何结下了如此不同戴天的仇怨? 宁太妃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突然问道:“紫棠,你可听说宁儿这个名字吗?” 宁儿? 冷不丁地听到这个石碑上的名字,紫棠更加感到惊讶了。 已经香消玉殒好多年的宁儿,怎么会和刚刚发生的这桩刺杀案有牵连呢? 或者,此宁儿非彼宁儿?宁太妃所指的,和她所想的并不是一个人。 她把疑惑的目光看向宁太妃,宁太妃却十分认真地对她点了点头,似乎在肯定她心中的疑问。 “多年来,宁儿这个名字都是宫中最大的禁忌,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知的,可是可以肯定的是,宁儿只有一个,就是多年前让还未成年的皇上,神魂颠倒的那个平凡至极的宫女。” “可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宁儿真正的闺名,正是阮香玉。” “而,当年宁儿的突然亡故,与太后绝对脱不了干系!!” 李昊天,宁儿,阮香玉,阮美人,阮美人的情郎,太后,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因果循环? 紫棠彻底迷惑了。 第一百零八章 大盗 在李昊天的记忆中,宁儿的模样,除了那双清澈无伪的眼睛外,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就算是他仅存的一点记忆,也完全迥异于别人所以为的那样。 他现在才第一次知道她的闺名叫阮香玉,宁儿,应该是母亲去世时留给她的名字。 他还记得,她看他的目光有着母亲般的温柔,她抚摸着他脸颊的手,暖暖的,动作轻柔而舒缓。她对他讲起过去的事,讲起曾经的宁贵妃,声音总悠悠地带着一点岁月的沧桑。 他那段时间像“着魔”了一样,夜夜要她“侍寝”,每次都要和她谈到很晚,直到她犹如母亲责备儿子一般的地对他说:皇上,该睡了,明天还要早朝哦。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全都不明白年仅十六岁的皇上,为何着迷于一个年长他近十岁的宫女。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直到最后,太后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她不相信那个相貌平常的宫女不靠邪门歪道就能迷住了皇上,更不相信,两个人夜夜共度良宵,却没有发生任何“苟且”之事。 总之她不相信那个女子所说的一切。 李昊天从来没有问过太后到底是如何对付“她”的。只是当他离宫半个月,自“秋狩”猎场回来时,看到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坤安宫,和一个放在后院中的棺材。 他的愤怒多于悲伤。 没有人真正知道他震怒的真情,但是宫内宫外,朝廷内外,却无不被他的震怒所波及,他乘机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并直接促成了一场宫廷内外的势力转换,以及其后的一系列政治改革。 作为妥协,不久之后,太后扶持的所有势力黯然退场。朝堂上只留下耿直而忠君的王湛。而后宫中所有事情,也都慢慢由太后移交给了年纪尚轻的王皇后。 说实话,从内心讲,他不是很想去追查这一次刺杀的幕后真凶,毕竟这是太后曾经做下的罪孽,因果报应,只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但是这件事毕竟造成了如此恶劣的影响,如果不妥善处理,有一个合理的交代,只怕姑息养奸,后患无穷。 而且,他总觉得,王皇后把这些一丝不苟地都呈给他的意图,似乎并非仅仅是为了勾起这些陈年往事这样简单。 “皇上,林相爷求见。” 何顺走进来躬身禀告,李昊天顺手把手中的那张纸折了一下,夹到案几上的书中。 “哪个林相爷?”林家现在两位相爷呢。 “是左相大人。” 李昊天眼中的光芒顿时闪了一下,一扫刚才的阴霾,有些兴致勃勃地道: “哦?看来他的病是好了。请他进来。” “是。” 何顺答应着刚要转身,李昊天突然又叫住他: “不,还是我亲自去迎接一下。” “国丈大人,你怎么来了?” 李昊天刚走到前殿,便看到林文岳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等候在那里。 “皇上!” 林文岳一看皇帝亲自来迎接,吓了一大跳,一撩袍服下摆,就要跪下行大礼。李昊天连忙走上前扶他了起来。 “这里有没有外人,国丈就不必行礼了。” 果然还是老的老实,是真的要行跪礼。如果是林子然的话,此时怕只肯弯弯腰,拱拱手,敷衍他了。 “国丈,看来身子很康健。这么一大早而来见朕,可有什么大事?” 林文岳狐疑地看着一脸笑意如沐春风的李昊天,感到十分之奇怪。 他听说昨儿个皇宫夜宴上出现了刺客,皇上还收了伤,可是他看皇上现在这浑身上下的高兴劲儿,哪里有一点刚刚遇刺的迹象? 林文岳哪里知道,眼前的男人昨夜和他的女儿春风一度,心情大好,现在见了老丈人,自然是满面春风了。 “国丈,今天这么早来,可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吗?”李昊天一口一个国丈,叫得很顺口。 时间其实并不早。不过,今儿个是新年的头一天,没有早朝,大家都放假在家,全家人围炉团聚,林文岳却跑到皇宫中来打扰同样赋闲的皇帝。 “听闻昨夜皇宫中出现了刺客,皇上也负了伤,老臣挂念,所以一早进宫来问候。” “你放心,刺客已经抓到了,朕只是手臂划破了一点,并无大碍。” 他顿了顿,再看了一眼林文岳,又接着道: “林贵妃也很好,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林文岳才算真正舒了口气。 从昨夜开始皇宫大门就被御林军严密地保护起来了,里外讯息不通,林家人已经整整担心了一夜一天。 “那就太好。老臣也心安了。” 他说着从衣袖中抽出一纸书信来,双手递给李昊天。 “这赵介仆,赵总捕头的书信。昨夜刚刚递送到府中,这几日不上朝,我想皇上一定想早点听到好消息,所以老臣就亲自带来了。” “好消息?难道抓到那个‘豹子’的嫡传弟子了?” 李昊天不禁大喜过望。这果然是个好消息,总算是去除了一个心腹大患,江南可长保平安了。 “抓到了。”林文岳笑着点点,颇有些欣慰自豪,“剑池山上的贼寇们也被清剿荡平了。” 李昊天展开书信,一边看,一片频频点头。 “赵爱卿说,是卢渊的功劳呢。” 卢渊果然是可造之才,将来接替赵卫,升任全国总捕头应该能够胜任。 “你这个内侄很有才华。” 武功高强,心思缜密,很有些横扫千军的魄力。 赵卫的信中还提到,说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独生子。而当年和他一起名震大江南北,合力捕杀“豹子”的四大名捕之一,欧阳云天和凤飞飞的唯一留在世上的女儿,多年前被强盗劫掠后不知生死的欧阳梅,居然也一并出现了。 所有的信息都乱纷纷地重叠在一起,似乎无不在揭示着一个掩藏多年无人知晓的真相:当年欧阳云天和凤飞飞的死,欧阳梅和赵卫独子的先后失踪,以及卢堪的退隐,无不和那个据传坠崖身死多年的“豹子”有关联。 看到信的最后一页,李昊天先愣了一下,然后嘴角便露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吗? 一场风波,一个隐患,居然能如此轻松地消饵于无形。看来,江南,他真的可以暂时放心了。 第一百零九章 在意 林文岳看到皇帝的表情,就知道他此时心情一定不错。那件难事,此时不提,更待何时! “皇上,老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国丈请讲。” 对于带来好消息的人,人们往往会更宽容一些。 “听子然说,娘娘的禁足令已撤。不知皇上能否恩准贵妃娘娘这几日再回家省亲?” “省亲?她不是刚回去过吗?怎么又要回?” 李昊天皱起了眉头,非常不悦地瞪着林文岳,似乎在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已经是我的人了,干什么一天到晚地想把她拉回家去! 林文岳是很识趣的臣子,往常若是看到皇上如此不悦的神情,自然会就此打住,可是今天却有些破天荒地,面对李昊天的瞪视他毫不退缩,继续锲而不舍地请求: “正值新年,过几日又是内人卢氏的六十岁大寿,她向来最疼爱,最喜欢的便是长女,时常想念哭泣。贵妃娘娘也最尊敬她的这位大娘了。老臣还请皇上恩准,让贵妃娘娘再回家一次吧。” 他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是十分地坚持。 “罢了,容朕再想想吧。” 李昊天不耐地摆摆手,送客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老臣告退。” 林文岳也见好就收,不在啰嗦。 他已经达成恳请皇上的使命。最后成与不成,准与不准,还要看女儿自己努力的结果。 房门洞开,桌子上摊开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还有刚用过的笔墨和砚台。 豆蔻独坐窗前,手中握着那纸刚刚收到的书信,一时间竟不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已经是二夫人传进来的第五封“家书”,五封信,无一例外的是在催逼她加快速度, 看来,即便是林子然已经被皇上提拔为副相,林家权势依旧,只要一天林文岳不能被皇上恩准回到朝堂,重新掌权,二夫人的计划就不会有停歇的可能。 反而,因为林子然隐隐有取代父亲之势,让二夫人越发催得紧了起来,毫不顾惜女儿此时此刻的心情。 曾经,豆蔻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她以为自己已经有了父兄的疼爱,有了大夫人的关怀,有了弟妹的尊重,对于生身母亲的冷漠和疏忽她并不在意。 而她现在才明白自己真实的内心:她是十分地在意的。能伤自己最痛的人,总是自己最亲近,最在意,最重要的人。 正因为这份在意,她故作不在意;而也仅仅因为在意,她努力地作着任何可以得到“她”认可的事情。 甚至,为了这份在意,她拔除掉了自己心底最深对自由的渴望。尽管,从来就没有人注意她这份在意的心情。 “豆蔻,你值得吗?” 进宫前大哥的问话突然又出现在脑海中。 原来,大哥是知道的。 原来,每个人都知道她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关心她的家人在她的身后,无奈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走上一条不归路。 而到了最后,却只有“她”,丝毫不在意她所有牺牲,所有的快乐和不快乐。 而她,却又无法为此而责怪“她”。 她是为了母亲的尊荣誉而选择进宫,可是,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把自己逼上万劫不复之路,却是她咎由自取的结果了,怪不得任何人。 风吹干了墨迹,撩起那张纸的一角,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似乎风也在问她:何苦,何苦…… “小姐,你还要写字吗?”小玉走过来,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窗,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了,收了吧。” 小玉看看她手里的信,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姐,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你说呢?难道我还有第二条比较好走些的路吗?” “可是,……” 除夕夜皇上不是来了,和小姐共度良宵了嘛?她还以为两人从此摒弃前嫌冰释误会,小姐也会因此改变了主意呢! 她是不是该劝劝小姐,再给皇上一次机会? “就算是让紫藤小姐进宫,小姐您也不必非要离开啊。” 偷梁换柱,让紫藤顶替小姐当贵妃娘娘,这么大胆妄为、欺君罔上的主意,也亏小姐想得出。 真的很难想象,皇上到时候知道了会怎么样,光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小姐倒是似乎很有把握皇上不会发火,可就算是小姐非说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皇上一定不会不高兴新人换了旧颜,她也不相信。 “我可不想和自己的妹妹共侍一夫。”说着她自嘲地一笑,“我自问没有的娥皇、女英胸襟。” 这是个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自问是这庞大皇宫的逃兵,不为了别的,只为了那令人窒息一般的感觉。 是她自讨苦吃,不该动情,若是不动情,或者她会安安稳稳地在这里终老一生。 小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 在宫中陪着小姐两年多,她也见识到帝王的无情,皇上的喜怒无常。宠爱时惜若掌上珍宝,冷落时仿佛路边的一颗稻草。 “可是小天九……” 提起儿子,豆蔻神色间不觉浮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愁,叹了口气, “小玉,你说,我是不是个母亲狠心的母亲” 即便是留下再多的衣服和珍宝,也不能掩盖她将要抛弃他的事实。 因为她知道,天佑缺的不是这些东西,他缺的,是父亲母亲的爱护和关注。 有她这样狠心的母亲,李昊天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是他的不幸。小天佑虽然贵为太子,却是注定生下来就是世间最可怜的孩子。 留下来,她也不能给他他所需要的,多想又有何用?当断不断,事急必乱。 摇摇头,她站起身,把桌上的那张刚写的纸小心地收到衣袋中。 “小玉,我带你去看样东西。”正好也要去告别一下。 说完便领着小玉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树林中,小小的石头香冢默默的伫立着。 小玉好奇地看着豆蔻把那张写好字的纸,小心地铺在石碑前点燃,焚尽。风卷起烧尽的纸灰,四散飞扬,吹过树梢,仿佛一声深沉的叹息声。 “我知道了,这叹息声我听过!” 小玉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那石碑上的字,“宁儿埋香之冢”依旧清晰可见。 不会真的是鬼吧? 风吹这一片树叶打在她的脸上,她顿觉汗毛直立。 “小姐,小姐,这…” “小玉,派人去打听一下,看看皇上在哪里,我要去辞行。” 第一百一十章 告别 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是一座湖心亭,从岸边看去,那亭子中的一幕绝美,美得令人刺目,令她触目心惊。 亭子中的地石桌上点着香炉,炉中的烟气袅袅地飘散出来。 亭子中有一男一女,那男的昂藏七尺的身姿凭栏而立,持箫吹奏,湖心的风撩起他的衣摆,映衬着那吹箫的姿势倒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那女的弯着柔美的身姿,斜倚在桌边,一手托腮,脉脉深情地注视着吹箫的男子,静心倾听。 再仔细看去,那吹箫的男子正是金盛王朝圣德皇帝,李昊天。 那女的背对着这面,却看不清面目。 那一幕虽令人刺目,那箫声却更让豆蔻感到心痛。 那箫声很悠扬,吹得是一首前朝的名曲。她知道这首曲子,更知道关于这首曲子的故事。 一个男子欲得到一个女子的芳心,虽然用尽了百般方法,却始终不明白女子的心思,不由心生怨恨,由怨恨而思念,由思念而悲伤,最后男子便借助情曲,一述衷肠。 那曲子百转千回,时而昂扬,时而忧伤,时而婉转,时而高亢,尽显一个男子的哀婉痴恋之情。显然吹奏者不仅是个对此非常擅长的人,也深得曲中的精髓。 豆蔻听着,听着,视线不知不觉地有些模糊起来,她没有察觉到那箫声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只留下余音盈盈绕梁不肯离去。 她从来不知道李昊天擅长吹箫,甚至相处那么久,他从来不曾为她吹奏过一曲。或者,这是因为他对于这个不知名的女子的宠爱,比当初对于她的更深些吧。 此时此刻他在曲中投注的真情,比眼前所看到的那一幕,更加令她心痛。 她又想起那个月圆之夜,他陪她荡舟荷塘曾经对她许的诺言。“放心,年年月月,只要满月的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 那时候,他是宠她的,他会为她挖荷塘,不惜为她改变他曾经重视二十年不曾变过一草一木的坤安宫,陪她荡舟采莲,甚至宽容地任她做一些出格的游戏。却不曾为她吹过萧曲,更毋宁说投注如此的款款深情。 可见帝王的宠爱,犹如春日的残雪,经不起艳阳的照射。 只不过,他宠爱每一个妃子的方式,都各有不同吧。 不知不觉中,冰冷的泪水滑下脸颊,让她倏然而觉:此时的自己,独立风中而泣,该是如何的凄凉。她原来,比她自己以为的,更介意,更…… 她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离去。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没有抬头,视线落在眼前的那一双脚上,耳边却一遍一遍地响着刚才那首哀婉的萧曲。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他的声音有一种压抑的平静,此时听在豆蔻的耳中,却像是一种伪装后的讽刺。 “我没哭。” 他的手伸过来,伸出一个指头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勾去了一颗亮闪闪的东西。豆蔻躲了一下,却躲不开他的长手长脚。 “是风吹的沙子眯了眼。” 顺手抬起衣袖一抹,把脸上的水珠都抹干净了。 “风,吹,沙子?” 他四下看看,万里无云,树木都静悄悄的立在哪里,不见一丝风。湖边的岸上是一片春天时会开满了花的草地,此时覆盖着一层薄雪,他们站在草地中间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 哪里会有风吹,哪里有沙子? 看来她说谎的功底大大地减低了。 他没说话,可是豆蔻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索性昂起头来,直视着他:“我想家了,我要回家去看看。” 此时他看起来心情不错,也许提出要求他能够痛快地答应。虽然他心情不错的原因令她难过。 “回家去?为什么?” 他皱起了好看的眉头。虽然林文岳已经提到过,他则全当作没听到。 “大妈要过六十大寿了,我该回去祝寿。再说,我也想家了。” 她的眼一霎不霎地看着他。 也许此去便永远见不到了,趁此机会好好地看看他,把他的影像深深地刻画在心中。 “想家?你是想什么人了吧?” “什么?” 豆蔻茫然地问道,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好像很生气。难道他知道了她心中的打算了吗? “你是想你那个爱妹如命的哥哥,还是想那个少年才俊的青梅竹马?” 李昊天的声音陡然间冷得像冰一样。目光中的热度也降到了冰点。 “皇上,你说什么?” 豆蔻愣愣地说,那个“青梅竹马”从皇上的嘴里说出来怎么让人有点咬牙切齿的错觉。 等等,青梅竹马?难道他以为…… “我回家省亲,是为疼爱了我多年的大妈祝寿,这和赫连秋叶有什么关系?” “哦?” 这就叫不打自招! “皇上!” 他误会了什么?还是有什么人在他面前嚼舌根子? 豆蔻突然想起了皇后的提醒来,顿时心中凉了半截。她可以承受他不爱她,她可以承受他冷落她,却无力承受他误解她。 她想解释,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如今李昊天没有问,她如果多说了些什么,倒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两人之间保持着静默,好半天都没有开口,似乎一开口就会把心灵最深处的秘密都泄露了出来。 “你一定要回去吗?” 李昊天的话中带着某种希翼,看着她的眼神也似乎在等着看到她摇头。 豆蔻犹豫了一下,突然又想起那个孤独凄凉的除夕之夜,想起了被夺走的儿子,想起了刚才的一幕,想起入宫后的种种,最后还是咬了咬牙道: “我想要回去看看,请皇上务必恩准。” “哼!” 李昊天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皇上!” 豆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请皇上成全了我一片孝心。” 那一声跪地的声音太过响了些,让听的人都为她感到疼痛。 李昊天离去的脚步终于停了一下,淡淡地丢下了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走吧,走吧!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 他知道了她的心意吗?他这句话倒像是在和她诀别。 当他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林贵妃”时,是惊喜呢,还是……,会不会有一点点的遗憾呢? 豆蔻积蓄已久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替身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清冷如钩的新月旁,寥寥星辰点缀着墨玉般的夜空,似乎也与紫棠此时的心情对应。 她已经耐心地劝过紫藤,也警告过她可能会面对的一切,以及可能会遇到的危险,可是,紫藤却下定决心,一意孤行。 既然如此,似乎也怪不得她利用她借机脱身了。 想想也是,紫藤早就觊觎她的一切了,包括林家的位置,宫中的位子,琼华宴探花之名等等。这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好容易有如此良机,她可以一举取而代之,怎么会因为紫棠的三言两语就打起退堂鼓了呢。 估计在她的心中,还以为紫棠对于即将舍弃的一切恋恋不舍了呢。 认准了目标,便锲而不舍,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这是林家人的美德。而紫棠感到庆幸的是,幸亏三夫人不具备这种美德。 原先三夫人也曾想让紫苏入宫的,最后终究还是因为舍不得女儿,在她的劝阻下放弃了。 紫棠不知道该不该羡慕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紫苏虽然没有姐姐的才华和容貌,可是她的将来,一定会是平凡而幸福的。 等所有的细节都全部敲定,紫藤终于兴奋地离开了。今天夜里,她一定会为了即将得偿所愿而失眠的。 屋里只剩下紫棠和二夫人,母女俩对视片刻,居然全都无语。 “好了,天色很晚了,你先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二夫人终于先耐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起身要离开。她刚走到门口,却被紫棠叫住了。 “母亲。”紫棠的声音幽幽的,冰凉轻淡地宛如那屋檐下吹过的夜风。 “您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二夫人身子停窒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宫中不适合你。” “那么紫藤就一定能为母亲达成所愿吗?”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紫藤身上有一点是你没有的:野心。” 她停顿了一下,没等到紫棠的回答,皱了下眉头,改口道: “若是你舍不得,就带紫藤一起回去。你继续做你的贵妃,帮她一点点往上爬吧。” 她尽量把语气说得柔和点,可是听起来还是硬梆梆,冷冰冰的。 “在母亲的心目中,我只是个可以垫脚的阶梯吗?” 她的声音稍稍高亢了一点,脸色却依然清冷。纵使自小养大她,二夫人也猜不透紫棠此时的心意到底如何。 “你眷恋宫中的荣华富贵,还是贪恋那个贵妃的名分?贵妃,哼,即便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妾的身份!既然你无意后位,连儿子都丢了,还……” “难道母亲就没有想过,宫中还有我的骨肉!” 她是她的母亲,她可有过舍不得她的时候?哪怕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点,也能稍稍体会她此时的心情。 “你的骨肉?你确定吗?” 二夫人的话中带着一贯的讥诮和狠厉,毫不留情。 “你在宫里一样看不到他,碰不到他,他对你来说,不是个可以凭仗的靠山,而是催命符!” 这算什么?她的曲调和不上:“她”的,而“她”也根本听不懂她话中的含义。 十几年来的挫败感霎时又袭上紫棠的心。 “罢了。算我多嘴。母亲去歇息吧。” 二夫人却没有马上离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紫棠挫败的神情,沉默了好半天才突然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很懊恼我生了你?” “懊恼的不是我,而是母亲…我知道您一直很懊恼,当初生下的是我,而不是像大哥或二哥那样,顶天立地能为母亲撑起一片天地的的儿子。” 紫棠手抚着额头,摇摇头,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谈了。 “我知道我让母亲很失望,可我已经尽力了。” 二夫人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看到她倦怠的样子终究还是放弃了,低下头掩去脸上的黯然,默默离去。 第二日的午后,紫棠正在屋里梳妆更衣,何顺果然又来了。 “奴才何顺,领旨来接贵妃娘娘回宫。” 何顺带着凤辇直接停到了紫棠居住的屋外,听到他的声音,屋里的紫棠不觉皱了皱眉头。 催得好急,看得好紧! 这样一遍遍地催请,倒好象宫里没有了她,就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若不是知情的人,哪里会相信才刚刚不久之前,她还被禁足在坤安宫里呢! 幸亏她早就安排好了应对之策,否则的话,脱身还真的有些困难。 不过有何顺在或许更好些,反而多了个挡箭牌,这样入宫的时候就简单容易多了。 “小玉,请何公公进来。” “是!” 何顺刚躬身进门,便看到紫棠已经换下了昨天的家常衣服,身上穿着全套华丽高贵的宫装,正端坐在菱花镜前,让侍女们梳头上妆。 他的目光转过去,正好在镜子中和贵妃娘娘的视线对上了,他赶紧调开了视线,偷偷打量了一下四周。 屋子里除了林贵妃和小玉之外,还有两名陌生的侍女伺候着,显然都是林府的丫鬟。 让他稍稍分神的是另一个紫衣少女,只见那少女远远地站在窗边,娉婷玉立,她的面容居然与贵妃娘娘有几分相似。 他刚要再看仔细些,林贵妃就开口打发他了: “何顺,你先在外面等吧,我片刻就好。” “是。” 何顺赶紧应了一声,躬身退出,没敢多问什么。 好奇怪,叫他进来,却又什么也不说就又打发他出去。可是主子们的事情,向来都是如此,随心所欲,做奴才的听命就是,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这个“片刻就好”时间可真够长的。直到何顺等得腿都快要麻了,那屋子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 不一会儿,小玉便扶着一个盛装的宫装美人出现在门口。只见那身精心雕琢的宫装华贵而夺目,头上金灿灿的凤冠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光芒,无不在扰乱众人的视线。 林贵妃微微低着头,举起一只手遮挡着午后耀眼的阳光,凤冠两侧垂下的几串细碎的淡粉色珍珠,让她的面容变得越发朦胧起来。 原先伺候她梳妆的侍女跟随在两人的身后,到了门口就不再往前走了。 原先一起在屋里的那个紫衣少女却没有一起出现,只是从半开的屋门中,可以依稀看到一个紫色的身影。 何顺无暇细想,小玉便已经扶着贵妃娘娘登上了凤辇,放下轿帘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贵妃娘娘起驾回宫了!” 高亢尖细的声音远远地传开,一阵开路的锣声敲响,车撵缓缓地动起来,从林府向皇宫的方向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上香 重重的宫门大开,迎接贵妃娘娘凤辇的到来。 与此同时,相国府的后门也打开了,一驾软呢素顶的四驹马车从门中驶出,一个中年的车夫坐在车辕上驱赶着拉车的骏马,另一个车辕上坐着一个侍女打扮的人。 车轿的四面幕帘低垂,遮挡地严严实实,从外面丝毫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那赶车的和那四匹拉车的骏马显然都非凡品,马车只在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隐隐听到幕帘中有人吩咐了一声“走吧”。 那车夫便呼啸一声,打了个响鞭,那四匹马儿顿时个个奋蹄飞奔,马车绝尘而去。 过了一会儿,便先后从门里走出来三个年龄不同,相貌相似的男子,一字儿排开,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终止消失不见。 “她这样走,不会有危险吗?” 最年轻的一个男子——林子然先开口了。 站在他身边,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男子——林子峰看了看他,冲身后招了招手,顿时有两个身形矫健军士模样的人牵着马出来,向林子峰弯腰一抱拳,然手飞身上马,尾随马车而去。 “她到底要去哪儿?” 不耻下问,是圣人留下的美德。可是风凉凉地吹过去,却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似乎过了好久,站在另一边的林文岳才终于开口回答他。 “大佛寺。” “大佛寺?”林子峰的眉头一跳,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他还以为豆蔻会回江南他们的老家去呢。谁知只是躲到京城以南五百里不到的南山上。 “去上香还愿。” “上香怎么不去相国寺?” 林子然刚说完,另外两个人就都拿异样的眼光盯向他。 相国寺是一半属于皇家的准御用寺院,豆蔻要躲皇上却躲到相国寺去才有鬼了。 虽然两座寺庙隔山相望,大佛寺却比相国寺显得冷清僻静许多。不过若是想要躲在那里,倒的确是个意想不到的好去处。 “哎。”林子然夸张的叹口气。他是觉得相国寺比较合乎贵妃的身份吗。而且似乎也更方便……方便什么呢? “不知道,这次咱们三个人,谁会第一个倒霉呢!” 左相大人,靖远将军,林副相,谁会第一个遭殃呢? 另外两人又都看看他,一言不发地先后走进门去,只留下林子然独自站在那里迎风而叹。 “大佛寺,大佛寺…里不是还有一座庵堂吗?好象叫什么普济庵……” 突然,脑中灵光乍现,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在脑海中闪过,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来人,快,快马加鞭,从小道直奔大佛寺!” 希望一切还不算太晚,希望能够来得及阻止那种事情发生,否则的话,只怕他们父子三人遭殃不用分先后,一起倒霉吧。 佛家,自然不该分尊卑高低贵贱的,可是既然佛在人间,便也沾染了许多人间的陋习。 相国寺,在距离京城五百里远的南山上,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寺庙,居然曾经屡次有神迹显现,经常有达官贵人以及他们的家人来这里,据说连宫中的娘娘们,也时常到这里来上香。 同在南山之上的大佛寺,却逊色了许多。因为相国寺几乎专属于富贵人家,门槛极高,平民百姓就只有到平凡一些的大佛寺来烧香拜佛了。 大佛寺的得名来自于寺庙门口山坳处,一尊两丈多高从山体中分离雕刻出来的石佛。 寺庙规模虽然稍小,不过也有三座大殿,也是三进三出院落。 最后一座大殿供奉着文殊菩萨,和观音,这座院落的后面则是一个片种满蔬菜的山坡,在山坡后面的向阳处,坐落着一座素雅淡静的庵堂,只见庵堂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娟秀的文字:普济庵。 这座庵堂比大佛寺的历史还要久远,曾经收留过许多落难女子。一些出家修行的尼姑和女法师,也都在这座庵堂中居住。 而庵堂的主持,净月大师比大佛寺的方丈在佛教界的声名还要高些。 今天,寂静的寺庙里来了好几拨尊贵的客人,让主持方丈的头都有点大了。他不明白是不是对面的相国寺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让这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见不到半个的客人,今天全都跑到大佛寺来了。 尤其是眼前的这一位,一想到她那极其特殊的身份,一想到若真要收留她,不知会给寺庙带来怎样的祸或福,让他这个出家人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贵……施主!”方丈双手合十,先施了一礼。 “大师!” 紫棠双手合十,虔诚地回礼。 “不知林施主,是要拜佛,还是……” “我是来拜佛的。主要想拜一下这里供奉的文殊菩萨。” 宫里佛堂中供奉的那一尊,据说就和这庙里的这尊出自同一个出处,曾经经有高僧的加持。 不光是文殊菩萨,从前到后的每一座殿中的每一座佛像前,紫棠都虔诚地行礼叩拜,依次焚香,再默默地跪坐在蒲团上念一篇佛经。 直到最后文殊菩萨拜完,最后的一篇佛经念罢,天色已经晚了。 大佛寺的方丈一直陪侍在侧,每到一座佛像前,他也随着紫棠念一篇经文,丝毫没有不耐之色,看着紫棠的目光,也从忧心和害怕,变得钦佩激赏起来。 远远地看着山坡后的那一点光亮,正是普济庵的方向,紫棠终于缓缓地开口请求道: “我想要留下来多多亲近佛祖,不知方丈可否能收留我?” “天色已晚,今日确实不宜下山。斋饭已经好了,就请贵……客用过斋饭,到客房歇宿,明日天明再下山吧。” 方丈故意忽略掉紫棠目光中的期盼,手指指后院一处稍微干净些的客房,殷勤之态尽显。 他此时的心中,却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将这座瘟神“娘娘”送走。 前面来的那位爷只说明了她的身份,以及如果贵妃娘娘在他的庙里“出任何事情”的话,他和寺庙可能遇到的麻烦,可没说他一定要收留她。 “不是一夜,也不是两三天,我是想常留在普济庵中,静心向净月大师讨教佛理。” 紫棠直视着方丈,不容许他曲解自己的话。 “这个…老衲可做不了普济庵净月大师的主。”他随口推脱道。 而事实是,若过不了他这一关,是无法进到庵堂里去,见到净月大师的。 “若是方丈不肯答应,我就跪在此地……” 说着紫棠提起裙裾就要倒身跪下,吓得方丈立刻变了脸色,连忙伸手拉着她,不住口地说: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无端端的要受贵妃娘娘的跪拜,这不是要折他的寿吗?看来,今天这关是过不去了,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施主如此虔诚,我若不留施主,只怕佛祖也不答应。那我就暂且替净月大师,让施主先在普济庵中暂留几日吧。” 他的话说得很圆滑,充满了变通之意,不过总算是过了第一关,有了容身之所,紫棠不觉露出了笑容,双手合十,又对方丈行了个礼: “多谢方丈成全!”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雷霆之怒 这是入冬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白天骄阳暖烘烘地照射了一天,连夜晚的风,也犹如春风般的和煦宜人。 夜色如酒,叫人心醉。 更叫人迷醉的,是那早开的迎春花清香中带着一点点甜味的花香。 稍稍比前几日变得饱满些了的上弦月,把清亮亮的光芒洒遍了宫苑的各个角落,唯独不肯透过紧闭的窗棂,似乎也羞于照亮屋子里那暧昧不明的一切。 屋子里只有桌上的一盏烛火点亮着,灯光朦胧昏暗,隔着纱幔去看那床上的睡美人,更添一种朦胧而神秘的美丽。 “豆蔻?” 李昊天走到床前轻轻叫了一声,听到床上的人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听不清楚她说得是什么,然后便转身朝里继续睡了。 “又睡熟了吗?” 他的声音更加放得低了些,语气中带着无限的宠昵。说着便撩起床上薄薄的纱帘,跨坐在床边。 空中有一股淡淡的牡丹干花的香味。 他微顿了以下,把视线看向床上的睡美人,目光所及的却是极其诱人的一幕。 只见那锦缎的被子只盖到她的腰部,露出大半截穿着白色绢丝睡袍的身子,那绢丝的质地极薄,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犹如人的第二层皮肤般,紧紧贴敷在她的身上。身上的高低起伏曲线,全都毫无遮挡地显露出来。 而更要命的是,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那睡袍的领子半敞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一小片胸部的肌肤,若是从某一个特殊的角度去看,可以看到里面更深处那些惹人遐思的凹凸不平。 李昊天呼吸一滞,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声音开始变得有些低沉沙哑起来。 “穿得这么少,怎么也不好好盖被子?回头又该着凉了!” 伸手一撩,放下厚厚的帏布,不让里面的春光外泄,也不叫外面的寒气侵袭进来。 顺手拉起那条绣着凤纹锦缎的被子,俯下身子伸长手臂将那瑟瑟发抖的单薄的身子拉过来拢在怀里,再把那被子将两个人紧紧密密地裹起来。 “豆蔻,你穿成这样,是在诱惑我的吗?原来,你也有心,你也是想我的啊!” 最后的那句话,有一种终于揭开心结的满足,轻得近乎于一声叹息,最后终于被一种更加暗昧的声音吞噬掉了。 桌子上的蜡烛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屋子里的气息变得越来越热辣而暗昧,不时从紧紧闭合的床张中传出一声声可疑的呻吟声,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如酒般的夜色更浓了。 不知何时,一片云朵飘过来,偷偷遮住月娘的脸。四周静寂无声,再也无人来打扰这一方即将上演的炙热狂烈的一幕。 突然,噼啪一声,犹如演奏了一半的琴弦断了一般,那一声声越来越粗的呼吸和呻吟声,在即将到达最高亢的高音之前,突然停顿了。 接着,“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回荡在空中,随着帷帐的飘动,一个半裸的女人便从床上“骨碌碌”,滚落下来。 李昊天一把撩开床帐,翻身坐在床沿上,恶狠狠地瞪视着俯卧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子: “你是谁??” 紫藤一手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一手柱在地上,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臣妾……” “住口!你不配!!” 李昊天断喝了一声,不许她用这不相称的自称。 他的外袍虽然已经脱去,白色的中衣却只是在衣领处敞开着,侧面的衣带都没解开,倒像是被人使蛮力扯开的。 “民女林紫藤,皇上不记得我了吗?” 紫藤战战兢兢地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珠泪涟涟,一幅我见忧怜的娇弱。李昊天看着她的目光冰冷得足以冻僵她所有的希望。 她垂下头去,心中的懊恼比恐惧更多些。真是功亏一篑,只差那么一点,她就成功了。刚开始皇上明明很喜欢她的样子。 虽然他口中叫着豆蔻的名字,可是看到的却是她的人啊。 “说!你为什么在她的床上?” 想到最大的可能性,李昊天的心变得比他的语气还要冰凉。 “皇上应该猜到了。” 紫藤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也不顾自己的衣冠不整,头发蓬乱,还红肿着半边脸颊的形象,跪直了身子,仰面直勾勾地看向李昊天。倒教人有几分佩服她的厚脸皮。 “自然是姐姐让我顶替她入宫侍奉皇上的。姐姐已经告诉了民女皇上所有的习惯和喜好。而民女自讨模仿姐姐,虽然说不上是天衣无缝,也做得极好了。却不明白皇上是怎么发现在床上的不是姐姐本人?” “我倒很怀疑你口中的姐姐,到底告诉了你多少。再怎么样,豆蔻也决不会自己动手来扯朕的衣服!” 李昊天冷哼了一声,不屑地瞟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是我自作聪明了。” 她原本是想要稍稍表现一下与堂姊不同的风情,因为据她的所见所闻,她从来就不相信男人会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刹住脚,并且吐出已经到嘴的美味。 可是今天她总算见识到了,真的会有男人会因为察觉口味不对,而把已经快要吞下去的肉吐了一地。 “而且,豆蔻从不都会用牡丹花的香气,除了荷花的清香,和她自己的香味儿,在她的床上朕也从不会闻任何的脂粉味!” 说到这里,李昊天在心中不觉暗暗叫了声惭愧。 虽然他早就觉察到了许多不一样的蛛丝马迹,可是由于多日的思恋和被撩拨起的欲望,他差一点就完全忽视了这些。 而这个紫藤显然是有备而来,做了一番功课的。若不是她的身形和气味与豆蔻都有区别,还有许多属于爱人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密之处的差异,只怕连豆蔻自己,恐怕也不曾注意到。 还是她注意到了,却不愿意对这个留在他身边的替身倾囊相授? 可是不管为了什么,她就这么把一个替身推给他,自己却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逍遥去了,都足够让他愤怒,并且震怒,甚至雷霆大怒的! 先是香囊,然后是虎皮,现在呢,连他本人也被她痛痛快快地打包送人,附带送上多条邀宠的建议,她自己却毫不留恋地拍拍手走掉!这叫他如何能甘心,如何能放手! “林豆蔻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暴风骤雨到来之前的天色,也比不上他此时的脸色叫人心生惧意。 “民女确实不知。” 紫藤再胆大,此时也不敢再多嘴一句了。 “不知是吗?来人啊,把‘林贵妃’打入冷宫,并且严加看管,听候朕的发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十二道金牌 五百里有多远?问问那些在驿道上快马加鞭,急匆匆来回赶路的人就知道了。 “开门,快开门啊!圣旨到!” 邦邦邦的敲门声在四周依然寂静的早晨,显得分外响亮,声音传出去很远,远处的山谷中又有回音传回,邦邦邦地遥相呼应着,煞是好听。 其实,用“敲门”二字实在是太客气了,此时那手持金牌的,急匆匆赶来的特使,简直可以说是砸门,擂门,就差没有踹门了。 “开门,快开门!!” 用力敲,再用力。似乎他的身后正有一头猛虎在追击他,再不开门就来不及了。 里面终于有人应声了。 “来了,来了,别敲了!” 真是的,这么急,好像谁家的火上房了似的! 吱呀一声,大门大开,里面的露出一张和尚的脸来,他看看来人身上,那一身风尘仆仆皇宫大内侍卫的打扮,再看看到他手上高举着的,金光闪闪气势逼人的龙牌,不觉哀叹道: “怎么又来了!” 来人瞪了他一眼,顾不得怪罪他对这快“如朕亲临”的金牌的不敬,连声催促道: “还不快请贵妃娘娘接旨!” “可是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是贵妃娘娘啊!” “休要胡言,还不快快去禀报!” “真的不是我胡言乱语,而且禀报了没用!” 甭管什么事情,一旦遇到的多了,人就开始变得麻木了。 还记得前天,当他第一次看到那个手举金牌出现在眼前的锦衣卫始他还被吓了一大跳,赶紧战战兢兢地跑去禀报方丈,禀报净月大师。 而第二次,第三次,他虽然少了些第一次的震惊,心中却不无担心,担心祸事降临在大佛寺。 可是,事不过三,当相同的情景上演三次以上之后,原本严肃,庄重的一切便开始变得让人不甚其烦起来。 尤其是,最后的结果都是相同的不了了之。 “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禀报皇上,贵妃娘娘不在大佛寺,这金牌确实是送错了地方!” “我问你,前几天你们这里有没有来一为姓林的女施主?”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么,请问那位姓林的女施主现在在哪里?” “在后面的庵堂啊!她本来执意要出家的,后来净月大师收她在身边,做了带发修行的居士。” “居士?” 来人的眉头皱了皱,随即又展开。 还好,不是剃度为尼,这样皇上也许不会为此而迁怒更多的人。一定是有人事先做了些铺垫。 看来林子然大人也知道该适可而止,懂得有些事情不能玩得太过火了。 可话又说回来了,即便贵妃娘娘真得剃度为尼了,皇上也有的是办法让她还俗。 不管怎么样,他现在终于有了点有用的信息,可以回去报告皇上了。 “你问的这位林居士,和贵妃娘娘又有什么关系?” 开门的和尚目光闪烁,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知道贵妃娘娘姓什么吗?” “不会正好也姓林吧?” “正是姓林!林贵妃娘娘!” 哐当,有人跌倒!再爬起来。 “请,请随我进来!” 不一样的开始,得到的却还是一样的结果。林居士,林贵妃根本不肯接见来人。 第一次不见,第二次不见,第三次,第四次,自然能还是不见。 而偌大的大佛寺里,竟没有半个人能让她改变主意。 在她自己剪短自己的头发的那一刻起,方丈和净月就看出她是一个打定了主意,便极难说劝服的人,所以虽然都看出了她在和皇上闹别扭,却早已放弃了劝和的念头。 而在公开了她的贵妃身份后,谁还敢再强迫她! 于是,在大雄宝殿中最中央的的贡桌上,恭恭敬敬地摆放着的金制龙牌,由三面变成了四面。 第四天,有人敲门,龙牌出现,求见被拒…… 第五天,…… 相同的故事每天都在不断地重演着,而且随着龙牌的增加,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直到了第六天。 大雄宝殿的供桌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二枚龙纹的金牌,仿佛献给佛祖的十二件贡品,静静地躺在那里。 金牌依次排开,金牌略有大小,一块比一块大上一圈,上面的龙纹也一个比一个更显得生动和雄威,气势如虹。 “哇,已经整整十二道金牌了!” “是啊,听说昨晚大半夜还收到一道呢!可以想见皇上现在的心情。” “今天最后这块已经第三道金牌了!用如此十万火急的宣召方式,这在本朝,可还是绝无仅有的呢!” “就是,想当初北部边关告急,皇上也只是派了靖远将军一人,率领八千精兵赶往驶援,并准他便宜行事。……哎,遥想将军当年,怎不令人热血沸腾……” 跑题了!旁边有人提醒他。 “可是这位……林居士,我真想不明白,她如何坐得住!” “她说自己已经超脱三界之外,从此不在五行之中,可以不受这皇令了呢。” “不是还没剃度吗?不过是个居士……” 谁道佛家一定清心寡欲?谁说佛家就一定没有流言蜚语? 好奇的人,看见好奇的事,总是要表达一下好奇之心的。 皇帝与贵妃的故事……哇,想不激动,想不关心都难啊!更何况,他们现在不是与己无关的旁听者,而是身处在这漩涡的最中心哦! 方丈本人也十分关心这最后“故事”的结局呢,所以,对于这些人公然在大殿之上,咬着耳朵根子窃窃私语,流传不同版本的闲言碎语,自然是视若无睹,存耳不闻。 不过对于紫棠,他却不能真的听之任之。 即便是知道肯定会碰一鼻子灰,可是,若是他不曾稍稍尽一点说服之力,等事情到了最后,只怕不太好交待。 “事到如今,不知施主有何打算?”最好是立刻打道回府。 “林居士,你继续留在这里,只怕……” 净月也摇头叹息。 看不出这个圣德皇帝还真是个性情之中的人。 “也罢,明天我就离开这里。天下之大,我不相信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紫棠沉吟了片刻,突然抬起头,坚定地看向二人。 她,她想去哪里? 净月和方丈对视了一眼,默默无语。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在这金盛的土地上,又哪里来的真正的“三界之外”?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昨日随风 往事已随风去,昨日难以重现。 天上云丝飘渺,远远近近的,如细纱般轻挽着月亮丰韵的腰身。月儿未满,大半个月亮虽已看出了圆形,只是在左上角的地方还有一点点缺口。 这未满的月色,比那圆月更添几分伤感。 一人独立月下,手持玉箫,吹奏着一支缠绵悱恻的曲调。 如水的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出好长,投射在青石板上,与那树影映衬着更显孤独。 那是一支似曾相识的曲调,曲子百转千回,昂扬而低回,哀婉而痴恋,曲中那淡淡的忧伤与无奈,在月色中更叫人空添几分惆怅。 萧曲的最后一个音符终于消失在夜色中,手握着玉箫的人却仰首向天,看着那轮未满的明月,负手而立,久久不肯回转。 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吹奏的就是这支曲子。偶尔听到这支曲子,不知名字,却觉得很合他的心意,便学了来吹。 当时她是来向他辞行的吧,她那泪水涟涟的样子好像还在眼前。现在想来,当时她一定已经打定了一去不复返的注意。而她的泪水又为什么而流?是不舍吗?不管是为了什么,既然不舍,又何必要执意离去不肯回来呢? 还记得当时他不知为什么生气了,说了句气话:“走吧,走吧!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 谁知,却一语成谶,她居然就从此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果然够狠!无情地让他牙直痒痒! “皇上,更深露重,该歇息了!” 那熟悉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如梦似幻,那只握着玉箫的手,收紧,放松,放松了,再收紧,终于转过身来。 身后确实站着一个人,却不是她,刚才那回响在耳边的声音更像是思念之下的幻听。 是个一直服侍在她身边的人,好像叫小玉的吧。 “皇上,该回屋了。” 小玉硬着头皮再说一遍。 “小玉?” “是皇上。” “你的主子是不是很无情?”抛下了你,也抛下了我。 李昊天的嘴角勾起,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 小玉垂下头,不敢答话。 现在的皇上不同以往,变得易怒而暴躁。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惨遭”牵连。 可能因为她是小姐贴身侍女,不会无故被皇上怪罪的关系,才会被推上前来做这件叫人头痛的事情。 “她居然胆敢动出家的念头!是想要永远地逃离朕吗?” 小玉抬起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去。 不知道该不该提醒皇帝一声,他此时落寞的神情和说话时那嘲讽语气根本就不搭。 “或许,朕应该早些让她知道,她根本就想错了。就算是烧了全金盛所有的寺庙庵堂,让金盛境内所有的和尚和尼姑都还了俗,朕一样可以逼她回来!” “万万不能啊,皇上!” 听到他那忿恨不已语气,小玉情急之下顾不得害怕,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为什么朕不能?” 李昊天有些恶狠狠的瞪视着她,似乎对她居然也敢对他说“不”感到极为不悦。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连她身边一个小小侍女都如此大胆。 皇上如此苦苦相逼,只会把小姐越逼越远。可是这话却不能由她这样一个小小的侍女当面说出。 “皇上息怒!小姐向佛之心由来已久,自从上回被皇上禁足之后,便在宫中修建了佛堂,终日打坐念经啊!她去大佛寺,并非是为了躲避皇上!” “佛堂?” 他突然想起那紫金花的事来。当时只顾着愤怒居然有人敢对她动手,听到佛香二字时居然没有深想,原来还真的有典故。 “带我去佛堂!” 同样的月色照着五百里之外的南山,普济庵堂,居士打扮的紫棠独坐月下,同样无眠。 她最终也没有离开普济庵,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她突然发现,偌大的世界,她居然无处可去。 那些手持金牌而来的锦衣卫们,没有一个见到了贵妃娘娘,回去后自然无法交差,全都去而复返,像十二个木桩,站立在寺庙外面等候。 说是等候,不如说是保护和监视。十二个人,分散开来,形成一个半包围圈。而在更远的暗处,不知道还有多少兵丁在候令。只要她踏出寺庙半步,只怕就会被立即“护送”回京,重返宫廷。 显然,李昊天还在等她自动自发地回去,不曾下令搜庙。总算是看在佛祖的面子上,为她,为皇家留了点颜面。 但很难想象,他还有多少耐心。 紫棠也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当李昊天发现她消失时,会如何地反应,可是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执拗,居然敢动用十二道金牌来“拘人”,紧紧相逼,让她无处藏身。 那十二道金牌,是开国的太祖皇帝留下来的,只有在事情紧急到关乎国家安危的时候,才可动用,而金牌出现的多寡,决定了事态紧急的程度。 今天十二道金牌一起出现,不是为了了不得的国事,却仅仅为了一个逃走的妃子。 他这么做,难道就不怕为奸人所趁,遭人非议? 他这个样子,和那个烽火戏诸侯的前朝昏君,又有什么不同呢? 还是他用这种方式,向她宣告,他绝不会放她走? 六天以来,她虽然不曾见过任何一个手持金牌的侍卫,可是他们不断带来的讯息和口信,还是无一遗漏地传入她的耳中,无不让她的心情更加难以平复。 “林居士,又有人来求见!” “不见!” 他一定是存心的,难得这样的月色,也容不得她独自一人,静静地欣赏吗? “他说他是昭远将军赫连秋叶!” “赫连将军?” 紫棠一愕,有些意想不到。 原本以为接下来来的将会是父亲,或者兄长们。用亲人威逼她,是他会干的事情。 玩玩没想到,来的却是赫连秋叶。 他为什么来?是奉旨来劝她,或者抓她回去的?还是…… “他可是手持圣旨而来?” “没有。” “赫连将军只身一人,说是有些话要带给林居士,方丈让他在前殿等候。” 不期然地,紫棠想起了临别时李昊天的话来。他显然听到了什么风声,对她和赫连秋叶有很深的误会。如果现在她贸然相见的话…… 可是若是不见,又如何知道赫连此来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紫棠心中不觉一叹:虽然她的身子已经远远离开了皇宫大内,可是她的意志,却还是无时无刻不被他牵着走。 看来,李昊天,果然是她今生永远都无法割舍掉的一块心疾。 若是放不下,她躲得再远又有什么用呢? 也怪不得,当初连不问俗事只问佛缘的净月大师,也不肯让她出家。 “让他到后面的大殿上,我见他一面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将军特使 紫棠刚走进大殿,便看到一身戎装的秋叶等在那里。 看到她那一身居士打扮的样子,赫连秋叶不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只管直愣愣地瞅着她,那傻乎乎的模样活像当年受到了她戏弄后的模样,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你,你怎么会真的……” 只见她白色的中衣外只穿着一件青色的直身粗布长袍,虽然看不出腰身来,随着她的走动,宽大的袍服来回飘荡,在料峭的春寒中显得尤为单薄。 白皙如玉的脸上脂粉未沾,素面朝天,一头青丝在脑后挽了个简简单单的发髻,用一只乌木发簪别住。 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与那发簪同色的乌木佛珠,一走进门先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她怎么会打扮成这样?原来那些侍卫兄弟们没有说谎,她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出家呢! 紫棠轻轻叹了口气,把快到嘴边的那丝笑意硬生生吞了回去。 “秋叶大哥,你来,是准备协助我私逃的吗?” 她随口开了句玩笑,却没细想这“私逃”,和那“私奔”只有一字之差。 她此话一出,赫连秋叶顿时尴尬地涨红了脸。 他一撩袍襟,单膝跪地,轻唤了一声: “娘娘!” 他的这个举动,分明表示他所站的立场,紫棠顿时变了脸色。 “原来,你是奉旨前来带我回去的?” 正月中旬的天气,赫连秋叶额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一时间不知道该起,还是该继续跪着。 “末将不敢,末将只是来劝娘娘,凡事想开些,万不可轻率从事。”他也很无辜啊! 已经有那么多的人被牵扯,被迁怒,而范围还有越来越大之势。 而且,皇上目前的样子,真的让人有些不忍心拒绝。 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龙体的安康,当然,私心里也是为了能在去边关之前见她一面,他才勉强答应来了。 事到临头,虽然看得出她很不开心,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坚持说客的任务。 “居然想到让你来逼我。他还真有心啊!” 他是算准了她不会不见赫连秋叶的,所以,这该是他的第二步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逼不成,再用旧日的情分来逼迫她? 他如此用心良苦,难道仅仅是为了抓她回去,然后再次囚禁她? “他以为你会劝动我,还是可以用你要挟我?” 紫棠的语气冰冷如霜,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赫连秋叶抬起头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能想,皇上这么做或者只是因为舍不得她吧。 如果真的那么想了,就会动摇她离去的决心吧! 注视着紫棠的眼眸,赫连秋叶心中有了答案。 “皇上只是让我给你带一句话:他不该错听人言,误会了你!” 他虽然不知道皇上到底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误会了紫棠什么,可是特意让他带上这句话来,必然是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这算是道歉吗?高傲如他,也肯向她低头认错了吗? 紫棠那坚如磐石般的决心,倏然被动摇了。眼中如千年寒冰一样的冰冷,裂开了一个口子,碎成了一片片。 他果然是误会了什么。 那冬至宴上出格的表现,是在向她挑衅吧? 可是,即便是知道了是误会又如何? 昨日种种,虽死犹生,宫中的一切,依然让她一时间难以释怀。 “让他放手吧。” 紫棠轻叹了一声,走到佛像前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了双目,把那霎那间的脆弱和动摇全都掩藏在眼底。 “什么?” “回去告诉皇上,我不是他该守候的,让他放手吧!” 赫连秋叶默然地站起来,来到她身后站定。他仰起头,看着那尊巨大的佛像,佛像也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 “林伯父递了辞呈,皇上也已经准了。” “……” “不过,皇上不准他告老还乡,也不准家眷离京,只准他留在京城养病。” 李昊天这样做,是害怕她会随父亲南下吧。白白浪费了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 紫棠紧闭着的眼皮终于跳动了一下,嘴角紧抿。似乎皇帝的这一条禁令,比父亲的辞职还要触动她。 赫连秋叶不动神色,接着说: “子然兄当了代理宰相。不过没有提职,也没有加一分钱的俸禄。”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虽然升职是好事,钱也倒是其次。可是,因为不过他的官职只有三品,却要指挥一些品级比自己高很多的大员们,难免有些吃力。现在他每天从天亮忙到天黑,没有一天休息。” 能者多劳吗。想到临来之前与林子然的一番对话,秋叶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若不是林子然的指点,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进行下面的这些对话。只怕听了那句“让他放手吧”,就该打道回府了。 “师兄马上要送小菊去哈努儿和亲了,最迟二月二他们就要出发。皇上说了,让他们最好元宵节就动身。” 紫棠身子一震,终于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回过头来。 “元宵节?” “是,就是大后天。你要去送行吗?” “不用了。” 若是大哥想见她最后一面,那么今天来的,就会是大哥,而不是秋叶。 “子然说,师兄他这一去恐怕三年五载回不来……再过几天,我也要走了,接替师兄驻守北部边防。” 紫棠呼吸一滞,缓缓回过身来。 “他用这种种方法来逼我,以为我就会就范吗?” “皇上不是在逼你,而是……” 秋叶叹口气,接着往下说: “赵妃和崔妃都被皇上赶出了宫廷,迁入京外的离宫。” “赵妃?崔妃?” “为什么?” “罪名是:失德。” “还有温妃……” “温妃?她又怎么了?” “罪名还没想好,也许还是……失德。” 沉默 失德……他身为皇帝,想要借口处分一个妃子,可以用任何一个的罪名,为什么却独独喜欢这个惹人遐思的罪名?难道他就丝毫不介意自己在邻国中的名声吗? “他到底想要怎样?” “皇上说,如果你肯饶恕她们,他或者会答应准她们更名换姓,出宫嫁人。如果你不肯饶恕,就让她们在离宫中孤独终老。” 饶恕? 原来他都知道了。从太子出生的那个雷雨之夜,温妃的作为,到赵妃和崔妃联手打造的紫金花事件。 “那天我去见他,他对我感慨了一句:再过几天,就是十五,月圆之日了。” “不要再说了!” 紫棠一下子用双手捂住了耳朵,脸上有无限的矛盾痛苦和难舍。她手中的佛珠脱手落下,佛珠散开,叮叮咚咚地撒落了一地。 第一百二十章 出家人 “冷宫?” 这比那离宫也差不了多少去。如果她坚持不肯回去,难道他果真要把这些女人关一辈子吗? 紫棠直愣愣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的冷酷。 “她居然敢欺君罔上,自然要打入冷宫。直到朕满意为止。” 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要挟! 路既然是紫藤自己选的,自然该承受所有的后果。就像她再苦也要自己走下去,她又何必为此而被牵绊? 这样想着,心中的不安却在扩大。 “既然林贵妃已经在冷宫里了,你又何必来这里?” “因为你不是朕的贵妃,你是朕的心爱之人。” 一抹无奈的笑容停在他英俊的脸上,深邃的目光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此时,只有她落入他的眼中,也只有她,能由他的眼落入他的心底。 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由强势变得柔情。如此实力不相称的对决,她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面对他的强势,她可以鼓起勇气与之相对抗,可是对于他那情意绵绵的样子,她却有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尤其是他此时看着自己的眼神,让她的心在胸膛里狂跳不已。 “我,我已经是个出家人了,做不了,皇上的心爱之人!” 紫棠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话说的断断续续,还有些结巴,手中握着绢丝收紧,悄悄藏入宽大的袖子里。 “出家人是吗?”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满头青丝上,那赫然缠绕在发髻中的一缕凌乱的短发,让他乌黑的眼眸变得愈发地幽深。 紫棠却以为他的意思是在指:她并没有剃度,还算不得出家人。 “我是这里的居士。” 说着,再往远去跨一步,不让他的手触碰到自己的发丝。 虽然她和他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夫妻,连孩子都生了,现在却又要这样地闪避他的接近,显得有几分矫情和可笑,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因为此时只有适当的距离,才能让她保持清醒的头脑。 实在没想到,离开了皇宫那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地方,少了许多顾及和烦扰,她对李昊天的感情反而越发难以控制了。 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放弃,而积累多日的思念只能借助他人之口传递的讯息来填补。原本已经找好了种种的理由来阻挡掩藏那份情意,可是如今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她面前,深沉而温柔地对她说:她就是他心爱的人。 这让她情何以堪! “那么,我要称呼你一声林居士了?” 沉默片刻,他突然改变的口吻,语气变得克制,隐隐带着某种轻松的调侃,似乎他终于开始放弃了步步紧逼战略。 “是的,皇上。” “那样的话…你该叫我什么呢?” “施主。” 她的回答似乎取悦了他,让他的脸上浮现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就麻烦林居士陪我这个李施主…咳,参观下这座寺庙,如何?” 紫棠看着他,不知道他是真情还是假意。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在他笑意盈盈的脸上,隐藏着一丝的不怀好意。 不过,能借此机会暂时躲避一下他的锋芒也好。而且目前的这种情景,根本容不得她拒绝。 果然,她刚应了一声“随我来”,转过身抬起脚要走,便听到他在身后悠悠地又加了一句: “朕突然对佛事来了兴致。就在这里停留几日,也好日夜向林居士讨教一些佛经。” 说到“日夜”二字时他特别加重了语气,拖长了尾音,惹人无限遐思。 紫棠的脸顿时腾地一声红了。 皇帝光明正大地“亲自”跑到大佛寺去“参佛”了,整个喧嚣的京城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原来的低气压一扫而过,压抑已久的众人总算缓了口气。 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和王室宗亲们,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去参什么佛了,但是也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 现在哪怕最固执,最顽固不化的老学究,对皇上的作为也只会说上一句:“皇上一心向佛,亲自去为社稷和万民祈佛,真是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 如果现在居然有人敢胆说一句反对的话,立刻就会招致无数的骂声。 毕竟,前一段时间那种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太难过,太可怕了。如果参佛能够缓解皇上郁闷烦躁的心境,他们倒希望那佛祖能多留皇上一些时日。 最好是那位“佛祖”能够大发慈悲,还他们一个昔日温文尔雅宽厚待人的好皇帝。 日子还得照过,自然亲也得照和。 目前京城里最大的热闹,无论是从茶楼到酒肆,还是从皇宫大院到田间地头,坊间谈得最多的,便是马上启程去哈努儿国的和亲队伍,而那送嫁的靖远将军,风头则远远盖过了本次和亲的主角:新封的昭和郡主:赫连真容——小菊。 长安街上一座茶楼里,雅座间坐着一位丰姿卓然的少年公子,玉面朗目,身材娇小——噢不,是矮小。尚不及弱冠的年龄,在大正月里却摇着一柄折扇,个子不高却跨坐在椅子上,另一只手臂手肘朝外支放在张开的膝盖上。 那副故作潇洒的样子,虽文雅秀挺,却又要处处彰显于他本人毫不相称的大丈夫气概,不伦不类,让看到的人都有些忍俊不禁。 他本来以茶代酒,挥着扇子,摇头晃脑地吟诵几首小诗,颇有怡然自得的味道。 可是两侧雅间里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大声的谈话声不断地传进来,他脸色却也听越差,越来越黑,最后他端起面前的茶杯,一仰脖子喝干了。 此时的心情,实在不宜于自欺欺人,用这种淡而无味的茶水来充当美酒。 “小二!”他啪地把扇子一合,拍放在桌子上。 “拿酒来!” “这位公子,这里是茶楼,没有酒供应。” 小二探了下头,又缩了回去,急不可待地又去参合那越来越热烈的八卦。 那位少年的脸色越发的差了,恶狠狠地瞪着茶壶,咬着牙道: “不行,我要去喝酒!” “小…少爷!” 一旁随侍的书童赶忙拉住他——女扮男装的赫连小菊,又讨好地为她倒了一杯茶:“息怒,小姐,妄动怒气啊!” “太没道理了,我才是和亲的主角,凭什么被一个送嫁的将军抢了全部的风头?哪怕分一点点注意力,一点点同情心给我也好啊!” 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那书童——丫环同情地冲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是我,是我怀揣着抱负,舍弃了自身的幸福和未来,为国捐躯,去哪据说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吧?” “可是,小姐,你不是一直想去哈努儿看看的吗?” “去看看,和嫁过去,这本来就是两码事好不好!” “不管怎么样,我和林子峰,这个梁子是结定了!哼哼,到时候,他落在我的手里,哼……” 看到她故意吊着嘴角,露出一种忧仇必报的模样,那丫环顿时感到一身恶寒,开始偷偷同情起那位无辜受到牵连的靖远将军。 这一处没有落幕,另一处好戏就要拉开序幕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纠结难舍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丰韵圆融的月娘,满得仿佛要溢出来,月色不同于往日银色澄澈,带上了一点淡淡的羊脂玉般的橙黄色。月光满满地倾泻下来,好像为月下的万事万物都涂抹了一层喜庆的淡金色。 处处点满了花灯,张灯结彩,鞭炮锣鼓响彻了夜空,满京城的人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 五百里外的南山,显得寂静了许多。没有鞭炮声,没有锣鼓声,连人的声音也很稀少。 月下,一人长身玉立,持箫吹奏,专注的神情,似乎周围的事物都不复存在,整个人都进入了那萧曲的意境中。 还是那支百转千回的曲子,同样的曲子,却诉说着更加浓重的思恋和执着,和说不尽的执迷与缠绵,曲调中淡淡的忧伤与失意与那月色相映衬,空添相思与惆怅。 另一边廊下的阴影中,也静静地站着一个人,痴痴地听着,仿佛魂魄也已经离开身体,随着那萧曲在月下起舞。 曲尽了,人却未动。 吹箫的,听曲的,都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前一后,一明一暗。月影拉长了他身边的树影,与廊柱的阴影重叠这,似乎映衬着他们此时彼此不同而又交叠的心境。 “豆蔻。” 他开口,轻声唤着。像是害怕惊扰了她,不敢回过身去。 身后廊下的身影随着声音轻轻动了一下。 十五的月夜,搅动着本已不能平静的心,无论她白日里装作多么无情疏离,也无法在这样的月夜下,对那萧曲保持一种无动于衷的假象。 “这是朕送给你的曲子,好听吗?” 她依然沉默。可是看着他的目光,目不转睛,却愈发地痴了。 他果然没有忘记关于月圆之夜的承诺。可是现在想起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 在她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候,他却又要努力地牵扯出无数枝枝蔓蔓来,让她不能洒脱地离开。 “豆蔻。” 他转过去看着她,虽然看不清躲在阴影中她的面容,却知道她也在看着他。 这样的月色够魅惑人,那样的萧曲够诱惑人,即使世间最无情的人,也会为之动了凡心。 看着他一步步的走过来,豆蔻却毫无逃开的欲念。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他和她的心。 “昊天。” 她仰起头,看着靠得很近的那张魂牵梦萦的俊颜,喃喃的叫道。 这样的月色下,在这四周敞亮而毫无俗世羁绊的世外桃源中,皇上与妃子之类的称呼,似乎是对这美景的一种亵渎。 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意外地没有任何阻力。她的手握着他的衣襟,却没有推开他,身子柔软地倚靠着他,似乎长途飞翔的鸟儿终于找到了栖息之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豆蔻。” 像是魔咒般,他又喃喃地念道。看着她月下微启的红唇,倏地收紧了怀抱,一只手捧在她的脑后,低下头深深地吻了进去。 一个绵长的深吻,直到两人的气息都变得急促而紊乱了,才罢休。 “说,你也想我,不曾忘记我。”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压抑的暗哑,目光灼灼地看进她变得醺晕的双眼不肯放松。 “我……” 怎么说?她怎么说?周身的细胞都在一起呼喊着:是的,是的!可是尚存的一点点理智却让她开不了口。 一开口,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无法翻身,怎不叫人望而却步! “说你不会离开我,说你永远是我的!说啊!!”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他原本温柔轻浅的声音,陡然变得凶蛮霸道起来,搂着她的手也更加有力了。 “不……” 豆蔻仿佛自梦中陡然惊醒,抓着他的衣襟的手开始推拒起来。 “我不明白,豆蔻,你为什么会如此绝情?你为什么要跑?” “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的!!” 她终于艰涩地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声音中的痛苦和难受让李昊天的心突然有种被撕裂的疼痛,终于缓缓地放松了深深锲入她身体的手臂。 豆蔻却不再挣扎,手扶着他的肩,半垂下头去,抵在他的怀中默默垂泪。 “你到底想要什么?是想要皇后之位吗?是想要朕只要你的孩子?只让你的儿子做未来的帝王?” 他的声音慢慢由清清淡淡变得激烈起来,紧锁着着她的目光却不曾放松过分毫。看着她流泪,他心却如刀割一般的疼。 “还是要让朕发誓一辈子只宠爱你一个?要怎样你才能停止折磨朕?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呀,你说呀!!” 她垂首不语,黯然垂泪。 此时的她,卸掉了所有的伪装,没有了昔日的冷静和淡漠,委婉娇涕。 天可怜见,她是如此的爱着他呀!当抛开了所有的利害关系,两个人如此坦然相对,当看到他那张同样写满憔悴与失意的面容时,心如刀割,积累日久的思念便如山洪般崩溃而出。 “豆蔻!你说呀,不管你要的是什么,为了你,朕就算做个昏庸的君王,也会答应你的。” 她要什么? 她要的,从来都是他给不起的。他做不了昏君。 从踏进宫门的第一天起,她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忘了的王皇后的那句话:皇帝是不能拥有永恒的爱情的。 可是心的沦落却是如此地不堪。 李昊天轻叹一声,不再逼她。伸手搂紧她,紧靠着廊柱坐了下来。 时间过了很久,他们就保持着那种半搂半抱的姿势坐在廊下。 不知何时,声音渐渐地消失,豆蔻终于不再哭了,身子软软地俯在李昊天的怀中。 李昊天低头去看时,不觉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不知何时,豆蔻哭累了,卷缩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李昊天注视着月下那如花般娇艳的睡颜,那脸上泪痕斑斑,却在睡梦中露出了一朵惹人爱恋的笑意。 他一时间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想了想最后终于叹口气,抱起她走进房里。 等他再走出房门时,却看到另外一个人也站在月下痴痴的望着天上的满月。 “赫连将军?” “皇上……臣是来给你辞行的。” 深知皇上醋意很大,赫连秋叶赶紧撇清关系。 李昊天看着他,似乎看着另外一个自己。 “你曾经对朕说过:爱她,所以放手,对吗?” “皇上和臣的情况不同。” “有什么不同?” 除了相识的时间地点不同,相处的方式不同,他们都是爱她,却得不到她的真心的男人。 “娘娘和皇上是相爱的。而她对臣只有兄妹之情。所以,臣不能不放手,可是皇上却不能放手。” “哦?” 他从哪里看出来豆蔻对自己的感情?这样想着,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开始有了小小的雀跃。 “或许连娘娘自己,也是刚刚才明白自己对皇上的真实感情,所以才想要逃避。否则以她一向对事情负责的态度,绝不会贸然丢下自己该负的责任。” “那你说,我该如何让她回去面对这一切?” 她那么疼爱儿子,或者这个诱饵也很不错。 “皇上,臣记得在兵法中有一招,叫……” “皇上,臣记得在兵法中有一招,叫……” 第一百二十二章 欲擒故纵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惜,能与她长久的不是他,她也不可能是他的婵娟。 虽然心中依然矛盾重重,可是赫连秋叶还是狠狠心,为“情敌”出谋划策。 谁让向来精明睿智的皇上是当局者迷,而他这个旁观者清呢。 无论谁看他们这样纠结着都会觉得辛苦,他就好心帮忙他们解开迷局,或者能省却两个人的痛苦,顺便省却更多人被牵连迁怒,甚至危机江山社稷的可能性。 不知道豆蔻知道了会怎么想。不过,他想她早晚会明了他的良苦用心。 第二天,直到中午时分,豆蔻才见到李昊天。他似乎刚从外面骑马回来,换下一身外出的装备才来见她。 本以为他会继续抓住昨天的话题不放,谁知刚说了几句话,他便突然说道: “好,我就成全你: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你自己决定,是要随朕一起回去,还是留下来。” 豆蔻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李昊天。 难道天要变色了? 昨夜他还那么执着不肯让她离开他一丈之外,怎么一夜之间,他就想通了?肯放手了? “我……不要回宫。” 声音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不像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想到明天之后就要远离他,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心突然像被丢弃在荒野,没有了着落。 他的目光闪烁,却没有再反驳她的话。 “你说不回就不回吧。” 他的嘴角微微挑起又落下,掠过一丝略显狡诈的笑容,豆蔻却没有看到。 “不过,朕有一个条件。” “条件?” 什么时候,他也开始懂得和人讲条件了?他想要得到什么,不是从来都用“下旨”,命令就可以的吗? “明天,朕要你亲自为朕送行。” “……”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那副认真地仿佛在于敌国谈判的样子,豆蔻的心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怎么样?这个不算是很为难吧!林居士?!” 似乎有些担心被她拒绝,他有些恶狠狠的加了一句。他夸张的语气,让豆蔻忽视了这不甚合理的条件背后某种阴谋的味道。 “好。” 笑容慢慢地在她的脸上绽开,语气中不自觉地有了一种纵容: “我答应你就是了。” “要送到寺门外,送朕登上车驾!” “好。”她的笑容里,那种纵容的味道更浓了。 李昊天到底有没有自觉啊?他现在的样子,活脱脱像个要糖吃的孩子,还带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刁蛮。 “那么,你明天一大早就要起来,可不能偷懒哦。” “不会,我会准时起来,为你送行的。” 要不要再打个勾勾?他不会把他儿子的那一套都学来了吧? 听到他的那句赦令,豆蔻的心情不由得变得开朗和轻松了起来。 虽然对他的离去有些依依难舍,整个人也突然有些无措和茫然。可是,总算这一段时间的苦恼可以先放下了。 在她的心中还乱纷纷的时候,实在无法当机立断地做出任何抉择。 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吧。或者等她整理好心情,再次面对他时,才能够清楚的明晰该如何对待他对自己的情意。 “昨夜是元宵节呢。” “什么?” “朕走之前,是不是能吃到你亲手做的元宵?” 虽然贵为贵妃,衣食都不许要自己动手,可是他却知道她的女红和中馈,都足以引以为傲。 “好,我会亲手做些元宵,补上昨天的缺憾。” “那么,你……先去准备?” 她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他真的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等不到最后就先把她一口吞了。 好一招欲擒故纵,以退为进之计!。果然不愧是朝廷能够倚重的将军,熟读兵书,想出这绝佳的计谋。 “不急。皇上不是说要与我研读佛经吗?” “哦?”那不过他为了留她在身边,一时兴起的借口,此时被她突然提起,倒有些意外。 “时间还早,不如就让我为皇上讲一卷心经吧。” “朕洗耳恭听!” 这算是她对他的离去所表达的不舍吗? 第二天一早,就像驾临一样突然,皇上要离开了。 方丈带领着全寺的僧众到大佛寺的门口送行。 净月禅师也率领着僧尼们和女居士们送到了大门口。 京城里并没有派人来接驾,看不出皇上是不是立刻就要返京。 来时豪华的车驾,换成了一辆掩去皇家标志的四驾轻便马车,连侍卫也只剩下原来的一半,轻车简从,看起来像是要远行。 众人在门口等了很久,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等候着,最后连皇帝也已经从寺里出来了,站在车驾前引颈眺望,才终于看到姗姗来迟的豆蔻,哦不,“林居士”。 李昊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在说:“你起晚了哦。”让豆蔻脸颊一红,垂下头,走到他面前,施了一礼。 “皇上,保重。” 她并不是真的起晚了,而是昨晚为他讲经,很晚才睡。而刚睡了不久就惊醒了,便一直在屋里徘徊。 她看到天亮了,鸟儿也醒了,听到人声响起,又安静了,一直等到觉得不能再等了,她这才出来。她只是想把送别的时间压缩到最短。 李昊天看着她,及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点点头,转身登上了马车。 她犹豫了一下,缓步向前,一直送他走到马车前。 “保重!”她再说一声,好像除了这一句,想不出别的话来。 若他不是皇上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随他登车而去,或者,索性先他一步,偷偷地藏到车里…… “这就别过了?” 他的声音从半垂的轿帘中传出来,风淡云清,毫不沾染半点情绪。 “皇上…再见了。” 虽然她离车子只有半步,可是站在亮处的她无论如何努力,还是始终看不清楚稳坐车里的人的面目和表情。 “也许,从此再也不会见面了呢。” 他冷冷地打破了她为自己制造的迷雾。 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和她说这句绝情的话吗? 似乎车里的李昊天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悠悠地开口了。 “绝情的,从来是你,不是我。” 她不是绝情,而是不能纵情!她不想有一天,他为了她而成为在青史上留下骂名的昏君。 “若不能再相见,就彼此珍重吧!” 她语调平静地刚说完,便听到里面传来疑似咬牙和切齿的声音,不觉悄悄向后退了半步。 突然轿子的人身影一闪,长臂一伸,揽住了她向后退去身影。人影一进一退,瞬间又回到了轿子内。 两旁站的送行的人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只听得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远去,大门前就空荡荡地了,只有天上的云在悠悠的飘荡着。 第一百二十四章 离别亭(龙凤之斗大结局) “皇上,既然我已经回来,你不用再把我父亲强留在京城了吧?” “朕已经拟好了旨意,让他就任太子太傅,兼任上书房行走,已经文渊阁大学士之职。” 笑话,他怎么可能把林文岳放走,让他去独享清闲。 太子太傅,自然是太子的老师,上书房行走,算是皇帝的参谋和顾问,文渊阁大学士,那意思是让林文岳为国多多培养人才。 可见,他非常欣赏和认可林文岳教养子女的方法与成绩,为了国家,要把他的最后一点能量也要榨干了,才罢休。 豆蔻最大的心结,就是儿子都一岁了,父亲还没有见过外孙。现在李昊天却要让他去教养自己的亲外孙,虽然名为师生,也算是多多少少能享受一些含饴弄孙的快乐。 想到老父亲抱着外孙的那一幕,她不觉心中一甜,冲着李昊天嫣然一笑。 朝霞中,那笑容极慢地如墨彩在白纸上晕开,像花朵于晨雾中绽放,一丝一丝地从她的眉宇到脸孔,一直蔓延到整个人,瞬间绚烂的光彩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心也随之雀跃起来。 李昊天眼眸一暗,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轻轻吻上她唇边那朵笑颜。 就在此时,车子却突然停了,接着轿门外响起了侍卫的禀报声: “皇上,到了。” “好,就在这里等吧。” 皇上那压抑的声音,让侍卫明白自己出现的多么不合时宜。他摸摸鼻子,赶紧退到一边。 “我们到哪里?等什么人?”豆蔻有些好奇起来。 “你何不掀开帘子看看?” 她狐疑地看看他,然后伸手掀开了车帘,却看到一座孤零零的亭子,立在管道的十字路口。那亭上写着“离别亭”三个字。 “离别亭?” 离别亭是通过管道出入京城的必由之地,十字路口,四个方向,分别通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 南方直达江南,百相国,北方自然是通向哈努儿国的。 豆蔻的心中顿时有些明白了。 极目远眺,果然看到一列长长的队伍,缓缓自京城方向而来。 队伍渐渐靠近,可以看到无数辎重车辆,四周兵丁护卫,中间一座华丽的大轿车,一位将军白袍银甲,手提一丈长的银枪,胯下白色骏马,走在队伍的前面。 “大哥?” “怎么样,朕讨得你的欢心了吗?” “昊天!” “不许哭!你敢掉一滴眼泪,朕就绝不会让林子峰看你一眼!” “你!” 为什么他就算是表露一点心疼和柔情,也是这么霸道?也许臣子的出现,让他又不由自主地恢复了王者的强势。 那缓慢行进的队伍突然停了,好像是队伍最中间那辆豪华的大车出了什么状况,一个兵丁奉命跑过来向林子峰说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往回指。 林子峰犹豫了一下,调转马头回去到大车旁。只见车帘掀开,探出一个头来,那人对林子峰指手画脚说了半天,一边说,一边指着他胯下的骏马,似乎想要骑马。 林子峰一直在摇头,最后索性不再和她啰嗦,打马向前,挥挥手,让车队重新上路。 那车上的人——赫连真容第N次被拒绝,气得涨红了脸,忍不住高声叫道: “林子峰!” 那叫声够响的,连他们站在亭子里的人都听清楚了那声音中包含的怒火和怨气,林子峰却存耳不闻,继续岿然不动地执行他的“押送”任务。 “看来,靖远将军这一路上,不会好过的。” 李昊天的话中很有些看热闹的成分。 那行进缓慢的队伍终于慢慢接近了,队伍最前面骑在马上的林子峰,显然看清亭子中等候的人,回身嘱咐了一句,便拍马率先跑了过来。 他来到亭子前跃身下马,先对李昊天躬身行了个军礼,然后一转头,便看到了豆蔻依依难舍的目光。 靖远将军一向严肃的俊脸顿时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怎么,不生气了?” 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逃家后被抓回的小孩。豆蔻的脸红了红,不依地叫了声: “大哥!” 林子峰看了看正在一旁,正在对副领队下令的皇帝,拉着豆蔻退后了一步,低声叮嘱道: “皇上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他对你用情颇深,以后有事情,要多多沟通,不要动不动就落跑。” “嗯。” “你也不要太多担心家里。皇上不徇私情,处置事情,总是为国事想的多些。只要我们问心无愧,忠心报国,他也不会真的把林家怎么样。” “我明白。”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只要心态平和,不恋栈权利,也就少了很多灾祸。 “好了,你们兄妹说几句话告别就可以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用不着这样依依难舍的样子!” 李昊天走过来,一伸手把豆蔻拉到了身后,话音里包含着浓浓的醋意。 “皇上,舍妹虽然做事冲动,但自小便颇懂礼数,在人前不会轻易僭越。”林子峰冲李昊天一抱拳,虽然自谦,语气却全然是疼爱妹妹的兄长对自己妹妹的回护: “只是她对于亲近的人,未免稍稍任性一些,心血来潮时,会随心所欲,还请皇上多多包容。” “这个自然。” 稍稍任性,就敢找人顶替自己做贵妃,自己跑去出家。不知道他认为的很任性,会做出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话说,在场听到林子峰将军对贵妃和皇上所说内容的人,在很多年后想起来哪天的情景来,发觉伟大的靖远将军居然一语成谶。 后来的好多年里,金胜王朝的皇宫里,就开始变得不再平静了。 帝妃之间的矛盾每每被激化时,所爆发的龙凤之间的争斗,不知多少人被牵连,成了炮灰。 不过,好在皇上是个大度而守信的皇上。所以,每次不管贵妃娘娘是如何的刁难和任性,最终他都能后退一步,让即将烽烟四起的战争,化解于无形。 “林子峰,你到底有完没完?” 听到那车轿里传出的清脆悦耳,犹如百灵鸟一般的吆喝声,周围的众人都看到了,靖远将军那一向平的英俊脸庞,顿时黑了。 “哈哈!” 看到林子峰那陡然变色面容,李昊天突然心情打好,仰天大笑起来。随着皇上的笑声,轿车里探出一个小小的头来。 “皇,皇上,娘娘?!” 怎么没人告诉她,让林子峰耽误行程的是他们二位。害的她还没出京城,就出丑了? 赫连真容——小菊的脸色顿时绿了。 欲知赫连真容郡主的和亲故事,请继续关注:《龙凤斗:太后嫁错王》 以及本章的番外。(请注意作品公告。) 江南之一 一辆马车在通往江南的官道上缓缓行进。 马车的色彩并不华丽夺目,相反,车身上暗紫色的花纹,显得低调而毫不张扬。但是如果内行的人,还是可以看出其与众不同之处。 车是快车马是好马,连那赶车的人,也身手不俗,更何况马车前后,那些前拥后呼侍卫们。 “豆蔻?” 李昊天轻轻叫了一声,头枕在他膝上的豆蔻“恩”地轻轻应了一声,翻了个身,窝进他的怀里接着睡。 他轻轻舒了口气,伸手拉过一件披风,盖在她的身上。 此次南下,虽然他尽可量地放缓行进的速度,路过大的城镇时都会停下来修整一番,可这一个多月来,一路行来,舟车劳顿,可使让很久没有出过远门的豆蔻出了不少苦头。 尤其是过江时,她不适江上的风浪,吐得一塌糊涂。好在马上就要到扬州,可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最近不知为什么,她变得喜怒无常,情绪和食欲一样,时好时坏,仿佛小孩子的脸似的,前一刻还兴高采烈,后一刻就又低沉幽怨,让人难以捉摸。 好在虽然她食欲时好时坏,在他的看护下,掌中的娇颜却比离京时显得丰韵了些。 今天一大早的,本来她的心情很不错的,兴高采烈地叫他一起看窗外的风景。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后来不知从哪里走来一对高高兴兴的母子,然后莫名其妙地,她就无声地流起泪来。 当下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拉她入怀,拍着她的后背爱抚她。 他知道那一幕一定又触动了她的什么心事,可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她,怎么会变得如此容易伤感,容易流泪,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虽然很欣慰她不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可流的虽然是她的泪,痛得却是他的心,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当下他就下定决心,前面到了扬州一定要先找个好大夫来为她瞧瞧,以解开心中的某个疑惑。 她这个样子,一定很不正常。自从上次那个除夕之夜开始,他和她在一起便不曾做过任何防护,难道是…… 想到最大的可能性,他的心中有些喜忧参半。有个孩子,固然能够让她稍许解除一点思念儿子的痛苦,可是也会给他带来无穷的烦恼。 一想到上一次,她生了儿子便冷落他的事情来,他就有些莫名的烦躁。两人的感情刚刚步上正轨,可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可是如果上次的戏码再上演一次,他很难想象自己会不会一时冲动,再上演一次夺子的戏码。 李昊天轻轻地敲了敲车厢壁,外面有人应了一声。 “进了扬州城,你就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找来!”他低声吩咐道。 “是!” 低下头,伸手抚上她神色倦怠的睡颜,在心中默默的念着:不会了,不会了,学会了爱,学会以她的痛为痛,以她的乐为乐。 不会再去伤害她,更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的。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住了。 应该说是:突然,被迫,刹住了车。 “什么人?” 只听得车外的护卫喝问道。 “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修……” 难道果真遇到打劫的了?这样的朗朗晴空,官道之上,扬州城外,打劫他们这样的车队,这些盗匪还真是少见的大胆。 不是说,“豹子”势力已经被彻底消灭了吗? 李昊天微皱了下眉头,担心惊扰了熟睡的豆蔻,伸手欲捂住她的耳朵,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眼皮动了动,惊醒了过来,揉揉眼睛坐了起来,那睡眼惺忪的可爱模样,让他不觉露出了笑意。 “没事的,再睡会儿吧。” 拍拍她的后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外面的事情却没有依从他的意志快速解决。似乎守卫和来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可是打斗声在远没有进入激烈状态时,便又重回平静。车子依旧没有开动,也没有人闯进来,好像双方正陷入了僵持之中。 “你乖乖留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李昊天叮嘱了豆蔻几句便在她有些担忧的目光中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只见二三十个壮年汉子,正持刀将他们的车队围在周围。官道上来往人群早已远远的避开,唯恐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虽然这些人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衫,可是还是掩饰不了周身的草莽气息。与护卫车队的这些一等一的大内侍卫对峙,虽然得不到半点便宜,依然毫无惧色,进退之中隐然是配合有素的样子。 果然是打家劫舍的一伙人。李昊天的语气中已经有了些怒意。 “你们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那些人中为首是一个年轻汉子,他似乎也看出李昊天不同于一般的身份,态度中倒多了几分谨慎和客气。 “我们不过遵从主子之令,来请林小姐做客而已。让贵客受惊了!” 说着冲他一抱拳。 “请客?有拿着刀来请的吗?” 随着平静而淡然的声音,豆蔻一撩车帘探出身来。李昊天伸手扶住她,不让她下地,依旧坐在车厢中。 那个年轻人恭恭敬敬地冲豆蔻躬身行了一礼。心中不觉暗暗赞道:果然不愧是老大所看重的贵客,一个弱智女子,看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场景,依然如此镇定自如,俨然一派指挥若定的姿态。 “不知为何,这几位仁兄说话很不客气,随意贬损我们弟兄,兄弟们自然不大高兴,妄动了刀枪。” 豆蔻打量了他们一圈,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只怕不光他们看错了人,你们这副样子,是人都会误会吧?”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介意些什么。可这些人,怎么看都是一副草莽英雄的样子,一言不合就拔刀动枪的,却还如此介意别人的说辞。 说也奇怪,只听着她那么笑语嫣然的一句话,那些人就居然都好像做了错事而被老师笑话的小孩子,一个个挣红了脸,缓缓收起了刀剑。 “这位一定就是林小姐了?”年轻人问道。 “她不叫林小姐。” 李昊天突然不悦地开口打断他。 江南之二 让李昊天心中不安的是:这伙人居然知道豆蔻姓林,还要请豆蔻去做客。估计他们的主子应该是知道豆蔻的身份的,而对他大概也会多少知道一些。 难道他南下江南的事情,已经走漏了风声?而他隐隐地觉得:这些人对豆蔻的态度比对他要恭敬很多,似乎不是故意的,而更像是出于本心。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来历?难道他们的目标真的是豆蔻吗?豆蔻久居深宫,什么时候和江湖人士有瓜葛了? 当然,他的不悦更多来自他对豆蔻的称呼。 “难道她不姓林吗?难道要称呼林夫人?” “李,李夫人。” 那个年轻人愣了下,奇怪地看他一眼,改口道: “李夫人,我家主人有请。” 他为了维护自己做丈夫的地位,还真不避嫌疑,不怕暴露身份连李这个国姓也搬了出来。 “我并不认识你家主子,请我做什么?” “我家主子姓欧阳,是夫人的旧识。” “欧阳?旧识?”豆蔻感到更加奇怪了。 “主人说,提起八月十五的琼华宴。李夫人一定会想起他来。” “欧阳洁!” 豆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个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却忘了手中我这某人的手。更没察觉李昊天一脸的不悦。 “难道你家主子就是欧阳洁?”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李昊天,又加了一句,“就在扬州城内的得月楼,后天中午,不见不散。” “我家夫人为何一定要赴这个莫名其妙的约会?” 虽然得月楼内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安全的,可李昊天还是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予考虑。 “主人说了,若李……您准夫人赴约,一定会得到意外的惊喜。” “我却不知道会有什么令我意外的惊喜。” 李昊天的脸色依旧板着,一副非常不爽,没得商量的样子。这个名叫欧阳洁的到底是谁?居然让豆蔻如此兴奋? “如果是特洛耶国的王妃殿下的下落呢?” 特洛耶国的王妃殿下? 印象中似乎有这么一号人物,有这么一码事。 不过他现在是休息状态,可以先把那些国家大事放一放,那些烦心事,完全可以先让林子然去操心。 “这算是什么意外的惊喜?你可以回报你家主子,我不感兴趣。” 咬牙,忍!若不是主人说来人身份特殊,不许他们有丝毫不敬,他一定会为他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抓狂的。 那年轻人的脸色已经憋成紫酱色,周围的那二三十个人也都开始有些愤愤之色。 “相公!” 豆蔻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不甚愉快的对话。她那绵软的声音,亲密的称呼,让李昊天始终崩得紧紧的面容,开始慢慢地缓和了,转回视线,与她的目光紧紧纠结在一起。 豆蔻笑了,拍拍他的手,那样子似乎在安抚一只不安的猫,让人不觉莞尔。 “你们先回去回报你家主子,就说我到时一定赴约。” “是!林小姐!” 那年轻人赌气似的,特意把林小姐三个字咬的很重,然后率领部下扬长而去。 豆蔻噗嗤一声又笑了,看看李昊天越发阴沉的脸色,不知是不是先前睡足的缘故,心情变得出奇地好起来。 原来,解开了心结,相处起来也并不难。相爱让人更加宽容,无论是他对她,还是他对她。 “昊天,你不记得欧阳洁了?” “难道我应该记得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吗?”好大的醋味儿! 周围的侍卫们都纷纷别开了头去。 豆蔻的笑意越发地深了。看到她那自心底泛出的开心笑容,李昊天的脸色也慢慢变得缓和起来。 虽然这个名字确实有几分熟悉,不过,却总让他联想到不好的事情。 “就是在那年琼华宴上,您钦点为状元的欧阳洁啊!”?? “琼华宴的状元?欧阳洁?她怎么会与这些江湖人士打交道?” 他终于想起来了。而刚才离开的那些这些盗匪一样的部众,却又同时让他想起另一个只有一字之差的名字:欧阳皓洁。 那个把江南搅得天翻地覆的那个女盗匪,和豆蔻所说的那个欧阳洁,到底是什么关系? 中午的时间,车马终于进了扬州城。 “主子,可要通报地方官员?” “不必惊动他们。只需让卢渊尽快赶来见我。” “是!” “还有,找个最好的大夫到客栈。” “知道了,主子放心!” 听着那侍卫的声音远去,豆蔻有些奇怪地问李昊天:“为什么要找大夫啊?难道谁受伤了吗?” 还特意要见卢渊表哥。一定是和明天她与欧阳洁的约会有关系。 “你不觉得自己的身体需要让大夫看看吗?” 而且一路上没有侍女伺候,也难为她如此辛苦,还要自己打量自己。到了扬州城,住下来,应该就可以为她找两名侍女来伺候。 “我的身体?” 豆蔻上下看了看自己,摇摇头: “我现在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啊。” 只要车子不要那么晃动,她就不会老是觉得想要晕吐。 这是,车子刚好到了客栈前面,停了下来,豆蔻一下子站起来,想要跳下车去,却被李昊天一把拉回怀里。 “别淘气。” 若他料想的不错,她真的怀上了身孕的话,只怕这样奔奔跳跳一定会出大问题的。 孩子他不稀奇,可是她的身体若是因此而受到任何损害的话,那他就追悔莫及了。 于是,那天午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中,一个昂扬七尺威严英俊的男子,亲密地抱着一个娇弱羞怯的美貌女子,目不斜视地走进了扬州城中最大最豪华的客栈,然后直接上了二楼,进了天字号的这里最好的房间——那里早已经被预订了,可是店里的小二却没人敢上去阻拦。 当然,后来店主人证实,事先定下这个房间的,便是那位尊贵客人的属下。 不过,估计即便不是,店主人也不敢出来说半个不字。 那个威严英俊的男子,浑身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分明是那种从来不会接受人家拒绝的人。他们都是一口京城口音,恐怕是京城来的什么身份尊贵的人。 那一男一女分明是一对燕蝶情深的情侣。可是在一个老大夫被领来为那位夫人诊治之后,所有人都退出房间后不久,屋里便有了压抑的争吵声和哭泣声。 之后更加令所有人咋舌的是,最后,那位尊贵的浑身难掩王者之气的男子,居然被赶出屋子来。 而他只是背着手,站在门口叹了一声:哎,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然后便带着笑容走入了旁边的房间。 当然了,这只是目击者的以讹传讹,真实的情况如何呢?且听下回分解。 江南之四 在得月楼另一个雅间里。 卢渊笔挺地站立着,视线稍稍放低,尽量不与站在面前的李昊天的目光对接。 和九五之尊的皇帝站得这么近,真是太有压迫感了,而这个皇帝还是个洞察秋毫的明君,压迫感更是增加了几分。更何况,现在他也确实有心虚的事情。 “皇上放心,娘娘一定平安无事的。” 为了大家的安危,隐瞒一些无害的事情,这算不算欺君罔上? “你的意思是,这个欧阳洁并无恶意?” “她应该只是好奇吧,想要叙叙旧,并没有恶意。” “看来,你和这个欧阳洁接触颇深啊。” 李昊天的声音微微调高,似乎颇为好奇似的。 “是,微臣有幸认识她。” 卢渊的头上开始冒汗了。 “哦,那么,她是谁?” “她就是那天琼华宴上,轻取状元的才女欧阳洁啊。皇上亲自用红笔勾的,应该还记得才对。” “你是怪朕记性不好吗?”这个卢渊果然是有些持才傲物了,连他都敢调侃。 “微臣不敢。”卢渊依然恭恭敬敬的,不多说一句话。 不想说吗?不过,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戳破的好。对于卢渊,他是信任的,既然他说没事,应该是问题已经解决了。 不过,他只是不要把自己看得太聪明,以为能够欺瞒他就行了 “那个……叫什么欧阳皓洁的,真的如你们所传报的那样,已经销声匿迹,不会再危害百姓了吗?” 卢渊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 皇上突然问起这个,无异是把欧阳洁和欧阳皓洁两个人直接联系在一起了。不过,欧阳洁的那些手下,不让人怀疑真的有些难。 “皇上放心,不但欧阳皓洁退出江湖,整个豹子的组织也已经瓦解,近几十年应该不会在东山再起了。” “那么说江南可保几十年的平安了!?”李昊天的俊脸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有识人之明,用人得当,才可以永享平安啊。 “说起来,这个欧阳皓洁也有很大的功劳啊。” “哦?卢渊,朕看你不但和这个欧阳洁很熟悉,好像对于那个欧阳皓洁,也有些情意难舍啊!” 李昊天这次不光是声量挑高,眉毛也稍稍挑起,饶有兴趣的看着一脸局促的卢渊。 卢渊刷地一声单膝跪地,恳切的道:“请皇上赎罪!” 两人都不用言明,却都很明白他是为什么请罪。不过,既然不用言明,那么也代表着李昊天可以装作不知道而网开一面。 “起来吧。” “正好要你有办一件要紧事情,朕容你待罪立功。” “谢皇上!皇上请讲。” “你可还记得去年年末时,朕曾下令礼部,在全国范围张榜找寻那位不知名的女子——特罗耶国的王妃?” “微臣记得。”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现在在那个雅间里,除了林贵妃和欧阳洁,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臣的表妹……哦,不是贵妃娘娘,是另一个……苏忆梅。” “苏忆梅?” 李昊天觉得这个名字似乎也有点熟悉,可是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说过。 “琼华宴上皇上钦点的榜眼。” 知道日理万机的皇上肯定不会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匆匆而过的少女的名字。卢渊尽职地提醒他。 虽然这些名字,尤其是名列三甲的欧阳洁,苏忆梅,林豆蔻,早已经在大江南北被放在各种故事里传说,传唱。 那个被太后所迫,不甚情愿的的琼华宴,成就了豆蔻和他,虽然想当时的细节来,非常模糊,可提起来却又总让他有点难舍的英雄情怀。 “卢渊,和一代才女纠缠是个什么感觉?” 苦不堪言?还是乐在其中?看到他两年来变得有些沧桑的面容,估计滋味也不好受吧。 …… “朕的选妃宴,反而倒让你轻易折去了魁首。”李昊天兴致很好,开起了玩笑。 还好没要那位无法无天的女状元,要不,只怕皇宫都要翻天了。豆蔻虽然任性些,可再怎么样,也还是会顾及她的身份和大局的。 (虽然没翻天,不过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哦——这分明是护短兼幸灾乐祸的心理)。 “微臣不敢……” 卢渊对皇帝的这个玩笑有些尴尬莫名,心中却更是感慨万端。那场琼华宴,八月十五中秋月夜,也正是他和她相识相逢的地方。只是没想到后来生出那么多的事端来。 “不敢?你知不知道,那屋里的三个人,现在都是个什么身份?” “身份?” 除了一个贵妃,还是他的表妹,还有另外两个都算是他的家人啊。 “一个自然是朕的爱妃。还有一个,便是欧阳洁。” 李昊天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卢渊一眼。 “还有一个,若朕猜得没错,正是让特罗耶国的国君和亲王,都找得焦头烂额,他们失踪的王妃!” “苏表妹是特罗耶国的王妃?” 这是多么大的惊奇啊? 另一个房间里,豆蔻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惊奇地叫了一声: “怎么,苏表妹,你做了特罗耶国的王妃?而且还逃出来?” “都是拜她所赐!” 苏忆梅用手指了指旁边一派闲适的欧阳洁。后者立刻冲她露出一个“不用谢我”的表情,那副潇洒样子,绝对把扬州城里最帅的小伙子都比下去了: “若不是我,你还在卢家庄独坐愁城,抱着你的卢表哥不放,到哪里会碰到如意郎君?” 苏忆梅秀丽的脸庞顿时升起了一片红霞,那娇羞的样子倒像是刚刚开放的海棠花。 “什么如意郎君!不提他也罢了!” 豆蔻看她的眉宇间浮起一抹淡淡的愁云,虽然面容依旧是昔日那张犹如西子般婉约动人的清秀面容,可是她此时的神情,若抹去那抹愁云,倒让人感到有些冷意。 不是彻骨的寒冷,也不是秋日的冰凉,而是一种淡如流云般的冷漠,不沾染一丝世间情感的尘埃一般。 可是那一抹愁思虽然极淡,却犹如一抹苍白图画中的重彩,点染上那不着尘埃的淡漠无绪,仿若已经即将升天的仙子,又被拉回了人间。 看来,虽然她不想,可是那个特罗耶国的亲王殿下,已经在她的心湖中留下了影子吧! 豆蔻轻轻一叹。既然留了影子,为什么要跑呢?突然想到自己先前的行径来,不觉失笑。 这就像五十步笑百步,只不过她没有的苏忆梅的决心大,身后的负担太多,一逃逃就能到这么远的地方。 不过,她最终还是逃不过人家的追捕吧! 若她所料不差的话,以李昊天的办事效率,最晚七天,那个亲王阁下,就会亲在来抓人的! 回头,却看到欧阳洁正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在研究她的表情。 江南之五——游湖 烟花三月,扬州,瘦西湖。 风和日丽,垂柳依依,高大而美丽的画舫,伴随着悠悠的琴瑟之声,在湖中缓缓前行。碧波荡漾,船过无痕。 李昊天终于和部下交代完事情,一抬头,看着倚在船侧栏杆处一脸沉思的人儿,清秀的脸上似有一抹淡淡的愁思,身形微顿,缓步走了过去,在她的身侧坐下来。 “想什么呢?” 伸手拈起她的一缕散落肩头的发丝,放在唇边,直觉一点清香入鼻,让人有些心神摇曳。 “没什么,只不过是伤春罢了。” 豆蔻回头冲他一笑,并没有拉回自己的发丝。如此的耳鬓厮磨,只怕世间最亲密无间的爱侣,也不过如此吧。 心不觉得又感到一股浮在空中飘然欲仙的陶然。 突然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这趟江南之行,或许会是她此时记忆中最最快乐的时光。这无关风与月,亦无关乎这美丽的画舫,和风景如画的瘦西湖,而只在身边的这个人。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她,而她的眼里心里,也只有他。没有算计,没有心机,没有利害冲突,没有扯不断理还乱的枝枝蔓蔓。 即使有一天他真的变了心,忘了她,忘了今日的生死追随,她已经拥有了今日美好的记忆,无怨亦无悔了。 等到有一天,她老了时,对自己的孩子们,她也一样可以坦然地谈起她的一生,谈起年轻时的那一段魂牵梦绕的难舍情缘。 “伤春?”这样无聊的情绪什么时候也和她有了沾染? 李昊天皱了皱眉头,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她脸上一分一毫神情的变化。 “昊天,你说,将来有一天,你会想起今天吗?” 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李昊天轻轻地把她拢入怀中,低下头贴在她的耳边柔声道: “不许胡思乱想,朕永远会陪在你身边的!” 他的诺言,她可以相信吗?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迷茫毫不掩饰然地把她心底的疑惑呈现在他面前。 “怎么,难道你敢怀疑朕?” 不敢,可是,等到她红颜老去,他可还能记得今日的甜言蜜语,浓情蜜意? 豆蔻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不信吗?” 似乎很不喜欢被人怀疑,他低下头,用牙齿轻轻噬咬着她的耳垂。耳垂上敏感的神经,把那牙齿的触感和他温热的气息直传到心底。 “我们李家的男人,轻易动不得情,若动了,便是牵绊一生,不离不弃,至死方休。” 情话说得多了,是不是就成了习惯? 这些让人脸红的话,他怎么能张嘴就来。豆蔻抿着嘴轻轻地笑了。心中却有些地坏坏地想:至死方休?今天,他可还记得那个花塚的主人半分? 似乎听到了她的笑声,想要加重些惩罚,又仿佛被那股女子的幽香诱惑着,牙齿稍稍加中了力度,性感的红唇从耳垂一路向下,伴随着越来越含糊的声音。 “我父皇,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对母妃动了情。母妃去了,他便也不能独活,追随于地下。等到有一天,你……” 他的嘴突然被堵住了,那柔软温润的触感让他的说话声嘎然而止。不一会儿两人的呼吸之声都变得急促起来。直到良久良久之后,呼吸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 “嗯,滋味不错,再来。”有人评赏了一番,终于得出了结论。 再来? 豆蔻用手抚上自己燥热的脸颊,若不是被他困在怀里,她真恨不得躲回船舱去。 若不是想要打断他那不吉之言,情急之下用了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她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作出这种,这种……的事情来。哎! 湖上的游船画舫并不是他们一艘,她已经感觉到有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了。更可况船上还有别人呢。虽然他们都尽职的装作看不到,可是不代表真的看不到吧! “豆蔻,我还要。” 他不仅动口,而且开始身体力行,而她被困在他的怀里,根本无处可逃。难得她会如此主动,他如何能放弃机会呢。更何况她刚才还敢质疑他会守护她一辈子。 “不,有人看着我们呢。”东转西躲,努力在有效的空间闪避他离得很近的嘴。 “要不,我们回房去,继续?” 李昊天说得风淡云清,好像在说:我们该吃饭了。 豆蔻身子僵了一下,仰起头看看朗朗晴空,和天上漂浮的朵朵白云,再转回头看看微眯着眼,脸上勾起一抹诱惑的微笑的李昊天。 哎,此时的他,哪里像那个传说中的一代明君圣德皇帝啊? 她闭眼,再睁眼,努力不去看此时斜倚在栏杆上,俊美诱人的他。第一次发现,他居然长着如此一双勾魂的眼睛。 她现在是孩子的母亲,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呢,绝不能众目睽睽下被人色诱,对这是实实在在的色诱。早就知道他的美男计无敌,她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她可以避开锋芒,侧面对敌。 “夫君!” “嗯?” 这又是个新的称呼,从她的红唇中柔柔地吐出,比那声“相公”还要称他的心,还要让他心痒难耐。 趁着他一晃神的功夫,她已经站起了身来,走过去,到了一杯茶端给他。 “夫君,你可有派人去通知那位特洛耶的亲王殿下?” “那是自然。” 李昊天接过茶杯,揭开盖轻抿了一口。虽没有目不转睛,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她。 “那……如果那位亲王殿下来了,你会直接让他把忆梅表妹接走吗?” 她似乎有意把表妹两个字咬得重些,眼睛眨呀眨地,看着他。 “那自然不可能。” 他的眼眸中亮光一闪,不动声色。 “哦。” “这么绝好的机会,朕怎么能轻易的让他得手?自然要谈妥了条件,再让他把人领走。” “什么条件?你…要亲自出面谈判?” “这个朕自然会交给林子然负责。朕需要在最后出面就可以了。” 林子然是个多么难对付的谈判对象,只怕只有和他谈过的人就知晓了。那位亲王殿下,既然连王妃都看不住,就等着被他扒层皮吧。 豆蔻眼珠转了转,本想要说你真会坐享其成,临出口又变了: “那么,总要问问忆梅表妹的意见吧?” “怎么,她不想回去吗?”李昊天终于放下了茶杯,转过来正面看着她。 她到底又想耍什么心机?有什么话却又不好好地对他说出来,却要转上七道八道的弯子?不过,这样的她看起来生气勃勃,狡黠而有趣。 “也不是了,可是你也是知道的,女人吗,总要点面子,总不能总像被抓逃犯似的,被抓回去吧?” “你是说,朕给你的面子不够?” 呃? 江南之六——条件 “你是说,朕给你的面子不够?”那磁性的声音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让人听的心也仿佛随着那声音一起浮在半空中了一般。 太聪明的人活得很累,自苦,人也苦,谈话时,总会有话中有话,听话时,也总能够听出那话里有或者没有的弦外之音。 他和她,谁太聪明,谁更自苦些? “也,也不是了……” 看着他的神情,豆蔻一时间倒是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现在她倒有些怀念起宫中的日子来:不用这么天天对着他,如此费心费力费神。至少,忙于政务的他,就没时间天天琢磨她了。 哎,凡事也不能要他事事迁就着她,有些时候自己也要为惹下的祸付出点代价。现在他的样子分明是被她戳到痛处,那种笑容,让人看了真是…… 虽然她不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可也是个识时务的聪明女子。 “皇上,这是最新产的春茶,清香扑鼻,在京城里可是喝不到这么新鲜的茶叶呢。来,再喝一盅。” 李昊天眸色一暗,默默无语的接过她新续的茶水。 他自称为朕,她自然就会称他为皇上,这就是距离。 “皇上,这个是青团,糯糯软软的,有一股清甜味儿,据说是这里的的特产呢。京城里可吃不到呢。” 张开嘴,就在她的手里咬了一口软糕,慢慢地咀嚼。 虽然不大喜欢吃这种毫无嚼头的东西,不过是她喜欢的,自然的也就接受了。 “皇上,这种水果……” 这次她索性端着水果盘坐到了他的腿上。她刚坐下来,他的手臂就自然而然地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的腰,不敢太紧也不愿太松。 豆蔻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长长的眼睫毛眨呀眨地看着他。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美人在怀,不理朝政的“昏君”模样。 “皇上,这个……”再接再厉,要一举让他在晕陶陶的情况下签下不平等条约。 “豆蔻,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 他低下头,在她的耳边柔声细语。 要赶在被她喂饱之前,先诱惑她说出真实的意图来。 “说什么都答应我?”她低语的时候,声音很像那吴侬软语,仿佛有人拿着一根羽毛在轻轻的撩拨自己的心。 “你不妨先说说看。” 怀在腰上的手臂紧了紧,他好看的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 不行,他理智还很清醒,火候稍欠。 “这江南好美啊。真让人留恋。” 媚眼如丝,却不去看他,伸出一只如玉般的手臂,承接着丝丝缕缕江南的明媚阳光。 “明天我带你杭州,那里的风光更美。” “真的?” 她终于回过头来,脸上的神色毫不遮掩地把心中的喜悦呈现在他眼前。看着她脸上洋溢着春意的笑容,他的心中也不觉满满的。 原来取悦她,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自然是真的。” “那…不管多美,我都不过是个匆匆路过的过客。哎!如此美景,为何不能长留在身边呢。” 喜悦高亢的音调陡然转低,带着一种不大真实的伤感。 “你想留在江南?”这才是她今天真正的目的吧? “你答应我的,不回宫!” 难得任性一把,没有国家和责任,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没有宫廷,没有所有的束缚,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在这个陌生的新奇的地方。 “好,我们就不回宫。朕一直陪你呆在这里可好?” 他呆在这里?那么偌大个国家该怎么办? “哎,……我虽然心里很愿意,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自私。”虽然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可是心却没来由的被感动,被牵动了。 败了吗?又败了吧!他总是知道人心最软弱的地方在哪里,如何拿捏分寸。 “还有一个办法。让朕不会食言。” “什么办法?” 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吗?虽然有思念,虽然难舍,可是也许可以一举两得啊。 他想她,可以来看她啊。而她想他,腹中还有个可以寄托相思的小东西啊。 “把皇宫改名!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紫禁城!” …… 他的声音为何如此恶狠狠的? “这一辈子,你都别想逃开朕的怀抱!哪怕黄泉碧落,朕也不会放手!” 那淡若清风的宣布,却让豆蔻没来由地抖了一下。难道,他有读心术吗? 同一时间,瘦西湖上,另一艘小一些的画舫上。 卢渊站在船头,眼睛始终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的大船。 “卢大捕头,不用看了,有我的人在,你还担心什么?” 欧阳洁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拎着茶壶靠廊柱上,单腿站立,另一只脚抬起来踩在船舷边的台阶上,那潇洒而不羁的样子,看不出一丝女人的气质来。 “笑话!” 卢渊回头瞪了她一眼,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踩在船舷上的脚,眉头微微皱了下。 “保护皇上,难道我堂堂巡捕房还需要洗手江湖没几天的土匪帮忙?” 欧阳洁的眸光闪了闪,然后释然一笑,似乎表示不和他计较,径自倒了一杯茶慢慢的品尝。 “表哥!” 似乎反倒是苏忆梅有些不能接受卢渊难得的恶言恶语,自小一起长大,还没看到表哥如此一碰就着呢。 她看看这个,再看看另一个,越看越觉得奇怪。 “你们两人怎么了?又闹什么别扭了?” 这个欧阳洁果然是唯恐天下不乱。能如此触动卢渊的人,恐怕也只有她了。 “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欧阳洁哧然一笑。 “我?我又怎么了?”他们两人斗嘴,怎么又扯上她了? “你说,他们在说什么?”欧阳洁眯着眼睛看着前面的那艘船上,正在上演的一幕好戏。 苏忆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脸不觉一红,又赶紧转开视线,落入眼的是那一池碧波荡漾的湖水。她脑海中陡然跳出一双如湖水般碧蓝色的眼眸来,在深深地注视着她。 紫禁城之一 这年的五月,圣得皇帝突然下令,将皇宫改名为紫禁城。 为表决心,他亲手写了龙飞凤舞“紫禁城”三个大字,让人制作了一个大大的镀金牌匾,挂在了皇宫的正门上,并且明令禁止再提到“皇宫”这个名字。 若有人违反,则要被罚禁言二十天,再犯则要加重处罚。官员则要被罚俸,商家则要被罚税银,普通百姓,就要被罚服劳役一天。 一两个月下来,顿时国库充盈了不少,许多村镇,城市的道路和堤坝也都修葺得非常完善。这也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两个月之后,金胜王朝上下,再也听不到皇宫两个字了。 这也就算了,毕竟不住在“紫禁城”里的人,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寥寥无几。可是对于后宫来说,这个禁令真的是……嗨,天怒人怨,也只能暗暗叫苦。 好在皇上也没有特别下令要如何责罚那些喜欢着自称皇宫的宫人们,只要小心一点,不要让贵妃娘娘听到就可以了,否则的话,只怕就要被赶出宫去,也说不定的。 不过,人的习惯总是可以改变的。慢慢的改变,早早晚晚总能改过口来。 皇宫改名紫禁城这还不算什么,毕竟影响有限。更叫人恐怖的是:整个后宫也掀要被翻天了:所有曾经叫做“某某宫”的地方全部要改名为“某某苑”,“某某殿”,“某某阁”等等。 比如说:坤安宫,就第一个改名为坤安苑。 苑?他当这里是书院,是花园,还是江南水乡的园林庭院啊? 皇帝还没有回朝,紫禁城,坤安苑,坤宁苑,乾元殿等几个预制的新牌匾就已经拿来了,替换了原来的匾额。 其他宫室来不及制作的匾额,则在后面陆续送来更换。 别的宫室也就罢了,可是连太后居住了近二十多年的福寿宫,也敢动,怎么可能不引起太后的抗议。 “荒唐!” 太后一拍桌子, “这福寿二字,是先皇赐给我的,谁敢换这福寿宫的牌子?倒让我瞧瞧!” 连先皇都端出来了,那就表示太后真的很生气。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尊皇上之令行事罢了。”奉命来更换匾额的小太监们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叩头,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打算。 见风使舵是在后宫中生存的基本法则。 谁都看得出,现在站在上风头上,最得势的是那位新贵妃豆蔻娘娘。皇上不但为了她而更改各宫室的名字,还在御花园大兴土木,改造修建亭台楼阁,打造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和园林庭院。 更何况她现在还怀着龙胎。若是生下皇子来,以目前皇上对她痴迷的程度,还不知道当今太子之位是不是会随之动摇呢。 (话说,这几个小太监是后进宫的,自然也不会有缘认识昔日的林贵妃,今日的豆蔻娘娘,于是以讹传讹,他们对于这位“新”娘娘的出现的官方解释,是深信不疑。) “怎么,狗奴才,竟然敢拿皇上来压太后了?”秦夫人瞪了那没眼力价的奴才一眼。 “还不快滚出去!” “是谁惹母后不高兴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从殿外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随后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他的目光先落在一脸不悦的太后身上,再依次扫过地上的那副盖着红布的匾额,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还有秦夫人脸上。 “皇上!” 秦夫人的脸白了白,勉强保持着镇定,屈膝行礼。 李昊天摆摆手,也不理会她,缓步走过来问候太后。 “母后身体可还安好?” “我老了,不中用了,难得皇上还惦记着哀家。” 太后叹口气,看着李昊天的脸色竟然有些哀怨。 “母后说笑了,朕虽然政务繁忙,可是对于孝道二字,还是记得的。” “是吗?皇上果真记得的。” 她的目光终于从他的身上,落在地上的匾额上。 “你这一去三个多月没有音信,不要说对我这个老太婆,就算对于留在宫中的结发妻子,儿子女儿,皇上只怕也没有放多少在心上吧?” 心说:回来了好多天了,也没见你的影儿,现在要冒犯祖宗,换匾额改名字这样的事情,你又记起我了? “朕忙于处理江南的事情,一时间倒是忘了。” 李昊天愣了一下,好半天才缓缓的开口了。 他果真是忘了,忘的彻底。似乎在他的心底,这皇宫中并没有他的家人,再也没有让他惦记,或者会惦记他的人。 没有利害冲突,没有利益纠葛,没有利用和被利用,没有责任和负担,唯一一个他惦记也惦记他的人就在身边,伸手可及之处,让他品尝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滋味。 江南之行,不光仅仅为了陪着豆蔻,他也暂时得到了解脱。那句想要陪她留在江南的话,虽然是要拐她回来的话,却也确确实实是发自他内心的最深处的想法。 “就算忙,派人来报个平安也好吧!难道你以为,我们也和皇帝一样无情,不会惦记你的安危吗?” “这个,是朕一时失察了。母后还请息怒。” 这一次李昊天是真真切切地感到愧疚。他果真是疏忽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风雨同舟这么多年了。 虽然太后不是他的亲身母亲,不管太后做过了什么,可是当年父皇走时,留下他们这一对弱妻幼子,当时多少窥觊皇位和国土,他们孤儿寡母,还有一样年少的王皇后,相互依靠着才支撑起天下危局。 “哎,我也没什么怒气可息。只是这各宫室的名字,是从祖皇帝沿用至今,先皇虽然有所增减,却不曾更改过。皇上这么大动干戈,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不喜欢吗?” 听到他诚心的道歉,太后突然不再生气了。 “也不是。”李昊天突然显露出少有的窘态。 “什么?” 太后看着他的样子,不觉瞪大了眼睛。 一脸困窘的李昊天,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还出现过? “在大佛寺的时候,她要出家,不肯岁朕回来,朕答应她不用回宫,她才勉强随朕下了江南。” “她留念江南不想回来,还拿朕前面说的话来堵朕的嘴。所以……” 山不转水转,皇宫改成了紫禁城,带她回来,自然也算不的是食言了。 “她怀了孩子,还是不肯随你回来?” “不肯。不知为什么,现在的她脾气变得很乖张。” 李昊天一脸诚恳求教的神色,仿佛第一次遇到妻子怀孕而不知所措的丈夫,让太后不自觉的开口为他答疑解惑:“女人怀孕的时候,心情起伏自然会比较大,而且……” 话说到一半,太后突然住口了。她的视线转开,看到一旁的秦夫人虽然依然一脸严肃,可眼中分明有笑意。四周的侍女们都个个低下头去。 他所作的一切,难道都是为了她——林豆蔻吗? 紫禁城之二 他是一代明君,圣德皇帝,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如此低声下去,委曲求全。他,还是那个傲视天下,是女人如无物的李昊天吗?这就是她余生的依仗,国家的支柱吗? 而她,却也差点被拐了,傻傻地当一个规劝儿子放开胸怀的婆婆。 “皇帝!” 太后突然加重了语气。似乎太后的这一声叫,终于打破了李昊天精心制造一个魔障,周围的气氛变得有些冷凝。 李昊天向地上跪着的太监们做了个手势,他们赶紧抬着匾离开了。秦夫人也知趣地带着侍女们退了下去。偌大的屋子里,只留下母子二人。 “朕知道,这福寿宫,是父皇写给母后的。母后不喜欢改,就不用改了。”李昊天先开了口。 “你想通了?”她有些不敢相信他如此轻易就放弃了。 “不过,母后以后就不要强迫豆蔻来这里了。” 那意思是:福寿宫还是福寿宫,以后这贵妃早晚对太后的叩安和问好,就都免了吧。孝道让别人来尽,林贵妃从此可以不必理会太后召见的懿旨。 太后身形一僵,本能地反问: “为什么?” 她明白,原因绝不是福寿宫不改名字这么简单,而经验告诉她:结果也绝非她和林贵妃两不相见如此而已。 “朕不能失去她。” 李昊天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直面这太后,目光坦率而坚毅。 “说句不孝的话:朕就算是失去了这江山社稷,失去了这天下,失去了这宫中所有的人,却独独不能失去她。” “昊儿!” 多少年了,他不曾被这么叫过了?太久了,久到快要忘记了,他也曾经年少过。他也曾经,是某个人的儿子,是某个人心头的一块肉。 太后这声发自肺腑的叫声,让李昊天彻底放松了最后的戒备和伪饰,眉宇间浮现了一抹淡淡的忧郁。 “这么多年来,朕都很寂寞。” 太后忍了忍,才忍住了没有抬手去拂开他拧在一起的眉毛。 “无论这宫里的人有多少,朕一直都很寂寞。” “人人都以为做一个皇帝,富有四海,享尽天下荣华,掌握着无上的权利。可母后陪着父皇一路走过,您该知道的,做个皇帝该有多么寂寞。一身的难以推卸的重任,无人可以分担,满腹的心事,没有人可以诉说。每一句话都要思量,每一个喜乐都不能轻易表露。” 容易做的是昏君,不必承担责任,只管享受权力与好处。难做的是明君,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天下苍生的安危祸福。 人在高处的寂寞与孤独,只有品尝过的人,才知道是什么滋味。 “若是没有遇上她,朕也许就会如此孤独寂寞地过一辈子。安心于政务,寄情于国事。殚思竭虑,不以为苦,也毫无乐趣。” 长吸一口气,李昊天露出了一抹苦笑。挣扎过了,已经输了,输得很彻底。是输给了自己的欲念,还是输给了不能独享的寂寞? “朕刚开始就知道,她对朕就像一种毒药,一旦品尝了,便再也不能戒掉。可是,朕还是不能抵制那种诱惑。一次次逃开,却又忍不住一次次靠近她,拥有她。一旦尝过了那种甜美的滋味,便从此再也无法忘怀。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生活变得有了乐趣,就连天空也仿佛增添了许多色彩。” “昊儿!” 不同的两个男人,为了两个不同的女人,却对她说出了相同的话。这就是宿命吗? 如此相似的轮廓,如此相似的眉眼,只是眼前的这一个,神色多了几分属于他母亲的美丽,眼神中更有决然不肯放弃的坚毅。 “母后,你相信吗?当她居然敢逃出宫廷,十二道金牌也不能召她回来的那些日子里,儿臣活得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只觉得这偌大的皇宫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似乎,天也好像变了颜色。漫漫长夜,孤寂得让人窒息。那些昔日习以为常的政务,突然成了沉重的负担。” 李昊天苦笑着。 这些连对豆蔻都不曾说出口的话,今天却一口气全都端了出来,只为了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既然不能放她自由,总要给她一个安全平和的环境。 太后点点头,时间也不过过去了三四个月,那一段宫里宫外都鸡飞狗跳的时光,她自然不能不记忆忧新。 “母后,豆蔻正是我要的那一个。有了她的陪伴,宫中的岁月就不再孤独寂寞。剩下的路,我并不想独自一个人走。” 儿臣?我?他向来在她的面前自称为朕,今天却肯开口自称一句儿臣? 太后的心颤动着,不能自抑。 多少年的恩恩怨怨了,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有什么不能改变的?聪明如她,怎么不懂得如何审时度势?虽然不曾生他,可是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忍心让他痛苦如斯? “可是,难道一定是她吗?是林家的女儿?即便你用了多少障眼法,可是,林豆蔻就是林紫棠,林文岳教养的女儿,你该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这该是她唯一介怀,唯一应该提醒他的。不管如何,不能为了儿女情长,真的拿祖宗的基业开玩笑。 林氏一族在朝堂上如何作威作福都不要紧,她知道,只要皇帝清醒,什么人都无法动摇朝廷的根基。 可是若是林家从皇帝身上动手,居然能撼动主宰他的意念,那么事情就变得可怕了。 “难道母后不知道嫁鸡随鸡的道理吗?她如今是我的妻子,李家的媳妇,而不单纯是林家的女儿!难道母后心心念念的,是王家的荣华富贵吗?” 即使是,也不会伤及李氏皇朝的根本。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会一直纵容她在暗中把持后宫,今天在会如此浪费口舌,说动她,与豆蔻和睦相处。 太后无语,沉默了半响才又开口了: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母后放心。儿臣心里有数。” 太后根本就不曾了解过豆蔻。 她不曾向他为自己,或者为她的娘家,谋取过任何好处,甚至,也不曾过问过他在朝堂上对林家所做过一切。即使他强迫林文岳回家养病,豆蔻都不曾为此向他求过一次情。 屋子里的两人都沉默了。似乎各自在心中思量着什么。过了好久,太后才又开口了: “你放心,她在宫中是安全的,不会有人对她不利。” “噢。” “你今天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吗?” “母后。”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哀家也不会拉着她参加什么后宫的聚会之类。” 那孩子应该是很介意这些的吧。空担了善嫉的恶名。如果可以,又有哪个女子会希望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呢? “她还是母后的儿媳礼不可废吗。” “不管怎么说,她生下了太子,如今又怀有身孕,算是李家的功臣。你宠着她点,也不算是过分。让她好好的养胎吧,哀家该做的,自然不会少了。” 有句俗话说得很好:响鼓不用重锤。 “哎,代我和她说声对不起。哀家本来也不想的。” “什么?”不知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明白,李昊天一脸疑惑的看着太后,让她不觉也有些心虚起来。 “紫金花的事情。哀家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么毒辣。哀家,并不想要她的命的。” 怎么,最后把话还是挑明了? 紫禁城之三 站在“坤安苑”前,李昊天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宫苑中的建筑,显得过于空荡了,留白过重,而缺乏画龙点睛之笔。 坤安宫虽然比不上他的乾元宫气派宏大,却有着独属于他的温馨。 虽然那天对太后说那些话,是为了化解太后对豆蔻的敌意,一举杜绝未来的日子里,豆蔻可能会遇到来自这后宫的所有危机。可是,那天的很多话,也确实是出于他的真心。 这次的江南之行,在品尝过了与她相知相守的甜蜜日子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所住的乾元宫冷冰冰的,简直不像是人居住的地方。就连独自坐在养心殿中处理政务,也觉得是一件寂寞冷清而辛苦的事情。 “何顺。” “皇上?” 何顺知道皇帝一定又有了什么新奇的想法,赶紧集中精神准备应对。 “你说,在这座坤安苑中添盖一座楼,怎么样?” 何顺一本正经,很认真地顺着皇帝的眼神看了看坤安苑的整个建筑,点了点头道: “皇上圣明。若是在这后院的花园之中,建一座两层的八宝玲珑塔楼,那么整座宫苑便变得活起来了。” “不,要建个三层的楼。” 李昊天用手向上比划了一下:“不但可赏荷塘之境,还可以眺望整个紫禁城。” 若是在月下与她携手登楼,是否会有乘风归去,登临琼楼玉宇仙界的感觉? 还可以在二楼辟出一间暖阁来,供他处理政务。即便她不能陪伴在侧,也知道她就在不远处。 当然了,额外的功用就是:再也不用怕她会再逃掉了。 “可是,皇上,这,这可是越制……” 皇宫——哦,不,这紫禁城里,一个后妃居住的宫苑里的建筑,怎么可以,比皇上住的乾元殿,甚至比前宫的大殿还要高呢? 就连紫禁城前面最高城楼,也只不过两层半高而已。 “越制?” 李昊天的眉毛微微的挑起,很不爽地看向何顺,让他赶紧垂下头去。心说:这可不是我说的越制啊,奴才只是提醒您而已。 “朕要用,哪里来的越制之说!” “皇上要用,越制自然是不存在的了。” 何顺见风使舵的本领早就炉火纯青。他早就明白了,何时何事可以向皇上谏言,何时何事最好点到为止。 “通知工匠,把图样先拿来给娘娘选。明天春天就开工。” “是。” 说是他自己要用,不还是要娘娘亲自选图样?事关这位“新宠”豆蔻娘娘,他最好还是闭嘴。 何顺停住脚步,看着李昊天独自走进坤安苑。叮咛小太监小心在门口候着,侍卫们守候在宫外,然后他也溜去找门房喝茶了。 经验告诉他,皇上来了这里,恐怕不到明日早朝是不会再走了,而且一时半会儿,用不着他了。 用糟透了这个简单的词语来形容豆蔻此时的心情,是再恰当不过了。 离开了风景优美的江南,被李昊天拐回了这死气沉沉毫无自由的宫里,这是她心情不好的第一个理由; 和那两位刚刚深交的知交好友分别,而且此生再见无期,这是她心情低落的第二个理由; 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宫里又开始了孕吐的恶劣反映,这是她心情糟糕的第三个理由; 如果非要为她此时快要濒临爆发边缘的坏脾气找第四个理由的话,那么玉儿手里端着的那碗黑色的药汁,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豆蔻正斜倚在太妃椅上假寐。 她身上一袭宽松的白衣,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散乱在绣满并蒂莲的软垫子上,一块白色绢丝的手帕盖着她半张脸,只露出丰润的红唇和秀挺的鼻子。 她身边的地上凌乱地放着几本书,,微风从开着的窗户中吹进来,撩拨着书页的纸张,发出刷刷的声音。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让李昊天的心中微微一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随着小玉的出现,一股混合着草药和甜品的味儿便飘溢在整间屋子中,从窗外看去,那躺在软榻上的人儿,分明微微皱了一下鼻子,然后便把头转开了。 “小姐,该起来喝药了。” 小玉轻唤了几声却不见人应,索性走过来,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案几上,打开来,又叫了一声。 “小姐?” 她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小姐,你怎么又躺在这里睡了?都是做了娘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爱惜自己?…好了,该喝药了。” 小玉过去关上窗户,收起书本,拿了条被单搭在紫棠身上,刚想扶她起来,却被她伸出一只手拦住了。 “你不要过来,我,不,吃,药!”她的声音带着几分任性,还有一些让人心疼的恨恨之意。 “我身体又没病,为什么总要拿难吃的黑药汁给我?” 就算是那静心调制的药膳,也让她感到反胃。太后不知和她有什么仇,紫金花害不死她,就要用这种方法来慢慢折腾她吗? 怎么才几个月不见,连小玉也成了她们一伙的了?难道她是要报她把她抛在宫中的仇吗——哎,小玉,不是小姐要错怪你,怪就怪,为什么你总是伴随着这难闻的药味出现呢!而且还要在她心情如此黯淡无光的时候出现? 豆蔻伸在半空中的手又缓缓垂下来,放回了软榻。 “小姐?!…就算药不想吃,饭总要吃的吧!” 这次小姐回来,明显地变得比以前更加无所顾忌,甚至肆无忌惮了。是皇上太过纵容她了吗?还是她根本就是在用这种近乎放肆的方式,来试探皇上的心意? “不想吃,让我再躺一会儿吧。” 小玉刚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身后有轻浅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微微露出了笑意,欠了欠身子,便低下头走了出去。 李昊天慢慢走到软榻边,挨着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豆蔻躺在那里没有动,两人都没有开口,可她心里却知道是他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身上那好闻而熟悉的气味,让她烦躁不安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原本上下翻腾的胃袋,也似乎不再作怪了,居然感到有些饿了。 “我饿了。” 她听到自己开口了,声音有些撒娇,有些委屈,还有些些的无赖和霸道。这是她吗?连她自己都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这样的她,他还爱吗?他还能忍受多久呢? 冷宫之一 冷宫,一座近乎被忘记,被废弃的宫苑。说它是宫苑,不如说是几间勉强可以住人的荒芜小屋。 豆蔻一步步的向前走,越走,心里愈是冰冷。 难道这些日子,紫藤就是在这种地方度日的吗? 虽然二叔家的生活比不上左相府,可是也是富裕的官宦之家,生为独身女的紫藤所受到的照顾,只会比自己的更加周全细致,也因此,造就了紫藤睨视天下性格,谁都不放在眼中,连皇帝在她的眼中,也只不过是副穿着龙袍的臭皮囊。 “娘娘,您还是不要进去了,我进去把她叫出来吧。”一起陪同前来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把豆蔻拦在了门口。 贵妃娘娘现在正身怀有孕,而这冷宫中又生僻寒冷,到处是陈年的灰尘,连地上的道都不清爽,如何能进得。 若是娘娘有任何差池,别说他一个小小太监,就是大内总管,怕也担待不的。 “不用了。” 豆蔻摆摆手,让他闪开。 以紫藤的高傲,只怕受了这样的委屈,一定会视为奇耻大辱,现在一定已经要死要活了,若她再命人把她拎出来说话,只怕紫藤就会误会这一切都是她设定的局。 豆蔻并不在意她对自己的看法,可是由此而让父亲在二叔面前难做人,就不好了。 更何况,紫藤还是在二夫人的撺掇下,才会想到入宫的。 “你在门口侯着,我自己进去就是了。” “娘娘,这可使不得。怎么着,也要有人陪同才可以啊。”小太监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连连摆手。 “里面是我的妹妹,你还担心她对我不利吗?”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担心娘娘……”皇上,赶紧来救我啊! “算了,你就在里面的门口等着吧,真有什么事,我叫一声,你不就听见了了?” 走进一片荒凉的庭院,豆蔻缓缓推了推里面的大门,只听吱呀一声,乌黑色木头大门便大开了。 屋子里面虽然稍稍比外面清洁整齐一些,显然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可是却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冷宫中应该会有两三个年老些的宫人,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 “紫藤,紫藤?你在吗?” 豆蔻一边叫着,一边往里走,依稀能听见里面的屋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显然这屋子里还是有人在的。 “紫藤,你在里面吗?是我啊,紫棠啊。” 里屋响起了“砰”地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然后便模模糊糊听见有人答应了一声,那声音有些熟悉,可是那有气无力声音却让豆蔻的心不觉一跳:难道说,紫藤出事了?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不觉加快了步伐。 里间的屋子,比外间更黑,窗户被封上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糊着好几层厚厚的窗户纸,基本上没有阳光透进来,靠近门口的地方点着半只白色的蜡烛,很像是那种人家出殡时用得白蜡烛,闪烁着白惨惨的光,点亮了昏暗的屋子里两尺见方的地方。 豆蔻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努力适应了一下屋里的黑暗,便看到里面靠近床的地方,地上躺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身子起伏着,还伴随着喘息声。 “紫藤?” 地上的影子抬起了头,赫然正是紫藤,只见她只穿着一件素色的中衣,披头散发,一副容颜憔悴衣衫不整的样子跌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豆蔻,略略消瘦的脸上是是十二分无法相信的表情。 “是,是你,你怎么会来?你来做什么?” 豆蔻走过去要扶起她,她却一甩手自己扶着床沿站了起来,依然怒目瞪视着她。豆蔻微微叹了口气,退后了一步。 “我……我回宫了,来看看你。” “你为什么回来?你回来了,我,我怎么办?” 她在冷宫中呆了几天了?每日煎熬地过着这不知晨昏的日子,简直比坐牢还难受。支撑她挺下来的唯一信念,便是等到有朝一日皇上能够回心转意,重新召见她。 也因此,她一听到豆蔻的声音,便被吓了一大跳,希望落空的震惊让她居然从床上跌落下来。 “我不回来,你呆着这冷宫之中,又能怎么办?” 豆蔻感到好气,又好笑。相当初,被羁押在冷宫中的紫藤,也是李昊天诱惑她回来的筹码之一呢。 她不回来,难道紫藤像这样在冷宫中呆一辈子吗? 她自然明白紫藤的真正心思是什么。可是她没想到的是,在经历了那么多后,过了这么久的时间,聪明如紫藤居然还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在当初“那样”的情形下,李昊天都没有接受她,那么穷此一生,他也不会接纳她的了! “如果你不回来,早早晚晚,皇上总会发现我的好!可是现在你回来了,我先前受的苦,不是都白受了吗?”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而她相信皇上还是喜欢她的,只是一时间面子上过不去而已,否则得话,又何必派大内侍卫守候在冷宫外门口呢?分明是害怕失去她吗! 可是,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守候在冷宫门外的大内侍卫已经被撤走了,她却视若无睹,依然抱着那一线的希望数着日子,不知道外面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向来不屑于那些独守空屋,满腹闺怨的女子,以为自己能够免俗,可是她却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已经步入了最为不屑的怨妇行列——而且是一个未曾得宠,未曾真正被接纳的弃妇。 “紫藤。若是皇上能发现你的好,又何必在乎我回不回来?” 豆蔻叹了口气。为什么骄傲的紫藤,也如此想不开?收了如此大的罪,也学不乖吗? 男人,难道永远是女人的宿命吗! “皇上若是喜欢女色,天下多少绝色找不到,又怎么会在乎冷宫里的你?” “那么说,你是来看我的笑话,趾高气扬的回来,看看我输得有多惨吗?” “若我不来,你以为凭借你的一己之力,能够走出这冷宫吗?” “我宁可呆在这冷宫一辈子,也不愿意见到你回来!这样一副神气活现样子出现在我面前,分明是在取笑我的失败对吗?” 紫藤步步紧逼,瞪视着豆蔻目光,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冷峻的光芒。 与其说她在乎皇帝喜不喜欢她,不如说她更在乎自己和豆蔻谁更稍胜一筹。 自小到大,豆蔻都是她超越的目标,她一切努力的方向,就是终有一日,要比豆蔻高出一头去。 可是,豆蔻事事都比她强:出众的相貌,傲人的家世,卓越的才华,还有两个疼爱她而天下闻名的兄长。 她这一次满怀信心地取代她,以为既然豆蔻已经败走麦城,她尽可以趁此机会一雪前耻。谁知,却一脚踩落了万丈悬崖。 她不甘心败得那么惨。若是她真的出了家,两人都败了,也就罢了,只不过是谁比谁更惨些罢了。 可是她却又回来了,而且还如此趾高气扬,派头十足地出现在她面前。 让她如何能够甘心服气! 冷宫之二 林紫藤自觉的在冷宫中熬过了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光,从满怀希望和憧憬的人生最高顶点之处,坠入了耻辱与绝望的深渊中,单凭着一丝渺茫到无望的希望支撑着自己。 此时她站在屋子的里面背光处,看着从外屋阳光中走来的豆蔻,心中除了更深的绝望,便是更大的耻辱。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回心转意的皇上?为什么不是心存怜惜皇后?为什么也不是她最最亲近,寄予厚望的家人?而是她——林紫棠,处处压自己一头地堂姐,她在人生的低谷处最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看看她,一身华贵的宫装,绫罗绸缎,香氛缭绕,熠熠生辉,再看看自己一身素白的中衣,十多天没有换洗的衣衫甚至透着一股异味。 她头上的发饰和珠宝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中依然光彩夺目,映衬着她的脸色也显得红润而艳丽,而此时的自己却形容憔悴,衣衫不整,发丝如一团乱麻一样披着。 她,林紫棠,高贵美丽大方,如盛开在御花园中花中之冠的牡丹,而她,林紫藤,卑微如一棵路边不起眼的小草,两下一比较,多么的惊人,多么的对比鲜明啊! “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啊!!” 林紫藤一下子顿住了脚步,扶着墙,身子软软的靠在墙上,泣不成声。 “紫藤!你不想我来,难道你想要在这冷宫中呆一辈子吗?” 她如此又哭又叫的,莫非是在这冷宫中呆傻了不成! 豆蔻又是一叹,不明白她到底在闹哪门子的情绪。 为了让她甘心回宫,李昊天早就下了圣令,要由她亲自出面,才能放紫藤出冷宫。可自从回宫后,因为一路舟车劳顿,她又孕吐不止,身子一直没有养好,李昊天根本不让她出坤安苑。 她想要紫藤早一日走出这冷宫,这才趁李昊天上朝时偷着跑过来,原以为她看到亲人会高兴的,谁知,她却是这样一副不愿意相见的样子。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 “他?” 难道仅仅一面之缘,紫藤就爱上了李昊天吗?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紫藤守在冷宫中都好几个月,还任然没有死心,没有觉醒。 豆蔻虽然知道那一夜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肌肤之亲,可她的心却没来由的有些不舒服起来。 难道这就是的爱吗?一但知道对方属于自己,各种情绪就会自动袭上心头:独占,霸道,眼里不揉沙子,容不下其他任何一个第三者! “皇上不会来的,紫藤,你就死心吧。” 恐怕李昊天根本就不记得紫藤长什么模样,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搞清楚。若不是想要用她作人质逼豆蔻回宫,只怕早就把她送到内务府以欺君之罪处置了。 从他对温妃的无情,就可以看出,对于敢于轻捻龙须的女子,李昊天根本没有任何怜香惜玉之情。现在想想,他对自己还真是一忍再忍,够宽容的。 “死心?不,不,我……”入宫一遭,不曾享受半日的荣华,只是到冷宫中走一遭吗? “紫藤,忘记二夫人对你说的话,我让人送你回家吧。”豆蔻苦口婆心,心平气和地努力说服她。 “回去?你说的容易,我怎么回去?我回去了,又有什么脸见人?” 虽然皇上不曾真正碰过她,可是那样近乎光裸着身子与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她作为一个千金小姐的名节已经毁了。 “不会的,除了家里的几个人,外人不会有人知道你入宫的事情,而且……” 为了皇家的尊严,就算是史书上,替身这一节也要小心翼翼地掀过去的。 “皇上已经要了我,难道还能原样把我退回吗?”紫藤咬咬牙,突然语出惊人。 既然紫棠堂姐已经回来,而且看起来十分风光的样子,很显然她一定又重新得宠了,那么她若想留下来,而且可以早早有出头之日,那么只有孤注一掷,走这自古华山一条道:靠着裙带关系,让皇上爱屋及乌,最后移情别恋。 “皇上要了你?” 豆蔻眉头微微挑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淡去,神色变得沉寂漠然了下来。 “难道你没听说,我被打入冷宫时的情形吗?你认为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还是清白的吗?男人吗,哪里会推开到嘴边的肉?哼,皇上也不过如此而已,只不过更加翻脸无情罢了!” “你说皇上要了你,这句话是真的吗?” 真与不真,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他是皇帝,她不可能要求他从此不碰别的女人。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可是豆蔻却感到胸口闷得慌,似乎孕吐的感觉又要来了。 “难道我会拿这样的事情来编假话吗?”紫藤努力挺起腰杆,看到豆蔻脸上闪过的那抹失意,心中居然有些报复的快感。 “就算是皇上那夜真的要了你,赵氏,崔氏,都已经封了妃,甚至连生了三公主的温妃,都被送到了离宫,你还不觉醒吗?” “我和她们不一样,不然的话,为什么她们都被送去了离宫,而独独让我去冷宫?还派人看着我?”现在冷宫在紫藤的眼中,反而成了区别与他人的荣耀。 “紫藤,你很想呆在宫中吗?出宫去,找个如意郎君嫁了,过平凡和乐的日子,不好吗?”豆蔻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胸腹中的翻腾的感觉。 “天下的如意郎君,有哪个比得上皇帝?” “那么说,你爱的是皇帝,而不是李昊天这个人?” “笑话,他很有才吗?很俊美?很年轻吗?他若不是皇帝,我又爱他哪一样?” “既然如此,你在这里慢慢等皇上来看你吧,或许假以时日,他回想起你来,重新宠爱你也说不定。”为了权势而爱的女人,实在不值得浪费她太多的心力。 “你,你不帮我吗?”紫藤瞪大眼睛,不相信的看着转身要离去的豆蔻。 “我帮不了你。我走了,你要吗早早出宫回家,要吗就留在这里。悉听尊便!” “不,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走!” 她张开手臂扑了过来,看到她扑来之势太猛,豆蔻连忙向旁边闪了一下,谁知闪躲的动作稍稍大了些,一下子岔了气,肚子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哎哟!”坏了,千外不要伤到了孩子! 她刚要张口叫外面等候的小太监进来搀扶自己,一转头却看到惊人的一幕。 屋里着火了! 冷宫之三 着火了! 一切的发生都在极短的时间里,一切的事情却又发生地极快。 紫藤扑上来,被豆蔻闪开,没抓到豆蔻,却把墙角小几上一盏油灯全都打翻在身上,偏偏那半根燃烧的蜡烛也一同跌落下来,火星子四下散开,落下了在地上,和身上,灯油上顿时着了起来,四下火起。 紫藤吓得向后躲去,身上的火却连带着燃着床帐,一股阴森森的风吹来,火借着风势,眼看着越着越大。 紫藤已经疼得满地打滚了。 “快来救火呀!” 眼见得情形无比紧急,豆蔻冲外面大声叫了一声,一时间也顾不得自己的肚子疼,跑过去端起窗子边上半盆洗脸水,哗的一声全都泼在紫藤的身上。 紫藤身上的火霎时灭了,可是那床帐上的火又燃着了被子,火势越来越大。 紫藤经过了惊吓,已经忘了反映,呆呆的站在床边看着那越燃越大的火势,任凭豆蔻用力拉她,叫她,也没有反应。 火焰炙烤着,烟雾弥漫,豆蔻好容易拉着紫藤退到门口,突然觉得腹部的疼痛越来越厉害,赶紧扶着墙站定,一时间动弹不得。 就在这危机时刻,外面的等候的那个小太监带着人终于打碎了房门,冲了进来。 看到屋里的情景,再看到豆蔻捂着肚子靠墙呻吟,所有的人都吓坏了,赶紧把她扶到屋外的她来时乘坐的轿辇上,其余的人打水救火。 屋外清新的空气,让豆蔻终于感觉好些了,肚子的疼痛感似乎也慢慢缓和下来。她一口气刚顺过来,就吩咐小太监去救紫藤。 “快,快把她拉出来。” “娘娘不用担心,人已经救出来了。只是这房子…恐怕不行了。” “人没事就行了。” 她总算是放下了心,这座阴森森的冷宫烧了也好。省的留着害人。 “娘娘,赶紧回宫吧!您动了胎气,已经打发人去找太医了,只怕皇上知道了,该生气了。” 小太监的一句话提醒了豆蔻:“派个人,马上把紫藤送出宫去…嗯,直接送回林府吧,” “娘娘,您不再见她了?” 想也知道,一定是那个紫藤小姐不忿豆蔻娘娘比自己好,想要谋害娘娘,却差点伤了自己。这样的事情在后宫中见多了,可是难得是娘娘如此大度,不但要救她,还要放她自由。 “不用了,现在和她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带上我的口信,就说不用等了,让她自己找个人赶紧嫁了!” “嗯…是。” 后宫中的女人还能出宫嫁人,他还真是头次见!不过,不得不说这是最仁慈又最彻底地解决方法了。 “要快!” “……是。” 这时候,轿子已经走在回宫的路上,小太监想了想,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娘娘,皇上说了,这位紫藤小姐,还有离宫的几位都任凭你处置,您又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她出宫嫁人啊?” “哎,你不懂的。” 李昊天若是知道了,因为紫藤而让她动了胎气,差点伤到了她自己和孩子,只怕紫藤不死也要脱层皮,没那么容易就重得自由。 不过,只要紫藤出了皇宫,进了林府,皇上但没有再上林府要人处罚的道理。 李昊天刚下朝,就听到了豆蔻差点流产,和冷宫被焚的消息。 不用问他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回到坤安苑,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豆蔻,想到可能会发生的危险,李昊天只觉自己的心脏还真是强健,受得住这样的惊吓。 他气也不是,不气又不甘,最后还是忍不住柔声责备道: “身子不方便,就该好好养着,你怎么还这么淘气,去什么冷宫呢?” “是你说的,紫藤任我处置的。”他还用这个要挟过她呢! 豆蔻撇撇嘴,眼神往别处溜。她不是很记仇,不过,在自己理亏的时候,动用一下这个“武器”反抗一下,也是人之本能。 “那也不用你亲自去啊。” “不去,怎么可能听到那么精彩的话?”豆蔻小声咕噜道,李昊天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自己却越说越气。 “你居然让人放她走。是害怕我对她不利吗?” “她说,你要了她。” “什么?”一时间,李昊天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信息。 “她说,那夜你要了她,你要对她负责。” 眼角稍稍的想斜上方挑去,偷偷地看向他的脸,却看到他笑了。那笑容起初只在他的眼中,慢慢地扩大,随着那微扬的嘴角,扩散开,终于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灿烂笑容。 “是,是真的吗?” 这是什么状况?那个生气的李昊天呢?居然为她这句话而笑了?还笑得,笑得,那么好看?! 他很高兴她知道了这件事情吗?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你又会怎么处置你的堂妹?” 他的眼神中分明有某种期待,又有一些忐忑不安。是害怕她说出伤人的话吧? 可是,这种事情,哎,怎么能让她大度宽容的掀过去,哪个女人碰上这样的事情不会使性子,闹脾气,甚至赌气? 比如说,上一次选秀的事情…(她终于承认,哪怕只是在心底承认,上次的选秀,她之所以为他选了好几位秀女,还把他送的荷花香包送人,只要不是因为大度,而是在赌气。) 可是,他是皇帝,生长在一个特别的环境,他所认知的爱,是另一个样子吧。 她爱他,所以也只能按照他所认知的让他知道。 “这……她并不真心喜欢你,你,嗯,也应该不喜欢她吧?我,我觉得,还是让她出去嫁人比较合适。” 终于,她又看到了那朵灿烂的笑容。 李昊天自己心中最清楚,自己此时是从未有过的满足和放心。 即便是她的堂妹用这样暗昧不明的谎言求她,她也不曾放弃自己,或者大方地把自己送人。 “假的。”他握着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目光,坦承道。 “什么?” 他的脸这么近,笑容如此迷人,豆蔻的头脑已经有些糊涂了。男色啊,他怎么又要对她用这招美男计! “她说的是假的。那也我虽然碰了她,却没有要她。因为……” 李昊天说着,低下头来,嘴唇刷过她的红唇,与她耳鬓厮磨,“她不是你。” 因为她不是自己?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如此寄望,以后他也不会碰任何一个不是她的人吗? 人,果然是贪心的。还是清醒些比较好。 “昊天,你为何把朱昭仪也发配到了离宫?” “你以为,那紫金花的事情,是谁挑起了的?” “怎么是她吗?” “还有阮美人刺驾,也少不了她一份儿!” “呃?” 真看不出,朱昭仪城府如此之深。 冷宫之五 二夫人 这位二夫人,也曾十月怀胎同样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豆蔻,可是为何对自己的女儿一点也不亲呢? 一屋子的人都在提心吊胆,她为何独独看不出丝毫着急来呢? 李昊天刚刚自心中涌起的对天下母亲的敬意,顿时打了折扣。 豆蔻从来不说,可是李昊天却知道她有多在意自己的母亲,这位偏于冷傲的二夫人。 母爱是多少也无法弥补的。他和她一样,也在年幼的时候失去了母爱,曾经他为此而怨天尤人,甚至多年来对分开自己与母亲的父皇不能谅解。 可是时至今日他却觉得自己比豆蔻要幸运些,虽然宁贵妃早逝,可是知道她给过他八年无微不至的母爱。 而豆蔻,从小到大,面对的却始终是现在看到的这样一张冷面孔。 他的母妃以及香消玉殒多年,可是她的母亲还在,一切还可挽回。 她在里面受苦,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那么多。 虽然一想到这位二夫人曾经使计让豆蔻逃开他,心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此生再也不会见到她。 “二夫人。” 所有的人都奇怪地看着皇帝跨出几大步,远离了通往内室的门,朝着林文岳的二夫人缓缓开口了。 “陛下!” 二夫人收回目光,垂下目光,微微弯了下身子,算是行礼了。 好大的派头!果然有皇帝丈母娘的风范。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二夫人微微一鄂,似乎对于皇帝这句问话有些奇怪。抬起头,眼睛顺着李昊天的目光看向那绣着凤纹的锦缎门帘。虽然一波阵痛过去,里面依然断断续续的传出豆蔻的呻吟声。 她那波澜不兴的的眼神几不可见地一黯,又恢复了正常,依然垂下眼帘,盖住了所有有的没有的情绪。 与此同时,林文岳投过来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他怎么会不明白皇上次句问话的由来呢。 “女人生孩子大多如此,有什么好担心的?” 二夫人的说话有些干巴巴的,可是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无情, “而且她这不是头胎。” “她怀天佑的时候,你担心过吗?” 还记得他当时为了督促豆蔻按时吃药,曾经特意准许(实则是暗示林文岳)让她来探视过豆蔻。可是从她走之后豆蔻黯然的神情中也可以看出来那种“关心”是什么程度的。 “她是皇家的媳妇,生育的是龙子,轮不到臣妾担心的。” “你这是在抱怨?” 李昊天深吸一口气,冷冷的语气中已经隐隐有了一股压抑的怒气。 “还是在推诿?” “臣妾该死,不敢抱怨什么。” “你……” 仿佛伸出拳头,却打在一团棉花上,李昊天生平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作为她的母亲,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关心她吗?” 这是句质问的话,可是话中却带着三分的诚恳和三分的恳求。李昊天这是替豆蔻问出了她心中的不甘,问出了她心中自始至终郁结不开的心结。 她一直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可是身边所有关心她,亲近她的人,却明白她笑容里无法消解的失意和惆怅。 他居然放下天子之尊,替她问出心底里最深处的话,愿意为她向一个他生平最不想打交道的人开口。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看向二夫人的目光中写着不满和催促,林文岳的目光中还包含着一种内疚和忏悔。 二夫人沉默了片刻,终于又开口了,可是她的语气却还是刚开始的四平八稳,一脸雷打不动的平淡神情,着实让人看着生气又无奈。 “臣妾已经做了该做的,不知道皇上对臣妾不满什么。” “朕不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作为母亲该给她什么!” “从小到大,她什么没有?到现在有了儿子,有了身份地位,有了皇上的宠爱,还缺什么?” 似乎被逼得一时间忘了君臣之礼,二夫人的声音也突然变得高亢起来,不过依然没有大到足以传进里屋去。 她似乎也在有意无意中躲避着屋里不断传出的痛苦的声音。 “臣妾真的不懂!” 她说着向后退了一步,李昊天隐隐察觉到,虽然她态度恭敬而守礼,可是似乎对于皇权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敬畏之心。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林文岳在二夫人的身后低低叫一声,让二夫人的身子一震,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小薇!” 只见二夫人那自始至终铁板一样的神情,随着那声轻唤陡然绽裂,破碎成了一片片。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小薇?这估计是她的闺名,也或许他们夫妻间的昵称吧。 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让豆蔻高兴就好。这种事情,既然贵为天子的他强迫不了,那还是交给林文岳吧,身为她们最亲近的家人,或许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 李昊天冲林文岳使了个眼神,林文岳远远冲他打了个拱,那意思是:放心,交给我好了。 就在此时,里面豆蔻的呻吟声突然变得剧烈而频繁起来,间或传出产婆要她用力的鼓励声。所以人刚刚松弛的神经又都绷紧。 几乎不用太医诊脉报告,大家都知道关键的时刻已经到了。 李昊天笔直地站在哪里,谁也不理,再也不说一句话,目光径直灼灼的看着里屋,仿佛能够穿透那堵分开他和她,割开了里外的墙,看到豆蔻正在痛苦中挣扎着。 屋里安静地仿佛能分清每个呼吸的声音,听见每个人心跳的节律。 不知又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一样长,在豆蔻的声音变得渐渐衰弱,渐渐无力的时候,里面终于传出了一声响亮而清脆婴儿的哭叫声。 “哇~!”好冷啊,好亮啊,好乱啊! “哇~……”这是哪里啊?我要我妈妈! “生了,生了!” 一个产婆颤颤颠颠地从里面跑出来报告喜讯。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又是个皇子!” 又是皇子?这对子嗣艰难的皇室不啻是天大的喜讯。所有人的脸上都满是喜气,可是任谁都看出来皇上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悦,立刻所有准备恭喜的声音都有吞了回去。 又是一个争宠的臭小子?还嫌他上次的醋吃的不够多吗? 算了,回头再想办法,现在不该是介意这些的时候。 “她…还好吗?”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皇上放心,母子平安!” 好像要和产婆的话作对似的,里面又传来了豆蔻的呻吟声,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完全像是孩子快要生下来时一样,。 李昊天心中不觉一惊,看到在场的人一个个脸色也都变得雪白。 血崩? “不会,不会,不会是血崩之兆,皇上请宽心!” 太医头上冒着汗,抹着手中的丝线,赶紧澄清解释。 可是,那怎么解释这突然转的凄惨的叫声? 在所有的人还没有看清之前,只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已经快速地冲了进去。 是那个冷情而寡义的二夫人。 太子的心结之一 五年后,天佑太子七岁了。 二皇子健,和四公主德馨,也五岁了。 没错,五年前豆蔻的那一胎,是龙凤胎,先生的是二皇子健,后生的是四公主徳馨。 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惊险的夜晚,李昊天直到现在,还有点心有余悸。 垂下目光,注视怀里那张甜美的睡颜,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一股暖暖的幸福感溢满胸腹,仿佛就要翻涌而出。 感谢上天的垂怜,就差那么一点儿,他就失去了她,他视若生命的人。 低下头轻轻的用嘴唇划过她的脸颊,吹出来的热气轻拂着她的肌肤,撩动着发丝微微颤动。 熟睡中的豆蔻似乎被惊扰了,伸手随意拨了一下,仿佛在赶走恼人的飞虫,翻了下身子,接着沉入梦乡。 他轻轻地笑了,那笑意中带着一点得意,一点满足。昨夜是他太贪了,让她累着了。 今天一定要小心,不能让她在儿女面前出丑,否则的话,照她现在的脾性,估计他接下来就必须要禁欲一段时间了。 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真不知这么苗条的身躯,怎么能同时孕育那样两个健康的孩子。 说起来,他还真的要感谢他的丈母娘,林二夫人。 豆蔻能够安然无恙,那个一脸冷漠,犹如千年不化的寒冰一般的二夫人,可是功不可没。 林文岳的那位夫人,果然又男人都难比的魄力和手段,也够狠得下心。在关键时刻冲进产房,冒险使用那有些冒险的催产之术,才让当时疼得几近昏迷的豆蔻顺利产下了德馨。 李昊天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似乎不早了。虽然很想就这样在床上搂着她陪着她,可是心里却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要早朝了。 他披衣起来,走下床,把纱幔密密地拉严,不让点滴的春光外泄。走到外间,等候在那里的侍女们静悄悄地走过来,侍奉他穿衣梳洗。 领头的宫女叫小翠。原来小玉已经嫁人生子了,如今也算是嬷嬷级的人物了,在宫外另外有家。负责照顾二皇子和四公主。 “娘娘醒后了,记得让她喝汤药。” “是!” 小翠轻声答应着,把热腾腾的汤药端过来放在靠近内室门口的高几上,再端过来一盅甜品,和几碟子各色的果脯。 她知道,那碗汤药,是让女人不能怀孩子用的,宫里的太医特制的,不伤身子,喝了却非常管用。 小翠入宫较晚,不过服侍豆蔻也有段时间了。她心里其实很不明白,皇上这么宠爱贵妃娘娘,天天来,来了就不愿意走,还要娘娘赶。可是为什么却不想让娘娘怀孕,每次事后,都很认真地地吩咐让娘娘喝汤药。 要说孩子了生了两三个了,现在再防,不是晚了点儿? 难道果真如宫里的流言一般,这位豆蔻娘娘,是冒牌的林贵妃?并不是那位有才女之美誉的林氏千金女?所以,皇上宠她,只是把她当作替身? 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李昊天刚匆匆用过早膳,刚起身准备要走,就听见有人用力敲了一下门。好像用石头丢过来砸在门上一样,很响。 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屋里的人顿时吓得大气也不敢喘。门外有人在低低地叫“小祖宗,别!小祖宗。”。 接着,从门外传来一个甜甜糯糯的声音。 “开门,开门!!娘,娘,是我啊!” 李昊天眉头一展,大步一跨,走过去亲自拉开了房门。弯腰看去,门外站着的,正是五年前他几乎失去的孩子,四公主德馨。 那娇小可爱的身子,颤巍巍地立在高高的门栏上,正抬着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接着稚嫩的声音叫了声:“父皇”。 李昊天的心不由得便软了,仿佛化成了一滩春水,笑容从眉梢漾开,暖暖地照着面前的小人儿。 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唤醒了他体内潜藏的父爱。 一弯腰,把她抱在了怀里,亲了一下。同时把长腿一伸,横在门栏上,正好挡住了一个想要偷偷跑进里屋的小小身影。 “你娘还在睡觉,不许跑去吵她。” 吔?难道父皇有三只眼?他不是正和德馨在玩亲亲吗? 健抬起头,长长的睫毛眨呀眨,顺着那宛如长城般横亘在前进道路上的长腿,看向那高高在上的脸。 “不许用那双桃花眼看着我!”这语气简直是怒火中烧。 李昊天终于明白了,当初父皇为何那么介意自己的长相了。 男人长得太美根本是个错,尤其还生在帝王之家,可能是未来皇位的接班人。 震慑朝堂,统辖臣子,美貌只是个障碍。 而眼前的这个小子,只怕要比当年的自己,俊俏上十倍也不止。 长着一副祸国殃民的脸不说,最叫人受不了的是那副眉眼,居然还带着一股忧郁的柔媚,当他用哪种迷蒙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人时,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美。明眸皓齿,不过才五岁,就仿佛要颠倒众生一般。 就算是有他的皇兄天佑在,健不必即位理朝政,可是长大了总要辅佐兄长的吧! 这样一张脸长在德馨脸上也就罢了,可偏偏他是个男孩。而德馨的眼眸更俏似母亲,也不曾有他那样一副桃花眼。 真不知道同样是一个娘生的,为何差这么多。天佑虽然可爱,小小年纪也称得上英俊,眉目间也有着父母的痕迹,可他比健更偏重于男子的英气。仅七岁,就有了挺拔的身材,行动间已经能看得出身为皇子的小小气势。 五岁的孩子懂什么?虽然皮一点,淘气一点,懂得看人眼色, 健慢慢地抬起头,不训的看着那个偏心的父皇,还有他怀抱的娃娃。 谁是桃花眼了? 如果他是桃花眼,也是他的错好不好,是他把他生成这样的! “哇!娘,父皇他欺负我!” “你!”就知道哭! 大手一伸,捂住了他的小嘴,却在他清澈的大眼中看到了一丝调皮。这个小家伙,根本是故意要把他娘吵醒。果然从里屋传出豆蔻慵懒初醒的声音来。 “是健儿吗?进来吧。” “不许!” 李昊天长臂一伸,把想要偷跑进去的健拎了回来。 她那海棠春睡的娇媚,决不能让第二个雄性看到,包括未成年的儿子在内。 “皇上,你不用上朝吗?” 随着一阵衣衫的瑟瑟声,豆蔻的声音中有着某种风暴来之前平静。 李昊天犹豫了一下,放下怀里的德馨,回头向里屋看去。 “父皇,我要和你一起上朝去。” “乖,今天不行。乖乖呆在你娘这里,父皇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德馨一定乖乖的哄娘。”聪明的德馨立刻明白,父皇今天一定又”欺负”娘,得罪娘了。 身后响起一阵懒懒的脚步声。 李昊天一松手,威胁地看了儿子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朕去上朝了。” 太子的心结之二 豆蔻穿好衣服迈着有些发软的脚步,走出屋来,只看到一对珠玉一般的儿女,他们的父皇却不见了人影。 “跑的真快。” 几个侍女都涨红了脸,偷偷的捂着嘴笑。 她们英明神武的皇上,怕豆蔻贵妃呢! 豆蔻不理那些偷笑的侍女,眼神一转,便瞟到门边高几上的那碗还冒着热气的乌黑药汁,叹口气。涨红着脸,鼓足勇气,端起来一气儿喝了下去,然后赶紧往嘴里塞了好几枚果子。 苦啊!为什么造孽的是他,吃苦受累的是她呢! “娘,你在喝什么?德馨也要。” “傻妞!娘喝药你也要学!” 健撇撇嘴,不屑的看了妹妹一眼。 “健,不许这么说妹妹!” 豆蔻拍了一下健的头,顺手塞了一颗蜜饯到德馨嘴里,“乖,吃这个。” “你们两个这么早跑来找娘,不用去早读吗?” “大哥哥也来了。” “叫皇兄!他是太子殿下!” 德馨不理他,拉着豆蔻的手,使劲儿向屋外拽。 果然,门外的那棵枫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挺直的后背,傲立于朝阳中背影,竟然让豆蔻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另一极其熟悉的背影。 虽然小了一号,可是父子两人是如此的相像。或许,当年离开坤安宫,被迫搬到太子宫的昊天,也是这个样子吧。 独立自傲,而又孤独,叫她看着有股为人母的自豪,又忍不住有些心疼。 真有些后悔听李昊天安排,同意让他早早搬进了太子宫。想想他现在比昊天当年还小一岁呢。 在王皇后那里,虽然不是亲生的母亲,可是总也有个人照应,还有好几个玩伴呢。 可他毕竟是未来的皇帝,未来要肩负起国家的重任。昊天说得对,要把他作为帝王来教养,而不能让他沉溺在女人的爱里面。 “天佑来了。” “母妃。” 天佑躬下身子,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却始终和她保持着两丈的距离。 豆蔻手刚要伸出去摸摸他,却又缩了回来。 如果她真的摸了,他说不定会躲开吧。 这么多年,天佑一直和她不亲,从来不开口叫她娘。虽然每月都会定时来看她,却总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渐渐大了,有心事了,言语行动总学着他的父皇,做事情一板一眼,有了点少年老成的样子。 他很可能听信了宫里的谣言,以为他真正的亲生母亲,是那个“死”在冷宫中的“林贵妃”。 而她,则是间接的凶手。 后宫,女人聚集的地方,从来不缺编造和传播流言的管道。 甚至连正式记载皇帝后宫生活的内史,对于那场莫名的大火,和那位本来被打入冷宫的“林贵妃”的下落,也都是只是模糊地带过,语焉不详。 豆蔻虽然尽力地补偿他,想要给他与给两个孩子的同样的爱。可是对于他有意无意的疏离,却也不想给他造成太大的困扰。 毕竟她曾经离宫出走,也算是抛弃了他,怨不得他恨她,不认她。这也算是报应吧。 用过早膳后,母子四个跑到御花园中放风筝。不一会,小玉带着她的孩子也来了,又吩咐让小翠带着一堆侍女,端来两个食盒,在亭子里摆了一桌子茶食。 跑得叫得累了,腿有些发软,豆蔻独自端了一壶茶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天空高飞的几只风筝,有一种特殊的野趣。 “啊,老鹰飞走了…短线了!” “那只是我的。” 豆蔻一转头,却看到天佑背着小手站在她旁边不远处。 “是鹞子,不是老鹰。”小大人咬文嚼字的纠正她。 “天佑,太子宫里可还好,要不要……” 看到他离自己那么近,豆蔻的心中没来由的感到一种甜蜜。眼睛盯着他仿佛看不够。天佑却径自挺直了脖子,看着湖边的弟弟妹妹。 “一切都好,多谢母妃关心。” “天佑,你为什么不肯叫我娘?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就是你母亲吗?” 沉默,仿佛把她的疑问直接忽视。 过了很久,豆蔻以为他会就此走开,不再和她闲聊,他却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了句离题甚远的话。 “南国进贡了两个美人,被父皇留下来。” 他这是在是好心提醒她,还是在故意气她? 她这么多年专宠,昊天不曾去在别的宫室过过夜。即使偶尔去王皇后那里,也是为了尽尽当父亲的责任,去看望孩子,看看就走。 王皇后,心中也是有怨的吧?虽然她不曾说,她看护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那里面的心酸。长大了,就懂得为她抱不平了。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好让我难过的吗?” 心中的酸涩,不知是为了儿子的话,还是那两个什么南国美人。 李昊天,他居然瞒着她!怪不得昨夜那么卖力,今天早上跑的那么快,原来有事儿! 就算是里面有什么隐情,他留下美人另有安排,瞒着他也不可原谅! 天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居然就没有再转回去。 “不是。” 不是为了告诉她这些,还是不是为了让她难过? “那是为什么?既然你不认我,又何必来?” “今天是十五日。” 天佑看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的。 “十五日?……你皇祖母定下的日子?” 豆蔻不觉又叹口气。七岁的孩子,还小,她和他呕什么闲气? 或许是那两个美人的事,让她有些心浮气躁了吧。 “其实你不必遵守,如果不想来,就不必勉强。” 豆蔻放软了声音,不想责怪他,心中却全都是做母亲的失败感。 “母后说,来看望母妃,是做儿子的孝道,不勉强的。” 王皇后果然教得好。 如果她问一句,母妃好,还是母后好,他会怎么回答? 豆蔻张了张口,却又忍住了。 无论如何,王皇后替她养大了儿子——虽然不是她愿意的,而她又抢走了她的丈夫——虽然不是她故意的。 她实在不该和王皇后吃醋的。 太子的心结之四 三年后,深秋。 十岁的天佑站在坤安苑的门口,呆呆地看着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的屋里,进退不能。 风冷嗖嗖的吹过树梢,深秋的落叶飘落在他的肩头,显得说不出的寂寥。 为什么?为什么??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喷涌而出,可习惯了深藏心事的他,却又勉强把那东西压了下去。 “殿下……” 小玉走过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袍,心有不忍地看着一脸失意的太子殿下。 “走开!” 天佑一把推开她,转过身跺了一下脚,不让她触碰自己。 “我不用你安慰我!” “走就走吧,走了就永远不用再回来!” 天佑的手指着屋里,怒吼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的口是心非,有多么孩子气。 可恶的女人,那个口口声声说疼他,爱她,自称是他的生身母亲的女人,居然就这么找个借口,又把他抛下,跑了?而且还带着他的幼弟,带着他的小妹! 不,他绝对不是嫉妒,不是吃醋,不是幽怨,他只是……有点愤愤不平而已! 虽然明知道她只是和父皇赌气,不久就会回来,虽然明白她不能带自己一起走的原因,可是心中的涌出来酸涩却让他不能自已地生平第一次发了火。 “殿下,想哭就哭吧。娘娘说,你就是太过压抑了,不像个十岁孩子。” 天佑咬着牙,小拳头捏得紧紧的,生生把一滴泪快到了眼眶边的泪压了回去。 肩膀一抖,却把刚才小玉为他披上袍子抖到了地上。 “殿下,那衣服…是娘娘走之前亲手为你做的,御寒的夹袍。” 小玉弯腰捡起夹袍,话中写着担心,仿佛害怕他会拿那个袍子撒气。 天佑劈手从她手中抢过袍子,高高地举起来,像是要丢到远处去,可是手举到高处,却又收回来,把那件衣料半旧的新作的衣袍,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一滴泪水缓缓地流出了眼眶,滴落在怀中的衣料上。 这是她的味道,是娘的味道,他知道的。 每次她抛下他,就会用自己的贴身的衣服,为他做一件衣服。从襁褓里的那件夹袄,七年前的单袍,到现在的这件长夹袍。 没有什么已逝的林贵妃,没有什么真或者假,太史写的全都是假的,编的! 这味道,是娘的,也是她的,从七岁那年,他就明白了。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恨她曾经狠心抛下她,他从来都不肯真真切切地叫她一声娘。 如果他开口叫她娘,她会不会就不走了?或者下回走的时候,会不会带上他——她的长子,小天九! 小玉轻轻地走了,留下他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 天佑的心事太重了,早熟得根本不像个十岁的孩子。像个小小男子汉的他,不需要外人的安慰,此时他一定更希望自己独自静静地体味做母亲的心思,而不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不知何时,一个人走进来,来到他身边,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天佑擦干眼泪,抬起头一看,却是他的父皇。 李昊天背着手站在儿子旁边,他那看着那空屋子的样子,和天佑刚才的样子很像,受伤,不信,又有些怅然若失,茫然无措。 这样的父皇让天佑感到有些陌生,原本笃定的心此时也开始变得有些担忧起来。 “父皇,母妃会回来的!对吗?” 那小心翼翼的问话,似乎很害怕听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李昊天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如果她只带走了健,或者还会自己回来,可是这次却连德馨也一起带走了,而且不曾留一点讯息,可见真是生了很大的气,下了很大的决心。 不就是因为,为了加深联姻,他坚持要天佑,娶年长他五岁的百象国公主吗,她何苦要生这么大的气? 政治联姻是每个皇帝,乃至所有皇族子弟都逃不过的,天佑又怎么能独独幸免?百象国要把公主嫁过来,他不想娶自然只能让儿子接受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件事情只能做罢了。只好随便找个王族子弟去那位娶百象国的公主了。怎么找回豆蔻才是正事。 “她为什么会走?是不是生我的气?” 天佑深吸一口气,眼瞳深幽幽的,一点儿也不像个十岁的孩子该有的。 “是父皇不好,惹她生气了。” 摸摸儿子的头,李昊天又是一叹。 虽然天佑一直不肯认豆蔻做母亲,让他一直很内疚,可是母子的亲情是什么也割不断的,天佑对他母亲的在意,只怕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 “她不要我们了吗?” “她不要的是我,你是她的儿子,自然不会不要的。” 天佑张了张嘴,却没有反驳他后面的那句话。 “父皇,你会把她找回来的对吗?还有弟弟和妹妹。” “一定。” 他自然会找她的,可是,该从哪里开始找呢?这一次,居然连林太傅和林左相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只带着儿子女儿包袱款款就跑了,随侍一个也没有,只怕她们母子三人要在外面吃苦了。 “父皇,母妃给天佑留下了口信,说她到江南去寻访故人了。” 一听到天佑的话,李昊天的眼睛不觉一亮,眉头一展,刚才沉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虽然也猜到七八分她会去江南,不过还不十分确定,害怕她故意藏到别的地方去。 既然她留下了口信,自然是还没有真的气到不再理他,不再见他。 看来,他需要再下一次江南了。 “天佑,父皇去找你母妃和弟弟,妹妹了。国家先交给你可以吗?” “交给我?” 天佑吃惊地长大了嘴,有些不敢置信。 刚才还在心底里希望父皇能够带上他,一起去江南呢。三年前的那次就没有带他,难道这一次又要留下独自一个在京城吗? “父皇,儿子年幼,只怕不能当此重任!” 绝对不可以,不能让父皇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他尚且稚嫩的小肩膀上! “没关系,有你外公太傅,和王兰少傅帮你呢,而且朝政上的事情,还有林左相和崔右相大人辅佐你呢!” 拍拍儿子的头,李昊天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和骄傲。 “你也不小了,该学学如何当个好皇帝了。早晚,这天下都要交给你的。” 看着父皇的笑脸,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未来的岁月,这样的日子会很多,而且会越来越多。 他后悔了! 早知道他就不告诉父皇那句口信了,索性自己去找娘了! 前言与楔子 十五的月亮果然是要到十六日更圆。 是这明月的缘故吗?为何他会对一张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产生幻觉? 那张圆圆的粉粉嫩嫩的脸庞,一双晶晶亮亮的眼眸,曾经就那么一闪一闪地看着他,热切的目光中,是纯粹的依赖,“渊哥哥!渊哥哥!” 他曾经刻意地疏忽她,他曾经那么希望她不存在,他曾经把她当作他十八岁阳光明媚的生活中一片甩不掉的乌云。直到最终,老天如他所愿地带走了她,从此,阳光就再也不曾照亮他心中最隐秘的一角。 “渊哥哥!渊哥哥!” 那魔咒般稚嫩的童音,随着剑池山三个字,此刻又萦绕在他的耳边。 惶然梦醒,真相却残酷地令人震惊。 ………… 圣德皇帝十二年秋,“琼华宴”,由当今两代国母出面,圣母皇太后出资,皇后亲自主持,旨在收罗天下才女的中秋赏花宴,终于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召开了。正是颁下懿旨:邀天下十五到二十之间有才华的闺阁少女参加“琼华宴”。 此时正值三年一次的秋闱,一些附庸风雅,追蜂逐蝶的文人墨客们,遂把这次琼华宴称为“女举”,可谓旷古绝今独树一帜。 科举是选才,可是这圣母皇太后的“琼华宴”,选的却是才貌兼备的女子。也就是说,不光是选才女,也是在选美女,自然那些姿容平庸的才女们不在候选之列。晓是如此,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重压之下在全国范围如此大张旗鼓地甄选有才之女,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了。 一时之间,纷纷扬扬,喧嚣不已。 “美女”“才女”,几个字果然魅力非凡,一时之间全国的士农工商们都在猜测:到底谁是全天下最美的,最有才华的女子? 而坊间又有传言:这次皇太后的突然心血来潮确实另有隐情——所为“琼华宴”,根本是为了给年轻有为的皇帝选一位才貌双全的妃子。 当今的圣德皇帝年尚未届而立,有一位结发的皇后,两位正位受封的妃子,虽已有了三四个孩子,可是却都是公主,迄今为止,尚未有子嗣。,对一位十四岁登基,十六岁已经成亲,在位二十年,盛年而健康英俊的帝王来说,实在算是清心寡欲了些。 虽是这些传言,可是皇太后为了皇家子嗣,趁此为儿子选一个可心的妃子,以期能够为皇家开枝散叶,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些自持才华不敢埋没的女子们,以及想要攀龙附凤的父母们纷纷送女入京,为了各自的目的,过五关占六将的层层选拔,以期可以最终进入足以扬名天下身价百倍的“琼华宴”,获得一次与千金之体的皇后,同席吃饭的机会。 若能不小心有幸得见圣颜,受到眷顾,岂不是可以一步登天? 随着坊间留言的流传,这下不光是文人墨客,山野村妇,居庙堂之上的大臣们,皇族贵胄,所有的目光就集中在了这里。那秋闱之试,反到无人关注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月圆,人圆。 御花园中芬芳璀璨,觥筹交错,流光溢彩。八百选才女齐聚御花园留香园,赋诗题词,行令斗酒。娇颜印着花香,果然是人堪比花娇。 这女举果然不同于那严苛的秋闱,多了许多属于女人的妩媚和情趣。 酒至半酣,诗词墨干,筵席的最高潮,自然到了宣布最终的结果,位列三甲的才女之名。 坐在上位观凤亭中的皇后娘娘,雍容华贵,端庄秀丽,国母之姿果不同于民间的未经雕琢。她平和的目光缓缓扫过满园的少女们,神情之中高深莫测。 一个穿着绛紫色长袍的女官,走出了亭子,展开手中的黄绢,轻咳一声。 “……此次琼华宴位列前三甲的是:”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状元——欧阳洁” “榜眼——苏忆梅” “探花——林豆蔻” “不好意思,小胜你一回。” 林紫棠抬头,一张面含笑意的面孔落入眼中。那一身嚣张飞扬的大红衣衫,于它的主人如此相配,显得自信而潇洒,眉宇间的英气咄咄逼人,倒把清秀的面容中一点娟秀之气强压了下去。 她的脸上的神情是闺阁女子少有的带着些嬉戏玩劣的笑容。即使在八百名候选才女,林紫棠依然能认出她来,正是此次钦点的状元:欧阳洁。 “欧阳小姐好文采。” “承让。” “大家文采相当,自难分伯仲。不过是一时之高低,何必彼此谦虚?” 苏忆梅的声音温文尔雅地插了进来。 那素净淡雅的白,细巧清淡的绿,嚣张飞扬的大红,端庄内敛的淡紫,三个人站在一起,犹如三朵风格各异的花儿,争艳斗芳。 欧阳洁一对炯炯的目光毫无顾忌地直视向王皇后,目光中略带挑衅,似乎刚刚片刻的低头已经让她十分不耐了。 “大胆!” 旁边的女官低斥道。 欧阳洁似乎对于这斥责不屑一顾,依然直视着王皇后,目光却越发变得锐利起来,似乎又带了点嘲讽的意味。 “无妨。” 王皇后挥挥手,大度地解了围,心中倒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迎着那挑衅的目光,与她对视片刻。 “你就是这琼化宴的状元,欧阳洁?” “是,皇后娘娘。” 欧阳洁目光稍敛,停止了赤裸裸的挑衅打量。 “果然是皇上钦点的状元,倒是很有些大家的气度。” 王皇后点点头,随口赞了一句。 这欧阳洁俊则俊亦,气度也着实出众,可是却太野了,只怕就算是皇帝,也未必能轻易让她低头。 这样的宁折不弯的个性,不适合生活在宫廷院落。她若入了宫廷,只怕是一项灾难的开始。 “看赏!” 第一章 秋月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十五的月亮果然是要到十六日更圆。 皓月当空,银十五的月亮果然是要到十六日更圆。 皓月当空,银辉照满长空,不知是不是月中嫦娥仙子出游的缘故,今日的月光迥异于常日,银辉中带着一种美丽的金色,让这素来寥寂的月色空添了几分热闹。 卢渊脚步略显蹒跚地歩出了小巷,走到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仰头看了看月色,胸臆之中一股不明之气不觉冲撞而出,长长地叹了口气。 突然他脚下疾步如飞,几个纵身起伏,跃上了一段废弃的旧城墙。 这段废弃的城墙显然是京城扩建时遗留下的被人遗忘的一段,一丈宽的城墙上依旧很平坦,依稀可见青砖上的细密刻痕。 卢渊靠边坐下来,一条腿长长地垂下去,另一条腿在身侧支起一个直角,斜着身子去摸青砖上的痕迹。 当初建造它的人是花费了怎样的心思去雕刻这每一道痕迹花纹,它们又经历了怎样的辉煌,如今被遗弃在一角,却只能对着这无尽的寂寞。 就像是他,当年的一个过错,一次辉煌,却用了十年的时间…… 这样想着,不觉又是一叹。 叹完了气,自己不觉感到有些好笑,拿起腰间的酒壶,一仰脖,喝了一大口,微眯着眼,望着月亮上淡淡的痕迹出神。 或者真是这轮满月的缘故吧,今天的自己有些感伤,有些脆弱,有些寂寞。朦胧的月色犹如一层有魔力的面纱,远远近近的一切,都变得似真非真。犹如十年前的那个月夜…… 摇摇头,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可见一张棱角分明的性格的脸庞,脸颊上颧骨处的线条轮廓,俊美中满含男性独有的阳刚之气,眉眼之间却又隐隐透着一股特异的阴柔。这股阴柔或许是来自那略显狭窄的剑眉,又或许是眼角稍稍上扬的凤目中令人迷惑的神采。 这股阴柔和阳刚之气再配上那高拔匀称的身姿,揉和出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魅力。 “看够了吗?” 酒滑下咽喉,一股清冽辛辣从口中直达胸腹。卢渊突然开口了。 他的身侧响起了一阵笑声。那笑声并不十分响亮,可是回荡在夜空中,却带着一种纯粹的感染力,卢渊的心情没来由的跟着开朗了起来。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神捕大人,铁面无私的硬汉子,居然也懂得伤秋感怀。你可是在这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轻轻柔柔的声音犹如清水小溪般流淌出来,融合在月色中,让人听了很舒服,可词锋间的犀利却如绵里藏针,叫人心生不安。 卢渊一转头,却见身侧一丈外,不知何时迎风挺立着一个穿着白色儒袍的少年,只见“他”身形稍显消瘦,约略比他矮上半个头。乌黑的发绾在头巾中,两侧鬓发垂肩,大袖款摆,骨骼清秀,迎风而立,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洒脱。面容清秀,眉目聪颖,神色间却又稍带几分玩劣。 “是你?” 他自幼生长在名捕世家,自己又身为与北方的“捕圣”赵飞赵介仆齐名的南方“神捕”,为了信息的来源,难免常出入赌坊酒肆,甚至烟花柳巷都在所难免的。 而眼前这个少年,正是他两天前在京城最大的赌坊中见到的那位技压全场的豪赌少年。 说他“豪”赌,实在是他那晚的出手过于大了些。不过几个回合,他就卷走了桌上几乎全部的赌筹,赌到最后,庄家几乎要向他告饶,连赌场的老板都抹着冷汗出来观战。可他谈笑之间,又在一瞬间把手里的筹码全部输掉。 如此往复几次,让全场人的心都随着他忽上忽下,惊险万分。若用“反手为云覆手为雨”来形容他,确实再恰当不过。 卢渊自持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更何况对如此出众的人物。 为了太后的什么“琼华宴”,出这趟京差,本来实在是件极无聊的事。不过若是因此结识如此一位出色的人物,也算是有一点意外的收获了。 只是月下的他,少了几分赌场上的不羁和狂放,多了些清雅和潇洒。若那日的他是北方狂烈的风,今夜的他,倒像是江南细润的雨。 “看够了吗?”少年轻轻地笑了,回了一句同样的话,灿亮如星子般的眼睛看回去。 卢渊不自在的轻咳了下,掉转了视线。双颊在温凉的夜风中居然觉得有点热。 “公子贵姓?” “欧阳皓洁。” “欧阳?”这个姓氏让卢渊的眉微微地皱了起来,那少年又轻轻地笑了。 “怎么?” “嗯,没什么…幸会!” 欧阳皓洁依旧轻轻地笑着,视线停驻在卢渊的神色变化之中。他的笑声飘在夜风中,竟让卢渊有些恍惚。酒果然不是好东西。他能让摧残人的意志,让人产生不该有的错觉。 “莫非卢神捕的旧识中也有姓欧阳的?” 卢渊摇摇头,摇走了那不该有的恍惚,惯有的警惕又回到了脑子里。 “你我素昧平生,你如何得知我的姓名?” “卢大神捕名博海内,天下谁人不识君?” 欧阳皓洁一撩衣摆,也侧坐在了城墙之上。单手驻地,仰首望着皓月当空,神情中倒露出了几分寂寥。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如此良辰美景,可否向卢兄讨一口酒喝?” 卢渊默默地递上酒壶。 第三章 当局者迷 “谁是梅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卢渊抹了下脸,摇摇头也站了起来。高大魁伟的身材一下子遮去大半的月光。那突然勃发逼来的男子气息让欧阳皓洁向后退了两步,重新回到亮光下。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真的有人以剑池山为家。” “诺大的剑池山,在山上谋生者不计其数,怎么会没有人以此为家?” “……话虽如此,总觉得那种地方…不太适合你生活。” 欧阳皓洁哧得一声笑了,明白他的未言之意:她这样的一个人,实在不像是在剑池山那样的穷山恶水生活的人。 “多谢卢兄如此抬爱。可我确实是在那里长大的。我自幼失怙,之后便和爷爷和婶婶,还有叔伯弟弟住在一起。” 她算是只说了一半实话。如若抹去和父母在一起的那段如若隔世的幸福记忆,以及那两年炼狱般残酷的生活,以及无奈被拴在一起求生存的弟兄,她所说也无不实之处。 至少,在她的意念中,“白茅”爷爷,“青衣”婶和小钩子,就是她世间仅有的亲人。 “噢。”卢渊倒没想到他差点连家谱都快背出来,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是那原本有些恍惚飘渺的瞳光渐渐的聚合起来,变得开始锐利。 剑池山,果然是他的命门。 能让在江南的捕盗界乃至整个武林都闻名遐迩的“神捕”卢渊,如此愀然变色的人和事,只怕这世间已经极少了吧。 想当年,年仅十八岁的他,在一个月内连挑十二山寨,歼灭俘获盗匪不计其数,至今依旧在江湖上广为传颂。 而成名的那一役,便是在剑池山。一个月日夜间,他手杖一柄长剑横扫千军,连破三道寨门,攻克剑池山上八“天王”,血溅整个寨子,从前翻到后,却声言只为了寻找一个人。 其后整整五年时间,剑池山附近的山贼盗匪们都隐藏起来,个个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做人。 他在找谁?有没有找到?没有人知道,也没人真的相信这个传言。 那个人,是不是就是那个“梅儿”呢? 月夜,醉酒,本是一个人防备最弱的时候,即使是老虎也要打个盹。而此时的卢渊,却像一只将要惊醒的猛虎。欧阳皓洁既然已乘虚而入,岂可再轻捋虎须。 “卢兄,如此良辰,我们何必枯坐在这里说这些无聊事?既然你请我喝了酒,不如让我请你去玩两把吧?” 欧阳把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做了一个手势,狡黠地笑着。卢渊立刻想起了他在赌场中豪赌的情景,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 “赌博不好!” “此赌非彼赌。” “有何不同?” “我要请你去玩的是赌棋!” 卢渊暗暗发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陪欧阳来赌棋了。 多年来培养的警觉性,让他渐渐有一种身不由己,落入圈套的感觉。虽然一路行来,他那敏锐的嗅觉,并没有发觉任何危险和阴谋的味道,可在他的心里,却隐隐觉得似乎哪个地方有些不妥。 丢下苏忆梅在京城的左宰相府中作客,他先行打道回府,还可以说是因为他不耐烦陪着女眷的车辆在路途中慢慢消磨。进京的路上他已经是极其忍耐了。 而当今左宰林文岳结发妻子卢夫人是他的远方姑姑,林府大小姐林紫棠,小名豆蔻,正是此次琼化宴的探花。让苏忆梅留下,似乎也无不妥。 答应和欧阳同行,是因为两人都要由京城南下,同路同样骑马,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这也还说的过去。 可是,既然已经接到了副手赵好龙的文书和父亲的家书,知道寻访多年的事情有了眉目,他却还陪着一个结识不久的“朋友”,在这里消磨时间,是不是有些奇怪? 尤其是,“他”还将最高雅的棋,与最粗俗的赌,连在一起。 自从那个八月十六的月夜,他们结伴同行,这已经是欧阳的第二十场赌局了,而今天,恰好是他们离开京城南下的第二十天。 也就是说,几乎每一天,欧阳都能找到一位围棋高手,和他赌上一场。 卢渊自幼喜爱这种黑白之间的对决,于无形间蕴藏着无穷的杀伐与生死的玄机。 他虽然自觉棋艺不是甚佳,可是却非常喜欢观看高手对弈,而欧阳的棋艺也确实可用出神入化来形容。这或者就是为什么一路上总能找到愿意和他对弈并一搏输赢的高手,而且找到的对手越来越高段。 就像眼前的这位,白发苍苍,长须飘飘,一身素衣葛服,神情悠然,超然物外,倒活似一位老神仙。他正是有第一国手“妙手老人”。曾经以一着妙招,破了一个百年无人能解的珍笼棋局,因而得名。 原以为欧阳这次会碰个大钉子,因为天下的围棋手们都知道,“妙手老人”从不轻易和无名之辈对弈,更毋宁说赌棋了。 而令人没想到的是,世外高人的“妙手老人”在听了欧阳皓洁不知天高地厚的提议后,却笑眯眯地捋着雪白的胡须,看了看欧阳,再看看站在他身后高半头的卢渊,徐徐地点了头。 今天欧阳皓洁依旧穿一身白色的长衫,正好与身后卢渊那身玄色锦袍形成鲜明的对比。头上乌亮的青丝规规矩矩地梳拢在头顶,用一根绣着云纹的玉色软缎束紧。带子很长,垂落双肩,宛如洪云托月般,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只见他眉色飞扬,举手投足间,散漫随意中难掩锋芒。 相对于欧阳皓洁的嚣张飞扬,卢渊的气质自然内敛许多。可是那沉稳中隐隐露出的迫人气势,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妙手老人”不觉暗赞一声:好一个妙人儿,好一对风流人物!看来那件烦心事,自然要着落在他二人身上。 “好。这局棋我与你赌。可是,赌什么却要各自说了算。” “没问题!” “欧阳先生,不知你想要赌老夫的什么东西?” 第四章 局外局 卢渊也很是好奇欧阳皓洁这次想赌什么。他赌的东西向来独特,昨天他才刚刚赢了南洋的女国手“湘子夫人”的一条丝帕,而再前一次,他则输掉了前面赢来的半袋金叶子和一只前朝的朱雀玉冠。 “好说,好说!” 被一位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老国手称为先生,欧阳皓洁却好像丝毫不觉得不安,他随意地摆了摆手,居然果真绕着屋子很认真地兜转,寻找了起来。 那模样,仿佛他已经胜券在握,这屋里的东西随他挑选一般。 “妙手老人”所居的是座竹楼,掩映在竹林山野之间,显得十分清雅,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简陋。 屋中的摆放显然都十分用心讲究,尤其是依东墙而立的那个博古架,乌沉沉的木色,精致而别出心裁的花纹,显然都是出自名家之手。 突然欧阳皓洁把两手一拍,指着博古架上的一对盒子叫道: “我若胜了,便要老先生的这副棋子!” 那两只盒子红漆竹编,在盒盖上巧妙地编出两个隐藏着的隶书,一个盒盖似乎是“山”字,另一个盒盖上则好像是个“水”字。 看到这两个字,卢渊不觉心中一动。 “妙手老人”微笑着走过来,揭开那两个竹盒盖,顿时闪烁出一室的璀璨光泽。 “欧阳小先生果然识货,我这盒‘山水’,确实算得上是棋界的圣物。” 卢渊一听,不禁大吃一惊。 据江湖传言,这副棋子可是大有来头,名为“山水”,是取义高山流水之意,据说传自西汉。 白子由白玉制成,有一百八十枚,黑子由墨玉制成,有一百八十一枚。每颗棋子久经人手的摩挲,颗颗光洁圆润,好似活物一般。 那棋盘,则是由来自天外的千年玄铁所煅造,经纬线均由乌金丝所刻,可分拆组装成四片,方便随身携带。而更奇的是,每颗棋子的中心,都暗藏磁性铁心,可帖服棋盘而不落。而那墨玉白玉的硬度也异常坚硬,在那铁质棋盘上丢来丢去的,却不曾破损过。 如此宝物,欧阳却要人拿来当赌资,岂不是夺人所爱? 卢渊是谦谦君子,从不曾窥伺过他人之物,尤其是对“妙手老人”这样的长者,当下觉得不妥,刚想要开口阻止欧阳,却见他冲自己挑挑眉,眨眨眼,以目示意,显然是不想让他说话。 奇怪,两人不过萍水相逢,相处不过十数日,为何他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呢?而自己又为何按耐不住,不只是安心做个观战的人呢? 那样自然地就要开口阻止他,仿佛他是自己多么亲近和关心的人。 他向来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现在却下意识地想要用自己的道德标准来要求他,是不是在内心的深处,已经不再把欧阳当作一个外人了呢? 卢渊突然好奇:如果他开了口,欧阳皓洁会听他的吗? 这样想着,他几乎有些忍不住开口的冲动。 欧阳皓洁视线微垂,掩去了眼底的笑意。鱼儿已经开始咬钩了。 他顺手捻起一枚晶亮的棋子,对着日影观看,赞了一声“好漂亮的子儿”。拿在手中反复赏玩,好像那棋子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妙手老人”依旧笑咪咪的捻着胡须,似乎对欧阳的无礼毫不在意。 “好,既然欧阳先生如此喜欢,若是欧阳先生胜了,这盒棋子老夫自然双手奉送。但倘若是老夫能够侥幸胜的一字半目,却要二位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欧阳皓洁来了兴致。 说着话,顺手把手中的棋子丢回那红漆竹盒中。那毫不留念的样子让人怀疑刚才的那爱不释手根本是个自己错看了。 “自然是二位最最擅长的。” “最擅长的?” 卢渊最擅长的,自然是查案缉盗,而她最擅长的,自然是…… 欧阳皓洁的大眼睛骨碌一转,突然笑了。仿佛突然捡到了宝,那灿烂如艳阳的笑容顿时照亮的整间竹室,竟比那三百六十一颗“山水”的光泽更耀眼夺目。 “老神仙好眼力,居然看出了我们二人的来历?” 他目光炯炯,那灿烂“纯真”的笑容中,分明有着比刀子还锐利的意味。晓是“妙手老人”这样的世外高人,见多识广,也不觉感到有些心悸。 “哪里哪里,老夫不敢枉加揣测。只不过老夫有件烦心事,对二位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若是两位能够一解老夫烦扰,这副棋子老夫照旧双手奉送。” “老神仙居然如此大方!好,我们就赌这个!” 她欧阳皓洁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过偶尔玩玩解人之困,救人之危的游戏也不错,更何况还有意外的收获。 而此行有卢渊陪着,只怕收获还不止一个。 “欧阳小先生果然是个爽快人!” 欧阳一回头,看到卢渊一径地盯着自己看。知道刚才对话中的“来历”二字颇为敏感,只怕他对自己的身份和刚才的赌约都心生疑窦。 她心中不禁暗暗低咒了一声,凑近他低声解释道: “没什么的,估计是‘妙手老人’看中了你的神捕之名,有事相求。” 卢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在一旁静静的观战。 欧阳皓洁的棋风一如他的赌风,大开大阖,出手狠厉,气势迫人,却从不纠缠细节。 这或者是他之前屡屡制胜的法宝,可是当面对如“妙手老人”这样一等一的高手时,胜负往往只在一分半目之间,自然是寸土必争,这时法宝却又恰恰成了他的致命弱点。 “欧阳兄弟,不可托大!” 眼见他弃边角于不顾,径直在腹地冲撞厮杀,攻城略地,挥洒自如,落子间更是不假思索。而对面的“妙手老人”却一改成名的洒脱棋风,认真应对,谨慎小心,每一步棋都思虑再三,分明是誓在必得,卢渊不觉暗暗为他捏把汗。 “不妨事。” 相对于两个人的紧张和小心,欧阳皓洁却依然是一派的优游自在,居然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扇子摇了起来。 “大不了输了,帮老神仙做点事情罢了。难道卢兄不愿意?” “不是,只是……”只是不希望他输罢了。 每次看他输了,便像孩子似的懊恼跳脚,心中总觉不忍。卢渊心思翻转之间,倒不知如何说起。 欧阳皓洁刷地把扇子一拢,轻声道: “我知道你陪了我赌棋快二十天,已经很不耐烦了,今天这局棋若输了,便算是最后一次……” 已经拖了二十天,对他也了解得差不多了,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既然二位有此美意。老夫却之不恭!” “妙手老人”啪的落下最后一枚棋子,站了起来。 “我输了吗?” 欧阳皓洁眨眨眼,甩动扇柄轻敲手心。 第五章 夜风 “赵客缦胡缨, 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 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李白《侠客行》 “成者王侯败者寇”,最终,是盗匪成就了王者,还是王者造成了盗寇呢? 这或者是个无解,可是捕者确实是盗匪成就出来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许多人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被规划好了的。而其中的另一些人,却因为种种的意外,偏离了既定的轨道,这些人,是幸或者不幸呢? 天上的云好似摇曳不定的雾或纱,忽隐忽现的遮挡着那弯不甚明亮的新月,疏疏落落的星子留下点点流萤似的光芒。闪烁的光芒照得这夜愈发的诡异,周围呼啸而过的山风在树梢留下了尖锐而凄凉的哨声。 山林里,夜猫子的叫声断断续续的回响着,掩去了脚踩过草丛的沙沙声。 欧阳皓洁用力地奔跑着,过于剧烈起伏的呼吸几乎让她窒息,本能却让她不能停下脚步,两旁丛生的荆棘牵绊着她,尖刺划过她的脸颊,身体,四肢,肌肤上血迹斑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本能告诉她:不能停,一定不能停!身后有危险!好像正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追她! 那本能的巨大恐惧,让她不敢稍停脚步。 那身后追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拼命地想着,却怎么也不能清晰的叫出名字来。脑海中出现的,那许多尖利的牙齿,那无数只如铜铃般,闪着恐怖的幽光的眼睛,还有,还有…… 她竖着耳朵听,周围很静,连风声和夜猫子的叫声也突然怪异地消失了,她却本能地知道,在身后的某个地方,有兽类杀戮的狂吠声和撕咬声,还有许多人得意的狂笑声。 他们来了,已经近了!不行了,要赶快逃走,否则的话,她也会变成那被撕咬成碎块的小动物!一如她所曾经见过的! 她拨腿狂奔,却惊奇的发现,不管如何很用力,都根本跑不了多远,好像她的腿突然短了半截。她纵身跃起,却发觉只离地半尺,轻功也根本无法施展。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很宽的河,波光粼粼,漩涡不断。虽然是夜晚,她却能看清楚四周的一切。她本能地低下头,看清了自己水中的倒影,一下子呆住了。 头上一对左右对称的抓髻,发丝散乱,虽然污迹斑斑,却依然清晰可见的稚气未脱的脸颊,短而稚嫩的胳膊和腿,身上穿着一色的小花袄和袄裤。盈盈的大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这不正是十岁的自己吗? …… 为什么,为什么又回到了十岁?虽然想着不可能,可那恐惧的感觉却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地充溢在肺腑之间。 踏踏!踏!踏! 来了,来了!他们追来了!现在十岁的自己,根本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如何应付那些尖利的牙齿和强壮的脚爪? 既然她十岁的时候并没有死,这河水必然也是淹不死人的吧!与其继续忍受那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恐惧,不如让这河水的窒息来结束这一切!! 她纵身一跃,跳入河中。刚才还清澈诱人的河水,突然变成了一座无底的深渊,她一下子坠落下去…… 欧阳皓洁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风吹着树叶拍打着窗棂,发出“踏!踏!”的声音。天上星子稀落,新月弯弯,如絮般的流云飘散在四周,竟一如梦中的那个夜,只是醒着看它,少了梦中的诡异,多了份清明。 心缓缓地跳动着,好像刚从死亡的停顿中活过来。 那梦中的恐惧和绝望的感觉还清晰地留在记忆中,只是恢复了神志以及二十岁的欧阳皓洁,已经不再如梦中般的无望和束手就擒——不,即使当年十岁到十二岁,十五岁,十六岁的她,也不曾束手就擒过。 若是的话,她的生命早在一个十岁到二十岁的任何一个年龄停止了,而不会有今天的她,也不会有今夜的梦。 是的,她今年的真实年龄,应该是二十岁,而并不是她对卢渊说的十八岁。只是,她也并不算是说谎。 十岁到十二岁,那炼狱般的两年,从她的生命中,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了。似乎那两年只是她的一个漫长的噩梦,睁开眼,她依旧是十岁的她,卢渊口中的那个小梅儿。 只是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留下斑斑血迹,身上的,心里的,刀雕斧刻般,永远无法磨灭,无法忘记。 为什么今夜有梦起来?在事隔多年的一个不相关的夜晚? 或者是这二十多天的悠闲生活,远离厮杀打斗,勾心斗角,果真松弛了一向紧绷的神经所致吧。 也或者是因为…… 墙板上传来了“叩叩叩”三下敲击声。是她和卢渊约好的暗号,今夜要行动了。 她在墙上回敲了三下,算是回答,然后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夜行装备武装了起来。 扮作官兵去捉贼? 欧阳皓洁看着镜子里那黑色的影子,轻轻地笑了。 谁是官兵,谁是贼? “欧阳?”卢渊的声音低低地在门口响起。 “来了!” 随着欧阳皓洁身形轻盈地闪出房门,一股奇异的幽香袭入鼻翼。卢渊愣了一下,看了看一身黑色的她,轻声说:“走吧!” “好。” 欧阳皓洁的视线不曾在卢渊身上作丝毫停留,曼声应了,率先跃出户外。那无尽的夜,仿佛有无穷的吸引力,召唤着一身黑衣的她。 夜色迅速吞没了她,或者,是她融入了夜色之中。似乎,她生来就该是属于这夜的 第七章 山中王 “花蝴蝶”刚一落入院中就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一向作案的顺利,让他贼胆变大,有恃无恐地依然闯进房里。 他无声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房子里毫无声息的安静愈发显得有些奇异。危机感令他把全身的感应力都满满地张开,顿时,身后隐蔽处有两道若有似无的杀气便直逼而来。 一种动物的本能,让他直觉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设计隐秘的陷阱。当下他不假思索,毫不恋栈,扭转身,如闪电般向院外窜去。 虽然身后并没有出现他所预期的感杀声和追击者,“花蝴蝶”依旧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向东奔出约有百丈远,已来到了城边上的一座枫树林,这才稍稍定步,嘬唇吹了三声哨,然后从树林中应声跳出一个人来。 在微弱的夜光下,依稀可见两人的身形与装扮居然极其的相似,令人一时间难以区分。只见两人打个照面,对视一眼,不发一语,然后便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各自奔去。 稍稍落后数十步,跟踪“花蝴蝶”而来的两个人,也不约而同地各自紧随一人而去。 不知何时,起风了,穿行在山林之间,留下一路的唿哨声。 天上的云絮散开,那弯新月显出初浴后的清明。 这样的夜,很适合做些什么。这样的夜,总要发生些什么。 显然,猫比鼠要稍高一筹。 “花蝴蝶”和他的同伴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追踪而来。几个转折后,两个朝着相反方向逃走的人居然殊途同归,一前一后地进了一座石堡中。 那灰色的石堡隐蔽在山高林密的山林之中,一条清冽的小河从山脚下蜿蜒而过。山脚之下有一座深不可测的溶洞,清澈的山泉汩汩流淌而出。方圆几里仅有一条山路通往山上,古堡的好几道寨门均为厚重的青石板砌成。 那山寨的大门旁迎风摇曳的两只灯笼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黑风寨”。 “黑风寨”? 这里,难道是盗匪盘踞的巢穴吗?那些无辜被掳的少女们,原来是在自己的家里遭到了这伙山寨匪徒的劫掠! 盯着那三个在风中扭曲得张牙舞爪的墨字,卢渊的俊美的脸庞渐渐地沉了下来。只见他凤目微眯,眉头紧蹙,仿佛乌云密布山雨欲来的天空。那对狭长的眼中,有一道幽暗的火焰随着那灯笼中闪动的火苗,跳跃着,燃烧着,在夜空中嗤嗤有声。 黑风寨。 欧阳皓洁看到那三个字,不由得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了。 看来,官府耗费人力,却依旧捉拿不到采花贼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采花贼轻功了得,来去无踪,还是因为他另有来头,背后居然还有县里地方无可奈何的山寨土匪做靠山。 原来“妙手老人”果然是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份来历的。 棋局赌的,果真如其所言,“自然是二位最最擅长的”事。 原本以为,他不过是利用一下卢渊的神捕之名,看来他不但了解当年卢渊独挑十二山寨的典故,只怕连她的身份和来历,他也一清二楚。 果然是她小看了他。 回头看了看突然面色阴沉的卢渊,欧阳皓洁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或者,她应该感谢“妙手老人”的请托,今夜有机会一睹当年“神捕”成名时的风采。 “怎么办?” 那梦果然是个兆头。今夜,不但有相似的人,还有相似的情景。所不同的,只不过是她所处的位置,和她本人。 “闯进去。”卢渊的声音紧绷着。 “就这么明目张胆的从大门口闯进去,还是偷偷摸摸的从侧面进去?” “跟强盗还讲什么光明正大,偷偷摸摸?” 欧阳皓洁的语气让卢渊又皱了下眉头。 天那,再这么皱下去他的眉毛不会打结解不开吗?欧阳浩劫在心里无声地调笑他。 “他们手头还有好几名被掳的少女呢。总不好……” “我知道。” 如此之大的山寨,想找出几个被藏匿的人,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何况还要兼顾着不能让那两个糟蹋劫掠妇女的罪魁祸首逃走了。也或者这山寨里的每个人,根本就是帮凶,难辞其咎。 “我倒有个办法。不如我们分头行动,从明暗两条线一起查。” “怎么讲?” “我走明线,从正大门进去,正式去求见他们的大寨主,追查出那两个采花贼;你悄悄摸进去,暗中探查那几个少女的下落。” “有这个必要吗?” 和强盗讨人,何异于与虎谋皮?这些匪盗们蛇鼠一窝,这件事情能脱得了干系? “或者这只是那两个人的个人劣行,这黑风寨的其他人并不知晓也说不一定。” “即便如此,他们也一样会包庇自己的兄弟。” 卢渊向来嫉恶如仇,眼中揉不下一点沙子。尤其是自十年前那件事情开始,他心中早已判定了天下所有盗贼们的罪行。 “总归要试试才知道。而且我在明里,也会牵制他们的注意力,你暗中才能更好展开行动。” “……好,多加小心!” “放心了,我不会有事的!” 再看她一眼,卢渊想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他清楚地知道,她是个女子,是个在他所知的范围中应该受到保护的女子,可是此时他却放她独自去面对一众的豺狼虎豹。 或许是因为先前她所展示的卓越超人的轻功,又或者是她说话时的胸有成竹,居然就让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按照她的计划行事。 她说话时的姿态,应该是习惯了部署和统帅的,仿佛可以随时指挥千军万马一般,进退攻伐皆在她弹指一挥之间。即使她刻意地露出率真和简单,可是在下意识之中,习惯了的动作和语气,依然依稀可见。 他突然开始举得好奇起来:她到底是谁? 第八章 黑风寨 原本已经进入了静寂的梦乡的“黑风寨”,突然间变得喧闹沸腾起来。 正屋大厅中,集合了几乎全山寨有头有脸的人物,四周熊熊的火把都点燃起来,照得满屋通明,火焰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着,一张张凶狠的,满脸横肉的,刁钻的,狡猾的,尖瘦的,横展的面孔,都闪着红色妖异的光。 火光映在无数各色的眼眸中,反射出一个个明亮的光斑,像极了那幽暗无光的深林中,兽类们锐利逼人的眼瞳。 坐在首位的黑风寨老大,有一副熊一般的魁梧雄壮的体魄,和他的属下同样的油光肥满的脸上,却长着一对黑豆般的小圆眼睛。 此时,他坐下来,又带着些不安地重又站起来。 “你说什么?果真是他来了吗?” 跑进来报讯的手下的表情,也是同样的不安至极,双手递上来一只乌沉沉,闪着幽黑色光芒的物件,手臂一直压抑不住微微地颤抖着。 “老大,来人确实是拿着这只‘豹子’,说要求见大当家的。” 彪老大接过那只雕刻成豹子形状,拴着红绳的黑色石头,仔细端详了一眼,仿佛那东西会烫手似的,赶紧递给了旁边的手下,神色变得更加不安了。 “老二,这里只有你见过‘豹子’,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虽然他心里自知这种确认纯属多余,可是还有点不敢相信他这一生真的见到了“豹子”。 这世间,敢于冒充“豹子”的人只怕还没有出生吧。如果真的是有如此胆识的人,也多半是去做了白道上的精英,只怕也不屑与曾经臭名昭著的“豹子”有任何的瓜葛。 “黑风寨”的老二长相平凡,如果站在人群之中只怕很容易就被淹没掉。他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只饱含着无数传奇和鲜血的标记物,仔细地端详的片刻,皱起了眉头。 “奇怪!” “怎么?不对吗?”难道敢于冒名“豹子”的疯子真的出世了吗? “不是。‘豹子’是真的,可是我原来见过了‘豹子’,上面系着的,是黑色的丝线,这一只,却是红色。” 鲜艳绝伦的红色,仿佛是鲜红的血丝,衬托得那头黑色豹子更加夺目耀眼,令人胆寒。 “那位手持‘豹子’的人,多大年纪?” “大约二十岁不到的样子,很年轻。” “那应该就说得通了。”凡老二点点头,作出最后的结论。 “来的这个人,只怕就是传说中‘豹子’的唯一传人!” “‘豹子’的传人?” “是的!剑池山的新主人!” 不同于彪老大的闪烁狐疑,凡老二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气是兴奋的,甚至有些亢奋。 “‘豹子’出世,再战江湖,只怕又要掀起一番血雨腥风了!” “老二,先不要管这些。传说‘豹子’的传人手段狠利,狡猾多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豹子’本人尤有不及。听说来的这个人如此年少,到底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现在他突然深夜造访我们黑风寨,来者又会是何意呢?” 大家顿时面面相觑,都静默不语。 据江湖黑道的传言,‘豹子’本人很可能就死于其传人之手,可见其手段的狠辣和心机之深沉。 ‘豹子’本人已令黑道胆寒,让白道头痛不已,若不是当年的捕界四大圣手联手勉强击败了他,还不知要让他笑傲江湖多少年。 “豹子”二字,曾经是辉煌,惊悚以及不堪回首的代名词。 如今这青出于兰的传人突然露面,到底是祸是福呢? 大厅里的各位首领各自心思兜转,不敢贸然开口,而一些不明就里的手下更是大气也不敢喘。最后还是凡老二开了口。 “大哥,我们与其在这里猜测,不如规规矩矩地请他进来,大家见机行事。” “也只好如此了。”彪老大点点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传令,大开中门,本寨主亲自迎接贵客!” 层层的大门打开,火把从里一路点亮到了外面。 两排喽啰兵手持着刀、剑、矛、盾,刷刷刷,自两边依次排开,挺胸凸肚,鼓起两个腮帮子,扬声高呼道:“大开中门,大寨主亲迎贵客喽!呼呼!!” 声音传出老远,在山林中回旋一圈,惊起一群飞鸦,再兜转回来,震荡着寨前人的耳膜。 好一个立山威!虽然比起剑池山来,小儿科了一点,不过还有点意思。 早换下了夜行衣的欧阳皓洁,冷笑一声,长袍款款,把袍袖一摆,背着手施施然的立在那里,耐心地等着人来迎接。 此时的卢渊,应该已经进入了山寨的后面。幸亏他不在!若是让他也看到了那颗豹子形的印信,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哦,她居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了呢! 传言中铁面无私,酷冷无情的神捕,也不过是一个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皆表于形的凡夫俗子! 或者,是她让他放松了警惕,释放出了原本不为人所见的真面目? 想到他离去时的表情,欧阳皓洁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浓了。 他应该发现了一点什么吧?或者,是已经开始有些怀疑了。 将人心与人性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果然是妙不可言。要不当年的“豹子”怎么会那么地乐此不疲! 想到了“豹子”,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犹如瞬间由盛开而枯萎的鲜花,硬生生地凋谢了。 第九章 豹子 “豹子”,是一个标记信号,也是一个人。 “豹子”,对于黑道的记忆来说,代表着一段及至的辉煌,也代表着一段不堪回首。 四十年之前“豹子”突然出现在江湖中,几乎无人知晓他的来历和身世,之后的十数年间,他犯案累累,臭名昭著,官府却拿他束手无策,甚至,连“豹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也都是道听途说,众说纷纭。 “豹子”为人狡猾狠辣,行事乖张,阴晴不定,“狡如狐,贪如狼,猛于虎,滑似泥鳅”。这是当时捕界的四大圣手之一的欧阳云天曾经对他的评价。 直到后来,想来独来独往的“豹子”,突然拉起了山头,做起了老大,甚至联合江北江南,江西的十二家山寨,结成山寨联盟,公然与管家和捕界叫板。之后,他便烧杀劫掠,攻城略地,欺男霸女,无所不为。 就连对待黑道中的同道,他一样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几乎日日都有黑吃黑,火拼的事情发生。一时间江南地方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直到后来,这一切震动了朝廷,也惊动了新登基的少年皇帝,遂下令,让分别在东西南北方的捕界四大圣手联手,各县洲一起配合,还有许多白道上的武林侠士共襄义举,这才一举重创了“豹子”,解散了山寨联盟。 “豹子”自此便销声匿迹,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消失了。可是,在欧阳皓洁的生命中,他才刚刚出现。 那著名的一役,正好在二十年前,而她正好度过了二十个春秋,这难道是巧合吗? 仰望着群星围绕着的弯月,欧阳皓洁黯然无解。 “将人心人性玩弄于股掌之间……” 是潜移默化吗? 自小被豹子教养长大的她,已经开始有意无意的,将当年“豹子”对付自己的手段,拿来对付别的人了? 当年那一日日残酷的训练和折磨,以及无数个绝望的夜晚,已经在她的本能中下了一种直觉的反馈吗? 当黑风寨的众人们在彪老大的带领下来到寨门的时候,看到的欧阳皓洁,正是这样背手而立,一脸肃然地仰头看着夜空中的那晚新月,好似在探究着什么。对于突然涌出山寨的这一大伙人,她没有回头看一眼,似乎根本不屑于一顾。 这位年轻消瘦,飘逸轻巧的身量似乎未经风雨的少年,果真是传闻中令人胆寒的“豹子”的传人嘛? “这位公子,请问你就是‘豹子’…” 欧阳皓洁应声转过脸来。 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寒光乍现,一闪即灭。 “‘豹子’二字,也是你等随口说的吗?” 声音酷冷似冰,嘴角却依旧微微地弯着似笑非笑,话音刚落,目光中的凌厉已消失,眼眸深邃如潭水,无法捉摸。 这少年气势了得,只怕真是“豹子”的传人没错。 “这个……得罪了!” 彪老大一下子慌了,本能地开口道歉,话刚出口,又觉得有点在兄弟们面前塌台面,一时尴尬,霎时脸都涨红了。轻咳一声,勉强撑着面子再开口。 “不知道公子深夜来到我们山寨,有何指教?” 说话时,凡老二已经规规矩矩的把那块黑玉的“豹子”,双手递给了欧阳皓洁。欧阳皓洁接过,看都不看一眼,顺手丢到了袖袋里。 “指教不敢当,在下只是想向大当家的讨个人。” “什么人?” “两个采花贼。”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哗然。 所谓盗亦有道。做强盗的,不屑于做小偷的活计。做贼的,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干打劫的行当。 若是违背了自己的为盗之“道”,强盗做了偷儿,贼做了劫匪,便会被本道中人看不起。 同样的,这些占山为王的强盗,若是看准了谁家的女子,或者拦路抢劫时遇到有中看的女人,便索性抢了来,强逼也好,强娶也好,诱之以利,动之以情也好,总之明目张胆,公然的收了做压寨的夫人。 自然,也有不准许手下劫掠妇女的,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这许多多是由于种种原因被逼上山寨作了好汉的。 可是“采花贼”却截然不同。为了一时的淫欲,偷偷摸摸,使用各种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使用迷香药物等等,残害妇女,为盗亦不耻。 怎么在他们的黑风寨,居然有“采花贼”,而且有两个? 来者既然手中持有“豹子”,自然不会是随口胡说的人物,也不是从不认为他们强盗也会有规矩的白道中人。 可是,这个指控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卢渊悄悄地摸进山寨的腹地,出乎意料,守卫并没有想象中的多,而且越往后山走,也冷清。一路行来,还不断的看到有人偷偷地往前厅的方向跑,争着去看寨主的贵客。或者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夜闯山寨,而且正是那位“贵客”来的日子。 远远望去,与后山的黑暗冷清相比,前厅的方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显然,欧阳皓洁的确实最大程度帮他吸引了黑风寨的注意力。卢渊暗暗佩服她的同时,也有些好奇。 前面的路出现了一个转折,一条不起眼的岔路出现转折处。一条是依旧的石板台阶,另一条是条小小的土路,沿坡而上。 卢渊心念一动,转上了土路。 多年的办案经验和一路的探查,他可以断定,那两个“采花贼”显然是在瞒着众人行动的,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必然要把劫来的女子藏在一个隐蔽而乏人问津的地方。 果然,这条土路非常冷清,连那寥寥可数的岗哨也不见了。四周只有虫鸣的声音,连远处热闹也被一层厚厚的绿树屏障遮挡了。 卢渊仔细搜寻,却没有丝毫发现。就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影从土路的入口处奔来。那身形如此熟悉,赫然正是那个出现在昌平大宅中的“采花贼”。 这里果然有问题!卢渊往树林中一闪,隐蔽了起来。 第十一章 烟波江上行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 孤城暮角,引胡茄怨。 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 烟敛寒林簇,画屏展。 天际遥山小, ……——柳永《迷神引》 烟波浩淼的之江上,水天一色,那一层淡淡的水雾仿佛江南少女头上的纱巾,朦朦胧胧地遮在天地之间,让一切的景物凭空增加了一层飘渺的诗意。 随着一阵清越空灵的笛声,一艘轻舟顺流而下,划开雾纱而来。 那船不是很大,却造得非常精致。 船行极快,乌木刻成的船头微微翘起这,如入水的鸟首,昂然破风而疾行。 船首的地方,有两个人,白衣素衫,并肩迎风而立。一个人正横笛吹奏,另一个人则侧首细听。 凌厉的江风吹起了他们披在肩上的发丝和衣角,倌发的丝带飘扬飞舞在空中,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动着,扭出各种奇特的形状。 强劲的江风,和船的飞驶浪花的翻涌带来的晃动颠簸,都非常大,可两个人的身形却都似钉子似的站立在船板上,不受那风浪丝毫的影响。 笛声随着船的行进,留下一串串美妙的乐符,一路撒落在宽阔的的江面上,飘绕不散。引得两边错身而过的船上的乘客,纷纷走出船舱,侧耳细听。那摇橹的舟子也放慢了速度,留恋不前。 那吹笛的,和听笛的,分别正是结伴南下的欧阳皓洁,和卢渊。 一曲吹罢,余音缭绕,闻者陶醉其中,犹浑然不觉。 “卢兄,你也来吹一曲,好让我也讨教讨教。” 一只晶莹剔透墨玉般的竹笛突然伸到眼前,卢渊这才恍然醒觉。一抬头,却见欧阳皓洁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沾染了这如烟似雾的水汽,那一对水润的眸子中盈盈的满是殷切,大自然光明的气息驱走她身上那一丝总是萦绕不去的冷峭。 此时的她,更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卢渊的心头突然又袭上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 “卢兄?” 拿着墨竹长笛的手晃了一下,卢渊这才回过神来,默默地接过笛子,沉思了下,随后放在嘴随口吹了起来。 欧阳皓洁双臂交叉胸前,抄起手,迎着风微仰起头,闭上双眸,细细地体味欣赏起来。 世间大半如此,可以说文如其人,棋如其人,曲如也其人。一个人的下意识之间,在举手投足间便反映出了自己的内心最深处的本性和本心。 卢渊的这支笛曲,澄澈高亢,而不失委婉,其清雅与纯正又顺乎天然,果然是属于他那昂藏男子气概的笛声。 而令她颇觉意外的是:这支曲子于委婉回转之中,竹音绵绵之处,竟然还暗藏着一丝淡淡的惆怅和悲凉。 就在此时,船行到了一个河道狭窄,转弯的地方,水流陡然变得湍急,两侧河岸礁石林立,犬牙交错,十分险峻,船只随着水流加快了速度,船工们都停止摇橹,掌舵的小心翼翼,深怕碰上礁石,翻了船。 在困惑彷徨之间,那笛音陡转回旋,随之变得昂扬嘹亮,竟将那丝无形的怅茫失意轻轻地掩盖了过去,了无痕迹。 船工们也都和着那笛声的节拍,齐齐吼起了号子。 一曲吹罢,卢渊放下笛子,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笛身,递还给了欧阳皓洁,心中反而觉得有些黯然。 他的父亲卢湛天,正是昔日的南方圣手,曾与北方圣手,年轻时的“捕圣”赵卫赵介仆,东方圣手欧阳云天,以及被称为西方圣手,后来成为欧阳夫人的“彩虹女侠”凤飞飞,因合力捕杀“豹子”一役,而成为世交好友。 而这首曲子,正是当年欧阳云天赠给好友卢湛天的。 如今,昔日的欧阳云天和凤飞飞,早已经香消玉殒,灰飞烟灭了,连他们唯一的遗孤,小梅儿也因为他的疏忽而落入险境,生死未卜。 他不知道为何突然在外人面前奏起了这首曲子。心中的伤感和愧疚,已经过了多少年了,他从未和任何人分享过。 为什么却突然在她面前吹了起来呢?一个萍水相逢,也不知能不能再见面的奇异女子。 “卢兄,这首好听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烟波江上行》……是一位世交的长辈,根据一首古曲改谱的。” “好,好,好曲!好一个《烟波江上行》!” 听了这曲名,欧阳皓洁右手持笛,轻拍着左掌心,竟似十分的陶醉。 “如此好曲,如此好景,怎能不唱和一曲!” 说着,她走到船舷处,扶着船壁,高举那墨玉竹笛,击节而歌。 那歌声悠扬空灵,有种傲视世间俗务的洒脱。 歌声随波漫漫地散开,闻者如痴如醉,恍然也有了一种出世而去的冲动。 君且听: “人生最是得意时,莫道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这天地之大,无边无际,任我遨游! …… 人生自在轻狂时,莫说那黄金满屋,容颜如玉。 那烟波江上,无羁无绊,随波逐流! …… 浑身赤条条而来,双手空荡荡而去, 何必苦苦留恋,这俗世凡尘? …… 不过是前世的冤孽,转眼成空。 …… 劝君,惜今朝,及时行乐,莫为那空名烦扰。 ……帝王将相,荣华富贵,不过是,弹指间,一场空!” 唱到尽兴处,欧阳皓洁调转墨笛,指挥着船工们一起唱起了最后一句: “劝君,惜今朝,及时行乐,莫为那空名烦扰。 ……帝王将相,荣华富贵,不过是,弹指间,一场空! 第十二章 遍地芦花 看着无拘无束,击节而歌的欧阳皓洁,卢渊突然想起了一句赞词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不知为什么,看着她豪气满怀,昂昂然击节而歌的样子,听着这词曲奇清出众的歌声,卢渊觉得自己不光是“三月不知肉味”。只怕会等到很久很久以后,他都无法从脑海中抹去眼前的这一幕。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时而爽朗,时而顽皮,时而狡猾,时而真挚,才华出众,本事超群,行为方式更是处处出人意料。 越是接触她久些,卢渊就越是觉得她像一只解不开的谜团,令人迷惑。 而他,被这只解不开的谜团越来越深地牵引着,而不能自拔。 不一会儿,船随着水流转过了一道湾,来到一处水流舒缓开阔的地方,船速渐渐地缓了下来。 水到了这里,南面的河岸突然向南大大地兜了一个弯,犹如一个口袋,形成了一个水流缓慢的浅弯,靠岸边的地方,生长着满天满地的芦苇丛。 正值秋末的时节,遍地的芦花已盛开,蓬蓬松松白花花的一片。江风乍起,苇絮随风悠悠地飘飞,弥天盖地,仿若满天的飞雪,映衬着碧蓝的江波,非常的好看。 看到这片芦花,欧阳皓洁突然出奇地安静下来。 “船家,靠近这芦苇丛停一下。” 船缓缓地靠着芦苇丛停了下来。 欧阳皓洁异常的沉默。她在船舷旁坐下来,脱了靴子,双脚垂下去探入清冽冰冷的水中,前后滑动着。 她顺手折下半根芦花拿在手中捻动着,出神地看着遍地的芦花。 那双纤细的脚,肌肤洁白润滑,在水中来回的划动着,如两条顽皮的鱼儿,不时带着一串水珠翘出水面,映着水,映着那芦花,居然如玉般的光泽。 卢渊一下子调转过视线去。 “怎么了?”他声音怎么有些沙哑? “没什么,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那一年,也是这个时节吗?只记得,小小的自己一身雪白的孝衣,和那满天满地似飞雪般飞舞的芦花,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天翻了,地也覆了。 欧阳皓洁摇摇头,顺手把手中的那根芦苇横着叼在嘴唇上,身子向后一靠,双手拄在了身后,仰起头,把视线拉远。 为何而感怀?是这片满地飞雪的芦花勾起了深埋的记忆吗? 早已知道了:“妻儿,父母,情缘,仇爱, 不过是前世的冤孽,转眼成空。” 如何还是看不透? 只是这世间真正看透的,又有几人? “有件事情我不明白。” “什么?” 欧阳皓洁一愣,回神了。一回头,却见一对晶亮的凤目近在咫尺,似要捕捉她的灵魂。心没来由地停跳了一下。 “我看得出你很喜欢那副‘山水’,怎么没要?” “输了,怎么还会要人家的赌注。我的赌品可没这么差。”欧阳皓洁的语气中有些敷衍的成分。 “不是赌注,最后‘妙手老人’要作为谢礼送给你,你怎么也坚辞不肯呢?” “救那几个姑娘的,又不是我一个。再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说的。” 他说过吗?卢渊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 他只不过曾经在心中想着,自知没权利要求她什么,并不曾真的对她说出来。或许他在不知不觉中自神情中露了出来,聪明如她,自然是明白的。 一段时间的相处,卢渊也了解了一点,无拘无束的她似乎并不怎么理会世俗的礼仪和进退,没想到她却会为了他没说出口的原则,而放弃所爱。 卢渊虽然有点困惑她的改变,心中却也有些淡淡的惊喜。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那黑风寨上的几位首领,应该都与你很陌生,可是怎么一个个的,对你的态度却都很是尊敬,似乎还有些畏惧,却是为了什么?” “嗯?有吗?” 欧阳皓洁眨眨眼,左看右看,满脸的无辜表情,卢渊却不肯轻易放过她。 “有啊。那两个采花贼中的一个,就是他们兄弟排行中的老四,他们居然轻易放手,没有阻止我们带走那两个采花贼。” “那是因为你‘神捕’的大名。我一抬出你这杆大旗,那些人哪一个不闻风丧胆,恭恭敬敬的,怎么还会有胆阻拦我们?” “是这样吗?” 卢渊有些半信半疑。那些人的态度分明是巴结和讨好的成分多些,这绝不可能是土匪对待捕快的态度。 “自然了。要不还有什么?我说是,便是了!” “……” 此时的欧阳皓洁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死气沉沉,那秋风中的落叶般萧索的表情也一扫而空,又出现了早先的顽劣和骄傲,语气中也戴上了轻松的调侃,甚而至于,还有些耍赖的成分。 她的眼中没有了看到芦花时出现的短暂的涣散,重新又恢复了明锐的神采。 卢渊虽然心中有许多的疑问,可还是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想看到刚才那个失去神采的欧阳皓洁,她那一刻的表情,令人感到窒息,就好像站在死亡的沼泽中,茫然而无助。 看到她那种样子,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似乎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了一下。 欧阳皓洁突然跳了起来,差点撞到旁边的卢渊,她轻飘飘闪过身去,抬手指着前面的江岸道: “船就在那里靠岸吧!我要在这里改走陆路了,卢兄,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不,稍后再见了!” 第十三章 神捕 卢渊没想到,欧阳皓洁就如突然地出现一样,又要突然地离去了。 离开京城,这一路结伴行来,向来独来独往惯了的卢渊,虽有一些小小烦恼,却又有更多的自在和开心。 他竟然觉得,这回来路上的日子,过得比去时快了许多。 越来越靠近江南,虽然也知道分别在即,他的心中也已暗暗决定:等船到了扬州,无论如何要和她分开走了。根据最新的传报,他的副手赵好龙应该会在扬州迎接他,等着向他汇报一个新任务的调查。 毕竟,欧阳皓洁对他来说,基本上还属于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不好接触这些机密的。 江湖儿女,有缘自然能再见。他在心底说服着自己。 却没料想到,船才行到半途,欧阳皓洁却突然提出要登岸离开,那一句“就此分道扬镳”的话,让卢渊听了极不舒服。 “分道扬镳?”稍稍高挑的话音,充分表露了说话者心中的不悦。 “不不不。”欧阳皓洁大摇其头,笑得像一只快乐的小狐狸:“是不久后我们再见了!” “再见?!” 两人本是萍水相逢,机缘巧合而共同走了一段路程,他本来就已经准备要和她分手了,现在似乎他真得没有什么立场来挽留她。 可她那样的笑容,总让卢渊有些不确定。像极了一个猎人,好不容易才逮到了一只跟踪已久的狡猾猎物,却又一不小心放走了。 让她走了,他真的会后悔吗? 看到卢渊的眉头慢慢隆起,欧阳皓洁皓洁的笑容更大了,连连地点着头: “是是是,一定再见,我们一定会再见!!” 再次相见吗?可是,他除了她的名字和年纪,和大约的住处,其它似乎都一无所知。 剑池山虽然不远,也不小,更是他终生不愿再踏足之处。除非她来找他,那么毫不相关,天差地远的两个人,有如何再相见。 船已渐渐地靠近岸边,欧阳皓洁身形一扭,脚尖轻轻一点,纵身飞起,中途只一次起落,若蜻蜓点水,乳燕投林,轻飘飘落上了岸去。 她冲着船上的卢渊双手一抱拳,再道一句“后会有期”,就要毫不留念地离转身去。 “等等!” “卢兄还有什么赐教的吗?” 欧阳皓洁离去的脚步顿了一下,半侧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卢渊。卢渊咬咬牙,突然说了一句突兀而莫名其妙的话: “你到底是谁?” “我?” 你是谁,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什么用意,为何而来,为何而去……无数的问题或者说是质问,都在这一句问话之中。 不知想到了什么,欧阳皓洁目光复杂地看着卢渊,嘴角泛起了一个冷峭而嘲讽的笑容。那笑容,似乎是在讽刺卢渊的问句,又仿佛是在自嘲,也在嘲笑着周围的一切。 江风勾起飞雪般的花絮,随手四下里抛撒开来。 天气真的开始冷了。 “不久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那个皇城的中秋之夜,她突然出现,一路随行南下(当然了,一路上他迁就她的更多),现在又突然离去,难道真的只是偶遇和巧合吗? 卢渊疑惑着,却也只能默默地眼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最后那道随风飘动的白色身影,终于消失在漫天满地随风摇曳的白色芦花之中,不知是人融入了芦花,还是芦花吞没了人。 船缓缓地离开了岸,向下游开去。 那片广阔的芦苇丛也渐渐地远去,逐渐在视线中淡去,消失。 卢渊的眼前却似乎又依次出现了,欧阳皓洁初见芦花时那萧索的表情,还有离去前那抹冷峭而嘲讽的笑容。 还有之前的纯真,狡猾与聪慧,自信与洒脱。到底哪一个欧阳皓洁,才是真正的“他”——或者是她? 她离去时那复杂的目光中到底有什么含意? 直觉告诉他,好像这短短一个多月的相处似乎并不是豪无因由的出现的! 那种种姿态,是一种无意间的自然呈现,还是有意为之…… 卢渊乍然醒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 曾几何时,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已是如此之深地牵动了他? 更勿论,她来历不明,而且敌友未分? 自他十八岁开始,便把自己的感情封固,把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捕快工作之中。 自那一年起,他便自觉地把所有的女子摒弃在自己可容纳的范围之外。即使已年届二十八岁,他的婚事依然遥遥无期,任母亲愁白了头发,也依然无可奈何。 十年间,他生命中能够和他连在一起的女性名字,似乎也还是只有欧阳梅——当年那个不情不愿得来的十岁的未婚妻。 是为了愧疚吗?是为赎罪吗? 卢渊已经说不清楚。 当年那番翻天覆地近乎疯狂地寻找之后,再也没有发现她的丝毫踪迹。那小小的可爱的生命,似乎一夜间凋零了,她的身体好像也自人间蒸发了,变成了林间的风,天上的云,无法捉摸。 日子慢慢地滑过了十个春秋,小梅儿的面孔早已变得模糊了,可是她的名字,却越来越深地刻入了卢渊的脑海中。过去十年,卢渊虽然从未停止过寻找。可是心底里也开始慢慢地接受那个绝望事实。 最后连他的心,也已被一层又一层冰冷的硬壳所包裹,让人无法触摸,无法接近。 再最后,连他自己也开始觉得,他的心本来就是硬的,是冷的。 可是现在,这层硬壳却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让一张陌生的面孔映照在了上面,他重新又感到了喜,感到了痛。 是因为初见时的月圆和酒醉?还是因为那一晃神时的错认?是从哪一刻开始,那被折磨已久的封闭了的心,终于裂开了一道裂纹? 第十五章 冤家 “不久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她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原来是这个含义。 一个多月的相处,原来只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月下相逢,黑风寨捉贼,甚至芦苇荡中的突然分别,都是一个个她精心布置的骗局! 迎风而立时带着一些顽劣的洒脱;泛舟之江上那孩子般的纯真;芦花飞雪中的略带悲怆的失意;为了一个赌约而单挑黑风寨;为了他未曾出口的一句话而放弃那副世所罕见的“山水”棋子不要…… 原来,全都是假的! 当神秘的面纱揭开后,真相竟是是如此的不堪! 她是剑池山上的盗匪,豹子的传人,犯案累累,肆无忌惮。而他是朝廷敕封主管南方治安的总捕头。 他疾恶如仇,自从十年前的那次事件之后,他更是对于呼啸山林专门打家劫舍的强盗们深恶痛绝。 他早晚会找上她,她和他,两个人早晚会狭路相逢,迎面对敌。她正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精心安排了这一次的行程。 卢渊突然有一种想仰天大笑的冲动。 “豹子”的传人!他居然差一点将“豹子”的传人,当成了四大名捕欧阳云天与凤飞飞的独身女儿,曾经被他大意失落于匪窝的小梅儿! 这是多么不可原谅,滑天下之大稽,饥不择食的致命的错误!! 如果他多年的追查没有错的话,那个已死的“豹子”,很可能就是害死了小梅儿父母的罪魁祸首,而且,也很可能直接参与策划了十年前的那场劫案。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那天晚上她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难偷,又最难守。” 最难偷的,是人心,而最难守的,也是人心。 在她见到他的那个月圆之夜,挑战便开始了。 前户部侍郎段未德,伸手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对面正襟危坐的卢渊,想不明白这位闻名已久的青年才俊,此时正在想些什么,何以脸上的表情会如此严肃。 段未德先在心底斟酌了一番,这才终于开口打断了卢渊的沉思: “卢大人。” “段大人!” “哈哈,老夫已退职在家了,大人二字可不敢当了!” “段老先生!” “说起来,当年我曾与你父亲共过事,我该称你是一声世侄的。” 当年段未德曾任职监察院都御史,是前一任南部总捕头,卢湛天的顶头上司,也参与了当年打击“豹子”的行动。 “世伯!” 见他此时突然提起两家之前的渊源来,卢渊自然也就从善如流地改变了称呼。 “世侄,这位欧阳皓洁,坐拥剑池山天险,多次对过路退休返乡的官员下手,甚至连官府派遣的押运队都无法震慑分毫,手段之恶劣,用意之险恶,兼令人发指。 她如此明目张胆,公然挑衅,只怕就连当年的‘豹子’尤有不及啊。世侄是捕界的天才,又深得你父亲的衣钵真传。不知,贤侄认为,该如何应对处置这位欧阳皓洁才妥当?” 段未德说这些话时,态度审慎,斑白的眉毛紧皱着,显得忧心忡忡,未尽的言下之意却是:是否也要动用当年对付‘豹子’的非常手段,来对付这位欧阳皓洁? 外界只知当年四大圣手出手围捕“豹子”,一举击溃了他的“山寨联盟”,并重创了“豹子”。 却不知实际上,当年官府和白道,为了能够永绝后患,曾经使用了极其惨烈而很不光彩的手段,而在“豹子”重残落崖之后,为了铲除他的羽翼,使他不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更是动用一切手段,对山寨联盟中的剩余的匪众们,展开了异常血腥的屠杀。 自此役之后,曾经参与此役的白道中人,都终生绝口不提此事,甚至有许多人从此洗手江湖,外人根本没人具体知道,都有谁参与了此事。只有四大圣手的名字经官府传报,而从此天下知名。 想起父亲一提起当年之事就唏嘘不已,似有颇有些遗憾之意的情景,卢渊心底就不觉一寒,神情也有些凌然。 段未德现在又突然提到这些陈年旧事,显然他作为当年那件事的策划者,和幸存者,担心来自豹子的报复,开始有些心虚了。 “我觉得还无需如此大动干戈。只怕这位欧阳浩劫,并不同于当年的‘豹子’。” “怎么讲?”段未德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 “依我看,这位欧阳皓洁的所作所为,并非全都是为了杀人劫货,或者单纯地向官府挑衅。据好龙给我讲得这些这几件劫案来看,我总觉得这其中似乎还有些某种别的用意。” “别的用意?” 听了卢渊的这一番分析,赵好龙,段公子,包括段本德段大人,不觉都瞪大了眼睛。 奇怪了,强盗抢东西杀人,还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在? 不过,“神捕”之名并非浪得虚名,他这么说,自然有这样说的道理,所以虽然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却始终没人敢反问出这一句话。 最后,倒是那位彬彬有礼的段大公子先谨慎地开了口: “卢大人,却不知你说的这个‘用意’二字,是为了何事呢?” “虽然我还没弄想明白这其中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或者是针对当年围困‘豹子’之事所有牵扯其中的人,或者是针对某种他们一心想要得到的宝物,或者是别的什么。但是,只要搞清楚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就有了对付他们的好办法。” 无论如何,他也实在没法把那么清爽干净的一个人,和双手沾满了血腥的“豹子”,甚至只是普普通通的“盗匪”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年纪轻轻的她,成了这一屋子人,人人欲杀之而后快的山寨大王? 她到底想要什么?她靠近他,是想要得到什么,还是想要告诉他什么? 第十七章 剑池山 剑池山,因古时一位将军在此洗剑而得名,水因人成名,山因水得名,多年以后,又因一个人,一座山寨而闻名天下。 剑池山为众山所环绕,自群山之中突兀而起,横亘一方,显得格外险峻笔直。山寨的东南部,山体裸露,土色如丹,峭壁千仞,崖如斧壁。 独据山顶,仰天之大,俯群山之小,山下群峰叠翠,有如波涛翻滚,眺望远处长江逶迤,好似水自天上倾斜而下。 剑池山寨依山而建,四周以石墙环绕,由无数巨大的块石垒砌而成,城墙蜿蜒盘旋,气势磅礴,雄伟壮观。 山寨设有东、西、南、北门四个重要寨口,城墙高约三丈、宽约丈余,墙上可跑马,上面设有箭垛口、了望口,内有环寨通道,每间隔一段距离,就留有放置松木火把的方形小孔。 寨子的四围共修建有五个烽火台和炮台,正南面各有两座,东西北面则各设一座,每隔十丈建有一个岗哨亭位。 寨内,依山就势,建有众多的大小石屋,因各自功用的不同形成几个错落有致的大小群落。各群落之间又由宽窄明暗不同的各种山道相连。隐藏在地下的许多暗道洞穴,连住寨子里的人,也都不是十分清楚。 山寨内,团聚中央的一个大群落,是山寨议事和最高首领们居住地方。在中央的高地上设有点将台,和一座直径一尺的旗杆座。左边有演武场,右边是阅马场,另有卸甲垭、饮马槽。操场正面有一座高达两丈的主看台,是召集全山寨的人众聚会时,大首领站的位置。 如此复杂而宏大的建筑,集合了剑池山上首领们几代的经营和心血,一次次的修缮﹑加盖﹑重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即使是经历了二十年前的血雨腥风,以及十年前“神捕”卢渊的那场疯狂挑战,还有紧接其后来自的“捕圣”赵卫,赵介仆的无情冲击,也还是没有真正彻底动摇剑池山的根基。 随后他们便偃旗息鼓,经过近十年的韬光养晦后,剑池山——江北最大的山寨,南方黑道上的领头羊,依然又重新起死回生。 这里也是欧阳皓洁的养父,或者说是师傅——“豹子”最后的巢穴。他在这里所倾注的心血,只怕比在她身上“花费”的还要多得多。 此时站在山寨口,看着眼前的错综复杂的山道,想起那些担惊受怕,充满生存压力的灰色日子,欧阳皓洁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现在,她是这里的主人,这里却从来不曾让她有过以此为家的归属感。 就像是两年前,“豹子”终于在她的手中咽下了此生的最后一口气,可他脸上却依然挂着胜利的笑容。 而本该是最终胜利者的她,却颤抖地连手都握不拢。 她忘不了他最后留在嘴上的那抹得意的笑容,他那最后的一瞥分明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她明白那笑容的含义:他终于把她培养成为为了生存,连最亲最近的人也可以背叛;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可以阳奉阴违,处心积虑并韬光养晦,为达到最终的目的,更能够使出世间最阴险最毒辣的招式。 如果他知道了她现在正与谁为敌,是不是又该露出临死前的那种笑容了? 他处心积虑,费尽了心机,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当那残破的脸上,戴上那种狰狞而得意的笑容,就像是刚刚从炼狱中逃脱的一只厉鬼,让人不寒而栗,不敢正视。 而她,自从十二岁时,她终于从那群噬人的恶狗的口中,以及比恶狗更加凶残的猎人的手中逃脱,成为被选中的三十个孩子中寥寥可数的几个幸存者之一,便开始站在炼狱的旁边,之后便被迫正视那张形如鬼魅的脸,整整六年的时间。 经过了那噩梦般的两年,这座炼狱对他来说也就变得没那么可怕了,虽然接下来的训练严酷而不近人情。 尤其是之后,他更把年仅十二岁的她,公开地置于“豹子”唯一的传人,这个山寨中无数人想要得到的位置上,便为她招来无数嫉妒愤恨的眼光,让她一日之间成为山寨的众矢之的,每一个想要得到这一位置的人,都处心积虑地想要杀了她,再取而代之。 而对于众人不断设计她的种种迫害活动,“豹子”从不出面阻止,任由她自己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躲过每一个陷阱,度过每一次险情,而他的这种无视和纵容,也无形中助长了那些人猖狂无惧的气焰。 他只是不断地教她一些对付人的手段,以及越来越高深的武功,越来越狠辣无情的杀人手法。 十三岁时,她便第一次杀了人。 在一个人第六次向她下毒时,她巧妙使用了调包计,让对方吞下了用来对付她的毒药,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之后类似的事情便断断续续地时有发生。总是有人不敢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能有多大的本事,于是便不断地有人废了,残了,失踪了,死掉了。 直到四年后,“豹子”身边跟随他多年的副手突然无故暴毙,而年仅十六岁的欧阳皓洁一夜之间成为“豹子”的副手,并开始代替“豹子”出面处置山寨以及帮会的许多机密事务,不间断的谋杀陷害这才终于停止了。 而再过了两年,“豹子”也突然死了,把印信留给昔日众人的眼中钉,欧阳皓洁,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这里真正的主人。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就如一场不曾醒来的噩梦。 “豹子”挣扎着那副残破的身子,苟延残喘十几年,或许,他最终还是达到了他那罪恶的目的。 欧阳皓洁轻轻的抹了一把脸,笑了,笑得有些无奈而不甘。 可他不知道,某些早已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是用什么样的手段,也是抹不干净的。 如果他知道了,她将要做什么,会不会气得从坟墓中跳出来?这样想着,她的心情一下子雀跃了起来。 第十八章 钩心斗角 她的脚下突然使力,身形微晃,脚尖轻点,如雀鸟疾飞,从寨墙上一跃而下,隐入了曲折的山道之中,只一眨眼,便不见踪迹。 守寨的哨兵只觉得有个黑影在眼前一闪就又不见了,不觉揉了揉眼睛,又四周打量了一圈,却依然看不清她从哪里来,又消失在了哪里。 “老大,你回来了!” 欧阳皓洁刚拐过一条山路,身形稍稍放缓了些。听到声音她的脚下一顿,便从一棵高大的树上跳下来一个顽皮的小男孩,落在她身前。 那男孩十二岁模样,手中拿着一支结满果子的树枝,一幅灰头土脸,衣冠不整的样子,正是小钩子。 “调皮孩子,瞧你都成什么样了。” 欧阳皓洁拍了一下他身上的土,皱了皱鼻子,顺手接过那只树枝,摘了个果子就吃。 “小钩子,我说过了,不许你叫我老大。” “我不叫你老大,叫什么?难道叫姐姐呀?”小钩子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边吃着果子,一边顺手甩动着那只树枝。 “就叫姐姐。”欧阳浩劫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子。 “你看看你身上,哪里有姐姐的样子?” 小钩子上下打量她一番,有些嫌弃地学着她也皱了皱鼻子。 欧阳皓洁啪地在他的头上拍了一把,又摘了一只果子放到嘴里。 “那就叫哥哥。” “不行,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也可以叫你老大了。” “长,大,了?” 她扬扬眉,一字一顿的说完,拿手比了比小钩子的身高,不屑地挑了下眉,转过身又继续边吃边向正屋走去。 小钩子自知自己的身高距离“长大”确实还稍稍有些欠缺,心中不禁一急了,追在欧阳皓洁后面急切地反驳道: “石秀大哥说了,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开始接受好多项训练了,而且……” 都会杀人了! 小钩子想起石秀大哥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他似乎对欧阳姐姐很崇拜的样子。 “石秀?” 欧阳皓洁停住了脚步,脸上轻松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了,有一股阴沉沉的气息浮在了空中。 她顿了一下,把手中的树枝塞进小钩子的手中,头也不回地道: “不要听他瞎说。好了,你先去后山去找‘白茅’爷爷和‘青衣’婶子。我去办正事,你还是不要跟来了。” “老……”小钩子还想反驳,欧阳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边,便阻止了他徒劳无功的抗议,只好不情愿地停住脚步,目送她渐渐远去。 欧阳浩洁刚一转出这条隐蔽在树木丛中的山道,来到中央的大群落前,便看到二当家的石秀,带领着二十几个属下站在大厅前的广场上迎接她。 看来前面的哨兵已经传讯进来了。 “老大!您回来了!!” 欧阳皓洁冷冷地看着这一群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人群中,除了石秀的表情是真正的欢欣之外,其余人的表情就复杂多了,虽然他们都极力地掩饰着,尽力表现出一幅完全恭顺尊敬的样子,欧阳皓洁的心里却很明白,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是各怀鬼胎,各有私心,无论是对她,还是他们之间。 眼前的这些人,个个都是这座剑池山寨中的精英,还有一些是剑池山脉周围一些附庸小寨的头目。他们中间,也有对她敬佩尊敬的,然而更多的却是不服气,有畏惧的,有痛恨的,有嫉妒的。 石秀,自然就是她统辖压制这些人最得力的手段,和最好用的工具。 “石秀,寨子里一切都好吗?” 欧阳皓洁突然缓缓地露出了一点笑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石秀。 那笑容,极慢地如朝阳在晨曦渐明的地平线上一点点升起般,缓缓地、一丝一丝地,从她秀丽英挺的眉宇,从那微微勾起的嘴角,慢慢地蔓延到她整个傲然挺立的身形,瞬间,一屡耀眼的光彩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幻化出一朵奇异而令人迷醉眩晕的云彩。 石秀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回答。 人群中有人在叹息。欧阳皓洁突然收住了笑容,冰冷的眼中有一道利芒在人群中一扫而过。 叹息声嘎然而止,有人轻咳了一下,石秀这才悠然回神。 “老大……嗯,都好,都好!你吩咐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你一声令下,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噢,是吗?”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石秀有些微红的脸颊,一刹不刹的注视让石秀显得更加尴尬了。 “是的,这次我们一定能一举成功!” 石秀的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这就是两人的区别,她从不示人以短,而石秀却从不掩饰自己的七情六欲。说不上谁长谁短,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生存之道罢了。 她点了点头,终于转开了目光,转过身,率先向大厅走去。 所有的人都随着石秀松了口气,紧随在她的身后走向大厅。 欧阳浩洁心中自然明白在众人眼中,刚才那诡异的一幕意味着什么。并不是她喜欢这样当众令石秀难堪,而是每当看到石秀跟随在她身旁的样子时,她总是会不由得想起那个跟随在“豹子”身边,低头表示驯服的自己。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近乎虔诚的驯服是多么的不甘心,又是多么的虚伪和居心险恶。 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翻身,能够取而代之,能够把那个令她窒息,养大她并用各种残酷方法驯养她的人,最终送入死亡的深渊。她的驯服,是为了背叛。 而石秀,这个和她一起长大,一起被用同样的方法驯养的人,他对她如此的臣服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突然非常迫切地想知道。 第二十章 反叛 石秀顿了一下,似乎把她的不反驳当作默认。 灯光在他那双略显细小的双眼中反射出一对金色的光点,那张脸上精心蓄留的胡须遮去了他大半的表情。 “老大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妨就放手去做。计划虽然大胆了一点,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智慧和胆识,这件计划总有胜算更多一些。” 他的语气中有更多的纵容和恭维,让欧阳皓洁微微一挑了下嘴角,似乎并不很满意。 “可是如果就这样贸然招惹上‘神捕’,即便依我们的计划行事能够略占上风,但是,也许很有可能招惹来朝廷中更大的动作。只怕到那时候,这剑池山上,真的要狼烟再起,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了。” 她那感慨的语气似真似假,倒好象真的极为这山寨中人的安危忧心。 在这剑池山中,虽然处处陷阱,充满敌意,可是也有她为之劳神和费心的人与事。否则的话,她哪里用得着这样的大费周章,费心布下这一场借刀杀人的明暗连环局。 “唉,只怕到时候,大家都不会好过的。” 她说到这里,不觉摇着头,轻轻一叹。那难得的柔软,让人辨不清真伪。石秀的目光一黯,不由自主地也放软了语调。 “没事的,无论好与坏,一切总会过去的。神捕又有何惧?” 他的话中满含禅机,似乎意有所指,与两人的身世隐隐相扣。 欧阳皓洁却丝毫不为其所动。 “‘神捕’之威名绝非浪得虚名,岂容我等小窥!” 那短短一个月的相处,孤男寡女,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让她如此推崇“他”? 石秀深深吸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卢渊就算是真的很厉害,想必也并没有长着三头六臂,能有多么广大的神通?!” 欧阳皓洁抬起目光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 她并无意去撩动那迎风树立的的风帆,可帆却自己随风而动。 是幸耶,是不幸耶?耳濡目染之下,似乎豪不费力,随手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能够撩动人心中最致命的弱点。 无论是已经远离的卢渊,还是眼前的石秀。 焉不知,这也正是自己走向灭亡的路? “好了,一切依计划行事。让弟兄们一定要小心应对,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 “另外,你要记得把后山的人都安顿好。…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你不用操心了,该安排的,我都安排了。” “那好,…你先出去吧。” 她那淡淡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闭目仰靠在乌木雕花的高背椅上,灯下的容颜竟显得有几分疲惫和憔悴。 石秀的手微抬了抬,咬咬牙忍下了那一时间的冲动,克制地道: “那……你…早点休息吧。” 欧阳皓洁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转头目去看欲言又止的石秀。她闭目养神,修长的十指交叉在胸前,拇指相抵,在灯下的投影形成了一个优美的孤。 直到身后那道灼灼的目光消失,脚步声远去,那双美目才缓缓地张开,看着背影消失的方向,陷入沉思之中。 “老大。” 石秀刚走出门外,就从暗影中跳出一个人来,正是他的一个亲信。 “我不是说了,在山寨里不可以这样称呼我!” 那人朝他的身后看了一眼,咧嘴讪笑了一下。 “是,二当家的。三当家的要找你。” “找我?他找我又有什么事?”听到那个令人不悦的人名,石秀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为了…”那人朝大屋的方向努了努嘴,“为了老大吗。” 石秀也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阑珊中,静静耸立在黑暗中的大屋,怔忡了一下,突然抬起脚踢飞了脚下的一颗石子。 那石子嗖的一声飞起,嵌入了旁边树林中一颗松树的树杆上。 “告诉他,我没空!” 那名属下一急,也忘了刚才他下的禁令。 “老大,找你的不光是三当家的,还有二护法他老人家……” “这些人,早早晚晚要作死的!!” 石秀刷地转过身来,狠狠地底咒道,那一双总是微眯着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溜圆,闪烁出一种野兽般骇人的光芒。 他大手一摆,像是驱赶恼人的蚊蝇,迈开大步向后山走去。 “老……二当家的,我该怎么回他们?” 那名属下紧跟在他的后边,颤着声音问道。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爷啊。 石秀随口丢下硬梆梆的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告诉他们,等我有空了,会去找他们的!” 三当家的,昔日剑池山寨前寨主的嫡长子;二护法,昔日跟随“豹子”身边,地位仅次于大护法,也就是那位死在欧阳之手的“豹子”的副手的人。 他们在一起,还能有什么事好商量? 无非是想联手对付欧阳皓洁,却又不敢和她正面交锋,所以想要拖他下水,不过也是抱着以夷治夷,一厢情愿的想法,想要来个一箭双雕而已。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在欧阳皓洁回到山寨的时候,他们还敢如此的明目张胆而不知收敛,让人看不明白,他们是真的目中无人呢,还是无知者无惧? 除了认为他们愚蠢,他真的想不出第二个词语来。 想到欧阳皓洁知道之后可能的反应,他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起来。 就像是她现在所部属的这一步步棋局,到底是要把大家引向哪里呢?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投身为匪,这是一条不归路,无关被迫或自愿。为了生存,谁的手中没有握着几条人命? 他们,还能回头吗? 第二十一章 劫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可是,现在可是朗朗晴空,昭昭白日,而且是在这条繁忙热闹的官道上,怎么也会出现杀人放火的劫匪呢? “救命啊!有强盗啊!” 无奈,拼命的叫喊,也不过惊散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且招来对方的冷笑和喝骂声。 顷刻间,热闹的官道上只剩下拦路的劫匪,和那支被劫匪团团围起来的车队。 劫匪们的彪悍,和被围在当中的人的羸弱,顿时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坐在车厢中的女眷们都失声惊叫了起来,颤巍巍挤作一团。段府的管家和护院勉强站在车厢的最前面,脸上却早已经成了土灰色。 “叫什么叫!没见过绿林好汉吗?” 一阵忙乱之后,双方进入了暂时的对峙。 只见劫匪为首的那个扎髯大汉走上前一步,轻咳一声,开口了: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石秀。” 一声清咤,阻止了扎髯大汉有些搞笑的例行开场白。 似乎一阵清风卷过,众人的眼前不觉一亮,只见一道轻盈飘逸的身影,宛若一朵随风而至的柳絮,轻飘飘落在了官道的中间。 只见他一身青色的儒衫,系着一条白色绢丝的长腰带,腰带垂下中间挽着一支光滑圆润的翠玉环扣。 她的乌发高高拢起来束紧在头顶,发丝垂在脑后。半张红褐色刻花的皮面具遮去了大半的面容,只露出尖峭的下巴和一对薄唇。那面具中的眼睛周围,镂刻出犹如凤凰尾羽的图案,斑斓的色彩尤为醒目。 她无声地落在地上,脚下似乎不曾着实半分力,衣裾飘飘,似乎要随风而舞一般。 刚开始看到那“扎髯大汉”的拙劣的开场白时,段未德原本还暗暗希望这次只不过碰上几个不知深浅冒失的小毛贼,可是当看到这位带着面具的青衣人时,他的心中不觉开始忐忑起来。等对方开了口,他的心中就更加惶惶不安了。 “段大人,我们这边正主儿出现,您老人家也该现身了吧?” 声音落下,却不见车仗中有丝毫的动静,只见那车子的仗幔有些微微的晃动,隐隐可以天听见有低低的强抑的咽泣之声。 那青衣人——欧阳皓洁轻轻笑了一声。 只见她身形闪动,急速地一进一退,还没等那管家和护院反应过来,她已在进退之间挥掌向第一辆车子拍击过去。 她的身形刚刚退回原处地,那辆车子的车盖便连着车幔一起轰然倒下,只留下孤零零的一座无盖无遮的车体。 那车子上坐着的,正是发已斑白的段未德,他伸手护着身后不断哆嗦的女儿,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你,你想干什么?” 其实根本不用问,看到那张传说中的凤凰面具,他就明白来者必然是“豹子”的传人,欧阳皓洁。 看来神捕的话也是不可全信的,他曾不去拦截同样带着车仗走另一条路的段大公子,反而来追他。 早知道他就不必费这么大的劲儿绕着走了,东绕西绕,绕来绕去,还是没有绕过命中的灾星。 也许唯一可以告慰自己的是:他们要的宝物并不在他的身上,也不在这个车队之中。 “我并没有你想要的宝贝,你退去吧。” “是吗?果真没有吗?” “你,你还想干什么?” 手上能感到身后女儿身子不停地在哆嗦着,段未德突然有些不大确定了,声音中也带着些许的颤音。 难道,这不是自己人生的至宝吗? 他突然有点后悔了。 如果,欧阳皓洁真正的目的,原本就不是那匹稀世的汗血玉马,他该怎么办? 整个车队中,除了段未德和女儿乘坐的那辆大车之外,紧随其后的三辆大车中分别乘坐着段老夫人以及其他的家眷。 再后面,便是装载着辎重的货车了。 汗血玉马的体积并不是很小,那几辆坐人的轿车虽然舒适豪华,可是造型都普通而简单,掀开轿帘后一切都一目了然,除了乘坐的人和随身取用的小物品,看不到别的什么可疑物品。 而且很显然,车上并没有设置任何夹层。 而后面六辆之多的辎重车辆,却捆扎遮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里面都有什么。如果玉马果然被段未德随身携带的话,就只可能是被放在了这些行礼之中。 即使没有汗血玉马,依那一辆辆辎重车子的车辙印所显示的重量来看,那车上所载的东西,也足够让他们不虚此行了。 当年那场残酷的战斗,段未德邀天之功,得到了朝廷的嘉奖,从此平步青云,荫庇着子女家人,共享荣华十几年。 而那些冲在前面的人,却被迫背上了恶名,从此沦入了无止境的因缘报应之中。 十年前死于非命的欧阳云天与凤飞飞,未老先衰而子嗣单薄的卢湛天,还有那孤独一生,性格冷僻的赵卫。 “段大人,皇上果然没有错待你,收获颇丰啊。” 她的注意力转到了辎重车上让段未德多少松了口气。 虽然欧阳皓洁的调侃让他的老脸变了变色,可先前的紧绷明显有了松缓。可不过片刻之间,他的神经又紧绷起来。虽然他尽力做出一副平静的神态,可是依旧无法掩饰那紧张的神态,对躲在身后的女儿过分回护担忧的动作,反而引来了欧阳皓洁的注意力。 “段小姐?”她一步步地靠近,目光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多么娇艳的一朵被精心保护的花朵啊。” 远远站在她身后的石秀眉头极不显眼地跳了一下。 “你,你不能碰我的女儿!” “我?不能?” 欧阳皓洁顿了一下,突然仰天长笑。 第二十二章 调戏 呆在一旁的护院和总管,也仿佛终于被她那响亮清脆的笑声给惊醒了,还有护卫在其它车马周围的家丁,都纷纷提着刀剑围了上来。他们一边冲一边叫着: “狗强盗!不许碰我家小姐!!” 那些分布在四周,剑池山上来的人,依然个个板着脸立在那里,全都岿然不动。 不知何时,欧阳皓洁手中已多了一条乌亮的长鞭。那长鞭随手抖开,一节节地展了开来,犹如一条乌黑色的长蛇自洞中探出头来,四处吐着危险的红信。 四周的空气中顿时弥漫出一层血腥之气。 “段大人,难道只有这些肉脚来保护你吗?未免太不珍惜生命了。” 欧阳皓洁轻笑一声,身子飞旋,手中长鞭随意地施展开来。 不过在谈笑的片刻之间,就再也没有人阻挡在她的前面了——地上躺倒了一大片,刚刚那些拿着刀剑凶神恶煞般冲上来的人,现在却一个个捂着伤处呻吟着瘫软在地。 “段小姐,这下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花容月貌了吗?” 她缓缓地靠近马车,调笑的语气有些些不怀好意,有些些顽皮调侃。 皮制面具上的凤纹镂刻在阳光下在她的脸上投下一抹阴影,带着一种黑暗的危险气味,复杂的弧线花纹又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悠远的故事。 带着皮制护腕的手优雅地伸了出去,用粗糙的鞭把抬起了那张娇嫩柔白的娇颜。 段小姐睁大惊惧的眼睛,愣愣的望进那凤尾纹中眼睛。那双幽深晶莹黑瞳,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赤裸裸毫无遮掩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天荒地老,仿佛宇宙昏黄。 段小姐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好一个国色天香!果然让人忍不住想采撷收藏。” “他”笑得淡若清风,手腕一转手指居然抚上那张吹弹的破的脸颊,那轻佻的动作像极了一个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却又带着三分怜惜。 四周众人顿时都变了颜色。 段未德煞白了脸,拉着女儿的手一直在抖,石秀的脸色则有些发青,她其余手下更是一个个暗暗瞪圆了眼,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现在看到的一切。 只有段小姐反应算是最正常的:她那秀丽的脸颊整个变成了玫红色,从被触碰的地方一路红到了耳根处。 “不,不要……” 仿佛被火钳烫了一下,她嗫嚅着向后躲闪,身子却困在马车狭窄的空间中,闪躲之间上半截身子已探出了失去了箱体的车外。 欧阳皓洁脸色一变,手中长鞭一展便向她的肩胛处抓去。 就在此时,从官道一旁山坡高处的树林之中,突然飞出了一道白光,直向飞卷在空中的乌黑色长鞭急速飞击而来。 那鞭子仿佛自己有意识一般,一碰上那道飞掠而来白光,便卷住来物又翻卷而回。 欧阳皓洁身子向后一跃,手腕反转,把鞭子一抖,只听得“叮咚”一声,一把无柄的飞刀便落在了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白色的人影从那树梢的高处飞跃而下,犹如一只白色的大鹏鸟,驭风行来,瞬间落在了官道的转弯之处。 “欧阳皓洁,不要动段小姐。” 欧阳皓洁眼睛刹也不刹地看着来人,过了好半晌才重又开口说话,声音飘渺的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 “卢渊,你果然就跟随在不远处,刚好赶得上英雄救美啊。哈!” 听到那熟悉的轻声一笑,卢渊的身子不由得一僵。那“英雄救美”四个字似乎刺中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怕她误会,本能地想要张嘴否认,一时间却又找不到话来反驳她。 然而,又为什么一定要反驳呢?为什么他要怕她误会呢? 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彼此早晚要面对此时这般敌对的立场,却因为隔着一张面具,少了些许直接面对的震撼和刺激。 她,真的是欧阳皓洁吗?真是那个月下相识,相伴一路的潇洒“少年”吗? 此时的她,头戴那诡异的面具,身着墨黑色的衣袍,手握乌黑的长鞭。那一身冰冷幽暗的气息,犹如一个来自暗夜的精灵。 此时的这个“他”,哪里有一点点之前那个欧阳皓洁的影子? “你……是她吗?” 深秋的风卷起落叶飞飞扬扬地抛洒着,周围一片万物凋零的萧索气息。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黯淡的背景,天地之间,只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对而立。 “我,自然是我,始终是我,不曾改变过。” 家住剑池山的欧阳皓洁,她居然不曾向他隐瞒过丝毫真相——除了不曾说明的。 远处官道的拐弯处是一条并行东流的大江,隐隐有人马的嘶吼声传来。 她突然又轻轻地笑了,那笑却不曾让人感到丝毫的暖意和开心。 “你不会是单刀赴会,狂妄地以为以你捕神之名,就可以一个人在虎口中夺食吧?” 好戏连台,怎么能缺了观众? “自然不是。” “既然如此,同来的朋友们何不现身?” 说到“现身”二字,她的声音突然拔高了许多,声音随风传出很远,几十丈外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地上的小草无风自动,大树也仿佛不易觉察地晃了晃。 她的话音刚落,那高处的山坡上便闪出十几条人影,个个身形矫健,显然武功都不俗。随后一颗通信的霹雳弹升上天空,不一会,在官道向北的方向上也有一颗同样明亮的霹雳弹升上天空。 第二十四章 人质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卢渊的那个“你”字刚落,欧阳皓洁突然单臂一振,旋身飞起,长鞭随手展开,如一片黑雾漫漫,旋转着罩向马车一旁。 于此同时,另一道白影也随风而至,紧逼过来,与那黑色的雾影稍作纠缠,一击而退。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那黑影和白影已各自分开,飘落在相反的两边。 黑雾稍霁,欧阳皓洁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半倾的马车之上,她的一只手臂,正缠着盘成环形的长鞭,而她的怀抱之中,赫然正是花容失色的段小姐。 她随手一带,一只手臂将段小姐整个拢入怀中,随后发出了一阵清亮的笑声。 “卢渊,你抢到一个老的,我抢到一个小的,也算是坎坎打成了平手。佩服佩服,承让承让!” 卢渊一脸的肃然,又有些无奈。 退回原地的他,手中夹着的正是段未德。 “你让你的人攻击我的手下,我带着段小姐远走高飞?如何?” 她说着,揽着段小姐腰身的手臂紧了紧,在段小姐的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那举止轻佻地像个好色的登徒子。 段小姐轻轻啊了一声,身子躲无可躲,顿时整个人羞得面红耳赤。 虽然明知道她同样是个女子,这样做分明是在对他挑衅,卢渊却依旧觉得这一幕非常地刺眼,再开口,他的声音也冷得象冰一样。 “你想怎样?” “很简单,只需让你的人退后一里,让我的人带着东西离开,而我呢,就完整地把段小姐还给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 为什么而生气呢?那一个多月与他相处的欧阳皓洁本来就全都是假的,只是一个凭空捏造的虚无之人。 而眼前的这个刁钻狠辣,无所不用其极的女盗匪才是真的,才是她真正的本来面目。 “噢,虽然强盗是不用讲信用的,不过好像就目前的状况,你也只能选择相信我吧?” 她的语气是十足的调侃和无可不可。不知为什么,卢渊竟然觉得她似乎对自己有些莫名的恨意。 咬咬牙,卢渊向身后挥了一下: “我的人退后十丈,你的人可以带东西先走,段小姐和你却不能离开。否则,大家也只有鱼死网破。” 没看出他做什么手势,官道上已经逼得很近的兵马,以及山坡上的那十几个人,都纷纷向后退去。 他在赌,赌她即使是个强盗,也不该真的是个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即便她是由那个传说中穷凶极恶的“豹子”养大的。 人可以伪装成千百个不同的面孔,可是人性中最深处的某些东西,却是丝毫伪装不来的。 人心或许叫人看不透,人性却有种种很寻的痕迹。 两个人的目光都在打量着对方,似乎能够探视到对方的内心深处。对峙而僵持的目光凝固了周围的空气,新一轮的较量中各自占据着有利的上风口。 “好!一言为定。” 欧阳皓洁似乎突然放弃了,转头向石秀使了个眼色,石秀把手放在嘴边,吹出了一声声调尖利而奇异的口哨。 卢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脚下的土地仿佛开始翻动。 那口哨声陡然一个转弯,顿时,地动山摇,官道两旁的土地和树木也都仿佛开始动了起来,长高移动,倒下。 片刻之间,从地上黄土中,树木中,钻出数十个人来。 “老大,土遁组,树遁组前来报到。” 为首的两个人,一个身材矮小浑身黄泥看不出真面目,一个浑身绿色的枝叶,瘦长的象根树木枝条,齐齐来到欧阳皓洁的面前,弯腰行礼。 那样子,好像是一个小土堆和一根半截的树枝突然活了过来,在地上行走跳跃弯腰行礼一般,非常的滑稽,又有些说不出的诡异和奇怪。 在自己的身边和脚下,埋伏着数十个人,却不自觉。即使那些官兵和山坡上的捕快不退后,混战中如果对方突然袭击的话,毫无防备的官兵和捕快们真的能有把握打赢这场仗吗? 卢渊突然有些不寒而栗了。 在他十多年对付盗匪和黑道的经验中,还从没有过如此的不确定。 或者,正是因为他十年来从未遭遇到真正厉害的对手,才使他一路顺风,成就“神捕”的虚名? 难道这才是“豹子”真实的实力,才使得当年的白道们屡战屡败,最后不得已而使用那些特殊的手段? 欧阳皓洁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卢渊,手都没有抬,轻声说了一个字:“撤!” 只那一个字,仿佛在展示兵令如山的神速,呼啦啦一阵,那几十个土人和树人,裹夹着那六辆满载的辎重车辆,如一阵狂风卷过一般,迅速消失在密林之中。 欧阳皓洁看向石秀,石秀稍稍迟疑了一下,一挥手,带领着那些刚开始时跟随他一起来的属下,也尾随而去。 转眼之间,周围只余下几辆载人的马车,倒在地上的家丁护院,还有倾倒的马车上,以及挽着段小姐站在原地的欧阳皓洁。 “欧阳公子,你的人都走了,东西也都给你了,现在可以把我的女儿还我了吧?” 那些被拿走的东西虽然是他半生积蓄的金银细软,不过好在人都没事,而老家置办的田产房产也足够一家人富裕地生活一辈子的了。 欧阳皓洁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卢渊身上,没有回答段未德,也没有去理睬那些越靠越近的官兵和捕快。对此刻的身陷重围似乎丝毫不介意。 那目光,在述说着什么,在探询着什么。 难道她不担心走不了嘛? 卢渊皱皱眉头,刚要开口,她却先说话了。 “你果然很有进步!” 她突然夹着段小姐向他扑了过来。 第二十五章 暗度陈仓 转眼间,欧阳皓洁夹着段小姐已经来到卢渊面前。 她正面攻来,碍于人质挡在两人中间,卢渊不但不能挺刀相向,反而把持刀的手向后撤去,欧阳却并不乘隙进攻,而是把段小姐向卢渊丢了过来,卢渊只来得及接住段小姐,然后她便飞身直掠而去,从他的身后脱身而去。 这个包围圈,就数卢渊的这里是最为强势的,也反而成了最为薄弱的一环。几乎其它所有的人都选择从其他方向进攻,卢渊身后围攻的人反而是最少了。 卢渊只听得身后一声清咤,和一阵鞭哨的唿哨声,和一片痛呼之声,他心中暗暗叫声不好,等他放下段小姐,回过身来,只看到一地的狼藉,和欧阳皓洁飘然远去的身影。 战争像突兀的开始一般,又突兀地嘎然而止了。 就像断了琴弦的歌曲,在最为高亢之处,不留一点余音地结束了,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结尾的曲调,到底是怎样的。 第一回合:剑池山小胜,夺宝结局,尚不明朗。 七日之后,一骑绝尘而来,直入杨州城内。 片刻之后,衙门中接到传报的卢渊不觉站起了身子。 “安全交到了?” “是。” 然而,事情真的有这么容易吗?想起那天城外的那场争斗,卢渊有些不确定起来。 “交到太守大人的手里了?” “是太守大人派的守备大人,在衙门口亲自接应,小人亲手交给他的。他还转托太守大人地话说:让卢大人放心,他一定会好好保护好那尊玉马,绝不会让它再出任何状况。” “再出?守备大人真的是这么说的?” 卢渊心中不由得一突。如果那个人真的是守备大人的话,怎么会说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一个字不差。” “你见到的守备大人时,是个什么情形?”希望能够从他们想见的细节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打消或者证实他的判断。 “他当时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带领着十几个士兵停在府衙前。他长着一部乌黑的胡须,胡须也并不浓,不过,看起来很年轻。” 听到他这么问,送信的人也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仔细想来,守备大人手下的那十几个人,看起来确实有点不像当兵的,反而像……像些常道走的人!” 说到这里他已经是冷汗淋淋,不用卢渊再说明,自己也有些明白被人骗了,居然把一件如此重要的宝物轻松地交到贼人的手中。 如此说来,那个人虽然是出现在府衙门前,但“守备大人”的身份绝不是真的。 不知道他是如何蒙混过府衙门前的那些守卫的,让他们如此大摇大摆地在府衙门前骗人。 从时间上判断,这个人不是会欧阳,或者那天出现在劫掠段未德现场的任何人,不过剑池山中“人才”济济,也很难说这个人不是她的另一个助手所扮。 “大人,我……” “罢了,此事还没有定论,速速派人去核查一下,看看东西是不是果真落在了贼人之手。” 让他更为困惑的是,欧阳皓洁是如何得知他通过这天线路运送宝物而预先设下了埋伏? 布下段未德和段公子两条线,都是他的障眼法,可是现在却反而成了她的障眼法。 难道仅仅一个月的朝夕相处,就让她彻底摸清了他的思路,还是她根本是志在必得而广泛撒网? 看来下面斗争只怕要更加小心了。 好在,他是捉她的官兵,她是抢夺东西的盗匪,无论她之前取得多少次的胜利,不到他最后捉住她,而宣布结束的时候,最后的结果就永远不会出现。 猎人需要耐心,和面对挫折的勇气,而这两样,从来都不是他所缺乏的。 “嗡!” 一声龙吟,欧阳皓洁自那不大起眼的牛皮剑鞘中抽出剑刃来,只见寒芒轻闪,剑身如水,在月光下发出逼人寒意。 她顺手挽了个剑花,只见寒光四散,璀璨的月华从剑刃处反射出来,宛若无数星芒,落入尘间。 “呀!” 轻轻喝了一声,她旋身跃起,那寒光化作一道夺目的银链,犹如一条银色的龙,缠绕着她,攀附着她昂扬直上。 好久没看到她舞刀动枪了。自从豹子死后,她便把这把蓄满杀意的宝剑收了起来,平日里她随身携带的只有那条软鞭。 今夜,她突然又舞动这把罕世的不祥之剑,是谁又让她动了杀机? “是谁?” 欧阳皓洁突然停住了身子,伸手用剑指着暗处。 “是我。” 石秀向前迈出了一步,从树影中走到明亮处。 看到是他,欧阳皓洁刷地把宝剑撤回剑鞘中,她周身那慑人的寒意顿时随之收敛了起来。 “怎么又把它拿出来?谁又惹你心情不好了?” 石秀看着她,眼中有着无法让人忽视的关切之情。欧阳皓洁却是一如既往的视而不见,抽出手绢,缓缓地擦拭着剑柄。 “有消息了?” “是,他果真派了一个轻骑,携带东西送到了杭州守备那里。” “得手了?”手下一顿,扬起了眉,看向他。 “老五出手,自然不会有失误。” “好!很好。那么我们下一个步骤,也可以开始了。” 第一回合,剑池山完胜,宝物得手。 “老大?” 石秀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劝她适时收手。每次一提到卢渊,一向对什么人都毫不在意的她,就会显得过于兴奋了些,这变化已经让他开始有些不安起来。 “嗯?”欧阳皓洁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有些不悦的挑高声音。 “没什么。” 算了,即便是他开口劝了没用的。 她一旦拿定了主意,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吧! 第二十六章 人约黄昏后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宋-欧阳修《生查子》 月已上柳梢,良人却未见。少女的惆怅情怀谁能懂? 段家小姐依窗独立,轻轻地咏哦着诗句,满腹的愁思与牵念,无人倾诉。 一阙唱吧,她又喃喃地望着夜空径自低语道: “你人在哪里?此生,还能相见吗?” 他和她,犹如那自由的风,和路边的小花,即便相见了,又能如何呢?风不会为一朵小花停留的。 “他”,只怕早忘了她这个眼中的“肉票”了吧? 可是总也无法忘记啊,那张镂刻着凤凰尾羽的图案的面具下,那些醒目斑斓的色彩中,那对摄人心魂的眼睛,曾经那么近,那么专注地看着她,那种风一般不羁的气息,曾经就那么紧密地包裹在她的周围…… 段小姐不知不觉中闭上双眼,伸出手臂搂住了自己的双肩,犹如那日,他搂住了她……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轻咳声,段小姐乍然醒来,顿时挣红了脸庞,连忙放下手臂,顺手拿起桌上的团扇遮住了羞红的脸颊。 思春啊!她居然不由自主地对一个强匪思春起来。若是被人听去了,该多么不好意思啊。 “段小姐,这么晚了还没睡,你在等人吗?” 从窗外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然后一个戏谑的声音便随风传入了她的耳朵,那声音似乎很远,远得有些模糊不清,却又似乎很近,像是就在她的耳边喃喃低语。 “你,是谁?” 她吓了一跳。往窗外看看,月色并不明朗,外面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哪里有人。 难道是她思恋过甚了吗?怎么觉得这声音那么像“他”呢? “你是在找我吗?” 这一次声音确确实实来自她的身后,而且近在咫尺的距离,似乎她都能感觉到他吹在自己耳轮之上的气息。 段小姐脸色一红,回头去看,屋子里空荡荡的,依然没有一个人。 “你,你出来!不要躲我!!” 他这是在戏弄自己吗?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犯堵了起来。多日的思念顿时化成了一股怨气,在心中暗叫了一声:冤家! 那声音一滞,顿时无语。感情这看起来文弱的段大小姐也有脾气啊。 “你要见我,就痛痛快快地出来,若不想见我,又何必来招惹我?” 这句话中已经有了三分的怨艾,三分的情爱了。 欧阳皓洁暗讨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些,一不小心给自己惹来了一朵开错了地方的桃花。 她不觉沉吟不语,拿不定主意,此时该不该露面了。 难道他生气了?不由自主地,段小姐开始心慌起来。 “你,你不要走!” “哎!”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最难消受美人恩,指的就是她吗?她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对自己付出一片真情意——尤其对是女人,她无法让自己狠下心肠。 “我没走,还在呢。” 暗影中,施施然地走出一个人影来。衣衫飘飘,长袖善舞,垂在脑后长长的束发带在风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站在月光的逆光处,像一个完美的剪影。 在更暗的暗处,另一个人不由得在心底也叹了口气:这样的一个出尘绝世的人物,衣饰和动作,洒脱如行云流水,毫不做作,怎不教人错认了? 他不是也曾经错认了吗?虽然错认的不是雌雄,可是依然与真实相去甚远。 “段小姐,那日得罪了!今日特来向你赔罪。” “你,你没事吧?” 哪有被劫持的人质,反过来问劫持人质的匪徒,有没有事的道理?不过,貌似也没有匪徒想人质赔罪说对不起的吧? 乱了,乱了!既然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一切都已经乱了套,何必认真去追究? “我没事。段小姐那日有没有受惊?” “我,我也没事。” 如此尴尬的对话,也只有如此尴尬的两个人才能说得如此正经吧? “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段小姐说着娇羞地低下了头。 情路迢迢,千里之行自足下始。少女驿动的心,不会去问故事有没有结局,好就好在,终于见到了自己心中思恋的人——虽然只是见一面而已。 思春少女最幸福的是什么?自然是郎情正合妾意。而最伤心的,自然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 她正想“他”,“他”便来了,算不算是幸福?可见“他”心里也惦记她的。段小姐沾沾自喜,暗暗在心中下了定论。 “段小姐,我……” 晓是潇洒如欧阳皓洁,面对她的如此模样也有些措手不及起来。不过她向来不拘一格的性格,倒让她灵机一动,因此而想到了一招妙棋。 既然她错爱了她,就不能怪被她利用了。这样也好,她心甘情愿的被自己利用,总好过被迫做些不甘愿的事情吧。 “在下前来,是有事想要请段小姐帮忙的,不知道小姐能不能答应?” “什么事情?” 段小姐抬起头,看到他慢慢走近了过来,面孔渐渐露在月光下,那张凤尾纹的面具依然带在他的脸上,在月光下看起来越发的神秘而迷蒙。 “哎,说起来,这件事情,和令尊有点关系。”她轻轻一叹,似乎有无数难言之隐,令人心碎。 “是……是那尊汗血玉马吗?” “你知道?”欧阳浩劫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 “他们告诉我了。还说…你是那个可怕的什么豹子的唯一传人。” 段小姐说得很慢,似乎不愿意吐出口那些对他冒犯的话来。 欧阳皓洁微微一笑。 第二十八章 今日往昔 她笑声未落,突然一个纵身,跃上枝头,坐在了那棵歪脖子树伸出来的枝桠上,身子随着树枝的摇动上下飘浮着。她张开双臂,长袖随着身子上下飞舞着,仿佛就要乘风飞去。 “卢大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话呢。” 她回眸一笑,百媚顿生,长袖翻飞处,少女的幽香隐隐随风飘来,卢渊不觉一怔,不自然地向后退了半步。 她是故意的吗? “我们之前的相处,是真还是假?”她锲而不舍地问道,虽然心里也能清楚他的回答,却似乎一定要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的答案。 “你说是真的,便是真的,你认为是假的,便是假的。” 真与假,都在于她,而不在于他。卢渊自然知道她是在问他心底里对她的态度,可是似乎是赌气似的,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她并不曾有意向他隐瞒自己的身份,甚至连编造一个假名都懒得费心思。而也就因为这一点,才更叫人生气。因为她算准了,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欧阳皓洁是谁。 现在想起来,那位被尊为围棋界的国手的“妙手老人”,当时应该比他更清楚她到底是谁。 “那么现在的你和我,孰真孰假?” 树枝已经停止额摇晃,欧阳皓洁静静地坐在枝头,居高临下,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他,一脸的好奇。 “自己是真,便是真,自己是假,便是假。” 他的回答禅机无限,却还是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错了吧?在卢大哥的心里,只怕早就将小妹打到了假的行列之中了吧?” 她把宽大的袖子摆了摆,那累赘的儒衫穿在她的身上,反而显出未曾见过的风情万种。 卢渊沉默不语,似乎是默认。 今夜月下的她,美得有些让他出乎意料之外。 回想自相识以来,她的一举一动,皆有深意。状似不经意的一言一行,都仿佛布一道道迷题,等着他去解答。 那么今天她故意在他的面前展露出如此神态,又是什么目的呢?难道,仅仅是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去注意她对段小姐下的套? “若我说除了你,从不曾有别的人见过今日的我,不知大哥信也不信?” “我相信。” 卢渊脱口答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这算是我的荣幸吗?” 现在的他和她,谁猎手,谁才是猎物?无论如何的本末倒置,都会让她因为遇到一个强劲的对手而兴奋不已。 他能体会那种感觉:付出全部的心力,调动全部的能量,为了布置一个成功的陷阱,打败实力相当的对手。包括今日月下不曾为外人所见到的娇媚女儿之态。 不知为什么,卢渊心底已经有了一个认知: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向他挑战。那些段大人的财物,那匹罕见的汗血玉马,都只不过是个幌子。 她胜了第一个回合,或者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回合,然而她却忘了,这并不是一场公平对等的较量。 “欧阳,你知道身为一个捕头,与江湖人士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不知道。” 她顿时收摄了全部的不大真实的柔媚,很诚恳地请教。 “失败和挫折都不可怕,可怕是放弃还未成功的追捕。好捕头只接受两个结果:成功,或者丧命。” 只要生命还在,只要不曾放弃,那么所有的失败和挫折,都只不过是为最终的胜利所做的铺垫。 不以一役定输赢,或者,对于他们,并没有输赢,只有成功和不成功。 对于他的宣示,她并没有嗤之以鼻,而是静静地听着,沉默了。最后抬起头,仰望着月色明亮的夜空,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过了好半天,她才喃喃地对着月儿低语道: “是吗?原来,他们的结果只有成功,和丧命啊……” 或者,对于他们并不存在真正意义的最后的成功,不断的追索,也只不是一个过程而已。难道这种结果,就是捕者的宿命? 是他和她,欧阳云天和凤飞飞的宿命? 卢渊突然觉得,此时的她,看起来有些孤寂和悲凉,仿佛这偌大的世界都已经遗弃了她,也被她抛弃了。 似乎此时,能够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不存在这世界中的东西,能够进入她内心的,只有那月色和秋风。 “卢大哥,你一生中做过很后悔的事情吗?那种……做了,却无法再也改变,无法弥补的错误?”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又开口了。如此突兀的问题,让卢渊打了个冷战,倏然心惊。 她到底是谁?她为何有此一问? 他注视着她,她却不曾看向他,依然身子向后倾斜,仰首注视着天空。那危险的姿势让人有些替她担心会从树上掉下来。 月儿转了方向,月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人的一生,总是要犯错误的。我不是圣人……自然也曾经年少糊涂,犯过…那样的错误。” 不可饶恕,无法弥补,有多少此类的词语,可以形容他对于十年前的那次错误的悔恨? “年少糊涂吗?”她的语调轻飘飘的,不大像是在和他对话,反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好一个年少糊涂!有的人年少糊涂犯的错,不过是白玉上的微瑕,人人都会说:瑕不掩瑜。而有些人犯了错,却是一辈子的错,再也不可能重新来过,重新再走过一遭了!” 说完,她轻轻地笑了,那笑声不曾传出两人之外的范围,就又嘎然而止。一次的错误,就够毁掉一个人的一辈子,错误的代价却要全部由别人承受。 “欧阳,你还不曾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这条路走得不长,只要你有心,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头还来得及?神捕大人,谁和你说我要回头了?” …… “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这屠刀是在你的手中,而不是在我手中!” “欧阳皓洁!难道你真的不知悔改吗?难道,你真的要走上豹子的不归之路吗?” “卢大哥……哦,不,神捕大人,如果说,我今天是特意来向你下战书的呢?” 卢渊突然欺身向前,纵身一跃,同时一招大鹏展翅,伸开大手抓向她。她却比他更快,当卢渊来到树前时,她已经后纵到三丈之外,只留下空空的树枝在夜风中摇晃。 “第一局,我已经完胜,那么第二局,你又有几分的把握呢?” 第二十九章 得月楼 相遇,注定了便是他们斗智斗勇的开始。不分胜负誓不罢休,至死方休。 在扬州城里,有一座得月楼,它的格局和京城的金熙楼很相似,据说是属于同一个神秘的主人。 得月楼的掌柜,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人人都叫宋五掌柜,却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如果宋五掌柜不开口说话,仅凭他的长相,你会觉得他一定是个无知鲁莽,只知道赚钱的粗人。可是等到你和他交谈几句后,你就会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并为这句话的真谛而拍案叫绝。 得月楼的对面是扬州非常有名的醉仙阁,与醉仙阁那宛如瘦西湖般婉约优雅的风格不同的是,得月楼的整个氛围就如它的老板一样,更像是个北方的汉子,粗狂而大方,高大宽敞的门厅,不具小节却又设计周密的格局,隐隐有着王者的气派。 经过了那么多年捕头的生涯,卢渊深深觉得此时眼前的这位宋五掌,绝非初看起来那么简单和粗鲁。不知有多少人被他那五大三粗的身材所迷惑,而低估了他。 依他的判断,此人城府颇深,与浮躁的赵好龙相比,这位宋掌柜的更像个堪与共大事的人。 “宋掌柜,这次一定要您的配合,才能一举劫灭“豹子”的残留祸水。” 赵好龙急于向上司展示自己的口才,迫不及待的想要三言两语就说服宋掌柜答应帮忙。 “这个么……” 宋五掌柜看一眼赵好龙,再转头看看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卢渊,兀自沉吟着,不拒绝,也不痛快答应。 “宋掌柜请放心,扬州府会双倍赔偿得月楼一切因此而造成的损失。” 看到他还在犹豫,并没有一口拒绝,赵好龙还想继续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卢渊冲他摆摆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宋五掌柜,你觉得这件事如此安排,是否可行,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卢渊虚心请教。他那恭敬而认真的求教态度,让赵好龙感到颇为奇怪,宋五眼中似乎也有道光芒闪了一下。 “以卢大人神捕之名,想出这样的计谋来,自然有您的道理,有周全的准备和安排。可宋五本来只是一个粗人,不敢对此妄加置评。” 宋掌柜谦逊地冲卢渊拱拱手,并不肯轻易松口。 任何一个良民百姓听到豹子之名都会感到恐惧,如果宋五仅仅是因为害怕而不肯出借得月楼,他倒是也不会感到奇怪。 可是看宋掌柜现在的样子,似乎对于豹子之名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慌和畏惧。 若是他刚才没有看错的话,宋五刚开始听到赵好龙的提议时,眼中分明有抹好笑的光芒,那一闪而过的神色稍纵即逝,极其容易被忽视,和他面对面说话的赵好龙也并没有察觉到。 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东京人氏,初来扬州,所以并不清楚豹子的厉害吗? “那么,宋掌柜是害怕引火烧身,遭到土匪们的报复吗?” “若是此次不能一举不能成功,全劫‘豹子’嗯…余孽的话,难道那些人不会对得月楼不利吗?” 宋五眨眨眼睛,看着他,似乎对于这个可能性深表怀疑。他似乎终于如梦初醒,此时的表现完全像个胆小怕事的商人。 “豹子虽然残暴,他的弟子行事却还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做事向来都有所针对。冤有头债有主,她即使报复也会针对我来,不会殃及无辜,得月楼不会有事的。” 不会殃及无辜——有这么评价一个土匪的吗? 这次卢渊眼尖地看到宋五的眼中闪过那一抹光中,不仅有笑意,而且分明还写着一些好奇,就在他说到“豹子的弟子”的时候。 “嗯,这样吧,兹事体大,事关得月楼的未来,卢大人容我考虑一下,和东家商议一下如何?” “那个自然,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宋掌柜,想想可能的好处:双倍的赔偿哦。而且,自此以后,只怕地方上的宵小之辈再也不敢碰得月楼了呢!” 赵好龙忍不住继续他的威逼利诱。 “宋五知晓了。”宋五又拱了拱手,笑眯眯的像个和气的弥勒佛。 人在什么时候警惕心最低?酒后,饭饱,暖服,熟睡,还有辞别时。总之,是在觉得自己非常安全,以及危险过去,即将安全的时候。 重要的事情谈完了,该告辞了。就在快走出得月楼楼门的时候,宋掌柜正忙着拱手和二人告别的时候,卢渊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了句: “宋掌柜是哪里人氏?” “我?”宋五果然愣了一下,举在半空中的手也顿住了,然后哈哈干笑了一声,放下手来: “啊,哈哈,我自然是京都人氏。”他最得意的就是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呢。 “噢。果然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再会!” 说完后卢渊便拉着一脸不解的赵好龙离去,只留下宋五独自站在楼门前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发呆,过了好半晌,才转身慢吞吞地回楼。 夜深,人静,得月楼的后院中,一灯独明,灯光映照在窗纸上,反射出一胖一瘦两个剪影来。 灯光模糊,看不真切是谁和谁,只听到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在屋里响起。 “他果然这么说?” “是。下午刚来过。两个人,一个就是他,还有另一个姓赵。” “哈哈,卢渊这是饥不择食了吗?怎么会想到在得月楼设局呢?” 什么叫自投罗网? 他在明,敌在暗,法不传六耳,卢渊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或者,这根本就是他有意为之,宣之天下,把她招来了,才好动手。 “我猜想,他可能因为得月楼地方宽敞,比较好设置陷阱,到时候打斗起来也方便,只要那几日到场的都是他们自己人,也就能避免伤及路人。得月楼虽然在闹市,却有独立的院落,与其它建筑并不相连,而且楼里只有前后门,到时候两门一堵,人就进得来却出不去了。” “好啊,好一个卢渊,好一个关门打狗。”那个低低的清冷的声音,沉吟了一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让他们到醉仙阁去。” “醉仙阁?” “对,只要把他们引到醉仙阁,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 “可是,他会同意吗?” “到时候,也由不得他不同意了!” 那清冷的声音微微一叹,似乎有无限遗憾:“与其等他设局,不如我先设下这一局,等他来上钩。” 第三十章 醉仙阁 “醉仙阁?宋掌柜怎么会想到那里?”听到宋掌柜的提议,赵好龙惊奇的问道。 谁不知道醉仙阁和得月楼是死对头,五大三粗的宋掌柜,和醉仙阁那位娇小妩媚的女老板不对盘很久了。 “难道赵捕头没有听说过祸水东引的道理吗?” 设下埋伏,擒拿盗匪这样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要转交给和自己最不对盘的对手去完成了。 “可是,若是宋掌柜自己不肯,又怎么能断定醉仙阁的女老板能答应呢?” 卢渊的眉头微挑了一下,神色比赵好龙的惊奇和不安镇定多了。 “这个吗……天机不可泄露,只要卢大人同意了,我自然有办法。” 现在宋五脸上的表情和笑容,看起来整个儿像个十足的奸商。 “听说醉仙阁的女老板是个十分神秘而且极难打交道的人,行事向来独立特行,轻易不与人合作。没想到,宋掌柜居然有办法让她和官府合作?” 这位宋五果然不可小觑,所思所想都非常人所能预料的。 这一招嫁祸于人,果然不简单啊! “我和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然知道她的软肋在什么地方。” “看不出来,那醉仙阁的老板居然还有软肋?”赵好龙感到有些好奇。 那醉仙阁的老板虽然外表看起来阴柔娇弱犹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可是每一个曾经找过醉仙阁麻烦的人都知道,那女老板和整个醉仙阁简直就像铁板一块,一脚踢过去,疼的只会是自己的脚。 “每个人都有软肋,就看你想不想找了。” 关键要看你如何判断和利用。如果没有搞错的话,他已经找到了卢大神捕的软肋。 “事已至此,也只好如此了。那就拜托宋掌柜了。” 赵好龙还想追问什么,却被卢渊打断了。 “这扬州之所以如此繁华,全凭卢大人这样的人,为保这一方的平安而作出贡献,我们这些享受太平的小小百姓为大人效一点力,也是应该的,卢大人又何须客气。”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反正担风险和可能遭殃的都不是自己。 “那好,就定在这个月的十五日,在醉仙阁举行这一次的宝物拍卖会。” “那么二位先坐着,吃点茶水,等我的好消息。” 宋五说完便拱拱手出去了。过了不一会儿,从得月楼的二楼窗户中,便可以看到他走出了楼门,进了对面的醉仙阁。 “卢兄,你觉得宋掌柜这个提议如何?” 连行事向来冲动的赵好龙,此时也觉得宋掌柜此时突然提出这样的主意来有些奇怪,可是左思右想,又找不出其中丝毫的破绽。 “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卢渊从窗户中看着对面的醉仙阁,缓缓地开口了。 “不过,此事只怕有诈。我们要小心应付。” 那雅致而略显幽静的醉仙阁,让他没来由的突然又想起那月下的妩媚。 醉仙阁,闻其名便知道这是个喝酒的地方,可是它却与其他的酒馆酒楼有很大的不同。 与拥有高大而气宇轩昂的门楼,看起来豪华气派,有几分傲慢的得月楼不同,大门略显低矮的醉仙阁则更像个诗礼大户人家的别院。 四周杨柳依依,粉墙黛瓦,里面更有亭台楼阁,假山池水。里面唯一高大的建筑,也瘦挺得像个女子的绣楼。 醉仙阁的老板是个女子,官号风拂柳,人人称呼她风老板,人如其名,是一个芊芊女流。 之所以说风拂柳是她的官号,只因为这个名字表明了是假名,是她的自称,真名不可考。只怕连风这个姓,也是假的。 除了老板是女的,醉仙阁最为特别的是,这里除了粗使的几个下人,和几个武艺高强的护院外,剩下所有的人,包括小二和厨子,都是女的。而且,这里不但有歌伎和舞娘,更养着扬州城里最最有名气,最最美丽而有才华的花魁女。 若你以为这里是个风月场所那就错了。这里的所有歌妓舞女,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尤其是那个传说中的花魁娘子,她总是带着面纱,神秘而迷人,见过她真正面容的人也少之又少。光是她琴棋书画,以及歌喉和舞姿,就已经迷倒了一大堆的男男女女。 之所以说她迷倒了男男女女,是因为这里不光招待来这里谈生意,以及慕名而来,品酒赏音的男子,也同样对女人开放,而且来这里点歌伎舞娘表演的,甚至点花魁的,也不光是男人,女人也不少。 年初时,为了准备参加琼华宴,扬州城中举行的几次选秀和诗词比赛,就是在醉仙阁里举行的,担当评诗人的,除了扬州城里有名的才子,还有风老板和那位神秘的花魁女。 而让醉仙阁更显特别的,便是它的酒窖。 据说,在醉仙阁的地下有一个迷宫一般的酒窖,这里藏着几乎是全金盛朝最全的,也是最珍贵和特别的酒。据说——因为从来没有外人进过醉仙阁的酒窖,只能听说——这里不关有金盛朝各地特产的佳酿,还有其他国家的不同时期不同口味的美酒。 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是所有酒楼的劲敌,更可况,它就坐落在得月楼的对面。 宋五掌柜眼睁睁地看着许多腰缠万贯的客商进了醉仙阁的门,那些浮夸好看,不用用太多力气,可是却又有许多油水可捞的“诗会”,“词会”,也都去醉仙阁举办,他怎能不怄。 他也曾经想要招几个歌舞伎养着,可是无奈自己幕后的老板不愿意。好在他也有他独特的法宝——扬州城里最有名的厨师,从京城请来的面案师傅,更胜一筹的饮食,让他总算是扳回一城。 花开百朵,各有所爱,有人喜欢迷恋醉仙阁,自然也就有人不喜欢,于是就有许多人进了得月楼。 还有一些人,要在醉仙阁喝酒听曲,却要点得月楼的菜。从这一方面讲,作为对手和敌手的醉仙阁,也算是他主顾和福星了。 自然的,敌我双方,就都把握了对方的软肋。 当然了,还有一些其他的隐秘的因素,让宋五认为自己一定可以说服他的对手:风老板,让她同意把醉仙阁拿来作为豹子和卢渊第二次交手的地方。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位看起来柔弱实际上却十分泼辣难搞的风拂柳,居然在他一开口时就痛快答应了,让他不觉大跌眼镜,准备好的要挟的话,和威逼利诱的说辞一句也没用上。 难道天要下红雨了吗? 第三十二章 花魁女 这时候是不是该有人站出来说一声:请风老板自重!可是,人家只是为卢渊倒了一杯酒,也没做什么呀,怎么就不自重了?而且酒还放在卢渊面前的桌子上,连让让人拒绝的可能都没有。 “老板,是哪位贵客来了?” 门外传来了一个轻柔软糯的声音,随后,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就出现在门口。顿时,屋里的人都安静下来,一个个全都看向那位女子。 难道这就传说中的花魁花解语吗? 果然是绝色!即便被白纱蒙住的脸庞看不甚清楚,可那妖娆的身段,那慑人心魂的眼神,那绰越的风姿,那举手投足中透出的万千风情,依然叫人心动神摇。 风拂柳的名字真应该送给这位花解语,花魁小姐。 随着那女子一步步地走进门来,几乎屋里每一个人都在心底默默地想。 不知为什么卢渊觉得对这位花魁花解语,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可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来。 熟悉的应该是那对眸子,可是,声音分明不像。那妖娆如柳条般拂动的身姿,也是从未见过的妩媚与动人。 洁白轻柔的面纱遮去了她大半的脸,朦朦胧胧地看不清她的面目,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和一对眼眉来。 眼眉画着重彩,眼角处用彩笔勾勒出一朵粉白色的梅花,冷艳地开放着,衬托出她傲然不群的气质,却教人会感觉不到和这花柳之地有半点的不协调。 不该是她,也不该在此时此刻想起她的!或许是那个月下,她刻意流露出的柔媚,搅得他现在心神不定,胡思乱想。 “老板……” 在众人几乎目不转睛的瞩目之中,花解语缓缓地走到风拂柳身边,伸出一只手扶在她肩头,又叫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些许的脑意和不依。 那声音似乎自胸腹中发出,声音不高,似乎娇弱无力,却轻轻地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叮咚作响,叫人心神一窒。 风拂柳一直面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看着她一路娉婷地走来,看着她把所有人的眼神摄了去,看着众人的失魂落魄。 她那样子,分明在看好戏一般。当花解语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时,她这才开口了: “来来来,我给大家引见一下,这位便是我们这里的头牌红星,花解语姑娘。”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肩上的那只手挪开,握着手中。 “这位是神捕卢渊卢大人,和他的助手赵捕头。” “卢大人。” 花解语的眼神在卢渊脸上稍稍停顿了一下,两个人的视线刚一接触,就各自挪开了,都轻轻都点了下头,算是互相打了招呼。 当风拂柳介绍到赵好龙时,赵好龙站起身,向前迈出了一步,冲着她弯下腰深深施了一礼,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了声:幸会了,花姑娘!好龙久闻姑娘大名,今日一见…… 一旁的卢渊轻轻地咳了一声。他顿时涨红着脸,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花解语掩嘴一笑,向后退了一步,柔若无骨的手把手中的丝帕轻轻晃动了一下,顿时一阵香氛四溢,令人心摇神移。 “赵公子过奖了。” 她似乎处处守礼谨言,却又处处透着一种难掩的风情,这一种矜持的风情,比风拂柳那种露骨的撩拨,更加叫人心悸,难以抗拒。 “至于说宋掌柜,我就不用引见了吧!” 看到死对头宋五掌柜,风拂柳的笑脸变得有些僵硬,轻轻地哼了一声。 花解语似乎对于风拂柳和宋五彼此的敌视也早已习以为常,并不介意宋五的来历和身份,反而非常熟稔地向宋五点了点头,轻笑着道: “宋掌柜,好久没来,解语这厢有礼了。” “姑娘还是那么客气。” 不知怎的,宋五对这位花解语小姐态度十分恭敬而客气,似乎有些超出了彼此的身份对比。 卢渊的目光扫过,沉吟着,没有说话。 “解语,今日来的都是贵客,我叫小弟摆酒,等一下你给大家弹上一曲,助助兴吧?” 花解语刚一落座,风拂柳便亲手为她斟上一杯酒,用商量的语气问道,她一边说着话,眼神却向卢渊的方向飘去,冲他眨了眨眼睛,抿着嘴笑了。 “老板要说好,解语又怎么好推辞呢。如果大家不嫌解语手拙,扰了清谈的雅兴,解语便献丑了。” 花解语反手用大杯斟满了酒,塞在风拂柳的手中,宽大的衣袖似乎有意又似无意地挡住了风拂柳的视线。 看来,这位花姑娘对于风拂柳的处处留情,对卢渊的时时骚扰很不以为然啊。 本来就有些惊艳的赵好龙,此时更对于她多了几分好感。 “花姑娘的艺名好龙早有耳闻。在这扬州城,若是花姑娘自认为是第二,便没有人敢说是第一了。今日能欣赏到姑娘的琴艺,是我们几个的幸运,姑娘又何必自谦呢?” “赵公子果然好口才!!” 花解语轻轻一笑,目光从卢渊脸上掠过,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赵好龙,然后半垂下目光去。 “是啊,不去说书,都浪费了呢!” 风拂柳轻声接了一句,虽说是调笑,却不见半点笑意。 早有侍者在半垂着珠帘的内室摆下了琴桌,她婷婷玉立地站起来,走了进去在琴桌前落座。 叮咚一声,她轻手拨了下琴弦,不一会儿,琴声犹如山泉水一般,缓缓地自珠玉串成的帘子中飘出了出来,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里。 那琴声如泣如诉,哀婉而动人,令人伤怀,似乎在述说着一个叫人柔肠寸断的故事。 花解语,又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卢渊的目光一直落在从错乱摇曳的珠帘下,露出的那双脚来,心里明白,未来的这一局,他毫无胜算。 第三十三章 拍卖会 二十日,醉仙阁举行盛大的菊花会。早在三日前,醉仙阁的风老板便大发宴帖,广邀扬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头脸人物。 宴贴中说是,有一些稀罕的宝物要现身醉仙阁,单等有缘之人。帖子里隐晦的点到了那尊出自大内,十几年前,在豹子落下悬崖之后,就不曾再见天日的汗血玉石宝马。 而名动扬州城的花魁花解语,届时会献舞一曲。 一时间,扬州城里有身份地位的贵人名士,乡绅富贾,全都闻风而动。许多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以及贵妇们,出于好奇心,或者其他种种的目的,也都随纷纷随同家中的男子一起而来。 坐在二楼的雅间里,通过半垂着珠帘的窗户,看着下面大堂中纷纷扰扰,络绎而来的人群,卢渊的眉头微微皱了下,脸上露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这些人,如此一个个衣衫光鲜,打扮的花枝招展。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被看的?或许兼而有之吧。炫耀是人的本性吗。 “今天只怕整个扬州城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 他指了指下面人群中间的某个人,赵好龙不觉看直了眼睛,半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大人…他也来了?” “看来,这位风老板果然交友甚广,如此登高一呼,居然应者无数啊。不知这些人知道将要发生什么,还肯不肯如此赏光?” 卢渊锐利的眼神掠过那群招摇的人,转向别处。 “不过,他们来不来,来多少倒也无关紧要,关键是‘豹子’会不会来!” “头儿,你确定他们会来吗?” 赵好龙战战兢兢的问道。他现在反而希望“豹子”不会现身。没想到把那位大人物也招惹来了。如果到时候,万一保护不到,出了任何的差池,卢渊虽然声名远播,自然不怕。而他的仕途,只怕就此埋下阴影。 “若我猜得没错,欧阳皓洁在扬州城里定然埋有眼线。风拂柳如此招摇,现在整个扬州城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尊玉马今天会现身,她又怎么会不来赶场呢。” 卢渊深思着,眼睛却始终没有放过窗外的蛛丝马迹。她一定会来,而且会亲自来。只怕这醉仙阁早有了她的人。可是会是谁呢? “可是玉马不是已经被她拿走了?” 他回头瞟了一眼百思不解的赵好龙,又把头转向了窗外。 这个地方视角绝佳,几乎把整个醉仙阁的大堂,以及二楼的回形走廊,都尽收眼底。可是,似乎也有死角。 “如果你是欧阳皓洁,你会不会来?” “我?”赵好龙愣了一下,果真低头认真思量了一番。 “是会来看看。” 如果是他,因为太知道自己的斤量,也太了解卢渊的能力,自然不会在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再来冒这个险。 可是人天生都有好奇心,尤其是艺高胆大,又很自信的人。 如果他是欧阳皓洁,有足够的实力和卢渊抗衡,或者并不清楚明白对手是怎样的人。在轻易地拿走了一件宝物,轻松取胜之后,现在听说这个宝物却又破土而出了,怎么会不来看看清楚呢! 只怕她明知是局,也会来吧。而且会用一种想不到的方式,狂妄的宣示她的出现。 那样的女子,如不羁的风,潇洒的来去,仿佛无所羁绊,这次会用怎样的方式迎战,或者挑战呢? 他好期待,也好担心! “好龙,你说外面这么多人,都是为什么而来?”卢渊突然问道。 里面,又有多少她的人混在其中呢?是他?是他?还是那个她? “虽然风老板面子够大,可是我觉得怕是一半为了好奇那玉马,一半为了花解语而来。” 前面的回廊上突然飘过一个带着紫色面纱的苗条女子,那身形和打扮似乎有些熟悉,又十分陌生。 她遥遥地往这个方向瞟了一下,旋身一闪而过,只留下长长地拖在身后的一条淡紫色的丝带,如蛇般在地上游动了一下,便也一起不见了。 是花解语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赵好龙也看到了,仿佛被吸引住了一边,直到人走远了,还在一径地盯着那儿看。 “好龙,对于这位花小姐,你有什么印象或着感觉?” “感觉?说不清。” 赵好龙眯起了眼睛,回想着,试图描绘出心中的迷惑来。 “她好像是一缕轻烟,又好似一缕云丝。明明她就那么站在哪里,可是却让人觉得仿佛离得很远,仿佛隔着一层雾,隔着一层……嗯,纱,看不清,道不明。明明见过她了,可是好像再见一次,还是那么陌生,还是会让人觉得新鲜。……总之,嗯…总之,她整个人显得有些很不真实。” 看不清,道不明吗? 是因为她带着一层面纱? 这感觉他也有。做捕头多年,观察人,贵在抓住人的特点,可是这个花解语,却叫人说不清什么是属于她的特点。她的身上,处处显得那么矛盾,又处处显得那么自然。 “好龙,如果那位花小姐站在你面前,你能认出来吗?” “应该可以吧……刚才那位,不是花小姐吗?” 被他这么一问,赵好龙也有些不敢肯定了。 应该是她,却没人能够肯定。这个应该,却让他的心里变得动摇,不确定起来。 那似曾相识的眼眸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不,不可能是她。 突然,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娉婷地穿过大堂,踏上楼梯,沿着回廊缓步走进了二楼的一个雅间。 那女子从衣着举止上看,应该是大家出身,可是她头上带着宽檐帷帽,垂下的洁白面纱把那女子的脸遮挡的严严实实,让人看不清楚。 “这位女子是谁?”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地方,却带着一顶帷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面目吧。 “不知道,刚才听下面唱名的报名,好像这位小姐姓……段?” “段?” 两人对视一眼。 段未德和段公子都不曾说过段小姐今天会来啊! 卢渊的脑海中突然又闪现出那月下的一幕。 两个人隔窗相对,一个在里面倚着窗户,一个站在月下,微微俯着身子,相视而笑,远远看去,仿若一对完美的璧人。任谁也想不到,这两个人,一个是强盗,一个是官家小姐。不是壁人,是一对女子! 这位段小姐是为何而来?又为谁而来? 看来今天的戏真的会很热闹了。 第三十四章 宝物再现 事情似乎从第二匹“汉血玉石马”的出现开始,就变得狂乱不受控制起来。 如果第一匹玉马出现引起的是轰动,那么第二匹玉马的出现引起的就是骚动。 第一座玉马自然是在官府的授意下,由扬州城里最有名的玉器行的老板亲自持来,假借某个神秘富商的名义,要求找接手的人。 这匹玉马,本是段未德早先为了保护那匹真的,找人用上等玉料仿制的,与那匹真的,有八九分的形似,若不是各种的高手,曾经见过那匹真的玉马,是万万分辨不出来的。 第二座玉马从一出现就透着几分怪异和奇特。 这么珍贵的东西,居然是由一个不起眼的小男孩带来的。 第一尊玉马出现所造成的震撼还没有全部消退时,他就直直地闯进场中央,举着一个不起眼的灰色方形的包袱说,自己的主人也有一尊珍贵的汗血羊脂玉马,要借今天的场合出手。 顿时全场哗然,有人觉得稀奇,而更多则是哄笑声。 风拂柳微微一笑,见怪不怪地从小男孩的手中接过那个灰色的包袱,手一抖,仿佛变戏法一般地,一个做工精美无比的紫檀木盒子,便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顿时,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风拂柳的手上。 风拂柳把盒子放在案几上,纤纤玉手掀开盒盖,不一会,一匹奋蹄飞奔,鬃毛飞扬的玉马就出现在众人眼中,霎那间满室光华四溢,几乎盖过了原来的那尊玉马的光彩! “哗……” “各位,各位!镇静!镇静!!” 风拂柳举起双手,掌心向下,做了个弹压之势。 “我和大家一样,也很吃惊,今天居然会有两尊传说中的稀世珍宝同时出现!祥瑞降临,这真是我醉仙阁的福气呢!各位今天来的也算是十分值得了。” 说着,她指了指第一尊马道: “这第一尊,已经由珠宝玉器行的邱老板鉴定,确系真品。” 再指指刚放上去的第二尊玉马: “而这第二尊,两匹马放在这里有个比较,无论玉的色泽,通透,还是马的形态,雕工,高下立显。只怕我说是假的,各位行家里手也会不同意吧!” 在屋里一直密切注视着全场的卢渊和赵好龙,不觉对视了一眼,俩人的意外之情尽在眼中。 “怎么办,大人?” 居然又另外一尊玉马出现。还会有谁来趟这趟浑水? “稍安勿躁。” 卢渊注意到那个带玉马进场的男孩子,穿着很普通,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厮,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显得很机灵。举手投足间从骨子里透出的一股野性,却表示他并非出神富户人家。 这样的小孩,能进得了豪华高雅的醉仙阁已经算是奇迹了,而且他居然能够一路进到前台,向风拂柳展示他的东西。显然,在醉仙阁里有人照应他。 自从那匹玉马出现,卢渊的心中就有些疑惑。欧阳皓洁的手中现在有那匹玉马,如果她想用一匹赝品来扰乱拍卖会场的话,不会仿造一匹和原来那匹神态动作完全不同的玉马来啊。 而且最奇怪的是,两匹马的身体动作,虽然都不尽相同,却可以看出来是出自同一人的构思,同一类玉料,而且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匹马的玉质和雕工,其逼真度都比段未德提供的第一匹马还要好。 正如风拂柳说的一般,两尊玉马放在一起,只要稍稍懂行的人,就能看出其中的高低和差别来。 “你让人去查一查这个小男孩的来历,和他进场时由谁带进来的,都见过谁。” “是!” 赵好龙刚要出去,一个人就走进屋来。 正是段未德的长子,段大公子。 “段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卢大人,恐怕……这后出现的玉马是真的!” “真的?”赵好龙后知后觉的指着外面两个并列的玉马奇怪地问道: “可是它和原来那匹的神态动作一点也不像啊?” “家父曾经说过,这玉马本是一对。一尊在家父手中,另一尊在礼部的黄大人手中。家父给我看过这匹马的图谱,和今天出现的这尊一模一样。而这尊玉马的玉质,分明和我家失掉的那尊出于同一块玉料。” 原来,这匹果然是真的,只是此马非彼马。 “在黄大人的手中吗。” 卢渊若有所思的看着一脸段大公子。 “如果我猜得没错,黄大人和段大人一样,也高老还乡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初黄段两位大人都曾经参与过那场惨烈的围剿之战。 多么巧合,在“豹子”的传人出现后,俩个人都相继告老辞职。 段大公子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但是卢渊心里明晰的一点是:这两尊马的来历是一样,都不是很干净,不十分正大光明。 “如果段公子没有看错的话,这匹玉马真是真的,那么黄大人哪里已经遭了劫,可是却不曾报案。” 不用想,对黄大人动手的,自然是她,欧阳皓洁。只是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会用这一招以攻为守,来接他的招式。 她这是在向他炫耀她在另一处的成功吗? “怎么办?是不是要收网?” 一听说那尊马居然是真的,赵好龙顿时紧张起来。他向门外的做了个手势,那些隐藏在屋里的角落里人群中,穿着便服的手下们,顿时全都绷紧了神经。 “不,先不要动手!再等等看。” 敌不动我不动,既然玉马已出,那么说明她已经来到了现场。既然来了,就绝不会不出手,或者空手而回。 这次她想要的是什么? 就在他们说话间,外面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变化。 只见风拂柳一手扶着栏杆,身子稍稍的向前探着,手绢一挥,冲四周上上下下的人群抛了个大大的媚眼。 “既然都是真品,那么今天就同时举行两件宝物的拍卖。这样的稀世珍宝,我醉仙阁自然会有最严密的保护,大家可不要想着闹事儿啊!” 她别有深意地飞了一下眼,眼尾瞟向卢渊所在的这个房间。 “今日的规矩是:今儿个凡是在这里的人,都可以竞标,但是,这儿的这两匹玉马,每个人却只能要一个。” 她一挥手,一排轻纱薄衫的婢女端着笔墨纸砚走了出来。 “请各位把各自心中的报价,写在纸上,并且留下可以分辨身份的独特标记。等一下谁出的价最高,这宝物就归谁所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果所有人出的价格,都没有达到宝物主人心中的价格,那么东西自然还是要物归原主的。” 人群中有人开始抗议,她又轻轻掩着嘴笑了一声,接着道: “当然了,如果真是那样,最后那位出价最高的人,还可以和宝物的主人坐下来好好协商。如果双方谈的拢,自然可以继续交易。” 说完她轻轻地击了一下掌。 “在大家写价格的这个间隙里,让我们醉仙阁的当家花魁,为大家献上一舞:醉舞清平!” 第三十六章 扑朔迷离 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却又在转眼间嘎然而止。 在玉马落入人群的那一刻,全场便进入了完全混乱无序的状态。楼下的人们纷纷向玉马落下的地方挤去,你争我抢,争先恐后,全都忘了可能的危险。 “卢渊,你用孩子作要挟,算什么英雄!” 几乎话音一落,“花解语”——欧阳皓洁便双臂一展,犹如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向人群中掠去而去。 “不要伤及无辜!” 卢渊一惊,沉声叫了一声,却激起一阵清脆的笑声。 “哈哈,卢渊!劫持人质你可比不上我!” 她身形去得好快,只手抓起人群中的一个小男孩,向门外飞掠而去,转眼间消失无踪。 东西还没有拿走,现场一定还有她的人混进来,想要趁乱浑水摸鱼。 而且,很可能她使得是调虎离山之计,等一下会去而复返。 卢渊没有立即追上去,反而转身向依旧呆在原地的赵好龙吩咐道: “好龙,率领弟兄们保护好在场的人,维持秩序,我一个人去追!” “是!” 卢渊转身时,眼尾扫过那孤零零留在平台上的玉马时,不觉轻轻啊了一声,回过头再仔细看了一眼,脚步顿时迟疑起来。 “大人?” 他冲赵好龙摆了摆手,让他下去维持秩序,顺便寻回那只落入人群的玉马,然后快步走到平台前仔细看。 那尊留下来的玉马,居然正是今天出现第二尊玉马,也就是那个小男孩拿来的,据说是正品的汗血玉石马! 不一会儿,赵好龙便匆匆回来了,一脸失望地对他摇摇头。 果然如他所想,那落入人群中的马,是绝对不会再出现了。一定是在她抛下的一刻,便落入了她楼下接应的同伙手中,然后迅速的传递了出去。 可是她已经有真品,再要一只赝品做什么呢?而且不惜用另一只真品来换! 难道是她匆忙中搞错了?还是有意为之? 或者,她根本就意不在马,而是…… 他心中一凛,突然抬起头,却看到风拂柳靠在栏杆上,表情有些呆呆地看着下面。 “风老板?” “卢大人!” 风拂柳冲他点点头,目光依旧看着楼下,卢渊注意到她的眼神没有焦距,似乎只是停留在虚空中,出着神。 自己的屋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身边的人突然变成了官府缉拿的盗匪,若是她还能镇定如初,反倒叫人奇怪了。 不过,卢渊看不出她脸上有震惊或害怕的样子。 “这个花小姐的底细,你知道吗?” “刚才那个人,不是解语!” “你是说……是有人冒充她?” 这倒是一个脱卸责任的最佳方式。 否则得话,她可能就无法解释,为何身边豢养多年的花魁,是一个女盗匪。欧阳皓洁不可能一直呆在醉仙阁,来去京城的一两个月中,她都不可能在扬州城里。 除非一直有人在帮她遮掩隐瞒。 “刚才你不是叫她什么欧阳皓洁的吗?不知道解语……哎,怎么会,怎么会……” 她的表情,与其说是担心,或者悲伤,不如说是稍稍有点疲乏。 “之前你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吗?” “解语你也见过了。即使是她身边多年的人,如果她想,也会让人觉得像是初次见面,神秘莫测……她一向都喜欢故弄玄虚,玩神秘的……” 谁知,为人所趁啊! “那么风老板又如何能肯定,刚才的人,不是花小姐?” “解语不会飞,也不会武功,而且……”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婢女,叹了一口气:“前面带路吧。” 卢渊觉得有些奇怪,依旧默默地跟着她向后院走去。 他虽然心中隐隐觉得这位风老板的话有些自相矛盾,可有想不出她的矛盾所在。 如果风拂柳只是受到胁迫而隐瞒的话,现在正好是理清关系的最佳时刻。可是,如果风拂柳和欧阳是一伙的话,那么……这醉仙阁就很可能是欧阳皓洁设置在扬州城的一个大据点,那么欧阳绝不会让这里如此轻易地暴露在他面前的。 难道,真的只是误会? 不一会儿,一行人来到了醉仙阁的后院中一个隐秘的装饰清雅的闺房。 屋子的窗门都大开着,进了房间了,只见屋子中间低垂着各色的纱幔,重重叠叠,挡住了月形的床,屋中点着熏香,中间夹杂着一种淡淡的甜香。 “这味道?……” 卢渊心中一惊,屏息后退。 “卢大人不要怕,味道已经散去了不少。是有人在解语的熏香中加了软骨散,让她昏迷在床的。刚才婢女过来打扫房间时才发现。连忙施救,禀告我。可是前面却已经出了事情。” 果然透过重重的纱幔,依稀可见床上躺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倒有几分刚才水亭中的风采。 “花小姐醒了吗?” 里面有人低低地回答了些什么,嗓音细柔沙哑,声音模糊不清。 风拂柳撩起床幔,探进半个身子进去,和床上的人低低说了些什么,然后笑着对卢渊说: “她说只是身上乏力,并无大碍。” “可否请花小姐露一下脸?” 床上的花解语还没回答,风拂柳先摇了头。 “这可不成。解语出生官家,本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只是幼年时父母双亡,投亲时又遭遇了盗匪,才流落红尘,这也是无奈之举。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脱离这欢场,重新做人。” 卢渊的心不觉跳了一下,镇静地问道: “不知花小姐几时遭的难?” “嗯,大概……十岁吧。她父母身前曾为她定过一门婆家,有一个大她八岁的未婚夫。解语卖艺不卖身,时时处处蒙着面纱,也是想要留得清白之身,清白之名,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相见。可是哪个男子能够有此胸襟接纳……” “卢大人,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突然变得这么……咳!” “没,没什么。” 卢渊抹了一下脸,退回来重新坐回座位上。他深深吸一口气,问道: “不知,姑娘的名字中,可有一个梅字?” 他的声音硬邦邦的,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口中吐出来,却又说得小心翼翼,仿佛怕对方听漏掉一个字一般。 床上的花解语又低低地说了些什么。风拂柳侧耳听着,掩嘴轻笑。 “风老板?” “卢大人是想寻亲吗?解语说了,她的名字中,“梅”倒没有,倒是小时候,父母都叫她小妹儿呢!” 第三十七章 暗藏锋芒 卢渊心随着她的话起起落落的,最后听到花解语的名字叫“小妹儿”不觉有些失望,又有些释然。 怎么可能这么巧,欧阳梅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正好就是花魁呢。一个十岁的孩子。应该是有记忆的,如果她是自由之身的话,为什么不去找卢家,去找他? 即便是沦落风尘 他的呼吸一滞,居然无法再想下去。他不会介意,可一个十岁的女孩儿如何在那样的地方生存下来?如何面对自己未来的人生? 风拂柳撩开纱帐走出来,细心地拉拢垂地的帐幔,不让一点春光露出来,不让一丝风透进去。 奇怪,刚刚中了迷药的人,不是应该多呼吸新鲜空气吗?卢渊看看外面,再看看床上,没说什么。风从大开着的窗外吹进来,撩拨着床幔,留下一圈令人眩晕的光的漩涡。 “卢大人,如果您是那位未婚夫的话,又会如何呢?” 风拂柳突然正色问道。卢渊一愣,直觉地反问道:“我?” “哎!” 风拂柳摇摇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反应。 “我就说,男人们都是小肚鸡肠势力的人不要误会哦,我不是在说卢大人您。咱们江湖儿女也就罢了,可那个男人是官家的人,如何容得下我们?清白又如何?染缸里染过的,怎样也变不了白可解语就是死心眼,八年前被人丢了,现在还对人家念念不忘的!” 她最后的那句话有意提高了调门,似乎意有所指,帐子里的花解语轻轻咳了几声,向里翻了个身,风拂柳吐了吐舌头,拉着卢渊向门外走去。那顽皮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 刚走出花解语的房间,就看到段小姐迎面而来,段大公子紧随其后。兄妹俩似乎刚刚发生过争执,段大公子涨红着脸,几次想要拉住妹妹的衣袖,却都被她用力甩开了。 看到卢渊,段小姐快跑了几步,拦在他面前。她的头上依旧戴着帷帽,不过面纱掀起来,勾在脑后,露出了一张清丽的面容。 “卢大人,那尊玉马,我可不可以出高价买下?” “妹妹!你跟着胡闹些什么?” 段大公子火了,用力拉住妹妹的胳膊,想要把她拉走。段小姐扭了下身子,没有甩开胳膊上的钳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有人要卖,我要买,公平交易,为什么不可以?” 这兄妹俩人,这是唱得哪一出? 他们不是应该先追问一下他们那尊玉马的下落吗? “对不起,段小姐,如果这尊玉马确系黄大人遗失的,或者被劫之物的话,那么就属于赃物,应该物归原主,不能进行正常的买卖了。” “如果不是呢?难道卢大人毫无证据,就可以妄加猜度,说着物主人是……” “是什么?” 不知为什么,卢渊总觉得段小姐的这些话中有些咄咄逼人的锋芒,甚至对他的态度带着一点点抵触和仇视。联想到那天在月下看到的情形,他不觉感到十分不解:难道爱情真的盲目到能蒙住人的双眼,善恶不分吗? 段小姐咬咬嘴唇,终究是不忍吐出“盗匪”一词来: “我只觉得,你们这样认定,过于武断了些!” 是非不分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那天,欧阳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让她如此死心塌地? “段小姐这样做,是受人之托吗?” “什么?” 似乎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段小姐愣了一下。 “如果不巧,段小姐所以为的那位物主人,正好就是托付之人的话,我劝小姐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好!” “为什么?”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我刚开始不就在这潭浑水里吗?” “因为小姐以为的那个人,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或者不是那种人?” 她如此的单纯,不过寥寥数语,就露了底气,真不知道欧阳皓洁能利用她达到什么目的。 或许,在欧阳皓洁的眼中,段小姐不过是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只是用来扰乱他的视线,所以她才会在他已经发现的情况下,依然大胆使用这颗棋子。 不过,段小姐的出现,确实也一度吸引了他的一部分注意力。而现在有拖住了段公子的脚步,从这方面讲,她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小姐连她的身世来历都不知道,甚至雌雄都不分,怎么就轻易相信了别人呢?” 段小姐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似雪。 雌雄不分?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那样的一个人,居然是女子?! 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被他在举手之间俘获,强霸地囚在怀里做了他的人质,却又在转眼间轻易地放了她。 没有人会知道,在他那看似轻浮而狂肆的言语举止中,却又对她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呵护体贴。从那一刻起,他的洒脱,他的如风般无所羁绊的性格,便拨动了她十八岁少女的心弦。 “不,不可能,你” 她有诸多的不甘愿,和不相信。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正是人人认定一言九鼎的神捕卢渊,他决不会信口说这么一句“雌雄不分”的,“你胡说”三个字到了嘴边,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段小姐,难道你没发觉,今天冒花解语之名,献舞夺宝的,和那天小姐月下相会的,是同一个人吗?” “小妹你你不会是” 段公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些不敢致信地看着妹妹。 “段公子,这件事情我们都有责任,你不要苛责段小姐。我想段小姐养在深闺,自然不知道大盗欧阳皓洁,是女非男。” “他,他就是欧阳皓洁?” 段小姐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血色,不过神情已经渐渐从刚开始的震惊木然中渐渐缓和过来,带上了一点点新奇。 虽然她情根错种,可是却也还没有痴迷到无法自拔。 或许在心灵的深处,她早已预料到这是一场无果的爱吧! 第三十八章 最是年少轻狂 令人奇怪的是,留下来的那尊马原来的主人,黄大人,居然神秘的消失在忙忙人海之中。几番查找之后,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家人,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找不到一丝音讯。 很显然,若不是他们已经全部遭遇了不测,便是受到威胁,小心地躲藏起来。 对于另外两尊玉马的下落不明,可是卢渊似乎并不急于去找,倒是开始频繁地出入醉仙阁。 “花小姐,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长什么样子。” 就像每一次一样,坐在对面陪着他品茗的,照旧是遮着面容的花解语。只是面纱换成了细碎反光的珠链,除了那细致光滑的下巴,连眼睛了看不大清楚了。 不知不觉中,卢渊每次来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眼神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可是曾经发过誓言,解语的这张脸,这一生只能给一个男人看。” 纤细洁白的颈脖微微转了下,头上的珠花颤动着,珠链随之叮咚作响,配着那柔滑的嗓音,倒仿佛是一曲江南的小调。 “等到卢大哥放下了心中的那个人……或者会看到解语的这张脸也说不定……” 她说着,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地笑了。 “卢大哥”。正是这声卢大哥,让他想起那张清秀的面容。那张眉目聪颖,神色间却又稍带几分玩劣的笑脸,用那轻轻柔柔犹如清水小溪般流淌的声音,叫着他卢大哥。 那声音融合空气中,在让人听了很舒服,可词锋中却如绵里藏针,叫人又隐隐不安。 而花解语的声音,在女子的声音中算是有些低沉,带着一种绵软,却有略略有些磁音在当中,说话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挠着你心中某个地方的。 两者分明有如此之多的不同,却又总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错觉,勾起了他很多记忆。 这记忆如此霸道,已经逐渐侵占了他曾经对小梅儿的那些久远而模糊的记忆。 虽然他知道不应该,可是,欧阳皓洁那一个月间叫他卢大哥的声音,已经让他快要忘记了,昔日欧阳梅叫他卢大哥时那嫩声嫩气的声音。 卢渊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有些开始错乱了。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还在犹豫什么。 这样频繁地来找花解语,自己到底是想要见到谁?是当年的欧阳梅,是已经与他势同水火不相容的欧阳皓洁,还是眼前这带着面纱神秘莫测的花解语? 难道他来,真的仅仅只是为了抓住欧阳皓洁吗?扪心自问,他无法说自己没有一点私心。 似乎知道他此时天人交战的内心,花解语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来。 “卢大哥,看你似乎有心事。老规矩,我为你弹一曲,静静心吧。” “麻烦姑娘了。姑娘的琴音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花解语的背影,不曾稍离。 “临别时,她曾高歌一曲《烟波江上行》,歌声空灵洒脱,傲视凡尘俗世,让闻者如痴如醉,恍然有种出世而去的冲动。” 刚撩起珠帘要跨进内室的花解语,身子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照旧镇定地走了进去。 “看来,卢大哥的那位故人也是一位趣人。她能让卢大哥如此念念不忘,将来有机会,解语一定要见识见识。” 她状似随意地说完,一双素手芊芊掀开桌上琴罩,随手拨动了琴丝。 卢渊也不再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那珠帘后那模糊的身影。 卢渊一离开,在外面等了很久的风拂柳就推门进来了。 现在她可一点也不见了平日里一摇三摆,轻浮妖娆的模样,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一双大眼睁得很大,脸上的胭脂水粉,也全都成了多余的伪装和摆设。 “老大,怎么样?今日又是在弹琴吗?” 她刻意把“琴”字拖长音,说成“情”字,一边说,一边还别有深意地眨眨眼扬扬眉。 花解语似乎对被老板称为老大一点也不奇怪,她瞪了风拂柳一眼,手指依然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弦丝。 “只怕……不能再这样长此以往下去了。” 叮咚一声,琴丝断了,她抬起手放在嘴里,慢慢地把手指上渗出的血滴舔去。有些咸咸的,滋味不是很好。 “为什么?老大没发觉吗,卢渊每次留在醉仙阁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莫非他对老大真动了心?” “动心?”她轻轻笑了,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 “他是动了疑心!” 她伸手缓缓的拔下头饰,拉下眼前细碎的珠链,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庞。花解语,原来正是欧阳皓洁,只不过女装的她,更像那位琼华宴上夺魁的状元,欧阳洁。 “明天起,你就宣布,花解语神秘失踪,不知去向。” “那……那匹玉马呢?” “不要了。就算是我送给他的礼物吧。” 她突然露齿一笑,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转身在竖在床边的百宝阁上动了动,原来段未德失掉的那两匹玉马,便出现在眼前。 卢渊天天来这里,却从来没想到那丢失的宝物,就在他咫尺之遥。 风拂柳也不插话,看着她的手指流连在那晶莹剔透的玉石表面,若有所思的顺着马的线条描摹着。 在老大的眼中,何曾将这些俗物放在眼中过?是因为从“他”手中夺来的,才如此珍惜吧。老大的心思牵绊在“他”的身上多少,只怕她自己也没看明白吧! “阿柳,你道在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难守,又是最难偷?” “是什么?” 风拂柳眼睛一亮,深感好奇。什么东西让老大如此费心思量? 欧阳用手指蘸着水,在桌子上一笔笔的勾画起来。 “这是……” 那图案,在一颗大大的心中间,云雾盘绕,山险水恶。分明是剑池山! “你说,我设计夺了他的心,再用剑池山来还他,这也算是公平的吧?” “老大,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了?” 对于欧阳皓洁多年来的精心布的局,她虽然隐隐猜到一点,可是没有人详细知道其中的细节。连她也不知道欧阳在扬州城,或者其他的地方,还有几个类似她醉仙阁的地方。虽然她一直对宋五有怀疑,却从来没有坐实过。 而剑池山上的人,包括老大最信任的石秀,也全都不知道醉仙阁的存在。 现在已经快到了欧阳的计划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搞得不好,就是众叛亲离,甚至死无葬身之地的凄惨下场。 “你这是何苦!” “阿柳,你以后要多保重,照顾好醉仙阁的姐妹们,尤其注意不要轻易暴露自己。以后终有一天,好多弟兄都要靠着你生活呢。……也说不定我还会回来。” “回来做什么?照旧做回花解语吗?” 风拂柳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有些恶狠狠地道,不让自己暴露出太多的担心和不舍来。 欧阳无言地拍拍她的肩。 花解语,解语花,她,从来都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何时能做别人的解语之花? 第四十章 梅香书肆 清晨的扬州城带着美人迟睡的慵懒,蒙蒙的雾气中,有一股繁华散尽后的甜香与奢靡气息。 初升的朝阳照射在街道上,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衫的男子轻巧地踩过沾着露水的青石板,几乎听不见他的脚步声。 那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而非常有个性的脸,鼻子挺直,眼睛略微显得有些细小,眼神带着点冷峭。若两旁早起的路人看仔细些,就会惊奇地发现,他的走过的地方居然不曾留下一点印迹,飞起半点灰尘。 石秀终于在一段白墙中一个黑色的大门前停下脚步,抬起头,只见那略显古朴木牌上,黑底白字写着“梅香书肆”四个大字。 轻轻舒了一口气,习惯性的去摸下巴下的胡须,却只摸到那光秃秃的下巴。 为了出老大这趟差,剃掉了他精心蓄留很修的胡须,真不知道值或不值。 或者他根本就不该考虑值不值得问题。 对于欧阳皓洁的命令,他从来就不曾认真反对过。这个习惯可以上溯到八年前,他们两人都还在“豹子”的手中经历那一段残酷的修炼时。 还记得,有一次听了她的话,他冒着死亡的威胁,第一次违背“豹子”的命令,和她合谋放走了那个人。当时他怕极了,可后来却发觉什么事也没发生。 从此以后他更坚定了一个信念:她没有豹子可怕,可她比豹子厉害。跟着她,才能摆脱“豹子”的桎拷。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心随她而动。 在山中多年,虽然他对于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出现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十分抵触,可是想到此来能见到她,也就勉为其难地来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她会约在这样一个书肆这样一个文雅的地方。 虽然从小一起长大,可是他却总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这几年来她变得越发遥远了。 他举起手拍了拍门:“有人吗?” 里面依稀听到有人应了声,接着听到一阵“堂堂”的脚步声走过来。大门还没打开,突然,身后那悄无声息地靠近的人影令他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石秀,你来得好早啊!” 他转过身去,正好看到身后走来的欧阳皓洁,抬起衣袖挡在嘴前,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好困啊!” 她展开手臂,伸了个懒腰,然后仿佛脱力了一般,微闭着眼睛斜倚在大门旁的石柱子上。那样子,倒有几分可爱。 “你又去赌了个通宵?”石秀的眉头微微的皱起又放下。 她的眼睛里分明带着一丝血丝,眼圈也有点微微的泛红,应该是被烟熏火燎地熬了一夜。 她的眼睛曾经中过毒气,虽然治愈了,可是最受不了的就是熬夜和烟熏。她这么贪玩,真是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昨晚在赌场门口遇到了个朋友。难得有人陪我玩,真是好痛快啊!” 她笑着挥了下衣袖,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却仿佛怕光似的又赶紧闭上。 石秀迟疑了一下,移动了一下身子,遮在她的前面,正好把她罩在自己的阴影中。却眼尖地发现,她的腰间带着一块用碧绿色丝线系着的一小块玉佩,东西不大起眼,却可以看得出是一件用过的男人饰物,那丝线都有些退色了。 她的身上怎么会有其他男人的饰物?到底是谁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的胸中仿佛有一千个一万个声音在叫嚣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沉默,欧阳皓洁睁开了眼睛,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腰间,笑了笑: “这是我昨天赢的。” 她的手不经意的梳理了一下那快佩玉上的流苏,又侧头冲他露齿一笑: “不过,我却把其中的一匹玉马输掉了。” 石秀顿时明白了昨夜她和谁在一起。胸中顿时涌上来一股酸涩的味道,忍不住冲口吐出一句略带教训的埋怨话: “真不知道,有一天,你会不会把自己也押上了!或者还是把山寨整儿输掉?” “哈哈哈!石秀,原来你还挺会说笑话的。” 欧阳皓洁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拍了下石秀的胸膛,半真半假地道: “说实话,这个问题挺难回答的……不过,如果我把自己输了,是不是就没有一点机会翻盘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还是先把你们都压进去好了!” 说完,也不等石秀反应过来,她便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石秀来,一直看到他变了脸色为止。 “恩,不错!剃了胡子英俊多了……我就说嘛,我们石秀原本是个清秀孩子,怎么能越长越像土匪呢。” 不是像,我们本来就是土匪吗!就算他真的英俊,也是英俊的土匪!就像她,一个如风一般的女土匪头子! 石秀看着她,一直绷着的脸终于有些红了起来。 她的那句“我们石秀”,脱口而出,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太过顺口自然,仿佛说过好多次,仿佛发自内心。 “好了石秀,放轻松些,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这里不是山寨,何必这么拘谨。” “老大……” 她又在逗他吗?就像曾经的无数次,小猫在戏弄她手中的老鼠。不肯放了他,也不肯索性吃掉他。 “不要叫老大了,你当这是在哪里?” “……小洁!” 这回轮到欧阳皓洁彻底的愣住了,差点被这个称呼噎住,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算了算了,还是叫老大吧……哦,不,叫我掌柜的!” “小洁掌柜!” 就在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身形修长的弱冠少年。他一眼看到欧阳皓洁,清俊的脸上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彬,彬有礼地拱拱手: “是欧阳先生啊。早!茶点已经备好了,里面请吧!” 第四十一章 年礼 扬州城里的茶肆酒楼,何止上百座!特意跑到这间书肆里来喝茶吃早点?而且看起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吃早点了。 石秀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自己的老大了。 在那个弱冠少年的带领下穿过庭院,欧阳一路走,一路和两旁早起忙碌的工人们打着招呼。那些人似乎对她也都很熟悉了,对她的态度显得很亲热又很尊敬,倒是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些好奇。 不时随风传来一阵阵新鲜的油墨香味,混合在油墨香味中还有能勾起人食欲的味道。 廊下的桌子上摊放着一排新书,油墨未干,新鲜出炉。那个弱冠少年已经先行离去了,欧阳皓洁在回廊便停下来,顺手拈起桌子上一本书翻看起来,匆匆扫了几页放回去,再拿起一本翻开,突然她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然后把手中的书封面朝下扣在了桌上。 紧随在她身后的石秀不觉好奇心大起,拿起那本书来,却见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琼华宴三甲文集”。 琼华宴?不就是老大兴致勃勃地说要去皇宫参加的那个吗?! 他翻开书页,第一页的文眉上写着一行小字:巾帼不让须眉,当时第一奇才女,琼华宴头名状元——欧阳洁。 “石秀。” “掌柜的。” 石秀答应了一声,顺手把那本书放进了袖袋中。仿佛背后有眼似的,欧阳皓洁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原来你也明白窃书不为偷的道理吗?” 她瞟了他一眼,又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他的衣袖。 “石秀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像是害怕她把书夺去了,石秀有点孩子气地用一只手紧紧捂住袖口。欧阳皓洁一下子被他逗乐了。 “好了,好了,如果你喜欢,我就买下来送给你吧。” “多谢老大。” 石秀拱拱手跟在她身后向后面的一排房子走去。 让石秀大感惊奇的是,这一排房子的后面正好是一条小街,房子临街的门大开着,屋子里窗明几净,进去一看,这里还真是一家对外营业的茶馆粥铺。只是这条街很狭小,街边正好是一条蜿蜒曲折碧绿色的小河,对岸是一家大户高大的宅邸院墙,显得幽静而生僻,除了慕名而来的老顾客们,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居然有一家和书肆连在一起,专门经营早点和茶水的雅静的店铺。 坐在临街的座位上,透过雕花的窗棂,只见窗外的河面上,有几只白鹅悠哉游哉地在游动着,不时伸出嘴在水中啄食着什么。茶桌上已经摆上了七色茶点,一个个做得很精巧细致,飘散着诱人的香气,勾人食欲。 不一会儿,小二就端来了一壶清香扑鼻的上等碧螺春。 客人并不多,还在陆续地上来,不一会儿四周的座椅上已经渐渐坐满了人。举目望去,居然无一个贩夫走卒,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看,除了几个儒商模样的人之外,显然大多都是斯文的读书人。大概都是来买书的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的。 “石秀,我让你放轻松些!”欧阳皓洁伸手拍了拍石秀放在桌子上的手,语气中带着一些些无奈。 “哦。” 石秀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紧紧地绷得,握紧的双手手背上的青筋因过度使力而隐隐浮现。他曾经以为强硬无比的神经此时却被一种巨大的自卑情绪所压抑。 “掌柜的,可能…可能这样的地方不大适合我来吧。” 欧阳皓洁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然后抬起手替他斟满了杯中的茶水,再拿了一个核桃酥放在他面前的磁盘中。 “没有人身上会贴着标签。你和我坐在这里吃饭,周围的人也坐在这里吃饭,能看出什么不一样来吗?” 虽然看不出来,可是他和他们就是不一样!他们是幸福的平凡的正常人,而他却是自小在土匪窝里长大的,杀人虏货无恶不作,无所不用其极的土匪头。 许多事情,许多人,走过的路,是永远也改变不了,无法回头的。 他明白她的用意,却无法从心底认同。可是看着兴致勃勃的欧阳,他却选择了沉默。每一次分离在相距,他总觉的她一天天变得遥远。 就像此刻,在这群斯文有礼的读书人中,她游刃有余,而他却显得格格不入。 她能大胆地闯入皇宫,在万花丛中轻松夺魁,直面君王,而不掩其豪情。而他,只能偷偷地在一旁倾慕她…… “格格不入的是你的心!”像是一眼洞穿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思,欧阳皓洁略带气恼地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掌柜的……”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废话了,先去吃饭!什么事情,也没有吃饭大。”恨铁不成钢,就是此时她心情的写照吧。 风卷残云地连续消灭掉了四碟点心,她这才像是泄完了愤般,舒了口气,慢慢缓了下来,饱食以后的她脸色好了很多,说话的语气也变的舒缓轻柔了。 “你听说今年太后大寿,扬州城送什么贺礼了吗?” “听说是一幅龙凤寿屏。” “嗯,随同那副寿屏一起送往京城的,还有送给左右丞相的年礼。” 她的样子状似闲谈,说到“年礼”二字时把语气有意无意地加重了。 石秀不由得一惊:难道老大居然要对那万人注目上贡京城的年礼动手了? “老大,这个……有点太大了吧?” 如今林贵妃新得宠爱,在朝廷里,林家权势熏天,林左相林国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送给他的年礼,只怕比那副送给太后的寿屏还要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真如此的话,不可能不招致官府的报复。 “不如此,不足以触动卢渊。”这一次,一定要逼着他来真格的! “可是,我实在不明白,老大为何一定要和卢渊较劲呢?” 明明她昨晚才和卢渊携手夜游,彻夜不归。为何又像是不同戴天的仇人一般,一次次不顾后果地惹怒对方。 他十分想弄明白,卢渊在老大心目中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是敌人,或者什么。 可是显然欧阳皓洁此时也不肯给他答案。 “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欧阳皓洁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继续享受她的美食香茶。 第四十二章 怒火 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计划不如变化快。 一个月后,原本欧阳皓洁在石秀的劝说下,差点就要放弃劫持“年礼”以及为太后的贺寿礼的计划了,却在剑池山中,发生了一桩意外大事。 “好,很好,好得很。” 听到手下传报的那些消息,欧阳皓洁笑着轻轻地击了一下掌,可那笑意却没有一点点进入冰冷如水的眼眸中。 “看不出来,他还是个能独挡一面的人才吗。老二,你要好好地为我们三寨主,还有他手下的那几位能干的兄弟们记上一大功啊!” 她曲起中指,轻轻地敲了一下桌子。 “老大……” 这话分明是反话。石秀妄图想挽回些什么,可是看了一眼欧阳皓洁的表情,和桌面上渐渐伸展开的裂纹,愣是硬生生把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老大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只怕谁也救不了老三他们了。 说起来,三寨主也真够呛的,活该要受点教训。 在年节前面,趁欧阳老大和石秀一起下山去打探“年礼”的功夫,居然他私自做主,带着自己的部下在剑池山下做了一大票。 本来仅止于此也就罢了,可是最最不该的是:明明老大早已经下了严令,出活儿时,只可劫货,不许伤人的。可是,他居然一时兴起,不光把被劫的富商杀了,连过往遇到的老少妇孺,全都一道杀了灭口。还自以为做得很高明,天不知地不知地。 “很好,你很聪明吗,居然懂得杀人灭口了!就是不知道,在剑池山下,做下如此的惊天大案,官府的那些人会坐视不管吗?到时候第一个会怀疑到谁呢?”方圆几百里,谁敢在剑池山的地头上撒野? 剑池山怎么会养出这种蠢材! 欧阳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这位鲁莽而残忍的手下的鄙夷和愤怒,只是不停地冷笑着。 此时此刻,三寨主就算再傻,再大胆,也知道老大并非是真的在褒奖自己了。这次是真的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虽然心中一直对她有些不大服气,可是一想到有关她的那些令人惊悚的传闻,再想到自己可能的可怕后果,他就有些不寒而栗起来。不由自主地讷讷地为自己辩护起来。 “无凭无据的,他们不能仅仅凭猜测,就把罪扣在咱们头上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那些官府的人都是吃素的啊?!” 石秀忍不住开口责备他,心中暗暗希望自己对三寨主的斥责,能多多少少转移一点欧阳皓洁的注意力。可偏偏三寨主固执地不肯认错。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到时候大不了一战。我甘愿做先锋,冲在最前面!拍个什么!我剑池山固若金汤,官府岂奈我何?!” 他说完,还用力拍了拍胸脯。他的那几个手下显然很不服气,明明自己为山寨做了番大好事,劫会很多金银来,反而受到当家的指责,这时也不知死活地跟着他一起把胸脯拍得当当响,齐声说: “怕他官府个裘毛!” “老三,不是说我会害怕官府……可是,先放下你违抗老大禁令的事情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你懂不懂?” “石秀,和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简直对牛弹琴。” 欧阳皓洁不怒反笑,她越笑,三寨主的心中反而愈发忐忑起来。刚才吧胸脯拍得当当响的那几位,也都有点打蔫了,垂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 顿时大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几个山寨中元老级的人物刚想开口为三寨主说情,欧阳皓洁一举手,打断了他们。 “好了,老三,念你初犯,今儿这事就先放在哪里吧。你们夺来的那些财物,先交到后山去,等山寨里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们再看看如何处置。” 在场的众人都很讶异,她居然就这么轻轻地放过了胆敢公然违抗她的三寨主,虽然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可是每个人的心中却没有落到底。 这件事情,显然并不若她说得那样就这样结束了。只是她心中到底在谋划着些什么,却没人知道。包括最了解她的石秀在内。 “山寨里现在是多事之秋,先前我之所以下那样的禁令,是因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就要带领大家做一番大事业,所以我们要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不能因为贪图小利而过早地暴露自己。” 十三条无辜的生命,他们早晚是要偿还的!只不过,高举正义之剑的,永远不会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早在十年以前,为了生存而设计杀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和正义二字永远的绝缘了。 下令禁杀,并非是因为她的心太善良,而只是因为她不想再为自己徒增更多的罪孽。这里的每一个人,所思所想的,不过是山寨的利益,包括石秀在内,没有人曾经为那十三条人命唏嘘过忏悔过。 除了后山中的那些人,还有那些刚入伙的年轻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该下地狱去。 而她会第一个在地狱中等着他们的! “现在,这一天终于要到来了。从今日起,我要带领大家,重振我师傅‘豹子’往日的荣光!……不过,我和‘豹子’的方法和策略都有所不同,大伙儿要认真执行我的指令,齐心协力,希望方才那样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她的这些话说得慷慨而激昂,铿锵而有力,极其富有煽动性。 大厅里的众人顿时骚动起来,不光是那些念念不忘昔日荣光的元老们,只听老人们讲过,却无缘亲身经历过“豹子”时代的年轻人,也全都一个个热血沸腾起来。 不知是谁先领头喊了一声,接着,有几人呼应了他,最后众人用如雷般的喊声,齐声嚷道: “请老大率领我们,重振剑池雄风!” “听从老大吩咐,重振我剑池!!” 看着这群情激昂的一幕,欧阳不由得笑得更欢了,似乎一直郁结在心底的一个结终于解开了,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站在她身边的石秀,却看到她那貌似开朗的笑容中的眸光锐利如冰刀。 “好,我们的第一行动,就是劫持林左相的‘年礼’!记住,不是哪一州哪一县,而是江南五省汇总后送往京城的那一份儿,和送给太后六十大寿的贺礼一起劫!” “老大万岁!万岁!!” 这些热血沸腾的亡命之徒们早忘了危险之所在。里面几个老练些的,虽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也说不出什么不对来。 再说在这样的群情激昂中,谁能说一句反对的话呢? “三寨主如此勇猛,不如就做这次行动的先锋吧!” “属下遵命!” “你的职责只有一项:引开卢渊从扬州城带来的前导队!” “是!” 石秀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虽然他心中不大赞成这样的贸然行动,可是此时的情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明白反对也没有用。但愿她心里明白,要驾驶着剑池山这艘船,驶向哪里。 第四十四章 激怒神捕 在卢渊进入绿竹林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似乎竹林里处处都有暗藏杀机,不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然而直到他们循着声音追踪上去,却又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么密的竹林,三丈之外根本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形。不一会儿,他们这方的队伍里便已经接连有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众人只听得从不远处传来两声很轻的“呀”声,四周便又迅速重新归于。 对方很显然在竹林中设了可怕的不易察觉的埋伏,他们若一旦分散开来,彼此不能相顾,很容易被各个击破,只怕他们中无一人能够活着走出竹林去。 “注意,大家互相之间不要离得太远!不必再去理会那些声音了,小心跟着我,取道穿过这片竹林再说!” 卢渊迅速收拢队伍,然后运足中气,朗声叫道,顿时山林中响起回声无数,余音荡漾,好半天方散。 “卢渊在此,尔等快快出来!!” 果然,他的声音刚落,那种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渐渐靠近过来,并且变得多了起来。 “欧阳皓洁,怎么你怕了吗?没脸在见我了吗?” 这一次他话音刚落,四周围那些原来看起来绿色斑斓的竹笋,纷纷露出了本来面目,居然正是他们最丢了的剑池山“匪众”。不过人数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多,不过只有十几个人而已。 随着一声清啸,一个人影如大鹏展翅般,从一棵三丈多高的墨竹梢顶端飞落下来,翩然落地,赫然正是长发高高束起,一身青衫的欧阳皓洁,她的手中持着一只通透发亮的墨玉般的竹笛。 “卢大哥,别来无恙否?”她双臂一展宽袖翩翩,作势拱了下手,笑吟吟地看着卢渊。那风姿婉然如一个玉树临风的乱世佳公子。 她这副洒脱的桀骜不驯的样子,本是最叫卢渊印象深刻而念念不能忘怀的,可此时看在他的眼中,却犹如是莫大的讽刺。 他一直不曾对眼前这名女子下过狠手,虽然两人的立场针锋相对,可是他却处处手下留情。 他本以为她的本性并不坏,或者是误入歧途,尚可有挽回的余地。今日看来,他以前的纵容却毫无异于在姑息养奸。 “欧阳皓洁,你今日叫我大哥,我还真不敢当!谁想得到你……难道你果真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吗?” “此话怎讲?”欧阳出乎意料地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你不要否认,上个月的那幢劫财杀人血案,不是你们剑池山的人做的?” “我们本是强盗,强盗谋财劫掠,本是天经地义,神捕大人为何感到如此讶异呢?” “好,好,好!果然是强盗的逻辑!!…这既是你心目中的天经地义,你们劫财便罢了,那么那十三条人命呢?既夺了财务,拿走便是,为何连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的妇孺老幼也不放过?!人曰,盗亦有道。你们如此行径,岂不令人发指!!” “哈哈哈!好一个盗亦有道!?这话居然是出自你卢神捕之口。强盗便是强盗,自古至今,有奶便是娘,持强凌弱便是真理,有什么所谓的道?” “说起来那十三条人命来,今日我本已经送了份大礼给你,是你自己不收,现在却又来怪我。” “大礼?”卢渊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来一个如狼似虎又略带惊惧之色的面容。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对啊,刚才负责率队去引开你的三寨主,正是做下你所谓血案的真凶,那天杀人的人全都在那里,一个不少。可是你却舍弃他,而奔我来了,何必现在有懊恼发火?这一点也不像是以清明爱憎分明著称于世的卢神捕所为啊!” 她这是故意的! 他很想发怒,却又一时间气不起来。与其相信欧阳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戏耍他,他宁可相信,她这样做,是想要惩戒鲁莽的部下。 卢渊默默地注视她,她也一脸坦然的回视着他,只是她的目光比以往的任何时候更偏冷了些,如漆般的眼眸变得幽深无比,看不见尽头。 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在他刚才质问她的那一刻,便在两人之间慢慢形成——或者,这堵无形的墙一直就存在的,只是在此刻由隐蔽变得明显,并且越来越坚固,让人无法穿越。 “为什么要劫太后的寿屏和年礼?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会触动朝廷的吗?” 心居然渐渐地,又向她那边偏移了一点。 十三条人命或许并不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可是太后的寿屏,年礼被劫,则足以触动圣德皇帝,和权倾朝野的林相国。一旦朝廷震怒,就一定会下令剿灭剑池山。 “你觉得我欧阳皓洁时会是害怕朝廷的人吗?” “你这是在挑战吗?官府很快就会调集军队,攻伐剑池山!” 卢渊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她会如此鲁莽,自取毁灭之道! “好啊,我在剑池山等着你!” “好,先问问看,今天你能不能离开得了这里?”她那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彻底地把卢渊激怒了。 “哈,就凭你带着的这区区十个人,就想要留住我吗?……哦,我忘了,应该是八个人,有两个已经被我们解决了!” 她笑了一声,向身后做了个手势,她身后的绿竹笋也都嗤嗤地笑了起来,有几人个七手八脚地把两个用绿色的棕绳绑得像粽子一样的人抬了出来,抛在了地上。 那两个人嘴里被一块绿色的布堵上,发出呜呜的声音,躺在地上挣扎着,很像两条不停蠕动的大虫子。正是失踪的那两个捕快。 卢渊和欧阳对视一眼,然后两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号令: “杀!” “撤!” 砰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爆裂了,顿时一团白色的烟雾迅速地蔓延开来,那烟雾融合在竹林里湿润的空气中,仿佛如乳汁般凝住久久不散,对面看不见人影。 “不要乱!大家各自站定阵脚,面朝外,小心伤了自己人!” 在一片混乱之中,卢渊却听到欧阳渐渐远去的声音,穿破迷雾传来: “神捕大人,就此别过,我在剑池山上等你来哦!” 卢渊略一沉吟,突然想明白了一点: “不好!他们的大队人马,必然是冲着年礼去了!” 护送太后寿屏的,是专门调派的军队。刚才他也防着欧阳皓洁使出调虎离山这招,已经让大部分的捕快回防,所以寿屏应该无忧。 可欧阳皓洁这一脱身,那些各地分散送来的年礼一定处境堪忧。 或许,年礼被劫对他来说,也是件好事。 若是朝廷能因此而同意让他调动军队,那么一举歼灭剑池山的匪徒,便指日可待了! 第四十五章 借刀杀人 果然如卢渊所预料的:十份年礼,几乎同时受到攻击,其中六份儿被劫,两份儿被毁,只有两处由于卢渊的及时赶到而勉强得以保住。 至此一役后,豹子的传人和剑池山立时在江湖中名声大噪。关于欧阳皓洁的事迹和传言,一时间传得纷纷扬扬。黑道无不欢呼雀跃,而白道中一些经历过昔日那场血雨腥风的侠客志士无不感到深深忧虑。 另有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名门后生们,又偏不信邪,一个个义愤填膺,纷纷仗剑前来向欧阳皓洁挑战,结果大都无果而终。 太后寿礼遭劫的消息传入朝中,圣德皇帝大怒,责令地方限时剿灭啸聚剑池山的匪众,并在林文岳的提议下,下令扬州地方的驻军配合卢渊,一起进山剿匪,并派“捕圣”——赵卫,赵介仆即刻前往扬州,辅助卢渊。 扬州城外有驻扎的协防的军队,可是扬州知府虽然贵为一方的封疆大吏,可是若没有朝廷的特别授权,他便无权调动军队。 而卢渊之所以期望朝廷能够派出驻防扬州城的军队,是因为他曾经派人打探过,在欧阳皓洁多年的经营下,剑池山早已今非昔比,集合了昔日豹子衰亡时留下来的旧属,和周围,几乎江南所有点名头的山寨的力量,如今防卫坚固,兵强马壮。只有一条登山之道,并设立重重关卡,甚至在左右翼设立副寨,呈犄角之势,俨然是个布防森严的小型城堡。 这里早已不是当年卢渊独仗一把剑,横扫剑池山时的脆弱可比。 今日今时,不但他一个人已经断断无法攻克那几重防线,甚至单凭扬州城府衙下属的几百名的捕快,也无法轻易地攻克剑池山。 卢渊知道这些,身为一山之主的欧阳皓洁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些。 借刀杀人,需借快刀! 剑池山寨中,连日来一直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当中,寨子里大摆宴席,大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大肆庆祝,浑然不知马上要面对的危险。 虽然折损了一些兄弟,最贵重的那块太后的寿屏也没有劫来,但却一点也无损于所取得的巨大成果。毕竟那六份“年礼”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贵重。 与其中的任何一份相比,三寨主先前用十三条人命换来的那些东西,简直都成了不值钱的粪土。 大家看着丰厚的收获,开始纷纷取笑三寨主的眼界太低,无不佩服老大的胆识。三寨主也心服口服,很甘心地受人数落。 欢庆的宴席中却不见了他们老大的身影。 此时,欧阳皓洁正在后山。 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前山的喧哗和繁闹。在一片群山的环绕中,这里是一块突出去的难得的平坦之地,在一片枫树和一片松树林前后,点缀着几间清雅的茅舍。 和前山的固若金汤,戒备森严的城堡不同,这里更像是结庐山间的农家小舍,沉浸着一股山林味道的闲适和安静。 令人惊奇的是,众人遍寻不着的欧阳皓洁,此时正在坐在一座茅庐前,一边品茗,一边在——剥豆子。 “白茅爷爷,这青衣婶子需要多少豆子啊?都剥了这么多了。” 她放下手中的豆荚,一边端起茶杯浅酌慢饮着,一边向坐在对面的一位白须白眉的老者抱怨道。语气中,居然带着一丝丝小女儿家的撒娇。 白茅老者呵呵笑着,看着她的眼中,那种的慈爱仿佛在看着自己还没有长大的孙女。 “你就耐心些吗。你青衣婶子说要给你做豆包吃。这些赤豆子都剥好了,就是最好的原料。” “那也不需要这么多啊。” 话虽这么说着,她依旧放下手中的茶盏,继续剥起豆子。她一会儿老老实实地用最笨的办法剥开豆荚,把豆子一颗一颗地抠出来,一会儿又用手指夹住豆荚,运起内功,将豆子一下子全都挤到地上的竹簸箕中。她不像在干活,倒更像是在玩游戏。 “其中留一些,还要做来年的种子呢!”看到她的顽皮样子,那里有半点外面传言中的凶神恶煞的样子?白茅老者笑着摇摇头。 来年? 欧阳手指及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他们,还有来年吗?她能在一片可以预见的战火中保得住这一片静寂的山野吗? “怎么了?”一直观察着她的白茅老者,并没错过她刹那间的失态,关心的问道。 欧阳皓洁摇摇头岔开了话题。 “没什么。…唉,小钩子不知道又跑到哪里野去了!?他最近还总缠着石秀吗?” “是啊,他喜欢跟着二寨主东跑西颠的,怎么说也不听。二寨主好像对他好象也很亲切呢。” “这小子!早晚我要把他送下山去!” 山寨里的人谁都知道,石秀是她最信任的人,可以说是与她一起经历过重重磨难,同生共死过的人,也是剑池山中少数几个能够进入这后山的人之一。 可是她却对他与小钩子的接近,一直有防备之心。 这样对谁都满怀戒心的她,能对哪个男子敞开心扉呢?是那个卢渊吗? “小洁,听说你和那个卢渊,斗得风生水起,连他辖下的太后贺礼,宰相年礼你都要劫,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就不能和我说说吗?” 欧阳抬起头,看着白茅老者那张满是沧桑睿智而慈祥的脸,居然有片刻的动摇。 她不会忘了,正是这张脸,让在狼窝中长大的她,尚存着一点羊的善良。也正是他的存在,让她敢相信,在这个狼窝中还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有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出卖和背叛她。 “白茅爷爷,你和青衣婶子,带着小钩子一起搬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好吗?” “好啊,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你是知道的,我走不了!” “那就让小钩子走吧。我老了,死在哪儿都能埋了,又何必费那事?”白茅人老了,却是多年不变的固执。 “可是你不走,青衣婶子就不会走,青衣婶子不走,小钩子就是不送了,也会偷偷跑回来!” 问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她感到有些无力。 “爷爷,我还不能清楚地告诉你,我将要要做什么,可是相信我,这次你们都必须离开!” “因为我引火烧身!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就在此时,树林外传来小钩子的声音: “石秀大哥,你来了!” 石秀的声音随之响起:“小钩子,你又爬到树上去干什么?看没看见老大啊?” 石秀? 第四十七章 猜忌 不一会儿,石秀转出山坳,拉着小钩子出现在眼前。小钩子看到欧阳吐了吐舌头,悄悄拉着白茅爷爷进了茅屋。 “石秀?” 石秀的神色似乎有些与往常不大一样,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刚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或者,他猜到了多少? 欧阳顺手斟了一杯茶放在对面的桌子上,依旧优雅地啜饮着自己杯中的绿茶,仿佛没觉察到他的变化一般。 他打算隐瞒猜忌,还是坦率直白? “前面正热闹着呢,大家都在找你,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庆功酒也不迟一杯。” 石秀犹豫了一下,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来,却没有伸手去碰那个她亲手放在面前的茶杯。 “不就是抢了点东西,有什么好庆祝了?搞得兴师动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一样。”嗤之以鼻。 “做老大的,总归要与民同乐,而且这一次,要不是你的英明决断,剑池山也不会一夕之间,闻名天下。” 欧阳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茶杯。 果然还是不行吗?无法彼此放下猜忌和心机。她不能对他坦诚相待,他也一样对她埋藏着真实的心思。 “出名快,死的也快!石秀,你不会看不透这个道理吧?” “你是指……朝廷会派兵围剿我们?” 看到她的表情,联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些话,石秀顿时明白自己猜对了:她这样做是故意的。 可是她也并没有刻意向他隐瞒什么,这一点让他的心反而放下了包袱。 “你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那为什么一定坚持引火烧身呢?” “在绿竹林里,是卢渊告诉我的。”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第一次发觉石秀的言辞和目光也会这么锋利。这才是他精心掩藏的真面目吗? “既然祸事避不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剑池山也不一定就会死的。” 她摇摇头,站起身,登上一旁一块突出峭壁的岩石,背手环视着四周远远近近的山脉和色彩斑斓的树林。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卷起松涛阵阵,由远及近,又由近致远,听不到别的声音。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这一片群山环绕的幽静所在,她昂然站在那里,任山风撩拨着她的衣襟,宽袖飘飘,有一种说不出的遗世孤立的萧索和孤独。 她是否已经厌倦了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石秀,你曾经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没有想,也不敢想。” 石秀微微眯起眼,注视着她那俏丽的侧影,衣衫随着山风不停地抖动着,仿佛她也在随风摇摆,他不敢靠近半步,仿佛害怕惊扰她。 “你看那剑池山,就像是一艘船,我们都被绑在那船上,下不来。现在,掌舵的是你和我,你说,我们该把它驶向哪里?” 远远望去,前面的剑池山头,果然像一条两头翘起的小船,行驶在一片松涛绿浪中,一眼看过去仿佛就要撞上对面的山头,惊险万分。 让它撞上对面的山头,一起沉落?无论是哪个方向,都是没有明天的!他心里悲怆地想。 “石秀也想不明白。” 在他被迫登上这艘船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艘已经破了洞的沉船,沉落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所以他们习惯了大称称金,大碗喝酒,得过且过,过得了一时便是一时,过得了一日便是一日!没钱了,自然有人白白的送上门来,死了,也不过一个坟头,来年便做了花肥。 一生中唯一有计划的时候,便是跟着她一起,度过第一个生死劫,一起对付豹子,一起坐了执掌他人生死的位子。可是她若放弃了他呢? “老大一向比我聪明,和以前一样,这次我也听你的。” 会吗?她眯着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石秀,妄图找出那么一点点心不甘情不愿的痕迹来。 他是真心对她信服,还是埋藏得太深?不过,她喜欢冒险,而比冒险更刺激的,便是随意拨动人的心。 “石秀,师父带我们来这里时,你比我大,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不记得了。” “真的?”欧阳眨眨眼,有些不信地看着他,那如影随形的眼神,让石秀无法躲闪。 “时间太久远了,早已模糊了。”只怕模糊的不是记忆,而是心! 无论以前的种种是否还存在在记忆中,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和罪恶的他们,早已经回不去了! 忘记过去,独自一人在沦落入地狱的路上苦苦挣扎,或许已经是心灵的最后一点慰藉。来的那条路,要走回去,只能是又一次更加痛苦的蜕变,和漫漫无期对心灵的噬咬,直到不再留下半点残渣! 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们还该恨谁?原来一切,是非对错,都早已经模糊不清了!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爱,恨曾经舍弃自己的,爱想要拥有的。多么纠结而矛盾。他和她。 “石秀你还记得那个人吗?我们曾经一切放走的那个人?” 欧阳皓洁回过身来,缓步走到石秀的面前,不顾他的讶异与不解,对他低声说起自己的计划来。 石秀听着她的窃窃私语,不觉吃惊的张大了眼睛: “老大,你……真的一定要这样吗?” “对!” “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呆在这炼狱之中已经太久了,也太寂寞了吗?早该拉几个人下来陪我们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最后一点尊严,也不肯留给他? “没有可是!” 石秀此时心情复杂,他没想到,老大居然知道他原来的出身和名字,而且以此相逼迫,让他参与她近乎疯狂而荒唐的毁灭计划。 是豹子临死前告诉她的吗?他此时该怎么做?怎么抉择? 顺从,还是背叛?全在他一念之间! 生平第二次,他又站在了左右为难的十字路口。 第四十九章 陷阱 隆冬腊月,一向温暖如春的江南,居然难得地下起了大雪。 没有风,天空灰蒙蒙的,漫天的雪花飘洒着,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树上,房顶上,石头上,都落满了雪。 雪花落入尚未冰冻的水中,立刻便化开了,常走人的道路上,落下的雪被踩过后,不一会便成了一片泥泞。 雪中,一个白衣白衫的人,踏着刚刚落满了雪花的石子路,喁喁独行。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她四周的雪花悠悠地飘了开去,并没有半片落在她的身上。 一向繁闹的路上此刻却几乎看不见人,只是从路边的院落中飘来孩子们玩雪的欢笑声,偶尔几个急匆匆赶路的人从身边擦过。不习惯下雪的扬州人此刻都缩在屋子里烤火吧。 刚踏入梅香书肆门前的那条巷子,似乎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迎面扑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岑岑的刀剑之声。 欧阳皓洁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看了看手中握着的那封信,又抬起头,看了看一片静寂的小巷。此刻,连那寥寥无几的行人也不见了踪迹,街道两旁的店铺和庭院也没有半点人活动的气息,四周悄无声息。 太静了吧! 曾经经历过的严苛的训练,常年在重重危机中生存打滚,让她周身的感官,早已犹如兽类的一般,能够敏锐地嗅出危险的气息。 眼前的这条不起眼的江南小巷子里,此刻分明是杀机毕露! 会吗?卢渊在这里,埋植了陷阱,诱惑她上钩,然后等着瓮中捉鳖? 她轻轻地笑了。猜测着,一向自诩光明正大的卢渊,到底会在陷阱设置什么样的机关,动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捕杀她呢? 她是接到了梅香书肆老板的信件才急匆匆地赶来此处,而她接到信件的时候,人正在醉仙阁,和风拂柳一起赏雪品茗。 梅香书肆,得月楼,醉仙阁,都是她在扬州城布下的棋子和暗桩,其中的几处,可是他们之间并不相识。 剑池山上的人,除了她之外,也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情,包括石秀。 她和石秀,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十年前的那场似乎无止境的杀戮中,他们曾经先后两次合谋放走过两个人,而他们一起向豹子谎称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其中的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醉仙阁的现在当家人,风拂柳。事隔多年,石秀早忘了那个人,而她却在两年前找到了她。 另一个人,她则安插在另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上次她约石秀到扬州城里,特意试探他,显然他早已忘了那两个人的身份和长相。 而得月楼的宋五,则是真真的江湖人士,当年也曾经是雄霸一方的枭雄,如今已经退隐江湖,欧阳皓洁曾经有恩于他,他也很乐意欧阳皓洁为他找的那份新工作。 这三个人,对欧阳皓洁亦友亦仆,是欧阳皓洁真正信任的三个人,也是她为退出剑池山留下了的最后三条退路。 他们三个人彼此之间,并不知道。 尤其是梅香书肆,她刻意保护着这里,不曾在卢渊面前露出半分。 梅香书肆是怎么暴露的?信又是为何送到了醉仙阁的?是卢渊的意思吗? 梅香书肆的老板,显然是想要用这种方式向她示警,让她避开灾祸,可是她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属下遭难,而无动于衷呢? 可是让他奇怪的是,卢渊又是怎么知道她此刻会在扬州城里的? 卢渊调动的那一万官兵,此刻正陈兵剑池山下,等待着适当的时机攻山。无论从哪个角度想,她此刻也应该呆在剑池山中坐镇才对啊! 知道她下山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人,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他…… 她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再绽开。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她突然想起来,刚才在醉仙阁时,风拂柳一边烹茶,一边状似无意地问她的话来: “你对那个当年负了你的人,到底是怨多些,还是恨多些?” 她也一边欣赏着雪景,一边顺口答道: “事隔多年,我和他,早已彼此相忘于江湖,还谈得上什么怨和恨!” 问问自己的心,果真没有了怨和恨吗? 若没有,又为何如此苦苦地纠缠? 多年来,她总想着见面后要问他一句:当他抛下孤立无助的她,冲入土匪群众忘我杀敌时,可曾对她有半点的牵挂? 对于她的失踪,他可曾有半点的遗憾和愧疚?午夜梦回时,可曾想起那个总是缠着叫他哥哥,让他不甚其烦的小女孩? 可是,问了又如何?十年的艰辛与磨难不会改变,她的性情与个性早也无法改变。他还是他,她还是她,捕快与盗匪,水火不相容! “磕!磕!!” 清脆的敲门声回响在空中,在一片静寂巷子里,陡然听来让人有些心惊。 四周还是没有人,只有雪在无声地下着,仿佛要荡涤这世间的所有污垢,用那洁白,掩盖掉地上的包括黑色在内的所有颜色。 有些污垢,只怕用洁白的雪还不够,需要用鲜红的血,来洗去! 欧阳皓洁抬起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头上黑底金色的“梅香书肆”四个清峻的大字。那是她亲笔题的匾额,下面的落款,只有一个梅字。他会联想到什么吗? 吱呀一声,门推开了,欧阳注意到大门先前并没有插上。 以前见过的那个身形修长的弱冠少年探出头来,看着欧阳,不觉脸色白了白。他是梅香书肆的管事。 “天气不好,你……怎么来了?” 他的口气时急时缓,似乎不像是同一个人在说话。欧阳皓洁注意到这大冷的天气,他居然依旧穿着上次看到的那件天青色长衫。 “不是老板带信给我,说有急事吗?” 视线向他身后的院落飘去,却被他的身子挡得死死的,什么也看不到。 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天气很冷,我们进去说吧。”他不冷吗?怎么额头反而在冒汗? “哦,那好吧,你…请进。” 他嘴里说着请进,门却只开了半扇,身子直直地挡在中间,丝毫没有挪动的意思,目光直直的盯着欧阳皓洁,眼中有什么东西在跳跃着。 “你挡着门,我怎么进?” 她抬起脚迈上石阶。却见少年飞快地用唇语对她说了几个字:危险,快走! “哦,不好意思!” 少年推了一下门扇,门缝开大了一点,似乎被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一旁。 一道亮光一闪。这是映在雪地上的刀光! 说时迟,那时快,欧阳皓洁迈上台阶上脚改踩为蹬,身子飞快的向后飞纵而去。 她却不知,她的身后也早已布下了重重陷阱,插翅难逃! 第五十章 赵介仆 仿佛在一刹那间,周围所有的一切全都动了。 就在欧阳皓洁飞身向后飞纵而去的瞬间,仿佛听到了一声无声的号令,两边临街的大门哗啦一声全都打开来了,涌出来无数手持雪白利刃的官兵,顷刻间堵住了街头巷尾的去路。 欧阳皓洁身形微顿,双臂一展开,犹如展翅高飞的鹏鸟,陡然拔地而起,向上疾速飞升。 那被雪覆盖的屋顶动了,高墙上的瓦片也动了,那高墙边落满了雪的茂密的松树也仿佛动了起来。翻飞的刀光剑影,自上而下,兜头向她罩来,把她逼了回去。 “老大,快走!” 少年嘶声裂肺的叫着,手撑住门栏,妄图用身躯阻挡住身后涌出的官兵,不一会儿便被人推跌在地,一个中等个子的精瘦汉子倏然出现在门前,晶亮的眼睛映照着雪光,和那门楣上金光闪闪的“梅香书肆”四个大字相应。 虽然无暇细看,欧阳皓洁却明白,必然正是这个人在这个小巷子里布下天罗地网,要瓮中捉鳖,当场擒拿她。 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势在必得,欧阳不敢再托大,手在腰间一抹,那根乌亮的长鞭跃然在手。 双脚站定,她顺手一抡一卷,顿时周围铿铿强强一阵响,一大片刀剑落在了地上,她再一抽,一甩,一抖,鞭快如闪电,三招过去,好多人没有来得及反应,紧紧围住她的那些官兵,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地倒下了一大片,后面的官兵也被她逼退到三步之外。 她已经陷入重重包围之中,绝世的轻功在此地都无法施展,情形已经万分紧急,她下手也毫不容情,一击必中,一中必倒,那些倒在地上的官兵都捂着受伤的地方哎吆呻吟,没法再对她构成威胁了。 小巷中顿时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血迹在雪地上蔓延开来,犹如绽放的朵朵梅花,妖冶而冷艳。 “退!” 她轻吒一声,重重的鞭影再度展开来,拉开一个半圆的弧线,将周围的官兵一步步地逼退,迈着稳健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巷口走去。 一些艺高胆大的官兵试图攻入鞭影之中,可是只要靠近那弧线之内,无不中招,勉强躲开的,手中的刀剑却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攻向自己人。 眼看着,再无人能阻碍她前进的脚步,只要能走出这条巷子,她就能绝处逢生,脱身而去。 果然能如此轻松地逃出这包围圈吗?真正的危险来自身后那个精炼的中年汉子。他还没有动,那么只怕真正的考验,还没有到呢! 就在这火石电光之际,身后突然传来那少年的一声惨叫,她没有回头,手中的鞭子突然加速,身子却又向前抢了两步。 那少年又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她不觉呼吸一滞,心虽知不该,却将手中鞭势一紧,把官兵们逼退两步,脚步倏然停滞住,半扭过身子回头看去。 只见那中年汉子一手反扭着少年的手臂将他钳制在身前,一手捂着清瘦少年的嘴。 少年眼看着她居然停了下来,不觉又开始奋力地挣扎起来,一边不停地摇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看着她,眼中是无比的慌急和担忧。 他想要告诉她什么? 那中年汉子突然对着虚空叫了一声: “闪!” 呼啦一声,原本紧紧围着她的官兵们突然齐刷刷向后退去。四名身形异常矫健的紫色身影一起向袭来,欧阳皓洁的身形尚未动,几乎同时,另外四名穿着同样紫色衣衫的身影,出现在墙头屋顶,分别从四个方向张开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兜头罩住。 街巷狭小,原先的那四紫衫人正好堵住了欧阳皓洁可能退走所有方向,欧阳皓洁舞动乌鞭,急速地向紫衫人扑去。 四个人连声同气,配合默契,进退有致,俨然像一套演练熟练地彼精密阵法,犀利的鞭势只是勉强逼退他们半步,居然不能撼动他们半分,欧阳皓洁反被他们联手逼退回原地,依旧在大网的笼罩之中。 很显然,这些紫衫人绝非那些官兵可比,各个身怀绝技。单打独斗,她或许能占上风,刚才的那一停滞,那一回头,已经让她失掉了脱身的最佳时机。 欧阳皓洁视线一转,鞭势陡然一变,如长蛇吐信一般,飞身而起,直向墙头一个紫衫人扑去。那人猝不及防,身子反射性的向一旁闪了一下。眼看着她就要从那一角冲出去了。 那中年汉子突然又叫了一声:“落!” 他声如洪钟,那四个人应声而落,陡然拉着大网从天而降,身子尚在半空中的欧阳无处接力转身,去势难消,霎时被罩在了网中,随之和那四个人一起落在了地上。 另外四个紫衫人霎时奔了过来,齐齐拉住了大网的四边,不让欧阳皓洁以机会挣脱出去。 欧阳身子人虽被在网中,却并没被拉倒在地,而是岿然挺立在当地,一手用力撑住网绳,手中的鞭子探出大网外,一路抡开,居然好半天无人能近得了她的身。那八个紫衣大汉一起用力,才能勉强能让她停留在原地,无法脱身。 那网绳手指头般粗细,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了,居然刀砍不断,手撕不烂。 欧阳心中今日必然难以幸免。然而变得愈发坦然,目光直直向那个中年汉子看去。 “收!” 那八个紫衫人同时收力,网口收紧,顿时变成了一个口袋状。欧阳依旧牢牢地站立着那里,网口的绳索套紧了她的双脚,网绳在她背上肩臂上勒紧,她的两只手臂在身前用力撑开,努力扩大活动的空间。 “想我欧阳皓洁,自诩如天上之云。没想到,我还有成为网中鱼的今天!” 她自嘲地笑了笑,视线却始终落在那中年汉子上。真正的对手是他! 虽然她被缚网中,却依然保持着泰然和尊严,没有丝毫的局促之感。周围的人无论敌友,不觉都对这气度不凡的女子,露出了钦佩之色。 “你不该来啊!” 那少年哀叹着,调开视线,不忍去看她的狼狈。 “他说对了,欧阳皓洁,你不该过于自大,贸然前来,既然来了,这里便是你的麦城,不要再想逃走了!” “赵卫,赵介仆?” 她的视线微微眯起来,看着那中年汉子。 “好眼力!没想到老夫多年,居然还有人识得我。” 赵卫点点头,冷峻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点变化。 “没想到,不但捕圣大人亲自出马,连皇帝身边的八大锦衣卫也都动用了,看来我的面子不小啊!” 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八个紫衫人,勾勾嘴角,居然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你是在嘲讽老夫,以多胜少吗?” “素闻赵大人对付盗匪不择手段,你还怕我的嘲讽吗?” 她撇撇嘴角,口气不以为然。赵卫也不以为忤,兀自上下打量着她: “可惜啊,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为何却沦落为草寇?” “你不觉得,正是那些草寇,成就了你眼中的人才吗?” 第五十一章 刑求 人生的磨难,要什么时候才会使尽头? 四周阴暗、潮湿、腐烂、血腥的味道,身上那疼到近乎麻木的痛,似乎又让她想起了那曾经经历的遥远的时光,那看不见尽头的折磨。黑漆漆的空中微弱的灯火,如鬼火一般地摇曳着,将人的影子放大好几倍后投射到渗着水珠的石墙上,更增添了几分鬼魅般的阴森感觉。 这是地狱吗?难道老天爷听到了她的感召,真的让她下了地狱吗? “欧阳洁!欧阳洁!!” 是谁在叫她?这名字如此陌生却又这么熟悉。就像那欧阳皓洁四个字一样,是她的,却又都不真正属于她,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其中的含义却是天差地别。 阎王也会叫错名字的嘛?还是她用这假名字太久了,久到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她倏地睁开了眼睛,瞪向眼前的那个人,那一双黑眸中陡然间射出的光芒,太过摄人,让周围昏暗的灯火顿时都黯然失色。 那人被瞪得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随后自嘲地扯扯嘴角,咧嘴笑了,身上的紫色丝织衣衫和金色的腰牌在黯淡的室内闪着淡淡光芒。 “原来,你果真是欧阳洁?头名状元?” 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能认出她来? “你是谁?” “我叫卢博。” “卢——博?”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半闭的眼睛中眸光一闪,虽有又暗了下来。 卢博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看来,传闻不假,堂哥和这位欧阳洁或是欧阳皓洁,果然是关系匪浅。这样一个冷静到如铁似冰的人,连听到和卢这个姓氏,都能激起这么大的反应来。 “是,我姓卢名博,正是神捕卢渊的堂弟,在京城做圣德皇上的贴身侍卫。琼华宴时,我就站在皇上身边,所以识得你。” 卢博人长得高高大大,却有着孩子一般阳光的性格。他说话时语气温和,亲切,仿佛在和老朋友谈天说地一般,丝毫不曾顾及彼此的敌对关系,也似乎不介意欧阳洁一身伤痕,衣衫褴褛,发丝凌乱的狼狈模样。 “我没见过皇帝!” “你们虽然没看到皇上,可是并不表示皇上看不到你们啊!还记得皇上当时第一眼就注意到你,和你的诗文,还夸说你是个才思敏捷,卓尔不群的女子呢!” 能让皇上如此夸赞的人并不多,更勿论还是个女子,所以他当时悄悄地注意了一下子,记住了她。 “……”皇上也喜欢偷看?她无语! “可是谁会想到,才名满天下的琼华宴状元欧阳洁,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怎不令人唏嘘!” 就差那么一点,她就成了宫中的娘娘呢。 想想也够悬的,万一真让如此桀骜不驯的她,一个女强盗头子做了皇上的宠妃,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呢!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欧阳洁冷冷地哼了一声。 “你道,这便是我的下场了吗?盖棺论定尚早。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最后的结局?” 她双臂用力一收,只听哐啷啷一阵巨响,四根粗大的铁链被扯动得哗啦啦直响,身子只稍稍突出半步,她就被用力拉扯回去。 她被用铁链栓深埋在石头的墙壁中的四个铁环上,每根铁链足有指头般粗细,十分坚固,紧紧地拷住她的手腕和脚腕。 “不用挣扎了,你逃不脱的,又何苦徒增疼痛?” 卢博叹口气,苦口婆心的劝道。 “困兽犹斗的道理,你不懂啊?” 她突然笑了,笑得嫣然如花,衬托着嘴角残留的血丝,居然是一种震摄人心魂的,如此惨烈的美丽。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还不知要呆多久,有个人拌嘴才不会寂寞吗! 就在这时,地牢的门被打开了,一束惨白的阳光射进来,只见无数的尘埃在光柱中上下舞动跳跃着。 卢博转过头看去,却见是卢渊带着几个人出现在门口。 卢渊回身去对属下讲了几句什么,那几个人诺诺退下,他一个人走了进来,石门哐啷一声又关上了,石室中顿时又陷入一片昏暗的灯光中,水滴落在地上成了屋里唯一的声音。 他终于来了! 卢博突然感觉到石室内的温度陡然间又降了几度,更冷了。 卢渊走过来,在卢博身前停住,始终没有抬头看向被锁在墙上的欧阳洁。 “你不走吗?还没聊够?” 这算是嫉妒吃醋吗? “我……赵大人说,不能私自提审……” “是吗?”这语气充满了威胁! “好好,算我没说!犯人就在那里,你尽管去提审她!……你放心,我呆在一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这还不行吗?” 他就差赌咒发誓了。说完后,他低头,闭眼,退后三步。说什么他也要赖在这里! 笑话,堂哥年仅三十,感情生活还是一片空白,好容易对这样一个女子青睐有加,居然还是个堂哥以前最痛恨的强盗。他怎么能错过如此好戏? 只听得卢渊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被欧阳洁的惨状惊吓到了。 “你,这是何必呢?” 如此的惨状,她是被刑求了吗?素闻赵卫对对手心狠手黑,没想到对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他手下也不曾半分留情! “什么?” “你为何执意不肯交出豹子的信物?” 欧阳洁哑然失笑。 “几日不见,你是来劝降的吗?” 卢渊顿了一下。那天她被捕的情景,几乎每一个细节他都已经听说了。 虽然被严令禁止外传,可是那天在场的几乎所有官兵们,都在小心翼翼地彼此谈论着,那个在八名锦衣卫高手的围攻下,受困于“天罗地网”中,面对着捕圣赵卫,依然岿然挺立,不肯低头认输的奇女子。 他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对他讲述经过的那个士兵,那激动地样子和满心钦佩的神色。这一幕,只怕终将会成为一项传奇。 如此倔强而坚韧的她,他又如何能动摇得了她的意志? “你该知道,赵卫不同于我……他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 他的语气无奈而又坚决。今天即使再重重地伤她一次,他也要拿到他要的东西。 “是啊,我最错算的一招,便是赵卫。我原以为,我终究会落到你的手中,没想到你却躲起来了!” “我没有躲,我在剑池山下!”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突然抬起手,轻轻地撩起她散落在额前的散发,小心地勾在了她的耳后。 “几天了?” 欧阳洁疑惑地看着他的脸,突然问道。 “三天了。今天是第四天。” “剑池山,被攻下了吗?” “还没有。” 赵卫伤害的是她的身体,而他想要磨损的是她的意志,伤害的是她的信心,谁会比较狠? 第五十三章 逃脱 “石秀,是你告诉他们我离开了山寨?” 欧阳洁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她的声音如寒冰一般,碰在石墙上,落地上,卢博几乎能听到那叮咚的声响,不寒而栗。 眼前的这个如寒夜般令人颤抖的女子,怎么可能就是那个潇洒不羁如美酒般令人倾倒的女状元? “梅香书肆也是你告诉他们的?” 石秀依旧不说话,目光在她身上的伤痕一一滑过,手举起来,像是要抚上她的脸,可是举到一半,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也不放下去,就那样悬空举着。 这种境地,沉默就等于默认。 卢渊也不插话,只是退后了几步,双手抱胸,默默旁观。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曾离开过石秀满怀懊恼和悲怆的脸,似乎在审慎什么。 “石秀!你居然敢负我!!” 她突然低吼一声,纵身扑了过来,只扑到一半,哗啦啦一声拉动了周身的铁链子,铁链紧紧地扯住了她,却并没有把她扯回去,身子向前弓着,四肢就那么紧紧地张开绷紧。 深深嵌在石墙上的铁环也被她的大力扯动了,左右晃动了一下,飞扬起无数石头屑来。 “不……”石秀失声叫了一声,却见她目眦尽裂,燃烧着怒火的火红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他,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卢渊不觉垂下了环在胸前的手臂,先前走了几步,关切的眼神落在她的被铁环紧紧勒紧的手腕和脚腕上。 石门外响起一阵抽刀拔剑的声音,有士兵在大声地叫“卢大人,有事吗?” “没事,退下吧!” 卢博低喝了一声。门外的声响这才安静下来。然后看看屋里三个人,不觉低低叹了口气。 这该是怎样的纠葛啊!若非他亲眼所见,怎会相信会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是为了金钱,还是为了权势?豹子的信物,一直都是你要的,对吧?说!你为什么不说话?说了,我或许会看在往日那同生共死的情分上,真的给你,也说不一定呢!” “不是,都不是!”石秀也挣红了眼,大声叫道。 “假话!” “是你逼我的,是逼我这么做的,你忘了吗?” “哈!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逼你了?” 她突然笑了,神情也变得轻松起来,身子向后退去,整个紧绷着的身子放松下来。 剑拔弩张的情形突然间烟消云散了。卢渊舒了一口气,却注意到她的手腕和脚腕上又留下两道血红的环形印迹。 看来她身上的这些伤痕,倒有不少是她自己造成了。 “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不听我劝,动了年礼,你是想要拉着大家伙一起落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吗?” 欧阳洁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石秀,突然不再说话。 “你招来了大批的军队,把山寨围成了铁桶一般,僵持不下,自己却下山逍遥,一去不回!你可曾想过,山寨里的弟兄怎么办?别人我可以不管,生或死,是他们最有应得,可是,我的手下,跟了我这么久,我总要为他们某一条生路吧?” “好好好!说的好!如此说来,倒是我亏负了大家,我罪有应得了?” 她仰首笑起来,笑到有些气噎,眼中溢满泪水,混着脸上尘污和血水滑下,让人不忍卒睹。 “卢大人,我能和她单独说几句话吗?或许能让她交出豹子的信物来。” “那好,你们慢慢说。” 石秀刚说完,卢渊便转过脸去,拉着卢博快步走出石室。 两人走出石室,卢渊却并不离去,反而站在门口,看着紧闭的石门,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卢博感到很好奇。 “不知道,我总觉得这整件事情都透着蹊跷。可是又想不出原因来。” “你是说,石秀对欧阳洁尚有情谊?” “不光是这件事情。而是从劫夺年礼开始,从石秀的背叛,到梅香书肆的被擒,这一件件都太不像是出自她的手笔了。” 他没想到她会真的到梅香书肆赴约,而且被生擒。 在他知道梅香书肆的老板,居然并不知道醉仙阁的背景时,就开始觉得,这整件事情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可是她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或许是她太过于托大了吧?” “不知道,只是整件事情,好像太过于向着我们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她会把豹子的信物交给石秀,也说不定!” 事情果然不出卢渊所料,一个时辰后,石秀果真拿到了豹子的信物。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什么?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卢渊接到飞鸽传信后大吃一惊。 留守剑池山的赵好龙,急于要在叔父面前建功立业,自持有内应,居然在雪融起大风之际,贸然下令攻山了! 而且是借助风向,用了火攻! 这次,连一向行事冷酷无情的赵卫,也感到赵好龙做得过分了,受到信后,便星夜赶往了剑池山,处理善后。 深夜,万物宁静,唯独一隅,一灯独明。 “老大?!” 石门无声的开启了,一个不该再出现的人秉烛而来。 “石秀?是你吗?” 闭目养神的人抬起头,看向来人。 看到他放下蜡烛,来到跟前,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钥匙,动手打开缠在她身上的铁链,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一般,她并不觉得惊奇。 “时候到了?” “嗯。” 石秀轻手轻脚地解开铁链,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拜她所辞,天天不时地用力抖动铁链,弄出很大的动静,这一点点的声息并没有惊动外面的任何人。 “该走了。”手指在她手腕上那刚刚结痂的伤口上停顿了一下,又松开。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欧阳洁半真半假声地调侃他,石秀却不接话。她能把性命托付给他,纵然曾经有再多的不信任,也不重要了。 “你受苦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敢对你下黑手!”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倒是你背了个叛主的罪名,以后在江湖中,只怕不好混了!” ……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吧?逼他退出江湖,金盆洗手。 “那边怎么样了?” “快走!出去再说!” “剑池山到底怎么样了?告诉我?” “好,我说了,你不要上火,也不要生气?!” “这么多年了,你何时见过我真的生气上火了?当然了,演戏的,假的不算。” “剑池山被人放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 “怪我,正好不在那里,没能及时拦住他们。” “不怪你,是我没考虑周全。那后山呢?”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第五十四章 毁灭 什么是人算不如天算,什么是计划不如变化快。 看着眼前满目的疮痍,残垣断壁,焦炭一般的竖立的木桩,一片如死亡一般的静寂,欧阳洁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好半天不动,也不说话。 周围除了无数的灰烬,岩石被大火焚烧过的黑色,还有一块块褐色的斑斑点点的印迹。 那应该是血,还有人的尸身被烧后留下的油迹。刀剑搏杀的痕迹已经看不清楚了,倒塌的房屋和墙掩盖了遗落的尸身,分辨不出,哪些是曾经有过生命的,哪些是本来就不曾有过气息的,全都变成了冷冰冰的尘土! 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多少繁华与纷争,不过是过眼云烟。爱恨情仇,转眼成空!…… 心中有个东西轰然倒塌了,第一次,她一直执着的某种信念,开始动摇了。 “死了多少人?” 她知道,石秀一直跟在她身后,这几年间彼此的防范和不信任已经淡去,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相依为命的时候。 “火起之前,山寨里发生了眼中的内讧,许多人都是在内斗中死的,也不能说是被官兵所杀。” 石秀说话慢吞吞的,似乎有些顾虑重重,又似乎想要说服她些什么。 “内讧?”这么快? “你不在,我按照你说的,先让我们的一些弟兄从后山调下山去,另一些撤到前山和后山防守。听手下说,我一离开,他们就开始部署手下,守住关隘,防范我们回来,然后第三日,便开始了彼此争斗,三寨主和护法大人都死了好多人。” “他们人呢?” “三寨主和几个得力的手下都死了,几位护法死的死,伤的伤,二护法不知下落。还有些逃下山的时候,被官兵所擒拿。那些受伤的……” 受伤的,老的,小的,跑不动的,自然是都被大火烧死了。 赵好龙放火的时候,并不知道山寨里发生了严重的内讧,自以为像火烧兔子窝一样,能一把火把土匪们全都赶下山来,自投罗网。而他则可以守株待兔,“智擒”匪徒。 当大火借着风势,蔓延开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闯祸了。当时他还心存侥幸,而当他看到跑下来的土匪,连五分之一也没有,他心里就明白,自己确实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事实上,若是没有那条后山的路,只怕他连原本要做内应的石秀的人,也一起烧了。 欧阳挺直僵硬的后背,目光落在一大块褐色的五道手指划过的斑迹上久久不能移动。 她到底做了什么? 难道一定要如此决然的毁灭,用这么多条生命——虽然他们说不上无辜,来洗刷这片山林曾经给她留下的残酷记忆,偿还他们曾经犯下的罪孽,掩盖这里为了生存而涂抹的一道道血迹?! 或许还不够吧,或许已经太过残酷。 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已经完美的结束,甚至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可她却没有感到半点的喜悦,反而怅然若失。 石秀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地看着她,心中变得柔软,而充满了担忧。 她并没有她自己所以为的那样无情而决意。即使对那些对她一心想要除之而后快,取而代之的人,如此的惨死,她还是心有不忍的。 即使在过去的岁月中,面对的是无法冲破的重重黑暗,在她的心底的最深处,依旧保留着一角湛蓝的天空。 即使是在那炼狱一般磨练中,为了生存同伴彼此间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时,她看到的依旧是人性中最可贵的那一面,这或者就是他们两人能够相互扶持度过无数次生死劫数,生存下来的缘故。 只是,若是撑起那一角天空的支柱倒塌了呢?焚毁了呢? 是不是到那时,她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善意,也会荡然无存?豹子精心种下的仇恨的种子,就会悄悄地生根发芽,茁长成长? 豹子的信物没有了,豹子的传人消失了,剑池山也彻底地垮掉,不复存在了。如今,她终于能得偿所愿地可以重新开始,全新的人生。 眼前的这场大火,让她得以浴火重生,但是只怕涅槃的不是凤凰,而是噬人的猛禽! 若是让她知道了后山的真相,会如何? 想到可能的结果,石秀也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栗。 只怕那可怕的程度,连豹子重生,也未必能与之相提并论。以前她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斗智斗勇的小游戏罢了,她将掀起的那一场血雨腥风,只怕让整个江湖和朝廷,都不会安宁! 豹子为了培养她,可谓费尽了心机,他倾尽所有将自己所有的技艺都传授给她。最后,甚至不惜陪上自己最忠诚的属下,和他自己的生命,就只是为了成就她最后的蜕变。 剑池山今天的这个结局,是不是也在他预先的算计当中? 或许他早就想好了,需要用整座剑池山,和上百条的生命,把她拉下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知道,在豹子的心目中,剑池山和人命,都算不得什么,若是果真如此,那她的存在只怕就是一场来自地狱的劫难, 风传过布满焦痕的树梢,呼啸而过,仿佛阴冷的笑声。他惊惧地看看四周,似乎唯恐那阴魂不散的豹子,又回来了。 似乎心有灵犀一般,欧阳洁也闭起眼睛,静静地倾听着这山林的声息。风浪卷过,松涛阵阵,呼啸声久久不息,仿佛无数冤魂在嚎叫着…… “石秀,你在看什么?”欧阳洁睁开眼,正好看到石秀在东张西望的看什么。 “没什么。”石秀的脸色一变,掩饰道。 “我们去后山看看吧。” “……” “后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的风很大,火借着风势烧到了后山,想要抢救时,已经晚了。” 当时上万人的军队,不再抓人,也不再杀人,而是全都在救火,官兵们和幸存的土匪们放下刀剑,一起救他们自己放的火。 “幸亏当时雪融后不久,树木都很潮湿,后山的房屋不多,火势也不曾延烧的很快,不久就熄灭了。” “退守后山的兄弟没有撤走吗?” 欧阳洁的声音缓缓沉下来,周围原本呼啸的山风,也仿佛静止不动了。 “火刚起来,就撤走了。” “后山的农户们也早在兄弟的掩护下,早早撤到了山下的农庄。” 欧阳洁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石秀,不容他再回避,不容他再顾左右而言他。石秀索性抬起头,一口气把话说完: “是白茅爷爷…他坚持不肯走,他说他年纪大了,在这山上住了一辈子了,死在这里,就埋在这里吧。他说他还没见到你,如果你回来的话,一个人也找不到,会难过的。你知道,他有多固执……” “固执……”欧阳洁喃喃的重复着,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听到的话的含义。 “当时青衣婶子已经下到半山坡,看到火势往后山来了,便冲回去,想要把他拉下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也没跑出来。” 所有的一切,都是听说的,他本人当时也能正在石牢中,陪着欧阳洁演那出戏。 是命吗? 谁知道,谁想得明白?! 上次,她还剥了很多豆子,等着青衣婶子来年给她种豆子吃呢!谁能想到……已经没有来年了!! 第五十五章 浴火重生 后山上的松林依旧是绿油油的一片,仿若海枯石烂,地老天荒,它们也不会改变一般,不变地摇着树枝,随着呼啸的山风,送来松涛阵阵。 掩映在山林中的那几座茅草屋却早已经面目全非。虽然不比大火在前山留下的乌黑色的一片狼籍,这里只有斑斑点点的一些被火焰肆虐后留下的痕迹,茅草屋的屋顶已经全部坍塌了,能烧的都已经烧掉了,只留下四周的石墙,还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风中。 双手一点点的清理掉上面一层灰烬,落下来的房梁已经被烧成了半截,变成了一截乌黑的木炭,挡在当中。 小心翼翼地移开房梁,墙角的下面依稀可辨出一张桌子和椅子的痕迹,椅子上,端坐着一个烧得只剩下乌黑的枯骨人形,旁边蹲着同样的一个骨架,伸着手,像是要扶住那落下的房梁。 欧阳皓洁怔怔地端详了半晌,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两幅骨架,小心的样子像是要叫醒一个熟睡着的人。 像是解除某种被施加的魔咒一般,她的手指刚一碰到那骨架,原本保持着完好形态的骨架便散开成一快一快,纷纷跌落到地上的灰烬中,再也分辨不出,那一块是哪一个部分。 “爷爷!” 欧阳皓洁叫了一声,声音苍凉孤寂,碰到四周的石壁又反弹回来,激起阵阵回响,不知什么东西被惊起,扑棱棱地飞走了。 身后的石秀也吓了一跳,眼睛看着地上的枯骨,低低叫了一声“青衣婶子!” 怔怔的看了半晌地上掩埋在灰烬里的枯骨,欧阳皓洁突然一掌挥去,重重地击在石墙上,那石墙本已经被大火焚烧后变得脆弱,受了这倾尽全力的一击,顿时碎成了数千块小石块,哗啦啦地倒塌下来,正好把两具枯骨掩埋在下面,成了一座巨大的石冢。 多么粉刺啊!她苦心导演的这一场戏,已经唱到了最高潮,在近乎完美的落幕时,却让她品尝如此的失败。 她最想要回报他,并照顾一生的人,却在此刻,她已经高奏凯歌的时刻,永远地离去了! 是谁?是谁在和她看这样的玩笑?如果通向光明世界的最后一座桥梁和联系都已经断了,她还处心积虑地奔向光明,甚至不惜从过去生长的黑暗中连根拔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强劲的山风依旧吹着,石冢一旁有一颗被大火涂炭过半倾的松树,在风中哀鸣着,犹如亡人离去的悲歌。 “如果难过,你就哭出来吧,就当我不在这里好了……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些!” 石秀的声音有些艰涩和为难,小心翼翼地害怕碰触到什么不该碰到的。 她能哭出来吗?她还有泪吗?早在十岁时她就懂得了要笑对人生的幸与不幸,不管是不是发自真心的笑容——因为啼哭带不来任何改变。 “啊!” 她突然仰首,纵情大叫了一声,那声音狂放而高亢,激起林中无数飞鸟,犹如受了重伤又失去了亲人的野兽叫声,凄惨,绝望,而又悲怆,带着对命运的不甘心。 仿佛看到了世界的末日般,石秀的脸上血色顿失,眼中的担忧愈发变得浓重。 数日后,在江湖中和朝廷上都喧嚣一时的剑池山,彻底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头,一座死气沉沉的鬼山。 据说在剑池山的后山,一夜之间便莫名地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坟,而剑池山的山主,豹子的传人就埋在其中。 而放了一把天火,一夜间毁了剑池山上百年基业的,据说就是那个几死几生,犹如鬼魅般无人知其行踪的豹子,来报复弟子昔年的背叛。 各种各样的流言在传播,而最吓人的莫过于剑池山闹鬼的传说。即使是最大胆的猎人,也不敢往剑池山上去,而虽然剑池山上悍匪早已灰飞烟灭了,可来往客商却都宁可绕远路,也不愿意从剑池山下路过。 不过据说欧阳皓洁被剿灭的消息传到了朝中,龙颜大悦,朝廷立即下表嘉奖,此次剿匪的总指挥卢渊,被升任为江南八省的总捕头,俸禄加倍。 并且密令他继续暗中调查匪首欧阳皓洁和石秀的下落。 而他的副手赵好龙,虽然由于过于鲁莽而受了他叔叔和卢渊一致的批评,并请表降罪,但朝廷念及他一片尽忠报国之心,虽有失误,并非有意,而且官兵并没有因此而造成很大伤亡,所以也一起受到了表彰和提拔,风风光光地坐了卢渊原来的位子。 意思就是:反正死的不是官兵,而是十恶不赦的匪徒们,也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有人还暗道那些人死的好,替朝廷省了好多钱粮, 而据说居功甚伟的赵卫,却自谦没出多少力,一力的推崇卢渊的功勋,反把赵好龙烧山的责任担在己身,不要朝廷的半分奖励,只要求留在南方,配合卢渊一起调查欧阳皓洁和石秀的下落,并趁机寻找,失散在江南多年的儿子。 朝廷自然准奏了。 扬州城这几日来非常热闹,匪患一平,城里城外,来来往往的客人顿时多了起来,市场也愈发繁荣起来。 如果你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觉,在最繁华的街面上,突然冒出来来好几家店,经营的范围从衣食住行,到丧葬嫁娶无所不包。而有几个店家里也突然多了好几位帮佣的年轻人。 看他们的举止好似来自草莽,动作稍显笨拙,口音很杂,不过衣着打扮分明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他们的待客态度诚恳,豪爽而热切,甚至有些讨好的成分。 几个老成些的,总是笑脸迎客,客气而有礼地每一个外人拉开一段合适的距离。而那些年轻气盛的却喜好见义勇为,打抱不平。他们虽与扬州城里习惯了小心本分生存的本地人有些格格不入,可却为沉闷的增添了一些清新生动的气息。 “喂,你们都给我收敛着点,差不多行了,不要太过招摇了!好不好?小心那位卢大人找上门来!” 风拂柳一手叉腰,一手挥动着,正对几个新来的伙计训话。 那几个昔日刀头舔血,呼啸山林的年轻悍匪们,现在在妖娆的风拂柳的面前顿时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都乖乖的垂着头听她毫不客气的训话。 几个人偷偷把视线瞟向独自一人缩在角落里的躺椅上默默无语的老大——欧阳皓洁。 “风老板说的是,赵卫还在扬州呢,这两个人可是号称捕界神人和圣人,可千万不要引起他们的怀疑。” 得月楼的老板宋五,难得地与风拂柳持相同的意见,说完他的眼神也飘向角落的方向,暗暗叹了口气。 “老大,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第一个人终于打熬不住开口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顿时全都转向了一言不发的欧阳皓洁,风拂柳也深深吸口气,结束了她每日一次的训话。 “老大,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顺便啊。” “白茅爷爷最喜欢后山,总也不想离开,他也算是死的其所。没什么遗憾了。” “要不,我们报仇吧,老大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就是,卢渊,赵卫,尤其是那个赵好龙,现在我们在暗,他们在暗,一定让他们好看!” 没反应,还是没有反应!难道他们的老大,真的就永远这样了吗? 石秀呢?他怎么还不来!! 第五十七章 收留 不管她曾经遭遇了什么,是内讧,还是背叛,不管这一切是不是她有一场精心策划的布局,他都不能让赵卫带走已经是一身伤痕的她。 “那种地方,对女孩儿家终非长久之计。既然已经离开了,怎么能再回去?” 卢渊揽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些,身形微转,挡住了赵卫锐利的目光,独占的味道十足。 “花解语”也配合地把头低低伏在他的肩头,巧妙地避开了赵卫探究的目光。 “看来贤侄对这位花小姐情谊深种。这是准备要收留她吗?” 赵卫扯了扯嘴角,目光终于从“花解语”身上移开了。 “她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的去处。我是准备先带她回卢家庄去。等她恢复了再做打算。” 仿佛福至心灵一般,带她回卢家庄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就说出口来。这话一说出口,卢渊一颗浮着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似乎内心深处早就准备了要带她回家去。 伏在怀里的人轻轻动了一下,却始终不说一句话,似乎默认了他的这个自作主张的安排。 “哈哈,既然这位花小姐本来是位美人,贤侄又是英雄……贤侄也不必过谦,自古美人配英雄,最恰当不过的了!看来卢家庄好事要近了!贤侄若是办喜事之时,可要记得通知我,到时候我要来讨一杯喜酒喝!” 赵卫打着哈哈,眼神却锐利如刀,语义分明意所有指。 “这个自然。赵大人是前辈,又是家父的的旧交,照理该尊大人一声世伯,若是真如世伯所言,一定亲自送请柬到府上!” 卢渊镇定的应付着。揽着“她”的手臂又紧了紧,不让她有抗议的余地。 而事实上,她一直乖巧地,除了被他的手臂勒得太紧,而微微有些小小挣扎以示抗议外,她基本上是把头搁在他的肩头,手臂自动自觉地攀附着他的肩膀,几乎把身体全部的重量全都挂在他的身上。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卢渊低头看去,却见她紧紧闭着眼眸,长长地眼睫翻卷着,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圈阴影,红润的双唇微微的向前嘟着,像个单纯的孩子。那安详的神情让满脸的血迹不再显得狰狞。 这样的情况下,强敌环伺之中,她居然睡着了! 卢渊心中最后的一点疑虑也被打消了,神请愈发坦然起来。听到那轻巧均匀的呼吸声,赵卫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也变得沉默了。 最难守护的是什么?最难的得到又是什么?是人的心,人的情! 可是在偷盗别人的心与情时,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是不是还能守得住呢? 几天之后,一辆马车,几骑轻骑,轻车简从离开了扬州,向卢家庄进发。 走在马车旁,队伍中间的,正是穿着一身直缀青色便衣的卢渊。 而紧随在他身后的,正是身穿白色衣衫,一副翩翩绝世佳公子的卢博。 他常年在京中任职,趁此南下随同卢渊回乡省亲。也或者,他的卢家庄之行,是受了密令,另有任务,谁知道呢。 其余的几位也都身着便装,可是从他们利落的举止,和衣衫下微微隆起的肌肉,可以看得出都是会家子。 他们都是跟随卢渊多年的部下,因为剑池山虽被毁,但几位要紧的“匪首”和一部分盗匪都漏了网,而卢渊立功、升官后回乡,又携带着女眷,他们随行,以防止土匪报复。 队伍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对马车里的那位据说曾经是扬州第一名媛的绝世美女和才女,“花解语”,感到十分好奇。 但是,卢渊似乎对马车里的人非常关切和在意,轻易不叫别人接近马车。即使偶尔露面,也都遮着脸,挡着头,看不清脸庞,如同待嫁的新娘子。 现在一行人已经远远离开了扬州的地界,卢渊收紧了马缰,放慢了脚程。 转过了一个弯,前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片翠竹,细密的竹林,绿油油的竹叶,虽然还够不上遮天蔽日,可也挡住了的视线,只能看到两三丈的距离。 绿竹林?似曾相识的环境和地形,让卢渊不觉心念一动, 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马车上。 多么相似的地形,虽然竹林过于细密,竹叶过于狭窄色浅,可是同样适合伏击。 会吗?竹林中有无数上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想要将他们吞噬? 好像心有灵犀一般,车帘被掀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半张白皙的小脸来。那双乌黑的眼眸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便冲他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那笑容纯真而无伪,毫无心机,让卢渊突生愧疚。 “卢大哥!” “累了吗?要不停下来歇一下吧!” 卢渊抬了抬手,车队便缓缓地停了下来。不用回头,他就知道几双眼睛正偷偷地看过来,试图看清车中人的脸庞。他一带马缰,连人带马挡在了车前,正好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这一举动看在别人眼中,却像一个善嫉的男人,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叫任何人觊觎。 “不累。” “这里被风,竹林里太阳不会太晒,你正好下来歇歇吧。” “嗯,好吧。” 她要下车了!终于可以看到她长什么样子了! 众人眼巴巴盯着车子,可是他们很快就失望了。“花解语”在卢渊小心的搀扶下下了车,可她的头上却带着一定大大的帷帽,帷帽前垂下鹅黄色的面纱,挡住了她整张脸。 “卢大哥,坐在马车里好闷哦!我想和你一起骑马!” “不行。你还是乖乖坐在车子里吧。” “为什么你们都骑着马,可以看一路上的风光,我却要坐车子里?我不要坐车,我也要骑马!” “你是女孩子,身体娇弱些,骑马会吃不消的。” 卢渊一边用低柔的声音耐心地劝说着,一边却暗暗在心中叫一声惭愧。 欧阳皓洁身子娇弱,骑马会吃不消?这话说出去,谁会相信!可她现在的身份是花解语,醉仙阁弱不禁风的花魁小姐! “我有这么娇弱吗?”欧阳洁歪着头想了一下,面纱后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是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强壮啊。” “你忘了前几日你身上那么多的伤痕吗?连摔倒都能碰得满身淤青,你怎么能肯定自己的身体很强壮呢?你不久前受了伤,你忘了?” “……你说得也是。那你和我一起坐马车!我要你陪着我,要不我不走了!” “吃饭了也不去?……前面就有一座大饭庄,那里的清蒸鲈鱼好吃极了,你不是最喜欢吃鱼的吗?” “……那好吧。”她答应得有些委委屈屈,一边往马车走,一边回头看着马儿,倒让卢渊心有不忍起来。 “等到了卢家庄,你的身体恢复得好些了,我带你去骑马。”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车队又启程了,等到他们渐渐走远,一人一马从竹林中走出来,远远地跟在了马车后面。 第五十八章 卢家庄 马车隆隆,乐音袅袅,悠扬的乐音引得过路的行人和车辆,纷纷侧耳倾听。 马车里,卢渊盘着腿,坐在欧阳洁的对面,横笛嘴旁,随口吹奏。 那乐音澄澈高亢,清雅纯正,在委婉回转之中,竹音绵绵之处,暗藏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欧阳洁侧头托腮,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听得很享受。 等到一曲吹罢,卢渊放下笛子看向她,她这才坐起身来,很不雅地伸了伸懒腰。那样子像极了一种猫科动物。 卢渊微笑着看着她,很庆幸放下了车帘,没有外人看到她如此娇憨的模样。 “卢大哥,这首好听的曲子叫什么名字呀?” “你不记得了?我和你一起渡江,我曾经为你吹奏,你很喜欢呢。这首曲子叫《烟波江上行》。” “真的吗?是很好听!” 她眨眨眼,乌黑的眼眸中第一次有了粼粼的波光。卢渊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把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尽收眼底。 “上一次我吹奏完,你说道:如此好曲,如此好景,怎能不唱和一曲!说完,你就走到船舷处,击节而歌。” “我唱歌?而且还击节而歌?卢大哥不是说我是花魁吗,不该是……且歌且舞?” 说着,她真的手舞蹈地在狭小的车厢里闹起来,不一会儿便笑着倒坐下来。 卢渊任由她闹完,突然扬声唱了起来,唱的正是当年她唱的那首高亢激昂的歌: “人生最是得意时,莫道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 人生自在轻狂时,莫说那黄金满屋,容颜如玉。 …… 赤条条而来,空荡荡而去,何苦留恋,俗世凡尘? …… 不过是前世的冤孽,转眼成空。 ……” 不过是前世的冤孽,转眼成空? 他和她,该是怎样的前世冤孽? 怎么说到“成空”二字,他的心居然有些隐隐作痛,十分的舍不得? 当初她唱这首歌时,又该是怎么的心境呢? 当时,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却清楚明白地知道两人水火不相容的身份和处境,确又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不是为了杀他,不是为了从他的口中套取机密,她是为了什么? 一转头,却看到她呆呆地看着虚空中,眸子变得黯淡无光。 “想起了什么吗?” 欧阳洁摇摇头,原本快乐无忧的神色也突然有些萧索起来。 “没有,只是觉得好亲切,好熟悉的感觉。我真的会这么唱歌吗?怎么一点儿不记得了?” 说着她摇摇头,又用手拍了两下,整个更加显得委顿。卢渊有些不忍心起来。 “别着急。虽然头上收了点伤,可是医生说主要还是你精神上的障碍,记忆早晚可以恢复的。记得,想起了什么,要及时告诉我。” 或者是他过于心急和多心了。这个样子的她,怎么也不像是处心积虑的隐瞒什么。 “嗯。” 欧阳洁点点头,缓缓地闭上眼睛,继续假寐。车厢里慢慢变得宁静起来。 如果知道这一切都是个骗局,他会怎么想?或者是毫不意外吧。 她应该告诉石秀,让他跟的再远些,或者暂时不要再见面了。 卢渊对她的怀疑还没有完全消除,刚才的歌或者曲都只是一种试探。 而即使卢渊真的相信她失忆了,他会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恢复痊愈,回想起过去吗?看得出,他的心情也很纠结,在她说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时,她看到卢渊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在他的心中,一定还暗暗地感到一些庆幸吧。 给她用花解语这个化名,一方面是为了瞒过赵卫,而另一方面,在他下意识中,必然是宁可她是沦落红尘的花解语,也不希望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就是女魔头——欧阳皓洁。 其实她根本无所谓,不管是花解语,还是欧阳皓洁,甚至欧阳洁,这些名字对她,不过都是个无意义的符号罢了。真正父母所赐,属于她的,是另一个名字。 欧阳梅。 十年不曾听人叫起,这个名字变得好陌生啊,可是陌生中却也伴随着无数遥远的淡淡的甜蜜的回忆。 她是知道,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真名,是欧阳梅,欧阳云天和凤飞飞的掌上明珠,曾经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爱女,也正是卢渊自小定亲的未婚妻子,十年前就失散的小梅儿。 她曾经不谙世事,即使是一夕之间遭遇了父死母丧的悲剧,依旧相信还有一个亲人在,认定那和自己定了娃娃亲的卢大哥,她那么单纯,毫不在意他对自己的不加辞色,她曾经那么傻,傻到他带着她闯入土匪窝,都不曾怀疑他会真的丢下她。 可是,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年纪渐长,她才知道,曾经以为的那些,是多么的脆弱和荒唐。 或者他是无心之过,可正是这份无心,让她更加无法自处。 她怨过他吗?在他有意无意的疏忽她,任由她落入险境时? 她恨过他吗?在豹子的手中承受炼狱般的煎熬时? 或者这怨和恨都已经太深了,在一天天的怨恨中,深入心房,切入骨髓,她自己不自觉罢了。 她突然想起昨天石秀问她: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报复火烧剑池山之仇吗? 扪心自问,她不知道,十年的岁月,恍然如梦。 她知道,今天就要到卢家庄了,虽然卢渊并没有特别告诉她,可是她就是知道。十年前就知道。 这条通往卢家庄的路,她十年前就曾经走过,只是走到了一半,便嘎然而止,这一晃就是十年,今日重新接续这段旅程,入住卢家庄,她居然隐隐有些期待。 这次来,她想得到什么?是得到他的心,玩弄在股掌之间,再狠狠地抛弃? 然后再告诉他,她就是那个小梅儿?然后嘲笑他,居然爱上一个他所不齿的盗匪,和那个不屑一顾,弃之匪窝的未婚妻子? 马车转过一道弯,欧阳洁坐起身来,掀开了帘子。 只见依山傍水,一片环翠之中,盖着一大片白墙黛瓦的建筑。中间的那一座,显得古朴而雄伟,高大的门楣上醒目地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卢家庄到了。 第五十九章 苏表妹 欧阳洁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卢家庄会遇上熟人。或者说,她没想到,仅仅一面之缘的“朋友”,在时隔这么长时间后,依旧还记得她。 “欧阳洁?怎么是你?你怎么和我表哥在一起?” 苏忆梅原本以为会看到一个风情万种的风尘女子,不知她用怎样的美貌和媚骨,迷惑住了不喜女色的表哥。谁知眼巴巴地等到她掀开帷帽,却看到了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人,不觉脱口叫出了声。 一旁的卢老爷和卢老夫人,一听苏忆梅叫出“欧阳洁”这个名字,也全都面面相觑起来。 欧阳洁?不是说是一个叫花解语,扬州城里的第一花魁吗,怎么突然变成了琼华宴的状元,欧阳洁呢? 且说,一听说一直不肯成家的儿子,突然要带了一个风尘女子回家来,两位老人听到消息后都十分不高兴。 尤其生气的是,他一直借口找不到欧阳梅,他便为她守节。想起老友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下落不明,年幼的孤女生死未卜,确实愧对老友之所托,两老也就不再逼他。 可谁想到,他今天突然带了一个风尘女子回来。即便是扬州城有名的花魁,毕竟不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子,这不但辜负了和他青梅竹马长大,对他有情有意的苏忆梅,而且也辜负了欧阳梅,辜负了两老等着抱孙子的念想。 原本卢老爷和卢老夫人,带着苏忆梅,率领着全部的仆人家丁,在门口摆开了好大一副阵仗,等着质问一番,给那女子一个下马威,最好能让她知难而退,打道回府。 可是在门口卢渊根本就没让她下马车,而且亲自拉着马车进了大院,并让家仆带着几位随从去客房休息,只有卢博留了下来。 二老想一想,也不能让儿子太没面子,无奈之下,遣散了家仆,大家都退回到大厅里。 等到大家终于依序坐定,那女子遮着脸大帷帽被掀开,众人不觉眼前一亮。 不但没有看到的浓妆艳抹的绝色妖姬,而且她整个看起来显得出奇的干净,眼神单纯而略显活泼,妆扮也十分简单,连发饰都没有一个,还不如苏忆梅看起来娇媚。 原本准备好的滔滔说辞,顿时都断了源头,看着如此干净的一个女孩,两老倒不由得打心眼里有些喜欢起来,原本的成见淡了很多。 苏忆梅这一叫,出人意料,冷不丁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卢博本来一路上就很好奇花解语的真面目,此时也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也是的,连卢博也记得她,更何况是苏忆梅了。就算是在她刻意的妆扮下,容貌有一些变化,也还不至于改头换面。 不过,她就这么好认吗? “你是谁?我不是欧阳洁,我是…” 她无辜地眨眨眼,看看苏忆梅,再扭头看看卢渊,伸手拽住他的衣角,一脸的不解和茫然。 她这神情看在卢渊眼里,是她很困惑,突然面对陌生的人,陌生的称呼,突兀的见面,怎么一切都变了? 可是其他人却不这样想。 卢渊任由她拽着自己的衣服,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指着苏忆梅道: “这位是我的表妹,也是卢家庄的一员。” 然后暗暗对着苏忆梅使了个眼神: “忆梅,你认错人了。她叫花解语。” “我……” 怎么可能! 苏忆梅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是看表哥的神情,分明是不让她再说下去,而且她的举止,倒像个不解人事的孩子,心知有疑,话到了嘴边又收住了。 她又仔细地看了看欧阳洁——表哥口中的花解语。 除了整个变得消瘦了些,一双眼睛失去了些昔日锐利的光彩,原来的狂傲和潇洒也不见了。可是面容没变,会错了吗? 而且,更让她感到刺目的是,眼前的她,和表哥之间那种独属于两人间把别人都排除在外的默契和亲密。 “苏表妹!” 欧阳洁笑嘻嘻地冲苏忆梅打招呼,她转了下头,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一个角度,眼神对她闪了一下,又恢复了原状。苏忆梅愣了一下,聪慧如她,也很快镇定下来。 “花姑娘!” 好别扭!她们在这里对眼神,卢渊和父亲却为了娇客的住宿争论了起来。 “让花小姐到客房住下吧。” 留住在客房,自然就是客人,主客间的生分尚在,不容久住。虽然卢家老夫妇都有点喜欢眼前这位女子,可是总觉得她的身份和来历,都透着一点神秘和诡异。 “既然父亲没有准备解语的住宿,我看就住在听潮阁吧。” “听潮阁?” 这名字听了就让人兴奋。 “钱塘江就在不远。观潮阁在我的院子里,地势较高,距钱塘江最近,每年钱塘江潮大时,可听潮声,天气晴好时,还可远远地看到潮水涌来时的游动。” “真的吗?太好了!” “这样……不太好吧?花姑娘不如和我住在一起吧。” 还没有名分,就已经同进同出,登堂入室,置她于何地? “我看不用了。她身上有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对陌生人有些排斥,她和我熟悉了。住在我院子里也好就近照顾。我新调任,公事繁忙,可能经常会出去,表妹就经常过来陪陪她吧。”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没说出来。那里距离前门和客房最远,后面就是危崖,正好可杜绝别人的窥探。他还不确定赵卫对欧阳洁身份的怀疑解除了没有,也不确定石秀和剑池山的人,会不会追来。 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卢博不会告密,苏表妹不要走漏风声。 卢渊虽然身为人子,也很孝顺,却是卢家庄真正的当家人,而且这毕竟是他个人的事情,他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别人也不好反驳。而且卢老爷卢堪的心中,还有一个很深的疑问。 等他带着欧阳洁离开,卢堪这才开口了: “忆梅,你真的认错了吗?她到底是不是琼华宴的状元,欧阳洁?” “大伯,表妹没记错,她正是欧阳洁!好像头受了点伤。至于怎么又变成了花解语……等着问渊哥自己吧!” 卢博并没有说出她的另一个身份来:传说中已经被埋在剑池山的豹子传人,搅得江湖一团乱麻的欧阳皓洁!如果他说出的话,只怕立刻就要上演一场天翻地覆。 到了此刻他才知道,为什么堂哥防备的那么严密,一路上不曾让她在任何外人面前露过真面目。 既然现在对他不再避嫌,说明堂哥是信任他的。他是该感到欣慰,还是为难呢? 该怎么回报赵大人呢?嗨,管他呢,得过且过吧。一个子:拖! 第六十一章 玩弄人心 62 玩弄人心 “…哈哈,虽然我很想这么认为,不过,我认识地苏小妹,却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严浩一愣,随后哈哈笑了起来。 “谢谢严大哥这么信任我。” 苏忆梅也轻轻地笑了,笑容却有些苦涩。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要像那个人一样,掀起一番滔天的浪潮来。可是她不能。 习惯了循规蹈矩,习惯了在层层礼教的束缚下安然度日,她实在做不到随心所欲,做不到恣意妄为。 纵然是日日被她有意无意地撩拨着,纵然是知道她来意不善,处处和她作对,她也还是做不到。 “诺,那就是你夜思梦想的人。” 远远地指着一个袅袅的身影,轻纱敷面,高挽的发髻,乌发如云,月色的衣衫,一对血般鲜红的衣带自肩头垂下,在身后随风猎猎飘扬,更衬出那潇洒风流的身姿,心忍不住随之驿动。 那影停住了,伸手接过一旁马童递来的马缰绳,飞身而上,马儿轻轻踏步向前,一身闪亮的红色毛发随着它的步伐抖动着,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一会儿快步小跑起来。 好一个鲜衣怒马,青春年少啊! “严大哥?!严大哥!” 苏忆梅转过头,看到严浩一脸呆呆出神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好笑。又是一个被她迷惑住的人吗? “没想到啊……” 没想到传说中的女子是生得如此一副模样……果然,传言不可信,不可信啊! 她骑在马上,隔着朦胧的薄纱看不清模样,只那眉目间飞扬的神采,已经足以摄取所有人的心魂。 这样的女子,飘逸出尘,只怕任谁见了都要动容! 也怪不得一向对女色无动于衷的卢渊会动心,怕他真的遇到命中的情劫了。 严浩一转头,却见苏忆梅正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严大哥,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怕……用言语无法形容!” 太美吗?好像也不是。只是真的难以用一句两句话说出心中的感觉。 “看到她,一下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恩……出人意表,不安于室,不不不,潇洒出尘……难啊,我,真的很难形容。” 他的心突然有些乱,有点儿嫉妒卢渊的好运。这的女子,就像天边的云,山野的风儿,不该属于某个人的。 “那么……你觉得表哥和她……相配吗?” 苏忆梅有些嘲讽地笑笑,下巴轻轻抬了抬。 严浩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不知何时,那一人一马已经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马前,伸手拉着马缰,正对马上的女子说着什么。马上的人稍稍弯着腰专注地听着,然后点点头,侧着身子准备下来。 马下的男子伸着双手小心地去扶她,那女子一松手,身子一歪,正好落入男子的怀里,两人相拥着,相视一笑。那女子原本飞扬的眉眼敛起,倒似有无限娇羞。 苏忆梅几不可闻地哼笑了一声。 这种游戏她玩得越来越起劲了。可笑的是,表哥也似乎乐在其中。 “卢渊?” 看着卢渊对她那专注的神情,那副细心呵护的样子,严浩忍不住叫了一声。 “卢渊!” 卢渊倏然松开了搂着欧阳洁的手,转头看过来,脸上顿时浮起了一层可疑的红色。 “严浩?你怎么来了?” “我……我到附近办事,顺道来看看你。” 严浩的眼神不停地飘向欧阳洁的方向,那句想要“来看看传说中迷住了你的女子”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 卢渊看到他有些尴尬的笑容,闪烁的目光,对他的来意立刻了然于胸,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一旁一脸肃然的苏忆梅,看到她正轻皱着眉头定定地注视着欧阳洁,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 他侧了下身子,很恰好地挡住了苏忆梅过于凌厉清冷的眼神,拉过正闪着大眼睛打量着严浩的欧阳洁,笑着给两人做介绍。 “语儿,这位是江南烟雨楼的严浩,严大掌柜。” 语儿?欧阳洁眨眨眼,用一种纯洁无辜的眼神看着卢渊,像是有些慌张无助一般,双手紧紧拉着他的手臂。 苏忆梅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一切……该来的,终于,来了吗? “严浩,这位是花解语小姐。” 卢渊轻轻拍了拍紧紧拽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小手,掌中的柔软居然让他有些不舍起来。 “严掌柜。” 欧阳洁冲严浩轻轻点了点头,露齿一笑,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审视着他。 “啊……花小姐。” 不知为什么,严浩觉得叫得好别扭。 花解语,这个名字真的是她的吗? 马上的她英姿飒爽,那样一副睥睨天下的英姿。眼前的她一派天真纯真,柔小而柔弱。 名花解语,这个名字满含着风情,怎么也不该是属于眼前这个女子的名字啊。 那朵绽放的笑颜过于灿烂夺目,卢渊的心中突升起一股难言的不悦。他上前搭着严浩的肩膀,拉着他一起向屋里走去。 “难道严老弟来看我,不如一起进去喝一杯吧。” “好啊。我们就来个不醉不休……只是,不知这位花小姐和苏小妹,可不可以一起啊?” 严浩被卢渊拉向前面走,眼睛却不时地向身后看去。 卢渊停住脚,目光在苏忆梅身上稍稍停留,又落在欧阳洁的脸上。 “语儿?要一起去吗?” 欧阳洁眨眨眼,似乎丝毫没有看懂他目光中的探究意味,勾起嘴角,嫣然一笑,明亮的眸子中毫无芥蒂。 “好啊!” “走吧。” 苏忆梅不觉一滞,心中泛起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为什么却连问都不问自己一下?她不求表哥对自己有比她更多关注,可是,也不至于如此地无视自己啊! 她是他的表妹,陪他多年的青梅竹马,而欧阳洁只是个来历不明,用心叵测的外人!他却整个儿的一颗心都全在欧阳洁身上。 难道她们近十年的相处,血浓于水的亲情,却连他们之间仅仅几个月的相识都比不上吗? 原以为拥有的一切,十年辛苦垒起的一切,自从欧阳洁出现,转眼间都似乎不存在了。 “苏姐姐,一起去吧!?” 带着点儿撒娇的声音,手臂上传来轻轻的拉扯,苏忆梅抬起头,却看到欧阳洁似笑非笑的一张脸,那双眼眸中没有天真开朗,没有面对表哥时澄澈透明,只有慧黠,和戏谑,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幸灾乐祸。 她想要摇头拒绝,搭在她手臂上手一用力,她只能踉跄地跟在她后面,向前一步步地迈。 “欧阳洁,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又想要什么?” 她刻意地压低声音,不让前面的两个男人听见。 “苏姐姐,看你说的。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小女子,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被亲友所弃,被夫君所弃,我能要什么?又能干什么?” “你,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那么平淡无奇的话语,却让她陡然生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像,害她孤苦如此的是她,夺取她曾经拥有的一切的,也是她。 “苏姐姐,你的卢表哥……” 欧阳洁靠近她,灿烂的一笑,那笑意停留在脸上,眼眸中却冰冷如寒霜。 “不要叫我姐姐,我当不起!” 苏忆梅突然觉得一股恶寒从后背升起,看也不看地一挥手,用力地推开了她。 “啊!” 噗通一声,欧阳洁掉落进一旁的湖水里。 苏忆梅呆呆地看着那碧波荡漾的湖中飞溅而起的水花,看着表哥叫了一声也跳入水中,看着他把她救上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第六十二节 挑拨 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她只是推了那么一下,推了她一下而已! 欧阳洁分明会武,她挽着自己的手臂的力量分明比自己大很多,怎么会被自己推了一下,就掉到了湖里呢? “忆梅!你怎么能,怎么会……” “我……” 苏忆梅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卢渊紧紧搂着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的欧阳洁,抱着她急匆匆地离去,临去时看她的那一眼,仿佛不敢置信恨铁不成钢地责难,让她的心霎时凉到了底。 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世界一瞬间轰然崩塌了。 夜已深,一灯如豆。 床上的病人正发着烧,或许是吃了药的缘故,那染满红霞的脸颊上,白瓷般光洁的额头上,沾满了细小的珍珠般的汗水,汗湿的发丝贴在鬓边,有些干裂的红唇中不时发出一阵阵的呓语,侧耳细听,依旧分辨不清那低低的呢喃声。 偶尔那混乱的声音大些,依稀能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称呼,和“不……不要”几个简单的音节。 握在手中的手臂轻轻地颤抖着。 她在怕什么? 此时的欧阳洁看起来芊芊弱质,毫无防备,截然不同于当初高唱《烟波江上行》时的潇洒和逍遥,和在醉仙楼再次相遇时的孤傲和独绝。 怎么会真的就病倒了呢? 若是他还怀疑她在演戏,那么她这戏演得也太真了些。 莫非他一直就错了,她是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失去了记忆? “欧阳洁,你到底是谁?” 他到底疏忽了什么?当他抱着湿漉漉失去知觉的她时,那种感觉,那种场景,都是如此的熟悉,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在何时在何地,有过如此相似的一幕。 早在那八月十五的月下相遇之前,他还见过她吗?她为何对他总是那样若即若离,对他说的话似是而非,又好像总是另有所指些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梦中的她似乎被什么触动了,眉头微微地皱起来,头不安地微微摆了摆。 那模样搅动了他心中的柔软,手自有意识般地伸了出去,轻轻为她拂开那微皱的眉头。 那么坚强倔强的一个女子,原来也有如此娇弱的一面。这个模样的她,只怕想要些什么,都会让人忍不住要双手奉上吧。 卢渊忍不住轻轻地叹口气。 不管她的失忆是真是假,他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那些关于小梅儿的记忆,离他越来越远了,被眼前的这个女子的一切,慢慢地覆盖了。 天快亮时,欧阳洁的烧终于退去了,陷入沉沉的熟睡中。 卢渊疲惫地离开,同样熬了一夜侍女们也全都入睡了,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空空空的敲击声,在这寂静的黎明显得有些突兀。 床上熟睡的欧阳洁突然睁开了眼睛。 “石秀?” “是我。” 一阵微风吹入,床前突然多了一个身影,棱角分明的脸上多了些风霜的痕迹,正是多日不见的石秀。欧阳洁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通往外室的门帘上。 “没事,我只用了一点迷香,半个时辰就消散了,不会留下味道。” “不是说过不要和我联系吗。怎么来了?” “……” “不放心?” 她轻轻地笑了,看着他,那笑颜一如还在剑池山上时,明艳动人,如初升的朝阳般,照亮了整个屋子。石秀默默地看着她,岿然不动,只是默默地吞下口中酸涩的味道。 “不要紧吧,怎么会突然生病了呢?” “没关系,只是不小心落水了而已。” “可是,你的身体……”就算是锁住了一些经脉,她的身体也不该如此虚弱才对。莫非多年前经历的那些,还是留下了什么隐疾? “稍养养就好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好好休息了,现在难得如此清闲,正该享受一下平常人的生活。” 欧阳洁向后一倒,斜倚在床头,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点血色,目光落在薄纱的帐顶上,浅浅地勾唇一笑,倒有点儿玩世不恭的味道。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这个,不是你该关心的。” “……” 大掌攥紧,松开,松开,再攥紧,整个身子都紧绷着。 “怎么了?” “你这样想方设法,不惜以身犯险地接近卢渊,真的只是为了给白茅老爷子报仇?” 在卢渊的身上,她用的心,耗费的精力都太多了。若说是仅仅是为了复仇,这个理由太过牵强。 可是,他知道,她不会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 他甚至不敢追问为什么。害怕问出来,她会冷冷地一句话把他打发了,永远不再见面。 没了豹子,没有了剑池山,甚至连和她最后的一点联系都没有了。之于她,他又算什么呢?从小到大的玩伴?属下?同伙?甚至是一个曾经被利用过的背叛者? “不然呢?” “若你真想报仇,其实又何必如此麻烦。你不想卢渊死,不如让我放火烧卢家庄……” “愚蠢。” 欧阳洁出声打断了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也不看他,似乎是累了,缓缓闭上了眼睛歇了歇,才又睁开眼睛看着他。 “你不懂。石秀,豹子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依旧没懂,伤害一个人,最痛的方式是什么。” “不是失去最亲最近的人吗?” 她摇摇头。 “那是十年前的豹子所执着的。” “被最亲最近的人背叛?” “也不对。那是豹子死前五年所尝试的。” “那…又是什么?” “你还记得豹子是怎么死的?” 她轻轻浅浅地笑了。 “失落了心之后,又众叛亲离。” 失落了心,又众叛亲离。 若一个众叛亲离的人,连心都失落了,那还有什么? 豹子没有心,他死的时候,众叛亲离,是从内到外,什么都没有了。 看着她的表情,石秀不由自主地轻抖了一下,不由得为那个被她算计的人感到悲哀。 “天亮了,你该走了。快了,最多一个月,我就会和你联系。到时候,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欧阳洁看着窗外,脸上的神色在绚烂的朝霞中居然显得有些迷蒙。 “石秀,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不记得了。”石秀静静地看着她,努力把此时她的神色一点一点地刻进心版中。 若是她真的让卢渊失了心,那么他的心,和她的心,又将如何呢? “或许,完全不记得了,也是见幸福的事。” 忘记了过去,才能欣然地用此时此刻的身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自己想成为的人。 只是若她真忘了过去,忘了自己的出身,忘了自己那死去的曾经身为神捕的父母,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第二个豹子?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还是江湖史上留名的女魔头? “不管过去了多久,该是我的,谁了夺不走。”她的眼睛微微地眯起来,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窗外,一身素净的苏忆梅正端着一个食盘,婷婷娜娜地走来。 第六十三节 出走 卢渊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 靠近桌边,是散落在地上的杯碗碟盆,以及还散发着热气的饭菜,菜汤留得到处都是,显得十分狼狈。那些食器都碎成了一片一片,显然是被人用力推到了地上。 这些也就罢了,让他觉得更加刺目的,是靠近书架边洒落一地的晶莹剔透的黑白棋子。那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特意为欧阳洁寻来的,她果然十分喜欢。 他还记得两人初次相识时,结伴自京城回来的路上,欧阳洁看上妙手老人的那副山水,不惜冒着暴露的危险,和他一起杀上黑风寨的那一次。犹记得她得到山水时,那毫无保留的灿烂的笑容。 时间过去的并不久,可是期间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虽然事后知道她那次是故意接近他,试探他的,可是他内心底却私下的认为,那时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苏忆梅站在屋子当间的地方,一脸的怒容,裙子一角沾上了一点菜汤,看到他进来脸色白了白,神色收敛了一些,却始终未发一语。 欧阳洁靠在床头坐着,被子的一角搭在腰间,嘴角衔着一抹冷笑,目光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视线丝毫没有向他转一分一毫。 卢渊的心没来由的一慌。 她这样的表情太过陌生了。自相识,再相对,她一直是多变的,难以捉摸的,可是以往那些桀骜不驯的她,潇洒不羁的她,飘摇如风的她,故作妩媚的她,以及“失忆”后真真假假的纯真无伪,都不及此刻的她让他觉得难以靠近。 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陌生而疏离,把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摈弃于心门之外。 他迅速收拾起那片刻失落的心情,刻意地不去看那张变得冷漠疏淡的脸,转而责备起表妹。 “忆梅,你这是在做什么?” 虽然他知道眼见的未必是真情,可是这次显然是表妹做得过分了。 苏忆梅的脸色更加白了,下意识地咬咬唇却还是没有开口。 “昨天的事情还没了,今天让你来向解语道歉,不愿来就算了,可你看看,现在这样算什么?原本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却原来……” “我,我没有……是她……” 苏忆梅嗫嚅着开口了。她的心从刚才就惶惶不安,直觉地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她都忍了这么多天了,刚才怎么就忍不下去了呢。 可是,欧阳洁对她如何都不要紧,她却不能看着如此心机深沉的她去害表哥,去害卢家庄。谁知道她如此费劲心机地骗表哥,潜进卢家庄,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那现在这样算什么?难道解语跑到你屋里去招惹你了?” 把人推到水中就算了,饭菜打翻了也就罢了,她最最不该的,是吧那副玉石的棋子也打翻在地,那可是欧阳洁的珍爱,碎了几粒还不知能不能补上。 就算真是被激的也不可原谅。她不是孩子了。 “我……” 她该说些什么?她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可这是说不得的。 “让我走吧。” 冷冰冰的声音是属于欧阳洁的,屋里的两个人全都转向了她。苏忆梅的脸上瞬间说过一抹明亮,随后看看表哥霎那有些失神的表情,脸色顿时又黯淡下来。 “什么?” 戏演完了吗?她终于说出了这个走字吗?她的目的达到了吗?卢渊此时的心情可谓百味杂陈,却唯独没有喜悦。 “我到底是谁?” 欧阳洁的语气依旧淡淡的,看着卢渊的眼中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解语?” 戏还在演?还是她果真失忆了,还没有好?心一下子乱了,竟有些庆幸她肯来到自己的身旁,无论为了什么样的目的。又暗暗地期望,她会一直留下去。 纵然是假的,让她肯如此用心地骗他,也是一种特别吧。 “她说,我是个强盗,而花解语是醉仙阁的花魁。” 嘴角微微弯着,那一抹冷笑更深了,带着一些冷讽刺痛了卢渊的眼。 一时间竟无暇去追究苏忆梅何以知道了欧阳洁的身份,只想着安慰她。 “胡说什么……你确实在醉仙阁呆过。” “是吗?” 欧阳洁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伸手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得床来,扶着床柱,慢慢站直了身子。 “那就麻烦卢大哥送我去醉仙阁好了。” 大病初愈,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没力的身子要靠倚着床柱才站得稳。卢渊连忙上前将她扶住,依旧让她坐回床上,顺手拉过几个靠枕倚在她的身后,轻声温言劝道, “在这儿呆着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 苏忆梅看着表哥如此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欧阳洁,想到十几年来他从未有对自己如此耐心小心过,心中的委屈更甚,脸色的血色也更加少了。 一抬头,却正好和欧阳洁带着挑衅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顿时愣了一愣。 “不敢呆了。苏表妹一大早就来质问我,说我想要不利于卢家庄,我总不能留在这里惹人厌,等着别人赶我走吧。” 她目光流转间,落在苏忆梅身上的目光又转向地上洒落的棋子,声音不复开始时的平淡,低回中带着婉转和委屈,随后是无奈和失落。 “我知道卢大哥对我好,可是……今天只是棋子,谁知道明天会……” “卢大哥,让我走吧,也省得别人再说些更难听的,让你为难。” 她一字一句缓缓地说着,每说一句话,就让卢渊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 “卢大哥,虽然我忘了很多事情,可是求生的本事还是有的,离了这里也还不至于饿死。……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卢渊靠得很近,近得能看得清她脸上的所有表情。也真是如此,他没有错过欧阳洁霎那间表情的变化,那或者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东西。 她的那句“也不是第一次”,到底触动了她心底里的什么,让她露出这样一副表情? 卢渊沉思的神情看在苏忆梅的眼中却无疑是深情款款,一股无名的怒气顿时烧毁了她最后的一点理智。 “欧阳洁,你不用再假惺惺的了!走就痛快走了,你这样,是……” “忆梅!!” “为什么不让人说?表哥,真不知她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自从这个女人来了后,你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知不知道外面都传你些什么话?” 表兄妹两人对峙起来,两人都没注意欧阳洁脸上一闪而逝的得意笑容。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些传言不去理他,过不久自然就没了,何必去在意?” “你都不知道那些话有多难听!他们说你迷恋女色,懈怠公务,悖逆父母……” “够了!” 卢渊脸色一变,出声喝止道,带着深深的责备。 “一个女儿家家的,整日学人道是非,像个什么样子?” “这么说,你就是不肯送她走?” 看到苏忆梅的眼中满是受伤的神情,卢渊心一软,不由放柔了声音。 “解语失忆,你让她去哪儿?再说她是我的客人,你这样太过失礼了!” “那好,既然她不走,那我走好了!” 说完她又狠狠地瞪了欧阳洁一眼,甩手离去。 卢渊不由得深深叹口气。 这个表妹真是被大家宠纯坏了。 第六十五节 往日恩怨 屋子里和四周都静悄悄的,带着某种诡异的紧致氛围,只有欧阳洁略显低沉的声音在渐渐收敛的夕阳中缓缓地流淌着。 那是一个久远的故事,充满着血腥和残酷。 当年,谁也不知道豹子来自何方,仿佛石头缝里蹦出的一般,一夜之间横空出世,一役成名,肆意地挑战着正义正统,挑战着所有属于白道的规则。 他狡猾如狐,凶残如虎豹,虽然倾尽一县一府之力,依旧不能从根本上撼动他,反而让他更加狂妄,肆无忌惮。 然而,月满则亏,后来豹子的事情终于上达天听,触动了天子,下旨调动分据四方的四大名捕齐聚一堂,并调动朝廷最精锐的羽林军。 强军压境,啸聚山林的盗匪们自然四下逃散,可是豹子却依旧逍遥法外,蛰伏一隅,伺机而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奈何四大名捕合力也只是和豹子战平,却无法擒获或者重伤他,更不要说歼灭他。 却说,豹子其人虽然狂妄无比,却也并非果真是一个无父无母,无牵无挂,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猴。四大名捕也并非虚名在外,后来在多方探访之下,居然让他们找到了豹子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 那孩子的母亲也就罢了,只是那个儿子却是豹子视若眼珠的珍宝,想要把一生之所学,一生之所得,都传给这个辛苦得来的独苗。他自视甚高,自然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天之骄子,该得到天下最好的一切。 豹子一直和白道名门做对,自然也知道他们的行事规则,自己形式诡诈,却并没想到自诩正义的对方会拿一个襁褓之中的孩子相威胁。 在四大名捕的眼中,这个强盗的儿子,自然长大了也会是个强盗,并没把他当作普通的婴孩看待。 四人当中,赵卫素来行事更是严苛偏执,凤飞飞出身百象国,师承本就半正半邪,向来善走偏门。 欧阳云天一向潇洒不羁,对所谓正统视若敝履,当时又对凤飞飞情有独钟,自然对她言听计从。 只有卢湛一向比较保守,虽然举得不妥,可是仔细想想也对,当时豹子已成一方巨害,甚至足以撼动朝廷,为了歼灭他,牺牲自己的孩子尤未不可,何况是一个强盗的孩子。 于是,月圆之夜,在华山之巅展开了一场正邪对立的大战。最终,以四大名捕全力歼灭豹子为结局,划下了圆满的句号。 虽然没人看见过豹子的尸体,从此却绝迹江湖。那个据说是豹子的儿子的婴孩也不见了。据说,那父子二人当时都齐齐跌落山崖,坠入深谷之中。 四大名捕对当日之战全都讳莫如深,从不在人前提起。 华山一役之后不久,卢湛就退隐江湖,回归卢家庄。 欧阳云天和凤飞飞结为夫妇,拒绝朝廷的封赏,依旧做个小小捕头。 四人之中,只有赵卫一人荣升,娶妻生子,一时间好不荣耀。 虽然,偶尔也有人提起那个婴孩,不由有些唏嘘,可是在众人的眼中,却无不觉得四大名捕所为是正义的。 那个孩子实在是投错了胎,千不该万不该做了凶残的豹子的儿子,更多人暗暗庆幸,辛亏这孩子被找到,也死掉了,要不,二十年后江湖中只怕又是一场浩劫。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有人在心底自问,一无所知的孩子何辜。 起风了,风摇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天空闭合的黑幕掩去了夕阳的最后一道亮光,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当中。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叹息声。 刷的一声,屋里的烛火被点亮了,摇曳的灯火照着站在桌前亭亭玉立的声音,卢渊看着她明明暗暗斑驳的光影,心更加乱了。 “后来呢?”过了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些暗哑艰涩。 对于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对于上一代人的对于错,他不想去追问,只是内心里却隐隐有些明白,她今天突然讲起这个故事,绝不只是翻出旧事那么简单。 难道她,果真是那个婴孩?……不多,时间不对,年龄也不对……那个,应该是个男孩儿。 “后来?哈……大家都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是却不过是另一场的开始罢了。” 豹子坠落山崖几年后,平静了一段日子的江湖突然又起风波。赵卫的儿子离奇失踪,他的妻子惊怒之下暴病身亡。 第二年,年纪最轻的欧阳云天被无辜牵连进了一桩祸事之中,凤飞飞燕蝶情深岂可独活,夫妻两人不久就先后辞世,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了卢湛,做了卢家的儿媳。 可是就在卢湛让卢渊带欧阳梅回卢家庄的路上,路过剑池山时却遭遇劫匪,欧阳云天和凤飞飞最后一点骨血也就永远失去踪迹。 顿时流言四起,黑白两道都传言豹子未死,回来复仇。不过狂妄的他却从未露出过真身,赵卫和卢湛多方打探之下也没有找到豹子的踪迹,随后便不了了之。 欧阳浩洁,豹子的唯一传人,绝不会在此时此刻,无缘无故提到当年的那桩公案的。 想到一个最大的可能性,卢渊的呼吸都仿佛快要停止了一般,刷地一声站直了身子,忍不住伸手向她抓去。欧阳洁向后退了半步,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 “你是说……那两个孩子,赵卫的儿子,和小梅儿,都被豹子虏掠去了……养大了?” 欧阳浩洁——欧阳梅,都是姓欧阳,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他怎么这么糊涂!怪不得从刚开始见到她,就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的眉眼分明有些向凤飞飞,而洒脱不羁的气质,更肖似欧阳云天。 浩洁,浩劫。豹子偷了她去,养大她,是想要她成为武林的另一场浩劫吧!以她的聪明才智,以她的本事,若她真的想,只怕对武林还真的是一场浩劫。 能花费近乎十年的时间,养大仇人的孩子,该是多么浓多么重解不开化不开的恨意啊。 天可怜见,他的梅儿,欧阳梅并不是浩劫!眼前的她,有怨,有不甘,却没有一丝的虐气。 “我什么也没说。” 欧阳洁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一双黝黑的眼眸深得看不见底。 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已经猜到了真相。可是她需要承认吗? “你是梅儿,欧阳叔叔和凤姨的独生女儿,对吗?……梅儿,你不承认,是恨我?怨我对吗?” 屋外阴影中的两个人此刻仿佛已经成了一对雕像,僵硬地站在冷风中。 她,是狼窝里长大的虎仔。 她一直以为豹子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小心地掩藏这自己,为自己编造了父母亲以及一段崎岖的身世,并努力把谎言当作真实的事情来说,可当他亲自为她取了“欧阳皓洁”这个名字时,她就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她一相情愿的。 得到她,并且把她培养成为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强盗,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女匪徒,是对她父母最大的羞辱和报复。 而石秀,是另一个更加完整的计划的产物。他几乎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到底是谁。 若不是豹子临死前几乎是有意地让她知道真相,也许石秀的身份会永远是个孤儿,强盗窝里长大的地地道道的匪徒。 一切的一切,从当年那场华山之巅的对决中,就已经注定了的。 那时候,她和他,还都没出生。 第六十六节 父子之情 他们的债,是为父母还的,为那个尚在襁褓之中就被利用,被鄙视,被抛弃,被惨杀的婴孩。 谁说报应不爽? 她和石秀,也曾是无辜的婴孩,纯洁的如同冬日的清雪,可是终究变得污浊,只怕终此一生,也洗不清,洗不净。 “梅儿……”低回的声音宛若叹息。 欧阳梅或者欧阳浩洁,或者欧阳洁,区别在哪里? 一个人要做什么样的人,很多时候是连自己都无法自主的。 “门外的两位前辈,听了这么长一段故事,为何还不现身?” 欧阳洁突然对着门外扬声唤了一声。 门嘎吱一声开了,随着夜风,扑进来两个黑色的身影,轻盈如风,速急如电。 欧阳洁身形一缩一展,向后急速退去,眨眼间飘到了大开着的窗子边。 卢渊下意识地去抓她,手指擦过她的衣袖,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握住。 欧阳洁双手环胸,挑挑下巴,侧着头,眼珠子骨碌碌转动着,来回打量刚进门的两个人。 那随风飘进屋里的两道黑影,在屋外听了良久的两个人,正是前四大名捕之一的卢湛和神捕赵卫。 “神捕大人亲自前来,是想抓我的吗?……怎么,卢伯父金盆洗手多年,如今为了我,却是要重出江湖了吗?能劳动当年名震江湖的四大名捕中的两位,看来我欧阳浩洁的面子真不小啊!”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十分怪异,她的心情突然大好起来,神色间多了几分顽皮和得意。看在卢渊的眼中,倒更像个顽劣难驯的小孩。 看着欧阳洁那环手而立,侧头斜视的样子,分明像极了当年的欧阳云天,而那飞扬的眉宇之间,依稀可见凤飞飞年轻时的影子。 可是,她刚才那展身而退的动作姿态,此刻眼中那睥睨天下的神采态度,却分明深深刻着豹子的痕迹。 赵卫和卢湛对视了一眼,心中不由得都一暗,亦喜亦忧。 毋庸置疑,眼前的女子,分明正是好友留下的最后一滴骨血,却又是被凶残的豹子教养长大的孩子。 自古正邪不两立,此时的她,是正还是邪?是把她拥在怀中疼惜她,还是…… 如果这正是豹子精心布置的报复,那么他,成功了。 赵卫的脸还像铁板一样毫无表情的一片冰冷。而卢湛,脸上却写满了愧疚,怜惜,欣慰等等复杂至极的感情。 “你……果真是梅儿?” 卢湛的声音有些颤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边那个好像随时会飘走的身影。他怎么就先入为主,眼拙地没有认出她就是当年的梅儿呢?此时那双带着点顽皮和探究骨碌碌转动的大眼睛,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天真活泼的小梅儿。 当年四人之中,卢湛和欧阳云天的关系是最好,孩子们还小时就结成了儿女亲家,最后欧阳夫妇临终前把独身女儿托付给他,却让儿子给弄丢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心怀愧疚,对于儿子不肯成亲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 小梅儿却被豹子劫掠了去,教养长大。以豹子对欧阳夫妇的仇恨,不知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听到卢湛的话,欧阳洁突然神情一肃,两手垂在身侧,握住。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的脸色浮起一抹淡笑,语气中满含着嘲讽的味道。 “原来,俗称大公无私的名捕,也要看看出身,才能决定如何处决罪犯的,对吗?”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一片冷凝。 是啊,不管她是不是欧阳梅,都洗不脱她身为剑池山匪首的罪名,她是豹子的传人,是盗匪联盟最后的精神领袖,放了她无异于放虎归山。甚至更糟糕。 可是,她是那只不能放入山林的老虎吗? “这些年,你吃了很多苦吧?” 卢湛轻轻地叹口气,想到惨死的好友,小梅儿的遭遇,心中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赵卫带走她。 “还好,还活着。” 还好,还活着。淡淡的五个字,里面却写着述不清的血和泪。 只有尝过了死亡滋味的人,才能说出这句话:能活着,真好。还好,还活着。 一直沉默的赵卫突然开口了,他的话和他的人看起来一样冷冰冰,死板板,不带任何感情。 “你接掌剑池山后,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什么才算伤天害理?我是剑池山的老大,附近的七村八寨都归我指挥,难道这几年都不曾做过几件大案子?……” “劫持年礼,藐视朝廷,虽然是大罪,也算不得伤天害理。” “神捕大人,你这是为我开脱吗?那么之前剑池山下的那桩血案呢?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啊!” “若是你下令做的,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可据我所知,当时带人下山的是你们的老三,而你曾经下令劫掠财物之外,不得伤人命。” “就算不是我带人作下的,可你们不是一向习惯了把罪责都怪罪在当老大的头上吗?下令不许杀人,不是仁慈,而只是不想多招惹是非罢了。” “如果只是不想招惹是非,为何要劫掠年礼和太后的祝寿礼?” “素不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如果你充心对抗,剑池山的剿灭没那么容易。” 卢渊突然也开口了。 “哦?你的意思,是我让剑池山被大火烧了的?” “或许火烧剑池山并不是你的初衷,不过引官兵攻打剑池山,却应该是你的计划。据我所知,当时死伤的都是曾经和你敌对的豹子的旧部,而你的人却无一死伤,之后全部失去了踪迹,剑池山最后只剩下空寨而已。” 欧阳洁扑哧冷笑了一声。果然经过了一段细致入微的调查,不过,她并没有期望自己的筹划真的能够瞒住他。 “不是空寨,大火烧死死了两个人。两个再无辜不过的人。” 她说的时候咬着牙,有些恨恨的味道。那两个人对她的意义,只怕不亚于她死去的父母。更勿论眼前的这几位应该称之为叔叔伯伯,和大哥的人。 可是她恨有什么用?死者已矣,死了便再也活不过来了。害死他们的,却不是这几个可以迁怒的人。 “既然两位都觉得我罪不当诛,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呢?” “梅儿!”“梅儿!” 卢渊和卢湛齐齐前迈了一步,像是要拉住她,她的身形却又向后退了退。她今天说出来真相,并不是想要相认,而是想要脱身,想要得到一个解脱。 从此,她就和过去的一切都了断了,不管是属于卢渊的欧阳梅,还是属于豹子的欧阳浩洁。 一切都该结束了,再不走,只怕她真的走不了了。不知道偷别人心的时候,自己的心是不是也会有失落的危险? “我的孩子呢?” 赵卫有些突兀地问道。 “死了。” 欧阳洁身子一晃,站在了窗台上,回眸一笑。 “在多年前的那个黑暗的树林里,被那些人牵着猎狗猎杀时,欧阳梅和赵文龙就已经死了。” 赵卫铁板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看到她身形微晃像是要离开,伸手如爪便向她的身上抓去。 “不要走!” 欧阳洁身形飘飘就要躲开赵卫的突袭,就在此时,窗外突然掠过来一个人影,闪电一般向赵卫袭取。 “石秀!不要杀他,他是你父亲!” 第六十七节 尾声(大结局) 诗云: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析,寒光照铁衣。 一切的结束是那么的突兀,又是那么的悠然,仿佛慢镜头一般,把一切的过往和真相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不知是说者的无心,还是听者的有意。 过去的岁月,以及随之改变的和不能改变的,都在每个人的心中慢慢地沉淀下去,下去。 石秀相不相信,那个一直想要杀了他,并曾利用他去捉拿他所深爱的和佩服的老大的赵卫,是自己的父亲?赵卫还认不认已经成了盗匪的儿子?没人知道。 已经做了多年欧阳浩洁的欧阳梅肯不肯摒弃前嫌,留在卢家庄?或者,向来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的卢渊和赵卫,能不能宽恕她曾经为盗匪头子的罪孽?也没人知道。 何况,还事关剑池山那么多人的下落,和被劫持之财物的去向,卢渊和赵卫如何能轻易罢手?而分别身为大当家二当家的欧阳浩洁和石秀,又如何能束手就擒? 若两造真的动起手来,谁胜谁负?卢湛又会帮谁? 没人知道,人们只能通过这些点点滴滴,来猜测当日发生的真相。那日几个人的对话自然也丝毫没有泄漏出来。石秀和欧阳浩洁的身世,依旧是个谜。 那个黄昏后在卢家庄发生的一切的真相,在过了多少年后,依然是扑朔迷离。 有人说,当日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那场战斗的惨烈程度,不亚于当年华山之巅豹子对阵四大名捕的那一役。 那一刻残阳如血,照着血染一般的五个人,其他的一切都似乎成了这一切的背景。 一方是精心布置,设伏诱敌,另一方是孤身潜入,倾巢而出,为了报复火烧剑池山之仇。之后的一场大火,几乎烧了大半个卢家庄。 然而,卢家庄还好好的,这种传言也不可信。 不过那日之后,豹子的传人是真的在江湖中彻底的地销声匿迹了,虽然偶尔有人看到过石秀,可是知道人却知道他早已改了形容,归了正途,成了江南一带最大河运漕帮的老大。 不过也有人说,他只是个替人干活的,他的背后还“有人”,这个人是谁就不好说了,应该是很有背景的靠山吧。毕竟他早已向官府投诚,并且连自己的老大欧阳浩洁都出卖了,找个把靠山也不算什么。 卢湛彻底的退隐了,卢家庄之名在江湖中渐渐淡去,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在平凡不过的农庄。 赵卫突然不顾皇帝的反对和封赏,坚决地辞了职,然后便在江湖中消失了。有人说他自知杀孽太重,所以激流勇退,归隐江湖,到山野之间寻访名山大川,出家了。 有人说他功成身退,筑庐山林,去享受含饴弄孙之乐。可是反驳的人道:自从多年前他妻死子亡之后,一直孤身一人,无子无女的,到哪儿去含饴弄孙?所以这种说法纯属扯淡。 只有卢渊被升迁了。剑池山被剿,豹子余患被歼灭,圣德天子龙颜大悦,下旨调任卢渊入京,要升做统领六扇门的总捕头。可是卢渊却贸然地抗旨了,坚持要留在扬州,执意不肯入京。 这抗旨可是是要杀头的罪过。不过在卢渊的呈情表送达京城呈给皇帝御览之后,圣德皇帝只说了一句“原来如此”,便准了他的奏,只升他做了江南八府衙门的巡查,俗称江南总捕头,留在扬州任职。 卢渊为何要执意留在扬州呢?据说和扬州醉仙阁的花魁花解语有关。那花魁前一段时间不是被卢大捕头金屋藏娇了吗。不过那位又说了:那花解语不是是欧阳浩洁的化身吗?怎么…… 不过又有人说了,卢捕头留在扬州不是为了花解语,而是和当初太后琼花宴上的魁首欧阳洁有关。欧阳洁?大名鼎鼎啊!不过…怎么听着总让人想起欧阳浩洁呢,一字只差,一字之差呀…… 混乱,那个混乱啊。真真是混乱了。 事隔多年,真相已经被淹没了,所有的一切,以及和这一切有关的人和事,都很快成了一个个人们茶余饭后,闲暇时候自娱自乐的谈资。而豹子的那个唯一的传人,欧阳浩洁,也成了一个再美丽不过的传说。没人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正如没人知道她是否已经死了。 据说,石秀再度反水,欧阳浩洁以一敌四,最后终于血染当场,不支身亡,随风化作一阵烟雾,连尸首也没留下。 据说双方打成平手,最后欧阳浩洁提议双方罢战,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据说狡猾不亚于豹子的欧阳浩洁并没有死,重伤之后逃走了,隐匿山林,试图东山再起,伺机报仇。 据说…… 多年后的一天,风和日丽,扬州瘦西湖上烟波浩渺,一座华丽的画舫缓缓地向前移动着。邻近的船上传来渺渺袅袅的琴声和歌声相伴,风吹动着两侧垂下天雨情色的薄纱,十分惬意。 “喂,你们两个,一个是皇妃,一个是王妃,怎么没事都喜欢跑来找我?你们那两个老公追来……我能罩得住吗?” 欧阳洁侧倚着船栏,一手拨动着薄纱,一手握着酒杯,斜视着船里的两个女子。 “怎么不能?你欧阳老大天不怕,地不怕,你罩不住,谁罩得住?……是吧?” 林豆蔻伸手逗弄着被固定在船底的摇篮中的婴儿,头也不回地丢给,那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向另一个人说的。 “忆梅,你女儿真的好可爱,干脆定给我当儿媳好了。” “嗯。” 苏忆梅正坐在桌边,动作优雅地做着茶道,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应一句还是后一句。只怕她根本就没有听清楚林豆蔻的后一句话吧。 “这么小小就被定了终身?……林豆蔻,苏忆梅,我鄙视你们!” “什么?” 专心做事的苏忆梅终于抬起了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瞪大眼睛盯着自家摇篮中哦哦呀呀的女儿的欧阳洁,还有偷笑着的林豆蔻。 这人,哪里像上次见到的那个一身尊贵雅致的贵妃娘娘?倒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我说你们来就来吧,怎么还拖家带口的?” 欧阳洁的眉头又皱起来,好像没看见被林豆蔻抱起来的可爱小婴儿冲她招手一样。 她不喜欢小孩,真的不喜欢。每次看到孩子,卢渊都会用那种讨伐的,哀怨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在控诉着她的无情和薄幸。 不过,如果小孩子都像天九太子那么安静沉稳,倒是还可以考虑…… “说实话,你们跑来找我,到底是真受了委屈,还是来散心游玩?” 她很怀疑,十分怀疑。 虽然她有钱不怕她们拖家带口吃穷了她,而她的属下们还要靠她们老公照应,她的生意还要靠她们的老公们帮衬——当朝的皇帝,一个邻国的王爷,不用白不用。 不过,事不过三,再这么下去,她只怕被背上拆散别人家庭的恶名啊。虽然她们的老公,也会借着寻找妻子的名头,跑来扬州游玩一番。 “都有啊。” 异口同声的回答,让她顿时没了词。 唉,倒霉的琼林宴,当初她为什么就去了呢?去了就去了,干什么还非要多什么状元呢。看看她都结识了一些什么样的朋友吧! “豆蔻啊,下回把你的天九太子一块儿带来吧。我倒是挺想他的。” “好。” “忆梅,下回来,和你的王爷一起吧。路途遥远,你表哥会担心的。” “呃……好。” 她终于知道心疼表哥了吗?终究不枉费她们的一番心血了…… 强盗遇上捕头,孽缘终于结成良缘。也算是苦尽甘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