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烨永嘉三十年,十二月初五,大寒,小雪。 帝都长安的冬季总是很漫长,大雪绵密如鹅绒,百姓们都纷纷回家点起炭盆,听雪压落松枝的声音,行走四方的旅人们则留宿在一些小而干净的客栈里。 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的雪里走出了一个佝偻的人影,步伐僵硬,在风雪里艰难缓慢地移动。客栈里的火盆里烧了干爽的松木,此刻正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声响,围坐在一起的旅人正用最廉价也是最烈的烧刀子取暖,汉子们发出豪气爽朗的笑声。 笨重黝黑的火炉上冒着腾腾的热气,清汤锅底。凿开护城河冰冻的湖面得了这几尾鲤鱼,趁着新鲜剖开,鱼腹中填了香料,洒点细盐,配上花椒、茴香。客栈的旅人们一个冬天都赖在暖阁里不愿意离开,就为了喝一口掌柜的秘制鱼汤。 柜台后的掌柜缩了缩脖子,靠近炭盆边低声感叹:“好些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一阵“吱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那扇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浑身被风雪覆盖得看不清人脸的身影,寒风夹杂着雪花飘进来,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身上披着蓑衣,不过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方才还十分热闹的人们看了这个老人一眼,这样的天气还敢出门到处走的人的确并不多见,几乎是根本没有,都巴不得在家围着火炉一家和乐。他们要不是为了生计,也不会愿意在大冬天在外头经商,连家也回不成。 老人也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表现出其他什么特别之处,旅人们也就失去了对他探寻的兴趣。 “老人家,这么冷的天还出来,不怕冷死在外边么?”掌柜哈了哈气,一团白雾飘散在空气中。 老人沉默地摇头,慢慢地把身上的蓑衣解下来,放在门边,坐到了角落里靠近火盆的地方。掌柜给他舀了一碗热汤,又缩回了柜台后的小炭盆边。 旅人们又重新热闹起来,有人在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也有人在不遗余力地反驳他。从北国风光说到江南水乡,上到今年科举的状元郎下到临街开裁缝铺的大表嫂。 一个精瘦的小伙子为了抢回风头,呷了一口酒,故作神秘地说:“我有个远房表兄在控鹤军当差,他告诉我的……”他压低了声音,“太极宫里的那位,怕是要不行了……” 自大烨开国以来,控鹤军便是皇帝殿前亲军,隶属嫡系,负责皇帝出行安危和保卫禁宫的重任,地位甚至凌驾于羽林天军之上,非世家子不得入府编制。 有人立即配合地问:“年初不是还去云中狩猎了吗?怎么这样快?”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满面笑容地说:“这都是障眼法,我那表兄不会有错的,估计呀……熬不到来年开春了!”说到最后,竟唏嘘起来。 旁边的人缠着他问,他却不再开口了。没有人注意的角落,老人端碗的手一颤,乳白色的鲜汤洒出来大半,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蜿蜒而下。 “你刚才,说什么?”他沧桑干涩的声音响起。那人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个沉默的老人会跟他搭话,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他,仿佛能够看穿他一般。 “你可别跟人说是我说出来的,”他清了清嗓子,谨慎地开口:“明年年初的时候,兴许就要改年号了,这事儿官家们几乎都心知肚明了……” 老人再次陷入沉默,那人赶紧岔开了话题,聊起了开春后的打算。 “走了,都走了……”他喃喃自语:“我也确实活得太久了,该走了!” 喧闹声还在继续,老人独自坐在角落,喝着剩下那半碗冷馥香郁的鱼汤,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去问。 庆隆元年,春。 新皇登基,皇商们将大批大批的贡品和买卖的货物运往长安。 水面上千帆停偃,数不清的货船停泊在港口,首尾相连的货船占满了沿岸的船位,还没来得及卸下的货物堆积起来如同一个个浮起在水面中的粮仓。长安西市多售粮食木材布帛之物,以西港口优越的地理优势为依托,各地的货物靠水运到达长安,从印池侧水门入城,流经静水的城内河道到达西港口,再由牙商们组织脚夫将货物转运进西市。 大运河已经建成了数十年,南北水道畅通无阻,这个季节正是漕运旺季,西港百帆云集,蔚为壮观。 时值早春,日光一寸寸没进了远处天际,一艘满载货物的平板货船扬起了帆,几个年轻人正在解开岸上的缆绳。 他站在岸上风口里,破旧的棉布袍瑟瑟地蜷缩,老迈的他必须依靠一根旧拐杖才能长时间的站立。他的确是太老了! 有人问他:“老人家,你要搭船么?” 他是要离开长安,但是去哪?他还没有想过。也许是云中,洛阳,也可能是扬州,塞外,漠北。 “老人家,我们要开船了……” 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走吧!不管去哪,离开这里吧! 货船缓缓离开了港口,甲板上的的伙计忽然不安地抬头,快速捅了捅船主的胳膊:“老大你看!” 港口边,一支整齐的银甲军队出现在岸上的人群中,铠甲反射着夕阳西下的霞光,二十人的队伍整齐列队,仿佛在岸边竖起了一道铁幕,目送他们离开。 “是……是控鹤军!”伙计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相比之下,船主却显得很平静,下令让水手扬起大帆,加快船速。 “老大,你到底带了个什么人上船……” 船主平淡地说:“一个有故事的人……” 第一章 年少春衫薄 北都长安,与喧闹的东大街仅有一墙之隔的卫国公府后院。 小女孩儿晃悠着双腿坐在两人高的树干上,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莹白如玉的脚上没有穿鞋,对着墙外繁华的十里长街发呆。 白衣的少年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气急败坏地冲到树底下大嚷:&quot;你又跟个猴子似的窜上去了!摔傻了我可不管你!&quot; &quot;哎呀,那么凶干嘛!&quot;小女孩儿笑得眉眼弯弯,嘟囔道:&quot;小心将来讨不着媳妇儿……&quot; &quot;你!&quot;少年一把扯下嘴里叼的那根草,恨恨道:&quot;牙尖嘴利!&quot; 女孩无视树底下的少年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她毫不怀疑自己身上一定早被戳几个大黑窟窿了。 女孩笑得明媚,光洁无暇的双腿晃动得更厉害了,树枝被摇得&quot;嘎嘎&quot;作响,她却仍笑得一脸无辜。 &quot;阿芫!&quot;白衣的少年眉头微蹙,大喝了一声,隐有怒意。 &quot;好啦……&quot;小女孩儿撇撇嘴,&quot;不逗你就是了!&quot; 女孩从树上踮起脚尖,一跃而下,身姿轻盈得像一阵风,披散的长发随着她起伏的动作翻飞轻扬,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有金色的光华流动在墨色的发丝之间。 树下的少年将小女孩儿稳稳地接在怀里,对着妹妹忍不住又是一阵训斥:&quot;要是再有下次,我就去告诉母亲,让她动家法!&quot; 阿芫&quot;咯咯&quot;笑了两声,一双纯黑的眸子在眼眶中滴溜溜地打转,随即挣脱兄长的怀抱,撒腿就跑,不顾他在身后气得跳脚,一溜烟儿就没了人影。 午后的阳光格外和煦温暖。 阿芫坐在雪梨木的书案前,歪着脑袋一笔一划地临摹禊贴,阳光透过雕花矮窗打在书案上,窗外一地树影,清香迷乱。 卫国公府的主母,华阳长公主认真严谨地看着小女儿练字,只要小女儿稍有松懈,她的戒尺马上就会落下去。 阿芫用余光瞥了一眼头顶的戒尺,忍着来自手腕上的酸痛,不情愿地一笔一划继续写。 严厉的母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论语》,准备考考小女儿。 &quot;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quot; 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quot;圣人以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quot; 母亲放松了面容,颔了颔首:&quot;不错,除却圣人之言,你自己可有悟出些什么?&quot; 阿芫扬起小巧精致的下巴,眸中一片坚定:&quot;仁人之所以为仁,在乎仁心也,以己及人,推心置腹,此所谓仁也。&quot; 母亲终于微笑点头,继续看小女儿临帖,她的字虽然仍旧写得歪歪斜斜如鬼画符,母亲却再不复刚才那般严厉了。 古语有云:半部《论语》治天下。女儿家不似男儿,不能封侯拜相,本不必学这些,但华阳长公主有自己的打算。 清晨,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庭院中。 矫健如豹的少年在石桌边的空地上练剑,那是一把长达四尺、宽若手掌、通体发青的越王剑,剑身由铜锡合金制成,蜿蜒游动着繁复的黑色菱形暗花纹,剑刃经过无数次淬火,泛出点点寒光。 少年手握厚重的剑脊,身体紧绷,目光锐利,长峰扫过之处一片狼藉,院中石桌轰然倒地,他却恍若未闻。 阿芫听见了动静,蹦跳着出了前厅,一入眼的便是自家兄长的&quot;丰功伟绩&quot;。 她一点儿也不惊讶,扁扁嘴:&quot;我要是也拿着太阿剑,一定比你强!&quot; 独孤阳并不睬她,兀自练剑,但招式明显不复之前的凌厉猛烈,目光也柔和了些。 &quot;欧冶子大师的名剑,就这么糟蹋在你这个粗人手里!&quot;阿芫跺脚怒道:&quot;白费他老人家一番心思了……&quot; 独孤阳睨了妹妹一眼,手中长峰一颤,长剑回鞘,并不打算多言,大步流星地进了前厅。 尊贵威严的华阳长公主和卫国公在厅中用早膳,见长子进来,停箸询问长子的课业,独孤阳不骄不躁,一一对答。 对于长子的出类拔萃,夫妻二人十分满意。 魁伟英岸的卫国公独孤信对长子投去了赞赏的目光,独孤氏枝繁叶茂,但唯有长子最对自己的脾气,家族的重担也必然会交到长子手中,这让他大为放心。 有侍女穿过回廊进了前厅,躬身道:&quot;公主,靖国公夫人来了。&quot; 华阳长公主的脸色霎时黑了下来,神色极为不耐:&quot;她又来干什么?&quot; &quot;回禀公主,她说……说是来,来给她侄子霸陵侯世子提……提亲的!&quot; 侍女硬着头皮说完,华阳长公主气得顺手就掀了食案上的三足青铜香炉: &quot;她算是个什么东西!&quot; 独孤阳还没来得及问,怒极的长公主已经气势凌人地跨出了前厅。 家仆将靖国公夫人沈氏迎进了小花厅,这也仅仅是碍于靖国公府的颜面,没有长公主的批示,没有人敢领着沈氏再往里进。 沈氏褪了脘上的翡翠镯子,急忙按到正给她上茶的小丫头怀里:&quot;姑娘,这镯子你拿着……&quot; 那小丫头不敢要,急得都快哭了。 却听见华阳长公主一声冷笑:&quot;本宫倒不知,这卫国公府何时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了?!&quot; 沈氏一见华阳长公主,便起身陪笑道:&quot;公主殿下息怒,妾身今日前来,为的可是促成一桩喜事!&quot; &quot;喜事?&quot;长公主怒极反笑。 &quot;那是当然,&quot;沈氏见华阳长公主并未有过激的反应,以为这事有戏,心下一喜,眉飞色舞道:&quot;妾身的娘家侄子,就是那霸陵侯府的世子,生得一表人才,又才华横溢,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翩翩佳公子。殿下的小郡主不是还没……&quot; 华阳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打断:&quot;一个才入士族的破落户,就敢上我卫国公府的门!&quot;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quot;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们一个个打的好算盘,竟然把手伸到本宫身边来了!&quot; 沈氏脸上有些挂不住:&quot;话不是这么说的,这……&quot; &quot;霸陵侯府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把主意打到我华阳的女儿身上!当我卫国公府的人是死了吗?&quot; 华阳长公主立在高高的庭阶上,神色轻蔑,元氏皇族骨子里的那股气势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 沈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假,直到终于崩不住了,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几乎是逃一般地告辞。 华阳长公主骂完了,才觉得心头总算舒畅了些。她从小就是在王太后和孝文帝膝下受尽宠爱长大的,又是嫡长公主这金尊玉贵的身份,蛮横起来连她父皇孝文帝的面子也不卖,更何况是区区一介臣妇! 她回到前厅时,独孤信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没再出言问些什么。 &quot;阿芫呢?&quot; 她问,侍女却茫然地摇摇头。 &quot;让那丫头马上给我到这儿来!&quot;长公主压下去的怒意又冒上来了。 此时此刻,阿芫正蹲在院子里对着独孤阳留下的一地狼藉摇头晃脑,被太阿剑凌厉的剑锋劈成了几大块的碎石显得格外优美,流畅的线条,黄金分割般的长度,充满美感的形状姿势,即便在世人眼中这只是几块破石头,但在阿芫看来,这是世间最具有魅力的工艺品,是绝顶的大师才能创造出来的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虽然阿芫一直很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此刻的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搞扯。 她摸着下巴不停地啧啧称奇,府里的管事过来叫她,小脸马上皱成一团包子,脑袋摇得像根拨浪鼓,满脸的不情愿,挪着步子一步一回头,生怕她的宝贝让那些个不识货的呆子给祸害了。 等她到了前厅,华阳长公主一看见她那没出息的模样,心头更是火起。 &quot;不成器的东西!&quot; 阿芫一听,立刻收敛了跪在地上。来的路上,管事已经把刚才发生的事挑紧要的说给她听了,她要是再和母亲较劲,那就是真的不知死活了! &quot;去,到祠堂跪着去,什么时候安生了什么时候出来!&quot; 第二章 与君初相识 阿芫老老实实在祠堂里跪了两天,卫国公府也难得安生了两天。出来时,人都蔫成了霜打的茄子,却还不敢抱怨。 华阳长公主虽让她出来了,却让独孤阳成天看着她,不许她再出府。 阿芫每天要做的,就是在管松苑棠树底下的矮桌子上,跟独孤阳下棋,说白了她就是个陪练的靶子,十局里每局她都输得溃不成军。原本下棋就不是她的强项,输了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丢人的,但并不代表她就没了争强好胜的心,输得越惨痛,她越想扳回来一局,好杀一杀独孤阳的威风! &quot;举棋即定,落子无悔!&quot;独孤阳不冷不热地提醒妹妹。 阿芫做贼心虚,讪笑着,收回了那只蠢蠢欲动的手,装模作样地盯着面前的棋盘。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想搞些小动作。 &quot;大哥……&quot;小姑娘打算采用柔情攻势了,嘤嘤咛咛道:&quot;大哥……你就不能让我赢一回吗?!&quot;那两只湿漉漉的眼睛望着独孤阳,语气十分委屈。 &quot;不能。&quot; &quot;……&quot; 独孤阳连眼皮都没抬,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你敬她一尺她便还你一丈,永远是得寸进尺,惹出数不清的麻烦。 阿芫怒了,气得一整天没再跟他说一句话。 第二天她就跟着母亲进了宫,去看望年迈的外祖母。 这几年,外祖母的身子骨一直不太好,浑身都是病痛。舅舅政务繁忙,母亲进宫的次数也就比以前更加频繁。 阿芫的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曾是这个王朝权力最大的女人,尽管现在的她已经年老昏聩,但阿芫每次到长乐宫时,都会恭恭敬敬地道一声:&quot;外祖母安好。&quot; 王太后脸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她将阿芫颤巍巍地纳入怀抱之中,&quot;好阿芫,今天怎么想起来看外祖母?&quot; 阿芫靠在老人家的怀里,轻声细语地说:&quot;阿芫想外祖母了,外祖母不想阿芫么?&quot; &quot;好,好。&quot;王太后轻轻拍着阿芫的背,像是小时候哄她睡觉一般,&quot;真是个好孩子!&quot; &quot;阿芫不乖,舅舅不喜欢阿芫!&quot; 王太后和气地问:&quot;怎么了?舅舅怎么会不喜欢阿芫呢?&quot; &quot;大哥有小马儿,阿芫没有,舅舅不公平……&quot; 王太后淡淡地笑了:&quot;不要紧,小马儿多的是,让舅舅给阿芫一匹不就行了吗!&quot; 王太后又问了她一些家常话,阿芫都一一回答了,还背了一段她最近刚看的《左传》,老人家听得笑逐颜开。 在外祖母怀里久了,她开始感到困倦,眼皮渐渐地睁不开,意识漂浮起来。耳边隐约听到母亲在说话,&quot;把阿芫抱到后头去。&quot; 然后是外祖母的声音,&quot;就让孩子睡在这……&quot; &quot;您腿脚不方便,仔细腿疼……&quot; &quot;怕什么,我的亲外孙女,怕她压不疼!&quot; 外祖母又拍起了她的背,力道恰到好处,让她很快昏昏欲睡。 母亲和外祖母说的话像一片片羽毛,零零碎碎地飘进了她的梦里。 &quot;……诸邑那丫头的婚事定了?&quot; &quot;定了。&quot;母亲又补充了一句,&quot;定的是大鸿胪卿霍家的小儿子,还在北方守边呢,年底就回来了。&quot; &quot;明年开春儿就行三书六礼是不是早了些……&quot;外祖母的话里多了一些淡淡的情绪,很轻,阿芫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并不是因为她知道了什么,而是因为,母亲和外祖母谈论的人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而且她也听不懂,她毕竟太小了。 &quot;不早了,哪家的孩子不是这时候就定亲……&quot; 外祖母没再反驳,&quot;你终归是个做母亲的,阿芫的事,你也该上上心了!&quot;顿了顿,又轻声说:&quot;听说霸陵侯府的给你递过帖子了?&quot; 母亲的声音立马冷了下来:&quot;那买草鞋的才入士族,就敢把主意打到阿芫身上来……她算是个什么东西……&quot; &quot;霸陵侯生了个好女儿,一家子都跟着那个女人沾光,&quot;外祖母的话里也多了些什么,&quot;不稀奇,宫里有个惠仪贵妃,得皇帝的宠爱,眼光自然高些……要是再和你攀上了姻亲,他家就真算得上是世家大族了!&quot; 母亲冷笑,&quot;女儿进宫侍奉天子,又来替儿子求娶天子的侄女,寻常百姓尚且知晓遵循辈分,这些人……一个个打的好算盘!&quot; &quot;小门小户出来的,你气一气也就过了。&quot;外祖母的声音压得很低,&quot;皇后上个月找我商量过了……那孩子是个能成事的,又有那样的出身,也到了该娶正妃的年纪了,配阿芫正好不过……&quot; 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在阿芫脑袋里没留多久就飘出去了,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会儿她还忙着去马场要她的马儿呢! 大宛新上贡了几匹纯种的汗血马,舅舅赏了一匹毛色雪白的千里驹给大哥,他宝贝得紧,她要了几次都被他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连素日他最怕的死缠烂打都不管用。叫她怎么能不气? 大哥不给,并不代表她就没办法了。从小外祖母就对她格外宠爱,只要外祖母开口了,谁敢拦着她? 依惯例,外国进贡的马匹除了赏赐下去的,其余都养在御马场里。 马场很宽阔,却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喂马刷槽的小内监,阿芫转着一双黑溜溜的眸子,目光在马厩中挨个儿地搜索。 两个小内监把那几匹传说中的大宛贡马牵了出来,看得她心里发痒,早把外祖母的叮嘱抛到了脑后。 这几匹汗血马比寻常的马高了半个头,个个昂首挺胸,鬃毛连着马颈根根竖立,四肢修长健硕,后蹄还不时地刨地,看起来高不可攀,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阿芫使劲儿拽着马鞍,努力把脚往马镫上套,无奈她选的这匹马实在是太高了,她的个子虽然在同龄人中算高挑的,但此时与眼前的&quot;庞然大物&quot;相比,她就像颗长势不喜人的小白菜,孱弱瘦小,滑稽得令人想发笑。 一开始,阿芫只敢勒着缰绳在原地打转,见马儿没什么大动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胆子也逐渐大起来。 她开始慢慢围着马场绕圈子,鲨鱼皮制成的软鞭一下下地敲在马背上,还得意地吹起了口哨。那架势,不像是个贵族仕女,倒像是长安城里溜猫逗狗的市井无赖。 若是让卫国公独孤信看到眼前这一幕,只怕是要气得进祠堂向独孤氏的先祖请罪,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混世祖! 第三章 犹如故人归 阿芫夹紧马肚子,不知不觉间,马儿的呼吸开始加重,不停地打着响鼻,速度越来越快。 难怪大哥死活不肯让她骑他的马,外祖母虽然答应了她,让她到御马场来选一匹性情温顺的小马驹。可是,那些还没她高的小东西她怎么看得上眼? 现在她已经不想把这只到手的肥羊还回去了!虽然这只肥羊从来就不是她的,虽然这样做真的很有辱独孤氏的门风,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时候父亲那一张阴沉的黑脸,说不定大哥还会在祠堂把她暴打一顿。 阿芫在脑子里进行天人交战,她没有注意到,马儿已经开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胯下的马儿已经不受她控制了,它驮着阿芫在偌大的马场上毫无方向地乱撞,发出声声刺耳的嘶鸣。 阿芫慌了! 几个闻讯奔来的内监被怒吼的马儿踢出几丈远,她差点就被甩了下来。 此处的马场接阊阖门,直通宫外的朱雀大街,若是惊惧之下马冲了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果不其然,黑色的骏马嘶鸣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马场,直奔阊阖门。 马背上,阿芫心乱如麻! 身披重甲的虎贲军守在宫门处,狂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快越来越响,还没等他们看清那团黑影,瞬间就被呼啸而过的疾风强流带出去几步远。 &quot;妈的!&quot;有人站定后,惊愕地望着远去的黑影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 &quot;让开!&quot;阿芫嘶哑着声音大喊:&quot;马惊了!快让开!&quot; 发狂的马带着阿芫一路横冲直撞,颠得她五脏六腑都差点吐出来,原本平静的大街上顿时炸开了锅,到处人仰马翻,充斥着尖叫声和咒骂声。 几个粗布青衣的汉子原本想合力拦下受惊的马儿,却直接被撞翻,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费力地**。阿沅怕闯下大祸,拼命喊着让街上的百姓躲开。 长街尽头,锦衣的少年呆呆地立着,他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骇得竟连躲避都忘了,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疾驰的黑马,逐渐放大。 阿芫艰难地趴在马背上,长风卷起她脑后的长发刮在脸上犹如刀割,模糊中,突然隐约看见前方立着一个人影。 她惊出了一身汗,双方已不足一丈远! 阿芫猛拉羁口,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银光闪耀的马蹄以霸王扛鼎般雷霆之势倾覆而下。马下的少年大骇,仰撑在地,瞳孔被放大至极限,少年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马嚼口喷在头顶的热气。 他的生死只在这一线之间! 阿芫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街道在震动,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心中一片空白,感觉浑身都不受控制,一股颤意自她胸口蔓延开来。 忽然,一个疾如闪电的黑影斜冲了出来,一双大手凭空而出,在马蹄即将落下那一刻将全身的力道汇聚到小臂上,回身一个侧旋将它死死地扼住。 阿芫惊愕地瞪大了眸子,四目相接,她惊讶地看着那个人,他的目光深邃幽远,眼底闪烁着璀璨的星光,如同晨曦初现天地时映入眼帘的第一抹风景。 就在那一刻,她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塌陷了一角!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一颗隐晦朦胧的种子已经悄悄种在了她的心里。终有一天,繁华盛开! 这一幕,成了未来的昭武皇后一生都在回望的记忆的起点,她和他的起点。 彻骨的惊动后,是漫长至一生的离别,多年以后,她手握天下生杀大权,却经常倚在太极殿的须弥宝座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这一幕。 一直往前走,却又不停地回望,在回忆中缱绻,承担周而复始的痛楚,成了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宿命! 闻讯赶来的京畿卫救出了马下的少年,那人松手后,马蹄顺势而下,阿芫立刻下马,两腿一软,&quot;扑通&quot;一声当即跪倒在地。 北朝尚黑,四爪绣金衮边蟒袍是皇子的服制,而那个人腰间挂的那块九龙佩则是东宫的象征。 阿芫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差点闯下多大的祸,张牙舞爪的小女孩儿收起了利爪,忐忑不安地跪在青石砖大街上,周围的百姓被京畿卫隔离开了。 &quot;这会儿倒知道怕了?&quot; 阿芫茫然地抬起头,怯生生地望向头顶,他就站在那里,周身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光芒,眉宇深刻,轮廓鲜明,脸上是一片温和的笑容,目光却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惧意,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仿佛无所遁形,再无地自容。 元乾安慰好了受惊的弟弟,了然地笑了笑,伸手将她一把拉起来,沉稳有力的大掌握着她细细小小的手掌,她紧张得呼吸都忘了,一股奇异的电流游走在她的全身,她觉得这种感觉竟是从未有过的新奇。 她微妙的举动元乾看在眼里,只在心里叹一句小女儿心性,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阿芫见他竟没有训斥自己,还有些疑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生怕他反悔治她一个纵马伤人的大罪,那她回家是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那匹发狂的马被京畿卫处置之后,元乾命人将现场快速清理了。独孤阳是他的伴读,处理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息事宁人! 元乾目光温和:&quot;东宫的车驾就在附近,快些回去吧!&quot; 阿芫站着不动,她现在对回家有些抵触。 元乾怎会看不穿她的小心思,笑道:&quot;你乘东宫的车驾回去长公主不会训斥你,本宫会处理好这儿的一切,不用怕!。&quot; 阿芫咬着下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未来的神武帝和独孤皇后的开始,命运的齿轮从这里开启,它的存在注定要被史书大肆渲染,由此衍生的小说和野史由一代又一代的说书人乐此不疲地传唱下去。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故事里还有第三个人,所有人都遗忘了最初的那个少年,无论是正统史书还是稗官野史,在他们的故事里,都没有他只字片语! 原来,一切早在开始就已经注定…… 元乾目送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车轱辘声也一齐淹没在人群中。 原来她都这么大了!他想。 稚嫩的少年站在兄长身后,闪烁不定的眸子里藏着无尽的深海,仿佛黎明前第一抹曙光到来前的无尽黑暗。 第四章 金兰姐妹情 少年立于雪梨木书案前蘸笔挥毫,身姿挺拔,芝兰玉树,笔下行云流水,宛若天成。 雕花矮窗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磨蹭良久,阿芫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探了上来。 &quot;《女诫》抄完了?&quot;独孤阳仍旧笔走龙蛇,漫不经心地拆穿阿芫。 她也不恼,干脆就趴在窗边上,含糊不清地说:&quot;谁愿意抄谁抄,我才不要……&quot; 那天阿芫回府后,母亲特地叫了她去问话,不过也没问出什么名堂,隔天又把她罚进了祠堂,让她抄二十遍《女诫》,美其名曰&quot;修身养性&quot;。 对此,阿芫颇为不忿,不是说好不罚她了吗?那个人是太子就当她是小女孩儿,好骗吗? 但顽劣的小姑娘却不知道,擅骑御马强闯宫门还险些伤了皇子,这样滔天的罪责怎会如处理得此敷衍! &quot;自己安分点,南朝使臣这几天已经到长安了,你可别丢脸丢到南朝去了!&quot;独孤阳搁笔,抬头看向妹妹,目光似是警告。 阿芫歪头撑着下巴:&quot;行了,行了,知道了!&quot; 独孤阳面色沉静:&quot;今晚宫里有一场接风宴,你乖乖待在府里,不许乱跑。&quot; 阿芫&quot;哦&quot;了一声,没精打采地直起身子,一回头,在兄长看不到的角度笑开了花。 她顶着笑脸,撒开脚丫子一阵疯跑,庭院中打扫的婢女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由着她去了。 当晚,太极宫彻夜灯火通明,皇帝在含章殿设九宾,以国宴之礼为南朝使臣接风。笙歌丝竹,伶人舞姬,阖宫朝臣齐聚,热闹喧天。 然而,巍峨庄重的太极殿此刻却寂静无声,在浓黑如墨的夜色中更显大气恢宏。朗月酣照下,水一般朦胧的月光倾泻在房檐上,这座历经三百余年战火纷飞朝代更迭的大殿,是太极宫无数宫室殿宇中最高的一座。 此刻,它笔直地伫立在黑暗的穹宇中,四周静默无声,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满天星光闪耀。 当值的羽林卫大数都被调去了含章殿护卫御驾,以备不测。因此,此刻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往巡逻。 长长的汉白玉石阶如山峦般绵延,朦胧的月色下,忽然传来几声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两个女孩并肩平躺在起伏的石阶上,光洁纤细的玉足在高高的石阶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在月光的照射下,如同绝世的羊脂白玉。 明眸浩睐的女孩躺在阴影里,语气欢快活泼:&quot;你看你看,天上那么多星辰,一闪一闪的,好漂亮啊!&quot;边说,她还边用胳膊捅捅身旁的伙伴。 阿芫偏过头,顺着她的手看向繁星闪烁的夜空,笑得明媚:&quot;看到了!看到了!&quot; 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对着天空乱指一通,咯咯的笑声传遍太极殿前高高的夜空。 宫里的人都在含章殿忙着接待南朝使臣,平素群臣议事的太极殿看起来竟然显得空荡荡的。 两个女孩避开世俗的繁华嘈杂,兴奋地躺在太极殿前高余千步的石阶上,仰望漫天星辰。 清风沁人,撩动着阿芫耳边的一缕发丝,她用手枕着后脑:&quot;诸邑,你说……舅舅和那帮南朝人现在在干嘛?&quot; &quot;那还用猜?不就是喝酒赏舞吗,说是国宴,其实都差不多!&quot;女孩努努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quot;难不成,还要本公主去讨好那帮南蛮子不成?&quot; 阿芫莞尔一笑:&quot;也是……&quot; &quot;那些南蛮子仗着我朝要修大运河,凭着借道杭州的筹码来长安谈条件了!&quot; 阿芫不置可否,她一贯不操心这些。但这几年,运河修凿的相关事宜,大都是由她父亲独孤信一手操持的,几位叔伯也在从旁协助,所以她多少也知道一些。 诸邑仰望着满天星空,目光闪烁:&quot;天上这么多星辰,它们都不会老,不会死吗?&quot; &quot;它们一出生就是那样,亿万年都不会改变,它们有自己运行的轨道,只要脱离了那个轨道,它们就死了……&quot; 阿芫仰起头,看不出神色,目光中隐隐有光华涌动。 &quot;只要脱离了轨道,就会死么……&quot;诸邑无意识地呓语着:&quot;是宿命么?&quot; 阿芫不说话,头顶那片星海仿佛没有尽头,她觉得心里怪怪的,像是有一头小兽在心里撕咬一样。 诸邑原本高涨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符合年纪的落寞:&quot;我不要像它们一样,我想自己做主,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有一次也好啊……&quot; 突然,一颗流星自东方划过,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纯均剑在烈日阳光下的一挥,锋利的银色转眼间就消失在天际。 &quot;流星……是流星!&quot; 诸邑激动得大喊,刚才低落阴霾的气氛顿时一扫而光。 阿芫垂下了眼睑,睫羽轻轻颤动,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谶言。舅舅说她出生时,紫薇星划过长空,是注定的皇后之命。 是吗?真的会是她么? 从前她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怀疑,只这一次,她不确定了…… 一瞬间,她眼前闪过一双明亮深邃的眸子,璀璨得连漫天星辰也黯然失色。那颗深埋于心的种子开始蠢蠢欲动,在无人的角落,萌芽,生长,蔓延,一点一点地噬咬着她的心! 诸邑并未察觉这些,短暂的兴奋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阿芫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佯装兴奋地挥舞胳膊,信誓旦旦地说:&quot;我才不会像那些星星一样!我要一直往前走,谁都别想拦着我,谁也别想摆布我,我要自己做主!&quot; 这一生我都要自己做主!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诸邑像是也受到了鼓舞,笑出了声:&quot;好!我也要自己做主,就算只能有一次,我也要按自己的意愿做一回主!&quot; 两个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冲着星空手舞足蹈。 夜色斑斓,星光璀璨,有清风拂过,掀起女孩们身上一层层绿罗裙,像是吹皱了一池碧水,惊起涟漪阵阵。 年轻的女孩仰起稚嫩的小脸,在浩如烟海的星空下信誓旦旦地发下宏愿,各自憧憬着美好的将来。 这时的她们不会知道,此后迎接她们的,将是长达一生的桎梏。 世间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宿命,何时闪耀,何时陨落,一如这看似亘古不变的满天星辰。 第五章 青梅竹马意 一连半月,太极宫里夜夜笙歌不断。 不过阿芫可没有心思操心这些,独孤信忙着和南朝人周旋,王太后又召华阳长公主入宫侍疾去了。一大家子人都有事情忙,只有她闲着,当然也就没人能管住她了。 一大清早,人来车往的长安东大街,阿芫举着一只竹蜻蜓悠闲地踱着步,目光在那些商贩手中的玩意儿中好奇地穿梭。 街边的摊子上卖什么的都有,五彩的纸鸢胖胖的团阿福摇头晃脑的拨浪鼓,还有各式各样的空竹弹弓和万花筒,不过阿芫最喜欢的还是吹糖人。 她看得眼睛都花了,一下冲到人家铺子前,拿起东西就跑。以往那些商贩没一个能追上她,她个子小,钻进人群里就找不着了,那些店老板担心铺子没人看,追不了多远就放弃了,只能自认倒霉。 这次阿芫又故技重施,可还没等她撒开脚丫子,就感觉自己被人扯住了衣角。 店老板反应过来后,冲出来指着她的鼻子一通痛骂:&quot;好哇,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手脚不干净!&quot; 那店老板骂骂咧咧的,揪住阿芫不放,阿芫气急败坏地挣开,把手中的东西连同竹蜻蜓全扔在了地上,扯着那个一直抓住她的人,一股脑儿地溜没了烟。 阿芫扯着人家在街上一阵疯跑,直到完全换了个地儿才停下来,不过她也实在是跑不动了,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时候她反应过来了,一把打掉人家的手,&quot;你谁呀?我上辈子跟你有仇吧?&quot; 阿芫仔细瞅着眼前的人,觉得十分眼熟,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屁孩。 同样喘着粗气的少年大概十岁左右,个子比阿沅矮半个头,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阿芫从地上跳起来,拍拍尘土,狠狠地瞪了这个倒霉蛋一眼,把手一伸,&quot;还我!&quot; &quot;啊?&quot;少年抬起头,一脸迷茫。 &quot;竹蜻蜓,我的!&quot; &quot;哦……&quot;少年涨红了脸,磨磨蹭蹭地揉着衣角,名贵的雪华缎被他揉得都是褶子。 &quot;就是因为你,我才丢了竹蜻蜓,你赔!&quot;阿芫凶神恶煞地瞪着少年,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什么。 &quot;你……那天,你是……街上那个……&quot;阿芫语无伦次起来。 少年怔怔地望着她。 &quot;好了……好了,不要你赔就是了,你走吧!&quot;阿芫心虚地摆摆手,准备开溜。 &quot;不对!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quot;她想起这至关重要的一茬,&quot;没有人管你的么?&quot; 少年偷偷观察眼前的女孩,不说一句话。 阿芫犯了愁,摊上这么一尊大佛可如何是好?不过,对于这个故意给她使坏的家伙,她不打算给他好脸色。 &quot;你刚才死拽着我干嘛?难道你连回皇宫的路都不知道了么?&quot;阿沅板着脸。 她气冲冲地转身就走,少年就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阿芫走,他就走,阿芫停,他也停。 她终于泄了气,无可奈何地拖着他往卫国公府的方向走。 &quot;喂——倒霉蛋,&quot;女孩瞥了他一眼,&quot;你叫什么名字啊?&quot; &quot;元……元彻!&quot;少年涨红的脸显得有些别扭,&quot;不过……大哥和母后都叫我……佛狸。&quot; 女孩很不耐烦:&quot;你就不能大点声!&quot; 少年&quot;哦&quot;了一声,出神地望着她。 &quot;鹅,鹅,鹅,你就是只呆头鹅!&quot; &quot;哦……&quot; &quot;你!&quot; 小女孩终于炸了毛。 &quot;那个……&quot;元彻嗫嚅着主动开口。 &quot;我不叫‘那个’!&quot;女孩张牙舞爪地打断他,&quot;我有名字,我叫阿芫,按辈分你得叫我表姐!&quot; 元彻停住脚步,近乎固执地说:&quot;我不!&quot; 阿芫很意外:&quot;为什么?&quot; &quot;我就不!&quot;元彻倔强得有些过分。 几次劝说无果,阿芫没了耐心,&quot;那你到底想怎么样?&quot; &quot;我就叫你阿芫……不行吗……&quot; &quot;我比你大,你个小屁孩就该叫我姐!&quot; &quot;我今年已经满十岁了,只比你小两岁……&quot; &quot;小两岁那也比我小!&quot;,她惊诧于元彻的歪理。 &quot;那……叫阿芫姐,行了吧?!&quot;阿芫无可奈何。 &quot;哦……&quot;元彻终于让步,重重地点了下头。 &quot;你还哦!&quot;阿芫怒不可遏。 两个人一路拉拉扯扯,走走停停,好半天才回了卫国公府。 独孤阳被这对活宝气得不轻,他惊诧于元彻的乖顺和妹妹的厚脸皮。不过,他并没有多少时间来处理这一对小人儿。 死活不肯走的元彻最后还是被他送回了皇宫,这尊瘟神走后,阿芫的心情大为畅快。 此后的几天,她一直在心疼被自己丢掉的竹蜻蜓,那是府里老园丁的儿子阿福给她做的,是阿福做得最好的一只,就这么白白地糟蹋了。 阿芫越想越气,一把扯下墙头边上开着的喇叭花,踩得稀巴烂。 独孤信背着手,一身戎装,自前厅大踏步进了庭院,看到别扭的小女儿蹲在墙边欺负那些花花草草,心头无名火起。 &quot;你大哥呢?&quot; 阿芫一脚把地上的碎石子踢飞,嘟囔着说:&quot;不知道!&quot; 独孤信有些无可奈何,&quot;告诉你大哥,明日宫中设宴,你们俩都要去。&quot; 阿芫抬起头,一脸不解:&quot;那帮南朝人要走了?&quot; 独孤信颔首:&quot;明日在宫宴上安分点!&quot; &quot;哦……&quot;她无所谓地点点头。 &quot;顽劣成性,不堪大用……&quot;独孤信长叹。 阿芫撇撇嘴,她才不在乎呢,又不能当饭吃! 第二天,阿芫起了个大早。 她到时,华阳长公主还在梳妆,妆奁盒子里的步摇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人物楼台,精细到令人惊艳,但她并未戴上那套首饰,而是找出了家常的华胜玉簪,连衣裙也没什么变动。 阿芫不由得好奇,以往这种场合,母亲惯常都会换上一身浓烈的红色,像今日这般素净的时候,倒是从未有过。 她坐在母亲下首,看着母亲在铜镜中反复自照,不敢放肆,只能规规矩矩地问道:&quot;今日不用进宫吗?&quot; 长公主照着镜子,轻描淡写地说:&quot;不去赴宴,去陪你外祖母。&quot; 见小女儿仍是一副半知半解的模样,叹了一声,话里有淡淡的愁绪:&quot;你外祖母又病了,长乐宫里需要有人侍疾……&quot; 末了,还不忘叮嘱她:&quot;进宫的时候跟着你大哥,早些回府,别四处乱跑,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quot; &quot;记住了。&quot; &quot;但愿你是真的记住了,&quot;长公主的神情似乎是在顾虑什么,&quot;过了这阵就好了!&quot; 阿芫却猜不透母亲的心思,只心心念念记着进宫去找诸邑,她们俩可有半个月没见了。 第六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魏和南梁历来交恶,各自为政。北魏兵强马壮,历代皇帝皆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贤明君主,自文成帝倡导胡汉通婚,鲜卑汉化后,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强盛。而南朝梁庭虽孱弱,但却自诩正统,视鲜卑为蛮夷,贵族士子莫不视之为耻,更不要说结交。 北朝要修凿一条横贯南北的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北起涿郡,南至余杭,由北至南依次定为永济渠通济渠山阳渎江南河,全长两千多公里。如果要完成这项巨大的工程,就必须借道扬州,顺长江而下,直达余杭。而这扬州和余杭,恰恰是南朝的国土重镇。 南朝有汉人士族的支撑,气数还未尽,若为了此事而致使两国兵戎相见,结局只能是得不偿失! 更何况,北朝不想轻易动刀兵,南朝人更不想上战场,而半个月前的南朝使臣来到长安,为的正是运河借道一事! 皇帝高坐于须弥宝座之上,十二名红衣舞姬赤足踏在殿中央的祥云织锦图上伸展水袖,跳的是敦煌舞中的《飞天》,皆是模仿阿修罗众神的姿态,在脚踝处系着一串银铃,发出阵阵悦耳的清鸣。 以往,阿芫都坐在外祖母身侧,不过这次外祖母并没有出席,且今日又是为外国使臣设立的国宴,她便循礼与诸邑一同坐在女眷席上。 殿内鲛绫低系,琉璃盏中琥珀生光,诸王公亲眷皆按照各自的品级,列坐其次。 时隔半个多月,阿芫再次见到了元乾。 北朝汉化已久,对礼仪尊卑之事极其讲究,汉人以左为尊,故而元乾坐在皇帝左侧下首处。 年轻的北朝太子高踞华宴之上,一身黑色正统朝服,绣有四爪蛟龙暗纹,玄衣绛裳,广袖长袍,青玉为冕,充耳垂竖,目光掠过间自成帝王之势。 阿芫偷偷地观察他,比起那天在长安街头的雷霆英姿,现在的他看起来更从容,眉目如刀刻,叫人舍不得把目光移开半分。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灼逼人,原本正与南朝使臣举樽共饮的他,却在回身后,状似无意地向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再一次四目相对,阿芫被当场抓了个现行,她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假装和身旁的诸邑说话,却仍用余光偷看人家。 元乾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微扬,轻笑了一声。 一旁的元彻疑惑地看着兄长,又看看对面的小姑娘,心下一阵迷茫。 他坐在元乾下首,不管是论辈分,论资历,还是论年龄,都轮不到他来坐这个位置,但北朝嫡庶尊卑严明,元彻是中宫嫡出,与元乾系出同母,他的几个哥哥们反而坐在他的下方。 阿芫跪坐在锦褥上,腿上如蚂蚁搬家,她向来不喜欢这种折磨人的坐姿,正偷偷在小案后伸展腿脚时,却突然听见席间有一人发声,吓得她赶紧正襟危坐。 舞姬默然地停了下来,从殿上退下去。 一名白袍青衣,作名士打扮的男子站起来: &quot;北帝陛下,臣谢渊率领使臣来访贵朝,是为商讨运河开凿的一应事宜而来。我主以为,开凿运河于两朝百姓皆大有裨益,因而不曾加以干预……&quot; 阿芫揉着腿,心想,漂亮话谁不会说啊?要是这么简单就完了,南朝皇帝还派你来干什么?! 果不其然,他话锋一转: &quot;然,我主仍心有忧虑,北朝兵强马壮,若是以修凿运河为契机而趁势南下,我等岂非是引狼入室?!&quot; 语毕,席上顿时寂静无声。 他们先前已达成了共识,此刻这些南朝人莫不是想要反悔? 皇帝原本平静祥和的脸上渐渐看不出喜怒,席上的气氛渐渐开始有了剑拔弩张之势,群臣悄悄地揣度圣意。 &quot;那依卿以为,此事我朝当如何才能取得南朝国主的信任呢!&quot; 谢渊走上前去,俯首叩拜: &quot;臣临走时,我主曾交付给臣一件事。&quot;他顿了顿,声音洪亮:&quot;臣请替我主第七子,燕王萧占坤求娶贵朝皇室公主,遣嫁和亲!&quot; 他话音刚落,席上就窃窃私语沸腾起来。 龙椅上的皇帝一直默不作声,小时候阿芫曾听大哥提起过,那南朝皇帝昏聩无道,最宠爱的小儿子天生就是个痴傻儿,如今居然妄想以和谈为条件求娶北朝公主! 阿芫暗觉势头不对,北朝皇族这几个正统皇室血脉的公主,荣安表姐是中宫嫡出,元乾的胞妹,绝不可能嫁去南朝。长宁又太小,舅舅其他几个公主里正当适龄的只有一个人。 阿芫转过身子,惊愕地看向身边的少女。 从谢渊说出要公主和亲的那句话时,诸邑就明白了!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浑身如同置身于冰窖,从头寒到了脚。从阿芫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握紧衣角的指骨已经隐隐泛青了,指甲嵌进肉里隐隐翻出几缕血丝。 阿芫也慌了,下意识地去握住了诸邑的手,她能感觉诸邑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她和诸邑这一番举动,引来了席上谢渊探究的目光,他在两个姑娘之间扫视了几个回合后,将目光定格在阿沅身上。 谢渊回身拱手:&quot;臣请北帝陛下允许这位公主为我朝皇妃!&quot;言罢,他的目光再次看向阿芫,面上没有半点表情,看不出喜怒。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个半大的小姑娘,元乾看向她的目光里亦是带着一抹惊讶,随后笑道:&quot;谢大人说笑了,你看中的那个丫头并非本宫的皇妹!&quot; 谢渊一惊,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似乎是不信。 &quot;那丫头是朕的皇姐华阳长公主的小女儿,并非是朕的皇女!&quot;龙椅上久未开口的皇帝摆手道。 &quot;她……她不是……&quot;元彻也急忙补充,结结巴巴地,词不达意。这个刚满十岁的男孩眉眼还没长开,却已经能隐隐看到芝兰玉树的影子了。 谢渊一愣,立刻明白过来,&quot;是臣冒失了!望明泰郡主莫要怪臣无礼才好……&quot;他冲着阿芫拱手,语气十分从容自然,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偏偏又是外国使臣,不能立时发作,阿芫在心里骂便了谢家的祖宗。 元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渊,暗叹此人的手段和胆识,太极宫的夜宴那丫头一次都没出席过,也难怪他会认错,而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准确推出那丫头的身份,谢渊到长安之前一定进行过大量的调查。 又故意选在此时摊牌,连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都不留,逼得他们要么答应和亲,要么和谈不成两国开战。只怕,都是眼前这人的主意! 谢渊出身南朝的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清河崔氏以及鲜卑的独孤氏,并称天下最有权势的四大家族。数百年来,这几个姓氏出了无数王侯将相,阿芫的外祖母王太后便是出身于琅琊王氏的旁系——太原王氏,若是从这方面的血统来论,江南这几个世家还与北朝皇室有些瓜葛。 &quot;北帝陛下,若今日您允准公主和亲,明日臣等南下归去,必当遵照所定盟约,让道北朝!&quot; 皇帝默然良久,正色道:&quot;我朝能遣嫁的皇女只有朕的诸邑公主,但朕去岁已将她许嫁于本朝大鸿胪卿霍之义的长子霍炎,霍炎如今身居骠骑将军一职,去岁北击突厥,为我朝立下了汗马功劳,朕不能寒了有功之臣和边关将士的心!&quot;语罢,扫视了座下黑压压跪了一片的朝臣。 那大鸿胪卿霍之义此刻正不卑不亢地跪在独孤信的右侧,他的长子霍炎此刻还戍守在边关。 这场声势浩大的宫宴最终不欢而散,独孤信和阿沅的几位叔伯都被皇帝召去了太极殿,华阳长公主也忙着在长乐宫照拂王太后,独孤阳又临时没来,就剩了阿芫一个人回府。 阿芫神情恍惚地出了阊阖门,诸邑早就不知所踪,自己是怎么回家的都不清楚,她一直没反应过来,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把诸邑嫁给一个傻子了? 夕阳照射下,恢宏大气的皇城显得格外萧瑟,明明是在春日里,却让人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 第七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殿内很暗,没有光。只能隐约看见皇帝负手立在殿中央,除却元乾,皇帝身后低头站着的都是北朝的股肱重臣。 良久,他打破沉默:&quot;谢渊所奏之事,诸卿有何见解?&quot; 没有人出声,他们只是微微垂着头,脸埋在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quot;今日在含章殿上所发生的事,南朝必当蓄谋已久。当初在两朝和谈之时,谢渊等人满口应承,如今万事已定,他们的归期将近却临阵反悔,想以和谈为要挟。&quot;独孤信的话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萧君圭打的是什么主意,陛下应该很清楚!&quot; &quot;朕当然清楚……&quot;皇帝转过身,气宇威严,目光清矍:&quot;可朕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不应,为了开凿运河而筹备了多年的人力物力就全都要白费了。若应了,把诸邑嫁过去,将来两朝开战之时,这其中又会牵扯到诸多麻烦!终究是束手束脚……&quot; 中山王元化是皇族重臣,在朝中浸淫多年,他敏锐而犀利地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quot;南朝人正是摸准了这一点,陛下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他们此举既能求一个护身符,又能陷陛下于不义,可谓一箭双雕!&quot; &quot;朕已将诸邑许给了霍家,若真不顾功臣的颜面,那我北朝的颜面又何存?&quot; &quot;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们已经失了先机,两相害取其轻,为今之计唯有先应下这门亲事,否则修凿运河便成了一句空话,我朝耗费了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难道就这样白白打了水漂?&quot; 说话的人是镇国侯独孤绝,身为独孤氏的第二把交椅,他与大哥独孤信并称&quot;北朝双鹰&quot;。多年来,天下武将之中少人能破得了他设计的奇门遁甲! 左相王恽深以为然,文臣之中他是少有的激进派,此刻却也放软了语气。 中山王默不作声,独孤信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皇帝看向太极殿殿最高处的须弥宝座,眼神迷离,声音低沉:&quot;朕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这还是头一遭,终究也是朕的女儿啊……&quot; &quot;为国为民,陛下无需自责!&quot;几个臣子齐声劝慰君王。 &quot;长宁公主年幼,尚不足七岁,荣安长公主又是中宫嫡出,眼下也只有诸邑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了。&quot; &quot;公主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的!&quot; &quot;罢了……&quot;皇帝疲惫地摆手。 由始至终,元乾都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殿内漂浮着龙涎香的香气,经久不散,首领内监窦维章侍立在殿外,不容许任何人接近。 卫国公府,管竹居 阿芫百无聊赖地拨拉着书案上的经史典籍,大哥找来的这些东西她一本也看不进去。 舅舅自那天留下一干重臣在太极殿议完事后,再没有召见过任何人。母亲也在长乐宫里一直没回来,父亲每天也是早出晚归,阿芫连他的人影都见不到。 那批南朝使臣的归期也意料之中地延迟了,再将那日她进宫前母亲的谆谆告诫联系起来,这种种迹象让阿芫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坐视情况继续恶化下去了。朝中有一半以上的朝臣都是外祖母当初一手提拔上来的,只要外祖母肯插手,诸邑就一定还有机会。 外头下着濛濛细雨,阿芫匆忙进了宫。 年迈的王太后披着羊裘,半佝偻着腰,在回廊上喂那只挂在檐下的四色鹦鹉,个头偏小,毛色青绿与红紫相接,是华阳长公主命人送进宫拿来给母亲解闷的。 那鹦鹉极通人性,阿芫还没踏进长乐宫的门,大老远就听见它咋咋忽忽地聒噪: &quot;阿芫来了!&quot; &quot;阿芫来了!&quot; &quot;你倒学得快,小畜生!&quot;王太后半眯着眼,佯怒嗔怪一声,面上却是笑逐颜开。 &quot;这鹦鹉可是深得外祖母的欢心呢!&quot;阿芫笑意盈盈地看着那鹦鹉,然后嘴巴一撅:&quot;难怪……连阿芫都要失宠了!早知道我就不来了,省的耽搁了您老人家跟那只鹦鹉叙旧呢!&quot; &quot;你呀……小嘴比这只杂毛畜生都厉害!&quot;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放下,&quot;都来作弄我这老婆子!&quot;转身慢腾腾地进了屋里,一旁的婢女接过来继续给那只鹦鹉喂食。 虽然已入了春日,但老人家腿脚不好,这时节仍觉得殿内有些湿冷,在加上这几天一直是阴雨绵绵,便有宫人抬了炭炉上了几块银炭。 &quot;说吧,外祖母听着呢。&quot;王太后看着阿芫,面带慈容。 &quot;啊?!&quot;阿芫本来还在低头在心中打腹稿,正准备开口,这下尴尬不已。 &quot;阿芫今天上外祖母这儿来,就真的只是想来看看我这老婆子?&quot;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阿芫心知外祖母已把自己的小心思看穿,也不好意思再装聋作哑,打太极了。她鼓起勇气说:&quot;外祖母,您救救诸邑吧!舅舅十有八成会让她嫁去南朝和亲的,现在只有您能救她了!&quot; 王太后一早就预料到外孙女会来求她,&quot;傻孩子,这些都是男人们要操心的事情,诸邑有她自己的命,旁人是没法儿改的!&quot; 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quot;你何苦要把自己掺和进去,你舅舅他也难做!&quot; &quot;外祖母——&quot;阿芫直起身,膝行至王太后身前哀求她:&quot;您救救诸邑吧……&quot; 阿芫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懂什么朝政大局,也不懂利益权衡。她只知道诸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好的朋友往火坑里跳。 &quot;外祖母,你一定有办法的……&quot; 如果诸邑真的和亲远嫁,很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那么年轻稚嫩的生命,娇艳得跟花朵一般的容颜,以后就都要交付到一个傻子手里了。叫她怎么无动于衷? 王太后无可奈何,&quot;人各有命!孩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quot; &quot;外祖母……&quot;阿芫带上了哭腔。 王太后移开视线,苍老干壑的脸上尽是无奈,阿芫从未在外祖母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对她来说,外祖母从来都是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何曾如此落寞过? 第八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然而,威严的气宇重新出现在王太后苍老的脸上,刚才的失意与怅然一瞬间荡然无存,仿佛刚才的变化只是一场幻觉。 阿芫不死心,还想再求求外祖母,华阳长公主便自殿门正中进来了。 &quot;你外祖母说的对,姑娘家的什么嫁不嫁的!和亲的事有你舅舅和你父亲定夺,你跟着瞎起什么热闹?&quot;母亲劈头盖脸的一番话字字珠玑,咄咄逼人,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阿芫只得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谁都不怕,就怕母亲那一张嘴,母亲一怒,她就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趁着母亲和外祖母说话的空当,阿芫偷偷溜了出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干嘛,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游荡,自己都不清楚走到哪儿了。 她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正心烦意乱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quot;阿芫姐!&quot; 她狐疑地回过头。元彻穿着一身太学院童子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quot;干嘛?&quot;阿芫脑子有些抽风,现在就算是佛祖转世都别想她会给好脸色。 &quot;没……没干嘛!&quot;元彻被她的反应吓着了。 阿芫怒火中烧,&quot;那你一副死了老娘的样?&quot; &quot;我母后好着呢……&quot;元彻壮着胆子嘟囔。 &quot;你还顶嘴?够胆儿啊!&quot;阿芫上下打量元彻,&quot;上回我怎么没看出来啊?&quot; 元彻脸上有些不自然:&quot;可能是你眼睛不好!&quot; &quot;你……&quot;阿芫被他噎住,愤恨地指着他的脑门,&quot;哼&quot;了一声,不打算继续搭理他。 &quot;喂……&quot;元彻拉了拉阿芫的衣角,突然间变得扭捏起来。 &quot;我不叫喂……还有,要叫我阿芫姐!&quot;她的语气是满满的不耐烦。 &quot;阿芫姐!&quot; 她这才回过头,&quot;你要干嘛?&quot; &quot;喏——给你!&quot;元彻伸出藏在背后的手,摊开十指,一只草编的蜻蜓赫然躺在他的掌心,煞是可爱。 &quot;我只会做这个,竹蜻蜓……我不会!&quot;元彻一脸期冀地看着阿芫,像个要糖吃的奶娃娃,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他捧着手里的草编蜻蜓,不断往阿芫手里凑。 阿芫惊住了,她注意到元彻手上那些浅浅的小伤口,&quot;你的手怎么了?&quot; 元彻忙伸回另一只手,在背后的衣裳上蹭了蹭,不好意思地说:&quot;这是我抓蛐蛐儿的时候被它们夹的!&quot; 阿芫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在元彻的注视下,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草蜻蜓,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quot;看不出来呀,你还有这本事呢!&quot; 元彻笑得十分腼腆,有几片杏花飘进回廊从他的鼻尖划过,痒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芫笑得更欢了。 笑容如阳光般明媚的女孩并不知道,她手中那只草蜻蜓是有人没日没夜地去学,做了上百只才有这一个最好的,那个人撒了一个拙劣无比的谎。可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管竹居的梨树底下,阿芫懒懒地靠着树干,有婢女从小花园的方向慌忙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quot;有……有消息了……&quot; 阿芫顿时来精神了,激动地跳起来问:&quot;怎么样?诸邑嫁还是不嫁?舅舅怎么说?&quot; 婢女喘着气,&quot;陛下答应了……&quot; &quot;答应了?&quot;阿芫不自觉地呢喃,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 &quot;不过不是现在……&quot;婢女回过气来,补充道:&quot;陛下答应是答应了,但却要那些南朝人再等几年!&quot; &quot;为什么?&quot;阿芫疑惑了。 婢女茫然道:&quot;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quot;然后又面露喜色,&quot;不过这样一来,诸邑公主不就暂时不用去和亲了吗?这是好事啊!&quot; 阿芫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她要去把事情弄清楚,否则她怎么也不会放心。 黑色的雄鹰盘旋在马车车身,展翅欲飞,车驾在大街上畅行无阻,那是独孤氏流传了上百年的族徽。 当年太武帝拓跋珪的元从二十一人中就有十六人人身披这只雄鹰,从漠北草原杀进长城,从雪地狼窝杀进太极殿,最终把太武帝推上了龙椅。承天门前,虎贲军甚至盘问也没有就让马车径直进了宫门。 白日里的太极殿庄严肃穆,阿芫提着及地的罗裙沿着千步梯一步步拾级而上。 此时的殿门紧闭,一直侍奉皇帝饮食起居的首领内监窦维章都被请了出来,足可见皇帝此时正在召见的必定不是简单的人物。 窦维章看清来人后,脸上堆满笑容,&quot;郡主这时候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老奴也好给您通传哪!&quot; &quot;窦公公,谁在里头啊?是我父亲吗?&quot;阿芫偏过头,试图透过门缝看看殿内的情况。 &quot;哎哟!小郡主哎——陛下这时候正在里头召见淮南道御史陈应礼大人,没工夫见您呢!您要是真有事儿,要不明儿再来?&quot;窦维章一脸诚恳,&quot;咱家一定给您报备着!&quot; &quot;不了,我也没什么事儿!&quot; &quot;那成,那您现在是……&quot; &quot;窦公公,舅舅不是已经同意跟南朝和亲了吗?怎么又要延迟呢?&quot;阿芫说出了心中的疑惑,想要试探他。 窦维章略微迟疑了一下,道:&quot;昨儿个太子殿下一早来了一趟,咱家在御前奉茶,隐约听见了几句。太子殿下提议以诸邑公主尚未及笄为由,将这门婚事往后缓了几年,陛下虽知此举略有不妥,但也不好拂了太子殿下的心意。&quot;顿了顿,他又道:&quot;再加上这门亲事本就是那些南朝人算计来的,陛下也就同意了!&quot; 是他?顾不上窦维章还在说什么,阿芫已经无意识地转过身,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不怕迟则生变,把荣安表姐搭进去吗? 阿芫心里的某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就像人行走在荒野里,四周一片空旷死寂。乌云笼罩的天际下,只有风和野草在无尽地蔓延,远方却突然传来一阵牧笛声,时隐时现,清扬悠远。你惊喜,你疑惑,你努力想要抓住,却根本不知道那笛声来自何处,你在那一片只有你一个人的没有尽头的荒野里不知所措,你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阿芫想,那可真是糟糕啊! 数日后,谢渊率使臣南下归朝,北帝以免除南朝三年的贡赋为让步,与南朝国主达成借道协议。同年,通济渠山阳渎和江南河也正式开凿,运河途径扬州一直下至余杭。 历来水火不容的两国第一次握手言和,这次结盟,在后世的史书中被称为&quot;南北之盟&quot;! 第九章 年少不知愁滋味 东宫,崇文馆 独孤阳大喝一声,劈空直抵对手面门。 他用的是太学院武馆师父自创的拳法&quot;连云十二掌&quot;,以速度和灵活闻名于世,从未遇敌手。 元乾后退几步,不断闪避独孤阳的攻击,等到独孤阳十二掌全部过完后,元乾已经退至擂台边缘。他看准时机,以惊人的力量单手扼住独孤阳的左臂,下盘快速在擂台上划了一个隐形的半圆,有气流暗涌。 独孤阳一惊,元乾立刻攻他下盘,两人掣肘而视,强大的冲力让独孤绝连连后退。 两人上身都动弹不得,但下盘腿上的功夫却没有丝毫懈怠。出击回档上勾翻踢,攻势愈演愈烈,这些习武之人最基本的招式被两人运用得炉火纯青,衍生到了极致。 你争我夺,每一次交手都是速度与力量的拼搏! 豆粒大小的汗珠从独孤阳的太阳穴滑过,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对手,两人的鼻翼相距不过一个拳头。 元乾半眯着眼,眸中寒光一显,不欲再做无谓的纠缠,十指嵌入独孤阳的衣领,蓦地大力回旋,两人瞬间互换了位置,双方都盯紧了这次机会,一双铁拳左右同出,凌厉的攻势在对方面门处戛然而止。 &quot;衍之,你这出拳的速度可是快了不少!&quot;元乾收回攻势,赞赏地看着出色的少年。 独孤阳先他一步收回铁拳,&quot;殿下出手的力道也越来越稳了,臣自叹不如。&quot;他身上的黑色劲装被汗水浸湿,紧贴着胸膛,露出了身体的轮廓。 &quot;你我君臣,何需这些冠冕堂皇!&quot;元乾松了松手上的护腕,厚重的皮革上游动着夔龙暗纹,蛰伏在他的左臂上。 &quot;军中的事务可上手了?&quot; 半年前,他将独孤阳任命为骁骑营左统领,要他训练出一支空前绝后的骑兵团。北朝虽然兵强马壮,对付那些病殃殃的南朝人轻而易举,但并不是所有的对手都像南朝人那样好对付,漠北草原上柔然的&quot;火云骑&quot;就是最好的例子。 &quot;火云骑&quot;被称为草原上的雄狮,是漠北漠南草原上绝对的霸主。当成群的骑兵战士们挥动斩马刀驰骋在草原上时,战马红色的汗如血一般流淌,远远望去就像草原上熊熊燃烧的野火在蔓延,染红了半边天际,故而得名为&quot;火云骑&quot;。有人曾说,草原上的雄狮发怒,连天空也要为之变色。 独孤阳非常清楚这一点,他向元乾点头,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克制&quot;火云骑&quot;的办法,尽全力训练出最优秀的士兵。但无奈,北朝上至将军下至士兵,大多穿的是用数以千计的小铁环铆接在一起的锁子甲,根本不足以抵挡火云骑专门在马背上使用的复合反曲短弓射出的箭头,这是他一直大为头痛的难题。 &quot;我可以给你时间和你所需要的一切资源,但你首先要告诉我,你有几成把握?&quot;他又道:&quot;你要明白,对这天下虎视眈眈的可不止我们,漠北的柔然,对我朝表面臣服的突厥,还有匈奴的赫连部,南朝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我朝连一支能克制火云骑的军队都没有,何谈问鼎天下?&quot; 独孤阳目光深邃:&quot;臣必当不负殿下所托!&quot; &quot;好!&quot;元乾对独孤阳出色的军事才能毫不怀疑,既然他有这个信心,那就一定能成! &quot;殿下,臣还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殿下为臣解惑?&quot;独孤阳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了口。 元乾挑眉,目光有些复杂,似乎已经料到他要问的是什么了。 独孤阳道出了心中隐藏多日的疑惑,他确实想不通,与南朝和亲的事明明已经尘埃落定,元乾一直默不作声却突然插手,这样多此一举,向来就不是他的行事风格。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元乾活动着手腕,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quot;那毕竟也是我妹妹,我总归该为她做点儿什么……&quot; 这个解释似乎很有说服力,但独孤阳却不信,但凡生在帝王之家,最不能顾忌的便是这所谓的亲情。他那位在龙椅上的舅舅便是杀了所有的兄弟登上了皇位,元乾被舅舅视作唯一的继承人,绝不可能如此妇人之仁!独孤阳满腹疑问,却又想不通元乾的用意何在。 元乾不再理会疑惑的少年,接过从人捧来的汗巾下了擂台,东宫还有一大摞折子等着他看,没有多余的时间耗费在演武场上。 白喇喇的日光强射下来,团团白云快速变化着,或是雄狮或是野马又或是一个胖娃娃,不一会儿就遮住了日头。 阿芫举着一只青色纸鸢,逆着风奔跑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笑声清脆。 &quot;佛狸,飞起来了!飞起来了!&quot;她对身边的小男孩大声叫着。 那只纸鸢竟真的被风托起来飞上了天空,阿芫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回头去看,明亮的眸子熠熠生光。 男孩也&quot;咯咯&quot;地笑着跑得飞快。 此时的大街上人不多,正午的日头太毒,商贩们都不愿意出来,这两个人就撒欢似的捣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芫闯祸捣蛋的队伍加入了一个元彻,两个人每天遛猫逗狗,捉蛐蛐儿打陀螺偷糖葫芦,夏天下明渠踩水摸鱼,冬天就在太极殿前空旷的雪地上打雪仗堆雪人。 女孩披一顶红狐斗篷,在寒冷的雪地上旁若无人地和男孩嬉戏,笑语蹁跹,眉目如画。 那一幕,元彻看得呆了,阿芫脸上的笑容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灿烂耀眼,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塌陷了一块。 就像天空中飘落的羽毛,慢悠悠地落在他伸出的手掌里,柔软的触手一点点啃噬他的掌心,痒痒的,麻麻的,全身的毛孔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他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他情愿一辈子沉醉在这样的笑颜里,永远都不要醒来! 三年的时光转瞬而过,对阿芫来说,也许那只是记忆的一部分,而对元彻来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后世的史学家曾在收录历代君王笔墨丹青的重明台上发现一幅雪地惊鸿图。 画上巧笑倩兮的女孩与前朝的昭武皇后极其神似,有史官怀疑这是神武帝的手笔,但画上却没有落款,有人试图寻找这幅画背后的真相,当时在位的皇帝却下令禁止任何人窥视宫闱。此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历史的年轮缓缓轧过,那些尘封的往事被淹没在时间的洪流,那些珍贵和美好也都跟着主人一起埋进了陵墓深处。 第十章 凤兮凤兮归故乡 半人高的三足铜镜前,身材高挑的少女穿一身广袖木兰青双绕曲裾深衣,袖口处绣着绿色竹纹,银白双色镶边蜿蜒而下,同色曳地裙葳蕤生光。 婢女们恭身替她掖平衣角,整理玉带。 再过两个月就是阿芫的十五岁生辰了,那一天,她将褪下罗裙换上深衣,成为和荣安表姐那样的大姑娘了。 华阳长公主一早就开始为小女儿裁制新衣,王太后也从宫里拨了一大批宫人入长公主府。 阿芫一大清早就被人拉起来试衣服,试首饰,还有宫人不断地在她头上变换花样,以确定她适合什么样的发髻。 刚开始她还觉得挺新鲜,时间一久就没了耐心,抱怨连天地催促那些人动作快点,在衣服首饰和发髻的轮番攻势下,她撑到了正午,终于撑不下住了! 一大群人鱼贯而出后,她觉得世界都清静了。阿芫坐在书案前一动不动地撑着下巴,觉得再多动一根手指头都没力气了。 婢女拿着个锦盒进了里屋,阿芫一愣:&quot;谁送来的?&quot; 婢女将手中的锦盒递了出去:&quot;门房的人说是东宫送来的,说太子殿下新得了几个谋士,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遣人送来,请大公子一同品评。&quot; 阿芫更疑惑了:&quot;既然是指明给大哥的东西,怎么送到我手里来了?&quot; &quot;这个……奴婢就不得而知了,门房的人说是大公子的意思。&quot;婢女盯着阿芫手里的东西,迟疑道:&quot;要不,您打开看看?&quot; 盒子被金漆封着,阿芫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那个锦盒,里头只有一卷宣纸安静地躺着。 她取出来看,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同。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写得这么好的字,大哥虽然也写的一手好字,但他提笔写出来的是方方正正的楷体,而她手里这篇文章,却是以前朝书法大家王右军创立的行书写就的。 笔力遒劲,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大多数人下笔轻浮的陋习,如果不是有多年的功底,是绝然达不到这种境界的。这一幅字,就算是用&quot;矫若惊鸿,宛若游龙&quot;这八个字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quot;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quot; 从小到大,母亲让她看了那么多经史典籍,她却唯独对司马相如这篇《凤求凰》过目不忘。 &quot;念奴,你确定这是东宫送来的?&quot;那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刚毅狠绝让她觉得不对劲,这怎么可能是出自东宫一个谋士之手? 念奴迟疑地点头,也是一脸困惑。阿芫越想越不对劲,东宫为什么会送这样一篇文章到卫国公府?区区一介谋士又怎么可能会有如此笔力? 忽然,她似乎是开了窍一般,不敢再去探究其中的深意。想起那一日他在宫宴上没来由的一笑,以及他向舅舅的进言,她忍不住心头一跳。 “,游遨四海求其凰……”她下意识地呢喃出声:“凤求凰……” 是的!他赞她高贵如凰!他在“求”她! 初夏的清风摇曳着树影吹得案上书页不断翻飞,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异于平常的心跳。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已经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了,胸口处那股熟悉的感觉周而复始地盘旋在她心里,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阿芫觉得自己重新陷入了那个无人的荒野,她能清楚地听见牧笛声在呼唤她,她已经离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她不需要知道时间,不需要知道方向,她只是个追声音的人,她只需要不停地往前走。她想,终有一天,她一定会在某个山岗遇见那个声音! 东宫,崇德殿。 玉案上,元乾铺开了雪白的宣纸,沉吟片刻后,提笔挥毫。 内监进了正殿,恭身道:&quot;殿下,东西已经送去卫国公府了!&quot;见主子没有丝毫反应,又道:&quot;奴才照殿下的吩咐,特地言明了是给独孤大公子的。&quot; 元乾提笔蘸墨,声音平和:&quot;她可有只字片语?&quot; 内监垂首忙答:&quot;郡主看过之后,赞殿下的字颇有王右军的遗风!&quot;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quot;除此之外,再无其他?&quot; &quot;再无其他。&quot;内监低头侍立一旁。 他停笔,将目光从书案上移开,宣纸上赫然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quot;凤求凰!&quot; 卫国公府,管松苑。 阿芫悄悄探出门边,露出一双纯黑幽深的眸子,睫羽细长而柔软,焕发出少女的风采。 屋子里,独孤阳一身广袖月牙素袍,正与人在棋盘上厮杀,对门外的异动浑然不觉。与独孤阳对弈的年轻男子执一黑子,手起棋落,神情淡漠,望之如瘦竹幽花庭阶芝兰,阿芫在心里暗叹,就是仙人所乘白鹤临凡也不过如此了。 二人战得昏天暗地,阿芫在门外犹豫不决,磨蹭着该怎么进去。 &quot;进来吧——&quot;独孤阳执棋落定后,不动声色地丢出一句话。 阿芫暗呼不妙,满满探出了半个身子,见大哥只一味下棋,于是壮着胆子小声嗫嚅:&quot;今日诸邑邀我,我……我可以晚些回来么?&quot; 独孤阳收回视线,看向她:&quot;早知道你这丫头躲在门后,这么大了还是孩子心性。&quot;他拢了拢滑落肩头的衣袍,胸膛反而露出大片的玉色肌肤,仿若魏晋名士的风流之态毕览无疑,末了他还不忘补一句:&quot;就这一回!&quot; &quot;好嘞!&quot;一听大哥嘴里蹦出来的那几个字,阿芫顿时眉眼俱笑。 年轻的俊雅男子由始至终都在看着这一对兄妹,他被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有点好奇,那双纯黑色眸子的主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独孤阳发觉了朋友的目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quot;舍妹顽劣,崔兄见笑了!&quot; 崔浩执棋笑着说:&quot;郡主冰雪聪明,衍之过谦了。&quot; 两人相视抬头,哪里还有阿芫的影子! 崔浩出神地望着门边,他想,多美的一双眼睛啊,为什么她不看看他呢? 第十一章 画图省识春风面 明渠池边,阿芫和元彻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池子里的并蒂莲还没有开,只有葳蕤茂盛的硕大荷叶争先恐后地往天空的方向窜。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雪白的小靴在水面上轻轻地划着,绿罗裙也跟着湖面泛起一层涟漪。 &quot;佛狸,&quot;她偏过头看向元彻:&quot;我要及笄了……&quot; &quot;及笄?&quot;元彻被她搞懵了。 &quot;我以后恐怕都不能再出来了,这次我是好不容易骗过大哥溜出来的,要是给他发现就糟了!&quot;她自顾自地说,浑然没有发觉听的人丝毫不在状态。 元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quot;什么及笄?你怎么就不能出来了?&quot; 她被激怒了,连珠炮似的教训他:&quot;你娘没教过你吗?你不知道这些不会去问吗?&quot;怒极的她并未想到,元彻的母后怎么会教他这些姑娘家的事情。 元彻不吭声了。 阿芫情绪平复过来后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了,&quot;好了好了,我告诉你!&quot; 元彻抬起头看着她。 &quot;及笄就是女子的成人礼,姑娘家过了十五岁就要把头发绾起来,喏……就像这样!&quot;阿芫在头上比划着,又说:&quot;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小姑娘行了及笄礼就会变成大姑娘,不能再到处乱跑了!&quot; 元彻好像有些明白了,&quot;行了及笄礼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吗?&quot; &quot;是啊,&quot;阿芫晃了晃脚:&quot;比如这个,行了及笄礼就不能再光着脚了。不能到街上去,不能大步走,不能吃饭吃得太快,不能这个不能那个,好多不能!&quot; &quot;那有什么是能做的?&quot;元彻好奇地问。 &quot;嗯……母亲说,行了及笄礼以后就可以……可以定亲,可以嫁人了。&quot;阿芫说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有些羞赧,脸颊边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元彻却显得怅然若失:&quot;嫁人?&quot; 他突然产生了一丝害怕,身旁近在咫尺的少女却仿佛与他隔了一道迷雾,他越来越看不清她的身影。一股不可名状的失落抓住了元彻的心。 阿芫脸上的红霞更明显了,元彻的失常她浑然不知。 &quot;阿芫姐……&quot;元彻闷声说,然后捅了捅她的胳膊,捏着一只草蛐蛐儿放到了阿沅手心。 &quot;这是什么?&quot;阿芫疑惑地看着手里的草蛐蛐儿。 &quot;蛐蛐儿……&quot; &quot;那你上次给我那个是什么?&quot; &quot;蚱蜢……&quot; &quot;那个有一对角的呢?&quot; &quot;天牛……&quot; 阿芫脑子乱了:&quot;什么蛐蛐儿蝈蝈儿蚱蜢的,你到底在说什么?&quot; &quot;蛐蛐儿就是蝈蝈儿,蛐蛐儿也是蚱蜢,天牛头上有一对角……&quot;元彻的声音越来越小。 阿芫实在无法理解元彻这个呆头鹅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哼着歌,吊着腿慢悠悠地晃着。 &quot;你该回家了!&quot;元彻说。 &quot;好吧……&quot;阿芫从石头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阿芫却惊讶地发现,不过三年的时间,元彻的个子已经长高了一大截,才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子甚至跟比他大两岁的她差不多了。 这一次,元彻也破天荒地没有送阿芫到宫门,而是留给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明渠池边的夹竹桃开了满园,落英缤纷,花朵漱漱而下,有的飘进池子里打着旋儿,阿芫在背后叫他,他却兀自前行,头也没有回,纤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春夏交替的氤氲景色中。 阿芫回府时,日色已经旧了,斜阳西沉,从中堂穿过回廊时已隐隐看不清前路,有婢女已经在张罗掌灯了。 翠色的竹帘在风中不紧不慢地飘摇,尽管已经快要入夏,此刻庭院里的风吹在人身上还是觉得有些瑟瑟的。 她的管竹居在庭院的后方,离千碧塘不远,地方幽静,与大哥的管松苑只隔着一个小花园。因此,当她进了庭院预备回自己的院子时,却意外地碰见了早晨和大哥下棋的那个清雅男子,他立在庭中的石阶上,身后的房门开着,露出一片幽暗,穿堂风吹起他的衣袂,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依稀是淡淡的,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他是遗落凡尘的仙人,清高洁许,不染世俗,但高洁中又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和淡漠。 阿芫以贵族仕女惯常的见礼向他盈盈一福,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脸上仍不见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那一瞬的目光交汇,阿芫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仔细想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听大哥说,他是享誉长安的第一公子,她本以为那应该是个很风流放诞的人,就像大哥偶尔露出来的那样,从未想过竟会是这样一个人。汉人士族中流行一种叫五石散的东西,服用后身体非常消瘦,也就是他们口中说的&quot;仙气&quot;,并以此为美。难道,就是他这样的吗? 阿芫起身后也向他点了点头,转身欲回自己的院子,恰有风起,长廊上的竹帘发出&quot;啪啪&quot;的响声,在静寂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崔浩仍旧在原地没有动,目光一直紧紧跟随着那个远去的窈窕背影,脑子里回想起刚刚那双如溪水般清澈的眼睛,眸光流转,顾盼生辉,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生动得都让周围的一切成了陪衬。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女子身上把目光停驻得这么久了!他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天边几乎没有亮色了,府里的侍女们已经掌好了灯,崔浩不着痕迹地向管竹居的方向望了望,转身步出了大门。 卫国公府大门前挂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暖光,照亮了周围一片空地,远处是灯火彻夜不息的风应阁,人声喧杂,那是长安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有人似乎在大声吵闹什么,听不太清楚。 他从黑暗慢慢走向灯火辉煌,从背后看他的身影,仿佛是他从渺远空寂的世界步入了人世的繁华,从此摒弃一身的傲骨清雅,进了这污浊的红尘俗世。 他想,他也许再不是世人口中那个什么都不在乎的第一公子了! 第十二章 身在迷途自不知 重华殿里,阿芫照着那篇《凤求凰》一笔一划地临摹,行书十分考验笔力,她从早上到现在写了一摞堆在书案上,字迹仍旧是歪歪斜斜如鬼画符。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外祖母打算让她在长乐宫行及笄礼,她在长乐宫里已经住了好几天了。看着笔下漂浮不定的字样,阿芫写得心烦意乱,纸团丢得满殿都是。 有宫人快步进了内殿:&quot;郡主,李公公来了!&quot; 阿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quot;哪个李公公?&quot; &quot;太子殿下身边的李公公啊!&quot;婢女刚说完,一个年近四十看起来面容十分祥和的管事公公就从她身后进来了。 他向阿芫行礼,口称参见,做的是最卑微的动作,神色却不卑不亢,丝毫不见为人下的谄媚。 阿芫吃了一惊,刚要起身,转念一想又忍着没动,&quot;公公这是?&quot; &quot;咱家奉了太子殿下的令前来,郡主不用惊慌。&quot;李忠慈眉善目地说:&quot;永济渠已经修成了,殿下半个月后便要下江南巡视河道,特命老奴前来告知郡主,郡主的及笄礼……殿下恐怕无法一观了。&quot; &quot;他要去江南了?&quot;阿芫重复道,一霎那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quot;此次江南之行除了巡视河道,更重要的是要安置好长江几处峡口的流民,故而耗的时间要多些。&quot; 阿芫了然,点了点头。永济渠虽修成了,但长江几个峡口附近的几万百姓却失去了安身之所,其中又有大部分人是北朝子民,舅舅修大运河的初衷便是想让北朝的商业繁荣起来,让百姓的生活过得更好些,自然是不会放着这些失去家园的流民们不管的。而能代表舅舅身份的唯一人选,只有太子。 李忠悄悄观察着眼前的少女,他侍奉太子多年,这是头一回见主子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宫中多年的沉浮让他深谙宫廷之术,他隐隐预料到,卫国公这个小女儿将来绝不简单,也许,她会成为太极宫未来的女主人。 阿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试探性地问道:&quot;那……他什么时候启程?&quot; &quot;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七,您是想……&quot;李忠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阿芫不说话,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次微微点头。 &quot;老奴定会将郡主的意思悉数转达殿下,&quot;李忠低了头退出去,&quot;老奴就不叨扰郡主了。&quot; 婢女送了李忠出去,阿芫盯着案上元乾的字,不禁愣了神。 殿内烛光浮动,掌事姑姑举了一尊三足铜灯进来,柔声道:&quot;郡主仔细伤了眼睛。&quot; 阿芫却问:&quot;姑姑知道长安城里有什么供奉香火的去处么?要灵验些的。&quot; &quot;你这丫头,打听这些个做什么?&quot;掌事姑姑替她点好灯,&quot;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寺庙,永康里附近的永宁寺香火倒是挺如人意的,但若说灵验……那便是城外的白马寺了。&quot; &quot;白马寺?很远么?&quot;阿芫在脑海里思索这个名字,她似乎从哪里听过,再仔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连个影儿都没有。 &quot;是啊,若不是因为太偏僻,香火最旺的便不是永宁寺了。&quot;掌事姑姑替阿芫收拾了满地的纸团,笑着说:&quot;郡主随身挂的那个平安符,可不就是长公主在白马寺求来的?&quot; &quot;是吗?&quot;阿芫从内衫里摸出脖子上戴的平安符,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这是她从小就带在身边的东西,跟着她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似乎在她有记忆的时候,它就在自己身上挂着了。 &quot;郡主问这些可是要去上香?&quot; &quot;不是……我……&quot;阿芫脸上浮起一抹红云,不知道说什么好。掌事姑姑笑了笑,当下也并未再问。 第二日下午,马车自阊阖门而出,穿过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径直出了城,一路行驶在山道上,山道颠簸难行,从人小心地驾车停在了幽深僻静的山腰处。 阿芫下了车,&quot;白马寺&quot;三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 山门前有个穿灰僧衣的小和尚在清扫台阶,阿芫正想叫住他,那小和尚一看见她,立马放下扫帚就跑了进去。 阿芫纳了闷,这和尚怎么一见她就跑啊?她也不是那么凶神恶煞呀! 寺门前有一段不长不短的石梯,有参天古树伫立在一旁,腰身有两人合臂粗,枝桠向外伸展覆盖,形成一片巨大的绿荫,供香客纳凉。 阿芫进寺门环顾了一圈,发现这白马寺并不大,而且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和尚在大雄宝殿里诵经,看起来冷清得很。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偶然发现寺庙角落那株老槐树下,一个老僧正在静心坐禅,飘落的槐花洒满他的僧衣,散发出几缕清香。 阿芫迟疑着走了过去,&quot;大师……&quot; 老僧睁开眼在看到她那一瞬,目光陡然清明,又带着一丝了然:&quot;佛安说有贵客到,原来是女施主……&quot; 阿芫听得满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quot;老衲法号法华,女施主可是要求签?&quot;老僧凝视阿芫良久,眼中深邃无波。 &quot;不……我是来求平安符的。&quot;阿芫轻轻把脖子上挂的平安符摸了出来,&quot;就是这个!&quot; 老僧慢慢起身,微笑着问:&quot;女施主却是为何人而求?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quot; &quot;这个很重要么?&quot; &quot;是。&quot; 阿芫实话实说:&quot;我是为别人求的!&quot; 风吹起老僧的白须,他静默良久,道:&quot;女施主,老衲不能替你求这个符。&quot; 阿芫很不解。老僧又低声说:&quot;非是老衲不愿意,而是天命如此,你为那人所求的平安符,他十年前就已经求了一个去了。&quot; 阿芫惊讶地说:&quot;可是大师,你都还不知道我是为谁求的啊!&quot; 老僧拂去肩上的落花,微笑着说:&quot;一切自有命数。老衲虽不能替女施主求这个平安符,但愿意替女施主批一次命签。&quot; &quot;不用了,大师!&quot;阿芫说:&quot;我不信这些东西的……&quot;刚一说完,却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自己都觉得这话一点儿也没有可信度。 她又反问:&quot;这里没有命签也没有签文,也可以批吗?&quot; &quot;无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quot;老僧在地上折了三根长短不一的草茎,&quot;你且在老衲手里选一根出来。&quot; 阿芫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批命的,就随手拿了一根。一比对,她拿的那根竟然是最长的。 &quot;果然好命格。&quot;老僧心领神会地点头,&quot;贫僧没有看错……&quot; 阿芫反复琢磨着手里的草根,云里雾里地搞不清楚:&quot;大师,没有签文你是怎么批的?&quot; &quot;佛语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这里是佛祖栖身的地方,签文却不在佛祖手里,而在你们自己手里……&quot;老僧苍老的声音传入阿芫脑子里。 &quot;我自己手里?&quot;她呢喃。 &quot;不错,人这一生终究是自己活出来的……&quot; 阿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quot;孩子,下山去吧,山下才是你要走的路……&quot;老僧径直离开了,只留阿芫一个人在原地,槐花落在她肩上,泛起丝丝幽香。 阿芫下了台阶,从人早已等候多时。 &quot;走吧。&quot; 霭霭沧澜,天青茫远,在暮色映沉中,山腰上的一处断崖,青松横立,冷风如瀑。灰色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法华禅师默然看着马车渐渐下山远去,素来平静不起波澜的眼中闪着微弱深邃的光芒。 &quot;师祖,您不是教导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么?为什么……不与刚才的女施主说实话呢?&quot;面容清秀的小和尚站在一旁,疑惑地抬头。 &quot;佛安,你可知何为这世上大凶之格?&quot; &quot;师祖曾说,世间最为凶险的命格有二,一为紫薇宫位的杀破狼,二为北斗宫位的天煞孤星,此二星一出,天下格局必当颠覆,绝无例外。&quot; &quot;她来之前,我便为她算了一卦。&quot;法华禅师看着断崖边的青葱群山,&quot;命主孤煞,是为太阴,太阴蔽日,牝鸡司晨。克亲克友,克夫克子,丧夫再嫁,一生孤苦。如此这般贵极荣极,天煞孤星的命格,造化弄人哪!&quot; 他眼中似有悲悯:&quot;即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若人当真能逆天改命,这世上还会有佛祖么?&quot; &quot;两大凶险至极的命格同时出世,平生所见,再无破解之法……&quot;他一声叹息,身旁幼徒迷茫不知深意。 群山如旧,沧远寂静。 第十三章 少女心事初现怀 自白马寺回来后的几天里,阿芫一直在想那个老和尚对她说的话,有很多地方都透着古怪,但其中的玄机她却始终猜不透。 朦胧中,阿芫似乎听见了号角声,若有若无,仿佛是梦境里的虚幻。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头顶是一片青色床帷,上头绣着嫣红的金丝海棠,明灿灿的亮色让她逐渐回过神来。 她赶紧掀开床边的轻纱,焦急地问道:&quot;今天是什么日子?&quot; 念奴替她挂起碧青的床幔,笑道:&quot;今儿个初七,不是什么大日子啊!&quot; 阿芫立刻下床,慌忙间穿好鞋后,就去架子上取披风。 念奴没反应过来,忙问:&quot;主子,您这就穿着一身儿中衣呢,仔细受了寒,损了姑娘家的清誉可怎么好?&quot; 几个伺候洗漱的婢女手忙脚乱,根本拦不住。阿芫取了披风,话都来不及说一句,拔腿就走。 &quot;主子!&quot;身后一大群人呼喊,阿芫却置之不理。 今天是元乾启程的日子,阿芫暗怪自己,怎么就睡过头了? 一大清早,各宫还是一片寂静,阿芫裹着一顶红色的织锦披风,一路从长乐宫穿过大半个御花园,如果她记得不错,大军应该就在太极殿前整合,然后从承天门出发。 耳边那阵号角声越来越响,阿芫在心里一遍遍地祈求,不能走,千万不能走,她还有东西要给他。 太极殿前巨大的广场上,五千羽林卫在这里整装待发,他们是此次太子下江南巡视河道的随军护卫。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两人抬的巨大号角发出震耳欲聋的长声,那是大军即将出发的征兆。 元乾一身明光黑铠立于马上,身后将士一字排开,他望着远处不知名的地方,默然良久,策马几欲转身。 &quot;殿下!&quot;同样一身重铠的独孤阳突然喊了一声。 元乾回过头,广场边上不知何时立了一抹红色的影子。 阿芫站在风里,身后披风不时地翻飞,究竟是赶上了!她在心里庆幸。 元乾下了马,朝她这边过来,因为穿着铠甲,步子走得不快,阿芫就在原地等着。 本来她有很多话要说,她刚才还打算问他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但当他们俩面对面地站着了,她又把什么都忘了。 元乾也被她弄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看见阿芫的肩上搭落了一缕发丝,手没有意识地就伸了出去,把那一缕倔强的青丝拢在了阿芫耳后,动作轻柔而自然,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相比之下,阿芫紧张地看着元乾的手伸过来,在她的耳后摩挲,脸红得像一颗熟透的番茄,胸腔里像是有小鹿乱撞。 &quot;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就出来了?&quot;元乾注意到阿芫里头只有一身中衣,语气很自然地带了一丝关切。 阿芫却犹豫着从披风里伸出手:&quot;这个……给你!&quot;她把手里的平安符递了过去。 看着那枚小小的三角平安符,元乾久久没有说话。 &quot;是我母亲给我求的,真的有用,从小到大我都带着它,从来没有生过寒热之症。&quot;阿芫一直伸着手,&quot;给你……&quot;她定定地看着元乾。 元乾深邃的目光忽然闪了闪,扬起一抹笑容,接过了那个平安符。 一声马哨响起,黑马应声而知,体格甚至比当初驮着阿芫在大街上发疯的那匹马还要强健。 元乾从马鞍上取下墨色大氅,一下披在阿芫身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全身就被罩得严严实实,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便充斥在她鼻尖,和大哥身上那股如松针一般沉稳令人心安的气息不同,这股气息是凌厉的,霸道的,充满了侵略性。 &quot;回去吧,外头风大。&quot;元乾轻声地说,像是在哄她,随后一跃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quot;好好儿保管着,我回来再找你要!&quot; 元乾语气沉健有力,缰绳一拉,策马缓步行到了大军跟前,独孤阳已等候多时。 &quot;出发——&quot;元乾将佩剑&quot;承影&quot;一挥,剑尖直指苍穹,十架两人抬的号角齐声长鸣,大军随声而动,浩浩荡荡如潮水。 阿芫被这种场面惊呆了,她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站得腿发酸,丝毫不见大军的影子时,才慢慢地一个人回了重华殿。 重华殿里的宫人们急得焦头烂额,阿芫跑得太快,她们追也追不上,只能干等着。 阿芫回来时,一些年纪小没经过事的小宫女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见她回来了忙不迭停止抽泣,在念奴的招呼下簇拥着阿芫进了内殿,这才忙起来为她梳洗。 看着满殿惺忪的泪眼,一个个肿得跟个桃子似的,阿芫不由得吐了吐舌头,羞愧得没脸见人,愈发不敢看她们了。 &quot;这大氅是谁的?&quot;念奴惊问,作势就要替阿芫解开。 阿芫急忙躲开,坐在小案前泯了一口水,捂着大氅不肯放。 念奴不可思议道:&quot;主子,你不热吗?&quot; &quot;不热!&quot;阿芫缩着头,一副护崽的母鸡像。 念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quot;还是让奴婢帮您取下来吧,都入夏了,仔细生了痱子。&quot; 阿芫想了想,不情不愿地解开,慢腾腾地放到了念奴的怀里,还不忘冲她道:&quot;你小心点儿,别碰坏了!&quot; 念奴笑着摇了摇头,拿去挂了起来。 此后的每天,阿芫都守着书案不肯放,元乾的字被她模仿得七七八八,不说神似,只说形体,倒也有模有样了。闲暇无事可做的时候,就找来《凤求凰》的琴曲研磨,也不算辜负了好时光。 一天天的,离她及笄的日子越来越近,她不禁想,要是元乾没有去江南多好?那样他就可以亲眼看着她长大成人了。 风吹打着窗外的帘子,夕阳又下,氤氲迷离的光透过矮窗半开半阖的缝隙打进来,屋子里点了静心宁神的&quot;沧澜碧海&quot;,香气淡淡的,并不十分明显,细闻之下能隐约感受到其中掺杂着少量松针,那是阿芫最爱的气息,大哥身上也有这样一股气息。 宫里多数时间是寂寞的,除了练字和陪伴外祖母,阿芫再找不到事可做。她也许能够体会舅舅后宫里那些妃子的感受了,除了少数能经常得见天颜的,这偌大的太极宫里,最多的还是那些自怨自怜的宫妇,成日里咿咿呀呀地唱着&quot;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quot;的艳词曲调。 不知怎的,明明要到她及笄的好日子了,她却突然心生了一丝悲哀! 第十四章 正是红妆二八年 从元乾离开那一天起,阿芫就陷入了日复一日没有期限的等待中,至于原因,她也说不清。 然后,她等来了六月十九,她的十五岁生辰。 长乐宫正殿一改往日的庄重古朴,殿内摆满金银玉器彩袖银钟,华贵逼人。 大殿之上,王太后满含笑意端坐在凤座上,华阳长公主一袭七阙朝凤绣金织锦华服立在母亲左侧,右侧是同样华贵威严的皇后。 台上正中的供案上放置着三足青铜鼎奁盒和一应礼器。 诸邑着了一身藕色杏纹黄裳裙,和牵着长宁公主的荣安长公主立在明堂下首,长安城里的王侯世家无一不送来了礼贴。 此刻,北朝地位最尊贵的女人都在这里了。 阿芫一身素衣,长发温顺地披散在腰际。 她行至礼案前,以严谨的礼仪双手交叠,俯首叩拜,在众人的注视下随同中山王妃入了东房,再出来时已是一身采衣,再拜,复入东房,来回往返三次,终于换上了三重华锦曲裾深衣,腰佩美玉,耳著明珰,长发在脑后挽成最简单的单螺髻,这是成年女子的装束。 阿芫在大殿上逶迤前行,行至明堂正中,双手交叠缓缓屈膝,低头跪坐在锦垫上,她有些紧张,怕自己心急出错。 华阳长公主下了台阶,从身侧侍女低头递上来的琉璃案中取出一支明金海棠颤枝红玉簪,缓缓插入小女儿的鬓中,那簪子分量很重,阿芫觉得十分地习惯,生怕它一个不小心就掉下来。 年轻的母亲看向小女儿的目光一片复杂,那是她亲手抚养教导了十五年的孩子,世人眼中一向强势跋扈的华阳长公主,第一次眼含热泪。从稚嫩的待哺婴孩,到今日的窈窕淑女,竟仿佛只是一瞬间的花开花落。 阿芫慢慢起身,年幼的长宁公主想跑去闹表姐,却被威严的皇后轻声喝止。 华砖明烛之间,阿芫一阵恍惚,她低头,看着脚下自己忽隐忽现的影子,明明是她从小待到大的地方,她却忽然觉得是那么陌生。她看着身边的人,所有人看起来都离她很近,却又仿佛越来越远,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陌生的,隔着一道迷雾,她看不清。 十五岁的少女对将要到来的一切产生了本能的抵触和害怕,她隐隐预感到,自己将会独自踏上一条全新的路,这条路上不允许任何人陪她一起走,母亲不能,诸邑也不能,谁都不能。 只有她,也只剩她! 凤座上,年迈的王太后看着自己的外孙女,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忐忑不安地面对着打开大门的深宫,从此一步步走向天下最阴暗的角落,迎接她的是没有穷尽的龌龊黑暗…… 如今,旧人换了新人,人成各,上演的却是相同的剧本! 夜幕初降,太极宫上空绽开一簇簇绚丽的花,红色牡丹,黄色金菊,各种颜色式样都有,浩瀚的夜空被染成了一块五色石,此起彼伏的焰火声传到了皇宫里每个人的耳朵里。 阿芫斜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繁花盛放的天空,出了神。有风贯了进来,吹起她已经披散下来的长发,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有风,有月,还有烟花。 三三两两的宫人在外头不时地议论今晚的美景,热闹喜悦的氛围影响了每一个人。 &quot;这些礼物郡主要看一看吗?&quot; &quot;放着吧!&quot;阿芫懒懒地不想多说一个字。 掌事姑姑点算好桌上堆满的物件,阿芫看也没看一眼。那些金贵的物事都是长安城里上得了台面的世家贵族送来的贺礼,那些诸如古漆盘象牙箸水晶云母十二连环锁和琉璃夜光杯此类的东西,阿芫提不起半分兴趣。在她看来,那些东西和母亲房里摆着的没有半点区别,不过就是些贵重些的废物罢了,没有丝毫用处,还没一只草蜻蜓来得实在。 阿芫想到了元乾,这个时候他会在哪儿呢?他知道今天就是她及笄的日子吗?他也会跟她一样对着天空发呆吗?阿芫笑了笑,他怎么会做这么没脑子的事。 &quot;郡主,李公公来了!&quot;掌事姑姑轻声提醒阿芫。 阿芫吃了一惊,随即端正坐好。 李忠进来后,看到的就是阿芫温婉端庄地坐在锦垫上,曳地裙很好地遮住双腿,竹青色的曲裾如一池碧水般静静伏在主人身上。 行过见礼后,李忠微笑着道明了来意,&quot;今日郡主及笄,殿下有一物要老奴务必交予郡主。&quot; 一旁,有婢女低头捧着琉璃案膝行上前,待看清案中盛放的东西后,一向稳重的掌事姑姑竟惊呼出声:&quot;这……这是……九龙佩!&quot; 阿芫拿起那块通体如墨的玉佩,刚一触碰到它,就感觉一股凉意从她的指尖扩散开来,是那种彻骨的凉,玉佩两面的浮雕盘旋着遒劲的螭龙,上头系着同色丝绦。这块九龙佩和太极殿里那块传国玉玺和氏璧出自同一块原石,北朝历代君王都是随身佩戴,视作权力的象征。 &quot;这九龙佩是陛下在太子殿下的加冠礼上赐给殿下的,殿下说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物最适合用来做郡主及笄的贺礼!&quot;李忠微微欠身,又道:&quot;且玉能养人,这九龙佩被历代帝王戴在身边,沾了灵气,对身体大有裨益,时间久了,玉佩的暖意也就出来了!&quot; 阿芫很惊讶,他就这样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了? &quot;有劳李总管走这一趟了!&quot;掌事姑姑按耐下心中的震惊,说笑着就要将两片金铢塞到李忠手上。 &quot;不!不!不!折煞奴才了,殿下的吩咐奴才不敢叫累!&quot;李忠忙不迭地推辞,和气地说:&quot;殿下不多日就要回长安了,郡主大可安心。&quot; 阿芫感激一笑,让念奴送他出去。 &quot;郡主以为这焰火如何?&quot;李忠正要走,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窗外,烟花开得正绚烂,一个年头忽然从她脑海里跳出来,&quot;公公的意思是,这……&quot; 李忠微笑着说:&quot;扬州的琼花开了,殿下佐酒赋诗,深叹江南琼花遍地之美,郡主若是想看,外头那些开得最绚丽的白色便是了。&quot; 阿芫呆住了,今晚的烟花是他安排的? 李忠欠身退了出去,阿芫丝毫也没有察觉。掌事姑姑见了,心里一阵犹豫,她是王太后身边伺候多年的宫人,可以说是看着这个小郡主长大的。她深知有些事情一旦做出了选择,就无法回头了,这个刚满十五岁的小姑娘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很清楚。 思忖良久,掌事姑姑还是犹疑地开口:&quot;郡主,你……真的……决定了吗?&quot; 阿芫回过神来,抬起一双明眸,慢慢地,却也郑重地点头,她对这个从小就伺候她的姑姑给予了莫大的尊重。 &quot;不后悔?&quot; 掌事姑姑发现,那双如墨的眸子看向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曲身跪在阿芫身侧,让自己平视她的眼睛,语气缓慢而诚恳:&quot;郡主,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但姑姑必须提醒你这其中的利益关系。你可曾想过,整个北朝多少世家贵女,太子殿下为何偏偏就看中了你?&quot;她看着阿芫,声音急切起来:&quot;因为你是华阳长公主的女儿,因为你的出身,你的血统,和你的姓氏,因为你姓独孤!&quot;说到最后,掌事姑姑竟控制不住激动起来。 &quot;我知道。&quot;阿芫轻声说。 掌事姑姑哑然。 &quot;我信他。即便不是他,换一个人,难道就不会这么想了吗?&quot;阿芫的语气波澜不惊。 她从小由母亲亲自教养长大,小到穿衣住行,大到姻缘归宿,母亲都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她生来,就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夙愿,成为北朝最尊贵的女人,成为外祖母那样的女人。所以,从小到大她纵然顽劣,捣的乱却只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在大节上,她不敢有丝毫的造次。母亲失望的眼神,太沉重,沉重到她无力负担。她只能选择顺从,庆幸的是,这一次,上天没有薄待她! 掌事姑姑心头一震,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一向生活在家族羽翼下只知道闯祸胡闹的小郡主,开始不一样了,是真的不一样了…… 第十五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 阴暗的殿内,廊柱上系的鲛绡随风飘飞,她沉默地坐着,梳妆台上的铜镜倒映出一张苍白的,面无表情的脸。 还有三个月,还有三个月她就及笄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那股来自心底的如烈焰焚烧般的痛楚。三年了,当年的盟约她没有一刻敢忘,她在合欢殿里躲了三年,终于还是躲不过这一天么? 她没有波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名为&quot;不甘&quot;的妖花在她心里疯狂地蔓延,它们如饿狼般撕咬着她的心。 她不甘心哪!她怎么会甘心?怎么能甘心? 长乐宫,重华殿 &quot;,游遨四海求其凰……&quot;阿芫养成了每天练字的习惯,一练就是三四个时辰,丝毫看不见从前跳脱的影子。 一大清早,李忠又亲自来了一趟,带了一些据说是江南各地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她知道那是元乾命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手里把玩他那块九龙佩,脸上是掩也掩不住的暖意。 诸邑进殿门时,阿芫正把那块九龙佩拿在手里。她根本没料到诸邑会来,自从三年前那件闹剧发生以后,诸邑就不愿意出门,也很少跟人接触了。她们上次还是在除夕宫宴上见过一回,话都没说上几句,阿芫一直以为诸邑是怪她帮不上忙,就一直不敢去找她。 &quot;你怎么来啦?&quot;阿芫收起玉佩,惊喜地问。 &quot;怎么我来不得么?&quot;诸邑笑着反问,白里透红的脸蛋晶莹得像玛瑙一般,洁白的贝齿小巧而整齐。 阿芫心里一阵高兴,两个人在殿里的小案边坐下。诸邑打量着她,笑得玩味:&quot;东西我可都看见了,你还不打算老实交代么?&quot; 阿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没说话。 &quot;那些传闻……是真的吗?&quot;诸邑问的很犹豫:&quot;你和我皇兄……&quot; 阿芫也不打算瞒着她,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诸邑一阵恍惚,在案上握住了阿芫的手,艰难地开口:&quot;那你,你能不能……去跟皇兄说说我的婚事……&quot;她眼里闪着期冀的光,带着一丝哭腔说:&quot;我不要嫁给那个傻子!&quot; 阿芫沉默良久,轻声说:&quot;办法……我有,只是有一点!&quot;她摹地抬起头,&quot;你舍得吗?&quot; &quot;舍得?&quot; 阿芫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传到诸邑脑子里:&quot;我大哥!&quot; 诸邑瞬间震惊,面色惨白:&quot;你……你都,知道了?&quot; &quot;是,很早我就知道了。诸邑,我不傻!&quot;阿芫看着诸邑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quot;那一年,我们俩在太极殿的石阶上看星星。你说,最大的心愿是这一生能让自己做一回主,性格一向柔顺的你轻易不会说出那样的话。甚至更早,大哥赢了太学院武馆的比试,你拉着我的手,说长大了要嫁给天下最英武的大英雄。诸邑,那个时候,你望着大哥的背影,连眼睛里都在发光啊。&quot;她低声说,声音沉潜:&quot;我什么都清楚,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不清楚?&quot; 诸邑苍白了脸,猛然从玉簟上扑跪下去,膝行到阿芫的身前,失声痛哭:&quot;阿芫,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嫁给南朝那个傻子!皇兄当初能帮我拖延那三年,就一定能帮我摆脱那桩婚事的,他是太子啊,你帮帮我好不好?你帮帮我吧!&quot; 阿芫震惊地看着地上不停哀求的她,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她认识的那个诸邑吗?三年的时间到底能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 阿芫感觉心里像是受了一记钝击,剧烈的疼痛让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捧起诸邑望向她的那近乎虔诚的脸,替她擦去满脸的泪水,轻声说:&quot;我当然会帮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怎么会不帮你?&quot; &quot;真的么……你真的……&quot;诸邑急切地抓住阿芫的衣袖,涣散的眸子里重新散发出光芒。 &quot;当然……&quot;阿芫抚摸着诸邑鬓间的碎发,差点落泪。 &quot;他……他知道么……&quot;诸邑看着阿芫的眼睛,艰涩地吐出这几个字,在说到那个人的时候,她的声音甚至在止不住地颤抖。 &quot;他不知道……&quot;阿芫忍着眼泪说:&quot;你的执念,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quot; 执念?什么是执念?诸邑在心里问自己,执念是你明知自己只是他生命中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他却成了你心里永远荒芜下去的花园。执念是你无数次大醉梦见他身边的人是你,醒来形单影只,原来……你不在他身边。执念是你不过是他眼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他却一直潜伏在你的伤口,猛然间疼痛袭来,让你成疯成魔。 十年后的阿芫当会明白,那种痛到无处可躲的痛,是辗转反侧把身体蜷缩起来,依然尖锐如刀的疼。 &quot;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他看到我?&quot;诸邑像个孩子一样,充满希望地看着阿芫,想在她脸上寻找想要的答案。 阿芫又是一阵心酸,她想起多年前在洛阳行宫的那个午后,手把花枝的小女孩坐在秋千架上,身后是不停捣蛋的清秀少年,一切都那样美好,美好得恍如隔世,那时候的阳光,灿烂得如同他们脸上的笑容。 &quot;诸邑!&quot;阿芫不忍心,&quot;你冷静下来好不好?&quot; 世间最难掌控的就是一个&quot;情&quot;字,诸邑有情,大哥却是个天生就不在乎儿女私情的铁人。在父亲的教导下,他心怀的是家国天下,这样的男儿生来就是要驰骋疆场的,他的生命只属于他的抱负,他的理想,怎么会被儿女情长牵绊?独孤氏全族的荣耀都要靠他来传承下去,母亲又怎么可能会让他娶一个毫无政治根基的庶出公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芫从小跟在母亲身边长大,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是她明白,诸邑却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多年倾心他却冷漠疏离,不明白为什么他眼里永远都看不到她。 &quot;诸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你那桩婚事,你明不明白?&quot;阿芫忍不住厉声呵斥,诸邑一个激灵,&quot;对……对,我死也不要嫁给那个傻子……&quot; 阿芫紧紧盯着诸邑,语气急切却不容拒绝:&quot;我想过了,你就以替百姓祈福为名,到佛寺里去待几年,对外就说是带发修行,过几天就去向舅舅请旨,这是让两国都不损颜面的唯一的办法!&quot;她又安慰诸邑:&quot;过几年,等南朝人忘了这件事,我就接你出来……&quot; &quot;可以……么?&quot;诸邑有点不敢置信。 &quot;可以的!我马上就给元乾去信,他会向舅舅上折子的。&quot;阿芫激动起来:&quot;你放心,会有出来的那一天的!&quot; 诸邑瘫软在地上,神色极其疲惫:&quot;好……我去,我去!&quot; 阿芫艰难地把诸邑扶起来,诸邑却一个趔趄差点又摔下去,她跪得太久,腿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 &quot;我……我去找父皇……&quot;诸邑不管不顾地挣脱阿芫的手,挣扎着走了几步,又摔倒在地。阿芫刚要去扶她,她自己强撑着站了起来,嘴里念叨着:&quot;我……去找父皇!&quot;然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出了殿门。 阿芫立在原地,殿内空旷下来,只有凉风吹着殿内书案上的纸页,发出&quot;哗哗&quot;的翻页声。她望着诸邑离开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 第十六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北魏元鼎二十二年七月初九,帝十一女长跪于勤政殿前,以头抢地,帝不置一词。数日后,太子自江南快马加鞭连上三道请安折子,次月,帝十一女诸邑公主效仿前朝旧俗,入永宁寺带发出家,为国祈福。 处理好一切事宜后,阿芫轻舒了一口气,她在行了及笄礼的一个月后搬回了卫国公府。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压城,像是巨人发怒的前兆。阿芫打开了窗户,没有一丝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种种迹象预示着将会有一场暴风雨来临,这在酷暑的夏季是很常见的事。 大雨滂沱,漆黑的雨夜里雷电交加,汇聚的雨水冲刷着裸露出来的岩石,泥石流咆哮着从山顶滚滚倾泻,雷电的轰鸣声夹杂着无数的**声和哀号声令人毛骨悚然。泥浆里的尸体堆满了一层又一层,有人戴着斗笠和蓑衣穿行在大雨中,试图救出那些被卡在石缝里的伤者,但沉重的雨水贯在他们被蓑衣覆盖住的铠甲里,连正常的行走都让他们吃力不已。 雨下得越来越大,似乎是要将这些天的酷热躁动全部发泄出来,巨大的声响从山顶传来,一股势不可挡的泥石流在密集的雨水中劈开了一条路。 混乱中,有人被击中了。 &quot;殿下——&quot;雨夜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连呼啸的风声和轰鸣的雷声也掩盖不住。 十几个身披蓑衣的黑甲士兵狂奔在大雨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喊声和雷鸣声。 大雨依旧滂沱。 阿芫猛地从床上惊醒,胸口猛烈地起伏,只觉得口干舌燥。 &quot;主子可是魇着了?&quot;守夜的婢女放好烛台后,替她擦拭着额上沁出的细汗。 阿芫感觉浑身无力,掀开锦被下了床,&quot;我做了个噩梦,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了!&quot; 婢女替她轻顺着背,&quot;梦醒了就好了。&quot; 昏黄的烛光下,隐约能听见窗外细碎的雨声。 &quot;现在是什么时候了?&quot;她问。 婢女吃吃地笑着,道:&quot;还早着呢,主子还是快去睡吧。前半夜里下了场暴雨,这会儿刚停,瞧这天气怕是要转凉了!&quot; 阿芫觉得身上好受了些,又到窗边看了看已经平静的天空,心里稍微平静了些。 婢女替阿芫掖好被角后,轻轻熄了屋内的烛火,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天明时分,一匹八百里加急的报马疾驰在泥泞潮湿的山道上,黑甲玄衣的士兵身后是狰狞的群山险岭,在冲破重重黑暗之后,报马一路进了北都长安。 当天早朝,向来勤政的皇帝史无前例的罢朝了,偌大的太极殿上群臣不知所以。 阿芫起得很早,今天是诸邑入永宁寺的日子,她要去送送诸邑。 清晨的卫国公府大门,日头还没完全升起来,阿芫却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 &quot;佛狸?你怎么到这来了?&quot;阿芫十分惊讶,她没想到元彻会来。 元彻撇撇嘴:&quot;是父皇让我来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quot;他嘟囔着,站着清晨的熹光下,莹白如玉的脸上全是不满。 阿芫忽然想起来,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元彻了,他好像又长高了点,小孩子就是长得快!她想了想,笑着说:&quot;走吧。&quot; 马车里,元彻乖乖坐着,手却一直不老实地东摸西碰,阿芫终于忍无可忍:&quot;你是多长了一只手吗?&quot; 元彻一惊,猛然抬起头,阿芫明亮的眸子里浮上了一层怒意,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却没说一句话。 永康里,古朴大气的永宁寺前,马车缓缓地停下。永宁寺是前朝灵太后所建,香火鼎盛,历来是北朝的皇家寺庙。 阿芫到时,诸邑已经在寺门前候着了。她一身素衣,头上没有半点装饰,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神色如常。 阿芫看着都难受,堂堂一国公主,这时候了,宫里却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quot;你来啦?&quot;诸邑看起来全然不在意这些,她知道阿芫一定会来,但在看到她身边的元彻时不免吃了一惊:&quot;你这小家伙怎么也来了?&quot; 元彻似乎对于&quot;小家伙&quot;这个称呼极为不满,但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端正道:&quot;佛狸来送诸邑姐姐……&quot;末了不忘补上一句,&quot;是父皇让我来的!&quot; &quot;父皇?&quot;听见这两个字,诸邑显得有些恍惚,原来父皇还记得有她这么个女儿。 阿芫看得不忍心,只得转移话题:&quot;头上的伤好了吗?&quot; 诸邑不想让阿芫过于担心,便柔声道:&quot;已经没事了。&quot; &quot;那就好!快进去吧,别想那么多了,&quot;阿芫轻声说:&quot;会有出来的那一天的!&quot; 三个人都是一阵沉默,阿芫突然想起还有东西要给诸邑,吩咐念奴从马车里把东西取了出来。 她接过念奴捧着的白色披风递到诸邑面前,迟疑道:&quot;是……是荣安表姐亲手做的,让我给你。&quot; 诸邑盯着那顶披风,雪白的锦缎上绣着她最爱的红梅,久久没有说话。 &quot;我知道你见了荣安表姐不好受,这一切的确对你不公平,但我希望你明白,这一切不是她的错,她一直把你当亲妹妹……&quot;阿芫知道诸邑的心思,所以这些她不能不说。 &quot;我明白。&quot;诸邑低声说:&quot;我进去了,你们走吧!&quot; 古朴沉重的大门前,诸邑披着那顶白色披风,在迈进门槛前的最后一步时,回头看了阿芫一眼,便转头,义无反顾地进了寺门,没有任何犹豫。 阿芫看着那个娇小的身影沉默地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从今以后,那个陪她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将远离尘世长伴青灯古佛,侍奉佛祖座前,等待属于她的救赎。 阿芫和元彻并肩站着,良久,她牵动嘴角,笑得凉薄:&quot;还不打算说实话吗?&quot; 元彻看向她的目光一凛。 &quot;今早舅舅连早朝都没去,他都忙成那样了,还会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quot;阿芫说:&quot;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她不会觉得那么难受……&quot; 听着那样伤感的话,元彻说不出话来,他想辩解些什么,终于还是没有开口。长街尽头,阿芫迎风而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目光一片孤寂。 等她慢慢走回去时,念奴已经在前厅等了她多时了。 &quot;大公子传信回来了……&quot; 第十七章 流言纷扰祸事起 北魏元鼎二十二年八月,江南爆发大区域的洪涝,大雨致始长江下游几个峡口决堤,数万流民横尸荒野,百姓流离失所。南北两朝皆受重创,昔日繁华的扬州和江陵这几处交通要道被洪水淹没了大半。北帝连斩督凿永济渠的御史二十一人,同时,巡视河道的大军也提前撤回长安。 黄昏时分,东宫临街的大门前,两座石狮子威风凛凛地卧着。此时已近九月,再加上连日来都是阴天,空气中已经有了一丝凉意,街上只有零星几个人走动。 一辆不起眼的乌木马车缓缓停在大门前,车上跳下来一名黑衣护卫,马车的竹帘被掀起,另外两名黑衣护卫小心地搀扶着男子出了马车。 马车下的护卫跪在坚硬的青石砖地上,男子披着狐裘被人搀扶着踩在护卫的肩上,艰难地下了马车,绣着百兽腾琉图的鹿皮靴踏在护卫肩上,落地时差点扑倒在地。男子一声闷哼,裹着厚重狐裘的身体颤巍巍地冒着冷汗,这一切无不预示着他正在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在三名护卫的扶持下,男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里挪动。 不远处的小巷口,少女掀起头顶的风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幽深的眸子。她站在阴影里,黑袍下隐藏着修长窈窕的身段,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但黑袍下颤抖的身躯却出卖了她。 大哥的一封信让她看到了那个人最屈辱的一幕! 看着不远处那个佝偻的背影,少女不敢相信眼前自己看到的这一幕,那是她一直追逐的声音啊…… 他生来就是要指点,用马蹄丈量天下的人,此刻却被人搀扶着,拄着拐杖像一个垂死的老者,路都走不稳。历来被皇帝和朝臣大加赞赏的北朝太子,竟然连路都走不稳,简直就是天大的笑柄!他那样自负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几人的背影逐渐消失,东宫的大门缓缓合上。 &quot;那么难受,为什么不过去看看呢?&quot;少女身后的马车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女声。 &quot;他不会希望我过去的……&quot;她轻声说。 风吹动着她身上的衣袍,整个人仿佛与这巷子融合在了一起,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喜,没有爱恨,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瓷胎。 过了一会儿,马车驶出了无人的小巷。 巍峨高壮的太极殿,皇帝高坐于须弥宝座,殿上群臣山呼万岁。 素有铁面判官之称的监察御史声音洪亮激越:&quot;启奏陛下,此次江南水灾,永济渠多处堤坝决堤,督凿运河的地方官吏枉顾我朝律法,偷工减料,贪赃枉法,致始长江地区几万流民衣不蔽体,民不聊生。绝不能就此轻饶,助长朝廷不良之风,请陛下下旨严查,以肃朝纲!&quot; 须弥宝座上,皇帝的声音刚毅冷峻:&quot;朕已派镇国侯独孤绝下江南彻查此事,所有涉案的官员全部打入死牢,秋后处斩!&quot; &quot;陛下圣明!&quot; 群臣紧伏在地,承受着之威,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直视皇帝。 &quot;臣……有本启奏……&quot;以左相王恽为首的文臣之列中,突然传来一道底气不足的声音。 那人手持白玉笏,跪至殿中央:&quot;微臣谏议大夫……崔琰启奏陛下,我朝建国一百多年,国力强盛,诸国莫不臣服,然……国之根本,在于储君,而近日长安城中却有流言渐起,说……&quot;他停顿了一瞬,狠下心又道:&quot;说太子元乾因江南之行伤了腿,形同废人,不……不堪为嗣,不足以承大统!&quot; 此言一出,满殿俱惊。 皇帝早已阴沉的黑脸此刻青筋凸起,&quot;不堪为嗣?不足以承大统?&quot; &quot;是……&quot;那人紧伏在地,背上惊起一阵阵冷汗。 &quot;诸卿可知晓此事?&quot; 没有一个人出声,一片死寂。 皇帝阴云密布的脸上怒意更甚,他看向殿中跪着的臣子,冷笑道:&quot;那太子之事你又是如何知晓?嗯?&quot;语气中讽刺意味十足。 &quot;臣,臣是听流言……&quot;那人抖如筛糠。 &quot;好一个流言!&quot;皇帝怒声大喝:&quot;来人!把中议大夫崔琰拉下去,金瓜击顶!&quot; &quot;陛下!此事关乎我元氏数百年的基业呀……&quot;大殿外的金瓜武士将一直哀呼的崔琰拖了下去,&quot;陛下……&quot; &quot;陛下英明,此僚以下犯上,中伤东宫,动摇国本,其心之险恶昭然若揭,应以谋逆罪论处,按律当诛九族!&quot;御史中丞字字珠玑,他是由太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时若不给那些心存观望妄图钻空子的小人来个杀鸡儆猴,麻烦会接踵而至。 皇帝没有做声,仿佛是在思索。 &quot;臣附议……&quot; &quot;臣附议……&quot; &quot;臣也附议!&quot; 陆续有人站了出来,只有朝中几个重臣纹丝不动。 良久,皇帝开口了:&quot;着人拟旨,中议大夫崔琰犯上作乱,视为谋逆,夷其三族,家族亲眷中男子年过十四者一律诛杀,妻女没入奴籍充为官奴,流放北疆!&quot; &quot;陛下英明……&quot; &quot;不可!陛下,不可呀……&quot;白发苍苍的国子监博士匆忙起身:&quot;陛下,清河崔氏号称北朝第一高门士族,堪与陈留谢氏琅琊王氏比肩,那崔琰不过出身崔氏旁支,若为此事而诛杀崔氏全族,恐伤了天下士子的心哪……&quot; 皇帝用一双阴鸷的鹰眼扫视群臣,又是一声冷笑:&quot;说要杀的是你们!说不杀的也是你们!当朕的眼睛是瞎了吗?&quot; 群臣把头伏得更低了。 &quot;那崔氏族中的长子崔浩,已投身于东宫,为太子殿下的贴身近臣,陛下若盛怒之下,诛了崔氏全族,无异于断了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quot; 皇帝微眯着眼,老迈的国子监博士是长子的启蒙老师,绝然不可能给他下绊子,倘若今日崔氏真被灭了族,只怕也是后患无穷。也罢! &quot;好了!&quot;皇帝眼中射出危险的寒光,&quot;这件事就议到这里,朕不希望再听到风声,说有人在私下乱嚼舌根子!&quot; 底下群臣明白皇帝是想息事宁人,互相对视了一眼。 &quot;退朝!&quot; &quot;臣等恭送陛下……&quot; 第十八章 千岁千岁千千岁 &quot;今日早朝一事,卫公以为如何?&quot; &quot;如今长安城中流言四起,东宫之位隐有动摇之象……&quot; 卫国公府的书房内,独孤氏族中的几个元老,下了朝后就一直在这里议事。独孤信身为家主端坐在首位,紧蹙的眉宇间藏着一丝行伍出身特有的厉气。 &quot;一个五品的谏议大夫敢公然在朝堂上弹劾东宫,他所为的是什么?&quot;独孤信目光如炬,不紧不慢地说:&quot;流言,弹劾,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幕后推动这一切的那双手,真正的目的是想试探陛下的心意,若今日早朝陛下显现出半分心慈手软,东宫定会打破以往牢不可破的地位!&quot; &quot;若照此势态发展下去,东宫易主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的事!&quot;有人出声附和。 &quot;这幕后之人必定是诸皇子中的一位!&quot; &quot;淮王秀?雍王礼?还是……梁王彻?&quot;有人开始猜测。 &quot;梁王彻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童,绝然不会是他!&quot; &quot;梁王是个孩童,他身边的人可不是!别忘了,陛下给他请的皇子师可是谢太傅和大司空尉迟迥!&quot; 独孤信环顾屋内,以上位者特有的威严震慑底下的元老们:&quot;无论如何,我独孤氏断不能卷入这场夺嫡之争,北疆那三十万兵马和阳儿手中的两万陌刀劲旅,朝堂上可多的是人觊觎。&quot; 独孤信收到长子的书信后,手底下的斥候就日夜兼程去往江南,将事情的经过调查得一清二楚,长安城的异动时刻在他眼皮子底下,幕后那个人他已经猜得**不离十了。 &quot;父亲……&quot;一道沉静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独孤信眉头一皱。 &quot;阿芫?&quot;独孤信惊讶地看着推门而入的少女,他没想到会是一向顽劣不谙世事的小女儿。 阿芫抬起一对倔强的眸子,眉目间隐隐浮现着华阳长公主年轻时的影子,却突然就屈膝跪了下去,没有任何预料。 &quot;父亲!求您……帮帮元乾!&quot; 独孤信错愕地看着小女儿,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顽劣成性,却跟她的母亲一样从未向人低过头,遇上再大的事情再怎么喊痛都没有服过一次软,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现在,她却挺直了脊梁跪在他面前,对他说&quot;求&quot;! &quot;求您了……&quot;阿芫强忍哭意,直视父亲的眼睛,她骨子里流着元氏皇族的血,但此刻,她放下了自己的骄傲。 独孤信一言不发,几个元老们也没有做声,他们需要好好盘算一下。 沉默良久,独孤信目光深邃:&quot;你真的想好了?&quot;不过寥寥数字,却让人感觉如千斤压顶。 &quot;是……&quot; &quot;你可知道,整个独孤一族都会因为你的选择,而置身于烈火烹油之中。未来的路究竟是一马平川还是万丈深渊,没有人清楚!&quot; &quot;道之所在,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quot;阿芫说,&quot;这是您教给我的……&quot; 她望着父亲,那倔强的神情让独孤信想起了当年的妻子。外人眼中一向骄纵强势的华阳长公主也曾这般舍下骄傲,长跪于椒房殿前,求自己的母亲允准与他的婚事。 他再次沉默了,他与妻子只育有两个子女,长子要继承家族的重担,对他的教导从小就格外严厉,剩余的宠爱几乎全部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他不确定这样一个孩子能不能经受得住,她所选择的那条路上的狂雨。朝堂斗争瞬息万变,自己真的要把独孤氏这条大船拉下水吗? 独孤信犹豫了! &quot;大哥,这是好事……&quot;一道稳健低沉的声音响起。 许久没有人吭声的屋内像是松了一口气,声音的主人是阿芫的四叔襄侯独孤裕,长安城里出了名的治学大儒,为人严谨却不拘礼,守节而不刻板。他不在朝为官却深受朝中诸臣的尊崇,皇帝景仰他的博学和才华,亲赐爵位和府邸,太学院里有半数以上的藏书都是由他主持编纂的。 他这一发声自然引起几个元老们的注意。的确,眼前这个机会千载难逢,若将来掌北朝的帝王是由独孤氏扶持上来的,那么,北朝第一大族崔氏的地位将会彻底由独孤氏取代。独孤裕深谙其中之道,在座的元老们明白,独孤信同样明白,只是他有更深一层的顾虑。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独孤氏已经足够荣耀,把全族的未来当做赌注押出去,值得吗? &quot;此事事关重大……&quot; 独孤裕摇头,打断兄长:&quot;大哥,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quot; &quot;当年你在玉门关一战成名的血性豪情哪去了?草原雄狮见了你都惧怕三分,如今倒怕了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quot;他神情随意,说话却不含糊。 独孤裕说的那段历史天下皆知,元鼎初年,突厥王阿史那勒木儿曾亲率大军,联合柔然汗国从漠北草原南下,十万铁骑兵陈玉门关,独孤信以北疆六镇指挥使之身领三万兵马大破匈奴,玉门关下尸横遍野,匈奴遭受重创后自此分裂,分**十二部和西突厥十九部,独孤信北魏第一名将的威名自此天下皆知。 &quot;后辈们糊涂,你也糊涂了?&quot;独孤信不由得提高了声调,他早已非少年人,猛虎已经匍匐在王座上打起了盹,时过境迁,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护住整个家族。 &quot;做人若时刻畏畏缩缩,与那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quot; &quot;你呀……&quot;独孤信长叹一声,他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东宫后院 元乾拄着拐立在石榴花树底下,有风轻曳着花枝,淡淡的花香混杂着一丝药味萦绕在鼻间。 贴身内监替他披上了黑氅,怕惊扰到他,轻声说:&quot;殿下,外头风大,太医说了您不宜多吹风。&quot; 元乾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目光虚无,沉默不语。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淙淙的琴声,曲音缥缈,清丽幽婉,如人在喃喃低语。 内监听得迷茫,&quot;殿下,这琴声又起了!&quot; &quot;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quot;元乾低声说,&quot;这是《凤求凰》……&quot; &quot;殿下日日在此听这琴声,对这琴声的主人似乎甚是熟悉,为什么又不见他呢?&quot; 见她?元乾默然,她应该再给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 东宫后门外的小巷,黑色雄鹰展翅盘旋在车身上。 车内,阿芫慢慢松开了按弦取音的玉指,指尖隐隐泛出一缕血丝,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琴弦了。这一曲《凤求凰》极其考验所奏之人的指法,她耗尽了心力夜以继日地练了半月,勉强算是把从前母亲教给她的拾了起来。 &quot;走吧……&quot;有人放下了紫竹帘,叹了一声。 车轱辘声混合着街上的人声,渐行渐远。 次日,同样的时间,那阵琴音再次飘过重重阁楼传到了东宫。 元乾站在庭前的石阶上,拄着拐的手一下下敲击着杖头,面上苍白没有血色,带着病态。 &quot;让她进来吧……&quot;元乾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深知如果不见她一面,她是不会放弃的。 内监默然而去。 仿佛是过了一树花开的时间,淡香盈袖的石榴花树下,少女安静地立着,有落花随风从她身后雪白的披风飘落,留下浅浅的粉色印痕,透着淡淡的妖娆,安静而妖娆。 &quot;你……不愿意见我?&quot;她说。 元乾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波澜,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伫立在原地。 &quot;今日早朝,父亲当庭驳斥了那些人散布的流言蜚语。朝堂上,有我父亲和几位叔伯帮衬着,你可以安心,母亲此刻正在去往外祖母宫里的路上,&quot;阿芫凝眸,朗声道:&quot;没有人能动摇你的东宫之位!&quot; 元乾目光一动,他看着那对幽深的眸子,那里装的满满的全都是他,那个不过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坚定地对他说&quot;没有人能动摇你的东宫之位&quot;,这一片赤子之心,他要如何去回应? 阿芫立在树下有些恍惚,脑子里忽然闪现过当初他从马上救下她那一幕,那个英姿勃发的男子以一己之力把她从危险边缘拉回来,那样的矫矫不群,英气逼人! 两张重叠的影像在她脑海里不断交替,阿芫只觉得眼眶里有些温热。她强压下心中涌起的酸涩,当庭长跪,拜伏高声道:&quot;若殿下无事,臣女便告辞了,惟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quot;动作间,行的竟是最严谨的君臣大礼。 你何苦如此?元乾在心里暗叹阿芫的傻,她想以这种方式维护他的尊严,让他心里好受些,却不知道他心疼的是她的委曲求全。 清风挽着落花铺了一地粉红,庭中终剩元乾一人茕茕孑立。 第十九章 峰回路转险象平 北魏元鼎二十二年九月,一向中立的独孤氏家主独孤信重新卷入朝庭纷争,于太极殿上慷慨陈词,痛斥进言废东宫位的大批朝臣犯上作乱,背主弃义。 &quot;臣受命于先帝,辅朝政机要,必当以死报国。今江南突逢灾祸,太子率众救百姓于水火,尔等不思如何与南朝交涉,振济灾民,抚慰百姓,为陛下分忧,却只知以阴谋诡计中伤东宫,伺机谋利。尔等如何敢自称为我朝的忠臣良将?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我元氏先祖?&quot; 声声诘问,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站出来反对。自此,再无一人敢公然在朝堂上弹劾太子。 长安,淮王府。 &quot;什么?&quot;男子拍案厉喝,书简散落一地。 &quot;殿下息怒!&quot;有人轻呼出声。 男子暴然而起:&quot;息怒?本王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久,你只一句息怒,便想打发本王?!&quot; 门客看着勃然大怒的男子,犹豫着说:&quot;原本就不指望能靠这件事扳倒太子,只是陛下盛怒之下居然没有诛杀崔氏全族,倒是件憾事!&quot; &quot;独孤氏那几个老狐狸怎么突然就成了太子的人了?&quot;男子目光阴冷,眉眼却生得比女子还要柔美,妖冶狭长的双眸寒光凛冽。&quot;我这个大哥隐藏得真是够深呐!&quot; &quot;据臣所知……就在刚才,卫公的小女儿去了东宫一趟,待了足足一个时辰,且日日都是如此,已过半月了!紧接着,东宫就收到一封独孤信的亲笔信,我们的探子没有办法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quot;门客敛眉颔首,他派人日夜盯着东宫,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 男子拾起案上的书简,&quot;你是说……独孤阳那个妹妹?&quot; &quot;不错!就是华阳长公主膝下唯一的女儿,明泰郡主!&quot; 男子冷笑:&quot;难怪……难怪我这个大哥加冠几年了都不娶太子妃,皇后也不着急,原来是等着这丫头长大呢!&quot; &quot;不过,这个小郡主一向单纯不谙世事……&quot; &quot;单纯?&quot;男子打断门客的话:&quot;华阳长公主亲手教养长大的女儿,再单纯,能单纯到哪里去?&quot; &quot;当年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先帝有意废弃太子另立宠爱的儿子为储,便是我这位姑姑在太极殿上力斥先帝背信寡义,迫使先帝不得不打消了废立储君的念头,她与父皇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其亲厚非比寻常,她若是参与了这件事……&quot;男子的目光深不可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门客唏嘘:&quot;若是东宫和独孤氏一联姻,那么太子的地位将稳如泰山,再无人可动。这样一来这北朝,也就定了主了……&quot; &quot;本王好不容易等来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绝不能折在一个小丫头手里!&quot;手中竹简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男子拉长了视线,声音如刀。 阴暗的室内没有一丝风,有光线从窗户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投射进来,门客谨小慎微地伏着身,他深深明白眼前这位正主并不像世人眼中看到的那样风流多情,不羁放纵。而是一头危险的野兽,稍有不慎,周围的人就会被他撕得粉碎。 门客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像是冬日里站在冰湖上迎面袭来的寒风,他把头又埋进去了些。 九月下旬,正值夏秋交替之际,长安城里响起万户捣衣声。 数月后,长安城大雪压境,大雪绵绵密密没有尽头。 被烧得通红的银炭跳跃着火舌,照在窗棂上一片火黄,元乾拢着狐裘坐在锦褥上,手中拈着一枚墨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天元处。 崔浩笑着摇摇头:&quot;殿下又输了!&quot; &quot;哦?&quot;元乾颇为意外地扫视棋盘,了然地笑笑:&quot;是了,我又输了!&quot; &quot;你这般心神不定,可是因为腿上的伤?&quot; 元乾不以为意道:&quot;我这腿伤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这样的天气有些行动不便罢了。&quot; &quot;那么重的伤,你怎么痊愈得这么快?&quot;崔浩重新落子。 是啊,那么重的伤,连他自己都不指望还能正常行走,旁人怕都以为他一辈子都要靠那根拐杖过活了吧!自从那个黄昏之后,他忽然觉得世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他也不能再继续消沉避世下去。 在每个不为人知的日子里,他日复一日地灌自己喝下那些浓稠的药汁,逼自己丢掉拐杖一步步艰难地行走,倒地了就爬,失败了就再来。二十几年来他从未这么狼狈过,却以惊人的毅力坚持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所幸,老天爷还是眷顾他的。 &quot;你说话什么时候也这么文绉绉的了?&quot;元乾不答反问。 崔浩轻理广袖,一派淡然:&quot;殿下万金之躯,臣可不敢怠慢!&quot; 元乾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心情大好,连带着落子的速度也快了些。 &quot;臣似乎有日子没见着殿下腰间挂的那块九龙佩了!&quot;崔浩看向元乾腰间的犀角带,手下棋子步步紧逼,眼看着黑子又要被白子包围了。 元乾却仿佛根本不在乎黑子的死活,神情十分随意:&quot;让一位朋友代为保管了。&quot; &quot;朋友?&quot;崔浩挑眉,&quot;那把‘绿绮’也是给那位朋友的吧!&quot; 元乾笑说:&quot;不错,是我的一位故人……&quot; &quot;钟情多年?&quot;崔浩打趣道:&quot;原来你也有这般缱绻温情的时候!&quot; &quot;是吗?不过,敢在东宫对着我你来你去的人,在朝堂上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quot;元乾说得不紧不慢,捡拾着棋盘上的棋子,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连输三局了,这要是传出去只怕要让人笑掉大牙,这太子他当得是越发窝囊了。 崔浩广袖一扫,笑得迷离:&quot;臣本高阳旧酒徒……何曾在意过俗世那些眼光!&quot; &quot;酒徒?&quot;元乾觉得好笑,&quot;你若是自号酒徒,国子监和太学院里那帮名士大儒只怕要羞愤欲死了!&quot; &quot;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我只喝我的酒,睡我的大觉,足矣……&quot;崔浩拉长了声调,笑得骄狂,仿佛长安街头纵酒高歌的市井之徒:&quot;日高犹未起,娇客入室来……&quot; 元乾不怒反而笑意更甚:&quot;你这毛病哪里学来的?从前都未曾见过你这样,衍之可都收敛了不少,你倒愈演愈烈!&quot; &quot;有些人巴不得要了我的命去,我若不活得恣意放纵些,怎么对得起他们的苦心经营?&quot; 崔浩盯着棋盘故意摇了摇头,严肃地叹了口气:&quot;就这水平,殿下怕是把时间都花去做琴了吧!&quot; &quot;你懂什么?&quot;元乾不咸不淡地说:&quot;我这叫保存实力……&quot; 窗外积雪渐深,房檐瓦楞上一片雪白。庭中,唯有元乾手植的几株老梅正含苞待放,隔窗望去一片殷红,妖娆得惊心动魄。 第二十章 新年伊始元旦初 腊月严冬,长安城里大雪纷飞,却无法掩盖住新年即将到来的热闹和喜悦。家家户户除尘布新,挂上桃符,点燃爆竹,噼噼啪啪的响声一阵高过一阵。 除夕夜,长安城里彻夜不眠,上至皇族下到布衣都在这佳节时分陪伴家人左右。 阿芫早早就被王太后召进宫,老人家喜欢热闹,小辈们就都往长乐宫里钻。 大年初一,这一天被人称为&quot;元正&quot;,皇帝在长安东郊举行了盛大的祭祖仪式,宫里张灯结彩,各族使臣都到了长安觐见皇帝。 阿芫在长信殿里给外祖母守岁守了一整夜,宫里的焰火也就放了一夜,长宁和元彻也守在祖母身边不肯动半步,年节的气氛让每个人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依旧俗,在元正这一天要喝椒柏酒和屠苏酒,还要吃五辛盘,以驱厉气,还得要小辈们先来,取&quot;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得岁,故后与酒&quot;之意。 积雪覆地,晚风积威。阿芫走在回重华殿的路上,雪已经停了,脚踩在雪地上发出&quot;嘎吱嘎吱&quot;的声音。 积雪盖住了浅灰色的瓦当,在一片寂静之中,阿芫拿着从御花园梅亭折下来的一枝红梅,本就酡红的脸上被映衬得更娇艳欲滴,她已经能渐渐看见重华殿被积雪覆盖的房檐了。 檐下回廊处,阿芫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挺拔秀立的背影。 元乾已在檐下站了多时,听见声响后,他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笑容云淡风轻。 &quot;你怎么……&quot;阿芫不敢相信,这么冷的天他怎么来了? 元乾一身白袍黑氅,皎皎如月,朗朗似星,笑道:&quot;你莫不是还想继续让我在这吹冷风?&quot; &quot;不是,是你的腿……&quot;阿芫小心仔细地打量元乾,问得很犹豫。 &quot;太医说了,正常行走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冬日里太过严寒,难免行动不便。&quot;元乾漫不经心得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quot;真的么?不会留下病根么?&quot;阿芫急切地问,她有点不敢相信。她亲眼看到过那天的情形,她甚至做好了他终身都不能再行走的准备。 &quot;也许以后不能再骑马了,但慢些行走没有大碍。&quot; &quot;而为人君者,最不需要的就是冲锋陷阵……&quot;元乾笑着又补了一句。 不能再骑马?只能慢步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阿芫觉得眼眶里涩涩的,心里有什么堵着,闷闷的。 正在她兀自愣神时,手里忽然多了一个被白布包裹着的长形木盒,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暗自猜测元乾的用意。 &quot;它叫‘绿绮’,从古至今,有《凤求凰》自然就少不了绿绮。&quot;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从扬州带回来的那块世所罕见的水苍寒玉,亲手雕刻成了这把绿绮琴。 &quot;是绿绮?&quot;阿芫再次惊讶了,她仔细端详着白布笼罩下的琴身,&quot;这是司马相如那把……绿绮琴?&quot; &quot;嗯……&quot;元乾扬起嘴角:&quot;要看进屋看去,你不冷我可是冷半天了,还打算在这儿站着?&quot; 阿芫抿嘴一笑,小小的脸颊在雪白的狐毛和殷红的梅花的映衬下格外晶莹剔透,&quot;进去吧……&quot; 进屋后,阿芫抖了抖身上的残雪,解下了披着的斗篷。 临窗的书案上压着几张墨迹已干的宣纸,元乾好奇地捏在手里扫视了几下,又笑着摇了摇头。 阿芫红了脸,气急地扑过来抢了去:&quot;谁让你看这个的!&quot; 元乾一看上头写的字,就什么明白了,他好笑地说:&quot;字写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吗?不过你这字确实……嗯……丑了点!&quot;他一脸的真诚,看得阿芫想打人。 &quot;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好不好?连母亲都夸我……&quot;阿芫禁不住辩解,却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不下去了。 &quot;好好的字被你写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quot;元乾存了心想逗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quot;照你这么说,你从前的字要是让你四叔看到了,只怕连他都要长叹三声,弃笔从戎了!&quot; &quot;你!&quot;阿芫咬紧了腮帮子。 &quot;好了!不跟你闹了,再闹面该凉了!&quot; 阿芫顺着元乾的目光看去,身后的矮桌上,两个比她的脸还要大的青瓷海碗正慢腾腾地冒着热气,她刚进门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是热的!阿芫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 &quot;这……这……&quot;阿芫语无伦次地指着桌上那两个海碗,想从元乾的目光里找到答案。 &quot;长寿面。&quot;元乾笑着说:&quot;汉人的习俗,大年初一头一天吃长寿面,预祝寿长百年。你不知道?&quot; 阿芫小心而喜悦地坐在矮桌前,热气氤氲着扑在她的眼睑上,&quot;谁做的?&quot;她抬起头问。 &quot;我小时候的乳母,她做的长寿面从没有在半截断过,每年的元正她都会给我做一碗。&quot;元乾也跟着坐了下来,侧脸坚毅,轮廓冷峻,仿佛海边的岩石:&quot;她身体不太好,但每年都会亲手给我做一碗……&quot; &quot;那个,吃之前我是不是该谢恩?&quot;阿芫突然想起有这一茬,无比认真地盯着元乾。 &quot;随你,&quot;元乾不以为意,但又为难地说:&quot;不过千岁千千岁什么的……就免了吧!&quot; &quot;哦……&quot;阿芫撇撇嘴,是在讽刺她没文化咯,她是俗人,想不出好听又有寓意的吉祥话,那又怎样? 思忖良久,她试探性地提高音调:&quot;元乾?&quot; &quot;嗯?&quot;他答得漫不经心。 &quot;元乾……&quot; &quot;嗯……&quot; &quot;元乾!&quot; &quot;嗯……&quot; 阿芫乐得眉开眼笑,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元乾也只得由着她胡闹。&quot;面要凉了!&quot; 阿芫喜滋滋地举箸,筋道十足的面条长长的一根就装了一个海碗,热气扑在脸上暖暖的,她心里也暖暖的,像是有温暖的泉水轻柔地流淌在全身的血液里。 元乾也不动筷,慢悠悠地看着阿芫吃面,突然说:&quot;父皇召见过姑母了!&quot; &quot;啊?&quot;阿芫冷不丁抬头,所以呢? &quot;你不知道?&quot;元乾似乎很意外,他以为姑母一早就找过她了。 阿芫戳着面条,茫然地看着元乾。 &quot;不要紧,你会知道的……&quot;元乾也不解释,笑着捋了捋阿芫额边的碎发。 &quot;今天的新年朝贺各族使臣都来了,&quot;元乾岔开了话题:&quot;南朝也派人来了。&quot; 阿芫想了好一会儿,道:&quot;可惜,没有公主能嫁给他们的傻王爷了!&quot; &quot;那倒是……&quot;元乾嗤笑一声,阿芫额间的一缕细发悠悠地在他手里打着旋儿。 紫檀木矮桌上,热气渐渐消散下去,在元乾灼灼的目光下,阿芫差点把整张脸都埋到了碗里去,在元乾看不到的角度,她的脸红如充血。 &quot;也不知道避避嫌……&quot;阿芫囫囵嘟囔了一句,继续戳着面条。 元乾还是目光熠熠地看着她,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 &quot;哎呀……&quot;阿芫像个小女孩一样别扭地抗议:&quot;太晚了,太晚了!你快回去吧!&quot;说着就要去赶他。元乾眼角跳了跳,好笑又无奈,只得将就她。 暮色四合,阴沉的乌云笼罩着天际,清冷的风带着一丝寒意缓缓袭来,元乾出了长乐宫后并不急着回东宫,而是打算去椒房殿。这样的天气下,崔皇后已病了多时,身体越渐消瘦。 他拢了拢狐氅慢慢地走在雪道上,脚上好似踩在重重锦缎里,虚浮得提不起丝毫力气,他步履如常,雪地里的背影却移动得异常缓慢。 阿芫倚在门槛边,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别过了脸去。 第二十一章 有惊无险意难平 大雪断断续续下到了第四天,天空依然是沉重的铅灰色,鹅毛一样的雪片无穷无尽地从黯淡的天空里旋转着坠落下来,轻轻地跌在洁白一片的大地上。 阿芫在屋里都能听到雪层陷落的咯吱声,积雪又厚重了些。 火炉里的银炭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爆裂声,她望着窗外一片寂静的雪地出神,等明天雪小些了她就该回府了。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了,这么冷的天,他的腿不疼吗? 雪又下了几日,直到初七才恋恋不舍地停下。 阊阖门前,阿芫裹着惯常披的红狐大氅。雪好不容易停了,她也该出宫了,念奴收拾好大小物件在车里等她,阿芫正要上车时,一道尖细拉长的声音却叫住了她。 &quot;郡主!&quot; 阿芫不明所以地回头,一个阴柔清秀的小黄门疾步而来,&quot;郡主留步!&quot; &quot;你是……&quot;她在脑子里回忆着,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内监。 面对阿芫显得有些迟疑的发问,一身银鱼服的内监旋即道:&quot;郡主莫怕,是太子殿下有东西要交给郡主。&quot; 有东西要交给她?他不是已经把绿绮给她了吗?这次又是什么东西?阿芫心中疑惑丛生。 见她久久不说话,内监谦恭地说:&quot;太子殿下让奴才前来传话,说有一样东西要亲手交给郡主。&quot; 阿芫犹豫了片刻,又担心磨蹭久了这雪就又下起来了,母亲和大哥一直在等她回府。看这天气,今天要是再回不去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quot;那……就请公公为我带路吧!&quot;元乾腿上有伤,她做不到在这样的天气让他一个人等着。 &quot;那好……&quot;内监拉长了声音,微笑着颔首,在阿芫前面领路。 重重宫道上,四周一片铁墙石壁,只有内监和阿芫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仿佛是到了永巷,阿芫更加重了心中的疑惑,前面引路的内监刚开始还让她不要着急,现在竟连话都没有半句了。永巷是宫里获罪宫人服刑的地方,天天有宫人在这里舂米,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元乾要给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要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前面的内监只是快步走,毫不理会身后的阿芫,鹿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声越来越响。 阿芫停住不走了,她环顾周围,没有一个人,有的只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墙和积雪。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连那个一直走在她前面的小内监都不见人影了,她茫然无措地望着四周的石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她愣神之际,一阵沉稳有力的掌声从她身后传来,在周围一片空旷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阿芫不自觉地回过头,一个近乎妖冶的男人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紫衣玉带,比女人还要秀美的眉宇间占尽风流。 &quot;大哥果然好眼光!&quot; &quot;你不是元乾!&quot;阿芫固执地紧盯着他的眼眸,倔强的神色让元秀绽开了笑意。 &quot;真是个傻姑娘,我当然不是你的太子哥哥!&quot;元秀唇畔的笑意荡漾开来,眸光里却一片清寒。 对于他的故意戏弄,阿芫涨红了脸,她什么时候这么叫过了?这个人把她引到永巷来到底目的何在? &quot;小丫头,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quot;元乾故意把语气放缓,极尽温柔,再配上那一副不羁风流的神情,让人禁不住耳后一红。 这正是阿芫疑虑的问题,但她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正在慢慢靠近她。 元秀在距阿芫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原本温文尔雅的语气突然变得凌厉:&quot;你既然选择了我大哥,就必须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quot; &quot;你……你到底是谁?&quot;元秀一瞬间变得阴狠可怖的语调让阿芫慌了神,她完全不知道他想打什么主意。&quot;你到底想干什么?&quot; &quot;我是谁?我想干什么?&quot;元秀一步步逼近阿芫,目光死死地抓住她,神色阴寒:&quot;那就要问你了!&quot; 阿芫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步步紧逼的态势让她无法直视。 &quot;你,你……是淮王?&quot;她试探性地问他,因为她突然想起他刚才那句&quot;大哥&quot;。元乾有很多兄弟,但按岁数来断,他只可能是淮王或雍王这二者中的一个。 &quot;有点意思……&quot;元秀的嘴角重新浮起一抹笑意。 赌对了!一看他的反应阿芫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个人就是世人口中&quot;美姿仪,善骑射&quot;的淮王元秀,舅舅的第五个儿子! &quot;淮王殿下,臣女不知何时冒犯了殿下,殿下宅心仁厚,还请宽恕臣女无心之失!&quot;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阿芫在知道他的身份后,稍微定下了心神。她镇定地看着元秀别有深意的眸子,想从他的目光里探寻出一丝蛛丝马迹。 &quot;不愧是华阳长公主的女儿,大哥的眼光确实不错……&quot;元秀诡异地笑着,&quot;本王的眼光也不错!&quot; &quot;你……你什么意思?&quot;阿芫的声音在空旷的永巷里显得干涩艰难,她忽然有种不好的念头。 果然,元秀阴恻恻地开口:&quot;什么意思?你说本王能有什么意思?&quot;他又离阿芫更近了一步,黑压压的身影紧逼过来,她甚至觉得有点透不过气,这样近距离的压迫下,他眼中阴鸷的寒光让她觉得浑身不适。 &quot;你说,你要是失了贞洁……本王那位大哥还会不会多看你两眼?&quot;元秀的笑容越发刺眼,他在说到那两个字时故意停顿了一瞬,在扔出这颗重磅炸药后,又一脸无关紧要地看着阿芫,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小丫头能镇定到什么时候! 阿芫控制不住内心的颤抖,元秀的神情让她相信他很可能并只不是说说。&quot;你……&quot;她终究说不下去,她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quot;很惊讶?你可是太子的一张王牌,若是让我得了这张王牌……&quot;元秀笑得意味不明。他离阿芫越来越近,几乎只有一步之遥,灼灼的热气喷在她的脖颈上,带着一丝撩人的醉意,他几乎就能闻到她发丝间那股淡淡的冷香,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处子的体香。 阿芫终于忍不住心底的恐慌和愤怒,头上的木兰玉簪随着她气得颤抖的身躯摇摇欲坠,像是要把刚才他的步步紧逼全都发泄出来。 &quot;你敢!我母亲不会袖手旁观的,我大哥他会杀了你的!&quot;阿芫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止不住地颤抖,她只有靠这样才能压抑住心底那阵巨大的恐慌。 &quot;不敢?&quot;元秀反问:&quot;我们来赌一把,看卫公是会保全你的名节,还是会因为暴怒而杀了我,让自己的女儿受天下人的耻笑?&quot;他的声音比此刻的寒风还要冷,阿芫冷到了心里,一阵彻骨的寒气自脚底冲到了全身,骨头里都灌满了寒意。 她仍在强装镇定,攥着衣角的指骨却在隐隐泛白,元秀看出了她心里的恐惧,心里畅快得无法言喻。 他慢慢伸出手去,停滞在阿芫僵硬的下颌处,仔细观赏着她凝固的神色。死死盯着元秀那双清秀修长的手一点一点地朝她伸过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缠上她通透晶莹的脖颈,那样暧昧亲密的姿势让阿芫紧张得全身连动一下都异常艰难,她的眼眶里似乎有泪水盈然而出,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只有靠拼命咬住下唇才能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从小就坚持一个信条,独孤氏的女儿只流血!不流泪! 阿芫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凝滞了,她的目光一直紧锁着颊边那双莹白纤长的大手。出乎意料的是,她预想中的情形却并没有发生,元秀根本没有任何动作,他看着微微颤抖的阿芫,目光深沉。 沉默良久,元秀居然甩下手,&quot;你走吧!&quot;他不耐烦地别过眼。 什么?阿芫怀疑自己听错了! &quot;本王还不屑于做这么无耻下作的勾当!&quot;元秀冷哼一声,语气里尽是轻蔑,又像是在自嘲。他策划了这么久,却在接近那个小丫头的时候对自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厌恶,就像池塘底部泛起的淤泥和落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他一向心高气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如今却要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明知是为了他的大业,却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这一番做法。 他……让她走?阿芫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就换了一副面孔了,但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比任何人都要危险,跟元乾的冷峻内敛和大哥的沉稳刚毅不同,这个人从没有让阿芫真正看清过,她看到的永远是他想让她看到的那一面,他的真面目就像隐藏在永巷这一片厚厚的积雪之下一样,没有人能刨开那一层雪去看到他真实的一面,因为在那之前,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已经足以把那个人的尸体永远地掩埋在雪地里了! &quot;还不走?&quot;元秀又恢复了风流神色,笑道:&quot;莫非是舍不得本王?&quot; 阿芫又气又急,她头一次对一个人毫无还击之力,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充斥在她胸腔里。她小心地观察元秀的神色,看着他眼底盈满毫不掩饰的戏谑的笑容,阿芫终于忍不住动了,也顾不上早已僵硬的双腿,恨不得自己立刻就能回到卫国公府,回到她熟悉的那一切中去。 在阿芫看不到的角度,元秀在她背后笑得肆意而张扬,这才是众人眼中放荡不羁的淮王殿下,但他唇畔如水一般的笑意却让人一阵发寒,本该迷离朦胧的双眸中目光清明,阿芫只感觉有如芒刺在背,加快步伐,快速离开了积雪覆地的永巷。 她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地奔走,险些摔了一跤,&quot;主子?&quot;念奴听见了声响探出窗外询问,她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阿芫的身影,心里着急起来。 阿芫顾不上掸下身上的残雪,快速上了马车,&quot;快走吧!&quot; 马车匆忙出了阊阖门,街上行人稀少,乌云压城,远处天边没有一点亮色。 第二十二章 大雪风光寒冬去 长安城,华音坊。 持续了一天的大雪入夜才停,肃杀的严寒和半尺厚的积雪使得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华音坊仍灯火通明,大街上隐隐传来乐声和喧哗声,世家大族的公子们像往常一样络绎不绝地进出其中。 充满扬州风情的檀香榻上,一个妙龄女子玉体横陈,慵懒地拨弄着琵琶,眸光流转间时不时朝在座的王孙公子们送着秋波,仿佛视周围持刀肃立的金吾卫们于无物。 &quot;多日不见,萼姐姐的技艺又精进不少啊!&quot;右侧首案的华服公子身边依偎着一个绿衣女子,那一点绿意由中心的墨绿向四周渲染,愈来愈淡,先是翠绿然后是碧绿草绿嫩绿,如同一层层重叠的荷叶,内衬是一件月白的轻纱小衣,柔软的白纱上隐约点缀着几尾游鱼,二者相互掩映宛若一幅游鱼戏荷图,只不过含苞待放的不是新荷而是十二颗名贵的龙晴石。 长裙上的褶皱好似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让人恍惚间竟以为此刻不是严冬,而是生机盎然的盛夏,嫩藕的清香仿佛已经萦绕在鼻尖,她笑得娇媚温柔,在场的人闻之如沐三月的春风。 &quot;说得是,七弟今日没来真可谓一大憾事,在下与在座各位一起敬花萼姑娘一杯。&quot;风流不羁的华服公子言罢笑着举杯,望向元乾的眸子里带着一股邪气。 元乾倚着矮脚榻,脸隐没在淡淡的烟雾后,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低低的嗓音透过漂浮着的沉水香传来:&quot;诸位海量,本宫却是已经醉了,这杯酒还是不饮为妙。&quot; 元秀闻言大笑:&quot;是是是,臣弟一高兴竟只顾着喝酒去了!&quot; 崔浩放下烟袋,一派青衫磊落:&quot;淮王殿下有美人在怀自然喜不自胜,多喝了两杯也属应该。&quot; 绿衣女子离开了依偎着的坚实胸膛,嗔怪地对崔浩道:&quot;公子惯会打趣官娘!&quot;她撩起几绺长发妩媚一笑,又道:&quot;太子殿下才真真算得上是美人在怀,听王爷说,陛下和皇后娘娘在替殿下张罗婚事了,殿下可是要娶妃了呢!&quot; 元秀只调笑地勾着官娘的下巴,余光却一直瞥向首位上的元乾。 崔浩在案角磕磕烟袋,轻笑出声:&quot;是吗?我倒想打听打听是哪家的姑娘!&quot; 元乾下意识地皱眉,崔浩见此只得就此打住,今天还有正事,不欲浪费在与元乾无谓的口舌之争中去。 &quot;你似乎很闲?&quot;元乾沉吟片刻后,在阴暗中平静地说。 &quot;不不不,那倒不是。&quot;崔浩执着烟杆忙不迭摆手。 &quot;大哥,父皇连卫公都召进宫去了,你还要瞒着么?&quot;元秀好整以暇的声音在角落中响起:&quot;卫公的丫头今年十五了吧,等了这么些年终于长大了,皇后娘娘也可以松口气了!&quot; &quot;那可不是。&quot;左侧的雍王出声附和道,平淡无奇的眉眼浮上一抹喜色,&quot;古来男子二十加冠,大哥这都加冠好些年了,早该纳妃了。&quot; &quot;听说,这未来的皇嫂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呢!&quot;元秀轻笑出声。 &quot;哦?比之我们的花萼姑娘如何?&quot; 花萼随之起身,媚言轻语道:&quot;贱妾如何能与卫公的女儿相较,雍王殿下过誉了。&quot; &quot;话可不是这么说,男儿胜之以刀剑,女儿胜之以眉目,若真论起容貌,自然该是花萼姑娘拔得头筹。&quot; 元秀举杯一饮而尽,&quot;非也!六弟你如此说,定是根本没见过卫公家的丫头!&quot; &quot;那五哥是见过了?快说来听听!&quot; &quot;私以为,无愧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这八个字!&quot;元秀搂着绿衣女子,箕踞而笑。 花萼娇笑起来:&quot;你们男人哪,都爱吃那块吃不到的肉!&quot; &quot;萼姐姐吃味了!&quot;绿衣女子同样笑出声。 暖阁里的气氛又被两人带动着活跃起来,下手坐着的几个世家公子们同崔浩开起了玩笑,有几个服用了五石散的人此刻正在行寒散热,元乾将身体隐藏在阴暗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耐。 热闹中,崔浩把手放在案下不易察觉的角落处,轻轻拢紧了袖子,面无表情。 乐声酒香令人闻之欲醉,然而,在场的人有几个是真醉?又有几个是在假寐?人心诡谲多变,像一头优雅健壮的猎豹,每个人都在冷静而理智地紧盯着自己的猎物,谁也不愿失去属于自己的利益,哪怕是一星半点! 卫国公府,管竹居。 一个橘子滚到了阿芫脚边,她弯腰捡起,递给了念奴:&quot;雪又下起来了?&quot;念奴一愣,点头说:&quot;是啊,下得更大了!&quot; 阿芫捧起茶杯泯了一口,道:&quot;母亲还没有起吗?&quot; 念奴转头望向窗外,大雪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quot;还没呢,这样的天气谁起得来?怕都还在被子里呢!&quot; 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着大雪的早晨,她冻得瑟瑟发抖,蜷缩在洛阳城紧闭的城门下,有路过的豪富人家搭了棚子施粥,穷苦人家的孩子和街边的乞丐都争先恐后去抢,抢到的人必须要大喊一声&quot;大老爷活命之恩,永世不敢相忘&quot;。她太瘦弱了,根本抢不过那些乞丐和孩子,可是她想活,她不想死!她在雪地里不停地磕头,磕到鲜血将冰冷的雪地染成了嫣红。 雪地里,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可过往的马车连尘埃也不舍得沾染。好冷,她全身都冻得僵硬了,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一辆轩丽高古的马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中人似乎是在叹息:&quot;今年天降雪灾,百姓收成不好……各州郡还要征税,活不下去的人家几乎都逃到洛阳一带来了……&quot; &quot;赈灾的银钱物资不是都拨下去了么……这些个蝇营狗苟的蛀虫,胃口是愈发大了……&quot; 马车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她终于支持不下去,一头栽倒在地。 朦胧中,她似乎撞进了一片宛若深海的眼瞳里,半开半阖的眼帘隐约看见一只干净修长如寒玉的大手向她伸了出来。 &quot;念奴?&quot;阿芫的一声追问让她回过神来,&quot;你怎么哭了?&quot; 夹杂着雪片的冷风从半开的窗户漏进来,念奴深吸了一口冷气,摇摇头:&quot;没有,冰渣子进了眼睛了。&quot; &quot;哦……&quot;看着念奴红肿的眼睛,阿芫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从小就负责照顾她饮食起居的侍女,对着那一片大雪竟哭得泪流满面! &quot;念奴,你来府上有十年了吧!&quot;阿芫问:&quot;家中可还有父母亲人?&quot; 念奴摇头,没有了,都没有了,有也早饿死了。是啊,都十年了!于她而言,却不止这十年,而是十四年!那场在她心里下了十四年的大雪,从那天以后就再也没有停过…… 阿芫没有继续深究,这样的天气让她再次想起了永巷里那个男人,从她回来以后就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她想过把一切公之于众,但她发现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毕竟那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那个人也没有真的对自己做些什么。她一拖再拖,终究还是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只能让它永远烂在心里。 &quot;主子,你不担心吗?&quot;念奴推开雕花扇窗,窗外银装素裹,大雪压上枝头,所见之处尽是白色,寒风裹着雪花扑面而来。 &quot;担心?&quot;阿芫的声音很轻,带着疑惑。 念奴笑着说:&quot;这事满宫里都知道了,你竟然不知?&quot; &quot;我应该知晓吗?&quot; 念奴阖上窗,缓缓道:&quot;陛下要替太子殿下娶妃了,你说你该不该知晓?&quot; 阿芫的脸上倏然一红,局促地坐在锦褥上,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别处。念奴&quot;嗤&quot;地一声笑了出来,&quot;有什么好害羞的?这是迟早的事!&quot; 一抹红云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念奴笑着又说:&quot;新年的时候,陛下和皇后娘娘刚提出要给太子殿下纳妃,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把公主召进了宫中,你难道就不想知道陛下跟她说了些什么?&quot; &quot;还有,公主这两天去的可不止显阳殿,椒房殿和长乐宫也进出得不少。&quot;念奴促狭的声音在阿芫头顶响起:&quot;前日,卫公在御书房里坐了足足有两个时辰,你难道也一点儿不好奇?&quot; 阿芫愣在地上,结巴了半天都缓不过神来,她这几天是隐约听见府里有人在议论这些,却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难怪这些天经常见不到母亲的人影。 原来…… &quot;开春就该行三书六礼了,这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加起来可要花不少时候呢!&quot;念奴笑嘻嘻地摆好果盘:&quot;主子还不紧着些?&quot; 阿芫被她说中了心事,忽然想起元正那天元乾的话。 &quot;不要紧,你会知道的……&quot; 她会知道的?就是说的……这件事么? &quot;欸——欸——&quot;念奴抓着个大橘子在发呆的阿芫眼前晃悠,&quot;怎么了?&quot; &quot;没……没事。&quot;阿芫拎起紫玉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琥珀色的茶汤散发着腾腾热气,她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quot;淮王……他娶妃了吗?&quot; 念奴摆好藤壶杯,颇为惊奇地看了看阿芫:&quot;怎么突然说到淮王身上去了?淮王殿下的生母出身低贱,去年他加冠之时陛下只赐了两个侧妃,这王府正妃的位子倒是还空着。&quot;说着,她神色怪异地盯着阿芫,迟疑道:&quot;郡主,你……你莫不是……&quot; 阿芫立时就明白她在打什么注意,放下茶杯嗔怒道:&quot;说什么呢,你这刁钻的丫头,心眼儿愈发地大了!&quot; &quot;好好好,我不过就那么一说,主子你倒急起眼了!&quot; &quot;就不许你说。&quot;阿芫泯了一口玉山银针,状似无意地瞥了瞥正剥橘子的念奴,不动声色地压下了心中的疑问。 窗外大雪依旧纷飞,飘扬绵延至千里之外,最寒冷的霜雪严冬过去之后,迎来的是雪融草生的春暖花开。 第二十三章 上元佳节雪初融 正月十五,上元节。 游人百姓齐聚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自宣德楼外嘈杂十余里,击丸蹴鞠,踏索上竿。长安城里从去年冬至起便解了宵禁,市集上倒吃冷淘药法傀儡吞铁剑吐五色水和旋烧泥丸子这些艺人把戏随处可见。彩袖琉璃灯五光十色,有公家吏臣天武官执珠珞球仗,着锦袄顶帽,策马而过。 重重繁复璀璨的焰火之下,花市灯如昼,游人如织。达官贵人出行车马喧闹,有百姓避在一旁,让开开道喝街的随从,肩上负着的稚女却嘻嘻笑吵着要看热闹。 阿芫斜倚在高高的阁楼上,这里是卫国公府的藏书楼,只有她一个人凭窗而望。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诸邑陪着她一起度过热闹的年尾,而今年,只有她一个人了。她的手慢慢抚过冰凉华丽的九龙佩,那繁复蜿蜒的花纹让她想起了他掌中细密的纹路,一丝暖意从她手里蔓延开来,如同他正握着她的手一般,令人不忍释手。 四周虽一片静谧,但阿芫仿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长安城里此刻的繁华喧嚣,她还好么?永宁寺的夜空也如现在她看到的这般么? 大雪初定,空气中仍旧带着丝丝凉意,星子的光芒在漫天焰火的映衬下显得微弱不堪。阿芫喜欢坐在高处看这星空,那会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那些光芒似的,那样近,那样真实。 太极宫,显阳殿, 皇帝满满擦拭着手里的长锋,黑暗的殿内闪着幽幽蓝光,白布所过之处发出声声冷厉清越的激鸣,薄刃凛冽,一缕轻微的叹息声从他的唇畔溢出。 &quot;陛下,卫公来了……&quot;。首领内监窦维章低低的声音透过半开半阖的殿门缝隙传来。 独孤信踏进了一片漆黑的显阳殿,殿内没有点灯,他清楚这是皇帝历来的习惯,一瞬间稍稍停滞的步伐又重新行动起来,不多时便看到了皇帝微微侧身的背影。 他拱手:&quot;陛下!&quot; &quot;你来啦。&quot;皇帝转过身,仔细端详眼前的长锋,幽蓝色的光芒忽隐忽现。 独孤信并未像以前一样屈膝行礼,他拧紧了剑眉,深壑的皱纹如刀刻般亘起,微抿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quot;陛下这把淳均,已经多年未见过天日了……&quot; 皇帝收回视线,目光投向这个历经风霜的老朋友:&quot;是啊,已经很多年了!&quot;他慢慢把收回剑鞘的淳均剑放回紫檀架上,他甚至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动过它了。 &quot;不服老不行了……&quot;独孤信一声叹息:&quot;我们都老了,只有它还是当年的模样,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quot; 皇帝的脸上略显疲态:&quot;朕和你都老了,也再不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了。&quot; &quot;当年玉门关一役,你以一介从未历兵事之身,大破突厥和柔然的十万联盟军队,扬名天下,朕把皇姐嫁给你,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quot; &quot;陛下召臣前来,只是为了要回首当年吗?陛下和臣这一生无愧于,无愧于百姓,却有愧于自己的心!&quot;曾经叱咤疆场的一代名将也露出了一丝苍老之态,&quot;陛下也不是当年连草原雄狮也惧怕三分的霸主了,不是吗?&quot; 皇帝摆了摆手:&quot;这么些年了,我们老了,孩子们却大了。你和皇姐的女儿今年也十五了吧!&quot; &quot;女大不中留了……&quot;独孤信似乎是在苦笑,他自顾自地坐在殿内的无腿竹簟上,给自己酙了一杯酒,&quot;还是陛下这里的流霞有几分味道。&quot; &quot;你打岔的功夫倒是不逊当年。&quot;皇帝布满皱纹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冷峻英朗,他笑了笑:&quot;朕和皇姐的意思是,让孩子们尽早把事情办了,对你的丫头和朕的儿子都有好处。&quot; 独孤信沉吟片刻,道:&quot;既然华阳也同意了,那就这么办吧。&quot; 皇帝顺手坐了下来,挑眉道:&quot;来一局?&quot; 独孤信不置可否,摆盘布子,自古落棋开盘便要先占据棋盘四角,这是奕棋的传统,皇帝却抬手就将手中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的天元处,独孤信亦随之落子。 &quot;陛下这多年的习惯仍旧未改。&quot; &quot;有何不妥?&quot;皇帝开盘就棋行险着,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quot;并无不妥,只是……&quot;独孤信不由地停顿,道:&quot;这些年来,陛下这诡兵奇行的毛病堪胜将才,却不是帅材,更不是帝王之材。&quot; &quot;普天之下,居然有人敢在朕面前说朕不是帝王之材,&quot;皇帝执棋,微眯双眸:&quot;若换了旁人,朕可以诛他九族。&quot; 皇帝的威吓并没有震慑到独孤信,对于老朋友的虚张声势,独孤信摇了摇头,笑道:&quot;陛下难道不知,为人君者最忌……&quot;他话还没说完,窦维章在殿门外拉长了声音打断了他。 &quot;陛下,皇后娘娘在殿外侯着呢!&quot;隔着门缝,一道金黄的光线打在阴暗的殿内。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道:&quot;皇后的身子可好些了?&quot; &quot;已经见好了,太医昨日就停了药,娘娘的身子无甚大碍。&quot;窦维章的声音忽隐忽现。 &quot;让她回去将养着吧,朕同卫公对弈之后自会传召她。&quot; 显阳殿外,仍在病中的皇后面上依旧带着些许苍白,她惦念着元乾的婚事,围着鼠袄大貂裘站在风口里,额头不免隐隐作痛。 &quot;皇后娘娘,您先回去吧。&quot;窦维章压低了声调:&quot;惠仪贵妃此刻正在椒房殿里等着您呢!&quot; 皇后犹豫了半晌,头上象征她尊贵身份的昆仑翅穿金步摇映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无力。她沉默了片刻,慢慢转过身,一步步下了玉阶,凤舆正停在玉阶最下一层等着她。 没有一盏火烛的殿内,独孤信和皇帝凭着多年军旅生涯练就出来的耳聪目明,在阴影里下着盲棋。 夜幕笼罩下的长安城,寒风无处不在,街上十分稀少的行人商贩,都把身体蜷缩在布袄里。昏暗的火光烛影下,冰冷的长街上不时地响起几声手艺人淳朴干瘪的叫卖声,带着掩盖不住的乡音,&quot;卖混沌嘞,刚出锅的混沌!&quot; 独孤信出了阊阖门后,只身走在大街上,车驾被从人赶回了卫国公府。他一手按着大氅下腰间的佩剑,慢慢地走着,呼出来的热气在干燥的空中随风而逝。 &quot;卖混沌嘞!&quot; 独孤信看向街边用竹竿支着布篷的简陋铺子,腾腾的炉火上大锅正不停向上冒着热气,佝偻着腰的老店家在灶上忙活着,一抬头就撞进了独孤信深邃的眸子里,他咳嗽一声,慌里慌张地迎了出来,&quot;客官……客官里面请……&quot; 独孤信一言不发地跟着老店家的脚步进了简陋的布篷,老店家忙不迭用衣袖擦了擦唯一的一张黝黑方桌,顺势揪住了正打瞌睡的伙计的耳朵,&quot;死伢子还不快起来,有贵客来了!&quot; 睡眼惺忪的年轻伙计打了个哈欠,一睁眼,吓得立马坐在了地上,又一骨碌爬起来,拿抹布替独孤信使劲擦着面前的长凳。 &quot;客官要来一碗混沌吗?&quot;老店家局促地弓身,小心打量着眼前身形魁伟的中年男人,他开了一辈子的混沌铺子都没招待过像今天这样的客人。 独孤信不说话,只点了点头,随手将腰间的佩剑解了下来,放在手边桌上。老店家十分小心地捧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混沌,放在独孤信面前黑黝黝的桌上,&quot;客官,您慢用……&quot;老店家身形迟缓,行动显得很僵硬。 独孤信打量四周,沉缓道:&quot;这么晚了,店家还在街上摆摊,不用回去陪家人吗?&quot; 老店家忙活着灶上的伙计,干枯的脸上爬上一丝悲意,&quot;老伴儿去得早,家里也没什么人,只好和我不成器的儿子在这里多卖几碗混沌!&quot;他一脸无奈的看着年轻的伙计,然后摇了摇头。 独孤信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一片虚无,笑道:&quot;各人有各人的活法……&quot; &quot;是啊,这还是在盛世清平,老头子也别无所求了。&quot;老店家颤巍巍地掀开锅盖,舀了一大勺骨头汤,盛到老旧泛黄的海碗里。 &quot;盛世清平?&quot;独孤信琢磨着这几个字,陷入了沉思,他低低地说:&quot;这还不算盛世清平,南北合一,天下一统,那才算真正的太平盛世。&quot; 老店家布满沟壑的脸上浮现出苍老的笑意,&quot;老头子可管不了那些,那都是大富大贵的官家们该操心的事……&quot; 独孤信摸着凹凸起伏的剑鞘,&quot;你我都一样,不过是为了一家的生计奔波劳碌罢了。&quot; 一阵风吹了过来,老店家把脖子缩在了灰棉袍内,身体一阵哆嗦,回头一看,桌上只剩两片闪闪发光的金叶子。 远处的长街上,一道拉长的背影在水一样冷的月光下渐行渐远。老店家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那个背影的主人了。 第二十四章 红鸾 长安近郊的燕平大营,干燥寒冷的风被隔绝在帐门外,大雪已经停了几日,通往燕平大营的路上松针铺地,还有雾凇凝结成露。 女人裸露的肌肤如春日的熏风拂柳,营帐里简易的木板床上蜷缩着一层肮脏的兽皮,**白皙的女人开在肌肉强横的男人身下,取笑男人像个不经人事的愣头青。男人怒起,半褪了衣铠,身下的动作更强硬粗鲁,他俯面贴着女人丰润的脸颊,顺势而下把头埋在女人高耸的胸部,发出一阵阵满足的叹息声,女人潮红的脸上媚眼如丝,尖长的指甲在男人黝黑的背上抓出一道道血痕,男人越发势不可挡。 营帐外突然响起一阵急迫有力的脚步声,夹杂着人声和铠甲的摩擦声。厚重的帐子被一双大手突然掀起,寒冷的气流猛地灌了进来,黑铠玄甲的将军大跨步走进来。床上的男女瞬间僵硬,空气中旎怩暧昧的氛围荡然无存。男人打着哆嗦离开了女人丰满的**,在那双冷厉如鹰的眼神注视下,男人甚至不敢把埋着的头颅往上提半分,更遑论床上的女人,早已缩在床沿吓得瑟瑟发抖。 &quot;好!很好!&quot;独孤阳眸子里聚起寒光,冷笑着将账内扫视了一遍,除了拧起的剑眉,看不出任何情绪,却是像一把利刃一般直插入男人的心脏。随即奔来的几个廷尉在看清里面的形势后,自觉地退出了营帐。 &quot;还不快把衣服穿上!&quot;独孤阳的耐心已经濒临临界点,但他仍旧必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候在账外的廷尉们已经能够预料到那个男人的下场了。 男人踉踉跄跄地跌下床,手忙脚乱地拽着身上凌乱不堪的衣甲,粗重的喘息声在沉寂的账内格外明显。独孤阳手把着腰间挎着的佩剑,冰凉繁复的花纹游走在他的掌心,纯均剑重达二十公斤,没有特殊情况他一般不会带在身边。 &quot;拖出去,&quot;独孤阳眯紧了双眸,冷然道:&quot;杖一百军棍!&quot; 几名军士立刻进来,把大气也不敢喘的男人如死猪般拖了出去。北朝典律,凡军士私带女人入军营者,坑蒙拐骗者,强抢民女者,一律杖责一百军棍,生死不论,并从军籍里除名,终身不得出仕为将。 &quot;将军!&quot;有廷尉掀开帐子进来,皱眉道:&quot;虎贲中郎将在军中是要务,空置不得。&quot; 独孤阳背对着他,毫不做声。 &quot;将军,那批铠甲打造成功了!&quot;另一道石破天惊的声音风风火火地冲进营帐,&quot;将士们已经穿上,在演武场演练了。&quot; 独孤阳立刻出了营帐,两个廷尉也跟着他的步伐出了帐门,从头到尾都没有瞥一眼那个瑟缩在角落里,脸色苍白了多时的女人。 没多久,原本妖娆的女人就被两个军士直接用兽皮裹着拖出了营帐,像扔废物一般重重地丢在燕平大营外的雪地上。能被带到军营里的女人除了娼妓,不会是什么良家子,军士们把她扔出去后就嫌恶地走开了。 &quot;喝!&quot;被清理过的营地上,士兵们一身明光铠甲,手持长枪,将身体与小臂连成一条直线,一气呵成,将长枪推了出去。 寒冷的空气似乎穿透了盔甲的缝隙,把钢制的躯壳牢牢地冻住了,士兵们吃力的让自己集中精神,保持身体的平衡,免得笔直倒下去却爬不起来,手维持着持枪的姿势,很多人已经冻僵了。 独孤阳经过一个士兵身旁的时候,下意识瞟了一眼这个站姿笔直的下属,他发现这个士兵不像其他人那样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像磐石般伫立着,在萧瑟的严寒中一动不动,眸子里闪烁着神采奕奕的光。独孤阳问他道:&quot;你叫什么?&quot; 那士兵着实惊住了,他没想到这样的大人物会突然跟他搭话,只好忍痛撕开冻在一起的嘴唇,扯着嗓子答道:&quot;回将军,陌刀军团神机营三队弓弩手刘昌平!&quot; &quot;中气十足,这才是我朝的军人!&quot;独孤阳转头对副将说道:&quot;封赏,升校尉。&quot; 周围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个士兵身上,其中有羡慕,又不乏嫉妒的目光。 那士兵依然挺立,大声道:&quot;谢将军!&quot; 独孤阳的副将见此人受赏仍然不下跪谢恩,只用片语谢过,实在无礼得紧,正要发作,却被独孤阳拦了下来:&quot;不卑不亢,君子之为,寒冬屹立,坚忍不拔。若军中都能似他这般,何愁不能横扫北漠,荡平天下!&quot; 说完,不再理会副将,继续巡视士兵操练。 约摸个把时辰后,卫国公府外,一家童正守在门前,向远处张望着。卫国公的府邸与长安城最繁华的东大街仅有一墙之隔。一眼望去,宽阔的大道上积雪覆地,不一会儿,家童远远地便看见一个人慢慢地朝这边走来。 家童边呼唤,边急忙上前迎接道:&quot;大公子,这边!&quot; 独孤阳微微颔首,仍旧慢慢地走,这几天军营里没什么事,他就回来得勤些。进了大宅,他刚过了前厅,便看到庭院中那株梨树下立着一个人影。 干枯的树枝上还残留着积雪,但令人惊叹的是,一些微小青涩的花苞已经零零星星地从枝干冒出来了。 阿芫站在梨树下,出神地望着那些可爱的小花苞,雪白的狐毛在风中轻轻抓着她的下巴,痒痒的,如同这些慢慢萌芽的小花苞们正在生长一样。 他放缓了脚步,走到妹妹身边,和她并肩而立。 阿芫似是根本没注意到自家兄长的存在,只是抬头望着枝头那一抹绿意,那抹代表着生机的绿意。 独孤阳大部分时间都在燕平大营里,平时很少有时间回家,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和阿芫单独待在一个地方了,这个妹妹好像又和以前不同了。 &quot;怎么上这来站着了?&quot;独孤阳顺着阿芫的目光,也看向树枝上那些小小的花苞。又道:&quot;我以为,你现在应该有很多事要忙。&quot; 阿芫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轻声说:&quot;不急。&quot; &quot;不后悔吗?&quot;独孤阳问了一个很多人都问过她的问题,但这却是他必须要问的。 阿芫动也不动,甚至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沉默了很久,久到连独孤阳都怀疑她是不是没听到自己说的话。 &quot;大哥……&quot;阿芫轻声地喊了一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庄重。 &quot;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quot; 这下换做独孤阳沉默了,那一声&quot;大哥&quot;郑重而严肃,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什么时候,这个从小对着他撒娇耍赖的妹妹开始变得那样沉静理智,他不用转身都知道,她眼睛里此刻一定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外祖母和母亲当年是这样,她也是这样。难怪,世人都说元氏的女人大多忠贞,独孤氏的男儿多出英雄,一点没错。 他在心里犹豫了半晌,道:&quot;你……可知道崔浩?&quot; &quot;崔浩?&quot;阿芫的记忆朦胧不清,大哥口中那个名字她似乎有些印象,脑海里却又抓不住那个人的影像,像是被一层迷雾遮住了似的。 &quot;世人口中那个第一公子,你见过的,在我的院子里。&quot;他负手而立,有风从庭院经过,树枝上的残雪被一点一点地吹落下来。 阿芫好像想起来了,那个清雅俊秀如谪仙般的男子,清河崔氏的长子崔浩,是大哥的挚友。 &quot;他向我打听过你。&quot;独孤阳转头,望向阿芫的眼底深处。 她同样直视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得像一泉溪水,带着一丝怜悯和执着的坚持,就像……就像……就像年幼时,他们在屋顶仰望着星空的眼神一样。独孤阳忽然觉得,就算那个人再怎么手舞足蹈,也无法将那眼神吸引到自己身上,哪怕是片刻也不行。 &quot;真的,不给自己一个选择的余地吗?&quot;独孤阳说得不紧不慢:&quot;这些年,他有一身经天纬地的才华,却不肯入官场半步,直到半年前,他突然主动投身东宫幕府,你可知道为什么?&quot; 阿芫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她知道那不是她能承担得起的。半年前,元乾那篇《凤求凰》也是在那个时候给她的,念奴说太子新得了几个谋士,难道……就是他?她从心理上有些抗拒大哥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却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 外头渐渐喧嚣起来,家仆忙奔进来道:&quot;大公子,礼部侍郎李弘义大人已经在门口了!&quot; &quot;他来干什么?&quot;独孤阳边往外走,边疑惑地询问。 &quot;说是陛下有诏书到……&quot;家仆的话还没说完,独孤阳便急忙打断他:&quot;父亲人呢?&quot; &quot;卫公还在宫里……&quot; 阿芫一见这阵势,也抬腿跟了上去。 卫国公府宽阔的前厅,独孤阳和阿芫低着头跪在华阳长公主身后,府里一大群小厮婢女黑压压跪了一片。早在消息传来的时候,就有人飞奔去了华阳长公主的雅沁园。整个厅中没有一个人吭声,阿芫屏息跪在母亲的右手边,心里已经能够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 礼部侍郎李弘义是个没有丝毫福相,精瘦的中年男人,一身的深绯色弁服,腰间佩着银鱼袋。他庄重肃穆地从身旁礼仪官高高捧过头顶的云盘中,取出用彩绳系着封好的明黄色诏书,沉声道: &quot;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崇阴教之道。式清四海,以正二仪。卫国公大司马上柱国大将军幼女独孤氏,门袭钟鼎,训彰礼则,器识柔顺,质性幽闲。加郡主尊位为郡公主,赐名伽罗,册为东宫正妃。&quot; 北朝有旧俗,女儿家出生之时是没有名字的,只能由父母取个小字,等到成年出阁的时候再由族中长辈取名。寻常的百姓家一般直接用小字当做女儿的名字,阿芫出生的时候,小字便是由华阳长公主取了一个&quot;芫&quot;字。皇帝亲自赐名,并让阿芫享郡公主的尊位,这已经是北朝开国以来莫大的恩宠了。 听着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阿芫跪在砖地上,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甚至于都忘记了接下来还要行礼谢恩。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恍惚地接过了诏书,上面加盖的玺印还是鲜红的,红得耀眼,红得刺目。 第二十五章 落寞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城里的积雪渐渐融化。柳枝抽芽,满城风絮飘飞,早春的桃花在寒冷还没有完全褪去时,就已经绽开了新芽。 黄昏时分,偌大的店堂里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几桌客人。伙计手中的酒壶已经被他擦了快一刻钟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瞄着角落深处的一个少年。 那个锦衣的少年,从早上就一直独自坐在那个角落里。他只叫了两碟花生米和一壶清水,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过话。酒坊掌柜把东西送过去的时候留意了一下,第一感觉是这个少年有些瘦弱,眉眼十分清秀好看,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隐隐可见以后的风姿,裹在华缎里的身子骨十分纤细。他的头发是纯正的墨黑色,因为还没有加冠,头发披散在肩上好似闺阁里的女孩子,应该是长安城里哪位贵族世家的公子。 然而,少年腰间却悬着一柄阔大笨重的青铜剑,掌柜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滑稽可笑,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么细瘦的少年能挥舞这种阔剑,但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模样来了。 少年郁郁地坐在角落里,脸上仿佛什么表情都没有,即使有些许情绪变化,眉眼间也是一丝淡淡的悲伤。他小口地啜饮着清水,目光在店门口在放空,仿佛在等待什么人,根本没有留意到酒坊掌柜对他的窥探。这个时候了,还会有人来么?掌柜在心里摇了摇头,他等了一天了,那个人怕是不会来了! 又一桌客人结账离去,不觉间打起瞌睡的伙计似乎被惊醒,瞧了瞧手中被擦得锃光明亮的酒壶,自嘲地一笑,重新换了个酒壶擦了起来。时间便这么悄悄流逝着,用旧了的酒壶能擦得像新的一样,老去的人却永远也无法回复到少年的时光。这正是个适合怀旧的悠闲日子,他信手慢吞吞地消磨着酒壶上时间的烙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事。 门外却走进一个人来,掌柜想,难道是他等的那个人来了? 来人却是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和尚,长安城里佛寺众多,香火鼎盛,却没有一个僧侣公然出入酒肆。掌柜认出了这个常客,他每次出手都很大方,因而掌柜并不愿意相信他是个吃喝嫖赌的骗子。 掌柜朝那个少年看了看,见他依旧没有表情,知道他要等的人还是没等到,忽然就有点替他失望。 &quot;一壶流霞,半斤酱牛肉。&quot;和尚顶着个肥肥大大的脑袋,从袖子里滑出几片金叶子,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 掌柜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他这里哪有什么流霞酒,那可是皇室御用的贡酒,有仙酒的美称,岂是他这个小酒坊里能有的?不过和尚喝酒吃肉本身就是一件奇闻,长安城重佛抑道,大户人家的孩子连取名都十分具有佛教色彩。因而没有一个僧人敢擅自打破神坛,让世人看到他们不尊佛法的一面。在这种风气下,这个和尚无疑是个异类,用世人的话说,他只是个假和尚,是个披着僧衣到处招摇的骗子。 掌柜犹豫地盯着和尚,神色十分为难,见和尚神色如常,便下定了决心,换了块干净的细麻布,取出一个银杯擦了擦,然后从柜台下抱出一个坛子,打开坛盖,桂花的香气顿时飘满了店堂。他抱起坛子向刚才伙计擦了快半个时辰的壶里倒了满满一壶,伙计已经从后灶端了一盘酱牛肉出来。 和尚竟然不偏不倚地坐在少年的邻桌,背对着少年。虽然明知那只是最普通的桂花酒,仍旧喝得津津有味,他知道,他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quot;啪&quot;地一声,少年把同样清秀的手拍在柜台上,掌柜惊讶地看着少年,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少年在角落里坐了一天,居然起身到柜台来了。 &quot;来一壶酒,最烈的。&quot; 少年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掌柜略一迟疑后,本来俯身去取的是柜台下那坛烧刀子,拿出的却是最普通的碧酿春。 &quot;这里最烈的。&quot;掌柜量出一壶,特意在&quot;最&quot;字上加重了口气。 少年细长的手指抚摸过酒壶,仿佛手中的东西就是他腰间一直悬着的那把阔剑一般。 这也是握剑的手么?掌柜想。 少年坐回了角落,修长的手指猛然掀开壶盖,拎起酒壶,也不用杯子,仰头就向口中倒了进去,才喝了几口便猛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酡红。掌柜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少年第一次喝酒,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给他市井间最烈的烧刀子是非常明智的。否则他上哪里去找人领一个醉鬼回家? 少年咳嗽着,胸膛剧烈起伏,却坚持把剩下的酒全都倒进了喉咙。她要成亲了,怎么还会跟从前一样到街上来游荡?他苦笑,然后提着剑拔腿就朝店外走。 掌柜无意中发现少年先前给的金叶子上有一些隐秘的花纹,吃了一惊。他已经模模糊糊能猜到少年是什么人了,掌柜抬头想寻找少年的踪迹,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还在店里。少年往外走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撞在了邻桌那和尚的身上,措手不及的和尚被少年撞得一壶桂花酒全撒在了地上。 少年不理会,还要往外走,锦衣却被和尚抓住了。 &quot;你做的好事,&quot;和尚不依不饶,愤怒地说:&quot;还想走?&quot; &quot;我要回去了!&quot;少年闷闷的声音传来,好似跟人在赌气一般。和尚才不管那么多,只是凶神恶煞地抓着他的衣服,不让他有机会开溜。执拗的少年想了想,又摸出一片金叶子来。 &quot;我不要这种俗气的东西。&quot;和尚突然饶有兴致地凑近少年,短小精悍的手指已经搭上了少年脖颈上用墨绳挂着的一枚崭新的三角符,&quot;这是护身符?我就要这个了。&quot; 少年愤怒的目光紧盯着和尚滴溜圆的琥珀色眸子,一把拍开他的手。 和尚大笑起来:&quot;开个玩笑罢了,区区一壶酒而已。你走罢!&quot; 少年的表情换成了吃惊,但他没有再犹豫,转身出了酒坊的门。他摸了摸颈中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小心地把它放进衣领最深处,贴近胸口的地方。那是他好不容易从白马寺里求来的,断断不能叫旁人拿去。 夕阳西下,云霞漫天。少年的背影被落日的余晖拉得很长,让人平白生出几分和心酸。谁也不知道,他眼底那份藏不住的寂寥到底需要怎样的笑容才能够弥补分毫。 第二十六章 暗涌 寒风清冷,正是早春时节,北国冰封,长安护城河两岸已经有了春意,柳树抽枝,野草发芽,淡淡的嫩青色笼罩了长安城。不过半月的时间,满城便是飘飞的柳絮,夹杂着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端的是一副秀丽春光。 阿芫一大清早便被叫到了母亲的雅沁园,说要同她商量下月她和元乾的婚事。她到时,母亲正在婢女的侍奉下洗漱,她便十分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旁小几上的册子。 母亲贴身随侍的杨姑姑提醒她,说这是内府局拟上来的礼单,她又仔细看了看,发现果然如此。 &quot;念来我听听!&quot;长公主对着铜镜簪上步摇,仔细打量步摇在头上的位置。 阿芫朗声道: &quot;金荷连螃蟹簪一对,嵌无光东珠六颗,小正珠二颗,湖珠二十颗,米珠四颗,红宝石九块,蓝宝石两块,锞子一块,重二两一钱。 金莲花盆景簪一对,嵌暴皮三等正珠一颗,湖珠一颗,无光东珠六颗,红宝石十二块,锞子一块,重一两五钱。 金松灵祝寿簪一对,嵌无光东珠二颗碎小正珠二颗,米珠十颗,锞子二块,红宝石四块,蓝宝石二块,碧牙么二块,重二两。 酱色细羊皮袍一件酱色缎上身羊皮,下接银鼠皮袍一件青缎貂皮褂二件石青缎貂皮褂一件,石青缎绣八团金龙貂慊皮褂一件石青缎绣八团白狐慊皮褂一件青石缎四团夔龙银鼠皮褂一件青缎灰鼠皮褂二件。&quot; 念了一段,阿芫发现都是些大同小异的东西,不由得看向镜中的长公主:&quot;母亲,还要再继续念吗?&quot; &quot;后头都有什么?&quot;长公主不咸不淡地问。 阿芫快速在礼单上扫视了几个来回,道:&quot;嗯……有水晶云母琉璃玳瑁犀角象牙,还有装翠宝石,金龟银鹿金表银粟如意枕鹤鹊枕龙凤帐九玉钦琴瑟幕文布巾火蚕衣。还有些金银钱币缓罗绸缎和家俱器皿!&quot; &quot;知道了,算他们尽心。&quot;长公主收拾好头上的珠翠后,这才不紧不慢地拿了礼单在手里细看。 阿芫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眼晕,长公主一个眼风扫过去:&quot;这还只是内府局拟的那份,宫里还有你外祖母的一份,再加上我卫国公府贴补的一份,这才不算辱没了你金尊玉贵的身份!&quot; 阿芫禁不住吐吐舌,却反而又被母亲抓住了小辫子:“成日里便这么没轻没重,哪里有个名门仕女的样子?等你做了元氏妇,丢的可是我卫国公府的脸面!” &quot;母亲……&quot;她低下了头。 长公主的态度也不由得软了下来,“说了你也只当耳旁风!”说完,又递给阿芫一本花名册,道:&quot;随你嫁进东宫的女孩儿都找好了,你自己看看,再从里头挑几个出来,这事就算定下了。&quot; 阿芫蓦地抬头,神色微显讶异,愣了一瞬后,又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对母亲的目光仿佛视而不见,动也不动,连册子也不接。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堵得难受。 精明的长公主一下就明白了女儿心里那点小九九,她耐着性子解释:“你嫁过去总要有人帮衬,那些女孩都是与独孤氏有姻亲的世家中的庶女,出身名门,大家闺秀,不是那些个只会狐媚君王的伶人歌姬。不但威胁不了你的地位,还会对你以后大有助力。” 阿芫还是闷着不说话,既不反驳也不应允。长公主本就是不个有耐性的人,此刻不由得勃然大怒: &quot;当初这门亲事可是你哭着到你父亲面前求来的,怎么,到现在这点儿事就禁不住了?你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她们族中父兄的前程仕途,就是我和你父亲一句话的事。你以后是要做皇后的,她们会成为你在宫中的助力,保证后宫里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地位!&quot;言罢,似乎是气极,又道:&quot;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如果嫁的是寻常的门阀列侯,今日在这里受这些教训的人就不是你!” 她睨了小女儿一眼,面上冷若冰霜:“可你是吗?” 阿芫不发一言,沉默地跪在母亲跟前。长公主原本打算在今日把的礼单和宾客名单定下来,被她这么一搅和,兴致全无。 “女儿告退……” 眼见母亲满面怒容,似乎也不打算继续今天的目的,阿芫闷声从房里退了出去。 “郡主……”她正要出雅沁园时,杨姑姑在院子里叫住了她:“公主的心思您要体谅,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她也是为您好。”杨姑姑生了一副板正严肃的面孔,说话却是柔声柔气的,像乡间妇人哄孩子的语调。 见阿芫脸上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她又笑着打了个圆场:“既然今日无事,就去宫里看看太后娘娘吧,她老人家可是一直念叨您,念叨得紧呢!” 因为这一笑,杨姑姑严肃的轮廓柔和了不少,看着倒颇有几分慈祥的意味。阿芫想了想,道了声“好”,又谢了杨姑姑,便欠身离去了。 还是早春二月,为了御寒,她穿了一身木兰青的貂绒长裙,罩了一顶披风,出府门的时候还撞上了西郊几个大庄子的管事。 这时节,御花园里的桃花已经冒出了花苞,折梅亭的红梅却已经要败了,虽然嫣红夺目,却也最易凋零,清冷的春风一吹,便从枝头上回归到了残雪尘泥里。 在经过御花园时,阿芫不由得在折梅亭附近的长廊上停驻了一会儿。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等这些梅花都谢尽了,她和元乾的大婚之礼,也就该到了吧! 正要离开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郡主留步。” 温和,带着一丝谦卑,正是椒房殿首领内监宗爱一贯的语调,“郡主,皇后娘娘有请。” 顺着宗爱的目光,阿芫看向那一大片梅林,隐约可见林中折梅亭尖尖的塔檐,里面似乎是有些隐隐绰绰的人影走动。直到跟着宗爱进了折梅亭后她才发现,原来不只崔皇后在,那个宠冠后宫的惠仪贵妃也在亭子里。 崔皇后勉强坐在锦褥上,披着厚重的雪狐大氅。脸色透着些苍白,身边烧着火红的炭火,手里却还抱着个暖炉。 阿芫恭敬地向她行礼:“舅母安好!”崔皇后抬了抬手,嘴角牵起一抹笑容,眉目间的书卷气极浓,“好孩子,起来吧。” 一旁的惠仪贵妃轻笑道:“可有日子没见着郡主了,这模样是生得愈发俊俏了。”与崔皇后的孱弱虚浮不同,惠仪贵妃宁氏此刻十分的风情妖娆,一身仅次于正红色的紫红宫装,虽然是重锦宫裙却露出了雪白丰满的胸脯,云鬓花摇,钗影旖旎,倒像是把这亭外的红梅都比下去了三分。 难怪能从六宫三千粉黛中脱颖而出,得舅舅的宠爱。阿芫粲然一笑,端正地向她一福:“臣女参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从这称呼上便立时显现出亲疏来,惠仪贵妃的脸色一僵,又立马反应过来,打趣道:“都是一家子的事,郡主不必如此生疏。你既称皇后娘娘一声舅母,本宫又尊娘娘一声姐姐,你便唤本宫作姨母罢了!” 崔皇后只淡淡地笑着,但这笑也显露出几分虚弱的病态来,全然不复往日的威严华贵。从前她与皇帝也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几年因着宁氏进了宫,两人便连话也很难说上几句了。如今她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若不是有两个儿子和母族清河崔氏作为依靠,只怕后宫中人就要易主而侍了。偏她自己还不省得,只一昧吃斋念佛,祈求佛祖庇佑儿子的伤情,叫元乾好过些。 阿芫面露微笑,不紧不慢地说:“并非阿芫不识大体,而是上皇只得母亲一个嫡公主,舅舅只有母亲这一个长姐,并未听闻母亲有其他的兄姐姊妹。母亲从小谆谆教导,要知书识礼,不可胡闹乱了辈分,阿芫铭记于心,实不敢忘。” 好一个知书识礼的明泰郡主!惠仪贵妃被踩了痛脚,她虽然得皇帝宠爱,母家也由商贾封了列侯,但比起皇后和后宫诸嫔妃,她的出身低了不只一星半点,更不要说与华阳长公主相提并论。此刻被人明明白白地打脸,她虽恨得咬牙切齿,却也只得柔声道:“是本宫疏忽了,郡主如此端庄识体,来日嫁进了东宫,淑德贤惠,必然是后宫和百姓的福气。” 对她阿芫算不上厌恶或是喜欢,只是纯粹地不想同她走得过近,因而对于她话里所指,也不欲多做口舌之争,但宁氏却似乎不太愿意放过这个话题。 “知道你是个乖巧的,从前你是独孤氏的女儿,今后可就是元氏妇了。你是个好性儿,以后必定贤惠,但也该劝劝长公主,元氏的女人哪能让外人张口就是褒贬,这不是闹了笑话吗?” 这是在敲打她,母亲的地位再怎么尊贵那也是外姓的女人,是臣。以后她要生存的地方是后宫,而后宫,现在已经是这个女人的天下。 “谨记娘娘教诲!” 阿芫心知,当初因为霸陵侯府求亲一事将这个女人得罪了,她现在是彻底恨上卫国公府了。如今舅母又是这样一副身子,如何能压得过她? 见皇后的脸色并没有什么不妥,宁氏便索性冲着阿芫道:“早晚你也是要嫁进宫里的,如今便是称我一声母妃,那也是不为过的!” 宁氏眼角含笑,更显得风情万种,仪态万千。阿芫停驻了一瞬,低头婉声道:“是,母妃!” 见状,宁氏笑意更甚。 “阿芫还要去长乐宫陪伴外祖母,就不打扰舅母和娘娘赏梅的雅兴了!”她冲着宁氏和崔皇后行礼:“阿芫告退……” 崔皇后似乎对刚才的一切浑然不觉,淡笑道:“多陪陪你外祖母也好,去吧。” 宁氏已让阿芫服了软,自然不会再去计较这后来的口头称谓,她的目的只是想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明白,任凭她再尊贵的身份,也得在她面前低头。 第二十八章 大婚 觥筹交错间,元秀的眸子里闪着别有深意的光,他举杯向兄长表示庆贺,元乾仿佛全然不觉他的异样,仰头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元乾努力保持着清醒,众人轮番的敬酒攻势下,险些就招架不住了。丝竹声完全被喧闹声盖住,至亥时时分,皇帝终于疲乏不堪地回了寝宫。 长安城上空的焰火照得夜空亮如白昼,流水席要大摆三天三夜,这样空前的盛况即便是北朝开国以来也非常罕见。 崇德殿内,除了念奴,只剩阿芫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殿里,上弦月斜斜挂在天边,逐渐下沉,外头的喧闹声也逐渐静了下来。阿芫低垂着头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赤色流珠轻轻晃动,等她蓦然惊醒后,四下已经完全沉寂,听不见一点声音,但还是不见元乾的踪迹。 &quot;殿下,要奴婢去看看吗?&quot;念奴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疑惑。 &quot;不用,再等等罢!&quot;阿芫艰难僵硬地晃了一下头,久未说话的嗓子显得十分干涩。 一主一仆就这么一直等着,等得身体都麻木没有知觉了,还是没有任何响动。 殿里点着婴儿手臂粗的龙凤花烛,烛光跳跃间,阿芫看见了脚下自己的影子,心里疑蔸顿生,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忽然觉得四周安静得可怕。不知什么时候,原本是要燃放一夜的烟花竟然也停了,窗外连一丝鸟叫蛙鸣都没有,阖宫一片死寂,仿佛整个太极宫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quot;什么时辰了?&quot; &quot;已经未时了。&quot;念奴没有丝毫察觉,整个人都昏昏欲睡。 &quot;你到外头去看看……&quot; 空气中异常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把念奴打发念奴出去后,阿芫在桌边抿了一口水,稍稍压下了心底那阵莫名的惊慌。 整个太极宫漆黑一片,阖宫寂静,连各宫室回廊上的长信宫灯都被熄灭了,只有皇帝的寝宫显阳殿灯火通明,在黑暗的皇城里格外显眼,也格外诡异。 连一丝风也没有,树影狰狞地在夜空中伸展,大批的羽林天军把显阳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许任何人接近,只有低头进出的御医例外,空气中的气氛凝重非常。 太医令用袖子擦了擦头上斗粒大的汗珠,穿过身披重重铁甲的羽林卫,一言不发,小心地进了殿门。 崇德殿里,阿芫独自坐在床沿,念奴脚步异常急促地进了殿。 &quot;怎么样了?&quot;阿芫抬头问她。 &quot;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外头没有一个人走动,不过……&quot;念奴犹疑着,附在阿芫耳边低语道:&quot;好像是显阳殿那边出事了,太医署里空荡荡的,连羽林天军都被调去了……&quot; &quot;那元乾呢?&quot;阿芫急切地问道,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宫里可能出大事了…… &quot;太子殿下此刻还在显阳殿里。&quot; &quot;舅舅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quot;她说不下去了,模模糊糊的,脑子里有个想法浮了上来,一点一点脱去阴影,逐渐变得清晰。 &quot;念奴,这件事宫里有几个人知道?&quot;阿芫在脑海里快速思索,她现在最不能做的就是坐以待毙。 念奴冷静地想了想,道:&quot;奴婢不知,但消息是被封锁了的,宫里不许任何人私自走动,若非奴婢是从东宫出去的,恐怕这事连奴婢也被蒙在鼓里。&quot; 听罢,阿芫拉住了念奴的手,话里隐隐带着一丝焦急:&quot;你现在就出宫,回卫国公府把宫里的情况悉数告知父亲,之后该怎么做,让他来拿主意!&quot; &quot;可这时候,宫门早就下钥了!&quot; 阿芫这才想起,现在早已经是深夜,宫门下钥以后不允许任何人出入,没有舅舅的旨意,宫门守夜的侍卫是说什么也不敢私自放人出宫的。可如今这样的情形若是没办法父亲知晓,宫里万一发生了变故,他们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思索片刻后,阿芫当机立断,取下她一直贴身收着的九龙佩,神情郑重:&quot;你拿着这个,不会有人敢拦你。记得要避开宫里的耳目!&quot; 念奴看着阿芫,甚至此事的严重性,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念奴离开后,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案上燃着数根龙凤花烛,火焰突突地跳动。阿芫坐在烛火边的矮脚榻上,强自镇定地找了本《资治通鉴》拿在手里翻看。她有预感,今晚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夜,这偌大的太极宫看似平静如水没有半点波澜,实际上却是暗潮涌动,人心诡谲。世事无常,也许,一场大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夜空中残星点点,月影一点点吞噬着整座皇城。西华角门处,偏僻没有人烟,清冷的月光倾洒在城楼的旌旗上,微弱的风轻轻摇曳着一地蔓草。黑暗中,一阵马蹄声顺风而至,老旧的宫门&quot;吱呀&quot;一声被缓缓打开,马背上被黑袍包裹着的娇小身影,顺利地出了皇城。 显阳殿前,几个还没有前往封地的王爷已经收到风声,连夜进宫,却被拦在了殿门口。尽忠职守的羽林天军死守殿门不放,更不肯让他们靠近一步,就这么僵持着,两方谁也不肯相让。 灯火明亮的殿里此刻暗了下来,重重帷幕后,皇帝躺在数丈宽的龙床上,浑身虚浮,原本清瞿有神的眸子黯淡得了无生气,剑眉正中那道深深的沟壑越发明显,短短不过几个时辰,他却像是经历了半生沧海,颧骨瘦得高高隆起,眼眶却完全凹陷下去,没有一个人见了会想到,这竟是曾经亲手灭尽了手足,叱咤天下的一代雄主! 烛影下,元乾一直守在皇帝床前,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下一身的喜服。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烈的龙涎香香气,同时混杂着数不清种类的药味儿。然而,再浓重的气味也掩盖不了从皇帝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衰败腐朽的气息,那是死亡的气息。 &quot;元乾……&quot;皇帝凝起眸中微弱的光芒,一只形容枯槁的手无力地抬了起来,似乎是想要抓住长子的手臂。 &quot;儿臣在……&quot;元乾离床榻更近了一步,半跪在皇帝手边,随时听候他的吩咐。 皇帝牵动了苍白的唇:&quot;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以后……以后这和……百姓就交给你了!&quot;他仿佛置身于重重锦被之中,使不上一点力气,&quot;在你们几个兄弟中,我……选择了你,忽略了你的几个弟弟,是我这个……父亲,不对。我的罪,我来偿还,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要照顾好你的妻子,还有孩子……&quot; 这一刻,他不再称&quot;朕&quot;。 &quot;是,儿臣谨记!&quot; 从小到大,一直被他当作神砥一样尊崇的父皇,此刻却虚弱憔悴得如同孤零零悬在枝头的残叶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气绝。平生第一次,元乾感到了一阵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悲哀,再强大的人在生命面前,都脆弱得那么不堪一击。 &quot;不会的,您春秋正盛……&quot;元乾还没说完,皇帝摆手:“你从前,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头顶那片金灿灿的光芒刺得他眼里差点溢出泪来。终于,要走到尽头了么? “少年时,父皇要废了我的太子位,是皇姐闯进太极殿上……死谏,父皇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皇帝睁着陷落成两个大窟窿的眼睛,声音虚浮无力:“后来,我杀尽了自己的兄弟!那些被我称作手足的人,都死在了我的剑下,我踏着他们的尸体,沐着他们的鲜血,登上了父皇曾经爱不释手的位置……” 元乾沉默地低着头,他一点也不惊讶,这便是能让人沦落成魔鬼的帝王家,父皇当年屠尽了自己的兄弟坐上帝位的这段历史,天下人人皆知。 皇帝却还没说完,他艰难地笑了,却比哭还难看:“我留下了最小的弟弟,尽管父皇曾经为了他……要废了我,我仍然没有杀他。我给他尊荣,给他地位,因为这样……能让世人看到我的宽宏大度,我要向死去的父皇证明,他的选择,是错的。被他视为弃卒的儿子,会成为万人口中颂扬的贤明帝王!” 最后那句话皇帝几乎是嘶哑着声音吼出来的,原本失去神采的眼眸竟迸出惊人的光芒。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他笑中似乎有泪,用尽周身力气拍着身下的龙床,声音沉郁苍凉:“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看着眼前垂死挣扎的帝王,他用尽半生让自己成为无人置喙的伟大君主,他的子民都臣服在他的王座之下。然而,促成这一切的,不过是孩童时父亲对他的漠视而已。为了向父亲证明,向天下人证明,他耗尽了半生,甚至到死都无法释怀! 父皇,所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驾崩了,你最小的弟弟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他会像他的母亲赵夫人那样,去为先帝殉葬。 先帝,父皇,原谅我如此称呼您! 第二十九章 枝节 此时此刻,大批身着明光铠甲的陌刀军兵不血刃地取代了把守各处宫门的皇城禁军,那些趁混乱散发消息出去的人被一个个找出来暗地里处决,朝中群臣的府邸都有专人监视。这是一场不见血光的战争! 崇德殿,阿芫敏锐地察觉到外头的气氛似乎紧张起来,一阵急骤有序的铁甲摩擦声混合着脚步声越来越逼近这里,她心里蓦地一紧。 难道有人要以她为棋子来威胁元乾? &quot;殿下莫怕,末将是少将军手下的副将,奉命保护殿下的安全!&quot;殿门处那扇鸳鸯和合屏风后突然闪现出一道高大的人影,隔着屏风,阿芫并不能看清他的样貌,只能听到他低沉恭谨的声音,胸口微微松了一口气。 &quot;大哥进宫了?&quot;阿芫侧耳细听。&quot;是,卫公和少将军半个时辰前就进宫了,燕平大营的将士们已经控制了全局。殿下不必担心!&quot; 阿芫放柔了语调:&quot;有劳将军了。&quot; &quot;这是末将的职责!&quot;来人说话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铮铮铁骨。阿芫在心里暗叹,不愧是出身行伍的汉子! 她继续等了一会儿,虽然大哥身边副将的话确实让她安心不少,但她还是不能用全然放下心来。她相信元乾的手段,但就怕有人趁此机会暗下毒手。 她等不住了,一把扯下头上的飞凤金冠,不顾散了满地的珠翠华钗,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泻在腰间,一心只想着出去看看情况,却当即就被挡在了殿门口。 &quot;将军说过,要末将必须确保殿下的安全!&quot;黑铠的将军挡住了她的去路,不肯做丝毫退让。 阿芫强压下心中的焦急和不耐,厉声道:&quot;这是在东宫,本宫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就算是我大哥,今天也没有资格这么做!&quot; 年轻的将军惊诧于阿芫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威慑力,犹豫了一瞬后,将身体让开了一侧。阿芫立即出了殿门,直奔显阳殿而去。 原本守卫的羽林天军已经被换成了独孤信带进宫的陌刀军,皇帝的儿子们都已经聚集在此处,有人焦急地向里张望,暗自猜测着皇帝的生死。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身体强健的父皇突然就病危了。 阿芫脚下的步子很快,身后一队陌刀军紧紧地跟着她,穿过掖庭局和开满了红花的御花园,长乐宫的西面,便是历代皇帝的寝宫,显阳殿。 元彻一直望着紧闭的殿门,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他从小就和父皇不亲,仿佛隔着什么。如今,这个从小到大在他生命里并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父皇,正处于生死危急的时刻,他却不知道心里那股难受的情绪是不是在为他悲痛。 突然,元彻眼前出现一抹耀眼夺目的红,&quot;阿芫姐?&quot;他轻声惊呼:&quot;你怎么来了?&quot; 阿芫来不及回应他,匆匆打量了几个人后,向候在一旁的窦维章问道:&quot;里面情况如何?&quot; 窦维章叹息着摇了摇头,小声道:&quot;卫公已经进去了,怕是撑不了多久了!&quot; 阿芫心中一惊:&quot;怎么会这样?舅舅怎么……&quot;她忍着没有把话说全,现在若是把这些公然拿出来议论,只怕会引起更大的恐慌。 窦维章谨慎地住嘴,半生的宫廷沉浮让他学会了怎样才能保护好项上的头颅。阿芫也不好逼他太紧,却发现几个皇子的人数不太对,她问:“淮王呢?” 窦维章说:“醉得不省人事,这会儿还在从前的皇子住处躺着呢!”她了然,猛地想起一件被所有人忽略的事,喝问:&quot;那帮南朝人走了没有?&quot; &quot;还没呢,他们从新年的大朝会后一直死赖着不走,说要陛下兑现自己的承诺!&quot;窦维章被阿芫这么一提醒,顿时冷汗涔涔,莫非……是那些南朝人干的? 阿芫扬起双眸,冷然道:&quot;派人看着驿馆,要是他们有任何异动,马上把人扣下来!&quot;身后年轻的将军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带着陌刀军应声而去。 元彻一直默默地看着阿芫,从今天她和大哥拜堂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半分。她成亲了,她再也不是他追着喊着的阿芫姐了,元彻告诉自己,现在,她是他的皇嫂。 元彻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拉住阿芫,以证明他和她的距离其实没有那么远。然而,他却只触碰到她衣袖上冰凉华丽的金线花纹,衣袖轻轻扫过他的指尖,带起了一阵风,仿佛还残存着她嫁衣上的余温,他怔在了原地。 阿芫对此全然不觉,她微扬起双眸,望着远处漆黑的天际,喃喃道:&quot;长安,要变天了……&quot;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有一双孤寂如残星的眸子一直在注视着她,那个人的手还僵在空中,姿势活像一具可笑的玩偶,晦涩艰深的目光里,有着不符合年纪的。 很多年后,这当史官记载起他的生平时,这个因为求仙问道,耗尽精神而死的皇帝,临死前对贴身近臣这样说,这个月光一样明洁的女孩儿是我一生感情追溯的起点,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此生修行的终点。 就让我停止所有的波动吧,化作静水深流,蜷伏在你眼里。你是我捧在手心的皎洁月光,因为太明亮,遮蔽了我的泪光。 &quot;阿芫姐……&quot;他在心里轻轻呼唤她的背影。 显阳殿里,独孤信披着重甲慢慢走近龙床,皇帝似乎察觉到了,艰难地瞪大了眼眸,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quot;你来了?&quot; &quot;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quot;独孤信手把佩剑,单膝跪地,殿内响起一阵剧烈的铠甲摩擦声。 &quot;是……是那丫头通知你来的吧!&quot;皇帝虚弱地苦笑,胸口处仿佛透不过气,说一句话咳嗽了好几声,&quot;我要先你一步走了……&quot; 独孤信戎马半生,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离别,比这激烈惨痛百倍的场面他见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让人不忍心直视。英雄的,本就是令人扼腕叹息的! &quot;我这一生,无愧于,无愧于百姓,却有负于我的孩子们……&quot;皇帝努力撑起身体,&quot;如愿,人总有一死,我的孩子们犯了错,你……你不要同他们计较。&quot; 独孤信至始至终不知该怎么回话,如愿是他的乳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他转头冲地上跪着的太医令道:&quot;陛下的身体到底因何如此?&quot; 太医令从皇帝胸口处取出那根沾了暗红色液体的银针,“脉弦涩,心脉极弱,气血无法回流至心窍,导致心血发黑,是毁心之症。” 他跪伏在地,痛心疾首道:&quot;这是一种不知名的慢毒,本不至于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却突然被加大了数倍的计量,才致始龙体突然沉疴难起……臣,已经无能为力了!&quot; 元乾威严急促的声音响起:&quot;今日东宫宴席上的一应吃用都排查过了,找不出任何问题,父皇接触过的人和东西也没有丝毫纰漏。&quot; 独孤信的目光忽然动了一下,多年的默契让他察觉到皇帝的异样,天下之大,太子也许查不到毒药的品种和来源,但却不可能查不到下毒的人! 独孤信猛地看向皇帝,后者只是看着头顶的帷帐,眼神飘忽。 他伸手抓向空中,像是要抓住端坐在龙椅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一心只为得到父亲一声肯定的少年。从小,元化能轻易从父皇那里得到的,他都需要百倍千倍的努力,甚至冒着被父皇厌弃的风险,才能勉强换来父皇的赞许。 那只干枯无力的手慢慢地垂下,他眼中光芒如燃烬的飞灰,微弱的火星一点一点褪去。到死,他都没有说出那个亲手把他推向死路的人! 天纵的雄主,被后世尊称为宣武帝的一代明君,自此终结了属于他的时代。 第三十章 陨落 浑厚沉郁的钟声响彻太极宫,回音震荡,经久不散,甚至在长安城里接近皇城的几个坊都能听到。钟声仿佛是在悼念逝去的亡魂。庄严肃穆的太庙里又多了一尊先帝的灵位。整个皇城哭声一片,人们惶惶不安地等待宣布遗诏。 “太子妃独孤伽罗,求见皇后!” 膝盖处冰冷沁骨的冽意透入全身,贯彻到四肢百骸,阿芫默然跪在坚硬的石阶上。 内监拉长尖细的声音从冷漠的殿中传来: “皇后有旨,宣——” 沉重的宫门打开,椒房殿已经挂上了白布缟素,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冷风掀起了系着的垂幔,仿佛是这宫中徘徊不去的孤魂在游荡。 阿芫穿过高而空旷的大殿,穿过那些跪伏在殿中如牵线的木偶一般的宫人,他们冷漠毫无表情的脸上没有半点生气。 肃穆森寒的殿中一片死寂,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凄厉如死人。 椒房殿正殿,金阙朱墙,雕龙描凤,阿芫停住了脚步。她的舅母,白衣缟素披散长发倚在那尊象征无上尊荣的凤座下,神情飘忽迷离,如寒玉般的手指缓缓抚过华丽的扶手,仿若面对倾心多年的爱人,虔诚得让人几欲落泪。 听见响动,她慢慢回过头,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眶深深陷进去,像两个窟窿,与当日濒死的皇帝没有半分区别。 “阿芫来了?”她望着阿芫,神情欣慰:“好孩子,来看舅母么?” 阿芫怔怔立着,脚下似乎有千斤重,连动也动不得,只得睁大了眼瞳,呆然地看着。 “人死了,真的会有灵魂么?真的有前世今生么?”她直勾勾地盯着阿芫,仿佛透过她看见了这殿中游荡的幽魂亡灵。 阿芫想说她不知道,她想摇头,可她发现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皇后却忽然笑了:“我遇见他那年,刚好十五岁,母亲带着我进宫。”她笑容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一年的草长莺飞,她还是那个娇憨不知世事的少女。她说:“他坐在高高的黄金辇上,微笑如水,向我伸出手来……” “我成了后宫人人赞颂的皇后,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妻。可后来,越来越多的昭仪婕妤夫人贵妃,我们之间隔了数不清的女人。”她神情凄然,转而又变得决绝:“我开始有恨!眼泪笑容谗言媚语,那些女人伏在他的胸口膝头,软语呢喃,搬弄是非。可我是皇后啊,他们口中贤惠淑德的皇后!我连去他面前哭诉的资格都没有……” “舅母……”阿芫慢慢跪倒在她身前。 “我和他纠缠了一辈子,我以为我这一生都要这样过下去了。”她笑得凉薄,眼中似乎有泪:“可老天爷到底是眷顾我的!我是皇后,他的女人再多我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妻子。他活着,我争不过那些女人,可他死了,就只有我能和他合葬在一起了,只有我了!” 她抓住阿芫的手,急切地说:“阿芫,我是皇后!我从没有一天像现在这般庆幸过,我是皇后!” 看着她形容枯槁的模样,阿芫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舅母,舅母!你还有两个儿子呢,荣安表姐还没有嫁人呢……你,你不能这样啊,你不能啊……” “阿芫是个好孩子,元乾他会照顾好自己的,他从小就不让我操心。帮舅母照顾好佛狸好不好?他还小,以后还要娶王妃呢……” 阿芫拼命摇头,急切地恳求她:“不行啊,舅母,我不行的,我做不来的!” 皇后虚弱地笑了,她一直病着,原本就没多少力气。“你可以的,阿芫……长嫂如母,佛狸我就交给你了!用不着多大富大贵,让他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就好了……” 她摸索着擦了擦阿芫脸上的眼泪,“别哭了,过不了多久这椒房殿就是你的了,你可是要做皇后的,可不能再这么哭了。” 阿芫还是摇头,她微弱地叹息了一声:“好孩子,你该为舅母高兴啊,哭什么……” 皇后的脸色惨白如纸,见阿芫只是噙着泪摇头,便用尽全力推开她,一个旋身半瘫软在地上。 “走!你们都走!”她从和蔼的慈母立刻变得冷酷凶狠。阿芫不肯,她便沙哑着声音一步步把阿芫往外逼,阿芫呆呆地看着她,她从未见过舅母如此冷漠的模样。 她被动地退到了门槛处,皇后却一步步退回了殿中。她立在阴暗森冷的阴影里,放声大笑,却又泪流满面。 阿芫面无表情地转身,身后冷风吹起了数不清的白布垂幔,肃穆庄重的椒房殿如同一只巨兽张开的大口,狰狞而可怖。皇后一点一点瘫坐在地上,隐约地,阿芫似乎听见她低声说了什么。 椒房殿里,皇后面如死人,似孩童般喃喃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耳边似乎仍能听见众人传颂舅母的贤德,阿芫闭上了眼睛,她不禁想到,当年舅母初入宫时,舅舅向她伸出手来,她会不会后悔当初缩回手去,没有和他同乘一辇。即便有后来的渐行渐远,但那时的两相依偎,或许是最亲密无间的时刻。 大行皇帝的梓宫设在武英殿,这是先帝在世时一直被尘封的宫殿,据说当年孝文帝的灵堂也是设在这里。这个雄才伟略却殂于壮年的皇帝,死了都不忘向他的父皇孝文帝证明,他的选择是错的! 朝中的重臣聚在一起商量,要给这个皇帝定什么样的谥号。 入夜,正是阿芫离开椒房殿三个时辰后,就有宫人慌忙传了消息来。皇后遣退了所有的宫人,于寝殿中自戕了。所幸发现得早,命虽然救回来了,人却疯了! 彼时,阿芫正身披缟素,跪在舅舅的梓宫前。听了宫人的回禀后,脸上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反而念起了低声《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宫人见她充耳不闻,低哑着声音哭道:“这会儿连头发都绞了,闹着要出家去做姑子,椒房殿几乎人人的头都磕破了……” 阿芫却神色如常,跪在蒲团上,喃喃道: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舅母,这是你希望看到的结局吗?如果是,阿芫送你们! “太子呢,他知道吗?”阿芫不动声色地问。 宫人跪伏在她身旁,道:“太子殿下为替先帝守梓宫,连熬了几天几夜没阖眼,如今刚在勤政殿暖阁里歇下!” “也好。”阿芫只感觉筋疲力尽,这些天,元乾又是怎么撑下来的? “只是……”宫人的声音颤抖起来,竟不敢抬头。 阿芫的心一跳,“只是什么?” “消息……已经传到长乐宫去了!”宫人似乎是被她突然的疾言厉色吓住了,呜咽道:“太医说,说是太后娘娘……中风了!” 第三十一章 变故【一】 手背上传来的炙热痛感让阿芫打了个激灵,身旁的宫人失声惊呼起来,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在恍惚之下将手伸进了燃烧纸钱的火盆中。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难听而尖利,此时此刻她竟连控制住自己也十分艰难。 宫人压抑地抽泣,说:“就在刚才,太医让您过去一趟……” “好,我去。”她勉力提起精神,慢慢站起身来。 灵堂外殿黑压压跪着一群人,一部分的皇子公主和外臣命妇守在此处,其大部分人都跪在殿外。 他们都肃穆庄重地跪着,或木然,或悲伤,只有极个别女眷和服侍的宫娥内监们哭出了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即便再悲痛也只能暗藏于心,不能表露在外,这是世家的风范。 阿芫经过这些人身旁时,能够感受到他们对她的态度有明显地转变,那是臣服,是归顺,与以往的尊敬和艳羡截然不同。她当然明白那是为什么,却也因为这“为什么”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被千万股丝线缠住了一般。 她没有资格去谴责他们什么,因为世事便是如此。同样,他们也不能体会此刻她心中对于未来的莫大恐慌。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且雨越下越大,看起来倒像有倾盆之势。虽然有宫人打伞,但阿芫下辇的时候还是不免淋了些雨,虽然淋得不多,但淅淅沥沥打在身上,一身缟素衣裙被污水沾染,寒冷如切肤。 王太后躺在那张大而古朴的黄杨木床上,她已经不能说话了,目光浑浊呆滞,浑身动弹不得。宫人们进进出出,胆小的甚至已经忍不住暗自垂泪了。 太医在她耳边叹息:“肝火大动,气血逆行,是为风邪之症。就这两日的光景了……” 她只觉空气骤然沉重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胸口上,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嗡嗡”直响,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冷意透进了骨子里。 “外祖母,阿芫来看你了……”她上前行至床边,声音直打哆嗦。 她没有离开长乐宫,而是留下来亲自照顾外祖母,喂药擦身,她都是亲力亲为。她总是守在外祖母的床前,说一些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她知道外祖母能听到,因为每次她说话的时候,外祖母都会微微转动她那苍老干枯似橘皮的眼皮。 不断有人来给她传递消息,舅舅的谥号定为“宣武”,庙号高宗,灵位入太庙供奉。舅母成天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不吃不喝,如同死人,连荣安表姐和元彻也近不了她的身。这些,阿芫都没有告诉外祖母。 太医预断外祖母只剩下两天,她便不阖眼地守在外祖母的床前,到了第三天,老人家还是能微弱地动动眼皮子,甚至还有力气在她手心里写几个字。 虽然她看不懂外祖母写的是什么,可这已足够让她喜极而泣。她不禁奢望地想,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回光返照”! 半梦半醒间,外祖母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全然不似一个身处弥留之际的老妇人。干瘪如枯枝的手在她掌心里虚弱地移动,一笔一划,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王太后剧烈地喘着气,那是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反应。 “外祖母……”阿芫哭出了声,瘦弱的肩膀轻轻抽动。 短暂的停滞,她感觉到手腕上渐渐松了力气,刚才还在她掌心里的那只手,已经慢慢地斜了下去。僵硬如石,渐渐没了温度…… “太后娘娘崩了!” 宫人手忙脚乱地聚成一团,痛苦惊呼。 耳旁的嘈杂她一概不闻,她只能听到那一声声惨痛的呼告。 “太后娘娘崩了……” “崩了……” “好阿芫,今天怎么想起来看外祖母呀?” “怕什么,我的亲外孙女,怕她压不疼!” “傻孩子,你舅舅他也难做……” 帝国曾经最有权势的女人,为了儿子与丈夫在朝堂上对峙的母亲,记忆中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喜欢把她抱在怀里的外祖母,总是在小辈们面前笑呵呵的老祖宗。再也不会对着他们笑了! 掌中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舅母是如此,外祖母也是如此,难道元氏的女人都逃不了这种宿命吗? 她心中忽然澄明,外祖母临去前在她手心里留下的那个字,是“元”! 这个字,几乎囊括了她和舅母的一生。它给了她们尊荣和权力,同时也赐给了她们永久的桎梏,永远无法打破的牢笼,剥夺了她们本该拥有的情爱,到死都要死在这个华丽巨大的囚牢里。 外祖母,你是在缅怀自己?还是在警示我?我不知道。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她慢慢走到从前外祖母喂那只鹦鹉的长廊下,看着上天发泄自己的怒火。 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屋檐好像与她隔了一层雨幕,她看不清,全身仿佛有千斤重。脚下一软,她听见宫人再度慌乱起来,恍惚中,她似乎跌进了一个熟悉又坚实的怀抱,她却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看清楚了。 “你太累了……”耳仿佛是他在叹息。 是啊,她的确是太累了! 当她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屋顶是一盏黄桃木的雕灯,明晃晃的光斑投影在床上,灯底挂着绿莹莹的流苏。 床边摆着一整套红木的梳妆台,不染一丝尘埃,摆放着熟悉的妆奁盒子,一张七弦古琴摆在窗前,琴弦下的水苍玉有段段龙鳞纹隐现。这是她在卫国公府的房间。 身上的丧服已被换成了她未出阁前的青纹紫带长裙。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也使得她的呼吸声格外清楚。 “醒了?” 她凝起心神,脱口而出:“母亲?” “太子昨日在柩前即位了,宫里都在忙你舅舅和外祖母的丧事,他不放心你,把你送回府上休息了。”华阳长公主似乎在这里坐了很久,天色很暗,她坐在那不动几乎都没人能发觉,“好好歇着吧。” 她默然,窗外便是水域,冷风从没关的窗户吹了进来,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却仍然坐在床上没有动。 未料她这番举动竟让母亲动了怒气,“你如今这副病殃殃的模样是要做给谁看?这就是你的太子妃威仪吗?你难,现如今有人比你更难,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靠他一个人撑着,你帮不了他也不该拖他的后腿。难道你想让他筋疲力尽的时候,还要时时刻刻地顾忌你吗?” 母亲的诘问,她无言以对。 时间仿佛如流水般静缓,良久,华阳长公主起身推开了房门,只留给阿芫一个模糊清冷的背影。 她忽然想到,母亲也是有她的母亲的,而不久之前,她的母亲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第三十二章 变故【二】 手背上传来的炙热痛感让阿芫打了个激灵,身旁的宫人失声惊呼起来,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在恍惚之下将手伸进了燃烧纸钱的火盆中。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难听而尖利,此时此刻她竟连控制住自己也十分艰难。 宫人压抑地抽泣,说:“就在刚才,太医让您过去一趟……” “好,我去。”她勉力提起精神,慢慢站起身来。 灵堂外殿黑压压跪着一群人,一部分的皇子公主和外臣命妇守在此处,其大部分人都跪在殿外。 他们都肃穆庄重地跪着,或木然,或悲伤,只有极个别女眷和服侍的宫娥内监们哭出了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即便再悲痛也只能暗藏于心,不能表露在外,这是世家的风范。 阿芫经过这些人身旁时,能够感受到他们对她的态度有明显地转变,那是臣服,是归顺,与以往的尊敬和艳羡截然不同。她当然明白那是为什么,却也因为这“为什么”而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被千万股丝线缠住了一般。 她没有资格去谴责他们什么,因为世事便是如此。同样,他们也不能体会此刻她心中对于未来的莫大恐慌。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且雨越下越大,看起来倒像有倾盆之势。虽然有宫人打伞,但阿芫下辇的时候还是不免淋了些雨,虽然淋得不多,但淅淅沥沥打在身上,一身缟素衣裙被污水沾染,寒冷如切肤。 王太后躺在那张大而古朴的黄杨木床上,她已经不能说话了,目光浑浊呆滞,浑身动弹不得。宫人们进进出出,胆小的甚至已经忍不住暗自垂泪了。 太医在她耳边叹息:“肝火大动,气血逆行,是为风邪之症。就这两日的光景了……” 她只觉空气骤然沉重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她的胸口上,压抑到令人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嗡嗡”直响,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冷意透进了骨子里。 “外祖母,阿芫来看你了……”她上前行至床边,声音直打哆嗦。 她没有离开长乐宫,而是留下来亲自照顾外祖母,喂药擦身,她都是亲力亲为。她总是守在外祖母的床前,说一些絮絮叨叨的家常话。她知道外祖母能听到,因为每次她说话的时候,外祖母都会微微转动她那苍老干枯似橘皮的眼皮。 不断有人来给她传递消息,舅舅的谥号定为“宣武”,庙号高宗,灵位入太庙供奉。舅母成天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不吃不喝,如同死人,连荣安表姐和元彻也近不了她的身。这些,阿芫都没有告诉外祖母。 太医预断外祖母只剩下两天,她便不阖眼地守在外祖母的床前,到了第三天,老人家还是能微弱地动动眼皮子,甚至还有力气在她手心里写几个字。 虽然她看不懂外祖母写的是什么,可这已足够让她喜极而泣。她不禁奢望地想,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词,叫“回光返照”! 半梦半醒间,外祖母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全然不似一个身处弥留之际的老妇人。干瘪如枯枝的手在她掌心里虚弱地移动,一笔一划,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王太后剧烈地喘着气,那是将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反应。 “外祖母……”阿芫哭出了声,瘦弱的肩膀轻轻抽动。 短暂的停滞,她感觉到手腕上渐渐松了力气,刚才还在她掌心里的那只手,已经慢慢地斜了下去。僵硬如石,渐渐没了温度…… “太后娘娘崩了!” 宫人手忙脚乱地聚成一团,痛苦惊呼。 耳旁的嘈杂她一概不闻,她只能听到那一声声惨痛的呼告。 “太后娘娘崩了……” “崩了……” “好阿芫,今天怎么想起来看外祖母呀?” “怕什么,我的亲外孙女,怕她压不疼!” “傻孩子,你舅舅他也难做……” 帝国曾经最有权势的女人,为了儿子与丈夫在朝堂上对峙的母亲,记忆中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喜欢把她抱在怀里的外祖母,总是在小辈们面前笑呵呵的老祖宗。再也不会对着他们笑了! 掌中鲜血淋漓,她却浑然不觉,舅母是如此,外祖母也是如此,难道元氏的女人都逃不了这种宿命吗? 她心中忽然澄明,外祖母临去前在她手心里留下的那个字,是“元”! 这个字,几乎囊括了她和舅母的一生。它给了她们尊荣和权力,同时也赐给了她们永久的桎梏,永远无法打破的牢笼,剥夺了她们本该拥有的情爱,到死都要死在这个华丽巨大的囚牢里。 外祖母,你是在缅怀自己?还是在警示我?我不知道。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她慢慢走到从前外祖母喂那只鹦鹉的长廊下,看着上天发泄自己的怒火。 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屋檐好像与她隔了一层雨幕,她看不清,全身仿佛有千斤重。脚下一软,她听见宫人再度慌乱起来,恍惚中,她似乎跌进了一个熟悉又坚实的怀抱,她却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看清楚了。 “你太累了……”耳仿佛是他在叹息。 是啊,她的确是太累了! 当她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屋顶是一盏黄桃木的雕灯,明晃晃的光斑投影在床上,灯底挂着绿莹莹的流苏。 床边摆着一整套红木的梳妆台,不染一丝尘埃,摆放着熟悉的妆奁盒子,一张七弦古琴摆在窗前,琴弦下的水苍玉有段段龙鳞纹隐现。这是她在卫国公府的房间。 身上的丧服已被换成了她未出阁前的青纹紫带长裙。房间里很安静,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也使得她的呼吸声格外清楚。 “醒了?” 她凝起心神,脱口而出:“母亲?” “太子昨日在柩前即位了,宫里都在忙你舅舅和外祖母的丧事,他不放心你,把你送回府上休息了。”华阳长公主似乎在这里坐了很久,天色很暗,她坐在那不动几乎都没人能发觉,“好好歇着吧。” 她默然,窗外便是水域,冷风从没关的窗户吹了进来,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却仍然坐在床上没有动。 未料她这番举动竟让母亲动了怒气,“你如今这副病殃殃的模样是要做给谁看?这就是你的太子妃威仪吗?你难,现如今有人比你更难,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靠他一个人撑着,你帮不了他也不该拖他的后腿。难道你想让他筋疲力尽的时候,还要时时刻刻地顾忌你吗?” 母亲的诘问,她无言以对。 时间仿佛如流水般静缓,良久,华阳长公主起身推开了房门,只留给阿芫一个模糊清冷的背影。 她忽然想到,母亲也是有她自己的母亲的,而就在不久之前,她的母亲,死在了自己的怀里。 第三十三章 登基 皇帝和太后的接连崩殂,使得长安城人心惶惶,北都的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有人开始煽动百姓,极言元氏无道,获罪于天,企图动摇皇室。 然而,噩耗还不止于此,大行皇帝逋一仙去,北疆便传来消息,大批柔然汗国骑兵进入云中,元氏历代祖宗的陵寝墓地——盛乐宫,失陷! 盛乐是北朝旧都,文成帝后来迁都长安,元氏祖先的陵墓就都留在了那里。宣武帝骤然驾崩,柔然突然来犯,皇室对于这一切给出的解释则是,中山王元化勾结柔然谋害了先帝。 以乱臣贼子之名将其一门一百六十三口人全部下狱,中山王处以极刑,其余人等,秋后问斩。朝野虽颇多揣测,却无一人提出质疑。 月华如练,清寒的月光照进了长安城万户人家,却照不进太极宫最深处的肮脏和黑暗。 阿芫躺在榻上,窗外不时响起几声虫蛰,橘黄的烛火在帷幔后轻轻跳动,从雕花扇窗悄悄透射进来的月光打在地上,一点一点爬上随风摇曳的鲛绡。 柝声又起,她只觉身上盖的锦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醒转之后,才发觉自己竟浸出了一身细汗。 一睁眼,她便敏锐地察觉到身旁多出了一个人,呼吸平缓,似乎陷入了沉睡之中。在并不明亮的光下,她侧着脑袋细细看着身旁熟睡的元乾。 后天便是大典,这却是自那一日过后,她第一次见他。这是她的丈夫,他有抱负,有谋略,更有对这万里的一片热忱,他璀璨似星的眼底下,隐藏的是无人能及的雄心万丈。然而,此刻卸下了面具和防备,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疲倦,乏累。 父皇骤然驾崩,祖母溘然长逝,母亲精神失常,上天似乎给了这个即将即位的北朝君主一个不小的考验。连日来,他既要处理政事,安抚好百姓,更要亲自安排大行皇帝的丧事礼仪,上天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他连为祖母和母亲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她只能看到他冷峻刚毅的侧脸,紧绷的面庞因为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而显得格外疲惫,身上的丧服透着一股淡淡的香灰气息,凑得近了会有些刺鼻,那是从灵堂里带回来的,她很清楚,她作为太子妃在那里跪了将近三天。 她小心地起身,在殿内角落处的三足香炉里添了一味安神香,香气静谧温和,闻起来使人心旷神怡,做好这一切后,她无声地在他身侧躺下。 晨光熹微,她再一次醒来时,只模糊地见床边有宫人围着一个身影,身旁已是空无一人。 &quot;吵着你了?&quot;元乾嘶哑干涩的声音从床帷后传来。 &quot;没有。&quot;阿芫说话的声音很轻,她刚醒,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元乾洗漱完毕,宫人整理好衣带后,上前掀开了床幔,阿芫一身中衣,披头散发地坐在明黄的被子里,脸上干净得如雨后新荷。 他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面对风云莫测的朝堂,他可以一令决生死,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他也自信不会逊于任何人。然而,他却在自己的妻子,在她的面前,手足无措,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可以对任何人冷漠,却唯独在她面前一再失态,他的谋略,权力,算计,通通在她面前失效,他开始变得笨拙,行事优柔,说话没有威严。 他突然明白了,她是他的妻呀! &quot;你再睡会儿,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quot;元乾伸手理了理她肩上乱蓬蓬的长发,眼里有着说不出的疲惫,只在她面前才能显现出来的疲惫。 她回以一抹淡淡的笑容,让他安心。 于天下而言,先帝的丧仪固然重要,新皇登基的日子也迫在眉睫,国不可一日无君,终于,在宣武帝驾崩后的第五天,太极宫迎来了它的新一位主人。 还没过拂晓时分,阿芫便坐在了梳妆台前。高挽的凌云髻,身后是正统的祎翟皇后礼服,十二阙飞凤衔珠螭金琉璃冠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侧的云盘里。 身后似乎有脚步声接近,她不经意地回头,元乾冠冕加身,立于她身后,通天冠前悬挂的琥珀色珠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她看不真切,依稀只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他脸上的轮廓,那双淡而隐的眸子隐在琥珀珠帘后,这是他登基的日子,无论如何,他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了! 元乾接过那顶比上次大婚时还要沉重的凤冠,出人意料地说:&quot;我来吧。&quot; 她沉默地低下头,象征着中宫皇后的十二阙凤尾金冠便缓缓戴在她头上。她忍不住抬眸,余光恰巧投进他的眼底深处,如同他们的初见。那里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在这样的日子也不见有半分失常。 他手上的动作十分轻柔,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摩挲在她的发间,氤氲而迷离,她恍惚了。 依稀是他策马而立的影子,那一年初见,惊动了她潜藏于心的懵懂情怀,他黑色的眸子在她脑海里漂浮,和当初的他融合在一起,她的心里感觉到莫名的安心,只要他在身边,她总会觉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肃穆庄严的太极殿,起伏的玉阶如连绵不断的群山,年轻的皇帝身着玄黑绣满金龙的朝服,雄峙于大殿上。王冠巍峨,他的身边是同样威严华贵的皇后,丧中罢礼乐,吉钟长鸣,两人的脚下,万臣驯服。 &quot;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尚赖亲贤,共图新治。&quot; 耳边是大礼官在庄重地宣读诏书,自今日起,她便不再是独孤氏羽翼下的小女儿阿芫,她是独孤伽罗,这将会是她载入史册的名字。 史学家们说到这一段历史时,总爱与&quot;宿命&quot;这两个字挂钩,千古一帝终于登上他的宝座,天下迎来一位新的共主,他的眼眸扫过之处,都将成为帝朝的版图,而他身边,站着一位足以与他并肩的红颜皇后。酒肆茶坊里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仿佛亲眼见到过百年前帝王脚下万臣朝拜的场景,他们喜欢讲这一段历史,老少爷们也喜欢听。 多年后,元乾倚在阿芫的怀里:&quot;很多年前,我许下一个愿望,我希望能成为天下的君王,而不只是北朝的皇帝。&quot;他用很轻的语调说:&quot;后来,我做到了……&quot; 《北史·神武帝本纪》记载: 帝元鼎二十三年三月初八于太极殿及皇帝位,改年号正德,正妃独孤氏入主椒房为中宫皇后,母崔氏加尊号为敬懿皇太后,祖母王氏追封为孝恭太皇太后。 第三十四章 战事 卫国公府,风碧塘。 深郁的树荫笼罩着整个院子,三段灰瓦红柱的走廊和湖心的亭子相连,两排遥遥相对的房舍依水而建,房前空地上砌着雕空的石柱,入夜了,烛火就点在石柱里,隔着雕空的图案照出斑斓的光。 风从湖心里吹过来,又从中堂处流走,静寂无声。 一尾鱼儿带着水花跃起,银鳞一闪,&quot;扑通&quot;一声落回了池塘里。倚着栏杆看水的独孤信宽衣散袍,往里面扔着鱼食。 雪白的鸽子扑棱着羽翼,掠过澄澈的天空。鸽哨声清锐地响了起来,它灵巧而轻盈地落在了独孤信的手指上。鲜红的小爪上,系着一管手指粗的竹枝。 独孤信取出了一截羊皮卷,背过身调整至光线明亮的角度,不多时,眉角便蹙起一道深深的沟壑。 宣武帝意外驾崩,新帝仓促,柔然八万铁骑便大举南下,直指云中盛乐,在元氏皇族的老祖宗面前狠狠地耍了一次威风。柔然可汗郁久闾社伦将三万火云骑全部送上了战场,与十万北镇驻军于邙山以北的青衣江,血战了三天四夜,北军大败。 当战败的消息传入长安后,皇帝震怒,朝野非议不断。独孤信身为朝中地位最高的武将,战功赫赫,所有人都把目光聚集在这位北朝第一名将身上,希望他能一举雪耻,重振鲜卑雄风。 但,真的会如世人所想的一般么? 脚步声从中堂传来,家仆停在廊下望着自家主人道:&quot;卫公,有一僧人求见。&quot; 北朝重佛抑道,寻常百姓给子女取名都带着强烈的佛教色彩,僧侣更是无数王公贵族的座上宾,他们甚至被允许出入任何地方。世人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虔诚,祈求佛祖的宽恕,宽恕他们与生俱来的罪孽。 独孤信的门客中就有这样一位佛门中人,他行事荒诞又离经叛道,整日混迹在长安城的酒肆赌坊里,却从不见他尽一个门客的本分为卫国公府谋划过,府中众人皆唾弃他为&quot;骗吃骗喝的鼠辈&quot;。 &quot;和尚?大军开拔在即,莫不是要带着他到战场上去,给那些战死的将士们诵经超度?&quot; 家仆身后,头戴纶巾的中年谋士踱步而来,手里还攥了一小把鱼食。家仆对这突如其来的调侃显得十分无措,也不敢擅自接话,只能低着头,把目光投向院中。 谋士进了庭院,与独孤信并肩而立,朝池子里撒了几粒鱼食,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 &quot;大军就要开拔了,卫公此次又可建不世功勋,扬我朝军威。难道,这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吗?&quot; 谋士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这几天卫公的一举一动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武将的职责就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更何况眼前的人还是昔日的北朝第一名将,曾经征服过漠北草原的嗜血猛虎。在沉寂了十几年后,又能横刀立马,令四海宾服,这对每一个武将来说,是毕生都不可能有第二次的机会,光想想就令人血管沸腾。 然而,卫公身为三军主帅却似乎对此,太冷淡了!仿佛那三军将士,还不如他眼前正喂的这几尾鱼儿。 独孤信又扔了几粒鱼食,鱼儿们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惊起一大片水花。 &quot;你以为,这是好事?&quot; 独孤信低沉的嗓音让谋士回过神来:&quot;难道不是吗?这可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既能扬我朝天威,又能重振您当年第一名将的赫赫雄风!&quot; 见独孤信蹙眉沉默,谋士大着胆子又道:&quot;空有一身可搅动星河的本领,却不去沙场建功立业,励精报国,这……不是太傻了吗?&quot; &quot;傻?&quot;独孤信猛然回过头,锋利的眼神如刀刃滴血,直射进谋士内心最深的地方。 &quot;你管这叫傻?难道凭借你口中所谓的本领去战场上封官进爵就是聪明?难道凭借你口中所谓的本领卷入权力倾轧的朝堂,混个光宗耀祖就是聪明?&quot; 谋士被这凌厉的目光惊得立马低下了头,一滴冷汗从他额头上滚落。安逸太平的日子过得太久了,让他几乎忘了自己侍奉的是一头嗜血猛虎,尽管猛虎已经很久没有露出獠牙,但这并不代表它已经成了温顺得任人抚摸的猫。 独孤信把手里最后的鱼食全扔进了池子里,拍了拍手,鱼儿打着水花一口衔着去了,只余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下。 他想起了那个刚刚登基为皇的年轻人,那个人在勤政殿里授他虎符,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可惜,他已不是少年时的他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上过战场了,手中刀剑未锈,可他的一颗心,多年来已是锈迹斑斑了。当年的一等忠勇公独孤如愿,注定只能冷却成冰冷的传说。如今的卫国公独孤信,没有心力去成就什么不世功勋,他唯一想做的,唯有护住全族安危,保住独孤氏百年的荣耀。足矣了…… &quot;卫公……有……有和尚要见您!&quot; 廊下家仆畏畏缩缩的声音打断了独孤信的思索,把他的目光拉向了正大步流星跨进中堂的大肚子和尚。 阳光从露出的远空照射下来,斜打在和尚锃光瓦亮的脑门儿上,反射出一道白晃晃的光。独孤信记起了他,卫国公府上养了数千门客,其中最怪异的就是这个人。虽是佛门子弟,行为举止却没有半点儿和尚的样子。 &quot;公爷莫要奇怪,和尚来此可不是要与你闲聊的。&quot; 他笑嘻嘻地摸了摸脑门儿,仿佛是看出了独孤信心中的疑惑,笑得像一尊和蔼可亲的弥勒佛。 独孤信皱了皱眉,不发一言,谋士知趣地离开。 &quot;公爷所说的那一番话,要是大白于天下,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波。追名逐利乃是人的本性,说穿了也算不得丢人。若人骂你,你也不恼;打你,你也不嗔。还要与人赔上个礼儿,还敢说得是个人么?&quot; &quot;阿弥陀佛,和尚法号‘佛莽’,公爷见笑了!&quot; 他双手合十,作了一揖。语气虽十分谦恭,神态却仍旧如常。 独孤信眼中光芒咋现,喃喃道:&quot;佛字辈?法华禅师是……&quot; &quot;和尚的恩师!&quot; &quot;竟是如此么?&quot;独孤信似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如梦呓一般。 &quot;恩师有话要和尚说与公爷。&quot; 见独孤信又陷入了沉默,他忽然用一种不属于他的低沉语调,正色道: &quot;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quot; 寥寥十六个字,竟好似与人诉说百年的沧桑。和尚骤然严肃的腔调,让人一愣,独孤信知道真正促使他到此处的人是谁了。 &quot;公爷的前半生正正应了前八个字,此时若是还不住手,是等着后八个字应验么?&quot; 独孤信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然而还没等这笑舒展开,就生生沉了下去。 &quot;公爷曾不顾老公爷的劝阻,一次次地上战场,一心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出来。长枪在手,四野宾服,天下武将无不臣服于你独孤如愿的银枪之下。如今,公爷倒是与和尚说一说,这滋味却是如何?&quot; 一番话将独孤信拉回了多年前,他也曾年少轻狂,纵马驰骋四方,自以为一生夙愿便是位列天下武将之首。从此,世间再无可拘他之人,再无他到不了之处,再无他做不成之事,他将是独孤氏满门的荣光! 真是这样么? 父亲弥留之际仍殷殷告诫,独孤氏的后人万不可一心扑在战场上。他那时年少,并不曾将老父的遗训放在心上,直到自己如亡父一般垂垂老矣,方才明白,这世间最险恶的不是战场,而是人心!历代以来,须弥宝座上坐着的那位最忌讳的就是功高震主,为了巩固皇权,只需要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几百年权倾朝野的世家大族,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 只要皇帝认为你有罪,不论任何人,都是&quot;非我族类,其心必异&quot;。 &quot;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quot;这是他与先帝幼年时当做童谣一直挂在嘴边的诗句,如今隔了几十年再听来,竟未想到会是如此的悲怆,沧凉得令人心生绝望。 &quot;是他让你来的吧!他料到会有如今的局势,一早就安排好了……&quot; &quot;和尚不过是个传话的,先帝要公爷做的选择,全看公爷自己。&quot;他停顿了一下,又恢复了和蔼的神色:&quot;先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望公爷保重!&quot; 独孤信听罢,大手一挥,面露疲惫之色,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quot;告诉大公子,让他立刻来这儿!&quot; 比起他们这些世家宗祠的老家伙们,年轻人追求的终归是和他们不一样的。 也罢…… 第三十五章 中山王妃 北魏正德元年,三月十一,时任上柱国大将军的卫国公独孤信,上书请辞远征北漠的三军元帅之职。 椒房殿 &quot;皇后娘娘……&quot; &quot;罪妇崔氏求见娘娘!&quot; &quot;皇后娘娘,王爷是冤枉的,娘娘……&quot; 一身素服的满面泪痕地跪在椒房殿前,此刻,紧闭的殿门没有一丝缝隙。崔氏昔日姣好的容貌憔悴不已,颤抖的身躯伏在青石砖地上,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残荷,一声声的哀求更是透着掩不住的凄厉。 椒房殿里一片寂静,焚燃的沉水香覆盖在层层锦幔上,夹杂着浓郁的松枝香气,经久不散。 阿芫静默地听着外头的动静,听着崔氏的哭诉,眸中的神色极深,带着一丝雾气,垂下的眼睑在不动声色中闪着微弱的光芒。 念奴立在她身旁听了一阵,叹了口气:&quot;主子……&quot; 她缓声道:&quot;无妨,她要跪就让她跪着吧。&quot; &quot;不会出什么事吧……&quot;念奴有点犹豫,中山王妃待他们这些宫人奴婢一向亲厚,这么和蔼而平易近人的一位王妃在皇族里十分地少见。 听着殿外的哭喊,她心中一阵不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舅母在元乾那天就绞了头发进了永宁寺,中山王妃又与她系出同宗,阿芫问自己,她又如何能狠得下心肠? 可是,舅舅驾崩那晚发生的一切,必须要有个人出来承担! 这是舅舅的意思,也是父亲的意思,更是元乾的意思。如果她此刻出面替中山王求情,只会陷元乾于两难的境地,这更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当年,舅舅为登皇位杀尽了自己的手足,却唯独只留了这个异母兄弟的命,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元乾刚刚登基,他的帝位要想坐得稳,中山王,必须死! &quot;皇后娘娘……皇后娘娘……&quot; 殿门外的哭喊已经嘶哑,崔氏一头撞在了乌木门槛上,不住地磕头,泪流满面。 往昔崔氏与中山王琴瑟和鸣的恩爱之景还历历在目,曾经宫里人人艳羡的中山王妃一转眼就落得这样的下场。阿芫摇了摇头:&quot;令太医治好王妃的伤,让她回去吧!&quot; 念奴深知其中的利害,也不好多说什么。 殿门外候着几个宫人,齐手齐脚地想把哀泣的崔氏拉开,未料这一举动竟刺激了她。她死死地抠住殿门边缘的一角,长长的指甲在门上划出了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痕。 &quot;皇后娘娘,王爷是冤枉的,罪妇求娘娘赦免他死罪!罪妇求娘娘了……&quot; &quot;皇后娘娘,王爷是冤枉的……&quot; 一旁拽着她衣袖的宫人劝慰道:&quot;王妃还是请回吧。中山王谋反一案陛下已经定罪了,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能公然违逆陛下的意思。况且,娘娘已经特赦王妃出了死牢,还让您住在从前的王府,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quot; 崔氏顿时没了心神,她苍白了神色,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瘫软在青石砖地上。 宫人去拉她,她却一下起身,冲着紧闭的殿门厉声大喊:&quot;王爷是冤枉的,先帝驾崩那晚,宫里根本就没有人造反,是有小人构陷!先帝虽死得蹊跷,却不是王爷……&quot; &quot;把中山王妃拖下去!&quot; 隔着一扇门,阿芫疾声呵斥,打断了崔氏厉声的哭诉。 念奴心生不忍:“主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她解释道:“前朝的景穆太子就是因为一首街头巷尾流传的儿歌,不仅被废了太子位,妻族和母族更是无一幸免。那年秋天,长安城东的菜市口浩浩荡荡地斩了两万余人,血腥之气在菜市口盘旋徘徊了大半年。范阳卢氏和河中裴氏这关陇门阀一系的两大簪缨世家,就此烟消云散。而导致这一切的源头……” 她冷声道:“不过就是一首市井儿歌罢了……” 念奴惊出了一身冷汗。 崔氏哭岔了气,被手脚粗壮的宫人们连拖带拉地拽开了。 阿芫终于松了一口气:&quot;今日之事,不能有半点风声透露出去。&quot; &quot;是!&quot;众人垂首敛眉。 对中山王妃来说,这也许是让她永生遗恨的事。一夕之间,恩爱和睦的丈夫,膝下承欢的子女,尊荣显赫的皇弟中山王府,一个女人一生能抓住的东西,全都化为了泡影。 狠心撕开血淋淋的伤口,去哭闹,哀求,换来的却只是冷面和漠视。 她……会恨自己吗? 阿芫忍不住地想,却在这个念头一成形时,又觉得十分地好笑! 她一家蒙难,王府一百多口人全部被下狱,等待处斩,她绝望之下想以旧日情分来打动自己,却未料会得到这般回应。 自己现在这般行径,与当年舅舅为了修大运河而将跪在勤政殿前的诸邑拒之门外,漠然以待,又何曾有半分区别? “参见陛下!” 宫人的动静拉回了阿芫的心绪,她扶着念奴的手起身,墨黑的发丝拂过矮几的一角,倾斜下来泛映着流光的色泽。 紧闭多时的殿门被打开了,椒房殿里光线明亮起来。 椒房殿也称椒室,是北朝历代皇后的寝殿。以椒和泥,涂抹墙壁,取温暖芳香多子之义,故名椒房殿。念奴把窗户开了个缝,让风从这里穿进来,三月里的春风掺杂着宜人的盈盈香气,吹在身上,清爽贯彻到四肢百骸,令人精神一振。 “你不该思虑这么多的。”元乾抬头看她,眉宇间有淡淡的怅惘。 “婶娘来过了吧!”他的话语很轻,语气却不容置疑。 “是。”阿芫低垂着眼睑,静默地回答。 从前飞扬跳脱的小姑娘变成了眼前他看到的沉静如水,无波无澜,元乾心头忽然一动:“你的性情……变了很多!” 那个在他面前紧张羞怯的小姑娘去哪了呢? 她不答,只是平静地说:“中山王妃来我这里求情,我没有见她。” 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就这件事而言,她心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念奴用滚水沏了一壶玉山银针搁在案上,入口清冽,仿佛还夹杂着几丝冰雪的气息,萦绕在唇齿间。 元乾清啜饮了一口,神情淡然:“我知道。” 第三十六章 敞开心事 他明白她如此举措背后隐含的深意,他初登大统,北疆又起了,朝局动荡不安,人人都在盯着他这个新君的一举一动。如果在这个当口赦免了中山王的死罪,也就等于向世人宣告,先帝突然驾崩一事与中山王并无干系,但先帝被害通敌叛国,这桩桩件件难道都要成为无头空案不成? 先帝驾崩的消息一早就被封锁,何以远在漠北草原上的柔然人竟能在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就整顿好兵马,看准时机南下云中?民意沸腾,这样滔天的罪名又要何人来承担? “我们那天,我的喜头还是王妃亲手梳上去的,还有半年前的及笄礼,也是她陪着我。”阿芫抬起头,看向空中的一片虚无:“那个时候,她还授意过母亲,说我性子没定,一向不戴这些繁杂的钗环,不用选那些太沉过于贵重的簪子,怕我不小心在典礼上摔了,会有损姑娘家的颜面……” 她无意识地握紧了茶杯,琥珀色的茶汤从杯沿溢了出来,莹莹如白玉的手指多时氲起一滩红晕。 她呢喃:“我不想这样的……” “别说了。”元乾夺开她手里的茶杯,握紧了那一双手。 她却一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 “阿芫!”元乾提高了音调,“谁都不想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我也没有料到。”说到最后,他竟有些黯然。 短短不过数天,朝野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便是他,突然经历了这一系列的雷霆之变,到现在也不能完全醒过神来。 阿芫不是不能明白这些道理,然而自身陷入感情的漩涡中便不可能做到那么清醒,她也无法说服自己,只好岔开了话题:“舅母已经进永宁寺了……昨天走的,她不让我去送她!” 元乾轻轻点了点头,“母亲走的时候,我就站在阊阖门的城楼上。”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怆然,“她老了很多,用黑纱把自己全身都裹着,看着很平静,一点儿也看不出……看不出精神失常的模样……” 他还是无法镇静自若地说出那个字眼,他的母亲,气度雍容,统领中宫多年,高贵如洛阳盛开的牡丹花一样的皇后,“疯”了! 她疯了!被她自己活生生地逼成了疯魔! “永宁寺里我都安排好了,以前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拿,除了那张江南进贡的绣架。”阿芫说,“那是她用了很多年的旧物了,舅舅不在了……她说想把那件她一直在缝制的寝衣做完,她从病中就在准备,只差一对金龙龙角了!” 她看着他,不甘心地问:“她记得这么清楚,会不会……是太医的诊断有误?”问完这话后,却连她自己也觉得根本没有问这个问题的必要,舅母到底有没有精神失常,归根究底取决于她自己,她的心死了,疯不疯也就没有多大的差别了! 她明白,元乾亦明白,他看着她的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星辰,冷静而深邃,“增调的大军就是这几日启程了,你父亲,推了这次的领军元帅之衔。” 阿芫疑惑地看他,父亲怎么会? 元乾迎着她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说:“你大哥去了。” “那领军之人是谁?” 元乾放下茶杯,“没了你父亲,王相便向我举荐了兵部尚书长孙嵩,他从前也领过太尉衔,有多年的战场经验,尤其是对战柔然人,有自己打仗琢磨出来的一套。” 她不由得问他:“我父亲为何要推脱?大哥没有上过战场,他就那么放心吗?” “原本朝臣举荐的是你二叔镇国侯,却遭到了他的拒绝,跟你父亲一样,说自己身陷顽疾,推了这桩差事。你说说,我能怎么办?” 他笑着摇了摇头:“人人都说我刚一便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老皇叔,雷霆手段较之父皇当年仍过犹不及,称颂我是明君。难不成我现在就要带着一大帮太医到他府上去,查验查验这位一品军侯是不是真的病得下不了床了?若他欺君,便把他和卫公一同从床榻上拉起来,送去打仗?” “还想当明君呢,不被朝廷清议批得抬不起头就不错了!赔本的买卖谁去做,你去?”元乾搁在卓沿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若不是有你父亲压着,你以为他会主动放弃这次大好的机会?” 那倒是,阿芫被他一本正经地打趣逗得眉眼弯弯,笑得很开怀。 看着她脸上重现的笑颜,元乾愣了片刻,道:“你应该多笑笑,总是皱着眉头不好,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芫惊讶地回视,点点头:“好。” 气氛一下变得轻松起来,她忽然想起晨间和掌事姑姑商量的事,不由得扭捏起来。 “还有件事……”她不好意思地揉揉衣角。 “嗯?”元乾挑了挑眉。 “就是东宫那个丫头,还有随我陪嫁来的两个媵侍……” 元乾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轮廓的线条较平时柔和了许多:&quot;怎么?处理这些事,难道还要我手把手来教皇后吗?&quot; 她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急声道:&quot;我……我不是那个意思……&quot; 又解释道:&quot;那个丫头是舅舅在世时御赐的,依礼应列于二之上,我的意思是,先给她夫人之位,再赐个封号,以示不同。只是这封号……&quot; 阿芫咬了咬唇,她还没考虑好。内侍局拟了几个字出来,大都是&quot;宣华&quot;&quot;锦祥&quot;&quot;姒阳&quot;之类的字样,又因为要避讳她母亲华阳大长公主的名号。因此,她一时半会儿也选不出个妥当的出来。 元乾恍若未闻,深抿了嘴角,高挺的鼻梁坚毅沉稳,眸子里却浮起深沉之色。 “你看着处理便好,后宫的一应事宜本就应由皇后全权处置,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不会过问。” 阿芫深深看了他一眼,微微绽开了笑颜,连日来的沉重残酷的气氛被冲淡了不少。 她想,她终究还是幸运的! 第三十七章 夫人 依礼,后宫嫔妃每日都要到皇后的椒房殿中立规矩,晨昏定省,丝毫不能马虎。 当阿芫亲封的三个柔顺地跪在西配殿里时,她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出身东宫的辛姬身上。 “臣妾辛氏,参见皇后娘娘!” 步摇金钗,红裙罗裳,娉娉婷婷的女子烟视媚行,盈盈一拜,美目如流水盼转,眉心一粒红如朱砂的小痣,仿若朱笔点在了雪白的宣纸上,淡而朦胧,如同一幅山水墨画。 从容有礼,挑不出一丝错处,辛姬努力低下头去,以让自己显得没有丝毫的侵略性。她需要得到面前这个比她还要小几岁的中宫皇后的认可,不能让她对自己起厌弃之心,这样她以后才能在这北宫里有立足之地! 她身后的两个女子也效仿着行礼,“臣妾赵氏,参见皇后娘娘!”“臣妾李氏,参见皇后娘娘!” 阿芫没心思立什么中宫威严,很快便示意她们起身。 赵氏和李氏都是母亲替她千挑万选出来陪嫁的媵女,出身世家名门,温婉恭顺,恪守法度,一举一动都堪称礼部仪程中的典范。 完成了例行的觐见,念奴把她们送走后,内侍局的大总管便带着一帮人捧来了成堆的账册。后宫每年的开支都是一笔庞大的数字,更何况今年又多了一项国丧的用度,这核实账本的任务,较之往年难度大大提高。 “赢姑,放着吧,我会看的!”阿芫取下头上的明金步摇,让宫人收进了妆盒里。 重华殿的掌事姑姑自王太后仙去后,便在如今贵为皇姑母的华阳大长公主的授意下,请旨来了椒房殿侍奉。 赢姑把杂乱无章的账册整理成集,一摞摞归置得井井有条,让几个小宫女捧着放到了紫檀木书案上。 “老奴都替您整理好了,您有什么不懂的就知会一声。” 阿芫在书案边坐下,随手翻了一本,从前在母亲身边时少不得要学着看这些东西,各司的账本做得还算条理清楚,一笔笔进项开支,全都记录在册,一目了然。 “这些是今年开春后各宫裁制春衣的记录,正月里先皇后病重,这些就一直由从前的惠仪贵妃过目。”赢姑在一旁不时地提点她,阿芫微微颔首,舅舅在世时,宁氏一直想夺舅母手里的大权,这事宫里人尽皆知。 “还有国丧期间,王公贵族守孝用的缟素麻布,都是内廷司从府库里紧急征调的,都记录在册。” “不错,大致上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她又翻开一本,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今日在配殿里,郡主可有看出些什么?”赢姑替她把方才看过的放在一边,同其他的册子分开。 她正翻着书页的手停了一瞬,仍旧继续看桌案上的账本,“那赵姬和李姬没什么好查的,都是母亲知根知底的人,剩下一个辛夫人,看她的行动和身段,似乎应是歌伎伶人的出身。” “正是,她从前是先皇后的近身掌史,后来在陛下成年行冠礼那一年,先帝下旨把她赐给了陛下,她就成了东宫侍妾。”赢姑补充道:“她是元鼎十年流落至长安的孤女,那年我朝有四个州都遭了雪灾,老百姓易子而食,她一家五口人全都死绝了。后来辗转进了长安城中的舞乐教坊,因舞姿容色格外出众而被选进了内廷,后来才被调配到了先皇后身边!” “家世背景了解得如此清楚,”她扬起头问道:“姑姑一早就命人调查过她的底细了?” 赢姑笑了笑,眼角有着明显的岁月痕迹,她的年龄并不大,却因长年操劳而显得过度衰老了,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两鬓却已生出了华发。 “在您还没嫁进东宫的时候,大长公主就已经把这些事情查得一清二楚了。还特意吩咐老奴要看着您,免得您着了那些低贱狐媚子的道。”赢姑眼眸里浮起隐隐的担忧,她叮嘱道:“公主做什么都是为着您考虑,您可不能再跟她对着干呐!” 阿芫听明白了,母亲一定是将之前自己闹的那些别扭说给赢姑听了。如今想想,她之前的想法行事的确有欠考虑。 见她眼中有了愧然之色,赢姑明白她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中也生出几分欣慰。 “姐姐……姐姐……”外间有个小宫女小跑进来,声音如出谷黄莺。 念奴正领着宫人打扫外殿,见她咋咋呼呼地闯进来,脱口便是训斥。“谁准许你这么没大没小的?内侍局没人教过你宫规吗?” 小宫女被训得不敢抬头,只是小声嗫嚅:“念奴姐姐……” “怎么了?” 阿芫的注意力被那小宫女怀里抱的那捧月牙色的白花吸引了去,花瓣上还残留着几滴晨间的露水,看起来十分可爱。 闻言,小宫女欣喜地抬头:“宫墙角下的芄兰开了,今年可比往年早了足足一个月呢!” 念奴剜了她一眼,口中依依不饶道:“没个规矩礼数,主子跟前有你说话的份吗……” “好了念奴!”阿芫说:“你找个瓶子把它摆在内殿里吧。”又叮嘱那小宫女,“下次可不要再撞上她了,这可是个出了名的女罗刹,再来一次我求情都没用了。” “谢皇后娘娘!谢念奴姐姐!奴婢再不敢了……”小宫女原本沮丧的脸立时破涕为笑。 “你的名字呢?刚才那风风火火的架势,没看出来你是个胆小的啊!” 她扭捏地揉着裙角,不好意思地笑了,“奴婢名叫颦儿……” 晚间元乾在书案上批阅兵部呈上来的粮草方案时,视线正好看到了那束清雅小巧的白花。 暂代尚书一职的兵部侍郎徐敬业在折子里喋喋不休地强调粮草的重要性,每天定时一封,吵得他头疼。他当然知道粮草对军队来说有多重要,他早有安排。 不过他确实忍不住地怀疑,徐敬业一个军旅出身的武人,怎么如此啰嗦!一点也没有军人的杀伐之气,不看人,光看这递上来的一封封奏折,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浓厚酸腐的文人气息。不知情地,一定会以为这又是哪个御史大夫参奏时事的陈词滥调! 看着那束形状似星的乳白色小花,虽然脱俗,却也难免过于普通。 “这是……萝藦草?”他心生了几分兴趣,“椒房殿里,居然也会摆这些陌间长起来的野花了?” 阿芫在窗下继续看白天剩下的账本,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那叫芄兰,虽然大多长在乡野小路边上,哪里就比那些金贵的玉兰花儿差了!” 第三十八章 坦诚 “你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元乾抬头笑了笑。 阿芫心虚地嘟囔:“我可没说什么……” 元乾叹气道:“你又不是生长于乡野的芄兰花,又何必跟一个辛置气?!” “谁说我跟她置气了?” “好好好!你没有……” 阿芫坐在窗边的暖榻上,趴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账册,忽然感觉一团阴影罩住了自己,刚准备回头,一只大手就落在了她的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替她梳理披着的长发。 “看个书也不好好看。”元乾在阿芫身边坐下,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这样伤眼……” “哦……”她只好调整了一下姿势。 “阿芫。” “嗯?” “我需要你明白一些事情……” 她低下头思索了片刻,“你说吧……” 元乾轻轻抚过她披在肩上的长发,语气轻缓:“我原以为还有很多年的时间让你来适应太子妃的身份,让你去学着怎么去当一位皇后。结果……这也是我从未料到的!” “你要知道,我和你都是不容对方选择的。你需得嫁朕,朕需得娶你,这是无法更改的事!”他的语气倏忽坚定起来,“我是我,我同时也是朕,我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朕能给你的,却要靠你自己去争取。” 阿芫默然,她能明白他的意思,他除了是她的丈夫,他还是整个北朝的君主,一个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皇帝!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着她,什么事情都顺着她,他们也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全凭各自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摸索,这是一个磨合的过程,不管是感情还是身份,都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 他的手微微停滞,“你会是我元乾活过的这一生,唯一的妻子……” 阿芫抬头,目光不期然地撞进了他的眼底,一如他们的初见。 只有阿芫知道,这是她在佛祖面前求来的一世姻缘,她向佛祖发过誓,“此一生,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 他和她都在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如同残缺的人找到了毕生追寻的信仰。至少,对她来说,他将是她一生的信仰! 这一夜,两人一同卧在床榻上,元乾只是让阿芫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听着她起伏的心跳,仿佛听到了幼年时母亲从未给他唱过的摇篮曲。 很多遥远的旧事就这么跳了出来,并不完整,都是残缺的记忆碎片。一会儿是幼年时母亲的严苛教导,一会儿他又看到自己怀中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女娃娃,忽而又是父皇垂死前的挣扎不甘…… 它们全都如洪流般向他奔袭而来,排山倒海,不容拒绝。 清晨,当窗外杜鹃鸟的啼鸣将阿芫从睡梦中唤醒时,身侧已空无一人。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侍奉她洗漱的颦儿笑嘻嘻地告诉她:“陛下让您晨起以后去北宫呢,他在那里等着您!” 北宫?那里已经荒废多年,严格意义上来说那里已经被划出了皇宫的范畴。元乾,他去那里干什么? 颦儿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巍峨高壮的北宫门上,天地都被染成了金色,北方高耸入云的雁海峰若隐若现,它身后便是黄沙漫天的的大漠草原,青衣江就横亘在它的山脚下,再往以北就是柔然的疆土。 元乾站在城楼上的风口里,大氅猎猎,迎风飘扬。 听见响动,他回过头,笑着看向来人,“过来!” 阿芫慢慢行至他身旁,与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天边那一片苍茫。 “知道为什么要让你陪我来这吗?”元乾沉郁顿挫的声音从风中传来。 不等阿芫答话,他便解释道:“因为,这里是长安城里最接近雁海峰的地方。” “那里……”他手指向远处只显现出隐约轮廓的青山,“就是北朝将士们和柔然火云骑对峙的青衣江,它身后,就是进入北朝的第一大关——翎阳关!” 阿芫心绪飘忽,“哥哥,就在那里吗?” “是,他会率领两万陌刀劲旅对战火云骑,把柔然人赶回漠北!”元乾朗声笑问:“你信不信,草原上的雄狮这次会被打得头破血流,再也不敢进犯!” 毋庸置疑的口气,绝对的睥睨,他从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这次柔然的进犯只是一个契机,他想要的,绝不止这些。 “总有一天,我会荡平漠北漠南,草原再无可威胁之族,届时南北一统,天下大定!” 明明是最狂傲自负的话,偏偏他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只有他能做到! “你是我的皇后,我唯一的希望便是,看着我打下这片盛世的人,是你!” 阿芫偏过头,迎上元乾的熠熠目光,轻声说:“当然会是我……” 不是我,还会是谁呢? 闻言,元乾朗声大笑。不错,这一生,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马儿嘶鸣的声音传来,阿芫站的位置,刚好可以把皇家马场一览无余,鬃毛猎猎,铁蹄飞扬。 她忽然就想起了他和她初见的契机,如果没有马背上那惊心彻骨的一眼,或许他们如今又是不同的光景。 阿芫浅浅地笑了,眼眸如星:“那是临淮郡主家的公子在赛马吗?” 元乾亦发觉了远处马场上的动静,笑道:“鲜衣怒马,也只有这些少年郎才会如此意气风发了……” “陛下,侍中令崔大人现下已经在勤政殿里等着您了。”随侍在侧的总管内监在一旁轻声提醒。 阿芫这才注意到这个甚是眼熟的人。 “宗爱?” 如今身为六宫大总管的宗爱欠了欠身,笑容可掬,又不失恭敬地说:“先皇后入了佛门清修,佛祖座前不容许老奴贴身侍奉,娘娘便留老奴在这宫里照管陛下的饮食起居。皇后娘娘不必多虑!” 经他这一提醒,阿芫便想起了身处永宁寺的舅母,她临走之前还能如此安排,这便足以证明,她其实没有疯,只是承受不了,只能以神智失常为借口来逃避那些她不愿意面对的残酷的事实。诸邑也还在里面,也是时候接她出来了! “走吧……”元乾携了她的手,慢慢行在城楼上。 第三十九章 进展 侍中乃皇帝近臣,相当于散骑常侍,却又有所不同,崔浩身处这个位子,却隶属门下省管辖。皇帝每颁发的圣旨都要经过门下省才能诏告到各州郡,这也是为什么元乾刚一便把他放置到这个位子上的原因。 既是贴身近臣,必然什么事都要操心,皇帝指派什么他就得办什么。而此时,再没有什么是比的还要令元乾上心的了。 “陛下。”崔浩低头拱手道:“淮王殿下押往沃野镇的粮草已经到达边关驿站了,相信这几天便能交到军中将士们的手中。” 元乾高高坐在整块蛇纹玉雕成的御案后,目光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可是无法理解,朕为什么要把粮草押运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淮王?” 崔浩显得有几分犹豫,最终还是直言不讳地说:“是……毕竟先帝驾崩那日,宫里虽没有大的异动,但不代表没有人从中作梗。先帝去得蹊跷,临走前嘱咐陛下不要再继续追查下去。可陛下别忘了,当日的禁军统领要不是被卫公及时夺了守卫宫禁的大权,只怕那一日宫里就不会那么平静,而是一片腥风血雨了!” 此刻勤政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元乾也不可能让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崔浩也就没想到要顾忌,然而他却未曾料到,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风,内室里,还留了个元乾不会防备的人。 “此事依着先帝的意思让中山王扛下了,但陛下真的没有察觉出这幕后的黑手吗?”崔浩拧起了两道秀眉,“虽然这个人及时收了手,可就能保证他以后不会再起狼子野心?” “崔四……”元乾笑着摇了摇头,“你呀,看人的眼光太毒!” “这是恩宠,也是警告。”他语气很随意,说话却又一种不容忽视地狠厉,“他是朕的兄弟,朕不会对他赶尽杀绝,就看他背后的人能不能领悟了!” “好了,不说这些。”元乾拿起手边还没来得及批阅的奏折,起身下到崔浩身前,“这是长孙嵩今早刚命人送回来的前线军情,你看看!” 崔浩接过手来,战场上送回来的军情奏折是不需要经过内阁转手的,会直接送到勤政殿的御案上,由皇帝亲自朱笔批阅。 “衍之刚一到青衣江就打了个胜仗,把柔然军队逼退到离河岸的三十里外。”元乾挑了挑眉,语气里多了戏谑的意味,“长孙嵩想乘胜追击,他却不肯,甚至放弃了好不容易拿回来的青衣江,还让军队退守到了翎阳关。” 他无奈地道:“为了这事,长孙嵩还专门在折子里告了他一状。” 崔浩见他直呼自己的诨名,言谈间又有玩笑的意味,便也不再客气。也不咸不淡地说:“衍之打了胜仗,却是你得了便宜,你反倒卖起乖来了……” “崔四,人家都说你是谪仙人,你有点仙人气度行不行?” “要听好话?”崔浩眨了下眼睛,“你在我跟前早八百年就没这待遇了!” “啪”地一声,内室里传开了竹简掉落的声音。崔浩一愣,以为是哪个打扫的宫人在里面偷听,正要出声时,屏风后便出来了一个人影。 走出来的人一身极深的曲裾青衣,大宽大合的衣摆间偰绣着曲折的金线,仿佛一副神秘逶迤的古画,有一种古老而端庄的凝重感。 蔓纹湘绣的步履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仪态,颈后的黑发直直的倾斜在身后,头上只余一玉簪浅浅挽着,一眼望去,闲散风韵又优雅到极致。腰间挂的玉佩随着主人的步伐而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抬眸看着他的一双眼,竟仿佛让崔浩一瞬间回到了苍茫渺远的先秦时代,伊人涉水而来,茕茕孑立于天地间。 “我找书的时候不小心掉了,吵着你们了吧!”阿芫拿着一卷竹简笑吟吟地说。 崔浩的身体停滞了一瞬,随后便拱手道:“参见皇后娘娘!” “崔卿不必多礼,本就是我打扰了你们议事。” 元乾出声道:“你要是觉得无趣,就先回去吧,我这还要忙一阵子,等忙完了我就去你那用午膳。” 阿芫也不欲继续打扰他们,便叮嘱道:“说好了就不许变,晨起的早膳你就只动了一点,午膳我要亲自盯着。” 元乾无奈地颔首,得到他的肯定回应后,阿芫这才欠身离去。 崔浩凝视着那一抹远去的浅色身影,脑子里有些恍惚,耳旁元乾同他商议的事情也只听到了个大概。 “咱们要操心的不仅是北疆战场,还有江南的运河,也修得差不多了。督造的御史上折子说,只差些后续的完善便能完工了。” “陛下的意思是……” “等粮草的事完了你就负责运河的后续完善吧。这是关乎民生的重中之重的大事,你,在现今的朝堂上,能让朕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除了衍之,也只有你了!” “是……” 与此同时,巍峨壮阔的邙山下,林海松涛,茫茫草原。 火辣辣的太阳穿透云层照射下来,身穿皮革的柔然士兵们在距翎阳关三十里外的虎口驿安营扎寨,北军的中军步卒和前锋骑兵已经在翎阳关内蛰伏几日了。 之前与柔然的一战正是他们的杰作,想要血洗耻辱的柔然士兵们却找不到仇人发泄。他们用胡语方言在城墙下叫骂,从北军主帅长孙嵩的祖宗骂到了他还没出生的孙子辈。北朝人汉化以前都是草原的儿女,因此,柔然士兵骂的每一句话他们都能听懂。 “长孙嵩你个短命的王八羔子,没种领教爷爷的刀枪,就出来从爷爷裤裆底下钻过去,磕几个响头再叫两声祖宗,爷爷可以考虑给你留个全尸……” 翎阳关内,城墙下站岗的士兵坚毅如铁,心中却不由得想笑。他只是想想而已,却已经有人代替他笑出声来了。 独孤阳立在日头底下,全身仿佛放在火上烤一般,他却全然不顾被汗水浸湿的铠甲。 不远处的三军主帅长孙嵩气得眼中冒火,身旁又有士兵笑出了声。 他忍无可忍地冲着独孤阳的背影斥骂:“目无军纪!懦夫才只会龟缩不出,被骂遍祖宗十八代的人不是他,他当然笑得出来!” “传我命令,明日大开城门,准备应战!” 第四十章 北疆 清风朗月,丝丝缕缕的箫声从翎阳关密不透风的城墙内,如水波般溢了出来,呜咽如胡儿低语。 北军一部分士兵们驻扎在城墙上,每隔五十步便设有岗哨,长夜漫漫,几百个火把闪烁着火光,印着黑色猛虎的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你说说,他怎么又吹起来了?”一身玄甲银衣的霍炎冲身旁的副将粟金玮努了努嘴,语气听起来竟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明明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他却每天夜里吹这么苍凉的《春风怨》,搞得我们才像是被动挨打的那一方……” “营里的士兵都在说,前将军的箫声可谓是一绝呀!”粟金玮感叹,“夜里憋得慌,可就靠它来提醒撒尿的时辰了……” 本来咋一听前半句霍炎还挺不乐意,等他听到完整的版本后,差点一口气没能憋死过去。 他在守了三年,做了三年的六镇都指挥使,还是第一次跟柔然人交手,尤其跟还是柔然号称“骑兵中的皇帝”的火云骑对战。虽然他在青衣江吃了个史无前例的败仗,但这并不妨碍他挥动长枪刺向敌人的胸口。现在却依靠翎阳关天然具有的易守难攻的优势,成天龟缩着不出,他心里也不比身为三军主帅的长孙嵩好受多少。 一曲毕,城楼上斜倚着的人影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褪却苍郁的金戈铁马之气,这首《如意娘》和《春风怨》一样,都是长安城里最广为流传的民歌。 “这才对嘛……”霍炎向好友投去赞赏的目光,尽管在这么远的距离下,这样做根本就是白搭。 粟金玮望着夜色下的城楼,点点头啧啧感叹,“他这一人一箫的风流姿态,要是让长安城里那些贵胄名媛瞧见了,怕是连崔浩第一公子的名头都得给他抢了!” “嘿嘿……”霍炎笑了笑,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那有什么办法,人家在京城里待惯了,养得一身细皮嫩肉,端的是世家贵公子的风范。哪里像我们这些粗人,成年在边关喝西北风!” “走,上去看看……” 神机营的弓箭手在城墙上巡逻,戴着厚重头盔的士兵们靠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儿。 “再睡!阎王小鬼来索你的命!”粟金玮粗暴地揪住一个士兵的衣领,一个门栗打得他的头盔哐当作响。 那士兵被打得摇摇欲坠,瞬时回过神来,不敢面对怒目而视的千夫长。 “你让他小声些,打扰到我了!”月色阴影下,城楼上的背风口处,独孤阳执着一管九节箫,半倚在台阶上。 霍炎斜了他一眼,冲副将撇撇嘴道:“你下去巡营吧,这家伙难伺候得很……” “你也就搁我面前这么横,,有本事冲你们家那小祖宗撒气去,看你斗不斗得过!”他在独孤阳身边找了个地儿坐下。 见独孤阳还是一副淡淡的神情,猛地一拍脑门,他道:“我忘了!你家的小祖宗现在是皇后了,那我刚才这么说,可是大不敬的罪名啊!” “聒噪……” “……” “说真的,你有没有把握?长孙嵩那老家伙这几天连十八代祖宗都被人翻出来骂了个遍,估计是忍不了多久了!”霍炎满不在乎地问。 “急什么!”独孤阳答得不咸不淡,“他虽然没多大用处,但有一句话说对了……” 霍炎疑惑地等着他的下文,虽说长孙嵩年轻时也是个打仗的好手,但或许是养尊处优这些年,安稳日子过惯了,人就变得轻浮急功近利起来。为了军功,只知道一昧地冒进,拿士兵的身体去冲,却只能白白丧命于火云骑的斩马刀之下。 他很好奇,这样一个人居然还有地方能入独孤阳的眼! 沉寂了片刻,独孤阳云淡风轻的声音响起,“本来就是,急什么?骂的又不是我……” 霍炎愣了,竟被他噎得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你……比崔四还要骚包!”良久,他从嘴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是么?”独孤阳满不在意,“骚包有什么用?” “男儿生于世上,当长枪在手,四野宾服,流芳百世!”!他沉郁顿挫的声音振荡在风中,令人有一种血液在身体里沸腾的错觉。 语罢,他又瞥了霍炎一眼,“至于你么,就遗臭万年好了……” 霍炎无语地摇摇头,他对独孤阳时不时的抛出来的大棒已经免疫了。现在他忧心的是,明天那个被骂遍了十八辈祖宗的长孙嵩是不是真的要出战,毕竟他还担着一个三军主帅的名号。 很快,事实便告诉他,他们的三军主帅并不是跟他们闹着玩儿的! 夕阳的余晖映衬着残血,活下来的士兵们浑身被脏血和污泥覆盖,已经分不清是柔然还是北军了。柔然的火云骑是现今天下最强的骑兵团,北军将士们一到了平原开阔地便成了火云骑挥舞着斩马刀收割的头颅。 对于这种送命式的打法,让将士们已经对主帅下达的命令产生了质疑。火云骑再强,它也有骑兵不能克服的弱点,而不久之前,他们曾借助青衣江水域的地理位置,打了一场实实在在的胜仗。 本以为从此有了转机,他们已经掌握了主动权,却没想到主帅长孙嵩竟再次令他们陷入了死地! 翎阳关城墙下,赤红色的骑兵们如潮水般散开,黑云压城,与之遥遥相隔的陌刀军团,呈人形一字排开,玄衣铁甲,浩浩荡荡如铜墙铁壁。长孙嵩的贸然出战后,成全了独孤氏秘密训练了多年的“陌刀劲旅”第一次在人前的展现! 高壮的骏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热气。马背上的男人有鹰隼一样的厉目,手臂的肌肉如狼一般虬结在一起,高挺的鼻梁,深邃入骨的轮廓,以及,暴戾的眼神。 他是柔然大汗郁久闾社仑的第四个儿子,郁久闾札兰萜,漠北草原上最能征善战的勇士。柔然已经沉寂太久了,如果他们不抓住北朝帝位更迭的时机,那从前草原上的霸主,如今分裂成东西两部的突厥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柔然人天性骄傲好战,让他们进献草原最肥美的骏马牛羊和舞姿绝伦的少女,以换取家园的宁静,他们永远都不会甘心! 独孤阳策马而立,银甲银枪,太阿剑稳稳当当地别在腰间。札兰萜与他遥遥对视,他们已经交过一次手了,彼此都对互相有了一定的了解。 千军万马前,他缓缓扬起了手中的长枪,枪上一道银白色的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第四十一章 反扑 火云骑号称是“骑兵中的皇帝”,平原作战从无败绩,独孤阳曾针对这支军队的优势和劣势做了系统的分析。 他发现,要想从骑兵上压制他们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在马背上的战力早已臻于极致,要想对付这些草原上的汉子,只能另辟蹊径。 战场上硝烟四起,翎阳关下血肉横飞,身披统一明光铠甲的陌刀军团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步兵劲旅,以步兵对抗骑兵,这是前所未有的尝试,非常人不能有此举措。 但很显然,独孤阳并不是常人,他以自身出众的军事才华敏锐地察觉到,火云骑最大的优势也是他们最大的弱点。他训练出来的这一批将士,之所以被称为陌刀军团,原因就在于他们手中握的长而阔的陌刀。 北军的将士们在火云骑骑着骏马,挥舞着斩马刀以雷霆万钧之势削去他们的头颅前,利用手中的长刀奋力砍向敌人胯下的战马,无数骏马的四肢被横空卸下,猩红的血液在战场上凝成了红色地毯,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浓烈地弥漫在翎阳关下。 马上的柔然士兵们猝不及防地栽倒,陌刀军团麾下的神机营长射手将巨大的弓弩架起,箭雨排山倒海般倾射而出。这种楠木做成的实心箭矢能射到七百步以外,强劲有力,数千个神机营的长射手轮番射箭,几乎覆盖了整个战场,失去了战马的柔然骑兵任何冲锋都没有用。 刚刚经历了大败的北军将士们热血沸腾,一个个全都战红了眼,要知道他们面对的可是拥有不败神话之称的草原雄狮,他们一辈子也没料想到有生之年竟能打破天下的传奇。 报马星夜赶往北都长安,将喜讯传进了太极宫。当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送到勤政殿的御案上时,来时气势汹汹的柔然军队已经奔赴在撤回漠北草原的半道上了。 身为北魏帝国年轻的君主,一向沉稳刚毅的元乾,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崔浩召进了宫。 “经此一役,柔然已不足以再构成威胁了!前后不过两个月,局势就完全逆转……”元乾笑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样的结果你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么?”崔浩状似不以为意地笑笑,他其实很清楚,这是元乾后面临的第一件大事,若他不能一举震慑住朝臣和各方势力,日后他颁布任何法令都不会轻易被执行,这关乎元氏的帝王之脉,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要在意这场战争的胜负。 “柔然想要的不外乎是青衣江的水域,还有我朝创立初期他们割让的几个边镇。如今光靠草原已经养不活他们了,所以他们才想着趁朕这个新君初立,大举进陷我朝!”元乾冷静而理智地说:“柔然人忌惮朕的父皇,却忘了要提防朕!” 崔浩没有说话,他其实对这些朝堂政局提不起什么兴趣,世人都说他是名满长安的“第一公子”,诗书才华,他样样都不缺。可他宁愿成日里醉在家中院子里的梨花树下,醒时便是白天,睡了便是晚上。提一坛香郁辛烈的流霞,褪下严谨刻板的紫授官袍,沉浸在在佛理玄谈丝竹箜篌之中,也好过入世旁观这些纷杂烦乱的红尘俗事。 也许不只是旁观,总有一天,他也会渐渐地迷失,迷失在求不得放不下的执念中去…… 此后的几天,振奋人心的消息不断从前线传来。长孙嵩带领数万将士趁胜追击,柔然大汗郁久闾社仑竟死在了回军途中。就是他一手把火云骑打造成了骑兵之首,几乎全歼了北海附近的高车,让柔然成为了草原上当之无愧的霸主。 就是这样一个被柔然牧民视作“丘豆伐可汗”,胡语意为“开国皇帝”的草原头狼,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失败后,死在了逃亡路上。 人与人之间,比的就是心狠,国与国的战争也是如此,悲愤之下的柔然士兵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在长孙嵩长驱深入的追击下,他们调转了马头,在熟悉的大漠里设下了埋伏。而此时想要一雪前耻的长孙嵩还浑然不觉,他的贪功冒进,再一次让北军将士们付出了惨烈沉重的代价,这其中,还包括他自己! 彼时,元乾正在椒房殿里陪阿芫一起用膳。赢姑照着食谱做了些核桃酥,入口甜而不腻,用来做饭后甜点最合适不过。 赢姑做得多了些,念奴便拿来散给了几个小宫女。颦儿吃太多,不住地打嗝,其他人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都打趣她说她简直是头“哞哞”叫的倔牛。 阿芫本不喜欢吃这些甜食,见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便勉强吃了些。因她小时候被母亲管得严,她又想这些吃食想得紧,就常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食。时间一久,她被发现以后,母亲气得让她半年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还命人每顿除了那些糕点甜食,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给她。自那以后,她就对这类吃食提不起半分兴趣了。 元乾倒是兴致颇高,几个小宫女也因为他露出的温和笑意而胆子大起来。她们和颦儿嬉笑闹着,守在殿外的小黄门进来,垂首道:“启禀陛下,兵部侍郎徐敬业勤政殿有要事求见!” 元乾敛了笑意,正色道:“他可曾有说是什么事?” 小黄门踌躇了片刻,紧张万分说:“昨日,北平王长孙元帅被柔然大汗当场射杀了 “长孙嵩被杀了?”他当即挥退一众宫人,语气里有了疑惑和急迫,“不是说死的是柔然的社仑汗吗?” “柔然军队在大漠里设下圈套,独孤将军拦不住,长孙大人率领主力军被引入沼泽地后,被柔然新即位的四王子在混乱中,乱箭……射死了!” 长孙嵩是北朝的元老,历经孝文宣武两代,如今封爵北平王,已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临死前替元乾选的辅政八臣之一。少年得志,十四岁就上了战场,在军中的声名仅在独孤信之下,如今老了竟昏聩窝囊自此! 他曾在奏折里不止一次地强调以步兵战胜骑兵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极言独孤阳年少轻狂,有欺君之嫌。在翎阳关大胜后,又为了保住他身为主帅的颜面,孤军深入大漠追击柔然的残兵败将,却不料,正是这些残兵败将葬送了他一生的军名! 阿芫在一旁听得心惊,急切问道:“前将军独孤阳呢?” “独孤将军尚且安好,军中现在全靠他和霍将军撑着。” 阿芫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元乾蹙紧了眉头,当下便起身大步出了殿门。 未过一个时辰,更换主帅的消息便从勤政殿里传了出来。前将军独孤阳被临阵加封为骠骑大将军,代行三军主帅一衔。同时,令从前的六镇都指挥使霍炎居副帅之衔。 “遵循上天的旨意办事,不需要仁慈,让我们的战马踏破柔然的王庭,镌刻拓拔鲜卑人的荣耀!” 史书上记载,这是神武帝第一次向天下人展现他的雄心。没有一个柔然人会料到,他们面对的年轻皇帝竟是一个比宣武帝更勇猛,更有血性,更具军事天才的英主。 人不该被容貌欺骗,有宛如天神一般冷峻的容颜并不代表仁慈。曾经的郁久闾社仑是一个,如今的元乾也是一个。 第四十二章 醋味 “娘娘,您尝尝这个……” 辛姬盛了半盏茯苓鸡汤,端至阿芫手边,笑吟吟地说:“您最近没少为独孤将军挂心,这鸡汤里加了些药材,最是去火清肠。” “有劳你了……”阿芫淡笑着回应。半晌,她又补充道:“你没必要非在这里陪着我用午膳,我这宫里又不是没人伺候,你拘着规矩,我也累。以后这晨昏定省,就不用来了!” 闻言,正专心替她择菜的辛姬顿时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她急忙恭敬地跪下来:“是妾伺候得不周吗?还是……哪里冲撞了娘娘?” “你别紧张,我没什么意思。”阿芫让念奴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可……”她下意识想反驳。 阿芫打断了她的话:“我成日里没什么要吩咐你的,你在这儿也没用,不如就待在自己宫里吧。” “妾不敢!”辛姬低头敛眉,“您是椒房之主,妃妾每日向您晨昏定省,行问安大礼,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妾万万不敢僭越……” “好了!”阿芫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忽而又觉得自己过于严肃了,只得放松面容道:“再怎么说你也是漪兰殿的主子,如今后宫虽然人少,但你毕竟是众妃之首,也该有乐工伶人为了你的喜怒哀乐而挖空心思。实在不必日日到我这里来立规矩,我也嫌繁琐得很!” 见此,辛姬也不确定是不是要继续坚持了。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行了个福礼,退出去了。 看着那袅娜的倩影步出了殿门,赢姑笑道:“郡主心里还是介意的吧!” “姑姑这话可说得不尽不实,我待这后宫诸人难道还不够宽和吗?”阿芫歪着头问她。 赢姑不减笑意,“如果您真的只是嫌麻烦,心里没有一点介意的话,您不会说最后那番话。” “随你怎么说……” 赢姑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为了阿芫偶尔才露出的孩子气,一瞬间又想到了从前的她是怎样的活泼跳脱,心里又有些感慨。 一个在东宫里独大了多年的侍妾,如今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正室如此低眉顺眼,一点骄横之气也没有。要说她只想安安分分地在宫里过活,从未想过掀起什么风浪,这可能吗? 最不需要担心的反而是随她陪嫁来的那两名女子,中规中矩,不卑不亢。更重要的是,如她母亲曾经说过的那样,她们族中父兄的前程仕途都握在独孤家族手里,她们不可能也不敢在背后使绊子。 “不过是眼不见为净罢了……”赢姑下了总结性理论。 入夜时分,宫灯高悬,博山炉内缓缓吐出几缕轻烟,安神宁静,正是“沧澜碧海”。 “姑姑,这味香闻着好舒服呀!宫里以前怎么没有啊?”颦儿掀开雕刻了云气花纹的镂空炉盖,往里加了些香料。她从小长在宫里,倒是第一次闻见这种香。 念奴啐了她一口:“你当然没见识过,这可是独孤氏的四叔襄侯,亲手调制的。” 赢姑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绣云缎上的祥云,一边为颦儿解惑,“以木槿茯苓当归车前子远志瓜子金夜交藤合欢花,和朱砂琥珀柏子仁为底料,其间还夹杂了一味松针,佐以雪山之巅上经年累月沉积下的冰雪,经过十几道繁琐冗杂的工序,才得了这一味‘沧澜碧海’!” “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阿芫从外间进来插嘴道。 “小姑娘家好奇心重,缠着问些有趣儿的呢……” 眼见赢姑正在灯下忙活,阿芫不由得过去瞧了个仔细,“姑姑好巧的手啊……” 针脚细密,繁复秀丽的花纹游动在云缎上丝毫也不显得累赘,最难得的是看起来一丝匠气也无。 赢姑把针别了别,“该预备的还是要预备着,入秋了天凉,您得有几件厚实防寒的披风。内廷司送来的姑姑不放心,还是姑姑亲手做的好些。” 阿芫心中一暖,笑着宽慰她:“姑姑,这才六月份呢,离入秋还有日子呢,您没必要这么早!” 一旁插花的颦儿还在念叨刚才的话题,“好金贵的香啊……” “什么香啊?”翠帘后忽然传来元乾惯常说话的语调。 “参见陛下!” “下去吧……” “是!” 他在矮脚塌上坐下,眼底有些许喜色,面上却一派淡然。 “怎么了?”阿芫倒很讶然,这可不像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他从来都是稳重持成的,像这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情绪外露,连她也很少见到。 元乾浮起一抹笑意,“你猜猜?” 这段时间里能让他这么挂心的事,数不出几个来,因此,阿芫几乎能肯定,一定又有消息传回来了。只不过,这好消息能好到何种地步,她却不敢轻易猜测。 “你大哥传信回来了!” 果然,紧接着,元乾又道:“他带着五千骑兵直入柔然王庭,利用新即位的四王子和留守王帐的六王子争夺王位的机会,一举将各部最有势力的老汗王们软禁起来,以我朝支持六王子夺位为条件,换来他即位后柔然各部的永久称臣。柔然此刻已是四分五裂,四王子被杀,柔然归顺,大军不日便要回长安了!” 阿芫惊得站起了身,“大哥要回来了?” 料到她会是如此反应,元乾笑道:“不仅要回来了,还是大获全胜地回来了。火云骑的不败神话败在了他手里,这是连你父亲都没有办到的事,却在他手里完成了!” “对大哥的能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如今柔然的事情解决了,也该考虑考虑其他的了。”元乾想了想,“衍之也老大不小了,寻常人家的儿子到了他这岁数,儿女都能蹒跚学步了,他却连个婚事也没定。” 不说还好,一这么说起来,似乎也是这个理儿!大哥比元乾也小不了几岁,虽然他也有几房侍奉的姬妾,但毕竟还没有正妻。母亲也从未提过这些,她也就忽视了这一点。 “你是不是有人选了?”既然元乾主动说起了,那必定是已经择好了人家,现在就是来跟她打商量的。 元乾颔首,“你大哥这次领着莫大的军功回来,朝堂上肯定是要赏的,这赏赐还不能太轻。我思来想去,还有什么是比赏一位公主更能显示器重的呢?” “你想把……”阿芫没说完,自己也觉得这不太可能,既然是赏赐,那就绝对不是诸邑。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元乾定定地看着她,“我想把妹妹荣安嫁给他……” “荣安表姐?” “荣安是母后唯一的女儿,嫡长公主的出身,身份地位与姑母华阳大长公主当年是一样的。因为在她眼中,也只有出身皇族嫡系的新娘,才不算辱没了独孤氏的门风!” 这的确是她的母亲一辈子都在坚守的事,包括让她嫁入皇家。母亲是绝对不能忍受一个会让家族荣誉收到损害的女人进门的。 诸邑,便是如此! “怎么,你不乐意?”元乾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有所起伏,以为是她不赞成。 阿芫轻笑着说:“有什么好不乐意的,那是从小就疼我的亲表姐,她嫁到我们家,大哥不会让她吃苦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人人都有各自要背负的,要偿还的,能与被世俗选中的那个人琴瑟和鸣也算是幸运的了……” 本是无心说了几句,后来倒产生了几分感慨之意。阿芫挑眉问他:“你仿佛在抱怨?” 被突然这么一问,元乾一头雾水,他哪里有抱怨了? 片刻后,他转移话题道:“听说你今儿个处置了辛姬?” 这话阿芫听着十分别别扭,不就是让她没事以后别来椒房殿晃了,这就叫处置? 阿芫低眉浅笑,“看不出来,她还是个伶牙俐齿的主儿!” “你多想了,她下午来御书房也没说什么。”元乾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阿芫不阴不阳地讽道:“刚从我这儿出去,转头就到你那儿去告状,她行事还真利索!” 说完自己也觉得委屈,从前她在家时哪里受过外人这样的夹板气。母亲对她虽然看似严厉,心里却从来都是向着她的,半点也不肯让她听凭旁人折辱。如今她身在宫墙内,丈夫就是她以后的天,如果连他也听信别人的话,不信她,谁又会在意她的喜怒哀乐呢! “你这女人……”元乾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一下将阿芫打横抱起,放在矮塌上。陡然的天翻地转,阿芫差点惊呼出声。他迫近她的眼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气息轻轻拂在她的颈间,张扬着大笑,“实在刁蛮骄纵得很,还爱吃醋,不收拾收拾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起开……”阿芫羞红了脸,气恼地推他。无奈身上压着的人实在太过沉重,她的挣扎简直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没羞没臊的……” 回应她的是元乾肆意的笑声,宫人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只留室内香气依然,香炉内冒起的轻烟悠悠地飘散。 第四十三章 草原公主 金黄的阳光撒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间,稀稀落落的牛羊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青草,从浩荡前行的队伍旁经过,时不时抬起头张望一下,一转眼又埋了下去。 这列数万人的队伍昨日从柔然王庭出发,他们要穿过漠北漠南草原,一路直下云中。 马车里的少女掀开了帐子,眼前还是熟悉的景色,可是她知道,很快就不是了。作为战败的一方,她会以质子的身份,去往传说中的北都——长安! 为了使草地不致于过早荒芜,牧民们已经被迫把放牧的草场迁移到草原的边缘来了,为了让牛羊不被饿死,柔然的子民们选择了一条惨烈的方式来自救。他们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她还记得,自己曾在王帐里这样质问过那个如云一般缥缈的男人。 他听着她说完,过了很久才语气平淡地说:“你们柔然士兵,长年累月在我朝边陲重镇附近烧杀抢掠,那里的百姓又有什么错?他们就活该被抢?这次我们死的士兵就活该被杀?” 她哑口无言。 他说:“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利,如果因为要一个人活下来,便让另一个人去死。公主,这本身就是一种杀戮!” 是的,她是父汗最小的女儿,那个被草原牧民视为天神一样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她出生时,太阳高高悬挂,阳光如黄金般灿烂,所以父亲给她取名为“阿黛尔”,意为金色的阳光,祈祷长生天让她像阳光一样美丽而纯洁。 她是草原的女儿,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竟会离开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孤身一人去到千里之外的汉人天下。 同样,她也从来没有料到,她的六哥竟会和四哥拔刀相向。虽然草原王位的继承历代以来都是如此,父子反目,兄弟自残,最后赢的那个人才是能继续带领草原的强者。但是,那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漂亮得过分的兄长怎么看也不像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眼见着咆哮的亲兄弟,拔出长刀便一挥而下,面不改色地砍下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事后还把它挂在了王帐前的毡尖上,受风吹日晒,让所有人一睹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四王子如今的下场。 可她记忆中的六哥不是这样的,他会用草给她编一只蛐蛐儿,还会骑着他那匹枣红色的马带她去看北海。总之,不管是哪个他,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到底是人变得太快?还是他从来就没有变过? 在这场战争里,柔然史无前例地惨败了,为了向支持六哥夺取王位的北魏人示好,求来牧民们暂时的安宁。他,选中了她! 有人策马靠近车辕,“公主,有什么事吗?” 他一身北军服制,铠甲精良,额前一缕头发随意地飘在风中,阿黛尔认得他,他是北军副帅霍炎身边一个十分骁勇的副将。 “将军,我们已经离开柔然的领土了吗?”她的声音十分好听,像雪山上融化的冰雪一样清冽甘甜。 粟金玮牵着缰绳,控制着马儿不乱跑,沉声道:“马上就要到草原的边界了,过不了多久便能到云中,我们会在盛乐进行休整。公主暂时忍耐片刻吧!” 远处依稀传来牧民粗犷苍莽的歌声,沉痛而苍凉,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听清了牧民们唱的是什么以后,阿黛尔下意识地别过了脸去。在这场里,最无辜的就是两族的平民百姓,贵族们拔了长刀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最后付出代价最重的却是这些淳朴善良的老百姓。 粟金玮似乎看穿了她心里想的,淡淡地说:“这样的事很正常,要想在草原上生存下去,就必须能狠得下心。一时的失败并不代表一世,你哥哥是个有能力的君主,他会让他的子民们好起来的。” “谢谢你。”阿黛尔绽开一抹笑容,像是暗夜里绽放的一朵幽昙花。 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安慰别人的人,却在看到这个背井离乡,即将把命运交托到别人手里的露出那样的神情时,心里忽然就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动容。 “谢我什么?” “你赞扬了我的哥哥!”阿黛尔这时才像个很腼腆的小姑娘,“虽然他做了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但这并不影响他能力出众,谢谢你公正无私地评价他!” 粟金玮这才明白过来,草原姑娘的确与众不同,他的脸上也有了笑意:“你哥哥的能力并不是由我来评价的,而是这些年世人看到的。不过,这世间并不只有他一人能力出众,他要是不励精图治,迟早还会有更强的人来打败他!” 阿黛尔的精神轻松了很多,她真挚地向粟金玮致谢,如果没有他,她的心情一定依然十分沉重。 粟金玮没有推辞,而是策马回到了队伍前列。 大军继续前行,一路直下翎阳关,到达长安的那一天,皇帝亲临城门迎接将士归来。 阿黛尔斜斜地看着巍峨的城楼上那两个赫赫大字,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里,就是长安吗? 那个人群中仿佛太阳一般耀眼的人,那个不逊于其父的男人,就是人人称颂的北朝新君吗? 她看见自己以最庄严的姿态下车,代表她的民族,她的国家,以草原儿女的方式向他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柔然公主郁久闾云黛,参见皇帝陛下!” 人人都惊叹于这个草原公主的美丽,她的眼睛像漫天的星辰一样璀璨,声音比出谷的黄鹂鸟还要悦耳,睫毛比青草还要柔软,肌肤比初生的婴儿还要嫩滑。 而这个草原姑娘此刻想的却是,临走前六哥看着她的那个眼神。她一生都不会忘记! “阿黛尔,走吧,不要回头!你是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是长生天降临在世的福星,代表神灵祝福的吻会印在你的额头上,他会给你长久的寿命和无与伦比的荣光。去吧,不要回头,不要留恋!” 第四十四章 元彻 少年孤身立于院前的石榴树下,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淡漠沧凉,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正从偏殿里出来的颦儿惊讶地喊起来,“梁王殿下,您站在那儿干甚么呀?” 他笑笑,不紧不慢地跟着宫人进去,说不清心里是紧张还是忐忑。 “见过皇嫂!”他一板一眼地施礼。 阿芫放下手里的竹简,抬起头看他。丰神如玉的少年一身团龙王袍,衬得他尚显稚嫩的身板大气了许多,面目俊秀,眉目间隐隐带着从他母亲身上继承的书卷气。 “彻儿?”她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他,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了惊奇,“你都长这么高了?!” 赢姑笑道:“可不是嘛,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跟竹竿儿似的!” 阿芫似才想起来,“梁王今年该有十三了吧?” 低下头:“皇嫂今日召臣弟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不用这么拘束。”阿芫放缓了语气,“不过是想看看你,问问你的学业功课罢了!” 他恭敬道:“太学院的夫子们都很和气,对我也很照顾。谢太傅时常会教我一些治国安民之术,嘱咐我要多看圣贤书,少亲近伶人谄媚之徒。” “他说得是对的,你这样的年纪的确应该多看看书,长些见识。不过,念书之余,身体也不能不注意着。你的武艺学得怎么样了?” 毕竟还只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一说起他最感兴趣的东西,不管刻意装得有多疏远,终究免不了被吸引了去。 “武馆师傅的拳法我基本都学会了,站在太学院里已经很少有人能打得过我了!” “那你知道还有一套‘连云十八掌’的拳法吗?”阿芫有意让他放松下来,“这套拳法自被创立以来,只有一个人能称得上是它的继承人,你可知道是谁?” 她又补充,“你能猜出来,我便让他教授你的武艺。” “真的?”元彻眼里露出愉悦的光芒。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阿芫像从前那样,笑得狡黠。 他把头埋在胸前,蹭着衣襟,接连报了好几个名字出来,但都被阿芫否决了。 “猜不出来就算了……” “是。” 看着少年低着头的模样,她忽然就觉得心酸起来。也许,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变故后,他有这些变化,也是正常的。 “你我,终究是疏远了……”她感叹。 他听着她略带惆怅的感怀,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不是的!” 阿芫诧异地迎上他的目光,他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是我怕姐姐你骂我,你总说我不务正业。如今出了这么多事,我要是再和从前一个样的话,不是显得太不知轻重了吗!” “真的?”她故意拉长了语调。 元彻怕她真不相信,有些急了,“是真的,不骗人!” “好了,知道了。”阿芫笑道:“谅你也没那个胆儿……” “那……没事我就走了?”元彻试探性地问她。 “不急,还有个事要同你商量。” 元彻疑惑地看她,心里的确想不明白,该问的也问了,还有什么事是能找他商量的?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柔然送来一个公主作为质子,如今已经在宫里住下了。” 说起那个草原来的公主,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惊叹。那个女孩子的确是朵美得不可方物的格桑花,睫毛弯弯的,一双眼睛生得比黑曜石还要深邃,说起话来郎朗大方,头发都编成许多股小辫儿,在广袖华服的北宫里穿一身浓烈如火的马步裙。 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要是和元彻站在一起,一定会吸引所有人的眼睛。 见元彻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阿芫只好继续道:“你大哥的意思是,想让她做你以后的王妃,让我来问问你愿意不愿意。” 元彻的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勉强,脸上讪讪的。 “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阿芫道,“这事你大哥从她还没到长安时就在考虑了。草原疆域辽阔,我们鞭长莫及,柔然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几百年,要想使他们完全归顺,没有什么办法是比联姻更为妥善的了!” 元彻不发一言,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遇到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就沉默以对,怎么都不开口。 见他仍不说话,阿芫以为他是因为没见过那柔然公主长什么样,不愿意就这么定了自己的小妻子,便笑着说:“那位云黛公主可是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连北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见过她的人都是满口称赞。你要不要去见见?” 说完又补充道:“她被我安置在桂宫里,年纪要比你小一岁,看着跟个瓷娃娃似的,身上一点儿也没有草原姑娘的泼辣习气。” 元彻望着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只想好好读书,不叫母亲失望……” 他的语气里暗含着微不可察的情绪,仿佛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的呓语。 “所以才说是以后啊……”阿芫笑他傻,“她还小,等她长大了就给你做王妃,好不好?” 元彻说不出话来,因为忽然他发现,他以后也会和她一样,有陪伴在身边的人。就算不是这个柔然公主,也会是其他世家贵族的女儿。而这些对于他来说,却没有太大的区别。 阿芫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也觉得这样安排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他毕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她的舅母,那个温婉娴雅,高贵如牡丹花儿一样的女子,当初像托孤一样把最小的儿子托付给她,不是为了让他成为皇权政局里的筹码! , 阿芫其实明白,自己不应该钻牛角尖,生在帝王之家,位于皇权中心,最不能奢望的就是一个“情”字,当初她和元乾的婚事不也是一桩交易吗? 诸邑的求而不得,不也是如此吗?连如今已身居太极宫的皇帝议亲尚且不能自己做主,更何况他的臣民们呢! 念及此,阿芫便道:“现在不说这些也行,等你荣安姐姐成亲以后,让她来给你选将来的王妃吧。过不了几年,你也该议亲了!” “皇姐要成亲了?” “是啊,如果不是你母后一直舍不得,她早就该嫁人了。”阿芫说,“你皇兄想来想去,能配得上她嫡长公主这身份的人家,长安城里也找不出几户来了。” 元彻踌躇道:“皇兄是想让……让皇姐嫁……” 阿芫眼底笑意更甚,仿佛有星星在里面闪耀,“没多久,她可就是我的长嫂了!”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好笑。 赢姑也听出了味儿,掩着嘴打趣道:“以后见了荣安长公主,也不知这辈分是怎么论的?表姐管表妹叫皇嫂,表妹也管表姐叫嫂嫂……” 第四十五章 商议婚事 窗边的黄杨木架子上,那只神情萎靡的杂毛鹦鹉翘着爪子在给自己梳毛,因为不满被人遗忘,它还时不时闹出点动静来,就为了让人注意到它。 “你又闹腾起来了!”阿芫无可奈何地捻了一小撮食末,细细地撒在架子上的小碟子里。 这只杂毛畜生还是从长乐宫里移出来的,在外祖母身边享了半辈子清福,平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养了一身的刁钻毛病,除了每日里给它喂食的老人家,几乎不搭理外人。如今到了她手里,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可就一去不复返了。 以前的鸟架子年代太久远了,阿芫便让人给它换了一个,然而它似乎不太乐意这个新的“落脚点”,成天咋咋呼呼地抗议,隔三差五还闹绝食。 不吃就不吃,反正饿的不是我!阿芫就是打的这个心思,并且还告诉照看它宫人,不能对它太好,不管要什么都拖着给,杀杀它身上的歪风邪气! “鸟仙人,你要绝食呢……也饿不到我头上,就饿吧!”撒完鸟食后,阿芫漫不经心地拍去了手上残留的碎末。 “鸟仙人”抖了抖身上四种颜色不同的羽毛,颇为不屑地扭了扭脸,还在它的新家上踩来踩去,似乎是在发泄心中的愤懑。 阿芫斜了它一眼,“说你是仙人,你还真通起灵来了!” 一旁批了半天折子的元乾,终于看不过眼了,“你又跟一只鹦鹉置起气来了?!” “它可不是一般的杂毛鹦鹉……”阿芫不顾“鸟仙人”激烈的反抗,逗弄着它身上鲜艳的羽毛,“外祖母以前疼它可疼得紧呢,就差赶上我了。” “阿芫来了——阿芫来了——”那只鹦鹉忽然咋呼起来,“阿芫来了——阿芫来了——” 她被吵得心烦,斥道:“你还不乐意了!”结果可想而知,她的警告没有产生一丝效果。 “阿芫来了——” “别叫了,我在这呢!”她不咸不淡地瞪它一眼,后者无辜地甩了甩脖子。 宗爱惯常的语调从旁传来,“陛下,骠骑将军来了……” 元乾勾起一抹笑容,“原来不是阿芫来了,是阿芫家来人了。” 我家的人来了?她回过身,峨冠白袍的男子从外殿稳步进来,行动从容有礼,隐隐透着宁折不弯的傲气。 “微臣参见陛下!”他拱手长拜,目光经过阿芫时轻轻颔首,“皇后……” 褪下战甲的独孤阳显得格外温雅从容,他偏爱玉白色,不是纯粹的白,带着羊脂玉的柔和与玉兰花的清雅,一进殿就给人一种雨后清风拂过的清新之感。 经过一百多年的汉化,从前的鲜卑贵族们大多崇尚汉人秀美柔婉的风气,贵族世家的公子们个个熏香,腰间佩戴美玉,从前不离身的刀剑也渐渐沦为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在这样的风气下,独孤阳坦荡荡一身素白袍,腰间别一管九节箫,反而给人一种强烈的反差,竟有了些铮铮然傲骨的意味。因为没有穿戴铠甲,他便没有挂上随身的佩剑。 “蒙顶黄芽,除了玉山银针便是它最为珍稀……”元乾揭开紫砂壶盖,“噗噗”直响的滚水中上下翻动着纤细幼嫩的茶叶,煮茶最为要紧的就是把握好火候,他显然深谙这一点。 “雅州今年统共就出产了五十斤,全都送进了皇后的椒房殿里。”他话里多了些调侃的意味,“你我想尝一尝,还得从她手里去讨!” 雾气升起,独孤阳伸手接过元乾递来的茶盏,“雅州产的蒙顶茶,向来都是送到皇后宫中的贡茶,你喝不着有什么好委屈的?” 阿芫笑道:“大哥终于有一次是站在我这边的了,也不算白费了这一壶千金难求的好茶!” “原来我就值这一壶茶的价……”独孤阳的眼皮抽了抽。 阿芫知道,这话还是得她来说,虽然元乾一定已经给他透过口风了。但他毕竟是她的兄长,这是关乎到他终身的大事,若他真不愿意结这个婚事,谁也不可能去强迫他接受。 她状似随意地看了他一眼,“内侍局的人上午送了个三书六礼的流程上来,问我是不是要定下……” 独孤阳就坐在她对面,听到这句话后,端起茶杯的手停顿了片刻,垂下的眼睑动也没动。 元乾仿佛根本没听见这句话,只兀自把玩着手里绿得通透的茶盏。 半晌后,独孤阳淡淡地开了口:“定下吧,我也不是拘于礼节的人,但也不想委屈了公主。” 说完,他又看向元乾,“我与她都不甚熟悉,但她是你妹妹,我自然不会辜负了她。只是我是个军旅之人,以后少不了要耗费大把的时间在军营里,怕是不得不委屈她一些了!” 元乾道:“这个无妨,荣安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她的性情最温和宜家,姑母定会满意。” 独孤阳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阿芫心里却冒出一个不应该有的念头,她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大哥……就没有中意的哪家姑娘吗?” 独孤阳迎向她的目光,眼神里似乎多了些她看不穿的东西,十分迫人,逼得她竟生出了退避之意。 他摇头,浅笑一声,“没有。” 真的没有吗?阿芫忍住想要追问他的念头。诸邑执着了那么多年,却连一个模糊的影子也没能在他心里留下。她是该觉得好笑还是悲哀?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阿芫不知道的是,在她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时,其实是有一个残缺的影子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只不过,男儿生在这世上,除却要背负的家族责任和国家大义,剩下来留给儿女情长的,已经少的不能再少了!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大多都是因势利导罢了。只是,诸邑会不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当年南朝求亲,按理说荣安表姐才是最适龄的人选,但满朝文武却理所应当地把她排除在外,把当时只有十二岁的诸邑推上了风口浪尖。因这事,她本就与荣安表姐有了隔阂,如今再让她亲眼见姐姐嫁给自己念念不忘了十几年的男子,她怎么受得了? 原本阿芫是打算就在这段时间内把诸邑从永宁寺里接出来的,但如今势必是不可能了。 还是等大哥和荣安表姐过后,再想这件事吧!她在心里感叹。 第四十六章 荣安大婚 元乾和独孤阳商说起了朝中近况,崔浩负责完善的运河水利工程已经进行了有一段日子了,工部每隔半个月便会递一份折子上来汇报进程。独孤阳回来这几天也听崔浩说起过,这是个极费功夫的繁琐差事,朝中虽有许多人眼红,但也没人愿意花那么多心力去做,是以这差事还得崔浩来办。 阿芫出了勤政殿,留他们继续说话,小内监们都被支了出来,就剩大总管宗爱在里面侍候。 丹陛前,有个身穿浅绯色绣祥云的内监慢慢地踱步过来,宗爱到了元乾身边后,他就是椒房殿里新的首领太监。 “主子,长公主回了话来,她是愿意的!” 阿芫问道:“你可有将我吩咐你的话悉数转达给她?” 钦苇低声说:“奴才一字不落地说与长公主殿下听了,她说明白主子的苦心,她愿意。” 也不知该放心还是担忧,阿芫心里略过一丝惆怅。也罢,三个人中,至少有一个是觉得幸福的…… “既如此,我便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倦,“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是。”钦苇也不多言,应声离去。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筹备了,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列侯尚公主,独孤阳在战场上的赫赫功勋早已足够与侯爵比肩,但当元乾下令将他擢升为“辅国侯”时,朝中仍是有人出言弹劾。 的确,独孤氏一门烈火烹油的荣耀实在是太过惹人注目了,想不引起别人的羡妒都不可能。为此,封赏的圣旨刚一过门下省,身领数职的卫国公独孤信便上表辞去上柱国大将军一衔。 这些却影响不了婚期的一天天接近。卫国公府的大公子,华阳大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刚才战场归来的三军元帅辅国侯,每一层身份单独放在整个北朝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何况他娶的还是中宫嫡出,当朝陛下的胞妹荣安长公主。 大婚筹备了三个多月,钦天监依据星象把良辰吉日定在了十月十四,一个据说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阿芫相信,荣安表姐嫁给她大哥后绝不会受什么委屈,大哥会善待这个结发妻子。但当荣安表姐真的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头戴明金的垂珠凤冠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虽然替表姐高兴,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想,如果今日和大哥成亲的人是诸邑,现在又会是怎样的情形?那个明艳照人的姑娘,此刻会不会喜极而泣?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朝臣们纷纷举杯表示庆贺,“恭祝公主殿下和辅国侯夫妻和睦,百年好合!” 独孤阳不失礼数地回敬,眉梢染起了笑意,却仍是淡淡的,迎接各方纷至沓来的恭贺。 阿芫坐在元乾身边,应付着来自下方的臣工命妇们一个个的轮流敬酒。他们丝毫也不吝啬口中的溢美之词,将一对新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这些浮夸的话,元乾听了,也只是一笑置之。 身为帝王,他需得在这场大婚的盛宴上有所表示。同样,他除了是皇帝,还是好友和兄长。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身着嫁衣的荣安长公主,“以后做了别家妇,便不能再如从前在宫里那般做派了,你是朕的妹妹,可也是辅国侯的妻子,卫国公府将来的主母!” 荣安长公主肃然低头,“臣妹明白,一定谨记皇兄教诲!” 元乾颔首,又对下方诸臣道:“今日皇族嫁女,衍之娶妇。一个是朕的亲妹妹,一个是朕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朕谁都不偏私。荣安出嫁后,就不另开公主府邸了,卿等往后也要多多扶持这对新人,他们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看在朕的面子上加以宽释。” 闻言,群臣都放下了酒杯,俯首道:“陛下言重了,臣定当铭记在心!” “这大好的日子,弄得那么严肃作甚么?”阿芫打了个圆场,气氛又活络起来。 独孤阳端了酒杯,目光如炬地冲她道:“皇后也要保重好身体,微臣会尽全力辅佐陛下处理前朝事务。皇后身居后廷,母仪天下必得有一副康健的身体,可要仔细珍重才是!” 阿芫看着他点头:“多谢兄长,本宫谨记!” 隔着重重人幕,百官群臣,和冠冕堂皇的礼节,他们兄妹彼此仍心有灵犀,这是割舍不掉的血缘亲情。只需一个眼神,阿芫便知道,大哥是在告诉她:他成家了。母亲唯一的心事也就放下了,从今以后她在宫里只需要走好自己的路,不需再去牵挂宫外的人事,他都会照管好! 宫墙外,大婚的队伍铺满了十里红妆,成群的家仆们往大街两边撒着大把的喜糖和金铢。长安城的东南角,那是卫国公府的方向,大朵大朵的烟花璀璨夺目,在暗夜里开出绚丽的色彩。 所有人都知道,独孤氏这一代的继承人今天娶了皇帝的妹妹。几乎人人都去抢喜糖了,户部发下文书,长安城十四个坊全都歇业一天,百姓每家每户拨五两银钱补贴,连监牢里的囚犯也会多加一份喜菜。 这还是因先皇丧期尚未满一年,诸事礼仪都从简举办了的,否则,婚礼的仪仗还得绕着全城转上两圈。所有事宜,都只比当初的太子大婚低一个等级。 风吹在身上,有人觉得清爽宜人,格外醒脑,有人却仿佛置身于冰藏冷窖中,锋利如刀割,寒到了骨子里。 婚礼的喜庆,孩童的喧闹,数不清的祝福和恭贺,这些都跟永宁寺无关。 潮湿冰冷的石阶上,爬满了碧绿的青苔,诸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对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眼睛,好似天边角落那些不起眼的星星。 并不隔声的墙外,偶尔有穿着灰袍的僧侣在议论今日的盛况,商量着把皇宫里交代下来的海灯供奉上。 她已经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全身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身上的僧袍都已经被潮湿的空气润湿了。 她望着天际西北角那颗大放异彩的星辰,眼底隐隐有波光流动,眼神却沁凉如水,寂静没有温度。 在这所有人沉浸都在喧闹和喜悦的时刻,没有人知道,这个蜷缩在阴冷角落里的姑娘,在永宁寺冰冷的石阶上坐了一夜! 同样的时间,同样一颗星星,还有不同的人在关注着它。 苍梧山上的断崖旁,须发皆白飘飘似仙的老僧一直望着那个名叫“破军”的星辰。 七杀为搅乱世界之贼,破军为纵横天下之将,贪狼为奸险诡诈之士,此三星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就是世人口中的“杀破狼”命格。 天煞孤星和杀破狼并称为两大绝命,他活到今日,从未听闻有任何破解之法。 而此刻北方的紫薇帝星仍熠熠生辉,傲视天地。他似是喃喃感叹,“紫薇在午坐命,四正无煞,是为极向离明格,君临天下……” 三大致命的罕见命格,天煞孤星杀破狼和极向离明格,同时现世,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林海依旧,断崖无风,今夜几人欢喜几人愁…… 第四十七章 红豆薏米汤 天灰蒙蒙的,总是在下雨,仿佛怎么也下不完似的,淅淅沥沥地打在瓦楞上,“滴滴答答”的水声一直不断。 远方响起一声闷雷,看这架势,这雨短时间内是停不了了。 阿芫是踩着庭前的积水进门的,脚下湿哒哒的有些难受,心情也顿时烦躁了起来,“这雨怎么下个没完了?!” 自从前几日荣安以后,这场雨就下起来了,可一下就没个停的势头。显阳殿随侍的宫人替她解下身上的翠纹织锦羽缎披风,又宽慰她道:“如今正是换季的时候呢,过了这几日就好了。” “老远就听见你在抱怨,又怎么了?”元乾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略微带着些笑意和漫不经心。 浑身不舒服,连带着阿芫的心情也不好,一点也不想搭理人。元乾正在看如意馆晨间送来的画,画上一双大红喜服的新人佳偶十分显眼登对,男子丰神俊逸,女子眉目如画,正是当日大婚的荣安和独孤阳。 “下去吧。”元乾接过宫人捧来的干净舒适的衣物,帮着阿芫把身上被浸湿的衣裳换下来。 “也不知道这天气什么时候才能晴朗起来!”她含糊不清地抱怨,“阴雨连绵的,连日子也不让人好好过……” 元乾解开她的衣带,她立马凶神恶煞地瞪他,“干什么?”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意味不明地说:“我想干什么你竟不知道?” 阿芫一下拍掉元乾的手,警惕地盯着他,像是个满身都是威胁的刺猬。 “你不是要换衣服吗?不脱怎么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此话一出,阿芫就有点不敢直视刚才她怀疑他的那点心思了。 元乾收敛了笑意,道:“行了,换好了就过去看看吧。” “画得挺像!”阿芫称赞性地点了点头,“不过,就是色彩太浓烈艳丽了些,宫里画师惯有的毛病……” 元乾也不意外,“这倒是,还有些拘谨死板,到底还是在立意上差了一等。”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阿芫不在意地说,“这样的画就是图个相似,画得像比什么都重要。” “拿去裱起来,送到卫国公府上,好歹也是出自如意馆的画师之手,送去也不算丢人。” 宗爱接过手,交给身旁的小内监捧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又有个宫人捧了东西进来。 “这什么呀?”阿芫擦了擦手,看了云盘里放的青花釉盅一眼。 宫人低着头道:“启禀皇后,是方才漪兰殿的人送来的,说是文姒亲手煲的。” “辛姬?”阿芫问道:“她无缘无故送这个来作甚么?” “夫人说,这场雨过后就要入秋了,宫里湿气重,这红豆薏米汤可以去湿痹,利脾胃,是她特意为娘娘准备的。” 青花釉盅的盖子被掀开,暗玛瑙色的汤汁下沉积着红豆和薏米,散发出淡淡的清甜香气。 阿芫勾起一抹淡笑,“她有心了!” “娘娘尝尝吧。” 木匙在碧绿色的小碗里轻轻搅拌,阿芫却没有要入口的意思。 “这汤对人体多有益处,陛下也用一些吧……”宫人又转头看向御案的方向,言语十分诚恳。 “搁着吧。”元乾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阿芫抿嘴一笑,“隔着干什么呀?特意送到你殿里来的,要是不领这个情,岂不枉费了人家的一番心思!” 那宫人好似当真没反应过来,还帮腔道:“是啊,陛下您多少还是尝一些吧,这可是文姒夫人的一番心意呢。” 她还想说什么,却发现元乾已经蹙起了眉头。“陛下?” “再耽误,东西该凉了。”元乾开了口,话却是说给阿芫的。 阿芫在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又不是给我的,凉了人家也不会在意,你急个什么?” 明面上打着她的名头,实际上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她进了显阳殿的门以后就把东西送来了,既能让君王体会到自己的情真意切,又能当着君王的面彰显自己是多么敬重中宫,多么恪守嫔妃本分,还能在她面前在后宫里博一个好名声。说不定还能让元乾想起她在东宫里的多年情分呢! 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能有这样的心思,收买显阳殿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 阿芫又道:“这薏米软糯滑腻,火候把握得正好,文姒夫人果然不负贤德之名,后宫的女眷们往后当以她为楷模,方不辜负圣恩才是。” 宫人陪笑,“娘娘哪里的话,这贤德之名,自古以来只有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才担得起,文姒夫人不过有些心意罢了!” “你紧张什么?”阿芫斜睨着她,“我不过随口一说。” “娘娘风趣……”她讪笑。 阿芫也不欲多为难她,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辛姬那样人精似的人物,她的威逼加上利诱,这丫头受不住也正常。只是她自己涉世不深,便以为人人都是没长眼睛的傻子,只怕今后在宫里也逃不开那些人的明枪暗箭。 “东西放在这儿,你下去吧。” 那小宫女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这就完了?” 待到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后,元乾才开了口。 “不过是个小丫头,毫无用处。” “随她去吧。”元乾头也不抬地道。 这个“她”当然不是指那个小宫女,阿芫笑着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阿彻今年都十三岁了,尉迟迥年纪大了,教起他武艺来难免力不从心。你也该打算打算了!” 元乾把视线从羊皮卷上收回来,语气略微不善,“年初我就物色了几个人选,左骁卫大将军高明,禁军大统领余全华,殿前都指挥使李巍,还有你二叔镇国侯独孤绝,都曾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但他们一个个不是推脱就是观望,都是上了岁数的老臣,我还能刀斧加身逼着他们答应吗?” 之前教习武艺的皇子师尉迟迥是和长孙嵩同等资历的三朝元老,有了他作为先人,这继任人就不能在年轻一辈里挑,否则会引来世人对元彻的无端猜疑,诟病他已失了帝心。毕竟先皇当年的所作所为,世人还没有忘记。 这些不愿意揽下差事的人,其中还包括她的二叔,无非是记挂着兄弟阋墙的祸根。万一有一天当今也效仿他的父皇,将自己的兄弟都赶尽杀绝,他们首先就是被牵连的那一批人。君心难测,谁又愿意拿整个家族去赌呢? 偏偏这些人还是朝中举足轻重的老臣,资历和威望都很深,轻易动不得,元乾也不好因为这些事就对他们动真格的。 “既然这样,就让我大哥去教阿彻吧。”阿芫无奈地摊手,“好歹他也是个辅国侯,在军中的声望也有,年纪虽比那些人小了许多。可也没人敢轻看阿彻不是?” 这确实是个不错提议,元乾从前没有把独孤阳考虑进去就是因为他在朝中的地位不够,可如今有了累累军功,再加上辅国侯和卫国公嫡子的身份,他已经足够担起梁王老师的名头了! 阿芫如此说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她只是想起那一日在椒房殿,元彻曾表露出很想拜那能继承“连云十八掌”的人为师,她便全了他这个因为心愿又有何不可。那孩子一定很开心,之前不会再整日刻意装出一副成熟老练的模样来了。 她能想到的,元乾也必定一早就想到了。不比他的哥哥们,阿彻现在还是个半大的男孩子,就过早地经历了父皇驾崩母后出家的巨大变故,承受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阴暗。他原本明媚顺遂的人生遭到了强大的冲击,从此覆上一层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元乾很想给这个弟弟多一些关怀,面对他的时候却不知该从何做起。 他让阿彻忘记父皇母后,好好读书,听从老师的教导,学好五经六艺,告诉他人不能永远为别人而活,要学会去走自己的路。然而,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兄弟亲密的话。 别人或许不懂元乾,但阿芫懂他,她是他的枕边人,她何尝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是什么。 在这个最漠视亲情的帝王家,他却是最珍惜骨肉亲情的人,他最渴望的是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幼年时,父母的貌合神离相敬如宾,在他心里埋下了阴影的种子,他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繁盛的阴影下长大。终有一日,等他长成可以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时,原本要保护的家却再次支离破碎。 这样一个男人,他,却自负,他骄傲,却狠绝,他杀伐,却敏感。他把一切都隐藏在云淡风轻,故作轻松的面具下,不容许任何人接近,却唯独没有防备她! 纵然这深宫吃人白骨,但只要他们两个人一直互相扶持着走下去,她就不会放开他的手。倾其所有的信任,只为了她面对他时前所未有的心安,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爱。 “元乾……” “怎么了?” “这场雨停了,就该秋猎了吧,到时候我们去上林苑赛马吧。” 第四十八章 伽叶 天边淡金色的云幕若隐若现,马场上不时地响起几声马儿的嘶鸣,十一月的秋猎马上就要到了,那是御马监在抓紧时间调教骏马。 从阿芫的方向刚好可以览尽全场,夕阳的残霞倒映在雕栏上一片金红。这时节,已经有几分萧瑟之意了。 “那是谁家的孩子?”无意中瞥见马场上还有个瘦小的人影,骑着一匹牙口尚嫩,浑身雪白的小马驹,阿芫来了兴趣。 钦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说:“是中山王家的小世子,他骑的那匹小马,还是临淮郡主家那匹漂亮的母马产的崽子呢!” “中山王……”阿芫念叨着这几个字。 钦苇自知说错了话,忙道:“奴才失言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中山王,是逆犯元化。” 阿芫仿佛并未听见他的告罪,“那是中山王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了。”她偏过头问,“今年该有五六岁了吧?” “奴才不大清楚,若论年岁来算,大约是有这么大了……” 当初崔氏在椒房殿前哭诉,她终究软下心肠,将他们母子二人从死囚里保了出来,中山王府除了这两人,其余人等几乎全都被处死了。崔氏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从此便只能以崔家的女儿自居,再不能说自己是逆犯的妻属。 “待会儿让他过来,让我瞧瞧。” “是。”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那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便被御马监亲自领着,带到了阿芫面前。 尽管制止了他们的行礼参见,但小家伙还是端正地施了礼,“见过皇后娘娘!” 阿芫淡笑着问他:“你就是崔姑姑的孩子?” 他扬起小脸疑惑地反问:“我母亲的确姓崔,娘娘认识她?” “本宫与你母亲有些渊源,她曾有恩于我。”阿芫笑容不减,“你叫什么名字呢?今年多大了?” 小家伙故作稳重道:“我叫宝宝,今年六岁了。” “宝宝?这算什么名字?”摸了摸他红润的脸蛋,阿芫小心地摆正了他脖子上挂的小项圈。 小家伙也不认生,认真地说:“母亲都是这样叫我的。” “你母亲在哪儿?” 钦苇看着不远处正徐徐过来的温婉妇人,道:“这不是来了吗!” 阿芫把目光抬起来,昔日的崔氏惶恐下礼,“妾身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不必如此拘礼。” 崔氏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淡淡起身。 如今她已不是中山王妃,宫里的人见了她都会恭敬地唤一声“崔夫人”,毕竟中山王虽倒台了,但她还是清河崔氏的女儿。 “夫人近来可好?” “尚可,有劳娘娘挂心了!” 小家伙投进母亲的怀抱,软软地唤了一声“母亲”,颇有些撒娇的意味。 崔氏的面容很快就变得柔和,“你这孩子,怎么跑到娘娘这里来了,可有惊扰着她?”虽是责备,语气却很轻缓。 阿芫为这小家伙解释道:“是本宫让他来的,小孩子长得讨喜,看着心里也舒坦。” 崔氏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能得娘娘爱重,是这孩子的福气。” 她们站的地方正处在风口,阿芫披了一顶云雁细锦斗篷,还是觉得身上有些瑟瑟的。 “让人把这孩子带下去吧,上边儿冷。”她冲身后的钦苇道。 崔氏也是这个意思,便对小家伙柔声道:“让小姐姐带宝宝去娘娘宫里吃核桃酥好不好?” 小家伙听话地点头,崔氏的面容也更和蔼了。没过多久,几个宫人就把孩子抱了下去。 剩下阿芫和崔氏两人,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场面冷了很久。 良久,还是阿芫先开了口:“那孩子还没有取名字吗?” “我和他父亲从前都没有给他取过一个正经的名字,总想着等以后琢磨个好的。”崔氏平淡地说,“没成想……出了那些事,也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总不能一直这么叫着吧,他是个男孩子,总要长大的。”阿芫的语气似是在与想交多年的老友说话,“一直没有个正经名字的话,太学院其他孩子会笑话他的。” 崔氏道:“他没有父亲,我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停顿了一瞬,阿芫看着不远处阴沉的天际,道:“算起来,他还跟我是同一个辈份的。既然这样,就叫……吧!” “伽叶……”崔氏喃喃自语,“元伽叶……” “这孩子幼年失怙,没有父亲照拂,便让佛祖来护佑他吧,护佑他长寿无极,一生平安。”阿芫问她,“夫人以为如何?” “很好……”崔氏显得有点恍惚,“妾身替伽叶的父亲,谢过娘娘。伽叶如今得娘娘青眼以待,他也能安心许多了!” 崔氏有这样的反应是有原因的,被贬为庶人的逆犯之子是不能与世家子弟一起读书的,更不要说入太学院和皇子们享有同等的地位。阿芫既然提醒她不要让太学院其他孩子笑话伽叶,就等同于下了一道恩赦的懿旨。她就不必再担心儿子会被人看不起了! “太学院里教授梁王课业的老师是太傅谢远道,他是与本宫四叔襄侯齐名的名士大儒,博学多识。让伽叶跟着梁王一起念书,对他大有益处!” 崔氏有些动容,“谢皇后娘娘……” 阿芫摇了摇头,“不必谢我,不过力所能及罢了。有空让那孩子多来椒房殿走动走动吧,我也想多见见他。” “是,妾身……记住了。” 两人慢慢地前行,风轻轻摇曳着身上斗篷的软毛,宁静而清远。 “这时节,永宁寺中只怕更加清寒吧。” 阿芫没有接话,永宁寺中的人和事她比谁都要清楚,也比谁都不想提起。 “诸邑公主也在里面待了一年了。” “是……整一个年头了。” “皇后没想着把她接出来吗?” 阿芫停住脚步,想了一会儿才说:“再等等吧!” 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不管是对荣安还是诸邑。 崔氏拢了拢狐肷轻氅,“也是,荣安长公主和辅国侯才不久,诸邑公主是在佛寺里待过的人,不好冲撞了他们的喜气。” 阿芫笑笑,不置可否。“夫人是觉得身上冷了吧,咱们就不在这风口上说话了。伽叶该喊着要母亲了!” 下了北宫门,崔氏便在宫人的带领下去寻她的儿子。太掖池前,小家伙学着大人冲阿芫拱了拱手,就牵着母亲的手离开了。 对这个孩子,阿芫心里有怜惜,有喜爱,还有愧疚。一夕之间,从世人追捧的中山王世子坠落成人人得而诛之的逆犯之子,全府被诛,只余他和母亲一对孤儿寡母,他从小就不能和其他孩子一样有正常的生活。他的未来还很长,还有很多路要走,可他的身份注定了不管在何处,他永远都是最尴尬的存在。 而这一切,本不是他的错! 她知道幕后的黑手和中山王,和中山王府被杀的那些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她只能冷笑。 “见过皇后!”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芫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到了勤政殿的丹陛前,面前向她拱手施礼的,正是如今身为侍中的崔浩。 “崔卿不必多礼。”阿芫看向他身后通往勤政殿的石阶,“你这是要去见陛下?” 崔浩颔首,神情不卑不亢,“今日是臣每半月例行向陛下禀报运河完善进程的日子,臣正要去觐见。” 阿芫点头,“崔卿辛苦了。” “不敢。皇后怎么到了这,却不进去?” “不过随便走走,没承想竟走到这来了。椒房殿里还有后宫琐事要处理,本宫就不陪崔卿进去了!” 见阿芫似乎有了要走的意思,崔浩不由自主地道:“说起辛苦,陛下那才是真的辛苦,臣能做的,不过微末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就有了想多留下她片刻的念头。“永州安庆大营哗变,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刚刚被送到勤政殿的御案上,朝中尚还不知晓此事,陛下此次召臣觐见,便是要商议出对策。” “安庆军哗变……”太多讯息一下从阿芫脑子里跳出来,她有点懵。“无缘无故怎会出这样的事?” 崔浩道:“目前具体缘由还不清楚,今天一早出的事,淮南道御史还在调查,还要过些时候才能有结果。” 阿芫面色沉了下来,“这是关乎国本的大事,耽误不得,崔卿快进去吧。本宫就不打扰了!” 崔浩默然点头,回身上了石阶。衣带当风,步履依旧,他却在袖中拢紧了无人可见的手,指骨长而分明,隐隐泛白。 公子人如玉,陌上世无双。 那一瞬间,阿芫竟仿佛在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里,看到了萧索的意味。 第四十九章 逆鳞 烛火跳动,如水波荡漾开来。 大手抚摸过阿芫光滑的背,元乾惫懒地缠绕着手中几缕如丝萝般的长发,慢慢平复呼吸后,他却异于往常地起身,披了件寝衣下床。 阿芫一早就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却没有精力去管那么多,元乾刚刚如攻城略寨般强势的索取,让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今晚的他,太过反常了,他排山倒海的攻势让她仿佛成了飘摇在风雨里的小船,除了迎合,别无他选。 元乾在腰间随意打了个结,宽松的衣袍隐隐勾勒出强健精壮的体魄,他在书案上翻了本折子看,狭长的眼眸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没有人说话,气氛忽然莫名地诡异起来。 良久,他道:“今天你见过伯渊了?” 伯渊是崔浩的表字,相交较深的私底下都是这么这么叫他的,阿芫微闭着眼小憩,算是默认。她与崔浩从头至尾都是以君臣之礼相待,没有半点越矩,她不觉得有什么能让人诟病的。 “你可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他的语调很平淡,说出的话却刻骨惊心。 饶是阿芫再沉着,此刻也不由得出声道:“我与崔浩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你不必再解释!”他抬起头,眸子里是全然陌生的情绪,“阿芫,我给过他机会。” 阿芫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但她终于明白一点,她第一次触碰到他的了。 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背叛,她从来就明白这一点。他宽厚仁慈良善,他是世人眼中勤政爱民的君王,可他心里有一道壁垒。只要一有人越过,他就会变得敏感狠厉多疑。对她也不例外,那是只有他一人才能进入的地方,拒绝对任何人敞开。 元乾缓缓走近,视线与阿芫相接在一起。他伸出手,在她皎白如玉的侧脸上一寸寸滑下去。 “阿芫,不要背叛我……” 他的语气里似乎带着叹息,她只能被动地看着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那双凤目里倒映出的她的影子。 他缓缓俯下身,两人漆黑的长发如藤蔓般纠缠在一起。他专注地看着身下的她,仿佛她是绝世美玉雕琢出的工艺品。 贴在她的耳边,他说:“否则,我会毁了你。” 阿芫的整个身子都被他罩在怀里,当她感觉到他在她耳边说话带起的那缕风时,觉得身体都开始僵硬起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元乾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只留给她一个明黄的背影,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回过头。等阿芫完全看不见他时,她才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她不明白,元乾不可能因为她和崔浩在勤政殿前偶然的几句话,就怀疑她和崔浩有什么关系。 莫非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外殿,宗爱见元乾只着了件寝衣就出来了,便准备拿大氅来给他披上,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陛下,这不关皇后娘娘的事啊……” “朕知道。” 心知是劝不住了,宗爱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元乾想起了白日里的情形,他怎么可能会不清楚勤政殿前的发生的事。他不过随口问了崔浩一句,他却回答说自己来时没有碰到过任何人,若非心中还存了不该有的念头,他何必下意识地选择否认。 他这个相交半生的好友,当初他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甘愿放弃,现在就怪不了任何人! 原定于十月份的秋猎因为荣安公主的而被推迟到了十一月,这场一年一度的秋猎过后,天色阴霾,卷积起来的云层压得很低,长安城迎来了正德元年的第一场雪。 椒房殿里点起了银炭,殿里铺的软木地板下烧了一层鹅卵石,热量传到地板上十分温暖,人就算席地而坐也不会觉得冷。 偏殿里,正在写字。阿芫凑到书案边,“写了多少了?” “一半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元彻笔下的这篇《民生论》,是老师谢太傅给他布置的功课,他已经准备好几天了。 赢姑将斗篷上最后一处水纹绣好后,把针在衣襟上别了别,“绣了这么多日子,今儿个终于绣完了……” “可不是嘛!”颦儿端着瓜果酥仁去把昨天的换下来,“姑姑拆了缝,缝了拆,费尽心思折腾了这几个月才做好,娘娘穿在身上一定暖和!” 赢姑笑着啐了她一口,“就你话多……” 念奴插嘴道:“这丫头别的不行,一张巧嘴能通天呢!” “姐姐惯会取笑我,我哪里有那样大的本事……”颦儿娇嗔着回敬,十三四岁的年纪看着跟朵花儿似的,让人心情也明朗起来。 “这么热闹啊,我也来看看!” 阿芫在暖榻上坐下,抚摸着厚重的云缎锦绒,繁复葳蕤的花纹绣得什么细密,缝制之人在上面所下的心思可见一斑。 “有劳姑姑了!” 赢姑长声道:“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奴能伺候郡主,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阿彻!”她偏头冲书案的方向道,“过来……” 正巧元彻的文章也写得差不多了,便搁了笔。 “你看看,赢姑缝了几件斗篷,有一件烟岚和一件银灰的,都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来试试!” 元彻老老实实地站着,阿芫在他身上比划了两下,满意地点点头。 “大小正合适,不用改了。” 这时,钦苇从外间屏风后进来,低头道:“主子,您猜得没错,淮王被晋封为中山王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早朝。”他又补充,“淮王平定了安庆军哗变一事,朝野上下对他颇多赞誉,陛下便对他施加了恩赏。” 阿芫抚摸着表面高低不平的斗篷绣面,“永州地处偏远蛮夷之地,百姓教化不通,这次上缴国库的税赋被绿林大盗劫了,全权负责押送的庆历军主帅害怕朝廷问罪,便借着天高皇帝远的由头,煽动军民起了造反的心思。还扬言他们是被逼无奈,若陛下不赦免他们的死罪便誓死不降!” 她轻叹:“真是打的好算盘……” 钦苇道:“若不是辅国侯出征匈奴未归,这事怎么也轮不着淮王插手。他如今已是先皇留下的众皇子之首,地位甚至都越过梁王殿下去了。” 钦苇说的,正是半个月前,荣安和独孤阳大婚刚满一个月时,他便再次披挂上阵率军北征匈奴了。 “中山王?”阿芫的声音透着莫名的冷静,“你难道忘了前老中山王的下场了?到底是恩赏还是警告,我清楚,淮王更清楚。如今的他与当年的老皇叔,当真是半点区别也无……” 若论这世间还有谁,能这么清楚透彻地看懂元乾的心里在想什么,除了已经出家的舅母,便只有她了。 一旁的元彻已经退回到书案边,提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东西,神情十分专注,仿佛对周遭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第五十章 诸邑回宫 天色隐隐泛青,阊阖门前,一辆清辕马车被守卫的虎贲军拦了下来。 “车中何人?”例行检查的甲胄兵士粗着嗓子询问。 没有人应答,马车里一点动静也无。兵士疑心有鬼,跨步上前,正要掀开车帘子查看。竹帘却突然被掀起一角,车中人慢慢伸出手,亮出了手中那块玄铁令牌。 一颗小小的凤头,嘴里含着颗圆圆的流珠,下方雕着几团水纹,制式简单,没有一点花架子,却让那兵士立刻就变了脸色。 “末将该死!末将该死!”他慌忙退到一边,低着头解释道:“末将不知这是椒房殿的马车,方才冒犯了尊驾,实属无心之失,万望莫怪!” 马车内久久没有声响,良久,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女声,“你不过恪守本分罢了,我不会与你计较……” 兵士如蒙大赦,连连称谢,当即便让马车进了宫门。等马车完全消失在宫墙内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的声音听着竟有些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 椒房殿,阿芫呵了呵手,阖上窗,把风雪关在了窗外。 她身上披了件妆缎狐肷氅衣,感叹地说:“这天儿是一年比一年冷了……” “再有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能不冷么!”赢姑和蔼地瞧了她一眼,又转身忙活去了。 “往常到了过年的时候,宫里总是热闹得紧,今年……怕是要冷清了。”阿芫的语气里多了一丝惆怅。 又要过年了,真快呀! 赢姑又道:“您吩咐要办的东西都预备齐全了,给大长公主和卫公的野王参,还有荣安公主的玉带枕,老奴都已经收在库房里了。” 每年到了这两个月,总是宫里最忙的时候。内宫的采买,年节的赏赐,还有各宫的花销,大大小小的琐事都要事无巨细地禀报给椒房殿,由皇后统一安排过目。 不过,阿芫身边有个在宫中待了几十年的赢姑,她安排起这些事情来得心应手,丝毫也不显忙乱,而且没有出过任何岔子。省却了阿芫不少心力,她顿觉庆幸。 念奴捧着册子经过阿芫身边,眉眼弯弯地说:“往常这个时候,梁王殿下早就来请安了,怎么今日还没到?” 阿芫心里也正纳罕呢,这孩子最近几乎天天到椒房殿里问安,虽然不会坐太久,但从来没有延迟过。今天这是怎么了? “雪这么厚,莫不是在路上摔了一跤?” “嘴刁的丫头!”阿芫瞥她一眼,“瞎说什么呢,要让他知道你在背后嚼他的舌头,看他饶不饶得过你!” 念奴心虚地别过眼,和颦儿相互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芫好笑地摇摇头。 说曹操曹操到,元彻在椒房殿出入惯了,所以即使他来了,也没人想着特意通传。 他照旧施礼,“见过皇嫂!” 阿芫有点心疼,“雪层太厚,路上滑,不来也没人会怪你!” “不滑,我身体好着呢!”元彻露出八颗牙齿,笑得洁白灿烂。 阿芫正替他掸去身上的残雪,便听钦苇来报:“主子,诸邑公主求见!” 闻言,元彻脱口而出:“诸邑姐姐回来了?” “让她进来吧……” 钦苇低头,“是——” 阿芫从没有想过,再见到诸邑会是这样一副情形。 烟黛色的素绒长裙,深深两道远山眉,巴掌大的脸素净如水,她看向阿芫的那一双明眸里,愁思渺远,清寂空幽,全然没有从前的半点影子。 明明预想过今日的情形,诸邑的变化却还是超乎了她的预料。 诸邑平静地俯身下拜,“臣妹见过皇嫂。” 阿芫慢慢走近她的身边,艰涩地说:“起来……起来啊……” 诸邑叩首道:“谢皇嫂。” 顺着阿芫扶她的手,诸邑缓缓地站了起来,眉目温婉平和,当初的娇俏活泼早已消失殆尽。 她们曾经是最亲密的玩伴,最令人羡慕的朋友。闯了祸,她们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对方顶罪,连小时候过家家都一定要扮姐妹,她们是彼此之间最不能割舍的存在。 可如今,她是中宫皇后,她是庶出公主,她跪在她面前,她接受她的朝拜。她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阿芫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百转千回,有些不是滋味。一旁的元彻恭敬地拱手,“见过诸邑姐姐!” “小佛狸?”诸邑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情绪,“你也在这儿啊!” 元彻眼眸亮如繁星:“是,我来给皇嫂请安。” “好孩子!”诸邑摸了摸他的额头。 “诸邑姐姐和皇嫂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佛狸就不打扰了。”他自觉地退了出去,留下一室沉默。 “诸邑,”阿芫的声音有点哑,“你……在永宁寺里过得还好吗?” “刚开始很不好,后来就好多了。”诸邑淡淡地说:“总体而言,不算差。” 她忽而笑了,“阿芫,你自责什么呢?若没有你,我在里面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好了,现在都好了。”阿芫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以后不会再有人逼你了!” 她点头,“我知道。” 终于,阿芫还是没能忍住那句话,她压抑地哽咽道:“诸邑,你变了……” “傻阿芫,是人总会变的。你不也是一样么,从前的你和如今的你可是大变样啊!”诸邑笑着安慰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寂静苍凉。“你该为我高兴才是啊……” 阿芫嗡声嗡气地说:“快过年了,今年有我陪着你。咱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好……”诸邑轻轻拍着她的肩,“你说什么都好……咱们一起过年。” 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阿芫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她不想这么残忍,可那件事又不能不说,因为这件事只有从她嘴里说出来,对诸邑的伤害才能降到最低。 “诸邑,我大哥,成亲了……” 预想中的暴风雨并没有来,那个面目素然的女子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我知道终会有这一天!世上的路千万条,我和他注定这一生都不能同行,再好再好的时光,他身边相伴的人,永远都不会是我。韶华渐逝,尘缘似水,我遍阅经史典籍,日日在佛前参悟,遗憾却依旧未能心如止水。 迎着阿芫的目光,她幽幽地说:“他不是我的归宿,我也不是他的归途……” 有些人注定不会被遗忘,彻骨的惊动后,像不期而遇的风景。他,就是她的风景! “阿芫,人这一生能够觅得良伴,得到一份无亏无欠的感情,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即使有此机缘,亦需要长久的包容和扶持。很多人在持久的考验中败下阵来,溃不成军,进而显露出性情残缺的部分,相互诋毁伤害,不遗余力。你比我幸运,你有被考验的机会,我没有。所以,我做不到的,你要替我做到!” 诸邑把脸贴在她的额发边,“阿芫,你要幸福……” 公告 &amp;#x5982;&amp;#x679c;&amp;#x4f60;&amp;#x9605;&amp;#x8bfb;&amp;#x5230;&amp;#x6b64;&amp;#x8bf7;&amp;#x79fb;&amp;#x6b65;&amp;#x516b;&amp;#x4e5d;&amp;#x6587;&amp;#x5b66;&amp;#x7f51;&amp;#x89c2;&amp;#x770b;&amp;#x6700;&amp;#x65b0;&amp;#x7ae0;&amp;#x8282;&amp;#x3002; &amp;#x6700;&amp;#x65b0;&amp;#x7ae0;&amp;#x8282;&amp;#x3002;&amp;#x767e;&amp;#x5ea6;&amp;#x76f4;&amp;#x63a5;&amp;#x641c;&amp;#x7d22;&amp;#x516b;&amp;#x4e5d;&amp;#x6587;&amp;#x5b66;&amp;#x3001;89&amp;#x6587;&amp;#x5b66;&amp;#x3001;89&amp;#x5c0f;&amp;#x8bf4;&amp;#x9605;&amp;#x8bfb;&amp;#x7f51;&amp;#x5747;&amp;#x53ef;&amp;#x627e;&amp;#x5230;&amp;#x6211;&amp;#x4eec;&amp;#x3002; 正序表示自己提莫信物还没拿出来呢,这个节奏怎么显得咱有点多余的情况捏?! 然而还没等他从“巨大的莫名伤害中”反应过来,众人就来到了英雄王的面前。 因为这里并不是正常办公的地方,看起来似乎更像是宴客厅之类的地方。 这间房间里也只有一个人,一个有着银色长发和金色瞳孔的英俊男人此时正坐在落地窗下的书桌前,似乎有些瘦弱的身形让他看起来似乎毫无战斗力。 然而能够坐在这里的人却只可能是一个人,也就是这个洛兰德王国的国王,英雄王西昂·阿斯塔尔。 虽然这家伙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像是“英雄王”的特征,充其量只不过是个贵公子而已,但现实往往就是这么的奇怪,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正是这一代的英雄王。 “陛下,这几位是来自美苏奇亚的冒险者,他们说有很重要的任务需要觐见您……”弗洛瓦德道。 阿斯塔尔闻言看向了正序等人,然后露出一个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欢迎,各位来自美苏奇亚的异域冒险者们。”似乎是一个邻家大哥哥一样的温和笑容,甚至让奈德丽这个熊孩纸都露出了一些柔和的表情。 简单来说,这个配合着高贵气质,同时还有着绝佳容貌的男人,就是个全年龄段女性杀手。 不过反过来说,这种人同样也很讨同性的厌。 “尊敬的陛下,请原谅我们这些冒险者不太会说话,不如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吧。”正序非常直接地说道。 然而回应他的又是一阵冰冷的杀气,当然还有一声充满杀意的大喝,“无礼!你怎么敢和阿斯塔尔陛下这么说话?!” “无妨,我想你们不远千里从美苏奇亚经过伊斯塔尔到洛兰德来,也不会是闲着没事来找我说闲话的。”文雅的英雄王温和地笑着道。 “感谢英雄王陛下的宽容,那么我就直接说这次的任务内容。”正序道。 “请说,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洛兰德王国都会为了地表世界的和平而倾尽全力。”阿斯塔尔国王道。 “不愧是被整个地表世界所传唱的传说中勇者的后裔,您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 一番简单的客套之后,正序拿出了一直放在背包里的暗黑六王权。 “这是?!”即使是始终温和地笑着,甚至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的英雄王,此时也忍不住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 “想必英雄王陛下也认识这柄权杖吧……”正序道。 “当然……”如果不是这柄权杖的话,洛兰德王国,或者严格说起来是阿斯塔尔的仇敌,根本不可能还存在到现在。 即便再怎么是传说中勇者洛兰德的后裔,在贵族女神的神器面前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让女神不爽的事情。 “不过这柄神器怎么会在你手上?”阿斯塔尔疑惑地问道,同时似乎恢复了冷静,再次挂出了一脸温和优雅的浅笑。 只是这份笑容背后,正序却感觉到了一点不好的气息。 而且…… 尼玛后面这个弗洛瓦德中将的杀气,已经足够把巫妖干掉了,咱这个二十点的超凡感知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得到了。 因此正序也很快明白了现在的状况,如果不打消这两个人的“邪恶”企图,他很可能真的要前功尽弃了。 如果你阅读到此请移步**网观看最新章节。 最新章节。百度直接搜索**8989小说阅读网均可找到我们。 第五十一章 除夕宫宴 诸邑自回来以后,便暂时在她从前的寝居“合欢殿”住下了,但也仅是暂住而已。她已过及笄之年,又许了人家,按例是要出宫开邸建府的。只是临近新年,这件事才这么搁置了下来。 宫里到了腊月二十九那天就热闹起来,到了三十晚上的除夕夜,阙楼上摆了家宴,宗室皇族们纷纷到齐,共同庆贺佳节,图个“团圆”的喜庆之意。 众人一个个轮流道喜,平日里互相再不待见的碰了面,也会说上几句吉祥话,沾个喜气。因为是家宴,没有外人在场,阿芫便让人把她和元乾座位安置得离众人近了一些,看起来不会显得那么拘束。 排行老六的雍王和老七汉王这一对同胞兄弟在元乾面前打起了马哈哈,老六平庸,老七只爱风月不好朝政,这两个人在王府里搜罗了一大堆新奇玩意儿,隔三差五就跑到宫里向自家皇兄要东西。 元乾挂在显阳殿里的字画棋谱古玩珍器什么的,被他俩搬得所剩无几,还时不时地来哭穷。对这俩兄弟的种种行为,元乾是又好气又好笑,虽然他们帮不了他什么忙,却也不会添出大乱子。 雍王献了一块石头,外观长得与他一样平平无奇,然而细看之下,这石头正中竟有一抹朱红,取“赤血丹心”之意,在众人面前夺了个满堂彩。 阿芫准备了一对玉如意作为赏赐和回礼,又听他说了好一会儿的吉祥话。这是她头一次体会到,这个长得根本不像是元氏子孙的王爷是有多么的健谈。 轮到时,他拿着刚写完的一张“福”字,小心地吹干上面的墨迹,放到阿芫面前。笑容可掬,“祝兄长和嫂嫂新春吉祥,身体康泰!” 看了元彻送的字,阿芫满意地点点头,“写得真好,是用行书写的吧?看着跟你大哥的字竟有七分像了!” 面对她的夸赞,元彻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臣弟的涂鸦哪里能跟大哥相比,嫂嫂取笑了。” “让朕瞧瞧……”元乾把身体倾过来,“不错,有几分筋骨。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感受到他的靠近,阿芫心里竟不自在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搭话。毕竟,那晚的事是两个人心**同的刺。 照旧又赏了元彻一些东西,只不过今年给他的东西里多了一样不同寻常的。教授他武艺的大司空尉迟迥因自身年迈,早在年初就递了告老的折子,也就不能再继续教他了。取代尉迟迥的人,是辅国侯独孤阳,北军将士们心中不逊其父的第一名将。正是当日阿芫说的,迄今为止唯一称得上是“连云十八掌”继承者的人。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拜年,三之一的李氏见阿芫动也没动面前摆的吃食,正想出声询问时,却被善于察言观色的辛姬领了先。 侍奉的宫人在她的暗示下,备了一盏银耳莲子羹上来。阿芫的确是对面前摆的精致糕点没有什么兴趣,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阙楼的宫人竟没有察觉到她这个喜好。莲子清淡,闻着不腻,阿芫正要尝尝的时候,元乾却伸过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又偏头对身边人低声道:“去把皇后案上那碗莲子羹撤下来……” 她回过头,目光有些不解。 他解释:“天冷,这些吃了对身体不好。” 她从小体质偏寒,一到秋冬时节便手足冰冷,凉像个冰坨子。太医说是胃寒之症,吃不得寒冷的东西,否则身体会受到损害。莲子性凉,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一时间就忘了这时节自己吃不得这些。 阿芫心里忽然就塌陷了一角。 “祝娘娘福乐安康!”是诸邑的声音。 她一直安静地坐在席间,神情冷淡,偶有几声对她的非议,她也仿若未闻。直到众人过来拜年,她这才离开了位置。 “臣妹回来得仓忙,事先没准备什么礼物,只有手抄的佛经一本,聊表心意,娘娘莫嫌弃!” 她捧了那本佛经,钦苇忙接过手。 “你知道的,我怎么会怪你呢。”阿芫在对着诸邑说话的时候,眼眸里总是不由自主地蓄满了雾气,“回来还住得习惯吗?” 诸邑笑着点了点头,她如今已经很少有什么表情了,更遑论是笑容。可在阿芫面前,她不想让她难过,不想让她自责,所以她只能笑。 久不发声的元乾开了口:“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你是朕的妹妹,朕必然是要照顾你的。宫里暂时先住着,有什么短缺的就让内廷司送去,等元旦开朝后,户部会负责给你开建公主府。” 诸邑低头,“谢皇兄厚爱!” “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如今不是有个现成的么?”阿芫补充,“母亲当年出嫁时,户部也曾给她修了一座公主府,只是她一直住在卫国公府,那个府邸就被空置了多年。” 耳尖的丞相王恽颤着胡子问道:“皇后的意思是,想把大长公主曾经的府邸赐给诸邑公主作为公主府?” 阿芫道:“王相可是觉得不妥?” “大长公主未嫁之前,身份便如同现今的荣安公主,嫡庶尊卑有别,怎可混为一谈?”王恽老了,胡子白了一半,中气却十足。 “王相多虑了……”插话的人是元乾。 王恽是先太后的族兄,论辈分元乾还得称他一声舅公,先皇故去,他也是钦定的辅政大臣之一。见元乾也是这个意思,且本身就不是什么大事,他也不好再反对。 “,过来。”阿芫冲躲在崔夫人身后的小家伙招手,笑意浅浅,“过来让我看看……” 个头才刚到阿芫腰际的男孩穿得跟个年画上的小童子似的,憨态可掬,圆滚滚地像个球。 “见过皇后娘娘!祝娘娘身体安康,阖家欢乐,福泽绵长,年年都有好彩头……”他晃着脑袋,语气一本正经,逗得阿芫笑意更甚。 “还会说这么多吉祥话呢,是你母亲教你的?” “嗯……”伽叶重重地点头,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母亲更重要的了。 端视他脖子上挂的小项圈,阿芫把他叫到身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长命锁,放在了他的衣服里。 “这东西小巧玲珑,是在永宁寺里开过光的,给孩子驱驱邪气!”这话阿芫是对崔夫人说的,也是对那些心存观望的人说的,她很喜欢这孩子,是不会让人轻贱了他的。 第五十二章 他和她 这场除夕家宴皇族宗亲几乎都来了,只有独孤阳还身在边疆。家家团聚共享天伦的时候,他正挥兵攻下了匈奴的王都——统万城。 一同缺席的还有如今贵为皇姑母的华阳大长公主,阿芫左右顾盼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时,还是赢姑提醒她:“大长公主又病了,精神也不大好,今年公爷就陪着殿下在府里过除夕了!” 她恍然,母亲的身子随外祖母,年轻时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年岁大了就迅速衰竭了下来。不过,好在外祖母还算是高寿,母亲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把这些也送去给那孩子吧。”阿芫扫视了一眼案前水晶盘上摆放的凤梨酥和桃花蜜,又看了看回到座位后吃得正香的,他母亲端着小碗在一匙一匙地喂他蜜汁。 赢姑显然也瞧见了,笑着答了声“是”。 本以为要拜年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阿芫却还忘记了一个人,一个最近在朝堂上风头正盛的人。直到他出现在她面前,脸上挂着熟悉的不羁笑容与元乾谈笑风生时,她才忽然记起。 曾经的淮王,如今的中山王,元秀依然穿一身紫袍,眉目风流入骨,诸皇子中除了,就属他和元乾长得最为相似。一样的狭长凤眼,一样的剑眉星目,两个人站在一起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 一个男人,能够妖冶到这种地步,也不失为一种本事。有时候,阿芫还想过,他是不是民间话本子里一眼便能勾人魂魄的狐妖。 看着各怀心思的两人像寻常人家的手足兄弟一般嘘寒问暖,仿佛他们真的如看上去那样亲密无间。阿芫有些想发笑,却笑不出来,苦涩凝结在唇畔,她深深看了一眼下方坐着的元彻。 “开席吧!”她说。元乾亦颔首。 有人依例起来敬酒,元乾干脆地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道:“今年霍卿的长子霍炎在战场上功不可没,御赐的菜品中加赐霍家一道干连福海参!” 在这之前就有许多人敬过酒了,阿芫听出他话里掺杂着几分酒意,嗓子也有些沙哑,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元乾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微闭着眼倚在靠背上,头却是转向她的方向,轻轻握住身旁她冰凉的手,哑声说:“我有分寸,不用担心。” 他握得那么珍重,那么温柔,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那个人潮涌动的长安大街。然而此时此刻,都隔着一层身份,他是泽被天下的君王,她亦是背负重责的椒房皇后,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再随心而行了。 是的,他们之间,他一直都爱的很清醒,很理智。 阿芫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她一直奢望的,是毫无保留的君王之爱,可元乾给不了她,也永远都不可能会给任何人。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服自己,这不是他的错啊!只要不越过那道壁垒,她会是他一生最爱的女人,这还不够吗?这不就是她所求的吗? “阿芫,”元乾慢慢睁开眼,静静看着她微笑:“只有我有的,我都会给你。我没有的,只要你说,我会拿来给你。”虽然在笑,他的目光却很平淡,“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背叛……” 他说:“即便死了,你也该是我元乾的皇后。若你做不到的话,我不会原谅你,你也不要到我长眠的皇陵里来,我不要一个背叛了我的人来陪。” 像是交代后事那样的语气,他狠绝不留丝毫情面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到了明面上。残忍,却真实。 她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回答他,是向他保证自己绝不会背叛他吗?还是质疑他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她不知道。 心在刀尖上滚过千回,那是她在饮下自己亲手酿造的苦酒。 “元乾……”她的声音很低,仿佛疲倦得要睡了过去。她轻轻抬起了头,眼里全是眼泪,她看着他,蓦地笑出声来,眼泪和笑声混在一起,让自负多疑的君王,心一点一点揪了起来。 她想:“我多希望你能爱我,因为我爱你呀……我,是那么爱你呀……”可她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浓墨一般的眼睛里落满了尘世风霜。 元乾注视着她,同样正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阻止了他所有的言语。他从未看过这样一双眼睛,仿佛是溺水的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浮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沦入死地。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色彩,只剩繁华过后的冰冷尘埃。 已经有人察觉到帝后的反常了。在这样热闹大喜的除夕夜,君王神情平淡,皇后满脸泪痕,却无人敢第一个出声置喙。 赢姑担忧地问她:“娘娘,您怎么了?” 阿芫回过神来,不自然地别开赢姑的视线,悄悄抹去了眼角还未干的泪痕,轻笑着说:“膝盖撞在桌腿上了,疼得紧,怕是青了。” “这可怎么好!”赢姑不疑有他,忙道:“要不要宣太医来看看?” “不用,”阿芫摆手:“不是什么大事,今儿是除夕夜,太医署里的人也要回家过年,就不要扰了人家共叙天伦了。” 赢姑不再坚持,只是暗自盘算椒房殿里有哪些是能治淤伤的药草。 阿芫垂下眼睑,无意识往下一瞥,刚好捕捉到诸邑看向她的目光。她这才反应过来,她那套说辞或许能应付旁人,却瞒不过诸邑。果然,她在诸邑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痛楚和悲哀。 她一定察觉到了。 微微一慌乱,桌上的杯盏便倾斜了下来,酒痕在衣,她来不及拭去,下意识便想离开这里。 “老奴陪您去更衣吧。”赢姑焦虑地望着她,眼里有着疑惑。 “好……”阿芫避开了她的目光,语气有些不自然。 她冲着他歉然地笑笑,起身便要离开。 元乾却忽地叫住了她。“皇后……” 她停住了,他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宗亲们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当然也注意到了她还红肿的双眼,皇后当众失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众目睽睽之下,她毫无惧意,没有一丝忸怩之态,挺直了身板,一步一步向殿门外走去。 长长的裙裾拖在身后,如华彩斑斓的蝴蝶,灵动翩飞。 第五十三章 笨一点 子时,博远楼上的钟声如期响起,一下一下,悠远绵长。 随之升起的还有无数盏孔明灯,和大朵大朵绽放的烟花。太极宫里最高的地方,是存放历代君王笔墨的重明台,而此刻,阿芫正立在重明台上的长廊上。 从这里往下看,那些明亮的火焰仿佛一尾尾漂浮在空中的游鱼,隐约能够看见灯罩上写了字,寄托着放灯人美好的心愿。 就在去年,她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此时雪已经停了,月朗风清,被寒意侵袭的肩膀忽然一暖,她感觉到身后有人替她披上了鹤氅。 她回头,目光与他不期而撞,“崔侍中?” 崔浩往后退了半步,说:“是臣唐突了。” 阿芫久久没有说话,崔浩站在她身旁,望着满天的孔明灯道:“今天是除夕,皇后怎么一个人在这?” 她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我以为,崔卿此刻怎么也该想着避避嫌!” 闻言,崔浩目光清明,神情十分淡然,“臣与皇后清清白白,从无越轨之举,臣也自问行事光明磊落,一言一行皆恪守臣子本分。不觉得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被人非议的!” 恃才傲物,轩昂狷介。果然是第一公子的风范! “是吗?”阿芫静静微笑,“原来崔卿刚才的一句唐突,竟是敷衍本宫的了?” 不等崔浩作答,她又道:“是我迁怒于人了,崔卿莫怪。” “为什么要迁怒呢?” “或许是太过在意某些东西吧……” 崔浩了然,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了。他说:“为人当心胸豁达,自成气度,皇后才学家世毋庸置疑,来日处境如何,要看心境!” “崔卿希望我能放下得失之念,不要轻易被情绪左右,保持一颗平常心。是吗?” “如此善待自身,也有益于保养心性!” 阿芫笑了,“那崔卿自己呢?”她偏过头去看他,“为何你也是这样的性子呢?” 崔浩笑着摇头,眼中迷离:“皇后说得是,世人总是看别人看得清明,自己却是……” “既然如此,崔卿又何必劝我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都是痴人罢了……” “臣记得,当年初见皇后时,皇后还不是这样的性子。”崔浩似是回忆起了往事,语调也变得有些慢,“那时候,你还只是衍之的妹妹,卫国公府的明泰郡主,还没及笄呢……” 阿芫回过头,不自然地说:“还提这些做什么,如今连大哥和荣安表姐都成亲了,更不要说我了。”她笑笑,“或许明年我就能做姑姑了!” 崔浩默然,神情没有半分变化,眼中却盈满了苦涩。 原来,你竟然知道…… “时候不早了,本宫再不回去陛下该疑心了!”阿芫转过身来,微微颔首:“告辞!” 崔浩低头,目送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廊深处。 不知何时,雪又下起来了,簌簌扬扬,不一会儿就盖住了地面。那些隐秘的情事如同被雪遮住的枯枝荒草,留下平静雪白的假象。既然没有人愿意去挖掘,就注定了永远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椒房殿的门关了十几天,除了几个必要的侍女外,几乎没人能进去。 所以,人人都知道,皇后病了!东郊祭天和新年大朝会她都没有出席,连内外命妇每年固定的朝见都取消了。在这么喜庆的大节气里,最冷清的地方居然是皇后的椒房殿,这是许多人想不到的事。 阿芫每日倚在窗边的暖榻上,透过明纸去看院子里怒放在雪中的红梅。这时节,正是梅花开得最绚丽的时候,一眼望去,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然而,却也是凋零的前奏。 期间,元乾曾经来过一次,被她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搪塞过去了。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到了正月十五那天,尤其是过了午后,阿芫便觉得颦儿有些怪怪的,总是缠着她换衣服。 问她,她却笑嘻嘻地解释:“今儿是元宵啊,就算不出去也该换身新衣裳吧!” 阿芫听她的换了,她却还是显得异常活泼,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似的。果不其然,刚到酉时,她就吞吞吐吐地告诉阿芫,陛下吩咐过她,务必让皇后在元宵那天去阊阖门前等他。 想不通元乾的用意,阿芫却不能不去,等她在宫门处看见他时,忽然就明白颦儿为什么一直缠着要她换衣服了。 元乾玉冠黑衣,落落然立在城楼下,一副世家贵公子的打扮,目光深幽地看着她。那一刻,阿芫竟有些看不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静静而立,低低地开口:“过来……” 她一身浅青色的衣裙,寻常得不能再寻常,连御寒的披风都选了最不起眼的的款式,却仿佛在暗下来的天际开出了花来。 她还在愣神之际,他已经过来抓住了她的手。天色阴沉下来,花市灯会已经开始了,他们就像一对寻常夫妻那样,慢慢前行在人流中。 有杂耍班子在表演吞剑和吐火,他们挤在人群中看。阿芫已经记不得上一次面对这样熟悉的场景是什么时候了,长安城的每条街巷她都一清二楚。好像转个弯就是李家阿婆开的裁缝铺,小时候她玩疯了经常会在衣服上留下几道口子,李阿婆会怜爱地替她小心缝好,回家后连母亲都看不出破绽。 还有很多人,很多地方,算起来也只不过是一年多没见过而已,却给了她一种相隔半生的错觉。 阿芫目不转睛地盯着杂耍艺人的变的把戏,却忽然发现,在这么拥挤的人流中,元乾一直牵着她的手,半点都没有放。 她回头看他,他的确是尊贵无匹的身份,一点也不习惯这样的环境。她忽然就没那么想看了。 “怎么出来了?”元乾问她。 阿芫摇摇头,“不想看了!” 他眼眸里都是笑意:“不想看,就不看。” 他对她真的很好,要什么给什么,捧着她四处搜刮来的糖葫芦万花筒小扇坠儿和脂粉盒子,还要给她买风筝。 她像个小女孩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他喂的玉梨露,街边的姑娘看着他用手帕给她小心地擦去嘴角的水渍,不时投来几缕艳羡的目光。 她不是不感动的,元乾是她一生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也是除了亲人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她说想吃小时候最爱的“糖人”,他就到处去找,让她站在原地不要动,等他回来。 阿芫想,如果她还不知足的话,老天爷就真的不会再管她了。 原本她是打定主意不动的,但人潮涌动间,她却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追了过去,却没看到人,就在她疑惑难解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诸邑!真的是你?”她惊讶出声。 诸邑手里拿着一盏样式十分可爱的花灯,笑容里竟带着一丝羞赧。更令阿芫意外的是,她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银袍男子,带着马面具,身形修长,只是看不到脸。 诸邑当然知道她在看谁,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他是霍炎,就是那个……与我有婚约的霍炎。” “大鸿胪卿霍之义的长子,霍炎。”阿芫有些不敢相信,“你竟是与他一起出来的?” 诸邑含笑点头,回头向霍炎站立的方向望了一眼,“除夕夜他替我多点了一盏孔明灯,今天我是来还他一盏花灯的。” “他本来是想过来见你的,我没让他来,觉得拘束。”诸邑左右瞧了瞧,没见元乾的人影,不禁问:“皇兄呢?” “他去买糖人了,一会儿就回来,让我在这里等他。” 诸邑微微动容,“那就好,你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阿芫不愿在这方面多说,便道:“你也是一样,你和霍炎……” “人总要往前看的。” “那倒是,”她估算了下时间,发觉元乾应该要回来了,“快走吧,让你皇兄看见了他可是要催婚的。” 诸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身要离开时,阿芫却又叫住了她。 “怎么了?” “没事。”阿芫摇头,目光有些湿润,“你说得对,人总要往前看的,是不是?” 诸邑点点头,冲阿芫笑得十分明媚灿烂,一如当年。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笑,到底有多苦涩。 阿芫回过身,一眼便看到人群中的黑衣公子,墨发冽眸,手里举着一支造型奇特的小糖人,看她的时候眼底满是笑意。 隔着重重人潮,她告诉自己。,傻一点,不要那么聪明,不要去刨根问底,她还是可以很快乐,很幸福的! 阿芫,你该知足了…… 第五十四章 匈奴大捷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在春雨贵如油的时节,辅国侯独孤阳回来了。 伴随着他回来的消息,还有匈奴赫连部的彻底覆灭,被称为天下第一城的匈奴王都——统万城,被焚毁殆尽。 匈奴王赫连勃勃将统万城建在了河西靖边县境内,南靠无定河,北临毛乌素沙漠。赫连勃勃曾北游契吴山,面对这一片形胜之地,也失声赞叹:“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 当年宣武帝挥师江南与南朝梁庭战于虎牢关时,志得意满的赫连勃勃决心趁这个机会建造一座雄伟的国都,他给新都起名“统万”,意为“统一天下,君临万邦。” 统万城的监工叱干阿利担任“将作大匠”,征发岭北十万胡人汉人,耗时六年把统万城建造成举世最坚固的城池。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天下第一城,却毁在了一个汉人公子的手里。 独孤阳出征前,崔浩就把一切可能看得清晰明了。统万城高大坚固,绝非不善于攻坚作战的鲜卑骑兵可以很快占领的。唯一能够达成目的的,只有奇袭! 对同样善于马背作战的匈奴骑兵,北军兵分三路,独孤阳率四万将士从云中出发,南渡黄河偷袭统万城,与其他骑兵团在黄河渡口君子津会合。暴寒的天气让黄河水冰冻,北军马队不必依靠渡船,踏冰渡河,一路急行军,直插统万城。这也是为什么崔浩一定要独孤阳在还不过一个月时间就出征的缘由。 正德元年,大批北魏骑兵趟过距离统万城仅三十多里的黑水,隆隆的马蹄声和鸣溅的水声回荡在草原上空。杀气弥漫天地,统万城内却喜气洋洋。 匈奴王赫连勃勃正在宫中杀牛宰羊大宴群臣,欢歌宴饮,庆祝新春将至。 崔浩授意独孤阳手下的士兵去阴山伐木,他连夜赶制了云梯攻城槌攻城塔投石机撞冲车的工程图,镇国侯独孤绝则在前线督促工匠日夜不停地制造攻城器械。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目的,趁这个新年,拿下统万城! 现在,他回来了,草原上又多了一个臣服在北魏铁蹄下的民族。 元乾在太极殿上当众授他大司马之衔,执掌兵权,位列三公之上,朝野无不震惊。因为这是北朝开国一百多年来,乃至以后的数百年间,最年轻的一位大司马,独孤阳“天下第一名将”的名头由此传扬开来,成为世人口中更胜其父一筹的存在。所有人都知道,独孤氏家主的权力已经在渐渐往这一辈移交了。 诸邑在宫人的带领下走在长长的宫墙甬道中,四周都是石墙铁壁,高耸入云。 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踩在积水上“啪啪”作响,四四方方的天空下着淅沥沥的小雨,这时节的风吹在身上依然很冷。 潜身于盛世,冷眼看世情,很容易就能看出难以磨灭的失落和憾恨,即便是她曾住过的永宁寺,也很容易能感受到世人的趋炎附势世态炎凉。 若非有阿芫的情面在,她这个没有家族依附毫无政治根基的庶出公主连前面这个引路的小太监也不会有。 只是她如今已不是当年心思简单的小姑娘,也不会有多在意这些无谓的事情了。 巷口的拐角处,崔浩着一身深绯色官袍,腰间佩着银鱼袋,打一把二十四股紫竹的画伞,伞面上绣满了山水,边缘双绣着一支蜿蜒遒劲的老梅,迎面而来。 “公主!”他低头拱手。 诸邑也向他点了点头,“崔侍中。” “大人这是刚从御书房那边过来?” “不错。殿下这是要回公主府?” 诸邑轻轻颔首。 “正巧,臣也要回府,那便一道同行吧。” 崔浩说得很自然,诸邑也看出他只是偶然遇见了她,并没有什么别的目的。没有目的的人,再加上他给人的那种不可忽视的华度,诸邑觉得这个人不是那种弄权结派的人。 “听说骠骑大将军这次大胜归来,大人在其中的作用可谓功不可没呀!”她仿佛只是无意间与他提及,没有其他心思。 崔浩步履缓慢,小心地避开了偶有的积水地。“殿下这话错了,是大司马大将军,而非骠骑大将军。再者,崔浩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谈不上什么功不可没,力挽狂澜更是无稽之谈。” 诸邑只得一笑,“大人过谦了。” “殿下可知,六镇都指挥使一职,在今早已经换成了由禁军统领余全华接任,新任的都指挥使此刻已经出长安了。” “怎么会……”诸邑呢喃。 崔浩的声音低沉沙哑,“殿下真有那么惊讶吗?臣还以为,这个结果是您一早就预料到的。如今陛下想要清肃朝堂,启用年轻一代的官员重整政局,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臣不信殿下看不出来!” “大人实在过誉了,诸邑不过有些小聪明罢了,上不得台面。” 崔浩笑笑,并不做答。 凝聚的雨水从纸伞边缘滴下来,打在青石砖地上,发出轻微的破碎声响。 诸邑虽心中澄明,却不知道崔浩还有没说出来的另一层意思在里面。朝中那么多老臣,元乾为何偏偏选中了执掌羽林天军多年的禁大军统领余全华?他守卫宫禁多年,劳苦功高,且没几年就要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了,元乾作为皇帝,明知这些为何仍要把他作为第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 不怪诸邑,她若是知道当初宣武帝驾崩的内情便会知道,这禁军统领余全华为什么会成为元乾第一个拔除的肉中刺。 不知不觉,已临近宫门。崔浩拱手告辞,打着那把紫竹伞缓缓消失在青白的天空下。 临走前他的一句话,诸邑言犹在耳。 “殿下如今已出宫建邸,霍将军也留在了长安,殿下与他的婚期怕是也不远了吧。” 对这句话,诸邑只能报以意味深长的沉默。她的心思,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五十五章 死心 “鸟仙人”从早上开始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今天是阴天,雨终于停了。 阿芫一边给它喂食,一边说:“你大哥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该考虑考虑你的婚事了?” 坐在无腿竹簟上的诸邑正剥着柑橘皮,闻言,手顿了顿,然后又恢复了平常。 “你别怪我多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耗下去该成老姑娘了。”阿芫回过头看她,语气里多了一丝怅然:“不是你说的吗?人总要往前看……” “我知道!”诸邑慌乱地低下视线,“皇兄……有定夺了吗?” 阿芫想了很久,才说:“总要你愿意才行。” 她这么说着,又逗弄起了“鸟仙人”,气得它嘎嘎直叫唤。余光能看到诸邑正在出神,阿芫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她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舅母和荣安表姐,她们的婚姻不都是一桩掺杂了政治因素的联姻么?如今,还要再加一个诸邑了。 想到这里,阿芫回过神来。 她回头,示意诸邑看向书案的方向,“诏书已经在那里了,你去看看吧。” 诸邑呆了一下,阿芫看着她去打开那卷黄绸,从始至终都是怔怔的表情。 “怎么会……”她抬头,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 诏书里写明了封大鸿胪卿霍之义为英国公,妻谢氏封为一品虢国,其长子霍炎封为宁远侯兼任禁军统领,次子霍陵也被提为形部侍郎,霍氏一族的亲眷皆有赏赐晋封。 这意味着,霍之义已经能和身为卫国公的独孤信平起平坐了。如果这封诏书真的经由门下省下达了,那么霍氏一门将会成为本朝除独孤氏以外,最有权势的家族,连崔氏和王氏这两姓也难望其项背。 “霍家也是将门世家,你以嫡公主的身份嫁过去那些人才不会轻视你,你以后是要做一府主母的,将来孩子的身份只能比霍家其他孩子更尊贵,他才不会受人欺负!” 诸邑捧着黄绸,良久才问出一句,“为什么?阿芫,如果是为了我,你大可不必这……” 她摇头,“诸邑,我希望你能过得好好的。” “再说了,我和你大哥向来互不干涉,他不会插手后宫内务,我也不干预朝堂政事,这是我们俩之间的默契。”阿芫看着她,“可你要明白一点!” “荣耀,权力,陛下都可以赐给霍家,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自己来拿。只要不越过那道火线,霍家就是陛下最信任最忠诚的臂膀,若是越过了,那谁也救不了他们!” “如今就看你了,钦天监择定了几个婚期,你看看中意哪个?” 诸邑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忘却前尘,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的生活。直到出了椒房殿,在出宫的一路上她都是浑浑噩噩的。 如果这世上,能有一个人让我放弃爱你,那一定是你。 如刺客随身携带的薄刃,一旦入目就必要留下致命的伤口,当她遇上了他,就成了命中逃不开的劫难。 我看见了你,从此一生沉沦…… 看着眼前穿一身月白广袖长袍的男子,仿佛还是那矫矫不群的少年,信手扬眉,长身玉立,翩翩若风中松。白衣翩然如谪仙再临,他眉目之间透着英气,豪气中暗藏着温雅, 然后,他说:“见过公主。” 她紧张得话都在颤抖,“将军……不必多礼!” 他们在御花园的长廊上相遇,这是去椒房殿的必经之路,她刚从那里出来,转眼就迎面遇上了他。 她忘了,他还是阿芫的大哥,是从小最疼妹妹的兄长,他回来了,怎么会不去椒房殿看妹妹呢! 经过他身旁时,的衣袖被风交缠在一起,氤氲而迷离。那是她这一生除了当年初见,离他最近的时候,隐隐地,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熟悉而清冽的冷香,是松针,还混杂着少许杜若的香气。 松针是他身上惯有的香气,而诸邑所知道的人中,用杜若的人,只有荣安。 不知怎么,她忽然侧过身喊出了声。 “将军!” 独孤阳回头,目光有一丝疑惑。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长不短,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她拼命压下颤抖的语调,隔着世家门阀的重重枷锁,隔着这些年的怯弱退缩,隔着十年如水光阴。她近乎哽咽地说:“将军,可还记得……洛阳行宫里的,秋千架?” 她不敢提那个小女孩,只能用“秋千架”这样模糊的字眼来掩饰心中那一点可耻的念头,期盼他还对她抱有一丝印象的念头。 独孤阳默然地想了想,在诸邑期冀,甚至是恳求的目光注视下,还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了吗?那一年在洛阳行宫,有个五岁的小女孩,总喜欢去荡秋千。你骑着一个小竹马,还给她折过一枝桃花的……你不记得了吗” 她满眼泪光地看他,语调越来越急切,因为知道,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独孤阳没有说话,可诸邑看懂了他的目光,那是陌生,完全地陌生。 他或许永远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公主会对着他哽咽得不能成声。在他的认知里,他们仅仅是点头之交,而在她的世界里,他是她心上永远无法抹去的白月光。 她终于绝望,这是她亲手酿造的苦酒,最终还是要由她亲自饮下。他远去的背影依然,如同这过去的十年里他每一次的离去。 往事历历在目,事事明了于心,我知这是执,这是痴,我知道总有一番考验来打破我的执痴。 可你太美好,好到我不舍遗忘,不只是美好的事不舍忘记,对于你,我连痛苦亦不忍丢弃。是往事太珍重,所以我要固执地留下回忆当凭据,哪怕只是徒劳。 在独孤阳看不到的身后,那个如花儿一般的姑娘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眼泪全都用尽,她终于认命,他眼里永远都不会看到她。 第五十六章 灭佛 今年的春天尤其冷,眼看到了二月末,竟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北宫门上,风刮在脸上如刀割。阿芫往元乾怀里又钻了钻,像只畏寒的地鼠。 “冷了?”元乾略带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还是缩着不动,他只好把她的手包在手里暖着。 城楼上还留有未化完的残雪,清冷的风里仍旧夹杂着小冰碴子,连说话都会喷出雾气。 “知道为什么这么冷,我还要来这儿吗?”元乾牵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怎么像在牵一只羊似的?阿芫腹诽。 “你看,”他从高处俯视着错落繁华的长安城,语调沉缓有力:“长安城里大大小小的寺庙加起来有一千多个,寄身其中的僧人更不必说,足有十几万之多。百姓要供养他们,要花多少银钱和精力?” “可我朝重佛,僧侣向来备受推崇,这在百姓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这不正常!”元乾目光坚定,“这些人大多是些徒有虚名的奸佞之徒。他们以佛寺为庇身之所,不事生产,只会是国家的拖累!” 的确,北朝典律,僧侣犯法可不用受罚。因为人们相信,世间的律法制裁不了他们,只有佛祖才能降罪这些不忠诚的信徒。所以,很多人犯了**掳掠的大罪后,第一时间就是躲去寺庙剃度出家,原本清净远离俗世的佛寺禅院渐渐成了这些人最好的庇护所。 僧人地位超然,享受百姓的尊重和供养,便有越来越多好吃懒做的人涌进寺庙中,佛寺也被修得越来越奢华,渐渐沦为了消耗民力和财力的贵族玩物。 阿芫深深叹了一口气,“佛门也是人间,有慈悲为怀一心证道的高僧大德,自然就有披着僧袍假托僧众,趋炎附势尘心仍炽的俗流。” “这些历代利弊下来的恶果给百姓带来了太沉重的负担,不遏制,他们会以为朝廷已经默许了他们的胡作非为!” 闻言,阿芫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诧,“你想改制?” 元乾没有回答,可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衍之虽然打下了柔然和匈奴,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不只要平定北方草原,南北合一天下一统才是他平生的夙愿,也是元氏历代帝王的夙愿! 可南朝还没到寿数已尽的时候,颍川殷氏的南梁郡主殷成璧,手里还握有十万雄兵。再加上长江天堑的阻拦,纵然前代君王有再大的雄心,也只能继续厉兵秣马,等待时机的来临。 可元乾不是,他的宗旨一贯就是,不是时机也要创造时机,没有人能阻拦他的脚步! 那么,从前尚还能忍受的,如今便是挡在他面前最大的一根刺。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除之! “朕不怕史官文人的口诛笔伐,更不惧外界的清议诽谤,他们要闹就闹去吧。时间会证明朕所做的一切!” “只有你,伽罗。”元乾坚定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轻,他静静地看着她说:“这是你记载在史册上的名字,注定要被世人放在我的帝号之后议论纷纷。” “在我面前,你大可以安心地做阿芫,可在世人口中和史官笔下,你是北朝的皇后,我受到怎样的非议,更为沉重的评价便会落到你的身上。” “你想做,便做吧!我信你,你可以的。”阿芫偏过头,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无论世事如何,只要你我携手同舟,又有何惧?” 元乾嘴角渐渐勾起,“好。” “不说这些了。”他侧过身,笑着拍了拍肩膀,冲阿芫喊道:“来,上来!” 阿芫不明所以地看他,搞不清楚他发什么疯。 “上来!”元乾再一次强调。 阿芫终于咧着嘴笑了,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然后就感觉到身体骤然一轻,他竟然背着她在原地打转。虽然穿得厚实,身上还披着重裘大氅,可阿芫还是轻得让元乾背得毫不费力。 “你干什么呀?放我下来……”阿芫凑在他耳边喊道:“别转了!” 元乾哪里会听她的,他笑出了声,他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正德二年,横跨两千多公里的大运河正式开通。在正常经商范围内,南北船只被允许任意往来,临江漕运开始发展兴盛。 同年,被称为佛祖诞辰的四月初四佛诞节,饰以黄金和宝玉的佛像被抬出来在长安城内巡游。到了初七,京城里登记在册的一千多座佛像都聚集在景明寺,预备在初八那天在阊阖门前受皇帝散花。 在北朝被梵乐和诵经的声音填满时,皇帝却下令,禁止百姓在长安城内公然礼佛! 北朝几乎人人都知道皇帝将要大刀阔斧地整顿朝纲,可没有人预料到,他竟会率先把手伸向地位举重若轻的佛门。 元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诏禁止王公庶民私养沙门巫觋,违者斩杀沙门巫觋及主人全家。诏令发布后,不计其数的僧侣们被迫还俗,融佛焚经,驱僧破塔,宝刹伽蓝皆成俗宅,沙门僧侣悉为白衣。 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元乾召请了全国的佛门名僧,解释他废佛尊儒的缘由和意义。与会的五百僧人都沉默不语,只有永宁寺住持明确反对,并以阿鼻地狱相威胁。无数佛教徒上书反对毁佛,以因果报应进行恐吓。 他却向世人宣告:“朕不信佛,也不信神,若有上天降罪,朕独力承担!” 后来在清理人数时,竟发现寺内有许多酿酒之器及州郡官民财物,密室内还藏有妇女,举国震惊。 他再下诏令明示:“佛图形像及胡经,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皆坑之。自今以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像泥人铜人者门诛。” 天下哗然,动静甚至大到连一向自诩高贵的南朝士族也侧目而视。 这次浩浩荡荡的之变中,唯一没有被诛灭的只有敬懿崔皇后出家的永宁寺,但也被削减规格,勒令了一大批僧人出寺还俗。当搜查的军队去到苍梧山上的白马寺时,法华沉默地看着为首的银袍将军。 良久,老僧才怆然感叹了一句:“是我低估了元氏这一代的帝王之脉啊……” 所幸白马寺并没有查出丝毫不堪的东西出来,又加上先帝与白马寺曾经的情分,最终得以保存下来,只留下法华和佛安一老一小,守住山门。 第五十七章 诸邑出嫁 正德二年,立夏,滂沱大雨。 北朝的历史上,有两位公主出嫁的日子遇到了极为糟糕的天气。一个是前代的文阳公主,她的婚姻极其幸福美满,丈夫疼爱,夫家和睦,儿女成群,一直活到寿终正寝,一个就是如今的诸邑。 于是,暴雨中的人们纷纷赞叹,说诸邑是个有福气的公主,以后定能延续文阳公主的传奇。 也因此,当钦天监的正副使战战兢兢地跪在椒房殿时,阿芫并没有下什么惩罚他们的意旨。 当诸邑被婆子们簇拥着上了婚车后,她仍旧是混混沌沌的,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她终于放弃了无望的爱。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在世间不过走了十六载,于她而言,竟像是过了半生…… 椒房殿的丹墀之上,望着漫天漫地的雨水,阿芫一身正统后袍,默然立在宫人举的伞盖下,天地间模糊成一片。不久前,她最好的朋友正从这里拜别了母家,去过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从椒房殿到承天门,这一条长达五里的青石官道上,积水蔓延,厚达三重的红绒地毯一直铺到承天门外。 一切就绪后,队伍的最前端,马背上的帝王声音穿透雨幕:“出发——”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在如雷霆般的雨水中竖起华盖,庄严而威武地跨出了承天门。 世家公卿娶妇,还需得娶了新妇带去的媵女,以示贵族身份。然而,那层层珠玉翠帘后,只安坐着一个女人,这是只有大长公主出嫁才有的待遇。皇帝亲自送嫁,这意味着驸马以后一生都不能再纳妾,只能忠于公主一人。 这是她嫡姐荣安长公主也没有的待遇,如此雍华隆重的典礼都只是为了她一个人,坊间传言,这位诸邑公主毫无意义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金棕色的华盖连起来如云,诸邑坐在巨大的紫琉玉婚车内,眼底阑珊如灯火,看着帘外密密麻麻的雨水,送亲队伍竖起的华盖在雨幕里若隐若现。她想起滂沱大雨中,中山王元秀,她那个风流不羁的五哥亲自背着她上了婚车,婆子们紧跟在身后打伞,也不让她回头。 她其实很想回头看一眼的,但她忽然又觉得自己不能回头。阿芫说过,从此以后不愿意再看到她的眼泪,她怕一回头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其实,她应该回头看一看的,如果她能回头,就会看到丹墀上的阿芫隐藏在眼底的愧疚惶惑的眼神。 明明应该高兴,欣慰,不是吗?为什么会觉得那么悲伤?阿芫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问大哥到底有没有看中的姑娘,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后来他说,“我遇见了一个明艳活泼的姑娘,她父母双亡,性子比以前沉默了很多,我看着她,忽然就生了想照顾她的心思。也不知这样算不算喜欢?” 诸邑,会是你吗? 无数的雨伞一直绵延到视线尽头,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投在她坐着的婚车上,只是万千双目光汇起来,都无法看到她的内心。 元乾一身玄黑盔甲,骑马在前。 整个队伍缓缓前行。 熙攘的人群里,我找不到你。过了今天,我就不再是我…… 黄昏迎娶,意为“婚娶”之意。这个雾蒙蒙的黄昏雨天,有人穿着嫁衣出阁,有人披着铠甲沐血。 天白茫茫的,半里外的巷口就是送亲队伍要经过的青石官道,淋漓的雨水打在铁铸的铠甲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不远处响起,紧接着是人群的欢呼声,渐渐地,鞭炮散尽后的硫磺味飘了进来。 喧闹声似乎过去了。 白马踏着沉稳优雅的步伐步出了巷口,身后是整齐的羽林天军,天青色烟雨中,他们与雍容的送亲队列尾端擦身而过,背道而驰。 隔着茫茫的人海,她在锦绣重帘的婚车上,也许永远都不会发现,那一刻,他们曾离得那样近。 相州僧民暴乱,大司马轻骑出京,代表皇帝前往镇压。 此后,愿你我各自安好,再无情牵。 霍府大门前,队伍慢慢停下来。元乾策马而立,冲站在匾额下的新郎大声笑道:“当年朕娶皇后时,亦免不了要遵守这些繁文缛节,你竟还敢不来抱新娘子?” 闻言,一向厚脸厚皮的清俊将军才想起来有这一茬,急忙步入雨中将新娘从婚车上抱下来。 一身大红喜服,黑色的头发被雨水浸湿,蜷缩在宁远侯霍炎怀里,这是个很美的女人。如同秋夜里盛开的一朵幽昙花,身上湿冷,心里也很冷。 让晋封霍家的圣旨押后到这一天颁发,是阿芫刻意而为。她承认她有私心,因为这样,人们就会产生一种隐隐的错觉,以为是公主下嫁才带去的福祉。 她不愿再让诸邑后半生受一丁点委屈了。 诸邑却想起元宵那个晚上,长安护城河的河面上,飘灯璀璨,宛如太极殿上空的满天繁星,投影在广阔的水域里。 三三两两的少女们小心地把自己的花灯放到水面上,明纸做的灯壁上,用娟秀小巧的字迹写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很羡慕那些小姑娘,她们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可她们比她更有做梦的资格。 此刻把她抱在怀里的这个人,当时问她,“殿下很寂寞?” 她素闻他是个嬉笑怒骂惯了的人,却不曾想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会这样正经,她哑然失语,他却抓住了她眼中片刻即逝的慌乱,了然一笑。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势头,也许上天是真的打算让她如世人祝愿的那般幸福美满吧!如果,后半生一定要和一个人同活下去的话,除了这个人,大概也别无他选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口中喃喃。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啊,若是一切都能如初见时那样美好,该有多好? 可那年秋千架后风姿翩然的少年,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曾被人放在心里那样珍视过。 她还不曾年轻,就已经苍老。 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是什么在愚弄着她? 不得而知—— 第五十八章 长宁公主 废佛的法令由长安推向全国,各地均有暴动,许多僧人四处奔走,寻求王公贵族的庇护。朝野非议不断,有人认为这是背德忘祖,是逆天而行,也有人拍手称快,赞扬皇帝剜去了拖累民生的一大毒瘤。然而不论外界如何评论,都无法阻止废佛法令的继续推行。 有几个州郡闹得格外厉害,相州就是其中之一,独孤阳离开长安将近半个月后,各地呈上来的奏报就显示,局势有了明显的好转。 立了夏后,最显著的变化就是,雨水越来越多了,宫里也换上了内廷司一早备好的丝缎鲛绡。 阿芫在窗下写字,比起从前在卫国公府时,她如今的字要好看了许多。 “郡主,”赢姑踏着快步进来,一副笑脸迎人的笑容,“看看谁来了?” 阿芫有些无奈,“姑姑,你慢点!” 门边忽然探出一个身穿杏纹衣裳的小姑娘,鹅蛋脸,额前薄薄一层齐眉发,脑后用红丝带系着丫髻,脸色红透透得像苹果。脆生生地喊了一句:“阿芫姐姐!” 她抬头,微微讶然:“长宁?” 捏着裙带蹦蹦跳跳地进殿,她比小两个月,今年还只有十四岁。阿芫停笔,轻轻吹干了纸上的墨迹,笑着看她,“难得啊,终于想起姐姐了?” “可不是么?这丫头野着呢,跟你从前一个样!”荣安跟在长宁身后进来,一身紫绡翠纹裙,已作了妇人打扮。 “表姐,你也来了。”阿芫抱住扑在她怀里的长宁,与荣安相视而笑,“快坐吧。” “平时也不知道多来看看我……”阿芫忍不住抱怨,尤其是窝在她怀里的长宁,还戳了戳她的脑门儿。 荣安恬淡地笑着,清丽如芙蓉,“我倒还时不时来你这里坐一坐,长宁这丫头才是,成天跟在阿彻屁股后边捣蛋。” 阿芫嗔怒道:“该打!” 长宁公主叫嚷起来,“别打别打,我以后多来看阿芫姐姐就是了……” “谁说要真打你了!”荣安理了理长宁的额发,“你阿芫姐姐才不舍得呢……” 长宁赖在阿芫怀里不肯动,久了她就觉得长宁腰上好像硬邦邦的,不禁问道:“你腰上是什么东西呀?” 闻言,长宁从身上摸索出一根鲨鱼皮软鞭,放到阿芫面前,“是这个!” 荣安和阿芫都注视了一会儿,觉得十分好笑。“你随身带一根鞭子干什么?” 长宁一派天真烂漫,古灵精怪地回答说:“好玩儿啊……” “你呀,”阿芫又弹了弹她的脑门,“成天净捣鼓这些。” 荣安却知道些内情,笑着说:“是你佛狸哥哥给你做的吧。” “嗯!”长宁点点头,“十一哥什么都会做,他还给我编了两只草蛐蛐儿呢!” 阿芫失笑,她在长宁这个年纪时,元彻那孩子也给她编过草蛐蛐儿。 “表姐,你过得好吗?”她轻轻拍着怀里的长宁,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荣安面上倒不见奇怪的神色,只是说:“哪里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呢。” “我大哥是个很好的人,以良善忠诚之心对待亲人和朋友,即便你们不是两情相悦,他也会尊重你照顾好你的。”阿芫静静看着她微笑,“至于我母亲,她原本就很中意你,你只要在脾气上顺着她一些,也是不会有什么烦恼的。” 荣安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我知道。你大哥待我很好,府中众人也对我尊敬有加,没有什么是能让我挑剔的。” 她顿了顿,又道:“毕竟,你我自生下来,便没有自己做主婚姻大事的资格。” “表姐,你爱我大哥吗?” “我敬佩他,”荣安回答:“他是个英雄。” 天生的英雄! “荣安姐姐,阿芫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呀?”被冷落的长宁公主不满起来。 阿芫笑眯眯地哄她:“我们在说荣安姐姐和大哥哥呢,说要他们生一个小侄女出来,给长宁作伴,长宁喜欢不喜欢呢?” “荣安姐姐要生小宝宝了?”长宁黑溜溜的眼睛在荣安身上来回扫视,蓦地笑出了声:“好啊好啊,等小宝宝出来了,我就把草蛐蛐儿和小鞭子都让给他,绝对不和他抢!” 荣安虽然已经为人妇,却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这么调侃,不由得红了脸。 阿芫却不理会她,仍旧说:“小宝宝才不会学你一样贪玩淘气呢,你可别带坏了他。” 长宁道:“不公平!荣安姐姐说了,阿芫姐姐以前比我还淘气!” “乱说,她骗你的,你也信?” “哦……”长宁失望地撇撇嘴。 荣安喝了茶说:“如今诸邑也嫁人了,就剩这丫头了,虽说还没到出阁的年纪,但也该打算起来了。” “临淮郡主家有个小公子谢熙……”阿芫还没说完,长宁似乎是听懂了这俩人在打自己的主意,忙胡搅蛮缠起来。 “你这样的性子在你姐姐这里使一使就罢了,可不许再去祸害阿彻,他是要好好读书的,你去了又要打扰他。”阿芫眼中浮起一抹怒意,唬得长宁一愣一愣的。 她撇撇嘴,转头时眼尖地发现桌案上有一叠写了字的纸,注意力当即被转移,不由得想要扯过来。荣安瞧见她的动作,皱了眉头,“安生一些,不要乱动你阿芫姐姐的东西。” “无妨。”阿芫笑了一下,“不过是你们没来之前,我打发时间的东西罢了。” 说罢,便命念奴把那叠纸拿了过来。 长宁捏着其中一张写着福字的宣纸,疑惑地嘟囔:“这个怎么跟其他的东西不一样啊?” 阿芫看了一眼,道:“那是除夕夜家宴上,你佛狸哥哥送的,我见它有几分风骨,便拿来做摹本写着玩儿的。” 荣安接过来看了看,目光柔和道:“阿彻这写得是行书吧,看着跟皇兄的字竟有七八分相似了。” “说起来我还有些不好意思,我照着你皇兄的字练了这几年,勉强也只学了个四五分。”阿芫感慨,“原来竟是天资的问题……” “原来你竟也有甘愿认输于人的一天?”荣安打趣道。 阿芫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一茬,问道:“陛下还没忙完吗?” 赢姑答道:“刚差人过来传过话了,说陛下在御书房留宁远侯说话,晚些时候再过来。” 元乾一般都是这个时候过来,然后他们一起用晚膳,阿芫到了时辰还不见人,心里自然就有疑惑。 “娘娘,漪兰殿送东西过来了。”颦儿慢悠悠地进来,脸上有些不情愿。 果然,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声,且每次都是挑这个时候。 阿芫轻笑着摇了摇头,“搁着吧。” 念奴埋怨道:“不是吃的就是喝的,当椒房殿里没有似的,要她给……” 见惯了手段的赢姑使了个颜色给她,示意她还有客在,说这些影响不好。 “行了姑姑,她就是那样的性子,见不得的总要说出来。表姐也不是外人,算了吧!” 阿芫又把视线转向荣安,“表姐,今日就留下来用晚膳吧,元乾不在,我一个人也闷得慌。” 荣安还没作答,长宁就一股脑地应承下来,她最喜欢赢姑姑做的核桃酥了。 第五十九章 马场 御上,马嘶声此起彼伏,小而精致的木球被骑着马的人猛烈争抢着。 旭日暖阳,阿芫立在不远处的高台上,看着马场上的激烈场面,赛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您看,”宗爱微笑着看向场上元乾的方向,“陛下英姿焕发,竟无人能匹呢……” 二十余匹骏马分成两队跑动在场上,体态丰满,细尾扎结。骑在马上的人,头戴幞巾,脚蹬长靴,手执鞠杖。元乾骑着一匹黑马跑在最前面,高举鞠杖,正侧身向后击球,一个漂亮的回旋击,球在场中滚动,后面有几个人立刻驱马争枪。 击鞠,有单双球门两种比赛方式。单球门是在一个木板墙下部开一尺大小的小洞,洞后有网囊,以击球入网囊的多少决定胜负。双球门的规则不一样,是以击进对方的球门为胜。 宫中有专门的击鞠队,平时加以操练,偶尔陪王公贵族们消遣。当然,他们更多的用处则是在外邦面前充当国家的门面。 一场打完后,元乾下了马,径直朝阿芫这边儿过来。 接过阿芫递来的汗巾,元乾随意地抹去了脸上的汗珠,低沉着嗓音说:“好久没有跟他们比过一场了,手都生了。” 她笑而不语,替他整了整杂乱的衣襟。 同样一身骑装的霍炎也走了过来,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颇有几分不羁的意味。 他是军旅出身,野惯了,因而向阿芫行见礼时也只是轻轻低了低头,“皇后!” 阿芫也并未放在心上,便淡淡笑道:“霍卿多礼了。” “诸邑可还好吗?”她随口问道。 “公主尚可,娘娘无须担忧。” “那便好。”阿芫点头。 宗爱过来在元乾近旁耳语了几句,他便走开了几步,听宗爱细禀。 见元乾不在身旁,阿芫也没什么事要做,便与霍炎闲聊起来。 “将军对我朝去岁北击匈奴怎么看?”她与霍炎在马场边缘徘徊着。 “天命所归,本该如此!” 好一个天命所归!这样意气风发,嚣张飞扬,阿芫笑了。“霍卿身为武将,壮志凌云之心自不必说。可是,霍卿只看到了旌旗猎猎遮断玉关,车马萧萧长驱大漠,却听不到百姓流离失所的呻鸣哀嚎。” 她微微皱眉,脚下步子未见丝毫停留,“有名将功成安邦定国的辉煌,就有战败一方溃散逃窜的凄惶,这是将军永不会在意的,是吗?” 霍炎犹豫了,还未等他想好要说什么时,阿芫却又叹了口气,道:“本宫此番并没有斥责将军的意思,只是百姓可怜,想要将军记住。一旦开启,其后总免不了战祸绵延,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胜或负,受苦受害最深的,始终是黎民百姓!” “你不必惊讶。”阿芫迎霍炎的目光,“陛下爱重,此后在朝局上将军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只求将军记住本宫今日的话便罢了。穷兵黩武最不可取,万事当以百姓为重!” 霍炎迟疑地问:“这些话,娘娘也和陛下说起过吗?” “自然没有。” “为何?” 阿芫扯了扯嘴角,说:“将军这就是明知故问了,陛下一统山河的雄心难道是你我能阻止得了的吗?” 顿了顿,她解释道:“我并非不赞成陛下的所作所为,只是人的目标越坚定,就越容易忽视,自己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所牺牲的东西,直到有一天,达成了目的,失去了所有。” 霍炎沉默以对,他无法否认,有些地方她说的,的确是对的。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阿芫轻声感叹。 “衍之怕是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了!”元乾的声音由远及近,足以让两人恢复常态了。 “相州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似乎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他还在查。”元乾话里不太轻松。阿芫便道:“那就等查出来什么了再说吧……”元乾笑笑,不置可否。 见元乾并没有要留下他议事的打算,霍炎低头拱手,“如此,臣便告退了。” 霍炎走后,阿芫这才撩起元乾的左边衣袖,袖口处已经开了线,露出一截黑色线头。她语气里颇有些嫌弃的意味,“瞧瞧,前几天才给你缝上的,又开了,穿衣服怎么跟头牛似的!”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牛还不如你呢!” 元乾无奈地看着这个小妻子,竟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思,只能任由她牵着他回去找针线,给他把袖口补好。 这是报复吧?他想,那天他又不是故意把她当羊牵的! 椒房殿里,念奴找了针线篓出来,阿芫挑了一股淡金色的线,在元乾袖口处比了比,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吗?”他仔细瞅着她小心谨慎地在他袖口上穿来穿去,不由得紧张起来,一紧张,就免不了要抖。 “别动!”阿芫一下打断他。 元乾触了霉头,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颇为委屈,阿芫更加嫌弃他了,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不可思议的诡异。 “也不知道好好爱惜些,”阿芫一边说一边咬断了线头,“成日里就知道作弄我的心意,这才刚缝好没几天呢,就又成这样了,我不生气那才叫怪!” 元乾笑笑,心里有一处地方忽然就柔软起来。不是不感动的,这样体贴入微的心思,除了妻子,再不会有旁人能比得上。 看着袖口上平平无奇的花纹,他不由得失笑。虽然,这女红不怎么样! 阿芫把针别好,抬起头来仔细瞧了瞧自己的作品,却忽然被元乾一下抱在了怀里。他把脑袋埋在她的脖子里,硌得她直发笑,“好痒啊……” 自从做了皇后,阿芫一直就是端庄矜持的,很少有这么小女孩儿的时候。笑声清脆爽朗,连元乾也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后,两人又是“噗嗤”一笑,阿芫也不再同他赌气,把头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午后的阳光投射进来,和煦而温暖。良久,元乾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让她忽然就涨红了脸。 “阿芫,我想要个……” 第六十章 孩子 晨起,阿芫正就着小桌用早膳,椒房殿设有独立的小厨房,所以赢姑总是一手把她的早膳包揽了。 她不喜欢折腾,清淡爽口的荷叶粥,配上几样时令小菜,再简单不过,赢姑可谓是最知道她心思的人。 “主子,陆带着云黛公主来了。”颦儿进来回禀道。 阿芫抿下最后一口粥,接过身旁宫人递来的娟帕擦了擦嘴,说:“把这些撤了吧。” 念奴引着她们进了偏殿,除了当初第一眼的惊艳后,这是她第二次见这位草原来的小公主。 “参见娘娘……” 阿芫摆手:“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不用拘束,坐吧。” 陆夫人生得一副和崔皇后三分相似的清秀模样,虽然年纪大了,皮肤却仍有几分光泽,看来保养得很好。 她低头道:“老奴把云黛公主带来了。” 有宫人拿了两张锦褥来,给她们铺上。陆夫人是从前在东宫照顾元乾生活起居的乳母,也是她吃她的奶水长大的。自从元乾后,她便在宫里养老,直到阿芫把这个安排在桂宫里,她听说了元乾有意把公主许给元彻做王妃,便自请去了桂宫服侍。 阿芫语气无奈地说:“您怎么又是这样?如今宫里没有太后,您就是我和陛下的半个长辈。这宫里又有哪个配得上您自称奴婢?” “是……”陆夫人歉然地点头。 仆随主性,陆夫人在崔皇后身边侍奉多年,养成了不温不火的性子,遇事也从来不争不抢,在宫里也就没什么威严,但因她的特殊身份,宫人们对她还算是敬重。 十三岁的云黛公主穿着一件小褂,笼在大红的马步裙中,跪坐在锦褥上,有如一团火焰,微圆的脸蛋都被衣裳映出了一片嫣红。她抬着头看阿芫,眼睛晶莹有神,细细长长的发辫黑而亮,散垂在肩侧和脑后,衬得她面颊莹润如玛瑙,仿佛一个玉石的娃娃。 “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她爽朗地回答,随后想了想又忙不迭补一句,“谢娘娘关怀!” 阿芫不禁笑了笑,“看来陆夫人教你的宫规你学得很好嘛!” “不敢不学好。” 阿芫轻笑着说:“陆夫人教你的东西要好好学,对你以后很有用处的,有什么短缺的就跟我说。” “好。”她回答得很爽利。 “你的名字叫……”阿芫一时没想起来,她忙补充道:“云黛!” “对,云黛。”阿芫歉然地笑笑,问道:“怎么取了个汉名?” “我母亲是汉人,所以在我出生的时候给我取了两个名字。” 阿芫又问:“那你在草原上的名字呢?” 她回答:“阿黛尔。” “好,你还只是个小姑娘,打仗是男人的事,不论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那都不是你要管的。等你长大了再说,现在你只需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可以了。好吗?” 她睁着一双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阿芫温和地笑了笑,她是真的希望这丫头能开心一些,战争的残酷已经过早地笼罩在她稚嫩的肩上,外人能做的就是尽量弥补。再怎么说,她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呀! 若真按元乾的意思来,那孩子以后估计都是要嫁到北宫里来的,这么直率单纯的性子是绝对不行的。阿芫把希望放在了陆夫人身上,嘱托她多教教那孩子,要学会提防人心。陆夫人虽然不济,但好歹在深宫浸淫了几十年,自保的能力还是无可置疑的,这就够了。 阿芫私下留陆夫人说话的事传到了她母亲大长公主面前,以致于大长公主刚刚病愈便进宫数落起了女儿。 “你自己的事不上心倒去操心别人的事,成亲都一年多了肚子还不见动静,怎么不见你急急这个?!” 母亲还是那个强势的脾气,一直都在替她操心许多事,阿芫心里不是不愧疚的。 想起那日元乾在她耳边说的话,说话就有些黯然,“难道我就不想孩子么?可命里没有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因为没孩子,就连皇后应当履行的职责也不顾了吧!” 到底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儿,大长公主竟软了语气:“你嫂嫂也是一样,过门也有半年了,肚子也是一点消息没有,你们都不让我省心!” “表姐从小到大都没病没灾没苦没难的,她是个有福的人,孩子一定会有的。老天爷长着眼睛,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母亲微微平复了怒容,语气却还是带着不快:“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你就是个没福的了?” 气消后,她轻声问道:“是不是陛下不愿意……” “母亲!”阿芫垂下头,声音低如蚊嗡:“他也说想要个孩子……” 大长公主面容轻松下来,“那就好!” “阿芫,你是我的女儿,以后这必然是要你的孩子来继承的,旁人连想都不要想。”母亲说得意味深长,“你要争气!多花点心思!” “我知道了。” 母亲有些恨铁不成钢,“光知道有什么用,要对这事上心!” 见她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大长公主加重语气道:“你知道不知道,朝中已经有人谏言元乾广纳妃子了?” 阿芫惊讶地抬头,转瞬又了然,这的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明知如此,她心里还是有些泛酸,难受得厉害。 大长公主放缓了语气,“被你哥给拦下了。” “可你哥总不能拦一辈子吧,终归还是要你自己有个孩子,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就算没了元乾的宠爱,你还有个孩子,有个依靠不是?难道你哥和你父亲还会看你们娘俩在宫里被人夺了地位不成?” 阿芫从未想过,在将来的某一天,她是不是也会像深宫里大多数女人那样,失去丈夫的爱,最后沦落成为一个只能寄情于权术的怨妇。 “要不,我找几个巫医进宫给你看看身子?” 阿芫慌忙打断,“母亲你疯了?本朝最厌恶的巫蛊之术你也敢用,让有心人知道了会招来无穷祸事的!” 大长公主说完,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取,“我不过说说罢了。” 又岔开话题道:“跟你陪嫁来的那两个人没给你找什么麻烦吧?” 阿芫摇头,“没有。” “她们也敢!”大长公主冷哼一声,“不是还有个文姒夫人么?” “她?”阿芫轻轻一笑,说道:“我能应付。” 大长公主还要说什么,阿芫抚摸着水苍玉做成的古琴琴身,微笑着说:“它叫绿绮,我给您弹一曲《春风怨》吧。” 母亲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你呀……” 第六十一章 生病 朝中有部分臣子们上书,请求元乾从世家贵女中广选嫔御,充盈后宫,以绵延皇家子嗣。虽说被独孤阳借故挡了回去,但这些人却不,仍旧试图说服元乾。 他们大多是些上了岁数的老臣,在朝中没有什么实权,也就谈不上被清算。可他们在士族中的声望颇高,元乾一般不会轻易去招惹他们,可你不犯人,并不代表人就不会犯你。 阿芫其实知道这些人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是看到宫中一年多了都还没听见婴儿的哭声,以为有机可乘,便想着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来,就算没怀上,得了元乾的宠爱,对他们来说那也是个保障。 于是荣安便劝她:“你既然知道是这个理,那还别扭个什么劲儿呢?再说,皇兄从来就不是个耽于美色的人,你跟他成亲也一年多了,他会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耗费精力吗?” 而对于这件事,元乾则是置之不理,后来实在是被那几个酸腐文人烦得厉害了,索性就把他们叫到了勤政殿,处理得干净利落,就差没有让人拍手叫绝了。 荣安跟阿芫说起这事的时候,一向端庄的她眉眼间全都是笑意,“皇兄不知道从哪翻来了二十年前父皇在位时批过的折子,上面说什么女色有害,宫廷奢侈靡费,说我母后乃国母,不应疏离。” 她掩着嘴笑,“皇兄当时问他们,那本奏折把父皇气病了半个月,怎么过了二十年换了个人,就说嫔妃多多益善,又说自己的侄女容色兼备,又说皇后固宠非国家之兴旺事了? 阿芫只记得前几夜元乾翻看一堆陈年旧折时不断发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时宁远侯调侃了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把他们骚得面红耳赤,一个个匍匐在地,直呼有罪,还说回去后即刻就让自家侄女到永宁寺落发出家去。” 元乾当时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朕正在全国推行废佛法令,卿等不想着以身作则倒还要来拆朕的台?” 那老臣是汉人世家出身的,身上难免有汉人士子的通病,酸腐得要命,成天一口一个正统,一口一个皇嗣,元乾念着世家的情面,怎么也不好真的翻脸。 荣安靠在椅背上发笑,自从她嫁了人以后性子比以前活泼了不少,反观时不时跟她一起来的诸邑,就愈发显得端庄娴静了。 既然有人追着纳妃的事情不放,阿芫身为皇后,有人去烦元乾自然就有人把心思打在她身上,那些依例半年才来觐见一次的命妇想法设法地从椒房殿里套消息,阿芫只得推说自己身子不大爽快,她们便闹着要进宫探望,可阿芫把那些递上来的帖子全都打了回去,只说自己不宜见客。 于是这几天除了荣安和诸邑偶尔进宫陪着她说说话以外,其余人连椒房殿的门都没进去过。 或许是夏日贪凉,没几天她竟真的病了。 太医的诊断是心愁郁结,风寒侵体,元乾知道后还笑她,是不是真的因为纳妃一事才气病了。她没力气反驳回去,病殃殃躺着,元乾看了心里也不大是滋味,索性便把御书房搬到了椒房殿的偏殿。 阿芫拥着床锦被靠在里侧,从外侧传来赢姑絮絮地说话声,她睡得并不好,脑子仍是昏沉沉的。被子上熏了檀香,隐约带着外祖母的味道,闻着仿佛回到了幼时。那时小小的她被外祖母抱在怀里,听着母亲和外祖母低声说话,偶尔也有一两声宫人的回话声传到她脑子里,衬着满室静香,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空寂,宛如时光就此停滞…… 她尚在发怔,榻旁守着的小宫女探开床帐的缝隙瞧了一眼,见阿芫半睁着双水润润的眼睛,颊上带着三分初醒的红晕,衬着瓷白肤色,十足十一副未出阁时的小女儿憨态。 怕惊着她,便很轻声地提醒道:“主子醒了。” 赢姑侧身过来,伸出手摩挲着阿芫的脸颊,温和地问:“可舒坦些了?”见她没有脸色红润了些,便积了怒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这般要强?自个儿身子不爽快也不当回事,白白地给自己找不痛快!” 无奈,阿芫冲她歉然一笑,坐起身后只觉得身上虚浮得很,赢姑便又问道:“可是渴了?” 有宫人忙端了热腾腾的茶水到床榻前,赢姑轻声斥道:“糊涂东西,娘娘如今是要养精神的,拿茶水上来做什么……” 一旁颦儿听了,忙端了一盏青花秞瓷盅上前,笑道:“这是前几天内廷司送来的凤梨蜜浆兑的温水,娘娘喝这个吧!” 阿芫抿了两口,蜜水入腹后,百脉舒展,她确实感觉精神了许多。 外间早就听闻了动静,念奴引着人进来时,赢姑刚好为阿芫抿了发,还替她加了件肷肩狐绒大衣。 床帐被掀开,依旧烟视媚行的辛姬和柔顺忠厚的陆夫人行了个见礼:“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坐吧,”阿芫道:“给陆夫人和文姒夫人拿张垫子来。” 这时候元乾通常还在偏殿里批折子,不在这,因此那个打扮得格外出尘脱俗的文姒夫人状似漫不经心地瞥了瞥内室之后,心中不免压下了一丝失望。 待到两人在床榻边坐下时,念奴领着一个小宫女捧着个云盘去而复返,“主子,东西拿来了。” 小宫女将托盘捧到阿芫面前,念奴揭开了布,盘里放了一枚小巧的和田羊脂玉印章,色白油润,一尾小小的金凤头衔着点点红珠。 “最近这段日子,我恐怕是主持不了后宫事务了,夫人是长辈,便只能有劳夫人提点着文姒夫人暂时操着心了。”阿芫冲陆夫人一笑,又把视线移向云盘,“这是我的私印,有了它你们也能方便些……” 这是陆夫人做惯的事,因此她并没有推辞,满口应承了下来。辛姬提出想到阿芫身边侍疾,也被她无意中打断,阿芫便知道,她是能教好桂宫里的小公主的。 陆夫人念着阿芫身体不适,坐了一刻钟后,便催着阿芫说要回去了,一同离去的还有隐隐心不在焉的辛姬。 晚间元乾陪阿芫用晚膳时,阿芫瞧着他的脸色竟有些黑压压的,连素日爱吃的银笋也没夹几口,心知赢姑一定是把白天的事情告诉他了。 “我以为没有什么大碍的,就没放在心上……”她咕哝着。 元乾兀自喝着宫人盛的乳鸽鲜汤,末了接过锦帕擦了擦嘴,头也不抬地说:“太医都诊断出来了,你还是不上心,非得要等到熬不住的时候才肯当回事。依我看,最不明事理的反而是这太医令,既知皇后不愿说,他就不该把这病诊出来的。” 阿芫被他拿话一噎,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消他的气了,便揉着额头喊头有些疼,堵得元乾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虽知她这头疼很可能七分都是装的,然而终究放心不下万一有三分真的。 忙召了太医来给她看看,又哄着她把药喝完了,早早去睡。 第六十二章 养病 念奴问起阿芫为何要把后宫事务托付给文姒,而不是随她陪嫁来的李氏和宋氏,阿芫只笑而不语。 隔天,二人中的李氏便登了椒房殿的门,阿芫也破例见了她。见过之后,便有晋封二人的旨意下来,李氏封为“庄夫人”,宋氏封为“腾夫人”。虽说从封号上还是能看出她们的位份要比文姒夫人低一阶,但文姒夫人毕竟是元乾身边的旧人,她们在后宫不过一年多,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后对这二夫人的重视。 这是外人的说法,阿芫自己的打算却是,反正后宫就这几个人,虽然堵住了要元乾纳妃的悠悠众口,但世家的脸面还是要给的。不可能是辛姬,她出身贫寒,那就只能是母亲找来的那两个女子了。 赢姑是看得最透彻的人。 “文姒夫人毕竟是先帝在世时赐给陛下的,再怎么也不能让后来的居在了她的位份之上,这主理后宫事务的大权,自然也就不能落在庄夫人和腾夫人头上,因为文姒夫人才是众妃之首!” 阿芫左手的指尖轻轻拂过琴面,与赢姑相互对视一眼,然后笑着摇摇头说:“姑姑想得周全,我可没想那么多,只想早点把这病养好罢了。” 她这病的确是拖得有些久了,浑身虚软,像被层层棉被裹着似的,使不上什么劲儿。的这段时间,除了日常起居,她最喜欢在偏殿外那株石榴树下抚琴。 有时候,诸邑会进宫陪她,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 听着琴声如落雨连珠般响起,曲调柔和又悠长,淳淡而不松散,绵远得仿佛是山间淌过的溪水,轻柔中又带着含蓄代发的力量,仿佛流过了很多山涧,去到了很远的地方。 诸邑笑了,“真像在听流水声……” “只是尾音有些发涩,大约是我身上没有力气吧。”她一边按弦取音,一边同诸邑说话。 她的右手忽然弹出一记空弦,空弦拍打到琴面,曲子里就这么多了一个音符,宛如流水里落入一朵山涧跌下的花,那朵花随着流水一路远去,去到山之巅,海之涯。 忽而,轻柔的琴声下沉了几分,宛如溪水流过山间巨石,往山崖下淌去。她左手取音加了两分力道,那余音就长了些,仿佛随水而去的花儿搁在了滩石上。 曲罢,一弦浪花不轻不重地滑了开来,最终又恍惚地散去。 阿芫淡淡地撤回手,笑道:“久未温习,都生疏了。” “一曲《凤求凰》,你怎么竟弹出些悠转凄离的意味了?”诸邑回过神来,清丽的脸庞上恍然间露出几分失落,她沉默着,接着又淡淡地笑了起来,谁说《凤求凰》一定就是美满欢愉的呢? “不过闹着玩儿罢了……”阿芫轻轻一笑,笑容如同一杯香馥却冷掉的花茶,带着一股凉意。她一时黯黯无言,每次一弹起这曲《凤求凰》,心中就缠绵悱恻得难受,像“凤求凰”这个名字,浓烈而芬芳,突然在暗夜之间花开如树,惊艳寂寞。 “你如今这性子,倒像是和表姐对调了似的,她一天天的笑靥如花,你却越来越不爱说话!”阿芫开玩笑似的打趣她,心中却存了一分试探的意味。 诸邑淡淡地笑了笑,轻声说:“我没有皇姐那样好的福气,她本该活得那样明媚顺遂的。”末了,又叹道:“不过心境不同罢了!” 寂寞的不只是物件,还有人,明明要在深宫里耗一辈子,明知情爱如毒药般害人,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对未知的未来抱着各种各样的幻想。人人不都是这样么? 或许,她还是走不出来,又或许,她已经在永宁寺的青灯孤瓦下,老了少年心了。 “霍府的人对你都好吗?” “还好”诸邑垂下了眼眸,略微带着一丝笑意说:“只有他那个姨娘家的妹子,对我敌意颇深,还想煽动他母亲同我作对。” 阿芫也笑了,“只怕她不想当表妹,想当情妹妹吧。” “以前她是打着让老夫人把她许给霍炎的主意,哪知我进门以后连让她做姨娘的机会都没了,她能不把我当眼中钉肉中刺吗?” “又不是一个省油的灯……”阿芫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好还好,跟宫里你身边的文姒夫人差不多,不算太难缠。”诸邑低低地笑说,“我还能应付!” “那就好。”阿芫无视她的打趣,感叹着说:“放一批人出宫吧!这宫里,困住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诸邑怔了怔,点点头。 赢姑很赞赏她的做法,“陛下废佛的根本缘由有二,一是僧侣众多,百姓不堪重负。二便是佛门堕落,奢靡之风盛行。宫里如今嫔妃只得三人,本无须这么多宫人侍候,放她们出去,也能彰显帝后同心,皇后贤德!” 阿芫听了,不过一笑置之,由得她们怎么议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的生辰。 她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却又要发愁送元彻什么生辰礼物好。过了这个生辰,他就十五岁了,已经是翩翩的少年郎了。 元乾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坐骑“玉玲珑”给了元彻,既是对他的嘉奖,也是给臣子们的交代。 元彻是敬懿崔皇后最小的儿子,前面的哥哥姐姐都已经成家婚配,比起被给予厚望的元乾,还是他最得母亲宠爱一些。朝中的大臣们都在观望,这对同胞兄弟到底是不是如看上去的那样孝悌友爱,会不会发生先帝在世时兄弟阋墙的事件。阿芫既答应了舅母要照顾好他,就自然不会在这方面马虎。 然而她身边的宫人虽多,但读书认字的却相当少见,大都是些目不识丁的布衣出身。 念奴就是一个。 她记得,她曾感慨过,“可惜了,念奴你怎么不识字的?” 念奴总是带着抱歉的笑意说:“不是一点不识的,也还认得几个字,只是奴婢是贫苦人家出身,家里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上专供教学的私塾呢?” 照理说,念奴在那年大雪被母亲捡回府以后,也是可以读书识字的,可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大字不认得几个,阿芫也不清楚,似乎问过她,又好像没问。颦儿年纪小,往后可以慢慢栽培,现在她能依靠的,也就只剩一个赢姑了。 “寻一本贵重稀有的字帖,想必是得当的。” 这不难,阿芫记得自己出嫁时,大哥将他收藏的书法名家卫夫人手书的《古名姬贴》给了她作为陪嫁。 卫夫人师承晋人钟繇,乃是东汉蔡文姬的徒孙辈,时人曾称颂她的书法为:“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古名姬贴》更是高逸清婉,飞扬瘦洁。 卫夫人身为女子,在笔墨上的成就,却丝毫不逊色于历代的名儒大家,元彻见惯了笔力霸道刚劲的字体,让他多见识见识其他不同的字体,对他习字大有裨益。 第六十三章 荣安有喜 后宫如今三名嫔妃,元乾后虽没有广选宫女入宫,但仅仅只算先皇遗留下来的,服侍的宫人的确是太多了些。只一个浣衣局就有数百来号人,更别说掖庭和永巷里了,等级繁冗严苛,一层层下去就是数不清的宫女内监。 除去每个宫里必备的侍奉宫人,其余各司进行了大幅度地裁撤,人数最多的就是永巷。那些长年游荡在深宫里无事可做的老宫女们,和犯了事被罚进永巷里舂米的罪奴,都在此次被放出宫的名单之列。 阿芫这样做也是有私心的,宫里的养不大,这几乎是从前朝就传承下来的惯例。在先皇留下的皇子中排行十一,除了元乾,在他之前还有九个降生的皇子,可最终平安长大封了亲王的却只有中山王元秀和雍王汉王这一对同胞兄弟,这还不算夭折在母亲肚子里的皇子,毕竟,从古至今,最不缺的就是那些生不下来的皇子。 人人都说宫里怨气重,导致了婴孩降生后大多早夭,就是俗话说的“福薄”。她虽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可她如今都没有孩子,就想着给以后的小家伙积些福果,好叫他成长得顺遂平安。 宫人们出宫那天,她在阊阖门的城楼上目送她们,这些都是青春韶华时便入宫侍奉的,出来时却都已经过了女人最美的年华了,年纪稍稍大些的,两鬓已经染上了风霜。不过她们还是幸运的,很多娇嫩如花的宫娥熬成了白头宫女也无缘得见宫墙外自由天空的一角。相比之下,历经深宫沉浮的她们还有半生重新活过的机会。 买几亩薄田,或者开一家裁缝铺,再嫁一个老实忠厚的庄稼汉子,虽然平淡如水,却时光静好,又何尝不算是琴瑟和鸣呢?这样重来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 尚不满半个月后,卫国公府便传来的消息。这可真是意外之喜,阿芫初闻这个消息时还以为是宫人口误,直到荣安亲自进了宫,她才相信竟是真的。 大长公主得偿所愿,总算松了一口气。荣安也在椒房殿里满含笑意地说:“我怀孕,母亲竟比我还要高兴!” “你怀的可是母亲盼望了半年多的亲孙儿,她能不高兴吗?”阿芫眼角都是喜色,“这次你可要好好谢我!” “好好好,要谢你。”荣安笑道:“谢你给我带的好福气!” 阿芫得意地笑了,忽而又略带苦恼地说:“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得盯着我不放了!” 诸邑坐在荣安身旁,脸上还是一贯淡淡的笑容,打趣她道:“你怕什么,又不是只你一个没有孩子,咱俩这欢喜冤家不是还成着双么?” 阿芫斜瞟了她一眼,啐道:“没羞没臊的……” “这话头可是你挑起来的!”诸邑好笑地抗议。 阿芫不理她那么多,伸出手去荣安的小腹处抚摸着,仿佛能感应到里面正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脆弱地成长。 她的语调里带着莫大的好奇,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表姐,这里真的有一个小宝宝吗?” 或许是因为怀孕,荣安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辉,她轻轻握住阿芫的手,笑着说:“那是你的小外甥,十个月以后你就能见到他了。” 阿芫不满地抱怨:“表姐,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外甥?万一是外甥女呢?” “那也好啊。”荣安抚摸着自己一点也看不出来的腹部,柔柔地说:“你大哥说了,他不在乎这些,是男是女都好,他都喜欢。” “大哥怎么这样啊,”阿芫有些别扭地嘟囔:“他对我就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你都多大了?还跟你外甥女争宠?”荣安颇有些无可奈何,“以后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荣安这话可冤枉阿芫了,自从当了这个中宫皇后,阿芫的一言一行无不是按着礼仪规章来的,人前衿贵得跟朵牡丹花儿似的,就连赢姑和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只有这时候,在一起长大的荣安和诸邑面前,尤其是得知了荣安怀孕这样大的喜事后,她才恢复了片刻从前养成的顽劣本性。 一旁默默不说话的诸邑也伸出了手,隔着层层衣锦,似乎能感受到那个稚嫩脆弱的小生命。她轻轻一笑,道:“以后这孩子出生了,我可不要当姨娘。”她看着姐姐荣安的眼睛,微笑着说:“我要当干娘的。” 荣安也笑着回应,“好啊,等他出来了,一定让你做干娘。” “不好不好!”阿芫打断她们,随后又狡黠一笑,“我也要当干娘的,表姐可不能忘了我。” “还有你,”她歪头看着诸邑,“你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也要认我做干娘。我先预定了,你不能赖!” 诸邑嗔怪地斜了她一眼,“瞧你那点儿出息!” 阿芫对她的打趣不置可否,只哼哼了两句,也就作了罢。 “只是大哥那里,”她的语气正经起来,多了一丝感慨:“你刚有了身孕,他又才从相州回来一个月,怎么又要出长安?” 对于这一点,荣安倒是比她想得开,“那有什么办法呢?皇兄信任他,这事也非他不可,总归是我生孩子,又不是他生,孩子还能跑了不成?” 阿芫顿了顿,叹道:“也难为那小姑娘了……” 荣安可有可无地点头,“原以为柔然同我们的就算了结了,谁知道他们又会闹出这档子事!” 诸邑插话道:“柔然继承王庭的六王子郁久闾斛律,本就不是个会安于居他人之下的主,迟早都是要翻脸的,只是时机罢了。” 她说的是日前柔然牧民在沃野镇频频与北朝百姓发生冲突一事,单看这一件事并没有什么大碍,但边疆的探子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回报,柔然新任的蔼苦盖可汗与突厥和高车多次私下会面,商讨的内容极其保密,除了三大汗王,外人根本无法得知。 这个消息送回长安后,便一直悬在元乾心头,除了以独孤阳为首的亲信将领,连包括王相在内的几个朝中重臣都不知晓。 第六十四章 缓和 可要说到瞒,谁又能满得了呢?元乾瞒得了她吗?大哥瞒得了表姐吗?霍炎又瞒得了诸邑吗? 忽然想到这一层,阿芫竟觉得有些好笑。 “你笑什么?”诸邑挑了挑眉。 “没什么。”她摆了摆手,这才发觉自己不是觉得好笑,而是已经笑出了声来。 她敛眉正色道:“大哥如今身为大司马,已是朝中当之无愧的武将之首,事关重大,又暂时不能让人知晓,自然要他亲自着手。” 荣安道:“朝堂的瞬息万变,几乎所有人都时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要离开长安,这些一定会有人查出来的,到时候可就瞒不住了。” 阿芫随意地拢了拢鬓发,笑道:“表姐,这些事本来就是瞒不住的。” 见她似有疑惑,只好解释:“这种事本来占的就是先机,大哥马不停蹄地赶往,就是为了趁柔然暂时还没有主动跟我们撕破脸的时候赶到北疆,只要有他坐镇北疆六镇,任凭草原上那几个部落有再多谋划,他们敢出兵么?” 最后这句话实在是嚣张至极,但却丝毫没有任何夸张。火云骑的时代已经在独孤阳的一手推动下被掀过去了,匈奴更是几乎被彻底灭族,被迫远遁大漠深处。突厥臣服北朝多年,族人过惯了平静安逸的日子,大部分已经不愿意打仗了,高车即便还有这个心思,已经使不出这个力了。 唯一不甘心,还保留了些实力能与北朝抗衡的就只有如今的柔然了,不过这“抗衡”两个字也只是他们内部的说法,外人可不这么看。柔然正在一步步迈向突厥的前进的方向,当然,这对能力出众且野心勃勃的新任柔然汗王郁久闾斛律来说,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郁久闾斛律号称“蔼苦盖可汗”,意为英俊的可汗,这位外表继承了其父如天神般俊美的可汗实在是个厉害角色。在王位争夺战里,他的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展现和肯定,连战功赫赫被社仑汗和大多数臣子们看好四王子郁久闾札兰萜,他都能直接将他从还没坐热的王座上赶下来,亲手斩下血淋淋的头颅且挂在王帐前供人随意观看,这份野心和魄力,绝不会甘心屈居人下。 不论是父亲还是兄弟,以及身为北帝的元乾! 不过,恰巧的是,他遇见的对手正是元乾,这是他宿命般的对手。虽然他们从未见过面,而且以后都不会见面,但这并不妨碍两人的较量。王和王之间的较量! 不管柔然是要找帮手也好,寻求支持也罢,只要他们和北朝再次开战,普天下最尴尬的只有一个人。 “柔然公主,郁久闾云黛。”阿芫说。 其实她一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临走时六哥叮嘱她不要回头的时候,她就明白一切了。阿黛尔,已经成为了注定要被牺牲的弃子,从她离开草原起,她就已经被放弃了。 阿芫有些心疼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男人之间的事,何苦要牵扯到身上?!” “你要是有心思的话,就多照看照看吧。”荣安如是说。的确,即便边疆打得再厉害,这里毕竟还是内宫,那么阿芫就拥有绝对的权力,看着她的眼色,还是没有人敢给那个小姑娘小鞋穿的。 “表姐,你还有心思管别人呢!”阿芫提醒她道:“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的处境吧。这毕竟是你的第一胎,什么都要谨慎,半点马虎不得,万一出了差池很可能就不是一个的问题,而是两个了。”她略带迟疑地询问,“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荣安微微颔首,“我会小心的。” 久未出声的诸邑开了口:“不如,让我来照顾皇姐吧。” “你?”阿芫先是疑惑,然后又有些好笑,用青花白瓷盏盛了红叶绿边的清茶递到她手里,“诸邑,你自己都还没生育过呢,怎么照顾别人?” 诸邑轻呷了一口,随手拨弄着侍女搬来的白瓷茶具,然后淡淡笑道:“就当是我想提前取个经吧,以后我总归也是要有孩子的,总不能什么也不懂吧。” 阿芫点头,“那倒也是。” “行了,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清楚么?”荣安打了个圆场,带着桂香的绵幽暖阳碎碎落在她的眼底,让她笑吟吟的样子看着十分温润柔软。“诸邑在我身边照顾着,我自然是更放心些,若是霍家没有异议的话,我倒还希望她跟我住一块儿呢!” 清风卷过帘幕,玉炉生烟,屋内弥漫的中药味淡去了不少,沉水恬静的香味让人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这是调配过后的‘沧澜碧海’,对怀孕的人有助眠功效的。”阿芫看向殿中一角飘散着淡烟的香炉,然后微微阖着眼感叹:“好闻吧?我特意请四叔重新调了一下方子,确保对你和胎儿都是有好处的,这才敢给你用的……” 荣安笑而不语,只是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腹部,动作轻柔和缓,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自然爱不释手。 像唱歌似的,她轻轻哼着调子说:“看看你姑姑,对你多好,多上心呀……” “说了不要当姑姑。”阿芫笑眯眯地抗议,“我是干娘!” “好好好,是干娘!”荣安唇畔噙满了笑意,“是干娘呢。” “既然是干娘,那我就要替我的干宝宝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阿芫变得严肃郑重,“你身边一应用的东西,不管是入口的还是身上用的都不能马虎,像杏仁薏米这一类的东西,是碰都不能碰的。”紧张过后,忽地又轻松下来,“是我多虑了,母亲一定早就安排好了,以她的手腕我本不该有这些担忧的。” 荣安微笑着回答,“我会小心的。”又打趣道:“我倒没料到,你个小丫头,有一天竟也管起我来了。” 她端起青底白瓷的茶杯,诸邑却制止了荣安的动作,“皇姐,”她皱了眉头,摇头道:“这个也不能再入口了,茶水对孩子的成长不好。” 荣安诧异地放下了茶杯,冲她柔柔一笑,阿芫也不免心生了几分暖意。看着眼前她们还能念着从前一起长大的几分亲情,这样互相扶持,互相给予温暖,真好。 “诸邑,”阿芫握住她的手,“不用担心,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诸邑回以淡淡一笑。 是啊,会好起来的。她听见自己心里在叹息了,总会好起来的…… 第六十五章 柔然使臣 闲骤玉骢游绮陌,羊角风摇沽酒旆。 繁华喧闹的露华街,人流南来北往。马背上,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武士按着剑柄策马而行,双目细长而凌厉,腰背笔直,静静凝视着长安的繁华。 他的马后,跟着三骑,每一个都穿着胡人衣饰。许多人的目光都被他们吸引了,如今关系紧张,却还有胡人公然在长安露面,百姓不是不惊奇的。 他们是从漠北来的使臣,北朝和草原上的几大民族只差一步就要打起来了,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始作俑者就是柔然。然而,他们还是来了。没有人清楚他们的用意是什么。 鸿胪寺遵循圣意,将这一批称得上是自投罗网的漠北使臣安置在了专门招待外宾的驿馆。住了三天,皇帝却没有下达任何诏令,既不召见,也不问罪,只是置之不闻,仿佛把他们遗忘了一般。 人人都嗅得出空气中紧张的气氛,突厥高车与北朝接壤的边境处屡屡发生纠纷,柔然骑兵蠢蠢欲动,这些都是在到达长安之前已经瞒不住的事。 第四天,皇帝似乎终于想起有这一批人的存在,设宴于阙楼。然而,酒过三巡,正位上的须弥宝座依旧是空无一人。 这次来的是柔然左贤王——郁久闾燕都,曾经的柔然头狼社仑汗的兄长最小的儿子,社仑汗的王位就是从他的兄长那里继承来的。可以说,郁久闾燕都,这个从长相上来看,一点也不像身体里流着草原血统的男人,具有十分纯正尊贵的柔然皇族血统。 但,在对他的接风宴上,北帝元乾却没有出席。 一些陪宴的臣子们已经不知该怎么处理了,连他们也猜不透自己的君王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思。若是心存羞辱,继续无视就好了,可既然召见了,却又摆明了是把人晾着,这样没有根据的举动,他们一时间也想不通。 华宴上,人人都感到有些难堪的时候,当事人却仿佛全然不在乎。他像个真正的世家贵族一般,整个人斜倚在桌案边自顾自地饮酒,修长的手把玩着古朴写意的杯盏,衣襟上酒痕点点,冷冽中透着妖娆的风骨。周围人投来的尴尬目光,不时的指指点点,他却似根本感受不到。 月上中天,那面用胭脂绘就的盛世牡丹的朱漆大鼓上,宫中舞乐司的女子雪足金铃,赤脚舞于鼓上,美得不似红尘中人。 她们已经舞了很久了,然而,那须弥宝座上的人没有驾临,这里也就没有人能叫她们下去。 就在人人都以为今夜注定是一场闹剧时,沉寂多时的宴席上忽然有了动静,有宫人进来通报接驾,动作却慢了一拍。 来的却不是皇帝,而是位列中宫的皇后。一身大红的古老常服,颜色却仿若浓烈到了极致的深沉,令人耀眼生辉。从腰际蔓延下去的银线浅浅折叠开来,在光线折射下有种古老的写意,她的步伐沉稳,但却好似带着定定的压迫缓缓而来。这是为外宾使臣设立的国宴,至少面上是如此,皇后身为国母,有理所应当出席的权利。 那个原本满不在乎的男人抬起了头,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沉稳的步履缓缓而来。 纯黑的眼瞳,玉石一般的肌肤,隐隐天成的尊贵气度。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阿芫抬手,让众人起身,“卿等多礼了,起来吧。”然后转身,微笑着向那个刚站起身的男人颔首,对他格外肖似汉人的长相大感惊讶。“左贤王远到辛苦了,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他没有多言,在阿芫的眼神示意下坐了回去。有了她到场,局面顿时轻松了许多,有人渐渐开起了无伤大雅的玩笑,她似乎也无意解释什么,任凭众人消磨时间。 郁久闾燕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正位上的鲜卑皇后,传闻中那个以美貌令北帝空置后宫的女人。她的确是继承了鲜卑的皇族血脉,贵秀绝伦,浑身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和骄气。他要承认,她有那个资本,但却不信那个传闻,北帝如果是个用美色能攻破的男人,柔然就会是如今的境地了。 阿芫自在地坐在凤座上,高高了抬起下巴,明亮跳动的烛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点亮了半边的金色。气势甚至比当初的王太后更盛三分,更不要说和素来温婉娴雅的崔皇后比了,即便此刻南北还未统一,但她却要比谁都更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面对那个男人不动声色的目光打量,她仿若丝毫未觉,仿佛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盛宴。她来得本来就晚,以致于没过多久,这宴席就该结束了。“陛下身体不适,勤政殿又有太多折子要批,所以今夜便来不了了,众位尽兴吧!” 这套说辞连他们自己都不信,更何况是那些柔然人。大臣们暗自腹诽,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谁愿意做那只出头鸟呢? 众人连连称是,反观几个柔然使臣,以左贤王为首,竟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丝毫不满的神情。他们似乎淡然得过了头了。 这场接风宴散去后,一切又回归到了原地。 驿馆的院子里有一株月桂树,清风掀起竹帘,院中时常会有“啪啪”的轻微声响,郁久闾燕都整日里最喜欢做的就是立在廊下,远眺北方,目光坚定而执着,倨傲又凌厉。没有人会来惊扰他,从清晨到黄昏,他可以一整天站着不说话。有时晚风也会拂起他的衣袂,如同风中欲飞的白鹤。 没人会去打扰驿馆,住在里面的人也不被允许随意出来。这已经是变相的软禁了。可他依旧不着急,甚至还带着些许气定神闲。 他立在廊下,轻风携着黄昏的凉意斜曳菖蒲色的衣袍,裁出他清峻的身量,远远地看着,竟然隐隐间透着世家公子的清贵。 与此同时,北疆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柔然士兵乔装成牧民在边陲六镇挑起争端,不断地挑衅惹事。战火的硝烟就快要烧起来了,长安仍旧一片平静,平静得反常,甚至是可怕。 第六十六章 硬仗 黑云蔽日,层层如鬼魅。 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上,风裂如刀割,腾起的烟尘肆意张扬在天地间。大地在震动,像是怒火正如潮水般在逼近。庞大的骑军驰骋在烟尘中,战士们都是一色的黑甲黑马,赤红的重锦战袍在风里急振,高擎着无数柄烈火般炽热的大旗,旗帜遮天蔽日,一时间整个草原上尽是铺天盖地的红色。 那是火云骑与北军在争夺战场。柔然的骄傲“火云骑”。自从一年前柔然大败后,兵力严重受损,剩下唯一能震慑世人就是这支骑兵,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第一雄狮。虽然远不及时的战力,数量也在去年一战中急剧减少,但草原就是他们的主战场,就算只有一万火云骑,天下也没有第二支骑兵能成为他们在草原上的敌手。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郁久闾斛律才有底气主动和北朝一战。他面临的对手毕竟是独孤阳,世人口中的“天下第一明将”,如果没有火云骑,或许这辈子他注定就要饮恨而终了。 然而,如今的他决心放手一搏! 远处高地上,战士们扛起沉重的铜号,牦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击,鼓乐声居高临下传入地面,场面顿时激烈沸腾起来。 那是柔然大汗在命令其余战士击鼓助威,他们太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了,一场证明柔然即使面对着独孤阳也并不一定会输的胜利。匈奴被灭,草原已经没有人能和柔然争夺牛羊和牧场了。可是不够,这还不够! 牧民不擅长手工和纺织,五光十色的汉人织锦和精美绝伦的瓷器金器,这些昂贵的丝绸和器皿为什么鲜卑人能独享柔然不能?他们要生存,要权力,而这一切只要打败那些鲜卑人,就什么都有了! 这场战役一直持续到黑夜来临,天空的最后一线光明被暮色吞没。 整个草原已经被鲜血染红,血水甚至沿着草地流进了青衣江。战场上横倒的分不清是柔然还是北朝的大旗,放眼都是尸体。侥幸还活着的战士们还在挥舞战刀,刀光中人头像削菜般离体,浓重的血腥味冲天而起,食腐的秃鹰在天空中盘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场毫无技巧可言的,火云骑发挥了他们的充分优势,纵然北军在人数上远远领先,但双方也只能说是勉强战成平手而已。战线越拉越长,加上突厥和高车凑的两万人马,即便是独孤阳亲自训练出来的军队,也觉得越来越吃力。 漠北草原南侧的高地上,火红大旗下,披着黑色大氅的年轻汗王立马眺望,神情凝重肃穆,给他俊美的眉宇间添了一丝戾气。 “我军能胜么?”他淡淡开口,转头看着身旁的老巫师。 “双方都已经是强弩之末,谁的军心先溃散,谁就输了这场战斗。”两只眼睛都已经瞎了的老巫师话语间隐隐透着狂热,他从不用眼睛去判断一件事,“火云骑是长生天送给柔然最强大的礼物,长生天会保佑他的子民的,柔然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英俊的汗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希望如你所愿!” “斥候报告,昨天连禁军统领霍炎也从长安赶过来了,我们是真的把这些鲜卑人逼急了。”老巫师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得意。 闻言,郁久闾斛律发自内心地笑道:“老朋友了。” “如果北朝的独孤阳亲自带队的话,没人能挡得住他,火云骑也不能。不过我们赌的就是他不敢把其余兵力也推进到青衣江的战场上,毕竟隔着两百里,他不清楚我们到底有多少兵力。”老巫师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战场。 郁久闾斛律笑了起来,与其说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更不如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豪赌。拿整个草原和中原的半壁来赌! 他扯下腰间的酒囊,摩挲着外面的皮革,然后猛地灌了一口,浓烈的美酒辣在这个英俊得过分的汗王喉咙里,像是有灼热的小刀在刮着。 “真是一场豪赌啊……”他自言自语地低叹了一句。 开启的消息传回了长安,历经一个多月的对峙,柔然和北朝的这场战争还是打起来了。一直被变相软禁在驿馆里的柔然左贤王,连同随他而来的几个使臣,第二天就被全部下狱。 不同以往,这次北朝要面对的是柔然突厥和高车三大部落联手的大军,主战场还是在草原,即使是由独孤阳挂帅,六镇的十万驻军面临的仍旧是前所未有的压力。 前线急需增援,群臣齐聚勤政殿商议对策。长安近郊燕平大营的三万大军是拱卫京师的屏障,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启用。最终,还是元乾力排众议,下诏起用招降的两万安庆军。 诏令明示,无论安庆军从前犯下怎样的过错,此一战打胜后,朝廷既往不咎,并依照军功大行封赏,亲族子女,亦可获释受赏。 圣旨下达的第三天,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的两万安庆军便在永州整合后,日夜兼程地赶往了北疆。 这一次,草原和北朝之间再不会有任何机会。除了你死,就是我亡! 大理寺幽暗的地牢内,灯火忽明忽暗间,披着鸦青色斗篷的身影执着一盏长信宫灯,她走得很慢,一步步走到了地牢的尽头。 她停下脚步,牢房内,郁久闾燕都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席地而坐,她只能看到他笔直的脊背。即使是到了此时,这个男人浑身华度依旧,丝毫不见脏乱,与这黑暗的监牢格格不入。 她就站在牢房外,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似乎是注意到她的目光,终于睁开眼睛,缓缓侧身回头。她揭下了宽大的风帽,让他完全看清楚了她的脸。 没来由地,郁久闾燕都笑了,“皇后?” “是我。”阿芫开口,“你笑什么?” “你看什么?”他反问,唇畔笑意不减。 阿芫无视他话中的挑逗,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眉目,铮铮风骨,堪描堪画,仿佛蕴藏着山川日月。 长得真像汉人啊,她在心里感叹。 “你为何而来?” “自然有我要来的原因。你们呢?打算怎么处置我呢?”他微笑着问:“杀了我吗?” 阿芫笑答:“自然有我们处置你的办法。”见他没什么反应,她不由得挑眉,“你不怕?” 他回答得十分有底气,“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然后便没有继续说话,目光也逐渐从阿芫身上抽离,仿佛想起了什么东西。场面僵持起来,沉默良久,他才说: “阿黛尔是我妹妹。” 第六十七章 落败 “可我记得,她是社仑汗的女儿。” “是,”郁久闾燕都颔首,抬眼看她:“我母亲是汉人,父汗过世后,叔父便依照草原旧例纳了她。” 这是游牧民族几千年通用的习俗,兄终弟及,子称父业,及的不仅是领地和牛羊,还有女人。小叔子可以纳了寡嫂,儿子同样可以将除生母以外父汗所有的女人收为妾。 “你们是异父兄妹?”阿芫明白了,难怪他和云黛公主的长得那么像汉人。“你看起来似乎要比你妹妹更不像柔然人?” “那是因为我父汗的母亲,我的祖母——也是汉人!” 阿芫笑着说:“难怪,难怪你比汉人还要像汉人!” “硝烟已经燃起来了。”郁久闾燕都沙哑着声音说,“我是为了我妹妹而来,如果没有她,现在我一定是驰骋在战场上。” “可你来了又能怎么样呢?”阿芫说得很干脆,“仗已经打起来了,可你还是被关在这!” “我不会一直被关在这的。”他接下她的话说。 他站起身来,身量迫人,眼神笃定,“即便这场战争还是你们赢了,你们的皇帝大可以把王族屠杀殆尽,把我们的战马赶尽杀绝。”阿芫沉默不语,静静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可是,草原是不会死的。即便你们烧了它,第二年春风吹过的地方青草还是会长起来,有草地就有牛羊,有牛羊就有牧民,牧民存活下去,柔然就永远不会灭亡。” 阿芫反驳不了他,因为她清楚,他说的——是对的!不管这场战争怎么打下去,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哪一方都不可能拥有绝对的胜利。 “你们即便打下了整个草原,可山高水远,你们控制不了那片土地。还是会有人不断走上我们的老路,他们执迷不悟,可是,”郁久闾燕都微微阖上了眼眸,沉声问道:“你们有那个精力一次次去镇压么?” 阿芫接着他的话头,说:“唯一的办法,也是最省力的办法,就是王族联姻。如果鲜卑皇室流着一部分的柔然血统,那么所有的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是吗?” “当然。”他凝视着阿芫头上斜斜插着的一支青碧色步摇,微笑道:“你们需要阿黛尔,不是吗?” “你来的用意,就是为了给你妹妹做说客?” 他的目光骤然严肃下来,“阿黛尔是我唯一的妹妹。” “这一仗柔然如果再输了,那她除了你刚才说的这个倚仗,就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我必须要保护她,哪怕是放弃柔然的战场。” 阿芫心中了然,“我明白了。” 他仔细端详着她,目光一直没有移开,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玩味,“以我的了解,北帝似乎并不是一个能旷达到让自己的皇后独自到监牢里召见使臣的男人!” 阿芫默然,临出门时赢姑百般阻拦,元乾已经警示过她了,如果他再次感觉到她不能被信任,就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了。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帝后失和,他们之间很可能会产生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缝,这样大的代价,是她根本无法承受的。 她慢慢转过身离去,仍旧是淡淡的语调,“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闻言,郁久闾燕都再次笑了,笑声很低,却不妨碍他笑得开怀。 监牢外面的狱卒一直紧紧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披着斗篷的青色身影路过他们身旁时,他们连目光都不敢往上移。 地牢入口处,天上挂着一钩新月,夜色淡薄如水。青底的墨靴踩在青石板上,元乾沉郁而促狭的声音响起:“我的确不是个旷达的男人!” 阿芫无奈一笑,提着宫灯慢慢走到他身边,拐角的小巷子里,静静地停着一辆青辕马车。这条不引人注目的小巷子连接着宫中的西华角门,他们可以从这里走回去。 “问出来了?” “嗯……问出来了——” ,漠北草原。 马蹄声传来。 柔然年轻而英俊的大汗看着那一骑黑马的剪影沿着青衣江对面的草坡极快地逼近,马蹄上水花飞溅,士兵不顾一切地驱策着战马奔来。 郁久闾斛律的心像是被提了起来,抓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带马前进了一步。黑马背上的柔然斥候勒住战马,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用手指着北方,倾尽全身力气瞪着郁久闾斛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北朝的独孤阳么?” 斥候点了点头。 “是他的援军来了么?” 斥候再次点头。 “辛苦你了。”郁久闾斛律点了点头。 年轻的士兵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他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吐出满口的鲜血,一头栽在草丛里。此时才发现,他的背上并排扎着三支黑羽长箭,流下的血早已干涸黑。 “我输了……” 郁久闾斛律全身的血都凉了,他赌输了这场战争。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用来作为赌注的是整个漠北草原的汉子和后方营寨的妇孺。北朝的皇帝被激怒了,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他也低估了北朝的大司马独孤阳,那是天下第一的名将,三军之中斩将夺帅,连匈奴王都统万城也臣服在他的脚下。 他没有想到独孤阳竟真的敢把剩余所有的兵力全都投放到草原上来,战线被拉长了两百里,“陌刀劲旅”的神机营长射手在最后一刻把箭射到了战场上。 青衣江完了。 星辰已经升起,夜风吹过草原,一片萧索。 这是最后的平静,郁久闾斛律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背后的千人队。这是他仅剩的兵马,一支完全没有受过训练的队伍,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柔然最后的男人们都在这里。他们手持简陋的木柄长枪,列着散乱的队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时一齐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郁久闾斛律无声地笑了笑。 “大汗……”老巫师浑厚苍凉的声音飘荡在空中,目光里落满风霜。 “我是柔然的汗王,我有我该履行的使命!”郁久闾斛律拔出了他的刀,缓缓带动了战马,千人队跟着他无声地前行。 老巫师要跟上他的时候,郁久闾斛律忽地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告诉燕都,让他保护好阿黛尔,代替我活下去。现在,她是柔然最后的希望了……” 老巫师的神情像是哭,又像是哭不出来,他沉默很久,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质问 火光冲天,大雨暴雨在暗夜里淋漓。可再大的雨,也淋不灭这草原上的熊熊烈火。 大雨中,独孤阳一身玄甲立在马上,听着四周充斥的刀剑呜咽声和烈马的嘶鸣,火光中人影在闪动,黑甲黑马的骑兵在营地里穿梭疾驰,他们把火把投向空无一人的帐篷,整个营寨化作了一片火海。 隔着重重雨幕,他看着那个披散着发,疲累不堪的男人仗剑勉力支撑着,身后火光如昼。到了此刻,他已身处绝地,眼中却看不见半分狼狈,仿佛还是那个一令可杀千万人的草原大君。 上次见他时,他们还是盟友,为了各自的目的短暂地聚集在一起。到如今,他们是对立的敌手,拼尽全力要争个你死我活。 他看见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深深盯着自己,不肯移开半分。仿佛似曾相识,独孤阳忽然就想起了那个玉石般的小姑娘。 大雨滂沱,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铺天盖地的雨水贯进了他的盔甲。他没有犹豫,利落地拔剑而出,“太阿”发出一声清亮激越的低鸣。手起刃落,几乎是在他拔剑的同时,那个人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轰隆的雷声过后,一颗满是鲜血的头颅滚落在地。 “大汗——” 一个女人从远处嘶吼着扑了出来,母狼一般号叫着。一身大红的马步裙在暗夜中飞舞,宛如黑夜的伤口。 有人去拖她,她却抱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拼命地挣扎,露出裙下的小腿白净细腻,在地下拖得都是血丝。猩红的血洒了一地,那颗英俊的头颅嘴角还挂着轻蔑嘲讽的笑,女人如泪流满面地绝望哭喊,凄厉如死。 独孤阳静默地看着,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旁观者,他已经在战场上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了。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战场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长安,这一次,元乾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下令让大军长驱直入,直入柔然王庭将其斩草除根,一举摧毁柔然在草原上的根基。 大军继续向漠北草原推进。史书记载,这一仗,柔然突厥和高车这三大部落的王族被屠杀殆尽,加上远遁大漠的匈奴人,几乎所有的游牧民族都已经成了没有家国的流民,被军队驱赶到了北海附近生存。 长安,桂宫。 “哥哥,我不明白……”郁久闾云黛看着面前的兄长,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我们只是想要在草原上生存下去而已,没有想过去吃掉别人啊?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带着哭腔问,“我们柔然虽然没有别人强大,难道就不能活下去么?” 他怔怔地看着妹妹,张了张口,终究说不出话来。这个美得像玉石娃娃一样的小公主凝视他,眼神像个迷茫的。她的确还是个孩子,他想。 “不……不是这么说的……”他想解释,却觉得口干舌燥,那个令人疲惫绝望的念头在心头挥之不去。 “你给我说了很多中原的故事,你说这里是母亲的家乡,这里的人都很相亲相爱,他们对我们都很亲和。可是为什么现实和你说的一点也不像呢?这世上的人们为什么总要打来打仗呢?”她一声声,“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管再怎样不能接受,事实就是已经很明显了。柔然,完了! 父汗临终的身影飘浮在眼前,为了换取和北朝的相安无事,他们也曾经进贡皮毛骏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换取北朝的庇护。可贫苦的牧民们并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他们还是不断地迁徙,寻找更好的草地和水源。 “阿黛尔,”他按住妹妹的双肩,一字一顿地说:“这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的。大的动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谁去怜悯那些草呢?人也是一样,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弱肉强食,这就是现实!” 可他的妹妹根本听不进去,她咬着嘴唇不愿出声音,用手蒙住脸庞,低下头去拼命地摇。 “我讨厌六哥,四哥以前总是喜欢把我驮在肩上看星星的,他还把自己骑的马儿下的小崽子送给了我。”她抱紧自己的腿,把头埋在膝盖上,声音呜咽:“可是,四哥杀了他……我还记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们都对我很好。我想热依扎,想看见她穿着火红色的裙子对着我唱歌。可是因为六哥,他们都死了,我讨厌他,讨厌他……” 热依扎,郁久闾害怕听见这个名字。那个像火焰一样的姑娘十七岁了,她总是骑着火红色的马,穿着同样颜色的马步裙,像太阳落山时彤云的颜色。她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像雪一样白,细长的小辫一直垂到了腰际。那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姑娘。 “哥哥,我要是能像父汗那样该多好,只要我说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六哥还会给我编蜻蜓,我还可以赖在四哥肩膀上不下来,热依扎骑着她的红马……都是因为六哥,我讨厌他!” “阿黛尔,大汗死了!” 她浑身颤抖,猛然抬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得郁久闾燕都心中也是一颤。 “不用恨他了,”他忽然觉得全身都很无力,“你的六哥,已经死了……” “北朝的军队已经在开赴柔然王庭的路上了!几大汗王都死了,还有他们的家族亲眷,没有一个人逃脱。”他的语气透着令人心酸的苍凉,“我们的牧民再也没有好的草场了,牛羊活不下去,人也就活不下去。柔然,要亡了!” “不要——”郁久闾云黛瑟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口中不断喃喃:“不要……” “阿黛尔!”他加大力度按住了妹妹瘦弱的的双肩,“阿黛尔!柔然没有了大汗,还有你,你可以做到像父汗那样的!” 她满脸泪痕,狠狠抓着他的手臂急切地问:“真的吗?只要我说不打了,他们真的就不会再打仗了吗?” “当然!”他看着妹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肃穆,“阿黛尔,你是柔然最后的希望了。” 你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柔然就还有希望…… 第六十九章 燕都 彤云密布,朔风渐起。 从春夏到秋冬,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柔然败得彻底,北朝也损失惨重。 勤政殿偏殿,屋子里烧了地龙,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即便是阿芫这样畏寒的体质,也觉得身上暖和和的。 她抬手落下白字,墨玉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棋局已成胶着之势,白子步步紧逼,黑子连连退守,羽翼大折,输赢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了。 “说了不要你让——”阿芫目有恼色。 元乾笑了,“我没让。”他紧随其后,落下手中黑子,“我想起用一批寒门学子,六部的老家伙们不肯,御史中丞还直接参了崔浩一本!” 她落子的手一顿,垂下眼睑,仿佛是在琢磨面前的棋盘,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崔浩?”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御史台弹劾他做甚么?” “朝中三省五寺六部哪个不是世家把权?若是起用寒门学子,势必要损害他们的利益。”元乾拈着一枚墨玉棋子,嘴角笑意加深,“你也是世家出身,若是你,你放过这个始作俑者吗?” “崔浩?”阿芫讶然,“这主意是他提出来的?” 元乾微笑:“那些老狐狸,一个个都成精了,阻拦不成,就索性把心一横,冒着大不韪的风险也要给崔浩惹一身骚。” 阿芫寻住他刚才的话头,幸灾乐祸地说:“我就是世家出身的,要是我,就先千方百计找几个绝世美姬,把皇帝的心勾住了。”她兀自把玩手中白玉棋子,无视元乾因这话而明显不善的眼神,唇角勾起一抹娇笑,“等把你迷得七荤八素时,荣耀权势还不是唾手可得?还用得着为这些事争破头?!” 元乾嚣张地笑了,凤目潋滟,“那还不简单,只要皇后略略施展风情,朕可不就甘心情愿做个不早朝的昏君了!” 阿芫吃吃地笑起来,“行了,你这话要让那些臣子们听着了,背地里不知道该怎么商量着对付我呢!”话虽然如此说,但她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是那等为博美人一笑的昏君,幽王裂帛那样的事,他做不来。 她终究是女人,所以不是不羡慕的。只是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况且周幽王那样的亡国昏君,她也未必能看得上眼。 阿芫抬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元乾并未察觉有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寒门学子以科举晋身官场,打破世家门阀的世袭罔替制度,让朝廷里多些新鲜血液,这主意还是好的……” “好了好了,这些你自己想去吧,说起我就头疼——”她揉了揉额角。 过了午时,便是元乾每日例行批阅奏折的时间,阿芫也没有留下的打算,就准备回去了。 大雪如鹅毛,皇后轿辇一路走走停停,原本只需要一刻钟工夫的,却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紫硫玉大辇上,阿芫拢着元乾的墨狐大氅,觉得阵阵睡意来袭,她只想回去好好睡个午觉。 忽然又想起事情来,忙问:“表姐的身子有几个月了?” 念奴在她手边回话:“五个多月了,肚子已经显怀了。”在她又要问时,抢先道:“您放心吧,明儿个公主殿下就搬来椒房殿养胎了,还有诸邑公主照顾着呢。东西全都备好了,绝对不让荣安公主和未来的小世子出一点儿差错!” 闻言,阿芫在高高的辇上斜了她一眼,笑道:“就你嘴利,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个小世子呢?” “小郡主也好啊。”念奴立马改口,笑眯眯地说:“女孩儿贴心,以后一定对公主殿下十分孝顺……” 阿芫摇摇头笑了,不与她争辩,这丫头自从和颦儿混熟以后,一张巧嘴越发厉害了。 “娘娘,钦总管派人传话来了。”念奴指了指前方小步奔来的内监。那是钦苇身边的小徒弟,他一向是钦苇安排的耳报神,此刻他这么急匆匆前来,想必是有什么事了。 那内监来到大辇一侧,低头道:“娘娘,柔然左贤王王子求见,此刻正在椒房殿里等您!” “好。” 她知道他会找上门,自从大理寺监牢解禁后,她就料到会有再见他的一天。 三段走廊在湖心连接起来,中间是一座雅致的亭子,这片冒着寒气的水湖是仿照卫国公府的千碧塘建造的,也是椒房殿里唯一的水域。 阿芫坐在矮桌边,正往茶壶里添今年刚摘下来的新茶,热气腾腾,青瓷白盏,仿佛一幅清新隽雅的水墨画。 “都说皇后好烹茶,有一手好茶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置可否,“闲得无聊嘛……” 清峻的身量裹进雍容棉袍里,罩一顶烟岚色狐裘,他竟是一身汉人打扮。 “为什么是梁王?”她抬眸,“我以为,你会一定会在陛下身上下功夫。” 燕都侧过身,背对着她,“柔然需要的当然不只是一位梁王妃,可阿黛尔晚生了几年,北宫里已经有了一位皇后。说实话,要从你手上把皇后的宝座抢过来,我还办不到!” 她不怒反笑,“那你就能确定,梁王一定能继承大位?” 他亦是不置可否。 这下阿芫是真的被激怒了,声音里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冷然:“左贤王,你就那么肯定,本宫必然生不出儿子吗?!” 风卷起两边的竹帘,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没有答话,眼中却有着复杂的神色。似是悲悯。 阿芫却忽然笑了,“在长安,汉人流行的话本小说里,总说公子美人相遇。彼此喜欢时,看那个人的眼神,说起那个人的名字,甚至是想到那个人时,那种眉宇间透出的神采,周围的人都能看出来。”她轻笑出声,挑眉看他,“而你这种人,永远眉头微皱,一眼看上去脸上也总是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样的人很好猜啊,不是有个悲惨的童年,就是有什么牵挂着,丝丝缕缕缠在心里,就像坠进一张看不到尽头的网,怎么逃也逃不了,解不开。” 燕都似乎怔了怔,回过神后,又不自然地支吾道:“没想到,你还看这些书……” “你管我!”阿芫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他吃瘪。那带着淘气调笑的娇喝,一瞬间就让她整个人生动起来,宛如未出阁的少女。 他不懂声色地压下心中的异样,看着阿芫纯娴地摆弄一整套茶具,琥珀色的茶汤滚滚扑盖。 她忽然又沉潜下来,神情也有些恍惚,“情就是这样,要辨难辨,似断难断……” 第七十章 谶言 “那你呢?”他打断阿芫的话,望着未结冻的湖面冒起的丝丝寒气,“我能看穿很多人的心,但是天下偌大,总有不能及的人和事。”他又顿了一下,说:“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阿黛尔,为了整个草原的未来。而你,我感觉得到你并不像表面上呈现出来的那样,起初,我以为你是担心天下格局波谲云诡,纷繁,牵连到自身和家族命运。后来我才发现,你根本不在乎后位和这个位置带给你的权力。” 他回过头,看着阿芫黑而深的眼睛,“你只是放不下一个人。你一直在追随他的脚步,以他的喜为喜,乐为乐,甚至留不下地方来问自己这是为什么!” 阿芫的神情一下就冷淡了下去,半晌,才缓缓开口:“其实,大概就是一种依恋吧。一个活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的女人,说出这种话还真不容易,但就是那种感觉,就算自身看得再清楚,也没有办法摆脱。” 愣了一瞬,他也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依恋?大概是个让人脆弱的东西吧。 就像是想念一个人的长发,会记得手指盘过她长发的感觉,记得发丝上的冷香,甚至记得是在哪个黄昏,她的头发在夕阳的斜照下闪出金色的光。你记得一切感觉,就是无法拥有,无法再把那束长发留在手里,所以只剩下依恋。花光了所有时间,做完所有的梦,你眼中有一摊烟水,氲开来还是那人的眉目。 “在你这种人面前,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去!”阿芫无奈地摇头,脸上却有些淡淡的笑意。“你要筹谋天下,殊不知世事难料,到头来也许只是一场空……” 她伸出手,在茶炉上缭绕的白雾中感受温度,看着那团团热气在自己手中被勾勒出各式花样,她说:“人哪,穷极一生追求的东西就像它一样,看得见,摸得着。”她笑了,声音缥缈如仙:“可就是怎么也抓不住……” 阿芫终于正色道:“我从不干涉政事,一旦插手,终会有引来陛下猜疑的一天。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你现在不是就在插手吗?”他仍旧背身而立,“草原永远臣服,不会再有任何动乱发生,这还不够吗?” 阿芫摩挲着手里的茶盏,嘴角慢慢牵起一抹微笑:“好,若陛下真的没有子嗣。”她凝眸,慢慢地说:“梁王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冲他道:“你为什么不去找陛下,反而来找我?” 燕都绝倒,反问:“你确定要让我公然在北帝面前以他的子嗣为赌注做交易?” 阿芫被呛住了,淡淡地说:“当我没问。” 日暮寒烟,枯黄的草原。 大风刮了起来,瑟瑟的泛着青绿的草叶被长风卷起,打着悠悠的旋儿飘在空中。 柔然已经成为历史,王族们溅在刀刃上的鲜血还没有凝固,北朝的大军已经沿着青衣江南下了。沿途到处都是人和死了的牛羊的尸体,牧民们把尸体丢进江水两岸,几乎堆成了小山丘。 鹰旗下,独孤阳策马行在大军前沿,看这山河破碎,满目疮夷。 “我的丈夫……” “我的儿子……” 老妇嘶哑的声音仿佛漂浮在风中,久久也不散去。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的恶臭,鲜血干枯在荒草和尘土下。刚经历一场战乱,衣不蔽体的难民们三三两两窝着互相取暖,时时可见面黄肌瘦的妇人抱着怀里冻饿死的哀嚎。 还有衣帛被撕裂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哭喊挣扎声和男人野兽般的狞笑声,在北风中残酷地回荡,清晰得刺耳。 女人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仿佛如婴儿般透明,一个牧民打扮的男人箍着女人的腰,腾出一只手用力捏着她的胸口。另一个男人猥亵地笑着,抱着腰肢摸向了她脚下,一把扯去了鞋子,马步裙被撕得粉碎,修长的双腿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男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见惯了太多生离死别,对这些苦难已经麻木的独孤阳心里却难受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似的。曾经在这些人眼中,他们是必须打败的敌人,是外侮。如今他们就在面前,这些人却视若无睹,眼中仿若无物。 两根手指粗的穿云箭破空而去,男人当场愣在女人身上,箭头竟是穿颅而过,直抵在僵硬的女人眉心。 “啊——”是女人的尖叫声。 “走吧。”独孤阳将弓箭收回箭囊,眉宇紧蹙着,对身侧副将道:“传令军士严以律己,不要牵扯沿途的牧民!” “是——” 空中传来乌鸦渗人的叫声,那是它们在啄食腐肉。 独孤阳忽然想起,那日和郁久闾斛律的千人队对阵时,他下的: “你和你父亲不一样,虽然你和他的两面鹰旗都是所到之处,麾下将士无不冒死冲锋。你父亲治军严明,将士无不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是因为他筹划谋算不是常人可以达到。” “但你不一样!你的将士们跟着你是为了你这个人,独孤阳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神话,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打破这个神话。你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即便是叫这些人身陷死地,因为他们相信,独孤阳叫他们去的地方,可以死中求活!但这也是你最大的弱点,你的神话,无人可以理解,你的属下只是奉从。你是个孤胆的将军,逆天而行的英雄,你的军队全部仰你一人的力量而活。但是人之所以称为人,就不可能不犯错误。你的神话,最终将压死你自己!” 他说:“翎阳关下,我从你的箫声里,听到了孤独——” 独孤阳忽然笑了,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乱世擎长刀,黑色雄鹰的大旗飞扬在风里,他要的是轰轰烈烈,要的是北朝的光芒千年不灭,将士们打马其后,追的是独孤氏鹰旗的血性。 他……不信命! 空气中的恶臭味越来越浓,风吹过时令人几欲作呕,神智也霎时清醒过来。 高壮的骏马有些不安,频繁地踏着步子,独孤阳牵住缰绳,转头叮嘱副将:“告诉将士们,江水里都是牛羊的尸体,一定要注意饮食!” 副将点头,“末将明白。” 第七十一章 待产 今年的冬天过得很快,一晃神的工夫就从冬末跃到了早春。战火刚刚平息,诸事从简,因而还没什么感觉时,新年就过了。 荣安自从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以后,就搬进了椒房殿,主要是华阳大长公主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照顾不了荣安的身孕,又担心府里下人照顾不周,只能送进宫里来,让阿芫照看着些。 三月开春以后,距离产期就只差两个月了。阿芫让人打扫了最暖和舒适的西配殿,诸邑陪着荣安住进去以后,三个人在闲暇时就说说话,静静等着小宝宝出生,和独孤阳的大胜归来。 荣安这些日子气色总是不好,人也恹恹的,看起来十分没有精神,阿芫看在眼里,忧心有一段日子了。 “这闹我呢,夜里总是睡不着,白日里又总是睡不醒,气色看着自然是有些不顺畅。”荣安摸着凸起腹部,笑容慈和。 阿芫稍稍放下了心,却有宫人端了汤盅上来,她瞟了一眼,问道:“这什么呀?” 宫人谦卑地笑笑:“是公主每日都要吃的补品,诸邑公主叮嘱过奴婢们,要按时送来的!” 荣安微笑着接过手来,揭了盖子,轻轻吹着热气,说:“是诸邑做的党参糯米粥,加了黄芪白术菟丝子山茱萸,和苎麻根,太医看了都说对保胎有好处。” 阿芫彻底放了心,“难为她了……” “我近来喝了这个,夜间睡不着的毛病也好了不少,所以一直坚持喝着呢。” “那就多喝一些。”她笑笑,“说起诸邑,她人呢?” 荣安慢慢喝着糯米粥,感慨着说:“晚上我睡不着,她就一整夜地陪着我,直到天亮才睡下,现在正补觉呢!” “该!”阿芫假意呸了一声,“让她上赶着要揽这门差事,报应来了吧!” “行了。”荣安对她偶然露出的幼稚举动有些无可奈何,“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阿芫不好意思地讪笑,摸着荣安圆圆的肚子,笑眯眯地说:“小宝宝快长大,出来了姑姑给你糖吃!” 荣安脸上全是笑意,“快了,再有两个月就好了。” “大哥也快回来了,没准儿真能赶上孩子出世呢。”阿芫在荣安肚子上摸呀摸,“表姐,你给小宝宝取名字了么?” 荣安慢慢摇了摇头,“还没呢,打算让你大哥回来以后取一个。不急……” “那怎么能不急呢?”她一本正经地说:“大哥是个粗人,他能想出什么好名字来!”复又狡黠一笑,“还是得我来,取一个好听又琅琅上口的名字。” 荣安斜她一眼,“就知道你打歪心思呢。” “这怎么能叫歪心思呢……”阿芫还没说完,荣安便笑着打断他,“等你大哥回来了,求他去!” “好姐姐,大哥最听你的话了,你说的话他句句听。”阿芫抱着荣安的胳膊一下下地摇着,娇声道:“好姐姐,就不要捉弄我了吧……” 摇着摇着,阿芫顺势就依偎在了荣安怀里。她顾及着表姐肚子里有孩子,不敢放肆,只是把头轻轻放在她的膝盖上,微闭着眼,感受风吹进来的温度。像母亲的怀抱,让人觉得莫名安心。 “你大哥说了,一定会赶在孩子出世前回来的……”耳边是荣安柔和的话语声。 对阿芫来说,表姐一直都更像是在扮演她的母亲,也只有她才能让自己产生这种错觉。民间一向说“严父慈母”,可阿芫从小到大父亲都不曾管过自己几回,只有一个严厉的母亲,扮演的却更像是父亲的角色。 以后阿芫总是会忍不住想,要是时光能停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荣安摸着她的头发,笑道:“可快到传午膳的时辰了,你不去显阳殿里看着,就不怕皇兄用午膳又敷衍了事?” 阿芫直起身子,点头:“这倒是!” —————————————————— 傍晚时分,椒房殿里静寂无声。 临窗的檀木书案上,元乾贴在阿芫身后,握着她的手,在纸上笔走龙蛇。 “这里松一些,不要太僵硬了!”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慢慢恢复了正常。 在他手把手的引导下,阿芫逐渐找到了门道,该收的地方收,该放的地方放,轻松了许多。 “对,就是这样。”他的声音里有了淡淡的赞赏,“这里再慢一点儿……” 练了小半个时辰,阿芫觉得手有些酸了,便搁了笔,把那张写满了字的纸摊开给元乾看,语气有些得意:“怎么样?跟你的字差不了多少了吧!” 元乾笑着摇头,“这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普天之下可没有第二个!” 阿芫装作听不到,不搭理他。 已经是黄昏了,宫人们掌起了灯。 窗户没关,窗外的水域冒着寒气,湖面飘过几盏装在纸船上的飘灯,夜风吹着小船儿在湖里走了很远,最后纸湿尽了,沉进了湖中央,灯也就灭了。 顺着飘灯的方向,阿芫看见湖心的亭子里一个人影坐在栏杆边上,手上动作似乎是在折纸船,无声地,将它们一只一只放进湖里。 她的人影仿佛与黄昏的色彩融为了一处。 “诸邑?她这是在干什么?”阿芫不禁问。 祈福? 元乾立在一盏的黄桃木灯下,靠近灯火看阿芫刚刚写的字,没有说话。 “现在我和她待在一处的时候,她总是看着不相干的东西出神,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阿芫轻轻叹息。 “大概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元乾头也不抬地说。 阿芫想想也是这个理,回过身看到元乾脸色有些变化,知道又是他腿上的旧疾又发了。 她忙上前扶着他在暖榻上坐下,小心替他脱了靴子揉了揉,语气里含着心疼和关切:“腿又疼了?” 元乾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天气太寒了些,不是什么大毛病,用不着大惊小怪!” 自从当初元乾腿上落下病根后,每逢秋冬和早春的寒冷时节,这腿上就犹如蚁虫噬咬,寒意沁入骨髓,最能折磨人。 元乾深吸了一口气,见阿芫还是不减担忧之色,又道:“你如今已是皇后,后宫之主,这些事就交给底下人来做吧!” 阿芫摇头,“还是我自己来吧,他们没轻没重的,我不放心……” 他无法,只好由她。 第七十二章 惊变 苍梧山,浓黑如墨的深夜。 断崖上,灰色的僧袍飘舞在风中,良久,法华缓缓睁开了干枯的眼皮。 他抬头望天,天空西北角,那颗名为“破军”的星辰光芒依旧,甚至有愈变愈强的趋势。然而,与之对立的南面,却升起了一颗微弱的小星,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注意到,这两颗星与北斗第一星“贪狼”形成了一个奇特的阵型。 七杀贪狼破军,全都聚齐了。法华禅师淡淡地叹息了一声…… “师祖,那是什么啊?”小和尚稚嫩的声音响起。 “那就是杀破狼……” ———————————————————— 此时早已经是深夜,元乾正准备就寝时,宗爱却突然进来传话,“启奏陛下,钦天监正史求见!” “什么事这么晚了还来见朕?” 宗爱思量了一瞬,才道:“说是星象有异,必须此刻求见陛下!” 元乾本想让他明日再来,话出口时却变成,“罢了,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进了外殿。 “臣傅治先参见陛下!” “傅卿平身吧。”元乾摆手,笑问:“你倒说说这星象是怎么个异法?” 傅治先跪在地上,顾不得起身,便激动地说:“今夜星象突逢大变,紫微帝星光芒大盛,此前从未有过,是陛下的武德啊!” 元乾笑了起来,“朕知道了。”他显然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太晚了,明日一早朕还有早朝,傅卿也回去休息吧!” 傅治先抬头,“陛下……” “去吧!” 犹豫了一瞬,他只得从命:“是。臣告退……” 傅治先低着头退出了殿门,心中却一直在踌躇。那个不祥的预兆到底要不要说出口?他心里实在是没有底。毕竟,牵涉到的人是他连仰望也难望其项背的,若只是虚惊一场,他这钦天监正史的位子估计也就做到头了。 次日清晨,阿芫起得有些晚。已经日上三竿了,荣安照例还是睡着的,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心里总有些不宁静,气虚浮躁,太医看了却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怀孕期间正常的身体反应。 元乾下了早朝还要在勤政殿里处理朝堂事务,接见一些臣子,一直要忙到正午,到传午膳的时分才能有些许空闲。 阿芫闲来无事,估摸着这个月出征的军队也该回来了,便吩咐宫人更要小心照顾荣安表姐,免得大哥回来见了担心。 她摒退了左右,找来昨日元乾手把手教她写的那几个字,仔细揣摩了一遍,又尝试着模仿。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写了一上午,倒还真的有些效果。 快至午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芫正奇怪呢,这时辰了还不见元乾过来,想必又是被哪个臣子绊住脚了吧。 来的却是一个有些眼生的小内监,冒冒失失地,进门时还打了个趔趄。阿芫正想问他时,却见他惊慌地抬头,说话竟哆嗦起来,还带着哭腔: “娘娘……大司马大将军,殁了!” 她一下就听清了这句话,觉得十分好笑,但握着湖笔的手却开始颤抖,一字一顿地问:“你,你说什么?” 那小内监忙不迭磕头,把身子紧紧伏在地上,哭道: “大军在回来的路上感染了瘟疫。牧民把死了的牛羊投进江水里,士兵们喝了沿途的的水全都染上了瘟疫。如今除了留在六镇的十万驻军,剩下回朝的几万安庆军已经死了大半了!” 他的语调近乎哽咽,“大将军,已经殁了!” 阿芫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明明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见,然而组合在一起她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殁了?”她下意识呢喃,“殁了……” 她想站起身来,却一下瘫软在地上,像一尾放在沙滩上濒临死地的鱼,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小内监伏在地上哭泣,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皇后娘娘!娘娘!”又有宫人从廊下慌张地进来,大喊道:“您快去看看荣安长公主吧!殿下要生了!” 阿芫扶着桌角勉强站起来,压抑地问:“不是才八个月吗?怎么现在就要生了?” “奴婢不知道……”小宫女哭着说:“稳婆说了,估计是难产!” 她心中顿时大骇,“怎么会这样?!” “快!快去请陆!”阿芫掐着宫人的手摇晃,声音嘶哑:“快去呀!” “是是,奴婢马上去!”宫人急忙跑了出去。 平生第一次,阿芫感到走一段路竟会这样漫长。当她进了荣安的殿门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在霎时间便贯进了她的脑子里。 许多婆**人围在荣安床前,大红锦被遮在她的身体上,身下被单上却全是热流。 “啊——”她反手死死攥着床沿的被单,一声比一声凄厉,婆子们在拼命帮她生产,血却越流越多。 阿芫一下扑到床前,“表姐!” “用力呀!公主,用力呀……”婆子们累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叫着荣安。 汗水浸湿了荣安的额发,发丝凌乱地贴在她的脸颊上,被她攥住的被单已经破了,指骨泛着狰狞的青白。她一边喘息,一边艰难地开口:“将军,将军怎么……还不回来?!” 面对她的诘问,阿芫眼中噙着泪花,却只能握住她抓着被单的手,颤抖着唇,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荣安盯着半空中的一片虚无,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兽,“我们的……要,要出世了!他怎么……怎么还不回来?!” “不行了……保不住了……”陆夫人看着床上大片大片流出的血,脚底一软,无力地说:“是血崩之症!” 荣安凄厉地叫出声,身下热流如潮水般涌出,浅色被单瞬间变成猩红。 “表姐,不要!“阿芫拼命握着荣安的手,试图让她涣散的精神回转过来。她哭着说:“你说过要等大哥回来的,小宝宝还没有名字呢……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看看我,看看阿芫啊……” 荣安口中依然重复着那几句话,任凭阿芫如何叫她,她连目光都不曾闪动一下。“他怎么还不回来呀……孩子要出生了……” 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响了起来,陆夫人抱着浑身是血的孩子颤巍巍地过来,放在阿芫怀中。 “表姐,你看看孩子!”她在榻边跪下,“你看看呀,是你的孩子……” 床上气息奄奄的荣安发出一声微弱叹息,终于转过了头,目光艰难地动了动。阿芫靠近榻边,将襁褓中的婴儿送到荣安枕边,看见她惨白的脸上,眼窝发青,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似乎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阿芫,看了好一阵子,突然微微眨了眨眼,嘴角牵起一抹古怪的笑容。 刹那间岁月倒流,依稀还是那个温婉娴雅的荣安表姐,嘴角总挂着柔和亮丽的笑容,每次用恶作剧捉摸她,她总是最好脾气的那个人,不但不恼,还会促狭地冲阿芫眨眼,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阿芫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唤了他一声,“表姐。”荣安艰难地笑了笑,眼泪簌簌而下。 阿芫将孩子抱得近些,让她看得清楚,“表姐你瞧,这孩子长得好像你,真好看……”她骤然哽噎得说不下去,荣安却笑出声,微弱地说出一句,“小可怜虫。” “将军……”她断断续续开口,虽气若游丝,目光却有了异样的精神。阿芫顿时惊喜不已,以为她好起来了,转头急唤御医,却见她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着半空,脸上泛起亢奋的潮红,“将军……孩子出……” 陡然间,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那一直死死攥住的手也慢慢垂了下去,眼底的光芒渐渐流逝,仿佛是一盏沙漏,越来越少。 阿芫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去,眼中的惊愕前所未有,她终于大声痛哭:“表姐——” 第七十三章 寒心 随着那只手的重重落下,门口闻讯赶来的女人一下被门槛绊倒在地,她惊愕茫然地看着榻边垂落的手,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阿芫泪眼朦胧地回头,看见诸邑跪倒在地上,眼中羞愧惊诧之色丝毫无法掩饰。她心里忽然抽动起来,身上颤抖不止,那个念头她想想就觉得痛不欲生。 迎着她呆滞的目光,阿芫站起身来,一步步逼近她,迫使她面对自己。然后,阿芫艰涩地开口:“是……是你?” 诸邑一下就像受了炮烙之刑一般,坐在地上,看着阿芫的目光也四处闪躲,带着哭腔摆手说:“不是!不是我,不是我……”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失去了声息。阿芫按住她的肩膀,双手震抖,字字泣泪:“真的是你?!” 诸邑哭得满脸泪痕,拼命摇头否认:“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她眼角的余光仿佛还能瞥见床上躺在血泊中的荣安,那个温婉美好的女子此刻面目惨白,眼窝凹陷进去,一只手吊在床沿,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还是永归沉寂。 诸邑惊恐地捂着嘴,眼泪滚滚而下,脑子因为吸不上气而开始晕眩,那些纠缠不去的阴暗又逼压过来,夺走她的心神。她不想这样的,这不是她要的结果,不是的!不是的!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阿芫勉力停直脊背,留给陆一个瘦削的侧影。她强自精神道:“把抱下去!” 陆夫人不停点头,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婆子们也急忙收拾东西,众人忙不迭鱼贯而出。 日暮西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射进来,凉薄得令人心冷。诸邑跪在她身前,低垂着头,眼下覆盖着一层阴影,睫毛如蝴蝶羽翼扇动,影影绰绰,目光里没有一点情绪。 所有人都相继离开,只留下一室静寂,直至夜幕完全降临。黑暗中,阿芫看着地上跪着的女人,这个女人失去了她的爱情,而她失去了两个亲人。 冥冥中,外头响起了一阵钟鸣,丧钟一声一声,刺进了她心里,流出殷红的血。 诸邑呆滞的眼神忽然动了一下,她笑了,然后又掉下了眼泪。阿芫看着她脸上的泪,忽然有点恍惚。有很多人曾跪在她面前,也会泪流满面,而他们无一例外不是对她有所求,只有这个女人,这个她从未看透过的女人,一言不发。 凭什么?凭什么这一切痛苦全都要她来承受?这个女人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吗?阿芫这样想着,心里疯狂滋生着恶毒的妖花。 “我哥死了。”她歪头看着诸邑,“表姐也没了,他们都死了!” 诸邑发出痛苦的**,弓着身子低泣:“我不想的……” 她心上长了毒,是比怨念仇恨痛苦更深的毒。不管再过去多少时间,再经历多少事情,那种深种在心里的毒都挥之不去。因为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也没有机会去重来。 阿芫骤然崩溃,“那是你亲姐姐——” 她指着床榻的方向哭喊,表姐刚才就死在那张榻上,死在她眼皮子底下。宫人虽然把她的尸体抬出去安置了,可整间屋子里仍旧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个孩子才刚出世,还那样小,那样脆弱不堪。你怎么忍心啊!” 诸邑一下扑到阿芫身前,泪流满面地扯住她的裙裳,“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的,不想的……” 阿芫冷眼看着她,看着她不知所措地解释,“那是我亲姐姐呀!我怎么会做那样没有良心的事啊?!”她慌乱地坐在地上,摇着头呓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的……不是……” 她忽然抬头,扯着阿芫的裙裳,急切地说:“阿芫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我那么爱你大哥,怎么会去害他的孩子呢?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 像是有一把刀在她心上凌迟,痛到无处可躲。“够了!”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女人,心里冷得无以复加。怎么会变成这样?诸邑,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记忆穿心而过,许多事情其实一早就有了征兆,只是她一直固守在原地,固执地以为一切都不曾变过。是她太天真! 阿芫气极之下连连后退,腿碰到了一旁的桌角,她压下心中的血泪,一下就掀翻了那张小案。案上摆的茶盅瓜果滚了一地,狼藉不堪。 诸邑茫然地看着她。黑暗遮住了阿芫的表情,她知道,她们之间就如同这一地狼藉,再也回不去了。也不可能回去了! 不顾诸邑恳切的目光,她浑浑噩噩地转身,慢慢朝诸邑身后的门槛走去。曾经许下的誓言都成了痴人妄语,曾经亲密无间,最终都如涓涓流水,一点一滴消失殆尽。 再深的感情,再美好的时光,也抵不上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痴心妄想。 诸邑抓住她的手,泪光闪闪:“阿芫,不要……” 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皎白如玉,美得像一幅画。她却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悲,只是一点一点,卸下了那只抓住她的手。 诸邑愣了片刻,看着自己抓空的左手,说不出话来。 阿芫绝然而去,留下一个渐渐拉长的背影。只是那背影,却透着难以言说的萧索。 诸邑无力地抵着门沿,滑坐在地上。很多人生命的底色都是苍凉的,她心底的重重悲,始终不曾卸下,华美只是表象,底蕴仍是苍凉。 正德三年初,帝胞妹荣安长公主产下一女,逝于椒房殿。半月后,其夫大司马骠骑大将军独孤阳的棺椁亦随大军回到长安,三军齐哀。 草原和北朝的较量最后以草原惨败告终,几大王庭灭国,失去生存之地的牧民们却替王族报了大仇。一代将星,这个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将”的男人最后竟是死于一场瘟疫,天下无不震惊。 然而,死去的荣安长公主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临死还心心念念的丈夫已经先她一步去了。黄泉路上,他或许还在等着她…… 第七十四章 肝肠寸断 阿芫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正德三年三月初三,安庆军回朝。出发时整整两万人马,回来时却只剩了一万不到,一同回来的,还有她大哥的灵柩。 三军缟素,每个人脸上都是沉痛的神情,素白的纱缦缠在棺椁上。太极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阿芫亲眼看着兄长的灵柩缓缓向她的方向前行,纱缦在风中摇曳,像是在冲她招手。 元乾立在她身旁,看着她木然的侧脸,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身躯却在微微颤抖着,眼里似乎有星光闪动。 他不自觉握住了手,当初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摆在他的御案上时,他根本没有任何预料——那竟会是独孤阳的死讯。 元乾忽然想起,他每次离开长安,都会在前一天来显阳殿找他,只为了说一句话。 “照顾好我妹妹!” 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独孤阳每一次出征,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阿芫闭上了眼,脑子里全都是大哥或喜或怒的神情。小时候她每次恶作剧得逞,第一个把她揪出来的永远是他,她被罚跪在祠堂三天,也是他明里教训她不争气,暗地里还是瞒着父母给她送东西,要什么就给什么。 明知此刻她应该端庄持重,可她根本忍不住。元乾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向那片素色的白纱缦,脚步轻得像是用足尖沾在刀尖上跳舞。 阿芫在隔着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心里忽然觉得很害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无条件包容她的一切了,再也不会有人表面嫌弃,实际上却把她捧在手里如珠如宝一样地呵护了。幼年时所有的任性胡闹,全都是因为有一个人一定会容忍她,护着她。可是现在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她不自觉地靠近,忍不住扑在了棺木前,无声哽咽。她埋着头,趴在金丝楠木上,被精心修饰的指甲紧紧嵌进棺木里,划出一道长长的划痕,泣不成声。 低低地叫了一声:“哥……” 他走时,她连面都没有见上,哪知这一别,竟成永诀! 这是阿芫当了皇后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失仪。 元乾在一旁看着她泪如雨下,心里有些难受。他蹲下身,把她抱进怀里,声音透着苍凉:“会好起来的,阿芫,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阿芫把头抵在他的胸膛,摇着头低泣:“不会好了,永远都不会好了!” 语气那样悲恸,。 死亡在生者和死者中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此生此世也再不复相见。活着时再深的父子之情兄妹之谊,都成了最轻易的割舍! 荣安表姐是一样,大哥也是一样,所有人都要离她而去。 仿佛回到了从前,她还只是外祖母怀里的小女孩儿,母亲总是对她很严厉,父亲也不怎么管她,大哥却每天都在说教。她最烦他了,他就是母亲派来监视她的。但凡她干了什么坏事,总是会被他提着衣襟丢进母亲房里受罚。相比之下,舅舅和舅母就显得和蔼多了,他们从不责怪她,总是和气地跟她说话,而且还经常赏给她一些好玩儿的东西。她最喜欢和诸邑拿着这些东西去捉弄荣安表姐,表姐永远都不会生她的气,而且她笑起来的样子比诸邑还要好看。 一下子又回到了她出生的洛阳行宫,在芙蓉的暗香里,青色的琉璃瓦反射着金黄的阳光。母亲不停地叫她:“阿芫,阿芫,快进来吧。”她回过头,宫城成了断壁颓垣,天地苍茫,唯有苍狼星孤零零地发光。 她背后有无数嘈杂的声音,可是她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苍狼星,沉默地吸引着她。她长途跋涉,走向天边,渐渐地,连母亲的声音都消失了。 然后忽然,所有人都变了!诸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理她了,舅舅和舅母见了她也很陌生,她叫他们却没有人应,偌大的宫廷里没有一个人。她回头,发现母亲正严厉地看着她,还一下掐住她的脖子,眼神狰狞而可怕。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可下一瞬,连母亲也没有了。她拼命地跑,忽然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那个人浑身是血,死死地扼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口中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阿芫,我是表姐啊……”而长街的另一头,大哥就站在那里看着,面无表情,动也不动。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阿芫,醒醒!”恍惚中似乎有一个人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唇,不停擦拭着她额头上的汗。“没事了,没事了,你只是做噩梦了!我在这里呢,你继续睡吧……” 她再次陷入了梦境,听见大哥的熟悉的声音:“好阿芫,不要回头了,到我这里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高兴极了。这个黑暗的压抑的世界总算过去,终于要被她遗忘了! 此后连续几天,阿芫都是在现实和梦境中游走,甚至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太医也束手无策,说这是心病,只能靠她自己走出来。 直到那一日,元乾仿佛在她耳边呢喃:“那还那么小……没了爹又没了娘……你怎么忍心不管她……” 阿芫开始慢慢好转起来,身体也不再发热,在太医开的药方辅助下,在榻上躺了半个月后,终于恢复了神智。 她一醒,钦苇便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到了她的床前。嬴姑接过手来,小家伙才刚满月,浑身皱巴巴的,正闭着眼睛熟睡。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太美了,秀美得超乎阿芫的想象。虽然不足月就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了,可这个孩子比阿芫所见过的初生婴儿都要漂亮。 尚未成形的轮廓丰秀得像幅图画,阿芫傻乎乎地笑了,却又怕吵着孩子,嬴姑托着的手一抖,如慈母般怜爱地望着阿芫,低声说:“是个小郡主呢,您看,多漂亮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似乎有泪,“孩子的眉眼长得多像荣安公主啊……跟大将军也很像呢……” 第七十五章 祭奠 看着襁褓里安睡的小家伙,阿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鼻子。她睡得那么甜,那么安静,全然不知外头发生的所有事情。 陆在一旁爱怜地说:“小郡主还没起名儿呢,皇后给她起一个吧!” 阿芫顿了顿,想起当初和荣安表姐在椒房殿中的戏语,有些心酸。在她愣神之际,那小家伙竟然在睡梦中含住了她的手指,小嘴里不住地吸吮着。 她摸着的胎发,哑着嗓子说:“就叫欢儿吧,欢喜的欢。”陆夫人点了点头,“独孤欢……是个好名字……” “不——”她凝眸,郑重地说:“她姓元,叫元欢!” “这……”陆夫人支吾着,忽然转过弯来,“您的意思是说?”她看着熟睡的孩子,目光踌躇。 “在我有生之年,我会给她我全部的爱。从今天起,她是我的女儿!”阿芫慢慢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加公主汤沐邑,赐号永乐,这便是本宫的永乐公主。” “可是……”钦苇犹豫道:“陛下还未知晓此……” “无妨,”她抱起孩子,轻轻哄着说:“我会亲自去向陛下陈情!” 皇族血脉一生下来就要由内廷司颁发金印宝册,上太庙宗谱,是一等一的大事,丝毫马虎不得。尤其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子,地位都举足轻重,如今的大长公主便是最好的例子。 可阿芫不管这么多,她一直都很理智,恪守法度,谨守礼仪,现在她想任性一回,随自己的心走,谁也拦不住她。 她用目光瞥了陆夫人和嬴姑一眼,两人会意,不多时就告辞,说有要事需得去办。待她们走后,钦苇这才低声开口: “您预想得不错,猫腻果然出在那碗黄芪粥里,里面除了养胎滋补的药材,还……加了一味朱砂。朱砂有安神的功效,因而荣安公主日日吃那东西,有时精神会觉得略微好转了些,可日积月累下来就不是一件小事了,轻则会导致流产,重则精神失常,形同疯癫!” 阿芫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她竟狠心至此!” 钦苇又补充:“因分量实在太过轻微,所以连太医都没有把这一味朱砂放在心上,但他们不知道,这东西荣安公主是日日都在吃的。” 他复又犹豫起来,“此事可要禀报陛……” 她声音冷然:“荣安公主殁于难产,宫中诸事不顺,诸邑公主身为外命妇,以后无诏不得再自行入宫!” “是……” 她闭目,心中难受不已。女人的妒忌是嫉忿狠毒的根苗里开出来的妖花,却常常拿爱做幌子。 当钦苇拿着金印宝册去显阳殿呈给元乾时,这个英武的帝王也只是长叹一声:“随她去吧……” 宫里从此多了一位永乐公主,永乐,寓意“永安长乐”,阿芫希望,她一声都能平安快乐,亦如“元欢”之名。 长安郊外,宣武帝长眠的西陵内,女人静默地立在阴沉的天空下,晚风很大,拂起她的衣袂。春寒料峭,她却只有一身朴素的白衣,浑身再无其他装饰。 元乾亦站在她身旁,看着她瘦弱的肩,如蝴蝶扇动羽翼般轻轻颤动。 墓碑还是崭新,坟头上已经长起了稀稀疏疏的青草。 上面镌刻着几个寥落的大字: 北魏荣安长公主元纾之墓。 她从云盘中接过从人递上来的酒杯,缓缓倾洒在墓碑前的空地上,声音清冷:“表姐,你生了个女儿,叫欢儿。我说过要当她的干娘的,你走了,我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疼的。” 元乾无声地皱眉,隐藏在伞下的清瘦又英厉的脸上棱角分明,浓黑的剑眉向上桀骜地扬起,挺直的鼻梁下嘴唇如刀锋一样抿紧。 “又没有下雨,你打伞做什么?”她问。 未等他回答,她又喃喃自语起来:“或许是因为心里觉得不安吧,便希冀能从外物中弥补,就像小时候怕黑,总是蒙着被子睡觉是一样的……” “他们说,”她低下了头,隐隐有哭腔,“母亲很不好……” 元乾换了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握住了她,语气像是诱哄:“姑母会好起来的,阿芫,这些事情总会过去的。” 阿芫回忆着那封奏报的内容,阖眼轻声道: “大军经由青衣江,沿途牧民投之以牛羊尸体,士兵不察,误饮江中之水,于是瘟疫起。初时浑身高热,水米难进,后来渐入昏迷,全身僵硬,身现红斑,濒临死境。随后全军皆被感染,其状无比惨烈,触目惊心,主帅独孤阳亦不能幸免。” “主帅独孤阳,亦不能幸免……” 燕语呢喃,庭草青青,人事如白驹过隙。曾经征战天下的名将也沉寂在无尽的黑暗里,他一生心愿就是收服四海,铮然立于天地间。然而人生有那多事,哪能件件都顺遂如意呢? 风又吹了起来,云盘中的纸页开始沙沙作响。她拿了起来,纸面微微发皱,像是被人时常摩挲着,上面的墨迹早已干透,字迹娟秀有神,每一页都是荣安的亲笔,而且是一样的内容。 式微,式微,胡不归? 阿芫忽然有一种念头,或许,表姐早就有预感丈夫也许回不来了。她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或许这一生她也等不来要等的那个人了。是吗? 火光中,那些注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被焚烧殆尽。有些内心的波动注定孤僻而汹涌,形同印记。可以被触碰,却无法被传达,可以被分享,却无法被彻底理解。 每个人的内在,总会有一部分只能自察自知。 最后阿芫平静地看他们离开,离开这个纷繁的无限嘈杂的人世,亦不再揪结于兄长一生的未遂愿。 只愿他们,到一个红尘未染的地方,人迹不至,千莲盛开,有仙鹤白鹿接引,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这是元乾的第三年,宫中再次哀钟长鸣,宣武帝和敬懿崔皇后的嫡女荣安长公主难产而亡,其夫独孤氏未来的家主大司马独孤阳追谥为定国公,同藏西陵。 半月之间,长子儿媳相继离世,不多久就传来恶讯,华阳大长公主惊闻噩耗后,沉疴难起,甚至开始胡言乱语,为失心之症。 第七十六章 伤情 马车缓缓停在东大街的宅子前,在从人的服侍下,云锦**靴踏在垫脚凳上。晨风吹起鸦青色风帽的一角,露出姣白的一张脸,一缕倔强的头发绕过耳廓,轻轻搭在肩上。 那几个熟悉的烫金大字脩然映入眼帘,读来竟恍如隔世。门前挂了两盏白灯笼,垂着素白纱缦,除了门房,再无其他人。 “卫国公府……”她呢喃。 穿过小花厅,然后是走过无数次的中堂,庭中花木葳蕤,繁盛依旧,却隐约透着清寒。千碧塘的水面上飘着些柳条,远处的楼阁房舍仿佛飘在水上一般。 她的脚步忽然慢下来,看着不远处背着手的人,她低下了头:“父亲!” 独孤阳穿着家常散袍,两鬓的华发又白了些,他颔了颔首,“去吧,你母亲等着你呢。” “是。” 雅沁园,杨姑姑守在院子里,一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时不时摇头。看到来人是谁后,忙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福礼,“老奴未曾远迎,求皇后恕罪!” “杨姑姑,母亲就在里面了么?” “是。”她点头,目光恳切:“您当心着些,公主她……她身体有些不适,恐怕有无礼之处,您多担待吧!” “我知道了。” 轻微的“吱呀”声响起,阿芫慢慢推开了房门。 还是熟悉的布置,屋内的陈设几乎没什么变动,那尊青铜麒麟香炉徐徐升起几缕烟雾。 红木妆台边,白衣缟素的大长公主安静地坐在锦褥上,素来用金钗步摇挽起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一支海棠花簪孤零零地缀在发间。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母亲平静的神色让阿芫有些发慌,从她进来到现在,母亲的目光连动都不曾动一下,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一夜之间,岁月仿佛在她身上夺走了二十年光阴。 阿芫心念一动,脚步微微踌躇,“母亲——” 大长公主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身旁那只雪白的猫“喵呜”叫了两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然后安静乖顺地趴在主人膝侧,更衬得面容苍老的大长公主身躯僵硬,仿佛一具久历风霜的活死人。 “母亲!”阿芫忽然跪在大长公主身前,埋头哽咽道:“您骂我吧,是我疏忽失职,是我辜负了您的信任,我对不起表姐,对不起您……” 大长公主却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阿芫趴在她膝上失声抽泣,良久才抬起头来,语气里多了一些小心翼翼:“表姐生了个女儿,叫欢儿,可漂亮了呢!”她眼角有些酸涩,声音凝滞,“大哥有了,您……也有孙女了。” 她一直观察着母亲的神色,忽然发现母亲眼里有了色彩,然而母亲抬起了头,眼里却全是陌生,“我儿子在活得好好儿的,不准你们在再咒他!”母亲神情恍惚,方才还咬牙切齿,忽而凶狠跋扈,转眼却俨然是护犊的慈母。“还有两个月,我的孙儿也要出世了……” 母亲每说一句话,就像有一刀割在她身上,“母亲,您看看我,我是阿芫啊,您看看我啊……” “都说了不准你们在再咒他!我的话你们是当耳旁风吗?!”大长公主突然激动地甩开阿芫的手,声音嘶哑:“滚!滚出去!” “母亲……”她立起身,跪行到大长公主身前,无措地说:“母亲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女子出嫁了,桃树枝叶繁盛,挺拔绚丽,桃花开满枝头,然后结下无数鲜嫩多汁的果实。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除了丈夫和孩子,还有什么是她最在乎的? 阿芫想,当初舅母的“疯”是为了逃避现实,那母亲呢?她是真的,已经神志不清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脑子很乱,母亲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腕骨,“回去!上谏要陛下纳妃!”她有些不敢置信,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抓得越来越紧,甚至开始胀痛。母亲却仍不放松,目光如鬼魅:“不能从世家里挑!选你身边信任的人!或者直接从族中选!” 阿芫觉得越来越疼了,“母亲,我不明白……” “你知道什么!”大长公主喝斥道:“就按我说的做!” “为什么?!”她也加重了语气。 “这件事你不提,以后也会有别人来提。你没有孩子,到时候受人厌弃的只会是你!” “可您从前不是这……” “从前有你哥!”大长公主的声音陡然凄厉下来,“所以你可以高高在上无忧无虑地做你的皇后。可现在,你父亲老了,他还能护你多久?” 阿芫微微动容,可还是挺直了脊背,一字一顿地说:“我信他!” “你拿什么信他?独孤氏全族几百年的荣耀吗?!”大长公主嘲讽地站起身,目光如刀。 “他不会……” 忽然“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阿芫脸上慢慢现出五根手指红印,痕迹分明。 气氛忽然沉下来,异常安静。 她偏过头,平静地说:“是女儿鲁莽,惊扰母亲安歇了,宫里还有孩子需要照顾,就不多留了。” 大长公主看着她起身,没有说话。 只是她转身走到门边时,余光回头瞥了一眼,说:“女儿这就回宫了,欢儿很好,母亲保重!” “阿芫……”大长公主忽然叫住了她,红着眼眶说:“你会后悔的!” 她愣了片刻,最终还是缓步而去。 大长公主呆呆地立着,良久,她脸上浮起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幽幽地说:“我的傻孩子……你会后悔的……” 此后,华阳大长公主的神智一天不如一天,动辄打骂奴仆,神情状如疯癫,卫国公府终日鸡犬不宁,直至彻底疯癫。 三个月后,身心俱疲的卫国公独孤信上书,请求辞去在朝中的所有职衔,只安心在家中守着病重的妻子。无论皇帝如何挽留,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过问朝政,再无转圜的余地。 第七十七章 冷情 悲剧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命运伸出手来,把种子埋下,幽秘地笑着,等待开花结果的一天。 战场威名极盛时,谁会料到,结局竟是以一场不大不小的瘟疫告终?命运伸出手来,她无能为力。或许,有些事情,真的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忘记。 日子轻快一如长安的夜风,瞬间已是千里,长安城开遍大街小巷的桃花已经由含苞待放变成了昨日黄花,灞桥边的柳枝条也飘在了水域上。几个月的时间,一百多个日夜,阿芫感觉自己似乎从未离开过椒房殿,与亲人在一起的十五年似乎已湮没在岁月风尘中,然而……只是似乎。 沉沉黑夜,万籁俱寂,窗外上弦月高高挂起。元乾在身旁静静安睡,阿芫却无半丝睡意。白日,她再一次偶然看见了两鬓斑白的父亲,他走在离开禁宫的官道上,腰背微微有些弯曲。措手不及间,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已不再年轻。 马车的车轱辘声惊醒了她的思绪,从前,父亲从不坐车,他只骑马。 母亲的歇斯底里还在眼前,父亲上奏请求告老退出朝局的折子还端端正正地摆在勤政殿里的御案上,几位叔伯就为了争夺独孤氏家主之位抢破了头。英武的二叔,平庸的三叔,儒雅的四叔,还有族中的元老,每一个都对父亲让出来的位子虎视眈眈,谁也不肯相让。 元乾一步步推行改制,阿芫越发清楚地看见,世家高门的昔日风光再也掩盖不住底下的残破。有些人永远停留在过往的辉煌里,不肯正视眼前的风雨,或许这便是门阀世家的悲哀。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几十年前的天下,元乾和他父皇不同,他不信神佛,他信的是铁血手腕而不是宽厚爱人。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哥就是最好的证明,终有一天,他会以手中帝剑开创一片前所未有的。 到那时,不能给他提供助力,反而只能成为的负累的世家门阀,该如何自处? 这一场变故之后,整个宫闱都冷寂了下来。荣安表姐的卒亡与大哥的离世,令父亲悲痛难忍,对名利这些身外物也随之烟消云散。在这短短的三年时光里,他们已经失去太多的亲人,也都已经疲惫不堪,再不忍心继续漠视身边的人。 只是,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终是一去不返了,尽管是最亲的母女和父女,阿芫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永远的沟壑。父亲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她,回护她。如今在他眼里,她是独孤氏的女儿,更是元乾的妻子,是与皇帝一同居住在太极宫之上,真正掌管着整个宫闱的女子。 父亲依旧旷达疏放,却再没有从前的傲岸神采。无论多么强硬的人,一旦老去,总会变得软弱。在妻子最脆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选择站在她身后,给她一个坚实的臂膀,让她感觉到自己没有被抛弃。在家族和妻子二者之中,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执着一辈子的家族荣光。 他说:“盛极必衰,我从前就知道这个理由,可我总抱有一丝侥幸,以为不会那么快。结果我却忘了,你母亲……付不起这样的代价!” 母亲曾说,男人的天职是开拓与征伐,女子的天职却是庇佑和守护。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坚韧的女人,一代代承袭着掌灯人的使命……冥冥之中,阿芫和父辈的位置已经互换,渐渐老去的父母开始需要她的照拂,而一直在他们庇护下的她,却已成长为这个家族新的掌灯人。 父亲正式退出朝堂后,其他几个叔伯更是直接把争夺家主之位的战线摆到了明面上。 再次见到四叔独孤裕,是在一个不太恰当的场合。老臣们抓住这个独孤氏内斗的大好时机,以中宫三年未曾有孕为由,联名上书要求元乾纳妃,否则国无后嗣,朝纲不宁。这次的声势远比上一次来得激烈,几个历经三朝的老臣在太极殿上痛哭流涕,列出皇后不贤一十三条“罪状”,恳求元乾为储君之位着想,广纳妃嫔,绵延后嗣。 出乎意料地,镇国侯独孤绝,襄侯独孤裕,这两个最该为皇后据理力争的人却对此事置之不理,仿若未闻。 于是大臣们更加不依不饶了,附议的奏疏越来越多,元乾的脸色也一天天越来越变幻莫测。 ———————————————— 而朝中这些纷纷攘攘,崔浩一概充耳不闻。自独孤阳死后,他心中那些出离尘世的想法越来越强烈,成日里不是醉心诗书,便是用寒食散麻痹自己。 回廊下,素袍的公子斜卧花阴,夏日的暖风熏人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脸上,酥酥地痒。 他仰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残酒顺着脖颈缓缓注下来,落在衣襟上。酒痕在衣,身体依旧绵软无力,伸手时,不经意拂倒了另一只玉壶,它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风中便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素有仙酒之称的“流霞”又被他喝光了,他嘲讽地笑了笑,慵然撑起身体,眼中迷离如氲染了一滩水烟。 他起身赤足踏了木屐,浑身懒懒地,摇摇晃晃地穿过回廊,白衣松散,露出胸膛前大片如玉般透明的肌肤。醉眼朦胧间,却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树玉兰,一夜间竟开得欺霜胜雪。 他有些恍惚,神思飘忽,仿佛看到了那年卫国公府庭院中那株空幽的玉兰花,他却不再是当年的如玉公子了。寒食散?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依靠这种东西过活。 衍之去了,他似乎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结局。进入官场,与红尘争斗,原本就不是他的本意,若不是为了……为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痴心妄想,他本可以继续做他的的逍遥散人的。 可惜,世事总是无常。 他也曾想过,若从来一次,他还会不会选择看见那朵玉兰花?或许,是会的吧…… 第七十八章 冷箭 盛夏的午后,阳光暖热。 不觉间永乐已经个月大了,在乳母的精心照料下,她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点也不像刚出生时那般瘦弱秀气,反而像个白嫩的大胖小子。 脸颊上有一对凹进去的软涡,永远委屈地撮着嘴要奶喝,最大的爱好就是扯着嗓子哇哇大哭,一副不吵死人就誓不罢休的架势,一众宫人婆子都拿她半点办法也没有。 白天哭,晚上也哭,自然就睡不着觉,时间一长,就越发显得精神不好,眼下时常是一团淡淡的乌青,连吃奶也显得没有力气。有宫人害怕被治罪,便大胆地想了个令人心颤的主意。 每到孩子再哭的时候,她们就给喂奶水的乳母喝一些米酒,然后等孩子饿得不行的时候让乳母把带酒的奶水喂给她,这样孩子就一会酣睡一整夜,不闻一声哭声。 起初阿芫还真的以为永乐不闹了,后来夜间去看她有没有睡好时,渐渐就发现了不对劲。 她暗中命钦苇留意,然而一连多日过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她也开始觉得自己疑心太重,或许永乐真的只是白日哭得太久,夜里太累了所以才睡得太沉。 宫人们也是如此说,还劝她宽心,“公主自幼丧父丧母,白天整日哭泣,夜晚睡得沉些也是有的。皇后娘娘不必太过忧心,要保重身体才是!” 可阿芫心里还是存了一丝疑云,结果那日她亲眼撞见醉醺醺的乳母给永乐喂奶的情形,然后当场就有几个宫人被抬了出去。 连从前最是温婉贤良的舅母,身边时不时也会有宫人被打板子,而她自入主椒房以来,从未责罚过身边侍奉的宫女宦官,宫里都知道皇后仁德的美名,都愿意到她宫里来侍奉。舅舅也曾夸赞她:“阿芫最难得看人命很重!” 可她的宽容,竟成了这些人放肆的资本。 经此事后,照顾公主的保母婆子们全部都换了一批。阿芫亲自把关,层层选拔,专挑尽心老实的忠厚之人,存了其他心思的人一概不要。 同时,她也不再那么信任照顾孩子的宫人。凡是涉及永乐的饮食,她全都要亲力亲为,保母婆子们反倒成了打下手的。 永乐还是啼哭不止,每次她一哭,阿芫就抱着她在屋子里漫步,一抱就是好几个时辰。 小家伙哇哇地大哭,嗓子细弱,有时哭久了声音竟比一只小猫的叫声强不了多少。 眉目依稀可见她父母的影子,小小的手脚脸蛋让阿芫有些不敢触碰。一连哭了几个时辰,永乐躺在她怀中,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哭闹,却皱着一张小脸哽咽不已,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永乐乖——永乐不哭——” 阿芫轻轻拍着孩子,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心口莫名牵动,万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去减轻她的难过。这一刻,她开始明白母亲和荣安表姐的感受,原来这就是一个母亲的心…… 但她们至少还有机会为自己的孩子心痛担忧,而她,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太医很快赶到,诊视之后,只说小公主并无大碍,啼哭乃婴儿天性,人人如此,算不得什么大毛病,阿芫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然而太医这话传出去后,一些爱嚼口舌的宫人私下里却议论,虽说婴孩的确都会哭泣,可像永乐公主这么爱哭的孩**里却从未有过,怕是小公主不是真正的皇家血脉,所以经不起宫里这龙脉之气。 辛姬因元乾后就从未踏足过漪兰殿,渐渐便对皇后生了怨气,听了身边宫女的议论后,也附和着说了一句,“几个月大的婴孩本就孱弱,夭折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皇后着实大惊小怪了些……” 这话被人告发,传到了阿芫耳朵里,更激怒了她,当即就下令罢黜辛姬的之位,将漪兰殿封宫。 阿芫在盛怒之下史无前例地失了常态,所有人都拿她无可奈何,后来只有元乾才勉强劝住了她。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不让阿芫在这当口下被朝臣有把柄可抓,是元乾下令让辛姬暂时禁足,不得离开漪兰殿半步。 可即便如此,大臣们还是越来越频繁地出入显阳殿,他们说:“皇后数年来无所出,陛下当从世家中广选御女,以确保我元氏百年基业!” 独孤氏内部忙着争权,根本就没有人出面说一句反对的话。 以至于,当阿芫在显阳殿中遇见四叔独孤裕时,还有些吃惊。 尽管已人到中年,可襄侯依旧英朗疏旷,一身深绯色的朝服穿在他身上英气勃勃,与她父亲有些大不相同的精神面貌。 在阿芫印象中,四叔一向是最风雅的存在,魏晋的名士风度在他身上毕览无余,她宫中现在还燃着的“沧澜碧海”就是他一手调配的。可如今,这样的出尘高洁的人也和人争起了名利和权力。 她嘲讽地笑了笑,摇摇头。 独孤裕也看见了她,迎面遇上时,也退到一旁拱手行参礼:“见过皇后!” 阿芫同样点头示意,“四叔。” 光禄大夫和太常卿才刚刚离去,他却在这节骨眼上进宫,她不禁笑道:“四叔莫非是来替我说情的?怕我被世家送进来的女儿瓜分了宠爱?!” 独孤裕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微微叹息,“若非你一直没有子嗣,也不至于给人有空子可钻……”说完,他又有些感慨,“你这身子自小就多病多灾,调养了许多年,怎么也不见好。你母亲素来喜欢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的儿女,只怕心里也能宽慰不少,不至于如此疯魔。” 她抬眼看他,眼底有些许怅然之意,“阿芫明白这个道理,可孩子并不是想有就能用有的,老天不给我,我也无法。兴许,它哪天就给我了呢……” 独孤裕垂首叹息,却欲言又止,神情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她忽而问道:“四叔?你到底进宫所为何事?” 却见独孤裕脸色一僵,怔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阿芫顿时疑心大起,唯恐又出了什么事。 停顿良久,独孤裕说:“陛下已经开始打压世家了,废除世袭罔替提倡科举入仕提高寒门士子的地位,不久前崔浩提出的这些改制陛下全都同意了。” “是么?”她暗暗深思。 “独孤氏身为世家权力之首,要削减的首当其冲就是我们。你哥死了,大哥也无心朝政,你母亲又是如今这一副模样,独孤氏——如今已经是朝中最尴尬的存在了……”独孤裕言语中已有唏嘘之意。 第七十九章 难堪 阿芫立在原地不动,心中却是百感交集,父亲和兄长守了一辈子的家族,现在却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父亲说过的话,“帝朝,不是皇帝的帝朝,而是世家的帝朝。”如今想来,还真是讽刺。 “帝朝的权力牢牢地掌握在世家手里,他们拥戴皇帝,这就是规矩。一旦坏了这个规矩,世家和皇帝之间就会反目。阿芫,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应该明白,你将来要做的是帝朝的皇后。皇后的母家不能只是个小贵族,而应该是外戚,能给皇帝强大助力的外戚。这些宗祠心里早就有数,皇后位同三公,这个位置,要用来拉拢,用来赏赐,只有这样,皇帝和贵族才能彼此制衡,天下才能平衡,元氏基业才能得以延存!”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句句铿锵。 如今,就到了皇帝要和世家反目的时候了么? 独孤裕默默观察她的神色,略有愧色地说:“阿芫,不是四叔非要跟你作对,而是……世家的确需要一个皇子来和陛下关系了……” 阿芫凝眸,藏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紧了,“所以……” “老臣们商议了一番,决议先让……我的姝儿和静儿入宫……”独孤裕眼中有锋芒一闪而过,“她们两个是你的亲堂妹,都是一家人,不会害你,也不会动摇你的皇后地位!” 果然是这样! 她冷笑:“老臣们拿她们俩打头阵是不是?想着总是和我出身同宗,陛下不好间接地打我的脸,若是真入宫了,我也不能对她们做什么,否则就会和如今最有可能成为独孤氏家主的四叔决裂。他们在赌,我不会蠢到把家族的助力推出去,等到我被人分了宠,到时也没能力左右陛下不让他们的女儿进宫了。是不是?” “这……”独孤裕头一次感到语塞,“阿芫,你想得太极端了……” “是吗?!”她嘲讽地看着他,“四叔,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任你们糊弄的小女孩儿吗?” “因为我生不出,所以你们要另找听话好控制的人来了,这样才不会阻拦到你们世家之间分割利益。是不是?” 一片死寂,独孤裕没有再说话。 一旦涉及权力和利益,平静温情的表象就不可能再维持住,那些肮脏的丑恶的,全都不加掩饰地冒出来了,可悲的是居然还有人把别人都当成傻子。 良久,独孤裕开口:“如今,世家不得不寻找出路,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阿芫强压下胸中翻涌,“所以,你们是在等陛下妥协么?他要想开科考,夺世家的权力,就必须在后宫一事上让步?” “是。” “户部工部兵部,光禄寺太常寺,还有中书省和尚书省。”她一个个数出来,微笑着说:“三省五寺六部,就有这么多抱在一团和陛下抗衡,你们也不想想,为什么陛下要削弱世家?” 独孤裕一震,似乎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他说:“可是阿芫,终究还是要明白,你是独孤氏的女儿,陛下要削弱世家,也是在削弱你的母族,你要清楚自己的立场!” 是啊,她如何不明白?家族是父亲和大哥一生的心血,亦是母亲的自尊和骄傲。如果独孤氏蒙羞,有太多人要承受痛苦了。 可是,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了,难道真的,连元乾也要失去吗? 她继承了母亲的血脉,骨子里骄傲叛逆,要她效仿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 他们看错了人! 阿芫心中阵阵绞痛,忽然想起那两个小自己三岁的堂妹。一个娇憨,另一个灵动,笑起来总喜欢露出几颗贝齿,眼睛微微眯起,看上去美丽之余,还带着孩子般清澈的俏皮,她知道自己该怎样笑才最漂亮。 她们今年正好十五,如花般的年纪,年轻活泼,一双眼带着野心和**,正是最美的年华。 而当年,她和元乾时,也是十五。 这么快,就新人换旧人了么? 不知何时,独孤裕已经离开了,阿芫一个人留在原地,怔怔发愣。 阿芫是走回椒房殿的,阴暗的殿里,她不允许宫人掌灯。所有人的目光都成了一种讽刺,她卸掉了头上的步摇和金簪,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立在大殿中。 她披散着乌黑如墨的长发,脸色苍白,眼睛大而空洞,身上只剩下大袖的内袍随风猎猎作响。 第二天,那两个女子就随她们的母亲进了宫,迎接元乾的召见。 阿芫在高高的凤座上坐着,大殿中央,两个绝色少女挥舞水袖,腰肢在轻纱的拢映下显得不盈一握,她们飞快地旋转飞舞,轻纱带起柔和的风,裙边缀着的银铃轻声作响,满殿的人屏息凝气,目光凝聚在这如梦幻境中。 这些人,为了利益,竟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直接让世家的贵女像个歌舞坊的戏子一般,公然在皇帝面前献媚。可笑! 舞罢,众人纷纷赞仰,溢美之词不断,唯有座上的帝后面色不明,不发一言。 阿芫的四婶宋氏,不断用目光眼神示意她,希望她能捧个场,让元乾表态。 她恍若未闻,但所有人都在夸那两个花季少女,他们说: “明眸善睐,顾盼生情,恭喜陛下又得佳人!” “独孤小姐娴雅淑仪,精通礼乐,宜为宫妃……” 娴雅淑仪?什么样娴雅淑仪的女子会迫不及待地侍奉自己的堂姐夫?连供人赏玩的乐舞也成了世家小姐引以为傲的才华了? 阿芫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的丈夫,坐在她身旁的帝座上,冕旒垂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她的婶母还不,拿上来一幅裱好的画卷。宗爱缓缓打开,画上是两名云髻高绾的女仙,比肩携手而立,飘飘若在云端,笔触虽稚气孱弱,却颇为传神,而画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婶母说:“小女拙笔,望陛下能指点一二,若陛下喜欢,那便是小女三生之幸。” 殿中身穿粉色纱衣的娇俏少女羞赧地低下了头,眼神却不住地瞥向元乾的方向。她在家中时就曾听过皇帝的传言,说他继承了元氏血脉中的俊秀绝伦,深渊一样的双眼凌厉有神,骨子里是元氏历代帝王中最强势的君主。 阿芫仔细辨认着画中的人,一个与四叔的大女儿略似,一个依稀能看见她的眉目。两个没有希望,就打算塞一个吗? 娥皇女英,他们还真是不让她失望。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元乾脸上,气氛一凝再凝,在众人的期盼下,他慢慢“嗯”了一声,“的确有几分才气……” 宋氏原本期冀的眼神顿时就黯淡了下去,她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独孤裕黯然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只会适得其反,徒惹人厌烦。 他把目光投向阿芫,见她端坐在元乾身旁,隐在飞凤流珠下的一张脸面无表情,腰背挺得笔直,而她和身旁的皇帝连目光交汇也没有。 独孤裕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第八十章 妄念 经过四叔一事,阿芫真正觉得心凉了。来自亲族的威胁,令她觉得惶恐,她不禁怀疑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 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明处暗处觊觎着她仅有的一切,在他们看来,她风光无限,拥有世间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却不知道,她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只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两个姝儿静儿可以逐走,若是往后再有十个百个姝儿静儿,她又该怎么办?她还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枪暗箭? 阿芫偏头看他,那个在烛火下彻夜批阅奏章的帝王,他疲倦得厉害,脸颊清瘦了许多,侧脸的轮廓仍旧如刀刻般分明。 即便恩爱不衰,她能一生一世留住元乾的心,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她的丈夫。她与,在他心中的分量,她从来不敢妄自去揣测。 那些恩爱荣宠,一朝摆在社稷面前,不过鸿毛而已。 卸去脂粉钗环,阿芫披散着长发,怔怔地坐在镜前,凝视着一盏琉璃宫灯出神。 元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默然看着镜中的人,没有言语,眼神似深渊。 良久,他叹息一声,接过她手中握着的玉梳放在妆台上,将她轻揽入怀中,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长发。 她支撑了许久的倔犟意气,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的疲倦与辛酸。 “阿芫,”他轻声叹息着说,“我不会纳妃,我只要你,只要你就好……” 她忽然不敢往下深想,以为这片刻的幸福只是幻境,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当真了,等待她的,就是万劫不复。 眼泪忽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元乾见此,忙拭去她脸上泪痕,“阿芫不哭,不哭好不好?” 发泄过后,心中郁结疏散了许多,阿芫渐渐止了哭意,转身回抱住他的腰,侧脸贴着他身上的衣袍,只觉无限安心。 元乾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一室静寂。 良久,她说:“你要打压士族?” “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而且帝朝也需要注入新鲜的血液,世家子弟大多贪图享乐,不如把机会留给寒门学子……”他的声音有些悠远,和着内室的安神香气,令人心里感到十分宁静。 她能说什么呢?说那意味着要抹杀掉他父亲和大哥一生的努力和心血,求他不要这么做吗?可他的夙愿就是一统南北,如果帝朝不能强大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谈什么天下? “我不会受他们威胁,他们也威胁不了我。开科举,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从今以后,朝堂上再不会是世家的天下,只要有能力有学识,即便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默然,因为无言以对。 他是对的! 事情却没有就这样停息下去,阿芫晨起用膳后,颦儿便进内室告诉她,襄侯的大小姐独孤姝要求见阿芫,结果进宫时却闯了御书房,跪在元乾面前说自己不求能侍奉君上,只求跟随在阿芫身旁做一个婢女,时时能见着元乾便别无所求了。 元乾让她出去,她却险些一头撞在那架和合二仙的屏风上。 “然后呢?”阿芫问。 颦儿捂着嘴,好笑地说:“陛下让她来求您,别去烦他,也别在御书房寻死觅活,免得撞坏了那架您时陪嫁的檀木屏风!” 独孤姝进来时还红着眼圈,见了阿芫立刻重重跪倒,哭着求阿芫让她留下,“姝儿不求之位,也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不敢与姐姐争什么,只求在姐姐身边为婢侍奉,已是此生无憾了!” 阿芫静静地看着她,一直以来,只当她是个莽撞无知的,心地总不会坏到哪里去。此时细细听着她的哭诉,似乎每一句都那样谦卑,恰到好处地展现着她的天真可怜和痴情,足以撩拨起每个男人的怜爱之心。 如果这个男人不是心怀宏图不**色的元乾,而是大哥,是另外任何一个男人……她无法设想结果会是怎样,有些诱惑,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舍得拒绝。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总是喜欢温顺的弱女子,并非每个人都能如元乾一般摒弃世俗。 神思恍惚飘远,往事骤然浮上心头。当年惠仪贵妃初进宫时柔弱无争,阿芫也曾为她说过情,问舅母为什么宫中那么多女子为何独独最不喜欢她。 舅母当时的话,此刻清晰回响在耳边——“这宫里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等你长大便会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为的天真柔弱之人。” 果不其然,事实果然证明舅母是对的,那么多娇艳如花的女人,只有这个当初柔弱无争的女人成了舅母的对手,夺走了舅舅作为皇帝能给后妃的几乎是全部的宠爱,最后竟连舅母作为皇后管理后宫的大权都纳入了囊中。 渐渐侵进身子,和风拂袖,竟带起一阵寒意。 堂妹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双泪眼不敢直视她,桃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许久才哽咽着开口,“姝儿知道错了,但凭姐姐责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姐姐身为皇后,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求能让姝儿留在姐姐身边,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惟愿能赎了姝儿的罪,让姐姐消气。再别无他念,求姐姐了……” 看似楚楚可怜的小人儿,句句话都直逼要害,柔顺羔羊的外表下,终于现出小兽的利齿来。一字一句都在指责她专宠善妒,仗着皇后的声势,连自家姐妹也不能容忍。 阿芫缓缓开口,“姝儿,你可想清楚了,真要如此吗?” “但凭姐姐做主,姝儿不敢有半句怨言。”她明眸微转,依然细声哽咽。 阿芫微微一笑,她小小年纪,却有如此心机,到底是四婶教出来的孩子,知道什么是她的软肋。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阿芫抬眼看着她,“只是此时再找退路已经迟了,我曾给过你选择的余地,是你自己贪心不足。” 姝儿一时僵住,料不到她会突然沉下脸来,将一切说透,顿时哑口无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虚话假话也都免了吧。”她仍是微笑,语声却已冷透,“我是不可能让你留在我身边的。眼下你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马上嫁人,要么就出家为尼,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姝儿的脸色在瞬间惨白如纸,终于明白阿芫是动了真怒,明白她一旦翻脸,便不会留任何情面。 今日一个独孤姝便敢挑衅她,若不杀一儆百,日后还会有更多人以为可以欺她心软,以为可以任意伤害摆布她。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在宫里真正良善的人也活不下去。 姝儿跪倒,膝盖撞在冷硬的地上,泪水滚滚而下,“姐姐,我错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堂姐妹的分上,饶恕我吧!” 第八十一章 冷厉 “不用再说了。”阿芫站起身来,心下烦乱,再不愿与她纠缠。 姝儿蓦地拽住她的衣袖,哭叫道:“姐姐,难道你一点也不念姐妹之情吗?” 阿芫不怒反笑,似乎是从未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她回头迫视,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把自己的丈夫让给你,就是不念姐妹之情?!” 姝儿被她话语中的寒意震住,满脸骇然,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似乎突然间不认得她了。 “姐姐好手段……”她狞笑,脸上渐渐浮出苍白的神色,娇怯褪尽,眸子里迸出针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头,倔犟地咬了唇,拂袖站了起来。 此刻才是真正的独孤姝,是四婶一手教养出来的好女儿,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过是层虚壳。 “你再美,再狠,也总有老去的一天。你至今没有生育,没有儿女,将来总会有女人来取代你,夺去你现在的一切!到那时,孤独终老,遭万人唾弃,便是你的报应!”她陡然笑出了声,越笑越开心,仿佛看见了最好笑不过的事情。 是什么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变得这般世故,让一个稚龄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渗出后背,手脚阵阵冰凉,阿芫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涌,低声道:“来人,送大小姐回府!” 次日,元乾便下令让婶母和姝儿无诏不得再擅入椒房殿,婶母闹了起来,以为是阿芫从中作梗,便想方设法地她,无奈宫墙高隔,她们也不能有其他过激的动作。 永乐啼哭的情况好了很多,阿芫喂给她的牛乳时也越来越多了,这时候,她正在断奶,笑起来的时候能看见已经长出了短短的一截门牙。 “公主已经睡着了,您也快去歇着吧!”嬴姑从偏殿出来,向她例行汇报小公主一天的饮食起居。 阿芫摇了摇头,已是深夜,她身上只有一件雪白的中衣,声音柔和道:“我再去看看,看看我才好放心。” 嬴姑没办法,她知道拦不住,也就由着阿芫去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宫里就吵吵嚷嚷的,阿芫一问,嬴姑才说:“是襄侯,带着独孤大小姐执意要进宫,说……说要找您理论!” 良久,阿芫才说:“让她们进来吧!” 宋氏和独孤姝被带了大殿,嬴姑念奴和颦儿,还有椒房殿大半宫人都在,全都默默注视着她们。 “婶母,你可知擅闯宫禁抗旨不遵是何等的大罪?陛下已经下过明令,你二人却明知故犯,欲将他的颜面置于何地?”阿芫声色疾厉,念奴观察着她的神情,想起以往的情分,终究有些不忍,“皇后娘娘,念在镇国侯一生忠显……”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碍于门庭只会有违公正。”她打断念奴没说完的话,冷冷开口,“将襄侯夫人送往永宁寺思过半年,独孤姝行为不检,着送其入永巷管教惩戒。” 宋氏呼吸一窒,左右皆寂然无声。永巷这两个字,是每个宫人最不愿听见的噩梦,那意味着往后的日子都将如行尸走肉。 她跌到地上,双目发直,仿若失神。姝儿挣扎了要去搀扶她,被嬴姑上前一步制住了手臂。 姝儿回头,恨恨地盯着阿芫,见她怀里抱着,眉眼慈和的模样,如诅咒般开口: “阿芫姐姐,听说你把衍之哥哥的女儿当作亲生女儿养在身边,姝儿还没来得及恭贺,你千万小心照顾她,千万别有闪失,否则一个疏忽,也许她就要重蹈她父母的下……” 她最后一个“场”字尚未出口,忽然被快速起身的阿芫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掴上,打得她直往后跌去。 “姝儿!”宋氏尖叫,奋力扑到她身边,还未触到她衣角,即被两个宫人拽开。 阿芫胸中不断翻涌,怒气蒙蔽了她的理智,这个女人,实在恶毒! 宋氏终于歇斯底里:“你那个疯了的娘死了儿子,就来作践我的女儿!难道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啪——” 又是一巴掌! “带下去。”阿芫无动于衷地看着宋氏不可置信的目光,“我母亲,不是你能够侮辱的!”无视她的一路叫骂,她和姝儿一起被拖了出去。 念奴在一旁低头沉默,脸色苍白,似乎犹未从震骇中缓过神来。 婶母之罪可轻可重,凭了独孤氏的权势,就算这擅闯宫禁抗旨不遵的罪名被她强压下来,也无人敢当面置喙。 然而她对婶母和姝儿的惩处之严酷,震慑了所有等着看戏的人,在众人来不及非议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们的口。 一夜之间,几乎没有一个人再在元乾面前提起纳妃一事了。皇后连同宗的堂姐妹也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再加上元乾对她几乎是纵容的宠爱,大臣们纷纷在想,难道皇后竟会对没有血缘的女人多几分仁慈吗?把自家女儿送进宫里实在是要担太大的风险了! 最后,原本是要为皇帝选妃,却变成了皇帝顾念手足之情,要为十六岁的胞弟梁王选王妃。 日子定在了十六,诸王公世家未出阁的小姐都被召进宫来,这些原本应该成为后妃的女子,却要由皇后亲自把关挑选,选一个出身高贵德才兼备的梁王妃出来。 然而,只有包括阿芫在内几个少数人知道,她们之中不仅不会出后妃,连梁王妃也不会是她们的。 桂宫里的云黛公主,已经足够大了。 入秋之后,大长公主的病情越来越重,时常发高热,神志昏乱,渐渐有沉疴难起的趋势。 一连数日都未听说母亲有好转的迹象,阿芫心忧母亲安危,再顾不得谁的劝阻,执意出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大长公主静静地躺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阿芫伸手去探母亲的额头,却被杨姑拦住,“皇后身体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者。” 说话声似乎惊动了母亲,她还未答话,却见母亲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地望着她,吐出几个含混的字来。 阿芫敛定心绪,遣出所有人,只剩了她与母亲,留在空寂的内室里。 “母亲,你想说什么,告诉我。”阿芫伸手握住母亲苍白孱弱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大长公主似醒非醒,眼里几许迷离,喃喃道:“母后……阿缳看见你了……” 她哀哀呓语,攥住阿芫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芫退后一步,心中凄然无力,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阿缳”是她母亲的闺名,普天下只有外祖母才会这么叫她,连父亲也只是叫她的封号“华阳”。 此时,母亲露出这样的情态,难道……她连这仅有的一切也要失去吗? 眼前恍惚掠过在椒房殿的一幕,婶母恶毒的诅咒,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她与姝儿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她们,必定早就知道母亲命不久矣了。所以才敢那么猖狂—— “母亲……” 她压抑地低泣,哽咽不已。 第八十二章 往事 独孤伽罗,这是她记载在史册上的名字,一出生即被赐封为明泰郡主。所有人却喜欢叫她的乳名,阿芫。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卫国公府哪个才是她的家。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宫闱里度过,至今长乐宫里还留着她的寝殿。母亲是外祖母最疼爱的长女,她是母亲惟一的女儿。舅母曾戏言:“长公主是帝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颗露珠。” 那时,她从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最不易停留。外祖母因为对她的偏宠,常常把她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甚至纵容她玩累了就睡在长乐宫的凤榻上。她喜欢上了外祖母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模一样的床。 舅母与母亲相视而笑,外祖母却摸着她的头说:“好阿芫,只有皇后和太后才可以睡凤榻,等你长大了就可以了!”母亲骇笑,舅母却有些叹息,“阿芫确实太年幼了些……”外祖母沉着脸嗔怒:“怕什么?太子的年岁也还相当,怎么就等不起了!” 那年,她只有十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甚至和当时还在做太子的元乾没有半点交集。 那时仗着外祖母的纵容,她总是满宫里最无法无天的那个。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长乐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她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母亲也无可奈何。后来,又多了一个,那时她还在叫他的小名“佛狸”。他们之中,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她,得好处的也是她,佛狸则是永远站在她前面的挡箭牌。那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一如他的母亲,温婉娴雅的舅母——崔皇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却只会在她的面前,露出狡狭的一面。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间飞逝如电,直至再也寻不到半分踪迹,只能珍藏在回忆里。 再后来,舅舅和外祖母薨逝了。那是她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其他人怎么解释劝慰,她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大丧过后,她仍如外祖母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长乐宫,守着外祖母最喜欢的四色鹦鹉,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她,“好阿芫……” 如今,母亲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孤孤单单的长乐宫里,阿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发呆。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她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她。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带着松针气息的龙涎香充盈了她的整个天地。 元乾低头看她,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迷离。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颊,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的手指却拂上她的眉间,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他说:“世上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皆不能幸免。生亦何苦,死亦何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她的心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转眼十月,已是肃秋长安的桂花全都谢了。椒房殿暖阁里,夕阳斜照,风里隐隐有一丝甜沁的气息。 崔带着小来探望阿芫,他才八岁,端了槐汁蜜糖,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勺勺喂给永乐吃。永乐很是贪吃,纷嫩的唇瓣边沾了蜜色汁水,还兀自舞着小手索要不休。伽叶看得咯咯直笑。 永乐比起几个月前初到椒房殿时白润了许多,越发清秀可人。虽然还是偶有啼哭,却与阿芫越来越亲近,每日必要她抱着才肯睡觉。 阿芫摇头笑叹,“伽叶,你再这么喂永乐,该把她喂成秦姑姑一样了。”秦姑姑是掌膳司老宫人,一手厨艺妙绝天下,尤其长得憨肥浑圆,奇胖无比。“胖才好,胖人有福。小公子可要像我们公主一样,长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皇后这样弱不禁风!”念奴爽快地笑道。赢姑与颦儿都笑出声来。 “都说外甥肖舅,小公主瞧着竟跟陛下的眉眼有些相似。”徐姑姑看着永乐笑道,“尤其是山根这个地方,看着英气十足呢……” 她垂下目光,笑而不语,心底泛起一抹酸意。有那样一个父亲,怎么会没有英气—— 入夜,辗转反侧,似醒非醒之间,阿芫依稀见到外祖母,容色如霜,忽又见母亲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猛然惊醒过来,竟已汗透重衣。 她望向罗帐外,约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将亮未亮,越显凄清。这个时候,元乾应当已在太极殿上开朝了。 抚着身边似水柔滑的锦缎,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为了开科考一事,元乾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躺下过了。 阿芫眼眶忽热,湿了衾枕。这九重宫阙里,她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但她是皇后又如何?在战争杀伐离别孤独疾病生死面前,都不过是无辜而无助的女人。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不了他人的生死。 尽管,那是她的母亲…… 母亲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病榻这些日子,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神智混沌的废人,与行尸走肉并无任何分别。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以项上人头为代价令太医为她医治,到后来日渐悲哀绝望,如今的她,已彻底放弃。 眼看母亲这个样子,她甚至宁愿母亲在当初大哥死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痛苦折磨,饱受疾病摧残,以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母亲也要离开她了。 阿芫每日强撑精神,她知道,此时最难受的人绝不会是自己,而是父亲,深爱着母亲的父亲。 见证了她最意气风发的年华,看过她最美的容颜风仪。到底要有怎样坚忍心性,才能做到这样难受而不被外人所察觉? 第八十三章 离世 在选妃的日子定了以后,就进了宫。他今年已经满十六了,身姿皎皎,已是翩翩的少年郎。每当他出现在宫中,总会有一大批小宫女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她们都以能博得梁王一顾为荣。 选的毕竟是梁王妃,自然要他自己点头。虽然,她和元乾从未想过要从这一批女子中挑选,但面子还是要做的。 她低头,一边听赢姑和念奴汇报入选女子的名册,一边给永乐喂牛乳。 “礼部侍郎李弘义之女李妍,年十五……” “靖国公穆熹之女穆灵姗,年十八……” 她的动作忽地一停,抬头问:“这个年纪是不是太大了些?” 念奴笑道:“后头多的是好的呢,何必急在这一个两个?”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不是说有个崔清宛吗?怎么不见名字?” 有个在朝中做中书令的哥哥,又出身于清河崔氏,这个容色才情都属万中无一的女子本该作为世家最有力的筹码入宫承宠,却因为元乾对世家的毫不妥协而断了这个可能。又因为这开科举,削弱世家提升寒门的主意是她大哥提出来的,所以连选这梁王妃也不肯让她入选。 “你看看,有中意的没有?”她把名册放在桌案上,递给静静坐着的元彻。 他如今愈发沉稳了,性子也全然不似少年时的活泼跳脱。阿芫看着,竟有些怀疑从前跟她一起偷花打枣的少年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人了。 “姐姐做主就好。” 她无奈一笑,知道有些事早迟都要说,不如现在就把一切说开。“那好,我索性便告诉你,你的王妃不在这一堆名册之列,是我跟你说过的,桂宫里那个小公主。你见过吗?” 他眼中十分平静,似是根本不在意:“嗯,见过一次。” “那你喜欢她吗?” 他沉默无言,半晌才说:“姐姐也是第一眼就喜欢上大哥,想和他相伴一生的吗?” 说“是”?还是说“不是”?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连元彻都要娶王妃了。”她感叹着,一切仿佛还是在昨天。 赢姑道:“您这话可就差了,说得您比梁王殿下大了多少似的。您自己不也还是个大姑娘吗?” 是啊,她今年才十八岁,跟靖国公的女儿穆灵姗同岁,她还没出嫁,她就已经心衰力竭了。 一夜无梦,却几番从朦胧中醒来,总觉心绪不宁。辗转直到天色将明,阿芫才迷糊睡去,刚合了眼,倏忽就敲过了五更。 陡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匆忙,值宿内侍在外面扑通跪下,颤着嗓子通禀,“启奏陛下皇后,卫国公府来人奏报——” 她一惊,莫名的紧窒攥住心口,来不及开口,元乾已掀帘坐起,“卫国公何事?” “昨夜三更时分,华阳大长公主薨逝了。” 母亲去得很安祥,连宿在外屋的杨姑姑和她身旁的父亲也没有听见半分动静。 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素衣布袜,不染纤尘,躺在软榻之上,眉目宁和,仿佛只是午间小睡而已,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将她惊醒。 “公主的神智从没有那样清醒过,入夜还到庭中站了半晌,望着北边出神,回房一直折腾到半宿都不肯睡。公爷让她就寝,她却说睡着了就再也见不到大公子和小郡主了。”杨姑姑怔怔捧着母亲的遗体,眼泪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罢。” 阿芫默然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抚平她衣角的一道浅褶,唯恐手脚太重,惊扰了她的清眠。 沧桑岁月,褪去了昔日飞扬华彩的容颜,积淀为澄静的光华,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围的每一个人。 母亲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她静静凝望母亲安详的睡颜,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离开她身旁。幼年纷芸而至,母亲的一颦一笑,一声低唤,一句怒骂,历历如在眼前。母亲在的时候,她总是怕她唠叨,总觉诸事缠身,没有闲暇和心力来陪伴她。 阿芫亲手为母亲更衣整妆,为她梳起发髻……幼时都是母亲为她做这一切,而这却是她最后一次亲手侍候母亲。握着玉梳,她的手颤抖得无法举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进母亲的发髻。杨姑姑早已哭成泪人儿,周遭一片泣声,唯独她眼中没有泪,心中只余空茫。 长安城里钟声长鸣,瑟瑟秋风吹起,凄凉不已。 ,子欲养而亲不在。 阿芫立在院前树下,仰首见清风过处,木叶摇曳,久久不止。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她湮没。她的目光越过长廊,看见元乾玄衣素冠,大步踏来,伟岸身形仿佛将那逼人寒意也挡在身后。 陡然间,她只觉周身力气消失,脚下虚软,再不能支撑。他一言不发将她揽入怀中,用力揽紧,眉宇间俱是深深疼惜。 大哥早亡,表姐,母亲撒手人寰,诸邑终成陌路……如今除了永乐,她只剩元乾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只剩他在她身边,相扶相携,将这漫长崎岖的一生走完。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阿芫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母亲的灵柩最终葬在舅舅的西陵,和外祖母和大哥表姐待在一起。 数日之后,父亲突然递上辞官的折子,不曾与任何人辞别,悄然留书一封,只带着两名老仆,一箱藏书,便挂印封冠而去。 阿芫得了消息,和元乾一起驰马追出长安数十里,直至河津渡口,却见一叶孤舟远泛江上,蓬帆渐隐入水云深处…… 父亲就这样抛下一身尘羁,孤身远去。居庙堂则显达,泛江湖亦高旷,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纷扰事务,一人一蓑一木屐,遁游四方,寄情山水之间,踏遍锦绣河山。她明白父亲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母亲已经不在了,家族也再不需要他庇护,心灰意冷之下,归隐田园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 只是她没有想到,父亲的去意如此坚决,决定来得如此突然。 不久以后,传来了诸邑产下双生子的消息,一男一女,是龙凤胎。虽然已和她再无牵扯,然而阿芫心里终究慰藉了些。她虽然不幸,但总有人是幸运的。 生完后,诸邑搬到了骊山行宫去静养。那里常年都有温泉,她因为生产伤了身子,去那里正好不过。 第八十四章 发难 长久以来的对峙,终究以世家的告终。正德三年隆冬,科举入仕正式在长安推行,随后遍布各州郡,因以分科考试选举官员,故名“科举”。 元乾置明经,进士二科,并以“试策”取士,重重选拔之下,最后再由他进行殿试。 它打破了历代以来选拔官员时对出身的束缚,使得“上品无寒族,下品无士族”这样的由门阀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岌岌可危。 寒门学子对此产生了极大的热拥,这意味着他们不必囿于出身,能名正言顺地入仕为朝廷效力。随之而来影响如滚雪球一般蜂拥而至,各地涌现出大批有能力有学识的人才,地方官员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轻视他们,而是礼遇有加,遇上难缠的事务还会向他们请教一二。 百余年来,北朝因为尊佛而愈渐奢靡的风气逐渐有了清明之象。如今虽然各地还存有少数寺庙,但情况与宣武帝在世时已大不相同。如此长久下去,北朝的国力将会越来越强,直到完全能吞灭南朝的地步。 寒门的兴起也就代表着世家的没落,此时他们终于感受到头顶悬着的那把剑了,但已局势已不容他们作困兽之斗,门阀士族权倾朝野把持朝政的日子已经走到了尽头。 虢国抱着双生子进宫,霍炎还兼任着禁军统领,就跟随他母亲一起来了。 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弟弟。乳名是她取的,姐姐叫曦和,弟弟叫清晏,取盛世曦华河清海晏之意。 她看着一对安静睡着的婴儿,姐姐眉目英朗,额头饱满,与她父亲十分相似。弟弟则生的与母亲没有二致,一样的清秀可人,轮廓柔美,不知以后会不会像他母亲年少时那样活泼明亮。她在心中暗想。 霍炎隐约知道些当初的内情,这半年多以来两人从未有过只言片语,她也没有再召诸邑进宫。走到此种地步,已经很难回头了。 “她还好吗?” 霍炎没想到阿芫会有这突然一问,半晌才说:“骊山有温泉,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想来是好的。” 她点点头,“那便好。” 见她依旧挂心,霍炎索性将心中存的心思说出了口,“她很挂念皇后,总想着要见您一面,可要……” “不必了。”她打断他未说完的话,“已经缘尽就不要再有牵扯了,各自安好吧。” 虢国夫人年纪大了,没听出里面的门道,只是呵呵直笑。一下抱了两个孙儿,还是一对龙凤胎,这对老人家来说可畏莫大的喜事。 可惜,母亲没有这样的福气…… 如果…… 没有如果,一切假设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送走霍炎,她算了算日子,马上又要过年了啊。每一年的除夕,是越来越冷清了。前年母亲虽然卧病没有出席,大哥也身在赶不回来。可还有荣安表姐,还有刚从永宁寺出来的诸邑,今年,什么都没有了。 表姐难产而亡,诸邑避世搬去了行宫,母亲也不在了,父亲至今踪迹不明。少年的欢乐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它成了她对过去的一种缅怀,甚至是哀悼。 念奴却突然急匆匆赶来,面色晦暗不明,看得她心里一滞。还有什么是她经受不起的? “中书令崔浩被监察御史弹劾,朝中大臣联名上奏请求将他处死!” “怎么会?”她惊讶不已。大哥没了,崔浩就成了元乾在朝堂上唯一的旧人,他是得罪了什么人?竟能让人不惜付出触怒圣颜的代价,也要置他于死地。 “御史台呈上来的全都是朝臣们附议的折子,他们要陛下……处死崔大人!”念奴亦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只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是世家要报复了吗?提出科举选士,令世家大败,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所以他们一定要置崔浩于死地? 可罪名呢? 妖言惑众?蛊惑陛下? 简直荒谬! 年关将至,却出了这样的事。虽然身处高位难免惹人妒羡,但那么多人请奏,必定不是寻常之事。 阿芫于是吩咐念奴:“你去看看,若没有大碍就罢了,若有变故即刻回来报我。” 只过了片刻念奴就回来了,神情较刚才还要急切。 她顿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念奴气喘吁吁地说:“是……是崔大人在运河沿途的石碑上,刻了大逆不道的字……” 自大运河开通以来,南北商业漕运发展得越来越快,沿江的百姓因此大受裨益。但元乾一直在着人完善运河各主干支流,这项工程从没有停止过。而运河修成后,户部计划要在沿途竖几座大石碑,用来记录这一前所未有的壮举。这件事也是由崔浩在负责。 他到底刻了些什么?竟引得整个朝堂都恨不能杀了他? 念奴道:“听说连王相都上了折子了。” 连一贯对汉人士族颇多照顾的王相都站在鲜卑贵族这边?“你有没有打听清楚,到底刻的什么字?” “说是什么草原上的风俗人情,奴婢也说不准……”念奴有些不解地说。 草原风俗?如果真的只是刻些风俗人情,怎么会激起整个朝堂的公愤?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崔浩是故意的—— 他一早就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第二天崔浩就被下狱,随之而来的就是排山倒海的愤怒和指责。他把元氏历代元祖未入关时,在草原上如野兽般的历史全都命工匠细致地记录在石碑上,例如“叔娶寡嫂”“子承父妾”这样在如今汉化已久的世人眼中禽兽不如的野蛮行经,全都一一记录在上。 巨大的石碑伫立在运河两道边,南北往来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原本应该歌功颂德的石碑变成了受人唾弃的存在。更有甚者,编出了“泼墨汉家子,走马鲜卑儿”的歌谣,来讽刺元氏皇族只是粗鄙的蛮夷出身,再怎么和汉人联姻,骨子里的野性还是摆脱不了。 从前慕容部宇文部老牌的鲜卑贵族顿时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汉人士族又因为先前科举一事对崔浩恨之入骨,而朝中忠心耿耿如王相这样的老臣更是将帝朝的颜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因此,满朝文武,竟全都上表要求元乾立即将崔浩处死,一并株连清河崔氏九族。 御史台堆积的奏折元乾看还没来得及看,马上又有新的一批送了上来,全都是朝臣们对崔浩愤怒的指责。 监察御史甚至陈列出崔浩“亵渎皇族”“侮辱先祖”“动摇国本”“危言耸听”等一十八条罪状,桩桩致命。 这一次,崔浩似乎真的是,逃无可逃了。 第八十五章 拉杀 “崔浩目无法纪,辜负了陛下对他的信任,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这是对我元氏先祖前所未有的亵渎,可他竟还无一丝悔意!臣等恳请,将崔浩施了之刑,并株其九族,以儆效尤,以正视听!” 监察御史陈列的崔浩所犯一十八条罪状中,朝中四品以上的大臣全都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态度鲜明,崔浩必须赴死,否则国将不国,永无宁日。 大理寺的天牢中,她去见了他。那个世人口中狂妄得不可一世的第一公子,崔伯渊。 他被人用了刑,趴在地上,身边都是污水,水和血混合在一起,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看上去狼狈不堪。 上次她来到这里还是因为郁久闾,如今再临故地,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注视着肮脏污渍下的清俊眉目。 崔浩勉强着自己直起身来,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一点。然后他微笑着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说着,不等她回答,他又道:“如果我死了,把我的骨灰洒在苍梧山吧,那里自由些。” 她没有言语,但一出口却是不相干的话,“他来见过你了吗?” 崔浩似笑非笑,“他为何要来见我?” “你们是多年的挚友,难道他不该来吗?”她的语调出乎意料的平静。“崔浩,为什么?” 他只是笑,却并不答。她却不肯放过,仍旧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活了将近二十年,从未遇见过像你这般的人!”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像要把这一生的目光都用尽一般。看得那么久,那么认真,然而许久之后,他却是慢慢摇了摇头,说:“很多事情并不是言语能解释得清楚的,你不明白,我的心已经老了。”他缓缓抚上自己的胸口,语气格外苍凉:“这里,已经垂垂老矣,如朽木腐烂一般了……” “所以,你就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搭上你崔氏全族的命?”她忽然有些不愿意往下说,那样太残忍,太不堪。 “我已经自请承担所有的罪了。”他说得那么云淡风轻,仿佛他只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他会答应的,以我一己之身,换得数千条人命,这是唯一折中的办法。” 她下意识地否认:“不!他不会!”多年亲如手足,如知己般的情谊,他再狠心总不会一点不顾昔日好友的死活。 可是,真的不会吗? 如崔浩所说,这是一笔于双方都有利的买卖。而不管怎么样,崔浩都是这场买卖中唯一的输家—— “我一生自命不凡,清高不流于世俗。后来踏入官场,也许是我做过的最不理智的事。元乾说得很对,在政治上,我还是太过于天真,我天生就不应该做官,这是父亲对我下的箴言,没曾想竟一语成谶,成了我半生没能挣脱的枷锁。” 阿芫不知该怎么应他的话,在她眼中,这个人竟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她从未认识过。这些年来,难道她看到的都是假象么? 她转过身,静静走在离开的地牢长道中。昏黄的烛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身后终于有人声响起:“皇后!” 她回头,见他眼里映着她的身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心里忽然难受起来,却听见他说:“如果再让你选一次,可能……我还是会走这条路。” 她眼中有泪光闪动,那年除夕在重明台上,或许是他们之间,身与心靠得最近的一次。 正德四年正月初三,中书令崔浩在承天门前被处以极刑,百姓纷纷奔走相告,同聚于城门下,观看这个帝朝的“千古罪人”赴死。 阿芫立在高高的城楼上,看那些摩拳擦掌的人兴致勃勃地向众人解说,崔浩是如何如何的不义,又是如何如何的狂妄不可一世。 大雪簌簌而下,如鹅毛吹散了满天。冷得让人身心俱寒,连手脚的关节也动不得,因为早已被彻底冻僵。 颦儿在她身侧不远,目光也是一直紧盯着下面的人群。已快至酉时,崔浩穿着遍布血水的肮脏囚服,面色十分苍白。 马儿喷着热气,不住地刨地。而中央的空地上,崔浩静静而卧,巨大的锁链绑在他脖子上,全身都透着死气。 “时辰到——”不知谁吼了一声,“行刑!” 血肉分离那一刻,她闭上了眼,心中翻滚不已,像是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人群却爆发了一阵叫好声,此起彼伏。他们想,好久没看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了。 耳边嗡嗡直响,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元乾的话此刻清晰地回荡在她脑海中。 “他不死,崔氏全族就要陪着他一起死!” “阿芫,我给过他机会。当初他若是有胆气向你承认一切,或者直接告诉我他倾慕于你。那么,我绝不会娶你……是他自己,放弃了本有的机会……” 她吸了一口寒气入肺,努力压制胸中涌动:“这么残忍的刑罚,居然……居然也有拍手叫好的?” 颦儿苍白了神色道:“自然……逆犯崔浩冒犯的是皇族先祖,不应该被原谅……” “你知道什么事拉杀吗?” “奴婢不知。” “是汉人发明的一种行刑方式,”阿芫平静地说:“他们有一种刑具,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马匹的力量拉开,人被绷得几乎要裂开,游街示众。快死的时候,刽子手上去砍断他的四肢,先是双臂,然后是双腿,最后是砍头。” 她的话声隐没在风雪中,寒得令人不敢置信。颦儿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眼神里全都是惊恐。 她站在风口里,大红色的风氅猎猎作响,她忽然很想逃离,逃离这个满是血腥之气的地方。一回头,元乾身着绣满金龙的玄袍,负手立在不远处,目光正正看着她。 她抬步就走,经过他身边时连一瞬间的迟疑都没有。崔浩死了,崔氏的败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那她呢?独孤氏又怎么办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 第八十六章 崔清宛 地热散发,椒房殿温暖如春。 永乐砸吧着嘴,舔了舔唇边的汤水,阿芫意识漂浮,险些把勺中的热汤倾洒了出来。 一名宫人悄然行至赢姑身边,低声向她禀报了什么。赢姑沉沉叹了口气,低头沉吟不语,神色踌躇凄凉。阿芫弱声问她,“何事?” 赢姑迟疑片刻,低声道:“在外殿跪了半夜,恳求见皇后一面。” “崔清宛?”她一时恍惚。 “是……”赢姑一顿,“是中书令之妹。” 她抬眸看去,赢姑却垂下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崔氏虽未被诛灭九族,得以延续下来,然而世家的地位却无法保全。如今的他们,只是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将他们视为叛徒的世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毁掉。 崔氏女眷大多被贬至永宁寺做女尼,无诏不得随意离开山门,更不得踏入皇城禁宫。崔清宛此番能进得宫中,托人传讯,少不了吃一番苦头。 阿芫不愿在此刻见到她,因为那只会让她想起那日崔浩死状的惨烈,以及,独孤氏不可预测的未来。但她还是疲惫地叹息一声,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那缁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缓缓步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才名远扬的女子。传言中崔清宛温婉大方,一如“清宛”其名,但阿芫此刻见她,她竟已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拜见皇后。”她在阿芫跟前跪下,语声细若游丝,却仍僵直了脊背,不等阿芫说话就抬起了头,显得十分突兀。 她看了地上跪的女子一眼,面无表情,赢姑脸色也变了,重重咳了一声,“崔小姐。皇后念在旧日与中书令的交情,允你前来觐见,你有何事便说出来吧!” 崔清宛缓缓抬眸,森冷目光向她迫来。“交情?她与我大哥何来交情可言?” “崔小姐!”赢姑惊怒交集,脸色发青。 她不愿在人死后多生事端,亦不愿让永乐目睹这些刀光。只是疲惫地偏过头,“崔清宛,现在不是你来吵闹的时候。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崔清宛连声冷笑,“今日不是时候?那皇后希望是何时,难道要等我大哥化为厉鬼……” “放肆!”赢姑一声怒斥,语声疾厉。 殿中所有人心神为之一震,崔清宛却昂然笑了,神色不似常态。 “皇后——” 崔清宛哽咽出声:“我哥之所以走上这条绝路,都是因为……你!”她宛如母兽一般呜咽,“你竟然可以这般平静……” 阿芫漠然看着她,不发一言。 崔清宛被她的反应彻底激怒。恨声道: “我哥为你做了那么多……他为你入官场,为你染上寒食散,你难道全都看不见吗?!” “椒房殿岂容喧哗,快把她拖出去。”赢姑怒斥,不动声色地看向阿芫。 殿外金吾卫应声而入,崔清宛却直勾勾盯着她,身子拼命挣开,泪流满面地嘶声哭喊:“皇后!你没有心的吗?我哥死了!他死了……” 阿芫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后背却幽幽的凉。 这一句话,惊破满殿肃穆。如尖针刺进她耳中。 我知道……因为当时我就亲眼看着—— 四下鸦雀无声,只余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打破这片寂静。香炉前缥缈的轻烟缭绕不绝,她透过烟雾看去。周遭每个宫人的神情都看得那样清楚,有人震骇有人惊悸有人了然。 崔清宛被侍卫摁在地下,倔犟地昂了头,直勾勾瞪着阿芫,嘴角噙着绝望的笑。一边挣扎,一边流着泪笑。 她在等着阿芫开口。 这个时候,无论阿芫说什么都是多余,这天下是元乾的天下,宫里到处都是他的耳目,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有人原原本本将今日之事全都告知他。而他只需一句话,一个念头,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将她打入万丈深渊,将历经所有得来的信任全都会碾作粉碎。 阿芫垂眸看着崔清宛,冷然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无悲无怒,仿佛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皇后!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崔清宛绝望挣扎,被金吾卫拖往殿外,兀自疯狂嘶喊。“大哥,你看见了吗?她没有心的……她没有心的……” 是么?她真的没有心么? 阿芫慢慢抚上肚子,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她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赢姑似觉察阿芫的异样,伸手来扶她,“皇后,你怎么了……” 她咬牙,攥住赢姑的手,将身子抵住座椅站稳,对崔清宛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的确手段残忍,心肠冷酷。你……满意了吗?” 痛意越来越强,阿芫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她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烟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身前桌案被推倒在地,散了一地狼藉。 赢姑尖利地叫喊起来:“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呀!” 当她感觉滚滚热流已经浸湿了裙裳,周遭已陷入一片混乱。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像是有人用刀子在她身体里搅动,向下拼命拽着什么东西,痛得好似下一刻就要进入鬼门关。 记不清过了多久,太医的银针插入了她的手臂。恍惚中,仿佛有人温柔地拭去了她额头上的冷汗,动作轻缓,却隐隐带着颤抖。 “到底怎么……” “四个月了……激动所致……” 什么四个月?是她有了吗?是吗? 意识逐渐模糊,她沉沉睡去,梦中有个人一直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回到了幼年时光。仿佛下一刻就能听见外祖母慈和的笑声,“阿芫乖……” 再次醒来,身边却没有人,喉中一时干燥难忍,阿芫张口唤念奴,却没有人应。纠结了半晌,却见赢姑进来替她倒好了茶,送至她手边。 阿芫细细看她,发觉她似乎红肿着眼,像是哭过一般。心中立时凉了几分,一下抓住赢姑的手,哑声道:“姑姑有事瞒着我是不是?你不说,我便水米不进,要这身子做什么?!” 赢姑不敢对上她的目光,眼神四处躲闪。 “是……孩子?”她艰涩地问,“是不是?” 赢姑扑倒在床边,哽咽得不能自已:“皇后!老奴无能啊……” 原来,竟是真的——(未完待续。) ps:上架了,请亲们多多支持! 第八十七章 失去 寒意浸透全身,冰凉入骨。这些年了,这是她第一个!母亲在世时那么希望她能有个孩子……现在,全都成了笑话! 阿芫无意识地挣扎,身上虚浮,脑子里什么都顾不上。赢姑慌张地扼住她,眼中带泪,“皇后当心身子,太医说您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不能太过激动!” 她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她只要孩子! 内室的动静惊动了外间,元乾掀了帘子进来。一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血丝密布,眼下还有一团淡淡乌青,看上去狼狈不堪。 “元乾——”她似抓住了救星,弱弱地对他说,“你来了……” 元乾走近床边,坐在她身旁,勉力牵起一抹笑容,“阿芫。” 赢姑抹着眼泪退到一旁。 “我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她也虚弱地笑笑,浑身又酸疼起来。“我迷糊了多久了?” “今天是第十三天,”元乾握住她毫无力气的手,“不过太医说了,你能醒过来就没有大碍。” “姑姑骗我。”她打断他的话,语气委屈得令人酸涩,“我找不着孩子去哪了!” 元乾摸着她的脸颊,神色安定,“没有事,你能活着就很好了。” “不!”阿芫奋力甩开他,声嘶力竭地哭喊:“我要孩子……”元乾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抱在怀里,声音低沉入耳:“阿芫乖,阿芫不哭……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 她伏在他怀里,哭得沙哑不能成声,直到眼泪枯竭,变成无意识的干呕。心被狠狠揪住,揉碎,变成粉末。为什么?为什么她会那么蠢?为什么都三个月了她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明明,明明表姐怀孕时是她照顾的啊,为什么她竟然—— “只要你活着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念奴端来一碗乌漆漆的药汁,元乾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喂给她。猛然间,她想起来之前。念奴也曾让她喝过几剂安神的药,忽然尖叫着打翻了元乾手里的药碗,浑身颤抖,再不肯让任何人接触到自己。“走开!都走开!” 元乾紧绷双唇,似一片锋利的薄刃。 药汁四溅。瓷盏摔作粉碎。她心里同样千疮百孔—— “是你?你不肯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她抑制不住恐惧,眼底空洞无物。“是不是?!” “阿芫住口!”元乾额角青筋凸起。 她无力地瘫软下来,任谁说话也听不见。浑身如细虫啃咬,一寸寸遍布全身,麻木没有知觉。眼泪从冰凉的眼角慢慢滑落,她闭上了眼。如果命中没有,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 她的,还不够多吗…… 元乾将椒房殿除念奴和赢姑以外的所有宫人全部打入了永巷,崔清宛被幽禁在掖庭,若非有她大哥的情面在。她就已经和椒房殿的医侍一同被处死了。当日的情形再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乱传谣言,一切似乎已经平静下来。 只有她知道,没有,这一切远没有过去。 椒房殿封闭宫门,再没有人能进出,因为阿芫不再见任何人,包括元乾。 她成日里把自己关在幽闭的大殿里,不准任何人进来,仿佛住在死人墓里的鬼魂。渐渐地。宫里就有了流言。 她们说:“这么下去可怎么办……皇后初进太极宫的时候,宫里人就说,天下怎有这般清艳的姑娘?瞧她那双眼睛,只那么一转。任你是铁石心肠,也是要动心的。后来她果然就得宠了,可惜是红颜薄命。作孽作孽……” “谁知道她还能过多久好日子呢?大司马战死了,卫国公也不知所踪,大长公主也薨逝了。墙倒众人推,宦官们说。陛下要对世家下狠手整治。如今的独孤氏,已经开始没落了——没了家族扶持,又没有皇子,将来陛下纳了新美人,虽然难以媲美皇后的美貌,但若她们有个一儿半女,谁能保证这椒房殿不会易主……” 阿芫想,她们竟然不怕她听见,真是奇怪—— 当念奴狼狈不堪地去勤政殿找到元乾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看起来表现得那么正常,背地里竟然已经恶化到那种地步。 紧闭的殿门前跪了黑压压一大帮宫人,他们哭喊:“皇后娘娘,您快出来吧……奴才求您了……”可不管他们怎么叫,里面竟是如死一般沉寂。 元乾喝退他们,一个人站在殿外,慢慢推开了那扇门。 殿内很暗,光线十分不清,偌大的殿中半个人影也没有,垂地的帷幔层层叠叠,四周均无人声。 他转过一处屏风,险些被绊倒。然后就看见她坐在靠东边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住,看不见表情。 他沙哑着声音叫她,“阿芫?” 她缓缓抬起头,光线投到脸上,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大街上见到她时,她只有十二岁,连看他的眼神也怯生生的,带着羞赧,仿佛二月春风拂过灞水边的杨柳。 现在,她依然看着他,眼神却如死一般沉寂。从前再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可他永远都没有想到,她会去碰寒食散—— 阿芫忽然笑了,苍白而恍惚,“元乾?是你啊!” 他心中突然难受起来,连呼吸都不顺畅。良久,他低低出声:“你还好吗?” 她微笑:“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坚强,从来不会让人担心。”明明是最简单的几句话,他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样,语气透着苍凉。 他后悔了! 他闭上眼,如果早知道她会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还会这么做吗?不……只要她能活着,什么都不重要,什么代价他都能承受。只要她能活着,一切都不重要! “阿芫,让我抱抱你好吗?”他说着,伸出了手。她瑟缩了一下,目光忽然变得迷茫,仿佛林间走失的小鹿。 元乾慢慢靠近她,她眼中依旧没有焦距,直直地看着莫名的虚空,却不紧张,任凭他走近。 终于,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细碎的鬓发,仿佛得到了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往事 “母后从小就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像其他那样躺在母亲怀里安睡,也从未听她给我唱过一句摇篮曲。她永远都只是要我优秀,比其他皇子优秀百倍千倍,我也曾问过为什么,她告诉我,说我是她第一个孩子,是帝国的太子,将来的君王,不可以平庸任性,也没有这个资格。” 阿芫静静伏在元乾怀里,听着他说的话,和他沉健有力心跳。她把头抵在他的臂弯里,闻着他身上的龙涎香,心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他说:“后来有了阿纾和阿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母后对我有多严厉。因为我是她的骄傲,是她最大的希望。惠仪贵妃专宠,她却没有外祖母当初的铁腕,所以我必须要成为父皇无法忽视的存在,才不会经历父皇曾经历过的一切。我是中宫嫡子,同时又是父皇的长子,他对我除了喜爱,还有对待继承人的严苛,文治武功,我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 殿中轻烟缭绕,垂地的帷幔轻轻飘动,带起一阵恍惚的风,吹在脸上,令人昏昏欲睡。 “直到后来,在我十岁那年,父皇领着我去了长乐宫。”此刻想起尘封多年的旧事,他笑容温和,“在那里,他抱着一个浑身皱巴巴的婴孩给我看,那是个女孩儿,她还不足月,小小的一团,眉眼皱在一起,一点儿也不好看。”他仿佛自说自话一般,呢喃道:“父皇在那一年告诉我,说她就是我将来的太子妃,帝国未来的皇后。她实在是太小了,脆弱得像一株幼苗,只要风一刮就没了。母后也说,她只是还没长开,等她以后长大了,一定会比姑母还要好看。” 阿芫没有任何反应,目光静静看着虚空。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元乾把头贴着她的侧脸,身上玄黑龙袍逶迤了一地,狰狞的五爪蟠龙栩栩如生。 他却像要是睡着了一般,语气轻缓:“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注意她。她从小到大,都会有专人向我汇报有关她的一切,她满月了,周岁了,会爬着走路了。会气得她哥哥跳脚了……母后的话是对的,她越长越美,美得惊心动魄,像是剧毒的罂粟花,不自觉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可我知道,她只会是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后,也只有我有资格得到她!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庆幸,父皇选择了我……” “我十五岁那年,她总是大病小病不断。我去父皇常去的白马寺求了一枚平安符,挂在她身上,从此她再没有生过寒热之症。还有她两岁时的拨浪鼓,五岁时的九连环,九岁时的绿萝裙,十二岁时的竹蜻蜓。每年她的生辰,我都会以各种各样的明目找人送到她手上,直到她十五岁,嫁给我。” 阿芫忽然颤了一下,冰凉的身体依偎在元乾怀里。像一头可怜又倔强的小兽。从前的许多事,此刻终于揭开了谜底,原来,竟是这样…… “你的十五年。和我的十五年不一样。阿芫,在你懵懂不知的时候,我早已经认识你了。” 世事真是无常,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真相,然而大多数时候却是,你也许只看到了它的冰山一角。看到了有些人想让你看到的一面。 年轻的帝王回忆起多年前的,神情也有些恍惚,有许多人和许多事,他几乎都快要忘了。 “我这一生离经叛道的事做得太多了,废佛削弱世家开创科考,我不被佛祖保佑也是应该的,这不是你的错。”他忽然拧紧了眉头,似一把钝刀,“我以元氏帝王之脉起誓,今生今世,无论男女,我的血脉必定是独孤伽罗所出!如果我命中注定无子,那就去宗祠挑一个好的来过继,或者就是。好不好?” 他在问她,这样做好不好。去过继一个孩子好不好?立元彻为太子好不好?把拱手送人好不好? 她要怎么回答?好,还是不好。他以元氏的帝王血脉起誓,多重的海誓山盟啊……世人一定会猜测:皇后到底给皇帝灌了什么**汤?他们会说,拥有这样举世无双的帝王之爱,皇后大概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了吧! 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他道:“为什么要发抖?你以为我会如何?我会因为你没有生育而听从大臣们的谏言,纳入妃嫔,从此疏远你放弃你?”他脸上笑涡浮现,音调森然,“会因为不需要世家的扶持就打压外戚诛灭你的家族?我是北朝的皇帝,是如今世人口中的铁血帝王,是白纸黑字的史实里无情的君王,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有可能,是吗?” 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她努力压制着心中不断翻涌的心潮,连嘴唇都被咬得破了皮,却还不自知。 元乾的面容神色凝重,“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除了背叛,我最恨别人揣摩我!从我记事起,这世上能猜对我心思的人就屈指可数。可是那许许多多的人,依旧不厌其烦地揣测着我。我登上帝位之后,衍之死了以后,你失掉孩子以后,每个人都如此。难道我会开始畏惧退缩,反悔自己过去的作为?难道我会因为这次挫折就向苍天屈服?难道我遇到这种事,就不能将九州踩在脚下?我曾经为了父皇的期望努力过,今后,我要为了我的天下加倍努力。我是皇帝,也是一个男人。我若脱了这身龙袍,没有皇位,还是无愧于做你的丈夫,做我们孩子的父亲!” 窗外黄鹂鸟声声啼,她走出椒房殿时,已是春末夏初的时节。她错过了桃花最绚烂的时候,也错过了元彻的。 这个一岁岁长大的少年,今年已经快十七了,已经到了该成家娶王妃的年纪了。他的王妃正是一直养在桂宫里的云黛公主,三月初三上巳节那天,草原上的牧民们自发地聚集在一起,选了一个能代表他们的人将大婚的贺礼和祝福送来了长安。由此可以想见,牧民们对曾经的草原头狼社仑汗留下的唯一一位小公主有多么的爱戴。(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心魔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扭着身子在暖榻上颤巍巍地爬呀爬,伸出一对小手奶声奶气地说:“皇娘娘……抱……”阿芫粲然一笑,伸手把她拨过来抱起,又理了理女孩儿的衣裳,哄她道:“永乐乖,皇娘娘抱……” 赢姑把银耳莲子粥端过来,微微笑道:“公主今下午的粥还没喝呢,她最听您的话,您就哄着她喝了吧!” “好——喝粥咯!”她点了点女孩儿的鼻尖,“好不好?”女孩儿咯咯直笑,露出一对小虎牙,煞是可爱。 看着此情此景,赢姑有些动容。她用帕子抹了抹泛红的眼眶,笑道:“公主说话还是说不全,整天皇娘娘皇娘娘地叫着,您为什么非要让她……” 阿芫知道她想说什么,脸上笑容淡下去了几分,“这孩子有一对很爱她的父母,我何必夺人所爱呢,再说,我也不配做她的母亲。” “您……”赢姑语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对了,听说前朝开春闱了。统共录取了二百三十一名学子,其中世家子只占了十一名,余下全是寒门子弟。”赢姑转移了话题,又道,“听说陛下有意让梁王殿下来主持此次的殿试,大臣们都在私底下揣测陛下的用意。” 她端着粥碗的手一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元乾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在考验,考验元彻是不是个治国安邦之材,他在锻炼元彻处理政事的能力,他是真的,存了那个念头! 世家一天天衰落,寒门学子的兴起已经是能看得见的未来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皇后。襄侯求见!”钦苇低身进来道。 襄侯?终于还是找上门了! “传。” “是。” 这是独孤裕自那次选妃之事后第一次见阿芫,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侄女,从前在府里的时候活泼得令人头疼,如今她看他的目光却让他觉得后背凉嗖嗖的。 他低头拱手,“参见皇后。” “四叔不必多礼。”阿芫心中无悲无喜,“有事就说吧。” 她一来就开门见山,让独孤裕莫名觉得有些难堪。他打了个圆场:“皇后最近身子可好些?臣在府中也甚是……” “四叔过虑了。本宫无甚大碍。”她微笑,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她将独孤姝打入永巷惩戒,又当众给四婶难堪。他们之间如今还剩什么情分可言?何必再如此惺惺作态,不觉得累吗?还是已经伪装成了习惯? “阿芫,你的性子着实太过激烈了些,大长公主若在世。定不希望你如——”他话未说完,便被她扬首打断。“不要提我母亲!” “好,不提你母亲。”独孤裕面上依旧平和,声音却已经透着冷然,“那就提提你父亲!” 他还在说着什么。阿芫却已听不清。她在这椒房殿住了快四年了,盛宠仍在,却没有生下一个属于她和元乾的孩子。不论是作为皇后还是作为君王的女人,再美的容貌终有衰老的一天。到那时若家族荣光不再,君心爱弛的结果从古至今没有一个女人能承受得住。 “独孤氏是你父亲和你大哥耗费半生的心血,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走向衰亡吗?皇后……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 四叔的话字字铿锵在耳,她很努力地不去想,却控制不住地发现,他是对的。他找到了她的命脉—— 阿芫不知道元乾在殿外站了多久,这个年轻英武的帝王,她深爱许多年的男人。他缓缓踱步进来,看着她说:“阿芫,你要信我。” 恍惚中想起母亲离世前最后一次见她的场景,她也是这般执拗地对母亲说,“我信他。”“你拿什么信他?独孤氏全族几百年的荣耀?”母亲声嘶疾厉地质问她,她那时无言以对,可从未动摇过心中的信念。 可现在,她居然开始觉得惶恐。 明知这一切不是他的错,明知他所做的一切只是顺应大势,明知独孤氏的衰落早已无可避免,她还是含着泪质问他:“信你?我拿什么去信你?!” 那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母亲没了,大哥没了,连父亲也不在了,现在的卫国公府只是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家族早就不是能给她庇护和温暖的保护所了。可如果连这一样都失去了……那她就真的没有家了。 她从此完全活在深宫,依靠元乾的爱而活着,日日等待着他的驾临。然后她会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变得和舅母一样,每天只能自欺欺人地活着,直到渐渐和这深宫大多数女人的结局一样,沦落为只会玩弄权力的怨妇。 元乾看着她,眼里有哀伤的神色,“我以为,你已经能放下了……” 放下? 她要怎么放下? “你的心,真像是一块铁打的!”元乾自嘲地笑了笑,森森寒意如针,眼中难掩伤痛之色。 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心,没有几个人能坚持得下去。 他拂袖转身,衣袍带起一阵轻风,他却再没有回头看一眼。 阿芫再也没有了力气,软倒在殿中,似一只了无生气的布偶。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将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生死相随,终敌不过那颠峰之上最耀眼动人的权势。这是母亲从教给她的,在这深宫之中,最不能信的就是情,尤其是帝王之情。 周围仿佛有一些人在一声声唤她,神色惶急,嘴唇开合,仿佛说了许多许多,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陡然觉得天地间安静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颜色。元乾离去的背影在她眼里忽远忽近,渐渐模糊…… 他和她,是真的要决裂了吧! 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明明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是无法逃开这个局面? 母亲,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她捂着头痛苦地**,脑子里像是被千万条虫蚁啃噬一般,头痛欲裂,感觉像要炸开了一样。 “皇后……” “皇后娘娘……”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好不好……(未完待续) ... 第九十章 隔阂 夜半噩梦惊醒,触手摸到枕边冰冷的空缺,睁眼在黑暗中看见自己将来的路,她微笑着哭泣。 身经离乱方知珍惜。如今她到底还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她不曾得到不曾失去的?世上至美至丑,最珍贵最可悲,她都得到过,也失去过了。金枝玉叶,名门世家,一切浮华散尽之后,握在掌心的却是一个情字,父母亲情兄妹之情,还有元乾的一份不离不弃的真情。 原以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击,本该是最脆弱的,却犹在手中。 从前那个明媚自信的小姑娘去哪里了?这半生爱恨痴缠,都已成灰。 第二日,她去了永宁寺。 经历了正德二年的废佛之变,如今的永宁寺已大不如前,鲜少能看到人烟。 蘅芜别馆,夏日竹色青青,白墙碧草相互辉映。阿芫坐在廊下,于袅袅茶香中,听见远处经堂传来梵音低唱,一时间心中空明,万千俗事都化作云烟散去。 “还是舅母这里最能让人安心。” “远离红尘俗事,自然安心。”崔皇后身边的老嬷嬷捻着佛珠,微笑着说:“主子天天都在佛前念经,如今梁王殿下知事许多,她也不会再见陛下和您了。” “我知道,”阿芫笑了一下,“我不过是来寻个僻静的所在罢了。” 老嬷嬷幽幽叹了一声,“皇后这般心肠郁结,实在不是长久下去的良方……” 她默默无言。 “皇后小时候那样聪敏慧黠,虽常有小过却无大节之失,一颗玲珑心把什么都看得透透彻彻的,有些时候连荣安公主都无法与您相较。怎么如今就这样看不开呢?” “嬷嬷也觉得我是在作茧自缚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嬷嬷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恍惚之色,“老奴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他的性情我清楚……从前诸邑公主还在这里时,她也跟你一样,有许多的看不开。可是,人这一生能得到一份无亏无欠的感情十分不易。很多人在长久的坚持中败下阵来。进而露出性格中残损的部分,相互诋毁伤害,不遗余力。皇后。老奴希望您能把事情多往好的方面想想,不要那么悲观,珍惜眼前人才是啊……” 辞别了蘅芜别馆,马车驶在山道上。阿芫脑子里一直在重复老嬷嬷刚才那一番话,她轻轻呢喃出声:“珍惜眼前人……” 回想过往种种。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从未敢放在心里当真。而她对他说了什么?那些话,如今想来才觉句句椎心,伤人透骨。将他一片真情碾作粉碎。他视她为至亲至爱之人,以一片真心相付,本该互相扶持之际。她却没有给他全部的信任,还伤他至深。 不知何时。阿芫已泪流满面。 然而,当她在显阳殿的石阶上见到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时,她怔住了。绿鬓纤腰,明眸善睐,令人眼前一亮,辛姬柔丽的容貌,动人的歌声和出众的乐舞,让她成为了后宫第一个除皇后外得到君王专宠的女人。 阿芫才知道,就在自己去了永宁寺回来的当夜…… 元乾宠幸了她—— 这个拥有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风情的女子,在短短几天时间内,就让她文姒夫人的名声不仅传遍了太极宫,甚至传到了长安百姓的耳朵里。 那一天,长安城下着大雨,显阳殿的内侍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满宫的宫人都望着她,全天下的双眼都可怜她。他们说,皇后终于要失宠了,这个四年来膝下毫无所出的中宫终于失去了圣心。 文人墨客为她作出了绮丽哀怨的诗篇,他们在诗文中可怜她,哀悼她的爱情和她曾经数年专宠的传奇。他们在诗文中说,皇帝或许爱过她举世无双的美貌,爱过她翩若惊鸿的年华,可再美的女人也终有被男人遗忘的一天,再美的女人,也感动不了一个不再爱她的男人,更何况,这个男人是坐拥天下无数佳丽的帝王。 她在大雨中等他,雷声隆隆,豆粒大的雨点一颗颗打在她心上。他却紧闭殿门,不再见她。 他当初承受的痛,要她也承受一回,是吗? “皇后娘娘,臣妾就不奉陪了!”面容妍丽的女子恭敬地向她行礼,抬头看她的眼神却带着自信和嘲讽。太皇太后的外孙女又如何?大长公主的女儿又如何?皇后又如何?还不是和这世上的女人一样的结局! 念奴在暴雨中打伞,雨水顺着伞沿倾斜而下,飘进阿芫的脖子里,冷得透骨。身上烟黛色的裙裳,仿佛和雨幕融为了一体,雨水中泛着丝丝薄雾。 看着这个昔日风光无限令所有人艳羡的中宫皇后站在雨水蔓延的石阶上,身体单薄得就像一片风吹就倒的白纸,辛姬心里觉得无限畅快。 那扇紧闭的殿门依旧没有任何要开的趋势,她冷笑,终于也轮到你来承受这一切了。她转身,毫不回头地走了,雨点被斜风打在身上,她却觉得痛快无比。 她身后,阿芫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后来连宗爱都出来劝她回去,他看着她的眼神,是悲悯。 “皇后娘娘,您回去吧!”宗爱在雨中苦口婆心地劝她。 这是你想要的吗?阿芫,现在这样的局面,你满意了吗? 阴暗的殿内,只有一盏烛火在闪烁飘摇。一双凛冽深沉的眼睛阴在黑暗中,透过门的缝隙看着雨中那抹单薄的身影,薄唇抿如利刃。 大雨淋漓,隔着房梁和重重瓦片,雨声比外面小一些,雨点却似乎更浓。 她的身影依旧板直,就那样倔强地在雨中站在,什么也不说。 良久,元乾低低地开口:“来人……” 内侍应声而去,不多时,一个人影从远处急匆匆赶来,凝神看去,是赢姑。 “公主见不着您,怎么也不肯睡,到现在已经哭闹许久了,皇后回去看看吧。不然,公主的嗓子都要哭哑了!” 念奴撑着伞,看着她的眼里同样盈满了雾气:“主子,回去吧……” 阿芫的神情终于有了松动,她移了下步子,不知何时麻木的双腿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赢姑及时扶住了她。 她扶着赢姑的手,艰难起身,“回去吧……”(未完待续) ... 第九十一章 心事 一道闪电撕裂了天幕! 雷声和雨声昼夜不绝,两名身穿黑色软甲的虎贲军在雨中疾步突进,从前后两个方向冲向元乾。元乾居高临下,手中长刀如黑光般滑过,仿佛阻隔了天与地。 两名虎贲军配合得无比默契,将对手每一个移位都算计在内,在离对手仅剩十步的时候,仿佛分身一般从背后又闪出一个人。 他们是两人一队以完全一致的动作突进,后面的人则是以同伴的身体为盾牌。 四名虎贲军同时发起攻势,目标是演武场上动也不动的那个人。元乾冷眼看着他们进攻,手中寒光顿时一闪,眉心杀意尽现。雨幕中火星四溅,刀刃碰撞的声音清脆,元乾每一刀都是虚力,利用刀口碰撞的瞬间迅速移位,躲开四个人的夹击。 四人变换战术,从同一个方向逼近,元乾侧身,长刀一挥,杀机尽现的刀锋将演武场上放置兵器的木架砍得四分五裂。木架轰然倒塌,一旁的四名虎贲军迅速闪避。其中两人回身防御,还未站稳脚步长刀便呼啸而至,刀剑相格,元乾双手持刀逼得他们不断往后退。 快至演武场边缘时,元乾奋力一击,甩开二人,金线绣着飞龙的马靴重重踢在二人胸口的黑色软甲上。“嘭”一声,雨幕中响起重物摔倒的沉闷声响。 然而此时,元乾身后的另外两名虎贲军提着剑跃起,对着元乾的头顶直斩而下。剑锋距离元乾头顶只有寸步之遥,却是擦过他的肩膀,扑了个空。 元乾转换刀柄,反手握刀。黑色的光滑过二人的咽喉,却陡然停手,唇畔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废物!” 四人同时跪地:“臣等无能,陛下恕罪!” 宗爱等在远处的伞盖下,此时也不由快步过来着喊道:“陛下,已经两个多时辰了。不能再打下去了。文姒夫人还在显阳殿里等您呢……” 元乾扫了地上跪着的四人一眼,眼底看不出喜怒,他松了松手上的夔龙护腕。目光寒如刀锋:“再来!” “是!”四人一锤地面,拔地而起。 宗爱劝也劝不得,只能站在雨中干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 记不清过了多久。雨依旧没有要停的趋势,那四人早已散躺在冰冷的地上。仿佛还能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元乾大口大口喘着气,忽然大喝一声铁拳锤向地面,雨水冲刷着他的脸。眼神凛冽如刀。 宗爱茫看着这个站在大雨中的年轻帝王,忽然想起那日皇后等在大雨中的场景,心里第一次看不透君王在想什么。 “速传宁远侯!”他的声音混杂着雨水。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朕要南下伐梁——” 夜深。雨终于停了下来。从高高的的重明台看过去,整个长安只有零落的灯火在亮着。偌大的城仿佛一个安静的迷宫,宽阔的官道和井然有序的街坊让人感觉到这座沉睡的城市依然带着巍然帝都的威严。 阿芫穿着最喜欢的鸦青色缎裙站在重明台上临风眺望,这入夏的夜色不知何时又浓了几分。 她想起那个人了。从前他们在椒房殿畅想未来,也曾想过老了之后要在太极宫单独辟一间雅致的宫殿,像普通的平民夫妻那样生活。她在屋子里给他弹一首曲子,他会给他采一朵夜里盛开的海棠花,轻声地放在她的琴架上。 恍然间风又吹了起来,阿芫回过神来,清丽的脸上露出几分怅然。她沉默着,接着又淡淡地笑了起来,不过是梦一场罢了,他们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未来呢?可是情最浓的时候,总是对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幻想吧,仿佛有着共同愿望的美好未来,两个人就能将彼此抱得更紧。 元乾是个雄才大略的旷世君主,为百姓做了很多事,也杀了很多人,亲眼看见过很多的血流满地,心也渐渐比从前更冷了。可是对着阿芫,居然能说出那些痴缠的话,能给她编织一个美丽的梦,似乎梦里开着她最喜欢的秋海棠。 是的,她从来不喜欢牡丹,世人碍着她的身份总喜欢拿她以牡丹作比,可是,她从来都不喜欢牡丹。 只是如今,梦好像要碎了,残花落了一地。 巨大的观月仪被铸在实铁的圆笼里,只有钦天监的博士才能打开,用以观测月相。观月仪相传是前朝司马家的皇帝亲自所建,本来安置在旧的重明台。北朝移重明台后,才又搬到了这里。 坊间总认为圆月与男女欢爱有关,北朝建国初期,为了以示体察民生,在重明台下建了圆月坛。自此怀春的少年少女多前往拜祭,以求佳偶良缘。 阿芫忽而在脑海里闪过一念,不知如果此时自己去圆月坛参拜,是否又能救回一段良缘。她这么想着,不禁笑着又摇了摇头,笑容却有些苦涩。 她的背影看起来像一座不会动的石像,只是衣裙不时翻飞,仿佛一只翩然的蝶。远方泛起皎白的天色,她竟是在这里站了一夜。因为只有在这里,看着万籁俱寂的长安城,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真切地活着。 赢姑觉得近来皇后越来越喜欢发呆了。她时常倚在廊下的柱子上,或是栏杆边上,一个人盯着毫无一物的虚空,目光动也不动。问她,她却连话也没有一句。 “唉……”看见的宫人只能这样背地里叹一句。 庭院中的地上水还没有干透,因为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又下起来了。阿芫倚着门看着雨水不断打在长满青苔的青砖上,雨花又飘起来溅湿了门槛。天就像是漏了一块,雨下得不大,却让人的心有些发怅。 颦儿在指挥宫女打扫院落,还是一贯没心没肺的模样,“玉罄,那儿……树下的一堆叶子打扫干净……还有栏杆……” 有年幼的小宫女凑到颦儿身边好奇地问道:“颦姐姐,宦官们前些天一直在说什么‘*苦短日高起’……是什么意思啊?” 颦儿在她脑门上打了一下,“你这小蹄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小宫女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跟他们说话都插不进去嘴,当然想问问他们在说什么了呀……” “*苦短日高起——”倚在门上的阿芫笑了,“颦儿,你说说,这后半句是什么!” 被点了名的颦儿开始还有些不解,但脸色转瞬间就变了,心惊胆战地偷偷观察阿芫的神色,犹犹豫豫地不敢开口。 “无妨,你说吧。” “奴婢……奴婢,”颦儿忽然跪倒下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苦短日高起,从……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颦儿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一直抬头望着阿芫,暗自懊恼着刚才那个不懂事的小宫女。 *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轻轻笑了,笑容很淡,看不出悲喜。(未完待续。) ... 第九十二章 离别 重明台下传来脚步声,阿芫的思绪被打断。身着散袍的白衣男子走了上来,脚步很轻,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转而又低下了头。 “是你……”她的声音同样很轻,“郁久闾燕都,你来做什么?” 燕都缓步走近,如云的长发在夜风里一摆一摆。 “我如今姓陆了,叫陆长君。”他这么一说,倒叫阿芫抬起头来,微微一怔。 “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燕都一笑,露出的侧脸棱角分明,“柔然左贤王已死,活着的,是北朝梁王妃的兄长,陆长君!”忽然,他的话里又多了一丝落寞,“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不过是为了心中坚守的执着,为了想保护的信念罢了……” 只是,他要保护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再需要他了。 “一样么?”阿芫低头,“我只知道你我存在利益关系,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牵扯呢?” “当然有。”燕都还是笑,似乎除了笑,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他忽然话锋一转:“北帝要攻打南朝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 “你在说谎——” 燕都凝神看她,“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只是在逃避。你的丈夫要走了,可你们之间的一切还没有个解释,你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他亲自去?”阿芫突然问。他不是诏霍炎进宫了吗? “是。”燕都回答得很干脆。“霍炎是禁军统领,掌管上万虎贲军和羽林天军,他怎么会离开长安?” “可……没有他,多的是其他……”阿芫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燕都沉默了半晌,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悲哀。然后又想起自己刚才那句话。又轻轻笑了,的确,他们是一样的人。 心魔太重,永远都在追逐已经失去或将要失去的东西,永远活在回忆里,承担着周而复始的痛楚,这是他们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你杀过人吗?”他忽然问。目光隐藏在黑夜里。看不分明。“你也许不知道人死了会是怎样,而我则夜夜在想,我爱的女人死了。也许已经在遥远的草原上化作了白骨。她很冷,没有人安葬她,她就这么永远地躺在那里了,我也再没有机会与她相见。每次这样想着。总觉得如今早已不是盛夏,而是隆冬了。” “我没有杀过人。”阿芫回答,神色如常,“可我见过死得很惨的人,真的。死得很惨……”她举起手,在黑暗中看着自己如青葱般的指尖,“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仿佛现在还能闻到。” “我知道,是一种叫拉杀的刑罚。汉人发明的。” ———————————— 阿芫已经在房间里坐了一天了。她只是那么待着,没有和谁说过一句话。整个宫里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朝中重臣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勤政殿,连辛姬都被挡了出来。安庆大营燕平大营丰台大营,几乎所有领军的指挥使全都在宫里聚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皇帝要御驾亲征了。 南朝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被灭了。所有人热闹地议论着,想象皇帝要带多少万大军南下,一切还尚在筹划中,他们就已经在讨论今后的战况如何了。 满宫都热闹起来了,可偏偏椒房殿安静如初,那个世人眼中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身素裙,默默无语。 这是六月初八,内室里点了九盏红木宫灯。那个女人面对着一扇打开的窗户,夜空里有一弯淡淡的月牙。她看着月光爬上窗台,明白连日来的阴天将要结束了,如果还不结束,钦天监的博士们大概就要提着自己的脑袋去见元乾了。 对着窗台的桌案上摆着当归和车前子,摆了十份,这是北朝为远行人送别的风俗,取其十全十美早日归来之意。 大军离开长安那天,阿芫没有出现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她站在承天门上,看着辛姬将一朵金线绣的爬地菊放在他的胸前,黑色的明光铠甲,点缀着金黄的爬地菊,格外显眼。她想不注意到都不行。 大旗猎猎,如云般的甲胄兵士整装待发,她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可她还是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朝中虽然也有人反对他御驾亲征,可这根本撼动不了他的决心。 南朝如今除了一个手握十万兵马的藩镇郡主殷成璧,其余再不是威胁。北朝,已经足够强大,收复江南,只是时间问题。这样的情况下,大多数人自然不会反对。 不知什么时候,走路还有些摇晃的小女孩儿牵着赢姑的手抱住了她的腿,“皇娘娘,皇娘娘!” “永乐,你怎么来了?”阿芫露出一抹淡笑,伸手将她抱起。 “舅舅,舅舅在那里!”她挥舞着圆乎乎的小手,调皮地笑起来。 “嗯。”阿芫应承她,“你舅舅要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回来。”她仿佛能看见辛姬脸上柔亮的笑容,能听见她和元乾在说话,“千金买战马,百宝妆刀缳,臣妾在此恭迎陛下大胜归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仿佛像一场梦一样,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看见元乾上了马,那把跟随他多年的“承影”依旧别在马上。重甲加身,依稀还是那年他巡视河道的模样,她却再没有不顾一切去送他的勇气。那时的她多单纯啊,一颗心扑在他身上,甚至放出了“虽千万人逆之,吾往矣”的豪言。 如今这是怎么了? 不知不觉,阿芫已泪流满面,许多遗忘的往事此时一件件浮上心头,在她心里翻腾。 “皇娘娘,你怎么了?”永乐蹩起了嘴,“你别哭呀,你哭,欢儿也要哭了!” “欢儿不哭,皇娘娘没事。”阿芫腾出手擦去脸上的泪痕,“风太大了,迷了眼睛。我们不在这里待着了好不好?” “好——” “走吧……” 石榴树下,阿芫斜斜倚着,有花瓣被风吹落下来,覆在她闭着的眼睛上。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大醉了,耳边仿佛还有杜鹃的鸟鸣声,她想发笑,这时节怎么还有会杜鹃呢?眼皮却仿佛有千金重,怎么也睁不开。 风吹动着她散落一地的长发,宛如时光倒流,回到了管竹居的那株梨花树下。忍不住恍惚,似乎是做了一场大梦,梦中有人与她携手同行,梦醒又与谁共? 这是元乾离开的一个月后,大军沿途经由各州郡,由虎牢关下到长江上游,一步步逼近南朝。 可此时阿芫来说,说给她这些,还不如给她一壶酒。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了,因为酩酊大醉之后,什么都不用去想,只需要睡一觉就好了。 渐渐地,她就爱上了这种感觉。大醉一场的感觉…… 朦胧中,听见有人似乎在叫她的名字,她勉力睁眼,远远看见一张年轻桀骜的脸,忽近忽远,看不真切。 “阿芫姐……阿芫姐……” 谁在叫她? 元彻看着倚在树下的阿芫,心里某个地方忽然柔软得不像话。“不要睡了,会着凉的。”他伸出手,将她拉起来,闻见她衣袍上冷馥的酒香,脸上的笑容冷下去了几分。 阿芫睁开惺忪睡眼,晃着步子转身,看也不曾看身旁的人一眼。酒,哪里有酒? 她转身时,元彻忽然一下抓住她的手臂,目光复杂,却一直紧紧盯着她不放。衣袍散乱,露出光洁纤瘦的锁骨,阿芫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找不到一丝情绪,就只是那么看了他一眼,他忽然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阿芫却对这一切恍若未觉,随意地理了理冰凉的衣袍,头也不回地抽身而去。她的身后,元彻原本温和的笑容渐渐变得嘲讽,苦涩残留在唇畔,辛酸而落寞。 他是老师眼中少有逸才,广读古今经传,诸子百家之书的学生,是世人口中才华高旷俊秀无双的梁王,是此次和王相一同监国的未来太子,尤善言辞机变。 但此刻,他只能沉默,安静而执着地看着那抹离去的背影。因为,他没有留下她的资格。(未完待续。) ... 第九十三章 永乐 正德四年夏,北帝元乾亲率三十万大军南下。 正德四年秋,战刀与长戟林立。北朝对江南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醉生梦死的南朝梁帝匆忙命郡主殷成璧领兵挂帅,依据长江天堑与北军对峙两岸。 整个江南笼罩在一片惶惶不可终日的阴影中,北军的铁蹄高高举起在天空,被汉女腐蚀了身体的士族们,纷纷睁着惊恐茫然的眼睛望着将要到来的腥风血雨。 江水潮汛已过,北军渡过长江只是时间问题。多年十万军队对阵三十万铁骑,这是一场根本不需要打下去的仗。汉人士族们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他们也许真的要灭国了。 廊下角落的小案上放着一整套青瓷茶具,文火,煮着茶。阿芫换了一道水,然后阖眼凝神。有些事,放纵过一回,并不代表永远都能无所顾忌。 “两道水?”颦儿问。 “是啊,秋日里饮浓茶不好,你们不是讲究吃食要淡雅吗?”阿芫还是闭着眼,听茶水咕噜咕噜地响,“玉山银针的味道有两层,外浓内悠,我不喜欢浓郁的茶水,所以习惯煮两道。” 颦儿笑笑,“是了,奴婢都快把这些忘了。” “你不记得也是情有可原,因为我很久都没有煮过茶了。”她闭目微笑,“第一道水满半壶,将茶味煮开,滤去浓味,第二道水满壶,将茶叶里面的味道煮出来。这样出来的茶,茶味不失悠远,也更符合我的喜好。” “这可是这么久以来,您第一次跟咱们说这么长的话呢!”颦儿看着她脸上微笑的表情,心情有些放松。 茶壶的盖子在这时被热气冲了起来。砰砰乱跳。阿芫慢慢睁眼,用一条白布巾包起壶柄,一手摁着盖子,将煮好的茶滤进另一个准备好的青瓷茶壶里。 茶水缓缓注入杯盏里,阿芫捧起抿了一口,茶香从齿间漏进嘴里,久久不散去。她忽然看向外面的庭院。想到世间的一切都有各自的规律要遵守。而远方的战场正在发生一些人力不可预测的事。只是如今变数已经降临了,那个人要点燃一个铁和火的时代,就要从江南那片温柔之乡取薪。 “您喝茶的时候。感觉像是在上刑场似的!”颦儿脸上的笑意露出几分调皮的意味,“您是不是在担心前线战场啊?” 阿芫放下茶盏,淡淡的茶香依然就在唇齿间。她忽然淡然一笑,“你又知道了?” 颦儿挑眉。“那当然。” “你呀,就是这个时候牙尖嘴利。那天跪在偏殿哭着喊着说要从永巷回来的时候,可不见你有这么神气!” 她笑着说了句玩笑话,颦儿却隐隐露出不自在的模样,神色也有些苍白勉强。似乎被踩住了什么痛觉。 “怎么了?”阿芫问。 颦儿支吾其词:“外……外头起风了,奴婢去给您拿一件披风来!”说着,便快步转身进去了。 阿芫自小畏寒。许是身边没有了那枚护身的平安符,自从进了宫以后。每当秋冬时节总是多病,前些时候偶染风寒,竟一病半月。今日似乎好了许多,不料辛姬一听说她身体好转了,竟执意要来看她,说永乐公主在宫中养了一年多,自己却还没有见过,实在于礼不合。阿芫虽没有精力应付她,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只好打起精神,同意了。 甫一迈进殿门就听见永乐欢快得意的笑声,阿芫抬眸看去,顿时惊恼交加——她竟骑在奶娘背上,拍打着奶娘在殿上“骑马”,口中兀自驾驾有声,周围一众宫女团团簇拥,争相给小公主助威,整个大殿中闹成一团。连她和辛姬走近殿门,也没有一个内侍察觉。 “永乐!”她冷冷开口,“你在做什么?” 满殿宫人蓦然见阿芫立在门前,慌得乱糟糟跪了一地,参拜不迭,一个个再不敢抬头。永乐瞧见了她,一下从奶娘背上跳下,咯咯笑着朝她奔过来,“皇娘娘抱抱!” 阿芫看她脚步还踉跄不稳,忙迎上去,张臂抱住了她。她立即紧紧搂着阿芫的脖子,说什么也不放开。阿芫只得吃力地抱起她,臂弯隐隐发沉,当初小猫儿一般大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一旁冷眼看着的辛姬出声道:“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怎么作弄人,以后长大了可怎么得了。皇后可一定要好好看着些小公主!” 阿芫直接无视这个女人的话,板着脸看向怀中的小人儿,“永乐今天不乖,说过不许自己乱跑,不许跌跤,你有没有记住?”永乐乌溜溜的圆眼睛飞快一转,低下头去不说话,小脸却埋在我胸前,撒娇地使劲蹭。“永乐!”阿芫狼狈地拉开她,不知她从哪里学来这般精怪。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颜观色,知道自己对她宠溺,便每次都赖皮撒娇;只有从前元乾在一旁时,她才肯乖乖听话。 奶娘递上一件云锦绣金的小披风,柔声笑道,“公主还是在皇后跟前最高兴,连跌跤都不怕了。” 阿芫将靖儿抱在胸前,转眸看向奶娘,淡淡道,“是谁教公主将人当马骑的?” 奶娘慌忙跪下,叩头道,“皇后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原只想哄得公主高兴……” “哄公主高兴?”阿芫冷然挑眉,“这就是你们哄她高兴的法子?!” 辛姬笑道:“公主还小,什么都不懂,一时贪玩儿也是有的,皇后小题大做了些。” “你少给我挑事!”阿芫一下将目光锁住辛姬,“刚才说要我好好教导公主的是你,如今说公主年幼无知的人也是你,你真当别人都是傻子?” 辛姬当场愣住,她没想到阿芫竟会把一切说开,而且这么直白难堪不留情面。她顿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像是自己心里那点小心思都被人看透了一般。 可她没有惧怕,而且抬起目光迎了上去,“难道臣妾刚才说错了吗?公主毕竟还小,虽然需要好好教导,可皇后宠爱公主,所以宫里的人都看着您的眼色行事,就是因为您太过宠溺,公主才顽皮至此!” 阿芫笑容淡淡,“好利的一张嘴!” “臣妾说的是实情,皇后还是该小心照顾着些公主,若是以后真的行为不端,那荣安长公主在地底下只怕会不安呐!” “你……”阿芫的神情终于有了松动,怒气凝结于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反驳。赢姑忙把永乐接过来,退至一旁。 辛姬却一反常态地用挑衅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嘲笑和讥讽她的懦弱。 “出去!”阿芫指着殿门的方向,声音冷厉,“滚出去!”(未完待续。) ... 第九十四章 天花 ““出去!”阿芫指着殿门的方向,声音冷厉,“滚出去!” 辛姬愕然抬头,眼中有被羞辱的委屈和怒气,她不甘地凝视阿芫良久,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是……” 阿芫冷然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无波。&lt;し永乐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隐然有了哭腔:“皇娘娘,我怕……” 阿芫醒过神来,嘴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容,“永乐乖,不怕不怕。” 言罢,目光在殿中惶惶不安的众人中来回逡巡,沉声道:“若再有下次,你们全都别活了!” 宫人战战兢兢地低头,“奴婢知罪——” —————————————— 阿芫站在窗前往西看,云翳深沉,隔着重重楼宇,重明台飞扬的屋角在天幕下渐渐变得朦胧。 东边的槛窗开得太大,风骤起,把竹帘吹得翻卷起来。嬴姑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阖,阿芫却打断了她,“重明台还在打扫么?” 嬴姑并未留意这些,挑珠帘出去叫念奴。没一会儿念奴领着玉磬来了,立在槛外回话,“重明台已经打扫过了,此刻没有人走动。” “好,就去重明台。” 重明台除了巍峨,本质其实是一个藏书楼,它的藏书量让人叹为观止,且其中收录的都是历代帝王的笔墨,以及皇帝批阅过的奏折,规格不小。 阿芫慢慢走在错综复杂的书架间,这里只是重明台其中一阁。面阔三间,进深约有七八丈,每排分左右两架,灯影绰绰中无尽往前延伸。一重又一重,就算花上一年也看不完。 黄门对书册和奏折的整理做得颇好,书架上粘白条,分门别类都归置妥当。有些是竹简,翻找起来不容易,便在外面的锦袋上垂挂白绸,写上书名出处。但凡有需要。顷刻便能找到。 她一排一排探寻,阁内悬着宫灯,每隔十步一盏。外罩琉璃灯罩,并不怕风吹偏了灯芯起火。只是吊得太高了,有些地方形成死角,书架下大片的阴影。底层找起来不太方便。 内侍恭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脚步声窸窸窣窣。忽然雷声就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 “当初弹劾中书令的那本奏折呢?” 内侍如蒙大赦,在身后书架的阴影里取出了一个黄袋子,将阿芫要的东西恭敬地呈给了她。 昏暗的灯光下,纸面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里面记录的内容却与“柔和”这两个字毫无干系。 “丞相臣恽左骁卫大将军臣明殿前都指挥使臣巍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义靖国公臣熹霸陵侯臣壮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陛下:中书令崔浩当叛诛灭九族之死罪。” 一长串的官吏名单足以吓住全天下的人,这份名单,从外朝公卿中朝尚书军部将军。但凡在朝堂上能说得上话,有些头脸的无不一一囊括在内。隔着一层薄纸。她现在甚至还能隐隐感觉到朝野百官的一腔愤怒。 “皇后娘娘?您……”内侍瞧着她的神色,声音里带着疑惑。 阿芫轻轻摇摇头,“没什么。” 一直想找来看看,没曾想真见着了,又不愿再继续看下去了。 下重明台时已近黄昏,刚踏下台阶就下起雨来,雨点很大,砸在青石砖上噼啪作响。念奴挑着玉勾云纹宫灯引路,无边的晦暗中只有那猩红的一点,闪闪烁烁,飘飘荡荡。 影影绰绰间,嬴姑从廊子那头匆匆过来,福身道:“椒房殿的奶娘和保母适才来向奴婢回禀,说公主突然发起了高热,啼哭不止,看情势有些凶险,皇后快去看看吧!” 她听得一惊,“召太医了吗?” “太医正在为公主诊断,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阿芫心下一紧,顾不上多问,忙快步回椒房殿去。 偏殿中人来人往,有好几位太医在场。奶娘保母和婢子们跪了一地。阿芫顾不得问罪,忙问:“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 不等一众人答话,她径直入内,身旁嬴姑道:“自从那日文姒夫人闹过一场后,公主一直就不舒服,但也没什么大碍。老奴看这几日您一直心情不佳,就没把这事儿告知您。” 阿芫心中不耐,抬手掀开内室的珠帘:“行了,太医怎么说?” 几位太医上前行礼,一旁被医女抱在怀里的永乐正大哭不止,面色通红,嚎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断气了似的。 听着孩子的哭声,她的心都被揪在了一起。太医揖手道:“臣等仔细辨证,永乐公主气息急促,舌红干裂,且脉象细微,断若游丝,初看是哮喘的症状。臣施针取天突太渊,公主症候似有好转。”说着顿下来,舔了舔唇又道,“只是臣查验时,发现公主额心隐隐有青气,手足冰凉,偶伴惊悸,这与哮喘的的血热风燥又相斥……所以究竟是什么病因,臣……” 阿芫听得一知半解,就是说并不单纯是哮喘,还伴有其他难以诊断的症候么? 太医见她懵懂不知,神情竟变得有些复杂,目光一直闪躲着。阿芫心知有异,沉声让内室其他人退了出去。 良久,太医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颤声道:“公主一直高热不退浑身乏力喉咙胀痛,且呕吐不止,随时有可能昏厥过去……这种症状,极有可能是……是感染了‘痘毒’——” “就是俗称的,天花!” 阿芫只觉得脚下一软,“你……你说什么?” 太医紧紧伏在地上,声音颤抖:“请娘娘早做决断,此病较之瘟疫更为恐怖,一旦传染开来就是灭族之灾……” “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信口开河?公主昨日还好好的,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外人,怎会染上天花?你这是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 “臣不敢!求皇后娘娘早做决断!” 阿芫无力地立在原地,看着被放在榻上仍在大哭地永乐,心中像是有千股麻绳拧在一起。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未完待续。) ... 九十五章 抗争 阿芫定下心神,勉力道:“先不要传扬出去,对外就说公主染病,其余一个字也不要多说,一切等确诊了再说……” “微臣领命!” 阿芫张口唤嬴姑,一直守在外间的嬴姑对里面的动静也听了个大概,立刻掀了珠帘进来。。しw0。眼见榻上难受得面色青紫的永乐,纵然久经场面,心中也顿时颤了颤。 “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不许往外透露半个字!谁要是宣扬出去,就等着自己的尸首从西华门抬出去吧!” 嬴姑敛眉应是。 殿外的石阶上,辛姬忽然停了步子。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殿门口站满了保母婢子,一个个都惴惴不安地低着头,脸上写满了恐惧。 “夫人,不进去吗?”随身服侍她的宫女出声询问。 辛姬笑道:“不了。皇后视永乐公主如命,想必此刻她并不想见我,我又何必挡在人家眼前平白招人嫌呢?” 短短一天之内,太医署十几名经验老道的国手全部被召进了椒房殿,轮流看诊。折腾了一天一夜后,终于确定,就是“天花”! 当那两个字同时从所有太医口中说出来时,阿芫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各位医官都是国之圣手,有些事情也不用我多此一举。若此事传扬了出去,别怪我届时翻脸无情!” 众太医面露难色,思虑良久后,还是低下了头:“臣等明白。” 待到殿中只剩阿芫一个人时,她无力地坐在榻上。永乐染上天花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一旦泄露了出去,一定会引起宫中恐慌,朝臣们也一定会向她施压。让她把永乐迁去行宫。 元乾不在长安,现在的她,一个人根本就镇不住朝中那些元老重臣。 她回头看着气息奄奄的女孩儿,心中酸涩不已。难道真要让孩子去行宫吗? 不!不可能! 去了行宫那就是送死!宫里起码还有十几个能赞保她性命的太医,要是去了行宫,就一点活路也没有了。 大哥和表姐唯一的血脉,不能断在她手里……阿芫木然坐着。繁复拖曳的裙袂逶迤在榻下。 她对太医的劝阻充耳不闻。执意要搬到偏殿,亲自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 此时早已是隆冬,天地间一片萧瑟。肃杀寒风被挡在窗外风那样冷,心那样寒,只有怀中小小的人儿,给予她仅有的温暖。 这个瑟缩在她怀中。小猫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向了未知的方向。 阿芫只能没日没夜地守着怀中的小人。全然不曾考虑过自己是不是会被传染。 天色大亮,陆续有太医进来问诊,嬴姑一如既往的拿着药方交给太医署陈太医煎药,然后将熬好的汤药交给颦儿。按例。作为保母的宫人会先尝过药,再喂给孩子服用。阿芫直接省了这道环节,无论是尝药还是喂药。都由她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 从日升到日落。永乐再次昏睡了十三个时辰。第二天天亮,她正累得倚在床侧睡了过去,忽然感觉有人在拉她的衣袖。她一个激灵,从昏沉中醒来。眼睛才勉强撑开,便听到有个声音在虚弱地叫她:“皇娘娘……” 阿芫眨了眨眼,瞪着空洞的眼睛,好半天才对上焦距,看清楚怀中的孩子。 “欢儿!” 永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蜡黄的脸上布满了疱疹,不光是脸上,这些充满脓水的疹子在这些天内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你怎么样?”阿芫险些落泪,“还疼不疼……” “皇娘娘别哭,欢儿没事的——”永乐艰难地动了动,似乎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却连说话都觉得费力。 阿芫笑着哄她,“你好好睡吧,养好精神才能痊愈。皇娘娘一直在这儿陪着你呢!” 怀中虚弱不堪的小人儿轻轻动了动脑袋,没一会儿就在一阵若有若无的摇篮曲中沉沉睡去。 如此循环了半个月,期间太医署的太医令几次让阿芫准备后事,她只是听着,却毫无反应。椒房殿里哭声一片,连嬴姑都劝她放弃,直到等来了那一天。 阿芫从昏沉中醒来,举目扫视,念奴端着云盘跪在榻边,轻声说:“娘娘用些稀粥吧,熬了两个时辰,正好润胃。” 阿芫下意识的往后躲,无力地摇头:“拿开……” 念奴眼中含泪,“您放心吧,公主已经没事了。” 闻言,她立即看向自己怀中,这个自发病时就从未离开过她怀抱的孩子,脸上的浓疱疹已经干缩结成厚痂,有些痂皮已经开始脱落,露出原来的皮肤。 她忙掀开永乐的衣服,脖颈手臂后背腿侧,疱疹都已经结痂。直到终于确认永乐的病情已经开始朝好的迹向开始发展,她才终于松下了郁结在胸中的那口气。 幸好,幸好…… 嬴姑接过粥碗,用木勺舀了送到阿芫嘴边,“吃一些吧。太医说了,再过一个多月公主身上的痂皮就能完全脱落了。您要顾惜自己的身子,不然等公主好了,您却病了,到时候谁照顾她呀?” 阿芫勉强笑笑,“我知道,让我自己来吧。” 嬴姑把粥碗递给她,看着她终于把孩子放下,一勺一勺地把粥喝完,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阿芫笑道:“这下满意了吧。” “在屋里待了这么多天,人都起霉了。”她站起身,念奴忙掀起珠帘,让她出去。 忽然,阿芫觉得额角突突地跳,顿时觉得周围天旋地转,眼前一暗,便再没了声响。 嬴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阿芫在她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没有任何预兆,她惊得不知所措。 “太医!快传太医!” 嬴姑心里忽然抑制不住地恐慌。太医说过,痘毒比杀人于无形的瘟疫还要可怕,因为这种病会一传十十传百,且传染率极高,染病的人中,能侥幸活下来的人万中无一。这些天皇后一直跟永乐公主寸步不离,难道…… “太医——”(未完待续。) ... 九十六章 病发 床头那对三足铜灯发出微弱的光,床上躺着的人眼睑闭合,长长的眼睫覆盖着,忽而轻轻颤动起来。;乐;文;小说 半睁半阖间,她似乎能听见外间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 “皇后,你醒了!” 嬴姑在看不见的角度擦了擦眼角,到床前扶起她,接过云盘里的药碗给她喂了一口汤药。阿芫顿时觉得胸口郁闷,且药汁苦得叫人恶心反胃,含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一口吐在了地上。 嬴姑红了眼眶,忙给她顺着气。 阿芫吐完了喉咙里的药,喘着气问:“有人在哭?”嬴姑垂着头,说不出话来。 “永乐不是都开始好转了吗?这些人……她们怎么还哭个不停呢?” 屏风后,念奴死命咬着下唇,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泣声险些就从她的唇齿间溢了出来。 嬴姑压抑地说:“没什么事……再一睡会儿吧……” 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皮沉重的直想耷拉下来,阿芫听到宫人痛哭的粗重抽气声,以及沉闷的哭泣,忽然觉得浑身疲软,没有一点儿力气。 嬴姑一下下拍着她的背,不过片刻,她就在烛光下再次阖上了眼睛。 看着烛光下阿芫沉静苍白的睡颜,嬴姑忽然别过了眼,不忍心再看下去。 “再这么下去会出事的……” “瞒不下去了……” “我们能怎么办……” 这是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多人在哭? 阿芫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中似乎听见那阵围绕着她的哭声一直没断。 再次醒来,是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清晨。大片大片如鹅绒般的雪花簌簌而下,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的白色,椒房殿的梅花却在风雪中怒放。 她披着妆缎坎肩。勉强立在庭阶前,望着满天飞雪愣神,“下雪了?” 嬴姑从长廊下过来,远远看见阿芫的身影,心中又惊又喜。 阿芫知道她又在为自己担心,有气无力地说:“姑姑,我一会儿就进去。” 嬴姑拿她没办法。便顺着她的话说:“快过年了。可惜陛下今年不在宫里,不然……” “都快过年了啊?”阿芫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伸手去接空中飞舞的雪花。“大军……打到哪里了?” 之前为了照顾永乐。这些日子又总是躺在床上,她似乎很久都没有听见过有关南方战场的消息了。 嬴姑道:“据说我朝已经占据了南朝十几个重镇,都是不战而降,大军正在一步步逼近建安城。南朝已经唾手可得了。” 阿芫虚弱地笑了,“那就好。”她身后如同一片琉璃白玉镜。一切都被造化妙手用雪包裹起来,仿佛琉璃世界。 嬴姑就站在门边,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见阿芫的整个侧脸,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眼下隐隐泛着乌青,眼睛大而无神。看着异常空洞。 嬴姑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到底该不该继续瞒下去?可是。就算告诉了她又有什么用?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死地么?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庭阶前那抹孱弱的身影忽然重重倒在了雪地里,沉寂无声。 “皇后——” 是谁?谁在叫她? 嬴姑一个箭步冲到雪地里,从冰冷的雪中扶起阿芫的身子,口中凄厉叫喊:“来人!” 以北帝元乾率领的十几万将士南下之路异常顺利,以安庆军统领慕容渊为主将丰台军统领百里奚为副将,共三万铁骑和十万步兵,沿途的南梁重镇皆不攻自破,数月内连拔十几城,直逼梁都建安,南方士族们大骇不已。 巍峨的尚阳关几百年来雄踞在这片温柔的江南之乡上,城高七丈三,宽一丈六,瓮城设暗箭机关,它的身后,就是紧邻建安的南淮城,是南梁唯一一座负隅顽抗的城镇,号称固若金汤。 当初颍川殷氏将在南朝建了一座这么恢宏雄伟的关口,南朝士族们还嘲笑不已,讥讽殷氏都是一介武夫,毫无世家风范。然而,他们却未曾预料到,就是凭借着这座被他们看不起的大关,他们的安逸生活才能暂时得以延续。 也就是说,攻破了尚阳关,就等于击中南梁的心脏。 黑云沉沉压在头顶,和地上的火光交映。千万道羽箭拖曳着火舌,一轮又一轮呼啸着掠过天空,狂风暴雨一般扑进城去,将尚阳关淹没在一片火光中。城墙关外一片浓烟滚滚,夹杂着尸体皮肉焦灼的气味,士兵冲锋攻城的呼喊兵器砍斫的碰撞声和哀嚎声融成一片。 七丈高的城墙下,黑色的铁甲军团一轮轮冲向阳谷雄关,就像汹涌的波涛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礁岩。北军的石炮携着熊熊的火光,呼啸着飞向宛城固若金汤的大门,千钧般的力量让大地为之颤抖。城墙上冒着烟的箭垛碎石和士兵来不及收拾的残破肢体随处可见。 城墙上观战的将军是一名身着黑铠的女子,轮廓深邃,像一株青松傲然立于悬崖之上,格外峭拔——在女人的眼中,她如同一名英气勃勃的美貌少年;在男人的眼里,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看着北军士兵一波倒下去,又有下一波冲上来,连她也忍不住摇头慨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想不到北朝人竟如此骁勇!” 城墙下,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扫过尚阳关上的一切,于乱军之中,他的目光停留在如火焰般炫目的身影上。 殷成璧毫无畏惧地迎上那个人打量的目光,那个似乎遮去了夕阳的男人,他看似毫无修饰的织锦长袍上却绣着蟠龙暗纹,平平无奇之下隐藏着嚣张凌厉。那个名字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呼之欲出,腰间的长剑吟鸣,几乎弹跳出来,她的心脏因蓄势待发而狂跳。 被压制在剑鞘的长剑一声长鸣弹剑出鞘,伴随剑吟之声,剑锋携烈火一般的气势随之而出。 “死守尚阳关,胆敢有退缩者,杀!” 随着她一声令下,攻城战况似乎瞬间变得更为惨烈。 尚阳关前的旷野上,迤逦的夷水被冻成惨淡的白色。暮色渐浓,而战场上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残破的战旗倒在地上,残尸枕藉;大地上深深浅浅的大片暗色,是用鲜血烙下的惨烈。 距离南淮城外七十里,尚阳关外。 夷水西岸的茫茫旷野,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黑色大旗迎风猎猎飞舞,上面是沉沉一个赤色大字——元。 站岗的士兵用水壶装了江南号称最烈的酒,一口灌下去,“呸”地一声全吐在了地上,骂骂咧咧道:“淡得出鸟来!这狗屁地方还比不上长安的一半儿……” “你们是否想成为一代名将,名垂青史,重振拓拔鲜卑氏的荣耀?” “是!” “那就给朕打起精神,明日继续攻城!” “是!” 元乾拧紧剑眉,目光在沙地上尚阳关的位置来回徘徊。尚阳关的地理位置有些特殊,不同于以往他们遇到的任何一个城镇。水攻火攻偷袭,甚至是投毒,都对它不起任何作用。 重铠加身的将军们还在商讨明日攻城的具体事宜,就在他们争议不休时。一名士兵急急闯进来,从一侧走过站在元乾下手三尺处,众人依旧争论,士兵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说。”元乾仔细对照着沙地,目光没有丝毫闪烁。 士兵上前来,附耳小声几句,元乾隐约听到“皇后……染重疾……查不出原因……”他的身躯陡然一僵。(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重逢 神武帝四年冬,十二月三十日,南北两军在尚阳关僵持不下,北军不能攻下南淮城,南梁也不能让北朝退兵。乐—文 北方,数十年罕见的漫天飞雪笼罩了帝都长安城。留守长安的大臣认为这是百年不遇的盛世,所以有祥瑞降下,而位居中宫的皇后却凤体违和,连除夕夜例行的皇族家宴都未曾出席。 帝都张灯结彩,北朝的百姓并未被江南正在经历的战争影响,市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景象。 博山炉周围缭绕着淡淡轻烟,屋子里弥漫着龙涎香混着松针的香气,格外安详静谧。 嬴姑轻轻把灯罩罩在烛台上,回身静静看着榻上躺着的人,整张脸因为放松而老态尽显。 榻上安静睡着的人神态安然,姣好的轮廓仿佛逆着光的剪影,看不清五官。外面天光大亮,殿内静谧。嬴姑把窗开了个缝,晨风吹进来,拂动低垂的竹帘,偶然听见篾子磕于雕花地罩上短促的一声轻响。 念奴捧着水盆进来,看着这副情形,又不声不吭地把水盆慢慢放在了一旁。干净的白布被浸湿拧干,她细细替榻上熟睡的阿芫擦着脸。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停了手,捂面低泣出声,“……不能再这么睡下去了——” 鹅毛大雪将热闹中的长安城温柔地包裹了起来。到了无人的深夜中,时不时会传来几声狗吠,似乎一丝丝鬼泣一般的哭声若有若无地飘过。 一匹快马飞驰过寂静的街道,踏破森冷的寂静,马儿一声长嘶,停在了阊阖门前。 “站住!什么人?” 云龙暗纹披风在暗夜中猎猎作响,一个人从马上跳下,却站不稳脚步,踉跄一下,险些扑在地上。 月光照射在那人身上,清晰地露出深邃的棱角和凌厉的眉峰。那一双眼,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而且,守卫宫禁的虎贲军更不可能会对这双眼陌生,他们大口喘着粗气。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陛……陛……陛下——” 内室与外间隔了一座屏风,不是玉石,而是牙雕,左侧一排槛窗开着,有光从外面照过来。阿芫就是被这光给惊醒的。她被重重锦被压着,总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感觉浑身出了一层细汗,便试图挣扎着想坐起来,无奈只是徒劳,身上使不出一点儿力气。 槛窗下,他就随意坐着,拿着一本叫不出名字的书,穿一身家常的衣袍,斜倚窗沿。目光静静看着她。 阿芫愣了愣,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元乾,是你么?”话一出口,喉咙就是一阵被人撕开的裂痛,她忍不住咳嗽,“你怎么……” “别说话,我知道你难受。”元乾放下手中的书,唇畔浮起微笑来,下了暖榻到她身边。“你怎么总是不听话……还是不舒服吗?”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她觉得真正温暖到了心里,异常安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说话的语调十分虚无,仿佛水中无根飘荡的浮游。 元乾蹲在榻边。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笑容,胸口某个地方被紧紧揪在了一起。 隔着重重硝烟的战场,只是短短数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阿芫,你怎么会? 他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睡了好几天了。是不是觉得身上没有力气?” 阿芫点点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这样坐着都觉得吃力。 “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女孩儿似的!”元乾轻笑出声,伸手捋顺她耳廓边的碎发,平静的目光里忽然闪过一丝复杂。 阿芫慢慢把头卧在他的膝上,听着火盆中银炭的爆裂声和窗外风雪的声音,闻着博山炉中慢慢燃烧的“沧澜碧海”,宛如回到了幼年时的美好时光。 显阳殿,高高的御案下跪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噤若寒蝉,抖得恨不能把自己贴在地砖上去。 “陛……陛下,臣等确定皇后娘娘并未感染痘毒之症……娘娘嗜睡,浑身乏力,且不进药石,这些症状,臣……臣也想不出是何缘由啊——”太医令邝籍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抖如筛糠。身为太医之首,他一辈子都没说过今日这样的话,不仅不能治病,连病因都找不出来,简直就是明着承认他这个太医令无能,他甚至已经能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了。 元乾坐在御案后,脸色晦暗不明,眉目上却染了轻霜,他指了指跪在人群中的念奴,“你说。” 念奴知道自己是皇后身边近身侍奉的心腹,此刻被点了名,便不慌不忙地跪到了人群前端,俯首道:“启禀陛下,数月前,永乐公主曾身染痘毒,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照顾公主至病愈,期间并未有任何不适。直到公主好转,娘娘突然晕厥,太医诊断后也查不出病因,只知道娘娘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以至于演变成如今连汤药也喝不进去。” 殿外,辛姬提着衣裙拾级而上,身旁竟是奉命押送重重羽林军,直到她在殿门口看清里面的情形,一颗心骤然沉到了谷底。 他回来了! 瞒不住了! 她很快就发现龙椅上那个男人已经看见了自己,她听见他意味不明地开口:“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强自压下心底那股不安颤动,辛姬挤出一抹笑容,正对高高在上的帝王。 “臣妾辛氏,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双手交叠,呈在额际,端正地行礼。 元乾看着她,没有说话。 辛姬壮着胆子搭腔:“陛下不是在攻打尚阳关吗?怎么……突然回宫了?” 闻言,元乾忽然冷笑起来:“你倒是消息灵通,怎么皇后尚且只知道朕身处在江南战场。而你,连朕在攻打尚阳关都知道了?” 忽然被元乾抓住话中漏洞,辛姬顿时心头一慌,“臣妾……臣妾只是担心陛下,所以格外留意……” “收起你那些虚情假意!你当朕真不知道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元乾忽然大袖一挥,案上的石砚被摔得四分五裂,“你——”他偏头看了念奴一眼,语气如刀刃般锋利:“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念奴低头应是,“皇后娘娘在公主染病之前就不大对劲,经常暴躁易怒,情绪大起大落,脾气与平时全然不同,有时……” “等等!”一直伏在地上的太医令突然抬头喝止,他似乎在脑子里验证什么事,目光急切地投向元乾,“陛下!您可还记得……当年先帝……” 他当然记得!当从这些人口中听到“嗜睡易怒浑身乏力”的字眼时,他就隐隐有了预感。果然……他的预料没有错。 元乾冷笑一声,目光从颤抖不止的辛姬脸上扫过,“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不!”辛姬一下扑倒在地,哭道:“不是臣妾,陛下何以断定是臣妾所为?臣妾冤枉……” 她泪眼朦胧地抬头,陡然迎上元乾幽深的目光,骇得身体一颤。那个俊美宛若天神的男人,当日为了伤皇后的心,他夜夜召幸她。可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每夜都跪在显阳殿冰冷的地砖上,只能独自守着黑暗,拖着僵硬的身体等待黎明到来。 她一直都知道他够狠,可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也幸领略他的狠辣手腕!为什么?就是因为皇后那张脸吗? 辛姬瘫坐在地上,有人进宫给她送毒,以他的手段,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呢!她不过是想拿命一搏罢了,赌元乾不在宫里,赌独孤氏现在没心思管皇后的死活,赌她的一线生机。只要皇后死了,就算元乾纳了新后,她的日子起码会比现在好过些。 可是,如今她才明白自己有多蠢…… 元乾忽然从御座上起来,他黑着脸走近辛姬,不等她有任何反应,蹲下身一把就扼住了她的脖子,那纤细的颈项脆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扭断。 他恨得咬牙,从来没有这样憎恨过一个人。收紧了五指,辛姬的脸在烛火下胀红,五官扭曲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朕告诉你,若是皇后有什么损伤,你们就全都去给她陪葬!”他脸上的表情癫狂恐怖,辛姬柔软纤细的脖颈就在他手中,如同一块破布。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谏,此刻的元乾,就像一头吃人的野兽,令人恐怖生畏。 他还算清明,知道这么死了反而便宜了她,扬手把她甩在一旁。 辛姬伏在地上连连咳嗽,待缓过气来便膝行到他面前,抱住他的长靴失声痛哭。 “陛下——”她哭叫着,“臣妾不是故意的……”元乾没有那个耐心听她鬼哭狼嚎,一脚蹬开她的身子,语气不耐:“文姒夫人不遵教化,暂且打入永巷为奴,待此事一过,赐毒酒白绫!” “白绫?”辛姬失魂落魄地喃喃。 “让开!”元乾嫌恶地踹开她挡道的身子,“难不成,你想要朕赐你拉杀?” “拉杀?”辛姬忽然弹跳起来,不住摇头:“不要——不要——”(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对峙 辛姬尖叫着往后腾挪,哭道:“陛下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念在臣妾是东宫旧人的份上,留臣妾一条命吧!” 元乾忽然凝目去看墙边架子上的佩剑,大袖一挥狠狠捏住了剑鞘,那浮雕的游龙图案压得掌心发麻。寒光咋现,“承影”擦鞘而出,迎面而来一阵逼人寒意。 辛姬骇得愣在当场,背上冷汗直滴,全身发麻,她紧紧盯着元乾的动作,瞳孔着倒映着他一步步逼近的身影,她觉得喉头格外干涩,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元乾拔了剑,看也没看瘫软在地上的女人,漠然看了殿中众人一眼,径直出了大殿。他身后,辛姬僵硬的身体因为陡然放松而颤抖不已,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充斥在她的脑子里。 除夕的宫苑灯火通明,皇城外便是坊院。艺伎柔艳的歌声伴着乐曲传来,混着急剧的马蹄声,夜半时分像催命的咒语。 一声长嘶,马蹄应声而止。 “什么人啊这么晚了……” 一个守门的梳着双髻的蓝衫小童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向外看过去,借着手里挑着的灯火,唬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却一下子捂住嘴巴,差点失声尖叫起来。 门外整齐肃列着一队羽林天军,统一的明光铠甲,光滑透亮的护心镜,无声而有力地宣示着来人的身份。 待看清门前的人后,小童腿一软直直跌在门槛上,“奴才参见陛下……陛下……” “嘭”地一声,元乾一脚踹开了半开半阖的府门,目光沉得像是下一刻就能杀人,“你主子在哪儿?!” 小童吓坏了,语不成调:“奴才……奴才……” 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醒了府中其他人,灯笼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守卫王府的府兵侍卫在最快的时间汇聚在了一起,场面蔚为壮观。 在府兵的拱卫中。披着貂裘大氅的妖冶男子缓缓步了出来,看清来人是元乾后,他的脸色变化数次,但最后还是低下了头。“皇兄!” 闻言。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寒气,陛下不是御驾亲征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羽林天军如潮水般涌进来,双方围成了一个圈,隐隐有对峙之势。 “老五!”元乾看着他冷笑,“原来你还记得有朕这个大哥!” 元秀微笑:“皇兄这是说哪里话。臣不曾有一刻忘记。这么晚了皇兄这是……” “朕不想跟你兜圈子——你曾经做过的那些勾当朕都可以当作不知道,可你万不该把朕当傻子!父皇临危遗命,让朕这个大哥对手足兄弟们多担待些,可这并不代表是朕容忍你的资本!” 这是元乾自登基以来,第一次跟这个五弟说起那件事,他也从未想过竟会在这种情况下撕破脸。 “你我都心知肚明,朕为何深夜来造访你的王府!老五,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不要逼朕!” “皇兄说笑了,臣怎么敢?”元秀依旧不焦不躁。“帝后一向伉俪情深,臣前段时日听说皇后病了,皇兄此刻该去好好照顾她才是……” 如此便等不住了吗?父皇教你的帝王之术呢?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元氏帝王果然多出情种啊——这还早呢,我要亲眼看着你痛不欲生,看着你发狂发疯,看着你毁掉自己的千秋基业! “元秀!”手中长剑一点点扬起,在这场大雪中,元乾眼中似燃着熊熊烈火,“解药——” 看着此情此景,这个满头墨发披在肩上的妖冶男人敛起了似有似无的笑意。他这盘棋果然赌对了。 “解药!” 长锋横在他眼前,下一刻就能刺穿他的胸膛。元秀平静地开口:“我没有解药。” 寒光一闪,一股凛然剑气猛然侵入他的脖颈,他下意识地闭眼。等待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感觉胸口受了一记重击,像五脏六腑俱裂时的痛楚,他难受得猛然向后倒退了几步。 元乾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眼神狠厉得像能沁出血来。他一字一句地诅咒:“好!朕跟你耗!看到底是皇后先去,还是你先死!” 雪地里。狼狈的妖冶男子慢慢浮起一抹淡淡笑意。好,我等着! 清冷寂静的长街上,训练有素的羽林天军无声跟在他的身后,那人浑身僵硬,几乎要与这茫茫夜色融为一体。他慢慢走着,任凭雪花落满肩头,忽然又一个趔趄摔在了雪地里。 “陛下!”身后有人惊呼。 “先不要过来……”元乾嘶哑地低低说。 他伏跪在地上,头深深埋进积雪里,任凭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在他身上,如同濒死的人,在雪地里蠕动几下后就这么伏在那里。似乎有种什么东西紧紧包裹住他,再向四周淹没,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修长瘦削如竹节一般的手抠住地上的积雪,狠狠地抓紧,扭曲,像要把那些积雪捏碎—— 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悲哀。 元秀没有说谎,自柔然灭亡以后,这种毒就成了无解之毒,再也没有解药…… 阿芫,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造下的杀孽总要你来承担?为什么?我已经失去父母失去知己失去兄弟,站到了全天下的风口浪尖,我已经把能失去的都失去了,唯一仅剩下的,只有一个你啊! 羽林天军的指挥使身体震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皇帝。 有人一把扶住了他,元乾缓缓抬头,映入一张素净清秀的脸。 女子扶住他的肩膀,像是耗尽了一生的力气。朦胧的天光下,元乾的脸上一片惨白,雪片在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白玉般的脸上冰凉如石,却有点濡湿,好像雪水,又好像不是。 女子几乎哭了出来,这个雄才伟略的皇帝,这个翻手是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她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般绝望过。 “陛下……”她颤抖着开口:“回去吧。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元乾深深吸一口气,久久,终于慢慢从雪地里直了身体,站起来,牵起一抹平静的微笑:“好,朕知道了。” 念奴怔了一下。 他的脸色变得如此之快,刚才的悲哀绝望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惨白的脸上,微微一笑,居然云淡风轻。 可那个微笑……念奴心里陡然沉了一下,那微笑像一张完美的面具,却悄悄裂开一道缝隙;几乎是扭曲的,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面汹涌地冲出来,却被这个人用全部的力量,用这张面具压制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煎熬 今天电脑坏了,这章是用手机定时预发的,如果有错章乱字或分段不对内容有误的情况,大家明天早上再来看吧,那时候我会用笔记本重新更正。抱歉啦! 辛姬尖叫着往后腾挪,哭道:“陛下饶命,臣妾再也不敢了,念在臣妾是东宫旧人的份上,留臣妾一条命吧!” 元乾忽然凝目去看墙边架子上的佩剑,大袖一挥狠狠捏住了剑鞘,那浮雕的游龙图案压得掌心发麻。寒光咋现,“承影”擦鞘而出,迎面而来一阵逼人寒意。 辛姬骇得愣在当场,背上冷汗直滴,全身发麻,她紧紧盯着元乾的动作,瞳孔着倒映着他一步步逼近的身影,她觉得喉头格外干涩,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元乾拔了剑,看也没看瘫软在地上的女人,漠然看了殿中众人一眼,径直出了大殿。他身后,辛姬僵硬的身体因为陡然放松而颤抖不已,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充斥在她的脑子里。 除夕的宫苑灯火通明,皇城外便是坊院。艺伎柔艳的歌声伴着乐曲传来,混着急剧的马蹄声,夜半时分像催命的咒语。 一声长嘶,马蹄应声而止。 “什么人啊这么晚了……” 一个守门的梳着双髻的蓝衫小童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门向外看过去,借着手里挑着的灯火,唬得一下子清醒过来,却一下子捂住嘴巴,差点失声尖叫起来。 门外整齐肃列着一队羽林天军,统一的明光铠甲,光滑透亮的护心镜,无声而有力地宣示着来人的身份。 待看清门前的人后,小童腿一软直直跌在门槛上,“奴才参见陛下……陛下……” “嘭”地一声,元乾一脚踹开了半开半阖的府门,目光沉得像是下一刻就能杀人,“你主子在哪儿?!” 小童吓坏了。语不成调:“奴才……奴才……” 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醒了府中其他人,灯笼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守卫王府的府兵侍卫在最快的时间汇聚在了一起,场面蔚为壮观。 在府兵的拱卫中。披着貂裘大氅的妖冶男子缓缓步了出来,看清来人是元乾后,他的脸色变化数次,但最后还是低下了头。“皇兄!” 闻言,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寒气。陛下不是御驾亲征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羽林天军如潮水般涌进来,双方围成了一个圈,隐隐有对峙之势。 “老五!”元乾看着他冷笑,“原来你还记得有朕这个大哥!” 元秀微笑:“皇兄这是说哪里话,臣不曾有一刻忘记。这么晚了皇兄这是……” “朕不想跟你兜圈子——你曾经做过的那些勾当朕都可以当作不知道,可你万不该把朕当傻子!父皇临危遗命,让朕这个大哥对手足兄弟们多担待些,可这并不代表是朕容忍你的资本!” 这是元乾自登基以来,第一次跟这个五弟说起那件事,他也从未想过竟会在这种情况下撕破脸。 “你我都心知肚明。朕为何深夜来造访你的王府!老五,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不要逼朕!” “皇兄说笑了,臣怎么敢?”元秀依旧不焦不躁,“帝后一向伉俪情深,臣前段时日听说皇后病了,皇兄此刻该去好好照顾她才是……” 如此便等不住了吗?父皇教你的帝王之术呢?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吗?元氏帝王果然多出情种啊——这还早呢,我要亲眼看着你痛不欲生,看着你发狂发疯,看着你毁掉自己的千秋基业! “元秀!”手中长剑一点点扬起。在这场大雪中,元乾眼中似燃着熊熊烈火,“解药——” 看着此情此景,这个满头墨发披在肩上的妖冶男人敛起了似有似无的笑意。他这盘棋果然赌对了。 “解药!” 长锋横在他眼前,下一刻就能刺穿他的胸膛。元秀平静地开口:“我没有解药。” 寒光一闪,一股凛然剑气猛然侵入他的脖颈,他下意识地闭眼,等待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感觉胸口受了一记重击。像五脏六腑俱裂时的痛楚,他难受得猛然向后倒退了几步。 元乾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眼神狠厉得像能沁出血来。他一字一句地诅咒:“好!朕跟你耗!看到底是皇后先去,还是你先死!” 雪地里,狼狈的妖冶男子慢慢浮起一抹淡淡笑意。好,我等着! 清冷寂静的长街上,训练有素的羽林天军无声跟在他的身后,那人浑身僵硬,几乎要与这茫茫夜色融为一体。他慢慢走着,任凭雪花落满肩头,忽然又一个趔趄摔在了雪地里。 “陛下!”身后有人惊呼。 “先不要过来……”元乾嘶哑地低低说。 他伏跪在地上,头深深埋进积雪里,任凭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在他身上,如同濒死的人,在雪地里蠕动几下后就这么伏在那里。似乎有种什么东西紧紧包裹住他,再向四周淹没,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修长瘦削如竹节一般的手抠住地上的积雪,狠狠地抓紧,扭曲,像要把那些积雪捏碎—— 那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悲哀。 元秀没有说谎,自柔然灭亡以后,这种毒就成了无解之毒,再也没有解药…… 阿芫,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造下的杀孽总要你来承担?为什么?我已经失去父母、失去知己、失去兄弟,站到了全天下的风口浪尖,我已经把能失去的都失去了,唯一仅剩下的,只有一个你啊! 羽林天军的指挥使身体震了一下,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皇帝。 有人一把扶住了他,元乾缓缓抬头,映入一张素净清秀的脸。 女子扶住他的肩膀,像是耗尽了一生的力气。朦胧的天光下,元乾的脸上一片惨白,雪片在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白玉般的脸上冰凉如石,却有点濡湿,好像雪水,又好像不是。 女子几乎哭了出来,这个雄才伟略的皇帝,这个翻手是云覆手为雨的男人,她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般绝望过。 “陛下……”她颤抖着开口:“回去吧。皇后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元乾深深吸一口气,久久,终于慢慢从雪地里直了身体,站起来,牵起一抹平静的微笑:“好,朕知道了。” 念奴怔了一下。 他的脸色变得如此之快,刚才的悲哀绝望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惨白的脸上,微微一笑,居然云淡风轻。 可那个微笑……念奴心里陡然沉了一下,那微笑像一张完美的面具,却悄悄裂开一道缝隙;几乎是扭曲的,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面汹涌地冲出来,却被这个人用全部的力量,用这张面具压制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等待 “到底什么情况?”元乾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侧身问刚诊完脉的太医令。【鳳/凰/ 更新快请搜索】 太医令面有难色,低声道:“适才凶险得很,皇后精神不稳,呼吸不畅,臣打通穴位应急,另以白茅根煎水令陛下服用,看情况略略有些好转……所幸救治即时,若晚上半刻,只怕有性命之虞。臣等辩证,皇后症候前两日一直低烧不退,间或伴有头痛震颤麻痹等,这两日又一直昏睡,想是毒发之过……若再无解药,皇后恐要步先帝后尘!” 元乾默而不语,他额角伤口已经结痂,可看起来仍旧有些触目惊心。太医令看着心惊胆战,忙道:“陛下额头上的伤口还是让微臣处理一下吧!” “不必!”元乾摆手,全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太医令却不敢当没看见,还要再劝。元乾却不耐烦地扔出两个字:“聒噪——”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永乐公主的饮食查验过了吗?” 又要起波折了。太医令觑了皇帝一眼,果真见他脸色阴郁,只不过顾忌着皇后尚在昏迷,不得发作罢了。 太医令嗫嚅了下道:“查验过了,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公主的饮食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若再有歹人通过公主的饮食对皇后下毒,你就不用再留着这颗脑袋了!”元乾铁青着脸道,“好毒的手腕,竟然在一个小孩子身上下功夫,他是不看到皇后咽气誓不罢休么?” 太医令默默不敢言语,当初皇后之所以被人下毒而不自知,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永乐公主。文姒夫人不直接在皇后的饮食中下毒。而另辟奇径,将主意打到了永乐公主身上。在这宫闱之中,只要有心,收买一两个侍奉的宫女根本不是难事。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太医院的失职。 “另外,皇后娘娘佩戴在身上的东西也需查验,臣需要向陛下请旨。入椒房殿查验殿中香炉香垒香球。燃烧后的沫子也都要一一清点。皇后娘娘如今是再也经不起一点儿折腾了!” 沉默半晌,低沉声调缓缓传来: “朕知道。” 梅树下,苍白孱弱的女子静静倚在座椅上。感受着初春寒意。此时正是梅花开得最绚烂的时节,风一吹,花瓣就簌簌往下落。她身上盖着轻裘披风,殷红花瓣落在上面。留下淡淡的米分红色印记,温婉妖娆。 她闭着眼。呼吸轻缓,微弱的阳光打在光洁的额头上,空气中除了早春的寒意,剩下的全都是梅花的冷香。 长廊下。穿得圆鼓鼓的小女孩一声“皇娘娘”还没叫出口,身旁宫人立即制止了她。 念奴弓下身,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到她的皇娘娘。 永乐顶着一张还没完全落完痂皮的小脸。乖巧地小声笑笑:“我知道了,皇娘娘还在生病,我不去吵她。”念奴回以她一笑:“殿下真乖。”转眼安静凝望着不远处倚在梅树下的女子,心中一阵茫然,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自从这些日子以来,她总觉得昏昏沉沉,像怎么也睡不醒,即便是在少有的清醒时候,也会时不时头昏脑涨。可在屋里待久了人总是会闷的,几个月了,她这是第一次出殿门。 嬴姑没有像从前那样给她梳高髻,而是随意在她脑后挽了一圈,用一根通体为青的玉簪固定好,像是陌间妇人通用的发式。 此情此景,她忽然就想起《诗三百》里的一句话: “岁月静好!” “陛……”念奴眼尖瞅到元乾的靴子,正要行礼却被他摆手打断。“下去吧……” 念奴思虑了片刻,然后低头:“是。” 立在廊下多时的元乾披着黑氅一步步走近,阿芫背对着他,她的反应比从前迟钝了不少,连有人的脚步声也没察觉。直到他站到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大半阳光,她像一个吃饱靥足晒太阳的猫儿,咧开嘴微微冲他笑一笑,竟让他一时间晃了神。 他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靠着他。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朵梅花的花瓣正处于要落将落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这么活下去也挺好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果能让他们手牵着手一起白头该有多好。 她慢慢睁开眼,声音平静悠远:“人生一世,不过白云苍狗,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我都体验过,没什么好遗憾的。每个人都逃不开一死,我也不例外……” 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他没有说话。 她凝望着日光微笑,“元乾,如果我真的死了,把我葬在你的陵墓里,不要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我只有这唯一的心愿,让我死后圆一场梦,就让我自私一次。忘记世俗的因果种种,忘记那些利益权衡。我只是我,你只是你……我们宿命般的相遇,如果注定要用一个人的死亡来告终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阿芫,你还记得《凤求凰》吗?”他解下了腰间悬挂的短笛,悠扬曲调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不是《凤求凰》,而是另外一支古曲,叫《雁别》。 这首曲子讲的是一对鸿雁结伴南归,中途雌雁被顽童的弹弓射中翅膀,停憩在一棵松树上,不能再飞,与雄雁诀别。 笛音断断续续,古调悠长,像融入积雪的一缕幽歌。低沉的古韵,没有什么宛转的转折,但那一个一个的音符却像是无声的呜咽,又像一颗颗珍珠,滚在风雪之中。 阿芫闭了一闭眼睛,睫羽轻轻颤动。 这章也是手机临时码的,这几天电脑有问题,一直修修不好,给大家带来的不便请各位谅解哈,过几天就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而且我也更有时间来码字了,明天这章还会加内容,但价钱还是一样的。实在是对不起,保证下次不会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挣扎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可我忘了,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相知都能相守的。 我这样爱你。你看得到吗?元乾……我为你穷尽毕生努力,只是为了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我要证明这爱不是幻像,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与容貌无关,与身份无关,无论今夕何夕,没有尊贵差别。 你是一个注定让我仰视的人,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帝王像你一样,在大殿上对着把你跟纣桀作比的质疑你的臣子掷地有声,说你江山要美人也要。你是有这样自信的,可春蚕吐丝,把心紧绕,我把自己裹进了一个透明的茧中。 看时间万物却寻不到你的影子,想放弃却无法将你忘记。从一开始,我的付出就只是付出。你的回应只是让它有归属。等我死后,连这归属也不需要了。我仍是我,你仍是你。而我们,却不再是我们。 我想和你同生,却不希望你与我共死——这不应是一个贤明帝王所做的。 元乾看着身旁这个气息奄奄的女人,长久的卧病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潺白如霜,姣白的脸颊晶莹如玉石,却泛着雾气,眉眼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她似乎又睡着了,长长的睫羽下有一圈若隐若现的乌青……他的心忽然就揪了起来,陷入丝丝缕缕的钝痛。 他轻轻把她抱起,动作轻缓,唯恐惊醒了怀中人。念奴立在廊下,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他把她小心放在榻上,凝望着她安静睡颜,心中一软。轻轻取下她脑后的碧玉簪,让一头如瀑长发滩开,像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手指一寸寸划过她的脸颊,触手冰凉,发丝间的冷香若隐若现,他忽然有些贪恋这片刻的柔软。 “睡吧……” 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去江南……那一片水乡你一定没有见过。青色的芦苇。白色的花,乌篷的小船,很漂亮……却不及你十分之一。 他收回手。静静离去。 衣袖带起一阵风,拂在榻上之人面上,她微微侧过头,在谁也看不到的角度。泪流满面。 这是正德五年的正月,神武帝元乾下令给予从前被迫还俗的僧人自由。查抄的佛寺只要未犯下“饮酒、藏匿妇人、敛聚钱财”等七大罪行,皆可恢复原状,僧人可自愿回到原来的寺庙。并在宫中建造宝慈堂,专为宫中礼佛所用。 举国哗然。 比起正德二年的废佛之变。世人对此次皇帝的突然之举更为愕然。佛道在北朝存在了一百多年,从开始的教导世人行善渐渐沦落为贵族掌中的玩物,成为拖累民生的一大毒瘤。皇帝想要激流勇进,首先就拿糜烂的佛门开了刀。可如今。前后相隔不过三年,完全相悖的旨意从同一个皇帝口中颁下,世人议论纷纷……只有少数人隐约知晓,这一切,都是为了椒房殿里那个女人。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那么,我愿意妥协。 这个自登基以来一直以铁腕治世的君王,第一次有了惧怕,惧怕失去,甚至把希望投到虚无缥缈的佛祖身上。 二月十三,永宁寺住持召集三百僧众,设祭台,于大雄宝殿日夜诵《华严经》,为独孤皇后祈福。 阿芫觉得快要崩溃了,因为恐惧感到窒息,仿佛有人无时无刻都要害她。今天又是这样。过去的记忆被唤醒了,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 她僵直着胳膊一扇接一扇地撼动,只听见外面铜锁和辅首相击,啷啷作响。她着急,透过着门缝想唤外面的黄门,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挣扎无数次,陡然发现竟是一场梦。 世人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一生经历的过往种种,像翻书一样,回顾许久之前发生的事。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了大哥——他站得笔直,身姿挺拔,他坐在雪梨木的书案前,拿着一本书,“孙子说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拳书上却说,一动不如一静,敌不动我不动。”他抬起眼看她,眼底是熟悉的捉弄她的笑意:“阿芫,你说到底是该动,还是不该动?” 她看着大哥的脸一片茫然,张口想说不知道,却发现“她”眨着灵动的双眼,狡黠一笑:“敌不动我动,敌欲动我先动,敌若已动,那我便乱动!” 怎么回事?她怎么能看见自己的脸? 大哥听她谬论,起先一怔,然后大笑:“阿芫果真见地独到,同那句人而无礼,胡不踹死,有异曲同工之妙。” “胡不踹死?”这句话……好熟悉。 她忽然记起,小时候初学《诗经》,其中一篇《鄘风.相鼠》中有这么一句,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她那时才开蒙,不认得那么多字,但是诗的大意她明白。看遄和踹长得象,立意上也说得通,便大大方方念出来了。那时正值卫国公府设宴,她在席上这么一念,大大折了四叔“名士大儒”的面子,所幸那位友人不是学究,听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还夸她天资聪颖,手段雷厉风行,将来必成大器……成大器,也许吧。那么久远的事,久得她自己都要忘了,这时候居然还能想起来,她是真的……要走到尽头了吧! 眼前忽明忽暗,头痛欲裂,像要炸开了一样,连天地也看不清了。 “娘娘——”耳边有人一声惊呼,连带着有重物摔落的声响。 跌跌撞撞下台阶,嬴姑和念奴怕她跌倒,拿手左右护卫着。她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踏在云端上,不在乎下一刻会不会从阶上滚下去。只觉得自己的头要裂开了,身体在阔大的袄中缩成一个核,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刮得她体无完肤。 “啊——”她捂着头痛苦呻、吟。 扶着她的手被狠狠甩开,她腿里发软,踉跄着往前走,摔倒了爬起来,手心和膝盖再疼,也抵不过心里的恐慌。 “皇后……皇后!” 她不要听他们的话,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所有人都要害她,他们都想她死!有人在她面前说些什么她都听不见,扬手就甩了他一记耳光,“滚开!我还没死呢……你们一个个这就迫不及待想给我收尸了?!” 那记耳光响亮,惊呆了所有人,顿时跪倒一大片,“皇后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别再演戏了!”她瞪着眼尖声叫喊:“你们都想要我的命,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她余光看见旁边的鹿角刀架上供了把元乾的佩剑,抽出来便朝宫人刺过去。霎时间喧闹起来,她浑身无力,被众人拼死拦住。 忽然,她茫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掷了剑,摇摇晃晃往外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念奴哭喊着死死拉住她,殿中一片混沌的绵绵哀哭。 不知何时,她把所有人全都赶了出去,茫茫大殿中只剩她一个人。 她抬头看渐渐冷清下来的穹隆,太阳悬挂在西边的天幕上,她把手伸进光带里,没有半点温度。早春的风从指间穿过,反而冷得彻骨。她怔怔望着那斜阳,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仿佛无悲无喜的石像。 一个人把她纳进了温暖的怀抱,再没有寒风侵蚀她的身体。她抬眼,果然是他。 “怎么跟个小花猫似的?”他摸摸她的脸,好笑地看着她的花猫脸。 阿芫不好意思地笑笑,看见念奴打了盆水进来,目光立即被她脸上火辣辣的红痕吸引,忍不住去摸,“念奴,你的脸怎么了?” 念奴慌张低下头,支吾道:“没事……我刚才在院子里……摔……摔了一跤——奴婢伺候您洗脸吧!” “哦……”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元乾自己拧起水盆里的白布,用眼神示意念奴出去。念奴得了暗示,假装平静地开门出去,却没有走多远,而是背抵着殿门,捂着唇无声痛哭。(未完待续。)<!--over--> 第一百零二章 丹心 “殿下,您进去的时候动作轻些……”念奴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地传来。 依稀能听见衣袖拂动的声响,窗外大雪绵绵,风吹在窗棂上,像孩子扬起了一把沙,飒飒作响。 阿芫睡得极浅,隐约听见有动静神醒过来了。眼皮半睁半阖间,感觉脸颊边一凉,睁眼看到一张桀骜消瘦的脸,眉眼与昨夜守着她入睡的人八成相似,她卧在床上怔怔看着他。 良久,她牵起一抹笑容,温声道:“阿彻?你怎么来了?” 元彻不自然地收回手,点点头,眼里满是眷恋,“阿彻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他笑了笑,“姐姐放心,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会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儿孙满堂,享尽人间天伦之乐。” 她勉力笑了笑,“好啊……姐姐还等着给你和云黛生的小世子取名字呢……” 不知怎么,元彻突然晃了晃,慌忙撑住了床榻边沿,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她轻轻问。 元彻缓过劲来,安抚道:“不要紧,来的路上太滑摔了一跤,头有些晕,现在已经好了。”阿芫勉强抬手摸他的额头,责备道:“怎么还烧起来了?走路也不知道小心些——”说完,自己觉得又恍惚起来,感觉四肢如有千斤重。又怕元彻看出她的勉强,又笑着解释说:“大概是睡久了,这阵子我成天躺着,精神难免有些不济。过几天就好了……” 元彻“嗯”了一声,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愈发觉得凄惶,一直放在被褥边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臣与众僚诊入皇后寝殿。连皇后平时所穿衣物都逐样查看,发现皇后贴身木樨香珠中掺有颠茄。颠茄产自柔然,在中原几乎不得见,但与曼陀罗、夹竹桃齐名。这种花可入药,长至一人高时毒性最烈,两颗小小的浆果便可毒杀一个孩子。若将根茎和种子磨粉,再佐以漠北草原特有的毒花毒虫长期吸入。轻则神志不清、谵妄、躁动。重则神智癫狂乃至毙命……“ 夜已经深了,元彻茫然走在漆黑的夜里,身后远远有火光。他没有回头。停了一会儿的雪又飘起来了,也许这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他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雪沫子落在眼睫上,瞬间融化。仿佛长安城里漫天纷飞的柳絮,掠过她的脸。停在他心上。 如果沿着城墙根走,从皇城到梁王府是一片无人的清静地。可是他害怕孤单,从晨晖门出去,穿过染院桥。那里是大片的夜市,有高悬的彩灯,和喧闹的人群。但今日因为下雪的缘故。行人稀少。间或看见几个孩子戴着虎头帽,举着扑土木粉捏成的小象跑过去。身后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从前,他们为了一串糖人,可以在这里逗留一整天。那些花花绿绿的彩灯,和拥挤的人群,都曾经有过他们驻足的痕迹。他现在不能思考,满脑子都是她的脸。 她瘦了。眼眶深深凹陷下去,疲倦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睡过去,再也不能对着放声大笑、再也不会同他肆无忌惮地打闹,蹬了他一脚还反过来无辜地瞪他一眼,也不会再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像只呆头鹅了。 她的身体那么虚弱,连笑一笑都困难。 他应该怎么办?如果没有解药,她会死的。 也许因为他身后的阵仗吓坏了百姓,那些临街的商铺前原本有人,见他走过顿时一哄而散。 一个打伞的孩子忽然走出来,到他面前,把伞递给了他。他怔了下,视线追随过去,街边一位与少年年纪相仿的女孩摸了摸少年的头,含笑牵起少年的手,转身往巷子深处去了。 他看到这幕愈发难以自持,心痛得难以自持,手里握着伞柄,艰难地蹲踞下来。想起从前和她在一起玩,她虽然表面嚣张,内里却不许其他人让他吃一点儿亏,时时护着她。跟太学院其他大孩子一起玩时,她会张开两手臂将把他护在身后,说他是她的弟弟,不许任何人欺负他,因此常被那些孩子取笑,背后管她叫虎姑婆。 他不敢回忆,越回忆越伤痛。 这些年,他从失去父母的艰难里一步一步走过来。习惯了封闭自己,因此缺少了同龄人的圆滑和世故。只有她,只有和她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风又吹了起来,他就这么走着,从宫门一直走到了王府。梁王府大门口挂的两盏灯笼还没有熄,他踉踉跄跄地进门,跨过门槛时险些摔了下去。 一只纤细的手却紧紧拉住了他,他一抬头,看见一张年轻稚嫩的脸,是云黛,他的王妃。那张脸是那样的明艳鲜活,充满了生命力。 不同寻常的是,梁王妃冷眼看着自己的夫君,笑容讽刺:“原来你还没死心啊?” “死心?我凭什么死心?”元彻攥着她的手,冷笑道:“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本王如何行事不劳你费心!中山王算什么、天子又算什么,什么受命于天?这个天下就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成为王、败为寇,胜者生、败者死!” 云黛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诧,唇瓣颤抖不止:“你疯了?说这样的话你不想活了!” “这里是梁王府,不是太极宫。”元彻依旧冷笑:“我的事用不着你插手!谁也没有规定什么东西一定就是一个人一辈子拥有的,总有一天,我会靠着自己的双手,把我要的一切都抓在掌心!” 云黛一时怔忡,恍惚间记起,又是谁在大婚那个晚上曾这么对她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做什么诸侯王公,我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看青崖白鹿,听风雪夜飞,对着一盏明烛、两杯薄酿;只要看着她就好,从此岁月静好,渡此余生……” 那个少年,早已不复记忆中青涩的模样。如今他披着绣蟠龙肆卷暗纹的大氅,面带讥诮地立在她面前,眉目阴鸷,处理政事铁腕雷霆—— 一时间,周围居然寂静下来。 原来时间已经带走了那么多、那么多,远远地带走了那曾经美好青涩的少年,那同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取暖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云黛无力地垂下手,嗓音微微沙哑:“你会后悔的……”月光下的她很漂亮,那是一种由柔然公主的身份与血统决定的高贵,有着被父兄保护得不然一丝尘埃的纯净。 但再高贵,她也只是国破家亡的公主。 云黛陡然尖厉地喊道:“她是中宫皇后,是你的皇嫂,你再不放手,迟早会害死你自己的!” “我不怕,”元彻嗤笑:“也不在乎。” 云黛忍无可忍:“你一定要她?可她快要死了!” 元彻蓦地捏紧双拳,眼中透出疯狂的神色,厉声道:“我要她,只要是她,我就要!” 闻言,云黛大笑起来,眼中却有泪,她摇着头,喃喃自语:“你没救了……”(未完待续。)<!--over--> 第一百零三章 春意暖 “贪恋美色是君王大忌!”谋士跽坐,毫不退缩地直直盯住主位上的人:“殿下以后得了这江山,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美丽的女人是祸水——当今的陛下手腕足够强硬吧?可若非为了皇后,此刻南朝梁庭已是他掌中的玩物。皇后已经成了他的弱点,殿下难道也想做女人的裙下之臣吗?殿下心怀天下、志在四方,就不应该为女色所左右!” 霎时间室内针落可闻。 元彻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冷笑:“好一个心怀天下、志在四方!你可知道,这话是僭越天子,足以诛灭九族?” 谋士坦然道:“若梁王殿下不曾心怀天下、志在四方,那在下何必选中殿下作为主君?” 元彻紧紧盯住谋士镇定自若的面孔,眼睛里锋芒逼人、杀机锋利。谋士寸步不让,坦然对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可说是最亲密的伙伴。看着面前这个咄咄逼人、不肯退让一步的少年,谋士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青涩模样,当初自己正是看中了他眼里那点儿微弱的野心,下决心一搏。直到这几年一路走过来,他也渐渐知道,梁王当初那点儿微弱的野心竟是因为一个女人而生,如今……也算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吧—— “先生所言极是,我许下的誓约,未曾一日敢忘。”他转眼看向谋士,眼底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慢慢道:“这一生,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能让我沉溺了……” 谋士心中震了一下,蓦然抬头看向梁王。这些年这个青涩少年的心思越来越深沉,几乎没有人可以窥视到他的内心世界。这样的人,心中若非有不可触及的的禁忌,绝不会露出这样哀切的神情。 当谋士想从梁王脸上读出什么的时候,对方已经完全掩去了眼睛里的情绪。他神色如常,正色道:“彻定会遵守与先生的盟约,孰轻孰重。彻会认清。” 谋士黯然,知道多说无用,只得住口。 也许正如那高高坐于须弥宝座上的皇帝陛下所说——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是孤独的。也许他们站的很高。但是身边却没有可以陪伴着并看一片江山的人。人的一生,如果所有的风景都是自己看,岂不是很寂寞? 出了厅堂,大雪依旧。谋士看着前方一片苍茫的混沌世界,低语:“天地都寂寞啊。” 夕阳锦绣。 帝都古老的威严雕刻在青石古城墙间。醉卧在高斫的琉璃飞檐上,勾勒在绵延三千里的大运河图纸中。长安百姓们脸上都有些懒洋洋的满足,哪怕现在正是春冬季节交替的时节,夕阳是粘稠的,温度就像汤锅里半热的米粥,街道上有一种秩序周密的齐整。 自皇帝下令复立佛法以来,这京城就没有闲下来过。帝都大大小小的佛寺每日都在为卧病在床的皇后念经祈福,宫中开设的宝慈堂更是昼夜不停。 “你怕死亡吗?” “怕……我怕再也不能陪他一起看这天下——” 她也许是变了。以往遇到这种境地,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如果真的死了,元乾会不会放开手脚去对付碍手碍脚的门阀世家。顺手一道铲除独孤氏。而今,她却对他说:“人生虽有苦难和危险,但每天总有新但阳,每个黑夜之后又有新的一天。” 她已经看开,人活一世不能什么最重要都想不明白,什么都想抓在手中的人,反而什么都抓不住,徒剩一场镜花水月。 早春的最后一场雪连着下了三天,到第四天才放晴。 阿芫裹着狐裘坐在檐下晒太阳,元乾就坐在旁边看着她。阳光融融的,没有风的时候晒在身上,很暖和。院子里积雪很厚,但已经开始融化了。宫女们拿锹和簸箕来铲。大多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玩性浓的时候。起先忌讳帝后在不敢放肆,后来看两人都和颜悦色,便打闹起来,雪球来去,一片笑声。 她倚在他怀里看天。天是湛蓝的,一场雪后,把天幕都洗刷干净了。抓着他的衣袖,阿芫笑容恍惚:“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真好……” 她半蜷在元乾怀里,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温暖,然后仰起脸,贴着他颈间搏动的脉,细碎说着,“我罪孽深重,所以老天爷要提早收了我去。以后陛下统一了这天下,一个人在高处看风景可怎么好?” 他用力抱紧她,“不要胡说,世上没有人敢裁决你的生死。有我在,你会活得好好的。” 她听了,觉得有些凄怆,却对死亡并不恐慌,她撑起身子支在他膝上,轻声问他,“陛下,你将来会册立别人做皇后么?” 元乾半眯着眼睛看她的脸,一如初见她时,强烈的视觉震撼撞进他心里来。他对她的心,这些年从来没有改变过。他的手指在她眉间描摹,语气轻缓:“皇后是朕少年思慕的人,得之乃元乾大幸。必珍之爱之,无人可出其右。” 阿芫觉得自己总在笑,虽然很吃力,却很幸福。这笑容像天上轻渺的云,慢慢落下来,吻在他唇上。 “好,说定了……不管你以后遇到多漂亮、多喜欢的嫔妃,都不能封为皇后。”她在他耳边轻声低语着。 因为,等我们都离开人世之后,我只想,和你一人合葬—— 阿芫忽然甜甜笑起来,艰难地从元乾怀里起身,去搂他的脖子,“别动,让我抱一会儿。”有风吹起她的头发,纷纷扬扬,和他的发髻纠缠在了一起。 高大广阔的殿宇前,有两个彼此依偎的身影,这冷气森森的建筑顿时有了人情味似的。阿芫以前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皇后,皇后要端稳从容,同皇帝在人前不能过于亲近。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去忧虑了,就这样静静和他待在一起,似乎连时光都温柔了。 她真正像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孩儿,转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狡黠道:“陛下给我洗头发好不好?”说着,语调故意变得有些委屈,“从我生病至今,除了念奴时不时给我擦擦,头发还没沾过水呢……都臭了……” 元乾被她说得没办法,阿芫就拉着他的手,悠悠摇晃起来,“我晒得脸都痛了,要晒褪一层皮你才高兴么?你看我的脸……”她又把脸颊凑到他眼前,“是不是都黑了?” 他没憋住笑出声来,朝着她脸上亲了一下,“白得晃眼,哪里就黑了?”阿芫立刻眉眼俱笑。有很多人夸她美,可别人说这话是一回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元乾把她的小心思洞察于心,大手一拍她的脑袋,“走……给你洗头发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病中情 元乾下了朝,见椒房殿里没人,在屋里打了几转后,在院子里日光照射下的地方看见,阿芫正站着牵袖试盆里的水温。 他停住了脚步,忽然想起他们曾对未来勾勒过的美好版图。也许,就像这样寻常过日子的样子。 “老奴帮您吧……”嬴姑观察着阿芫的动作,一直踌躇着想上来搭把手。 阿芫笑着推辞:“不用……让我自己来吧。”说完,自己卷了领子低下头,结果头发太长了,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元乾看得发笑,加紧步子赶过去,替她把头发撩起来,一点一点浸到水盆里。阿芫看见他,讶然一笑,“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他掬水替她打湿头发,“怎么不让底下人伺候?” 阿芫说:“以前都是念奴帮我洗,大哥也试过几回,这回我想自己试试看。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自己洗过头,看上去笨得厉害吧?” “没有,皇后在我眼里是最聪明的。”元乾笑容温煦。然后接过尚宫递来洗头的无患子,剜了些膏泥抹在她的头发上,冕服的大袖总要往下掉,嬴姑和宗爱一人在一边牵住了。那三千青丝悬浮在水里,乌沉沉如暗夜的云。元乾把手放进去,恍惚的触感划过他的指缝,他俯身说:“今日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是不是还是没力气?” 阿芫从湿漉漉的发间抬眼看他,自顾自地说:“好很多了……所以我现在才能自己洗头啊——” 元乾拿了大帕子把她的头发包起来,一缕一缕细细擦拭。 众人都散了,只余他们两个。两张胡床一前一后放着,他坐在她身后,徜徉在一片温暖的日光里,心都是恬淡温暖的。 阿芫不时回头看他,“元乾……” “嗯。” “元乾……” 他停下手,含笑问:“怎么了?” “只是突然想起那一年,也是像这样。觉得一辈子都叫不够你的名字。”阿芫转过来,倾前身子,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元乾……” 她有很多话。真要对他说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元乾抬手捋捋她的发,湿气浸透了绯袍也不管,拍着她的背道:“不着急,一辈子那么长。有得你叫了。” 阿芫第一次发现原来笑容是可以感染人的。她看着元乾脸上淡而隐的笑容,觉得自己的精神竟也好起来很多似的。“我活了这半生什么都经历过,没什么好遗憾的……可唯有一桩……”她嘴角浮起一抹歉然而苦涩的笑容,声音酸涩:“我没能给你留下一子半女,让你至今仍是孤家寡人,无子膝下承欢,更不要说继承你的位子——要是我们有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该有多好啊……” 元乾停下手中动作,复又继续:“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子嗣上的事是由天定的。你我做不了主……倘若我们将来真得了一个孩子,只要是你生的,不管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是儿子就封太子,是女儿就封国公主,将这长安作为她的封地,让她食邑九万户。”说到最后,他的语气竟带着些愉悦:“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自然会钟爱特异,一定会给他最好的。” 阿芫一时无语,她知道他这一番心意都是为了她。可长安是什么地方?千年烽火。百年帝都,历朝历代从无君王赐京城给公主作为汤沐邑的先例。他就这么脱口而出,若要是在臣子面前也如此,只怕又要为难一帮上谏的博学大儒们。 “我们的孩子一定有父皇的文韬武略。又兼具母后的聪慧贤德。”他仿佛想起了久远之前他们一起憧憬的未来,“终有一日我要横扫南北,俯治天下。然后我的儿子将来要令万国来朝,他是守成之君,不必经历战火,但自有他的铁腕。他儒雅谦和。有所有明君都具备的品德。他还会娶一位心爱的皇后,和她相伴到老。” 阿芫笑得眼睛弯如新月,静静坐着听他演讲。一代霸主,即便白日梦,做起来也像模像样。“你是在夸耀自己么?” 两个人想起从前,仿佛觉得盛世就在眼前,看见他们的孩子穿着冕服泰山封禅的样子。阿芫满足异常,只觉一生别无所求了。 一夜春风来,从窗外刮擦过去,声浪惊人。檐角风铃摇曳了整夜,连梦里都是叮当的声响。 阿芫醒来时天将亮,殿里依旧很温暖。地炕燃了太久,蒸得人嗓子干涩,想喝水又不愿意下床,便在被窝里悉悉索索地动。 身边有个人,呼吸轻浅,睡得安稳,她靠过去一些,把尖尖的下巴搁在他肩上。仔细看他,眉峰桀骜,五官深邃,是一个只凭借相貌便能夺走人的心神的人。 不知怎么,这几日倒觉得精神开始好起来了。从每日昏睡十个时辰,到这两天清醒的时候起码能有四个时辰了。情况来始往好的方面发展,这对阿芫来说,是怎么也没料到的。 颦儿轻手轻脚地掀了珠帘进来,见她冲着床上熟睡的某人发呆,忙轻轻走到床边,递给阿芫一枚小小的三角符,面对她疑惑不解的目光,颦儿又说:“这是昨夜陛下特意交代奴婢的,要娘娘贴身佩带,可保吉凶祸,保平安的。” 阿芫捏着那枚三角符,想起那年巡视河道时发生的事,心里暖得像喝了蜜糖似的。兜兜转转这些年,这枚平安府最后还是回到了她手中。虽然她也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事,可心里还是存了一丝希望,希望她可以陪他更久一样。 幽幽的琴声奏着一曲古调,潜入风中,留下悠悠一片清寒。飘飘渺渺的细雨,静静地落在窗上的明纸上,雨声瑟瑟,像一副淡墨山水的留白。 “铮!”的一声,阿芫拔下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她缓缓放下双手,静静坐在一袭纱幕之后,没有说话,琴架旁边的金兽博山香炉缓缓吐出轻烟,一点一点弥漫在阁室里。 是《凤求凰》——(未完待续。) 一百零五章 好转 开了春,很快就要到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季春之月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汉人民间信奉的司蚕桑之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皇后亲蚕以共祭服。耕织是民生之本,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备受皇家重视。 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 过去每年春天阿芫都要穿上繁复华丽的黄罗鞠衣,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然而今年,以她如今的身体情况,根本适应不了亲蚕礼那种对她而言已经算是高强度的一系列的礼仪。 太常寺长史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阿芫一边安静地听着,一边用余光看着宫人呈上的那份奏表。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试探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 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可看如今的情况,元乾势必是不会让她主持祭礼的,可亲蚕礼向来是由皇后主持,从未换过其他人。皇家礼官素来最善于逢迎上意,此次有这些疑问确实是左右为难了。 她一时也不知该做何抉择,说话也有些犹豫:“今年事出特例,本宫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实是不得已……便让陆夫人着主蚕服,代替本宫主持祭礼吧……” “陆尚宫虽可称为陛下半母,但她仍是宫人之身,这恐怕于礼不合吧!”长史迟疑道:“届时诸位妃嫔及命妇们也会有所质疑——” 颦儿在一旁看着,出声道:“奴婢瞧着主子这几日的脸色似乎好些了,距离亲蚕礼不是还有一段日子吗?届时万一主子身子好起来了也未可知啊?” 的确,阿芫这几天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具体什么感觉她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脑袋似乎没那么昏沉了,身体也轻松了许多。念奴算了一下,她昏睡的时间也在一天天减少。可原因为何。她自己也不清楚。 次日,太常寺将亲蚕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全部呈了上来,然后交由少府寺,令其三日内制成。 太医令领着四位太医院长史奉元乾之令替阿芫诊视。完毕后,都面面相觑,各自神色复杂,为首的邝籍皱眉禀道:“经臣等诊视,皇后身体并无大碍,也没有继续恶化的势态,体内阻滞的气血甚至还有了化去的趋势,像是……像是……”元乾打断他,沉声问道,“像是什么?” 太医令忙回禀道:“像是服用了解药一般——先前臣用银针刺探娘娘身体的各个穴位。将一部分毒素排了出来,可要想压制这股毒素甚至是完全去除,只有找到解药才能做到!” 阿芫顿时心生疑惑,她能确定自己并未服什么解药,可太医令又这么言之凿凿,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奥秘了。 “这么说,皇后是……”元乾惊讶得话不成句,太医令这才喜道:“娘娘的身体已经开始好转,只要再养上数月,说不定就能恢复常人的体态了!” 此话一出。元乾虽看起来不动声色,但他平时锋利的眉宇一下就柔和起来,整个人精神焕发:“好——若真如卿所说,朕定会对整个太医院大加恩赏!” “不过娘娘一向体弱。经此重创恐怕再难复原,即使往后行止如常……子嗣方面怕是再无指望了。”太医令以额触地,神色十分不安。 阿芫颓然倚在头枕上,骤然间大喜大悲,仿如坠入无底深渊,寒冰刺骨。相比之下。元乾却显得十分平静,颔首道:“朕知道了。” 她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冲他道:“这下放心了吧!我的身体情况没那么糟,应该还是能主持亲蚕礼的!”元乾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跟着太医出去,听他们嘱咐的注意事项。念奴忙给她披上了披风,脸上有了阔别许久的笑容,“太好了!没还准真是佛祖庇佑,白马寺的平安符果然灵验,不枉主子从小戴到大!” “哪里又跟佛祖扯上关系了?”阿芫笑着反问。但心里还是存了一丝疑影,这些天发生的事她都找不到原因,虽然不信怪力乱神,可这次也许真的只能把原因归于佛祖了。那么多人昼夜不停地为她念经祈福,相必是佛祖看见了吧。 谈笑间,念奴说了这段时间长安城和朝堂上发生的事——首要的一件就是中山王被贬斥一事。 几月前元乾从江南退兵,江南梁庭得以苟延残喘。朝中大多数人得不到他退兵的理由,纷纷上书劝谏。南朝偏安一隅,长久与北朝分庭抗礼,王公亲贵和世家高门只在乎享乐。近年来吏治越发腐坏,全然不顾百姓生死。如此灭南朝而取天下的大好机会竟被生生浪费,且皇帝连一个解释也不给他们,朝臣们劝谏不成,其中一部分人竟逐渐和赋闲在家的中山王开始接触,直到后面演变为一部分朝臣与他的来往越来越频繁密切。 其实阿芫知道,这些年元乾表面按兵不动,不予追击,暗地里却一直在寻找机会,时刻关注着南朝的一举一动。自年初就开始调遣部署,厉兵秣马,悄然做好了南征的准备。并非因为他们之间的隔阂他才临时意气决定挥军南下。 念奴替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当时元乾在太极殿上狠狠驳斥中山王的情况,她清脆的声音配上元乾当时的语气,竟有些别样的韵味: “今天召集你们来,是想和你们说说朕这些天的心事。卿等都是我朝的股肱之臣,如果有认为朕说的悖谬不当的人,可以当面站出来与朕对峙,不必曲意奉迎。朕这番话上可告天,绝无妄言,你们这些人里固然有能体国爱民之人,亦有不能体国爱民的,你们都心知肚明,不用我一一点名。如今除了南朝梁庭,草原各部皆尊朕为天可汗,祈求归附。可你们中却有拆朕的台的,用尽手段,只为给朕一统天下的路上安置绊脚石,你们这等行径,让朕如何能治国安邦?”念奴尽力模仿着元乾的语气,说到“治国安邦”四个字时,神情竟激愤痛恨起来。 阿芫忽然明白,元乾酝酿多时,就是为了向中山王发难。 果然,念奴说,元乾这话一出底下群臣都寂静无声了。尤其是中山王元秀,一言不发地跪在底下,元乾冷言扫视他,隔了一会儿,接下来一句更是直点其名:“昔日朕南征梁庭,中山王执意阻拦,朕命其留守京城,他又非要跟朕唱对台戏,执意跟随大军南下。后朕身处江南战场时,朕每欲奋勇向前,他必主张后退。”元乾在太极殿上掷地有声,言辞犀利狠辣,毫不留情地数落着这个手足兄弟的种种罪行。 “朕堂堂一代帝王,行事处处竟要受臣子的掣肘,这算什么道理?中山王乃皇族重臣,却不思为君王分忧造福百姓,而一再挑战朕的君威,这算什么君臣?朕继先帝之遗业,御极四年,兴隆国祚,你们这群人倘若再如此倡乱,朕便闭门而居,你们大可再推贤明之人为帝,朕必当安分守己,绝不至像中山王这般……”念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后面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 总之,中山王此次被元乾当着众臣的面褫夺了亲王爵位,降为郡王,但封号没有变,而且被勒令禁足,不得与任何人来往。其余与他私交过密的几位朝中大员被削去职位,有品级的全都降为庶人。 念奴每说一句,阿芫对她的赞叹就多一分。 真是秀外慧中的伶俐丫头,居然能把这些事情打听得滴水不漏。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瞧这一小小丫头已是如此了得,若换了宫中其他人,那还得了? 正德五年季春,太史择日,飨先蚕氏于坛,皇后独孤氏行亲蚕礼。 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云青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怕她觉得沉重,所以烦琐的佩绶罗带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形如凤尾。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 嬴姑将阿芫的长发梳起,绾做倾鬟缓鬓,髻上华胜步摇。 端详着镜中久违的云鬓高髻,阿芫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以迎接早已在宫门等候着的诸位命妇。 无论内外命妇,她们均着繁盛礼服,高髻金饰,锦绣非凡。众人趋前,行礼如仪,称颂吉辞。内侍掀起垂幄珠帘,阿芫伸手搭在导引女官臂上,缓缓步下肩舆。此时晨曦方现,霞光普照,庄穆的祀坛仿佛沐浴在隐约金光之中。 她慢慢登上玉阶,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飘举,然后肃然焚香祈告。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有衣可穿,有米可食,无病无灾。 随后,女官引领众人至桑苑,内侍奉上银钩,她率先受钩采桑,诸内外命妇依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奁之中,至此礼成降坛。 忙完一整套礼仪,她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要虚脱一般,从前也是她主持这样的仪式,却不会觉得有这么累,可现在……她无奈地笑了笑,只怕连杀鸡都费劲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佛安 “传曲乐——” 夜晚降临,耳旁是礼官高声鸣唱的声音,阿芫抬起视线,缓缓扫视台下跪拜的妃嫔命妇,有那么一瞬间……竟给人一种像君王俯视他的臣子的错觉。 第二支焰火呼啸着腾空而起,预示着到了元氏祖先们传下来的习俗——乐舞。 身着麻衣的宦官们潮水般涌了出来,他们手举火把,围着祀台齐声高喊:“天佑我百姓,五谷丰登——天佑我元氏,大业将成——” 乐声霎时间响起来,鼓角齐鸣,浑厚雄壮……这是《昭阳破阵乐》。 据说这是一百五十年前,元氏的开国帝王太武帝为他的原配皇后独孤明嘉所制之曲。元氏崛起于草原,族中不论男女,个个骁勇善战,其中尤以太武帝拓跋珪的勇猛出众为甚。 他少年时在阴山大草原骑马猎熊,就会指一望无垠、天野相接的阴山山脉和绵延起伏、雄伟壮丽的长城,用充满野心和斗志的语气说:“这些都是我们的!” 十岁时他的叔父叛乱,他从尊贵的王子一下沦落为普通牧民,要和牧民一样忍受饥饿,忍受草原恶劣气候带来的种种困难。作为家中的长子,这个未来天下的征服者亲自带领弟弟们以打猎、捕鱼维持生计。幼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艰难生活给他的内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十七岁时他带领族中五千青壮男子在乱世中起兵反叛,十年戎马倥偬,他亲手砍下仇人的头颅,踏着无数人的鲜血和白骨,最终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帝国……更一手创建了名垂青史的元氏军队——“虎贲”。 太武帝虽然是一代枭雄,却对原配妻子用情至深。当年他领三万虎贲卫与自己的叔父对战,为了打赢这一战,他与突厥、高车以及匈奴各部联姻,将这些部落的公主全部娶为妻子。鲜卑不同于汉人,北魏的皇帝可以同时册封好几位皇后。 传闻。太武帝的原配妻子独孤皇后巾帼不让须眉,所以当他登基为帝时,为了对独孤皇后表明心意,他亲手谱下了这一曲《文德破阵乐》。让全天下做见证,向独孤皇后许下一生不变的誓言。 这件在瓦舍说书人口中成了开国帝后夫妻情深的千古佳话,到后世史官笔下自然被百般诟病,成为太武帝一生唯一的污点。其后数年,太武帝挥师南下。意图歼灭江南的梁庭,与他宿命的对手、梁国武烈侯殷统对阵于长江,双雄对峙,达半年之久。 此时他的妻子独孤皇后却病逝于长安,太武帝在战场闻讯呕血。梁武烈侯趁虚而入,十万虎贲卫一线崩溃,不久太武帝抑郁而终。这也是为什么元乾在战场上听闻宫中传来的音讯情绪会那么失控。 而那本是太武帝一生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几十年霸图,却最终遗恨长江。他的对手南梁武烈侯多年后在临死弥留之际,回想起当年长江背水一战。依然感慨北魏太武帝为其平生唯一的对手。 而这首《文德破阵乐》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则是因为独孤皇后死后,太武帝为她起的谥号就叫——“文德”。 高台之上,阿芫被人群呐喊着拥簇在中央。众人 的歌声震彻夜空: “天佑我百姓,五谷丰登——” “天佑我元氏,大业将成——” 一声尖锐的响声划破天际,第三支焰火腾空而起,爆出巨大的烟花。 春夜的寒风呼地吹过,阿芫抬头俯视跪着的人群,只不过一刹那的恍惚。她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眼前事物蓦地扭曲,天地旋转,她感觉自己扶着祭案在一点点往下滑,随之而来的……就是长久的黑暗。 晨光熹微。北斗星的光芒渐渐变弱,清晨第一缕晓光射入了窗棂。 太医收回诊脉的手,宫人随之放下床边的帷幔。 “如何?” 太医微微低头,对这位守了整整一夜的君王低声回禀:“皇后娘娘并无大碍,只需多注意休息即可。” 元乾满脸透着疲惫,沙哑着嗓子问:“那皇后怎会无缘无故地昏厥?” 太医道:“当时典礼上燃放了大量的焰火。焰火中掺有硝石和硫磺,这两样东西对人体有害,皇后娘娘本身体质就弱,又在短时间内吸入得太多,所以才突然晕厥。” 元乾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因为她体内未除的余毒就好。“陛下……”太医观察着他的神色,“您也需要多注意休息啊,否则于龙体有损,那是得不偿失啊!” 元乾揉揉额角,“朕知道了……朕待会儿还有早朝,你替皇后开些将养的药方,交给尚药局吧。” 太医弓身:“是,微臣告退。” 入夜,宝慈堂。 白日雄伟的大雄宝殿此刻静寂无声,风通过开着门吹进来,只有贡案上摆的经书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对木鱼安静地躺着,仿佛经历了千年时光洗礼。 殿中隐隐有烛火浮动,有人盘腿坐在灯下,双目紧闭,清宁的面容与手中慢慢捻动的佛珠虔诚地交相辉映。他倏然睁眼,微笑:“陛下。” 层层素纱后,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影,他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坐到和尚的对面。 “陛下可是来陪我下完昨夜那盘未下完的棋?”和尚的声音沉潜,仿佛蕴含着无穷智慧。 元乾淡淡地笑了,却不答,反而问:“佛安,这世间……真的有人成佛吗?” 佛安双手合十,静静听他说完。 “朕这一生从不信神,也不信佛,总想着皇图霸业。也杀了很多人,而且他们不全是罪大恶极,也有很多无辜的牺牲者。” “陛下后悔了吗?” “不!”元乾的声音陡然坚定:“朕不后悔!如果有重来的机会,再让朕选择一次,朕依旧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您又在焦虑什么呢?” 这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清俊少年穿一身灰色僧袍,头上空无一物。 “以前朕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佛祖,可是……如今朕宁愿相信佛祖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会不会有人修成正果呢?有人入佛道,就一定有人入魔道。”元乾笑了起来,“若是,朕……该是入魔道的吧!” “那么,是什么事情让陛下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呢?” 元乾苦涩地笑笑,摇了摇头。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错。”佛安眼中有深邃的眼波流动,“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佛道魔道本相接,穿过魔道的尽处便是佛心。只是,世人多妄思,因而修不了佛果。” “是吗?包括你?” “是的,包括我。” 他看着元乾,神色渺远:“陛下是否感到恐惧?” 恐惧?元乾默念着这两个字,忽然就有些想笑。说出去会有人信么?他是元乾,史官笔下狠厉无情的铁血君王,有一日竟会觉得恐惧? “消除恐惧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对恐惧。等到你离它近得可以感觉它的呼吸的时候,就会突然发现你并不恐惧了。恐惧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 佛安说:“魔由心生——” 他的话语里多了一丝了悟,“我和师祖第一次打的机锋就是这句话。当时他在教导我们几个弟子静心坐禅,入空境,断妄念。而我,却没有坐禅。” “哦?”元乾提起一丝兴趣,“那你在干什么?” 佛安微微阖上双目,微笑着说:“我睡觉。呼噜打得很响……师祖很生气地用禅杖把我敲醒,质问我为什么不苦修,绝妄想。我回答他的话,就是魔由心生。师祖愣了半晌,然后就拖着禅杖低头走了——断绝妄念本身就是一种执着一种妄念,人若动了要断绝的心思,就是入了魔境。其实念头生生不绝,仿佛海里的浪花一样,人如何能断绝得尽?即便人自己觉得已经了断干净了,那只不过把海水排空而已,空守着枯干的海底,又有何意义?禅不是让人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而是让人得大自在。” 佛安仍旧岿然不动,面前的君王问了一个与他的师祖法华禅师相同的问题:“那你如何修行? 他淡淡地说:“就让那些念头自生自灭好了,它们不过是浪花泡沫,转瞬即逝,而且没完没了。只要明白自己的心在哪里就可以了。” 说完,他停了停,睁眼看了看窗外。这个深夜天气很好,月色的清辉洒进来,照得他灰色的僧衣纤尘不染。有风微微吹过,宽大的袖口便轻轻抖动。 窗外黛色天空,疏星朗月。 佛安静静地站在大雄宝殿外的石阶上,仰望天际,西北一颗星子从天空坠下,划出一道长长的光线。 紫微帝星光芒依旧,当年西北天空那颗“破军”之星却已经陨落,剩下“贪狼”和“七杀”,空落落地在原有的轨道上运行。但“破军”的陨落,仿佛打开了命运转轮的缺口,“天煞孤星”因为“杀破狼”的命格缺失改变了运势,双方奇异地暂时形成了弧形的掎角平衡之势。 “一颗百年难遇的将星落下去,改变了所有的星盘。很多颗小星落下去,却只能为夜空留下一瞬而逝的光线。” 他轻轻叹息,看着大地星空之上,星辰映照众生命运的轨迹。 谁说君王无情?君王也一样是人,也会有喜怒哀乐,也会困惑,能让一个铁血君王产生恐惧这种情绪,佛安忽然就想起记忆中那双灵动的眼睛。 他喃喃自语:“皇后……”(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独孤信番外 我行至尚阳关下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的余晖仅剩一抹绯霞,似随意般涂抹在山与云的夹缝中,宛如姑娘临睡前尚不及卸去的最后一线红妆。 虽然尚未完全天黑,月影却已清晰可见,有如弯刀悬于天际。经过多年的跋涉征战,胯下的马儿对战场肃杀的气氛十分敏感,从离尚阳关百里之外的地方,星儿就显得有些紧张,不停的打着响鼻,我轻轻的抚摸着它的脖颈,心中叹息……原来这片土地的杀伐之气竟是如此历久不散。 尚阳关地势浑然天成,一道雄关横跨于两座山峰形成的狭缝,坚守着大队人马通向南淮的唯一通道。关前是汤汤(shang)夷水,关外却是繁华城镇。 建尚阳关城墙的巨石小的也有一人半高,梁武烈侯殷统当时考虑到小的砖石接缝过多,经不住巨型投石车得猛轰,所以采用的石料都是极大的。 说起尚阳关,就不得不说与它有关的大战。历史上,尚阳关战事不断,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文成帝南下伐梁在尚阳关的那场决战。结果几月后,当我身在北方时却听说就在我刚出尚阳关时,北帝便大举南下,在尚阳关与殷氏的后人僵持不下,弄得南淮乃至整个梁庭人心惶惶,淮安十城的百姓差点举家搬迁。 在北方怀朔镇时,北帝元乾在尚阳关一战,已经被北朝上下所有的茶肆酒驿传的天花乱坠,听到的版本竟有十几个之多,所得虽然不尽相同,但是对战事的大体描述却大同小异。 尚阳关一战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北帝居然下令全线撤军,十几万大军去潮水般从战场撤出,却还没有人知道原因。有一些隐秘的流传,说北帝和一百五十年前的太武帝一样,是为了远在长安的结发妻子,只不过这位独孤皇后并未像当年那位文德皇后独孤氏那样香消玉殒。而只是病重垂危。 世人皆言,北帝登基至今唯一的过错就是放弃尚阳关、延缓南朝灭亡的时间。十几万大军的撤退,动用的人力物力付之东流,据说言官劝谏的奏疏连勤政殿的御案都堆不下。北帝不得不暂停早朝,连贵为百官之首的丞相都闭门不见。 第二日,把马儿拴在客栈,我漫步在南淮城的大街上。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窄缝,金灿灿的阳光顺势闪了进来。悄然泻在被雨季折腾得潮乎乎的大地上。虽然稀薄,但百姓因为天气而久久郁闷的心情仍旧有了些许开朗和兴奋。 城里大大小小的街道一下子热闹起来,最初还是零零星星的几个路人,不多时汇聚成熙熙攘攘的人流。 石子路两旁是各式各样的摊点,有人说十个南淮人中一定有九个是商人,淮安十城中南淮以商业出名。印象中,南淮并不是值得留恋的地方,甚至已经成为了唯利是图的代名词,所以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南淮街头,看着用黄金堆砌起来的玉宇琼楼、风花雪月时。心中没有任何的好感。 关于淮安十城的发迹,从遥远的晋帝国时代便已开始,南淮正是淮安十城中的翘楚。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南朝,当年的南淮人必定勤劳苦干并且聪明,于是南淮也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声色犬马。商业带来繁华,繁华带来财富,财富导致挥霍,挥霍导致堕落。我走遍了南淮,看到的尽是纸醉金迷。 很多年前,我常和得意一起在太极宫里四处游荡。彼时他还是东宫太子,如今他却是宗庙里长眠的牌位,光武中兴的宣武帝。我叫如愿,他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叫得意……那真的是很久远的事了。久到我都快记不起来了…… 如今的南淮,大概快迎来乱世了吧。是乱世,也必是盛世。从死士到刺客,从小人到烈女,人人都知道什么是乱世,壮烈、悲惨、坚贞、浪漫。赴死者自有他的慷慨,偷生者不止有苟且,有大爱也有大恨,有大悲亦有大喜。当南淮在歌舞升平中悄悄包容了如我这样的闲人和野心家、复仇者,他们也早已化作了南淮的灵魂。 南淮的灵魂,是一柄黄金打造的匕首,放在案前它是一件华丽的饰品,藏在袖中它是一件致命的暗器。 南淮城北六十里,有名山苍碧,溪水从主峰蜿蜒而下,七曲七泄,传闻为天下美景。我想起了长安的苍梧山,虽然没有闻名天下的溪水,但山腰处却有一座千年古寺,也是山水融融,有奇有幽,有险有秀。 南淮的大街上经常有关于北朝的争论,有人认为北朝人就是一群野蛮的大胡子,有人认为北朝的军队其实是罗刹鬼的化身,因为北军的战力实在是太令人心悸了。还有一群神神道道的家伙凑在一起,讨论出了一个最滑稽的说法,说北朝人成天什么都不做,全民皆兵,北朝的十几万大军其实就是他们全国的壮丁。这些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即便将来南朝被北朝占领,但南朝人数众多,新的大一统的帝国肯定还是南朝人的天下。 我却在想,若是当年被誉为“骑兵中的皇帝”的火云骑南下,这些人看见了是不是会怀疑人生? 离开南淮后,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便再次北上,牵着一匹马,取道晋北走廊南侧的山间小路,到了一个叫怀朔的小镇。 怀朔在北朝的最北方,这里很冷,冬季很长,每年总有三四个月,全镇是笼罩在大雪之下的。跟着我的两个老仆因为太过年迈,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陪着我游历,在南淮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雪季长得让怀朔的人们觉得春天不会再来了,但这只是错觉,雪总会化,春天总会来,不过早晚罢了。 我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大雪绵密如鹅绒,牵着马走过小桥,寂静的街上留下一人一马的足迹,我抬头看天空,黑得像个大洞,雪绒无声落尽我的眼睛里。 我找到了这个镇上唯一的客栈,留宿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行商。客栈不大,但每个房间都是干漆的松木结构,中间砌着炭炉,干爽温暖。 周围很静,仿佛能听到外面的雪落在石板路上,有些许脚步声窸窸窣窣,这时候,掌柜一般在一楼点着一根细烛闭目养神。我转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轮廓锋利英挺,只是看起来有些落拓。忽然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似乎已经很久了。我对着镜子努力笑了笑,感觉说不出的怪异,这样柔和的感觉和炭盆里的文火很类似。 问过掌柜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没几天就要到除夕了,除夕一过,就要到正德五年了。 元乾那个孩子,登基已经快五年了,可我却想起他还年幼的时候。得意带他到卫国公府上来,他最爱千碧塘分流出去的那条小溪。总是卷起裤腿跳进水中,向岸上的我和得意泼水,得意也不责怪他顽皮,只是笑。后来他长大了,做了皇帝,才告诉我,那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乐趣。 所以用掌柜的话说,当皇帝也并非天下第一得意事啊。 怀朔通往云中的路途最近很不太平,听说几股流寇、盗贼的人数均有百余人。知道我要前往云中,客栈的掌柜劝我再等几日,过两天就有一个较大的“路护”出发去云中,而一般的盗贼没有实力敢动路护。 我倒是不在乎旅途的凶险,一则没有什么好被人抢的,二则有冒险的成分在里面,否则也不会想着去游历四方。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多年前与突厥和高车一战,我对这里的地形可算得上十分熟悉。不过我还是依了掌柜的话,路护是云中商会的一大特色,连路护都没有亲历过,怎么算得上来过云中。 小镇上的年轻姑娘穿着鲜艳的马步裙在广场上围着篝火跳舞,一颦一笑都透着自信的魅力。旁边住在同一个客栈的商人忽然捅了捅我的胳膊,问我怎么了,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湿了眼眶。记忆中那个人忽然就这么出现在脑海里,措不及防,而且同样秀丽绝伦、自信飞扬。 那个人叫阿缳……是我的妻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