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儿欲遂平生志 第六十八章知命者不怨天 箱子里面是文武百官和星王的书信,以及星王叛乱的证据,吴义东才知道皇上还是皇上,表面上被星王和候平磐架空,其实暗中还是有许多人站在皇上一方,毕竟皇上才是正统。 皇上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风起,雪舞,他衣衫飘动,目光坚毅无比:“箱子之中都是书信和信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朕病重之时,诸位为大夏千秋万代着想,有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朕身体安康,以前的事情,朕今日要好好算算账……” 所有人都心头一凛,不少人还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空空荡荡,并无武士持刀站立,只等皇上一声令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夏祥虽然早就猜到皇上早有布局,却还是没有料到皇上会准备得如此充分,竟是将朝中大臣和星王的书信搜集一起,只是他不敢断定的是,皇上今日正要大开杀戒,要将所有参与作乱之人斩尽杀绝不成?真要如此的话,今日的沙丘可就要血流成河了。 “来人,打开箱子。”皇上一声令下,常关忙打开箱子,皇上伸手拿起一封书信,只打开看了一眼,就又丢回了箱子,“诸位,朕虽在李中丞和宋侍郎的相助之下,拿到了这些书信,不过朕到今日为止,只打开了一封。是谁所写的书信,朕就不说了。火来……” 常关忙递上火把。 皇上将火把扔到了书信之中,瞬间火光大起。皇上哈哈一笑:“你我君臣相处十数载,既无猜疑又无二心,朕既然让你等代朕牧民,自当信任你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前之事,在沙丘之地,一火烧之,从此一笔勾销。” “皇上万岁!” 一名老臣感激涕零,扑通跪倒在雪地之上,老泪纵横:“老臣初任主事之时,皇上初登大宝。现今皇上春秋正盛,老臣却已垂垂老矣。老臣每每想起当年之事,无时无刻不感念皇恩浩荡。老臣悔不该当初,皇上,老臣知错了,请治老臣之罪。” 随后又有几人跪倒在地:“皇上,臣知错了。” 星王眼中寒光一闪,森然一笑,起身离座,抽出一把宝剑,挺身向前。幔陀见状,拨剑而起,就要出手。 众人都吃了一惊,星王意欲何为? 皇上却一脸镇静,冷冷地看着星王。 星王淡然一笑:“二哥,小时候你我兄弟二人经常比剑,今日你贵为皇上,三弟不敢再和二哥比试,愿意舞剑以助兴。” 宋超度说道:“星王殿下,你一人独舞不如多人群舞,且一人舞剑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嫌,正好臣也有雅兴,愿陪星王!” 星王斜着眼睛:“本王竟不知道宋侍郎也会舞剑?” 宋超度哈哈一笑:“臣虽不比李太白在大唐高手榜中可排名前三,却也会一些粗浅武功。”说话间,他长身而起,来到场中。 夏祥示意幔陀留意星王的一举一动:“星王舞剑之举,怕是另有所图,幔陀娘子,你且小心了。” 皇上烧掉书信之举,着实让夏祥大为吃惊,也出乎夏祥的意料,不过又一想,却也理解了皇上的宽容大度和苦心。文武百官也是世俗之人,星王有望继位成为新君,谁不想先一步靠近,也好日后谋求一个好前程。而皇上既往不咎,还烧了书信,既可彰显帝王之心的博大,又可收买人心,一举两得。 星王和宋超度一起舞剑,二人剑法倒也不错,星王招势凌厉,咄咄逼人,宋超度招势从容,进退有度。 才舞了数招,忽然风中传来人嘶马鸣之声,声音从森林中远远传来,在风雪声中忽远忽近,近时如近在咫尺,远时又如远在天涯,让人听了惊心动魄。 夏祥脸色一变,在他身侧的连若涵、郑善等人也是大惊失色,曹殊隽呼地站了起来:“有人起兵作乱?” 叶木平却是一脸镇静,一拉曹殊隽:“不要着急,坐下,就算有人起兵,你打不过又逃不脱,不如坐着。” 曹殊隽瞪了叶木平一眼:“叶真人,就算打不过逃不脱,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坐着不动,未必就是坐以待毙,也可以是以不变应万变。”叶木平呵呵一笑,“莫急,好戏才刚刚上场。” 群臣有人坐立不安,有人东张西望,也有人胆战心惊,更有人吓得双腿颤抖,皇上却仿佛没有听到喊杀声一般,依然饶有兴趣地观赏星王和宋超度的舞剑。 “二人舞剑还是少了几分热闹,再来两人舞剑。”星王舞到酣处,剑花一抖,大喊一声,“燕豪,方十娘何在?” 话音刚落,两个人影从天而降,一男一女现身在了场中。男子一身黑衣,手持柳叶刀。女子一身白衣,手持长剑。 “燕豪!方十娘!”夏祥吃了一惊,定睛一看,燕豪和方十娘面红耳赤,目光呆滞,犹如傀儡一般,二人现身之后,也不说话,各持兵器舞动起来。 “怪事,燕豪和方十娘怎会像是神智不清?”夏祥奇道。 幔陀微皱眉头,凝视片刻:“他二人中了失魂毒。中失魂毒之人,两个时辰之内任由下毒摆布,失魂落魄,形同傀儡,且功力暴涨。两个时辰之后,全身经脉尽断而死。” “可惜,可怜……”夏祥话说一半,忽然声调大变,“幔陀,快救皇上。” 燕豪和方十娘刀剑相交,齐齐朝皇上刺来。宋超度想要出手相救,却晚了一步,况且他又不如燕豪和方十娘武功高强。眼见燕豪一刀就要刺中皇上之时,幔陀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飞刀夺手而出。 燕豪却不躲不闪,任由飞刀没入了胸膛之中,他面目狰狞,双眼冒血,犹如凶神恶煞一般朝皇上扑来。皇上并无多少惊慌之色,后退一步,此时正好幔陀赶到,一脚踢中了燕豪身子。 燕豪被一脚踢飞。 不料幔陀才一站稳身形,方十娘的长剑又逼近了身前三尺之内。情急之下,幔陀右手出手如电,接连将三枚飞刀插入方十娘的肩膀和腹中,方十娘却毫无知觉一般,依然猛扑过来。 叶木平也纵身飞出,想要替幔陀挡下方十娘,不料星王狞笑一声,手中长剑朝叶木平当胸便刺。叶木平以一人之力和星王交手,自然不在话下,谁知星王早有准备,呼啸一声,乔装打扮的高建元从人群中突然杀出,手持长枪,朝叶木平后背一剑刺来。 叶木平腹背受敌,自顾不暇,自然顾不上幔陀了。若是平常,幔陀以一敌二,还可以支撑片刻,只是现在燕豪和方十娘都形同鬼魅,不知疼痛又不怕死,她就难以应付了。谁也没有想到星王会下如此狠手,不惜用两大高手的性命来放手一搏。 形势万分紧急之际,夏祥大喊一声:“方十娘,燕豪污你清白,你怎能和他狼狈为奸?” 一声大喊如晴天霹雳,方十娘脚步一滞,猛然站住,愣了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现出扭曲和痛苦的神情,忽然,她长啸一声,飞步向前,手起剑落…… 一股鲜血喷涌上天,燕豪的脑袋滚出三丈多远,正好滚落在了高建元的脚下。高建元才一愣神的工夫,眼前寒光一闪,一枚长剑穿心而过! 方十娘一脚踢飞高建元的尸体,哈哈一笑,纵身飞起,人在半空之中,却陡然失去了全身力气,狂喷鲜血,随后一头摔落。 转眼间失去两大高手和一大助力,星王此时势单力薄,哪里还是叶木平的对手,被叶木平拂尘击中前胸,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二哥……”星王看向了皇上,“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你如果不是无心朝政,不是一心想要寻找仙儿母子下落,也不会被我下毒生病。你病后如果不是有意放风让兄弟几人都认为有意问鼎皇位,也不会兄弟相残,都怪你,都怪你玩弄你的帝王心术!” 皇上慷然一笑:“三弟,如今你却怪罪二哥玩弄帝王心术,在你向二哥下毒之时,可曾有过半分兄弟之情?在你为了皇位在真定招兵买马杀人越货时,可曾想过大夏的黎民百姓?在你和候平磐以新法之名搜刮百姓党同伐异之时,可曾想过朕才是大夏天子?你只想一心问鼎帝位,只顾一己之私,只知弄权作乱,何曾对百姓有过爱惜有过关爱?你可知朕为何不在京城将你等拿下?只因朕还想给你一次回头是岸的机会,不想兄弟手足相残,不想动摇大夏基业,不想在京城之中流血,愧对列祖列宗!” “只可惜,时至今日你依然痴迷不悟,还想从博陵崔氏借兵欲行不轨,还让人行刺朕。你可知道,博陵崔氏的人马已经被清河崔氏全部截杀在了森林之中!” “不可能!”星王还不相信,从博陵崔氏借兵是他的奇计,其实博陵崔氏的人马早就埋伏在了距离沙丘不到十里之遥的吴家庄,只要半个时辰即可杀到。 “报!” 一人一马从漆黑的风雪之中狂奔而来,马上之人满身鲜血,手提数颗人头。他冲到场中,将人头一扔,俯身便拜:“皇上,臣已将逆贼博陵崔氏家主崔毕、太原李氏李持、荥阳郑氏郑明睿斩首,另博陵崔氏所带千余人兵马,已全数被灭。” “怎会如此?”星王面如死灰,颓然倒地,“完了,一切都完了,没想到,本王败得竟是如此之彻底!既如此,天要灭本王,本王认输。” 星王猛然跃起,手中长剑乱舞,朝皇上冲来。幔陀忙出手阻拦,不料星王竟是虚晃一枪,他身子一侧,一头栽倒在地,正好扑在了燕豪的柳叶刀上。 一刀穿心! 候平磐、崔象知道他们罪责难逃,忙跪倒在地。皇上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星王一死,二人已是无源之水,不足为虑。摆了摆手,让人带走二人。 景王、庆王、云王和见王来到星王面前,几人或摇头叹息,或一脸冷笑,或惶恐不安,或不以为然。此时大雪愈紧,地上的血痕很快就被大雪掩盖,就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夏祥将奄奄一息的方十娘救回营帐之中,幔陀见方十娘气息微弱,心知不好,忙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夏郎君?” “我是奉师父之命。”方十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一个孤儿,是师父将我养育成人,在昆仑山上教会了我一身武功。下山时,师父让我杀了夏祥,说夏祥虽是大夏之栋梁,但他也是不祥之人,他这一人,虽说会救无数人于水火之中,也会害无数人无家可归,让无数人死于战火。所以她不想让夏祥四处征战杀人无数,不如先杀了夏祥,好还大夏一片清风明月。可惜的是,我有负师父之托。师父,徒儿对不起你!” “你师父是谁?”夏祥急急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个仙子……”方十娘眼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就如灯将熄之时的瞬间亮光,随后光彩黯淡并且熄灭了。 次日,皇上升宋超度为大理寺卿,李鼎善为上京府少尹,原上京府少尹付擢升任上京府尹,接替死去的星王之位。宋超度会同李鼎善、郑善共同负责审理候平磐、崔象案。皇上下旨,候平磐、崔象一案不必牵涉太广。 经三人查实,最终定罪的只有不到十人,除候平磐、崔象被流放三千里之外,市乐县知县裴硕章削职为民,市乐县县丞田庆、真定县县丞许和光、押司杨江判处斩立决。并付科一案几名要犯,同时问斩。 张厚等一干新近依附星王之人,皇上并未追究。只是经此一事,张厚受了惊吓又着了风寒,一病不起。还是夏祥央求金甲先生出面为张厚诊治,吃了药后,张厚稍微好一些,却不肯感恩夏祥。还是时儿向夏祥千恩万谢。 第六十九章欲说还休 数日后,皇上返京。无数人在森林之中搜寻,一无所获,皇上在叶木平的劝说下,熄了心思。又得知方十娘的师父是远在昆仑山的一名仙子后,又动了前往昆仑山的念头,还好又被金甲和叶木平劝住。 皇上一行人启程之时,天光放晴,沙丘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昔日的血迹早已不见,只有一片洁白和清新的世界。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出很久,才从森林中走出两人,一人飘然若仙,一身白衣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洁白无暇。她身边一人,虽穿着一般,却也有掩饰不住的华贵之气。 若是夏祥在此,定会扑上前去跪倒在地,对穿着一般的女子哭诉:“母亲,你为何不见祥儿?” 没错,她正是消失许久的宋定娘。 宋定娘远望消失在天际的队伍,神情落寞,低头看了看积雪之上杂乱无章的脚印,小声地问道:“仙子,为何不和皇上见上一面?为何不让我见见祥儿?” “见有何用?”仙子神情冷漠,她脸上的纱巾被风吹动,却只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不留出一丝脸庞,她的声音就如树上的积雪一样冰冷,“我和他缘分已尽,你和夏祥也缘分已尽,宋定娘,不要再有痴心妄想,若你还想让他苟活于世间,你就永远不要再和他相见。” “仙子,既然我已经和祥儿分开了,为何还要派方十娘杀他?你为何如此狠心?”宋定娘微有怨言。 仙子的眼神依然冷漠:“你不要怪我狠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夏祥既是皇上遇难成祥的吉祥之人,也是大夏百姓的不祥之人。民为贵君为轻,为大夏百姓计,杀了夏祥虽是皇上之不幸,却是大夏百姓之幸。” “祥儿一心为百姓着想,怎会是大夏百姓的不祥之人了?” “夏祥日后会有不臣之心,早晚起兵叛乱。到时兵戈一起,生灵涂炭。” “他怎会有不臣之心?”宋定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怎会起兵叛乱,他明明是……” 不等她说完,仙子摆了摆手:“不必说了,我暂时可以不再杀他,不过日后是不是会留他性命,看他的所作所为了。” 一只惊鸟飞过,树上落雪纷纷,落在了仙子和宋定娘的身上,二人却一动不动,远眺消失在了天边的队伍。 数日后,车队到了真定城,由于路途劳顿,又雪大路滑,皇上决定在真定城小住几日。 崔象被免,真定知府空缺,因夏祥护驾有功,皇上不但重赏,还升任夏祥为真定知府。经夏祥推举,升任马展国为县丞、丁可用为县尉。二人欣喜若狂。 由于星王在真定布局最深,皇上亲自披阅卷宗,在查到柳长亭地下钱庄之事时,因柳长亭被斩谢华盖下落不明,竟是没有了人证。夏祥正愁眉不展时,一直在县衙中等候夏祥归来的沈良人告知夏祥,他在夏家庄抓住了李小四。 李小四的落网让夏祥喜出望外,皇上亲审了李小四。在皇上面前,李小四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星王在真定敛财之事,还说若不是因为夏祥及时调查了付科一案引出了吴义东购买军粮之事,再有好景常在对广进商行的牵制,星王在真定已经坐大,至少也会召集十几万兵马。十几万兵马一旦起事,必会尸横遍野。 皇上大为感慨,在得知李小四是被一个逃兵所抓之后,他又接见了沈良人。皇上很是赞许沈良人的正义之举,沈良人在夏家庄已经安心,不想再回老家,皇上重赏了沈良人,又赐了他一个出身。 临行前,皇上还召见了幔陀。幔陀挺身而出救他的情景,让他念念不忘。 “幔陀娘子有何要求,尽管开口。”不知为何,皇上总觉得幔陀长得和仙子有几分相似。 “皇上,小民不求赏赐,只求在福建有一处山水田园,可以栖身。” “福建安溪有山,形如手掌,朕就赐名为幔陀山,赏赐与你。” “谢皇上。” 幔陀后来离夏祥而去,来到幔陀山,在整个山头种下了茶叶,命名为幔陀茶。后来幔陀茶传入京中,皇上亲笔题名,一时名声大起,成为大夏十大名茶之一。传说幔陀终其一生隐居幔陀山,独守漫山茶树和山中岁月,是否真是如此,不得而知,反正后来幔陀不知所踪。 因幔陀在幔陀山多次救下失足山民,人称幔陀娘娘。 夏祥为皇上送行,送到城北。皇上气色大好,说道:“夏知府,等你和连娘子大婚之时,朕要当主婚人。” 夏祥笑道:“多谢皇上,臣惶恐。” “朕这个主婚人不是随便当的,是有两件事要让你去办。”皇上的笑容之中,似乎有一丝阴谋的味道。 夏祥打了一个激灵:“皇上请讲。” “朕膝下无子,听金甲先生说,你对医道颇有研究,朕命你研制一副可以生子的药方出来,就叫多子多福丸,不得有误。” 好吧……夏祥心里暗骂金甲多事,但皇上开口了,他只能应下。 “还有一事就是……”皇上的神情中又多了几分忧思,“朕和仙子曾生下一子,此子流落民间,不知人在何处,从即日起,你便替朕暗中查找此子下落,一旦找到,朕记你大功一件,封王拜相。” 此事事关重大,且人海茫茫,全无头绪,夏祥不知该从何做起,正要推辞时,皇上又说:“朕帮连娘子打下了偌大的好景常在,如今好景常在成了她的嫁妆,你是坐享其成,替朕做一些事情也是应当。好景常在有遍布大夏各地的商行,用来找人最是便利。” 夏祥无话可说了:“臣……遵命!” “张厚虽有依附星王之过,不过却也是个人才,朕要任用他为市乐知县。”皇上脸色淡然,劲风如刀,他挺立雪中,气势过人,“你也不必非要和张厚过不去,还有,若是朕只能从几位王爷之中选一人继承皇位,夏祥,你说哪位王爷最有天子之德?” 夏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皇上是在考验他和哪位王爷亲近,还是想再以平定星王的手段再拿下下一位王爷?帝王心术,当真是深不可测。 送走了皇上,夏祥忽然发现夏来夏去不见了。忙问萧五,萧五说皇上让人带走了二人,想让二人担任随身侍卫。夏祥虽没有说什么,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皇上对他似乎也有防范之心。 果不其然,夏祥和连若涵回到县衙,却又发现肖葭也不见了,一问才知,肖葭也被皇上带去了京城,说是皇上赏识肖葭之才,让肖葭入宫当女官,和肖葭同时入宫当女官的还有时儿。 皇上又在下一盘什么大棋? 夏祥猜不透皇上的用意,也懒得多想,反正他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些时日,真定大局已定,他只要按部就班处理公务即可。不管皇上到底有什么大计或是又在布局什么,至少他可以先不去想了。 不过夏祥总觉得,或许不用多久,又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第二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夏祥在长亭惆怅片刻,直到李鼎善和肖葭的背影消失在峰回路转的山路之间,才转身回去。 夏初的村庄,繁花似锦,处处绿意盎然。田间地头,有农人和耕牛在忙碌,湖边,一架水车正在转动。水车下面,几个女子在嬉笑中浆洗衣服。更远处,山峦叠嶂,云起雾升,时有鸟鸣回荡,再有清风几许,让人有轻灵出尘之感。 夏祥却无心感受此情此景的美好,和人边打招呼边匆匆回家,刚到家门口,迎面走来了夏来和夏去。 夏来夏去是兄弟,二人是村西夏得水的儿子,年纪相差两岁,却如同孪生兄弟,一个心直一个口快。样子长得也像,膀阔腰圆,浓眉大眼,强壮而威武。相比之下,夏来要比夏去高上半头有余,也更魁梧几分。 二人和夏祥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又因仰慕夏祥的才学,对夏祥言听计从。 “大郎,先生走了?”夏祥在中山村是独门独户,没有堂亲,排行老大,夏来平常就称他为大郎。夏来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笑得无比灿烂,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夏来和夏去有叔伯,按照叔伯家同辈排行,夏来排十一,夏去排十三。 “十一郎,先生一走,你是不是很是开心?”夏祥没好气地打了夏来一下,夏来课堂上从来不好好听课,不是睡觉就是捣乱,“不过,先生虽然走了,还有我在,我还会继续监督你的功课。” “大郎,你莫要害我好么?”夏来一头汗水,拉住夏祥的胳膊摇晃,“功课对我来说,比杀人放火还难。我宁愿上山落草为寇,也好过读书考中功名。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 夏去放声大笑:“十一哥,这话你说得违心不?如能考取功名,你会说功名如浮名?莫要配不上夏香就说夏香丑,太过无理取闹了。” “你莫要血口喷人!”夏来对夏去怒目而视,忿忿不平地说道,“我何时配不上夏香了?退一千步讲,同姓不婚,我岂敢对夏香有念想?再退一万步讲,自肖葭小娘子来了之后,村里男子谁不仰慕她的风华?纵然是你,你也多次提起要娶肖葭为妻。从此刻起,一个时辰之内,我不再和你说一句话。” 夏香是村中夏老成之女,年方十五,貌美如花,十里八乡上门提亲者无数。若不是同姓不婚的规定,单是中山村想迎娶夏香者就不下百人之多。只是自肖葭来后,中山村所有适龄男子,无一人不仰望肖葭的风姿,将夏香抛到了脑后。奈何肖葭虽到婚嫁年龄,却一心守候在李鼎善左右,不管何人提亲,一律回绝,声称终身不嫁,让不少略通诗文的“才俊”黯然神伤,暗中写了几首伤心之诗。 也只有夏来和夏去心知肖葭的一颗芳心全部维系在了夏祥身上,二人也看了出来,夏祥对肖葭并无男女之情,只当她是妹妹一般。 “一个时辰?太少了,两个时辰怎样?”夏去嘻嘻一笑,推搡了夏来一把,“我偏不信你能一个时辰不和我说上一句话!” “走开。”夏来无比恼火,举手欲打。 “祥儿回来了。”宋定娘听到门外的吵闹声,推门出来,见夏祥和夏来、夏去打闹,不免笑了,“你们都快弱冠之年了,怎么还打打闹闹没个正形?祥儿,快让来儿和去儿来家里吃茶。” 院子不大,没有青砖铺地。东边种了一棵苹果树,树上结满了果实,红绿相间,煞是好看。树下有鸡鸭数只,一只黄狗在追逐鸡鸭嬉闹。 三间正房是土坯房,房顶上长满了年深日久的杂草,倒也显得充满了生机。进到屋里,低矮阴暗,微有潮湿之气。房屋正中一张八仙桌,左右各有一把太师椅。墙上挂了一副江山社稷图,左右各有对联。 上联:识遍天下字,下联:读尽人间书。 正是当朝泰斗司马饰提携的连车的名句。 “十一郎,拿笔来。”夏祥抬头看了对联一下,一挽袖子,“十三郎,帮我取下对联。” “好。”夏来和夏去齐声应了一声,二人动作倒也利索,片刻之后就准备好了纸墨并且取下了对联。 “祥儿?”宋定娘不知夏祥要做什么,惊诧而问,“这是先生的墨宝,不可乱动。” “我只是添加几个字罢了。”夏祥手起笔落,一挥而就,将笔一扔,哈哈一笑,“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阅尽人间书……如此,才显出自信而去掉自傲。” “这……有什么不同吗?”夏来眼中尽是迷糊之意,歪头半天,“不过是画蛇添足多了四个字,意思不还是一样?” “笨得要命。”夏去讥笑一声,一敲夏来的脑袋说道,“识遍天下字阅尽人间书,天下字天下书何其多,谁敢说一定识遍阅尽?狂妄之极。但加了‘发愤’和‘立志’就不同了,由狂妄变成了志向,不但不让人觉得狂妄,反倒让人肃然起敬。” 夏来不认识一样打量夏去几眼,摸了摸夏去的脑袋:“怪事,真是咄咄怪事,你的榆木脑袋什么时候也开窍了?” “我本来就比你聪明好不好?”夏去颇不服气地推开夏来的手,哼了一声,“不怕告诉你,我已经决定和大郎一起进京赶考了。” “你没说错?我没听错?”夏来睁大眼睛,“就凭你的文章和一手烂字,还想进京赶考?此去京城六百余里,得浪费多少布鞋和粮食,还不如在家里种田。” 夏去怒极:“十一郎,你太小瞧于我了,我进京赶考,是想报效朝廷,就算浪费了布鞋和粮食又何妨?位卑未敢忘忧国,不像你,只想自己安逸,不为国家分忧。” 夏来被夏去说得哑口无言,嚅嚅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我也想为朝廷效力为国家分忧,可是我没有济世之才,朝廷要我何用?不如种田养牛,也不算拖累朝廷。” “眼下朝廷正在征兵。”夏祥踩着椅子挂上了对联,“大夏立国以来,虽然重文抑武,但太祖以兵定天下,也是军中出身,对军人一向优待,朝廷又有募兵制,以你的体格,大可应征募兵。” 征兵是服兵役,没有报酬。募兵则不同,是朝廷招募兵士,相当于雇佣军,是为选募,应征者为募士。募兵在体格、才智诸方面的要求都要严于征招来的义务兵,通常来说,有身高、体能等方面的测试。 “倒是一个好主意。”夏来一拍大腿,喜形于色,“我去应征募兵,或许日后可以当上武略郎。” “太没出息,以你的雄才大略,从七品的武略郎太屈才了。”夏去大笑。 夏来得意地一挺胸膛:“也是,我至少也要做从五品的团练使。” “从五品的团练使还是太小了。”夏去促狭一笑,“你最少也要是承信郎。” 夏来被夏去绕晕了,一摸脑袋:“承信郎是几品?” 夏祥大笑:“最低品级,从九品。” 夏来大怒:“十三郎,我和你没完!”说完,举手欲打夏去。 却被夏祥拦住了。 夏祥笑道:“不要闹了,我明日一早就要进京赶考了,估计一去至少半年以上。十一郎、十三郎,母亲就拜托二位代为照应了。” 说完,夏祥长揖一礼。 夏来和夏去忙敛形正容,还了一礼。 夏来正色说道:“大郎尽可放心,有我和十三郎在,婶娘必会一切安好。” 夏去也说:“是的,是的,婶娘便和母亲一般无二,大郎不必挂念,高中状元之后,莫要忘了寒门兄弟,苟富贵,无相忘。” 夏祥点头笑道:“当年陈胜耕田时,说到苟富贵,无相忘,被同伴耻笑,说他没有富贵之命。他感慨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后来陈胜称王时,同伴前去求富贵,却被陈胜杀掉。从此,再也没有同乡前去投奔他。” 夏来佯惊:“啊,大郎,你言下之意是不想让我们前去投奔你了?” 夏祥大笑,打了夏来一拳:“我的言下之意是,有人口中的苟富贵无相忘是希望别人富贵了,不要忘了他,却不是他富贵了,不忘别人。” “吃饭了。”宋定娘做好了饭菜,一盘凉菜,两盘热菜,外加馒头和烙饼,简单却丰足,“十一郎和十三郎也留下吃饭。” 夏来和夏去的家境比夏祥好了许多,二人时常接济夏祥,体谅宋定娘一人持家的不易,从未在夏祥家中吃饭。今日二人却不推辞,分别落座。 饭后,宋定娘收拾碗筷,夏祥和夏来、夏去来到院中。夏祥看了出来,二人有话要和他说。 院中的果树下,有一个方桌和几只木櫈,夏祥几人坐下。黄狗摇头摆尾凑了过来,依次嗅了嗅了几人,又若无其事地卧到树荫之下,做清秋大梦去了。 “去京城山高路远,要花不少盘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夏来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拿出一个锦囊,递到夏祥面前,“中山村百余年来,没有出过一名进士,更不用说状元。你若高中状元,我兄弟二人也可以人前人后风光一番了。” “状元毕竟只有一人,进士却有几十人之多,得中二甲进士足矣。”夏去也拿出一个小包,“大郎,我也有心意送上,你且收下。千万不要推辞,他日高中进士,衣锦还乡担任一方知县时,我会去效犬马之劳。” 夏祥有心推辞不受,不想夏来夏去却将话说死了,心情激荡之下,一时眼眶微有温润。自他记事以来,夏来和夏去就如亲哥哥一般照顾他和母亲,如果没有夏来夏去,他和母亲或许早就无法度日了。现今进京赶考,二人又馈赠盘缠,如此情义,他自当铭记在心。 “多谢。”夏祥微一拱手,以他和夏来夏去兄弟二人的交情,多余的话说了反倒显得生疏了。 “客气就见外了。”夏来颇有豪气地一挥右手,他比夏去高了半头有余,体型也强壮不少,挥手之间,还倒真有几分将军气派,“大郎,你的爹爹到底是谁?婶娘真的没有说过?” “真是没有。”夏祥摇头,“我也好奇爹爹究竟何许人也,母亲不许我问到身世,每次提及,总是避而不答。问得急了,还会骂我几句,责怪我不懂事。” “也是怪了,大夏风气清明,并不反对女人再嫁,婶娘也不知有什么苦衷?”夏去想不明白,才懒得多想,又说,“大郎,我刚才的话不是戏言,是真要和你一起进京赶考。” “啊?”夏祥着实吃了一惊,“你真有此意?” “我想试上一试。”夏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倒也不是非想谋一个出身,也是想出去见见世面,还有,和你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夏来连连点头:“从中山村到京城,少说也要一月有余,一边走路一边读书,说不定夏去还真能开窍,哪怕只是一个四五等同进士出身,也算光宗耀祖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夏去点头附和。 “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夏祥又补充说道。 进士的等级,一二等称“及第”,三等称“出身”,四五等称“同进士出身”。其第一、二、三名,又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称。 “我刚从村南的夏老道处求得一卦,是上上签。”夏来拿出了一根竹签念道,“听报朝廷擢选才,人人感仰起风埃。眼下纵忧君莫虑,月中丹桂自然开……蟾宫折桂就是登科,大郎,你此去京城赶考,必定高中。” “哈哈,子不语怪力乱神,胸中有大才,功名在笔下。如果一根竹签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前程,还要圣贤书何用?”夏祥朗声大笑,他站了起来,朝西方拱了拱手,“先生再三教诲,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我辈当铭记先生之言,修心、齐身……” 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了纷乱的吵闹声。 “奉旨捉拿朝廷钦犯,凡藏匿不报者,与钦犯同罪!” 此人嗓门洪亮,中气十足,一语即出,回荡山村之中,经久不散。 中山村平静多年,别说有朝廷钦犯了,就是连小至盗窃的案件都未曾有过一件。今日忽听官家前来捉拿钦犯,顿时如巨石如水,激起千层浪。 片刻之后,不下数百人便聚集在了村西的空地之上。 村西的空地原本是一处住宅,后来荒废了。李鼎善和肖葭来后,就住了进去。再后,狂风吹坏了房子,李鼎善和肖葭搬到夏祥家中之后,一天深夜突起大火,将一片房屋烧得干干净净。村民商议之下,索性清理了废墟,成了空地。 此后空地就成了村民聚会聊天开会的场所。 五匹高头大马站立在空地的大槐树之下,马上五人,清一色短衣打扮,虽是锦衣,却并非寻常官差着装,让只见识过灵寿县衙官差的村民指指点点,不知他们到底是哪路都头。 为首一人,一字眉,国字脸,方正威武,面貌肃然,眼神凌厉之中,隐隐透露出丝丝杀气。他手中高举一纸画像,高坐马上,漠然俯视周围的村民。 “画中之人是朝廷重犯,有线报称此人藏匿于中山村中长达三年之久,凡有见过此人并且知道此人下落者,一律行赏。若是隐匿不报者,与钦犯同罪。尔等谁见过此人,速速报来。” 国字脸将手中画像高高举起,再一松手,画像飘然而落。几个好事者一涌而上,抢过了画像。画像画得十分细致,像上之人,眉眼之间,颇有英武之气。 “不认识,不是中山村的村民。” “没见过这人。” “怎么会在中山村藏匿了三年?中山村是小村落,总共一千多人丁,哪里有什么朝廷重犯?” 画像传到了夏祥手中,夏祥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画中人年轻了不少,他却一眼认出了画中人正是教他三年的先生李鼎善! 怎会是李鼎善?怎么可能是先生?夏祥心中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不及多想,他暗中用唾沫弄湿了手指,浸湿了画像上的墨迹,悄然在画像上按了一个痣。 “村是没有此人。”夏祥若无其事地一笑,将画像递给了身边的夏小先。 夏小先是村中有名的糊涂虫,他嘻嘻一笑,倒着看了几眼画像:“不像,谁也不像。” “不对,这人好像是……”画像传到了夏老成手中,夏老成呆愣片刻,手指盖在了痣上,跳脚大叫,“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谁!” “是谁?”国字脸面无表情,目光冷冷地落在夏老成脸上,“快说!” 夏祥心中一惊,夏老成和李鼎善接触较多,且夏老成又是见利忘义之辈,他必定出卖李先生,怎么办?夏祥心生一计,拉过夏小先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夏小先连连点头,高高举起右手:“都头,小的也知道是谁,小的也知道!” 国字脸冷冷看了夏小先一眼:“说!” 夏小先弯腰作揖:“小的请赏!” 夏老成一听有赏,顿时将画像紧紧抓在手中不肯放手,谄笑着伸出右手:“小的先说的,小的请都头赏。” 夏老成并不知道来人是何官职,他就知道见到官爷以都头相称不会有错,是以称呼对方为都头。 “赏!”国字脸脸色一寒,示意随从行赏。随从之中,有一个身材矮小者,扬手扔出一锭银子。银子拳头大小,足有五十两之多。 “哄!”人群涌动,爆发一阵羡慕赞叹之声。 夏老成接过银子,喜形于色,如若不是周围全是乡亲,他说不得已经跳将起来欢呼了。五十两银子,可抵他几年的收入,说句不怕别人笑话的大实话,他活了一把年纪,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锭的银子。 第三章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大郎,要坏事。”夏来一拉夏祥的衣袖,心中惶恐不止,“刚才你和夏小先说了些什么?” 夏祥悄声说道:“乡亲们认出先生是不可避免了,若是小先能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就是万幸了。” “李鼎善,他是三年前来到中山村的教书先生李鼎善。”夏老成顾不上当年李鼎善教他和女儿夏香识字的情义,当即和盘托出,“李鼎善还有一个女儿叫肖葭,他们自称父女,却不同姓。” “李鼎善现在何处?”国字脸眼神跳跃不定,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夏老成回身一看夏祥,脸上的肌肉抖动几下,犹豫片刻,银子战胜了乡情,他开口就要说话…… “两个时辰前,我见他父女二人向村西而去,应该是离开了。”夏小先抢先一步说出了口,他双手一伸,“小的愿带都头去村西山中追赶李鼎善父女,只要一两银子就好。” 见有人抢他的赏,夏老成顿时急了:“我去,都头,小的愿带路,小的常在村西放羊,村西的大路小路山路,都熟。” “不早说!”国字脸怒极,弯腰伸手,一把将夏老成拦腰抓住,横放在了马背之上,双腿一夹马腹,大手一挥,“追!” 夏老成吓得魂飞魄散:“都头饶命,都头饶命,我不要赏钱了行不?” “少废话。”国字脸不容夏老成再多说半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再敢多嘴,一刀宰了你。” 夏老成的脸顿时肿了半边,才知道贪心多嘴惹祸上身了,只不过追悔莫及,不敢再多一句,连被马背颠得喘不过气来也不敢哼上一声。 来时五马五人,走时五马六人,官差一走,人群如同炸锅一般,议论纷纷。 “怎么会是李教书?”夏去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李鼎善竟是钦犯,不敢相信。大郎,如何是好?” 夏祥见众乡亲注意到了他们几人,忙将夏来、夏去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嘘,小声说话,中山村谁不知道和先生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我们三人。若不是夏老成强出头,若不是我让夏小先横插一手,夏老成说出了我们,被抓走的就是我们了。” 夏祥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三年前李鼎善和肖葭初来中山村时,母亲就曾和他提及李鼎善和肖葭怕是大有来历,他当时并未多想,只当李鼎善不过是一个仕途失意的文人,来到中山村,只为避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李鼎善居然是朝廷钦犯! 再如果追查下去,他是朝廷钦犯的学生,他也难逃其罪。 怎么办?夏祥心中只计较片刻,便迅速有了主意。 “先生两个时辰之前离开,对方就算快马加鞭,想要追上,也要半个时辰以上。没有追上,再返回的话,也差不多要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足够我们远走高飞了。”夏祥打定了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大郎,你去京城赶考,十三郎也和你一起去,我又能去哪里?”夏来也觉得夏祥的走为上策之计是最好的办法,却心中惶恐,不知道走出山村后,在何处落脚。 “你去参军。”夏去比夏来要笃定几分,反正他已经决定离开中山村,早走晚走并无区别,突起变故,他还能笑得出来,也不简单,“日后你我兄弟,一武一文,辅佐在大郎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岂不快哉?” 夏来听了,迟疑片刻便下定了决心:“事已至此,怕也无用,好,就这么定了。几时走?” 夏祥抬头看了看偏西的太阳,一抿嘴唇,无比坚定:“半个时辰后,村东池塘的柳树下汇合。” “村西才是出村的大路……”夏来愕然,以为夏祥吓傻了。 夏祥悄然一笑:“村东的小路,村外的人无人知晓,又过不了马。” 夏来赞道:“还是大郎想得周全。” 夏祥和母亲的告别还算顺利,明日一早走和现在走,只不过差了几个时辰,宋定娘也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却假装不知,忙前忙后帮夏祥收拾好了行李,又叮嘱一番,就只送到门口。 倚门而望,宋定娘凝视夏祥毅然决然的背影消失在了村口,才收回了依依不舍的目光,悄然擦了一把眼泪,叹息一声:“祥儿,报国若是无门,你即便学医,母亲也不怪你。你父常说,男儿读书,只为两件事情,不为良相,必为良医。” 夏来和夏去与爹爹和母亲的告别就多了几分曲折,夏得水骤然听闻两个儿子都要外出谋求功名,一人进京赶考,一人参军,哪里肯放行。吵闹了半天,夏来和夏去去意已决,一个要上吊,一个要跳井,最后夏得水只好让步。 在夏得水再三叮嘱和母亲的眼泪中,夏来和夏去只背了一个包袱,就踏上了征途。在村东和夏祥汇合时,夕阳西下,映照得四下金黄一片,多了萧索和离别之意。夏祥几人却无意欣赏漫天红霞的美景,三人三分兴奋七分期待,分开茂密的丛林,一头扎进了大山,很快身影就隐没在了山林之中。 与此同时,出村西十余里的山里,五匹高头大马围在一起,地上躺着一具无头尸体。头颅滚到一边,死不瞑目表情惊恐的一张脸赫然是夏老成! 国字脸犹不解恨,一剑又刺在夏老成的尸体之上,呸了一口:“老东西,想钱想疯了吧?哪里有李鼎善的影子?害得老子耽误了整整两个时辰。” 随从中的矮个子说道:“高太尉,下官倒是觉得夏老成并未说谎,李鼎善必定就隐藏在山林之中,只是山高林深,不易发现罢了。” 高见元气愤不平地冷哼一声:“死有余辜,千刀万剐也不抵他的过错。”又扫了几人一眼,“眼下我们人手不够,太行山又绵延数千里,即使是千军万马怕是也难以发现李鼎善的行踪。燕豪,你意下如何?” 燕豪既是高见元的随从,又是他的军师,高见元一向对燕豪信任有加,将他视为心腹。燕豪不但机谋出众,更武功超群,别看个子不高,一身功夫出神入化,他是可以跻身前十的大夏顶尖高手之一! 燕豪毕恭毕敬地答道:“山高林深,搜山无异大海捞针。李鼎善既然逃出了中山村,必然要有一个落脚之地,他要么北上京城,京城有可以庇护他的一干老人;要么南下泉州,以便可以从泉州出海,转道琼州直达南海诸国……” 高见元默然多时,才缓缓点了点头:“一北一南,倒也符合李鼎善要么置于死地而后生,要么索性远走高飞的性子,那么你且说说,他到底是向北还是向南?” “李鼎善在一个小小的中山村隐忍了三年,灵寿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他是身在山野心在朝堂,哪里是避世,分明是静候时机。”燕豪眼中精光闪动,目光遥望京城方向,“据下官推测,他多半前往京城而去,所以……” “所以我们只管回京,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等他自投罗网就是了?”高见元微露欣喜之色,燕豪的一番话让他心中大定,之前的烦躁不安一扫而光。如果此来一无所获,回京之后,被王爷一顿臭骂还是轻的,说不得还要重责几十大板。 李鼎善此人是王爷的心腹大患,他一日不除,王爷就寝食难安。 “太尉英明。”燕豪清楚自己的位置,不管他的主意多高明多有决定性作用,他都会退让到后面,功劳永远属于高见元。 高见元十分满意燕豪的表现,哈哈大笑,双腿一夹马腹:“驾,连夜回京。” 一行五人五马,如一阵旋风,在山路上激荡起一阵尘土,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苍茫的群山之中。 几人走后许久,一男一女才从山林中一块方圆数十丈的巨石后面露出身影。正是李鼎善和肖葭。 “爹爹,前途险恶,我们还是南下泉州为好。京城……就不要去了。”肖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高见元和李鼎善的对话,原以为可以悄然地回到京城,现在看来,京城已然是一张大网了。 李鼎善背靠一块大石,神态悠然自在,轻摇几下手中折扇,淡然一笑:“知其不可而为之,是为君子也。三王爷能追杀到中山村,也一样可以追杀到泉州、琼州或是海外,总是逃,什么时候是尽头?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李鼎善的容身之处?我偏不信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三王爷再权势滔天,也不会一手遮天!” 肖葭知道李鼎善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却还是担心前路太过凶险,她连想见夏祥之心都压了下去,只想爹爹平安无事。 “圣上重用奸相候平磐,候平磐和三王爷联手把持朝政,就连司马饰、连车和祁伯水也被贬谪出京,朝野上下,无人不避其锋芒。爹爹如今一介布衣,如何能和候平磐、三王爷分庭抗礼?”肖葭想要劝李鼎善放弃进京的想法,三年前,候平磐刚刚拜相就将爹爹免职,三年来,候平磐在朝中地位不但稳如磐石,还和三王爷联手,局势比起三年前更加严峻。 圣上也不知怎么就如此重用候平磐,无论是谁,只要上书弹劾候平磐,圣上一概置之不理。若是再三上书,龙颜大怒之下,会严惩上书之人。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无人敢再提及候平磐半分不是。 “圣上兄弟五人,除了圣上和三王爷之外,还有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李鼎善自信满满地笑了,“我在中山村隐世三年,除了收了一个好学生夏祥之外,还想通了许多事情。再回京城,我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了。” 肖葭本来蛾眉不展,一听此话,忽然展颜笑了,如旭日初升明月乍亮,明艳照人。 “说得也是,爹爹再有夏祥相助,也未必会再输给候平磐。”肖葭想起夏祥,心跳莫名加快,忙一拢头发掩饰自己的慌张,却不知道,此时夜色降临,李鼎善已然看不清她脸上红晕,“再有三年来,葭儿也不再是当年柔弱无助的弱女子了,自保之外,还能助爹爹一臂之力。” 话一说完,肖葭纵身一跃,跳上了身边三尺多高的一块巨石,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把小巧玲珑的弩。手腕对准三丈开外的松树,“嗖”的一声,一枝长约半尺的小箭疾飞而出,箭头直没入了松树之中。 以松树木质之硬,箭头可以全没其中,可见力度之大。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哈哈,若非生死攸关时,切不可逞匹夫之勇。”李鼎善目露慈爱之意,示意肖葭下来,双手一背,安步当车大步前行,“你我父女二人,就此只身入京,如果让三王爷知道了,会不会惊掉大牙?” “三王爷是一个雅人,他只会黄土铺地净水泼街,大开大门,降阶相迎。”肖葭莞尔一笑,芙蓉如面柳如眉,若不是一路奔波略有风尘仆仆气息,她绝然是一个令人为之目眩的美人。 只是如果细看之下,肖葭美则美矣,双眼眼波流转,妩媚丛生,多了娇艳之气,少了端庄之意。 “也许还真有机会和三王爷坐而论道,听说他府上又新进了一批好茶,是长溪白茶。”李鼎善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山林之间,惊起一群夜宿山林的鸟儿,扑愣愣飞向了夜空。 肖葭无奈摇头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道:“爹爹是时而忧郁时而狂放的性格,他可以应付自如朝堂上的倾轧,夏祥又懂什么?他才刚刚弱冠,一入京城,如果被卷入漩涡之中,说不得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鼎善耳尖,听到了肖葭的话,笑道:“葭儿你多虑了,高见元有勇无谋,一剑杀了夏老成,夏老成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夏祥是我的学生,所以说来,还无人知道夏祥和我的关系,他进了京城,只要不自己闯祸就好。” 夏祥到了京城会不会闯祸先不好说,但现在,他已经闯祸了。 第四章 行路难 夏祥一行三人绕开村西的大路不走,专走村东的偏僻小路。小路原本是放羊老汉夏老中无意中发现的一条捷径,虽是捷径,却崎岖难行,深一脚浅一脚不说,还被丛生的灌木划得身上生疼。 好在山村的孩子自小皮实,皮肉之苦不算什么,山路难行也是小事,哪怕是夜幕降临之后,四下传来的不知名的虫鸣和各种奇怪的叫声,也不会让夏祥感到害怕。唯一让他心疼不已的是身上的青衫被划得支离破碎,几乎不成样子了。 青衫是母亲省吃俭用积攒了一年之久才买来的布匹,然后又一针一线,足足缝了一月有余,才得以成衣,也是他有生以来最宝贵最珍爱的一件衣服,可惜的是,才穿在身上一天,就毁坏了。 夏祥心中暗自懊恼,身上的青衫他很是喜爱,也是夏来和夏去盛赞他穿上之后,真正成了才比子建貌若潘安的一等人物,让他心中不免喜不自禁。毕竟少年心性,既要才高又要貌美。衣服一破,再是潘安怕是观感也要大打折损。如此形象,到了京城,会让多少小娘子失望?千万不要成不了潘安反成左太冲。 潘岳姿容美丽,辞藻艳丽,尤其善于制作哀悼诔祭的铭文。年少时常常挟着弹弓出游洛阳道,女子遇到他,都手拉手围成圆圈环绕,把果子投给他,于是满载而归。左太冲很丑,却也想效仿潘安出游洛阳道,结果女子嘲笑他并且向他大吐口水,他只得狼狈而逃。 若是让夏来和夏去知道夏祥此刻心中所想不是如何尽快走出连绵不绝的大山,而是在想以什么样的良好形象出现在京城,二人会哭笑不得。此时二人的心情七上八下,倒不是背井离乡的惶恐,而是二人走了半天才忽然发现居然迷路了! 没错,村东直通灵寿县城的小路,以前是走过一次,一来当时是白天,可以辨别方向,二来还有放羊老汉夏老中领路。现在是晚上,又没有夏老中带路,若不是幸好还有月亮,说不定早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只是有月亮分辨不清方向也不行,夏来和夏去在凭着感觉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承认了一个不敢面对的事实——他们太高估了自己的记忆力,眼前大山和层出不穷的山林,和当年在夏老中带领下所走小路的沿途景色截然不同,毫无疑问,走错了路还是小事,有可能还走错了方向。 麻烦大了。 夏来和夏去眼见明月西沉,已是下半夜的光景,心知再瞒下去怕是会出大事,二人你碰碰我,我推推你,都想让对方先说。 “路错了不怕,殊途同归,条条大路通京城,要是方向错了,就南辕北辙了。”夏祥索性将青衫的下摆系在了腰间,破就破了,懊恼也是无用,不如放下,他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一番,呵呵一笑,“我等了你们大半天,你们一个时辰前就该告诉我迷路了。能憋到现在,也真是难得。” “啊,大郎,你早看出了迷路为什么不说?诚心害我们不成?”夏去苦笑挠头,“不对,你和我们同路,我们走了错路,你也跟着误入歧途。” 夏祥坐在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之上,擦了擦汗:“一个时辰前,我发现走错的时候,你们没说,我也假装不知道,是想也许凭我的记忆可以找到出路,现在才知道我也错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白天和黑夜的不同之处在于,黑夜没有太阳。” “噗哧……”夏去笑喷了,之前的担惊受怕被夏祥一句话逗得烟消云散,他哈哈大笑,“大郎不愧是读书人,出口成章,书没白读,连晚上不出太阳的道理都懂。” “你们还笑得出来?”夏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扯了一棵草放到嘴里咬了几口,又吐了出来,“三更半夜,荒山野岭,万一遇到老虎怎么办?没有老虎,碰上山匪怎么办?没有山匪,有狼怎么办?纵然老虎、山匪和狼都没有,我们走不出去,渴了饿了怎么办?” 夏祥双手支头躺在了石头之上,仰望夜空繁星点点,轻松地笑了:“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走了半天,也累了,先休息一晚再说,明天一早赶路也不迟。” “我睡不下,去四下转转。一个时辰后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天亮自己赶路,不用管我。”夏来急于走出大山深处,心里着急,他既没有夏祥沉稳的大将之风,又没有夏去随遇而安的性子。 “别走远了。”夏祥懒洋洋地应了一句,他和夏来从小一起长大,知道夏来遇事急躁的性情,才懒得劝他,反正夏来转上一圈一无所获之后,还会回来,“记得回来的路,山里静,有事情大喊一声。” 夏来点了点头,闷声低头,转眼间身影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夏去也躺在了夏祥身侧,将包裹放在头下:“任他去吧,我敢说不出半个时辰他就会乖乖地回来,十一郎也不知道撞了多少次南墙了,每一次撞完都后悔,后悔完了,下一次还要去撞。” 山风吹拂,遍体生爽,夏祥和夏去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说话,后来不知何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声惊叫惊醒了二人。 “啊!” 惊叫声从正前方传来,约有百余丈之遥,正是夏来的声音。夏祥和夏去同时惊醒,二人从石头上一跃而下,不加停留,飞一般朝声音的方向狂奔。 百余丈的距离,片刻即到。夏祥跑在前面,险些收势不住,如若不是正好有一棵大树,他一定会一头栽下悬崖——是的,夏祥的眼前是一处悬崖,悬崖深不见底,一望之下,犹如巨兽的血盆大口,阴森恐怖——还好他及时抱住了树身,才没有掉落下去。 悬崖十分隐蔽,隐藏在过膝的杂草之中,稍不注意就会一脚踩空。夏祥惊魂未定,伸手拦住了紧随其后的夏去。 夏去也吓得不轻,他比夏祥慢了一步,及时收住了脚步。朝下只看了一眼就双腿发软,再也站立不住,瘫软在了地上。 倒不是他吓得如此,而是想到夏来掉下了悬崖,肯定九死一生,悲从中来,顿时泪如雨下。 “十一郎!”夏去放声大哭。 “不要哭。”夏祥起初也是心中大乱,深吸几口之后,心中稍安,略一思忖,朝悬崖喊道,“十一郎,十一郎!” 无人应声,只有空旷的回声。 此刻东方泛白,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天光大亮,夏祥左右看看,没有可以通往悬崖下面的路,就一把扯下身上已经破旧不堪的青衫,拧成了一股绳,又从随身包裹中拿出其他衣服,系在了一起。 夏去见状,也如法炮制,二人的随身衣物不多时就变成了一条长约十几丈的粗绳。夏祥将绳子一端系在了树上,用力拉了拉,将绳子另一端抛到了悬崖下面。 “我去。”见夏祥有意沿着绳子下去,夏去抢过了绳子,将身一纵,就跳下了悬崖。 从小到大,出力的事情从来都是他一马当先,他早已习惯了照应夏祥,大夏立国以来一向重文轻武,社会风气也是读书人最为尊贵,当然了,夏去最真实的想法是他无比敬重夏祥,当夏祥是亲哥。 夏祥晚了一步,他和夏来夏去亲如兄弟,也不客套,探头朝下张望,叮嘱夏去:“小心些,不要逞强,天马上就要亮了,不要急。” “知道了。”夏去瓮声瓮气地应道,他是山村的孩子,打小翻山越岭练出了一身矫健的本领,几个跳跃之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悬崖茂密的树木之中。 天光将亮,明暗之间,看不真切,夏祥呼吸急促而沉重。悬崖之下,树木丛生,乱石林立,他暗暗叫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不该让夏去下去。 “怎样?”夏祥关切地问。 “什么都没有发现……大郎,绳子快不够用了。” “不如你上来再说。” “这里有一块石头可以落脚,我先看看再说。” “小心野兽,小心脚下。”夏祥颇为担心,此时他完全看不见夏去的身影,只能凭空对话,也不知道夏去身在何处,是否危险。 “半山腰哪里有野兽,哈哈,咦,石头下面有一块平地,我跳下去看看。”夏去的声音从悬崖下面传来,有几分含糊不清,就如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大郎,一个时辰后我没有上来,你只管离去。” 夏祥急急答道:“乱说什么?我怎么扔下你不管?还要你和我一同进京赶考,高中进士,及第还乡……” 却没有了回应。 夏祥哪里等得了一个时辰,又喊了几声,再也没有一丝回声,他按捺不住,攀着绳子而下。石壁突起如刀树枝坚硬如剑自不用说,乱石嶙峋,没有一处可以落脚之地。幸亏他小时也是喜欢爬上爬下的性子,否则单凭一根衣服编成的绳子想要下来,也不可能。 绳子到头了,夏祥悬在半空之中,初升的朝阳光芒万丈,四下看得清清楚楚,下方确实有一块平台,约在一丈方圆,平地之上空空如也,哪里有夏去的影子? 夏祥心急如焚,不知道到底出现了什么变故,再看四周,除了乱石和丛生树木之外,连鸟儿都不见一只。 “十一郎!十三郎!你们在哪里?” 夏祥大声呼喊,他荡在空中,被树枝和乱石划得生疼,胳膊上血流如注,他毫不在意,心中挂念的全是夏来和夏去的安危。 朝夕相处十几年来,夏祥和夏来夏去情义深重,他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替代夏来和夏去。在空中吊了半个时辰,直到筋疲力尽嗓子喊哑,再也支撑不住时,他才爬了上去。 阳光大好,眼前是无尽江山,却已物是人非,来时三人,如今只有他孤身一人。 夏祥强忍心中悲痛,朝悬崖下面连鞠三躬,收拾起东西,把绳子解开还原成衣服,虽破旧,却还能穿。 虽心有不忍,但荒山野岭,他一人之力也无法救人,何况他也不知道夏来夏去人在何处,更何况此时他已经饥肠辘辘,再耽误下去,走不出群山,也会饿死。擦干眼泪,夏祥认准方向,背起包裹,大步向前。 第五章 千里功名歧路 日近正午,阳光普照大地,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举目四望,依然苍茫一片,不见尽头。 夏祥手搭凉蓬,站立一处山顶之上,视线之内,只见山浪峰涛,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大山,连绵到了天边。 一个人在山中行走了一天一夜,还好带足了干粮和水,夏祥只是疲惫一些,还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让他忧虑的是,他还是没能记起当初的小路,绕来绕去,怎么也走不出迷宫一般的大山。 难道非要困死在山中不成? 夏祥身上所带干粮不多,仓促出行,母亲只准备了两天的量,换言之,他一天之内走不出大山的话,会活活饿死在山里,成为孤魂野鬼。 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夏祥心中明白,若说之前他进京赶考,一为功名二为报效朝廷三为黎民百姓,现在他又背负了另一个沉重的责任——为了夏来夏去。 夏来夏去生死未卜,他虽于心不忍,却又无力回天。平静了十几年的生活被一朝打乱,而且一天之内面临着和李鼎善的生离以及和夏来夏去二兄弟的死别,对夏祥不到二十岁的人生经历来说,着实有几分难以接受。 夏祥自小无父,跟随母亲长大,性子坚韧之中,又有百折不挠的奋发向上精神,从不认输,也不妥协。再加上小时候顽皮好动,上山下河爬山上树,活泼好动,练就了健壮的身体。现在被困大山之中,换了别人,或许已然绝望。他却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依然在努力凭借记忆寻找出路。 “此刻是正午时分,太阳正南,我背对太阳,应该是一路向北。灵寿县城在村子东北方向,没错,我正是向东北方向前行,脚下也还有路,为什么还是不见人烟?” “上次记得和放羊老汉夏老中同行,约莫走了三个时辰就出了山梁,看到了官道,今日犯了什么邪,走了一天似乎还是在原地打转?莫非是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 “夏祥你胡说什么?你读的是圣贤书,怎能怪力乱神?休得胡言乱语,何况青天白日,哪里有鬼?” 夏祥一个人自言自语,他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山间,被风一吹,转眼就消散得一干二净。也是他太寂寞了,不说话感觉天地之间没有生命一般,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太过无聊,聊以解嘲罢了。 “容我想想是哪里出了差错,方向没有偏差,那么毫无疑问问题就出在昨晚夏来和夏去失踪的悬崖之处,莫非是悬崖的歧路让人偏离了原来的山头?山势起伏不定,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之间,或许就几十步之遥,但从不同的山头出发,方向相同,也会越走越远,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肯定是了。” 想通了此节,夏祥在一棵槐树下站定,想了一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原路返回。 成败在此一举,不,生死在此一举,夏祥一咬牙,拼了,置于死地而后生,天无绝人之路。他用枝条编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身上衣衫破烂成条,背后的包裹也是伤痕累累,若是有人见到他此刻的狼狈样子,会吓得面目改色,以为他是什么野人。 花费了半天多时间,夏祥总算回到了悬崖之处。天还没有黑下来,他在悬崖附近转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果然有一处十分隐蔽的岔路,一处朝东北方向,一处朝西北方向。别说当时是晚上了,就是白天,一不留神也会顺着东北方向的小路走下去。 夏祥重重地坐在地上,顺势在草丛中打了一个滚,然后翻身跃起,哈哈大笑:“明白了,明白了,哈哈,欲速则不达,该绕远迂回的时候,就一定要绕远迂回,舍近求远未必就是坏事……” 半夜时分,夏祥累得近乎虚脱的时候,拖着沉重的双腿,步伐缓慢地来到一棵两人粗细的参天大树下面,他一把抱住大树,喜极而泣:“总算走对了,树兄,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你如此伟岸如此挺拔如此卓尔不群。” 上次和夏老中也是路过此树,前面再有几十步就有一条下山小路,下山之后,就是直通灵寿县城的官道。 兴奋之下,夏祥一跃而起,手脚并用爬上了大树。远处,月光下,山间,是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正是流经中山村村西一路向东直通灵寿县城的滹沱河。 “太好了。”夏祥一声欢呼,过于激动,险些从树上摔落,他哈哈一笑,双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树枝,用力一荡,如飞鸟一般向前飘出数丈之远,手一松,人便落在了地上。 刚一落地,忽然察觉哪里不对,仿佛暮色四合的山林之中,荒无人烟的荒野之上,在黑暗深处多了一双窥视的眼睛。夏祥方才还庆幸一路之上除了劳累和饥渴之外,没有遇到虎狼毒虫——北方山中也几乎没有毒蛇毒虫一类的毒物——不成想,眼见就要逃出生天之时,很不幸地遇到了老虎? 村东的小路之所以人迹罕至,一是崎岖难行,二是常见虎狼。数十年来,中山村被老虎和狼咬伤致死的村民,不下十余人。虽不多,却也让村民谈之色变。近年来,虎狼伤人事件渐少,夏祥却是记得此事。只是当时事急从权,也顾不上许多了。 危险气息来自身后数丈之外。 夏祥伸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一个转身躲在了树后,假如真是虎狼,他还可以上树躲避。 “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想……” 夏祥才站稳身形,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数丈之外响起,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黑壮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内。 “什么人?”夏祥吃惊不小,仔细一看,一个足有一丈多高的黑影站立在大树之下。他一身黑衣,左手狼牙棒,右手巨斧,一脸络腮胡,天黑,看不清长相,只从身高和魁梧体型可见对方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 非但比夏祥高了不少,体型也大了一倍有余。当前一站,如同一座小山一般,在周围阴森黑暗的环境烘托下,颇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也别说,夏祥初见之下,着实吓得不轻。只凭对方的人高马大,不用动手他就已经立于不胜之地了。没遇到虎狼,却遇到了劫匪。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在一头狼和眼前的劫匪之中选择其一的话,他宁愿选择狼。 又一想,不对,刚才劫匪的开场白似乎有点问题,夏祥微一思忖,险些笑了,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说反了,应该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才对。这劫匪,做事情也太不认真太不细心了。 “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想……”黑影举起左手的狼牙棒,挠了挠头,“你,后面两句是什么来着?我忘了。” 一个身高丈余的壮汉,狼牙棒拿在手中跟木棍一般,用来挠头,实在是滑稽之极。 夏祥惊慌之意减退了几分,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你是什么人?打柴、放生、种田、读书、经商,有那么多好好的营生不做,为何偏当劫匪?” “怎么这么多废话?我在问你,‘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后面的话是什么?”壮汉晃动手中的巨斧,巨斧的斧刃在月光下闪耀寒光,“快说,不说老子一斧头劈了你。” “好,好,我说,我说。我说一句,你学一句。”夏祥暗暗一笑,心中笃定了不少,不再慌张,“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壮汉歪头想了想,用斧头挠了挠头:“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想过此路,留下一担柴。” “错了,又错了。”夏祥又想笑,他认真地纠正壮汉,“是‘此山是我开’,不是‘此山是我栽’,山怎么能栽?” “我想栽就栽,不想开就不开,要你管?”壮汉挥舞了几下手中的狼牙棒,“此山就是我栽,此树就是我开。要想活着走,留下你的买头财。” 夏祥此时已经没有半分惧意,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胆敢说不字,上前揪脑袋。死在荒郊外,管宰不管埋。送上望乡台,永远回不来。” “怎么又变长了?闹什么古怪,我刚背会四句,现在变成了十句,还让不让人活了?”壮汉双手乱舞,哇哇一阵怪叫,直朝夏祥扑了过来,“敢耍老子?老子劈了你!” 夏祥却并不惊惶失措,没有后退,反倒挺身上前。壮汉比他高了两头有余,在壮汉面前,他就如七八岁孩童。只见他奋勇向前,毫无畏惧之色,眼见就和要壮汉短兵相接之时,忽然弯腰侧身,一脚踢在了壮汉的右腿之上。 夏祥的右腿踢在壮汉的右腿之上,就如人腿踢在大象腿上,犹如蚍蜉撼树。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夏祥此举不但无济于事,还会下场很惨。 然而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夏祥的右腿一踢而中,壮汉惊呆了片刻,似乎不敢相信被夏祥偷袭成功,随后他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呼喊:“这不可能!” 话音刚落,他如大树一般粗壮的右腿就如一根筷子一样被夏祥轻轻一踢就从中折断,他顿时失去平衡,双手乱抓,却于事无补,随后一头扑倒在地,扑通一声,声若雷震。 夏祥一击得手,将身跃起,双手鼓掌,哈哈一笑,飞身向前,捡起了壮汉了狼牙棒和斧头,轻轻一碰,狼牙棒和斧头竟然四分五裂了。他还不停下,又一脚踢在了壮汉的左腿之上,极其恐怖的是,夏祥居然一脚踢飞了壮汉的半截左腿。 “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壮汉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哇哇乱叫,三下两下扯掉了身上的衣服,从地上一跃而起,“你是怎么看出了我的伪装?这不可能!” 壮汉再次站立之后,身高和夏祥相差无几,不,还要稍微矮上几分。不见了身上的衣服,人也整整瘦小了三圈有余,体型远不如之前高大如山,虽体型矫健,也就是寻常人的身材。 再一看,他也就是十八九岁年纪,和夏祥年龄相仿。 夏祥将手中的狼牙棒和斧头扔到地上,一脚踩上,哈哈一笑:“你踩了高跷穿了宽大的衣服,就想假扮力士?要是你再矮上三分小上一号也许还真能瞒得过我,可惜你表演的手法太夸大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你最大的失误就是纸糊的狼牙棒和斧头,哪里有人用狼牙棒和斧头挠头的?当别人是傻子么?还有,你这么高大这般重量,走路之时悄然无声,你又不是老虎,爪子上有肉垫……” 壮汉之前的威风全然不见,欲哭无泪:“第一次出道就栽了,让我以后怎么再当劫匪?我不当劫匪怎么生活?除了劫道我不会读书不会种田,只有死路一条。” 不是吧,第一次出道?夏祥反倒不好意思了,心想其实你连劫道都不会,真是笨得可爱,便上前一步,拱手一礼:“原来仁兄是第一次劫道,是我唐突了,不该如此,还请仁兄见谅。” 夏祥一客气,壮汉反倒不知所措了,抱拳还礼:“在下萧五,灵寿小郭斗人氏。自幼家贫,父母双亡,只得借住在哥嫂家勉强度日。开始还好,时间一长,哥嫌嫂烦,又因为只让我住在柴房之中,潮湿难忍,只好外出谋生。只是没有什么本领,种不了田打不了柴杀不了人放不了火,只好来当劫匪。却又不敢动手伤人,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装神弄鬼的法子。在此守候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人,怎么也没想到,一出手就被打败了,实在惭愧得很。” 第六章 壮士寸心如铁 萧五和夏祥身高相差无几,稍微矮了半分,此时的他去掉伪装,倒也生得浓眉大眼,颇为威武。眉宇之间也有三分英气,双眼之中还有憨厚之意流露。 夏祥心中对萧五多了几分好感,萧五本性不坏,为生计故来劫道,也心存善良,有不敢伤人的敬畏之心,值得肯定,当即说道:“在下夏祥,灵寿中山村人氏。路经此地,是为了进京赶考。” 萧五之前见夏祥衣衫褴褛,不成样子,以为他是附近的村民,不想竟是读书人,心中肃然,忙后退一步,深鞠一躬:“原来先生是读书人,该死,该死。” 有夏以来,太祖下令不杀士大夫,又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文人地位超然于所有人之上。太宗继位后,更是立下非进士不能入阁为相的规矩,一时之间,满朝朱紫贵,皆是读书人。又因本朝官员薪俸十分优厚,是以若要富贵,非读书不可。大夏第三代皇帝臻宗的劝学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依然是在百姓心目中仅次于圣人之言的圣贤教诲。 夏祥还了一礼:“不知者不怪,你也没有伤了我。不过日后不可再当劫匪了,毕竟不是正途。” 萧五点头称是:“听先生的话,不再劫道了。我有一身力气,去县城卖苦力,也算是一个正当营生。” “就是,就是。”夏祥心中暗喜,想了一想,“正好你我结伴同行,一起去县城,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如何?” 萧五心中感动,夏祥不但不怪罪他的冒犯,还以读书人的身份和他结伴同行,是他莫大的荣幸,他不善表达,只一抱拳:“一定保护先生周全,万死莫辞。” 二人结伴下山。 “先生,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请先生帮我解答。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济世安民,忠君报国,乃是男儿所为,我也想忠君报国,可是报国无门,怎么办?” “报国也并非只有读书一条路,你也可以去参军,或是经商,大夏风气清明,经商也不是贱业。” “我不会经商,参军怕是也不行……” “为何不行?” “我记不住口令,恐怕会误了大事。” “……”夏祥无语了,“滹沱河在县城有码头,来往运输的船只很多,需要人手运输货物。” “当苦力倒也没有什么,怕就怕我一不小心摔到河里淹死,我不会游泳。” 夏祥几乎要翻白眼了:“这不行那不行,难不成你还要当劫匪?” “愿追随先生左右,效犬马之劳。”萧五停下脚步,长揖一礼,“愿先生收留小的,小的誓死追随。” 夏祥一愣,又漫不经心地笑了:“且不说你什么都不会,就算我想收留你,也是无能为力,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钱人吗?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更是养不起你。” 萧五弯腰捡起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子:“不瞒先生,我也不是什么都不会,我会打鸟……” 天光初亮,东方泛白,夏祥和萧五此时已然来到滹沱河河边。河水哗哗流淌,阳光落在上面,闪烁一层淡淡的金黄。远山也渐渐苏醒,林中的鸟儿也不断起落。 萧五微一弯腰,手腕用力,手中的石子疾飞而去,瞬间没入了茂密的树叶之中,“砰”的一声过后,几片树叶飘然落地,别说打中了鸟儿了,连一根鸟毛都没有。 萧五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失手了,再来。” “慢。”夏祥才笑了一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目光惊恐地望了萧五的身后,声音微微颤抖,“萧五,你不要轻举妄动,慢慢蹲下,对,左右手都拿一块石头,越大越好。不要回头,慢慢站起来,按照我的话去做……” 萧五开始还有几分惊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又冷静下来,夏祥怎么说,他怎么做,慢慢站了起来,他和夏祥相对而立,从夏祥的眼中看出了慌乱。 夏祥的目光越过萧五,落在萧五身后三丈开外之处,他稍微退后一步,盘算了一下,蓦然下定了决心:“左手石头投右,右手石头投左,双臂舒展,就如……对,白鹤亮翅。” “左手石头投右右手石头投左”的话让萧五一头雾水,不知所谓,正想开口问个明白时,“白鹤亮翅”一出口,他双眼发亮,仿佛沉睡的豹子瞬间醒来,激发了原始的野性,他双臂在胸前一合一分,双手齐出,“嘿”的一声,手中两块石头朝身后飞如流矢。 回身之际萧五才看得清楚,身后三丈开外,有一头双眼发绿的灰狼。灰狼半人多高,皮毛光亮,眼放凶光,獠牙外放。 眼见两块石头一左一右就要击中灰狼时,灰狼长叫一声,腾空跃起,堪堪躲过了两块石头的袭击,朝萧五扑来。 萧五手中没有了石头——就只会打鸟的他手中没有石头就如同将士没有了兵器——他一时慌乱,连连后退,没留意脚下有一块突起的石头,被一下绊倒在地。 河滩之上,到处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萧五摔倒之后,手忙脚乱,双手乱抓,各抓了一块石头,扬手掷出。不过由于过于紧张,灰狼又在空中,准头不够,没有打中。 还好为了躲避石头,灰狼在空中扭动了身子,导致落地的方位出现偏差,才没有直接扑在萧五身上。灰狼一落地,低吼一声,再次跃起,张开大口,朝萧五一口咬来。 萧五惊惶失措,就地打滚,大声呼救:“先生救我。” 夏祥哭笑不得,萧五要追随在他左右保护他的周全,现在却连一头狼都应付不了,如何应付得了武功高强的高手?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自保之力都没有,怎能保护别人? 只是此时不是责怪萧五的时机,夏祥有意帮忙,却有心无力,他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也不是可以上马提剑下马执笔的文武双全的读书人。他捡起一块石头,扬手扔去,奈何准头太差,直接扔到河里了。 情急之下,眼见灰狼就要扑到萧五身上之际,夏祥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李鼎善让他所看的一些杂家书籍中,有不少武功秘籍。当时他只是闲来翻看,也没有学武之心,只是他记忆力强人一等,记住了许多招式。 记住归记住,夏祥却不会施展,只会纸上谈兵,不会实际操作。 此时千钧一发,夏祥脑中闪过一个招式,当即大喊出声:“鲤鱼打挺。” 鲤鱼打挺是极为常见的一招,人平躺在地上,凭借双手的支撑和腰部的力量从地上一跃而起,就如鲤鱼翻滚一样,故名鲤鱼打挺。 不过事情说来容易,做来却难,很多人无法做到鲤鱼打挺一跃而起。 萧五本来已经连滚带爬疲于逃命了,听到夏祥的话,蓦然一愣,随后就地一躺,双腿屈体向前,再猛然伸腿一蹬……腾空跃起扑向萧五的灰狼身在半空,正暗自得意就要一扑得手之时,却见萧五的双腿迎面踢来,想要躲开哪里还得及,被萧五双腿正正踢中。 灰狼惨叫一声,被踢出一丈多远,摔落地上,打了一个滚,不甘失败,再次直冲过来。 夏祥惊呆了。 这样也行?他只是喊出了一个招式,萧五却有模有样地施展了出来,再想起刚才他“白鹤亮翅”一出口,萧五也是顿时一挥而就,莫非是他说什么萧五就可以做到什么? 如此一想,夏祥也不迟疑,见灰狼再次悍不惧死地冲了过来,想到狼全身最薄弱的地方是狼腿,大声说道:“横扫千军!” 横扫千军听起来气势非凡,其实落在武功招式上就是扫趟腿,夏祥话一出口又后悔了,应该直接说扫趟腿多好,万一萧五听不懂岂不误了大事?但反悔已然无用,灰狼距离萧五已经一步之遥了。 灰狼受了一击,学聪明了,不再腾空跃起,而是缓缓逼近萧五。萧五因刚才一击得手,不再如之前一般慌张,不过还是回头看了夏祥一眼,见夏祥站在身后,虽有几分慌乱,却无逃走之意,就更加笃定了几分。 待夏祥的“横扫千军”一出口,萧五仿佛沉睡的记忆苏醒,他屈身弯腰,以左腿为支点,右腿横扫,一腿即出,正中灰狼前腿。 萧五不但动作迅速而到位,而且力道拿捏得很准,灰狼猝不及防,前腿被一扫而断,扑倒在地,哀嚎不断。 失去了前腿的支撑,灰狼再也无力伤人,想挣扎起来,却是不能,眼露不甘之色,凶狠地瞪着萧五不放。 萧五现在哪里还怕失去战斗力的灰狼,也不用夏祥再吩咐,捡起一块石头,故意后退十几步,隔了数丈之远,扬手掷出,石头正中灰狼脑袋。灰狼闷哼一声,七窍流血而死。 “先生……”萧五情知刚才的表现不尽人意,一脸羞愧朝夏祥拱手谢罪,“小的无用,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周全,更不用说护佑先生了。小的无脸再陪伴先生左右,就此告辞。” 夏祥木然点头,也不说话,目送萧五转身离去。 一丈、两丈、十丈,直到萧五走出十丈开外依然没有回头之时,夏祥欣慰地笑了,他是想考验一下萧五的决心。刚才一番他指东萧五绝不打西的实战演练,让他意识到了他和萧五的配合,也许可以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但若是真要留萧五在身边,一是要他绝对忠心,二是要他完全听话,夏祥主意既定,冲着萧五的背影气定神闲地喊道:“海底捞月、二龙戏珠、移花接木、斗转星移……” 随着夏祥每一个招式的说出,萧五便随之而动,他的每一个出手每一次出脚,都和夏祥所见的武功秘籍上的描述丝毫不差,就如对比武功秘籍演练一般,让夏祥既惊喜又大感神奇。 “第一式,节高心虚,形如搏兔,盘旋不定。第二式,雨打风欺,神似捕鼠,待机而发。第三式,冒霜停雪,气如飞轮,循环无穷。第四式,压露啼烟……”夏祥一口气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有余,萧五手脚不停,只要夏祥说出招式,他便能做到,就如夏祥的臂膀一般无二。 夏祥故意说错了几个招式,是武功秘籍上面没有他自己随口编造的招式,果不其然,萧五不会了,他心中就隐隐猜到了几分什么。 沿滹沱河河水一路东行,两个时辰就可以到达灵寿县城。和河水并行的是一条官道,官道年久失修,也是因常年来往车辆不多之故。除高低不平之外,又有杂草丛生。不过毕竟是大道,比起山间小路,好了太多。 夏祥和萧五一前一后,安步当车。 青山绿水,林深山幽,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 夏祥回身淡淡看了萧五一眼:“萧五,你打小就在哥嫂身边长大?” 萧五毕恭毕敬地弯腰回答:“回先生,小的是从十五岁时起才在哥嫂身边。” 若说在灰狼之战之前,萧五对夏祥的尊敬是社会风气下的敬重读书人的习惯,那么灰狼之战后,他对夏祥的尊重是心悦诚服。虽说他也奇怪为何夏祥说出招式他就可以施展出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就不再多想,却深深记住了一件事情——若无夏祥,他已然葬身狼腹之中! 夏祥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他自此以后终身视夏祥为主。 “十五岁之前呢?”夏祥愈加觉得萧五的身世大有问题了。 “十五岁之前……记不清了,好像在跟随爹爹一起到处奔波。”萧五双手抱头,眉毛扭曲,表情痛苦,“只要一想起十五岁之前的事情,就头疼,先生不要再问我了好不好?哥哥说,我十五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人比以前变傻了许多。” 夏祥也不勉强,心中就更有了计较:“以后跟在我的身边,一,你要学会识字。二,你要练习武功。三,还没有想好,反正听话就是。” “是,先生。”萧五喜不自禁,只要可以追随在夏祥左右,让他赴汤蹈火他都在所不惜。 第七章 好景常在 京城,龙盘虎踞之地。 数百年前,大唐兴盛之时,四海臣服。有外国使臣前来朝拜,在长安城外,仰望高大的城墙,一时震惊,心情激荡之下,以为来到了天国,纷纷望尘而拜。 长安城外,人如风马如龙,终日车水马龙,扬起漫天红尘,故有滚滚红尘一说。 自此,中国始有天朝之称。 和昔日的长安城相比,如今大夏的都城上京,城墙之高,占地面积之广,远超当年长安城数倍。高达数丈的红门,上面布满碗大的铜钉。高达数十丈的城墙,站在墙根之下向上仰望,有高山仰止的高耸之感。左右视之,厚达丈余的褐色城墙,绵延不绝,如雄伟的山脉。 大夏初立之时,都城并不在上京,而是在东京开封。太祖一心北上,收复山河,和太祖有同样北伐之志的宗老元帅,一生数次强渡黄河,却屡被金国打败,退守黄河以南。临死之时,死不瞑目,向北大喊三声:“过河!过河!过河!”吐血而亡。 终太祖一生,未过黄河,是为太祖终身憾事。太祖之后,太宗继位。和雄才大略的太祖相比,太宗更为好战并且收复失地之心更为迫切。太宗数次御驾亲征,重用主战派大将岳翔、曹文北征,三次强渡黄河,虽死伤十余万战士,却最终大败金国,一路攻进上京,生生将国土面积扩大一倍以上,黄河以北大好山河尽归大夏。 太宗大胜之下,一心效仿当年“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志,立志“明犯强夏者,虽远必诛”,在攻进上京之后,太宗下令一鼓作气荡平白山黑水之地,愿四海之内,九州之地,凡有生灵之处,皆为大夏版图。 岳翔作为太宗最为倚重的主战派主要将领,名下的岳家军声名远扬,是令金国闻风丧胆的大夏主力作战军团。太宗有意派岳翔出山海关,扫荡金国残余势力。岳翔却抗旨不从,声称现在大夏兵力已是强弩之末,如果再向前进攻,必败无疑。太宗大怒,以惑乱军心之罪将岳翔下狱,命曹文北上出关,直取金国都城会宁。 曹文出关,一路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一个月后便将白山黑水之地大半江山收归大夏。太宗大喜,许诺封曹文为异姓王。 朝堂之上一片反对之声,太祖在位之时曾明令天下,永不封异姓王。太宗继位,并非父死子继,而是兄终弟及,本来朝野之中质疑太宗帝位是否正统的声音就屡禁不止,太宗又如此公然推翻太祖遗命,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不少儒学之士争相上书,以祖宗之法不可废太祖遗命不可夺为由,要求太宗收回成命,并且下罪己诏。 自汉文帝首下罪己诏以来,至大夏,先后已有数位皇帝下过罪己诏。太祖在位时,有一年天灾频发,太祖欲下罪己诏,被群臣劝阻。现今太宗被群臣请求下罪己诏,勃然大怒,将提议的几人杖责之后,发配岭南。 太宗此举引发了群臣更大的反弹。群臣联名上书,要求太宗除了收回封异姓王的成命以及下罪己诏之外,还要召回被流放的官员,安抚并且重新启用。否则,群臣将辞官回乡。 和太祖的淳厚有所不同的是,太宗性子宽厚之中,又有刚强之心。面对群臣齐心的巨大阻力,太宗也是清楚君权和臣权之争,历来有之,不是君进臣退就是臣进君退。现今正值用人之际,若是朝堂不稳,势必会影响前方战事。太宗无奈之下,决定退让。 然而正在此时,忽然节外生枝。 尚在狱中的岳翔上书一封,言辞虽恳切却暗含要挟之意,要求太宗也效仿太祖兄终弟及之风,将皇位传给三王爷。此举彻底激怒太宗,因大夏立朝之时便立下规矩,武官不得干涉朝政,太宗当即命人口谕岳翔:“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并赐酒一杯。 是夜,岳翔暴毙狱中。后被葬到一处风景秀美之地,坟前立有一亭,名风波亭。 岳翔之死,让群臣之中一些人寒心,一些人退后,一些人明哲保身。最后只剩几人继续寸步不让,被太宗一一贬谪。随后不久,太宗正式立长子为太子,是为后来的臻宗。 再说太宗平息了和群臣之争以及赐死了岳翔之后,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可以继续他的宏图霸业之时,前方却战事吃紧,曹文数月围攻会宁,久攻不下,死伤惨重。 是继续派兵增援,还是就此撤兵,太宗犹豫不决。数日之后接到战报,曹文大败,力战而死,所率五十万精兵,悉数被歼。金国联合蒙古,大举来犯,边境告危。 太宗大惊,急召群臣商议对策。主战派主张固守上京,再从各地调动兵马增援,力保上京安全。上京得之不易,不可放弃。主和派则认为此时应当退出上京,退守东京,凭借黄河天险,可保无忧。 主战和主和派争吵不休,乱成一团。太宗不胜其烦,猛然一拍龙案,怒道:“凡敢胆再声称放弃上京者,一律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众人见太宗龙意已决,也就不再多说。待各地兵马增援到上京之时,已然过了月余。上京被金国和蒙古兵马重重包围,苦苦支撑,死伤无数。 援兵一到,太宗意欲开门迎战,群臣苦劝无用,只好追随太宗出城迎敌。太宗不顾千金之躯,冲锋在前,军心大振,击退联军三百里。 太宗大喜,想要一鼓作气,将金蒙联军荡平。此时兵马疲惫,已然没有再战之力,太宗却一意孤行,继续前行。结果在热河中了埋伏,被金蒙二十万联军包围,太宗率兵力战三天三夜,所带三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才得以逃出生天。 回到上京之后才发现,太宗后背中了一箭。不久之后,箭伤复发,太宗病死在上京。遵照太宗遗命,太宗遗体安葬在上京,不回东京。终太宗一生,虽有杀兄继位的嫌疑,却也出生入死征战无数,为大夏版图的扩大,立下了汗马功劳,最终战死沙场,死也要葬身上京,可见他作为人君,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臻宗继位之后,并未北上征战,他一生只做了两件大事,劝学诗是为其一,其二,定都上京。 在无数人的反对声中,臻宗执意定都上京,将东京作为陪都,取名临安,寓意临时安置君临即安之意。大夏定都上京,将黄河以北至上京的一千五百里的大好江山牢牢掌控在大夏手中。。 臻宗传位给夏缜。 夏缜就是当今圣上,他十岁即位,现今已经在位三十年。作为可以和汉武帝相提并论的明君,夏缜仁义兼备,在位期间,南征北战,奠定了今日的大夏版图,不但将白山黑水之地尽数纳入大夏版图,还将西北、漠北也收归大夏。他更有远见卓识的是,还大开海禁,先后设立了广州、杭州、泉州等市舶司,开展海上贸易,打通了海上丝绸之路,让大夏精美的瓷器、茶叶以及丝绸远销南海诸国。 正是夏缜在位三十年间,大夏国力蒸蒸日上,四海臣服,真正做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放眼宇内,大夏是为第一强国!不少外国使团来到大夏之后,叹为观止,甚至个别小国王子宁愿留大夏甘当大夏一小民,也不想回国当王子。 夏缜虽征战无数,劳民伤财,却和汉武帝大有不同的是,他本人十分节俭。正是因此,大夏才没有如当年汉武帝征战之时一样耗尽国库。又因大夏鼓励经商,再有港口贸易十分繁荣,税收丰足,大夏并未因为征战而衰弱,反倒由于版图的扩大,实力节节上升。 “当今圣上仁厚纯良,可惜好景不常在,现今年事已高,却膝下无子,谁来继承皇位,事关国家社稷安危。且圣上龙体欠安,已经有些时日了,久治不愈……” 夏缜虽一生文成武就,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是为最大憾事。李鼎善手摇折扇,轻抿一口建茶,喟叹一声,目光落在了茶盖之上。茶盖的边缘之处,有一行不易察觉的小字,是蝇头小楷——好景常在。 李鼎善的目光又穿过窗户看向了茶肆外面飘荡的茶幡,茶幡迎风飘扬,阳光正好,映照得红色茶幡格外鲜艳醒目。 茶幡上四个隶书大字——好景常在。 好景常在茶肆是上京最负盛名的一家连锁茶肆,只在上京一地,就至少有百十家之多,若是整个大夏境内,怕是上千家不止。据说不只大夏境内有连锁经营,在周边附属国以及南海诸国,也有店面。 “皇上病重?”肖葭一身素衣打扮,又戴了帽子,坐在角落里,若不是刻意留意,几乎无人认出她是女子,她把玩手中的茶杯,目光在杯底的“好景常在”四个字上停留许久,“皇上是太宗一支,太宗一支传到皇上之时,人丁不旺,倒是太祖一支枝繁叶茂。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都是太祖后人,只有皇上和三王爷,是太宗之后。是从几个王爷之中选一人继位,还是另有谋算,就看皇上的心意了。” 又想起了夏祥,肖葭脸颊微红,将头扭到一边,不让李鼎善看到她的窘态:“算算时间,夏祥也该进京了,是半路上出了什么差错,还是被哪家娘子看上,入赘了?听说好景常在的幕后之人是一个绝色女子,爹爹,夏祥进京之后,不想知道好景常在也不可能,客栈、酒楼、茶肆,好景常在无所不在,他说不定会和好景常在的幕后女子有了交集。” “哈哈哈哈,葭儿,你……”李鼎善放声大笑,女子心思果然细腻,能想到诸多巧合,无非是担心夏祥一入上京繁花之地,乱花入眼,会迷失其中,只不过肖葭的猜测也太有想象力了,且不说好景常在幕后的女子是什么来历,只说她操控了如此庞大的产业就说明她绝非等闲之辈,必定非富即贵,先不说她和夏祥是否有缘相识,退一万步讲,纵使她和夏祥认识又能怎样?她未必相中夏祥而夏祥也不一定喜欢上她。 笑过之后,李鼎善又拿起精美竹筒包装的茶叶,竹筒之上,刻有一首诗: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人省,不羡暮人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正是茶圣陆羽的六羡歌。 翻过竹筒,在底部有一个方印,方印刻了四个篆体小字——好景常在。 好景常在到底是谁家产业,李鼎善也不得而知。三年前离京之时,还没有好景常在的出现,三年后的今天,好景常在横空出世,从客栈、酒楼、茶肆到茶叶,天知道还涵盖了别的什么产业,完全就是气贯长虹之势。 以好景常在短短三年时间内便有如此布局,毫无疑问,好景常在的背后,除了有高人指点之外,还会有一个无比庞大的势力在幕后推动。 “爹爹不许笑葭儿。”肖葭面红过耳,知道被爹爹看出了心事,不由羞赧,“葭儿知道和夏祥并无可能,只是三年来朝夕相处,还是喜欢上了他。我也不想,可是又做不了主,人说女子艳若春花却命贱如草,我却是不信。女子怎么了?女子也可以为自己活出一片天地。” “说得也是。”李鼎善微微点头,目光中有了赞许之色,“葭儿,爹爹也一向看好你的前景。虽然你是一介女子,但你不比大多男子差上半分。好景常在也是一个女子掌控的产业,你也未必不能和她一样做出一番事业。” 肖葭一听之下顿时喜出望外:“爹爹真的觉得我也可以富甲一方?” “何止富甲一方,要富甲天下。”李鼎善并不是随口一说宽慰肖葭,以他对肖葭的认知,他相信以肖葭的聪明,在商业发达的大夏成就一番事业,并非难事。 李鼎善再次打量了风格一致设计精美的茶杯茶壶和茶叶包装,还有明显是精心设计辨识度极高的好景常在的标识,心中愈发觉得好景常在的横空出世似乎和当今圣上的病重有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内在关联。到底好景常在背后的力量是几大王爷的哪一支?还是另有其人?他百思不得其解。 “小二……”肖葭悄然一笑,唤过店小二,“贵店的茶叶,多少钱一两?” 小二年约十五六岁,虽是少年,却皮肤黝黑个子高大,如黑塔一般,他态度恭敬地陪着笑脸:“客官,本店茶叶不对外出售,只供应在本店喝茶的客官。” “倒是奇怪了……可否请贵店主人出来一见?”肖葭计上心头,展颜一笑,“我想和她商讨怎样推广好景常在品牌之事。” “哧……”小二轻蔑地笑了,笑过之后才知失礼,忙又正色说道,“这位客官,我家主人平常不在上京,就算在,也轻易不会抛头露面,就连当今三王爷想见她一面,也要先下拜贴,她见是不见,也得看心情。说到推广好景常在品牌的事情,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觉得好景常在的品牌还需要推广?这偌大的上京城,总共有多少家茶肆酒楼客栈你可知道?上京所有的茶肆酒楼客栈总数的三成都是好景常在的招牌,你又知不知道?客官,你要喝茶就请用心品茶,茶之道,在于心静在于心平。” 不得了,好景常在的一个小二都如此能说会道,肖葭险些被对方夹枪带棍的话呛得哑口无言,不过她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也不立即反驳对方,而是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茶,才缓缓地说道:“初品之下,唇齿留香,应是好茶。回味之后,香气残留过短,稍纵即逝,若不是在炒制的过程中欠了火候,就是在采摘的时候天不作美,时辰不对。此茶算是一等好茶,但离特等,还差了一些。” 小二张了张嘴巴,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心中的震惊挥之不去。上次他也是无意中听到主人谈起今年新进的茶叶,品质稍有欠缺,是在采摘时遇到了连绵阴雨天气,然后在炒制过程中所用的木材年份不够,结果导致没有达到特等品的标准。不过主人也强调了,除非顶级的品茶大师,否则一般顾客品尝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在他看来,顶级的品茶大师要么是如陆羽一般的茶圣,要么是飘飘若仙的世外高人,最不济也得是一个年过六旬满头白发一缕长须的老者,没想到,一语道破今年新茶缺陷的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怎会有如此高明的品茶之术?小二当下收起轻视之心,拱手一礼:“客官所言极是,受教了。” 肖葭也不谦虚,坦然接受了小二的一礼,拿起竹筒,翻转过来:“好景常在的标识印在筒底,容易被人忽略,对招牌的推广不利。且竹筒虽然雅致,却并不精致,也不够档次,不如用漆器包装。在盖子上面刻上‘好景’,在筒身上面刻上‘常在’,人大多都有喜欢归置对称的心理,盖盖子之时,喜欢上下对齐,如此一来,‘好景’对应‘常在’,久而久之,‘好景常在’便会深入人心。” 小二愣在当场,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不解、疑惑,还有难以置信的震惊! 李鼎善面含微笑,心中大为欣慰,不错,葭儿真的长大了,没有辜负他数年来的教诲。从葭儿跟随他的一刻起,他就决定将葭儿培养成为一支可以呼风唤雨的力量,对,他坚定地认为葭儿和夏祥一样,是一个难得的可造之材。所不同的是,夏祥之才在官场,葭儿之材在经商。 其实说来他对葭儿的了解更甚过夏祥。 认识肖葭时,肖葭才五岁。五岁的肖葭流落街头,险些被人贩子卖到青楼,他救下肖葭之后,收为义女,抚养她长大成人,并且教了她许多东西,不只是识字,还有谋略和经商之道。是的,或许别人无法理解李鼎善为何要教一个女子谋略和经商之道,李鼎善自己却是清楚,大夏尽管风气清明,但女子依然无法通过读书谋求出身,也无法参军,想要安身立命,女子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嫁与大富大贵之家,二是经商。 肖葭聪颖机智,虽不如夏祥博学大气,但也自有她多变善变的一面。为官之道,在于沉稳大度和才学,如大山般雄伟和坚定。而经商之道,却是在于多变善变,如流水般汇聚和流淌,水无定形,顺势而为才能海纳百川。 李鼎善从肖葭懂事时起,就有意培养她的经商头脑。肖葭从未让他失望,一点就透,许多事情触类旁通,比他期望中要好上许多。 今日之事,更是让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肖葭在经商上面的天赋,不亚于夏祥在读书上面的才学。若是尽其一生培养出一个夏祥一个肖葭,他即使以一介布衣之身终老江湖,再也不重回朝堂,也了无遗憾了。 “客官……”小二喉头蠕动几下,想起主人交待若是遇到一等的品茶大师,一定要待为上宾并且及时让她得知,现在品茶大师现前,主人却远在泉州,他不敢怠慢,“不知是否可以请客官留下名贴,待我家主人回来后,登门拜访。” “不敢劳动你家主人大驾。”肖葭拿过纸笔,刷刷几笔,画了一个漆器草图,在落款处留了一个“肖”字,“等你家主人回来后,我自会知晓,到时我再登门拜访。” 第八章 一入京城深似海 上京的繁华和东京大有不同,东京位处中原地带,雨水充足,又因临京杭运河,沿河两岸,商铺林立,酒楼遍地,布店药店,一应俱全。上京比东京偏北一千五百余里,气象更为大方豪放,少了婉约之气多了奔放之意。 上京的街头,道路宽阔,可容四辆马车并排而过,是在江南无法想象的粗犷。街道两旁,各色小商小贩争相叫卖货物,有烧饼油条,有包子面条,有点茶抹茶,也有冷饮,既有“冰雪甘草汤”、“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凉水荔枝膏”等等,也有“药木瓜”、“雪泡豆儿水”、“雪泡梅花酒”…… 初到上京,夏祥和萧五同时发现,他们的眼睛不够用了。 二人在灵寿县城稍作停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之后,一路北上进京,花费一个多月时间,终于平安抵达上京。 高大的城门和高不可攀的城墙带来的震撼还在心中激荡,进城之后,又被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惊呆了。二人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和好玩,东摸摸西看看,开心无比。别说萧五高兴得像个孩子,夏祥也一改之前的老成持重,有说有笑,还好奇地问来问去。 毕竟还是少年心性。 二人足足在城里玩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将晚,才找客栈住下。 本来夏祥想入住好景常在,一进城门他就发现了最为气派旗帜最为鲜明高高飘扬的好景常在客栈,进去之后一问,住宿一晚居然要三百文,着实太贵,只好作罢。 不想在城里转来转去,所见酒楼、茶肆、客栈,十有一二是好景常在招牌,让夏祥惊讶之余,又不得不感叹上京果然是都城,是否还有别家连锁经营的商号他并不知情,只说好景常在一家,就不由不他赞叹其势力之广实力之强,只凭他所见的几家店面,怕是可抵灵寿一县全年的税赋了。 一直转到天色已晚,夏祥和萧五二人才在全有客栈住下。 全有客栈紧邻好景常在,在富丽堂皇的好景常在客栈的衬托下,其貌不扬规模不大的全有客栈颇有灰头土脸的感觉。好在每天只须三十文的费用,比起好景常在的每天三百文相差了十倍,省钱就是硬道理,夏祥也不在意全有客栈的客房隔音不好床板咯吱作响了。 好在全有客栈的位置还算不错,距离礼部不远,方便考试。或许也正是因为全有客栈离礼部不远,又紧邻好景常在,因此夏祥和萧五入住之时,就只剩下两个房间了。一共百余间客房居然满员,生意也算不错了。 不用想也知道,基本上入住的都是各地进京赶考的学子。 夏祥所住的房间位置偏僻,在一楼的最西头。北向的房间早被哄抢一空,由于传说文昌帝君是在北方,读书人虽不语怪力乱神,为求功名,也要离文昌帝君近一些,也当是求一个心理安慰。 简单用过晚饭——客栈每日三十文的住宿费用不包含吃饭费用,何况夏祥和萧五所住的又是最为便宜的下房,二人的晚饭是在客栈的一楼要了几个烧饼和一碗酸辣粉,吃得满头大汗不亦乐呼,最后结账,总共花费二十文。 “果然是京城米贵,白居不易,若是在灵寿,刚才的一顿饭,顶多也就是十文而已。”付账的时候,夏祥一脸肉疼,数了半天才数够二十文钱交到了伙计手中,在伙计轻视的目光中,他毫不为意,端起碗,又把碗里剩下的汤水也喝得一干二净。 又发现桌子上还有一块饼屑,夏祥捡起扔到了嘴里,嘿嘿一笑对目瞪口呆的伙计说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大鱼大肉,饱后也不觉鲜美。粗茶淡饭,饿急也是美味。小二,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劳烦指点一二。” 小二揉了揉了眼睛,确信眼前书生唇红齿白一表人才,衣衫虽旧,却也算是干净整齐,怎么会如此吝啬?他也算见多识广之人,每三年前来进京赶考的学子之中,比他更穷更节省的大有人在,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他一般不放过一个饼屑的学生,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小二咳嗽几声,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清醒几分:“附近好玩的地方多如牛毛,但是……都不是空手可以去的地方。”他两根手指捻了一捻,嘿嘿一笑,“以你能省则省的原则,回房间挑灯夜读才不辜负大好时光,切记,灯芯小一些可以节省灯油。” 周围的客人哈哈大笑。 萧五怒极,提起拳头便打,被夏祥制止了。 夏祥朝小二拱手一礼:“多谢小二教诲,在下受教了。挑灯夜读很有必要,但眼下更要紧的事情就是请你告诉我,离客栈最近的青楼……是哪家?” 此话一出,一座皆惊。 大夏多文人,文人多骚客,骚客多留情。有夏以来,除了德高望重的泰斗司马饰之外,连才名名扬天下的连车也曾流连其中,以和花魁喝花酒为幸事。若问哪个文人雅客从未出入过青楼,大夏最有名望的一干文人,还真是无人敢应。当然,出入风月场所是为雅事,并非不堪之举。 只是夏祥作为前来赶考的学子,一无功名二无官职,住最下等的客房吃最便宜的饭菜,如此节俭,却是省钱要去青楼,不由众人不惊掉大牙。以至于有人斜眼蔑视夏祥,深为其行为不耻,又为夏祥父母省吃俭用供其读书赶考而大感不值,如此浪荡儿,如此败类,还考取什么功名?简直是污辱了读书人名声。 也有人却暗暗为夏祥叫好,觉得夏祥是真性情,敢作敢为,并不像一些道貌岸然之徒,表面上谦逊恭谨,暗地里男盗女娼。 听到夏祥要找青楼,小二连嘲笑都欠奉了,如夏祥一样的学子他见得多了。每三年的大比之年,前来赶考的学子无数,其中有半数可以参加考试就不错了,其余半数之中,三成在京城游历一番,空手而归。三成流连花街柳巷,最后床头金尽,要么落魄回乡,要么流落他乡,最终不知所踪。三成忙于各种交际应酬,杯觥交错间,结交了一群酒肉朋友,待盘缠花光之后,酒肉朋友一哄而散,只留下遍地的狼藉和一身酒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夏祥不过是三类人之中的一类,小二自认看透了夏祥,嘴角翘起,得意一笑:“上下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抱剑营,都是莺莺燕燕之地。若是不太喜欢青楼过于浓烈的氛围,清乐茶坊、八仙茶坊这些酒楼茶肆里,也有陪唱清谈的小姐。莫要怪我没有提醒客官,进门之后要点花茶,一杯花茶要三千文。登楼后还要再点一杯支酒,支酒也要几千文。身上没有十几两的银子,连小姐的样子都没有见到就被扫地出门了。” 夏祥认真地听完小二的介绍,点头一笑,好奇地问道:“小二如此熟悉花街柳巷之地,平常去哪家多些?可否介绍一二。” 小二正要得意地谈谈经验,还未开口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见周围客官都对他投来好奇加探秘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被夏祥绕了进去,不由恼羞成怒:“你好生不识抬举,我好心教你,你却污我清白,我一个身份低贱的店小二,如何去得了纸醉金迷之地?莫要胡说八道。” 夏祥哈哈一笑:“小二莫要生气,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你且告诉我,哪一家青楼离好景常在的客栈酒楼最远?” “好景常在?”小二一听到‘好景常在’四个字,好像被针扎了一般,险些叫起来,牙疼似的小声说道,“好景常在的客栈就在旁边,你好端端地说好景常在作甚?直接说离全有客栈最远不就得了,真是事儿多。” 夏祥不用想也知道,小二是眼热好景常在的生意比自家好了太多。站在院子之中朝北面望去,一排富丽堂皇的楼宇气势非凡,如同高头大马,全有客栈和之相比,就和一头灰驴一般没有光彩。 “先生,真要去青楼不成?”走出全有客栈一里之遥,萧五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问,期期艾艾问了出口,“我守在门口就行了,还是不要进去了。” “我也不会进去。”夏祥神秘地笑了笑,挥了挥衣袖,“一是没钱,二是没兴趣,好吧,其实主要还是没钱。” 萧五愣了愣:“真的只是看看?” “点花茶喝支酒,就要六七千文,卖了我,我也拿不出,不看难道还能摸上一摸?”夏祥没好气地冲萧五翻了翻白眼,“萧五,莫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的手要老实一些,不要乱动,动上一动,少说要花掉一千文……” 萧五急红了脸,搓手跺脚:“先生,我,我,我哪里敢动手动脚?不是,我哪里敢抢先生的相好?也不是,我,我,我……先生若是不信小的,小的不如一死了之。” 夏祥大笑:“好了,不逗你了,不要慌张,青楼的小姐和良家的娘子都是女子,女子就是女子,又不是老虎,怕什么?” “萧五不怕。”萧五自我打气,“女子就是女子,不是老虎。不过先生,既不动又不摸,只看上一眼就可以尽兴,那些大手撒钱的人岂不是傻子?” 夏祥也是一头雾水:“也是,站在门口既可远观小姐风姿,又可听得琴声入耳,何必入内花上几千文钱近观呢?确实让人费解,莫非他们都是耳不聪目不明,非得到了近前才可以一近芳泽?” 如此天大的难题还真是难倒了夏祥和萧五,二人边欣赏一路夜市的流光溢彩边朝距离好景常在酒楼最远的抱剑营而去。 唐朝实行宵禁,唐朝的《宫卫令》规定:每天晚上衙门的漏刻“昼刻”已尽,就擂响六百下“闭门鼓”;每天早上五更三点后,就擂响四百下“开门鼓”。凡是在“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里大街上无故行走的,就触犯“犯夜”罪名,要笞打二十下。如果是为官府送信之类的公事,或是为了婚丧吉凶以及疾病买药请医的私事,才可以得到街道巡逻者的同意后行走,但不得出城。 唐之前的隋汉,也有宵禁。大夏立国之后,宵禁放开,自此,包括上京、东京、泉州、广州以及大名府在内的十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入夜之后,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灯火辉煌,成为了不夜城。城郭之人日夜经营不息,流通财货,以售百物,以养乡村。 在定都上京之前,东京作为都城之时便有夜市了,通常之时,夜市直至三更时分才结束,两个时辰过后,五更又复开张,几乎是通宵不绝。即使是冬天之时的大风雪阴雨天气,也有夜市。有人笔记记载,“天下苦蚊蚋,都城独马行街无蚊蚋。马行街者,京师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人物嘈杂,灯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罢,故永绝蚊蚋。”是说彻夜燃烧的烛油,熏得整条街巷连蚊子都不见一只,由此可见东京夜市的繁华,天下无处可及。 定都上京之后,大夏重心转移,东京作为陪都,繁华依旧,只不过其繁华程度,却被上京盖过了风光。上京的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到了三四更的时候,游人才开始稀少。才过五更,卖早市者又早起开店。而早市从凌晨五更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夜市之上,叫声各种奇巧器皿等百色物件,和日间的集市无异。其他的坊巷市井,买卖赌博,酒楼歌馆,灯红酒绿,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酒楼茶坊青楼客栈,都是昼夜迎客。夜市上还有各种饮食小摊,叫卖各色美食,姜豉、膘皮子、炙椒、酸儿、羊脂韭饼、糟羊蹄、糟蟹,又有担架子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腊肉、细粉科头、姜虾…… 大夏的夜市不仅仅是逛街、购物与吃喝,而且形成了一种独特而生动的夜市文化,除了夜以继日的文娱表演之外,算卦摊子亦是夜市上的热闹所在。有诗赞曰: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也有词为证: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第九章 景星庆云 一路上灯火通明,叫卖声不绝于耳,沿街小贩卖力推销自家东西,楼下小二笑脸迎客楼上小姐红袖招摇,来往行人,男女老少,官贾平民,一应俱全。 萧五的眼睛都直了,眼花缭乱之余,连迎面走来一个二八小娘子的秋波都不知道接下,只顾咧嘴傻笑。 “嘿嘿,嘿嘿,太好玩了,太好看了,太好了,先生,我不要回灵寿了,我要住在上京。” “先生,这是什么物事?像是一团白云,白云也能吃?冰糖是什么糖?酸儿好不好吃?烧饼只要一文钱一个,我又饿了。” “先生,这是洗浴的地方么?怪事,洗浴也要收钱不成?我在山里,直接跳到河里就洗得干净了,分文不花。” “先生你看,楼上穿粉衣的小娘子冲你招手半天了,你怎么不理她?她还叫你都头,不对,是说都头快来。” 夏祥才知道萧五居然如此话多,他哭笑不得,想让萧五闭嘴,却又不忍打击他的好奇心,正好路过一座高门府第,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星王府。 两侧各有一根红柱,红柱和一对麒麟遥遥相望。上有琉璃瓦,下有青石,庄严肃穆。 萧五一路上跟随夏祥学了不少字,认出了星王府三个字,他一脸懵然:“星王是哪个王?” “星王是三王爷,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夏祥似笑非笑地盯着星王府三个字,目光中流露出耐人寻味之意,“皇上有兄弟四人,若按年龄排序,皇上是二王爷,和三王爷星王是一母所生。大王爷景王、四王爷庆王和五王爷云王,是太祖一支,是皇上的堂兄弟。四位王爷的封号,是以景星庆云为号。” 景星,明亮的大星,庆云,是为五彩祥云。景星庆云是为吉祥的征兆之意。 正说话时,星王府紧闭的朱漆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两人从里面出来,一人朗眉星目,面目冷峻,高大威猛,一人唇薄眼白,脸色微青,目光阴冷。二人出门之后,警惕的目光四下一扫,并未发现异常,便翻身上马。 也是巧了,二人一提缰绳,纵马前行,正好路过夏祥和萧五身前。马上之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多看了夏祥一眼,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寒光,仿佛发现了夏祥身上有什么秘密。 他勒马停下,俯视夏祥片刻,森然问道:“你是何人?” 夏祥拱手一礼,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回太尉,在下夏祥,河北西路真定府灵寿县人氏。” “进京所为何事?”不知何故,高见元见到夏祥第一眼起,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很早以前就认识夏祥,是故他才停马有此一问,不过听到夏祥是河北西路真定府灵寿县人氏时,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肯定是认错人了,他只过去灵寿一次,就是一个多月前去中山村缉拿李鼎善。 “赶考。”夏祥心中明了,从星王府出来的人,绝非等闲之辈,眼前之人虽未穿官服,但言谈举止显然并非平民。不过他对眼前之人并无太多顾忌,倒是他旁边一言不发的男子,让人莫名有阴森之感。 “既是进京赶考,就不要游手好闲四处乱转了,早些回去休息才是。”听到夏祥是考子,高见元对夏祥失去了兴趣,一夹马腹,策马前行。 “太尉,夏祥会不会是李鼎善的门生?”走出数丈之后,燕豪尚不甘心,回头张望几眼,灯光下的夏祥,淡然而立,一脸平和,不由他不心生疑心,“夏老成可是说过,李鼎善在中山村教书三年……” “燕小五,你也太多虑了。”高见元挥手制止燕豪,燕豪排行第五,他在私下场合会以燕小五相称,称呼燕豪为燕小五时,是他心情不错大好时,“且不说李鼎善是在中山村教书,就是他在灵寿县城教书,也未必正好是夏祥的先生。何况夏祥自称灵寿人氏,他是不是中山村人还不得而知。现今要事,是尽快查到李鼎善和肖葭下落,纵然夏祥真是李鼎善的门生又能怎样?三王爷要的是李鼎善的性命,又不是夏祥。” “以李鼎善的才学,夏祥真是他的门生,高中进士不在话下。若让夏祥鱼跃龙门,迈进了朝堂之上,日后难免会成为心腹大患。”燕豪想得比高见元长远,他见到夏祥第一面时,心中的感觉比高见元还要强烈许多,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夏祥的随和之气,第二眼更不欣赏夏祥的淡然之意。 “哈哈哈哈,燕小五,要不是我已然认识你好多年了,我会结结实实打你一个耳光。” 高见元一个月来担惊受怕,唯恐被三王爷降罪,足足等了一个月,他终于等于来了避暑归来的三王爷。不想三王爷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褒奖了几句,并说李鼎善已然来到了上京,只须守株待兔,李鼎善自会自投罗网,不用再大张旗鼓捉拿归案。还将李鼎善自投罗网之举当成了高见元的功劳,并记大功一件。 一个月的惊恐不安换来的是安慰和夸奖,高见元怎能不喜出望外?就如一个濒临溺水之人,忽然发现脚下踩上了坚实的土地,死里逃生的感觉比升官发财还要舒坦多了。 还沉浸在兴奋之中的高见元哪里听得进去燕豪空穴来风的猜测,他才懒得去从一个莫须有的开始来推测更加莫须有的下一步,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他不去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去想还没有发生的事情。 “是,下官知错了。”燕豪也不分辨,他再熟悉不过高见元的脾气,从来只提建议,高见元接受还好,不接受的话,他会点到为止,然后暗中再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 回头又看了夏祥一眼,燕豪牢牢记住了夏祥的样子。 “小黑个子汉子心狠手辣。”在燕豪回视夏祥的时候,萧五的目光也紧盯着燕豪不放,他目光直接而炙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警惕,“他骑马的时候,上身纹丝不动,肩膀之上可以放一碗水而滴水不漏,功夫十分了得。” “何以见得?”夏祥心中暗暗惊讶,萧五有时简单如十岁孩童,有时冷静如久经世事的高人,他方才对小黑个汉子的评价,恰如其分,和他对此人的看法一致。 “他脸色白里透青,眼白过多,唇薄眼细,绝非善人……”萧五说了几句,忽然词穷了,憨憨地挠了挠头,笑了,“反正感觉上就让人不舒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夏祥望着高见元和燕豪远去的背影,微一思忖,心中不断闪现李鼎善、肖葭和夏来、夏去的影子,不由喟叹:“但愿先生平安无忧,但愿十一郎、十三郎遇难成祥!” 李鼎善的匆忙离去,夏来和夏去的失踪,都是因高见元而起,夏祥对高见元岂能不恨?只不过他心中实在想不通李鼎善怎么就是朝廷钦犯?先生不过是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罢了,他一介书生,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让朝廷震怒? 莫非是先生得罪了三王爷?捉拿先生的人既然可以由星王府随意出入,可见若不是星王府的亲兵,就是星王最信任的人。星王兼任上京府尹,统揽京城上京的一应行政、司法、民生要务,“掌尹正畿甸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 上京府尹位高权重,前朝以及本朝曾有数位诸君担任上京府尹。上京是为都城,若非圣上最为信任倚重之人,断然不会担任如此要职。否则卧榻之侧,若有一虎酣睡,哪里睡得安稳? 皇上久病在床,又膝下无子,储君之位未定。三王爷年方三十,又兼任历任储君才能担任的上京府尹,再者他又是皇上一母同胞之弟,效仿太祖传位太宗的兄终弟及先例,三王爷已然是没有诏告天下但名分已定的储君! 三王爷又和宰相候平磐私交甚好。候平磐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通常称之为同平章事,是为宰相。 大夏中枢机构为“二府制”,即设中书和枢密院两个机构“对持文武二柄,号为二府”。二府制的特点就是文武分权。候平磐为中书最高长官,统领大夏政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以宰相之权加三王爷的皇族贵胄身份,以及可能的储君身份和上京府尹的大权,二人联手把持朝政,几乎是风雨不透,无人不避其锋芒。 夏祥心中起伏不定,倘若先生真是被三王爷所不容,怕是再难翻身了。再万一三王爷继承皇位,先生能够得以保全性命便是万幸。太祖立朝之初曾经诏令后世子孙,不得枉杀士大夫。曾有词人刘七变写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时太祖在位,刘七变正值进士考试,太祖见之,不悦道:“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遂将刘七变功名划去。 只是划去功名,并非杀他也没有追加罪名。 当今皇上继位以后,大考之年,连易与其兄连车同登进士科。年轻气盛、心忧天下的连易在试卷里写道:“当今皇上在宫中,美女数以千计,终日里歌舞饮酒,纸醉金迷,既不关心百姓的疾苦,也不和大臣们商量治国安邦的大计。” 当时的主考官认为连易信口雌黄欺君罔上,要对他严加惩治。皇上淡然处之:“朕设立科举考试,本来就是大开言路。连易一个小官,敢于如此直言,应该嘉奖。” 其后,四川有个读书人,献诗给成都太守,主张“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成都太守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居然明目张胆地煽动造反,应当把他押送京城,请朝廷制裁之。 按照历朝历代的律条,谋反都是大罪,杀头还是从轻发落,一般要诛连九族。皇上得知之后,不但没有震怒,反倒抱之一笑:“老秀才急于要做官,写诗一首以泄私愤,怎能治罪?既然要官,不如给他个官来做”。 于是,此人被授予了司户参军的职位。 夏祥此时还是一介布衣,就算考中了功名,授予了官职,也不过是七品及以下小官,入不了三王爷之眼,再如果三王爷得以继承皇位,他更是要臣服在三王爷的皇权之下。想要保全李鼎善性命,以他之力,恐怕有心无力。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皇权浩荡,威势无比,但愿三王爷谨遵太祖遗命,不杀士大夫,或许先生还可以有一条生路。夏祥收回心中胡思乱想,振奋精神,和萧五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夏祥和萧五站在了抱剑营的门口。 抱剑营说是青楼,却是通体红色,飞檐之上挂满大红的灯笼,亮如白昼。丝乐声声,红袖飘飘,莺声燕语,一派纸醉金迷气象。 门口宾客来往不绝,有轿子,有马,也有步行者,虽不是满门朱紫贵,也算谈笑有权贵,往来无穷人了。 夏祥站得稍微近了一些,被门口站立的龟公推了一把。龟公生得眉清目秀,乍看之下,犹如女子,若不是下巴的痣上长了一撮毛,倒也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美男子。 “乱看什么?滚一边儿去。”龟公故作凶恶之相,对夏祥怒目而视,“瞧你的穷酸模样,进了这销金窟,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萧五大怒,谁敢动夏祥一下,就和取他性命没有区别,他向前一步,伸手拎起龟公的衣领,怒吼一声:“再敢动我家先生一根手指,我拧下你的脑袋。” “萧五,不得无礼。”夏祥如春风拂面般微微一笑,拍了拍龟公的肩膀,然后一拉龟公之手,“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龟公一挺脖子,不肯服软,毕竟在自家门口,只要他招呼一声,会从里面出来十几号人,对方只有两个人,三拳两肚脚就能放倒。 还没开口,忽然感觉手中多了一物,低头一看,是一个锦囊。锦囊里面有几块硬物,触手一摸,应该是碎银子无疑。他顿时喜笑颜开,点头哈腰换了一副面孔:“客官,小的姓王名有钱,因排行第八,人称王八郎。” 叫王八岂不是更好?夏祥险些笑出声来,用力忍了忍才没有失礼,说道:“八郎,这上京城里的所有青楼,你肯定都再清楚不过了,我且问你,好景常在在上京城有几家青楼?我从全有客栈一路走来,共有好景常在的客栈四家茶坊四家酒楼三家,却不见一家青楼,是何缘故?” 萧五糊涂了,先生一路走来,和他一样东张西望,并未见他刻意留意什么,怎的记得如此清楚?他不曾记得沿途有一家好景常在标识的客栈、茶坊或是洒肆。 “客官,你问我算是问对了,放眼整个上京城,谁有我王八……郎对青楼了解得详细对青楼事业投入了毕生的精力?”王有钱得意洋洋地抱住双肩,又故作神秘地说道,“说到好景常在,不怕告诉你,好景常在不只在上京,在大夏境内,就没有一家青楼,知道为什么吗?” 夏祥含蓄而笑:“难道是因为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娘子?” “你怎么知道?你不可能知道,必须由我来告诉你。”王有钱愣过之后,又很是不满地说道,“没错,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娘子,据说还是一位绝色娘子,但到底颜色有几分,没人见过。她身份神秘,手段高超,才三年时间就打造了一个大夏第一商行好景常在,着实让人佩服。咦,客官,你为何对好景常在如此大感兴趣?” 夏祥打了个哈哈,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其实是想和好景常在做一笔大生意。” 王有钱眼中的不屑之色瞬间弥漫开来,从鼻孔中哼出了一声悠长的讥笑:“就凭你?客官,就算你有万贯家财,也抵不过好景常在在上京一地一月的茶叶销量。天不早了,曲儿听也听了,人看也看了,回去做个好梦,赶明考个功名,当上了知府,不对,知府也不行,等当上了正四品的给事中,你或许才有资格见到好景常在的小娘子。” 等夏祥和萧五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处,王有钱才拿出锦囊,打开一看,先是一脸狐疑之色,随即从里面拿出几块东西,脸色为之一变,勃然骂道:“混账东西,敢用石子骗老子,老子咒你不得好死!” 王有钱的手中,赫然是几块花花绿绿的石子。石子色彩斑斓,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劳什子有个屁用!”王有钱扬手将石子扔到了远处。 其实夏祥也并没有完全骗王有钱,红绿石子是他从河滩上捡来的宝石,只是此时还没有人意识到宝石的价值所在。十几年后,宝石成为大夏女子争相佩戴的饰品之时,宝石价值上涨数千倍不止。王有钱再回忆起他当时随手扔掉的宝石,估算之后,价值万两白银有余,他痛心疾首,虽然家财还算丰厚,但每每想起当时若是留下宝石,现在他该是富甲一方的员外郎了,几乎悲伤得不能自己。 不久之后,便在追悔莫及之中郁郁而终。 第十章 曹家有女初长成 抱剑营位于太平街的尽头,往左一拐,就是长乐街。沿长乐街回转,景色又与来时有所不同。同样是夜市,由于长乐街临河的缘故,多了几分水流的喧嚣,也增添了水光一色的意境。 河名安定河。 安定河并不宽,十几丈的河面,河水缓缓流淌,在月光和灯光的辉映下,垂柳倒映,游船画舫,鼓乐齐鸣,游人如织,好一派盛世繁华景象。 夏祥却已经无心欣赏风景,快步如飞,只想早些返回客栈休息,萧五却是再次开启话唠模式,问个没完。 “先生,你是如何断定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小娘子?还是一位绝色娘子?” “先生,要和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做一笔大生意,是什么样的生意?有多大?小娘子会同意么?” “先生,莫非真是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厌恶青楼,又是女子,才不开青楼?” “先生,你走慢一些,我跟不上你的脚步。对了先生,若要作个比较,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和三王爷相比,谁更厉害?不对,一介女子怎能和王爷相比,真是傻了。” 夏祥被问得不厌其烦,脚下不停,穿街走巷,眼见就走到了一处馄饨摊前,他蓦然站住,招呼萧五坐下:“走得累了,吃碗馄饨再走。” “甚好,甚好。”萧五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夏祥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当即冲馄饨摊夫妇喊道,“店家,四碗馄饨,要多些醋和香菜,再多放些辣脚子。” “我只要一碗。”夏祥白了萧五一眼,“我要辣菜。” “我知道先生只要一碗。”萧五摸了摸肚皮,嘿嘿直笑,“我要三碗。” 辣脚子和辣菜其实都是用芥菜疙瘩做的。把芥菜的根茎洗净,去皮,切成条,封缸腌制半个月,起缸叫卖,是辣脚子;如果只腌制一夜,浇上醋和小磨油,就是辣菜。是为大夏风靡一时的著名小吃。 大夏人嗜辣,辣的原料主要得自生姜、胡椒、芥末和辣菜。 馅饼摊临河而设,夫妇二人,年约五旬,慈眉善目,虽年岁不小,做事倒是利索。片刻之后,四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摆在了桌子之上。 只过了片刻,萧五就消灭了两碗,等他端起第三碗时,才发现夏祥一碗馄饨还没有吃完,不由尴尬地笑了:“先生莫要笑了,我除了吃得多一些之外,并无其他毛病了。” 夏祥却没有笑话萧五,他的目光不经意一扫,忽然愣住了——数丈开外之处,一个腰身纤细、乌发如织的娘子正在一个铜镜摊前挑选铜镜,她上身白绫,下身红裙,腰间系了一条水绿的腰裙,更显身材婀娜多姿。 “葭儿……”夏祥低声呼唤一声,他和肖葭三年来朝夕相处,对她再熟悉不过,不如外人一般称呼她为肖小娘子,而是唤她葭儿,分别一月有余,他时常思念肖葭,蓦然发现眼前之人酷似肖葭,哪里还坐得住,当即起身,就要冲将过去。 才一起身,忽听一声马的嘶鸣。微一定神,馄饨摊对面的高门府第的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冲出一匹惊马。高大俊俏的惊马通体红色,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灯光照耀之下,马肥膘壮的肌肉闪耀醉人的光芒。 惊马之上坐有一人,离得远,看不清长相,依稀可见是一名十四五岁少年。少年一身华服,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双手紧紧抱住马脖,惊恐大喊:“都起开!要死人了!快让开!哇哇哇……” 少年哇哇乱叫,惊马横冲直撞,直朝馄饨摊冲来。 不好!夏祥暗惊,且不说馄饨摊有一锅滚开的热水,若是踏翻,不定会烫伤多少路人,且说馄饨摊的一对夫妇,定会躲闪不及,被惊马踩伤还在其次,万一出了大的差错,如何是好? 再也顾不上肖葭,夏祥纵身跃起,大喝一声:“萧五,牵马!” 萧五会意,应了一声,凭空跃起,一个箭步来到惊马面前,双手猛然拉住缰绳,弯腰屈膝下蹲,大出一口浊气,使足力气一收缰绳:“起!” 与此同时,夏祥飞扑向前,将惊吓得已然目瞪口呆的馄饨摊夫妇用力推到一边,又一脚飞出,将大锅踢翻。哐当一声,锅翻汤溅,洒落一地。 惊马余势不减,继续前冲,萧五只觉一股大力从缰绳传来,如排山倒海之势,让他再也站立不住,生生被拖拽横飞而起。只一眨眼的工夫,惊马就一脚踩在了夏祥所坐的板凳之上,距离河边只有一丈之遥。 萧五气运丹田,眼前金星乱闪,仿佛瞬间想起了什么,却又如昙花一现,无法抓住。他顾不上许多,气往下走,运在双腿之下,双脚落地,双手再次用力,双眼胀满血丝。 “住!”萧五全身力气用尽,双手被缰绳勒出鲜血,惊马狂奔之势犹如遭遇一堵城墙,悲鸣一声,猛然收势,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乱踢。 若是按照常理,马扬前蹄,马上之人会被抛下马背。但由于惊马奔跑之势过快,收势又过猛,又被萧五生生拉得偏离了方向,马上之人的冲击之势没有收住,硬是被横甩出去,在空中划过一个手舞足蹈的身影,“扑通”一声落入了安定河中。 夏祥也不迟疑,在将两位老人安置妥当之后就脱掉了身上长衫。不等周围旁观、喝茶、闲逛还是正在吃瓜的百姓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已然脱得只剩下内衣,此时正好马上之人落水,他一个鱼跃跃入河水之中,几乎不差分毫。 从夏祥出声,到他动手救下馄饨摊夫妇,再到萧五牵住惊马、夏祥脱衣跳水救人,看似杂乱实则有条不紊,犹如一气呵成,中间没有半分停顿。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个环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周围的人都看得惊呆了,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幕。 落水少年一入水中,就大声呼救:“救命!我不会水!快救我,我给……” “银子”二字还未说出口,就呛了一大口水。落水之人,大多不是被活活淹死,而是被水呛死。少年被水一呛,顿时晕死过去,不再动弹。 好在是盛夏季节,河水温凉适宜,夏祥从小在滹沱河边长大,水性极好,三两下游到少年身边,驾起他的胳膊,便朝岸上游去。 才游几下,少年忽然醒转,见有人相救,如见救命稻草一般,双手双脚死死抱住夏祥,不肯松开半分。夏祥被他束缚了手脚,无法划水,幸好他救人数次,颇有经验,知道落水之人情急之下,不可以常理论之。当下也不犹豫,一拳击在少年的脖子之上,将他打晕。 岸边已经围满了人群。 萧五衣服也顾不上脱掉,拴好惊马,也纵身跳入水中,和夏祥一起将落水少年抬到岸上。少年紧闭双眼,昏迷不醒。 夏祥顾不上许多,将少年翻转过来,拍打后背。落水时间不长,再者夏祥救人时手法又极为老道,少年不过一时闭气,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醒转过来。 “三郎,三郎!”一个女子关切的声音在人群外围响起,人群分开,在一个丫环一个家丁陪伴之下,款款走来一个绝色小娘子。 小娘子年约二八芳华,身着淡粉色衣裙,细腰以云带约束,不盈一握。发间一支金玉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容貌艳丽精致,一双凤眼顾盼生姿,一头青丝梳成华髻,雍容而不失雅致。点缀硕大无比的一颗明珠,莹亮如雪,在发间闪烁点点星光。 她俏脸含愤带怒,又一脸关切,分开人群来到落水少年身边,见他安然无恙,眼中的关切之意随即变为嗔怪之色。 她退后一步,朝夏祥弯腰致礼:“谢过郎君救命之恩!” 夏祥心中惊艳小娘子的美貌,微一失神,心想这小娘子非但端庄大方,且知书达礼,礼数周全,不先看落水少年伤势先谢他救命之恩,应当是大家闺秀,忙起身还礼:“小娘子不必多礼,见人落水,伸手相救,是为人本分。” 若是平常,夏祥一本正经说出这番话来,倒也让人肃然起敬,只是现在他近乎赤身裸体,只穿了内衣,身上还滴水不断,着实十分不雅。小娘子关心则乱,现在才注意到夏祥如此形象,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转身回头。 “你……你且穿上衣服,如此,成何体统。”小娘子低头含羞,若不是关心落水少年,早就一走了之了。 周围人群一阵哄笑。 夏祥才不管众人的哄笑,没办法,人穷就得爱惜衣衫,他手忙脚乱穿上衣服,又爱惜地整理一番。身上长衫是他最后一件完整的衣衫了,若有破损,他还要花钱置办。对他现在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花的窘境来说,一件衣衫算是巨大开支了。 “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小娘子脸上绯红未褪,灯光映衬之下,更显娇美无双,她唇红齿白,轻声慢语,字正腔圆,让人听闻之下,心情怡然。 “姓夏名祥,小娘子叫我夏大郎便好,切不可叫我恩公。”夏祥的目光越小娘子肩膀,视线停留在不远处府邸的匾额之上,上有两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曹府,“不知此人是曹小娘子家中何人?” 被夏祥一语道破姓氏,本来还犹豫是否要说出姓名的曹姝璃心中微微一荡,暗道此人好生厉害,眼力超人且不用说,只说他的细心和周全,就非常人所及。若是平常,她一介女子,自然不会向陌生男子自报姓名,但夏祥是三郎的救命恩人,不说是为失礼,说了也是失礼。左右为难之时,夏祥却巧妙为她解围,不由她不心生感激。 刚才夏祥近乎赤裸,此时穿上了衣服,曹姝璃才敢大着胆子多看了夏祥几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芳心乱跳。 夏祥虽然穿了衣衫,却因湿身的缘故,夏天衣着单薄,衣衫贴在身上,将健美身材展露无余。 说来大夏虽重文轻武,民间习武之风依然兴盛。读书人佩剑行走,一言不合拨剑相向者也大有人在。昔日唐时李白有诗曰:拨剑四顾心茫然。而大夏之初,太宗之时,有文人名辛放驰者,其词婉约豪放,独具一格,文名颇盛。但此人在大夏尚未收复失地的黄河以北组织义军,提剑上阵抗击金军,数次大败金军。更让人叹服的是,他曾率数十众夜闯金营,生擒活捉叛徒,将其押送回去,当众斩首。而他所率领的敢死军,无一伤亡。 夏祥小时有过习武经历,后来年既长大,一心读书,荒废了武功。基础却是保留下来,又因他自小顽劣,又是在山中长大,练就了一身健美身材,远非城中纨绔子弟所能相比。 夏祥宽肩瘦腰,肌肉结实,眉目俊朗,身上既有文人之气,又有不可多得的英气,曹姝璃只看了一眼,就被夏祥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击中,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慌乱。 “姐姐,你且告诉爹爹,我就是不去应试!”落水少年摇晃一下站了起来,目光不善地打量夏祥一眼,“要你多事?何必救我,让我淹死也好过应试。” “三郎,夏郎君是你救命恩人,你不得无礼。”曹姝璃微微欠身,微带歉意,“三郎疏于管教,言语唐突,望郎君不要见怪才好。” 曹姝璃不敢随意称呼夏祥为夏大郎,称呼郎君,是为尊敬。 曹小娘子是姐姐,落水少年是三郎,如此说来二人是姐弟了?夏祥拱手一笑:“既然曹三郎无事,我也要赶路,告辞。” “慢着。”曹三郎伸开双手拦住了夏祥去路,“你叫夏祥夏大郎?你既然救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帮我一个忙,如何?我付你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银子?我没听错吧?出手真大方。” “三十两银子可顶我一家五口一年的开销,早知道我也跳河救人了。这三十两银子,可是赚得轻松。” “别说大话了牛老五,就凭你的水性,到了河里就肚皮朝天了。你以为你是浪里白条呀?” “三郎,要帮什么忙,我行不行?我不要三十两银子,只要十两。”一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凑上前来,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来,“我的本事你也知道,保管比他强了百倍。” 寻常人家,一天一百文便可衣食丰足,一两银子按一贯钱一千文算,三十两银子则是三十贯,基本上折算下来一天八百多文。 “怎么,三十两银子还嫌少不成?好,四十两。”曹三郎一把推开细皮嫩肉少年,伸手弹了弹夏祥衣服上的水珠,轻蔑地笑道,“四十两银子,够你置办几身行头了,也足够你衣食无忧好一阵子了,想好了叫我,我回去换身衣服。” 随意朝夏祥拱了拱手,曹三郎转身朝曹府走去。 “三郎!”曹姝璃气得肩膀颤动,上前拉住曹三郎衣袖,“快向恩人赔礼道歉,否则,我轻饶不了你。” “道歉就不必了,多加五两银子就好。”夏祥出人意料地应了下来,他懒洋洋地双手抱肩,笑得很开心很得意,“四十五两银子,一口价,成交?” “成交!”曹三郎和夏祥击掌,朝曹姝璃夸张地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才走几步,忽听红马一声长鸣,随后双腿一屈,跪在地上,颤抖不止,口鼻流血,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曹三郎才想起刚才是有人替他牵住了惊马,才不至于让惊马踏伤行人。到底是什么厉害人物竟然有如此臂力,徒手拦下惊马,还让惊马受了内伤,当真了得。他朝萧五投去了敬畏加敬重的目光。 萧五态度恭敬地跟随地夏祥身后,对曹三郎的目光视而不见。曹三郎自讨没趣,又看向了夏祥,却见夏祥步伐从容,淡然而笑,正和姐姐小声说些什么,不由大觉无趣。 夏祥和曹姝璃并肩而行,曹姝璃的贴身丫环作儿当前带路。作儿年方二七,身段还没有完全长成,却也初具少女形状。她比曹姝璃矮了半分,瓜子脸,柳叶眉,笑的时候,双眼弯成弯月,和嘴角两个酒窝相映成趣,可爱而灵动。 作儿一边带路,一边悄悄回头打量夏祥,心里窃喜,小娘子向来对前来提亲的郎君不假颜色,今日一见夏祥就微有慌乱失态,莫非小娘子相中了夏郎君? 这般想着,一时失神,到了门口,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脚,身子一晃,就要摔倒。 夏祥手疾眼快,向前一步,双手一托,便托住了作儿的腰身,微一用力,便把她扶正。 “小心脚下,不要乱了方寸。”夏祥温润一笑,“你家娘子如此大方端庄,想必你也是心细之人,方才失态,也是意外。” 作为曹姝璃的贴身丫环,作儿见多了络绎不绝前来曹家提亲的王孙贵族,一个个要么趾高气昂没有教养,要么其貌不扬不够英俊,要么举止粗俗谈吐不堪,全无礼数,从未有一人如夏祥英俊、温润、细心、周全,还如此体贴,她心跳如鼓,粉劲微红,低低的声音应道:“多谢郎君。我家娘子举世无双,万里挑一,是一等一的人才……” “多嘴。”曹姝璃嗔怪一声,朝夏祥歉意一笑,“倒让郎君见笑了,作儿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没大没小,礼数不周之处,还望郎君担当。” 夏祥摆手笑笑,回身看去,只见夜市灯火依旧,人流如织,灯火阑珊处,哪里还有肖葭的影子?或许他刚才只是一时恍惚,看错了人。收回目光,一步迈入曹府,正对大门的影壁之上赫然是一副万里江山图。 上有对联,上联:千江有水千江月,下联:万里无云万里天。 夏祥顿时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笔锋从容勾划如锋转折若风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怎会是他! 第十一章 愿学卓文君,不做白头吟 刚才的一场惊马闹剧很快就风平浪静,就如河水之中落入一粒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片刻之后就平复如初。馄饨摊夫妇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才发现救命恩人已然不见。二人朝曹府的方向鞠躬感谢,又重新烧水开张。毕竟生计重要,惊马也好,落水也罢,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对他们来说,只是平常岁月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插曲不是主旋律,忘掉插曲,回归主旋律,才是坚守生活的态度。 许多人也正是因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固守内心的方寸世界,对身边的事情不过于心,终其一生走不出自己命运的樊笼,错过了无数次改变命运的机会。 周围的人群也只是议论了几句之后,都又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之上。卖花的依旧卖花,卖布的还是卖布,卖豆腐的继续敲梆子,卖冷饮的依然叫卖解暑。 长乐街在安定河的拐弯处有一座桥,过桥之后,就成了长宁街。只有一桥之隔,长宁街就远不如长乐街的夜市喧嚣而繁华。长乐街多是小商小贩叫卖,自产自销。长宁街沿街则是商铺商行商号,虽人少,却做的都是大生意。 安家漆器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商行,经营各种手工漆器。不论是外观的设计、手艺的精美还是雕工的精致,安自如自认她的漆器即使是在整个上京的漆行之中,也是一流品质。只是世事总是不尽人意,她的安家漆器始终没能在京城叫响,不管她如何努力,依然是不温不火,比不过名声响亮的何家漆器和常家漆器。 何家漆器以剔红出名,常家漆器以剔黑著称,安家漆器综合各家之长,剔红剔黑都很拿手,却淹没在何家和常家各自的名声之下,无法出头。 安自如并非上京人氏,她来自泉州。三年前,年仅二八芳华的她独身一人前来上京,原本想在京城有所作为。她从泉州不远万里来到京城,以十两银子起家,三年后的今天,安家漆器一年的利润也有三五百两银子,安身立命足矣,却很难再寸进一步。 也许是北方之人接受不了南方的婉约风格,她自认她的漆器不比何家和常家差上分毫,喜欢者却是寥寥无几,她又不想改变风格来迎合购买者,眼见年纪越来越大,不如回到泉州嫁人生子,也好过守在京城前景无望好。 安自如顾镜自怜,镜中映照出一张如花似玉的容貌。脸型微瘦,下巴圆润,杏眼,淡眉,双眼脉脉,如水似雾。 到底该如何是好?安自如暗叹一声,见天色不早了,今晚又要空守了,不见一个客官,生意再如此清淡下去,真不如卖了铺子回泉州安身。 这么一想,她起身要去关门。朝廷虽未规定沿街商铺夜市期间必须迎客,只是经商之人,一个晚上只守得一个客官上门,也算有所收获了。 才一起身,灯光一暗,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安自如心中一惊,莫不是有鸡鸣狗盗之辈前来收取保护费?上京治安良好,自从三王爷上任上京府尹后,夜市加派了巡街官吏,夜市之中惹是生非者大大减少。 待看清来人是一男一女之后,安自如心中稍安。再定睛一看,男子年纪四旬开外,短须,长衫,面如冠玉,手持折扇。女子年约二八,蛾眉,樱桃小口,面容光洁无瑕,她心中微喜,忙迎向前去。 “两位客官需要什么样的漆器?是要香盒圆盒还是碗筷盘,或是莲式盘?”安自如轻提裙裾,姿态轻盈,意态轻柔,一口微带泉州口音的官话,柔软宜人。 “娘子是泉州人氏?”女子微微一礼,“不劳娘子介绍,我父女二人是想和娘子做一笔没有本钱的生意。” 安自如盈盈还了一礼:“不知小娘子要做什么无本生意?生意若是不下本钱,还是生意么?” 男子折扇一摇,呵呵一笑:“在下姓李,娘子可叫我李二郎。这是小女肖三娘。” “李郎君、肖小娘子。”安自如见过二人,并不惊讶二人自称父女却姓氏不同,“我是安大娘。” “安小娘子……”李鼎善见安自如应付自如,又因她年纪比他小了许多且梳了待字闺中的发型,便称她为小娘子,“小女已经走访了十数家漆行,从何家到常家再到张家,等等,最后选在了你家。” 肖葭接过话头,她轻轻一拢额头的一缕秀发,浅浅笑道:“安娘子,你家漆器与别家大不相同,兼具南方婉约和北方豪迈之风,有没有想过,为何没有在上京大行其道,成为达官贵人竞相追逐的名品呢?” 此话一出,安自如怦然而惊,不禁退后一步,声音微微颤抖:“肖小娘子是何方高人?为何安家漆器不能扬名,还请指教。” “指教谈不上,以我粗浅认知,安家漆器没有大行其道的原因只有一个——画风不对。”肖葭肃然正容:“我不是高人,只是一个想和安娘子做一笔生意的小人物。安娘子,若是我有图案,你可否做出一模一样的漆器?” 安自如不解肖葭来意,想了一想:“若是图案不是过于复杂,又没有工艺要求,完全可以做到。” “好。”肖葭拿出一张宣纸,纸上有一副工笔画,画法写实,笔法工整,又因添加了色彩之故,栩栩如生,“怎样?” 安自如目光中的兴奋如渐渐亮起了蜡烛,她拿过宣纸,端详半晌之后,喟叹加赞叹:“是肖小娘子所画?” 肖葭点头。 “当真是巧夺天工,肖小娘子心思剔透,玲珑如玉,实在让人敬佩。”安自如赞誉之言发自真心,她自小从事漆器的设计和制作,见多了各种漆器,肖葭所画漆器非但设计精美,心思奇巧,还无比实用,只是有一点她还想不明白,“此物不知有何用处?” “茶筒。”肖葭也不隐瞒,实言相告,“若是要一千个,大约多久可以完成?” “一千个?”安自如以为她听错了,大惊失色,“以肖小娘子的要求,每个成本都在三百文以上,且不说三百文一个的茶筒有多昂贵,哪家茶商会用,只说一千个折合三百贯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虽未明说,肖葭却是听了出来,安自如疑心她拿不出三百贯钱。 说实话,肖葭还真没有三百贯钱,她胸有成竹地淡然一笑:“安娘子,你是想赚一笔快钱,还是想让安家漆器成为上京漆行之中被人仰望的领军漆行?” 安自如被肖葭的气度震住了,心中盘算片刻,蓦然下定了决心:“安家漆器有今天的名气来之不易,若能和何家、常家并驾齐驱,小女子虽不才,也愿意斗胆试上一试,愿学卓文君,不做白头吟。” 卓文君是汉代才女,中国古代四大才女之一、蜀中四大才女之一。为了追求真爱,作为巨商之女的她不惜和司马相如私奔。私奔后,为了生计,她和司马相如卖酒为生。后来在她的相助下,司马相如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得以入朝为官。 安自如以卓文君自比,显然不是效仿她的私奔之举,而是她身为女子为了追求幸福敢作敢为的精神。 肖葭点头赞道:“汉代之时,卓文君便有如此胆识,如今大夏风气更为清明,我辈女子,更当自强。安娘子,若你只求安稳,我付你十贯钱的订金,待一千个茶筒制作完成之后,我再付清余款。若你想要有一番作为,愿意光大安家漆器,我付你五贯钱订金,待一千个茶筒制作完成之后,我拿来去卖,所得利润你我一人一半。同时我还保证,以后会有两千三千个茶筒交由安家漆器制作,不仅如此,安家漆器还可以承制更多的漆器,不出半年,便可成为上京最负盛名的漆行。” “若真如此,我愿与你共享安家漆器!”安自如不是目光短浅之人,虽还不清楚肖葭的真实身份和来历,但只凭肖葭的本领和气度,她就认定肖葭所言非虚,“不知肖小娘子一千个茶筒是想卖给谁家?” “好景常在。”肖葭悄然一笑,神态自若之中,又有三分神秘,“安娘子信还是不信我能用安家漆器的一千个茶筒敲开好景常在的大门?” 安自如赫然心惊。 好景常在有何来历,又是何人名下产业,安自如一无所知,她却清楚的是,短短三年时间,好景常在商行便从无到有迅速崛起,成为上京,不,俨然已是大夏第一商行,背后若说没有强大的实力支撑没有一个运筹帷幄的高人推动,绝无可能。她也隐约听说好景常在的幕后主人是一个绝色女子,她到底姓甚名谁,是谁家之女,她也是全然不知。 她只是知道的是,好景常在现在如日中天,产业遍布大夏境内,光是茶行就有不下三百家。若是真能如肖葭所说可以用一千只茶筒敲开好景常在的大门,成为好景常在的供应商,安家漆器瞬间就可以成为上京最大的漆行。 问题是,肖葭的想法如何才能实现?和肖葭有同样想法者必然大有人在,相信许多人已经踏破了好景常在的门槛,肖葭想要从众多同行中脱颖而出,难如登天。 肖葭却是看出了安自如的心思,笑意盈盈围着安自如转了一转,说道:“安娘子,若是信不过我,也不要紧,可以走第一个路子,稳妥些。” 安自如低头不语,盘算不定,过了半晌才猛然下定了决心:“肖小娘子,我只有一个条件,你务必应我。” 李鼎善站立一旁,以置身事外的态度旁观许久,越看越是欢喜。肖葭历经了一番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之后,终于有了今日成就,她爹娘泉下有知,也当欣慰矣。 “请讲。”肖葭淡定依旧。 “若是茶筒生意成了,以后我愿意一路追随在你左右,望肖小娘子不要嫌弃才好。”安自如心里清楚,若是肖葭真能借助茶筒成为好景常在的供应商,等于是打开了一扇无限可能的大门,好景常在商行需要的漆器可不仅仅是一个茶筒,而是所有漆器的需求量都无比巨大,依附在好景常在这棵大树之上,安家漆器成为大夏境内最大的漆行也不在话下。 只要肖葭能打开好景常在的大门,她追随在肖葭身后又有何不可? 肖葭握住安自如的双手:“安娘子,你我虽萍水相逢,却是一见如故,若我日后事有所成,愿与我平分。” “一言为定!”安自如心神激荡。 “一言为定!”肖葭也是心情激动而兴奋。 李鼎善微微颔首,目露赞许之色,心中却想,肖葭有他之助,一回上京便短短时间内站稳脚跟,夏祥一个人,也不知他一入上京龙盘虎踞之地,还能处处周全吗? 第十二章 从心所欲不逾矩 夏祥和萧五被请到客厅,二人坐定之后,管家曹林上茶,曹姝璃和曹殊隽先去更衣。 夏祥已然从作儿口中得知落水少年名叫曹殊隽,是曹家独子,自从便不好读书,今年大比之年,被爹爹强行赶去应试,他不从,爹爹紧逼,气极之下,要纵马离家出去,不料一时马惊,若不是夏祥和萧五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曹家客厅布置得倒也雅致,金丝楠木的桌椅,兰花青瓷瓶,墙壁上所挂的多是山水画,正中悬挂一画,画风拙朴。画中一河,河上有船,船上三人,两人划船,一人站立船头。岸上还有一人,正在引船靠岸。 右上有一行小字:渊明归隐图。 字迹和影壁上所留之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夏祥心中更加明白了几分什么,正愣神时,身后传来作儿欣悦的声音。 “夏郎君,茶来了。” “茶已经上过了,怎么还上?”萧五早就口渴了,管家曹林上茶之后,他迫不及待一口喝干,“正好我还口渴,我再来一杯。” “只有一杯,没你的。”作儿奉送了萧五一个大大的白眼,将茶杯放到夏祥面前,“夏郎君请用茶。” 曹林上茶所用的茶杯是定窑,作儿所用的茶杯是汝窑。大夏有五大名窑,分别是“汝、官、哥、钧、定”,汝窑位于五大名窑之首,素有“汝窑为魁”之称。 汝瓷造型古朴大方,以名贵玛瑙为釉,色泽独特,有“玛瑙为釉古相传”的赞誉。随光变幻,观其釉色,犹如“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之美妙,似玉、非玉、而胜玉。传到后世,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的盛誉。 “为何我的茶杯不如先生的茶杯名贵?”萧五虽不知道汝窑比起定窑之好,但只凭茶杯的光泽便能立判上下,不由奇道,“是因为我长得不如先生伟岸,还是我不如先生有才?” “都不是。”作儿皱着鼻子笑了,哼了一声,“是你不如夏郎君更得我家娘子欢心。非但你的茶杯不如夏郎君的珍贵,就是茶叶,也差了太多。曹管家上茶,多半是三等茶叶。我家娘子不敢慢待了夏郎君,便拿出她珍藏的特等茶叶。” 萧五哪里有那么多的弯弯心思,“哦”了一声,起身拿起夏祥原来的茶杯,一饮而尽,一抹嘴巴笑道:“特等也好,三等也罢,解渴才是好茶。作儿,再来一杯可好?” “再好的茶像你这样牛饮,也是浪费,你不如喝白水好了。”作儿不满地白了萧五一眼,“你且记住了,不要叫我作儿。” 萧五不解:“叫你什么?” “奴姓李,名作作,叫我李作作即可。”作儿对萧五不假颜色,对夏祥却是笑语嫣嫣,“只有我家娘子和关系密切之人,才可以叫我作儿。” “先生也是刚刚认识你,他和你关系也不密切。”萧五脑子不转圈,努力想要纠正作儿的错误,“李作作不如作儿好听,我还是叫你作儿好了。” “怎的如此气人?”作儿生气了,将茶壶重重一放,“你是榆木脑袋还是石头脑袋?以后不要和我说话,气死我了。” 夏祥微微一笑,轻抿一口曹小娘子亲手所泡的好茶,果然香气悠远,回味悠长。 作儿兴致极高,还想再说萧五几句什么,一回身却发现不知何时曹姝璃站在身后,吓得她一吐舌头,转身就跑,“娘子,我再也不敢多嘴了,先记下,等下次一起算账。我先下去了,有事娘子再叫我便是。” 一边说,一边匆忙逃走。 夏祥不觉哑然失笑,回身一看,曹姝璃换了一身素雅妆扮,淡然而立。曹姝璃的身后,站着曹殊隽。 曹殊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身材修长,头系方巾,腰间系一方锦带,着白色绣绫长衫,脚蹬方靴,只见他眉目如画,唇红齿白,面如美玉,当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夏祥暗中赞叹一声,曹家一对儿女,都是一等人物,也不知道曹家主人,到底是何方人物?若非官宦,便是富商。 曹姝璃先是冲夏祥盈盈一礼,又冲作儿的背影轻哼一声:“作儿,你等着,我饶不了你。” 作儿脚下不停,低头掩嘴,虽是背对几人,双肩微微耸动,可见她正在窃笑不已,并不惧怕曹姝璃的威胁。 “姐姐,作儿愈发没有规矩了,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传了出去,让人以为曹家没有家规,岂不辱没了曹家的门庭?”曹殊隽冷哼一声,目光傲然地越过作儿的背影,望向了门外的天空,此时已然夜深,夜空之中除了繁星,一无所有,也不知道他看些什么。 “一个丫环怎能辱没曹家的门庭?倒是你,才愧对曹家的列祖列宗。”曹姝璃头发盘成已然及笄却并未成亲的飞仙髻,上有碧绿簪子,簪子之上镶金错银,流光溢彩,裙裾之上的玉环,红粉相间,轻一迈步便叮咚作响,如仙乐齐鸣。 正是云鬓花颜金步摇的风姿。 “男儿之志,并非全在读书。若是天下人全是读书人,谁来经商谁来务农谁来酿酒谁来参军?”曹殊隽鼻孔朝天双手抱肩,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下首的椅子之上,右手一指对面的椅子,“夏郎君,坐下说话。” 夏祥并未入座,笑道:“也不知是否叨扰了令尊?” 客厅是一家之主会客之处,若是曹家主人出来相见的话,要等到主人出来之后,夏祥才敢坐下,是为礼节。 “爹爹正在更衣,稍后便到。”曹姝璃暗暗赞叹夏祥的气度和礼数,不少王孙贵族虽气度不凡,看似人中龙凤,却有人失之于礼数不周,有人失之于自视过高,夏祥言谈举止,随意自然,如明月当空,又如清风拂面,让人心生亲切之感。 “等爹爹来了再站起迎接也并无不可,夏郎君,你不要太在意虚礼了。”曹殊隽起身来到夏祥面前,拉住夏祥的胳膊,将他按到了椅子里,“随心所欲,才可逍遥。老子说,无为而治,不言而教,规矩太多,反是坏事。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恒足矣……” 夏祥哑然失笑,原以为曹殊隽是一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外加不知天高地厚,不想他还深受老子学说影响,深得《道德经》精髓,当下也不起身,笑道:“礼不可废,仁、义、礼、智、信是为五常之道,五常为为人根本。进退周旋得其体,乃是正人身之法也。尊卑长幼有序,处事有规,淫乱不犯,不败人伦,以正为本,发为恭敬之心,斋庄中正之态,礼也。” “我最不喜欢作揖拱手的虚礼,繁文缛节,让人不得自在。”曹殊隽斜了夏祥一眼,语气隐含不屑之意,“方才见你救我,脱衣服,跳水,放荡洒脱,还以为你是和我一般不在意世俗礼法的逍遥之人,却不想也是一个迂腐的读书人,算我看错你了。” 夏祥才不在意曹殊隽的话,从容不迫地答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也要不坏了规矩才行。人可以放荡洒脱,可以逍遥自在,只要不坏了规矩乱了章法就好。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意思是,做君主的要像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要像臣子的样子,做爹爹的要像爹爹的样子,做儿子的要像儿子的样子。否则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虽然有粮食,我能吃得上吗? “我不尊孔,只推崇老子。”曹殊隽非常不满地翻了翻白眼,想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他还想说服夏祥,不想才一个会合就落了下风,恼羞成怒之下一把拉起夏祥,“既然你如此在意礼法,就站着好了。” 如此心性,倒也率真可爱,夏祥暗笑,想起了之前的约定,便问:“曹三郎,四十五两银子的事情,现在就办了吧?” “还想要银子?”曹殊隽气得跳了起来,跳过之后,反倒又笑了,“罢了罢了,我再加五两,总共是五十两银子,想要拿走,没问题,只要你帮我办成一事。” “什么事?”夏祥笑眯眯地问道,和颜悦色如同一个老农,他伸出右手,“先验过银子再办事,这是规矩。” “噗哧……”曹姝璃忍俊不禁,失笑出声,被夏祥的无赖逗乐了。 初见夏祥时,夏祥近乎赤身,虽是救人,却也有失礼之处,她便以为夏祥是一个市井少年,不说他健壮的身体,只说他一身非同一般的泳技,就远超许多上京锦衣玉食的少年郎。上京地处北方燕山之地,城中多游侠少年。燕赵自古以来多出慷慨悲歌之士,上京城中,不乏“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少年侠客。 燕赵之地,北起上京南至邯郸,游侠不下万人。自唐以来,王孙贵族的子孙也有不少人以游侠为荣。唐高适有诗云: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即今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以兹感叹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只是曹姝璃自小受爹爹重文轻武思想影响,只喜欢文人而不欣赏游侠仗义的游侠儿,认定他们不过是衣食无忧不好读书又无事可做的纨绔子弟罢了,如今天下太平,哪里有什么不平事需要游侠拔刀相助?尤其是家中又出了一个一心想成为游侠儿的曹殊隽,更是让她对游侠儿深恶痛绝。 若非夏祥是曹殊隽的救命恩人,她别说请夏祥来家里做客,连和夏祥说上一句话也觉得多余。不想夏祥竟是读书人,倒让她惊喜之余,不免更高看了夏祥一眼。等到夏祥几句话辩驳得曹殊隽哑口无言之时,她更是芳心大喜,若是夏祥真能说服曹殊隽将心思都用在读书之上,夏祥必定会成为爹爹的座上宾。 曹姝璃怎么也没有想到,方才还满腹经纶的夏祥,转眼间却变了一人,如市井间讨价还价的商人一般,伸手要钱,还摆出一副理所应当大义凛然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一个读书人,受圣贤教诲,又注重礼仪,怎能如此市井? 怎的在夏祥身上,既有读书人的文雅博学之气,又有游侠儿的放荡洒脱,还有市井中人的精明?曹姝璃也是大为不解,夏祥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哧……”曹殊隽讥笑一声,从衣袖中拿出一张钱引,在夏祥眼中晃了一晃,嘴角上挑,“看清楚了,是官家的钱引,不是民间的交子,再仔细看看,是不是五十缗?” 大夏初年,益州出现了为不便携带巨款的商人经营金钱保管业务的“交子铺户”。存款人把金钱交付给铺户,铺户把存款数额填写在用楮纸制作的纸卷上,再交还存款人,并收取一定保管费。这种临时填写存款金额的楮纸券便谓之交子。 交子先在民间自发形成,后来朝廷成都设益州交子务,由京朝官一二人担任监官主持交子发行,并“置抄纸院,以革伪造之弊”,严格其印制过程,交子正式成为官交子。 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不久,改“交子”为“钱引”,改“交子务”为“钱引务”。“钱引”的纸张、印刷、图画和印鉴都很精良,并且以缗为单位。一缗即为一贯。 五十缗就是五十贯,约合五十两银子。大夏银贵钱贱,五十缗并不如五十两银子值钱,却也相差不多。 夏祥微露惋惜之色,拿过钱引左看右看,还给曹殊隽说道:“若是一锭五十两的纹银该有多好,比钱引拿在手中踏实多了。” 曹姝璃强忍笑意,心中讶然之外,又无比好奇地想知道,夏祥到底是何许人也,是真的爱财如命,还是有意为之。 曹殊隽手腕一翻,两根手指夹起钱引放到了桌子之上,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想要真金白银也行,只要你帮了我,五两金子五十两银子还是五十缗铜钱,你随便选。怕就怕,你的本事不值一文铜钱。” 大夏约定俗成的兑换比例是一两黄金十两白银十贯铜钱。 萧五在夏祥身后垂手而立,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平静,表情平和,既没有一名随从应有的谦卑之态,也没有一个护卫该有的肃然之意,倒像是夏祥的陪读。再者他体型也不是高大魁梧的类型,若非曹姝君亲见萧五只手拦马的神勇,他断然不会相信萧五会有一身惊人的武功。 “还是要钱引好了。”夏祥似乎听不出来曹殊隽话中的嘲讽之意一样,退后一步,“曹三郎,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尽管开口,我能救你,便能帮你。” 此话说得太圆太满,曹殊隽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却见曹姝璃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心中稍定,心知曹姝璃也有意试探夏祥一二。 第十三章 天子门生 曹殊隽围绕夏祥转了一圈,在夏祥面前站住,忽然正容敛色,朝夏祥深施一礼:“先谢过夏郎君的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在下永生不忘,定当供奉夏郎君的长生牌位,日夜焚香,祈祷夏郎君长命百岁,平安无忧。” 夏祥还了一礼:“如此小事,不足挂齿。供奉长生牌位就更是折寿,我可消受不起。若是曹三郎心中过意不去,送我一把扇子,我也就忘了此事。” 曹姝璃掩嘴而笑,笑而不语,心中却想,夏祥当真聪明之极,曹殊隽以一个长生牌位来报答夏祥的救命之恩,言下之意便是五十缗的钱引并非是救命的回报,而是另外事情的报酬,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夏祥一点就透,直接回应索要一把扇子,既风雅又大度,同时还暗指他对救人之事并未放在心上,挥扇之间,风轻云淡。 曹姝璃不免又多看了夏祥几眼,愈发认定夏祥是一个非但不迂腐而且还颇有雅致的读书人。 曹殊隽没想到夏祥如此气量,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妙,妙。好,扇子送你,不过,长生牌位也还要供上。” 夏祥接过曹殊隽递来的扇子,也不打开,拱手一礼:“多谢曹三郎赠扇之谊,长生牌位你直接送我便可,不必供奉,否则我每每想起你每日都会对着我的牌位焚香,我以后还怎么睡得安宁?再万一哪一日你和我反目,将我的长生牌位踩在脚下,我又会浑身不得自在,所以,不如直接将牌位送我,我自己供奉自己,我自会尽心,你也省事。” 如此回答,曹姝璃不禁莞尔:“如此也好,作儿,让曹伯准备一个长生牌位送与夏郎君。” “知道了,娘子。”曹姝璃话音刚落,作儿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干脆并且欢快,说明她并未走远,就在门外候着。 夏祥哈哈一笑,知道该说正题了:“现在我最关心的事情是,五十缗钱引需要我做什么?” “事情很简单……”曹殊隽意味深长地看了曹姝璃一眼,摇头晃脑地说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先帝的这首劝学诗,害苦了天下多少读书人,也害苦了我。夏郎君,若是你能劝说爹爹不逼我参加进士考试,钱引我自当双手奉上。” “这……”夏祥倒吸一口凉气,曹殊隽为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大夏重文轻武是自太祖立朝以来定下的规矩,时至今日,已然蔚然成风,莫说曹家是大户人家,便是小门小户,但凡能够读得起书,谁不想考中进士谋求一个出身? “我的志向是当一个遗世而独立的散人,放荡洒脱在世俗之中,不被世间的规矩束缚了手脚,不被世俗之事约束了逍遥,就像当年的李太白,一个人‘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是何等的自在何等的潇洒。”曹殊隽头呈四十五度角朝天空仰望,一脸无限向往之意,可惜他身在屋内,只能看到房顶却看不到天空。 况且现在又是晚上,即使看到天空,也是夜空。 夏祥背起双手,也学曹殊隽的样子头呈四十五度角仰望屋顶,喟叹一声:“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又淡然一笑,“曹三郎,李太白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放,也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失落,更有行路难的感叹,想要放荡洒脱,哪有那么容易?” “你的意思是,你做不到劝说爹爹不逼我参加进士考试了?”曹殊隽微有失落,一甩袖子,面露不悦之色,“不早说,害得我白白浪费时间。” 说实话,他想请夏祥出面说服爹爹,并非看重夏祥的才学,何况他也不知夏祥到底是不学无术之人还是博学多才之辈,是因夏祥救他一命,夏祥出面恳求,爹爹必定无法回绝,毕竟救命之恩恩重如山,爹爹又最是遵循孔孟之道,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谁知夏祥也是深受儒家思想毒害,并不想为他出面,不由他不大为失望。 曹殊隽太清楚如夏祥一般的读书人,儒家思想深入骨子之中,是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和安身立命之本,即使被杀,也不会违背圣人言教。 “谁说我做不到?”夏祥自得地笑了,“在没有见到令尊之前,若说能做到,是为大话。若说不能做到,也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和没有担当。” 曹殊隽听明白了夏祥的意思,忙收起之前的不屑,一脸讨好的笑意:“夏郎君,家父为人刻板,事事喜欢引经据典,他又甚是推崇科举,认为科举最为公平合理,可以为朝廷选拔人才……想要说服他,实在是太难。” “曹三郎,你可曾通过州试?”夏祥并未在意曹殊隽所说,问到了他关心的问题。 大夏初年,仅有两级考试制度,一级是由各州举行的取解试,一级是礼部举行的省试。太祖十年,为了亲自挑选德才兼备者,太祖实行殿试。自此以后,殿试成为科举制度的最高一级的考试,并正式确立了州试、省试和殿试的三级科举考试制度。 夏祥在一年前便通过了真定府的州试,州试得中是为举人。大夏的举人不是功名,只是可以参加省试的资格,而且还是一次性有效。若是省试落榜,三年后再来参加省试,还需再州试通过才可。 太祖推行殿试,是为了江山大计,殿试之后,不用再经吏部考试,直接授官。殿试因为是皇上亲自主考,及第后,所有考生不再对考官称师,也不自称门生。如此,所有及第的人都成了天子门生。殿试后分三甲放榜,还要举行皇帝宣布登科进士名次的典礼,并赐宴于琼林苑,故称琼林宴, 大夏的科举制度不仅比前朝更加规范,也更加严谨。从大夏开始,科举开始实行糊名和誊录,并建立防止徇私的新规则。糊名,就是把考生考卷上的姓名、籍贯等密封起来,又称“弥封”或“封弥”。太宗时,只是对殿试实行糊名制。后来,当今皇上下诏省试、州试均实行糊名制。其后有人指出,糊名之后还可以认识笔迹。因此进一步采取了防范措施,将考生的试卷由他人另行誊录。考官评阅试卷时,不仅仅不知道考生的姓名,连考生的字迹也无从辨认。 司马饰有一年担任主考官时,读到了连车的文章,拍案称好,有心录取为第一名,却又从笔法和才学上断定是自己弟子的文章,于是列为第二。拆封之后才知道是连车文章,不由引为憾事。 “今年开春刚刚通过州试。”曹殊隽一脸自得之意,负手而立,傲然而笑,“我并非不会不能读书,而是不想考取功名罢了,别说州试,即便省试,对我来说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先生,一路上我也识了字背了诗,州试这么容易,要是我去参加州试,说不定也能考中。”萧五不知道曹殊隽的话是自夸自负之语,当了真,“明日我便报名试试,胆子一定要大,万一就成了呢?” “哈哈哈哈……”曹殊隽开怀大笑,萧五一脸懵懂之相,言谈举止也可看出不是聪慧之人,重文轻武并非大夏传统,古往今来,都是文人执掌天下,可见读书并非是谁都可以胜任之事,以萧五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资质,也想参加科举,当真是痴人说梦。 萧五再傻,也能听出曹殊隽笑声中的嘲讽之意,憨憨地挠头笑了:“曹三郎莫要取笑我,我会识字能背诗,却不会写字,考取功名一说,不过是随口一说。我虽然愚笨,却也懂得追随先生报效朝廷。曹三郎不想考取功名,只想逍遥自在,我就不明白了,你既没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又没有功名薪俸,莫非以后要坐吃山空令尊留下的家业?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当自强自立为国效力为民请命,怎能为了一己之私而不报效朝廷孝敬父母?岂不是枉为臣子和人子?” “呃……”曹殊隽的笑声戛然而止,生生被萧五的话噎了回去,他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你一介武夫一个下人,懂得什么是道法自然之理么?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我是不懂。”萧五倒也实在,毕恭毕敬地拱手一礼,退后一步,一脸谦卑之色,“我有自知之明,只管跟着先生便是,先生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就不会有错。” 曹姝璃暗暗称奇,萧五看似愚笨,却纯朴天然,言谈举止彰显善良天性。也不知夏祥是如何和萧五相识,看上去二人不是主仆关系,也不是同窗同乡,萧五却又对夏祥言听计从,究竟是夏祥的才学还是他的品行让萧五甘愿追随左右? 曹姝璃有意见识一下夏祥的真才实学,浅浅一笑:“让夏郎君见笑了,三郎生性喜欢辩论,就连爹爹也说不过他。若是夏郎君能说服三郎去考取进士,爹爹也会欢喜。” 夏祥岂能不明白曹姝璃之意,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转而劝说夏殊君参加省试,他也看了出来,曹姝璃也是愿意曹殊隽考取功名,曹家也只有曹殊隽一人不想科举。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夏祥微微一笑,心中有了计较,“我既然答应曹三郎在先,自当信守承诺,为曹三郎解忧。” 曹姝璃又气又恼,不由说道:“你到底是因为拿人手短还是要信守承诺?” 夏祥既不拔高自己的情操,又不掩饰自己的需求,不慌不忙地笑道:“两者兼而有之。” “你……”曹姝璃反倒被夏祥气笑了,“这么说,你真要为三郎出头了?莫要怪我没有提醒你,若是一言不合,爹爹赶你出门也有可能。” “莫要听姐姐乱说,爹爹是讲道理之人,怎会赶客人出门?”曹殊隽心生欢喜,方才萧五的一番话虽然令他无比尴尬,但随从尚有如此才学,可想而知夏祥更是博学之士,想到夏祥若能真的说服爹爹不再逼迫他参加省试,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夏郎君,拜托了。” “好说,好说。”夏祥呵呵一笑,眼光一扫,注意到了曹姝璃微露不悦之色,便道,“曹小娘子不要生气,我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再者说来,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若你不喜欢一人,令尊非要你下嫁于他,你又当如何?” “你莫要胡说,功名和婚姻,怎能相提并论?”曹姝璃一时羞涩,脸上红云飞起,“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功名大事,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 “娘子不喜欢的人,她才不会嫁。”不等夏祥回答,作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一响,她脚步轻快如猫,悄无声息地来到夏祥身前,递上一物,“夏郎君,你的长生牌位。” 一块长形木牌,是上等的檀香木所做,还好上面没有写上名字,否则倒让夏祥心中发怵了。也是,任谁看到自己的名字在牌位之上,也会在心里留下大小不等的阴影面积。 萧五伸手接过长生牌位,嘿嘿一笑:“谢过作儿。” 作儿白了萧五一眼:“要你谢?不稀罕。叫我李作作,不许叫我作儿,记住了!” “记住了,不叫你作儿,叫你李作儿。”萧五懵然而笑。 作儿十分不满地瞪了萧五一眼:“你这么笨,怎么就当上了夏郎君的随从?也是怪事,难道你贿赂了夏郎君?也不对,你又没钱,拿什么贿赂夏郎君。更怪的是,夏郎君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让你跟在身边?你完全就是夏郎君的累赘,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会添乱制造麻烦,唉,要是我,我早就知趣地自己走掉算了,省得到时被夏郎君赶走,得多难堪多丢脸……” 萧五也不辩解,只是傻笑不停。 “作儿,你赶紧下去。”曹殊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急于告诉夏祥爹爹的性情和喜好,好让夏祥胸有成竹才有胜算,才不想听作儿的聒噪,“夏郎君,爹爹最推崇儒家学说,也喜欢佛家经典,最不喜欢……” “咳咳……” 一阵威严的咳嗽声从屏风后面响起,随后脚步一响,一个身材高大,国字脸,浓眉,长须的老者闪身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第十四章 天地月朦胧,夜行人无踪。 此时已是将近三更时分,曹府门前的夜市依然热闹非凡,别说少年男女有增无减,在欢声笑语中暗传情愫暗送秋波,就连方才险些被惊马撞翻的馄饨摊夫妇,年过五旬,此刻依然精神饱满,毫无倦意,热情十分地招呼每一个前来就餐的客官。 老汉姓马,排行第三,名马小三,老妇姓牛,排行第二,名牛二娘。二人膝下一子,早年外出经商,从泉州出海,南下南海,一去不返,生死未知。二人本来在上京有一处店铺,为了南下寻子,典卖了店铺。南下五六年,一无所获。回到上京之后,身无分文。只得东借西凑几千文,支起了馄饨摊来夜市卖些馄饨,以维持生计。 好在上京是京城,又值繁华盛世,一个馄饨摊,只摆夜市,一日的收入也有百余文,足够二人生计之用。 惊马之事,虽已过于一个时辰有余,二人仍然心有余悸。好在客官络绎不绝,二人忙个不停,顾不上多想刚才之事。待一个妙龄女子和贴身丫环走后,暂时没有客官,二人得以休息之余,不免又说起了惊马。 “二娘,方才要不是夏小郎君拉了我二人一把,我二人说不定就被马踏伤了。”马小三感慨之余,又唏嘘不止,“我二人刚刚怎么傻掉了一样,竟然忘了谢过小郎君的救命之恩,太不应该。” “说得也是,我二人太失礼了。”牛二娘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抹了抹眼泪,“方才的小郎君,多像我们走失的儿子,三郎,要是他能做我们的义子,我做梦都会笑醒。” “想什么呢?小郎君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你还想认他当义子?又不是我们是他的救命恩人。”马小三嘴上责怪牛二娘,其实心里也是忍不住在想,真能认小郎君当义子的话,他和二娘的晚年也算有依靠了,算了,不想了,他何德何能可以让小郎君认他为父? “要是儿子还在该有多好……”牛二娘叹息声中,又要抹泪。 “店家,来两碗馄饨,要多些香菜多些醋,酱油也要,不要辣菜。” 一男一女两位客官来到馄饨摊前,二人都是二十岁的年纪,男子一袭长衫,瘦脸淡眉,薄唇大耳,眼珠四下转个不停,精明而机警。女子是寻常打扮,也是瘦脸淡眉,樱桃小口,额头光洁,下巴尖尖,虽不是沉鱼落雁貌,也算得上一等的姿色。她头上的朝天髻表明她已是出嫁之女,但神色之间微有凄色,头上白花一朵分外醒目,显然是刚刚丧夫。 马小三和牛二娘见来了客官,忙收回心思,开始忙乎起来。 “七娘,罗大一死,你也是自由之身了,日后遇到心仪之人,再嫁也就是了,不必伤心。”男子落座之后,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桌子和板凳,才请女子坐下,“况且罗大对你薄情寡幸,何必为他伤心?他的死,也是咎由自取。” “四哥,我不是为罗大伤心,是为自己。”女子坐在男子对面,正好面对曹府,她的目光在曹府门口停留片刻,“若不是爹爹三年前非逼我嫁与罗大,三年来我若全力经商,全有商行今日不会比好景常在差上几分。爹爹偏要让我和罗大成亲,三年间我除了和罗大争吵生气,一事无成。好景常在恰恰是在这三年之内风起云涌,眼见就是大夏第一商行了。真是可恨可气,连家丫头真是好命,没人逼她嫁人,否则她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也是她没有遇到我,哼哼,我要是出手,全有必定可以吞并好景常在。” 大夏之前,丫头多指未婚女子。女孩子在及笄之前,头上都要梳着两个“髻”,左右分开,对称而立,像个“丫”字,所以称为“丫头”。唐代刘禹锡《寄赠小樊》诗云:“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大夏立朝之后,吴楚之人谓婢女为丫头,丫头一说渐有贬义。女子以丫头称呼连家小娘子,是有意轻视。 “爹爹的决定,我也不好反驳,这几年,倒是委屈你了。”男子爱怜地看向女子,递过筷子,“七娘,罗大一死,你再寻个好人家嫁了,罗家的家产,你也一并带上。以罗家的财力,可以助全有商行火速壮大,三五年内吃掉好景常在,也不在话下。” 大夏律法规定,女子出嫁时所带嫁妆,为女子个人财产,再嫁时,可以带走。大夏风气,男子为防止兄弟多分财产,多在婚后以妻子名义购置房产,死后妻子改嫁,也会一并带走。罗大生前以董七娘名义购买了多处房产和商行,他一死,董七娘自然可以随意处置。 “我正有此意!”董七娘接过牛二娘递来的馄饨,用筷子挑起一根香菜,目光再次落到了曹府门口,“王爷说,李鼎善回京,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宋超度之处,另一个,便是曹用果之处。” “我倒觉得王爷过于小心了。”男子埋头吃馄饨,也是饿了,吃相颇不雅观,他也顾不上许多,“李鼎善出京之前就和王爷交好,回京之后,也应先和王爷见面,怎会去见大势已去的宋超度和曹用果?何况李鼎善此次回京,是被三王爷所逼。放眼京城之中,可以保李鼎善周全者,唯王爷一人而已。王爷只管安坐王府,等李鼎善上门即可。曹用果只一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无权无势,人称睡卿,七卿之中,最为闲散无用。李鼎善若是投奔于曹用果,曹用果哪里保护得了他的周全?” 七卿是指光禄寺卿、司农寺卿、太府寺卿、卫尉寺卿、太仆寺卿、鸿胪寺卿、大理寺卿合称。太府寺因所隶事务繁多,有“忙卿”之称;司农寺因所掌仓库分布很广,有“走卿”之称;光禄寺因掌酒醴膳馐,有“饱卿”之称;鸿胪寺掌四邻各国朝贡,而大夏虽然国势正呈上升之势,但和周边国家仍有战事,是以朝贡者少,故有“睡卿”之称。 “王爷既然认为李鼎善有可能前来曹府,自然有王爷的道理,你我不必质疑王爷的眼线和判断,只管听从王爷的吩咐查看曹府即可。也是王爷太过在意李鼎善,不想他出任何差错。”董七娘小心翼翼地吃下一只馄饨,入口唇齿生香,不由赞道,“好吃,好吃,吃遍上京城,这家馄饨最好吃了。店家,以后我会常来你家。” 马小三点头一笑:“多谢客官。” 一身短衣打扮的马小三面相忠厚,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唇,朴实得如同上京城中随处可见的白杨树。牛二娘也是长相温和纯朴,和上京城中大部分底层的小商小贩并无不同。二人普通得和河水中的一朵浪花一般,没有人会多留意他们半分。 董四哥和董七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董四大名董时长,因排行第四,人称董四,在大理寺当差。董七娘芳名董祈娘,因排列第七,人称董七娘。二人祖上本是前朝重臣,后来家道中落,二人从小相依为命。 董七娘暗中朝董四使了个眼色,她起身添了一些香菜,拿出十余文钱放在一边,假装无意中问起:“店家,刚刚曹殊隽马惊落水,听说有人救了他,那人是谁?” “是……”一碗馄饨不过三文,客官出手就是十余文,牛二娘喜出望外,开心之下张口就要说出夏祥名字——在曹姝璃问及夏祥名字时,夏祥回答之时,她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忽然脚上一紧,被马小三踩了一脚,立刻知道多嘴了,话到嘴边又生生拐了一个弯,“是一个白面书生,长得可俊了,像个小娘子。” 董七娘微露失望之色:“可知他的名字,又是哪里人氏?” “摆起四方桌,来的都是客,这上京城是京城,来往的都是天南地北的客官,连番国、胡人都有,谁又记得住一个白面书生姓什么叫什么?客官可是认得他?”马小三唯恐牛二娘情急之下一时失口,就接过了话头,呵呵一笑,“这书生和别的书生没什么两样,就是更俊更白净一些,倒是很配小娘子,难不成他辜负了小娘子的一番情义?” “呸,屁话!”董娘不由羞怒,想要发作,转念一想又忍住了,索性顺着马小三的话往下说,“不瞒老伯,他还真是负心郎,原本说好等奴家和离之后,他和奴家成亲。现今奴家郎君病死,我来寻他,他却避而不见。世间男人,大多一样薄情。” 大夏朝风气比之前朝开明许多,夫妇二人结婚,除了丈夫可以休妻之外,女子若是不满夫婿,也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双方都同意,是为和离。“不逞之民娶妻,绐取其财而亡,妻不能自给者,自今即许改适”意思是说,丈夫若没有能力赡养妻子,妻子有权利离婚。“夫出外三年不归,听妻改嫁”,丈夫离家三年未归,妻子也有权利改嫁他人。 “呵呵,呵呵……”马小三含蓄地笑个不停,以他的眼力,一眼就可以看出夏祥绝不是董七娘所说的负心郎,董七娘和夏祥也是素昧平生,他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世间薄情男子不少,薄情女子也是常见。男女情情爱爱,谁是谁非,一句两句哪里说得清楚?有什么爱恨情仇是一碗馄饨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碗。” “哈哈。”董七娘没笑,董四却被马小三的话逗得前仰后合,笑个不停,“老伯好口才,不去瓦舍勾栏说书当真是屈才了。” 上京的娱乐业非常发达,作为大型娱乐场所的瓦舍勾栏多达四五十处,每一处可容纳数千人,除了歌舞伎之外,还有各种艺人,说书者、驯兽者、杂耍者、玩魔术者,以及相扑、小品、武术、弓箭、蹴鞠、傀儡等等各类艺人。 “客官说笑了,我只会卖馄饨,哪里会说书?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马小三勺子在锅里搅了一下,舀起一勺汤,“要不要加汤,二位客官?” “不要了。”董七娘对马小三和牛二娘再无兴致,坐回座位,目光在曹府周围扫了几扫,压低声音说道,“王爷怀疑曹用果和三王爷暗中密切往来,也不是无端怀疑。曹用果和李鼎善向来交好,三年前,李鼎善被罢官出京,三王爷欲除之而后快,却不知李鼎善出京之后去了哪里。后来李鼎善在京城之中交好的故人,要么被罢官,要么被贬出京,只有曹用果和宋超度二人硕果仅存。宋超度是有庆王庇护,曹用果却是孤家寡人一个,几位王爷之中,无一人为他美言,他却安然无恙。以三王爷的权势和候平磐的性情,他没有被贬出京,怎么可能?是以王爷揣测,曹用果可能暗中向三王爷投诚了。” “若果真如此,王爷派我二人监视曹府,是怕李鼎善不知曹用果暗中投向三王爷一事,若他进京之后前来曹府,就是自投罗网了?”董四微微皱眉,原以为王爷命他和董七娘留意曹用果的一举一动,完全浪费时间,只是王命难违,他再不情愿也只好为之,听七娘一说,才豁然开朗,“听燕豪说,他已然查到了在李鼎善离开中山村之时,中山村有三人也同时离开,一人叫夏祥一人叫夏来一人叫夏去。三人同是李鼎善在中山村的学生。” “王爷让我们留意曹用果的一举一动,是想让我们保护李鼎善先生周全。”董四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看,见马小三和牛二娘二人埋头忙碌,丝毫没有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心想也太多虑了,不过是一对馄饨摊夫妇,懂什么朝廷大事,就算听到也是白听,“王爷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们也不好猜测,他虽和李鼎善交好,却也不必为了李鼎善而和三王爷交恶。三年来,三王爷今非昔比,已然如日中天。何况现今皇上生病,或者三王爷继位也大有可能。” “王爷的心思我们就不要胡思乱想了,猜对猜不对,都是错。”董四懒得去想太多,只想做好眼前力所能及的事情,“倒是燕豪背着高见元在背后查到了夏祥、夏来、夏去三人,又有什么目的?难道是想利用夏祥三人引李鼎善露面?李鼎善此时肯定已在上京,三王爷布下了天罗地网,却没有发现他的行踪,可见他在上京除了曹用果和宋超度之外,另外还有接应,燕豪想借夏祥三人找到李鼎善的下落,也不失为一条好计。我在想,我们要不要也顺着燕豪的线索查下去?” 董七娘低头不语,碗中馄饨已经吃完,只剩下碗底的清汤,汤上飘着几片香菜菜叶,她沉吟半晌才说:“燕豪也只查到了夏来和夏去的下落,却不知道夏祥去了哪里,不过他已经加派快马再去中山村,要去问问夏祥母亲夏祥的行踪。估计不用多久,夏祥是在上京还是在别地,就清清楚楚了。若是夏祥在上京,或许对引出李鼎善有些用处,若是在别地,就对王爷的大事,没有半点用处了。” “夏来和夏去也真是命大,掉下悬崖都摔不死,山村孩子,果然皮实,哈哈。”董四想起收到的线报,说是夏来和夏去掉在了悬崖下面,二人一前一后掉落,分别被人救下,居然都只是受了皮外伤,也是奇迹,“夏来北上,夏去南下,这一对苦命兄弟,到现在也不知道对方都还活着,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说来说去都怪李鼎善,要不是他,夏来夏去也不会走出中山村,安分地当一个村民,也好过远走他乡。” “管他们是死是活,净说些不相干的事情。”董七娘啪的一声摔了筷子,一脸不悦,起身就走,“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如何向王爷汇报,你早做打算,别让王爷挑了不是。” 董四也不恼,嘿嘿一笑,摸出几文钱放在桌子上,想起刚才七娘已经付了十余文,又收了回去。 等董七娘和董四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马小三和牛二娘对视一眼,二人皆是一脸愕然和惊慌。二人虽没有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却大概知道有人想要加害恩人夏祥,什么三王爷什么燕豪,夏祥一介布衣,在三王爷的王权威压之下,不粉身碎骨才怪。 不行,不能让恩人被坏人背后害了,马小三低低的声音对牛二娘说道:“二娘,我去曹府通风报信,你这就收摊。” “曹府……你哪里进得去?”牛二娘思忖片刻,有了主意,起身到旁边代写书信的田大郎之处借来纸笔,“三郎,你写信一封投到曹府。” 马小三一拍大腿:“还是二娘想得周全,报信无门,投书有路。”说完,刚才还声称大字不识的马小三在包馄饨的案板上铺纸写信,片刻之后,百余字一挥而就。 随后,马小三脱下围裙,整理衣服,肃然正容来到曹府,将信递给了门房。 第十五章 机智多变少年郎 曹用果年过四旬,颌下有须,白袍、朱履,戴儒巾,面相慈善而不乏庄重,他迈着四方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抚须,来到了夏祥面前。 不用介绍,夏祥也清楚来人便是曹府的主人,忙退后一步,正容,执晚辈礼,长揖一礼:“见过曹公。” 因夏祥尚不知道曹用果官职,是以以对尊贵者的尊称来称呼。 曹用果拱手还礼:“夏郎君不必多礼。多亏夏郎君救犬子一命,曹某感激不尽。” “曹公客气了,见人有难,伸手相助,是为为人之道,小事一件,不足挂齿。”夏祥不敢受曹用果一礼,忙又还了一礼,恭敬地说道,“何况我擅长游泳,若是我不会水,也断然不会下水救人。” 曹用果对夏祥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不说夏祥俊朗的长相和从容的气度,只说他周身上下洋溢的书卷气息和谦恭的态度,就让人心生亲近之心。只是在夏祥说完后面一句话后,他为之一愣,心中泛起古怪的念头。 这个夏祥,倒还真有意思,既有儒家思想中传统的济世之道,又有率真和坦诚的一面,在读书人中实属少见。 曹用果默然一笑,自顾自坐在了首位,目光落在了夏祥的茶杯之上,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朝曹姝璃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曹姝璃注意到了曹用果的目光,却假装不知,抿嘴一笑,将头扭到了一边。曹殊隽有意祸水东引,故意咳嗽一声,嘿嘿一笑:“爹爹,姐姐的汝窑平常从来不拿出来示人,何况让人使用了?就连爹爹怕是也没有鉴赏过几次,夏郎君第一次登门作客,就汝窑在手,还真是偏心得很,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也。” 曹姝璃不羞不急,落落大方地笑道:“三郎说这番话,也不觉得诛心?夏郎君是你的救命恩人,莫说要上等的茶叶和汝窑杯了,便是奉上万贯家产,也是应当。难不成三郎自认你的命还不如汝窑杯贵重?” “我,我……”曹殊隽被曹姝璃呛得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几句,却又无话可说,只好尴尬地笑个不停,“姐姐这般向着夏郎君说话,莫非真的是中意他了?正好爹爹也在,夏郎君,你若喜欢姐姐,可向爹爹当面提亲。” “胡闹。”曹用果脸色一沉,“在夏郎君面前先是失礼后又失态,你此时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内敛?” “爹爹,孩儿本不想读书,也不想当一个读书人。”曹殊隽猛然站了起来,来到曹用果面前,懔然敛容,长揖一礼,“方才惊马之事,也是孩儿不堪爹爹威压,想要逃走,仓皇之下,才险些出了大事。若非夏郎君出手,即便孩儿大难不死,说不得也有无辜路人受伤。爹爹,我向道之心已决,经此一事,我也算是重获新生。夏郎君救我一命,如同再生父母,我是读书还是求道,他的话我也要听上一听。” 夏祥几乎要为曹殊隽的一番话鼓掌叫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家伙,先是以惊马事件开头,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再有下次怕是会有不测。再以他是曹殊隽的救命恩人如同再生父母抛出他要和曹用果讨价还价的话题,好让曹用果不得不尊重他的建议,步步为营,处处设防,让曹用果无路可退。 曹姝璃笑而不语,她是见识过曹殊隽的狡猾和机智,反正她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夏祥和爹爹辩论,不管谁胜谁负,于她而言都是一样。夏祥胜了,说明夏祥的才学在爹爹之上,江山代有人才出,再正常不过。爹爹胜了,说明爹爹比夏祥渊博,夏祥想要达到爹爹的高度,尚须时日。 夏祥也不说话,一脸浅浅笑意,等曹用果开口。 曹用果脸色平静如水,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夏祥一眼,又收回目光,随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默不语。 曹用果不说话,房间的气氛就有几分凝重,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一时房间中静可落针。 夏祥倒沉得住气,也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既不开口打破沉默,也不开口提出告辞。萧五更有意思,站在夏祥身后,双手背在身后,眼睛微眯,似乎睡着了一样。 曹姝璃也不主动开口说话,一双美目转来转去,在曹用果、夏祥和曹殊隽三人身上跳跃不定,最后视线在夏祥低垂的双眼上停留了片刻,莞尔一笑。 还是曹殊隽最先沉不住气,他和曹姝璃并排而坐,坐在夏祥对面。 “夏郎君……”曹殊隽几次朝夏祥使眼色,夏祥视而不见,他情急之下只好低低的声音开口相求,“爹爹学识渊博,今日相见,正好可以向他当面讨教一二,切莫错失良机。” 曹姝璃也觉得再如此下去也是尴尬,轻笑一声:“夏郎君,你可知今年的知贡举是谁?” 知贡举就是省试的主考官,就是“特命主掌贡举考试”的意思,一般以朝廷名望大臣担任。司马饰担任知贡举之时,力推提倡平实文风,反对太学体,因此连车、连易兄弟才得以脱颖而出,由此影响了大夏的文风一改先朝的华而不实,从而转向朴实平易。 知贡举的喜好决定了考子能否高中,就算你妙笔生花,是不世之才,但文风不符合知贡举的喜好,也是枉然。唐朝之时有无数灿若群星的著名诗人,其实在当时因没有考中进士,一生郁郁不得志,甚至穷困潦倒者也大有人在。留给后世的璀璨诗篇,不过是生活的困难带来的副产品罢了。 大夏的知贡举不是固定的,而是采取临时差遣,年年不同,不常任。夏祥进京赶考,若是不知今年的知贡举是何许人也,他就太不应该了。 “今年知贡举是翰林学士杨砥。”夏祥不知曹姝璃为何有此一问,便道,“杨学士曾高中状元,文风清雅脱俗。” “夏郎君对杨学士所知多少?”曹用果睁开微眯的双眼,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的文风可入得了他的法眼?” 杨砥刚中状元不久,爹爹便不幸去世,他悲痛欲绝,竟数日水米不进。后以奉禄不足以养母为由,闲居不仕,直至官府催促才赴任。不久,又因母病辞官。 皇上有一次召杨砥晋见,问他何年及第,杨砥默而不答。后皇上才知杨曾为状元,后悔所问。从此,皇上对他不以状元自傲的品德,极为敬重。 “所知不多。”夏祥如实相告,他初出灵寿,刚入京城,哪里知道杨砥为人如何。 “杨砥为文崇尚繁琐,无一定师法,起草诏令时迂腐古怪,常被人哂笑,他也不以为意。”曹用果淡然一笑,“以我看,你和杨砥无论文风还是为人,差异甚大,若想被他录取,恐怕不易。” 先声夺人?不让他开口为夏殊隽求情?夏祥心中一惊,曹用果方才沉默半响,一开口就是要在他最为在意的事情上出手,到底意欲何为?不对,引出知贡举杨砥的话题最先是由曹姝璃而起……这么一想,夏祥又朝曹姝璃望去。 曹姝璃端坐不动,端庄而优雅,大家闺秀风范一览无余,双目低垂,矜持而含蓄,不再多看夏祥一眼。 夏祥心中暗觉好笑,想了一想,说道:“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无机不破,万里无云万里天……若杨学士是天上明月,我便是地上千江。” 此话一出,曹用果微微动容。倒不是他被夏祥一语震惊,而是夏祥的回答既巧妙又应景,正好借用自家影壁上的对联。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是境界极高的佛家偈语。第一句,月如佛性,千江就是众生,江不分大小,有水就能映月;人不分高低,有人便有佛性。佛性在人心,无所不在;就如月照江水,无所不映。第二句,天空有云,云上是天。只要万里天空都无云,那么,万里天上便都是青天。云在或不在,青天依然是青天,不因云的在或不在而有丝毫改变。看不到青天,是因为心中有云。一旦心中无云,则是万里青天。 同理,杨砥师无定法,在文风上随心所欲应机而变,夏祥却不管杨砥是上弦月下弦月还是满月,他只当地上千江便可,任凭月圆月缺月升月落,千江有水,便千江映月。 此子不但气度非凡,还聪慧无比,颇有慧根,曹用果微微点头:“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变应不变,都是变通之法,夏郎君,若是殊隽有你一半悟性,他也不至于时至今日依然一事无成。” “我哪里一事无成了?爹爹,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知,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比起那些死读书的书呆子强了何止百倍?”曹殊隽愤愤不平,他自认和身边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相比有天渊之别,却不被爹爹认可,自然气愤,“人生在世,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可走,夏郎君,你来评评理,难道除了考取功名之外,男儿生在世间,就再无用处了?” “什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过是奇技淫巧罢了,不值一提。”曹用果不以为然地摇头。 “当然不是。”夏祥知道该他出面了,他面色平静,心平气和地说道,“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读书是为了学习,学习是为了安身立命。古之圣贤,从未将读书和考取功名视为同等。圣贤皆出生于没有科举之时,老子、孔子、孟子,谁有功名在身?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都是举进士而不第,却诗名留传千古,为后人称颂。读圣贤书,是为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夏祥深吸一口气,见曹殊隽喜上眉梢曹姝璃一时惊愕曹用果不动声色,他心中笃定,更加慷慨激昂地说道:“只要心存报国志,身系百姓心,何必非要谋求功名和出身?不为良相,必为良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只要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身在朝堂或是江湖又有何不同?” “好,说得好!”曹殊隽抚掌叫好,起身朝夏祥拱手一礼,“夏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我无心功名,却也心系苍生。就算纵情山水之间,也要留下千古传诵的诗篇,也算是为了大夏盛世,出一些微薄之力。” “哼!”曹用果嗤之以鼻,对曹殊隽怒目而视,“你若连功名都考取不得,还有什么本事留下千古诗篇?痴人说梦!你所好的都是一些奇技淫巧,都不是正道……再要胡说,罚你禁足三个月。” “禁足?爹爹,你忘了孩儿一个时辰前险些纵马北上,若非马惊,我此刻说不定已然在长城之外和鞑靼人开怀畅饮了。”曹殊隽虽有几分惧怕爹爹,但既然已有今日之事,他若不坚定态度,必然功亏一篑,何况又有夏祥相助,也是因为方才夏祥的话合情合理,让他勇气大增,他胆子就更大了几分,“不管是北上长城之北还是南下南海之南,爹爹,孩儿自信可以策马扬鞭,一人一骑,天下可去。” 曹用果岂能听不出曹殊隽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不由勃然大怒,正要拍案而起,夏祥却及时出面了。 夏祥起身,手中折扇打开,摇动几下,向前一步,递到曹用果手中:“曹公,天气炎热,不易动火,来,消消气。” 曹用果不明就里,又不好拒绝,只好接过扇子扇了几下。 “若在曹公眼中,一首好诗和一把扇子相比,哪个更让百姓喜欢?”夏祥的话题转移得不但及时,而且有趣。 曹殊隽不知夏祥为何有此一问,睁大了眼睛。曹姝璃也是微露惊讶和期待之意,心想夏祥还真是一个机智多变让人琢磨不透的少年郎,从容不迫中又有几分机智,机智之中又有些许狡黠,如此年纪就有如此聪慧,若是日后进入了官场之中,说不得会让多少人为之侧目。 “这怎好相比?”曹用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稍一思忖,“对寻常百姓来说,天热之时,有一把扇子在手,比一首好诗更能消暑。” 大夏虽比前朝国力强盛了许多,对寻常百姓来说,读书依然是一件既耗费时间又耗费钱财的事情。大多数人家,供不起一个读书人读书。大夏尽管重文轻武,立朝百余年来,目不识丁者仍在十之五六。 “夏郎君何出此言?”曹用果将扇子还给夏祥,心中疑虑,急于知道夏祥的真正用意。才几个回合,他就意识到了夏祥非但学识非凡,且灵活多变,不像一般的读书人刻板而守旧,倒不是说夏祥多有心机,而是在他看来,夏祥常有出其不意之举。 “读书人,书读得好,考中进士,可以治国平天下。考不中进士,可以正心、修身、齐家。”夏祥打开扇子,扇子是用檀木为龙骨丝绸为面料精心制作而成,精美且实用,“扇子也是如此,一把扇子做得不好,可以自己使用,驱赶暑气。做得好,可以惠及天下百姓,人手一扇,安度盛夏。曹公,一个人若是有治理一县之能,另一人有一扇安天下之技,两者相比,谁高谁下?” 曹姝璃先是一愣,不解夏祥此问有何意图,随即一想,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过之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爹爹和夏祥相比,虽见多识广,更博学更渊博,但却没有夏祥的多才和触类旁通,或许真要棋输一着了。 曹殊隽强压内心的狂喜,原本想借夏祥之口劝爹爹不再逼他参加应试,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无意中捡了一个珍宝,夏祥博学多才不说,还足智多谋,太出乎他的意外也太让他惊喜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夏祥是几时发现了他的秘密? 曹用果从未如此想过,被夏祥突如其来的一问,顿时愣住,思忖半晌才说:“治理一县,造福一县百姓。制作一扇,惠及天下苍生。都是达则兼济天下之事,何来高下之分?” “曹公高见,兼济天下,不分高下!良相良医,仕农工商,贩夫走卒,将军小兵,只要一心报国,也是不分贵贱。”夏祥顺水推舟,将话题一步步引到了曹殊隽身上,“大夏四海臣服,天下升平,正是太平盛世,繁华之国。封侯拜相固然是荣耀之事,安守本心,做一个手工艺人,只要可以安身立命,又对百姓有用,何必非要考取功名?心系苍生之人,未必都全在朝廷。” 第十六章 和其光,同其尘 “妙,大妙。心系苍生之人,未必都全在朝廷……这句话简直说得太好了,深得我心,深得我心。”曹殊隽忍不住跳将起来,哈哈大笑,“夏郎君,方才我对你多有不恭,是我有眼无珠,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说完,长揖一礼。 夏祥还了一礼,淡然而笑:“曹三郎客气了,我方才一番话,也并非全是为你而说,是有感而发,你不必谢我。再者,你若醉心于手艺,想做一个手工艺人或是一个匠人,我自然赞同。若是只想纵情山水之间,只图自己逍遥自在,我也不以为然。” 曹殊隽奇道:“我只说我一心向道,并没有说我喜好手工,夏郎君,你从哪里得知我醉心于手艺?莫非是……”说话时,他狐疑加促狭的目光投向了曹姝璃。 曹姝璃见曹殊隽怀疑她暗中向夏祥透露消息,没好气地笑骂:“真是笨得可以,夏郎君怕是早就发现了你手中扇子的不同之处,才主动提出要你赠扇。他扇子在手之后,打开便可看到你在扇柄之处的留名……” “真是如此?”曹殊隽半信半疑,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夏祥,仿佛夏祥只要说谎他就可以一眼看穿似的。 夏祥从容地一笑:“实不相瞒,开始之时,我也只当你一心向道,除此之外,再无喜好。后来见你扇不离手,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若你真是逍遥自在之人,不会如此在意一把扇子,何况扇子不管是材质还是造型,都不是上等。以你的身份,即使是金扇玉扇也不会爱不释手,除非此扇对你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我便试探着索要扇子,你随手相赠,然后我扇子在手,打开之后就一目了然了。” 夏祥一开始也确实只当曹殊隽不求功名只为洒脱,有一颗“我自逍遥寻仙去,不做尘俗世中人”的出世之心,交谈之后才发现其实不然,曹殊隽一心向道不假,在向道之余,依然少年心性,贪玩,喜欢精致的物品,不管是穿衣打扮还是身上的佩玉以及手中的玉器,无一处不精心无一物不精细。 真正向道之人,宽衣大袍,飘然若仙,更有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所谓逍遥,不就是随心所欲不为世俗的一切所约束么?曹殊隽非但周身上下的衣着华丽精美,就连衣袖上的绣饰也别具匠心,并非常见的图案,夏祥一看便知是出自个人之手。 不过到底是不是出自曹殊隽之手,夏祥并不敢确定,直到他注意到不管是曹殊隽的衣袖、领口还是佩玉的图案都是同一个标志之后,他便心中明白了几分。 图案并不复杂,只是“曹”的异体字的篆体“曺”,不言而喻,图案出自曹姓之人之手。那么除了曹殊隽之外,还能有谁? 唐时,“曹”字常写为“曺”,或是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渊博,不管是出自哪一种原因,唐时“曹曺”通用。 大夏之后,特别是在司马饰力推提倡平实文风之后,非但文人写书不再喜好生僻字,连异体字也很少有人有意提及,“曺”字也完全被“曹”字代替,许多人甚至不再认识“曺”字。 夏祥从“曺”字上猜测到衣服上的刺绣以及佩玉上的图案都是出自曹殊隽之意,但究竟是不是他亲手所为,不敢妄下结论。等他细心观察到曹姝璃和曹用果的衣服以及佩玉上并无此图案时,他心中更加坚定了一个事实,曹殊隽的图案是他为了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而有意为之,毫无疑问,图案出自他自己之手。 因此,夏祥才有意索要曹殊隽的扇子。扇柄之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图案,且扇子无论材质还是形状都和常见的扇子大有不同,就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推断,曹殊隽在一颗向道之心之余,喜欢奇技淫巧——扇子是他亲手所为。再加上曹用果也无意之中提了一句,就更让他坚定了判断。 曹殊隽喟然一笑,心悦诚服:“夏郎君慧眼如炬,在下佩服。不知夏郎君还看出了什么?” 夏祥笑而不语,他自然还看出了一些事情,只不过此时还不到点破之时。 曹用果也是一脸讶然,长身而起,难以置信地问道:“刚才之事,当真?” “确实属实,爹爹。”曹姝璃心知爹爹疑心曹殊隽和夏祥演戏,出面作证,她虽也怀疑夏祥如此年轻真有如此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却也清楚夏祥和曹殊隽确实是初次相见,且二人并无私下交流,“夏郎君一个时辰前才刚刚认识三郎。” 曹用果暗暗叹服,如此有心的后生晚辈确实罕见,尤其又是读书之人,不过即便如此,想要三言两语说服他改变主意,也不可能,他微微一笑:“制扇之人,随处皆是,不足为奇。大夏虽不抑商,也不轻贱手工艺人,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只有高中进士,才能谋一个出身,才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曹公,渊明归隐图可是友人相赠?”夏祥并没有正面接下曹用果的话,而是顺势一转,他负手而立,仰望渊明归隐图,心中百感交集。 三年来,李鼎善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他不但饱读诗书,还学到了在别的先生之处不可能学到的处世之道、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天文地理。李鼎善并非因循守旧的老夫子,知道变通之法,并不排斥圣贤书之外的杂家学说。正是因为他的开明和包容,夏祥才得以学到了许多在正统士子眼中离经叛道或是不屑一顾的东西。 曹用果心中一惊,不由多打量了夏祥一眼,见夏祥泰然自若,心想或许是他多虑了,夏祥不过是一名进京赶考的学子,怎会和李鼎善有干系,从容地说道:“不错,是工部侍郎宋超度所赠。” “宋超度?”夏祥进京不久,不及打听李鼎善到底是何来历,也不知道李鼎善曾任何职,原本以为渊明归隐图的落款是李鼎善题字,会是为李鼎善赠与曹用果,不想竟然不是,“宋侍郎不是吏部侍郎?怎么又改任工部侍郎了?” 六部分别是户部、吏部、兵部、刑部、礼部和工部,若按职责和权限大小排名,户部和吏部掌管天下粮仓和官帽,毫无疑问排在最前。其次是掌管天下刑事的刑部以及掌管天下兵马的兵部,就连管理天下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的礼部,也比工部位高权重。工部掌管营造工程事项以及百工山泽沟洫屯田之政令等诸多事宜,相比其他五部,不但事情繁琐而杂乱,而且向来事务繁多却又容易出现事故。比如挖河屯田开荒,等等。 由吏部侍郎转任工部侍郎,不算贬谪,算是转迁,是为平级调动,职权大为降低,算是明为平调实则贬谪了。 宋超度之名夏祥有所耳闻,因宋超度为人正直,曾当面向皇上上书,皇上不想再听他的慷慨激昂之词,转身要走,皇上每走一步,他就跪拜一次,高呼圣上留步。皇上迈出五步,他头碰地上,磕得头破血流,皇上无奈,只好留下耐心听他讲完。之后皇上每每提及宋超度,总是想起被他强行留下之事,为此,皇上虽然认可宋超度之才和为人,却头疼他的耿直。 若说苏确是强硬的耿直,宋超度则是以退为进的耿直。 曹用果轻抚长须,摇头一笑:“升迁贬谪调任,是朝中司空见惯之事,不必大惊小怪。就如我,虽还是被笑称为睡卿的鸿胪寺少卿,其实已经赋闲在家,被削官免职,不过是早晚之事。” 原来曹用果是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夏祥初入京城,对官职有所了解,不过何人任何职,他并不是十分清楚。鸿胪寺少卿在京官之中,不但级别不高,仅仅是从五品小官,而且并无实权,形同虚设。可以说,曹用果在高官如林的京城之中,完全没有一席之地。 夏祥并不会因为曹用果位卑权低而有不恭之心,就继续刚才的话题:“渊明归隐图落款是李鼎善,可是李鼎善李公的手笔?” “正是。”曹用果暗中打量夏祥一眼,见夏祥神色如常,心中稍安,李鼎善现今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患,三王爷欲除之而后快,上京之中几乎无人不知,他唯恐夏祥包藏祸心,“夏郎君莫非认识李公?” “并不认识。”夏祥不敢贸然透露他和李鼎善的关系,想借机问清李鼎善来历,便道,“李公是何许人也?” “渊明归隐图是李公三年前所赠……”曹用果并没有正面回答夏祥的问题,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渊明归隐图之前,一声轻叹,“夏郎君,依你之见,陶渊明归隐田园,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陶醉,还是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 陶渊明的诗对唐及大夏的文人有极大的影响,有大夏第一才子之称的连车盛赞陶渊明“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并且做了几十篇和陶之诗,由此可见陶渊明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 曹殊隽心中焦虑,爹爹和夏祥不谈及他的大事,却闲谈起了陶渊明,怎不让他坐立不安,想要插嘴却又不敢,只好连连朝曹姝璃大使眼色。 曹姝璃暗中朝曹殊隽悄悄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相比曹殊隽的急切,她淡定多了。并且她也看了出来,夏祥和爹爹看似在不着边际的闲谈,其实还是在围绕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大做文章。 也可以说,夏祥是在借渊明归隐图来和爹爹坐而论道。 曹姝璃自认见多了青年才俊,不管是王爷之子的王子还是公侯之子的公子,于她而言,都并无不同,无论是王子的倨傲还是公子的自负,都不会让她怦然心动。哪怕对方真有超人一等的才学,满腹经纶口若悬河,在她眼中,却总有轻浮和卖弄之感。 夏祥却不一样,他虽不及王子高贵公子华贵,却淡然若风从容如松。所谓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夏祥周身上下有一股温润之气,脸上不时流露出的自信和洒脱,颇有一种将儒家的入世和道家的出世合二为一的中庸之道。 听爹爹说过,一个人只有经历了浮沉和沧桑之后,才会自信和洒脱。曹姝璃暗中打量夏祥方正却又不失润泽的脸庞,忽然脸颊微烫心跳加快,怎的他认真的样子竟有让人心神荡漾的魅力? 夏祥哪里知道曹姝璃敏感而多情的女儿心思,他心中正在设想李鼎善、宋超度和曹用果三人之间的关系,也在认真思量曹用果的发问。 思忖片刻,夏祥心中便有了计较:“曹公,以我的浅见,陶渊明退隐田园,既不是退出官场后的怡然陶醉,也不是在困顿中的牢骚不平……” “此话怎讲?”曹用果讶然而惊,这个问题他问过不下十余人,每个人的看法不尽相同,每个人却都会选择其中之一作为观点来进行推论,夏祥全部否定,倒是少见。 夏祥打开折扇,背到身后,微微一笑:“方才我在外面夜市之上,吃了一碗馄饨。卖馄饨的是一对夫妇,在外人眼中,二人每日忙碌,勉强饱腹,生活困顿而艰难。但在我看来,二人相濡以沫,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每日朝夕相处,比起长别离的夫妇,不知多了多少相伴的快乐。” 曹殊隽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冷哼一声:“明明说的是陶渊明,怎么扯到了卖馄饨的老汉老妇了?夏郎君,不要东扯西扯离题千里好不好?” “莫急,听我慢慢道来。”夏祥手中折扇摇动几下,呵呵一笑,“李太白和杜子美一生奔波忙碌,却报国无门,还是为后世流下了传世诗篇。陶公辞官归隐,写出了‘悠然见南山’的名句。李商隐终其一生周旋在党争之中,仕途坎坷,郁郁寡欢,留下了大量的无题名诗。说来说去,不管是为官还是为民,或是寄情于山水归隐山林,无非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只要心安,在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又有什么不同?” 曹殊隽原本一脸愤愤不平之色,夏祥的话一说完,他的脸色慢慢舒展开来,点头笑了。曹姝璃微微点头,流露出会心的笑意。曹用果手抚长须,默然不语,神色淡漠。 “所以说,陶公归隐田园,是想寄情于山水纵情于田野,过随遇而安的岁月。”夏祥淡然而笑,至此他已经断定渊明归隐图必定是李鼎善所作,三年前李鼎善离京之时,赠与宋超度此图,可见当时李鼎善有归隐之心,宋超度却将此图转赠曹用果,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 “话虽如此,我却认为陶公的归隐,实在是无奈之举。若是朝堂政通人和,官场风气清明,陶公何必辞官而去?”曹用果微微摇头,心有戚戚焉。 “哈哈……”夏祥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颇有嘲讽和嘲笑之意,他双手抱肩,双眼望天,傲然而立。 曹用果怫然变色,后退一步。曹姝璃秀眉紧簇,微露不悦。 “笑什么?”曹殊隽也被夏祥放肆的笑声激怒,一把抓住夏祥的衣袖,“夏郎君,你受的是孔孟教化学的是道德文章,在别人家里长者面前,怎敢如此放肆?” “说得是。”夏祥退后一步,挣脱了曹殊隽的手,用眼神制止了萧五想要出手的举动,肃然正容地拱手一礼,“若是连别人的嘲笑都受不了,怎能成就大事?若是一遇到困难就辞官归隐,不是洒脱是避世是逃避!举世皆浊我独清,是清高。举世皆醉我独醒,是清醒。朝堂若是政通人和,官场风气若是清明,要我等还有何用?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报效朝廷,无论福祸还是生死,岂能有趋利避害之心?锉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才是大道。” 一语说完,无人应声,一时房间安静无比。曹用果神色凝重,低头不语。曹姝璃若有所思,目光闪动。曹殊隽双手背在身上,来回走动不停。 夏祥继续朗声说道:“所以我辈读书之人,若是一心报国,管他朝堂是否政通人和,只管挺身向前,哪怕是万丈悬崖刀山火海,虽死无悔。若是真心归隐田园,就做一个寄情山水的闲人,吟诗作画,怡然自乐。最怕的是既想报国又畏惧前路艰险,既想归隐田园又想随时听候朝廷召唤。如此左右为难,苦了自己坏了大事。曹三郎纵马离家出走,想到做到,是个真男儿。曹公,我有一句话,或对或错,姑且听之。三郎既然没有考取功名之心,有问道之志,又喜欢奇技淫巧,就不如随他性子,由他去,只要他心安自在,也是好事。” 第十七章 快活林 “感谢夏郎君仗义之言。”曹殊隽此时才领悟到刚才夏祥和爹爹的一番对话,明是论道陶渊明归隐,实则还是为了他的事情而迂回辩论,他心中感激的同时,又对夏祥的移花接木之计心服口服,“听夏郎君一句话,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若是早认识夏郎君几年,我说不定早已学有所成了。” “夏郎君的话……不无道理。”曹姝璃一向反对曹殊隽学道,方才夏祥的一番话,合情合理又慷慨激昂,她一时心神激荡,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由心思大动,“爹爹意下如何?” 曹用果坐回座位,端起茶杯,轻喝了一口茶,回味半晌,默然不语。 过了许久,他又起身,抬头仰望正墙上的渊明归隐图,忽然摇头叹息一声,想说什么,猛然一阵激烈的咳嗽让他直不起身来。 管家曹林从门外匆匆进来,和曹姝璃一左一右扶起曹用果。曹林轻拍曹用果后背,不无责怪地瞪了夏祥一眼:“夏郎君又惹家主动气了?娘子和三郎也是,家主有病在身,不能动气,你们又不是不知。” “无妨,无妨。”曹用果摆了摆手,摇头说道,“不怪他们,不过是旧疾复发,更怪不得夏郎君。” 曹用果话虽如此,夏祥却自觉心中过意不去,又见天色已晚,便提出告辞。 “夏郎君等上一等。”曹林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方才门房送来一信,说是夜市的馄饨摊老汉送来。” 馄饨摊老汉?夏祥心中大为不解,接过书信,还没有打开就连声称奇:“好一手飘逸的楷书。想不到市井之中,也有如此人物,大夏重文,民间读书风气大盛,确实好事……咦,怎会如此?” 话说一半,夏祥忽然脸色大变。 “出了何事?”曹殊隽现在视夏祥为知己,见夏祥脸色大变,顿时问道,“夏郎君,如有需要之处,我必挺身而出。” 夏祥片刻之间又恢复了平静,将信收了起来,轻松一笑:“无事,摊主姓马,马老伯也有意思,说是方才惊马我救他一命,他收了我的铜钱,心中过意不去,特来信一封,要请我再吃一碗。哈哈,有趣,当真有趣。” 曹殊隽信以为真,也笑了起来。曹姝璃却是目光闪动,悄悄打量夏祥几眼,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和不安。 “曹公保重身体,在下告辞。”夏祥拱手一礼,“现在天气虽热,但寒病热治,曹公切莫大意,及时就药医治才好。” 曹用果还了一礼,目送夏祥和萧五迈出客厅大门,才想起了什么,恍然问道:“璃儿,你可曾告诉夏郎君我得的是寒病?” 曹殊隽去送夏祥,曹姝璃留在曹用果身边,被曹用果一问,她慌忙收回凝视夏祥背影的目光,说道:“才没有,我和夏郎君总共没说几句话,怎会说到爹爹的病情?爹爹为何有此一问……啊,不对,夏郎君怎会知道爹爹得的是寒病?莫非他还懂医术?” 曹用果目光深沉地望向外面,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个夏祥怕是大有来历……他学识渊博,而且所学甚杂,和一个人很像。” “李鼎善?” “不,是宋超度!” 此时夜色已深,夜市大多散去,正对曹府的馄饨摊也已经收摊,摊主夫妇已然不见。站在曹府门口,深吸一口安定河水带来的清凉气息,夏祥心情大好。 “夏郎君,钱引你且收好。”曹殊隽送到曹府门口,心中结交夏祥之意愈加浓厚,虽夏祥尚未说服爹爹,他已然被夏祥的才识折服,将钱引递上,又问,“下榻何处?我改日登门拜访。” “全有客栈。”夏祥也不客气,接过钱引放入袖中,哈哈一笑,“曹三郎,记下了,我收你五十贯钱的钱引,他日会还你五万五十万贯。” “哈哈,夏郎君,我最欣赏你的自信和勇气。”曹殊隽怪笑一声,忽然压低了声音,“等你高中进士后,来我家提亲,姐姐还没有婚配,你和她成亲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夏祥为之一愣,随即一笑:“曹小娘子温婉清秀,秀丽巧纤一如昙花初放,我心向往之。若是说到婚姻大事,还是要慎重从事。不说了,不说了,我在全有客栈期待曹三郎前来,有一件大好的事情,正好可以着落在你的身上。” “什么事情?快快说来。”曹殊隽哪里还按捺得住,现在就想知道清楚。 夏祥却很是沉得住气,哈哈一笑,朝曹殊隽只一挥手,转身扬长而去。快步如飞,双袖如风,洒脱而飘逸。 曹殊隽呆了半响,忽然一拍手掌,大声说道:“来人,来人,快备上好草好料,我要亲自去喂马,好好犒劳我的宝马福马。” 一轮明月高挂夜空,月朗星稀,偶尔几片白云飘过,稀薄如纱,难掩明月的芳华和皎洁。 “先生,曹小娘子生得端庄秀丽,举止得体大方,又尚未婚配,真是佳偶。” “先生,忙了半个晚上,赚了五十贯钱,这买卖,当真做得。” “先生,曹三郎虽有轻狂之态,却并不是轻狂之人,值得一交。不过你许诺他日还他五十万贯,也太吓人了。他的五十贯钱是赠与,不是放贷,不用还他。退一万步讲,就算要还,顶多还他五十一贯便好,怎能随口就说五十万贯?万一落了他的口实,到时还不起,怎么是好?” “对了先生,马小三为何要送信与你?信上又说了些什么?” 一出曹府,萧五就恢复了少年心性,他看上去年龄和夏祥相仿,心性却和夏祥的沉稳从容截然不同,一路上问个不停,前一个问题刚问出口,不等夏祥回答,后一个问题又冒了出来。 夏祥并不理他,只管埋头走路,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浮沉不定。马小三的信只有百余字,却透露了惊人的消息。 因马小三也只是旁听了董四和董七娘之言,并不知道事情真正的前因后果,是以信中语焉不详,只大概简略一说,提醒夏祥小心为上。不过夏祥还是从中感受到了京城之中的风起云涌,因皇上病重,正在上演一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大戏。 原来除了三王爷之外,还有一位王爷在找寻先生下落,到底是哪一位王爷呢?夏祥心中愈加对李鼎善的来历大感兴趣。 只是夏祥并不知道的是,马小三写信之时,一是仓促,二是急切,忘了将两件重要的事情写上,一是燕豪已经派人快马前往中山村去找夏祥母亲,想从夏祥母亲之口查出他的去向。二是夏来夏去大难不死,现在一人北上一人南下。 “先生,千江有水千江月,那么头上的明月,此时此刻照在安定河上,也会照在滹沱河上了?”萧五并不知道夏祥的心事,依然兴致勃勃说个不停,“会不会安定河的河水和滹沱河的河水,最终合在一处都流归大海了?” 百川归海,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本来萧五的话并无出奇之处,却一语惊醒梦中人,夏祥蓦然停下脚步,仰望夜空的明月,喃喃自语:“百川归海,万邦来朝,不管是三王爷,还是几王爷,无论李鼎善先生还是曹公,又或是宋超度宋侍郎,好吧,再加上一个神秘莫测的好景常在,都指向同一个人……” “谁?”萧五瞪大了眼睛,好奇加懵懂。 “还能有谁,当然是当今圣上了。”夏祥翻了翻白眼,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没谁,赶紧回去,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要早起。” “为何要早起?明日又不考试。”萧五瞬间就被夏祥带偏了话题。 “因为明日一早有大事发生。”夏祥随口一说。 “什么大事?” “明日一早你就知道了。” “先生,现在先透露一二,要不我睡不着……” “先生,先生等等我。” 夏祥哈哈一笑,脚下不停,大步流星。 明月无言,寂寥而永恒地照耀大地。繁华而盛大的上京,全部笼罩在明月的光辉之下。月光下的皇宫里,文德殿外,几名太监在窃窃私语,福宁宫里,几个宫女拎着灯笼在打盹。皇宫外,禁军列队巡逻。 皇宫以南三十里的民宅中,有父母呵斥孩子的声音。再向南三十里,房屋低矮而破旧,已是上京郊外,时有犬吠之声传来,远远近近,在小巷深处回荡。 再向南三十里,便出了上京城。出城不远,便有一处树林。树林不大,方圆不到十里,都是一些北方常见的大树,榆树、柳树、槐树、松树,并非什么名贵树木,却为来往的行人提供了一处休息的场所。林中被僻出了无数块空地,若是白日,空地之中便会多出众多茶肆、酒馆、冷饮摊贩,也有简易的客栈可供住宿。在此停留的大多是前来上京的客官,途径此地时正好天色已晚,此去三十里路程才到上京,若是连夜赶路,过于劳累,在此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出发,也是好事。是以林中十数家客栈,大多时候客满。 因为此树林之中一应俱全,劳累之余,有如此一块宝地可供吃喝乘凉休息,是为人生一大乐事,有好事者便将此林叫为快活林。 四更时分的快活林,行人早已安然入睡,只有几个早起的早点摊主刚刚起来,支起炉子点燃炭火,为即将到来的客官准备早点。每日从此经过前往上京的路人不下数千,只要有数十人吃饭,就足以养家糊口了。 李观雨在快活林卖了十年早点,每天五更时开始忙活,到中午时分收摊,半天下来赚上两百文是家常便饭。两百文虽然不多,却也足够他每日喝点小酒割块猪肉了。有时再遇上大方的客官,顺手多赏十余文,他便存了起来,以便日后可以讨一个小妾。 今年是大考之年,现今又临近大考,前来上京的客官中,多了不少读书人。读书人并非全都清贫,也有出身富贵之家的士子,出手无比大方,李观雨记忆犹新的是,昨日有一个名叫沈包的考子,吃了十文的早点,和他聊了一些上京的风土人情,兴趣所致,扬手赏了他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足足相当于一千文,他当时高兴得险些没有跳起来。此事成为激励他完成纳妾梦想的基石。 今天如果能再遇到如沈包一样的客官就好了,李观雨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支起摊点。他的早点是油条、豆腐脑、咸菜和自制辣菜,以及他最拿手的绝密武器——李氏辣酱。李氏辣酱是他亲自调制的特色小菜,味道绝美,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刚支起锅烧开油,第一根油条还没有下锅,就有两匹快马赶到。马上二人,一黑一白,一胖一瘦,酷似黑白无常。二人都是精干打扮,腰间挎刀,眼中精光闪动,神色凛然。 二人将马系在树上,大马金刀地坐下,黑胖一拍桌子喝道:“来一斤油条,两碗豆腐脑,要咸的,不要甜的。辣酱来一碗,要大碗,不要小碟子。赶紧的,店家,还要急着赶路。” 李观雨阅人无数,一眼就可以看出二人是官差,有官命在身,不敢怠慢,卖力地炸好油条,送上豆腐脑和辣酱,安分地躲到一边去了,不敢再心存半分讨赏之意。 黑胖用力咬了一口油条,愤愤不平地说道:“木恩,燕豪燕太尉派我兄弟二人连夜赶往灵寿县中山村去查实一个无名小辈的来历,上京之中有多少大事要做,非要我二人去办如此屁大的事情,分明是借故让我二人出京,也太欺负人了。我二人又不归他管辖,凭什么派我二人前去?为何不派周氏兄弟?” 木恩摆手笑笑:“花关,切不可有此想法。燕太尉是我二人的恩人,于我二人有救命之恩,替他办事,理所应当。他不派他的手下,也是不想事情走漏风声,是对我二人的信任。中山村虽地处偏僻,却是李鼎善蛰伏了三年之地,此去中山村,必定大有收获。到时真要查到了什么重大消息,入得了三王爷之耳,我二人也就有出头之日了。” “话是这么说,只怕没有收获白忙一场。真有所获时,苦劳归我二人,功劳是燕太尉一人的。”花关三口两口吃完油条,还不饱,用力一拍桌子,“店家,再来一斤油条。” 李观雨早就料到一斤油条不够二人吃的,在二人说话的当下,又炸好了一斤。听花关吩咐,忙不迭送上。 花关二话不说拿起一根油条咬了一口,脸色一变,一口吐了出来:“呸,什么玩意儿?又苦又涩,店家,你开的是黑店不成?” 李观雨吓得脸色惨白,忙拿过剩下的油条咬了一口,哭丧着脸说道:“客官,一样的面一样的油,怎么就又苦又涩了?” “是我嘴巴淡出鸟了?还是你嘴巴吃了大粪了?”花关勃然大怒,将刀往桌上一放,一只脚踩在凳子之上,圆睁双目,“你再咬一口试试,再敢瞪着眼睛说瞎话,信不信老子一刀砍了你!” 李观雨当然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不,此时虽然天光还没有大亮,东方已经泛白,朗朗乾坤,又是太平盛世,谁敢当众杀人?他的油条味道鲜美,快活林无人不知,花关不但毁他名声,还口出狂言,他哪里还受得了,当即也拍了桌子。 “不用咬了,我的油条是什么货色,我心里清楚得很。倒是客官你是什么货色,我就不知道了。血口喷人,无中生有,无非是想吃霸王餐。没钱就明说,两斤油条两碗豆腐脑,我还请得起!”李观雨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他自认见多识广,什么货色都见过,比花关更嚣张狂妄的官差也不是没有,最终都败给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他相信花关不敢闹个没完,大夏律法完备,对官差多有约束。 木恩开始本来想劝花关收手,不想李观雨一个小小的早点摊主就敢如此盛气凌人。他虽然劝花关不要抱怨燕豪的命令,心里却对此安排也是颇有怨言,只是不想多说罢了,毕竟说也无用,只能服从命令。却不成想,吃个早点也能吃一肚子气。他平常会克制情绪,轻易不发火,但一旦发作,会是烈火。 花关怒极,一挽袖子,扬手打了李观雨一个耳光:“反了你了,以为老子想吃霸王餐?以为老子没钱?老子有钱,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觉得你的油条难吃得跟屎一样,白吃都不吃,还想要钱?赏你一个耳光算是对得起你了。” 李观雨冷不防被打了一记耳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见对方动了真格,顿时软了,也不想再凭三寸不烂之舌争一个长短了,忙弯腰鞠躬:“对不住了客官,是小的的错,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第十八章截杀 花关和木恩在上京府当差之前,曾经在燕山上落草为寇。后来官府围剿,二人落网,被拿到上京府的大狱之中,本来被判了斩刑,秋后问斩。后来燕豪物色亡命之徒组建一支表面为高见元实则暗中为自己所用的秘密队伍时,选中了花关和木恩。 二人死里逃生,感念燕豪的救命之恩,自然对燕豪惟命是从。其后不久,花关和木恩正式在上京府当差,成了上京府名正言顺的官差。当然,表面上是官差,暗中还是在替高见元办事。上京府尹是三王爷,他们也明白其实是在为三王爷当差。只不过他们别说可以见到三王爷了,平常连高见元都难得见上一面,都是燕豪对他们发号施令。 按说他二人也对燕豪言听计从惯了,本不该抱怨此次的中山村之行,只不过近来上京风起云涌,有大事临近,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却被指派到了数百里之遥的小小山村,万一错过了大好时机,岂不懊恼?也是二人自从到上京府当差之后,渐渐开了眼界,对燕豪从来不引见他们和高见元认识颇有微辞。二人也清楚地知道,燕豪只当他们是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弃之的棋子。 棋子都不甘心永远当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何况花关和木恩自认比燕豪本事还要大上许多,凭什么听任燕豪的指挥?最主要的是,二人在上京府步步高升,眼见就要升到从七品的武官,已不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若是能够摆脱燕豪的控制,直接成为三王爷的亲兵,二人的高升更是指日可待。 只是燕豪一日横亘在他二人和三王爷中间,他二人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原本燕豪让二人当晚就连夜出发,二人才不想风餐露宿,磨蹭了半天,拖延到了四更天才动身。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燕豪一早就等候在城门,二人被燕豪劈头盖脸大骂一顿,强压心中怒火却不敢多说一句,唯唯诺诺应下,狼狈出城。 花关和木恩在落草为寇之前,一向欺男霸女惯了。在上京府当差了,也难改以前的匪气。再加上被燕豪一顿臭骂,心里火冒三丈正无处发泄,原本想在李观雨身上出气,哪想李观雨也是一个刺头,二人心中的怒火就如火上浇油,烧得更旺了。 其实李观雨不服软还好,如果李观雨继续硬撑下去,花关和木恩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一是二人身为官差,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放肆。二是二人是要务在身,也不会久留。李观雨却低头让步了,他的退让,反倒更加激发了花关和木恩的猖狂。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花关和木恩虽然当了官差,却还是难改一身无赖之气。二人在上京城中,自恃身份,不敢胡作非为。现在出了上京城三十余里的快活林,此时又是左右无人的清晨时分,二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都对对方眼中看出了凶狠。 木恩冷冷说道:“知道错了还不赶紧再重新炸三斤油条送上来。” “是,是!”李观雨心中怨恨,却不敢流露出来半分,忙又忙活了半天,炸了三斤油条送了上来。 “包好,爷要路上吃。”花关一抹嘴巴,见天光渐亮,路人渐多,也担心事情闹大引起围观就不好了,“赶紧的,爷还要赶路。” 李观雨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油条,又系了一根细麻绳,递了过去:“二位客官收好,总共三百文。” 话一出口李观雨就后悔了,眼前的二位故意找事,分明就是要吃霸王餐,他怎么还敢收钱?也是他习惯使然,想也没想张口就说了出来。 “什么,三百文?你想抢钱?”木恩之前经常白吃白拿,习惯了拿上东西就走,当了官差后虽然收敛了不少,戾气还在,他一瞪眼睛一拍桌子,“好,好,好,爷给你三十贯!” “啪”,一张三十贯的钱引拍在了桌子上。 李观雨愣了一愣,犹豫片刻,手迟疑着伸了出去。也不怪他见钱眼开,小本买卖之人,哪里见过三十贯的钱引?他也清楚二人是有意逗他,却还是抱了一丝侥幸,万一真的赚到了三十贯,可是三十两银子,比起上次沈包所赏的一两银子,生生多了三十倍。三十贯,够他纳妾之用了。 一念贪心起,李观雨想要缩回的手却怎么也收不回来,桌子上的三十贯钱引仿佛是一个具有巨大吸引力的宝物,他的手一点点前进,距离钱引越来越近,两尺、一尺、半尺…… 眼见李观雨的右手距离钱引只有半尺之遥时,忽然凭空出现一物,黑而扁平,扁平且长,自上而下击落,“砰”的一声击打在李观雨右手的手背之下,速度之快犹如电光火石。 “啊!”李观雨惊叫一声,随即痛呼,“哎呀,哎呦,哎呀哟,痛死我了!” 李观雨的右手平铺在桌子上,右手之上,是一把乌黑的刀鞘——还好是刀鞘,如果是刀背的话,他的整个右手就得废掉了。但即使如此,由于用力过大,他的右手手指也断了三根。 李观雨痛得跳脚,却无法抽回右手,右手被死死地压在刀鞘之下。刀鞘的一端,是木恩的右手。木恩冷笑连连,阴森地说道:“还真敢要,真没见过你这样子的店家,胆子比天还大,要钱不要命是不是?” “饶命,饶命!”李观雨头上冒汗表情扭曲,痛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客官饶了小的,小的真的知道错了。油条不要钱,送客官了。” “本来就没打算给你钱,没想到你贪心不足蛇吞象,三十贯的钱也敢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花关抽刀在手,在李观雨的手上比划了几下,“你说,要是我一刀砍下你的手,会怎么样?” “要是你一刀砍下他的手,你的脑袋会落地!” 李观雨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抖,站都站不稳了,一听要砍下他的手,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要求饶时,冷不防一个脆生生水灵灵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李观雨回头一看,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一身黑衣,脚蹬轻便小靴,身材曼妙,肩瘦臀宽,头戴轻纱斗笠,看不清长相,只从身材可以看出应是一名绝色女子。 她右手持剑,左手牵着一匹白马。当前一站,在微亮的晨曦中,风吹纱动,有飘然若仙之感。 “什么人?”花关顾不上李观雨了,将刀一横,快步来到女子面前,上下打量女子一眼,忽然哈哈大笑,“一个女流之辈,也敢说让我脑袋落地的大话,丫头,若是以前,爷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爷是官家中人,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向爷陪个不是,露出小脸让爷瞧上一瞧,爷就放你一马。” 花关手中长刀一横,刀尖向前一送,去挑女子斗笠上的黑纱。 “当”,一声清脆的兵器相交的声音响起,花关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大力传来,手中的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瞬间飞出数丈开外,“砰”的一声钉在了一棵大树之上,整个刀尖都没入了树身之中。 可见力度之大。 花关心中骇然,他也知道自己的功夫并不入流,却也不是花拳绣腿,至少可以以一当三,寻常对付两三个人不在话下。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只一个照面,对方轻轻一挑,他手中长刀竟然脱手而飞,如此高手,和燕豪几乎不相上下! 花关和木恩对燕豪虽大有不满却依然惟命是从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燕豪武功高强,以燕豪的身手,杀死二人易如反掌。燕豪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列,名不虚传,一身功夫深不可测,花关和木恩曾经和燕豪交手,不出五招,二人便被燕豪拿下,再无丝毫反抗之力。 燕豪是二人生平所仅见的唯一高手,至于其他和燕豪齐名的九大高手之谁,二人并不知道姓名,也没听到九大高手身在何处的传闻。只有燕豪身为十大高手之一的说法,上京城中却是人人皆知。 莫非眼前的女子便是和燕豪齐名的另外九大高手之一?花关脑中迅速闪出一个念头,不等他有所反应,女子身影一闪,侧身到了花关的身后,花关只觉身后有一丝尖锐的呼啸声响起,他心中一惊,心知不好,想要回身哪里还来得及,右耳一凉,随即一热,鲜血顺着右脸奔流直下。 在短暂的大脑空白之后,花关立时明白了什么,右手一摸,果然右耳没有了,一股钻心的巨痛传来,他跳将起来,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回身朝女子当胸刺去。 “我杀了你!” 尽管忌惮女子深不可测的功夫,但盛怒之下的花关顾不了许多,只想杀死女子以解心头之恨。 木恩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想看一场好戏,对方只是一个弱女子,说不定不是花关的一招之敌。不料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一个照面,花关就丢了一只耳朵,他大惊失色,再也顾不上用刀鞘压制李观雨,纵身而起,抽刀在手,飞身向前,一刀刺向了女子的后背。 若论单打独斗,花关和木恩别说算得上高手了,连入流都差了很远,顶多就是两个比泼皮无赖强不了多少的恶棍罢了。二人最大的依仗就是心狠手辣,对打的时候,比的是气势和狠绝。谁更气势凌人,谁更狠,谁就占据了上风。 除了心狠手辣之外,二人的配合可谓天衣无缝。若说单打的时候,花关和木恩可以以一挡三,但二人一旦联手,便可以以二挡十。正是二人无比默契的联合,才是燕豪最看重二人的地方。燕豪亲自出手试探二人,他和二人其中一人单打,谁也支撑不了五个回合。若是二人配合,可以和他对打二十招之内不分胜负。 木恩见花关出手刺向女子前胸,他便知道花关是想让他出手袭击女子后背,一前一后,正是腹背受敌,料想女子受到前后夹击,也会手忙脚乱。 木恩和花关都是使刀,只不过花关的刀是横刀,刀身笔直、狭窄,类似单侧开刃的长剑,可以双手持柄。既有剑的王者之风,又有刀的霸者之气。不过却失之于秀气和威猛。木恩的刀是陌刀,柄长两尺,刀身两尺,双手持刀,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颇有大杀四方之威。 横刀被女子一剑挑飞,木恩相信他的陌刀不会。单是重量,他的刀就比木恩的刀重了一倍有余,女子力气再大,再有巧力,也不可能一剑得手。是以木恩以大开大合之势,飞身一刀,想的是要一击得手。 女子并不回头,也不见她慌乱,夏风吹来,她头上的黑纱随风起舞,随着她身形的飘动,露出了半张惊世骇俗的脸庞。 只是惊鸿一瞥,便已让人目眩神迷。精致如画的眉毛,犹如一池潭水的眸子,洁白如玉的脸庞以及比起樱桃还是鲜艳几分的红唇,无一处不美妙无一处不美好。 “真是一个标致的小娘子!”李观雨恰好目睹了黑纱轻扬之后露出的女子容貌,他忘记了疼痛,一时竟是痴了,“世间真有美若天仙的女子?总算开了眼了。” 不说李观雨惊艳于女子的美色,就连木恩也险些心神不守,他被女子瞬间的风情击中,心中泛起荡漾之意。切不说他之前便是一个好色之辈,就算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也难免被女子绝世风姿迷惑,一时意乱情迷。 好在他刹那之间又清醒过来,只因他一瞥之间便已然看清了女子绝美容颜之上,一双眼睛冷若冰霜,眼神之中全是杀意——漠视一切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意! 木恩再是好色,也不敢此时乱了心智,忙凝神屏息,双手持刀,用尽全身力气,朝女子后背一刀刺去。以他的陌刀威力,若是一击得手,女子会被他拦腰斩为两截。 木恩背后一刀固然来势汹汹,有排山倒海之势,花关的当胸一刺,就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轻巧、迅猛,转眼即至,匕首闪耀丝丝寒光,迎风一闪,眼见就要没入女子胸口之中。 风一停,女子头上的黑纱飘然回落,将她的容颜全部掩盖在内,让人看不清她脸上是惊恐还是自得的表情。就在黑纱飘然回落的瞬间,仿佛平地起风,黑纱的下摆蓦然扭转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就如被突然折断的树枝。 花关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明明还近在咫尺的女子人影一闪就不见了,他登时扑了一个空,收势不住,身子朝前冲出三五步,才努力收住身形。不等他来得及回身去看,耳边传来叮当几声清脆的兵器交接的碰撞声。 伴随着最后一声碰撞声同时响起的是重物跌落尘埃的扑通声。不好,花关心中凛然,也不回头去看,听声辨位,手中匕首扬手一掷,朝身后女子的方位疾飞而去。 不料匕首飞出之后如泥牛入海,半点声息全无。花关回身一看,顿时惊得肝胆欲裂——木恩呆立当场,手中陌刀生生没入数丈开外的一棵大树之上半尺有余,他左手捂着耳朵,鲜血浸湿了肩膀。而黑衣女子站立木恩一丈之外,依然是刚才的姿势,左手牵马右手持剑,只不过持剑的右手之中,多了一枚匕首。 如若不是手中多了一枚匕首,她仿佛自从出现之后一直原地未动一般。 木恩也败了?也被割了耳朵?花关心中的震惊之意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她到底是什么来历,身手如此高强又如此深不可测,难不成是李鼎善派来的人专程在此截杀他二人?想到此处,他顾不上疼痛,大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滚!”女子沉静如水,只轻巧地吐出一个字。 “女侠还请留下大名,也好让我二人记住今日之事,哼哼。”木恩丢了左耳,又痛又恨,却也清楚对方如若不是手下留情,他二人说不得已经身首异处了。 “幔陀。”女子依然一动不动,不过身上的杀气弥漫开来,声音也愈加冰冷,“再不滚,等我改变了心意,你们再想离开就没有机会了。” “走!”花关当机立断,不再逗留片刻,冲木恩一挥手,又冲女子一抱拳,“小娘子,今天的事情我二人且先记下,后会有期!” 木恩也不多说,多说无益,说不定反而会因此丢了性命,他也是经历过风浪之人,牵过马,也不拿扔在桌子上的三十贯钱引,和花关纵马而去。 李观雨瘫坐在地上,已经吓傻了。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如此厉害,就和传说中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游侠极其相似。他坐在地上,背靠着桌子,喘着粗气,脑中一片无意识的杂乱。 第十九章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店家,来半斤油条,一碗豆腐脑。”女子缓缓坐下,轻敲桌子,“请快一些,我还要赶路。” “是,是,客官。”李观雨从地上爬起来,洗手烧火,一气呵成,不多时就炸好了油条送了上来。 “谢谢客官的救命之恩……”李观雨想要鞠躬,被女子伸手制止了。 女子摘下斗笠,容颜如花似玉,秀发如瀑,双眼如星,若不是肤色过于苍白一些,即使是天仙下凡,也未必有她的美艳。 李观雨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如同炸了一般,天,世间真有如此娇美不可方物的女子。他还以为貌若天仙不过是文人墨客的想象,他虽未见过天仙,却敢说仙女也不及眼前女子美貌的百分之一。 “刚才二人可是要去灵寿县中山村?”幔陀漫不经心看了李观雨一眼,小口咬了一口油条。 “是,是,回恩人的话,他们是三王爷的人,要去灵寿县中山村查访一个人。”李观雨忙不迭将自己听到的全部消息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知道了。”幔陀吃完了东西,扬手扔了一张钱引,“你不要再卖早点了,以后也不要再来快活林了,最好不要留在上京,寻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安居……可是记好了?” “可是……”李观雨舍不得可以日进数百文的早点摊。 “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女子脸色一寒,翻身上马,纵马离去。 李观雨呆立当场,见女子朝花关、木恩二人的方向而去,想起了什么,忽然就打了一个寒战,自言自语道:“看来她还是要赶尽杀绝,不行,我得赶紧收拾收拾走人,万一她反悔了非要杀了我,我可没有活命的机会。” “三十贯?”李观雨收拾东西时才注意到花关木恩二人留下的钱引,顿时笑逐颜开,“没白挨打,赚了三十贯,啊,五十贯,我没看错吧?真的是五十贯,老天终于开眼了,我李观雨总算发达了。纳妾,回去就纳妾。” 幔陀留下的钱引是五十贯,李观雨凭空赚了八十贯,不要说纳妾了,置一处像样的宅子也不在话下。他哪里还舍不得一个小小的早点摊,也不收拾了,将百余文铜钱装好,扔下摊子扬长而去。 从此,快活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李观雨的身影。他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离开,几乎无人知道。 天,很快亮了。缺少了李观雨的快活林和往常一样,逐渐热闹起来。除了少数几人注意到了李观雨没有出现之外,大多数人并不在意李观雨的消失。 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大多是过路客,只是从李观雨的摊点前路过,然后再也没有相遇的可能,谁能记得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天光大亮时,一个衣着华丽的书生一人两马一书童来到李观雨的摊点之前。书生相貌俊美,一袭长衫,飘然有仙风道骨之姿。眉目清秀,风度翩翩,唇红齿白,一表人才。 “郎君,快活林离上京还有三十余里,我们歇息一下再赶路也不迟。”书童细声细气地说道,他十四五岁年纪,鼻子小巧而高挺,双目秀美,耳朵洁白如玉,脸颊红润如云,若不是书童打扮,只看长相,直让人疑心是一个丫环。 “好,且歇息半个时辰。”书生坐下,手指轻敲桌子,“店家,上菜来。拿手好菜,每样一份。” “郎君,店家不在。”书童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舌尖粉嫩红润,他系好马,一挽袖子,“不如我亲自下厨。” “还是我来。”书生倒也豪爽,也不避人,脱掉长衫,只穿了短衣,系上了李观雨遗留的围裙,动作娴熟地揉面,随后将面条扔到了油锅之中,油花滚动,片刻之后一根根金黄的油条出锅了。 书童也没闲着,在一旁扇火。二人配合得倒也默契,片刻之后,油条和豆腐脑便摆在了桌子之上。二人对视一笑,毫不避讳周围人群异样的目光,埋头大快朵颐。 有几个认识李观雨的店家,见李观雨的摊点被书生霸占,有心上前问个明白,却被书生旁若无人的霸气和豪气震住了,无人敢向前一步。 书生和书童二人吃完早点,起身赶路时,书生扬手扔了十枚铜钱。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对,收回了七枚。 “我只取了店家的面用了店家的油,店家并未出力,是以三文钱足够了。”书生朝周围围观的人群拱了拱手,“各位作个见证,我张厚没有盗用店家之物,只是借店家宝地一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以付了三文钱资费,算是两清了。” 众人哄笑,都被张厚的作派逗笑了。张厚的做法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他表面上做到了公允,让人无可挑剔。只是让众人心中不解的是,书生和书童二人共乘两匹马,在马匹资源稀缺的大夏,即便是四五品高官出行,也大多骑驴或是骡子,骑马者寥寥无几,而书生不但自己有马,连书童也有一马,可见他必定是大富大贵之家子弟。 既是富家子弟,会动手做饭已经十分稀奇了,君子远庖厨,读书人哪里有下厨房的道理?好吧,暂且不论书生为何身为富家子弟还有一身娴熟的厨艺,只说他连几文钱的账都算得清楚的精明,就让无数人心中叹服。 三十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好在是官路,张厚和书童二人策马扬鞭,中午时分就进了城里。 二人在城里转来转去,一连问了十几家客栈都是客满,二人无奈,只好牵马沿着街道一路西行。 “郎君,上京城果然繁华,比起泉州好了不知多少。” “话不能这么说,上京有上京的好,泉州有泉州的妙。”张厚伸手一扶书童的后背,怜爱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儿,你跟我奔波了数月有余,风餐露宿,受尽劳累困苦,委屈你了。” “和郎君一路同行,不管千山万水,我都乐意。”时儿脸上洋溢幸福的光彩,仰起小脸,俏皮而可爱,哪里还有半点书童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饿了没有?先吃饭再说。”张厚抬头一看,是一栋三层楼高的酒楼,正门之上有黑漆金色大字——好景常在,他用手一指,“好景常在……名字挺吉祥如意,就这里了,不管晚上有没有住处,先只顾眼前的事情再说。酒足饭饱才有精力再找客栈不是?哈哈。” 二人进门,小二迎了过来:“二位客官楼上请。” 二人跟随小二到了二楼,选好位置坐下,张厚左右看看,又起身说道:“二楼不好,还是三楼登高望远。” 小二一脸为难之色:“客官,三楼客满。” “客满?”张厚眨着眼睛笑了,转身就朝楼上走去,一副轻松自若的口气,“让两个客人让出座位,不就有位置了。死脑筋,不会转弯。” “客官,客官……”小二紧随其后,满脸陪笑,“不好意思客官,东家定下规矩,好景常在不会赶走客人,也不会嫌贫爱富。” “嫌贫爱富?我何时让你们好景常在嫌贫爱富了?哈哈。”张厚脚下不停,几步就来到了楼上,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咦,怎的三楼和二楼的布局不一样?” 二楼可容纳数十人同时就餐,三楼却小了许多,虽不是一个个隔开的单间,却只能容下十数人就座。放眼望去,只有三桌客人。每桌客人不过三五人,和二楼的喧嚣不同的是,三楼的几桌客人,都在小声交谈,并无嘈杂之声。 “客官,客官……”小二拦在了张厚面前,三分陪笑三分客气四分不满,“楼上全是好景常在的贵客,若无贵客卡或是提前预约,三楼概不对外,还请客官见谅。” 若是小二只是陪笑和客气还好,张厚或许还会让步,小二的陪笑和客气之外,流露出的不加掩饰的不满,让张厚心中火起,想起刚才小二特意强调的好景常在不会嫌贫爱富,他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贵客卡是什么东西?听着倒是新鲜,说来听听。” 小二微微仰头,自得地说道:“好景常在贵客卡分三种,一种是白银所作,一种是黄金所作,一种是美玉所作。白银贵客卡价值一百贯,黄金贵客卡价值一千贯,美玉贵客卡价值一万贯。三种贵客卡,可以在大夏境内所有的好景常在酒楼、客栈、茶肆、商队消费,白银卡打九折,黄金卡打八卡,美玉卡打七卡……客官想办理哪一种卡?” 张厚张大了嘴巴,夸张地哈哈大笑:“抢钱呀……一百贯买一张白银卡,银卡的分量有几两?金卡的分量又有几两?有没有不花钱就可以送卡的法子?” “客官……”小二拉长了声调,眼睛斜视张厚,“好景常在的贵客卡是身份的象征,若非大富大贵之人,不可办理。不是谁有几两银几贯铜钱就可以成为好景常在的座上宾的,不花钱就想送卡?法子倒是有,就怕客官不敢试上一试……二楼还有空位,楼下请。” 张厚目光一扫,将几桌客人尽收眼底。靠窗的一桌是三个人,两个长相颇为英俊的书生和一个随从,随从也就算了,两个书生虽长相英俊气度不凡,衣着却极为普通,只凭穿衣举止可以断定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另外几桌则不同,人人衣着光鲜,气势过人,身上都散发出逼人的富贵之气和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张厚眼睛转了一转,嘿嘿一笑:“不花钱就送卡的法子是什么?快说。” “说了也白说,客官想必也饿了,到楼下好好吃上一顿,也是一样。”小二倒有涵养,虽然神色中微微流露出不屑之色,却自始至终都保持了足够的克制,“二楼和三楼的饭菜,食材并无区别,制作方法也没有不同,所不同的,只有高低而已。” “人争一口气,比的是贵贱,要的是高低。”张厚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以扇遮脸,只露出一双跳动不停的眼睛,呵呵一笑,“时儿,你说我有没有本事拿到好景常在赠送的贵客卡?” “有,当然有。”时儿双手抱肩,双眼高抬,下巴仰起,鼻孔朝天,“哼,小二,赶紧说是什么法子,我家郎君本领高强,无所不会,不管你出什么难题,他都可以手到擒来。” 时儿书童打扮,声音尖细不说,眉如山眼如水,腰细臀宽,脖颈细长而没有喉结,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装。 小二也不点破,呵呵一笑:“水不能太满,话不要太圆,客官,你真要试上一试?好景常在立下免费送卡的规矩后,还没有一人成功。我可有言在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可要后果自负。” 张厚哈哈大笑:“这话说的好像我多没有担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各位兄台作个见证,此事是我自愿之举,若有闪失,我一人承担!” 靠窗而坐的两位书生和一位随从,三人从张厚、时儿上楼之后,就一直满脸好奇地向二人投来关注的目光。此时见张厚让众人作证,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起身。 二人身高相差无几,相貌一个英俊帅气,一个英俊粗犷。英俊帅气的书生一袭白衫,他呵呵一笑,朝张厚遥一拱礼:“兄台,在下愿为你作证。” 英俊粗犷的书生一袭灰衫,他随意地拱手一礼,摇手说道:“看兄台所为也是性情中人,不必拘泥于虚礼,要做便做,啰嗦什么?” “说得是。”张厚冲二人拱手回礼,哈哈一笑,冲小二说道,“小二,你且说来,到底是什么规矩。” 小二当下也不多说,几步来到两位书生的桌前,谦卑地一笑:“烦请二位客官把桌子让开窗户。” 二人二话不说,将桌子抬起,远离了窗户数尺开外。小二推开窗户,探头窗外,半个身子俯身在外面,用力朝上一指:“客官,上面的‘好景常在’四个大字的最后一个‘在’字,少了一笔,东家说了,谁能补上最后一笔,就赠送一张好景常在的黄金卡。” “黄金卡,一千贯,哈哈,不错,一笔一千贯,合算,合算得很。这个规矩,倒是很有诚意……”张厚双手背手,大步流星来到窗前,意气风发,来到窗前朝外只看一眼,笑声就戛然而止,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也太高了吧?” 好景常在酒楼总共三层,一楼的门口有好景常在四个楷体大字,没有落款,也不知是哪个名家的手笔,笔力苍劲,笔法飘逸。三楼的楼顶之上还有一个高约一丈的下粗上尖的阁楼,阁楼最上面也挂了一块牌子,白底黑字,上书四个隶书大字——好景常在。只不过最后一个“在”字少了一横,若是站在一楼望去,太远之故,看不分明。此时从三楼的窗户朝外张望,历历在目。 隶书的“好景常在”四个大字,古朴典雅,又隐隐透露出一股王者气象,虽没有落款,以张厚的眼力一眼便可看出必定出自当世名家之手,而且还是大夏最有名望的名家之一。只是既然身为名家,为何会少写一笔,应该是故意为之。 也是怪了,也不知好景常在的东家到底何许人也,为何请一个寻常人无法请到的名家书写“好景常在”的牌匾,偏偏要少写一笔?好吧,姑且当成名家有意为之的遗留之笔,好景常在的东家为何又高挂阁楼之上,立下这么一个让人添上一笔的规矩来赠送黄金卡一张? 真是咄咄怪事! 张厚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小二却等得不耐烦了,轻笑一声,敲了敲了窗棂说道:“客官,楼下请。” “哼,有什么了不起,楼下就楼下,反正里外不过是一顿饭,楼上楼下,能差出天上天下不成?郎君,不要什么黄金卡了,犯不着赌气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时儿不干了,噘着嘴,一拉张厚的衣袖,“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万一因此丢了性命,是为死于非命。和郎君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相比,一张小小的好景常在的黄金卡,算得了什么?” 英俊帅气的书生和英俊粗犷的书生对视一眼,二人所站在的位置,不需要朝窗外探身便可看到阁楼上的四个大字。英俊帅气的书生摇头一笑:“沈兄,若是你,敢上去一试么?” “有何不敢?”英俊粗犷的书生眉毛一扬,竖起手中筷子,一副指点江山的豪迈,“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如今大夏太平盛世,若我生在当年与金国交战时,我便投笔从戎,为国效力。千军万马尚且不怕,何况眼前的小小屋檐?” 英俊粗犷的书生回身冲张厚抱拳:“兄台若是担心性命安危,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如由我来替兄台一试。” “不可,不可,是张某的事情,怎敢劳驾兄台?”张厚回礼,说话间边脱了长衫,顺手扔与时儿,他仰天一笑,“小二,拿笔来。” 第二十章 尽其道而死 时儿抱着张厚的长衫,回敬了英俊粗犷书生一个不善的眼神:“哼,要你多事?还有你,你胆小如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真没有用。” 后一句话是冲英俊帅气的书生所说。 英俊帅气的书生用手一指自己鼻子:“你在说我?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若是逞一时的匹夫之勇而丢了性命,上,愧对圣贤教诲和皇恩,中,愧对父母养育之恩,下,愧对于你……” “愧对于我?关我何事?”时儿鼻子皱了皱,不屑地抿起了嘴角,“我和你素昧平生,又不认识,你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相干?” “干系大了,小娘子。”英俊帅气的书生围着时儿转了一转,揉了揉鼻子,开心地笑了,“本来方才我也想以身试险,听了你的‘君子不离于危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顿时豁然开朗,打消了念头。君子应尽其道而死,登高题字,非我之道。是以若是我非要逞强,也算是愧对你的指点。既是‘君子不离于危墙之下’,我若非要去危墙题字,岂不是非君子也?” 时儿愣了一愣,又鄙视地看了英俊帅气的书生一眼:“花言巧语,胡言乱语,我哪里是指点你了,我是提醒我家郎君……不对,我不是小娘子,我是张五郎。你胡说什么?不许你叫我小娘子!” 英俊帅气的书生哈哈一笑,才不理会时儿既羞且急的神态,扇子扇了几下,回身冲张厚一抱拳:“兄台真要登高题字?” 张厚此时已经提笔在手,他冲英俊帅气的书生微一点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么不说,说了就要做到,岂能言而无信?”话一说完,他将毛笔咬在嘴中,一个箭步跨上了窗台,人在窗台之上,回身冲时儿招手,“时儿,若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你回家之后告诉父母,只说我尽其道而死!” “二哥!”时儿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掩饰身份,上前一步,虽有不舍,却目光坚定,“小心!” 英俊帅气的书生微微摇头,叹息说道:“沈兄,张兄真是洒脱,让人仰慕。” 英俊粗犷的书生目光坚毅,哈哈一笑:“换了我,我也去得,并非什么天大的难事。” 窗台外面有半尺宽的窗沿,张厚翻过窗户之后,落脚在窗沿之下,沿窗沿行进了三丈有余,便来到了牌匾之下。 窗沿距离牌匾还有一丈多高,除非借助绳索或梯子,只凭人力无法攀登上去。张厚站立不动,抬头仰望牌匾,似乎是望而却步了。 此时三楼的全部客人推开窗户,围观张厚的举动。无论是两位好奇的书生和随从,还是其他人等,都站在窗前,目不转睛,静观其变。一名老者手抚长须,对身边的妇人说道:“娘子,当年我年轻气盛时,也会纵身一试,不顾生死。现在不行了,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妇人一身贵妇打扮,虽珠光宝气却无庸俗之态,她淡然一笑:“官人太过伤怀了,即便你现在纵身一试,也不比他差了多少。” “当真?”老者面露喜色,“我当你说的是真话,不是故意哄我。” “自然是真心话。”妇人虽年纪五旬开外,却微露娇羞之态,轻抚秀发,悄然一指窗外的张厚,“官人,若是你,你有什么法子上去?” 老者微一沉吟,目光凝神片刻,摇头说道:“没法子,上不去。” “换了是你,你怎么上去?”英俊帅气书生碰了碰英俊粗犷书生的肩膀,“沈兄,这好景常在的东家有故意刁难之嫌,定了这么一个强人所难的规矩,又不预留上去的梯子,没有道理。” 英俊粗犷书生微眯眼睛,目光紧盯张厚不放,半晌才说:“东家不留梯子自然有不留梯子的道理。若有梯子,拼的只是胆大心细。若没有梯子,比的就是勇敢机谋了。夏兄,若是你,你怎么上去?” 英俊帅气书生神秘一笑:“若是我,自然是坐吊篮上去了。” “吊篮?哪里有吊篮?我怎么没有看到?” “张姓书生若是聪明,此时应该已经发现吊篮所在了。” 时儿紧咬嘴唇,双手绞在身前,脸上的表情,关切、担忧、兴奋交织在一起。忽然,她眼前一亮,踮起脚尖挥动右手高喊:“二哥,吊篮,吊篮!” 张厚并未听到时儿的呼唤,他离窗户有数丈之遥,外面吵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压根听不到窗户之内的声音,或许是心有灵犀,在时儿开口之时,呆立半晌的他发现了什么,双手一伸一拉,竟将突出在阁楼外面一根横梁拉了下来。 却原来窗沿上面三尺之处有一处突出的横梁,乍一看并无用处,以为是装饰之用,竟是暗藏玄机。横梁被拉出之后,却是一条两头系有绳索的长木。绳索直通楼上的牌匾。 张厚哈哈一笑,翻身坐在了长木之上——说是吊篮并不准确,却也和吊篮的用处一样——伸手抓住了垂下来的绳子,用力一拉,长木缓缓升起了半尺多高。 张厚心中大喜,回身朝站在窗前观望的众人挥了挥手,大声说道:“各位兄台,好戏登场了。成了,请各位为我鼓掌叫好,以我为榜样。败了,也请各位鼓掌叫好,以我为戒。” 英俊帅气书生微微皱眉,低声对英俊粗犷书生说道:“此人有枭雄之气,若他掌权,必能号令天下。” “此话怎讲?” “成败对他而言,不过笑谈。如此心性,失势时或许淡然或许愤然,得势时却是一意孤行,飞扬跋扈。”英俊帅气书生的目光目不转睛地落在张厚的后背之上,神色微有几分凝重,“他若是一心为国为民,必是国之栋梁。若是只为了一己之私,定是大奸大恶之人。” “过于武断了。”英俊粗犷书生哈哈一笑,“夏兄切不可意气用事,我倒是看好张厚此人,他日必成大器。” 张厚双手交互用力,转眼工夫便接近了牌匾。他哈哈一笑,伸手取笔,正要补上最后一笔时,不料就在他手松开绳子之际,忽然长木如离弦之箭,迅速下坠。 “啊!”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二哥小心!”时儿惊吓得花容失色,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身边一人的胳膊,十指用力,深深陷入了肉中。 “啊!”英俊帅气书生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不,是痛呼,他的胳膊被时儿死死抓住,痛不可言,夏天衣衫单薄不说,怎么也想不到时儿一个看似瘦弱的小娘子力气如此之大,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时儿,你家二哥没事,可否放我一马?” 时儿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紧紧抓住了英俊书生的胳膊,且离得过近,好像靠在了他身上一样,不由脸色一晒,忙松开了双手:“哼,放就放,不抓你我可以抓窗户。” 长木下坠太过突然,张厚也是吓得不轻,双手空中乱抓,像是溺水之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却无济于事。他在半空之中,身子左右摇晃,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 此时张厚离地足有三丈多高,若是摔落,必死无疑。不止窗户之内众人大惊失色,楼下不知何时聚焦了数十上百的围观百姓,也是惊呼阵阵。 小二吓得脸色惨白如纸,若真的出了人命,且不说官府会治罪,只是东家责怪下来,他也吃不了兜着走。原本东家定下补上最后一笔的规矩,只是为好景常在扬名的噱头,并非真要让人以身试险,他只因看不惯张厚的作派,才有意将军。不想张厚一介书生居然也有悍不惧死之心,真要动手,他也是抱着姑且听之的想法,想看看张厚会坚持到哪一步才认输。 三年来,少说也有不下百十个客官想要尝试一二,大多数人都只是说说而已,推开窗户之后退却者十有八九,剩下的十之一二在迈出窗户之后便又后悔了。是以小二也一厢情愿地认定,张厚再是胆大过人,也不过是十之一二之中的其一。 不想张厚迈出窗户之后不但没有退却,反倒发现了长木,发现长木也就算了,他毫无畏惧之意,竟攀了上去,不得不让他震惊之余,无比敬佩。大夏初年,有文人辛放驰只身夜入敌营,杀敌无数,一时传为美谈。现今四海升平,文人渐渐没有了尚武之气,文弱了不少,难得一见如张厚一般大有胆识之人。 谁知张厚眼见就要成功之时,却突发意外,小二心中惊恐无比,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帮张厚一把。 张厚只挣扎了片刻就迅速恢复了平静,他努力保持了平衡,不再慌张,将笔咬在嘴中,双手抓住了绳子,低头一看,双脚一并,稳稳地落在了窗沿之上。 “好!”人群传来一阵欢呼。 英俊帅气书生心神激荡,大声叫好:“张兄,不要放开绳子,上去后,一手抓绳一手执笔,大事可成。” 张厚朝英俊帅气书生点头回应,他惊魂初定之余,还能笑得出来:“多谢兄台提醒,兄台所言极是,方才我一时得意,太过大意了。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英俊帅气书生哈哈一笑:“张兄,不想你我二人隔窗相识,你在窗外,我在窗内,倒是很有趣的会面。在下姓夏名祥,河北西路真定府灵寿县人氏。这位仁兄姓沈名包,钱塘人氏。我二人同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因同住在全有客栈得以相识。” “在下姓张名厚,建宁人氏,也是进京赶考的学子。”张厚人在半空之中,不忘冲夏祥和沈包拱手施礼,“今日得识二位兄台,三生有幸,当痛饮三杯。” 拱手之时,双手松开绳子,张厚身子一晃,险些掉落,再次引发了人群连声惊呼。就连夏祥也是脸色大变,忙伸手阻止:“张兄不必多礼,小心。” 张厚哈哈一笑,双手用力,双脚借力,如猿猴一般灵活,腾空而起,三下两下便又来到了牌匾之下,他依夏祥所言,左手抓绳右手执笔,在“好景常在”的“在”字之上,重重地补上了最后一笔! “好!”众人大声叫好,掌场响彻云霄。 不只三楼的贵客,楼下围观的百姓足有上百人之多,都亲眼目睹了张厚凌空写字的壮举,一时争相奔走相告。只短短半日时间,张厚好景常在楼顶题字之事便传遍了大半个上京城。传闻越传越神乎其神,从最初张厚和好景常在打赌悬空题字,到后来传来传去,竟然传成了张厚和夏祥因为一个小娘子争风吃醋,二人比试谁敢悬空题字谁就可以赢得小娘子,最后还是张厚艺高人胆大,成为了最终的获胜者。 更有甚者,在传闻中,夏祥和张厚争风吃醋的主角换成了好景常在的神秘东家,尽管大多数人对好景常在的神秘东家一无所知,只知她是一个美貌过人聪明过人却又来历不明神秘莫测的小娘子,却在描述夏祥和张厚因好景常在小娘子而争风吃醋时,绘声绘色,犹如亲眼所见一般。就连当事人夏祥和张厚听了传闻,也是哭笑不得,大为叹服百姓的想象力之丰富。 张厚题字完毕,从窗户跳了进来,穿上时儿递来的长衫,在众人的欢呼和围观中,重新和夏祥、沈包见礼,三人算是正式认识了。 夏祥邀请张厚入座,和他、沈包同桌,张厚欣然应允。小二兴奋异常,忙不迭取来黄金卡——是一张长约三寸宽约二寸的长方形卡片,薄如纸,却是真正的纯金打造,重约一两有余。一两黄金相当于十两白银,也就是说,十贯铜钱,也算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意外之财了。 张厚谢过小二,将黄金卡收起,和夏祥、沈包相对而坐。夏祥又重新叫了菜,点了著名的叫化鸡、咸水鸭以及五香花生米,又要了一坛老酒,三人开怀畅饮。 时儿和萧五不敢入座,时儿还好,本想坐下,却被萧五拉住,说是不能乱了规矩。她想反驳几句,却被张厚制止,只好忍气吞声,和萧五一起站在一边。夏祥也不忍让二人一直站立在身后,就让小二在楼下找了一个座位让二人吃饭。 几杯酒过后,三人各报年龄,张厚大夏祥两岁沈包一岁,不过以读书人之礼,还是各称对方为仁兄。 “张兄,若你日后为官,可惠及万民,也可让千百人人头落地。”夏祥举杯和张厚碰杯,“方才题字之举,自家性命都不放在心上,何况他人性命?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却偏要以身试险,并非你不是君子,而是你是君子中的另类。” “哈哈,夏兄此话,我当是好话来听。君子之道,并非循规蹈矩,想做的事情,只要自己认为正确,便放心大胆去做,何须顾虑太多?”张厚一口饮尽杯中酒,“我进京赶考,只为状元而来。二位兄台,酒桌之上,我可以承让。但在考场之上,各凭真才实学,不会谦让半分。” 夏祥对张厚直爽的性格很是欣赏,当即大笑:“可惜状元只有一人,若有三人,必定是我三人同时高中。” “我特意做了一件状元袍,就等状元高中,好衣锦还乡。”张厚举杯敬沈包,“沈兄和夏兄,是如何相识的?” 夏祥和沈包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夏祥自饮了一杯,说道:“我和沈兄是不打不相识。” 张厚顿时一脸好奇:“快快讲来。” 第二十一章 若得人间好景在 昨夜夏祥和萧五回到客栈之后,已是半夜时分。客栈之中的客人,大多已经睡下。二人轻手轻脚回到房间,却并未入睡。 夏祥和萧五来到院中,支起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了牌位——是曹殊隽所送的长生牌位,此时上面已经写上了名字——夏来、夏去。 明月当空,夜深人静,正是祈福时,夏祥点燃三柱香,望月而拜,口中念念有词:“祝愿夏来夏去平安无事,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祈愿夏来夏去无病无灾,长生无忧。” 萧五虽未见过夏来夏去,却也对夏来夏去舍家追随夏祥的壮举无比敬佩,也和夏祥一起为夏来夏去上香祈福。 “我辈读圣贤书,当敬鬼神而远之,岂可拜神祭鬼,辱没读书人名声!” 夏祥和萧五才拜了一拜,冷不防身后传来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声音,随后人影一闪,一个相貌英俊却生得粗犷的书生从走廊中闪了出来,他只穿了内衣,头发散乱,显然是起夜偶遇。 “我家先生的事情,哪里由得你说三道四?”萧五十分不满地瞪了来人一眼,不过夜色之中,他颇有杀伤力的眼神对对方形不成丝毫威胁,因为对方压根就看不到他的示威。 对方大步流星来到夏祥近前,上下打量夏祥一眼,拱手说道:“在下沈包,钱塘人氏。这位兄台相貌俊秀,莫不是福建人氏?” 语气之中,颇多不屑和轻视。 夏祥自然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大夏虽然开明且风气清明,却传承了自春秋以来的地域歧视之风。孟子便称楚人为“南蛮蝎舌之人”,大夏立国之时,太祖开国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 十九岁便高中进士的北人苏确在担任宰相后认为“南方下国,不宜多冠士”,坚决反对提拔南方人氏担任要职。 候平磐为相之后,权倾朝野,一天皇上问欧阳明是不是认识候平磐,欧阳明十分傲然地回答,不认识候平磐何许人也,他是北方人。言外之意是耻于认识身为南人的候平磐。 身为北方人的欧阳明小时以聪慧著称,曾有小伙伴掉入水缸之中,在别的孩童惊惶失措之时,他不慌不忙拿出一块石头砸破了水缸,救了小伙伴,因此留下了美名。欧阳明曾经指责候平磐“心术似福州”,还当着皇上之面说过“闽人狡险,楚人轻易”的结论。 有夏以来,不少书籍里关于北方习俗的记载就是“质朴忠直”“劲悍忠勇”“勤稼穑”,而关于南方则是——两浙:“善进取,急图利,而奇技之巧出焉”,广南“民性轻悍”,江东“俗习骄脆”,苏州“骄奢好侈”,“长沙民最喜讼,号难治”,四川荣州“姓名颠倒,不知礼法”……如是等等。甚至大夏立国之初,对朝臣最大的惩罚不是罢官,而是贬到长江以南为官。 后来大夏一统天下,北渡黄河,再取上京、白山黑水之地,以及远及漠北,地域之见并未随之消除。好在大夏国力日盛,以前长江以南本来荒凉之地,现今繁华无比。之前广义上的南人由江南一带南移到了福建、岭南以及海南之地。若是倒退数十年,钱塘之地在北人眼中,也是蛮夷之地。 夏祥本是地道的北人,只不过长相俊秀了几分,不如眼前之人更有北人的粗犷。夏祥晒然一笑:“兄台好眼力,在下夏祥,正是福建人氏。” “在下沈包。”沈包自以为一语点破夏祥来历,神色之间颇多自傲之色,“如此说来,也难怪你拜神祭鬼了,闽人狡险且多疑。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劝,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能来赶考可见也是通过了举人考试,并非愚昧无知的乡村野夫,为何还要做出这等有损读书人清名之事?” 萧五不服气,上前一步:“你胡说什么?我家先生不是拜神祭鬼……” 夏祥微微一笑,摆手制止了萧五,他按部就班地拜祭完毕,才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句:“沈兄,我有两件事情不明,还请你为我解惑。一,闽人狡险且多疑,是欧阳明的说辞,那么你结识多少闽人?又曾和多少闽人共事?二,我为两位生死未知的好友立下长生牌位,向上天祈福保佑二人平安长生,又如何有损读书人清名了?我辈读书之人,仁、义、礼、智、信为立身根本。你无端指责闽人狡险且多疑,是为不义不礼。不问清楚便认定我拜神祭鬼,是为不仁不智。敢问兄台,你的温良恭俭让何在?” 沈包顿时愣住,一脸诧异和不解,脸色由红转青,忽然来到长生牌位前面,拿在手中,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问道:“夏来和夏去是谁?” 萧五被沈包的无理举动激怒了,火冒三丈,向前一步,一把推开沈包,抢过沈包手中的长生牌位,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对沈包怒目而视:“他们是谁和你无关。你既无礼又十分粗鲁,白读了几年圣贤书,还自称是什么读书人,哼,连我一个目不识丁的随从都不如。” “你!”沈包怒从心头起,他自以为无论是地域优势还是心理优势,都占据了上风,本想好好教训夏祥一番,不想才一开口就被夏祥硬生生顶了回去,还没有来得及再次反击,萧五就呛了他几句,他哪里还受得了,当即暴起,一脚飞出,踢向了萧五,“我替夏兄教训教训你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子。” 萧五躲闪不及,被沈包一脚踢中右腿,他身子晃了一晃,没有摔倒,却也没有还手,只是面不改色,双手抱肩,一脸漠然地看着沈包。 “沈兄,未经允许擅动他人长生牌位,一言不合动手打人,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别人脑子了吗?”夏祥也有几分火气,“来,来,来,今日之事,你我非要分出一个对错出来,是武比还是文斗,你来决定。” “武比如何,文斗又是如何?”沈包自认他的做法并无不妥,是夏祥和萧五有错,他既然学的是道德文章就有必要好好教化教化夏祥萧五二人。 “武比就是你我拳脚相向,谁先倒地谁输。文斗就比道德文章,看谁说服得了谁,谁就是赢家。”夏祥背起双手,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随你挑选,我奉陪到底。” 沈包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拳脚相向太有辱斯文,文斗,文斗。事情由我引起,我礼让一步,你先出题。” “我的题已经出了,你回答就是了。”夏祥肃然正容,一脸严肃。 沈包才想什么,一拍脑袋:“是了,是了,你刚才的两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上来。好,现在答你,其一,我不曾和闽人共事,也不认识闽人,闽人狡险且多疑的说辞,确实只是听信欧阳明之言。其二,为生死未卜的好友立下长生牌位,祈福二人平安长生,并不有损读书人清名。” 夏祥一时愣住,他原以为沈包会据理力争一番,不想沈包倒也诚实,居然全部承认了,倒让他颇感意外,不由心中火气消了一半,笑道:“这么说,你这就认输了?” “何来认输一说?”沈包来到萧五面前,伸手拍了拍萧五腿上的脚印,又冲萧五歉意一笑,继续说道,“其一,虽然我并不认识闽人也未曾和闽人有过共事,但欧阳明既然如此指责闽人,可见闽人确实如此。以欧阳明的名声和威望,他就算对闽人大有偏见,他的话也不是圣人之言,却也自有道理,并非信口开河之语。其二,我并不知道你是在为生死未卜的好友祈福,还以为你在拜祭死去的先人,所谓不知者不怪,我并无恶意,一心为了维护读书人清名,也是好心……” “……”夏祥无语了,竟是如此诡辩,他哭笑不得,“沈兄如此能说会道,在下佩服。沈兄说得也对,不知者不怪,我们先抛开读书人清名之事,来说说闽人。” “好,夏兄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沈包见夏祥退让了一步,以为夏祥气馁了,自信地一笑,还不忘冲萧五做了一个鬼脸。 萧五气呼呼地将脸扭到一边,抬起左腿在自己的右腿上踢了一下,不偏不倚,脚印正好印在沈包刚才所踢之处。 沈包被萧五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 “沈兄读书,想必知道衣冠南渡了?”夏祥笑吟吟地问道。 “自然知道。”沈包气定神闲地答道。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始入闽者八族”,其中有林姓、黄姓、陈姓、郑姓、詹姓、邱姓、何姓、胡姓八姓,本系中原大族,入闽后先在闽北及晋安定居,而后渐向闽中和闽南沿海扩散,史称“衣冠南渡,八姓入闽”,是为中原地区人民第一次大规模南迁,也是北方汉人与闽人的第一次大融合! “不知欧阳明所说的狡险的闽人,是指衣冠南渡之前的闽人,还是现今的闽人?”夏祥不给沈包思索的时间,紧接着就抛出了问题。 “自然是现今的闽人……”沈包不及多想,随口就答了出来,说完之后才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微一思索,哈哈一笑,朝夏祥拱手一礼,“夏兄好机锋。” 八姓入闽之后,现今的闽人是北人和南人的融合,难分到底是北人还是南人。夏祥的话让沈包的论点如既卖矛又卖盾的商贩,不管是夸矛利还是盾硬,都会自相矛盾。 “地分南北,人不分南北。”夏祥见机行事,沈包虽性格急躁且爱管闲事,却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他呵呵一笑,“实不相瞒,沈兄,我并非闽人,乃是真定府灵寿县人氏。” “啊?你是北人?”沈包震惊当场,张大嘴巴,一脸的难以置信,过了半晌才尴尬地笑了,“惭愧,惭愧!是我有眼无珠,犯了先入为主之错,还请夏兄海涵。”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萧五哼哼几声,对沈包还是大有恨意,“自以为是,先入为主,骂人打人,沈郎君,你要改的错还真是不少。” “改,一个个改,都改。”沈包二话不说,弯腰用衣袖替萧五擦腿上的脚印,擦好之后,又扶正长生牌位,然后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 夏祥对沈包的举动暗暗赞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沈包虽性格稍嫌急躁,却能从善如流,也是一个可交之人。 夏祥和沈包不打不相识,二人一见如故,受沈包之邀,夏祥又到他的房间中畅谈了两个时辰。二人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说完和沈包相识经历,夏祥笑着举杯,沈包也举杯说道:“来,我敬夏兄、张兄一杯。张兄是地道的闽人,若我不是先认识夏兄,消除了对闽人的偏见,我和张兄未必相识!” 张厚眯着眼睛微微一笑,和沈包碰杯,一饮而尽:“那也未必。我是闽人不假,却从不在意北人对闽人的轻视,言谈举止上的轻视没用,等我大权大握之时,管他北人南人,谁敢轻视我,轻则罢官,重则杀头,在权威面前,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 夏祥心中一凛,张厚此人遇事坚决,日后若成大器,怕是也是一个杀伐果断之人。 沈包却并未多想,几杯酒过后,他有了几分醉意,伸手拿过酒坛为夏祥和沈包倒酒,举起坛子一看,“咦”了一声:“好景常在到底是哪家王爷的产业,如此了得,原来连酒也出产。” 坛子的底部有一方印章,印章是四个篆体大字——好景常在。 大夏对商业的管理十分规范则严格,并不是所有酒楼都可以自酿自销酒水。大夏的酒楼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正店,即拥有酿酒权的大酒楼。脚店,即没有酿酒权、需从正店批发酒的酒楼。扑户酒楼,即小型的零卖酒楼。 大夏酒楼业十分发达,不只上京,还有四京和成都、泉州、杭州,酒楼、酒旗随处可见。临安最气派的要算城内的“孙东正店”,仅“彩楼欢门”——大夏的酒楼为招徕客人,通常用竹竿在店门口搭建门楼,围以彩帛,这叫做“彩楼欢门”——就有三层楼高。 而在上京,好景常在太平居无疑是档次最高规模最大的酒楼,可以接待一千多名客人。 不过相比好景常在樊楼,好景常在太平居还有所不如。樊楼是上京城最高的地标建筑,一共五层,登上顶楼,便可以下视禁中,将皇宫之内的情形尽收眼底。 夏祥几人所在的酒楼,是好景常在太平居。好景常在上京城内一共十家酒楼,太平居只是其中一家中等规模的酒楼。 “都人欢呼去踏青,马如游龙车如水。三三两两争买花,青楼酒旗三百家。”临安的酒业发达程度,丝毫不亚于上京。临安驰名酒楼的名单,包括和乐楼、中和楼、太和楼、和丰楼、春风楼、西楼、太平楼、丰乐楼等官营酒楼,以及熙春楼、三元楼、赏心楼、花月楼、日新楼、五间楼等私营酒楼。其中好景常在太和楼有三百个包厢,每日可接待客人三千名。 因大夏商业极度发达,正店、脚店乃至扑户,为了招揽客人,都极重视招牌。招牌即酒旗、酒帘子。光有酒帘子还不够,一些酒楼还打出立体招牌,即在一个长方形的箱子外面写上“正店”、“香醪”字样,再在箱子里面内置蜡烛,夜间明亮照人,特别引人注目。 甚至一些拥有酿酒权的酒楼,还会雇请歌妓代言新酿的美酒。“钱塘妓女颜如玉,一一红妆新结束。问渠结束何所为,八月皇都酒新熟。”歌妓花枝招展,用长竿挂出长幅,上书“某库选大有名高手酒匠,酿造一色上等辣无比高酒,呈中第一”。 第二十二章 美玉之质,待君来识 “我在泉州也见过好景常在的酒楼和客栈,华丽、高大,引人注目。”张厚从沈包手中接过酒坛,又拿出黄金卡,酒坛底部的印章和黄金卡上的印章如出一辙,显然出于同一人手笔,“沈兄莫要乱说,好景常在未必是哪个王爷的产业,就算是,也不可声张,小心祸从口出。” “怕什么?怪事,方才张兄悬空题字,让人敬佩,怎的一提及王爷,就不敢说话了?”沈包有了六分醉意,抱过酒坛就直接喝了起来,“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来,今日不醉不归。” 夏祥抢过沈包的酒坛:“酒是助兴之物,尽兴即可,不要喝多。” 张厚也说:“就是,就是,沈兄,等下我还要寻找落脚之地,不宜多喝。” “我的房间还可再多一人,张兄若不嫌弃,和我同房即可。”夏祥和萧五各住一个房间,房间虽不奢华却足够大,“只是简陋了一些,不是上房。” “你我不是同窗,却有同房之谊,也是难得。”张厚哈哈一笑,“只要安置好我的小妹时儿,我一切从简也没问题。” “对了,我有一事不明,夏兄和沈兄,怎会有好景常在的贵客卡?”张厚心中不解,以他的观察,夏祥和沈包都不是富家子弟,或者说,二人的身世远不如他家世良好,不可能买得起好景常在的贵客卡。 “哈哈,张兄有所不知,沈包有一张好景常在的美玉卡。”如若不是沈包的美玉卡可以在好景常在打七折并且免单三次,夏祥才不会来好景常在太平居吃饭,太贵了。太平居所用碗碟,全是银器。哪怕只是二人对坐,也要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花费高达数十两银子。 也难怪消费如此之高,所用银器,每只都价值数百贯乃至上千贯。所用器皿如此昂贵,再加上食材也是精挑细选而来,好景常在太平居也好樊楼也罢,是整个上京消费最高的酒楼。 “美玉卡?”张厚吃惊不小,暗中打量沈包几眼,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不知张兄从哪里得到的好景常的美玉卡?” 夏祥看出了张厚的疑虑所在,知道张厚认定以沈包的财力不足以购买好景常在的美玉卡,当即一笑:“沈兄说他有好景常在的美玉卡时,我和张兄是一样的想法。你猜怎样,果不其然沈兄的美玉卡不是自己所买,而是有人赠送。” “谁出手如此大方?”张厚吃惊不小,倒不是他惊讶美玉卡自身的价值,而是有资格拥有美玉卡之人,必定非富即贵,却转手相赠他人,大异常情,况且沈包又只是一介布衣,并非权贵。 沈包醉眼朦胧,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了一晃:“夏兄、张兄,此事是一个秘密,你知、我知、他知、天知、地知,不可外传。” 张厚点头说道:“一定,一定。” 沈包在进京赶考的途中,路经真定府之时,在滹沱河中,救下一个失足落水的老人。老人被救之后,趁沈包不注意,再次跳入滚滚的滹沱河中。沈包才知道,老人原来并非失足落水,而是自己投河自尽。 沈包也有意思,老人第二次投河,他就再次下河相救。救下老人之后,也不问老人投河原因,也不相劝,就坐在老人身边不走。老人倒也倔强,第三次跳河。沈包二话不说,第三次跳河救人。如此反复,总共七次。 第七次救老人上岸之后,老人抱着沈包的胳膊号啕大哭。沈包也不说话,安静地等老人哭完之后才问道:“老伯,再有天大的冤屈也过去了,你都是死过七次的人了。连死七次都不怕,还怕什么?” 老人老泪纵横,抓住沈包的手使劲摇晃:“你这个后生真是一个好后生,老汉我不死了,要好好活下去。活了一把年纪,还没有见过跳河七次都死不了的人,命不该死就不能再死。” 沈包放心了,告别老人要在上路,却被人叫住了——是一个长相俊俏、约莫十四五岁的丫环。丫环说她家娘子请沈包过去一见。沈包不明就里,随丫环沿河岸走了十几步,抬头一看,不远处有一辆宝马香车。 马是四匹枣红大马,车是海南黄花梨木所作,长方形车厢上立棚,呈封闭状。车门设在后边,垂遮帷帘。棚顶四角各立一柱,四柱上支撑一顶大帷幔。帷幔上绣有梅花图案,四周边垂缀丝穗,双辕双轮,再配以白铜饰犊车,青油纁,朱里通幰,朱丝络网,极其奢华之事。 只凭车乘及四匹高头大马便可得知车内之人非富即贵。 大夏因连年征战,马匹奇缺。定都上京之后,北方之地尽归大夏,由蒙古所产马匹才开始源源不断地供给中原和南地。但马匹在大夏归属兵部管辖,民间禁止养马,也不许百姓乘胜。马匹是由朝廷管控的战备物资,和食盐一样,不许民间买卖。即便是朝中大臣,平常出行多乘驴车骡车或牛车,极少有马车。 沈包心中纳闷,此人也不知是何许人也,不但乘马车出行,且是四马大车,三四品以下官员只敢乘坐驴车。三品以上,也只有一马之车。相信即使当朝一品大员、权倾朝野的相国候平磐,也不过是四马大车。但就算候平磐的四马大车,也远不如眼前的宝马香车无与伦比的奢华。 姑且不论车体全部是由名贵的黄花梨木所打造而成,还是最为出名的海南黄花梨,从海南运至上京至少要花费半年工夫以及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说四匹枣红大马,通体红色,膘肥体壮,毛发油亮,周身上下散发逼人的英气和贵气,一看就知绝非凡品,是千金难买的千里马! 到底是谁家娘子如此气派和富贵?沈包来到车前,恭敬地施了一礼。锦缎制成的车围子将车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人的长相,只透过车窗的轻纱依稀可见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冒昧请郎君前来,是想请问郎君,你为何连续七次救下吕东栋?”车内女子轻启朱唇,声若流水淙淙,叮咚悦耳,宛如天音。 原来女子将刚才之事看得清楚,也认识老汉,沈包微一思忖,朗朗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既遇到了,必当全力相救。不管是一次还是七次,他要死,我就不能袖手旁观。” “若他是该死之人呢?你也要救么?” “他该死是他的事情,救他则是我的事情,两不相干。”沈包心中奇怪,他救投河的吕东栋和车上女子又有何干系,“若我不在场,他死便死了。我在场,他投河别说七次,就是十七次七十次,我也要救。” “郎君倒是一片好心,可惜,好心办坏事。”车内女子淡淡地说道,“你我因吕东栋相遇,也算有缘,令儿,送郎君一张美玉卡。但愿他美玉之质,历经世事而不变。” “是,娘子。”令儿应下。 车帘微动,一只润白如玉琢纤秀若兰花的美手从车内伸了出来,手中握有一块美玉。令儿接过,转身交与了沈包。 “就是此玉。”沈包手中高举一块方正的玉牌,玉牌样式、大小和形状与张厚的黄金卡一模一样,就连“好景常在”的印章也是完全相同,玉质凝如羊脂,乳白宛若油脂,正是上等的羊脂美玉。 若单就羊脂玉而言,也不稀奇,虽名贵,却并不罕见。不过如沈包手中所拿的羊脂玉,通体一色,没有一丝杂质不说,且光泽温润如雾,最薄处近乎通透,是最为上乘且百里挑一的无瑕美玉,便让人叹为观止了。 玉乃天成,不像金银可以打造,是以无瑕美玉最为稀少。 “好玉,上等好玉。”张厚拿在手中,把玩几下,连连称叹,“不论材质还是雕工,都无可挑剔。怪不得好景常在的美玉卡敢叫价一万贯,只是此玉,也值一万贯有余了。” “此话当真?”沈包瞬间酒醒了大半,惊得站了起来,“此玉价值一万贯?张兄,你不要乱开玩笑,一万贯可是一大笔钱……” “一万贯,我要了。”张厚毛笔还在,拿过纸,“先写欠条,一月之内,一万贯的钱引送到你的手上。” “还是算了吧。”沈包将美玉卡收起藏好,一副唯恐被人抢走的小心样子,“难得小娘子一番心意,岂能卖掉换钱以辱没我的名声?” 夏祥在一旁半晌没有说话,他心中疑虑重重,小娘子送美玉卡给沈包,或许是看重沈包救人性命的义举,而且还是七次相救,但小娘子明知吕东栋落水,为何见死不救袖手旁观?退一步讲,小娘子不会水,以她的权势,让别人出手相救不过是举手之劳,为何她无动于衷?莫非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这小娘子莫不是好景常在幕后之人?夏祥心中既激动又满是期待,他对好景常在的幕后之人大感兴趣,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何许人也,为何能在短短三年时间内打造一个偌大的商业帝国? 当然,更深的想法是,他想和这位天资聪颖的小娘子谈一笔生意。 下午时分,阳光西斜,几人沿街道一路西行,迎着太阳,有些刺眼。夏祥和张厚走在几人最前面,二人并肩而行,一边观赏沿街的繁华,一边说起各自路上的见闻。 从好景常在太平居出来,在夏祥和沈包的邀请下,张厚也决定入住全有客栈。虽说有了好景常在的贵客卡,可以入住上京城内任何一家好景常在的客栈,几人却还是一致决定继续留在全有客栈。沈包当初并未入住好景常在的客栈,也是出于节省的想法。美玉卡虽可打折,但折后的价格依然比全有客栈高了太多。 沈包酒意未去,骑在张厚的马上,由萧五牵马而行。时儿也没骑马,安步当车,跟在夏祥和张厚身后。她也没牵马,信马由缰,任由马儿跟随前行。 时儿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和新奇,不时发出赞叹和惊呼,对糖葫芦、首饰、胭脂、插花、布匹等等,兴趣浓厚,问了还不算,还要摸上一摸。摸了不算完,买了一盒胭脂、一个簪子,最后又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在手中边吃边乐,才算稍微消停了几分。 还不到及笄之年的时儿,白嫩水灵,犹如一股清风,带来南方清新怡人的气息。女扮男装的她,衣服不是十分合体,稍嫌宽大,反而更加衬托出她青涩却初长成的曼妙身材。 通过谈话得知,时儿是张厚之妹。 张厚进京赶考,时儿非要跟来,张厚自然不肯。不想古灵精怪的时儿女扮男装,先他一步出门,守候他的必经之路等他出现。从张厚见到时儿的一刻起,他就知道就算他赶走时儿,她也会去而复返。与其让她一人独行,还不如和他一路同行,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时儿是张厚一奶同胞的妹妹,二人兄妹情深,从小到大从未分开。 张厚除了饱读圣贤书之外,也和曹殊隽一样喜欢道家之术,只不过他除了修道之外,却不忘科举,不像曹殊隽一般修道和科举不能并存。张厚喜欢服气辟谷,因长相俊美,才智出众,学问广博精深,善于写文章再加上才识超人,一时名望大震。 张厚本来就出生于官宦世家,爹爹曾官至银青光禄大夫。 “不瞒夏兄,三年前我曾进京赶考,中了进士。”张厚负手而行,左顾右盼,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后来我违抗皇命拒不受敕,扔掉敕诰回家。三年之后的今日,我再来上京,只为状元而来。” 夏祥无比震惊,大夏的科举考试,自当今圣上立下规矩为三年一考之后,每三年的大考,录取进士不过百余人。太祖太宗朝,是一年一考。太宗朝时,曾有过一人进士高中二甲,自认才学过人,应当一甲,是以不受皇命。其后一年,他再次进京赶考,果然高中一甲。 大夏对文人颇为优待,进士高中不受皇命,也可以来年再考。但当时是一年一考,现今三年一考,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一年一考,对于学子来说,不觉漫长。三年一考,若是高中而不受,等三年再来,换了一般人,不敢如此自信和胆大妄为。毕竟进士出身是每一个读书人学而优则仕的终极目标。 无人敢保证自己今年高中三年后依然可以再次高中。三年一考,主考官或许易人,每个主考官各有风格,录取的标准也不尽相同。 夏祥之前已然吃惊于张厚的悬空题字,现在又听说他高中不受之事,更加断定张厚此人绝非常人,若得机会,必成大器。 夏祥由衷地敬佩张厚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举,肃然问道:“张兄为何拒不受敕?” “哈哈,说来也是我私心作祟。当年大比,族侄张平得中状元,我耻于张平之下,才放弃进士。”张厚傲然一笑,“想我张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怎能屈居张平之下?今年若是高中状元,我必衣锦还乡,在族人面前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见夏祥脸色波澜不惊,默然不语,张厚笑问:“夏兄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很有君子之风?” 夏祥摇头一笑,笑容憨厚而诚实:“实不相瞒,张兄,我觉得你的做法不足取,有商榷之处。” “怎讲?”张厚颇感意外,他以为夏祥会赞同他的做法,“若是换了夏兄屈居晚辈之下,夏兄会怎么办?” “有志不在年高,有才不在早晚,一时屈居又有何妨?只好努力,以后超越就行了,何必非要意气用事?张兄可曾想过,你三年之后再考,中间耗费了三年时间。若是三年来你人在朝廷,该为国为民做了多少事情。”夏祥感慨一番,也是他内心的真实所想,在他看来,族侄高中状元,本是好事,自己甘愿屈居族侄之下,也并无不妥,为何要赌气不受敕命?实在是过于自负了。 听了夏祥的话,张厚若有所思地低头不语,夏祥以为他想通了什么,不料过了片刻,张厚忽然哈哈一笑,说道:“若我不能扬名于天下,又如何报效朝廷?我坚持认为我的做法没有错,若是今年我屈居你和沈包之下,我还会不受敕命,三年之后再来。” “当真?”沈包在马背摇摇晃晃,醉态可掬,一听张厚此话,忽然就清醒了几分,“张兄,不妨我三个打个赌可好?” “打赌?好呀,奉陪到底。”张厚问也不问赌什么,当即答应下来。 夏祥笑道:“赌什么?” “让开,让开!” 张厚张口正要回答,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三人三马快如疾风飞驰而来,在繁华闹市的街道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朝夏祥几人迎面撞来。 “啊!”时儿惊吓当场,忘记了躲闪。 第二十三章 狭路相逢 人如风,马如龙,眨眼间,三人三马踢翻了路边的水果摊和冷饮摊,还撞倒了一个挑担子的商贩,风卷残云一般冲到了时儿的面前。 时儿嘴中咬着糖葫芦,睁大一双无辜惊恐的大眼睛,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任凭当前的白马高高扬起的马蹄在头顶翻腾,眼见粗壮的马蹄就要落到她的头顶之上。 “时儿,小心!”张厚大惊,想要出手相救却鞭长莫及,他离得远,就算会飞也来不及。 夏祥也是大惊,事发突然,就算他指挥萧五施加援手怕是也晚了一步。沈包人在马上,瞬间酒意全醒,目瞪口呆,连惊叫都不及出声。 只有萧五有所反应,他脚步一动,动如脱兔,刹那间离时儿只有一步之遥,但触手可及的距离在此时却如天涯之远,马蹄在时儿头顶翻腾几下,蓦然落下! 都以为时儿必定丧命于马蹄之下时,时儿却嘻嘻一笑,手中糖葫芦还在嘴中,身影一晃,如蜻蜓点水一般,轻巧地转了一个身——马蹄轰然落地,距离时儿的肩膀不过数尺之遥。 “喂喂喂,马是畜生不看路不知道让人,你难道也是畜生?知不知道刚刚险些撞到我!”时儿死里逃生,浑然不知后怕,手中糖葫芦一指马上之人,气呼呼地说道,“赶紧下马向我赔礼认错,还有,你们刚才撞翻了三个摊子一个人,该认错的认错,该赔钱的赔钱,听到没有?” 马上三人,为首者年刚弱冠,大眼长眉,面如冠玉,耳大有轮,双眼微眯,神色傲然。身着华服,交领右衽云纹袍,腰间佩剑,剑柄象牙所制,上面镶嵌红绿宝石,交相辉映,灿然夺目。 奇怪的是,此人却头挽道髻,上面横插一根乌木发簪。 如此不伦不类的打扮,实属少见。大夏儒学为正统学说,当今圣上推崇道教,是以朝堂之上学道之风盛行。不过民间信佛者远胜学道者,原因在于道家多炼丹,炼丹需要花费大量金钱,百姓并无闲钱。信佛则简单易行多了,烧香拜佛读经即可。民间有谚语说,富学道穷信佛,今生长生学道德,来生极乐念弥陀。 夏祥暗中打量来人几眼,此人虽然头挽道髻以示向道之心,浑身上下却无半分道风仙骨,甚至还不及曹殊隽更有洒脱之意。可见学道也好信佛也罢,并不在于是不是身穿道袍口念佛经,而是在于是否心诚。 待夏祥的目光落到后面骑马的二人身上之后,不由大吃一惊,险些惊叫出声! 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中山村缉拿李鼎善以及在三王爷王府门口偶遇的高见元和燕豪二人! 真是冤家路窄,李鼎善和肖葭不知所踪,夏来夏去生死未卜,全是拜二人所赐,若说对二人全无恶意,夏祥自认不是圣人,无法做到。 萧五一见燕豪,就如见到凶猛的野兽一般,瞬间绷直了身子,双眼直直盯着燕豪不放,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他微微后退半步,左腿微倾,右腿身弓,像一枝随时出弦之箭,严阵以待。 高见元和燕豪也发现了夏祥和萧五,二人对视一眼,微有惊讶。 “让开!”马上之人一提缰绳,马蹄再次腾空,人立而起,他漠然望天,看也不看时儿一眼,“耽误了本王的大事,你十条贱命都担不起!再不让开,一剑让你人头落地。” “铮”的一声,马上之人拔剑在手,剑尖遥指时儿。 张厚勃然大怒,他一向爱惜时儿如掌上明珠。时儿虽生长在建宁,比不了泉州、临安、上京繁华之地,却也是官宦之家出身,锦衣玉食,随从如群,何曾受过半点委屈?不想初到上京,便遇到了如此不可一世之辈,他又是直爽的性子,当即就发作了。 “你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嚣张狂妄?”张厚并无佩剑,情急之下,手中扇子一挥,将马上之人的剑挡到一边,他怒不可遏地遥指马上之人的鼻子,“你赶紧下马赔礼,慢上半分,不要怪我打得你皮开肉绽。” 张厚从小习武,虽武艺不精,却也练得一身力气和胆量,是以才敢悬空题字。 “打得本王皮开肉绽?哈哈,哈哈哈哈。”马上之人仿佛听到了天下最荒唐可笑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笑到一半,笑声戛然而止,手起剑落,生生将张厚的扇子从中一削为二,他的大笑变成了冷笑,目光中有寒光闪过,“听你的口音是南人了?没来过上京吧?怪不得如此无知可笑,怕是你并不知道本王是何人?高见元……” “是。”高见元应了一声,一提缰绳,向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张厚,“你们听好了,这位是景王的世子见王,奉旨查办翰林学士杨砥徇私舞弊一案。案情重大,凡有阻碍查案者,一律以同罪论处。” 什么?夏祥心中骇然,杨砥徇私舞弊?怎么可能?他虽不认识杨砥,却也听闻过杨砥的为人,知道杨砥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从未传出过任何不法之事,也一向低调沉稳,连皇上问他哪年进士之时,默然不答,不以状元自傲,如此之人,怎会徇私舞弊? 不对,今年杨砥为知贡举,是主考官,他如果因徇私舞弊而被查,那么毫无疑问知贡举要易人,夏祥心中凛然而惊,联想到高见元和燕豪远赴中山村缉拿李鼎善,再对比今年的大考之年,以及圣上龙体欠安而膝下无子,等等,无数事件联系在一起,似乎是有人在紧锣密鼓地布局。 并且还是一个长远之局。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局,想要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夏祥一时还想不透。只是他隐隐觉得,今年的大考,怕是会节外生枝,不会如往年一般平稳进行。一入京城,就感受到了风起云涌,有劲风扑面猎猎作响的感觉。 还有……夏祥心中蓦然多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高见元和燕豪本是三王爷的人,二人前去中山村缉拿李鼎善,说是奉旨抓人,怕也是只是三王爷的授意,并非是皇上亲自下旨。四位王爷之中,只有三王爷和皇上是一母同胞,是太宗一支,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都是太祖一支。高见元追随景王世子夏存先身后,查办杨砥徇私舞弊一案,岂非是说三王爷和大王爷是一路人? 景星庆云,景王是大王爷。 “同罪论处?可笑,可笑之极。”张厚大笑,虽被夏存先一剑削断扇子,对方又是小王爷身份,他却丝毫不惧,手中扇子扬手掷出,“我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有什么资格和杨学士徇私舞弊,幼稚,无知,愚蠢!” 半截扇子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了马腹之上。扇子被夏存先一剑削为两截之后,张厚手中的一截一头尖锐无比,刺在了马腹之上,马吃疼,嘶叫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夏存先一手持剑一手抓住缰绳,不及防备,身子一滑,竟从马上摔落下来。“扑通”一声屁股落地,落地之后收势不住,身子朝后一仰,硬生生摔了一个仰面朝天。 高见元和燕豪大惊,二人纵身下马,身形如燕,一左一右来到夏存先身边,将夏存先扶起。 “咯咯,嘻嘻,什么小王爷,连马都骑不好,分明是笨蛋草包。”时儿拍手叫好,口中还含了一个糖葫芦,俏皮而可爱,她不忘用手刮她吹弹可破的俏脸,“不知羞,要是你说你是夏家的汉子,也没人笑你什么,偏偏你说了是小王爷,又摔了一个屁股蹲,这人可就丢到家了,要是让你家大人见到了,指不定会再打你屁股一顿。” 汉子和老汉,是对年轻男子和年老男子的蔑称。时儿虽已十三四岁,却生得娇小,犹如十一二岁一般。若是大度之人,当成童言无忌倒也没有什么,夏存先听了却是火气冲天。本来摔了一跤已经让他大感羞辱,又被时儿当众嘲笑,哪里还按捺得住胸中怒火,当即用力推开高见元和燕豪,从地上一跃而起。 时儿见夏存先冲她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吓得花容失色,扔掉糖葫芦,“呀”的一声惊呼躲到了张厚身后。张厚挺身向前,挡在时儿身前,双手一推,就将夏存先拦下。 夏存先盛怒之下,谁挡杀谁,他飞起一脚踢向了张厚的腹部,姿势虽然不是很雅,却也有几分威武之气,显然也练过基本功。 大夏文人大多具备武人的一些基本功,骑马、射箭、击剑,一般富家子弟,都要是逐一学习。一为强身健体,二为一旦国家有难,便可提剑上马,纵横沙场。 张厚也有基本功,是以夏存先一脚踢来,他身子一侧让到一边,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小王爷,身子半蹲,右拳猛然击出,直奔夏存先面门而去。 高见元直惊得魂飞魄散,夏存先是景王世子,是要继承王位之人,身份尊贵,放眼上京,没有几人可以与之相比,就连三王爷也礼让三分。 当今圣上对夏小王爷十分宠爱,在数十名小王爷中,圣上最为偏爱夏存先,并亲自敕封夏存先为见王,是见贤思齐的首字。依照惯例,世子只有继承了王位之后才会封为一字王,若是封夏存先为见宁王二字王倒说得过去,和夏存先同辈的世子或是小王爷,顶多封为郡王,作为唯一一个还没有继位便被封为一字王的小王爷,在众多小王爷中,一时荣耀无比。 更有传言说是圣上对夏存先视同己出,有意让夏存先过继过来,立为太子。假若传言成真,夏存先将会是大夏储君!储君被人当众暴打,是灭门之罪,就连他和燕豪也会因为护驾不利被砍头。 高见元不及多想,飞身向前,身子一晃,将夏存先挡在身后,弯腰屈膝,右腿弹射,一脚踢在了张厚的肚子之上。 高见元本是武人,武功高强,出手又快又狠,张厚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一脚踢中,张厚只觉一阵翻江倒海般疼痛,身子倒飞出去一丈有余,摔落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才稳住身形。 高见远一击得手,还不住手,欺身上前,飞起一脚直奔张厚脑袋。这一脚若是踢中,张厚必定当场昏死过去。 “快去救人。”时儿抓住夏祥的胳膊,由于用力过大,手指再次陷入了夏祥的肉中,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夏郎君,你怎么见死不救呀,快去救人要紧。” 时儿没有说错,自始至终,夏祥一直站立原地未动,不曾迈开一步,仿佛置身事外,张厚和夏存先的冲突和他全无干系一般。 夏祥被时儿逼迫,依然无动于衷,他目光平静神情淡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负手而立,全无要为张厚挺身而出的举动。 眼见高见元一脚就要踢中张厚的脑袋之时,一人突然从斜刺时杀出,肩膀横冲,直直撞在高见元的左侧。高见元猝不及防被他撞中,顿时失去平衡,再也踢不下去,身子朝右侧连晃三晃,侧向横迈了三五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出手相救张厚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包。 沈包偷袭成功,暗道一声侥幸,忙扶起张厚,二人并肩而立,对高见元怒目而视,一副同仇敌忾的架势。高见元稳住身形之后,正好站在夏祥身前三尺开外,他并未将夏祥放在眼里,背对夏祥,冲张厚和沈包怒道:“你二人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的混账东西,连见王也敢打,活得不耐烦了不是?你们不想活了不要紧,别连累全家被满门抄斩!” 第二十四章 不小忍则乱大谋 夏祥没动,燕豪自始至终也没动,他眼睛一眨不眨紧盯夏祥,不敢稍有松懈。 虽然表面上看,张厚、沈包更有气势更有豪气,相反,夏祥沉静如水,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在一边,也不知是怯场还是要和张厚、沈包二人撇清关系,在整个事件当中,没什么存在感,以燕豪识人无数的眼光,他是实力最弱最无能的一个。但不知何故,燕豪心中总是没来由觉得夏祥在平静之下,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 燕豪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一,十大高手之中,他自认若论武功,他肯定不是第一,但若论心机,无人可及。他最为得意的一点就是,比他有心机的,没他武功高。比他武功高的,没他心机深。是以他坚信有朝一日他一定可以成为大夏第一高手。 并且燕豪还非常认可一点,天下武功虽然无快不破,但有一件事情,无论多快多高的武功都破不了,就是心机。和心机相比,再高的武功也没有还手之力。不信纵观历史,最终问鼎天下的都不是武将,而是文人。若论武功,十个刘邦也比不了一个项羽,但刘邦不但杀了项羽,还得了天下,创立了四百年的大汉江山。 上次见过夏祥一面,燕豪直觉感觉夏祥俊朗如水,却是一股静若无形动若山洪的深水。他虽不敢肯定夏祥和李鼎善到底有没有关系,却坚定地认为,夏祥绝对和李鼎善有过来往,说不定夏祥知道李鼎善的下落。因为他相信他超出常人的敏锐的判断力,夏祥身上的淡定从容以及深不可测,和李鼎善极其相似。 数年前,燕豪和李鼎善有过数次交集。他武功超群,又足智多谋,虽人微言轻,官位不高,却眼高过顶,寻常人等不会放在眼里。几次接触过后,他发现他始终无法看透李鼎善! 说起来燕豪也算见识过无数高官权贵,就连王爷也见过不少,当朝的一品二品大员,他也见过许多,即使权倾朝野的相国候平磐,他也自认可以察言观色窥探对方一二的心思。只有李鼎善如巍峨高山,让人远望不知绵延几千里,近观不知高几千丈,不可琢磨,不可揣测。 他很不喜欢看不透一个人的感觉,三王爷星王,大王爷景王,虽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却也喜怒流露于表情,可让人猜测几分。高见元就更是浅薄了,他表面上对高见元毕恭毕敬,事事由高见元发号施令,其实高见元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受他影响,或由他提出,或被他暗示,反正高见元不过是他的一个发声筒而已,他明面上执行的是高见元的命令,实际上还是在实施自己的计划。 除了李鼎善之外,夏祥是他见过的无数人之中,第二个让他看不清琢磨不透的人。只是燕豪心里清楚的是,和李鼎善相比,不管是履历还是年龄,夏祥都差了太多,以夏祥的年纪,他不应该有着如李鼎善一般的深不可测。那么为什么他总是看不透夏祥总觉得夏祥身上隐藏了太多秘密呢? 作为高见元的手下,只是从七品武略郎的他看似无足轻重,他的真实身份却是三王爷一手组建的玄甲营的总教头,负责为三王爷训练八百玄甲营死士。而高见元只是三王爷亲兵首领,他并没有资格加入玄甲营,甚至不知道玄甲营的存在。 不对,燕豪盯了夏祥半天,不见夏祥对他有一丝的回应,他很清楚夏祥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镇静自若故作不知,真难为他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沉得住气。不过他总觉得如芒在背,似乎另有一道目光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利箭,遥指他的要害之处,一旦他稍有异动,就会一箭射出。 什么人如此厉害?夏祥让他琢磨不透倒没什么,因为夏祥既无杀气,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气息,只是让他心中没底,却对他不构成威胁。但如利箭一般的目光却隐含逼人的杀气,他扭头一看,正好迎上了萧五的目光。 原来是夏祥的随从……燕豪暗中长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突然冒出了一个不知名的高手,却原来是一个没有半点武功的无名小辈。以他的眼力一眼就可以看出萧五并无武功在身,而且从萧五赌气的眼神、好像一只随时听从主人号令冲出去的小狗架势可以看出,萧五虽然年纪约十七八岁,但心智还停留在十三四岁之时。 萧五站在夏祥身后三尺之处,弯着腰躬着身子,双手握拳,像一只随时扑杀猎物的豹子。 气势过盛,杀气过大,人未动而气先行,是高手大忌,燕豪暗中摇头一笑,已然清楚萧五不足为虑,他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到了夏祥身上。 夏祥依然站立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沉静,还是没有挺身而出的打算。燕豪暗下决心,他就盯死了夏祥,夏祥动,他就动,夏祥不动,他也不会出手。相信高见元再不济,一个人对付张厚、沈包二人绰绰有余。 燕豪高估了高见元,或者说,他低估了张厚和沈包。 高见元以为他一番话可以震住张厚和沈包,也确实,他话一说完,张厚和沈包当即愣住。愣了片刻之后,二人对视一眼,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二人突然一起蹲了下来。 蹲在地上是什么鬼?高见元被二人古怪的举动弄得摸不清头脑,正要再大声喝斥二人几句时,二人忽然同时站了起来,手中各持了一物,同时扬手,同时大喊一声:“看招!” 两件黑乎乎的东西同时飞出,直取高见元面门。 夏存先也被二人的举动迷惑了,忽见二人同时扔出两件东西袭击高见元,他一时好奇忘了再冲二人出手,呆呆站立当场,想要看清二人扔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见元怎会被张厚和沈包的暗器击中,他下身不动,上半身犹如突然折断一般,向后一仰,两件暗器就擦着鼻尖飞过,他不无鄙夷地讥笑一声:“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话说一半,刚刚起身,又有一件事物飞出,直取夏存先胸口。高见元大惊,不敢怠慢,脚下一点便跳出三尺之外,右臂一伸一收,就将暗器捉在手中。 “宵小之辈,就会暗器偷袭,有本事光明正大和我打上一番……”高见元冷哼一声,眉毛一扬,得意洋洋,“不过就凭你们三脚猫的功夫,也想和我过招,不自量力……唔,啊!” 又一件暗器飞来,高见元躲闪不及,正中面门,而且还不偏不倚正中嘴上,他才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打了回去,只觉嘴巴生疼,当即就肿了。 “啊……哈哈,哈哈哈哈。”见高见元被暗器击中,夏存先先是一惊,随即看清暗器是什么东西时,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高太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手上一只鞋,嘴上一只鞋,和瓦舍勾栏的杂耍艺人有得一比,哈哈,哈哈。” 高见元此时才发现手中的暗器和嘴上的暗器各是一只鞋子时,脸色瞬间黑青,又因被见王耻笑,更觉羞辱,恼羞成怒之下,他血往上涌,顾不上许多,伸手抓起夏存先先前扔在地上的宝剑,一抖剑身,平举过肩,一剑就朝沈包的胸口刺去。 以高见元的身手,断不会被张厚、沈包二人戏弄,只不过二人配合得太过默契,四只鞋子暗器,前两只同时飞出,后两只一前一后,两次出手,包含了瞒天过海、声东击西两条计谋,让高见元防不胜防。高见元不是输在了身手不够敏捷,而是输给了张厚和沈包天衣无缝的联手。 本来高见元不敢当街杀人,他是官差,身为三王爷王府的亲兵首领,若是出了人命,就算有三王爷出面,也要费一番周折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又是非常时期,若是他出了问题影响了三王爷的大事,三王爷将他当成弃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是以他一直隐忍不发,只想吓退张厚、沈包等人。 不想张厚、沈包胆大妄为,还不依不饶,他心中杀机迸发,顾不了许多了,反正有见王在场,可以说是为了保护见王不得已而杀人,有了见王撑腰,三王爷再说上几句话,谁还能拿他怎样? 如此一想,高见元一剑刺出之时,不再手下留情,只想一剑将沈包斩杀当场。 沈包和张厚偷袭得手,二人正暗自高兴之时,忽见高见元挺剑来刺,杀意腾腾,如猛虎出山,二人从小锦衣玉食,未曾受过欺负,更不曾被人索命,士气一夺,再无斗志,当即吓得呆立当场,再无还手之力。 沈包眼睛一闭,心一横,完了,原以为可以高中进士,为国效力为民请命,不想才来上京就毙命于此。张厚虽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大喝一声:“男儿到死心如铁!” 时儿惊恐地闭上了双眼,不忍看到张厚和沈包二人血溅当场,她目带怨恨地看了夏祥一眼,痛恨夏祥懦弱苟且,始终不敢反抗半分。 燕豪并不在意高见元一剑刺下会不会得手,他很清楚夏祥肯定要出手,再不出手,他的同伴好友当场毙命,他能坐视不理? 燕豪没有猜错,夏祥确实出手了。不对,准确地讲,夏祥是开口了。 “肖葭,你怎么也在上京?”夏祥眼睛一亮,目光越过燕豪的肩膀,朝后方望去,“萧五,排山倒海!” 燕豪全神贯注留意夏祥的一举一动,乍听夏祥提到肖葭,他不知是计,本能回头一看——身后只有围观的百姓,哪里有肖葭的影子,不好,上当了,他身体瞬间紧绷,杀意弥漫全身。 萧五和夏祥心意相通,早就等候多时,夏祥的指令才一出口,他飞身而起,双手平推,如出弦之箭朝高见元的后背扑去,携带呼呼风声,有排山倒海之势。 夏祥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并非是他懦弱更非置身事外,而是在寻找最佳时机。先不说双方身份悬殊,实力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一个高见元,他和张厚、沈包三人加在一起也不是对手。 原本以为张厚、沈包适可而止,却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二人年轻气盛,寸步不让不说,还非要当面讨还公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夏祥的本意是此时退让一步,他日再从长计议,毕竟不论权势还是武力,自己一方和对方相差太远,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 还有一点,夏祥被燕豪盯得太紧,他是原地未动,背后却已然汗如雨下。燕豪的气势太盛,让他感觉如泰山压顶,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被压得粉身碎骨。别看他半天没有动手,实则他并不轻松,甚至比张厚、沈包还要紧张。 事情演变到不死不休的局面,也完全出乎夏祥的意外。夏祥既为张厚、沈包不畏强势的勇气感动赞叹,又为二人的冲动感到无奈。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何必逞一时意气之勇非要和见王争一个高低胜负?况且见王权势滔天,当避其锋芒,不宜斗勇斗狠,宜以智取之。 只是事态骤变,不容他再多想,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高见元一剑刺出,剑尖离沈包胸口不到一尺之时,忽觉后背寒意袭来,心知若是他不管不顾一剑刺下,固然沈包会血溅当场,他也会被身后之人一掌击中,不死也要重伤。不及多想,他收剑错身,身形一转,剑尖陡然一转,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剑花,反向一刺,一剑直取萧五右臂。 “披云戴月。”夏祥情知高见元出手狠辣,唯恐萧五受伤,立时又发出指令。 萧五人在半空,猛然收势,身子一转,在空中转了一个半圈,双脚一错,落地之后,欺身上前,左手拳右手刀,一拳击在高见元手腕之上,高见元再也把持不住,手一松,宝剑脱手而飞。 另一掌印在了高见元的左臂之上,掌心吞吐发力,将高见元击出一丈开外。 高见元后退数步,一脸的难以置信,愕然呆立当场。他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甚至没有看清萧五身法怎么如此之快,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近前身前,并且一掌将他击退,让他无比震惊。 尽管高见元心中清楚,他的功夫并不十分高明,却也不是花拳绣腿,作为王府亲兵的首领,他实战经验丰富,和不下百十人交手,手下败将无数。即使和燕豪对战,也能过上十几招,怎么会一招之内被萧五击败?萧五武功之高,恐怖如斯! 高见元其实是一时心乱,先不说他和燕豪对战,燕豪并未全力以赴,处处让他八分,只说他被萧五一招击退,并非是萧五武功有多高强,而是萧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之故。 事态急转直下,等燕豪回身过来,已经尘埃落定。夏存先也是莫名惊愕,呆呆地看着萧五,脸色变幻数下,心中的怒气让他窒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挽回局面。 “燕豪,杀了他!”夏存先伸出一根手指,先是指向了萧五,然后手指摇晃几下,又指向了夏祥,“还有他。” 燕豪眼中杀气升腾,杀了夏祥和萧五,正是他求之不得之事,他应了一声,回身从马背上抽出兵器——赫然是一把柳叶刀。 第二十五章 斗智斗勇 柳叶刀因形似柳叶而得名,刀刃犹如柳叶的曲线一般优美,中有血槽,既有刀之勇猛,又有剑之轻灵。柳叶刀又名吴钩,正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之中的吴钩。 燕豪吴钩在手,杀意暴涨,整个人如同鼓了气一般,就连袖子也突然间膨大了几分,他目露凶光,脚步缓慢而坚定,虽然夏存先让他先杀萧五后杀夏祥,他却一步一个脚印,先朝夏祥走来。 萧五挺身上前,挡在了夏祥前面,他绝不允许燕豪伤夏祥分毫。此时张厚和沈包已然吓傻,呆立当场,迈不出一步。反倒是时儿毫不畏惧,和萧五肩并肩站在一起,想要保护夏祥周全。 夏祥此时反倒更加镇静了几分,他脸色变了一变,随后恢复正常,向前迈出一步,分开萧五和时儿,迎面朝燕豪走去。 燕豪反倒暗吃一惊,夏祥如此坦然受死,倒还真让他一时迟疑,手中的剑就迟缓了几分。 此时周围已经围观了无数百姓,将夏祥几人围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足有上百人之多。不但周围围观了许多人,就连街道两边的酒楼、茶肆上,也有不少好事者打开窗户居高临下地观看。 在一栋名为好花常开的茶肆的二楼,窗户大开,窗前站了数人,正俯视楼下的情景。由于所在位置正好正对夏祥,是以将夏祥的一举一动看得无比清楚。 一名女子脸色平静目光沉静如水,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祥,眼神中流露出好玩、有趣以及期待的神色,她一身蓝水雾绿的翠衫,散花水雾长裙,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腰肢纤细,脖颈修长,面如春水,肤若凝脂,是一张惊世骇俗的美艳容貌。标准的鹅卵脸,眼睛大,下巴圆润而不过尖,脸颊自上而下呈现一个十分完美的弧度,有一种令人惊艳的惊心之美。 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当真是一个绝世无双的美人,比起曹殊璃之美毫不逊色,只不过曹殊璃比她多了娴静和端庄,她却比曹殊璃多了让人疏离的一丝冰冷。 “夏祥怕是过不了关了……”女子的目光并没有丝毫怜悯之色,也没有幸灾乐祸之意,平静如波澜不起的潭水,她回身说道,“文公有何高见?” 被女子称为文公之人,赫然是在好景常在太平居酒楼观看张厚悬空题字的老者,老者微微摇头,叹息一声:“可惜了,夏祥是一个难得的才子,本以为他可以高中进士,不想今日就要横死街头了,着实令人扼腕叹息。以本官看,夏祥、张厚、沈包三人之才不亚于初唐四杰,却也和四人一般恃才傲物,即使没有今日之事,他日恐怕也会因才高德少而不容于官场。” 女子不动声色,轻迈莲步,向前一步:“若是夏祥三人今日过关,日后三人的成就,文公觉得谁更超群?” 文公手扶长须,沉吟片刻:“张厚居首,沈包次之,夏祥最后。” “何以见得?”女子似乎并不赞同文公的结论,目光在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身上跳动不定。 “方才在太平居,张厚悬空题字,勇气过人。刚刚和见王狭路相逢时,张厚和沈包勇猛向前,悍不惧死,而夏祥无论是在太平居还是和见王冲突之时,都不见有过人之处,反倒有退缩之意。如此性情,即便是才高八斗,也难有作为。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事事束手束脚,怎能成事?涵儿,你怎么想?”文公目露忧色,“若是夏祥方才和张厚、沈包二人一般气势过人的话,说不得见王也会被几人先声夺人,不敢如此造次。” 若是沈包在此,必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被称为涵儿的女子他虽然并不认识,却也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当日在滹沱河畔的香车之中和他隔窗对话之人。 女子却是微微一笑,一笑如冰雪融化,明艳照人:“文公是否想过,夏祥会有后发制人之举?” 文公却是连连摇头:“以夏祥过于优柔寡断的性格,并无可能。怎么,涵儿你看好夏祥?” “也不是十分肯定。”女子微一迟疑,旋即又坚定了信心,“我却是觉得,夏祥并非无能之辈,他也不是事事束手束脚,只是凡事喜欢三思而后定。” “过于武断了,夏祥如此年轻,怎会有谋定而后动的气度?”文公呵呵一笑,颇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不信你且再看,接下来之事,夏祥要么被当场斩杀,要么被张厚挺身救下。” “不见得。张厚看似勇气过人,其实只是一时的匹夫之勇,只知意气用事,并无谋划。现在他已经全无头绪,哪里还会救下夏祥?”女子却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并不想再和文公争论此事,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听说皇上对杨砥知贡举颇有不满,再有星王和景王联名弹劾杨砥,今年的大比,杨砥的主考官应该要被换下了。文公身为礼部尚书,应该会是皇上心目中接任杨学士的不二人选。” 被女子称为文公的老者,正是位居礼部尚书的文昌举。 文昌举脸上颇有自得之色,不过稍纵即逝,片刻又恢复了正常:“杨学士才学过人,本官自叹不如,至于他是否有徇私舞弊之事,不可乱说。若是皇上任命本官主持今年的大比,本官自当用心,不敢懈怠。” 女子顺势说道:“若单就三人的性情而言,文公会让谁拔得头筹?” “自然是张厚第一沈包第二夏祥第三。”文昌举心中诧异连若涵对三人的好奇,连若涵见多了王孙子弟,就连小王爷也难以入得了她的慧眼,今日何以如此关注夏祥三人,不由问道,“涵儿,你才从泉州回来,不好好料理好景常在的生意,为何如此在意夏祥三人?” 连若涵淡然一笑,虽冰冷之意未消,却也明眸皓齿,犹如杨柳春风:“说来我与他三人,还真是各有渊源。” “此话怎讲?”文昌举一脸惊奇,他再清楚不过连若涵数月前去远去泉州,今日刚返回上京,应该和夏祥三人并无交集,更知道连若涵高高在上,莫说夏祥三人才是赶考的学子,便是三人高中进士,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无名之辈,三人怎会和她有了渊源。 “说来话长,世间之事,倒也颇有意思。”连若涵目光迷离,想起了往事,心思微微动荡,“我和令儿一路上闲来无事,就说些家常,无意听到了一些轶事……” 说是无意,连若涵心是明白,以她好景常在遍布天下的实力,有什么消息可以瞒得过她的耳目和眼线?中山村事变虽是小事,连地方官员都未曾惊动,却已然传到了她的耳中。她的消息无比灵通,已经得知李鼎善逃脱而夏祥赴京赶考。夏祥的来历和身世,她亦是得知一二。 张厚其人其事,她在泉州时就有所耳闻,并无交集。不过却对张厚从小到大的经历以及二次进京赶考之事,清清楚楚,也对张厚的为人,所知不少。 至于沈包,正是在真定滹沱河勇救落水老人之事,让她对沈包另眼相看。当然,其中她在一旁对落水吕东栋见死不救的隐情,本来想告知张厚一二,后来考虑之后,没有透露。 吕东栋本是好景常在真定府安乐居的打杂,因生性好赌,欠了一千贯赌债。以吕东栋的收入,一千贯的赌债一辈子都偿还不清,讨债人追到家中,声称如果吕东栋再不还钱,将会卖掉吕东栋的小女儿。连若涵从泉州返回上京,正好路过真定,听闻此事,出手相助,帮吕东栋解了燃眉之急。 但连若涵做事规矩,不会白白帮助吕东栋。吕东栋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将小女儿吕环环卖与连若涵终身为奴婢,二是吕东栋以死抵债,人死债空。吕东栋思忖再三,决定以死抵债。 连若涵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吕东栋跳河而死,她和令儿远观而不施加援手,是想等吕东栋晕死过去之后,再让人搭救上来,算是吕东栋死过一次,重获新生,之前债务一笔勾销。也是她想让吕东栋记住落水之苦,从此改邪归正。 不想沈包路过,七次相救吕东栋。连若涵见过不少执著之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沈包一般顽固的书生。在和沈包交谈之后,她心中顿起爱才之心。好景常在遍布大夏境内,若要进一步壮大,必须依仗各地官府之力。沈包才学先不用说,只说为人品行,便是可以信赖之人。以沈包之才,考中进士不在话下。进士及第之后,必定会为官一任。 “什么轶事?”文昌举饶有兴趣地开口相问,夏祥三人能让连若涵大感兴趣,必有过人之处,他也想从侧面更多地了解三人,不料话刚出口,楼下场景已然大变,变化之快,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由他不张口惊呼一声,“啊,怎会如此?” “本该如此!”连若涵也注意到了楼下情景的变化,微一点头,“如此,才是你夏祥应有的气度。” 夏祥应有的气度是什么,夏祥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他清楚的是,此时此刻,他不能有丝毫退缩,必须迎难而上,否则必定死路一条。 夏祥分开萧五和时儿,施施然出现在燕豪面前,迎着燕豪寒光闪闪的剑尖,他坦然一笑,朗声说道:“大夏律法有六杀之罪,其一,谋杀。其二,斗杀。其三,故杀。其四,误杀。其五,过失杀。其六,戏杀……燕太尉,你若杀我,是哪一种?” 萧五虽担心夏祥安危,不想让开,夏祥却不由分说将他推到一边,让他无比郁闷又无比激愤,悄然来到夏祥身后两尺之外,身子微弓,做好了随时纵身一跃替夏祥挡剑的决心。夏祥不发号施令,他无法施展武功,但以身挡剑他自认还可以做到。 燕豪本来就要一剑刺下,他杀意凛然,相信自己一剑便可洞穿夏祥心脏,让夏祥当场毙命。不料他气势十足正要一剑刺下之时,夏祥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他的气势不由自主为之一滞。 “六杀之罪?”燕豪微微一想,面色一冷,哪里会想到是夏祥有意为他所挖的一个陷阱,在他看来,夏祥已然是必死之人,当即冷冷说道,“我若杀你,自然是斗杀了。” 谋杀即为预谋杀人,故杀是指无预谋杀人,误杀是杀错人,过失杀是失误杀人,戏杀是嬉戏时失手杀人,而斗杀则是激愤杀人。 夏祥抱拳冲周围人群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方才燕豪燕太尉的话,你们也听得清楚,他并非因公杀人,而是斗杀。斗杀之罪,按照大夏律法,当斩!待我死后,上京府尹审问此案时,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可怜在下年纪轻轻便被人斩杀街头的悲惨命运,为在下做个人证。” “好!” “郎君不必担忧,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主持公道。”一个须发皆白的商贩义愤填膺,将肩上的扁担横在胸前,看样子直想冲过去保护夏祥周全。 “当街杀人,分明是谋杀,哪里是斗杀?各位,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等非要见死不救么?”一个书生模样却生得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将手中扇子插在胸后的衣领之中,一挽袖子就要冲过去,“大夏立国百余年,四海升平,居然在上京还有当街行凶杀人之事,上京府尹是吃干饭的不成?” “谋杀和斗杀,都是死罪,又有什么不同?”另一个书生打扮的文弱的年轻人斜了虎背熊腰一眼,“现在是咬文嚼字的时候么?救人要紧。” “你怎么不救?”虎背熊腰以文弱书生鄙夷的眼神激怒了,推搡了对方一把,“就凭你的小身板,莫说救人了,怕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谁说我不敢?”文弱书生涨红了脸,大步来到夏存先面前,“见王殿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望王爷严加管束手下,切莫当街杀人,一是有辱国体,二是有损王爷清名……” “啪!” 话未说完,文弱书生脸上已然挨了一记结实的耳光,顿时肿了半片。文弱书记愣了片刻,手捂右脸,一脸愤愤不平,却又泄气地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夏存先哪里有心情听他啰嗦,抬腿又是一脚,将文弱书生踢倒在地:“滚!再敢多嘴,连你一起杀了。燕豪,还不动手,难道要本王教你怎么杀人?” 燕豪不是不想动手,而是刚才夏祥的一番话让他有所触动,大夏律法甚是严厉,他虽有王爷撑腰,但当街杀人可是死罪,何况他刚才一着不慎,落了夏祥的圈套,竟然当街承认他是斗杀之罪,实在是愚蠢之极。现在围观者足有上百人之多,日后上京府尹审案,只要有人证,他必定会被判斩刑,就连夏存先也救不了他。 上京府尹虽名义是由三王爷星王担任,但星王贵为王爷,并不过问具体事务,一切事务皆由上京府少尹的付擢经手。上京府少尹即是上京府尹的副职,类似于现今的常务副市长,主持全面工作。付擢为人刚正不阿,断案公正,又不依附星王,只听命于皇上一人。若是落到他的手中,必定难逃一死。 数年前,时任宰相的海仁富之子海子之因当街打斗,过失杀人,被上京府尹抓捕入狱。海仁富亲自登门拜会付擢,希望付擢高抬贵手放海子之一条生路。付擢丝毫不为所动,后在审讯时,又查实了海子之另有罪名在身,过失杀人本是流放之罪,但数罪并罚,付擢判了海子之斩刑。 后海仁富到皇上面前哭诉求情,皇上一时心软,才宽大处理,最后将海子之流放岭南。海子之不堪忍受岭南潮湿之气,到岭南不久便病死。海仁富痛失爱子,对付擢恨之入骨。再后来海仁富指使御史弹劾付擢,付擢被流放海南。 在大夏,流放岭南是大罪,流放海南是仅次于死罪的重罪。海仁富的本意是想让付擢死在海南,不想付擢身体强壮,安然无恙,数年后又被召回,再次担任了权知上京府。 如此耿直的一人,燕豪可不想落到他的手中。他心是恨恨地想,夏祥如此狡诈,当众让他跳入陷阱,现在后悔也是晚了,怎么办才好? 第二十六章 进退有度 高见元也是清楚燕豪现在骑虎难下,他和燕豪是星王的手下,如果听从见王之命当街杀人,事情真要闹大了,为了自保,星王必然舍弃他和燕豪。而现在看来,事情已经闹大了,方才夏祥的一番话,已然激起了民愤。 好一个厉害的夏祥,看似懦弱退缩,其实最有心机,充分利用民心向背以及他和燕豪并非见王手下的错位关系,为自己寻找到了一个退可守进可攻的支点,后生可畏,居然会如此善于利用各方关系之间的空隙,当真了得。 张厚和沈包二人对视一眼,脑中不约而同闪过了同一个念头,夏祥者,真高人也! 在张厚和沈包二人联袂出手对付夏存先之时,说实话,夏祥的无动于衷让二人大失所望。张厚觉得夏祥过于懦弱,遇事既无勇气又无担当。沈包想的是,夏祥并非胆小怕事之人,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为何如此窝囊?不就是一个小小的见王,何惧之有?大夏律法严谨,就是王爷也要依法行事。 不想事情会失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者说,张厚和沈包高估了见王夏存先的气量,夏存先恼羞成怒之下,竟敢当众杀人,二人才意识到了事情完全超出了想象,也超出了二人匹夫之勇的能力范围,论权势,远不及见王的万分之一,论武力,也不是燕豪、高见元二人的对手。是以当燕豪挺剑要刺杀夏祥时,二人一时气夺,再也生不起挺身而出为夏祥挡剑的勇气。 匹夫之勇勇在一时,气势一消,便再难提起士气。张厚只知呆愣当场,张大嘴巴,别说上前一步为夏祥解围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沈包还好,想要迈步,却吓得双腿微微颤抖,无法动弹,嘴上却喊了一声:“住手!” 此时此刻二人才对夏祥彻底改变了看法,比起刚才二人的勇猛,现在的夏祥,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 燕豪心中迟疑不定,夏存先的逼迫,让他左右为难。不杀夏祥,等于是不服从夏存先命令,他无法交差。高见元明显又不想帮他说话,显然高见元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不想跳进陷阱。杀了夏祥,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一旦进了上京府尹的大门,就别想活着出来,也别指望夏存先和星王可以救他。 怎么办?燕豪眼睛眯了起来,平心而论,就他本意而言,他很想一剑将夏祥当场斩杀。虽说萧五武功高强,他却并不放在眼里。但杀死夏祥可以有一百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还不动手,燕豪,是不是要本王亲自动手?”夏存先急了,上前一把抢过燕豪手中宝剑,剑尖一横,就要朝夏祥刺去。 “见王殿下,你要杀我,是六杀之罪的哪一种?”夏祥依然泰然应对,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夏祥背在身后的左手在微微颤抖,他其实心里也十分紧张,毕竟生死攸关,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对方是王爷,就算真的当众杀了他,事后再怎样惩治,他也无法复活。 “随便哪一种,本王堂堂王爷,杀死你一个无名之辈,算得了什么大事?”夏存先再次举剑欲刺,“你阻挠本王办案,拦下官马,险些害本王丧命,以上几条罪名,足够你死一百次了。” “殿下,请等我把话说完再杀我也不晚,反正我也不会跑。把话说完了再死,也好让我当一个明白鬼。”夏祥眼睛一扫,对现在局势迅速做出了判断,刚才他的一番话震慑了燕豪和高见元,二人都畏惧民心所向和大夏律法,不敢肆意妄为,但夏存先却是无所顾忌,因为身为王爷,上京府少尹付擢不会定他死罪。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夏祥继续说道:“相信王爷爱民如子,不会连我死前的一个小小要求也不满足,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说见王殿下是不是爱民如子的好王爷?” “不是……”人群中有几个稀落的声音响起,显然是气愤不过想替夏祥打抱不平,却又不敢过于大声。 “是爱民如子的好王爷。”沈包最先反应过来,带头鼓掌叫好,“见王殿下是见贤思齐、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的好王爷。” “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张厚也明白了什么,也鼓掌大喊。 随后,时儿和萧五也连声附和,围观者也被几人带动,才不情愿地也喊了几声。虽然人数不多,却也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声势。 夏存先面有得意之色,手中剑尖压了一压,傲然说道:“也好,姑且听你说说。” “多谢殿下。”夏祥不忘冲夏存先拱手一礼,暗中却抹了一把冷汗,稳了稳神,“方才王爷在闹市纵马,撞翻了五处商贩的摊子,撞伤了三人,真是勇猛过人。” 夏存先眼睛翻了一翻,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莫说撞翻摊子撞伤路人了,就是撞死了人,又能拿我怎样?” 夏祥自是清楚,真要出了死人的大事,夏存先之父景王自会不遗余力地周旋,保护夏存先周全。但若是出了可大可小的事情,再传扬开来,必然会有御史抓住不放,闹得沸沸扬扬。大夏言官向来清高,并且敢于仗义执言。若是要置夏存先于死地,或许无论哪个言官都不敢上表弹劾。但若是既可以落一个不畏权贵的清名,又不至于往死里得罪景王,相信会有不少言官敢于弹劾夏存先闹市纵马伤人之罪。 夏祥主意既定,心中安定了几分,虽还微有几分提心吊胆,却也笃定了许多,他朝周围人群拱手致意,说道:“大夏律法有文,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杀伤畜产者,偿所减价。” 所谓走车马就是策马疾驰或驾车疾行。若是无故在闹市策马疾驰,打五十板子。策马伤人致死,按照斗杀罪减一等处置。 夏存先哈哈大笑:“若以你所说,本王罪大恶极了?笞五十肯定不够,还要赔偿撞翻的摊子,再算上撞伤的几人,是不是要流放二千里了?” 夏祥朝萧五使了一个眼色,萧五不解其意,挠头不知所措,还是时儿瞬间明白了什么,拉住萧五,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沈包也猜到了几分,和萧五一起来到人群之中。张厚还愣在当场,一时没有想通夏祥为何避重就轻,抓住夏存先撞人的小事不放。等他才想通其中环节时,沈包和萧五已经从人群中找到了刚才被夏存先、高见元、燕豪三人撞翻摊子的商贩以及撞伤的路人,一共七人。 七人之中,有三人鼻青脸肿,还有二人耳鼻出血,另有二人断了手指。几人站在沈包、萧五身后,对夏存先几人怒目而视。 “怎么,是想让这几人告本王不成?”夏存先轻蔑地笑了,看向了几人,“你们可是知道本王是谁?本王是王爷。你们尽管报官,看谁有胆抓本王?” 夏祥并不理会夏存先的狂妄,继续说道:“大夏刑法是见血为伤,若是按照眼前几人的伤势量刑,王爷被流放二千里也是够了。但王爷贵为王爷之尊,自然不会被流放……” “流放?哈哈哈哈。”夏存先仰天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出来的嚣张,“自大夏立国以来,何曾有过王爷被流放的先例?夏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夏祥坦然说道:“太宗年间,韩熙知上京府。高衙内在闹市纵马踏伤一小儿,被韩熙拿下。次日一早,韩熙便让具体负责审理案件的知录事参军先打高衙内五十板子再说。晚间,知录事参军过来禀报,已经行刑完毕。韩熙不大相信,亲自到狱中查验,果见高衙一切如故,哪里像是被打过的样子?原来高衙内已买通吏人,想要应付过去。韩熙大怒,立即将吏人与高衙内一同提审。第二日,高衙内被仗责五十,吏人同罪,并被开除公职,永不录用。韩熙随后上表弹劾知录事参军并高衙内之父,皇上震怒,高衙内流放三千里,知录事参军流放二千里,高衙内之父工部尚书高深堂贬官出京……” 夏存先脸色丝毫未变,嗤之以鼻:“此事本王也是知道,小小的高衙内岂能和本王相提并论?夏祥,你东扯西扯一番,就凭这些闲谈轶事想要保命?当真天真得很。” “我不是为了保命,我是为了保全王爷名声。”见效果达到,夏祥不慌不忙地抛出了关键点,前面的铺垫已经足够烘托气氛了,他的目光飘向了高见元和燕豪。 此时的高见元和燕豪站立一旁,气焰全无。方才夏祥的一番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高见元心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燕豪却是在震惊之余,无比后怕。还好刚才没有冲动之下一剑杀了夏祥,否则现在的他,已然是一个死人了。又一想,怪不得他初见夏祥之时,就觉得夏祥不好对付,果不其然,夏祥何止不好对付,根本就是一个奇才! 夏祥最厉害之处不是说他多有才,而是在于他的机智多谋。夏祥如此善于借势借力,以一介布衣的身份,还未步入官场,便知官场之事,若说他不是奇才,若说他背后没有高人指点,打死燕豪他也不信。那么夏祥背后的高人是谁?必定是京城第一高人李鼎善。 燕豪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断,夏祥即使不是李鼎善的学生,也会和李鼎善来往过密,并且深受李鼎善影响。 “保全本王的名声?夏祥,你是失心疯了还是傻了?本王名声在外,爱民如子,还用得着你一个蝼蚁之辈保全?说的是什么胡话梦话。”夏存先气笑了,笑过之后,手中宝剑一挺,“赶紧受死,本王没工夫和你说个没完。” 夏存先不再听夏祥解释,挺剑就刺。不过他此时杀气已泄了大半,剑势无力,夏祥早有防备,轻轻一闪就躲到一边。 “王爷且慢,王爷息怒,且听我把话讲完。”夏祥嘻嘻一笑,右手食指一弹,弹在了剑身之上,“百姓都知道景王爱民如子,也知道景王是几位王爷中,最为宽厚仁爱之人,十余年来,未曾有过御史上表弹劾过景王一次。若是让御史得知见王殿下在闹市纵马伤人,见王殿下可曾想过,会有多少御史上书皇上弹劾景王?” 夏存先一愣,不过还是嘴硬:“御史不过是一群呱呱乱叫的乌鸦,不足为虑,不理就是了。” 大夏立国以来,广开言路,御史虽无实权,却无比清贵,可以上表弹劾任何一人,太祖有诏,言者无罪。御史一时风光无两,因御史台所在之处,种满松柏之树,上面落满乌鸦,因此御史台又称为乌台。 “御史上书,皇上碍于景王的手足之情,可以按下不理。但若是御史弹劾付擢身为上京府少尹不作为,付少尹会不上书自辩么?”夏祥步步为营,要的就是让夏存先清楚其中的利害得失,“付少尹一向耿直公正,在他治下有纵马伤人案,无论是衙内还是王爷,他都会为民请命……” 夏祥朝在场的百姓抱拳施礼:“各位父老乡亲,今日之事,历历分明,若是付少尹审理见王殿下纵马伤人一案,谁愿意出面作证?” “我!”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高举右手,一脸愤懑,“我是杀猪的,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读过多少书,我却知道,天理自在人心。这位小哥,你为民请命,为百姓打抱不平,我拼了这条贱命,也要替你讨还公道。仗义每从屠夫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若是没有最后一句补充,络腮胡子壮汉的话,倒也算是慷慨激昂,最后一句画蛇添足,反倒激起了在场学子的义愤。 “当真是满嘴胡言!我辈读书人,上报朝廷下立人品中不负黎民,何来负心一说?”一个圆脸大眼的书生愤愤不平地说道,“我拼了功名不要,也要出面作证指正夏存先身为王爷骄纵暴戾,纵马伤人不说,还意图当众杀人。想我大夏立国以来,总共百余名王爷,见王殿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大夏以德以仁立国,景王淳厚仁慈,可惜了一世英名,竟毁于小儿之手。可惜,可叹,可怜……” “我作证。” “我也作证。” “还有我。” “加上我!” 络腮胡子壮汉的话,并未引起多少反响,反倒是被他激起义愤的圆脸书生的一番话,如水入油锅,顿时引发了围观百姓争先恐后的响应。也是圆脸书生的一番话,颇有煽动性。 夏祥暗暗点头赞叹,朝圆脸书生投去了感激一瞥。圆脸书生对夏祥的示意故作视而不见,微微侧脸,仰头看向了天空,显然是不想领夏祥的情。 夏祥不以为意,见夏存先此时已然涨红了脸,心知景王名声以及付擢威名确实点中了夏存先的软肋,当年苏确敢拉着皇上衣袖当面上书,非要皇上听完他的奏表才能退朝,景王虽贵为王爷,也要忌惮民心所向以及律法之威。何况付擢的刚正,比起苏确也不差多少。 夏存先此时杀意全消,想起付擢若是真拿他纵马伤人之事大做文章,非但皇上会震怒,父王也不会轻饶了他,再若是付擢非要抓住此事不放,流放他三千里自然不会,事情一旦闹大了,他赔礼道歉必不可少,还会成为上京城的笑柄,以后再出去还怎么有脸见人?怕是其他的世子和小王爷非要笑掉大牙不可。 好一个夏祥,真有一套,竟然逼得他无路可退了,夏存先恨得咬牙切齿,手中宝剑举得胳膊都酸了,既刺不出去又不好意思收回来。 张厚暗暗点头赞许,对夏祥佩服得五体投地。应该说,他比夏祥更清楚京城各方势力以及各个王爷的性情,只是遇事的时候还是失之于过激和逞一时之快,不懂得迂回之计。 沈包对夏祥的敬佩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时他再看夏祥的眼神,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夏祥见好就收,他并非惧怕景王权势,而是在并未真正了解京城各方势力之前,不得罪任何一方是最聪明的做法,何况夏存先此人年轻气盛,虽骄纵,却也并非全然一无是处,“见王殿下纵马伤人,是公务在身。大夏律法规定,若有公私要速而走者,不坐;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其因惊骇不可禁止而杀伤人者,减过失二等。” 第二十七章 两害相权取其轻 高见元和燕豪一听此话,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了惊骇之色。一是震惊于夏祥怎会对大夏律法如此熟稔,信手拈来,几乎倒背如流。二是惊讶于夏祥见好就收当机立断的高明,明明已经将夏存先逼到了退无可退之地,却又及时后退,还不忘拉夏存先一把。如此进退自如,比起二人之前见过的许多官至三品四品的大员都要厉害。 其实二人高估夏祥了,夏祥初出茅庐,怎么可能对京城的局势了如指掌?夏祥并不十分清楚京城之中各方势力的对立,虽然以前经常听李鼎善说起京城之事,包括新党旧党之争,但李鼎善只是点了一点,并未深说,他对京城局势的了解,也就仅限于道听途说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 夏祥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善于根据眼前的形势和背后的局势合二为一地分析问题。他虽初入京城,却已然清楚京城局势错综复杂,尤其是在皇上病重各方势力闻风而动之际,围绕皇位之争,必然会引发诸多意想不到的事端。无论是星王、景王还是眼前的见王,都不想因小失大、节外生枝。 聪明人都会两害相权取其轻。 夏存先眼睛瞬间就亮了,如同落水之人见到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对,对,本王是有公务在身。因公而伤人者,不坐,不追究责任。” “也不是不追究责任,只是责任要轻一些。”夏祥稍微为夏存先泼了一碗冷水,还好,不是一盆,“虽有公私要急而走车马,因有杀伤人者,并依过失收赎之法;其因惊骇力不能制而杀伤人者,减过失二等,听赎其铜,各入被伤杀家。” 因公纵马伤人,不但罪减二等,还允许赎刑,等于是以经济赔偿达成刑事和解。夏祥既要放夏存先一马,又不能不顾及受伤百姓的感受。但如果直接要求夏存先赔偿,以夏存先的骄纵必然会一口回绝。 果然如夏祥所料,夏存先一听只是赔偿,暗中长舒一口气,借机将手中宝剑递给燕豪,从身上翻出几张钱引,扔给夏祥:“本王爱民如子,无意撞伤了百姓,理应赔偿。夏祥,你且看看,这些钱引是否够用?” 夏祥也不客气,接过一看,好家伙,竟有一千贯之多,足够赔偿之用了,他当即朝夏存先长揖一礼:“夏祥代伤者谢过见王殿下。见王殿下仁德兼备,是百姓之福。” 夏存先高帽子一戴,不禁有了几分飘飘然,刚才的不快便抛到了脑后,哈哈一笑:“区区小事,不足挂具。尔等若是伤情不好缺钱医治,尽管到王府向本王再索取医药费用,本王今日身上所带钱引不多,委屈尔等了。” 夏祥立时向张厚和沈包各使了一个眼色,他大声说道:“谢见王殿下!” 张厚和沈包会意,二人一起大声附和夏祥:“谢见王殿下!” 络腮胡子壮汉没想到事情会转变得如此之快,一时愣了,愣过之后,还是叉手施礼:“谢见王殿下。” 圆脸书生一脸愤愤之色,对夏祥怒目而视,说道:“见风使舵之徒!你这样的人若是进入官场,实非朝廷之幸百姓之福。”说完,转身分开人群走了。 夏存先纵身上马,俯身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夏祥几眼,忽然哈哈一笑:“夏祥,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一挥手,纵马离去。 高见元策马来到夏祥身前,冷冷看了夏祥几眼,却未说话。燕豪牵马走到夏祥面前,他眼中再次闪过杀意,低声说道:“夏祥,下次我们见面之时,你就没有机会巧舌如簧了。不出一个月,我必会抓住李鼎善,到时看你会不会还如此得意!” 夏祥淡淡一笑,得意地说道:“燕太尉,以后你再想见我,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哈哈。” 燕豪脸色铁青,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刚才圆脸书生的话,文公可是赞同?”好花常开茶肆二楼,连若涵从头到尾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夏祥、张厚、沈包三人离去,她还没有收回目光,方才圆脸书生的话,她离得虽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文公是否还认定若论性情张厚第一沈包第二夏祥第三?” 文昌举还沉浸在刚才事情的突变之中,说实话,夏祥以退为进,步步为营最终让夏存先甘愿认输的手法,让他看得如痴如醉,不得不说,他心中无比叹服夏祥的聪明。不过叹服归叹服,却并不认可夏祥的处事之道。连若涵再次问及他对夏祥的看法,他还是不改当初:“依本官之见,夏祥虽有小聪明,却难有大智慧。圆脸书生之话,正和本官意。若本官主持今年大考,夏祥休想高中,嘿嘿。” “文公为何对夏祥如此大有成见?”连若涵十分不解文昌举身为礼部尚书,是当朝二品大员,本应为朝廷不拘一格选择人才,为何对只有一面之缘的夏祥偏见颇深,“莫不是因为夏祥的风格和李鼎善相像?” 文昌举老脸微红,尴尬一笑:“涵儿何出此言?莫非在你看来,本官会如此心胸狭窄,还念念不忘当年之事?先不说夏祥是不是和李鼎善相像,即便是夏祥是李鼎善的学生,本官也会公平相对。先不说这些没用的事情了,皇上最终让谁担任主考官还不好说。对了涵儿,夏祥三人,若是同时高中,你从三人之中选一人为夫,你会选谁?” 连若涵心知文昌举并不想提及当年数次落败于李鼎善之事,落落大方地一笑,既不羞涩也不扭捏:“文公之意呢?” “沈包。”文昌举抚须一笑,笑容中满是戏谑之意,“夏祥自不用说,性情和你不符。张厚虽为人不错,不过失之于偏激。只有沈包,既勇敢又沉稳,是你的良配。” 连若涵嫣然一笑:“多谢文公好意,我心中自有计较,不劳文公操心。” 文昌举讪讪一笑,正要说几句什么,令儿提裙匆匆上楼而来,俯身到连若涵耳边低语几句。 连若涵微微一怔:“安家漆器?肖葭?我近来没有空闲时间,回了她们吧。” 令儿递上一张纸,小脸微有几激动:“娘子,肖娘子画了一张图画,说请娘子一看便知她的高明。” 连若涵接过看了几眼,脸色不变,将纸递还令儿:“并无出奇之处,哪里高明了?” 想和好景常在做生意的人,数不胜数,连若涵早已不厌其烦,是以想要凭借一纸图画打动她,几无可能。尽管肖葭所画之画,色彩艳丽,工笔所成,竹筒十分逼真,跃然纸上。 令儿又拿出一个竹筒:“肖小娘子留在太平居酒楼之处,还有一个根据图画制成的竹筒。” 竹筒无比精美,不但造型古朴大方,且制成了漆器,雅致而高端。最妙的是,竹筒的盖子和筒身将“好景常在”四字一分为二,上下各有两字,只有合在一起,并且对齐花纹,“好景常在”四字才栩栩如生呈现。 连若涵“咦”了一声,目露惊奇之意,接过竹筒仔细端详半晌。又拿过图画,对比一番之后,一脸惊喜:“肖葭肖小娘子人在何处?” “肖小娘子留下图画和竹筒在太平居酒楼,现在她就在太平居酒楼等候娘子。”令儿对竹筒爱不释手,见连若涵也十分喜欢,不由十分开心。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和她相见。”连若涵将竹筒把玩一番,喜不自禁,好景常在旗下的茶叶品种众多,不管是绿茶、白茶、抹茶,还是红茶,等等,包装虽精美雅致,却都远不如手中的竹筒令人心旷神怡,犹如艺术品一般的精巧,让人一看之下就心生喜爱之意。若是以此竹筒装茶,茶叶售价可以提升一倍不止。 连若涵就如高手遇到知音一般,迫切地想要和肖葭见上一面。 送走连若涵,文昌举并未立刻离开好花常开,而是和夫人又喝了半天茶,眼见太阳偏西,二人才安步当车,回府而去。 刚回到府中,就接到了皇上口谕,让他即刻进宫。文昌举不敢怠慢,穿好官服跟随太监一路来到文德殿。久病数月不见好转的皇上病情似乎有加重的迹象,不过皇上还是勉力问了一些事情,最后宣旨,由他担任今年的知贡举。 大学士杨砥因言论不当被御史弹劾,贬官出京。 站在文德殿的台阶之下,遥望落日和西天红霞,文昌举踌躇满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在临近大考之际更换了知贡举的消息,三天后就传遍了上京城,每一个考子在惊讶之余不免心中揣摸新上任的知贡举文昌举到底喜好何种文风,原本投杨砥所好做好的所有准备,全部付之东流了,再重新准备,还得要下一番功夫才行。 和无数学子的焦虑不安不同的是,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若无其事地在房中喝茶论道。上次一事,得以从容脱身,全因夏祥之故,此事过后,张厚和沈包二人都对夏祥高看一眼。 三人在夏祥房间围坐在一起,泡了一壶张厚从建州带来的建茶,茶具也是产自建州的建盏,而且还是极为名贵的兔毫盏。 夏祥把玩兔毫盏,赞道:“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张兄,你是送我兔毫盏还是状元袍?” 房间布置十分简单,两张床一张桌子数张椅子而已。全有客栈虽远不如好景常在客栈名气大,却胜在价格低廉且干净整洁。张厚虽稍显简陋,为了能和夏祥、沈包在一起,也就勉为其难住了下来,还因客满,只好和夏祥共居一室。 几天相处下来,夏祥、张厚、沈包三人相见恨晚,引为知己。 张厚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他的茶杯是一个晶莹如玉,釉面滋润似脂的白色杯子,他嘿嘿一笑:“状元袍自然不能送你,建盏送你也无妨,反正我最喜欢的是德化白瓷。” “状元袍?哪里有状元袍?”沈包对夏祥和张厚二人品茶道论瓷器的话题并无兴趣,一听状元袍,顿时眼睛亮了,“我怎么没有见过还有状元袍?” “你当然没有见到了,我藏在了柜子里。”张厚笑道,神色忽然凝重了几分,“夏兄,上次之事,多亏你的机智才得以解围,不过若是因此让你得罪了见王,以后见王对你不利,我和沈兄自当鼎力相助。” “自家兄弟,说这些话就见外了。眼见就要大考了,张兄、沈兄,可是想好了应对之策?文尚书和杨学士文风并非一脉……沈兄,你?” 夏祥和张厚只顾说话,没留神沈包悄悄打开柜子,翻出了状元袍,不客气地穿在了身上。沈包哈哈一笑,负手来到夏祥和张厚面前,伸开双臂,得意洋洋地说道:“二位兄台,不论是杨学士还是文尚书,今年的大考,状元都非我莫属。状元袍莫非是为我量身定做?不肥不瘦,正好合体。” 张厚急了,跳了起来,一把扯住沈包的衣袖:“你赶紧脱下来,晚上半分,休怪我和你翻脸!” 夏祥暗笑,却也承认状元袍穿在沈包身上,还真是合体,他随口说道:“不如我三人在此立下规矩,谁中了状元,状元袍就归谁。” “不可,万万不可。”张厚从沈包身上扒下状元袍,如珍宝般抱在怀里,“状元只有我一个可当,若是你二人中了状元,无论是谁,我都和你二人割袍断义。” 夏祥笑道:“何至于此?若是外人中了状元又该如何?” “外人中了状元,与我何干?只有你二人中了状元,才是我心头之痛。”张厚神色肃然,不像说笑。 “这是何意?”沈包十分不解,坐回座位,一脸疑惑,“我二人和你情同手足,中了状元总比外人中了要好,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远交近攻。”夏祥心中凛然,如果说从张厚悬空题字之时他便认定张厚此人遇事坚决果断,绝非常人,那么他远交近攻的为人处世之道,更让他认为张厚性情之有乖张的一面,不由暗中叹息一声,却又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考中进士便可,并没有状元之志。纵观历朝历代,凡是有所作为者,都不是状元出身。自古文无第一,何必非要争一个高下?” “若不在考场上争一个高下,怎会知道你我三人谁高谁低?”沈包还在怀念状元袍在身时的威风,伸手一摸张厚手中的状元袍,“张兄,若是在状元和你之间只能选择其一的话,我还是要状元。” “好呀,谁会怕你?尽管放马过来。”张厚神色凛然,目光烔烔。 “杨大学士当年便是状元出身。”夏祥笑了,他举起茶杯,“来,二位兄台,莫要逞口舌之争,喝茶,喝茶。若不能为国效力为民请命,当了状元又有何用?不在考场比高下,但以民心论成败。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我辈读圣贤书,受孔孟之教,当以天下百姓冷暖为己任。” “说得好,当饮一大杯。”沈包一拍桌子,大声叫好,“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而后天下平。不过在我看来,天下要平,状元也要中。” “我也是此意,先中状元,后平天下。”张厚寸步不让,举杯和夏祥碰杯,却故意闪过沈包,“沈兄,说不得你我二人先在考场之上一决高下,然后又在官场之中狭路相逢,再一分胜负。” 沈包对张厚的举动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只要不打一个你死我活,你我二人,谁胜谁负都是好事。” 张厚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门一响,一个人风卷残云一般闯了进来。 “夏郎君,我来迟了,你没有怪我言而无信吧?” 来人年纪十六七岁,穿一身常见的公子衫,头挽道髻,头发上插了一根流光溢彩的簪子,神采奕奕。 “怎么这么多人?”来人进了房间才发现房间中除了夏祥之外,还有二人,他不由一愣,随即拱手施礼,“刚才多有失礼,还望二位包涵。” 张厚和沈包还礼,夏祥起身相迎,笑道:“曹三郎,上次一别,差不多七八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束发求道去了。” 第二十八章 两利相权取其重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曹殊隽。 上次曹府一别,曹殊隽说好不日就来全有客栈拜访夏祥,不料一别数日没有音讯,夏祥还以为曹殊隽少年心性,说过就忘。不想今日突然来访,倒是让他既惊又喜。 夏祥为张厚和沈包二人介绍了曹殊隽,二人对曹殊隽并无兴趣,只应付了几句,便借故告辞了。 “刚才二人,可是夏郎君的同窗?”曹殊隽等二人走后,好奇地问道,“沈包此人,胆大心细,为人真诚,却因性格多变而难以担任大任。张厚生有反骨,日后必会做出惊人之事,你和他不宜走得过近,容易被他误伤。孔子说,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夏祥为之一惊,曹殊隽对张厚所下结论,和他对张厚的判断有七分相似,不由奇道:“曹三郎还会相面不成?” “倒也不是,只是喜欢读一些杂七杂八的书籍,看得多了,也就有了一些心得,未必正确,权当一乐。”若是别人,曹殊隽才不会如此谦逊,也就是在夏祥面前,他才收敛几分。 “不过张厚端庄厚重,谦卑含容,颇有贵相。”夏祥也看过不少杂家之书,对于相面一说,略知一二,“张厚面色白净、斯文文弱,正是贵气含而不露之相。你看他走路时龙行虎步,日后必定大有所为。” 龙行虎步并非是说走路虎虎生风或是威猛过人,而是随意自在,飘逸洒脱,所谓鹰立如睡,虎行似病,真正的高人,都不是外表威猛走路如风。 “大富大贵者未必就是好人。”曹殊隽嘻嘻一笑,端起张厚的白瓷茶杯就喝了一口,“姐姐托我代为问好,夏郎君,别怪我多嘴,若你考中了进士,可不要辜负姐姐的一腔相思。” 夏祥笑了:“曹小娘子近来安好?承蒙小娘子抬爱,我也甚是想念她的美好……” 曹殊隽信以为真:“当真?夏郎君,若你真对姐姐有意,我做个媒人为你二人牵线搭桥,如何?” “先说正事要紧。”夏祥没想到曹殊隽真要为他和曹姝璃做媒,不由哑然失笑,忙岔开话题,“曹公是否回心转意?” “爹爹不再逼我赶考,尤其是主考官更换为文昌举之后,他绝口不提应试之事。也是他近来病情加重,无暇顾及我的事情。”曹殊隽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也是怪了,数日前,爹爹本来身体好了许多,应文昌举文尚书之邀,去他府上赴宴,回来后就旧病复发。开始以为很快便好,不料病情一天天加重,到了昨日已经不能起床了。我也是因为爹爹有病在身,不便出门,才拖到今日才来看你。” 夏祥一惊:“曹公病情加重了?大夫怎么说?” “大夫看了,说是寒气入体。用了一些驱寒温养之药,不见疗效。”曹殊隽忧愁满面,“姐姐请了上京名医金甲,金甲诊治之后,开了一味名叫地黄丸的药。服用之后,稍好了几分。” “金甲是当世名医,他的药方,必定药到病除。”夏祥总觉得哪里不对,微微一想,想通了其中环节,问道,“曹公和文尚书私交怎样?” 曹殊隽一怔,不知夏祥为何有此一问:“甚是一般,平常并无往来。” “为何文尚书会突然邀请曹公到府上一聚呢?”夏祥心中不免多想,上次他见曹用果,曹用果脸色凄白,已是寒气入体之相,却并不严重,应该温养一些时日便好,怎么去了一趟文府回来不但旧病复发还一病不起了?况且现在又是夏季,即使是夜半时分,也是热气充满,又不是肃杀的秋天和寒冷的冬天,哪里来的寒气入体? 天地之间既无寒气,寒气又从何而来? “这……这就不得而知了。”曹殊隽哪里会深思这些事情,“怎么,夏郎君认识文尚书?” “我一介布衣,哪里认识当朝的二品大员。” “上次临别之时,你说有一件大好的事情落在我的身上,到底是什么事情,快快说来。”曹殊隽早就想来和夏祥一聚,好知道上次夏祥所说的好事是什么事情。 “这件事情么……”夏祥微一思忖,越想越觉得事情的背后大有玄机,起身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去哪里?”曹殊隽紧紧尾随在夏祥身后。 夏祥和曹殊隽出了客栈,萧五跟随在二人身后,三人一路往西,直奔曹府而去。不多时路过好景常在安然居客栈——夏祥此时已然得知,好景常在遍布大夏境内的各大酒楼、茶肆、客栈,虽都冠以好景常在之名,却又各有分店名字,都以某某居为名,比如上京城内好景常在旗下的酒楼就有太平居、天上居、天然居等处,茶肆则有安之居、逍遥居、自在居等处,客栈则有安然居、如家居、如归居等处。 上京城内,好景常在的各大酒楼、茶肆和客栈总数超过百余家之多。 “好景常在……你可知道?”上午时分,阳光正好,路人行人匆匆,好不热闹,夏祥用手一指路旁好景常在的招牌,笑道,“曹三郎,听说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你尚未娶亲,若是娶了她,可就有享用不完的荣华富贵了。” “还是算了,我可无福消受。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却能撑得起如此庞大的产业,她必定有过人之处。说不定是一个貌美如花心如蛇蝎之人,又或许她只是一个抛头露面的傀儡,幕后主人另有其人,所以,还是远离为好。” 如此说来,曹殊隽也不知道好景常在的来历和背景了?夏祥心中对好景常在更好奇了几分,曹殊隽在上京虽不算是王孙贵族,却也算是不大不小的衙内,他居然对好景常在的来历和背景一无所知,不得不说好景常在背后之人太过厉害太过神秘。 “到底是什么好事?快说,急死我了。”曹殊隽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和迫切,急得抓耳挠腮。 “好事还就和好景常在有关。”夏祥嘴角慢慢翘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灿烂,“我还非要认识认识好景常在的小娘子不可。” “夏郎君,你是对好景常在有兴趣,还是对好景常在的小娘子有兴趣?”曹殊隽大摇其头,“不行,这可不行,你只能喜欢姐姐一人,不能对姐姐始乱终弃……” “……”夏祥无语了,曹殊隽当真是无赖之极,他和曹姝璃只有一面之缘,连手尚未拉过,说是始乱终弃太冤枉好人了,“曹三郎,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若是你的手艺为好景常在所用,以好景常在的财力和实力,你必将名扬天下,成为无人可及的大师。” “真的?你千万不要骗我,我可是你的内弟。”曹殊隽抬头看了一眼迎风飘扬的好景常在的旗帜,眯起眼睛,开心地笑了,“夏郎君,我的手艺如何才能为好景常在所用?” 夏祥被曹殊隽的无赖弄得没了脾气,只好委屈地认了他这个“内弟”,笑道:“你且看看好景常在的旗帜,再看看这个……”他从身上翻出一张玉牌,“结合二者,有没有什么想法?” 曹殊隽接过玉牌,双眼顿时放光,惊呼一声:“好一块美玉,不但温润如羊脂,最难得的是通体无暇。雕工也不错,应该是一流匠人所作。这块玉,少说也价值万贯。” 正是夏祥从沈包手中借来的好景常在的美玉牌。 “好眼力。”夏祥笑道,“若是让你以好景常在旗帜和玉牌来制作一个标识,如何?” 曹殊隽又看了一眼酒楼之上飘扬的旗帜,目光落回好景常在的玉牌之上,思忖片刻:“若是用玉,难的是世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块玉,并且在打磨上太耗费时间。若是用金,则又太俗了一些。银就更不用说了,太廉价了。象牙的话,取材不太方便……到底用什么才好呢?若用木头,松木太普通,紫檀木太少,夏郎君,你说呢?” 夏祥心中早有主意,微微一笑:“我的想法是用三四种材质,做成手掌大小的圆形,和铜钱相似,第一圈金第二圈银第三圈铜,中间部分用黄花梨木雕刻好景常在的标识,金银铜可以锤炼在一起,中间的标识可以取下,方便更换……” “好主意。”曹殊隽眼睛一亮,喜形于色,“妙,夏郎君,你的想法大妙!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个标识,做来何用?” “自然是送给好景常在的小娘子了。”夏祥神秘地笑了笑,继续大步向前,“此事若是成了,你和我都会成为好景常在小娘子的座上宾。” “座上宾就算了,我对小娘子并无兴趣。”曹殊隽摇了摇头,心思回到了夏祥所说的标识上,边走边说,一脸痴迷,“外金内银内铜,有趣,太有趣了。” 夏祥笑了笑,心里却想,曹殊隽对奇技淫巧是真心喜欢,若是让他学而优则仕,反倒真是害了他。孔子有言,君子不器——君子不应该是一个器具,不做具体之事,而应该博学多才,著书立说,以学问教化百姓。但在他看来,能够承载教化百姓重任的君子,毕竟是少数,孔子也是千古一人,是以人人各安其位,各伺其职,方是盛世。 再次来到曹府,夏祥站在曹府门口,刚要迈步进去,忽然想起什么,回身一看——已然不见了馄饨摊夫妇。想起二人的通风报信之谊,他不由怅然若失。 曹殊隽负手而立,说道:“上次的事情过后不到三天,馄饨摊了就不见了。后来听说夫妇二人南下泉州,寻找儿子去了。但愿他们早日一家团聚。” “但愿如此。”夏祥心中默然片刻,转身和曹殊隽进了曹府。 上次来曹府是夜间,只记得走廊画坊,曲折迂回,现在再看,花团锦簇,假山叠嶂,景致倒也不错。和南方狭小而精致的园林风格不同,北方大宅,多半大气豪迈,就是假山也是苍劲孔武。 曹殊隽头前带路,直奔后院而去。 转过一个拱形门,眼前豁然开朗,入目之处是一片波光闪耀的池塘。池塘面积虽不大,也有数亩方圆,有几只天鹅在戏水,流连在莲花之间,此景可入画。 曹殊隽走到池边,沿池塘走了数步,忽然向右一转,急急说道:“夏郎君在此等我片刻,我内急,去去就来。” 夏祥点头,正好站在一棵垂柳之下,微风吹拂,遍体生爽。来京城已经不少时日,难得有今日之清闲,他背手而立,欣赏起了美景。 萧五开始还算安静,不多时就玩性大发,按捺不住心中的跃跃欲试之意:“先生,池塘中有一只小船,船的形状很好玩,两头尖尖像是月亮……” 夏祥笑道:“不要绕弯子了,想要划船就去,不过不要闹腾。” “是。”萧五大喜,几个跳跃就来到船上,拿起船桨轻轻一点,小船便划破水面,驶向莲花深处。 小船两头尖,造型奇特,并非大夏船只常见形状,应该是番外工匠所造。曹用果是鸿胪寺少卿,和各国使节来往,此船应是外国使节所赠。 大夏国力蒸蒸日上,周边国家前来通商、朝贡者日益增多,原本有睡卿之称的鸿胪寺卿,也不再每日都在打瞌睡中度过了。 知了在树上嘶鸣,四下空无一人,更显幽静。夏祥站立许久,也不见曹殊隽返回,索性坐在岸边的一处石椅之上闭目养神。才闭上眼睛,忽然感觉脖子发痒,用手一摸,毛绒绒的像是虫子。 夏祥生平最怕毛毛虫一类的虫子,顿时睁大了眼睛,汗毛直竖,伸手一看,手中果然是一只绿油油的毛毛虫。他惊得跳了起来,扬手扔掉毛毛虫,一下跳到了椅子上,还惊恐不已。 “咯咯……” 轻灵曼妙的笑声伴随风声从池塘中传来,莲花一开,一艘小船破水而来,船头站立一人,盈盈笑意,春风满身,阳光充盈,不是曹姝璃又能是谁? 曹姝璃近来有些闷闷不乐,自从上次见了夏祥一面,不知何故,自他走后,脑中不断闪现他的影子。夏祥侃侃而谈的自若,夏祥云淡风轻的举止,夏祥从容不迫的谈吐,夏祥出口成章的才学,无一不在她在心中如涟漪波动,经久不散。 莫非……她真的喜欢上了夏祥? 曹姝璃不想承认她对夏祥一见钟情,她见识了太多的王孙贵族,不管是王爷之子还是公候之子,有多少青年才俊踏破曹府门槛,只为求她一笑,她却一概置之不理。倒不是她嫌弃夏祥一介白衣的身份,而是夏祥对她似乎并没有感觉…… 她是女子,怎能主动向男子示爱?她可不想如卓文君一样凤求凰。 夏祥一别再无音讯,曹殊隽又因爹爹病重,没有赴成和夏祥之约,曹姝璃心中更加起伏。既担心爹爹的病情,又想早日再见到夏祥。 今日难得有心情游玩,泛舟池上,她浑然忘忧。恍惚间岸上人影一闪,似乎是夏祥,再仔细一看,只见杨柳依依,空无一人,她不由大感失落。失落之余又不觉好笑,夏祥人在客栈,怎会来曹府?她是相思成灾,一时眼花了。 哪知风一吹,莲花起伏之间,夏祥的身影再次出现。曹姝璃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问身后的作儿:“作儿,岸上之人,可是夏郎君?” “岸上哪里有夏郎君?夏郎君人在客栈正在读书,娘子不要骗人。”作儿正在摘一只莲蓬,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又随意朝岸上瞥了一眼,手中莲蓬失手落水,她捂住了嘴巴,“啊,娘子,真是夏郎君,你没看错,我没看错?” 随后,小船归心似箭朝岸边驶来。不想快要靠岸之时,夏祥被一只意外出现的毛毛虫吓得惊惶失措,让曹姝璃的满心期待和紧张顿时化成了好笑和欢喜。 夏祥也没想到他和曹姝璃的第二次见面会在如此情景之下,笑着拱手一礼:“见笑了。” 小船停靠岸边,作儿跳上岸,伸手去拉曹姝璃。不料船儿一荡,曹姝璃身子一晃,失去了平衡,朝水中跌落。 夏祥不敢有半分迟疑,飞身向前,双手一探,便抓住了曹姝璃的双手,再用力一拉,曹姝璃站立不住,整个人扑入了夏祥怀中。 第二十九章 七年之病,当求三年之艾 夏祥抱住曹姝璃,一转身,将曹姝璃稳稳地抱到岸上。曹姝璃已然面红过耳,羞不可抑,既浑身酥软无力,又不敢看夏祥,有心推开他,却又使不上半点力气,只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你放开我。” 作儿却是看呆了,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道:“夏郎君和娘子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郎才女貌,花好月圆……”若是没有最后一句,她的一番话倒也应景,偏偏她突然就多冒出一句,“哎呀,小心脚下,不要踩死可爱的毛毛虫。” 毛毛虫?夏祥顿时汗毛倒竖,低头一看,果然脚上有一条绿绿的毛毛虫在蠕动,而且还朝他的脚上爬来——温香软玉扑满怀的美好感觉顿时消失不见,他放开曹姝璃,朝旁边一跳。 “啊!”跳起之后夏祥才意识到他是在岸边,却为时已晚,双手无奈而无助地在空中挥舞两下,想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然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啊!”作儿捂住了双眼,一脸无辜,“不怪我,夏郎君,真的,都怪毛毛虫。” 曹姝璃哭笑不得,嗔怪作儿:“作儿闭嘴!还不赶紧去拿干净衣服?” “是,娘子,作儿知错了。”说是知错,作儿偷眼一看,夏祥在水中衣衫尽湿,头上还顶了一片荷叶,滑稽而狼狈,还是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忙又掩嘴而逃。 “怎么我才离开,就出大事了?”曹殊隽早不出现晚不出现,突然就冒了出来,他圆睁双眼,“夏郎君,你怎么跳了池塘?是不是你冒犯了姐姐,被她推了下去?姐姐你怎么如此无礼,夏郎君今日上门提亲,你推他下水,让他还怎么向爹爹开口?” 夏祥落水,本来也没什么,为救佳人落水,也算好事,不想被曹殊隽一番胡扯下来,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当即双手一按岸边石头,用力一跃,“哗”的一声如矫龙出水,跳到了岸上。 曹殊隽吓得后退一步,哈哈一笑:“方才在路上,我看夏郎君龙行虎步,背脊微弯如有负,前面却是挺胸的样子,是大富大贵之相。刚刚从水中跃起,如鱼跃龙门,可见今年大考,你不但可以高中进士,还有大好前途。” “废话少说。”夏祥浑身湿透,哪里有好气,“以后的大好前途不如眼下的衣衫一件,赶紧拿你的衣服让我穿上。” 夏天衣衫单薄,夏祥出水之后,湿透的衣服紧贴身上,身材一览无余地呈现,曹姝璃只看了一眼就急忙收回目光,不由心如鹿撞。想起第一次和夏祥见面,他也是从水中出来,是为了救弟弟。第二次见面,他又再次落水,却是为了救她。如此看来,夏祥和曹家还真是颇有缘分。 等作儿拿来衣服回到岸边的时候,已经不见一个人影,她跺了跺脚,恨恨地说道:“娘子一见到夏郎君就不知道该怎么使唤我了,又害我白跑一趟……” 话才说完,忽然从水中跃出一个人影,生生吓了作儿一跳。作儿定睛一看,如落汤鸡一般的人正是萧五。 “你……你躲在水里做什么?装鱼还是装虾?吓死我了。”作儿非常不满地白了萧五一眼,“就你这模样,顶多也就是一条又土又丑的泥鳅。” 萧五划船,一不小心翻了船,他索性在水里游水。后来游到了岸边,见作儿一人捧着衣服在自言自语,就想逗她一逗。 “泥鳅怎么了?泥鳅也是鱼。”萧五一点也不生气,从作儿手中抢过衣服,“正好合身,谢谢作儿。” “谁让你穿了?你快还我!”作儿大怒,想要要回衣服,萧五却转身就跑,几个跳跃就不见了身影,气得她恨恨跺脚,“你就是一条又臭又脏的烂泥鳅。” 等夏祥换好衣服收拾停当之后,半个时辰过去了。夏天虽热,夏祥却还是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感受到了体内居然侵入了一丝寒气,不由暗暗惊奇。 随曹殊隽、曹姝璃二人来到曹用果卧室,卧室中弥漫着浓郁的中药气味。一张万里江山图的屏风正对大门,绕过屏风,便见一张雕花木床。木床挂着厚厚的纬幔,显然是为了遮风之用。 病得如此严重了?夏祥心中一惊,天气尚未立秋,暑气正浓,曹用果却如此畏寒怕风,遮挡得严严实实,可见他体内寒气该有多重。 曹姝璃、曹殊隽皆是一脸凝重,二人引领夏祥来到床前,曹姝璃轻声说道:“爹爹,夏郎君前来问安。” 纬幔中传来了一阵咳嗽,曹用果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夏郎君来了?老夫病重,无法起身相迎,失礼了。” 夏祥施礼说道:“曹公,可否让我把脉一观?” “你是何人?”曹用果还没有答话,忽有一人从旁边闪出,他一身灰色长衫,头束方巾,长脸浓眉,鼻直口方,年纪五旬左右,手端一碗,碗中有药,“你也懂医术?” 曹殊隽忙为夏祥介绍:“夏郎君,这位是金甲先生。先生,这位是夏祥夏郎君。” “原来是金甲先生,失敬,失敬。”夏祥知道金甲的大名,人称国医圣手的金甲,最为擅长治疗小儿疾病。 “失敬?失什么敬?莫非你认识老夫?”金甲淡漠地看了夏祥一眼,将药递给曹殊隽,冷冷说道,“既不认识老夫,又不知道老夫,还说失敬,虚伪之极。” 夏祥被呛得一愣,性情如此犀利直接的大夫他还是第一次见过,不由摇头一笑:“我是不认识金甲先生,不过确实听过金甲先生大名,也对金甲先生用伏龙肝治好王爷之子的医术敬佩不已。” 听到夏祥确实对他的事迹有所耳闻,金甲脸色稍微缓和几分,不过依然是一脸漠然:“你也懂医术?方才听你说要为曹公把脉,你可知道,若不懂医胡乱为人诊治,反会害人。权臣误国,庸医误人。” 曹殊隽坐在床前帮曹用果服药,曹姝璃则站在一旁,有心帮夏祥说几句什么,却又不好开口。她清楚金甲先生直来直去的脾气,却不曾想夏祥的一句话会让金甲先生如此步步紧逼,万一夏祥被金甲先生逼得无路可退,恼羞成怒之下一走了之,可如何是好? 又一想,上次夏祥初见爹爹,便问爹爹得的可是寒病,莫非他真懂医术不成? 夏祥一脸坦然,恭敬地答道:“回金甲先生,我对医术只是略懂一二,比起先生,相差甚远。” “略懂一二?老夫对医术也只是略懂一二,你既然和老夫医术一样高明,老夫且问你,为何伏龙肝对症脾气虚寒?”金甲面容清瘦,身材高大,负手而立,犹如苍劲的松树一般挺拔。 夏祥不假思索,当即答道:“在下医术不敢和先生相提并论。脾气虚寒,是阴阳失衡五行失位邪风入体所致,伏龙肝性温而平,以土胜水,木得其平,则风自退尔。” 金甲微露愕然之色,他怎么也想不到夏祥小小年纪,居然真的知道伏龙肝药效,不由暗中多打量了夏祥一眼,又问:“什么样的伏龙肝可以入药?” 曹殊隽小声问曹姝璃:“伏龙肝到底是什么?” 曹姝璃悄声说道:“我哪里知道,不过听名字应该是土性之药。” 曹用果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勉强一笑,并不制止金甲和夏祥的对话,还饶有兴趣地侧耳倾听。 夏祥微一思索,答道:“最好十年以上的灶中土,如赤色石,中黄,其形貌八棱,研细,又水飞过用,才可得其药效。” 金甲顿时惊呆了,木然坐下,半晌过后又蓦然站起,惊问夏祥:“你为何对伏龙肝知道得如此详细?” 说来也巧,李鼎善在中山村任教三年期间,村中曾有一名老者得病,上吐下泄,请了许多郎中都不见好转,眼见奄奄一息之时,李鼎善在郎中所开的药方中加了一味伏龙肝,当即药到病除。 李鼎善并不是奉儒家书籍为经典的老手宿儒,他推崇儒家学说,也不排斥诸子百家和杂家,也正因他的开明,夏祥得以博览群书,学会了许多东西。从小母亲也一再教导他,不为良相,必为良医,在他心目中,只要可以济世安邦治病救人,良相和良医并无高下贵贱之分。 “不过夏祥你可知道,老夫为小王爷治病时所用的药并不是伏龙肝,而只是寻常的黄土。”金甲哈哈一笑,仿佛赢了夏祥一般,“当时小王爷夏存先才三岁,一病半年不见好,老夫诊治之后,加了一味黄土汤,服之即愈。此事传来传去,黄土汤居然传成了伏龙肝,哈哈,当真好笑。伏龙肝是灶心土,和普通的黄土药效大不一样。” 夏祥为之一惊,什么,当年金甲医治的小儿竟然是夏存先?就是上次要当众杀死他的见王殿下?如此说来,若没有当年金甲的高明医术,夏存先已经夭折,就不会有他要当众杀他之事了。 “受教了。”夏祥恭敬地朝金甲施了一礼,“先生,曹公之病,可是寒气入体?” 金甲点头,脸色凝重:“寒气在体内郁积,久积成疾,怕是药力已经不能有效力了。” 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夏祥心中黯然,金甲之言,莫非是指曹用果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一二。如今天气炎热,暑气未消,为什么会有寒气入体之病?”夏祥始终想不明白曹用果病从何来,若说曹用果得了外感风热还说得过去,却是外感风寒。虽说风寒之病四季皆有,却以冬春二季为多。再者曹用果病症,并非只是外感风寒,而是寒气入体所致。 “世间之病,千奇百怪,你问老夫,老夫问谁去?”金甲淡然说道,“既然你略懂医术,不妨为曹公把脉诊断一二。” 曹殊隽二话不说,将夏祥拉到曹用果床前,按他坐下:“夏郎君,快快把脉,爹爹的病,很是奇怪,也许只有你另辟蹊径大出怪招才能治好。” 夏祥只好坐下,右手放在曹用果手腕之下,片刻之后,他脸色更加凝重了几分。曹用果见状,反倒坦然轻松地说道:“夏郎君,但说无妨,本官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生死对本官而言,不过是平常事。” 夏祥沉吟不语,回身看向曹姝璃。曹姝璃一脸关切之意,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再看曹殊隽,曹殊隽也是目露紧张之色,嘴唇紧抿。 金甲不悦地说道:“有什么便说什么,吞吞吐吐,故作神秘,是庸医所为。” “好。”夏祥蓦然下定了决心,“在下也并非大夫,只是粗懂医术,若有说错之处,还请不要见怪。曹公之病,确实寒气入体,久寒成病。但一般说来,寒气入体,多吃温补热补之药,再多吃些大热的食物,也会好转。不知为何曹公的寒气,一直在体内盘旋不去?莫非是曹公久在寒气大盛之地,导致寒气不断入体的原因?” “寒气大盛之地?怎么可能?”曹姝璃猛然起身,秀眉微簇,低头一想,“爹爹平常不在家中便在鸿胪寺,近来赴宴数次,都是在文尚书家中,其他地方,都没有去过……” “文尚书?”夏祥隐隐想到了什么,“曹公初次得病,是不是赴宴之后?” “正是。”曹姝璃眼中闪动光芒,“上次夏郎君来家中,爹爹当时已经得病,只是并不严重。他三天前到文府赴宴,回来后就感觉身体不适,到和夏郎君见面时,病情就发作了。夏郎君走后,爹爹就卧病在床。在金甲先生医治之后,慢慢好转。三日前,他又应文尚书之邀去文府赴宴,回来后就再次一病不起,眼见一天比一天严重……” 看来,曹用果的病情和去文昌举府上赴宴有关。夏祥疑惑的目光看向了金甲,金甲猜到了夏祥的猜测,摆手摇头:“曹公并未中毒。” 一想也是,夏祥暗笑自己的愚笨,文昌举堂堂礼部尚书,怎会对曹用果下毒?曹用果既然数次去文府赴宴,说明曹用果和文昌举私交不错,况且文昌举再是和曹用果有仇,也不至于邀他到自己府上对他下毒。 那么曹用果之病,到底是因何而起呢?夏祥百思不得其解。 “老夫也想不明白曹公之病的病因,不过不知病因,也要治病。”金甲对夏祥还是不以为然,却对他的认真思索和善于推断多了几分好感,“夏祥,你可有医治之法?” 夏祥点头说道:“现在药力已经没有太大用处,不如用外力之法。” “什么外力之法?针灸还是艾灸?”金甲是何许人也,一听便知夏祥想用什么方法医治,“针灸和艾灸老夫都试过,虽有效,但过于缓慢,无法将寒气驱除出去。寒气再滞留曹公体内一月以上,曹公休矣。” 曹殊隽情急之下,抓住夏祥衣袖:“夏郎君,你快想想办法。你博学多才,头脑灵活,随便一想就是妙计。要是你无计可施,爹爹怕是真的无药可救了。” 曹姝璃朝夏祥盈盈一拜:“拜托夏郎君救救爹爹。” 夏祥双手虚扶,苦笑说道:“我若是真有救人的本事,还用等到现在?只是我的法子不合医理,只能姑且一试,是否有用,不得而知。” 金甲生气了:“要说快说,啰嗦什么?有用自然再好不过,即便没用,只要不加重病情,也不算你庸医误人。” 有了金甲这句话,夏祥才放下心来,说道:“此事还要落在曹三郎身上。要做两件东西,一是一张特制药床,一是一张特制药椅。倒也简单,只是把木床床板打一些小孔,下面加一层铁板,铁板下面再放一层可以烧炭的铁板,下层铁板放炭,上层铁板放上上等的艾绒。曹公躺在床上,艾绒的药力经炭火加热后浸润曹公全身,再经穴位进入体内,可以驱寒。药椅也是同理,不过和药床从后背入药不同的是,药椅是从会阴穴入药。” “会阴穴是人体任脉上的要穴,与人体头顶的百会穴为一直线,是人体精气神的通道。百会为阳接天气,会阴为阴收地气,二者互相依存,相似相应,统摄着真气在任督二脉上的正常运行,维持体内阴阳气血的平衡。” “阳气是生命之本,人要健康长寿,必须固本培元。元者,阳气也。如果一个人阳气不足,可以用艾灸之法来补充阳气。所以孟子云,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艾草可补人体阳气,驱除寒气。” 金甲初听之时,神色淡泊,流露出颇不以为然之意,听到后面,脸色逐渐凝重,到了最后,一脸肃然,待夏祥说完,他呆在了当场。 第三十章 气脉 曹姝璃以为夏祥的话被金甲当成了胡言乱语,忙为夏祥开脱:“先生,夏祥也是一片好心,他说得若有不妥之处,也是为了治病救人,并无卖弄之意。” 曹殊隽轻轻一推夏祥,小声说道:“金甲先生怕是生气了,他一旦生气,六亲不认,要是他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且忍着,不要反驳也不要争辩。” 夏祥点头,心中忐忑不安。若非曹用果病情如此严重,他断断不会在金甲面前卖弄,名震朝野的金甲先生有在世华佗之称,他在医术上与之相比,有天渊之别。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甲才如梦初醒,他见几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三郎,你不快去准备药床药椅所需要的东西,还愣着做什么?” 什么?曹殊隽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明白金甲先生的意思,顿时欣喜若狂,大叫一声:“遵命!” 曹姝璃一颗芳心此时才落到实处,分别朝夏祥和金甲各盈盈一拜:“小女子谢过夏郎君、金甲先生。” 夏祥忙还了一礼,金甲却顾不上许多,伸手拉过夏祥,将他拉到屋外。 “说,刚才的法子,真是你想出来的?”金甲也曾设想过如何让药力达到最大效力渗入曹用果身体,以达到驱寒的目的,却始终想不出来,他也曾和十数名太医说起此事,众人皆是束手无策,万万没有想到,久而难决的问题竟被一个书生解决了,传了出去,怕是太医院无人相信如此奇思妙想会出自刚刚弱冠之年的夏祥。 夏祥忍住笑,实在是金甲的样子太过滑稽和好笑,他很认真地答道:“就是在下所想,千真万确。” 金甲一言不发,走到廊下,负手而立,仰头望天。天高云淡,有几只大雁飞过,辽远而寂寥。 金甲不说话,夏祥也不开口,他站在金甲身后,也是负手而立仰头望天。二人就如两棵白杨,金甲挺拔而苍劲,夏祥挺拔而秀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甲转身一拍夏祥的肩膀,一脸肃穆:“夏祥,若你有意,老夫收你为徒,如何?” 夏祥愣住了,过了片刻,他才躬身一礼:“承蒙先生厚爱,只是在下志在仕途,无心医术。” “良相良医,谁说只能选择其一?”金甲冷哼一声,颇为不屑地说道,“你等读书之人,向来看不起大夫,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难道有不识字的大夫么?大夫也是读书人。” “上医医国,中医医心,下医医病,先生身为上医,有医国之术。”夏祥不着痕迹地拍了金甲一记马屁,也是真心敬重金甲医术,金甲身为太医,医治的皆是皇族以及王公大臣,每一个人都位高权重,事关百姓安危,“仕途也好,行医也好,只要都可济世安民,又有什么高下贵贱之分?” 金甲脸色稍缓:“你当真这么想?” “若是不这么想,在下也不会在读书之余,学习医术了。”夏祥除了感谢李鼎善的开明之外,还要感谢母亲的博学。母亲也略懂医术,他从母亲身上也学到了不少医道。 “为何不是在学医之余读书呢?哼,你说得好听,还是重文轻医。”金甲一拂衣袖,转身就走,“老夫改变主意了,即便你想拜老夫为师,老夫也不收你为徒了。” 好……吧,夏祥算是服了金甲喜怒无常的性格,不过倒也是真性情,并不让人觉得厌烦,反倒真实可爱。 正要随金甲回屋,忽然一人翻跃栏杆跳到了走廊之中,挡住了金甲去路。金甲正在气头之上,伸手一推来人:“让开。” 人一伸出,来人朝旁边一闪,躲过了金甲的一推。金甲怒喝:“你是何人?” “在下萧五。老人家,你又是谁?” 来人正是萧五。萧五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却并不合身,稍大了一些,他笨手笨脚想要收起过长的袖子,动作幅度过大,如同跳舞一般滑稽。 夏祥笑道:“你去了哪里?怎么头发湿了?” “我刚才下水游泳了。”萧五性子简单,以为曹府池塘和外面的安定河一样,可以随意下去游水。 “粗俗无礼。”金甲对萧五的狂放随意心中有气,打量萧五一眼,“曹府池塘,岂是你游水的地方?看你衣冠不整,一举一动都没有规矩,你是夏祥的随从?” “正是。”萧五才不管金甲对他是什么态度,再者他也看不出来金甲对他厌恶之极,他也顾不上和金甲多说什么,迫不及待地向夏祥献宝,“水不深,鱼不多,不好玩。不过也有好玩的地方,水底很冷,跟冰一样冷。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好的池塘就好了,夏天就不用捱热了……” 金甲无比轻蔑地吐出两个字:“傻瓜。” 夏祥却听出了什么,忙问:“萧五,你说水有多深?” “最深的地方也就是这么深……”萧五右手高举过顶,比划高度,“我伸出手可以露出水面。” “你也傻了不成?”金甲见夏祥既不呵斥萧五,又不向他道歉,更是怒了,本想一走了之,却又迈不开脚步,想听听夏祥和萧五两个傻子为什么会对曹府的池塘大感兴趣。 夏祥不忘冲金甲点头一笑,随即若有所思地回身望向了池塘。池塘碧波荡漾,并无异常之处。他想了片刻,开口问道:“以先生所见,现在的气温,在一人多深的水底,会有多凉?” “真是无聊之极!”金甲无比气愤,拂袖而去,“老夫没有闲心陪两个傻子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先生,老先生怎么生气了?难道我哪里说得不对?”萧五挠头揉鼻子,“老先生,水底确实冰凉,不信你下去一试便知。” 夏祥想了一想,见金甲就要迈进房门,忽然说道:“金甲先生,水底有寒气……” 金甲身子一顿,一只脚迈进了门槛,另一脚却无法迈动,他愣在当场,喃喃自语:“寒气,水底有寒气,寒气入体!” “有道理!”金甲也不知想通了什么,蓦然一拍大腿,转身飞奔,几个起落就来到了池塘边上,衣服也不脱,纵身一跳,以一个什么优美的入水姿势跳入了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溅了萧五一脸。 萧五一抹脸上的水,张大了嘴巴:“先生,老先生也傻了不成?” 夏祥顾不上理会萧五,脱下长衫扔给萧五,也跳入了水中。萧五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金甲和夏祥要一先一后跳水,难道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可是刚才金甲先生明明说在曹府池塘游水是粗俗无礼的行为,为什么一转眼他又游水去了?难道是他想自己游水而不想让别人游,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先不说萧五如何想不通金甲的行为,只说金甲和夏祥一先一后入水,二人心意相通,都朝最深处游去。不多时来到最深处的地方,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潜入水中。 池水并不清澈,看不清水底。水面水温因有阳光直晒的缘故,尚有温热,一到水底,池水转为冰凉,触之刺骨,犹如数九寒冬。夏祥冰冷难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萧五正值血气方刚年龄,他说水底冰凉,必然是真的冰凉过人。夏祥也清楚萧五断然不会说谎,一试之下,才知比他预想得还要冷上不少。 只在水底呆了片刻,夏祥便觉遍体生寒,无法忍受,只好浮出水面。睁眼一看,金甲也出水了。 二人游到岸上,夏祥还好,阳光一照,转眼便恢复了体温。金甲却嘴唇发白,身体发抖,可见水底之寒,彻骨入肌。萧五也有眼色,脱下身上长衫披在金甲身上。金甲翻了萧五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过了少许,金甲才脸色恢复了几分血色,他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气喘吁吁地说道:“夏祥,你怎么说?” 夏祥此刻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水底和水面温度之差如此巨大,他摇头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怪异。” “你原来也是不知道的事情。”金甲冷笑一声,“水底的水如此冰凉,若不是下面有冰窖,便是下面有一个天然巨洞。” “先生不是神仙,自然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难道你是无所不知的神仙?”萧五气不过,反驳金甲,“老先生,你说,水底冰凉,是不是因为水底有一条巨蟒的缘故?” 传说中蟒蛇体凉如冰,蟒蛇出没之处,盛夏变冬。 “无稽之谈。”金甲此时已经恢复体力,起身进屋,正好迎面走来了曹殊隽,“你家可有冰窖?” 大夏高官权贵、富商乡绅,几乎家家都有冰窖,以备夏日储藏冰块之用。朝廷还设置了专门管理“冰”的机构“冰井务”。有诗赞道:“洒然堕冰井,起粟竖寒毛。” 曹殊隽手中正拿着一碗雪花酪,吃得正甜,他点头答道:“当然有冰窖了,否则我的雪花酪从何而来?” 将淡黄色的细冰,一勺一勺地装进一个木碗里,装到一半多时,再往里面加各种佐料,炒熟的花生仁、瓜子仁,葡萄干,小山楂块,豆沙,麦仁,等等,浇上不同口味的果汁,然后,舀起一大勺细沙往杯上一扣,抹一个圆圆的“帽子”出来,如此,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雪花酪就可以入口了。 虽说大户人家家家必备冰窖,但并非家家都可以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雪花酪。也是曹殊隽生性爱吃,平常喜欢琢磨各种小吃的做法,有时也和卖冷饮的商贩闲聊,久而久之,他无师自通,也学会了许多小吃冷饮的做法。 “冰窖可是在池塘下面?”金甲的目光落在曹殊隽手中的雪花酪上,喉头不自由主动了几下,“你吃的是什么?” “冰窖怎会在池塘下面?冰窖在后院。”曹殊隽将手中的雪花酪藏到身后,嘿嘿笑道,“我吃的是冰饮,不过并不适合先生。夏日虽热,但人体是外冷内热,吃冰的话,体内阴阳失衡,就会百病丛生。先生是大夫,怎会不懂养生之道?” “冰窖不在池塘下面?看来水底寒气不是冰窖的原因……”金甲思忖片刻,忽然想通了什么,“拿上京地图来。” 曹殊隽应了一声,放下雪花酪去拿地图,金甲二话不说拿起雪花酪就吃,还警惕地看了夏祥和萧五一眼,唯恐二人和他争抢。夏祥哑然失笑,金甲如此一个国医圣手,竟如孩童一般争强好胜不说,还有率真的一面,也有意思。 曹殊隽拿来地图,发现雪花酪被金甲吃了,懊恼不已。金甲却不理他,展开地图,在曹府和文府之间划了一条线,却又不得要领,想了一想,索性将线画长,贯穿了整个地图。 “中线?竟是上京城的中线!”夏祥惊呼出声。 曹殊隽、萧五面面相觑,不知道金甲所划之线有什么用处,就连曹姝璃也是一脸茫然,夏祥却是看了出来,曹府和文府的连线若是向上向下延伸开来,正好将上京城一分为二! 再往上一看,中线正好直通皇宫,沿皇宫正中,将皇宫也从中分开。 是了,上京城初建之时,由高人观天象论地形划线而建。一条贯穿南北的中线是皇宫的起点,皇宫所有房屋皆沿中线两侧依次而建。 年深日久,到了今日,数百年过去了,上京比之前扩大了十几倍有余,当年的中线早已被人遗忘。不过奇怪的是,扩大了十几余倍的上京,依然沿当年的南北中线呈东西对称之势。 曹姝璃微微点头:“不记得在哪一本书上看过,上京中线是上京的气脉所在……怎么,我家竟是在中线之上?” “准确地讲,曹府池塘正在中线之上。”夏祥朝曹姝璃微微一笑,继续侃侃而谈,“传说中线是气脉所在,而气脉事关上京的兴衰。一般来说,建在气脉之上的府院,应该人丁兴旺、诸事如意才对。” “也不全是,朝代有更迭,人事有沧桑,中线也并非一成不变。退一万步讲,姑且就算中线还在,但中线不一定就必是上京的气脉。”曹姝璃微微簇眉,思忖再三,说出心中担忧,“或许天数变化影响到了上京气脉,现在的中线已经不再是气脉所在之处了。” “皇上龙体欠安,有多久了?”夏祥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仿佛打开了一扇门,“金甲先生,皇上之病,是否也是寒气之症?” 金甲身为太医院太医,自然清楚皇上的病情。夏祥一问,他赫然而惊,手中的雪花酪没有拿稳,失手落地:“知我者,夏祥也。夏祥,日后老夫一定会收你为徒。” 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身说道:“药床药椅做好之后,若有效果,马上让老夫得知。告辞!” 金甲说走就走,片刻也不停留,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真是一个怪人,夏祥摇头一笑,一抬头,正遇到曹姝璃好奇而热烈的目光,他心中不由一动,曹小娘子知书达礼,且有学识,又举止得体,更不用说秀丽端庄,是一等一的美人。又想起曹殊隽一再提及他和曹小娘子是天作之合,不由走神了。 曹姝璃被夏祥盯着不放,不由脸色上发烫,感觉浑身发热,心跳加快,左右不安,不由期期艾艾地说道:“夏、夏郎君,金甲先生要收你徒,你可是要答应他?” 夏祥一时惊醒,见曹姝璃面红过耳,粉颈如雪,低眉顺眼,无比惹人怜惜,不由心神一荡,哈哈一笑:“他说收我为徒就收我为徒,也太便宜他了。我夏祥志向远大,日后一飞万里,金甲先生想收我为徒倒也可以,只要他追得上我就好。” 曹姝璃心中忽然黯淡了几分,是了,夏祥高中进士之后,必然前程远大,到时不一定会有多少高官想招他为婿,榜下捉婿时,以他的相貌和才情,必定会有无数高官争相拉拢。 “榜下捉婿”是大夏的一种婚姻文化,即在发榜之日各地高官权贵、富商乡绅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为女婿,由于登第士子少而嫁女者多,众人一哄而上,和抢并无分别,坊间便称其“捉婿”。 如今爹爹式微,罢官也许只在朝夕之间,他日夏祥一旦高中便是鱼跃龙门,又如何看得上爹爹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少卿?况且爹爹又重病在床,是否康复还不得而知,万一爹爹有一个三长两短,她和曹殊隽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更是会被夏祥轻视。 一时想得多了,曹姝璃只觉心情沉重,再无半分兴致,草草向夏祥道谢之后,便以服侍爹爹为由告辞而去。 夏祥不觉有他,和曹殊隽又兴致勃勃地谈了一番药床和药椅的制作,以及好景常在商行会徽——夏祥正式将他设计的金银铜木标识命名为会徽——的规格,又在曹家用过午饭,方起身告辞。 第三十一章 寒脉 滹沱河发源于河东路,向西南流经恒山与五台山之间,至界河折向东流,东流至河北路真定府灵寿县中山村,再一路向东和滏阳河相汇成子牙河后,注入渤海。 滹沱河的水量并不丰富,今年也是如常。在经过上游数条支流的汇聚后,流经中山村时,便成了一条长约数十丈的大河。在中山村处优美地拐了一个弯,将中山村环抱在内,中山村就如世外桃源一般,安静而知足。 再向东数十里,出了灵寿县,到了真定府境内,河面就更加宽阔了几分,颇有几分浩浩荡荡之势。河上来往不绝的大小船只,虽不如京杭运河之上的船只高大、奢华并且数不胜数,却也自有一番轻舟飘荡、自由自在的意境。 这一日,一只小船从真定府出发,逆流而上,直朝灵寿县城而去。船头立有一人,书生打扮,头系方巾,身穿青衫,迎风而立,负手望天。 书生相貌俊美,唇红齿白,肩膀瘦削,虽有意抹黑了脸庞,却依然掩饰不住周身上下的秀气。他面容秀丽,鼻子小巧而坚挺,双眸如星,尤其是修长的脖颈,宛如美玉。当前一站,掩映在青山绿水之间,直如飘然仙去的仙子。 船公魏小八今年五十有六,在滹沱河上行船四十余年,对两岸秀美的风光和险峻的山峰早已司空见惯,也自认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却还是对今日的客官赞叹不已。不只是赞叹客官出手大方,光是赏钱就足足给了一两银子,他还被客官俊秀的长相震惊了。 只要不是大雪封河,四十余年来,魏小八每天都行船在滹沱河上,经他迎来送往的客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管是貌若天仙的大家闺秀还是貌比潘安的青年才俊,他都见识了不少,却还从来没有一人如今天的客官让他一看之下就心生欢喜。不仅仅是因为客官长得美不可言,还在于客官的一举一动无一处不透露出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喜悦。 是的,这位年轻貌美女扮男装的客官——魏小八一眼就看出了书生打扮的客官其实是一个小娘子——非但人长得漂亮,说话也是婉转悦耳,而且她如同一块无暇的美玉,远望如远山,秀美而神秘。近观如潭水,幽邃而静美。总之,这位自称幔陀的小娘子是魏小八生平所仅见的最让人感觉心情舒畅的客人。 小娘子从真定府上船,要前往中山村。通常客官都会在灵寿县城下船,再转乘骡马去中山村,比较方便一些。小娘子却非要乘船直接前往中山村,在魏小八再三说明从灵寿县城下船再转乘骡马更安全之后,小娘子依然坚持,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虽然从灵寿县城到中山村的十几里河面,弯多水急,容易出事,但小娘子出手大方,说话又婉转,他不忍拒绝,就答应下来。 魏小八相信凭借他四十余年的行船本领,就算再大的风浪再急的湍流他也能撑过去。 滹沱河到了灵寿县境界,和官道并行,人在船上,可以远望官道之上的行人和马车。逆流而行,船速并不太快,快到灵寿县城时,河边的官道上,有两匹快马飞驶而过。 快马飞奔,将路上的行人和马车远远抛到了身后。马上二人,神色肃然,皆是一身干练打扮,二人一黑一白,再加上态度十分嚣张,格外引人注目。 “让开,让开!官差办案,撞伤撞死不管!” “驾,驾!” 幔陀在船头站立了半晌,一直欣赏两岸的风光,很少向官道上多看一眼。两匹快马和马上二人的跋扈,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漫不经心地朝二人望了一眼,嘴角泛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魏小八正在卖力地划船,不经意一抬头,正好看到幔陀展颜一笑,本来艳阳高照,热气袭人,不知何故,他忽然感觉如坠冰窖,瞬间遍体生寒! 怎么回事?魏小八心脏怦怦直跳,明明幔陀只是随意一笑,为何会让他有一种遍体生寒心中大为惊恐的感觉?幔陀只是一个娇弱的小娘子,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和兴风作浪的水中蟒蛇,怎会让他恐惧不安? 魏小八当然想不明白,因为他虽然活了一大把年纪,也经历过无数次风浪,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大风大浪,也不知道什么叫杀意。没错,刚才幔陀微微一笑之时流露出来的寒意,正是经历过生死大战之人都曾经体会过的杀意! “船家,刚才的两匹快马会比我们早到灵寿县城半个时辰,对么?”幔陀回身冲魏小八嫣然一笑,刚才的杀意浑然不见,只有春风和明媚。 “对,对,撑死了也不过快半个时辰。前面不远,官道就坑坑洼洼了,想跑也跑不快。”魏小八又感受到了幔陀犹如美玉般的柔和,心情放松下来,怀疑刚才一瞬间的寒意只是自己的错觉。 “过了灵寿,行船能比乘马快上多少到中山村?”幔陀并未注意到刚才她无意中流露而出的杀意居然让魏小八惊吓过度,她现在一心只想早花关和木恩一步赶到中山村。 “快上半个时辰应该没有问题。”魏小八仰脸说道,一脸自得之色,“小娘子,也就是我魏小八敢行船到中山村,换了别人都不行。不说灵寿,就是放眼真定府,敢从灵寿县城行船到中山村的船公,只有我一个。” 幔陀没再说话,转身仰望青山。青山妩媚多姿,多姿之外,又有北方青山特有的苍劲和雄伟,少了南方山水的柔美。幔陀心中波澜不起,想起她一路从海南到泉州再到金陵、临安,再到大名、真定、保州,再到上京。若非在上京城外的快活林遇到了花关和木恩,她此时应该已经在上京城内安居了。奔波多年,她早想寻一处安静的院子,弹琴、习武、吟诗,已然厌倦了江湖风雨。 虽自小生长在南方,幔陀却更向往北方的山水。北方山水的雄伟和壮丽,是南方山水无法相比的恢弘气势。古往今来,凡是朝代定都北方之时,才是强盛王朝,才是太平盛世。大夏发迹于北方,定都东京时,将东京更为临安,取临时安置之意,便是时刻警醒不忘北上之志。幸好太宗扫北,将北方大好山河尽归大夏。否则今日若还是偏安临安,大夏必不会有现今的盛世。 幔陀本来江南水乡的女子,从小在山水如画的武夷山长大,却不好女红好武功。五岁时,得遇名师,传授了一身武功。十岁时,爹爹入京为官,她随父前来上京,自此喜爱上了北方的山水和气候。后来爹爹被贬出京,客死在海南,她安葬了爹爹之后,一路北上,要为爹爹申冤。 结果在快活林偶遇了花关和木恩。 花关和木恩是何许人也,幔陀并不知道,她只是在快活林中偶遇二人,无意中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知道二人是三王爷的人,又从李观雨口中得知二人是为三王爷到灵寿县中山村办事,办什么事情她不管,她却不难猜到,堂堂的三王爷派人前往数百里之外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必定是了不起的大事。既然是三王爷的大事,她就要查个清楚才好。再如果她可以坏了三王爷的大事,也算是为天下百姓谋福为爹爹出气了。 毕竟,爹爹之死,三王爷星王有摆脱不了的干系。 一路跟踪花关和木恩南下,幔陀小心行事,隐匿了行踪没被二人发现,也是二人水平太过一般,以幔陀的本领,不必太过刻意就可以瞒过二人。不过到了真定府后,幔陀得知灵寿县内多山,中山村更是被群山环抱被滹沱河环绕,如果她再如平原地带一样跟踪花关和木恩二人,被二人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 因此,幔陀决定走水路。 跟踪二人一路,幔陀听到了二人一路上谈论的一些内容,有些是近距离直接听到的,有些是从二人吃过的摊点上打听来的,她对夏祥的兴趣就越来越浓。一个初出茅庐的士子,还没有考取功名,也从未迈出过中山村一步,怎会被位高权重名满天下并且权倾朝野的三王爷派人前来调查?以三王爷的权势,他日理万机,所在意的都是朝廷大事,别说夏祥还没有考取功名,就算功名在身又能如何?外放为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和星王相比,依然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么三王爷为何非要和夏祥计较长短呢?其中必定有不为人所知的内情。 幔陀并没有为夏祥出头的想法,她只想弄清真相,作为她可以用来反击三王爷的伏笔之一。她和夏祥非亲非故,又素不相识,夏祥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过了灵寿县城,河道变窄,水流变急,放眼望去,河面上几乎没有行船,只有魏小八的船只孤零零地飘荡在河上。夕阳西下,映照得四下金黄一片,两岸的景色也陡然一变,树木渐少而怪石增多。远处突兀的山峰之上,悬崖峭壁,怪石嶙峋。 “小娘子,这一处悬崖叫断崖,前些日子有两个后生掉了下来,对了,就是中山村的后生,一个叫夏来,一个叫夏去……”魏小八稳稳地掌舵,虽累,却充满了激情,好多没有这种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的感觉了,眼前河水滚滚,潜流不断,他不但没有害怕,反倒激发了搏击风浪的勇气。 “死了没有?”幔陀对夏来夏去并不关心,随口一问,也是出于对魏小八热情介绍的回应。 “没有,他们命大,都没死。不过听说二人是分别掉下了悬崖,又分别被人救起,没有见面,兄弟二人到现在也不知道对方死活。”魏小八摇头叹息一声,一脸为古人担忧的痛心,“真是天可怜见,夏来夏去本来是中山村的好后生,就因为要跟夏祥进京赶考,想等夏祥高中之后,跟着享用荣华富贵,谁知才走出中山村不久就掉下了悬崖。也有人说,夏来夏去是被夏祥推下了悬崖……” 原来和夏祥有关,幔陀问道:“夏祥为什么要推夏来夏去掉下悬崖?船家,不要听风便是雨,有夏来夏去一路陪同进京,夏祥会安全许多,他把二人推下悬崖,对他来说,并无半点好处,夏祥既不傻又不是得了失心疯,干吗害死自己人?” 魏小八顿时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才尴尬地说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权当为小娘子解闷了,小娘子不必当真。” 被船公识破女扮男装的身份,幔陀也不解释,只是神色淡然地应道:“用如此无聊之事解闷,不如算了。” 魏小八老脸一红,咳嗽几声来掩饰窘迫。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说道:“听说夏来被一个马队救下,跟随马队去了塞外谋生。夏去被一个商队救下,随商队南下泉州,出海去了。也不知真假,总之这件事情在中山村附近十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夏祥不是吉祥之人,以后谁跟他走近,谁就会倒霉。夏来夏去这一对可怜的后生,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来中山村……” 夏祥的死活幔陀都不关心,夏来夏去的命运她更不会放在心上,魏小八的话,她听过就算。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有几分无趣,见河水愈加湍急,而水的颜色渐深,同时,微有凉意袭来,不由问道:“寻常船公不敢行船去中山村,就是因为此处河水湍急水深危险?还是有别的原因” 魏小八嘿嘿一笑,自得地抚了抚稀落的胡须,说道:“这一段河水是湍急了些,但河水并不多深,别的船公不敢行船,是有河水湍急的原因,也有人说是这一段河水是滹沱河的气脉所在,行船容易惊动河神,招来无妄之灾。” “气脉?莫非是说寒脉?”幔陀微微惊讶,刚才她感觉到了河水之中传来丝丝寒意,和之前的河水大不相同。 “寒脉?什么叫寒脉?小老儿不懂。”魏小八哪里知道寒脉一说,就连气脉的说法,他也只是半信半疑,听就听了,却并不知道气脉到底是什么。 “寒脉就是……”幔陀想要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魏小八的见识,说了他也不懂,不如不说,浪费时间,“还有多久可到中山村?” “半个时辰。”魏小八也并不真想知道寒脉是什么,他只想早些赶到中山村,此时寒意阵阵,仿佛转眼由夏入秋,他心中没来由多了几分慌张,莫非真的惊动了河神,河神发怒,要降罪于他? “能不能再快一些?我再加一两银子。”幔陀手腕一翻,手中就多了一锭银子,她也不多说,扬手扔给魏小八,“有劳船家了。” “行,行,一定能快,一定能。”魏小八无比惊喜,行船四十余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方的客官,顿时喜不自禁,使出了十二分力气划船。 幔陀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魏小八,眺望远山如黛,夕阳如火,再看河水幽邃深远,若是仔细观察,可见有丝丝白色的冷气升腾,果然是寒脉……第一次听到寒脉的说法时,她年纪尚小,并不知道所谓寒脉到底是什么所在,只知道寒脉是一条隐藏在地下看不见摸不到却可以感受得到的气脉。气脉分为暖脉和寒脉,若是暖脉,会是吉祥之脉,在暖脉之上,植被丰茂,家宅人丁兴旺,身体健康。若是寒脉,便是不祥之脉,在寒脉之上,万物凋零,家宅人丁不旺,百病丛生。 今日算是亲眼见到寒脉了,果然和传说中一样神奇。幔陀自幼习武,体质比寻常人等强了许多,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寒气阵阵。再看水中,看不到鱼儿,两岸岸边,百草不生。就是两岸景色,也是冷峻灰色,多了压抑肃杀之意。 就如由盛夏一步步入了深秋一般。 听说皇上之病,也是因皇宫建在寒脉之上所致?幔陀又想起临行前爹爹的嘱托,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皇宫虽是建在寒脉之上,皇宫之大,却有上千间房间,皇上若是选一间远离寒脉的房间,也非难事,为何皇上病情迟迟未好,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一时想得入神,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魏小八吆喝一声:“客官,到了。” 中山村到了?幔陀一抬头,河岸上,有一个三面被群山环抱的山村,山村坐落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就如一颗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宝石。三山一水,背山靠水,真是一处上好的风水宝地,应该是人才辈出才对,怎会百余年来一直藏在深山人未识? 幔陀心思一动,忽然想明白了一点,是了,若是一处风水宝地百余年来默默无闻,那么百余年的灵气一旦汇聚到一人身上,必然是经天纬地之才,此人,难道是应在了夏祥身上? 魏小八热情地送幔陀下船,天色已晚,他不敢再冒险返回,今晚就先在中山村借宿一晚,明日一早返程也不迟。再者,若是明早小娘子也要回去,他再载她回去,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魏小八系好船,跟在幔陀身后,不停地为幔陀介绍中山村,没走几步,忽见两匹快马飞奔而来,眨眼间,快马已经近在咫尺。 “怎么会这么快?不应该!”魏小八以为是小娘子所指的两匹快马,也是,在穷乡僻壤之地很少见到马匹。 一愣神的工夫,快马已然冲到了魏小八眼前,马上一人扬手一鞭,正中魏小八面颊。 “混账东西,滚开!” 魏小八被一鞭打中,痛不可言,身子一晃就摔倒在地。无巧不巧,地上有一斜坡,他摔倒地上,滚了几下,第二匹快马正好赶到,马蹄扬起,嘶鸣一声,一脚踩下。 幔陀回身看时,为时已晚! 第三十二章 宋定娘之死 中山村百余年来,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安静安稳,在山水环抱间岁月静好,直到李鼎善和肖葭出现之前,村中连吵闹打架都很少出现,不用说杀人放火的大事了。 月余前,突然来了几人,为首者高见元说是奉命捉拿朝廷钦犯李鼎善。李鼎善和肖葭远走高飞,夏老成惨死,夏祥、夏来、夏去连夜出走,中山村百余年来的宁静被一朝打破,诸多事情纷纷涌现。 先是传来了夏来夏去跌落悬崖生死不明的消息,夏得水听到消息之后,痛不欲生。村中组织了百余名青壮年男子外出寻找,结果一无所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正当夏得水一病不起奄奄一息之时,村中一人前往灵寿县城,无意中听人说起有一队去塞外的商队救起一人,以相貌、年纪和所救地点来推断,正是夏来。后来又人听说夏去也被人救下,去了泉州出海。 虽然两个儿子下落不明,总好过生死不明,夏得水转危为安,总算挺了过来。 夏得水病好之后,宋定娘却又一病不起。 宋定娘虽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山村人,来到中山村后,知书达礼又任劳任怨,一个人拉扯夏祥长大,很是不易,深得村民喜爱。她病倒后,夏得水请来郎中为她诊病,郎中诊治后,说他无能为力,除非到县城的大佛寺药铺请灵寿名医田有仁诊治,或许还可活命。 是夜,夏得水组织人手,将宋定娘送到了灵寿县城,敲开了大佛寺药铺的大门,见到了名医田有仁。 田有仁也无能为力,说是宋定娘已然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宋定娘并不悲伤,只是留了一封信给夏得水,让夏得水交到夏祥手中,并交待后事,让夏得水不要再将她带回中山村,就地掩埋即可。夏得水含泪答应。 在灵寿县城停留了一夜,第二天宋定娘就溘然长逝。夏得水依宋定娘所言,想要将她就地埋葬。田有仁却说,大佛寺药铺平常也多诊治一些得了不治之症的病患,不少病患死后,都愿意交由大佛寺药铺处理后事。大佛寺药铺是大佛寺的药铺,佛家悲悯世人,慈悲济世,救治了不少无钱医治的穷人,也掩埋了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大佛寺初名大悲寺,和太宗颇有渊源,是大夏十大名寺之一。 太宗北征之时,路经真定,到城西由唐代高僧自觉禅师创建的大悲寺礼佛时,得知寺内原供的四丈九尺高的铜铸大悲菩萨,遭遇后汉契丹犯界和后周世宗毁佛铸钱的两次劫难,又因为寺僧“遇显即毁,迢夏即兴”的传言,遂敕令于城内龙兴寺重铸大悲菩萨金身,并建大悲宝阁。四年后落成,建成了一个南北纵深、规模宏大、气势磅膳的寺庙建筑群,太宗亲自题名为大佛寺。 终太宗一朝,大佛寺名气之盛,无出其右。太宗每有犹豫不决之事,必来大佛寺朝拜。久之,大佛寺被称为皇寺。 太宗后,臻宗以及当今圣上虽然也崇信佛教,却不再南下数百里至真定大佛寺,而是去上京城内的潭柘寺朝拜。由此,大佛寺盛名渐衰。 饶是如此,大佛寺依然是大夏十大名寺之一,且排名居首。大夏十大名寺,由太宗亲自题名者,仅此一寺。 夏得水一是深知大佛寺盛名,二是交由大佛寺处理宋定娘后事,也算是了了宋定娘心愿,宋定娘一向茹素信佛。 宋定娘死后,中山村总算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夏得水因思念儿子,每日无事时,都要到河边转上一转,或许儿子突然出现也未可知。就算儿子不回,夏祥回来也是好事。宋定娘留下的书信,他一直等夏祥回来之后交到夏祥手中。 这一日,夏得水又和往常一样,来到河边。才等了片刻,就有一艘小船驶来,他欣喜若狂,平常中山村很少有船靠岸,莫非是儿子回来了?他急忙向前,想要看个清楚,却见船上下来一名书生和一个老头,书生秀气过人,和儿子的浓眉大眼相差甚远,他不由大失所望。 想要转身回去时,忽然又见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夏得水心跳加快眼皮乱跳,今日又是船又是马,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成?他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问个清楚时,陡然生变! 当年大夏和北方游牧民族作战之初,被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一败再败,是因骑兵速度如飞,再加上马匹奔跑之时的冲击力度过大,步兵难以抵挡。魏小八面对的虽不是重甲在身的骑兵,血肉之躯也是难抵奔马——被马的前蹄踩中之后,他当即倒地不起,随即又被马的后蹄践踏,当场一命呜呼。 可怜魏小八劳苦一生,今日遇到幔陀,原本以为可以发点小财,不想突然遭遇变故,竟然惨死,真是可怜。 夏得水震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魂飞魄散,惊得目瞪口呆。然而让他更加惊骇的一幕出现了,先下船的白面书生回身之际,魏小八已然被卷在了马蹄之下,他身形只微微一顿,猛然如大鹏展翅般跃起一丈多高,人在半空之中,右手一扬,一道白光夺手飞出,直取马上之人。 马上之人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瘦脸淡眉,薄唇大耳,眼珠黑少白多,转动之间,精明而机警。他一声惊喝,从马上一跃而起,堪堪躲过了致命一击。 幔陀怒不可遏,她虽为人冷淡,却并不漠视人命,魏小八和她素昧平生,一路护送她前来中山村,也算有缘,不想竟被人马踏致死,如此残忍之事,她不能坐视不理,当即一枚飞刀出手,出手便是杀招。 如此穷凶极恶之人,不必手下留情。 一击不中,幔陀又一起一落,逼近马上之人三尺之内,手中白光一闪,利剑出鞘,直取对方的哽嗓咽喉!她心中愤怒之极,出手就是招招致命。 马上之人被幔陀一记飞刀逼得纵身半空,人还没有落下,第二招杀招又至,他又惊又怒。惊的是,对方方才的飞刀刚一出手,便可感觉到杀意森森,他虽飞身躲过,却也险之又险,飞刀擦着脚底掠过,别人不清楚,他心中却是有数,飞刀划破了他的鞋底,只差一寸就会割断他的脚筋! 更让他心中骇然的是,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在中山村穷乡僻壤之地,怎会有如此绝顶高手出现? 怒的是,对方不依不饶,一剑封喉的招势,完全是置他于死地的绝杀之招,他在上京多年,作威作福惯了,别人别说敢对他出手,就是正眼也不敢瞧他一眼,对方下手如此狠绝,不由他勃然大怒。 就算踩的是对方什么人,也不过是一个乡野船夫,怎能和他的性命相提并论?他身子一错,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手腕一抖,软剑吞吐如吐着舌信的毒蛇,和对方的利剑缠绕在一起。 幔陀连出三剑,剑花闪耀寒光,转眼间就和对方交手三招。三招过后,她一剑逼退对方,退后一步,负剑而立,冷冷说道:“你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自断一臂,二是被我一剑杀死。” 董四心中的震惊如惊涛骇浪,三个回合过后,他心中已然明了,他绝对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刚才他还以为对方是一名不及弱冠之年的少年,现在开口说话才听了出来,竟是一名弱女子,心中更是不安。回身一看,董七娘业已来到近前。 董七娘心中也是震惊不断,方才她情急之下,挥鞭打中了魏小八的脸颊,并没太当一回事儿。以她和董四的身份,来到小小山村,纵马伤人只是区区小事。 不料董四收马不住,居然将魏小八踩死,事情就闹大了。当时董七娘心中还想,死了一个船夫,赔上几十贯钱也就了事了,她和董四奉景王之命出京前来中山村追查李鼎善的下落,并调查夏祥的父母,同时,还受见王殿下委托,要查清夏祥的来历。二人身负二王重托,重任在肩,兹事体大,谁敢耽误他们的事情谁就妨碍了二位王爷的大事,罪该万死。 董七娘和董四快马加鞭,一路上马不停蹄,只想早一日赶到中山村,将事情调查清楚,好向王爷复命。哪知才到中山村,竟突起变故,还遭遇了一名绝顶高手。 董七娘不敢怠慢,抽出兵器——缠绕了铁钉的皮鞭,她站在董四身侧,对幔陀怒目而视:“你是他什么人?不过是一条贱命,死便死了,用得着以死相逼?想要多少赔偿,尽管说来。” 幔陀本想退让一步,让董四自断一臂再重金赔偿魏小八家人,也算了了此事,不想董七娘口出狂言,心中火气再起,冷冷一笑:“好,黄金万两!赔得起便赔,赔不起,就以命抵命。” 董七娘怒极反笑:“哈哈,黄金万两,你当我们是傻子?赶紧让开,不要耽误了我们的大事,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董四心生退意,刚才三招,对方未尽全力,他已经难以抵挡,相信以他和董七娘联手,也不是对方之敌,他便想抬出王爷名头吓退对方。 幔陀才不会在意对方是什么,她左手一扬,一枚飞刀出手,直取董四胸口,右手剑尖一晃,朝董七娘一剑刺去。 董四大惊失色,想要躲闪来不及了,手中软剑一扬,“叮”的一声,软剑和飞刀相碰,飞刀飞偏,落入了滹沱河中。他感觉手中大振,软剑险些脱手飞去。力道之大,当真惊人。 “啊!”董四暗道侥幸,算是躲过一劫,低头一看,顿时骇然,手中软剑居然断为两截。他只吓得胆战心惊,对方武功太过高强,他和董七娘联手,怕是也不是对方三招之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想走……已经晚了! 董七娘见幔陀挺剑来刺,没太放在心上,手中皮鞭一抖,挽了一个鞭花,如毒蛇出洞,朝幔陀的脖子卷去。她自诩手中皮鞭施展得出神入化,曾经无数高手被她的鞭子打得晕头转向,相信幔陀一个瘦弱的女子——董七娘一眼就看出了幔陀是女扮男装,是以她才没将幔陀放在眼里——难敌她的追魂索命鞭。 幔陀不想再和二人纠缠不休下去,算算时间,花关和木恩二人也快要到了,至于董四和董七娘是何许人也,她不关心也不想知道,她只想完成她想要做的事情,然后再去上京。 董七娘的皮鞭看似厉害,在幔陀看来,却是稀松平常得很。她飞身一跃,躲过董七娘的一击,手中利剑回身旋转,刺向了董七娘的手腕。皮鞭的优势在于长,一寸长一寸强,幔陀近身上前,皮鞭的优势就没有了。 董七娘立刻就明白了幔陀的心意,她才不想让幔陀的计谋得逞,当即纵身后退,同时娇喝一声:“四哥帮我。” 董四不是不想帮董七娘,实在是刚才软剑被幔陀的飞刀击断,让他震惊当场。此时他也清醒过来,顾不上许多,将手中的断剑扬手掷出。 幔陀也不紧逼,任由董七娘后退,断剑到了身前,她手中利剑一挑,将断剑挑在剑下,反手一转,断剑又飞向了董四。董四吃过幔陀飞刀两次亏,一见飞来之物就心中害怕,飞身跳开。不料过于紧张,没留神脚下石头,一滑,身子一歪,一下摔倒在地。 “真没用!”董七娘心中愤恨,手中长鞭舞得密不透风,一拉一伸,如一根长枪一般,鞭尖寒光四射,直奔幔陀脖间。 幔陀冷哼一声,身形如鬼魅般弯曲,就如从中折断一般,堪堪躲过了董七娘的致命一击,还不算完,她手中利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剑光闪过之处,董七娘的长鞭顿时一分为二。 “嗯?”董七娘没想到幔陀身手如此之快,微一惊呆的工夫,眼前寒光一闪,一枚飞刀直奔脑门而来,她此时已然躲闪不及,只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惊呼一声,“啊……” 寻常飞刀一类的暗器,都是直取人体最薄弱的部位,比如脖子,比如胸口,比如肚子,再不济也是大腿、臀部,很少有人飞刀直取脑门。人的脑门头骨极为坚硬,人的臂力终究有限,又不是强弩硬弓,可以射穿头骨。 幔陀出手直取董七娘脑门,是对自己飞刀绝技的绝对自信。但不管幔陀到底有没有可以贯穿头骨的臂力,董七娘却是自认自死无疑,眼见飞刀距离她的两眼之间不足一尺之时,一只胳膊横空出现,挡在了眼前。 “噗”的一声,是飞刀入体的沉闷声音,飞刀直没至柄,入肉何止三寸,可见力度之大,确实见所未见! 正是董四见势不妙,奋力跃起,以臂挡刀救了董七娘一命。 飞刀非但贯穿了董四的手臂,刀尖还露出半寸有余,顶在了董七娘脑门之上,生生在董七娘的额头之上划出了一道寸长的伤口。 “赔钱还是偿命?”幔陀一刀命中二人,利剑归鞘,抱剑而立。 董七娘和董四对视一眼,二人都心生怯意,虽然还有一战之力,却已然再无斗志,董四强忍巨痛,抱拳说道:“娘子,我二人愿意赔钱。但黄金万两实在太多,杀了我二人也拿不出来,况且我手臂受伤,方才娘子也说,要么自断一臂。手臂中刀,也勉强算是断臂了……手再加上赔偿,娘子可否满意?” “也罢,拿出你二人身上所有钱财,交与魏小八家人,此事我便不再追究。”幔陀话一说完,转身就走,不肯再停留片刻。 转眼间,幔陀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绿树之中。董四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仍然后怕不已。一抬头,见董七娘一脸惊愕地望向来路,他大吃一惊,莫非幔陀去而复返?他跳了起来,顺着董七娘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也是惊呆当场…… 不远处的官道上,两人两马正飞奔而来。离得远,看不清楚二人的长相,却依稀可见二人是一身干练打扮,和他二人几乎一样。 第三十三章 是非曲折 “花关!木恩!”董七娘和董四异口同声惊呼出声。 夏得水此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想也未想,连滚带爬跑回了中山村。 幔陀来到中山村,得知夏祥母亲已经去世,不免悻悻。好在她打听到了李鼎善、肖葭之事,同时也知道了李鼎善被三王爷派高见元、燕豪前来追杀,也算是不小的收获。在村中停留了半个时辰有余,她凭借出手大方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也问出了她想要知道的一切。 夏得水见她打听夏祥,以为她是夏祥在上京的友人,将宋定娘临死之时的书信交与幔陀,托她带回上京转交夏祥。幔陀欣然答应。 眼见夜幕降临,她决定离开。 回到岸边,却赫然发现魏小八的尸体已然不见,只有一艘小船孤零零地停靠在岸边。幔陀上船,和来时逆水行舟不同的是,返程是顺流而下。 幔陀走后不久,四人四马来到了岸边,正是董四、董七娘、花关和木恩四人。董四已经包扎完毕,因失血过多的脸色十分惨白,精神也萎靡不振。董七娘也是一脸挫败,神色沮丧。 花关缺了右耳,更多了几分凶恶,他望着消失在了天边的小船,呸了一口:“就这么放她走了?娘的,太便宜她了。不信我四人联手还拿不下她?董四你也真是的,怎么这么怕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小娘子?你要是见到她,你会比我更没出息,说不定会吓得尿裤子,哼。”董四颇不服气,花关和木恩是什么货色,也配和他相提并论?他出身官宦之家,虽然家道中落,至少也是世家子弟,不像花关和木恩却是山匪出身,“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厉害,剑术出神入化,飞刀绝技独步天下,而且还长得貌美如花,就是冷冰冰的像是雪人。” 木恩眼睛一转,嘿嘿一笑,摸了摸左耳:“我和花关和小娘子交过手,知道她的本事。光凭动手我们四人也许还真不是她的对手,但如果斗智的话,嘿嘿,就不一定了。幔陀……名字好听人也好看,总有一天,我会把她拿下,让她成为我的女人,哈哈。” 董七娘不无鄙夷地看了木恩一眼,就凭木恩的长相和本事,还想拿下幔陀?真会痴心妄想,也真敢胡思乱想。别说幔陀不会看上木恩了,就连她多看木恩几眼,就会对男人失去兴趣。 不过心中鄙夷归鄙夷,大面上她还是要和木恩同仇敌忾,董七娘说道:“宋定娘一死,线索也就断了,中山村无人知道宋定娘的真实身份……我们还是回京复命吧。你们和我们一起赶路还是分开?” 木恩狞笑说道:“不了,你们先走,我和花关还要在灵寿停留一晚。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好好快活一番,也对不起自己的一番奔波劳累。” “既如此,我们就此别过。”董四心情不好,不想再多说什么,他也懒得再和木恩、花关周旋,若不是有幔陀大敌当前,担心万一幔陀改变了主意想要杀他,他还可以借助木恩、花关之力,否则,他连和二人说话也觉得有辱身份。 更何况,他是景王之人,木恩和花关是归燕豪管辖的星王手下,本不是一路人。 魏小八的尸体,董四已经委托夏得水代为料理后事,并将赔偿一并委托夏得水转交魏小八家人。魏小八是邻村吴家那的人,夏得水正好认识。 “四哥,也是怪了,为何景王和星王都对夏祥这人大有兴趣?”待木恩和花关二人走远,董七娘方说出心中疑问,“夏祥不过是李鼎善的学生,就算他才高八斗,也不至于让两位王爷派人查他底细,他到底是什么人?” “替王爷办事,只管去做,少问为什么。”董四抚摸打了绷带的右臂,唏嘘不已,“管夏祥是什么人,王爷让查就查,让杀就杀,我们知道的越多,说不定就死得越快。” “弄明白一些事情,总比稀里糊涂的强。”董七娘不满地踢飞一粒石子,又想到了什么,“星王和景王都在调查夏祥,是想重用他还是想杀他?” “杀他?夏祥此时人就在上京,想要杀他不是易如反掌?”董四嘿嘿一笑,“两位王爷都是心深如海的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打算,我们就不要猜了,猜来猜去只是浪费时间,也无端多了苦恼。好了,我们就这就上路吧。” “木恩和花关真的是去灵寿快活去了?”董七娘心中还有疑问,不问出来她心中难受。 “他们贼心不死,多半是截杀幔陀去了。”董四冷冷一笑,“也好,他二人愿意去送死就尽管去。万一二人得手杀了幔陀,也是好事一件。” “说得也是。”董七娘扶董四上马,“还是赶紧回京向王爷交差重要。” 董四和董七娘策马离开中山村后,中山村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夏得水之外,其他人等的生活依然是平静而安稳。夏得水受人之托,运送魏小八尸体前往吴家那。 吴家那距离中山村十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夏得水驾了一辆牛车,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赶到吴家那。将尸体交与魏小八家人时,魏小八家人哭天喊地,声称要去报官,在夏得水拿出赔偿之后,家人瞬间石化当场,随后又笑逐颜开,再也只字不提报官之事——报官的话,赔偿便会没收,官府会依法追捕杀人凶犯。再万一凶犯真是公务在身,最后还是可以以赔偿代替刑罚,以官府明文规定的赔偿,远不如现在到手的多,魏小八家人是聪明又善良的百姓,自然清楚孰轻孰重的道理。 热情招待了夏得水,将夏得水奉为上宾,又请来街坊四邻作陪,好好的一出丧事愣是办成了喜事。想必魏小八地下有知,也会感慨人心不古。当然,如果他大度的话,见到因他一死为家人带来了一跃成为富人的机会,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魏小八确实可以含笑九泉了,董四和董七娘是世家子弟,说到做到,将身上所带钱财全部赔偿魏小八家人,足有一千贯之多。平白多了一千贯的巨款,魏小八家人并没有大盖房屋大吃大喝,而是让魏家十余子弟去县城读书。结果十年后,魏家出一名进士,从此魏家彻底翻身,成为灵寿知名的大户人家之一。也算是魏小八积下的阴德。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夏得水在魏家喝至半醉,想要离开时,来了一个自称胡不说的老头。胡不说满头白发,满面红光,乍一看鹤发童颜,飘然若仙,身上的衣服却是脏得不成样子,看上去有几年没有洗过了。 他不请自来,还坐到了夏得水的身旁,一口气喝了几壶酒,然后拉住夏得水的袖子东扯西扯讲了一些虚无飘渺的修仙之术,弄得夏得水一头雾水,见周围众人对胡不说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心下明白了几分什么,就对胡不说不怎么理睬了。 胡不说乱说一气,见连夏得水这个外人也不再理他,自感无趣,却谈兴正浓,就话题一转,说到了出塞做生意的玉石之路。 “南方有茶马古道,北方有玉石之路,玉石之路你们哪个知道?哼哼,谅你们都不知道。”胡不说浑不在意别人对他厌恶的目光,挟起一粒花生米放在了嘴里,吃得起劲也说得起劲,“早在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之前,西域的宝石和玉器就传入了天朝,从昆仑山、和田一带,向东经西北到太原,再入开封,这就是玉石之路。后来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天朝的丝绸流入了西域,现在来往的商队都做的是丝绸买卖,叫玉石之路就不妥了,叫丝绸之路反倒更贴切……”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冷笑说道:“胡老汉,你一辈子没走过灵寿县,怎么知道那么远的事情,是听来的还是梦来的?” “哈哈……”众人哄笑。 胡不说涨红了脸,用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字:“读书人的事情,能叫听来能叫梦来?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圣人说,不教而善者为上等人,教而后善者为一般人,教而不善者为下等人,尔等皆为下等人也,下等人也!所谓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奈何,奈何。” 众人却笑得更响了,夏得水也忍不住笑了,他拍着胡不说的肩膀安慰说道:“圣人也说过,有教无类,你叫胡不说,不说也就是了。” “我为什么不说?我就是要说。”胡不说直着脖子站了起来,一口喝完了碗中酒,“啪”的一声摔了碗,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我儿子胡小说就在万里商行,他刚从西域回来,回到上京,不日就会回家。他的信中所说,都是他亲眼见闻,哼,尔等一群井底之蛙,又见过什么?” 众人起哄,非要赶走胡不说。夏得水见时候不早,起身告辞,和胡不说一起出了魏家。 “夏老哥,你信不信我的话?”胡不说脚步踉跄,抱着夏得水的肩膀,几次险些跌倒。 “信,怎会不信?”夏得水本也不信,却不好当面拂胡不说面子,只好敷衍说道,“除了西域的风土人情,你儿子信里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商行新来一个新人,叫什么夏、夏来……” “什么?”夏得水的酒瞬间醒了一半,“真有此事?” “我从来不胡说,我儿子从来不乱说,他说有,必定有,不信你看……”胡不说将信交给夏得水,挤眉弄眼地一笑,“要是你不识字,就没办法了。” 还好,夏得水识字不多,却也认识一些,他急忙打开信一看,许多字并不认识,却并不影响他一眼看到了夏来的名字,他欣喜若狂,夏来真的没死,夏来真的在万里商行? “你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夏得水心情无比激动,没有什么比知道儿子安然无事的确切消息更让他高兴了,“上京离灵寿不远,三五天就能回来了。” “哪里有时间回灵寿,他们商行在上京进了货物,又去了草原,这一趟,怕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了,可惜我又要一个人过年了……”胡不说唉声叹气一番,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冲夏得水招手,“一入商行深似海,从此亲人是路人,夏老哥,要是你儿子也在商行,我劝你不要想他了,想要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其实也可以这么想,只要儿子有出息了,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回不回家,他都是你的血脉。” 夏得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夏来活着就好,活着,就会有见面的一天。只是心中喜悦刚起,担忧又来,夏来是确信无疑安然无事了,夏去呢? 但愿夏去也平平安安,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活着就好,夏得水暗暗祈祷。 第三十四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三天后就是大比之日,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闭门谢客,大门不出,都在温习功课。为了避免夏祥再被人打扰,萧五双手抱肩站在门口充当了门神,只可惜的是,他一脸肃然,努力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因为长得太不凶恶而不伦不类,让时儿好一顿嘲笑。 萧五却不理会时儿的嘲笑,依然守卫在门口。连日来,曹殊隽一天两趟前来叨扰夏祥,让夏祥没有工夫“学而时习之”,还有什么事情比得了应试的大事?他一怒之下,在曹殊隽第八次前来之时,将他拒之门外。 曹殊隽也不是闲得无事才来找夏祥,他是有要事要和夏祥商议。药床药椅的制作已经完工,夏祥画了一副图画,他照图制作就可以了,也是药床药椅的制作比较简单。话又说回来,制作虽然简单,却从来没有前人想过,若不是夏祥的奇思妙想,药床药椅还不知何时才能问世。 就连性子一向孤傲的金甲虽当面对夏祥依然冷言冷语,背后却是赞不绝口,声称夏祥是不世之才,他一定要收夏祥为徒。 药床药椅成形之后,先让曹用果使用。金甲业已查明,皇上处理公文和就寝之处,果然正在中脉之上——金甲遍查典籍,终于知道中脉又有温脉和寒脉之分,毫无疑问,贯穿曹府、文府和皇宫的中脉正是寒脉。 身为太医,金甲有职责为皇上的健康进言。他直接面见皇上,请求皇上换一个地方就寝,理由自然是有利于皇上病情康复。皇上今年才过四十,病好之后,再在位十几年也是正常。 皇上对金甲甚是信任,听信了金甲之言,易地而住。 不再日夜受寒脉之寒,再有药床药椅日夜用之,三月之内,必能将体内寒气尽数驱除。金甲就每日前来曹府监督曹殊隽工程进度。药床药椅刚一完工,他就迫不及待让曹用果试用。 冰冻三尺,非一日一寒,曹用果之病和皇上一样,都是久寒成病,想要一朝根治,绝无可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曹用果试用之后,并无明显减轻症状。虽也在金甲的预料之内,他却是急性子,急急跑来全有客栈见了夏祥一面,想听夏祥说些什么。夏祥只说他只知医理,并无行医经验,到底药床和药椅是否有用,多久才会见效,他也一概不知。 金甲明知夏祥答案,却还是不死心,非要夏祥说几句让他宽心的话,夏祥只好违心说了一些药床药椅必定会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一类的好话。又听到金甲的寒脉一说,方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又深入一想,人体也有任脉督脉和中脉一说,何况天地了?人生在天地之间,必然会和天地同根同源。 金甲一谈起医术和阴阳五行之道,就滔滔不绝,萧五无奈之下,只好赶走了金甲。不料金甲前脚才走,曹殊隽后脚又来。 曹殊隽现在对好景常在的会徽已然痴迷——会徽一说,是夏祥随口说之,到底好景常在的小娘子是否赏识,还不得而知——此时的他一心扑在会徽之上,并不是为了可以得到好景常在小娘子的喜欢,只为让自己满意。 几次前来全有客栈,曹殊隽都会一坐半天,只为和夏祥反复讨论一个细节。曹殊隽不但惹恼了萧五,也惹怒了张厚和沈包,二人本来就对奇技淫巧之术颇为轻视,才不管曹殊隽是何许人也,不由分说将曹殊隽轰了出去。 夏祥只能一笑了之,让曹殊隽大比之后再来客栈。 如此,总算安静了一两日。 张厚和沈包二人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文昌举的文集,二人研究了一番,得出结论,文昌举推崇古风,反对平实文体。二人各自作了一篇文章,互相评判,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张厚的笔法更得文昌举文风之意。 “夏兄,你怎么如此淡定?你可知现在文府的门槛已经快要被人踏破了,听说今年的知贡举是文昌举,多少士子登门拜访,递上名贴文章,投石问路。我二人虽未登门,也忍不住先练手写写文章,你却连文昌举文集也不多看一眼,真能沉得住气。”午饭时,沈包见夏祥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不由连连赞叹,“气定神闲,有大将之风。” “以夏兄才学,考中进士是题中应有之意,但若是高中状元,怕是还差了几分,状元无望,进士无忧,他自然不用着急了。”张厚自以为是地分析了夏祥的心理,自得一笑,“那些登门拜访的士子,都被拒之门外了,他们也不想想,文尚书在京为官多年,怎会不懂避嫌的道理?何况现在的科举实行糊名和誊录,就算文尚书对你无比赏识,他也不知道哪一份试卷是你的手笔,怎么徇私舞弊?当真是幼稚可笑之极。” “说得也是,不过我且问你,杨学士怎么就因徇私舞弊被查办了?”沈包嘿嘿一笑,语带嘲讽,“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杨学士不依附三王爷才被拿下?为什么点名让文尚书担任知贡举?无非是文尚书深得三王爷之心罢了。如今皇上病重,三王爷权势日渐势大,几乎一手遮天权倾朝野。” “三王爷为何要换下杨学士,夏兄,我想不明白,你为我解答一二。”张厚见夏祥不管他和沈包怎么说,始终不表露心中想法,他就有意考一考夏祥,“三王爷迫不及待地先从今年大考入手,难不成他真的以为皇上可以传位于他?” 夏祥淡然一笑,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慢条斯理地笑道:“太祖为了避免主考官和进士考生成为同门,到了殿试都是由皇上亲自主考,及第后,所有及第之人都成了天子门生。不管谁是天子,也不管谁是主考官,我只管埋头考试,考不中,是自己学识不够。考中了,我是天子门生。天子门生,懂不懂?” 张厚和沈包自然懂得夏祥的言外之意,夏祥只管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管谁是天子,天子总是需要门生,他只管好好当他的门生就行。以不变应万变,也不失为一条稳妥之策。 当然,夏祥心中有数,他是李鼎善的学生,李鼎善得罪了三王爷,若是三王爷真如当年太祖传位太宗的兄终弟及的先例继承皇位,李鼎善和他可以保全性命就不错了,就算他高中进士,也没有机会为官。 不为良相,必为良医,果真如此的话,他退而求其次以医术拯救黎民百姓,不能安邦,也要济世。 夏祥的回答不能让张厚满意,张厚不干,拉住夏祥衣袖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沈包拉到了一边,沈包嬉哈一笑,说道:“张兄,就不要打扰夏兄温习功课了,状元是你我二人之争,夏兄有谦让之风,不如我二人打个赌,若是我中了状元,你要如何?若是你中了状元,我又要如何?” “有意思,有趣。”张厚眼睛一亮,哈哈一笑,“若是我中了状元,你从此以后要对我言听计从,我向东,你不能向西。若是你中了状元,我要拜你为师,然后滚回老家,再苦读三年,从新再来。” “我中了状元,就由我说了算,你说了不行。”沈包成功地转移了张厚的注意力,又让张厚不知不觉跳进了他挖的坑,不由暗喜,“你敢不敢赌上一赌?” “怎么不敢?反正你中不了状元。”张厚嘴角泛起轻视的冷笑,“今年的主考官不管是杨学生还是文尚书,状元非我莫属。说,你要是中了状元,我要怎样?” “我中了状元,你从此以后要对我言听计从,我向西,你不能向东。”沈包有意学张厚的话,还特意加深了语气,阴阳怪气之余,又有几分调侃,“张兄,若是没有必中状元的底气也就算了,不必勉强。你的状元袍我穿上也很合身,花了多少银子?我加倍酬谢。” 张厚怒极反笑,双手背在身后,仰天一笑,夺门而出:“我会考不中状元?笑话,天大的笑话!就依你,若你中了状元,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怕你不成?” 望着张厚义无反顾的身影,沈包哈哈大笑:“夏兄,张兄固执起来,还真是有几分可爱。” 夏祥却笑不出来,微有几分忧虑和不安:“沈兄,你不觉得张兄有时过于偏执了么?以他过于自负的性格,还有悬空题字毫不在意自身安危的固执,他日后若是掌权,必定会党同伐异!” “我看未必。”沈包摇头一笑,“夏兄过于偏见了,张兄虽固执,却并不顽固。虽自负,却不自大。我倒是很欣赏他敢于悬空题字之举,有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一心认定可以高中状元的自信,是对自己才学的认可。张兄如此有趣,怎会党同伐异?不会,肯定不会的。” 夏祥默然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争论无济于事,不如沉默,他抬头望向了窗外。 沈包借口要温习功课,告辞而去,夏祥也没挽留。 全有客栈既不如好景常在的客栈舒适宽大奢华,也不如好景常在的客栈宽阔,但有一点,全有客栈年深日久,院中有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以及斑驳的苔藓和长得到处都是爬山虎,在盛夏将过初秋即至的时候,营造出安静而岁月静好的氛围。 夏祥的目光停留在院中最高大的梧桐树上。 梧桐树是上京最常见的树种,到处可见。和榆树、槐树以及柳树一起,是北方树种。梧桐宽大的树叶遮天蔽日,为院子洒落了清凉。树上的知了在卖力地嘶鸣,夏天一过,秋天的露水一起,知了的生命就到了尽头。 此时是知了们生命最后的狂欢。 夏祥眼神迷茫,想起了和李鼎善、肖葭的初识,想起仓皇逃离中山村,想起进京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恍如隔世。也不知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母亲是否安好?李鼎善和肖葭又去了何处?还有夏来和夏去是否安然无恙?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无数变故接踵而至,夏祥还能如此镇静,还能安心考试,已经很是了得了。若是让张厚和沈包知道他的经历,或许会叹服他的从容不迫。 夏祥并不知道三王爷为何要对李鼎善赶尽杀绝,也不清楚李鼎善因何事而被三王爷所不容,但他可以猜到的是,三王爷正在密谋继位。 三王爷想要继承大宝,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肯定也不会甘心。为争皇位,兄弟相残父子相争之事,屡见不鲜,何况现今皇上膝下无子,谁可继承皇位,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若是皇上病好,继位之争就又会是另一番情形了。夏祥也没有想到,他本是出自好心,为帮曹用果治病而想出了药床药椅,金甲却期待药床药椅若是有效,他要献给皇上。药床药椅是否真有奇效,夏祥心中没底。他对医术只能说是粗通,并不精通,更是远不如金甲是大师境界。但不管药床药椅是好是坏,于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药床药椅若是无效,皇上震怒之下,必会降罪于金甲。金甲必然会说出药床药椅是他的杰作,他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帝王一怒,伏尸千里,他小命难保。 药床药椅若是有效,皇上得以康复,继续执掌江山,皇上高兴之下,必会重赏。他得了赏赐自是好事,却会因此被三王爷以及其他有心继承皇位的王爷所不喜。皇上四十有余,再在位十年也并非没有可能。几位王爷之中,大王爷年近五旬,怕是等不了十年之久。三王爷小皇上几岁,十年之后,也将近五旬,时日不多。四王爷二十八岁,五王爷最小,二十二岁,是以若是皇上再有十年天命,可以继承皇位的王爷就只剩下了四王爷和五王爷最为合适。 话虽如此,但若能为皇上治病,夏祥自然愿意,才不会顾忌他人心中所想。不过事情多想上一想总归没有坏处,凡事多些谋算,也有利于走好下一步,就如他想认识好景常在小娘子,其实并非是为了赚钱,他虽不轻商,志向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而不是富甲天下。 夏祥是为了肖葭。 肖葭有经商之能,相处三年多来,夏祥很是佩服肖葭的聪明伶俐。母亲一人靠种田和洗衣养家,李鼎善和肖葭来后,家中更是拮据,举步维艰。虽有夏来夏去所交学费以补贴家用,却还是不够。肖葭就想了一个法子,她帮村中人修补、修改首饰,母亲帮村中人修补衣服。 谁也没有想到肖葭一介女流之辈,居然会修补、修改首饰的手艺。这还不算,她手艺精巧,还别具心思,可以将款式陈旧的首饰改成新颖别致的款式,还可以将破落损坏的首饰修补完好,再焕然一新。一时,上门者络绎不绝。 若只是如此,也只是因为肖葭有手艺而非经商头脑。让人叫绝的是,肖葭为人修补、修改首饰,并不收取费用,而是以粮食、布匹或是其他生活用具代替,以物易物。村民本来收入不高,不舍得花钱,却对自家出产的粮食、布匹和生活用具并不吝啬,是以肖葭此举不但为她带来了无数生意,也为她赢得了名声。 粮食自不用说,交由母亲家用即可。布匹和生活用品,肖葭和母亲一起,将布匹制作成衣服,生活用品稍作加工,然后让人拿到县城售卖。虽赚钱不多,却也是多了一项收入,足够维持生计了。 此事让夏祥对肖葭的经商头脑有了认识,也因此认定,肖葭日后必定可以在经商之上大有作为。一进京城,他见识了好景常在无处不在的客栈、茶肆、酒楼,等等,立时想起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一位小娘子,肖葭也未必比她差上多少。 夏祥有足够的自信相信他的设想可以打动好景常在的小娘子,只是问题是,他即将为替肖葭铺好了第一步,肖葭人又在哪里呢?以肖葭的经商头脑再加上曹殊隽的才能,二人联手,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先不管太多了,一切等大比之后再说不迟,夏祥收回心思,目光又落回到了书上,朗声念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才读了几句书,忽听门外传了一个清脆的女子的声音,声音婉转悦耳,清洌如甘泉。 “夏祥夏郎君,可是在此?” 婉转悦耳之中,却如三冬寒天的甘泉,寒冷彻骨! 第三十五章将计就计 谁来寻他?夏祥出门一看,不由愣住,院内此时已成剑拔弩张之势。 萧五站在滴水檐下,如临大敌,双目圆睁,双手紧握,双腿绷直,双肩用力,仿佛眼前有凶猛的虎狼——他身前数尺开外,哪里有什么虎狼,只有一个负剑而立的女子。 是的,是一个双手抱剑低眉顺首的小娘子。小娘子一身黑衣,脚蹬轻便小靴,身材曼妙,肩瘦臀宽,头戴轻纱斗笠。她淡然而立,衣服无风自动,有飘然出尘之意。 不过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萧五犯得着如此紧张?夏祥暗笑,正好说萧五几句,小娘子却突然动了。 她先是小声“咦”了一声,随后右脚向前轻轻迈出半步,只半步,还是高抬脚轻迈步,落地无声,萧五却如离弦之箭,猛然跃起,双拳直出,如风雷之势直取小娘子双肩。 “萧五,不得放肆!”夏祥吃惊不小,萧五一身力气惊人,若被他双拳击中,小娘子不死也要身受重伤。 萧五却第一次没有听从夏祥的吩咐,脚下不停,转眼就逼近了小娘子身前一尺之内。小娘子似乎被吓呆了,原地站立,一动不动。 不好,夏祥大惊。萧五从来没有如此鲁莽过,今日为何才一见面不等他开口就对对方痛下杀手,他大喝一声:“萧五住手!小娘子快快让开!” 萧五此时就算想要住手也来不及了,按照常理,小娘子也没有机会让开萧五的风雷一击。坏了,夏祥闭上了眼睛,萧五惹了大祸了。真要一击之下将小娘子打个半死,萧五固然难逃官府惩治,他也会被连累,说不定连考试资格都会被拿下。 怎会这样?夏祥不敢再看下去。 就在夏祥闭眼的一瞬间,他眼睛的余光一扫,发现小娘子忽然动了,只是轻微地一错身,也就是肩膀动了一动,双脚原地未动,萧五的风雷一击就落空了。 萧五一击不中,余势不减,向前冲出一丈有余,才堪堪站稳身形。他满头大汗,脸部因过于紧张而有几分扭曲变形。回身看了小娘子一眼,他眼神迷茫而闪烁不停,又过了少许,恢复了平静,眼神中也有了神采。 “先生,我……我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萧五看了小娘子一眼,还有几分惊恐之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先生惩罚我的过错。” 夏祥心中愠怒未消,怒道:“罚你面壁思过三天!” “是,先生。”萧五没有半分怨言。 “不怪他,他也是身不由己。他是一个武学奇才,不过奇怪的是,他有武功根基,却好像忘了招势。”小娘子隔着轻纱看向了夏祥,“你就是夏祥夏郎君?” 夏祥心中一惊,小娘子何许人也,对萧五的猜测和他对萧五的判断一模一样,只是萧五和他相处已久,小娘子和萧五才只见了一面。 夏祥拱手致礼:“正是在下,不知小娘子找我何事?” “可否屋里说话?”小娘子是以征询的口气说话,却脚步不停,不由分说迈进了夏祥的房间。 莫非他长得面善,小娘子对他毫无提防之心?夏祥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小娘子婀娜多姿的背影之上,瘦肩蜂腰宽臀,发如瀑布脖颈如玉,虽还没有看清面容,只看身姿和背影就可知是一位绝世美色的小娘子。 又一想,夏祥心中的戏谑之心顿消,方才小娘子举手之间就化解了萧五的风雷一击,她一身武功有多高深,怕是可以一剑就取下他的项上人头。小娘子剑不离身,双手抱剑而立的风范,既有游侠儿英姿,又有让人叹为观止的出尘仙意。 还好张厚、沈包不在,否则二人又要问个没完,夏祥请小娘子入座,上茶完毕,才问:“此间没有外人,小娘子但说无妨。” 小娘子取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美不胜收的脸庞。若不是脸色稍显苍白几分,她的风姿不比曹姝璃逊色。不过和曹姝璃相比,她还是少了几分端庄、优雅之意,多了出尘、漠然之气。 “夏郎君,我名幔陀,刚从灵寿县中山村而来……” “什么?”夏祥怦然而惊,蓦然站起,“小娘子可是有书信代为转交?” “叫我幔陀就好。”幔陀波澜不惊,右手一伸,示意夏祥坐下,“我先问你,你可认识一个叫夏去的人?” 夏祥也觉得自己过于惊讶了,慢慢坐下,刚一坐下,又猛然站了起来:“夏去?小娘子有夏去的消息?” 幔陀不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在夏祥的椅子上跳了一下,夏祥会意,歉意一笑,忙又坐下。 “抱歉,我和夏来夏去在悬崖一别,他们生死未卜,我一直牵挂在心。失礼,失礼了。” 幔陀声音很淡很轻:“事情,是由花关和木恩引起……” 花关和木恩是谁,夏祥自然不知,不过在他听了幔陀说出的一系列事情之后,震惊得不知所措。 原来幔陀乘船从中山村顺流而下,赶到灵寿县城时,已是深夜。她停船靠岸,入住了悦来客栈。才住下来不久,就察觉到了有人尾随。暗中一查,居然是花关和木恩。 幔陀从上京快活林一路跟踪花关和木恩到中山村,她本想等中山村事了之后,将花关和木恩一杀了事。不想半路上多出了一个董七娘和董四,又因魏小八之死让她心情索然,她便改变了主意,想回上京见夏祥,转交了书信了事。 不想花关、木恩二人竟胆大包天,敢尾随在她身后,她杀心再起。 为了弄清二人尾随她的目的,幔陀次日一早骑马赶到真定府,特意等了花关和木恩半天,才见到姗姗来迟的二人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从怡红院出来。她暗中冷笑,将死之人还有心情寻花问柳?真是可怜。 幔陀故意没有北上上京,而是从真定府沿官道南下,引二人向南。花关和木恩二人以为幔陀没有察觉他们,合计一番,悄悄跟在身后,伺机下手。二人也知道论武功远不是幔陀的对手,不能力敌可以智取,何况对他们来说,下毒下药背后暗算才是看家本事。 出真定南下第一站是邢州。邢州是一座大城,再往南便是久负盛名的古都邯郸了。邢州虽不如邯郸繁华,却也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到了邢州,幔陀入住了全有客栈。 是夜,花关和木恩感觉有机可乘,就趁幔陀熟睡之际,想要用迷药迷晕幔陀。二人想必以前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一个在屋顶之上吹药,一个在下面从窗户往里送药,双管齐下,务必要一举拿下幔陀。二人对幔陀既恨之入骨又垂涎三尺,若是将幔陀压在身下任意玩弄,非但可以一雪前耻,还可以扬眉吐气,该有多好。 半个时辰后,二人认为幔陀就算是神仙也会昏迷不醒时,便悄悄拔开窗户,翻窗而入。床上躺着一人,身材曼妙,侧身而卧,睡得正香。二人对视一眼,淫荡一笑。 二人将床上之人用被子包裹起来,抱出了房间,上马疾奔,来到城郊一处废弃的院落之中。若只是奸污幔陀,二人倒也不必如此费力,二人的如意算盘是,好好玩弄幔陀一番,然后将幔陀杀死,再毁尸灭迹。如此,废弃的院落就是最好的地点。 二人迫不及待地打开被子一看,傻在当场,被子中哪里有艳若桃花的幔陀,赫然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老汉睡得正香,鼻涕流得满脸都是,二人恶心得跳了起来,才知道上当了。 一回身,幔陀抱剑站在身后,月光下,一身黑衣的幔陀犹如暗夜中的仙子,只不过她冷漠的眼神和冷酷的表情,让人丝毫生不起非分之想,反倒有敬畏之心。 花关和木恩何止是敬畏,简直就是吓得要死。二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重重地一点头,同时亮起兵器,抱定了必死之心,同时向前一冲…… 只跑了三步,二人同时扔到兵器,“扑通”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女侠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女侠饶命!” 幔陀反倒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二人真要拼死一战,不想二人如此草包窝囊,倒是出乎她的意外。她思忖片刻,说道:“你们若是说实话,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小娘子尽管问,不管问什么,只要我们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花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被幔陀调了包,反正他只知道的是,如果他现在不低声下气地求饶,瞬间就能人头落地,保命要紧,他才不管那么多,“不管是三王爷的事情还是皇上的事情,只要我们知道的,我们要是不说真话,天打五雷轰。” 木恩无语地翻了翻白眼,花关也太有出息了,别人还没有问题,他自己就先交底了,真让人怀疑他活了这么久是不是全靠的是屁股而不是脑子。 幔陀原本只打算问问三王爷的事情,不想花关这么一说反倒提醒了她,她将剑支在地上,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来中山村?” “我们……” “我们……” 花关和木恩异口同声,同时抢答。幔陀眉头一皱,剑尖一指花关:“你说。” “好,我说,我说。”花关感激地点头,不忘冲木恩得意地挑了挑眉毛,然后才又说道,“三王爷派我们来中山村打听夏祥的身世……” “哧……”木恩受不了花关的谄媚丑态,讥笑出声,“行了,别自吹自擂了,还三王爷呢,以你我的身份,能见到三王爷一面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分明是燕豪派我们前来,非要说成三王爷,你可真能瞪着眼睛说瞎话。” “我……”花关气急,脖子一耿,想要和木恩争论一番,却被幔陀漫不经心地冷若寒冰的一瞥吓得一缩脖子,忙改口说道,“不吵,不闹,我继续说,小娘子别生气。木恩说得对,是燕豪派我们来中山村打探夏祥的身世。燕豪是三王爷府上亲兵首领高见元高太尉手下,让我们来中山村,是他的命令还是高太尉的意思又或者还是三王爷的吩咐,我们不知道,反正燕豪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只能服从,不服从就是死路一条。” “废话少说。”幔陀手中宝剑出鞘,剑光一闪,身后的假山硬生生被削下一块。 木恩咽了一口唾沫,他确实吓得不轻,假山之石有多硬他清楚得很,以他的力气,双手持刀一刀砍下,也只能砍下拳头大小。幔陀小娘子轻描淡写随手一挥,竟斩下人头大小的石头。和石头相比,他和花关的脖子可就软了太多。 “不敢,不敢。”花关吓得面无人色,忙不迭说道,“燕豪交待我们从夏祥母亲身上打听出来和夏祥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李鼎善和夏祥的关系、夏祥的爹爹是谁、夏祥的母亲又是何人,结果是夏祥的母亲已经死了,白跑了一趟,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晦气。” “燕豪?燕豪。”幔陀牢牢记住了燕豪的名字,她沉思片刻,问道,“你们可知道,三王爷为什么会对夏祥如此好奇?夏祥不过是中山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罢了。” “我等只管奉命行事,哪里知道王爷心思……”花关摇头。 “我能猜到一二。”木恩见表现的机会来了,忙高高举起右手,还得意地回敬了花关一个犀利的眼神。花关顿时气极,扬起拳头对木恩示威。 木恩并不理会花关,卖弄而得意地说道:“李鼎善是三王爷的心腹大患,夏祥又是李鼎善唯一的学生。李鼎善当年在上京为官时,曾经立誓此生不收一名弟子。不想他逃到中山村后,竟教了夏祥三年。以李鼎善之才,三年悉心教导一人,此人就算是庸才,也会被他教导成为一个大才。再如果夏祥本身就是人才,再有李鼎善的教诲,岂不是会成为不世之才?三王爷早想让李鼎善为他所用,三年前就请李鼎善担任王府客卿,李鼎善却一口回绝,让三王爷好不尴尬。李鼎善本来就对三王爷不敬,居然向皇上上书让皇上下诏削夺三王爷的封号,用心如此险恶,三王爷怎能容他?不杀他就算好了,三王爷只是让他出海,离开大夏就既往不咎。李鼎善不对三王爷感恩戴德也就罢了,却还躲在中山村,暗中又向皇上上书,列举了三王爷十大罪状。三王爷盛怒之下,查出了李鼎善并没有出海,躲在了中山村,才派高见元和燕豪拿他进京,不料他实在狡猾得很,竟然先听到风声逃走了……” 幔陀倒也有耐心,很是认真地在听。木恩见他的话幔陀很有兴趣,就更加兴奋了。 “李鼎善三年前没有出海,现在再逃离中山村,肯定也不会出海,三王爷就认定李鼎善必然回京。现在正值皇上病危皇位不知何人继承之时,李鼎善的出现,三王爷必然心中不安。只不过李鼎善太过狡诈,他在京城又有内应,所以三王爷一直没有查到他的落脚之地。燕豪派我和花关来中山村,想必也是三王爷的意思,要从夏祥身上找到李鼎善的落地之地,好将李鼎善抓获。没想到,夏祥的母亲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就死了……”木恩对宋定娘之死并没有什么想法,不过也是隐隐觉得太过于巧合而已,但也相信中山村的村民不会骗人。此次出京,白跑一趟,还遇到了克星幔陀,已经不能用晦气来形容了,应该说是流年不利。 花关觉得木恩的话太多了,用力咳嗽几声:“咳,咳!木恩,你真当自己是神仙了,猜三王爷的想法都能猜得跟真的一样。你怎么不好好想想,三王爷真想从夏祥身上找到李鼎善的落脚之地,为什么不直接去全有客栈找到夏祥?非要来中山村打听,不是舍近求远么?” 幔陀也正有此疑惑,本想开口问个清楚,不料花关替她说了出来,她就懒得再问出口,看向了木恩。 木恩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这你就不明白了,花关,夏祥是什么人?是读书人,是士子。他住在全有客栈,全有客栈全是士子,三王爷清名在外,爱民如子,不笼络天下士子之心,他以后就算继承了皇位,也会被士子骂死,所以,夏祥就算在三王爷的眼皮底下,他也不会动夏祥一根汗毛。” “不对,不对,你的说法不对。”花关不想木恩在幔陀面前太出风头,他连连摇头,又不停摆手,“并不是三王爷怕被士子骂而不敢动夏祥,而是景王也在打夏祥的主意,三王爷投鼠忌器,不敢因为一个夏祥而惹恼了景王,谁知道景王打夏祥主意到底是想让夏祥为他所用,还是别有用心?” 第三十六章 白衣动公卿 “你怎么知道景王也在打夏祥的主意?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木恩对花关的说法嗤之以鼻,轻蔑地笑了,“你既不认识景王,又不是景王肚子里的蛔虫,景王是怎么想的,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不认识景王,你不是也不认识,哼,你比我能强到哪里,不也一样被燕豪呼来喝去?”花关恼羞成怒,站了起来,扬手欲打木恩,才一有所动作,剑光一闪,后背已然中了一剑。 还好是剑背,否则他非得被当场斩为两截不可。虽是剑背,却依然力道惊人,他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哪里还站得住,腿一软,“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 “再有下次,人头落地。”幔陀冷冷地瞪了花关一眼,又转向了木恩,“你接着说。” 木恩吓得冷汗森森,幔陀武功奇高,又喜怒无常,说动手就动手,说杀人就杀人,完全由着性子,可不能惹恼了她,平白丢了性命就太不值了,他暗中擦了一把额头,想了一想说道:“花关的推测也并非全无道理,我也是无意中听燕豪对高见元说,景王也在寻找李鼎善的下落,据说景王也知道了李鼎善在中山村收了一个弟子名叫夏祥,他找不到李鼎善,就想找到夏祥。景王一向赏识李鼎善,有意保全李鼎善。他寻找夏祥,怕是也是想保夏祥周全。” 幔陀慢慢明白了几分,事情全由李鼎善而起,夏祥只是很无辜地成了支点。对还没有考取功名的夏祥来说,以白衣之身惊动王公贵族,其实并非好事。 幔陀又想了一想,问道:“现今皇上病危,三王爷一心问鼎皇位,他不将心思用在继承皇位的大事上,却非要寻找李鼎善的下落,是何道理?难道说,李鼎善是他可以继承皇位的关键人物?李鼎善到底是何许人也?” 幔陀虽出身官宦世家,爹爹也曾经位居朝廷要职,却并未听闻过李鼎善曾身居何职。虽爹爹被贬到海南之后,远离京城,若李鼎善是京城位高权重之人,也必然会名声远扬。怎么非但她丝毫不知李鼎善其人,就连爹爹也从未提过李鼎善一句…… 花关被幔陀的话问得愣住了,想了半天才挠头说道:“小娘子的话不无道理,三王爷现今应该一心想着怎么继承皇位才是正经,怎么非要寻找李鼎善的下落?难道李鼎善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不成?木恩,你以前可曾听说过李鼎善担任过什么要职?” 木恩愣住了,想了一想,古怪地笑了:“据我所说,李鼎善三年前曾经担任御史,因为上书弹劾三王爷,惹怒了三王爷,才被三王爷赶出京城……” “只是一个小小的御史?”幔陀心中猜测不定,御史从从一品的御史大夫,从二品的御史中丞,再到监察御史和殿中御史,虽品轶相差甚多,却都并不无权,是清贵的言官,是以她十分不解李鼎善为何会被三王爷和景王所看重。 要知道四位王爷之中,三王爷最为强势霸道,也最为眼高过顶,有多少人想投入到三王爷门下却不得其门而入。而景王身为大王爷,最为老成持重,多年来小心翼翼,从不出头,也几乎没有存在感。不过奇怪的是,许多人都认为,若论实力和影响力,咄咄逼人的三王爷和景王相比,还是差了一些。 至于四王爷和五王爷,四王爷正值壮年,却醉心于书画和佛道之学,而五王爷喜好游玩并且沉迷于制作各种精巧物件的手艺,以匠人自居,可以说,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只有景王和三王爷,而景王年纪偏大,对比下来,也确实只有三王爷最为合适。 只是在皇上封夏存先为见王之后,形势却又陡然为之一变。 夏存先年方弱冠,本该封为郡王,三王爷和四王爷之子,都才是郡王。即使是封夏存先为见宁王也会好上许多,不至于让外界有太多猜测。幔陀清楚得记得,当时爹爹对她说,父子都是一字王之事历朝都十分罕见,本朝只出过一例,是太祖之时为了奖赏战功卓绝的小王爷特意破例封赏。大夏王爷从一字王到二字王再到郡王,依次递减,夏存先是大夏立国以来第二位直接从郡王到一字王的特例。 不少人都在揣摩圣意,加封夏存先为见王,莫非皇上有意让夏存先继承皇位?只是让众多大臣不解之余又多有不安的是,夏存先并非贤王,既无才学又无品行,若他继承了皇位,非大夏之福非百姓之福。若在见王和星王之间选择其一的话,星王三王爷倒比见王夏存先更有才能也更有为人之君的风范。 一时想多了,幔陀收回思绪,朝花关和木恩二人挥了挥手:“你二人以后若是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被我遇到,绝无活命的机会……滚!” “滚就滚!”花关似乎很有志气地一昂头,就地打了一个滚,样子极其滑稽可笑。 幔陀非但没有笑,连看也懒得再多看花关和木恩一眼,既然已经问出了她想要的一切,二人于她而言已经毫无用处了,以她的性格,实在连和二人多说一句话也觉得有辱身份,是以转身,脚下用力,扭腰耸肩,飞身翻过墙头。 幔陀一走,花关收住身形,不再滚动,怒气冲冲地骂道:“妈的,臭女人,下次老子非把你先奸后杀。木恩,你刚才傻了不成?我明明暗示你趁机偷袭她,你怎么没有回应?是不是被小娘子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了?” 木恩冷哼一声,十分不屑地说道:“我早知道你从跪下的一刻时就时刻想着偷袭小娘子,我没有回应你,不是我傻,是我要救你的命。小娘子的武功太高了,在我看来,不比燕豪差上几分,她却又比燕豪心软,若我们听话,兴许还可以活命,若是偷袭,一着不得手就只有死路一条。你看,她眼下就放了我们一条生路,要不是我,花关,你现在已经脑袋落地了!” “屁,狗屁,臭狗屁!”花关不服气,抬腿踢了木恩一脚,“你忘了我们联手偷袭曾经杀过多少高手吗?幔陀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你就是看上了小娘子,怜香惜玉,舍不得杀她,对吧?你看你刚才对她谄媚的丑态,我都恶心得要吐了。” 木恩一心为了花关着想,只求保命,花关不但不领情,还中伤他,不由怒极:“又不是我一个人看上了小娘子,要绑她来此,先奸后杀也是你的主意,事情败露了,委曲求全先保命再说,求饶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不是也常说,能屈能伸是条龙,只伸不屈是条虫……花关,今天的事情,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要是传了出去,你我二人就没脸再在上京混了。” 花关一脸的不乐意,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你放心,这么丢人的事情,我怎么会傻到说出去?总有一天,我们要报了今天的仇。不过下一次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刚才有好几次可以杀死幔陀的机会,都怪你胆子太小……啊,木恩你、你、你!” 一连三个“你”字出口,花关再也说不出话来,“你”字是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他感觉身体在迅速地变冷,仿佛掉进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无力、惊恐、不甘、难以置信,还有无数复杂的情绪来不及感受,他的眼神开始迷离,意识也模糊了。 “对不起了花关,为了我活只能你死了。”木恩俯身花关耳边,小声地说道,他缓缓抽出刺入花关胸口的宝剑,又在花关的身上擦了擦剑身上的血渍,眼中滴出了一滴眼泪,“你尽管放心上路,后事我自会料理妥当。” 花关的身子颓然倒地,只激起了些许尘土,然后就归于了平静。木恩眼睛的余光一扫,暗夜中,不远处的屋檐下,幔陀的身影一闪即逝,转眼间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木恩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花关你真是大傻瓜,幔陀并未走远,在偷听我二人说话,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和你都得没命……” 幔陀确实并未走远,她倒也并非是要偷听花关和木恩说话,而是杀心又起,想要杀死二人一了百了。不料才一折回,就听到了二人对话,不觉好玩。其实花关几次想要暗示木恩要联手对她动手,她早已察觉,只是假装不知罢了。 正要动手杀死二人时,木恩却突然出手杀死了花关,幔陀杀意为之一泄,也就没再出手。 返回邢州客栈,客栈已经乱作一团,被花关和木恩误抢的老者是南下泉州的南海商行的掌柜之一熊力士。花关和木恩误抢熊力士,倒也并非是幔陀有意为之,以幔陀的性格,她不屑于也懒得背后使坏,她只是在入住了全有客栈之后,察觉到了花关和木恩要对她用下三滥的手法下药,就让店家提出换了房间。至于她腾出的房间后来又住了何人,她没去关心。 南海商行一行数十人,掌柜之一突然不见了,怎能不大闹全有客栈?客栈也不知道熊力士不好好睡觉,半夜三更怎会有雅兴去哪里散步,忙派出人手四下寻找。幔陀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拦住南海商行的一个伙计,告诉了他熊力士人在何处。 伙计长得身材魁梧,虽不是五大三粗的类型,却也是孔武有力的形象,难得的是,他还有几分儒雅之气,他惊喜之余,朝幔陀长揖一礼:“多谢小娘子相告,夏去定当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本是一件小事,幔陀本想说完就走,不想对方不但自报姓名,还特意说出没齿难忘,她不由好奇地多打量了夏去几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想起了什么,“咦”了一声:“夏去?你是灵寿中山村的夏去?” 夏去也是一时惊讶:“小娘子认识在下?” 幔陀并未回答夏去的疑问,淡淡问道:“你们南海商行应该一路南下出海才对,怎的在邢州?” “熊翁说是南海诸国对大夏瓷器十分喜爱,大夏瓷器又以邢州的邢窑最为出名,是以商行在邢州,等烧制一批邢窑再出海不迟。”夏去神色之间微有担忧,“不瞒小娘子,熊翁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摔落悬崖昏迷不醒,是他救下了我,又一路开导我,让我随他前往南海诸国,做一番大事业。我开始时还不太情愿,不想离家千里,后来也想通了,男儿志在四方,若不做出一番大事出来,枉为大丈夫。” 原来如此,幔陀点头,本想将夏得水托她送信给夏祥一事说出,还未开口,夏去便被商行之人拉走。 “夏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夏祥喜形于色,亲耳听到夏去安然无恙的消息,他无比高兴,朝幔陀长揖一礼,“多谢小娘子。” 幔陀自然没有全部告诉夏祥她的经历,有关花关和木恩的事情,也是略过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环节,只捡要紧的说了一说,她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不要谢我,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夏去此去南海,也是无比凶险,他掉下悬崖,大难不死已是万幸。再去南海,又是九死一生。是以他不向夏得水报平安,也有他的苦衷,不想让爹爹才去旧愁又添新忧……这茶杯,莫非就是夏去所说的邢窑?” 夏祥点头:“邢窑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坠,轻如云魄起……邢窑生产的白瓷,十分精美,釉色洁白如雪,造型规范如月,器壁轻薄如云,扣之音脆而妙如方响。又因其数量众多且价廉,除为宫廷使用外,还为百姓所用,是以邢窑天下闻名。南海商行特意停留邢州,多半也是因为邢窑价钱低廉之故。其实沿邢州南下,沿路有不少地方出产瓷器。” 幔陀心中微惊,夏祥本是书生,怎会对经商之事如此清楚,她很是好奇,便问:“夏郎君读的是圣贤书,怎会对经商之事也有兴趣?” “倒也并非多有兴趣,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夏祥淡然一笑,侃侃而谈,“想我大唐之时,四海臣服,番邦前来朝拜,始有天朝之称。大唐文治武功,国力强硬,依我看,大唐却远不及大夏。” “何以见得?”幔陀虽有一身武功,自小却也生活在诗书之家,她受爹爹熏陶,也通读历史,“大唐时,四海臣服,如今大夏立国百年,四海仍未归心,番邦前来朝拜者,还是不如大唐之时众多,为何大唐会远不及大夏?” “大唐不及大夏者有三,其一,大唐四海臣服,却未开海禁,国力未能惠及南海诸国。其二,大唐抑商重农,大夏重农却不抑商。其三,大唐虽有科举,却仅限于三代之内无白丁的世家,而我大夏不论出身,皆可参加科举谋一个出身。只此三点,大夏必将远超大唐。”夏祥胸中有丘壑,将进京以来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允许出海通商,大夏国力惠及南海诸国,南海诸国先是喜好大夏的茶叶、瓷器,早晚会因向往大夏的物华天宝而向往大夏文化。是以允许商行出海,既可获利,又可扬我天威,一举两得。” 幔陀并不说话,一双眼睛闪亮,双手托腮,就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听一名学识渊博的老学究上课。 夏祥手中折扇打开,摇动几下,继续说道:“农是国之本,商也是。农要重,商也不可轻。若无商,大夏的丝绸、茶叶、瓷器如何卖到南海诸国?如何换来白花花的银子?小娘子,你可知大夏产银极少,正是由于出海经商,用茶叶和丝绸从海外换回了大量白银。小娘子,你想必不会知道,最初大夏商行出海,船上所载货物全是茶叶和丝绸,但茶叶和丝绸太轻,遇到风浪容易翻船,怎么办?” 第三十七章 既来之,则安之 幔陀下意识摇了摇头。 夏祥笑了笑:“聪明的大夏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瓷器压在船底,瓷器沉,可以让行船更稳。不料到了南海诸国之后,茶叶和丝绸被抢购一空,没有抢到茶叶和丝绸的商人不甘心,上到船上,想要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交易的东西,结果发现了瓷器。小娘子,你可知道大夏精美的瓷器在南海诸国的人眼中,犹如玉器一般华丽,他们只能烧制十分粗糙的瓷器,对于光洁如玉精美如云的瓷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本来用来压船底的瓷器,却成为了茶叶、丝绸之后最受海外欢迎的物品。时至今日,瓷器不但深受南海诸国喜欢,也深得欧罗巴、波斯和大食人喜爱。” 幔陀听得入神,一时忘了前来的真正目的。记得小时候经常听爹爹说起海外之事,她便十分神往,向往有朝一日可以乘船出海,远赴异国他乡,体会异域风情。不想多年以后,再一次听到有人说起海外之事,竟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书生,还是一个刚刚弱冠之年的郎君。她不免心中揣测,夏祥如此年纪,怎会懂得如此之多? 再一想,是了,兴许正是因为夏祥的才学过人,他才会惹得景王和星王都对他高看一眼。 夏祥平常和张厚、沈包聊天,不是论诗作对,便是纵论国家大事,他的经商理念并不被二人赞同,是以他也不和二人谈论此事。今日难得幔陀用心聆听,一时谈兴大起。也是他近来思索好景常在之事颇有心得,却苦于无人交流,今日畅谈,让他多日来心中的郁积之气一扫而光。 “科举不再只从士族中录取,而是人人皆可考之,让普天之下的学子,都有了谋求出身的进取之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大夏上下兴起读书求学之风,读书人受孔孟教诲,读圣贤之书,风气怎能不清明?人心怎能不归顺?一改魏晋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不正之风,无数学子秉烛夜读,只为上报朝廷下不负黎民,大夏若不强盛,天理何在?” 幔陀却是冷哼一声,脸色一变:“大夏权臣当道,奸臣横行,怎会强盛?” 夏祥心中一惊,自知方才听到夏去安然无恙的消息之后,一时兴奋之下,多说了许多,说来他现在还不清楚幔陀究竟何许人也是何来历,便问:“幔陀娘子何出此言?” “三王爷权倾朝野,候平磐独揽朝纲,二人把持朝政,大夏暗无天日,皇上病重,危在旦夕,却没有忠臣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大夏百年基业,若是任由三王爷和候平磐胡作非为下去,怕是要毁于一旦了。夏祥,你身为大夏子民,又是受孔孟教诲的读书人,自当为君分忧为国效力,为何现在还自欺欺人,认为大夏还会强盛?”幔陀忽然火起,本来她对夏祥还大有好感,却被夏祥一番歌功颂德的话激怒了,想起爹爹正是因三王爷和候平磐才死在异地他乡,她便觉得夏祥面目可憎,和候平磐一般无二,当即拿出书信甩到桌子之上,转身就走。 其实方才幔陀有过犹豫,本想等夏祥考试之后再将书信转交与他,否则一旦母亲死讯传来,势必会影响夏祥应试,万一因此不中,岂非不好?不过在听了夏祥一番高见之后,她又改变了主意,夏祥中或不中,与她何干?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信带到即可。 夏祥顿时愕然,幔陀突然变脸,他先是一愣,随即想通几分,忙追出房间:“幔陀娘子请留步,再听我一言。现今虽有奸臣当道权臣横行,我辈读书人更要奋进,求得一官半职,才可为君分忧为民请命,而不是空有一腔愤怒,‘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又有何用?” 幔陀站住,回身看向夏祥一双明亮且清澈的双眼,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若要说到忠君报国,空谈自然无用,激愤之下的匹夫之勇,也不可取。现在我一介白衣,只手空拳,连忠君报国的门还没有迈入,就大谈忠君报国,才是自欺欺人。”夏祥言语恳切,他并非是想说服幔陀,而是想借机抒发心中所想。 也不知何故,夏祥对幔陀一见如故,虽不是男子对女子的两情相悦,却也有一种红颜知己的知音之感,是以他不想幔陀误解他。幔陀既有一般女子的柔美,又有江湖女子的敢爱敢恨,还有大家闺秀的知书达礼,难得的是,几种风格聚于一身,并无违和和做作,着实是一名奇女子。 “听你这么一说,你还是要走中庸之道了?”幔陀余怒未消,不过心意稍微松动几分。 “老子有言,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夏祥朝幔陀拱手一礼,“感谢幔陀娘子传话之谊和送信之情,我不敢为天下先。” “老子还说过: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幔陀飞身上前,从夏祥手中抢回书信,“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胆小怕事,你不敢为天下先,我敢!” 说完,转身离去,没再回头。 夏祥摊开双手,一脸苦笑:“这,这,这是什么道理?明明是我的书信,怎么又被拿回去了?幔陀娘子,你到底是谁?不过你说的也对,一个真正有道德的人,并不以为道德是了不起的好事,道德只是他的日常行为,正是无所为而无所不为的境界。而如果一个人被人看出是很有道德,就是故意为之,境界上就落了下乘。不过话又说回来,孔子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傻瓜么?幔陀娘子,你这是不讲道理……” “谁不讲道理了,先生?”萧五从客栈外面回来,手中拿着一杯冷饮,正吃得津津有味,“幔陀娘子真是好人,送我一杯冰饮,还说要收我为徒,先生,以后你教我读书,幔陀娘子教我习武,我便是文武双全的奇才了。” 是不是奇才先不说,只说一杯冰饮就被幔陀收买了,萧五也真有出息,夏祥不满地瞪了萧五一眼:“不是罚你面壁思过三天,谁让你出来了?” “幔陀娘子说先生改变了主意,不再罚我了,我就出来了。”萧五理直气壮地说道,又用力吸了一口冰饮,嘻嘻一笑,“先生,冰饮真好吃,幔陀娘子本来也为你买了一碗,不知何故,她失手摔了。” 夏祥哭笑不得,只好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先下去,我去读书了。” “嗯。”萧五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块石头上,继续和碗中的冰饮较量,“先生且放心读书,我来守门,不管谁来捣乱,一律乱棍打走。除了……除了幔陀娘子之外。” 真是咄咄怪事,萧五只和幔陀才见一面,怎会对幔陀印象如此之好?夏祥好奇心大起,不由问道:“若是曹小娘子前来,你也不让她进来?” “曹小娘子嘛……”萧五颇为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有了决定,“也不让,只让幔陀娘子一人进来。先生,莫要怪我多嘴,若是曹小娘子和幔陀娘子相比,我还是喜欢幔陀娘子。” “为什么?”夏祥更加奇怪了,按说幔陀冷冰冰的样子,并没有曹姝璃更惹人怜爱。 萧五的理由直接而简单,他仰起头,认真而坚定地说道:“幔陀娘子会武功,比萧五强,可以保护先生。” 夏祥心中一暖,在萧五质朴的观念中,凡是对他有利友善之人,他都喜欢,反之,他都不喜甚至厌恶。如此纯真善良的萧五,为何会被兄嫂不喜?夏祥心中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善待萧五,不要让他再受到委屈。若要善待天下人,先从善待身边人和家人始。 夏去此去南海,但愿会有一番作为。既然夏去无事,相信夏来也会平安。夏祥回到房间,提笔写信,才写了几个字就又放下手中笔,还是等高中之后再写信回家,向母亲报平安的同时,再报喜讯。临行之前母亲也再三叮嘱,让他不必牵挂家中,他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养成了凡事依靠自己的习惯,也深知母亲的坚韧和独立。若他无事写信向家里报平安,少不得会被母亲责怪没有出息。 收回心思,夏祥开始安心读书。对每一名学子而言,应试是人生头等大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以科举制代替九品中正制,是天下百姓之福,从此寒门学子便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也让无数出身贫寒却有才华的士子,多了跻身上层社会之路。虽是千军万马一起涌入一座独木桥,总比无路可走好了许多。 却说幔陀出了全有客栈,告别萧五之后,一人独自行走在上京繁华的大街之上,忽然感觉到了无边的孤独和无助。她方才冲夏祥发了一通火,只是心中郁积久了,无处释放,恰好夏祥的话激起她的积蓄已久的不满。现在她才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点,就算她武功再高强再是无人可及,也不可能提剑杀进三王爷王府。 且不说她并没有确切证据表明爹爹是被三王爷迫害致死,就算爹爹被贬至海南是三王爷授意,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朝堂之争。三王爷并非是亲手杀害爹爹的凶手,即使是,她凭借一己之力杀进王府,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王府亲兵乱刀砍死。 朝堂之争,本来就有胜有负,既入朝堂,就要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 道理幔陀想得明白,却还是难以咽下心头恶气。只是一时四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她信马由缰,不多时来了一家茶肆,抬头一看,旌旗招展,四个大字格外醒目:好景常在。 又是好景常在?一路上幔陀见到最多的客栈就是好景常在各分号客栈和全有客栈,全有商行还好,只有客栈,好景常在却是除了客栈之外,酒楼、茶肆、商队应有尽有,生意遍布各行各业,几乎是无敌的存在,不让人记住都难。 也罢,正好口渴了,先上去喝杯茶再说。幔陀打定主意,要等夏祥安心应试过后,再将宋定娘的书信交与夏祥,以免夏祥会因宋定娘之死而心烦意乱影响了考试,然后她再做打算。 幔陀系好马,茶肆上有牌匾,牌匾之上左上角是“好景常在”四个小字,中间又有三个大字——安之居,字迹婉转婉约,似乎出自女子手笔,下面却是没有落款。 “客官里面请。” 热情俊朗的店小二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迎了过来,抱拳行了一礼:“客官是要一楼还是二楼三楼,一楼是散铺,二三楼是阁子。” “三楼。”幔陀随意答了一句,随店小二进入茶肆。 说是茶肆,应叫茶楼更为贴切,入门之后,主廊约有百余步长,南北天井两廊皆是散客,三五人一桌,有瓜果零食配茶,也有弹琴的女子婉转歌喉,吟唱李煜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沿楼梯上了二楼,二楼依然是百余步的主廊,两侧不再是散客,而是一个又一个阁子。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垂帘下幕,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幔陀也算出身官宦之家的大家闺秀,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布置如此奢华的茶肆,不由心中暗暗赞叹,好景常在果然了得,也不知好景常在的主人是何许人也,先不说财力如何雄厚,只说茶肆的氛围和品味,便知此人非凡。 “就这里了。”幔陀见一间阁子名叫水龙吟,便停下脚步。 店小二应了一声,推开了房门,阁子不大,桌椅一应俱全之外,还有可以休息的软榻。桌子之上,摆有插花,四面墙上,三面墙壁挂有字画,另有一面粉墙,墙上有人题诗。 幔陀无心欣赏墙上之诗,坐下之后,店小二说道:“客官请了,七宝擂茶、馓子、葱茶、盐鼓汤、雪泡梅花酒……” 幔陀挥了挥手:“双井茶。” 店小二喝了个喏,转身出去,很快回来上茶,又送了一盘瓜子,才小心掩门而去。自始至终,态度恭敬而细致,并无半分不耐之色。 幔陀喝了几口茶,推开窗户,窗外正是安定河。想起一路上的奔波和劳累,她俯身窗前,觉得有些倦意袭来,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门外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惊醒。幔陀才一起身,门一响,两个女子竟然闯了进来。 二人并未意识到房间有人,边走边说。走在前面的女子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一抹纤腰,苗条可爱,一双长腿,瘦窄宜人,容貌无双,堪称绝代风华。 其身后女子,虽不如她有如此惊艳之容,却也一颦一笑也别具风情,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带笑,皮肤润泽如温玉,樱桃小口娇艳若滴,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平添几分诱人而妩媚的风情。 若说前面女子端庄之中隐隐透露出一丝高贵和清冷,那么后面女子则是在美艳之余又多了几分妩媚之姿,二女可以说各有千秋。 前面的女子来到粉墙之前站定,她并未发现幔陀的存在,只因幔陀人在窗前,正好被一面屏风遮住身影。 第三十八章 三女初会 “肖小娘子,上次赴你之约,你却爽约,是何缘故?”女子眉宇之间,微露不快之色。 被称为肖小娘子的女子歉意一笑:“万分抱歉,连小娘子,上次我本来在太平居酒楼等候你的大驾光临,等了两个时辰有余,忽然有意外事件发生,我只好匆忙离去,是我爽约了,还望连小娘子见谅。” 连若涵上次接到令儿的图画肖葭所留的竹筒,见猎心喜,告别文昌举去赴肖葭之约,不想等她赶到之时,肖葭却不辞而别,令她十分气愤。后来肖葭约她数次,她都推掉不见,也是她向来坚持不与失信之人做生意的规则。 其后不久,肖葭又送来几件漆器,漆器制作精美图案无比精细,再次激起了连若涵的雅兴,再加上肖葭写来一封言语恳切的书信,她才又同意和肖葭见上一面。 肖葭爽约也实属无奈,其实事情说起来也和夏祥有关,若非夏祥和夏存先当街争执,连若涵也不会因为观战而耽误了时间。也正是连若涵太过投入而忘记了时间,才让令儿没敢及时送信,也正是因此,连若涵赶到太平居时,肖葭等候已经超过了两个时辰有余。 再让肖葭等上两个时辰,肖葭也毫无怨言。只不过李鼎善突然出现,让肖葭即刻和他前往宋超度府中议事。肖葭深知宋超度是李鼎善最为信任之人,虽有不舍,也只好和李鼎善一同前往。 却原来是宋超度已经得知皇上有意让文昌举替代杨砥为今年大考的主考官,文昌举一向不喜李鼎善的文风,作为李鼎善的学生,夏祥的文风一定很难入得了文昌举之眼,果真如此的话,今年夏祥怕是进士之路渺茫。 肖葭听了大吃一惊,如果夏祥此番考试不中,还要再等三年。虽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但本朝十七八岁以及弱冠之年得中进士者,也不在少数,何况在她看来,以夏祥才能,不中状元便是屈才了。 怎么办才好?肖葭无比着急。 宋超度和李鼎善却并不在意,宋超度更是淡定自若,还劝肖葭稍安勿躁,有他和李鼎善,夏祥不会无路可走。 宋超度和李鼎善商议一番,拿出了一个主意。肖葭却想不明白宋超度和李鼎善的主意如何可以确保夏祥不会被文昌举故意阻挠而落榜,不过她想不明白也不多问,她也清楚,宋超度和李鼎善在朝堂多年,举重若轻的朝堂智慧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她没有朝堂智慧,却有经商头脑。 在再次和连若涵相见期间,肖葭也没有闲着,替安自如设计了数款漆器,赢得了不少高官贵妇的交口称赞,安家漆器名声渐起。安自如对肖葭再无半分不信,认定肖葭是她的命中贵人,对肖葭言听计从。肖葭俨然成了安家漆器的半个掌柜。 再次邀见了连若涵,肖葭准备妥当,不但改进了之前送与连若涵的竹筒,又新制作了几件漆器。果然,连若涵一见之下,十分喜欢,约她同到安之居喝茶。 连若涵虽对肖葭上次不辞而别有几分气恼,却也知道肖葭并非闲来无事消遣她之人,她也从肖葭的图画和漆器看出了肖葭的兰心蕙质,她向来喜欢有灵气有智慧的女子,也愿意结交肖葭。只不过生性使然,她还是有意为难肖葭一二。 连若涵满座之后,示意肖葭坐下,口气虽淡语气却不容置疑:“肖小娘子,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就此不提了,日后若你与我经商,凡事还是要以我为主,听我意思行事,你可答应?” 肖葭淡然笑笑:“那是自然,我仰慕连娘子风采如天上明月,既然追随连娘子,肯定是要唯连娘子马首是瞻。不过……” “不过什么?”连若涵脸色一寒,“在我这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连娘子莫要误会,我并非讨价还价,而是要说大事之上自然一切连娘子说了算,一些小事,比如茶叶竹筒的样式和颜色,再比如好景常在客栈所用漆器的大小、形状以及成本,就不劳连娘子操心了。” 连若涵微微点头,虽神色依然不动声色,眼角却微微流露出一丝赞赏之意。肖葭果然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子,识大体,知分寸,又能放正自己的位置,倒是可以一起做事。 肖葭嫣然一笑,她也清楚连若涵必然会在她面前拿捏几分,平心而论,她也敬重连若涵的能力敬畏好景常在惊人的实力,她端起茶杯正要喝茶,忽然拂然变色。 “连娘子,房间有人。”肖葭猛然站住,环视四周,目光依次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屏风之出,怒斥一声,“谁?出来。” 若论经商智慧和谋略,连若涵自是比肖葭高明许多,但若论警觉和身手,她远不如肖葭。肖葭喝茶之时赫然发觉茶杯有水,且水温已凉,显然有人在此。当然,只凭茶杯有水就判断有人也有失偏颇,连若涵就一时愕然,不知肖葭怎么就察觉到了房中有人并且明确了人就在屏风之后。 肖葭自幼习武,感觉要比一般人灵敏许多。不过,她武功并不高强,只有自保之力,若是换了幔陀,根本不必发现茶杯有水才会察觉房中有人,而是只一进门就能发现房中气息不对。习武久了,身体对外界环境的感应程度要比普通人灵敏许多。 “哪里有人?怎会有人?”连若涵见无人应声,屏风一动不动,以为肖葭哪里错了,“不过是小二忘了清理阁子,遗留了客人的茶水,未必就是房中有人。” 肖葭的神色却更加凝重了几分,因为她感觉到了来自屏风后面扑面而来的杀意,杀意过于汹涌,让她有了窒息和恐慌,她退后一步,将连若涵挡在身后:“连娘子快走,有危险。” 连若涵却不肯走,神情自若:“且不说房间中没有别人,就算有,也未必就是坏人。退一万步讲,即使真是坏人,也不一定就有危险。肖小娘子,凡事不要过于武断,不妨多些考虑……” 不等连若涵说完,肖葭已经被屏风后面汹涌的杀意逼迫得再难镇定,她右手一伸一翻,袖中箭激射而去,“噗”的一声穿透丝绸所制的屏风,消失不见。 袖中箭如泥牛入海,既无回应,又无响声,仿佛射入了无边的黑夜之中。屏风后面是窗户,肖葭清楚,以她的袖中箭的力道,穿透屏风之后,若是无人,会射中窗棂。箭中窗棂,会有“叮”的响声传来。箭中人体,会是“噗”的一声,而不是无声无息。 由此,肖葭更加断定屏风后面有人,她的袖中箭,被对方接住了。 能徒手接住她袖中箭之人,必定是高手,肖葭心中大惊,拉过连若涵便要夺门而出:“连娘子,快走!” 连若涵微一惊慌,片刻之后反倒镇静下来,此时她也相信房中有人了,她不退反进,向前几步:“不知何方高人大驾光临,还请现身一见。既是高人,躲躲藏藏有失高人风范。” 肖葭心中焦急,屏风后面的高人不知是敌是友,若是悍然出手,她非但救不下连若涵,恐怕也自身难保,情急之下,她既拦不住连若涵,就只好挺身而出了——当即一个箭步向前,挡在了连若涵身前。 连若涵心中微微一动,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肖葭和她素昧平生,虽说肖葭有求于她,想和她联手经商,却也犯不着以命相搏,她暗暗赞赏肖葭的勇气和决断。 “我并没有躲躲藏藏,倒是你二人反客为主,未经允许进入我的房间,高声说话,扰我清静不说,还暗箭伤人。”声音一响,幔陀从屏风后面闪出,右手两根手指上夹有一箭,她神色漠然,只淡淡看了连若涵和肖葭一眼,“还你!” 手腕轻轻一翻,短箭疾飞而出,直取肖葭面门。肖葭大惊,心中凛然,只听箭声呼啸如风便知对方武功高她太多,她断然没有把握空手接箭,当即向旁一闪,想要躲过,不想还是晚了一步,身子未动,短箭已至。 肖葭双眼一闭,暗叫一声休矣,不想眼见和连若涵大事将成之时,却突遭杀手,人生际遇当真是让人不胜唏嘘。 眼睛才一闭上,并未觉得有半分疼痛,却感觉耳边风声一响,身后传来“叮”的一声轻响,肖葭睁眼回身一看,短箭没入了身后的粉墙之上,足有寸余! 肖葭倒吸一口凉气,她虽不算武功高手,却也深知她的袖中箭依靠袖中机关弹簧发射,若是射在粉墙之上,能没入半寸有余已是不错了,对手只是两根手指的力道便有如此惊人的力度,那么毫无疑问,对方是一等一的高手。 如此一个弱女子,怎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肖葭震惊之余,不免又有几分仰慕,若她能有眼前小娘子的一半功夫,她也足以行走江湖无人可挡了。 连若涵也是吓了一跳,以为对方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待看到肖葭安然无恙时,才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几分淡然。再仔细一看眼前之人,不由又是一怔。 好一个美若皎月冷若冰山的小娘子! 连若涵之美,如青莲,可远观而不可近赏。虽飘飘欲仙有出尘之意,却植根于水中,既入世又出世。既美且傲,傲视群芳。 肖葭之美,如空谷幽兰,孤芳自赏。虽遗世而独立,却难掩向往世间繁华之心。既美且艳,艳压群芳。 而眼前小娘子之美,如明月当空,皎洁无暇,却又不落烟尘不食人间烟火。又如冰山雪莲,高不可攀,漠视群芳。 若说连若涵之傲,是高贵是居高临下,而幔陀之傲,则是冰冷是不过于心。 连若涵轻启朱唇:“奴家姓连,是好景常在的东家。今日之事,是店家有误,并不知道房间有人,是以我二人进来,打扰了娘子,请娘子见谅。” 肖葭此时也回神过来,一想之下,也觉得是自己有错在先,便福了一礼:“方才是我鲁莽了,不该向娘子射箭,还望娘子海涵。” 幔陀并不还礼,自顾自坐下,倒茶一杯,一饮而尽:“你二人,失礼在先,又莽撞在后,若非我还有些本事,方才一箭,说不得已经当场身亡了。” 肖葭脸一红,大感羞愧:“娘子请了,方才之事,确实是我的错,娘子若要惩罚,但说无妨。我也是被娘子的气势所逼,并没有伤人之心。” 幔陀自然知道肖葭向她射箭,是被她的杀意所迫,她之所以杀意外放,也是被肖葭的气息所激。肖葭学武不精,一紧张便会气息大放,很容易被对手发现深浅。 “还请二位娘子就此离开,不要扰我喝茶。”幔陀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就势朝软榻上一躺,“快走,快走。” 不等肖葭有所动作,连若涵向前几步,坐在幔陀面前,轻扬右手,宛如行云流水,重新沏了一壶新茶,她先为幔陀倒上一杯,又为自己也倒了半杯,举杯过顶:“刚才多有冒犯之处,再次向娘子赔罪!” 说完,一口饮完杯中茶。 幔陀却看也未看连若涵一眼,依然半躺在软榻之上,她懒洋洋地说道:“我来你家茶肆喝茶,只为图一个清静,不想有人打扰,不管是小二还是东家。刚才之事,我已经忘了,还请娘子还我清静。” 连若涵又为自己倒上了第二茶,举杯示意,也不管幔陀是否理会,再次一饮而尽。 肖葭站在连若涵身后,心中波澜大起。以连若涵的身份和尊贵,如此纡尊降贵礼待对方,且全是恳切之意,并非刻意假装,可见连若涵待人自有礼法,错就错了,知错认错,方是大家风范。 幔陀乜斜了连若涵一眼,微微欠身:“茶喝多了,也醉人。娘子,请了。” 连若涵轻轻一笑:“娘子的口音,官话之中带有江南口音的绵软,必是自小在江南长大,后又到上京居住。娘子武功过人,却又有沉静贤淑气质,应是出身诗书世家。娘子貌若天仙,却又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多警惕之心,由此可见,娘子家道中落,身世流离……不知我说得可对?” 幔陀倏忽坐起,一脸惊讶,双目如电:“你认得我?” “初次见面,还未知道娘子芳名。奴家姓连名若涵,她是肖葭。”连若涵对幔陀如实相告。 “幔陀。”幔陀自报了家门,却还是不信连若涵和她是初次相见,“你可是认得我父林仙枞?” “并不认识。”连若涵确实未曾听过林仙枞其人,“幔陀娘子在京城可有落脚之地?” 幔陀微微一想,也就释然了,爹爹林仙枞进京之时,她才十岁,离京时,她十三岁。爹爹在京三年,然后一别京城,再也没能回来。连小娘子年纪和她相差无几,她不知道爹爹是谁也是正常。更何况爹爹官职轻微,京官本来就人数众多,又因高官权贵都云集京城之中,三品以下的京官,无人知晓也不足为奇。 “你要怎样?”幔陀打量了连若涵一眼,尽管一路上她对好景常在大有兴趣,她却并不想结识好景常在的掌舵之人,她直接拒绝了连若涵,“多谢连娘子好意,我在京城有安身之处,不劳费心。” “安身之处不等于安全之处。”连若涵是何等聪明的女子,谈吐之间便可得知每一个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她淡然一笑,“如若幔陀娘子不嫌弃,好景常在可为你提供一处安静的住处,不但安静,且无人敢去打扰娘子清静。今日之事,错在于我,小小心意,权当赔罪。” “这样……”幔陀低头想了一想,忽然展颜一笑,“好,既然连娘子盛情难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却之不恭了。” 肖葭无比佩服连若涵的识人之明,原本以为连若涵在幔陀面前讨不了便宜,不想一番交锋下来,表面上看连若涵步步退让,其实还是掌握了主动权,至少幔陀住在连若涵安排的住处之中,等同于幔陀认同了连若涵的为人,否则也不会将自身的安全交到连若涵之手。 连若涵身为好景常在的主人,果然有手腕。不但胆量过人机智过人,计谋和用心长远也过人。肖葭如此一想,更加坚定了要和连若涵共事的决心。 第三十九章大比之日 第三十九章大比之日 若是让夏祥知道她时刻担心的肖葭此时不但一切无忧,还和他最想结识的连若涵走近,他也不知是该庆幸肖葭的聪明还是该赞叹连若涵的知人用人之明。 还好夏祥并不知道此事,也没有拿到母亲之信,此时的他,每天只和张厚、沈包见上一面,说上几句有关应试的话题,便各自闭门谢客,安心读书了。金甲和曹殊隽也都没来烦他,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他们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半时。 倒是作儿来过一次,只说她是无意中路过,顺路看望夏郎君,夏祥却从她嘘寒问暖问长问短的关怀中看出,她是受曹小娘子之托,特意前来。夏祥看破不说破,不但有问必答,还主动说了一些作儿没有想到的问题。 作儿的到来,时儿很是警惕,她守在夏祥门口,不时地进来假装倒水,或是问夏祥需要什么,有意无意向作儿投去敌视的目光。作儿也毫不示弱地以眼还眼,回应了时儿一个挑衅的眼神,意思是,夏郎君就是我家娘子的郎君,你少打主意。时儿气不过,忍不住说她和夏祥朝夕相处,夏祥又是她的兄长张厚的至交,她和夏祥门当户对。 夏祥哭笑不得,时儿天生喜欢热闹,喜欢热闹还不算,还喜欢制造热闹。时儿尚未婚配倒是不假,她此次跟随张厚前来京城赶考,一是为了好玩,二来也是为了逃婚,父母要把她许配人家,她不肯,便偷跑了出来。 相处一段时日以来,夏祥和沈包都喜欢上了时儿的古灵精怪,当她如小妹一般看待。却没想到,作儿一来,她竟以夏祥的未婚妻子自居。 作儿不明就里,回去后向曹姝璃说起时儿,气犹不平,先是说了时儿一通不好,诸如刁蛮、任性、无礼,没有家教,如是等等,又说起了夏祥的不好,才没过几日就忘了曹小娘子的好,和时儿眉来眼去,真是一个负心郎。 曹姝璃开始听时,愁眉不展,以为夏祥真和时儿情投意合。后来总觉得哪里不对,仔细一问,果然和她猜测得一般无二,夏祥主动回答了许多作儿没有想到的问题,曹姝璃何等聪明,立刻明白夏祥已然猜到是她让作儿前去探望于他,他的回答,相当于是借作儿之口转告于她,他很好,请勿挂念。 曹姝璃芳心暗喜,又不好说破,只好让作儿不要再编排夏祥的不是。作儿不服气,还怪曹姝璃偏向夏祥。 张厚得知此事后,很认真地问夏祥是不是真的喜欢时儿,如果是,他很愿意和他成为亲家。夏祥大笑,以进士未中何以家为搪塞过去。 次日一早,丽日晴空,夏祥、张厚和沈包三人早早起来,先是沐浴更衣,然后焚香拜天,再穿戴一新,收拾好各自东西,前往考场而去。 今日是大比之日。 大夏的会试地点是在贡院,上京的贡院位于鲤鱼胡同。夏祥三人安步当车,不多时来到明远楼,眼前有一株高大的槐树,树冠遮天蔽日。 “此树名为文昌槐。”作为第二次参加考试的张厚,当仁不让地充当了为夏祥、沈包解说的角色,“相传此树是太祖所种,又因这里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所以称之为文昌槐。你看,文昌槐根生在路东,树身却弯曲向西,所以树冠也在路西边,长势犹如卧龙。考生们从此树树下路过,便如跨越龙门,是以此槐为京城第一名槐。” “不对,不对。”沈包摇头晃脑地纠正张厚的错误,“太祖一生未过黄河,怎会来到黄河以北一千里之外的上京,还在上京种下了一棵槐树?完全是无稽之谈。” 张厚脸上一晒,嘿嘿一笑:“不过是牵强附会的传说罢了,何必如此较真?” “传说也要不要出现重大纰漏才对,否则以讹传讹非我辈读书人品行。”沈包朝张厚抱拳一礼,“张兄,你我虽情同手足,不过一入考场便是只争高下。若我高中状元,你莫要忘了当初赌约。” “你也莫要忘了才是。”张厚哈哈一笑,右手一指路边墙边上的“鲤鱼胡同”四个楷书小字,“夏兄,你可知鲤鱼胡同的来历?” 夏祥早先听李鼎善说过鲤鱼胡同的传说,笑道:“鲤鱼胡同原先名叫贡院胡同。二十多年前,有一考生因家里贫穷没有盘缠,日夜兼程步行前来京城赶考。不料还是来晚了,客栈全部人满为患,走投无路之下,一位住在贡院附近的老人收留了他。” “科举前三天,突然天降倾盆大雨。随着一声惊雷响起,从云端飞出一条金光闪闪的白色鲤鱼,正好落在考生借住的老人家中。随后惊雷又起,鲤鱼腾空而起,直朝着贡院会试考场内飞去……人人都说,这正是‘鲤鱼跳龙门’之兆。” “三天后开考,考生果然高中。高中之后,考生并未忘记帮助他的老人,为老人立了一个大牌坊。从此,贡院胡同就改名为鲤鱼胡同……张兄,我听到的传说和你听到的,是否一样?” 张厚愣住了,鲤鱼胡同的传说,只在参加考试的士子中流传,外人所知不多,夏祥初次赶考,何以得知? “大概相同。不过,夏兄是否知道,传说中的考生是谁?”张厚本想好好卖弄一番他的渊博,不想被夏祥抢了风头,未免有几分气馁,就想扳回一局。 夏祥还真不知道,摇头一笑。 夏祥三人走在前面,萧五和时儿在后面跟随。本来夏祥想让萧五在客栈等候即可,萧五却是不肯。时儿也是不听张厚之话,也要跟来。 时儿和萧五走在后面,颇有几分不情愿,她想和夏祥走在一起,夏祥还好,并没有什么表示,沈包却总是有意无意阻挠她向夏祥靠近。她便将气发在萧五身上,有事没事便嘲笑萧五一番,萧五偏偏是个榆木疙瘩,时儿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让时儿哭笑不得。 张厚的问题问住了夏祥,时儿听在耳中,忽然就向前一步,大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考生是谁,他就是来自河东路忻州的李鼎善。” 夏祥走在前面,正欣赏鲤鱼胡同厚重的人文风光,对传说中的考生到底是谁的问题,并未放在心上。传说就是传说,他以为并非真事。不想时儿的口中突然冒出了“李鼎善”三字,他顿时心中大惊,脚步一停,回身问道:“时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时儿哪里想到夏祥会突然站住,她兴冲冲向前奔跑,收势不住,一头扑进了夏祥的怀中。“哎哟”一声,鼻子撞在了夏祥的胸口,又酸又疼,她用力抱住夏祥,又捶打夏祥胸膛,嗔道:“夏祥你撞疼我了,鼻子好痛好酸,你赔我。” 张厚在一旁促狭而笑,笑得肩膀都抖动了:“你要赔时儿,好好陪时儿。” 沈包揉了揉鼻子,又搓了搓手,用力一拉时儿:“时儿,男女授受不亲,夏祥不是你的二哥,你放开他。你要人赔你,我赔你好了。我和夏兄情同手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你还是欺负我好了。” 夏祥暗笑,趁机一推时儿,沈包就势一拉,时儿便被他拉入了怀中。时儿恼了,踢了沈包一脚,推开沈包,扑入了张厚怀中。张厚哈哈一笑,调侃二人:“你们都不许欺负时儿。时儿想让谁赔,就得谁赔,不可替代。” 夏祥心中却并无旖旎之想,对刚才之话多有怀疑,问张厚道:“张兄,传说中的考生,真是李鼎善不成?” “这还有假?李鼎善鲤鱼跃龙门之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是知道鲤鱼胡同的传说之人,都知道传说中的考生是谁,不对,怪事,你既然知道鲤鱼胡同的由来,怎会不知道考生是李鼎善?”张厚不解,眼睛眨动几下,笑道,“夏兄,莫非对你说起鲤鱼胡同传说的人,正是李鼎善本人?” 夏祥摇头一笑,并未回答。 昔日杨砥被皇上问起何年及第,杨砥避而不答,是不想以状元自居。李鼎善说到鲤鱼胡同的传说,并没有说出考生就是他自己,也是不想以传说中的鲤鱼跃龙门的主人公自居。没想到李鼎善当年还有如此神奇之事,夏祥想起和李鼎善相处的三年,忽然觉得他对李鼎善所知甚少,就连李鼎善之前在京城身居何职何时及第以及为何离京都一无所知。 三人到了贡院,被验明正身后,告别了萧五和时儿二人,就一步迈入了戒备森严的贡院大门,三天之内,三人要在里面吃住,连考三天。 无数士子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三天的应试。三天之后,是官是民,就此天上地下,泾渭分明。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萧五和时儿无法进去,二人挥手告别夏祥三人,来到旁边的大槐树下坐定,萧五拿出烧饼啃了一口,才想起时儿也没有吃早饭,便将咬了一口的烧饼递向时儿:“时儿,你吃。” “你咬过的烧饼我才不吃,恶心。”时儿白了萧五一眼,犹不解气,又踢了他一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南人,不吃面食只吃米饭,哼,真是人头猪脑,比起夏祥的榆木脑袋,还要笨上十分。” 萧五嘿嘿挠头直笑,笑过之后,又卖力地吃起了烧饼:“先生才不是榆木脑袋,你不要胡说。时儿,先生对你只有兄妹之义没有男女之情,你就不要缠他了,他有意中人了……” “谁?”时儿年纪虽小心思却多,眼睛迅速眨动之下,狡黠地笑了,“莫非是作儿?不要骗我了,萧五,作儿分明是个丫环,夏郎君怎会自降身份喜欢一个丫环?作儿就算嫁他为妾,他也未必会要。我好歹也是出身名门世家,和夏郎君正好般配。萧五,不如你帮我作个红娘,帮我和夏郎君牵线,事成之后,我管你一辈子的烧饼。” 萧五看了看手中吃了一半的烧饼,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不行,不好,不能为了烧饼而出卖先生。先生最喜欢的娘子是曹小娘子,不过,最般配先生的娘子却是幔陀娘子。到底是曹小娘子还是幔陀娘子,我还在替先生苦恼,再多一个时儿娘子,就更是麻烦了。时儿娘子,我劝你还是嫁沈包沈郎君好了,他比先生更能吃……” 时儿气结:“他能吃和嫁他有什么关系?萧五,你真是笨死了。” “萧五笨死没什么,只要先生好就行了。”萧五憨厚地笑了笑,用力咬了一口烧饼,“好吃,真好吃。时儿,你帮我想想,先生要是同时娶了曹小娘子和幔陀娘子,谁为大谁为小?” “不用想了,我为大。”时儿头一昂,巴掌大的脸儿上散发自信喜悦的光芒,“谢谢你萧五,若不是你,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曹小娘子、幔陀娘子相处,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大度一些,不计较夏郎君三妻四妾,只要我为大妇就行。以后我要替夏郎君管好家中一切事务,不让他为琐事分心,只管好好做官一心报效朝廷便好。” 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嘴一抿,喜形于色:“什么曹小娘子,什么幔陀娘子,都要统统听我的话,如若不然,要她们好看,嘻嘻……” 萧五打了个激灵,一口吃完手中剩下的烧饼,摇了摇头:“这是病了还是怎么了,真是可怜。” “走,萧五,我请你去好景常在吃山珍海味。”时儿也不知避嫌,伸手抓起萧五的衣袖,起身便走,“吃好之后,我二人就在附近的客栈住下,等夏郎君他们考完。” 萧五原本打算在门口守候三天,他带了足足几十个烧饼,被时儿拉着要去吃山珍海味,有心拒绝,却又难以抗拒美味的诱惑,只好说道:“吃饭倒是可以,住店就免了,你我孤男寡女,毕竟不便。” 时儿回身又踢了萧五一脚:“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才不会喜欢上你。你要是想娶娘子,作儿不错。” “作儿?”萧五咧嘴笑了,“作儿是不错,时儿你说她肯不肯嫁我?” “这要去问她,我怎会知道?”时儿翻了一个白眼,“快走了,再不走,我就自己去吃了。” “走,走。”萧五才不肯放过一顿美味佳肴的机会,忙不迭跟在时儿身后,朝远远可见好景常在旌旗的酒楼走去,他身后背了几十个烧饼的包袱摇来晃去,颇有几分滑稽,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先生只管好好答题,萧五不会离开先生,只是去吃些东西,去去便回。” 萧五的心声,夏祥自然是听不到了,考生一进入贡院,贡院大门就会关闭。门一关,门内门外就犹如两个世界了。 文昌举站在正殿台阶之上,他轻抚胡须,目光威严面容肃然凝视一众学子。今年应试考生足有三千人之多,黑压压一片,望之犹如千军万马。 也是奇了,在诸多考生之中,文昌举一眼望去,既看到了他的得意门生蔡北,又注意到了夏祥、张厚、沈包三人。夏祥一身衣服虽干净整洁,却既不华丽更不华贵,沈包的衣服则要华丽不少,相比之下,张厚的衣服除了华丽之外,更多了华贵。他暗暗颔首,夏祥无论是衣着还是风采,皆不如张厚和沈包,三人之中,张厚当为第一,沈包次之,夏祥最次。 虽说今年三王爷特意关照要多录取一些学子,以便为以后长远计,但夏祥还是会被他拿下。文昌举心想,即使夏祥文章如何出类拔萃,也没有上榜的可能。三王爷已然得知夏祥身为李鼎善学生之事,也暗中查到李鼎善人在京城,在和景王密谋大事。若是李鼎善回京之后,向三王爷认错投诚,三王爷大人大量,或许会既往不咎。李鼎善非但不诚心悔过,还有意帮景王谋划问鼎皇位,三王爷再有雅量也难以容忍李鼎善之举。是以三王爷盛怒之下,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夏祥功名,让夏祥断了进士之路。 夏祥呀夏祥,你莫要怪本官拿下你的功名,三王爷留你小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三王爷的幕僚之中,劝三王爷杀死夏祥者不在少数,燕豪也自告奋勇可以轻而易举取了夏祥性命。三王爷却是不许,三王爷心系天下,不愿因夏祥一人而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不过文昌举也是知道,三王爷得知夏祥之才,抱了惜才之心,若是三年之后夏祥再来考试,到时三王爷皇位在坐,夏祥必定会为他所用。 夏祥也幸亏生在大夏,若是唐朝,不用三王爷刻意要他落榜,他也是半点希望都没有。大唐之时,每年大考,得中进士者不过三十人,有诗人叹曰,“麻衣尽举一双手,桂树只生三十枝”。终唐之世,贡举进士凡二百六十六次,及第进士为六千六百四十二人,平均下来每次进士及第不到二十五人。 大夏立国之后,为了更好地招贤纳士,太祖和太宗相继诏令天下,进士应试,凡出身平民和庶族者,优先录取,并大幅提高进士人数,正是因此,大夏读书之风之盛,古往今来前所未有。 太祖还广开恩科,凡应试十五举以上未被录取的,可不再经过考试,特赐本科出身。大夏立国以来,人才辈出,国力日益强盛,和太祖太宗朝时所立下了选拔人才的规则不无关系。 文昌举的目光在夏祥的脸上停留片刻,见夏祥向他回应了一个和善的笑容,他收回目光,轻轻咳嗽了一声,偌大的场地之上数千学子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学子,本官乃是今年大比的主考官文昌举,受皇上重托,主持应试,自当恪守职责勤勉敬业,上不负皇命下不负苍生。诸位也应遵循圣贤教诲,不得舞弊不得抄袭不得夹带,一经查处,革除功名,永不录用。尔等可是记下了?”文昌举先是说了一通道德文章。 “记下了。” 众学子海呼山应。 第四十章 顺势而为 “好,甚好。”文昌举示意手下开题,“闲话少叙,现在开题。开题之后,各人入得单间,不再自行出入。” 话一说完,便有二人抬出一块帘幕,帘幕上面便写有今年的试题——刑赏忠厚之至论。 题目一出,众学子顿时议论纷纷。 文昌举朗声说道:“尔等有何不解之处,尽管提问。若无疑问,就可以回去答题了。” 大夏科举通常要考四个科目,诗赋,经义,论,策。策一般是在殿试之上。诗赋,经义,论三个科目,是在试卷之时。“国家以科目网罗天下之英隽,义以观其通经,赋以观其博古,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以试诗赋考查应试者的文学才情与审美能力,以试经义考查对经典义理的理解与阐释,以试论考查应试者的学识与见解,以试策考查解决时务的识见与才干。 因大夏对士子的选拔更看重学识与见解以及识见和才干,再加上欧阳明极力反对以诗赋之才作为录取进士的标准,大夏科举重经义与策论而轻诗赋。 有考生只看了一眼,便负手而去,自以为明了了题意。也有考生思忖良久,才露出会心一笑,也转身离去。片刻之后,考场之上还有大半考生驻足,有人摇头晃脑念个不停,有人皱眉思索,有人背手而立,有人转来转去。 “这位仁兄,依你之见,该如何点题?”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朝张厚拱手施礼,他两鬓花白,老态龙钟,却精神饱满,“在下姓吴名永旺,泸州人氏,今年是小老儿第十五次科举了。惭愧,前十四次皆未高中。” “今年第十五举?恭喜吴兄高中进士。”张厚拱手回了一礼,调侃地一笑,“吴兄不必再费心解题了,只管在试卷上随意写写画画,或是题诗一首,便可高枕无忧得中进士,何必再劳神费力?” 大夏有恩科特奏名,凡应试十五举以上未被录取的,可不再经过考试,特赐本科出身。 吴永旺拂然变色:“竖子不足与语!哼,哼,哼,老朽虽老,志向犹存,况且应试本是国之大事人之大事,怎能玩笑?” 张厚见状,哈哈一笑:“老汉不足与语。” 沈包忙道:“吴兄不必动怒,张兄并无恶意,只是调侃之语。此题以我之见,应该从轻刑而重赏来点题……” “倒也有几分道理。”吴永旺瞬间气消,抚须点头,一脸思索之意,“不过,总是觉得有所欠缺,不知道哪里不够透彻,哪位仁兄可以再为老朽指点一二……” 考生之间,在没有进入单间之前,也可以就题目讨论一二。是以主考官在上,考生在下,互相切磋或是直接向主考官发问,都是正常之事。 他不发问还好,一发问,周围考生转眼又走了十之四五,只剩下了不到几百人了。吴永旺站在全是少年才俊的考生之中,颇有鸡立鹤群的感觉,他自嘲地嘿嘿一笑:“也罢,也罢,既然你们都嫌弃我老而不死是为贼,我闭嘴就是了。” “吴翁,在下对题目有一知半解的想法……” 吴永旺颇为失望,沧桑而风霜的脸上闪过浓浓的失落,也是,即使是他高中进士,也很难再有机会高升,论若远大前程,自然比不上来日方长的少年青年考子。他转身就要离去,孤单的背影满是无奈和落寞。不想才一迈步,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少年郎君清脆且轻快的声音。 吴永旺回身一看,是一个一身灰色布衫,唇红齿白,相貌英俊的考子,他虽衣着普通,却难掩眉间英气和一脸友善笑意。 吴永旺拱手一礼:“兄台请了。”话虽如此,他却并不对眼前的考子抱有太大希望,只是想应付一下了事,“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考子还了一礼:“在下姓夏名祥。”夏祥并不在意吴永旺眼中一闪而过的搪塞,他也不在意周围考子纷纷投来的质疑、戏谑或是不以为然的目光,从容地说道,“刑赏忠厚之至论——出自《尚书》孔安国注文:‘刑疑付轻,赏疑从众,忠厚之至’,依我之见,此题的要点在于疑罪从轻,而不是轻刑重赏之意。” 沈包本来已经走出数丈之遥,听到夏祥之话,蓦然站住,回身朝夏祥深揖一礼:“夏兄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若我得中状元,必是你的提醒之功。多谢。” 张厚和沈包并肩而行,也同时站住,他却并没有回头,思忖少许,暗暗点头,嘴角闪过一丝会心的微笑。 周围考子静默片刻,忽然纷纷叫好,不少人向夏祥拱手致意。 吴永旺先是一愣,低头想了良久,忽然抚掌大笑:“妙,妙极,夏兄一语,在下如醍醐灌顶。夏兄如不嫌弃,自今以后,我奉你为师。” “不敢,岂敢。”夏祥摆手一笑,“吴翁过谦了。以吴翁之才,任一地知县,造福一方百姓,替皇上分忧,为朝廷效力,绰绰有余。” “哈哈,借夏兄吉言。”吴永旺仰天大笑,大笑声中,负手而去。 周围考子不下数十人朝夏祥拱手施礼,以谢他点化之情。夏祥不厌其烦,一一回礼。忽然一人分开人群,来到夏祥面前,手指夏祥鼻子,张口便骂:“夏祥,你这般品行也配为人师表?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是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夏祥顿时惊呆当场,仔细一看,眼前站了一人,圆脸、大眼、浓眉,络腮胡子,若不是书生打扮,再手中提了一对板斧的话,任谁第一眼看去都以为是张飞再世。 “怎么,不记得我了?上次在大街之上,你和见王殿下对峙,我在一旁观战,还助了你一臂之力……”圆脸书生见夏祥对他一脸陌生表情,不由愤愤不平地说道,“你记住了,我姓滕名正元,乃是镇守东南的大将军滕向天之后。来日高中状元之时,我再好好教导教导你。” 话一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夏祥一脸愕然,不知所措地笑了笑,想起了当时滕正元还曾声援他,后来因他以退为进逼迫见王夏存先让步之时,他愤然离去,不由摇了摇头。和张厚的勇敢、沈包的直爽相比,滕正元的激愤更显率真。 夏祥朝周围考子拱手致意,朝自己的单间而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文昌举微眯双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峻的笑意。 直到全部考子陆续进入单间,考场之中空无一人之时,文昌举才回身对身后三名考官之一的高亥说道:“高侍郎,今年大比,凡是将‘刑赏忠厚之至论以疑罪从轻’的论点破题的考生,一律不予录取。” 高亥躬身答道:“是,文尚书。” 考官之一的陈封和高亥同为礼部侍郎,他起身问道:“文尚书,自从司马大学士提倡平实文风以来,十多年来,风气一向清明,考生可以自由解经、传注、质疑古说、阐发新见,并且借他题目说自家道理,即使是全不顾经文,各自立说,心粗胆大,敢为新奇诡异之论者,也是无妨,不拘一格发现人才,才能让天下英才为朝廷所用,才能做到野无遗贤……” 考官之一的章则是身为翰林学士,他也起身说道:“文尚书所言过于偏颇了,怎能一概而论?何况以下官之见,夏祥的点题甚是体贴,值得嘉许才对。” 文昌举脸色一沉,哼了一声:“司马饰当年大开平实之风,他知贡举之年,录取了连车、连易二人,结果连车被贬海南,怕是再难回到上京了。连易更是狂妄,在殿试的策论之时,年少轻狂,对策洋洋七千言,指责皇上不知节俭不顾民生,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见章则是和陈封还想再说些什么,文昌举右手一伸:“不要再说了,既然皇上命本官为主考官,今年的大比,就由本官一言而定。” 章则是和陈封对视一眼,二人一个摇头,一个淡然而神秘地一笑。高亥却是一脸恭谨,目不斜视,眼中只有文昌举而无视章则是和陈封。 夏祥进入了自己的单间之后,门在外面被上锁,三天之中不得出入。张厚、沈包被安排在相隔很远的单间,不过不管远近,三天之中是无法再见一面了。 单间之中,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并无其他物品。夏祥先是在房中来回走动少许,然后坐回座位之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响了一声,门上的隔板打开,笔墨纸砚递了进来。 夏祥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展开试卷,今年的主考官临时更换为文昌举,他便知道今年的大考比往常多了几分变数。对文昌举此人,他所知不多,不过能够官至礼部尚书,也是非同一般之人。只不过在眼下风起云涌的当下,主考官的走马换将难免会让人多生出一些和三王爷有关的联想。 张厚和沈包早已打听清楚,文昌举担任礼部尚书之时,便是三王爷举荐之力。毫无疑问,文昌举替下杨砥,背后也是三王爷之功。只是不知皇上到底病情有多严重,而夏存先在皇上的心目之中又有多少份量。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皇上破例加封夏存先为见王,又无比恩宠,显然是有意为之。夏存先比三王爷年轻许多,他又是大王爷景王之子,是三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之侄,皇上若是册立夏存先为太子,会比册立三王爷为太子更得大王爷、四王爷和五王爷之心。 毕竟,相比之下,夏存先的威胁要比三王爷小上许多,大王爷景王自不用说,即便四王爷庆王和五王爷云王,也会愿意有一个侄皇帝而不是一个同辈皇帝,更何况和三王爷的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相比,全无根基的见王就算有幸坐上皇位,也是立足不稳,需要多多依仗诸位叔王。 夏祥在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开始研墨。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每一个考子读书的根本。夏祥也不例外,在中山村时,母亲时常在田间劳作时也不忘教导他,人无志不立,不为良相必为良医,是读书人都应有的共同志向。受圣人言教,就是要开启民智,为帝王社稷谋,为天下苍生计。 中山村虽民风纯朴,与世无争,类似老子所向往的小国寡民之地,夏祥在清净中长大,却并无避世之心。他也推崇老子的清净无为,却更认可儒家的积极入世。若要学以致用,若要安邦济世,一味出世只能独善其身,而只有兼济天下才是读书人一生为之追求的最高境界。 自小深受母亲的教诲和影响,其后又有李鼎善的教导,夏祥凝神沉思,胸中万言,落笔千言,一篇挥洒自如的千字文一气呵成。 “《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可赏可不赏时,赏则过仁。可罚可不罚时,罚则过苛。《诗经》有言,君子若广开言路,祸乱会迅速停止。君子若怒驳谗言,祸乱同样会迅速停止。是以君子喜怒有度,因人因事而采取不同之法,也不失君子之道。故君子施仁政行王道推法度,法无定法,水无常形,顺势而为,天下归心。” 夏祥写完之后,不再多看一眼,弃之一边,倒头便睡,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 三天考试,转眼即过。夏祥、张厚、沈包三人有说有笑走出贡院大门,迎面走来数人迎接。萧五、时儿自不用说,二人一直守候在此,未曾离去,除他二人之外,又多了四人。 当前一人,年过五旬,鹤发童颜,颇有仙风道骨,他一马当先,快步如飞来到夏祥面前,一把拉住夏祥胳膊:“夏郎君,快跟我走。” 张厚和沈包一时惊呆,还以为是榜下捉婿,一想不对,今日才考完,不是放榜之日,老者到底何人,何事如此紧急需要夏祥出面? 张厚才这么一想,目光一闪,落在了后面一个素裙女子身上。女子淡淡蛾眉,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比起时儿的稚嫩,多了明艳和风情。他哪里还顾得上夏祥,当即向前一步,朝女子拱手一礼:“这位小娘子请了,在下张厚,建宁人氏,今年大考之年,刚刚应试完毕,定是本科状元。娘子若是有意,不必等放榜之时再榜下捉婿,今日便可领了我去……” 小娘子本来兴冲冲直奔夏祥而去,却被张厚中途拦截,微露不快,随即掩嘴一笑:“这位郎君,领了你去做什么?你又会做些什么?” 张厚考试顺利,心情奇好,见小娘子落落大方,更是欣喜:“领了我去,自然是当你的夫婿了。我会琴棋书画,会……” “这些我自己便会,要你何用?”小娘子不等张厚说完,便打断了他口若悬河的自夸,“作儿,你若是喜欢,你便领了他去,若当书童,年纪稍大了一些。若当门房,又太文弱了。你说,让他喂马如何?” 作儿上次前来看望夏祥,并未见到张厚,只见到了时儿。她方才看到时儿和张厚亲密无间,就知道二人是兄妹,对张厚本来就一见有气,张厚又不长眼调戏小娘子,她更是气不过:“娘子说笑了,我家马儿认生,他若去喂马,说不得会被马儿一蹄子踢得鼻青脸肿,没脸见人了呢。要我说,这位郎君蹲在曹府门口栓马柱的石狮子旁边,和石狮子假装一对最合适不过了。” 曹姝璃开心一笑,朝张厚福了一礼:“得罪了,见笑了。”转身奔向夏祥,不再多看张厚一眼。 张厚愕然而惊,见曹姝璃眉眼传情宜喜宜嗔冲夏祥飞奔而去,他才明白过什么,猛然一拍自己额头,自嘲一笑:“原来是夏兄的娘子,冒昧了唐突了。”嘴上这么说,眼睛一转,又被作儿的俏皮惊艳,嘻嘻一笑,“这位小娘子果真要请我养马么?陪石狮子之事就算了,我比石狮子有趣多了,不如我们还是聊聊怎样养马如何?” 时儿生气了,双手叉腰来到作儿面前,伸开双臂挡住作儿:“你站住!” 这边时儿拦住作儿,张厚又调笑作儿,那边曹姝璃奔向夏祥,夏祥却被金甲拉住便走,沈包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挺身而出拦去了金甲去路。曹殊隽手中拿着制作成功的会徽,呆在当场,被眼前乱作一团的景象惊呆了。 “太乱了,太乱了。”曹殊隽只想和夏祥说说药床药椅的事情以及让夏祥见识一下他的第一个成品会徽,不想却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他索性收回会徽,负手而立,“等你们乱够了,我再说正事。唉,荒唐,荒谬,荒诞,不成体统。” 夏祥被金甲生拉硬扯,用力挣扎金甲:“先生不要如此着急,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 “当然是出了大事。”金甲对拦在向前的沈包怒目而视,推开沈包,“你且让开,不要耽误老夫和夏郎君的惊天大事。” 沈包还要阻拦,夏祥冲他摇头示意,他才止步,回身见曹姝璃快步过来,侧身让开,朝曹姝璃拱手一礼:“小娘子可是夏郎君内人?” 第四十一章不期而遇 曹姝璃脸色微红,娇羞低语:“郎君莫要乱说,我只是前来感谢夏郎君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是以身相许,还是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沈包虽也惊艳于曹姝璃的美色,却不至于如张厚一般上来就调戏几句,不过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见美心喜,说笑几句也在所难免。 曹姝璃不知沈包话里有话,嫣然一笑:“有何不同?” “自然是大不相同了。”沈包眉飞色舞,双手舞动,几乎要跳起来了,“若是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是娘子相中了郎君。若是说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言外之意则是郎君太丑,宁愿来世当牛马,不想此生作嫁娘……” “哧……”曹姝璃粉面如霞,忍俊不禁,“夏郎君救的是我父之命,想必爹爹只能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了。” 沈包哈哈一笑:“父债女偿,来世太远,还是只说今生才好。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 曹姝璃淡然一笑:“受教了。居仁由义,修身以道,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沈包愕然呆立当场,以手挠头,曹姝璃虽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却借圣人之言坚定地表明了心迹,他抚掌叫好:“好一句‘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奇女子,奇女子,夏兄,你若不娶此女为妻,我当舍命娶之。” 夏祥回敬了沈包一个不要胡闹的眼神,朝曹姝璃拱手致礼,又按住金甲说道:“金甲先生,到底是出了什么惊天大事,你先说来,不要慌张。” “老夫哪里慌张了?老夫不动如松,镇静如山。”金甲强自镇静,故作淡定,却只矜持了片刻,便又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拉着夏祥到了一边,小声说道,“怪事,咄咄怪事。你的药床药椅曹公用过之后,己见效果,病症减轻许多,现在已经可以床走动了。再有月余,即使不能痊愈,也会恢复七七八八。只是不知为何,皇上用了药床药椅之后,病症丝毫不见减轻,夏郎君,你可知是何道理?” 张厚、沈包、曹殊隽等人知道金甲有话要和夏祥单独谈,几人才不会不知分寸地跟来,只有曹姝璃一人亦步亦趋,紧随夏祥身后。 曹姝璃自然不是不知分寸,此事也和她有关。 “药床药椅制好之后,先让爹爹使用。爹爹使用三天之后,身体寒气减弱几分。七天之后,便转危为安,不但可以正常进食,还可以下地走动半个时辰。”曹姝璃简单一说药床药椅的神奇效果,她对夏祥既仰慕崇拜又喜欢,认为夏祥就是从天而降的曹家的福星,不但帮了曹殊隽,还救了爹爹,她无论怎样感谢夏祥都不为过,“夏郎君大恩大德,曹姝璃永世不忘。请夏郎君受我一拜!” 夏祥才不会让曹姝璃拜他,不等曹姝璃弯腰下去,便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胳膊:“曹小娘子不必多礼,我也只是瞎打误撞试上一试,而且我只是动动了口而已,若不是金甲先生的医理和曹殊隽曹三郎亲手制作药床药椅,我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这话说得好像老夫要抢你的功劳一般?”金甲胡子都抖动了,他用力一拍夏祥的肩膀,“年轻人,谦逊内敛是好事,若过于谦逊内敛了,就是虚伪了。大奸似忠大伪似真,药床药椅之事,你当居首功。若不是你的奇思妙想,老夫和曹三郎也是束手无策。你莫非读书读傻了不成?曹小娘子如此重谢于你,是想以身相许,你抓着曹小娘子的手不放,是不是就是答应了?” 夏祥方才情急之下搀扶曹姝璃,不想抓住了她的纤纤素手,若非金甲提醒,他还没有察觉,此时才感觉手中滑腻如玉,低头一看,曹小娘子柔若无骨的玉手被他握在手中,如握至宝。他不由心中一荡,悄一用力,随即松开,笑道:“曹小娘子早已心上有人,我虽仰慕她的风华,却还是晚了一步。君子不夺人之爱……” 夏祥放开曹姝璃玉手,后退一步,郑重其事地还了一礼。 夏祥方才的语气凝重而悲伤,还礼又肃然正式,仿佛是和曹姝璃就此告别一般。曹姝璃方才被夏祥握住右手,心中既喜又羞,不料他转身如此无情,不由悲从中来,眼泪险些掉落,她也后退一步,敛衣正容:“夏郎君,奴家并未许人,也没有心上人,你若嫌弃于我,直说便是,不必如此大义凛然。” “哈哈,曹小娘子你还是太情急了些,被夏郎君骗了。”金甲对于男女情事早已看淡,经历也比夏祥曹姝璃丰富多了,心如明镜,“夏郎君自始至终并未说过对你有意,他以退为进,以你有了心上人为由,试探你的心意,你呀你,竟然直接说了出来,这下可好,他可是知道了你对他的情意,若是接受你还好,若不接受你,你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曹姝璃面红过耳,既羞愧又愠怒,过了少许,又恢复了清风明月,嫣然一笑:“我仰慕夏郎君之才,喜欢夏郎君之心,只是我自己之事,和夏郎君是否接受我的情意并无关系。高山流水,并非一定要有知音,没有知音,高山依然巍峨流水依旧潺潺。” 夏祥暗暗赞许,曹姝璃心思多变却纯良,性子淡然之中,又有难得的坚强,必是贤妻良母。 不过……此时考试已过,还不知是否得中进士,夏祥虽感动于曹姝璃的情意,却也只是笑了一笑:“曹小娘子如清风明月,人中之凤,我只有仰望之心。对了,金甲先生,皇上之病和曹公之病,应该不是同一病症,除了药床药椅之外,皇上还应该多注意饮食。” 曹姝璃满心欢喜来迎夏祥,不想夏祥在得知她的心意之后,避而不答,她心中微有不甘,不过她也不急在一时,是以也并不失落。 “皇上的饮食以清淡为主,并加了药膳,以补气血固元气为要,再加上药床药椅所补充的阳气,皇上龙体本应大好才对,为何不见有丝毫好转?”金甲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此事他应该和太医院的一干太医相商,夏祥不过是一介书生,又是不相干之人,只不过夏祥的主意治好了曹用果,他更认定夏祥之法同样适用于皇上。 夏祥也是无计可施,他本来不是大夫,又不知皇上症状到底如何,更没有亲见皇上为皇上把脉,完全就是听凭金甲的转述,不可能判断出皇上的病情为何不见好转,再者说了,就算他有幸面见皇上,他的医术和金甲相比相差太远,金甲都不知原因何在,他更不可能知道。 他可不想自己找不自在,没有医术还为皇上诊治,是为欺君之罪。 “是不是火力不够?”曹姝璃近来日夜为爹爹操劳,亲自动手为爹爹的药床药椅烧火,知道若是火力不足,药效就会大打折损,“又或者是,所用木柴还有湿气寒气?” 用来点火的木柴,最好取自十年以上喜阳的树木,且要干燥没有湿气。 金甲连连摇头:“你所考虑到的,老夫都想到了,一一查过,都不是问题所在。正是因此,老夫才急急来见夏郎君,或许他可以想到我们遗漏疏忽的地方。不过现在看来,他也黔驴技穷了。” 夏祥无奈,金甲有求于他,还骂他是驴,他委屈地笑道:“我刚从考场出来,你们谁也不问我考得如何,却问我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还要怪我无能,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什么叫和你毫不相干?夏祥,你还有没有忠君报国之心?”金甲脸上微露怒气,不过一闪而过,他又哈哈一笑,“不问你考得如何,是我等都相信你必定高中。若不高中,老夫面呈皇上,让你跟我学医,加入太医院。” 金甲还念念不忘让他拜他为师之事?夏祥不觉头大,忙道:“今年若不高中,三年之后再来。” “你可以三年之后再考,曹小娘子可是等不了三年了。”金甲现在对夏祥是爱若至宝,夏祥不想跟他学医,和曹姝璃成亲也可以,依他和曹用果的交情,夏祥若真成了曹家女婿,以后还不得事事听他指使,是以他不遗余力地要撮合夏祥和曹姝璃,“夏郎君,三件事情,你必须选择其一。一,随老夫进宫,为皇上诊病。二,不进宫也可以,帮老夫弄清为何皇上病情不见好转。三,和曹姝璃成亲。” 还没有放榜就有人逼他成亲了?夏祥再次被金甲逼到退无可退之境,主要也是曹姝璃就在身边淡然而立,既不羞不可抑,又不掩面而走,偏偏目不转睛目带笑意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夏祥沉吟不语,金甲和曹姝璃都很有耐心地等他作答,他左右为难,第一件事情显然不行,是要掉脑袋的,不能乱来。第二件事情也是不行,他真的不是大夫。第三件事情嘛……不是不行,是现在不行,一是还没有放榜,是否高中还不得而知,二是婚姻大事岂可擅自做主,要由母亲同意才行。 “夏郎君,夏郎君……”夏祥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时儿一阵风一般跑了过来,她轻巧如蝴蝶,从金甲和曹姝璃之间穿梭而过,拉过夏祥的衣袖转身就跑,“快跟我走,我已在好景常在太平居备下酒席,为你们三人接风洗尘。” 夏祥哑然,他和张厚、沈包只是应试,又不是出了一趟远门,哪里来的风尘?时儿却脚下不停,她身子弱小,力气倒是不小,拉得夏祥也跟着跑动起来。 夏祥只好冲金甲摆了摆手:“金甲先生,且容我好好想想,兹事体大,不可轻率。曹小娘子,改日我再登门拜访。曹三郎……” “我也去,我也要去,你休想甩下我。”曹殊隽半天都没有寻到机会和夏祥说话,眼见夏祥被时儿拉走,哪里肯依,拔腿跟了上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道说道。” 张厚和沈包哈哈一笑,二人也跟了上去。 曹姝璃和金甲望着夏祥远去的背影,曹姝璃摇头一笑,眉宇之间多了一丝忧色。金甲却是抚须而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安慰曹姝璃:“夏祥若不高中,老夫找皇上说理去,如此才俊不为朝廷所用,是朝廷不幸。不过他终究年轻,性子虽沉静却还是不够稳重,不要紧,他早晚会明白过来,谁才是真心实意对他的人。” 曹姝璃粉面微微一红,眼中闪过亮晶晶的光彩:“张郎君、沈郎君对他也是不错,也会对他照应一二。” “眼下是不错,以后怎样,就不好说了。”金甲目光如炬,目光在夏祥、张厚、沈包三人的背影之上来回跳跃,“学问深时意气平,现在三人都是年轻气盛之时,等他们三人都高中之后,走进了朝堂,就会因为各自立场的不同而有了党派之争,到时不管是同窗之谊还是同居之情,都抛到了脑后。” 金甲虽只是太医,却因久居朝堂中心而见多了官场之上的倾扎,也曾亲眼所见同一考场考中的进士,在为官之后,非但没有同属同一阵营,反而互相排挤互相攻击,最终落了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但愿夏郎君前程似锦,诸事顺心。”曹姝璃心思纯净而简单。 “有老夫在,夏郎君一定会前程似锦。若是谁在背后对他不利,老夫定会保护他不被坏人伤害。”金甲自得地哈哈一笑,“老夫不才,虽远不如候平磐位高权重,可以一言定人前程一话定人生死,却也在宫中和各位王爷府中行走多年,承蒙皇上和各位王爷厚爱,也算是结了一些善缘,哈哈。退一万步讲,就算夏祥真有过不去的难关,大不了辞官不做,跟老夫学医,就凭老夫一身起死人而肉白骨的医术,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请问阁下可是大夫?” 金甲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问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回身一看,身后站了二人,都是书生打扮。一人圆脸大眼,年约二十五六,一人骨瘦如柴,五旬开外,二人一少一老,一胖一瘦,相映成趣。 问话之人,正是年轻的书生。 金甲点头,一脸傲然:“正是。你是何人?” “先生,在下乃是考子,姓滕名正元,刚刚考完今年的大比。也不知什么原因,忽然觉得头晕眼花,脚步不稳,浑身无力,恳请先生救我。”滕正元深揖一礼,态度恭敬。 老者也施礼说道:“在下吴永旺,是滕兄同年考子。在下的症状和滕兄相似,先生,我年老体衰,体力不支倒是情有可原,滕兄正值壮年,为何如此?” 金甲虽是大夫,却是太医,只为皇上和王公大臣诊治,若非他和曹用果私交非同一般,以曹用果级别,也难以请得动他,寻常百姓见都难得见他一面,更不用说请他看病了。 是以金甲对于滕正元当街问诊之举颇为不满,从鼻孔中轻哼一声,转身就走。 “大夫,大夫,请留步。”滕正元初来上京,哪里知道上京是京城之地,规矩众多,他上前几步,伸手拦住金甲去路,“医者父母心,怎能见死不救?何况我又不是不付诊费。医者虽属奇技淫巧,是为百工之业,士农工商排下来,至少也比经商的商贩强了不少,况且你一派道风仙骨,想必也读过书,如此无礼,当真是轻贱自己。大夫,他日我若高中进士,你为我诊治,也算是光耀门庭了。” 紧随其后的吴永旺听闻滕正元一番慷慨陈辞,脸色为之大变,连连摇头。 大夏风气较之前朝清明许多,不过士农工商之序依然存在,在大多读书人的心目之中,还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金甲之所以看重夏祥,不仅仅在于夏祥确实智慧过人,还因为夏祥虽推崇读书最高,却并不轻视农工商,正合儒家之道的和而不同。他从医多年,虽也自知大夏风气再是清明,大夫的地位不可能高过士子,就和商人依然难以登堂入室一样。 只不过地位不高不代表心气不高,金甲一向认为不为良相必为良医本应是每一个士子都应有的情怀,地位有高下,治病救人没有贵贱。滕正元若是开口相求,他或许还会指点一二,偏偏滕正元又以读书人高人一等的姿态自居,金甲就忍无可忍了。 吴永旺和滕正元本来素不相识,考完之后,二人无意中走到一起,随意聊了几句,竟颇为投机,不由引为知己。滕正元本想让吴永旺陪他去上京久负盛名的同仁堂诊治一番,不料路过金甲之时,听金甲之言似是大夫,滕正元求医心切,便当街问诊。 第四十二章人之大欲 第四十二章人之大欲 金甲对滕正元视而不见转身就走,固然不对,滕正元有求于人,却还轻视医术轻贱医生,实在有悖人伦之理,吴永旺后悔和滕正元同行了,忙深揖一礼,向金甲赔罪:“先生,方才滕兄之话,多有得罪,是他一时激愤之言,请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哈哈,哈哈哈哈。”金甲本来怒火冲天,滕正元一番过激的话说完之后,他反而释然了,走出几步又收住脚步,“滕正元,好一番伶牙俐齿。老夫不和你做无谓争论,既然你说医者是百工之业,只为生计,好,老夫为你诊治,收你诊费一百文。拿来!” 金甲伸出右手,一脸促狭笑意:“老夫若是出诊,少了三百文不开药方。因你是读书人,只收一百文,拿来。” “我,我……”滕正元脸胀得通红,大话说了出去,奈何囊中空容,别说一百文了,就是十文钱他也拿不出来,只好讪讪一笑,“医者父母心,若是病人命在呼吸之间,你莫非还是不见钱不诊治不成?” “命在呼吸之间另当别论,至于你么……”金甲哈哈一笑,伸手拿出一百文交到滕正元手中,“想必进京之后,一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应试三天,也没带干粮,你哪里是病了,分明是饿得头晕眼花。送你一百文,去吃一顿饱饭,包管药到病除。饿也是一种病,不过并不好治。” “饿……是什么病?”滕正元想要推开金甲的一百文,金甲却不由分说放下就走,他脸胀得更红了,转身看到曹姝璃,“小娘子,这……” “饿是穷病。”曹姝璃掩嘴低头一笑,脚步匆匆跟随金甲而去,“穷病要用钱治。” 滕正元手中青筋爆起,用力攥紧手中的百文铜钱,脸红得像是要滴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吴永旺一把抢过滕正元手中的百文铜钱,朝金甲的背影鞠躬致谢:“多谢先生百文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又冲滕正元瞪了一眼,哈哈一笑,“你且在此继续固穷,我去吃饭了。” 滕正元顿时大怒:“百文是先生赠与我的药,你怎能抢走?君子固穷,君子固穷,滕兄,你的书白读了不成?” 吴永旺却不管这些,拔腿就跑:“你能追上我,我就还你。” “你站住,吴老儿,再不站住,我要和你绝交。”滕正元急了,飞奔急追。二人一前一后,跑得不亦乐乎,好在考场之中考完的士子们,有大哭有人大笑,有人放声高歌,有人手舞足蹈,二人在阳光下的奔跑,倒也不显得引人注目。 夏祥一行来到好景常在太平居酒楼,正是张厚悬空题字之处,三人凭张厚的美玉卡到了三楼,要了一处临窗的位置,分别落座。 落座的时候,时儿非要坐在夏祥右边,却被曹殊隽拉开。时儿不甘心,又想坐在夏祥左侧,却又被沈包抢了先,她十分不快地坐在了张厚右侧,对曹殊隽和沈包怒目而视。 曹殊隽哪里有心思理会时儿的怨念,不过实在被时儿不依不饶的目光瞪得心烦,就冲时儿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时儿,你莫非对我有意?若真有意,报上你的生辰八字。” “要我生辰八字做什么?”时儿并非是真的喜欢夏祥,只是为了赌气,非要让夏祥和她在一起,如此才能在作儿面前扬眉吐气,她还不知道曹殊隽是何许人也。 “我算算你是不是和我八字相合,若是相合,你嫁我便是。”曹殊隽眉毛一挑,他早就看出时儿的小小心思,方才时儿和作儿你来我往暗中争斗,他看得一清二楚。 “我为什么要嫁你?我才不要嫁你,我要嫁夏郎君。”时儿鼓起腮帮。 “你嫁了我,作儿就会听你随意指使。作儿是我家丫环,我是她的主人。”曹殊隽不信时儿不上当。 “真的?作儿真的听你的话?”时儿此时哪里像是大家闺秀,反倒更像一个斤斤计较小性子的丫环。 “那是自然,作儿从小在我家长大,不听我的话,我赶她出门,她就流落街头无处可去了。”曹殊隽眨眨眼睛,狡黠地笑了笑,“怎样,嫁不嫁我?” “嗯……”时儿咬了咬嘴唇,目光闪烁不定,看了张厚一眼,“我要和二哥商议商议。” “时儿,不许胡闹。”张厚岂能不知曹殊隽是有意为之,才不想捡一个便宜妹夫,忙说,“曹三郎莫要欺负时儿,她年纪尚小,只凭喜好行事,并无心计。” 曹殊隽晒然一笑:“时儿天真烂漫,惹人生怜,我并无恶意,若是时儿真要嫁我,我也笑纳。” 张厚笑道:“曹三郎可有功名在身?” “白衣。” “时儿不嫁平民百姓。”张厚淡然一笑,虽淡然,笑容中却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如此也好,不如嫁沈兄也是不错。”张厚以为他的话会刺激到曹殊隽,不料曹殊隽浑然无事,随意摆了摆手,和夏祥接头接耳去了。 张厚气得险些没噎着,他还以为曹殊隽是真心喜欢时儿,不想曹殊隽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当真,让他大感羞辱。 时儿却是嘻嘻一笑:“平民百姓也好,高官权贵也罢,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只要有情有义就好。沈兄,你觉得我和夏郎君般配,还是和你更般配?” 时儿如此大胆并直接倒是出乎沈包意料,沈包认真地想了一想,又喝了一口茶,郑重其事的样子都以为他会说出一番大道理,不料他只是吐了一口气,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众人被他认真的避重就轻逗笑了。 张厚点菜,又要了酒。上菜后,张厚和沈包说起应试之事,二人争论到底谁是状元,争得不亦乐乎,夏祥和曹殊隽却在低头低声就好景常在会徽一事,争执不下。 曹殊隽之所以急急要和夏祥见面,是因为他已经做出了第一个好景常在会徽。爹爹病情减轻,他心中巨石落地,心思就全部放到了会徽之上。在夏祥应试的三天里,他三天三夜不曾休息,终于赶制出来了第一个成品。 倒不是曹殊隽有多迫切地想要将会徽交给连若涵鉴赏,从而可以借机和连若涵达成合作,而是他醉心于此,一旦沉迷其中,不完工他寝食难安。 曹殊隽双眼布满血丝,精神不振,哈欠连天,却依然强打精神,只想赢得夏祥的认同。夏祥接过曹殊隽的玉连环——曹殊隽将好景常的会徽命名为玉连环——仔细端详一番,不得不说,无论是雕工还是图案,无一处不细致无一处不精美,最外圈的金圈之上,雕刻七彩祥云,里圈的银圈之上,是多种字体的“好景常在叠连在一起,最里面的铜圈之上,是细碎而古朴的花纹,颇有战国纹之风。 最中间部分,则是一块铜钱大小的黄花梨木雕,木雕的正面,是篆体的“好景常在”四字,背后,是隶书的“金玉满堂”四字。 夏祥把玩片刻,赞不绝口:“巧夺天工,精美绝伦,曹三郎,你的技艺到底师承何方高人?” 曹殊隽面有得意之色,昂首一笑:“并无师承,自学成才。夏郎君,若是连小娘子见到此物,会不会因仰慕我的绝世之才而非要下嫁于我?” 曹殊隽今日是怎么了,先是想让时儿嫁他,现在又打起了连若涵的主意——夏祥已然得知好景常在的幕后主人姓连名若涵,并非国姓夏姓,也非当朝任何一个二品以上大员之姓,倒是更让人不知连若涵来历了——他是真想娶妻了,还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连小娘子若是仰慕绝世之才,也是仰慕我,与你何干?”夏祥微笑着摩挲手中的玉连环,当仁不让地将好事揽到了自己身上,“从药床药椅再到玉连环,可是都是出自我的奇思妙想……” “你怎能如此?”曹殊隽翻了翻白眼,很是不满地说道,“你有了姐姐,怎么还对连小娘子也有想法?你不能如此贪心不足!” “功名利禄,娇妻美妾,人之大欲也。”夏祥大笑,笑过之后才又认真地说道,“你却不知为何我有自信连小娘子仰慕之人是我而不是你。” “为何?”曹殊隽此时才明白夏祥的仰慕一说只是引出话题,并非真有所指,脑中灵光一闪,一拍脑袋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玉连环并不能让连小娘子满意,还需要进一步改进?” “还不算太笨。”夏祥见曹殊隽一点就透,也是会心一笑,“以连小娘子的见识和为人,玉连环之名一入她的耳朵,她就了无兴趣了。” “那叫什么名字为好?”曹殊隽忽然想到了哪里不对,问道,“不对,不对,你又没有见过连小娘子,怎会知道连小娘子的喜好?你是故意骗我不成?” 夏祥诚实地点了点头:“我确实并未见过连小娘子,也从未和她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若说我清楚她的喜好,是无稽之谈。不过……”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见张厚、沈包相谈甚欢,时儿一人沉默不语,无人注意他和曹殊隽说些什么,才又继续说道,“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喜好,并非一定要认识其人熟悉其人才可以,从其人的文章、行事也可以了知一些。” “问题是,连小娘子并无文章……”曹殊隽挤眉弄眼地笑了,仿佛抓住了夏祥的软肋。 “文章并不一定就是纸上文章。”夏祥含蓄地一笑,“好景常在的外在风格和内在装饰,好景常在的名字以及旗帜,好景常在在大夏境内的经营方式,还有好景常在的贵客卡,好景常在只开酒楼、茶肆、客栈,有没有商队暂且不说,反正没有青楼妓院的经商范围,如是等等,完全可以看出好景常在主人的喜好和为人。” 曹殊隽被夏祥说得晕头转向,眼睛都直了,愣了半晌才回神过来:“夏、夏郎君,你怎么会从这些常见的事情想到幕后主人的喜好和为人之上?我平常见到也就见了,却从来不去想些什么。快说,连小娘子的喜好和为人到底如何?” 夏祥初来上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好景常在不开青楼妓院推断而出幕后主人应该是一位娘子,除此之外,又从中发现了诸多问题。只不过他深藏于心,从来未对外人说过。 如今既然要和曹殊隽联手打开好景常在的大门,就无须再向曹殊隽隐瞒他对连若涵的喜好和为人的猜测。他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不慌不忙地咀嚼几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我非圣人,却也知道观滴水可知沧海,窥一斑而知全豹之理。有多少人见过奔流不息的河水,见就见了,却从来不去想些什么。孔子在河岸上看着浩浩荡荡、汹涌向前的河水说的却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曹殊隽点头称是:“此话在理,我完全赞同。比如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在寻常人眼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在得道高人眼中,却是白云苍狗世事变迁的无上大道,若能从中悟到玄机,可得长生不老……” “停,停。”夏祥忙打断了曹殊隽谈玄说妙的兴致,知道曹殊隽谈起无上大道,必定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不会停止,“好景常在为何不开青楼妓院?固然和连小娘子是女子有关,也说明了一件事情,连小娘子为人端正,坚强而自立,不愿意成为依附男子的女子。” 大夏女子地位较之前朝提升许多,女子不但可以择婿,嫁妆在和离之时还可以带走,男子可以休妻,女子也可以主动提出和离。一时女风盛行,出现了不少因丈夫无能而被女子主动提出和离之事。 “还有呢?”对夏祥的说法,曹殊隽点头表示赞同,他身边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姐姐曹姝璃自小就独立,若非自己如意之人,宁肯不嫁,爹爹也没过多勉强于她。 “还有就是,好景常在的外在风格和内在装饰,虽奢华却不华丽,虽尊贵却不华贵,虽大富大贵却不流俗,说明了什么?”夏祥有意考一考曹殊隽。 “不知道。”曹殊隽很是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我读书少,你别逗我了,快告诉我说明了什么就行,我只管听。” “说明了连小娘子出身富贵之家,从小富贵加身,见多了各种奢华之物,也见识过太多名门府邸,是以好景常在不管是酒楼、茶肆还是客栈的外面风格和内在装饰,无一处不体现出她的出身、喜好和从容。”夏祥继续说道,“贵客卡之事可以看出连小娘子的好景常在的客人之中,既有如我等一般的寻常百姓,也有高官权贵,甚至是王孙贵胄……如此见多识广的连小娘子,眼界之高,品味之与众不同,必然不可以常理推测,曹三郎,你此时还会认为你的玉连环可以入得了连小娘子之眼么?” 曹殊隽口中咬着一根鸡腿,正是好景常在的名菜之一神仙鸡,他目瞪口呆,含糊不清地说道:“厉害,太厉害了,夏郎君,夏兄,你完全可以和狄仁杰不相上下了,怕是连宋悲也会甘拜下风。” “莫要胡说,我和狄相怎能相比?更和宋悲宋提刑无法相提并论。”夏祥并非谦虚,而是和狄仁杰、宋悲相比,他确实自叹不如,二人都是断案高手,狄仁杰自不用说,曾为大唐宰相,宋悲虽只是大夏的四品提刑官,却是闻名遐迩的青天,一生平反冤案无数,恩德惠及百姓贤名留于青史。 当然,话又说回来,他并不以断案为长,和狄仁杰、宋悲也没有可比之处。 “不如这样,玉连环既然已经成形,先留下,我再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制作一个,到时两个物品一同交与连小娘子,看她更喜欢哪一个。”曹殊隽虽是叹服夏祥细致入微的洞察之力和推测,却并不完全信服,是故留了一个悬念,想要试上一试,“若是她喜欢玉连环,便是我胜了,你不许再对连小娘子有非分之想。若是她喜欢按照你的意思新制作的会徽,便是你胜了,我以后不再对连小娘子有不安分的想法……如何?” 第四十三章点茶 “好。”夏祥欣然应允,他对连小娘子并没有非分之想,不过既然曹殊隽愿意赌上一赌,他也乐意陪他玩上一玩,“来,你如此这般改进玉连环,改好之后,名字就叫……若尔。” “若尔?这是什么古怪名字?”曹殊隽不解归不解,却并不多问,举起酒杯,“来,干杯,预祝我二人大计可行,大功告成。” “你二人有什么大计可行?”张厚和沈包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论战,尽管谁也没能说服谁,他还是自认沈包已经认输,不再以未来状元自居,他才有心思和夏祥说上几句,他举起酒杯,“来,诸位,祝愿我状元高中,沈兄一甲进士,夏兄二甲进士,并预祝夏兄和曹兄的经商大计早日马到成功。” 张厚虽并不清楚夏祥和曹殊隽在说些什么,却隐约猜到是和经商有关,他便一厢情愿地认为夏祥认定状元无望甚至进士也有可能不中,就有意弃仕途而转向经商之路。 沈包一愣,刚才和张厚一番唇枪舌战,张厚的固执和自负让他颇有几分不快,不想张厚又自以为是地认为夏祥志在经商,不由摇头笑了,他也举起酒杯:“祝愿我状元高中,祝愿夏兄一甲进士,张兄二甲进士,并预祝曹兄的经商大计马到成功。” 张厚一听此话,脸色顿时为之大变,险些当场发作,忍了一忍,强行压了下去。 夏祥方才和曹殊隽说话,其实也在暗中观察张厚和沈包二人,早就发现二人为了争论谁可以高中状元之事险些翻脸,不觉好笑,为了一件并未发生并且很有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而争论不休,二人也真是无聊之极,他哈哈一笑,高高举起酒杯:“我神机妙算,我三人应试,我说一个结果,必定正确。” 夏祥伸出了一根手指。 张厚迅速反应过来,问道:“只中一个?” 沈包也问:“中了两个,一个不中?” 夏祥摇头一笑:“是一起全中。” 时儿一吐舌头,嘻嘻一笑,有样学样地也伸出一根手指:“为什么不是一起不中?” 曹殊隽心里纳罕,不知道夏祥何出此言,不过他却是知道一根手指怎么说都有理,全中的话,是一起全中。全不中的话,是一起不中。中一人的话,是只中一个。中二人的话,是一个不中。不管结果如何,都能自圆其说。 “还是夏郎君高了一等。” 几人正举杯相碰时,突然一个叮咚如清泉清洌如溪水的声音在楼梯间响起,伴随着吱哑的木梯声响,三个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此时三楼用餐的客人就夏祥一桌,其他桌子并无客人。 三人全是女子,为首一人,浅绿罗衫,眉眼如画,神色冷峻之中,又有一丝傲然。她身后二人,左边一人,一身黑衣,清冷如月,冰凉如霜,神色漠然之中,有一丝冷漠。右边一人,眉如弯月眼如秋水,下巴微尖,秀气如江南山水的雅致和飘逸,既妖娆又朦胧。 三人之中,夏祥认出黑衣女子,正是幔陀。 “夏郎君哪里高了一等?”张厚心中微有不快,方才争论未能让沈包臣服于他,现今又有人盛赞夏祥,他颇为不服,“只凭一根手指就认为他高了一等,岂非儿戏?小娘子,你又是何人?” 小娘子避而不答张厚的问题,只是淡淡应了一句:“我说高了一等,就是高了一等。你连夏郎君哪里高了一等都不知道,真是可怜可悲。” 沈包眼睛一亮,虽和眼前的小娘子未曾谋面,却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当即又惊又喜,向前一步,拱手一礼:“原来是连小娘子,沈包有礼了。” 连若涵?夏祥和曹殊隽对视一眼,二人顿时大喜,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想连若涵主动现身了,当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夏祥惊喜过后不免多看了幔陀一眼,幔陀怎会和连若涵在一起? 幔陀并不回应夏祥疑问的目光,仿佛夏祥并不存在一般,她站在连若涵身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人虽在,心却不知神游去了哪里。 连小娘子?好景常在的掌舵人、传说中的天才经商女子连若涵?张厚也是为之一惊,本来以他固有之见向来轻视商人,奈何好景常在名气太大实力太过雄厚,身为好景常在的掌门人的连若涵,又是一介弱女子,无形中身上就叠加了太多光环和神秘,不由人不肃然起敬。他也是收起轻视之心,抱拳施礼:“连小娘子请了,张厚有礼了。” 夏祥也是施礼说道:“夏祥有礼了。” 和夏祥的白衣动公卿相比,连若涵以一介女子之身惊动夏祥几人肃然施礼,也是非同一般! 曹殊隽直了眼睛,悄悄用力拉了拉夏祥的衣袖,低低的声音说道:“夏郎君,连小娘子,连小娘子,终于亲见连小娘子了!她果然名不虚传,气质若兰,貌美如仙,我想我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夏祥回敬了曹殊隽一个克制不要太色急的眼神,向前一步,冲幔陀施了一礼,说道:“幔陀娘子,别来可好?” 幔陀目光低垂,淡漠地答道:“还好。夏郎君,请收好书信。”说话间,一封书信递到了夏祥手中。 夏祥将信收好,也未细看,上次幔陀送信,后又抢走,他便以为并非要紧之事,是以也没有多想。曹殊隽从他身后闪了出来,先是冲连若涵拱手一礼,又热情邀请连若涵入座。 “连小娘子,可否赏光与我等同餐?”曹殊隽喜形于色,只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不如喝茶。”连若涵点头一笑,吩咐下去,“令儿,上茶。” “是。”连若涵右侧的女子应了一声,转身下楼。片刻之后,数名小二上来,带了火炉和铁制水壶以及上好的汝窑、建盏等名品茶具。几人一起动手,有人收拾桌上残羹剩饭,有人支起火炉,点燃炭火,有人冲洗茶具,有人重新摆好座位,片刻之间,一切准备停当。 连若涵坐了首位,夏祥坐在她的左首,张厚坐在了右首,曹殊隽想要坐得近些,却被时儿拉到了下首,无奈只好坐在了时儿和幔陀中间。他还想和幔陀说几句什么,幔陀却理也不理,他自讨没趣,又被时儿取笑几句,就闭嘴不说了。 连若涵今日和幔陀前来太平居,只是路过,无意中听到夏祥几人正在楼上吃饭,一时心血来潮,便上来和夏祥一见。正好听到夏祥三人在谈论一根手指的玄机,一听之下,她便更加坚定了自己对夏祥三人的看法! 三人之中,夏祥必是最出类拔萃一人! 几天来,连若涵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和肖葭几次碰面,最终敲定了好景常在旗下所有茶叶品牌的包装竹筒,以及好景常在全部客栈所用的果盘漆器的形状大小以及图案。越是接触,她越是喜欢肖葭的经商智慧,可以说,肖葭简直就是天生的商人,不但眼光奇准,而且事事想得周全,还能举一反三,让她庆幸得肖葭之助犹如捡宝。 连若涵当即决定,要将肖葭收到好景常在旗下,她身边正好缺一个可以事事帮她理顺的管家。她向肖葭含蓄一提此事,肖葭并未拒绝,却也没有当即同意,只说她想先将肖家漆器经营成上京第一漆器行之后,再加入好景常在也不迟。 安家漆器已经正式更名为肖家漆器,安自如得肖葭之助,愿意拱手相让一半股份给肖葭,以换取肖葭将安家漆器做成上京漆器第一品牌的努力。肖葭也没推辞,欣然应允,并将安家漆器改为肖家漆器。 安自如虽然让出了一半股份,但漆器销量和以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至少增加十几倍有余,估算之下,她一半股份的分红比起以前的利润也足足多了三五倍还多,自然乐享其成。更何况现在的赢利还是在没有为好景常在全面供货的前提之下。一旦开始为好景常在供货,安家,不,肖家漆器的销量会跃居上京所有漆行的首位! 如今安自如早已收了回泉州之心,只想留在上京管好肖家漆器的一应事务,肖葭现在几乎天天和连小娘子在一起,她留在店中打理各项事务,又雇用了三个伙计。 连若涵清楚肖葭的心思,若是肖家漆器成为了上京第一漆器行,肖葭水涨船高,她来好景常在,自然不能只是管家身份,必然会有股份上的要求。其实在连若涵眼中,肖家漆器再是上京第一漆器行,也无法入她之眼。只不过肖葭想借此提升身份,也是情有可原。以肖葭之材,不甘心久居人下,是人之常情。 不过连若涵心中笃定,肖葭主动送上门来,必然是想借助好景常在的东风,是以她并不担心肖葭不会不加盟好景常在,只是时机问题。今日她和肖葭商议好了竹筒最后的形状和图案,接下来就会开始陆续为好景常在的茶叶换装,她心情大好。换了新的包装之后,茶叶的价格不但可以提升不少,销量更会更上一层楼。 更主要的是,新的竹筒设计巧妙,注重细节,并且突出了好景常在四字,推出之后,会让好景常在的名气更加响亮。 肖葭和她敲定了所有事项之后,回了肖家漆器,她忙里偷闲,想到太平居和幔陀喝茶。太平茶虽是酒楼,却也备有茶具。不想竟然意外遇到了夏祥。 和幔陀相处几日以来,连若涵也习惯了幔陀如雪山般的冰冷。也是她见多了形形色色之人,也能猜到幔陀的冰冷多半是因家庭的不幸。她对幔陀好奇多过关心,也清楚幔陀并不需要别人过多的关心,她可以孤独的行走并且在自己的内心之中生活得很好。 几天来,连若涵和幔陀一共没说过几句话,都是她有问题幔陀才会不情愿地回答。幔陀住在她安排的一处僻静之处,远离喧嚣和人群,幔陀每日不是习武就是静坐,既不多问一句话,也不对她说一句感谢。连若涵不以为意,她帮助幔陀本来也没想图她有所回报。 连若涵轻挽素手,由令儿将水注入肚浑圆颈细高的汤瓶之中,将汤瓶置于火炉之中,开始烧水。 张厚自幼生长在南方,对于茶道也是颇为精通,当即奇道:“连小娘子莫非是要点茶?” “正是。”连若涵微微点头。 “为何不用铁壶而用汤瓶?”张厚不解,眉毛微扬,“铁壶肚圆,壶嘴并不细长,方便观察候汤的生熟。” “候汤是什么?”曹殊隽小声问夏祥,他虽也喜爱喝茶,却并不会点茶,也不斗茶,是以大感好奇。 “候汤便是沸水。”夏祥目不转睛地盯着连若涵轻舒素手轻展玉袖,心中赞叹连若涵非但经商才能出众,点茶的姿态也优雅如莲,当真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奇女子,“点茶最为讲究水沸的火候,是为候汤。候汤是为第一要素,不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只有掌握好水沸的火候,才能冲出点茶的色、香、味俱佳的妙处。想必连小娘子不用铁壶而用汤瓶,是她对水沸的声辩颇为自信了。” 汤瓶肚圆而颈细高,只能凭水沸之声来判断候汤是否到了最佳沸腾火候,对点茶之人的技巧熟稔程度要求极高。 张厚奇道:“夏郎君也懂点茶不成?还是不懂装懂?灵寿县中山村地处偏僻,又是穷乡僻壤之地,应该不会有点茶之事。” 大夏的茶文化比起大唐又有所进步,上至王公大臣、文人僧侣,下至商贾绅士、黎民百姓,无不以饮茶为时尚,饮茶之法又以点茶为主。大夏的点茶比起大唐的煎茶更为讲究,也更雅致,手法也更为繁琐。中山村几乎与世隔绝,却也有点茶之事。 夏祥岂能听不出来张厚话中的嘲讽之意,心里也是清楚张厚对连若涵“还是夏郎君高了一等”一番话耿耿于怀,并不以为意,淡然一笑:“若说偏僻,建宁比起灵寿可谓偏僻多了。建宁还有点茶,灵寿自然也有。” 张厚冷笑一声:“灵寿和建宁岂能相提并论?灵寿穷山恶水之地,建宁是江南富庶之地,江南才子,也远胜北方才子数倍。” 沈包语带不屑地轻笑一声:“张兄以南北地域论英雄?难道忘了欧阳明先生说过的‘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张兄正是闽人吧?” 沈包和夏祥初次相见之时,在以南北论英雄时,吃过夏祥之亏,是以张厚犯了和他同样的错误,他忍不住出言相讥。 “不必非要争论南北之分,地分南北,人心不分南北。”夏祥气定神闲地一笑,“若是熟读历史便可知道,历来中国南北融合之时,便是强盛之时。南北分裂之时,就是衰弱之时。都城在北方,则是盛世。都城在南方,则是乱世。大夏北有山南有水,依山而靠水,山水相连,南北相通,才会四海升平……哈哈,跑题了,说完了,喝茶,喝茶。” 连若涵眼神疏落,眉毛轻轻一扬,迅速在夏祥、张厚、沈包三人身上一扫而过,声音淡然而疏远:“张郎君好胜,沈郎君好战,夏郎君云淡风轻……还是夏郎君高了一等!” “喝茶,喝茶。”张厚本来还想再争论几句,连若涵的话轻若无力,却如一枚利箭直入胸中,让他憋闷得无比难受,却偏偏又发泄不得,不说连若涵显赫的身世和神奇莫测的背景,只说她的淡漠和傲然,让向来无所畏惧的他竟然有了一丝敬畏之心,他只好顺水推舟,不再继续南北的话题,“用汤瓶煮水,无法看到水沸,只能以声辨来辨别一沸二沸三沸的火候……听,一沸了。” 汤瓶中传来如虫声啾啾的声音,就如无数知了一起嘶鸣。片刻之后,声音陡然一变,犹如无数满载重物的车辆隆隆驶过,正是二沸的声音。夏祥点头一笑,说道:“一沸如虫鸣,二沸如车行,三沸如山涧之水和松林之风。” 此时令儿已经将团茶用绢纸包住,在炉火上烘焙之后,再用一只精致的木槌击碎。碎茶放到茶碾之中,碾碎成极细的茶末。她手法娴熟,顷刻间茶末已成。她又将茶末倒入筛罗之中,轻轻晃动,粗的茶屑留下,精细的茶末纷纷如雪落在了茶盘之中。 随后,令儿将茶盘交与连若涵。 连若涵先用热水将建盏烫了一遍,倒掉热水,用一枚精致木勺挑出一勺的茶末放入建盏,汤瓶之中,刚刚响起如山涧之水松林之风的声音,正是三沸水火候最佳之时,她提起汤瓶,手腕轻轻一翻,一股沸水便注入建盏之中。 茶末一经沸水冲泡,翻滚之间,绿意盎然。连若涵手持茶筅搅动并击打茶汤,转眼间,茶汤调成绿色的浓膏,随后,她再次注入沸水,并用腕力旋转茶筅。在来回的打击拂动之下,建盏中绿色的茶汤慢慢发白,开始出现了乳白色的泡沫。不多时,泡沫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细小,并逐渐上浮,如细腻的积雪般覆盖在茶面上,经久不散。 连若涵又拿起一根竹棍,在泡沫上勾勾画画,片刻之后,大功告成,将建盏推到众人面前,嫣然一笑:“见笑了。” 纯白的汤花之上,赫然有四个大字漂浮其上——好景常在。 第四十四章建盏 曹殊隽鼓掌叫好:“好,真好,大好。但愿人间好景在,不负年华不负爱,连小娘子点茶技艺当属一绝,技压京城,无人可及。” 张厚也是连连点头:“妙不可言。” 沈包呆了片刻,才喟然叹息一声:“如此年轻如此美貌如此多才多艺,连小娘子堪称人间极品,在下佩服之极。” 时儿也是睁大了眼睛,“哇”的惊呼一声,双眼放光:“太神奇了,太厉害了,我也想学,我也要点茶。” 几人都纷纷惊叹不已,只有夏祥和幔陀不动声色。幔陀是低眉垂目,浑不在意,是对连若涵点茶一事毫不关心。 “夏兄……”张厚见夏祥默然不语,以为夏祥并不懂点茶,笑道,“我等在听夏兄高见,还请夏兄为我等指点一二。” “好说,好说。”夏祥呵呵一笑,抱拳冲众人做揖,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点茶的好坏,可从两个方面判断,一是汤色,二是汤花。汤色者,就是茶水的颜色,以纯白为第一,青白、灰白、黄白,则等而下之。颜色纯白,是茶质鲜嫩,冲泡时火候恰到好处。颜色发青,是冲泡时火候不足。颜色泛灰,是冲泡时火候太老。颜色泛黄,则是茶叶采摘不及时,茶叶过老或过嫩之故。颜色泛红,是茶叶炒焙火候太过之故。连小娘子的点茶,色泽纯白,是为一等。” 张厚的下巴险些没有掉到茶杯之中,他原以为夏祥出身平民百姓之家,又生长在穷乡僻壤的中山村,没有见识过世面,只不过多读了一些圣贤书罢了。圣贤书虽有处世之道和安身立命之本,却对点茶等奇技淫巧之事并无记载,若懂点茶,须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能知道一二。 夏祥怎会懂点茶之技?张厚相信中山村中也有人会点茶,不过技艺先不必说肯定一般,好茶也不会有。那么夏祥有如此见解,莫非是道听途说而来? 张厚的表情落在夏祥眼中,夏祥默然一笑,连若涵的点茶之技固然炉火纯青,肖葭的点茶功夫也不遑多让,只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罢了,他继续说道:“汤花,就是汤面泛起的泡沫。第一是汤花的色泽以纯白为第一。因汤花的色泽与汤色是相同的。第二是汤花泛起后,若能咬盏,是为最好。” “什么叫咬盏?”时儿不解其意,笑吟吟地一咬嘴唇,“是不是就是咬嘴唇?” 曹殊隽鼻孔出气,不屑地“哼”了一声:“夏虫不可语与冰,井蛙不可语于海,曲士不可语于道……” “你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时儿一脸天真烂漫,眼巴巴地望着曹殊隽,“曹三郎,你教教我好不好?” 张厚脸色一沉,曹殊隽是在嘲讽时儿无知,他本想发作,却被沈包轻轻一拉,沈包小声说道:“张兄不必在意,曹三郎和时儿,一个率真一个天真,二人即使斗嘴也是心无芥蒂,不必多心。” 曹殊隽朝沈包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又朝张厚示威似的扬了扬右手,才说:“夏虫不可语于冰,笃于时也;井蛙不可语于海,拘于虚也;曲士不可语于道,束于教也,意思是说……” “意思是说,夏天的虫子不可以和它们谈论冰,是因为它们不知有冬天,从来没有见过冰,自然不会相信。井里的青蛙不可以和它们谈论大海,是因为它们从来没有跳出井口,不知道天地之间还有比井底大上无数的大海。乡下的书生不可以和他们谈论大道,是因为他们见识少读书少,不知道头上有青天,青天之上还有大道。”时儿狡黠地抿嘴一笑,“曹三郎,不知道我答得对不对?” 曹殊隽顿时惊呆当场,愣了半天才讪讪一笑:“时儿冰雪聪明,答得全对。” “有不对的地方,曹三郎要诲人不倦,记得教我,我很谦虚好学的。”时儿眨眨眼睛,嘻嘻一笑,“那么请问曹三郎,什么叫咬盏?” 曹殊隽嚅嚅而言:“所谓咬盏,便是汤花……夏郎君,你来教我。” 夏祥哈哈一笑,时儿狡黠且聪明,她的见识不比曹殊隽少上多少,只不过有时喜欢故意捉弄人,他目光一扫,见连若涵目光淡然,心中便有了计较,“所谓‘咬盏’不是只说汤花紧咬盏沿,而是说只要盏内漂有汤花,不管汤花在哪时,透过汤花去看,在相应部位盏底的兔毫纹或是油滴纹都有被咬住的样子。若是汤花在盏内飘动,盏底兔毫纹或是油滴纹则有似乎被拉动的现象,非常生动有趣。正是因此,爱茶之人才会在点茶之时非要用兔毫或油滴建盏。” 等夏祥说完,建盏中的“好景常在”四字还未散去,连若涵拿起建盏,手腕轻轻一抖,汤花顿时消散,“好景常在”四字也化为了泡沫,她浅浅一笑:“小女子学艺不精,只会写字不会作画。若是技艺高明的茶师,可以画上一副能够变化的画。” “如何变化?”沈包虽也听说过点茶之术到了一定境界,可以变幻莫测,他原本不信,现在亲眼见到连若涵手法,信了大半。 “我曾亲眼见过一位茶师先是在汤花之上画了两只鸟儿,半个时辰不曾散去,茶师拿起茶杯之后,手腕一翻一抖,转眼之间两只鸟儿就变成了一匹骏马。”连若涵想起当时情景,仍心中向往不已。 “这有何难?”一直人在心不在的幔陀忽然站了起来,起身来到连若涵身边,“连娘子请让一让,我来。” 连若涵微一惊愕,随即淡然一笑,起身让开。幔陀也不客气,坐下之后,让令儿再重新为她烧水。令儿迟疑着不太情愿,夏祥见状,呵呵一笑,亲自为幔陀烧水。 夏祥将火炉烧旺,放下汤瓶,待水三沸之后,将汤瓶递到幔陀手中。幔陀点茶的手法和连若涵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她手法更轻柔更快,在手持茶筅搅动并击打茶汤时,她腕力更强,手腕翻转如飞,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 萧五在远处站立,恨不得离近一些好看清幔陀的手法,夏祥没有开口,他不敢上前一步。只不过他也清楚,就算他站在近前,也是无法看清幔陀出神入化的手法。 很快,幔陀的点茶做好了,无法汤色还是汤花,都较连若涵更胜一筹。连若涵心服口服,幔陀的手法,莫说是她,就是最为高明的茶师也学不来,因为幔陀将武功运用到了点茶之中,手腕力度以及运指如飞的技艺,寻常人等绝无学会的可能。 幔陀又拿过一根竹棍,勾画片刻,两只栩栩如生的鸟儿便跃然茶上。时儿都看呆了,双手分开立在胸前,连鼓掌都忘了,她圆睁一双杏眼,脑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我要学,我要学点茶。” 幔陀双手轻轻端起建盏,如奉至宝一般在众人面前划了一圈,就在众人都欣赏完毕之后,她忽然手腕一翻,手中的建盏猛然朝下一扣。 “啊!”众人齐声惊呼,一扣之下,茶水倾泄而出,岂不前功尽弃?就连夏祥也被吓了一跳,竟然下意识向前一步,伸出右手想要将建盏抢在手中。 不料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在了连若涵的脚上不说,右手还带动了连若涵的衣袖。连若涵猝不及防,身子一晃,她想要向前迈步以调整平衡,不想脚被夏祥踩住,动弹不得,上下同时失守,再也站立不稳,就要摔倒。 夏祥大惊,连若涵若是向前摔倒,正好倒在汤瓶之上,汤瓶之中,尚有半瓶滚烫的开水,若是烫上,必定重伤。他不敢怠慢,也顾不上许多,双手环抱,将连若涵拦腰抱住,又用力一收,堪堪止住了连若涵的下坠之势。 与此同时,幔陀手中的建盏也翻转过来,杯中茶水滴水未漏,众人惊呼的声音瞬间变成了惊叹,汤花之上,方才的两只鸟儿已然不见,取代的竟是一匹昂首阔步的高头大马! “啊!” 众人压抑不住内心的惊奇,异口同声赞叹出声。 “好!真是妙不可言!” “斗茶味兮轻醍醐,斗茶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吁嗟天产石上英,论功不愧阶前蓂。众人之浊我可清,千日之醉我可醒。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沈包激动之下,一边敲打茶杯,一边唱出了《斗茶歌》,声音深厚而雄壮,“卢仝敢不歌,陆羽须作经。森然万象中,焉知无茶星。商山丈人休茹芝,首阳先生休采薇。长安酒价减百万,成都药市无光辉。不如仙山一啜好,泠然便欲乘风飞。君莫羡花间女郎只斗草,赢得珠玑满斗归。” 虽说点茶在大夏到处盛行,但如幔陀一般出神入化的点茶技艺并不多见,或者说,只曾听闻并未亲眼得见。沈包最是清楚不过,他的家乡有无数点茶大师,可以画出一只鸟儿者,数不胜数,画出两只鸟儿者,便寥寥无几了,只因汤花在汤水上持续的时间有限。翻手间鸟儿变成骏马的神奇技艺,他也听数名茶师说过,就连茶师也说此技已经失传,放眼大夏,恐怕也没有几人可以做到。 不想传说中已经失传的绝技,居然可以亲眼得见,而且还是由一名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施展,怎不令人惊喜交加? 众人都在纷纷赞叹幔陀点茶之妙时,夏祥和连若涵二人却抱在一起,一个惊愕不知所措,一个惊慌不知所谓,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竟一时呆了。 时儿眼尖,众人都争先恐后欣赏鸟儿变骏马的点茶最高技艺时,她却忽然发觉哪里不对,声音中似乎少了夏祥和连若涵的叫好声,于是她好奇地朝夏祥的方向望去——当时就惊呆了。 “夏郎君,你怎么非礼连小娘子?圣人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你、你不听圣人的话。”时儿又气又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枉你读圣贤之书受孔孟教诲,怎能光天化日之下非礼连小娘子?我真是看错了你,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时儿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了夏祥和连若涵。 夏祥和连若涵还姿势并不太雅观地抱在一起,确实行为不很符合圣人言教,只不过他也是无奈之举,连若涵身子前倾,前面是汤瓶,身后便是窗户,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左侧是幔陀,右侧是沈包,他本想趁人不备放下连若涵,悄然了解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花雪月,以免被人误会,不想时儿却偏偏喊破。 众人目光如箭,张厚震惊加嫉妒,沈包惊讶加羡慕,幔陀惊讶加不以为然,时儿惊讶加气愤,夏祥如芒在背,忙不迭解释说道:“事情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是这样的……” 话才一出口,连若涵却轻轻一拢额头的一缕青丝,落落大方地说道:“此事不怪夏郎君,错在于我。” 只轻描淡写地一说,便不再过多解释。此时令儿扶起连若涵,连若涵站正身子,后退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夏祥微微尴尬一笑,后退一步,朝连若涵施一礼,也不多说什么,坐回了座位之上。 曹殊隽趁机凑到夏祥身侧,悄悄一拉夏祥衣袖,低低的声音说道:“夏郎君,正是大好良机,会徽可否让连小娘子一观?” 夏祥微微一想,摇了摇头,低声回应:“此时此地,并非良机,下次再说。” 曹殊隽虽然很想立刻就让连小娘子见到他的杰作,却还是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跃跃欲试之意,怏怏不乐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手中把玩玉连环不已,心想被夏祥一抱,连小娘子既不羞恼,也不难堪,比起姐姐的大家闺秀风范,更多了飒爽之意,莫非连小娘子是中原哪一个门阀世家的传人? 可是中原的门阀世家之中,有崔家卢家李家郑家,没有连家……曹殊隽想不明白了。他从小上京长大,对连若涵的身世来历一无所知,今日一见连若涵如此年轻且貌美,对她的来历和身世便更加好奇了。 夏祥坐下之后,连若涵也坐回原位,时儿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沈包制止,气氛一时就有几分尴尬,陷入了沉闷之中。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正当众人都在搜肠刮肚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化解眼下的尴尬之时,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先生,我忽然想起一句词,却忘了下句,请先生教我。” “笨头鹅。”时儿抢先接过萧五的话头,接了下去,“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萧五,你是说刚才夏郎君和连小娘子的一抱吗?哎呀,你不是笨头鹅,你是鹊桥的喜鹊。” 萧五自始至终守候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未发一言,此时突然冒了一句,竟有画龙点睛之妙,他却浑然不知,嘿嘿一笑,挠头说道:“我就是笨头鹅,不是喜鹊,时儿,鹊桥是什么?” 时儿心思浅,方才对夏祥和连若涵一抱的妒意转眼烟消云散,“噗哧”一声乐了:“你装傻不是?你方才念的是词正是《鹊桥仙》,下半阙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不知何故,连若涵心中忽然为之激荡,大起波澜,回想起刚才夏祥的舍身一抱,心中竟有了一丝异样的甜蜜之感。 怎会如此?连若涵再也无法安坐在夏祥身旁,起身就要告辞。才一站起,还未开口,忽听窗外传来一声马的嘶鸣,一名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让开,让开!紧急公务,撞伤勿论!” 站在窗户向外望去,正好可见远处一人一马飞奔而来,马上一人,大脸大眼,络腮胡子,体格魁梧,人高马大,只不过他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背后鲜血渗透衣衫,是圆形血渍,内行之人一眼可以看出,是中了箭伤。 众人大惊,上京承平已久,在城中飞马而走已经少见,今日却有不但策马如飞还身受重伤之人,当真是天大怪事。 幔陀只看了一眼就顿时脸色大变,她朝连若涵和夏祥抱拳一礼:“多谢连小娘子收留之恩。夏郎君,就此别过。” 话一说完,纵身飞出窗户,飘然落地,一闪身就没入人群之中,转眼不见了人影。 连若涵并不认识马上之人,心中很有怅然,幔陀来去如风,莫非就此不再相见了。她微微摇头,告别众人,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却又被张厚叫住。 张厚念念不忘刚才之事,问道:“连小娘子,你方才为何说夏兄高了一等?还望小娘子不吝指教。” 连若涵秀眉轻舒,眼神跳跃几下,忽然展颜一笑:“若是你连这个也想不明白,张郎君,你何止连夏郎君都不如,比起沈郎君,也是逊了一等。” 令儿和连若涵下楼而去,走得远了,令儿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楼梯口的张厚,嘻嘻一笑:“娘子,为何张郎君不如夏郎君?” 连若涵脸色平静如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夏郎君以一根手指为题,张厚说只中一个,可见他为人极度自负并且自视过高,他说只中一个肯定是说自己。沈包说是一个不中,中了两个,心量要比张厚大了一些。只有夏郎君一人说一起全中,他的心胸比起张厚、沈包都要宽广。” 令儿歪头想了一想,忽然“噗哧”一乐:“娘子可是喜欢上了夏郎君?” “不得胡说。”连若涵脸色一沉,身上的威严之气迸发,气势如虹,“夏祥虽有才华,也有心胸,却依然不过是一介布衣。他除非考取了功名,有了出身,否则再是才高八斗,也难以有所作为。就算入得了我眼,也难入好景常在之眼。” 令儿吓得一缩脖子,小脸都黄了,小声说道:“是,令儿再也不敢了。不过,夏郎君这么有才,考中进士应该不在话下。若是夏郎君中了进士当了官,娘子对他……” 连若涵此时已经走到了楼外,艳阳高照,丽日晴空,盛夏已过,秋日将来,天空格外明净高远。她凝神片刻,手放额头之上,朝远处观望几眼,淡然说道:“夏郎君虽然高才,却未必是雄才,以后之路,还要看他怎么走了。” 第四十五章景王 望着连若涵娉婷袅娜下楼而去的背影,张厚脸色微青,颇有几分难堪之色。他一甩衣袖,冷哼说道:“再是奇女子,也不过是一个商人,却还故弄玄虚,自以为有识人之明,当真是笑话!” “为什么要说连小娘子的话是笑话呢?”时儿上下打量张厚几眼,不认识一样,“我也觉得连小娘子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二哥和夏郎君相比,确实有所不如。” “哪里不如?”张厚脸色更铁青了,几乎要发作了。 “就凭你一听到自己不如别人就要发作就不如夏郎君。”时儿嘻嘻一笑,吐了吐舌头,“二哥若是以后心量再大上一些,就无人可及了。” “我心量已经很大了。”张厚拂袖而去,快步如飞,仿佛多停留一刻就有多辱身份一般,“倒是你们,一个极力奉承连小娘子,一个轻薄连小娘子,而连小娘子也是轻浮,被夏郎君轻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如此行径,我不屑于与尔等为伍!” 沈包愕然地看了夏祥一眼:“好好的一次聚会,怎会如此收场?” 夏祥无奈一笑:“你问我,我去问谁。张兄火气虽大,人却不坏,等回了客栈,和他再喝上几杯,便会重归于好。” “让夏郎君、沈郎君见笑了,我代二哥向二位赔罪了。”时儿像个小大人一般向夏祥和沈包福了一礼,忧心忡忡地摇头叹息一声,“也不怪他,他从小争强好胜,容不得别人比他强上半分,我都由着他的性子,没有加以管束,怪我,都是被我惯坏了。” 夏祥和沈包对视一眼,都被时儿故作深沉的话逗乐了,二人一起哈哈大笑。 却说幔陀跳窗而去,混入人群之中,脚步如飞,紧紧跟在马上之人后面。马上之人虽竭力驱马,毕竟闹市之中,无法飞奔,是以幔陀紧随其后,并未跟丢。 上京治安良好,马上之人在闹市策马之举,很快就惊动了上京府尹。跟了两条街后,马上之人被上京府尹的官差拦住了。马上之人面对四五名来势汹汹的官差,既不慌张也不下马,随手扔了一个腰牌。官差查验之下,二话不说让到一边,当即放行。 若不是四周全是行人,又有官差,幔陀手中飞刀早已出手要了马上之人性命。她东拐西转,足足跟了马上之人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一处高大的府邸之前。 府邸巍峨气派,门前一头汉白玉的狮子,又有数排拴马柱,门口还立有一个一人多高的石碑,碑上有字:奉诏文官落轿武官下马。 马上之人翻滚下马,脚步踉跄,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他将缰绳扔过前来迎接的管事,在管家的搀扶下,进了大门旁边的侧门。 大门之上有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匾,牌匾之上书写三个大字:景王府。 幔陀愣了一愣,谢间化怎会进了景王王府,他不是三王爷最信任的杀手么?莫非他背叛了三王爷不成?不过不管他是谁的人,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一定要手刃谢间化为冤死的爹爹报仇雪恨! 虽说爹爹不是被谢间化亲手所害,但爹爹之死是谢间化一手造成,若不是谢间化的逼迫,爹爹也不会客死海南。 当年爹爹被贬出京,到了海南之后不久,就遇到了谢间化。当时谢间化流落街头,形如乞丐,爹爹看他可怜收留了他,让他在府中当差。 谢间化在爹爹身边一呆半年,半年来,他不动声色,做事认真而低调,让人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爹爹后来也忘记了谢间化此人,直到有一天他回府之后,忽觉身体不适,请来大夫诊治,大夫说是海南暑气过重,爹爹体力不耐中暑所致。开了一副药方,服用之后,不见好转,病情却日益加重。 眼见大夫束手无策爹爹日渐病重之时,幔陀却发现了问题所在——原来谢间化趁人不备暗中在爹爹的药中下了东西。她在谢间化再一次投毒的时候亲手抓住了谢间化,谢间化也不隐瞒,大方地承认爹爹的病也是由他所下的慢性毒药引起,现在药性已经深入骨髓,想要彻底医治,必须要用南海三宝入药才可有效。 南海三宝是玳瑁、黄花梨和南海珍珠。以黄花梨为药杵药具,将玳瑁和珍珠碾成极细的粉末,再混入药水之中服下,或可有起死回生之效。 幔陀病急乱投医,依谢间化之言而行,果然爹爹的病情日渐见好。她欣喜之下,再次追问谢间化为何要对爹爹暗下毒手,谢间化声称他是受三王爷之命,从爹爹出京南下之时就一路追随其后,准备伺机取了爹爹性命。却几次不忍下手,因爹爹为人善良,爱民如子,一路之上,救死扶伤,怜恤孤寡,救贫济穷,凡是遇到急病困苦之事,从来慷慨解囊,从不吝啬钱财和人力,让他颇为感动。 只是到了海南之后,三王爷再三催促务必取了爹爹性命。谢间化虽对爹爹无比敬重,却王命难违,无奈之下,便暗中下了慢性毒药,想让爹爹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死去。三王爷想要爹爹的项上人头,谢间化下不了手,毒死爹爹既好向三王爷交差,也可以为爹爹留一个全尸。 只是爹爹病重之后,谢间化又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以在幔陀将他拿下之后,他没有隐瞒真相,和盘托出全部事实。 幔陀不疑有他,信以为真,对三王爷恨之入骨。爹爹不过是在朝堂之上反对由三王爷和候平磐推行的变法,政见不和在朝堂之上是常见之事,被贬也不算什么,还有重新启用之时,却非要置人于死地,就欺人太甚了。 谢间化虽有悔改之意,又中途有救爹爹之举,幔陀却还是无法原谅他,勒令他自尽。谢间化却突然发作,向幔陀大下杀手。还好幔陀反应及时,躲过了谢间化致命一击,正要还手将谢间化当场击杀之时,谢间化几个飞跃迅速逃走了。 幔陀才知道谢间化不但是用毒高手,还是武功高手。她虽也有不解,以谢间化的身手,暗中取了爹爹性命不在话下,为何还潜伏在爹爹身边如此之久?却还是没有深入去想谢间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一心认定谢间化就是三王爷所派的杀手,将所有的仇恨都记在了三王爷身上。 爹爹病情本来已经有所好转,在听说谢间化之事后,悲愤莫名,大叫三声“三王爷”吐血三口,病情再次加重,随后又触发了体内余毒,不多久就病发身亡。 海南一别之后,幔陀再也没有见过谢间化一面。此次前来上京,一方面想暗中调查三王爷搅乱朝纲把持朝政的证据,另一方面她也想手刃谢间化为父报仇。是以在好景常在太平居一见谢间化露面,她顿时气血翻滚,直接追了上去。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谢间化身负重任,居然是去了景王府,幔陀远望景王府高耸的大门和门口林立的卫兵,没有轻举妄动。 想了一想,幔陀在王府附近的一家茶肆要了一壶茶,在临窗的位置正好可以看清王府门口,她安心喝茶,决定守株待兔。 却说谢间化被人扶入景王王府之中,穿过假山流水的前院,从角门一拐,进入了花团锦簇的后院。九曲走廊,绿树如林,花香阵阵,鸟鸣声声,王府占地之大,远比曹府所能相比。谢间化脸色惨白如纸,脚步虚浮,身后中箭之处流出的已是黑血,可见中的是毒箭。 “快,快,我要见李先生。”谢间化气若游丝,勉力支撑,“我有话要对他说,李先生可在府中?” 搀扶谢间化之人是景王府的管家柳三金,柳三金年约四旬,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便可当风筝一般将他吹走。不过别看他其貌不扬,他在王府之中,颇得景王和见王信任,是王府众多管家之中,最得宠的一个。 景王府是诸多王府之中,最大的一个,上上下下足有一千余口人,还不包括王府亲兵。是以景王府中并非只有一个管家,大小管家足有十几人之多,柳三金在众多管家之中,排名既不靠前,又不显山不露水,王府上下却都知道,柳三金才是王爷的心腹。 景王府上下所说的王爷,自然是景王了。夏存先虽然已经被封为见王,正在开府,但见王府还没有建成,况且夏存先还没有成家,就算见王府落成之后,他常住在景王府也没人说他什么。虽然不合礼制,除非皇上开口,否则无人敢说夏存先的不是。 景王府上下还是称呼夏存先为小王爷,以区别景王。 柳三金自是清楚谢间化在景王心目中的分量,搀扶谢间化直奔王府后院最秘密的秘室而去。王府中有数处秘密所在,有专门休养的秘室,有专门用来疗伤的秘室,也有专门议事的秘室。不管是哪一种秘室,非一般人可以进入。 谢间化是景王府中为数不多可以直接见到景王或见王的金甲营的首领之一。星王三王爷的精锐军是玄甲营,景王大王爷的精锐军是金甲营,谢间化是金甲营三名首领之一,负责金甲营的暗杀训练。 柳三金虽表面上镇静,心中却是惊愕不已,谢间化武功之高,是他生平所仅见,在他看来,放眼整个大夏,可以和谢间化一较高下的高手,寥寥无几,据他所知,上京城内也只有燕豪一人可以和谢间化相提并论,今日谢间化身受如此重伤,又是何人所为? 虽心中既惊骇又疑问重重,柳三金却还是保持了应有的风范,不该问的绝对不多问一句。也正是他的谨慎和小心,才让他既深得景王信任,又有惊无险地陪伴了景王十几年。都说伴君如伴虎,陪伴王爷又何尝不是?本朝王爷和前朝大不相同,前朝王爷多半有名无实,要么封地在外地,人不能留在京城,要么人在京城,只有王爷清贵之名,并无官职和实力。 大夏王爷,由于太祖传位于太宗时兄终弟及,朝堂多有议论,太宗立下规矩,善待太祖一支的后人。太宗时,太宗曾封太祖两位皇子为九千岁和八贤王。九千岁和八贤王可以手持太宗亲赐的金锏和尚方宝剑上殿,一时权倾朝野,连宰相也望风而拜,真正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在九千岁和八贤王虽权倾一时,二人却谨小慎微,并未因大权在握而为所欲为,相反,还主持公道,力压奸臣权臣,赢得了不少清名。不过饶是如此,也有大臣对王爷身居要职并且干涉朝廷大事颇多非议,数次上书要求王爷只可富贵不可有权。不但太宗对此事压下不提,臻宗皇帝继位后,也是对所有上书王爷不可涉政之议一概置之不理。 到当今皇上即位之后,再提废弃诸位王爷权势之事便少之又少了,经三朝两代之后,王爷当权已成惯例。 柳三金对三王爷如今权势滔天,大有力压景王之势颇为不满。好在皇上英明,封了小王爷为见王,也算是对三王爷权倾朝野的压制。皇上膝下无子,柳三金相信见王是最好的继承皇位人选。若是见王当上了皇上,景王必会被封为太上皇,王府之中所有人等,也会因此鸡犬升天。 只是眼下形势还不太明朗,景王并未明显表露出要一争皇位之心,见王年纪尚小,又生性贪玩,对皇位似乎并不是很是在意,甚至前些日子还和三王爷府中的高见元、燕豪一起去缉拿杨砥,真是让人上愁。见王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多想一想,三王爷如今是和他争夺皇位的最强有力对手,他还帮三王爷拿下杨砥,既帮了三王爷,又为自己树敌,是何其不明智之举。 更让柳三金不解的是,景王明知高见元和燕豪前来府中邀请小王爷一同前去捉拿杨砥,不怀好意,却并不阻拦小王爷,还直接放行,王爷到底意欲何为? 不解归不解,柳三金不敢也不会多问一句,他相信王爷自有长远谋算,不会任由三王爷一步步坐大,更不会放任三王爷利用小王爷。 谢间化最近在外奔忙,究竟在做些什么事情,柳三金并不清楚。不过大概也能猜到一二,作为王爷最信任的手下之一,谢间化所做的事情,必定是王爷正在谋划的大事。不过……谢间化受伤如此严重,岂非说明王爷所谋之事,严重受阻? 柳三金一时想得多了,心里七上八下,正好手下孙西敢迎面走来,他立刻吩咐说道:“孙西敢,快请李先生前来秘室。” 孙西敢跟了柳三金多年,知道柳三金遇事不慌的性格,见柳三金神色慌乱,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了,知道事关重大,忙弯腰领命:“是,柳管家。李先生是在哪里?” “王爷书房。”柳三金只匆忙交待了一句,脚下不停,继续搀扶谢间化前行,“赶紧请金大夫来秘室一趟。” “是!”孙西敢不敢怠慢半分,当即朝王爷书房方向而去,先是穿过一个不大的庭院,又路经一方池塘,在池塘边有一处木屋,他推门进去,片刻之后出来,金大夫行色匆匆背着药箱朝秘室方向快步奔走。 孙西敢继续前行,又越过一个月亮门,是一个更为精巧雅致的小院。小院不大,恰如江南庭院般婉约小巧,三步一庭五步一景,加上种有十数棵高达十几丈的参天大树,小院中不但绿树成荫,凉风习习,还无比幽静,仿佛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小院只有座北朝南一间房子,正是景王的禅房兼书房。景王信佛,闲来无事会来禅房静坐念佛。有重要客人,也会领来此处聊天。 “王爷,王爷。” 孙西敢站在台阶之下,不敢上台阶半步,声音不大不小,足够王爷在里面听到,又不会吵到里面之人说话的雅兴。 “什么事?”王爷威严而漠然的声音回应了一句,“不是叫你们没事不要来烦本王么?” “回王爷,谢间化身受重伤,被柳管家送到了秘室。谢间化非要见李先生一面。”孙西敢既小心翼翼,又要言简意赅,不能啰嗦,更不能让王爷意识不到事情的重要性。 “……”房间里面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了王爷淡淡的声音,“知道了。” 孙西敢话带到了,王爷怎么安排是王爷的事情,他不再多问一句,后退几步,站在了月亮门口。门口正好有一处树荫,又有穿堂风吹过,十分清爽。最要紧的是,站在月亮门之处,若非刻意,听不到书房之中的王爷和客人的说话,又可以保证王爷有事情吩咐时,他可以听到王爷召唤,第一时间回应。 书房中,景王正和一人对坐下棋。 棋盘是由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棋子皆是玉石所造。黑子是由墨玉雕刻而成,坚致温润,纯黑如墨,通体漆黑,并无杂色。白子则是普通的和田白玉,也是色泽温润,纯白无暇。 “谢间化出事了,要见你。”景王年约五旬开外,面如冠玉,富态安详,双眼含而不露,暗藏锋芒,双眉低垂,颇有慈祥之相,耳大有轮,嘴大有唇,颔下有须,胡须花白,他身穿花开富贵的丝绸长衫,脚蹬布靴,双腿盘坐在蒲团之上,虽体态微胖,却能双盘。 “宁舍一子,不能输了全局。”和景王相对而坐的李先生,被景王宽大的身躯遮挡,他又低头下棋,让人看不清长相,他年约四旬左右,一身士子打扮,手持白子,落下一子,“王爷,边角失守了。” 第四十六章牵一发而动全身 景王手持黑子,举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忽然将手中黑子一扔,哈哈一笑:“大局还在,就算再丢一个边角也是无妨。李先生,夏祥的边角可要守住。” 李先生也放下棋子,微微一笑,拿起玉壶为景王的德化白瓷茶杯倒了一杯茶:“夏祥的边角,可保万无一失。” 景王拿过白瓷茶杯,在手中把玩片刻,一饮而尽杯中茶水:“先生对夏祥为何如此坚信?” “夏祥是我的关门弟子。”李先生站了起来,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的身上,赫然是李鼎善,李鼎善手持汝窑茶杯,气定神闲地一笑,“若是我对夏祥再无信心,便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夏祥天资聪慧,是难得的英才。” “夏祥真的可成大事?”景王手中的白瓷茶杯上面雕刻飞天仕女图,仕女反弹琵琶,直欲飞天而去,栩栩如生,“他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怎可托付重任?” “王爷不信李某的眼光?”李鼎善哈哈一笑,笑声中颇有自得之意,“三两件事情就可知夏祥之才,其一,夏祥一路有惊无险地从中山村来到上京,不但结识了张厚、沈包等人,还和曹殊隽一见如故,又因药床药椅的神奇功效,得到了金甲先生的认可,并且救了曹用果一命。眼下药床药椅对皇上病情虽还没有见到奇效,也是因为皇上病情更为严重之故,药床药椅若能让皇上病情好转,当为奇功一件。其二,夏祥在纷杂的局势之下,从容不迫,始终没有乱了方寸,有大将之风。其三,和见王当街冲突一事,夏祥进退有度,处置得当,初现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官风,夏祥其人,一遇风云便会飞上云天,成就一番了不起的大事。” “但愿如此。”景王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按了按额头,“如今皇上病危,候平磐把持朝政,推行新法。三弟掌管乌台,闭塞言路,百姓疾苦传不到皇上耳中。新法害民不浅,误国误民,候平磐却让御史上书吹捧新法,偏偏皇上听信谗言,还以为新法是济世安邦的良方。且不说上京周边的百姓苦不堪言,听说真定府的百姓被新法所害,交不起税钱,民不聊生,都有卖儿女还债的人间悲剧了,唉……” 大夏皇家,皇上和王爷之间,有时也以兄弟相称。 “我从灵寿转道真定府,沿真定府一路北上回京,沿途所见,确实哀鸿遍野,新法祸国殃民。”李鼎善目光坚定,神情坚毅,“也正是因此,夏祥才肩负重任。还望王爷以大局为重,原谅夏祥对见王的不恭之事。” “这话本王就不爱听了,先生此言,是说本王是斤斤计较之人是睚眦必报之辈?”景王脸色一沉,面露不悦之色,“夏祥和先儿之事,不过是意气之争,和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本王会在意如此小事?本王果真如此,你李先生也不会辅佐本王。” “是,王爷忧国忧民,是百官楷模。”李鼎善恭敬一礼,“李某愿为王爷效力。” “呵呵,说是为本王效力,却还是让本王一顿好找?先生自中山村来到京城,隐匿十数日之久才来面见本王,害得本王派人到处打探你的下落,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连中山村也让人前去查看……你又有何话说?”景王摆了摆手,负手来到窗前:“没用的奉承话和废话就不必说了,我且问你,夏祥可否有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报国之心?我是担心他不足以有可以为黎民百姓仗义执言而得罪权贵的勇气和担当。” “王爷见谅,李某回京,也有一些个人私事要先处置一二。李某在中山村三年来,无时无刻不心系王爷。”李鼎善斩钉截铁地说道,一脸坚毅之色,“夏祥有,必然有。只要他不被文昌举故意刁难,名落孙山就好。” “哼,姑且不论真假,本王算你有心了。如今朝廷有难,皇上有危,你若是再隐居不出,就枉为臣子枉为读书人了……说到大比,若是文昌举真的有意刁难夏祥,夏祥落第的话,他这枚棋子岂不是连谢间化都不如了?”景王蓦然回身,直视李鼎善的双眼,“先生,夏祥大比之事,真不用我出面?” “不用劳动王爷大驾,以眼下形势来看,还是让人认为夏祥单枪匹马为好,不宜让外界猜测他和王爷有任何干系,才对夏祥的成长最为有利。就连我从中山村和他分别之后,一直没有再和他见上一面,只在背后帮他策应一些事情。”李鼎善考虑得比较长远,夏祥的来历越简单背景越清白越好,如此,才会更方便夏祥行事,“虽说让外人知道夏祥的背后有王爷撑腰或许更能让一些对夏祥不利的人望而却步,却并不利于夏祥的历练。依在下的拙见,若非有重大事情,事关夏祥的生死存亡,否则王爷还是不宜出面。” 虽说现今三王爷已然知道夏祥和他的师生关系,并且让文昌举有意阻挠夏祥的进士之路,但三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当夏祥是他的学子,尚不知道他和景王的关系是何等密切,更不清楚他和景王在密谋何等大事。 若是让三王爷知道了他和景王的关系,那么毫无疑问,夏祥的进士之路和仕途之路就会被三王爷彻底封死。虽说三王爷未必真能一手遮天,但三王爷真要全力阻止一个无名小卒的政路,景王也不会因夏祥而和三王爷闹翻,夏祥肯定会非常不幸地成为弃子。 李鼎善心中微有歉意,从他担任夏祥教书先生的一刻起,夏祥就刻上了他的烙印,再也无法摆脱受他影响的命运。好在如果只是他的学生一重身份,三王爷也不至于非要对夏祥赶尽杀绝,毕竟和景王相比,夏祥对三王爷的威胁小了太多,而且只要夏祥答应三王爷的条件,完全可以和三王爷化敌为友。 景王则不同,景王和三王爷之间的隐患没有化解的可能。若是三王爷得以继承皇位,毫无疑问,三王爷会第一个拿景王开刀。不但景王王位不保,有性命之虞,就连见王怕是也难以幸免。同样,若是景王或是见王最终继承了皇位,三王爷也难逃被罢黜的下场,丢掉性命也不足为奇。 李鼎善心中一时喟叹,太祖传位太宗之时,就有传闻太宗逼死太祖才坐了天下。兄终弟及的先例一开,后患无穷。太宗传位臻宗,臻宗传位当今圣上,若是当今圣上有皇子还好,偏偏圣上无子,又突患重病,大夏既有兄终弟及的先例,圣上传位于除了景王之外的任何一位王爷,都合规矩。景王比皇上大,是为兄长,不合兄终弟及之例,偏偏皇上又封了景王之子夏存先为见王,明显是有意让见王加入皇位争夺之中。 因此,向来兄友弟恭的几位王爷,表面上依然相亲相爱,暗中却剑拔弩张,为争皇位各自上演了好一出缤纷大戏。 原本几位王爷各有所职,大王爷景王掌管兵部,兼河北、河东路宣抚使,三王爷星王掌管吏部,兼上京府尹,四王爷庆王掌管工部和礼部,兼领御史台。五王爷云王掌管刑部和户部,兼枢密院枢密副使。四位王爷虽名义上掌管各部以及各有官职,其实四人并未具体过问政事。 景王掌管兵部,看似位高权重,其实不然,大夏的兵部并无实权,负责调兵遣将的是枢密院,枢密院等于是大夏最高军事部门,而兵部只是在枢官院调兵遣将的命令下达之后,负责执行并且做好运粮、完抚以及拔款等事情便可。而河北、河东路宣抚使一职,职责是巡视地方、存问官吏百姓并地方军队统帅,景王人在京城,很少出京,身为宣抚使也只是挂名。 三王爷星王掌管吏部并兼上京府尹,却是实打实的大权在握。吏部自不用说,执掌天下官员的选拔和升迁,三王爷掌管吏部以来,官员升迁调动不断,有人被贬,自然就有人升官,一升一贬之间,无数官员归心到了三王爷门下。 而上京府尹一职,负责京城的一应政事和治安,权限极大。虽位在尚书下、侍郎上,品轶不高,但却和御史台、步军统领衙门、九门提督府等衙门近乎平起平坐,且大夏各地所有诉状都要先呈到上京府,是以上京府相当于一个小刑部,承接了一部分刑部的职能,甚至比刑部还更为专断。再者上京府掌管京城的一应治安和政事,就连六部之事,只要涉及到了京城的治安和政事,上京府都可以插手过问,却不算越权! 更有甚者,上京府可以以危害京城治安和政事为由,拒不执行六部甚至是宰相之命,是以上京府尹虽只是正三品官员,在遍地二品一品大员的京城之地,并不显赫,却可以直接上殿面君。天子脚下无小事,上京府尹一职,确实无比重要。 当年大夏尚未北上之时,定都临安,太宗就曾以王爷之身担任临安府尹十余年,后来太祖见太宗逐渐势大,临安府已经在太宗的掌控之下,意欲迁都长安,结果在太宗的反对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赞同迁都。太祖无奈之下,只好收回成命。 三王爷担任上京府尹不过半年,又有上京府少尹付擢具体执掌上京府一应事宜,上京府并未被三王爷一手掌控。帝王心术向来如此,想必皇上虽信任三王爷和候平磐,却也不想将国之权柄全部交由三王爷和候平磐二人之手。是以候平磐虽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又任命苏确为参知政事的副相,以牵制候平磐。 同理,五王爷虽掌控枢密院,有调兵之权,调兵之后,具体执行却由景王发号施令,也是呈制衡之势。 京中局势,无人能比李鼎善更一目了然了,只因李鼎善在京城为官数年,又外放到地方上担任地方官多年,又有三年时间在中山村隐匿,静观京城局势变化,可以说,他既是朝堂中人,又是闲云野鹤,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退自如的身份,让他比“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京城高官更能看清上京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局势。 和景王、星王相比,四王爷庆王和五王爷云王更是不过问具体事务,二人所执掌的衙门,不管大事小事一律由副职掌管,除非有需要惊动皇上的重大事宜,否则都是小事。大夏承平多年,几十年来没有战端,也无天灾人祸,四海升平,是以二人也乐得做一个逍遥自在的王爷。 只不过皇上病重之后,先是三王爷以替皇上分忧为由,开始具体过问吏部的一应大小事宜不说,连上京府的大小诸事,也要付擢事无巨细都要向他汇总。更有甚者,三王爷还插手了今年的大比! 大比本是礼部所辖范围,知贡举文昌举也是礼部尚书,礼部本由四王爷庆王掌管,四王爷向来垂拱而治,却忽然发现,礼部尚书文昌举既和他不熟,又不听他的话,完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庆王就难免有几分生气,垂拱而治的前提是一切皆在掌握之内,失去掌握的垂拱而治不叫垂拱而治,叫大势已去。庆王的脾气向来很好,是人人皆知的笑面先生,很少有人见过他生气,是以庆王一生气,后果就有些严重。 庆王开始收权了。 庆王以为收权会很容易,毕竟是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皇上交由自己掌管的势力范围所在,不料一收之下才意识到了问题比预料中麻烦许多,一是皇上病重,无力再主持公道,二是星王不肯放权。他很是不快,找到三王爷王府要和星王当面说个清楚,星王开门迎客,对庆王所提之事一一应允。 庆王以为大功告成,等回去之后才知道,星王只是说说而已,他掌管的势力范围之内的一应事宜,诸位官员还是事无巨细向星王呈报,并由星王裁定,无人在意他的意见。 庆王很是愤怒,便去找云王诉苦,寻求云王的理解,争取云王成为他的同盟。不料云王正在家中舞剑,一身道袍,一脸的清风明月,满身仙气,对庆王的的遭遇,云王表示了愤懑并且好言相劝,让庆王不要被眼前的浮云所困,要敢于追寻无上的大道。 大道不在皇宫,也不在王府,而是在高山之巅,在森林深处,在草原腹地,在天涯海角……庆王被云王一番谈玄说妙的话弄得云山雾罩,悻悻而归。 李鼎善却不相信庆云会就此收手,更不相信云王真的一心向道不问世事了。若是皇上龙体康健,至少还有十几二十年春秋,云王也不会有太多想法,二十年后,他将近五旬,继承皇位也没有可能。况且十几二十年间,皇上或许会生下皇子。 只是皇上突然意外病重,作为最年轻的皇弟,最是符合兄终弟及的继位之序,云王若不动心绝无可能,况且以眼下的形势来看,星王如此迫切想要继位,以星王的强势,若他真的当上了皇上,几位王爷怕是不会再和如今一般逍遥自在,星王多半会削夺王爷之权,或是迁出京城分封到偏远之地永不许进京,也在情理之中。 若再进一步,逼死几个王爷以稳固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宗当年虽厚待太祖两位皇子,一人为九千岁一人为八贤王,也是因太祖的长子被太宗囚禁至死,引发了无数御史上书,太宗顾及名声才不得已而为之。 李鼎善最是清楚不过,四位王爷之中,虽说景王年纪最大,但最有实力和星王争夺皇位者,非景王莫属。只是景王身为皇上兄长,不合兄终弟及之例,怕是无望继承皇位。皇上封夏存先为见王,也是有意故布迷阵,让人误以为皇上有意过继夏存先为皇太子。只是夏存先和几位王爷相比,无论城府、德行还是威望,远不能相比。 以李鼎善对皇上的了解,天威难测圣心难揣,皇上怕是断断看不上夏存先的放荡无能。 如今京城局势迷雾重重,皇上病重多日,到底病情如何,除了皇上最亲近的太监以及星王之外,外界无从得知。不对,还有一个皇上最为信任的太医金甲先生。夏祥结识了金甲,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帮曹用果制成了药床药椅,金甲却拿来为皇上治病,若是有效自然很好,若是无用,皇上怪罪下来,夏祥肯定会代为受过。 现今京城局势,因皇上病危而风声渐紧,呈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夏祥置身其中,以他的才能,应有自保之力,夏祥虽是他的学生,却还没有陷入朝堂之争,星王不管是想为了继承皇位而争夺天下,还是继承皇位之后治理天下,都需要人才为他所用,天下归心才能成为圣君。是以李鼎善更想让夏祥以全无背景和来历的清白之身进入朝堂,如此,才更方便行事。 他和景王交好,星王并不知道,不只星王,庆王和云王也蒙在鼓里。 景王点头说道:“好,本王不宜露面就不露面好了,只是夏祥这个棋子一定要放对位置,不要像谢间化一样出了差错才好。好了,你且去看看谢间化出了什么事情,本王累了,要休息一下。” “是,王爷,在下告退。”李鼎善出了景王书房,由孙西敢带路,直奔秘室而去。 第四十七章 鏖战 景王派遣董四、董七娘前往中山村打探李鼎善下落,二人刚刚出京,李鼎善就来到了王府,面见了景王。景王无比欣喜,让李鼎善在王府住下,也好保证李鼎善安全。李鼎善也未推辞,答应下来。 之所以决定住在王府,李鼎善也是为了长远计,为了更好地着手安排一些事情。 不多时,李鼎善来到了秘室,果不出他所料,金大夫已经料理了谢间化的伤口。他之所以在景王书房并不急于前来和谢间化见面,是他料定柳三金会让金大夫处置妥当,为谢间化疗伤之事,不必他费心。 柳三金向李鼎善施了一礼,金大夫简单一说谢间化的伤势:“并无大碍,箭上之毒是谢太尉常用之毒,谢太尉已经用过解药。” 金大夫和柳三金、孙西敢出了秘室。 谢间化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神情还是十分萎靡不振,不过比起刚来之时好了几分,他一见李鼎善就要挣扎起来,李鼎善按住了他的胳膊。 “谢太尉不必多礼。”谢间化是景王府上金甲营的首领之一,是为从七品的武官,太尉之称为武官通称,李鼎善和谢间化相识多年,一直以太尉相称。 “先生,谢某无能,被燕豪所伤,险些丢掉性命。”谢间化紧咬牙关,眼中喷火,想起当时情形,恨不得现在冲进星王王府,一刀将燕豪斩首,“好在幸不辱使命,完成了先生交待之事。” 李鼎善安慰谢间化几句,等谢间化情绪平缓几分,才问:“燕豪对你出手,岂不是说他已然知道你并非星王之人了?” “倒也不是,我和燕豪动手,并非是因为我身份暴露,而是因为董七娘。当时我一直蒙面,并没有露出真面目。”谢间化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低头说道,“我奉先生之命前去灵寿县城安置宋定娘,不料去了之后才知道,宋定娘已然死去,晚了一步。我便想去她的坟上上一柱香,不料找到半天也没有找到她的坟墓所在,还意外遇到了幔陀。幔陀武功奇高,我不是她的对手,她又误认为我是她的杀父仇人,我只能避之不及。” 董四和董七娘是奉景王之命前去中山村打探李鼎善下落,李鼎善见到景王后才知此事,便让谢间化也去中山村,安置宋定娘。因李鼎善相信夏祥可以自保,宋定娘怕是会被人所害。 “燕豪的手下花关和木恩不知死活,想打幔陀的主意,却被幔陀识破。幔陀拿下二人之后,从二人口中得知了不少事情。幔陀离开后,木恩将花关杀死,在返回上京的途中,在真定和燕豪遇上了。燕豪本来并没有前来真定的打算,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单身匹马出京来到了真定。我躲在暗处,想要偷听一些消息。木恩谎称花关是被幔陀杀死,他拼命抵抗才逃了出来。” “我知道燕豪武功高强,担心被他发现,刚要离开的时候,燕豪却察觉到了什么,厉声问谁在偷听。我见被识破了,索性站出来,随便编个理由蒙混过去,反正燕豪并不知道我人在星王府其实却是景王之人,受命于先生。我刚要站起,董四和董七娘却站了出来。原来是他二人在暗中偷听燕豪和木恩对话。我并不知道是谁派董四和董七娘二人前来真定,二人风尘仆仆,且董四还受了伤,怕是也和宋定娘有关。” 李鼎善并不说话,董四和董七娘虽是景王之人,却并不归他节制,二人也不归谢间化管辖。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谢间化竟对董七娘有了情愫。董七娘丧夫不久,正是风韵雅致的年龄,且董七娘除了一身武艺之外,名下还有产业,全有客栈在大夏境内虽远不如好景常在,也是有几十家之多。 想想董七娘的一身本领和身家,能入得了谢间化之眼也在情理之中,上京城内打董七娘主意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我原本以为燕豪不会对董四和董七娘下手,毕竟董四在大理寺当差,也算是公门中人,暗中更是景王的手下。不想燕豪二话不说就突下杀手,一刀就直取董四的心口。董四本来已经有伤在身,又不及防备,眼见就要被一刀命中……” 谢间化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李鼎善也沉浸其中,大为紧张,心中却想,金大夫果然是医道高手, 金大夫名叫金不留,是景王府上众多的大夫之一,尤其是诊治刀伤、创伤和利器所伤最为拿手。他也姓金,却和太医金甲并非同门,也不认识。金不留本来是江湖郎中,游走江湖流落民间,也能混个温饱,却餐风露宿,十分辛苦。再者他最擅长的是刀剑所伤的创伤,民间百姓最需要的是可以诊治头疼脑热的郎中和可以接生的稳婆,是以他英雄无用武之处,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后来景王到西山打猎,一时不察被一头野猪的利牙所伤,正好金不留遇上,王府随行的大夫对于处置利器所伤的创伤并不拿手,金不留在一旁看不下去了,提醒对方要如何如何。对方恼怒,要将金不留赶走。景王却听出金不留所说的手法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是经验之谈,当即让金不留为他处置伤口。 金不留顿时大喜,能为王爷诊治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清楚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错过,将会饮恨终身。他便主动立下军令状,若是失败,甘愿以死谢罪。若是成功,分文不取。 金不留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只承担失败的责任不要求成功的奖赏,景王对金不留的态度暗暗赞许。三日后,景王伤口大好,便将金不留收留在王府之中,成为王府府上的太医之一,专门诊治利器所伤的创伤。王府之中亲兵以及金甲营的将士,凡有受伤者,都会由金不留医治,无不手到擒来药到病除,金不留便被人尊称为金不换。 言外之意即便以一尊金人来换金不留,也不交换。金不换在王府声名日渐鹊起,深受王府亲兵所倚重。 谢间化身中箭伤,只有肩膀中箭,对金不换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是以他三下两下处置完毕,又敷上上等的金创药。 “伤势无妨吧?”李鼎善担心谢间化情绪波动之下,导致伤口崩裂,便想让他缓上一缓。 “已经没事了,死不了,先生不用担心。”谢间化继续说道,“董四没有防备,董七娘却是早有预防,她一剑挥出,挡住了燕豪的致命一刀,惊声叫道,燕太尉,我是董七娘,他是董四,奉景王之命前来灵寿,你为何要大下杀手?” 李鼎善一听,暗暗摇头,燕豪岂能不认识董四是何许人也,却二话不说就突下杀手,显然就是想要杀人。至于是杀人灭口还是杀人栽赃,就不得而知了。董七娘不抛出景王还好,抬出了景王名头,燕豪更要杀之了。 果然,谢间化也想通了其节,叹息一声:“七娘也是太过爽直了,她若是不抬出景王还好,或许还可以以燕豪忙里出错为由,对刚才向董四痛下杀招之事搪塞过去。抬出了景王,燕豪索性将错就错也非要赶尽杀绝不可。燕豪听了七娘的话,就像没听到一样,手中刀一刀就砍向了七娘的右臂。同时,木恩也出手了。燕豪和木恩联手对付七娘和董四,几个回合下来,七娘和董四就支撑不住了。” 李鼎善自然清楚燕豪的武功之高,放眼大夏几乎无人可敌,董四和董七娘虽也有武功在身,和燕豪相比,相差甚远,再加上有木恩相助,二人能走上数个回合就已然不错了。 “董四见难逃一死,用力一推七娘,他哪怕拼的一死,也要七娘乘机脱身,好让今日之事有报仇雪恨之时。不想七娘不忍扔下董四一人受死,说什么也不肯独生。二人又和燕豪、木恩缠斗片刻,木恩寻了一个空子,暗中握了一把石灰要扬七娘的眼。如此下三滥的手法,我实在看不下去,见死不救不是我辈中人行事规范,于是我张弓射箭,一箭射中了木恩的面门。” 木思杀了花关,想必是为了好回去交差,以花关是被幔陀杀死为由蒙混过关,再以一切过错是花关引起推卸责任,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被谢间化一箭射中,也算是死有余辜了,李鼎善居然暗中叫了一个好。 “木恩被一箭射穿面门,从右脸进左脸出,连舌头也被撕下半截,他还不死心,手中石灰扬了出去。好在他巨痛之下,失去了准头,石灰一小半迷了七娘和董四的眼,一大半反倒迷了燕豪的眼。燕豪一着不慎,石灰入眼,顿时大痛,手中柳叶刀乱挥,竟一刀砍下了木恩的人头。” “七娘和董四也被石灰迷眼,不过好在入眼石灰不多,我身上正好带了水囊,闪身出来,趁燕豪自顾不暇之时,帮七娘和董四洗眼。才洗几下,燕豪的刀就到了。我们三人联手和燕豪打斗在一起,三人却不是燕豪一人的对手,若不是燕豪被石灰入眼,看不清楚,我三人说不得已被燕豪斩于刀下了。唉,技不如人,燕豪不愧为大夏十大高手之一,武功果然了得!” “情形万分危急之下,董四再次挺身而出,挡在了燕豪面前,让我保护七娘先走。我强行拉了七娘,才走几步,董四便被燕豪打倒在地。我回身一箭,燕豪闪身躲过,董四趁机翻身跃起。我又连发三箭,燕豪接连躲过两箭,第三箭被他接在手中。他扬手扔出一箭,直取七娘的后心,我纵身跃起,替七娘挡了一箭。随后燕豪没再追来……” 李鼎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微一沉吟:“燕豪突然对董四和董七娘痛下杀手,想必也是一时情急,想要快刀斩乱麻,想向三王爷邀功。以三王爷的城府,此时继位之争未定胜负,还不至于乱了方寸,此事,多半是燕豪一时兴起,并非三王爷之意。不管这些了,花关和木恩一死,燕豪少了左膀右臂,也是莫大的好事……” “先生,燕豪伤了我,又杀了木恩,此事禀告王爷,让王爷参三王爷一本,皇上震怒,定会呵斥三王爷。”谢间化咽不下心中恶气。 李鼎善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谢太尉,你和董四、董七娘结伴回京,为何他二人不来王府向王爷当面禀告此事?” 谢间化哪里会想那么多,当即答道:“董四和七娘说了,由我一人向王爷禀告即可,不必都来王府,以免招人耳目。” 董四和董七娘是明白事理之人,怪不得王爷让二人负责外围的一应事宜,兄妹二人确实行事极有分寸。若是别人,李鼎善才懒得多说,谢间化是他棋盘之上不可或缺一枚棋子,他只好耐心说道:“燕豪伤了你是不假,杀了木恩也真,如此小事,若是王爷向皇上上书,三王爷必定矢口否认燕豪杀人伤人和他有关,燕豪也不会说是受三王爷之命。如此一来,皇上反倒会怪罪王爷小题大做,王爷因此打草惊蛇,三王爷也会因此看轻了王爷。” 谢间化明白了过来,却还是不甘:“此事就这么算了不成?先生是没有看到燕豪是何等嚣张,动手杀人之时,毫不手软。” “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李鼎善沉思片刻,又说,“燕豪肯定会将花关和木恩之死全部栽赃到幔陀身上,如此,幔陀和燕豪之间的积怨就越来越深了。” 说到幔陀,谢间化眉宇之间闪过一丝遗憾和无奈,面露不忍之色:“先生,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教我。林仙枞本是清官,为何还非要我毒死他?” 李鼎善长叹一声:“林兄写信给我,要我关照幔陀,只是眼下我不便出面,幔陀又来去无踪,实在是有愧林兄之托。林兄之死,错不在你,在我。本来林兄上书弹劾三王爷不成,被贬官海南,他生性秉正,羞愧难当,以过长江以南任官为耻,离京之时,便服下了毒药。正好三王爷派人去除掉林兄,我便让你暗中下了慢性毒药,以毒攻毒,或许可以缓解林兄毒发身亡的时间。原以为可以给我足够的时间找到可以解了林兄之毒的解药,结果还是人力不能回天……” “为何不告诉幔陀真相?”谢间化对于毒死林仙枞一事耿耿于怀,对幔陀对他的误解,也是念念不忘,毕竟幔陀武功奇高,若是杀他易如反掌,“幔陀娘子若是知道了事情真相,再知道了我本是景王手下,并非三王爷之人,她对我也不会那么仇恨。再若是她能为景王所用,以她的武功,正是燕豪的劲敌。” 李鼎善缓缓摇了摇头:“幔陀一心只想为父报仇,在她眼中,只有私仇,并无朝廷大事,也没有皇上和景王。就算告诉了她真相,她一是未必肯信,二是她也不会为我们所用,若是让她察觉我们有想利用她之心,反倒会引起她的违逆。幔陀性子不定,喜怒随心,还是让她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游侠更好。” 幔陀在景王王府对面的茶肆之中,喝了三壶茶后,不见谢间化出来,心知再等下去也是无望,不如离去。只是要去哪里呢?她在茶肆中踌躇片刻,决定回全有客栈,不再回连若涵为她安排的住处。 原本幔陀打算潜伏在上京,伺机刺杀三王爷,现在遇到了谢间化,她又多了一件事情——杀死谢间化。不管是刺杀三王爷还是杀死谢间化,她都会被官府通缉,住在连若涵为她提供的住处,一旦被官府查到,会连累连若涵。 既然要当一名刺客,骑马就太过招摇了,幔陀卖了马,又换了一身浅色装扮,比起一身黑衣更多了娇艳和明媚。走在街上,不少登徒子朝她挤眉弄眼或是吹口哨挑逗,她一概视而不见。 上京的繁华比起以前又更胜了几分,幔陀随父进京时,七八岁光景,在上京只住了一年就又随父出京,对上京的印象只停留在宽阔而笔直的街道以及处处可见的红墙青瓦。现今的上京,随处都人流如织,“眼睛深却湘江水,鼻孔高于华岳山”的波斯女子,蛾眉临髭、高鼻垂口的匈奴人,以及“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牵着骆驼的胡商,上京俨然已是万国博览会。 幔陀对胡人全无兴趣,只顾前行。不多时来到了全有客栈,此时已有不少学子自知考中进士无望,陆续退房离去,客栈不再人满为患,她登记了一间上房,位于三楼的最东。 虽是上房,房间却并不宽敞,只勉强够用。房间陈设也很简单,幔陀也不以为意,她只求一处安身之所即可。 推开窗户,正好可见楼下空地之上,时儿和张厚在散步,沈包和萧五在梧桐树下下棋。萧五显然是输了,右手抓了一把棋子,左手不停挠头。萧五身后,站着一个干瘦的老者和一个圆脸书生,二人指手画脚在争论什么,争得面红耳赤,只差大打出手了。 第四十八章 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 离放榜还有几天,应试过后的学子难得有如此轻松休闲时光,不过说是放松,心里都高悬不下,中或不中两重天,十年寒窗,所求都是金榜题名。 幔陀关上窗户,抽出宝剑轻轻擦拭,心中却想,怎么不见夏祥出来?是了,夏祥定是看了母亲的信,得知了母亲死讯之后,正在伤心之中。 夏祥此时确实是在读母亲的信,不过他并没有伤心,相反,却还有几分开心,以及深感责任重大的沉甸甸的喜悦。 母亲的信,寥寥数语,只说了三件事情。 夏祥在打开母亲来信之前,压根就没有想到母亲会出事情。 其一,和夏祥所想的一样,母亲教导他“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并要他谨记“一心可以丧邦,一心可以兴邦,只在公私之间尔”,“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并告诫他,为官之道,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 其二,母亲告诉夏祥,她已经离开了中山村,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让夏祥不必挂牵于她,她会一切安好,待时机到时,她自会和夏祥相见。夏祥只管牢记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即可。生为男儿,若不能安邦济世,天天守在父母身边,也是枉为人子。 其三,母亲透露了一个秘密,夏祥之父夏长德原本是兄弟二人,只是夏祥叔叔夏长道因病早逝,临死之前叔叔委托爹爹一事,让夏祥娶两房妻子,一房继承夏长德香火,一房继承夏长道香火,夏祥一肩挑两门,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房正妻。 看完母亲书信,夏祥忽然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从启蒙时开始,他就一心“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志向远大,心系苍生。突然间,母亲却让他娶两房妻子,继承两家香火,他才清楚除了上报效朝廷下不负黎民之外,他还肩负着为夏家传宗接代的重大使命。 原来爹爹叫夏长德,若非是为了让他传承夏家香火,母亲或许还不会告诉他爹爹是谁。只不过只有夏长德一个名字,是生是死,又是何许人也,母亲依然只字未提,颇让夏祥无奈。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他连爹爹到底是谁还不知道,却又意外冒出一个叔叔,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叔叔,也罢,他连爹爹都没有见过,叔叔没有见过就更不算什么了。只是要为叔叔一支传承香火,多娶一房妻子,怎么想怎么有怪异的感觉。 若是考中进士还好说,至少有了安身立命之本。若是不中,不说他现今已经没有了回家的盘缠,连家都没有了,只能流落上京。一个还在为生计发愁的书生,如何有余力娶两房妻子? 夏祥倒是并不担心母亲去了哪里,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对母亲有盲目信任和崇拜的他,认定母亲不会有事。古有孟母三迁教子,今有司马饰母亲画荻教子,读过历史上许多伟大母亲故事的他,也将自己母亲列为了可以名垂青史的伟大母亲之一。 明日就要放榜了,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就要揭晓了。夏祥自认他无论诗赋、经义还是论,都贴切题意并且对答如流,若能公正审题,状元不敢说,二甲进士出身应该不在话下。 只是……文昌举文风偏向因循守旧,而他的文章多有激进之言,若是不入文昌举之眼,会试落榜,连殿试的资格都没有,怎能面圣陈述自己胸中之才? 夏祥推开房门,见时儿和张厚在院中散步,有说有笑,萧五和沈包下棋,推棋认输,换上了滕正元和吴永旺,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联手和沈包对弈,竟也没有占了上风。更好笑的是,二人常常为在哪里落子而争论不休,沈包就极有耐心地等二人争论出来一个结果后再下。 是的,滕正元和吴永旺也是住在全有客栈。吴永旺还好,人到老时意气平,对夏祥并无不好看法,滕正元却因夏存先一事,对夏祥成见极深,并不和夏祥说话,却和沈包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好友。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都对张厚并无兴致,不知何故,二人连和张厚多说几句话的兴趣都欠奉。 自然,张厚对二人也是不屑一顾。若非是和夏祥相识之时,是在好景常在太平居酒楼之上,让张厚误以为夏祥也是出身高官权贵之家,否则以夏祥的出身,张厚也是不屑于结识。张厚出身官宦世家,只愿结交王公贵族子弟。 夏祥在门口站立片刻,忽听门外传来一老一少说话的声音。 “曹三郎,老夫找夏郎君有要事相商,你下次再来,不必非要和老夫一起,省得让夏郎君分神。” “金甲先生此言差矣,夏郎君更想见我而不是见你。你所说的要事,对他来说只是麻烦,并无帮助,你又何必总是烦他?” “刚而不韧者,难成大事。韧而不刚者,大事难成。是以对夏郎君这般难得一见的人物,要刚韧兼顾,才能说动他。” “说动他做什么?莫怪在下失礼,金甲先生想收夏郎君为徒是痴心妄想。夏郎君是何等风采的人物,怎会入了医行?罢了罢了,先生还是收了心思,不要误人前程也不要误了自己事情。夏郎君眼见就要中了状元,当上翰林学士了。” “谁说夏郎君要中状元?他连会试都通不过,都没有资格参加殿试,还中哪门子状元?你这才是痴心妄想。” 二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客栈的大门吱哑一响,金甲和曹殊隽并肩走了进来。 曹殊隽一眼看到夏祥正站在门口,顿时快步如飞来到夏祥向前,一把拉过夏祥,飞奔进屋,将房门紧闭上锁,哈哈一笑:“金甲先生,请先稍候片刻,待我和夏郎君说完事情,再开门迎客。” 金甲和曹殊隽在全有客栈门口不期而遇,二人各怀心思,都想抢先一步见到夏祥,不料还是曹殊隽快了一步,他被挡在门外,气得直吹胡子。 “竖子,竖子!” 张厚听到了刚才金甲之话,大感好奇,凑了过来,朝金甲施一礼:“金甲先生请了,在下张厚,和夏郎君是同年的士子。方才听先生之言,说是夏郎君连会试都通不过,以夏郎君之才,虽不是状元,也要是探花才对……” 金甲心思简单,并不知道张厚话里话外有打探之意,当即讥笑一声:“话是不错,夏郎君再是才高八斗又能如何?有人故意不让他考中,他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只能落榜。会试落榜,不能参加殿试面君,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是皇上钦点,他中哪朝的状元、探花?依老夫看,还不如随老夫去学医。良相良医,一个治国一个医人,都是孔孟之道圣人之法。” 张厚将金甲拉到树后,小声问道:“敢问先生从何得知夏郎君落榜之事?明日才会放榜。” 金甲神秘地一笑,鼻孔朝天,哼了一声:“老夫亲耳听文昌举亲口所说,怎会有假?” 时儿惊道:“应试不是要糊名和誊录?文昌举文尚书虽是主考官,也无权查看考生原始试卷,他怎会清楚哪一份试卷是夏郎君所做?” 糊名就是把考生姓名糊上,不让主考官看到,以免徇私舞弊。但糊名之后,依然可以从笔迹判断,比糊名为严厉的誊录制度就应运而生了。誊录是由文吏将考生试卷从头到尾抄录下来,除了姓名之外,一字不落。如此考官只能从文章来判断考生的才能,不能从姓名和笔迹来为自己的学生和熟识之人大开方便之门。 金甲呵呵一笑,手抚胡须,老神在在:“若是买通誊录之人,让誊录之人留意夏祥的试卷,在誊录时稍作记号,便可分得清清楚楚。身为主考官,想让谁中谁不中,方法多得是。” 张厚目光闪烁不定,低头沉思。时儿不停地踢树,嘴中说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夏郎君如此才高,也会落榜?不公平,天道不公。” “金甲先生,文尚书是当朝礼部尚书,是朝廷重臣,怎会为难一名小小的士子?”张厚不敢相信金甲之话,想要继续问个清楚,“何况夏祥和文尚书素不相识,文尚书为何故意为难夏祥?” 金甲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张厚又是夏祥好友,他见张厚一脸关切,就知无不言了:“文尚书为何为难夏祥,老夫并不知情,兴许只是文尚书不喜夏祥文风,又兴许文尚书受人之托,反正不管是何原因,夏祥今年大比是没戏了。昨日在三王爷府,我为三王爷诊治之时,文昌举和三王爷说起夏祥,他明确地说出了夏祥落榜之事。” 张厚心中大惊,一是震惊于夏祥怎会入得了文昌举之耳三王爷之眼?夏祥不过是一介布衣,出身平民,连三王爷也知道了他的大名,莫非夏祥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来历不成?大比之年的考子有数千人之多,只有一甲二甲进士才会入得了王爷之眼,就连三甲的同进士也很难被王爷留意。 二是震惊于文昌举和三王爷居然要阻拦夏祥的进士之路。夏祥何德何能,竟能惊动三王爷并且由堂堂的二品大员文昌举亲自出手拿掉他的功名,此事当真是蹊跷得很,并且匪夷所思。 不对,张厚震惊过后,心中更是为之一凛,三王爷并不掌管礼部,文昌举身为礼部尚书,却向三王爷禀报科举之事,说明三王爷越权了。再想到当今圣上病重,膝下无子,他脑中迅速闪过数个念头,大概猜到些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厚喃喃而言,双手握在一起,手上青筋暴露,随后一拳打在树上,愤愤不平地说道,“想我贤弟夏祥是何等人物,本该高中状元,却有奸人当道,误了前程,可恶可恨。金甲先生,不知我是否榜上有名?” “你叫张厚?”金甲冷眼旁观张厚对夏祥落榜的惋惜,嘴角上翘,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一闪而过。 “正是。”张厚毕恭毕敬地微微弯腰,虽说他自认才学过人,一心为中状元而来,心中却还是有几分忐忑不安,“建宁人氏,张飞之张,厚薄之厚。” “张厚……我想想。”金甲背负双手,低头沉思,半晌才抬头说道,“不知道。” 张厚险些没有气得跳起来,他屏气敛息,大气都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就想听一个明确的结果出来,不想等了半天,竟然是这样的一句回答,不由既失望又愤怒:“金甲先生是要愚弄在下么?” “你是傻子还是太自以为是了?落榜的考子数千人,文昌举专门点出夏祥,是他故意要阻挠夏祥考中。考中的考子也有数百之多,若他单独点出你的名字,岂不是说你和文昌举事先约好,有作弊之嫌?”金甲目光炯炯直视张厚双眼,“张厚,你是否贿赂文昌举,让他为你大开方便之门?” “不敢,不敢。”张厚被金甲当头棒喝,冷汗直流,他虽暗自庆幸夏祥落榜,少了一个劲敌,却也对自己颇为自负,认定自己凭真才实学也会高中状元,才不屑于徇私舞弊,“张某行得端站得正,绝不做愧对圣贤之事。” “说到就要做到,不要只说漂亮话,不做正经事。”金甲不被张厚的慷慨陈辞所动,冷冷一笑,“夏祥落榜,不能参加殿试,就又少了一人和你争状元,你该庆幸才对。” “状元是我囊中之物,和夏郎君是否落榜并无关系。”张厚才不会承认他不如夏祥,眉毛一扬,就想和金甲好好理论一番,还未开口,就被时儿的一句话堵了回去。 “好了好了,说些正事要紧,夏郎君落榜,他以后可如何是好?二哥,你要帮帮夏郎君。”时儿秀眉微簇,鼻子皱起,一副忧患的表情,“夏郎君一没钱二没人,他不当官还能做什么?” “拜金甲先生为师,当一名儒医也是不错。”张厚开始为夏祥的生计着想了,“大唐学医的儒生也有不少,却还是忌讳儒医之名。大夏风气清明,每逢大考之年都有许多落第考子转学医术,不能治国便去救人,也是救世济民之途。大夏儒医必将盛行。” “儒医?儒生是儒生,医生是医生,为何非要混为一谈?荒唐!”金甲对儒医的说法嗤之以鼻,冷笑连连,“所谓儒医一说,还是重儒轻医。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如舟。良相可救国,若是皇上病重,也是束手无策,还是需要大夫望闻问切来诊治。书生自去读书当官,教学只管教书育人,大夫自当治病救人,各得其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不要以为大夫好当,夏郎君有读书之才,也有治病之才,他为曹公所制的药床药椅,用来为皇上治病,深得皇上赞许。换了你们,你们就狗屁不会了。” 什么?张厚以为他听错了,支起耳朵瞪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先生,此话当真?夏郎君还会制作药床药椅?还被皇上嘉许?” 金甲自知失言,嘿嘿一笑,捻须支吾说道:“不是,不是,老夫一时口快说错了,是夏郎君提醒了老夫,老夫亲自制成了药床药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厚眼睛转动不停,牢牢记住了方才金甲所说的一番话,包括文昌举拿掉夏祥功名以及夏祥制作药床药椅为皇上所用。他心思闪动,心想夏祥真要做一名大夫倒也不错,至少可以维持生计了,且金甲能出入三王爷王府,必是太医,夏祥跟了金甲,日后进了太医院当一名太医,也有品轶,总是好过平民百姓。 这么一想,张厚心中非但轻松了许多,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和微微的失落。喜悦的是,他少了夏祥一个劲敌,状元更是十拿九稳之事。失落的是,没能在殿试之中凭借真才实学赢了夏祥,也是遗憾。 张厚的遗憾夏祥并不知道,他落榜的消息,却是已经知道了。 第四十九章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曹殊隽到底少年心性,他来找夏祥,是因为他按照夏祥所说制成了第二块会徽——若尔。若尔和玉连环大同小异,依然是金银铜三圈在外,只是最中间的黄花梨木雕换成了墨玉,墨玉的正面依然是篆体的“好景常在”四字,后面则由“金玉满堂”改为了“天下无双”。 一进到夏祥房间,曹殊隽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两块会徽,他还是坚持玉连环无论名字还是搭配都比若尔好了许多,并且他上来就说:“夏郎君,你我联手,必定天下无比。不如这样,我二人联合开一家商行,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好花常开,正好对应好景常在。你来想点子,我来出成品,只为王公贵族出品随身携带的玉器、饰品,只为门阀世家制作家族族徽,只为大商行订制商行会徽,不出三年,好花常开定会超过好景常在,成为大夏第一商行。你我一人一半,不分彼此,如何?” 夏祥接过若尔,爱不释手,曹殊隽虽对若尔并不喜欢,却在制作之时并没有区别对待,工艺十分精美,丝毫不逊色于玉连环,他点头赞道:“不错,若尔精美无比,天下无双,连小娘子必定喜欢。曹三郎,你何出此言,为何突然想要开一家商行?你不是要去求仙问道?我也要入仕为官,志不在经商。” “你落榜了。”曹殊隽努力表现出一副惋惜痛心的样子,奈何实在装得不像,反倒有几分滑稽,“我听金甲先生说了,文昌举拿掉了你的功名,你没有考中进士。” “什么?”夏祥手一松,手中的若尔差点掉落地上,他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状如痴呆,“真的落榜了?怎么会落榜了?我的锦绣文章天下无双,居然也会落榜,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夏郎君,夏郎君!”曹殊隽吓得不轻,以为夏祥遭遇大变之下得了失心疯,忙上前揪他耳朵捏他鼻子,“揪耳朵垂,不掉魂,夏郎君,快回魂儿来。” “不要胡闹,哈哈,我没事。”夏祥猛然推开曹殊隽,放声大笑,“居然落榜了,真的落榜了,好事,天大的好事!” 坏了,还真是疯了,曹殊隽吓得脸色惨白,后悔告诉夏祥落榜之事了,让金甲来说多好,有什么不好也都算在金甲的头上,而不是他,都怪他一时急于让夏祥和他一起开商行,担心被金甲抢先拉夏祥去学医,怎么办才好?他慌乱之中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夏郎君,先不要急,先喝口水,天无绝人之路,何况以你的才华,不当良相,去当良医良商,也都不失为一条济世安民之路。” 夏祥接过茶水一饮而尽,继续大笑不止:“良相良商,不是我的志向,有人不让我进士,我偏要金榜题名。曹三郎,走,随我走一趟。” “去哪里?”曹殊隽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拉住夏祥的胳膊,声音颤抖,双腿发抖,“夏,夏郎君,你不要吓我好不好?考不中进士也没什么,没有功名,我也会说服姐姐嫁你。” “去曹府。”夏祥一把拉过曹殊隽,往外就走,“现在就走,越快越好。” 曹殊隽哑然失笑:“夏郎君怎的如此情急,这就要去曹府提亲?也好,没有金榜题名,有洞房花烛也是不错。” 二人正要推门出去,门一响,金甲推门进来了。 金甲一脸喜色,进门就拉住了夏祥的胳膊:“夏郎君,你落榜了,哈哈,不要跟曹三郎去开什么商行,跟我去学医,良相良医,都是安邦济民之道,胜过奸商无数倍。” “什么奸商,良商好不好!”曹殊隽倒不是多想赚钱,而是觉得开一家商行可以让他的手艺更好更快地被更多人喜欢并且接受,他就无比开心,以前他一心求仙问道,现在又改变了主意,被人认可和赞赏的感觉也非常不错。 夏祥哈哈一笑:“落榜也是好事,所谓不破不立。良相治国,良医救人,良商济世,只要一心为国为民,都是国之栋梁。” “商人就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除了低买高卖,哄抬物价,商人百害而无一利,哼。”金甲抓住夏祥的手不放,似乎一放手夏祥就跟随曹殊隽去经商了,“夏郎君,千万不要去经商,不要去做唯利是图的商人,毁了你一世英名不说,还有违圣贤教诲。孔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曹殊隽也拉住了夏祥的胳膊不放,讥笑一声:“还圣贤教诲,金甲先生恐怕不知道孔圣人总能衣食无忧是因为他有一个经商的弟子叫子贡,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可见孔圣人对端木赐也是很赞赏的态度。” “好了好了,不要争了。”夏祥怕了这一老一少了,抽回双手,坐回到了座位上,“曹三郎,你先坐下,稍后我们再去曹府……金甲先生找我何事?” 金甲捻须一笑:“事情有二,其一,你落榜了,可以拜老夫为师了。其二,皇上用了药床药椅,为何病情还不见好,你说过要帮老夫好好想通是什么原因所在,现在可以告诉老夫了。” 金甲先生真是不通人情世故,在别人落榜之时前来打扰,他也真好意思,也幸亏夏祥为人沉稳,可以承受落榜的打击,当然,也和夏祥对落榜之事早有预料有关。夏祥背负双手,在房间中走了几步,摇头一笑:“在没有正式放榜之前,我落榜之事,还有回转的余地。是以金甲先生、曹三郎,要让二位失望了,我不会去学医,也不会经商。金甲先生,皇上用了药床药椅病情不见好转的原因所在,我已然想到了,不过你要帮我一件事情,我才会告诉你。” 曹殊隽一脸失望之色,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道:“夏郎君真是病得不轻,主考官判他落榜了,他竟还说有回转余地,可怜,可叹,可惜。” 金甲却不想那么多,只想知道皇上病情不见好转的原因所在,忙说:“莫说一件事情,就是十件也使得,快说,要老夫帮你什么?” “先生可是认识四王爷庆王?” “何止认识,四王爷的庆王府,老夫随意出入,想见四王爷,也只需通报一声即可……怎么,你想见庆王?”金甲得意地一笑,“想见庆王倒也不难,老夫现在就可以带你去庆王府。” 夏祥摇头,神秘地一笑:“请金甲先生即刻动身去庆王府面见庆王,见到庆王殿下,只需说一句话。” “什么话?” “文昌举文尚书在星王府对三王爷说夏祥落榜了。” “就这句话?” “就这句话!” “不过是芝麻绿豆小事,老夫去去就来。”金甲话一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忽然站住,眉毛紧皱,一脸警惕,“夏郎君,你不会趁机溜走,等老夫回来就再也寻不到你了?” 夏祥乐了:“怎么会?我还要等先生回来畅饮几杯,共商大事。” “好,好。”金甲顿时乐开了花,“共商大事,共商大事,哈哈,老夫去也。” 金甲一走,曹殊隽哪里还坐得住,拉住夏祥就朝外走:“快快随我去曹府提亲。” “好说,好说。”夏祥笑眯眯的样子,似乎真要去提亲一样,他朝外面喊道,“萧五,萧五。” 萧五应声现身:“来了,先生有何吩咐?” “你速去贡院,在明日贴黄榜之处先贴一张黑榜,记住,不要让人发现,也不要被人抓住。”夏祥边说边从桌子上面抽出一张黑纸,调了白墨,将笔交给萧五。 萧五嘿嘿一笑,面露为难之色:“先生,贴黑榜的事情,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可是写字,就太难了,写得歪歪扭扭,丑如狗爬,就太丢先生的人了。” “写什么字?我来写。”曹殊隽虽不清楚夏祥意欲何为,却也隐隐猜到夏祥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本来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顿时小有兴奋。 “让萧五写,他的笔迹无人认得。”夏祥将笔递到萧五手中,微微一笑,“字不怕丑,越丑越好,写四个字——夏祥落榜。” “遵命!”既然先生说了越丑越好,萧五就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不用刻意去写就一定可以丑得无与伦比,他提笔在手,运足了气,刷刷刷几笔就写好了四个如同狗刨猫挠的大字,满意地哈哈一笑,“怎么样先生,够不够丑?” 忽然又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如木偶一样呆住了,手中的笔也失手落地:“什……什么?先生落榜了?怎么可能?先生怎么会落榜?先生不能落榜,先生一定要高中,先生……” 萧五说着说着,忽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了夏祥的大腿,痛哭流涕:“先生,都怪萧五不好,萧五没能替先生守好门户,让曹三郎、金甲先生总要打扰先生,导致先生不能温习功课。萧五该死,萧五罪该万死!” 曹殊隽翻了翻白眼,拉长了声调不甘地说道:“萧五,背后说说也就算了,当面说我,就太不仁义了。何况夏郎君落榜真和我无关,是有人恶意拿下他的功名。说不定夏郎君的试卷被人偷梁换柱,易名到了自己的得意门生名下。” “谁恶意拿下了先生的功名?我去杀了他。”萧五站了起来,一抹眼泪,就要出门杀人。 “萧五,去贴黑榜。”夏祥拍了拍萧五的肩膀,“你只要贴好黑榜,就是大功一件,其余之事不必多想,我自会解决。” “是,先生。”萧五瞬间眼泪不见,换了一副笑脸,“我马上去贴黑榜,不过先生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有黑纸,用红纸多好,喜庆。” 曹殊隽气笑了:“你的脑子什么时候可以拐弯了,你就会成为武功高手了。黑榜是黑幕,红榜是喜事,夏郎君是要告诉天下士子今年的大比有黑幕,不是要贴一张红榜再写两个喜字,懂不懂?” “懂,懂了。”萧五挠头,憨憨地笑了,“为什么要贴红榜写喜字?夏郎君要娶亲?” 曹殊隽受不了了:“萧五快去贴榜,晚了就误事了。” “遵命。”萧五双腿绷紧,如同如临大敌的豹子,卷好黑榜推开窗户翻身跳了出去,人一落地,他又回头一笑,“对了先生,幔陀娘子回来了,住在客栈三楼。” “幔陀?” “方才我看到她了。”萧五话一说完,一个箭步跃到了大树之下,一闪身就出了客栈大门。 “有门不走非要翻窗户,夏郎君,萧五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曹殊隽对萧五算是服了,“他若是跟我求仙问道,必定会有大成。哎呀,忘了正事了,快跟我去曹府。” 夏祥当下也没停留,和曹殊隽出了客栈,一路西行,半个时辰后就到了曹府。 听说夏祥来了,曹姝璃和作儿忙出来相见,夏祥有事要忙,无暇和曹姝璃多说,只寒暄几句就一起去见了曹用果。 曹用果精神大好,不但可以下床行走,气色也好了许多,脸色红润,说话气息充足。见到夏祥,他先是深揖一礼,以谢过夏祥的救命之恩。夏祥对曹家来说,无疑是天降福星,他先是救了曹殊隽,后又救了曹用果,若没有夏祥的出现,曹家现今可能已是家破人亡,不堪设想。 夏祥不敢承受曹用果大礼,忙还了一礼。 曹殊隽现今对夏祥心悦诚服不说,一心结交,还想和夏祥联手做一番大事出来。他身为世家子弟,所结识的友人要么一心只求功名,要么一心安享富贵,如他一般有求仙问道之心并且喜欢奇技淫巧者,少之又少,他就有高山流水知音缺的遗憾,直到遇到夏祥之后,他才赫然发觉,原来世上也有和他一般心胸宽广志向高远的奇男子。 更让他惊奇的是,夏祥是读书人出身,一般的读书人只尊崇儒家,要么对道家不以为然,要么一无所知,更是对奇技淫巧之术嗤之以鼻。夏祥则不然,他学识非凡,却没有一般读书人的傲气和迂腐,心胸开阔,包容并蓄,堪称全才奇才。 若是夏郎君真的娶了姐姐,再和他联手开一家好花常开商行,该有多好。曹殊隽越想越是兴奋,他对科举本不感兴趣,是以他对夏祥落榜也是等闲视之,见夏祥和爹爹谈起了医道以及儒家之说,心中大为不耐,朝坐在下首正襟危坐的曹姝璃使了一个眼色。 曹姝璃会意,方才曹殊隽已经说了夏祥落榜之事,她乍听之下不敢相信,等得知是文昌举有意阻挠夏祥进士之路后她才知道消息属实,不由一时神思恍惚,夏郎君怎会落榜?文昌举堂堂礼部尚书,当朝二品大员,为何非要排挤夏祥一个小小的士子?夏郎君才华出众,居然也榜上无名,连科举都失去了公正,天下还有什么公平之事? 曹姝璃心思杂乱,就连曹殊隽说到夏祥来曹府是来向爹爹提亲她也没有过心,曹殊隽向她示意,是想让她回避一下,好让夏祥开口提亲,不料她误会了曹殊隽之意,起身说道:“爹爹,夏郎君今年大比落榜,还请爹爹收留夏郎君在府中安住,等三年之后再来应试。” “什么,夏郎君落榜了?”曹用果怦然而惊,长身站起,一脸惊诧,“夏郎君,此事当真?” 夏祥点头:“应该不假,是金甲先生亲口所说。” 曹用果到底是朝堂中人,立刻想到了问题的所在:“明日才会放榜,今日金甲便知夏郎君落榜,其中必有猫腻。” 曹殊隽便将金甲如何得知夏祥落榜一事详细一说。 “文昌举有一个得意门生名蔡北,蔡北此人我也知道,学识人品都很一般,文昌举却对蔡北推崇有加,期望甚高。”曹用果在朝堂多年,深知朝堂之上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平衡之术,当即想到了法子,“此事也并非不可挽回,只需将此事禀告四王爷即可……” 曹殊隽一听此话,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夏祥让金甲去禀告庆王,他还觉得不以为然,不想爹爹为官多年,想到的第一个法子竟和夏祥一般无二,不由不再次高看夏祥一眼。 “爹爹,夏郎君已经让金甲先生去禀告四王爷了,此时,金甲应该已经在四王爷王府了。”曹殊隽忙向曹用果说明此事,献宝一样一脸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 “哦?”曹用果并未多想,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越过大门,落在了门外的合欢树上,也不知在想什么,等他的目光慢慢收回时,眼神中渐渐流露出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蓦然惊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什么?夏郎君已然让金甲先生去了四王爷府?夏郎君,是你的主意还是金甲先生主动提出要去禀告四王爷?” 夏祥淡然一笑:“是我劳烦金甲先生辛苦一趟。” 第五十章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曹用果呆了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夏郎君之才若不在朝堂之上为官,当真就可惜了。不过,只是禀告了四王爷,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四王爷断不会因为金甲的空口无凭就去指责文昌举徇私舞弊,科举是朝廷大事,文昌举又是当朝二品大员,即使贵为王爷,也不敢轻言上书弹劾。此事若要四王爷经手,还需要一个由头才行……最好是由考子出面,皇上最重民间疾苦,最愿意聆听百姓呼声。” “爹爹,若是让人在贡院放黄榜之处贴一张黑榜,上写四个白字——夏祥落榜,是不是一个极好的由头?”曹殊隽才知道夏祥为何非要萧五前去贴一张黑榜了,听了爹爹之言,他对夏祥的佩服无以言表,再看夏祥时的目光,仰慕而热烈。 “此计……大妙!”曹用果微微一想,顿时大喜,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隽儿,你能想到这个办法,不枉为父教导你一场,快,快去派人贴榜。” 曹殊隽嘿嘿一笑,揉了揉鼻子,也不觉得难堪:“爹爹高看孩儿了,这是夏郎君想到的法子,孩儿哪里有这般手段!夏郎君已经派人去贴榜了。” “噗哧!” 曹姝璃忍不住被曹殊隽的滑稽逗乐了,笑过之后才觉得不妥,忙又敛形正容,心中却是如惊涛骇浪一般,好一个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夏郎君,若是换了一般考子,乍听落榜之事,要么痛不欲生,要么痛哭失声,要么痛心疾首,夏郎君却毫不慌乱,镇静自若,连出两着,着着落到实处,当真是年轻有为的奇才。 若他真能为自己争取一个公平,也是为天下考子争取一个公平,是天大的好事。 “了得,了得。”曹用果反倒一脸尴尬,清醒过来,一想也是,曹殊隽从小活泼好动,长大后又喜好奇技淫巧,一心求仙问道,哪里懂这些人情世故朝堂章法,夏祥比曹殊隽不过大了两岁,却比他多了不知多少入世智慧,对比之下,当真是有天渊之别,他心中忽起忽落,忽然心思大动,若是招了夏祥为东床快婿,他何愁朝堂之人无人互为策应? “夏郎君心思缜密,处处想得周全,如此之才,就连连车、苏确也有所不如,老夫佩服。”曹用果自称老夫而不是本官,是在夏祥面前放下了身段,平等视之,“有了贴榜之事,考子必定哗然,怀疑科场有舞弊之事。落榜的考子固然不服自己文不如人,就连上榜的考子也会对自己名次不满,考子闹事,四王爷便可借机上书要求彻查今年的科举。文昌举是临危受命,临时替换了杨砥杨大学士,此事原本就有人非议,如此一来,更是会引发轩然大波。” 夏祥忙谦虚几句,见火候已到,单刀直入说道:“曹公,除恶务尽,以免后患无穷,此事若要一举成功,除了贴榜和惊动四王爷出面之外,还需要曹公帮忙策应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曹用果听了此话,心中竟是喟叹一声,蓦然心中一片惆怅。想他曹用果一世英名,进士高中之后,入朝为官,转眼二十余年,到如今才是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少卿。以他二十余年的朝堂智慧和官场资历,在夏祥落榜之事上所能想到的关节,夏祥一个初出茅庐的士子都能步步想到,怪不得他二十余年才是从五品之职,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开窍太晚。 膝下虽一儿一女,女儿还好,聪慧喜人,知书达礼,又生得标致,只可惜终究是个女儿,不能考取功名,唯一出路就是嫁个好人家。只是让他头疼的是,女儿眼界过高,寻常人物都不入其眼,不少王侯之子登门提亲,都被女儿一一婉拒,如今年方二九年华,再不许了人家,也是大姑娘了。 儿子曹殊隽自小不喜读书,虽聪慧却不走正途,求仙问道也还罢了,却还喜欢摆弄奇技淫巧之术,实在是有辱斯文有损门庭。曹用果原本认为,只要曹殊隽一心读书,高中进士必不在话下,为官之后,会比他更有远大前程。 现今见了夏祥周密而详尽的手腕,曹用果心中既悲伤又欢喜,悲伤的是,和夏祥相比,曹殊隽差了太远,他望子成龙的最后一丝希望在夏祥的高明和从容之下,完全破灭了。欢喜的是,夏祥虽机智过人,却和曹家渊源颇深,此时曹家和他交好,日后夏祥大放光彩之时,必然会照应曹家。 再如果夏祥娶了女儿为妻……曹家以后也算有了指望,不至于家道中落了。曹用果心中忽然下定了决心,若说之前他还认为夏祥还配不上女儿,现在他完全改变了主意,从落榜一事之上可以看出夏祥此人绝非池中物,假以时日,必定大成。只要夏祥不嫌弃,他愿将女儿曹姝璃许配与他。 更难得的是,在交友上极为挑剔的儿子将夏祥视为知音也就罢了,向来眼高过顶的女儿也喜欢夏祥。 曹用果主意既定,从容地一笑:“好一个除恶务尽,能为天下士子讨一个公道,能为苦读十年寒窗的考子争一个出身,能还大夏一片青天,能为皇上尽微薄之力,老夫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夏祥暗中叫了一声好,起身朝曹用果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在下替天下士子谢过曹公仗义执言。不知陈封、高亥、章则是三人,曹公和哪个相熟一些?” 陈封、高亥、章则是三人是今年大比的考官,曹用果说道:“要说相熟,三人都和老夫有些交情。若论私交,还是章则是和老夫更为投机。” “陈封和高亥相比呢?” “陈封和老夫虽有私交,来往却是不多。陈封为人正直,行事方正,不善于和人交往。高亥为人圆滑,对文昌举言听计从,是阿谀奉承之辈。”曹用果大概猜到了夏祥所想,笑道,“夏郎君是想让我说动章则是,一旦案发,请他策应配合?此事没有问题,章则是为人虽不如陈封方正,却也是正直之辈,必不会和文昌举同流合污。” 夏祥却是含蓄一笑,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曹公,此事不宜和章则是相商,也不便由陈封出面检举文昌举……” 曹用果糊涂了:“你言下之意是?” “高亥高侍郎。” 夏祥会心一笑,俊朗的脸庞七分和善之外,又有三分坏,尤其是他一只嘴角上翘,既有调皮戏谑的味道,又有阴谋得逞的得意,直看得曹姝璃芳心乱跳,面颊微烫,心中七上八下不停在想,夏郎君怎的时而如正人君子一般端正,时而又如浪荡儿一般有一股莫名的邪性儿,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高亥是礼部侍郎,是文尚书的副手,他怎会检举文昌举?况且高亥一向唯文昌举马首是瞻,在礼部,他是最听话的一个侍郎,呵呵。”曹用果对高亥的为人再是清楚不过,礼部有左右两位侍郎,高亥是左侍郎,陈封为右侍郎,礼部人称高亥为文侍郎,言外之意则是高亥不是礼部的侍郎,而是文昌举的侍郎。 “眼下文昌举权势正盛,高亥自然不会。若是文尚书被人参了一本,有科场舞弊之嫌,再加上四王爷紧抓不放,以高亥的为人,岂有不见风使舵的道理?再者说了,文昌举一倒,空出了尚书之位,若是补缺的话,左侍郎会顺理成章地递补上去。”夏祥手摇折扇,笑意灿烂之中,又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洒脱,“如此机会,高亥岂会错过?” 曹用果心中一惊,夏祥的话不无道理,难得他年纪虽轻,竟有如此心思,是他生平所仅见的后生,不过又一想,他还有不明之处:“高亥追随文昌举多年,在文昌举面前向来唯唯诺诺,他会有胆量检举文昌举?以我对高亥的了解,他断然不会。” “若是平常,肯定不会。若是非常时期,就肯定会了。”夏祥虽不认识高亥,却也听人说过高亥的为人,也亲眼所见高亥身为三名考官之一,在文昌举面前犹如奴才一般的作态,令人作呕,是以他认定高亥是最合适的人选,“趋炎附势之人,最是善变,文昌举是文尚书时,高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文昌举一旦成为三王爷和四王爷争夺礼部的支点,高亥就会面孔一变,以卫道士自居了。等事态进一步演变,高亥为了明哲保身,必会及时和文昌举划清界限。此时曹公若是及时出面,开导高亥一番,高亥见有利可图,又可摘清自己,必然会对文昌举落井下石……” “……”曹用果心中的惊骇如惊涛骇浪,他不敢相信刚才之话出自夏祥之口,一个未中进士的考子,一个刚及弱冠之年的士子,一个尚未迈进官场一步的后进,怎会有如此对事态推演的高明,他暗中打量夏祥几眼,心中的震惊慢慢平息下来,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此计可行,我今日就去拜会高亥。” 夏祥大喜,他唯恐曹有果不肯出面,若是少了高亥的配合,这场大戏成功的可能就少了一半。有了高亥,不但好戏会如期上场,而且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见风使舵的小人,有时使对了方向,也能助君子一臂之力。 “谢过曹公。”夏祥再次向曹用果施了一礼。 曹用果点头还礼:“夏郎君不必多礼,此事功在当今利在后世,必当为之。”他顿了一顿,咳嗽一声,“璃儿,茶凉了……” 曹姝璃如梦方醒,“哦”了一声站起:“孩儿去换些茶水。” “姐姐不必回避,夏郎君今日登门,除了落榜一事之外,还要向爹爹提亲。”曹殊隽嘻嘻一笑,方才爹爹和夏祥的一番对话,他只听明白了几分,并不清楚为何夏祥要让爹爹出面去说动高亥,也不明白高亥怎会检举文昌举,他只关心夏祥是否和他联手开一家商行和提亲之事。 夏姝璃顿时满面羞红,转身就走:“婚姻大事,全凭爹爹做主,孩儿、孩儿下去了。” 提亲?曹殊隽还真当他来曹家提亲?夏祥心中不知是该庆幸曹殊隽对他的推崇还是该无奈曹殊隽有时真不知轻重缓急,他忙上前一步说道:“曹公,曹三郎说笑了,如今大事将起,还不知会有怎样的狂风暴雨,实在不是提亲时机。” 曹用果点了点头,科场舞弊一事兹事体大,大夏开国以来,还未有过先例,也不知会是何等结果,他喟然说道:“隽儿,你何时能向夏郎君一般分清轻重,为父也就放心了。” “爹爹,孩儿年纪还小,还需要成长的时间。”曹殊隽嘻嘻一笑,瞬间就将提亲之事抛到了脑后,“夏郎君,这里的事情了结了,我们该去找连小娘子了。” 夏祥又是一阵无奈,他不向曹家提亲,并非是对曹小娘子没有情意,确实是时机不太合适,且前途未卜之际,无心婚姻之事。曹殊隽却随即提及连小娘子,容易让人多想。 果然,曹姝璃目光一扫,秀眉一扬,朝夏祥投来了疑问、好奇并且猜测的目光。就连曹用果也是脸色微微一沉:“什么连小娘子?隽儿,不得胡闹。” “爹爹,我哪里胡闹了?连小娘子不是迎春院的小姐,是好景常在的主人。”曹殊隽还不算太傻,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忙解释一番,“我和夏郎君要和连小娘子做一番大生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连若涵?”曹用果微微一怔,似乎不敢相信曹殊隽所说,“你怎么会认识连若涵?” “曹公可知连若涵到底何许人也?”见曹用果似乎知道连若涵来历,夏祥忙问到了连若涵的身世,“连小娘子来历神秘,不知道她究竟是何出身。 “老夫也是不知。”曹用果微一摇头,目光看向了曹姝璃,“璃儿可是知道?” 曹姝璃心思忽起忽落,原以为夏祥真来提亲,不想夏祥以大事未成为由不肯提起,她知书达礼,自是理解夏祥心中所想和担心之事。转瞬又听到曹殊隽要和夏祥一起去找连小娘子,初听之下,她真以为连小娘子是哪家青楼的头牌,心中又是一沉。待听清连小娘子竟是好景常在的连若涵之后,她才暗中舒缓了心情。 曹姝璃此时也恢复了淡然,脸上红晕消退,虽说她对夏祥确实芳心暗许,却也恪守大家闺秀女子的美德,既落落大方又含蓄得体。 “略知一二。”曹姝璃一拢额头一缕秀发,“说来有关连小娘子的传闻,还是令儿听来的。令儿有一姐姐,人在青楼。” 令儿款款福了一礼:“令儿也是听青楼的姐妹说起连小娘子的事情,也不知真假。” 夏祥和曹殊隽对视一眼,皆是愕然之色。青楼女子迎来送往,最是消息灵通。连若涵到底何方神圣,怎会如此神秘?难不成只能从青楼之中打听到有关她的身世来历? “她到底是哪路神仙?”曹殊隽按捺不住心中的迫切,“不管是三十三的仙女还是灵霄宫的飞天,总得有个身份不是?” “据说连小娘子是四大世家的人,姐妹们都这么传,可是令儿总觉得有误,四大世家是崔、卢、李、郑四家,没有连家。开始令儿也是不信,不过青楼姐妹都说连小娘子就是四大世家其中一家的人,只不过连小娘子改了姓氏。”令儿想了片刻,又说,“我并未见过连小娘子,听人说她一口纯正的官话,应是中原人氏无疑。四大世家之中,崔、卢是中原世家。” 第五十一章 四大世家 令儿的话,让夏祥心中一惊。 四大世家崔、卢、李、郑,是传承了近千年的超级门阀世家,自魏晋以来逐渐势大,在唐时上升到了巅峰。大唐年间,四种极为荣耀之事是“年轻有为,进士出身,编修国史,娶四姓女”,四事之中,得其一便为无上荣耀。 娶四姓女和进士出身、编修国史并列,可见四姓当年的地位之超然权势之显赫。唐高宗时的宰相薛元超富贵至极,平生也有“三恨”——三件憾事:一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二恨不娶五姓女,三恨不得修国史。 唐时曾有五姓七望之说,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其中李氏与崔氏各有两个郡望,所以称之为五姓七望,或五姓七家。后来太原王氏没落,只留崔、卢、李、郑四姓得以传承,故四姓在唐朝时是所有士族大家之中最有威望地位势力最广的顶级豪门。 而在大唐年间,考中进士比起大夏难上十几倍有余,因大唐国力远不及大夏,故所需人才之数也不如大夏。终大唐一朝,门阀世家牢牢把持朝政,即使是贵为天子的李世民也曾感叹身为皇帝也无法左右门阀士族对皇权的不恭。几大士族对李氏皇朝听调不听宣,即使是科举制度也未能阻止门阀士族的上升之路,毕竟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读书既费时费力又费钱,且成功者寥寥无几,门阀士族既有财力又有规矩,后代子弟比起平民百姓,起点就高了不知凡几。 而门阀士族考中的士子从政以后,其所属的门阀依然是超然地位。身为朝廷命官,你可以借助家族的影响力助你仕途平步青云,但你在朝堂的立场和言论和家族无关,即使你是整个家族中官职最高的一人,你却不是家族的掌门人,你的所作所为和言行既影响不到也牵连不了家族。 士族把持朝政在大唐时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唐代宰相三百六十九人,崔、卢、李、郑四姓占六十六人,其中崔氏有二十三人之多! 后来安史之乱,士族受到了冲击,位于中原地带的崔氏、卢氏和郑氏,首当其冲受到了战争的清洗,衰落了不少。士族之中势力更为羸弱的王氏和谢氏,一蹶不振,数百年的传承就此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刘禹锡才写下了千古名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谢两家伴随着王气黯然收的金陵的衰落,被战乱扫荡一尽,再也没有重回士族大家之列。而崔、卢、李、郑四姓,在安史之乱之后,唐肃宗为了重振国力,不得不借助门阀士族之力,在科举和官员选拔上,向门阀士族大开方便之门。结果崔、郑两姓迅速恢复元气并且再次崛起,朝堂之上一时成为崔氏和郑氏的天下,有崔半堂和郑半堂之称。也就是说,崔氏和郑氏各把持一半朝政。 唐后,五代十国,乱世纷争,崔、卢、李、郑四姓却不管朝代如何更迭,依然屹立不倒。不管谁坐天下,谁当皇上,都要倚重士族大家的势力、财力和影响力。四姓延续了千年之久,直到太祖振臂高呼,举兵起事,结束了分裂和混乱,建立了大夏。 大夏立国之初,太祖对士族大家既拉拢又提防。大祖也是出身世家,虽不是如四姓一般传承千年之久的超级世家,也是士族子弟,他对士族大家并不排斥,却也清楚士族大家令人望而生畏的凝聚力和影响力。士族大家出身的士子,品行端正、学识过人,又有良好的家教和高人一等的见识,比平民出身的士子,还是具备了先天优势。 大夏刚立国之时,周围强敌围绕,根基不稳,后为平南唐和北汉,太祖借助了士族大家的财力和兵力。投桃报李,太祖默许四姓士族大家在各自领地之上拥有除了政务和军务之外的自主权。 好在四大士族也是遵循孔孟之道,受圣贤教诲,子弟都从小读书,成人后,不参加科举也会在家族产业中谋得一个位置,很少有作奸犯科者。 太宗继位后,一是为了继续北伐,二是因兄终弟及之事,太宗即位之初,根基不稳,太宗唯恐四大士族联手质疑他的正统,他进一步赋予四大士族经商权和婚姻自主权——太祖时,为了削弱四大士族的势力,曾颁布诏令要求四大士族不许相互通婚,只能和四大士族之外的平民联姻。只不过四大士族对此诏令置之不理,依旧维持传统,崔、卢两家通婚,李、郑两家联姻,崔氏女从不下嫁四大士族之外的士子,崔氏男也从不娶四大士族之外的娘子。其余三姓,也是一样。 四大士族在唐朝之时,以务农为主。到了大夏,开始经商。四家千年来的联姻和互为倚重,早就有了外人无法想像的默契。太宗允许四家经商,四家便在真定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约定四家之中,崔家经营商行,卢家经营马队、商队,李家经营粮食和酿酒,郑家经营茶叶、丝绸和瓷器,四家在主业之外,也可以经营别家的主业,但要分清主次。 四家攻守同盟,同进共退,从太宗朝开始一手务农一手经商,经过几十年的积累,财力和势力超越了唐时的巅峰,只有一点除外——四家在朝堂之上,并无太多子弟为官。 也正是四大世家一心务农经商,并不从政,虽财力和势力比起唐朝时的巅峰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实力还是差了一些。没有朝堂之上的影响力,没有当朝大员的力挺,四大世家只是富甲一方的诸侯,而不是可以号令天下的诸王。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战乱,四家子弟众多,有才学者数不胜数,并非没有能力在朝堂为官,而是有意不出头。正是因此,大夏自臻宗后,在《劝学诗》的影响之下,无数平民子弟中了进士入了朝堂,四大世家虽然存在,却已经被人遗忘。因为数十年的科举考试之中,进士多是平民,很少有世家子弟,更没有四大世家之中的任何一人! 就连夏祥虽也知道四大世家依然存在于世,却未曾见过四大世家之中的任何一家的子弟,也不再听到四大世家的有关传闻,就如四大世家销声匿迹一般。不想今日意外听到令儿说到四大世家,甚至还猜测连若涵是四大世家之人……他却是不信,且不说连若涵姓连,并非四大世家之姓,至于改姓一说,怕是以讹传讹。 连若涵的口音确实是纯正的官话,大夏自北上以后,官话是以中原地带的口音为基础,崔、卢两姓,都是中原人氏。崔姓居住在京杭运河沿岸,在河北路和京东东路交界之地。其地又是黄河下游之地,京杭运河和黄河交汇之地,良田万顷,沃野千里,崔姓得地理条件之便,物产丰富,衣食丰足,是四大世家之中最为富有的一家。 卢氏居住在上京以南真定以北,比起崔氏的中原腹地之地,偏北不少。卢氏所处之地,也是土地肥沃,依山傍水,物华天宝。 崔氏和卢氏相距最近,两家也来往最多,口音和上京口音十分相似。李氏远在西北一带,而郑氏则在黄河以南,两家远离上京,李氏口音是大唐之时的官话,郑氏口音是太祖之时的官话。若是按照令儿所说,连若涵不会是李氏或是郑氏之人。 四大世家最南的郑氏,也是居住在汴梁,四家都没有江南人氏。连若涵从长相来看,也是中原一带女子特征。 青楼之地向来是龙蛇混杂之处,有各种真假难辨道听途说的说法,也不足为奇。 夏祥沉默片刻,笑道:“令儿所说不假,连小娘子确实说的一口纯正官话,不过,她到底是什么来历身份,只凭一口官话还难以判断。不管她是何等身份,只要她品行过人,便可和她合作。” “夏郎君,你们要和连小娘子合作什么呀?”令儿既好奇又羡慕,还夹杂了一丝微微的嫉妒,“夏郎君都见过连小娘子了,听说连小娘子是一个绝世美人,不知道是也不是?” 曹姝璃笑道:“想必是了……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夏祥悄然一笑,曹姝璃刚才所说是《诗经》中的名句,他朝曹姝璃拱手一礼:“曹小娘子,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曹姝璃的话是说夏祥遇到一位美人,清扬婉兮,一见之下,倾心如意。夏祥则回她说,他面前的美人,婉如清扬,一见之下,愿一路相伴。 曹姝璃一脸娇羞,掩面而走,走到门口却又站住,回身说道:“春秋之时,楚王母弟鄂君子皙在河中游玩,钟鼓齐鸣。摇船者是位越人,她趁乐声刚停,便抱双桨用越语唱了一支歌,鄂君子皙听不懂,夏郎君可否听得懂?” 曹用果呵呵一笑,捻须不语,心知女儿动了情。曹殊隽和令儿面面相觑,不知曹姝璃所说何意。 夏祥一脸懵懂,愣了一愣:“鄂君子皙听不懂,我自然也是不懂。摇船者唱了一支甚么歌?” 曹姝璃脸色瞬间如桃花凋谢,落寞如雪,她黯然一笑:“既然夏郎君听不懂,也不必知道摇船者唱的是甚么歌了。” 眼中一抹浓浓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随后曹姝璃毅然决然地快步离去,不再有片刻停留。 令儿恨恨地一跺脚,虽不知道曹姝璃和夏祥打的是什么哑谜,却也知道夏祥让小娘子伤心了,她瞪了夏祥一眼,快步如飞去追曹姝璃。 夏祥见曹姝璃的背影渐行渐远,眼见就要看不见之时,才长叹一声,对着曹姝璃的背影朗声说道:“曹小娘子,我不是越人,自然听不懂越人唱的《越人歌》,却是记得一句诗句——山有木兮木有枝……” 曹姝璃的身形一顿,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然站住,由于收势过快,紧跟其后的令儿险些没有撞在她的身上。 “小娘子,以后不理夏郎君了,太可恶太气人,哼!”令儿为自家娘子打抱不平,虽然她并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笨得要命,连摇船者唱的甚么歌都不知道,摇船者能唱甚么歌?自然是摇船歌了。” “哧……”曹姝璃被令儿的话逗乐了,令儿并不懂她和夏郎君的郎情妾意是在借诗传情,她嗔怪骂道,“令儿,不许编排夏郎君的不是,夏郎君并非不知道摇船者唱的是甚么歌,他只是故意使坏罢了。” “啊,他怎么使坏了?刚刚令儿明明就在他的身边,没见他对小娘子动手动脚。再者老爷也在,夏郎君也不敢调戏小娘子……莫非是?”令儿自以为想到了问题所在,瞪大了眼睛,“小娘子是不是背着令儿和夏郎君幽会了?夏郎君对小娘子始乱终弃了?不行,令儿要去告诉老爷和曹三郎,不能让夏郎君跑了,要让他……” 曹姝璃哭笑不得,忙拉回令儿:“令儿,你胡说甚么?不许再乱说一通,小心我家法伺候!” 令儿吓得一缩脖子一吐舌头:“小娘子,令儿不敢了。可是,夏郎君到底怎么小娘子了?他怎么使坏了?” 曹姝璃脸上泛起一朵红云,她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夏祥装傻,故意逗她,笑的是夏祥接受了她的心意,还回应了相应的情意。只是无法和令儿说个清楚,令儿不知道《越人歌》的来龙去脉,和她说也没用,有时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夏郎君是否还没有香囊?”曹姝璃回身遥望了一眼,已然看不到夏祥的身影,她怅然若失,却又勉强一笑,“令儿,绣一个香囊给夏郎君,在上面绣上《越人歌》。” “小娘子教我《越人歌》,令儿一定要背下来……”令儿不傻,岂能不知自家小娘子心意,她便对《越人歌》愈加好奇了。 曹姝璃眼波流转,明媚如花:“鄂君子皙是楚国的王子,他在河中游玩时,有一位摇船的女子是越人,她为鄂君子皙唱了一首歌,可惜鄂君子皙听不懂,后来他问了别人,别人告诉他歌名叫《越人歌》,知道了女子唱的是什么后,女子已经不见了,鄂君子皙怅然良久……”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曹姝璃轻轻哼唱出《越人歌》,眼中渐有晶莹的泪光闪动。令儿也听得痴了,以手抹泪:“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多么痴情的女子,可惜她喜欢的人不知道她喜欢他。世上有多少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悲哀?嘤嘤,小娘子,我突然好伤心,好想哭……” 曹姝璃和令儿站在池塘边上,微风习习,吹动二人衣裙,飘然安逸。满池的荷花已然开到极盛,即将凋谢。假山上,爬满了蔷薇和藤蔓植物。池塘正中,多了一座巨大的假山,几乎占据了池塘三成的地方。上次萧五无意中发现了池塘水底的寒脉,金甲本想劝曹用果搬离曹府,另觅住处。奈何曹用果无钱再建新府,只好将就。金甲就出了一个主意,用一座假山压住池底寒气。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微风中已经带来了秋天的肃杀之意。 春夏是万物生长的季节,而秋冬是万物凋零的季节,人在天地之间,应顺应天时,是以自汉代起便有“秋冬行刑”的规定,除谋反、谋大逆等罪犯即时处死外,其他的死囚均待秋季霜降后至冬至前进行,称为秋后问斩。 秋季又是收获的季节,从收获到行刑,秋季是一年之中事情最多的一季,故称多事之秋。 第五十二章欲擒故纵 夏祥和曹殊隽回到全有客栈时,金甲和萧五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见到夏祥,金甲兴奋地胡子都颤抖了,冲了过去,抓住了夏祥的胳膊:“夏郎君,快告诉老夫皇上为何用了药床药椅不见病情好转?” 夏祥不慌不忙,端起萧五凉好的茶水喝了一口:“你先告诉我四王爷怎么说?” “你猜。”金甲嘿嘿一笑,也不送急着催促夏祥了,反倒故作轻松地也喝起了茶,“茶不错,只是泡的时候水过热了三分,茶老了。” “茶不老,是新茶。”萧五觉得委屈,据理力争,“应该是金甲先生的舌头老了,所以喝什么茶都觉得老。” “萧五说得对,金甲先生不只是舌头老了,手脚也老了。人老腿先老,腿老脚先凉,金甲先生一到夜间必定手脚冰凉……”夏祥淡然一笑,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金甲先生可否想到,不是水过热了三分,而是由于身体过凉才觉得茶过老?” 金甲顿时惊呆了,足足愣了半晌才猛然一拍大腿:“哎呀呀,夏郎君你真是太厉害太机智太有智慧了,老夫明白了,老夫想通了……” 曹殊隽左看看夏祥右看看金甲,又看了萧五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们在说什么?金甲先生明白什么了?” “茶不老,水也正好,为什么夏郎君入口就觉得茶水可口而老夫却认为过老了?原因就在于老夫是五旬之身而夏郎君是弱冠的身体,有法无法,有相无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同样的药床药椅,曹公用之则迅速见好,皇上用之则不见好转,并非药床药椅之错,而是皇上的龙体和曹公的身体体质有差别的原因。夏郎君帮老夫出出主意……” “为圣上分忧是臣子应尽的本分。”夏祥拱手朝皇宫方向一礼,“皇上病情比起曹公更为严重几分,首要之事是要加大火力,太监、宫女烧火,他们唯恐过热让皇上不适,会被皇上呵斥责罚,必然不会让火力达到火候,要让专门的太医来烧火。其次,艾绒要加量,再次,皇上要每日使用药床就寝,要每日用药椅处理公文,如此长久以往,或许可见好转。” “和我所想一样,英雄所见略同。”金甲大喜,转身就走,“夏郎君,老夫告辞,不用送了,后会有期。” “先别走,四王爷到底怎么说?”夏祥哑然,金甲只顾自己不管别人,还真是够义气。 “四王爷怎么说?四王爷能怎么说?”金甲哈哈一笑,在门口站定,回身冲夏祥几人做了个鬼脸,“四王爷什么都没说,只是当场摔了杯子。” “可惜了一只好杯子,是玉杯还是白瓷,又或者是建盏?”夏祥心领神会地笑了,对曹殊隽说道,“曹三郎,方便时送四王爷一只上好的杯子。” 曹殊隽眨了眨眼睛:“好好的,为何要送四王爷杯子?四王爷又不缺杯子,他什么样的杯子没有见过。” “好景常在的杯子,他没有见过。”夏祥将手中的杯子把玩几下,“由曹三郎亲手所制并由加盖好景常在会徽的玉杯,必定价值连城,最主要的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此事以后再说不迟。”曹殊隽还是不知夏祥此话何意,他的心思还是落在会徽之上,玉连环和若尔究竟哪个更合连小娘子之意,他急于知道,“可以去见连小娘子了吧?” “不急,不急。”夏祥摆了摆手,反倒坐了下来,“萧五……” 萧五向前,嘻嘻一笑:“先生,我去贴榜,正好四下无人,刚刚贴上,就来了一人,他说直接贴上黑榜过于引人注目,此事不宜张扬,越是欲盖弥彰越好。” “欲盖弥彰?哈哈,应该说是欲说还休才对。此人有心了,他是否说在黑榜上面再多贴一张黄榜?” “先生太厉害了,他就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我不让他贴,他非贴不可以。我一怒之下,差点打他一通,他才没贴。”萧五想起当时的情景,鼓起了腮帮,气呼呼地说道,“他懂什么?敢在先生的黑榜上面贴黄榜,多此一举。” “才不是多此一举,是大有必要。”萧五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一人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门一响,一人推门进来,他径直来到夏祥面前,也不施礼,昂首而立,傲然说道,“夏郎君,虽说我对你上次当街和见王殿下对峙之举颇不以为然,不过我对科场舞弊之事更是深恶痛绝。我方才在贡院门口看到了萧五在贴黑榜,一猜便知你在公告天下考子科场有黑幕,只是此举过于明目张胆了,黑榜贴上,若是被考子先发现还好,若被主考官先看到,一揭了事,此事便会就此过去。为伸张正义,为还天下考子一个公正,我自作主张在黑榜之上又贴了一张黄榜,无字黄榜……” “你到底还是贴了黄榜,恁是气人。”萧五伸手抓住了来人的衣领,“我都想打你一顿了,先生,要不要打他?” “萧五,君子动口不动手,放手。”夏祥上前推开萧五之手,呵呵一笑,朝来人拱手一礼,“多谢滕兄施加援手。” 来人正是圆脸书生滕正元。 滕正元也不还礼,依然鼻孔朝天,目光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屋顶,仿佛屋顶之上有什么美景一般:“不用谢我,我也不是帮你,我只是为了天下考子讨一个公道罢了。若是再有事情有需要我出面的地方,尽管开口,只要是为了全天下的读书人之事,我赴汤蹈火也不会退后半步。告辞!” “先生,他明明坏了先生的大事……”萧五紧盯着滕正元的背影,如同一头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豹子。 “滕正元此举,是在帮我。”夏祥若有所思地望着滕正元洒脱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滕兄倒是性情中人,他先贴了一张无字黄榜,必然会引发许多考子的注意,让众考子以为放榜了,然后争相来看,结果是一张空榜,空榜之下却是黑榜……” “高哇,欲擒故纵,滕正元倒也有心机。”曹殊隽赞道,“如此手段用在朝堂之上,也不失高明。好了,好了,此事已小,夏郎君,快随我去见连小娘子。” “不急,还有事情未了。”夏祥呵呵一笑,吩咐萧五,“去叫张兄、沈兄前来喝茶。” “还有心思喝茶?”曹殊隽只想赶紧见到连若涵,“不如去好景常在的安之居喝茶。” “曹三郎稍安勿躁,说不定连小娘子会主动前来客栈和我一聚。”夏祥自得地一笑,开始动手烧火,“来,支起火炉,拿来铁壶,我们烧水泡茶迎客。” 门一响,沈包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张厚,二人都是一脸讶然,见夏祥安之若素,居然还有闲情雅致生火烧水,不由大为困惑外加不解。 沈包以为夏祥是伤心过度,以致故作轻松,他上前安慰夏祥:“夏兄,你不必如此,落榜一事,或许只是误传,再者即便落榜,也并非是你学问不精学识不好,只是主考官有眼无珠。大不了三年之后再来考过,必定一鸣惊人。” 张厚却是嘴角轻轻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勉强一笑,轻轻一拍夏祥的肩膀:“夏兄大可不必灰心,想我三年前中了进士,却扔掉敕诰回家,你不过是不被主考官赏识罢了,三年后,你必定高中。” 张厚之话,看似是安慰夏祥,其实却在炫耀自己比夏祥才学高了不少,自得之意溢于言表。 时儿也推门进来,一脸关切之意:“夏郎君,我来帮你烧水可好?” 夏祥却摆了摆手,坦然说道:“不必,我没事,来,且看我的泡茶功夫如何?”说话间,他手腕一翻,已将铁壶提起,一股滚烫的开水注入到了茶壶之中,茶叶被冲泡翻腾,香气四溢。 转眼间,夏祥已经为每人倒了一杯热茶,他一脸笑意,先是为张厚递上一杯,又依次为沈包、曹殊隽、时儿每人一杯,说道:“喝茶须趁热,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张厚摇头一笑,心想夏祥如此故弄玄虚,倒是让他更加小瞧了夏祥,接茶之后,也不喝茶,目光一扫,见桌子上还备有几只茶杯,不由问道:“为何多了几个茶杯?” “等下兴许会有客人来访。”夏祥悄然一笑,“今日,会有一场好戏上场。” “什么好戏?”时儿歪头问道,心里很是佩服夏祥的镇静和自信,“夏郎君,还会有什么客人到来?” “应该会是一场各色人物粉墨登场的好戏,应该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客人。”夏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所以我们哪里都不要去,喝茶看戏,也是乐事。” “可是……”曹殊隽坐不住,连连搓手,“总要出去走走,总是坐着喝茶,也不是万全之策。再说小小的全有客栈,哪里会有客人来访?”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推开了,人影一闪,一人如一股清风倏忽而至。 此人一到,萧五顿时如临大敌,后退一步,浑身绷紧,目光如雷直视来人,仿佛只要来人稍有异动他便要飞扑而上和来人不死不休大战一番。 来人却不是什么武夫也不是什么壮汉,而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一身白衣胜雪,一张如仙如月的玉面,一把宛如游龙的宝剑抱在胸前,来人只一露面,顷刻艳惊众人。 正是幔陀。 张厚只看了一眼就呆立当场,他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睁得如铜钱一般又圆又大,手中的茶杯倾斜,茶水流了一身犹自不知,世间竟是如此绝色女子?世间真有如此绝色女子!他心中如波浪起伏,上次在太平居一见,为何没有发现幔陀的无双风华? 是了,肯定是了,上次幔陀穿了一身黑衣,又始终低头不语,才珠玉蒙尘,此时的幔陀,白衣飘飘,恍若飞天,容颜如玉,冷艳若雪,才让张厚惊为天人。 张厚也算见识过无数大家闺秀,端庄者有之,妩媚者有之,优雅者有之,傲慢而无礼者也有之,如幔陀一般者,还真是初次见到。若单就相貌而论,幔陀虽也花容月貌,却也不是天下无双,但幔陀一人却是既有端庄之貌,又有妩媚之姿,举止之间,自有优雅从容,且还有傲然之态。比起豪门贵族女子不可一世的傲然,她的傲然是孤芳自赏的冷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若冰霜。 张厚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女子的风华迷住了,他生性争强好胜,越难越容易激发他的征服欲,就如当初在太平居悬空题字一样,在他看来,唾手可得的东西他才不会去拿。 “幔陀娘子,在下张厚。”张厚上前一步,微微一笑,“上次在太平居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娘子是否还记得在下?” 幔陀却看也未看张厚一眼,当他不存在一般,她径直来到夏祥面前:“夏郎君,听说你落榜了?” 夏祥点头:“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是否和我交与你的书信有关?”幔陀听说夏祥落榜的消息之后,心中大惊,忙来问个清楚,她深知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落榜意味着十年寒窗一朝失利,最少还要再等三年寒窗才有机会,爹爹生前苦读诗书的形象深入心中,她刻骨难忘。 “不对,我交你书信时,你已经考完试了。”幔陀方才情急之下不及多想,此时才想通问题所在,她还刻意等夏祥考完之后才转交了书信,是以夏祥的落榜和她全无关系,她一颗芳心落到了实处,转身就走,“落榜也好,如今官场昏暗,你不当官也是好事,至少可以独善其身。” 张厚轻轻咳嗽一声,借以掩饰被幔陀视而不见的难堪,他冷眼旁观幔陀和夏祥的互动,既有几分嫉妒,又有几分不屑。夏祥一个落榜考子,又出身平民,且不说要等三年才能再次应试,三年之后是否高还不得而知,五十不中进士的考子大有人在,他出身既好,又有文才,此次必定高中,不信幔陀会无视他的示好而只对夏祥有意。 果真如此,幔陀也太没眼光了。不行,不管幔陀如何没有眼光,他一定要让幔陀知道,他比夏祥强了何止百倍,他才是人中龙凤国之栋梁。 “独善其身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做法,兼济天下才是心中所想。”夏祥笑道,“幔陀娘子既然来了,不如就留下一起喝茶。” “喝茶?”幔陀站住,回身目光一扫,依次在几人脸上掠过,如风过水面,丝毫未加停留,最后目光落在了萧五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和你们喝茶还不如和萧五说话。” 萧五连连摆手,后退数步:“幔陀娘子,我没话要和你说,我也不想和你说话……” 幔陀难得地笑了:“不说话也可以,走,随我去院中,我教你习武。”话一说完,转身推门出去了。 “真的?”萧五喜出望外,看向了夏祥。夏祥点头默许,萧五顿时大喜,一跃而起,翻窗而出。 时儿吐了吐舌头:“萧五总中喜欢翻窗出去,要是有一天他在三楼,翻窗跳下去岂不是要摔死?” 沈包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顾埋头喝茶,冷不防就冒出一句:“张兄莫非对幔陀娘子有意?” 张厚一愣,随即自信地一笑:“真让沈兄言中了,我确实相中了幔陀娘子,夏兄,你和幔陀娘子并无私情吧?” 一听此话,时儿顿时支起耳朵一脸紧张地看向了夏祥。 夏祥呵呵一笑:“张兄此言差矣,若我和幔陀娘子有私情,也是私事,和你无关。若无私情,也是私事,也和你无关。” 张厚被呛了一下,哈哈一笑:“如此说来,夏兄和我一样是对幔陀娘子有意而幔陀娘子对你无情了?哈哈。” “夏郎君可在?”在张厚的笑声中,门外又响起一个轻灵柔弱的声音,“我家连小娘子前来拜见。” 夏殊隽跳将起来,喜形于色:“连、连小娘子?”他大声回应,“在,夏郎君在,曹三郎也在,连小娘子快快请进。” 也不顾他并非此间主人,当即拉开房门迎了出去。 门外,连若涵手提裙裾正在下车。 第五十三章见王殿下 院中除了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外,还有一棵三人合抱的槐树,槐花如雪纷纷飘落,落在连若涵的身上,她踩着踏脚凳缓缓而下,正好一朵花瓣落在了她额前的一缕头发之上,飘摇晃动,却并不掉落,与她如花容貌相映成趣。 夏祥快走几步,迎上前去:“连小娘子大驾光临,荣幸之极。” 连若涵淡然一笑:“不必客套,夏郎君,我有话要和你说。” 到了房间之中,分别落座,曹殊隽很想坐在连若涵身旁,却苦于没有机会,连若涵坐在上首,夏祥陪在了左侧,沈包坐在右侧,他只好悻悻地坐在了连若涵的对面。 对连若涵的到来,张厚视若无睹,他恨不得去院中和萧五一起跟幔陀习武,当然,习武只是由头,心中真正所想是要和幔陀在一起。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雀跃,留了下来,想知道夏祥所说的大戏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故弄玄虚,若说幔陀和连若涵的出现算是大戏的话,也太儿戏了。 连若涵并不喝夏祥的茶,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方才路过贡院,见门口围了许多考子在指指点点,走近一看,原来是贡院门口贴了一张无字黄榜,黄榜下面,有一张黑榜,黑榜上面有字……” 连若涵今日和肖葭有约,前往安之居之时,途经贡院。见贡院门口黑压压围了一群人,不由奇怪,明日才是放榜之日,难不成今日提前放榜?不料走近一看,赫然见一张黑榜上几个“夏祥落榜”四个大字,顿时大吃一惊。 一问才知,原来不知何人在贡院张贴黄榜之处,贴了一张无字黄榜,引得附近考子以为提前放榜,纷纷前来看个清楚,黄榜在上,却空无一人,不由人不无端猜测。有人胆大,近前一看,黄榜之下还有一榜,揭下黄榜,赫然是黑榜。 贡院门口张贴黑榜已是让人惊叹的大事,黑榜之上“夏祥落榜”四字,更是让人无比震惊。有考子担心黑榜会引发事端,想要揭掉,却被众人阻止。若是人少之时,黑榜被人揭下扔掉,事情不会闹大,但先贴了黄榜引来了众多考子围观,人数已有数十人之多,再想掩盖,已是不能。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围观的考子越来越多,达上百人之众时,终于惊动了贡院之人。因明日放榜,今日贡院所有人等都忙着整理试卷以及抄录名单,是以得知黑榜之事时,事情已经闹大,想要收场哪里还来得及。 当文昌举、高亥、陈封以及章则是几人匆匆赶到时,贡院的门口已经被愤怒的考子围得水泄不通,不少人高呼今年科举必有黑幕今年科场必有舞弊,也有人趁机作乱,声称若是他也落榜,不是文章不好,是没有向考官送礼之故。 一时群情沸腾,呼声如潮。 文昌举见到“夏祥落榜”四个大字之后,当即脸色一沉,其黑如墨。他再难保持从容不迫的风范,胡子都气得抖动不已,让高亥马上拿下黑榜,并严查此事到底是何人何为。高亥二话不说,上前就想揭下黑榜,却被无数考子推搡,他盛怒之下,揪住其中一名考子并打了对方一个耳光。结果此举引发了众怒,众人一哄而上,将高亥打倒在地。 见形势不妙,文昌举夺路而逃,躲进了贡院,不再露面,扔下被众考子群殴的高亥于不顾。好在陈封和章则是并未见死不救,二人奋勇向前分开众人,冒死救下了高亥,将高亥架进了贡院。可怜的高亥,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还有几个鞋印,斯文扫地,不成样子。 好在高亥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并不严重。饶是如此,他也痛呼连连,气愤难平,声称要严惩凶手,并且缉拿夏祥,夏祥必定是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 连若涵因和文昌举相识之故,特意停车去贡院,和文昌举见了一面。 文昌举对黑榜之事,既气愤难平又态度无比坚决,声称此事他一定要上奏皇上,一查到底,决不容忍此等搅乱科举混淆视听行径。连若涵想了一想,问文昌举为何会有人提前知道夏祥落榜?文昌举哑然无语。 连若涵心中大失所望,原本她敬重文昌举如长辈,不想文昌举竟是一个只凭个人喜好就徇私舞弊之人。大夏科举为防作弊,糊名和誊录有一套规范的防范措施,不用想,文昌举是有意拿出了夏祥的试卷并将其除名,否则他无从得知哪一份试卷是夏祥所作。 连若涵既为文昌举此举感到可悲,又为夏祥大感不值,不过她再一想,张贴黑榜之人,即使不是夏祥本人,也会是夏祥身边之人,显而易见,夏祥也是提前得知了他落榜之事。此事可大可小,大,或许真可以上达天听,传到皇上耳中。小,只是一帮考子在贡院之外闹上一闹,文昌举及时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扩大,然后事情不了了之。 自从候平磐当上宰相之后,无数反对候平磐变法的大臣或被罢官或被贬出京,现今朝堂之上候平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言九鼎,再无反对的声音。此次科场舞弊之事,倒是一个极好的可以用来大做文章的机会。 连若涵告别文昌举,出了贡院,见外面的考子依然闹个没完,贡院的官差乱成一团,想要揭榜也冲不过去,被考子们挡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却也束手无策。她心中喟叹一声,文昌举如此无能,也只能是一个礼部尚书了,三王爷识人不明,怎会重用文昌举?虽说她还要称文昌举一声世伯,只是两家世交再好,也只是私交,面对大是大非之时,她必须当机立断有所取舍。 是以连若涵迅速交待了三件事情,一是让人前去安之居面见肖葭,今日会面取消。二是派人前去景王府告知见王贡院发生的事情。三是和令儿一起前往全有客栈,面见夏祥。 不想派出前去景王府的人刚刚离开,见王就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班随从,施施然就出现在了贡院门口,倒让连若涵暗吃一惊,心想见王来得好快,是谁抢在她的前面知会了见王?看来,背后还另外有人也在暗中推动此事。 见王刚到,上京府的衙役也到了。 一共来了五名衙役,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巡逻衙役。为首者姓王名二意,三十岁出头,长得精明强干。王二意正好负责贡院一带的治安,接到文昌举派人送来的音讯,急急带人赶来。 比起贡院一帮文人出身的官差只知劝说不会动手,才和考子们僵持半天也无法揭掉黑榜,王二意所带的数名衙役就如狼似虎了。衙役的地位低于吏员,吏员尽管没有品级,但好赖还是官方人员,而衙役根本没有官方身份,只属于为衙门服役性质,相当于临时人员。而一名正式衙役的手下,又会带三五名白役,白役更是编外差役,衙役还有官府所发的薪俸可领,白役只为衙役服务,并不被官府所承认。但往往最脏最累最危险的差事,都是由白役去做。干得好了,功劳归衙役。干得不好,黑锅自己背。 即使是衙役,薪俸也是极低,尽管大夏官员薪俸之高,是历朝之最,但大夏只是优待文人和士大夫,并不包括衙役。衙役不是士大夫阶层,有一部分甚至属于贱民,更不用说白役了。 是以衙役的收入并不依靠薪俸,而是大多来自陋规。所谓陋规,就是不好的惯例。衙役办差向当事人收取的车费驴费鞋袜费和饭费茶水钱都属于陋规,只是不准借机勒索敲诈。捕役由于案件发案没有规律可言,没有案件时就没有额外收入,所以主要从娼妓户和宰牲户收取陋规。 正是因此,衙役大多养成了一有案子就有钱可赚的陋习。即使是贡院出事,身为上京府的衙役,王二意接到案情时第一个念头同样也是大喜,今日转了一天,收入才一百文,几个人一分,吃饭都不够。贡院出了大事,少说也能捞到几贯陋规了。是以他带人兴冲冲前来,二话不说,直接冲了过去,手中锁链一抖,就套在了领头书生的脖子之上。 领头书生生得十分瘦弱,虽个子不低,却如麻杆一般,他来自江南西路的江州,就是白居易曾经任过司马的江州,名叫史三心,自认比起柳永柳三变不但更有才华也更聪明,当然,更要英俊潇洒几分。江南西路在大夏是才子辈出之地,从当朝泰斗司马饰到当朝宰相候平磐,以及司马饰的得意学生曾工,如是等等。是以史三心此次前来京城赶考,自认可以高中状元。 不料竟然出现了黑榜之事,十年寒窗不敌一纸黑幕,他激愤之下,一马当先冲在前面,保护黑榜不被人揭下。贡院之人越是想要揭下黑榜,越是说明今年的大考黑幕重重,夏祥是谁他不得而知,也不关心,他只是知道夏祥落榜肯定是被人有意拿下,有了第一个夏祥,后面还会有无数个夏祥,也许他也在其中。 他不出头为自己为天下考子据理力争,他就白读了十年圣贤书。 史三心正慷慨激昂地号召一众考子保护黑榜不被人揭下,却没料到被人迎头锁上了锁链,感觉到脖子一凉,肩膀一疼,愣了一愣,低头一看,竟是被拿下了。想他虽是平民百姓出身,却身世清白,祖辈世代务农,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事,不想进京赶考也能被人锁了脖子,脑子一热,血往上涌,抓起脖子上的锁链用力一送,然后再向前一扬,锁链飞了回去,哗啦一声,套在了王二意的头上。 “嘿……”王二意又气又好笑,他当差多年,还是第一次被犯人锁住,顿时乐了,“吆喝,行呀,有胆有识,敢锁官差,今天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二意欺身向前,双手抓住史三心的肩膀,用力朝下一拉,同时右腿上提,膝盖就和史三心的鼻子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史三心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擅长街头斗殴打架的王二意相比,打斗经验还是差了太多。他只觉鼻子又酸又痛,顿时失去了反抗之力,双手捂脸蹲在地上,血流满面。 王二意还不解气,又将锁链锁在了史三心脖子之上,又一脚将史三心踹倒在地,如牵狗一样拖着史三心就走,骂骂咧咧地说道:“敢和老子动手,官爷今天就让你知道叫什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二意此举顿时震住了所有的考子,众人面面相觑,再也不敢动弹半分,都被吓住了。书生就是书生,书生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见自己只一出手就控制了整个局面,王二意更得意了,不管躺在地上打滚的史三心有多痛苦,继续拖着史三心绕圈,一脸无赖嘴脸:“各位都是读圣贤书的文人,我等贱民不能相比,不过贱民贱命一条,最不怕的就是以命换命,怎么着,谁要是不服就放马过来,你打死我,算你有本事。我打死你,你也别叫屈。” 史三心被勒住脖子,在地上翻滚不停,喘不过气,又被锁链划破皮肉,巨痛难忍,偏偏又叫不出声来。众考子见状,没有一人敢上前出手相救,都被王二意的无赖嚣张和恐吓震惊当场。 “还愣着干什么,白养你们了,该出力的时候不出力,等着回家吃狗屁?”王二意冲手下几个衙役和白役怒吼一声,“让你们是看热闹来了?还不赶紧给爷干活去?” 王二意一声领下,他手下的几人一涌而上,分开呆若木鸡的一众考子,郭小二跑得最快,来到黑榜之前,伸手就要揭下黑榜。不料手刚一伸出,“啪”的一声鞭响,手上凭空多了一条鞭印。 郭小二痛得大叫:“谁敢打官爷?反了你了,赶紧跪下给官爷……” 话未说完,“啪”的又一声鞭响,郭小二的脸上又挨了一鞭子,这一下他暴怒了,伸手拔出腰间配刀,回身就朝挥鞭之人拼命。 还没迈出两步,忽然有两人从两旁杀出,二人均是普通衣着,看不出来历,却各自配刀,都面目冷峻,目光阴冷,右边一人也不说话,抽出腰间配刀,一刀挥出,刀光从郭小二的右手之上一闪而过。 郭小二只觉右手一凉,手中配刀“哐当”掉落地上,他低头一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感觉到疼痛从手上传来,右手被人齐腕斩断! 郭小二万分惊恐,来不及痛呼出声,又感觉左腿一凉,身子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左脚也被左边之人一刀斩下。 人一倒地,郭小二便大声呼痛:“啊,啊,痛死我了!”才喊了两声,双眼一闭就晕死过去。 郭小二不过是一个白役,平常鱼肉百姓欺男霸女,也只是小打小闹,并未见过什么大世面。毕竟上京是京城,天子脚下,卧虎藏龙之地,他连一个小虾米都算不上。以为今日前来贡院维持治安,也和往常一样,只管吓唬几下就会让书呆子们乖乖听话,却不成想,竟被人一招之间斩断手脚。 郭小二昏倒在地,众人吓得一声惊呼,作鸟兽散。王二意手一松,手中的锁链就掉落地上,史三心得此机会,忙甩掉锁链,从地上爬起,二话不说,一头就撞在了王二意的肚子之上。 险些没被王二意的锁链勒死,史三心又惊又恐又怒,方才郭小二被斩了手脚,他人在地上没有看清,一头撞倒了王二意之后,眼睛的余光一扫,才发现倒在地上的郭小二,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二意猝不及防被史三心一头撞倒,也顾不上肚子生疼和还手,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了郭小二片刻,猛然跳了起来,拔出腰刀狂吼一声,朝挥鞭之人冲去:“爷和你拼了!” 郭小二是王二意的妻弟,原本在史家胡同卖水果,后来王二意得势后,就收他当了白役,虽辛苦一些,好歹也可以跟着王二意吃香的喝辣的,多收一些陋规,日子总比卖水果强了不少。不想才好了两年,今日就断了一手一脚,成了残废以后别说再当白役了,连卖水果都卖不了了。 王二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尽管他也猜到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脸冷傲挥鞭打人之人,必定是王孙贵族,只是妻弟被斩了一手一脚,舍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顾不了许多了,他持刀在手,如脱弦之箭,一刀就朝马上之人刺去。 马上之人一脸冷笑,手中鞭子一挥,在空中甩过了一个鞭花,“啪”的一声,鞭子准确无误地击在了王二意的脸上,他双眼微微一眯,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浓浓的杀意:“杀了……” 第五十四章一波三折 话一说完,方才斩断郭小二右手的黑衣人后发先至,从王二意身后朝王二意一刀砍出,刀光一闪,王二意人头落地。身子却收势不住,兀自朝前奔跑了几步,才扑倒在地,倒在了马上之人的马蹄之下。 人头落地,血流满地,王二意的人头翻滚出几丈之远,滚到了史三心的脚下。 黑衣人抽刀在王二意尸身之上擦了擦了刀上之血,竖刀在胸前,厉声说道:“上京府衙役意欲图谋不轨,行刺见王殿下,被当场诛杀!” 见王夏存先厌恶地掸了掸衣袖:“行刺本王,死有余辜。来人,赶紧拖到一边,省得脏了我的马蹄。”他一提缰绳,向前几步避开王二意的尸身,下马来到史三心面前,脸色和善,软言安慰,“科举公正科场清明,事关朝廷大体,本王为皇上分忧为苍生立命,来,你有何冤屈尽管向本王说出,本王为你做主。” 史三心本来已经被王二意的人头吓得动都不敢动上一下,王二意死不瞑目的人头就在他身前数尺之遥,一双惊恐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他。见王殿下如此礼贤下士,他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慌忙起身,朝见王深鞠一礼:“学生见过见王殿下。今年的大比,怕是有舞弊之嫌。明日才会放榜,今日便贴出了‘夏祥落榜’的黑榜,试问数千名落榜考子,为何会有人提前得知夏祥落榜?其中必有蹊跷,还望见王殿下为天下学子主持公道,还大夏科场一片清风明月。” “好。”见王夏存先弯腰为史三心拍打身上的尘土,亲民爱民的形象令周围考子人人动容,他转身对侍卫说道,“传令,保护好黑榜,不管是谁想要揭下,一律不许。” “是!” 数名侍卫齐声回应,声势惊人。 “见王殿下英明。”史三心从惊恐之中恢复过来,感动之余,愿为见王殿下肝脑涂地的报恩之心涌动,他冲周围考子做了一个罗圈揖,“今日幸亏见王殿下主持公道,救在下一命。各位同窗同年,在下在此立誓,自今以后,唯见王殿下马首是瞻。” 夏存先暗暗心喜,史三心如此懂事,当众大表忠心,是个人才,可堪大用。 史三心话一说完,周围考子鸦雀无声,并无一声回应,让他一时尴尬。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唯见王殿下马首是瞻!” 随后在场的考子都纷纷响应,一时声音此起彼伏,在贡院上空回荡盘旋。 “唯见王殿下马首是瞻!” 连若涵微微摇头,夏存先如此过于急切和明显的笼络人心,手法还是太直白太浅陋了一些,比起深不可测的三王爷,他还远远不是对手。 “娘子,何时动身去见夏郎君?”令儿见连若涵迟迟不走,以为她忘了此事,故提醒一下。 “现在倒不用急了。”连若涵嘴角微露浅浅笑意,刚刚见到夏祥落榜的黑榜之时,她想急于见到夏祥,是想告知夏祥此事,从方才的情形来看,夏祥不但已经知道了此事,显然在背后开始了还手,见王是不是夏祥请来她不得而知,却很清楚,见王的出现并非偶然,背后必定有人推动。是以她倒想看看,还有会什么重要人物出场。 连若涵并不知道的是,和贡院一街之隔有一个茶肆,茶肆的二楼之上,有二人相对而坐,一边喝茶,一边俯视贡院门口的大戏。 “见王还是鲁莽了一些……”坐在上首之人年约四旬左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着深色员外衫,方脸浓眉大眼,方正而有威仪,他微微摇头,“嚣张、杀人、笼络人心,如此轻率和冲动,怎能成就大事?” 坐在下首之人手拿一把折扇,打开又合上,轻轻一笑:“宋兄过虑了,见王殿下并非大才,虽有成大事之心,却无成大事之机遇。” “黑榜之事,真是夏祥所为?”上首之人微微一笑,揭过见王的话题不提,“这个夏祥,还真有几分手腕。不过若不是你我在背后推动,他的黑榜之计,恐怕也只会是一场闹剧,最终会不了了之。” 李鼎善哈哈一笑:“宋兄真当夏祥只会贴一张黑榜了事?他必定还有后手。以我对他的了解,黑榜只是开始,后面还会有事情发生。” 坐在上首之人,正是刚由户部侍郎转任工部侍郎的宋超度。 宋超度目光淡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的局势:“夏祥初来京城,立足未稳,根基尚浅,他还能有什么后手?除了见王之外,李兄还有什么后着?” 李鼎善捏起一粒瓜子放在嘴里,愣了愣神,笑了:“夏祥此时在京城的人脉,怕是连你我都不太清楚究竟有多广。好吧,暂且不说他的安排,我除了告知了景王之外,还和陈封商议了一番。” “有了陈侍郎作为内应,事情会好办许多。”宋超度点了点头,“不过不得不说,张贴黑榜一事是一着妙棋,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想要从容收场怕是不能了。三王爷有苦难言,却又不便直接出面,礼部和贡院又不归他管辖。只是依三王爷的性子,断不会坐以待毙,必定还会想方设法掩盖此事。而掩盖此事首先要揭掉黑榜,若是见王非要赖着不走,守到明天放榜之时,怕是满城风雨无人不知了。” 见王不走,非要护榜,谁敢揭下?明日放榜之时,若是黑榜还在,必是轰动整个京城的大事,不只会引发无数考子的不满,还会成为街头巷议的头等大事。 李鼎善沉吟片刻:“三王爷是不掌管礼部和贡院,可是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一向和三王爷交好……” “为了一张黑榜,三王爷会不惜调动禁军?”宋超度微一惊愕,随即点头认可了李鼎善的推测,“李兄所言大有道理,黑榜一事,可大可小,既然惊动了见王,见王又杀了人,禁军出动,也在情理之中了。” “果然来了……”李鼎善蓦然起身,朝窗外远处一指,“来得好快,三王爷坐不住了。” 顺着李鼎善手指的方向,来了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队伍清一色盔甲长枪,甲新枪亮,步伐整齐,杀气腾腾,头戴形如斗笠顶上红缨的范阳帽,跟随在一人身后。 为首之人,骑一匹白马,也是一身盔甲,腰间配剑,随着马的走动,身上的盔甲叮当作响,威风凛凛,又因他生得面相白净,剑眉星目,年约四旬,颔下短须,当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儒将。 “叶时胜?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都来了。”在车中的连若涵见居然惊动了殿前都指挥叶时胜,一愣过后又悄然笑了,“三王爷过于性急了一些,不过……事情越是难以收场越是说明夏祥落榜的背后,必有蹊跷。文昌举文公想要逃过此劫,怕是很难了。这个夏祥也真是一个人物,才是一个小小的落榜,就搅动了四方风云,若是他真的进入了朝堂之上,指不定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令儿并不认识叶时胜,不解地问道:“娘子,殿前都指挥使是什么大官?” “殿前都指挥使是殿前司属下骑兵官员,卫戍皇宫和京城。” “哦,明白了,好比上京府掌管上京的政务和治安,殿前司掌管保卫皇宫和京城的禁军。”令儿点了点头,微微惊讶,“啊,怎么就惊动了禁军出动?” “叶时胜一向和三王爷交好。”连若涵眉头微锁,轻轻放下车帘,“三王爷没有调动上京府的捕快而是出动了殿前司的禁军,可见付擢不好相与,并不对三王爷言听计从。” “娘子,见王会不会怕叶时胜?”令儿歪头看向连若涵,似小鸟睇人,灵动乖巧,“要是论武功,见王铁定打不过叶时胜。” “见王殿下何曾怕过谁?”连若涵目光微微一闪,“只不过见王殿下怕是在叶时胜面前讨不了好……看,好戏上演了。” 叶时胜昂然来到见王面前,并不下马,傲然朝皇宫方向拱手一礼:“见王殿下,下官有公务在身,不便下马见礼,还望见王殿下见谅。” 夏存先也没想到叶时胜竟然现身,心中微微一惊,心知是三王爷在背后出手了,他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马,淡淡地说道:“殿帅不必多礼。殿帅来此,有何贵干?” 叶时胜也不说话,右手一挥,身后禁军兵分两路,将围在黑榜周围的考子分开,随后禁军分站两列,形成了一个通道。 史三心见黑榜被禁军围住,情急之下,想要上前保护。两列禁军同时大喝一声,手中长枪向前一送,交叉横亘,形成了一道枪林,他不敢再前进半步。 “殿帅这是何意?”夏存先脸色一沉,叶时胜非但对他不恭,而且还先声夺人,直接接管了黑榜,他就忍无可忍了,“怎么,本王在此,你还敢撒野不成?” “不敢!下官不敢!”嘴上说不敢,神态和姿态却没有半点恭敬之意,叶时胜寸步不让,“下官奉命接管贡院,保护文尚书诸位安危,若是得罪了见王殿下,也是公务在身,照顾不及之故,既非撒野,也不是失职。” “好一张伶牙俐齿,瓦舍勾栏才是殿帅的用武之地。”夏存先冷笑连连,叶时胜拿出皇命压他,让他有苦难言,毕竟禁军事关皇上安危,禁军动向,不必向任何人汇报,即使他贵为王爷也是无权过问。 “承蒙见王殿下夸奖,下官之才,只是一介武夫,要论说书,还真是不如先祖。”叶时胜不卑不亢,脸上丝毫不见愠怒之色,并不因夏存先嘲笑他的先祖是说书艺人而恼怒。 叶时胜出身贱民,祖父辈是说书艺人,父辈参军入伍之后,累积军功,得以脱离贱籍。他出生之时,便是爹爹在漠北争战之际,因爹爹打仗时常获胜,故名叶时胜。 叶时胜自小在军营长大,和其他在军营长大的孩童有所不同的是,他习武之余,喜好读书,既读兵法,又读诗赋,再加上他从小便长得白净文弱,被人戏称为玉面将军。 后来叶时胜参加武举,并一举夺了武状元,名震一时。大夏的武举和科举一样,分为解试、省试和殿试,三年一比,既考武艺,又考策论,文武并重。武艺以考弓马为主,弓马分为两场,先“步射”,后“马射”,由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具体承办。弓马合格,则参加文章考试,先考策问,后考《武经七书》。是以可以考中武状元者,绝非寻常之人。 因太祖是以殿前都点检之职夺了大夏天下,即位不久,就废除了殿前都点检职位,将权力分散给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都虞候等官,都指挥使掌步骑,都虞候掌诸班直。殿前都指使挥是皇上亲信之人,通常会由节都使兼任,而叶时胜累迁至殿前都指挥使以来,掌管殿前司已有五年之久,可见皇上对他的信任已然不减。 叶时胜为人清廉不说,还一向不近人情,在朝堂之上向来特立独行,从不拉帮结派,也不奉迎权贵,只忠于皇上,倒也博得了一个清名。正是因此,不管是当朝宰相候平磐还是几位位高权重的王爷,都对叶时胜存了三分敬畏之心。 也是因为叶时胜掌管京城卫戍一应事宜,又负责皇宫安全,是拱卫皇上的最近武将,虽官级不高,却是非同小可的一个关键位置。 见叶时胜油盐不进,夏存先也是没有法子,却又不能退让,眼下如此大好的机会如果错失,就太可惜了,他冷哼一声,一提缰绳,马前蹄扬起,在空中踢腾几下,落地之后,直朝通道冲去。先下手为强,不管怎样,不能让叶时胜揭榜。 不料马啼才不落地,还没有向前迈开几步,叶时胜人影一闪,竟从马上飞身下马,挡在了夏存先面前,他轻缓右臂,也不见他有多用力,一拉缰绳,马悲鸣一声,如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再也前进不了半步。 “你!”夏存先勃然大怒,敢拦他去路的人放眼京城,屈指可数,却不包括眼前的叶时胜,他扬手一鞭抽在了叶时胜的手上,“放手!” 叶时胜却不为所动,手上被抽出了深深的血印,看也不看一眼,更不放手,死死地抓住缰绳,神情凛然,声音平稳而没有起伏:“为了殿下安全起见,恕下官不能放手。” 夏存先“呛”的一声拔出配剑,剑指叶时胜鼻尖:“信不信本王一剑杀了你?” 叶时胜不避不让,目不斜视,仿佛眼前递进半尺就可以取他性命的宝剑不存在一般:“王爷要杀下官,下官唯有一死报国而已,绝无怨言。下官职责所在,奉命保护贡院,维护明日放榜秩序,放手则是失职,下官宁死也不会失职。” “你……”夏存先被叶时胜一番夹枪带棍的话呛得哑口无言,他若是一剑杀了叶时胜,不一定会惹下什么滔天大祸,虽说身为王爷之尊,不用以命抵命,少说也要被削了爵位流放外地,要是流放三千里之外的岭南或是海南,怕是有去无回了。 即使是父王出面求情,也架不住朝中群情如潮,有多少御史早就对他不满,轮番上书皇上,说不得连父王也会受到牵连。他虽嚣张,却也知道几分进退。只是此时被叶时胜逼得进不得退不得,实在是拉不下面子下不了马。 本想前来将事情闹大,好让躲在背后的三王爷不好消化科场舞弊之事,不想三王爷棋高一着,请动了叶时胜出面,动武的话,打不过。动文的话,对方又水火不浸,夏存先急火攻心,心中大骂李鼎善为何非要让他出面,早先直接让父王出面该有多好。 他当然不知道李鼎善和父王让他出面,正是看重他的年轻气盛和名声在外的狂妄嚣张,年轻气盛,有失礼过分之举,可以以年少轻狂应对。狂妄嚣张,有出格之举,也可以以轻浮搪塞。年轻气盛和狂妄嚣张,是他可以保身的两大利器。 抬头一看,夏存先更是火冒三丈,文昌举在高亥、陈封等人的簇拥下,从贡院出来,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来到黑榜面前。文昌举手放在了黑榜之上,却并不揭下,有意回身朝周围众人点头一笑,笑容中有说不出来的得意:“贡院圣地,岂容尔等胡闹?待本官查明此事是何人所为,定当禀报皇上,不但永不录用,还要追查他煽众闹事、搅乱科场、围攻贡院的罪名,哼哼,少说也要流放三千里……” 第五十五章庆王殿下 夏存先气得七窍生烟,此时想要下马前去阻止文昌举已然来不及了,只得在心中暗骂:“好一个缩头乌龟文老儿,此时才敢出来,真是一个窝囊废。可惜了可惜,今日前来,功败垂成,回去后,怕是又被父王骂上一通了。被父王骂上几句倒没什么,只是便宜了三王叔,实在可恨之极。想必此时三王叔正在暗中得意,一边庆祝他棋高一着,一边嘲笑本王无能,真是气煞我也。” 夏存先被叶时胜阻止,史三心等一众考子更是不敢向前一步,众人面对衙役之时就没有了还手之力,更何况现在是盔明甲亮杀意腾腾的禁军,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低下了头。 见此情景,文昌举更是气势大盛,手放在黑榜之上,嘴角流露出轻蔑的笑意,就要用力撕下……众人眼中失望、失落和无奈,仿佛黑榜寄托了他们十年寒窗的希望,一旦被撕下,意味着前功尽弃,或许从此再难有出头之日,再万一今日之事被追究下来,就算中了进士也有可能被革除功名。 如此一想,不少人灰心丧气,几近绝望。 文昌举虽不敢肯定今日之事夏祥是幕后黑手,却也清楚夏祥和此事必然有摆脱不了的干系,他也是奇怪怎么就走漏了风声,夏祥从何得知他落榜的消息?不过不管夏祥是从何得知消息已经无关紧要,等他揭下黑榜,面呈皇上,在御前告夏祥一状,夏祥还想得中进士步入仕途?怕是连小命都丢了。张贴黑榜,围攻贡院,煽众闹事,几个罪名压在夏祥身上,夏祥岂有不死之理? 夏祥呀夏祥,别怪本官刻意打压你,实在是你的所作所为太不讨本官欢心,而且三王爷特意要你落榜,怪只怪谁让你是李鼎善的学生?怨只怨李鼎善不识时务,三王爷有心放他一马,他非但不向三王爷投诚,还暗中和三王爷做对,三王爷只拿下他的学生夏祥的功名不取他性命,也算是大度了。 文昌举心中微有怜悯之意,夏祥确实才学过人,文章锦绣,奈何生不逢时,就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了。好在夏祥的文章虽没有成就夏祥,却可以成就蔡北,夏祥就算一死,也是死而无憾了。 文昌举心中的怜悯之意一闪而过,心硬如铁,如今局势未定,早晚因为皇位之争,会有一场血雨腥风,容不得半点犹豫,和无数被贬出京的二品三品大员相比,夏祥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草芥罢了。草芥还想翻天?休想。让你生便生,让你死便死,认命罢! 文昌举手抓住了黑榜边缘,冷冷看了一眼黑榜上面歪歪扭扭的“夏祥落榜”四个大字,落榜不认命,丢了性命就认命了?真是可悲之极,他右手轻轻一动,便将黑榜扯下了一角。 “嗖……” 一股尖锐而刺耳的声音陡然而起,不等文昌举有所反应,“叮”的一声声响,一枝火箭突如其来钉在了黑榜之上。黑榜是用宣纸所成,遇火即燃,转眼间烧了个干干净净。 “哈哈哈哈……” 一人爽朗的笑声伴随着马蹄的得得声,由远及近,马上一人,玉面锦衣,风度翩翩不说,腰间配剑,手中持弓,人如虎马如龙,策马来到夏存先身前,先是打量了叶时胜一眼,对夏存先笑道:“见王殿下好大的威风,敢让殿帅为你牵马坠蹬,了得,了得。” 文昌举吓得脸色惨白,背靠墙上,险些没有坐在地上,幸亏陈封和高亥扶起,他惊魂未定,头上落了几片纸灰,无比狼狈。 “谁如此狗胆包天,敢射……”话说一半,文昌举一脸惊恐地闭上了嘴巴。墙上之箭没入墙中一寸有余,可见力度之大着实惊人,当然,他并非是因箭的力度而不敢再多说一句,而是箭头箭身犹如一条巨蟒精美无比镀金镶银的火箭,显然是皇家专用。 再一看来人,文昌举虽然背靠着墙,又有陈封和高亥搀扶,却还是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赫然是四王爷庆王殿下。 夏存先一见是四王爷驾到,不敢怠慢,忙翻身下马,拱手一礼:“王叔不要折煞侄儿,在王叔面前,我不是见王,只是王侄。” 叶时胜心中一惊,忙躬身施礼:“下官见过庆王殿下。” 夏存先被封为见王,和庆王平级,不过按照辈分来说,他是侄辈,不能乱了辈分,更何况方才庆王的一箭,弓如霹雳弦惊,帮他解围了不说,还让文昌举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解气,实在解气。 “王侄不必多礼,呵呵。”庆王下马扶起夏存先,漫不经心地看了叶时胜一眼,“下官?殿帅不归本王节制,不必在本王面前自称下官,本王不是你的上司。” 此言一出,夏存先心中大慰,以前从未觉得四王叔如此有趣,今日才知王叔不愧是王叔,方才一箭射中黑榜已是惊人之举,此时又有惊人之语,让他无比佩服。 都说庆王醉心于书画和佛道之学,不问世事,却原来庆王说话绵里藏针,也极有机锋,夏存先平素和庆王来往不多,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上几次,是以对庆王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的成见之中。今日之事,让他对庆王刮目相看。 被庆王敲打,叶时胜脸色不变,若无其事地说道:“是,庆王殿下。”语气虽是恭敬,神态却傲然十足。 若是夏存先又会被叶时胜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赖样子气得跳脚,庆王却淡淡一笑,摆了摆手:“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 叶时胜却是不走,傲然地说道:“下官有军务在身……” “行了……”庆王轻轻推开叶时胜,大步向前,“你的军务已经被本王一箭烧毁了,再留下来也是毫无用处,何必再浪费时间?赶紧回去复命,就是说黑榜被本王一箭射中,毁尸灭迹,现在只剩下了纸灰,不对,灰飞烟灭了。” 庆王说得如此直白,叶时胜却是一脸迷惑:“殿下所说,下官并不明白。下官奉命前来,只为保护贡院和文尚书诸位安危……” 文昌举一屁股坐到地上之后,片刻又清醒过来,顾不上扶正头头上的官帽,忙不迭推开众人来到庆王面前。还没有来得及向庆王施礼,庆王却一脸关切,拱手一礼:“文公受惊了,本王向你赔罪了。” 文昌举素闻庆王礼贤下士,为人谦和,不曾想以堂堂的王爷之尊竟先向他作礼,他心中既得受用又无比得意,拱手正要回礼,庆王却又说话了。 “贡院出了如此大事,文公请动了见王,请来了上京府衙役,还惊动了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好大的排场,为何没有向本王禀报一声?”庆王笑容可掬,还敲了敲了额头,“让本王想想,本王年纪大了,记事记不太清了,礼部和贡院应该是归本王管辖,不记得皇上收回成命,文公,皇上是不是已经收回成命而本王忘了?” 一听此话,文昌举瞬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庆王殿下,都是下官失职,都怪下官失察,请庆王殿下治下官之罪!” “下官?王侄,文公在本王面前自称下官,不算逾制僭越吧?”庆王回身问见王,他脸上笑容不减,和善如春风从容若秋月。 “王叔管辖礼部,文尚书正是王叔的下官,正合礼仪。不过王叔说文尚书没有向王叔禀报此事,王叔又是怎么知道贡院出事了?”夏存先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文昌举几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魅笑意,“文尚书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大好了,方才本王来此,他假装没有看见,连和本王见礼都不愿意,再这样下去,文尚书可以致仕了。” 文昌举被两位王爷夹击,话都说不利索了:“下官,下官……” “本王只是打猎归来,无意中路经此地。”庆王双手扶起文昌举,又为文昌举拍打膝盖上的尘土,“文公年纪大了,不必多礼。究竟出了何事,还望文公为本王解惑。” 打猎?王叔真会说笑,夏存先心中暗笑,王叔每次打猎,至少也要带数十名随从,且会是从西城门出城,一路向西山而去,和贡院的方向正好相反。 一抬头,夏存先见史三心站立一旁,态度谦恭,心中一动,招呼史三心过来,为庆王介绍:“王叔,此人名叫史三心,是今年大比的考子,为人正直敢言,方才他振臂一呼,响应者云集。” 史三心诚惶诚恐向庆王跪拜:“学生史三心拜见庆王殿下。” 庆王温婉一笑,亲手扶起史三心:“免礼,免礼。史三心?是哪三心?” “一心忠君,一心报国,一心为民,是为三心。”史三心心中无比激动,今日虽然差点丢了性命,却因祸得福,非但结识了见王,还见到了庆王,试问天下考子,谁会有他如此大幸?他坚信必定是祖上积德才会今日之福。 “不好,不好。”庆王摇头一笑,微一沉吟,“忠君报国为民,本是一心,为何要分为三心?” 史三心闻弦歌而知雅意,纳头再拜:“史一心多谢王爷赐名。” 周围考子纷纷难捺心中激荡之意,方才见王的傲然和嚣张,让众人不敢靠近,虽说见王有意笼络人心,却还是让众人有疏远之感。庆王则大不相同,庆王为人和善,平易近人,犹如同窗友人而非高高在上的王爷。为史三心起名为史一心之举,更是让无数考子认定,庆王才是值得追随的明主。 也不是谁带头,遥遥向庆王叉手一礼:“学生见过庆王殿下。” “学生见过庆王殿下!” “草民见过庆王殿下!” 一时之间,拜见庆王的声音此起彼伏,庆王虽不一一回应,却也拱手朝众人示意,脸上笑容灿然如明净的天空。随后,庆王和见王一起,在文昌举的带领下,进了贡院。 叶时胜一人呆立在贡院外面,见众考子虽然还未散去,却已经三五成群分散开来。墙上的黑榜已然成灰,庆王的箭却还在上面。他忽然发现,不知道是该继续留下来还是该一走了之。 一场闹剧就此才算收场。 茶肆中,李鼎善和宋超度对视一眼,二人都是一脸惊愕。 “想不到庆王还有如此手段。”李鼎善自认还算了解庆王为人,今日庆王的所作所为让他大开眼界的同时,又心中大有疑惑,“宋兄,莫非是你向庆王禀报了此事?” “怎会是我?”宋超度摇头,目露不解之色,“想必不是见王,也不会是文昌举,那么到底是何人请动了庆王出面?难道是夏祥?不会,夏祥并不认识庆王,也进不了庆王府半步。” 李鼎善沉思良久,忽然拍案叫好:“还真是夏祥的妙着,哈哈,夏祥此举,是神来之笔。” “李兄从何断定是夏祥的妙着?”宋超度被李鼎善的轻狂逗乐了,“虽说夏祥是你的爱徒,你也不必如此高看他。” “呵呵,宋兄有所不知,此事必是夏祥的手笔。从黑榜到庆王,是一条非常明晰的线,不过,中间似乎还有所欠缺,缺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李鼎善细细一想,释然而笑,“此事,多半落在了曹用果身上。” “此话怎讲?”宋超度对夏祥所知不多,虽和李鼎善认识多年,却还是不太相信夏祥一介布衣可以调动各方势力。 李鼎善却并不解答,而是淡淡一笑:“不如等宋兄见到了夏祥,再当面向他问个清楚。” “先生,王爷请你即刻回府。” 一人从李鼎善身后的屏风之中出现,朝李鼎善躬身弯腰:“高见元和燕豪,正朝贡院赶来。” “知道了。”李鼎善回身冲来人说道,“备车,我和宋侍郎一起去王府。” “是。”董四应了一声,转身下楼。 董四和董七娘从真定返回上京后,稍事休养便已然无事。因谢间化伤重未好,暂时由他负责保护李鼎善。 楼下,一身男子打扮的董七娘紧盯着不远处的马上二人,眼中流露出恨意和杀气。 策马前来贡院的二人,正是高见元和燕豪。 高见元也就算了,燕豪可是险些将二人杀死的死敌,若没有谢间化相助,二人此时已经葬身真定了。董四悄然一拉董七娘衣袖,小声说道:“七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要误了李先生的大事。” “我不是君子,我是娘子。”董七娘冷哼一声,“燕豪,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还要将你碎尸万段。” 第五十六章乱中取利 连若涵目睹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不过她并没有发现李鼎善和宋超度,也不知道董四和董七娘也在附近,却是看到了高见元和燕豪的出现。 高见元和燕豪二人现身后,连若涵就离开了贡院,来到了客栈。 听到了连若涵所讲的事情经过,夏祥眯着眼睛笑而不语。张厚和沈包、曹殊隽都听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想到,只是张贴了一纸黑榜,写了“夏祥落榜”四个大字,就引发如此重大事件,还惊动了见王、殿前都指使挥和庆王,事情真的是闹大了。 可问题是,见王、殿前都指使挥和庆王从何得知此事,又为何而来?张厚和沈包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心底生发了一丝寒意,夏祥在贴榜之前,是否早就料到此事会风云激荡,引起各方关注?果真如此的话,夏祥还真是了得。 “庆王管辖礼部,是以庆王过问此事,在情理之中,也合规矩。见王为何也横插一手?还有,科举本是礼部之事,考子聚众闹事,也是上京府职责管辖所在,关殿前司何事?乱了,真是乱了套了。”曹殊隽本来还沉浸在连若涵到来的兴奋之中,本想急于拿出玉连环和若尔让连小娘子挑选,听了连若涵所说的贡院门口发生之事,他的心思完全被事情一波三折的变故吸引了。 “乱中才能取利,见王虽不管辖礼部,但科场出了舞弊案,他身为王爷,不管是为皇上分忧,还是为考子讨还公道,只要出面总会有正当理由。”张厚迅速分析了各色人等粉墨登场的目的,背起双手,在房间中走动几步,“庆王比见王晚了一步,可见是有人早早就通知了见王。当然,也不排除庆王故意拖延到合适的时候才现身。上京府衙役就不必提了,即使是付擢付少尹前来,在两位王爷和一位殿帅面前,也讨不了好去。更何况,付少尹巴不得假装不知道此事,避之不及。殿前都指使挥叶时胜叶殿帅,应该是听命于三王爷,他的出现相当于三王爷出现。” “景星庆云四位王爷,虽只有庆王一人露面,却有景王、庆王和星王三位王爷介入其中,唯独五王爷云王不见其人也不闻其声,难不成五王爷真的置身事外了?”沈包揉了揉额头,无比仰慕地看向了夏祥,“夏兄一出手,就搅动了京城风云,你现在还只是一介布衣,他日真的步入了朝堂,指不定会席卷多大的风云。现今朝堂之上,候相一手遮天,排除异己,打压忠良,也该有人挺身而出,还朝堂一片清明了。” “哧……”张厚忍不住讥笑出声,“沈兄真会说笑,夏兄现今前途未知,连功名都没有,怎能为官?就算此次侥幸得以高中进士,吏部授官,顶多是七品,想和一品大员的候平磐过招,哪里有半分胜算?被候平磐贬谪出京的二品三品大员,你还数得过来吗?” “哈哈,承蒙二位抬爱,夏某哪里敢和候相相提并论?”夏祥哈哈一笑,为连若涵续了茶水,“连小娘子,且听听你的高见,叶殿帅是为三王爷前来吗?” 连若涵端起茶水,举到嘴边又放了回去,一双美目若有所思:“我有几件事情不明,还请夏郎君一一赐教。我路过贡院见到黑榜之时,便派人去景王府请见王,不想派出的人前脚才走,见王后脚就到了,可见早就有人知会了见王,此人是否是你?” 夏祥在张厚、沈包、曹殊隽三人疑问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他也疑惑是谁知会了见王,见王第一个出现,说明见王比后面几人知道得都要早上一些。 虽说夏祥也很清楚,连若涵所说的事情经过之中,必然有主有次,也有有意疏漏的部分,但大体不差。庆王是他请金甲前去秉报,是以庆王的出现他并不惊讶,见王又是因何而来? 不过不管见王是受何人所托而来,此人是在帮他。见王断然不会因他的落榜而和文昌举为敌,也不会闲着无事来贡院门口闹事,更不会从黑榜事件之中发现可以大做文章的契机,然后主动出击也好乱中取利,见王并无此等头脑。由此可以断定,必定有人在幕后配合他的张榜,有意将事情闹大。 那么此人到底是谁? “不是我。”夏祥摇头,“我也正疑惑此事。” “连小娘子,先不管是谁请动了见王,我且问你,你派人去请见王前来,是想帮夏兄不成?”沈包嘻嘻一笑,眼神中多了戏谑之意,“不知连小娘子是否婚配?” 连若涵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说道:“小女子尚未婚配,不过……我派人去请见王,并非是为了帮助夏郎君,而是另有所图。夏郎君,庆王是否是你所请?” 沈包嘿嘿一笑:“在下算是领教了连小娘子的爽直。” 曹殊隽听出了沈包话中的嘲讽之意,不满地说道:“如此方显连小娘子为人率真的本色,沈兄不要拿世间的庸脂俗粉来比拟连小娘子。” “我哪里有?”沈包有意撮合夏祥和连若涵,“我只是想为连小娘子和夏兄做一个媒人,二人情投意合,是天作之合……” “二位若要争论,请到外面,我和夏郎君在谈论国家大事。”连若涵脸色一沉,微露不快之色,扫了曹殊隽和沈包一眼,“二位是请了,还是闭嘴?” 曹殊隽连忙闭嘴,闭嘴还不算,还拿出一张纸贴在了嘴上,言外之意是他不再多发一言。沈包歉意一笑,喝茶不语。 夏祥不动声色,心想连小娘子好生厉害,方才脸色变化之间,别有一股威严溢于言表,让人望而生畏,不愧是大户人家之女,自有高高在上的威势。 张厚却嘴角一翘,不屑之意一览无余,不过是一个商贾女子,还敢大言不惭谈论国家大事,当真是自不量力得紧。有心转身出去,不想再听连若涵不知所谓的高谈阔论,又想听听连若涵和夏祥关于贡院事件的推论,就又留了下来,却还要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几人之中,他反倒成了最不自在的一个。 夏祥见曹殊隽的滑稽样子,不由笑了:“庆王是否由我而请,曹三郎最是清楚不过。” “对,对,我知道,我知道。”曹殊隽从嘴上拿下了纸,迫不及待地说道,“庆王确实是夏郎君请人所请,此人就是金甲先生。” “原来夏郎君认识金甲先生,怪不得……”连若涵微微点头,目光望向了窗外高大的槐树,槐花如雪,纷纷扬扬,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展颜一笑,“金甲先生倒是一个妙人,记得当年在泉州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为人治疗时,用了一味古怪的方子,最后治好了病人,传诵一时。” 张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面露不解:“夏兄,三王爷并不节制殿前司,叶殿帅又是因谁而来为何而来?莫非是……皇上旨意?” “叶殿帅多半还是因三王爷而来。”夏祥对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的出现也是有所推测,殿前都指挥使掌管禁军,负责皇宫和京城卫戍,位置极其重要,若非皇上亲信之人,断不可担此重任,“只不过他虽受三王爷之托,却只是在做忠君之事,并非是为三王爷效力。” 三王爷再是迫切想要掌权,也不至于现在就笼络了叶时胜,先不说叶时胜为人正直,只知皇上不知王爷,皇上虽病重,却并没有病危,三王爷在朝堂之上不管和哪个大臣关系交好,也不管哪些大臣依附三王爷,都不要紧,王公大臣并无兵权,而一旦三王爷的手触及到了禁军,就有了谋反的嫌疑。 皇上绝不容许有人谋反篡位,以三王爷的为人,也不会这么做,非但落人口实,若是皇上起了疑心,就是灭顶之灾了。况且还有几位王爷虎视眈眈,是以夏祥推测,叶时胜只是受了三王爷之托。 连若涵连连点头:“夏郎君所言极是,叶时胜多半是被三王爷的所谓大义打动,前来贡院保护文尚书等人周全,以他职责来说,并不逾越。只不过他却因此得罪了见王和庆王,三王爷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叶时胜不为见王和庆王所喜,以后叶时胜若想在朝堂立足,除了倒向三王爷之外,别无选择。” “三王爷高明,真是大才。”张厚由衷地称叹,面露向往之色,“若有机会投到三王爷门下,当浮一大白。” “二哥你怎能这样?”时儿瞪大了眼睛,“三王爷和候平磐趁皇上病重,把持朝政,权倾朝野,排除异己,祸国殃民,你还要投到三王爷门下,岂不是为虎作伥?你生平不是最厌恶趋炎附势之人?” “时儿,你懂什么?话不能这么说,三王爷有雄才伟略,若他继位,大夏必定更是昌明兴盛。候相推行的变法,也是为国为民,虽然反对的声音不少,不过是政见不同而已,并不能因此就说候相是奸相。反倒有些人,因才略不如候相,又远不如候相有才华,更不如候相眼光高远,便对候相口诛笔伐,不过是嫉贤妒能罢了。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候相何时对这些人说过什么?” “是没说过什么,直接贬谪出京流放岭南海南就是了。”夏祥淡然一笑,对张厚的一番高论不敢苟同,候平磐为人如何,朝野早有定论,有多少仗义执言之士被罢官或是贬官,所有反对者一律被逐出朝堂,由此可见候平磐的心胸,而候平磐所推行的变法,他进京的途中,一路所见所闻,都是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景象,大夏的太平盛世,已经被候平磐的变法摧残得千疮百孔了。 “夏兄,若是有人尸位素餐,德不配位,罢官或贬官也是为皇上分忧为百姓着想,不能一味地认为候相是排除异己。若是反过来,有人和候相政见不和,却掌权上位,对候相大加排斥,是不是也算嫉贤妒能?”张厚从容一笑,侃侃而谈,“道不同不相为谋,此为其一。其二,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只要初衷是为国为民,哪怕走了弯路错路,错杀了无数人,也是值得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天地大道面前,在圣人眼中,百姓和草扎的狗没有不同,一视同仁。” “张郎君的意思是,哪怕洪水滔天,只要你认为你的所作所为是为国为民,是对的,你就不惜无数人头落地?”连若涵心中一凛,张厚此人刚愎自用,又颇有才学,兼心狠手辣,若他掌权,必是大患,想起他在太平居悬空题字之举,她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有可能,将张厚扼杀在尚未崛起之时,方是上策。 “哈哈,我大步向前,只管盯着前方的大道,谁管脚下的蝼蚁?”张厚仰天大笑,推门而出,“告辞!我去拜会一位故人,明日黄榜一放,待尘埃落定时,胜负自见分晓。” 时儿踌躇片刻,冲夏祥几人无奈一笑,也追随张厚而去。 沈包摇头叹息一声:“张兄和我等渐行渐远……夏兄,你为何不劝张兄一番?” 连若涵却说:“夏郎君,张郎君若是为相,会比候平磐更肆无忌惮,你和沈郎君可以联手将他的仕途之路扼杀。” 此话一出,沈包为之一惊,不认识一般打量连若涵几眼:“连小娘子虽是女子,却如朝堂中人,莫非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 连若涵嫣然一笑,并不接沈包的话,转身冲曹殊隽说道:“曹三郎可有什么东西想请我一观?” 曹殊隽被连若涵看破心事,早就按捺不住的他拿出了玉连环和若尔,郑重其事地放在桌子之上,用黄绢包裹,推到了连若涵面前:“这两件东西,是我亲手精心制作而成,博连小娘子一笑而已。在下只有一个小小请求,务必请连小娘子两者选一。” 连若涵浅浅一笑,秀美纯净,如一朵出水清莲,她玉腕一翻,便将玉连环拿在手中,只看了一眼,就露出惊喜之意:“咦,巧夺天工。” 曹殊隽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心中压抑不住喜悦之意,连小娘子对玉连环爱不释手,莫非她还是最喜欢玉连环?在他看来,连小娘子是喜欢玉连环还是喜欢若尔,就和喜欢他还是喜欢夏祥一般无二。夏祥已经有了姐姐,连小娘子归他所有,岂不两全其美? 其实曹殊隽并未多想方才他被连若涵一声喝斥,竟口不敢言是有多软弱。虽说大夏女子地位较之前朝高了不少,但女子毕竟是女子,不能凌驾于男子之上。他在连若涵面前全无男子气概,就算真娶了连若涵为妻,也是替纲不振,只有被压迫被欺负的命运。 沈包也看出了曹殊隽心中所想,暗暗摇头,他是旁观者清,以连若涵的强势性格和运筹帷幄的聪明,曹殊隽远非她的良配。 连若涵把玩了半天玉连环,自始至终只看了若尔几眼,并没有拿在手中,她眼波流转,朝曹殊隽盈盈一笑:“曹三郎是要和我做一笔生意么?” 曹殊隽喜形于色:“连小娘子,好景常在商行名满大夏,虽有美玉卡、金卡和银卡,却只是贵客身份的证明,若是商行各地分号的主人见面,只凭书信为证,容易造假,再多一个会徽,便可作为验证身份证明之用,不知连小娘子对在下的想法可否赞同?” 连若涵笑而不语,拿起玉连环欣赏几眼,又放了回去,手在若尔之上轻轻划过。过了许久,她才灿然一笑:“最近上京城内多了不少能人异士,不久前有一个小娘子为我制作了好景常在的漆器,比起以前的茶叶包装更加精美更让人喜爱,不想如今又有曹三郎为好景常在制作了会徽,好景常在得各位有心人相助,他日必定蒸蒸日上。” 夏祥只是一听而过,并未深想,他也不可能知道他一直不知下落的肖葭,就是离他咫尺之遥的连若涵口中的小娘子。 “曹三郎所制作的会徽,精巧、精美,且又实用,实在是上乘之作。”连若涵见曹殊隽喜不自禁而夏祥不动声色,不由暗中一笑,“只不过如今好景常在扩张过快,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会徽制作如此精美,又用料考究,必定价值不菲,好景常在无力承担这一笔费用。” “这,这……”曹殊隽心急如焚,眼见连小娘子相中了他的玉连环,却说无力承担,他几乎张口就要说出他可以免费制作,不收取任何费用的承诺,话未出口,却被夏祥的眼神制止。 夏祥清楚连若涵是故意有此一说,是想逼他开口,好一个聪明过人的女子,他只好呵呵一笑,抢在曹殊隽面前说道:“若说好景常在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怕是无人相信。不过既然连小娘子愿意换一种合作方式,我和曹三郎也不反对。会徽的制作可以不收任何费用……” 第五十七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曹殊隽翻了翻白眼,心中腹诽,还不是和我想的一样?不让我说你却说了出来,无非是想当好人罢了,夏郎君,你不要贪心不足好不好?你有了姐姐,为何还要和我抢连小娘子?真不讲义气。 “只要好景常在万分之一的股份即可。”夏祥脸上露出三分憨厚三分率真四分开心的笑容,笑得很真诚很用心,“万分之一,价钱绝对公道,童叟无欺。” 仿佛早就猜到了夏祥是曹殊隽的幕后主使一般,连若涵漫不经心地看了夏祥一眼:“夏郎君,你是读书人,怎么和商人一样谈论生意之事?岂不有辱清名?” “哈哈,连小娘子此言差矣,张兄有一同乡考子,从泉州进京赶考之时,牵两头驴子,各载了几匹丝绸,一路边走边卖,进京之后,丝绸卖完,又卖了驴子,不但赚回了路费,还大有富余。”夏祥见招拆招,“虽说君子固穷,圣人却又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所以说,君子爱财,只要取之有道即可。” “好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连若涵频频点头,对夏祥之话大为赞赏,“钱财和刀剑一样,本无好坏,在君子手中,若是为民所用,自然是好事。若是在小人手中,只为一己之私,便是坏事。” 曹殊隽张大了嘴巴,原来夏郎君欲擒故纵,是想以会徽换取好景常在万分之一的股份,好景常在如此庞大的产业,万分之一听起去是九牛一毛,却也是非同小可的巨大数目,夏郎君是不是胃口太大吃相太难看了?他朝夏祥挤眉弄眼,暗示夏祥见好就收,不要太贪心了。 夏祥却不理会曹殊隽的暗示,继续对连若涵展现他清风明月般的笑容:“连小娘子所言极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只要所作所为暗合天道,必会昌盛,反之,必取灭亡。” 连若涵点了点头,却不说话,目光望向了窗外。一阵微风吹来,凉风习习,已然有了秋的气息。风动帘响,又吹起桌上的丝绢,带动丝绢上的玉连环和若尔,叮咚声声,宛如天籁。 “夏郎君真的认为一张黑榜就可以反败为胜?就可以中了进士进了朝堂?” 曹殊隽几乎失去了耐心,不知道连若涵到底是不是认可夏祥的提议,正当他下定决心想要明确他的会徽分文不取只要连小娘子喜欢他就拱手相送时,连若涵开口说话了。 一开口就让曹殊隽大失所望,连若涵将会徽之事放到一边,说到了夏祥功名之上。 沈包在一旁察言观色,看出了夏祥和连若涵是在斗法,他乐得袖手旁观,看到底谁胜谁负。连若涵的问题,正是他所最关心的所在——夏祥究竟能否反败为胜? 不中进士,不入朝堂,一切都是空谈。 “我原本未败,何来反败为胜?”夏祥从容一笑,背起双手,来到窗前,窗外阳光大好,花香袭人,他回身冲连若涵淡然说道,“常有人自认怀才不遇珠玉蒙尘,其实不然,若真是千里马,必有伯乐来识。即使没有伯乐,千里马也依然还是千里马,可以日行千里。要我说,世间本没有怀才不遇,不遇的,都是无才之人。” “夏郎君的意思是,你必然会高中进士了?”连若涵很是奇怪夏祥强大的自信从何而来,不由既好笑又无奈,尽管她也佩服夏祥只凭一张黑榜就搅动了各方风云,“虽说有见王出面有庆王插手,但文昌举若是一口咬定并无舞弊之事,见王和庆王也没有法子,除非皇上下令彻查此事,只是皇上病重,怕是此事传不到皇上耳中……” 连若涵一双美目三分笑意七分戏谑,分明是在试探夏祥的口风打探夏祥的底细,夏祥岂能不知?他故作神秘地一笑:“此事必定会传到皇上耳中……” “何以见得?” “庆王一箭烧掉了黑榜,是好还是坏?”夏祥几乎可以断定连若涵必定出身官宦之家,她比曹姝璃对朝堂之事更感兴趣,也更有推论的能力,确实是非同一般的女子,就有心考她一考,不能总是让她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自然是好事。”连若涵对夏祥的反击坦然面对,并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所想,“文昌举想要揭走黑榜,以作为物证来调查是何人张贴,不过我相信黑榜上的笔迹出自不会写字之人之手,从笔迹上入手想要查到是何人所为,并无是处。庆王烧掉黑榜,毁掉物证,是在保护贴榜之人。” “那么请问连小娘子,事态接下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夏祥俯身,如大灰狼看着一只小绵羊一般,笑眯眯地问道。 曹殊隽忍无可忍了,站了起来,双手支着桌子,和夏祥对峙:“夏郎君,连小娘子不是朝堂中人,又是一介女子,和她谈论朝堂之事,既不妥当又耽误正事。” 连若涵朝曹殊隽微微摆手,眼中满含笑意,抬头仰望夏祥:“若以我的推测,接下来三王爷会派人封锁贡院,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明日一早放榜,尘埃落定,除非皇上下旨彻查,推倒重来……是以以我之见,夏郎君得中进士并无希望。” “不如这样……”夏祥索性以退为进,“我和小娘子打一个赌。” “怎么赌?赌什么?” “若我中了进士,小娘子同意以会徽换取万分之一好景常在股份的提议。若我不中……”夏祥停顿片刻,“会徽免费送与小娘子,不取分文,如何?” 曹殊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夏祥的眼神制止了。他暗中大为叫屈,会徽是我的心血好不好,夏郎君,你慷他人之慨之前,和我商量一下又不会死是不是?不过又一想,若无夏祥的设想,他也不会有制作好景常在会徽之举,再者夏祥真的要是不中进士,对夏祥来说也是重大打击,算了,不和夏祥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好,一言为定。”连若涵自然乐意接招,“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连小娘子快快讲来。”曹殊隽白了夏祥一眼,终于抢在夏祥制止他之前说了出来,不能总让他憋着,容易憋出内伤。 “方才曹三郎说会徽我只有二选一,我却两个都想要。”连若涵拿起了若尔,嫣然一笑,“请曹三郎赐教会徽的名字。” “玉连环、若尔。”曹殊隽为连若涵介绍哪个是玉连环哪个是若尔,见连若涵两个都喜欢,既微有失落,又有一丝庆幸,“两个都要并无不可,只不过会徽还是选中一个为好,否则不好识别。” “玉连环可做会徽。” 曹殊隽心中大喜,朝夏祥挑了挑眉毛,强忍得意的笑容,却掩饰不住喜悦之色。 “只是我个人却是更喜欢若尔……”连若涵手腕一翻,若尔滑入袖中,手一抖,若尔又回到手间,若尔和她白如皓玉的手掌相映成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该不该讲?” 连小娘子怎会喜欢若尔?她怎能喜欢若尔?曹殊隽感觉就如一头栽进了河里,河水既深且凉,他不断地往下沉,沉到了深不可测的河底。 “请讲。”夏祥朝曹殊隽使了一个眼色,暗示他失败了不要紧,重要的是打起精神,勇敢地面对失败,因为说不定还有下一次失败在等着他。 曹殊隽撇了撇嘴,将头扭到一边,不想再多看夏祥一眼,心里气呼呼地想,夏郎君,你若真的和连小娘子有了瓜葛,哼,我会拆散你和姐姐,不让姐姐嫁你这个负心汉。 “会徽之事,待明日放榜之后再行定夺。若尔……可否送我?我会以好景常在的美玉卡相赠。”连若涵是真心喜欢若尔,不但样式喜欢,连名字也喜欢,“若尔,若尔,好名字,一定是夏郎君所起。” “为什么连小娘子不认为是在下所取?”曹殊隽颇不服气,手中折扇一摇,下巴一扬,“莫非小娘子觉得在下腹中空空?” “哧……”令儿笑出声来,掩嘴笑道,“曹三郎多心了,我家娘子猜测若尔是夏郎君命名,是你特别在意玉连环,并不多看若尔一眼,可见你对玉连环有多喜爱有多在意,那么以此类推……” 曹殊隽哈哈一笑:“君子坦荡荡,喜欢就是喜欢,无须遮掩。不错,若尔之名确实是夏郎君所起,不过他故弄玄虚不肯说出来,唯恐连小娘子不喜欢驳了他的面子。好了,夏郎君,连小娘子很喜欢你的若尔,你可以很开心你的若尔入了连小娘子之眼。只是你不要多想,连小娘子喜欢若尔,并不是喜欢你本人。” 夏祥朝曹殊隽翻了一个白眼,冲连若涵微微一笑:“能得连小娘子喜欢,是若尔之福。美玉佳人,正是佳话。” 连若涵收起若尔:“多谢夏郎君、曹三郎,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手腕一翻,右手中多了一张美玉卡,“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夏祥也不客气,当即收下:“想当初张兄悬空题字,才赢得了一张好景常在的美玉卡,而我只是借花献佛,也得了一张,可见有时并不非要舍命相拼才有所得。” “黑榜之事,你不也赌上了身家性命?”连若涵愈发觉得夏祥此人很有意思,既不迂腐,又灵活变通,虽是读书人,却又有商业头脑。 “赌上身家性命的是别人,不是我。”夏祥手中折扇摇了几摇,“从庆王一箭烧毁了黑榜时起,黑榜之事便成了几位王爷较量的支点,而我只需要隔岸观火即可。今晚,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夏兄,夏兄,在下滕正元。” “滕兄请进。”夏祥应道。 滕正元推门进来,见房中众人,愣了一愣,目光在连若涵身上一扫,失神片刻,随即来到夏祥面前说道:“夏兄,可否将你在考场之上所作的文章默写一遍,我默记下来。” “所为何事?”连若涵一惊。 沈包也是惊呆了:“滕兄此举何意?” 滕正元束手而立,淡淡地看了二人一眼:“夏兄自是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若他也不明白,便当我没说。” “已经写好了。”夏祥悄然一笑,心想滕正元虽性子直爽,嫉恶如仇,却也仗义执言,他拿过早已写好了文章,递与滕正元,“劳烦滕兄了。只是此事险恶,一着不慎,或许会连累了滕兄功名。” 滕正元接过之后,扫了几眼,便郑重其事地收了起来,冷冷说道:“你也不必多想,更不必愧疚,我不是为你个人,是为了天下考子。若成了,我心安。若不成,即便是被革除了功名,我也输得起。大不了三年之后,再考一次。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如此而已。”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夏祥朝滕正元叉手一礼,“滕兄高风亮节,请受在下一拜。” 滕正元蓦然愣住了,方才他的话引自孟子,原文是——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而夏祥的话,进一步引申了孟子之言,且更有气势更有见解,他不由为之叹服。 滕正元一向最为崇敬有才之士,对夏祥虽有成见,却还是欣赏夏祥之才,他呆了半晌,忽然叹息一声:“夏兄之才,在下自叹不如。夏兄若能如我一般耿直,何愁大事不成?我也愿和夏兄以友相称。” 夏祥淡然一笑:“滕兄,你我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虽不同路,却是同行。只要一心都是为国为民,何必非要同路?万千大道,都通上京。” 滕正元低头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叉手一礼,转身走了。 “为何滕正元要夏兄的文章?”沈包还是不明白方才夏祥和滕正元在打什么哑谜。 夏祥也不说破,淡淡一笑:“或许有用,或许无用,他日可见分晓。” 连若涵也是想不通其中环节,却也不再多问一句,见天色不早,便和令儿告辞而去。 曹殊隽本想留下,明日一早放榜,他想和夏祥一早一起去贡院看榜。夏祥是否得中进士,事关他和连若涵的合作大计。夏祥却是不许,让他赶紧回家,家里有事需要他照应。曹殊隽无奈,只好走了。 “夏兄,你我去贡院看看,可好?”沈包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很想知道现在的贡院发生了什么,很想眼见为实。 “不去为好。”夏祥却毫无兴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此时再去,已经没有热闹可看了,说不定还会被当成闹事者抓起来。还不如睡上一觉,且看明日金榜题名。” 沈包摇了摇头,很是不解夏祥的信心从何而来,他左思右想,总也想不通其中的环节和关系,毕竟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不说,各方势力各位王爷的立场,他也不甚清楚。既然想不通,夏祥又不肯说,只好和张厚去商议了。 不料到了院中,却没找到张厚,只见到萧五一招一式在跟幔陀学剑。萧五拿了一根树枝,歪歪扭扭地比划剑招。幔陀在一旁抱剑而立,秀眉紧簇,明显对萧五的笨拙十分不满。 “张兄去了哪里?”沈包上前问道。 “不知道,只见到他和时儿一起出去了。”萧五正在金鸡独立,右剑树枝一招仙人指路,却树尖乱动,指东指西。 幔陀摇了摇头,右手一动,剑鞘打在了萧五的右手之上:“你这不是金鸡独立,是断腿的公鸡直立。你这也不是仙人指路,是瞎子指路。” 萧五叫屈:“幔陀娘子,不是我笨,是你教得不好。先生不用教我,只管说出招势名字,我就会了,还能施展得虎虎生风。” “还有此等事情?”幔陀不信,“回头我倒要见识一下。” 又冲沈包说道:“你要去找张厚,尽管去贡院找他,不要在此耽误我教萧五武功。” 沈包惊讶:“张兄去了贡院?” “无意中听到他对时儿说要去贡院一趟,多半是了。”幔陀不肯再多说一句,转身过去,只给沈包一个背影,“沈郎君请了。” 沈包笑了一笑,转身出了客栈,不多时来到了贡院。 贡院门口,黑榜已然不见,却还残留了黑呼呼的痕迹。门口两侧,有两列禁军把守,另有一员大将骑在马上,守住贡院门口。 沈包四下查看一番,只有少数几名考子在周围不肯散去,小声议论。沈包上前通报了姓名,问起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和连若涵所说大致一样,却并没有见到张厚和时儿。沈包得知,自从禁军把守贡院之后,再也无人进出贡院大门。 沈包又待了一会儿,他便独自回了客栈。 沈包刚走,贡院就走出了两个人。二人都是武将打扮,正是高见元和燕豪。 第五十八章风起云涌 “今晚你去全有客栈,了结了夏祥性命,此事就一了百了了。”高见元回身望了贡院一眼,颇有不满地说道,“文尚书如此优柔寡断,三王爷竟会将科举如此重要的事情托付与他,真是所托非人。出了这档子事情,既不敢直接拿下夏祥提审,又不同意杀了夏祥灭口,难不成非要等到事情惊动了皇上?蠢不可及!” “是,太尉。”燕豪早就想杀夏祥而后快了,只是三王爷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要对夏祥动手,如今是夏祥自己非要自寻死路,就别怪他不客气了,“夏祥活不到明日一早。” 高见元对燕豪从无二话地执行他的命令很是满意:“王爷托咱们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走,找个地方喝几杯,放松一下。记住了,晚上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干脆利落,不要留下马脚,也不要让人怀疑什么。” “太尉放心,夏祥今晚会死得很安详,就像得了急病猝死一般,就算是上京府最有名的仵作也查不出来他的死因。”燕豪不只是武功高强,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列,且用毒用药手法之高,也是个中翘楚,他有上千种可以杀人于无形的手腕,杀死一个区区夏祥,不过是举手之劳。 “王爷为何不亲自前来贡院和文昌举说个清楚?非要我二人前来。我二人是武夫,并不擅长和文尚书此等文绉绉的人打交道。要派,也应该派熊始望前来才对。”高见元很是不解三王爷用意,“见王和庆王都出面了,三王爷亲自前来,也不为过。为何三王爷不亲自出面?方才被见王好一顿羞辱,气杀我也。” 熊始望是吏部侍郎,吏部在三王爷管辖之内,熊始望又和文昌举交好,在高见元看来,由熊始望出面,比他和燕豪出面强上百倍。同时他也觉得,三王爷不必再畏首畏尾,大张旗鼓在前来贡院过问黑榜一事,也不算什么。 “王爷深谋远虑,非我等所能揣测。我等只管听命行事便是。”燕豪并不回应高见元的埋怨,其实他心中对三王爷的用意清楚得很。 方才在贡院之内,庆王对他和高见元的到来,并无表示,视而不见,倒是见王一见他二人便嘲讽几句,还说三王爷手也伸得太长了,不但想管辖贡院,居然还派了两个管事来过问贡院之事,真是托大得很。 高见元虽品轶不高,大小也是星王府的亲兵首领,是响当当的七品武将,怎能以管事来相比?管事是下人。不过见王的嚣张京城皆知,又是王爷之尊,别看小了三王爷一辈,却和三王爷平起平坐,是以高见元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反驳。 相比见王的直接,燕豪反倒更觉得庆王才是深不可测之人。原先他也以为庆王醉心于书画沉迷于佛道,不问世事,要做一个方外之人,一见之下才知道,庆王名在方外人在世间,行事老练而滴水不漏,和老谋深算的景王相比,他不但有年龄上的优势,又有虚名在外,再有如此圆润而游刃有余的处事之道,他才是三王爷夺嫡的最大变数! 三王爷之所以不亲自前来,一是顾忌李鼎善,二是在意名声。三王爷和李鼎善的过节,京城高官人人皆知。只是夏祥是李鼎善学生一事,所知者不多。若是三王爷亲自出面,一旦让人知道了夏祥是李鼎善的学生,会坐实三王爷公报私仇之名,再加上夏祥是考子,满朝大员都是读书人出身,都无法容忍科场舞弊之事,三王爷不想因小失大,因拿下一个夏祥而落一个大大的恶名。 只不过夏祥挑衅在先,不甘落榜,非要张贴黑榜将事情闹大,终于惹怒了三王爷,三王爷才收起惜才之心,动了杀机。之前他想劝说三王爷尽早除掉夏祥,以免养虎为患,最终让夏祥坐大成为第二个李鼎善。结果三王爷不听,一是爱惜自己名声,不想引起天下士子的不满,二是怜惜夏祥之才,认为夏祥和李鼎善不同,也许夏祥并不知道李鼎善是何许人也,夏祥只从李鼎善之处学到了学识,并不一定和李鼎善人品相同立场相近。 后来三王爷还是听取了文昌举之话,今年大比拿下夏祥功名,以免夏祥高中之后,节外生枝。也是因为三王爷得知了李鼎善人在京城之中,居然和景王来往过密。若以三王爷以前的为人,为了杜绝后患,早就将夏祥杀死了事。每到大比之年,因病因劳累过度而死去的士子,都有数人之多,夏祥意外死掉,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三王爷为将来继承皇位之后广纳贤才的长远计,才不忍杀掉夏祥,留他为国效力。 让夏祥落榜,三年之后再考,到时三王爷不出意外已然登上了大宝,夏祥高中之后,便是三王爷的门生和臣子。三王爷如此煞费苦心,无非是想将夏祥纳到门下,谁知夏祥不知好歹,非要弄出一出张贴黑榜的事情出来,终于还是惹恼了三王爷。 三王爷不派熊始望前来,而派他和高见元面见文昌举,也是三王爷情知事情已然惊动了见王和庆王,再也无法从容收场,熊始望来或不来,于事无补。他和高见元就不同了,在交待了文昌举如何善后之后,他和高见元再暗中出手除掉夏祥,事情就可以不着痕迹地揭过了。文昌举在试卷上做好手脚,夏祥再一死,死无对证,夏祥纵有天大冤屈,也只能到阴曹地府去哭诉了。 可惜的是,高见元白跟了三王爷这么多年,连三王爷的心思都猜不透,真是笨得要命。燕豪心中冷笑,早晚有一天,他可以替代高见元,成为三王爷最为倚重的心腹。 高见元并没有留意燕豪俯首听命之下一双闪动精光和不甘的双眼,他居高临下地看了燕豪一眼,淡淡地说道:“话是如此,总要多想想王爷的心思,总归是好事,也好更尽心尽力为王爷办事。” “是,太尉所言极是。”燕豪毕恭毕敬地答道,“不如我二人就去全有客栈附近稍事休息,等天黑之后,再对夏祥下手……” “如此甚好。”高见元点头赞成,随后二人策马离去。 走出很远,燕豪还不停回头张望,见叶时胜矗立在贡院门口,如同一座铁塔一般,不由摇了摇头,叶时胜欠三王爷一个人情,今日之事,算是还清了。都怪夏祥,一张黑榜,竟然惹出了如此大的乱子,害得三王爷不得不请动了叶时胜。若是叶时胜的人情用在了别的大事上,该有多好。 二人走后不久,庆王和见王一前一后出了贡院,文昌举、高亥、陈封等人恭敬地送了出来。庆王上马之后,还不忘冲文昌举几人挥手示意,见王却是纵马离去,看也不再多看几人一眼。 送走庆王和见王,文昌举长舒了一口气,又和叶时胜寒暄几句,才和高亥、陈封回到了贡院。在贡院的议事大堂坐定,文昌举威严地扫了高亥、陈封和章则是一眼,不容置疑地说道:“方才庆王殿下和见王殿下吩咐,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对外声张。若是让本官知道谁走漏的风声,哼哼,莫怪庆王殿下……咳咳,和见王殿下轻饶不了。” 高亥连连称是:“谨遵文尚书之言。” 陈封和章则是也纷纷点头。 “黑榜之事,就此揭过不提,今日就到这里,先各自回去,明日一早放榜。”文昌举起身,几人也同时站起,叉手作礼之后,分别离去。 文昌举最后一个离开,临走时,他再次向叶时胜表了谢意:“有劳殿帅了。今晚守护贡院,防止奸人作乱,兹事体大。” 本来守护贡院之事,并不需要叶时胜亲自出面,不过叶时胜既然答应了三王爷,就要说到做到。他是一个恪守承诺之人,他欠三王爷一个人情,是人情,就要还。 文昌举坐上马车,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刚进门坐下,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到下人禀报有客来访。本不想见客,一听是连若涵,忙让管家请了进来。 连若涵见过文昌举后,只和文昌举说了几句话就告辞而去。出了文府大门,她对令儿说道:“传信回去,文昌举已是弃子。” 令儿无比讶然:“啊,小娘子,因为一个夏祥而舍弃了文尚书,是不是太草率了?” 连若涵轻轻摇头:“并非是为了夏祥,而是文昌举到了此时此刻还认为事情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续了,他竟是真听信了庆王之话,如此短见,不是被人利用,就是被人当成弃子,不堪大用。倒也多亏了夏祥,一张黑榜就让文昌举乱了方寸,以前还真是太高看了他……” 连若涵回去的路上,正好途经曹府。巧的是,她正好看见曹用果出了曹府,上了一辆马车朝南驶去。连若涵想了一想,说道:“令儿,派人去跟上曹用果,看他去了哪里。今晚,京城怕是有许多人难以入睡。” 令儿派了常书欣尾随在曹用果身后,常书欣跟随连若涵多年,既有一身不错的武功,为人又忠诚可靠,而且长得其貌不扬,扔到人群之中,不会有人注意,正是跟踪追踪尾随的最佳不二人选。 常书欣悄无声息地跟随在曹用果马车后面,穿街走巷,看到曹用果来到了一座府邸之中。递上名贴之后不久,管家来迎。在里面呆了半个时辰有余,曹用果出来之时,主人亲自出门相送,和曹用果相谈甚欢。 主人常书欣也认识,正是礼部侍郎高亥。 常书欣回去告诉了连若涵,连若涵沉思良久,忽然嫣然一笑:“夏郎君真是大才,此事若有高亥从中策应,必定大成。” 是夜,上京城中各方风动,无数马车来往于各大高官府邸之间。也亏了大夏并不宵禁,夜间通行自如,否则如此之多的高官出动,必定要忙坏卫护京城治安的兵士。 是夜,李鼎善、宋超度在景王府中,密谈许久。李鼎善和宋超度索性住在了王府之中,没有回去。李鼎善还好,反正他在京城是居无定所,宋超度却极少在外过夜。 是夜,曹用果回到曹府,和曹姝璃、曹殊隽在书房谈了半晌。听了曹用果之话,曹姝璃满心欢喜和期待,曹殊隽七分欣喜之外又有三分失落,说道:“怎么又让夏郎君言中了?高亥真是一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见风使舵是人之常情,只是有人见风使舵的同时还落井下石,有人只是转了方向了事。”曹姝璃很是乐见高亥被爹爹说服,愿意为天下考子尤其是夏祥讨还公道之举。 曹用果微微一笑,一抚胡须说道:“君子欺之以方,小人诱之以利。高亥虽是小人,若能在大是大非之上主持公道,也不失为君子之举。” 是夜,三王爷在王府的后花院先是打了一套拳法,又舞了一套剑法,挥汗如雨。有人求见,他一律不见,闭门谢客。 夜深之后,又有客人来访。三王爷不耐烦地说一概不见,下人却说来人是五王爷云王。三王爷一听顿时眼前一亮,忙收拾停当,迎出了门外。 门口站着长身而立一脸笑意的云王。 三王爷和云王见礼之后,二人有说有笑,手把手进了王府。 是夜,张厚和时儿回到客栈时,已是三更时分。二人回来后,时儿回房睡去,张厚敲开了沈包的房门。 沈包睡得正香,被张厚惊醒,不知何事,张厚示意他不要出声。二人也没点蜡烛,在黑暗中相对而坐。 张厚低低的声音伴随着窗外秋虫的呢喃声传来,犹如深夜之中的呓语:“沈兄,我说你听,不要说话。我和时儿出去,本想拜访三王爷,却被拒之门外。又在贡院外面转了一圈,遇到一个叫史一心的考子。史一心向我推崇庆王,说庆王殿下礼贤下士,为人和善,我便和史一心一起去了庆王府。本来不抱希望,不料通报了姓名之后,庆王殿下竟接见了我二人……” “庆王殿下风采照人,我和史一心已经拜到了庆王殿下门下。我还向庆王殿下推荐了沈兄,明日放榜之后,沈兄随我去庆王府拜会庆王,可好?” 沈包实在忍不住了,小声说道:“我等还要参加殿试,殿试过后,都是天子门生,怎能拜入庆王殿下门下?” “皇上怕是不长久了……”张厚语气沉重了几分,“我等宜早做打算,莫等新皇继位之后,没有了好的位置。” “容我想想。”沈包模棱两可,并没有直接给张厚一个明确的答复。 是夜,夏祥早早睡下,睡得十分安稳踏实。对于明日放榜之事,夏祥也懒得再去多想,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事态最终会演变成何种态势,他也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与其担心无用,不如安然入睡,以待明日。 夏祥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尽人事听天命,在该付出的努力之后,又有应有的耐心和坦然。 萧五和他同房,也睡得香甜。三更过后,二人翻了一个身,又沉沉睡去,谁也没有发现窗外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是夜,幔陀住三楼,又是最偏僻的角落,夏祥却是在一楼,相距数十丈之远。她行走江湖多年,养成了晚睡的习惯。三更过后,她睡意袭来,躺下便睡,却怎么也睡不踏实,心中反复在想萧五习武之事。 萧五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是个习武奇才,以她的判断,萧五以前肯定学过武功,而且功力不弱,只是不知为何遗忘得干干净净。夏祥说出招势名字,他便能使出,可见他只是遗忘了招势,却还记得招势名字。 这是什么怪病?幔陀想不通萧五到底得了何病才变成现在的样子,却对萧五更多了好奇和信心。她自小便是武学奇才,师父教她武功时就说她身具罕见的高手潜质,日后必有所成。她虽一心只想为父报仇,却也有痴迷武学之心。遇到了心智单纯的萧五,她如伯乐发现千里马一般欣喜,想要将一身本事倾囊传授给萧五,也不枉师父对她的一番教诲。 只不过越想越是不解,越是不解就越是好奇,越是好奇就越是兴奋,说不得萧五想起了以前所学的武功,再和她所传授的武功两相结合,片刻之间就会成为大夏最顶尖的高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幔陀迷迷糊糊快要入睡之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响,声音极其细小,若不是她听力过人,根本就听不到。就如老鼠嘶咬东西,又好象是夜猫踩断树枝,她一激灵就清醒过来,瞬间抓剑在手,一闪身就来到了窗前,朝外面一看…… 外面空空如也,院子空旷,树叶摇动,月光洒落一地,哪里有半点人影? 第五十九章夜战 难道是听错了?幔陀正要回床睡觉,脑中再次闪一个念头,不对,外面既无人影又无猫影,刚才的声音从何而来?她悄悄推开窗户,翻窗而出,轻如灵猫,落地无声,在三楼的走廊中蹑足前行,来到了楼梯之处。一闪,躲到了柱子后面,屏住呼吸,静听周围。 夜深深,月朦胧,人悄悄,静无声。换了别人,或许会失去信心,转身回去,幔陀却不,她比任何人都有耐心,她坚信方才听到的声音绝非听错,肯定有人潜藏在暗夜的深处,伺机而动,此时比拼的就是耐心和意志力。 又过了不知几许,暗夜中,大树上,蓦然闪过一丝光亮,是兵器映射的月亮的反光。 刀! 幔陀眯起了眼睛,准确地判断出刚才寒光一闪的兵器正是柳叶刀。 柳叶刀刀长不过三尺,单手持刀,手自然下垂,刀尖朝上,以不超过耳尖为最佳长度。是以柳叶刀轻灵如剑,游走如蛇,是白刃近身对战的最有利武器。在南方一带,以柳叶刀为武器的高手多过北方。因南方人身材矮小且灵活,和柳叶刀的轻灵相得益彰。 北方武士,多以长柄刀和陌刀为主。 幔陀身子一晃,从一根柱子后面滑到了另一根柱子后面,不知何时右手已然扣了一枚飞刀。幔陀的飞刀也是形如柳叶,大小也如柳叶,薄如蝉翼,却也漆黑如墨,在夜色之中,如无月光,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树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燕豪。 以燕豪的一身高强本领,取夏祥性命,原本不用如此小心,直接飞身扑入房中,一刀了结了夏祥,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只是若是一刀杀了夏祥,便成了命案,必然会引起轰动。上京府查案,一向严谨,他虽有把握不会留下一丝蛛丝马迹,却也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还是让夏祥死得无声无息好一些,看上去像是突然得了急病病发身亡,是以燕豪准备充足,带全了东西,过了三更之后才来到全有客栈,藏身于树上,静候时机。 习武之人,直觉要比常人灵敏许多,就如虎豹一类,捕食之时,嗅觉、感觉和听觉都比平常会放大许多。燕豪在树上静候多时,并未发现异常,倒也不是他过于大意,而是幔陀功夫太过高强,他并未察觉到幔陀的出现。 也是燕豪怎么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个全有客栈,会藏匿了和他不相上下的超级高手! 虽自信满满,毕竟行走江湖多年,见多了阴沟里翻船之事,也不敢掉以轻心。在树上静候了一个时辰有余,已是四更时分,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正是人睡得最香最死之时,此时出手,十拿九稳。燕豪抽出柳叶刀,轻轻斩断挡在眼前的一根树枝——折断的话会有响声——正要收刀时,又看到一只“吊死鬼”拉着长长的丝在眼前晃来晃去。 小小虫子也敢捣乱?燕豪玩心大起,或许是即将取了夏祥性命让他大感解气和轻松,他手中柳叶刀再次挥出,如轻风飘过,长丝瞬间从中断开。 燕豪纵身下树,如一只豹子,手脚并用,落地之后,一弯腰,如离弦之箭,迅速迸射而出,只几个跳跃就来到了夏祥房间的窗下。 静心听了片刻,房间中传来轻微的酣声,燕豪放下心来,再次抽出柳叶刀,刀身薄如纸,伸进了窗户和缝隙之中,轻一用力,“咔嗒”一声,窗户开了。 燕豪回身迅速扫了一眼,夜色如水,微风如梦,树影婆娑,空无人影,他当即不再迟疑,右手一按窗台,如一股轻烟跳入了房间之中。 房间不大,东北角有一张床,床上一人,侧卧床上,睡得正香。虽月光昏暗,燕豪却一眼认出了床上之人正是夏祥。 夏祥穿了短衫短裤,背对着燕豪,微弯两腿,右手枕在头下,正是吉祥卧的睡姿。 西南角也有一张床,床上一人,赤裸上身,下身只穿了短裤,卧在床上,四脚张开,睡相要有多狂放就有多狂放,嘴角还有一丝口水在月光下闪烁光亮。 正是萧五。 燕豪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根长约半尺的竹管,将一根一头泛着青蓝光芒一头绑有羽毛的银针放入管中,竹管对准夏祥的脖颈,就要用力一吹…… 银针上的青蓝光芒是一种罕见的巨毒,名叫月下木,和见血封喉有相似之处,吞下没事,只要一见到血,就会在数息之内致人于死地。月下木产自云南州无量山的深山之中,是一种十分稀少的药物,见到阳光必死,见到月光才活,是以名为月下木。 月下木得月光精华,又生长在阴暗潮湿之处,是以毒性极强却又如月光一般不着痕迹。此毒燕豪也是偶然得之,一见人血,三息之内,人便会昏迷过去。十息之内,就如沉睡一般死去。因此毒尚未在中原和北方出现,寻常大夫和忤作验不出是中毒而死。最主要的是,月下木中毒之后,会造成体内血液断流,死因和突发血流不畅之死几乎一样。 竹管距燕豪的嘴唇还有三寸之远时,燕豪蓦然脸色一寒,手腕一翻收起了竹管,身形一闪,原地错开了半尺有余,堪堪躲过了身后的一击。 燕豪心中大骇,为何刚才的一击临近身后三尺之内时,他才有所察觉,以他的武功,在对手杀机才露之时就应该有所感应才对,怎会如此? 当下不及多想,燕豪拔刀在手,一刀挥出,朝身后之人当头一刀。 刀至半途,他怦然惊醒,不行,若是一刀杀了对手,必定血溅当场,那么不管他用何种手法杀死夏祥,也会被认定是命案。这么一想,燕豪刀走偏峰,错开了半尺。 正是燕豪及时收手,才让萧五逃过一劫。 萧五从梦中惊醒,陡然发现房中多了一人,顿时大惊,哪里顾上许多,当即一脚踢出。他一心只为救下夏祥,并无杀人之想,是以虽来势汹汹,却并杀机。既无杀机,燕豪就无从察觉。 只不过一脚踢出过后,招势使老,他想要躲开燕豪的一刀已然不及。好在燕豪及时收手,他才免于一死,否则只一刀就被燕豪斩落人头了。 即使如此,萧五依旧收势不住,“扑通”一声跌落在地。 怎会如此之笨?燕豪愕然,他还以为萧五无声无息踢来一脚,正惊讶萧五是一个隐藏的绝顶高手,不想一击失手竟然自己摔倒,他哭笑不得,当即上前一步,一脚踢向了萧五的太阳穴,想要将萧五踢昏了事。 “嘶……” 一个轻微到若有若无的声音突然响起,如雨后春笋生长,如花瓣乍开,若非燕豪听力惊人,断断听不到暗夜之中的一缕夺命之音。不过即使听不到也没有关系,因为燕豪感应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杀意! 连绵不绝、如丝如缕,如微不可闻的蝉鸣之声,直取后心。 与此同时,一个低沉、森冷的声音轻喝一声:“横扫千军!” 萧五本来摔倒在地,坐在地上不知所措之时,一听“横扫千军”,瞬时身子一折,原地跃起,一招扫趟脚即刻使出,右腿携带呼呼风声,直扫燕豪双腿。 若是平常,萧五的招势太稀松平常,燕豪轻描淡写便可躲过,只是现在大不相同,夺命之音瞬息逼近后心三尺之内。他想要挥刀击落来袭的暗器已然不及,只好闪身去躲,才一跃起,萧五的扫趟腿也到了。 只能如此了!燕豪一咬牙,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深知身后的夺命之音才是真正的杀招,是以避重就轻,全力去躲身后。 只是让燕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失算了!他竟然失算了! 燕豪满以为就算挨了萧五的一腿也无大碍,萧五又不会武功,寻常人踢他一腿打他一拳,跟挠痒痒并无区别。不想萧五的扫趟腿后发先至,比夺命之音快了半步踢中了燕豪。更让燕豪骇然的是,萧五的腿犹如铁铸一般,他被踢中,感觉犹如被一记重锤击中,巨痛袭来,他眼前一黑,险些没有晕死过去。 萧五……竟会武功?腿功竟如此了得。 只是现在形势来不及多想,还好腿没有被踢断,否则今日说不定真会阴沟里翻船了,燕豪顾不上许多,心中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一定要杀了萧五,不惜代价。 只可惜他念头刚起,左肩之上已然中了一刀——幔陀的飞刀。 幔陀的飞刀小而薄,入肉之后,直没至柄。燕豪一着不慎,两招皆输,左腿险些骨折,右肩痛彻入骨,他不愧为身经百战之人,转身朝身后之人“噗”地吹了竹筒,飞身撞破窗户,逃之夭夭了。 幔陀一击得手,手中长剑一挺,剑花一闪,就要取了燕豪性命。燕豪回身射出银针,她剑锋一偏,击在了银针之上,银针失去准头,“叮”的一声钉在了窗棂之上。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夏祥从床上翻身坐起,揉了揉惺松的双眼,惊讶地看着房间中的萧五和幔陀,奇道:“原来天还没有亮,窗外也没有日迟迟……不对,你二人不睡觉跑我房间中打架,太不像话了。” 方才夏祥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回到了中山村,和母亲聊家常,说到了爹爹,母亲对爹爹的身世语焉不详,却再三交待他有一个过世的叔叔,叔叔临终之时托付他为叔叔传承香火。 夏来和夏去坐在了母亲身边,吃吃笑个不停。二人嘲笑他要娶两房媳妇,且两房媳妇不分大房二房,平起平坐,以后若是打架的话,他该偏向哪房?二人笑完,又羡慕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房妻子,可以尽享齐人之福了。 然后梦境一变,夏祥又来到了京城,在一个波光粼粼的湖上泛舟,舟上一共三人,除他之外,还有两个女子,一人是曹姝璃,另一个竟是……连若涵。 二女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曹姝璃在唱一曲《越人歌》,连若涵却是在吟诗,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夏祥安详地躺中船的中央,阳光普照,微风拂面,飘飘欲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天光大亮,睁开一看,身边空无一人,也不是睡在船上,而是人在床上,他迷糊间就张口来了一首诸葛亮在草堂睡醒之后吟诵的一首诗。 见夏祥一脸懵懂,幔陀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忍不住冷笑一声:“刚刚是不是做什么美梦了?若不是我和萧五救你,你已经在美梦中死去了。” 话一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终身跃出了窗户,去追燕豪了。 “穷寇莫追!”夏祥清醒过来,瞬间知道发生了什么,冲幔陀的背影喊道,“幔陀娘子,由他去吧。” 幔陀的身影如行云流水,并不停留,转眼消失在了楼顶之上。 萧五将方才的事情简单一说,低下头,犹如做错事情的孩子:“先生,萧五无能,若不是幔陀娘子及时赶到,先生就被坏人杀死了。萧五真笨,萧五该死,萧五……” 夏祥死里逃生,却浑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轻松,反倒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摆手笑道:“不怪你,怪我睡得太死了。看清楚方才是谁了没有?” “没有看清长相,他蒙了面,不过我还是认得他,他的气息我忘不了,他是燕豪!”萧五咬牙切齿地挥了挥拳头,“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他,把他踩在脚下,让他吃我鞋上的泥。” 夏祥笑了:“为什么要让燕豪吃你鞋上的泥?” “我的鞋在白天刚刚踩了牛粪。”萧五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还没有来得及擦干净……” “……”夏祥无语了,忍住笑,过了半晌才说,“天色也快亮了,也别睡了,生火烧水泡茶。” 门一响,幔陀回来了。 幔陀一身露水一脸不甘,将剑一扔:“算他跑得快,追了三条街,到了一户人家,一闪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气人。” “多谢幔陀娘子救命之恩。”夏祥叉手一礼,然后奉上茶水一杯,“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愿……” “以身相许就算了,我又不稀罕你。”幔陀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夏郎君,此人武功十分高强,为何要杀你?他杀你也就算了,一刀要了你的性命,倒也轻松,却非要用毒,而且还是十分罕见的月下木。” 说话间,幔陀起身从窗棂下拔下银针,放到鼻下嗅了嗅,又将针放到了茶水之中,茶水变成了血红色,她点头说道:“果然是月下木之毒,夏郎君,为了杀你,此人也是下足了本钱。月下木之毒十分稀少,也无比珍贵,比黄金还要贵上十倍。若用砒霜,则便宜多了。不过此毒毒发,寻常人查不出是中毒,以为是气血不畅而死。对了,此人是谁?” 夏祥大汗,莫非在幔陀眼中,用什么月下木之毒杀他是暴殄天物了?他嘿嘿一笑:“幔陀娘子,救命大恩无以为报,不是要以身相许,是要以茶代酒相敬。好了,不说此事了,方才杀我之人名叫燕豪,本事十分了得。” “燕豪?他就是燕豪!确实,此人武功非常厉害,是我生平仅见。若不是中了萧五一腿中了我一刀,我正面和他交手,未必是他的对手。”幔陀想起了花关和木恩的话,心想燕豪确实名不虚传,沉思片刻,又问,“夏郎君,他到底为何杀你?” “为何杀我?”夏祥不免苦笑,“我怎会知道?我睡得好好的,还做了一个娶了两房妻子的美梦,结果却被人吵醒了,谁赔我的美梦?” 话是这么说,夏祥心中却有所触动,从落榜到燕豪出手取他性命,事态在一步步激化,可见三王爷对他的态度也有了变化。 也是黑榜之事一出,搅动了各方风云,三王爷或许觉得他死了比活着更好,是以才动了杀心。 “夏郎君真不知道?”幔陀手中宝剑突然出鞘,剑光一闪,剑尖挑起了烧得咕咕作响的水壶,手腕一抽一送,水壶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剑尖之上,她左手剑鞘伸出,剑鞘上不知何时多了茶杯,右手一斜,剑尖上的水壶倾斜了一个角度,倒出了滚烫的开水。开水稳稳地注入茶杯之中,一滴不洒。 夏祥吓了一跳,察觉到了幔陀隐含的不满,忙说:“幔陀娘子息怒,并非在下刻意隐瞒,确实是在下并无头绪。我只知道杀我之人名叫燕豪,是三王爷的手下,他受高见元管辖。我落榜之事,也是三王爷在背后插手,由文昌举一手操控……” 夏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一讲,讲到了他因是李鼎善的学生而被三王爷识为眼中钉,然后临近大比之时,又由文昌举替代了原定的主考官杨砥,文昌举利用职权之便,在未开榜之时便将他的功名拿下,他不肯就此认输,就张贴了“夏祥落榜”的黑榜,结果引发了见王、庆王以及叶明胜等人闻风而动,在贡院门口上演了一出风云激荡的大戏,等等,一一告之了幔陀。 第六十章放榜 幔陀听得十分入神,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拍案叫好,时而一脸义愤,等夏祥说完,她拔剑而起,挥剑斩断桌子一角:“夏郎君,自今以后,我愿追随你左右,保护你的周全。若违背誓言,如同此桌。” 夏祥长揖一礼,哭丧着脸说道:“感谢幔陀娘子盛情厚意,只是在下何德何能,敢劳烦娘子追随?不可,万万不可。” “你是嫌弃我姿色平庸还是武功一般?”幔陀柳眉倒竖,“为何愁眉苦脸?” “并非是嫌弃娘子,而是娘子方才一剑斩坏了桌子一角,店家肯定要我赔钱。”夏祥牙疼一样从牙缝挤出一句话,“在下就想,若是娘子时刻在我左右,每日不是坏了桌子便是椅子,可是天大的一笔开支,我可负担不起。” “你这人……”幔陀被夏祥咬牙肉疼的样子逗笑了,“我保你性命,你还吝啬钱财,钱和命哪个要紧?” 夏祥咬着牙:“都要紧。” “也罢,我就好人做到底,跟在你左右,不花你一文钱。”幔陀忍住笑,收回宝剑,“以后不再砍坏东西便是。” 夏祥这才喜笑颜开:“多谢幔陀娘子。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不知娘子可否……” “你是想知道我为何愿意追随在你左右,对吧?”幔陀猜到了夏祥心中所想,叹息一声,神色之间流露愤恨之色,“三王爷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和他不共戴天。只是想凭借我一人之力手刃三王爷,断无可能。你和三王爷一般工于心计,且诡计多端,正是他的对手,我保护你,也是不想你被燕豪白白杀死。你活着才会让三王爷难受,是以我追随在你左右,让你好好活着,也好让你用你读书人的计谋陷害三王爷身败名裂。” 夏祥不但头上出汗,手心后背也是湿了一片,幔陀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他讪讪一笑:“承蒙幔陀娘子高看一眼,只是有些话用在在下身上,并不恰当。比如我并非是工于心计,而是足智多谋。也不是要陷害三王爷身败名裂,而是仗义执言,上不负君恩下不负黎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辈读书人,当如是想如是做……” 幔陀咳嗽几声,似乎被呛着了一样,她也不打断夏祥,静静地等夏祥说完才眨了眨眼睛:“你的口气和爹爹激愤之时说话的口气一模一样,唉,读书人就是既迂腐又可爱,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偏偏要说得高尚而伟大。” “如何简单了?”夏祥不解。 “说了半天,其实还不是要打败对手,自己掌权,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幔陀嘴角一翘,一丝不以为然地笑容挂在脸上,“我和燕豪对战,凭的是谁的武功更高强。你和三王爷交手,比的是谁的计谋更高明,法子不一样,结果还不是一样?” 夏祥哑然失笑:“世间万事,总有一个道理在内。天地有公义,世间有民心,公义在天,民心在正,一身正气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先生一身正气,顶天立地。”萧五嘻嘻一笑,插嘴说道,“先生一肩挑两门,可以娶两房娘子,一房曹小娘子,一房连小娘子,现在又多了幔陀娘子,如何是好?难不成要再娶一房?” 幔陀恼了,脸上飞起一片红晕,回身一剑,正中萧五肩膀:“再敢胡闹,打断你的狗腿。” 萧五“哎呀”一声,低头一看,原来是被剑鞘击中,才拍了拍胸口:“吓死萧五了,还以为被师父一剑刺死了。师父……不对,我追随的是先生,幔陀娘子若是嫁了先生,我应该叫师娘才对。师娘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幔陀脸上红晕如花,既羞又恼:“再敢叫我师娘,我不收你为徒了。” “不叫师娘叫什么?难道要叫师父?”萧五更是想不明白了,一脸迷糊,“师父听上去好像是男子,可是师娘明明是幔陀娘子。还叫师娘好一些。师娘不收我为徒,随先生的辈分,还是要叫幔陀娘子师娘。” 幔陀恨恨地一跺脚:“萧五!” 夏祥也是大窘,萧五哪里都好,就是喜欢乱点鸳鸯谱,只要一有小娘子离他近了,就会被萧五当成师娘之一,他只好干笑一声:“萧五,不许再胡说,否则,我让时儿找你麻烦……” “先生不要,千万不要。”萧五连连摆手,“时儿小娘子是个大麻烦,萧五不想和她说话。” 幔陀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萧五:“走,随我去找时儿。” 时儿经常和萧五斗嘴,每次萧五都输,久而久之,萧五对时儿敬而远之。时儿却不时欺负欺负他,萧五对时儿大感头疼。 萧五连连后退:“师娘莫要欺负萧五,萧五不敢了。” “还叫师娘?” “不叫了,萧五错了,师娘饶命。” “……”幔陀着实无语了。 “夏兄,夏兄……”门外响起了沈包欢呼雀跃的声音,“放榜了,快去看榜。” 夏祥打开房门,迎沈包进来,沈包冲萧五微一点头,目光落在幔陀身上,为之一愣:“幔陀娘子怎会在夏兄房间?” “我想来便来。”幔陀又恢复了清冷之态,双手抱剑,退到夏祥身后。 “夏郎君,夏郎君,快去看榜了。”时儿欢快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亮,时儿飞了进来,抓住了夏祥的胳膊,“快走,二哥都等不及了。” “好,看榜去。”夏祥心中虽微有紧张和不安,不过还是想亲眼一睹他的一张黑榜可以引发多少变动,就双手一背,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时儿,“幔陀娘子,你也陪我一起可好?” 幔陀漫不经心地看了时儿一眼:“好。” 时儿充满敌意的目光在幔陀身上跳跃几下:“幔陀娘子昨晚一直在夏郎君房间?” “关你何事?”幔陀回应了时儿一个冰冷的眼神,转身出去了。 “萧五……”时儿气不过,要抓萧五问个明白,萧五紧随幔陀身后,跳出门外。 “萧五不在。”萧五人在屋外,拉长了声调回应时儿,“萧五只听师娘的话,师娘说了关你何事,就是关你何事?” 沈包哈哈一笑。 张厚等在客栈门口,冲夏祥点头一笑:“夏兄,三年前我考中进士,敕命不受。你未考中,更是不必灰心丧气,三年后再来,也许也可以高中状元。你我二人都高中状元,全有客栈可就名声大振了,呵呵。” 夏祥安步当车,迎着初升的朝阳,淡然一笑:“三年后中状元,和今年中进士,我不想再等三年博一个虚名。若是为官三年,可为百姓做多少事情?一是个人虚名,一是百姓之事,孰轻孰重?” 张厚哈哈一笑:“三年来,你不为官,自有别人为官。三年后,你中了状元,却是流芳百世。夏兄,你说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天下百姓说了才算。”夏祥心中莫名一种无奈和悲哀,他和张厚从素昧平生到相知相识,本以为可以成为至交好友,如今看来,二人渐行渐远,并非一路人。 沈包走在二人身后,对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楚,看了夏祥几眼,想起了张厚昨晚所说之话,暗暗摇了摇头。 不多时来到了贡院门口。 原以为几人来得够早了,不想贡院门口已然围了一群考子,众人翘首以待,只等黄榜贴出。十年寒窗一朝放榜,怎不焦急? 张厚手中折扇打开又合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轻松表情。沈包负手而立,淡然从容。夏祥站在沈包右侧,脸上平静,脸上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幔陀和萧五分立在夏祥身后,时儿想要凑过来,却被幔陀挡住。 不久,只见一人匆匆出了贡院门口,手拿一张黄榜,张贴在了贡院的放榜处。此时天色刚亮,按照寻常惯例,应该一个时辰之后放榜才对。 夏祥眼睛微微一动,贴榜之人是翰林学士章则是。今年大比,一名主考官文昌举是礼部尚书,三名考官高亥、陈封和章则是,高亥和陈封是礼部侍郎,章则是却是翰林学士。章则是不受文昌举节制,可以主持公正。只是……依常理来说,放榜之人应该是礼部之人才合规矩,为何是章则是,又为何如此之早? 夏祥不及多想,众人一哄而上,将黄榜围了个水泄不通。张厚方才一脸轻松,黄榜一出,他第一个冲了过去,居然抢在了所有人前面。 片刻之后,张厚洪亮无比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声传到了夏祥耳中:“咦,我中了,哈哈,中了,中了!中了才对,不中才是怪事。沈兄也中了,排在我名字后面几十位,恭喜沈兄。夏兄、夏兄的名字没有看到……” 夏祥和沈包也挤了进去,此时人并不多,几十人而已。来到黄榜之前,夏祥从密密麻麻的名字之中,先是一眼看到了张厚和沈包之名,又看了滕正元和吴永旺之名,而高高在上排在第三位的赫然是蔡北。 蔡北,正是文昌举的高徒。 一目十行看完全部名字,他的名字并不在列,夏祥心中一沉,怎会如何?莫非他的黑榜之计并未成功?不应该,庆王和见王都出动了,又有曹用果出面说服高亥,难道还是功亏一篑?或是哪里出了纰漏不成? 沈包拍了拍夏祥的肩膀,安慰夏祥:“夏兄,你的才华在我之上,你未考中,非你之过,是考官有眼无珠罢了。” 张厚喜悦之中,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以我之才,排名怎会在二十名开外?考官读我的文章之时,莫非喝醉了不成?哼!” 虽说放榜之时的排名并非最终排名,最终排名在殿试之后,由皇上亲笔钦点。但他的排名如此靠后,让他大感面上无光,还好,他排在了沈包之前。 夏祥没说什么,心中却还是有一丝不甘,他自认以他的才学,即使不是排名前十,至少也要排名前二十名之内。不料竟未上榜,文昌举为了拿下他的功名,果然枉顾公正。更气人的是,蔡北之才,能上榜已是万幸,竟然在了前三之列,真是不知廉耻。 “夏兄,殿试之时,我拼了自己功名不要,也要为你讨还一个公道。”夏祥正愤愤不平之时,身后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义愤填膺地说道,“你的文章我已拜读,甘拜下风。比我的文章强了百倍不止,以我之见,名列榜首也不为过。” 夏祥心中感动,回身冲来人一礼:“谢过滕兄。只是滕兄不必为在下之事甘冒革除功名之险,在下承受不起。” “说的什么屁话?”滕正元眼睛一瞪,目露愤恨之意,“我平生最恨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人,只可恨我是一介书生,若我是一员武将,定将他们一刀斩为两截。无才之人高中,有才之人落榜,是对天下士子的不公,是对圣贤教诲的不敬。我不是为你一人,我是为全天下的读书人争一个公正。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夏祥肃然起敬,再次向滕正元长揖一礼:“诚意正心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偏无颇,遵王之义。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滕兄为天下考子请命,是为天下士子楷模。” “夏郎君,夏郎君,考中没有?” 曹殊隽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不但他来了,连曹姝璃和曹用果也来了。三人同乘一辆马车,曹殊隽一马当先,曹用果和曹姝璃落在后面。 夏祥摇了摇头,一脸无奈:“榜文尽处是孙山,夏祥更在孙山外。” “名落孙山?”曹殊隽挤到了人群前面,一眼看到了榜文最后一名果然是孙山,“果然没有考中,还真是没有考中。不过不要紧,你未考中,是为遗憾。我要免费为连小娘子制作会徽,也是一大损失。你我兄弟二人同病相怜,当浮一大白。” 夏祥哭笑不得,敲了曹殊隽脑袋一下:“我落榜了,你还窃喜不已,真的好么?” “夏郎君真的落榜了?”曹姝璃来到夏祥身边,一脸关切之意,目光在夏祥脸上停顿少许,“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三年之后,夏郎君必定可以高中榜首。” 曹用果此时也来到了夏祥身侧,夏祥忙向曹用果施礼,曹用果摆手说道:“不必多礼。昨晚老夫见过高侍郎了……” 夏祥心领神会,点头说道:“尽人事,听天命,多谢曹公周旋。” “怎么,就此灰心了?”曹用果捻须一笑,“方才是何人贴榜?” “章则是。” “陈封陈侍郎过于耿直,章学士则是过于迂腐了,呵呵。”曹用果一副胸有成竹的笑容,安抚夏祥,“夏郎君,从黑榜到庆王、见王,再到高侍郎,三件事情,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都没有出现纰漏,那么为什么你的名字还是没有上榜?” 夏祥一怔,曹用果的话不无道理,连庆王和见王都出面了,二人亲自现身之后,若是事情还是没有转机,二人的颜面何存?更何况,礼部归庆王管辖。那么问题到底出现在了哪里?蓦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方才曹用果的话,顿时茅塞顿开:“章则是擅自作主放榜?” “也未必就是擅自作主放榜,只是他是局外人罢了。”曹用果毕竟在官场沉浸日久,还是比夏祥沉得住气,夏祥只是聪明过人,但见多识广是要亲身经历之后才会成为老练的处世之道,“大夏立国以来,有过两次换榜之事,一是太祖十年,一是太宗十年,当时放榜两个时辰有余,看榜的考子无数,事后换榜,引发了考子纷纷上书,事后却也不了了之。” 微一停顿,曹用果目露喜色,一指贡院大门:“高侍郎来了。” 叶时胜的禁军还分列在贡院门口两侧,并有数名禁军守榜,考子们只可远观不可近前。高亥从贡院里面匆匆出来,面色灰白,神情慌张,手中拿有一张黄榜,从两列禁军中间穿过,来到贴榜之处,将原来的黄榜揭下,换上了他手中的黄榜。 “诸位考子,方才之榜誊写有误,以此榜为准。”高亥只匆忙解释一句,和人群中的曹用果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第六十一章 两美初见 什么?刚才的黄榜有误?方才看了自己名字的考子一听此话,顿时大惊失色,若是新榜之上没有了自己名字,岂不是上榜之后又落榜了?众考子一拥而上,纷纷寻找自己的名字。 “有我的名字,吓死我了。” “也有我的名字,宝宝放心了。”一名名叫汪宝宝的考子长出了一口气,连拍胸口。 “新榜和旧榜并无不同,为何要换?”一名离得近的考子看了半天,没有发现有什么变动,十分不解。 “这位兄台,新榜和旧榜有三处不同,且听我一一道来。其一,旧榜中,蔡北名列第三,新榜中,名列第二,前进一位。其二,旧榜中,张厚排名二十五名,沈包排名三十五名,新榜中,沈包排名十五名,张厚排名三十名。其三,旧榜最后一名是孙山,新榜最后一名是……夏祥!”一个长得十分白净乍一看如同女子的书生摇头晃脑地说道,“在下林不忘,从小聪慧过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故名不忘。” 众考子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手舞足蹈,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哭天喊地,有人垂头丧气。 夏祥先是愣了半晌,然后哈哈大笑:“以后落榜,只要在夏祥之后就进士无望了,名落孙山从此改为名落夏祥了。孙山兄,不好意思在下抢了你的倒数第一,请勿见怪才是。” “夏郎君真是一个怪人。”曹姝璃暗暗一笑,眼波流转,眼神流光溢彩,虽说夏祥最终还是上榜,却是最后一名,她既为夏祥高兴,又微有失落和不甘,以夏祥之才,本应排名在前十之内。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厚气得拂袖而去,若没有禁军把守,他说不得已经冲了过去撕下的黄榜,“有眼无珠,无耻鼠辈!徇私舞弊,翻云覆雨!我不服,我要告状!” 直到回到客栈,张厚仍愤愤不平说个没完,他来到夏祥房间,说了一通气话,一再强调沈包排名在他之前,并非沈包比他才高,而是考官水平太差之故,等殿试之时,他必定可以脱颖而出成为状元。而夏祥排名最后一位,也算是名至实归。虽排名最末,殿试过后,最少也是一个四五等的同进士出身了。 曹用果、曹姝璃、曹殊隽三人也一同来到了客栈,三人还有话要和夏祥说上一说,张厚却只顾自己说个没完,丝毫不顾及曹用果三人在场。 因第一张黄榜张贴之时,时辰尚早,看过榜文的考子并不是很多,只有几十人而已。是以大多数考子看到的都是第二张黄榜,并不知道换榜之事,换榜也就没有引起太多波澜。 等沈包一一回应完各方的恭喜之后,来到夏祥房间,一见沈包出现,张厚当即脸色一寒,转身就走,连和沈包多说一句话都欠奉。 “张厚此人,怎么如此心胸狭窄?”张厚刚走,曹殊隽就翻了一个白眼,冲他的背影投去了鄙视加厌恶的一瞥,“没有眼色也就算了,还嫉贤妒能,见不得别人比他有才比他好,真小人也!” “不必理他就是了。”曹用果见多了朝堂之上形形色色的各路君子小人,对张厚的言谈举止并不在意,“不日便会殿试,殿试之日,由皇上亲自主考,他人想要徇私舞弊再无可能,此时才见真才实学。” 夏祥虽无中状元之心,却也不想只中一个四五等的同进士出身,少说也要是二三等的进士出身。只是他有一事不明,开口问道:“皇上病重,不知是否还能主持殿试?” “若是皇上不主持殿试,不管由谁代替,都会引来朝堂动荡……”曹用果眉头紧锁,他坐在夏祥的对话,客房房间不大,又无客厅,只好将就了,“你在最后一刻换榜才榜上有名,此事是高亥从中策应,文昌举应该还不得而知。不管文昌举是否知道,你参加殿试已是确凿之事,谁也更改不了。但万一皇上委托三王爷主持殿试,怕是……” 近来几日夏祥没有见到金甲,皇上病情到底如何,外界众说纷纭,有说皇上已经病重不起,有说皇上虽然病重,却还可以处理朝政。也有说皇上病情早已好转,只是有意按下,是为欲擒故纵之计。更有说法是皇上已经弥留,如今朝政大事全由三王爷一手把控。 总之,各种说法甚嚣尘上,究竟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少数几人可知。夏祥也清楚的是,别说金甲看似口无禁忌,其实他对皇上病情一直守口如瓶,不管是药床药椅,还是皇上病情为何不见好转之事,看似透露了皇上病情,实则并未透露半分。还是和外界传闻一样,皇上生病,病未好转,除此之外,金甲并未说出皇上到底得了何病以及病情有多严重。 夏祥自认和金甲谈及皇上病情也是不少,深知皇上病情究竟如何之人,金甲便是少数之一。金甲虽是太医,却也算是朝堂中人,若是对外随意透露皇上病情,他早就身首异处了。何况据他所知,金甲非但深得皇上信任,也和庆王、星王交好。 “皇上怎会委托三王爷主持殿试?”夏祥自信地一笑,“皇上的用心,莫非曹公还未明白?” 曹用果点头:“老夫还是琢磨不透上意,圣心如海,深不可测。” “金甲先生其实已经告知曹公圣心了……”夏祥环视几人,曹姝璃端庄而坐,倾心而听,曹殊隽也是若有所思地认真聆听,萧五和幔陀出去习武,不在房间之中,沈包则站在门口,负手而立,他微微一笑,“金甲先生还有闲暇前去曹府为曹公诊治,可见皇上病情并未加重。后来有了药床药椅之后,金甲先生虽说皇上病情未见好转,却既不焦急又不迫切,在和我商讨如何改进药床药椅时,还不忘收我为徒,若是皇上病情到了危急之时,他哪里会有闲心和我周旋?” “有道理,大有道理。”曹用果细细一想,猛然一拍桌子,“好一个金甲,倒还真的瞒过了老夫。若不是夏郎君提醒,老夫还真没有留意他的言谈举止原来暗藏玄机。夏郎君,你为何会从金甲先生的言谈举止推测出皇上病情并未加重?” “说来也是得曹三郎之助。”夏祥笑吟吟地看了曹殊隽一眼,曹殊隽见夏祥夸他,立刻挺直了腰身,一脸的洋洋自得,“所谓父病儿忧,主病臣忧,曹公有病时,曹小娘子愁眉不展,面有忧色。皇上有病,金甲并不过于担忧,轻松自若,由此可见,皇上之病,并非传闻中不可救治了。” “确实如此。”曹用果连连点头,对夏祥更高看了几眼,这个后生,不但沉稳有度,事事考虑周密,还有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当真是大才。 “又和我有何干系?”曹殊隽支起耳朵听了半天,没听到夏祥说他,以为夏祥遗漏了,“夏郎君,我呢,我呢?” “你当时一脸轻松自若,和金甲先生一般无二,我便想,为何你不和曹小娘子一般为父担忧,而是若无其事?后来一想也就明白了,你求仙慕道,算是半个方外之人,世间俗事,你不牵挂于心……”夏祥有意嘲讽曹殊隽几句。 曹殊隽涨红了脸,支吾半天才说:“我,我,我是不想愁眉苦脸表露在外,既无用又于事无补,反倒平添烦恼。左右不过是一死,大笑面对还是哭泣面对,还不是一样,何不笑对?” “哈哈……”夏祥大笑,“恭喜曹三郎在心法上又进一层,道业指日可成。” 曹殊隽喜形于色,抓耳挠腮:“此话当真?” 夏祥虽在榜上是最后一名,也算是榜上有名了,他一时心情大好,且先不在榜上后又上榜,可见是他的黑榜之举初见成效,不出意外,黑榜之事引起的大火还会越烧越旺。 “恭喜夏郎君。” 门外传来连若涵的声音,如秋日阳光之下田野之中的一缕清风,清新怡人。 曹殊隽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喜出望外:“连小娘子来了,快快请来。”话未说完,人已到了门口,才打开房门,连若涵就闪身进了房间。 夏祥起身相迎:“连小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连若涵轻轻摆手:“你我不必客气。”目光一扫,微微一怔,“夏郎君有客人?” 连若涵的目光从曹用果脸上一扫而过,落在了曹姝璃姣好的面容之上,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和惊艳。曹姝璃也是目光如电,在连若涵脸上停留片刻,二人四目相对刹那,迅速分开。 “来,我来介绍一下。”夏祥没想到连若涵来得如此之快,也不知是连小娘子对他是否考中比较在意还是关心由他引起的各方风云,“这位是鸿胪寺少卿曹公,这位是曹公之女曹小娘子,曹三郎就不用多说了,他是曹公之子。” 连若涵和曹用果、曹姝璃一一见礼。曹用果听说眼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好景常在商行的主人,不由暗暗惊讶,暗中多打量了连若涵几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是讶然不止,原本以为连若涵掌控偌大的好景常在商行,会是一个厉害人物,不想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小娘子,不由他咋舌不已。 曹姝璃对连若涵大名也是如雷贯耳,不说外界的传闻,只说曹殊隽每天在家中说起连小娘子如何如何,已经让她听了不胜其烦,今日不想在夏祥之处得以一见,她既好奇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窃喜,上前一步:“连小娘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为一大幸事。” 连若涵嫣然一笑,更是直接拉住了曹姝璃的双手:“曹妹妹,你我一见如故,结为姐妹可好?” “好呀好呀。”曹姝璃喜笑颜开,“不知连小娘子何年何月生人?” 连若涵回身看了夏祥一眼,悄然一笑,却并不说生辰:“我应该比你虚长一些,你是妹妹我是姐姐。” “姐姐在上,请受妹妹一拜。”曹姝璃冰雪聪明,自然不会再问连若涵的生辰,当即盈盈一拜。 连若涵还了一礼,双手扶起曹姝璃:“妹妹不必多礼,姐姐匆忙之中也没带什么贵重礼物,只有一张美玉卡相送。” 手腕一翻,连若涵手中便多了一张好景常在的美玉卡,送与了曹姝璃。曹姝璃接过之后,爱不释手,她并不知美玉卡可以在大夏境内数百家好景常在的客栈、酒楼、茶肆通行无阻,只是无比喜欢美玉卡的精美,当即谢过。 连若涵既然和曹姝璃认了姐妹,又重新和曹用果、曹殊隽见礼。曹用果自然乐见曹姝璃多了一个姐姐,也为连若涵的八面玲珑所叹服。传说中连若涵是一个傲然且高高在上的女子,不想和女儿如此投缘,也是好事。 曹殊隽却是老大不乐意,勉强和连若涵重新见礼,心里却想怎么凭空多出一个姐姐,真是憋屈,他才不想叫连若涵为连姐姐。只是木已成舟,由不得他。 夏祥在一旁笑而不语,曹用果虽是鸿胪寺少卿,在京城高官云集之地,不过是区区从五品之官,以连若涵的眼界和势力,曹用果断然入不了她的眼,她和曹姝璃初次见面就结为姐妹,用意显然并非是为了结交曹家。 那么连若涵究竟是何用意?夏祥不敢胡乱猜测,或许英雄惜英雄,美人怜美人,连若涵是真心喜欢曹姝璃曹小娘子。也是,曹小娘子温婉可人,举手投足既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又有小家碧玉的婉约,任谁一见之下都会心生怜惜。 夏祥心知连若涵此来,必是有事,便开口相问:“连小娘子是为会徽一事而来?” 连若涵一拢秀发,淡然一笑:“喜闻夏郎君榜上有名,特来祝贺。会徽一事,就如我们之前约定履行即可,除此之外,我另有一事还要和夏郎君商量一二。” “何事?榜下捉婿?”夏祥笑得和蔼可亲,好景常在万分之一的股份,可是一大笔财富,毫不夸张地说,足保一生衣食丰足了。榜上有名加财富加身,他怎能不无比开心。 更开心的是,梦中有两美相伴,现今两美在前,莫非真的应了梦境? 夏祥也只是想上一想而已,他很是清楚,虽榜上有名,前路依然艰险。殿试之后,无论是外放为官还是进入翰林院,都会笼罩在三王爷的阴影之下。 “榜下捉婿是大事,小女子只是小事一桩。”连若涵对夏祥的玩笑之话并不在意,看了看曹用果几人,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避开几人,却又犹豫一下,说了出来,“夏郎君在京城之中,客居客栈并非长久之计,好景常在有一处宅院一直闲置,在太平居附近,想请夏郎君和曹三郎入住,不知夏郎君意下如何?” “好呀,连小娘子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曹殊隽不等夏祥开口,当即一口答应下来,“夏郎君,我二人搬去入住,正好可以一起制作好景常在的会徽,不必来回奔波了。” 夏祥虽也清楚连若涵出手如此大方,赠送一座宅院,必有用心,却也并未想要拒绝,连若涵和曹姝璃结为姐妹,又同意以会徽交换好景常在万分之一股权,显然是在布局,他既不想对连若涵敬而远之,又有结交之心,连若涵的厚礼他收下之后,来日必会加倍奉还。 来日如何加倍奉还是来日之事,今日之事,先今日了结。夏祥暗中佩服连若涵的机智,故意带上曹殊隽,是她也知道曹殊隽的为人直来直去,是想让曹殊隽替他应下。 连若涵悄然微笑,嘴角微抿,眼中一缕浅浅期待,又有少许促狭和默契,夏祥微微一笑,故作矜持:“这如何使得?无功不受禄。” “房租从分红中扣除就是了。”连若涵封住了夏祥的后路,一双美目转动不停,三分挑衅七分狡黠。 好吧,夏祥败了,再不接受就是矫情了,只好叉手一礼:“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连姐姐……”曹姝璃看出了端倪,心中有气,脸上却笑意盈盈,“夏郎君于曹家的救命之恩,曹家已经为夏郎君准备好了客房,今日前来,正是请他搬去入住。连姐姐还请收回好意,不要掠人之美。” 连若涵神情淡淡地低下眼皮,回身看了曹殊隽一眼,却对夏祥说道:“夏郎君,是来观心阁住还是去曹府客居,悉听尊便。” 曹殊隽生怕夏祥要去曹府,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却被曹姝璃狠狠瞪了一眼,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来,嘟囔了一句:“瞪我做什么?本来就是,住自己宅子总好过寄人篱下。” 曹姝璃恨不得踢曹殊隽一脚,奈何在连若涵面前,不能失礼失态,心中却是恨曹殊隽非要帮着外人。 夏祥微一思忖,朝曹用果曹姝璃叉手一礼:“夏某谢过曹公曹小娘子盛情厚意,在下喜欢独居,且又有萧五相伴,除了和曹三郎有些事情要做之外,在下也有一些个人私事处置,住在曹府多有不便。还望曹公曹小娘子见谅。” 曹姝璃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之色,曹用果却是点头一笑:“夏郎君住在观心阁也好,便于行事。老夫还有事情,就此告辞了。” 第六十二章一见误终身 曹姝璃想说什么,却被曹用果目光制止了,她只好随曹用果告别夏祥,出了客栈。曹殊隽却留了下来,不肯回家。 “爹爹……” 一上车,曹姝璃就想诉说心中委屈。 曹用果摆了摆手:“璃儿,你不必多说,为父知道你心中所想。夏祥不住曹府,也是为曹家着想。他现今是三王爷的眼中钉,他怕入住曹家会为曹家带来灭顶之灾。” “那他住在连小娘子的观心阁,就不怕为连小娘子带来灭顶之灾么?”其实曹姝璃也想到了夏祥用心,只是气不过连若涵的强势,很想争一个胜负罢了,“我看他是迷了心窍,喜欢上了连小娘子,贪图连小娘子的美貌和万贯家产。” “呵呵,哈哈……”曹用果被女儿的小性子逗乐了,“璃儿,才貌双全的女子,何人不爱?夏祥若是不喜欢连小娘子,他就是圣人了。为父知道你也喜欢夏祥,只不过,现今夏祥前途未卜,还是再等上一等看上一看再说。” “爹爹……”曹姝璃很是不满爹爹的话,想要争辩几句,却被曹用果摆手制止。 “不必多说了,为父累了,要休息一下。”话一说完,曹用果闭目养神,不再多说一句。 曹姝璃无奈,只好掀开车帘,望向了外面,借以排遣心中憋闷。才走几步,车被行人挡住,停了下来。车帘一开,迎面来了一人,骑在马上,正和她四目相对。 马上之人顿时为之一惊,手中马鞭一伸,挑起了车帘,调笑说道:“小娘子,本王有一金钗送你,可否为本王插钗?” 女子当着男子之面将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是以身相许之意。曹姝璃正没好气,忽逢登徒子调戏,哪里有好脸色,当即脸色一沉,顺手拿起车内随行水杯,扬手泼了马上之人一脸茶水。茶水之中,还有茶沫,茶沫糊了来人一脸,花里胡哨的如同戏台上的大花脸。 曹姝璃被对方的花脸逗乐了,“噗哧”一笑:“活该!” “出什么事情了?”曹用果坐在左侧,并不知道右侧发生的事情,侧身朝帘外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慌忙下车,朝马上之人叉手一礼。 “下官曹用果见过见王殿下。” 曹姝璃吐了吐舌头,也忙下车,朝见王盈盈一礼:“小女子见过见王殿下。” 被曹姝璃泼了一脸茶水之人正是见王夏存先。 曹用果心中忐忑不安,女儿平常眼界是高了一些,不想却和见王起了冲突,虽说见王当街调戏女子也有失身份,可他毕竟是王爷之尊。再者素闻见王行事随心所欲,喜怒无常,真要惹恼了他,也是麻烦。 见王眼皮抬了抬,拿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茶水,脸色阴沉如水:“好大的胆子,敢泼本王一脸水,本王长这么大,除了皇上和父王之外,还没有人敢在本王面前如此放肆?曹用果是吧?你在哪里当差?” “下官是鸿胪寺少卿。”曹用果毕恭毕敬地回答,心道坏了,见王抬出了皇上和景王,诚心是要和他过不去。只是错在自己一方,只好低头认错,“小女一时失手,并非有意,见王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见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曹用果,本王问你,小娘子可曾婚配?” 曹用果一怔,正要如实相告,曹姝璃却抢先一步说道:“回见王,小女子已经定亲。” 见王一脸失望,哼了一声,又问:“谁家子弟?” “真定府灵寿县考子夏祥。”曹姝璃脸上一热心中一荡,夏郎君,奴家可是不顾羞耻当众说出已经许配与你,若你负我,奴家只有终身不嫁了。 曹用果听了,心中五味杂陈,女儿宁嫁夏祥不与见王,女大不由爹,他也只能无奈默认了。当着见王之面亲口说出的话,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什么?夏祥?”见王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若是别人也就算了,本王爱惜名声,不屑于他人抢妻。偏偏却是夏祥,本王非要和夏祥争一个高低胜负不可。曹用果,不,曹公,没有本王同意,小娘子不许和夏祥完婚。本王看上了小娘子,要娶小娘子为妃……” 见王说完,纵马而去:“本王正要去找夏祥,看来,除了和他谈及大事之外,还有更有意思的私事可以好好聊聊了,哈哈……” 曹用果望着见王扬长而去的背影,呆立当场,曹姝璃紧咬银牙,一脸坚决之意。 见王一路策马狂奔,不多时便来到了全有客栈,将缰绳扔给随从,他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客栈,大喊一声:“夏祥何在?” 夏祥正和连若涵、曹殊隽、沈包在房间中说话,猛然听到外面一声大喊,几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人是谁,忙迎出门来。 几人在院中施礼见过见王,夏祥诧异见王以堂堂的王爷身份,屈尊来客栈寻他,所为何事?直接派人传唤他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跑来一趟?莫非有什么要紧的大事? 到了房间之中,夏祥先是诚惶诚恐地客气几句,见王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先将正事放到一边,他反倒对连若涵兴趣大起。 “连小娘子,不知令尊是谁?”见王大大咧咧地坐在主位之上,眯着眼睛打量连若涵,将曹姝璃已然抛到了脑后,和曹姝璃的温婉端庄相比,连若涵的高贵气息和冷傲,更得他心,“不知连小娘子是否婚配?” 夏祥愕然,见王前来寻他,不说正事,却调戏连若涵,不由暗暗摇头,以见王如此性情,还想和三王爷一较高下,实在是太过浅薄了。 若是换了别人,连若涵转身便走,连话都懒得和对方多说一句,只是见王是王爷,她心中再是不喜,也只得忍耐:“回见王,小女子出身寻常人家,家父之名,不值一提。” 见王打了个哈哈,看出了连若涵的冷淡,呵呵一笑:“怎么,连小娘子厌烦本王不成?本王问你是否婚配,你为何不答?” “未曾婚配。”连若涵实在无奈,只好据实回答。 “如此美好的小娘子还没有许了人家,是小娘子眼界太高了吧?”见王手中把玩一块美玉,顺手递给连若涵,“连小娘子,你看本王如何?来,本王将心爱之玉送你,以表情意。” 连若涵后退一步,拿出若尔,正色说道:“请见王殿下自重,小女子未曾婚配,却已经私定终身了,此物便是定情信物。” 见王并不看连若涵手中信物,虽若尔精美无比,比起他手中之玉不遑多让,他却只在意连若涵的意中人是谁:“连小娘子已然私定终身了?是谁家子弟?” “夏祥。”连若涵落落大方地说出了夏祥名字,朝夏祥娇羞一笑,似乎二人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一般。 夏祥也不客气,回应了连若涵一个含情脉脉的微笑。 曹殊隽险些没有惊叫出声,什么时候连若涵和夏祥私定终身了?他怎么一无所知?好在他还算反应机智,没有当面问出口。 “又是夏祥?”见王鼻子险些没有气歪,他看上了曹小娘子,曹小娘子是夏祥的未婚娘子,相中了连若涵,连若涵又和夏祥定亲了,夏祥难不成就是上天派来专门刁难他的克星? “夏祥!”见王从小到大从未有过如此挫败,接连被两个小娘子回绝,而且二人心中所属的还是同一人,此人又是和他有过过节的夏祥,他终于忍无可忍了,拍案而起,“方才本王路遇曹小娘子,她说和你已经定亲,现在又有连小娘子说和你有婚姻之约,你就不怕追究你一个妻妾失秩?” 大夏《户婚律》规定,一名男子只可有一名妻子,若是有两名妻子,则是重罪。以婢为妻“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 连若涵听闻此言,眼中微露惊愕之意,朝夏祥悄然一笑,既是笑夏祥挑动了曹姝璃芳心,又是笑他惹了麻烦,笑过之后,也不说话,就想看看夏祥如何过关。 大夏对于一夫多妻严惩不怠,若是官员,会被免官流放。若是平民,也会被杖责之后再流放外地。 夏祥对连若涵隔岸观火的态度颇有几分不满,事情因她而起,她却假装事不关己,确实气人,不过又一想,连若涵亲口说出她和他定亲,虽说他心里清楚连若涵只是为了应付见王而随口一说,人家毕竟是女子,主动以身相许,他也要拿出男子的气概才行,当即后退一步,长揖一礼:“见王殿下,学生虽一介平民,幸得曹小娘子、连小娘子青睐,愿以身相许,学生何德何能,敢不欣然应允?只是曹小娘子、连小娘子皆是大家闺秀,家世良好,只可为妻不可为妾,学生自知大夏律法不许一夫二妻,是以……” “是以怎样?”见王鼻孔朝天,冷哼几句,“你才考了一个功名,不怕因为此事被革除了功名?本王劝你赶紧回头是岸,只娶一个才是正经。本王问你,连小娘子和曹小娘子,你想娶哪一个?” 曹殊隽顿时支起了耳朵,在见王面前,夏祥之话一旦出口,想要收回,就很难了。再万一见王真的过继给皇上,成为太子,日后当了皇上,夏祥之话若不兑现,便成了欺君之罪。 就连连若涵也是肃然正色,不知夏祥会如何回答。若是选她,她并无嫁夏祥之心,岂不耽误了夏祥害了自己?若是选了曹姝璃,是在夏祥心中她不如曹姝璃,她哪里不如曹姝璃?姿色?品行?身世?她自认无论哪一方面她都不比曹姝璃差上分毫。 一时之间,连若涵患得患失,心思浮沉,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夏祥不才,得两位娘子芳心暗许,自然是要两人都娶。”夏祥大言不惭,反正他很是坦然,曹姝璃和连若涵都主动说是与他定亲,他将错就错就当确有其事好了,所谓好女不嫁二夫好男要娶二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脸都不曾红一下,“舍此娶彼非我之愿,也伤人之心。” “你、你、你……”见王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夏律法何时规定你一人可娶两房妻子了?本王要向皇上参你一本,革除你的功名再流放三千里。” “见王殿下息怒,夏祥娶两房妻子非我之愿,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夏祥一本正经地诉苦,“家叔早逝,膝下无子,夏家两门,只有我一人单传,是以家叔临终之前将家门托付于我,我一肩挑两门,一房妻子是本家,一房妻子是家叔家门……” 不知何故,连若涵芳心一阵暗喜,竟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一肩挑两门合情合理,也合乎律法,夏祥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房妻子,非但不会因此被惩处,还会因孝道而受到嘉奖。 见王缓缓坐回了座位,脸色阴晴不定,遗憾、无奈、不甘以及愤恨,过了片刻,他犹如变脸一般脸色缓和了下来,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本王错怪你了,夏祥,本王倒要恭喜你喜得两位如花娘子,何时成亲,记得知会本王一声,本王要亲自为你主持婚礼。” “多谢见王殿下。”夏祥低眉顺眼,恭敬地叉手作礼,低头时,却偷眼去瞧连若涵,不想连若涵也正偷眼看他,二人四目相对,连若涵失去了往常的镇静,假装是在地上寻找什么,眼神跳到了一边。 “连小娘子,你和夏祥何时完婚?”见王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心有不甘,又问连若涵。 连若涵低头含羞,低声说道:“小女子和夏郎君一见误终身,不,一见定终身,虽两情相悦,尚未相亲。相亲之后,再定婚期。” 大夏风俗,经媒人说亲之后、新人成亲之前,要先相亲。男家选好日子,备上酒水拜访女家。也可以不去女家,双方约定园圃、湖舫相见,也是可以。因是男女两家亲人相见,谓之‘相亲’。 男方摆酒四杯,女方摆酒两杯,是谓‘男强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男方则为女方将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若不如意,男方则送女方彩缎两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成。 若是插钗,则由伐柯人(媒人)议定礼并婚期,往女家报定。女家同意,则择日完婚。 由于大夏风气延续大唐,男女未经媒人介绍便私定终身者数不胜数,定下终身再去相亲,不过是走个过场,除非两家家境相差太多,双方父母反对,否则大多婚事可成。 见王点头说道:“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相亲不过是例行公事,若是你二人父母有谁不许,就说本王说了,谁也不许拦你二人成亲。” 夏祥方才虽顺水推舟,有意调戏连若涵,只不过是戏言,见王态度忽然大变,竟有玉成二人之意,不是心血来潮,必是顺水人情,有事相求,他闻弦歌而知雅意,施礼说道:“多谢见王殿下成全。见王殿下如此体恤学生,学生何以为报?” 连若涵退到一边,脸上红晕飞起,微微发烫。想她不知拒绝了多少高官子弟的求婚,也打跑了多少调戏她的登徒子,今日却被夏祥占了便宜,着了夏祥的道儿,她竟无法反驳,不由又气又恼又羞又急。 可是又怪得了谁?是她先说和夏祥定亲,事端并非是由夏祥引起。唉,都怪她一时鬼迷心窍,为了躲避见王的纠缠,随口拿夏祥当挡箭牌,结果夏祥顺势就上,还真以为她想委身于他?做梦!更不用提夏祥还想娶两房妻子,她只是其中之一了。 夏祥真是可恶又可恨,连若涵狠狠地挖了夏祥一眼,只可惜夏祥背对着她,并未看到她颇具杀伤力的眼神。 不过……听到夏祥方才的话,连若涵心中波澜再起,夏祥确实是一个高才,和见王周旋丝毫不落下风,还及时顺势为见王说出来意做好了铺垫。她心思摇动,但愿她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一步,事关好景常在未来的长远大计,许胜不许败。 见王哈哈一笑,夏祥的话他听了十分受用,也深为夏祥的机智而叫好,一拍夏祥的肩膀说道:“夏祥,本王正好有一事要你帮忙……” “敢不效劳。” “事情不大……”见王目光一扫,落在了沈包和曹殊隽身上,嘴角闪了一丝轻蔑之意,“此话不入六耳。” 沈包和曹殊隽会意,二人躬身告退。连若涵也要告退,见王摆了摆手:“你是夏祥的娘子,无妨。” 连若涵只好一脸娇羞又大感无奈地退到一边。 见王继续说道:“三日后的殿试,本王要你做一件事情……” 重头戏来了,夏祥洗耳恭听。虽说他还不清楚见王是受何人所托,但见王的背后是景王,见王一人相当于两大王爷出面,非同小可。很显然,见王在此事之中是站在了三王爷的对立面。 对了,站在三王爷对立面的,还有庆王。 有了见王、景王和庆王,就足够让三王爷头疼了,且先不管五王爷云王是何态度,三大王爷若真是联手对付三王爷,三王爷也吃不消。 第六十三章 观心阁 “你在科场之上所作文章,是否可以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此事事关事情成败,见王也是隐有担忧,是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是谁想到的妙计,和他之前所想一样,夏祥心中暗喜,难不成除了高亥之外,考官三人之中,还有人可以暗中策应?他不及多想,忙说:“一字不差,半个时辰足矣。” “好,太好了。”见王双手握拳,喜形于色,“殿试之时,你只管将你在科场之上所作文章一字不差地默写一遍即可,其余之事,不必多想。” “遵命。”夏祥并不多问为何如此,又有何用意,只管一口应下。 见王对夏祥的态度甚是满意,双手一背,恢复了一脸倨傲之色:“本王就此告辞,夏祥,你好自为之。记住,本王并未来过客栈,你也没有见过本王。” 夏祥暗笑,见王到底年轻,特意强调一句,反倒画蛇添足了。 送走见王,连若涵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见王的话,是何用意?” 夏祥双手一摊,摇头说道:“我也不知,不过既然是见王相托,必是好事,我只管照做就是了。” “休要骗我,以你的狡猾,若无十足把握,怎会一口应下?夏郎君,你当我好欺负不成?”连若涵似笑非笑地望着夏祥,经方才一事,她和夏祥虽无定亲之实却有定亲之名,无形中感觉二人关系密切了许多。 “狡猾?用语不当,是机智好不好?”夏祥笑道,“我所虑的是见王到底是受何人之托,见王所交待之事,绝非是他的主意。但若说是景王之意,也似乎牵强,难道是庆王之意?” 见夏祥还是不肯说出见王的真正用意,连若涵也不再多问,让令儿叫人来为夏祥整理行囊,搬往观心阁。萧五也不闲着,来搭个下手帮忙。幔陀却是袖手旁观,既不上前,又不远离,只抱剑在一旁冷冷观看。 曹殊隽对夏祥和连若涵“私定终身”一事虽有不满,却还是忙前忙后帮夏祥收拾行李。好在夏祥和萧五二人并无多少东西,连一车都装不下。 得知夏祥就要搬走,张厚、时儿和沈包都来送行。时儿依依不舍,非要问夏祥搬往何处,张厚却只是淡淡地随口一问,郁郁寡欢、精神萎靡不振,显然还没有从名次排在沈包之后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沈包也有几分不舍,只是刚才见识了见王特意来寻夏祥之举,心知夏祥现今已是各方势力的支点,他已然高攀不起,也就没说什么。 夏祥却是看出了沈包的落寞,有心邀请沈包一起入住观心阁,又恐张厚多想,正踌躇难决时,连若涵却向前一步,开口说道:“沈郎君,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观心阁有几处景观尚未完工,小女子有意仿照江南园林建造,沈郎君是南方人氏,可否到观心阁盘桓几日,指点一二?” 沈包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追随夏祥而去,他现在已经不愿再和张厚朝夕相处,一听此话,当即喜道:“指点不敢,愿将平生所学所见所闻,尽数付于观心阁。” “幔陀娘子也一同去否?”连若涵很想结交幔陀,见幔陀不离夏祥左右,有开口相邀。 “夏郎君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幔陀脸色波澜不惊,“我只要住在离夏郎君最近的一间厢房即可。” 若是外人听了此话,还以为幔陀是夏祥的小妾。先纳妾后娶妻,是常见之事,不足为奇。连若涵却是知道幔陀的一身武功,她心中一动,莫非夏祥遭遇了什么危险?幔陀娘子对夏祥如此亦步亦趋,分明是想保护他的周全。 夏祥得曹小娘子青睐也就罢了,连幔陀也对他关爱有加,他还真是一个情种。连若涵心中没来由一阵气愤,又一想,何必在意夏祥的风流韵事,与她何干?她所看中的只是夏祥的才华和才干以及洞察局势的眼力,至于其他,才不去多管。 观心阁位于安定河畔,左右都是民宅,方圆百丈之内,没有商铺和商贩,也无官府衙门,地处繁华之地却无喧闹之扰,当真是一个难得的闹中取静的桃源。夏祥一见之下就欣喜不已。 朱漆大门,拴马桩,两头狮子把守大门,观心阁的外面,和寻常府邸一般无二,低调含蓄之中,隐隐透露出一丝隐藏不露的奢华。大门两侧的柱子上题有一副对联,上联,为学深知书有味,下联,观心澄觉室生光。 迎门的影壁,是汉白玉所制,上面雕刻了一副“松子问童子”壁画,画风古朴,颇有禅意。落款是贾岛之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绕过影壁,是一处方方正正的宅院,正中是会客厅,左右两侧是客房。穿过角门,来到后院,豁然开朗。是一处近三亩的院落,或高或矮或疏或密的绿树鲜花,将院落点缀得花团锦簇。再有小小竹林和假山坡地,仿佛一处花园。 再向前走,有一株柳树。柳树遮天蔽日,少说也有百十年树龄。柳树一侧,有一道清泉迤逦而去,顺着清泉望去,不远处是一方小亭。小亭四周聚水成池,池塘不大,却正好将小亭包围其中,有一座小桥飞架亭上。 亭中有石桌石椅,可容四五人对坐。人在亭中,举目四望,有花有水,飘然有出尘之意。 小亭之上,还有一座飞桥通往一个拱门。穿过拱手,后面是一处更大的院落,约有十余亩大小,院落正中,是一方池塘,池塘之中水草丰茂,芦苇成群,荷花层层。池塘正中,堆土成丘,是一个方圆数百丈的小岛,小岛之上,散乱堆积一些假山木材。果然是尚未完工,还在建造之中。 并未有桥通往池中小岛,只有船只可以通行。池塘四周,种植各类树木,郁郁葱葱,一片繁茂景象。 真是好地方,夏祥心中赞叹不已。粗算一下,观心阁少说也价值百万贯之多。且不说价值几何,单是在上京如此繁华之地有如此占地之广的一处宅院,非有钱可以得之,必有权势才成。 曹用果身为朝廷命官,虽只是从五品的少卿,毕竟也是京官,曹府与之相比,不但小了一半有余,所处位置和奢华程度,相去甚远。少说也得二品大员才能享用如此地段如此奢华如此宽阔的宅院。 连若涵到底是何许人也?夏祥心中更是对连若涵的来历大加好奇,莫非她真是来自四大世家其中之一?四大世家虽已不如当年连皇上都要礼让三分的盛况,却依然还是令人仰视并且望之生畏的存在。 “夏郎君还满意否?”连若涵嫣然一笑,三分俏意七分得意,就如女子向心爱的男子炫耀自己的非凡成果,有一种邀功的意味,“若不满意,还有两处宅院可供夏郎君挑选。” “满意,多谢连小娘子盛情厚意,不知在下何以为报?”夏祥顺势接下连若涵的邀功。 “不对,不对,既然连小娘子和先生都定亲了,先生应该称连小娘子娘子,连小娘子要叫先生官人……”萧五嘿嘿傻笑,“官人和娘子,都是同床共枕的夫妇,还谈什么报答?” 沈包憋得脸红脖子粗,就是不笑出来,萧五有时憨憨的样子,似乎缺心眼,有时冷不防插上一句,却总有画龙点睛之妙。 幔陀却是丝毫没有笑意,她抱剑站在几人身后,目不斜视,一脸漠然。曹殊隽则愤然不平,有心指责夏祥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想起夏祥一肩挑两门的特殊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让姐姐和连小娘子都主动承认和夏祥定亲,又不是夏祥先说和她们定亲,能怪夏祥么?不能,夏祥还得了便宜又卖乖自以为是受害者。 连若涵脸微微一红,若是别人,她必然不快,只是对方是萧五,是一个心窍没有全通的少年,她若和他一般见识,岂不是有失体统?只好嗔怪地白了夏祥一眼:“夏郎君,莫要让萧五乱说,此事不宜传扬。” 夏祥脸色一收,肃然正容:“萧五,以后不得在连小娘子面前无礼,不管我有没有和连小娘子成亲,你都要对她执弟子之礼。” 萧五和夏祥心意相通,听出了夏祥的言外之意,当即后退一步,弯腰一礼:“是,先生,萧五遵命。”又朝连若涵叉手一礼,“萧五以后听从师娘吩咐,不敢再师娘面前放肆半句。” “师娘?”连若涵一时没反应过来师娘之称从何而来,随即一想便明白了几分,萧五在夏祥面前一直执的是弟子之礼而不是下人之礼,他称呼夏祥为先生称呼她为师娘,顿时又羞又恼,“萧五,你……下去!” “是。”萧五十分听话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将身一纵,跳入了池塘之中。 “你做什么?”连若涵惊愕不已,见萧五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又冒出头来,她哭笑不得,“让你下去,又不是让你下水。” “师娘有命,不敢不从。师娘说下去,小的就得下到最低的地方,这里,只有水底最低了。”萧五头上挂了几根水草,嘴里叨了一片莲叶,滑稽而好笑,“师娘还有什么吩咐?” 连若涵对王公权贵子弟的求婚对登徒子的调戏对好色士子的孟浪,都应对自如,却对萧五的懵懂和痴呆束手无策,她再是落落大方,毕竟也是女子,何况事情本来由她引起,不由又悔又恼,恨恨地一跺脚,转身便走:“夏郎君,有事自管吩咐管家连升,我先告退了。” 夏祥想要送连若涵,却晚了一步,连若涵不等他说话,竟快步如飞,转眼间走得远了。 沈包和曹殊隽对视一眼,二人一起哈哈大笑。 夏祥几人住在了观心阁。观心阁一应俱全,除了有管家、管事齐备之外,所有杂役、厨娘、看家护院下人也应有尽有,俨然就是只缺一个男主人的府邸。夏祥自是无比满意,沈包和曹殊隽也是欢喜得紧,曹殊隽大有乐不思蜀之意,非说以后就常住观心阁不回曹府了。 夏祥本不想住在正房,正房是主人所住之处,管家连升非说连小娘子吩咐过了,务请夏郎君入住正房,否则他要被罚。夏祥无奈,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正房的左右厢房,左边是幔陀,右边是萧五。曹殊隽和沈包各自住了客房。虽也有单独客居院子另有正房可选,曹殊隽和沈包却偏要和夏祥同一个院落住在客房,是为了和夏祥离得近些。 是夜,明月当空,十分圆满,正是秋高气爽赏月的好季节。夏祥几人坐在了院中的葡萄架下,举杯邀明月,一时欢声笑语,洒落观心阁。 再说连若涵离开观心阁,回到自己在京城的宅院莲轩。莲轩无论大小还是布置,都不比观心阁逊色半分,只是宅院上下虽挂满灯笼,各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缺人气,却总是少了一丝人间的烟火气息。 连若涵一人坐在书房之中发呆,心思渺茫,忽起忽落。忽听有人禀告,肖葭来访。 连若涵的书房,素净雅致。金丝楠木的书桌之上,左侧有一方易砚,右侧是一方端砚。南端北易,易砚和端砚齐名。易砚产自河北路易州,上京南下两百余里的易水河畔,出产一种色彩柔和的紫灰色水成岩,有紫、绿、白、褐色,天然点缀有碧色、黄色斑纹,石质细腻,柔坚适中,色泽鲜明为砚颇佳。雕出的砚台精美古朴,保潮耐固,易于发墨,宜书宜画,书写流利。 易水河,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易水。 端砚出产自岭南端州。端砚以石质坚实、润滑、细腻、娇嫩而驰名于世,用端砚研墨不滞,发墨快,研出之墨汁细滑,书写流畅不损毫,字迹颜色经久不变。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冬,用手按其砚心,砚心湛蓝墨绿,水气久久不干,故有“呵气研墨”之说。 端砚和易砚之上,各有一方笔架。笔架由小叶紫檀木所制,精雕细刻,上面各挂有毛笔数只。左侧的笔架上是宣笔,此笔因产自宣州而得名。宣笔的制作始于秦代,始以兔毛竹管为笔,称“秦笔”。隋开皇九年后,“秦笔”也改称为“宣笔”。至隋唐、五代到大夏,宣笔一直以选料严格、制作精细著称于世,被列为“贡品”和“御用笔”。 右侧的笔架之上是散卓笔,为宣州诸葛氏创制,因此又称“诸葛笔”。散卓笔“无心”,不用柱毫,而是用一种或两种兽毫参差散立扎成,笔毫软硬适中,具备尖、齐、圆、健四德。无心散卓笔柔润、根基牢靠、久用不散、书写流畅。 两种毛笔的下端都刻有名字,出自大夏著名制笔大师三戒和月关之手。三戒和月关多年以前已经不再亲自动手制笔,由弟子代劳。二人因名气太大,朝堂之中凡有名望之人,都以持有二人其中之一的一只毛笔为荣。一只毛笔高达百两以上银子不说,还千金难求。连若涵的两只笔架之上,少说也有十只之多。 若是让人见了,必然会无比羡慕。 文房四宝,笔砚之外,纸和墨自不用说,自然也都是上品。 连若涵铺开一张凝霜纸,拿起一只宣笔,用徽墨在易砚中研磨。凝霜纸洁白细腻、质若凝霜。徽墨一经研开,满室生香。所谓天下墨业在绩溪,徽墨素有“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万载存真”的美誉,且徽墨因制作工艺复杂,添加冰片、麝香、金箔、珍珠粉等,防腐防蛀,故在牌匾上题诗写字,因麝香的穿透作用,将墨带进木中,才有入木三分之感。 徽墨素有一两徽墨一两金之称。 无论是凝霜纸、端砚易砚,还是宣笔、散卓笔,以及徽墨,都是好景常在名下产业之一。连若涵微一凝神,手腕轻舒,在凝霜纸上写就一首诗经之诗: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窗外不知何时下雨了,风雨交加,声声入耳,正和连若涵的题字应景。 第六十四章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连小娘子是有了意中人么?”肖葭悄然进来,站在连若涵身后,目光流露赞赏之意,连若涵的字秀气柔美,仔细再看,柔美之中又隐含刚强坚韧。 诗言心声,连若涵的诗出自诗经《国风·郑风·风雨》,是说一个女人见到了意中人心中怎能不开心高兴的心情。 连若涵灿然一笑,放下宣笔:“哪里有什么意中人,不过是想起了这首诗,随手一写罢了。肖娘子,肖家漆器最近如何了?” 肖葭盈盈一笑:“肖家漆器现今是上京最有名的漆行了,最新推出的几款漆器,很爱欢迎,第一批几千件卖得一件不剩,正在紧急从泉州调货。” 肖葭最近忙着肖家漆器的扩张,已经相中了三家店面,业已谈妥,只待择日开张。安自如回了泉州,负责货源的供应和调配,她一人照应几家店面,自然忙不过来。李鼎善住在景王府中,忙朝堂之事,不可能帮她打理生意。她近日正在物色得力之人来帮她打理,否则三家店面全部开张之后,她分身乏术,应付不过来。 虽忙,却始终在关心夏祥。得知夏祥落榜后,她焦急万分,却无计可施。好在李鼎善在背后帮夏祥应对此事,她稍微心安几分。若是夏祥落榜,以后该如何是好?况且以夏祥的才学,即使不中状元,探花也不在话下,文昌举怎能如此无耻,非要拿下夏祥功名? 李鼎善并未对肖葭说起夏祥功名被文昌举拿下的前因后果,朝堂之事,还是少让肖葭知道为好。肖葭以后可以跟随连若涵在生意上有一番作为足矣,不必再介入朝堂纷争之中。 肖葭自然对李鼎善言听计从,也不曾一次问过李鼎善连若涵到底何许人也,李鼎善也是不得而知,只凭猜测认定连若涵若非四大世家之人,便是五王爷暗中扶植的势力。只因四位王爷之中,大王爷景王最低调沉稳,暗中在布局金甲营,并未培植生意上的势力。李鼎善对景王最为了解,也清楚景王的重心所在。 三王爷星王的着力点也大多在朝堂,掌管吏部以及上京府,就足够他应付了,何况现今宰相候平磐把持朝政大权,三王爷又和候平磐交好,候平磐事无巨细都向三王爷禀告。以李鼎善推测,连若涵并非三王爷之人。 四王爷庆王心向佛道,醉心书画,似乎不问世事,对自己所掌管的礼部被三王爷抢走也毫不在意,虽然李鼎善清楚四王爷并非真正的心在方外,却也猜出连若涵和四王爷并无干系。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五王爷了。 五王爷云王在几位王爷之中,年龄最小,存在感最低,很少有人想起他的存在。外界有关五王爷的传闻,又是最少。李鼎善却是清楚,既无传闻又无喜好的五王爷,别看年龄最小,却是最让人琢磨不透。以五王爷正值当年的年龄,要么纵情山水醉心武艺痴迷书画,要么声色犬马,不管好坏,总要有所爱好才是人之常情。若全无爱好,就只有一种可能了——爱江山。 是以李鼎善认为,连若涵若非四大世家之人,便是五王爷暗中培植的势力。 四大世家自唐以后,不再如以前显赫,势力依然惊人,余威仍在。只不过由以前的显赫天下摇身一变,沉寂民间,不再抛头露面,更不参与朝堂争斗,安分守己当盛世富家翁了。只是有心人都清楚一点,四大世家表面上销声匿迹了,实则在暗中积蓄力量,伺机东山再起。 肖葭却不管许多,无论连若涵是五王爷的势力还是四大世家之人,都无关紧要,她只看重连若涵的为人和能力。 好在夏祥吉人天相,名中一个祥字,还真的遇难成祥,最终还是榜上有名。虽榜尾,也好过落榜。听闻此事除了先生在暗中推动之外,夏祥自己也好生谋划了一番,充分让各方势力为己所用,肖葭暗中大为赞叹的同时,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夏祥日后必定会大放光彩。 眼下生意正在扩张的紧要关口,她忙得不可开交。在得知连若涵和夏祥认识之后,夏祥也有借助好景常在之力的举动,她大为欣喜,夏祥的想法和她不谋而合,可见夏祥除了博学多才之外,还有经商头脑,着实难得。 “泉州之地,路途遥远,调货运来上京,不管车队还是船队,都旷日持久,不如在北方寻一合适地方,建造一处专门制作漆器的作坊,可以就地取材,就地制作,以便随时供应上京几家漆器商行之需。”连若涵很是欣赏肖葭的才能和聪明,得肖葭之助,她不但有信心可以将好景常在的规模进一步扩大,更相信肖葭可以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之一。 “倒也是好主意,建在哪里好呢?”肖葭微一沉思,“上京之地,寸地寸金,若是建在上京,成本居高不下。” “不如建在真定府……”连若涵心中只一想便有了计较,“真定距上京六百余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且滹沱河向东百余里和运河相通,方便船运。” “为何建在真定府而不是建在西京?”肖葭却有自己的见解,“西京河南府距上京一千余里,虽远了一些,却和泉州更近,船运马队都更加便利。相比之下,洛州比真定更为繁华。” 大夏原本有四京,即东京开封府、西京河南府、和南京应天府、北京大名府。后扫北之后,定都上京,便成了五京。除了东京开封府又名临安之外,其余几京,依旧保留原名。 “就选真定府了,西京还是离上京远了一些。”连若涵选在真定府,自有深远用意,却不便告诉肖葭。 肖葭也是聪明女子,见连若涵心意已决,自然不再多说什么。 “夏郎君一行住在了观心阁……”连若涵眼皮微微低下,目光又落在她刚才题写的诗句之上,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光彩,“观心阁还有许多空余房间,肖娘子若要想住,也可以搬去。” “多谢连小娘子好意,还是不用了,我自用住处。再者住在观心阁,离漆行也太远了一些。”肖葭心中一动,连若涵微微失神的神态被她尽收眼底,她不免暗自揣测,莫非连小娘子和夏祥日久生情,暗生情愫了? 肖葭住在一处偏僻而幽静的小院之中,是李鼎善为她安排的住处。她现在还不便过多的抛头露面,以免为李鼎善带来麻烦。其实她此时很想和夏祥相见,奈何先生不许。先生说了,此时时机还不成熟。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时机才能成熟?肖葭心中喟叹一声,她深知先生深谋远虑,必然是为夏祥和她考虑,只是夏祥现在虽步步危机,却步步高升,和她有渐行渐远之势,她心中大感无奈和无力。 告别连若涵,肖葭返回住处。住处离莲轩并不太远,风雨交加,还好,她有马车。本来连若涵留她住下,她还是执意要回。 肖葭的心思就如漆黑之夜的风雨,浮沉不定,飘摇不定。她坐在马车之中,随着马车的摇动左右晃动,不时想起她和夏祥在中山村一起度过的三年时光。有多少欢笑和美好,有多少往事和留恋。夏祥已经深深地印入了她的心房之中,再难消灭。只是先生说过,她并不能嫁与夏祥,她和夏祥之间,有一条深不可及的鸿沟无法跨越。 一阵急风吹来,带动车帘,车帘飞起,外面的光亮照进了车内。肖葭蓦然惊醒,抬头一看,马车正路过一处灯火通明的府邸,府邸的牌匾之上两个大字:文府。 文昌举文尚书之府。 门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一人正在下车。灯光昏黄,下车之人低头下车,面容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一半被灯光照亮。虽只看了他一半面容,肖葭却是一眼认出此人正是礼部侍郎高亥。 高亥深夜夜访文府,是为了何事?肖葭并不知道今日放榜还有过换榜的乌龙之事,她随李鼎善暗中见过一些京中高官,是以认得文昌举、高亥、陈封等人。 高亥下车之后,躲避地上积水,提着衣袍上了台阶,习惯性回身一看,肖葭的马车正好一闪而过,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因肖葭马车既不奢华又不香艳,又是极其普通的颜色,是以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高亥在管家的带领下,急匆匆来到了客房。深夜接到文昌举召唤,他虽不情愿,却还是急急赶来,心里清楚文昌举是为了今日两榜乌龙之事。 文昌举负手而立,背对高亥,面对正堂。正堂的墙壁之上,有一副万里江山图。 高亥趋步上前,叉手一礼:“下官见过文尚书。” 文昌举并未回身,肩膀微微颤抖,摘了官帽的他头上花发丛生,背也佝偻了几分,远不如白日在贡院之时官威十足。 “高侍郎,你从本官背后观看,可曾看到本官生有反骨?”文昌举的声音三分冷落七分官腔。 高亥微微一怔,嘴角闪过一丝玩味的冷笑,语气却十分的恭敬:“下官不敢冒犯文尚书。” “你还不敢?”文昌举肩膀的颤抖更激烈了,他猛然回头,双目圆睁,胡须剧烈抖动,“你,你,你擅作主张添加了夏祥上榜,在你眼里,还有本官还有庆王还有皇上吗?” 若是以前,高亥此刻早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或是诚惶诚恐地认错,再为自己辩解一番,最终说得文昌举相信并原谅为止。今日他却不慌不忙地再次弯腰施礼,干笑一声:“文尚书有所不知,下官并非擅作主张添加了夏祥上榜,而是为皇上和庆王殿下选拔英才,为文尚书纠错补缺,捡漏拾遗,以免有遗珠之憾。陈侍郎、章学士都知道此事,也赞同下官之见,认为夏祥之才,本该录取。若不录取,才是欺君之罪。” 文昌举手指高亥鼻子,浑身都颤抖了,嘴唇蠕动半天才说出话来:“高、高、高亥!你私下串通陈封、章则是,枉本官一向视你为心腹……” 心腹?高亥嘴角闪过一丝不屑的冷笑,奴才还差不多,他脸上还是保持了应有的谦恭笑容:“文尚书言重了,怎么叫串通?下官领朝廷俸禄,自当为国分忧为皇上效劳。下官身为考官之一,难道连录取一名考子的眼光和权力都没有?” 文昌举颓然坐回座位上,有气无力地说道:“夏祥的试卷,不是已经毁掉了?” “文尚书特意抽出夏祥试卷,令下官涂抹毁坏,下官当时一忙就忘了此事,试卷随手放到了一边。后来放榜之时被陈侍郎看到,陈侍郎惊为奇文。章学士放榜之后,才看到夏祥文章,也是叹为观止。我三人商议之后,决定换榜添上夏祥之名,以免错失大才。”高亥说得轻松,其实当时他之所以没有听从文昌举之言涂抹并毁坏夏祥试卷,也是犹豫再三。毕竟兹事体大,虽说文昌举在贡院一手遮天,再有三王爷之助,拿掉一个小小的夏祥,不过是举手之劳,但万一东窗事发,背黑锅的人却是他而不是文昌举。 是以高亥考虑来考虑去,最终还是留下了夏祥试卷。直到黑榜事发以及曹用果夜访高府,和他一番密谈之后,他更是无比庆幸当时没有毁掉夏祥试卷之举是多么英明,而及时转向联合陈封、章则是补录夏祥,在他看来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你……”文昌举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相信跟随他多年对他事事听从的高亥居然在如此重要事情之上,阳奉阴违,背后捅他一刀,他双眼圆睁,须发皆张,似乎就要暴起,最终却只是怆然摆手,“你,你走!” “下官告退。”高亥低眉顺眼,依然恭敬十足,“文尚书千万保重贵体,朝廷现今正是用人之际。” 文昌举等高亥走后,一人呆坐半天,眼神默然无光,喃喃说道:“这可如何是好?蔡北偷梁换柱,抄了夏祥的试卷……来人,快传蔡北。不,回来,让蔡北到安定河通惠桥下的画舫上一见。”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夜,更深了,雨,更大了。 第六十五章登闻鼓 三日后,殿试。 一早,夏祥等人就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穿戴一新,并且学习了如何行礼以及众多注意事项,才在内侍的引领下,排成两列,入宫觐见。 夏祥排在队尾,他前面是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肃然正容,见到夏祥只是微一点头,仿佛不认识一般。 张厚和沈包二人排在前面,二人也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大夏初始定都东京,后北上之后,才定都上京。东京的皇宫由此闲置。和东京皇宫相比,上京皇宫无论规模还是建制,都气派了许多。 上京皇宫沿上京中线所建,有大小宫殿七十多座,房屋九千余间,分为外朝和内廷两部分。外朝的中心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统称三大殿,是举行大典礼的地方。内廷的中心是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统称后三宫,是皇帝和皇后居住的正宫。 皇上殿试之地是讲武殿。 此科一共录取考子一百一十名。 夏祥第一次步入皇宫,虽充满好奇,却不敢东张西望,只是偷眼看了几下。只见各个屋顶满铺各色琉璃瓦件,庄重肃穆。主殿以黄色为主,也有绿色的次殿,而蓝、紫、黑、翠以及孔雀绿、宝石蓝等五色缤纷的琉璃,多用在花园或琉璃壁上。 朝阳升起,映照得整个宫殿群金碧辉煌,红墙青砖,层叠如山,好一派盛世气象。 从正门步入皇宫,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了讲武殿。 夏祥跟随众考子进去之后,遥见大殿正中有一纱帘,帘后坐有一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听内侍喝了一声喏,众人一齐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纱帘之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平身。” 若是别人听了,或许不会多想,夏祥粗懂医术,听了却是心中一跳。若纱帘之后之人真是当今圣上,从他说话声音判断,中气稍有不足,显然并未痊愈。 又一想,暗自笑了,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念头,高坐讲武殿上之人,不是当今圣上又能是谁?若是别人,岂不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再者以纱帘相隔,不以本来面目示人,应是皇上龙体欠安,不想让考子见到皇上的大病之相。 夏祥坐到自己的座位之上——大殿两侧已经布置好座位,事先得到吩咐的考子有序地入座。除了张厚之外,其余人等都是初次得见圣颜,都抱了三分兴奋七分敬畏。 张厚的座位还算靠前,正好和沈包相对而坐。沈包的右首坐有一人,年约二十出头,白净无须,瘦脸浅眉,小鼻子小眼睛,颊高有骨,唇薄无肉,眼神漠然,透露出一股刻薄之相。 沈包寻找夏祥时,不意和右侧之人目光相对,他淡然一笑,点了点头。右侧之人冷冷看他了一眼,扭过头去,仿佛和他多说一句话就有多自降身份一般。 沈包自嘲一笑,目光寻到了夏祥,冲夏祥点头一笑。目光正要收回时,又看到了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 滕正元和吴永旺二人也是相对而坐,在中间的位置。二人并未像他人一样偷眼乱看,而是端身正坐,目不斜视,仿佛在闭目养神。 和夏祥所想的不太一样,今日殿试,除了帘后的皇上之外,就是文昌举和高亥、陈封、章则是三位考官,并多了数位阅卷官,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人等。不要说三王爷了,就连掌管礼部的庆王也不见人影。 或许在别的考子眼中,可以得见圣颜已是天大荣耀,并不多想其他,夏祥却是清楚,往年殿试,除了皇上、主考官之外,还会有宰相、礼部和吏部官员在列,为何今年如此冷清?或说如此了草从事?候平磐身为宰相之尊,也不出现在殿试之中,实在说不过去。 想了一想,不得要领,毕竟圣心难测,夏祥就不再胡思乱想。皇上虽未直接露面,却还是隔帘主持殿试,由此可见,一是皇上病情应有好转,二是皇上亲自主持殿试,是想让此届考子依然是天子门生。 文昌举神色从容,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不再是和高亥夜谈时颓然沮丧的面容,他在说了一番叩谢皇恩的话之后,才转入正题:“蒙圣上恩准,今日殿试,诸位当谨记圣贤教诲,书写道德文章,不可贪快求速,一味冒进。” 太祖至太宗年间,共有二十余名状元是因在殿试之时第一交卷而被点中,一时之间,以速度定输赢蔚然成风,让许多喜欢深思熟虑用词缜密的考子大受打击。导致只求速度而不求知识积累,一些士子甚至相互吹捧,哄抬草率成篇者的身价,以制造知名度。已经有了应试资格的举子以此为荣,准备应试的学童也群起仿效,逐渐形成一种华而不实的文风。 后来有大臣上书,痛斥此等不正之风,太宗决定不再以行文的迟速作为决定名次的标准。 “今日圣上出的题是《民监赋》。”文昌举目光迅速扫过在场的考子,视线在蔡北和夏祥的身上短暂停留之后,轻轻咳嗽一声,“下面开始答题。” 众考子虽对纱帘后面的皇上既敬畏又好奇,却也知道此时不是瞻仰天颜之时,若是笔下文章得到皇上赏识,以后不愁成为皇上身前红人,于是人人都苦思冥想奋笔疾书。约莫一个时辰后,就有一人交卷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交卷之人,方才文昌举明明说了,不可贪快求速,限定两个时辰交卷,此人为何如此大胆,明知故犯。 夏祥正在用心作文,抬头一看交卷之人,不由为之一惊,圆脸浓眉大眼,不是别人,正是滕正元。 滕正元朝夏祥微一点头,目光坚定之中又有了一丝义无反顾的决绝,不由夏祥心中一凛。想起见王的嘱托,不由眯起眼睛认真想了一想,继续默写他在贡院考试时所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因早已烂熟于胸,是以一挥而就。 写完之后,才又开始切入今天殿试的题目。《民监赋》的题目并不偏僻晦涩,难度中下。不过若是难度中下的出题,越不容易写出新意。夏祥提笔深思片刻,终于落笔破题了:“运启元圣,天临兆民……” 正好高亥路过夏祥身边,眼睛一瞥,正好落在夏祥的破题之上,顿时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心想夏祥果然是个人才,只第一句破题就颇有吉祥之意。 高亥又走了几步,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张厚的身后,见张厚的破题之句是“天监不远,民心可知”,不由眼皮跳了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讲武殿不是朝会大殿,又因是主持考试,文昌举、陈封、章则日以及多增加的几名阅卷官,坐在文案之后阅卷。滕正元的试卷递交上来之后,文昌举看也未看试卷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凛然,随即拿起红笔在滕正元的试卷之上一划,当作废卷抛到了一旁。 众考子一看,心中大惊,脸露愕然惊恐之色,都忙埋头继续书写文章,不敢再抢先交卷了。 文昌举既然杀鸡儆猴,就索性一杀到底,低声对陈封、章则是说道:“取消滕正元第二第三场考试资格。” 殿试共分三场,此为第一场。若是允许参加第二第三场考试,滕正元或许还有机会翻身。取消了后两场的考试资格,相当于滕正元前功尽弃,之前参加的省试也一并作废,此次大比,便没有名次了,只能三年后再来。 向来只要是通过省试参加殿试者,都会有名次,哪怕排名最后,也算是有出身了。众考子面面相觑,只不过第一名交卷,就被取消成绩,卷子看也未看就当成废卷丢弃,也太不讲理了。 若是在平常在其他地方,众考子必定拍案而起,要争上一争。只是此时身在讲武殿,皇上在坐,谁也冒犯天威?万一一言不慎惹怒了圣上,别说功名被除,怕是连身家性命也难保了。是以众考子敢怒不敢言,只是继续埋头写文。 又不多时,夏祥起身第二个交了试卷。 文昌举眼皮抬也未抬,并不多看夏祥一眼,目光淡淡地落在了夏祥的试卷之上——和省试是糊名考试不同的是,殿试不再糊名——脸上的肌肉猛然抽搐几下,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他双眼猛然上翻,目光如电般射向了夏祥。 夏祥淡然而笑,微鞠一躬,转身走了。交卷之后要出殿休息,不得在殿中停留以免打扰其他考子。 文昌举的目光在夏祥后背之上,如影随形,久久不肯收回,直到夏祥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收回目光,急急地将夏祥试卷从头到尾通读一遍,汗水流了下来。 当年司马饰读到连车的文章时不觉汗出,是因为连车文章铿锵有力,一团锦绣,文昌举读夏祥文章汗如雨下,可不是因为夏祥文章众无有,水之汉江星之斗,而是夏祥殿试的试卷居然和省试时的试卷一模一样! 文昌举大惊失色,他强压心中的骇然,又看了一遍夏祥的文章,他没有看错,确实是夏祥省试之时的文章,一字不差。他蓦然明白了什么,脸色惨白,二话不说红笔一抹,又将夏祥的试卷当成了废卷,扔到了一旁。 陈封眉毛一挑,就要发作,却被章则是悄悄一拉袖子,只好按捺住了心中的怒火。章则是一脸春风拂面的笑容,冲陈封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章则是笑完之后,又一脸关切地问道:“文尚书,可是身体不适?” 文昌举肃然正色地摇了摇头:“为圣上办事,本官就算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小小身体不适,何足挂齿?” 张厚目睹了夏祥交卷之后又被文昌举一笔划掉功名的全过程,他目瞪口呆,不知是该惋惜夏祥好不容易榜上有名得以参加殿试却又再次被文昌举拿掉了晋身机会,还是该庆幸方才他本想抢在夏祥面前交卷,却晚了一步,躲过了一劫? 只是文昌举何以对夏祥如此穷追猛打?又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非要毁了夏祥前途?又是在殿试之时,皇上亲临,他还敢如此大胆,难不成有什么隐情不成? 张厚想了一想,见无人再敢交卷,便起身交了试卷。他不信文昌举会连他的试卷也一笔作废,如果真是如此,文昌举就是疯了。 张厚交卷之后,有意停留片刻。见文昌举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他的试卷,并没有拿起红笔一笔划下,才放心地转身离去。 随后,沈包、吴永旺、蔡北等人也陆续交卷。 张厚出了讲武殿,见夏祥和滕正元二人站在殿外的台阶下,各自望天,不由摇了摇头,快步来到二人面前,将文昌举废掉二人试卷之事一说。夏祥不慌不忙地笑了:“果不其然,文尚书还是没能沉住气,可惜了。” 滕正元也是一脸淡定,并没有惊惶失措,他仰面朝天,冷冷一笑:“做贼心虚罢了。既然他徇私舞弊,有讳圣贤教诲,罔顾国法,我二人便要‘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拼了性命也要为天下子考子讨还公道!” “如何讨还?”张厚虽有几分同情夏祥遭遇,却觉得夏祥和滕正元过于自信和不知天高地厚了,冷笑说道,“行事莫要书生意气,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滕正元轻蔑地哼了一声:“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书生仗剑,也可平天下。” 夏祥摇了摇头,只是淡淡一笑,并不说话。多说无益,且看事情下一步的态势如何发展。 不多时大多数考子交卷出来,各自议论一番,陈封出来了,站在台阶之上,宣布了第一场考试的结果:“除滕正元、夏祥之外,其余考子准备第二场考试。” 众人哗然,方才有人并未注意到夏祥、滕正元二人的试卷被废弃,听闻此言,不少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省试通过之后参加殿试者,极少有被刷下,最低也会是一个五等同进士出身。 夏祥和滕正元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有人安慰,有人想要问清缘由,有人嘲笑,有人漠然。夏祥和滕正元却是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留给了众人两个寂寥却又洒脱的背影扬长而去。 第二场考试刚一开始,文昌举见考子中少了夏祥和滕正元,嘴角悄悄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高亥也是微微一笑,神秘而意味深长。陈封和章则是对视一眼,二人会心一笑。 考试才开始不久,忽听外面传来“咚、咚、咚”的鼓声,鼓声悠远而沉闷,文昌举正手提毛笔批阅试卷,人惊手松,毛笔失手落在了试卷之上,弄得试卷花了一片。 “何人在敲登闻鼓?”纱帘后面传来皇上威严的声音,“带上来。” “皇上,此时正在殿试,若是打扰了考子行文,是为不妥……”文昌举想要阻止皇上,心中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万万没想到夏祥和滕正元会敲响登闻鼓。 悬挂在府县衙门之外的登闻鼓,可以由百姓直接击鼓喊冤。悬挂在朝堂之外的登闻鼓,可以由臣民击鼓向皇上谏议。大夏之初,太祖立下规矩,凡击登闻鼓,皇帝不管在干什么,都必须上朝听取谏议。 “祖宗规矩不可废。”皇上只淡淡说了一句,便不再多说。 文昌举知道圣意已决,无奈之下只好暂停殿试,令人带击鼓者上殿。不多时,夏祥和滕正元在内侍的带领下,再次来到讲武殿。 第六十六章一战成名 张厚、沈包、蔡北等人看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都翘首以待,想看看夏祥如何为自己辩解。若是无理取闹,就犯了欺君之罪,莫说功名,连性命都会丢掉。是以一众考子此时都无心再考,都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二人欺君罔上,一人应付殿试,只求速度,不求多思,藐视科场。一人文不对题,乱写一气,将你二人除名,理所应当,你二人还敢搅乱殿试,莫非还想藐视圣上不成?”文昌举先为二人扣了一顶大帽子压下,好让二人知难而退,不敢乱说。 皇上人在纱帘之后,又离得远,不知皇上是何脸色,只听皇上平和的语气,夏祥就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皇上并未动怒。 “文卿,且听夏祥和滕正元说上一说。”皇上声音一顿,轻微咳嗽几声,“夏祥、滕正元,你二人不必担心,也不用害怕,有何冤屈尽管道来,自有朕为你们做主。站起来说话。” “谢圣上。”夏祥起身,微微弯腰,“圣上,学生第一场考试,第二名交卷,交错了卷子,文尚书却将学生卷子判为废卷,学生并无意见,本是学生之错……” 文昌举眼皮猛然跳了几跳,暗道不好,夏祥真是狡诈,竟然还有后手。 “为何交错试卷?”皇上也是颇感好奇。 “学生将在省试之时所答之题又重写了一遍,然后再写今日殿试之题,交卷时仓促之下,并未细看,结果拿错了试卷。”夏祥态度恭敬而认真。 “如此说来,你同时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旧作一篇新作?”皇上更是不解了,“为何要将省试之时的试卷再写一遍,是何道理?” “回圣上,因省试之时所答之题和今日之题有呼应之意,是以学生重写一遍,可以更好地为今日圣上的命题破题。”夏祥偷眼看了滕正元一眼,见滕正元神色自若,并不恐慌,心中暗暗称奇。 “竟有此事?”皇上奇道,“朕记得省试之时的题目是刑赏之论,殿试是民监赋,并无相通之处,夏祥,你如何破题?” “《民监赋》,学生破题是——运启元圣,天临兆民……”夏祥答道,“刑赏论,学生的立意是疑罪从轻,破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圣上有宽厚之恩……” 高亥嘴角一咧,险些没有笑出声来,若不是此时身在讲武殿中,他已经跳将起来,鼓掌叫好了。好一个夏祥,非但文采出众,还颇会揣摩圣意,刑赏论的破题当时他阅卷时,并没有觉得有多出众,但和《民监赋》的破题结合起来,便有了曲径通幽之妙浑然天成之趣。大夏科举多年,考子无数,夏祥是将省试和殿试完全不同的题目破题之时可以合二为一的第一人。 文昌举双眼一闭,掩饰不住一脸的悲伤,夏祥之才,比他预期中还要高上十倍不止。费尽心机不让夏祥参加殿试,不想还是功亏一篑,夏祥得以朝见皇上,才和皇上对话寥寥数语,便迎合了圣意,真是一个妖孽! “都是上天护佑祖宗庇护,朕怎么敢当?呵呵,哈哈。”皇上开怀一笑,“来呀,呈上夏祥的文章。” “是。” 内侍拿过夏祥省试和殿试的两篇文章,隔着纱帘递了过去,随后纱帘中便悄无声息了。过了少许,只听得皇上咳嗽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了皇上手指轻叩龙案的声音。大殿之上鸦雀无声,都不敢有些许动静,就连文昌举也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皇上一言九鼎的定论。 “滕正元,你又有何冤屈?”皇上终于开口了,却只字不提夏祥的试卷如何。 “回圣上,学生方才第一名交卷,不知哪里不妥被文尚书一笔勾掉功名?学生听夏祥一番话,忽然也想起,方才所交的试卷也是有误,不是学生文章,是抄袭夏祥之文。”滕正元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冤屈,“学生自己所作之文,在学生的考案之上。” 什么?抄袭?还是当着圣上之面承认抄袭,滕正元是脑子坏掉了还是傻掉了?不要功名也就算了,难不成连命都不想要了? “竟然是抄袭?真是胆大包天!” “何止胆大包天,完全就是无法无天!” “不对,滕正元和夏祥并未坐在一起,他有千里眼不成,怎能抄袭夏祥?” “也是,他怎么可能看到夏祥的文章,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文昌举气极,在皇上面前不好当场发作,却还是气得双手发抖,“滕正元,你欺君罔上,罪不可赦,你退下!” “且听他说完。”皇上也不生气,又轻轻咳嗽几声,“他既击鼓鸣冤,也要让他有一个辩解的机会。” “圣上英明。”滕正元虽不如夏祥说话谦恭而到位,态度却是十分恭敬,“学生抄袭的是夏祥在省试之时所作之文。学生以为,夏想文章,汪洋恣肆,气势磅礴,有值得学生学习之处,是以默写下来,以寻求灵感。正是得了夏祥文章之助,学生才才思顿开,一气呵成了《民监赋》的策论。只是交卷之时,一时激动,竟拿了夏祥文章去交。还好文尚书红笔一笔划掉,成为了废卷,才没有误以为学生是一名文贼。” 不知何故,听了“文贼”二字,文昌举老脸微微一红,蔡北也是眼神跳跃不停,坐立不安。 “圣上,臣以为,夏祥和滕正元有串通之嫌,二人故意搅乱殿试,其心可诛,其行可杀。” 阅卷官中有一人挺身而出,义正辞严地上书:“臣提请圣上严惩二人,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高亥眼皮一抬,见上书之人高大威猛,生得面如黑锅,络腮胡子,乍一看如同一员武将,其实他是地道的文官,是吏部侍郎熊始望。 “熊侍郎此言差矣。”高亥见时机到了,出列反驳,“圣上,大夏科举,承前朝惯例又有所革新,太祖太宗为大夏广开纳贤之门,不拘一格网罗天下有识之士,若是事事墨守成规,岂有如今大夏之疆土?岂有今日大夏之盛世?” “圣上,高侍郎之言,妖言惑众,有辱圣听,微臣……”文昌举忍不住跳了出来,想要和高亥一较高下。 “咳咳……”皇上咳嗽几声。 “官家龙体欠安,你等就不能让官家省省心,别再吵了?”内侍常关朝几人扫了一眼,又朝高亥使了个眼色,“官家今日主持殿试已是尽力了,你等若是真心爱护官家,就少说几句。” 皇宫之内多半称呼皇上为官家,是亲切而不失恭敬的尊称。 高亥心领神会,当即跪倒:“圣上恕罪,微臣有罪。今日是圣上主考,微臣只是负责阅卷。” 文昌举正无比鄙夷高亥动不动就磕头的奴才作派,猛然听到高亥最后一句话,怦然心惊,才明白过来,今日是皇上主考,不是他,他忙叉手施礼:“微臣知罪,请圣上定夺。” 纱帘无风自动,纱帘之中,半晌没有动静。又过了不知多久,皇上微带疲惫的声音传来:“今日朕有些乏了,就只考一场。文卿,呈上滕正元试卷。” 众考子一听,有喜有忧。喜的是,第一场考得不错的考生,不用怕后两场考不好了。忧的是,第一场考得一般的考生,想在后面两场超水平发挥的希望落空了。 文昌举虽不情愿,却只能听命行事。呈上了滕正元的废卷和第二张试卷。两张卷子递入了纱帘之中,片刻之后,皇上轻声惊叹:“咦,竟然一字不差,滕正元你倒是好记性。” “谢圣上夸奖,学生自小便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滕正元言语之中颇有自负之意,又说,“不过学生只是看了一遍夏祥贡院考完之后默写的文章,夏祥默写的文章和他在贡院考试之时所写文章是否一字不差就不得而知了。” 一听此话,文昌举面如纸色,身子摇晃之下,险些当场摔倒。高亥伸手一扶文昌举,无比关切:“文尚书可是贵体欠安?” 文昌举用力推开高亥:“小人,真小人也。” 高亥呵呵一笑,挺直了腰板:“文尚书过奖了,下官虽官职不如尚书,却比尚书行得正站得直,也高了少许。” 高亥身高确实比文昌举高了几分。 文昌举气得已经说不出话了。 皇上淡淡说道:“夏祥,你默写的文章是否和考试之时,一字不差?” “回圣上,学生虽无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也相信默写自己的文章,也可以一字不差。”夏祥有意停顿一下,“只是怕……没有对证了。” “怎会没有对证?”高亥顺势接话,“调出贡院的试卷对比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 “来,调夏祥贡院试卷。”皇上的好奇心充分被调动了。 “是。”常关拉长了声调,“官家有旨,调夏祥贡院省试试卷。” 不多时,夏祥贡院试卷被调了出来,呈到了皇上案头。此时文昌举双腿发抖,几乎站立不稳。高亥冷眼旁观,心中暗自庆幸走对了一步,当时若是不听曹用果之话,今日双腿发抖之人就是他了。他无比感激曹用果,心想一定要为曹用果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通常来说,省试排名靠前的考子文章,皇上会事先看上一些,同时,主考官和考官也都会在皇上面前吹风,重点介绍几名有望夺魁的考生姓名。夏祥因为排名极其靠后,又是最后才补录上去,是以皇上并未见过他的文章。 卷子递进了纱帘。 文昌举不停发抖,冷汗森森,脸色惨白,高亥心知肚明,嘿嘿一笑,悄声问道:“文尚书身体不适,就该好生休息将养一些时日,不必如此用心操劳。朝廷上下,虽倚重文尚书之处甚多,却也不能事事都依仗文尚书,朝廷人才济济,文尚书大可安心养病。” 文昌举双目喷火,想起以前高亥对他的谦恭和言听计从,再看此时高亥的冷嘲热讽和幸灾乐祸,他痛恨当初瞎了狗眼提携并重用高亥,恨不得揪下高亥的一颗大头当球踢。 只可惜,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翻云覆雨之力了。高亥在放榜的最后关头,录取了夏祥,得知事情无可挽回时,他私下和蔡北好生交待了一番,却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除了高亥之外,还有一个滕正元敢在殿试之时当着圣上之面为夏祥出头,和夏祥一唱一和,上演了一出好戏。他和蔡北拟定的对策,竟然全然派不上用场。 “蔡北……”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夏祥的试卷递进了纱帘之后,过了半晌,皇上开口了,一开口,叫的却是蔡北名字。 “学生在。”蔡北忙出列,撩袍跪倒,“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蔡北跪倒之时,偷眼向文昌举示意,文昌举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蔡北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想起雨上小舟之上文昌举的再三叮嘱,心中虽有担忧事情败露,却坚信有文昌举在,一切自会迎刃而解。 “你师承何人?”皇上突然问起一个谁也想不到的问题。 “回圣上,学生师承文尚书。”蔡北如实回答,又唯恐别人非议,“举贤不避亲,况且科场之上,糊名誊录,可保公正。” “滕正元,你的授业恩师是谁?”皇上并不接蔡北的话。 “回圣上,学生只读过几年私塾,后自学读书,并无师承。”滕正元暗自心惊,谁说皇上病了,皇上心明眼亮,智慧如海。所问问题,看似不着边际,实则步步危机。 “夏祥,你的老师又是何人?”皇上话题又转到了夏祥身上。 “回圣上,夏祥承蒙陛下教诲培养。”夏祥心明如镜,皇上虽龙体欠安,却事事看得清澈,今日殿试不见三王爷和候平磐,想必是皇上有意为之。 “呵呵,好一个夏祥。”皇上开心地笑了几声,声音中之透露出几分喜悦,却陡然语气一冷,“好一个夏祥,自称是天子门子,何故做出抄袭的不耻之事?” 夏祥慌张跪倒:“圣上,学生惶恐,不知哪里抄袭了何人?” “还敢狡辩!”皇上似乎震怒了,猛然将几份试卷甩出了纱帘,试卷洒落金砖之上,滑到了陈封面前,“你试卷之上的文章,和你今日之文,笔迹不符,且文章之中所用语句,大多抄袭蔡北文章,你还有何话说?” 陈封捡起地上的试卷,和章则是对视一眼,二人迅速整理一番,收了起来。 夏祥声音颤抖,好像被吓得不轻:“圣、圣上,可否让学生看一看学生的贡院试卷?” “准了。” 听皇上恩准,陈封来到夏祥面前,递上试卷。夏祥只看了一眼,就心中狂喜,文昌举呀文昌举,真没想到你胆大妄为到了如此地步,今日不除去你为民除害为天下辛辛苦苦十年寒窗的读书人请命,我便白读了十年圣贤书,我便不姓夏! “圣上,贡院试卷,虽是学生文章,却非本人亲笔,望圣上明鉴。”夏祥知道机不可失,此时还不当面说出真相更待何时。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所有考子都一时震惊。贡院考试,要糊名和誊录,夏祥此话等于是说有人舞弊。不用想,舞弊之人必是考官之一。 “真有此事?”皇上冷哼一声,“文卿,你有何话说?” 文昌举再也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圣上,微臣知罪,请圣上降罪。” 嗯?夏祥蓦然一愣,他还以为文昌举还会挣扎一番,不想文昌举竟然直接承认了,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又一想,不由暗暗佩服文昌举的老奸巨滑,若是再狡辩一番再被迫承认,说不得会惹得皇上大动肝火。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认罪。 “哼,文昌举,你还知罪?你眼中还有没有朕?你眼中还有没有圣贤教诲?还有没有朝廷法度?”皇上再次掷出一份试卷,“蔡北,你可知罪?” 蔡北此时吓得俯首地上,连连磕头:“学生知罪,学生知罪。学生贪求功名,抄袭了夏祥文章,又将夏祥文章毁去,让他落榜,学生有损圣人言教,有辱读书人清名,愿领罪。” 文昌举俯首认罪,蔡北情知大势已去,再负隅顽抗不但没有必要,他也没有勇气敢在皇上面前乱说,是以一口气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他并不知晓文昌举让他抄袭夏祥文章李代桃僵的背后,还有三王爷的插手。 “混账!” “无耻败类!” “斯文败类!”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众考子一听此话,顿时群情沸腾,也不顾是在讲武殿上,无一人不义愤填膺,纷纷指责文昌举和蔡北师徒二人沆瀣一气抄袭夏祥文章的无耻之举。 “肃静,肃静!”常关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怎么着,想造反不成?” 一句话顿时震得众考子不敢再多说一句。 “文昌举,你还有何话说?”皇上直呼文昌举之名,可见是对文昌举已是极度不满。科场舞弊之事,自大夏立国以来,此属首次。他心中难压怒火,他主持殿试十数次来,第一次见到如此严重的科场舞弊,且是他生病之际,一种被蒙骗的羞辱感涌上心头。 “微臣知罪,微臣知罪……”文昌举瘫软在地,浑身发抖,心中无比清楚他是被高亥、陈封、章则是三人联手推下了火坑。虽说火坑是他受三王爷指使为夏祥所挖,最终却是埋了自己,怪得了谁?三王爷只让他拿下夏祥功名,却没有让蔡北抄袭夏祥试卷,是他一心想扶蔡北上位,才做出了不明智之举。 只能怪自己太贪心太糊涂。 只是他明明让高亥将夏祥试卷毁去,高亥并未毁去,为何今日调夏祥试卷,还是他让人做假的试卷?是谁在背后有意落井下石?是高亥、陈封还是章则是? 不管是三人之中的哪一个,他们背后必定有指使者,否则三人断不可冒着得罪三王爷的风险而非要置他于死地。那么三人的背后到底是谁?景王还是庆王? “高亥,明知故犯,知法犯法,徇私舞弊,文昌举该当何罪?”皇上不问别人,偏问高亥。 熊始望暗中擦了一把冷汗,幸好刚才没有一心为文昌举出头,老匹夫暗中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想拉他下水?真是坏透了。 陈封和章则是对视一眼,二人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了嘴角,又同时摇了摇头,都心中清楚,文昌举危矣。 第六十七章龙潭虎穴 “按罪当斩。”高亥才不会客气,拿出了痛打落水狗的架势,“此事是大夏立国百十年来第一科场舞弊案,又是主考官和他的学生联手抄袭平民考子试卷,传扬出去,会令天下考子心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安抚天下士子之心。臣以为,应将文昌举斩首示众,并诏告天下,以儆效尤!” 文昌举气得险些没有咬碎一口老牙,往常高亥对他人前恭敬人后恭维,不想此时竟要置他于死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高亥居然是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 “熊侍郎,你说文昌举该当何罪?”皇上不问和文昌举同在礼部为官的陈封,也不问同为考官的章则是,却问起了吏部侍郎熊始望。 夏祥却是知道熊始望是三王爷之人,心中一跳,皇上此问,大有深意。 “圣上,文尚书虽罪大恶极,有负圣恩,却也为朝廷效力多年,且有悔过之心,臣以为,罚俸三年,贬谪岭南。”熊始望本想说罢官为民,一想贬谪岭南看似比罢官的处置还要严重,总是有重新启用之时,虽岭南路途偏远又有瘴气,总好过致仕回家。且文昌举一把年纪了,说不得贬谪不久,皇上一时心软,又召回京城了。 “陈卿、章卿有何看法?”皇上的声音比起刚才平和了几分,似乎怒气已然消了大半。 陈封弯腰说道:“回圣上,臣以为……当斩!” 章则是更是干脆:“圣上,不杀文昌举,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皇上沉吟不语,过了少许:“夏祥,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文昌举?” 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夏祥,夏祥深受文昌举之害,若不是夏祥的黑榜之事,再加上背后有人帮他策应,他就痛失功名,更没有今日面君之幸了,夏祥必定想置文昌举于死地。 文昌举一脸灰白,抬头看了夏祥一眼。蔡北面如死灰,俯在地上也偷看夏祥脸色。坐在下面的张厚、沈包、吴永旺等人,也是各怀心思地看向了夏祥,等夏祥的回答。 夏祥目光平静,脸色淡然,仿佛他所受的天大的委屈不过是过眼烟云,他深吸了一口气,在所有人的瞩目和期待中,一字一句地说道:“圣上,学生听闻乱世不杀功臣,是为义。盛世不杀士大夫,是为仁。大夏以仁义立国,如今正逢盛世,文尚书杀不得!” “好一个乱世不杀功臣,盛世不杀士大夫。”皇上拍案叫好,哈哈一笑,“文昌举罚三年俸禄,削职为民。蔡北科场舞弊,三科之内不许再考。夏祥文采出众,考官放你在第五甲,有失公允,现升你为第二甲。滕正元虽检举有功,却有搅乱科场之嫌,功过相抵。也因策论深得朕心,列入第二甲。” 文昌举虚脱在地,连呼万岁。高亥目光深沉地看了夏祥一眼,也是跪谢皇恩。陈封暗中打量夏祥几眼,眼中流露出惊奇和敬佩之意。章则是不动声色地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 因皇上龙体欠安,原定三场的殿试,只一场就定了高低。除了夏祥和滕正元当场被皇上金口钦点为二甲进士之外,其余人等要等传胪之时才会知道名次。 出了皇宫,张厚便冲夏祥说道:“夏兄,既然你和滕兄都是二甲,可见状元无望了,为兄不才,此次必定状元高中了,哈哈。走,去太平居小聚,为兄作东,庆祝夏兄二甲及第,也预祝为兄状元在身。” 夏祥不忍拂张厚好意,又叫上沈包、滕正元、吴永旺。滕正元又约了刚刚结识的考子李子文、郑好二人,一群人浩浩荡荡直奔太平居而去。 连若涵不在太平居。 酒至三巡,张厚喝至半酣,让人去客栈取了他的状元袍,穿在身上,手舞足蹈一番,兴之所致,还在墙上题诗一首。夏祥再三相劝,却还是劝不住他,最后张厚喝得酩酊大醉。 谁也没有注意的是,在张厚穿着状元袍手舞足蹈之时,正好被外面路过一人看得正着,他虽策马而过,只看了张厚一眼,却将张厚得意忘形的作派看得一清二楚,嘴角闪过一丝轻蔑和鄙夷之色。 是夜,他夜入皇宫,将张厚的张狂之态向皇上说了一说,皇上大怒,想到张厚果然被他钦点为状元,虽欣赏张厚才华,却不喜他轻浮张狂的为人,遂将他贬到二甲,位于夏祥、滕正元之后。随后又新点了状元,于次日放榜。 若是让张厚得知他的状元得而复失是因为他所投靠的庆王之故,他说不得会后悔到庆王王府投诚了。 三日后,众考子齐聚集英殿,皇上依旧坐于纱帘之后,由宰相候平磐唱名,宣布了大比名次。 候平磐年约五旬,清瘦,双眼细长,有一尺长须,当前一站,并无宰相之威,却有飘逸出尘之意。他站在殿檐之上,手持黄卷,开始唱榜:“端瑞五年秋月十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沈包,引出班就御道左跪。第二名吴永旺,引出班就道右稍后跪。第三名郑好,引出班就御道左又稍后跪。” 每人名字连唱三次,每唱一次,旁边有七名卫士齐声传呼,声势惊人。 张厚双手握拳,听到状元不是他时就已然不敢相信,再听到状元竟是沈包,更是大感耻辱和愤怒。他站在沈包右侧,双眼眯成一条缝,对沈包怒目而视,心想定是他的状元袍第一次被沈包穿过,才让沈包中了状元,正是可恶之极。 沈包难掩心中惊喜,被唱名时,直如做梦一般,直到夏祥拉动他的衣袖,提醒他赶紧出列跪拜时,他才如梦方醒。 随后,候平磐唱了第二甲。 夏祥名列第二甲第一名,滕正元第二甲第二名,张厚第二甲第十五名。第二甲只唱一次。 公布名次完毕之后,皇上赐宴琼林苑。 新科进士由皇上赐宴,是由太宗之时所传规矩。琼林苑本在临安,后迁都上京后,又在上京建造了一座琼林苑,比起临安的琼林苑更宽广奢华。 琼林宴后,张厚吵嚷着要回家,三年之后再来考取状元,被夏祥劝住。最后夏祥和沈包以及滕正元、吴永旺几人轮流劝说,又因张厚和沈包有约在先,沈包中了状元,让张厚遵守约定听从他的安排,张厚才打消了念头,勉强接受了只中了二甲进士的现实。 因文昌举科场舞弊一案,夏祥一战成名,被天下士子所共称道。夏祥以白衣之身,扳倒当朝二品大员,还大夏科举清明,天下士子无不交口称赞,人称夏祥为玉面郎君。夏祥声名鹊起,成为无数士子的楷模。 夏祥虽只是二甲第一名,却比状元沈包还要风光,一时风头无两,京城之中凡是有尚未出阁之女的高官权贵,都想嫁女于夏祥。幸好连若涵早有防备,提前让夏祥搬离了全有客栈,前来客栈捉婿之人扑了一空,找不到夏祥的落脚之地,只好悻悻而归。 不过和夏祥交好之人,还是知道夏祥在观心阁,夏祥一连几日在观心阁招待前来祝贺的宾客,应接不暇,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在上京城,不知何时已然有了如此多的友人。当然,其中也因沈包也住在观心阁之故。观心阁有一名二甲第一名的名动天下的夏祥不说,还有一名状元,一时成为京城名地。 有权贵要出巨资买下观心阁,以图吉祥喜庆,被连若涵婉拒。夏祥却是赞叹连若涵不愧为经营奇才,让他和沈包只住了数日,观心阁的价值就翻了数倍有余。连若涵却说,此时若是卖了观心阁,价值再高,也是有限。留在手中,待日后夏祥和沈包名满天下权倾朝野之时,观心阁就是无价之宝了。 这一日,刚刚送走一波慕名而来的同年士子,又听管家来报,庆王和见王来访。 什么?夏祥惊喜之余,又有一丝隐隐担忧,若只是见王来访还好,他和庆王并无交集,庆王以王爷之尊前来观心阁,必定大有来意。 夏祥不敢怠慢,忙迎出门外,门外,庆王和见王正谈笑风生,等候他的迎接。他急忙上前,叉手施礼:“庆王殿下、见王殿下,在下迎接来迟,还望恕罪。” 庆王微微一笑:“不必多礼。” 见王却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夏祥你不必客套,快快进去,本王有话要和你好好说说。” 见王会有什么话和他好好说说?夏祥满心疑惑,却又不说多问,忙引领庆王和见王来到客厅。刚一落座,见王突兀地就问了一句:“夏祥,我有一个好去处,你可否愿意前往?” 殿试唱名之后,不必再经吏部考试,可以直接授官。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和探花会授予七品编修,入职翰林院。数年后从翰林院出来,会去礼部、吏部或是工部,大多是京官,不会外放。而二甲进士出身,通常会外放为县令。 夏祥是二甲第一名,去处不是六部之一,就是有望任职上京府。不过因夏祥之文深得皇上之心,皇上想留夏祥在身边草拟诏书或是另有任用,也未可知。是以夏祥几日来除了接待宾客之外,也在等候任命 见王虽是一字王,和庆王平起平坐,却只有封号并无实职,不如三王爷星王掌管吏部是职权所在,庆王节制礼部也是皇命所定,他并无实职。是以他上来便提去处之事,不由夏祥不为之一惊。 “见王殿下牵挂在下,在下铭记在心。”夏祥微一停顿,见庆王淡然而笑,心中就更有了计较,“景王殿下身体安康否?” 庆王呵呵一笑,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夏祥是一个聪明人,识大体知进退,不接见王之话是因为他清楚见王无权过问吏部之事。 见王却以为夏祥不明白他话的意思,抓住了夏祥的衣袖:“夏祥,我是问你,有一个好地方有空缺,你是否想去?” 夏祥无奈,见王介入吏部之事,是为僭越,他好歹也是堂堂王爷,怎会如此有失大体,何况庆王殿下在侧? “固所愿,不敢请耳。”夏祥只好推脱说道,“且听吏部任命。” “等什么吏部任命,吏部是三王叔掌管,他能安排你去好地方才是怪了。”见王以为夏祥不开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你扳倒了三王叔的一员大将,文昌举被罢官,高亥接任礼部尚书,三王叔对你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你外放到琼州为官。琼州是什么地方?九死一生之地,都是流放之官,你一个新晋进士,若真的被外放到琼州为官,和流放又有何不同?” 三王爷若是真的把他安置到琼州,倒还真是一条毒计,让他有口难辩,说不得老死或是病死琼州也未可知。 “不知见王殿下所说的好去处是哪里?”夏祥自然不想去偏远的琼州之地,见庆王始终似笑非笑不发一言,忍不住想从见王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鸿胪寺。”见王哈哈一笑,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夏祥的肩膀,他和夏祥年龄相仿,却故作老成地说道,“本王和吏部侍郎熊始望说好了,你任鸿胪寺主簿,正七品。” 进士出身正七品起步,算是优待了,只是去鸿胪寺却非夏祥所愿,且又是主簿之职。主簿在大夏是文吏官,诸多事务缠身,难以施展才华。 隋、唐以前,主簿因是长官的亲吏,权势颇重。魏、晋以下统兵开府之大臣幕府中,主簿常参机要,总领府事。习凿齿曾为桓温的主簿,时人曰“三十年看儒书,不如一诣习主簿”。此为主簿权势最盛之时。只是到了大夏,主簿只是掌管文书,负责日常事务。 见王继续得意洋洋地说道:“夏主簿,你莫要小瞧鸿胪寺主簿,官儿虽小,职权不大,却有大大的好处,比如可以遍游四海,可以出使海外,可以接见外国使节,可以游历天下。到时本王随你一起出使,踏遍五湖四海,赏尽世间美景,岂不快哉?” 原来见王包藏私心,夏祥哭笑不得,没想到见王竟是一个喜好游山玩水之人,大夏疆土之广,他应该还没有走遍,却又想着到大夏之外的国土游历,以王爷之尊,倒也算是难得的性情中人了。 “承蒙见王殿下厚爱,只是在下平生志向,并不在游山玩水,而是报效朝廷。”夏祥婉拒了见王的好意,心想庆王此来,绝非只为陪同见王,必定有事,只是庆王始终不发一言,莫非在等什么时机? “结交友邦,传播大夏威名,就不是报效朝廷了?笑话。以你的意思,当年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嫁到西域,都不是报效朝廷了?夏祥,你是二甲第一名的进士,怎会如此肤浅?”见王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转身对庆王说道,“四王叔,本王是不是看错人了?” 庆王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看了夏祥一眼,淡然一笑:“王侄,夏祥既不肤浅也不是不想入职鸿胪寺,而是他早已有了计较。” “什么计较?去哪里为官他又说了不算。”见王斜了夏祥一眼。 “他是说了不算,问题是,王侄你说了也不算。”庆王胸有成竹地说道,“依本王之见,吏部不会让夏祥留在京城为官,也不会远放他到琼州,而是会……” “会如何?”见王大有疑惑。 “怕是会选一处不远不近的下县为官。”夏祥自是清楚他现在在三王爷和候平磐眼中,必是首要打压之人,若远放琼州,则太过明显。安置到鸿胪寺任主簿,虽官小言轻,却毕竟在京城之中,难免会被皇上惦记,是以最好的处置之法就是选一处小县为官,待三年之后考评,评定为差等,他以后就升迁无望了。 大夏县分作赤、畿、次赤、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十等。京城、陪都城内及附近的县依次分为赤、畿、次赤、次畿一至四个等级,其他五至十等级的县以户口多少划分,依次是四千户以上为望县,三千户以上为紧县,二千户以上为上县,一千户以上为中县,五百户以上为中下县,不足五百户为下县。 不足五百户的下县,就算有通天之能,也难出政绩,吏部考核自不会有好评。 “哈哈。”庆王抚掌大笑,“夏郎君倒是有趣得紧,不过依本王之见,吏部倒也没有如此苛刻,二甲第一名的进士出身,委任到中县为官,也勉强说得过去。” 管家连升进来禀告:“夏郎君,吏部侍郎熊始望来访。” 夏祥没想到熊始望竟亲自登门,忙向庆王、见王告罪,迎出门来。和熊始望寒暄几句,引熊始望来到会客厅。 熊始望见庆王和见王果然在此,不由暗暗一惊,见过庆王、见王之后,他也不客套,直接颁布了吏部奏绶告身。 奏绶告身,是由吏部注拟、尚书省具钞上奏,以御画奏钞绶官,用于知府知县官员的任命。按说知县任命,用不着熊始望亲自出动,熊始望却是听说庆王和见王在观心阁和夏祥会见,是以决定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熊侍郎,吏部派夏祥去了哪里?”见王按捺不住好奇,“本王先前和你所说,你可是办妥了?” 熊始望面有愧色:“见王殿下,下官无能,本想委派夏祥去鸿胪寺,不料却是晚了一步,夏祥的任命已由柴尚书注拟,交由尚书省具钞上奏,批了下来。” “啊?柴石页老儿办事向来温吞如水,怎的突然就利索了?”见王先是一惊,紧接着又问,“夏祥到底去了哪里?” “知真定县。”熊始望答道。 “真定县……”见王愣了一愣,想了起来,“距上京六百余里,是一个次赤县。正七品次赤县县令,确实比鸿胪寺主簿强了少许。怪事,吏部怎会委派你到真定县为官,不应该,不应该呀。” “河北西路真定府真定县……”庆王初听之下,也是一时讶然,微一思忖,忽然又含蓄地笑了,“真定县,好地方,好计谋,好一个龙潭虎穴之地!” 第一章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秋高气爽的上京,是上京城最好的季节。天气清爽,虽微凉,却沁人心脾。巍峨的皇宫,在一碧如洗的明净天空下,格外庄严肃穆,犹如染上了一层金黄的色彩。 上京北面西面皆有山,背面为燕山,西面为太行山。香山属于太行山的支阜,因太行山到香山而止,故香山称为“太行山之首”。 此时香山的红叶,漫山遍野,从空中俯瞰,姹紫嫣红,如同哪位国手尽情挥毫泼墨画下的一副锦绣河山图。沿香山向西向南,红叶渐少,山石增多。虽依然还是太行山脉,却多了苍劲雄壮之意,犹如一条遗留人间的巨龙。若说香山之处是龙头,六百里太行山便是龙身,龙身绵延六百里,到了灵寿县境内,陡然一收,山峰又妩媚多姿起来,就如散开的龙尾。 龙尾散开犹如扇子,扇子中间,有一条蜿蜒的小河穿过,小河就如龙尾之上的鳞片,小河环抱着一处安静祥和的村庄,正是中山村。 河名滹沱河。 滹沱河自西向东,贯穿灵寿全境,到真定县境内,长约六十余里,从真定城的南面绕了一个弯,又曲折向东而去。滹沱河将真定城一分为二,分为城南和城北。有一座拱桥飞跃其上,桥建于大唐年间,虽年久失修,却依然坚固。 桥名子龙大桥。 正是取自三国名将赵云赵子龙之名。 此时的上京城南五里亭,夏祥依依不舍向众人告别,即将离京到真定县上任。 城南五里亭,出上京城南五里,有一处天然土丘,有好事者在丘上建造了一处木亭,名曰五里亭。木亭虽简陋,几根木柱上却题满了离别之人的离别诗。 此时亭中坐有一人,盘膝而坐,披头散发,腿上横有一张古琴,他左侧有一个古朴典雅的香炉,香炉中香烟袅袅,右侧则是一件名贵的白瓷花瓶,花瓶中插了数根柳枝。 他身穿博带宽袍,脚穿木履,正如痴如醉地抚琴吟唱。琴曲是《阳关曲》,吟唱的正是王维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土丘下方,有两辆马车和十数人围在一起,在为数人送行。人群之中,是一个白面书生,他年方弱冠,一袭轻薄长衫,身无长物,淡然而立。 正是夏祥。 夏祥身后一男一女,男子长身而立,一脸憨厚笑容。女子抱剑而立,淡漠如霜,面冷如冰。二人正是萧五和幔陀。 夏祥要去真定上任,萧五自然要一路追随,幔陀也要不离左右,夏祥举双手欢迎。也是巧了,连若涵也要前去真定有事要办,便和夏祥同行。 吏部任命下来之后,夏祥又在京中停留数日,将遗留问题一一处置妥当,方启程赴任。观心阁未住几天,就又还给了连若涵,倒是让他心安不少。不过连若涵却说观心阁以后会是夏祥在上京的府邸。 庆王和见王并未对他的任命再多说什么,不过明显可以看出见王一脸不满之色,庆王却是淡然自若,仿佛夏祥不管是去鸿胪寺、下县还是真定,都并无不同一样。 除了说了一句真定县是龙潭虎穴之外,庆王再无多说一句话,直到告辞而去。 真定怎么就是龙潭虎穴了?真定离上京不远,又在中原富庶之地,人口众多,是仅次于赤、畿的大县,再者又地处腹地,既无山匪流民之患,又无边城敌国来袭之忧,着实是一处好去处,哪里不好了? 夏祥不得其解,又无人可以为他解答,只好闷在心里。 不过夏祥也清楚,掌管吏部的三王爷断然不会大发善心为他安排一处可以轻松拿到好评政绩的去处,庆王既然说是龙潭虎穴,那么真定必然大有蹊跷。 难道是因为真定县和真定府同在真定城内之故? 大夏建制,共一都四京二十二路二十府,一都自然是上京,上京位于四京之上,故名上京,因又是京城,又名京都。四京自不用说,相当于今天的直辖市。二十二路类似于今日的省,二十府类似于现在的副省级城市。并不是每个路都有府,只有重要的路才有府的建制。有的路会有两到三府,有的路没有府,只有州。 州则是和今天的地级市相对应,州下设县,县和今天的县一样,分大小县。真定府是河北西路的首府所在,既是府而不是州,真定府作为二十府之一的府,也是国之重地。 实际上严格来说,大夏路一级的行政划分,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行政区域,没有府尹、知州、知县一般的最高行政长官,只有监司和帅司。 监司包括,漕司,即转运司,长官称转运使,负责一路的财赋和监察。 宪司,即提点刑狱司,长官称提点刑狱公事,即提刑官,负责一路刑狱。 仓司,即提举常平司,长官称提举常平公事,负责一路的仓储。 宪司和仓司也有监察责任,因而路一级可视为监察区。 帅司,即安抚司——经略安抚司——长官为安抚使。安抚使通常会同时兼任某州、某府的地方官知州或知府。 也就是说,路一级的各个职权被数人而不是一人掌控,安抚使并无一路的财政、刑狱和仓储之权,还要被监司监察,若不是兼任知府或知州,其权限还不如可以掌管一地大小一应事宜的知县。 官场有言,三生不幸,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京城。所谓知县附郭,是说知县和知府同在一处,真定县和真定府就是如此。真定县在城南,真定府在城北,县府隔河而望。 因县府一处,管辖范围重叠,县衙所做决定,有可能会被府衙否决。若是遇到处处刁难的知府,身为知县会处处受到牵制,哪里还有父母官的威风? 所谓附郭京城,自然是指县城和京城同在一处,如上京县,除了受上京府的管辖之外,还要被京城各大王爷、宰相、六部以及三品以上大员节制,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的眼皮底下,有功未必赏有过必定罚。 夏祥虽生在灵寿,距真定不过数十里之遥,对真定之事还真是并不了解。 夏祥赴任,前来送行者除了曹用果、曹姝璃和曹殊隽之外,还有张厚、时儿、沈包、滕正元、吴永旺和郑好等人。郑好是滕正元新结交的士子,也是今年大比第二甲第三名的进士。他来自西京河南府,长得浓眉大眼,个子中等,不胖不瘦,典型的国字脸,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神情气度自含从容气魄。 吴永旺也新结交了一名同年进士名叫李子文,名列第三甲第八名。本来李子文说好也来为夏祥送行,却临时有事耽误了,托吴永旺转达歉意并祝夏祥一帆风顺。 夏祥对郑好和李子文并不熟识,是以李子文不来相送,他也并未多想。郑好盛情送行,他感念在心。 “多谢郑兄相送之谊。”夏祥和郑好相对叉手施礼,“不知郑兄为何不和我等一起前往真定?” 郑好本是探花,通常会和状元、榜眼一起任职翰林院,不知何故意外被任命为真定府通判,正好和夏祥同地为官,可以同行。 通判为知府副职,不过和从五品的真定知府崔象相比,郑好从七品的品轶就相差了太多,还不如夏祥这个正七品的知县品轶高。不过通判虽品轶不高,职权则是相当之大。 作为副职,通判与权知军、州事共同处理政事,其职责为:“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通判还有一个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剌举以闻。”是说知府知州所下命令,必须由通判签署才可放行并且生效,否则知府知州有令难行。同时,通判还可以直接上达天听,向皇上奏报州郡内的包括州郡官、县官在内的一切官员的情况,兼有监察官性质。 通判品轶既不如知府,又小过知县,相差悬殊,正是亦为大小相制之意。郑好年纪虽轻,便担任了通判之职,也是了得。 通判通常为皇上信任之人,作为皇权在地方上的直接体现,通判一职,监察知府知县并且制衡知府知县,犹如皇上臂膀。 “夏兄有所不知,在下还有一些杂事需要处理妥当,才可赴任,夏兄且先行一步,为兄一到真定,必定登门拜访。”郑好微微一笑,态度淡然而微有敷衍之意。 “如此也好,在下就在真定恭候郑兄大驾了。”夏祥侧身朝张厚叉手一礼,“在上京之时,承蒙张兄照顾,夏某谢过。来日山高水长,期待和张兄携手共进,报效朝廷。” 张厚进士名次不高,本来就有几分闷闷不乐,吏部任命一下,他更是大为不快——他被委派到热河担任知县。 上京向北,不出百十里,便是草原。此时的草原,草枯叶黄,已是深秋气象。再向北三百余里,是热河州。州内有河,蒙语称之为“哈伦告卢”,因上中游有温泉注入,故而冬日非严寒而不封冻。冬日清晨,水汽遇寒冷空气而凝结成雾,故称热河。“哈伦告卢”即热的河流之意。 大夏在热河设州,划归京畿路节制。热河是为京畿路最北端之州,热河以北,便属蒙古路管辖范围,也是大夏的边地了。热河非但是苦寒之地,距边境也不过是两百里之遥,大夏虽承平多年,并无战事,但被大夏驱逐到了极北之地的金国,贼心不死,不知何时会起兵犯境。 在热河县任职知县,非但和热河州同处一地,有知县附郭之忧,又因是边城,还有守卫边境以防敌国来犯之患。如此内忧外患之地,比起真定县可谓一天一地。 张厚原本踌躇满志,今年大比想要状元高中。不料状元被沈包抢走,二甲名次还远不如夏祥不说,又被委派到苦寒的边城上任,热河县又是三千户的紧县,和真定县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且他只有正八品品轶。如此落差,着实让他难以接受。 张厚敷衍地叉手还了一礼,勉强一笑:“夏兄鹏程万里,我现在和你无法相比了。” “张兄说的哪里话,进士不过是一个出身,知县一任也只是开始,报效朝廷为民请命,来日方长,何必计较一时短长?”夏祥既是劝慰张厚,也是为自己壮行,“张兄他日必定大放光彩,成为国之栋梁。” “夏兄,一路珍重。”沈包肃然正容,“知县实户口、征赋税、均差役、修水利、劝农桑、领兵政、除盗贼、办学校、德化民、安流亡、赈贫民、决狱讼等,集军政、行政、民政、司法、财政于一身,位卑责重,事关重大,此去真定,相信夏兄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谨记沈兄教诲。”夏祥还了一礼。 沈包状元高中,和榜眼吴永旺同时入职翰林院任七品编修,虽无实权,却无比清贵,时常伴随皇上左右。 吴永旺也来送行,他只是朝夏祥施了一礼,并未说话,眼神坚定,神情坚毅,郑重地了点了点头。 “夏兄此去真定,当一心为国为民,切勿徇私舞弊作奸犯科祸国殃民,若有丝毫枉法之事,我必上书皇上,弹劾你一个渎职之罪。”滕正元神情肃然,一脸殷殷期待。他负手而立,仰望五里亭,仿佛众人都不入他眼一般。 滕正元二甲进士,本来也是外放出去,担任一地知县,吏部选派之时,正好御史台御史空缺,他就被任命为御史,一时引起朝野轰动。 唐张谓《送韦侍御赴上都》一诗:天朝辟书下,风宪取才难。更谒麒麟殿,重簪獬豸冠。月明湘水夜,霜重桂林寒。别后头堪白,时时镜里看……风宪之官即御史,可见御史人才难选,古已有之。 大夏明令规定,以萌补入仕者不能担任御史,只能是进士高中才可。大夏沿承前朝定制,官员分为“治事之官”与“治官之官”,治事之官即治理一方政事,是地方的州县知事。治官之官是不直接治理政事而管理官员之官,知府、知州以及宣抚使等便是。 古往今来,皇权向来有“明主治吏不治民”的吏治传统,“治官之官”历来为君主所倚重,而“治官之官”之最则非御史莫属。 御史专司监察之职,肩负纠察百官的重任,位卑却权重,非但要有才学,还要正直刚毅。大夏惯例,御史必须有出任知州、通判的经历,否则不得选用。是以滕正元以进士之身便出任御史,朝野上下无不议论纷纷。 夏祥淡然一笑,毫不为意,曹姝璃从滕正元身后闪出,嫣然一笑,盈盈一礼:“此去真定,虽不过六百余里,却一路多坎坷,愿郎君心志意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什么初心?”曹殊隽此时弹完一曲,从五里亭中下来,依然宽衣束带,披头散发,仿佛魏晋狂士,他自土丘之上狂奔到夏祥面前,“夏郎君此去真定,自然不会忘记为国为民的原本之心。”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是从《华严经》中概括而来,夏郎君的初心,不只是为国为民的原本之心,还有初来上京时的赤子之心。初心者,原本之心、赤子之心……”曹姝璃悄然看了夏祥身后不远处的连若涵一眼,心中泛起一丝苦涩,身为女子,想要自由之身,谈何容易,反倒是经商的连若涵和游侠的幔陀随意自在,可以常伴夏祥左右,她却只能留在上京,守望六百里长路。 “小女子有一香囊相赠,还望夏郎君不要嫌弃手工粗劣。”曹姝璃素手一伸,手中多了一个五色丝线编织而成的香囊,香囊大小如手掌,精美无比,上面绣有一名女子站立船头,落款三个小字——越人歌。 夏祥接过香囊,赞不绝口:“鬓动悬蝉翼,钗垂小凤行。拂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多谢曹小娘子赠香囊之谊。” 香囊背后,有诗一首:“青丝缨络结齐眉,可可年华十五时。窥面已知奴未嫁,鬓边犹见发双垂。”女子未嫁,青丝垂在两颊,出嫁之后,才会挽起头发。 夏祥心中一动,心知曹姝璃情意,当下将香囊佩带在了右侧腰间,左佩刀右佩香囊,他呵呵一笑:“我行色匆忙,身无长物,待到真定安定之后,再回赠曹小娘子。” 第二章 走马上任 “姐姐不必如此,真定不过六百余里,十余天的路程而已。夏郎君最多半年便会回京一次,到时你便可以和他相见了。”曹殊隽不想曹姝璃和夏祥的告别打断他刻意营造的送别意境,他方才狂歌一曲,自我感觉良好,“夏郎君、张兄、滕兄、郑兄、沈兄,对了,还有吴……兄,刚刚在下的一曲《阳关三叠》可有出神入化之感?” 曹殊隽见吴永旺一脸沧桑,和爹爹年龄相仿,称呼他为吴兄有失体统,想了一想,又觉得称呼吴公过于疏远,只好还是叫了吴兄。 吴永旺却不以为意,点头一笑:“叫我吴兄就好,同年进士,不以年龄比大小,但凭学问论同窗。” 张厚哼了一声,扭过脸去,不理曹殊隽。滕正元一本正经地说道:“狂放有余,内敛不足。少了几分一唱三叹的悲壮,多了些许故弄玄虚的滑稽……” 夏祥、沈包和郑好只是笑笑,并不回应。 曹用果无奈摇了摇头,对曹殊隽他已经懒得再管教太多,让他随性而为也好,好在现今曹殊隽和好景常在结盟,成了好景常在座上宾,日后有望成为好景常在专用制器大师,他也就坦然了许多,只要曹殊隽有正事可做,不再总是想着离家出走寻仙问道,他也不再逼他应试。 曹用果淡然说道:“天色不早了,夏郎君早些启程才好,莫要耽误了行程。” “是,多谢曹公相送。”夏祥想起初来上京便和曹用果相识,如今曹用果病情全好,气色不错,他也心中大慰,“想必曹公好事将近,也要升迁了。” 曹用果一愣,心想夏祥到底年轻,怎会想到他升迁有望?他闲置多年,非但皇上早已记不起他的姓名,怕是连吏部选派官员时,也无人想到他的存在。若是李鼎善还在朝堂之上,若是宋超度还是吏部侍郎,他高升一步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现今……朝堂之上无人为他说话,他如何再入皇上之耳? 曹用果摇了摇头,黯然一笑:“老夫一心报效朝廷,奈何如今权臣当道,皇上又龙体欠安无心朝政,即使升迁又有何用?不过还是要依附权臣为乱臣贼子所用。” “话虽如此,总不能一味退让。候相公的新法,不得民心,有识之士无不反对。虽有无数大臣或被黜落或被贬谪,若是朝野上下,全是一片奉承新法之声,圣上听不到民间疾苦,无人再为百姓主持公道,大夏朝纲不振,天下难免大乱。”夏祥殷切相劝,“曹公当为圣上分忧为百姓请命,退让忍让只会让权臣、奸臣、乱臣气焰更加嚣张。乌云当空,更需狂风大作,才可拨云见日,才能吹尽黄沙始到金。” 曹用果神情凛然一顿,心中蓦然升腾万丈豪情,想他一生为官,半世官场沉浮,虽不恃强凌弱,却也未曾和权臣斗争到底,遇事能和则和能让则让,若事不关己,即便于情不合于法不通,也是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少了兼济天下之胸,缺了为民请命之心。 “夏郎君所言极是,老夫受教了。”曹用果朝夏祥深施一礼,想夏祥以一介白衣之身,敢将身为礼部尚书的文昌举拉下马,不是有勇无谋的鲁莽,而是运筹帷幄的敢作敢为。 曹用果也不等夏祥回礼,哈哈一笑,转身扬长而去:“老夫自今日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曹用果一走,曹姝璃和曹殊隽也相继离去。和曹姝璃的不舍之意相比,曹殊隽的不舍就多了一些意味不清的复杂情绪,他看了站在不远处树荫之下的连若涵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朝夏祥潦草一礼:“夏郎君,我在观心阁等你回京。”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滕正元抱拳一礼,也告辞而去。 随后吴永旺、郑好也转身离去。 沈包神情凝重,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两个字:“保重。” 张厚只是拱了拱手,连话也没再多说一句,和沈包一起走了。 “夏郎君,该启程了。” 见人都走光了,夏祥还呆立原地不动,连若涵开口提醒夏祥:“再晚的话,天黑之前赶不到涿州了。” “再稍候片刻,还有一人未到。”夏祥手搭凉蓬,遥望来路,来路之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即使是有人前来送行,也分辨不清他是否在人群之中。 “还有谁会前来?”连若涵轻迈莲步来到夏祥身侧,方才众人为夏祥送行,她站立一旁,并未近前,“若是有心送行,早该到了。此时未到,便是无心。” “非也,非也。”夏祥摇头晃脑地神秘一笑,“连小娘子有所不知,这位友人有心前来送行,却不会在人多时现身,必然会等人少时才敢出现。” “为何人多时不敢现身?”连若涵悄然一笑,有意大声问道,“是他长得太丑还是说话结巴,没脸见人?” “咳咳……连小娘子,背后说人坏话,非正人君子所为。” 连若涵话音刚落,从土丘后面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人绕过土丘现身在几人面前。一缕长须,一袭长衫,正是金甲。 金甲左顾右盼几眼,见确实除了夏祥、连若涵、幔陀、萧五之外,再无外人,才长舒一口气,叹道:“文人就是啰嗦,话多礼多事情多,送行就送行,还要说一番豪言壮语,再焚香弹琴,折柳相送,先人板板,脑壳都疼罗,真是一群瓜娃子……” 连若涵讶然而惊:“先生刚才所说之话,是哪里的方言?” “应是蜀地方言。”夏祥笑道,“金甲先生既然早就到了,何必躲在土丘后面不肯现身?是怕见到曹三郎还是张厚张郎君?” “都不是,老夫是懒得和他们说话罢了。”金甲眼睛转了几转,左手夏祥右手连若涵,将二人拉到远离了幔陀和萧五数丈之远,才小声说道,“文昌举被罢官一事,三王爷十分恼火,你此去真定,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着了三王爷的道。” 夏祥深知三王爷不会善罢干休,点头说道:“谨记先生教诲。” “谨记老夫教诲又有何用?老夫并非官场中人,朝堂上的门道,老夫又不懂。不过在老夫看来,三王爷虽权势滔天,想要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没那么容易,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嘿嘿。”金甲嘿嘿笑了一起,自信满满,“三王爷最近苦恼得很,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你。” “三王爷有何苦恼?”连若涵和金甲相识,清楚金甲的为人,是以在金甲面前并无拘束,“先生不要卖关子,快快说来。” 夏祥微微一笑:“三王爷的苦恼是因皇上病情见轻,立储之事暂缓所致。” 金甲一拍身边的一棵大树,咧嘴一笑:“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老夫就知道你能猜到原因所在,不负老夫对你一番淳淳教诲。多亏了你的药床药椅,皇上病情大为好转,是以皇上才亲自主持了殿试。原本是定下由三王爷代为主持殿试,此事,让三王爷大为恼火。三王爷还以为是老夫妙手回春治好了皇上之病,后来千方百计打探一番,终于得知了药床药椅是你的奇思妙想,夏郎君,三王爷现在对你可是稀罕得很。三王爷好不容易掌控了礼部,让文昌举依附到他的门下,你却扳倒了文昌举。皇上病重,三王爷自以为继位有望,又是你的出现让皇上转危为安,三王爷的继位大梦落空……” 夏祥很无辜地两手一摊:“关我何事?扳倒文昌举,只是为了天下考子讨还公道。制作药床药椅,不过是为了治病救人。两件事情,并无哪一件是为了针对三王爷,三王爷非要算到我的身上,我也只能无可奈何了。” 被权势滔天的三王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夏祥还能如此轻松面对,也算是难得了,夏祥如此浩荡如风宽阔如海的性子,不愁大事不成,连若涵不由暗暗赞叹。 “先不管三王爷了,三王爷再是对你照顾,也总得你有把柄落到他的手中才成,若你为官,恪守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君子之道,且一日三省其身,三王爷也奈何不了你。”金甲看似浑不在意夏祥处境,却再三告诫他要小心行事,关切之意隐含其中,他轻轻一抚夏祥的肩膀,“可惜了,你未能如老夫所愿拜老夫为师,不过老夫一身绝学不能因此失传,特赠书与你,记得时常翻看,回京之后,老夫可要考你。若考不过关,还会罚你。” 金甲取出一本医书交与夏祥,夏祥接书在手,书上三个大字:金甲传,不由哑然失笑:“先生之书是医书还是个人传记?” “少废话,你只管看了就行。”金甲老脸微微一红,将夏祥拉到一边,低低的声音说道,“夏郎君,药床药椅若能大量生产出来,必能拯救万民于病痛之中,你闲暇之时,记得再将药床药椅改进一番,要点有两处,一是怎样使用木炭而不是木柴来加热艾绒,如此可以避免烟火熏人,二是药床药椅要方便搬动……以上两点,切记切记。” 夏祥也早有将药床药椅推广天下之心,有利于百姓之事,既可兼济天下,又可壮大实力,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当即答应下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配剑各在腰……夏祥和连若涵同乘一车,一路南下,直奔真定而去。朝阳初升,金光万道,又天高风清,沿途正是农收农种的秋忙季节,放眼望去,农人在田间劳作,间有歌声传来,令人浑然忘忧。 “漠漠余香着草花,森森柔绿长桑麻。池塘水满蛙成市,门巷春深燕作家。” 歌声轻柔悠扬,飘荡在田间。 夏祥翻看了几眼金甲所赠之书,书中有金甲的自传,大多文字却是金甲一生行医的经验所得,详尽而条目清楚,堪称金甲人生全书。他心中感动并且欣然,金甲先生一心要收他为徒,他并未答应。但先生却将一生所学以赠书之举倾囊相授,虽无师徒之名,却已然有了师徒之实。 夏祥合上书,抬眼看向了倚窗而望的连若涵:“连小娘子,多谢你让我和你同乘一车……” “车内又无外人,何必如此客气反倒疏远了你我?”连若涵神情颇有几分慵懒,她眉毛微微一动,漫不经心看了夏祥一眼,“方才叫你和我同乘一车,你还颇有几分不情愿,莫非我是老虎不成?” 夏祥笑道:“岂敢,岂敢,是在下怕惹人闲话,辱没了连小娘子的名声。” 连若涵嗔怪说道:“你这人……之前非要认下我和你的婚约,还一再捉弄我,现在却好,又怕辱没了我的名声,你到底是荒唐还是正派?” 夏祥确实从内心深处是担心和连若涵同乘一车,传了出去,对她声名有损。也是他想骑马而行,和萧五、幔陀说说话,看看沿途风光,也是赏心悦目之事。不过他也知道,连若涵并不避嫌,非要约他同乘一车,必是有话要说。 以夏祥的品级和薪俸,他此去真定走马上任,要么步行,要么有一辆驴车就不错了,此时却是一辆香车,数匹高头大马,都是连若涵之助,并非他的财力。 幔陀和萧五骑马跟在后面,一左一右,萧五配刀,幔陀抱剑,犹如两大护法。二人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车内是连若涵的丫环令儿。车后面,是一些细软和换洗衣服,并无太多行李。连若涵在真定有宅子和产业。 通常人家的丫环都是跟随在娘子车后步行,只有连若涵的丫环可以独乘一车,既是连若涵体恤下人,也是她实力的体现。 连若涵并非江湖儿女,也恪守女德,让夏祥和她同乘一车,也确实是有要事要和夏祥说说。 夏祥坐在连若涵对面,离连若涵不过三尺之遥,车子晃动,微风徐动,暗香袭来,让他难免心猿意马。阳光穿过车窗,落在连若涵的脖颈之上,皮肤吹弹可破,粉嫩胜雪,又温润如玉,又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怎不让人意乱情迷? 夏祥并非圣人,况且连若涵又是人间绝色,他唯恐自己在连小娘子面前失态,就有失体统了,忙屏息凝神,心中默念:“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你倒是说话呀,你是荒唐还是正派?”连若涵见夏祥一副拘谨模样,手脚都无处可放,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由笑了,“夏郎君,你是在背书还是在念经?” 夏祥心中的意动平息了几分,不敢再看连若涵如花的笑容,问道:“连小娘子有何吩咐,在下洗耳恭听。” “回县尊,小女子不敢。”连若涵灿然一笑,“夏县尊已有官身,应该称本官了。” 夏祥板起脸,伸手一抚还没有长出的胡须,咳嗽一声:“连小娘子,有何事要本官效劳?” 连若涵“噗哧”一笑,随即也板起脸说:“县尊请了,小女子有一事相求,还望县尊为民做主。” “讲。”夏祥一脸威严,虽是刻意为之,却还真有几分官威。 “是。”连若涵低眉顺眼,一副小意温存的样子,倒还真像一个渴求得到青天大老爷为她伸冤的弱女子,“县尊此去真定,人生地不熟,小女子对真定还算熟悉,愿为县尊引路,愿为县尊介绍乡绅认识。” 就这些?夏祥不信连若涵非但主动提出和他一路同行前去真定,还和他同乘一车,只为了如此小事,他咳嗽一声:“多谢连小娘子好意,本官就承受了。” 连若涵轻轻一拢额头秀发:“如此小事,本不该当面说出,不过小事却是大事的源头……想必县尊听说过真定是龙潭虎穴的说法?” 夏祥点头:“上次听庆王殿下有此一说。” “不知县尊可知真定为何称为龙潭虎穴?” 夏祥摇头:“真定本是龙兴之地,现今国泰民安,真定民风纯朴,百姓安居乐业,何来龙潭虎穴一说?” 太祖本是起兵于河南府,太祖一生,未越黄河。到太宗朝时,太宗御驾亲征金国,北渡黄河,一路挺进到了真定。太宗所率大军在真定滹沱河边,与金国大军相峙数月,不分胜负。 时先锋大将曹文向太宗献计,可以决滹沱河堤水淹金军。正是寒冬腊月,一旦决口,淹死冻死者必定不计其数。太宗本来决心已下,到大佛寺和主持善见大师谈话时,善见大师听说了水淹金军的计划,沉吟片刻,说了一番话,让太宗立时改变了主意。 “自古以来,帝王仁则天下仁,帝王义则天下义。汉起于草莽,高祖斩蟒蛇兴汉室,却中断于王莽,最终灭于草莽。是以帝王之心,一念仁慈则天下太平,一念杀戮则生灵涂炭。” 太宗收回成命,重新布兵列阵,要与金军正面交锋。金军强行渡河,大军行至河中,河水突然暴涨,金军淹死无数,顿时溃败。夏军趁机追杀,金军大败,滹沱河水涨三尺,三尺皆是血水。 此战,金军元气大伤,精锐皆失。 太宗从此奉大佛寺为皇寺,先后来真定数十次之多,曾多次有意定都真定,并不只一次对人说过:“太祖起兵于河南府,朕龙兴于真定府。” 真定由此被称为龙兴之地。 “滹沱河未发水时,风平浪静,养万民于两岸。”连若涵端身正形,认真地说道,“虎穴藏于深山老林之中,若无老虎出没,并无人得知。” 夏祥明白了连若涵的言外之意,真定表面上民风纯朴,百姓安居乐业,实则如看似平静的滹沱河,只是在表面的平静之下,隐藏了下面的暗流。 第三章 吃瓜百姓 直到夏祥和连若涵的马车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之后,肖葭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回身说道:“先生,为何不见夏祥一面?经文昌举一事,三王爷也收敛了几分,不再一心和夏祥过不去。” 肖葭的身后,站着李鼎善。李鼎善负手而立,远望夏祥消失的官道,微有惆怅之意。 “葭儿,官场之事,你还是思虑得太不周全了。”李鼎善微微摇头,安步当车,转身就走,“三王爷虽然折损了一个文昌举,不过根基没有丝毫动摇,况且夏祥到真定上任,也是三王爷插手的结果。夏祥挡了三王爷的路,三王爷会放过他?嘿嘿,三王爷从来都不是会认输的性格。” “夏祥怎么会挡了三王爷的路?他不过是一个七品知县。”肖葭亦步亦趋跟在李鼎善身后,不时回头张望几眼,远山近水,天高地阔,夏祥早已走远。 “先不说夏祥用计扳倒了文昌举,在三王爷眼里,文昌举虽有大用,却并非大才。只说夏祥借文昌举科场舞弊案让庆王、见王顺势而为,联手站在了三王爷的对立面,只此一事,就让三王爷大为不满并且不会容下夏祥。”李鼎善不知是该庆幸夏祥过人的智慧还是该无奈他一出手就搅动了四方风云,他微微摇头,无奈一笑,“以前三王爷权倾朝野,景王、庆王和云王虽有不满,却并无动作,并非不想,只是并无合适机会。科场舞弊案,事关重大,又可赢得士子之心,是以景王才让见王出面,庆王也一改以前的不问世事,悍然出手。” 肖葭微微点头,默然心惊。她自认在经商之上,头脑灵活而机智多变,高人一等,不想夏祥在官场之上举重若轻的手腕,比她更胜一筹,她除了惊叹之外,更多的还是羡慕。若她也是男子该有多好,可读书以考取功名,步入官场,也可以助夏祥一臂之力。 “夏祥如此善于审时度势,若他留在京城,万一和庆王、见王交好,再被景王器重,三王爷的大事就要平添更多变数了。”李鼎善很是清楚,此次科举,夏祥最终大获全胜,固然有他和宋超度在背后推动的结果,更多的是夏祥自己运筹帷幄之功,若无夏祥之计,事不可成,他能看得清楚,三王爷更能想得明白,“更何况得了夏祥之助,金甲先生用药床药椅医好了皇上之病,皇上康复,三王爷继承皇位之事便遥遥无期了,他不恨死夏祥才怪。” “皇上病好了?”肖葭为之一喜,“皇上春秋正盛,或许再生下龙子也未可知,到时不只三王爷,所有王爷继位的想法都要落空了,岂不是都要怪罪夏祥?” “皇上之病并未全好,不过也好转了许多。”李鼎善站住身形,手搭凉蓬朝远处观望,远处山峦叠嶂,近处树林郁郁葱葱,近林和远山之间,红尘滚滚之处,就是上京,“倒也未必。景王殿下继承皇位无望,见王更是希望渺茫,庆王和云王才是三王爷的劲敌。不过二人也没有把握赢得了三王爷,是以皇上若能生下龙子,皇位后继有人,总是好过三王爷继位。” “是了,是了。”肖葭连连点头,想明白了其中的环节,“皇上有了太子,太子继位,几位王爷还可以安然高坐王爷之位。若是三王爷继位,几位王爷怕是难逃诘难……不过先生,我又不明白了,皇上既然病情大好,为何还不收权,还任由三王爷和候平磐把持朝政?” “这也是我的不解之处。圣心难测,天威无常。”李鼎善微微皱眉,思忖片刻,“候平磐的新法深得皇上之心,三王爷治理朝政之策,也深受皇上赞许。二人联手把持朝政,也是皇上默许造成的局面。若说皇上生病之前,被二人蒙蔽还情有可原。经此一病,应该看出二人的狼子野心才对,为何还不见皇上有所动作?” 一匹快马飞奔而至,正是谢间化。 谢间化来到李鼎善面前,翻身下马,拱手施礼:“先生,王爷请你速归。” “有事?”李鼎善从谢间化的神色中发现了异常。 “听说是吏部任命曹用果为礼部侍郎。”谢间化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只是隐约听到景王和见王谈论此事。 “曹用果?”李鼎善微一思忖,明白了几分,“是何人提议?” “听说是礼部高尚书。”幔陀随夏祥前往真定上任,谢间化大为心安,“说是高尚书本来推荐曹用果担任吏部侍郎,吏部也批了,呈报上去之后,皇上改任了礼部侍郎。” 转眼间车行数日,已经离京数百里远,夏祥此时在车中昏昏欲睡,连若涵看他打盹的样子不觉好笑,本想用一根羽毛去弄他的鼻子,又觉得不妥,又却按捺不住好奇和好玩,几次试探,最后一次下定了决心,想要下手之时,忽然车外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车辆忽然停下了。 夏祥顿时惊醒,掀开车帘:“出了什么事情?” 连若涵险些惊出一身冷汗,悄悄拍了拍胸口,还好没被夏祥发现,她偷偷藏起了羽毛,也探头朝外张望:“怎么了?” 夏祥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假装没看到连若涵收起羽毛的动作,目光落在外面,忽然愣住了——外面的街道之中,跪了一地的百姓。 夏祥急忙下车,脚刚落在青砖地面之上,萧五上前小声说道:“先生,到市乐了。” 市乐距上京五百余里,过了市乐南下几十里就是真定了。市乐知县裴硕章文章颇有文采,只可惜官声一般。 百姓跪拜的不是夏祥的马车——夏祥的马车虽然华贵,却明显不是官车——百姓跪拜的是一座蓝色的官轿。 “裴县尊,要为小民做主啊。” “县尊,小民冤枉呀。” “县尊明鉴,小民并无杀人,是董断诬陷小民。” “县尊,严孙血口喷人,我董断行为端正纯良,受的是圣贤教诲,读的是孔孟之书,怎会做出诬陷他人之事?明明是严孙和家嫂早有私情,不想被家兄和小民撞见,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为堵众人之口,二人合谋杀害了家兄和马小三夫妇,还望县尊为家兄主持公道,为小民伸冤!” 马小三?夏祥心中一惊,这名字怎么似乎在哪里听过?他分开人群,走近一看,人群之中,地上躺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都是五旬上下。二人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身上衣服沾满泥巴。 夏祥是邻县真定知县,市乐县境内案件,他并无过问之责,也无插手权力,为避免被弹劾越界之嫌僭越之过,最好的做法是转身走人,问也不要多问一句。他一眼就看了出来,官轿虽未打开帘子,但不用想也可以猜到,官轿之中所坐之人,正是市乐知县裴硕章。 只不过夏祥只看了地上所躺二人一眼,就顿时惊呆当场——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在曹府门口结识的馄饨摊夫妇! 马小三对他有送信之谊,夏祥对马小三夫妇心存感恩,在他初到京城举目无亲之时,马小三夫妇给了他亲人般的关爱,他一直念念不忘夫妇二人到底去了哪里,不想再见到二人,竟然成了两具尸体。 夏祥心中震惊之余,又不免有几分惋惜和痛心。 地上所跪之人一共三人,两男一女。左首之人,面目清秀,年约二十出头,一身衣衫洗得浆白,却干净整齐,跪在地上,也是挺直了腰板,态度不卑不亢。 中间一名女子,容貌秀丽,颇有几分姿色,不过下巴过尖,娇艳过多而端庄不足。一身粉衣,虽价值不菲,穿在她的身上却显得既廉价又俗艳。虽诚惶诚恐地低头,眼睛却转来转去,暗中打量众人。 女子右首是一名年约三旬的男子,相貌堂堂,浓眉大眼,脸庞方正犹如刀削一般,三分英俊七分威武,颇有慷慨悲歌之气。 大夏律法虽严,官员对百姓却是十分体恤,通常审案时也不必下跪。如今几人跪拜街头,又抬出尸体,显然是要拦路喊冤,自认有天大冤情。 围观的百姓中,有一人正在吃瓜,边吃边说:“唔,跪了半天了,也不见县尊下轿,裴县尊想必是不想理会了。” “吃你的瓜就是了,要你多嘴?”旁边一名女子拧了吃瓜百姓一下,“裴县尊是青天大老爷,他不下轿自有他不下轿的道理,你一个只配吃甜瓜的平头百姓,哪里知道县尊的高明?” “娘子你有所不知……”吃瓜之人一脸讪笑,一抹嘴巴,“裴县尊担任市乐县令已有三年,今年正值吏部考核之年,突然出了人命案子,万一处理不慎累了官声,想升一步怕是难了。” “官人,你说董李氏和严孙到底有没有私情?”女子也拿起一块西瓜,边吃边说,眼睛斜了跪在董断和严孙中间的董李氏一眼,“董李氏长得也算端庄,怎么就是水性杨花的性子?知人知面不知心,董现也是,家财万贯却早早死了,真没享福的命。” 吃瓜男子嘿嘿一笑,一脸不屑:“狗男女有没有私情还用说?呸,一对吃里爬外的东西,害死了董现还不算,还害了马小三牛二娘,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董李氏怎么就害死董现了?是董现自己跳河自尽好不好?官人,你这话说得亏心不?”吃瓜女子伸手想要拧吃瓜男子耳朵,“大夏律法规定,女子若是嫌弃丈夫,可以和离。董李氏对董现不满,难不成死也要死在董家不是?” 吃瓜男子一闪就躲过了吃瓜女子的鹰爪功,轻蔑地笑道:“谁不让她和离了?如此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女子,留着也是丢人现眼,换了我,早就写休书了。董现心肠太软,也是太喜欢董李氏,不舍得休了她。心太软就是落一个被人害死的下场,不应该,真不应该呀。董李氏和严孙串通一起,吃董现的用董现的,最后还害死了他,不杀了这对狗男女,天理不容。” 夏祥听得一头雾水,地上死去的明明是马小三和牛二娘夫妇,怎么吃瓜男子和吃瓜女子说的却是董现,莫非还有案中案?他按捺不住心中疑虑,朝吃瓜男子叉手一礼:“这位兄台可是认识董现和董断兄弟二人?地上所躺之人,应该不是董现本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吃瓜男子上下打量夏祥一眼,见夏祥衣着普通,身着布衣,不免就有了几分轻视,咧嘴一笑:“听你的口音是外乡人了?你有所不知,这董现是市乐城中一名富商,家财万贯,良田千倾,只不过没有读过什么书,是个土财主。后来娶了大家闺秀董李氏为妻。董李氏不但识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都说董现修了八辈子福气才娶了一个好娘子。” 吃瓜男子说得兴起,又拿起一块西瓜,一口咬下,汁液四溅,溅在了夏祥身上。萧五看得清楚,上前一步,就要推开吃瓜男子。 夏祥摇头一笑,制止了萧五。回身一看,连若涵也来到近前,站在他的身后,淡然而立,对眼前的一切漠然视之。幔陀骑在马上,并未下马,远远看了几眼,就不再近前一步,也是对此事全无兴趣。 也许是她们见惯了不平之事,夏祥心中微微一动,幔陀生性淡然,江湖儿女,想必也是司空见惯世间生死,是以不过于心。连若涵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从未受过欺压凌辱和不公对待,对百姓的疾苦并无感同身受,因此上次吕东栋投河之事,她异乎寻常的冷静处理,也是她坚毅性格的直接表现。 吃瓜男子斜着眼睛不满地瞪了萧五一眼,才继续说道:“董现既是商人,商人重利轻别离,经常出外经营,要么南下泉州采购,要么北上漠北卖货,一年到头有七个月不在家。原本董李氏还算守妇道,在家中安分守己,后来经董李氏引荐,董现重用了董李氏青梅竹马的同乡严孙为帐房先生后,就出了大问题了……” 也别说,吃瓜男子颇有说书先生的潜质,不但滔滔不绝说个不停,还抑扬顿挫很懂得收放之道,吃瓜女子亦喜亦嗔地白了他一眼:“死鬼,又耍你的嘴皮子了。当年你上我家提亲,这张嘴一张开就没停下来,一家人都被你说得大眼瞪小眼,我爹当时就相中你了,非要我嫁你不可……” 吃瓜男子还了吃瓜女子一个柔情蜜意的眼神:“娘子,我王先可是何许人也?绝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就化龙,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而已。” 夏祥呵呵一笑:“王兄,出了什么大问题了?” 王先可也意识到跑题了,嘿嘿一笑:“说是大问题,其实也是小问题,无非男男女女的私情,蝇营狗苟的苟且……话说董李氏和严孙本是同乡,都是市乐人,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外人眼里天造地设的一双,不想后来造化弄人,严孙进京赶考,名落孙山,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就在保州落地生根,娶了当地乡绅女儿为妻。时间一长,他不免想家,就带着妻女回家探亲,就和董李氏重逢了。不过董李氏也嫁了董现为妻,二人都感慨命运无常,有缘无份。“ 夏祥点头说道:“既然有缘无份,就该各自安命,恪守本分,不该有非分之想。” “是呀,谁说不是呢?”王先可深刻地摇了摇头,“按说吧,严孙有负于董李氏,不过话又说回来,严孙并没有对董李氏始乱终弃,二人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之事,只是董现太轻信董李氏之言,引狼入室,让严孙当上了账房先生。董现常年在外奔波经营,董李氏在家里守不住妇道,就和严孙有了私情。当然了,当事双方谁也不会承认此事,董断却有所察觉,也是苦于没有证据。董断向董现说了此事,董现却是不信。这不,前段时间董现刚从泉州回来不久,还收留了一对夫妇,嗯,也是一对可怜人,是去泉州寻找失散的儿子,结果还是没有下落,流离失所无处可去,董现是好人,就带回二人要为他们颐养天年……” 王先可说着说着,眼圈忽然红了:“天可怜见,挨千刀的严孙,害了董现也就算了,却连一对老人也不放过,罪大恶极,罪大恶极!” 第四章 不可等闲视之 “严孙是不是凶手还不一定,官人你不要太激动了。”吃瓜女子拉了拉王先可的衣袖,顺手在王先可身上擦了擦手,“我倒觉得,未必董断就不是凶手。董断和董李氏朝夕相处,见色起义,难免做出冒犯之事。董李氏难捱寂寞,和董断苟合也在情理之中。事发之后,董断栽赃到严孙头上,又害死了马小三夫妇……也说得过去。” “你知道什么?不知道就不要乱说!”王先可极度不满地瞪了吃瓜女子一眼,“娘子,不是为夫说你,董断为人端正,怎会和自家嫂子有染?即便不顾人伦,和自家嫂子有了奸情,也断断不会害死自己兄长。董现和董断二人,从小父母不在,相依为命,手足情深,一奶同胞怎会互相加害?” 夏祥默然不语,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对于此事大概清楚了几分。 吃瓜女子还想再辩驳几句,冷不防连若涵插了一句:“董现的死因是什么?马小三夫妇二人又是因何而死?” 连若涵本来对此事漠不关心,也确实她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品尝过世间艰辛,不知升斗小民生存的不易,倒不是她对死者全无怜悯之心,而是在她看来不管天大的冤情,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不想听了王先可的一番话后,她才意识到了案情的复杂。更让她不解的是,明明裴硕章就在轿中,半天过去了,却不下轿,实在有失父母官风范。 吃瓜女子抬眼扫了连若涵一下,本来歪斜的身子瞬间站直,双眼发直,目光惊奇,结结巴巴地说道:“哟、哟、哟,我王孙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标致的小娘子,这位郎君,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娶了这样娇美如花的娘子……” 夏祥晒然一笑,正要顺势自夸几句,也好彰显他也是才貌俱佳的郎君,不料王孙氏又说了一句话,险些没有呛着他。 “你瞧瞧你一身的穷酸样,长得还算有模有样,可是也太穷了,一身衣服不值几文也就算了,还拿着一把黑乎乎的扇子,算下来你全身上下的东西加起来也不如小娘子的一个簪子值钱,你娶了她,也不知道从哪里烧的高香。” 夏祥一口气憋在嘴里,脸都涨红了,想告诉王孙氏他手上黑乎乎的扇子是曹殊隽所赠,价值数十两银子不止,却又觉得和她争论有失身份,他虽还是少年心性,刚刚弱冠,却已经是县尊之身,一言一行都要遵循章法。 连若涵掩嘴而笑,夏祥被一个市井妇人说得哑口无言,不知为何,她心中不免一阵欣喜。倒不是说她喜欢看到夏祥无奈窘迫的样子,而是夏祥身为堂堂的知县之尊,不能和百姓一般见识,尤其是王孙氏说夏祥娶了她是夏祥的福气,让她无比受用。 又一想,不对,连若涵脸上微微发烫,为何自己听到她是夏祥的娘子会很开心?莫非她真的喜欢上了夏祥?怎么会,夏祥虽是进士出身,又是知县,和她的家族相比,依然不过是一粒微尘。放眼整个大夏,有多少弱冠之年高中进士之后,或入职翰林,或外放知县,看似前程似锦,最终在朝堂之争和官场沉浮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者,比比皆是。 夏祥虽初入朝堂就搅动了四方风云,被三王爷视为眼中钉,被庆王、见王作为棋子,但谁又敢判定此去真定上任,夏祥不会深陷龙潭虎穴,被三王爷的地方势力碾压并且撕裂? 如此一想,连若涵心思迅速冷却,淡淡地看了夏祥一眼,心中坚定了想法,若是夏祥有冲天之力,她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若是夏祥无力对抗三王爷的碾压,她也会如之前舍弃文昌举一般,毫不犹豫地放弃夏祥。 她虽然在婚姻大事上可以自己做主,但在家族利益面前,她不会任性,更不会拿家族利益当赌注。 “郎君并非我的官人。”连若涵神情淡漠之间,又有几分不喜,“王孙氏,我方才问你的话,快快答来。” 王孙氏被连若涵的气势一逼,莫名怯了几分,往常的泼辣不敢施展,忙不迭说道:“小娘子莫要着急,听我慢慢道来。董现和马小三夫妇,都是投河而死。” “投河?”夏祥从小生长在中山村,对灵寿、真定和市乐几地的地理环境也算熟悉,除了滹沱河横穿灵寿和真定之外,并无江河流经市乐境内,“不曾听说市乐有江河。” “你算是说对了,他们投的是真定的滹沱河。”王孙氏一拍大腿,眼中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滹沱河离市乐还有五六十里,你说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就算是死,也犯不着跑到五六十里外的滹沱河投河自尽。董断也是倔强,非要拉回马小三夫妇二人的尸身,可怜的董现,投河之后连尸身都没有找到,不知被河水冲到了哪里。” 原来二人是死在真定境内,夏祥恍然大悟,怪不得裴硕章不肯下轿,死者董现虽是市乐人氏,却死在真定,由真定县审理此案也是应当。裴硕章是想推诿责任,不想揽事上身。 一想也是,裴硕章今年是考核之年,此案看似简单,却是三条人命,也算是大案了。马小三夫妇并非市乐人氏,也没有死在市乐,他不接案,倒也合情合理。恐怕他此时还会怪罪董断多事,为何非要大费周章地将马小三夫妇运回市乐,在真定当地报官岂不更好? “投河自尽?”夏祥越听越不明白,“既是自尽,就并非谋杀了,为何董断又要拦路喊冤?” “怎么可能是自尽?董现家财万贯,又有娇妻,正值当年,怎会想不开?退一万讲,董现就算不想活了,跳井、上吊、割脖子,有的是法子,非要跑到几十里外的滹沱河投河自尽,这不是向死里折腾吗?真想死的人,怎么死得快就怎么去死,谁也不会跑那么远去跳河,是不是这个理儿,娘子?”王先可嘻嘻一笑,一脸讨好的笑容。 王孙氏在王先可脑门上一指:“就你聪明?裴县尊为什么非说是自尽?” 夏祥心中更加明白了几分,说道:“县尊是否先以几人是投河自尽不予受理,董断不服,继续告状,县尊又以死者死在真定县内为由,应由真定县管辖再次拒绝接案,董断才拦路喊冤?” 王先可瞪大了眼睛:“你说的全对……你是猜到的还是听到的?” 夏祥心中微叹一声,脸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朝王先可叉手一礼:“多谢。”随后他来到蓝轿之前,朗声说道,“裴兄,请下轿一见。” 一名衙役上前,恶狠狠地想要推开夏祥,萧五手腕一翻,一掌打在衙役的胳膊上,衙役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衙役大怒,招呼一声,数名衙役一哄而上,将萧五和夏祥团团围住。幔陀本来远远观望,见事情有变,当即纵身跳入场中,抱剑而立,对众衙役漠然视之。 轿中传来一声威严的咳嗽:“什么人在此喧哗?” 官威十足,声音漠然之中,又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威势。 夏祥上前一步,众衙役分成两列一涌而上,想要拦下夏祥,夏祥轻笑一声:“裴兄,在下夏祥,前往真定,路经贵地,本不该叨扰……” “夏祥?可是新任真定知县夏县尊?”轿中传来一声惊呼,帘子一闪,一人从轿中一步迈出,脚步飞快来到夏祥面前,叉手一礼,“夏县尊路经本县,未曾迎接,失礼,失礼!” 随后他又朝众衙役扫了一眼,冷喝一声:“不得无礼,还不退下!” 裴硕章年约三旬,面白无须,身着便装,并没有穿着官衣,长脸淡眉,嘴唇薄,眼白多,长得微有几分英武。 市乐只是一个望县,远不如次赤县的真定。上任市乐知县是八品知县,裴硕章却是从六品,可见他大有来历。大夏知县品级从从八品到从六品都有,并非都是七品。 裴硕章不但年长夏祥几岁,又比夏祥更有资历,且夏祥是路经市乐,按照常理,夏祥要么悄然路过,要么登门拜会,断没有裴硕章迎接他的道理。裴硕章却如此客气,夏祥就心中明白,裴硕章是想顺水推舟,将棘手的董现、马小三夫妇案件推到他的身上。 什么?一身寒酸衣服的小郎君是真定知县?王先可不敢相信的耳朵,怎么可能,他也太其貌不扬了,好吧,夏祥确实长得还算不错,就是衣着太普通太一般了,最主要的是,也太年轻了。 想起刚才对夏祥的不恭,王先可忽然一阵后怕,双腿打颤,双手放在王孙氏的肩膀上才没有瘫软在地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娘、娘子,刚才的郎君是真定知县,真定可是大县,可是他也太年轻了,怕是刚刚弱冠……娘子,我方才对夏县尊似乎有些无礼,他会不会治我的罪?” 王孙氏虽然泼辣,却也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面对面和县尊说过话,也是吓得不轻:“我、我、我哪里知道县尊会不会治你的罪,谁让你不长眼睛,方才说话也不知道收敛几分。” “你还怪我?是谁说县尊一身的穷酸样?”王先可急得想要跳脚,越想越是后怕,对平头百姓来说,县尊就是天,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县尊一句话就可以让升斗小民家破人亡,他一头冷汗,“等下赶快向县尊赔罪,希望县尊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 连若涵被二人的样子逗笑了,说道:“你二人不必害怕,夏县尊是真定知县,并非市乐知县,管不到你们,也治不了你们的罪。” 夏祥也听到了王先可二人之话,默然一笑,对裴硕章回了一礼:“裴县尊,本官冒昧地问一句,董现、马小三夫妇命案,可是发生在真定县内?” 裴硕章数日前接到吏部考核公文,不日内,吏部考核官员将会前来市乐对他三年的市乐知县一任进行考核评定,是优良中差,事关他下一步的升迁,他虽有候平磐撑腰,却也要过了吏部例行程序的一关才行。 裴硕章正精心准备以迎接吏部考核官员,却突然出了董现、马小三夫妇命案,令他大为恼火的同时,又大为头疼。吏部再是想让他考核优等,也要大面上无事才行,三条人命的案件如果破不了,他连中等都评定不上,必定差等。 想他三年来安然度日,不想临走之时,却突起变故,怎不令人懊恼?更让他气愤的是,明明命案发生在真定,董断非要回市乐告状,任他派人如何说理外加威逼利诱都不为所动,真真是一个榆木脑袋,一个大大的刁民! 更让裴硕章怒不可遏的是,董断竟敢当街下跪喊冤,且还将马小三夫妇二人尸体横尸街头,分明就是想逼他接下案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盛怒之下,在轿中对县尉樊力吩咐一番,想让樊力暗中知会付科等人纠集一群泼皮无赖将董断打上一通,好让他乘机脱身。 樊力领命而去,裴硕章就耐着性子躲在轿内,任凭董断在外面哭天喊地,任凭严孙和董李氏喊破嗓子,他依然我自巍然不动,还气定神闲地拿出扇子摇上几下,心中在想,地方官确实难当,还是京官轻松,没有如此之多的烦心事。刁民总是无端生事,不过是屁大的小事,也要当成天大的委屈,不就是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投河自尽?人要死,天难留,又关他县尊何事?难不成谁家死了人都要怪他治理无方?笑话,天大的笑话! 既是投河自尽,就自行安葬了事多好,哪里还需要他开堂审案?真真是泼妇刁民。 真定县也是,知县空悬了三月有余,怎么还不见新任知县上任?若是真定知县在任,发生在真定的命案,理应由真定审理才对。 前日收到京城来信,说是真定知县夏祥不日赴任,新晋进士外放第一任就担任真定知县,也算是委以重任了。不过……裴硕章再是清楚不过夏祥在京城的所作所为,夏祥一入京城就搅动四方风云,惹得三王爷勃然大怒的事迹,让他对夏祥之名,如雷贯耳,却又嗤之以鼻。他佩服夏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刚强,却又讥笑夏祥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 不想今日意外在市乐和夏祥不期而遇,裴硕章惊讶之余,又喜上心头。夏祥来得可真是时候,夏想一到,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董现、马小三夫妇案件转交到夏祥手中,然后便高枕无忧地迎接吏部考核。 如此一想,裴硕章忽然觉得夏祥还真是一个好人,如此棘手之事,竟然因夏祥的意外到来即将迎刃而解,他应该感谢夏祥才对。况且夏祥主动问到此案是否发生在真定境内,他更是喜出望外,忙向前一步,伸手一挽夏祥的胳膊:“夏兄,请借一步说话。” 夏祥一惊,他和裴硕章素昧平生,初次相见怎会如此热络?当下呵呵一笑,回头冲连若涵和萧五点了点头,随裴硕章进到了路边的茶馆之中。 茶馆不大,虽和上京奢华宽敞的茶馆不能相比,却也颇有特色和情调,只不过楼梯年久失修,上楼时,脚下咯吱作响,让人疑心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摔到楼下。 到了二楼,进了一处僻静的房间,裴硕章让人上了茶,挥退手下,才又一脸和蔼笑意,对夏祥说道:“夏兄当真是及时雨,来得太是时候了,发生在真定县内的命案,因百姓无知,运尸到市乐,拦街喊冤。方才你也看得清楚,本官不下轿,是不敢僭越。夏兄上任之初,就可着手审理一桩大的命案,是为圣上分忧,为百姓伸冤,也是为官者本分为官者之大幸。” 夏祥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朝窗外望了一眼,窗外的街上,依然围观了无数百姓,都想看最后县尊如何审案,却不知道,他们望眼欲穿的县尊此时正在茶馆的楼上悠闲地喝茶,全然没有要审案的心思。 “话是如此,不过本官还有一事不明……”夏祥其实已经想要接手此案了,尽管他也知道,上任之初就遇到了如此一件棘手的大案,并非什么为官者之大幸,百姓的不幸怎会是为官者的大幸,他淡淡地看了裴硕章一眼,“裴县尊,百姓有冤,为官者当不辞辛劳为百姓排忧解难。董断本是市乐人氏,董现也是,且被告严孙和董李氏也是市乐人氏,董断运尸回市乐,是对裴县尊的爱戴和信任,裴县尊审理此案,既是为圣上分忧,又是为百姓伸冤,何来僭越之说?” 裴硕章一口茶含在嘴里,想咽却咽不下去,着实噎得难受。他原以为夏祥会一口应下此事,以夏祥的年轻气盛,有人命官司,应该大有期待一展手段为民请命才对,不想夏祥竟有推脱之意,不由他心思为之浮沉不定。又听夏祥以官职相称,他心中微微一怔,知道夏祥是想和他公事公办,又一想,是了,从容周旋于几位王爷之间的人物,虽年轻,虽初入官场,却也不可等闲视之。 第五章 多管闲事 不过裴硕章还是自认夏祥再有城府,也不过是刚过弱冠的小儿,就抚须一笑:“夏县尊此言差矣,大夏律法有文,命案以发生地为审理之地,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是在滹沱河投河自尽……” “大夏律法也另有条文,若民所告之案不在发生之地,可以在户籍所在之地报官。”夏祥不慌不忙地回应裴硕章,“律法不外乎人情,若只以命案发生地为审理之地,会有多少恶人流窜外地杀人放火,然后逃之夭夭,让当地官府无从捉拿?” 裴硕章愣了片刻,才说:“夏县尊之意是,非要本官接下此案了?” “并非本官非要裴县尊接下此案,是此案本是裴县尊的分内之事。”夏祥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茶凉了,人走了,但茶香尚存,名声还在。” 裴硕章自然听了出来夏祥的言外之意,是提醒他要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心中不快,将茶杯一放:“本官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能奉陪,请!” 夏祥见裴硕章下了逐客令,却并不起身,反倒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裴县尊稍安勿躁,本官的话还没有说完。” 裴硕章心中愈加气愤,若是夏祥不接手此案,此案就还是他的烫手山芋,他哪里还有闲工夫和夏祥闲聊,虽是邻县,却也是不相干之人,他不耐烦地说道:“夏县尊还有何指教?” “本官本来想说此案若要真定县审理,也是可以,不过裴县尊既然有要事在身,就算了……”夏祥认真地笑了笑,“本官告辞。” 等夏祥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之处,裴硕章还一脸茫然,不解夏祥前后矛盾之话到底是何用意有何居心。 “县尊……”县尉樊力悄然现身在裴硕章身边,他低眉顺眼,弓着身子,恭敬又不失讨好之意,“付科他们到了,要不要现在动手?” 裴硕章朝窗外探头张望,夏祥几人已然走远,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耿着身子跪在地上的董断脸上,眉头皱起,厌恶之色迅速在眼中弥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要出了人命就好。” “是。”樊力小心地应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毒,迅速下楼,来到街上,目光扫了人群中一个干瘦精壮的汉子一眼,微一点头。 干瘦精壮汉子回应了樊力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他依次拍了拍身边三人的肩膀,随后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胸口上。 干瘦精壮汉子正是市乐县城有名的泼皮无赖付科,他是远近闻名的市乐一霸,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几乎无恶不作,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气吃过他的亏挨过他的拳头。 传闻城东开油坊的胡九二的娘子胡李氏被付科玷污了,胡九二报官之后,县尉樊力和捕头刘名带人查案,最后结案却是查无对证,事情也不了了之。 胡九二气不过,来到县衙击鼓鸣冤,却被乱棍打出。胡九二一病不起,胡李氏羞愧之下,自挂东南枝,上吊自尽了。 出了人命,都以为付科会被抓到大牢之中。也别说,付科还真被抓了进去,正当百姓弹冠相庆之时,才关了三天的付科又被放了出来。付科在市乐县城大摇大摆走了一圈之后,明目张胆地宣告,以后谁也再胡乱告他,他就会让谁的下场和胡九二一样惨。 胡九二重病在身,又接连承受了娘子自尽付科逍遥法外的打击,悲愤难忍,也一命呜呼了。胡九二之死,更加让付科恶名远扬,从此付科在市乐县再也无人敢惹,付科也因此得了一个外号——镇市乐。 付科和几人一动手,围观的群众就认出是镇市乐来了,当即一声惊呼之下,作鸟兽散,只留下跪在地上的董断、严孙和董李氏四人,以及躺在地上的马小三夫妇的尸体。 付科一拳挥出,打得对手——一个黑瘦的汉子摔倒在地,无巧不巧,正好砸在董断身上。董断惊呼一声,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黑瘦汉子跳了起来,一脚踢在他的脸上,顿时半片脸就肿了起来。 黑瘦汉子并不罢休,上去对董断拳打脚踢,破口大骂:“要不是你挡了老子的路,老子也不会被打,你这厮实在该死!” 董断不是黑瘦汉子的对手,被打得满地打滚,围观的吃瓜百姓包括王先可和王孙氏吓得惊惶失措,哪里敢为董断出头,都四散而逃,抱头鼠窜。 董断滚到了付科脚下,付科一脚踩在了董断的脸上,恶狠狠地说道:“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想试试付爷的手段?董断,你死了大哥就该好好安葬,让他入土为安,偏偏要来抬尸挡道,让全城的人都被你惹了晦气,你的心肠也忒坏了!” 说话间,一脚飞出,正中董断肚子。董断哀嚎一声,原地打了几个滚,滚到了马小三夫妇的尸体旁边,眼睛一翻就昏死过去。 昏迷不醒的董断和马小三夫妇的尸体并排躺在一起,若不仔细看,他也会被人当成死人一个。 王先可见事情不妙,早就躲到一边,却并没有躲远,而是站在茶馆的门口观望。等他看到董断被付科打得昏迷不醒时,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一腔义愤化成了满腔怒火,远远指着付科大骂:“付二狗,你丧尽天良,早晚会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付科本想再去踢上昏迷的董断几脚,被王先可一骂,当即嘿嘿一笑,转身朝王先可走来,他顺手从路边的摊位上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擀面杖,气势汹汹地几步冲到王先可面前,朝王先可当头一棍打去。 樊力和刘名远远站在人群之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似乎他们压根不是县尉和捕头一般。 王先可骂的时候感觉气血上涌,恨不得痛打付科一顿,等见到付科穷凶极恶地拎着棍子朝他冲来之时,瞬间软了,竟连逃跑都忘了,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眼一闭,双手抱头。 王孙氏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先可被付科一棍打中脑袋,不死也得打成傻子,她飞起一脚踢中了付科的屁股。付科没防备王孙氏从背后偷袭,被一脚踢中,身子一晃,力道一减,一棍就打在了王先可的肩膀上。 王先可痛呼一声,歪倒在地。王孙氏急了,上去一把揪住王先可的耳朵,用力一提:“你个死鬼,长着两条腿不会跑呀,坐着等人打,你傻死笨死算了。” 王先可一激灵,仿佛灵魂回体了,当即拉过王孙氏的手:“娘子说得对,跑,赶紧跑!” 却已经晚了,付科的同伙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共四人,将王先可和王孙氏团团围住。付科扛着棍子,摇摇晃晃来到王先可面前,扬手打了王先可一个耳光,又上下打量王孙氏几眼,目露凶光,忽然伸手摸了一把王孙氏的屁股,淫荡地笑道:“王先可,刚才王孙氏踢了我一脚,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算了,只要她陪我一晚上就好。” 王先可再是窝囊,也忍受不了被人当面欺负自家娘子,低吼一声冲了过去,一头撞在了付科的怀中。 付科哈哈一笑,早有防备的他,顺势抓住王先可的衣领朝后一送,王先可就一头扑倒,结结实实栽倒在了地上。 付科向前一步踩在了王先可的脖子上,脚下用力:“服不服?” “不服!”王先可嘴上沾满了泥巴,用力挣扎,“付二狗,今天有你没我,我和你拼了。”他双手在地上乱抓,摸到了一块砖头,然后砸在了付科的脚踝之上。 付科吃疼,怒极,伸手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刺在了王先可的左肩之上。匕首没入王先可肩膀三寸之深,他转动匕首:“我再问你一句,你服不服?” “我!不!服!”王先可痛不可言,却依然紧咬牙关,想起他和娘子以前的种种恩爱时光,只横了一条心,不管怎样,绝不能让娘子受到付二狗的污辱,哪怕他死了也不能,“付二狗,你有种杀了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和你没完没了。” “好。”付科也是被王先可彻底激怒了,他横行霸道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恭,也不管是不是在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了,拨出匕首,朝王先可的脖子上猛然扎去。 “不要!”王孙氏知道一刀扎下,王先可必死无疑,她想冲过来救下王先可,却被付科的手下拦住,她一介弱女子,也就是平常欺负欺负自家官人,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只哭得泣不成声,“放过我家官人,我跟你走,付爷……” 付科狞笑一声:“弄死了王先可,你不一样还是要跟我走?王先可今天活不了了!”眼中凶光一闪,匕首停顿片刻,再次扎向了王先可的脖子。 “住手!” 眼见王先可就要命丧当场之时,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断喝,寒光一闪,付科只觉手臂一振手腕一松,手中的匕首夺手飞出数丈之外,钉在了路边一棵高大的柳树之上。 “谁这么爱管闲事,是活够了还是不知道付爷我的威名?”付科放开王先可,回身一看,一个弱冠男子安然地来到他的面前,他二话不说冲了过去,朝对方当胸一拳,“狗东西,老子的事情也敢管,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老子是谁。” 幔陀和萧五站在夏祥身后一丈开外,幔陀手中紧扣一枚柳叶飞刀,萧五小声说道:“师娘,该我现眼,不,该我上场了,你且休息休息,看我怎么收拾这个败类。” 幔陀微一点头,并未在意萧五对她的“师娘”之称,目光紧盯付科的一举一动,若是他危及夏祥的安危,她手腕一扬,付科必会血溅当场。 夏祥本来也能躲开付科的一拳,却故意慢了半分,被付科打了左肩之上。付科一击得手,又飞起一脚直踢夏祥肚子,此时萧五已经赶到,一伸手就一手“海底捞月”抓住了付科的右腿,然后用力向上一抬,付科身子朝后一扬,摔了一个倒栽葱。 付科何曾吃过如此大亏,摔得眼冒金星不说,还正好摔在一堆马粪之上,后脑和脖子之上,沾满了臭烘烘的马粪,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翻身起来,从旁边抽出一把腰刀,狂呼乱叫冲萧五扑了过来。 “横扫千军!” “长河落日!” 夏祥只说了两个招势,付科就被萧五打倒在地,再也无力反抗了。付科的爪牙见状,一哄而上,将萧五团团围住,正要动手时,夏祥向前一步,朝路边茶馆的二楼朗声说道:“裴县尊,当街行凶杀人,谋害朝廷命案,该当何罪?” 正躲在窗户后面偷看事态发展的裴硕章被夏祥识破,不由脸上一烫,心中微怒,夏祥方才不是已经离开,为何又去而复返?夏祥既不想接下董断之案,为何又要多管闲事?市乐是他的管辖之地,夏祥莫非想要越俎代庖不成? 不过虽心中不悦,却也不能坐视不管,毕竟夏祥是朝廷命官,真要发生了新晋进士新任真定知县惨死在了市乐县城之事,他别说可以通过吏部考核了,必定会被御史参一个治安不力之罪,不被罢官就是会被贬谪海南。 “论罪当斩!” 裴硕章推开窗户,冲夏祥点了点头,又冲樊力和刘名说道:“樊县尉、刘捕头,还不赶快拿下付科等人。” 樊力和刘名对视一眼,县尊有命不敢不从,当即一抖锁链,吆喝一声:“拿下!” 方才还不见一个人影的一众捕快此时却如同凭空出现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付科锁下。 付科不知所以,还以为裴硕章是拿他立威,抖了抖手中锁链,哈哈一笑,抬头说道:“裴县尊,是要小的跟眼前的人走一趟?好,没问题,我就试试他的斤两,回来再向裴县尊禀报。” 此言一出,裴硕章脸色顿时为之一沉,付科在市乐嚣张惯了,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轻重,当众对他说如此有意亲近之话,当真是一个大大的笨蛋,更何况众人中除了百姓之外,还有一个夏祥在此。 夏祥可是堂堂的七品知县! 夏祥淡然一笑,抬头说道:“莫非此人和裴县尊有旧?真是如此的话,本官卖裴县尊一个人情,就不带他回真定了。” 裴硕章倒吸一口凉气,夏祥果然名不虚传,刚才的话,如诛心之箭,一箭命中命门。他原以为夏祥只是想拿下付科,出了一口恶气了事,没想夏祥竟想带回真定! 就他本意而言,自然是不想让夏祥带走付科,付科在樊力的指使之下,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他一清二楚。只不过治理地方,需要软硬兼施的手段,付科是他用来镇压不安分百姓的一枚棋子。棋子可用时是棋子,不可用时是弃子。待他离开市乐之时,付科必然会被弃之如敝履。 但弃子也要他亲手遗弃才行,而不是要假借夏祥之手。更何况,他再是清楚不过,付科在市乐做过太多坏事,牵涉的官吏也过多,若是被夏祥查实,夏祥是否参他一本姑且不说,只说他的把柄落在夏祥手中,也是为官大忌。 只是最可气的是,夏祥当众说出他和付科有旧的话,让他没有台阶可下,他堂堂一县之尊,怎会和一个泼皮无赖有旧?裴硕章又气又恼,却又偏偏发作不得,只好故作威严地咳嗽一声:“夏县尊莫要乱说,本官和付科并不相识。付科当街谋害朝廷命官,并行凶杀人,虽是发生在市乐县内,却事关真定知县夏县尊,夏县尊,本官派人押送付科等人到真定县衙,你意下如何?” 夏祥要的就是裴硕章为了自保而双手奉上付科,当即叉手一礼:“多谢裴县尊,如此就有劳各位了。”他又冲樊力、刘名等人微施一礼。 樊力和刘名不敢托大,毕竟眼前之人是七品知县,忙纷纷还礼。 夏祥去而复返是有意为之,他很清楚他在场之时,裴硕章不好施展各种手段,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裴硕章为了一己之私,竟然任由付科胡作非为,甚至当街杀人也不出面制止,不由他大失所望的同时,又暗下决心,一定要替董断、马小三夫妇伸冤,一定尽他所能还市乐百姓一片青天。 尽管说来,他是真定知县,市乐之事和他全无关系,若是直接插手,还有僭越之嫌,是以只好采取迂回之策,假装离开静等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好在事情的发展虽有超出预料之外,却总算有惊无险。 付科眨眨眼睛,一脸蛮不在乎的神情,仿佛不管是在市乐还是去了真定,他都会大摇大摆安然无事地回来。夏祥的目光在付科脸上一扫而过,平静如水,不起半点波澜,随后他冲幔陀微一点头。 幔陀会意,向前一步冲樊力和刘名一抱拳:“有劳二位了,请随我来。” 二人只觉一阵目眩,被幔陀的美貌惊艳,竟有片刻的失神,清醒之后,不由一阵窃喜,本以为一路押送付科前往真定,会十分枯燥无味,不想却有如此貌美的小娘子同行,想必一路之上风光无限了。 “因王先可和王孙氏也是事主之一,裴县尊,本官希望带二人一同前往真定。”夏祥虽和裴硕章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仰望对话,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并不因为仰视裴硕章而不自在。 裴硕章找不到回绝夏祥的理由,只好点头说道:“理应如此。”又一想,不对,付科还打了董断,他就顺势随口又说,“董断也应一并带回。” “正是,正是。”夏祥顺势接下,“不过人多事杂,本官人手不够,还请裴县尊多派人手护送,以防万一。” “樊县尉,你带十名捕快五名衙役随夏县尊前去真定,务必将一干人犯、人证平安送达。”裴硕章顺水推舟将董断这个天大的麻烦转交给了夏祥,正求之不得,当即下达了命令,“若有差池,拿你们是问。” “是,县尊!”樊力等人齐声应喏。 第六章 一河两岸 “夏祥到底是何用意?” 夏祥一行走后许久,裴硕章依然坐在茶馆二楼的包间之中,没有走出房间一步,苦思夏祥的所作所为究竟剑指何处。此时街上已然恢复了正常秩序,付科、董断、王先可、王孙氏等人被夏祥带走,留下的严孙、董李氏也趁机脱身,赶紧回家,不想再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 马小三夫妇的尸体被衙役存放在了衙门的停尸房中。 县丞田庆眯着眼睛,下巴的胡须枯萎如秋天的杂草,三分黄五分白,稀稀落落,很不茂密,只有三寸多长,他却抚个不停,仿佛自己是一尺长须的美髯公一般。 “县尊,夏祥应该是想接手董现、马小三夫妇一案,但却并不想直接接下,或者说,不想帮县尊解围,只是为了他的官声,是以以假道伐虢之计,拿下付科,带走董断,再由二人连带引出董现、马小三一案,便可顺理成章上报朝廷,他上任之初就破了一件大案,朝廷必定嘉奖。” “夏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接下董现、马小三夫妇一案岂不更好?为何非要绕一个大弯?”裴硕章心中已然猜到夏祥用意,有此一问,只是想借田庆之口说出而已。 县丞仅次于知县,是知县之佐官,若有知县有无法处理政事之时,县丞可以代为行使知县职权。今年五十岁的县丞田庆,在县丞职位上任职长达二十余年,始终未能如愿升任知县。田庆历任真定、灵寿和市乐县丞,三县相交,相距不过四五十里,皆归真定府管辖。 田庆也是进士出身,虽是同进士,却也是名正言顺的士子,并非吏。大夏官员,多提拔士子,极少提拔未经科举而靠荫庇、捐官之人,更不会提拔吏员。通常来说,一日为吏终身为吏。如田庆一般同进士出身,外放多半会从县丞主薄做起,田庆还算不错,直接就是县丞,都以为他从此可以由县丞到知县再到知州、知府,步步高升,不想二十年间却始终在县丞之位原地踏步,并未前进半分。 究竟是他为人不行还是无人赏识,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裴硕章很是清楚,他来市乐上任第一天起就对田庆大起提防之心,为官三年来,他和田庆公私分明,没有任何私交。因为他虽不知道田庆为何会二十年来只任县丞而无法前进一步,却也明白一事,田庆必定不被皇上所喜! 皇上未必会记住大夏治下上千知县之名,更不会知道上千县丞之名,但历任二十余年县丞还没有升迁之人,田庆是绝无仅有的唯一一人,皇上想不记住他名字都难。皇上一向对臣下宽容,就连十五年考不中进士的士子也会破格录取,对于地方官员,更会优待。 田庆有如此际遇,和以前的刘七变被太祖划去功名有相同之处,应该是当今皇上不喜田庆之人,有意压制。 田庆双眼眯成一条缝,眼神跳跃不定,呵呵一笑:“县尊有所不知,夏祥此人虽然年轻,却心深如海。他在和县尊会面之前,已然向王先可问了个清楚,对董现一案的来龙去脉,了然于胸。可见夏祥对此案大感兴趣……但夏祥毕竟年轻,上任之初,便接手一件三条人命的大案,万一出了差池,便是无可挽回的大错。但若是只审理一件谋害朝廷命官的小案,便可轻而易举结案了。再若是从中牵出董现、马小三夫妇的大案,成了,是意外之喜。不成,也可及时收手,反正有付科谋害朝廷命官、行凶杀人的小案可以呈报。夏祥此举,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万全之策,此人……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是一个厉害角色。” 田庆之话,和裴硕章的想法不谋而合。平心而论,裴硕章很是赏识田庆之才,田庆此人,审时度势,颇有眼光和魄力,却总是常犯官场中人的大忌——卖弄聪明,为上司进言,往往说得太透太多,似乎他比上司还要高明一般。 裴硕章微微点头:“如此说来,夏祥十有八九会从付科身上打开缺口,然后顺藤摸瓜,查出董现、马小三夫妇投河自尽的真相?” “必是如此。不过……”田庆自得地一笑,“董现、马小三夫妇确实是自尽投河,不会再有其他真相,夏祥夏县尊肯定会大失所望。” 裴硕章沉默片刻,将事情的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心中又笃定了几分,哈哈一笑:“田县丞说得极是,本官再是爱民如子,也无法阻止想死之人的自尽,也不能让自尽之人死而复生。时候不早了,回县衙休息片刻,准备迎接吏部之人。” “是。”田庆恭恭敬敬地叉手一礼,神色恭谨之中,又有一丝狡黠和得意一闪而过。 真定县衙位于滹沱河南岸,和真定府隔河相望,若是天气晴好之时,站在县衙的书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真定府门口后登闻鼓。 驿站早就传来消息,说是近日新任知县夏祥即将走马上任。听闻有新任知县到位,着实让真定县一干人等既兴奋期待又失落无奈。兴奋期待的是县尉马展国、捕头丁可用,真定知县空缺三月有余,迟迟不见吏部派人上任,县里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县丞许和光代管,许和光和押司杨江把持大权,为所欲为,让马展国和丁可用大为不满,却又拿二人无法,二人不管是职务还是威望,都远超他们二人。 失落的自是许和光和杨江了。许和光今年三十有余,在真定担任县丞五年,原以为会由他接任知县一职,再上升一步,不想却任命了一名新晋进士。新晋进士也就罢了,还才刚刚弱冠。 若说以上都不是让许和光和杨江失落无奈并且闷闷不乐的主要原因,那么夏祥在上京应试之时揭发文昌举科举舞弊导致文昌举落马一事,才是让许和光和杨江最为不安的原因所在。夏祥得罪了三王爷,日后还会有大好前程?夏祥有没有大好前程,许和光和杨江自不关心,但若是因夏祥之故而连带影响了三王爷对真定所有官员的不满,便是真定县之大不幸了。 是以许和光和杨江对夏祥的上任,担心多过期待。 从上京到真定,路途遥远,少则六七日,多则十余日,县尊也不知是哪一日才到。按照常理,县尊一路南下,都要由驿站安排接送,真定县衙可以随时知道夏县尊何时路经何地。前日驿站传来驿报,夏县尊已经由市乐驿站经过,市乐距真定不过五六十里之遥,最慢今日也应该到了,是以一早马展国就和丁可用穿戴一新,等候在了县衙门口迎候县尊的到来。 不想日过正午,还不见县尊的身影,派去迎接县尊的捕快袁东登驱马四五十里,到了真定和市乐交界之处,也没有发现县尊一行。他策马返回真定县衙时,已是午后时分。 听了袁东登之话,马展国十分不解,真定到市乐只有一条官道,县尊一行乘坐马车前来,只有官道可行,走不了乡间道路,为何不见县尊行踪?且真定一带皆是平坦大道,并无山区,不可能遭遇山匪流寇,再者真定安定多年,数十年来没有匪患之忧。 那么县尊到底是去了哪里? 不只马展国百思不解,恭候夏祥多时的许和光和杨江也是十分纳罕,夏县尊莫非迷路了不成?不应该,夏县尊本是灵寿县人,对真定一带即使不是十分熟悉,也并不陌生,况且从京城到灵寿,只管沿着官道一路南下即可,不认路之人也能走到真定,夏县尊怎会走丢? 若是没有走丢,夏县尊又是去了哪里?真的出现堂堂的一县之主不见的怪事,可是大夏立朝以来史无前例的第一次。 眼见天色渐晚,许和光有了几分焦急,招呼众人回到县衙的议事堂开会。 议事堂本是知县召集众人议事之处,如今知县尚未上任,身为县丞在此议事,也合规矩。不过许和光还是不敢坐在正位之上,而是让正位空悬,他坐在副座之上,环视众人一眼,说道:“想必诸位已然知道县尊下落不明之事,此事事关重大,本县丞有一番忠告要告诫各位,一,不得对外宣扬。二,如若明日晚间夏县尊还是不知所踪,即刻上报真定府知晓。三,夏县尊虽是一县之尊,毕竟年纪轻轻,真定县内诸多乱七八糟的流言传闻,不必向夏县尊提及,若是让本县丞知道谁有意在夏县尊面前搬弄是非,嘿嘿,本县丞饶他不得。” “谨遵许县丞之命。”杨江忙不迭第一个跳出来附和,“真定县和真定府隔河而望,真定县但凡有丝毫风吹草动,都会让府尊得知。崔府尊向来不喜欢多事,谁若是无事生非,崔府尊定会不喜。崔府尊治下严厉,惩治下属从来不会心慈面软,各位不要忘了,冯押司是怎么被崔府尊治了一个不敬之罪,最后落了一个孤苦无依的下场……” 听杨江提到冯押司,马展国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满和不屑。马展国更是嘴角扯动几下,心想杨江还有脸面提到冯押司,冯押司被崔府尊治罪,是杨江诬告之故。 可怜冯押司,只不过在醉酒之后说到了清河崔家在大唐之时,是如何名扬天下,在大夏之朝,却默默无闻,若是崔家的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不知对如今崔家的不肖子孙的无能做何感想……此话只是酒后之言,也并无不妥,不知为何传到了杨江耳中,向来和冯押司不和的杨江就添油加醋一番转告了许和光,许和光二话不说就将此事告诉了崔象。 崔象身为真定知府,是五品大员,身为清河崔家后人,竟被一名小小的押司嘲讽,当即勃然大怒,勒令时任真定知县的郝海记将冯押司免职并且下狱。郝海记虽明知冯押司无罪,却迫于崔知府的淫威,只好捏造了一个罪名将冯押司下狱。 冯押司下狱之后,许和光千方百计想要折磨冯押司,好在马展国不忍冯押司遭受无妄之灾,和丁可用尽力维护冯押司,冯押司才免受了皮肉之苦。被放出后,丢掉了押司之职,从此失去生计,父母和妻儿承受不住打击,接连去世,他一人流落街头,形同乞丐。 对冯押司的遭遇,马展国和丁可用虽无比同情,却无力施加援手,主要也是因为郝县尊为人懦弱,不敢拂崔知府之意不说,连崔知府的妻弟许和光也不敢稍加颜色。没有郝县尊出面,他二人无力抗衡许和光和杨江。 身为崔知府的妻弟,许和光虽只是真定县丞,却有真定地下知县之称,非但在真定县一手遮天,在真定府也是呼风唤雨。上任真定知县郝海记为官三年,处处被许和光牵制,大事小事都由许和光一言而定,他只管点头和签署,人称联署知县。冯押司被下狱之后,郝县尊为了彰显一县之尊的权威,提议郭明寒担任押司,却被许和光以郭明寒资历欠缺之由否决,许和光提议杨江担任押司,郝县尊明知若他任命了杨江接替冯押司,非但会让真定县官风不正,也有损他个人官声和官威,却还是不敢违逆许和光之意,只好咬牙认了。 郝海记三年任满,调离真定县时,非但没有依依惜别之情,反倒如释重负一般,欢喜离去,据说许和光前去为郝海记送行,客气地说道,山高水长,日后相见。郝海记却连忙回应,从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可见郝海记对许和光是如何的厌恶和反感,以至于愿今生不再相见。 许和光静候片刻,见马展国和丁可用都低头不语,不悦地说道:“怎么,马县尉和丁捕头对本县丞的话,可有指教?” 马展国和丁可用忙起身施礼:“不敢,谨遵县丞之言。” “坐下说话,不必多礼。”许和光会心一笑,和颜悦色地说道,“马县尉、丁捕头,本县丞知道你二人对我多有不满,无妨,本县尉并不放在心上。你二人也是一心为公,本县丞体谅你二人为国为民之心。只是真定县和真定府同处一地,只隔河相望,县衙有风,片刻之间就到了府衙,不得不事事小心为上。” 微一停顿,许和光又说:“夏县尊年轻气盛,初中进士就担任真定知县,并无官场经验,也无朝堂胸襟,若是由着性子凭借书生意气主持一县政事,怕有负圣恩愧对黎民百姓。我等虚长夏县尊几岁,又在真定多年,当恪守本分,尽力为夏县尊分忧,不可无端生事,以免夏县尊误判形势,做出不利于真定黎民百姓之事。分内之事,自当独自完成,不必事事烦劳县尊,更不可因诸多杂事而让县尊裁定,从而让县尊受困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之中不能在考核之中名列优等,则是我等身为下属的失职!” 马展国微皱眉头,回身坐下,目光迅速从许和光、杨江脸上扫过,随后低头屏息,一脸恭敬之态,心中却想,许和光又拿出当初对付郝海记的手段来对付夏县尊,欺负夏县尊少不更事,以明为县尊分忧实则架空县尊的欺上瞒下的手法将夏祥生生困死在真定,让夏祥上被崔象所压中被许和光所欺下被杨江等典吏所骗,完全被许和光编织的一个权势人情网牢牢控制。 夏县尊刚刚弱冠,如何是老谋深算的许和光对手?马展国心中隐在担忧,之前因听到夏县尊智斗文昌举的喜悦也消失殆尽,还没上任,在路途中就迷路的夏县尊,在真定这个龙潭虎穴之地,怕是没有一线生机! 马展国暗暗叹气,在听说了新任知县是在科场舞弊案中扳倒了当朝二品大员文昌举的夏祥之时,他喜出望外,有如此厉害的人物担任真定知县,或许可以还真定青天白日。不料等了十数日,等来的竟是新任知县上任途中不知所踪的消息,怎不令他大失所望? “许县丞、马县尉,外面来人说是市乐县尉樊力和捕头刘名押送犯人前来交接,请县尉和捕头前去迎接。” 衙役罗才成进来禀报。 “什么?市乐县尉樊力押送犯人?”许和光一脸惊愕,站起身来,一拍桌子,“马县尉,丁捕头,快随本官前去迎接。” 马展国应声而起,和丁可用紧随许和光身后出了议事堂。他最佩服许和光的就是这一点,表面的官样文章十分到位,对方只是县尉和捕头前来,真定县县尉和捕头出面相迎正好对等,他以县丞之尊偏要亲自出面迎接,不熟悉他的人都会被他的礼贤下士所折服。 第七章 新法之患 一行人来到县衙正门,抬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门口浩浩荡荡站了一队人马,足有十数人之多,为首几人身着官衣,明显是官差,后面几人,锁链在身,显然是犯人。 许和光认识为首之人正是市乐县尉樊力,当即笑脸相迎:“樊县尉前来真定,怎不提前知会一声,也好派人远道相迎。” 樊力心里清楚许和光表面客气却并不施礼是许和光比他品轶高上一等,他后退一步,叉手一礼:“下官樊力见过许县丞。” “不必多礼。”许和光随意回了一礼,伸手一挽樊力胳膊,热络而不失亲切,“樊县尉,来,入内说话。” 樊力却并不领情,淡淡一笑:“多谢许县丞,下官有命在身,交接犯人之后,即刻返回市乐,不能久留。” 许和光微一错愕,目光朝樊力身后之人扫了一眼,奇道:“犯人?什么犯人?” “带上来。”樊力回身喊了一声,刘名伙同几名捕快将付科及其同伙押送向前,付科一行人的身后,是鼻青脸肿的王先可、王孙氏以及董断。 “这……”许和光更是莫名其妙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樊力和许和光有过数面之缘,对他的为人也心知肚明,真定县比起市乐县错综复杂许多,他身为局外之人,才不愿意介入其中,何况一路之上夏祥待他和一众捕快兄弟们不错,好吃好喝,又有赏钱,他就没必要多说什么,只管按规矩办事就好。 “回县丞,此人名叫付科,本是市乐县人氏,平常横行乡里,胡作非为。贵县夏县尊路经市乐,付科瞎了狗眼,冲撞了夏县尊不说,还险些伤了夏县尊。本县裴县尊下令拿了付科及其党羽,押送至贵县,交由夏县尊处置。”樊力回身一指王先可、董断几人,“王先可、王孙氏和董断,都是受害者,又是人证,一并送来。” 怎会如此?许和光大吃一惊,想要问个清楚时,樊力却叉手一礼:“人已送到,下官还要回去复命,不便久留,告辞!” 话一说完,樊力朝马展国几人各施一礼,转身便走。 “樊县尉请留步。”马展国上前一步,挡住樊力去路,问道,“夏县尊现在何处?” 樊力摇了摇头:“我等本与夏县尊一路同行,到了真定县城之后,夏县尊说另有要事,便与我等分开。他现在何处,本官不知。” 丁可用心中明白了几分,又想樊力办事进退有度,滴水不漏,比许和光品轶稍低,便自称下官。和马展国同为县尉,品轶相同,就自称本官。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态度不卑不亢,立场不偏不倚,倒还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角色。 许和光却不想放樊力走,非要留樊力用餐,樊力再三婉拒,最终还是未进县衙一步。且自始至终,未透露夏祥去向,也未就付科谋害朝廷命官一案的内情多说一句。 许和光虽心中不快,却也无法,樊力是市乐县尉,并不归他管辖,且平常又素无太多交情。待樊力走后,他又召集马展国、杨江和丁可用几人议事,先是确定了夏县尊此时已在真定县城之中,但人在何处,无人得知。既然夏县尊并未失踪,已经安全抵达真定城,就不必呈报真定府了。 出于安全考虑,许和光又让马展国和丁可用除了严加看管付科等人以及安置妥当董断、王先可、王孙氏之外,再多派人手加强真定县城治安,以妨万一。随后他又和杨江私下商议一番,却猜测不出夏祥此举究竟是何用意。二人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上任途中就开始着手审案的县尊,更未曾听闻到了任地并不来县衙走马上任的县尊。 夏祥夏县尊,果然与众不同,许和光虽然对夏祥多了几分好奇和警惕,却并未深想,只当夏祥是少年心性,一时好玩,见天色不早,就告别杨江,让杨江留在县衙随时等候夏县尊的到来,他安步当车,回家去了。 天,渐渐黑了。 滹沱河两岸的灯笼依次亮起,河中各色船只,大船小船花船,也点亮了灯光,映照得河水和两岸风光迷离而萧瑟。 毕竟是秋天了。北方的秋天,虽萧索却充满丰收气象,滹沱河河水丰沛而平静,两岸长满了芦苇,一眼望去,颇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意境。两岸的炊烟和船上的炊烟交融在一起,冉冉升空。落日余晖如金,洒落在河面之上,金光闪闪,交织成一副静谧安宁的画面。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为官者之幸。”夏祥手中折扇一指河中一艘高逾三丈的大船,嘴角微微上扬,眉毛轻轻一挑,“真定名不虚传,是真正的安定之地。连小娘子,如此祥和之县,为何非说是龙潭虎穴?” 夏祥的身后只有令儿一人,并不见萧五和幔陀,身侧一人,正是连若涵。 一身青衫的夏祥,比之前的白衫少了几分飘逸,却多了几分洒脱和淡然,头上方巾更增添了几分威严之意,毕竟是一县之尊了,言谈举止要注重规矩了。 连若涵嫣然一笑:“真定是不是龙潭虎穴,县尊自有判断,不劳小女子多说。县尊已到真定,不去县衙却先来游玩滹沱河,想必心中早就计较。” “本官哪里有什么计较,只是想排遣一下心中的苦闷罢了。”夏祥双手背在身后,跳上了岸边停靠的一艘小船,对须发皆白的船家说道,“船家,带我们几人游览滹沱河,再加小吃、晚饭,一共要多少文?” 须发皆白的船家少说也有六十开外,脸上的皱纹如松树树皮一般满布沧桑,缺了几颗牙齿的笑容,朴实而厚实:“十文就够了。不过客官,老汉可要事先声明,船上没什么美味的东西,只有咸鱼、咸菜、辣子和米粥、烙饼,只要不嫌弃粗茶淡饭少油少盐就行。” “没问题。”夏祥回身冲连若涵一笑,“连小娘子可有问题?” 连若涵不用令儿搀扶,自己轻巧地跳上了小船:“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又有多少不同?夏县……夏郎君没有问题,我更是没问题。” 令儿掩嘴一笑,也上了船。 船家哈哈一笑,摇动小船驶离了岸边。晚风吹拂,遍体生凉,却凉而不冷。 船家自斟了一杯浊酒,和着晚风和桨声,用浑浊但沧桑的嗓音唱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他州。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愁钉人来关月事,得休休去且休休。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桨声月影歌声灯影,都在朦胧的月光下流光溢彩,犹如一首从古到今吟唱不断的诗篇,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从诗经中走来,历经汉唐,依然饱含深情和诗情画意。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人欢乐几人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夏祥轻轻吟唱,连连点头,他站立船头,负手而立,远望两岸,两岸之上,高楼林立,繁华无比,然而船驶出县城之外,只见良田千倾,沃野千里,只是城门之外,多了不少衣衫褴褛的男女。 小船继续前行,不多时便来到城外。滹沱河穿城而过,出城之后,又向南转了一个弯,一部分注入到了护城河,一部分继续向东南流淌,犹如弯月将真定城环抱在其中。 船舱中有粥香飘来,不多时,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招呼几人说道:“几位客官,饭菜好了,可以吃饭了。” 夏祥收回心思,微微一笑:“娘子请了。” 婆婆慈祥一笑:“真是一对玉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娘子,你家官人眉目俊朗,谈吐有清贵之气,以后必定大富大贵。你是有福的人。” 连若涵俏脸一红:“老人家,他不是我家官人,只是友人。” “友人?”婆婆上下打量夏祥几眼,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道,“我说小娘子,不是我多嘴,这么好的郎君,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到了。我识人无数,长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小郎君非同寻常。” “老人家,你从哪里看出他非同寻常了?”连若涵很是惊奇一个普通的船家,怎会一眼看出夏祥并非常人?莫非她是隐藏在民间的高人? 夏祥见连若涵信以为真,不由笑了:“船家不过是见我面善,随口一说,你却信了,连小娘子,你也太过轻信于人了。” 婆婆却不满地说道:“小郎君,你当我是信口开河不是?你却错了,我不是乱说话的人,也不会为了讨几文赏钱去夸客官。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位小郎君天庭饱满,双眼有神,浓眉大眼,耳轮圆润,一看就是富贵之相。而且小郎君举止谈吐,很有儒雅之气,又龙行虎步,是出将入相的大人物。” “哈哈……”夏祥哈哈大笑,随手扔出一两银子,“多谢婆婆美言,日后我若是真有富贵了,肯定不会忘记婆婆今日的赞美。” 说是不要赏钱,婆婆却身手敏捷地接过银子,喜笑颜开:“看,我没说错吧?小郎君出手大方,为人豪爽,以后想不富贵都难。快,快吃饭了,要不饭菜就凉了。” 连若涵哑然失笑,原来婆婆还真是为了赏钱,她不由摇了摇头,心想夏祥从京城到县城,从高官到百姓,应付自如,倒还真是一个奇才。不过还是忍不住暗中又打量夏祥几眼,心中奇怪,夏祥儒雅之气倒是有了,龙行虎步……却没看出来,倒是走路确实四平八稳。 船家却是摇头叹息一声:“娘子,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们只当船公也够吃穿了,虽然不种地没有了收成,也饿不死,不必再向客官讨要赏钱。” 婆婆唯恐夏祥收回赏钱,忙将银子收了起来:“你一个老汉懂得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凭你摇船,一天赚不了几文,吃穿是刚刚够用,万一有个病有个灾的,可怎么办?这位客官是富贵之人,一两银子不过是皮毛,对我们来说却是省吃俭用半年的家用了。” 夏祥和连若涵坐下吃饭,令儿在一旁侍候。 烙饼是虽不精致,却是传统手法烙制,油不多,却香味扑鼻,夏祥吃得不亦乐乎,又夹了几根咸菜,更是赞不绝口:“不错,美味无比。” 连若涵小声笑道:“别忘了你是堂堂的一县之尊,一张烙饼就如此满足?”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夏祥大口咬了一口饼,又喝了一口粥,放下筷子,问船家说道,“船家,为什么不种地了?”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黑了下来,远处黑黑的一片,看不分明,却依稀可见是树林、农田,再远处是高大的城门,城门之上,灯火通明。 船家开始调头,说道:“客官,再往前就离县城越来越远了……本来我家里还有十几亩地,土地也非常肥沃,每年收成还不错。前年大早,颗粒无收,还好大前年的收成足,够多吃一年也不成问题。官府出面说,可以从官府借贷种粮或是青苗,待来年有了收成,再按收息二分结算……” 夏祥暗暗点头,此法名为新法,正是候平磐力推的改革措施之一,也是他之所以被皇上重用的倚仗。新法本意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在各地由官府出面修建粮仓储粮,可以在丰年时适当抬高价格籴米,防止谷贱伤农;在荒年适量降低价格粜米,平抑物价,拯济百姓,防止谷贵死农,也就是“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 夏祥一路从京城南下,途经几个州县,见过大片荒芜的田地以及流离失所的农户,对候相公的新法在民间的推行有了更强烈而直观的认识。 平心而论,夏祥对新法的推行并不赞成,尤其是新法自推行以来,支持新法者被候相公视为同党,反对新法者被列入异类,同党升迁异类贬谪,一时朝堂上下党同伐异,围绕新法的支持和反对,分裂为两大阵营。两大阵营互相攻击,各自为政,导致朝堂之上一片混乱,就连皇上也压制不住两派争吵不休的声音。 后来皇上病重,不理朝政之后,三王爷代持朝政,和候平磐联手,大刀阔斧地打击反对新法的官员,全盘反对者,直接罢官。部分反对者,贬官。中立者,降职。 此事从皇上生病时开始,到皇上病重,再到现在,愈演愈烈。如今朝堂上下,再无反对新法的官员在任,全是赞成新法者或是附庸三王爷、候平磐之徒,或是阿谀奉承之辈。 “二分息也不算多,我估摸着还本带息不成问题,就借贷了官府一石种粮。”船家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苦笑,“谁也没有想到,来年确实是大丰收了,但官府明明说是二分息,却巧立名目,算来算去,最终变成了四分息。再外加各种繁多的不知名费用,折算下来,一石种粮连本带息变成了三石,借一还三,谁还得起?” “去年秋种时,我索性不向官府借贷了。不想官府找上门来,强行让我借贷,而且一借就是十石。嘿嘿,今年秋收时,一共收了二十多石粮食,按借一还三还,以为再冲邻居借上十石就够还官府了,谁知不知官府怎么又多算了一些名目进去,要还四十石才够。卖了我小老儿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最后只好将土地卖掉才还清了官府借贷。”船家悲凉地干笑几声,几滴浑浊的眼泪流了下来,“没想到小老儿老实巴交一辈子,省吃俭用,节俭持家,最后竟竹篮打水一场空,落了个下无立锥之地的下场,要是没有借贷,我还有十几亩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稳自在,哪里像现在一般住在船上,漂泊不定……” “客官方才看到城外的百姓,都是因为还不起官府借贷而卖地卖房的百姓。”婆婆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上任知县郝海记是个好官,人太好了被人欺负,官太好了也被官欺负,听说他总是被县丞许和光压一头,什么事都听从许和光的摆布。县丞官儿比县尊小,为什么县尊要听县丞的话?” 夏祥心情有几分沉重,对农户来说,土地就是命根子,失去土地的农户就如漂泊不定的浮萍,孟子说,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新法的初衷本是富国强民,结果却成了官吏鱼肉百姓的理由,候相公未必不知新法在推行之中的真相,却故意隐瞒皇上,声称新法在各地深受百姓爱戴和拥护,并且为朝廷增收了多少税收。 多出的税收从何而来?就是眼前船家的血汗,就是城外流离失所的百姓一生的积蓄,就是无数官吏搜刮的民脂民膏! 船靠岸之后,连若涵拿出一张钱引递给船家。 等连若涵几人走后,船家才拿出钱引凑到灯光一看,顿时惊吓得一屁股坐在了船上。船家结结巴巴地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娘……子,我没看错吧?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婆婆凑过来只看了一眼,也是惊呼一声:“天,一百贯,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够我们吃一辈子了,老头子,我们发财了。” 船家愣了一会儿,“扑通”一声跪倒在船头,朝连若涵几人消失的方向望空而拜:“菩萨保佑大善人大富大贵,一生平安。” 第八章 真定县衙 夏祥和连若涵穿过大街小巷,从子龙桥朝右一转,来到了乌有巷,巷子不大,只能并排过两辆马车,胜在安静而整洁。巷子两侧都是高门大户,家家紧闭朱门,门口都有石狮子把守,还有家丁护院看护,可见若非高官权贵,即是豪门乡绅。 在众多朱门大户之间,有一处不显山不露水的宅子。门不大,门口也没有家丁看护,只有一排栓马桩。若就气派而言,只是中等殷实人家。 门上有一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得闲居。 推门进去,院子豁然开朗,足有十几亩大小。若是在京城有一处十几亩的宅子或许不算什么,但在真定,却是惊人的大院了。 “县尊还满意否?” 连若涵头前带路,引领夏祥步入院子之中,虽是夜间,院中灯笼高挂,四下通明,但见绿树、假山、池塘、厢房,应有尽有,真是一处桃源所在。 “满意,非常满意。”夏祥嘿嘿一笑,停下脚步,“无功不受禄,本官和连小娘子非亲非故,虽有生意往来,却也只是君子之交,连小娘子在京城就有赠宅之谊,此来真定,又有如此深宅大院相送,本官惶恐,何德何能得小娘子如此厚爱?” 连若涵一笑:“县尊此话何意?可是不想住在此处?” 夏祥对连若涵的盛情有十分清醒的认识,虽说大夏风气文人地位清高,大受高官权贵之女青睐,但他也清楚以连若涵的出身和相貌,何等男子被她相中不会臣服在她的裙下?他自认虽是相貌英俊文才出众的奇男子,却也不至于被连若涵爱慕到了如此千金相许的地步。 那么不用想,连若涵对他如此器重,既非爱慕,必有所求。 “县衙有官邸,本官平常还是住在官邸为好,此地当作一处别院,倒也不错。”夏祥手指掠过假山之上的碧萝,淡淡一笑,“否则若是常在此处居住,真定县并不大,怕是很快就有传闻,说是县尊在真定有了外室。” 连若涵心中愠怒一闪而过,好一个夏祥,当我什么人了,还外室?本娘子当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也配得上你。不过念头一起,她又蓦地脸红心跳,夏祥不过是戏谑之言,她为何动怒?莫非她真对夏祥动了相思意? 不会,才不会! 连若涵平息了内心的起伏,浅浅一笑,轻移莲步来到假山后面的四方亭:“县尊正值年少,风华正茂,又未婚配,先有外室再娶正妻,也合常理。即使传出县尊有外室的流言,也不过是文人风流的轶闻罢了。” “好,住下了。”夏祥一脸开心笑意,向前一步,离连若涵近了几许,“能和连小娘子日夜相伴,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连若涵却侧身一步,和夏祥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县尊如何在真定继续推行新法?新法事关县尊在任上的官声和政绩。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先烧哪一把?” “官声和政绩,哪个重要?”夏祥也不再近身上前,反问连若涵,二人相距了数尺之远,步入了会客厅。 令儿边走边掩嘴而笑,她再是清楚不过,自家娘子从未在哪家郎君面前有过退让,甚至有过一言不合转身就走之举,对敢于调戏她的男子从来不假颜色,却独独对夏祥无可奈何。虽不喜夏祥时不时的戏谑,虽也生气,却能忍受,可见娘子对夏郎君迁就得很。 不过令儿也觉得夏祥配不上娘子,毕竟夏祥才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心仪娘子的高官子弟、王孙贵族,数不胜数,夏祥无论相貌还是身世,都相差甚远。再者夏祥虽是少年才俊,却得罪了三王爷,日后是否大有前途还未可知,娘子万万不可将终身寄托在夏祥身上,万一千挑万选最终选中夏祥却误了终生,就是平生最大憾事了。 “官声是百姓心声,看不见摸不到,政绩是上司的欣赏,可以得到赏识和提拔。但有时往往官声和政绩并不能等同,为官者,很难从中抉择。”来到房中,夏祥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上首,早有下人上了茶,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推行新法,可得政绩。纠正新法,可得官声,连小娘子,你说本官该怎么办才好?” “我只是一介女子,为政大事,小女子不知。”连若涵避而不答,心中却是担忧,万一夏祥只要政绩不要官声,和同流合污的官员一般无二,她该如何面对? 夏祥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转移了话题:“也不知幔陀和萧五,安顿好了没有?” “幔陀和萧五二人武功倒是高超,明察暗访的事情,恐怕不是他们所长,你所托非人,应该上任之后,从县衙之中挑选心腹,再由他们去核实为好。万一幔陀和萧五被人发现,岂不打草惊蛇?”连若涵不是很理解夏祥的安排,既然到了真定县城,理应先上任为第一要事,上任之后,才可调动一县之力来完成大计,“县尊让樊力独自押送付科等人前去和许和光交接,就不怕许和光连夜提审付科,打乱了你的部署?须知夜长梦多。” “幔陀和萧五若是查访到了什么而不被人察觉,是他们的本事。若是被人察觉,他们应当引以为戒,以免下次再犯同样错误。若能打草惊蛇,可以让对方主动出击,也算不虚此行。”夏祥倒是想得开,也是他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所以才如此笃定,“许和光不管是否提审付科,都无关紧要,付科只是投石问路的石子罢了。” 连若涵目不转睛地盯了夏祥片刻,笑道:“如若不是我和县尊认识已久,我还疑心县尊是为官十几载的官场老人。小女子倒想问问,县尊为何初入官场手法就如此老道?” “哈哈,手法老道?连小娘子太谬赞了。”夏祥心大,当连若涵的话是在夸他,“自三皇五帝以来,到大夏立国,数千年来,朝代更迭,世事变迁,还有什么事情不能从史书中学到?有一位高人说过,太阳底下无新事。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几乎都可以从历史中找到对应的事件……” “太阳底下无新事?什么意思?哪个高人所言?”连若涵仰起脸,俏皮而可爱,一脸懵懂和不解。 “就是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管多离奇的事情,以前都发生过。谁说的?自然是本官了。”夏祥哈哈一笑,起身边走,“天色不早了,早点安歇了吧,明天一日上任。” 夏祥的房间是正房,令儿头前带路,又有管家连城紧随左右。穿过一处走廊,绕过假山,就来到了夏祥的卧室。 令儿打开门窗,迟疑一下,笑问:“县尊,可否要令儿铺好被褥?” 夏祥见令儿俏笑之中有戏谑之意,就故意说道:“如此就有劳令儿了。” 令儿脸色微微一变,她是连若涵的贴身丫环,连若涵出嫁之时,她也会随嫁,若是娘子的官人喜欢,娘子也同意,她也会成为通房丫头。方才提出为夏祥铺好被褥,只是试探夏祥,不想夏祥真不当自己是外人,随口应下,真当她是他可以随意使唤的丫环? 令儿心中不悦,脸色却如常,冲门外喊道:“柳儿,从今往后,你专门照顾县尊的起居,不得有闪失。” “是。” 随着一个怯生生水灵灵的声音响起,门帘一响,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走了进来,她粉嫩如玉,白皙胜雪,腰身阿娜,瓜子脸,细长眉,下巴虽尖却圆润,一双杏眼十分灵动,长得三分清丽三分讨喜四分机灵。 “柳儿见过县尊。”柳儿恭敬地向夏祥福了一礼,“县尊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柳儿,柳儿哪里做得不好,县尊责骂就是,柳儿一定改过。” “好,既然是连小娘子和令儿的一番好意,本官就收下柳儿了。”夏祥来者不拒,一脸笑意笑纳了,“柳儿,以后在本官面前不必拘谨,当本官是哥哥便可。” “柳儿不敢。”柳儿悄然一笑,起身帮夏祥收拾被褥,她弯腰时腰身紧收长腿紧绷而立,比起令儿含蓄不露的风情,妩媚并且动人多了。 令儿悄然打量夏祥的举动,让她失望的是,夏祥对令儿的风情视若无睹,只顾拿起一本书自得其乐地读了起来,她皱了皱鼻子,哼,不信你能一直不对柳儿下手,天天对着一盘色香味俱佳的大餐,你会不下筷子?除非你是圣人! 只要你对柳儿下了筷子,娘子必定对你不再抱有一丝期待。 令儿走后,夏祥让柳儿退下,柳儿应了一声,说道:“县尊,柳儿就在外间,有事随时吩咐。” 夏祥点头,关上了房门,又摇头一笑:“也不知是令儿的鬼主意,还是连小娘子有意为之,让柳儿天天守在我的身边,难道非要让我收了柳儿?只可惜了她们的一片好心,我喜欢清丽雅致的女子,而不是艳丽妩媚的丫环。” 许和光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一夜无梦。 杨江劝他不妨连夜提审付科等人,或者会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他却不肯,反倒觉得杨江小题大做。夏祥途中带回付科等人,不过是一时兴起,也是新官上任心高气傲,见不得被人冲撞,是以才会拿下付科,带回真定受审。 一个市乐的无赖泼皮,和真定毫无干系,县尊非要大张旗鼓让市乐县尉押送至真定,可见夏祥还是未脱书生意气,喜好表面文章,随他去好了。既然夏祥已然到了真定,并且平安无事,许和光就放下心来,急急回到了家中。 今日是娘子生辰,崔象崔府尊要亲自来府上作客,他想早一些见到崔象,好向崔象禀报夏祥的所作所为。 家宴举办得非常成功,许和光和崔象相谈甚欢。对夏祥的到任,崔象虽未明确表态,却也向许和光暗示了一点,三王爷要让真定一任成为夏祥的最后一任。 次日一早,许和光早早来到县衙,命人黄土铺道清水洒地,马展国、丁可用、杨江,分列在县衙门口两侧,三班衙役也依次排开,穿戴整齐,迎接县尊的到来。 不多时,一辆马车缓缓而至。后面有两匹高头大马,马上二人,一男一女。男子少年英俊,女子高洁冷漠。 许和光微眯双眼,暗哼一声,好大的捧场,一个小小的知县,居然车马相随,上任知县郝海记上任时,只骑了一头瘦驴,带了一个老仆,不想夏祥竟然连男女随从都骑了良马,他更是坐了两匹良马所拉的马车,当真是非同一般的张扬。 如此张扬之人,会有什么城府和谋略?许和光暗暗从鼻孔中讥笑一声,从夏祥的作派就可以看出,夏县尊会是比郝海记更好架空更易操控的一个知县。 想归想,许和光还是忙不迭上前一步,对着马车叉手一礼:“下官真定县丞许和光恭迎夏县尊。” 马展国、丁可用和杨江也一并施礼。 不料几人等了半天,不见车上有人下来,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夏县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马上二人,也是鼻孔朝天,既不下马也不说话,仿佛许和光几人不存在一般。 许和光心中来气,夏县尊也太拿大了,连马车都不下,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他们几人三请四拜才肯下车? “下官真定县丞许和光恭迎夏县尊!”许和光加重了语气,提高了音量。 “许县丞,本县在此。” 许和光正要第三次恭迎时,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呆了。 一人站在县衙仪门之前,双手背负身后,正在指点仪门两侧的对联。 许和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睛,又揉了几下,才确信仪门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仪门通常是关闭不开的,只有在知县上任、恭迎上宾,或者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可以打开,以示隆重。 仪门本是礼仪之门,是县衙的第二道门,位于正门之内,夏县尊是何时穿过正门到了仪门之前?明明他连车都没有下来。 夏祥站立在两层三级台阶之上,身前是青墙灰瓦,乌梁朱门,上有黄铜大钉,他在高大雄伟的仪门的衬托下,竟也不显得得矮小。 “门外四时春和风甘雨,案内三尺法烈日严霜……”夏祥连连点头,“不错,好联,好联。若没有案内三尺法和烈日严霜,哪来百姓四时春和和风甘雨。” 回身一看,见许和光几人飞奔而至,夏祥微微一笑,迈步下了台阶。方才他让幔陀和萧五二人先行一步,他安步当车跟在马车之后。到了县衙,他从侧门进去,欣赏了一番县衙布局才现身在仪门之处。 仪门的内侧还有一副对联,上联:百载烟云归咫尺,下联:一暑风雨话沧桑,笔力沧桑之中透露出几分无奈和凄凉,夏祥微一摇头,说道:“这一副对联过于消沉了一些,不如换成——百载烟云起毫末,一暑风雨话官声……许县丞,你意下如何?” 许和光没料到夏祥初次露面,不寒暄不见礼,却对一副对联评头论足,倒让他为之一怔,只好答道:“县尊这一改,如神来之笔,让下官有豁然开朗之感。” “说说看,如此一改,意境有何不同之处?”夏祥含蓄一笑,下了台阶,和许和光等人一一见过。 许和光顿时语塞,他只是随口一说,只为讨夏祥高兴,哪里深思有何意境不同,不由支吾说道:“县尊高才,下官不敢乱说。” “担当任上事,何计身后名。”杨江向前一步,深施一礼,一脸谄媚笑容,“属下真定押司杨江,见过县尊。不知属下对县尊诗句的领悟,可否得县尊精髓一二?” 夏祥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江一眼,心中承认杨江之话甚合他意,此人倒是一个机智之人,他微微点头:“很好,很得其意。” 得了夏祥夸奖,杨江面露得意之色,眼睛一斜,却见许和光目光不善,他忙咳嗽一声,敛容正形,不敢再有半分显摆。 马展国和丁可用站立一旁,并不说话。 夏祥让萧五和幔陀也进了县衙,一行数人来到了大堂之上。 大堂坐北朝南,高耸威严,上书“亲民堂”三个大字。大堂为五楹厅堂,中间为三楹公堂。高出地面约一尺的地方称作“台”,台上四根柱子围成的空间称作“官阁”,是知县审案时所在的地方。 由于官阁四面通风,冬天断案时,通常在台上的案下放一火炉,以供知县取暖,所以官阁又称为“暖阁”。案上通常置文房四宝、令签筒、惊堂木等升堂用品。案的旁边有一木架,上置官印及委任状。官阁顶蓬上绘有三十六仙鹤朝日图,象征皇权一统,四海归一。 大堂内的屏风上绘有广进朝阳图,山正、水清、日明,即“清正廉明”,与宫阁上方所悬匾额“明镜高悬”相映成趣,意在宣告百姓本知县办案公正、廉明。 大堂内东西两侧分别是钱粮库和武备库。户房收集的田赋丁银除上交外,地方还要留存一部分,供地方日常开支及灾荒年间赈灾济荒,这些开支银两及帐册均存放在钱粮库,由县丞负责。是以负责管理钱粮库的县丞许和光职权很大,在真定县内仅次于夏祥。 西侧的武备库,是存放升堂时所用的刑具和部分兵器,以及县衙所有兵器刑具清单的地方,平常由县尉马展国和一些典吏负责管理。 真定县衙的布局和其他县衙并无不同,虽然真定县是大县,也顶多就是县衙所占地方稍大一些而已。 第九章 欲擒故纵 夏祥先是出具了吏部的委任书,随后在大堂之上办理了官印交接仪式,就等于夏祥正式上任真定知县! 夏祥正式迈出了官场上的第一步。 “县尊可有家眷?”许和光一脸疑惑地回身望了一直跟随在夏祥身后的幔陀和萧五一眼,感觉二人既像随从,又像家人,是以他也弄不清楚状况,“如有家眷,可以先到内宅安歇。” “不必,先去二堂看看。”夏祥头前带路,路过宅门时,看了几眼左右两侧的门子房,问道,“门子何在?” “回县尊,之前的门子随郝知县到保州了。”马展国不等许和光回话,抢先一步说道,“郝知县到保州任知州,没带别人,就带了两个门子。” 许和光脸色平静如水,眼神却十分复杂地看向了马展国,心中冷哼一声,好一个马展国,倒会见风使舵,是想告诉夏县尊门子要用自己人不成?哼,夏县尊初入官场,哪里懂得门子的重点性?马展国,你的一番苦心怕是要白费了。 出京之前,夏祥确实不知门子的重要性。一路上有连若涵相伴,连若涵为他讲了许多官场上的门道,比如一县之中,县丞和县尉一文一武,若是二人联手,又有当地乡绅和士族撑腰的话,可以制衡知县,让知县束手束脚,政令难行。再比如除了县丞和县尉之外,还要特别留意主簿。 主簿和押司一样,皆是负责文案的文职,所不同的是,主簿为官,一般是从八品。押司为吏。官吏二者之间有天壤之别,由吏到官,比登天还难。 连若涵还告诫夏祥,一县之中,知县最大,其次是县丞、主簿和县尉、押司和捕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角色一定要安插自己最信任的人担任,就是门子。 马展国的话,夏祥听得清楚想得明白,是在提醒他上任知县升任知州却带着两个门子上任,可见门子一职非是知县的亲信不可担任,他回身淡淡地看了马展国一眼,目光平静中,微露赞许之意。 马展国敏锐地捕捉到了夏祥眼中的认可,顿时心中狂喜。他还担心新任县尊过于年轻,不明白他话中所指,现在看来他是多虑了,夏县尊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夏祥特意在门房面前停留少许,说道:“门房如此破旧了,许县丞,要找人修缮一下。” 在连若涵提及让夏祥留意门子的安插之时,他只是想到了其一,并未想到其二,现在亲眼见到门房位置如此关键,才明白了门子为何如此重要! 二堂与大堂由一道院门隔开,此道院门称作“宅门”,宅门是通入二堂和内宅的咽喉之地,门房是门子的住所。门子日夜轮流值班,闲人免进,替知县由外到内传达消息,并且保护二堂和内宅的安宁。 不管何人,若想求见知县,必须由门子通禀。不管是大事小事急事,若是被门子挡下,知县坐在二堂之中,闭塞门户,就真正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再若是门子被他人掌控,听命于他人,夏祥虽是一县之尊,也会对外面事情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知道别人让他知道的一部分。 就如皇上,听信候平磐一面之词,认为新法可以惠及天下苍生,殊不知,新法正成为一些地方官吏搜刮民脂民膏的尚方宝剑! “是,夏县尊。”许和光领命,却不知夏祥是否明白了马展国的言外之意,就试探一问,“属下已经为县尊选好两个门子,随时可以到位。” 夏祥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对门子人选一事,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许和光一阵暗喜,马展国眼中闪现浓浓的失望之色。 夏祥继续前行,穿过宅门,有一道屏门,由四扇转扇门组成。跟仪门一样,只有在重大庆典活动时才开,平时用于挡隔人们视线,屏门上原先绘有秦叔宝,尉迟恭二门神像以镇宅避邪。穿过屏门,便是二堂了。 二堂外也悬挂了一副对联,上联: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下联: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夏祥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下联的“愧”字少了一点而“民”字多了一点,言外之意是要对百姓少一点“愧”才是为官者本分。 夏祥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二堂的正座之上,环视四周,面露踌躇满志之色。许和光暗暗冷笑,杨江也是悄然得意一笑,马展国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夏县尊到底年轻,一脸的书生意气满腹的报国之志,却不知道,上报朝廷下抚黎民,并非只有一腔热血满腹学问就行,还要有高明的为官之道。 夏祥目光迅速一扫,将几人神情尽收眼底,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拿起了案上的黑色令签。 二堂是知县日常办公之所,也是审理民案之处,因是民案,所以只有黑签而没有判处死刑的红签。民案多半是因为财产和日常纠纷引起,知县通常是给原、被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三纲五常和孔孟之教教导双方,很少动用刑罚,除非当事人执迷不悟,顽固不化,单靠说教不能解决问题才会运用刑罚。 正中屏风上绘有“松鹤延年图”,与大堂的“广进朝阳图”相比,多了几分生活气息。屏风上方悬有匾额“思补堂”,原称“退思堂”,均为退思补过之意。夏祥坐在堂上,抬头便可见对面屏门之上所悬“天理、国法、人情”六个大字,他暗暗点头,知县虽小,却是一地的父母官,手掌生杀予夺大权,不得不谨慎从事。 夏祥稍坐片刻,便起身朝内宅走去。 从二堂的一个拱门穿过,就是他以后生活起居的地方——内宅,也叫后院。不出意外,此后三年,他大部分时间将会在此安居。内宅所悬匾额为“勤慎堂”,是说作为一个好知县的标准是勤快、谨慎,夏祥却心中暗想,除了勤快和谨慎之外,一个好官还要清正。 由于一些涉密的案件也在内宅审理,故内宅也被百姓称为“三堂”。 内宅也有一副楹联,上联:治赋有常经勿施小恩忘大体,下联:驭官无制法但存公道去私情。 内宅东西厢房为客房,有上级莅临或同窗同科谊友来访,可做留宿之所。 “县尊一路舟车劳顿,可先歇息一下,等午饭过后,再过升堂仪式。”许和光至此对夏祥有了初步认知,心中大定,比起郝海记的老奸巨滑,夏祥年轻气盛,少年得志,又有书生意气,反倒更好应付。 大夏制,知县新上任之日,要先过升堂仪式,见过所有官吏和三班衙役之后,才算走完过场。 夏祥似乎全无主见,点头称是:“还是许县丞考虑得周全,本官也确实有几分累了,好,午时三刻,升堂。” 许和光险些没有失笑出声,午时三刻是开刀问斩的时刻,怎么能升堂?他当即笑道:“再晚些时候为好,不如定在未时?” “好,未时就未时。”夏祥想也未想就点头应下,转身进了内宅,走了几步,又回身招呼萧五和幔陀,“萧五、幔陀,你二人住在东西厢房。” 随后夏祥大步流星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许和光、马展国几人目送夏祥离去,几人心思各异,几人欢喜几人忧。 眼见夏祥的背景消失在了拐角之处,几人长舒一口气,初次和夏县尊相见,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各人紧绷的心情稍微舒缓下来。毕竟新官上任,谁都不知道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县尊。若是遇到一个蛮横无理的上司,三年都要在他的压制之下,想想就让人觉得绝望。 只是夏祥的表现也太稀松平常了,不,应该说是太幼稚了,如同没有见过世面的乡间少年,突然平步青云功成名就,有一种飘飘然不知所措之感,更有得意忘形之态。 许和光冲杨江微一点头,二人低语几句,转身就走。马展国和丁可用望着萧五和幔陀的背景,想说几句什么,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诸位且留步,有件事情本官忘记了。” 许和光才迈开脚步,正要和杨江去商议门子人选时,忽然夏祥去而返回,他迈着方步,一步三晃手中折扇,得意而俏皮,出现在几人面前。 夏祥一脸春风笑容,微带三分歉意:“方才本官忽然想起,门子人选本官已经选定,就不劳许县丞了。好了,没事了,本官要去歇息一下。”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许和光目瞪口呆,杨江瞠目结舌!二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堂的县尊,怎会如此出尔反尔?倒是马展国和丁可用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相视一笑,蓦然有了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新来的县尊,原来是一个用计高手,好一手高明的欲擒故纵! “夏县尊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他真的忘了?”在县丞衙,许和光坐在上首,杨江坐在下首,杨江恭恭敬敬地为许和光倒水,一脸的不解和不安。 “不好说。”许和光脸上阴晴不定,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茶筒之上,精美的漆器茶筒精致无比,他拿过茶筒,对齐了茶盖和茶身,“好景常在”的标志便显现出来,他若有所思的目光闪了闪,又说,“夏县尊的所作所为,有时看似莫名其妙,有时又看似老谋深算,让人琢磨不透……”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杨江无意识地拿起了好景常在的茶筒,转动几下,“好景常在”四个字便又错位了,“是静观其变,还是主动出击?” 许和光夺过茶筒,对齐了盖子,才又心满意足地放下,说道:“只要夏县尊不乱来,安分守己,不越雷池,好好在真定当三年的太平官,就相安无事。若是他非要胡乱插手不该插手之事,非要想要什么官声,就另当别论了。” “是,是。”杨江连连点头,伸手又想去动好景常在茶筒,却被许和光挡下,他嘿嘿一笑,“一切但凭县丞安排。” 许和光拿起茶筒,转动几下,含蓄一笑:“好景常在也不知从哪里请来的高人,换了茶筒之后,更受欢迎了。以前在真定,好景常在的茶叶卖不过正元茶庄的茶,现在大有超越的势头,得想办法压一压好景常在的气势。” “何止是茶叶,现在好景常在的客栈、茶楼、粮庄都开到真定了,也就是多半年的时间,就像雨后春笋一般,好景常在在真定多了十几家商行,也是怪了,好景常在到底是谁在背后撑腰,怎会如此厉害?”杨江眉头紧锁,眼神飘向了窗外,“最让人不安的是,好景常在正在一步步吞食广进商行的市场。” 许和光对夏祥的上任,虽有担心,却并没有放在首要位置,一是他觉得夏祥毕竟年轻,容易应付,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正是广进商行一事。 广进商行是他的产业,大夏明文规定,官吏一律不得经商,是因大夏商业发达,官吏经商,会有利用手中职权搅乱市场的行为出现。不过上有规定下有方法,他躲在幕后,由他的小妾之弟白得水抛头露面,负责经营和打理一切事宜。 广进商行立足真定,花费了十余年之功,在真定打下了一片江山,经营范围涉及方方面面,是真定最大的商行,同时商行还在市乐、保州以及大名府、开封府也设立了分号。眼见前景一片大好,许和光雄心勃勃,想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时,却意外遭受到了好景常在的包抄,怎不让他无比愤怒? 况且说来广进商行表面上白得水是东家,背后由他操控,实际上,他也是代言人的角色,他的幕后还另在大人物坐镇,他也只不过是大人物的一枚棋子罢了。若是广进商行经营得当,能在真定立足之后,还能在外地打开局面,他也就可以飞出真定,到外地高升一步了。 之所以一直在真定担任县丞,并未当上知县,并不是他不想,也不是他资历不够考核差等,而是幕后大人物在广进商行还没有在真定真正站稳脚跟之前,不让他离开真定。是以广进商行的兴衰和他的官运息息相关。当然,背后大人物手眼通天,别说真定了,大夏的一都四京二十二路二十府,不管去哪里都可随意去得。只是不知为何,大人物非要留在真定经营广进商行,说是十年经营只等一朝之功。还告诫许和光,要耐心守候在真定,说不定哪一天出了了不起的大事,真定会再次成为龙兴之地,而许和光立下从龙之功,不愁不飞黄腾达。 虽说大人物说得有点吓人,也有点不着边际,但大人物来历非凡,许和光也就信了一半,剩下一半,他只当是大人物在为他画了一张大饼,好让他安心在真定为大人物经营广进商行和人脉。 “许县丞,要不要动一动好景常在的河岸居客栈,试试好景常在深浅?”见许和光半天沉吟不语,杨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动一动倒是可行,只是现在时机不对。”许和光揉了揉额头,轻描淡写地笑了,“先和夏县尊过过招再说,至少也要摸清了夏县尊的脾气,知道夏县尊想在真定怎么当这个知县,我们才好按部就班地做好我们的事情,是也不是?” “许县丞英明。”杨江不着痕迹地拍了一记马屁,又说,“夏县尊要自己安排门子人选,此事……” “随他去好了,堂堂县尊,连一个门子人选都不能决定,岂不是太有失颜面了?”许和光呵呵一笑,自信地说道,“再者夏县尊初来真定,人生地不熟,身边就跟了一男一女两个随从,二人从穿衣打扮来看,必然不是门子身份,不用说,夏县尊还要从县衙或是外面找人来当门子,只要是真定本地人,早晚会分清远近轻重,知道听谁的话才更有前途。” 杨江心领神会地笑了:“许县丞所言极是。” 夏祥在幔陀和萧五的陪同下,转完了内宅,回到房间之中,刚要休息一下,有衙役进来禀报,说是京城来信。 刚到真定京城就有消息传来?夏祥接信一看,信封之上飘逸而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赫然是曹殊隽的手笔。 才短短几日,曹殊隽就寄来书信,莫非出了什么事情不成?夏祥拆开信一看,第一句话就让他啼笑皆非:“夏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二人分开已有数十载之久了……” 开篇不说正事,还有闲心调侃,可见应该并无大事,夏祥暗中舒了一口气。从出京城开始,一路连若涵多次提到了真定龙潭虎穴之说,又和他商议药床药椅大规模生产一事,还和他说了不少官场轶闻以及应该注意的细节,再加上市乐之时遇到了董现命案,他没有片刻歇息,身体上的疲惫倒没什么,毕竟年轻,但脑子中却是无数事情拥挤在一起,让他大感头疼。 不头疼不行,真定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藏无数潜流。就如滹沱河一般,平面的水面下面隐藏着诸多可以将人吸入其中的旋涡,一着不慎,就有可能尸骨无存。何况他来真定上任,是三王爷之意,三王爷会好心送他一顶平安无事且高枕无忧的官帽? 显然不会。 真定到底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夏祥还不得而知,但在市乐遇到了董现命案之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可以借力打力,借董现命案来迅速打开真定局面。 但又不能过于明显让人察觉他是想查明董现命案真相,是以他才以以退为进之计,诱使付科等人对他出手,以谋害朝廷命官之由将付科带回真定。当然了,顺道带回董断,也在情理之中,相信不会有人太过诧异。 第十章 微妙 方才和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以及杨江等人初次相见,夏祥已然心中有数,四人之中,许和光和杨江一唱一和,马展国和丁可用性情相投。 许和光此人究竟有何背景,夏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听连若涵说到许和光和崔象的裙带关系,也对上任知县郝海记被许和光肆意摆布却无可奈何之事,心中有数。是以他初见曹殊隽来信,以为是京城有大事发生。此时若是京城再有变故,他可真的疲于应付了。 看完信,夏祥欣慰地笑了。曹殊隽在信中先是十分关切地问到了连若涵是否一切安好,还再三叮嘱夏祥,切莫打连若涵主意,夏祥有曹姝璃足矣。 除此之外,曹殊隽说到了两个好消息,一是曹用果升任了礼部侍郎,二是他成功地制出了好景常在的会徽,也和好景常在签署了协议,拿到了应得的股份,正式成为了好景常在的股东。他还特意强调,他的股份中有一半是归属夏祥所有。 两件大事之外,再无他事了,不过曹殊隽又絮絮叨叨了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也真难得他有闲情,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竟能东扯西扯写满了一页纸,让夏祥颇感无奈和好笑。 放下信,夏祥起身推开窗户,窗外阳光正好,景色也不错。正对窗户之处是一株腊梅,腊梅之外,是一棵高大的白杨。秋深叶黄,风吹叶响,一片片黄叶飘落,已有萧索之意。 京城暂时无事,也不知皇上龙体是否好转?还有李鼎善和肖葭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夏祥心中微有几分惆怅,想起曹姝璃的温婉如玉,莫名有了一些淡淡的思念。 正想得入神时,门外传来了幔陀的声音。 “夏县尊,幔陀求见。” “进来。”夏祥回身,见幔陀换了一身便装,款款来到近前,他点头一笑,“滹沱河畔,可有发现?” 幔陀摇了摇头,如花的容颜之上微有一丝不解:“我和萧五走访了十数名亲眼见到董现投河的百姓,异口同声指证董现是自己投河,投河地点是在清风楼之处的河岸。董现刚刚投河,马小三夫妇也随后跳下。然而后来有数十名船家下河打捞,只找到了马小三夫妇的尸体,董现尸体却不翼而飞……我和萧五又沿河而下,走出了十里开外,也未听说谁家见过浮尸。” 夏祥点头,滹沱河河水并不湍急,董现尸体若是被河水冲走,不出三日必定上浮被两岸百姓发现,为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河自尽的董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不成他还能上天入地? “奇怪,董现的尸体到底去了哪里?”夏祥坐下,端起茶杯,才发现杯中无水,不由想起得闲居的柳儿。柳儿年纪虽小,却极有眼色,端杯倒水、清洁房间、整理被褥,无不细致周到,且小意温柔,说话细声细气,身为江南女子的她,浑身弥漫水乡的温情气息。 幔陀注意到了夏祥身为县尊却身边无人侍候的窘迫,愣了一愣,上前为夏祥倒了茶水,说道:“县尊身边还是有一个贴身丫环服侍才好,柳儿就不错……”想了一想,又说,“董现会不会没有死,潜在河底,游到了别处?” “也有可能,如果董现是鱼而不是人的话。”夏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看了幔陀一眼,忽然笑了,“幔陀娘子,依你之见,连小娘子让柳儿服侍我,伴我左右,是何用心?” 幔陀愣了一愣才跟上夏祥的思路,想了一想才说:“连小娘子对县尊一往情深,送一名丫环服侍县尊,自然是出于对县尊的敬仰和爱戴。” 夏祥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幔陀看似心思简单,其实也是聪明人,有些事情她看得清楚,却不愿意去多想,因为事不关己。说到底,她其实还是一个目的单纯之人,跟在他身边,她所求的就是想助他一臂之力,好让他可以和三王爷周旋到底。 可是……夏祥暗中摇头,以他现在七品芝麻官的地位,想和身为王公贵族的三王爷较量,和投河自尽的董现并无区别。只是如今他身不由己,无路可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大丈夫所为也。 若是为了上报君恩下救民命,即便和三王爷拼了一个头破血流,也死不足惜。 “有两件事情有劳幔陀娘子……”夏祥微一沉吟,“一是帮我物色一个丫环和一个随从小厮,二是继续走访董现命案,查明董现到底是生是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幔陀领命,略一迟疑,问道,“是否还要我帮县尊物色门子人选?” “不用了,门子人选,本官已经选定。”夏祥心满意得地笑了笑,“幔陀娘子可是猜到是谁?” “猜不到。”幔陀不假颜色,直接浇灭了夏祥想要逗她一逗的心思,“县尊请歇息,告辞。” 望着幔陀毅然决然离去的身影,夏祥摇头笑了,幔陀喜怒随心,不因他身份地位的转变而对他态度不同,是一个真性情的女子。 夏祥铺开信纸,给曹殊隽回信。只说了说沿途风光以及真定风情,并未多说其他,又叮嘱曹殊隽多读书,不要懈怠,男儿生在天地间,当建功立业,多做为国为民之事。行文到了最后,他迟疑片刻,还是让曹殊隽代问曹姝璃好。 夏祥也曾想过单独写信一封给曹姝璃,后来又觉得并不合适,他和曹小娘子虽有情意,却并未有过盟约,更未私定终身,若是去信,流于表面的泛泛之言并无意义,若是深谈,又交浅言深。况且现今他初来真定,正是全无头绪一团乱麻之时,并无儿女情长的心思。 写好给曹殊隽的书信,夏祥又提笔给金甲写了一封长信。 夏祥深知自己虽进士高中,外放到真定为官,却在朝中根基尚浅,不,应该说全无根基,朝中连一个为他说话之人都没有。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他和金甲虽是君子之交,却也算是性情相投,互为照应也理所当然。 金甲虽不是当朝大员,却是皇上身边近臣,有他为他美言几句,至少在有小人在皇上面前谗言之时,皇上不会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而对他不满。 夏祥写给金甲的信很长,信中却只字未提让金甲在皇上面前为他美言之事,通篇在说他在沿途的所见所闻以及他要为民请命为董断伸冤的决心,以及他有意让好景常在生产药床药椅以造福黎民百姓之举,文末,他附诗一首,是汉武帝的《秋风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封好信,夏祥冲门外唤了一声:“萧五。” “在。” 萧五应声来到夏祥面前,他脸上还挂着细细的汗珠,鼻子上有一块泥巴,头发上有一根杂草,仿佛刚从狗洞里钻出来。 夏祥哑然失笑:“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萧五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方才在后院乱转,不小摔到了一个洞里。洞也不深,一丈多,就是里面脏了一些。” 后院怎会有洞?应该枯井才对,夏祥知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的传统,真定县衙年久失修,也是正常,就笑了:“记得让人填上枯井,省得有人掉下受伤……董断几人可是安置好了?” 萧五点头称是,又说:“付科等人被关在大牢之中,董断和王先可、王孙氏安置在了客栈。” 夏祥点了点头,将信交与萧五:“通过好景常在的商行车队送到京城,不要走官驿。” 夏祥身为朝廷命官,可以通过官府驿站传递书信,不过夏祥既然有连若涵这样一个富甲天下拥有天下最大商行的友人,不通过好景常在的车队传递书信,岂不浪费? 萧五接信在手,转身出门。过了片刻又折身返回,拿起夏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腼腆地笑了笑:“这个样子没法去见令儿,先生,送信之事若是不急,萧五先换一身衣服再去得闲居,可好?” 萧五居然知道打扮了,夏祥开心地笑了,不过他却并不看好萧五和令儿,令儿太过聪明,萧五完全不是她的对手,被她卖了还会开心地帮她数钱。 “不急,不急,你且先去换一件衣服再来,我再写几封信,你一并带走。”夏祥回身坐下,分别给沈包、张厚以及滕正元各写信一封,三人之信,内容大同小异,皆是报了平安并且问候一二,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之话。 不多时萧五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回来,拿了书信去了得闲居交与连若涵,由连若涵安排好景常在商行的车队送到京城。 未时时分,夏祥在许和光几人的陪同下,进行了升堂仪式。在见过了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和杨江之后,又在三班衙役的列队下,威风八面地走了一圈,夏祥算是正式上任了真定知县。 “夏县尊,今日不妨就到此为止,明天再办理公务不迟。”仪式过后,许和光体贴地提醒夏祥,“真定民风纯朴,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县尊且好好休息数日,游览一下滹沱河风光,体察一下真定民情,切身感受一下真定百姓的安详……” “主簿一职,空缺多久了?”夏祥打断了许和光的话,翻看了几下卷宗,突兀地问了一句,“为何主簿空缺不向吏部呈报?” 许和光镇静自若地说道:“回县尊,主簿空缺只有半年,上任知县郝县尊说是他已然向吏部呈报,我等也不好过多过问。现今郝县尊离任,我等才知道郝县尊并未向吏部呈报,个中缘由,我等也不得而知。” 夏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目光从许和光恭谨的脸上一扫而过,落在了马展国脸上。马展国眼皮跳动几下,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夏祥心中有数,主簿空缺一事的背后,必有蹊跷,当下也不点破,反正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就略过不提:“带董断等人到二堂。” “夏县尊,审理董断一案,不必急在一时,县尊一路劳累,应当休息数日……”许和光一脸和善笑意,殷殷劝请,“不过是邻县的一件小案,何必劳烦县尊挂念在心。” 夏祥眉宇之间微露不耐之意,眉毛轻轻一挑:“许县丞再三阻挠本官审案,是何道理?莫非此案和许县丞还有什么瓜葛不成?” 马展国暗暗一笑,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二人心里再是清楚不过,许和光一再阻止夏祥审案,并非是他和董断一案有什么瓜葛,他和董断、付科等人或许压根都不认识,他只是想在夏祥初任之时,先入为主,只要第一次成功阻挠夏祥审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三番五次之后,夏祥就会不知不觉被他所左右。 许和光惯用的伎俩就是如此,马展国一清二楚,想当初郝海记就是一而再再而三被许和光的阻挠左右了判断。倒不是说郝海记不够聪明,而是许和光太过精明,他处处打着为别人着想的名义,让人无意中就跳进了他的陷阱。 不想夏县尊年纪轻轻,竟是不上许和光的当,马展国心中暗喜。 许和光脸色一晒,讪笑说道:“不敢,不敢,下官哪里敢阻挠县尊审案。下官和此案并无瓜葛,也不认识他们……咳咳,丁捕头,还不快去提一干人犯。” “是。”丁可用应了一声,朝夏祥叉手一礼,大步如飞走出了大堂。 夏祥一行来到了二堂,刚刚坐下,丁可用就将董断、王先可和王孙氏领了进来。 二堂的布局和大堂相似,只是地方稍小一些而已。董断几人上堂,朝居中的夏祥深施一礼:“小民董断见过县尊。” 许和光威严地咳嗽一声:“放肆,跪下说话!” “免礼。”夏祥摆了摆手,微带不满地看了许和光一眼,“百姓本来已经有冤,本官为百姓伸冤,是职责所在,是分内之事,为何要让百姓跪下说话?” 董断一身布衣,脸色上的淤青还在,却站得笔直,脸也洗得十分白净,鼻直口方的他,虽狼狈却不失气节,嘴唇紧抿,牙关紧咬,目露不平不服之色。 王先可和王孙氏低眉顺眼,不敢正眼去瞧夏祥,二人拉扯几下,王先可讪讪一笑:“夏县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县尊大人有大量……” 夏祥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道:“王先可,本官问你,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事,你可是亲眼所见?” 王先可连连点头:“亲眼所见,亲眼所见。付科穷凶极恶,意图当众谋害夏县尊,不但小的亲眼所见,在场的上百名百姓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是,小女子也可以作证。”王孙氏也急忙附和。 “带付科。”夏祥大手一挥,又下了命令。 丁可用应声而去。 “董断,本官问你,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事,你可曾亲眼所见?”夏祥看向了董断。 董断淡淡地说道:“小民亲眼所见。不过,官欲治民之罪,不过是一言而定之事,何必多此一举?付科当众谋害县尊是了不得的大事,小的兄长被害,马小三夫妇双双死于非命,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是以草民草民,草芥之民,命如草芥,果不其然。” “放肆,在县尊面前如此出言不逊,董断,你不怕吃板子么?”许和光声色俱厉,怒道,“夏县尊爱民如子,岂容你胡乱诋毁!” “爱民如子?哈哈,好一个爱民如子!”董断哈哈大笑,笑容扭曲而变形,“夏县尊才是弱冠之年,尚未婚配,更无子女,怎会体会到为人父母的不易?夏县尊可以做到头上有青天心中有明镜就不错了。” “来人,掌嘴!”许和光大怒,董断不过是一介布衣,一个来自邻县的书生,敢对县尊如此不敬,就是对真定县的不敬对他的不敬,不教训教训董断,董断不知道天高地厚。 许和光一声令下,衙役中走中一人,手持木板,就要朝董断脸上打去。 “住手!”夏祥怒喝一声,冷眼看向了许和光,“许县丞,是本官审案还是你在审案?” 许和光顿时脸色大窘,后退一步,弯腰施礼:“夏县尊息怒,下官只是一心维护公堂,并无僭越之意。” 衙役手持木板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马展国冷哼一声:“江小七你还不退下,难不成要夏县尊请你下去?” 江小七却还不退下,下意识看向了许和光,向许和光投去了征询的目光。许和光心中大气,江小七怎的如此呆笨,在县尊面前还要等他号令,置县尊权威于何地?又一想,也难怪江小七如此,上任知县郝海记在任之时,江小七就是事事听他命令。 第十一章 审案 夏祥假装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幕,直接忽略了江小七对他身为县尊的不恭,而是冲董断点头微笑:“董断,本官确实没有切身体会过为人父母的不易,不过,本官却有一颗爱民如子的赤子之心,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事,暂且不提,本官且问你,董现为何投河自尽?” 董断浑身一震,不相信地直视夏祥的双眼:“县、县尊可是要审理兄长投河一案?” 夏祥淡然说道:“本官只是在审理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案的同时,连带了解一下董现投河一案的经过。你是付科当众谋害本官一案的人证,也是受害者,凡是与本案有关之事,都可以和本官说说。” 董断犹如拨云见日,哪里还站立得稳,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夏县尊在上,请受小民一拜。” 夏祥却心潮涌动,身为百姓的父母官,为民做主本是本分,却因裴硕章之推托而成了为官者对百姓的恩赐,若是长久如此下去,官官相护,怎能不令百姓心寒? “起来说话。”夏祥恩威并施,又朝许和光微一点头,“许县丞,今日并非正式审案,让董断、王先可、王孙氏坐下答话。” 许和光点头称是,心知夏祥是有意缓和刚才的一怒之威,忙诚惶诚恐地示意衙役搬来座椅。王先可和王孙氏歪了半个屁股,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 董断却并不坐下,站着说道:“小民就不坐下了……夏县尊,家兄经商,每年都要南下泉州半年,商人重利轻别离也是无奈之事,董李氏却不守妇道,和严孙私通也就算了,还想谋财害命,要害死家兄掠夺家兄辛辛苦苦积攒的万贯家财。家兄在市乐虽非名门望族,却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 “可是市乐董现董员外?”许和光为之一惊。 “正是。”董断答道。 “原来是市乐董半城。”许和光早就听闻董现投河之事,只因近来诸事缠身,无暇多想,只当成一件常见之事,滹沱河河水充沛,淹死人之事时常发生,不足为奇,虽是邻县之人,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也和得知夏祥即将上任,他一心用在如何应对夏祥到任,让他顾不上分心有关。此时听到前几日轰动一时的投河自尽案的死者竟是市乐巨富董现,他不由心中一凛。怪不得夏县尊途经市乐,无意中撞见董断拦街喊冤,非要大费周章带董断一行前来真定,原来夏县尊是早有谋算。 高明,实在高明,没看出来夏县尊如此年轻,竟是如此工于心计的贪官,特意问及董现投河一案,显然是想从中捞些好处。董现号称董半城,是说董现的财富可以买下半个市乐城,可见董现财力之广。夏县尊审理董现之案,必定油水充足。 想通此节,许和光心中暗暗讥笑夏祥太过迫切了,手也未免伸得过长,连邻县巨富的主意也打。裴硕章也是,虽事关离任考核大事,也不能放任不管,到手的肥肉不拿,也太小心谨慎了一些。换了是他,必然要接手此案,好好审理一番,反正可以找到替罪羊下狱,再狠狠敲上一笔,名利双收,然后高升而去,一举两得,多好。 可惜呀可惜,裴硕章太胆小怕事了,竟然怕惹事上身,生生将案子推掉了。许和光暗暗惋惜的同时,不由对夏祥高看一眼,夏县尊竟是一个如此有眼光有魄力有贪心的知县,说不定以后跟了夏县尊,还大有好处可捞。和市乐相比,真定的巨商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不说别家,只说城东徐望山城南马清源,二人的生意不但北到漠北南到泉州,还有商船远赴南洋。 除了徐望山和马清源之外,好景常在也是真定巨富之一,不,应该说好景常在才是真正的真定首富。相比之下,他的广进商行还差得不少。 董断继续说道:“小民早已察觉到了董李氏和严孙的私情,奈何家兄不信。小民无奈之下,只好出了一个下策,让家兄提前回家,撞见了董李氏和严孙的苟合。原本以为家兄会休了董李氏驱逐严孙,不想家兄太过仁厚,居然相信了二人要痛改前非的假话……” “我劝家兄无论如何也要赶走严孙,家兄嘴上答应,却架不住董李氏的再三哭诉,宽限严孙一个月,限令严孙在一个月内厘清账目,收拾行李走人。不料突然家兄有生意要谈,急急南下泉州。在泉州,家兄结识了寻找儿子下落的马小三夫妇。二人年老无依,家兄心善,欲收养二人,为二人养老送终。不想带二人回到真定,却是让二人走上了不归路。家兄和二人回来后,不出三日,不知为何,三人就连夜前往真定滹沱河,投河自尽了……”董断眼圈一红,眼泪夺眶而出,“我和家兄从小父母双亡,马小三夫妇勤恳善良,是多好的一双老人家,我当二老如亲生父母一般孝敬,谁能想到,董李氏和严孙蛇蝎心肠,连二老也不放过!” 夏祥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董断的叙述,问道:“董断,本官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是董李氏和严孙害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可曾亲眼所见?” “没有。”董断瞬间气势大减,片刻之后却又直着脖子说道,“虽然小民没有亲眼所见,但但凡是明白人都知道家兄和马小三夫妇必是被董李氏、严孙逼迫而死。” “本官判案,审的是条理,看的是证据,不是只凭你一面之词和想当然的认定就判定董李氏和严孙有罪。”夏祥一拍惊堂木,一脸威严,“董断,若你拿不出可以让人信服的证据证明董李氏和严孙是害死董现、马小三夫妇的凶手,本官就判你一个诬告之罪,重打五十大板。” 威压恐吓之下,必有所求,许和光冷眼旁观,暗暗发笑,夏县尊是不是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姑且不论,至少在明敲暗打索要好处上面,无师自通,是一个天生高手。董断想要打赢官司,不拿出真金白银孝敬夏县尊,想都不要想。 董断脸色阴晴不定,变幻数下,冷笑出声:“果然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夏县尊,小民在市乐递不上状子,在真定打不赢官司,就进京告御状,一定要为家兄讨还公道。” “公道?公道在哪里?”夏祥哈哈一笑,起身来到董断面前,“公道不是你一腔义愤,也不是你报仇心切,公道是在合情合理之下的推断,是人证物证俱全的铁案,董断,你一心认定是董李氏和严孙害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有没有想过,董李氏和严孙是用何种法子逼迫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从市乐跑到真定投河自尽?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为何一不反抗二不报官,非要连夜去投河自尽?三人连夜前往真定之时,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有人证?董李氏和严孙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可有人证?” “小民、小民……”董断被夏祥的一番话问得连连后退,“小民当时正在睡觉,并不知道家兄和二老连夜赶往真定,若是知道,必定阻拦他们。小民独居一处,并无人证。董李氏和严孙各自在房中睡觉,有丫环作证。” 不但许和光暗中一惊,佩服夏祥的心思缜密,就连马展国也是暗竖大拇指,为夏县尊一针见血的质问而叫好,同时也十分惊奇夏县尊刚中进士就上任了知县,并未有过审案经历,怎会如此清楚案件如何审理?怎会如此明白董断话中的漏洞?当真是奇才怪才。 “这就是了。”夏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道,“若是董李氏和严孙状告是你逼死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你百口莫辩。” “小民冤枉,小民怎会谋害一母同胞的兄长?”董断连呼冤枉,急急辩白,“夏县尊,小民和兄长相依为命,手足情深,为何要加害于他?” “谋财害命。”夏祥轻描淡写地吐出了几个字,仿佛可以一言定人生死的话可以随便说说一般,“董断,本官倒觉得,董现一死,董李氏和严孙入狱,董家的万贯家产全部落入你一人手中,你才是最想董现跳河自尽之人。” “小民,小民……”董断情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夏县尊,小民不是杀人凶手,小民冤枉。小民绝无谋害兄长之心,就算小民想要谋财害命,小民也绝无本事让兄长跑到滹沱河投河自尽。” 许和光瞪大眼睛,想不明白夏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他却越来越坚定地认为夏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贪官,不由又暗暗替裴硕章惋惜。天大的好处到了嘴边,却被夏祥顺手牵羊拿走,可惜了,太可惜了。裴硕章也不想想,董现一死,万贯家财不是落在董李氏头上就是落到董断手中,不管最后判谁有罪,另一方都会对县尊感激涕零,难免要重金酬谢。 夏祥夏县尊真是聪明人,肯定早就打好了主意,恐吓董断,让董断知道利害关系,董断若是聪明的话,必定会乖乖地送上好处。否则夏县尊官字两张口,非说是董断谋害了董现和马小三夫妇,董断也是百口莫辩。再用重刑的话,董断一介书生,必定会让招什么就招什么。 高,实在是高。许和光眯起了眼睛,心中不无得意地想,夏县尊如此贪财倒是好事,真定县巨富为数不少,以后不愁没有官司可打。官司一打,银子花花来,他跟在夏县尊身后,多少也能沾些便宜。好,就这么定了,以后要想办法多让夏县尊审案才是生财之道。 马展国却是心中犯起了嘀咕,刚刚他还觉得夏县尊有审案天赋,说不定又是一个和传说中的包青天一样断案如神的清官。现在他越来越不明白夏县尊为何要说董断是杀人凶手,莫非夏县尊是想威逼董断,好收取什么好处不成? “起来说话。”夏祥轻松地双手背在身后,示意马展国扶起董断,“在本官面前,不必动不动就下跪。” 董断却不肯起来:“县尊,小民确实不是杀人凶手,还望县尊明鉴。” 董断前倨后恭,原来的傲气全然不见,此时接连喊冤,不由许和光暗中鄙夷董断没有骨头,才几句话就被夏祥吓住,一点儿也不知道拿捏一二,接下来夏祥狮子大开口,董断还不得任由夏祥漫天要价? 马展国一用力,强行拉起了董断。董断还想再争辩几句,只听锁链声音一响,付科在丁可用的押解下,上堂了。 付科披头散发,横眉竖目,一副放荡不羁的游侠形象。上堂之后,昂首歪头,仰望屋顶而立,看也不看夏祥一眼。 “你可是付科?”夏祥神情不变,淡淡地问道。 “正是在下。”付科傲然地看了夏祥一眼,咧嘴一笑,“夏县尊初出朝堂,才到地方上为官,地方上的许多规矩恐怕还不知道,也不清楚在下是什么来历。无妨,我不和夏县尊计较,只管放了我,之前的事情就一笔勾销,我不会记恨夏县尊。以后夏县尊在任上有什么为难之事,不管是真定还是市乐,哪怕是周围府县,都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和杨江都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想到付科会如此嚣张,公然在公堂之上向县尊叫板,几人不约而同地心想,也不知道夏县尊该怎么回应付科。 许和光更是不无恶意地想,夏县尊上任第一日就接手了如此棘手的案子,不怪别人,怪只怪他自己非要揽事上身。付科虽然只是市乐一带的一个泼皮无赖,却深得裴硕章器重,许多官府出面无法办到的事情,都交由付科处理。付科接手之后,从未失手,无不手到擒来。如此一个黑白通吃,在市乐纵横十余年而不倒的角色,会没有靠山和后台?夏县尊到底年轻,非要抓付科前来真定,请神容易送神难,说不定付科会让夏县尊栽一个大大的跟头。 付科到底是什么来历有什么后台,许和光也并不十分清楚,但他在官场多年,心里明白如若付科背后无人撑腰,早就下了大狱,怎么可能在市乐横行多年而安然无事? 夏祥默然一笑,付科口气之大,让他震惊的同时,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付科此人,必定大有来历,绝非普通的泼皮无赖,他有意抓付科前来真定,虽是一步险棋,却有可能助他在真定迅速打开局面。 真定是大县,又是富县,更是府县一体的重地,既有知府崔象在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又有诸多世家、巨商盘踞,关系交织,联姻、通家之好以及各种人情世故盘根错节,绝非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可以撼动。当然,夏祥此来真定为官,并非是想改变真定现状,只是想尽他所能,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做主就足矣了。 但在此之前,他首要先看清真定的龙潭虎穴之中,到底藏了几条龙几只虎才行,不能鲁莽行事,以免被龙虎所伤。 “付科,你在市乐当街行凶杀人,当众谋害朝廷命官,你可承认?”夏祥脸色一沉。 “承认,是我干的,我当时本来是想杀了王先可。”付科转身瞪了王先可一眼,哈哈大笑,“可惜了,没杀成。王先可,要不是夏县尊救你一命,你现在已经入土为安了,你还真是命大,老子想杀的人,你是第一个没死的,你可以引以为傲了。不过我得声明一点,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是堂堂的县尊,若是知道了,断断不敢谋害朝廷命官。” “这么说,如若本官不是朝廷命官,是平民百姓,你杀便杀了?”夏祥怒极反笑,笑容意味深长。 “杀便杀了,还能怎样?平头百姓,命贱如纸,每日不知道死上多少,谁会在意?”付科放声大笑,带动身上锁链哗哗作响,“朝廷命官就不一样了,毕竟有功名在身,又是吏部任命,天子代天牧民,官员受天子之封,分牧天下,不是平关百姓所能相比的贵命……” “好一个贱命贵命。”夏祥着实被付科的一番话气着了,付科不是朝廷命官,没有功名在身,按照他的说法,他也是平头百姓,贱命一条,却轻贱自己,真是可笑可恨可气,“杀百姓不犯王法,杀朝廷命官就犯王法了?” “犯不犯王法,还不是朝廷命官一句话的事情?”付科嘿嘿一笑,举起双手,晃动手上的锁链,“夏县尊一句话,我就得披枷带锁。夏县尊再一句话,我就是清白之身了,哈哈。” 第十二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马展国气得紧锁刀柄,恨不得一刀斩下付科的狗头,他担任县尉多年,见多了鸡鸣狗盗之辈,却从未见过如付科一般张狂者。若是平常,三十杀威棒打下,管叫付科老老实实,不敢再嚣张半分。 不料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是,夏祥的脸色舒展开来,笑容可掬地说道:“丁捕头,为付科去掉枷锁。” “县、县尊?”丁可用以为听错了,愕然呆立当场,“付科可是要犯。” “还不快快去掉枷锁!”夏祥脸色一沉,流露不耐之色,“怎么,本官的命令你们不听不成?” “不敢,属下不敢。”丁可用不敢怠慢,忙拿下了付科的枷锁。虽不敢,却还是有几分不解,暗中和马展国交换了一下眼神。 马展国不动声色,脚步一错,站在了付科的上首,以防付科有所异动。丁可用见状,也上前一步,站在了付科的下首,和马展国呈前后夹击之势。 夏祥注意到了二人的默契,微微点头,艺高、胆大再加心细,是一个捕快必备的素质。只此一个举动便可以断定,马展国和丁可用二人可堪大用。 “夏县尊真是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付科开心地舒展几下手腕,回头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到了马展国的座位上,大大咧咧地说道,“从市乐来到真定,连口茶都没有喝上一口,真定人难道不懂待客之道?” “上茶。”夏祥有求必应,吩咐下去,“上好茶。” 王先可和王孙氏对视一眼,都吓傻了,怎么一转眼付科成了夏县尊的座上宾了?照这么下去,别说可以让付科下大牢了,说不定付科还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真定县衙,而他们一出县衙就会被付科当街杀死…… 董断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夏县尊为何对穷凶极恶的付科如此礼遇?难不成堂堂的县尊也惧怕一个泼皮无赖? 就连许和光也想不明白夏县尊到底有何用意,之前似乎是想敲诈董断一笔,现在却又对付科如此之好,他不由迷糊了,夏县尊究竟意欲何为? 夏祥不理会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坐在了付科的上首,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茶:“付科,尝尝真定水可与市乐水有什么不同?” 付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哪里会品味水和水的不同,他一抹嘴巴说道:“都是一样的水,能有什么不同?夏县尊,我是大老粗,不懂这些。现在茶也喝了,话也问了,是不是该放我回市乐了?市乐还有好多事情等我回去办理,耽误不得。” “不急,不急。”夏祥轻轻放下茶杯,抬头看了付科一眼,“真定和市乐相邻,也都是平原地带,算起来是一方水土,不管是真定的河水还是市乐的井水,并无不同之处。本官就奇怪了,既然真定的河水不比市乐的水好喝,为什么董现和马小三夫妇要连夜长奔五六十里,非要来真定的滹沱河投河自尽?付科,你见多识广,依你之见,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付科伸手拿起茶杯,又放了回去,虽然他掩饰得很巧妙,夏祥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之中迅速闪过的一丝慌乱。拿起茶杯又放下的动作,只是为了掩盖他的慌乱而已。 “回县尊,我和董现并不熟识,也不认识马小三夫妇,他们是不是有失心疯的病,我不得而知。”付科又拿起茶杯,冲衙役江小七喊道,“拜托都头再来一杯,渴死了。” 又一口喝干杯中茶,付科搓了搓手,岔开了话题说道:“夏县尊,什么时候放我回市乐?” “等时机成熟时。”夏祥微微一笑,也不再追问董现一案,刚一起身,有衙役进来禀报。 “夏县尊,徐望山和马清源求见。” 衙役恭敬地递上了两份拜贴。 夏祥接过拜贴,愣住了,徐望山和马清源是真定最为有名的两大富商,城东徐望山,山山金相连,是说徐望山财富如山。城南马清源,一马平川,是说马清源家有良田千倾。二人不同于普通的商户,既是巨商,又是诗书传家,虽不是如四大世家一般的高门望族,在真定一带,也算是世家。再有家中有人在朝中为官,既有权势又有财富,可谓富贵荣华,风光无比。 徐望山和马清源在他刚刚到任之时就登门拜见,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以二人的身份地位,应是他主动登门拜访才对。向来知县若想治理好一县之地,首要要先和当地乡绅、世家和有名望之人交好才行。 毕竟知县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而当地乡绅、世家和有名望人士,皆在当地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且又有人情世故在内,故对知县来说,多有仰仗之处。 许和光也是一怔,上任知县郝海记到任月余,徐望山和马清源别说登门求见了,就连郝海记数次递上拜贴,徐望山和马清源都不见。直到郝海记上任半年之久,徐望山和马清源才邀请郝海记在林中茶楼见了一面。 在茶楼见面而不是在府中,可见徐望山和马清源并不认可郝海记此人。此后在郝海记三年任期之中,徐望山和马清源始终和郝海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虽然徐马二人承接了真定县的种粮和粮仓生意,负责具体实施新法的推广,但除此之外,在其他事情上既不助郝海记一臂之力,也不坏事,倒也相安无事。 夏祥才来一天,徐望山和马清源就同时登门拜访,还郑重其事地递上了拜贴,二人怎会如此看重夏祥?许和光心中的震惊无与伦比,莫非夏祥真有什么神秘的来历不成?不对,夏祥得罪了三王爷之事,人人皆知,放眼大夏,还有谁会比三王爷更有权势?徐望山和马清源又不是傻子,敢冒着得罪三王爷的风险向夏祥靠近,二人必然有所依仗有所想法。 许和光想不明白,夏祥也是一头雾水,不过上门就是客,他赶紧吩咐下去:“许县丞,你替本官前去迎接徐望山、马清源。马县尉,将董断、王先可、王孙氏带回客栈。丁捕头,将付科押回牢房。” “是。”三人依次领命。 付科不干了:“夏县尊,不是说好放我回市乐,怎么又要关回去?不行,我要回家。” 夏祥冷冷一笑:“上枷,关起来!” 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丁可用卖力地将枷锁戴回付科头上,用力一拉,将付科拖走了。付科气急败坏,跳脚说道:“夏县尊,你出尔反尔,说话不算话……” 夏祥笑而不语,才不理会付科,他又没有亲口答应付科要放他回去,付科是过于自以为是了。 夏祥来到二堂之外,刚下了几级台阶,远远看见许和光领了二人进来。一人生得长高马大,年纪四旬上下,比许和光高了一头有余,身穿紫衫,手持折扇,头戴方巾,脚穿小皮靴,身宽体胖,快步如风。 另一人生得瘦弱,也是年约四旬左右,身穿花衫,手中把玩一把如意,头戴浩然巾,个子不高不矮,皮肤微黑,瘦长脸,八字胡,双眼深陷,走路的时候左右摇晃,仿佛站立不稳一般。 夏祥紧走几步,来到宅门之前,呵呵一笑:“徐员外和马员外大驾光临,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许和光目光跳动,夏祥降阶相迎,对二人礼遇有加,分明是想给二人留下好印象,不知何故,他心中蓦然闪过一丝慌乱,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局势忽然变得不可控制了。 微一愣神,许和光注意到了夏祥微带不满的眼神,知道夏县尊是责怪他不为引荐,忙回神说道:“夏县尊,这位是徐望山徐员外,这位是马清源马员外。徐员外、马员外,这位就是真定新任知县夏县尊。” 徐望山叉手一礼:“徐望山见过夏县尊。” 马清源却并不见礼,等徐望山礼毕,将手中的如意交到徐望山之手,腾出双手之后才叉手施礼:“马清源见过夏县尊。” 夏祥还了一礼,呵呵一笑:“本该本官前去拜访二位才对,怎敢劳烦二位亲自登门?” 徐望山打了个哈哈,眼睛有意无意瞄了许和光一眼,笑道:“我和清源兄听说夏县尊到任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忙放下手中事情赶紧过来拜会夏县尊,是想亲眼见见在京城大闹科场拉下文昌举的夏县尊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哈哈,当真是好奇得紧。还有一点,我二人听说夏县尊是爱茶之人,所以才急急上门讨口好茶尝尝,不知夏县尊会不会嫌弃我二人唐突?” “望山兄,怎的如此和县尊说话?失礼,太失礼了。”马清源接过话头,双眼眯成一条缝,笑得既谦恭又不显得过于热烈,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应该说是我二人带了茶叶,请夏县尊鉴赏才对,哈哈。” 说话间,马清源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一包茶叶,茶叶由白纸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显然十分珍贵,并且只有小小的一包。 “有好茶就有好水。”夏祥伸手一请,冲许和光微一点头,“就有劳许县丞准备好水了。” 许和光知道夏祥是有意支开他,只好笑了一笑:“分内之事,马上就好。” 夏祥引领徐望山和马清源来到书房,书房中并无他人,徐望山见状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说道:“夏县尊身边没有服侍的丫环也就算了,怎么连一个趁手的下人都没有?如不嫌弃,回头我让府上送几个人过来供夏县尊使唤。” “使不得,本官习惯清静了,多谢徐员外好意。”夏祥摆手拒绝,呵呵一笑,“主要是无功不受禄,也是你我初次相见,怎好收你如此大礼?等以后熟悉了,再收不迟。” 听夏祥前面的话时,徐望山皱起了眉头,等后面夏祥话风一转,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喜笑颜开地说道:“夏县尊高见,熟了再送不迟。” 马清源也是哈哈一笑:“夏县尊妙人,我和望山兄此次前来拜访,算是来对了。” “清源兄,我就说夏县尊能够做出在贡院贴黑榜之事,必非常人。我说要来登门拜访,你还想再观望观望,观望个屁?如夏县尊一般的人物,多少年才出一个,不赶紧结交,还要等别人捷足先登不成?”徐望山打开手中折扇,胡乱扇了几下,合上扇子又说,“真定县少说也有十几年没有出过如此年轻有为的县尊了,夏县尊来真定上任,是真定之福,是百姓之福。” “哪里哪里,徐员外过奖了。”夏祥谦虚地笑了笑,目光一斜,落在了马清源的身上,“马员外的好茶怎么又藏了起来,还不快快拿出来让本官品鉴一二?” 马清源正在暗中打量夏祥,先不说夏祥的年轻让他啧啧称奇,只说夏祥的非凡气度和从容不迫的作派,就让他对之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夏祥真的是出身普通百姓之家,不是世家子弟?怎的他的一举一动言谈举止,颇有出身豪门望族的风范? 或许是夏县尊家教传承很好,虽是平民出身,父母却是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 马清源从衣袖中拿出包裹严实的茶叶,小心翼翼地打开六层纸后,才露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茶团。茶团虽不大,却十分精致,色泽雪白,表面上有模印的龙腾凤翔的花纹,阴暗交错,图文并茂,精美无比。 夏祥只看了一眼就为之一惊,惊呼出声:“龙团胜雪!” “正是。”马清源喜不自禁,眉毛飞扬,“三年前,我在京城意外得了一饼茶,一直珍藏,从来没有示人。今日难得夏县尊上任,一时高兴,就当是献宝了。” “哎呀,清源兄,你可真是厚此薄彼。我可是提了不下几十次要尝尝你的龙团胜雪,你小气得紧,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夏县尊一来,你就巴巴地拿了出来,气人,太气人了。”徐望山伸出大手要抓龙团胜雪,却被马清源躲开了,马清源忙不迭将龙团胜雪藏在身后。 夏祥心中清楚,二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说给他听,演的是一出好戏,他看破不点破,拱手笑道:“如此厚礼,本官可是受之有愧,惶恐,惶恐。” “夏县尊这么说就是见外了。”马清源冲徐望山眨了眨眼睛,示意徐望山见好就收,不要演过了,夏县尊可是聪明人,“再好的龙团胜雪不过是一饼茶而已,茶再好,也要和知己共饮才得其味。” “不知夏县尊可知龙团胜雪的来历?”徐望山是有意考一考夏祥,看看夏祥是否知道如此名贵之茶的价值。 “略有耳闻。”夏祥微微一笑,将龙团胜雪拿在手中,查看几下,“龙团胜雪是用银丝水芽制成,银丝水芽又叫银丝冰芽。茶叶分为紫芽、中芽、小芽三个等级。紫芽,即茶叶是紫色的,制作好茶时,紫芽一般是舍弃不用的。中芽,即一叶一芽,有诗赞曰,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小芽,是刚长出的茶芽,形状就像雀舌、像鹰爪。小芽中最精的状若针毫的才被称作水芽或冰芽。” 徐望山和马清源对视一眼,二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愕。倒不是说夏祥对茶道的了解出乎他二人的意外,而是夏祥对龙团胜雪的制作如此熟悉,倒令二人更是怀疑夏祥的来历。龙团胜雪是御茶,非王孙贵族不能见到,即便是三品以上大员,也未必有一两龙团胜雪。 “从小牙中再拣熟芽再剔去,只取茶心中的一缕,用珍贵名器以清泉浸泡,光明莹洁,如若银线。取之泡茶,如有小龙蜿蜒其上,故名龙团胜雪。”夏祥暗叫一声侥幸,龙团胜雪他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更未品尝过一次,在来真定路上,和连若涵一路同车,也是听连若涵说起龙团胜雪的由来,才对龙团胜雪如此了解。不想现在就派上了用场,当真是现学现卖,继续说道,“茶之妙,至胜雪极矣,每斤计工值四万,造价惊人,专供皇帝享用。” 夏祥自是明白,马清源以龙团胜雪为礼,一是示以隆重,表示对他的敬重,二是让他得知马清源在朝中有人,否则专供皇帝享用的龙团胜雪,怕是当朝的六部尚书都无福享用,远在真定的一个员外却有一饼,个中缘由,意味深长。 第十三章 龙团胜雪 “水来了。”随着门外一声吆喝,许和光提了一个水壶进来,水壶之中热水翻腾,正是滚开的开水。 “用开水冲泡最好。”马清源亲自上阵,将龙团胜雪掰下一半,放到了茶壶之后,接过许和光的水壶,手脚麻利地将水注入茶壶。 开水入壶,茶香四溢,许和光顿时精神为之一振,顺手拿起剩下了半饼龙团胜雪,就要放进衣袖:“什么好茶如此清香?马员外,这半饼茶就归我了,可是舍得?” “区区半饼龙团胜雪,许县丞拿走便是,不值一提。”马清源故作大方,摆了摆手,嘿嘿一笑,“估计夏县尊也不会和你计较。” “什么?龙团胜雪?”许和光吓得险些没有跳将起来,感觉手中的龙团胜雪如一团炭火烧得手掌生疼,他忙不迭将茶饼放回原处,咧嘴一笑,“若是双井茶、谢源茶、临江玉津还好,我收就收了,但是这龙团胜雪么……还是算了,太贵重太尊贵了。君子不掠人之美,再者也只有夏县尊才配品尝此茶。” 许和光心中的惊骇之意挥之不去,龙团胜雪的稀少和贵重他岂能不知?先不说马清源怎会有一饼龙团胜雪,只说马清源将如此贵重之茶拿来与夏县尊分享,由此可见他对夏县尊的推崇和器重,马清源在真定盘根错节数十年,不管哪任知县他都是要么敬而远之要么不远不近,主动登门拜访并且以龙团胜雪为礼,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许和光完全摸不着头脑了,马清源到底看重了夏县尊什么才对夏县尊如此示好? 别说许和光全无头绪,就连夏祥自己也是大感莫名其妙。徐望山和马清源不是一般人物,二人在真定也是颇有影响力的地方世家,以二人的势力和在真定的影响力,即便二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拿二人没有办法。甚至可以说,若没有二人的配合,他想在真定做出一番事情也是相当困难。为何二人主动登门拜访不说,还以龙团胜雪为礼?背后必有蹊跷。 “好文共赏之,好茶共饮之,来,许县丞。”夏祥亲自递上一杯茶。 许和光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下,激动地双手发抖:“能喝上一杯夏县尊亲手递上的龙团胜雪,实乃下官平生之幸。” 话一说完,一口饮下,陶醉其中,半晌才说:“好茶,果然好茶,清洌、纯正、满齿留香,果然上品。” “不对,不对,夏县尊与我等都还没有喝茶,你却先喝上了,许县丞,你也太不当自己是外人了,哈哈。”徐望山不由分说拿过茶壶,先倒了一杯递与夏祥,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想了想,将自己的杯子递给马清源,“你大我一岁,敬你为兄,你先。” 马清源也不客气,接过之后,小抿一口,才又一口喝下,赞道:“妙,妙不可言。夏县尊,请。” 夏祥将茶在鼻下嗅了一嗅,然后才用嘴唇碰了碰茶水,闭目片刻,才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沉默少许才感慨地说道:“难怪有人称龙团胜雪为茶中极品,是顶峰之作,果不其然。先是大龙凤团被小龙凤团取代,后小龙凤团又被密云龙取代,密云龙又被瑞云翔龙取代,瑞云翔龙又被白茶取代,最后到了登峰造极的龙团胜雪。龙团胜雪一出,天下无茶!” 许和光见好就收,拱手告辞。夏祥也没挽留,知道徐望山和马清源此来必定有话要说。 果然,许和光一走,先前喝茶的浓烈气氛也淡了下来,徐望山神秘地取出一个方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黑黑的茶杯。 “偶得了一个建盏,十分稀少,特请夏县尊鉴赏一二。”徐望山将茶杯拿在手中,正好一缕阳光穿透窗棂落在茶杯之上,明光耀眼,“也不知茶杯之中为何烧出如此光晕。” 夏祥凑近一看,不由瞪大了双眼。在阳光的照耀下,茶杯之中浮现大大小小的斑点,围绕着这些斑点四周还有红、绿、天蓝等彩色光晕,因不同方位的光照下闪耀不同的光泽,五彩缤纷,十分绚丽。 “曜变?”夏祥震惊之下,又无比惊喜,接过茶杯,仔细端详半天,“建盏的烧制,因火候的不同而会呈现不同的变化,以曜变、油滴、兔毫最为名贵,而曜变又居于诸名瓷之首。徐员外这件曜变建盏,是绝无仅有的孤品。” “所以说,红粉赠佳人,宝剑送英雄,好东西要与识货之人共赏才有意思。”徐望山哈哈一笑,“还有半饼龙团胜雪,若无茶杯,岂不是愧对风月?这杯子,夏县尊也别嫌弃粗陋,还请一并收下。” “既然徐员外和马员外盛情难却,本官就不客气了。”夏祥连推辞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就笑纳了,也是他心里清楚,徐望山和马清源如此直截了当地登门拜访,他再推脱就是矫情了,何况徐望山和马清源有意在他面前流露出和他一见如故的热络,他岂能不投桃报李? “哈哈,夏县尊的性子,深合我意。”徐望山一拍大腿,手中扇子敲击桌子,“不瞒县尊,我和清源前来拜访,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就对了,如果二人只是前来送茶送建盏,不说事情就走了,反倒会让夏祥心中放不下,更何况二人又是直爽的性子。 “何来相求一说?徐员外和马员外有事,尽管开口。”夏祥微微一笑,拿出了一县之尊的权威,“只要不违背天理人情礼法,本官自当鼎力相助。” “怎会违背天理人情礼法?夏县尊,我和清源兄都是讲究人。”徐望山搓了搓肥肥的双手,朝马清源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事情还是因新法而起……” “新法?”夏祥微微一皱眉头,想起了滹沱河船家的遭遇,心中一沉,“说下去。” “本来官家的新法是为了百姓着想,是好心,可惜到了下面,却成了好心办坏事。”徐望山还是习惯性称呼皇上为官家,既亲切又不失尊敬,“候相公想必也是为了朝廷税收,兼顾救济灾荒之年欠收的农户,可问题是,真定地处中原,西有太行山遮挡风沙,又有滹沱河贯穿而过,沃野千里,良田万倾,连年来风调雨顺,非但不会欠收,还多有增收。虽去年前年小有旱涝之灾,也只有十之一二的农户欠收,大多农户就算没有增收,也没有欠收,足够一年之用。” 马清源接过话头,叹息一声说道:“新法的本意是让欠收的农户向官府借贷青苗,待来年丰收后归还,但地方官府为了多收税收,往往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增收欠收,不管是否需要借贷,一律强行按照人头分发下去,待来年再按照三成甚至四成的利息连本带息收回。欠收的农户还好说,官府的借贷有救急之用,来年多偿还一些也是应当。但没有欠收的农户,并不需要借贷,却被强行要求借贷,如此多支出了三四成收入,相当于减收了三四成。” “是呀是呀,问题还在于,明明新法规定的是只收取二成的利息,但在下面层层剥夺,又加了二成,农户如何承受得起?新法推行几年来,别的地方是怎样的情形,我未曾亲眼所见,但在真定一地,已有上千农户被新法所害,不得已卖掉了土地,流离失所,从此成了流民。”徐望山紧握拳头,痛心疾首地说道,“官家远在京城,深居皇宫之中,怎知民间百姓疾苦?多少农户因新法卖地卖房甚至卖儿卖女,对官家怨声载道,以为是官家害了他们……” 若不是夏祥之前有过在滹沱河上和船家的一番对话,他直接到真定县衙走马上任,方才徐望山和马清源的一番话,他还无法相信。好在他上任之前先暗中走访了一番,才得以了解了真正的民间疾苦。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夏祥始终认为,知行合一才是大道。 不过夏祥尚不清楚徐望山和马清源到底想要什么,新法主要是向农户借贷,并不涉及到如徐望山和马清源一般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都有余粮,即使欠收,也无须借贷便可度过荒年。官府也并不会强迫大户人家借贷,相反,官府还需要借助大户人家之力,提供新苗、种粮或是钱物。 若说徐望山和马清源是替百姓着想,夏祥倒也相信。当地世家,久居此地,世代为邻为亲,难免沾亲带故,无论亲情远近,都是乡里乡亲,自然而然会心生照拂之意。 夏祥沉吟片刻,拿起建盏端详几下,又轻轻放下,问道:“徐员外、马员外,新法在推行之中,确实出现了一些纰漏,本官任上,会严查强行借贷之事。” 见夏祥说话滴水不漏,徐望山和马清源对视一眼,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在夏祥面前不必藏着掖着,只管有一说一便是。 “夏县尊,我和清源是为民请命,为真定的乡亲父老,为官家名声,特请夏县尊在真定废除新法!”徐望山和马清源同时起身,二人郑重其事地朝夏祥深施一礼,“还望夏县尊怜悯真定十万户黎民百姓,再长此下去,真定每年都要有上千户农户成为流民。流民无地可种无家可归,早晚必成大患。” 夏祥起身,肃然正容:“徐员外、马员外,你二人有如此天下为公的胸怀,本官敬佩。只不过废除新法一事,事关重大,非一朝一夕之功。” 夏祥心里清楚,新法刚刚推行之时,各地对新法的态度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官府大力推行,有的地方官府搁置不理。后来朝堂斗争尘埃落定,候平磐大获全胜,开始着手梳理地方官员。凡是大力推行的地方官员,考核优等,加官进爵。凡是搁置新法的地方官员,要么罢官要么贬谪。时至今日,大夏各地地方官员,几乎再无一人敢不卖力推行新法。是以徐望山和马清源上来就请求夏祥废除新法,是为夏祥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难题不怕,怕的就是二人将私心藏在为民请命的公心之下,让他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意图,最终被二人利用。 “夏县尊,我二人诚心诚意登门拜访,既是为民请命,也是有个人不得已的苦衷。”马清源知道再不说清他和徐望山的真实来意,会让夏祥怀疑他二人的诚心,就不再有所顾及,说道,“官府为了存粮,由望山兄修建了粮仓,由我每年拿出数百石种粮存放在了粮仓之中,以备不时之需。我二人为官府出力为百姓谋利,本是分内之事,并无怨言,只是修建粮仓和储存种粮,并不能起到救济百姓之用,却成了祸害百姓的根源。我和望册兄本意是爱护百姓,却因修建粮仓和提供种粮,而成为千夫所指,被当成了官府欺凌百姓掠夺百姓土地的帮凶,我二人实在是百口莫辩。” 原来如此,夏祥心中明了了几分,二人爱惜名声,当初帮助官府修建粮仓提供种粮,本是好心,以为可以造福百姓,不想新法在推行之中出现了诸多问题,二人的好心之举被百姓误以为是帮官府搜刮民脂民膏。 “夏县尊,既然新法不得民心,又为害百姓,为何不废除以正天下?还望夏县尊为万民请命,向官家上书,让官家知道新法有损官家之名,中饱的却是地方官吏私囊。朝廷所增加的税收,并非是新法之功,而是无数百姓卖地卖房卖儿卖女的血汗钱!”徐望山激动之下,双手用力,用中的折扇被他折为两截,“徐某愿以性命担任,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怪不得二人主动登门拜访,夏祥想通了个中原因,不由暗暗苦笑,是因他在科举之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拉文昌举下马,又在得罪了三王爷之余还被外放到真定为官,任谁都会认为他既有胆识又在朝中有人,只是谁能想到,他还真是孤家寡人一个,朝中连一个为他说话的五品官员都没有。 至于他和庆王以及见王有过数次交往之事,不过是因科举之事,二位王爷需要他作为支点来冲击三王爷的势力,并非他和庆王、见王有什么交情。若是有人误以为他深得庆王和见王赏识的话,他也只能一笑置之。 不过,即便朝中无人,夏祥也有一颗为民请命之心。毕竟黎民疾苦是为官者心之所系,更何况他也确实认为新法大有问题,长此下去,非但不能富国强民,还会为害百姓,让更多无辜的家庭支离破碎。 “二位的来意,本官已然知晓。”夏祥平复了一下心情,请徐望山和马清源入座,“此事容本官查实后再作决断不迟。” 徐望山和马清源也清楚兹事体大,一着不慎,可能会让夏祥引祸上身,罢官或是被贬也只在旦夕间,是以也见好就收,二人既然表明了来意,也和夏祥一见如故,就不再久留,告辞而去。 送走二人,夏祥没有再提审付科和董断等人,而是叫上萧五,起身前往得闲居而去。 许和光和杨江等夏祥走后,二人又关门商议了一番什么,随后二人也分别离去。县衙之中,知县和县丞不在,就显得空荡了许多。 丁可用本想先去龙王巷的小巷酒坊喝点小酒,然后回家,却被马展国叫住。马展国告诉丁可用,保护好董断看管好付科,夏县尊必定心生欢喜。他认为夏县尊是一个好官,只要跟准了夏县尊,夏县尊一定不会亏待他们。 丁可用向来听从马展国的吩咐,当即收回心思,叮嘱手下好生看管付科,并且亲自来到客栈,住在了董断、王先可旁边的房间。 马展国也不敢怠慢,特意安插了亲信紧盯付科,并且让亲信不可掉以轻心,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会探望付科。 对于马展国的安排,夏祥虽未亲眼所见,却也相信以马展国的聪明,不用他明说,也必定会严加看管付科等人。是以他优哉游哉,安步当车,和萧五一前一后,沿滹沱河畔步行,不多时就来到了得闲居。 此时天色黄昏,夕阳洒落一地的金黄,落满小巷的柳树之上。虽秋风萧索,叶落枯黄,静谧的小巷之中,却别有一番情调和风情。 夏祥负手走了几步,忽然愣住了——得闲居门口,有一女子倚门而望。她容颜如画,秀眉如黛,一身淡雅裙装,犹如玉人。 正是连若涵。 一瞬间,夏祥的心被柔情击中了,连若涵倚门而望的姿态像极了等候夫君回家的娘子。若是家中有如此贤妻守候,也是大丈夫平生所求。 第十四章 何为大道 “连小娘子可是在等本官?”夏祥心中所想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却见一匹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如风,人如龙,马上一人,星目朗眉,五官白净,英俊无比,阔耳宽额,双目有神,一字眉横亘双眼之上,非但不显突兀,反倒更为他增添了几许光彩。 来人策马来到连若涵面前,将身一纵,一个潇洒的翻身下马,稳稳落地后,身子不曾晃上一下。夏祥见过幔陀和萧五如此下马,也曾目睹高建元和燕豪在上马下马时的矫健身姿,心中一惊,此人是一个高手。 连若涵一见此人,便喜笑颜开迎上前去。 “先生,此人是谁?”不知何故,萧五第一眼见到此人就不由自主心生敌意,“难不成是连小娘子的官人?” “莫要乱说。”夏祥哼了一声,不满地瞪了萧五一眼,“连小娘子尚未成亲,何来官人?多半是堂亲。” “为何是堂亲而不是表亲?”萧五可不是故意有此一问,他哪里知道夏祥的小小心思,堂亲不可成亲,而表亲却可以。 夏祥虽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对自己说,来人无论相貌还是风采,都不在他之下。最主要的是,来人和连若涵的亲热让他心中微有不安和紧张。 原本以为连若涵倚门而望是在等他,却原来是在等另外一个男子,夏祥便有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遥远,心中蓦然激发了要赢得连若涵芳心的豪情。 若说夏祥对连若涵并无情愫,也是骗人,毕竟少年心性,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对其美如玉其性如月的连若涵相处日久,难免生情。但若说夏祥对连若涵一往情深,也是夸大。他此时的心思在知县任事上,对儿女情长,并无太多分心。 只是突然之间连若涵有被人横刀夺爱的可能,他不免心生警惕并且大起争强好胜之心。不过夏祥冷静之后,细心一想才怦然心惊,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对连若涵动了情思。 “是了,堂亲不可以成亲,表亲却是可以,先生……”萧五自己想通了其中环节,想要再问个清楚时,却被夏祥喝斥了一句。 “闭嘴!”夏祥双后背在身手,大步向前,“从此刻起,你不许再说一句话。” “是,先生,萧五从此刻起就当自己是哑巴,不管先生怎么打怎么骂怎么嫌弃怎么……”话说一半,才意识到还是多嘴了,忙闭嘴不说了。 夏祥施施然来到连若涵面前,微施一礼,大方地说出了刚才的心中所想:“连小娘子和本官从京城一路同行来到真定,半月来朝夕相处,今日才分开半日,就又想念本官不成?非要在门口等候本官,也真是难为你了,本官心里过意不去……” “夏县尊身为堂堂的一县之尊,小女子出门迎候本是礼数。”让夏祥意外的是,连若涵顺势接下了他的话头,嫣然一笑,“也是小女子正有事相求,所以才礼下于人。” 夏祥本想借机试探连若涵心意,也是想知道来人究竟是连若涵的什么人,不想连若涵接招之后,又反手还了一招,不由他微一愕然,随即摇头笑了。连若涵是何等聪慧的女子,无论朝堂之上还是朝野之下,比他还要见多识广,且一人支撑偌大的好景常在,岂是常人?再者以她的才貌,仰慕者不知多少,相信她也婉拒过无数追求者。 “连小娘子有事,本官自当用心。请讲。”夏祥的话不是客套之言,是心里话,他对连若涵心存感激,说话时,他不经意看了来人一眼。 来人自从夏祥出现后,从未正眼看夏祥一眼,即便是连若涵喊出夏县尊时,他也只是眼皮轻轻翻了一翻,漫不经心的眼光从夏祥的身上自上而下一扫而过,随后又恢复了傲慢昂然的姿态。 连若涵悄然一笑,说道:“夏县尊如此厚爱,倒让小女子惶恐了。小女子所求之事,对夏县尊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卢之月卢郎君是我一个故交,他想谋一个官职,听说真定县空缺了主簿?” 原来此人叫卢之月,夏祥心中一动,莫非是崔、李、卢、郑四家之中的卢姓世家子弟?不及多想,卢之月敷衍了事地冲夏祥叉手一礼,不冷不热地说道:“卢之月见过夏县尊。在下今年进京赶考,未考取进士,想在夏县尊手下谋个一官半职,还望夏县尊成全。” 夏祥险些没有失笑出声,先不说卢之月礼数不全态度傲慢,还想求他成全,只说卢之月还是一介白衣之身,便想当上主簿,难如登天。 县主簿的出身有科举、门荫、流外入流等途径,若是科举还好说,有了出身就不再苛求年龄和资历。若是不是进士,凭借门荫或流外入流晋身主簿,需从小吏做起,少说也要有七八年以上的资历才行。卢之月不过二十上下,不用想,肯定没有任何资历。 夏祥想要肃然回绝,回绝之话他已经想好:“朝廷对于一县主簿的任命,慎之又慎,卢郎君怕是不合朝廷选官条件。本官虽有向吏部推荐主簿之权,却也不能推荐一个不合法度的人选。” 不过话到嘴边却并未说出口,只因他察言观色间注意到连若涵眼中闪过的狡黠和得意,不由心中大动。卢之月此人如此傲慢,肯定自命不凡。对于自命不凡之人,送一顶免费的高帽给他,他不但会欣然戴上,还会更加飘飘然。 夏祥改口说道:“以卢郎君之才,担任一县主簿太过屈才了,不如再等三年之后再进京赶考,到时必定一鸣惊人,高中状元也不在话下。有了出身之后,担任一地知县,然后知府、尚书,最后入相,才是大道。” 卢之月虽刻意掩饰,却还是眉毛跳动,喜上眉梢,他呵呵一笑,冲夏祥微一抱拳:“夏县尊过奖了,在下虽不才,却也有自知之明,若是考一个进士还好说,真要当上状元,呵呵,嘿嘿,怕是还要碰几分运气。不过在下却是赞同夏县尊之话,不必急于现在谋取一个主簿,应该再等上三年谋求一个出身。” 连若涵蓦然一愣,呆了片刻,说道:“卢郎君怎能如此?明明答应了卢叔叔,在夏县尊面前又反悔,你让我如何向卢叔叔交待?” “也是,我原本已经答应了家父……”卢之月又有几分犹豫了,朝夏祥微一拱手,“夏县尊,在主簿任上进京赶考,考中进士,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还望夏县尊成全。” “就是,还望夏县尊成全。”连若涵顺势而上,假装敛形正容向夏祥求助,眼神之中却有得意之色一闪而过。 夏祥自是清楚,以他和连若涵的交情,帮她推荐一名主簿人选,也不算什么,何况他也只是有推举之权,并无决定权。最终是否任命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还要吏部一言而定。只不过他心里清楚,连若涵非要他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以他推断,以连若涵的为人,对他多有照拂,决不是为了一件推荐一名县主簿人选的小事,连若涵所在意的,也并非是真定一县之地和一个小小的主簿之位。只是她今日力推此事,怕是大有玄机。 夏祥不弄清连若涵的真正目的,绝不会答应此事。倒不是说他担心被连若涵所利用,而是他不想成为连若涵和卢之月二人背后的世家之交的支点。 好在夏祥已然察觉在谋取县主簿一事上,连若涵和卢之月二人并非一心,卢之月颇有被赶鸭子上架的不情愿,他主意既定,笑道:“卢郎君身为大丈夫,事关自身前途的大事,怎能让他人左右?父母之言还则罢了,即便是自家娘子之言,也要姑且听之,何况外人?” 连若涵鼻子一皱,眉毛一扬,嘴角一翘,就要据理力争一番,话到嘴边却又偷偷一笑,没有说出口,心中却是恨恨地想,好一个夏祥,居然看出了我的心思,非要和我做对,枉费本娘子帮你这么多,太无情无义了。 虽如此想,她却不得不佩服夏祥确实眼光超群,竟是看出了她和卢之月之间的问题所在。 夏祥注意到了连若涵古怪的表情,只默然一笑,继续说道:“且卢郎君文武双全,更应该上马习武下马提笔,也许会考一个文武双状元,成为继郑冠之后的又一人。” 唐穆宗年间,郑冠高中文科状元,三年后,郑冠又中武举状元,是为第一位文武双状元。此后数百年间,直到大夏,再无一人高中文武双状元。 卢之月一听此话,顿时眉飞色舞,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一提缰绳,白马前蹄人立,嘶鸣一声,随后转身飞奔而去。 连若涵愣在当场,怎么也没有想到夏祥一句话竟有如此威力,让卢之月不辞而别,她心中的惊愕之意无法形容。 书房中,夏祥端起柳儿刚泡好的茶水,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然后轻轻放下,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看向了连若涵。 连若涵余怒未消,还在生气:“卢之月如此没有主见,以后怎么成就大事?真是气人,真后悔答应卢叔叔替他照应卢之月,竟成了甩不掉的包袱。” “夏县尊,我不明白为何只是一封推举信的小事,却不肯帮忙?” “夏县尊,卢之月虽然也会武功,才刚刚入门,想要考中武状元,并无可能。若他真信了夏县尊的话,非要去考什么文武双状元,可就太惨了。” 夏祥听了连若涵絮絮叨叨了半天,说了一通话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连小娘子,可是说完了?” 连若涵没有说话,萧五却突然插嘴说道:“连小娘子,方才的卢之月可是你的官人?” 连若涵一愣,随即莞尔一笑:“我和卢郎君认识多年,他对我一往情深……” “连小娘子千万不要答应他的提亲。”萧五急急地说道,仿佛晚上一步就出了天大的问题一般。 连若涵清楚萧五和夏祥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是以也并不恼怒他的大胆,笑问:“为何?” 萧五看了夏祥一眼,见夏祥并无反对之意,才又说道:“因为卢之月的才华不及先生的百分之一。” 连若涵笑道:“这是什么话?天下不如夏县尊才华者,比比皆是。比夏县尊更有才华者,也不乏其人。不能以才华论姻缘。” “可是……”萧五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夏祥打断了。 夏祥威严地咳嗽一声:“萧五,不得无礼。”又微微一笑,“连小娘子,你对本官帮助不少,本官理应知恩图报,只是卢之月为人,本官一无所知,且主簿一职,十分重要,或许吏部已经有了人选也未可知。” “吏部并无合适人选,只要夏县尊推举上去,我便保证吏部会核准下来。”连若涵的语气十分笃定,却又轻叹一声,“只不过夏县尊思虑过多,错失了一个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将才。” 夏祥却说:“连小娘子和卢郎君是通家之好?” 连若涵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我是受卢郎君父亲之托,想为他谋个官职,也好让他历练一番,收收性子。” 夏祥见连若涵还是不肯说出真正原因,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卢郎君可是出自崔、李、卢、郑四大世家之中的卢家?” 连若涵淡然一笑:“夏县尊不妨直接问我是不是也是出身于四大世家之一……相信不少人对我的身世来历大感兴趣,只是四姓之中并无连姓。但四姓互为支撑,婚姻联盟,我既然和卢郎君是青梅竹马,以夏县尊猜测,我必须也是四家其中的之一了?” 夏祥正是此意,想问个明白,不想连若涵竟是大方地说了出来,他呵呵一笑:“那么连小娘子是不是四家其中的之一?” 连若涵以为夏祥会不好意思再问及此事,不想他竟然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口,不由一愣,随即笑道:“是和不是,又有何不同?夏县尊莫非是因为小女子的身份才和我一路同行?” 连若涵的一路同行一语双关,夏祥岂能听不明白,他也不再过意纠结此事,呵呵一笑就此揭过不提:“并非是本官不愿送连小娘子一个人情,只是本官不想强人所难。卢之月本人并不想当一个主簿,本官就不能顺从你的意思为他推举。” “夏县尊高风亮节,行事方正,小女子着实佩服。”连若涵嘴上说是佩服,眼神之中的笑意却是充满了狡黠,“怕只是夏县尊不想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一者怕着了我的道儿,二者怕卢之月担任主簿之后,会成为我放在县尊身边的一根钉子……可有此意?” 见连若涵说得如此直白,夏祥倒也暗暗佩服连若涵的气度,也就实话实说:“呵呵,嘿嘿,本官初来真定,对真定的事情还不了解,也对连小娘子和卢之月的身世一无所知,怎会贸然推举卢之月为真定主簿?倒不是怕着了连小娘子的道儿,是怕跳进了连小娘子挖的坑。” “噗哧……”连若涵掩嘴而笑,对夏祥堂堂一县之尊说出的戏谑之话逗乐了,“小女子哪里有为夏县尊挖坑的本事?夏县尊才高八斗,小女子万万不是夏县尊的对手。” “咳咳……”夏祥咳嗽几声,见天色不早了,说道,“连小娘子,是否该开晚饭了,本官饿了。” “还请夏县尊稍候片刻,晚饭已经准备妥当,只是还要等一个客人。”连若涵招手,“令儿,你去门口迎候一下李推官。” 令儿领命而去,连若涵又问:“幔陀娘子去了哪里?” “在。” 连若涵话音刚落,幔陀人影一闪,迈步走进了房间。她依然是一身精干打扮,只不过手中没有提剑,脚步轻盈,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连小娘子唤我有事?”幔陀仰脸问道,她一身白衣,像是披了一层月光,双眼如星,在灯光的照耀上熠熠生辉,有惊心动魄之美。 “唤你一起吃饭。”连若涵被幔陀的无暇之美击中,心中竟起波澜,世间还有如此清新不俗的女子,她日夜守在夏祥身边,倒是夏祥的良偶,这么一想,心中忽然有失落之意。 “不了,我还有事要忙。”幔陀冲连若涵微一点头,来到夏祥身边,俯身下去耳语几句。 夏祥微微点头,说道:“可以,马上去办。” “是。”幔陀领命,转身就走,不再多看连若涵一眼。 第十五章 厚礼 连若涵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夏县尊可是有事要托幔陀去办?幔陀在真定人生地不熟,有事尽管交与我来经手。” 夏祥托付幔陀为他寻找一个贴身丫环和随从小厮,幔陀已然帮他找到,人也带到了得闲居。至于董现一案,她也有了新的发现,今晚会继续顺藤摸瓜,查明真相。 “找一个贴身丫环和随从小厮的小事,就不麻烦连小娘子了。”夏祥并不想隐瞒此事,“柳儿虽不错,却不便带到县衙的内宅。” 连若涵点头说道:“说得也是,柳儿留在得闲居就好了……不知夏县尊对好景常在制作药床药椅一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地方?” 之前夏祥已经和连若涵达成了共识,由好景常在负责制作药床药椅,夏祥从设计到制作过程,有监督之责,至于分成,则由曹殊隽代收。 夏祥之意自然是要将治愈了曹用果并且让皇上病情好转的药床药椅普及苍生,至于从中赚钱一事,就由曹殊隽处理就好,他既没有时间也没兴趣介入。更深一层的用意是,通过药床药椅可以和好景常在的关系更近一层,也算是他回报连若涵对他的鼎力支持。 “用料要足,做工要好,艾草要好。药床药椅虽也要利润,但还是要把治病救人放在首位。”夏祥相信以连若涵的眼光和魄力,不会偷工减料,“至于其他,本官也不甚了解,就不多说什么了。” “谨遵夏县尊教诲。”连若涵正色说道,“七天之内,第一批成品就会成型,到时还要请夏县尊指点。还有一事,今晚我邀请了一位友人来得闲居,介绍他和夏县尊认识,他对董现投河自尽一案,一向留心,或许会对夏县尊破案,有所帮助。” “是谁?”夏祥不由心喜,连若涵此举无疑雪中送炭。虽说董现一案他刚刚接手,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但若有助力,自然欢迎,可以尽快结案。 “李推官到了。”令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夏县尊,真定府推官李恒已到,请与小女子一周前往迎接。”连若涵起身说道。 什么?真定府推官?夏祥为之一惊,真定府推官是为正七品,和他同级,却是他的上司,掌管真定府的刑名、推勾狱讼之事。怎么不早说,他应该到大门之外迎接才对。 连若涵却是笑道:“李推官是私服来访,不必过于拘泥官场礼节。” 说话间,二人来到门外,门外台阶之下,已有一人站立。 来人年约三旬上下,一缕短须飘扬,一身便衣飘动,身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不矮,面色白净,双眼有神,当前一站,颇有仙风道骨飘然出世之意。 好风采!夏祥暗叫一声好,若是曹殊隽见了此人,定会和此人一见如故。 “李推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夏祥下了台阶,朝李恒叉手一礼,“快快有请。” 李恒还了一礼,一挽夏祥的胳膊,笑道:“夏县尊不必多礼,本官冒昧前来,虽是受连娘子之约,却未曾征得夏县尊同意,也算是不速之客,还望夏县尊不要介意。” 夏祥和李恒手挽手上了台阶:“既是连小娘子的友人,也就是本官的友人,李推官只要得闲,便可直接来得闲居找本官喝茶,何来冒昧一说?” “你二人就不必客套了,赶紧吃饭要紧。”连若涵见夏祥和李恒一见如故,也是心中窃喜,“令儿,让人上菜。” 吃饭的地方安排在大堂之上,用屏风隔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夏祥力推李恒坐了主座,他陪在了左首,连若涵坐了右首。萧五和令儿站立一旁。 几句寒暄过后,夏祥敬了李恒几杯酒。李恒来者不拒,都是一饮而尽,他的爽直让夏祥更觉亲切。 几杯酒下肚,感觉上近了几分,连若涵乘机说道:“我觉得李推官和夏县尊肯定意气相投,所以才引荐你二人认识。果然如此,可见我眼光还算不错。” 李恒对连若涵侧身一笑:“连娘子的眼光一向无可挑剔,有明察秋毫之明。” 夏祥看了出来,李恒对连若涵的态度三分拘谨七分恭敬,可见连若涵明显高他一等,他有意无意总是避开连若涵的眼神,不敢和连若涵对视。 连若涵笑了一笑,端起了酒杯:“来,小女子敬李推官和夏县尊一杯,还望二位在真定多多关照好景常在。好景常在初来真定,立足不稳,又有人意图对好景常在不轨,万一好景常在被坏人算计了,还请夏县尊和李推官一定要为好景常在主持公道。” 夏祥只当连若涵随口一说,在他看来,好景常在在京城顺水顺风,以势不可挡之势连开了数十家店面,难道在一个小小的真定,还会有人阻拦好景常在的扩张之势?谁会有这样的实力,谁会有如此的胆量? 李恒一口饮尽杯中酒,放下酒杯说道:“连娘子但请放心,若真有事,本官一定尽心尽力,相信夏县尊也会鼎力相助。” 夏祥也喝干了杯中酒,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到了嘴里:“连小娘子的好景常在,在真定应该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谁会如此自不量力敢去算计好景常在?连小娘子莫要说笑了。” “真定有两大富豪,城东徐望山城南马清源,夏县尊可知为何只有城东城南有富豪,城西和城北却没有?”李恒也夹起一粒花生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夏祥自然不知,洗耳恭听:“愿闻其祥。” “并非城西和城北没有富豪,而是城东徐望山和城南马清源是名声在外的富豪,而城西柳长亭和城北谢华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隐形巨富,再加上二人行事低调,所做的生意大多和普通百姓无关,是以二人在真定名声不大,在百姓眼中,就如同不存在一般。”李恒自斟了一杯,喝了半杯,微眯了眼睛,“但在真正的知情人眼中,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的财富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柳长亭!而徐望山和马清源再加上柳长亭,也不如一个谢华盖!” 夏祥大吃一惊! 徐望山和马清源之名,他来真定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既是诗书世家,又有商行船队良田,虽远不如好景常在的生意遍布天下,但放眼真定一地,也是数一数二的巨富。毕竟真定一县之地,也容不下太多富商。 不想山山金相连的徐望山和一马平川千里良田的马清源,二人加在一起,竟是不如一个他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柳长亭!而三人一起,更不如一个谢华盖。 岂不是说,谢华盖富可敌国,可以和好景常在一较高下了?小小的真定之地,竟有如此人物,怪不得真定被人称之为龙潭虎穴,果然卧虎藏龙。 “柳长亭和谢华盖从事什么生意?”夏祥边说边意味深长看向了连若涵,一路上连若涵并未向他提及起二人名字。 连若涵微微摇头,言下之意是她也并不知道二人,并非有意隐瞒。也确实是连若涵来到真定之后,才听到了二人的名字。 李恒神秘地一笑,右手中指弯曲,轻轻敲击桌子:“想我来真定三年之后,才无意中听到柳长亭和谢华盖之名,又过了两年,才知道二人到底何许人也。而直到昨日,二人到底从事什么生意,才一清二楚,夏县尊,今日贸然登门,空手而来,柳长亭和谢华盖,就当是我送与夏县尊的一份薄礼了。” 能在上任之初就知道潜藏在自己管辖范围的一龙一虎,可不是薄礼,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厚礼,要知道李恒花费了五六年之功才摸清柳长亭和谢华盖的真实身份,他今日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夏祥心中一喜,不由自主多看了连若涵一眼。 “李兄如此厚礼,倒让我受宠若惊了。”夏祥不再称呼李恒官名,也不再自称本官,他起身为李恒倒酒,先干了一杯,“先谢过李兄厚爱,我先干为敬。” 李恒也投桃报李,一饮而尽,拉着夏祥手请他坐下:“夏兄不必如此客套,既然连娘子认可夏县尊的为人,我自然没有二话。来,坐下,且听我慢慢说来。” 窗外传来阵阵风声,吹动树叶哗哗作响,若是细听,还可以听到不远处滹沱河河水流淌的声音,在静谧的秋夜之下,在滹沱河畔,有一处闲静的居处,夏祥忽然有了沉醉的感觉和家的温暖。 有一个如花的女子,有一个真诚的友人,有一桌丰盛的饭菜,有几壶酒,让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孤苦无依的夏祥,心中花开满地。 夏祥不由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尽管后来幔陀告诉了他母亲的死讯,他却依然坚持认为母亲并未离去,她只是躲藏了起来,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现身和他相见。同时,他也坚信夏来和夏去虽然和他天各一方,却都在望月相思,期待重逢的一天。 怪不得杜甫有诗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李恒倒也是好口才,声音抑扬顿挫不说,还低沉有力。 “说来能够知道柳长亭和谢华盖二人,还得感谢崔府尊。”李恒微有了几分醉意,“我虽身为真定府的推官,却和崔府尊并无私交。崔府尊为人严谨,从不和下属在公事之外来往,是以真定府人称崔府尊为铁面无私崔判官。有一次崔府尊不知因为何事无比开心,大摆宴席宴请同仁和真定府富商。徐望山和马清源到来时,崔府尊只是欠身点头,并未起身相迎。后下人通报柳长亭和谢华盖到来,崔府尊不但立刻起身相迎,还迎出了门外,下了台阶……” 降阶相迎是迎接贵客的高规格礼仪,仅次于出门相迎。夏祥心中一惊,可以惊动一府之尊降阶相迎,怕是柳长亭和谢华盖并非只是简单的巨富那么简单。以崔府尊的身份,除非四品以上大员来临,他才会出门相迎。五品的同级官员,他也不会降阶相迎。 连若涵也是微露愕然之色,官场之上的规矩她自是懂得,大夏又是礼仪之邦,最是注重礼数,既不会逾越,又不会少了礼节。崔府尊对徐望山和马清源只是欠身点头之礼,符合常理,对柳长亭和谢华盖却是降阶相迎,可见柳谢二人身份无比尊贵。 为何她也对柳谢二人一无所知呢?连若涵自认若论眼界和见识,夏祥远不能和她相比,毕竟她无论出身还是所能接触到的各人的层次,非常人所能相比,即使如此,她对柳长亭、谢华盖依然一无所知,可见二人的身份来历是何等的神秘。 李恒继续说道:“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无比震惊,放眼真定府,可以值得崔府尊降阶相迎之人,应该没有。夏县尊肯定知道,真定府虽然归河北西路管辖,却是大夏北方仅次于开封府的重镇之一。河北西路虽有景王兼任宣抚使,景王一向不问政事,所以真定府的地位远超其他各府,隐隐有和东京比肩之意。通常若非京中高官莅临,崔府尊不会降阶相迎。我在真定三年,也是第一次见到崔府尊如此礼下于人。” 夏祥点头,崔象虽坚定地推行新法,是候平磐赏识之人,但崔象为人也算方正,薄有清名,他在京城之中也略有耳闻。 “等崔府尊介绍柳长亭和谢华盖之时,也只是简单一说,并未明说二人是何等身份。酒过三巡之后,有人趁着酒意向柳长亭和谢华盖敬酒,二人皆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辞不喝。后有人不服,再次向二人举杯,不料崔府尊突然大怒,摔杯而去,当场震惊了所有人。”李恒摇头笑道,“总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想要知道连崔府尊都降阶相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结果却惹怒了崔府尊,得不偿失。不过也正是因为几人的莽撞,才更让柳谢二人的身份更高深莫测。崔府尊走后,宴会并未散席,众人众说纷纭,都在猜测柳谢二人究竟是谁。” “柳谢二人任由众人猜测议论,却始终一言不发,对于别人的问询,二人一概摆手不答或是摇头微笑,最后众人无奈,只好将徐望山和马清源围在中间,想从二人嘴中知道些什么。在众人看来,城东徐望山和城南马清源是真定两大巨富,二人肯定对柳长亭和谢华盖的来历知道一二。” 夏祥也正有此想,徐望山和马清源盘踞真定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卧榻之侧有两头巨虎酣睡。不料连若涵却盈盈一笑:“我猜徐望山和马清源也并不知道柳谢二人是何许人也。” “连娘子猜对了,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也是一脸愕然,和众人一样,别说知道柳长亭和谢华盖的来历了,连二人是谁都一无所知。众人几乎不敢相信在真定呼风唤雨财富如山和良田千倾的徐马二人,竟是不知道柳谢二人是谁。不由所有人不大吃一惊,连徐望山和马清源都不知道来历的人,该有多深不可测。正当所有人都认为在场中人无人知道柳谢二人的来历时,却有一人站了起来,向柳谢二人敬酒,二人不但和他碰杯喝酒,还和他亲热地聊了几句……” “是谁?”连若涵眉毛一扬,面露好奇之色。 “是谁?”夏祥也是惊讶了。 “是谁也想不到的一人。此人,夏县尊也认识。对,连娘子也知道。”李恒自得地喝了一口酒,本想再自斟自饮一杯,却见夏祥和连若涵都是一脸迫切之意,就不好意思再卖关子,说道,“正是许和光。” 许和光?夏祥一愣,随即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由笑道:“到底是一家人,崔府尊对许和光当真厚爱。” “说的是,崔府尊为人清正,只有一点,惧内,哈哈。”李恒哈哈一笑,举杯示意,“再敬夏县尊和连娘子一杯。” 夏祥一饮而尽,连若涵却是举杯深思,不解地问道:“柳谢二人并非四大世家之人,如此尊贵,莫非是三王爷之人?听说三王爷在大夏各地暗中布局了许多势力,除了地方官员之外,还有许多隐形的巨富。” 倒也有这种可能,夏祥点头说道:“以三王爷的雄心,以真定府的重要性,真定之地必定有三王爷明里暗里的各种势力。” 李恒嘿嘿一笑:“柳谢二人是不是三王爷之人,还真不好说,不过却有一点,他二人经此一事,算是浮出了水面,不过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没有人传扬此事,只是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罢了。是以此事过后,虽然柳谢二人名声大震,却仅限于参加宴会的几人,并无人向外走漏半点风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冒着得罪崔府尊和柳谢二人背后势力的风险。” 第十六章 太原王氏 “莫非是说,在见过柳谢二人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李兄只知道二人身份尊贵并且大有来历,却并不知道二人是真定最有财力的巨富?”夏祥想起方才李恒所说之话,初次见到柳谢二人,李恒只是初闻二人之名,其后过了两年他才知道柳谢二人的巨富身份以及所从事的生意,不由心中无比愕然,柳谢二人若真是三王爷之人,隐藏得也太深了,竟能让真定府的推官也一无所知,当真了得。 “没错。”李恒连连点头,“宴会过后,柳谢二人之名虽在真定权贵之中流传,却还是无人得知柳谢二人到底何许人也,只是知道柳长亭住在滹沱河畔城西一座很不起眼的宅院之中,院子不大,也不奢华,就和寻常的民宅没有区别。谢华盖住在城北,也是一处普普通通的民宅。二人深居简出,即使出门,也是轻车简从。平常也极少和权贵交流,所以宴会过后很久,还是无人知道柳谢二人为何得到崔府尊的降阶相迎。也有好事者去问许和光,许和光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口口声声说他也只是见过柳谢二人几面,并不清楚柳谢二人为何大受崔府尊推崇,他也不敢多问。” “两年后,有一次和许和光喝酒,许和光喝醉了,说了一堆胡话后,忽然说到了柳谢二人。他故作神秘地说他也是刚知道柳谢二人原来是商人,到底多有钱,他也说不清,反正是徐望山和马清源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柳长亭。而徐望山、马清源和柳长亭三个人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谢华盖。后来有人想追问个清楚,许和光却无论如何又不肯多说了,只说他也只知道这些。” 李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原本以为许和光是卖关子,直到昨日才知道,许和光原来是真不知道柳谢二人究竟是什么来历身份。也是巧了,昨日我和新上任的通判郑好吃饭,无意中提到了柳谢,郑好非但知道二人,还说出了二人的真实身份。” “郑好?”夏祥一时惊喜,“新晋进士郑好?” “就是此人,差点忘了他和夏兄是同科进士,莫非夏兄认识郑好?”李恒双眼有了几分迷离,显然是不胜酒力。 “有过一面之缘。”夏祥微微一笑,李恒此人热诚好客,且先不管他和连若涵是何等关系,只说他的为人倒是可交,但有一点,过于好酒且酒量不大,“我出京时,他曾来送行。我本想邀他一同前来真定,他有事要在京城再盘桓几日。不想已经来到了真定,倒是神速。” 其实夏祥也是心里清楚,并非是郑好神速,而是他和连若涵一路马车前行,走走停停,耽误了时间。 李恒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郑好说柳长亭本名王长亭,是太原王氏之人。改姓为柳,隐居在真定城,从事药材生意。” 柳长亭原来是王长亭,是太原王家之后。太原王家从魏晋到唐朝都非常显赫,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等七族并列为五姓七族高门。王姓源自爵位,意指“帝王之裔”或“王家之后”,十分尊贵。只不过王姓虽和其他四大世家并列为五姓七族高门,却传承的时间很短,只有三百余年便告覆灭。 夏祥心中一动:“改王为柳,柳谢并列,让人不起疑心。若是王谢并列,怕是会让人想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 “夏兄一语中的。”李恒大笑,“李某不才,虽姓李,却只是陇西李家的旁支。柳长亭身为王家之人,却不以王姓为姓,肯定是不甘心王姓的没落了。在王姓和谢姓显赫之时,崔、卢、郑、李四大世家实力无与伦比。在王姓和谢姓没落之时,四大世家依然高高在上。大夏立国以来,太祖虽有意抑制四大世家的扩张,力推科举,让无数平民百姓走上朝堂成为权贵,四大世家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旧在各自的势力范围之内富甲一方。时至今日,和四大世家相比,王谢两家几乎就销声匿迹了。” “这么说,谢华盖就是谢家之后了?”夏祥赞成李恒的说法,王谢两家,在魏晋之时曾和四大世家齐名,在唐初就迅速衰落,直到大夏立国之后,也未见有何等厉害人物出现,可以说,王谢两家淹没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不错,谢华盖正是谢家之人。”李恒又自顾自喝了一杯,“和柳长亭做的是药材生意相比,谢华盖所做的生意就吓人了。” 连若涵一直托腮沉思,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说道:“药材生意确实利润丰足,柳长亭在真定深居简出,很少出门远行,却能做成比徐望山和马清源加在一起还要大的生意,可见在外面有人替他奔走忙碌,也可见他的背后有人支撑,他只是一个傀儡。谢华盖的财力又是徐望山、马清源和柳长亭三人之和,徐望山金银如山,马清源良田千倾,柳长亭富可敌国,能比三人的生意加在一起还要赚钱的生意,除非……” “除非什么?”夏祥并非商人,对于经商一事,一知半解,远不如连若涵精通。 “除非是为朝廷做事,而且还是大事,比如做皮货、马匹、铁矿、马车生意……”连若涵眼中闪过一丝凛然之色,“若真是如此的话,柳长亭和谢华盖二人,就大有来历了。” 夏祥也是吃惊不小:“皮货可以制造弓箭,铁矿可以打制兵器,马匹可以训练战马,马车可以改制成战车……谢华盖真的是做这些生意?” 李恒点头说道:“还真让连娘子说对了,谢华盖做的就是皮货、马匹和铁矿生意。是不是有马车生意,郑通判没说,我也没有再敢多问。” 夏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于郑好他所知不多,并不清楚郑好的为人和来历。不过郑好对李恒说出了柳长亭和谢华盖的真实身份,怕是也是有意为之。又一想,心中怦然而惊,柳长亭做的是药材生意,药材可以治病救人,也可以害人,当然,还可以用在军中。再联想到谢华盖的生意,柳谢二人的所作所为大有可疑,也大有文章。 李恒告辞而去,夏祥并无睡意,正好连若涵也有话要说,二人就来到书房,继续喝茶。 “连小娘子在真定既有名门望族的卢之月为友,又有真定府李推官为助力,本官小小的一县之尊,怕是帮不了连小娘子什么忙。”夏祥故意气气连若涵,想知道她到底在真定还有多少人脉。 连若涵却只是淡淡一笑:“夏县尊说笑了,小女子怎敢让夏县尊帮忙?只是真心仰慕夏县尊风采罢了。” 夏祥咳嗽一声,连若涵不上当,他只好继续敲打:“本官有一事不明,还望连小娘子明示。李恒自称不是四大世家之中的李家之人,卢之月显然是四大世家之中的卢家之人。真定一府之地,到目前为止,就聚集了四大世家之中的卢姓、李姓和郑姓,只差一个崔姓了。若是算是柳长亭和谢华盖,千百年流传的几大世家,眼见就要齐聚真定了。” “听夏县尊的意思,郑好是荥阳郑氏之人?”连若涵依然不动声色。 “多半是。”夏祥其实并不知道郑好到底是不是荥阳郑氏之人,但听了李恒之言,他便可以断定郑好绝非出身普通人家,放眼整个真定几乎无人知道柳谢二人身份,郑好却一语道破,若说他是常人,谁会相信? 要知道就连连若涵也是不太清楚柳谢二人的身份。 “怪不得三王爷让夏县尊前来真定上任。”连若涵笑意盈盈,“原来真定如此好玩。” “好玩?”夏祥哑然失笑,真定比他想象中的龙潭虎穴还要凶险百倍,正要再说几句什么,忽然幔陀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 幔陀虽性子漠然,却也懂得礼节,这次却连通报也不通报一声,直接进来,来到夏祥面前,脸色凝重,小声在夏祥耳边耳语几句。 “当真?”夏祥一惊之下,顿时站起。 幔陀点头。 “即刻前往县衙,连夜提审付科!”夏祥二话不说,转身便走,“连小娘子,本官有要事在身,失陪了。” 连若涵起身:“不知小女子可否旁听夏县尊审案?” 夏祥微微一想,摇头拒绝了连若涵:“此案是凶杀案,连小娘子旁听,多有不便……” “娘子,夏县尊也太无情无义了,不过是旁听案子的一件小事,他也不许,哼,枉费娘子对他的一番用心。”望着夏祥和幔陀匆匆离去的背影,令儿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双眼喷火,恨不得将夏祥和幔陀烧为灰烬,“不要让他住在得闲居了,反正他对娘子始终抱有提防之心。” 连若涵也是气愤难平,她原以为夏祥即便不让她旁听,至少也要委婉拒绝才是,不想竟是如此直接,让她心情十分不好:“好一个夏祥,从科场案时就开始暗中助你,到你来真定走马上任,处处帮你护你,你却好,竟然如此对我。日后等我得了机会,一定十倍百倍还你。一定让你在我面前俯首称臣,乖乖认输,对我鞍前马后,惟命是从。” 令儿开始听的时候,还挥动右手,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到了后面,觉得哪里不对,等连若涵说完,她的右手举在半空愣在当场,过了片刻,又“噗哧”笑了:“娘子方才的话,不像是对夏县尊生气,倒像是因为夏县尊不心仪娘子不对娘子言听计从而心生不满。” “胡说。”连若涵心虚地瞪了令儿一眼,“我哪里会对夏县尊不满?他是官,我是民。他是他,我是我。” “娘子,别怪令儿多嘴,怕就怕你和夏县尊相处久了,对夏县尊动了情思,就麻烦大了。”令儿心思剔透,怎能看不出连若涵对夏祥固然气愤,却也有儿女情长的神态,不由担忧,“娘子千金之躯,夏县尊高攀不上。” “再胡说,小心罚你回郡望。”连若涵脸颊微微发烫,心如鹿撞,强作镇静,“以后不得再说什么千金之躯,只有公主才是千金之躯,小心被人听去,治你一个谋反之罪。” “是,令儿不敢了。”令儿一脸惶恐地低头,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而得意的笑。 “娘子为何想要旁听付科一案?”令儿知道连若涵心思沉静,并非对凡事都好奇之人,为何非要旁听一桩和她无关的案子? “夏县尊行事深谋远虑,付科、董现一案,看似和真定无关,但谁也不清楚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让幔陀和萧五暗中查访,必定是有所发现了。”连若涵忽然又笑了,“也罢,他不让我旁听,我便安心等待消息便是。” “夏县尊为何不让连娘子旁听?”快到县衙时,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幔陀忽然问了一句,“连娘子对夏县尊是一片真心。” “真心倒是真心,只是……”夏祥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又叹息一声,“不提她也罢,先审理付科一案。” 县衙门口,灯笼高悬,两个衙役正在守夜。二人一个叫铁小七,一个叫万大八,见夏县尊突然现身,二人惊惶失措,忙向夏县尊见礼。夏县尊却脚步不停,急急进了大门。 二人纳罕,夏县尊深夜从县衙大门进入,难道县尊没有住在县衙内宅?又一想,深夜还有什么紧急公务不成? 不多时,县尉马展国和捕头丁可用也飞马前来。二人刚帮马展国和丁可用拴好马,许和光的马车也到了。 真定作为大县,马匹并不少见,且都是高头大马。 出什么事情了,怎么惊动了所有人?二人想问也不敢问,只好打起精神,再也没有半分睡意。 又过了一会儿,几名捕快押着浑身锁链的付科出现了,二人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敢情是夏县尊要夜审付科。想到此节,二人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传说当年包青天白天审阳间晚上审阴间,莫非夏县尊也有这么大的本事? 二人正疑惑惊异时,见萧五也匆匆赶到。萧五和幔陀皆是夏县尊的身前红人,铁小七和万大八心里清楚,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忙迎上前去。 铁小七笑得生动而亲切,上前替萧五拍打身上的尘土:“萧都头,这是出什么大事,怎么夏县尊要连夜审人?” 萧五低头走得正快,冷不防被铁小七拍打尘土,吓了一跳,他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了铁小七一眼,才说:“不要叫我都头,叫我萧五即可。是的,夏县尊要连夜提审犯人。” 万大八眼睛转了一转,问道:“夏县尊一路车马劳顿,怎么也不早早歇息,明日再审犯人也不耽误事情。” “晚上审有晚上审的好处。”萧五环顾四周,除了县衙门口的灯笼之外,四下漆黑一片,黑暗深处,有树影晃动,平增几分阴森恐怖之感,他挠了挠头,“晚上魑魅魍魉到处乱窜,判官和阎王爷要抓他们归案。夏县尊晚上审案,坏人心惊胆战。” 萧五随口一说,没想到铁小七和万大八真的记在了心上。二人依据对包青天白天审人晚上审鬼的传说,又加了自己的判断,编了一句民谣:“日审阳夜审阴,夏县尊是神人。” 二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们随口编出的一句民谣,日后会传遍真定的大街小巷,甚至还传到了京城。 此为后话,暂且不提,只说夏祥和幔陀来到大堂之上,刚刚坐定,马展国和丁可用便押着付科上堂了。 马展国虽心中不解,却也不敢多问。付科刚刚睡下,被惊醒之后带上堂来,心中有气,还想硬气地说上几句什么,却被丁可用一脚踢在腿弯上,哪里还站得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丁可用经办案子无数,见夏县尊特意在大堂审案,心中就明白了几分,必是夏县尊查到了什么,大堂是审理刑案之地,可以判人生死。先前在二堂审案,现在却转到大堂之上,夏县尊必然是胸有成竹了。 付科不服,还想站起,忽然后背一阵巨痛传来,却是又挨了一记——正是马展国一刀拍在了他的后背之上。 此时许和光也匆匆赶到了。 许和光今日难得以夏县尊刚刚上任为由,假借留宿县衙之中,让娘子许王氏准许他不用回家,他便欣欣然来到外室施然然家中。 施然然是江南女子,有着北方女子所不具备的温柔,许和光很是迷恋此女。奈何家中河东狮不许纳妾,他只好曲径通幽,暗中将施然然收为外室,每月千方百计寻找机会和她幽会。 不想今日刚刚躺下,还不及温存片刻,就被叫起,说是县尊有要事要连夜审案。若不是马展国让他的贴身随从谷从众前来寻他,换了别人,还找不到他身在何处。 许和光一边暗中埋怨夏县尊多事,一边急匆匆赶到县衙。一路上他还想不明白,为何夏县尊突然要半夜审案,难不成有了什么线索不成? 第十七章 夜审 近来事多,许和光一直没有用心去想夏祥为何要插手董现一案,只当夏祥是想狠狠敲董断一笔。从施然然家中出来,被夜风一吹,他蓦然惊醒,莫非夏县尊的剑光所指之处并非是董断,而是付科? 赶到县衙,得知夏县尊在大堂审案,许和光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整理了一个衣服,快步来到堂下,施礼说道:“夏县尊,下官来迟……” 夏祥不等许和光说完,挥了挥手:“无妨,不必多说,坐。” 大堂审案,只有县尊和县丞可以坐下,其余人等,只能站立。 萧五悄然从后面进来,站在了夏祥身后。幔陀身为女子,只能藏身屏风背后。 又等了片刻,董断也被带了上来。 董断有几分惊慌,不知为何三更半夜被带到大堂,双腿打颤。他一心只想为兄伸冤,怎会想到事情会落到这步田地?半夜审案,莫非夏县尊是要杀人了? 夏祥见众人到齐,轻轻咳嗽一声:“来人,拿下付科枷锁。” “是。”丁可用取下了付科枷锁,悄声对付科说道,“胆敢闹事,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付科鄙夷地斜了丁可用一眼,晃动几下手腕:“夏县尊,这么晚了又请小民过堂,是要屈打成招,还是要栽赃陷害?” “大胆刁民!”许和光怒了,“再敢蔑视公堂,先打你五十杀威棒。” 夏祥却不恼,示意许和光稍安勿躁,他笑眯眯地起身来到付科面前,挽住了付科的胳膊,扶他起来:“付科,家中除你之外,还有何人?” 付科一脸疑惑,答道:“回县尊,除了小民之外,还有六十老母和一个年方二八的妹妹。” “令堂身体可是安康?令妹可曾许人?” “家母身体多病,小妹还没有许配人家。”付科更是疑惑不解了,夏县尊是在审案还是在话家常? “令堂身患何病?本官粗通医术,可为令堂诊治。”夏祥吩咐丁可用,“来,让付科入座。” 丁可用虽不明就里,县尊之命不敢不从,只好依言行事。 董断站在一旁,心中无比悲凉,原以为夏县尊会是青天,不想比裴县尊还有所不如。裴县尊只是不接案子,夏县尊倒好,接了案子,却对付科温言软语,也不知夏县尊为何如此?不会夏县尊和付科是亲戚吧?又或者是夏县尊想结交付科? 付科坐下,心中更得意了几分,也不去多想夏祥为何对他的态度一变再变,他大大咧咧地一笑:“不劳夏县尊费心了,家母有大夫开了药方。” “令堂的病,怕是一般大夫治不好。”夏祥坐在付科上首,漫不经心地说道,“付科,本官问你,大夫所开的药方中,可有附子和麻黄两味药材?” 夏县尊到底是在审案还是在和付科聊天?许和光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顾不上许多,轻轻咳嗽一声,有意提醒夏祥:“夏县尊,大堂之上,尊卑有序,和犯人并坐聊天,不成体统。” 夏祥微一点头:“许县丞所言极是,本官知道了。”说是知道了,却还是端坐不动,双眼直视付科双眼,“付科,本官问你话呢。” 付科脸色微变,支吾说道:“小民目不识丁,更不通医理,不知道大夫的药方中有什么药材。” “来人,取附子和麻黄。”夏祥起身,坐到了文案之后。片刻,丁可用便取来了附子和麻黄。 “付科,你可识得这两味药材?”夏祥示意丁可用将两味药材递到付科面前。 付科看也未看,连连摇头:“小民不识,小民对药材一无所知。” “当真不识?”夏祥微微一笑,“也好,本官也不瞒你,这两味药材并非附子和麻黄,而是黄芪和节节草。付科,你一路劳累,到了真定之后,又没有好好休息,来,服用了黄芪和节节草,补补身子。” 付科一听大惊失色,连忙站了起来,急急摆手:“多谢夏县尊好意,小民身体强壮,不用进补,不用进补。” “让你补就补,啰嗦什么?”丁可用虽不是十分清楚夏县尊用意,此时却也明白过来夏县尊此举是请君入瓮,他自然大力配合,拿过附子和麻黄,大喝一声,“来人,架住付科胳膊。” “夏县尊,公堂之上你强喂小民附子和麻黄,是不是想毒死小民?”付科脸色大变,慌乱之下,起身带倒了椅子,他连连后退,“要是小民有罪,小民甘愿认罚。可是要在公堂之上毒死小民,小民万死不从!” “好一个付科,还说不认识附子和麻黄!”夏祥冷笑一声,一拍惊堂木,“付科,你是如何诱骗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来到真定,又是如何哄骗三人服下附子和麻黄,让三人发狂奔走,失足落河,还不从实招来。” 许和光、马展国和丁可用闻言大惊,夏县尊才来真定一天,怎会如此之快就查到了真相? 许和光虽不懂医术,却也粗通医理,知道附子和麻黄虽是药材,若是未经去除毒性的附子服用过量,会让人全身发麻而死。而麻黄服用过量,则会让人亢奋,严重者,要么狂奔而死,要么浑身燥热,皮裂而死。 付科面露惊恐之色,他如同见鬼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件事情天衣无缝,你才来真定,怎会知道这些?” 此话一出,等于是默认了夏祥方才的指责,许和光和马展国对视一眼,二人都是一脸愕然,愕然之中,还有三分惊恐。 是的,就是惊恐,因为二人怎么也想不到夏县尊不但断案如神,还精通医理,简直就是神人在世。 付科惊恐过后,又恢复了冷静,以为夏祥只是在诈他,就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哈哈一笑:“哈哈,险些着了夏县尊的道儿,小民没有诱骗董现和马小三夫妇,更没有哄骗他们吃下附子和麻黄。反正三人已经死了,夏县尊非要栽赃说是小民所为,小民也无话可说,只好认了。” 言外之意是死无对证,他就是死不认账。 夏祥早就料到了付科会有如此行径,冷哼一声:“付科,你可知为何本官连夜审案?” “夏县尊喝茶喝多了,睡不着,心血来潮想要折腾我等小民,小民就只能奉陪了。”付科自认他的所作所为没有漏洞,胆子又大了起来。 许和光眼睛转来转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夏县尊抓住董现一案不放,似乎并不是想敲董断的竹杠,而是要查明董现之死的真相,然后借机大做文章。只是……他想不明白,董现之死的背后,难道真有什么天大的隐情不成? 董现虽是市乐的富商,却也并非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别说可以和柳长亭、谢华盖相提并论了,就连徐望山、马清源的名望都无法企及。是以裴硕章才在卸任之际不接董现命案,也是认准了董现之死不会引起太多波澜。 不想夏祥非要多管闲事,接手了董现一案。若非夏祥多此一举,董现一案或许就会被压下,最终还是以自尽而死结案。许和光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猫腻,却怎么也想不通夏祥想要借董现一案达到什么目的。 马展国想得也很多,他能猜到夏县尊审理董现一案,并非只为博一个青天大老爷的清名,而是想为民请命为百姓谋福。相比许和光和马展国二人,丁可用想得就简单多了,夏县尊为民伸冤,抓住真凶,不让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冤枉而死,夏县尊就是清官好官。 “本官是喝了不少茶,不过却还真不是睡不着非要折腾你们,也是迫不得已才连夜审案。”夏祥忽然诡异地一笑,笑容阴柔而神秘,“阴间来人,说是董现在阴间喊冤,阎罗王查到董现确实冤死,就让他还魂。董现在本官床前显灵,让本官为他伸冤。本官若是不连夜审案,他就会到阎罗王面前告本官一状……” 夏祥一本正经地说出一番怪力乱神之话,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站在明镜高悬之下,脸色被灯光一打,竟有了几分森严之意。 儒家一向推崇子不语怪力乱神,许和光也是读书人,从小深受孔孟之道影响,对于鬼神之说一向敬而远之。在他看来,鬼神不过是百姓苦于求告无门而编造的谎话,只为图一个心理慰藉罢了。传说中的狄仁杰和包青天可以白天审人晚上判鬼,不过是无稽之谈。 夏祥因受李鼎善影响,看了不少儒家正统学说之外的杂说。对于鬼神之说,既不全信,也不全盘否定。既然世间万事万物对应而生,有黑有白,有日有夜,有男有女,为何就有人无鬼?他又遍阅上古书籍,有许多关于鬼神的记载都被后来的儒生删除了。 读书人中不信鬼神者多,民间百姓中信鬼神者多。马展国和丁可用一听之下脸色为之一变,他们向来深信显灵一说,董现竟然在阴间喊冤,夏县尊竟然可通阴阳,二人对视一眼,既惊又喜又怕。 董断声音微微颤抖:“夏县尊,家兄显灵,可是说了什么?” 付科却是哈哈大笑:“夏县尊真会说笑,我付科生平有两不怕,一是不怕恶人,二是不怕鬼神。别说是董现显灵了,就是阎王老子来了,我也提拳便打……” 丁可用气不过,对付如付科一般的滚刀肉,他的手段向来是打上一顿再说,当即怒道:“夏县尊,先打他三十棍杀杀他的威风。” 夏祥摆手:“他不是威风,只是嘴硬罢了……”话说一半,忽然脸色一寒,“付科,你还想抵赖到什么时候?” “冤枉呀夏县尊,冤枉。小民真的没有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小民和董现不熟,更不认识马小三夫妇……若有一句假话,天打五雷劈。”付科有意提高了声调,声音还阴阳怪气,还故意朝丁可用挤眉弄眼,嘲笑丁可用奈何他不得。 丁可用气得右手紧握刀柄,恨不得抽刀在手,一刀结果了付科性命。他身为捕头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付科这般嚣张的人犯,不由愤愤地想,夏县尊也太书生意气了,既然现在身为官身,就该严厉一些,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对于刁民来说,恐吓和打骂是平常事,和刁民讲不清道理。 夏祥冷冷一笑:“既然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付科,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若自己交待,或许还可以从轻发落。如若不然,严惩不怠。” “从轻发落?夏县尊的意思是可以免于一死?”付科再是清楚不过,说是死,不说也许还可以逃过一死,傻子才说,也是他认定夏祥只不过是在诈他,夏祥不可能知道事情真相,他仰天大笑,“只要夏县尊答应免我一死,我就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 “好,本官答应你。”夏祥一口应允了。 付科吃惊不小:“夏县尊说话可是算话?” “本官身为堂堂的朝廷七品命官,又是在公堂之上,岂有戏言?”夏祥料想付科认为他不敢承诺免他一死,故意说道,“付科,本官都免你一死了,你说还是不说?” 付科不停地眨动眼睛,心中盘算得失,想了半晌还是觉得不妥,就又翻了翻白眼:“夏县尊莫要愚弄小民,小民清清白白,并未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 “好,好,好!”夏祥并非有意和付科周旋,而是想借机试探付科为人,此时他已然明白付科如此有恃无恐,必是自认背后有人力保的原因,他也就心中有数了,当即肃然正容,一拍惊堂木,“付科,你方才所说和董现不熟且并不认识马小三夫妇,也确实是真话。不过,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三人,也是你一人所为!” 付科翻了翻白眼,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夏祥也不生气,继续淡淡地说道:“董现自泉州回到市乐,虽亲眼所见董李氏从严孙房中出来,却还是不肯相信董李氏和严孙有奸情。董断竭力劝说董现休掉董李氏,董现并不相信董李氏和严孙的私情,也不忍心休掉董李氏。董断却一再坚持,董现心烦意乱,就想出去走走,董断,可是实情?” 董断心中一惊,夏县尊从何得知如此详细的实情,点头说道:“确实如此。家兄其实也是对董李氏和严孙的奸情信了大半,只是碍于脸面,不愿意承认罢了。” “董现出门散心,在外偶遇付科。说是偶遇,怕是也是付科有意等候在此。付科见到董现,就和董现攀谈起来。董现被付科蛊惑,以为真定有一笔现成的生意可做,当即动身前往真定。马小三夫妇感念董现的收留之恩,不放心董现一人前往,也是担心董现想不开,就陪同董现一起前往真定。” 付科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夏祥说的是别人一样,不过他眼神之中却是闪过了一丝愕然,虽强作镇静,右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了几下。 夏祥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董现一行三人,乘坐马车前往,付科骑马。马比马车要快上许多,付科比董现一行先到了三个时辰有余,等董现赶到真定时,付科在滹沱河畔的一个茶摊等候董现三人。付科请董现三人喝了茶,然后借口有事就告辞了。其实他并未走远,而是躲在暗处暗中观察董现三人。董现三人哪里知道茶中被下了附子和麻黄,不久,毒性发作,因董现喝茶较多,中毒较深,毒性最先发作,惊狂之下,跳进了滹沱河中,马小三夫妇随后也因毒性发作而跳河……” 付科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干笑一声:“夏县尊文采出众,口才也过人,佩服。” 夏祥淡然一笑:“三人跳河之后,你见事情已成,便悄然返回市乐。来时白天,去时夜晚,一来一回只有一天时间,且你在市乐和董现交谈之时,并无外人见到,董现当时心烦意乱,也没有和他人说起他去真定是为了何事。是以你自认事情做得天不知地不知,没有一人知道董现三人之死是因你而起。付科,你是不是很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夏县尊太高看小民了,小民哪有这样的本事?”虽然依然嘴硬,付科心中的震惊如惊涛骇浪,不敢相信刚才夏祥的话,似乎夏祥亲眼所见发生的一切,怎么会,怎么可能?难不成真的见鬼了? “你一定震惊为何本官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瞒你说,是董现亲口告诉的本官。”夏祥猛然一拍惊堂木,“付科,你想不想听听董现说话?” 付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没有跳起来,他本来就心里有鬼,强笑一声:“董现都死了,死人能说话?夏县尊,小民可不信。” “不由你不信。”夏祥吩咐一声,“熄灯。” 第十八章 无心插柳 许和光也不信鬼神,却见夏祥煞有介事,莫名就心中紧张了几分,正好一阵秋风吹来,穿过大堂,吹动窗户吱吱作响,还吹灭了门口的一盏灯,就如黑暗中有人回应夏祥熄灯的话一样。 “哎呀。”许和光吓得打了个寒战,心里惊呼一声。若不是夏祥坐在堂上,他几乎要夺路而逃了。太吓人太阴森太恐怖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新任县尊竟有通阴阳的本事,岂不是说,不管有多大的冤情,夏县尊都可以拘来冤魂,一问便知? 马展国和丁可用也是里心里发毛,却又不敢怠慢,忙动手熄灭了堂上的油灯。灯一灭,大堂之上漆黑一片,就连端坐在台上的夏祥也隐没在了黑暗之中,看不清面容。 突然,一缕若有若无的灯光从屏风后面亮起,灯光中,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人影飘忽不定,就如飘在空中一般。 “付科,你还我命来……” 正当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之时,屏风背后的人影忽然口出人言。 “亲娘呀。”付科吓得跳了起来,然后一屁股摔在地上。他一生作恶多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虽对鬼神之说半信半疑,却也并不真的认为会有鬼神索命,不想屏风背后的声音竟然真是董现的声音,丝毫不差,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董断也是吓得不轻,惊吓过后,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大哥,真是你么?” “二郎,是我,我死得好惨呀。”屏风背后的人影肩膀抖动,很伤心的样子,“当我跳进了河水之中,遭受了没顶之灾,痛苦万分。死后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了阎王,说我死得冤枉。阎王也认为我确实冤枉,就放我还魂,容我报仇之后再投胎为人。” “真是大哥,大哥!”董断泪如雨下,想要冲过去,却被马展国和丁可用拦下。 许和光几乎站立不住,真的有鬼?真的是董现的鬼魂?他悄悄移动脚步,离屏风远了几分,躲在了马展国和丁可用的身后,才稍微安心几分。 马展国和丁可用虽然也心里打鼓,却比许和光强了不少,二人还能保持镇静。不过也吓得不轻,对夏祥的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可以审鬼的县尊,岂不是和狄仁杰一般高深莫测? “董现,方才本官所言,可是属实?”夏祥脸色平静,对屏风背后的人影说道。 “夏县尊所言,句句属实。”人影的声音飘来飘去,忽东忽西,仿佛随时就要破屏风而出一般,“付科,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毒杀于我?马小三夫妇为人善良,和你素不相识,也被你杀害,你就是一个畜生!” 付科瘫坐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我、我、我,董现,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要害你,是有人要害你,我也是被逼无奈。要是我不毒杀了你,我就会被别人杀死。你死总比我死好!” 此话一出,相当于付科亲口承认了他杀害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之事。许和光、马展国和丁可用面面相觑,为夏县尊一出手就破了一桩大案而震惊。 董断更是激动不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多谢青天夏县尊为家兄伸冤!” 原以为董现三人是被董李氏和严孙所害,不想竟是死于付科之手,董断虽感意外,却也不管许多,只要兄长沉冤得雪,他就感激夏祥。 “起来,先起来。”夏祥示意丁可用扶起董断,“付科是受人指使杀人,只有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才算真正为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伸冤。付科,幕后真凶到底是谁?” 付科本来一脸惊恐,面无人色,忽然又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狂笑说道:“就算有鬼又能怎样,有本事出来杀了我?杀了我,我大不了也变成鬼,还不是照样欺负你!想知道幕后真凶,夏县尊,我劝你一句,赶紧收手还来得及,当好你的真定知县,和市乐井水不犯河水,再向前一步,嘿嘿,小心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大胆刁民,蔑视公堂,威胁县尊,掌嘴二十。”许和光从惊魂未定中恢复了几分,彻底被付科的话激怒,在真定县的公堂之上,一个小小的平民还敢如此嚣张,他忍无可忍了。 丁可用见夏祥没有反对,上前脱下鞋子,亲自动嘴,左右开弓,硬生生打了付科二十个耳光。打得付科满脸是血,大牙掉了两颗。 付科面目狰狞,却还是不肯认输:“人是我杀的,夏县尊,你有本事也让董现的鬼魂说出幕后真凶是谁呀?是不是董现死了也不知道是谁?哈哈。” “让他画押,带下去。”夏祥挥了挥手,他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不必再和付科纠缠下去。 早有书办在一旁录下了付科的口供,经检查无误后,交由付科画押。付科只扫了几眼,就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付科被带了下去,灯光也依次点亮,让众人惊奇的是,屏风背后已经空无一人,再无人影。丁可用大着胆子绕到屏风后面看了一眼,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县尊,方、方才屏风背后,真的是董现的鬼魂?”许和光也看到了屏风背后空无一人,再一次受到了惊吓。 夏祥哈哈一笑:“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可是……”许和光还想问个明白,“屏风后面的人影可以说是障眼法,可是声音却做不了假,方才明明是董现的声音。” “确实是家兄的声音。”董断也十分肯定地说道。 “此事以后再说。”夏祥不想现在就揭开谜底,他还想再保持一段时间的神秘,说不定日后还有大用,“付科既然已经对毒杀董现、马小三夫妇三人一事供认不讳,论罪当斩,本官不日便上报真定府和刑部,许县丞,你意下如何?” 夏祥身为县尊,对于命案只有审理之权,并无定罪之权。死刑的决定权在真定府崔府尊之处,崔府尊定罪之后,才会上报刑部。只有刑部批复之后,再由皇上饮点,才会斩首。 “依下官之见,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为好。”许和光将刚才的鬼魂的玄妙放到一边,回到了眼前棘手的问题之上,“毕竟付科只是被人利用,真凶另有其人,还是要继续追查下去,查到真凶才能告慰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在天之灵。” “继续追查下去,许县丞,你就不怕幕后真凶是惹不起的高官权贵?”夏祥淡淡地看了许和光一眼。 许和光义正辞严地说道:“为民做主,为百姓伸冤,怕什么高官权贵?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不管是王爷还是宰相,只要犯法,都与庶民同罪。” “好,说得好。”夏祥拍案叫好,“就依许县丞之言,此案继续追查下去,不管幕后真凶是什么大人物,一定一查到底。本官初来真定,诸事还要仰仗许县丞、马县尉和丁捕头。” 夏祥冲几人叉手一礼,几人惶恐,急忙还礼,连称不敢。 次日,有关夏县尊夜审的传言就开始在真定的大街小巷弥漫,不到半日就传得沸沸扬扬,才短短一天时间,铁小七和万大八的民谣就传颂开来——日审阳夜审阴,夏县尊是神人。 被百姓称为神人的夏祥丝毫没有神人的觉悟,日过正午,他正在县衙的内宅午睡。睡得正香时,有人禀报连若涵求见。 夏祥请连若涵到书房一见,他未穿官服,一身宽衣,举手投足,飘然出尘,手拿一把折扇,迈进书房大门,见连若涵正端坐在下首的椅子之上,托腮深思,不由心中一动,此景可入画。 连若涵起身相迎,说道:“夏县尊昨夜未回得闲居,今日小女子特来看望。” 夏祥微微一笑,自然知道连若涵是为昨夜审案之事前来,说道:“多谢连小娘子挂念,昨晚审案晚了,就在县衙就寝了。” 连若涵也不绕弯,直接问道:“听到传闻说夏县尊召来董现鬼魂,吓得付科招供了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一事……小女子很是好奇,夏县尊真的可以日审阳夜审阴?” “信则有,不信则无。”夏祥坦然地一笑,坐在首位,“其实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说来查到付科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真相,还得感谢连小娘子。” 连若涵一脸惊讶:“与我何干?” 夏祥也不过多解释,朗声说道:“幔陀娘子、萧五……” 二人应声从门外进来。幔陀依然是一身干练打扮,只是没有抱剑在胸,她脚步轻盈,脸色平静,冲连若涵微一点头,站在了夏祥身后。 萧五嘴里叨了一根草根,头上也插了一根,样子十分滑稽,他先是冲连若涵微施一礼,待看到连若涵身后的令儿时,忽然神色慌乱了几分,忙不迭地摘下头上的草根,藏在了身后,憨厚地一笑:“令儿也来了。” 话一出口,嘴里的草就掉落下来。他身子一错,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将草轻轻捏住,一翻手也藏在了身后。 令儿本不想笑,却还是被萧五的滑稽逗乐了。笑了一下,又绷紧了脸,不再多看萧五一眼。萧五嘿嘿笑了笑,老实地站在了夏祥的身后。 “本来本官是让幔陀暗中查访董现一案,查来查去全无头绪。后来幔陀无意中查到董现、马小三夫妇跳河之前,曾在河边的一个茶摊喝茶。只是茶摊的主人是谁,怎么也查不到。幔陀再查下去才知道,原来茶摊是临时茶摊,不是常摊,当时摆摊的人是一个中年汉子,都不认识。”夏祥知道连若涵前来是想知道真相,二话不说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只知道此人长得十分高大威猛,络腮胡子,其他就一概不知了……” “然后呢?”连若涵对关于夏祥夜间审案之事无比好奇,令儿出门回来,将传闻告诉了她,她迫不及待就起身前来县衙,想要当面问个清楚。虽说她对夏祥很有信心,却还是不敢相信夏祥会有日审阳夜审阴的本事。 “然后就是该萧五出场了。”萧五瓮声瓮气地接过话头,他先是嘿嘿笑了一气,“先生常说的一句话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的就是我。我笨是笨了一点,但人好就运气好,唉,真没办法……” “咳咳……”夏祥都看不下去萧五的自恋了,咳嗽几声提醒他一下。 萧五挠头笑了:“先生让我帮他去找吕东栋,我好容易找到了他,和他聊得还不错,他也愿意来当先生的门子,还介绍了他的侄子吕不奇也来当先生的门子。门子要两个人才行,我就带他和吕不奇来见先生。先生对吕东栋和吕不奇很满意,就留下了他们。” 连若涵奇道:“夏县尊为何想到了用吕东栋当门子?” 夏祥笑道:“上次听连小娘子说到吕东栋此人七次投河,本官就想,吕东栋此人虽好赌,却有改过之心,七次投河以死明志,是个可用之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心改过,善莫大焉。用他当门子,必定可靠。所以说,此事还得感谢连小娘子。” 连若涵却不肯承情,摆手说道:“当初吕东栋投河七次之后,他已经不再是好景常在之人,和我也再无干系,此事不必谢我。” “好,好,连小娘子不承情也没关系,本官却记得你的好。毕竟是因你之故才知道吕东栋此人。”夏祥笑道,“萧五,继续说下去。” “是,先生。”萧五继续说道,“吕东栋和吕不奇见先生人好,就大着胆子提出让他的小女儿吕环环跟在先生身边,当先生的贴身丫环,先生也答应了。” 连若涵终于忍不住笑了:“想不到吕东栋一家人都入了夏县尊门下,也是他们的福气。吕环环心思乖巧,模样也不差,夏县尊不妨收为通房丫环,也好让吕东栋和吕不奇更死心塌地为夏县尊效忠。” 夏祥才不接连若涵的题外话,漫不经心回应了连若涵一个多嘴的眼神,示意萧五继续。 萧五说道:“幔陀娘子并不放心吕家一家人,就说要送吕东栋回家,其实是想到吕家看看。我也跟了过去,到了吕家,见吕不奇为人老实,吕环环乖巧伶俐,幔陀娘子才放心了。幔陀娘子无意中和我说起茶摊之事,不料吕东栋听到了幔陀娘子的话,说他见过摊主,也知道摊主的名字叫卫中强。” 连若涵为之一惊,问道:“吕东栋怎会认识摊主?” 萧五嘿嘿一笑:“也是巧了,前几日吕东栋闲来无事在河边散步,正好遇到了卫中强支起茶摊卖茶,他见卫中强眼生,就随口聊了几句。卫中强并不理他,他大感无趣,就走开了。回来后来见到一人在和卫中强小声说,叫出了卫中强的名字,还问卫中强有没有准备好附子和麻黄。当时他还纳闷,附子和麻黄是中药,茶摊要中药何用?不过也没多想,转身就走了。” 连若涵点了点头,吕东栋七次投河未死之后,她念他确实有痛改前非之心,之前的欠债一笔勾销,也没有让他的小女儿吕环环终身为奴。吕东栋心存感恩,无事时常在滹沱河边行走,若是遇到有人落水,就会挺身相救。 不想吕东栋竟是帮了夏祥大忙,世间之事,当真微妙,处处都是有机缘巧合。 “吕东栋回去之后,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真定虽来外来者不少,但在滹沱河畔摆茶摊的外来者也太少见了,他就又返回了茶摊,远远看见了茶摊上又多了一人,正是付科。吕东栋在市乐有亲戚,去过市乐几次,还见过付科,所以一眼就认出了付科。”萧五虽看似笨拙憨厚,讲起故事来却口齿清楚,很有条理,“吕东栋人老成精,不敢靠近,就假装无意中路过,听到了付科和卫中强的小声交谈,再次提到了附子和麻黄,还又提到了一个人名——吴老四。” “吴老四是真定本源草药堂的伙计,吕东栋转身就去了本源草药堂,见吴老四还在,他越想越觉得蹊跷,本想问吴老四几句什么,一想又觉得不妥,就又回去了。”萧五又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事情虽然蹊跷,吕东栋也一直埋在心里,没和人说,听幔陀和我一提此事,他马上说了出来。” 第十九章 真定知府 “真是奇事怪事。”连若涵也是大感惊奇,“不想如此难题,竟被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吕东栋道破天机,世间的事情,有时真是神奇莫测。” “是呀,就如本官和连小娘子的相遇相识,也是神奇莫测。”夏祥开了一句玩笑,偷眼看向了连若涵,见连若涵神情自若,不由一笑,“幔陀得知此事之后,当即赶到得闲居告诉了本官,本官决定立刻连夜提审付科。提审付科之前,先让人拿下了吴老四,从吴老四嘴中得知了付科伙同卫中强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事实。” “那么董现鬼魂之事,也是装神弄鬼了?”连若涵明白了大半,对于夏祥可以审阴一事也想通了其中了奥妙,掩嘴一笑,“可是把小女子吓得不轻,若是夏县尊真有审阴的本事,以后不管什么天大的冤案,只管提来鬼魂一审便知,岂不是只要夏县尊审案,天下就没有被冤枉的好人了?” “哈哈,连小娘子说笑了,就算本官真有审阴的本事,天下还是会有冤案。只凭本官一人之力,也只能保一方平安。”夏祥微微摇头,又说,“本官虽然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又拿下了吴老四,但吴老四只知道付科和卫中强的谋划,并未亲眼见到董现三人跳河,是以只好想了一个法子,让幔陀藏身在屏风背后,以口技之术学董现说话,骗过了所有人,让付科也误以为真是董现的鬼魂,惊吓之下,全部招供。只可惜,付科只供出了自己杀人夺命的事实,并未供出幕后真凶。” “小女子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连若涵嘴上说是不知该不该说,却直接说了出来,显然她只是想逗了一逗夏祥,“董现命案,就到付科为止。付科身后之人,就不要追究了。” “为何?”夏祥一愣,没想到连若涵竟会劝他收手。 “夏县尊是聪明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明智之举。”连若涵叹息一声,“夏县尊初入朝堂,根基不稳,又有三王爷虎视眈眈,随时要将你拿下。再查出付科背后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岂非腹背受敌?” “多谢连小娘子好意,本官心领了。”夏祥慷然说道,“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若本官畏惧权贵,不为民请命,读圣贤书何用?当这个知县又有何用?在科举之时,本官不曾惧怕文昌举。三王爷一心要置本官于死地,本官何曾退缩半步?不管付科的背后是何方神圣,本官一定要一查到底,为死去的董现和马小三夫妇伸张正义!” 连若涵肃然起敬,她被夏祥的慷慨激昂所折服,起身说道:“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小女子敬佩夏县尊的为国之民之心。” 夏祥哈哈一笑:“话虽如此,真要遇到权贵刁难之时,该迂回还要迂回,该周旋也要周旋,虽不能委曲求全,也不可宁折不弯,当知事缓则圆。” “哧……”连若涵又被夏祥的调侃逗乐了,心中既好笑又无奈,好笑的是,夏祥并非迂腐的读书人,懂得变通和以退为进之道,无奈的是,他非要追查付科背后的真凶,实在是太过凶险了。 夏祥也笑了起来,气氛缓和轻松了几分:“连小娘子莫非知道付科背后的真凶是何许人也?” “并不知道。”连若涵摇头,“不过从付科的所作所为不难看出,他一是贪图董家钱财,二和董现无冤无仇,为何非要费尽心机毒杀董现?再者以付科的为人,他要杀害董现,直接一刀就杀了,怎会骗董现前来真定再下毒再投河,付科断断没有如此心机。付科身后之人,如此煞费苦心毒杀董现,必是心思深沉之人。” 这话说得在理,夏祥点头:“那么依连小娘子之见,此人费尽心机毒杀董现,让董现从市乐到真定投河而死,是为了掩盖他的真正目的?” 连若涵沉思片刻:“此人用心太深,或许他真和董现有仇,或许董现只是他的一个棋子,不管怎样,夏县尊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 “多谢连小娘子提醒。”夏祥又想起了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问道,“徐望山和马清源想让本官废除新法,二人深受新法之害。” 连若涵不动声色地说道:“深受新法之害的何止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他二人只不过被新法连累了名声,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才是有苦难言。” “连小娘子也是赞成废除新法了?”夏祥试探一问。 “夏县尊有一腔为民之心,小女子十分敬佩。只是贸然废除新法,怕是官位不稳性命不保,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要稳妥为上。”连若涵一拢额前一缕青丝,“夏县尊也是知道,付科杀人案的背后,不知是哪个高官权贵,追查下去,得罪的或许只是一个大人物。新法却是候相公及其党羽力推之法,若真定一地废除新法,会和候相公以及所有推行新法的高官为敌。现今满朝文武都在推崇新法,夏县尊莫非想要标新立异,成为众矢之的?又或者想振臂一呼,成为天下反对新法的旗杆?” 夏祥岂能听不明白连若涵的言外之意,追查董现一案,或许最终只是和一个高官权贵为敌。而废除新法,则是与候相公为敌。与候相公为敌,则是和天下为敌,他自认以他现今的品级和力量,别说和候相公为敌了,就是隔河相望的崔府尊,也可以让他施展不开手脚。当然,他更没有振臂一呼和天下所有反对新法的官员结党营私之心。 夏祥呵呵一笑:“本官身为真定知县,只想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这么说,夏县尊是要回绝徐望山和马清源了?”连若涵很是好奇夏祥接下来会怎么治理真定。 “徐望山和马清源在真定德高望重,本官还多有仰仗之处,怎会回绝他们?非但不会回绝他们,还会要他们扩建粮仓,多备种粮。”夏祥一脸认真,“原以为真定是祥和之地,不想才一上任,就有诸多事情接踵而至,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正好有闲暇,该去拜访崔府尊了。” 连若涵虽还心有疑虑,却也不好多问,只好起身告辞。夏祥送到了书房之外。 门子吕东栋和吕不奇已经到位,各自安守在门房之内,恪尽职守,唯夏祥一人之命是从。尤其是吕东栋,对夏祥无比感激,他愿以为就此无所事事混吃等死,不想还能被夏县尊相中,委以门子的重任,他就迸发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并且告诫侄子吕不奇,以后若是敢背叛夏县尊,他让他生不能回家死不能入族谱。 吕不奇虽没有吕东栋一般对夏祥士为知己者死的报恩之心,却也无比感念夏祥对他的赏识。他原本有十亩薄田,却因新法而将田地卖掉还贷,成为无田游民。幸好叔父吕东栋收留了他,否则他就要沦为乞丐流落街头了。 尽管有叔父收留,却还是难免被人耻笑,毕竟身为男人,身强力壮,却寄人篱下,天天无事可做,也是难堪。正愁闷之时,不想竟被夏县尊收为门子,对于他来说,不啻于喜从天降。因此,他对夏县尊的感激也是无以言表。 夏祥先是见了见吕东栋二人,见二人面相忠厚,神态恭敬之中又不失纯朴,就放下心来。正好幔陀又领了吕环环进来,他就又和吕环环说了几句话。 吕环环生得瘦弱,模样倒是不差,瓜子脸,大眼睛,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轻盈如风,柔柔的样子很是惹人垂怜。夏祥也算满意,留她当了贴身丫环。 既然是拜访崔府尊,就要正式一些,夏祥带上萧五,又让许和光同行,三人乘坐两辆马车,前往河对岸的知府衙门而去。 真定府衙比真定县衙要气派很多,朱红的大门之上布满铜钉,庄严而不可侵犯,门口除了两名衙役之外,还有两名兵士把守。夏祥的马车停下之后,有衙役上前拦下,许和光忙上前递上名贴。 衙役认得许和光,看了一眼名贴,顿时傲慢的脸色为之一变,恭敬了许多,叉手一礼:“原来是夏县尊,失敬,失敬。” 随后衙役入内通报,不多时,出来一人迎接夏祥。 “夏县尊怎么也不提前通报一声,郑某也好洒水相迎。”来人年刚弱冠,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颇有几分豪放之相,他快走几步,拱手施礼,“京城一别,今日在滹沱河边再次相见,他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 正是离京之时为夏祥送行的郑好。 郑好是滕正元结交的士子,夏祥并不熟识,不过郑好特意为他送行,也是情谊,他当即还了一礼:“夏某一直感念郑兄的送行之谊,对郑兄念念不忘,来真定上任之后,早想登门拜访,奈何公务缠身,今日才有了一些空闲,就来叨扰了。” “夏兄不必客套,郑某也听说了董现命案一事,夏兄一心为民,郑某深感敬佩。”郑好又朝许和光叉手一礼,“许县丞有礼了。” 许和光论品级不及郑好,郑好身为七品真定府通判,又是进士出身,远非许和光的八品县丞所能相比,许和光忙还了一礼,连连说道:“不敢,不敢,下官见过李通判。”心中却十分受用郑好对他的礼敬,对郑好的第一印象十分不错。 郑好来到真定已然数日,既未拜访好友,也没有走访乡绅富商,深居简出,许多人并不知道真定府新任通判已经走马上任。 夏祥却是猜到了郑好为何如此低调上任,通判一职,虽是知府副职,却权力极大,明面上可以制衡知府权力,知府公事行文,若无通判联署,便不能下发。暗中通判又有监察知府之责,并可以直接上书皇上,相当于皇上监察知府的耳目。 因此对于通判,知府向来有防犯之心。 一行数人进了大门,知府衙门和县衙的格局大同小异,只是大了一些。夏祥跟在郑好身后,边走边说,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人,正是李恒。 李恒正低头走路,一抬头看到夏祥几人,顿时一愣,随后忙急步向前,先是和郑好点了点头,又朝夏祥叉手施礼:“夏县尊有礼了。” 郑好脸色微微一变,心想夏祥是初次拜访崔象,首次登临真定府衙,怎会认识李恒?许和光也是吃了一惊,眼露疑惑不解之色,莫非夏县尊和李推官私下见过面了? 夏祥眼光一扫,就从郑好和许和光的眼神之中察觉到了异常,心想索性挑明他和李恒的关系也没什么,笑道还了一礼:“上次和李兄喝酒没有尽兴,下次再来,一定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李恒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夏祥初来真定,今日是第一次前来拜访府尊,他却和夏祥私下有过会面,传到府尊耳中,未必是好事。不过既然夏祥挑明了此事,他也就大方承认了。 他是推官,又不是通判,完全受制听命于府尊,反倒不必过于小心谨慎。 “夏县尊认识李推官?”许和光回身望了李恒的背影一眼,眼皮跳了几下,原以为夏祥在真定无依无靠,不想夏祥非但认识郑好,还和李恒交好,府尊身边的两个重要佐官都和夏祥交情莫逆,府尊的一举一动岂不是都要掌握在夏祥手中? 夏祥哪里知道许和光一时心思联翩,会想得那么长远,随口答道:“算是认识。” 许和光没再说话,眼睛转动几下,低头走路。一抬头,就到了二堂门外。 崔府尊要在二堂和夏祥会面。 府中衙役头前带路,掀开门帘,夏祥一步迈进了二堂之中。 府衙二堂和县衙二堂布局相似,除了墙上的图案不同之外,几乎一样,就连窗外的景色也相差无几。只是房间中十分昏暗,明明是上午,却给人一种日暮的感觉。夏祥进来的一瞬间,感觉眼前一黑,以为走错了地方。 再仔细一看,不由恍然,原来每个窗户之上都有窗帘。怪事,大白天拉着窗帘,房间中如此昏暗,崔府尊是有什么怪僻不成? 崔象端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批阅公文,夏祥几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察觉,还在提笔写个不停。郑好向前一步,轻声说道:“府尊,夏县尊到了。” “夏县尊……”崔象抬起头来,目光寻找片刻,落在了夏祥身上,起身说道,“听说你是灵寿县人氏,真定和灵寿气候相公同,你来真定,并无不适吧?” “多谢崔府尊,下官一切安好。”夏祥暗中观察了一下崔象,年约四旬开外的崔象,瘦长脸,一缕长须,脸色暗黄,双眼无神,耳朵呈焦黑之色,虽相貌堂堂,正值壮年,整个人却如枯树一般,全无半点生机。 房中除了昏暗之外,还有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夏祥心中明了了几分,崔府尊怕是有病在身,而且还是久病不愈。 崔象绕过书桌,来到夏祥面前,上下打量夏祥一眼,哈哈一笑:“果然是少年才俊,不错,不错,江山代有才人出,才是皇上之幸大夏之福。夏县尊,来,坐,请坐。” 夏祥退后一步,恭敬地说道:“崔府尊过奖了,下官还要倚仗崔府尊多提点多赐教。” “你我同地为官,也是有缘,都是为皇上分忧为百姓造福,当恪尽职守,忠君报国。”崔象说了一番套话,漫不经心看了许和光一眼,忽然提高了声调,“来人,上茶。” “崔府尊,夏县尊喝茶喜好清淡,还是下官亲自前去为好。”许和光也不等崔象点头,转身出去了,他轻车熟路的动作以及在崔象面前的随意,无一处不暗示他和崔象异乎寻常的私交。 夏祥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郑好却是微微一愣,随即摇头一笑,心中却想许和光如此迫切表露出他和崔府尊的私交莫逆,无非是想让他和夏县尊不要轻视他。 第二十章 郑氏子弟 崔象倒也坦然,呵呵一笑:“许县丞是本官妻弟,常来府衙,习惯了事事自己动手,夏县尊勿怪。” “不会,不会。”夏祥微微张大嘴巴,故作惊讶之态,“原来许县丞是崔府尊妻弟,如此说来,下官和崔府尊也算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一家人。”崔象见夏祥并不见外,话又十分到位,心中不免欣喜,“和光在夏县尊手下为官,他有不足之处,夏县尊要多加鞭挞多加指正。” “许县丞办事大方得体,深得本官之心。”夏祥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郑好,见郑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不由暗暗一笑,说道,“本官早该来府衙拜会崔府尊,只是一到真定就出了一桩命案,着实抽不开身,才拖到今日,还请崔府尊见谅。” “说的哪里话,拜会本官,随时都可以,审理命案,越快越好。夏县尊一心为民,本官还要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崔象一脸和蔼的笑容,如若不是他脸色蜡黄神情萎靡,还真有慈眉善目的一面,只不过他脸色极差,还不时轻咳几声,“咳、咳,本官身体一向不好,本想告老还乡,皇上一直不准,只好拖着病体,肯将衰朽惜残年……” 郑好在一旁沉默不语,此时忽然插了一句:“夏县尊所审的命案,可是董现投河自尽一案?” “正是。”夏祥不知为何郑好突然有此一问,又一想,明白了什么,“此案,下官正要向崔府尊禀报一二。” 此时许和光拎着茶壶进来,以县丞之尊做下人之事,他面不改色,反倒神态自若。也是在座各位都比他位高权重,他亲自服侍众人也不算什么。 许和光依次为崔象、夏祥和郑好倒上茶水,说道:“这是上好的临江玉津,虽不如夏县尊的龙团胜雪,也算是真定县内所能见到的一等一的好茶了。” 听到“龙团胜雪”,崔象和郑好都微有讶色地看了夏祥一眼,夏祥也不解释,抿了一口茶,连声赞道:“好茶,水甜美润口,茶清香怡人,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许县丞,没想到你竟是泡茶高手,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许和光忙客气几句。 “夏县尊,董现一案本官也略有耳闻,到底有何隐情?”崔象放下茶杯,只轻轻沾了一下嘴唇,并未入口。 夏祥心里清楚,崔象正在服药,茶水有解药之效,故不能喝茶。 夏祥将董现一案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向崔象说了一遍,崔象自始至终神色不变,倒是一旁的郑好微有激愤之色。 “付科只是受人指使行凶杀人,幕后还有真凶尚未查明,下官正在全力追查,一定要将真凶绳之以法。”夏祥朝崔象和郑好拱手施礼。 郑好并不说话,微露思索之意,崔象捻须沉吟,忽然开口说道:“既然董现、马小三夫妇三人是被付科毒杀而死,付科就是杀人凶手,判他斩监候结案即可。” “下官也正有此意。”许和光一脸凝重地说道,“昨晚审案时,下官出于一时义愤,赞同夏县尊对幕后真凶追查到底的做法。后来仔细一想,才觉得此事大大不妥。” 夏祥的目光在许和光的脸上一扫而过,心想许和光到底是听到崔象所说而见风使舵,还是在背后发现了什么而改变了主意? “哪里不妥?”郑好替夏祥问出了疑问,“追查真凶乃是为官者分内之事,杀了付科,真凶还逍遥法外,岂不有违圣贤教诲有负皇上之托?” “话不能这么说,郑通判,付科杀人一案,过于复杂,万一涉及到了皇亲国戚,查了出来,不是有损天威?既然真凶落网了,哪里还有什么幕后真凶?”许和光自得地一笑,“杀了付科,替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偿命,董断也算沉冤得雪,皆大欢喜,何苦再劳神费力查下去?” 夏祥没有说话,征询的目光看向了崔象。 崔象沉默片刻,忽然猛烈地咳嗽几声,许和光忙上前为崔象捶背,崔象摆了摆手:“无妨,无妨,老毛病了,好不了也死不了。夏县尊,依本官之见,付科一案就此结案,对大家都好。” “下官并不赞同。”郑好站了起来,脸微微涨红,“既然夏县尊已经查到付科一案幕后另有真凶,为何压下此事?下官斗胆敢问崔府尊,可是知道付科的幕后真凶是谁?” 郑好如此年轻气盛,倒是出乎夏祥意外。按说身为通判,多是老成持重之人,毕竟通判一职是制衡和监察知府之用,通常会派为官多年的京官担任,郑好以新晋进士之身就任职通判,本来就大异常理,他又如此激愤,看来他上任真定府通判,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话一出,许和光拂然变色,厉声说道:“郑通判不要乱说。” “不要紧,不要紧。”崔象非但不恼,反倒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笑了,“郑通判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时激愤情有可原。本官并不知道付科案的幕后真凶是谁,也可以说,只要不追查下去,付科案的背后并没有幕后真凶。本官问你,郑通判,付科是不是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凶手?” “是。”郑好余怒未消。 “杀人偿命,杀了付科,是不是可以让死者安息让生者安慰?” “是。”郑好气势不减。 “若是付科的背后还有真凶,揪出真凶将真凶也绳之以法,是不是还是一样可以让死者安息让生者安慰?”崔象一副久经沧海老神在在的样子。 “是。” “既然如此,何必非要揪出什么幕后真凶,既劳民伤财不说,还让生者承受更多的仇恨。找到了真凶,将真凶抓获还好。找不到真凶,如何向生者交待?再万一找到了真凶,却又不能将真凶绳之以法,又如何让生者安心?”崔象端起茶杯,用茶盖轻轻拔动茶沫,笑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与其多事,不如少事。” 夏祥无语,不得不佩服崔象方才的一番话似是而非,虽无理,却偏偏让人感觉有可取之处。不愧为久经官场浮沉的老人,看透的不是世态炎凉,看透的是各种利害关系,步步趋利避害,不以公正论是非,只问利益算得失。 “好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郑好忍不住冷笑了,他的脸色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真凶逍遥法外,大夏律法何在?世间公义何在?人心向背何在?崔府尊,古人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气概,也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的胸怀。我等既然为官,当上无愧天地和皇上,下不负苍生……” “呵呵,呵呵……”崔象一阵不以为然的笑声打断了郑好的慷慨陈辞,他用手一指屏风之上的画说道,“郑通判可知此画是何人在何时所画?” 夏祥方才一进门就留意到了屏风之上的图画,当时还微微惊奇,竟是渊明归隐图。不过和曹家的渊明归隐图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郑好凝视渊明归隐图片刻,摇头说道:“不知。” “此画是三王爷在三年前所画。”崔象右手捻须,晒然一笑,“当时候相公正在力推新法,皇上春秋正盛,三王爷却画了一副归隐图,送与本官的时候,他叹息说道,与其浑浑噩噩人在朝堂,不如明明白白归隐田园。以三王爷之尊,也有了归隐之心,可见朝堂险恶,世事艰难,只凭一腔书生意气,早晚会碰得头破血流。” “那又怎样?”郑好依然不为所动,“下官身为真定府通判,不能容忍真定之内有如此冤案,本官定当竭尽全力查明幕后真凶。” 崔象干笑一声,并不接话,却转头问夏祥:“夏县尊也是要一查到底么?” 郑好一双眼睛期盼而又满怀希望地看向了夏祥,夏祥沉吟片刻,摇头一笑:“此事本官说了不算,郑通判说了也不算……” “谁说了算?”郑好按捺不住,马上问出了口。 “董断说了算。”夏祥轻巧地将皮球踢到了董断脚下,反正董断也不在场,“若是杀了付科,董断觉得大仇得报大冤得雪,本官也就不再追查下去。若是董断不依不饶,非要让幕后真凶也一并伏法,本官也不能不顾民情就此结案。” 崔象心中一跳,好一个夏祥,他自己本想追查下去,却拿董断说事,让人无话可说,此子虽然年轻,却深谙官场之道,且很善于以退为进,是一个难得的奇才。怪不得在科场之上,凭一介白衣之身就扳倒了文昌举,让三王爷折损了一员大将。 许和光心中着急,他今日一早得知了一些消息,知道付科一案不能再追查下去,才提前暗中告知崔象,让崔象压下夏祥想要继续追查下去的想法。不想意外遇到了郑好,郑好鼎力支持继续追查不说,夏祥也是态度含糊,分明也是想一查到底。 真要查到了幕后真凶,夏祥是玩火自焚,他也可能会因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说不定还要连累崔象,如此严重的后果,他必须阻止夏祥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为民请命。 “夏县尊,此事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许和光悄然朝崔象使了一个眼色,继续说道,“董断只是一介平民,他哪里知道事情的轻重深浅,朝廷命官办案,怎能听从于董断一个无知小民?” 崔象却并不理会许和光的眼神,慢条斯理地说道:“夏县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桩命案和治理一县相比,孰轻孰重,要分得清楚。” “下官分得清楚。”夏祥恭敬地回应地一句,见郑好还是一脸愤愤不平之色,忽然笑了,“郑通判不必过于气愤此事,付科只是随口一说他的幕后还另有他人指使,但是否真有其人,还不好说。” 郑好脸色一变:“夏县尊是想以此借口敷衍过去,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夏祥心中暗叹一声,郑好怎么就这么计较表面上的一时得失?他又不好明说,正想着怎样回答时,忽然有人来报徐望山和马清源来访。 夏祥起身:“崔府尊有客人前来,下官就此告辞。” “夏县尊留下便是,中午在府中吃个便饭。”崔象朝管家微一点头,管家会意,转身出去迎接。 片刻之后,徐望山和马清源进来,二人见夏祥也在,先是一愣,随后相视一笑。分别见礼之后,二人坐在了下首。 “崔府尊、夏县尊,今日我二人前来拜访,是为了真定上千名商人和十余万百姓,恳请府县废除新法!”徐望山起身,深鞠一躬,言语恳切,眼中流露出无限期待之意。 马清源也起身施礼:“恳请府县废除新法!” 崔象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你二人如此反对新法,无非是因为粮仓和种粮,不如这样,你二人的粮仓和种粮,本官让他人接手,如何?” 夏祥不由暗笑,崔象果然是为官多年的老人,深知避重就轻之道,只轻轻一拔弄,就让徐马二人的着力点没有了。 “夏县尊……”徐望山眼巴巴地看着夏祥,想让夏祥当着崔象之面表态。 夏祥也不生气,他还真有话要说:“废除新法一事,事关重大,不能儿戏。本官也赞同崔府尊所说,你二人的粮仓和种粮,让他人接手了便是。” 徐望山和马清源对视一眼,二人想笑却没有笑出来,过了少许,马清源上前半步说道:“不只是粮仓和种粮的问题,实在是新法为害百姓,我二人不忍再看到百姓流离失所,所以才向崔府尊和夏县尊请求废除新法。长此下去,真定城外将会哀鸿遍野。” “马员外危言耸听了。”崔象丝毫不为所动,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本官前日出城游玩,城外景色优美,百姓安居乐业,哪里有百姓流离失所?哪里有哀鸿遍野?一片盛世景象,正是皇上的文治武功和候相公的新法,才有了如此太平气象。” “崔府尊……”徐望山还想再说什么,夏祥却笑了一声,打断了徐望山的话。 “徐员外,既然崔府尊说了,你照办就是了。”夏祥朝徐望山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又冲崔象说道,“不知粮仓和种粮事宜交由何人接手?崔府尊可是已有了人选?” 粮仓和种粮事宜是真定县管辖范围之事,崔象才不会贸然插手,否则有越位之嫌,他摇头一笑:“夏县尊莫要偷懒,你的分内之事,本官可不管替你分担,呵呵。”却又口风一转,“本官只是觉得柳长亭和谢华盖还不错,为人可靠,又有为官府分忧之心……” 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一听柳谢的名字,脸色为之一变。郑好却是一脸茫然,不知崔象为何要将粮食和种粮生意转给二人。 果然是柳长亭和谢华盖,在崔象提出让别人接手徐望山和马清源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时,夏祥当即就想到了柳谢二人。现在亲耳听到崔象提到二人,知道柳谢二人在真定隐身多年的布局接近完成,现在要浮出水面了。 “许县丞,本官才到真定不久,还不知道柳长亭和谢华盖是什么人物,你觉得二人接手徐员外和马员外的粮仓、种粮生意,可是合适?”夏祥有意将难题抛给了许和光。 许和光当即说道:“再合适不过,柳长亭和谢华盖二人不管是财力还是为人,放眼真定县内,当属第一。不,就是整个真定府,也是无人可比。下官完全赞成崔府尊的提名。” 郑好虽不明白崔象和许和光一唱一和提名柳谢二人的真正用意,却是看不惯二人对夏祥的前后夹击,当即冷笑一声:“上有府尊下有县丞,夏县尊夹在中间,当真为难得很,本官都忍不住替你捏一把汗了。” 此话嘲讽之意过于明显,崔象也忍不住咳嗽一声,脸色一寒:“郑通判说的是什么话?本官只是觉得夏县尊才来真定不久,人情世故还不太熟悉,才有意提一提柳长亭和谢华盖,只是想帮他一帮,扶他一程,怎么在你看来本官和许县丞的一片好心却成了挟持夏县尊了?” 郑好也是脸色一冷:“崔府尊,难道不是么?” “崔府尊、郑通判,息怒,息怒。”夏祥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了,“此等小事,不值得一争。只要徐员外和马员外愿意放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只要柳长亭和谢华盖愿意为官府分忧,就由他二人接手有何不可?” “小民愿意!” 徐望山和马清源异口同声当即表态。 郑好实在无法忍受了,站了起来:“夏县尊,本官因滕正元滕兄和你相识,原以为你是一心为民的好官,不想竟是一个左右摇摆没有原则的昏官,本官就此和你割袍断义。” 话一说完,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夏祥望着郑好的背影,哑然失笑:“未曾同席读书,何来割袍断义?郑通判真是好笑。” 第二十一章 斗酒 “随他去吧。”崔象挥了挥手,似乎压根都没有因郑好的无礼而生气,“郑通判出身荥阳郑氏,是世家子弟,一向娇纵惯了,不知世事艰难,不知官场险恶,不要紧,经历过几件事情之后,他就会知道本官是为他好了。还是夏县尊深明大义,时候不早了,来,随本官一起共进午餐。” 午餐安排在了崔象的内宅,除了崔象、夏祥和许和光之外,负气离去的郑好也回来作陪,还有李恒也来了。 崔象自然是坐在了上首,夏祥陪在左首,郑好陪在右首,李恒坐在郑好右首,许和光坐在夏祥左首,徐望山和马清源坐在末座。 饭菜是北方常见菜系,丰盛且量大,有花炊鹌子、奶房签、三脆羹、萌芽肚胘、鹌子羹、肚胘脍、鸳鸯炸肚、沙鱼脍等等,不但品种多,色彩也十分好看。 酒有竹叶青和蒲桃酒。 夏祥喝了一点蒲桃酒,入口很甜,类似饮品。他见郑好还是一脸不快,心中不觉好笑,就向郑好敬酒。郑好虽不情愿,却又不好当面拒绝夏祥,只好敷衍了事地和夏祥轻轻一碰,随即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看也不看夏祥一眼。 怎会如此孩子心性?夏祥暗笑不止,以郑好如此性格,想和崔象共事,怕是很难。以崔象老道的手段,郑好绝非崔象的对手,早晚被崔象抓住把柄参上一本。 许和光方才和郑好有言语冲突,现在却如没事人一般,也向郑好敬酒。郑好依然板着一张冷脸,似乎都欠他钱一样,却来者不拒,谁敬酒都喝。他倒也是好酒量,接连喝了四五杯,面不改色。 “夏县尊……”崔象放下筷子,温吞吞地看了夏祥一眼,“若是你愿意,本官就让柳长亭、谢华盖不日前去县衙拜访。” “下官领命。”夏祥毕恭毕敬。 “本官只是提一提,并非非要让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若你有更好的人选,可以不用他们二人,只要对新法的推行有力,本官自当鼎力相助。”崔象举起酒杯,“本官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各一饮而尽。 郑好放下酒杯,拿起筷子,筷子举在半空又停了下来:“若是下官有合适人选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崔府尊又怎么说?” 许和光的筷子举到一半,一听此话也停住了,他大为不悦地说道:“郑通判非要处处和崔府尊作对不成?” 郑好一听此话顿时恼了,“呼”地站了起来:“本官身为真定府通判,有监察知府之职,崔府尊所做一切事宜,若无本官联署,便不能行文。” 李恒低头吃菜,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徐望山和马清源也是低头不语,神仙打架,凡人若是凑上前去,必定遭殃,所以事不关己最好。夏祥却是无奈一笑,郑好如此当众说出他有监察崔象的职权,是丝毫不留情面的做法。 崔象身子微微一顿,眼中怒火一闪而过,随即又变得平和了下来,他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了嘴里,咀嚼几下,赞叹说道:“香而不腻,肥而不油,定是用半大的乳猪烧制而成。郑通判,若是本官爱吃红烧肉,吩咐厨房去做,是不是也要你联署才行?” 郑好被噎了一下:“这是私事,私事下官不会过问。” “知道公私分明就好。”崔象笑眯眯地看向了夏祥,“本官向夏县尊推举柳长亭和谢华盖,也是私事。本官和柳长亭、谢华盖私交甚好,以个人身份向夏县尊引荐,郑通判,你也要阻拦不成?” “下官……不敢。”郑好被呛得无话可说,情急之下,只好又将难题抛给了夏祥,“下官也是以个人身份向夏县尊推举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的合适人选,崔府尊不会介意吧?” 李恒的头低得更低了,赶紧夹了几筷子菜塞满了嘴巴。徐望山和马清源现在有点后悔留下吃饭了,早先告辞多好,现在场面如此尴尬,万一崔府尊迁怒于他们,他们可就太无辜了。 “本官怎会介意?哈哈,郑通判你太会说笑了。”崔象饶有兴趣地看了郑好一眼,仿佛在打量一个喜欢无理取闹的小孩,“本来此事就是真定县分内之事,真定府只是协助,并无决定之权。” 言外之意就是郑好也别以通判身份向夏祥推举人选。 郑好举起酒杯:“夏县尊,你我本是同年进士,又因滕兄相识,现今又在真定同地为官,也是有缘,来,本官敬你一杯。” 夏祥却并不举杯,端坐不动,笑道:“方才郑通判和本官已经割袍断义了,怎么现在又有缘了?” 许和光“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茶水,忙不迭以失礼为由道歉。崔象却是忍住笑,摆了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以郑好的脾气,任谁都无法忍受,也就是他还能忍耐三分。 郑好的酒杯举在半空,脸上忽青忽白,一咬牙,他一口喝干杯中酒:“本官先干为敬。” 夏祥慢条斯理地也端起酒杯:“既然郑通判如此有诚意,本官也只能奉陪了。”说完,也喝干杯中酒,然后微微一笑,“郑通判可是有合适人选推举?” 郑好见夏祥给了他一个台阶,也就就势下来:“正是,此人夏县尊也认识,是连若涵连小娘子。” “连若涵?”崔象手中的筷子失手落下,叮咚一响,他脸色大变,“郑通判也认识连小娘子?” “有过数面之缘。”郑好一脸得意之色,“崔府尊,以连小娘子的实力,是否足以胜任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崔象并不接郑好的话,而是扭头问夏祥:“夏县尊意下如何?” 夏祥现在成了崔象和郑好较量的支点,多少有点无辜和受伤,李恒虽然假装埋头吃饭,心里却在替夏祥担心。不管如何回答,不管偏向哪一方,夏县尊总要得罪一方。没想到新上任的郑通判竟是一个如此书生意气的世家子弟,为何非要当面逼迫夏县尊做出决定? 正好崔府尊也有意试探夏祥,郑好如此做法,让崔府尊借机出手为夏县尊制造难题,看夏县尊如何应对。可怜的郑好,自以为自己聪明且咄咄逼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崔象向夏祥投石问路的棋子。 李恒偷眼去看夏祥,见夏祥却镇静自若,毫不紧张,更没有一丝慌乱之意,心中暗暗佩服,夏祥和郑好年纪相仿,却比郑好沉稳了许多,怪不得连娘子对夏祥十分看重,夏县尊果然有异于常人之处。 许和光也是不动声色地暗中打量夏祥,想知道夏祥会如何回应。柳长亭和谢华盖虽富可敌国,但和连若涵相比,还是相差不少。不过对于夏祥和连若涵也认识一事,他心中也是微有几分意外。虽有意外,仔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夏祥察言观色,知道在座的各位心思各异,郑好想逼他表态,好借他之口和崔象一较高下。许和光想看他是倾向崔府尊还是倾向郑好,李恒是替他担心,而徐望山、马清源二人则完全是一副唯恐惹祸上身的隔岸观火的姿态。 夏祥呵呵一笑:“连小娘子本官见过,也打过交道,虽是女流之辈,却也颇有眼光和魄力。柳长亭和谢华盖本官第一次听说,也未曾谋面……所以此事不急于一时,连小娘子虽有实力,却未必有心于粮仓和种粮生意。柳长亭和谢华盖虽有心,却也不一定就是最合适人选,总得本官见过之后再说。来,喝酒,喝酒。” 滴水不漏,厉害,崔象暗中佩服夏祥的智慧,如此年轻就有这般老辣的手腕,怪不得三王爷非要将夏祥派来真定,果然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不过……夏祥再是少年老成,毕竟亲身经历的风浪太少,小聪明可以应一时之急,真到了大风大浪之时,他还是难以应付。 想到此处,崔象也就见好就收,夏祥刚来真定,也不必逼他过急,就举起了酒杯:“今日宴会,不谈公事,不谈公事,来,喝酒,喝酒。” “喝酒也没有问题,方才本官一时激愤,说出了和夏县尊割袍断义的话,本官向夏县尊赔个不是,罚酒三杯。”郑好却还是不肯放过夏祥,夏祥避实就虚的回答让他很不满意,他一连喝干了三杯酒,“夏县尊,可是满意?” 夏祥也不明白为何郑好今日非要对他穷追猛打,他并不喜欢惹事,却也并不怕事,就把心一横,也倒满了三杯酒:“好,既然郑通判连饮三杯,本官也陪上三杯以示敬意。” “夏县尊,小民替上一杯如何?”徐望山看不过去郑好对夏祥的步步紧逼,埋头半天的他,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不行。”郑好摆手说道,“夏县尊陪本官三杯,是夏县尊和本官喝酒,与你何干?” 徐望山被呛得翻了翻白眼,他好歹在真定多年,也算是一方富贾,就连崔象对他也要礼遇几分,郑好却对他如此不恭,着实让他难以接受。 但难以接受也没有办法,郑好是官他是民,民不与官斗,他只忍气吞声,朝夏祥使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夏祥回应了他一个心意心领的笑意,二话不说将三杯酒依次喝干,一抹嘴巴,大喊一声:“崔府尊,下官就斗胆了——拿酒来。” 崔象哈哈一笑:“好说,好说,来人,拿酒。” 郑好也是不甘示弱:“来人,换大碗。” 片刻之后,几坛酒和几个碗拿了上来。郑好拍开一坛酒,一口气倒了三大碗,挑衅地看向了夏祥:“夏县尊,今日你我不醉不休,如何?” “好,不胜人生一场醉,只是今日是在崔府尊宅中,不是喝醉之地。”夏祥要先征求崔象这个主人的意见,虽然他也能猜到崔象巴不得他和郑好力拼而醉。 “此处不是喝醉之地,来,随本官来。”崔象神秘地一笑,提起衣襟转身就走,几人跟在身后,穿门户过走廊,来到了后院。 后院之中,是一处有假山有池塘有景致有花木的园子,院子正中,是一处亭子,亭子之中,已经摆好了酒菜。崔象用手一指亭子,哈哈一笑:“此处景致最好,此时又是秋高气爽之时,对景当歌对花当酒,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几人来到亭中,分别落座。果然是一处好所在,放眼望去,池塘之中,芦苇遍地,风过影动,沙沙作响。远处假山高低错落,又有树影映照,着实是绝美之景。 秋风吹来,遍体生爽,十分舒适,崔象却微露畏冷之色。许和光见状,忙让人取了披风披上。 “崔府尊贵体欠安?”夏祥见崔象脸色蜡黄之中,脸颊却又有红晕之色,不由微微担心,“此处风大,斗酒之事不如就此作罢。” “不碍事。”崔象摆了摆手,“难道本官今日高兴,来,本官也陪你二人喝上一碗。” “崔府尊……”许和光关切地提醒说道,“身体重要,酒不可多饮。” “一碗,就一碗。”崔象哈哈一笑,举起一碗酒,“来,共干此杯。”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别人斗茶,你我斗酒,夏县尊,怎么个斗法,你来划个门道。”郑好不忘和夏祥比酒之事,“是文斗还是武斗?” 大夏斗茶之风盛行,斗酒不多,倒不是大夏人不好酒,而是大夏对酒管理甚是严格,大夏允许酿酒的酒楼一共一百余家,称为正店,其余酒楼如需卖酒,必需从允许酿酒的正店中购买。 再者酒贵,普通百姓消费得起却消耗不起。还有一点,大夏以文治国,重文轻武,斗茶是文雅之事,斗酒则容易喝醉,引发事端,所以斗酒之事极其少见。 没有公开斗酒,私下拼酒也不算什么,但对徐望山和马清源来说,二人虽见多识广,却也还是头一次见到县尊和通判斗酒,顿时睁大了眼睛。 “文斗怎样?武斗又怎样?”夏祥深知郑好来自荥阳,真定南去千余里,无论风土人情还是习俗,都与真定大有不同。 “文斗就是你一碗我一碗,慢饮慢斗。”郑好自信地笑了笑,“武斗嘛……自然就是你一坛我一坛的快饮快斗了。” “不如文武斗,如何?”夏祥哈哈一笑,豪气陡生,一掌拍开坛子密封的纸,又倒了一碗蒲桃酒,连酒带碗扔到了酒坛之中,“文武双全,取两全其美之意。” 许和光倒吸一口凉气,蒲桃酒虽是葡萄和糖来酿造,不放酒曲,酿的是原汁葡萄酒,甜度很高,度数很低,但也是酒。坛中之酒是用大米酿造,颜色发白,酿成后用炭火烧烤,烧出浓浓的糊香味,可以长久保存,所以又叫做“烧酒”。 蒲桃酒色泽发红,和发白烧酒混杂在一起,成了红白酒,从未有人如此将两种酒混在一起喝下。 夏祥当仁不让,将酒混在一起之后,拿起酒坛,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将坛子重重一放,哈哈大笑:“痛快!” “夏、夏县尊,什么味道?”徐望山看的眼睛都直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好、好喝不?” “你自己来尝。”夏祥又如法炮制了一坛红白酒,递给徐望山,“风味奇特,妙不可言。” 徐望山不敢一喝一坛,倒出两碗,他和马清源一人一碗。尝过之后,连连叫好:“果然不错,夏县尊今日之事,当为后人铭记。” 徐望山猜对了,若干年后,有人著有《红白酒》一书:“酒有和劲,知县夏祥以白酒之和者、红酒之劲者,手自剂量,合二为一,杀以白灰,风味颇奇。”从此夏祥所创的红白酒留传于世。 “郑通判,不敢喝了么?”马清源眼巴巴地看着郑好,见郑好呆愣当场,不由打趣说道,“若是不敢,小民可代之。” “谁说本官不敢?”郑好一把拉过一坛酒,拍开封纸,有样学样地将一碗蒲桃酒倒进了酒坛之中,摇动几下,然后举起一坛酒,仰起脖子,咚咚喝了起来。 夏祥喝酒的时候,虽是高举坛子,却还算文雅,酒没有流到外面。郑好就不同了,流得脖子和身子到处都是,一坛酒喝完,洒在外面的少说也有半坛之多。 “怎样?”郑好喝完,将坛子重重一放,一脸豪气,“本官难道还怕你不成?” “不行,不行!”许和光才不会轻易放过郑好,起身上前拿出毛巾在郑好身上擦拭了几下,然后用力一拧毛巾,酒就从中流了出来,“郑通判,喝酒要喝到肚子里才算数,喝在身上可不行。夏县尊身上可是滴酒未沾。” “许县丞想要怎样?”郑好对许和光没有好脸色,怒目而视。 第二十二章 酒令 “不是下官想要怎样,是既然斗酒,就要斗一个公正公平,况且郑通判又不是耍赖之人。”许和光故意激将郑好,“当然了,若是郑通判不胜酒力,下官代劳也没有问题。来呀,上酒。” “本官和夏县尊斗酒,关你何事?”郑好有了几分醉意,用力一推许和光,大喝一声,“酒来!不就是洒了半坛酒吗?本官再补一坛,看谁还敢说本官耍赖。” 夏祥有心劝郑好不要意气用事,却见崔象一脸作壁上观的笑意,李恒事不关己地埋头喝茶,徐望山和马清源却是巴不得郑好出丑的样子,他暗叹一声,郑好也太年轻气盛了,竟然成为众矢之的了。 “本官陪郑通判一坛。”夏祥知道今天想要从容收场怕是很难,索性奉陪到底,今日之事,也是让他看清了一些什么。 “小民也斗胆陪夏县尊一坛。”徐望山打定了主意,要跟夏祥走近,他是看了出来,夏祥处事圆润,在崔象面前滴水不漏,面对郑好的咄咄逼人也能从容应对,是个八面玲珑却又识大体懂进退的好官,比起上任知县郝海记强了不知多少,值得信赖也值得追随。 “是本官和夏县尊斗酒,你何必多事?”郑好冷眼斜视徐望山,“要作陪也成,本官和夏县尊一坛,你两坛。” 还真是不怕事情不闹大,崔象也有几分生气了,郑好如此不通人性如此任性,以后如何共事?今日之事,他非参郑好一本不可,就以郑好酗酒惹事、戏弄朝廷命官为由,弹劾他一个无礼无仪之罪。身为朝廷命官,行为不端放浪形骸,上不尊知府下不敬知县,不配为一府通判。 若能一本上奏让郑好罢官或者是调离真定,就再好不过了,想通此节,崔象暗中朝许和光使了个眼色。 许和光和崔象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崔象是何想法,当即笑道:“郑通判这就不对了,你一坛许员外两坛,这分明是欺负徐员外。徐员外在真定也是德高望重的富贾,就连崔府尊对他也是敬重三分……” 夏祥微一皱眉,许和光的话明显有煽风点火之嫌,是在为郑好挖坑,用心险恶,郑好千万不要跳进去才好。 让夏祥失望的是,郑好一听之下顿时冷笑了:“本官并没有欺负徐员外,是徐员外自己非要加入本官和夏县尊的斗酒,是他自找的。” “好,好,是小民自找的,小民认罚。”徐望山一脸笑嘻嘻的样子,看不出来是被许和光激起了怒火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他朝崔象一拱手,“崔府尊,小民可否借府上几坛好酒一用?他日定当十倍奉还。” “几坛酒而已,拿去便行。”崔象大度地摆了摆手,哈哈一笑,“斗酒只是图个乐子,不可当真,更不可喝得烂醉。来人,取十坛长春法酒!” “可是用三十多味名贵中药,采用冷浸法配制而成的长春法酒?”马清源惊呼一声,目露惊讶羡慕之色,“此酒可是贡酒,乃是得道高人叶木平所创,进献皇上之后,皇上十分喜爱,亲笔题为长春法酒。听说此酒具有‘除湿实脾,行滞气,滋血脉,壮筋骨,宽中快膈,进饮食’之功效。” “正是此酒。”崔象捻须而笑,一脸自得,“本官有幸和叶真人相识,叶真人将药方相赠,本官令人酿造了十几坛,正好还剩余十坛,难得今日高兴,好酒就要与诸位共享。” “这样啊……”马清源嘿嘿一笑,嘴巴动了动,“承蒙崔府尊厚爱,如此大方要与我等分享好酒,小民也斗胆加入斗酒,不知郑通判意下如何?” “本官只管和夏县尊斗酒,你等愿意作陪是你等的事情,和本官无关。”郑好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之色,对几人未曾喝过长春法酒很是轻视,此时正好长春法酒上来,他拍开封纸,抱起坛子,一口气又喝了一坛。 大夏时,酒的度数很低,连车曾经说过,“山路近行犹百里,酒杯一举必三升”,能喝三升酒的人,就是海量了。一坛酒看似不少,其实也就是一升左右。 “长春法酒有药效之用,崔府尊不妨小饮几杯,对身体大有好处。”夏祥反客为主,吩咐旁边的管家,“来,拿温碗注子。崔府尊身体欠安,不宜喝冷酒。” 管家应声而去,片刻之后取来一个产自景德镇湖田窑的青白釉带温碗注子。中间为注子,也就是酒壶。注子四周有一个温碗,碗中放满热水,可以温热注子中的酒。 许和光眼光闪动,心中猜疑夏祥怎会知崔府尊身体欠安,莫非他懂医术? 崔府尊点头一笑:“夏县尊有心了……”又微一沉吟,“斗酒如果没有酒令,岂不无趣?郑通判,本官提议一边行酒令一边斗酒,如何?” “下官没问题。”郑好有了三分醉意,挑衅的目光看向了夏祥,“不知夏县尊敢不敢和本官比试一番?” “方才本官所提的文武斗酒可不是只说红酒和白酒的搭配,还包括行酒令。”夏祥喜笑颜开,鼓掌说道,“若有艺妓助兴,岂不更好?” 崔象吩咐管家:“唤来艺妓。” 不多时,数名艺妓粉墨登场,姹紫嫣红,各有特色。几人中有人击鼓,有人传花,有人唱歌。 传花者手拿鲜花在几人背后转动。 “我有一枝花,斟上些儿酒。唯有花心似我心,几岁长相守。满满泛金杯,重把花来嗅。不愿花枝在我旁,付予他人手。” 鼓声一停,传花艺妓就将手中鲜花交到身前之人手中,此人就得喝酒。几番下来,多由马清源喝酒。马清源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几大碗。 艺妓传花只是助兴,几次之后,就退到一旁,只管击鼓唱歌,不再传花。郑好早就按捺不住,再加上有些酒劲,挽起了袖子,一拍桌子说道:“夏县尊,说好是你我二人斗酒,怎的都加入了进来?” “好,现在起,只我二人斗酒。”夏祥眼睛一转,计上心头,“本官出一个酒令,每人作诗两句,且每句诗都要触犯大夏律法,并且罪在徒刑之上。” 此话一出,一座皆惊。众人见多了各种酒令,以罪入令还是第一次听闻。郑好一愣,随即莫名兴奋地大笑:“妙,大妙。夏县尊果然非同寻常,本官先来,听好了——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 崔象微微一笑,以罪入令他也是初次见闻,不由大感好奇。 夏祥想了一想:“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好。”徐望山和马清源二人同时鼓掌叫好。二人再不懂大夏律法,也知道杀人放火必定是大罪。 郑好微一思索,说道:“茶中下附子,酒里投麻黄。” 崔象和许和光脸色微微一变,郑好话里有话,暗指付科杀人一案。 夏祥却似乎有了几分醉意,没有听出郑好的言外之意,他歪头一想:“当街杀命官,背后害百姓。” 郑好举起一坛酒:“你我二人不分上下,共饮一坛如何?” “好。”夏祥也举起一坛酒,二人碰了一下,同时抱起坛子一饮而尽。 这坛酒一下肚,郑好酒意上涌,有些支撑不住了,他起身离座,摇晃着来到一名艺妓面前,伸手一摸艺妓的下巴:“花下问艺妓,夜深下瑶池。” “哈哈,这两句诗没有触犯律法,当罚,当罚。”许和光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见郑好有了六七分醉意,忙不迭起身拿过一坛酒递了过去,“郑通判,可不许赖账不喝。” “本官从不会耍赖。”郑好接过坛子,正要仰头喝个精光时,夏祥起身抢过坛子。 “本官分上一半。”夏祥不由分说地就将坛中酒倒出一半到另外的坛子里,然后和郑好碰了碰坛子,不等郑好说话,一口喝干,“哈哈,痛快,尽兴。” 郑好虽微有不满,却也无法,只好将剩下的一半酒也喝光,大笑说道:“花下问艺妓,夜深下瑶池,夏县尊,这两句诗有没有触犯律法?” 夏祥不假思索地说道:“花下问艺妓,自是不触犯律法,但要看向艺妓所问的是何事。” 郑好笑道:“本官想以三千贯钱为报酬,请艺妓和一个人日夜缠绵,让他床头金尽,无颜回家,最终悔恨自杀……算不算触犯律法?” 夏祥想了一想:“不算。” 郑好又笑:“夜深下瑶池,下的是李商隐的瑶池,算不算触犯律法?” 崔象脸色一变,立时咳嗽一声:“郑通判,不得胡闹。” 李恒也听出了端倪,也是脸色大变,一脸惊愕。 许和光、徐望山和马清源面面相觑,三人不知郑好所说的李商隐的瑶池到底何意。 夏祥心中一跳,郑好此话莫非是暗示他对皇上的病情知道一些什么?李商隐有一首诗名叫《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诗借周穆王西游遇仙人西王母的神话,讥刺皇帝求仙和妄想长生不死的虚妄。晚唐时,好几个皇帝迷信神仙之道,服食丹药,妄求长生,以至服金丹中毒而死。当今皇上也是推崇神仙之术,最是信任道士叶木平,待之以国师之礼。 叶木平不但会炼制金丹,还会炮制药酒,精通岐黄之术。不过皇上对他最大的崇信是炼制金丹,岐黄之术还是信赖金甲多一些。 传闻皇上身体一向康健,自从服用了叶木平的金丹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病倒之后,多有御医恳请皇上亲贤臣远小人,显然是要皇上疏远叶木平。叶木平却数次上书为自己辩解,还开出了为皇上治病的药方。偏偏金甲为人最是真诚,见叶木平的药方正合皇上之病,就又在皇上面前为叶木平美言。 叶木平因此留了下来。 其实夏祥也清楚得很,金甲看似行事简单,随心所欲,其实也很有眼力。金甲看了出来皇上并无驱逐叶木平之意,就顺势为叶木平美言,也好让皇上有台阶可下。 郑好此诗显然是借古讽今,暗指当今皇上和当年的周穆王一样,想长生不老,最终只能是痴心妄想。 虽说大夏风气清明,皇上对民间议论皇家之声向来包容,甚至有秀才题反诗也被皇上一笑置之之事,但郑好却是朝廷命官,借诗暗讽皇上的求仙长生,就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了。况且郑好还有另一重身份——郑氏子弟。 夏祥虽不清楚当今皇上对四大世家的态度,但猜也能猜到,不管是谁当皇上都不希望治下有可以和朝廷抗衡的世家存在。现今四大世家已经远不如唐朝之时辉煌,但余威还在。也和四大世家有意低调行事有关,现今明显有四大世家想要重新抬头之势,不说身份不明但多半是来自四大世家之一的连若涵在商业上的逐步布局,再有郑氏子弟郑好考中进士在真定为官之举,若是再算上李恒是李氏旁支之人的身份,以及卢之月现身真定想要谋个一官半职的举动,再加上崔府尊是清河崔氏之人,小小的真定之地,已然聚齐了崔、卢、李、郑四大世家的全部。 若是让皇上误会郑好是以郑氏子弟的身份代表郑家对他的所作所为嘲讽的话,事情就微妙了。好在世家子弟在外,若非一家之主,个人的言论和家族无关。 夏祥心思电闪,瞬间将事情的里里外外想了一遍,笑道:“李商隐是唐朝人,就算下瑶池触犯律法,也是唐朝的律法,和大夏何干?郑通判,你还是输了,喝酒,喝酒。” 崔象听了出来夏祥为郑好开脱之意,本想就此事抓住不放,又一想,崔家和郑家虽关系一般,却也是世交,不便撕破脸面,况且崔家和卢家一向互相联姻,而近来卢家有和郑家走近之势,不如暂时放下,等以后再寻找机会不迟,就咳嗽一声,站了起来:“难得今日如此尽兴,来,各位同举杯中酒,他日再以酒会友。” 众人纷纷起身,干了杯中酒。此时十余坛长春法酒已然所剩无几,除了崔象之外,都有了六七分醉意,郑好少说也有八九分醉意,连路都走不稳了。徐望山和马清源想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他折了一根树枝,拿在右手,左手一提衣摆,右手一扬树枝,嘴中发出一声马的嘶鸣,哈哈一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朝孟郊的《登科后》一诗夏祥自然知道,此时由醉酒后的郑好吟出,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他向前一步,见郑好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忙扶住郑好说道:“郑通判,小心脚下。” “不要你管,本官没事。”郑好一把推开夏祥,大步穿过拱门,扬长而去,转眼间不见了背影,大笑声中,传来他抑扬顿挫的吟诗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崔府尊请留步。”夏祥站在二堂的宅门,不肯再让崔象多送一步,他拱手说道,“府尊多保重身体,下官研制了一款药椅,可以缓解病痛,他日送府尊一副。” “那本官就笑纳了。”崔象也不推辞,拱手一笑。 出了真定府,眼前便是奔流不息的滹沱河水。许和光留在了府衙之内,李恒送到了门外,夏祥挥手告别李恒,就和萧五、徐望山、马清源一起沿着河边散步。 “夏县尊,柳长亭和谢华盖来历不明,若用他们为官府做事,怕是会有问题。”徐望山借着酒意,大胆说出了心中想法,“若是以小民之见,小民更愿连若涵连小娘子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这么说,你二人真的就此放手粮食和种粮生意了?”夏祥饶有兴趣地盯着徐望山和马清源几眼,他对二人颇有好感,二人直爽之中有着北方和中原相交地带百姓特有的纯朴和豪放,很好打交道。 “实在是出力不讨好,不赚钱倒没什么,被乡亲指着脊梁骂就不好了。我和望山都是土生土长的真定人,人要脸树要皮,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马清源经今日喝酒一事,对夏祥更是认可,觉得新任知县夏县尊虽年纪不大,为人却是持重,且行事极有分寸,他就看到了希望,“夏县尊,我就不明白了,明明不是好事,为什么新法就不能废除?” 第二十三章 心与江山不老 是呀,明明是为害百姓之事,却偏偏被说成富民强国之法,皇上人在皇宫之中,怎能亲眼见到民间疾苦?夏祥虽清楚其中的问题所在,却不能明说,只好呵呵一笑:“马员外,你二人让出粮食和种粮生意,也就行了,不必再操心过多。” “夏县尊……”马清源借着酒劲还想再多说几句,却被徐望山拉住。徐望山酒量好上许多,还保持了相当的清醒。 “马员外喝醉了,夏县尊请勿见怪。”徐望山清楚一点,他和夏祥的关系再是密切,也是民和官的关系,民不与官斗,官是天,民是地,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若是定下何人接手粮食和种粮生意,我和马员外把手中的粮仓和种粮沽一个价格,直接转手就行,也省得再另行搭建了。” “不可,本官的意思是,你二人的粮仓和种粮生意继续做下去……”夏祥站定,负手而立,凝视脚下滚滚向前的滹沱河水。 “夏县尊的话,小民听不明白……”徐望山愣住了,他原本以为他和马清源现有的粮仓和种粮生意会转手他人,烫手山芋放在别人手中才最是放心,不想夏祥竟是另有谋算。 “之前你二人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为官府放贷,是替官府做事,听命于官府。”夏祥回身微微一笑,“现今不再替官府做事,可以自己做主,岂不是更好?若是真为百姓着想,自有迂回之法。” “小民、小民还是没听明白……”徐望山一时大脑一片空白,没有跟上夏祥的思路。 “哈哈,小民明白了,小民明白了。”马清源朝夏祥深鞠一躬,“小民代真定的上千名商人和十余万百姓,谢过夏县尊。” “谢夏县尊什么?”徐望山还是没想明白。 夏祥也不多说,哈哈一笑,挥了挥手,和萧五转身离去,只留给徐望山和马清源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马员外,你和夏县尊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徐望山心里发痒,拉住马清源的胳膊,“快说个明白,要不我推你下河。” 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就经常玩推人下河的游戏。 马清源哈哈一笑:“徐员外你怎么是榆木脑袋?夏县尊见我二人愿意为百姓做事,关心百姓疾苦,特意为我二人指了一条明路,你怎么还问个没完?有些话,夏县尊不方便说出口。” “什么话不方便说出口?他是堂堂的一县之尊,在真定县,还有他不敢做主的事情?”徐望山话说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猛然一拍脑袋,“哎呀,瞧我这个笨瓜脑袋,夏县尊的意思是让我二人以私人身份经营粮仓和种粮,待来年百姓被迫借贷时,我二人的粮仓和种粮平价借贷,就可以抑制官府指定借贷点的高价了。妙,夏县尊这是变相要废除新法,真定终于要见到青天了。” “嘘,小声点。”马清源一拉徐望山,“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定会对夏县尊不利。所以你我二人要记住一点,夏县尊什么都没说,是你我二人自作主张做出的事情。” “好,好,能为父老乡亲做事,我徐某义不容辞。”徐望山喜不自禁,“只要不连累夏县尊,我怕什么?大不了赔上一些钱,能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也算是我二人不忘百姓的哺育之恩。我二人的钱财,十辈子也花不完,留着何用?取之于百姓,用之于百姓,才是经商之道。” 若是夏祥听到徐望山的一番话,肯定会感慨万千,一个商人有如此见解,也算是难得了。 夏祥酒量还算不错,不过今日喝得急了一些,秋风一吹,有些上头,本想回县衙休息,路过得闲居时,酒意上涌,他便敲开了得闲居大门,回到自己房间,倒头便睡。 连若涵还是第一次见到夏祥微醉的样子,她让柳儿和萧五服侍夏祥睡下,又让柳儿熬了醒酒二陈汤,喂夏祥喝下,方才放心。 又少不得责怪萧五几句,不该让夏祥喝这么多酒,萧五挠头认错,其实错不在他,夏祥喝酒时,他并不在场。即使在场,也劝不了夏祥。 等柳儿和萧五都走后,连若涵一人又在夏祥房间中停留了片刻,才掩门而出。夏祥醉后的样子憨态可掬,时而说几句醉话,时而翻身念一句诗,让连若涵又好气又好笑。 回到自己房间,刚刚坐定,令儿进来,说是京城来信,卢之月来访。 连若涵先是打开来信,信是肖葭所写。信中肖葭将漆行的情况简略一说,又说她有意扩大经营范围,好景常在现今有车行、船队、客栈、酒楼和茶肆,有些行业还没有涉及,比如药材和皮革,以及矿产。京城西部就有矿山,京城西北一到草原,就可以和草原牧民做皮革生意。京城东北的白山黑水之地,盛产各种名贵药材,人参、防风、五味子以及海金砂、北龙胆草等等。如若好景常在再涉足以上生意,必定会更上一层楼。 连若涵心中暗暗佩服肖葭的长远眼光,在她身边的人之中,还没有一人有如此远见。能得肖葭之助,也是她之大幸。 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肖葭所提的药材和皮革以及矿产生意,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此时若是贸然进入,必然会引起三王爷的警觉,所以还是暂时不进入为好。 连若涵打开信纸,回信给肖葭,简单一说,让肖葭先安心做好手中的生意,等时机成熟时,以上生意好景常在也会介入。信刚写好,卢之月就进来了。 “连娘子,我想来想去,觉得去考文武双状元着实希望渺茫了一些,若是在真定谋求一个主簿,又太委屈了,不如跟随在你鞍前马后,学做生意,三年之后再进京赶考,也算两不耽误,不知你意下如何?”卢之月一进门就说个不停,自顾自地坐下,抓起一杯茶就喝,“如此一来,想必你我两家也不会再有人胡乱说些什么。” “随他们说些什么,我并不在意。”连若涵淡淡一笑,将信交与令儿,令儿转身出去发信。 “话虽如此,多少还是要顾及长辈们的想法。”卢之月拿起桌上的茶筒打量几眼,不由奇道,“什么时候换了茶筒,如此精美?是谁设计的?” 连若涵却不接卢之月的话,而是拿出一块美玉,笑盈盈地问道:“此玉如何?” 卢之月接玉在手,只看了一眼就屏住了呼吸,睁大双眼:“此、此玉何名?” “若尔。”连若涵莞尔一笑,对卢之月的惊讶十分满意,卢之月是玩玉高手,见多识广,能让卢之月也为之赞叹的美玉,必是无价之宝。 “若尔?好玉,好名字。”卢之月把玩几下,又仔细打量若尔巧夺天工的做工以及雕工,赞不绝口,“玉质自不用说,近乎完美无暇,不过话又说回来,真正的无暇之玉也不一定就是最好,所谓花未全开月未圆,有遗憾之美才是大美。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雕工更是上乘,我识玉无数,还从未见过如此大巧若拙的雕工。” 连若涵微有不快,从卢之月手中抢过若尔:“除了玉质和雕工之外,你眼中就没有其他了?” “其他?其他什么?我还没有看够,再让我看看。”卢之月被连若涵突如其来的不快弄迷糊了,想要再观赏一番,“很久没有见到值得我一再欣赏的美玉了,若涵妹妹,求你了。” “谁是你妹妹?少来。”连若涵收起若尔,不肯再让卢之月多看一眼,“怪不得你一直停留在赏玉的境界没有进步,原来还是目光短浅。” “我……”卢之月一脸莫名其妙,“我哪里目光短浅了?若涵妹妹,你可否说个清楚?” 连若涵哼了一声:“不说。” 卢之月一脸愕然的表情呆愣当场,过了片刻,脸上的惊愕慢慢散开,变成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此玉一定是哪个郎君送你的定情信物,是也不是?上面虽有好景常在的标识,不过构思精巧,环环相扣,可见此人必是心思灵巧之人。若涵妹妹,莫非此玉是有一人设计另一人雕刻而成?” 连若涵微露欣然之意,点了点头。 卢之月一脸恍然大悟状:“怪不得我大夸玉质和雕工,你心中不悦,原来是想让我盛赞设计者的巧妙心思?那么此玉名叫若尔,是不是也是设计之人所取的名字?” 连若涵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意识到她对夏祥倾注了过多的心思,不由心中一紧,忙敛形正容,一本正经地说道:“卢郎君真是要和我做生意不成?” 卢之月一下被连若涵跳跃的思路甩开了,愣一愣才跟上,不由哑然失笑:“怪不得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还真是如此,幸好我没能入得了若涵妹妹之眼,否则娶了若涵妹妹,也是苦差事。” “你说什么?”连若涵怒了,“娶我是你的福气,你敢说娶我是苦差事,不想活了是吧?” 若是让夏祥见到连若涵如此强势的一面,他定会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卢之月吓得不轻,举双手求饶:“若涵妹妹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我已经多次禀告父母,取消你我的婚约,父母怕影响两家的通家之好,一直不肯,我也没有办法。” 连若涵微一咬牙:“哼,不管父母如何不同意,我绝不会嫁你为妻。当年只不过是指腹为婚的一句戏言,他们的戏言为何要让我用一生的幸福兑现?为了抗婚,我连姓氏都改了,他们还要我怎样?” “若涵妹妹莫要生气,我不也是没有逼你和我成婚?我的意中人应该是……”卢之月摇头晃脑地吟诗,“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你的意思是,本娘子不如你的意中人了?”连若涵粉面带霜,却又展颜一笑,“我的意中人应该是——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锨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好,好,我想要的是秀外而慧中的女子,你想要的是有文采而又温润如玉的男子,正好你我二人互不喜欢,也是天大的好事。”卢之月嘻嘻一笑,“既如此,若涵妹妹,你可是答应我留在你身边为你鞍前马后效劳?过上一年半载,我二人便可告诉各自父母,互相看不上对方,越看越是仇视,他们也就不再逼我们成亲了。” 若是别的理由,或许连若涵还不会答应,可以解除婚约的理由让她无法拒绝,她只想了一想就同意了:“可以,不过我要和你约法三章,如能遵守,就留下。不能,请自便。” “想我卢之月无所不能,区区的约法三章岂能难住我?讲。”卢之月手中扇子摇晃几下,颇有得意之色。 “其一,你跟在我的身边,只是我的合作者之一,并没有特殊之处,更不能向外人透露我们之间有过婚约。” “我们之间有过婚约?别开玩笑了,不过是令尊和家父在一次酒后随口一提的指腹为婚罢了。同时生男当兄弟,同时生女为姐妹,一男一女为夫妻,在我看来,就当是两家同时生了两个男子。”卢之月斜着眼睛打量了连若涵一眼,在他眼中,连若涵美则美矣,却过于强势,事事由她,若是娶了她,必定生不如死。 想到娶了连若涵之后天天被欺负得痛不欲生的生活,卢之月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忙摇了摇头,驱散脑中胡思乱想的念头。 连若涵“噗哧”一笑:“瞎说什么?怎么会是两家同时生了两个男子?分明是同时生了两个女子。”她不顾卢之月抗议的白眼,继续笑道,“其二,既然是跟在我的身边,就要事事听从我的吩咐,我说向东,你绝不能向西向南向北。我想和谁结盟,你也不能站在卢家的立场上反对,而是要和我的立场完全一致。” “这个嘛……”卢之月有点头大,若是真如连若涵所说,他会被父母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有可能为家族所不容,所以就一时犹豫,“我虽是卢家人,在外的一言一行,却只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家族无关。若涵妹妹,你是想和夏县尊结盟吧?” 连若涵点了点头,大方地承认:“我就是欣赏夏县尊的足智多谋,并且相信他可以成就大事。” 卢之月打了个哈哈,从鼻孔中轻哼一声,一脸调笑:“怕是若涵妹妹不仅仅是想和夏县尊结盟,还想和夏县尊成亲,是不是?” 连若涵脸一红,一缕娇羞之色弥漫如花容颜,片刻之后,她又恢复了一脸坦然:“是又怎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翩翩君子,就不能淑女求之了?” “能,怎么会不能?”卢之月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连若涵有了心上人自是再好不过了,只要她不喜欢他,管她喜欢何人,“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 “其三,若是我能说服夏县尊上报吏部,推举你为真定县主簿人选,你还是要去上任。”连若涵笑盈盈地说完了约法三章,“若是答应以上三点,你便留下。若不答应,你请自便。” “我……为何又要让我去担任主簿?”卢之月气得原地打转,“若涵妹妹,你也知道我并不喜欢迎来送往的官场礼节,一向懒散惯了,若不是家父逼我赶考,我连功名都不放在心上。” “卢郎君,你可知道令尊和我为何非要推举你为真定主簿?”连若涵收起笑容,神色有几分凝重。 “无非是为了让我听话,让我活成你们想要的样子。”卢之月一脸无奈,作痛心疾首状,叹息一声,“可是又能怎样?我的人可以活成你们想要的样子,我的心却可以随意所往,正所谓——思量世事,几千般翻覆,是非多少。随分随缘天地里,心与江山不老。道在天先,神游物外,自有长生宝……” 连若涵摇了摇头,卢之月好美玉喜求仙问道,和曹殊隽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和曹殊隽醉心于手艺精通于雕刻不同的是,卢之月谈玄说妙之余,一无是处,书没读好,手艺不会,空有一副皮囊,却囊中空空。 “卢郎君,也难为你浑浑噩噩活了这么大,非但没有一丝安邦济世之心,连重振卢家家业之心也没有,真是枉为人子。”连若涵敲打卢之月向来不留情面,“没有安邦济世之心,是为不忠。不为重振卢家家业出力,是为不孝……” “受教了,受教了,若涵妹妹骂我是不忠不孝之人,我也认了。”卢之月从小到大听惯了连若涵的教训,立马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朝连若涵长揖一礼,“卢之月承受连娘子教诲,自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第二十四章 义不容辞 连若涵才不听卢之月背诵《大学》,说道:“并非是令尊和我逼你如何,我们两家一向是通家之好,理应互相扶助。现今四大世家纷纷借势而起,想要重振世家之风,崔家自不用说,真定府有崔象,朝中枢密院有崔希。郑家朝中有郑昊林,真定府有郑好。李家,朝中有李付先,真定府有旁支李恒。卢家呢?朝中只有一个卢天洋,地方上还有谁?再无一人。” 卢之月也收起了嘻笑的表情,认真想了一想:“为何四大世家都来真定为官?真定有什么稀奇之处不成?” “真定之地,北距上京六百余里,下离临安一千余里,进可北下,退可南下,又是清河崔家、荥阳郑家、范阳卢家和太原李家四家的交汇之地,东去崔家南下郑家北上卢家和西往李家,路程几乎相同,是无比重要的中心之地,再者又是太宗的龙兴之地,四家之中,谁能坐拥真定,谁就会占据最有利的地点。况且真定既然是龙兴之地,必是风水宝地。” 连若涵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卢家在四家之中,本来就实力最弱,落后其他三家许多,令尊和我想推举你为真定主簿,既是为了抢占先机,也是为了不让李家和郑家再下一城——李持和郑华睿也有意谋求真定县主簿一职。” “李持和郑华睿一个远在太原,一个远在荥阳,为何不去上京或是临安,非要来真定谋求一个小小的主簿之职,怪事,咄咄怪事。”卢之月微一思忖便明白了几分什么,“如此说来,郑好前来真定府担任通判,也是有意为之?崔家除了崔象一人之外,为何不在真定再安插人手?” “崔象是真定知府,真定府一地,他一言九鼎。若是再在真定县安插人手,岂非太过明显了?”连若涵见卢之月上路了,心中稍定,“何况真定县丞许和光是他的妻弟。” “也是,崔家在真定还是抢先了一步,也难怪,真定离清河崔家最近。”卢之月背着手在房间中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想通了什么,一掌拍在桌子上,“只要若涵妹妹说服了夏县尊推举我担任主簿,我自当义不容辞。” “说服本官容易,吏部审核却难。”卢之月话刚说完,门外夏祥的声音忽然响起,随后门一响,夏祥施施然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醉后初醒的夏祥还微有几分酒意,脚步虽稳,眼神却还有三分迷离,他径直坐下,见有一杯茶水未动,正口渴的他顾不上许多,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笑道:“相见争如不见,多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咦,天黑了。” 此时正是黄昏,院外月斜人静,秋风声声。 “你……”连若涵粉面突飞红云,“夏县尊!” “本官怎么了?”夏祥以为自己衣衫不整,起身整理几下衣服,又自得地笑了,“本官一切安好,只不过刚才无意中听到了若涵妹妹和卢郎君的对话,并非有意为之,见谅,见谅。” “无妨,无妨。”卢之月忍住笑,眉眼之中跳跃戏谑之意,“夏县尊方才所喝之茶,可是别有味道?” “只有茶的味道……不对,好像还有红花、干益母草、白芍、熟地黄,原来是药茶。”夏祥从小也常喝药茶,药食同源,向来药茶不分家,“方才几味药,以滋阴养血、补肾活血为主,若涵妹妹,你是身体哪里不适?” “就是,就是,若涵妹妹哪里不适了?让夏县尊把把脉。”卢之月唯恐天下不乱,挤眉弄眼地笑个不停。 “本官还真的粗懂把脉之术,来,若涵妹妹,本官为你把脉诊治,如何?”夏祥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就朝连若涵的纤纤玉腕落去。 连若涵惊吓之下,后退一步,冷脸说道:“夏县尊请自重!”她哪里是什么身体不适,不过是月事之中想要进补一二罢了。被夏祥道破,不由微愠。 夏祥哈哈一笑,收起放荡之形:“若涵妹妹平常可以多坐药椅,艾草的阳气可补气。气足了,血也就足了。气血一足,则不必再喝滋阴养血的药茶。对了,药椅药床的进度如何?若有药椅的成品,可以先送崔府尊一台,他阳气不足,气血两亏。” “不日即可见到成品。小女子记下了,第一台成品便会让人送到崔府尊府上。”连若涵稍微平息了几分心情,想起刚才她和卢之月的对话多有忌讳之语,放心不下,“柳儿呢?夏县尊醒来怎么也不送上茶水?” 夏祥自是知道连若涵担心之事,笑道:“柳儿想必是累了,俯在桌子上睡着了,本官没有叫醒她,就让她多睡一会儿也好。本官方才进门,其实咳嗽了一声,二位没有听到,是被卢郎君拍桌子的声音遮盖了。” 夏祥之话,等于是含蓄地告诉连若涵,他只听到了卢之月最后一句话,连若涵心中大定,不由喜上眉梢:“夏县尊真的愿意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 “若涵妹妹如此推崇卢郎君,卢郎君又是少年才俊,万一他日真中了文武双状元,让外人知道是出于真定县,本官也面上有光。”夏祥目光坚定,语气坚决,“明日本官就上书吏部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 “多谢夏县尊。”连若涵喜出望外,福了一礼。卢之月也连忙施礼,脸色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给家族有一个交待了。忧的是,说不定一着不慎,从此就会深陷真定龙潭虎穴之地的旋涡,再难逍遥自在神游物外了。 “时候不早了,夏县尊何时用晚饭?”连若涵见夏祥酒醉了大半,却依然还有酒意,就对令儿说道,“令儿,吩咐厨房熬些米粥,再备一些饭菜……” “不必了,本官与万民同乐,不吃晚饭了。”夏祥想到民间百姓一日只吃两餐,他今日所喝的长春法酒,一坛可抵百姓一户人家一年的收成,不由心有愧意。 “既如此,今晚月色大好,天气也不冷,就请夏县尊亭中赏月喝茶,可好?”连若涵还有事情要和夏祥商议。 “也好。”夏祥回身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萧五,吩咐一声,“萧五,去请幔陀娘子一起赏月。” 得闲居虽不是很大,格局上却甚是巧妙,三步一景五步一亭,且根据四时不同种植了不同的花草树木,在北方之地可以做到四季常绿,着实不易。 秋风有了几许凉意,银杏叶片片飘落,洒满一地的金黄。假山上的爬山虎由绿转红,格外鲜艳。 小径之上,五步一灯,又有令儿、柳儿一前一后打着灯笼,照得四下一片明亮。周围无比寂静,秋虫叫个不停,间或传来远处河水哗哗的声音,在中部平原的小城,让夏祥忽然有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亭子建在湖水正中,穿桥而上,四面水波不兴,更显静谧和幽远。一轮明月高挂在空中,皎洁如霜,有一种夜色凉如水的苍凉。 夏祥坐定,不自思念起了家乡,想起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和夏来、夏去,但不管他们身在何处,此时却共有一轮明月。 夏祥举杯向月:“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第一杯茶,敬天涯共此时的明月!” 众人同时举杯望月。 夏祥的身世连若涵一清二楚,在从京城来真定的路上,他给她说了许多。和夏祥相比,她虽然从小父母双全,并且万千宠爱为一身,却也有诸多不得已的苦恼。此时此刻,她发现夏祥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动,知道他在怀念母亲和不知流落到何方的夏来夏去。 幔陀和萧五来了。 萧五站立一边,幔陀挽起衣袖,为众人泡茶。她目光沉静,脸色淡然,在月光之下,犹如玉人,让初次见到她绝美容颜的卢之月看呆了。 “若涵妹妹是否还有话要说?”夏祥开始时称连若涵为若涵妹妹是觉得好笑,不想说顺嘴了,反倒改不过来了。 连若涵并不以为意夏祥对她的称呼,她轻缓右臂,将烧开的水壶提起,将滚开的热水注入到了幔陀身前的茶壶中,微微一笑:“要说的话还有很多,夏县尊请先喝茶。” 水一入壶,幔陀就盖上壶盖,手腕翻滚间,水壶在她手中就如活了一般,上下左右翻来覆去,让人担心要么水壶飞出要么热水洒出。 随着幔陀的手法加快,让人眼花缭乱之间,疑似水壶已经脱水而出,吓得卢之月惊呼一声,以为水壶朝他飞来,他慌张站起,带翻了椅子。 不料定睛一看,水壶就如生根一般牢牢地留在幔陀手心之中,他长出一口气,笑道:“好厉害的手法,幔陀娘子若有闲暇,可否教在下泡茶之法?” “没有时间。”幔陀冷冷地回应卢之月一句话,看也不看他一眼,将泡好的第一杯茶端给夏祥,“夏县尊,请用龙团胜雪。” “龙团胜雪?”卢之月惊呼一声,顾不上被幔陀冷面回应的尴尬,忙抢过一杯茶,闻了一闻,无比沉醉地说道,“果不其然,还真是龙团胜雪,幔陀娘子好生厉害,居然有龙团胜雪。” “不是我的,是夏县尊的茶。”幔陀又将一杯茶送到连若涵面前,“若涵妹妹,你的茶。” 连若涵一愣:“幔陀娘子叫我妹妹?好,以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 “你还是叫我幔陀娘子为好,我叫你若涵妹妹,是为了和夏县尊一致。”幔陀也不领连若涵的情,依然冷若冰霜。 连若涵不以为意,淡然一笑:“夏县尊好福气,有幔陀娘子追随,可保高枕无忧。” 夏祥却是不笑,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若涵妹妹还有什么事情,不防直说。” 连若涵还有不少事情要和夏祥商议,她也抿了一口茶,缓缓地说道:“小女子想请问夏县尊,付科一案,是否还要追查下去?” “崔府尊、许县丞都劝本官此案到付科为止,郑通判却是竭力想让本官一查到底。李推官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并不表态。”夏祥也猜到了连若涵必定会关心付科一案,笑问,“若涵妹妹又有何高见?” “我可没有什么高见,只有浅见。”连若涵为夏祥续茶,盈盈一笑,“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情,夏县尊怎么想,才是最主要的。小女子认为,夏县尊肯定会继续追查下去。” “哦,为什么?”夏祥一脸好奇。 “京城科场之上,夏县尊以一张黑榜揭开了大夏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科场舞弊案,并在殿试之上,再次向皇上奏明此事,可见夏县尊行事,迎难而上,不会半途而废。”连若涵一拢头发,露出了衣袖之中的一截手臂,其白胜雪其润如玉,“如今功名在身,大权在握,正是报国为民之时,付科一案,又是一个无比重要的契机,夏县尊一心为民请命,必定会牵出幕后真凶,还真定一片朗朗乾坤。” 对连若涵的恭维,夏祥假装没有听到,微微一笑:“付科一案,不过是一桩杀人案,怎么又和真定的朗朗乾坤有关了?真定政通人和,风清气正,百姓安居乐业,本来就是朗朗乾坤。” 连若涵默然一笑,夹起炭火,又重新烧水:“真定城外有数千名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夏县尊莫非没有看到?夏县尊可知这些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因何成为无业游民?” 个中原因,夏祥自然清楚,他点头说道:“他们和付科一案,又有何相干?” “小女子也不太清楚,也许查下去就会知道了。”连若涵不是有意卖关子,而是她确实不知,不过她总是觉得付科一案并非是一桩简单的杀人案,背后似乎隐藏着太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不管是为民请命伸张正义,还是为了查清幕后真凶的真实目的,付科一案,都值得一查到底。” “还有其他事情么?”夏祥并不正面回应连若涵。 连若涵似乎早就料到夏祥不会直接回答,也不生气,淡然一笑:“有,小女子听说徐望山和马清源有意退出粮仓和种粮生意,不知夏县尊可有接手人选?” “有了,柳长亭和谢华盖。崔府尊推举的人选,本官也觉得可行。”夏祥猜到了连若涵必定有此一问,笑道,“怎么,若涵妹妹也想接手?” “既然夏县尊已经有了人选,我就不参与此事了。不过……”连若涵想起了什么,“徐望山和马清源是将粮仓和种粮直接转手给柳长亭和谢华盖,还是柳谢二人另起炉灶?” 幔陀默然不语,只管泡茶。卢之月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欣赏幔陀翻飞的手势和曼妙的身姿。亭中数人,只有夏祥和连若涵你来我往,在暗中言语交锋。 若是以卢之月的性子,会三句话之内问个明白,不会一来一去明里暗里地过招。卢之月也了解连若涵的性格,连若涵机智多变,若是遇到强势之人,她也会以强势应对。若是遇到足智多谋之人,她便变成了见招拆招明争暗斗的女诸葛。 只不过她和夏祥的较量,总有一种故意为之的感觉,仿佛是有意和夏祥你来我往,要的就是让夏祥对她高看一眼,对她多一些在意。卢之月之前对夏祥很是无礼,现在忽然觉得夏祥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人,因为夏祥成功地吸引了连若涵的目光,他就可以不必遭受连若涵的虐待了。 “本来徐望山和马清源想直接转手给柳长亭和谢华盖,本官提议他们留下粮仓和种粮生意,让柳谢二人另起炉灶为好。”夏祥想起了在府衙的一幕,笑了,“郑通判还向本官推举你来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倒是有意思得很。” “郑通判……和我也认识,承蒙他看得起。也正好我有意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夏县尊意下如何?” “不妥。”夏祥直接摇头拒绝了连若涵的想法,微微一笑,“若涵妹妹何必非要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接手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要和官府合作的,不如你和徐望山、马清源合作,这样一来,你和徐、马二人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商户行为,柳谢二人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官府行为,私是私,公是公,泾渭分明。” 连若涵没能跟上夏祥的想法,愣了片刻,想了一想,明白了什么,展颜一笑:“夏县尊是有意要废除新法?” “新法是朝廷之法,本官区区一个七品知县,怎敢废除新法?若涵妹妹万万不可乱说。”夏祥一脸紧张,恭敬地朝京城方向拱了拱手,“本官身为朝廷命官,朝廷法度自当遵守。” 连若涵被夏祥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心想别看他平常足智多谋,有时也狡黠多变,还会装腔作势,不由掩嘴一笑:“小女子一时说错了话,还望夏县尊见谅。小女子也是有口无心,并非妄言新法。” “算了,本官不怪罪你就是了。”见连若涵装得挺像,夏祥也就做做样子配合一下,“如此就说定了,若涵妹妹和徐望山、马清源合营粮仓和种粮生意,是商户行为,和官府无关。” 第二十五章 问鼎人臣 连若涵很是清楚夏祥特意强调和官府无关的深意,点头说道:“小女子还要拜托夏县尊从中牵线,和徐员外、马员外说上一声。” “这个自不用说。”夏祥笑着点了点头,感慨万千地说道,“想不到本官初来真定,就诸事缠身,付科一案先不用说,徐望山和马清源第一次来拜会本官就提出让本官废除新法。本官初次到崔府尊府上拜会知府,崔府尊就向本官推举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还暗示本官不要再深入追究付科一案。到今日,又有卢郎君想要担任真定县主簿,小小的真定县,当真是龙潭虎穴之地,眼见就要风起云涌了。” 之前夏祥听庆王和连若涵说到真定是龙潭虎穴之地,还不大相信,如今却是深信不疑。四大世家无一遗漏全部汇聚于此,真定的四大富商也心思各异,各有打算。他一个小小的平民知县,上在朝中无人,中没有知府撑腰,下没有根基,怎样才能在即将风起云涌的真定立足,还真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连若涵却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风起云涌卷旌旗,正是男儿立志时。大夏承平百年,四海无战事,天下太平,是好事也是坏事。夏县尊生逢盛世,正是建功立业、驰骋天下的大好际遇。一个小小的真定,几个不大的难题,只是夏县尊问鼎人臣之路的插曲而已,不足挂齿。” 不想连若涵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豪情,夏祥哈哈一笑:“问鼎人臣就是宰相了?哈哈,若涵妹妹当真以为本官可以当上宰相?还真是高看本官了。” “夏县尊本来就是宰相之相。”连若涵仰望夜空,右手一指北方天空,说道,“近日紫微星忽明忽暗,主皇上病情时好时坏。紫微遇破军辰戌丑未四墓宫,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可见皇上有被人逼宫之忧。皇上若想病体痊愈皇权稳固,需要有忠臣良将辅佐。” “皇上吉人天相,春秋正盛,必能遇难成祥。”夏祥可不敢托大,自认他可以成为皇上的忠臣良将。 连若涵嫣然一笑:“皇上此时正有一难,想要遇难成祥,需得忠臣良将夏祥。” 夏祥心中一跳,连若涵虽是戏言,却也是难得的巧合,既然连若涵能够想到此节,朝中肯定还有别人也能想到。若是有人真拿他的名字大做文章,说是皇上得他可以遇难成祥,怕是会引来一些人的忌惮,甚至也会引发皇上的不安。 连若涵见夏祥的脸色微有不安,心里清楚夏祥所想,敛形正容说道:“刚才的话,只是我的一句戏言,各位不要当真,更不要到处乱传。” “不会,肯定不会,若涵妹妹敬请放心,卢某不是多嘴闲话之人。”卢之月看向了幔陀,温柔地笑道,“想信幔陀娘子也不是。” 幔陀漫不经心地看了卢之月一眼,漠然说道:“幔陀只会做事,不会说话。” 卢之月讨了个没趣,讪讪一笑:“幔陀娘子是夏县尊的妹妹还是?” 幔陀一愣,她还真没有认真想过她和夏祥的关系,说是夏祥的奴婢,并不是,说是夏祥的随从,也不算。她和夏祥非主非仆非亲非友,除了有一个共同的对手三王爷之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关联了。 幔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卢之月,心中有一丝失落和不安。失落的是,自己身世如浮萍一般,无依无靠。不安的是,也不知道在夏县尊的心目中,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位置。 “幔陀娘子是本官的亲人。”夏祥认真而诚恳地说道,“她和萧五一样,都是本官最为信任的至亲。” 此话一出,幔陀神情一顿,眼中蓦然闪过柔情和感动。她一人孤苦伶仃,漂泊不定,举目无亲,就如一叶孤舟游荡在世间的大海之上,偶遇了夏祥,跟随在他身边,不过是看重他敢于反抗三王爷的勇气和智谋,希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借他之手得报杀父之仇。从未想过夏祥会当她是亲人,还是至亲的亲人。 心中冰封的冰山顿时融化了一角,幔陀低下头,不让人看到她眼中的柔情。 连若涵也是心中一暖,夏祥待人至诚至情,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若再是一个有济世胸怀有担当敢作敢为的好官,他真的有望成为大夏的栋梁。 萧五却想得最少,心思最是简单,嘿嘿一笑:“先生当萧五是至亲的亲人,萧五也当先生是至亲的亲人,至死不渝。” “哈哈,好一个至死不渝。”夏祥戏谑的眼神看向幔陀,“幔陀娘子是否也对本官至死不渝?” 不知何故,连若涵忽然心中一紧,莫名地紧张了几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幔陀,心里在想,若是夏祥真有意幔陀,幔陀以身相许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幔陀抬头,眼神淡淡,神情平静如水:“幔陀今日在此立誓,今生今世若有违背夏县尊之事,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誓言,是以身相许还是生死相依?连若涵忽然无比羡慕幔陀,虽孤苦一人,却是自由之身,想怎样便怎样,想跟随自己喜欢的人,就一路跟随,无人反对也无人指手画脚,更不用顾及世俗的眼光和家族的利益,若她有幔陀的洒脱该有多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虽出身豪门世家,却生性叛逆,不但改了姓氏,还不听从父母之名家族之言,脱离了家族掌控自立门户,并且创建了庞大的好景常在,在四大世家子弟之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异类了。 夏祥见气氛有几分凝重,不由笑道:“好,既然幔陀娘子生死相许,本官必不离不弃。”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卢之月被感动了,一抹眼睛,“此处当有琴声和美酒。” “天色不早了,琴声和美酒虽好,美梦也不可辜负。”夏祥起身,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今朝有茶今朝饮,明日无茶明日忧。各位,晚安。” 回到房中,夏祥又和幔陀、萧五说了一会儿话,得知搜寻董现尸体一事还是没有什么进展,想想此事可能并非幔陀所长,心中就又有了主意。 次日一早,夏祥早早到了县衙。并没有需要升堂的大事,就在二堂和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处理了一些公事,批阅了一些公文之后,夏祥亲笔书信一封,推举卢之月为真定县主簿,将信交由驿站,发往京城吏部。 午时,夏祥在县衙设宴,宴请许和光、马展国和丁可用几人,作为县衙最为主要的几名佐官,夏祥想在真定有所作为,还必须依仗几人。 门子吕东栋和吕不奇已经就位,开始履行职责,二人对夏祥忠心耿耿。吕环环身为夏祥的贴身丫环,除了照顾夏祥的日常起居之外,还负责夏祥内宅的一应事宜,相当于内宅管家的角色。吕家一家人对夏祥感激涕零,更对夏祥的信任无比感恩,吕东栋甚至暗示女儿,若是夏祥要收她为侧室,她一定要用心服侍。 吕环环含羞答应。只是她也明白,怕是夏县尊对她并无男女之意,也看不上她。 夏祥的宴请设在内宅,一是方便,二是也是有意让几人感到亲近之意。内宅非亲近之人不得进入,夏祥此举,也是想让几人放下戒心,放开心思,和他畅谈一番。 尽管夏祥也知道,许和光绝对不会和他一心,但许和光身为县丞,是一县仅次于知县的佐官。唐时县丞地位低下,有职无权,形同虚设,还要受到吏胥的欺凌,只能低首下气。大夏立国之后,县丞职权远超前朝,非但掌控一县的文书、仓库,还兼代主簿职权,是以部分小县并不设主簿一职,由县丞代之。 真定是大县,主簿一职空缺了许久,尚未派人上任,并非是吏部疏忽,而是真定县若无知县上报吏部,吏部便会以为真定县官员各尽其责,不必再多派人前来。夏祥也清楚,许和光并不想让吏部多派一名主簿下来,主簿空缺,主簿职权之内的事宜,一应由他代管,他便更加位高权重。 今日宴会,夏祥只让人备了少许黄酒,没有上白酒和红酒。夏祥坐在主位,举杯向几人敬酒:“本官初来真定,若有不明之处不便之时,还请各位同僚帮衬。请!” 几人忙谦虚客套几句,都一饮而尽。 夏祥放下酒杯,微微一笑:“今日坐在一起,吃个便饭,既是本官的一番心意,也是想和各位商议几件事情。其一,真定县主簿一职空缺了许多,本官已经向吏部上书,推举范阳士子卢之月担任真定主簿一职。” 许和光眼皮猛然跳动几下,上午在二堂之上,他见夏祥亲笔书信一封,交由驿站发往京城,还以为是别的事情,不想竟是为了主簿人选,他心中微有愠怒:“夏县尊,主簿人选是大事,应该与下官商议之后再上报吏部为妥。下官在真定多年,或许会有更合适的人选。” 马展国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夏县尊此举相当于是要削许县丞之权了。知县身为一县之尊,推举主簿人选,和县丞商议,是对县丞的礼遇。不和县丞商议,也是官场规矩,并无不对。商议或不商议,只在情理之间,不在法度之内。 夏祥脸色不变,淡淡一笑:“事急从权,本官推举的人选,也是经过了一番对比和挑选。也是接下来真定会有诸多大事要办,主簿不到,人手不够,怕耽误事情。不过若是许县丞还有更合适的人选,也可以报来,本官再推举便是。” 马展国若无其事地放下筷子,手放在酒杯之上,轻轻转动,心中在想,夏县尊看似没有主见,其实绵里藏针,事事都有章法,绝不会受到他人影响,正合儒家的和而不同之道。刚才许和光之话,其实已有了以下犯上之意,夏县尊却依然不动声色,着实虚怀若谷,以他的年纪能有这份心性,当真了得。 马展国以为许和光只是说说而已,既然夏县尊已经推举了人选,他再是不满也只能认了,毕竟夏县尊才是一县之尊,不料许和光竟是晒然一笑:“下官推举李持为真定县主簿。” 太原李家的李持?夏祥想起连若涵也提过太原李氏的李持和荥阳郑氏的郑华睿也有意谋求真定县主簿一职,许和光竟是推举李持,莫非他和李氏有什么来往不成? 夏祥点了点头,不置可否,问马展国道:“马县尉可有人选推举?” 马展国微一沉吟,本来他并不想介入此事,但夏县尊让他提名,他何不送一个顺水人情,就说:“下官推举郑华睿。” 许和光意味深长地看了马展国一眼,干笑一声:“马县尉似乎并不认识郑华睿,为何还要推荐此人?且郑华睿远在荥阳。对了,莫非是因为郑华睿是郑通判同族之故?” 言外之意自然是嘲讽马展国攀附郑家和郑好。 马展国要的就是送一个顺水人情,他对许和光的嘲讽不以为然,笑道:“郑华睿薄有文名,下官略有耳闻。郑家虽远在荥阳,郑华睿却是人在真定。什么,郑华睿和郑通判是同族?下官还真不知道此事。若是早知道郑华睿和郑通判的关系,下官怕是早早就向夏县尊推举郑华睿了。” “哼,郑华睿薄有文名?以前不曾听说马县尉也喜欢读书?郑华睿连举人都未曾考中,哪里会有文名?”许和光很是不满马展国有意和他作对,之前主簿一职空缺,固然有他有意拖延不想有人分权之故,也是因卢、李、郑三家都想谋求真定主簿一职,如此炙手可热的位置,岂能由外人得手?他想运作一番再向崔象秉报,不想竟被夏祥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和李持一向交好,若不是近来忙于夏祥上任一事,他早已向吏部推举李持为真定县主簿了。虽说他人微言轻,推举人选未必有用,却可以请动崔象联署。有崔府尊的署名,吏部自会高看一眼。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夏祥悄无声息地向吏部推举了卢之月,夏县尊什么时候和卢家交好了?许和光咽不下心中恶气,将酒杯重重一放:“几日前崔府尊还和下官提到县主簿一事,府尊也是比较倾向李持。” 马展国平常读书是不多,他是县尉,执掌治安和捕盗之事,却也是秀才出身,虽未考中过举人,也并非目不识丁。他嘿嘿一笑:“下官平常多在家中读书,许县丞日理万机,不曾去过下官家中,不知下官读书多少,也是正常。郑华睿虽连举人也不是,却不是没有考中,而是没有去考。以下官对他的了解,凭他的才华,举人不过是囊中之物,进士也不在话下。” “若是马县尉担任主考官,郑华睿肯定高中进士,哈哈。”许和光哈哈大笑,笑了几声,又冲夏祥说道,“夏县尊,若是下官推举李持,可否请夏县尊联署?” 马展国抬了抬眼皮,压下心头怒火,许和光欺人太甚,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又不好再还回去,只好看看夏县尊如何回应。 夏祥不慌不忙地端起酒杯,和几人碰杯:“本官并不认识李持,不过既然是许县丞推举之人,想必人品和才学都是上乘……” 许和光暗露得意之色,如果夏祥和他联署推举李持,非但他在李持面前会面上有光,也会让马展国和丁可用收敛几分,知道他有左右夏县尊的能力。 “本官和许县丞联署推举李持,也并无不可……” 许和光几乎要喜形于色了,马展国和丁可用却是无比气馁,几乎要绝望了。 忽然夏祥话风一转:“只是既然崔府尊倾向李持,本官就不好再掠人之美,人情还是让崔府尊落了更好。许县丞,不如请崔府尊和你联署推举李持。” “也……好!”许和光脸色的笑容迅速凝固,他就如一口菜卡在喉咙之中咽不下去,噎得难受,夏祥的理由充分而又无可辩驳,让他无话可说,他只好点了点头,“既如此,下官就请崔府尊和下官联署推举李持为县主簿了。” 马展国和丁可用相视一笑,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主簿一事先放到一边,其二,粮仓和种粮生意由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一事,既然崔府尊推举了柳谢二人,本官也没有异议,你等若没有其他人选,此事就此定下了。”夏祥环视三人,许和光脸色不善,却还是努力保持了正常,马展国和丁可用喜形于色,只差一点就击掌相庆了。 和许和光相比,马展国和丁可用还是差了几分城府,夏祥暗暗点头,不过也好,二人心直口快,好打交道,是可用之人。 许和光对此事自然没有反对意见,马展国和丁可用也是赞成。 第二十六章 处心积虑 夏祥继续说道:“徐员外和马员外虽转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他们自建的粮仓和现有的种粮却不愿转让,许县丞,此事你来协助柳谢二人新建粮仓新收种粮。” 许和光颇感意外:“徐员外和马员外既然不再做粮仓和种粮生意,为何不把粮仓和种粮一并转让出去?留在手中何用?” “本官也没多问,或许二人另有他用。”夏祥并未过多解释,继续他今天要和几人讲明的事情,“其三,付科一案,案件已经查明,不日即可结案,你等对此案还有什么看法?” 许和光说道:“付科就是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的真凶,待上报府衙、刑部之后,判一个秋后问斩,下官以为,此案就此结案就行。” 马展国一脸气愤之色:“付科虽然亲口承认他是杀人凶手,但杀人动机不明,案情还有诸多不甚明了之处,下官以为,此案还可以再追查下去。” “属下也以为此案如此就此结案,怕是董断不服百姓不安,还会让真凶逍遥法外。”丁可用也立刻说出了心中所想。 “哪里有什么真凶?马县尉、丁捕头,你二人不要想当然地就下一个判断,付科已经认罪了,难不成再屈打成招,让付科再胡乱指使一人是真凶,如此就显得你二人英明神武了?”三件事情,第一件推举主簿人选的事情让许和光无比郁闷,第二件粮仓和种粮生意的事情还算符合预期,基本上他满意,第三件付科一案的事情,他一定要达到完全的满意才行,所以马展国和丁可用一出声反对,他就怒不可遏了。 马展国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一声:“许县丞这话也是想当然了,下官和丁捕头办案多年,什么样的人犯没有见过?杀人放火,劫财害命,打家劫舍,见色起义,蓄谋杀人,失手杀人,等等,凡是人命官司,都有一个说得清讲得明的前因后果。付科毒杀董现和马小三夫妇,只有后果没有前因,在道理上讲不通,在事理上理不明,必定是一个案中案。” 丁可用身为捕头,是吏不是官,在几人面前,一直不敢大声说话,许和光的冷嘲热讽让他也激起了火气,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许县丞,别的属下不懂,办案查案,属下还算是有些斤两。莫说真定县内,就是市乐、灵寿两地,属下破案也小有名气。属下以性命担保,付科杀人案,必定另有隐情!” 二人的话虽还算客气,客气之中,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决,一定要继续追查下去。许和光气得不行,一拍桌子吼道:“如今县里诸多事务,付科又是市乐人氏,此案就此结案,转交市乐县处置即可,为何你二人不通人情不知法理,非要为夏县尊揽事上身?” “付科是市乐人氏不假,命案却是发生在真定县内,且毒药也是真定本源草药堂的伙计吴老四提供,吴老四是真定人氏。”马展国不甘示弱,火气上升,“许县丞几次三番要求就此结案,莫非是想包庇何人?” 许和光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马县尉,若再敢诽谤本官,本官到崔府尊面前告一个诋毁朝廷命案之罪。” “啪”的一声,夏祥起身摔了酒杯,脸色铁青:“朝廷命官,吵来吵去,不成体统!丁捕头,既然你以性命担保付科杀人案另有隐情,本官给你七天时间,务必查清案件的来龙去脉。马县尉,既然你也认定付科一案是案中案,本官命你和丁捕头查明此案。七天之后,若是还没有查明真相,罚俸半年。” “遵命!”马展国和丁可用虽被夏祥责骂,却是心中大喜,二人齐齐向夏祥施礼领命。 “下官呢?”许和光愣在当场,心中却咬牙切齿夏祥借势而为的手段,却也无可奈何,见夏祥转身就走,他才慌了,也意识到刚才过激了,不该总是台出崔府尊来压夏祥一头。 夏祥头也不回,冷哼一声:“你去到崔府尊之处告状去吧。” 许和光无比尴尬,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强压怒气。马展国和丁可用忍住笑,二人最是乐见许和光吃憋的样子,更何况夏县尊让许和光吃的憋又是他不想咽又不得不咽下的憋。 下午,许和光真去了府衙,不管他是告状还是通风报信,夏祥也懒得管他,县衙和府衙只有一河之隔,走过去也就是一柱香的时间,他还能管住一个县丞不去府衙?况且许和光又是崔府尊的妻弟。 许和光不在县衙,夏祥和马展国、丁可用一起,提审了吴老四。 吴老四年约五旬,颌下一缕山羊胡,干瘦如松树。肤色黝黑,双手干裂,他站在堂下,手足无措,浑身发抖。 “吴老四,本官问你,你是何时认识了付科?”夏祥既没有敲惊堂木,又没有声色俱厉,而是和颜悦色地问道。 吴老四之前已经详细交待了他为付科提供附子和麻黄的经过,也说明了他是见财起心,付科以十两银子的十倍价格换取了他一两附子和二两麻黄。原以为县尊会再问一遍,不料夏县尊问到的却是似乎和案件并不相关的事情,心情稍微缓和了几分,颤抖地答道:“回县尊,小人是去年秋天认识的付科。” “去年秋天?一年有余了。”夏祥微一思索,又问,“你和付科如何认识的,详细说来。” 马展国和丁可用十分不解,夏县尊是不是不会审案,怎么问起了不相干的问题?很明显吴老四就是一个被付科十两银子利用的傻子,压根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是付科一案的幕后真凶,和他聊起他和付科认识的过程,纯属耽误时间。 只是二人虽心有不满,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好耐心听下去。 “是。”吴老四挪了挪脚步,双脚站得麻了,他胆怯地看了夏祥一眼,见夏祥一脸平静,才又放心地说道,“小人去年秋天去祁州买药,路经市乐,正好天色晚了,就在市乐住了一宿,住在了全有客栈。” 夏祥一愣,全有客栈?他进京赶考时入住的就是全有客栈,不想市乐也有一个全有客栈,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连锁经营。 “祁州是北方最有名的药都,盛产三百多种中药,其中以菊花、山药、紫菀、沙参、薏米、芥穗、白芷、花粉等八大品种最为出名。”马展国插嘴解释了一番,他怕夏县尊不知道祁州的出产。 夏祥点头说道:“本官虽未去过祁州,却是知道祁州药都之名。祁州古称安国,秦末楚汉战争开始后,王陵率军归顺刘邦,在灭楚建汉中屡立战功。为表彰王陵的功绩,汉高祖取‘安国宁帮’之意,封他为‘安国武侯’,其封地即为今祁州一带。汉武帝,取其封号,置安国县。唐时改名为度节县,大夏又改名为祁州。有诗说——草到安国方成药,药经祁州始生香。” 夏祥不是有意卖弄学问,而是想缓和气氛,果然,听了他一番咬文嚼字后,吴老四的神色又缓和了几分,身子也不抖了。 “夏县尊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吴老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继续向下说,“晚上没什么事情,小人想听个小曲,就出了客栈,走不多远,就到了一处瓦舍勾栏。不是很大,也能容下数百人左右。” 上京的瓦舍勾栏多达四五十处,每一处可以容纳数千人,市乐一县之地的瓦舍勾栏可容数百人,也是不小了。 “小人寻了一个人不多的地方坐下,花了二十文要了茶水点心,等说书先生一上台,小人就傻眼了……”吴老四的神情活泛了几分,眼睛也亮了起来,“小人听书的次数也不算少了,见过的听书先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是头一次见到女说书先生。” 夏祥也是第一次听说女说书先生,不由心中惊奇,他也去过瓦舍勾栏,知道女子多半从事艺妓、唱曲、陪酒之事,说书者几乎没有。 “这女说书先生名叫一丈白朱一姐,长得那叫一个白,又白又嫩,腰细腿长,眼儿媚,嘴儿翘,就连耳朵也是水灵灵的叫人喜欢……” “咳咳,说正事,说正事。”马展国见吴老四越说越离题千里,忙提醒他不要在夏县尊面前乱说。 吴老四打了一个激灵,才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忙换回战战兢兢的样子:“是,是,小人错了。朱一姐一上台就赢得了满堂喝采,小人虽是第一次来,也被朱一姐的风采征服了,起劲叫好,拍得手掌都红了。旁边一人问我,你是外地人吧?我愣了,真定和市乐也就是五六十里的路程,口音和长相没什么区别,他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外地人了?” “这人年约三旬左右,长得满脸横肉,又干又瘦,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样子很是凶恶。小人虽然胆怯,却还是壮着胆子说是当地人。对方轻蔑地笑了,问小人可知台上的朱一姐是谁的女人?问小人认不认识他是谁?小人初来市乐,以前买药都是药堂的王那厮经手,小人怎会知道朱一姐是谁的女人眼前的干瘦精壮汉子是谁?只好说自己是外地人。干瘦汉子笑了,又和小人聊了半天,小人才知道朱一姐是他的女人,而他叫付科。” 夏祥微微点头,付科和吴老四相识,也算是机缘巧合。 “小人本以为付科面容凶恶,会是一个坏人,不想他倒很是健谈,和小人聊得颇为投机。说到朱一姐,他便眉飞色舞,说朱一姐身段如何苗条,口才好,腰功更是了得。听说小人要去祁州买药,付科说他也正要去祁州一趟,可以和我同行。市乐到祁州有一百余里路程,有官道也有山路,山路偏僻且难行,听说还有土匪出没,有付科同行,小人自然乐意,可保平安。” 夏祥没有说话,静静地听吴老四说下去。吴老四虽是药堂伙计,又其貌不扬,讲故事的水平却不一般,颇有说书先生的潜质,怪不得他到了市乐不去风月场所却去听书。 “小人和付科约好第二天一早赶路,付科还算守时,早早就来到了全有客栈。小人以为他是一人,不料他却是来了三个人,除了朱一姐之外,还有一个男子。男子说他叫严孙,是董现的账房先生。小人虽不认识董现,却是知道董现,董现是市乐有名的富商。只是未曾听说董现也做药材生意,严孙说,董现的生意多在泉州一带。若是将北方的药材送到南方,也可大赚一笔,董现就派他前去祁州了解一下药材行情,想顺道做一些药材生意。” 马展国心中一惊,原来吴老四为付科提供附子和麻黄的背后,还有这么多事情?开始时以为董现一案还真是严孙和董李氏奸情败露而杀人,后来付科承认杀人后,似乎严孙和案件已经无关了,不想严孙居然和吴老四也认识,更是和付科熟悉,如此说来,严孙在董现一案中,说不定还是有摆脱不了的干系。 丁可用也是心中惊愕不已,才又暗中佩服夏县尊看似不如他和马展国会查案审案,其实夏县尊比他和马展国更聪明更懂人情世故。 “小人只是真定本源草药堂的伙计,哪里去管董现董员外是不是做药材生意,有人同行自是好事,当下也不多想,就和付科几人一起上路了。”吴老四说到此处,脸上的神情有几分古怪,“付科说过,朱一姐是他的女人,小人却是发现,一路上朱一姐很少同付科说话,也不理小人,只和严孙有说有笑。严孙也毫不顾忌付科,和朱一姐打情骂俏,有时说的一些肉麻话,连小人听了都觉得脸红,付科却浑然没听见一样,毫不在意严孙和朱一姐的打闹取笑。” 夏祥心思微动,严孙和朱一姐、付科三人之间,关系颇为复杂,怕是朱一姐也是大有来历之人。 “路经吴家那的时候,天色晚了,付科想继续赶路,严孙却想留宿一夜。朱一姐以身子不适为由,也想留宿,最后只好由了他们。半夜里,付科忽然叫醒了小人,说是严孙和朱一姐在隔壁苟合,要小人和他一起去捉奸。小人是去祁州买药,原本并不认识严孙和朱一姐,他二人苟合也好私奔也罢,关小人屁事?小人要继续睡觉,付科却非要拉上小人一起去,声称如果小人不去,就让小人有来无回。小人怕了,只好和他一起去捉奸。” “小人生平第一次捉奸,还以为捉奸会有多香艳多刺激的场面,不想太让人失望了。付科踢开房门,只见严孙和朱一姐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被我们惊醒之后,二人起来,竟是穿了小衣睡觉,什么都没有看到。小人大感无趣,付科却如同吃了药一样兴奋,上前揪住严孙就是一顿暴打,打得严孙跪地求饶。” “朱一姐呢?”马展国敏锐地想到一个细节,问了出来,“她当时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呀?她能做什么?”吴老四还纳闷马展国为何有此一问,“她一个妇道人家,除了躲到一边,还能怎样?” 马展国想骂吴老四真是笨得可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吴老四如果不是够傻,会被付科玩得团团转?他就不再多说什么:“说下去。” “对了,马县尉一说小人倒想起来了,朱一姐好像一点儿也不慌乱的样子,就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严孙被打得遍地打滚,嘴角还有一丝冷笑,就如严孙完全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吴老四十分不解,搓了搓手,“小人没有和人有过奸情,但也能想到肯和自己有奸情的女人,多半也是有情意在内,也会心疼。朱一姐的眼神冷得吓人,就像不认识严孙一样。是不是女人在奸情暴露时,都是这么无情?” “别扯远了!”马展国冷哼一声,吴老四这么一说,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朱一姐和付科是在设计严孙。 “是,是,小人知错了。”吴老四吓得一弯腰,忙又说道,“严孙受不过,求饶了半天,当着付科的面写下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书是什么内容,小人没看到,不过后来一路上听严孙自言自语说个不停,也大概知道了一些什么。” “是什么?”丁可用现在也听明白了几分,付科看似霸道,却也是大有心计之人,或者是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第二十七章 迷雾重重 “也是怪了,小人一路上也不敢多问,严孙怎么说小人就怎么听。付科既不让严孙赔钱,也不让严孙保证以后不再和朱一姐来往,而是让严孙以后勾搭董现的娘子董李氏。付科还保证提供一切便利,意思是要钱给钱要人出人要力有力。小人当时就差点惊掉了大牙,世间还有这等好事?睡了别人女人,别人不但不怪罪,还为你出主意让你再去睡另外的女人,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人。”吴老四几乎要喜形于色了,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后来一路上相安无事,白天一起赶路,晚上各自睡觉,严孙也老实了许多,也不偷偷摸摸去朱一姐的房间了。付科还问小人,想不想睡朱一姐,小人哪里敢有这个念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朱一姐是说书先生,应该是卖艺不卖身的艺妓,之所以委身于严孙,怕是也是受付科逼迫。夏祥隐隐有一种感觉,在吴老四的叙述中,正一步步接近事情背后的隐情!毫无疑问,付科在算计严孙。 “到了祁州,小人买药材,付科和朱一姐闲逛,严孙倒是很仔细地问东问西,了解行情。严孙对药材不是很懂,却很懂怎么经营。他算了一笔账,从祁州进一批菊花、山药和沙参,运到泉州的话,获利可达三五倍之多。若是再远渡南洋到南海诸国,获利更是高达十数倍。严孙算账的时候,神采飞扬,一看就是精明的生意人。小人就想不明白了,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会被付科坑了?怪不得古人都说红颜祸水,有多少英雄豪杰一世英名,最终栽在了女人身上。” 吴老四感慨几句,偷眼去看夏祥几人,见几人并无不悦之色,才暗中舒了一口气:“去的时候,我们一行四人雇的是一辆驴车。回来的时候,严孙特意雇了两辆马车,车费、住店费用、饭费,等等,一应费用,全由严孙支付。严孙出手大方,又喜好排场,一路上安排得服服帖帖,舒坦得很,让小人都不想回真定了。到了市乐,付科又特意留小人多住了一天,吃喝玩乐,转遍了市乐的每一处好地方,简直就跟神仙一样。” 马展国终于被吴老四逗乐了,笑道:“吴老四,你也不想想付科和你素昧平生,陪你去了一趟祁州,除了捉奸严孙之外,并无正事,他为何要好吃好喝好招待你?” “马县尉到底是比小人聪明多了,小人当时哪里会想这么多?还以为小人真有人格魅力,或是小人长得还真有几分英武之气……” 丁可用忍住笑,踢了吴老四一脚:“就你还长得英武?不过也别说,还真像一只鹦鹉。” “丁捕头说是鹦鹉就是鹦鹉。”吴老四抓耳挠腮地嘿嘿一笑,“第二天一早,小人要回真定,谁想付科一早过来,说要和我一路同行,他也要去真定办事,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还有两人随行,其中一人是严孙,另一个竟是市乐无人不知的富商董现董员外。” 吴老四微有几分激动:“小人原以为董员外身为富甲一方的巨商,必定盛气凌人,不想他非但十分年轻,还为人谦和,说话轻声细语,还一再让小人称呼他为董大,千万不要称他为董员外,倒让小人受宠若惊。不过想起付科让严孙去勾引董李氏,小人就觉得对不住董现,有心向董现透露一二,却总是被付科阴沉的目光和严孙暗示的目光吓得不敢多说一句话。” “董现为何要来真定?”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多事情,如果不是夏县尊今天再次提审吴老四,说不定这些事情就被掩盖了,马展国现在愈发肯定付科的背后必定有人指使,以付科的为人,想要谋害董现,绝不会如此煞费苦心。 “想必是付科让严孙鼓动董现,说是真定有生意可做。”丁可用大概明白了付科的手法,“拿下了严孙,就等于拿下了董现。严孙是董现最信任的人,严孙说什么,董现必然不会怀疑有假。” “马县尉和丁捕头所言极是,付科假装是和小人有生意要做,董员外就是听信了严孙之话,要来真定实地查看。从市乐采购药材,南下泉州的话,若走旱路,时间太长不说,成本还高。要是到真定从滹沱河转京杭运河走水路的话,会好上许多。一路上董员外向小人打听药材生意的利润和滹沱河的通船情况,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得出来,董员外对药材生意兴趣很大,还说他决定不再做粮仓和种粮生意,要转手出去,交由别人接手,以后可以大部分精力用来做大药材生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马展国和丁可用并没有多想,夏祥听到此处却是心中猛然一跳,又是粮仓和种粮生意,又是想转手出去,新法还真是不得民心,就连各地巨商都纷纷不想再和官府合作。只是董现想转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市乐之大,必定也会有人乐意接手,难不成还有人因此害他? 多半不会,其中应该还有更深的隐情。 吴老四说了半天,有些口渴,盯着丁可用手边的茶杯不放。丁可用笑骂一声:“还得侍候你,得,本捕头请你一杯茶水。” “谢捕头,谢捕头。”吴老四接过茶水,咕咚咕咚喝个精光,一抹嘴巴说道,“严孙在真定呆了一天就回去了,付科和董员外又呆了三天。付科和董员外离开真定的时候,小人去送行。董员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小人说,如果哪一天小人想为他做事,他一定给小人每月十贯钱的工钱。小人现在的工钱每月才三贯。小人很感激董员外对小人的赏识,谁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小人对不起他,小人开始并不知道付科要附子和麻黄是为了毒害董员外,后来才知道董员外淹死在了滹沱河里。可怜的董员外,药材生意还没有做成一单,就惨遭灭顶之灾。付科和董员外到底有什么冤什么仇?小人从未听他说过和董员外有什么过节,为什么非要处心积虑地害死董现?” 夏祥差不多理清了思路,付科在一年前就开始从严孙入手,接近了董现。以朱一姐要挟严孙勾引董李氏——怪不得董断口口声声说是董李氏和严孙有私情,怕是严孙和董李氏还真有私情。想必付科一心想让严孙勾引董李氏,是为了事发之后好祸水东引,嫁祸到严孙身上。 当真是一出精心设计深谋远虑的棋局。可惜了董现,虽家财万贯,虽与人为善,却被人精心算计,最终落了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悲惨下场。夏祥心中愤懑无比,如此好人却被坏人处心积虑所害,他若是不为董现伸冤,枉读圣贤书,枉为父母官! 夏祥挥了挥手:“带吴老四下去。带董断。” 丁可用领命而去,不多时,董断上堂。 “董断,你是什么时候察觉严孙和董李氏有了私情?”夏祥不等董断见礼,上来就问。 “大约是去年冬天。”董断先是一愣,想了一想,十分肯定地说道,“没错,就是去年冬天。去年冬天家兄南下泉州,小民在家中读书。严孙声称要去真定办事,小民信以为真。次日一早,小民早早醒来,推门的时候却发现严孙蹑手蹑脚从后院出来,后院是家兄和董李氏的住处,是内宅,就连小民为了避嫌,通常也不常去,严孙一大早从后院出来,若说他不是和董李氏有奸情,谁会相信?” “为何当时不叫住严孙问个清楚?”夏祥又问了一句。 “唉,也是小民一时糊涂,终归家丑不可外扬,只好假装没有看见,等家兄回来后,小民数次暗示家兄辞退严孙,家兄却是不肯。”董断眼泪滚落,“都怪小民顾及颜面,要是当初识破严孙,把事情闹大了,也许家兄就不会惨遭横祸。” 夏祥安慰董断:“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了,董现之死,最主要的原因并不在于严孙和董李氏的私情。董断,董现和官府合作的粮仓和种粮生意,要转手给何人?” 董断擦了一把眼泪,想了一想:“惭愧,小民平素只管读书,并不过问家兄生意之事,隐约听家兄说过不想再和官府合作,想转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县尉田庆牵线,推举了庄员外接手。只是一来二去似乎在价钱上没有谈妥,直到家兄惨死之时还没有敲定。” “也就是说,现今粮仓和种粮生意,还在董氏商行?”夏祥眼前一亮,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 “正是。”董断点头,不解夏县尊为何不继续追查付科背后的真凶,却关心董氏商行的生意,莫非真像有人所说的一样,夏县尊是想从中敲上一笔? “庄员外是谁?”夏祥又问。 “庄非凡庄员外是市乐县仅次于家兄的富商,良田万倾,财富如山,妻妾成群。”董断看向了马展国,“马县尉应该知道庄员外。” 马展国点头:“夏县尊,下官确实对庄员外略有耳闻。此人本不是市乐人氏,听说是来自塞外,在京城呆过一段时间,后来南下到了市乐,在市乐落地生根。开始时主要做皮革、马匹和铁器生意,后来在市乐置办了大量田地,转做布匹、木材和粮食生意,现在听说是市乐最大的地主。若论财力,明面上可能不及董现。但以前庄员外做皮革、马匹和铁器生意时,从塞外运来皮革和马匹,到内地卖,获利数十倍。在内地贩卖铁器到塞外,获利也是数十倍计。所以到底庄员外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清。若单论田地,市乐无人可及。” “和本县的柳长亭、谢华盖相似?”丁可用问道。 “并不一样。庄员外虽来历不明,但做的是什么生意,都在明面之上。柳谢二人,非但来历不明,身份未知,就连他们做的是什么生意,也是讳莫如深。”马展国大概明白了夏祥的想法,“夏县尊,是否需要下官即刻启程前往市乐?” 夏祥点头,对马展国的领悟能力表示赞许:“马县尉,你带人和董断即刻回市乐,切记,保护董断安全。董断,你回市乐后,立刻着手接手董氏商行的生意,务必掌控大局,不可让董氏商行落入他人之手!” “可是夏县尊,小民只会读书,并不会经商。”董断一脸焦虑之色。 “本官派人和你同去市乐,帮你接手董氏商行。”夏祥主意既定,吩咐下去,“马县尉,你派人护送董断和王先可夫妇回市乐,幔陀娘子会和你们同去。董断和王先可夫妇安全到达市乐,你可先行返回真定,幔陀娘子会留下帮助董断善后。” “是。”马展国非常开心地领命,此去市乐,等于是就此揭开追查幕后真凶的第一步,也不知许县丞知道夏县尊明面上是让他自行调查,实际上却是大力推动此事会有何感想? “董断你不必担心,董现尸体,本官一定会让人找到。现今想要查到幕后真凶,接手董氏商行是关键中的关键。记住,不管何人想要插手董氏商行的生意,都暂时不要答应。还有,凡事多听幔陀娘子的意见,她会尽心帮你。”夏祥又叮嘱几句。 “小民记下了。”董断无比感激夏祥为他所做的一切,夏祥一心为公,并无私心,他心里过意不去,暗示说道,“请夏县尊放心,等小民接手了董氏商行生意之后,定当厚报。” “你当本官帮你是为了钱财?”夏祥哈哈一笑,“你的厚报暂且记下,到时救济无家可归无地可种的百姓,本官就欣慰了。” “夏县尊,那属下呢?”丁可用见夏县尊没有安排自己差事,不由急了,“属下也要尽心出力。” “有你出力的地方。”夏祥拿起一根令签,“丁捕头听令,本官命你调用民船五十艘,船夫一百人,从董现落水之处,向上游撒网式打捞,三天之内,务必找到董现尸体。” “是!”丁可用满心欢喜,领命而去。 随后,夏祥退堂,回到内宅,叫来幔陀,叮嘱一番。幔陀听说让她帮董断接手董氏商行,连说不行,她不懂经营。夏祥却笑了,让她稍安勿躁。 不多时,连若涵被萧五请到了。除她之外,令儿和柳儿也一同前来。令儿是贴身丫环,跟在身后倒没什么,柳儿却是夏祥在得闲居的丫环,不知为何也现身县衙。 连若涵盈盈一笑:“柳儿非要过来见见环环,说是要告诉她一些照顾夏县尊应当注意的地方,我念她一片好心,就领她来了。” 夏祥点头一笑:“柳儿倒是有心了。正好环环也在,你二人好好亲近亲近。” 吕环环应了一声,拉过柳儿的手,二人有说有笑地去了后院。 “不知夏县尊唤我前来,有什么吩咐?”连若涵知道夏祥让萧五急急请她来县衙一叙,必有要事相商。 “有一件事情,要请若涵妹妹帮忙。”夏祥将幔陀和马展国护送董断回市乐一事一说,“幔陀此去市乐,主要是保护董断周全,同时还有要暗中调查一些事情。董断一介书生,不懂经营之道,请若涵妹妹派人陪同前去,帮董断理清账目。” 连若涵想了一想:“本来我有一个妹妹精通经营之道,只是她在京城帮我照应生意,脱不得身。若她在,陪同幔陀娘子前去市乐再好不过。” 夏祥不会知道连若涵所提的妹妹正是他苦苦寻找的肖葭,他摇头说道:“远水不解近渴,真定可有合适之人?” “倒有一个。”连若涵眼前一亮,想起了一人,“他叫连城,是我在真定的管家……就让他随幔陀娘子一同前去市乐。令儿,你陪萧五去得闲居叫来连城。” 令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走到外面,对身后亦步亦趋的萧五冷脸说道:“不要跟我这么近,又跟不丢。” 萧五嘿嘿一笑:“还是离近一些好,我才来真定,不识路,要是迷路了怎么办?” “你鼻子那么灵,可以闻着味道回家。” “我又不是狗。” “哧,你就是一条走到哪里跟到哪里的狗。” “好吧,我是狗,狗最喜欢跟在狗在后面。” “你!” 萧五和令儿的斗嘴,夏祥和连若涵自然听不到,就算听到,二人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二人还有事情要商议。 “既然见到了夏县尊,今日正好当面辞行。”连若涵淡然一笑,“我明日一早进京。” “哦?”夏祥微微一惊,没想到连若涵才来真定数日就又返京,“这么急着回京,可是有什么急事?” “一是为了卢之月卢郎君担任主簿一事,二是为了……照应一下生意。”连若涵迟疑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实情。到吏部为卢之月的事情通融一下,是其一,其二是父亲在京办事,要她进京一见。她自是清楚,父亲是想逼她和卢之月成亲。 第二十八章 指点迷津 夏祥心中微有几分失落,虽说和连若涵结识以来,她对他帮助不少,也经常和他斗智斗勇,他却很是享受他和她互相试探的过招。还以为她会在真定盘桓一些时日,不想明日就走,竟有了几分不舍之意。 “如此就祝若涵妹妹诸事顺利。”夏祥本想多问几句什么,忽然又觉得无从问起。 “多谢夏县尊。”连若涵见夏祥神色漠然,并无不舍之意,也没有关切之情,不由心中大感失落。莫非她在他的心中,全无分量,她北上京城,少则半月,多则数月,他竟是问也不问归期,真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郎君! “咳咳……”夏祥假装咳嗽几声,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不舍之意,让声音听上去平静而没有起伏,“不知若涵妹妹何时再回真定?” 连若涵心中蓦然一喜,他还是在意我的,在问我归期?她脸上顿时云开雾散,急忙答道:“若是顺利,半月即回。若是有事耽误,也长不过一月。” 又一想,不能喜怒太形于色了,忙又敛形正容,轻声说道:“若是真定县有事,夏县尊只管吩咐卢郎君,他会留在真定。” “本官知道了。”夏祥淡淡地回了一句,脸色不起波澜,心中却是暗喜,连若涵再是世家子弟,再是大家闺秀,毕竟也是女子,方才的惊喜暴露她内心的期待。 平心而论,夏祥还真不想连若涵此时离去,却又不好当面表露出来。 吕东栋在门外禀报:“夏县尊,徐望山徐员外和马清源马员外来访。” “让他们进来。”夏祥心中一喜,正好连若涵在此,粮仓和种粮一事,可以敲定了。 连若涵微有几分气愤,本想一走了之,又一想,不行,不能让夏祥太得意了。她还没有喜欢上他,只当他是可以帮她和家族开拓疆土的合作者之一,何必和他计较他对她是否有情有义?谁先认真谁就是输家。 想通这些,连若涵又平复了心情,好整以暇地坐稳,等徐望山和马清源迈步进来,她才缓缓起身相迎。 夏祥依次为几人介绍了对方,环环和柳儿争相为客人上茶,让徐望山和马清源看得眼睛都直了。 徐望山哈哈一笑:“我本来还想为夏县尊找一个得体的丫环,看来不用了,夏县尊身边已经有人了。夏县尊的眼光比我的眼光可是好太多了。” 夏祥岂能听不出徐望山话中的调侃之意,也是哈哈一笑:“柳儿是若涵妹妹送与本官的丫环……” 徐望山偷眼看了连若涵一眼,大笑:“夏县尊和连娘子郎才女貌,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夏县尊尚未娶亲,连娘子也还没有婚配吧?” 连若涵落落大方地一笑:“我还没有婚配,不过,已经有了意中人,就不劳徐员外操心了。” 徐望山一拍脑袋:“好,这就好办了。我还担心连娘子喜欢夏县尊,原来不是,我想为夏县尊做媒就有机会。夏县尊,我有一个妹妹还待字闺中,她知情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也算端庄……” “是徐员外的亲妹妹么?”连若涵掩嘴一笑,问道。 “那是自然,若非我的亲妹妹,我怎么好意思向夏县尊介绍?”徐望山一脸惊讶,似乎不明白连若涵为何会有此一问。 连若涵咯咯一笑:“既然是一母同胞,想必令妹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了。以徐员外的相貌,相信令妹的长相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端庄……” “你……”徐望山被气笑了,想反驳几句,眼睛一转又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连娘子若是喜欢夏县尊就明说,我不会掠人之美。”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马清源忙出面打了圆场,“夏县尊,今日我和徐员外前来,是想就粮仓和种粮生意的事情,和官府有一个交割。” 夏祥忍住不笑,徐望山性情直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看似粗心,其实也是粗中有细。连若涵和徐望山初次见面就暗中过招一次,想想连若涵还真是一个事事不肯示弱的女子。 徐望山和马清源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是由他二人出面代官府经营,既然要转手出去,中间还有许多账目需要理清。夏祥点头说道:“正好若涵妹妹也在,她想和你们一起经营粮仓和种粮生意,本官也同意了,就由她来代表本官和你们交割。” “若是别人,我还得斟酌斟酌。但连娘子……我和马员外求之不得。”徐望山拱了拱手,“烦请夏县尊腾出一间房间给我们用,两个时辰就可以交割完毕。” “来人,请许县丞。”夏祥吩咐下去,许和光身为县丞,掌管一县的文书和仓库,此事理应由他出面。 不多时,许和光来到,得知要办的事情后,带人到二堂的县丞房去交割账目。 几人刚走,萧五和令儿领着连城回来了。 连城四十多岁,面相忠厚,低眉顺眼,一举一动都带着小心。夏祥觉得并无不可,就让他和幔陀一起陪同马展国、董断即刻启程前往市乐。 夏祥还修书一封,让马展国带给裴硕章。真定县尉到市乐县办案,知会市乐知县一声,是应有的规矩。信中,夏祥很是客气地恭维裴硕章几句,并说董现命案已经明确由真定县审理,不会再转交市乐县,只希望市乐县可以提供相关的协助。 言语虽恳切,却也暗中告知裴硕章,若他既不想审理此案,又不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协助,那么夏祥也有办法让此案牵连到市乐县,到时裴硕章想不出面都不行。如此以来,事情最终是否会影响到裴硕章的前途,就不好说了。 是以夏祥相信以裴硕章的聪明可以清楚地认知到孰轻孰重,在协助董断接手董氏商行的事情上,不会为难董断。同时,在马展国抓捕严孙和董李氏回真定一事上,不会横加阻拦。 是的,夏祥暗中吩咐马展国,在护送董断回去之后,在董断接手董氏商行之时,将严孙和董李氏押回真定受审。幔陀随行前往,一是为了保护董断,二是暗中调查庄非凡,三是保护严孙和董李氏安全地被押回真定。 当然,裴硕章不横加阻拦的前提是没有更严重的事态影响到了他的前途。如若有,事情的发展就不可控了。夏祥也没想那么多,毕竟付科的背后到底会涉及到谁,他还是没有头绪。 马展国、幔陀和连城、董断领命而去。 几人刚走,又有人来报,柳长亭和谢华盖来访。 也好,事情都赶到一起了,夏祥打起精神,快刀斩乱麻,尽快厘清真定诸多杂事,迅速步入正轨,也是好事。 夏祥并未出门相迎,等柳谢二人进门,他才起身以未欢迎。 柳长亭人如其名,身长如柳,飘逸如亭,书生打扮,头戴方巾,三旬开外,瘦眉细眼,高颧骨,深眼帘,乍一看如同胡人。他手中持有一扇,扇骨白如玉,有一玉坠,其红如血。 谢华盖倒是十分富态,身宽体胖不说,还红光满面,年约四旬的他,肥头大耳,脸如满月。颌下长须飘飘,身上绫罗绸缎,走路时长袖飘摇,犹如一阵旋风。他腰间配玉,手腕上缠了一串黄杨木佛珠。 黄杨木虽非特别名贵的木材,在大夏却深受许多名人的喜爱。连车对黄杨木十分推崇,曾说“黄杨一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故有“千年矮”之称。 柳谢二人向前,朝夏祥叉手一礼:“柳某、谢某见过夏县尊。” 夏祥回了一礼,呵呵一笑:“柳员外和谢员外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入座,柳长亭暗中打量夏祥几眼,眼神中的轻蔑之意越来越浓。谢华盖还好,虽有不屑的神情,却并不明显。 夏祥将二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问道:“二位可是有事要找本官?” 柳长亭右手持扇,轻轻敲击左手手心,斜着眼睛看向夏祥:“夏县尊上任真定知县,是柳某的父母官,柳某和谢员外前来拜会夏县尊,是分内之事。” 语气中流露出三分不屑七分调侃。 夏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柳员外客气了,本官主政真定,治下十余万百姓,若是都以本分为由前来拜会本官,本官就不用治理真定了,天天开门迎客都忙不过来。” 谢华盖眼中光芒一闪,夏祥绵里藏针,不软不硬地还了回来,人是年轻,处事竟是如此老道,他呵呵一笑:“夏县尊所言极是,是谢某和柳员外冒昧了。不过谢某和柳员外确实是一片真心,还为夏县尊带来了心意。来呀,呈上来。” 两个小厮抬了两个坛子进来,两个坛子约在半人高,上面的封印已经泛黄,可以看出年深日久了。 “这是东京丰乐楼自产的眉寿酒,酿造之后,从未打开过坛子,迄今已有十年了。可是正宗的无灰酒。”谢华盖起身,绕坛子转了一圈,“不知方才谢某说的话,夏县尊是否明白?” 原来是想考他一考,如若他答不上来,怕是要被谢华盖嘲笑无知了,夏祥淡然笑道:“把米饭蒸熟,放凉,拌上酒曲,任由他它发酵。发酵到一定程度,米饭都变成了酒糟,用酒筛过滤掉,放进坛子里密封起,少则三个月,多则十年,开封之后,就是成品酒了。若加石灰,可以防止成酒过酸。但石灰容易生痰,所以若想药用,还必须是无灰酒。” 谢华盖今日借送酒之举,想让夏祥出丑。他以为夏祥身为读书人,诸子百家无所不知,但对于酿酒等不入流的贱业之事,肯定一无所知,是以他想以酒为题,让夏祥哑口无言,从而在气势上压夏祥一头,好造成先入为主的强势。 不成想夏祥信手拈来,竟是行家,倒让谢华盖一时愕然。 “起诵眉寿篇,酌君介千秋。煌煌丞相丞,少也宜袭侯。黑头去云远,白发来何稠。君言权位盛,孰若志意修……”夏祥吟诵了一首刘克庄的诗作,笑道,“眉寿虽好,毕竟是酒。酒可怡情,也可伤身。适可而止,才是饮酒之道。谢员外的一番好意,本官收下了。” 谢华盖晒然一笑,拱手说道:“夏县尊好学问,谢某佩服。不过谢某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夏县尊可否指教一二?” 好嘛,谢华盖还没完没了?夏祥也不恼,淡淡一笑:“指教谈不上。” 谢华盖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不知夏县尊可曾去过大佛寺?” “尚未去过。” “那么夏县尊可是读过佛经?”谢华盖有意无意抖动手腕上的黄杨木佛珠。 “并不多,只读过寥寥几本。”夏祥有问有答,不徐不疾。 柳长亭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暗想,夏祥虽年轻,却很有城府,被谢华盖步步紧逼,却丝毫没有流露出不耐之色,看来并不如许和光所说,可以轻易拿下,必须小心应对才行。 不过他有信心以他和谢华盖的手段,必定会让夏祥折服。今日初见的一战,许胜不许败。 谢华盖呵呵一笑:“谢某不才,读过许多佛经,拜大佛者善来大师门下,追随善来大师学习佛法。谢某才疏学浅,自知愚笨,有些佛法道理怎么也想不通,不知夏县尊可愿意指点迷津?” 夏祥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非子路,本官也不是长沮或桀溺,怎么指点迷津?” “……”谢华盖蓦然愣住,没明白夏祥所指的是什么,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子路是孔子的弟子子路么?长沮和桀溺又是谁?” 柳长亭脸微微一红,他二人还想考住夏祥,不想被夏祥引用了一个并不生僻的典故就让谢华盖暴露了读书不多的浅薄。他忙上前一步,为谢华盖解围:“谢员外怎么忘了子路问津的典故?上次和崔府尊吃饭时,崔府尊还向我们说过这个典故。” 谢华盖怔了一怔,想起来了,一拍脑袋哈哈一笑:“谢某愧对崔府尊教诲,竟然忘了子路问津的典故,夏县尊,子路问津的故事说的是……” 夏祥笑而不语,对二人有意抬出崔府尊压他的话,也是假装没有听到,只管面带微笑,耐心十足地听谢华盖说下去。 ……孔子一行在赴楚国负函途中,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前面有一条河流挡住了去路。河不是很宽,远望河道蜿蜒曲折,近看河水清澈见底,与另一条河流在此汇合。孔子师徒找不到渡口,没有渡口就无法过河。 不远处田野里有两位老人正在低头锄地,这两位老人正是当时隐居在这里的高士长沮和桀溺。于是,孔子派大弟子子路前去向两位隐士请教渡口的位置。 还没等子路说明来意,长沮手指远处孔子的车辆问子路:“坐在车上的人是谁?” 子路答道:“他是我的老师孔丘。” 长沮用嘲笑的口吻问道:“是鲁国的孔丘吗?” “正是。老师让我来请问渡口的位置。” “他不是生而知之吗?那么不用问他就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还来问我们这些种地的人干吗?” 子路讨个没趣,又转身去问另一位隐士桀溺。桀溺停下锄头,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仲由。” “你是鲁国孔丘的弟子吧?” “是的。” “告诉你,当今天下大乱,犹如滔滔洪水,谁能改变这样的世道呢?你与其跟着那个总是躲避坏人的人到处游历,还不如跟着我们这些避开乱世的人,做个隐士多好。至少隐士还可以举世皆浊我独清。”桀溺说完话,又忙着锄地,再也不理会子路了。 子路没有打听到渡口,只好把长沮和桀溺两位隐士的话转述给孔子。 孔子听后,心里相当难受、酸楚和悲凉还夹杂着一股落寞。过了半晌,孔子才若有所思地告诉他的弟子:“人是不能同飞鸟走兽为伍的。鸟是飞的,在天空中可以自由飞翔;兽是山林中的,可以无忧无虑地行走。人各有志,只有各走各的路好了。可是,我们不同世上的人打交道,还同谁打交道呢?如果天下太平,符合正道,我也没有必要这么辛苦周游列国力图改变这个乱世了!” 后来,在一位农夫的指点下,孔子和他的弟子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渡口,过了河,并顺利到达负函。为了纪念孔子及其弟子路过这里,便把子路“问津”的河流叫子路河,“问津”处所在的乡镇叫子路镇,还有一个村子命名子路村,一条街道命名子路街。子路镇、子路村、子路街、子路河都是因“子路问津”这个典故而得名。 而孔子向子路所说的一番话,便引申为指点迷津。 “夏县尊,不知谢某所说的子路问津的典故,有没有差错?”谢华盖得柳长亭提醒,才想起典故的故事,忙说了出来,“接下来谢某就要请夏县尊指点迷津了,还望夏县尊不吝赐教。” 第二十九章 坐地起价,落地还钱 “夏县尊怕是都等不及要赐教了,谢员外,你就不要绕来绕去了。”柳长亭朝谢华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谢华盖赶紧出手。他相信以夏祥的阅历和涉猎,断然不会懂得多少佛经知识,远不如一心信佛的谢华盖。 谢华盖拱手一笑:“如此,谢某就献丑了。夏县尊,谢某一向认为,儒家入世,道家出世,佛家也是出世,同样是出世,佛家和道家又有何不同?” 夏祥为之一愣,谢华盖所问问题,千百年来一直争论不休,从来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结论出来。向来儒家推崇积极入世的为国为民之道,反对道家的谈玄说妙和佛家的出家为僧不事生产。只是道家追求的是出世,是长生不老,是羽化登仙,才不屑于和儒家书生争论为国为民之道。而佛家更是与世无争,以不争为胜,也不与儒家辩论。 不过谢华盖问的是道家和佛家出世的不同,夏祥自幼便受佛经熏陶,因母亲信佛之故,后李鼎善又带了许多道家书籍,再者认识曹殊隽后,又听他讲了不少道家之理,这个问题还真难不倒他:“儒家求君子、道家求逍遥、佛家求自在。儒家弃小人、道家弃造作、佛家弃烦恼。儒家讲入世,道家讲出世,佛家也讲出世,但佛家的出世和道家的出世大不相同,道家出世是求个人洒脱,佛家出世是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是救世。” 谢华盖脸色骇然一变,夏祥寥寥数语便将儒家、道家和佛家的精髓讲得一清二楚,枉他读了十多年佛经,也没有如此深刻的领悟。 柳长亭也是为之一惊,没想到夏祥如此年轻却有如此认知,当真让人震惊不已。 谢华盖不肯就此认输,又问:“那么谢某再请问夏县尊,夏县尊更推崇哪一家?” 夏祥才不会上当,儒、道、佛三家,三足鼎立,缺一不可,过于推崇哪一家,会失去应有的平衡,且从大唐到大夏,风气一样的是文人都有一个佛家或是道家友人,若是没有,便是学问不够。 唐时,出家是一件极其严格并且要经过重重考核的难事,许多人想要出家,却往往考核不过关。当时出家考试比进士考试还要难上几分,所以当时的出家人都堪称大师,光是凭学问就足以傲视世人。 大夏虽不如唐时对出家僧人的考核如此之难,却也是有相当考究的一套考试程序,不亚于科举考试。 夏祥端坐在主位之上,淡淡地说道:“儒家表现于礼、道家表现于真、佛家表现于戒,在家则注重礼节,在外则讲究真诚,为官当心怀戒律。所在在本官看来,儒为表道为骨佛为心,缺一不可,就和人的精气神一样,精虚不能化气,气虚不能化神,三者相辅相成,不分高下。” 夏祥的回答滴水不漏,谢华盖暗暗佩服,点头说道:“受教了,夏县尊所讲的道理,让谢某受益匪浅。谢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夏县尊,佛家讲公门之中好修行,是什么道理?” “为官之人,代天子牧民,一道政令可以让万民温饱,也可以让万民涂炭,只在发心之间。若是真心为百姓着想,政令所到之处,万民欢愉。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想借机中饱私囊,不顾万民生死,就是天大的过错了。” 谢华盖脸上带笑,言语却是夹枪带棒:“那么谢某敢问夏县尊,新法所到之处,是万民欢愉还是民不聊生?” 又落到了新法之上,夏祥心想柳谢二人果然来者不善,二人自恃有崔府尊撑腰,接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所想的不是替官府分忧替百姓解愁,恐怕是想怎样大赚一笔,他脸色微冷,漠然说道:“新法的本意自然是为万民着想,只是各地官府执行之时,多有猫腻,有不良商人想从中获取巨利,也有一些官吏借机盘剥百姓,中饱私囊。层层剥削之后,原本是造福于百姓的新法却成为祸害百姓的恶法,是新法之过还是谁之错?” 谢华盖脸色大变,听出了夏祥话里话外的敲打之意,想说什么,柳长亭悄然一拉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柳长亭向前一步说道:“夏县尊,柳某和谢员外今日除了拜会夏县尊之外,还有一件要事要办……” “接手徐员外和马员外粮仓和种粮生意之事?”夏祥恢复了淡然的神色,微微一笑,“本官已经派人经手交割了,不过徐员外和马员外并不愿意交出现有的粮仓和种粮,还得请你二位另起炉灶。” “为何如此?”柳长亭原本以为夏祥既然亲口答应了崔府尊,事情就很好办了,他和谢华盖过来,一为试探夏祥的底细,二为直接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不想试探底细不成,反被夏祥反手一击,险些招架不住,不由心中恼怒。 更让柳长亭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以为可以轻松到手的粮仓和种粮生意,却又节外生枝,徐望山和马清源竟然保留了原有的粮仓和种粮,并不直接转手,岂不是说他要重建粮仓重新买进种粮,要再投入一大笔钱才行?他原本还想借崔府尊之名,再加上他和谢华盖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夏祥畏惧他二人的威势,好让夏祥向徐望山和马清源施压,让徐望山和马清源退让,以极低的价格将粮仓和剩余的种粮转让给他和谢华盖。 谢华盖也急了:“夏县尊不能出尔反尔?明明已经答应了崔府尊,怎么又后悔了?” “本官哪里反悔了?”夏祥一拂衣袖,一脸不悦,“本官答应崔府尊由你二人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却并没有替徐望山和马清源答应让他们转让手中的粮仓和种粮,何况本官也无权命令他们。” “夏县尊,可否请来徐员外和马员外,柳某想和他二人当面说个清楚。”柳长亭不死心,他认为如果徐望山和马清源在此,他有把握说服二人。 “柳员外就这么想见徐某?”柳长亭话音刚落,门外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随后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想见徐某容易得很,哪里还用劳动夏县尊来请,你回头看看……” 柳长亭和谢华盖同时回头——门外一行数人,当前一人,明眸皓齿,顾盼生效,是一个绝色小娘子。后面二人,一个人高马大,身强体壮,一个瘦弱黝黑,中等身材。 正是连若涵、徐望山和马清源三人。许和光却不在其中,他在办理完交割手续之后,又直接去了府衙。县衙许多人都说许和光明是真定县的县丞实际上却是真定府的推官。 “阁下就是徐员外?”谢华盖上下打量徐望山几眼,目光从连若涵身上一扫而过,虽惊艳于连若涵的美貌,却并不认识她是何许人,心思就放在了徐望山身上,“在下谢华盖……” 徐望山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谢员外就不要假装不认识徐某了,在崔府尊的宴会上,你我有过一面之缘。” 说实话,谢华盖上次和徐望山有过一面之缘,也记住了徐望山的长相,毕竟徐望山是真定数一数二的富商,只是他故作不认识徐望山,是有意高人一等。 “是吗?当时人多眼杂,恕谢某眼拙,再有记性不好,记不得了。”谢华盖冲徐望山叉手一礼,“谢华盖见过徐员外。” 随后,他又和马清源见礼。马清源并不多说什么,只是一双眼睛在他和柳长亭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柳长亭随后和徐望山、马清源见礼,最后才和连若涵见礼。 “这位是?”柳长亭朝连若涵随意一礼,“莫不是夏县尊的家眷吧?” 夏祥呵呵一笑:“这位是连小娘子,若说是本官的家眷,也并无不可,本官待她如妹妹。” 此话大有深意,柳长亭不由眼皮跳动几下,心思大动,就算是夏祥的亲妹妹又能如何?他柳长亭看上的女子,哪一个最后不是乖乖就范? 柳长亭第一眼见到连若涵时,就眼前大亮,被连若涵绝美的风姿以及漠然的神情所折服。虽说他家中妻妾成群,但和连若涵一比,家里的莺莺燕燕都不过是路边花草,远不如连若涵高贵如明月清澈如山泉。 若能和如此女子相拥而眠,才算没有白活,柳长亭心痒难止,若不是夏祥在场,他说不定早上前向连若涵调笑一番了。 不过……小不忍而乱大谋,既然夏祥称连若涵为妹妹,还是小心行事为好,眼下粮仓和种粮生意为大,谈妥此事之后,再寻机拿下连若涵也不晚。柳长亭虽是知道好景常在,也能猜到好景常在背后必有背景,但他一来富可敌国,二来身后也有高山,区区一个女子,不管是用钱还是用强,到手之后,谁还能拿他怎样? 连若涵是何许人也,早就注意到了柳长亭色眯眯的眼神,她见多了形形色色对她心怀不轨的高官权贵,柳长亭是其中身份最低下最卑微的一个,是以她全然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几人落座,夏祥直接点题:“既然柳员外、谢员外、徐员外和马员外都在,粮仓和种粮的事情,就当面说个清楚为好。” 谢华盖按捺不住心中不解和不满:“徐员外,你和马员外的粮仓和种粮生意折价转让给谢某和柳员外,你可得一笔银子,谢某也不用再费心费力建造粮仓买进种粮,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徐望山打了个哈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对文玩核桃,在手中转来转去,目光却落到了谢华盖的佛珠上:“谢员外信佛?” 谢华盖扬了扬手中的佛珠:“闲来无事,念念佛吃吃素,可得心安。徐员外的核桃也不错,平常也爱玩文玩?” “徐某是大老粗,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哈哈。”徐望山话一说完,猛然将手中核桃用力一握,咔嚓一声,核桃应声裂开,他拿起核桃仁扔到了嘴里,边吃边说,“徐某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太多大道理,却认死理,自己的东西,好也罢,坏也罢,总要留在自己手里才甘心。核桃是,粮仓和种粮也是。” 谢华盖险些没被徐望山的举动气笑,简直是暴殄天物,徐望山手中的核桃虽不是什么珍品,却也价值不菲,竟被他吃掉了,真是粗俗。关键还是文玩核桃并不好吃! 柳长亭收回在连若涵身上打转的目光,冷笑一声:“徐员外想开价多少,可以明说,不用绕来绕去。” “就是,就是,马某早先就劝徐员外,差不多就行了,谢员外和柳员外也不是外人,诚心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也是为夏县尊分忧,你的三处粮仓和我的全部种粮,折价五十万贯卖与谢员外和柳员外,我二人省心他二人省事夏县尊高兴,皆大欢喜。”马清源接过话头,他和柳长亭胖瘦相仿,却比柳长亭稍矮了几分,多了几分憨厚之气少了几分飘逸之意,却更显纯朴,只不过他说话的腔调和坐姿,分明又有几分朴实的狡黠,“徐员外非想自己留下,说留下粮仓和种粮,以备饥荒年之用,哪怕是只留一个念想也行,反正他也不缺钱花。还说如果谢员外和柳员外真是一片诚心,就是四十万贯转让出去,他也愿意成人之美。” 柳长亭肺都要被气炸了,马清源的话听上去很厚道,似乎还在为他们着想,其实是狮子大张口,以他和谢华盖合算,粮仓加上里面的种粮,顶多十万贯,马清源敢要五十万,徐望山似乎还很大方,便宜十万,四十万卖给他们。 这不是卖,这是比明抢还恶劣的暗抢和诈骗! 柳长亭还没说话,谢华盖禁不住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 “五万贯的粮仓和种粮,马员外和徐员外敢要价五十万贯,真以为谢某和柳员外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五十万贯?夏县尊评评理,马员外和徐员外的粮仓、种粮是不是真值五十万?”谢华盖要拉夏祥下水,他猜测马清源和徐望山漫天要价的背后,是受到了夏祥的蛊惑。 夏祥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本官不懂经营,也未曾去过粮仓未曾见过种粮,不过本官懂得一个道理……” 夏祥故意停顿不说,连若涵闻弦歌而知雅意,接话问道:“什么道理?” “很简单的道理……”夏祥冲连若涵微微一笑,又问柳长亭,“柳员外,你手中的扇子价值多少?” 柳长亭手中的扇子材质是他托人定制而成,暹罗国的象牙为骨,苏州的苏锦为面,蒲甘的白玉为坠,定州的缂丝为绳,若是只按材质计算,少说也得一百贯以上。只是各种材质凑齐一起非常不易,又是他亲手编织而成,再加上扇面上的题字是他最喜欢的名家题写的最喜欢的一首诗,价值就更无法衡量了。 连若涵心思一动,立刻猜到了夏祥心中所想,随口说道:“一百贯以上,两百贯以下,象牙扇骨虽然不错,是上品却不是绝无仅有的孤品,所以价值有限。” 柳长亭顿时涨红了脸,象牙扇是他最为心爱之物,爱不释手,形影不离,莫说两百贯了,就是两千贯两万贯,他也不会卖,何况他又不缺钱。 “若是有人肯出二十万贯,或许柳某会小小地考虑一下,哈哈。”柳长亭晃动几下扇子,得意之形溢于言表,“此乃柳某心爱之物,怎会转让?在柳某的心中,这把扇子是无价之宝。” 到了此刻马清源若还不明白夏祥和连若涵的铺垫是为何意,他就太笨了,他当即哈哈一笑:“粮仓和种粮也是马某和徐员外的心爱之物……” 柳长亭被夏祥绕了一个弯,此时才明白过来夏祥是在帮马清源和徐望山圆场,不由心中动怒,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敢戏弄他,真当他是没有来历没有背景的普通商人?他冷哼一声:“柳某只不过是为了马员外和徐员外着想,想是二位留着粮仓和种粮也是浪费,柳某和谢员外买来,可以为夏县尊分忧为百姓谋福,既然马员外和徐员外坐地起价,柳某不要也罢。” “柳员外不要意气用事,买卖本来是坐地起价落地还钱的生意,既是生意,就要允许马员外和徐员外有想要大赠一笔的心思。”谢华盖嘿嘿一笑,捻动手中的佛珠,慢条斯理地说道,“马员外要价五十万贯,也是有意考考我们的眼力,我们应该感谢马员外对我们提高眼力的帮助,这样,马员外,一口价,五万贯!你要是点头的话,我们就银货两讫。” 徐望山咧开大嘴笑了:“谢员外真会说笑,马员外要价是五十万,徐某要价是四十万。既然谢员外开口还价了,徐某不能不给面子,三十万贯,一口价!” 柳长亭再也忍无可忍了,手中扇子一敲桌子:“夏县尊可是亲口答应了崔府尊由柳某和谢员外二人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第三十章 煽风点火 又抬出崔府尊压他,真当他事事唯崔象之命是从?夏祥心中有气,有必要敲打柳谢二人一下,就冷冷说道:“本官是亲口答应崔府尊将粮仓和种粮生意将由你二人接手不假,但没有答应崔府尊说服马员外和徐员外,让他二人将粮仓和种粮生意转让给你们。柳员外、谢员外,你二人若是无力承担粮仓和种粮生意,也不必勉强,真定之大,有财力接手者,多得是。” 二人被直接打脸,大感面上无光,自从传出他二人比马清源、徐望山财富多无数倍的传言之后,二人虽不对外宣扬,心中也是沾沾自喜。不想竟被夏县尊说成财力不足,谢华盖当时就忍不住了:“夏县尊的言外之意是谢某和柳员外没钱了?哈哈,笑话,谢某和柳员外会没钱?若是我二人没钱,天下就没有有钱人了。” “呵呵……”连若涵笑了,“谢员外豪气冲天,以天下最有钱人自居,小女子好生佩服。” 柳长亭虽也知道好景常在遍布天下的商行商号,却自认好景常在所做的生意都是可以摆到明面之上利润有限的生意,远不如他和谢华盖经营的获利数十甚至上百倍的独家生意,是以自认就算整个好景常在也不如他和谢华盖财力雄厚。 “你二人是否有钱,和马某无关。”马清源朝夏祥叉手一礼,“夏县尊,多有叨扰,马某和徐员外这就告辞了。粮仓和种粮生意的手续,已经交割完毕。” 夏祥知道马清源不愿意再和柳长亭多说什么,也不挽留,连若涵也起身告辞,说道:“夏县尊,小女子和马员外、徐员外会携手共进,为官府分忧为百姓谋福。” 几人一走,柳长亭和谢华盖也明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好拿了交割手续悻悻地告辞而去。 送走了众人,夏祥独自安坐房中,享受难得的清静。连若涵明日一早启程前往京城,此刻应该回得闲居收拾行囊了。幔陀、马展国、董断等人已经动身前往市乐。丁可用正在组织船队,准备打捞董现尸体。徐望山和马清源开始筹备不再和官府合作的私人粮仓和种粮生意,柳长亭和谢华盖虽然极度不满,却还是接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但要另起炉灶。 安排好了诸多事宜,夏祥反倒无事可做了,此时已近黄昏,他在书房之中练习了一会儿书法,又看了一会儿书,眼见天色就黑了下来。吕环环过来掌灯,柳儿前来送茶。 吕环环和柳儿年纪相差无几,身高也差不多,不过柳儿稍微丰腴几分,细腰宽臀,走路的时候腰肢扭动,如风摆扬柳。她面色白里透红,饱满的身体散发二八女子成熟的气息,长腿如柳,秀发如柳,脖颈如柳,名叫柳儿,名符其实。 相比之下,吕环环就瘦弱了几分,脸色微有蜡黄,身体犹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还没有展现勃勃生机。但她五官端正,眉眼如画,一旦长开,必定会如迎风怒放的鲜花,万紫千红。 吕环环穿了一身淡黄长裙,和柳儿的浅绿长裙相映成趣,二人如两只穿梭的蝴蝶,在夏祥身边,一个轻罗小扇,驱赶蚊虫,一个红袖添香,暗香浮动。 “柳儿你怎么没回得闲居?”此时已是深秋,没有了蚊虫,柳儿挥动小扇,只是惯常的动作,夏祥感受到了柳儿有意无意地靠近,不由暗暗一笑,“县衙之中有环儿就好,你不必也留在县衙。” “夏县尊是要赶柳儿走么?”柳儿眼圈一红,委屈之色跃然脸上,“连娘子让柳儿服侍夏县尊,夏县尊到哪里,柳儿就跟到哪里,是本分。若是夏县尊让柳儿回得闲居,肯定是柳儿哪里做得不好,让夏县尊嫌弃柳儿了。” 柳儿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她朝夏祥福了一礼:“要是夏县尊真是嫌弃柳儿,柳儿回得闲居便是了。反正柳儿已是夏县尊的人,听任夏县尊发落。” 夏祥愕然一愣,连若涵将柳儿借与他当贴身丫环,并未说将柳儿送与他。借与送是完全不同的待遇,有借便有还,有送则无还。 “柳儿起来,你家娘子是如何和你说的?”夏祥扶起柳儿,丫环虽是下人,却若签的不是死契,也可以解除契约,恢复自由身,不过若是死契,就是终身为奴了。吕家一家人和他签的便是活契,若有不满,可以随时解约离开。 吕环环掩嘴一笑,轻哼一声:“柳儿姐姐不用担心夏县尊,不是还有我呢?我可是夏县尊在县衙名正言顺的丫环,还签了契约的。” 言语之中,对柳儿微有不满之意。 柳儿止住了眼泪,斜了吕环环一眼,从身上拿出一纸契约:“我也和连娘子签了契约,连娘子又将我送与了夏县尊,有字为凭。” 夏祥接过一看,不由苦笑,柳儿与连若涵所签的契约竟是死契,连若涵未经他的允许,便直接将柳儿连同死契一并转送于他,也就是说,柳儿是他的终身奴婢。 又一想,连若涵明知柳儿明艳多姿,还非要送他为贴身丫环,莫非连若涵真有意让他收了柳儿为通房丫环?也不知她是让柳儿留在他的身边,是想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还是想借柳儿之眼,看清他的为人? “连娘子把你送给夏县尊,是连娘子的事情,夏县尊要不要你,得由夏县尊决定。”吕环环本能地不喜欢柳儿,柳儿太妩媚太大胆,又总是抢她应做的活计,时刻想和她争宠,让她很是不满,“夏县尊有事情尽管吩咐环儿,环儿从小什么活计都做过,能吃苦,有眼色,不娇气,不多事……” “环儿的意思是,柳儿不能吃苦没有眼色既娇气又多事了?”柳儿知道吕环环对她不满,处处挤兑她,终于忍不住了,反唇相讥,“柳儿认识夏县尊比你早,连娘子将柳儿送与夏县尊时,你还没有来县衙。要说先来后到,你才是后来的那一个。哼,凭什么柳儿来县衙,你就事事看柳儿不顺眼?早晚有一天,连娘子嫁与夏县尊,柳儿就是陪嫁丫环。” “陪嫁丫环有什么了不起,环儿以后要当通房丫环。”吕环环仰起小脸,一脸洋洋得意。 “通房丫环怎么了?柳儿要当妾,就是比你地位高。”柳儿也当仁不让,针锋相对,“连娘子嫁与夏县尊,是要当正妻的,柳儿是连娘子的丫环,连娘子定是愿意抬柳儿当妾。” 夏祥吓了一跳,他一个堂堂的县尊,被两个丫环争来争去,没有发言权也没有选择权,成何体统?当即威严地咳嗽一声:“柳儿、环儿,你二人不要吵了,本官暂时没有娶妻之想,也没有纳妾的打算,你二人还是早些休息去吧。” “不急,柳儿会一直等下去,相信夏县尊总有一天会有纳妾的打算。”柳儿认定了夏祥是她一生幸福的依靠。 “环儿更不急,环儿一家人都是夏县尊的人,相信夏县尊不会亏待环儿。”吕环环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反倒替柳儿担忧,“柳儿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万一连娘子想嫁夏县尊,夏县尊不娶,你该怎么办?再万一连娘子非要想嫁夏县尊,夏县尊无奈之下勉强娶了她,她却是偏房,你又该怎么办?还有还有,最好的结果是连娘子嫁了夏县尊,又是正妻又受宠,但连娘子不想让你上位,不让你当通房丫头,你又该怎么办?” 吕环环一连串的假设让柳儿瞪大了眼睛,几乎喘不过气来,更不用说反驳了,她呆立当场,愣了半天,忽然眼泪又掉了下来:“夏县尊,你要为柳儿作主,环儿她欺负柳儿……” 夏祥头都大了,在人前威风八面的他,偏偏在两个丫环面前,既不能威严又不好凶恶,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还没影的事情也拿来说上半天,还要生气,岂不是自寻烦恼?” 还好,许和光的及时出现为夏祥解围了。 吕东栋在门外禀报:“夏县尊,许县丞求见。” 夏祥摆了摆手,对柳儿和环儿说道:“你二人先下去。”然后才对外面的吕东栋说道,“让他进来。” 片刻之后,许和光急急进来,他一头大汗满脸焦急,急切地问道:“夏县尊,柳员外和谢员外到崔府尊面前告状去了,说夏县尊伙同徐望山、马清源借粮仓、种粮生意的转让讹诈他们,崔府尊十分不悦。” 崔府尊十分不悦?他还十分不快呢!夏祥也没什么好气,脸色一沉:“本官以为柳长亭和谢华盖是识大体之人,不想不但斤斤计较,还如此不明事理,粮仓和种粮生意交由二人接手,怕不是长久之计。” 许和光在得知徐望山和马清源并不转让粮仓和种粮生意时,就心中不满,后来他在帮连若涵、徐望山、马清源几人交割完毕手续之后,就急急去了府衙,向崔象密报连若涵加入了徐望山和马清源的粮仓和种粮生意。 崔象听了却是淡淡一笑,并不认为连若涵的加入可以改变什么,崔象还告诉许和光,和连若涵的好景常在的较量只可在幕后,不可放到明面上,且连若涵并非他的对手,相反,还颇有些渊源。许和光不解,想问个清楚,崔象却不再多说,只说让他照办就是了。 许和光又向崔象说起他的广进商行接连被好景常在的几家客栈分流了不少客源,若是再不阻止好景常在的扩张之势,广进商行就有被好景常在打垮的危险。崔象却依然不以为然地笑笑,让许和光不必骇人听闻,好景常在虽在真定开了几家客栈、酒楼和茶肆,但志不在真定一地,所以不必事事非要和好景常在一较高下,完全没有必要。 许和光想不明白为什么崔府尊对夏祥之事十分留心,处处放在心上,却对好景常在有意避之,难道崔府尊和好景常在有什么关系不成?又或者是崔府尊相中了连若涵,有意高抬贵手以示好?若真是如此的话,他定要让许七姐好好收拾收拾崔府尊。 崔府尊是有名的惧内,平生有三怕,一怕罢官,二怕免官,三怕许七姐。许七姐是许和光的姐姐,排行第七,人称七姐,性子泼辣,嫁与崔府尊时,崔府尊刚丧妻不久。许七姐的开朗大方慰藉了崔府尊受伤的心灵,让崔府尊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赖。许七姐也事事想得细心周到,将崔府尊照顾得十分服帖。 其后不久,许七姐露出了凶悍的一面,将崔府尊照顾得服帖之外,又将他管得更加服帖。崔府尊一开始还反抗几次,奈何始终难逃许七姐魔掌,最终只好认命,自嘲他为崔季常。 大夏黄州有一游侠名叫陈季常,年少时嗜酒好剑,挥金如土,不好读书,所以没有考取功名。因家底丰厚,他在龙丘住的地方叫濯锦池,宽敞华丽。而他本人又十分好客,喜欢“蓄纳声妓”,每有客人来了,就以歌舞宴客。 不过,他的妻子柳氏非常凶悍且善妒,每当陈季常宴客并以歌女陪酒时,柳氏就醋意大发,用木棍敲打墙壁,客人尴尬不已,只好散去。因平时陈季常喜欢谈论佛事,自号龙丘居士,后来连车就借用狮吼戏喻其悍妻的怒骂声,作了一首题为《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的长诗,其中有这么几句:“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崔府尊自比崔季常,显然是无奈地接受了悍妻的事实,再无反抗之心。 许和光虽这么一想,却也知道崔府尊身为朝廷五品命官,再升一步就迈入了大员的行列,姐姐嫁他为妻,也算是高攀了。何况崔府尊是清河崔氏之人,是高门望族,若真的惹恼了他,他一怒之下非要休妻,也是麻烦。 但崔府尊不许他和好景常在在明处较量,他不以为然,连若涵再厉害,还能在真定为所欲为不成?真定是崔府尊的真定,不是连若涵的真定,也不是夏祥的真定。 当然,许和光也明白一点,严格来说,真定也不是崔府尊的真定,而是三王爷的真定! 眼下四大世家纷纷前来真定,所图的还不是看中了真定进可北上京城退可南下东京、泉州的中心地理位置?三王爷在真定布局,更是所图深远。许和光却不敢妄自猜测三王爷想在真定下一盘什么棋,但有一点他敢肯定,三王爷对真定是势在必得! 柳长亭和谢华盖从县衙出来之后,直接就到了府衙,见到崔象好一顿诉苦,口口声声说夏祥和徐望山、马清源串通一气,想要从中大捞一笔。才五万贯的粮仓和种粮,敢开口要价五十万贯,夏祥说不得要从中拿走二十万贯。 崔象却始终一脸平静,等柳长亭和谢华盖说完,他才不慌不忙地说出了他的看法,夏祥是不是想从中谋取私利暂时不管,若是有真凭实据,他会参夏祥一本,保管让夏祥丢官,坐牢杀头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说粮仓和种粮徐望山、马清源要价过高,可以不接手他们的粮仓和种粮,新建就是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许和光却愤愤不平,说是夏祥完全没有将崔府尊放在眼里,三件事情,董现命案、粮仓和种粮生意以及主簿人选,他除了在粮仓和种粮生意上虚与委蛇之外,董现命案和主簿人选,完全自作主张,丝毫没有在意到崔府尊的想法。 崔象本来故作大度,不想和夏祥过多计较,毕竟他是一府之尊,治下四县,夏祥只是其中一县的知县。他身为知府,虽是夏祥的直接上司,却也不便事事插手真定县的政事。但在柳长亭和谢华盖以及许和光的再三议论夏祥的不是后,他心中也难免气愤。尽管他也知道夏祥的所作所为是分内事,是一名知县的职权所在,但许和光一再强调夏祥的做法是有意和他作对,他不免就多了猜疑。 正在此时,京城来信。 崔象一看来信大吃一惊,信上的笔迹他再是熟悉不过,正是当朝宰相候平磐亲笔! 崔象也不避讳几人在场,当即打开书信,只看了几眼,就顿时站起,脸色惊喜交加! 第三十一章 下网 许和光忙问出了什么事情,崔象收起书信,拿出火绒将书信点燃,等全部化为烟灰之后,他才神秘地一笑,说是候相公来信,让他务必将夏祥的仕途扼杀在真定,不能让夏祥在真定有任何作为,也不能让夏祥带着政绩离开真定。 许和光大喜,夏祥在京城得罪了三王爷,来到真定之后,他就纳闷为何京城没有来信让崔府尊如何对应夏祥,现在终于等来了候相公的亲笔书信,他以后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用尽一切办法对付夏祥了。夏祥才来没几天,他的所作所为就让他大感厌烦和不满,和上任郝海记完全不同的是,夏祥就是一个凡事都有主见从来不会受他人影响的县尊,想要左右夏祥,让夏祥为他所用,几乎没有可能。 还好,幸好,真好,有了候相公的亲笔信,夏祥以后休想再在真定为所欲为了! 又一想,许和光不由暗笑他太操之过急了,夏祥来真定上任才没有几天时间,今日京城就来信告知,也算是够快了。 柳长亭和谢华盖也是喜出望外,二人非但看不起夏祥的作派,也对夏祥在京城大闹科场扳倒文昌举并且得罪三王爷之事,耿耿于怀,更对夏祥伙同徐望山、马清源对他二人的敲诈恨之入骨。现今有了候相公的亲自书信,夏祥在真定必定一败涂地。 几人又商议一番,一致认为徐望山和马清源想要保留粮仓和种粮,就是为了漫天要价。如今要价不成,看他二人如何收场。崔象虽也赞同柳谢二人的说法,却还是心怀疑虑,总觉得夏祥此举大有深意。 柳谢二人却说,不管夏祥有什么深意,有了候相公的书信,崔府尊只管放手去压制夏祥,夏祥再是神通广大,在真定府的治下,他也无能为力。 崔象一想也是,也就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几人小心行事,不要让夏祥抓住了把柄。 随后柳谢二人告辞,许和光就和崔象说起了董现命案。崔象也并不十分清楚董现命案的背后到底会牵连到谁,只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他本能地认为董现命案就应该到此为止,不宜再追查下去。候相公的来信中,也未没有提及此案,可见此案并未传到京城。他也相信此案最多牵涉到市乐县丞或是知县,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但市乐县也归真定府管辖,真要因董现一案落马一个县丞或是一个知县,他身为知府也是面上无光。 最主要的是,市乐知县裴硕章是候相公的得意门生,候相公有意提拔裴硕章为吏部侍郎。因此,市乐知县一任的政绩考核至关重要。 崔象本来要留几人吃饭,柳谢二人还有事要办,告辞而去,许和光也无心逗留,急急返回县衙,他心中气愤难平,想明里暗里敲打夏祥一番。候相公的亲笔书信等同于尚方宝剑,如果夏祥知难而退还好,如若不然,就只能明枪暗箭刀兵相见了。 不想夏祥非但没有丝毫退让之意,还说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不是长久之计,许和光心中的怒火就再也压抑不住,熊熊燃烧了。 许和光也没有好脸色:“夏县尊的意思是不让柳员外和谢员外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了?现在秋种已过,马上入冬,正是修建粮仓和储备种粮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了时候,到了天寒地冻的日子,想修建粮仓也建不起来了,只能等来年春天化冻之后再建。说不定再出现什么差池,到了夏收秋种的时候还没有建好,百姓无处可以借贷种粮,事情就棘手了。夏县尊博览群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却没有教人怎样务农。” 夏祥岂能听不出来许和光的言外之意是嘲讽他不懂务农之道,他负手说道:“许县丞的话大有道理,只是柳长亭和谢华盖对本官不敬不说,还污蔑本官和徐望山、马清源串通一气讹诈他们钱财,如此品行不端之人,如何让本官认定他们可以一心为百姓着想?本官会主动向崔府尊请罪,再寻他人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一应后果,都由本官一人承担。” 许和光顿时愣在当场,他气势汹汹前来兴师问罪,本以为抬出了崔府尊再加上候相公的亲笔信撑腰,足以一见面就让夏祥偃旗息鼓,不想夏祥非但没有退让之意,反倒得寸进尺,他震惊之余,心中怒火更盛:“夏县尊,粮仓和种粮一事非同小可,事关新法,不可儿戏!万一出现什么差错,到时候相公追究下来,不只是夏县尊一人,真定县上下都难辞其咎。下官恳请夏县尊三思。” 夏祥见许和光声色俱厉,反倒呵呵一笑:“方才本官说了,一应后果都由本官一人承担,许县丞不必多虑。且本官已经找好人选,不会耽误事情。” 许和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夏祥又找到别人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了,这唱的是哪一出?他准备充足的一番说辞被夏祥突如其来的一刀打乱了思路,不由慌张起来,夏祥若真是横下心来不让柳长亭和谢华盖接手,崔府尊也是无计可施。就算崔府尊参夏祥一本,前后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被候相公批阅,到时事情已经落定,无可挽回了。 情急之下,许和光急急说道:“夏县尊怎能这样?柳员外和谢员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修建粮仓和储备种粮了,要是再不让他们接手,传了出去,会让百姓笑话县衙朝令夕改,会有损夏县尊威名。” 夏祥见前戏唱足,也就稍微收了一收:“说得也是,不过本官很难相信柳员外和谢员外会一心为百姓着想,若是他二人立一份军令状,本官就勉为其难地不收回成命了。” 许和光咬牙想了一想,夏祥真要收回成命,谁也阻止不了他,现今之计不如先退让一步,让夏祥先得意几天,等柳长亭和谢华盖完全接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后,明年借贷之时,事事就由不得夏祥了。 许和光把心一横:“下官替柳员外和谢员外担保如何?” 就等许和光这一句话,夏祥有意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难得许县丞有心,真定县十余万百姓定当铭记许县丞恩惠。” 许和光心想别动不动就拿真定县十余万百姓说事,真定县不是你夏祥的真定县,你也不是真为了真定县百姓着想,你是为了自己的官声和政绩。 夏祥的书房中笔墨都有,许和光刷刷几笔写了一份保证书,题写名字之后,又郑重其事地按下了手印。夏祥在一旁冷眼旁观,果然不出所料,为了柳长亭和谢华盖,许和光不惜自己赤膊上阵担保,可见许和光和柳长亭、谢华盖之间的关系无比密切,再有崔府尊也一再为柳谢二人出头,那么可以推测的是,柳谢二人的身后,必定有一座让崔象和许和光都仰望的巍峨的高山。 虽不敢贸然猜测柳谢二人背后的高山是三王爷或是候相公,夏祥心中也是清楚,三王爷让他来真定县担任知县,肯定是想让他在真定一败涂地。眼下放眼真定府和真定县,他身边可用之人还真不多。知府崔象自不用说,既是清河崔氏之人,是世家子弟,在朝中也必有靠山,是候相公还是三王爷,并无不同。现今朝中完全就是候相公和三王爷的天下。 通判郑好是荥阳郑氏之人,据连若涵所说,崔氏和卢氏一向交好,和郑氏、李氏关系一般,而郑氏和李氏多有通婚,关系密切。不过四家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不能简单地用关系好坏来划分。大体上来说,崔卢两家往往政见相同,郑李两家大多时候互相扶助。 现今崔、卢、郑、李四大世家纷纷前来真定,可见真定之地是一处宝地。各方争夺官职和商业,他作为真定知县,必然会被卷入其中。可惜的是,他身单力薄,朝中既无靠山,和四大世家又无交情,更是高攀不起四大王爷,何况还得罪了三王爷。 等于是说,夏祥如今深陷真定的龙潭虎穴之中,不管偏向哪一方,必然得罪另一方。无论得罪哪一方,都是他承受不起的严重后果。 许和光走后许久,夏祥一人呆坐在了书房,沉思半天。事情虽然想得明白,却还是没有找到解决之道。幸好他身边有萧五有幔陀,还有连若涵,京城之中,有金甲有曹用果,也不算孤家寡人。 翌日一早,夏祥前去为连若涵送行。连若涵只让夏祥送到滹沱河桥南,不让他过桥到桥北。夏祥也没勉强,和连若涵拱手而别。 夏祥没有直接回县衙,而是在丁可用的陪同下,亲眼观看百船齐发打捞尸体的盛况。 夏祥原本以为丁可用最多征用数十条民船就不错了,不想丁可用身为捕头,和众多船公船夫交情不错,一声招呼,竟征来百余条民船。大小不一,一字排开在滹沱河上,生生将并不算窄的滹沱河排得满满当当。 为首的船夫名叫吕东梁,是吕东栋的堂弟。他听说是夏县尊要用船,当即不遗余力地招呼所有关系不错的船公,只凭他一人之力就找来了近二十余条船。 夏祥点头赞道:“丁捕头此事办得相当不错,当记大功一件。” 丁可用喜出望外,拱手说道:“承蒙夏县尊夸奖,本是属下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夏祥点头:“可以开始了。” 丁可用接过旁边衙役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左右摇动几下,大喝一声:“下网!” 随着丁可用一声令下,百船齐发,连夜赶制的三张大网,在百船的百余名船公的拉扯下,完全将滹沱河河面覆盖。三张大网同时入水,溅起了无数水花。 正是秋日晴好的天气,阳光普照,两岸站满了围观的百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宏大场面的百姓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天般的叫好声,声音轰天巨响,直冲云霄。 许和光并未站在夏祥身边,而是躲在人群之中。他的身前是柳长亭和谢华盖。 柳长亭手中扇子一指河对岸的府衙:“想必崔府尊也在府衙之中观看这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夏县尊真是了得,才上任几天,就折腾出这么大的一出,捞到了董现的尸体还好,捞不到的话,劳民伤财不说,还成了笑话。” 谢华盖哈哈一笑:“夏县尊新晋进士就担任了真定知县,本身就是一个笑话。他没有自知之明也就罢了,还想在真定县有所作为,想和我等作对,当真是自不量力!” 许和光呵呵一笑:“夏县尊年轻气盛,想有所作为,也是人之常情,我等身为长辈,当对他多些担待。不过如此好大喜功,就不是为官之道了。崔府尊也说了,若能打捞出董现尸体,也就罢了。如若不能,崔府尊会上书皇上,参夏县尊一个好大喜功耗费民力之罪,到时夏县尊就会长一些记性多几分谨慎了。” 许和光的话听上去比柳谢二人的话委婉,其实嘲讽之意更浓,他以长辈自居,是对夏祥的大不敬。 许和光笑完之后,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柳员外、谢员外,本官已经替二位担保了粮仓和种粮生意,二位可不要让本官失望,也不要落了夏县尊口实。” 柳长亭和谢华盖对视一笑,谢华盖晃动手中佛珠,笑道:“许县丞不必担心,你我本是一家,自当一心。粮仓和种粮生意,既是为崔府尊分忧,又是为了推广新法,好让反对新法的官员无话可说。再者说了,谢某和柳员外在真定,肩负重任,可不是只为了真定一地的得失。夏祥小小的真定知县,目光只在真定县一地,和我等怎能相比?” 许和光连连点头:“谢员外和柳员外,是为三王爷效力还是为候相公做事?” 柳长亭手中折扇“哗”的一声打开,现今天气凉风习习,他却依然习惯性扇了几下:“许县丞不必问得太多,你只管知道我二人手眼通天就行了。你也不想想,是为三王爷效力还是为候相公做事,又有何区别?” 许和光心领神会地一笑:“本官过虑了,过虑了,哈哈。本官必定会一心协助柳员外和谢员外在真定的大事,还请二位在三王爷和候相公面前,多为在下美言几句。” “好说,好说。”谢华盖双手背在身后,垫起脚尖远望河中情形,“许县丞,夏县尊才来真定县上任没有几天,别急,一切都刚刚开始。不管怎样,粮仓和种粮生意到了谢某和柳员外手中,明年放贷的时候,夏县尊就知道厉害了。” 柳长亭比谢华盖和许和光稍高一些,却也看不清河中情形,人太多了。他回身一看,身后一个男子踩在一个凳子之上正看得津津有味,他悄然来到此人身后,拿出一个铜钱,一扬手扔在了男子的后脑之上。 男子吃疼,手捂脑袋,回头骂道:“谁不长眼睛扔我……”眼光落到了地上的铜钱之上,顿时一亮,跳下了凳子去抢铜钱,不料晚了一步,身后一个老头抢先抢走了铜钱。 “还我,我的铜钱。”男子不干了,向前揪住了老头的衣领,“敢抢我的钱,不想活了是吧?” 老头不甘示弱:“你的钱怎会砸在你的后脑勺上?分明是别人的钱。” “我的钱怎么就不能砸在我的后脑勺上了?你还不还?不还吃我一拳。” “不还,不是你的钱凭什么还你?” “不管是不是我的钱,砸疼我了,就得归我。”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说有就有……” 两个越吵越凶,然后揪打在了一起。柳长亭摇头一笑,贪心害死人,古来如此,他乘人不备将凳子顺手拿走,回到许和光和谢华盖身上,冲二人得意地一笑,踩在了凳子上。 许和光和谢华盖一脸诧异,二人听到了身后的吵闹,回头一看,已经打成一团了。 此时湖中百船拉动三张大网,逆流而上,伴随着船公此起彼伏的叫声,已经上行了十余丈,却一无所获。为首的船公吕东梁心中微有焦虑,丁可用找到他时,说让他叫人逆流而上打捞尸体,他就说尸体只会被冲到下游,怎会在上游?丁可用却说是夏县尊的命令,必须一路向上,向上游打捞。他只好从命,心中却是担忧,夏县尊毕竟年轻,又不懂水流,折腾一番打捞不到尸体,岂不丢人? 丁可用也是同样的想法,之前也向夏祥提过,夏祥却坚持要向上游打捞,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围观的百姓开始议论纷纷。 “一百多条船,大张旗鼓是在干什么?” “听说是打捞尸体,就是前一段时间的三命案。” “三命案不是发生在下游?怎么向上游打捞?这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谁说不是呢?听说是夏县尊非要让人朝上游打捞,县尊的话不能不听。” 第三十二章 好戏在后头 “夏县尊才多大年纪?不懂行船不懂水流,朝上游打捞,再是兴师动众也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了,夏县尊太刚愎自用,要是老夫认识他,一定会骂他黄口小儿,无知自大。”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一脸愤愤不平之色,他头戴斗笠脚穿渔靴,一副渔人打扮。 旁边一个肥胖的妇人问道:“张公怎的今天没有打鱼?” “金二娘,我的船被丁捕头征用了,怎么去打鱼?”张学华今年五十八岁,世代以打鱼为生,是真定县有名的打鱼能手,据说从不空网,每撒一网必有大鱼小鱼数十条落网。几十年来,经他之手从滹沱河中打上来的鱼,少说也得十余万条。 金二娘又问:“船被征用了,你人为什么没去拉网?” “老夫才没闲工夫陪夏县尊瞎折腾,不信你看,打捞半天,别说尸体了,连鱼都不会有一条。这么大张旗鼓的闹腾,鱼都吓跑了。”张学华哈哈一笑,自得地一捻长须,“可惜老夫无缘见到夏县尊,若能见到他,一定要向他当面请教,为什么会认为董现的尸体在上游?” “张公,你又为何认定董现的尸体会在下游?”张学华话音刚落,旁边有一个眉清目秀的郎君向他施礼说道,“以你多年的打鱼经验,董现的尸体只能冲到下游?” “那是自然,尸体是死人,只能随波逐流,难道还能和活鱼一样逆流而上?”张学华打量身边的郎君几眼,见郎君唇红齿白,十分俊美不说,还面相喜人,不由笑道,“不信你扔一块猪肉到河里,看看猪肉是被冲到下游还会长腿跑到上游?” 年轻郎君摇头说道:“猪肉是猪肉,尸体是尸体。若是普通人的尸体,必定会被水流冲到下游,但董现的尸体就不同了,董现可是市乐县的富商,腰缠万贯。” “哈哈哈哈……”张学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富商和穷人死了又有什么不同?难道生前有钱,死后还可以买通河神,让河神把他的尸体送到上游?” 金二娘张开大嘴,哈哈大笑:“张公,我认识你大半辈子了,还不知道你这么会说玩笑话?哈哈哈哈,笑死老娘了。” 周围人群一起哄笑。 年轻郎君也不恼,伸手一请:“请张公随我到河边。” “去就去。”张学华才不管年轻郎君想做什么,反正他打了一辈子鱼,什么奇事怪事没有见过,早就司空见惯世间事,“走,金二娘也一起瞧瞧去,看看小郎君怎么让死人游到上游。”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你推我我拉你,跟在几人身后,来到了河边。 年轻郎君在河边蹲下,拿出一块长条形的石头,放到了河里。在水流的冲击下,石头摇晃几下,朝下游翻了一个滚。 张学华咧嘴笑了:“小郎君,就连石头也是要朝下游而去,何况是人了。” 众人又一起大笑。 年轻郎君气定神闲,微微一笑:“莫急,莫急,好戏还在后面。”他用手拨动河水,河水不停地冲击石头,石头再次晃动,又朝下游翻滚了一下。 “我说小郎君你别闹了,省省力气吧,你家小娘子还等你早点回家呢。”金二娘一拍年轻郎君的肩膀,笑得一身肥肉乱颤,“你有这工夫这心思折腾石头干啥,回家折腾你家娘子说不定还能折腾出花样。” 人群暴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年轻郎君还是一脸浅笑,用手一指水中石头:“各位,不要眨眼,请看……” 只见石头翻滚之后慢慢地陷入了河底松软的沙子之中,只有半截露在外面,河水不停地冲击石头,很快就在石头和沙子的连接之处冲刷出了一个小坑。众人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眼见小坑越来越大,石头晃动几下,栽倒在了沙坑之中。 “啊!”人群传出了一阵惊呼。 “咦!”张学华惊讶不已,石头真的朝上游上了一步,他不由张大了嘴巴,“我在滹沱河上行船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怪事,小郎君,这是什么古怪?” “这不是古怪,是正常之事。”年轻郎君起身负手而立,“张公在滹沱河行船多年,可知滹沱河河底多有淤泥?” “这个我是知道的,滹沱河在灵寿和滏阳河相交,滏阳河水多有泥沙。流经真定时,滹沱河河道变宽,水流变慢,泥沙就沉积在了河底。时间一久,就成了淤泥。”张学华不解年轻郎君为何有此一问,一脸疑惑,“河底有淤泥又如何?人淹死之后,尸体会浮在水中,不会如石头一样沉在河底。” “还是张公经验丰富,如此简单的问题,我想了几天才想明白,若是早些遇到张公,董现的尸体或许早就打捞上来了。”年轻郎君微微摇头叹息一声,“我也是想不明白,为何马小三夫妇的尸体在下游被找到,而董现的尸体沿河而下数十里都不见?如果不是深陷淤泥之中,早就应该浮上水面了。” “对呀,我在滹沱河行船多年,见多了尸体,也捞过一些,人死之后通常三日到七日必浮出水面。”张学华见石头又朝上游倒了一次,猛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董现的尸体必定是陷在了淤泥之中,又被河水冲击,就如石头一样,慢慢地逆流而上,到了上游……” “找到了,找到了!” 张学华话刚说完,河中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只见十几名船夫拉开一张大网,用力将网提出水面。网的正中,赫然有一具尸体! “真在上游!” “天啊,太神奇了,怎么死了之后又跑上游了,难道遇鬼了?” “瞎说什么大实话,河里淹死过那么多人,肯定有不少水鬼。” “行了,你们别瞎猜了,不是水鬼,是河神。” “还真找到了。”张学华一跺脚,朝年轻郎君作揖说道,“小郎君,方才老夫多有冒犯,请不要见怪。只是老夫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正。就算董现的尸体陷在了淤泥之中,被冲开淤泥之后,他也会浮出水面。人不是石头,石头可以沉在水底,人不能。” “张公不必多礼,无妨。”年轻郎君摆了摆手,远望河中打捞上来的尸体,喜形于色,“以前我也没有想通这个道理,才一直不敢肯定董现的尸体会在上游。后来想到了一件事情,才想通了其中的道理。” “什么事情?”张学华的好奇心被提了起来,迫切地想知道真相。 “张公跟我来。”年轻郎君转身就走,张学华紧跟其后,不管年轻郎君去哪里,他都要跟上去看个明白,否则好奇心会让他连觉都睡不着。 金二娘也满腹疑惑,悄悄跟在了后面。 年轻郎君分开人群,一直走到船边,二话不说上了船。一百余只船横在一起,形成了一座浮桥。年轻郎君上船之后,穿过一只又一只船只,来到了中间最大的船上。 张学华和金二娘跟在身后,也没多想,只当年轻郎君是河工或是船公。 尸体已经打捞上面,放在了船上。由于浸泡时间过长,已经严重变形,其臭无比。船公纷纷皱眉掩鼻,年轻郎君却不管不顾,来到尸体面前,俯身看了几眼,回身对张学华说道:“张公可曾听说一个石狮子的传说……” 众船公也不知年轻郎君是何许人也,也当他是船公或是河工,众人都围在尸体议论不停,没有在意年轻郎君和张学华、金二娘的到来。 张学华不知为何年轻郎君有此一问,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过。” 年轻郎君先是围着尸体转了一圈,才又说道:“沧州城南有一座靠近河岸的寺庙,有一年运河发大水,寺庙的山门门口的一对石头雕刻的大狮子被冲进了河里。十几年后,寺庙的僧人想重修山门,找人想把那一对石狮子打捞上来。可是,河水湍急,奔流不息,隔了这么长时间,到哪里去找呢?” “人们一开始先在山门附近的河水里打捞,一无所获。大家又推测,准是让河水冲到下游去了。就又出动了几只小船,拖着铁耙,像篦头发似的,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口气找了十几里路远,还是没找到。” “石狮子应该是沉到水底了,越沉越深。”张学华根据他的经验,得出了结论。 年轻郎君一笑,继续说道:“一位教书老先生听说了,对打捞的人说:你们真乃不明事理!石狮子非木头所刻,怎能被冲之下游?石狮坚固而沉重,河沙疏松而轻浮,石狮湮于泥沙之中,只会越沉越深,你们反到下游去找,岂不枉费了功夫!石狮子就在河底的淤泥之中!大家听了老先生的话,觉得十分在理,就准备动手在山门倒塌的地方挖掘。正在这时,一位看河守堤的老河工走过来,笑着说:在原地方是挖不到的,应该往上游去找。” “老先生一听,连连摇头,十分气愤地说道:荒唐,实在荒唐,老夫学识渊博,教书多年,难道还不如你一个河工?石狮子怎么可能在上游?一派胡言!大家都赞同老先生之话,对老河工说法都觉得好笑,没有一个人理睬他。老河工觉得受到了很大的屈辱,他只身一人,撑船下河,沿河而上,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在石狮沉没的上游方向找到了石狮子!” 周围的船公纷纷围了过来,虽然打捞上来了一具尸体,还不敢肯定是不是董现尸体,但都好奇为什么会在上游打捞出来。都争论不休不知道原因时,有人讲到了石狮子的故事,就都来了兴趣,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年轻郎君继续说道:“这可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水往下流,一个石狮有几千斤重,又没长腿,怎么会跑到上游去呢?大家纷纷围住老河工,要他讲讲,为什么石狮子会往上跑呢?老河工哈哈一笑,自得地说道:我跟河水泥沙打了几十年交道,还能摸不清它的脾气?石狮子是翻跟头翻上去的。有句俗话说,凡河中失石,必求之于上游。石狮子结实沉重,河沙松散轻浮。从上游下来的水冲不动石狮,叫石狮子一挡,又窝回头,向两边冲去。这样一来,石狮子下面的沙子就不断被卷走一些,慢慢地在石狮子下面冲出一个坑,越冲越大,石狮子失去了平衡,在原地方呆不住了,就倒转在坑里,流水又冲石狮子下面的沙子,到时候石狮子在原地方又呆不住了,就再倒转一次。就这样,不断地翻跟头,天长日久,石狮子就一个又一个跟头翻到上游去了。” 年轻郎君讲完,张学华傻了一样愣在当场,猛然一拍大腿:“小郎君,老夫服了你了!可是老夫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董现的尸体会翻到上游?董现是人可不是石狮子!” “说得也是,董现是人不是石狮子。”年轻郎君来到董现尸体面前,用手按了按董现膨胀的尸体,众船公躲得一边,唯恐被尸臭熏倒被尸水溅到,“张公,来,你按按,看看董现的尸体有什么古怪之处。” 张学华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手按在了董现的尸体上,手刚落下,就“咦”了一声:“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小郎君可是见过董现?怎么知道这就是董现的尸体?” “我并未见过董现,也不敢肯定这就是董现的尸体。不过……”年轻郎君一指尸体耳朵上的一个黑痣,以及右手上短了一截的无名指,“董现的弟弟董断说,董现小时候右手无名指被刀斩下一截,右耳的正面有一颗明显的黑痣,两个特征完全相同,此人必是董现无疑。董现的身上是什么东西?一看便知。” 董现落水时间也不算很长,身上衣服还没有开始腐烂,年轻郎君伸手一拉董现衣服,没有拉开。此时一名衙役从后面冲了过来,一推年轻郎君的肩膀:“你是何人,怎么乱动?小心夏县尊治你的罪打你的板子。” 张学华此时也清醒过来,他怎么稀里糊涂就跟着小郎君上了船,万一官府追究下来,打一顿板子是跑不了了,他一时后怕,冲年轻郎君说道:“小郎君,我们还是赶紧下船为好,不要耽误夏县尊查案。” 年轻郎君冲衙役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衙役二十多岁,刚当差不久,脸上稚气未脱,还没有世故之气,他仰起脸,气势非凡地说道:“本差姓齐名全,排行老大,人称齐大。你是什么人?赶紧下船,小心让丁捕头看到了,打你板子。” “你当差多久了?”年轻郎君见齐合身上的捕快服崭新无比,腰间的配刀也是新刀,猜到齐合应是县衙的新人。 “今天是第七天。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新人好欺负?告诉你,本差是新当差没错,可是本差以前可是远近闻名的快刀手,你去打听打听,从真定到市乐再到灵寿,谁不知齐快刀的大名?”齐合越说越是激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他是来赶人下船,不是介绍自己,忙故作威风地咳嗽一声,右手按在刀柄之下,“你要是再不下船,别怪本差不客气了。” “夏县尊,夏县尊!”丁可用和萧五快步如飞沿着浮桥跑了过来,见夏祥安然无恙地站在船中,一颗心才落了下来。 他和萧五本来在夏祥左右护卫夏祥,一转眼却发现夏祥不见了,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围观百姓众多,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居心叵测的坏人,万一夏县尊出了什么意外,他想都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萧五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对夏祥有一种盲目的信任,认为夏祥绝对不会有事,他津津有味地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听众人议论,观察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像极了对什么都好奇的孩童。 丁可用转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夏县尊的行踪,急得直跳脚,他见萧五不但不急,还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串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不由气笑了:“萧哥,你还有心思吃糖葫芦,夏县尊不见了,快和我一起找到夏县尊。” 萧五一口咬掉一个山楂,嘻嘻一笑:“丁捕头,先生丢不了,他比谁都厉害,你不用慌张。你要是能猜到我的糖葫芦是从哪里来的,我就告诉你先生在哪里。” 第三十三章 起网 丁可用拿萧五没办法,只好猜道:“买来的?偷来的?抢来的?” “都不是。”萧五连连摇头,回身一指不远处树上的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哈哈一笑,“他让我帮他上树,我要他手中的糖葫芦。上树后,他又害怕,想下来,他只有一个糖葫芦,我才不管他下来的事情。” 丁可用哭笑不得,树上的孩童正咧嘴大哭,他让身边的捕快去帮忙放下孩童,拉住萧五的衣袖:“萧哥,夏县尊到底在哪里?” “在船上。”萧五用手一指河中的船只。 丁可用不敢怠慢,急匆匆跑到了船上,正好遇到新来的捕快齐合为难夏县尊,方才的所有担心和害怕全部化成了一腔怒火,二话不说一脚踢在齐合的腿上,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知不知道你面前的人是谁?是夏县尊!” 真定县衙衙役连同捕快一共百余人,其中没有见过夏祥者不在少数,齐合正是其中之一。他被丁可用一脚踢在腿上,本来还想硬撑着站稳,一听眼前之人竟然是夏县尊,顿时惊吓之下,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夏县尊,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夏县尊,请夏县尊治罪!”齐合对夏县尊之名如雷贯耳,只是近来他经常跑外,无缘得见夏祥一面,不想竟是人在对面不相识,他心中无比自责,又十分害怕。 “治罪?治什么罪?”夏祥呵呵一笑,扶起齐合,“起来,齐合,你恪尽职守,忠于职责,应当赞扬才对。丁捕头,齐合赏钱一贯。” 齐合还没有当差之前,总是听人讲起县尊是一县之尊,是天大的官儿,是真定县说一不二的天,让谁生谁就生,让谁死谁就死,不能冒犯。当差之后,他也经常听人说起上任知县郝海记被知府崔象和县丞许和光夹在中间受夹板气,经常会向衙役、捕快发火,动不动就打人板子扣人薪俸,以至于还赶走了几个他看不顺眼的衙役。 衙役本来就是吏,用谁不用谁,县尊可以一言而定。通常衙役为了维护县尊的威风,为了方便办案,对百姓会呼来喝去,作威作福。一入公门深似海,是说人在公门之中,会和百姓成为陌路人,更会凌驾于百姓之上。所以一旦进入公门,再要出来,就很难再在百姓中立足了。 尤其是衙役和捕快。 被郝海记驱逐出公门的几个衙役和捕快,脱了官服之后,没有了公门的身份,却又因为当差时欺压百姓,被百姓所不容。最终在真定无处容身,连生计都无法解决,最后只能远走他乡。 听说几人之中,没有一人善终,有的病死在了他乡,有的在途中饿死,有的因抢人钱财被抓入狱。 齐合得知自己冒犯了夏县尊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他肯定会被夏县尊赶出公门了。一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悲惨遭遇,他确实吓得不轻。 不料夏县尊竟然亲自扶他起来,还说要赏他一贯钱,他以为他听错了,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不只齐合愣在当场,张学华和金二娘也是惊讶得不知所以! 什么,小郎君竟然是堂堂的夏县尊?想起刚才他出言不逊,骂夏县尊是黄口小儿,心中无比惊恐,朝夏祥叉手一礼一揖到底:“夏县尊,方才小老儿多有得罪,请夏县尊治罪。” “夏、夏、夏县尊,我、我、我刚才没说你什么坏话,就是笑的声音响了一点,你、你、你不会也要治我的罪吧?”金二娘吓得连话都说利索了,双腿打颤,只差一点就坐地上了。 “你们不必慌张,也不用害怕,本官不会治你们的罪。”夏祥吩咐丁可用,“丁捕头,破开董现的衣服。” “是。”丁可用一颗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里,见夏县尊如此宽宏大量,心里才平静了几分,对夏县尊又多了几分敬意,他抽出腰刀,在董现的身上一划,感觉刀身似乎划在了铁板之上,他不由“咦”了一声,“怪事,董现穿的是什么衣服,怎么像是铠甲?” 丁可用从划破之处用力一拉,衣服顿时拉开,露出了里面形如网状的铠甲! “果然是铠甲!”丁可用惊呼一声,“董现竟然身穿铠甲,怪不得遇水下沉,尸体没有浮出水面。” 铠甲最早是由皮革所制,从战国时开始有铁制铠甲。汉代称铁甲为玄甲,以别于金甲、铜甲。宋代镜甲有钢铁锁子甲、黑漆濒水山泉甲、明光细网甲、明举甲、步人甲等数种。董现身上所穿的铠甲是细网甲,由铁丝所制,重达三十斤以上。 夏祥点了点头,心想果然不出他所料,董现尸体不浮,是身负重物之故。但究竟董现身负何种重物,他也不得而知,只是凭借猜测。 “好像还有东西。”齐合眼尖,发现董现的腰间鼓鼓囊囊,夏县尊平易近人不说,还十分友善,他就胆子大了起来,伸手将衣服再用力一拉。 哗啦一声,衣服破裂,从董现的腰间洒落了一堆东西,明晃晃直耀人眼。众人吃了一惊,纷纷让开,定睛一看,原来是银锭和铜钱。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前人所追求的终极梦想。腰缠万贯也确实是非常富有之人了,从唐时开始到大夏,富人也确实喜欢在腰间缠钱。不过一贯钱很重,腰间能缠上几十贯钱就了不起了,再多就连路也走不动了。 张学华睁大了眼睛,啧啧连声:“董现穿了铠甲,是防匪徒盗贼。又随身带了这么多钱财,不是又招惹盗贼?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夏祥却可以想得明白,董现的生意北到漠北南到泉州,甚至南海诸国,钱引虽轻便,却不是硬通货,很多地方不认也不收,还是铜钱和银子好用。他随身携带银钱,也是想着有用钱之处可以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相信董现怎么也想不到,身上的铠甲和腰间的银钱,竟成了让他沉尸河底的罪魁祸首。 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夏祥长出了一口气,若是没有打捞上来董现尸体,今日还真无法向百姓和船公交待,他朝周围船公叉手一礼:“本官谢过各位船公!董现在天有灵,也会感谢诸位让他的尸身重见天日。” 众人惶恐,忙纷纷还礼。船公中不少人见过上任知县郝海记,对知县的观感只停留在威风威严和不可侵犯之上,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夏祥一般和颜悦色并且没有高高在上作派的知县。 夏祥来到船边,朝河中望了望,问道:“河水有多深?” “三丈以上。”船公吕东梁恭恭敬敬地答道,“下面还有一丈有余的淤泥。” “若是让人清理淤泥,需要多少人手?又要花费多长时间?”夏祥让丁可用组织百只船队,声势浩大地打捞董现尸体,并不仅仅是为了打捞尸体一件事情,他所图深远,有更长远的打算。 吕东梁被问住了,半晌才尴尬地答道:“回夏县尊,小人是船公不是河工,不会计算。” “不怪你,是本官没有说清,本官是想问你,一百多只船如果运送淤泥,一次可以运送多少?”夏祥自小生长在被滹沱河环绕的山村,虽也经常下河游泳,却不会行船打鱼,也不懂河工。 “小人的渔船一次可拉三百余斤鱼,在一百多只船中,不算大也不算小。就按每船可拉三百斤算,一百多只,是三万多斤。”吕东梁打鱼卖鱼,算账很是拿手。 “夏县尊,小人的父亲是河工,对滹沱河了如指掌,有什么吩咐,将他唤来便是。”齐合上前一步,献宝一样地说道。 “好,很好。”夏祥喜出望外,吩咐下去,“丁捕头,派人带董现的尸体回县衙,让仵作验尸。吕东梁、张学华,你二人找几名水性好的船公,下到河底量量淤泥深浅。” “是。”丁可用领命而去。 张学华喜出望外,夏县尊不但没有治他的罪,还有重用他之意,他当即请命:“夏县尊,小老儿虽一把年纪了,但若说水性,一般人还真比不了。小老儿愿下水。” “夏县尊,小人从小就在水里长大,外号浪里黑条。小人愿意下水。”齐合自告奋勇,不知何故,夏祥身上有一种让他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气息。 “不是叫浪里白条吗?怎么会叫浪里黑条?”萧五手中的糖葫芦还没有吃完,他歪着头,一脸的不明白。 齐合不好意思地笑了:“小人身上肤色较黑,下水之后,就如一条泥鳅,所以叫浪里黑条。” “小人以前的外号叫浪里白条。”吕东梁唯恐落于人后,忙说,“小人在滹沱河上打鱼几十年,没有人比小人再熟悉滹沱河,小人也要下水。” “哈哈。”夏祥也开心地笑了,“好,吕东梁、张学华、齐合,你三人下水。切记,不可逞强,不可大意。” “遵命!” 几人随即脱下衣服,只穿短衣,虽是深秋季节,常年在河上行走的船公却并不怕冷。萧五紧盯着齐合,等齐合露出后背和一双又黑又壮的腿后,他终于吃完了最后一个糖葫芦,然后点了点头,非常认真地说道:“是真黑,不是假黑。” 几人腰间系上绳子,每个人的绳子都由三个人抓住,以免脱手。三人活动几下筋骨,张学华踢了踢腿:“等小老儿喊一二三,大家一起跳下去,来,一!” 话一出口,张学华就纵身一跃跳进了河中,吕东梁气得大骂:“你个老不正经的家伙,又骗人。二!” 他喊完之后,趁齐合愣神的工夫也一个猛子扎了进去。齐合一脸委屈:“怎么能这样?加在一起一百多岁的人,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了。算了,三!” 夏祥被几人的滑稽逗乐了,百姓最是善良知足,又最是温良纯朴。为官之人,只要真的一心为百姓着想,百姓会一心一意拥护,决不会退缩和敷衍。 三人入水之后,转眼不见了身影。河水浑浊,只见绳子不断地没入水中,一个呼吸的工夫,已经入水一丈有余了。 萧五跃跃欲试:“先生,我也想下水玩。” 夏祥瞪了萧五一眼:“不许胡闹,你负责保护三人周全,谁出了意外,你就救谁上来。” “是。”萧五很不情愿地揉了揉肚子,“吃多了糖葫芦,下水正好消食。不让下就算了,等下我爬树。” 夏祥无奈一笑,他真拿萧五没办法。 “三丈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船公喊了一声,“吕七公的绳子到头了。” 吕东梁排行第七,年轻时被称为吕七郎,年纪大了就成吕七公了。 “哎呀。”络腮胡子惊呼一声,手中的绳子禁不住大力,脱手了,他大惊失色,“不好,要出事。” “不要怕,有我在!”萧五正愁没有施展之地,伸手就要脱衣服下水,却被夏祥制止了。 “先不要急,吕七公水性过人,多半是他有意挣脱绳子,想要和张学华、齐合比试一下。”夏祥气定神闲,一点儿也不慌乱。 “夏县尊,滹沱河水流湍急,水底常有旋涡,一旦卷入其中,很难出来。”络腮胡子急了,想要下水救人,“不行,小人得下水。” “等等。”夏祥摆手说道,他不能让络腮胡子贸然下水,多一人下去就多一份危险,再者他也有意让萧五一试身手,“等张学华和齐合上来再说。萧五,抓住绳子,不许下水。” “不下水怎么抓住绳子?”萧五挠头,似乎被难住了,此时绳子在河水中飘游不定,眼见就要沉下去了,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将手中的糖葫芦的竹签系在一根绳子之上,一扬手,竹签激飞而出,准确地击中了即将沉没的绳子。 萧五手腕一翻一抖,将幔陀近来教他的手法娴熟运用,落水的绳子就如离弦之箭,从河中飞起,回到了船上。 “好!”船公和衙役齐声叫好,都被萧五神乎其神的绝技惊呆了。 众人叫好声还在,水中水花一闪,一个人影从水中露出头来,他一抹脸上的河水,哈哈一笑:“夏县尊,小人已经探明了河底淤泥。” 正是吕东梁。 络腮胡子无比佩服地看了夏祥一眼,夏县尊简直太神了,他怎会知道吕东梁无事? “上来说话,快上来。”河水冰凉,夏祥见吕东梁嘴唇发紫,忙招呼他上船,“萧五帮忙。” “等着。”萧五头一仰,一脸得意,他抓住绳子,用力一拉,大喊一声,“鲤鱼跃龙门了。” 吕东梁感觉腰间一紧,一股大力传来,他凭空飞起,一跃就跳到了船上。站稳之后,心中还惊讶不已,萧五看上去瘦弱,不想竟有这么大力气,夏县尊身边高人无数,全是精兵强将。 众船公之前还对萧五不以为然,只当他是夏县尊的亲戚,是以才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年纪也不算小了,还跟孩童一样吃糖葫芦,不是傻子就是缺心眼。不想萧五如此身手不凡,众人不约而同地心想,幸亏方才没有逗他,万一惹恼了他,还不得被他像扔麻袋一样扔到河里? “张学华和齐合怎样?”夏祥拿过吕东梁的衣服,要为他披上,“他们怎么还没有出来?” 吕东梁见夏祥亲自为他披衣,心中感动,他只是一个船公,从事的是贱业,平常衙役都可以对他呼来喝去拳打脚踢,别说县尊了,就连县尉和他说上一句话,他就觉得面上有光,现今堂堂县尊竟对他如此礼遇,他蓦然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而且夏县尊先问张学华和齐合,而不是问河底情况,更让吕东梁认定夏县尊是一个真正的好官。 吕东梁可不敢让县尊为他披衣,忙接过衣服,自己披上,退到一边,恭敬地说道:“小人不敢劳夏县尊披衣。” 不等吕东梁答话,水声一响,齐合和张学华同时浮出水面,二人上船,披上衣服,夏祥并不急于问河底情况,而是让人准备了热汤,先让几人喝下暖暖身子。 片刻之后,几人都恢复了精力,争先恐后向夏祥说起河底情形。 “夏县尊,河底最深处约三丈,最浅处两丈有余。河底浑浊,看不到两尺开外。”吕东梁第一个说道,“淤泥堆积已有一丈有余,照此推算下去,每年大概堆积一尺多。” 夏祥点头,问道:“这么说来,滹沱河有十余年没有清理河底淤泥了?” 第三十四章 各有算盘 “何止十年,十五年有余了。”张学华和吕东梁一样,以滹沱河为生,对滹沱河了如指掌,“近十多年来旱多涝少,滹沱河河水不多,所以多年没有清理淤泥,也不觉得河水上涨。实际上,河水没有减少的原因是河底的淤泥越来越厚了。若是不加以清理,一旦洪水来临,不堪设想。” 张学华感慨地说道:“小老儿以前也曾向郝县尊提出过此事,郝县尊并未理睬。” 夏祥心中有了计较,治理滹沱河之事,他在未来真定上任之前,就已经有了打算。真定多年来风调雨顺,一片祥和,但他读史多年,很是清楚久旱必涝久涝必旱的道理,就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样,世间万事万物,自有规律。 所以古人才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在安乐之时没有忧患意识,忧患来临之时,必无反抗之力,必死无疑。 郝海记没有治理滹沱河也在情理之中,先不说郝海记在任期间被崔府尊和许县丞牵制,事事不能做主,只说治理滹沱河之难,也会让大多数知县望而却步。若是成了,自是大功一件。若是败了,更是大过一件。 和治河相比,还是推行新法更可以入得了候相公之眼,也没有风险。权衡之下,郝海记选择新法而不去治理滹沱河,也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为官之道。 “齐合,依你之见,滹沱河应不应该治理?”夏祥见齐合低头不语,就有意考一考他。 齐合抬头,眼中满是期待:“夏县尊,小人不敢乱说。” “但说无妨。”夏祥目光中充满了鼓励,“言者无罪。” 齐合才又鼓起了勇气:“滹沱河十五年没有治理,不完全是历任县尊不想治理,而是沿岸的百姓和富商,不想治理。” “此话怎讲?”夏祥知道想要治理滹沱河,必然会面临诸多阻力,比如来自崔府尊的反对,来自许县丞的压力,来自百姓的不理解和对他劳民伤财的质疑,如是等等,齐合的说法,让他意识到他还有没有想到的问题。 “沿岸的百姓大多的靠行船打鱼为生,治理滹沱河,必然会影响到他们的生计。沿岸的富商,也是靠河吃饭,河里的花船,河边的青楼、茶肆和酒楼,封河之后,也会没有了客人。”齐合从小混迹在沿河两岸,无论是普通百姓人家还是瓦舍勾栏、茶肆、酒楼甚至青楼,他都无比熟悉。 夏祥一想也是,他倒是疏忽了这一点,不由赞道:“齐合的话让本官茅塞顿开,齐合,跟本官回县衙,本官还有话要问你。张学华、吕七公,你二人也一同去县衙。” “是。”三人无比欣喜,夏县尊让他们前去县衙,是对他们的认可和重视,方才在水中所受的阴冷和凶险,全都值了。 随后,由吕东梁和张学华负责疏散了船公和船只,滹沱河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只是在平静之中,夏县尊百船捞尸的传说却口耳相传的流传了下来。最初的传说还符合真相,说是有三人跳河自杀,只找到两个人的尸体,有一人的尸体怎么也找不到。夏县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神机妙算,算出尸体被水冲到了上游,征用了一百余只船只,逆流而上,捞到了尸体。 后来传说就越传越是离奇,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董现的尸体因为身上绑满了财宝,被河神扣下。夏县尊让河神交出尸体,河神不肯。可以日审阳夜审阴的夏县尊大怒,出动一百余船只惊河。勒令河神如果不交出董现尸体,他不但要将滹沱河的财宝打捞一空,还天天让船公惊河,让河神不得安宁。最后河神无奈,怕了夏县尊,只好交出了董现的尸体。 有人听了传说后不服,夏县尊只是凡人,怎么敢和河神作对?不怕河神一怒之下大发洪水,为害真定百姓吗?不怕河神兴风作浪,取了夏县尊的小命? 有人反驳说,夏县尊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神仙,小小河神在神仙面前,哪里有兴风作浪的本事? 总之到了最后,越传越是神话了夏祥。就连夏祥听到传说之后,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传说中的主角竟然是他。 此为后话,先说夏祥一行前往县衙而去,许和光和柳长亭、谢华盖过了子龙大桥,去了府衙。三人一路沉默不语,都被打捞上来的董现尸体震惊了。 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思,认定夏祥如此兴师动众,最后肯定会落一个贻笑大方的结局,怎么也没有想到,真在上游找到了董现尸体,几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本来打捞出来尸体一事虽然令人震惊,但还不足以让几人急急赶往府衙面见崔象,而是许和光见到了张学华、吕东梁和齐合三人下河,听说了夏祥有意治理滹沱河,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当下顾不上回县衙候命,也不管夏祥是不是有事吩咐,赶紧到府衙向崔象说个清楚。 崔象方才站在府衙最高的登桂楼上,将河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董现尸体被打捞上来之时,万民欢呼声中,他一脸铁青下了楼,心中十分郁闷。夏祥才来真定县几天,就威风八面,被百姓奉为神明和好官,他颜面何在威风何存? 这个夏祥太不像话太不懂事,他给他留了几分情面,他还真以为他这个府尊是摆设?崔象盛怒之下,不由咳嗽加剧,忙让人煎了药服下,才平复了几分。 听说许和光和柳长亭、谢华盖来访,崔象本来已经躺下,想要休息片刻,又起身迎客。 不等坐停,许和光就迫不及待地告夏祥的状。 “崔府尊,夏县尊大张旗鼓地打捞了董现的尸体不说,还想兴师动众治理滹沱河,他也不想想,治理滹沱河,清理淤泥,疏通河道,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又要关停河岸多少商家,害多少人无事可做。疏通河道向来是危险工程,不知又要害多少人家破人亡,不得安定。”许和光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手捂胸口,“只下官一人在河岸就有茶肆、酒楼和青楼各一家,柳员外和谢员外也有数家,广进商行在河岸的数家商铺,也是日进斗金……” “不要说了!”崔象猛然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本官绝不允许夏祥在真定为所欲为。本官即刻修书一封,送往京城,将真定之事告知候相公。” 许和光暗喜,嘴上说道:“崔府尊深明大义,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柳长亭目光中闪过一丝阴冷:“其实放手让夏祥治理滹沱河也未尝不可……” “此话怎讲?”谢华盖眼中闪过浓浓的疑问,略微一想又明白了几分,“倒也是,一旦出了事情,崔府尊再力挽狂澜,反倒更显崔府尊的决断和魄力。只是有一点,我们坐视不理,万一夏祥成功了,岂不是让他得了天大的便宜?” “哈哈哈哈,天大的便宜怎会落成夏祥的头上?他算什么东西?”柳长亭冷冷一笑,目光中阴冷变成了决绝,“万一夏祥成功了,天大的便宜也会落到崔府尊和我们的头上,滹沱河波涛汹涌,哪一年不淹死几个人?以前淹死的都是平民百姓,说不定今年淹死的是一个县尊……” 许和光倒吸一口凉气,他顶多是想架空夏祥,让夏祥为他所用,再不济就是让夏祥被崔象死死压制,动弹不得,却从未想过要夏祥的命。柳长亭到底是京城来人,心狠手辣,动不动就要取人性命,而且还是堂堂的朝廷命官的性命。 “柳员外,先不要急于如此,夏县尊虽然可恨,却还是有可取之处,且给他一次机会再说。”谢华盖呵呵一笑,手中佛珠抖动数下,“候相公将许多反对新法的大员逐出京城,罢官或是贬谪,也并没有取他们性命。有容乃大,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连三王爷也说了,让夏祥来真定担任知县,也是给他一次认清好人坏人看清孰是孰非的机会。三王爷惜才呀,从长远计,他日后若是登上大宝,也要忠臣良将辅佐才能成就不世之功。” “不可乱说。”崔象威严地说道,“如今皇上春秋正盛,以后怎样,不能妄言。身为臣子,当谨记臣子本分,不要妄议皇上和诸位王爷。” 柳长亭暗骂一句老狐狸,心说都是在为三王爷办事,一条船上的人,还装什么装?现今谁不是在赌皇上归天之后三王爷继位,若三王爷在几位王爷之中实力最弱继位的可能性最小,你崔象会对三王爷惟命是从?不要以为你身为清河崔氏之人,就可以在三王爷和其他王爷之间左右逢源。要是立场不坚定,哼哼,区区一个五品知府,三王爷说不要就随时可以不要。 谢华盖轻描淡写地一笑:“崔府尊言重了,谢某和柳员外并非朝廷命官,私下说说朝廷之事,不过是街谈巷议,当不得真。” “谢员外不必说得这么客气,崔府尊若是一心追随三王爷也就算了,若是暗中还和景王、四王爷或是五王爷有什么来往甚至是交情,不小心被我兄弟二人知道了,那就对不住了,我兄弟二人一定会向三王爷说个清楚。”柳长亭的话就远没有谢华盖的话委婉和客气了,三分警告之中有七分威胁之意。 许和光脸色为之一变,当即想要发作,却被崔象的眼神制止,崔象呵呵一笑,笑容淡然而从容:“柳员外的话就太见外了,本官虽出身清河崔氏,却一向以平民自居,从不认为本官是什么世家子弟。本官入仕以来,每次升迁都是承蒙三王爷厚爱,三王爷对本官的厚爱,本官铭感五内,片刻不敢忘怀。” 柳长亭对崔象的一番表态还算满意,微微一笑:“柳某的眼中只有三王爷一人,说话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崔府尊海涵。” 崔象摆手一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话又说回来,本官年老多病,早有了告老还乡之心,真定知府任满,本官就向皇上辞官,回清河当一个诸事不用操心的富家翁,也是很好。皇上厚待百官,薪俸甚厚,本官当官并不是为钱,所得薪俸分文不取,全部捐赠太平惠民局,以资救助百姓之用。” 柳长亭和谢华盖对视一眼,二人微露愕然之色。崔象的话夹枪带棒,不轻不重地还了一击。言外之意就是,若是三王爷不用他,他也无所谓,崔氏家产丰厚,他衣食无忧,致仕回家,也是丰衣足食的员外。况且他现在确实体弱多病,对于仕途,也没有太多留恋。 太平惠民局是大夏官办药局,配有专门的大夫为贫穷的百姓治病抓药,分文不取。所有费用皆由官府承担,崔象身为知府,本俸、职钱加上“公使钱”(特别办公费)、职田租金及各种补贴,少说也有五百贯上下。五百贯,相当于一户普通人家收入的近两百倍。 “山民为生最易足,一身生计资山木。负薪人市得百钱,归守妻儿蒸斗粟”,可见山民卖柴每日可得1一百文。而佣工则是“力能以所工,日致百钱,以给炊烹”,也是日收入百文左右。渔民“卖鱼日不满百钱,妻儿三口穷相煎。朝飧已了夕不饱,空手归去芦湾眠”,日入百文。妇人“为乡邻纺缉、漧濯、缝补、炊爨、扫除之役,日获数十百钱,悉以付姑”,也是百文上下。 日入百文,月入三千文,也就是三贯,可供一家四五人生活之用。知府月入五百贯,年薪俸六千贯,养活府里上下百余人绰绰有余。 许和光虽是崔象的妻弟,在感情上和崔象更近,但他既非出身世家,又不是五品大员,还一心想当上知县、知府,一路高升,也听出了崔象之话有几分赌气成分,却也有心灰意冷之意,不由急了:“柳员外、谢员外,崔府尊只是一时情绪低落,并非真的不想为朝廷效力。对吏部侍郎一职,崔府尊期待已久。” 崔象意味深长地看了许和光一眼,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许和光表现得太过急切和明显了,失之于沉稳,就少了和三王爷讨价还价的筹码。 “崔府尊不过是偶感小恙,不日就会痊愈,朝廷和三王爷,还多有需要崔府尊之处。”谢华盖不想让气氛闹得太僵,忙出面打圆场,许和光还好,可以任由他们摆布,崔象毕竟系出名门,就算世家已经没落,没有傲骨也还有傲气。 一边说,谢华盖一边朝柳长亭使了一个眼色,在夏祥没有被他们左右之前,崔府尊是压制夏祥的最有效力量。 柳长亭想起三王爷对他的叮嘱,也就见好就收:“崔府尊薪俸全部资助太平惠民局,当真是大善人。柳某佩服,以后当向崔府尊学习。” 崔象谦虚地摆了摆手,想缓和一下气氛,忽然来人禀报,连若涵派人送来了一把椅子。 “椅子,什么椅子?”崔象十分惊讶,愣神片刻又想起了什么,又说,“带进来。” 柳长亭和谢华盖也十分奇怪连若涵为什么会送椅子给崔象,椅子抬了进来,和平常的椅子样式并不同,只是却是一把竹椅。椅子下面本该镂空之处,却多了两层抽屉。 送椅子之人是连若涵的小厮,小厮年刚弱冠,一身道衣,向崔象介绍了椅子用法之后,飘然而去。 “原来是灸椅。”柳长亭闻到了椅子下面飘散出来浓浓的艾草香气,想起了在京城所见之椅,不由奇道,“早先在金甲先生之处见过此椅,人坐在上面,下面点燃艾绒,用艾草之阳气润体,可以固本培元。皇上病情得以好转,全因金甲先生的炙椅炙床之功。怪事,连若涵怎会制作灸椅?此椅功效卓著,崔府尊得了此椅,病情大好,指日可待。” 谢华盖当时也曾亲眼见到炙椅,只不过只是匆匆一观,未曾细看,现在摆在眼前,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围着炙椅转了数圈,打开了抽屉研究片刻,不解地问道:“不过是在椅子之上多了一些透气孔,下面两层抽屉,一层放置艾绒,一层放置炭火,并不难,为何非要让连若涵制作,谢某也能在三天之内制作一把。” 崔象一脸欣喜,坐在炙椅上试坐,十分满意,手扶在扶手上,感觉有异,低头一看,扶手上有字,是好景常在四字和好景常在的标识,不由一笑:“连小娘子对于宣传好景常在不遗余力,倒还真是一个聪明的女子。谢员外这你就不懂了,炙椅看似简单,透气孔的大小和排列,两层抽屉的间距,艾绒的用量和火候,还有椅子的材质和形状,等等,里面有许多学问,并不简单。” 柳长亭点头赞同崔象的说法:“谢员外,隔行如隔山,医道之上的事情,我们不懂,就不必非要插上一手了。柳某有一事不明,崔府尊和连若涵是什么关系,连若涵到底是什么来历?” 崔象抚须不语,斟酌半晌才说:“也罢,倒也不怕你们知道,连若涵和本官系出同门!” 第三十五章 清河崔氏 夏祥到了县衙,不见许和光,一问才知许县丞又去府衙了,不由无奈一笑,许县丞到底是真定县的县丞还是真定府的县丞? 随他去好了,夏祥懒得多想许和光去府衙是又去打什么小报告还是商议什么事情,他和吕东梁、张学华、齐合几人商议一番,心中对于治理滹沱河一事更有了计较,也知道治理一事需要从长计议,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要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 丁可用将董现尸体安置妥当,仟作验尸,确定董现是溺水而死,生前有轻微中毒迹象。由此验证付科所说之话属实,董现确系服用了附子和麻黄之后,惊狂之下落水而死。 既然董现的尸体不能再提供更多的线索,付科背后的真凶到底是谁,还需要幔陀从市乐回来才能有新的进展,夏祥让丁可用派人护送董现的尸体回市乐,尽快入土为安。他也拿出了十贯钱,让人厚葬马小三夫妇。 一切安排妥当,夏祥反倒轻闲了下来,约上卢之月,叫上萧五,在丁可用的陪同下,他每天都骑马奔走在真定县城和城外,亲眼目睹了城里百姓生活的不易和城外百姓生存的艰辛。 同时夏祥还走访了许多因为新法而流离失所只能栖身城外的百姓,得知大多百姓因新法而变得一贫如洗,心情无比沉重。再看到城外一片片贫瘠的土地和低矮的茅屋,想起当年母亲和自己为了吃一口饭而奔波忙碌的日子,他对百姓的疾苦感同身受。 几日来朝夕相处,夏祥和卢之月越来越聊得投机。卢之月身上虽有世家子弟常见的傲慢和眼高过顶,但也有真性情的一面,很喜欢交友,崇尚自然推崇道家,和曹殊隽有几分相似。 想到曹殊隽,不免又想到了曹姝璃。不知何故,夏祥一想到曹姝璃,就又想到了连若涵,一转眼连若涵离开真定已经将近十日了,也不知她在京城的事情进展得是否顺利。 连若涵从真定北上京城,快马加鞭,第十日就到了京城。进京之后,稍事休息了一日,她便去了景王府,和父亲相见。 京城一如以前繁华,站在人流之中,连若涵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她经常各地奔走,又少小离家,和父母不和,总有不知何处是家乡之感。对于京城,她更多的是敬畏和向往,并没有归宿感。现在再来京城,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一种安定河上使人愁的萧索之意。 是秋深的缘故还是另有原因?连若涵不得而知,她站在河畔,仰望景王府巍峨的大门,一时竟迈不开脚步向前。 “娘子,为什么不走了?”令儿跟随连若涵多年,最是了解连若涵,自家娘子生性坚强,凡事喜欢自作决断,今天怎么一副柔肠百结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了一事,“娘子是不是想起了和夏县尊在京城的初次相遇?” 何止是初次相遇,还有在观心阁的日子,以及从京城南下到真定共乘一车的种种,在脑中挥之不去,盘旋不停,连若涵忽然莫名心烦起来,该死的夏祥,为何远在真定还要烦我? 愣神片刻,她平复了心情,嫣然一笑:“谁会想他?我只是在想如何说服爹爹不再逼婚。” 令儿掩嘴一笑:“娘子,令儿有一个办法,怕说了出来娘子会打我,所以不敢说。” 连若涵怎会不知令儿鬼主意多,只是此时死马当活马医也好,她虽叛逆,却也要有一个好的借口回绝父亲,就说:“说吧,我不会打你,顶多骂你几句罢了。” “那令儿就说了……”令儿眨眨眼睛,又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娘子可以对家主说,你已经和夏县尊私定终身,还有了肌肤之亲,家主听了,必然不再逼你和卢郎君成亲。” “你!”连若涵粉脸通红,又羞又气又急,“令儿,你怎能想出这样自辱名声的法子,你气死我了。我、我以后再和你算账,记你十顿打!” “娘子!”令儿一脸委屈,眼圈一红,“令儿也是为娘子着想,虽说夏县尊出身一般,小小的七品知县配不上娘子,但至少娘子和他在一起开心快乐。身为女子,要么嫁喜欢自己的,要么嫁自己喜欢的。娘子和卢郎君,都互不喜欢,非要嫁他,就太委屈娘子了。与其如此,还不如嫁与夏县尊。” 连若涵心中一暖,知道令儿确实一心为她着想,见令儿着急的样子,又笑了:“说得轻巧,你家娘子想嫁,人家夏县尊想娶才行。” “哼,娘子要是愿意下嫁于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向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他才是高攀了娘子。”令儿对夏祥颇有微词,“更何况他还带了一个傻瓜拖油瓶。” “什么傻瓜拖油瓶?” “萧五。” 连若涵又笑了:“不许这么说萧五,萧五是个好孩子,就是脑子有时不太灵光,人却是不坏。” “连娘子!”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一人从王府大门出来,快步如飞下了台阶,喜笑颜开,“连娘子呀连娘子,上次本王对你一见钟情,你却说和夏祥私定终身,让本王好生伤心。方才本王和令尊说起你和夏祥私定终身之事,令尊说并无此事,哈哈,你骗本王骗得好苦。” 连若涵一抬头,面前站了一位风度翩翩的小王爷,面如玉人如龙,正是见王夏存先。 连若涵本不想自毁名声,非说和夏祥私定终身,不想见王又横插一手,心想罢了罢了,索性将错就错下去,也好让见王死心。 见王亲自出来迎接,连若涵自然不能少了礼数,忙向见王见礼。见王大手一挥不必多礼,当前带路,进了王府。绕过假山池塘,穿过拱门,来到了内宅。 远远听到书房之中传来景王爽朗的笑声,笑声中,还有一两个陌生的声音,却独独没有爹爹的声息,连若涵心想,爹爹本是喜欢说笑之人,如今悄无声息,怕是在生自己的气。哼,生就生吧,反正她从小就没让父母省心。 提着裙裾上了台阶,连若涵停下脚步,等见王前去禀报。见王却摇头说道:“直接随本王进去就行,不必见外,说不定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哈哈。” “谁要和你成为一家人?”令儿对夏祥是颇有微词,对见王就是十分不满了,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喜欢见王盛气凌人的作派,虽然说起来放眼整个大夏,见王绝对是最有资格盛气凌人的极少数人之一。 “连娘子要和本王成为一家人,对了,还有你。”见王嘻嘻一笑,毫无王爷的威严和风范,伸手去摸令儿的下巴,“本王娶了连娘子,你也要陪嫁过来,本王也收了你,让你当本王的侍妾。” 令儿微微一笑,脸色一寒:“多谢见王殿下,令儿福薄,受不起见王殿下的抬爱。” “受不起受得起,由不得你,本王说了才算,哈哈。”见王才不管令儿是客套还是真不想,他哈哈一笑,推门进去,“父王,儿臣接到了连娘子。” 书房中有五人,正中一人,富态安详,正是景王。下首一人,面如冠玉,颌下长须,长眉细目,悬鼻阔门,一袭长衫,飘逸有出尘之意。 左侧一人,面相随和,神情淡然,双眼炯炯有神,布衣长衫。右侧一人,方脸挺鼻,浓眉,双目微眯,一副看透世事的坦然。 若说景王是富贵逼人的姿态,那么下首之人则是气定神闲的从容不迫。左侧之人含而不露,虽身穿布衣,却难掩一身正气和雄心。右侧之人,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平和,比起下首之人刻意为之的出尘之意出世之心,他的气定神闲更随意更自然。 还有一人站在一边,背手而立,正在欣赏屏风上的画,是无名氏的万里江山一点红。江山如画,青翠万里,在大片的留白之处,只有右上角有一点红色,似梅非梅,意境深远。 连若涵识人无数,下首之人她自是认得,正是父亲崔何。左侧之人虽未曾谋面,一身布衣打扮,却可以看出是朝中官员。即使不是大员,日后也必定大有作为。右侧之人,应是游走在朝堂和民间的能人异士。至于背对她之人,她也认得,正是先前的鸿胪寺少卿现任的礼部侍郎曹用果。 景王见连若涵进来,微一点头:“涵儿来了?一路上辛苦了,来,坐。”亲切慈祥犹如长辈,全无王爷高高在上的姿态。 “小女子见过王爷。”连若涵向景王福了一礼,又朝父亲崔何躬身施礼,“女儿见过爹爹。” 崔何点头一笑:“女儿一路辛苦了。” 景王呵呵一笑:“涵儿不必多礼,起来,快起来。来,本王引荐一下,这位是工部侍郎宋超度。” 左侧之人起身和连若涵见一礼:“早就听闻连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他就是屡次被候相公压制数次传闻被贬出京城甚至一度传出要被杀头却次次安然脱身的宋超度,连若涵对京城其他大员的名字虽也知道不少,却并无兴趣,独独对宋超度不但好奇,而且十分敬佩,宋超度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虽然在被三王爷和候相公联手把持的朝政之下,束缚了手脚,却始终没有被完全打败,不像别的官员,要么被罢官回家,要么被贬谪出京,远去岭南或是海南。 宋超度几乎是朝中唯一仅存的反对新法之人,虽然从吏部侍郎改任工部侍郎,平调暗降,却依然在京为官,并未被贬谪出京。不管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其他场合,宋超度都明确无误地反对新法,声称新法祸国殃民。如此一个处处和新法作对之人,竟能在三王爷和候相公的眼皮底下屹立不倒,也算是难得的奇迹了。 连若涵盈盈一笑,恳切地说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宋侍郎,小女子闻名已久,今日得见宋侍郎风采,三生有幸。” “哈哈,老夫哪里有什么大名,不过是砸不烂煮不熟的铜碗豆罢了。”宋超度摆手笑笑,“书生报国,无非气节和忠君报国心。商人报国,可为百姓建房,可为百姓施药,可为百姓制衣,比起书生,商人可以作为的事情要多多了。” “这位是本王的西席李鼎善先生。”景王又为连若涵介绍右侧之人,“先生才学过人,学识非凡,一生桃李满天下。” 连若涵福了一礼:“小女子见过李先生。“ “老夫一生是教人无数,也识人无数,平生最大憾事是教会了许多人读书明理,却没有教会他们做人做官。”李鼎善朝连若涵叉手一礼,“唯有一人,是老夫平生最引以为傲的成就,虽说他现在才是区区一名知县,相信假以时日,他必定会一飞冲天。此人……连娘子也认识。” “谁?”连若涵虽和李鼎善是初次谋面,却对李鼎善印象极好,并非是因为景王尊李鼎善为西席先生,而是李鼎善比父亲的淡定还要从容的气度让她折服,一听李鼎善的学生她也认识,顿时大感好奇。 李鼎善微微一笑:“他姓夏单名一个祥字,现任真定县知县……” “啊!”连若涵震惊之下后退一步,敛形正容,向李鼎善再次福了一礼,“失敬,失敬,原来先生竟是夏县尊的授业恩师。小女子仰慕夏县尊才华,和夏县尊一见如故。先生既是夏县尊恩师,也就是小女子先生。” 连若涵郑重其事的一礼,执的是弟子礼。 令儿站在一旁,心中窃笑,娘子当真是冰雪聪明,向李鼎善执弟子礼,等于是宣告她和夏祥的关系非同寻常,也好为等下再被家主逼婚时,埋下伏笔。 见王一愣,想明白了什么,不干了:“不对,不对,连娘子怎么能和夏祥一起向李先生执弟子礼?你应该和本王一起尊先生为讲师。” 西席先生虽也是老师,但对大户人家来说,尊敬之中还有尊卑之序。见王尊称李鼎善为讲师和夏祥尊称为先生,还是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李鼎善还了一礼:“不敢,不敢当。” “先儿,不许胡闹。”景王呵斥一声,又冲连若涵说道,“这位是礼部侍郎曹用果。” “见过曹侍郎。”连若涵因和曹姝璃相识之故,见到曹用果也格外亲切,“曹小娘子近来可好?有些日子没见了,很是想念她。” “小女一切安好,有劳连娘子挂念。”曹用果至此才知道连若涵是何许人,竟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崔何之女,他震惊之余不由暗暗佩服连若涵的离经叛道,一个女子,非但改了姓氏,不依靠家族萌护,自立门户,还创下如此庞大的产业,实在是了得。想到女儿曹姝璃,虽也有叛逆之处,比之连若涵,却是相差甚远。 众人依次见毕,连若涵也坐在了末座。见王想和连若涵坐在一起,却被景王制止,只好乖乖地坐在了景王的下首。 “今日汇聚一堂,本王是有事要和诸位商议。”景王环视众人,目光炯炯,先前的慈眉善目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肃然之意,并有一丝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现今新法推行三年多来,越来越不得民心,据本王了解,河北西路、河北东路,百姓因新法而家破人亡者,十有一二。因新法而流离失所者,十有三四。因新法而生活困顿负债累累者,十有六七。江南西路,因新法而失去土地,或经商或卖身者,十有三四。福建路,因新法弃农下海为渔夫者,十有八九。” 宋超度叹息一声,摇头说道:“听说福建路一带,土地大多荒芜,无人再种。福建路本来山多地少,土地又贫瘠,百姓多以打鱼打柴经商为生。大夏建国以来,历经三十余年开垦荒地,并减轻赋税,才开始有百姓愿意种地。又过了五十余年,福建路的粮食已经足够福建路百姓之用,不必再从别处调粮。结果新法三年,百姓纷纷弃地不种,百年之功,毁于一旦。” “新法之祸,祸及大夏百年基业。新法不除,大夏江山不稳。”景王拍案而起,浑身迸发无边气势,“本王本想只当一个闲散王爷,逍遥自在,不问世事,不想奸臣当道小人掌权,蒙蔽皇上,闭塞圣听,以推行新法为名,行党同伐异之实,企图一手遮天,把持朝纲。” 连若涵心中猛然一跳,谁都知道景王是几位王爷中最为和善的一位,从来不争求什么,向来洁身自好,最是淳厚仁慈,很少插手朝政,现今如此怒发冲冠,可见是事态严重到了让景王不能再置身事外的程度了。 连若涵虽不是官场中人,对朝堂之事却一向在意,毕竟事关大局,况且父亲崔何有意在朝中培植势力,好让崔家重回当年的辉煌显赫。她和夏祥离开京城之时,京城之中虽有夏祥借科举之事,扳倒文昌举并且搅动了京城风云的变动,但很快就因夏祥前往真定上任而风平浪静。不想才过了不久,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让景王如此气愤。 景王掌管兵部,兼河北、河东路宣抚使,几位王爷之中,权力仅次于三王爷。 第三十六章 议事 “本王若再不挺身而出,只管自己自在不管百姓死活,本王百年之后,无颜再见太祖皇帝!”景王又缓缓坐下,脸色瞬间变换,恢复了云淡风轻的从容,“是以本王请诸位前来,是想和诸位商议一番,要如何才能阻止奸臣继续闭塞圣听,让皇上可以亲眼得见民间疾苦,知道新法之祸,祸及江山。” 连若涵原本以为今日父亲会当面逼婚,不想竟是商议朝政大事,她心中大定的同时,又微有担忧,父亲虽是清河崔氏家主,却是布衣之身,既无功名也无官职,此时贸然介入朝堂纷争,且站在景王一方,万一景王失利,清河崔氏将会遭受灭顶之灾。 不过又一想,大王爷景王、三王爷星王和四王爷庆王、五王爷云王,四位王爷之中,三王爷和云王关系莫逆,庆王独来独往,景王也是独善其身,如今四位王爷争权,总要依附一人才行。景王虽年纪稍大,却有见王相助,是最有实力和三王爷、云王抗衡之人。 宋超度缓缓点头,起身说道:“听金甲先生说,皇上病情因得了药椅药床之助,大有好转。本来金甲先生想让皇上继续使用药椅药床,以巩固疗效。不想皇上听信了候平磐的谗言,认为药椅药床并无典籍记载,是江湖郎中的把戏,恐怕会有后患,就弃之不用了,又开始服用叶木平的金丹。才不用几日,就病情复发,现在又卧床不起了。” 原来皇上再次病情加重了,连若涵心情莫名沉重。虽说她从未见过皇上,却对当今皇上的雄才大略十分赞赏,认为皇上是可比秦皇汉武的一代明君。尽管皇上重用候平磐推行新法,导致民不聊生,却也并非完全是他的过错。新法本身也是为了富民强国,只可惜被候平磐当成了排除异己的工具,被地方官吏当成了强取豪夺的借口。 平心而论,连若涵希望皇上病情好转,重振朝纲。在她看来,景王年纪过大,难以接任皇位。庆王闲散惯了,未必是帝王之材。云王过于年轻,在朝中全无根基。见王更不用说,轻浮、浮夸,既无王爷之尊,更无帝王之威。 只有三王爷最为合适继承大宝,只是三王爷心机过深,又是和候平磐沆瀣一气,是一路人,他若是当上皇上,绝非大夏之幸百姓之福。 “皇上太信任候平磐这个奸臣了,事事听从他的提议,候平磐不除,大夏不兴。”李鼎善重重地一拍桌子,愤愤不平地说道,“如今我等在皇上身边无人,皇上身边全是候平磐和三王爷的亲信围绕。朝中大臣自不用说,几乎全部唯候平磐马首是瞻,就是内宫之中的内侍,也全是三王爷的人。” “还有二人除外……”连若涵忽然想起了二人,插话说道,“一个是金甲先生,另一个是——叶木平!” “金甲先生和叶木平是皇上最信任的二人,一人为皇上调养身体,寻医问药。一人为皇上谈玄说妙,炼制金丹。”景王微有疑惑之意,“金甲先生与人交往,率性而为,既不过近也不过远,他和星王确实并没有太多往来,却也不被星王猜疑。叶木平独来独往,以方外之人自居,也和星王并无交情。只是……诸位谁和金甲先生熟识?叶木平就更不用说了,据本王所知,在座诸位和叶木平都无交情。非但没有交情,恐怕都对叶木平多有不满。” 宋超度点头不语,李鼎善淡淡一笑,曹用果默然不语,崔何也是一脸漠然。 连若涵自是知道在座几人都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对于黄老之说神仙之道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与之交往,于是浅浅一笑:“夏县尊和金甲先生交情莫逆,是忘年交。小女子有一友人,名叫卢之月,和叶木平素有交往,他二人出面,可以和金甲先生、叶木平成为至交也并非没有可能。” “卢之月?”崔何自从连若涵进来之后,始终一言不发,听连若涵听到卢之月,才微微皱眉,“之月越来越不像话了,不好好读书考试,非要和什么方外之人交友,莫非他也想问道寻仙?哼,不学无术,朽木不可雕也!” “话也不能这么说,崔公,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考取功名,入仕为官,若是一身正气还好,可为国为民。若是只为升官发财,不顾原则立场,还会祸国殃民。”景王以前也是无比推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眼下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为了升迁不惜依附候平磐,早将气节抛到了脑后,反倒是金甲和叶木平,并非是读书人出身,从事的也是被士子看不起的贱业,却能在非此即彼的站队中,保持了独立的人格和独来独往的节操,着实难能可贵。 “连娘子,你可有把握让夏祥和卢之月为本王所用?”景王现今顾不上许多了,事情紧急,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哪怕再是迂回曲折,也只能如此了,“本王只求皇上龙体康复,再有人让皇上知道新法在地方上如同瘟疫一般为害百姓,长此下去,百姓民不聊生,大夏江山不保。” 李鼎善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大为欣慰。夏祥没有辜负他数年的教诲,初入仕途,便打下了良好的根基,不说夏祥和张厚、沈包结下的同窗同年之谊,也不说夏祥和曹姝璃、曹殊隽、连若涵的情义,只说夏祥和金甲的忘年交,就足以让他对夏祥的为人处世充满了信心。 夏祥深得他的处世精髓,君子和而不同。夏祥虽然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道德文章,却并不轻视他人,士农工商在他眼中一视同仁,只要都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不管是出身怎样不管职业高低,他都可以引为至交好友。而哪怕一人再是身居高位,呼风唤雨,只要他全是为了一己之私,没有大义没有大局,他也不会和他同流合污。 李鼎善忽然生发了无边感慨,他早年过于书生意气,后来又过于激愤,直到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体会到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再险些被三王爷诛杀,他才收敛了激昂之心,多了沉稳和低调。 他是经历了诸多磨难之后才有了现在的气度,夏祥如此年轻就有如此胸襟,前景必定不可限量。尽管夏祥在真定,上有三王爷、候平磐在朝中把持朝政,一手遮天,中有崔象以及四大世家在真定布局,真定已是龙潭虎穴,成为各大势力必争之地,下有许和光、柳长亭、谢华盖等人处处牵制,但李鼎善还是坚信夏祥在真定最终会脱困而出,直飞云霄。 “对于卢之月,小女子有十足把握,对于夏祥夏县尊,只有六成。”连若涵将目光投向了李鼎善,“有李先生出面,夏县尊必定满口答应。” “由本王出面,夏祥也会一口应下,本王和他……嘿嘿,也算有几分交情。”见王冷不防嘿嘿一笑,插话说道,“父王,儿臣就说连娘子非同寻常,会为我们带来惊喜,还真是如此。崔公,本王尚未娶亲,连娘子尚未嫁人,不如我们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如何?” 李鼎善顿时愕然,从上次见王和夏祥当街冲突之事他就知道见王为人轻浮,遇事喜好率性而为,却没想到居然当面向崔何提亲,也太不合礼数了,更不用说见王以王爷之尊亲自提亲有失身份和王家威严了。 崔何平静地看了景王一眼,见景王无动于衷,他呵呵一笑:“承蒙见王殿下抬爱,看得起小女,只是小女已经许配人家了。” “不算,不算数的。”见王连连摆手,轻笑几声,“连娘子和夏祥私定终身,既无媒妁之言又无父母之命,怎么能当真?” “自然不能当真。”崔何摇头说道,“见王殿下,小女是和范阳卢氏卢之月指腹为婚,何曾和夏祥私定终身?方才崔某也说过此事,事关小女名誉,万万不可乱说。” “连娘子,你和夏祥私定终身到底是真是假?”见王也糊涂了,他背着双手来到连若涵面前,笑得既开心又幸灾乐祸,“多半是为了骗过本王才随口一说的假话,是吧?不管你是和夏祥私定终身,还是和卢之月指腹为婚,本王就一句话,都和他们一刀两断,只有本王才是你的最佳良配。” 景王一脸笑眯眯的神情,并不开口阻止见王。他倒想看看,崔何是什么想法,连若涵又该如何应对。 宋超度意味深长地看向了李鼎善,李鼎善知道宋超度是什么想法,微微一笑,摇头说道:“夏祥的婚姻大事,由他自己做主,我也不便过问太多。” 宋超度哈哈一笑:“一家有女百家求,李兄身为夏祥授业恩师,师徒情深,我相信你还是愿意夏祥和连娘子喜结连理。” 李鼎善却看向了曹用果,朝曹用果点头一笑:“曹侍郎也是曹家有女初长成,听说夏祥和令郎令爱关系也是非同一般?” 曹用果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夏祥初来京城,第一天就认识了犬子和小女。想起夏祥第一次到曹府,还和我有过一次争论,呵呵,有趣,有趣得很。夏祥和犬子一见如故,成为至交好友。和小女,也算是颇有投机。” “这不就得了,就这么定了,本王娶连娘子为妻,夏祥娶曹姝璃为妻,皆大欢喜。”见王也还记得曹姝璃的温婉如琉璃的美貌,不过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喜欢落落大方并且端庄得体的连若涵,也是他性子之中多有叛逆精神,不喜欢曹姝璃的娴淑,反倒是连若涵的敢作敢为敢爱敢恨,是他见过的众多女子中,最让人眼前一亮的一个。 “咳咳,先儿,你只管自己的婚姻便好,夏祥的婚姻,自有他自己做主。哎呀,本王倒是忘了一件事情,蒙古国一心想和大夏和亲,愿将公主嫁与大夏,皇上膝下无子,曾说过要将蒙古国的公主许你为妻。”景王轻咳几声,微有几分尴尬,他这个世子,有时性情直爽让人喜欢,有时又过于自我让人反感,不过也好,倒是少招惹了很多麻烦,不管是和星王、庆王还是云王,都关系不错,也是这些王爷都对他没有提防之故。 “儿臣当时就回绝了皇上,皇上也没再逼儿臣非娶蒙古国公主不可。”见王一脸不满,讥笑一声,“谁要娶蒙古国的公主,长得又丑,又没教养,还不懂礼节,且不识字,拿来当一个丫环都嫌笨手笨脚,还当儿臣之妻?父王,儿臣担心娶了之后,生出一群傻瓜孩子,可就麻烦大了。想要退回蒙古,也晚了。” “哈哈……” 众人大笑,都被见王什么都敢说的性格逗笑了。 “先儿,莫要胡说,皇上后来是没有再逼你娶蒙古公主,却还是答应了蒙古国和亲的要求,又封你为见王,你以为皇上为何封你为见王?”景王比见王夏存先看事情透彻多了,他淡淡地说道,“皇上封你为一字王,是无上的荣耀,也是皇上深谋远虑的伏笔。你是同辈中唯一的一字亲王,其他人都是两字郡王,甚至还不曾封王,你可知道原因?” 见王原地转了一圈,歪头想了一想:“估计是因为儿臣比起同辈都要英俊潇洒几分。” “哧……”连若涵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见王身为王爷,大夏仅有的五位一字王之一,却如此没有王爷风范,反倒如说书艺人一般滑稽,真是让人无语。 景王老脸一红,也是大感脸上无光,哼了一声:“不许胡闹。皇上此举,用意有二,大夏除了本王、星王、庆王和云王之外,再没有一字亲王。皇上却格外开恩,特封你为一字亲王,一是皇上生病之后,不想几位王爷因继承皇位之事你争我抢而兄弟不和,就封你为一字亲王,让星王、庆王、云王猜不透皇上到底想传位给哪位王爷,转移他们的视线,不至于兄弟相残……二是你以亲王之尊迎娶蒙古国的公主,也算是和蒙古国公主门当户对了。” “什么,皇上还是想让儿臣娶蒙古公主?不娶,打死也不娶。连娘子,若是皇上传位于本王,本王当了皇上,你就是皇后了。”见王得意地哈哈一笑,“你嫁的可是储君。” 李鼎善忍住笑,不想让景王太过难堪。他是和景王关系莫逆,景王对他也有知遇之恩,且景王为人淳厚宽容,是个值得追随的王爷。只不过见王夏存先太浅薄太不可造就,别说皇上不会选中见王,退一万步讲,万一皇上真的要传位于见王,以见王胡闹的性格,上台之后不久,就会有王爷起兵造反。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宋超度置若罔闻,轻轻摇了摇头。崔何却是不动声色,就如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曹用果无奈一笑。 景王摇头苦笑,本想提点一下世子,不想他毫无头脑,不由暗想皇上一番苦心怕是要白费了,别说多疑多虑的星王了,就连庆王和云王也不会认为皇上真要传位给见王。 “皇上怎会传位给你?先儿,你不要痴心妄想了,皇上英明超绝,神目如电,谁是大材谁是无用之材,心知肚明。父王也知道,你不是帝王之材。”景王并非有意贬低自己儿子,对夏存先的性情他再是清楚不过,皇上宝座虽人人向往,但若是无能无德之人得之,非但不会成就不世伟业,反倒会引来灭顶之灾。 见王丝毫没有因父王说他不是帝王之材而伤心难过,相反,却摆了摆手,无所谓地说道:“儿臣对于是不是当上皇上并无兴致,若是只有当上皇上才能娶了连娘子,就去当了也无妨。若是不当皇上也能娶了连娘子,就不去当了,当皇上也是苦恼得很。不当皇上,本王也是一字王,不用操心谁对本王不忠不用担心谁对本王不利,每天嬉笑怒骂,游山玩水,一样可保连娘子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连若涵心中莫名一动,不得不说,见王的一番话是她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动听的情话,也是最大胆最大逆不道的表白。但不知何故,她眼前总是浮现夏祥七分淡然三分邪性的笑容,仿佛夏祥就站在她的面前对她阴阳怪气地说道:“遇到这样肯为你敢把皇上拉下马的郎君,还不赶紧嫁了?” “闭嘴。”见王越说越不像话,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话都说了出来,传了出去,皇上就算真有意把皇位传给见王,也不会再传,景王心中恼火,好在在座诸位都是可靠之人,无人传话,不过即使如此,夏存先的话也是大逆不道之言,他冷哼一声,“连娘子已经许配人家,你就不要多想了。等皇上圣旨一下,你安心地迎娶公主就是了。” “皇上若是非要让儿臣迎娶公主,儿臣宁愿不要这个一字王,也要逃婚。”见王神色傲然,神情坚决,“到时还请父王成全孩儿,让孩儿远走高飞。” 第三十七章背水一战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此事以后再议。”景王摆了摆手,不想再在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上纠缠,回到了正事之上,“既然夏祥和卢之月二人与金甲、叶木平交好,就烦劳连娘子、李先生促成此事。另外,本王有意请李先生再次入仕,准备向皇上上书,推举李先生为御史,李先生已然答应,不知各位还有什么想法?” 曹用果站了起来:“曹某多谢景王殿下的提拔之恩,让曹某从鸿胪寺少卿上任礼部侍郎。曹某和宋侍郎同为侍郎,在朝中势单力薄,每次上朝谈到新法,都是一片赞扬之声,曹某和宋侍郎位卑言轻,就算反对也是无人理会。若是李先生可以担任御史,和我二人互为呼应,也好多一些声势。” 宋超度也起身说道:“宋某也赞同景王殿下提议,李先生若为御史,会助长我方气势。前些时日三王爷想要除掉李先生,现在局势和当初大不相同,李先生走到台前,站在三王爷的眼皮底下,三王爷反倒不好向他暗下杀手。” “崔某并无异议。”崔何谨慎而克制地点头说道,“景王殿下深谋远虑,我等自当大力配合就是。” “既如此,本王的奏折就递上去了。”景王点了点头,看向了李鼎善,“除了让先生走到台上担任御史之外,如何和朝堂之上和星王、候平磐周旋,先生还有何高见?” 李鼎善起身,负手而立,深思片刻:“景王殿下,我听说朝中有一名新任御史名叫滕正元,为人刚正不阿,敢于抨击任何不公之事,立场公正,不依附任何人。对于新法,他虽还没有明确反对,相信他也是没有亲眼所见之故。滕正元和夏祥是同年进士,二人也有交情,或许可以为我所用。另外还有沈包、张厚、吴永旺三人也和夏祥是同年进士,也和夏祥有过交往。沈包和吴永旺现为翰林院编修,二人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前程不可限量。张厚现为热河知县,此人虽有才华,却颇为自负,他曾和夏祥、沈包一起入住全有客栈,不过在夏祥落榜之事上,沈包鼎力相助,张厚却无动于衷。” “如此说来,滕正元、沈包和吴永旺是可用之人,张厚就暂且不管了。”景王点头,很是赞赏李鼎善清晰的思路,几人之中,曹用果老成持重有余,进取不足,宋超度运筹帷幄有余,进退有度,却咄咄逼人之势不足,至于崔何,过于谨慎,只可守城不可进攻,只有李鼎善,进可攻退可守,又有综观全盘之才,可堪大用。 “倒也未必,张厚此人虽颇为自负,却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若是时机合适,或许也会加入我方阵营。”李鼎善微一思忖,心中有了主意,“以上几人,都和夏祥多少有些交情,此事还要落在夏祥身上才行。” “啊,还要夏县尊出面?他已经够忙够累了,刚到真定就遇到了一桩大案,真定有又崔象、许和光互为犄角夹击他,他能够自保就不错了。”连若涵一听又要让夏祥承担此事,忙为夏祥叫苦,“夏县尊一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李先生应当爱惜他,不要让他过于操劳了。” 曹用果眼神微微一动,心中微有触动。女儿倾情于夏祥,他心里清楚,若不是夏祥得罪了三王爷,他也想榜下捉婿将夏祥抢来与女儿成亲。夏祥不管是才学还是相貌,自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和三王爷有了过节,又被三王爷有意发落到真定,显然三王爷是想让夏祥困死在真定。 夏祥上任之后,女儿和儿子都想前去真定探望夏祥,被他制止了。女儿和儿子都大为不满,他也是颇为无奈。并非是他不想女儿和儿子再和夏祥来往,而是在眼下的非常时期,还是和夏祥保持距离为好,一来明哲保身,二来也不为夏祥添乱。 现在看到连若涵如此维护夏祥,他心中五味杂陈,连若涵对夏祥的心意或许没有女儿强烈,但她对夏祥的好却是十分直接,若是夏祥在女儿和连若涵之间选择其一的话,必定是连若涵。 “哈哈,多谢连娘子对夏祥的关心爱护,李某是夏祥的先生,对夏祥再是熟悉不过,此事对他来说不是劳累,反倒是可以成就大事的助力。”李鼎善开怀大笑,和曹姝璃相比,他更喜欢连若涵的率真性情和敢爱敢恨,“若让夏祥知道连娘子对他如此关爱有加,他定当铭记在心,感念连娘子的情意。” 崔何听出了不对,脸色一变:“涵儿,你和夏县尊到底有没有私定终身?” “崔公,连娘子是和夏祥有过私定终身,不过不算数。”见王忙上前一步,想要说个清楚,“上次本王在全有客栈和连娘子见面,她自称和夏祥私定终身。之前本王也曾问到曹娘子,曹娘子也说和夏祥私定终身。可见夏祥行为不端,处处留情,经常调戏女子……” 本是他调戏曹姝璃和连若涵,却说成夏祥调戏,见王颠倒黑白的水平也非同一般。 曹用果心中喟叹一声,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就假装没有听见,闭目养神。 连若涵见见王步步紧逼,又说夏祥调戏女子,心中恼怒,索性将心一横:“爹爹,女儿是说过和夏县尊私定终身的话。见王殿下,夏县尊并未调戏过小女子,是小女子对夏县尊一见钟情。” 话一出口,连若涵自己也大感意外,她怎会如此胆大?虽然她也知道方才之话多半是赌气成分,却也说得坦荡自然,难不成她在内心深处真对夏祥的情意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 虽说大夏风气开明,但女子主动说出和男子私定终身,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就如当年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一样,是为家门之辱,崔何气得脸色铁青:“你、你身为女子,怎么如此不知礼仪,你让崔氏门风何在?你让为父颜面无存!” 连若涵反倒镇静了下来,一拢秀发,神情淡定从容,多年来积攒在心中的不满和委屈此刻全部爆发出来:“爹爹,自从女儿改为连姓后,就不以清河崔氏自居了。女儿创立的好景常在,也没有借助崔氏之力。女儿现今早已自立门户,不管是与夏祥私定终身,还是嫁与夏祥为妻,都是女儿自己的事情。” 说着,连若涵拿出一封书信,递到崔何手中:“爹爹,女儿已经和卢之月解除了婚约,从此以后,女儿和卢之月再无干系。” 崔何气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是颤抖着打开了书信,虽说女儿从小叛逆,从不听话,向来和他对着干,今日却是当着景王、见王和众人之面与他划清关系,让他无比难堪无地自容,不由恼羞成怒。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连若涵转交的是卢之月的亲笔信。卢之月在信上说,连若涵并不喜欢,喜欢的是别人。他也另外有了意中人,所以他和连若涵商议之后一致同意解除婚约,从此连若涵和他互不相干,各自自由。 “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崔何将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冲连若涵怒道,“此事我绝不同意。” “爹爹是否同意,女儿并不在意,只要女儿和卢之月同意,我和他的婚约就不复存在了。”连若涵态度虽然恭敬,恭敬中却有一丝不会退让的坚定,“女儿从小离家,一个人生活惯了,凡事也习惯了自己做主,爹爹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好了。” “儿大不由人,崔公不必生气,连娘子自强独立,倒也是好事。”李鼎善见状,忙出面圆场,他差不多认定了连若涵和夏祥私定终身的关系,再看连若涵时,目光中多有慈祥和慈爱,“夏祥虽出身平民,却有功名在身,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一县之尊,日后也会前程似锦,连娘子嫁与夏祥,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不行!”崔何拍案而起,“崔氏之女不嫁平民之后。” 又意识到了是在景王府中,忙施礼说道:“景王殿下见谅,我一时气愤,失礼之处,请多多包涵。” 景王也没想到会上演一出父女相争的大戏,毕竟是崔何的家务事,他就算身为王爷也不好介入,只好呵呵一笑:“无妨,无妨。一家人有事要好好商量,不要吵架,更不要伤了和气。” “父王,父王……”见王上前一拉景王的衣袖,眼神在连若涵身上打转,急得不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快向崔公提亲,保准一提就成。” “要以大局为重,你只能娶蒙古国公主为妻,就算连娘子肯嫁你,也只能是侧妃。”景王一直十分宠爱见王,换了别的儿子,他早就不耐烦了,一拍见王的肩膀,“何况连娘子已经有了意中人,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就算私定终身了也不怕,只要还没有成亲,连娘子就可以再嫁别人。”见王是铁了心要娶连若涵,他是真心喜欢连若涵,也是争强好胜之心作祟,非要抢了原本属于夏祥的娘子才让人感觉有成就感。 按说他一名堂堂的王爷,身份尊贵,夏祥远无法和他相比,他却非当夏祥是对手,实是有自贬身份之嫌。不过见王并非心思细腻之人,他才不会多想他和夏祥争夺连若涵,其实是高抬了夏祥,他只想抱得美人归。 崔何是一个凡事恪守原则之人,既然连若涵和卢之月指腹为婚,即使卢之月长得歪瓜裂枣,他也不会反悔。一言九鼎才是君子之道,只是万万没想到,女儿如此叛逆,竟是当众悔婚。且还有卢之月的亲笔书信为凭,他怒火攻心,一时按捺不住,反正女儿嫁与见王总比嫁什么夏祥强了何止百倍,当即说道:“景王殿下,承蒙见王殿下厚爱想娶小女为妃,崔某……同意!” 一语即出,四座皆惊! 李鼎善眼神跳动,和宋超度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闪过无奈和苦笑之意。如此父女,也真是罕见。只是苦了连若涵,二人都很清楚,连若涵和见王并非一路人,二人结为夫妻,不是良缘。 李鼎善想得更多一些,在他看来,夏祥和连若涵更般配,二人结合,相得益彰。虽说曹姝璃温婉娴淑,但夏祥在官场之上势单力薄,急需助力和智囊,连若涵的好景常在庞大的财力自不用说,她的聪慧和智谋也可以助夏祥在仕途之上更得心应手。 只是连若涵的婚姻大事是家事,他是外人,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干坐一旁,焦急地静观事态发展。 曹用果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暗一喜,连若涵嫁与见王为妃,女儿就少了一个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相信没有了选择的夏祥会不再犹豫地娶女儿为妻,果真如此的话,他是否也不再顾虑三王爷的权势而让女儿嫁与夏祥? 谁能想到,连若涵的婚姻之事竟然搅动各人心思,在座各位都心思各异,各有打算。也难怪众人如此,历来联姻是一件大事,各大世家以及高官权贵,都十分重视姻亲。就连国与国之间,有时也以和亲维护和平。若是连若涵是一般女子也就算了,不提她富可敌国的财富,就是她显赫的身世以及远超常人的聪慧,就会让无数人趋之若鹜,更不用说她惊人的美貌了。 崔何话一出口,景王默然不语,见王喜出望外,鼓掌叫好:“好,太好了,本王见过岳父。” 说话间,见王就要朝崔何施礼。 “见王殿下不要着急,我不同意。”连若涵脸色淡然,反倒微微一笑,她努力掩饰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一咬牙,心一横,既然父亲步步紧逼,既然见王非要以势压人,她只有最后一搏了,“爹爹,女儿已经不再是崔氏之人,爹爹的话,女儿不必服从。再者,女儿和夏县尊不但私定终身,还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女儿非他不嫁。小女子感谢见王殿下错爱,只可惜你我今生无缘。” 连若涵心中喟叹一声,形势所迫,她将一生的幸福寄托在夏祥身上,夏祥若是不肯娶她,她算是所托非人了,怕是要孤独终老了。 崔何脸色大变! “什么什么?”见王勃然大怒,“夏祥如此无耻,本王要向皇上上书,弹劾他一个淫乱之罪!气死本王了,本王要杀了他。” 见王从旁边的案几上抽出一把宝剑,就要夺门而出。 “站住!”景王是何许人也,他早就看出了连若涵还是处子之身,又冰清玉洁,必是洁身自好之人,怎会和夏祥没有成亲之前就有了肌肤相亲?如此奇女子,敢当众自辱,可见其性格是何等倔强和不屈,也是说明连若涵宁死不嫁见王。 既如此,何必强人所难?况且他和崔何还有更大的事情要谋划,岂能因为儿女婚姻之事而因小失大?先儿已经被皇上内定为和亲的不二人选,他非要娶了连若涵,也会惹得皇上大为不喜。既然两边不落好,何必非要为之?他挥了挥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先儿,连娘子和夏祥情投意合,你就不要再掠人之美了。退下!” “父王!”见王不肯就此认输,“儿臣是堂堂的一字王……” “够了,退下!”景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再敢多嘴,罚你禁足一个月。” “是。”见王虽是一字王,却还是对父王言听计从,只得恨恨地瞪了连若涵一眼,转身走了。 “今日之事,让诸位见笑了。”崔何从未在人前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脸色铁青,几乎难以自抑,他朝几人叉手施礼,“崔某从此和连若涵一切两断,既不再有父女之情,也不再有家族之义,请诸位见证。景王殿下,崔某就此告辞。” 崔何无颜再呆下去,告辞而去。 第三十八章 女子无才便是德 气氛不免就有几分尴尬和沉闷。 宋超度暗暗吃惊,大夏女子比起前朝确实风气开放许多,但如连若涵一般敢爱敢恨者,十分少见。他除了暗自赞叹连若涵的大胆热烈之外,不由又替夏祥担心,夏祥何其无辜,平白又多了崔何一个劲敌以及见王殿下一个情敌。 倒是李鼎善却是乐见此事,很为夏祥感到高兴。他也是十分了解夏祥的为人,成亲之前,断然不会和连若涵有什么出格之举。且他也看了出来连若涵还是处子之身,正是因此,他才更敬佩连若涵的格局和魄力。不管是曹姝璃还是肖葭,或许二人的温婉、坚强都可以和连若涵有得一比,但若论到叛逆精神和大无畏的气概,二人就都差了不少。 曹用果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女儿和夏祥的婚姻基本无望了,连若涵如此激进如此大无畏,不但大大出乎他的意外,也让他更加佩服连若涵的敢于挑战世俗的勇气。夏祥得连若涵为妻,当真是三生有幸。 “待连娘子和夏祥成亲之时,本王定当送上一份薄礼。”景王还有求于连若涵,他很清楚,若是三王爷继承了皇位,不但他的景王之位难保,就连见王也会被贬为平民,“金甲和叶木平之事,就拜托连娘子了。” “景王殿下不必客气,此事也是小女子的分内之事。”连若涵朝景王福了一礼,也告辞而去。 李鼎善送出了门外,他是有话要和连若涵说。 站在景王府门口,李鼎善远望河边的一颗高大的银杏树。银杏树的叶子已经金黄,有几片叶子飘落在安定河上,飘浮在水面之上,随波逐流,不知将会飘向何方。 人生在世,大多时候和水面的落叶并无两样,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飘到什么地方,李鼎善心中微有几分感慨,也有不少欣慰,他知道,到了和连若涵说明真相的时候了。连若涵再坚强,也是女子,需要友情和亲情。 “连娘子,从今以后,你我便是一家人了。”李鼎善负手而立,淡然一笑,“老夫平生最得意的两个学生,一个从政,是和你有终身之约的夏祥,另一个经商,是帮你打理生意的……肖葭。” 连若涵当众顶撞父亲,出了一口恶气,心中还是微有几分失落,李鼎善和父亲差不多年纪,却比父亲和善慈祥多了,他身上的淡然之气和从容气度,以及他身为夏祥授业恩师的身份,让她大感亲切。再听到他居然还是肖葭的先生,更是在吃惊之余,忽然有了一种亲人般的温情。 连若涵敛容正形,郑重其事朝李鼎善福了一礼:“小女子从此以后也是先生的学生。” 果然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李鼎善哈哈一笑,双手虚扶:“连娘子不必多礼,老夫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和夏祥相亲相爱,成就一番大事,生几个孩子,看到你和葭儿相扶相助,打下一片江山,让好景常在遍布大夏和南海诸国,也就死而无憾了。” 连若涵脸一红,低低的声音说道:“不瞒先生,涵儿和夏县尊并未……” “老夫心里有数,知道你的苦衷。”李鼎善不等连若涵说完,笑道,“既然你以后也是老夫的学生,老夫就先做主,替夏祥应了这门亲事。他若是不同意,老夫不会饶过他。” “不要,我不想他迫不得已或是因为愧疚而和我成亲。”连若涵心高气傲,身边追求者无数,才不会让夏祥以为她非他不嫁,也不想因为任何不得已的原因而娶她,“此事还请先生代为保密,我想继续和夏县尊和以前一样相处。” 李鼎善岂能不知连若涵心中所想,如此高高在上的女子,必然不想让夏祥认为她一心非要嫁他为妻,她有她的自尊和高傲。 “好,老夫一定保密。”李鼎善神秘一笑,“葭儿在你身边之事,寻个机会告诉夏祥也无妨。还有老夫在景王府中行走,他也该知道了。” “知道了。”连若涵并不多问李鼎善为何要瞒着夏祥,她也能猜出李鼎善之前的隐身是为了夏祥着想。她告别李鼎善,和令儿回到了观心阁。 一路上令儿闷闷不乐,到了观心阁,为连若涵上了茶,才将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娘子,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夏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娶了娘子,门都没有!” “令儿,我累了,先休息一下再说。”连若涵不想再提及此事。 “是,娘子。”令儿跟随连若涵多年,知道她的脾气,当下也不再多说,转身出去了。 次日醒来,连若涵依然心绪难平,吃过早饭,回到书房,研墨铺纸,微一沉思,写了一首诗:“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是初唐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左右看了几眼,放下笔,连若涵推开窗户,窗户秋意正浓,如一副泼墨的山水画,远山近水,就连西部的太行山也依稀可见。正是上京最美的季节,若是前往西山,不管是燕山还是香山,此时应该是秋叶正红之时。红叶漫山遍野,无比灿烂。 记得去年此时,她和令儿以及几名友人一起登山望远,心情就如蓝天一样洁净湛蓝。而此时此刻,她心中却是莫名的不安和烦躁。不安是因为和父亲以及家族的决裂,烦躁则是因为夏祥。 相信夏祥远在真定也会大呼冤枉。 连若涵从小到大,向来喜欢特立独行,个性虽要强,却并不自私,也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而让别人事事迁就于她。她只是努力做好自己,事事力求完美。虽苦些累些难此,却也乐在其中。 只有婚姻一事,让她一直纠结。也正是婚姻一事,是她一怒之下改姓的主要原因所在。父亲与母亲就是指腹为婚,二人长大之后,遵循长辈之命成亲。成亲之后,形同陌路,有时一月都不会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 父亲纳妾之后,更是对母亲无比冷淡,时常半年也不见母亲一面。母亲一人住在一个小院之中,郁郁寡欢,甚至在母亲得了重病之后,父亲也不看望母亲一次。直到母亲病逝,父亲才露了一面。在她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对母亲的冷酷,比起对一个陌生人还要无情。 母亲死时,连若涵才十岁,弟弟连若缺也才五岁。父亲对她和弟弟倒是喜爱有加,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父亲的关爱,一见到父亲就想起了母亲孤苦伶仃的一生。虽然她对父亲无比冷漠,父亲却还是耐心地关心她爱护她,希望她可以听话,可以按照他的意愿嫁与卢之月。 她以为父亲对她的关爱是出于愧疚,不想父亲还是当她是联姻工具。母亲作为联姻工具,一生悲惨,毫无幸福可言,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的自主性,完全被别人摆布。她不要再和母亲一样成为命运的棋子,也不会嫁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子,一生孤苦无依。 她要坚强,要自立,要不依附男子! 但女子不能参加科举,无法通过考取功名改变自身,也不能为官,那么只有一条路可走——经商。连若涵用三年时间谋划,再用两年时间理清了崔氏的人脉,在十五岁时留下一封书信给父亲,然后不辞而别,用三年时间创立了好景常在庞大的基业。 三年来,她和父亲虽时有联系,却不多,见面更少。有限的几次见面,父亲不是催婚就是让她回家,并不关心她所做的事情,即使知道她创立的好景常在有望成为大夏第一商行之后,父亲依然是淡淡的表情,因为在他看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基业再大,也不如嫁一个好人家。 连若涵就和父亲渐行渐远。 不过她也不是为了和父亲赌气而不愿意嫁与卢之月,也是她确实对卢之月无爱。卢之月性格软弱,喜欢求仙问道,不想功名不求为官,只求自己逍遥自在,和曹殊隽十分相似。不同的是,曹殊隽幸运地遇到了夏祥,且他还有一技之长,卢之月就不同了,身上沾染了世家子弟所有的毛病,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卢之月胸无大志。 今日当众向父亲拿出卢之月解除婚约的书信,连若涵也是早有准备,要的就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却没想到,父亲为了颜面竟退而求其次,将她许配给见王,情急之下,她拿夏祥当了挡箭牌,也是万不得已的一步死棋。 宁肯死在夏祥的棋局里,也不死在见王和卢之月的棋局里,连若涵恨恨地想,夏祥你不要得意,本娘子并不是非你不嫁不可,而是相比之下,你多少还比卢之月有志向比见王英俊三分罢了。 不过相信夏祥会一脸苦笑地回应,拜托,本官招谁惹谁了,被你当了挡箭牌不说,还要被你拿来踩上几脚,本官才是最冤枉的一个。 连若涵一时想得入神了,不停地在想若是夏祥真知道了此事会是嘲笑她调戏她还是无动于衷,不拿她当一回事儿?正想得纠结难安时,忽然令儿推门进来了。 “娘子,曹娘子和曹郎君来访。” 曹姝璃和曹殊隽来了?好快。连若涵起身,迎到了门外。 门外的滴水檐下,站着曹姝璃和曹殊隽二人。曹姝璃瘦了少许,清瘦的脸颊上多了思念少了天真烂漫。曹殊隽倒还是老样子,眉飞色舞间,仿佛是得了糖果的孩子。 见过礼后,连若涵领二人进屋。曹殊隽犹如到了自家一般,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椅子上,喝了一口茶说道:“连娘子,自从你和夏郎君走后,我就搬出了观心阁。一个人住着太空旷太空虚寂寞冷了,不如自家热闹有人气。主要是观心阁没了你和夏郎君,还怎么观心?” 和曹殊隽的神采飞扬相比,曹姝璃端坐椅子之上,秀眉不展,微有忧色,一言不发。 曹殊隽却并不在意曹姝璃的落寞,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连娘子你有所不知,自从你和夏郎君走后,我夜以继日一刻不停,雕出了十几枚玉连环,今日来得匆忙,忙了带在身上,等明日取来,请你验货。对了,忘了问夏郎君是否一切安好?其实也不是忘了问,是想留给姐姐来问。可是姐姐忧思满怀,想问也不愿问了。” 连若涵猜到定是曹用果回家之后,将景王府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曹姝璃,是以曹姝璃才愁眉不展。她轻声问道:“曹娘子,可是挂念夏县尊?” “夏……县尊?”曹姝璃如梦方醒,愣了一愣,才自嘲一笑,“是了,他现在是一县之尊了,比起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他……还好么?” “好,事事安好。”连若涵才不会告诉曹姝璃夏祥在真定危机重重,除了让她多了担惊受怕之外,并无益处,不如不说,“夏县尊刚到真定,就打开了局面,现在将真定县治理得井井有条,人称夏青天。” “他的才识不管到了哪里,都会事事顺利。”曹姝璃点了点头,神情间的忧色稍缓了几分,“夏县尊初到真定,又是初次担任知县,诸多地方有倚仗连娘子之处,还请连娘子多多帮助。” 话一说完,才知失嘴,忙又歉然一笑:“连娘子和夏县尊本是一家人,互帮互助本是分内之事,要我这个外人多嘴,失礼,失礼。” “姐姐,你也不必这样,夏郎君和连娘子喜结连理,是好事,你看我以前也是心仪连娘子,不也坦然接受了一切?”曹殊隽并非不再喜欢连若涵,而是知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会徒增烦恼,不如放下,他将手中扇子一放,“退一步讲,夏郎君可是一肩挑两门,他可以娶两房娘子。”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曹姝璃瞬间眼前一亮,她和夏祥之间还有缘分,并非缘分已尽。顿时心头的阴云一飘而散,展颜一笑:“让连娘子见笑了,我也是关心则乱。近来无事,绣了一个香囊,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连若涵接过曹姝璃的香囊,香囊精美无比,一针一线都细致入微,笑道:“多谢曹娘子,我记得夏县尊也有一个香囊,是你相赠的吧?” “是的,他的香囊上还绣了一首诗。”曹姝璃的脸上微有一丝娇羞,“是一首《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你的一番心意夏县尊怎会不知?他去了真定之后,对你念念不忘。”连若涵此话就说得违心了,夏祥是否对曹姝璃念念不忘她才不知道,也从未听夏祥提起过曹姝璃,当然,她和夏祥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所谈的事情大多是正事,不过她愿意相信夏祥对曹姝璃挂念在心,只不过夏祥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而已。 “真的?”曹姝璃一脸惊喜,微微低头,“连娘子又在骗我,他当了知县,事务繁忙,哪里会有时间记得我?又有连娘子在他身边,京城的事情,他估计都忘了。” “夏郎君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我,忘不了我,就肯定忘不了你,姐姐,你就不必胡乱猜测了,真要想知道夏郎君的心意,到真定县向他当面问个清楚岂不简单?”曹殊隽又上下打量了连若涵一眼,“连娘子,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选见王不选卢之月不选我非要选夏郎君,他比我们好在哪里?” 连若涵本来心情不太舒畅,曹殊隽的话就如一股清风,瞬间让她心中云开雾散,她噗哧一笑:“见王是堂堂的王爷,小女子高攀不起。卢之月和曹郎君一样,生性好玩,求仙问道,胸无大志,只有夏县尊一心为国为民,有大丈夫气象,不选他选谁?不过我也只是选他,并非一定嫁他。” 曹殊隽翻了翻白眼,很是不满地说道:“我哪里胸无大志了?卢之月怎能和我相提并论?我是京城第一英俊少年郎。哼,连娘子你太小瞧人了,夏郎君不过是动动口,剩下的事情都是由我动手操作,若没有我的雕刻大师的手艺,哪里有玉连环和若尔?卢之月会制扇吗?会雕玉吗?除了空腹高心之外,他有何才能?” 连若涵笑得更开心了:“卢郎君若是听了你这番话,非要和你拼命不可。卢郎君虽不会制扇不会雕玉,现在却有了志向,有心于仕途。夏县尊已经推举他为真定县主薄了,而且他还和叶木平交情莫逆。” 第三十九章 叶真人 “什么,卢之月当真定县主簿?”曹殊隽虽然从未见过卢之月,却因卢之月和连若涵有过指腹为婚的婚约而对卢之月全无好感,他瞪大了眼睛,“若论读书,他怕是连我都不如,还想当真定县主簿?夏郎君有他这样的一个主薄,也是不幸。不对,连娘子说什么?卢之月和叶木平交情莫逆?哈哈哈哈……” 连若涵被曹殊隽突然爆发的大笑惊呆了,愣了一愣才问:“笑什么?” “我和叶木平才是交情莫逆,他和叶木平只能说是认识,认识和交情是两回事儿好不好?”曹殊隽嘴角一斜,不以为然地笑了,“连娘子为何提到叶木平?” 连若涵惊喜交加:“曹郎君怎会和叶木平交情莫逆?” “这话说的,我就不能和叶木平坐而论道谈玄说妙了?当年我痴迷道学时,几乎天天和叶木平在一起。你有所不知,我之所以一心学道,全因叶木平之故。”曹殊隽越说越是兴奋,几乎要手舞足蹈了,“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也是被叶木平的道术折服,才随他学道。” “这么说,他是你的师父了?”连若涵满心欢喜,原以为结交叶木平之事需要卢之月出面,不想曹殊隽竟也认识叶木平不说,还比卢之月交情更深,当真是意外之喜。 “也不算是师父……”曹殊隽微有扭捏之态,嘿嘿一笑,“亦师亦友。” “就不要自吹自擂了,你当年一见叶木平就惊为天人,当即拜师,谁知叶木平并不收你为徒。”曹姝璃掩嘴而笑,笑容之中有三分戏谑七分好玩,“你就死皮赖脸地跟在叶木平身后,一口一个师父叫得欢,后来叶道长实在怕了你了,才勉强同意收下你。但一不传授你道术,二不收你为徒弟,只和你谈玄说妙。” “一派胡言,我是何许人也,会求人收我为徒?开什么神仙玩笑?叶道长不是不肯收我为徒,是他觉得我资质太好悟性太高,不敢收我为徒,怕我有朝一日羽化而去,位列仙班,到时他还留在世间,就尴尬了,哈哈。”曹殊隽眨了眨眼睛,跳了一跳,“不少道长说我身有仙骨,若是修道,必成上仙。” “好了好了,不要再吹嘘自己了,快说说你和叶道长认识之后的事情,好让连娘子判断一下叶道长是否有助于她的大事。”曹姝璃冰雪聪明,知道连若涵问到叶木平,必然是有大事要落到叶木平的身上。 “我和叶道长认识之后,确实是跟他学了许多道家学问,也练习了内丹筑基,你们肯定要问了,什么是内丹筑基?好,既然你们不懂,我就告诉你们,就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当然了,要想筑基,必须先打通任督二脉。任督二脉在哪里你们应该知道吧?这也不知道,服了你们了,好,我就勉为其难地再教教你们,道家讲任督二脉,中医也讲……” 连若涵点头,道家养生术有许多说法和中医相通,她也粗略看过一些相关的书籍。 见连若涵和曹姝璃都前所未闻的表情,曹殊隽更是得意了,更兴奋地说道:“任脉在前胸,能总任一身之阴经,故称阴脉之海。督脉在后背,能总督一身之阳经,故称为阳脉之海。任督二脉打通之后,将先天之精与后天之精结合凝练成气,而称为药,此即练精化,又为初关。然后再进入大周天练气化神阶段,谓之中关。最后再进入大定阶段,达上关之练神还虚,而入道体。” “《太平经》认为,人的寿命极限为上寿一百二十岁,若不内丹筑基,就不能长生不老。而凝练精、气、神,道体一成,便可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曹殊隽还想再继续讲下去,见曹姝璃面露不耐之色,而连若涵似笑非笑的神情更让他心里没底,他忙及时收住,“好,好,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懂,只说叶道长。叶道长刚来京城时,还没有名声,混迹在市井街坊之中,瓦舍勾栏之内,后来欠了客栈的房费被打了出来,还是我帮他付清了欠款,才避免他被客栈老板打断手脚。” 对于叶木平的生平,连若涵也略有耳闻,但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早年出家为沙弥,因偷喝酒犯了酒戒,被逐出寺院,后来流落街头,遇到一名道士,道士问他的志向,他说封候拜相,道士说,“生封侯,死立庙,未为贵也。封侯虚名,庙食不离下鬼。愿作神仙,天地任逍遥也”,他便拜道士为师入了道门。不过当了道士之后的事情,她不得而知了。 “一开始我也只当叶道长是落魄道士,骗吃骗喝的江湖混混,不料他竟是一个身怀绝技的高人。”曹殊隽想起了当初和叶木平初识时的情形,神情之中不免多了几分回味,他眯着眼睛,呵呵一笑,“记得有一天叶道长让我陪他去西山,说要教我法术,我左右无事,就抱着姑且听之的想法去散散心也好。谁知到了西山一处人迹罕至之处,忽然天闪雷鸣,天降陨石,然后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我惊慌之下匆忙朝山间的亭子跑去,唯恐淋一个落汤鸡。到了亭子回头一看,叶道长还慢悠悠地走到雨中,丝毫没有加快步伐,我忙招呼他赶紧到亭子里避雨,他却说,道体不沾水,我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等他好不容易走到了亭子,我顿时惊呆了,叶道长浑身上下滴雨未沾!” “哦?真有如此神奇?你确定没有看错?”连若涵吃了一惊,漫步雨中不湿衣,可见叶木平是有真道行。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曹殊隽翻了翻白眼,“难道在连娘子眼中,我是傻子不成?哼。” 连若涵笑了:“曹郎君机智聪明,怎会是傻子?只不过有时过于聪明的人,往往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会,不会,我看得清清楚楚,叶道长浑身上下丝毫未湿。别急,更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曹殊隽嘻嘻一笑,继续说道,“坐下之后,见四周暴雨如注,天昏地暗,我就说也不知这雨几时会停,要是下上一天一夜,岂不是要在山中过夜了?叶道长抬头望了望天,淡定地一笑,想要雨停也简单,只要和正在行云布雨的龙王说上一声,龙王就会停雨。” “我一听自然不信,虽然他方才在雨中浑身上下没有湿上半分,我还是认为他是信口开河,就激将他说,如果他让雨即刻停下,我就拜他为师。他哈哈一笑,这有何难,说完就一手指天,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大喝一声,行雨龙王,上仙在此,敕令尔即刻停雨,不得有误。”曹殊隽想起当时情形,依然神往不快,一脸羡慕之色,“等了片刻,雨别说停了,丝毫不见减弱,我就笑了,道长神通广大,呼风唤雨、点石成金、缩地成寸,法术高强……” 曹姝璃从未听过曹殊隽还有这样一番经历,听得入神了,她也听出了曹殊隽话里的嘲讽之意,笑了:“你要是改了你阴阳怪气的毛病,你就能赶到夏郎君一半了。” 曹殊隽直接回应了曹姝璃一个鄙夷的眼神:“不想我话说一半,猛然一道刺眼的闪光就如同在眼前闪亮,随后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紧接着大雨说停就停,没有丝毫含糊。更奇怪的是,雨停之后,乌云还在头顶盘旋不去,似乎在等叶道长的命令。我惊呆当场,半晌才说,道长,雨是停了,我们是下山还是?” 连若涵若有所思地说道:“叶道长真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倒是奇了,有关他的传闻,真真假假,有诸多前后矛盾之处。不过你既然亲眼所见,叶道长应该确有神通。” “不是应该,是千真万确。”曹殊隽说得口渴了,喝了一口茶水,一抹嘴巴又说,“叶道长哈哈一笑,龙王行雨,下几寸下几时,都由天帝而定。要是龙王办事不利,也会被天帝惩罚,轻则鞭挞,重则上斩龙台。当年魏征斩龙,就是因为龙王多下了几寸雨。我虽是上仙,位列仙班,也要听命于天帝,今日之雨,还得再下上半个时辰。他手再指天,大声说道,行雨龙王,可继续行雨。话一说完,大雨再次倾盆而下,足足下了半时辰才雨过天晴。” “然后你就拜叶道长为师了?”连若涵虽然惊诧于叶木平神乎其神的法术,却并没有太多好奇,也是她自小听多了能人异士的传说,就连她出生之时也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有一名游方道士正好路过,只看了她一眼就断定她今生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注定孤苦一生。十岁时,又有一个僧人路过,断言她一生必有奇遇然后得遇贵人才能遇难成祥。 “见到如此神仙人物再不拜师,岂非傻瓜?”曹殊隽此时不再矜持,大方地承认了当时对叶木平的崇拜,“我再三请求叶道长收我徒,叶道长却一再拒绝。后来被我追得急了,才勉强同意让我跟在他的身边,但不是师徒,也不传授我道术,只和我谈玄说妙。我也是想着以后关系熟到一定程度时,他肯定会教我道术,要有耐心才能徐徐图之,就应下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叶道长再也没有显露过神通,但是京城之中,出现了许多怪事……” 京城怪事四起,是在皇上生病之前,连若涵当时虽然未在京城,对京城一系列的怪事也是略有耳闻,她点头说道:“京城诸多怪事,先从殒星开始。” “是的,元宣三年,天降殒星,声若雷震,一连响彻了三天三夜没有停息。又有黑气在宫中作怪,有时幻化成从形,有时又像驴,有时又如龟,笼罩在一层黑气之中,兵刃所不能伤。走到哪里,哪里就黑气弥漫,腥气扑鼻。后来又出入民间百姓家中,掠食百姓子女,闹腾了两年才消失不见。又有城东酒保朱氏女儿忽然长了六七寸长的胡子,飘然疏秀如同男人。又有城外有一个卖菜的农夫,一日到了宣德门下,忽然放下担子,如同中了邪一样,痴迷半天,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人说道,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让我传言,要速速改元变法要紧。” “巡捕拿他下了上京狱,醒来后,完全不知道之前的事情,大呼冤枉。上京府的狱吏不管他这些,暗中将他处死了事。随后,京师、河东、陕西、兰州等地,相继地动山摇,粮仓要么被震坏,要么陷没地下,一时之间,种种天灾人祸,此起彼伏。”曹殊隽摇头叹息,一脸悲痛,“说来也怪,明明大好年景,怎么突然之间就处处异变了?皇上命人祷告上天,并无效果。叶道长私下对我说,种种征兆是上天预警,若是皇上顺天应命,大夏自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若再不知变通,非但皇上会有重病,大夏也将有亡国之忧。” “叶道长既然是神仙中人,他的话想必也是金玉良言。”曹姝璃向来相信天人感应,天有异变必有民怨。 连若涵却是只信了一二,轻轻一笑:“妖言惑众者,往往会以天降灾祸来危言耸听。” “连娘子莫非不信叶道长是神仙中人?”曹殊隽虽对连若涵仰慕,却对叶木平更加崇拜,语气中就带了几分气愤之意。 连若涵淡然一笑,挥手说道:“神仙不是应该在天上安享天福,为何来到人间享用人间的荣华富贵?叶道长是不是神仙中人,我不敢妄自猜测,只是不明白难道天福还不上人间的荣华富贵?就如一个人考取了功名当上了大官之后,为何弃官不做非要回家种田?” 曹殊隽一时哑然,想了一想又笑了:“既然是神仙,必定大异常人。神仙做事,我等凡人也猜测不出其中深意。” “然后呢?”连若涵并不是想和曹殊隽争论什么,问道,“不知叶道长是如何从一个市井神仙摇身一变成了御用神仙?” “此事说来话长,但真要说起来,也是简单。叶道长在上京结识了道长赵常之,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赵常之既是道士,又是皇上最为亲近的画家,常为皇上画道家经典的神仙故事,深得皇上喜爱。一日赵常之又向皇上进献一画,画中一人,飘然若仙,站立在山顶一棵松树之上,衣衫飘飘,直欲乘风而去。此人面相谦和,有出尘之意,皇上一见之下大为折服,问画中神仙是何人。赵常之答是他在京城结识的道长叶木平。皇上大喜,急召叶木平晋见。” “叶道长第一次面圣,皇上问,有何道术?叶道长答,臣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皇上又问,天上是何情形,答道,天上有九霄宫,而神霄宫为最高。神霄宫玉清王者,天帝之长子,主宰南方,号长生大帝君,正是皇上。皇上既然下生人间,其弟一同下凡,号晨星帝君,主东方,星王是也。”曹殊隽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了什么,微露疑惑之色,“咦,怪事,为什么叶道长只说星王是神仙下凡,不说其他几位王爷,难道他和星王暗中有什么联系不成?不过没有听说他和星王爷关系不错,后来虽受宠于皇上,也是只一心为了皇上着想,再也没有为星王说过好话。” “只一句星王是晨星帝君下凡就足够了。”连若涵并不知道叶木平还为星王说过如此美言,轻哼一声,“哼,叶道长果然好眼光,好仙术,竟能早早看出星王可掌大权。” 当时星王虽然已经掌管了吏部,但还没有和候平磐联手把持朝政,当然,也是因皇上并未得病不再亲理朝政之故。 “连娘子对叶道长颇有成见,莫非和叶道长有什么嫌隙不成?”曹殊隽诧异连若涵为何对叶木平如此不满,他哪里知道连若涵小时被一名道士说成时运不济命运多舛,注定孤苦一生,而现今她非但名下有庞大的好景常在,身边的追求者无数,可见道长所言完全是一派胡言。若是连若涵信了道士之话,自暴自弃,或许现在还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我并不认识叶道长,更和叶道长没有嫌隙。只是不喜欢一些道士的装神弄鬼罢了。”连若涵不想多说什么,摆了摆手,“你继续说下去,我不打断你就是了。” “好,好,我接着说。”曹殊隽笑了笑,并未多想,也没有注意到曹姝璃微微簇眉的表情,继续说道,“皇上一听之下登时大喜,将叶木平留在了宫内,赐号通灵达真先生,赐名叶真人,并且授他可以随时出入皇宫的金牌,并为他建造了一座通真宫居住。从此,叶真人飞黄腾达,成为皇上的御用神仙,和金甲先生一起成为皇上的左右护法。” 第四十章 大奸似忠,大忠似奸 “不久,皇上病倒。叶真人为皇上向上天祈福,告诉皇上,皇上之病是代万民受过,大夏种种异变,各地灾祸,都是上天的惩罚。皇上一病,异变和灾难都会消除。皇上是真正的万民之君,是天帝之子,所以百姓之难要由皇上一人承担。皇上听后,顿时安心养病,并以天子爱民理应替万民受难为由拒绝吃药。也是怪了,皇上病后,各地天灾人祸依次消停。” 连若涵本不想再多说什么,听到此处,实在又忍不住插了一句:“天灾人祸频繁发生已有两年,两年时间,就算不管不问,也差不多该消停了。这并非皇上代万民受难之功,而是时机到了。” “连娘子不要打断我好不好?拜托了。”曹殊隽十分不满地斜了斜眼睛,笑道,“我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加入本人观点,你也不必冲我发火。” “连娘子对道家怕是有些误解,她也不是冲你发火,而是和我一样,对道家神乎其神之事并不相信。三郎你不必多想,快快讲来。”曹姝璃只知道曹殊隽和叶木平关系不错,至于曹殊隽和叶木平认识的背后以及叶木平本人的一些事迹,她所知不多。也是她受曹用果影响,对道家和道士并无太多好感,所以漠不关心之故。现在听来,才知道有这么多有趣的故事,不由听得入神了。 连若涵也笑了:“曹娘子说得对,你快说就是了。” “金甲先生听说皇上不再吃药,当即找到叶真人,和叶真人大吵了一架。叶真人只是听金甲先生说个不停,并不和他争辩。等他说完了,叶真人才不慌不忙地告诉他,先不要着急,皇上之病是由于心火过旺焦虑过重引发,先让皇上以代万民受过可以消除灾祸安心,心一安,病情自然就会好转。等时机成熟之后,再劝皇上服药,以强身健体才能等下一次灾难来临之时再为万民受难为由,皇上自然乐意服药。” “金甲先生一听,大为折服叶真人的计策。所谓下医医病,中医医人,上医医国;下士养身,中士养气,上士养心……叶真人之法已经到了上士养心的境界。叶真人连称不敢,他还有许多地方要向金甲先生学习。二人越谈越是投机,竟成为至交。”曹殊隽由衷地佩服叶木平,“说来你们也许不信,虽说我认识金甲先生在先叶真人在后,但在叶真人认识了金甲先生之后,我和金甲先生的关系才又密切了许多。可以说,若是没有叶真人,我和金甲先生也不会有如今的忘年交。” “后来呢?”连若涵意犹未尽地问道,听来曹殊隽和叶木平的关系非同一般,或许不用卢之月出面就可以让叶木平为景王所用了。 “后来叶真人虽身份尊贵,已然成为国师,却和我依然是道友相称,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富贵则忘。我也和叶真人谈论道学,只不过多次问他神仙之术,他要么不答,要么说我尘缘未了,不能修仙,总是搪塞过去。反正我和他认识以来直到今天,他没有传授我半点道术,只教了我粗浅的筑基之法。筑基之法,但凡是道家典籍都有记载,哪里还用神仙来教?”曹殊隽大摇其头,一脸惋惜,“我想我并不是尘缘未了,而是福分不够,所以叶真人才不会传法给我。记得有典籍上说过,遇到该传之人不传,是绝天道。遇到不该传之人而传,是毁天道。可见我并不是该传之人,唉……” 连若涵心中微微一动,叶木平得势之后还如往常一般待人,此人倒也有些胸襟和气度,她再次问道:“听说叶真人还为皇上炼制了金丹?” “是的,除了金丹之外,还有药酒,就是著名的长春法酒。除此之外,叶真人也会一些医术,虽不如金甲先生精通,有时也可以让金甲先生认同。”曹殊隽想起了什么,从衣袖中翻出一个精致无比的葫芦,葫芦不大,只有数寸大小,是由一整块白玉雕刻而成,打开之后,从中倒出一粒金灿灿明晃晃的药丸,“叶真人曾送我金丹一颗,我没敢服用,一直带在身上。想着万一有朝一日跌下悬崖或是身受重任,服下金丹可以保命。” “呸,不许胡说晦气的话。”曹姝璃嗔怪一声,从曹殊隽手中拿过金丹,闻了闻,异香扑鼻,又将金丹递与连若涵,“香气浓郁,沉甸甸如同石块,除此之外,也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之处,真是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金丹不成?” “延年益寿?长生不老?”连若涵嫣然一笑,笑容中有说不出来的嘲讽,“秦始皇、唐太宗都曾服用金丹,谁得长生了?金丹得长生,从古至今,往来都是一个笑话。” “离府龙飞,坎宫虎跃。金木混融,水火击搏。刑德主宾,浮沉清浊。一百日胎,二八两药。白雪虚无,黄芽圆觉。乌兔夫妻,龟蛇根萼。朱砂不动,水银无著。铅鼎纯乾,紫霄云约。”曹殊隽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遍《金丹大药诀》,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连娘子,或许当年为秦始皇和唐太宗炼制的道士并不是得道高人,远不如叶真人是真正的神仙在世,所以他们炼制的金丹才没有药力。” “若是吃金丹就可以长生不老,叶真人炼制几壶金丹拿来卖钱,一夜之间便富可敌国。”连若涵虽不信佛道,却也知道外力不可借的道理,“凡人不管是想要修仙还是成佛,功夫都在自己,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都是筑基大成之后,破了初关中关大关,练成了道体,才能羽化登仙。哪里有不向内修炼只凭吃药就能成仙的好事?不过是偷懒之人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罢了。” 连若涵的话不无道理,曹殊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将金丹放进了随身玉葫芦:“所以我才不吃金丹成仙,我要自己修炼成仙。行了,关于叶真人的事情说完了,连娘子,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在下效劳?” “我有一事相求……”连若涵顿了一顿,灿然一笑,“并非是我一人相求,还有夏县尊,不知曹郎君是不是愿意帮我和夏县尊一个忙?” “不用提夏县尊,我不看他的面子,有连娘子开口就足够了,我一定尽力而为。”曹殊隽出卖夏祥是毫不犹豫,也丝毫没有愧疚之心。 曹姝璃无奈地摇了摇头:“夏郎君听了你这话,该有多伤心。” 曹殊隽振振有辞地说道:“他和连娘子私定终身也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连若涵噗哧一乐:“不知曹郎君能否请金甲先生和叶道长今晚到观心阁一聚?” “这个嘛……”曹殊隽一下愣住,意识到刚才的海口夸得过大了,忙挠头说道,“金甲先生行踪不定,不好找到他。叶真人住在皇宫之中,除非他出宫,否则我也进不去皇宫寻他……” “这么说,是请不到二位高人了?”连若涵一脸失望之色,摇头叹息一声,“只怪我机缘不够,福薄,无缘得见金甲先生和叶真人。” 曹殊隽瞬间迸发了豪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不试上一试怎么知道能否请到?连娘子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说完一拱手,转身出了房间,大步流星而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连娘子好手段,我让他做些什么他向来不听,他却对你言听计从,我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了。”曹姝璃眼波流转,悄然一笑,“不过也好,他总要有些事情去做才不会胡思乱想。现今他不再天天想去求仙问道,比以前安分了许多。” 连若涵点了点头:“男儿生在世间,当为国为民效力,而不是只为自己安稳。就如夏县尊,一到真定任上,就全心全意为百姓着想,接连着手了几件大事。曹郎君若是有人引导,也可以做出一番了不起的事情。” “夏郎君他当上县尊之后,是不是变了不少?”曹姝璃还没有见过夏祥身穿官服升堂的样子,想起他一本正经的审案情形,想到第一次见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要发笑,“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一名考子,刚从河里救三郎上岸,浑身湿透,虽有几分狼狈,周身上下却充满了活力,笑起来时的模样,有三分坏七分洒脱。” 连若涵才知道曹姝璃和夏祥的初见是如此有趣,比起她和夏祥的第一次相见有意思多了,说道:“夏县尊还是之前的夏郎君,坦荡、从容,忧国忧民,先天下之忧而忧。只不过他在没变之外,似乎也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就好像……好像一个只会读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心系百姓冷暖的真定知县。” “连娘子,你和夏郎君第一次见面,对他是什么印象?”曹殊隽不在,曹姝璃就想和连若涵聊一些女子之间的话题,“我第一次见他,心猛然就跳得很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就是觉得他健康、阳光、温暖、可信,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厌烦,更没有一些世家子弟王孙贵族的油头粉面。” 连若涵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曹姝璃话语之中对夏祥浓浓的思念之情,以及一颗玲珑剔透的少女心,她微微一笑,想起了和夏祥的第一次相见:“我第一次见到夏县尊就觉得这个人如此年轻却又如此沉稳,举止谈吐,进退有度,我就想,他到底是大奸似忠还是大忠似奸?一个人若是过于完美,要么是圣人,要么是大奸之人。” “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夏郎君?”曹姝璃惊讶之余瞪大了眼睛,“他看上去丝毫没有奸诈之相。” 连若涵莞尔一笑:“姝璃妹妹,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向来是以和善的面目示人。就如候相公,当初数次辞官不做,赢得了名声。后来才知道,他是以退为进之计,也是嫌当初所授官职品轶和权力太小。后来大权在握之后,大肆排除异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可惜为时已晚,当初多少被他的虚伪蒙蔽之人都后悔向皇上推举他,但后悔已然无用。直到现在,他还深得皇上信任,皇上还没有识破他的真面目。” “这倒也是,可是……夏郎君才不是候平磐,他是好人,也会是一个好官。”曹姝璃不高兴连若涵将夏祥和候平磐相提并论。 连若涵看了出来,不由暗暗一笑,说道:“姝璃妹妹不必不高兴,夏县尊即使明面奸诈暗中为国为民,委曲求全,最终将候平磐扳倒,也是大功一件。候平磐是大奸假忠,夏县尊不妨大忠似奸,只要能还大夏一片清明,受些委屈不被世人理解又有何妨?” 曹姝璃理解不了连若涵的想法,想反驳几句,却又觉得口舌之争并无意义,淡然一笑:“我相信夏郎君不是那样的人。” “也不一定。”连若涵却是相信自己对夏祥的判断,“时势造英雄,识时务者为俊杰,夏县尊是英雄,更是俊杰。” 曹姝璃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忽然说道:“连姐姐,你什么时候回真定?我想和你一起去。” 连若涵的目光在曹姝璃艳若朝霞的脸上停留片刻,含蓄地笑了:“京城事情办完,就即刻回去。多则半月,少则七天。” “好,到时记得叫上我,我要去真定看望夏郎君。”曹姝璃的脸上洋溢出前所未有的神采,神采之中,又有一丝让人心动的坚定。 “好,一定。”连若涵心中一动,她虽身为女子,却也喜欢曹姝璃的绝美风姿,又想到了曹殊隽,不由微微担心,“也不知曹郎君能不能请到金甲先生和叶道长。” 曹殊隽出了观心阁,直朝皇宫而去。不多时路过一座府邸,门前栓了几匹高头大马停了几辆装饰了金、银、铁鋄金银、铜、锡、料珠等奢华饰物的马车。他勒住马缰,定睛一看,府邸之上题写三个大字:星王府。 怪不得如此显赫声势,原来是三王爷府,曹殊隽愣神片刻,轻描淡写地一笑,策马就要离开,忽听背后有人冷喝一声:“什么人在星王府门口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还不赶紧下马,接受盘查!” 曹殊隽一听就来气了,他只不过是路过星王府,停了片刻看了一眼,怎么就鬼鬼祟祟东张西望了?别说王府了,就是皇宫门口也没有这么多规矩。他回身一看,身后来了二人,一胖一瘦,正是高见元和燕豪。 今日三王爷招待贵客,高见元和燕豪不敢怠慢,亲自在王府门口巡查,转了一圈一切妥当,正要回府时,不想意外遇到了曹殊隽。高见元知道曹殊隽和夏祥关系交好,当即叫住曹殊隽。 曹殊隽也不下马,冲高建元和燕豪冷冷一笑:“刚才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尖细、阴冷,我还以为是大夏十大高手里面排名第六的追魂音方十娘,原来是高太尉。什么时候高太尉也练了一身追魂索魄的功夫,着实让人佩服。” 大夏十大高手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所列的榜单,非要以十为数,想必也是为了好听,实际上所谓大夏十大高手,真正有名有姓的只有燕豪、方十娘和风如晦,其余七人姓名语焉不详。三人之中,更是只有燕豪一人为世人所知,方十娘和风如晦二人,从未听说有人见过真人。 高见元哈哈一笑,笑到一半,笑声戛然而止,脸色一寒:“曹殊隽,别以为你是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子就真当自己是衙内了,信不信我可以以意图对星王图谋不轨之罪抓你进上京府大狱,让你吃上几个月牢饭。” 燕豪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容,冷冷地紧盯曹殊隽,摆出一副曹殊隽稍有动静他就会出手将他拿下的姿态。只不过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是,他左手握刀鞘右手准备拔刀的姿势依然矫健,只是左肩比起以前稍微低了半分——半分的差距在寻常人眼中不算什么,但在高手眼中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失误,可以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左肩曾经受过伤。 没错,昔日偷袭夏祥之时,在夏祥房间之中激战,在萧五的攻击下,燕豪一着不慎左肩中了幔陀一支飞刀。后来燕豪不惜重金买来最好的疗伤药治疗,又费了好些时日总算康复如初,但每到阴天下雨或是将要变天之时,伤口之处还隐隐作痛。 曹殊隽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咧了咧嘴:“高太尉,我不是权豪势要之家,也不是累代簪缨之子,更没有充任衙内都指挥使,算不上衙内。倒是小小的侍郎一说,传了出来,怕是六部十几个侍郎都要找高太尉讨个说法,哈哈。” 第四十一章 大打出手 大夏时,高官子弟多充任“衙内都指挥使”、“衙内都虞侯”等亲卫官。出于习惯,便将官宦子弟唤作“衙内”,但由于科举的推行,取士不问世家,进士出身者中大多是平民百姓,衙内也不再是什么光彩的称呼,相反,多有轻蔑嘲讽之意。 高见元明明想说的是曹殊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郎之子,本意并不是想说小小侍郎,侍郎是五品大员,在京官之中虽不是显赫之位,却也大权在握,在各自的职权范围之内,拥有至关重要的承上启下的作用。不想竟被曹殊隽曲解为他看不起六部十几个侍郎,如此罪名,他也担当不起,忙摆手说道:“我哪里说小小的侍郎了?我是说你是小小的侍郎之子。” 若论胡搅蛮缠,曹殊隽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讥笑一声,轻蔑的目光如同看一条已经上钩的鱼:“高太尉,小小的侍郎之子和小小的侍郎,又有什么区别?你明明就是看不起吏部侍郎熊始望、兵部侍郎于晏、户部侍郎郑远东,回头我可要好好和熊侍郎、于侍郎和郑侍郎说道说道,让他们知道在高太尉的眼中,他们只能当上了尚书才有资格和高太尉平起平坐。不对,应该是让满朝的文官都知道高太尉眼光高人一等,侍郎和五品以下的文官,都是不值一提的小官。” “你!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高建元气得暴跳如雷,虽说几位侍郎对他有了误解和成见,未必会影响到他的前程,但毕竟名声不好,再者他身为武官,本来就比文官低了一等,真如曹殊隽所说他的话引起了文官的公愤,他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夏重文轻武,武官对文官多有抱怨,文官对武官多有轻视,人所共知。他再是自恃有三王爷撑腰,也不敢当挑战满朝文官权威的出头鸟。 “高太尉,不用和他废话,直接拿下便是。”燕豪见高建元气得脸红脖子粗,却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知道再和曹殊隽争辩下去只能更加出丑,能动手的时候绝不动口是他的做法,他右手一动,拔出了柳叶刀,双腿一夹马腹,近身上前,就要拿下曹殊隽。 曹殊隽自知打不过燕豪,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一提缰绳,策马就跑。燕豪冷哼一声:“想跑?就凭你还想从我手下逃走?痴心妄想!” 燕豪双腿猛夹马腹,右手柳叶刀脱手飞出,打了一个旋,发出哧哧的如毒蛇吐信的声音,在曹殊隽的面前划了一个圆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曹殊隽身下的红马受惊,人立而起,一声嘶鸣,再也不敢迈步向前。曹殊隽也险些从马上摔落,双手抱紧马脖子,惊惶失措的样子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方才柳叶刀从他眼前两尺开外闪过,寒光森森,追魂索命之声让他感觉彻骨寒冷,着实吓得不轻。 “哈哈,怎么不得意了?”高建元哈哈一笑,朝燕豪赞许地点了点头,“小小的侍郎之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先拿下再说。关他几天,让他尝尝牢饭的滋味再放出来,也好让他长长记性,以后不要再惊扰星王的寿诞。” 原来今日是三王爷的生辰,曹殊隽突发奇想,金甲先生和叶真人必定会前来为三王爷祝寿,在星王府门口守候,必能等到二人,这么一想,他反倒不急着走了,翻身下马。 不想才一下马,燕豪就近身上前,手腕一翻,将他的右臂反到身后。曹殊隽只觉一阵巨痛传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在地:“哎呀,哎呦,放手,燕豪你赶紧放手,再不放手,我对你不客气了。” 燕豪怎会怕曹殊隽的威胁,曹殊隽在他手下就如同一只小鸡一般,丝毫没有反抗之力,他手下用力,冷笑一声:“还要对我不客气?有本事尽管使出来,没本事就不要像狗一样乱叫!” 曹殊隽虽努力挣扎,却难以撼动燕豪如铁铸一般的胳膊,他疼得满头大汗,却依然努力想要挺直身子,不想在燕豪面前弯腰。燕豪也觉察到了曹殊隽的想法,愈加用力,压得曹殊隽的身子像虾一样弯曲,眼见头越来越低,只差一点点就碰到地面了。 “燕豪,住手!” 伴随着一声娇斥,随即一阵破空之声响起,燕豪只觉一股寒意从背后倏忽而至,他不敢怠慢,知道有人偷袭,他若不放开曹殊隽躲一边,必定受伤。不过他不可想轻易饶过曹殊隽,躲开之际,用力一推曹殊隽。 燕豪毕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躲开之时,支耳一听,捕捉到了身后偷袭之物的方位,回手一刀,想要将偷袭之物斩落刀下。 回身的刹那,燕豪眼睛的余光看清了偷袭之物竟是一条长鞭,他心中微微一惊,再朝远处望去,果不其然,长鞭一端的主人正是董七娘。再定睛一看,董七娘的右侧还有一人,手持长刀长身而立,不是董四又能是谁。 董七娘的左侧也有一人,此人大脸大眼,络腮胡子,体格魁梧,当前一站,如同一座黑塔。燕豪心思一动,此人好生面熟,却又偏偏想不起他是何许人也。 就这么一失神,燕豪手中之刀准头一偏,没有砍到鞭尖之上。想再反手一刀时,为时已晚,董七娘手腕一抖,长鞭收了回去。 曹殊隽被燕豪用力一推,哪里还站得稳,向前一扑,扑通一声摔了一个五体投地。这一下摔得不轻,他翻身爬起,不但鼻青脸肿,还鼻血横流。不过他倒是很会自嘲,拍打几下身上的土,一抹鼻子上的血,冲董七娘摆了摆手:“多谢七娘相救,我没事,不疼,不疼,也没有摔破英俊潇洒的脸蛋,不要紧,不用担心我,你们继续。” 燕豪险些没有被曹殊隽逗笑,不过想起刚才险之又险才躲开董七娘的长鞭,顿时恼羞成怒:“董七娘,你胆敢偷袭我?有本事和我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就是按照江湖规矩决斗,生死不论,各凭本事。 董七娘拢了拢头发,嫣然一笑:“燕豪,若说到偷袭,你才是前辈高手,才是行家。决一死战?对不起,我对和你决斗没有兴趣,只要能取你性命,不管是偷袭、下毒还是暗算,我都愿意一试。” 上次在真定之事,董七娘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回京之后别说有机会还回来了,连见都没有再见到燕豪一面。今日好不容易得以一见,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将燕豪杀死。不过她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克制和清醒,在星王府门口杀人,绝对是轰动京城的大事,她不但难逃一死,就连景王也会被拖累。当然,更主要的是,她就是和董四联手,也没有把握杀死燕豪。 燕豪武功太高强了,放眼京城可以和他一较高下者,寥寥无几。 “想要取我性命,可以,尽管放马过来。”燕豪自然知道董七娘是因为上次在真定之事对他怀恨在心,他才不怕,他不但武功高出董七娘许多,就连靠山也比董七娘强大。真定之事之后,回到京城,他还以为景王会寻个机会找他麻烦,不料景王却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就让他更加明白了一件事情,和三王爷相比,景王已经廉颇老矣,不敢再主动挑起事端了。 没有景王撑腰的董七娘和董四在他眼中就是两条无主野狗,他想杀便杀想剐便剐,谁又能拿他怎样?不想董七娘不识好歹,居然主动向他挑衅,而且还是在星王府门口,他眼中杀机陡现。如果借此机会除掉董七娘和董四,胡乱扣他们一个罪名,想必景王也无话可说。 曹殊隽趁双方剑拔弩张之际,悄悄挪动脚步,想要来到董七娘一方,毕竟和燕豪站在一起还是太危险了。不料才一动步,燕豪就有所察觉,回身冲他冷冷一笑:“再敢走上一步,信不信要你断手断脚!” 燕豪原来以为他一恐吓,曹殊隽会吓得当场站住,毕竟刚才他让曹殊隽吃亏不小,曹殊隽不心惊胆战才怪。不想他话一出口,蹑手蹑脚的曹殊隽却突然飞奔而去,如兔子一样一眨眼就跑到了董七娘和董四的身后,还冲他大做鬼脸,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走了十几步了,也没有断手断脚,你有本事过来断我一根汗毛试试?” 燕豪气得七窍生烟,朝高见元使了一个眼色,高见元知道燕豪想借机除掉董七娘和董四,只是今日是三王爷生辰,又在星王府门口,杀人是为不祥,不过能杀杀董七娘和董四的威风,借机敲打敲打景王的气势,三王爷肯定高兴。 景王昨日在家中秘密会客一事,没能瞒过三王爷的耳目。虽说无从得知景王在密谋什么,但毫无疑问密谋之事必是剑指三王爷的大计。三王爷虽未明显表露出气愤和不满,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尚能饭否”。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三王爷今日要举办生辰宴会并且大宴宾朋,昨日庆王、云王都派人前来祝贺,并约定今日一定亲自前来参加宴会,只有景王既没有派人前来,又没有说清今日是否前来赴会,还暗中结党营私,意图对三王爷不利。是可忍孰不可忍,身为三王爷最为得利的手下,高见元和燕豪有必要旁敲侧击打击景王倚老卖老的嚣张气焰,以免庆王效仿。 昨日到景王府密谋之人中,确定有曹用果。高见元正嘲笑曹用果还想依附景王,却不知景王已经老眼昏花,时日不多了,不想曹殊隽和景王的手下竞相送上门来,不好好收拾收拾他们一番,岂非错过如此大好时机?他当即朝燕豪点了点头,又悄然使了一个眼色,让燕豪分清轻重,不要出了人命就好。 燕豪会意,随即错步向前,手中柳叶刀手起刀落,朝董七娘身后的曹殊隽一刀斩来。刀锋寒光闪闪,直取曹殊隽的左臂。若是一刀砍中,以燕豪的武功和刀锋的锋利,曹殊隽必断一臂。 董七娘对燕豪本就仇深似海,燕豪当她不存在一样,举刀来犯曹殊隽,她勃然大怒,手中鞭子一举,挡住了燕豪的一刀,左手回身一推,将曹殊隽推到了一边。 “想动曹郎君,先杀了我再说。”董七娘手中鞭子一抖,直取燕豪面门,新仇旧恨一起涌向心头,她出手就是狠招。 燕豪才不会将董七娘放在眼中,他轻蔑地一笑,只一闪身就躲过了董七娘的杀招,欺身近前,刀尖斜斜向上,朝曹殊隽的右腿挑去。 不向董七娘直接出招,而是刺向曹殊隽,燕豪明显是非但不将董七娘放在眼里,就连董七娘身边的董四在他眼中也如同不存在一般。意思很明显,就是让董七娘和董四眼睁睁看着他怎样收拾了曹殊隽。 董四出手了。 董四本来还想责怪董七娘太冲动太意气用事,此时此刻他也被燕豪的咄咄逼人激起了满腔怒火,当下也管不了许多了,身子一错,手中宝剑一挺,朝燕豪腿上刺去。 曹殊隽吓得不轻,哇哇乱叫,抱头就跑。他毕竟不会武功,燕豪刀刀直下狠手,他才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的危害有多少,或许一不小心真会付出缺胳膊少腿的代价。好汉不吃眼前亏,能跑多远跑多远,他先是躲到了董七娘的身后,一见势头不对,又躲到了董四的身后。 等董四一动手,曹殊隽又机智地躲到了大脸大眼、络腮胡子、像一座黑塔的人的身后。此人人高马大,至少在感观上就让人感觉安全。 董四和董七娘联手,二人一剑一鞭对燕豪一刀,一个近攻一个远攻,配合得天衣无缝,却偏偏攻不过燕豪的防线。非但没能让燕豪退让半步,反倒让燕豪步步紧逼,二人渐渐不支,步步后退。 “你别傻愣着呀,快上呀,等燕豪打败了董七娘和董四,你再上就晚了。”曹殊隽躲在黑塔身后,见黑塔没有要上去的意思,用力一推黑塔,“我不会武功都看出了现在正是时机,你武功肯定高强,怎么还袖手旁观?” 黑塔回身望了曹殊隽一眼,眼神朝高见远的方向扫了一扫,小声说道:“嘘,不要声张,高见元在旁边虎视眈眈,我要出手,他就会乘机砍掉你的胳膊。” 曹殊隽吓得一缩脖子:“大夏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怎么就敢当街行凶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王法,帝王之法,燕豪和高建元可是三王爷的人,他们就算杀了董七娘和董四,也会说是董七娘和董四图谋不轨才被他们当街斩杀。”黑塔摇头说道,“曹郎君,要不是你惹是生非,怎会现在骑虎难下?” “我……”曹殊隽自然不服,挺直了腰板,昂起了头,“我哪里惹是生非了?分明是燕豪故意找岔,非要置我于死地。哼,等有朝一日我得了势,一定要让燕豪、高建元俯首称臣。” 说话间,董七娘和董四已经支撑不住,刀光一闪,董七娘堪堪躲过,一缕秀发被柳叶刀斩落,当真是险之又险。董七娘惊魂未定,还不及还手,耳边就传来董四的一声惊呼! “啊!” 董四右臂上了中了燕豪一刀,刀尖入肉寸许,鲜血泉涌。燕豪冷笑一声,手上用力,刀尖一转,董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右臂之上生生被燕豪的刀尖挑下三寸多长的一块肉皮,若不是董四及时后退一步,估计整个右臂当场就废掉了。 燕豪却不依不饶,见没有挑断董四的右臂,当即向前一步,化刺为砍,柳叶刀闪过森森寒光直朝董四的右臂斩下。这一刀若是斩中,董四的右臂会被生生斩掉。曹殊隽惊吓得张大了嘴巴,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凶狠的打斗场面,才知道朝堂斗争背后的凶险真可以随时要了性命。 黑塔清楚再不出手怕是来不及了,也不管身后是否还有高建元伺机出手,当即右手一抬,一枚弩箭脱手飞出,直朝燕豪的胸口射去。燕豪若是不闪身躲开继续一刀砍下,固然可以砍断董四的右臂,却也会胸口中箭,血溅当场。 黑塔一出手,燕豪脑中灵光一闪,立刻认出了黑塔正是上次在真定突然杀出的蒙面人,不由心中为之一惊。蒙面人武功比起董七娘和董四高出不少,当然,就算三人联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只是他心中总是觉得哪里不对,眼前的黑塔没有蒙面,面孔依然陌生得很,但不知何故,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 第四十二章 叶真人 微一失神,弩箭已然逼到了身前。燕豪保命要紧,收刀一挡,将弩箭挡到一边。纯铁打造的弩箭“铮”的一声钉入青砖之中,入砖足有寸余。 弩箭长约半尺,小巧而精致,箭尾有铜羽,铜羽的造型奇特而别致,他一眼认出了正是三王爷府中所养死士之中名叫谢必安之人的专用弩箭。三王爷府中不但有可以冲锋陷阵的玄甲营,还有一批负责刺杀、执行特殊任务的死士。 玄甲营的将士都有名册,并且随时候命。死士则不同,死士都是由江湖人士招募而来,各有所长,也性格各异。有人为钱卖命,有人为追随三王爷而誓死效忠,不管是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点,死士既没有名册又居无定所,且不用随时候命,只有三王爷一人知道所有死士的名字见过所有死士,其余人等,都不清楚三王爷身边到底有多少死士都是什么样的奇人异士。 燕豪之所以知道谢必安,是有一次意外听到三王爷说起派了一名死士一路跟随一名被贬出京的文官前去海南,寻机将其杀死。当时燕豪不解,说是为何不让他前去一刀结果了对方性命,岂不省事,何必还要一路追随到海南。三王爷说,杀死一个人容易,不着痕迹地杀死一个人,还让外人以为是病死,就很难了。派出的死士名叫谢必安,是一名用箭用毒高手。 三王爷还特意拿出一枚弩箭让他看了看,他对各类兵器很有兴致,一见之下就铭记在心。今日再次得见,立刻想明白了什么——谢必安明是三王爷的死士,其实是景王的手下。 燕豪心中既惊又怕,若是景王的触角真的伸到了三王爷的死士之中,万一景王起了什么不好的心思,三王爷不知不觉中毒而死,死士害死自己,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如此一想,燕豪刀尖遥指黑塔:“阁下可是谢必安?” 谢间化迟迟没有出手,一是顾及身侧的高建元,二是不想被燕豪发现身份。不过形势所迫,也只能出手了。好在他现在已经脱离了三王爷死士的行列,当初为三王爷效劳也是受李鼎善所托,并非真心实意。既然被燕豪认出了身份,索性大方承认就是了:“谢必安已死,在下谢间化。” 谢间化一出声,燕豪更加肯定他就是上次在真定救下董七娘和董四的蒙面人,想起当初小小地吃了谢间化的亏,新仇旧恨一起浮现,他哈哈大笑一声:“好,好,你们三个今天又凑齐了,就让我们把上次的账今日一起算清!” 燕豪刀尖一挑,钉在地上的弩箭被他挑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原路飞回,直奔谢间化的面门而去。谢间化不敢大意,错身闪开,抬起右手正要再射出一箭时,忽然身后风声呼啸而至。 “小心,高太尉偷袭。”曹殊隽眼睁睁看着高建元突然出手,朝谢间化的后背一刀砍去,除了大喊一声提醒谢间化之外,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谢间化前有弩箭后有偷袭,躲过了弩箭,来不及再反击燕豪,抽出宝剑,一剑挥出,挡开高建元的大刀,随后将身一纵,人在半空之中,扬手又射出一箭,箭声呼啸,飞向高建元的胸口。 高建元武功虽不如燕豪高强,却也不是好相与之辈,不慌不忙地回刀一挡,弩箭射在了刀身之上,反弹开来,在空中打了一个旋,扑通一声落入了安定河中。 高建元哈哈一笑:“雕虫小技,还想伤我?谢间化,吃我一刀。”话一说完,他纵身下马,刀走偏锋,朝谢间化拦腰砍去。 谢间化挺身上前,和高建元战在一起。燕豪腾出手来,眼光一斜,飞起一脚,踢倒正在愣神的董四,手中柳叶刀一挺,朝董七娘当脸刺来。董七娘不敢硬接,后退一步,不想燕豪此招是虚招,紧接着收刀回身,左手化掌为拳,一拳挥出,正中董七娘肩膀。 董七娘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再也站立不稳,后退数步,坐在了地上,正好倒在董四的身边。燕豪一击得手,再次迈步向前,手中柳叶刀自上而下一刀朝曹殊隽劈下,哈哈一笑:“曹殊隽,我说要你胳膊就一定会砍掉你一条胳膊!” 曹殊隽惊惶失措,想要再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张大嘴巴愣在当场,眼中流露出惊恐和绝望,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其中最清晰的一个居然是如果夏郎君在此,他会用怎样的伶牙俐齿让燕豪住手? 曹殊隽甚至还在想,董七娘和董四被打倒了,可是为什么谢间化不来出手相救?他眼睛的余光一扫,赫然发现谢间化此时已经被高建元逼到了河边,再退一步就是水深数丈的安定河了。而高建元手中大刀舞得密不透风,谢间化已然不支,即将落败。 要是夏郎君在此就好了,至少有幔陀娘子和萧五出手,自己一方也不至于败得如此狼狈,曹殊隽喟叹一声,也罢,真要断了胳膊,索性真出家当了道士,从此逍遥寻仙去,不做尘俗世中人。 谁也想不到在生死关头,曹殊隽一瞬间会想那么多那么长远,眼见燕豪的柳叶刀距离他的肩膀只有一尺之遥时,另一边,高建元也高高举起大刀,一刀砍向了谢间化的左腿,谢间化本来可以躲开,不想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青砖,身子一晃,失去了平衡,显然是躲不过去了。 董七娘和董四摔倒在地上,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出手救人了,二人只能无力地看着曹殊隽和谢间化即将血溅当场! 其实谢间化的武功比他二人高了不少,只不过上次受伤之后,迄今还没有痊愈,再者方才又是意外失手,只是不管怎样,今日算是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董七娘悲愤莫名,紧咬银牙,恨不得化身飞鸟救下曹殊隽和谢间化二人。 “咻……” “无量天尊!” 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和一声道号几乎同时响起,随即传来叮当两声轻响,燕豪只觉手一紧一松,手中柳叶刀脱手飞出,在空中打了几个转,一头栽倒在了安定河中。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燕豪武功之高,生平罕遇对手,即使是和幔陀交手,幔陀也不能将他手中柳叶刀一举击飞,何人有如此功力,莫非又来了十大高手其一?他当下也顾不上心疼十分喜爱的柳叶刀被击落河中,飞身后退数步。 比起燕豪手中的柳叶刀被击飞相比,高建元就惨了不少。利箭破空之声响起,高建元虽有警觉却并未多想,一是是在星王府门口,他相信不会有人如此放肆,敢在三王爷府前行凶。二是他手上力道用尽,想要收势也来不及了。 高建元索性不去理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想一刀将谢间化拦腰砍为两截,以泄心头之恨。不料利箭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竟是朝他射来,等他发现箭影之时想要躲开为时已晚,只觉右臂一麻,一枚镂金错银的利箭穿透了右臂,力道不减,他手中大刀再也握持不住,扔到了地上不说,人还收势不住,身子一歪,竟被利箭强大的余力带倒。 “铮”的一声,利箭洞穿了高建元的右臂之后,又将高建元钉在了地上。高建元歪倒在地,右脸着地,半个身子弯曲,脸色煞白,血流不止。 “啊啊啊……什么人敢射我,来人,快杀了他,杀他全家!”高建元何曾受过如此重伤,只是受伤还则罢了,是在星王府门口,又是如此屈辱的姿势,简直就是生平的奇耻大辱,他疼痛难忍,偏偏又拔不出箭,半片脸在地上,又看不清是谁射来一箭,气急败坏,“燕豪,快来人救我。快去杀了他!” 另一边,燕豪定睛一看,才看清刚才击飞他柳叶刀的东西是一个拂尘,他不及多想,跳了起来,听声辨位,朝身后走来的一人飞起一脚。 这一脚燕豪使出了全力,他想报刚才击飞他柳叶刀之仇。燕豪运腿如飞,全力踢出,可以踢断一棵胳膊粗细的小树。身后之人却不躲不闪,双手举起,竟是硬接了燕豪的一腿。 燕豪心中暗喜,只凭双手接他一腿,双手不断即残。不料让他惊讶的是,踢中对方的双手之后,如入绵絮,不,比绵絮还要轻柔还要不可捉摸,如入无物。不过他随后的感受是,如入无物反倒好了,因为踢出的力道如果没有受力之处,顶多是收势不住,但他却感觉一股绵绵不绝的力道从对方的双手之上传来,不但将他踢出的力道延续,还大力向后拉伸。 就好像燕豪一脚踢在了悬崖之下,他感觉全身的力道瞬间消失,不但失去了支撑也失去了平衡,就如坠落向了无底的深渊,他再也无法镇静,大喊一声,身子飞出三丈多远,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摔得浑身骨头都散架一般疼痛。 以燕豪的武功,就算一脚踢空,他也可以及时收势,就算人在半空之中突然失去力道,也不至于摔得如此狼狈。今日之事,固然有燕豪大意之故,也是对方的手段太过惊人太过高明。 转眼间高建元和燕豪,一个被钉在地上,一个摔在地上,二人败得如此之惨如此狼狈,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高建元和燕豪二人巡查,自然会有王府亲兵随行。亲兵一见二人被打得如此惨败,顿时手中长枪一横,将射中高建元和击败燕豪的二人团团围住。 二人,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人步行。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之人,锦衣玉带,年约三旬,头戴王冠,面如冠玉。而步行之人,一身道士打扮,淡然而立,脸庞清瘦,细眉长眼。二人被亲兵团团包围,非但没有丝毫慌乱之色,反倒相视一眼,轻描淡写地笑了。 在亲兵的帮助下,高建元好不容易才从地上拨出利箭,来不及多看利箭一眼,他在亲兵的搀扶下分开人群,来了二人面前,左手从亲兵手中夺过一把长枪,挺枪便刺:“敢射本太尉,也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本太尉是谁……” 话说一半,他才看清马上之人是谁,顿时心惊肉跳,手一松,手中的长枪落地:“庆、庆王殿下。” 马上之人正是四王爷庆王。 庆王淡淡一笑:“本王救人心切,失去了准头,没想到误伤了高太尉,高太尉还本王一枪,也在情理之中。来,尽管刺来,本王既不还手,也不会怪罪你。” 庆王翻身下马,来到高建元身前:“高太尉,请了。” 高建元是三王爷的得力手下不假,他也敢冲曹殊隽发狠对谢间化痛下杀手,却不敢碰庆王一根汗毛。庆王不比景王和云王,在几位王爷之中,庆王最为和善又最是与世无争,且崇信道教,但外人却都清楚,庆王最擅长周旋在几位王爷之间,最是精明能干。 高建元强忍胳膊疼痛,朝庆王弯腰鞠躬:“庆王殿下,小人不敢。” 燕豪此时也分开人群,来到了二人面前,见是庆王,也是心中一惊,忙弯腰施礼。再看庆王身边的道士,正是方才飞出拂尘将他柳叶刀击飞落水之人。他并未见过道士,也不知道道士是谁,痛惜心爱的柳叶刀,又不甘方才摔了一跤,冷冷问道:“阁下何人,为何多管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何况刚才的事情,也不算是闲事,是贫道的分内之事。”道士稽首说道,“曹三郎是贫道友人,他被人欺负,贫道若是袖手旁观,是为不义。阁下行凶伤人,贫道若不制止,是为不仁。不仁不义之事,怎会是闲事?何况贫道是出家人,又有替天行道的职责所在。” “你到底是谁?”燕豪不敢惹庆王,就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到道士身上,“快快报上名来,好让我记住阁下今日之恩。” “好说好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有恩当记,有仇当忘,才是为人之道。”道士恬淡自如地一笑,“贫道叶木平。” “叶木平?哪个叶木平?”燕豪并非不知道叶木平叶真人的大名,只是听来听去传到耳中的都是叶真人三字,猛然一听叶木平,反倒想不起来了。 “真是笨蛋,连叶木平叶真人都不知道,你可是知道老夫?”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外面响起,随后人群一闪,一个老者走了进来,他双手背后,大步来到燕豪面前,“左金右木,就是说的老夫和叶真人。” 来人燕豪自是认识,正是金甲。 皇上身边左有金甲右有叶木平,人称左金右木,京城高官权贵之中,几乎无人不知。 什么,此人竟是皇上最为崇信的真人叶木平?传说中的神仙人物?燕豪险些没有惊掉下巴。叶真人名气之大,整个京城几乎无人不知。并非完全因为他是皇上最为崇信之人的缘故,还因为传说中他有呼风唤雨的本事,是神仙中人。 无论是高官权贵,还是平民百姓,比起敬畏皇权更敬畏的是神权,是神仙。燕豪以前一向自诩武功高强,从来不信什么神仙之说,只当叶木平是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虽对关于叶木平呼风唤雨的本事只信三分,却对叶木平并没有太多的敬畏之意。 今日只交手一招,他忽然信了叶木平是神仙中人的传说。回想起方才过招之时叶木平化有形为无形的手法,莫非就是比起武术更高明许多的道术? “原来是叶真人,失敬,失敬。”输给了神仙,燕豪心理平衡了许多,不过又想到叶真人竟是曹殊隽的友人,心中又莫名大有不安和不快。 “失敬不敢当,贫道又和你素不相识,不必如此虚礼。”叶木平伸手招呼曹殊隽,“三郎过来。燕太尉,贫道不知道你和三郎有什么过节,想要取三郎的性命。三郎是贫道的道友,你若伤他,便是伤了天道,伤了贫道。贫道一向维护天道,有时也替天行道,日后若是再让贫道看到你想对三郎不利,无量天尊,贫道会让上天削夺你的福禄会让地府减少你的阳寿。” “什么,燕豪,你吃错药了还是吃了狗屎马粪了?想杀曹三郎,你是不是觉得仗着有星王撑腰,谁都敢杀?你不妨连老夫也杀了。”金甲来得晚,没有看到燕豪砍杀曹殊隽的一幕,若是他亲眼见到,更会气得七窍生烟,即使如此,也是怒不可遏。 第四十三章 云王殿下 燕豪敬畏叶木平,不仅仅是因为叶木平深得皇上宠信,更因为叶木平的身上有太多神秘色彩,对金甲则不同了。金甲虽也是皇上最为宠信的人之一,左金右木,和叶木平齐名,但现今皇上病重,无心朝政,金甲还有何依仗?再万一皇上病重不治,又有谁当金甲是个人物?若是朝廷命官,燕豪自然不敢怎样,金甲只不过是一名太医,也敢冲撞他,高建元被射了一箭的屈辱以及他摔了一跤的耻辱一起涌上心头,再也按捺不住,向前一步:“金老汉,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只是今日是星王大寿,杀人不吉。待来日再取你性命!” “何必等到来日,择日不如撞日,来取老夫性命便是。”金甲扬手打了燕豪一个耳光,“老夫引颈待死,就是想让天下人睁大眼睛看看,三王爷府上一个小小的下人,不但敢杀侍郎之子,连老夫这个为皇上诊治的太医也要一刀杀了。老夫倒想问问燕太尉,杀了老夫,谁为皇上诊治熬药?杀了老夫,等于是不想让皇上早日康复,老夫还想问问三王爷,到底是燕太尉自己居心不良还是三王爷纵容属下?” 以燕豪的身手,断断不会被金甲打中耳光,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金甲会突然出手,顿时半片脸都肿了起来。他忍无可忍,抽出身边一名亲兵的腰刀就要朝金甲出手。 庆王悄然一笑,朝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亲兵还手持长枪将他几人围在中间,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随后又恢复平静,悄悄一拍马身,和他早就配合默契的白马猛然飞起后蹄,将身后的一名亲兵一脚踢飞。 若是仅仅踢飞一名亲兵,事情也太小了,庆王借机身子一晃,假装受惊,朝右边错开了一步,一步之遥就是小事到大事的距离——无巧不巧,他的右臂碰到了一名名叫杜茂亲兵所持的长枪之上。 枪尖锋利无比,轻轻一触之下,庆王的衣服破了不说,还渗出了一丝鲜血。 周围亲兵此时已然知道眼前之人是庆王殿下,庆王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竟然被刺破了胳膊,倒霉的亲兵杜茂当即扔掉了手中长枪,跪倒在地,面如土色:“庆王殿下、庆王殿下,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 庆王冷冷地睥睨了杜茂一眼,轻轻地弹了弹衣服破口之处,叹息一声:“三哥越来越不像话了,纵容手下敢当街行凶不说,还想杀死为皇上治病的太医,就连本王也被星王府的亲兵所伤,皇上是病了,但皇上还是皇上,本王还是大夏的庆王!” 众亲兵“哗啦”一声全部扔下长枪,轰然跪倒在地! 只有燕豪和高建元还傲然挺立,没有跪下。燕豪手中的腰刀此刻也不敢再有所异动,庆王之话,句句诛心,直接扣了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下来。若不是他心里清楚皇上的病情已经无药可救,驾崩只是时间问题,而三王爷继承皇位,也八九不离十,他还真被庆王的一句话吓得跪倒在地,连称不敢了。 “四哥说的是哪里话,三哥哪里不像话了?手下是手下,三哥是三哥,他事情那么多,怎么能管得了那么多不听话不成器的手下?” 伴随着一阵撵舆装饰的叮咚声,一个轻柔的男子声音响起,一辆奢华、镶金错银就连幔帘也是由珍珠串成的华贵马车缓缓驶来,车一停下,就有一人从车上一跃而下。他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白色披风,唇红齿白,狭长的眼眸如一泓秋水,鼻若悬胆,如远山挺直,只是嘴唇虽红却既薄又唇线分明,而微微勾起的嘴角闪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一见来人,燕豪和高建元顿时面露喜色,二人正被庆王的威势压得无力反抗又无计可施,云王来得正是时候。 “云王殿下!”燕豪和高建元一齐向云王见礼。 “五弟……”庆王淡淡地看了一眼云王,目光越过云王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的马车上,“五弟的马车是越来越奢华了。大夏男儿,一向以骑马为荣,就连文官,也很少乘车或是坐轿。本王倒是很欣赏五弟的特立独行。” “本王出行,怎么舒服怎么来,管别人怎么想?”云王眼睛一扫周围,愕然一笑,“怎么摆出这么大的阵势,这是要打仗还是要出兵?” “回云王殿下,今日星王殿下寿宴,小人巡查四周,无意中撞见曹殊隽鬼鬼祟祟,怀疑他图谋不轨,便将他拿下。不想曹殊隽还有三个帮手,都是武功高强的一等一的好手,董七娘、董四和谢间化。小人唯恐几人惊吓了几位王爷,想将几人赶走,不料几人手持兵器就和小人打在了一起……然后,庆王殿下和金甲先生、叶真人就到了。”燕豪将事件简略一说,自然是怎么对自己有利怎么来。 董七娘气得要冲上前去和燕豪说个清楚,却被董四拉住。董四却是清楚,此时不是逞口舌之争的时候,他和董七娘该退到一边了,既然庆王殿下出面了,事情就上升到了几位王爷之间的较量。 “鬼鬼祟祟?你说谁鬼鬼祟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鬼鬼祟祟?我受人之托前去请金甲先生和叶真人,大大方方地从星王府门口路过,怎么就鬼鬼祟祟了?”曹殊隽今天吃了平生最大的一次亏,肯咽下这口恶气才怪,当即上前一步,站在燕豪身前一尺远之处,挺直了腰板,“燕豪,你让各位评评理,我们站在一起,谁才是鬼鬼祟祟的哪一个?” 曹殊隽虽然受了伤,但论长相和气度,比燕豪着实强了不少,顿时将燕豪比了下来。金甲“哧”的一笑:“心里鬼鬼祟祟的人,才会觉得别人鬼鬼祟祟。” “话又说回来,我好歹也是侍郎之子,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下人罢了。我若是鬼鬼祟祟,岂不是说所有的侍郎之子都鬼鬼祟祟了?我又是金甲先生和叶真人的至交好友,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岂不是说金甲先生和叶真人也鬼鬼祟祟了?燕豪,在你眼里,是不是除了你之外,天下人都鬼鬼祟祟?”曹殊隽现在有人撑腰了,不狠狠还回来他就不是曹殊隽了。 燕豪习惯了手上功夫见高低,若论斗嘴,他万万不是曹殊隽的对手,被曹殊隽一番夹枪带棍的话噎得面红耳赤:“我、我、我哪里说所有的侍郎之子都鬼鬼祟祟了?更没有说金甲先生和叶真人鬼鬼祟祟,曹殊隽你也不要颠倒黑白血口喷人。” “老夫也听到你说老夫鬼鬼祟祟了!”金甲趁火打劫,狠狠地来了一手落井下石,“叶真人,燕豪方才也说你鬼鬼祟祟了,你是否听到?” 叶木平清风明月般一笑:“无量天尊,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并没有听到燕豪说贫道鬼鬼祟祟……” 燕豪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叶真人没有和金甲先生一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不由对叶木平投出了感激的一瞥。 不料叶木平说话却是大喘气,停顿了片刻,又说:“贫道没有听到你说贫道鬼鬼祟祟,未必就是你没有说,或许心中在说也未可知。不过说与不说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做的事情却是鬼鬼祟祟,难登大雅之堂。今日本是星王寿宴,星王虚怀若谷,心系天下,胸怀坦荡,所谓仁者无敌,以星王之仁,天下有谁会对他图谋不轨?你和高太尉四下巡查做做样子也就算了,非要大张旗鼓,还对侍郎之子大打出手,传了出去,岂不是令天下官员心寒,认为星王没有容人之量,就连侍郎之子从星王府门前经过,也被认为有不轨之举,那么天下百姓就更要绕星王府而行了。天下的有识之士有才之人,更会弃星王而去!” 本来云王微眯了双眼,并不正眼瞧上叶木平一眼。他对叶木平一向看不上眼,觉得叶木平连弄臣都不如,不过是凭借装神弄鬼谈玄说妙媚上欺下,弄臣只是博皇上一笑,而叶木平之流却可以误国。不料听了叶木平一番话,他蓦然睁开双眼,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云王没有想到叶木平竟有这般口才,一番话明是为星王着想,实则在指责星王做贼心虚,杯弓蛇影,且话里话外滴水不漏,水平之高,不在诸多二品大员之下。 燕豪满脸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高建元左手抱着右臂,鲜血直流,却不敢让人包扎,只好强忍疼痛,也是说不出话来。 “动不动就大张旗鼓胡作非为的混账东西,还不赶紧退下!” 蓦然星王的声音响起,燕豪和高建元如遇大赦,一听之下忙退后数步,然后转身跑了。 星王大步流星迈出王府,来到众人面前,他对燕豪和高建元呵斥时声色俱厉,转过头来,脸色一变,洋溢春风般的笑容:“四弟、五弟来了,也不通报一声,三哥迎接来迟,让二位弟弟久等了。” “三哥客气了。”庆王淡淡地回了一礼,“小弟不敢劳驾三哥亲自迎接。” “三哥最近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气色更好了,身体也更强壮了,看上去比小弟还要年轻不少。”云王上前一步,亲热地挽住了星王的胳膊,“快写方子给小弟,小弟也要吃药。” “胡闹,药怎么能随便吃?”星王笑骂一句,一拍云王的肩膀,“不错,又壮实了不少。快快长大,好为皇上分忧。” “三哥,小弟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云王嘻嘻一笑,神态之中还有几分扭捏和羞涩,“对了,方才闹了一些不愉快,幸亏三哥出来得及时,要不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不能让外人看我们兄弟之间的笑话。” “五弟年纪虽小,却最懂事。”星王的目光落在了庆王染血的胳膊上,“四弟受伤了?要不要紧?赶紧到府上,三哥让太医为你处置一二。金甲先生……哎呀,原来金甲先生在此,就由金甲先生帮四弟处置岂不更好?叶真人也来了?迎接来迟,失礼,失礼。” 星王和众人一一见礼,对庆王受伤之事,一提而过,转眼就抛到了脑后。庆王也不以为意,在金甲的帮助下,简单包扎了一下。 星王的目光又落到了曹殊隽身上,似乎才发现曹殊隽在此一样,微微一愣,上前一步,亲自为曹殊隽拍打衣服上的尘土:“曹郎君怎么如此狼狈?是摔了一跤还是怎么了?” 曹殊隽何曾享受过王爷亲自拍打尘土的荣耀,好在他还是清醒地认识到了星王只是在装模作样而已,忙退后一步,弯腰施礼:“不敢劳烦星王殿下,方才小人无意中踩到了狗屎,不小心摔了一跤。” 庆王强忍笑意,不由多看了曹殊隽一眼,心想此子倒是有趣得很,是个可用之人。 星王脸色不变,依然如春风和煦,一一和在场几人见礼,对刚才之事只字不提,邀请几人进府。才一迈步,然后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哈哈哈哈,三弟生辰大宴,你们来得倒是积极,本王身为大哥,来迟了一步,想必三弟也不会怪罪。”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远远传来,依然是嗡嗡作响。 正是景王。 景王一行四人,他身后一人,二十年纪,比云王还要年轻几岁,坐在马上,摇来晃去,全无王者风范,正是大夏最年轻的一字王见王。 见王身后二人,一人李鼎善,一人宋超度。 星王趋步向前,笑意吟吟地朝景王和见王施礼,景王和见王也不敢托大,下马还礼。等星王见到李鼎善和宋超度时,脸色陡然为之一变! “三弟,未与你商议,大哥多带了两名客人。你也认识,李鼎善李先生和宋超度宋侍郎……三弟不会怪罪大哥多事吧?”景王的目光在星王的脸上打了几眼,见星王脸色虽强作平静,脸颊上的肌肉却微微跳动,显然心中愤怒不已,他心中大快。 星王胸膛起伏几下,片刻之间心情平复如初,脸上居然还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小弟欢迎还来不及呢,李先生是当朝泰斗,学究天人,小弟仰慕日久,多次想见先生一面而不得。今日大哥为小弟介绍先生认识,又正值小弟生辰,当真是双喜临门!” “宋侍郎是朝中栋梁,耿直敢言,小弟也一向敬佩。李先生和宋侍郎前来赴宴,也是小弟之福。小弟在此谢过大哥,如此厚礼,小弟当铭记在心。”星王心中愤愤不平,他和李鼎善之间的仇怨无人不知,和宋超度不和也是无人不晓,景王却在他生辰宴会之际自作主张带来了二人,不是成心恶心他又是什么?他恨得牙根直痒,却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好暗中发狠,此事以后一定加倍奉还。 “本来呢,大哥还有一份厚礼要送与三弟。”景王的目光迅速扫过董七娘和董四,又在曹殊隽的脸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哥先派董七娘和董四置办一份厚礼,不想二人却被三弟的手下当成了图谋不轨之人打了一顿,结果耽误了置办厚礼的大事。此事也不怪三弟,更不怪燕豪、高建元他们,是董七娘和董四办事不利,才引起了误会。在此,大哥向三弟赔不是了。” 董七娘和董四被打之事,早有人提前向景王禀报,景王心里已有计较。见王听了,顿时怒不可遏,想要冲过来和星王理论一番,还想拿下燕豪、高建元以报一箭之仇,却被景王拦下。 “大哥言重了,此事也怪小弟过于紧张了。不过此事事出有因,原本小弟王府中有一名亲兵名叫谢必安的,不知何故突然不辞而别。此人本是江湖人士,小弟担心他会在小弟生辰宴会上趁机作乱,才让燕豪和高建元严加防范。燕豪和高建元并未见过谢必安本人,一时失察,将董四错当成了谢必安,才引发了误会。”星王明敲暗打,是想告诉景王,许多事情他心知肚明,只是还没有撕破脸面而已。他早就注意到了藏身人群之中的谢必安,心中对景王的恨意和防范之心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景王打了个哈哈,出乎星王意料的是,他直言不讳地说道:“三弟,在大哥面前就不必如此了,什么亲兵,不就是死士嘛?正好四弟、五弟都在,我们兄弟几人难得全部聚在一起,就开诚布公地说说,谁府上没有几个死士?就连候平磐府上也有死士,我等身为一字亲王,府上有几个死士能算得了什么大事?就是皇上知道了,也不过是一笑了之。” 庆王笑而不语,星王微露尴尬之色,却也不好接话。 “死士,什么是死士?”只有云王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一脸无知的表情,“死士是不是就是死人的意思?府上为什么会有死人?” 第四十四章 一皇四王 景王并不理会云王的表演,微微一笑,负手望天。见王哈哈一笑,一拍云王的肩膀:“王叔比小侄还大上几岁,怎么心智却好像小了七八岁?算了,小侄告诉你什么是死士,这么说吧,蒋七郎是亲兵,沈八郎就是死士。” 云王脸色变化几下,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青,强自镇静地一笑:“王叔听不明白王侄在说什么。” 见王见云王还在假装,就想说个清楚,蒋七郎是云王府上的亲兵之一,沈八郎则是云王招募的江湖能人异士之一,是死士。云王没想到他府上的亲兵和死士的名字见王可以随口说出一两人,可见府上有见王的眼线,心中又惊恐又愤怒。 景王咳嗽一声,不让见王再说下去,点到为止即可,兄弟之间多少还是要留几分情面。 “皇上驾到!” 正当众人场面尴尬,兄弟之间心思各异时,忽然常关熟悉的传令声响起,让众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一个冷战! 皇上来了?怎么可能?皇上不是重病在身卧床不起,怎会亲临星王生辰宴会?退一万步讲,皇上就算身体安康,轻易也不会亲临王爷或是大臣家中,通常只有在王爷或是大臣重病之时前来看望,参加王爷或是大臣的生辰宴会,更是罕见! 今日却破例前来星王生辰宴会,又是抱病之体,皇上是对星王无比器重,还是别有用意? 就连星王也就惊呆当场,一时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半天,竟是忘了接驾! 星王并非是因为皇上亲临他的生辰宴会而震惊,而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皇上怎么就病情突然好转了?前天他还亲到宫中探望皇上,皇上病情垂危,几乎口不能言,太医之中,除了金甲认为皇上还有好转的可能之外,其余人等,都暗中告诉他皇上大限已到,怕是只有数日光景了。 正是因此,他今日才心情大好,借生辰之际,大宴宾朋。一是借机观察一下朝中百官谁会前来向他祝寿,前来之人,都是可用之人。不来之人,当列入黑名单。二是为他接任皇位大造声势。皇上驾崩,若是没有指定由谁接任大宝,那么谁的呼声最高谁在朝中一呼百应,谁就会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可是……明明皇上已经病入膏肓,而且还是他亲眼所见,下不了床走不了路之人,怎么就亲临他的生辰宴会了?星王一瞬间脑中闪过了无数种可能,目光下意识看向了金甲。 金甲正好朝他看来,四目相对,金甲忽然眨了眨眼睛,眼中流露出戏谑之意,星王忽然一个念头涌现,莫非他被骗了?皇上病情早已大好,只是秘而不宣,要的就是让他造成误判,从而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好让皇上有机会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彻底铲除? 景王、庆王、云王和见王也都是一脸惊讶,朝后面望去。一辆大辇缓缓而至,金银装饰之外,还有七宝琉璃点缀其上,庄严无比。四马六十四的仪仗,正是皇家威仪。 内侍常关骑一匹高头大马,来到近前,翻身下马,唱了一个喏:“诸位王爷,小人有公事在身,不及行礼,诸位王爷勿怪。官家到了,快快迎驾要紧。” “二哥不是有恙在身?三弟的生辰怎敢惊动二哥?”星王回神过来,忙一脸诚惶诚恐,忙又招呼各人,“大哥、四弟、五弟、王侄,快随本王迎驾。” 内侍通常喜欢称呼皇上为官家,民间也多有此称,不过皇亲国戚之间,还是以排行的兄弟相称。 几人整理衣服,依次向前前去迎驾。曹殊隽见状,悄然将金甲和叶木平拉到一边,和二人耳语几句,二人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三人离开人群,转身离开了。 人群一片混乱,没人注意到曹殊隽、金甲和叶木平三人的离开,只有宋超度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时,三人已经走远了,他微微一笑,赶紧跪倒在地,跟着人群山呼万岁了。 曹殊隽走得早了一些,若是让他看到后面的情形,他肯定会多留下一会儿。只不过他一心想着将金甲和叶木平带回观心阁和连若涵会面,对于接下来的事情,漠不关心。 不过就算他留下来,怕是也从中看不出什么门道,毕竟他不是夏祥。若是夏祥在此亲眼所见发生的一切,夏祥会对他以后该怎样为国为民有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可惜的是,夏祥并不在。 夏祥不在,李鼎善却在。李鼎善跟在人群后面,行了跪拜之礼,抬头看时,皇上正从大辇之上下来。虽离得远,却依然看得清楚,四旬出头的皇上容颜憔悴而苍老,和三王爷有三分相似的脸型瘦削且眼窝深陷,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李鼎善一阵心酸加心疼,想当年他陪伴皇上左右时,皇上意气风发,是何等英俊洒脱的少年,而如今,本来也正值壮年励精图治的他,却落得这般模样,到底是因宠信候平磐一心向道之故,还是皇上被人陷害身中奇毒之故? 不管是何种原因,李鼎善都明白一点,现今不管是他还是景王,都无法接近皇上,向皇上说明新法在民间为害百姓的真相,也无法在皇上身边安插自己人,保护皇上不受到了坏人的蒙蔽和恶人的谋害。想到此处,他忽然想到竭力维护曹殊隽的金甲和叶木平,目光偷偷一扫,三人已经不见了。 但愿曹殊隽可以从金甲和叶木平身上打开突破口。 皇上所乘的辇车称为大辇,是说皇上的辇车比起诸王的辇车都要大上一些,但辇车再大也只是辇车,离地不过三尺有余。三尺有余的高度,若是以前,皇上可以一跃而下。但如今皇上却在内侍的搀扶下,每走一步就如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七级台阶的车踏,足足走了一柱香的工夫。 众人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发出声响,更无人催促皇上。皇上倒也颇有耐心,等脚落实地的一刻才缓缓开口说道:“都免礼平身。大哥、三弟、四弟、五弟,快快起来。” 李鼎善心中蓦然一惊,他粗通医术,夏祥的医术都是来自他的传授。皇上虽气色极差,身体看似极度虚弱,说话时的中气倒是充足,可见皇上并非气虚。人只有精足、气充、神旺,身体才能健康。所以讲修身养生之道,就离不开精、气、神之修养,精虚不能化气,气虚不能化神,人就会萎靡不振,百病丛生。 皇上既然中气充足,可见也并不精虚,精气皆足,只是神不旺,可以断定皇上病情已经大为好转。若是精气皆虚,才是大凶之兆。也就是说,此时的皇上距身体康复只有一步之遥。 不对,若是皇上精气充足,为何下车还要耗时如此之久?李鼎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莫非皇上有意为之,要的就是让外人认为他还是重病在身?否则皇上若是真的病重不起,哪里还有心思前来为星王贺寿? 一念及此,李鼎善眼睛蓦然一亮,再看皇上时的眼神忽然热烈了许多。应该是了,皇上文治武功,自即位以来,大夏国力蒸蒸日上,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周边敌国莫不臣服,无人敢犯边境。如此英明的圣主,怎会突然转了性子,变得昏庸无道了?想必背后必有不为人所知的内情! “三弟,今日是你的大寿,二哥特来为你祝贺。二哥身体不适,并未准备丰厚的礼物,只为你写了一副对子,来……”皇上冲常关微一点头。 常关会意,双手捧着一副黄绢上前。星王受宠若惊地接过,又要叩头谢恩,却被皇上制止。皇上轻声说道:“不必多礼,来,打开看看。” 常关及时递上手绢,皇上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星王不敢怠慢,打开黄绢,是一副对联,上联,亭有盘龙何不在天飞霹电,下联,岳常集凤都来此地听箫韶。 笔力苍劲,力透纸背,隐隐有金戈铁马之意的笔锋正是皇上亲笔所写。 星王心中大喜,皇上的对联寓意深远,似有托付江山之意。他强压欢喜,再次谢恩:“臣叩谢皇上恩典。” 皇上的目光在星王脸上停留片刻,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愠怒之色,随即恢复平静,他来到景王面前,挽住了景王之手,感慨说道:“大哥精神尚在,二弟却未老先衰了……” 景王也是一时感慨:“皇上春秋正盛,微有小恙也不算什么。臣前些日子也病了几天,这不病好之后,一样生龙活虎?以臣之见,皇上病情已经大好,不日便会痊愈。” 皇上微微点头,又来到庆王面前:“四弟倒是愈发矫健了。几位兄弟之中,四弟文武双全,当是第一人。” “皇上过奖,臣愧不敢当。”庆王微微鞠躬,他有着和景王同样的疑惑,皇上虽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却中气充足,眼神明亮,并非大病不治之象,难不成皇上在装病? 皇上亲热地一挽云王的胳膊:“五弟越来越卓而不凡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二哥的病可是好了?五弟每每想起二哥之病,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云王摇动皇上的胳膊,“二哥快快好起来,五弟很想和二哥一起去西山打猎去香山登高。” “好,好,朕也想早些好起来,也想陪你们一起出去游玩。”皇上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他又来到见王面前,上下打量见王几眼,“先儿又长高了,只是身体还不够壮实,要多练习骑马射箭,多读书,文成武就,以后才能成为国之栋梁,才能托付大事。近来读书没有?” 见王微露羞愧之色:“回皇上,臣近来杂事多了一些,骑马射箭倒是没有放下,读书是耽误了不少。” “不读书不成器。”皇上脸色凝重,“先帝的《劝学诗》要记挂在心,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携经天纬地之才,赋震古烁今之气,才是帝王之道。” 此话一出,一众皆惊! 星王手持黄绢,本来一脸喜色,听闻此话,忽然脸色一变,手一抖,手中的黄绢险些失手落地。皇上此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听上去像是皇上要将帝位传与见王之意? 景王和庆王、云王也是相顾愕然,皇上之话,确实意味深长,不由人不浮想联翩。只是再想到皇上赠与星王的对联,隐隐也有将江山托付星王之意,帝王心术,虽是兄弟,也是让人猜测不透。 皇上又咳嗽几声,常关及时向前扶住皇上,小声说道:“官家,该回去了。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回去,这就回去。”皇上在常关的搀扶上,上了辇车,他站在辇车之上,目光望向景王等人身后之后,忽然目光一顿,在李鼎善脸上停留少许,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朕今日见到诸位兄弟和各位大臣,十分欣慰。待朕身体大好之时,当励精图治,继承太祖太宗不世伟业,安定民心,开拓疆土。” “起驾回宫。”常关亮开嗓子喊了一声,大辇缓缓启动。 “恭送皇上!”众人一起山呼。 一直等皇上的大辇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众人才收起恭敬之态。见王东张西望一番,拉住了星王的胳膊:“王叔,怎么不见候相公?”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脸疑问之意,是呀,如此盛事,四位王爷齐聚一堂,又有皇上亲临,竟不见候平磐候相公在此,莫非出了什么差错不成? 星王一拍额头,恍然说道:“王侄倒是提醒了本王,候相公在府中帮忙招呼客人,本王出来得匆忙,忘了叫他。皇上也来得意外,竟是疏忽了此事。” “无妨,反正候相公也是天天见到皇上,少见一次也并不碍事。”见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跑到一边和庆王说话去了。 众人一起随星王进入王府之中。 云王来到星王身边,见左右无人,小声说道:“曹殊隽和金甲、叶木平不见了。” 星王微一点头:“方才本王看到了他们离开,不要紧,一个是小小的侍郎之子,一个是太医,一个是装神弄鬼的道士,不足成事。”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王府的会客厅,足以容纳数百人的会客厅此时坐了不下百十人,皆是当朝的五品以上大员。有一人坐在上首,春风满面,正反客为主热情洋溢地招待各位客人。 正是当朝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候平磐! 候平磐俨然以主人自居,来者不拒,只要有人敬酒,都一饮而尽,极尽豪爽之态。放眼望去,在座的各人以文官为主,六部尚书除了新任的礼部尚书高亥之外,全部到齐,无一缺席。 高亥其实并非不想前来,而是他在文昌举科举舞弊一案中,对文昌举落井下石,让星王对他极度不满。后来他虽然如愿当上了礼部尚书,却处处被星王和候平磐打压,如果在朝中孤掌难鸣。不过高亥并不甘心就此孤立下去,曾托吏部尚书柴石页向星王带话,表示了投诚之意,却没有得到星王的回复。 倒不是星王并不想收纳高亥,而是星王留了一个心眼,总觉得高亥被任命为礼部尚书的背后,是皇上有意为之的试探之举。高亥在朝中向来是墙头草,从来没有明确归属哪一方。后来在新法推行之时,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一切唯皇上眼色行事。 文昌举科举舞弊案事发之后,星王原以为皇上将文昌举拿下之后,会任命他推举的吏部侍郎熊始望担任礼部尚书,不想皇上力排众议,三次驳回了候平磐的推举,强行任命了高亥。如此,高亥身上就明显有了皇上的烙印,星王和候平磐已经将朝中文官几乎全部笼络在自己一方旗下,多一个高亥不多,少一个不少。与其冒着被皇上猜疑的风险,还不如将高亥拒之门外。 反正高亥也是墙头草式的人物,即使不接纳他,他也是势单力薄,想在朝堂之上反对新法,也是无人附和。 本来今日生辰宴会,还有不少武官想要参加,却被星王婉拒了。虽然星王想要接任皇位之事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毕竟皇上还在,且皇上也没有明确指定由谁继承皇位。满朝文官来了七八成已经相当于星王府是一个小朝廷了,再来一些武官,振臂一呼就可以直接起兵谋反了。 星王不想落人口实,他相信以他的实力和在朝中的威望,皇上若是不让他接任皇位,是皇上私心太重,不为大夏的江山社稷着想。 今日皇上突然亲临,更让星王坚定了他的猜测,皇上对他防范之心颇重,也多有试探敲打之意,他就提醒自己要更加小心行事,在确认皇位落在他的头上之前,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功败垂成。 第四十五章 众生相 星王以及景王、庆王、云王和见王一出现,众人都纷纷起身相迎。候平磐微微一愣,待和星王交换了眼神之后,迅速镇静下来,过来和景王、庆王、云王、见王一一见礼。 “候相公,别来无恙?”李鼎善不等候平磐发现他,主动从后面来到前面,朝候平磐叉手一礼,“草民李鼎善见过候相公。” 候平磐怎么也没想到李鼎善居然敢来参加星王生辰宴会,愣了片刻,才晒然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李先生。先生一别数年,不知在哪里悠闲度日?回到京城想必也有一些日子了,为何今日才与故人相见?” 李鼎善暗中打量候平磐几眼,令天下人侧目而视的当朝第一权相候相公,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气色盎然,虽清瘦,却不失威严之意,威严之中,三分傲然七分从容,虽然他对候平磐极度不屑,但也不得不承认候平磐此人久居相位,还真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李某来京城确实有些日子,本想登门拜访候相公,只是李某现在一介平民,区区布衣,怎敢登相公府邸?宰相门前七品官,李某又没钱贿赂门子,所以就不自取其辱了。” “哈哈,李先生说这话,是说本相纵容下人胡乱收钱刁难访客了?”候平磐大笑,笑声中有说不出来的得意和不屑,“本相治下严谨,严令下人不得刁难任何一人,李先生何必信口雌黄,污蔑本相的门子呢?” 李鼎善冷冷一笑:“李某不过是开个玩笑,候相公不必如此紧张。李某自是不怕门子刁难,门子刁难毕竟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是明枪,明枪易躲。李某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会有人射来一箭,暗箭难防。门子顶多是真小人,怕的是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却只是为了一己之私的伪君子。” 候平磐朝皇宫方向双手抱着,慷然说道:“本相自从接任相位之后,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新法推广以后,本相唯恐地方官吏借机伤民,数次前往京城周边微服私访,见到百姓安居乐业,对皇上颁布新法感恩戴德,本相才稍感心安。本相所作所为,上无愧皇上,中无愧百官,下不负百姓,此心,对天可表。” “候相公之心,确实对天可表,宋某也是佩服得紧。”宋超度来到候平磐面前,举杯说道,“宋某敬候相公一杯,候相公国之栋梁,大夏之基石,祝愿候相公长命百岁,祝大夏国泰民安。” 候平磐和宋超度碰杯,一饮而尽,一脸谦逊:“本相微末之功,实在不值一提,都是圣上英明百官勤勉,本相只不过是顺天时应民心罢了。宋侍郎,李先生才识过人,是不世之才,若是不入朝为官,是大夏不幸。你可推举李先生为……” 候平磐想了一想,面露喜色:“正好鸿胪寺少卿空缺,可由李先生担任。” 鸿胪寺少卿是闲职,正是曹用果上任之职,人称睡卿,候平磐表面上是为李鼎善着想,其实是想让李鼎善从幕后走上台前,以一个闲职将李鼎善束缚在朝堂之上,好让他时刻看得清楚,以防李鼎善背后下手。 宋超度自然明白候平磐之意,笑道:“多谢候相公好意,宋某刚刚上书一封,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以李先生之才,鸿胪寺少卿非他所愿。” 御史中丞是从六品,职责是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则廷辨,小事则奏弹,虽无实权,却是可以直接弹劾任何一人的言官,在朝中的地位相当超然。 以李鼎善的资历,从六品的品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候平磐断然不会将御史中丞如此举足轻重的位置让李鼎善掌管。大夏的御史台共有御史大夫一人,御史中丞三到五人,监察御史和殿中侍御史各五六人,用于监察朝中和地方百官的言行,可以直接上书皇上而不经过门下省,也就是说,不必经候平磐之手。 候平磐微一沉吟,心知宋超度推举李鼎善的用意在于执掌言论,现任御史大夫徐得全虽说对他言听计从,但现任的两名御史中丞卢元远和钱璟淞,都颇有傲骨,并不依附于他和星王,有时还会指责皇上的不是。若是再加上一名更不听话的李鼎善担任御史中丞,怕是整个御史台都要沦陷了。 更何况御史台今年又新来了一名殿中侍御史名叫滕正元,此人更是事事吹毛求疵,殿中侍御史掌纠弹百官朝会失仪事,上朝时,但凡有谁稍有失礼或是衣冠不整,他必不放过。甚至是哪个官员在下朝之时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也会上书弹劾,弄得百官不胜其烦,对滕正元视为异类。 大夏官员上朝之时的朝服,是由太祖亲自设计,就连官帽,也是太祖所制。大夏初建之时,追随太祖打下江山的文武官员,多是平民出身,读书不多,不识礼仪,上朝之时,要么交头接耳,要么脱鞋抠脚。太祖不悦,打江山和坐江山岂能一概而论?后来太祖下令文武百官上朝之时不许就座。 百官站立上朝,不再脱鞋抠脚了,却要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要么站得东倒西歪,不成体统。太祖心生一计,设计了朝服和官帽。朝服必须昂首阔步才能撑起,而官帽两侧有帽翅,长而窄,不但上朝的时候不能交头接耳,且走路的时候也必须小心翼翼四平八稳,否则帽翅不但会上下晃动,还有可能晃掉帽子,就有失体统了。 兵部侍郎于晏本是行伍出身,戎马生涯养成了行事风风火火做事大大咧咧的习惯。有一次上朝,行完跪拜之礼后,于晏起身过快,不小心碰到了帽翅,将官帽碰掉,滚落在了地上,正好滚到了滕正元脚下。 滕正元捡起之后,当即向皇上参了一本,弹劾于晏朝堂失仪,要求皇上罚于晏三个月的薪俸。皇上本来身体不适,勉强上朝,才不想在如此小事上纠缠不休,却又不好驳回滕正元,只好口头答应。 于晏却不干了,说他的官帽掉在地上,并非是他的过错,而是旁边的户部侍郎郑远东之过。郑远东承认是他的官帽碰了于晏的官帽,但他的官帽未掉而于晏的官帽落地,是于晏没有戴正官帽。于晏不但没有戴正官帽,连官衣也没有穿戴整齐。 于晏解释说起得晚了一些,匆忙之下,来不及整理衣服就上朝了。 皇上想要息事宁人,说罚于晏半年的薪俸。滕正元却说不行,于晏衣冠不整上朝,是对皇上不敬。官帽没有戴正,是对太祖不恭。朝堂之上和郑远东争吵,又是一错。错上加错,应当罢官。郑远东碰到于晏官帽也是有错,却推卸责任,也应当受罚。 满朝文武都惊呆了,滕正元怎么疯狗乱咬人?郑远东又没有招他惹他,他怎么连郑远东也不放过? 皇上被滕正元吵得烦了,一怒之下,罚于晏半年薪俸,罚郑远东三个月薪俸,罚滕正元一个月薪俸。 退朝后,滕正元被于晏和郑远东拦住,二人要和滕正元理论一番。结果滕正元引经据典,说得郑远东无言以对,羞愧而逃。于晏就远不如郑远东文明了,恼羞成怒之余,一拳打出,将滕正元打成了乌眼青。 都以为滕正元会为此事再向皇上上书,不料事后滕正元却当成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指责别人的过失。此事传诵一时,满朝文武对滕正元既怕又敬,怕的是一不小心被他指摘了过错,非得被他说得百口莫辩不行。敬的是,他对事不对人,事情过后,转眼即忘。后来有一次于晏被人弹劾,滕正元上书为于晏辩解,让于晏得以清白。于晏深为感谢,不好意思地向滕正元当面表示感谢,并说上次打了滕正元一拳之事怪他。 滕正元却不领情,转身便走,说他并不是在帮于晏,而是帮真相和公正。 滕正元虽如同刺头,却是朝堂之上不可或缺的御史,因为滕正元并不偏向任何一方,他只坚持他公正和道义的立场,就连皇上有了过失他也是直言不讳,是以候平磐和星王虽不喜滕正元,却也轻易不敢拿下他,谁拿下滕正元,谁就失去了失去了道义的至高点,谁就成了做贼心虚的代名词。 不过谁都知道滕正元虽有铮铮铁骨,却没有官场智慧,不足以在朝堂立足,也不会成为朝堂争斗的支点,只是刺头却不会成为心腹大患。 但李鼎善不同,李鼎善除了敢言直言之外,他还有无与伦比的官场智慧以及丰富的朝堂斗争经验,更主要的是,他是景王之人。有些事情在滕正元眼中只是一件孤立的事情,比如于晏摔落官帽之事,但在李鼎善眼中,或许就会上升成为于晏和郑远东之间的一次间接较量,从而离间于晏和郑远东的关系。 候平磐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本相以为,李先生并不能胜任御史中丞一职,还是鸿胪寺少卿更适合他。本相会向柴尚书推举李先生担任鸿胪寺少卿,皇上想必也会认同。” 这么说,候平磐的言外之意是要行使相权,强行阻止李鼎善担任御史中丞了?宋超度微微一笑:“既如此,就由皇上圣意裁决好了。” 候平磐禁不住冷笑出声:“皇上近来身体不适,四品以下官员任命,皇上并不过问,都由本相一言而定。” 候平磐如此嚣张,李鼎善不免心中喟叹,在权力面前,可以保持初心和公正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想当年候平磐还没有为相之时,谦和低调,事事随和,如今相权在握,又有星王撑腰,皇权不振相权大兴,这么说除了总揽朝政之外,候相公是想连吏部职权也一并拿到手中了? 朝政大权独揽,再掌管了人事大权,候平磐可就真的要一手遮天了。幸好他没有掌握兵权,否则他登高一呼,天下由夏姓候,也并非不可能。 幸好,大夏还有景王、庆王,还有夏祥、滕正元,还有态度不明却各怀心思闻风而动的四大世家,候平磐就算再掌管了兵权,想要一手遮天,也要顾及景王、庆王以及四大世家的势力。 当然,李鼎善也清楚,候平磐只不过是星王的傀儡。候平磐抛头露面,发号使令,背后拿主意的人却是星王。大事若成,候平磐自然可计一大功,最后封王封候也不成问题。大事若败,候平磐必是替罪羊。 “这么说来,李先生能否当上御史中丞,全在候相公一句话了?”宋超度胸有成竹地笑了,“怕是要让候相公失望了,宋某的上书,此时怕是已经呈到皇上的龙案之上了。” “怎么会?”候平磐大惊,回身看到吏部尚书柴石页,摆手说道,“柴尚书,请过来一下,本相有话要问你。” 柴石页年约五旬,中等身材,体形瘦弱,脸型瘦小,乍一看,如同田间老农,虽其貌不扬,不过双眼之中时有精光闪动,流露出七分精明三分糊涂的意味。 他颌下三缕长须,走动的时候,微微颤动,仿佛七老八十一样,风一吹似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去。不过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柴石页的胡子微微颤动,每一步落地都十分踏实,下脚极稳。 听到候相公召唤,柴石页冲同桌之人拱了拱手,左手抚胡子右手端酒杯,来到了候平磐面前,他将酒杯一举:“候相公唤我何事?莫非还要再共饮三十杯?” “柴尚书不要再喝了,你酒量一般,再喝就要醉了。”候平磐哭笑不得,从柴石页手中抢中酒杯,放到一边,“宋侍郎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你可知道此事?” “知道?不知道!知不道!”柴石页明显有了六分酒意,话都说不清楚了,他眼睛迷离,右手伸出一根手指冲天上指来指去,“咦,怪事,咄咄怪事,大白天怎么出来星星了?一颗,两颗,三颗,哎呀,数不清了,太多了。” 说话间,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李鼎善伸手扶住柴石页,笑道:“柴尚书小心脚下。” “柴尚书?谁是柴尚书?”柴石页愣住了,打量李鼎善半天,“你是李鼎善李先生?啊,你怎么还活着?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柴尚书从何得知李某死了?”李鼎善问道。 “上次、上次,忘了是什么时候,有一次和一个人喝酒,他喝多了,酒后吐真言,说三日之后就会传来李鼎善的死讯。”柴石页原地转了一个圈,堂堂的吏部尚书醉酒之后居然憨态可掬,他揉了揉头,忽然作恍然大悟状,“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是谁……” 众人都侧耳倾听柴石页口中的他到底是谁,此事大有隐情,顿时勾起了在座众人的好奇心。 不料等了半天,柴石页却又没有了下文,他身子一歪,就势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竟是睡着了。 候平磐脸色铁青,上前一拍柴石页的肩膀:“柴尚书,人贵有自知之明,酒量不行,就不要喝那么多酒,醉酒误事。” 不料才拍一下,柴石页猛然惊醒,一下站了起来,手指候平磐:“呵,哈哈,原来是你,原来他是你,原来你是他。” “你胡说什么?”候平磐脸色顿时大变,“不成体统,不成体统,来人,送柴尚书回府!” 随即有人前来,扶起柴石页就走。柴石页揉了揉眼睛,左右看看扶他的两个人,扭头大声说道:“候相公,我酒量不行,酒品还行,来,再干一杯。李先生,你没死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头再和我下棋,我棋品比酒品还好。哈哈……” 笑到最后,笑声由欢快变成了悲壮,柴石页干瘦的身躯竟是发出了无比浑厚的声音,他放声高歌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以汉乐府的曲调唱出了曹操的《短歌行》,别有一番味道,尤其是最后一句陡然一转,以《诗经》中的一句诗结尾,在场众人都听得痴了,一时木然而立,不知今日何日。 虽说柴石页方才说话话说一半,又有醉话之嫌,但还是在众人心中留下了阴影和疑惑。候平磐和李鼎善以往的过节,众人几乎无人不知。政见不和,知见不同,是常事,即使将对手打败打倒,罢官或是贬谪,也是各凭本事,但若是背后雇凶杀人,想置对手于死地,就太过分了。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候平磐。 第四十六章 紧锣密鼓 候平磐心中来气,本是大好的一出生辰宴会,先是被景王、庆王、见王等人搅了兴致,又因皇上的意外亲临而多了几分变故,更让他不解的是,皇上亲临星王生辰宴会,既没有进府,又没有让已经到来的官员出来迎驾,皇上此举大有深意,仿佛是在警醒百官,皇上不进府不让百官迎驾,是为百官留了情面,好让百官心里有数,清楚谁才是当今大夏的皇上,谁才是至高无上的权威。 更让候平磐气愤的是,柴老儿酒后撒疯,无意中透露了他和星王想要除掉李鼎善的秘密,虽说柴老儿含糊其辞,并未明说,可以当他酒后胡言乱语,但毕竟影响不好。又一想,不对,莫非柴老儿有意装疯卖傻?他分明是有意借醉酒闹事,避重就轻,不想回应他问到的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的问题。 候平磐正要深思此事时,星王来到他的身边,小声说道:“柴老儿酒后发疯,不必理会。照应好景王、庆王和见王,以免他们借机拉拢百官。” 对,此事才是要事,候平磐瞬间清醒,忙回身一看,见景王、庆王和见王坐在工部尚书张一农、兵部尚书付现风、刑部尚书沈夫名和户部尚书李施得之间,几人推杯换盏,正谈笑风生。他才意识到险些误了大事,忙朝星王点了点头,错身朝景王的桌子走去。 星王的目光望向柴石页消失的方向,朝人群之中的燕豪使了一个眼色,燕豪会意,悄然离去。 出了门,燕豪上了一辆马车,跟在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柴石页身后。柴石页只带了两三随从,人在马上,随着马身晃动之余,不再慷慨悲歌,却在大声吟诗:“十八年来阅宦途,此心久似水中凫。如何才踏春明路,又看仙人对弈图。局中局外两沈吟,犹是人间胜负心。那似顽仙痴不省,春风蝴蝶睡乡深。烟缕蒙蒙蘸水青,纤腰相对斗娉婷。樽前试问香山老,柳宿新添第几星?” 燕豪虽读书不多,却也听了出来柴石页诗中隐有归隐之意,不由冷冷一笑,暗道此时想要全身而退,哪有这么容易!今日之事,景王和庆王、见王,三王俨然已经结成同盟,星王有候平磐和云王之助,还需要各部尚书的力挺才行。柴老儿休想现在置身事外,事情已经到了眼下即将亮剑之时,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又跟了一段,见柴石页并无异常,确实是朝柴府而去,燕豪也就放心下来,转身回去复命。 “走了?”在马上摇来晃去的柴石页等燕豪一走,立刻恢复了清醒,悄悄回头一看,偷偷一笑,“老夫装醉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不但骗过了候平磐,也骗过了星王和燕豪。盛杰,你速去皇宫,递上本官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的奏折,切记,务必亲手交到常关手中,不可交给别人。” “是。”名叫盛杰的后生是柴石页最信任的手下,有一身武功,尤其轻功超人一等,他领命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了烟波迷蒙的安定河桥上。 盛杰走后,柴石页信马由缰走了一段路,忽然下起了小雨。北方的秋季雨水不多,却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路人行人纷纷躲雨,柴石页却既不躲雨也不快马加鞭,反倒又吟起了诗:“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 雨中除了柴石页和一马之外,还有两名随从,除此之外,行人都躲到了屋檐下避雨。得得的马蹄声在青石路面上如敲响岁月的钟声,在马蹄声中,柴石页的吟诗声渐渐小了下去,连同他的背影一起,逐渐迷糊在了上京城烟雨的街道之中。 燕豪回到星王府后,向星王汇报了柴石页的行踪,星王点了点头,又和众人喝了几杯酒,方才起身回到书房。 云王和候平磐随后而至。 星王推开窗户,外面的雨如丝如缕,虽不像江南的斜风细雨,也算是北方难得的丝雨。雨丝打在他的脸上,微凉,带来一丝冬天的气息。 “天凉了,再过月余就入冬了。”星王回身看了云王和候平磐一眼,“皇上的病情时好时坏,让人放心不下。也不知道皇上能不能捱过这个冬天,现在百官都快失去耐心了,总要有一个结局出来才好。” 云王此时不再和之前一般天真无邪,他微微皱眉,面有忧色:“三哥,大哥和四哥联手了,还要将李鼎善推到台前,分明是要亮刀亮剑了。” “早就亮出刀剑了,哈哈。”星王笑了,顺手拿起书架上一把短剑,拨剑在手,“我也是没有想到,大哥心机如此之深,早早安插了人手在我的身边,我信任有加的死士谢必安,就是谢间化竟然是大哥的死士,想想都有些后怕,万一谢间化对我不轨,我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 候平磐面有怒容:“今日之事,不但有景王、庆王联手之忧,还有皇上突然亲临,帝心深如海,皇上此举,大有深意,皇上的病,怕是也另有隐情。” “皇上身边,不全都是我们的人么?”云王想了想,背起双手,“除了金甲和叶木平之外,对,还有一个常关,太医朱柏水、候贵妃以及诸多内侍,不都是听命于三哥和候相公?” “朱太医再三肯定皇上的病确实是不治之症,而且他还说服了皇上不再服用金甲所开的药,并且停用了药床药椅——说到药床药椅,夏祥真是该杀,非要多事——还劝皇上多服叶木平的金丹,皇上一一照办,为何今日皇上看上去精神倒还不错?”星王沉吟半晌,忽然一剑斩在桌角之上,铁梨木的桌角竟然被他手中短剑硬生生砍下一角,“可见皇上的病情确实大有隐情,怕是朱太医和候贵妃都被皇上蒙蔽了,皇上联合金甲、叶木平演了一出好戏给我们看。” “三哥的意思是……”云王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快刀斩乱麻,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是皇上身边除了常关、金甲和叶木平之外,还有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对皇上忠心耿耿。叶时胜不归顺,大事难成。” “叶时胜不是听命于星王殿下吗?”候平磐想起了上次贡院之事。 星王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数年前我帮了叶时胜一个忙,他记在心里,上次贡院之事,他还了人情。叶时胜只忠心于皇上一人,想要拉他过来,没有可能。” “殿前都点检崔常在向来和三哥来往过密,他若是配合的话,大事可成。”云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多思,“小弟虽兼了枢密副使,却和知院郑传夫不和。郑传夫自恃身为荥阳郑氏之人,眼高过顶,连小弟这个五王爷他都不放在眼里。” 候平磐点头说道:“殿前都点检总领京城二十万禁军,崔常在一人身系天下安危。只是崔常在虽和星王殿下交好,他的两个手下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和殿前马步军都指挥使明王奇都是忠心于皇上之人,崔常在一人也难以牵制二人。叶时胜总领禁军骑兵,明王奇总领禁军马步兵,若是二人之人有一人听命于崔常在,要好上许多。” “不要忘了,大哥还掌管了兵部。兵部有用兵权,却无调兵权。枢密院有调兵权,却无用兵权。崔常在总领二十万禁军,却还是要被叶时胜和明王奇制衡。”星王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皇上心深如海,看似重病在床,实则处处设防,人人互为牵制,想要成事,难如登天。” 几人谈论的都是谋反的大事,却如谈论寻常事情一般。 “星王殿下,依我之见,有三个办法可行。”候平磐胸有成竹地一笑,“第一个办法自然是让皇上顺应天道,安心归天。皇上既然是天帝之子下凡,回归天庭,也是天命所归。至于如何让皇上归天,若是朱太医可以得手还好,若是朱太医不堪大用,就得用第二个法子了——让燕豪出马!大夏立国以来,太祖和太宗都先后泰山封禅,皇上即位以来,还没有去过泰山。封禅之路遥远且崎岖,路上有个什么闪失,也在情理之中。” 不等候平磐说完,星王连连摆手说道:“皇上左有金甲右有叶木平,朱太医怕是难以下手。至于封禅一事,也不可行,皇上自认比不了太祖太宗的文治武功,不敢和太祖太宗比肩前去封禅。” “不封禅也可以,可以上书让皇上前去真定大佛寺拜佛。”候平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真定是龙兴之地,有太宗皇帝御封的大佛寺。虽皇上崇信道教,却也不排斥佛教,况且眼见今冬腊月是太宗皇帝诞辰一百五十周年,前往太宗亲笔题写寺名的大佛寺为太宗还愿为万民祈福,皇上必会欣然前往。到时皇上在滹沱河落水,或是受了风寒,或是受了惊吓,或是遇刺,种种变故,都不可预测。到时再将过错推到真定知县夏祥身上,一举两得,岂不大妙?” “夏祥……”星王一听到夏祥的名字脑中就浮现出夏祥嘴角微斜眼睛微眯的笑容,他不由冷哼一声,“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这般让夏祥落马,岂不是太便宜了他?真定还有许多大坑等着他跳进去。” “先不管夏祥,夏祥区区一个七品知县,无关大局,连棋子都算不上……快说第三个法子。”云王迫切地想知道候平磐还有什么妙计。 “第一个法子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上策。第二个法子是平地起惊雷,是中策。”候平磐脸色凝重,手扶胡须,“第三个法子就是天崩地裂,是下策。” 星王猜到了候平磐的想法:“起兵?” “殿下英明。”候平磐微一点头,继续说道,“京城二十万禁军对皇上忠心,殿下不要忘了,大夏还有地方禁军六十万,分布在真定府、热河县和太原府三地。况且京城的二十万禁军,一半在京城之中,另一半却在京城之外戍边。” “对呀,候相公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王拍手叫好,“若能调动真定和热河两地的禁军各二十万,总计四十万禁军,将上京城团团围住,便可以将京城的二十万禁军一分为二,首尾不能相顾,任何叶时胜和明王奇有通天本事,也回天无力。” “叶时胜驻守京城,明王奇驻守城外,遥相呼应又遥相节制,果真如候相公所言,从地方上抽调四十万禁军进京,二十万牵制明王奇,二十万围城,确实可以一战定乾坤。”星王一手托腮,目光望向了窗外,“真定府还好说,真定府的驻地禁军由崔象管辖,真定府禁军的都指挥使吴义东也唯崔象之命是从。只是热河县的驻地禁军都指挥使李正宇很是忠心,是叶时胜一手提拔的手下。热河县的知县是?” “张厚,和夏祥同年进士。”候平磐自得地一笑,“殿下不必多虑,当初任命张厚为热河知县,就是为了今日的大事埋了一枚棋子。热河县位处要塞之地,虽是小县,驻地禁军却和真定府、太原府建制相同,是为防范北方之用。小县可堪大用,当时不少人不解为何我要派张厚前去热河担任知县,一者热河县虽小虽穷,却是军事上的大县,二则也是因张厚和夏祥不和之故。” “张厚可以为本王所用?”星王最佩服候平磐的就是他知人善任的识人之明和用心长远的高明,今年的进士之中,他只注意到了夏祥、沈包和滕正元几人,对张厚并未过多关注。不想候平磐居然提前谋划,安插张厚到热河县上任是为了热河县的驻地禁军。 “张厚在科举之时,曾到庆王府上投诚,却被庆王拒绝。张厚自命不凡,又争强好胜,对夏祥进士名次在他之上颇有怨言。夏祥任真定知县,他更是十分不满,认为他理应在夏祥之上。”候平磐人在官场多年,见多了各种热衷于名利的官场中人,“当时张厚曾想登门拜访,却被殿下拒之门外。所以只要殿下对张厚稍加恩宠,张厚必将感激涕零,誓死追随。” “张厚对热河县驻地禁军有管辖之权,若是他追随本王,确实是一大助力。”星王微一沉吟,微露喜色,“好,张厚一事就交由候相公一手处置了。” “殿下,我有意派吏部侍郎熊始望去热河县走一趟,以巡视的名义,由他对张厚耳提面命。”候平磐早已有了主意,“我会亲自修书一封,由熊始望转交张厚。” “如此甚好。”星王心情大好,在房间中来回走了几步,“五弟,照你的意思,上中下三条计策,选哪一个?” “最后一条过于凶险,可以先按下不提。”云王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天真孩童,知道谋反之罪非同小可,只能胜不能败,无路可退,“起兵谋反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到前面,万一上策和中策败露,该起兵的时候,也得要起兵。依小弟之见,先上策,不行再中策,最后再下策。毕竟就算现在起兵,也是时机不对,且准备不够充分。” 星王点头:“此合我意。燕豪……” “在。”燕豪守在门外,应声而至,“殿下!” “你去将这个玉瓶交与朱太医,给他三日时间。”星王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玉瓶,玉瓶晶莹剔透,质地一流,精美无比,“三日之内,若是还没有皇上归天的消息,让他自行了断就是了。” “是。”燕豪拿过玉瓶,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忽又站住,“殿下,依小人之见,不管朱太医是否办成此事,最好都一刀下去……” 燕豪右手化掌为刀,在空中虚斩一下。 星王点了点头,朱太医知道太多事情,还是死人最安全,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董七娘和董四不足为虑,你不必非要招惹他们,谢间化……” “小人明白。”燕豪瞥见了星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他清楚星王最恨叛变之人,谢间化不除,星王难解心头之恨。 “谢间化也不足为虑,殿下不必为如此小事操心过多,倒是夏祥,才值得殿下多留意几分。”候平磐拿出一封书信,“谢化盖来信,夏祥到真定县任上之后,动作不断,还多有惊人之举,很不安生。” 星王并不接候平磐手中之信,微微皱眉:“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能折腾出多大水花?崔象身为真定知府,还压制不了一个知县?” 第四十七章 龙困浅滩 候平磐微微一怔,收回书信:“倒不是崔象压制不了夏祥,而是夏祥行事圆滑,说话又滴水不漏,刚上任不久,就得到了县尉和捕头的追随,他又以市乐县董现命案为由,将市乐县有名的地痞无赖付科带到了真定县受审,而且还和真定县的富商马清源、徐望山沆瀣一气,有意借粮仓、种粮生意转交之际,狠狠地宰上谢华盖和柳长亭一刀……” “不过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候相公也事事过心,岂不是太劳神费心了?”星王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柳谢二人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他们就没有必要负责真定一地的商业了。” “殿下请听我把话说完……”候平磐会意地一笑,“只凭夏祥一人,自然无法和崔象以及柳谢二人抗衡,他现在身边有不少助力,除了真定县尉、捕头和马清源、徐望山之外,还有连若涵和卢之月。” “连若涵?好景常在?一介女子,又是商人,还是清河崔氏叛逃之女,何惧之有?卢之月又能怎样?范阳卢氏已然式微,连崔氏、郑氏和李氏都有所不如,更何况现今四大世家都沉沦已久。”星王对门阀世家并无好感,历来皇权都不喜欢门阀世家,因为门阀世家一向都是皇权的最大威胁。 “若是以前皇上春秋正盛之时,皇权威势,四海臣服,四大世家不值一提,但眼下形势大不相同,皇权不振。四大世家虽然已经式微,但依然是不能忽视的地方势力,既有财力,又有兵力,也各自有人在朝中为官。殿下若是不借助四大世家之势,必然会被景王和庆王所用……”候平磐耐心地想要说服星王,“殿下想要取得天下,既要得文官之助,又要有武官追随,还要借四大世家的财力拿来一用,万一起兵,四大世家的立场就极为关键了。” 星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候相公所言大有道理,本王受教了。四大世家之中,如今崔氏和景王交好,李氏、郑氏和卢氏,态度不明,候相公可有计策?” “无论是皇上安然归天,还是在真定遭遇不测,又或者是起兵逼宫,四大世家都不会袖手旁观,对他们来说,改朝换代是再次崛起的最好机遇。”候平磐对四大世家的了解比任何人都要透彻,因他出身平民之家,对于世家向来仰望,对世家的神秘之中,有敬畏也有不屑,“因此不管是打天下还是坐天下,若是借助了四大世家之力,如虎添翼。若是被四大世家所阻,事倍功半。” “三哥,小弟和太原李氏关系还算不错,候相公和郑氏、卢氏多有来往,只有崔氏……”云王若有所思地想了起,“和大哥交好的崔氏是清河崔氏,还有博陵崔氏可以为我所用。” “云王殿下英明。”候平磐不失时机地送上了一记马屁,“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虽是同门,却是两支,清河崔氏家主崔何和博陵崔氏家主崔毕都有重振崔氏的雄心,既然崔何倒向了景王,崔毕就只能选择星王殿下了。此事不劳殿下费心,我已经派人送信到博陵,邀崔毕来京城一见。” “如此……甚好。”星王大喜,“太原李氏、范阳卢氏和荥阳郑氏,候相公和五弟也要多走动走动才好。四大世家,也未必就是上下一心。” “遵命。”候平磐叉手一礼,态度恭谨,他又微微笑道,“四大世家的事情,由我和云王出面,应该不成问题。倒是董现命案的事情,还要劳烦星王殿下多花费一些心思。” 星王微一皱眉:“怎么又回到夏祥身上了?难不成小小的夏祥比四大世家还要麻烦?” “恐怕还真是如此。”候平磐的神色凝重了许多,“殿下有所不知,夏祥所审理的董现命案的凶手是付科……” “董现是谁?付科又是谁?”星王想了一想,想不起来付科是何许人也,他高高在上的王爷之尊,自然不会知道一个远在京城之外六百余里的小县城的地痞无赖。 “董现是市乐县的一名富商,经手市乐县的粮仓和种粮生意,和市乐县丞田庆交情莫逆。付科是市乐县无业游民,平常游手好闲,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是个大大的无赖。” 星王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没兴趣再听下去:“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夏祥审理便审理了,又有何麻烦?” 候平磐耐心地说道:“董现命案是一个案中案,也是裴硕章无能,不愿意接手此案,让路经市乐县去真定上任的夏祥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裴硕章真是庸才,居然为了应付吏部的考核而不接董现命案,错失了大好良机。董现之死,不但事关殿下在真定府的布局,还事关崔象的前途,关系到真定府驻地禁军吴义东,甚至还有可能牵涉到博陵崔氏……” “……”饶是星王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吃一惊,“董现和付科不过是无名小辈,怎么会牵连到如此多的人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候平磐长叹一声:“殿下,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说来……” 雨,越下越大了,外面会客厅的宾客,陆续走了不少,景王、庆王和见王还在,三人不但罕见地同时现身一处,更罕见的是,三人主动和每一个与会客人喝酒。景王和庆王都是海量,二人足足喝了数升酒也不见有丝毫醉意,倒是见王摇摇晃晃,明显不支了。 开始时众人还以和景王、庆王喝酒为荣,慢慢地都回过味儿了,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再回来想起吏部尚书柴石页早早借醉离开,众人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景王和庆王和众人一一碰杯,并非是真想和每个人喝酒,而是想借机记住每一个人,看看都有谁参加了星王的生辰宴会。 后来更有眼尖者如工部尚书张一农发现了景王和庆王敬酒时,见王在一旁暗中用笔在记些什么,他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了,了不得,见王必定是在一一记下每个与会之人的名字。好嘛,上了景王、庆王的黑名册,怕是要没好日子过了。 这么一想,张一农第二个借口家中有事,溜之大吉了。 如张一农一般眼力的人也有不少,比如兵部尚书付现风和刑部尚书沈夫名以及户部尚书李施得,不过三人并未离去,反倒稳坐钓鱼台,一副你奈我何的淡定。三人私下说话,既然决定投靠了星王,就不怕景王和庆王穿小鞋,以现在的势头来看,星王接任皇位的可能性要远大于景王和庆王,所以……怕什么。不能像柴石页一样胆小如鼠,也不能和张一农一样想左右逢源。 六部九卿的正职和副职,后来又陆续走了一些,有的是因为发现了不对,不想留下成为出头鸟,有的因为雨越来越大,不管谁走,景王和庆王都起身相送,俨然如同星王府的主人一般。等雨丝渐渐连成线成为雨水时,忽然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震得四下晃动几下,房柱咯吱了几声。 司天监卫羌正和见王碰杯,惊雷一响,他手一抖,酒杯失手落地,摔得粉碎。他拂然变色,扔下见王不管,狂奔出去,站在滴水檐下抬头望天,片刻之后,声音微微颤抖地说道:“雷电为阳,五行金当令,雷属东方木。秋天万物肃杀,阳气收而阴气升,打雷则是阳气上扬之故。秋天阳气不收,冬天万物不藏。秋雷是金木交战,明年怕是要欠收了。” “只是欠收么?”景王不知何时来到了卫羌身边,手扶胡须,仰观天象,“卫天监,你看黑云压城城欲摧,那一片乌云正在皇宫上方,将皇宫笼罩在内,是龙困浅滩之象。” 卫羌脸色一变:“小人不知殿下此话何意。” “有朝一日龙得水,翻江倒海水倒流……卫天监,民间有谣,秋天打雷,遍地是贼。”景王哈哈一笑,转身走了,“切莫被贼得了便宜,偷走了东西,哈哈。” 众人见雨越下越大,因出行前大多没有带伞,纷纷让下人回去取伞,一时下人和随从们跑来跑去,乱成一团。 反正天色尚早,有人撤了酒席,上了茶水,众人又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吟诗赏雨,倒也不失雅兴。 就有人提议借景作诗,众人纷纷叫好。兵部尚书付现风第一个作诗两句:“时雨点红树千树,秋风吹黄柳万枝。” “不妥不妥,此诗用来形容春雨还好,有喜悦之意,秋风秋雨愁煞人,多些悲凉味道才应景。”刑部尚书沈夫名摇头晃脑地也作诗一道,“亭闲有竹秋常在,山静无人水自流……” “也是不妥。”户部尚书李施得连连摇头,“虽有秋意却无秋悲,并且过于闲淡了一些,有了——无意北风花已谢,有闲秋色燕南飞。” “好。”众人鼓掌叫好。 就连景王、庆王也是连连点头,对李施得诗中的秋意浓烈而暗暗赞叹。 “秋雨无辜被入诗,百姓有幸不得闲。无迹方知流光逝,有梦不觉人生寒。”众人叫好声未落,忽然一人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声音慷慨悲壮,正合此时悲秋悲雨的情景。 众人听了,顿时脸色一变,诗是好诗,只不过诗中的冷嘲热讽之意让每个人都如同脸上被打了一个耳光。此人之诗,显然是讽刺在座众人无所事事,不管百姓疾苦,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一棍子打死在座十几名当朝的二三品大员!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嚣张狂妄! 除了几大尚书之外,九卿之中还有五人在此,差不多百官之中最有权势的一帮人都在此中,更不用说还有景王、庆王和见王在此。 众人寻声望去,吟诗之人倒也敢作敢当,从角落里站了出来,来到了中间,作了一个罗圈揖,冷冷一笑:“诸位尚书公卿,下官殿中侍御史滕正元。” 其实不用滕正元自我介绍,在座不少人已经认出了他就是著名的刺猬御史滕正元。付现风打了个哈哈,抬眼望天:“原来是滕刺猬,怎的,今日又想扎谁?” 众人哄笑。 滕正元却脸色不变,朝付现风施了一礼:“多谢付尚书赐名,下官从此以后便以刺猬为名,也以刺猬为荣。” 众人又笑。 付现风一愣,随即哈哈一笑:“这么说,今日你想扎本官了?来,本官皮糙肉厚,不怕你这个刺猬,尽管放马过来。” “下官并非针对付尚书。”滕正元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反倒昂首挺胸,目光炯炯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朗声说道,“如今皇上病重,新法在各地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每年都有十余万户百姓沦为无地流民,各位食君之禄却不为君分忧,汇聚一堂,吟诗作对,感春伤秋,歌舞升平,愧为人臣愧为人子,愧对皇上愧对百姓!” 滕正元之话,铮铮犹如铁器之声,声声敲击在众人耳中,虽刺耳,却句句属实,在座众人之中,有人羞愧低头,有人冷笑,有人轻蔑乜之,也有人不以为然。 “啪、啪、啪!” 付现风拍了三下掌,轻笑一声:“好一番激昂的言论,滕御史,你的言下之意,除你之外,满朝文武百官都是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了?都是尸位素餐,在其政不谋其位了?你怎么知道我等在此吟诗作对,没有忧国忧民之心?你又怎么知道国家危难之时,我等不会挺身而出,为国捐躯?” 滕正元虽才七品御史,和二品尚书相差巨大,他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付现风的目光,慷然说道:“国家危难之时,诸位尚书公卿如何报国?是上阵杀敌,还是以笔为刀,讨伐敌人?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不足取也,与其临危一死,不如实干兴国。” 滕正元话一说完,朝众人拱手一礼:“下官就此告辞。诸位尚书公卿,今日之事,下官定当上书皇上,弹劾诸位渎职之责。” 不等众人有何反应,滕正元一甩衣袖,大步迈入雨中。雨大如注,他既无随从,也不打伞,身上片刻便被淋得精湿,却依然不快不慢地扬长而去。不多时,背影消失在了茫茫大雨之中,孤独而倔强。 “滕刺猬,好一个刺猬。”景王点头一笑,侧身问庆王,“四弟,他和夏祥是同年进士,听说和夏祥也有交情?” 庆王点头说道:“滕刺猬虽有傲骨傲气,不过却刚强易折。口如铁,其膝、其胆、其骨皆如铁也,还真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四铁御史。” “四铁御史?好,本王就送他一副四铁御史的字,但愿他以后一直一身铁骨。”景王很是欣赏滕正元的脾气,不过也知道滕正元过于刚正,怕是要经历一些磨难。 又想起了什么,景王问道:“曹殊隽和金甲、叶木平去了哪里?” “多半是去了观心阁……连若涵的府邸。”庆王微微一笑,“连娘子倒是一个刚烈的女子,和先儿确实般配。” “此事不提也罢。”景王摆了摆手,“本王倒是更希望先儿可以迎娶蒙古国公主。” 雨渐渐停了,众人纷纷告辞而去,站在星王府门口,和星王一起送走众人,景王、庆王和见王也告辞离去。 雨后的京城,清新之中又透露出一丝丝寒气。人少地广的观心阁更是如此,会客厅里,多了几架屏风,用来遮挡颇有凉意的秋风。好在观心阁虽然地广,布局却是精巧,会客厅并不过大,倒也不显得空旷,更不觉得秋风恼人。 会客厅里,连若涵正在轻挽素手,为几人泡茶。曹姝璃则在一旁轻摇小扇,鼓动炉火。 茶是上好的龙团胜雪,茶壶也是上好的银壶,茶杯则是大夏人最为喜爱的建盏。只有叶木平面前摆的是德化白瓷逍遥杯。 秋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也清新无比,屏风前面的案几之上,有一个莲花香炉正有檀香袅袅不绝。 “背阴山是是纯阴无阳之地,所以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涧不流水。”叶木平的声音舒缓如流水,“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太玄》上说,九天,一为中天,二为羡天,三为从天,四为更天,五为晬天,六为廓天,七为咸天,八为沈天,九为成天。地有九重,又称九幽。九重即重九之意,所以阴山背后有二九一十八座地狱。” “《列子·汤问》中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叶木平品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归墟传说为海中无底之谷,是众水汇聚之处。世界上包括宇宙间各条河流,就连天上银河中的水,最后都汇集到这个原始而神秘的无底之洞里。但归墟里的神奇之水,并不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增减。” 第四十八章 神仙下凡 连若涵、曹姝璃和金甲都在静静聆听,并不说话,曹殊隽几次欲言又止,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叶真人,沧海桑田可是真有此事?” “我下凡之前,在天宫和寿仙娘娘还说了一会儿子话。对了,寿仙娘娘就是凡间常说的麻姑。她曾修道于牟州东南姑馀山,后羽化登仙,名列仙班。东汉时,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下凡时,她头戴远游冠,身着朱衣,佩带五彩的绅带,背上挂着宝剑,乘坐在五彩飞龙拖拉的羽车上。麻姑对王方平说,自从上次和你见面以后,我亲眼见到东海三次变为桑田。不久前,我又去了一趟蓬莱,这地方的水,比昔日召开群仙大会时少了一半,或许不用多久,蓬莱也会变成陆地。王方平笑着说,仙人都在说,不久之后在海中走路又要扬起灰尘了。” 连若涵之前也听说过沧海桑田的典故,不过和叶木平所讲的有些出入,听到此处,她开口问道:“叶真人,关于麻姑的传说,葛洪的《神仙传》、《抱朴子》以及《云笈七笺》都有记载,沧海桑田和东海扬尘的典故也各有不同,到底哪个是真?” 曹姝璃之前听曹殊隽常说起《神仙传》和《抱朴子》等书,家中也有一些,她闲来无事翻过几次,也算是有所了解。 “都是真,也都是假,神仙遗留在凡间的传说,多被世人穿凿附会添枝加叶。对神仙来说,无所谓真假,只要世人信之且弃恶扬善就好。”叶木平淡然一笑,拿起拂尘摇动几下,“茶凉了,再热些才好。” 说来也怪,放在桌子上的茶壶里面忽然传来了沸水的声音,连若涵掩嘴而惊,讶然说道:“叶真人好法力。” “哈哈,比起移山倒海、点石成金、缩地成寸,沸水之术,不过是雕虫小技,一笑尔。”叶木平将茶杯拿在手中,也不见他怎么动作,更没有念念有词,忽然茶杯中的茶水沸腾开来,眨眼间,茶水化成一团云雾冉冉升起,一直升到半空之中,凝而不散。 连若涵本不信神仙之说,亲眼见到如此神奇之事,也不由惊呆了。金甲也是瞪大了眼睛,他和叶木平认识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叶木平神乎其神的仙术。 叶木平放回茶杯,云雾还飘浮在空中,他右手食指一伸,在空中轻轻一点,云雾蓦然聚散数次,呼吸之间,变幻数次沧海和桑田。 “虚无一气成仙方,空觉色身觅性王。功满三千丹诏下,超凡成圣步仙乡。”叶木平吟诗一首,右手平伸成掌,随后握掌,掌握之间,云雾又升到高处的房梁之上,突然,云雾之中金光万道,隐隐有一座巍峨的宫殿出现,越来越近,渐渐清晰。 “凌霄宝殿!”曹殊隽看清了宫殿上面的小字,惊呼一声,“天宫?” 叶木平含笑点头,左手伸出,虚空一点,恍惚间,从凌霄宝殿中有曼妙的乐曲传出,乐曲叮咚流畅,果然是天籁之声,此曲只应天上有。 乐曲声中,有数名仙女从宫殿中鱼贯而出,有人手持琵琶,有人手舞彩练,有人飞空而舞。 连若涵和金甲都看得痴了。 叶木平左手一收,右手一伸,凌霄宝殿倏忽远去,云雾飘渺间,有一座庄严高大的大门浮现在虚空之中,蓝色的琉璃瓦映照得四下湛蓝一片。大门上有字:南天门。 “南天门位于北斗七星的方位,因南天门全部用湛蓝琉璃瓦所建,下照人间,所见之处,就是蓝天。”叶木平双手在空中一合一分,云雾和南天门全部消失不见,天乐也戛然而止,他右手拿起茶杯,当空一接,只听哗啦一下,云雾化成茶水,注满了茶杯。 几人看得如痴如醉,仿佛经历了一场梦境,却又偏偏是真实发生,连若涵心中震惊之余,又不免多了不解和疑惑,不由问道:“叶真人,既然已经成仙,为何还要下凡来到人间?和天上相比,人间哪有天上好。就和一个平民从乡下来到京城,必定不愿意再回乡下了。” “也并非如此。仙人下凡,必有因缘,或是传道于人,或是助帝王成就大业,总是有使命在身。古往今来,但凡功勋卓著的帝王将相,身边都有神仙相助。到了仙人境界,并非只知享受天福不管人间疾苦,就如世间有许多为国为民的官员一样,心系天下苍生。”叶木平站了起来,负手来到窗前,推开窗户,抬头望天,雨过天晴,明净的天空上飘过一朵朵白云,洁净如白瓷,“朝游北海幕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独自行时独自坐,无限世人不识我。唯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 “叶真人下凡的使命是为了助皇上成就什么大业?”曹殊隽虽向往神仙岁月,但毕竟还在人间,眼前的事情最为重要,他心中还有一个大大的疑惑,“皇上久病不愈,以叶真人的仙术,一粒金丹就可让皇上白日飞升成仙,为什么还治不好皇上的病?” “哈哈……”叶木平笑了,回身一指曹殊隽,“曹郎君呀曹郎君,你的问题已经问到了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方才叶真人化水为云,化云为凌霄宝殿,不已经是泄露了天机?”曹殊隽耍赖,“泄露一点儿是泄露,泄露多一点也是泄露,在座的又没有外人,为什么不多泄露一些?” 一边说一边朝连若涵眨了眨眼睛。 曹姝璃知道曹殊隽是在替连若涵问到皇上的病情,心中却是闪过一个念头,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寻一个娘子娶回家中,好让他安心,别再总想着连若涵了。连娘子虽好,却并非三郎的佳配。 “方才只是幻术,幻术者,幻化之术,不是仙术,所以当不得真。”叶木平得意地一笑,转身冲金甲说道,“皇上病情,金甲先生最清楚不过了。” 金甲半天没有说话,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看了半天原来是戏法,叶真人,你是消遣老夫不成?老夫认识你的时间也不断了,你要么装神弄鬼,要么玄之又玄,总是不肯露上一手,直到今天才让老夫开了开眼,老夫还真以为是无上仙术,正想好好佩服你一番,你却说是戏法,你想气死老夫么?” 叶木平却不管金甲的埋怨,说道:“自汉代以来,成仙者只有四十五人,阴长生是第四十六人,贫道是第五十人。为何世间芸芸众生,成仙者如此之少?只因世人追求世间的所谓荣华富贵,放不下想不开,被世间之事束缚住了,就如同身在牢笼之中,无法脱笼而出。人在牢笼之中,就会郁积生气,百病由气生。” 曹殊隽知道叶木平要说到重点了,忙支起耳朵细听。 “世间之人,大部分人被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所牵绊,无法成仙。还有一部分人看破红尘,想要求道问仙,为什么也无法成仙?因为没有仙骨道体。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成仙之人,不但要有仙缘还要有仙骨才行,缺一不可。”叶木平右手一指曹殊隽,“就如曹三郎你,有仙缘却没有仙骨,所以成仙无望。” 曹殊隽顿时哭丧了脸:“叶真人,我想成仙,快乐齐天……” “不要捣乱,听叶真人说下去。”曹姝璃手中扇子拍在曹殊隽身上,“你成不了仙,也可以成精。” 连若涵忍住笑。 “所以世人成不了仙,天天在世间的牢笼之中,郁积生气,居心积虑,就会百病丛生。病由气生,气由心起,所以治病要先治心。”叶木平将难题抛给了金甲,“金甲先生,同样一副药,为什么有人吃了药到病除,有人吃了却会迟迟不好?” 连若涵心中一动,叶木平似乎是在暗示皇上病情久久不愈是因为心病之故。她对医术所知不多,却也知道身病好医心病难除的道理,她也清楚皇上的心病到底因为什么。 “叶真人,你就不要绕圈圈了好不好?老夫都要快被你绕得找不到东西南北了。”金甲气呼呼地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中来回走了几步,眉头紧皱,一脸焦虑,过了半晌才仿佛下定了多大的决心,“今天真不该跟你过来,以后万一老夫有什么三长两短,都是被你害的,你可记住了。好吧,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夫今天都告诉你们,反正事情到现在的节骨眼上,也压不住了。” 连若涵认识金甲也有数年了,虽交往不是很多,却也明白一点,金甲看似大大咧咧胸无城府,其实他也是一个极有分寸之人,否则也不会在皇上身边多年,深得皇上信任而不失宠,且又不被几位王爷所嫉恨。皇上身边的太医陆续被皇上和三王爷换了不少,金甲是唯一一个始终伴随皇上左右既被皇上认可又不被三王爷嫌弃的太医,可见他除了医术高明之外,还很有朝堂智慧。 “皇上之病,得了药床药椅之后,已经大好了。皇上也是满心欢喜,还要再继续以药床药椅疗养,却被候平磐以药床药椅是江湖郎中的把戏,无凭无据为由劝说皇上不要继续使用,朱太医也附和候平磐的说法。本来皇上并不信二人所说,不料叶真人也赞成二人所说,皇上就相信了,停用了药床药椅。”金甲看向了叶木平,哼了一声,“当时老夫并不知道叶真人的良苦用心,以为他和候平磐、朱太医沆瀣一气,便和他吵了一架。” 叶木平笑而不语。 “后来才知道叶真人是顺水推舟,只因他看了出来,皇上病情已然大好,药床药椅再用下来功效已然不大,停用也是无妨。但若是皇上不停用药床药椅,候平磐和朱太医就有可能直接加害皇上,与其如此,还不如皇上虚与委蛇,先假装应下,以争取时间。”金甲摇头叹息一声,“皇上现在危在旦夕,和候平磐见面,每次都要在靴子之中藏一把匕首,防止候平磐突然发难!” “啊!”曹殊隽大惊失色,候平磐把持朝政之事路人皆知,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候平磐如此胆大妄为,想造反不成?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还不能罢了候平磐的官? “尾大不掉……满朝文武不是候平磐的人就是三王爷的人,就连御史台也唯候平磐之命是从。皇上生病以来,大权旁落,候平磐以新法为由,党同伐异,把反对新法的大臣一个不留全部罢官贬谪,大夏只有一半姓夏了,还是三王爷的夏,另一半姓候。这还不算,皇上身边从内侍到后宫,都有三王爷和候平磐的人,而皇上曾经最宠爱的候贵妃,更是候平磐之女。”金甲深知他在皇上身侧,更要谨言慎行,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是以他以大大咧咧来遮挡自己,让外人误以为他胸无城府,只是现在形势已然大变,再不说出真相,说不定就没有机会了,今天在星王府门前的一幕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一点,景王、庆王和见王与星王、云王和候平磐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了。 与此同时,皇上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了,是时候引进外援了,否则只凭他和叶木平、常关在皇上身边周旋,怕支撑不了多久。 连若涵也是无比震惊,她原以为皇上是被候平磐蒙蔽再推行新法,现在看来,是被候平磐架在了火上烤而无力反抗,堂堂的皇上竟落得如此田地,候平磐果然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 “皇上今日亲临三王爷生辰宴会,是敲山震虎还是另有用意?”连若涵虽未亲眼见到皇上亲临星王府的场景,却也能从中猜到一些什么,尤其是在听了金甲先生所说的真相之后。 “皇上一是想敲山震虎,让三王爷和候平磐不要太过放肆了,二是想告诫赴会的文武官员,皇上还高坐皇位之上,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金甲突然一拍桌子,想通了什么,“不好,怕是皇上此举会引来三王爷和候平磐更强烈的反弹,说不定他们会对皇上大下狠手。叶真人,你的金丹真能解百毒?” “解毒?难道皇上中毒了?”曹姝璃惊呼一声,她本来不懂朝堂之事,没想到朝堂之上如此凶险,就连皇上也朝不保夕,太惊人了。 叶木平依旧笑而不语,金甲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道:“叶真人神仙中人,不过问世事,不泄露天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由老夫来说好了。皇上之病,来得很突然,本来皇上身体一向不错,突然就病了。病倒之后,查不出病因,只是畏寒怕冷,老夫就为皇上开了一些药调理。慢慢就好了一些,只是没过多久,病情会再次加重。如此反复多次,让人大伤脑筋。后来还是叶真人提醒了老夫,说是皇上的病情反复得有点奇怪,怕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老夫一查之下发现果然大有问题,有人偷偷在皇上的药里加慢性毒药,还好老夫发现得及时,暗中拿掉了毒药。” “还有这等事情?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不怕满门抄斩吗?”曹殊隽又惊又怒。 “三王爷和候平磐的所作所为,十恶不赦,早已足够满门抄斩了。”金甲冷笑一声,“是候贵妃联手朱太医朱柏水的所为。皇上得知之后,大怒,想要将二人拿下问罪,常关却劝皇上先不要声张,继续假装中毒,否则被三王爷和候平磐必定还有后手,会更加对皇上不利。叶真人也假意让皇上暂时隐忍,并送来了让三王爷误以为有毒其实是可以解毒的金丹,用以化解皇上体内积攒的毒性。” 叶木平微一点头:“贫道金丹虽可解百毒,却无法化解心病。皇上体内毒性虽然减轻,但心病却是一时难以根除,怕是要等一些时日才行。皇上此时不宜和三王爷、候平磐正面交锋,一者时机不够成熟,二者力量还不充足。” 连若涵默然不语,原本让曹殊隽去请金甲和叶木平,是想让二人为景王所用,现在看来,二人在皇上身边,早就一心维护皇上安危,倒是省了不少口舌。不过又一想,她还是不免微有担忧:“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金甲先生和叶真人可否在宫中作为景王殿下的策应,除了保护皇上周全之外,再和景王里应外合,伺机将候平磐等乱党一网打尽?” 连若涵还是略过了星王不提,毕竟星王是皇亲,不能和乱党一概而论。再者皇上也确实膝下无子,皇位还是要传到几位王爷身上。 叶木平呵呵一笑:“贫道只在意皇上安危,其余人等,非贫道分内之事,也和贫道无缘。星王也好,景王也罢,或者是庆王、见王,贫道一视同仁。贫道只认皇上是皇上,贫道不会助任何一人篡夺皇位。” 曹殊隽听出了端倪,忙问:“叶真人的意思是说皇上福泽深厚,自有天助,还会高坐皇位,外人谁也当不了皇上?” 叶木平漫不经心地看了曹殊隽一眼,抬眼望向了窗外:“世人生病,都是心病。心结不去,大病不除。皇上的病在心,所以怕是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好不了,却也不会加重,龙困浅滩,只等发水时。” “水在哪里?”曹殊隽好奇地问道。 第四十九章 明争 叶木平一如既往地并不正面回答曹殊隽,而是转身冲金甲说道:“金甲先生,该回去了,皇上此时也回宫了。” “对,赶紧回去,保护皇上要紧。”金甲起身便走,走到门口又站住,回身,“连娘子,请转告景王,老夫和叶真人会尽力保护皇上周全。景王若有需要之处,老夫自当鼎力相助,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金甲只说了他会在宫中策应景王,没说叶木平,也是他自知不能代表叶木平。 金甲和叶木平走后,几人静坐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连若涵忽然说道:“从上京南下,最近的一条河就是滹沱河了,莫非发水之事,应在了夏县尊身上?” “连娘子何时回真定?”曹姝璃从未如现在一样迫切地想要前往真定见到夏祥。 连若涵思忖片刻:“不出意外,三日后启程。” “说好了,我也去。”曹殊隽高举右手,唯恐落人一步,“我要去真定看看滹沱河,万一发水之事真的应在了夏郎君身上,我得提前做好谋算,助他翻江倒海。” “你……去了只会添乱。”曹姝璃看了曹殊隽一眼,“还助夏郎君翻江倒海,怕是到时你掉进滹沱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我怎么就会添乱了?姐姐,你不要把你要做的事情强加到我的身上,我去真定真的可以帮到夏郎君,你去了才是诚心添乱。”曹殊隽愤愤不平。 “我……哪里诚心添乱了?”曹姝璃脸色微微一晒,想要鼓起气势,却想起了什么,声音迅速低了下去。 曹殊隽本来想调笑姐姐几句,见姐姐自己倒先害羞了,也不好再说她什么了,打了个哈哈:“科举考试,要努力才能考上。官位也是,要争取才能当上。好郎君也一样,稀缺,不主动不大胆的话,司马相如就和别人私奔了。” “乱说。”曹姝璃白了曹殊隽一眼,心中一阵慌乱,愈发想要前去真定了。 又闲说了几句,随后她和曹殊隽一起告辞离开。 天,渐渐黑了下来,观心阁亮起了灯。连若涵在令儿的陪同下,在院中赏了一会儿月色,回到房间时,崔何来了。 令儿唯恐家主再和娘子争吵,特意叫了几个丫环守在门口,一旦听到里面的声音不对,就以有事为由叫娘子出来。不料几人等了半天,里面并没有吵架的声音,半个时辰后,崔何出来,脸色平静地走了。 令儿也不敢问连若涵,服侍连若涵睡下,帮她盖了被子,踌躇半天不肯离去。连若涵噗哧乐了,说道:“好了,不用担心了,爹爹没提婚姻的事情,只提了提卢之月担任真定主薄一事。” 令儿才稍稍安心:“家主没提崔氏万一押错了宝,最后星王当上了皇上,崔氏岂不是会遭受灭顶之灾?” 连若涵淡淡地说道:“爹爹想提,我不想听,崔氏和我并无关系,我姓连。” 令儿摇了摇头,无奈地走了。 是夜,观心阁静谧祥和,秋虫声声,凉风阵阵,一夜无梦。 是夜,星王府灯光通明,人来人往。三更时分,候平磐和云王才从星王府出来。四更时分,高建元不顾重伤在身,带领两名随从,趁着夜色出城,快马加鞭,南下而去。 是夜,景王府也是灯火通明。三更时分,庆王和宋超度出了景王府。 是夜,皇上回宫之后,朱太医送上药,皇上喝了一口忽然咳嗽大起,将药碰洒在地。朱太医十分懊恼,重新熬药时,金甲和叶木平回来了。叶木平关心地问了几句皇上的病情,随后谈论起了神仙之事,候贵妃一听之下便入迷了,顾不上再理会朱太医,目不转睛地听叶真人说起天上方一日世间已百年的妙处。 金甲全程参与熬药,没有了候贵妃的策应,朱太医几次摸到袖中的玉瓶,却被金甲意味深长的目光盯得发毛,始终没敢拿出来。 皇上服药睡下之后,常关悄悄出了房间,来到了金甲的住处。金甲经皇上特许,住在养心殿旁边的阁楼里。阁楼原本是太祖朝时一名被冷落的妃子所住之处,后一直弃之不用,皇上病重后,金甲日夜守护,以便随叫随到,为方便起见,皇上让人腾出了阁楼让金甲入住,并赐名为金光阁。 金甲和常关促膝谈了一个时辰有余,直到天光放亮,常关才悄然离开。 一早,文武百官前来上朝,听到的却是皇上病情加重不上早朝的消息。 三日后,皇上上朝,神色恹恹,听大臣上书的时候,几乎睡着。 先是滕正元上书弹劾一众大臣聚众饮酒,有人酒后失德,有人酒后失礼,不成体统,有失为官者礼仪,有失为人臣子者风范,应当斥责。 一众大臣听了,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漠然视之,有人暗暗偷笑,皇上听完滕正元慷慨陈辞的一番高论之后,只是淡淡地回答了一句:“知道了。”便没有了下文。 顿时大殿上传来了一阵耻笑声,都在嘲笑滕正元自取其辱。 滕正元却不依不饶,又上书弹劾星王,指责星王不管百姓疾苦,大摆宴席,铺张浪费,有失皇亲威仪。皇上回应依然是三个字:“知道了。” 滕正元非要让皇上给个说法,吏部尚书柴石页看不下去了,一拉滕正元的袖子:“滕御史,皇上身体不适,你就少说几句。皇上,臣有本启奏。” 滕正元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付现风一把拉了下去。 “真定县主薄一职空缺已久,新任知县夏祥上任以后,励精图治,真定县日新月异,气象万千。为真定县长远计,夏祥推举范阳士子卢之月为真定县主薄。经吏部考核,卢之月可任真定县主薄。另,工部侍郎宋超度、礼部侍郎曹用果联名推举李鼎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吏部考核,李鼎善可任御史台御史中丞。” 听到柴石页的奏本,候平磐心中一跳,知道真正的较量来了,当即出列:“皇上,真定知府崔象并真定县县丞许和光联名推举太原士子李持为真定县主薄。臣以为,李持无论才学还是人品,都足以胜任真定县主薄,更是远在卢之月之上。李鼎善为人桀骜不训,刚愎自用,又心胸狭窄,公报私仇,臣以为,他不能胜任御史中丞之职。”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刑部尚书沈夫名出列。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户部尚书李施得出列。 “臣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兵部尚书付现风出列。 “臣等也反对李鼎善任御史中丞。”九卿全部出列,异口同声。 如此声势,确实惊人,有人想替李鼎善说话者,顿时吓得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出头了。 柴石页似乎早就料到会有如此场面,不慌不忙地暗笑几下,转身问工部尚书张一农:“张尚书,你是反对还是赞成?” 张一农本来站在宋超度身前,反对的声音一起,他立刻躲到了宋超度身后。被柴石页点名,他极不情愿地从宋超度身后露头一下,又迅速缩了回去,小声说道:“选拔和任命官员是吏部的事情,关工部和本官何事?又不是选择疏通河道修建工事的官员。真定县一个小小的主簿,也拿到朝会上让皇上定夺,身为臣子如此不懂事,不知爱惜皇上身体!还有,推举李鼎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御史大夫徐得全和御史中丞卢元远、钱璟淞怎么不出来说话?” 张一农一番话,看似和稀泥,其实暗中夹枪带棍,讽刺众人胡乱发言,本不是分内之事,非要多嘴,就有僭越之嫌了。 徐得全不是不想出列,而是方才出列的人太多了,他没来得及,现在被张一农点名,他顺势出列:“启奏皇上,臣以为李鼎善为人刻薄,生性狡诈,寡恩薄义,不宜担任御史中丞……” “臣联署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滕正元挣脱了付现风的手,再次出列,他并认识李鼎善,却心里清楚,有如此多人反对李鼎善担任御史中丞,恰恰说明李鼎善为人不畏权势,直言敢言。担当和铁骨正是一个御史应有的气度。 “臣联署推举李鼎善为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卢元远和钱璟淞同时出列,二人异口同声。 “咳咳……”柴石页咳嗽几声,一脸尴尬,讪讪一笑,“各位,诸位,本官今日推举一名真定县主簿,一名御史中丞,你等异口同声反对,并且都对卢之月和李鼎善为人和才学了如指掌,让本官无地自容。本官在吏部多年,经年累月查阅各地官员履历,多方面了解每个可用之人的性情和品行,不想如此兢兢业业还是没有尽职,想必是本官老眼昏花,识人不明,不分好坏,不如辞官回家。皇上,臣不能胜任吏部尚书一职,还望皇上准许老臣告老还乡。吏部尚书一职,就另请高明上任。” 不是吧?不过是正常的朝堂争论,柴石页怎么要撂挑子告老还乡了?这简直就是耍无赖,以退为进,逼皇上就范。 候平磐恨不得上去踢柴石页一脚,柴石页今年五十六岁,比他还小上一岁,却自称老眼昏花,莫不是在嘲讽他?这个老奸巨滑的老东西,向来滑不溜手,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许多事情,他总是要留一手,办五成,拖三成,留二成。让人拿下他不是,不拿下也不是。 今天正是机会,不如乘机拿下他,候平磐当即说道:“皇上,柴尚书既然有告老还乡之心,不如就准许他回家养老,也好让他颐养天年。” “柴尚书致仕,谁接任吏部尚书?”皇上的声音十分平静。 皇上一开口就让一众大臣大吃一惊,怎么皇上真有心让柴石页辞官?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柴石页看似滑头,其实对皇上十分忠心,处处维护皇上权威。 候平磐心中一喜,不及多想,答道:“真定知府崔象、大理寺卿刘陌了、工部尚书张一农。” “三人之中,只有张尚书足以胜任吏部尚书一职,崔象和刘陌了……呵呵。”兵部侍郎于晏出列,意味深长地看了候平磐一眼,“崔象虽和候相公交好,却还不如市乐知县裴硕章,裴硕章毕竟是在候相公的门生。大理寺刘卿是审案能手,去吏部反倒屈才了。皇上,臣以为,工部尚书张一农最为合适。” 候平磐十分恼火:“于侍郎何出此言?本相举贤不避亲,崔象虽是本相门生,才能过人,品行过人,足以胜任吏部尚书。不像某些人,只推举自己信任之人或是相熟之人。” “候相公说的可是本官?”柴石页气呼呼地说道,“皇上,臣宁肯不要这个吏部尚书,也要为自己讨一个清白。臣既不认识卢之月也和李鼎善不熟,任吏部尚书以来,任人唯贤任人唯才,不敢稍有怠慢,唯恐有负皇恩。臣再请辞吏部尚书!推举李鼎善接任吏部尚书!” 候平磐一惊,李鼎善任职御史台就已经是莫大的威胁了,若是当了吏部尚书,掌管大夏官帽,那还了得,忙向前一步,正要开口时,张一农出列了。 “皇上,臣以为,柴尚书是国之栋梁,吏部尚书非他不可。”张一农目不斜视,既不看候平磐,也不看柴石页,而是双目平视,“既然柴尚书执掌吏部,推举官员是他的分内之事,也是职责所在。不过诸位大臣各抒己见,也是为皇上着想为朝廷分忧。是以臣提议,柴尚书若是敢担保他推举之人的品行和才学,不妨就让卢之月任真定县主薄李鼎善任御史台御史中丞。日后二人若有过失,柴尚书愿担其责,不知柴尚书是否愿意?若是二人没有过失,反对者也各连贬三级,不知各位是否愿意?” 柴石页当即说道:“皇上,臣愿担保。” 张一农的提议一出口,方才反对李鼎善提名者面面相觑,都不敢接话了。如此连坐之法,还真是前所未闻。 付现风冷笑一声:“这么说,张尚书也愿意共担其责了?” 张一农双手一摊,一脸轻松笑意:“付尚书你的记性好差,方才本官既没赞成也没反对,李鼎善和卢之月是好是坏关本官何事?又非本官职责所在,本官才不多管闲事。付尚书愿意多管闲事,精力充沛,就要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是以老子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付现风脸色铁青,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说明智的人不随便说话,随便说话的人没有真知灼见,他岂能听不出张一农是在讽刺他?他怒不可遏地说道:“张尚书的意思是要堵住悠悠众人之口?” 张一农漫不经心地看了付现风一眼,朗朗说道:“圣人务静之,贤人务正之,愚人不能正,故与人争。上劳则刑繁,刑繁则民忧,民忧则流亡。上下不安其生,累世不休,命之曰大失。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则止。启之则行,静之则清。呜呼!神哉!圣人见其所始,则知其所终……” 付现风更是火冒三丈:“张尚书是讽刺本官与你争论是愚人不成?” 张一农依然不理会付现风的冲天怒火,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天有常形,民有常生,与天下共其生而天静矣。太上因之,其次化之。夫民化而从政,是以天无为而成事,民无与而自富,此圣人之德也。” 若是有人正面和付现风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付现风唇枪舌剑,一口气说上半天也不会理屈词穷,张一农聪明就聪明在不和付现风正面交手,而是采取了迂回之策,引经据典,以古人的言论来攻击付现风,不着痕迹又让付现风无从反驳。因为张一农很清楚,付现风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个读书不多之人。 大夏重文轻武,六部尚书之中,无一武官。付现风虽是兵部尚书,却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的经历。他虽会几下拳脚功夫,怕是连一个亲兵也打不过。付现风也是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个庇荫为官者,不过他虽不是进士出身,也曾考中过举人,只是屡试不第后,皇上开恩,先是在户部担任了主事,后转任工部侍郎,累次升迁后,当上了兵部尚书。 “皇上,皇上……”付现风说不过张一农,情急之下,求助于皇上,“张尚书有失风范,对臣冷嘲热讽,欺负臣读书少,不会引经据典。” “哈哈,读书少就活该被人欺负。”滕正元放声大笑,戏谑的眼神看向了付现风,“付尚书还能听懂张尚书引经据典是在嘲讽你,也自当欣慰了。” 付现风脸色由青变红又由红变青,盛怒之下,一挽袖子提拳就要去打滕正元。候平磐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冷声说道:“朝堂之上,不得放肆!” 付现风悻悻地收手,狠狠地瞪了滕正元一眼,小声说道:“等下别走,滕刺猬。” 滕正元一拱手:“奉陪到底。” 第五十章 暗斗 “大盖天下,然后能容天下;信盖天下,然后能约天下;仁盖天下,然后能怀天下;恩盖天下,然后能保天下;权盖天下,然后能不失天下;事而不疑,则天运不能移,时变不能迁。此六者备,然后可以为天下政。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张一农一口气又念了长长了一段,然后双手一摊,一脸无奈:“付尚书,本官念几句《六韬·武韬》,又怎么是对你冷嘲热讽了?本官送你一句话,切记,切记。” “什么话?”付现风不甘心地问道,又一想,把头扭到一边,哼了一声,“本官不想听。” “夫天地不自明,故能长生;圣人不自明,故能明彰。”张一农自得地一笑,“本官说完了,听不听随你。” 皇上高坐在龙椅之上,凭借下面吵成一团,只顾闭目养神,此刻忽然睁开双眼:“故利天下者,天下启之;害天下者,天下闭之;生天下者,天下德之;杀天下者,天下贼之;彻天下者,天下通之;穷天下者,天下仇之;安天下者,天下恃之;危天下者,天下灾之。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好一个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 “候相公,卢之月任真定县主薄一事,不必再议由吏部决断即可。”皇上的声音虽不高,却依然是一言九鼎,“至于李鼎善任御史中丞……景王和庆王联名推举,又有柴尚书愿共担其责,朕也只能准了。” 候平磐怎么也没有想到张一农会来一出共担其责的加码,柴石页又满口答应,且又有景王和庆王联名推举,他若再反对,除非搬出星王和云王联名反对,才和景王、庆王的联名推举对应,但除了星王和云王的联名反对之外,还要有一名尚书愿意共担其责,这般一想,他回身看向了付现风、沈夫名和李施得。 刚刚口口声声反对李鼎善的付现风、沈夫名和李施得,此时却都哑口无言了,不敢接候平磐的目光。反对别人容易,要是反对也要承担连带责任,大多数人都会闭嘴了。哪怕再有强硬的后台撑腰,谁也不愿意将自身利益绑定在一件并没有直接收益的事情上面。 红口白牙地反对李鼎善,谁都敢,毕竟反对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但若是反对一个人和自身的前途利益息息相关,那么发出反对的声音时,就会权衡利益得失了。 一群废物!候平磐心中暗骂一声,却又不好强迫哪位尚书将自身的前途和李鼎善的命运挂钩,更不可能现在就请星王和云王联名反对李鼎善。四位王爷并不是每次朝会都会上朝,除非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四位王爷虽然各有职责,却为了避免有专权之嫌,轻易不上朝议政。 是该让星王殿下上朝议政了,候平磐心中主意既定,卢之月和李鼎善之事,暂且先退让一步,也不好太驳了皇上和景王、庆王的面子,反正卢之月和李鼎善上来之后,寻一个机会再将二人贬谪罢官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眼下还有一件大事更为重要,候平磐悄然朝御史大夫徐得全使了一个眼色。徐得全会意,再次出列:“皇上,今天下大定,四海臣服,九州皆安,然皇上虽春秋正盛,太子之位虚悬,伏望皇上遴选亲生中有贤德者,立为储君,使牧九州,以保大夏千秋万代。待皇子出生之后,立为太子,储君再让位,还归亲生。如此上可慰太祖太宗在天之灵,下可让百官和百姓心安。” 柴石页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得全一眼,眼神跳动数下,随即又看向了高亥。 礼部尚书高亥在方才的混战之中,始终没有出头,他站在曹用果身前,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眯着眼睛,如同睡着一般。听到御史大夫徐得全的话,忽然睁开双眼,回应了柴石页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宋超度心中一跳,该来的还是来了,候平磐是要联合群臣逼迫皇上立储了。不用想,候平磐必然会推举星王为储君。以候平磐一呼百应的气势,今日之关,皇上怕是不好过去了。虽说在卢之月和李鼎善的任命之上,皇上先小胜一局,但若是真的立了星王为储君,皇上怕是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刚刚因为卢之月和李鼎善的任命得以顺利通过的喜悦瞬间消失殆尽,宋超度很为皇上担心,皇上万一一时动怒,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怒火攻心,病情加重就麻烦了。如此一想,他朝不远处的曹用果使了个眼色。 曹用果微一点头。 “朕早有立储之意,徐大夫所提之事,正合朕心。诸位大臣,太祖舍其子而立弟,兄终弟及,此天下之大公。朕膝下无子,且近来多病,怕是不久于人世了,早日立储,也好保祖宗基业千秋万代。”让群臣没有想到的是,皇上非但没有丝毫懊恼,反倒十分赞成立储,且提到了兄终弟及,不由群臣不立时想到了星王、庆王、云王,直接就将景王排斥在外。 群臣顿时一片称颂之声,皇上之病,不日便好。陛下洪福齐天,必能遇难成祥……如是等等,好话说完之后,付现风便再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皇上,臣以为,效仿太祖兄终弟及,应传位于星王殿下。星王殿下仁慈淳厚,爱民如子,且正值盛年,又有文韬武略,正是皇上之幸万民之福。” “候相公有何想法?”皇上并不接付现风之话,也不让众人再纷纷进言,而是直接问到了候平磐。 候平磐比付现风委婉多了:“皇上,四位王爷之中,景王殿下年事已高,且是长兄,依照祖宗之法,并没有弟终兄及的道理。星王、庆王和云王三位殿下,云王年轻好动,且崇尚道学,一心求仙,并无治世之心。庆王虽年纪正值当年,却喜打猎好骑射,读书不多。大夏以文治国,不尚武力。星王春秋正盛,文采斐然,又善用人懂兵法,可为储君。” 候平磐之话,虽委婉却又极具说服力,将四位王爷对比一番,好让群臣心中有数,方便权衡,可以争取中间摇摆之人的立场向星王倾斜。 “臣附议!” “臣等附议!” 群臣纷纷出列,附和候平磐,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满是奉承之声,有人盛赞候相公,有人奉承星王,皇上高坐龙椅之上,此时在群臣眼中,几乎如同傀儡,或已然是高挂墙上只供人瞻仰的太上皇了。 宋超度心中郁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懑和不甘。想当年,皇上文治武功,是何等的雄姿,何等的威势,群臣无不臣服,以至于许多人不敢仰视皇上。而如今,皇上不过四旬出头,只因重病缠身,又被星王和候平磐独揽朝纲,却落得了一个孤家寡人的地步,是因星王和候平磐过于狡诈,还是该责怪群臣趋炎附势,又或是皇上自作自受错用候平磐错推新法,才落得如此田地?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宋超度都无比担心皇上。任何时代相权的强势都是对皇权的强有力挑战,何况候平磐相权的背后,还有一个执掌上京府并掌管吏部的星王。好在吏部尚书柴石页对皇上还算忠心,虽在新法推广之中,多次配合候平磐打压反对新法之人,但当时也是皇上默许。现今皇上被星王和候平磐逼得几乎无路可退,他力挺卢之月和李鼎善,多半也是得了皇上授意。 又想到了上京府少尹付擢也和星王不和,事事秉公处理,并不是完全听从身为上京府尹的星王之命,宋超度更是明白一点,皇上当初虽对星王和候平磐无比信任,但毕竟身为帝王,必有制衡之道,倒也安插了不少可以牵制星王和候平磐的可信之人。 只是现在看来,皇上当初的布局,还是弱了一些。 “皇上,太祖兄终弟及,传位于太宗,是天下之大公,是为千古美谈。星王、庆王和云王三位殿下,只有星王和皇上是太宗一支,庆王和云王是太祖一支。皇上效仿太祖兄终弟及,也应该还位于太祖一支。”一直没有发话的高亥突然出列,抛出了一记杀招,“臣以为,庆王殿下文武双全,年纪正是当年,最是适合立为储君。皇上还位于太祖一支,太祖太宗以及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大夏千秋万代的后世子孙,都会感恩皇上是一代圣明。” 高亥此话一出,顿时让群臣无比震惊。不得不说,高亥不说则已,开口便一鸣惊人!只因高亥之话十分有理,让人几乎无从辩驳。 候平磐回身看了高亥一眼,眼中满是愠怒,高亥此时节外生枝,且理由充足,让他准备再发动新一轮冲锋的气势为之一泄。 高亥并不回应候平磐的怒视,假装没有看见,说完之后,退回队列之中。 曹用果见候平磐有意反驳高亥,不等他开口,当即向前一步,抢先说道:“皇上,臣以为,兄终弟及不可取!” 候平磐刚刚想好的措辞,被曹用果一句话又生生压了回去,他支起耳朵,想要听听曹用果又有何高见。兄终及不可取,皇上又没有子嗣,难道皇位要传于他人?曹用果敢胡言乱语,弹劾他一个搅乱朝纲之罪,让他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景王殿下也是太祖一支,虽景王殿下年事已高,但世子见王年刚弱冠,可过继为皇子,立为东宫。日夜和皇上相近,可由皇上亲自教导,以后继位,也和皇上一脉相承。如此,见王虽是太祖一支,也是皇上之后,本是同脉,何分彼此?”曹用果话不多,却句句在理,言外之意就是皇上可以将见王收为继子立为太子,再由皇上教诲,日后继位,也好和皇上的治国之策一脉相承。 候平磐心中又是一惊,原本以为在四位王爷之中挑选,星王文治武功,都是上乘,再加上星王势大,群臣臣服,他人必是无话可说,皇上也是无可选择。不想高亥节外生枝之后,又有曹用果横插一脚,且二人的说辞都有理有据,很有蛊惑之意,他不由又恼又怒,当即上前一步,开口说道:“皇上,高尚书和曹侍郎之言,皆无道理,不可取不足信……” 皇上不等候平磐说完,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太祖以圣武定天下,而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朕心中大为不安。朕若不效法太祖,为天下计,还帝位于太祖一支,何以慰在天之灵?昨夜太宗托梦于朕,斥责朕对太祖后人照顾不周,朕悲痛之下,痛哭而醒……咳咳。” 常关见状,及时进言:“官家龙体欠安,各位大臣就不要再逼官家了。今日不行就先散了。” “立储之事是大事,容朕再好好思量几日。”皇上再次咳嗽几声,不等候平磐再说什么,起身站了起来,“退朝。” “退朝……”常关当即拉长了声调。 退朝后,群臣议论纷纷走出朝堂,到了朝堂之外,三五成群,还在说个不停。付现风和候平磐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大袖一摆,迈步下了台阶,才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他:“付尚书留步。” 付现风回头一看,顿时笑了:“滕御史滕刺猬,唤本官何事?” 滕正元向前一步来到付现风面前,先是揖一礼,随后忽然暴起,一拳打在付现风的眼上:“既然被付尚书称为刺猬,就要有刺猬的风度,吃我一拳!” 付现风猝不及防当即被打成了乌眼青,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滕刺猬,本官和你没完。要官要杀了你,要取你狗命!” “哈哈,打你一拳,付尚书,你大可以还我一脚,只过嘴瘾打打嘴炮,又有何用?真是窝囊。”话一说完,滕正元仰天大笑,扬长而去,“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人走远了,声音还在空旷的宫殿之中回荡,仿佛在嘲笑付现风的狼狈,同时也是借柳宗元的诗言志——他从小发奋图强希望建功立业,以身许国从未想过谋取个人之福……就算罢官回家,也可以在南园种上漆树待它成材后制作漆器去卖,也足以养家糊口。 众人都目瞪口呆,没想到滕正元这个口、膝、胆和骨如铁的四铁御史还拳头如铁。 付现风虽气得暴跳如雷,却最终只是远远望着滕正元扬长而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不出两日,朝堂之中立储之争就传遍了上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民间也是众说纷纭,大多数百姓都支持星王当上储君,都说星王仁慈爱民,日夜为国操劳,可担大任。其余几位王爷,都只顾自己享福,不管百姓疾苦。 三日后,圣旨下,擢升李鼎善为御史台御史中丞,从五品。加封上京府少尹付擢为参政知事,即为副相,正二品。 卢之月为真定县主薄已由吏部行文,发往真定县,至此,又一波朝堂之争尘埃落定。人人都在猜测为何除了李鼎善任职了御史中丞之外,又突然额外加封了付擢,有人却看出了其中端倪,付擢一向刚正,从不附和星王和候平磐,上京府又是京畿重地,身为少尹,虽受制于星王,但星王向来不过问政事,相当于他一人掌管了上京府。 但毕竟星王兼任了上京府尹,若是星王想要插手上京府之事,且近来星王对上京府政事,时常过问,付擢人微言轻,怕是无力反抗。现今加封了付擢为副相,一举跃升为正二品大员,位高权重,即便星王施压,也足以有了抗衡的实力。 满朝文武心里清楚,皇上开始着手限制星王的权力了,接下来,皇上会不会开始剪除星王的羽翼呢? 果不其然,又一天后,宫中传来消息,太医朱柏水突发疾病,暴毙!消息传出,虽并未引起太多波澜,毕竟大多文武百官并不在意一名太医的生死,却依然有聪明者推测背后必有蹊跷。朱太医和金甲先生是皇上最为信任的两名太医,朱太医年方四旬,身体一向不错,怎会突然暴病而亡? 第五十一章 元宣朝报 更有知道内幕者透露,朱太医试图毒死皇上,幸被金甲先生发现。皇上格外开恩,没有株连七族,只赐死了朱太医一人。也有人说,朱太医是事败之后,不愿受酷刑折磨,自己服毒而死。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反正朱太医企图毒死皇上之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因朱太医之事,太常寺和太医署上下人人自危。随后太常寺卿关书被削职为民,永不录用,升太常寺少卿刘孝为太常寺卿。金甲为太常寺少卿兼太医署令,统管太医署上下三百余名太医及学徒。 随后,司天监卫羌上奏,今年为太宗一百五十周年日,冬十月望日,岁在西南方,遇水大吉,皇上当前往祈福,可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准奏,下诏冬十月十五,南下真定县,前往大佛寺为百姓祈福。 此时离冬十月还有一个半月,皇上出行,非同小可,礼部、吏部和工部立时忙碌起来,从皇上出行路线、随行人员、仪仗队到护卫队再到沿途官员的迎来送往,都要一一考虑在内。 皇上南下大佛寺的事情传来之后,京城之中顿时再起传言。有人说皇上在立储问题上犹豫不定,要去当年太宗的龙兴之地求佛指点。有人说皇上前去真定,明是为了百姓祈福,其实还是为了自己病情前去问药高僧大德。还有人猜测,皇上向来崇信道教,却要去大佛寺拜佛,莫非是皇上不再崇信道教,要信佛教了?怕是叶木平要失宠了。 种种说法各种猜疑,甚嚣尘上,就连皇上是要匆忙逃离京城的围困,南下真定是为了避难的说法都有。 真正知道内情之人,都不置一词。 李鼎善上任了御史台御史中丞,从幕后走到台前。虽然他只是一名小小的御史中丞,却因为他名声在外之故,每次上朝,他站在徐得全身后,让徐得全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而付现风上次被滕正元打了一拳之后,几次想找滕正元的麻烦,滕正元却丝毫不怕,强势回应付现风,不管是文比还是武斗,哪怕是生死相斗,他都奉陪到底。滕正元还当着十几名文武大臣对付现风说,他以后就处处指摘付现风的过失,哪怕是丁点过错,也会纠住不放。 付现风虽然生性粗犷,天不怕地不怕,却还是怕了滕正元。也是因为滕正元油盐不浸不说,他行得正站得直,没有让人可以挑剔之处。且他即使说人过失,也是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令人无从反驳。 自此,滕正元声名大震,四铁御史之名,响彻朝堂内外。 一日下朝之后,候平磐径直去了星王府,正好云王也在,几人密谋一番。说到了皇上南巡之事。 之前高建元奉命前往市乐和真定府,暗中密会裴硕章和崔象,让二人务必想方设法阻止董现命案继续深挖下去。裴硕章当时惊吓出一身冷汗,当即连声应下。崔象也是吃了一惊,他虽然也一再阻挠夏祥继续追查下去,却没想到董现命案竟能惊动星王殿下,连忙一口应下。 虽说离皇上南巡只有一个多月有余,为防节外生枝,星王再次派出高建元和燕豪二人前往沿途州府各县,暗中布下眼线之后,让二人留在真定策应,直到皇上南巡之前不得离开,确保皇上南巡到了真定之后,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 高建元虽伤势尚未全好,却也知道事关生大,当下也不多说什么,咬牙坚持。 一切安排妥当,星王又交待候平磐一番,务必斩草除根,不能让朱太医的家人透露半点风声。候平磐会意,说已经安排人南下泉州,去朱太医家中妥善安置朱太医家人。 与此同时,景王府中,景王、庆王和见王等人坐在一起,说到了皇上南巡之事。宋超度认为卫羌提议皇上南巡必有蹊跷,皇上应下,也是迫不得已。曹用果却是以为皇上南巡未必是坏事,若是皇上不再崇信道教,求佛保佑之后,身体大好,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幸。 李鼎善却说皇上南巡真定,对夏祥而言是难得的机遇,他要派肖葭前去真定协助夏祥。同时他还提议景王多和叶时胜走动,万一出现不可预料的事变,叶时胜对皇上忠心耿耿,若有不测,他或许可以起到关键作用。 随后,景王又依次为众人安排了任务。 是夜,上京城虽已到深秋,依然灯火通明,夜市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无比热闹。上京虽然地处北方,却一年四季夜市不休。 夜色中,一辆马车悄然从北门进入京城。马车通过守城卫兵的检查之后,直奔星王府而去。到了星王府,车上下来二人,一男一女。二人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了星王的书房之中。 等不多时,星王现身。男子忙向星王施礼,星王忙上前扶起,热情而不失亲切地和来人寒暄几句后,目光就落在了同行的女子身上。 “星王殿下,这是下官舍妹张时儿。”男子察言观色,注意到了星王眼中闪过的异样惊喜,忙说,“小妹尚未婚配。” 男子正是和夏祥有同屋之谊的同年进士、现任热河知县的张厚。 星王会心一笑。 交谈一番后,张厚又向星王推举了同年进士李子文。李子文名列三甲第八名,现为兵部主事。星王十分高兴,随后又为张厚引荐了候平磐。 出了星王府,张厚志满意得,忽然觉得天地无限宽广。时儿却有些闷闷不乐,埋怨张厚不该安排她的婚姻大事,她宁愿嫁与沈包也不想嫁与星王。 张厚勃然大怒,呵斥时儿若不听话,就让她回家。嫁与星王为侧妃,也比嫁与沈包为正室强上百倍。二人沿安定河畔边走边说,从安平桥一转,不意间路过一间不起眼的临街二层小楼。小楼虽是临街,却并非商铺,紧闭大门,只有丝丝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伴随着哗哗的声响,并隐隐有墨香阵阵。 张厚和时儿并未留意,二人站在小楼下面,又互不相让地争吵了几句。时儿一时气愤,责骂张厚卖妹求荣,不知廉耻,没有气节,投靠三王爷以求荣华富贵,三王爷想要继承皇位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张厚气极,打了时儿一个耳光,却没留意小楼的二楼的窗户之前,有一个人影站立良久,在侧耳倾听他和时儿的对话。 等张厚和时儿走了之后,二楼的窗户推开,一个俏丽的人影临窗而立,目送张厚和时儿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嘴角露出了一丝含蓄而开心的笑容。 赫然是肖葭。 “肖娘子,明日的《元宣朝报》的样报出来,请过目。”一名女子聘聘婷婷地出现在肖葭面前,她手持一张墨香四溢的小报,递到肖葭手中。 肖葭接报在手,细心看了一遍,拿起毛笔将其中的一篇文章划去,说道:“撤下这篇,换一篇更能引起百姓议论的文章。” 女子正是肖葭初来京城之时结识的安自如。 安自如一拢额头秀发:“现在撒换,哪里还来得及写文?” “有沈荣昌沈郎君在,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情。”肖葭嫣然一笑,朝楼下喊道,“沈郎君!” “来了,来了,肖娘子。”回应肖葭的是一个憨厚的声音,伴随着楼梯咯吱的响声,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子上了楼,他的长衫上沾满了黑墨,皱巴巴的不成样子,头发也是如杂草一般,乍一看,就如城墙根逃难的灾民。 不过又黑又瘦的沈荣昌却长了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眉目倒也清秀,只是既黑且脏,显得他很是落魄。说落魄也是真落魄,他原来是广南东路人氏,进京赶考不中,盘缠用尽,无法回去,只好流落京城街头,靠替人写信为生。后来接触百姓多了,听百姓经常私下议论朝政和百官家事丑事,就突发奇想,何不办一份假托是朝廷所办的民间小报,专门刊登朝廷的时政消息,以满足百姓的猎奇好奇之心。 沈荣昌想到做到,联合了几名和他一样流落京城的落第考子,几人凑了一笔钱,又借了一些,租下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搜集了大量轶闻、传说和各类道听途说的传闻,汇集成文,以活字印刷术印制成报,报名《元宣朝报》,每份十文钱,通过菜农、早点摊贩和各类商贩代卖。 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料《元宣朝报》一经问世,就大受欢迎,日销从开始的数百份到上千份,险些造成洛阳纸贵的哄抢局面。沈荣昌大喜过望,更是发动百姓智慧,高价收购内幕消息,很快就从各大尚书、侍郎府中小厮、随从甚至管家口中,得知了更多内情。由此,《元宣朝报》的销量很快突破了上万份。 《元宣朝报》的火爆,让更多的人意识到了小报的威力和效益,后来陆续有人创办《元宣日报》、《元宣轶闻》、《元宣朝闻》等等诸多小报,终于引发了上京府的震怒。上京府张榜告示,民间小报不得以元宣年号为名,不得刊登朝堂之事,不得刊登台谏百官之章奏,不得刊登朝报未报之事——此时朝报是指经门下省正式行文之后发布的邸报——不得随意捏造事实假传消息。 只不过上京府的告示并未起到作用,民间对小报的需求之大,远超官府想像。甚至上京府的告示还被几家小报全文刊登之后又大大嘲讽了一番。后来还是候平磐在朝会之上力排众议,说是让百姓有一个可以谈论的小报,无伤大雅,也不会动摇大夏根基。大夏历代皇上,都有容人之量,就连写造反诗的秀才都可以赏一个官儿去做,为何还容不下民间的几份小报? 此后,官府对民间小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见。 经过一段时间后,陆续有不少民间小报因内容不够吸引百姓而被市场淘汰,最后只幸存了《元宣朝报》和《元宣朝闻》。两份小报各有特色,《元宣朝报》多以新奇的内容为主,《元宣朝闻》多以调侃的内容为主。不管是新奇还是调侃,两份小报在报道相关的朝廷轶事或是传闻时,都各有明显的立场。 《元宣朝报》倾向于反对新法,《元宣朝闻》支持新法。不过既然是民间小报,又多是轶事传闻为主,朝廷大员对小报的立场并不在意。当然,让候平磐十分满意的是,支持新法的《元宣朝闻》后来居上,影响力逐渐超过了《元宣朝报》,并且一步步吞并了不少《元宣朝报》的市场,让《元宣朝报》从最辉煌时的数万份下降到现在的数千份,举步维艰, 开始创办《元宣朝报》时,沈荣昌只有三个人,他和向成、成大器三个落第考子。后来发展壮大之后,租了一栋二层小楼,雇用了十几人,再有外面四处搜集情报和打探消息的编外人员,也是一大笔开支,销量下降到数千份后,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元宣朝闻》的创办人节茂良及时出现,找到沈荣昌提出以一千贯收购《元宣朝报》。沈荣昌险些没有气昏过去,《元宣朝报》再不济,价值也在一万贯以上,区区一千贯就想买下《元宣朝报》,节茂良摆明了就是趁火打劫,是在羞辱他! 沈荣昌断然节茂良的收购要求,哪怕节茂良提价到了三千贯。节茂良恼羞成怒,临走之时声称不出三个月,他要让《元宣朝报》一败涂地,到时沈荣昌会跪着求他来收购。 此后,《元宣朝闻》除了刊登朝廷轶闻之外,还不遗余力地诋毁《元宣朝报》,并且暗中不惜代价抢走了《元宣朝报》十几个线人。失去了独家消息的《元宣朝报》销量一跌再跌,跌到了千份以内,只过了两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 眼见三个月的期限将到,沈荣昌忧心忡忡,脸不洗衣服不换,状若乞丐,一大早出门,还摔了一跤,险些跌到安定河中。等他爬起来时,眼前多了一个明媚多姿艳如朝霞的女子,女子自称叫肖葭。 肖葭暗中查访和了解沈荣昌及《元宣朝报》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原本是为好景常在计,小报虽获利不多,却可以宣传好景常在,扩大影响力。不料越是了解《元宣朝报》越是洞察到了其中的商机之外,还有更多可以利用的价值可以放大甚至可以用来影响……局势! 肖葭极有耐心,一直等沈荣昌山穷水尽之时再现身,她开出的价格并不高,但却给沈荣昌保留了股份和主笔权,她只负责经营和把握方向。沈荣昌自然求之不得,当即应允。除了肖葭的条件足够优厚之外,肖葭的美貌也是让沈荣昌怦然心动的原因所在。在他走投无路之时,犹如从天而降的肖葭就如下凡的仙子,不但为他带来了柳暗花明的生机,也让他眼前一亮,感受到了新生的喜悦和阳光。 从此,肖葭在沈荣昌的心目中就成了神仙一般的存在。 肖葭接手《元宣朝报》后,先是拿出财力招募了一些专业搜集消息的线人,又请人每日混迹在读报的百姓中间,和百姓喝茶聊天,了解百姓最爱看哪方面的轶闻最想知道谁的八卦,等等,然后整理成篇,交与沈荣昌,让沈荣昌交待线人主要打听哪些方面的消息以及谁的传闻,有的放矢,把握方向,果然收到了奇效。 随后,肖葭又将线人分成内探、省探、衙探,分别负责打探皇宫大内、门下省和上京府的消息,不管是撰造之命令、妄传之事端、朝廷之差除、台谏百官之章奏,还是朝报未报之事、官员陈乞未曾施行之事,只要有一丝消息传出,就立刻付诸于报端。 很快,《元宣朝报》的消息因为独家且角度独特,又迅速赢回了不少拥趸,销量逐步回升,飞速上升到了万份以上。而让《元宣朝报》再次崛起,声势直逼《元宣朝闻》、让节茂良大感威胁并且头大的是《元宣朝报》对夏祥的独家连续报道。 夏祥以一介平民之身,白衣动公卿不说,还敢于以一名小小的考子身份,力抗当朝二品大员礼部尚书文昌举之事,京城中人多有耳闻,却大多数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肖葭自然比外人知道的内情更多,她口述,沈荣昌执笔,一小部分真实,大部分添油加醋,以传奇的小说笔法写出,每期只写数百字,就如说书先生说书一般,断文断在要紧之处,下期再续。 夏祥的传奇故事成就了《元宣朝报》,《元宣朝报》也让夏祥扬名京城!如今上京城中,几乎无人不知夏祥的大名,对夏祥的事迹以及传奇经历,许多人也是耳熟能详,尽管说来,他们所知道的关于夏祥的传说中,有一半真实就不错了。 第五十二章 传奇故事 在关于夏祥的诸多传奇中,夏祥高中进士二甲以及身为真定知县的身份,都不是最让人津津乐道之处,毕竟百姓除了对官员的升迁和轶事大感兴趣之外,还对青年才俊的婚姻更加好奇。夏祥进士出身,又是知县,传说中长得俊美丰朗,却还没有娶妻,于是上京城中不少大户人家心思大动,琢磨着自家女儿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端庄娴淑,也算是和夏祥门当户对了。 更有人无比懊恼,当初放榜之时,为何不早早过去守候,好榜下捉婿,将夏祥绑回家中,连夜成亲,生米做成熟饭,让他后悔也来不及。 夏祥的热度,因《元宣朝报》的连载而持续了足足半月有余,直到现在才稍稍平息了几分。夏祥人在真定,自然不知道京城之中,有人在拿他大做文章。而其时连若涵也在真定,对《元宣朝报》的事情也是一无所知。不过就算她人在京城,也不会知道此事,因为她从来不看街头小报,在她眼中,小报就是小报,低俗、猎奇,且多有香艳之事,不堪入目。 今日是返回真定之日,京城诸事已了,连若涵一早起来,收拾停当之后,才听到外面的街道中传来清脆的铁板声响,是僧人报晓的声音。在僧人的报晓声中,远处寺院的晨钟也已经敲响,远远传来,悠远而轻灵。 又有僧人的声音传来:“今日天色晴明,诸事可安。” 每日四更天一过,就有僧人敲击铁板或是木鱼报晓,上京百姓便在报晓声中起床。僧人还要再报天气早报,告知百姓今日天气状况,以便百姓根据天气不同安排出行。不管是风霜雨雪,报晓从不或缺。 报晓声一过,整个上京城便迅速苏醒了。诸门桥市井已开,生肉作坊已宰杀好猪羊,每人担猪羊及车子上市,少说也有数百只之多。而入城卖麦面的农民,用太平车或驴马驮之,从城外守门入城。各家饭店除了卖二十文的灯烛之外,还有粥饭点心。也提供洗面水和煎点汤茶药。 卖早市点心的店铺也依次开张,如煎白肠、羊鹅事件、糕、粥、血脏羹、羊血、粉羹之类。还有卖烧饼、蒸饼、糍糕、雪糕等点心者。 连若涵洗涮完毕,见牙刷稍有陈旧,便让令儿将牙刷换下。又让令儿到外面买些早点,令儿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外面的早市,人来人往,早已热闹非凡。各种早点摊点摆满了道路两侧,馄饨、油条、豆花、烧饼、蒸饼、米粥,如是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有不少客人坐在茶楼喝茶或是在酒楼、路边摊点吃早点,不过不管是在哪里喝茶吃早点,早起的百姓几乎人手一份小报,边吃边看,或是发出会心的笑声,或是指点小报上的消息,议论纷纷。 令儿并没有去最近的月满楼买早点,月满楼虽是上京城还算有名的酒楼,早点却是做得一般,她最是知道娘子的喜爱——最爱吃路边的炒饼。 令儿穿过马路,来到路对面的摊点,在一个担子上写着“武大郎炊饼”的摊点前停下,笑道:“武大郎,要五张炊饼。” 武大郎长得人高马大,俊郎丰逸,虽只是卖炊饼的小贩,却也神采奕奕,他一笑就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令儿来了?近来都在京城?” 令儿笑道:“今日便要离开了。大郎你的炊饼生意如何?” “还好,还好,不过卖炊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三年后一定要考中进士,才有颜面回清河。”武大郎拿出五个炊饼,用油纸包好递给令儿,“今年落榜,盘缠用光,回家又不免被羞辱一番,好在我还有一手炊饼手艺可以为生。现在每天赚上二百文,除了生计之外,还够住宿之用了。” 武大郎是落榜士子的身份,令儿也是知道,却不知道他是清河人,岂不是和娘子同乡?她又拿出了五十文:“再多来几个炊饼。大郎,等你高中之后,是不是要回清河为官?” “说不准。”武大郎憨厚地笑了笑,“不管去哪里为官,我都要娶一名清河女子为妻。” 令儿笑问:“为何?为什么非要娶清河女子?” “清河女子贤惠端庄,守妇道会持家。”武大郎嘿嘿一笑,“就如令儿一般,温柔娴淑。” “乱说。”令儿脸一红,接过炊饼,转身就走,“清河的好女子多得是,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叫潘锦怜,家在黄金庄,美丽大方,贤惠得体,你若回去,可以娶她为妻。” “潘锦怜?记下了。”武大郎哈哈一笑,“有令儿一半好,我就知足了。令儿等等,送一份《元宣朝报》给你,上面有和我同年进士夏祥的轶闻,很有意思。” 武大郎追出几步,将小报送到令儿手中,叉手一礼:“他年若是高中进士,再若是得了贤妻,武某定当重谢令儿。” 令儿本不想要小报,因为娘子不喜民间小报,却又不好当着武大郎之面扔掉,只好接过,只看了一眼,顿时就被吸引了,大大的标题竟是《真定知县夏祥的传奇故事》之八。 夏祥的传奇故事想必娘子也会好奇,令儿快步如飞,也顾不上身后的武大郎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当然令儿更不知道的是,三年后武大郎高中进士,到清河的邻县为官。他特意去了黄金庄探访,偶遇了潘锦怜,二人一见钟情,后喜结良缘。其后夫唱妇随,成就了一段佳话。武大郎后来官至知府,颇有清明官声。潘锦怜贤惠持家,生有二男一女,夫妻恩爱和睦,一生相依。 因感念令儿之恩,武大郎将自己女儿取名为令儿。 令儿刚刚来到观心阁门口,忽然一阵马儿的嘶鸣传来,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身前。人影一闪,曹殊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嘻嘻一笑:“令儿知道我要来,特意为我买了早点,真是好妹妹。” “别想得美了,要是夏郎君或许还行,你就算了吧。”令儿冲曹殊隽噘了噘嘴,见曹姝璃提着裙裾正在作儿的搀扶下下车,她忙上前一步,“曹娘子慢点儿,不急,连娘子还没有用早饭。” 曹姝璃和曹殊隽今日要和曹姝璃一起前往真定,二人一早便出了曹府,急急赶到观心阁和连若涵汇合。 曹姝璃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浅蓝长裙,头戴金钗玉饰,环佩叮咚,犹如仙子下凡。 二人下车之后,正要随令儿入门,又见一辆马车驶来。车一停稳,便见肖葭从车上下来。一身浅绿长裙的肖葭,虽不如曹姝璃温婉,却更有干练之气和飒爽英姿。 “肖娘子。”令儿不知肖葭为何前来,迎上前去,“你来得刚好,再晚一步,娘子就要出门了。” 肖葭淡然一笑,回身给了车夫一百文钱,说道:“多谢。”又对令儿说道,“我就是要随连娘子一起前往真定。” 车夫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各位娘子是要出远门?安来车行有城内租车,还有远程租车。城内租车百文起,远程租车视路程远近,从一贯到千贯不等。” 倒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令儿看了车夫一眼,淡淡地说道:“不劳大驾了,我们是要出远门,不过我们不需要租车,我们好景常在有车行。” “好景常在?”车夫瞪大了眼睛,显然是吓了一大跳,“不早说,害我白白浪费口舌。” 话一说完,转身驾车而走,跑得飞快。 曹殊隽大笑:“好景常在名气太大,连车夫都受到了惊吓,估计车夫在想,既是好景常在之人,为何还要租安来车行的车?莫非是想捉弄他不成?肖娘子,别来无恙。” 肖葭和几人分别见礼,笑道:“曹三郎又添了几分风采,估计是好事将近了。” 曹殊隽和肖葭只见过一两次,并不熟悉,不过因连若涵之故,二人还算投机。 几人一起进了观心阁,不多时来到了连若涵房中。曹殊隽、曹姝璃和肖葭都已然吃过早饭,连若涵和令儿简单吃了几口,下人早就准备妥当,就启程上路了。 一辆宽敞的五人大车,连若涵、曹姝璃、曹殊隽和肖葭、令儿,正好坐满。三女坐在一侧,曹殊隽和和坐在另一侧。 马车中间有一个火炉,眼下已是深秋,车内已经颇是清冷,令儿负责在车上生火并且煮茶。 得知肖葭也要同行前往真定,连若涵并未多问。车出了南城门,曹殊隽才想起什么,掀开车帘望向了外面,感慨说道:“想当初,我在城外的十里亭中焚香抚琴为夏郎君送行,不想这才过了多久,就要前去真定看望他。想想昨日,恍然如梦。对了,肖娘子,我和连娘子、姐姐前去真定是为了和夏郎君相见,你去真定又是为了何事?” “也是为了夏郎君。”肖葭嫣然一笑,悄然看了连若涵一眼,见连若涵笑而不语,心中就更加明白她和夏祥、李鼎善的关系,连若涵从未对他人说起,“曹三郎并不知道,我和夏郎君在中山村朝夕相处三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啊,肖娘子原来是李先生的义女!”曹姝璃才知道肖葭身份,顿时一惊一喜,惊的是肖葭竟是李鼎善最为器重的肖才女——曹用果曾和她说过李鼎善在中山村时,身边一男一女,男子夏祥,女子姓名未知,却是很有才学的经商奇才,喜的是肖葭和夏祥朝夕相处三年,必定知道不少夏祥的事情,“失敬,失敬,听爹爹说起过肖娘子是不世的经商奇才。” “在连娘子面前,我怎敢说是经商奇才?不过是喜欢剑走偏锋罢了。”肖葭淡然一笑,谦逊而随和,“若是真的说到经商大道,还是连娘子最为上乘。” “肖娘子和夏郎君相处三年,夏郎君在山村之时,是否顽劣好动?又有什么喜好?”曹姝璃最是关心夏祥的成长之路,在她心中对夏祥了解得越多,感觉上和夏祥越近。 “他……”肖葭眯起眼睛,回想起了往事,会心地一笑,“其实和普通人并无不同,也不是过分顽劣,说到喜好,倒是有一些,比如喜欢上树摸鸟、下河游泳、山中打猎,等等。” “咦,为何是下河游泳而不是下河摸鱼?”曹殊隽奇道,“夏郎君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神乎其神的传说?” “夏郎君从不自己抓鱼来吃。神乎其神的传说?好像没有。”肖葭眼尖,早就看到了令儿手中小报,只是并未点破而已,她歪头想了一想,“只记得村中人说,有一年夏郎君在河里游泳,忽然一条大鱼跃起水面,和夏郎君中在水里比赛。一人一鱼逆流而上,一连游了半个时辰,最后大鱼奋力一跃,飞到空中,化成了一道彩虹消失在了天上。夏郎君也从水中跳出水面三尺多高,有人说夏郎君当时脚踩彩虹,腾云驾雾,就如一条神龙……” “神龙?了不得,神龙可是天子的象征。”曹殊隽兴奋之下,脱口而出,又意识到了自己失言,忙捂住了嘴巴,“滹沱河本来就是龙兴之河,现出神龙之象也不算稀奇,说不定虹化而去的大鱼就是神龙。关于滹沱河,可是有不少传说……寒风卷叶渡滹沱,飞雪覆地悲峨峨。夏郎君自小在滹沱河边长大,真是好福气。肖娘子,滹沱河和安定河相比,如何?” 曹殊隽长这么大第一次出远门,也从未见过安定河之外的河流,自然无比期待和兴奋。 “不能相提并论。安定河顾名思义,水流平缓、河面不宽,滹沱河河面宽广,水流湍急,弯急滩浅。”肖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曹殊隽,“凡大河、漳水、滹沱……悉是浊流。书中记载得很是详细,自己去看。” 曹姝璃没打听出来关于夏祥更多的故事,也有几分意兴阑珊,再有马车摇晃而单调的声响,不由倦了,斜靠在车窗上,正要小憩片刻,然后听到令儿“噗哧”一乐:“真有意思,夏郎君还有这么有趣的时候……” 连若涵也是昏昏欲睡,令儿的一笑,让全车人都为之一惊。 “笑什么?”连若涵才注意到令儿手中拿了一份小报,正看得入神,她不由微有愠怒,“令儿,不是早就说过不让你看这些民间小报,多有不实消息和捏造之事,混淆视听……” “可是娘子,这报上所写的关于夏郎君的传奇故事,确实很有意思,像真的一样,对了,也有刚才肖娘子讲的传奇事迹。上面还说,夏郎君上山打猎时,遇到一头白虎,和他同行的夏来夏去吓得狼狈而逃,夏郎君没逃,反倒坐下和白虎说话。白虎似乎也能听懂人言,说到最后,竟是连连点头,转身走了。等夏来夏去回来后,问夏郎君和白虎说了什么。夏郎君说,白虎不会吃他,因为他是文曲星下凡,以后要考取功名。世间有功名之人,都有天神护佑,世间虎狼不能伤之。白虎本来想吃夏来夏去,还说它要吃跑得最快的那一个,跑得快证明身体好,肉质鲜嫩……笑死我了。夏郎君说夏来夏去你也不能吃,白虎说为什么不能吃,夏来夏去只是寻常人罢了,它怎么就吃不得了?” 几人都被呆起了胃口,直直地看向了令儿,令儿刚一停顿,曹殊隽最是急不可耐,问道:“后来怎么了?好令儿,快讲下去。” 令儿嘻嘻一笑,将手中小报塞到曹殊隽手中:“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自己看。” 语气和肖葭一模一样,众人哄笑。 曹殊隽接过小报,忙不迭看了几眼,哈哈一笑:“夏郎君回答得真是妙极。” “夏郎君怎么说?”连若涵和曹姝璃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曹殊隽又将小报递与连若涵:“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自己看!” 连若涵无奈一笑,接过小报看了起来,曹姝璃和她并排坐在一起,也探头去看。 “夏郎君说,夏来夏去从前面看寻常人,但是二人从背后看,则是大将之相。”肖葭未看小报,却准确地说出了小报之上关于夏祥的故事内容。 连若涵和曹姝璃都一脸惊异地看向了肖葭,肖葭晒然一笑:“连娘子、曹娘子,我便是《元宣朝报》的东家。夏郎君的传奇故事,是由我口述由沈荣昌执笔写成。” 连若涵和曹姝璃一脸讶然,不敢相信肖葭所说之话。肖葭心知在连若涵和曹姝璃眼中,民间小报难登大雅之堂,只配下里巴人阅读…… 第五十三章 夜长梦多 “二位娘子,且莫小看民间小报,在百姓的心目中,民间小报就是一个风向标,大夏的立国之本、官员的风流韵事、朝廷未报之事,都可以通过小报传达到百姓耳中。百姓喜新而好奇,凡事皆以小报为参考,而以朝报为补充。”肖葭见时机到了,就耐心地向连若涵和曹姝璃解释她为何要收下《元宣朝报》,“所以,小报在唯利是图者手中,便是用来捕风捉影、唯恐天下不乱的赚钱工具。在支持新法者手中,就是用来推广新法、捏造事实、引导风向、误导百姓的朝堂工具。现在上京城中,《元宣朝闻》为民间第一小报,在立场上支持新法,多为星王、候平磐歌功颂德。《元宣朝报》为民间第二小报,以轶闻、传奇故事取胜。我收下之后,等于是手中多了一件武器……” 连若涵和曹姝璃是何等聪明的女子,若是以前,二人或许还理解不了肖葭所说,而在现在的形势之下,京城之中,草木皆兵,非但景王、庆王和云王、见王都被卷入其中,就连曹家也不能幸免,必须站队,二人立时明白了肖葭的深思熟虑。 连若涵微一思忖,想到了更长远的谋划:“除了让《元宣朝报》在风向上为我所用之外,还可以让小报多为好景常在宣传。” “我也正有此意。”肖葭说出了心中所想,“以后好景常在便是《元宣朝报》的东家了。” 肖葭一人不论财力还是实力,比起好景常在相去甚远,若好景常在接手了《元宣朝报》,京城之中谁想找《元宣朝报》的麻烦,都会望而退步。 连若涵怎能不明白肖葭的用心,坦然接受了肖葭的提议:“你我本是一家,自不用说。以后《元宣朝报》的一应开支皆计入好景常在之中。” 肖葭点头说道:“是,谨遵连娘子之命。” “少来。”连若涵浅浅一笑,“你我姐妹之间,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肖娘子,到了真定,我有一事相求……” 肖葭不及多想,随口说道:“力所能及,必定全力。” “其实对你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对我来说,就……”连若涵再是违背父亲叛逆家族,毕竟也是女子,谈及婚姻大事,还是羞于启齿,不由脸一红,“只是……不知该怎么说起。” 令儿猜到了自家娘子的心思,虽不赞成娘子嫁与夏祥,却还是不得不为娘子解围:“我家娘子本是清河崔氏之女,因为父亲决裂,改姓母姓连姓。家主逼婚娘子,非要娘子嫁与卢之月,娘子虽不是十分情愿嫁与夏郎君,却也没有选择,当着景王和家主之面,说已经和夏郎君私定了终身。虽委曲求全,也胜过卢之月许多。只是娘子身为女子,怎好向夏郎君主动开口?肖娘子既是夏郎君故人,又和我家娘子交好,正好可做媒人。” 肖葭没想到连若涵是想让她做媒,惊讶之余,心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失落。不过随即恢复了平静,既然先生说了她和夏祥并无可能在一起,不如成全夏祥和连娘子,也算是美事一件。 曹姝璃深深地低下头去,手中的手绢绕来绕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抬起头来,眼睛中闪动晶莹的亮光:“连娘子,我和肖娘子一起为你做媒,可好?” 连若涵一愣,没想到曹姝璃如此坦然如此大方,她心中大受感动,握住了曹姝璃之手:“多谢姝璃妹妹。你我可为娥皇、女英之情。” 曹姝璃自然知道娥皇、女英是尧之二女,后来都嫁与了舜,她粉面一红:“哼,就看他是不是有这份福气了。” 曹殊隽幽幽地长叹一声:“要是我一肩挑两门,可以同时娶了肖娘子和令儿为妻,也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了。” “呸,谁要嫁你!”令儿嗔怪一声,脸蓦然红了。 肖葭却神情淡然而落寞,落寞之中,又有一丝难言的欣喜:“夏郎君能得连娘子和曹娘子两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当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索性好人做到底,我一并替你二人做媒就是了。” 说话间,肖葭又拿出一份便笺,递与连若涵:“连娘子,昨夜我无意中听到张厚和时儿的对话,让沈荣昌写了下来,本想刊登在今日的《元宣朝报》上,后来又觉得不妥,临时撒了下来。你看看,何时刊登为好?” 连若涵接过一看,神色顿时凝重了几分,说道:“此事还是由夏县尊定夺比较好,朝堂之上的事情,让他多费心。再者,他也比我们更有远见。如此麻烦的事情,还是让他处理好了。” 夏祥此时若是知道有数名女子正乘车赶来真定找他麻烦,他的心情恐怕就没有那么愉悦了。站在滹沱河畔,看滚滚河水向东而去,夏祥不免感慨大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本官在河边说,滹沱河道不清淤,一遇暴露必成灾。” “并不押韵,也不成诗,差评。”幔陀虽未笑出声中,眼中却是充满笑意,她双手抱剑站立夏祥右侧,神色淡淡,“董现之死,果然牵涉到了许多人,除了市乐县丞田庆之外,还有市乐驻地禁军副都指挥使尉迟直!” 一阵冷风吹来,夏祥打了几个喷嚏,幔陀忙关心地说道:“夏县尊还是回县衙吧,不要着凉了。” “怕是是谁想念先生了。”萧五嘻嘻一笑,“一想二骂三念叨,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两个喷嚏是有人骂,三个喷嚏是有人念叨。” 话刚说完,夏祥又打了一个喷嚏,笑道:“打了五六个喷嚏了,又怎么说?” 萧五挠头一笑:“那就是好几个娘子在一起念叨先生。哎呀,肯定是连娘子快要回来了。” 幔陀神思悠悠地说道:“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打喷嚏有人想的说法,源自《诗经》。就连著名的豪放词人辛放驰也写过打喷嚏的诗——山共水。美满一千余里。不避晓行并早起。此情都为你。不怕与人忧殢。只怕被人调戏。因甚无个阿鹊地。没工夫说里。” “幔陀娘子能文能武,比萧五强多了,萧五以后要好好向师娘学习。”萧五挥舞拳头,仿佛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幔陀没理会萧五,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目光淡淡地望向了远处。 “走,边走边说。”夏祥并没有回县衙,而是和幔陀、萧五一起沿河畔散步,身后跟着县尉马展国和捕头丁可用。 幔陀小心地为夏祥披上披风。 秋色已深,河畔的柳树杨树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偶尔有几棵银杏,洒满一地金黄。夏祥缓步而行,心中却将所有事情都理顺了一遍。 幔陀、马展国、连城一行,护送董断几人前往市乐县,开始时一切还算顺利。到了市乐县后,在董断接管董氏商行的生意时,果然不出夏祥所料,节外生枝,庄非凡拿着一纸欠条找到董断,要求董断兄债弟偿,偿还董现欠他的三十万贯。 董断一介书生,哪里懂得生意和经营,见是董现的字迹,就信以为真,想要还钱。却被幔陀制止了,幔陀猜测此事有诈,灵机一动,将欠条交与严孙,让严孙查实欠条的真假。严孙声称欠条是真,董现打欠条时,他就在一旁。 幔陀再问董李氏,董李氏也说欠条是真,还说她曾听董现说起过欠庄非凡一笔巨款。 虽说董现是市乐县首富,三十万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因董现之死陷入停顿的董氏商行,现在账面之上只有十余万贯,若要还清庄非凡的欠账,除非用不动产抵押。 庄非凡不要董氏商行最能赚钱的车队、钱庄,也不要变现最容易的布店,指定要董氏商行的粮仓和种粮,并说粮仓和种粮只能折价十万贯,但他和董现认识多年,看在多年交情之上,又可怜董断不懂经营,所以愿意用粮仓和种粮来抵消三十万的欠债。表面的冠冕堂皇掩盖不了隐藏背后的贪心,庄非凡吃相太难看了,若是多少留点情面,不至于让幔陀盛怒之下险些一剑杀了庄非凡。 还好,幔陀忍住了,因为她也清楚,夏祥派她前来是保护董断周全,不是和人动手。和官府打交道有马展国,查账对账有连城。 马展国和连城不出半天就查出了欠条是伪造的,马展国阅人无数,办案多年,一眼就看出了严孙大有问题。他让董断叫来在账房跟随严孙的学徒,他负责威逼利诱,连城负责从身为账房先生若是监守自盗会有多大罪责来诱导,学徒只一个回合就在二人的连番审问下,招供出了全部事实——欠条是由严孙模仿董现的笔迹和签名,配合庄非凡伪造而成。 帐房先生伙同外人坑骗东家钱财的事情,马展国也见过不少,但如严孙一般无耻到没有原则和底线者,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大为恼火。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忠诚和忠心是为人的根本。更让马展国怒不可遏的是,他从严孙和董李氏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动作和表情,以及二人之间不动声色的默契就足以断定二人必有奸情。 如此吃里爬外的恶人,淫人妻骗人财,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若不是身为真定县尉,马展国早就对严孙大打出手好好解气一番了,他生平最恨吃里爬外坑蒙拐骗之人。 连城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交与幔陀和马展国过目。幔陀和马展国二人将欠条是由严孙伙同庄非凡伪造的真相告诉了董断,董断无比气愤,要即刻将严孙扭去报官,却被马展国制止了。马展国自是清楚夏县尊让他前来,不是让他将严孙等人送到市乐县衙,而是押回真定。 马展国一行几人来到市乐县后,并没有去市乐县衙,虽然他有真定县文书和夏祥亲笔信,不过他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先办理董断接管董氏商行的私事,再和市乐县县尉樊力对接。 现在证据确凿,可以缉拿严孙归案了,马展国才来到了市乐县衙,递交了官文和夏祥书信。见到樊力后,说明了来意,并提出要将严孙和庄非凡一同押回真定受审。樊力并无异议,他和马展国也是旧识,数年前到真定办案,也得到过马展国的协助,是以当即办理了批文。 马展国本想再多留几天,争取多搜集一些证据,连城却说,尽快带领严孙和庄非凡离开才是上策,毕竟市乐不是夏县尊管辖之地,夜长梦多,万一出现了什么差池就不好了。 董断不以为然,虽说他平常不过问生意,现在接手董氏商行,大小也是市乐一方人物,就连裴县尊也会让他三分,况且马展国又是堂堂的真定县丞,于公于私,都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幔陀却觉得连城之话大有道理,别看连城沉默寡言,却很有主意,见多识广,说话办事滴水不漏。主要也是幔陀来到市乐之后,能明显感觉有一股诡异的氛围弥漫,先不说市乐县衙早就知道他们一行来到了市乐,并且在协助董断接管董氏商行之上也无人主动出面招待。 董氏商行身为市乐第一商行,交接也是大事,县衙不管不问大不寻常。且市乐上下的富商除了庄非凡前来讨债之外,竟无一人前来祝贺董断成为董氏商行的掌柜,似乎是市乐上下得了什么命令,都不许和董氏商行有任何接触。 幔陀就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虽说马展国和樊力的接触还算顺利,也拿到了批文,她却总感觉不太安心。 幔陀当即决定,即刻启程。马展国不太情愿,他还想再查出庄非凡的幕后主使是谁。不过却又不好反驳幔陀,虽然夏县尊并未明确让他听从幔陀的安排,他也知道幔陀是夏县尊最信任的人,无奈之下只好押上严孙、董李氏和庄非凡,连夜动身。 连城继续留在市乐,帮董断理顺账目并且完全接管了董氏商行再走。 一行几人走了半夜,又困又乏,走到离市乐和真定交界还有十余里的长乐镇时,马展国提出明日一早上路,数个时辰就到了真定境内,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幔陀本想连夜进入真定境内,见人困马乏,实在是走不动了,也没再勉强。 幔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在长乐镇休息的时候,丁可用派去护送董现尸体的人,已经抵达了市乐。同时,高建元也从京城赶到了市乐,并且见到了裴硕章。 是夜,裴硕章汗流浃背,战栗不止,忙让人找来田庆和樊力,嘱托一番,二人分别下去。 许多市乐县城百姓直到多年以后依然记得当时的情形——田庆气势汹汹举着火把打着灯笼带人闯进了董府,不顾董断的反对,将刚刚送到的董现尸体抢走,连夜埋在了城西的坟岗。 樊力一行十几人骑马飞奔出城,南下而去,匆忙之中,踢翻了路边不少夜市的摊子,引发百姓一阵阵惊呼。有人猜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樊县尉才如此兴师动众,难道是要抓什么山匪?可是市乐的望乡山已经十几年没有山匪了。 凌晨时分,樊力一行快马加鞭,终于在离真定县界只有一里之遥的三戒村将马展国一行拦下。樊力先是向马展国展示了裴硕章的手谕,以庄非凡、严孙和董李氏是市乐人氏为由,要将三人留在市乐受审。 马展国后悔莫及,悔不该当初听从幔陀的建议,若是现在到了真定境内,樊力即使追上他们也无计可施了。现在是在市乐境内,樊力又带了十几人,打不得跑不掉,他只能和樊力据理力争,试图说服樊力。 樊力自然不肯放马展国一马,裴硕章下了死命令,若是带不回庄非凡等人,拿他是问。一番理论之后,他见马展国不肯让步,只好一咬牙就要动手。得罪了马展国总比惹裴硕章大发雷霆要好,裴硕章是他的顶头上司,可以决定他的前程。 幔陀在一旁忍了半天,早就忍无可忍了,见樊力还想主动动手,将身一纵,出手如电,几个闪身之间,就将樊力一行打得落花流水。 第五十四章 柳暗花明 樊力大惊失色,没想到幔陀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竟有如此武功。打不过怎么办?难道还要报官抓人?他们就是官,马展国也是官。万般无奈之下,他当机立断,扑通一声跪倒在马展国面前,声泪俱下,希望马展国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帮他一个忙,若是他无功而返,裴县尊会重重责罚他,恳求马展国留下一人,他也好回去交差。 马展国身在公门之中,知道当差的不易,再者此时毕竟是在市乐境内,真要闹大了,裴硕章参夏县尊一本,也是麻烦。微一思忖,他留下了庄非凡。比起严孙和董李氏,庄非凡虽也是关键人物,却还不是最重要的人证。 樊力带走了庄非凡,急忙往回赶路。才走不远,竟是遇到了驻地禁军的副指挥使尉迟直。尉迟直带领百余名全副武装的禁军骑兵,和樊力一行迎头相遇。 真定府驻地禁军共计二十万兵马,十万驻扎在真定县,十万驻扎在市乐县。因市乐县是产粮大县,禁军逐粮而居,又称之为就粮禁军。真定府禁军的都指挥使吴义东直接受崔象管辖,市乐县禁军的副指挥使尉迟直既受吴义东管辖,又受裴硕章节制,还得服从崔象的命令。 当然,他的直接上司是吴义东,崔象的命令要听,吴义东的命令要听,裴硕章的命令,也要听,所以尉迟直是一个处处受制谁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的受气包。 接到裴硕章出兵的命令后,他原本想请示了吴义东之后再调兵遣将,传令之人却亮出了腰牌,当即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竟是星王府的金牌。 没错,传令之人正是高建元。 高建元在裴硕章派出樊力去拦截马展国等人之后,得知几人之中还有一个娇美的娘子随行,当即想起了幔陀。幔陀武功高强,几名衙役怎会是她的对手?想通此节,他当即让裴硕章手书一封,带信骑马飞奔前往市乐县东部的望乡山禁军驻地。 只有出动禁军才能拦下幔陀! 高建元到了禁军传达了命令之后,当即返回了县衙。他是星王府的亲兵,身份特殊,不宜露面。 既有裴硕章的手谕,又有星王的金牌,尉迟直虽不是十分情愿出兵,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点了一百人,策马前来接应樊力。樊力见禁军出动了大队人马,当即精神大振,急忙让尉迟直再去追赶马展国等人,务必将严孙和董李氏押回市乐县。 尉迟直领兵直追,半个时辰后,在真定县内追上了马展国一行。尉迟直横刀立马,要马展国留下严孙和董李氏,否则刀枪相见。马展国自是不肯,现今已在真定境内,尉迟直虽是真定府驻地禁军,却又是市乐县就粮禁军,管辖不到真定境内之事,他正因为庄非凡被抢走之事生了一肚子气,又被尉迟直逼迫,当即就发作了,一挥手中腰刀,大喝一声“给我上”,一帮捕快就将尉迟直围在了中间。 尉迟直哈哈大笑,捕快和衙役平常吓唬百姓还行,在禁军面前就是乌合之众,和禁军交手简直就是以卵击石,马展国之举正中他的下怀。他是禁军首领,却无权干涉地方之事,何况又是在真定境内,马展国对他视而不见,只管向前走的话,他还真不敢动手拿下严孙和董李氏。哪怕有星王的金牌也是不行,他是聪明人,万一事情闹大了,星王断然不会承认有金牌之事,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背了黑锅。 马展国先动手就好说多了,他可以以袭击禁军为由,将人押送回去,尉迟直当即大喝一声,就要动手时,忽然人影一闪,一个曼妙多姿的娘子挡在了马展国面前。 正是幔陀。 幔陀虽是江湖儿女,自小却在官宦之家长大,见多了官场上的倾扎和算计,很清楚以眼下的形势推断,一旦动手绝对讨不了好。她拦下马展国,小声告诉马展国,尉迟直是驻地禁军,无权干涉地方事务,若是他强行动手,是严重的越权行为,轻则丢官重则问斩。 马展国一时激愤之下,才想动手,经幔陀点醒,才恍然大悟,赶紧收起兵器,带领队伍转身便走。 尉迟直手下的禁军面面相觑,等尉迟直发号使令好动手,不料等了半天,也不见尉迟直说话,回头一看,只见尉迟直望着幔陀的背影正大流口水。 尉迟直本想等马展国等人走得远了,再转身回去交差,就以没有追上为由搪塞过关,他才不想将事情闹大。不想幔陀惊鸿一瞥的芳华让他垂涎三尺,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如此飒爽英姿的娘子,一时鬼迷心窍,竟不由自主驱马前行,跟随在幔陀身后。 禁军们不明就里,也跟随在尉迟直身后。大概走了半里许,走到一处树林。忽然从林中飞出几只惊鸟,幔陀站住,来到禁军中间,借了弓箭手一张弓,弯弓搭箭,一箭射出,空中飞鸟一声悲鸣,直坠而下。 正当众人震惊幔陀的神技时,飞鸟落地之后,众人才发现竟是两只飞鸟被一枝箭射中脖颈,一箭双雕,传说中的神箭手也不过如此,禁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叫好。 幔陀将弓还给弓箭手,抽出宝剑,剑尖挑起双鸟,递到尉迟直眼前,说道:“指挥使辛苦了,送上鸟儿一双,不成敬意。” 尉迟直才知道眼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不但箭法神乎其神,剑术也十分高明,是一个罕见的高手,当即收起轻薄之心,接过鸟儿,朝幔陀一拱手:“多谢娘子。” 随即回身一挥手,大喝一声:“回营!” 禁军们齐声回应,百余人的骑兵,回身疾驶而去,激荡起无边的尘土。 幔陀一行险之又险地刚刚返回真定县衙,夏祥就被崔象传到真定府衙。崔象先是语重心长地说起他以前初入官场之时的热血和激情,后来经历事情多了才知道,有时候退让并不是无能懦弱,也不是不为民作主,而是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中正平和的君子之道。 随后崔象直截了当地要求夏祥中止董现一案的审理,直接判处付科斩立决,报经府衙,府衙会上报大理寺和刑部核准,一旦批文下达,即刻行刑。 夏祥清楚崔象急于要处死付科,必是受到了背后的压力。按说崔象身为知府,虽是他的顶头上司,对真定县之内,有过问之职责并无决定之权限。他并没有一口回绝崔象,而是以大张声势在滹沱河中打捞了董现尸体为由,声称董现一案已经深入民心,若是草率结案,怕是会引发百姓不满。向来民心似秤民意如镜,崔府尊在真定为官以来,颇多清名和官声,断不可因为董现一案而毁于一旦。 夏祥先是送了一记高帽让崔象戴上,然后口风一转,说他已经查到了确切证据证明董现一案的幕后真凶,并没有牵涉到达官贵人,只是生意上的纠纷所致。不出七日,他必能查明一切真相,顺利结案,然后将案情呈报给崔府尊。 崔象还想再说什么,夏祥以还有事为由,匆匆告辞离去,不再给崔象说下去的机会。尽管夏祥也知道,崔象真要强行向他施压,他也会十分为难。眼下最要紧之事,就是尽快查出真凶,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就算幕后的黑手势力再是强大,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此时崔象还没有收到京城来信,让他全力制止夏祥的审案。 得知了幔陀一行在市乐的遭遇之后,夏祥更加断定董现之死的背后,必定大有隐情,居然连禁军都出动了,可见裴硕章是得到了指示之后才明白过来,要不惜一切代价留下严孙和董李氏,好在幔陀和马展国机智应变,总算带回了严孙和董李氏,虽庄非凡未能押回真定是为遗憾,却也算是有所收获了。 夏祥心思浮沉不定,想了一遍所有事情之后,他又和萧五、幔陀和马展国、丁可用几人沿河走了半天。 已是深秋,秋风瑟瑟,有了深深的凉意。夏祥一行几人来到一处饼店,饼店名杨麻子大饼,门面不大,是一栋两层小楼。门前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树,此时树叶落尽,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桠。 楼宇风格颇有唐韵余风,门口还有一副对联,也是颇有味道。 上联: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下联: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对联虽不工整,却也合经营之道。几人进门之后,堂柱之上,又有一副对联。上联:修合无人见,下联:存心有天知。夏祥暗暗点头,此家生意如此兴隆,并非偶然,店家为人必有过人之处。 到了楼上,选了一处好位置坐下,却不见小二过来招呼,萧五正要喊人时,却见店家急急上来,来到夏祥面前,一揖到底,诚惶诚恐地说道:“小人田不满见过县尊。” 夏祥一愣,低头一看,没错呀,他着青衣戴小帽,是书生模样,不由奇道:“店家,在下乃是一介书生,不是县尊。” 田不满咧嘴一笑:“县尊乃是朝廷命官,小人不会看错。” “你莫非见过我?”夏祥想起当时打捞董现尸体之时,他曾在河中船上露面。不过离岸边也远,知道他是何许人也的人也并不太多。 “小人并未见过县尊。”田不满神态恭敬之中,又有一丝得意之色,“方才县尊上楼时,在楼道的狭窄之处,左顾右盼,生怕碰到乌纱帽的长翅。若不是常戴长翅官帽,怎会如此?真定县衙之中,戴长翅官帽的人只有县尊和县丞,许县丞小人认识,那么阁下除了夏县尊之外就不会是他人了。” 夏祥乐了,说来他戴长翅官帽的时候并不太多,却不成想已然养成了左右避之的习惯,不由哈哈一笑,人都有许多习惯成自然的行为,只不过自己习以为常不觉得什么,在有心人眼中,却成了显著的特征。 田不满年过五旬,干瘦的脸上有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眼睛精光闪动,眼球转动之间,颇是灵动和机灵。一双大大的招风耳和稀落的眉毛、稀薄的嘴唇,从长相上可以判断他是一个精明、机智并且善于察言观色之人。 夏祥心思一动,笑问:“田不满,你的名字倒是颇有意思,是取‘永不自满’时时告诫自己么?” 田不满方才在楼下的柜台里面算账,不经意一瞥,见到夏祥一行上楼,原本没太在意,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放下手中毛笔,来到楼梯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夏祥的背影,等看到夏祥在楼道处左顾右盼的动作,顿时眼前一亮,断定此人正是新上任的夏县尊。 大着胆子鼓起勇气亲自上来侍候夏县尊,是想留一个好印象,好让夏县尊记住他,不想一见之下,夏县尊不但平易近人,没有官腔和架子,他的胆子就更大了几分:“回夏县尊,小人小时候家里穷,总是吃不饱饭,再加上小人饭量大得惊人,小人父母嫌弃小人吃得太多,就为小人起名不满,意思是怎么也填不满……” “哈哈,好一个田不满。”夏祥放声大笑,又想起了店名,继续问道,“你姓田,店名为何叫杨麻子饼店?你脸上也没有麻子。” 田不满能和县尊说话,已是三生有幸,不想县尊对他还大感兴趣,不由更加开心了,忙献宝似地说道:“夏县尊有所不知,小人以前本是做粮食生意,后来赔光了,就转行开了饼店。原来的饭店主人叫杨麻子,本是泉州人,因家中有事,盘了店面回泉州去了。因杨麻子大饼名气响亮,在真定县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招牌,小人接手之后,也就没有改名换姓……” “店家,有什么招牌菜,尽管上来。”幔陀并不喜欢田不满过于卑躬屈膝的作派,不想他再啰嗦下去耽误夏祥的正事,就想打发了他。 “是,是。”田不满偷看了幔陀一眼,却被幔陀冰冷的眼神吓得一缩脖子,忙下去张罗东西了。 不多时,田不满又上来了,手里托着托盘,有各种小吃、点心、瓜果,还有招牌豆腐和大饼。 放下之后,田不满还不想走,站在一旁:“夏县尊,有事情尽管吩咐小人,小人就在一旁候着。” “你下去吧。”幔陀挥了挥手。 田不满一脸失望之色,应了一声,不情愿地下楼。才下了几个台阶,却听到夏祥的声音传来:“店家留步。” 田不满如奉圣旨,忙不迭返回:“夏县尊有何吩咐?” 幔陀不解地看了夏祥一眼,夏祥却是淡然一笑,不慌不忙地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店家以前做的是什么粮食生意?” “小人,小人……”田不满欲言又止,目光闪烁不定,“小人只是小打小闹,居中撮合,并不是什么大商人,比不了徐望山徐员外和马清源马员外。” “你是牙人?”夏祥并非闲来无事,非要和一个店家聊上几句以显示他身为县尊的平易近人,而是他察觉到了田不满的过人之处或许会有用处,可以从他左顾右盼就得到他是县尊身份之人,又长年累月混迹在市井之间,田不满所知道的事情,怕是比马展国和丁可用还要多。 “正是,小人之前一直是牙人。虽不如安禄山一样会六国的番语,却也能说会道,会七八个地方的方言,而且童叟无欺,公平交易,所以小人当牙人时,也算是小有名气。”田不满对以前当牙人的经历颇为自得,动不动就搬出安禄山曾为牙人的经历为自己增光,“虽说牙人多被人误解,称之为牙侩,有侵渔百姓、欺行霸市、欺诈哄骗、钻营渔利、收取高额佣金、损害交易双方利益之举,不过小人向来恪守操守,从不从中渔利,只收取应得的报酬。” 夏祥才懒得理会百姓对牙人的评价,牙人居于买卖人双方之间,从中撮合以获取佣金,在官府也登记在册,发放牌照,是经过许可的正当职业,他只关心田不满所做的粮食生意是撮合谁家:“田不满,本官问你,你既是牙人,和谁家做的粮食生意?莫不是徐望山和马清源?” “不是,不是。”田不满连连摆手,“小人倒是想和徐员外、马员外做生意,可惜徐员外和马员外瞧不上小人。真定县的粮食生意,全部被徐员外和马员外一手掌控,小人后来迫于生计,只好为市乐县的董员外跑前跑后,赚一点儿辛苦钱。” 本来马展国和丁可用十分不解夏县尊为何要和田不满说个没完,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尽快提审严孙和董李氏,市乐县只抢回了庄非凡,崔府尊又向夏县尊施压,说不定不用多久连严孙和董李氏都会被强行押回市乐。现今第一要事是从严孙和董李氏嘴里审出至关重要的口供,好让崔府尊和裴硕章无话可说。 第五十五章 恩威并施 可是夏县尊却并不着急提审严孙和董李氏二人,来河边散步不说,还有闲情逸致和田不满聊天,让马展国和丁可用心急如焚,暗中替夏县尊捏了一把汗。万一事情处理不当,崔府尊和裴硕章联名参夏县尊一本的话,夏县尊说不定官帽不保! 正当二人实在忍不住想要提醒夏祥一句时,田不满嘴中冒出来的市乐县的董员外一番话,顿时让二人瞪大了眼睛支起了耳朵,莫非会有什么转机不成? 接下来田不满的一句话,更让二人对夏祥佩服得五体投地——夏县尊真神人也,他怎么就知道田不满会是一个关键的人证呢? 夏祥哪里知道田不满会是一个关键的人证,当然也不能说他是瞎打误撞,而是他非常善于从细节之中发现背后隐藏的问题。不过平心而论,夏祥对田不满大感兴趣,也是田不满的机智精明让他眼前一亮的缘故。 夏祥心中一跳,却依然不动声色地问道:“市乐县的董员外?可是董现?” “正是,正是。”田不满左右看了几眼,此时还不到用餐之时,二楼只有夏祥一桌人,不怕被人听去,才大着胆子说道,“夏县尊,小人多嘴说一句,董员外是个好人,和他做生意,从来不会拖欠佣金,可惜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董员外一死,小人的粮食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只好改行。” 夏祥看出了田不满欲言又止的神情是有所顾忌,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就威严地咳嗽一声:“知情不报,也是隐匿之罪。知情上报,本官自会重重有赏。” 恩威并施历来是为官之道,夏祥又微微一笑:“田不满,你且放心,本官不会亏待你,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你向本官透露的消息。” 田不满压低了声音:“夏县尊,董员外本是和官府做粮食生意,并不需要小人作为牙人居中撮合。但和官府做生意无利可图,且利润微薄。后来董员外听从了严孙的建议,由小人从中牵线,和吴义东做起了粮食生意……” “吴义东?”夏祥心中一凛,从尉迟直带领禁军追击马展国等人他就知道此事市乐县的就粮禁军也牵涉在内,不想真定府的驻地禁军也涉及其中,事情是越来越大了,“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 “正是吴指挥使。”田不满咽了一口口水,脸色变化几下,仿佛下定了决心,“小人之前做牙人时,曾和吴指挥使打过交道,替他买过几个丫环,所以吴指挥使对小人还算信任。严孙也是听说小人和吴指挥使有交情,才找到小人。小人安排了一次吴指挥使和董员外见面,二人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当即拍板,由董员外每年供应吴指挥使十万担粮食。” 夏祥沉吟不语,市乐县虽是产粮大县,一年多出十万担粮食也不是小数目,何况董现还为市乐县衙推行新法负责种粮粮仓生意。又一想,种粮生意每年都会有大量节余,如果运作得当,转移到吴义东手中,也不是难事。 如果单纯从董现和吴义东做粮食生意来说,并无多大问题。虽说吴义东身为驻地禁军都指挥使,不应和商人直接交易粮食,而是由真定府负责调配粮食作为军粮分发。而作为就粮禁军的市乐驻地禁军,也是应由市乐县直接解决军粮供应问题。 那么吴义东为何要私下和董现交易粮食?多出的十万担粮食又有何用?是被吴义东转手卖出以中饱私囊,还是另有他用?夏祥越想越是心惊,没想到董现之死的背后,竟是牵涉到如此多人。而裴硕章当时不肯接手董现命案,非要以自杀案结案,一是怕影响吏部考核,二是他多半对董现之死有可能牵涉到诸多重要人物有所耳闻,是以才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十万担粮食不是小数目,董员外从市乐县一县之地,怕是收不够这么多。”夏祥越发觉得田不满知道的内情比他想象中还多,今天无意中的收获,有助于下一步对严孙和董李氏的审讯。 “夏县尊所言极是,市乐县一县,只能解决五万担就不错了,还是年景好的时候。真定县虽比市乐县大,但产粮并不比市乐县多多少,小人只好不辞辛苦,从周边各县为董员外搜罗粮食,总算凑够了十万担。不料交付了粮食之后,吴指挥使以各种借口拖欠货款,只付了五成定金,后面的货款一文未付。董员外委托小人几次催交,吴指挥使开始还说军费未到,稍后还清。后来索性就不见小人了,小人还有一大笔佣金要等吴指挥使付清款项之后才能到手,后来被逼急了,想起了和吴指挥使的交易凭证,不想还没等小人拿出来,董员外就出事了。小人怕了,再也不敢去找吴指挥使,就摇身一变当上了杨麻子饼店的店家……” 夏祥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道:“为何在本官审讯董现命案时,你不前去县衙作证?” 田不满一脸苦相:“小人哪里敢去?董员外是跳河自尽,一开始小人也信了,后来夏县尊上任之后,开始审理,才知道是被付科所害。再后来听到了夏县尊白天审阳晚上审阴的传闻,小人知道了夏县尊是神人在世,才寻思是不是向夏县尊说说董员外和吴指挥使交易的事情。再后来发现,还是小心为上,谁知道到最后案子会不会草草结案?要不是今天偶遇夏县尊,小人就准备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夏祥理解田不满胆小怕事的想法,事关禁军,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此事非同小可,一着不慎,就有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若是需要你出面作证,你可愿意?”夏祥心中微有兴奋,也微有不安,事情比他想象中还要麻烦,还要棘手,涉及到了真定府禁军的都指挥使吴义东,事关重大,他必须小心从事。 “小人、小人……”田不满只是生性健谈,又想结交夏祥,并非是出于义愤或是想要查明真相,一想到出面作证的严重后果,他就退却了,“夏县尊,小人不敢。” “有何不敢?有夏县尊护你,真定境内,谁还拿你怎样?真是窝囊!”马展国眼见事情有了重大转机,正高兴之时,却见田不满退缩不前,顿时恼了。 夏祥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田不满方才的一番话,对董现一案大有帮助,不必再强求他上堂作证了。” “多谢夏县尊,夏县尊是神人在世,是青天大老爷。”田不满连连作揖。 夏祥摆手让他下去,和几人用餐之后,回到了县衙。 顾不上休息,夏祥又和幔陀、马展国和丁可用几人商议一番,决定下午就提审严孙和董李氏,事不宜迟,何况现在已经掌握了更多真相。 许和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在也好,省得他及时向崔象传递信息。 审讯在二堂进行,严孙和董李氏目光畏缩,战战兢兢地上了堂,二话不说二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青天大老爷,小人知罪,小人知罪了。” 夏祥和马展国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二人上来就认罪,倒是出乎他的意外。 “你有何罪?”夏祥示意丁可用扶起二人,“起来说话,在本官面前不必下跪。” 二人不想起来,丁可用二话不说拉起了二人。 严孙从市乐到真定,一路上坐马车前来,也没人打他骂他,没吃什么苦头,所以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不过他目光躲闪,弯着腰,不敢正眼瞧人的委琐样子,着实和他落榜举人的身份不相符。 “小人和董李氏有了奸情,是为失德。又和庄非凡里应外合,巧取东家财产,是为失节。东家死后,不为东家伸冤,反而却只顾中饱私囊,忘了东家的知遇之恩,是为失义。”严孙痛哭流涕,手捶胸膛,痛不欲生地扑倒在地,“小人如此无德无义之人,愧对圣贤,愧对列祖列宗,愿以死明志。” 马展国和丁可用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严孙竟还有如此觉悟,莫非他真的是幡然醒悟知道错了? 夏祥却是冷冷地看着严孙,若是严孙早有以死明志之心,早先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声泪俱下地假装要痛改前非,不过是避重就轻的拙劣表演罢了。 董李氏只是呆呆在站立一边,如一具行尸走肉,木然无语。 “严孙,你若是现在死了,倒还真是解脱了。”夏祥漠然说道,“你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会做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难道没有学过三纲五常?” 严孙一头大汗,面有愧色:“三纲即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五常指仁、义、礼、智、信……” “圣人说,要学以致用,不是让你死读书读死书。”夏祥从内心深处厌恶严孙的为人,儒家思想中最为推崇忠心,严孙淫乱董李氏勾结庄非凡,他是导致董现被人迫害致死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董现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故应忠;父子之间有尊卑之序,故应孝;兄弟手足之间乃骨肉至亲,故应悌;夫妻之间挚爱而又内外有别,故应忍;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故应善……” “董现对他如此信任,让你掌管偌大的董氏商行的账目,你却心如蛇蝎,处处算计,你愧对读书人三个字。”夏祥一时激愤,盛怒之下,猛然一拍惊堂木,“换了是本官,早就无颜活在人世了,你居然能苟活到现在,还有脸站在本官面前说起三纲五常,本官从未见过你这般无耻之极之人。严孙,你还是一头碰死算了。碰死之后,本官也好在结案时为你下一句‘知耻近乎勇’的评语。” 啊?严孙张大了嘴巴,以为他听错了,夏县尊真的让他去死,怎么会?怎么可能?可是高高在上的夏县尊确实用手一指一人合抱的堂木,分明是让他一头碰死在堂木之上。 严孙心中无比后悔,说好的夏县尊爱民如子呢?说好的夏县尊怜惜百姓呢?说好的夏县尊少不经事为人心软呢?怎么就让他当场一头撞死,如此狠毒如此不留情面? 只是现在他骑虎难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迟疑一下,抬头望去,回应他的是夏县尊不容置疑的目光。再向马展国和丁可用看去,二人左顾右盼,连回应他的目光都欠奉。怎么办?严孙一咬牙,拼了,他就不信夏县尊会眼睁睁看着他碰死在堂上。 念头通达之下,严孙一提衣角,大喊一声:“严某愿以死明志!”说话间,低头朝柱子一头撞去。 董李氏如梦方醒一般惊呼一声:“不要!四郎,不要死,田县丞说了保你我不死!” 董李氏话音刚落,严孙身子一斜,头和柱子擦身相边,别说碰得头破血流了,连衣服都没有碰到。不得不说,严孙虚晃一枪的本事,当真一流。 “巧巧,你怎么能乱说?”严孙转过身子,头发散乱,神情慌乱,目光哀怨,刚才的一撞,他抱定了如果没人拉他他就撞偏的决心,不想不但没人拉他,连夏县尊也没有制止,他的心顿时凉透了。他可不想死,因为有人答应他,他顶多在真定县走一遭,就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市乐。回市乐后,他不但可以继承董氏商行一半以上的家产,还可以和董李氏从此长相厮守。 夏祥眯着眼睛,会心一笑,严孙连董李氏的闺名都叫了出来,是真紧张了。 “田县丞是市乐县丞,不是真定县丞。”马展国哈哈一笑,既为夏县尊的高明叫好,又为严孙和董李氏被人当了棋子还天真地以为可以脱身而感到悲哀,“莫说田庆了,就是裴硕章开口,也不管用,夏县尊审案,无人可以干涉。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地交待了真相,才有可能有一条生路。” 严孙才知道只一个回合就中了夏祥的招,早先听说夏祥为人诡计多端,他还不信,以夏祥的年轻,再诡计多端能有多少计谋,毕竟年纪和阅历都有限。不料一个大意,还是被夏祥摆了一道,心中无比懊恼。 既然事已到此,严孙不再假装可怜,挺了挺腰板,咳嗽一声:“夏县尊,小人除了私通董李氏和庄非凡之外,再无违法之举,还望夏县尊明察。” 夏祥微微一笑,起身来到严孙身前,上下打量严孙几眼:“不错,方才一撞,丝毫未伤,你如此爱惜自己性命,为何为了一己之私,要害死那么多人?严孙,你可知道你犯下的是滔天之罪,最终会诛连几十上百人之多。” “小人不知道夏县尊说的是什么。”严孙换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面孔,昂然而立,目不斜视,“小人该认的罪不会赖账,不该认的罪,也不会让人污蔑。” 夏祥也不恼,伸手一请:“坐,坐下说话。” 严孙一脸狐疑,不知夏祥前倨后恭是什么意思,迟疑一下,还是坦然地坐了下来。夏祥回身吩咐丁可用:“上茶。” 丁可用应了一声,片刻之后上了一壶茶,夏祥亲自为严孙倒上,一脸微笑:“喝茶。” 严孙当仁不让地接过茶杯,一口喝干:“多谢夏县尊。” “不谢,不谢。”夏祥一脸笑眯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摆了摆手,“你们几个都坐下,让董李氏也坐下,都不要站着了,本官今天难得有兴致,要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马县尉,只有茶水没有瓜子可不行。” 马展国乐了:“马上就有。” 第五十六章 收网 不多时马展国捧了一包瓜子进来,夏祥早已让人将桌子重新摆放,就在大堂的中间,摆起了龙门阵。夏祥坐在中间,左手茶壶右手折扇,他轻轻敲击桌子,语气平缓地说道:“话说有一名书生和一名名叫巧巧的娘子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书生进京赶考,不料却名落孙山。书生无颜回家,落魄之中,就在保州落地生根,娶了当地乡绅女儿为妻。时间一长,他不免想家,就带着妻女回家探亲,就不可避免地又和巧巧重逢了。不过巧巧也嫁了董现为妻,二人都感慨命运无常,有缘无份……” 严孙面不改色,拿起瓜子嗑了起来。董李氏却是不敢放肆,侧着身子坐在一边,低头不语。 夏祥继续说道:“董现轻信巧巧之言,也是仰慕书生的才华,让书生当上了账房先生。董现常年在外奔波经营,巧巧在家里本来安守妇道,书生也对巧巧发乎情止乎礼。却不成想,书生有一次随付科前去祁州收购药材,一时色迷心窍,着了付科的道儿,上了朱一姐的床,从此以后,他就被付科抓住了把柄。在付科的逼迫下,他只好去挑逗勾引已为人妻的巧巧。尽管心中还有道德约束,还有读书人应当恪守的操守,却被逼无奈之下,还是和巧巧有了私情。巧巧一开始也有几分顾及董现的情面,好女架不住缠郎,最终还是没能守住妇道。” 董李氏头低得更低了,依然一言不发。 严孙更是一脸淡定,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般,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夏县尊好口才。” 马展国恨不得一脚将严孙踢倒在地,好在他还是忍住了。若不是他之前见过了夏县尊非同寻常的审讯手段,又会腹诽夏县尊不会审案了。 “男女之事,有了第一次必有第二次,何况书生和巧巧本是青梅竹马,二人旧情复燃之后,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只想天长地久,却不知道,董断察觉到了二人的私情,将二人的事情告诉了董现。可惜的是,董现并不相信董断所说,一心认定巧巧并没有背叛他而书生依然忠心于他。他以为他善良天下就全是善良之人,却不知道,他的善良永远也喂不饱贪得无厌不知感恩的无耻小人!” 严孙的脸微微红了一下,瞬间恢复了正常,淡然自若地一笑,气定神闲地嗑起了瓜子。丁可用站在严孙的身后,牙咬得咯吱直响,世上还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吃里爬外、监守自盗,还一脸的道貌岸然,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他恨不得一刀结果了严孙这个混账王八蛋的性命!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纣王之祸,起于象筷。对于书生来说,以前所学的道德文章只因一次错上了朱一姐之床,便被全部抛到了脑后。待他和巧巧私通之后,就更加变本加厉,想要的东西越来越多。就和纣王一样,先有了一双象牙筷子,然后就想用金杯玉碗来配象牙筷子。金杯玉碗要用山珍海味来配,山珍海味要在琼台楼阁之中享受。琼台楼阁之中,要有宫女乐曲。宫女乐曲,要锦衣玉食。如此下去,帝王只知享受,必定搜刮百姓。”夏祥也是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书生虽不是纣王,却也和纣王一样,一步步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书生的野心越来越大,不过他还表现得和以前一样,对董现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董现也被书生的伪装所迷惑,当然了,其中也少不了巧巧在董现面前不断为书生美言的功劳。书生开始转移董现的家产,先是从账面上做一些小小的手脚,中饱私囊,然后胆子越来越大,就想将董现一部分的财产转移到自己名下。书生却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董现没有发现,董断也没有察觉,书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被一人看得清清楚楚!”夏祥之前在河边散步,就是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理顺,此时当众说出,如行云流水,“此人,正是付科!” 严孙的眼皮跳了一跳,随即又微眯起眼睛,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 “书生此时还不知道,付科先前拉他下水,是放长线钓大鱼。现在书生已经变成了一条上钩的大鱼,付科就又再次出现在书生面前,告诉书生,他有一个更好的可以侵吞董现财产的办法,需要书生里应外合,事成之后,书生不但可以得到巧巧,还可以拿走董现一半的财产。若是以前,书生不会同意。现在书生巴不得有人和他一起谋求董现财产。在他看来,董现既无才学,又懦弱心软,不配拥有如此庞大的财产。书生和付科一拍即合,二人约定,付科会为董现引荐和禁军做粮食生意,书生只需说服董现同意并且为董现推荐一名牙人从中撮合即可。” 严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不再如以前一般坦然而坐,而是不停地挪动屁股,如坐针毡。董李氏更是不曾抬头一下,肩膀不停地颤抖。 夏祥淡淡一笑:“书生特意来真定找到了一个牙人,他是担心在市乐寻找牙人,会事情败露。田不满是真定远近闻名的牙人,书生对他很是满意。二人商定之后,书生将田不满推荐给了董现。随后,在付科的推动下,在书生的安排下,田不满居中撮合,最终促成了董现向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供应十万担粮食的大生意!” 严孙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一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夏县尊知道了如此机密的事情,岂不是说,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和真相,夏县尊都一手掌握了? 又一想,既然夏县尊知道了董现之死的背后牵涉到了多少人和多少势力,他难道还敢再查下去不成?他不怕有人一怒之下,要了他的性命?想到此处,严孙的底气又足了几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坐直了几分。 “十万担粮食可不是小数目,董现虽是市乐第一富商,想要完成十万担粮食的生意,也不是一件易事。董现四处奔波,四处收购,总算如期将粮食交与了吴义东。不料吴义东却只付了一半定金之后,余款迟迟不结。董现为收购十万担粮食,不但调用了大量金钱,还动用了许多人情,他数次催债未果,心中恼怒不安,便让书生前去追债。书生又让牙人田不满前去,田不满为了拿到全部佣金,也数次前去要债。数次之后,田不满直接被吴义东拒之门外后,就知道债要不回来了,索性剩下的一半佣金也不要了。田不满可以不要佣金,书生可以不要奖赏,董现必须要回欠款,否则他的生意就难以为继了……” 夏祥停顿片刻,喝了一口水,见严孙脸色惨白,却还强作镇静,董李氏浑身颤抖,大汗淋漓,他心中并没有揭露二人阴谋罪恶的快感,反倒有一丝可怜,世人总是有侥幸心理,总是天真地以为好事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而坏事总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却不知道,好事坏事全在一念之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投机取巧精明算计,可以一时,却不能一世,所有巧取豪夺的好处,总有一天会变成百倍千倍的坏处,丝毫不爽地还回来。 人有千算,天只有一算。 “对于付科和付科幕后的人物来说,此时已经布局完毕,可以收网了。于是在付科的提议下,董现急于寻找新的生意,并不知道自己陷入困境是因付科设计之故的他,踏上了南下真定的死亡之路。而董现去泉州时收留的马小三夫妇,不放心董现,非要追随他前来。可怜的二老,儿子下落不明,幸得董现收留,不想竟也丧命滹沱河中!”夏祥缓缓起身,来到公案之后,语气低沉而缓慢,“董现命案,从付科接近书生时开始布局,到董现为吴义东供应十万担粮食为高潮,再到付科设计让董现投河为收网,案件涉及市乐县丞田庆、市乐县富商庄非凡、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市乐县驻地禁军副指挥使尉迟直、市乐县市井无赖付科、董现妻子李巧巧等人,有文官有武官有平民有商人,而董现之所以被人算计,至死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万千罪责全部由一人而起,就是你……” “啪”的一声,夏祥一拍惊堂木:“不知廉耻、忘恩负义、有违圣人教诲的书生严孙!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严孙哪里还坐得住,不只是夏祥的话将事情的经过讲得无比详细,犹如亲身经历一般,而且夏祥的责骂如封喉之剑诛心之箭,让他的内心接近崩溃,他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汗如雨下:“夏县尊,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 夏祥胸中如同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董现虽是商人,却为人和善,对人真诚,却不想身边之人要么不守妇道,要么狼子野心,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他就是要为董现讨回公道,将坏人恶人绳之以法:“还有你,董李氏,身为女子不守妇道已是不忠,还伙同严孙谋财害命,谋杀亲夫。你和严孙,本是依靠董现得以生活,却非但不知恩图报,还恩将仇报。如你这般淫乱之人,有何脸面面对父母兄弟,有何脸面抚养董现后人?若是本官将你从真定官到市乐县一路游行示众,你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董李氏想到被万众唾弃的场面,想到父母因她而颜面无存,孩子对她恨之入骨不认她为娘亲,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夏县尊,民妇知错了。民妇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家门,愧对董家,民妇罪该万死!” “田县丞说了可保你和严孙不死?”夏祥见时机成熟,及时问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田县丞亲口向民妇和四郎许诺,只要我二人不说出真相,只承认有奸情,其他事情一概不说,便可保我二人平安无事。”董李氏连连磕头,“夏县尊,民妇自知有罪,还请夏县尊看在民妇坦白的份儿上,不要让民妇的孩子知道他们的娘亲是一个无耻的淫乱女人。” 夏祥叹息一声,董李氏良知未泯,可惜终究未能逃过严孙的魔爪,大错已经铸成,想要挽回已经没有可能。他点了点头:“本官答应你。不过严孙,你若是再不主动交待真相,本官可是保不了你了。你是聪明人,也不好好想想,若是放你出去,你还能活着回到市乐吗?你知道了太多秘密,而死人才能真正的保守秘密。” 严孙伏在地上,半天不动,忽然浑身一震,跪爬向前:“夏县尊,小人愿说,小人愿说。” “好,如实讲来。”夏祥此时才真正的气定神闲地舒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其实小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付科是在算计小人,小人假装不知,也是想借机成就一番事业。付科是想利用小人,小人何尝不是在利用付科?”严孙稍微跪直了一些,“小人科举落榜之后,自知考中进士无望,便想经商。在保州成家之后,做过一次生意,失败了。后来小人想到了嫁与富商董现为妻的巧巧,便拖家带口来到了市乐,经巧巧推举,当上了董现的账房先生。小人虽未考中进士,却也是举人出身,自认比连秀才都不是董现强上许多,委身于董氏商行,并非只为了混口饭吃,小人还有更远大的志向。” 夏祥微微点头,严孙此人,心比天高,怎会甘心久居人下? “董现无德无能,却能坐拥亿万家产,天道不公!”严孙脸露愤愤不平之色,“想我严孙,十年寒窗,读尽圣贤书学遍道德文章,虽未考中进士,也是满腹经纶,董现文不成武不就,不过就是靠一点小聪明却可以拥有良田美妾,读书又有何用?先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夏祥本想听严孙说完,却实在忍无可忍了:“严孙,你可知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品行是什么吗?不是读书多少,不是官位高低,而是人品,是君子之道,是善良是纯真。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是比董现读书多有才华,可是你却远没有董现受人尊敬和爱戴,知道为什么吗?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连最基本的人理都丧失殆尽,不知天不知地不知人情礼仪,还有何德何能坐拥财富地位?我辈读书人,当遵守内心的君子之道和仰望头顶的星空,当学佛以明因果学道以敬畏天地,怎能只为了贪财而忘义?” 马展国和丁可用对夏祥肃然起敬! 虽说之前二人也对夏县尊敬重有加,不过多是敬重夏县尊的权威而不是道德文章,方才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二人震惊之余,又同时向夏祥投去了仰望的目光。 文人重道德武人讲气节,文官不贪财武官不畏死,朝廷之幸,万民之福! 严孙张了张嘴,想反驳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是他因为畏惧夏祥身为县尊的威势而不敢开口,而是夏祥之话正合儒家之道,他毕竟读书多年,深受圣贤的道德文章影响,心中尚有敬畏之心和道德准则,也深知他的所作所为确实有失为人之道,更是离君子之道相去甚远。 严孙的喉咙动了几下,又说:“夏县尊教诲得是,小人以前自视过高,所以才有不平之心,终于酿成了今日之祸。若是能遵循‘于己能中正平和,于人可兼济天下’之心,或许现在也能有一番作为了。唉,悔不该当初鬼迷心窍。” “赶紧说正题,别扯远了。”马展国没有耐心了,冷声喝道,“快说你如何利用了付科。” “其实从付科接近小人时起,小人就知道他对小人另有所图,是想利用小人。”严孙下意识看了董李氏一眼,欲言又止。 第五十七章 寒冬将至 “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你无非是担心说出你也利用了董李氏的事实,让董李氏对你伤心失望?你也不想想,你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还顾得上董李氏吗?”马展国继续攻克严孙的心理防线。 董李氏猛然抬头,目光炯炯直视严孙:“四郎,我也知道你也有利用我之意,不过,我不后悔和你相爱一场。” 严孙点了点头:“巧巧,我对你也有真情。”又转身对夏祥说道,“夏县尊,付科想侵吞董现家产之心,小人一开始就有所察觉,小人本来就有吞并董现家产之心,付科主动送上门来,不利用他岂不错失良机?只是小人万万没有想到,付科的身后,不但有县丞田庆,还有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等小人知道付科是为何人驱使时,想要抽身为时已晚。” “就凭你一个微不足道的无名小辈,还想火中取栗?可笑之极。”丁可用也禁不住冷笑了,“小聪明小算计终究难成大事,在权势面前,严孙,你不过是被人任意摆布的一枚小小的棋子,想扔掉就可以随时扔掉。你可知道,付科的背后除了田庆和吴义东之外,有没有裴硕章和崔……崔府尊?” 犹豫一下,丁可用还是说出了崔象。 夏祥假装没有听见。 “崔府尊是否参与其中,小人不得而知,不过裴县尊应该是不知道此事,或是知道但没有参与其中。”严孙认真地想了一想,“小人接触到的人只有田庆和吴义东,其他人,没有接触就不敢乱说。付科应该比小人接触的大人物更多,也知道更多内情。” 等严孙和董李氏在口供上画押之下,丁可用让人将他们押送下去。随后,夏祥回到了书房,和马展国、丁可用商议事情。 “夏县尊,事情远比之前预料得严重,牵涉到了田庆倒没什么,涉及到了驻地禁军,就麻烦了。”马展国心生退意,他一个小小的县尉,哪里敢冒险置身其中,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依下官之见,不如将事情全部推到付科和严孙等人身上,付科斩立决,严孙流放,如此皆大欢喜……” “幕后真凶尚未落网,怎能如此草草结案?”丁可用却不同意,“夏县尊,属下认为,案件至此,已然事实清楚,分明是吴义东为了昧下十万担粮食的一半货款,而田庆田县丞想要侵吞董现家产,二人联手指使付科伙同严孙里应外合,害死了董现,应当据实向府衙、刑部禀报,请皇上圣决。” “丁捕头,不可意气用事。”马展国悄然朝丁可用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丁可用不要只凭一腔激愤行事,“夏县尊初入官场,立足未稳,此案又涉及到了地方官吏和禁军,若真的追究下来,怕是连崔府尊和裴县尊也难辞其咎。夏县尊犯不着为了一件小小的人命官司,引发一场牵连众多文武大员的官场地震。一着不慎,夏县尊会被对方联手拿下,甚至会被对方置于死地。” “马县尉,身为朝廷命官,当忠君为民,岂可因事关权贵而畏缩不前?”丁可用气愤难平,“属下虽位卑言轻,哪怕拼了粉身碎骨,也要将他们全部缉拿归案。所谓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马展国呵呵一笑:“虽说有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却也有‘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刑人不在君侧’之说。” 夏祥沉吟片刻,对马丁二人的争执不置可否,问道:“你二人可曾想过,吴义东为何要收购十万担粮食?若只是为了吞并董现的财产,办法多得是,不必非要以收购粮食为由。” “或许是因为董现为市乐县衙经营种粮和粮仓生意之故,有调粮运粮的经验。”马展国仔细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妥,“也不全是,吴义东想要侵吞董现家产,确实不必如此大张旗鼓以收购十万担粮食为由和董现做生意,况且在董现跳河之后,出面想要侵吞董氏商行的人是庄非凡。莫非庄非凡是吴义东的人?” 丁可用一跺脚:“可惜没能将庄非凡带回真定受审。” “不是还有付科?”马展国嘿嘿一笑,“夏县尊,有了田不满的口供,再加上严孙和董李氏为人证,付科再不开口,就由不得他了。下官和丁捕头说不得要好好请付科尝尝我二人的手段,省得他以为真定县审案都这么和风细雨。” “马县尉方才不是还说不再审下去了?”丁可用及时将了马展国一军。 马展国也不恼怒,哈哈一笑:“本官现在好奇心上来了,非要弄清吴义东为何要收购十万担粮食。审案和结案是两回事儿,又不是说审出来的供词就是上报的供词。丁捕头,你也是官场老人了,怎么连其中的门道都不懂了?” 丁可用还想再说什么,夏祥摆了摆手,不让二人再斗嘴下去,而是说道:“十万担粮食,可以多养上万兵马,万一吴义东有不臣之心,真定离京城不过十余日的路程……” 此话一出,马展国和丁可用都倒吸一口凉气,二人面面相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忽有人来报,许县丞来了。 许和光急匆匆府衙回到县衙,得知夏县尊已经审理严孙和董李氏完毕,不由大为懊恼。崔象刚刚接到密报,星王的得力手下高建元和燕豪已经启程前来真定,不日即到。皇上定于今冬巡视真定府,前期要做好迎接圣驾的安排,等等,诸多事情接踵而至,让崔象疲于应付。 况且崔象还有一个并不和他合拍的通判郑好制衡,更觉烦躁。虽如此,得到三王爷授意要将董现命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他,丝毫不敢怠慢,叮嘱了许和光一番,让许和光先居中牵制夏祥,等他。 皇上巡视真定,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许和光虽不敢胡乱猜想皇上为何前来真定,却也心里明白必有大事发生,当即匆匆回到县衙,一见到夏祥就先说明了此事。 “皇上要来真定?”夏祥一脸震惊,微一思忖说道,“此事等本官见过了崔府尊之后再行定夺。” “皇上圣驾出动,非同小可,夏县尊,董现命案不过是微末小事,切不可因小失大,惊扰了圣驾,就是大罪了。”许和光顺水推舟,“况且崔府尊的意思也是此案不宜再久拖不决,尽快结案为好。” “本官已经和崔府尊立下了七日之限,七日之内,必会结案。”夏祥脸色一沉。 “可是夏县尊……”许和光心知夏祥是想拖延几日,心中隐隐有不安之意,莫非夏县尊又有什么突破不成?虽说他并不十分清楚案件的背后会牵涉到多大的大人物,但市乐知县裴硕章派出县尉樊力拦截马展国一行,抢回了庄非凡还不算,又让尉迟直率禁军出面,非要再抢回严孙和董李氏,可见事态有多严重。 只可惜,尉迟直竟然功亏一篑,若是直接抢走了严孙和董李氏该有多好,夏祥不想收手也得收手了。许和光心中无比懊恼,暗骂尉迟直无用。 “此事不必再议,本官已经决定了。”夏祥直接顶回了许和光的话,不满地说道,“本官审案,是职责所在。上有崔府尊指点,下有许县丞指正,本官怎么当这个县尊,是不是还要人来教?” “夏县尊,下官、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许和光被呛得脸一红,无比尴尬地说道,“下官是为夏县尊着想,真定县事情诸多,要分出一个轻重缓急才好。” “本官自有分寸。”夏祥脸一板,不再理会许和光,崔象和许和光联手,步步紧逼,如果他再退让的话,二人必定得寸进尺,是时候让二人知道他的决心了,就算得罪了崔象也没有办法,以眼下的形势来看,他就算退让,背后之人也未必会放过他。 更不用说三王爷星王殿下了。 许和光心中痛恨夏祥对他不留情面,想当初郝海记担任知县时,对他言听计从,别说对他声色俱厉了,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不承想夏祥一个后生晚辈,竟敢摆出官架拿出官威压他一头。只不过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再是心生恨意,再是愤怒,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 吕东栋进来禀报,有吏部公文送到,另有真定府通判郑好和卢之月来访。 郑好来访,夏祥不敢托大,忙出面迎接。 郑好和卢之月联袂来访,倒也有几分出乎夏祥的意外,更让许和光多了几分猜疑,莫非夏祥和郑氏、卢氏也有了交情?真是如此的话,就更要提防夏祥并且处处压制他,以免他更加有恃无恐。 不过许和光又一想,郑氏、卢氏和崔氏相比,还是有所不如,崔府尊是清河崔氏,又有李氏和崔氏交好,就算夏祥攀上了郑氏和卢氏的高枝,也改变不了夏祥最终被崔府尊和他踩在脚下的事实,更改变不了夏祥将会被三王爷想方设法打得一败涂地的事实。 吏部公文通过驿站的驿卒送到,夏祥接过之后,没来得打开,就接到了郑好和卢之月二人。卢之月近来常和夏祥走动,关系熟了。郑好自从上次崔府尊府上一别之后,夏祥没有和他谋面,今日再见,郑好气色不错,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有什么喜事。 果然,一见到他,郑好就哈哈大笑:“夏县尊,恭喜了,恭喜。” 夏祥不由愕然:“郑通判何出此言?何喜之有?” “京城中都传遍了,你和连若涵连娘子喜事将近,本官特意上门讨一杯喜酒喝。”郑好上前挽住夏祥胳膊,之前和夏祥闹过的不愉快全部不见,他回头招呼卢之月,“卢郎君听说此事,也来祝贺夏县尊,同时也庆祝他脱离了连娘子的魔掌。” 夏祥哭笑不得,好嘛,卢之月就如此嫌弃连若涵?连若涵美丽端庄不说,还精明能干,既可在外执掌好景常在,又可居内持家,如此里外一把能手的娘子,配卢之月绰绰有余。 卢之月连连摆手:“郑通判言重了,言重了!卢某自知配不上连娘子,只不过有幸自小和连娘子相识罢了。卢某很是清楚连娘子也看不上我,不如以退为进,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也好给自己留几分薄面,哈哈。” 随后郑好和卢之月又分别和许和光、马展国、丁可用等人见礼。 几人进了房间,许和光等人见状,起身就要告辞,郑好摆手说道:“本官是和夏县尊叙旧,又不是要谈什么要事,你等留下无妨。” 许和光正有意留下,当即也不推辞,顺势坐回了座位。 夏祥此时才有空打开吏部公文,只看了一眼,就笑了:“还真是巧了,卢郎君,不,现在应该叫卢主簿了,吏部任命己下,即日起,你便是真定县主薄了。” 许和光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了,心中微有震惊,虽说真定县主簿一职无足轻重,无关大局,但吏部批文如此之快,十分罕见。吏部办事向来拖沓,往常没有一两个月,批不下来一个公文。那么不用想卢之月的主薄任命应该是特事特办了。 崔府尊和他各推举了真定主薄人选,吏部却还是如此快核准了卢之月的任命,个中意味耐人寻味,不由许和光不心思浮沉,到底是夏祥的背后谁出面保下了卢之月,还是京城之中又有什么变动?真定一个小小的主薄任命虽是小事,却可以管中窥豹,洞见京城之中的风吹草动和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 卢之月起身朝夏祥一揖到底:“卢某多谢夏县尊提携之恩。” 郑好笑道:“再自称卢某就不对了……” 卢之月立即改口:“下官多谢夏县尊提携之恩。” 夏祥将任命书交与卢之月,淡然一笑:“卢主薄不必客气,从此以后,你我便是同事了。正好本官有一事要落在你的身上……” “下官但凭夏县尊吩咐!”卢之月脸色平静,对他而言,真定县主薄一职是家族安排,并非他的本意,至于是谁在背后推动和运作吏部,他既不关心也不懒得去问。 但既然当上了真定县主薄,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第五十八章 风起 “付科一案的案宗,即日起就交由你来保管。”夏祥是想让卢之月更多地肩负起文书之职,削减许和光之权,付科一案,即将进入最要紧阶段,若是许和光暗中使坏,毁去关键证据,必将前功尽弃。 卢之月当即明白了夏祥的言外之意,点头说道:“下官遵命!” 许和光眼光闪动,心中愤愤在想,若是卢之月以后也唯夏祥之命是从,他在真定县衙之内就更加势单力薄了,不行,务必要让杨江做出一些手脚出来,好让夏祥知道他的厉害。 “今日是叙旧,不谈公事,不谈公事!”郑好起身一笑,一把拉过夏祥胳膊,“夏县尊,本官听说真定县衙后院有一大片池塘,景色优美如画,来来来,带本官游览一番。” 夏祥无奈,只好带郑好前往。好在他尚未成亲,后院并无家眷,边走边说:“眼见入冬了,现在万物凋零,哪里还有什么美景?” 马展国和丁可用无心欣赏景色,急于想去再次审问付科,二人便借故离开。许和光左右为难,踌躇半响,还是想听听郑好要和夏祥说些什么,留了下来。 说来夏祥来真定也有一段日子了,在后院来来往往无数次,却一直没有细心留意过后院的风景。今日被郑好强行拉来,仔细一看,才暗道一声惭愧,如此景致竟是被他视而不见,身边无风景,是古往今来不管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容易犯下的错误。 虽是深秋,后院入目之处,却依然不乏绿意。错落有致的乔木和灌木,远山近水的别致和匠心,以及东南角落里的空地和西北角落里的花圃,都各有生机各有情趣。 郑好童心大发,无比欢喜地登上了后院正中的一座土山。山不大,山上有一座亭子,名叫流觞亭,取曲水流觞之意。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由上游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弯曲曲的溪流,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得即兴赋诗并饮酒,是为流觞。 夏祥其实早就看了出来,郑好看似一心赏景,兴趣颇高,其实还是有话要和他说。他也不挑明点破,继续陪郑好登高望远,赏秋。 郑好负手而立,任凭秋风吹动衣衫,他临高怀古:“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的上巳节,会稽内史王羲之偕亲朋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人,相聚会稽山阴的兰亭,修禊祭祀仪式后,举行流觞曲水的游戏,四十二人人饮酒咏诗,所作诗句结成了《兰亭集》,王羲之为该集作《兰亭集序》。从此流觞曲水,咏诗论文,饮酒赏景,历经千年而盛传不衰……” 兰亭集的典故,众人无人不知,郑好也并非有意卖弄学问,而是要引出下文,他回身一笑:“夏县尊,待到明年三月三时,我等也举行一次流觞曲水的游戏,可好?” “好。”夏想点头应下,“再有五个月就是三月三了,不足半年,今日我等就定一个半年之约。” “但愿半年之后,我等还可以在此相聚。”郑好忽然生发了感慨,一脸落寞,“寒冬将至,今年的冬天,将会漫长而寒冷,也不知道我等之中,谁会被冻死,等不到明年的春暖花开了。” 许和光听出了郑好话里有话,忍不住问了一句:“郑通判何出此言?大夏立国以来,承平多年,即便最贫穷最偏远的地方,也少有冻死人之事,何况富裕的中原大县真定,更何况我等除正俸外,还有服装、禄粟、茶酒厨料、薪炭、盐、随从衣粮、马匹刍粟、添支、职钱、公使钱及恩赏等,光是薪炭就足够烤火之用了。” 郑好是话里有话,许和光是装傻,郑好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本官所说的冻死,不是天气寒冷,是人心寒冷。” 许和光眨眨眼睛,嘿嘿一笑:“自己冻死自己,就没有办法了,谁也救不了一个想死之人,对吧?” 郑好一脸厌恶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许和光:“夏县尊,董现命案审理得如何了?可有为难之处?如有为难之处尽管对本官说,本官自会鼎力相助。不说真定府凡是公文须有本官签署才可行文,就连河北西路的提刑官郑善,本官也可以说上话。” 许和光心里不大舒服,阴阳怪气地说道:“郑通判确实了得,崔府尊不管做什么事情,还得郑通判点头才行。” “崔府尊吃饭穿衣以及如厕,本官是管不到的。”郑好哈哈一笑,“对了,崔府尊娶妻纳妾,也无须本官联署同意。” “你……”许和光气得险些失控,好在冷风一吹,他又清醒了几分,论官职和身世,他都比不了郑好,口舌之争就算赢了又有何用,他嘿嘿一笑,“郑通判年轻有为,又是进士出身,若是能再娶四姓女和编撰国史,四大荣耀之事集于一身,就是人中翘楚了。” 郑好哼了一声:“本官除了编撰国史并无可能之外,其他三事,都易如反掌。倒是许县丞,怕是一件荣耀之事也捞不到了。哈哈,等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再聪明一些,或许还可以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 许和光气得脸色铁青,不是进士出身是他最大的痛处,被郑好当众揭短,心中怒火猛然点燃:“郑通判,你不要欺人太甚!” 夏祥才不会让二人在他的后院吵架,忙出面哈哈一笑:“玩笑只是玩笑,不可当真。董现命案,审理得还算顺利,目前还没有难处,若有,自会向崔府尊、郑通判禀告。” 见夏祥还是将崔府尊抬了出来并且放到了前面,许和光心情稍微舒缓了几分,却还是暗中瞪了郑好一眼,愤愤不平地想,不要太嚣张了,不要以为抬出了提刑官郑善就可以压崔府尊一头。董现命案,夏县尊只有审理之权,并无判决之权。 仗责之刑,夏县尊可以一言而定。死刑必须要经知府批准,然后上报提刑司核准。提刑司核准后,还要上报大理寺复审,大理寺复审没有问题,才会最终到刑部。刑部再核准之后,才会执行死刑。 相比之下,提刑司的权力比大理寺还要大上一些。一般而言,提刑司核准的案件,多半没有翻案的可能。 郑好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之色,不顾许和光在旁,还是说了出来:“夏县尊不必事事在意崔府尊的想法,只管尽忠职守就是了。到有难处之时,有本官在,保你无事。再不济,还有郑提刑不是?本官听说了市乐县的事情,庄非凡可是关键的人证?” 郑好是非要插手董现命案了,夏祥心中微有犹豫,郑好身为通判,有制衡和监察知府之权,但郑好为人过于激愤,行事多偏激,说不定有时过于急于求成反倒坏事。 不过郑好也是一番好意,郑善身为河北西路提刑官,除了提点河北西路所有刑案之外,还有监察真定府驻地禁军之职,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夏祥点头一笑:“如有难处,自当向郑通判禀告。郑提刑大名,本官也有所耳闻,对郑提刑断案如神也一向敬仰得很,如有缘得见,定当向郑提刑请教一番。庄非凡是人证之一,是不是关键,要看对付科的审问进展……” “付科如此有恃无恐,许多事情拒不交待,怕是身后有人为他撑腰……”郑好边说边看了许和光一眼,“就算付科是不怕死的无赖,也总有其他短处,只要找到了他的短处,不怕他不开口。” 许和光将头扭到一边,不理会郑好的明敲暗打,左耳进右耳出,他官不如郑好大,气势不如郑好强,与其正面交锋,不如避其锋芒,以待日后。 县衙后院的土山,许和光来过多次,土山虽不高,站在土山之下,却可以俯视整个真定城。不但府衙尽收眼底,就连滹沱河两岸以及子龙大桥,也是一览无余。之前他多次登临土山,有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郝海记说,此山高过了府衙,应当推平。郝海记却说,官不修衙,他才不会大兴土木修缮县衙。 许和光的目光随意在滹沱河两岸扫来扫去,并不是刻意去看什么,只是不想听郑好说话不愿和郑好对视罢了。目光越过滹沱河,又落在了对面的府衙上,忽然又觉得府衙之中最高的登桂楼其实比县衙的土山还要高上一些,又是在北面,历来北面是权势方位,隐隐对县衙形成威严之势。 夏祥就算费尽心机审清了付科一案又能如何?还不是要上呈到真定府最终审理?许和光的心理又平衡了几分,认为夏祥和郑好不过是白费力气,夏祥的职权不过是将所有的人证、物证和口供呈交给崔府尊,崔府尊到时直接以疑罪从无驳回,就让夏祥前功尽弃了。 夏祥是真不知道崔府尊可以让他之前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还是心存侥幸,以为他一个小小的知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许和光越想越觉得夏祥可怜,斜了夏祥一眼,尽露鄙夷之色。 忽然,他眼睛的余光似乎发现了什么,许和光回身一看,子龙大桥上,不知何时多了数人,其中二人骑在马上,左顾右盼,威风凛凛,一身精练打扮,虽不是官服,举手之间却颇有气度。 许和光不认识二人,虽离得远,看不清长相,却还是可以猜度二人绝非常人,莫非是京城来人? 许和光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身边的萧五也注意到了马上二人,本来懒懒散散的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豹子,浑身紧绷,死死地盯向发桥上二人。 夏祥也注意到了萧五的异常,顺着萧五的目光朝桥上望去,只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怎么是他们?郑好和卢之月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同时朝桥上一望…… 郑好脸色微微一变:“三王爷的人来了!” 卢之月的目光直接越过马上二人,停留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之上,微露惊喜之色:“什么三王爷的人,分明是连娘子回来了。” 夏祥一愣,目光从威风八面的高建元和燕豪身上闪过,朝后面张望,果然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他心中既惊又喜,惊的是,高建元和燕豪此来,怕是肩负重大使命。喜的是,连若涵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和高建元、燕豪一起回来了? 又一想,夏祥心中又是一凛,如此多重要人物齐聚真定,真定怕是真要风起云涌了! 第一章 冤家路窄 此时此刻,真定府衙内,崔象正在书房之中,脸色凝重,手中打开一封京城来信。看了三遍之后,他起身点燃了书信,一直等书信全部化成了灰烬才移开视线。 “来人,传同知程道同、通判郑好、推官李恒。”崔象传令下去。 不多时程道同和李恒来到书房,二人见礼之后,崔象不满地问道:“郑通判何在?” 李恒欲言又止,看向了程道同。 年过四旬的程道同胡须稀落,犹如五旬老汉一般的脸庞黝黑而苍老,微一皱眉,额头上就布满了沟壑,他忧心忡忡地说道:“郑通判去县衙和夏县尊登高赏秋了。世家子弟,行事往往随心所欲,不受拘束,虽情有可原,却不合规矩,唉,世风日下,礼崩乐坏……” “又去县衙了?”崔象脸色一沉,大为不快,“郑通判太不像话了,他是真定府的通判,不是真定县的县丞。” 话一出口,又想起许和光经常来府衙,不由咳嗽一声,忙将此事揭过不提:“先不说他了,本官有一事要让你二人着手去办!” 李恒忙恭敬说道:“崔府尊尽管吩咐。” 程道同淡淡一笑:“身为崔府尊佐官,下官自当惟命是从。” 崔象落座,示意二人也坐下,慢条斯理地说道:“本官接到候相公来信,候相公对真定县大张旗鼓审理付科一案,十分不满,也对本官任由夏祥肆意妄为,无比震怒。候相公说了,真定之地是龙兴之地,不能容忍夏祥折腾。且皇上今冬要来真定祈福,若是夏祥的冒失之举惊了圣驾,夏祥固然获罪,你我也难辞其咎……” 李恒心中大跳,虽说崔象反对夏祥继续审理付科一案已是人所共知之事,但从未如今日一般郑重其事地说出,如此看来,围绕付科一案的争议,崔府尊就要盖棺定论了。 “本官委派你二人前去县衙,向夏祥转告真定府之令,限令真定县三日之内了结付科一案!”崔象肃然正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若再节外生枝,本官将上报候相公和皇上,参夏祥一个渎职之罪,并全部推翻真定县所审的付科之案。” 程道同起身说道:“下官明白,马上去办。” 李恒心中喟叹一声,夏祥一心为国为民,却还是要被崔象死死压制。虽说他对付科一案并无太多想法,也不想知道背后到底牵涉到了什么人什么势力,左右不相帮,持居中立场,却还是对夏祥三分同情七分惋惜。他和连若涵私交不错,连带对夏祥也颇有好感,再加上夏祥谦逊、儒雅,又处事得体,他本着爱护年轻人的想法,希望夏祥的仕途之路走得更顺畅长久一些。 只是……形势比人强,奈何付科一案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夏祥这一关,怕是很难过去了。崔象不直接出面为难夏祥,却让程道同和他去向夏祥施压,表面上看是为夏祥留了一丝情面,让夏祥有台阶可下,实则是想借刀杀人。 夏祥服从命令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李恒相信崔象必然会以渎职罪参夏祥一本,还会以夏祥和真定府同知程道同以及推官李恒不和为由再扣他一个违抗上命之罪,两大罪名加身,夏祥百口莫辩,必定会被治罪。最主要的是,崔府尊在此事之中既没有落一个以上欺下之实,又没有直接出面勒令夏祥,依然不损高风亮节天下为公的清名,着实是高明之举。 “李推官莫非有什么难处?”见李恒低头不语,崔象心中微有不快,郑好和夏祥走近也就算了,李恒若是再暗中为夏祥通风报信或是周旋,他这个府尊就除了同知程道同之外,身边再无可信任之人了。 “没有,崔府尊多虑了,下官只是在想如何向夏县尊委婉地通报此事,既不伤了府县两衙的和气,又不泄了夏县尊的士气,还要显示出崔府尊对夏县尊的爱护……”李恒摇了摇头,一脸为难,“此事,着实难办。” 程道同呵呵一笑:“李推官还真是多虑了,此事不过是公事,既是公事,不过是公事公办,又无私心,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崔象岂能听不出来李恒是在暗示他事情不要闹太僵了,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程同知所言极是,公事公办即可,不必多想。” 李恒心中又是一惊,这么说,崔象不怕撕破脸皮了?可见事态已经到了十分紧急的关口,他也不再多说,当即应下,和程道同一起出了府尊,朝县衙走出。 一路上,程道同安步当车,脚步轻松,李恒却心事重重,二人走到子龙大桥,却被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出了何事?”程道同个子不高,想要分开人群到里面看个清楚,却被挤到了一边,不由说道,“夏县尊上任以来,只做好大喜功的表面文章,不知教化百姓知礼仪守规矩,失职,大大的失职。” 李恒不接话,只顾探头张望,他比程道同高了一些,跳了一下,看清了场中的形势,惊道:“好像出了大事,要打起来了。” “什么?”程道同大惊失色,“真定是祥和之地,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人敢当街行凶?如此胆大妄为,反了,反了!” 李恒回应了程道同一个鄙夷的眼神,正要再说几句什么,场中传来了一声惊呼,人群之中有人大喊:“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李恒大惊,回身对小厮说道:“快回府衙,着捕头张天啸带捕快前来。” 小厮应了一声,飞奔而去。才一转身,正好张天啸带人路过,小厮拦下张天啸。张天啸忙向前向程道同和李恒施礼,然后让捕快分开人群。 程道同和李恒在一群捕快的保护下,昂然来到场中。场中是一辆马车和几匹高头大马在对峙。马车华丽无比,车前站有一人,年不及弱冠,衣着华贵,昂首挺胸,正和马上二人针锋相对。 马上二人,虽是普通打扮,神情气度却也不是常人。不说一脸的傲然,只说俊美的马匹、精美的马鞍,便可看出二人非同寻常。 其中一人,右臂之上还绑了绷带,脸色还有几分惨白,显然是旧伤未愈。不过即使如此,他依然以轻蔑的目光直视车前之人,冷冷说道:“曹殊隽,大老远从京城跑到真定,在滹沱河上狭路相逢,你说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好,我今天就成全你!” 话一说完,高建元左手之刀一刀劈下,直取曹殊隽右肩。 曹殊隽一行到了子龙大桥,连若涵一时兴起,想要停车观赏一下河上风景。停车之后,几人下来,手扶栏杆远眺烟波浩荡的滤沱河,还没有来得及生发几句感慨,就被高建元、燕豪一行人团团包围了。 高建元和燕豪也没想到会在子龙大桥上和曹殊隽一行人不期而遇,想起在星王府门口所受的屈辱以及所受的伤,高建元和燕豪肯放过曹殊隽才怪。二人当即纵马向前,要对曹殊隽大打出手。 曹殊隽一行数人,只有他一名男子,他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让连若涵、曹姝璃和肖葭几人上车,他要单枪匹马和高建元、燕豪理论。连若涵本想亲自出面解决此事,曹殊隽不让,非要彰显他的男儿气概,连若涵无奈,只好由他。 也是连若涵相信在真定之地,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毕竟有夏祥在,有崔象在,也就安心回到了车上。不料高建元和燕豪竟是嚣张狂妄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也是她没有亲眼所见在星王府门口发生的一切,否则她就不会放手让曹殊隽和高建元、燕豪正面交锋了。 曹殊隽也以为高建元和燕豪不敢在真定之地放肆,本想凭借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让高建元和燕豪无地自容,谁知高建元和燕豪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上来就动手。 好在高建元虽胆大包天,却也不是真的无法无天,也不敢当街行凶杀人,一刀砍下,还留了几分余地。曹殊隽惊慌之下,跳到一边,堪堪躲过了一击。 高建元却不肯善罢干休,若说第一刀还是有几分吓唬曹殊隽的意味在内,第二刀就真想伤他了。高建元身上的箭伤还不时作痛,虽是庆王所射,账却要算到曹殊隽头上,因此他第二刀就想挑了曹殊隽的右臂,让曹殊隽也吃吃苦头。 曹殊隽哪里会想到高建元丝毫不讲道理,二话不说就一刀紧接一刀地砍来,当即吓得哇哇直叫。本想躲到车后,又唯恐伤了车内佳人,他索性跳了起来,朝栏杆跑去。 高建元哈哈大笑,曹殊隽被他追着如老鹰抓小鸡一般到处跑,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听到周围人群要杀人的惊呼,他更加得意了,双腿一夹马腹,挺刀再砍。 曹殊隽边跑边躲,人群纷纷避让,他手舞足蹈,大呼救命:“来人呀,救命呀,要杀人了。” 转眼间就来到了栏杆前,逃无可逃,曹殊隽才不会坐以待毙,眼睛的余光一扫,发现了旁边有一个鸡蛋摊,他顿时心生一计,一手海底捞月将摊子上的一筐鸡蛋拿在手中,一转身,将鸡蛋扔到了地上,随后继续朝栏杆冲去。 鸡蛋一摔即碎,流了一地的蛋清蛋黄,十分滑腻。曹殊隽冲到栏杆前面,速度不减,众人惊呼,以为曹殊隽就要掉下大桥之时,他忽然原地转身,猛然朝右侧飞扑。右侧是一个蔬菜摊,曹殊隽一头扑在了一堆蔬菜之中,哗啦一声,蔬菜摊被他的冲击之力砸得散成一团。 众人先是一惊,随即又哈哈大笑。蔬菜摊旁边正好有一个活禽摊,笼子里关了鸡鸭和狗,曹殊隽收势不住,撞烂了蔬菜摊不说,还撞在了活禽摊上,顿时鸡飞狗跳,散落一地鸡毛。 曹殊隽就地打了一个滚,就势坐在了地上,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不说嘴里叨了一根鸡毛,头上顶了一只鸭子,旁边还有一只小狗无比欣喜地看着他,朝他的脸上舔了几口。 不过比起曹殊隽的狼狈,高建元就是致命的凶险了! 高建元骑在马上,纵马追击曹殊隽,在曹殊隽扔了一地鸡蛋之时,他就意识到了曹殊隽在使坏,可是为时已晚。鸡蛋一破,一地的蛋清蛋黄无比滑腻,马蹄一落,立刻打滑,马的速度又快,瞬间冲到了栏杆之处。 若是右臂没有受伤还好,高建元可以猛然一提缰绳,让马的人立之势化解冲击之力。可惜的是,他右臂受伤,使不上力气,只好双腿一夹马腹,想要让马停下。马倒是也想停下,却脚下打滑,哪里停得住?一直滑到了栏杆之处,马的身子重重地撞击在了栏杆之上。 马是停下来了,高建元却被无比巨大的冲击之力带动,顿时从马上腾空飞起,一头就朝河里栽去。 众人大惊! 一切发生得太快,燕豪想要搭救已然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高建元如同一只坠落的大鸟,从马上一跃而起,越过栏杆,朝河中跌落。 高建元也不简单,毕竟对战经验丰富,人在空中,急中生智,身子一挺,反手一刀,手中刀尖卡在栏杆的石缝之中,他猛吸一口气,借刀身弹力,身子在半空之中来了一个鲤鱼打挺,竟生生折了回来,稳稳地站在了栏杆之上! “好!”人群被高建元神乎其神的功夫惊呆了,愣了片刻,才爆发出惊天的叫好声。 “好个鸡毛!”曹殊隽吐出嘴里的鸡毛,不服气地瞪了在栏杆上摆金鸡独立造型的高建元一眼,愤愤不平地说道,“这都摔不死你,真命大,行,早晚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里,我就不信了,就凭我的本事,还弄不死你一个匹夫!” 大话虽说得解气,曹殊隽却还是当机立断,迅速爬了起来,想要躲到人群之中,让高建元找不到他。不料才一有所动作,燕豪却如鬼魅一般闪到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扭到了车前。 曹殊隽痛得满头大汗:“轻点,哎呀,胳膊断了。” 燕豪却手下继续用力,冷冷一笑:“现在可没有景王、庆王为你撑腰了,看你还能不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曹殊隽,若是你跪地求饶,喊我三声爷爷,我说不定还真会高抬贵手,不杀了你,只要你一只胳膊一条腿……” 曹殊隽虽然失去了反抗之力,却依然嘴硬:“呸,爷爷才不会向孙子求饶……哎呀!” “住手!” 第二章 狭路相逢 李恒此时正好分开人群,来到燕豪和曹殊隽面前,虽说他并不认识二人,也不知道事情缘由,但在真定城内滋事,他职责所在,不能坐视不理,手一挥,带刀捕快纷纷上前,将燕豪和曹殊隽包围起来。 燕豪斜了李恒一眼,从官服之上认出了是正七品的真定府推官,不由漠然说道:“一个小小的推官,也敢插手本太尉的事情,让开!” 李恒虽也看出燕豪颇有来历,却没想到燕豪如此气势,顿时大怒:“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还出言不逊,来人,拿下。” 李恒一声令下,张天啸当即拨刀出鞘,众捕快也纷纷持刀在手。一名捕快上前,手中锁链一抖,就朝燕豪当头罩下。 燕豪是何许人也,一个小小的捕快也想将他拿下,他看也不看对方一眼,错身让开,飞起一脚将捕快踢得飞出一丈开外。 此举惹怒了一众捕快,就连程道同也是气得胡须乱颤:“反了,真是反了。拿下,拿下!” 张天啸勃然大怒,在真定城内,还从未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敢伤他的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二话不说,挺刀向前,一刀就砍向了燕豪的右腿。 当捕快久了,张天啸很有一套整人的手段,比如抓捕人犯的时候怎样用力可以让人犯只有内伤而外观无伤,比如用刀砍人的时候怎样用力可以让人皮开肉绽却又不至于毙命,等等,反正手法数不胜数。今天他就想重创燕豪而又不能致死,所以一刀砍出是虚招,实招在后面。 只不过张天啸遇到的不是别人,是大夏排名前十的十大高手之一的燕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没有机会使出第二招——第一刀刚出,燕豪用力一推,将曹殊隽推到一边,手腕一推一送,瞬间将张天啸手中刀夺走。就在张天啸错愕之下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之时,燕豪反手一刀,“噗”的一声,刀尖没入张天啸左腿之中,足有寸深。 张天啸痛呼一声,站立不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众捕快见状,招呼一声,纷纷向前,亮闪闪的大刀全部朝燕豪砍来。燕豪冷冷一笑,腾挪跳跃,只几个回合就将一众捕快打得落花流水,人仰马翻。 李恒惊呆了:“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高建元从栏上一跃而下,纵身跳到场中,哈哈一笑:“阁下可是真定府推官李恒?” 被对方一语道破姓名,李恒一愣:“本官正是,阁下何人?” 高建元并不回答,看向了程道同:“阁下可是真定府同知程道同?” “正是。”程道同差不多已经猜到了眼前的高建元和燕豪是何许人也,“阁下可是在星王府当差的高太尉和燕太尉?” “不错。”高建元昂然一笑,“离京之时,星王殿下再三交待,到了真定后,要和程同知多走动。这不刚到真定就和程同知碰上了,真是巧得很。” 程道同顿时一脸受宠若惊的笑容:“承蒙星王殿下挂念下官,下官不胜荣幸,感激涕零。方才之事,多有惊扰高太尉和燕太尉,是下官失察。” 程道同身为从六品同知,比高太尉品轶高了不少,再者大夏历来文官都要比武官高上一等,他却在高建元和燕豪面前自称下官,谄媚之态一览无余。 原来是星王手中最为出名的走狗高建元和燕豪,李恒很看不惯程道同的谄媚之态,他上前扶起张天啸和几名捕快,吩咐下去:“你等就受些委屈,先行回去。等本官奏明崔府尊,多为你等加些炭火钱。” 张天啸以前本来和程道同走得近,和李恒来往不多,对李恒再并无好感。今日之事,让他对李恒刮目相看。程同知媚上欺下,对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不管不问,让他无比心寒。 程道同冷哼一声,回身看了张天啸等人一眼:“张捕头,你等险些误伤了高太尉和燕太尉,还不快赔礼道歉?幸好本官和高太尉燕太尉交情莫逆,再有高太尉和燕太尉大人有大量,不治你等以下犯上之罪,你等还不谢过高太尉燕太尉不追究之恩?” 张天啸中了燕豪一刀,痛不可言,鲜血直流,李恒让他先行回去,程道同倒好,不但要他向高建元和燕豪赔礼道歉不说,还要谢恩。虽心中十分不快,命令却不得不从,他只好朝高建元和燕豪草草一礼:“属下有罪,还望高太尉燕太尉大人大量,不和属下一般见识。” 高建元和燕豪对视一眼,二人一起哈哈大笑,高建元摆手说道:“算了算了,不知者不怪,再说你等也没讨了便宜不是?以后要多练练身手,瞧你们这一群酒囊饭袋,真不经打,万一让你们上战场杀敌,你们都是白白送死!不成器,真不成器!” 张天啸敢怒不敢言,强忍巨痛,挤出一丝笑容:“高太尉所言极是,属下受教了。” “好了好了,来人,快扶张捕头去疗伤。”李恒不忍看着张天啸身受重伤还要向高建元、燕豪低头认错,不说张天啸原本没错,退一万步讲,即使张天啸有错在先,高建元和燕豪也有持刀拒捕并且伤人之过,高建元和燕豪再是星王府上之人,也不能在真定撒野。 虽心中不平,李恒却还是不敢当众表露。 张天啸得了命令,转身便走,才走几步,便一下歪倒在地,昏迷过去。几个手下赶紧过去,将他抬走。 “程同知,本太尉奉命前来真定,是有要事要和崔府尊商议。”高建元不想再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毕竟他是有命在身。 “崔府尊在府衙之内,府衙在桥北,高太尉走过了。过桥之后,桥南就是县衙了。”程道同一脸迫切,“崔府尊命下官和李推官前往县衙向夏县尊交待一些事情,不过既然高太尉要见崔府尊,下官就先带高太尉前去府衙……” “不急,不急。”高建元嘿嘿一笑,“本太尉知道府衙所在,故意过桥,是想先去县衙看看,认认门,也好以后可以随时和夏县尊走动走动,哈哈。本太尉和夏县尊是故交,我和他还有好多账还没有算清。燕太尉……” 燕豪应了一声,上前一步:“程同知、李推官,二位既然要去县衙,请便。燕某和高太尉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 李恒岂能不知燕豪所说的私事是什么,他回身看了曹殊隽一眼,不等他开口,曹殊隽是何等聪明之人,当即叉手一礼:“李推官,在下曹殊隽,家父乃当朝礼部侍郎。” 李恒一愣,忙道:“曹郎君有礼了。本官和曹侍郎也曾有过几面之缘。” “车内何人?为何不下车?”程道同以居高临下的目光打量曹殊隽几眼,对曹殊隽只是一个小小侍郎之子颇不以为然,却对车内之人多了浓厚的兴趣。因为自始至终,外面闹得惊天动地,车帘都没有动上一动,更不用说有人下车了。 “车内都是女眷,不便下车。”曹殊隽看了出来程道同对他的轻视。 “让她们都下车。”高建元大手一挥,“程同知,本太尉奉命前来真定,是为皇上南巡一事,沿路各地州县的一应治安,本太尉都有权过问。本太尉怀疑车内藏有兵器,来人,搜!” “谁敢?”曹殊隽大急,上前一步挡在马车前面,伸开双臂,“除非杀了我!” “杀了你还不容易?”燕豪狞笑一声,伸手就将曹殊隽拿下,手上用力,曹殊隽吃疼大叫,他嘿嘿一笑,“服不服?” “不服!”曹殊隽大声回应。 “有种!再来!”燕豪继续手上加力,同时示意手下,“搜车。” 高建元和燕豪此次前来真定,带人不多,却也有十几人,都是星王府亲兵之中的精英。燕豪一声令下,数人飞身上前,如虎狼出洞,朝马车扑去。 “住手,住手!”李恒急得大喊,他虽不知道车内何人,却也大概猜到车内之人非富即贵,再者,在真定境内任由星王之人为所欲为,也不合规矩,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挺身上前,也想和曹殊隽一般拦在车前。 不想他才一有所动作,程道同却伸手一拉,将他生生拉到了一边,程道同皮笑肉不笑地小声说道:“李推官何必如此?又不关我等什么事情,只管袖手旁观即可,万万不可惹事上身。” “程同知……”李恒想要挣脱程道同,却被程道同拉得动弹不得,眼见一人已经纵身跃上了马车,就要掀开车帘。 忽然车中飞出一脚,正中此人胸口,此人一脸愕然,似乎不相信会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踢中,愣了瞬间,嘴中发出一声无法形容的闷哼,胸口也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是胸骨断裂的声音,随后才感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传来,他就如被人踢飞的一粒石子,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了一道让人目瞪口呆的弧线,越过栏杆,一头栽进了滹沱河中。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围观的吃瓜百姓先是一惊,随后哄堂叫好。燕豪和高建元对视一眼,二人都流露出惊愕之色。二人都清楚一点,方才的一脚,力道之猛,拿捏之巧,必是高手所为。 就是燕豪自认若他出手虽然也可以一脚将人踢飞到滹沱河里,但要踢出如此优美的弧线却不好办,岂不是说,车内之人的身手和他不相上下,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他亲兵见状,迟疑不前,燕豪怒喝一声:“上!” 亲兵们才又一涌上前,正要再次出手时,伴随一阵脚步嘈杂的声音,一个清朗洪亮的声音传来:“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什么人敢当众行凶?难道不怕王法?难道不怕官府治罪?难道眼中没有崔府尊和本官不成?” 人群一闪,一人一身七品知县官衣,迈着方步,施施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他身前身后跟随了一班捕快,前呼后拥,威风八面。 正是夏祥。 丁可用和萧五一马当先来到车前,真定县的一众捕快将马车团团围住,和高建元、燕豪带来的亲兵呈对峙之势。 萧五对高建元和燕豪怒目而视。 “在真定县内,身为捕快若是保护不了百姓安危,是为无能。身为知县若是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是为失职。”夏祥漫不经心地看向了高建元和燕豪,“高太尉、燕太尉,你二人远来是客,本该好酒好茶好生招待,却偏偏有失为客之道,来到本官的治理之地,耀武扬威,无法无天,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也就算了,还不把崔府尊放在眼里,就太过分了。” “夏……夏县尊,本太尉什么时候不把崔府尊放在眼里了?”高建元被夏祥上来就是一顿夹枪带棒的嘲讽惹得心头火起,又见夏祥威风凛凛,更是又气又恨又怒,“你不要信口开河,胡乱扣一顶帽子下来栽赃陷害!” 夏祥要的就是高建元这句话,他歉意一笑:“若是本官方才之话有不妥之处,高太尉不必介意,本官也就是随口一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算高太尉并没有不将崔府尊和本官放在眼里,却在子龙大桥之上指使星王亲兵打伤捕快和百姓,还伤了堂堂的侍郎之子,传了出去,让百姓误以为你二人所为是星王殿下之意,岂不有辱星王殿下爱民如子的清名?” 夏祥的声音足够响亮,周围的百姓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星王殿下的亲兵,怪不得这么嚣张?” “星王殿下是谁?” “就是和候相公沆瀣一气的三王爷。” “三王爷?不是说三王爷是几位王爷中最爱惜名声的王爷嘛?怎么他会有这样当街行凶的手下?” “怕是三王爷的清名也是欺世盗名,你看看那个高太尉和燕太尉不可一世的样子,动不动就要取人性命,可见三王爷平常也是草菅人命之人。” “上梁不正下梁歪!” 第三章 只管放马过来 众口铄金,听到周围百姓的议论,高建元心中怒火熊熊燃烧,直想飞身跃起,一刀结果了夏祥的性命。只不过夏祥已经今非昔比,身为朝廷命官的夏祥,若是被人当街杀死,相当于公然向朝廷挑战,朝廷必定严惩不怠。 许和光站在夏祥身后,目光在高建元和燕豪身上穿梭,心中却想,夏祥向来喜欢虚张声势,不过总是往往奏效,让人气恼。今日之事,若是只凭口舌之争,高建元和燕豪必定讨不了好。 燕豪向前一步,冷声说道:“夏县尊,方才车中之人打伤我的下属,还请夏县尊秉公执法,还我一个公道。” 高建元微微点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燕豪的反击深得他心。 夏祥淡定地一笑:“姑且先不论你的人想要上车抓人是有错在先,只说你的人掉到了河里分明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了下去,和车里的人有何相干?” 见夏祥耍赖,燕豪暗压怒火:“夏县尊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敢不敢让我搜车?” “搜车做什么?”夏祥又是从容一笑,“本官让车上人全部下车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来人,请车上贵客下车。” 夏祥话音刚落,车帘一响,一人从车中现身。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是一个一身鹅黄的女子,她二八芳华,当前一站,犹如飘飘的银杏树叶,纤细而柔弱。 正是连若涵的丫环令儿。 “是她踢飞了你的人?”夏祥笑问。 人群之中发出了一阵哄笑,以令儿的纤细柔弱,别说可以踢飞一个壮汉了,怕是连一只鸡都打不伤。 燕豪脸色铁青,无言以对。 随后又有一人现身,她刚一现身,夏祥就惊呆当场! 她眉如远山眼如秋水,一身浅绿长裙,当前一站,如初春的柳条随风摇曳……正是夏祥苦寻不得的肖葭! 怎么是肖葭?怎会是肖葭?夏祥一时失神,片刻之后,他在肖葭意味深长又微有提醒的眼神中清醒过来,忙收敛心神,淡然一笑:“燕太尉,会不会是她踢飞了你的人?” 人群之中又发出了一阵哄笑。 不等燕豪有所反应,车帘一响,又有一人出来了。她一身乳白长裙,静美如秋叶娴静如秋水,正是曹姝璃。 夏祥和曹姝璃四目相对,一时千言万语都交汇在了一刻,夏祥冲曹姝璃微一点头,曹姝璃眼中柔情万种,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既然不是前面两位娘子的所为,那么一定是这位娘子踢飞你的人了?”夏祥再次问道。 人群再笑。 高建元和燕豪相视一眼,都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 车帘再次一响,又有一名女子现身眼前。她一身红色长裙,热烈如盛夏奔放如阳光,当前一站,明艳秀丽如朝阳,让人不敢逼视。 高建元和燕豪顿时眯起了眼睛,二人心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此人是谁?不但浑身上下弥漫高人一等的富贵之气,且气势凛人,隐隐有王族贵胄之气,比起当今长宁公主也不遑多让。 正是当今第一财阀好景常在的掌门人连若涵! 夏祥和连若涵的眼神轻轻一交,二人心意相通,夏祥呵呵一笑:“高太尉、燕太尉,莫非是连娘子踢飞了你的人?” 连娘子?连若涵?高建元和燕豪对视一眼,才知道眼前明媚动人艳丽过人的娘子竟是天下闻名的好景常在的东家,不由惊呆当场! 富可敌国的财富、美若天仙的风姿、高高在上的富贵之气,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连若涵,称之为天之娇子也毫不夸张。 程道同也是第一次见到连若涵,好景常在的大名却早已如雷贯耳,不由一时震惊。 “车内没有别人了,高太尉、燕太尉,要不要再上来搜上一搜?”连若涵轻启朱唇,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说不出来的盛气凌人,她站在车上,俯视高建元和燕豪二人,“莫要以为打着星王殿下的旗号就可以为所欲为,小女子虽不才,和几位王爷都有交情,星王殿下平易近人,礼贤下士,爱民如子,从来不会纵容手下欺压百姓,更不容许手下仗势欺人,你二人如此行径,让小女子怀疑到底是不是星王殿下的手下?” “我二人当然是……”高建元情急之下,张口就要承认,话说一半,被燕豪拉住了胳膊,他才意识到险些上了连若涵的当,当众承认他是星王殿下的手下,是抹黑星王殿下,也会让星王殿下名声受损,他硬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燕豪向前一步说道:“连娘子,我二人的所作所为,只是我二人之事,和星王殿下无关。在下相信连娘子车上没有他人了,不必搜了。” 事已至此,燕豪知道再不收手也讨不了便宜,肯定是被夏祥和连若涵里应外合算计了,车里是不是还有他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再闹下去,星王的名声受损一是方面,另一方面指不定夏祥还挖了什么坑等他们跳下去。 “你说不搜就不搜了?”连若涵脸色一寒,“平白冤枉小女子不说,还让人跳到车上意欲行凶,燕太尉,小女子非要到星王殿下面前好好说道说道,小女子的马车,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可以上来的?来人,拆了马车!” 连若涵话一说完,和曹姝璃、肖葭、令儿几人下了马车,随后几人手持斧头向前,朝马车一顿猛砍,片刻之后,造价不菲富丽堂皇的马车就变成了一堆木头。 众人都看呆了,谁都可以看出这辆马车少说也价值上百贯,说拆就拆,当真是财大气粗。 连若涵昂然一指变成了一堆木头的马车:“高太尉、燕太尉,车里面确实没人,小女子可有说谎?” 高建元和燕豪脸上挂不住,高建元顾左右而言他:“燕太尉,今日走了百十里路,有些乏了,我们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是。”燕豪知道高建元在找台阶下,他回身朝程道同一拱手,“还请程同知为我等安排客栈。” “好说,好说。”程道同忙出面打圆场,“误会,都是误会。夏县尊、连娘子,事情都过去了,本官赔你一辆马车就是了。” “好景常在还会缺一辆马车?”连若涵浅浅一笑,一脸的云淡风轻,“高太尉和燕太尉无缘无故拦下马车,还打伤了曹郎君,这笔账怎么算?” 高建元蓦然火气升腾:“你说要怎么算?难不成本太尉还怕了你?” 见事情有闹大的趋势,程道同连朝李恒和许和光使眼色,李恒假装没看见,将头扭到了一边,许和光知道该他出面了,说道:“夏县尊,此事不宜闹大……” 夏祥一摆手,打断了许和光的话,他双手背后,来到曹殊隽面前,打量曹殊隽几眼:“无故伤人,按律当杖责三十。不过念在高太尉和燕太尉在星王府当差,多少要为星王殿下留些情面,杖责就不必了。” 程道同再次出面:“夏县尊,本官愿赔偿连娘子一辆马车,你还要怎样?” “夏县尊,此事到此为止,不必非要伤了和气。”许和光见夏祥不想就此善罢干休,心中着急。 李恒和稀泥:“夏县尊,此事依本官之见,还是私下解决比较好,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诸多不便之处。” 郑好负手来到程道同和许和光面前,冷笑一声:“程同知、许县丞,你二人一个是知府佐官,一个是知县佐官,此事要么由崔府尊一言而定,要么由夏县尊说了算,二位为何如此迫切要为高太尉和燕太尉出头,莫非是想借机向星王殿下献媚?” 本来官场之上同僚之中,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即可,各自都心知肚明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如郑好一般不但说出口而且还是当众说出,就和当众打脸无异了。程道同和许和光顿时脸色大变,二人同时朝郑好投去了怨恨的目光。 不等程道同和许和光反驳郑好,夏祥开口说道:“本官身为真定知县,负有整肃真定县治安之责,今日之事,在本官管辖之内,是职责所在,本官自当秉公处理。” 夏祥此话一出,程道同和许和光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否则有越位之嫌。也确实,身为知县,执掌真定一县,除了崔象之外,不管是同知程道同还是通判郑好,对夏祥只能规劝而无权命令。 高建元和燕豪对曹殊隽下手太狠,欺人太甚,在真定还对曹殊隽大打出手,分明是借收拾曹殊隽之事对他示威,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一定要让高建元和燕豪尝尝他的手段,别以为他好欺负,现在的他,可是堂堂的一县之尊,夏祥淡淡的目光看向了高建元和燕豪。 燕豪知道今日之事夏祥不会轻易放过,当即挺起了胸膛:“夏县尊要杀要剐,我奉陪到底。” 夏祥哈哈一笑,心中虽怒火燃烧,却依然一脸平静,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二人打伤的是真定府的捕头张天啸,要杀要剐也是真定府和你们算账。本官只管和你们算一算你们滋事扰民以及意图杀害曹殊隽的帐。” “夏县尊尽管算来,本太尉听着便是。”高建元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反正夏祥动不了他,杀?借夏祥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打板子?就凭他和燕豪的身手以及手下的一帮人,夏祥的捕快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近不了身。 “本官虽和曹殊隽曹郎君有交情,不过本官一向公正,此事一定秉公处置。”夏祥回身看了连若涵一眼,目光在连若涵的脸上停留片刻,越过她的肩膀,看向了后面,后面的人群之中,幔陀淡然而立,他收回目光,又在萧五的身上迅速一扫,才淡淡说道,“此事本官有两个处置法子,一是经公。带所有相关人等到县衙审讯,鉴于事态涉及大约十余人,审讯需要耗费七八日光景。” 七八日审讯,人都滞留在县衙之内,无法自由活动,肯定不行,他在真定还有许多事情要办,高建元摇了摇头。 “二是私了。”夏祥微微一笑,看向了曹殊隽,“既然燕太尉和曹郎君有私仇,可以相约打斗,以胜负定成败,到时愿赌服输,生死由命,各安天命。” 大夏虽不尚武,却依然保留了自大唐以来的决斗风气。二人若有仇怨,可以相约决斗,签生死状,各凭本事,生死不论。官府对决斗之事,虽未明令禁止,却也没有明令反对。大夏立国以来,承平多年,百姓多读书少习武,决斗之事并不多见。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的知县夏祥竟是提出让二人决斗定生死,不由所有人不大吃一惊。 “我没有问题,就怕曹郎君不敢应战。”燕豪按捺不住喜悦之色,还以为夏祥会怎么偏袒曹殊隽,不想竟是要让他和曹殊隽决斗,以曹殊隽的身手,在他手下连三招都过不了。 夏祥此举,到底是想帮曹殊隽还是在害他?高建元也疑惑了。 “谁说我不敢应战?”曹殊隽挺身而出,虽衣衫不整,还有几分狼狈,气势却是不输分毫,“曹某只凭一身正气就可以打得你没有还手之力。” 燕豪连嘲笑的话都懒得再说,手中柳叶刀一指:“少废话,只管放马过来。” “且慢,本官的话还没有说完。”夏祥威严地看了燕豪一眼,冷声说道,“方才和曹郎君动手的是高太尉,所以要和曹郎君决斗,也得是高太尉。再者,曹郎君是受害者,有权挑选帮手和他一起决斗。当然,高太尉也可以挑选帮手。” 燕豪还以为夏祥还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却原来只是想让人替曹殊隽出头并且只想和高建元决斗,想到夏祥身边除了幔陀之外,再无高人,他和高建元联手,整个大夏也罕有对手,何况是在小小的真定城中?当即说道:“燕某会和高太尉并肩作战。” 夏祥点头说道:“曹郎君,你挑选何人帮你?” “我挑……”曹殊隽岂能不知谁的武功最高最强,当即朝身后一指,“幔陀娘子。” 幔陀抱剑出列,眼神冷漠,看也不多看燕豪和高太尉一眼。 夏祥暗暗点头,曹殊隽和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是有意为燕豪和高建元设局,说道:“幔陀娘子若是愿意帮助曹郎君,此事就这么定下了。虽是决斗,却也不能伤人,点到为止。或是一方有一人落败,就算输了。输的一方,除了当众认输之外,还要向获胜的一方赔礼道歉,外加负责赔偿所有百姓的损失和连娘子的马车。高太尉、曹郎君,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曹殊隽连连点头,朝夏祥挤了挤眼睛,暗暗一笑。 “本太尉也没有问题。”高建元被夏祥慢条斯理的处理手法弄得失去了耐心,说道,“要打就赶紧打,本太尉还有要事要忙,夏县尊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 程道同和许和光一脸焦急,想要劝夏祥不要胡闹,才迈开脚步,却被李恒和郑好一左一右拦住了去路。李恒一脸苦笑:“程同知、许县丞,事已至此,怕是劝不住了,二位不必费心了,事情总得要有一个解决法子才行。” 郑好却是冷笑连连:“程同知和许县丞还真是操心,生怕高太尉和燕太尉受了委屈?自己治下的百姓被人欺负,却毫无体恤之心,哼哼,想想程同知和许县丞也是出身平民之家,为何全无同情之心?本官身为世家子弟,却还知道怜悯百姓,你二人当真让本官和百姓心寒。” 程道同脸色一晒,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许和光却是反唇相讥:“郑通判莫要自以为是,下官哪里不知道怜悯百姓了?下官在真定多年,体恤和怜悯百姓时,郑通判还在家里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呢。” 夏祥双手一伸,招呼郑好、程道同、许和光几人:“来来来,我等退后几步,以免误伤。” 第四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郑好十分不满地回敬了许和光一个不善的眼神,却也不再和许和光说个没完,闪身退到一边。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来到夏祥身边,小声说了几句。 夏祥点头一笑,并未说话。郑好喜形于色,转身挤入了人群之中。许和光一脸愕然,郑好和夏祥到底在密谋什么坏事,郑好不留下来看热闹,怎么走了? 许和光随后又被夏祥的一个古怪举动吊起了胃口,只见夏祥来到燕豪身边,小声和燕豪说了几句什么,燕豪本来一脸淡然傲然的脸色顿时为之大变! 更让许和光惊讶不已的是,燕豪脸色惊恐之中,还有几分慌乱,他回头朝人群中张望不停,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不好,夏祥使诈,许和光心中大为惊骇。虽说不知道夏祥冲郑好、燕豪说了些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夏祥必定在谋划什么。燕豪也是,怎么在如此紧要关头惊惶失措,乱了方寸,他怎么也不想想以夏祥的狡猾,肯定是在有意为之…… 不等许和光再多想什么,曹殊隽冲夏祥一抱拳:“夏县尊,可以开始了吗?” 夏祥说道:“可以。” 夏祥话音刚落,曹殊隽就大喊一声:“高建元,我今天和你拼了!你站着别动,看我不打死你。” 高建元险些失笑出声,他脸色一寒,当即手中刀一挺,朝曹殊隽当胸便刺。不料曹殊隽看似气势汹汹地冲上前去,跑到中途,突然收势,转身冲入了人群之中。 高建元一愣,曹殊隽又耍什么花招?他站立原地未动,因为他清楚,在人群之中抓人,燕豪最为拿手。不想眼光一瞥,却见燕豪呆立当场,一动不动,好像傻了一样。 燕豪当然没傻,他不动的原因不仅仅是由于幔陀双手抱剑站在他身前一丈之外,让他感觉到了无边的威压,不敢动上半分。幔陀的杀气就如云雾一样弥漫开来,在他周身盘绕不定,如影随形又无处不在,让他不敢稍有异动,唯恐动上一根手指就会露出破绽。 尽管之前和幔陀有过交手的经历,但燕豪还是不敢相信幔陀武功之高,让他也能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压迫。当然,仅仅是幔陀也就算了,幔陀武功再高,他自认在两百招内,还可以牵制幔陀,即使他无法取胜,也不至于落败。主要是方才夏祥小声告诉他,幔陀的师父藏身在人群之中,准备伺机对他出手。 幔陀师父是谁,燕豪自然不知,也没听说过幔陀师父林水田的大名。但却对大夏十大高手排名第一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林上仙无比敬畏,而夏祥说,林上仙是外号,林上仙的真名是林水田,正是幔陀的授业恩师。 其实若是只是夏祥随口一说,燕豪自然不信,只是想起方才马车之中的飞来一脚,却神龙见脚不见人,就不由他不信了。 大夏十大高手的说法由来已久,却并无人可以完整地说出十大高手都是何人。但排名第一的林上仙却是公认的大夏第一高手,只是和大夏十大高手的其他高手一样,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燕豪曾经一度怀疑大夏十大高手之说,或许只是哪个无聊者随口编造的恶作剧,久而久之却传闻成真,连他也被名列为十大高手之一,他从开始时的不信到后来的坚信,也是自己身为为十大高手之一可以抬高身价之故。 若真是林上仙藏身于人群之中,燕豪回想幔陀的一身本领,心里清楚他绝非林上仙对手。更何况林上仙人在暗处,他在明处,而且他还要正面应对来自幔陀的威胁,腹背受敌让他如芒在背,不敢稍有懈怠,唯恐被人背后偷袭。 虽说感应不到身后有高人散发的森然气息,也怀疑夏祥是在诈他,燕豪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别说和高建元并肩作战了,连主动出手都不敢。因为幔陀的神情太镇静太从容了,仿佛就如同等待猎物上钩的猎手。 燕豪决定以静制动,只要他不动,就能时刻掌控先机,反正和曹殊隽对战,高建元有十拿九稳的胜算。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变化之快,远超他的想象。 也远超高建远的想象。 在曹殊隽钻入人群之后,高建元见燕豪顾不上施加援手,也就不再等燕豪,双手抱肩,站在场中,冷冷一笑:“曹殊隽,有本事就一直像老鼠一样躲下去,本太尉有足够的耐心等你……” 话未说完,曹殊隽却从人群之中突然冲了出去,扬手一扔,一团黑呼呼的东西直朝高建元的面门飞来。高建元冷哼一声:“雕虫小技!” 手中刀随意一挥,就将曹殊隽扔来的东西打到了一边,原来是一只脏兮兮的鞋子。也不知是从哪个乞丐脚上脱下来的,脏得不成样子且臭不可闻。 高建元勃然大怒,被曹殊隽如此羞辱调戏,心中杀意顿起,挺身上前,一刀直取曹殊隽项上人头。不想他刀刚刚举起,蓦然一股寒意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朝他的喉咙直飞而来。 不用看高建元也知道,是幔陀出手了。只是他没有想到,幔陀和燕豪对战,竟还有余力冲他飞刀。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呼吸间。幔陀朝高建元飞出一刀,燕豪便得了先机,当即身子一挺,动如脱兔,就要跃身上前,想要先下手为强。因为幔陀右手一扬掷出飞刀之际,前门大开,露出了破绽,他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燕豪刚刚迈开第一步,感觉后背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不好,莫非是幔陀的师父林上仙出手了?肯定是了,如此一想,他哪里还敢再冲幔陀出手,忙将身子一错,不敢硬接身后来袭之物,而是纵身一跃,闪到了一丈开外。 身后之物轰然一声坠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碎片溅了燕豪一身。 竟是冰块! 怪不得感觉寒意逼人,如此大块冰块,没有寒气才怪。燕豪心中来气,定睛一看,朝他扔冰块的哪里是什么第一高手林上仙,分明是一脸促狭笑意的郑好郑通判。 “郑通判,你这是何意?”燕豪气不打一出来,虽恨不得一刀杀了郑好,却还是不敢用刀遥指郑好,毕竟郑好是朝廷命官。 “当然是开个玩笑了。”郑好拍了拍手,朝手心哈了哈气,“听说燕太尉是大夏十大高手之一,本官一时好奇,就有心测试一下燕太尉的本事……” 话说一半,郑好忽然惊呼一声:“不好,燕太尉,你身后有人偷袭。” 燕豪不及多想,回身一看,身后空空如也,哪里有人?才知上了郑好之当,又气又怒,却也顾不上再和郑好周旋,只因此时幔陀已经接连朝高建元连出三招! 不对,燕豪此时才恍然惊醒,他何止是上了郑好之当,根本就是上了夏祥之当。郑好扔冰之举,是为了配合幔陀对高建元的出手,不用说,背后的总指挥必是夏祥。今日之事,夏祥的主要目标并不是他,而是高建元。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高建元受伤,燕豪想通此节,怦然而惊,纵身朝高建元跃去,想要助高建元一臂之力,却为时已晚! 高建元在幔陀向他使出飞刀之时,便再也顾不上对曹殊隽出手,他的武功比起燕豪差了不少,远不是幔陀的对手。飞刀未至,杀意已然汹涌而至,他不敢大意,挥动手中刀,一刀就将飞刀挡下。 原以为会是“叮”的一声,不想却是“噗”的一声,高建元惊愕之余不由心想,莫非幔陀所用飞刀并非精钢打制,念头刚起,就觉眼前忽然一暗,一股滑滑的东西喷到了脸上。 原来幔陀所发暗器不是飞刀,竟是鸡蛋。鸡蛋一碎,蛋清蛋黄溅了高建元满脸,高建元哭笑不得,脚下不停,想要出招反制幔陀。不想“嗖、嗖”两声破空的声音传来,幔陀又飞出两个暗器朝他的左肩右肩飞来。 不会还是鸡蛋吧?高建元心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幔陀到底是在认真和他对战还是耍弄他?不过他还是不敢怠慢,闪身躲过,眼睛的余光一扫,才发现幔陀的两枚暗器竟是两个萝卜。 逗他玩不是?高建元心头火起,纵身飞起,朝幔陀当头一刀。人在空中,却蓦然察觉哪里不对,曹殊隽不知道又从哪里弄了一盆油,朝他当头泼来。 高建元本来使出全身力气朝幔陀当头一刀,再也没有余力冲曹殊隽出手,只好人在半空之中,强行转动身体,躲开了从头而降的一盆油,心中无比愤恨地想,曹殊隽你这个泼皮无赖,等下本太尉一定要你好看。 躲开了油,却没能躲开幔陀快如闪电的一击。方才幔陀连发暗器,只是虚招,是为曹殊隽争取时间。她不躲不闪,手中长剑一挡,硬生生接下了高建元拼尽全力的一击。 刀剑相交,高建元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手中刀险些脱手飞出,不由他大吃一惊,幔陀一个娇滴滴的娘子,怎会有如此力气?才这么一想,只见幔陀冷若冰霜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她的身影一闪,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发生什么了?高建元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若是燕豪肯定会认出方才幔陀的身法正是传闻中林上仙的独门秘技仙影术。仙影术顾名思义,是仙人不可寻,独有影随身之意,极言一个人的身法之快,如朝游北冥暮苍海的仙人。 高建元错愕的刹那,心头瞬间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来不及转身,后背就一阵巨痛传来,被幔陀一脚踢中。 高建元暗中运气,身形急速下降,落在地上,想以下沉之力化解幔陀的一脚之力。不想脚一落地,却站立不稳——曹殊隽所泼的油满地都是,他踩在油上,如同在冰上滑行。 高建元想要努力稳住身形,却无济于事,更让他气愤的是,曹殊隽又冒了出来,手中抓了一把鸡毛,朝他一扬。鸡毛随风飘舞,如雪花片片,将他笼罩其中,让他看不清周围。还有鸡毛落在了脖子上,痒得要命,也有鸡毛堵住了鼻子,让他无法喘气。 高建元双脚乱跳双手乱抓,却还是站不稳也抓不住,最终“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摔了一个四脚朝天。这还不算,余势不减,他在地上滑行了一丈有余,从栏杆之处穿过,一头栽进了波涛滚滚的滹沱河中。 “好!” 人群愣了片刻,爆发出一阵惊天般的叫好声。高建元的滑稽和狼狈惹得围观百姓哈哈大笑,百姓不管什么高官权贵,也不管高建元是什么三王爷的亲兵,只是觉得高建元和燕豪欺人太甚,现今掉到了河里,都觉得无比解气。 燕豪冲到近前时,高建元已然落水。他顾不上再和幔陀过招,也顾不上对曹殊隽痛下杀手,脚尖一点,腾空跃起,直接从栏杆上一跃而过,朝河里跳落。 救高建元为第一大事。虽说高建元会游泳,毕竟伤了一臂。至于幔陀之仇和曹殊隽之怨,以后再报不迟。 桥离河面三丈有余,燕豪才一落水,忽听头上传来曹殊隽讥笑的声音:“池浅王八多,燕太尉,小心被河里王八咬伤。来,接着,本郎君好人做到底,送你东西喂王八。” 燕豪知道不好,想要躲开却来不及了,哗啦啦一阵声响,鸡蛋、菜叶、各种垃圾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头上,不说鸡蛋清和鸡蛋皮满头都是,脸上还沾满了粘乎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又腥又臭,无比恶心。 夏祥来到栏杆之前,见高建元在燕豪的帮助下,正游向岸边,不会有淹死之忧,当即放下心来,朗声说道:“既然高太尉和燕豪输得如此狼狈,再让你二人赔偿百姓损失,实在过意不去。念在你二人远来是客的面子上,真定百姓又向来纯朴,本官就免了你二人的赔偿……” “本郎君赔偿各位父老乡亲的损失,来,每人一贯。”曹殊隽心情大好,今日之事,一报之前在星王府门口所受的屈辱,他拿出身上的钱引和零碎银子,分发给围观百姓,“损坏了东西的,三倍赔偿。没有损失东西的,也有奖赏。” 人群轰然叫好,纷纷上前领钱。曹殊隽哈哈大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高建元和燕豪落水,郑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也不多看一眼,倒是吓坏了程道同、许和光和李恒。程道同狠狠地瞪了夏祥一眼:“夏县尊,万一高太尉、燕太尉出了什么差错,本官定当参你一本。” 许和光也是不无埋怨地说道:“夏县尊,此事太过鲁莽了,下官也定当到崔府尊面前告你一状。” 夏祥淡然一笑:“程同知、许县丞,请便。” 李恒犹豫片刻,语重心长地说道:“夏县尊,今日之事,确实有些唐突了。本官希望你以后行事,多些慎重少些冲动。对了,崔府尊让本官和程同知前去县衙,转告真定县真定府之令,限令真定县三日之内了结付科一案!” 如此郑重其事地转告,崔府尊是要铁心将付科一案扼杀了?可见付科案背后牵涉到的势力,开始有所动作了。 夏祥点头说道:“本官谨遵崔府尊之命。” 李恒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反正话已经带到,也就没有必要再去县衙一趟了,当即转身走了。高建元和燕豪落水,虽并非他之过错,他却也在场,还是要做做样子,让崔府尊知道他也很是在意高建元和燕豪的安危。 第五章 白首如新 真定的观心阁不比京城,虽占地面积不大,里面却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容纳几十人入住都没有问题。 夏祥陪连若涵一行来到观心阁,观心阁内,景色依旧,虽多了秋凉之意和初冬的气息,一草一木却依然如常。只是物是人非,多了十几人的观心阁一下由清冷变得热闹非凡起来了。 曹姝璃和肖葭有千言万语想和夏祥倾诉,却没有机会,曹殊隽拉着夏祥胳膊说个不停,一直独霸夏祥。就连连若涵想和夏祥说句话,也插不上嘴。 好在后来卢之月实在看不过,将曹殊隽拉到了一边,连若涵、曹姝璃和肖葭才得了机会,和夏祥叙旧。 一行人在会客厅中,坐得满满当当。夏祥坐在上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微微感慨地说道:“原来先生人在京城,倒是让我好一番担心。现在想想,以先生之才,怎会南下泉州或是潜往南海诸国?迎难而上,正面交锋才是先生本色。” 肖葭激荡的心情此时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分别数月以来,再一次见到夏祥竟是在子龙大桥上。身穿官衣迈着方步的夏祥,和山村时的夏祥判若两人。倒不是说夏祥多了官威官气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在官衣的衬托下,夏祥俊美的脸庞依然是当初的少年,只不过恍然间多了让人肃然起敬的气势。 太多的思念太多的担心,在见到夏祥的一刻时都化为了满腔的柔情。尤其是夏祥机智地化解了高建元和燕豪之围,且还大大戏弄了二人一番,更让肖葭心里对夏祥满怀期待。正如先生所说,夏祥不但聪慧过人,机智过人,他一颗为国为民的公正之心,让他更加坦荡更加胸有成竹。 和肖葭的感慨万千不同的是,曹姝璃再见到夏祥,更多的是柔情和思念。在京城初见夏祥时,夏祥一介布衣,不名一文,现今却是少年得志,春风得意,是堂堂的一县之尊。当夏祥身穿官衣现身眼前,她一颗芳心猛然跳个不停,翩翩美少年摇身一变,成为万民敬仰的县尊,夏祥却依然一脸随和淡然自若,仿佛还是当年的那个衣衫单薄的穷小子。 只不过曹姝璃也能感觉到夏祥身上不经意的变化,虽容颜依旧,虽谈笑风生依旧,却还是更多了沉稳之气和深邃之意。想想也是,身为一县之尊,掌管真定之地,身份和地位和以前还是大不相同了。 夏祥也是心潮起伏,李先生和肖葭人在京城不说,肖葭还一直在暗中助连若涵经营好景常在,而他对此竟一无所知,甚至有几次在京城他和先生、肖葭擦肩而过,想想世事有时也是无奈。不过又一想,先生所虑深远,此时和肖葭相见,也正是时机。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夏祥的目光依次从连若涵、曹姝璃、肖葭、幔陀的脸上一一扫过,正值真定的多事之秋,几女齐聚真定,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既然先生同意让肖葭此时前来,必定有他的考虑。 连若涵回来确实是大好事,他正有事情要连若涵相助。付科一案确实到了关键时期,必须要采取雷霆手段才能快刀斩乱麻。 因有众人在场,夏祥不便和肖葭说太多旧事,只是简单一问李鼎善近况,得知先生一切安好,从幕后走到了台前,要和宋超度、曹用果并肩在朝堂之上,和星王、候平磐正面交锋,他心中既期待又有几分担忧。 在听连若涵说起了京城之中的局势之后,夏祥更清醒地认识到,星王和候平磐正在紧锣密鼓地推动大事,想必是等不及了。 莫非付科一案也和星王或是候平磐有什么干系不成? 又想起曹殊隽所说的发生在星王府门口之事,夏祥更加认定今日好好收拾了高建元和燕豪,是为大快人心之举。若是让他早就知道了星王府门口之事,今日高、燕二人,会被收拾得更惨。 “夏郎君,你是不知道,当时庆云的穿云箭一箭射穿了高建元的胳膊,将他生生钉在了地上,要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曹殊隽虽和卢之月性情相投,一见如故,却还是有更多的话想和夏祥说,在观心阁院中和卢之月转了一圈之后,又匆匆返回会客厅,来和夏祥说话,“对了,听说你在审理一桩命案,曲折离奇?稀奇古怪?快讲来听听。” 夏祥哪有时间和曹殊隽胡闹,当即脸色一沉:“不如你和卢主簿去滹沱河上游玩,省得在此碍事。” 曹殊隽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现在有美人围绕,就忘了兄弟,当真是重色轻友的夏县尊。” 夏祥哈哈一笑:“我和连娘子、曹娘子、肖娘子还有事情要谈,你赶紧去吧。” 曹殊隽还想再说什么,卢之月却一拉他的胳膊,笑道:“滹沱河中有一条神龙,时常出没,听说叶真人传授了你驭龙诀,走,召唤神龙试试。” 卢之月的话成功地引起了曹殊隽的兴趣,曹殊隽眼睛转了转,右手掐了一个手诀,默念了几句什么,脸色一喜:“卢郎君说得对,走,试试驭龙诀去。” 二人走出观心阁,不多时来到县衙。曹殊隽一时兴起,非要进县衙参观一番。卢之月捱不过他,只好随他进去。也幸好卢之月担任了主簿,否则还无法在县衙中进出自如。 在县衙转了一转,曹殊隽忽然意兴阑珊了,就又提出要去滹沱河游玩。二人才走几步,迎面走来了丁可用。 卢之月和丁可用寒暄几句,得知丁可用是要去审讯付科,曹殊隽顿时来了兴趣,说什么也要旁听。卢之月不肯:“曹郎君,付科一案,事关重大,就连在下也没有介入其中,你更是局外之事,何必非要趟浑水?” 曹殊隽一拍胸膛:“虽说夏郎君变成了夏县尊后重色轻友,我却还是对他一如既往意气相投。夏县尊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再说我师从叶真人,仙术有成,或许可以从付科口中审出什么也未可知。” 卢之月一脸为难地看向了丁可用:“丁捕头,曹郎君是夏县尊的至交好友,夏县尊在没有进士之前,就和曹郎君交好。” 丁可用微微一想:“有卢主簿和曹郎君旁听,下属审讯也更有底气了。请!” 丁可用可不想得罪新任主簿和夏县尊的故友,不提卢之月是由连若涵直接向夏县尊推举的主簿,就是曹殊隽身为夏县尊京城好友以及有望成为夏县尊内弟的身份,也让他不敢轻视——曹姝璃的到来,县衙众人都议论纷纷,认为曹姝璃曹娘子必是夏县尊将要明媒正娶的娘子。 不知何故,县衙众人并不看好夏县尊和连若涵,或许是连若涵身为商人的身份和夏县尊的地位不符,而曹姝璃是侍郎之女大家闺秀,和夏县尊正好门当户对。 就连丁可用本人也更倾向于曹娘子嫁与夏县尊为妻,相比连若涵的强势、名满天下,温婉如玉的曹姝璃才更是可以辅佐夏县尊的良配。 丁可用带领卢之月和曹殊隽前往牢房审问付科,夏祥几人还在会客厅谈事。正谈得兴起时,忽听有人来报,郑好前来拜访。 夏祥忙迎到会客厅外。 郑好一脸喜色,随夏祥来到会客厅,和众人见礼过后,哈哈一笑说道:“本官刚从府衙过来,落汤鸡一样的高建元和燕豪到了府衙,崔府尊一见,顿时气得脸色发青,说非要当面呵斥夏县尊不可。程同知、许县丞在旁边添油加醋,说夏县尊的不是,李推官一副置身事外的漠然,只有本官据理力争,和崔府尊争论了几句,最后崔府尊气不过,让本官闭门反省几日。本官身为通判,虽受知府节制,却不受知府管辖,是不是反省,崔府尊说了不算,哈哈。” “今日之事,大快人心,不过夏县尊,本官有一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是谁在马车之中飞出一脚踢飞了高建元的手下?”郑好回到府衙,受了崔象一顿呵斥,心情却没有受到影响,反倒见到崔象等人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无比高兴,出了府衙,又想起了桥上之事还有不明之处,当即来到观心阁要问个明白。 当时夏祥让他躲到人群之中,从卖冰的摊点搬一块冰块偷袭燕豪,他欣然应下,他很清楚夏祥是在算计高建元和燕豪二人。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更是无比佩服夏祥精心设计的一出。只是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谁一脚踢飞了高建元的手下? 夏祥微微一笑,看向了幔陀:“自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幔陀娘子了……本官一行来到子龙大桥,见有程同知、李推官也在,知道事情想要从容收场,必须用巧计。本官心生一计,让幔陀娘子从人群之中悄然上车,保护几人周全。等幔陀娘子一脚踢飞了高建元的手下之后,就又暗中下车,回到了人群之中。” “怪不得,怪不得,果然妙计,妙计。”郑好连声叫好,朝幔陀叉手一礼,“今日幔陀娘子为民除害,请受本官一礼。” 幔陀闪身躲到一旁,不受郑好之礼:“郑通判不必多礼,我只为保护连娘子几人安危,只为报仇,为民除害为国为民这样的大事,是夏县尊之事,小女子承受不起。” 郑好呵呵一笑,转身问连若涵:“连娘子,听说你和卢之月的婚约已经解除?可喜可贺。今日正是吉日,不如本官做个媒人,代夏县尊向你提亲……” 谁也没有想到郑好会突然有如此一出,不但连若涵一时愣住,就连曹姝璃和夏祥也是震惊当场。 “不可,万万不可。”肖葭第一个出言反对。 “为何不可?”郑好并不认识肖葭,肖葭一说话,才注意到肖葭的风华,不由一愣,妩媚明艳的女人,他见过不少,但如肖葭一般妩媚明艳之中另有一股坚毅飒爽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得见,心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片刻失神过后,他又朝肖葭叉手施礼,“在下真定府通判郑好,未请教娘子尊姓大名?” “肖葭。”肖葭点头一笑,“我说不可并不是反对夏县尊向连娘子提亲,而是我身为夏县尊的亲人,由我代他向连娘子提亲,才合规矩。” “而且……”肖葭掩嘴而笑,不让夏祥等人看到她笑容之下掩盖的落寞,虽她有意于夏祥,但夏祥对她无心,况且先生也说过,她和夏祥并无可能,既如此,她不如成人之美,成全了夏祥和连若涵、曹姝璃,也不枉她喜欢他一场。 “而且什么?”郑好越看越觉得肖葭就如太阳,照亮了他的一切。 “而且我要代夏县尊向两位娘子提亲。”肖葭眉目传情,朝夏祥投去了幽怨的一瞥,然后又嫣然一笑,“不知夏县尊可否认可我这个妹妹可以代你提亲?” 怎么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夏祥不免有几分头大,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他哪里有心思考虑婚姻之事,为何肖葭非要替他提亲?又一想,几女从京城南下真定,同乘一车,想必是在车上已经商议了此事。 “夏县尊有所不知,连娘子在京城拒绝见王殿下求亲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郑好见夏祥一脸不解,心知夏祥对景王府中连若涵退婚一事并不知情,便说,“连娘子对你一往情深,不但当着崔员外之面退掉和卢之月的婚事,还当着景王之面拒绝了见王的求亲,并且当着许多人的面亲口承认……” “住口!”连若涵羞不可抑,双颊飞红,“不要说了,郑通判。” “不说就不说。”郑好嘿嘿一笑,识趣地闭了嘴,“本官是局外人,只管看戏就好,请肖娘子继续。” “提亲一事,还是稍后再说,眼下本官正有一件大事要落到连娘子身上。”夏祥想要避开提亲之事,他在连若涵、曹姝璃、肖葭以及幔陀几位娘子的注目下,有些吃不消。 第六章 倾盖如故 “不行,提亲一事,刻不容缓。”肖葭却浅浅一笑,“先生也说了,你要有贤妻相助,才能在真定大展宏图。” “我是赞成先生提亲的。”萧五突然跳了出来,嘿嘿一笑,“肖娘子是不是要替幔陀娘子向先生提亲?我觉得幔陀娘子最适合当我的师娘了。” 此话一出,连若涵和曹姝璃都为之一惊,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幔陀。 幔陀一脸的云淡风轻,肃然而立站在夏祥身后,对方才萧五之话置若罔闻,连眼皮都不曾抬上一下。 “不妥不妥,幔陀娘子并非夏县尊良配。”郑好忍不住又开口了,“幔陀娘子论美貌论人品,自然是一等一的,只是幔陀娘子追随夏县尊,是有个人恩怨,并非为国为民。待个人恩怨一了,她肯定会如闲云野鹤一般,归隐山林。所以,夏县尊的良配还是知书达理的娘子为好。” 肖葭冲郑好微一点头:“郑通判说得对,我代夏县尊提亲的二人,一人是连娘子,另一人是……曹娘子。” 虽说早在预料之中,但亲耳听到肖葭说出口之时,连若涵和曹姝璃还是一脸娇羞,二人都低下头去。 “不妥,不妥。”夏祥连连摆手,“家母下落不明,夏来夏去生死未卜,本官无心娶妻。何况虽说本官一肩挑两门,却怎么忍心让连娘子和曹娘子同时下嫁本官一人?” 连若涵和曹姝璃一听此话,二人同时抬起头来,连若涵一脸愠怒,曹姝璃一脸委屈。 “夏来夏去暂时不说,他二人不管生死,都会盼你早早娶妻。就连大娘,也是想早日抱上孙子。”肖葭想起在中山村和夏祥在一起的岁月,脸色微微黯淡片刻,随即又展颜一笑,“夏县尊不要再推脱了,莫非你不想娶连娘子和曹娘子不成?” 夏祥没想到肖葭会步步紧逼,若能同时娶了连若涵和曹姝璃二位美若天仙的娘子,自然是人生之大幸,只是眼下形势不明,付科一案又牵连到了众多势力,京城之中,星王和候平磐虎视眈眈,即将掀起滔天巨浪,此时真不是定亲的好时机。 “本官对连娘子和曹娘子一向仰慕得很,只是眼下……”夏祥不想连累连若涵和曹姝璃,他前途不明,万一被星王和候平磐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他无法面对二女。 “夏县尊,令儿本不该多嘴,只是你欺人太甚,令儿不得不说了。”令儿从连若涵身后一步迈出,来到夏祥面前,昂然而立,“在你未中进士之前,只不过是一介布衣,我家娘子为了你,亲口对见王殿下说她和你已经私定终身。有多少王公贵族想要娶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向来不屑一顾。只有对你,我家娘子才不惜名声。” 连若涵想要拦下令儿,不让令儿再说下去,肖葭却上前一步,按住了连若涵的胳膊,示意连若涵稍安勿躁,让令儿说出真相也好。 连若涵心中微叹一声,何必如此呢?她又不是非夏祥不嫁,如若夏祥真无心于她,她宁愿孤独终老,也不会非要赖在夏祥身边。只是她又有几分不甘,她哪里配不上夏祥?以她的容貌和身家,以她的出身和人品,放眼天下,有多少人甘愿跪拜在她的裙下。 或许人就是如此,越是不甘的越想得到。连若涵摇了摇头,不再坚持。 令儿脸涨得通红,深为连若涵不值:“这一次进京,家主逼娘子和卢之月成亲。娘子拿出了卢之月的退婚书。见王又当众向娘子提亲,家主盛怒之下答应了见王的求亲。娘子为了夏县尊,不惜自毁名声,当众说出她和夏县尊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的事实……” 此话一出,夏祥愕然而惊! 竟有此事?连若涵竟如此大胆?连若涵对他竟如此情根深种? 连若涵轻轻咳嗽一声,平息了内心起伏的心情,淡然一笑:“想必夏县尊在想,连娘子怎会如此大胆怎么会对我如此情根深种?” 夏祥惊得瞪大了眼睛,如同遇到鬼一样,心想奇了怪了,他心里想的怎么就被连若涵猜中了? 连若涵继续说道:“小女子虽仰慕夏县尊,却还不会为了和夏县尊成亲而自贬身份自毁名声,也并非非要嫁与夏县尊才行,而是形势所迫,无奈之下只好拿夏县尊当了挡箭牌。有所冒犯和唐突之处,还望夏县尊恕罪。夏县尊也不必当真,小女子只是随口一说。文人墨客,多有红颜知己,小女子拼了自毁名声说出和夏县尊肌肤相亲的话,不过是让夏县尊多了一些谈资和风雅之事罢了。” 这话说得让夏祥无言以对,夏祥尴尬地咳嗽几声,勉强一笑:“连娘子这么说,倒让本官无地自容了。本官岂是如此没有担当之人?既然连累了连娘子名声,本官、本官……” 连若涵本以为夏祥会当即说出娶她之话,不料竟是吞吞吐吐,拖泥带水,毫无诚意,不由恼了,拂袖而去:“小女子方才说过了,夏县尊不必勉强。今日提亲之事,就此作罢,不必再提!” “连娘子,连娘子……”夏祥冲连若涵的背影连喊数声,连若涵却头也不回,他不由摇头叹息,“好一个连娘子,还真是敢爱敢恨。” “夏县尊的意思是,我就不敢爱敢恨了?”曹姝璃也站了起来,她一脸坚毅之色,“既然夏县尊眼下无意成亲,志在朝廷,我也就不自讨没趣了。肖娘子,提亲一事,就算了吧。” 话一说完,她也起身离去。 这……夏祥一脸无辜,他招谁惹谁了,提亲之事明明不是由他提起,到最后怎么全成了他的不是了?他一脸苦笑:“郑通判,此事真的错在本官?” “当然是你的错了,难道是本官之错?难道是连娘子、曹娘子之错?你尽享齐人之福还不知足,还想将肖娘子也收入房中,夏县尊,做人也好为官也罢,不要太贪心了。”郑好故意刺激夏祥。 夏祥惊愕:“郑通判何出此言?本官何时想将肖娘子也收入房中了?你怎么信口开河?” “不想就好,不想就好。”郑好哈哈一笑,上前一步,朝肖葭深深一礼,“不知肖娘子是否成亲?在下郑好,真定府通判,荥阳人氏,年方二十一岁,尚未娶妻。” 肖葭噗哧一乐:“郑通判是要向我求亲么?” 郑好见肖葭落落大方,更是心花怒放:“正是,正是。” “实不相瞒,郑通判,我和夏县尊师承李鼎善先生。先生说了,夏县尊尚未成亲之前,我的婚事先不考虑。”肖葭委婉地拒绝了郑好。 郑好一时气极:“这是什么道理?这是无理取闹!李先生在哪里?本官要和他当面理论理论,一定要说服他不要误人终身。” “先生,既然连娘子和曹娘子都不嫁,还是让幔陀娘子当我的师娘好了。”萧五一本正经无比认真地说道,“幔陀娘子对先生忠心耿耿,又救过先生性命,先生许她一生安稳,也是应该。” 难得萧五说出如此柔情之话,倒让夏祥对萧五高看了一眼。萧五话一说完,幔陀却冷哼一声:“为何要扯我进来?男婚女嫁之事,与我何干?我只管保护夏县尊安全。我又何须别人许我一生安稳?我一人便可以仗剑走天涯,四海为家。” 话一说完,幔陀也转身离去,扔下一脸懵懂的萧五呆立当场。 夏祥无奈地一摊双手:“萧五,以后不许多嘴,看,又惹恼了幔陀。” 萧五挠头一笑:“先生有所不知,幔陀娘子若是真生气的话,她不会离开。离开了,反倒不是真生气,是害羞了。” “嗯……”夏祥反倒愣了,“你怎么如此了解幔陀娘子?” “我近来随幔陀娘子习武,天天和她一起,久而久之自然就知道她的性情了。”萧五嘻嘻一笑,“幔陀娘子心中还是有先生的。” “不要说了。”夏祥摆了摆手,坐回到了座位上,深吸几口气,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姿态,“郑通判,付科一案,依你之见,崔府尊要本官三日之内结案,是何缘故?” 见夏祥谈到了正事,正好郑好也想就此事和夏祥谈论一番,他也坐了下来,微一沉吟:“想必是崔府尊接到了京城来信。付科一案,现在审出了什么眉目没有?” 夏祥既然想让郑好帮他牵制崔象,就只能对郑好实言相告,正好肖葭也在,他便将付科一案牵连到了吴义东一事和盘托出。 郑好脸露愕然之色:“案情竟是如此复杂?吴义东身为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私自向粮商购买了十万担粮食,有谋反的嫌疑……” “此事不可乱说。”夏祥阻止了郑好再继续说下去,“吴义东只受崔府尊节制,三日之内想要查明付科一案的真相,断无可能。想要审讯吴义东,更是不能。怕是连见都见不到吴义东一面……” “这有何难?”郑好眉毛一挑,“本官即刻修书一封,崔县尊派人快马加鞭前去邢州,将书信交与郑善郑提刑。” “郑提刑人在邢州?”夏祥自是知道郑善身为河北西路提刑官,掌管河北西路四府、九州、六军一应刑狱公事,另有监察地方官吏之职,不过提刑官虽是某一路的提刑官,却并无固定处所,要么在京城留守,要么巡视地方,并不像知府一样常在府衙。 “不错,郑提刑正在邢州巡查。本来按照原定行程,七日后才到真定。若是如此,怕是来不及了。”郑好一脸迫切,“笔墨伺候。” 萧五忙下去拿来笔墨,郑好运笔如飞,一挥而就写下了一封信。将信封好交与夏祥,一脸凝重:“事不宜迟,此去邢州,多则一日,少则大半日。郑提刑见信之后,即刻启程,应该能在三日内赶到真定。” “如此甚好。”夏祥微一思忖,“萧五,你和齐合一起快马前往邢州,到邢州州衙,务必将此信亲手交到郑提刑手中。切记,切记。” “是,先生。”萧五接信在手,转身出门,大喊:“来人,备马,去县衙。”话才说完,一抬头,却见丁可用、曹殊隽和齐合几人正匆匆赶来。 萧五上前一把抓住齐合的胳膊:“巧了,齐合,夏县尊有令,让你随我一起去一趟邢州,赶紧上马。” 齐合听说夏县尊令他和萧五一同出门,心知必是要事,夏县尊将要事交与他来办理,可见夏县尊对他的器重,当下心中暗暗激动,不敢怠慢,牵过一匹马,和萧五一起飞奔而去。 夏祥正听肖葭说到张厚已然倒向了星王,还有意将时儿嫁与星王为侧妃,不由心中黯然,想了一想说道:“此事先不宜在《元宣朝报》之上刊登,以免打草惊蛇。张厚或许只是一时糊涂,等他看清了星王和候平磐的为人之后,会悬崖勒马。只是可怜了时儿,真要嫁与星王,怕是误了终身……” “夏县尊,我收下《元宣朝报》之事,可是好事?”肖葭现在单独和夏祥面对,想和从前一样称呼夏祥为夏大郎或是夏郎君,却不知何故,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夏县尊,莫非她和他之间,再难回到从前的相亲相爱? 夏祥微微一想,点头说道:“确实是好事,你眼光独特,且又看得长远,真是我的一大助力。肖娘子,以后无人之时,不必叫我夏县尊,叫我大郎即可。” “小女子不敢。”肖葭心中窃喜,却又故作矜持。 “胡闹,再不叫我大郎,小心我不理你。”夏祥眼睛一瞪,假装生气。 “谨遵夏县尊之命。”肖葭俏皮一笑,眉目传情,风情万种,“不对,是听从大郎之命。” “这还差不多。”夏祥爽朗一笑,见丁可用、卢之月和曹殊隽三人急冲冲进来,不由一愣,“出了什么事情?” “出了天大的事情,夏郎君,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曹殊隽一进门就大出惊人之语,他先是拿起一杯茶,一仰头喝完,还不解渴,又倒满满一杯,却品茶一般,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小口,斜着眼睛看向了夏祥,“夏郎君,你还不赶紧问我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夏祥笑了,曹殊隽如此神态就说明就算是真的出了大事,也是好事,他才不会上曹殊隽之当,也不慌不忙地笑道:“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问卢主簿或是丁捕头即可,何必问你。” “噗”的一声,曹殊隽一口茶水全部喷了出来,他连连摆手:“不公平,不公平,事情是因我而起,功劳也要归我,不能让卢主簿和丁捕头代劳。” 卢之月笑了:“放心,曹郎君,卢某不会和你抢功,丁捕头更是不会。” 曹殊隽犹自不信:“当真?” 肖葭见曹殊隽当真了,不由笑道:“曹郎君还不快快讲来,不要再啰嗦了,夏郎君是在逗你。” 曹殊隽翻了翻白眼,怪笑一声:“我早就知道他的心思了,就是将计就计,故意逗他一逗。” 夏祥也是哈哈一笑:“是不是付科一案有了什么进展?” “咦,怪事,你怎么一猜就中?”曹殊隽一拍脑袋,回身坐下,“此事说来话长,各位,请听我慢慢道来。” 第七章 主意 崔象的怒气慢慢平息了下来,环视座上的几人,心中有了主意。 虽说夏祥当众大大羞辱了高建元和燕豪一番,二人来到府衙时,深身湿透,犹如落汤鸡,且头上身上还有许多鸡蛋、茶叶以及腥臭的垃圾,着实让他大为恼火,当时就想前去县衙好生训斥夏祥。 不过后来转念一想,夏祥羞辱高建元和燕豪之举,深得民心,短短时间之内就传遍了真定城的大街小巷,人人交口称赞夏县尊为民请命、不畏权贵,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知县。所谓民心似铁众口铄金,他若是就此事训斥夏祥,传了出去,他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被百姓指着后背谩骂的狗官。 再者他虽是星王之人,却也毕竟出身清河崔氏,不想让几大世家认为他过于倒向星王,更不想让人以为他为了巴结星王,连星王手下两个小小的太尉也要奉若上宾。如此就太有损形象和降低身份了。 “今日之事,本官定当参夏县尊一本。”崔象脸色平静,表情淡然,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胡闹,简直就是胡闹!身为朝廷命官,当众怂恿他人打斗,有失体统有失风范。” “就是,就是,下官也要联署奏本,参夏祥一个聚众闹事之罪。”程道同忙随声附和,一脸愤愤不平之色,“夏祥身为知县,非但不帮高太尉、燕太尉解围,反倒有意捉弄高太尉、燕太尉,分明就是不将星王放在眼里。” “咳咳……”李恒似乎是喝茶呛着了,咳嗽了几声才说,“程同知此言差矣……” “哪里不对了?”程道同气呼呼地瞪了李恒一眼,对李恒两不相帮的和稀泥的做法颇为不满,“李推官当时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好一手长袖善舞好一个左右逢源。” 李恒冷冷一笑:“以程同知所说,夏县尊捉弄高太尉和燕太尉是不将星王放在眼里,那么高太尉和燕太尉伤了张捕头,岂不是说他二人不将崔府尊放在眼里了?” “你……”程道同被李恒绕了进去,一时语塞,“张捕头怎能和高太尉、燕太尉相提并论?”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李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程同知心里明白得很,张捕头和高太尉、燕太尉不能相提并论,我等与星王更不能相提并论了。” 李恒的话明显是暗指崔象无法和星王相提并论,程道同岂能不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顿时涨红了脸,拍案而起:“李推官,你到底是真定府的推官还是真定县的推官?” 李恒笑而不语,促狭的目光看向了许和光。 真是废物!崔象心中暗骂程道同,身为同知,被一个小小的推官处处挤兑,真不能怪李恒太刁钻,而是程道同太无能。同知本是知府的佐官,品轶和权力都大过通判,更不用说推官了,但程道同在真定府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非但郑好、李恒不将他放在眼里,就连众多官吏甚至捕快也都不拿他当一回事儿。 许和光微露尴尬之色,心中对程道同也是腹诽不已,好在他及时调整了情绪,淡淡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争论也是无济于事。不如商议一下接下来该如何约束夏县尊,不让他再继续行事乖张下去,再者皇上即将南巡真定,若是在皇上南巡之时出了什么差错,因夏县尊的胡闹连累了我等,便是天大的冤枉了。” 高建元和燕豪今日虽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手刃夏祥才能解气,却还是保持了相当的理智,毕竟大局为重。 “崔府尊,此事是本太尉和夏祥之间的私事,不必劳烦各位,本太尉自会想法向夏祥讨一个公道。”高建元手臂一动,牵动了伤口,疼得一咧嘴,他本来伤势未好,掉到了河里,被河水一浸,就更是加剧了疼痛,“眼下还是着手皇上南巡之事为重,星王和候相公再三交待我二人,务必要确保南巡路线的治安。我二人奉命驻扎真定,协助真定府和驻地禁军,要保证皇上的真定之行万无一失。若是有任何闪失,非但我二人人头不保,在座各位也会难辞其咎。” 燕豪接话说道:“地方治安一事,就烦请崔府尊代为布置,禁军协助地方治安,要请吴指挥使出面商议一下。崔府尊,可是方便请吴指挥使来府衙一趟?” 崔象对吴义东有节制权,可以调动禁军前来真定府维护地方治安,但调动禁军之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就会有谋反之嫌。他虽然早就预料星王派高建元和燕豪前来真定,必是想调用禁军,却没想到二人竟如此迫切。 到底星王调用禁军是想维护真定治安,还是另有意图?崔象不免多想,毕竟兹事体大,他微一沉吟:“请吴指挥使来府衙一趟倒是无妨,只是若要调动禁军维护真定治安,需要皇上手谕,或是枢密院知院郑传夫和兵部尚书付现风联署的调令,否则无法调动。” 高建元微微点头:“景王殿下掌管兵部,兵部尚书付现风对星王殿下言听计从。只是枢密院知院郑传夫一向只听命于皇上,想拿到枢密院的调令,除非皇上开口。但此事,皇上不会开口。皇上南巡,随行禁军,必定是京城禁军。” 李恒如坐针毡,几人讨论之事,明显有谋反嫌疑,虽说如今皇权旁落相权大兴,又有星王一手遮天,但毕竟皇上还在,他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忙捂住肚子,哎哟几声:“不好,怕是吃坏了肚子。崔府尊,下官告个罪……” 崔象挥了挥手:“既然李推官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家歇息吧。” 李恒弯着腰捂着肚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程道同得意地一笑:“李推官一走,我等才好畅所欲言。以下官之见,调动驻地禁军之事,不必请动枢密院和兵部联署的调令,只要崔府尊一声令下,吴指挥使必将服从。” 崔象恨不得一脚将程道同踢出去,程道同其蠢如猪,是完全将风险押在他一人身上,他才不会为星王抗下如此巨担。 许和光忙咳嗽一声,说道:“程同知说笑了,崔府尊虽贵为一府之尊,却只是管辖真定府的地方之事,调动驻地禁军一事,下官倒是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快快讲来。”高建元也不想和崔象闹得太僵,虽说他对崔象有意推诿责任不想力挑重担很是不满,但眼下若是崔象不配合,也是大事难成。 许和光见崔象向他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就更加胆大了几分:“倘若由崔府尊调动禁军,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容易落人口实,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所以以下官之见,先请吴指挥使来府衙一趟,试探一下吴指挥使口风。然后再以真定城突发流民暴乱为由,请禁军前来协助镇压暴乱,禁军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出动了……” “真定城安居乐业,哪里有流民暴乱?”论阴谋诡计,高建元远不是许和光的对手,他一下没跟上许和光的想法。 许和光嘿嘿一笑:“现在是没有,等皇上南巡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了。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让吴指挥使配合。” “要吴指挥使配合也不难……”燕豪胸有成竹地一笑,“只要崔府尊请来吴指挥使,再请来柳长亭和谢华盖,剩下的事情,由本太尉出面即可。” 崔象一愣,心想莫非吴义东有什么把柄在燕豪手中?怎么又和柳长亭、谢华盖扯上关系了? 高建元见崔象一脸不解之色,说道:“崔府尊有所不知,星王殿下和候相公早就在真定下了一盘大棋。对了,付科人在何处?付科就是大棋的棋眼。” 什么?崔象怀疑他听错了,虽说先后收到星王和候相公的来信,让他尽快了结付科一案,他还以为星王和候相公只是不想让付科案牵涉过多牵连过广,怕影响到皇上南巡的大事,却没想到,付科竟是星王在真定大棋的棋眼。 一个小小的市乐市井小民、泼皮无赖,怎会是如此关键人物?崔象一时想不通。 “付科还关押在真定县衙的牢房之中,本官已经下令让真定县三日之内结案。”崔象朝许和光投出了问询的目光。 许和光点头:“付科一直关押在大牢之中,近来没有提审,想必也是没有什么进展。” “大牢的地形,许县丞可是熟悉?”燕豪眼中光芒一闪。 “下官在真定县衙多年,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许和光还想再强调几句,却被燕豪生硬地打断了。 “熟悉就好,到时也许还有用得着许县丞的地方。”燕豪冷笑一声,“若是三日之后,付科一案还拖而不决,到时一刀结果了付科便是。” 许和光心中一跳,燕豪行事如此随心所欲,说杀便杀,以后和他相处得小心一些才是。 “来人,即刻去请驻地禁军吴指挥使和柳长亭柳员外、谢华盖谢员外。”事不宜迟,崔象当即传令下来。 “高太尉、燕太尉!” 崔象刚刚传令下去,门外传来高建元亲兵的声音。 “进来。”高建元也不当自己是外人,不等崔象发话,他先传令了。 一名长相威猛的亲兵进来,对崔象等人视若无睹,径直来到高建元面前,施礼说道:“高太尉,萧五和一名捕快骑马前往南城方向而去。” “萧五和一名捕快?”许和光微微一想,立刻想到了什么,“真定南下第一城是邢州,此时郑提刑正在邢州,莫非是请郑提刑去了?” “极有可能。”燕豪一下站起,“崔府尊,若是郑提刑介入付科一案,你是否可以阻止郑提刑?” “不能。”崔象肯定地说道,“提刑可以插手一路之中各州县的刑事案件。” “如此的话……不能让萧五见到郑提刑。”燕豪嘴角露出阴森的笑意,招过亲兵说道,“你带人去追赶萧五,追上之后,就地解决。记住,不要留下蛛丝马迹。” 崔象和许和光对视一眼,二人同时心惊。身为星王最为得力的手下,燕豪行事如此狠绝,莫非星王也是如此?真要杀了萧五和真定县的捕快,就等于一步迈上了一条不归路,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此事非要杀人不可么?”崔象上前一步,拦住燕豪,他不想无路可退,“萧五是夏祥贴身侍卫,情同手足,真杀了他,怕是会不好收场。” “不好收场?”高建元哈哈一笑,“崔府尊,经今日一事,你以为我二人和夏祥之间还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即使我二人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不想计较夏祥以前的无理取闹,可是星王殿下也不会放过他。崔府尊,行大事者,当断则断,不可优柔寡断。” 崔象叹息一声:“此事……但凭高太尉做主。” 高建元冲亲兵一点头,亲兵会意,一脸杀气转身出去。 第八章 智取 “我见到付科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别看他一脸凶神恶煞,浑不吝的样子,其实是一个内心非常软弱的男人,知道为什么不?你们肯定不知道,你们要是知道了,怎么能显出我的了不起?” 夏祥实在是怕了曹殊隽,眼睛一瞪:“再如此废话下去,你还是回京吧。” 曹殊隽嘻嘻一笑:“夏郎君,夏县尊,容我卖弄一二又不会死人不是?真是小气,枉费我费尽心机套出了付科的话。” 曹殊隽以为夏祥会求他,不料夏祥脸色一板,起身就走:“本官还有要事要办,就不奉陪了,告辞。” 曹殊隽一脸无奈,拉住了夏祥的胳膊:“好了好了,我的夏大县尊,我说还不成吗?真是的,自古深情留不住,总是套路得人心。” “又来?”夏祥虽然知道曹殊隽的脾气,却还是有意治他一治,曹殊隽太喜欢惹是生非,从京城到真定,走到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子龙大桥之事,若不是他来得及时,怕是曹殊隽真的会身受重任,“以后记住了,凡事不可逞强,该跑的时候要跑,切不可以为只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可以行走天下,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是,是,在下受教了。”曹殊隽知道夏祥是为他好,一本正经了起来,“好,说正事,说正事……付科此人,表面上凶悍,其实越是外表凶狠之人,内心越软弱。和朝堂之上是一个道理,官儿越大,越亲民。只有官吏才会对百姓呼来喝去,你看崔府尊、夏县尊,从来对百姓都是和蔼可亲。” 丁可用站在一旁,用力憋气,忍住笑,唯恐失笑出声对夏县尊不恭。夏县尊上任以来,虽不严厉更不苛刻,却行事方正,让他们感觉既敬畏又不失亲切。只不过毕竟身下属,规矩要有,不能和夏县尊乱开玩笑。曹殊隽来后,才让他们见识到了夏县尊的另一面,也让他们更真实地感受到了夏县尊作为一个刚过弱冠的少年,虽是一县之尊,却还是有少年心性。 曹殊隽见夏祥不再接话,也就不再胡闹,接着说道:“夏县尊你千万不要责怪卢主簿、丁捕头,是我非要去旁听提审付科,和他们无关……付科为何不肯说出真正的幕后主使?不用说,一是自以为幕后主使会帮他开脱,保他不死。二是供出了幕后主使,夏县尊非但抓不住幕后主使,他还会因此丢了性命,所以他权衡利弊之下,自然不说。不过根据眼下夏县尊掌握的证据,基本上事情已经很是清晰了,不管付科是不是供出幕后主使,案件都会真相大白。” 若是付科不说,只凭田不满的口供,还是无法将吴义东牵连在内,夏祥也不清楚,除了吴义东之外,还有谁也深陷付科一案之中,更不知道,吴义东在付科一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并且他所购买的十万石粮食究竟何用? 曹殊隽几人到了牢房之后,付科有气无力地看了几人一眼,没理会众人。牢房之中,潮湿而阴冷,他虽身强力壮,却还是身体不适。虽说他坚信早晚会走出牢房,却不再和以前一样底气十足,上次夏祥所说的十万石粮食之事,着实让他心惊胆战。 十万石粮食的背后,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旦被夏祥发现,必将天翻地覆! 三人之中,他只认识丁可用,并未见过卢之月和曹殊隽。他以为还和往常一样,三人只是过来例行问话,不料丁可用并未介绍二人是谁,一身布衣的年轻人却凑了过来,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官府中人。 “你就是付科?看你印堂发暗双眼无神六神无主,怕是不日就会大祸临头。” 付科忍不住讥笑出声:“你这说的不是屁话么?我人在牢房之中,不是大祸临头难道还是洞房花烛?滚开,老子没心情和你闲扯。” “没心情就对了。”曹殊隽一点也不恼,嘻嘻一笑,“因为你真的就要大祸临头了。” “大不了一死,脑袋落地,碗大的疤,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怕个球。”付科翻了翻眼睛,躺在草堆里,嘴里叨一根稻草,懒洋洋地说道,“老子早就准备好上刑场了。” “你不是还想等人救你出去?”曹殊隽看出了付科色厉内荏的本质,双腿一盘,坐在了付科的对面,“付科,千古艰难惟一死,人要是不怕死了,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未必。付科,你又没有死过,怎会知道十八年后你还会是一条好汉?万一死了之后,下了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该有多惨。” “你才永世不得超生。” “我行得正站得直,怎会永世不得超生?我又没有杀人放火,更没有害人投河,也没有不为父母养老送终,付科,阴间律法规定,杀人者,入地狱十万年。不孝父母者,入地狱十万年。坑蒙拐骗者,入地狱十万年,你算算自己要下地狱多少万年?还十八年是一条好汉?真会自我安慰。” “你……”付科内心最强大的支撑被曹殊隽拉扯得摇摇欲坠,他慌了,“你胡说八道,你又不是神仙,怎会知道我要下地狱?” “你还真说对了,我还真是神仙。”曹殊隽右手掐了一个诀,嘴里念念有词,片刻间,从他嘴里突然冒出一股烟雾,烟雾如丝如缕,却又如出自幽暗之地,阴森而恐怖,烟雾如活了一般,倏忽间飞向了付科。 付科吓得一缩脖子,却没躲过,烟雾先是在他脸上化为一团,随后又变成一条锁链,绕在他的脖子上。 付科又惊又怕,想要挣脱烟雾,却哪里挣脱得了,烟雾无形无质,触手之处如同空气,抓不住摸不到,却又如同真实一般,绕在他的脖子之上转来转去。 “啊!”付科吓得跳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赶紧拿开,不要吓我!” 付科吓得不知所措,卢之月和丁可用在一旁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到底是什么神乎其神的仙术,怎会如此神奇? “此为索命环,凡是在阳间犯有十恶不赦的坏人,都会被索命环索命。付科,若你不说真话,索命环会一直缠绕在你的脖子之上。”曹殊隽此时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一脸肃穆,声音低沉,在牢房昏暗灯光的映衬下,还真有几分阴森吓人。 比起当初夏祥夜审之时,还要多了几分森然之意。 “若是你说出了真相,真心认错,本仙会代你向天帝求情,可以免除你几十万年地狱之苦,让你可以十八年后又会成为一条好汉,你可是愿意?”曹殊隽见火候差不多了,就及时提出了条件,“你自己算算哪个划算,一是死后永世不得超生,二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永世不得超生,被你保下的人也不会在背后念你一句好,更没有本事向天帝求情,让你免受地狱之苦……” 话一说完,曹殊隽右手一伸,烟雾瞬间收到了手中。他手腕一翻一抖,烟雾凭空消失不见了。 付科颓然坐在地上,双目发直,目光呆滞,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一般,毫无生机。他抱定了就算一死,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的信心,不想最后的信念被曹殊隽如吹破水泡一样破灭了,他失去了支撑。 若是从别人嘴中说出,他或许不会相信,但曹殊隽不但说得煞有介事,还施展了神乎其神的索命环,不由他不信眼前的年轻人就是传说的神仙。 别说付科信了曹殊隽的仙术,就连卢之月和丁可用也是信了大半。也是方才之事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二人亲眼所见之下,不信也不行。 “你真是神仙?”付科呆了半晌,忽然一把抓住了曹殊隽的胳膊,“你要是骗我,我就算死了变成厉鬼也要你不得安生!” 曹殊隽心中冷哼一声,多少坏人以为死后会变成厉鬼害人,想得倒美,坏人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在里面受尽千刀万剐之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苦不堪言,动不动就是几十万年受苦无穷,哪里有机会出来害人? 害人的人终究是害己,所谓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天道好还。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本仙若不是神仙,世间怕是除了叶仙人之外,就再也没有一个神仙了。”曹殊隽哈哈一笑,“不瞒你说,本仙人和叶仙人系出同门……” “叶仙人?可是当今国师叶木平叶仙人?”付科圆睁双眼。 “正是。”曹殊隽一脸自得,“怎么,不信?” “信,信。”付科不敢怀疑有假,也是方才之事太过惊人之故,他看向了丁可用,“丁捕头,可否让小人喝几口酒?” 酒壮怂人胆,丁可用知道付科要交待了,当即唤了一声,让狱卒拿来了酒肉。几碗酒下肚,付科猛然一摔酒碗,酒意上涌,胆气大升:“你们可知有一句话叫南有许和光北有田庆?” 丁可用摇头:“未曾听说。” 付科邪邪地一笑:“也是,在真定没有听说这句话也是正常,这句话是田庆在市乐担任了三年县丞之后才开始流传的……” “田县丞曾经担任过真定和灵寿两地的县丞,到市乐县丞任上,是他第三任县丞了……”丁可用对田庆的经历多少了解一些,不过田庆在真定担任县丞之时,和他却没有交集,是以他对现为市乐县丞的田庆所知不多。 “南有许和光北有田庆,是说真定县有一个许和光市乐县有一个田庆,二人都是在县丞一任上任职多年,没有前进一步,哈哈。”付科大笑,笑声中有嘲讽有悲凉,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以前我还总是在背后嘲笑田庆,觉得他很是无能,不但无能还很窝囊,官升不上去,人长得其貌不扬,还跟在裴硕章身后,如同一条摇头摆尾的狗……” 曹殊隽不再说话,虽然他并不知道付科说的是谁,也并不清楚付科一案背后详细的来龙去脉,不过他相信付科接下来所说的事情,会对夏县尊有莫大的帮助。 “后来我才知道,和田庆相比,我才是一条摇头摆尾的狗!”付科的声音陡然一变,变成了悲伤和苍凉,“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田庆。田庆对我是不错,礼遇有加,还为我提供了各种便利,让我在市乐县城之内更加横行霸道,无人敢管。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是田庆怕了我。不料有一次我打人之后,田庆却将我抓进了牢房,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他对我说,他会放我出去,但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他放手不管,让我自生自灭,二是以后事事听从他的吩咐,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曹殊隽心中一惊,好一个田庆,这一手放长线钓大鱼玩得高明。不过以付科的为人,不见黄河不死心,肯定要试上一试。 果然让曹殊隽猜对了,付科说道:“我当然不想当他的木偶,说不用他管,我一样在市乐可以横着走路。谁知等我放出之后,不但以前不敢动我的对手敢对我大打出手,就连以前我经常欺负的人竟也联合在一起反抗,甚至我手下的小厮也不再听我的话,我才知道,离开了田庆的照应,我在市乐就是一条丧家之犬!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去找到了田庆,愿意以后什么事情都听从他的吩咐。” 曹殊隽暗暗点头,田庆此人很有城府,从容布局,徐徐图之,让付科不知不觉中着了他的道儿,且还无路可退,是一个厉害角色。 付科拿起坛子,一仰脖又痛快地喝了一气:“从此以后,我表面上还是市乐县一霸付科,暗地里却成了田庆的走狗,他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稍有不从,以前的冤家对手就想要我的性命。以前我以为别人都怕我,现在才知道,他们怕的是田庆。一开始,田庆什么都没让我做,只是让我继续在市乐横行霸道,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才让我去接近严孙,而且他还告诉我怎样接近严孙。” 付科接近严孙之后的事情,丁可用都一清二楚,如果只是问出了付科的幕后主使是田庆,收获也太少了一些,他想到了一事:“裴县尊可是知道田庆和你的事情?” 言外之意其实是问付科幕后主使到底是田庆还是裴硕章。 第九章 接连出招 付科大摇其头:“不知道,丝毫不知。我也问过此事,在我看来,田庆一个不得志的小小县丞,怎么可能在市乐呼风唤雨?背后应该有裴县尊撑腰。结果田庆阴阳怪气地对我说,我只管听他的命令就行,裴县尊志不在市乐,并不过问市乐之事。他还说,他和裴县尊虽然在同一条船上,但裴县尊只是船上的一名乘客,并不能决定他上船下船,并且他的事情,裴县尊也从不过问。虽然我怀疑田庆的话是夸大其词是故弄玄虚,但后来却发现,裴硕章确实并不理会田庆的所作所为,也不在意田庆在做什么。所以在董大死后,董二告状,裴硕章丝毫不知内情,听从了田庆之言,不接状子……结果不成想让夏县尊捡了便宜,接下了董大一案,还把我带来了真定。” 丁可用渐渐理清了思路:“当时夏县尊要带你来真定,你可曾想过,为什么田庆没有加以阻拦,难道他不担心你来真定之后,说出你和他的事情?或者就是想借夏县尊之手除掉你,以绝后患?” 付科哈哈一笑:“丁捕头,到了现在,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了,董大案件事发之前,田庆就向我许诺,他一定保证不让裴硕章接下案子,就算董二告到真定也没事,他不但会保我不死,还说不管官司打到真定府还是上京府尹,都不会有事,他手眼通天。” 曹殊隽笑了:“你当时是不是不信?现在信了?” 付科摇头:“我当时就信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董大和吴义东谈妥了粮食生意之时,我就知道田庆真是一个手眼通天的人。别说裴县尊了,就是崔府尊也不敢和吴义东做下这么大一笔生意,我还想,田庆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敢和驻地禁军有生意来往?后来一想,不对,吴义东身为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绕过真定府、真定县和市乐县,私下和田庆利用董大买下十万石粮食,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从中赚上一笔,而是在密谋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难道是谋反?”曹殊隽不及多想,随口问道。 “不是谋反还能是什么?”付科倒也坦诚,张口就说,“十万石粮食,可以多养多少兵马?吴义东虽官职不高,却手握重兵,真定离京城不过十几日路程,且真定府驻地也是禁军之中最精锐之师,挥师北上的话,必定地动山摇。” 此话一出,顿时让几人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之前夏县尊有过暗示,吴义东私下向董大购粮,怕是有不轨之心,但亲耳听付科说出,还是不由人不心惊肉跳。 丁可用理顺了思路:“这么说,你的幕后主使只有田庆一人了?我还以为会有多么厉害的人物,却不过是一个县丞,付科,就算田庆的背后再有什么通天人物,也是鞭长莫及,救不了你了。” 付科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田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但他的能量之大,丁捕头,不是我小瞧了你,你打破脑袋也想不到他有多大的势力。他不用惊动他身后的通天人物,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搅得真定和市乐两地天翻地覆。” “本仙不信。”曹殊隽摇头晃脑地笑了笑,“一个小小的县丞,可以翻云覆雨,付科,你也太天真了吧?” 付科虽敬畏曹殊隽方才神乎其神的仙术,语气中却还是有几分不屑之意:“上仙看我像是天真的人吗?我混迹江湖多年,只信实力只看权势,没有人可以只凭红口白牙就让我心服口服的……” 曹殊隽暗自得意一笑,看来他是第一个只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让付科乖乖认输的第一人。 丁可用沉吟片刻:“若是田庆为吴义东购买粮食是为了谋反之用,那么事成之后,为了灭口,董大也只能一死了。这么说,董大之死真正的幕后凶手是田庆了?付科,我还有一事不明,为何田庆只让你杀了董大,却不让你杀了田不满?” “田不满?”付科愣了愣,又笑了,“怕是留着田不满,还想让他再当牙人,继续买下更多粮食。再者又不欠田不满的钱,杀他何用?当时都以为董现命案最终会被当成投河自尽案结案。不过现在我被关在真定大牢之中,田不满说不定也要被灭口了。如果他够聪明的话,赶紧跑人才是正经。” 丁可用一想也是,忙让人前去饼店通知田不满,让他前来县衙一趟。安排完毕,他又让人拿来一坛酒,和付科对饮一碗,问道:“付科,只有粮食没有兵马兵器也是不行,你说田庆联合吴义东有谋反之心,那么他们从哪里招兵买马,又从哪里打制兵器?皮革、马匹和铁矿,可都是朝廷的违禁品。” “丁捕头,我方才也说过了,田庆的能量之大你想像不到,我也想像不到,好在我跟他久了,他虽然处处防范我,还是被我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招兵买马的事情,田庆不会亲自出面,吴义东更不方便抛头露面,好像是由一个世家子弟在暗中帮忙打理一切,到底是崔家、李家还是郑家、卢家,我就不知道了。兵器的事情,是由市乐的庄非凡和真定的柳长亭、谢化盖暗中经营。” ……听完曹殊隽的叙述,夏祥沉默不语,放下茶杯来到窗前凝望窗外,窗外的柳树杨树叶子已经落尽,呈现秋深冬来的迹象。 “怎么样,我厉害吧?”曹殊隽从衣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手腕一抖一翻,一股烟雾升起,化成了一个圆圈,他哈哈一笑,“走江湖耍把戏的雕虫小技,竟能骗过付科,让本仙好好过了一把神仙瘾,舒坦,相当舒坦。” 卢之月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哭笑不得。 “是四大世家之中的一家?”夏祥没理会曹殊隽的得意和卖弄,他从窗外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卢之月,“四大世家各雄踞一方,不但拥有万倾良田和万贯家产,在地方上威望极高,只要振臂一呼,呼应者云集。且依附四大世家的农户也有数万人之多……” 卢之月点头说道:“夏县尊所言极是,卢家虽在四大世家之中最为式微,不过若是召集数万人的人马拿出数十万石粮食,也不在话下,更不用说崔、郑、李三家了。四大世家,距真定最近的一家是崔家,其次是太原李家。” “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哪一家离得更近?”曹殊隽第一次出京,对各地的地理风情仅限于纸上谈兵。 “博陵崔氏更近一些,不过……”卢之月微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博陵崔氏沉寂多年,作为从汉朝至隋唐时期的北方著名大族,博陵崔氏在大夏立国之后,如同隐没了一般,完全被清河崔氏盖过了光芒。崔府尊就是清河崔氏之人。清河崔氏家主崔何,现今和景王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博陵崔氏家主崔毕,极少迈出博陵,近三五年来,更是除了家族之中最为亲近之人,外人都没有见过他了。所以若说是哪一家在暗中为田庆招兵买马,太原李氏最有可能,其次是荥阳郑氏……” “为何不是清河崔氏或是博陵崔氏?”郑好并不同意卢之月的说法,“太原李氏虽一向和星王关系不错,更是和候平磐交好,不过太原离真定还是远了一些,还是清河和博陵最近最为便利。荥阳郑氏就更不用说了,本官身为郑氏之人,自是清楚家族之中,并无人和星王、候平磐有什么交情,更不会依附星王和候平磐。” “太原离真定虽远,却最适合从蒙古购买马匹和皮革。范阳更是适宜养马,范阳历来是兵家重地——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当年的安史之乱,就是安禄山从范阳起兵南下。”夏祥愈加感觉到了事情的严峻,没想到真定之地竟是隐藏着诸多惊天的隐患,真是一个步步惊心的龙潭虎穴,他点了点头,“此事事关重大,诸位千万不要透露半点风声。还有,一定要保护付科周全,以防有人杀人灭口。” “是。”众人一起应声。 “夏县尊,事不宜迟,应尽快将付科一案的所有供词严加保管,并连付科一起,重兵保护。若是本官所猜不错的是,三日之内,在郑提刑来到真定之前,不但付科会有性命之忧,供词也会有失窃失火的可能。”郑好也不等夏祥发话,转身对丁可用说道,“丁捕头,除了大牢之外,还有何处可以妥善安置付科?” 丁可用微微一想:“城南有一处山洞,以前传闻山洞中有虎狼作怪,无人敢去。” “好,丁捕头,你即刻带人押送付科前往山洞,切记,务必不要让人知道付科的下落。”夏祥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还有,待找到田不满后,也一并将田不满安置妥当。” “是,夏县尊。”丁可用领命,正要转身离去,忽见一名捕快从外面匆匆进来。 捕快名叫范宏炎,是丁可用的得力助手,他奉命前去饼店请田不满来县衙一趟,结果到了饼店才知道田不满已经不见了踪影,饼店也是关门大吉。至于田不满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夏祥挥手让范宏炎下去,沉思片刻:“看来,田不满应该是闻风而逃了,但愿他能平安无事。” 话才说完,范宏炎去而复返,他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夏县尊、丁捕头,方才属下看到杨江杨押司带着人犯付科出了县衙,不知道去了哪里?” “什么?”夏祥大惊,付科若被带走,会有不可估量的后果,他当即说道,“丁捕头,马上带人拦截杨江,将杨江和付科全部带回!” “是!”丁可用应了一声,飞一般转身出去。 “先是高建元和燕豪现身真定,后是田不满闻风而逃,杨江带走付科,有人要迫不及待地出手了。”夏祥凝望丁可用匆匆离去的身影,一脸忧色,“幔陀娘子何在?” “幔陀在。”幔陀应声从门外出来,“夏县尊有何吩咐?” “连城何时回来?”夏祥很想知道远在市乐的董断和连城现在怎么样了,他担心田庆会对二人下手。 “并不清楚。”幔陀微微一怔,说道,“据连城说,他会辅佐董员外完全接手了董氏商行之后才会回来,怕是还有十几日光景。若是夏县尊担心连城安危,我愿前往市乐保护他的周全。” “不可,幔陀娘子还是留在真定保护夏县尊为好。”马展国亲眼见到了高建元和燕豪的本事,知道他们都远不是二人对手,“夏县尊,属下愿前往市乐。” 夏祥摆了摆手:“你也不必去一趟,此事不宜声张,你毕竟是真定县尉……有了,来人,有请马清源和徐望山。” 第十章 缠斗 出真定县城一路南下,官道渐窄。不过虽不如京城到真定之间的官道可并排四辆马车通行,却也可以并排通过三辆马车。当然,和京城到真定之间的官道相比,不管是道路两旁的树木还是远处的田野更远处的群山,都少了一些君临天下的气象。 京城之地,龙盘虎踞,有万千气象,确实有非同一般的气势。自从刘禹锡的“金陵王气黯然收”名句问世之后,金陵及其以南之地,确实再也没有了王者气象,华夏大地的重心开始向中原和北方迁移。 若说京城是龙首,京城南下百余里的范阳为龙颈,那么从范阳以南,越真定到邢州再到荥阳、东京,直到鄂州,是龙身。龙身绵延两千余里,北起京城,南至鄂州,东到山东东路,西到太原府,既是大夏之腹地,又是大夏最为重要的产粮区。 大夏的主粮以小麦为主,和最强盛的汉唐一样,多吃面食。中原之地是最主要的小麦产区,四大世家全部居住在龙身之内。若是四大世家联手,所能调动的粮食怕是可占大夏粮食总量的一半以上。 粮食关系到国之兴亡,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大利器。四大世家虽沉寂已久,但已然具备可以令朝廷畏惧的强大实力! 至于湖广熟天下足的说法,是许多年后中华民族的主食由小麦转为大米之后的事情了。 真定和邢州相距不过百余里,出真定五十余里,过了一处名到猪窝镇的小城后,日头已经偏西了。道路两侧行人渐少,树木渐多,放眼望去,目光的尽头除了官道树木田野之外,空无一人。 “萧都头,跑了半天了,停下歇息片刻可好?”齐合累得不行了,从出真定就一路狂奔,到此时还没有停息片刻,他虽身强力壮,和萧五相比,耐力还是差了不少。 萧五勒住马缰,手搭凉蓬朝远处张望片刻,摇指前方:“三里之外有一个杏花村,到了村里再歇息也不迟,可以讨口水喝。” 齐合奇道:“萧都头,离这么远,你怎么知道前面的村庄是杏花村?” 萧五嘿嘿一笑:“村口有几棵杏树,多半是叫杏花村了。” 齐合无语了,随便叫什么名字了,能歇息一下喝上一口茶,也就不错了。 二人策马,一路小跑前行,不多时来到了村口,果然路边有一个粗大的木桩,上面有字:杏花村。 “莫非此处就是——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杏花村?”齐合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杜牧的《清明》一诗。 “你想多了,齐小三。”萧五环视左右和身后,见前后无人,才又说道,“诗中的杏花村是在太原府附近,是太原李家的酒坊所在,出产的杏花酒,是大夏十大名酒之一,可惜,太原李家的杏花酒从不外卖,只供李家自己饮用。” “还有这样的事情?”齐合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萧都头从何得知?” “先生见多识广,大夏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奇闻轶事,无所不知。”提到夏祥,萧五脸上洋溢出崇拜的光芒,“遇到先生,是萧五三生有幸。” 萧五和夏祥的关系,包括齐合在内的诸多衙役私下都有过不少猜测,有人说萧五是夏祥的远房亲戚,有人说萧五是夏祥的随从,也有人说萧五是夏祥的死士,众众说法,不一而足。时机正好,齐合不问个清楚怎么能行。 “萧都头,你到底是如何认识的夏县尊?”齐合笑问。 萧五挠了挠头:“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了……简短来说就是我本来想打劫先生,却被先生收服,然后就一直跟随先生至今。” 齐合又问:“萧都头家中还有何人?” “家中除了哥嫂之外,再无亲人了。”萧五想起了灵寿家中的哥嫂,忽然一阵头疼,忙用力摇了摇头,“不瞒你说,齐小三,我小时候脑袋被撞了一下,许多事情都忘掉了。借住在哥嫂家中,受尽了欺侮。好像哥嫂也不是亲哥嫂,他们到底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齐合安慰萧五:“萧都头,真定城大佛寺主持善来大师既是得道高僧,也是医道圣手,家父是善来大师的皈依弟子,回去后,让家父带都头拜见善来大师,请善来大师为都头医治,定会药到病除。” 萧五点头:“以前的事情记不记得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记起了以后练过的武功,就可以保护先生了。” 说话间,二人到了村口。村口有一个大槐树,树上有茶幡随风飘扬。 树下有一个茶摊,茶摊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边上坐了两个客人。一个老人坐在一旁,手拿扇子扇火,炉火正旺,火上的铁壶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来一壶茶,老翁。”齐合招呼一声,将马栓到一边,目光从两位客人的身上一扫而过。两位客人寻常打扮,相貌普通,并无离奇之处,和常见的赶路的客人并无不同。 齐合收回目光,和萧五坐在桌子的一端,离两位客人有半丈左右。老人泡好一壶茶,送了过来,微微一笑:“两位客官还要小吃么?有瓜子、果干、核桃和花生,都是老汉自制的,好吃不贵。” 萧五正好有些饿了:“都来一些。” 老人应了一声,转身去准备小吃,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萧五的目光闪过老人的背影,蓦然发现对面的两个客人朝他们投来了凌厉的目光,二人的手紧握腰间的佩刀。 就在萧五目光投来的一瞬间,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放松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喝茶并且小声的聊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肯定是看错了,萧五心中的疑问一闪而过,他心思简单,容不下太多事情,事过即忘,才不会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口渴之下,接连喝了几杯茶,正好老人的果盘上来,他拿起东西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齐合也没有注意到对面客人的异样,他又累又饿,坐下之后,浑身无比放松,凉风习习,四下一片安静祥和,不由就连心情就舒畅了几分。 几杯茶下肚,外加一堆小吃,萧五和齐合又恢复了几分力气。眼见日头西沉,萧五拿出一锭银子:“老翁,多少钱?” “一共十文。”老人被萧五手中的银子吓了一跳,足有一两,他连连摆手,“小老儿小本经营,一两银子兑不开。” 萧五又摸了摸身上,将银子扔下:“老翁如此年纪还出来卖茶,也不容易,我身上没带铜钱,银子也不用找零了,尽管拿去就是。” 一两银子相当于一贯铜钱,老人的茶摊一个月也赚不了一两银子,他大为激动,连忙作揖:“多谢客官,小老儿活了一大把年纪,客官是小老儿见过的最好心的客官。小老儿代一家老小,谢过客官的大恩大德。” 老人拿过银子,双手微微颤抖:“客官慢走,容小老儿再泡一壶上等好茶让客官路上喝。”一边说,他一边转身,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眼神不好,竟被椅子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老人虽年过五旬的样子,动作却是矫健,眼见就要摔倒之际,却原地一转,又站稳了身形。不过却是撞到了炉子,炉子左右晃动几下,轰然倒塌了。 炉子约有半人多高,上面放有三尺高的铁壶,铁壶中盛满了沸水。炉子一倒,铁壶也随之倾倒,哐当一声巨响,铁壶摔在地上之后,壶中沸水奔涌而出,无巧不巧,水流直朝另一桌的两位客人飞溅而去。 二人大吃一惊,不敢稍有迟疑,纵身跃起躲避沸水。却还是晚了半步,二人同时被沸水溅到了腿上。 还好,二人躲避得还算及时,只被不多的沸水溅中,秋天的衣衫还不算太厚,沸水瞬间穿透衣服。二人吃疼,哇哇直吃,顿时暴起。二话不说拔出腰间佩刀,朝老人一刀斩下。 “老东西,找死!”二人之中肤色稍黑身材稍胖之人一刀既出,便是杀招,直取老人心口。 二人之中肤色稍白身形稍高之人见已然败露行迹,当下也不再迟疑,一刀就砍向了齐合。在他看来,齐合武功比萧五弱了不少,先结果了齐合再和黑胖联手收拾萧五,必能一举成功。 白高猜得没错,齐合只是一个捕快,只有几下寻常功夫,和他这个星王府亲兵受过燕豪亲自教导的一身本领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相信不出三招就可以结果了齐合性命,而黑胖只要一招就可以送老东西归西。 白高手中之刀才一出手,齐合就在惊惶失措之下,脚步不稳,一个错步就原地摔倒,直接摔了一个狗啃泥。怎的如此不堪?白高心中大为鄙夷,夏祥果然年轻,派出如此草包之人前去邢州通风报信,难道他不知道真定到邢州虽然只有一日路程,却还是可能中途生变,出现不可预知的意外! 白高哈哈一笑:“齐合,要怪只能怪你跟错了人,别怪我心狠手辣。不过黄泉路你也不孤单,有萧五陪你,你们也好有个照应。” 齐合原本还以为对方是打劫为生的劫匪,听到对方叫出他和萧五的名字,心中顿时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不取他们性命誓不罢休,既如此,就不必多说了,各凭本事各安天命就是了。 他原地打了一个滚,一伸手就将茶壶捞在手中,乘白高正得意之时,扬手扔出茶壶。 另一边,黑胖一刀刺向老人心口,满以为以他的身手,一个老态龙钟的茶摊老人,必定躲不过他的雷霆一击。果不其然,老人呆立当场,如同傻了一般,一动不动,眼见他的刀尖离老人的心口只有三尺之遥时,忽然耳边传来追魂索命一般的呼啸声! 什么暗器竟有如此力道?黑胖心中一骇,不敢再刺向老人,忙收刀转身,挥手一挡,想要挡开朝他飞来的暗器。 一刀挥去,黑胖只觉右臂发麻,手中刀险些把持不住,不由他心中更是大惊,以为对方的臂力强悍如斯。不料定睛一看,飞来的暗器竟是一块硕大的砖头,不由大怒,当即抛下老人,飞身跃起,劈头朝萧五一刀砍下。 萧五近来常随幔陀左右,从幔陀身上学了不少本事,再加上他原有一定的基础,方才陡然出事,一惊之下,随即恢复了镇静,当即出手救人。见对方气势汹汹来袭,他不慌不忙退后一步,抽剑在手,挺剑便刺。 幔陀用剑,萧五也跟着学剑。本来萧五以为以他的性子用刀更得心应手,不想用剑之后,反倒更觉得他更擅长击剑之术。 萧五剑法如电,刷刷刷便刺出三剑,黑胖体重力沉,却不够轻灵,被萧五的三剑逼得接连退后三步。 齐合掷出茶壶,知道并不能逼退白高,他脚下不停,欺身上前,一刀砍向了白高的肩膀。白高闪身躲过茶壶,冷笑一声,不退反进,手中大刀一挥,和齐合缠斗在一起。 老人刚刚被黑胖持刀索命,吓得脸色惨白,现在躲到一边,反倒镇静了下来,既不再惊惶失措,也不跑远,而是靠在大树之上,袖手旁观几人打斗。 齐合远不是白高的对手,只两三个回合就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毕竟他只是一个凭借威风和气势抓捕犯人的捕快,不是受过专业杀人训练的王府亲兵。 萧五虽经幔陀调教,比以前大有长进,奈何实战经验不足,黑胖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却是身经百战的亲兵,几个回合之后,萧五已经落了下风,虽能勉力支撑,却不时险象环生。 老人微露焦急之色,却又帮不上忙,忽然齐合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白高趁机一刀斩下,直取齐合脑袋。老人大惊,急得直踩脚,大喊一声:“快闪,快闪开。鲤鱼打挺、白鹤亮翅、仙人指路、海底捞月……” 以前听说书先生说过的招势,情急之下,老人一口气全部喊了出来。 白高哈哈一笑:“动手不是说书,老东西,你说的招势都不顶用……”话说一半,一物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嘴巴,将他的嘴塞得严严实实。 竟是一只茶杯。 茶杯虽分量不重,疾飞之下,也是颇有几分力道,白高惊呼一声,只觉嘴上一阵巨疼传来,牙齿掉了几颗。他勃然大怒,向前一步,手起刀落就要斩下齐合的人头,忽然又有一物飞来,他以为还是茶杯茶壶一类的物件,也不躲闪,挥刀去挡。不料却是慢了一步,来物其快如电,一闪就没入了他的身体之中。 正是萧五手中长剑。 长剑洞穿了白高的身体,前心进后心出,他瞪大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睛,高高举起的大刀无力地从手中滑落,鲜血从嘴中涌出,他眼中的光芒迅速消失,只来得及指了萧五一下:“你、你怎么这么厉害?”随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 老人的话就如一道闪电点亮了萧五隐藏的本领,萧五腾飞跳跃,就如突然激发了技能的妖怪,三拳两脚打倒了黑胖不说,还连出两招,将白高一举杀死。 动作之快,变化之快,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就连黑胖也是震惊当场,手中刀举在半空,如同傻了一般一动不动。 老人几乎惊掉了下巴,发生了什么?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萧五突然就神勇无敌了,难道是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不应该呀,他的茶水和小吃都是良心食品。 此时齐合正好滚到了黑胖身前三尺之内,萧五弯腰捡起地上半人高的铁壶,抡圆了胳膊,朝黑胖扔去,同时大喝一声:“齐合,杀!” 齐合心中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我只是一个吓唬百姓欺负人犯的捕快,不是上阵杀敌的亲兵,不过……算了,该杀的人还是杀了好,也算为民除害了。 齐合把心一横,就地一滚,逼近黑胖,乘黑胖躲闪铁壶自顾不暇之际,奋起一刀刺进了黑胖的脖子。 黑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圆睁双眼怒视齐合:“你敢杀我?我是星王府……” 话未说完,齐合又补了一刀,正中心脏,黑胖当即毙命。 第十一章 步步为营 真定府,书房。 崔象端坐主位,书房中高朋满座,除了程道同、许和光和高建元、燕豪之外,还多了柳长亭和谢华盖。 门口还有一人站立,不敢近前。 崔象先是冲高建元微一点头:“此时怕是亲兵已经追上萧五了。” 高建元淡定地一笑:“崔府尊不必担心萧五,燕太尉派去的肖可和史飞武功远在萧五和齐合之上,拿下二人不成问题,肯定手到擒来。” 崔象点了点头,稍微安心几分,又看向了门口站立之人:“杨江,付科可是藏好了?” “回崔府尊,下官将付科安置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就算夏县尊将真定城刮地三尺,也找不到付科的下落。”杨江一脸谄媚的笑容,他奉许和光之命,得了个空子甘冒被夏祥责罚的危险,将付科带出了县衙大牢,带到了一处隐蔽之地藏好,才巴巴地前来府衙邀功。 “方才下官偷偷溜出去看了一眼,马县尉、丁捕头正在四处寻找下官,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下官避开了他们,嘿嘿,不过下官猜测,夏县尊多半猜到下官人在府衙之内。”杨江既然一心要倒向崔象,就要表表忠心,好让崔象重用他,“下官既然做了,就不怕夏县尊追究下来。” 崔象轻轻咳嗽一声,轻声安慰:“有本官在,夏县尊不会拿你怎样。只要你一心保护付科周全,事情过后,本官重重有赏。许县丞……” 许和光起身应道:“下官在。” “付科的藏身之地,你和杨江二人知道就好,不许再外传他人。”崔象有意加重了口气,目光不经意间从高建元和燕豪脸上一扫而过。 燕豪岂能听不出崔象的言外之意,漠然一笑:“崔府尊的是意思是,连本太尉和高太尉也要防范了?” 崔象负手站起:“燕太尉多虑了,本官并非防范二位,只是为二位着想,不想二位分心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要皇上南巡之事重要。” 高建元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本太尉多谢崔府尊关照,只是崔府尊有所不知,付科一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谨慎从事。与其将付科藏起来,还不如索性一刀杀了了事。” “付科不可杀!” 高建元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一响,一人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来人年约四旬上下,一身崭新盔甲,头戴红缨范阳帽,形如满月的圆脸色泽枣红,浓眉大眼,宽额方嘴,颇有威武方正之相。 正是统领二十万禁军的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 见吴义东到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就连崔象也是向前几步,亲切而不失客气地说道:“吴指挥使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好让本官迎接一下。” “崔府尊就不必客套了,下官怎敢劳府尊大驾?”吴义东叉手一礼,回视高建元、燕豪、柳长亭和谢华盖,笑道,“真定越来越热闹了,高太尉、燕太尉大驾光临,本官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高建元和燕豪不敢怠慢,忙向吴义东施礼:“吴指挥使客气了,我二人奉命前来真定,还多有仰仗之处。” 吴义东又和柳谢二人见礼,才落座说道:“崔府尊,付科一案,涉及到了下官和市乐县丞田庆,容下官慢慢道来。” 崔象心中一惊,其实他早就猜到了一些什么,对于星王在真定的长远布局,他也心知肚明,只不过出于明哲保身的想法,许多时候假装置身事外罢了。如今事态严重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若是再不坚定地表明立场,怕是会被星王怀疑他的忠心了。 吴义东也不绕弯,在座几人之中没有外人,不过他和付科密谋之事,几人之中除了柳谢之外,其余人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杨江轻轻咳嗽一声,斗胆说道:“容下官插上一句,方才付科说,有一神仙来到牢房,可以保他不受几十万年地狱之苦,他惊吓之下,招供了全部真相。” “真是蠢蛋!”吴义东一拍大腿,“本官平生最恨装神弄鬼之人,若是让本官见到什么鬼神仙,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送他上天。你是真定县押司杨江?” 杨江忙趋步向前:“正是下官。” “不错,不错,好生看管付科,本官留他还有大用。”吴义东对杨江赞许地点了点头,一口气说出他和付科背后谋划的大事,“本来此事一开始本官想和崔府尊一起谋划,候相公却认为此事不宜由崔府尊出面,毕竟崔府尊是一府之尊,过早介入此事,万一事败,会拖累崔府尊的官声和前途。” 崔象不动声色,暗中却是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 吴义东继续说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想要招兵买马,就要有足够的粮草。真定府驻地禁军,每年的粮食供应虽有少许出入,却总是有一个大概数目,不可能增减太多。是以想要多备粮草,就得另想法子。此事经本官和田庆商议,最后由田庆出面操办此事。田庆经过一番比较,物色了一人具体经手此事,此人,正是付科。” 崔象暗暗点头,付科原来是如此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可怜裴硕章对此竟一无所知,还让夏祥路过市乐之时顺手牵羊拿下了付科,真是既窝囊又憋屈。不过这也怪不得裴硕章,谁让田庆事事瞒他,他完全被蒙在了鼓里。 又一想,别说是裴硕章了,即使是他,不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付科是多么关键的棋子?候相公行事,当真是深谋远虑步步先机。得候相公之助,星王殿下大事可期。 “说来田庆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精心设计了一出好戏,让付科先是拿下了严孙,又利用严孙赢得了董现的信任……”吴义东长得粗犷,讲故事也不讲究起承转合,想到说到,简单明了,几句话就交待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后来又经牙人田不满从中周旋,最终谈成了由董现供应十万石粮食的生意。可以说,这笔生意能够做成,付科功不可没。当然了,事成之后,出于杀人灭口的考虑,以及不用付钱的出发点,田庆又让付科诱杀了董现。若不是夏祥横插一手,董现一案现在就以自杀结案了,哪里还有现在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柳长亭默然不语,谢华盖闭目养神,许和光一脸震惊,程道同连连点头,只有崔象一脸平静,仿佛刚才吴义东的一番话说的不是谋反的大事,而是一桩小到不能小的生意。 “此事说来也怪本官疏忽了,本官原以为就算夏祥抓了付科,也查不到什么,用不了多久就会放人。毕竟付科是市乐县人,况且在真定城内,又有崔府尊可以压制夏祥。没想到,夏祥这么快就查出了这么多事情,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他。”吴义东一拍桌子,一脸的愤恨,“本官了解付科此人,虽是泼皮无赖,却还知道轻重,不会胡说乱说,不料夏祥竟用装神弄鬼的法子唬得付科说了真相,事情就麻烦了。崔府尊,此案还得由你来一手压下,不能让夏祥将案情呈报上去,否则本官私买粮食一事一旦事发,必成大祸,也会打乱候相公的布局,危及星王殿下的大业。” 崔象起身来到屏风前,凝视屏风之上的画,是一副两军对垒图,是太祖当年御驾亲征后蜀时的情形。万千兵士之中,独有一名女子一身红衣飘然若仙,站立城头,一脸悲凄之色。 画上有一首题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过了许久,崔象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吴指挥使,逼死了董现,省了一大笔钱,这笔钱,用在了哪里?” 吴义东心中一跳,崔象果然是老狐狸,一下就问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他嘿嘿一笑:“省下来的钱,自然是交给柳员外和谢员外去购买皮革、药材、马匹和铁器了,难不成本官私吞了?” 许和光虽端坐一旁,一言不发,心里却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虽说他早有预料知道星王有谋反之心,却没想到星王的布局如此之深,不,或者说是候平磐的布局如此之深,竟然已经开始招兵买马,意图起兵造反了。 许和光只是一名小小的县丞,虽想升官,却还不想投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去造反。原以为跟随崔象一起,傍上了星王这棵大树,等星王顺利继承皇位登基之后,他就是开国功臣之一了。却万万没想到,星王所图的不是继承皇位,而是篡位! 许和光不觉汗下,造反可是诛连七族的大罪,一旦事败就会有灭顶之灾。只是现在他人在船上,想要下船已是晚了。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柳长亭和谢华盖表面上是来真定经商的商人,暗中竟是为星王殿下负责招兵买马的商人。 也不知崔象该如何应对?许和光暗中打量了崔象一眼,以他对崔象的认识,崔象行事小心谨慎,若非万无一失,不会以身试险。想想候平磐暗中在市乐和真定布局如此之深,却硬是瞒过了崔象和裴硕章,可见候平磐对崔象和裴硕章也并非完全信任。或者说,候平磐认为崔象和裴硕章过于谨小慎微,是以在事情还在谋划之时,不宜让二人过早知道。 崔象的目光看向了柳长亭和谢华盖,呵呵一笑:“柳员外和谢员外好大的来头好深的城府好吓人的手腕……” 柳长亭听出了崔象话中的嘲讽之意,不以为然地摇动手中扇子:“崔府尊过奖了,柳某愧不敢当。一切都是星王和候相公的深谋远虑,柳某和谢员外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谢华盖打了哈哈,起身说道:“崔府尊也莫要生气,候相公如此布局,并非是要刻意瞒过崔府尊,而是为了崔府尊好。” 崔象是何许人也,才不会在已经既成事实的事情上纠缠个没完,何况他也清楚不管是候平磐对他不够信任而不告诉他还是真是出于对他的爱护,反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淡淡地说道:“这么说本官还要多谢候相公的好意了?接下来的事情怎么着手,才最重要。吴指挥使,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本官的想法倒也简单,一是保护好付科的安危,不能让他再落到夏祥手中,也不能杀了他。”说话间,吴义东转身高建元和燕豪,“高太尉、燕太尉,虽说杀了付科一了百了,最是安全,但付科此人还有大用。此事过后,还需要他继续效力,可以做许多事情。” 高建元撇了撇嘴:“要依本太尉之见,还是杀了省心。如付科一般的泼皮无赖,随便再找一人不就行了?何必非要留下,总归是个隐患。” 吴义东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高太尉有所不知,泼皮无赖是很好找,但如付科一般冷静、有头脑且又忠心的泼皮无赖,并不多。你可知道,真定府驻地禁军,一共几个副指挥使?” 高建元说道:“一共两个,一人是市乐县禁军副指挥使尉迟直,一人是真定县禁军副指挥使韩猛,二人都归吴指挥使管辖。” 吴义东点头:“尉迟直和韩猛归本官管辖不假,但依照大夏官制,市乐县禁军副指挥使尉迟直要受市乐知县裴硕章节制,真定县禁军副指挥使韩猛要受真定知县夏祥节制,尉迟直还好说,他本是本官一手提拔之人,裴知县又是自己人,调兵之时,尉迟直自然会惟命是从,只是韩猛此人,和本官一向不和,哼哼。偏偏韩猛又统管骑兵,若是他不听从军令,到时调兵遣将,怕是会遇到极大的麻烦。况且骑兵不动,只调动步兵的话,行军速度过慢,大事难成。” 高建元不解地问道:“此事又和付科有何干系?” “韩猛此人,既勇猛又足智多谋,且极会笼络人心,若是他不听从调遣,怕是本官也难以调动他的属下。所以,必须拿下韩猛。不可力夺,就只能智取。”吴义东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是人就有弱点,韩猛此人看似油盐不浸,其实他也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嗜好——好色!” 高建元“噗哧”一声笑了:“身为男人,好色乃是天性,怎么会是嗜好?敢问在座诸位,谁不好色?就连圣人也说,君子好色而不淫。” 吴义东也意味深长地笑了:“高太尉有所不知,韩猛好色与常人大有不同,他既不喜欢良家女子,也不留恋青楼女子,而是喜好说书的女子。历来说书女子少之又少,其中小有姿色者更是十分罕见,因此,韩猛苦寻十数年,未曾得到一个红颜知己。付科却意外发现一名女子,方方面面都符合韩猛对红颜知己的向往,付科将此女送到韩猛手中之后,果然韩猛一见之下就爱若至宝!” “真有如此奇事?”高建元半信半疑,“喜好说书的女子……真是咄咄怪事,说书的女子有什么妙处?难道比得过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这个韩猛当真是一个怪人。不过付科也有意思,竟是帮韩猛找到了。吴指挥使,此说书女子现在何处?是不是她是付科安插在韩猛身边的细作?” “说书女子名叫朱一姐,现被韩猛收为侧房,日夜厮守。”吴义东嘿嘿一笑,忽然又叹息一声,“付科虽是无赖,却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朱一姐只听付科一人的话,就连本官也指挥不动。所以若要想让韩猛乖乖听话,非朱一姐不可。若让朱一姐听话,又非付科不可,高太尉,你说付科杀得杀不得?” “这……”高建元一时无语,沉默片刻,才又嘿嘿一笑,“既然杨江杨押司将付科藏了起来,就先留他一条性命。” “此事当记杨押司大功一件。”吴义东朝杨江点了点头,又冲崔象说道,“崔府尊,田不满何在?此人是关键人证,当初本官一时疏忽,忙于和柳员外谢员外交割马匹、皮革等事,遗漏了他,万万不可让田不满跑掉。” 第十二章 兵来将挡 真定县衙,书房。 “什么?没追上杨江?”夏祥的脸色微有几分不善,让杨江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将付科带出了县衙,却又不知所踪,传了出去,会是真定县衙的奇耻大辱,他一脸怒气,“再派人去找,就算找不到付科,把真定城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杨江!” “夏县尊息怒。”马展国第一次见夏祥动怒,忙向前一步,小声说道,“真定城虽然不小,能够藏人的地方却也不多。杨江敢明目张胆地带走付科,背后必定有人撑腰。以下官之见,此事不宜兴师动众,只管派人暗中寻找付科下落即可,杨江身为押司,早晚会来县衙。” 郑好不怒反喜,哈哈一笑:“强行带走付科,可见对方狗急跳墙,按捺不住了。不要紧,夏县尊,等郑提刑到来之后,不信崔府尊不交出付科。其实说来杨江带走付科也是好事,付科关在县衙大牢,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会是夏县尊的不是。现在付科被杨江带走,不用说,肯定是崔府尊的指使许和光的策动。不管是顾及名声还是唯恐事后算账,崔府尊和许和光都不会让付科出现什么意外,肯定会好吃好喝好好看管。如此,反倒是我等可以省心了。” 夏祥一想也是,不由笑了:“多谢郑通判提醒,方才是本官太过急躁了。郑通判所言极是,付科被杨江带走,若是有个什么闪失,杨江和幕后之人难辞其咎。算了,随他去,反正郑提刑还有数日才到……眼下秋光正好,明日我等一起郊游,如何?” 郑好心想夏县尊真是一个妙人,刚刚还心急如焚,转眼间云淡风轻,浑然无事了,不由高看了夏祥一眼,如此随性而为的性子多是方外之人,偏偏夏县尊还是官场中人。人在官场还能如此洒脱,当真少见。 “本官正好难得空闲,自当奉陪。”郑好虽在崔象和夏祥之间更倾向夏祥,却毕竟并不关系到切身利益,不论谁胜谁负,于他而言都不会有多重大损失。 “好呀好呀,早就听说真定风光秀丽雄壮,赏秋吟诗,也是极好的事情,本仙人当仁不让要好好陪陪夏县尊。”曹殊隽自是乐意,他并不知道此时形势有多紧急,只想好生游览一番。 马展国和丁可用对视一眼,二人心意相通,马展国向前一步说道:“夏县尊,下官和丁捕头还有要务在身,搜拿付科,问责杨江,排查河堤,等等,就不陪夏县尊郊游了。” 夏祥挥了挥手:“你二人尽管去忙,有事及时向本官禀报即可。” “夏县尊、夏县尊……” 门外传来马清源和徐望山二人急切的声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马清源和徐望山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见礼过后,徐望山问道:“不知夏县尊唤我二人前来,有什么事情吩咐?我二人正忙着扩建粮仓储备种粮。今年是丰收之年,为了防止粮贱伤农,我二人以平价收粮,没有压价,比往年多收了不少粮食。” “好,好!”夏祥抚手叫好,“大商之为商者,非以聚财富家为目的,而以经世济民为己任。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诚信克己,不欺不诈。为富尚仁,乐善好施,达则兼济天下,才是真正的大商。” 马清源和徐望山对视一眼,二人一脸喜色,马清源说道:“承蒙夏县尊赞赏,愧不敢当。马某和徐员外本是真定人氏,为父老乡亲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乃是为人本分。若说大商,我二人还差得很远。日后若能得夏县尊不嫌弃,我二人定当不离不弃追随夏县尊左右,为早日成为达则兼济天下的大商而鞠躬尽瘁。” 郑好暗暗点头,马清源是个人物,顺势而上,是想借机成为夏祥的左膀右臂,有眼色,也够聪明。 曹殊隽哈哈一笑,抢话说道:“想要以后追随夏县尊左右也不难,若论实力,你二人勉强可入得了夏县尊之眼,只不过夏县尊一心为国为民,最是痛恨强取豪夺的奸商。你二人可是想好了,真要惟夏县尊之令是从,以后只能做正当生意,而且还要心系百姓,不能只为谋取一己之私。” 徐望山狐疑地看了曹殊隽一眼,虽不知道曹殊隽是何许人也,不过却也看出曹殊隽气度非凡,绝非一般人,当即笑道:“这位郎君也太小瞧徐某和马员外了。徐某和马员外虽比不了好景常在和广进商行财大气粗实力雄厚,却也算是真定县的一号人物,十几万贯的家产也是有的。我二人自幼家贫,靠起早贪黑做些小生意一步步走到今天,什么事情没见过什么人没遇到过?夏县尊年轻有为,又有天下为公之志,追随夏县尊左右,我二人心甘情愿,就算是散尽万贯家产,大不了从头再来。李白不也说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马清源接话说道:“徐员外所说之话,正是马某心意。马某和徐员外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阅人无数不说,也见多了世事沉浮。生意想要做大,格局想要宽广,全在心量。若是只为自己谋利,终究只是一个生意人。若是心系天下百姓,胸怀华夏四海,才有望成为真正的大商。夏县尊,马某愿追随左右!” “徐某也愿追随左右!”徐望山双手抱拳,肃然正容。 夏祥叫二人前来原本是有事要托二人去办,不想二人一来,却先来了一出效忠大戏,不由他既觉得好笑的同时,心中也微微感动。马徐二人虽有草莽之气,却不失纯朴和君子之道,倒是可用之人。 “既然你二人有为国为民之心,本官正好有一件事情着落在你二人身上。”夏祥淡淡一笑,既不说接纳二人也不拒绝二人,“董断回市乐接手董氏商行,他本是读书人,不懂经营之道,现今虽有好景常在的管家连城帮他理顺账目,不过董氏商行内忧外患,又有人对董氏商行虎视眈眈,连城一人,势单力薄……” 马清源是何等聪明之人,不等夏祥说完已然知道了夏祥心意,当即说道:“如此小事,不劳夏县尊担忧,马某愿带人前往市乐,助董断和连城一臂之力。” 夏祥点头一笑:“如此就有劳马员外了。” “分内之事,理所应当。”马清源也不耽误,转身就走,“事不宜迟,马某即刻动身。” 徐望山哈哈一笑,朝马清源的背影一拱手:“但愿马员外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徐某就不远送了。” 马清源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笑声远远传来:“徐员外你且留在真定,为夏县尊鞍前马后效劳,待马某从市乐回来,再大摆庆功宴。” 重新落座之后,徐望山听到付科被杨江私自带走并且藏了起来,不由惊道:“杨押司也太胆大包天了,竟能做出如此事情?”又一想明白了什么,不由摇头叹息,“付科一案,看来是触及到了一些人的痛处,有人想要杀人灭口了。” “徐员外,你觉得真定城中哪里是最合适的藏身之处?”夏祥笑眯眯问道,徐望山是土生土长的真定人,对真定城的熟悉程度,在座之人无人可比。 徐望山想了一想,摇头说道:“虽说我从小在真定城长大,但真定城有十余万百姓上万处宅院,想要藏上一个人,容易得很,且真定城有山有水有林,处处可以藏人。想要知道付科藏身何处,抓住杨江拷问是最快的法子。” 夏祥摇头:“既然杨江敢明目张胆地带走付科,必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地保他……” 夏祥话未说完,有人禀报:“夏县尊,许县丞和杨押司求见。” 郑好冷笑一声:“好大的胆子,还敢大摇大摆地回来,真是底气十足。” 夏祥却不生气,呵呵一笑:“让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许和光和杨江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二人见礼过后,许和光上前说道:“夏县尊,奉崔府尊之命,杨押司即日借调到府衙,协助高太尉和燕太尉整治真定城治安。另,奉崔府尊之命,杨押司将犯人付科带走。” 好一手化暗为明,夏祥想要治杨江之罪也没有理由了,他压上心中怒火,问道:“付科现在何处?” 杨江一改以前的奴颜婢膝,倨傲地说道:“回夏县尊,因为是崔府尊之命,付科的下落不能让外人知道,下官无可奉告。” “好大的狗胆!”不待马展国怒喝,郑好早就按捺不住,对杨江怒目而视,“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押司,竟敢对夏县尊如此无礼。别以为有崔府尊撑腰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有本官在,崔府尊政令不出真定府!” 杨江脸色一晒,却不敢直视郑好的双眼,微微弯腰说道:“郑通判错怪下官了,下官并不敢对夏县尊不敬,只是此事确实是崔府尊吩咐下来,下官不敢不从。” “算了,既然是崔府尊要过问付科一案,本官也自当听命。”夏祥摆了摆手,示意郑好不必动气,“付科不管身在何处,他从县衙出去之时,身体健康。等他回来之时,肯定也会完好无损,许县丞、杨押司,付科是关键的人证,你二人一定要确保他安然无恙回到县衙大牢。若他出了半分差错,本官拿你们是问。” 许和光本想借付科之事气气夏祥,好杀杀夏祥的威风,不想夏祥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反手一击,将他和杨江置于了无路可退之地,不由气道:“付科是崔府尊让人带走,关本官何事?若是付科出了差错,夏县尊应该去找崔府尊问罪才是。” 许和光知道夏祥不敢向崔象问罪,是以才故意有此一说。 夏祥呵呵一笑:“杨江未曾向本官禀报就私自带走付科,虽有崔府尊之命,也有僭越之嫌。许县丞身为县丞,对杨江带走付科一事既没有事先向本官禀报,事后也没有及时制止,有失职之嫌。本官命你二人从即日起全权负责付科安危,不得有误!” 官大一级压死人,许和光和杨江抬出崔象压制夏祥,夏祥直接以县尊之威命令二人做事,二人若是不从,就有违抗上司之命之过,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朝夏祥施了一礼:“谨遵夏县尊之命。” “好了,没事了,你二人下去吧。”夏祥挥了挥了,打发了二人。 二人一走,郑好拍手笑道:“夏县尊好手腕,让许和光、杨江有苦说不出。虽说带走了付科,却又打不得杀不得,最后还是乖乖地送回来,否则就是失职就得承担过错。等于是将付科的安危和二人的前途挂钩,如此一来,就算别人想要杀掉付科,二人也要竭力阻止。” 夏祥却面露忧色:“本官倒不担心付科安危,只是担心等郑提刑到来之后,付科要么失踪,要么露面之后突然当众翻供,到时就麻烦了。不过……离郑提刑到来还有几日,先不管那么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 徐望山很是佩服夏祥的胸怀,他却是还是有几分担心:“夏县尊,不如让徐某派人暗中搜索付科下落,万一找到了,也好先下手为强。” 马展国点头:“还请徐员外帮衬本官查访付科下落。” “好说好说。”徐望山一口应下。 夏祥见诸事安排妥当,不由兴致大起:“走,去观心阁。连娘子、曹娘子和肖娘子远来是客,我等只顾在此商议事情,不好好招待贵客,不是待客之道。” 几人一起随夏祥前往观心阁,马展国和丁可用没有随行。走到半路,幔陀忽然冒出一句:“田不满若是聪明的话,应该南下,而不是往京城跑。” 第十三章 布局之深 “什么,田不满跑了?”吴义东直直地看着向他汇报的兵士,气得一脚踢在兵士的腿上,“真是没用的废物,怎么就让人跑了?” 兵士一脸苦相:“回指挥使,小的去的时候,饼店就已经人去楼空了,听邻居讲,田不满是昨晚就不见了。” “算他溜得快。”吴义东气呼呼地摆了摆手,等兵士退下后,他才对崔象说道,“还劳烦崔府尊派人北上京城捉拿田不满,此人至关重要,不能让他落入夏祥手中。宁肯杀掉,也不能放过。” 又要杀人?崔象虽心有不忍,却也知道事态已经越来越失控了,不由问道:“为何吴指挥使断定田不满一定会北上京城?” “本官太了解田不满了,见利忘义,市井小民,却又有几分机智。他逃出真定,南下的话,路途遥远又陌生,不如北上京城,既不太远,到了京城,天子脚下,反倒更加安全。且万一被人逼得过紧的话,还可以敲登闻鼓告御状,也不失为保命之计。”吴义东虽不是进士出身,也读过不少书。 “既如此……来人,速派三匹快马前往京城,务必拿下田不满。”崔象下了命令。 “是。”立刻有人应声而去。 “藏了付科,拿下田不满,截杀了萧五,夏祥就无计可施了,哈哈。”高建元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不由哈哈大笑,“失去了付科一案的支点,夏祥在真定就只能任由我们摆布了。崔府尊,接下来该怎么办?” 崔象才不想揽事上身,再说许多事情他都被排除在外,直到现在才知道柳长亭和谢华盖联合吴义东在背后谋划如此一出大戏,他淡淡一笑:“本官唯星王殿下和候相公马首是瞻。” 高建元心中暗自腹诽,崔象真是一头老狐狸,事到如今了,还畏缩不前,也不知候相公看上了他哪一点,如他这般不思进取之人,日后怎堪大用? 高建元看不上崔象也情有可原,在星王和候平磐眼中,崔象并非是可以冲锋陷阵的先锋,而是要么守城要么稳固后方的良相。 高建元看向了吴义东:“吴指挥使,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吴义东哈哈一笑,坐直了身子:“本官只是一名小小的都指挥使,只管听命行事,只要崔府尊一声令下,本官立刻调兵遣将,决不耽误半分。” 燕豪心中来气,都一个个滑不溜手,不想出头,枉费星王和候相公对他们的栽培。不过一想也是,谋反毕竟是灭门之罪,谁也不愿意充当先锋官,毕竟最先阵亡的往往是先锋。 燕豪轻咳一声:“本太尉和高太尉前来真定,明是为了皇上南巡之事前来,暗中所为何事,各位也心知肚明。接下来该怎么办,本官就抛砖引玉,说一些想法,只当供各位参考。” 燕豪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并没有给在座各位选择的机会,他继续说道:“保护好付科的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然后提防夏祥兴风作浪也是不可掉以轻心的大事。放眼真定府内,只要压住了夏祥,星王和候相公的大计何愁不成?” 众人点头,就连崔象也是赞成燕豪的话。虽说燕豪对夏祥重要性的夸大让他心中颇不舒服,不过用心一想,还确实如此,夏祥虽来真定不久,却已然处处和他作对,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 “所以眼下妥善安置了付科之后,夏祥必然不会善罢干休,想要要回付科,如何对付夏祥,就得劳烦崔府尊了。”燕豪朝崔象微一拱手,又说,“崔府尊正面对付夏祥,高太尉带领亲兵负责排查真定城内所有可疑之处,以免皇上南巡之时,有人兴风作浪。另外,还要麻烦崔府尊和吴指挥使各派一百人供本太尉调遣。皇上南巡之时,必会坐船游览滹沱河,滹沱河河水湍急,多有隐患,本太尉一一查访各处隐患,也好消除隐患,确保皇上的龙船在滹沱河上畅通无阻,不会出现翻船沉船等事……” 崔象心中怦怦直跳,这么说,星王和候相公是想趁皇上南巡之时,让皇上沉船滹沱河?若是一切顺利的话,皇上沉船滹沱河反倒是上策了,万一事有不成,星王怕是一定要兴兵作乱了。 真定府二十万禁军全部出动的话,也未必可以打到上京城。就算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上京,上京城外和城内的二十万禁军,才是大夏最精锐的虎狼之师,崔象相信,以吴义东的才能,不足以和上京的禁军为敌。 虽说总领上京禁军的殿前都点检崔常在和星王交情非同一般,只是他的两个手下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和殿前马步军都指挥使明王奇都是忠心于皇上之人,星王也好,崔常在也罢,不可能同时将叶时胜和明王奇收服或是拿下。 不管怎样,起兵谋反风险过大,相比之下,皇上若是真的不幸沉船滹沱河,星王继任皇位会顺利许多。 崔象微一沉吟:“府衙之中,捕快和衙役人数有限,一下抽调一百人,太多了。五十人倒是没有问题,吴指挥使之处,兵士众多,抽调一百五十人给你。” 吴义东一拍桌子说道:“一百五十人没有问题,随时可以。” 燕豪点头:“其他事情,就非高太尉和本太尉管辖之事,交由柳员外、谢员外和吴指挥使经办。” 柳长亭半天没有说话,他早有话想说了,当即说道:“柳某和谢员外接手了粮仓和种粮生意后,粮仓正在兴建,不出意外,七日之内便可完工。只是收购粮食,稍有不顺。” “如何不顺了?”崔象一愣。 “今年本是丰收年,百姓手中都有余粮,本想低价买进,不料百姓不卖,说是马员外和徐员外出高价买粮,结果百姓都卖给马清源和徐望山了。”谢华盖愤愤不平地说道,“马清源和徐望山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明明可以低价买进的粮食,为什么要高价买进?” 崔象十分不解:“马清源和徐望山已经转手粮仓和种粮生意了,为何还收购粮食?” “谁知道呢?”柳长亭接话说道,“或许是想继续做粮食生意,又或许只是想借机捣乱。不管他们怎样折腾,今年的粮食收购,一定会如期完成。即使价格高一些,也可以承受,大不了再从市乐、邢州两地调粮也不是不行。粮食问题暂时不是问题,之前董现提供的十万石粮食也暂时够用了,万一还需要更多的粮食,有太原李家和博陵崔家也可以随时调来十万石粮食不在话下。崔家离得最近,崔毕又精通经营之道。李家离得虽远了一些,近来却让李家长子李持常驻真定,想必也是听到了风声,想乱中取利。李持夸下了海口,若有需要时,李家可确保三十万石粮食。” 原来李持和崔毕暗中和柳长亭、谢华盖来往如此密切,崔象暗中喟叹一声,亏他和许和光还联合推举李持为真定县主簿。星王和候相公在真定布局之深,连他都被蒙在了鼓里。 谢华盖点了点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铁矿供应不足。” “哪里出了问题?”崔象漫不经心地问道。 “铁矿主要产自陇西和内蒙,之前还一切通畅,后来好景常在介入之后,货源就断了。”谢华盖微露气愤之色,“好景常在本来不做铁矿生意,却不知为何,突然横插一手,截留了货源不说,还将之前的几个主要货商全部拉走,现在铁矿供应暂时陷入了停顿之中,正在寻找新的货商。” “怎会如此?”高建元一脸愕然之色,“好景常在莫非察觉到了你二人的意图不成?” “应该不会。”谢华盖摇头,想了一想,“好景常在近来扩张速度过快,想必插手铁矿,也是想为了赚取更大的利益。” “好景常在?连若涵?”燕豪目露凶光,“连若涵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如此厉害?不过不管她是何来历,挡了我们的道儿就不行。大不了干脆利落,一刀杀了了事。” “连若涵杀不得。”吴义东哧地笑了一声,轻轻敲了敲桌子,“燕太尉,不要动不动就想杀人,虽说你武功高强,可是本官手下也有二十万兵马,你何时见过本官动不动就说杀人?若是杀人能解决问题,天下武将有几个不想当皇帝?” “连若涵到底是何身份?听说是清河崔家之人?”高建元虽也听到了一些传言,却还是不敢相信,正好崔象是清河崔家之人。 “正是出自清河崔家,是家主崔何之女。”崔象无限感慨地说道,“连若涵从小叛逆,后来因母亲早死而和家主决裂并自立门户,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创立了好景常在,并成为大夏第一商行。” “原来是崔氏之女,怪不得,怪不得。”柳长亭想起了连若涵的风姿,不由心神荡漾,“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是崔何出面,也未必能在短短三年多时间内将好景常在经营成大夏第一商行,连若涵的背后是何人相助?景王还是庆王?” 崔象摇头:“本官也不得而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是崔氏,也不会是家主本人。家主向来和景王交好,若说连若涵的身后站着景王,倒也说得过去。” 吴义东冷不防插了一句:“崔府尊,你本是清河崔家之人,家主和景王交好,你却追随星王,家主会不会将你逐出崔家?” 崔象默然一笑:“吴指挥使言重了,世家子弟,只要不做出有辱家族名声之事,在朝堂之上的个人政见,并不影响在家族之中的地位,更不会逐出家门。家族之中,有人激进,有人保守,有人中庸,也是常事。就如郑通判处处和本官作对,他的同门郑明睿却又和本官大有交情,郑家家主郑南山也不会干涉二人的选择。” 程道同讪讪一笑:“豪门大族之中,子弟众多,青年才俊也是层出不穷,各有立场各有倾向,也是正常。小门小户就不同了,一家之中有一两个人出人头地,就算是光耀门楣了。所以豪门大族并不干涉子弟在朝堂之上的立场,是为了多方下注,以免赌输。如我等一般的寒门,家中只有本官一人当官,一旦押错,一输全输。” 许和光不无鄙夷地斜了程道同一眼,心想若是没话可说就不要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非要拿出什么豪门和寒门的对比,不是自讨没趣么?大夏立国之后,虽没有刻意压制世家豪门,却是广开科举之门,让无数寒门子弟得以鱼跃龙门,正是因此,才大大消弱了四大世家的势力。 燕豪冷冷说道:“程同知扯远了,豪门和寒门之争,无关真定眼下之事。” 程道同晒然一笑,不再说话。 高建元想了想:“多半不是景王,景王年事已高,既无心于朝政,又没有经商才能,且景王的势力不足以助连若涵如此迅速崛起。难不成是庆王?庆王向来低调行事,虽表面上与世无争,其实暗中也在培植许多势力。若是连若涵得庆王鼎力相助,成就了好景常在,也在情理之中。” “应该不是庆王。”燕豪摇头说道,“庆王好武,府中多有死士和江湖异人,并无有经商之能的高人。且庆王本人不懂经商,他如何相助连若涵?” “若不是景王和庆王,莫非是……皇上?”许和光大着胆子说出了心中猜测,“说不定连若涵会是皇上的一枚棋子,皇上借连若涵之手,掌管天下财富,以备不时之需。” “哈哈,许县丞真会说笑,哈哈。”吴义光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洪亮,震得窗户嗡嗡直响,“皇上龙体欠安,连朝政都无心打理,还会有闲心扶植一个连若涵来掌管天下财富?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他想要便要,还要费心费力让连若涵去经营好景常在?” 许和光脸上一热,嘿嘿一笑:“下官才疏学浅,从未离开过真定,见识不够,让吴指挥使见笑了。” “先不管连若涵到底是何人的棋子,只说她现在卡住了我等的脖子,该怎么对付她才是。”柳长亭不想再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争论不休,他微露不耐地看了崔象一眼。 崔象明白柳长亭的意思,微一点头:“先由本官出面和连若涵说上一说,若她肯退让一步还好,若是不肯,本官也就放手不管了。” 谢华盖一本正经地说道:“对,先礼后兵,能和解最好和解,和气生财。” 柳长亭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戏谑地一笑:“听说连娘子尚未婚配,若是柳某将她纳为侧室,既得美人又得好景常在,岂不两全其美?” 许和光抚掌大笑:“此计甚妙,柳员外风流倜傥、风度翩翩,连若涵一见之下,肯定折服,成为柳员外的囊中之物。” 崔象却是抚须不语,心想若是和连若涵好生商量,事情或许还有转机,但柳长亭若是想打连若涵的主意,怕是会被连若涵狠狠羞辱一番。 谢华盖呵呵一笑:“柳员外,子曰,发乎情止乎礼,凡事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因小失大。” 柳长亭扇子一摇:“礼记还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子也说,食色,性也。” “孔子也说过,好色不淫。”谢华盖摇头说道,“谢某劝柳员外不要打连若涵的主意?” 吴义东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争论。 “怎么,谢员外也看上连娘子了?”柳长亭眉毛挑衅的一扬。 “说的是哪里话?”谢华盖捻动手中的佛珠,笑道,“谢某不好色,也不会掠人之美。” “吴指挥使!”门外突然传来了兵士的声音,“有人发现田不满昨晚出了南门,南下而去。” 什么,田不满没有北上,居然南下了?吴义东一下站起,一拍桌子:“马上派人快马去追。” 第十四章 夜长梦多 真定南下第一个县城便是元氏,元氏过后是内邱,内邱一过,邢州就在望了。 天色已晚,官道上行人渐少,大多行人要么是驴车要么是牛车,高头大马的萧五和齐合两人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好在二人刻意低调,既不趾高气扬,也不大声说话,还有意沿道路一侧行走,明显是不想被人注意。 “再有三个时辰就到邢州了,萧都头,我们中途不要休息了,连夜赶路,最晚三更天也能赶到邢州。”齐合小声说话,还一脸警惕地环顾四周。 萧五嘴里叨着一根草,饶有兴趣地打量来来往往的行人:“连夜赶到邢州没有问题,人不累,马是累了。宁肯晚些到,也不要累坏了马。” 齐合点头,下意识回头望了一望,茶摊之事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萧都头,不会再有人来追杀我们吧?要不是你武艺高强,我早就没命了,多谢萧都头的救命之恩。” 萧五笑着摇头:“太见外了,你我一路相伴,我不救你还能扔下你不管?先生时常教导我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会不会还有人来追杀我们?”萧五没有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齐合心里没底,不时东张西望。只是天色渐黑,已然看不清十几丈开外。 “谁知道呢?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等也等不来。随他去。”萧五吐掉嘴里的草,伸手又扯了一根树枝放到了嘴里,才咬了一口就吐了出去,“呸,呸!怪不得都喜欢咬草不咬树枝,原来树枝这么苦。” 齐合哭笑不得,萧五是夏县尊最信任的人之一不假,却又如同心智未开的孩子,心里放不下事情,想要和他商量出一个应对的计策出来,想也别想。还是自己多操心一些好了,想到此处,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压低了头,时刻警惕四周的风吹草动。 身后不远处有三匹马飞快驶来,马上三人,一身劲装,看不出来是官府中人还是江湖异士。几人不停抽打马匹,口中喝声不断:“让开,闪开!” 行人纷纷避让。 齐合忙压低了头,侧身一看,萧五一脸好奇地朝后面张望,他险些没有被气歪鼻子,忙伸手一拉萧五:“萧都头,来人可能是冲我们而来,不要引起他们注意。” 萧五低下头,嘟囔了一句:“他们又不傻,看着我们骑马,猜也能猜到我们不是一般人。” 齐合无语地翻了翻白眼,萧五真是连安慰的话都不会说,他顾不上许多,一提缰绳,朝路旁又靠了靠,险些将萧五挤到路沟之中。 还好夜色昏暗,身后三人策马飞奔,没有注意到齐合和萧五,三人一闪而过,扬起一阵尘土,转眼消失在了视线之内。 “看,不用担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萧五自得地一笑,伸了伸了懒腰,“管他们是谁,我们只管自己赶路就行了,齐小三,别总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别说他们来了三个人,就是五个人十个人我也不怕……” 齐合摸了摸鼻子,一脸无奈:“萧都头,你的武功好像时灵时不灵,是怎么回事?” “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萧五摆出了长谈的架势,停顿一会儿,又叹息一声,“还是算了吧,不说了,说也说不明白。” 齐合伸着脖子正想听听故事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不想没有了下文,不由笑了:“若是萧都头的武功灵验的时候,以一挡十肯定都不在话下。” “以一挡十算得了什么,我十岁的时候就有过以一挡百的经历……” “啊?这么厉害?” “我一个人踩了至少一百只蚂蚁。” “……” 二人一边说,一边任由马儿一路小跑。不多时来到了一处村落,村落不大,在村口有一家十分普通的客栈和一家不起眼的饼店。 既然打算连夜赶往邢州,自然不去住店了,二人饿了,栓好马,来到了饼店。 饼店不大,就是平房一间,摆了十几张桌子,虽点了几盏油灯,还是有几分昏暗。十几张桌子,坐了十几个客人,看穿衣打扮,都是村民。只有角落里坐了三个人,衣着鲜亮,背对着门口,一边吃东西一边在小声说话。 萧五和齐合在门口的桌子前坐下,招呼店家要了两斤猪肉两斤大饼和一碗炖菜,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二人确实饿极了,顾不上许多,尽管齐合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三个人依稀就是在路上遇到的三个骑马者,却也抵挡不了美食的诱惑。 就算打,也得吃饱了再打不是。 “萧都头,角落里的三个人,形迹可疑,等下吃完后,我们悄悄离开,不要惊动他们。”齐合三下两下吃得差不多了,悄悄拿出十个铜钱放在了桌子上,示意萧五先走,“你先走,我断后。” “哪三个人?”萧五嘴里塞满了大饼,说话的声音还挺大,又夸张地回头一望,“你说他们三个人呀?他们三个不就是刚才在路上骑马的三个人吗?” 齐合想哭的心都有了,萧五这一喊,就算三个人是聋子也能听到了。果然,角落里的三个人齐齐回头望了过来。 齐合吓得一低头,想要不被对方发现,又一想,太明显了也不好,就又慢慢地低头,压低声音说道:“萧都头,不要大声,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们了。” “注意到又能怎样?不要大惊小怪。”萧五用衣袖一抹嘴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等下我们出去的时候,他们若是不追还好,若是追上去,你只管策马飞奔,不要管我,我一个人对付他们三人足矣。” 想起之前萧五和那两个人交手时时灵时不灵的武功,齐合才不敢留下萧五断后,他眼睛的余光一扫,见对方三个人起身正朝外面,不由心中一紧,暗暗握住了腰刀。 对方想要出门,必须从他二人身边经过,齐合面对三人,萧五背对三人,他用眼神示意萧五倍加小心,萧五却丝毫没有领会他的意思,继续说道:“别说三个人了,想当年我一个人对付十个人,也不过是三拳两脚的事情。我以前被人称为神拳太保,意思说我的拳脚功夫非常了得,出神入化……” 齐合痛苦地一捂额头,天,萧都头怎么傻得可爱,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吹嘘自己。之前的两个人就险些要了他们性命,现在是三个人,他们更不是对手。明明三个人一开始没注意到他们,现在倒好,萧五的一番话,反倒让对方起了疑心。 三个人,一高一胖一瘦。路过齐合和萧五身边时,微微停顿片刻,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气氛一时凝固,齐合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紧怕刀柄的右手微微发抖,只差一点就拨刀相向了。 不想对方停顿了片刻之后,冷冷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轻蔑,转身走了。 齐合一口气松懈下来,感觉就如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一般,他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大口喘气:“他们走了,看来不是追杀我们的人。” “店家,再来一斤肉。”萧五嘻嘻一笑,“来,齐小三,多吃一斤肉,等下好有力气打架。” “怎么还要打架?”齐合不解。 “方才三个人过去时,身上有浓浓的杀气。他们就是来追杀我们的人,没有在店里动手,估计是觉得店里地方太小,不方便施展手脚。”萧五一脸认真地说道,他拿出大饼,又卷了肉,用力咬了一大口,“快吃,别让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齐合觉得他看不懂萧五了,萧五到底是没有心机还是镇静自若,有时觉得他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分不清轻重,毛手毛脚又有几分冒失,有时又觉得他如同身经百战的将军,沉稳如山。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出了饼店,萧五准备上马时,回身说道:“齐小三,若是你怕了,不如转身回去,我不会抱怨你,夏县尊也不会怪罪你。” 说不怕那是骗人,不过齐合虽怕,却不是窝囊之人,他挺起了胸膛:“我受夏县尊重托,前往邢州送信,怎能半途而废?大丈夫一诺千金,宁肯尽忠死,不可苟且生。” “话是这么说,等下万一我也打不过他们,你务必带上书信逃走,不用管我。否则你我二人全部战死,信没送到,死也愧对先生。”萧五一脸坚决。 “我……” “不要说了,就这么定了。”萧五翻身上马,一夹马腹,“走。” 二人趁着夜色,一路前行,走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有人拦截,齐合暗道侥幸,莫非对方不是追杀他们的人,又或者对方走错了路,和他们错过了? 才这么一想,走到一处树林,月光下,有五马五人一字排开,背靠树林面朝官道,正好拦住去路。 不是三个人,怎么变成五个人了?齐合瞪大了眼睛,若是三个人或许还有一丝胜算,五个人的话,怕是真的在劫难逃了。他将书信交到了萧五手中,抽刀在手:“萧都头,你先走,我断后。记得每年的今天,替我多烧些纸钱,别让我在下面没钱吃肉喝酒。” 话一说完,齐合一夹马腹,挥刀冲了过去,大喊一声:“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杀三个赚两个,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齐合策马狂奔,直奔五人而去。他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之中月光之下,犹如一支毅然决然的离弦之箭——开弓没有回头箭,有去无回的决然。 萧五微一愣神,没来得及拦下齐合,就见齐合已经奔出了数丈之外,离一字排开的五人只有数丈之遥了,他想要追上齐合已不可能,不由心中大急,刀背猛地一拍马臀:“齐小三,你等等我,不要送死。” 只呼吸间,齐合就到了五人近前,他选中中间最为瘦弱的一人,一刀砍下。 齐合知道他全无胜算,只是想拖延对方,哪怕只为萧五争取到片刻,或许就有了一丝生机。他一刀砍出,不求伤人,只想逼退对方。 不想对方不躲不闪,也不出刀相挡,而是一动不动,任由齐合一刀砍在了肩膀上。 啊?不是吧?对方是傻了还是脑子出问题了,怎么任由他砍中?齐合借着月光一看,对方双眼圆睁,面目狰狞,却如同睡着一般,被砍中之后,鲜血直流,非但没有痛苦之色,脸上表情变都没有变上一下。 齐合愣了一愣,索性不管对方是睡着了还是脑子短路了,又接连砍了对方数刀。刀刀入肉,刀刀见血,对方始终没有还手,且连眼睛都没有眨上一下。 此时萧五也赶了过来,他一剑刺出,正中其中一人肩膀,被刺中之人身子晃了一晃,翻身落马,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死人?”萧五吓了一跳,依次打量其余几人,几人都是一样的双眼圆睁的表情,端坐马上,目光空洞无神。 “真是邪性,莫非见了鬼了?”齐合胆子大了起来,死人比总活人好对付,他一脚一个,将其余几人全部踢到马下,“萧都头,你说他们是不是吃多了撑死了?还是他们遇到了什么厉鬼被吓死了?” “像是中毒。”萧五翻身下马,用剑尖刺破一人的胳膊,他挑起一滴血,凑到鼻下闻了闻,“好厉害的毒,像是见血封喉。” “不是见血封喉,是金勾吻。”冷不防一个声音从林中传来,人影一闪,一个人现身在萧五和齐合面前,他高举双手,“萧都头,齐捕头,小的不是坏人。” “你是谁?”萧五剑尖遥指来人,“报名。” “小的田不满。”田不满向前一步,抱拳作揖,“萧都头不必紧张,小的就算不是好人,也和萧都头同仇敌忾,不是萧都头的敌人。马上这五个人,正是被小的下毒毒死。” “田不满?”萧五一怔,随即想起了他在杨麻子饼店见过田不满,不由笑了,“原来是你,杨麻子饭店的店家,咦,你什么时候改行当劫匪了?不对,不是当劫匪,是开黑店。” 田不满哭笑不得:“萧都头说笑了,小的既不是当劫匪又没有开黑店,而是逃命。这五个人,其中有三个人是来追杀萧都头和齐捕头的,有两个人是来杀小人灭口的。” “啊?”齐合向前一步,来到田不满近前,上下打量田不满一眼,认了出来,“田不满,为何有人要杀你灭口?你为何要逃命?又是如何毒杀了五人?” 田不满四下张望几眼:“此处说话不太方便,又守着几具尸体,二位请随我来。” 第十五章 将计就计 萧五和齐合随田不满进了树林,来到林中一处废弃的木屋之中。田不满点燃了油灯,油灯昏黄,却也能照亮田不满涂了一层油灰的老脸以及一身油腻的衣服。 木屋之中除了几把破椅子之外,再无多余的东西。 田不满搓了搓手:“这里是看林老人的住处,看林老人去世后,就荒废了下来……小人估计,暂时不会再有人来追杀我们了,萧都头和齐捕头不必紧张,可以稍事休息片刻。” 萧五和齐合相视一眼,才发现各自手中还紧握兵器,二人兵器入鞘,齐合问道:“田不满,快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田不满叹息一声:“此事说来话来,小人就长话短说了,上次在饭店偶遇夏县尊,小人一时多嘴,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事后想想,万一夏县尊传话出来,让人知道了小人在向夏县尊告密,小人在真定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后来才发现小人是多虑了,夏县尊胸怀坦荡,为人有君子之风,并未置小人于险地。后来小人听闻京城有人来到了真定,还听说皇上要南巡真定,知道事情不妙,就赶紧关了饼店,逃出了真定。” “为何你不北上京城,非要南下?”齐合大概听明白了几分。 “小人一开始也想北上京城,又一想,不对,吴义东虽是武将,却心思细腻,工于心计,一定会猜到小人会北上京城。再说北上京城,虽说天子脚下看似安全,却正在星王和候相公的眼皮底下,一旦暴露行迹,被他们寻一个由头杀死易如反掌。既如此,小人索性南下了。” “那又为何被人追杀到了这里?”齐合继续追问。 “小人出城门时,故意和守城的兵士聊了几句,让他们知道小人南下了,为的就是引人前来追小人。”田不满嘿嘿一笑,满是油灰的老脸在昏黄的油灯的照耀下,浮现一丝阴森和狠绝,“小人再是明白不过,不管是北上还是南下,他们都不会放过小人,与其如此,还不如故意留下痕迹,好让他们上当,小人就好生准备一番,让他们有来无回。” “小人没什么本事,既不会武功,又没读过什么书,但小人一是长了一副伶牙俐齿,二是有一手好厨艺,三是会用毒!”田不满冷冷一笑,“小人之前一直待在真定不离开,天真地以为吴义东早晚会把欠下的牙人费用给了小人,后来才觉得不对,夏县尊查出了董大不是投河自尽,是被人下毒害死,小人就知道钱是要不回来了,命也未必可得住,才动了逃跑的心思。既然动了心思,就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所以小人在离开真定之前,早就想好了逃走的路线,也在一路上都做好了陷阱。” 齐合暗暗心惊,幸好田不满不是针对他和萧五,否则他们早就不知不觉中一命呜呼了。田不满比起之前几个追杀他们的人来说,阴险歹毒多了,更让人防不胜防。 萧五却没想那么多,好奇地问道:“田老伯,你一路上到底做好了多少陷阱?” 田不满阴阴地一笑:“不瞒萧都头,小人设计了不下十几个陷阱,算计着若是派十几人前来,足够让他们全部死于非命了,不想他们也太小瞧了小人,只派了两个人,倒让小人好生失望。还好,多了三个前来追杀萧都头和齐捕头的兵士,杀两个是杀,杀五个也是杀,索性一锅端了,也不算枉费小人的一番苦心。” 齐合倒吸一口凉气,田不满下手如此之狠,真是一个厉害角色,他不由脸色微微一变,想说什么还没有开口,却被田不满一句话压了回去。 “齐捕头是不是觉得小人太心狠手辣了?”田不满身为牙人,靠的就是察言观色为生,齐合的表情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能猜到齐合的所想,“小人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心狠手辣的坏人,也从来不主动害人。但若是逼急了小人,小人为了自保,也只能不择手段了。你是不了解吴义东此人,吴义东人称笑面虎,为人心狠手辣,但有一点,他又非常谨小慎微。所以小人多杀他几个手下,他怕事情闹大,会及时收手,不再派人追杀小人。” “他们来杀你,你杀了他们,也算是以牙还牙,也没什么。”萧五的想法很简单,他不害人,但别人害他,他就要还回来,“不过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毒杀了他们几个人?” 田不满从身上拿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堆粉末:“这是小人自己调配的毒药,服用之后,毒性会在半个时辰之内发作。中毒之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浑身巨痛却又动弹不得下死亡,因为巨痛之下又说不出话,所以死不瞑目。小人之前在饼店时假扮店家在三人的饼里下了毒。后来追上三人查看他们是不是中毒时,又来了两个人。小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主动出现,为后来的两个人送水送饼,结果他们就都中毒了……” 齐合对田不满佩服得五体投地,换了他,见了前来追杀的人,不赶紧躲起来就不错了,怎会主动向前?田不满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牙人,竟也如此厉害,当真是一个人物。 “这五人中,其中有三人是和之前被萧都头、齐捕头所杀的二人是同伙,他们五人奉命前来追杀萧都头和齐捕头,是要阻止你二人向郑提刑送信。另外二人是来截杀小人的,小人在他们吃东西时,听他们说话,知道了前因后果。”田不满推开窗户,朝外面张望一番,“此地距邢州不过数十里,三四更天就可赶到。相信不管是崔象还是吴义东,都不会这么快再派人前来,萧都头和齐捕头可以一路畅通到达邢州,小人也可以一路平安南下泉州了。” 齐合迟疑片刻,支吾说道:“田、田老伯,可否与我二人一起先到邢州,等办好夏县尊交待的差事之后,你再离开?” 萧五很是干脆地说道:“不如这样,田老伯,你陪我二人前去邢州,等我二人办完差事后,你再随我二人返回真定。有先生保你,谁也不敢动你半分。” 田不满摇头一笑:“不是小人信不过夏县尊,是小人回去之后,免不了又要和崔象、吴义东、田庆过招,既然过招,说不得还要杀人。杀人毕竟不好,再者若是被人污蔑为小人杀人是受夏县尊指使,夏县尊名声受损,就是小人的错过了。” 萧五见田不满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勉强:“田老伯是要去泉州?先生有一个故人可能也在泉州,若是见到,还请你照应一二。” “敢不从命!”田不满一脸肃然,“尊姓大名?” “夏来夏去。”萧五挠了挠头,笑了,“先生有两个故人,一个叫夏来一个叫夏去,并不知道是夏来还是夏去到了泉州。反正田老伯遇到来自灵寿姓夏的男子,就问上一问。” “小人记下了。”田不满叉手一礼,告辞而去。他身形瘦小,也不骑马,一路小跑,片刻之间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萧五摇了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齐合不解:“可惜什么了?” “若是让他留在先生身边,以后先生看谁不顺眼时,就让他下毒毒杀,该有多好多省心。”萧五一脸向往之色,“幔陀娘子也会用毒,等回去之后,我一定要让幔陀娘子教我用毒。然后谁对先生不好就毒杀谁,先生说谁不好就毒死谁!” 齐合一脸惊恐和无奈,萧都头真是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不料让齐合没想到的是,萧五又自己打了自己一拳,沮丧地说道:“萧五你真不争气,先生一向宅心仁厚,待人宽厚,事事以忍让为先。先生也再三教导你,要以和为贵,君子和而不同,你怎么如此蛇蝎心肠?若是看谁不顺眼就要杀了谁,天下不就大乱了?萧五你记住了,以后再有任何不好的想法,要先打自己一顿,省得你做出有损先生清名有辱先生颜面之事。” 是夜,萧五和齐合一路南下,再也无人阻拦,在三更过后,顺利地抵达了邢州。 是夜,田不满也一路步行,三更时分来到一处村庄,在村庄中留宿一夜。次日一早,买了一辆驴车和一个丫环,伪装成走亲戚的村民,不慌不忙地沿着官道一路南下。他一路顺利抵达了泉州,中途虽遇到了一两次盘查,却因他的淡定和村民打扮而从容过关,没有被人认出。 是夜,高建元和燕豪又和崔象、许和光密谋一番,才返回住处,吴义东没有返回军营,在高建元和燕豪住处呆了一夜。 是夜,柳长亭和谢华盖从府衙出来,到了自家的一处茶馆,一直坐到深夜才归。 是夜,崔象等众人走后,又和许和光说了许多话,直到东方泛白。 是夜,夏祥没有回观心阁,和曹殊隽住在县衙。吕环环和柳儿服侍夏祥,幔陀本来也想留下,夏祥不放心连若涵、曹姝璃等人,让她去了观心阁。因提亲之事,连若涵、曹姝璃一怒之下离开,也不知去了哪里,夏祥公务缠身,也没有时间去哄几人,主要也是人太多了,他不知道该先哄哪一个,索性让她们自己消气。 次日一早,夏祥早早起来,照常到院中散步,一抬头却发现曹殊隽正在院中的空地上舞剑。虽剑法一板一眼,并无笔走龙蛇之畅快,却指点之间,颇有几分洒脱之意,倒是让他一时看呆了。 曹殊隽收势转身,冲夏祥淡然一笑:“夏郎君,我的剑法名叫《武动苍穹》,是叶仙人传授,练久了,可以延年益寿强身健体。若能练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便能白日飞升,羽化成仙。” 夏祥摇头一笑:“先不说飞升成仙的大事,说说眼前的小事,今天陪同连娘子、曹娘子和肖娘子去游玩,我已经让人准备船只了,你随我前去观心阁。” 曹殊隽一脸兴奋:“太好了,有夏郎君同行,有美相伴,今日之行,必是充满诗情画意。”又想起了什么,不由问道,“不对,夏县尊公务如此繁忙,怎会还有时间游玩?现在是草木皆兵的多事之秋,应该齐心协力助你渡过难关才对。” 夏祥双手一背,转身就走,哈哈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还不急,你急什么?快走,几位娘子肯定等得急了。” 既然是陪几位娘子游玩,夏祥就没让马展国、丁可用陪同,而是让二人明查暗访,以配合高建元、燕豪巡查为由,暗中搜寻付科的下落。 夏祥轻车简从,没带衙役没骑马坐车,和曹殊隽一起,二人安步当车,来到了观心阁。才要敲门,门却自动开了,门后露出了一张如花似玉却又冰冷如水的脸庞。 正是幔陀。 “夏县尊来晚了一步,几位娘子一早出去了。”幔陀看也未看曹殊隽一眼,“肖娘子说了,她们会去滹沱河游船。” 夏祥摇头笑了笑:“好嘛,还在生气,是谁的主意?” “连娘子。”幔陀表情漠然,“曹娘子没有说话,肖娘子说要等等你,连娘子坚持不等,曹娘子没再坚持。” “夏郎君,连娘子好大的气性,这般厉害若是娶回家里,日后少不得要受气。”曹殊隽一拍胸膛,“不如你把连娘子让给我,我来娶她,以后受气也好挨骂也罢,我都忍了。” “你配不上连娘子。”幔陀冷冷地看了曹殊隽一眼,“不要痴心妄想了,你能收服肖娘子就不错了。” “我……”曹殊隽气得跳脚,眼珠一转,嘻嘻一笑,“其实我最喜欢的是幔陀娘子。幔陀娘子,可否嫁我为妻?” 幔陀脸色一寒,手腕一翻,长剑出手,剑尖抵在曹殊隽胸口:“若想娶我也是可以,只要不怕我翻脸时一剑杀了你就行。” 第十六章 相时而动 曹殊隽吓得后退几步,双手连摆:“算了算了,宁可娶一个丑女,也不娶悍妇。” 幔陀收剑在手,站在夏祥身后,不再说话。 夏祥摇头一笑,朝河边走去。不多时来到滹沱河,却见一艘大船刚刚驶离岸边,船上站有数人,不是连若涵、曹姝璃和肖葭又能是谁? 还是晚了一步,夏祥见岸边还有几艘小船,就招呼船家过来。船家摇船过来,竟是张学华。 除了张学华外,还有吕东梁也在。 巧了,夏祥微微一笑:“原来是张公和吕公,正好,来,为本官摇船,追上前面的大船。” 张学华和吕东梁左右无事,正在一起闲聊,不想遇到了夏县尊要用船,顿时喜出望外,忙请夏祥三人上船,直追大船而去。 大船是真定城内最大的游船,长约二十余丈,可容百人,名十样锦。如今十样锦被连若涵包船,只载了不到十人。 “夏县尊的家眷可是在十样锦上?”张学华注意到了十样锦的船头红袖飞舞,隐约有女子的笑声传来,夏县尊追逐十样锦,不用想肯定是为了船上的女眷。 “算是,也不算是。”夏祥手放额头之上,眯着眼睛朝十样锦远望,船头之上站着的女子正是曹姝璃,曹姝璃也看到了他,朝他连连招手。 连若涵方才明明在甲板之上,却转身进了船舱,分明是不想见他。倒是肖葭站在曹姝璃身边,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夏祥心中好笑,连若涵不是不识大体的女子,她今日游船之举,怕是另有深意。 吕东梁有意咳嗽一声:“家眷扔下夏县尊不管,独自去游玩,是不是夏县尊惹她们生气了?不要怪小老儿多嘴,夏县尊,娘子该哄还是哄的,该让也要让上几分,毕竟是女子,难免会有小心思。” 十样锦顺流而下,一路朝东,顺水顺风,不多时就穿过了大半个真定城。小船虽然轻巧,却追了半天竟是没有追上大船,反倒离大船越来越远了。 张学华一脸歉意:“夏县尊,小老儿老了,力气不足,划不快了。” “无妨。”夏祥摆了摆手,他很清楚十样锦再走上几里就会靠岸,不会驶出太远,所以也不急于追上,他负手站立船头,“张公、吕公,上次说到的清淤之事,若是现在动工,动用一万人的话,能不能在上冻之前清理完毕?” “一万人?”张学华张大了嘴巴,激动之余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了,“整个真定城才十万人,壮劳力不过两万人,动用一万人的话,差不多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几十年了,真定城还没有过这么大的动静。能,一定能!” 吕东梁也是十分激动:“夏县尊,真要动用一万人清理淤泥?小老儿一百个赞成,保证出船出人。真定的大船小船加在一起也有上千艘,上千艘船,上万人,清理十几里长的滹沱河的淤泥,一个月有余,就可以完工了。” 上次和夏祥谈过之后,吕东梁和张学华回去后就找了许多人讨论清理淤泥的工程和时间,最后越聊越是兴奋,越兴奋越是期待。作为从小在河边长大的他们来说,对滹沱河很有感情,也愿意用自己的双手让滹沱河焕发新的活力,造福真定百姓。 只是越算越是心惊,毕竟工程量太小,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清理出来的淤泥如何处理,最后几人觉得难度太大,恐怕夏县尊只是脑子一热随口一说,转眼就抛到了脑后。 滹沱河十几年来没有清淤,身为船工,最是清楚滹沱河现在就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经不起任何大风大浪了。淤泥过多,除了鱼的出产减少之外,还有诸多隐患。比如河底淤泥过多,每年都会有人落水被淤泥缠脚淹死。淤泥还会散发臭味,严重影响两岸百姓的生活。淤泥还会抬高水位,一旦暴雨,很容易暴发洪水。 除了需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之外,还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一旦清理淤泥,势必会影响沿河两岸的商家,商家大多有背景有身份,若是关停商铺,会影响生意减少收入,他们自然不会同意。吕东梁和张学华很是清楚,单是真定最有实力的广进商行在沿河两岸就有不下十几家商铺。 广进商行的背后是许和光,许和光的背后是崔府尊,夏县尊能动得了广进商行?怕是不行。所以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张学华和吕东梁一致觉得,清淤之事,夏县尊多半不会再提。 不想今日夏县尊再次提及,不由二人不惊喜交加。 夏祥点了点头,盘算了一下时间,说道:“一个月有余……时间稍微紧迫了一些,若是再加一些人手,可否在二十天内完工?” “二十天的话,有些难度,不过也并非不可能。”张学华低头想了一想,“一万人的人手是够用了,主要是船只,若是征用真定城内全部的船只,倒是可以。只是一般官府只能征用民船、商船,游船装饰精美,用来装淤泥,没有人会同意。” “会同意的。”夏祥会意地一笑,“如此本官就心里有数了,到时征用全部船只,由张公和吕公负责调度,确保如期完工。” “敢不从命!”张学华和吕东梁顿时大喜,听夏县尊的意思,清理淤泥之事是势在必行了? “咦,十样锦怎么停了下来?”夏祥和张学华、吕东梁说话之时,曹殊隽一人闲得无聊,就在船上走来走去,欣赏风景,忽然发现前面的游船缓缓停了下来,不由跳了起来,“快划快划,船停了,肯定是在等我们。” 夏祥也注意到了异常,说道:“就是,怎么停在了河中间?不对,还下锚了,肯定有事,张公、吕公,快些过去。” “好嘞。”张学华和吕东梁吆喝一声,奋力划浆,一柱香的工夫就来到了十样锦面前。绕过十样锦才发现,在十样锦面前横了一条大船拦住了十样锦的去路。 大船长约十丈,比十样锦小了一半有余,船上却站了数十人,个个腰挂佩刀,趾高气扬。当前一人站立船头,双手抱刀,昂然而立,正对十样锦上之人说些什么。 一见当前之人,幔陀顿时神色一紧,不是别人,正是燕豪。 十样锦的甲板上,连若涵和肖葭淡然而立,二人并排站在船头,俯视燕豪。曹姝璃站在二人身后,神色之间有柔弱之色,也有义无反顾的毅然决然。 燕豪傲然而立,双手朝北抱拳:“奉星王殿下和候相公之令,本太尉前来真定负责巡查滹沱河治安,连娘子得罪了,本太尉是有公事在身,并非刻意为难。还请连娘子下船,让本太尉上船检查。” 连若涵神色淡淡,手拢发丝,声音平静没有起伏,丝毫不因燕豪的无理取闹而动怒:“燕太尉不在京城享福,来真定城巡河,也真是辛苦了。不知燕太尉想要查船,是想查什么?是查钦犯还是查逃犯,又或者是想查兵器?” 燕豪一时语塞,说实话,他只是想有意阻拦连若涵的游船,也清楚船上并无什么可查之物,只是昨天听说连若涵有意截留了柳长亭和谢华盖的铁矿之后,他心中有气。 “连娘子,本太尉只是例行公事,还请连娘子见谅。本太尉还有事情要忙,没有时间再耽误下去,来人,上船!”燕豪一挥手,摆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反正他就是要霸王硬上弓了,连若涵几个女流之辈,又能奈他何? “谁敢上船?”连若涵上前一步,敛形正容,气势逼人,“我倒要看看,谁敢踏上十样锦一步。” “我敢。” 一艘小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条大船之间,船上一人,白衣白衫,飘然出尘,一个箭步跃上了十样锦,他施施然来到连若涵面前,朝连若涵叉手一礼:“小生见过连娘子。” 连若涵本来紧绷一张冷脸,被来人一句话顿时逗乐了,她想忍却没有忍住,一笑过后,又强忍笑意,故作冰冷:“夏县尊大驾光临,未曾黄土铺路,净水泼街,真是大大的失礼。” 夏祥知道连若涵还在生气,嘻嘻一笑:“连娘子是在船上,船在河上,不能黄土铺路净水泼街,所以本官不怪你礼数不周。” “你!”连若涵没想到夏祥顺势就上,她反倒哑口无言了,不由一跺脚,“堂堂的一县之尊,调戏良家女子,就不怕皇上治你的罪?” “小生尚未婚配,年少慕艾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宽厚,怎会治臣子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罪?”夏祥有意逗一逗连若涵,也是他心中微有愧疚,连若涵多么高傲的一个女子,主动提出求亲,他却再三推脱,确实伤了连若涵之心。 连若涵白了夏祥一眼,心中的气消了大半,她其实不是气夏祥的婉拒,而是气夏祥非要抓住付科一案不放,结果将自己置身于凶险之中,稍有不慎就会有灭顶之灾。夏祥却恍然不知现今的局势有多紧迫,真是不让人省心。 昨晚连若涵一行人在观心阁得知了许多消息,高建元和燕豪前来真定自不用说,付科被杨江带走,吴义东密会崔象,崔象向夏祥施压,等等,诸多事情传到连若涵耳中,让连若涵因夏祥婉拒婚事所生的怨气全部消散,转而变为对夏祥深深的担忧。 连若涵也知道夏祥一腔热血和一心为国为民,只是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变化会如此之快,夏祥现今根基未稳就被卷入了天翻地覆的旋涡之中,极有可能会成为皇上和星王较量的支点以及牺牲品。她越想越是心惊,越心惊越是觉得夏祥应该事事和她商议,而不是有意提防并且刻意隐瞒。 气归气,见到夏祥的一瞬间,心中的冰雪瞬间消融,又被他的轻浮逗笑,连若涵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夏祥了。她本来也不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只是认为夏祥太势单力薄了,所谓关心则乱。现在却见夏祥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从容,不由又气又笑:“皇上自然不会治你轻薄之罪,你却作茧自缚,眼见就要有杀身之祸了。” 夏祥听出了连若涵话里话外的埋怨和暗示,不由一笑:“多谢连娘子关心,小生尚未成亲,还没有和连娘子、曹娘子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才不想死。” “没正形。”连若涵回应了夏祥一个不满的眼神,转身看向了身边的曹姝璃,曹姝璃脸色绯红,眼神却热烈而大胆地看向了夏祥。 “还有完没完?”燕豪气得鼻子都歪了,夏祥突然出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不说,没想到夏祥还当他不存在一样,和连若涵打情骂俏,他一时火大,“夏县尊,本太尉巡查,请你让开,本太尉要搜查游船。” “搜查?”夏祥转身正视燕豪,十样锦比燕豪的船高了一丈有余,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燕豪,“燕太尉要搜查游船,是奉了谁的命令?” 燕豪愣了一愣,本想说奉了星王殿下和候相公之命,又一想不对,星王殿下虽贵为王爷,候相公贵为相国,二人却无权直接插手地方事务,只好说道:“奉崔府尊之命。” “崔府尊之命?”夏祥微微一笑,他伸出右手,“崔府尊一向不插手县衙事务,维护治安巡查河岸,是县衙的职责所在。当然了,崔府尊若是不怕辛劳,非要替本官分忧,本官也是欢迎之极。但崔府尊行事一向规矩,若他派人巡查,必有手谕。” 燕豪呆住了,崔象调拨了五十名衙役给他,让他巡查,既没有正式行文,又没有手谕,只是口头一说。夏祥非要手谕,倒是真的难住他了。 “怎么,没有手谕?”夏祥早就猜到以崔象的老奸巨滑,不可能给燕豪手谕以落人口实,他脸色一冷,“真定城内,一府一县,府衙,掌一府之政令,总领各属县,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为职责所在。县衙,掌一县之政令,治理百姓、维护治安、掌管民风为职责所在。燕太尉,你既非真定府属官,又不是真定县属官,既无崔府尊手谕,又没有本官命令,却私自带人在滹沱河上巡查,还要强行登上民船搜查,本官治你一个搅乱地方治安之罪,参星王殿下一个治下不利之过,你说应不应当?” 第十七章 一力降十会 论武功,夏祥远不及燕豪,论朝堂之上的制衡之道,十个燕豪也不是夏祥的对手。夏祥的一番话顿时让他哑口无言,不由恼羞成怒。 “夏县尊,本太尉奉星王殿下和候相公之命,又有崔府尊许可,难道还不能在小小的滹沱河上巡查?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敢阻挠本太尉办案,本太尉定当向星王殿下和候相公禀报,好好夸奖夏县尊尽忠职守一番。”燕豪极其嘲讽之能事。 幔陀纵身来到夏祥右边,抱剑而立,对燕豪怒目而视。连若涵站在夏祥左边,和夏祥并肩而立,神情落落,眼神中流露出对燕豪不以为然的神色。 曹姝璃则站在夏祥身后,一脸坚决之色,虽没有对燕豪怒目而视,却目光坚定地看向夏祥,充满了柔情。 “多谢燕太尉,本官能得燕太尉如此夸奖,不胜荣幸。”夏祥似乎没有听明白燕豪的反讽一样,哈哈一笑,“既如此,燕太尉还不快快离开,赶紧写信回京向星王殿下和候相公赞赏本官。” “你!”燕豪想起以前数次和夏祥交手,最后都以惨败告终,不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大手一挥,“上船搜查。” “是!” 燕豪所带的随从,一部分是府衙的衙役,一部分是吴义东派来的禁军。衙役不敢上船,是怕惊扰了县尊,禁军却不管那么多,在他们眼中只有吴义东没有什么府尊县尊。当下就有两人一马当先,一个箭步跃上了十样锦。 幔陀正要动手,却见一人从船舱中突然出现,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踢中一人,当即将来人踢到河里。另一人才一愣神,又有一人冲了过来,一个横冲直撞也将他撞下船去。 踢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郑好。而撞人的人则是曹殊隽。 原来郑好也在船上,夏祥冲郑好点头一笑。郑好踢人之后,还探头朝船下张望,见被他踢落水中的兵士在水中挣扎,不由哈哈一笑:“痛快,真是痛快。再来一个让本官再踢一下,对,说的就是你,胡汉三。” 郑好遥指燕豪船上的一名衙役。 名叫胡汉三的衙役见被郑好认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朝郑好叉手一礼:“胡汉三见过郑通判。” 船上来自府衙的衙役见到郑通判现身,都纷纷低头,唯恐被郑好点名。 郑好不再理会衙役,和夏祥见礼说道:“夏县尊见谅,并非本官有意藏身,而是连娘子不让本官露面。本官只能先迁就连娘子几分,就算得罪了你,大不了喝一顿酒赔礼了事。得罪了连娘子,怕是很难消停。” 夏祥哈哈一笑,心里多少明白几分连若涵让郑好随行的出发点,笑道:“郑通判言重了,连娘子其实知书达礼,怎会为难你?怕是你心有私念,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 一边笑,夏祥一边看向了肖葭。 曹殊隽就如嗅到危险气息的公熊,迅速来到肖葭身边,朝肖葭嘻嘻一笑:“肖娘子,在下曹殊隽,有幸和肖娘子一路同行,肖娘子风采铭记在心,时刻未曾忘怀。” 肖葭退后一步,淡然一笑:“行了,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现在是同仇敌共同对付强敌之时。” “谁争风吃醋了?我是要在肖娘子面前展现一下我的道风仙骨。”说话间,曹殊隽充满敌意地看了郑好一眼,抽剑在手,转身朝刚刚登船的一名兵士一剑刺去,“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看剑!” 刚刚纵身上船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兵士,手拿大刀。还没有站稳身形,曹殊隽的剑就到了,他忙用刀一挡,将曹殊隽的剑挡开。随后欺身上前,反手一刀,就朝曹殊隽的右腿砍来。 不料刀刚一送出,冷不防侧面飞来一脚,他想要躲闪已然不及,被一脚踢中,身形晃了一晃,险些落船。他长舒一口气,正暗自庆幸时,曹殊隽的左手突然飞来一拳,正中他的肩膀。他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晃就掉落下去。 方才的一脚正是郑好所踢。 曹殊隽瞬间对郑好好感大增,朝郑好竖起了大拇指:“飞来一脚无踪影,疑是仙人下凡来。郑通判,在下佩服你文武双全。” 郑好哈哈一笑,摆了摆手:“本官只会一些三脚猫的功夫,小时候练习拳脚,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打打一些杂七杂八的小角色还行,打不过燕太尉这样的高手。燕太尉,要不你上来试试,教教本官怎样杀人?” 燕豪脸色不善,冷哼一声:“郑通判是觉得本太尉不敢上船么?” “你燕太尉胆大包天,别说上船了,就是上殿也不怕。”夏祥懒得再和燕豪啰嗦了,回头冲连若涵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又冲燕豪说道,“既然燕太尉既无皇命又无崔府尊手谕,那么就别怪本官不客气了。幔陀!” “在。”幔陀早就按捺不住了,听到夏祥发话,当即拨剑在手。 “再有人敢上船,格杀无论!”夏祥脸色一寒,“船上有郑通判和本官在,凡未经允许上船者,皆以谋杀朝廷命官罪论处。” “夏祥,你敢!”燕豪气得七窍生烟,方才夏祥说他上殿也不怕,显然是在暗示他有谋反之心。他只是星王府中一名小小的侍卫长,不论品轶还是地位都远远不够资格上殿面圣,除非星王当上了皇上,他当上了禁军总教头。 如果说刚才只是将人踢落水中,还算留了几分情面的话,现在夏祥下令谁敢上船就格杀无论,分明是撕破脸皮的威胁,燕豪武功高强,又深得星王信任,有恃无恐惯了,怎会怕夏祥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虽说夏祥身边有幔陀,幔陀武功再高,也是只有一人,他出手对付幔陀,手下一涌而上上船,夏祥又能拿他怎样? 主意既定,燕豪纵身一跃来到了十样锦上,刚一落地,幔陀就挺剑来刺。他嘿嘿一笑,柳叶刀一挥,就和幔陀战在一起。 手下见燕豪上船,也鼓足勇气,纷纷上船。才一迈开脚步,忽然间十样锦开动了。十样锦比燕豪的船大了一倍有余,开动之下,呈泰山压顶之势撞来。 众人大惊,一旦撞上,十样锦固然会有损坏,他们的船必会被撞坏,甚至会撞得四分五裂。众人再也顾不上登船,大呼小叫之下,纷纷弃船跳水。 燕豪正和幔陀打得兴起,虽一时无法取胜,却也不至于落败,忽然听到声音不对,回头一看,气得直想一刀砍了夏祥。只可惜,他被幔陀逼得过紧,想要抽刀去砍夏祥的话,只怕还没有砍中夏祥自己反倒先被幔陀一剑杀了。 不及多想,燕豪抽刀回身,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只听“轰”的一声,十样锦径直撞在了燕豪的船上,犹如刀劈竹子一般,十样锦余势不减,硬生生将燕豪的船撞出了半丈有余的一个大洞。 夏祥等人早有防备,在剧烈的撞击中,事先抓住了栏杆,稳住了身形。夏祥还及时伸手拉了幔陀一把,幔陀的身子晃了几晃,又勉力站稳了身形。燕豪猝不及防,身子猛然晃动,情急之下,他以刀支地,想要借力平衡身体,幔陀却及时剑尖一挑,将他的刀挑到一边,燕豪失去了支撑,身子一歪,一个翻身就朝船上落去。 眼见燕豪就要掉落在船上,十样锦却速度不减,依然顶着船前进,燕豪人在半空,想要及时转身已经来不及了,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曹殊隽哈哈大笑,冲水中的燕豪挥舞胳膊:“燕太尉,你太热爱滹沱河水了,才来几日就下河两次了。好好玩,别辜负了大好秋光。我等还有要事要办,你就不用远送了,后期有期。” 十样锦将燕豪的船撞坏了一个大洞,又撞出十余丈远,才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地的狼藉和无数落水的兵士。好在船只是被撞坏,没有被撞沉,还可以行驶。 等燕豪等人七手八脚地重新上船,个个如同落汤鸡一般狼狈,清点了一下人数,还好无人伤亡。燕豪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望着远去的十样锦,他一刀砍在栏杆上:“夏祥,总有一天本太尉会让你百倍偿还!” “燕太尉,现在怎么办?”衙役付校宾上前说道,他头上还顶了一根水草,“是不是先回府衙换一换衣服?” “本太尉也落水了,都不需要换衣服,你们换什么衣服?不换!”燕豪一脚踢翻付校宾,怒道,“等下还要下水查看河底淤泥,谁敢再说换衣服之事,到了河底就不用上来了。”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有一艘小船不知何时靠了过来,船上二人,是两个老翁。二人一人手提铜壶,一人手拿热气腾腾的茶叶蛋,二人大声叫卖:“热水,茶蛋。热水十文一壶,茶蛋三文一个。” 平常热水不过一文一壶,茶蛋也顶多一文一个,现在翻了数倍,众人却顾不上许多,纷纷拿出铜钱购买,不多时就将二人手中的热水和茶蛋抢购一空。 船上人多,还有不少人没有买到。二人之中稍瘦的老者说道:“官爷莫急,小老儿船上还有,只是煮开煮熟需要半个时辰,不如这样,小老儿摇船跟在后面,官爷只管先忙公务。” 燕豪并不认识二人,只当是寻常的小贩,秋天水凉,让兵士喝些热水吃些茶蛋也是应当,也就没有加以阻拦,让人开船,继续逆流而上。两个老翁的小船就紧随其后,距离不过数丈之远。 “没想到还小赚了一笔,夏县尊真是好人,天大的好人。”张学华一边用扇子扇风,一边查看煮得正欢的茶蛋,“老吕头,你说夏县尊让幔陀娘子转告我们,让我们暗中跟踪燕豪,看看燕豪想打滹沱河的什么主意,我二人是不是就算是夏县尊的人了?” “你算不算还不好说,反正我早就是夏县尊的人了。”吕东梁嘿嘿一笑,一脸自豪,“小老儿一家人,有两个门子一个丫环,全在夏县尊身边服侍,现在小老儿又为夏县尊办事,老张头,你想要亲近夏县尊,可得好好巴结巴结我。” “巴结你?我呸!”张学华哈哈大笑,“你忘了你以前做过的糗事?几年前你去泉州,对当地人说真定穷得很,吃不起茶蛋。有你这么埋汰自己家乡的没有?要是传到了海外,让那些小岛上没有见过世面的岛民认为我们泱泱大国都吃不起茶蛋,你罪过大了。” “还吃不起茶蛋,我天天吃都吃得起。”张学华赌气一样,拿起一个茶蛋敲开,剥皮之后一口吞下,“到底是谁吃不起茶蛋?啊?谁吃不起?” 吕东梁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去泉州,不过是随口一说,是为了让他们觉得我纯朴善良不是?这事儿你也记得心上,真是小气得很。行了,别扯远了,盯紧了燕豪,看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不能辜负了夏县尊对我们的信任。” “怎么会?我二人在滹沱河行船几十年,谁在滹沱河上做什么手脚,能瞒过你我二人,没有可能。”张学华又拿起一个茶蛋,敲开之后放到了嘴里,“让你说我吃不起茶蛋,今天我就吃给你看。” 吕东梁哭笑不得:“行了行了,别吃了,小心噎着你。现在茶蛋可是三文钱一个,贵得很,等下卖给兵士赚钱,回家再吃自家的茶蛋多好。” 二人说笑间,一抬头,前面的船停在了子龙大桥下。 几个兵士脱了上衣,跳进了水里。过了一会儿又浮了上来,上船之后,又换了另外几人下去。如此周而复始数次。 “怪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到河底查看淤泥?”张学华一脸疑惑,将船缓缓靠近大船,小声说道,“老吕头,你说他们是不是也想清淤?” “我怎么知道?”吕东梁一瞪双眼,不理张学华的胡思乱想,直接端起一锅茶蛋来到船板上,大声叫卖,“新鲜出锅的茶蛋,四文钱一个,数量有限,只有三十个。” 话刚说完,兵士一哄而上,一人几个抢了个精光。 第十八章 倒行逆施 吕东梁喜滋滋地抓着一把铜钱,放回船舱,又拎起铁壶叫卖热水,也是片刻之间卖完。众人还想要热水和茶蛋,他摇头摆手,实在是没有了。 张学华却神秘地一笑,起身来到船头,招呼其中一个兵士:“官爷,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大冷的天下水,也不怕冻着?” 兵士刚从水下上来,冻得嘴唇都紫了,浑身发抖:“燕太尉让我们下水探探淤泥的深浅,也不知道到底是想做什么,我们当兵的只管听命行事就是了。” 张学华及时递上了一个茶蛋,一脸笑意:“来,官爷,先吃个茶蛋暖暖身子。” 兵士很是受用张学华雪中送炭式的温暖,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多谢老伯。”接过茶蛋,三口两口吃完。 张学华目光一扫,见燕豪坐在船头,离船尾有十余丈之远,就又递上一个茶蛋:“一共就剩下三个茶蛋了,再送官爷一个。嘘,别声张,让其他官爷发现就麻烦了。没请教官爷尊姓大名?” 兵士两口吃完茶蛋,噎得难受,张学华又不失时机地递上了热水,兵士喝下之后,顿时觉得浑身上下舒坦多了,再看张学华时的眼神就热烈了几分。 “老伯,我叫沈良人。”沈良人蹲了下来,小声说道,“老伯可是真定人?” “正是。” “滹沱河河底淤泥足有一丈多深,若是不及时清淤,怕是早晚会发洪水。”沈良人在感觉上和张学华亲切了几分,就将对张学华的感激化成了知无不言,“我本是广州人,从小生长在水边,熟知水性,所以燕太尉才派我下水。不过据我所知,燕太尉并没有清淤的打算,似乎是在淤泥之中埋下木桩……” 张学华心中一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故作轻松地一笑:“小老儿在滹沱河上打鱼行船几十年,从未听说可以在淤泥之中埋下木桩之事,这不是倒行逆施么?” “谁说不是呢?”沈良人神秘地一笑,左右看看,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淤泥之中埋下木桩,多半是为了撞沉大船。” 张学华也是老河工了,被一语惊醒,一拍脑袋说道:“对呀,木桩可以埋得深一些,离水面一丈左右,小船吃水浅,不妨碍。大船吃水深,正好可以撞上。深浅控制得当的话,想撞什么船就撞什么船。” “嘘……老伯不可大声。”沈良人回身看了看燕豪,见燕豪正在指挥人依次下水,并没有注意到他和张学华说话,才放下心来,“我有一事相求,不知老伯愿不愿意救小的一命?” 张学华心中一跳:“官爷这话就言重了,小老儿只是一个小小的河工……” “老伯有所不知,小的来自广州,在真定当差多年,早想回家娶妻生子了,奈何有兵籍在身,不能脱身。现在正有一个脱身的好机会。”沈良人脸上浮现一丝异样的神采和兴奋,“若是我猜得没错的话,燕太尉让人在河底埋桩是为了谋杀皇上。” “啊!”张学华直吓得魂飞魄散,谋反可是灭门的大罪,他想都不敢想上一下,竟是遇到了,他转身就跑,“了不得,不得了,赶紧逃命要紧。” 沈良人一把抓住张学华:“老伯不要慌张,燕太尉又不会杀你,你跑什么?小人再是明白不过,这些衙役和兵士埋桩之后,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大多数人都会被灭口,其中也包括小人。小人倒不是怕死,参军之时就想过为国捐躯。只是因谋反而死,死后也要落一个骂名,小人觉得太委屈太不值得。既然如此,何不趁机诈死,逃出真定,隐姓埋名回到广州,也好为爹娘养老送终,尽人子本分。还望老伯成全!” 张学华此时也冷静了几分,他低头想了一想,觉得帮沈良人逃命倒也无妨,只要此事能帮上夏县尊之忙就值得了,就小心地问道:“小老儿怎么帮你?” “等下小人再下河时,会假装葬身在淤泥之中,然后悄悄游到子龙大桥的桥桩背后,老伯划船过来,偷偷将小人运到对岸就行。”沈良人双眼含泪,“小人不想背一个谋反之罪,落一个千古骂名,家中爹娘年事已高,无人养老。小人又不敢抗命不从,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望老伯救我。” 张学华最是见不得别人掉泪,当即心一软:“行,小老儿就帮你一帮,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过官爷,小老儿救你可以,你也得帮小老儿一件事情。”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老伯尽管吩咐。”沈良人大喜。 “等救你上岸了再说不迟。”张学华主意既定,心中暗暗得意,此事若是办妥了,夏县尊一高兴,他也会和吕东梁一样真正成为夏县尊的人了。 “沈良人,该你下水了。”燕豪冲沈良人大声喊道,“赶紧过来,有大事要你去做。船家,赶紧离开,再不离开,小心治你的罪。” 张学华忙应了一声,朝吕东梁使了一个眼色,二人划船离开,朝子龙大桥驶去。 沈良人来到燕豪面前,以为刚才他和张学华的密谈被燕豪察觉了,谁知燕豪看也未看正在离去的小船一眼,递给他一颗拳头大小的黑石头,说道:“沈良人,都说你水性最好,你将火雷绑在竹竿之上放到淤泥之中,记住,越深越好。” “是。”沈良人不敢多问,心中却是更加坚信了他的判断,燕豪除了埋桩之外,还要埋雷,居心叵测。他又看了周围的衙役和兵士一眼,心中喟叹,事成之后,可惜这些被蒙在鼓里的衙役和兵士,十有八九会被灭口。 沈良人将火雷绑在竹竿之上,深呼吸几口,站在船边回身看了看燕豪以及众人一眼,眼睛一闭,纵身一跃跳入了河水之中。 河水冰冷刺骨,沈良人睁大双眼,看到了河底已经竖立了几根木桩。木桩足有碗口粗细,若是大船撞上,少说也能撞出一个大洞。再若是木桩之上帮上了火雷,一触即炸的话,不管多结实多大的船,都会沉没。 早就听说皇上会南巡真定的他已然猜到了什么,此时更加坚定了他的判断。他将绑在竹竿上面的火雷取下,系在了一根木桩上,然后游出半丈远,用竹竿的一头敲击火雷。一下,两下,三下……火雷火光一闪,爆炸了。 一股巨大的水流涌来,沈良人在水中被冲击得接连翻滚了几个跟头,险些没有背过气去。饶是他水性很好,却还是喝了几口河水。等他恢复了几分清醒,认准方向后,手脚并用,憋了一口气,朝子龙大桥的方向游去。 水面上,一声巨响过后,掀起了满天水花。水花飞溅了燕豪一身,燕豪顿时惊起,随后水浪的冲击力冲击得船摇动几下,他又险些摔倒。 众人大惊。 “不好了,爆炸了。” “沈良人怕是不好了。” “肯定炸死了。” “炸死了怎么不见有血?” “别愣着了,赶紧下去救人。” “就是就是,赶紧救人。” 说话间,有数人纵身跳入水中。不多时,几人上船,纷纷摇头,说是沈良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陷入了淤泥之中,再也找不到了。 燕豪脸色铁青,才第一天就出了死人的大事,又想起之前被夏祥羞辱的经历,满腔怒火顿时迸发,他怒喝一声:“不许慌乱,不许吵闹!不就是死了一个兵士,不必大惊小怪!你,你,还有你,下水重新埋木桩。还有你,付校宾,你下水绑好火雷放在淤泥之中。快!” 众人畏惧燕豪,纷纷下水。 爆炸声一响,吓得远在几十丈开外的张学华和吕东梁双腿打颤,二人不是没有见过火雷,以前也有人用火药在河中炸鱼,声响动天,比起刚才的声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是张学华刚刚和吕东梁说到了沈良人之事,吕东梁有些害怕,不想多事,正在催促张学华快走,不必再等沈良人时,突然就炸了。 二人惊呆了片刻,吕东梁更是胆战心惊,不敢再停留,也不管张学华阻拦,划船就要离开。才划了没几下,一人突然从水中冒了出来,抓住了船板,只说了一句话就昏了过去。 “救我!” 正是沈良人。 吕东梁虽然胆小,却又不能见死不救,常年在河上行船的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什么人落水,都要救下,否则会触怒河神。二人七手八脚将沈良人拉到船上,藏到了船舱之中,悄悄地划船离开了。 燕豪正指挥若定,让人下河埋桩和测试火雷,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小船。等他发现时,小船已经驶远了。他虽然心中闪过一丝怀疑,不过一闪即逝,毕竟滹沱河上行船众多,大多船只都长得相似,有的是打鱼,有的是卖些东西,总不能将河道完全封闭不允许船只通行吧? 又一想,燕豪心中微微一惊,今日只是演练一番,他日真的开始布置之时,一定要封闭河道,不允许任何船只通行,否则人多嘴杂,很容易传来传去,容易引发事端。 爆炸声虽传得极远,却还是没有传到夏祥等人的耳中,因为此时夏祥等人已然出了真定城,来到了郊外。 十样锦驶出真定城,绕过东城门,停靠在了岸边。连若涵付给了船家三十两银子,不但足够包船之用,修补撞船引发的损坏也绰绰有余。船家十分高兴,一改之前的愁容满面。又听说船上既有夏县尊又有郑通判,更是喜出望外。 秋日正好,阳光明媚如春。只是入眼之处,一片荒凉。万木凋零,繁华落尽,不但田里的庄稼满是萧瑟之意,就连岸边的柳树也是落光了叶子。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曹殊隽摇头晃脑地吟诗一首,手中扇子一指远处的土丘,“夏县尊、郑通判,我等登上土丘登高望远,如何?” “土丘有什么好看的,越过土丘又无人等候。”曹姝璃嫣然一笑,翘首朝远处张望,“远处有一处树林,林中的风景必然不错。” “秋天百花落尽,满目萧索,景色都是触目惊心的悲凉,赏秋,赏的是秋天的苍茫和雄壮,不是什么鸟语花香。”曹殊隽反驳曹姝璃,不无得意地一笑,“方才我吟诵的诗,正合秋意,你也吟诵一首?” “曹郎君提议甚好,我等每人吟诵一首秋诗,如何?”连若涵手提裙裾,轻快地跳过一处积水,站在了一棵树下,她微眯了双眼,阳光将她的绝美的脸庞照得艳如朝霞,“可以是自创,也可以是前人所写。” 夏祥认识连若涵也有一些时日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连若涵主动提出比诗。连若涵虽是好景常在的掌门人,是商人,却也是知书达理的女子。 “本官奉陪。”郑好一脸浅浅笑意。 “我刚才的诗不算,再来一首。”曹殊隽不甘人后,抢先说道,“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夏祥点评:“不俗不艳不媚不屈,曹郎君心香一瓣,令人赞叹。” “该本官了。”郑好微一沉吟,脱口而出,“遣醉纵横驰笔阵,乘闲谈笑解棋围。出门未免流年叹,又见湖边木叶飞。” “郑通判吟诵的诗,因时光流逝而感怀,因落叶纷飞而感伤,虽情真意切,却又缺少了几分应有的朝气和为国为民的担当。”夏祥微微一笑,脚步不紧不慢地朝土丘走去,“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夏县尊引用的刘禹锡的《秋词》固然不错,不过诗言志,各有所好。”连若涵一拢头发,悄然一笑,“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第十九章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夏祥回应了连若涵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王维的这首《山中》写的是深秋初冬之时山中景色,有一种空灵寂静之美。虽意境唯美而辽远,却似乎和连娘子实业兴国的远大志向不符。” 连若涵咯咯一笑:“只和此情此景相符就足够了,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夏县尊方才的《秋词》和真定的形势也不是十分相符,眼下的真定,秋意肃杀,寒意袭人,哪里有什么诗情画意?你看田野之中,还有流民在捡东西吃,土丘左右,还有茅屋和帐篷,里面也有人住,你身为县尊,是要‘便引诗情到碧霄’,还是忧国忧民,夙夜忧叹?” 夏祥早就看到了田野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荒野中的茅篷,他叹息一声:“知我者,连娘子也。大唐之时,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现今大夏比起大唐,国力强盛多了。你看城外,大片闲田荒芜,无人耕种,知道是何原因么?” 曹姝璃歪头问道:“莫非是百姓懒散,又或是人力不够?” “都不是。”肖葭跟随在夏祥身后,她和幔陀并肩而行,“真定地处中原腹地,一马平川,比起灵寿山多地少,不缺田地。只是城外地势偏低,本是湿地,又是盐地,所以不长庄稼。” 曹姝璃连连点头:“原来如此。空守大片田地,却无法种植庄稼,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眼前的田地变成良田,这些流民人人有地可种,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夏祥点头一笑:“曹娘子菩萨心肠。” 曹姝璃脸微微一红:“夏县尊取笑了。我自幼长在京城,不知人间疾苦,这一次出了京城,一路南下,才算见识了百姓生活之艰难。有了……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上,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孟浩然的这首《早寒有怀》既羡慕田园生活,有意归隐,却又想求官做事,以展鸿图,景色与思绪交织,左右为难又踌躇不前,曹娘子,此诗多半是曹侍郎平常最喜欢吟诵的诗句吧?”夏祥笑问,曹姝璃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怎会有如此进退维谷的心思? 曹姝璃低头一笑:“夏县尊一猜便中。下面该肖娘子吟诗了。” 肖葭微微一想,开口说道:“天上秋期近,人间月影清。入河蟾不没,捣药兔长生……” 连若涵和曹姝璃对视一眼,二人都心中微有愧疚和不安。肖葭所吟的是杜甫的一首《月》,天上月圆而人间的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很是寂寞。二人心下明白,肖葭认识夏祥在先,但夏祥却和她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她一时感伤也在所难免。 夏祥自然也是听出了肖葭的言外之意,想安慰肖葭几句,还未开口,曹殊隽就抢先说道:“肖娘子莫要伤怀,在下愿陪伴肖娘子左右,不离不弃。不管肖娘子是打是骂,在下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曹郎君不要自作多情,肖娘子不需要你的陪伴。”郑好向前一步,横在了曹殊隽和肖葭中间,他伸开双手,阻止了曹殊隽进一步向肖葭靠拢,“肖娘子的意中人是如本官一般年轻有为又玉树临风的青年才俊。” 曹殊隽顿时气极:“郑通判的意思是,在下不是青年才俊了?你还玉树临风,秋深了,树叶全落了,光秃秃的难看死了。” 众人大笑。 一抬头,众人已经来到了土丘之上。 土丘不大,方圆一两里,高不过十余丈,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累积成的一处所在。土丘之上寸草不生,却有一方木亭。亭子之中,有桌有椅有栏杆。 站在土丘之上,极目四望,整个真定城尽收眼底。远处的府尊和隔河相对的县衙,东城的城门和北城的城门,以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大佛寺。 夏祥一时感慨万千,朗声说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为人处事,当如风,能吹落秋天金黄的树叶,能吹开春天美丽的鲜花。吹过江面能掀千尺巨浪,吹进竹林能使万竹倾斜。风无常势,水无常形,云无常态,人无常性,以万变应不变,此谓圣人之道也。儒家道家和法家,虽然对世间万事万物看法大有不同,但在一点上的看法却是惊人的相同——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 郑好点头赞道:“本官虽不赞同夏县尊所说为人当如风的说法,却是认同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古之圣人,聚人而为家,聚家而为国,聚国而为天下!” “夏郎君,既然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今日郊游,想必也是为了百姓的疾苦?”曹姝璃冰雪聪明,从夏祥的诗句以及言语中听出了夏祥明是郊游实则还是在谋划什么事情,是以有意主动提出,好让夏祥顺势而为。 夏祥侧身一看,见曹姝璃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由心思大动:“曹娘子当真聪明,我身为县尊,无时无刻不心系百姓疾苦。人是郊游,心却在流离失所的百姓身上,你看……” 众人顺着夏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名佝偻的老人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正在荒芜一片的田地中寻找食物。此处并没有种植庄稼,杂草丛生,能有什么食物可供食用?无非是鸟儿掉落的麦粒或是难以下咽的野果。 老人满头白发,至少六旬有余,干瘦无力。三四岁的孩童也是瘦弱无比,没有同龄儿童应有的欢快,有气无力地跟在老人身后,不停地低头寻找什么。 “若是这一大片盐地都可以变成良田,该有多好。”夏祥眼中微有泪光闪动,一老一少,一个应当安养天年,一个正值花样年华,却食不果腹,还在为了吃饱肚子而挣扎,他身为父母官,一县之尊,怎能心安? “这有什么,等下我拿出十两银子送与老人和孩子,管叫他们以后衣食无忧,总比我们在此只知空悲切好上许多。”曹殊隽从怀拿出一锭银子,就要下去。 “不要急。”夏祥拦住了曹殊隽,指向了远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能管得了一老一少,能管得少成千上万个一老一少?” 远处有一大片茅屋,依稀可见有许多人进进出出,粗略估算之下,少说也有上千人之多。曹殊隽停下了脚步,收回了银子,嘿嘿一笑:“即使是好景常在,怕是也养不起这么多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官府的事情本该由官府解决,不应该由民间人士出钱出力,对吧夏县尊?” 夏祥敲了曹殊隽的脑袋一下:“让你拿十两银子,你十分乐意。让你拿十万两银子,你就肉疼了不是?如此心量,怎能普渡众生,怎能白日飞升?” “我不是肉疼,而是压根就没有十万两银子。”曹殊隽很不服气地翻了翻白眼,“别拿我说事,你家连娘子富可敌国,十万两银子对她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为何不让她拿钱出来?” 一阵秋风吹来,猛然刮起几处茅屋屋顶上的茅草,顿时引来数人大呼小叫,争相追赶被风吹走的茅草。最终没能追上,茅草被风刮到了极远处,不见了踪影。追赶的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连若涵自小锦衣玉食,何曾见过如此情景,不由悲从中来,无比感慨:“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没想到大夏承平多年,还有百姓生活得如此艰难,想我以前不知节省,白白浪费了多少银两。夏县尊,自今以后,我每月拿出一万两银子捐助贫苦百姓。” 连若涵此话一出,众人皆大吃一惊。 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一月一万,一年下来就足有十二万两银子,有些小县一年的赋税都不足十万两银子。 “不可,也不必。”夏祥却笑着摇头拒绝了连若涵的好意,他双手背后,走下土丘,“如何妥善安置这些流民,本官已经有了对策。连娘子一番好心,可以留待安置好流民之后,再做长远打算。” “如何安置?”连若涵见夏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好奇心大起,“快说来听听,小女子很想知道夏县尊的大计是什么。” “走,边走边说。”夏祥朝连若涵微一点头,又朝曹姝璃淡然一笑,下了土丘,朝南走去。 “不是要去茅屋居?”茅屋居在东面,曹殊隽一马当先朝东面走了十几步,回身一看,众人却转向南面,他只好一路小跑又跟了过来,“南边有什么,怎么要去南边?等等我,你们等等我,少了我这个玉树临风小郎君,你们会减少许多光彩。” 没人理会曹殊隽的自卖自夸,曹殊隽讨了个没趣,凑到幔陀身边,嘻嘻一笑:“幔陀娘子,你说是我和肖娘子更配,还是郑通判?” 幔陀回应了曹殊隽一个冰冷的眼神:“郑通判过于偏激了,而你……过于轻浮了。”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曹殊隽不干了,“是说我和郑通判都配不上肖娘子了?郑通判,你来评评理,幔陀娘子非说我和你都配不上肖娘子。” 肖葭回身瞪了曹殊隽一眼:“曹郎君,你能不能安生几分?你看郑通判多有君子之风,淡然如风,从容如松,哪像你,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我……”曹殊隽被呛得脸色一晒,片刻之后又嘿嘿一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我是假痴不癫,只为博各位一乐。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夏祥回身看了曹殊隽一眼,笑道:“曹郎君,正好有一件事情落在你的身上,前面有一处瓦窑,你先行一步,前去打探打探。” “打探什么?”曹殊隽远远观望,果然前面约有一里之外,有一处瓦窑,他顿时来了精神。 “若是打探什么还要我说个清楚,你也太没用了。”夏祥有意激将他。 “明白了,明白了!”曹殊隽连连点头,还回应了夏祥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然后大步流星朝前方奔去。 “夏县尊是让曹郎君打探什么?”郑好十分好奇夏祥和曹殊隽的默契。 “只是为了让他有事可做,省得他聒噪。”夏祥狡黠地一笑,“不提他了,且让他去忙,先说说清理滹沱河淤泥之事。” 曹姝璃掩嘴而笑,她最了解曹殊隽不过了,曹殊隽性格善变则乖张,莫说是她,就连爹爹有时也拿他没有办法,也只有夏郎君可以随意摆弄曹殊隽,倒也是怪了,曹殊隽就是对夏郎君言听计从。 又一想,别说曹殊隽了,就连她,不也是对夏郎君念念不忘?甚至爹爹在家中也时常提及夏郎君,说夏郎君胸有丘壑,从容不迫,必成大器。不止爹爹,夏郎君还深得李鼎善的赏识、宋超度的认可以及景王、庆王的认同,如此年纪轻轻就名闻朝堂,还被星王视为心腹大患,真是一个让人喜欢又让人担忧的郎君。 “为何是清理滹沱河淤泥之事?”连若涵不解加不满,“不是说要想法安置流民么?” “安置流民和清理滹沱河淤泥,其实是同一件事情。”夏祥朝郑好郑重其事地叉手一礼,“此事下官还需要得到郑通判的鼎力相助才行。” 郑好傲然点头:“只要于公于私都光明正大,本官断无不力挺的道理。” “如此先谢过郑通判。”夏祥继续安步前行,“除了要有郑通判的鼎力相助之外,还需要连娘子、马员外和徐员外的支持才可以行得通。” “夏县尊到底有何谋划,快快说来。”连若涵已经有几分按捺不住了,迫切加期待,“只要能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小女子愿追随夏县尊左右,效犬马之劳。” 第二十章 解决之道 “连娘子言重了,你是本官的贤内助,怎会说是效犬马之劳?应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鸾凤和鸣才对。”夏祥调侃连若涵,不等连若涵变脸,忙又说道,“此处约有上万亩盐地荒废,约有千余名流民。若是有办法让盐地变良田,千余名流民每人可得十亩良田,足以养家糊口了。” 连若涵被夏祥调戏,却假装没有听见,一脸漠然。曹姝璃却是微微含羞低头。 “可是如何将盐地变成良田呢?”曹姝璃全然不知农业,却也清楚盐地如果容易变成良田,也不会荒废至今了。千百年来没人解决的难题,夏郎君会怎么解决? 郑好、幔陀、肖葭也是不知农业不通种植,都十分好奇,连若涵虽未亲手种过庄稼,却因生长在世家之中,接触过佃农,粗通农业,再加上她足够聪明,只一想就想通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惊喜交加:“夏县尊不但有报国志,还有玲珑心,小女子好生佩服。” “佩服我什么?”夏祥明知故问,心中也是十分高兴。几人之中,连若涵是第一个猜透他的心思之人,可见还是连若涵和他心意相通,也只有连若涵最是他的良配。 当然,曹娘子温婉贤淑,可主内持家,也会是贤妻良母。 “夏县尊是要将清理的滹沱河的淤泥铺在盐地之上,淤泥年深日久,十分肥沃,用来种植庄稼再好不过。以淤泥覆盖盐地,一举数得,既解决了滹沱河的隐患,又将盐地变为良田,还让流民有田可种……”连若涵生平很少服人,认识夏祥的时间也算不短了,对夏祥一直是既敬又远的态度,今日之事,让她切实感受到了夏祥的为国民之心和有想法有办法的智慧,终于由衷地佩服夏祥了,“夏县尊为万民立命,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请受小女子一拜!” 连若涵肃然正容,站定之后,朝夏祥盈盈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夏祥双手扶起连若涵,一脸诚惶诚恐,“连娘子言重了,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本官既然身为真定知县,为真定百姓父母官,当以父母之心为百姓做事。” “若是每个为官者都有父母之心,都当百姓为孩子,那么天下就太平了。”连若涵心中涌动感动和久违的激情,“我自从和家族决裂之后,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创立了好景常在之后,一心经商,逐步扩张,只想赚更多的钱吞并更多的商行占领更多的地方,虽也想过要兼济天下,成为一名大商,却从未如夏县尊一般,做一件事情而惠及无数百姓,请夏县尊再受小女子一拜!” 夏祥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连若涵的真心实意,也能理解她心中涌动的感动和激情。连若涵自小孤独,又个性坚强,难免会意志坚定,不知民间疾苦不见百姓生计艰难也在情理之中。难得她心有大善,他也是一时感动,还了一礼:“连娘子眼下也有一件事情可做,一旦事成,也是可以惠及无数百姓。” “我正想追随夏县尊身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凭夏县尊吩咐。”连若涵无比严肃的样子,让她绝美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肃穆之色,多了高贵不可侵犯的意味。 “吩咐不敢,只是希望连娘子能助本官一臂之力,建一些民宅以供流民居住。”夏祥继续朝瓦窑走去,几人紧随其后,都默不作声,都被方才夏祥和连若涵的对话震撼了。 曹姝璃自不用说,她从小也是锦衣玉食,虽不如连若涵出身高贵并且富有,却也是从未品尝人生艰辛。此次南下真定,一路上见到百姓在田间劳作,见到流离失所的流民卖儿卖女以求生存,见到真定城外的流民生计如此艰难,她无比痛心又深深担心。却又痛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帮夏郎君做些什么,也无钱救助百姓,帮他们吃饱穿暖。 郑好心中也是微有触动,他也是出身世家,从来不曾经历过流离之苦,虽也曾亲眼见过流民生存之难,却只当是候平磐新法之过罪,并未以地方父母官的角度来想方设法帮流民解决生计。只想等候平磐下台之后,一切都会随之变好。 和夏祥相比,他还是缺少了担当和应有的气度,只想着从党争的出发点,一心阻止崔象专权,一心只想看到候平磐失败并且跌落尘埃,却没有想过在朝堂之争的同时,有多少百姓会因此而受到波及,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 不过……郑好心中忽然又觉得他做得并没有错,他来真定府任职通判,本来就是奉命监察崔象。安抚百姓治理地方,本是崔象和夏祥的职责所在,他只是通判,监察知府和知县,并且连署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州府公事。只有连署之职并无直接插手之权。 如此一想,郑好也就宽心了几分。 “若是连娘子建民宅以供流民居住,本官定当说动崔府尊,让府衙也助夏县尊和连娘子一臂之力。”郑好很是想促成此事,也乐见夏祥和连若涵联手。 “崔府尊即便不同意我建民宅,也不会明面上阻拦。”连若涵自信地一笑,“崔府尊毕竟是清河崔家之人,和我也算是一家人。就算崔府尊和清河崔家家主政见不和,在一些无关大局的事情上,他轻易不会和家族之人背道而驰。” “流民民宅若是建造,怕是也要花费不少,流民无钱,民宅是卖还是租?”郑好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幔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管跟在夏祥身后,寸步不离地保持夏祥周全。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还是暗自开心夏祥始终不变的为民之心。和父亲一样,夏祥胸怀宽广,始终将百姓之事当成首要的大事,不枉她尽心尽力护他,他也确实是值得追随之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夏祥比父亲更变通更圆通,知进退,软硬兼施,和其光同其尘之外,还更有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之风。幔陀心中暗叹,若是父亲如夏祥一般知变通懂进退就好了。人在朝堂之中官场之上,想要为百姓谋福,有时就必须要有审时度势之智,不可一味地逞意气之争匹夫之勇。 “以工代租,以租代买。”肖葭在商业之中最有想法,此时也大概摸清了夏祥的思路,说道,“清理滹沱河淤泥之时,官府征用民船船夫以及劳役,负责从河中挖淤泥运淤泥。运至盐地之后,由流民负责将淤泥铺地。每个流民铺地十亩,便可得十亩良田。只有良田没有种粮也是不行,来年春天播种之时,再由好景常在和徐员外、马员外提供种粮。等到秋收之时,按照一定利息偿还粮食即可。” 夏祥点头,笑而不语。连若涵若有所思,也是没有说话。郑好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问道:“等于是说,流民白得了十亩良田,只还了种粮和利息就行了,良田费用和民宅费用,又如何核算?” “连娘子耗费巨资修建上千间民宅,自然不会只投入而没有回报,官府也不会让连娘子无偿付出。”夏祥心中早有计谋,却并不亲口说出,而是又将难题抛给了肖葭,“还是由肖娘子说说,怎样让连娘子得到收益。” 肖葭她虽不如夏祥有纵览全局的格局和谋略,却可以在夏祥的全局之下,充分发挥她的聪明才智,将夏祥的全局和谋略具体到规划和策略,她微微一想,一脸浅浅笑意:“征用船只和船夫费用,由连娘子承担。修建民宅费用,也由连娘子承担。两项合计,少说也要有十万两银子以上。” “十万两?”郑好虽是出身世家,也是不免惊愕,“如此大的投入,就算好景常在再是财大气粗,怕是也要吃不消。” “十万两银子倒是拿得出。”连若涵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拿是出是一方面,只是地方官府怎能无缘无故让商家拿出十万两银子为官府所用?”郑好戏谑地笑了,“哪怕连若涵和夏县尊是一家人也是不行。只听说有人假公济私,未曾见过有人假私济公。” “郑通判且听我把话说完。”肖葭不满地瞪了郑好一眼,责怪郑好胡乱插嘴,“两项合计十万两银子,真定县拿不出,真定府也拿不出,好景常在拿得出,但如何回报好景常在的投入,才是关键所在。其实说来也简单,清理淤泥之后铺成的万亩良田,全部划归为好景常在所有,所有流民,全部归为好景常在的佃农。如此一来,不就全部解决了?” “还有,刚才的土丘正位于万亩田地的正中,盖一座宅院,正好可供连娘子居住。”肖葭手指前方不远处的瓦窑,俏皮地一笑,“看,夏县尊连盖房所用的瓦窑都考虑到了,如此既有大局又事事想得周全的知县,整个大夏之中,能有几人?” “服,真心服了。”郑好平生很少服人,这一次是真服了夏祥了,不仅佩服夏祥的深谋远虑,更佩服夏祥的借势借力,并且面面俱到,换了他,绝对不会考虑到如此细致如此周全,“夏县尊,请受我一礼。” 夏祥忙还礼,摆手一笑:“郑通判莫要被迷惑了,今日谋划之事,我只是随口一提,能有如此详细的规划,是因为连娘子既有菩萨心肠又有富可敌国的财力,还因这曹娘子的善心,更因为肖娘子的聪明才智和奇思妙想。” 连若涵、曹姝璃和肖葭听了十分受用,虽然三人明明知道其实一切全是夏祥的谋略,却还是不由心花怒放。夏祥将她三人抬出,可见夏祥对她三人格外看重并且放在心中至关重要的位置。 郑好却是哈哈大笑:“我本来只是佩服夏县尊高明的为官之道,现在我更加佩服夏县尊举重若轻的驭女之术,一箭三雕,厉害,当真无比厉害。不过夏县尊,我可有言在先,你心仪连娘子和曹娘子可以,肖娘子可要留给我,我要娶肖娘子为妻。” “谁要嫁你?做梦!”肖葭对郑好不假颜色,不过声色俱厉中,又有一丝玩味的笑容,“我要嫁的人,一定要和夏郎君一般既英俊又有才华,还要有一颗官之大者为国为民之心。心大,眼界就高,眼界高,才能大有作为。年轻有为和大有作为,是完全不同的境界。郑通判,你算是年轻有为了,以后是不是大有作为可就不一定了。” 郑好不肯服软:“若我以后大有作为呢?肖娘子是否会嫁我?” “大有作为也分许多种,看你是哪一种了。若郑通判只当了一个大官,比如一品二品大员,或许就自以为是大有作为。但在我看来,若是没有为百姓造福做过实实在在的好事,就算当上了宰相,也不过是一个官僚罢了。而如夏县尊一般,才是七品知县,就可以造福一方,让成千上万的百姓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房可住,就是大大的大有作为。” 郑好看了看肖葭又看了看夏祥,意味深长地笑了:“这么说,肖娘子以后想嫁的人,就是和夏县尊越像越好?” 肖葭也不避讳,大方地承认:“正是。所以我劝郑通判知难而退,另觅佳人。” 郑好哈哈一笑:“虽说我不认为夏县尊比我好上多少,不过既然肖娘子设了门槛,我又心仪肖娘子,自然试上一试。雄心一定要有,万一实现了呢?” 夏祥哭笑不得:“你二人之事,为何要拿我说事?我何其无辜。” 连若涵嗔怪说道:“你何其无辜?你才是最坏的一个人。” “我……”夏祥更是无语了,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哪里坏了?我只是一个忠厚老实不善言辞不会甜言蜜语的小郎君,人称诚实可靠小郎君。” “哧……”曹姝璃忍俊不禁,掩嘴而笑,如风过莲叶,如云过天空,明媚而辽远,“第一次见到夏郎君,我就看出了夏郎君在貌似忠厚的外表之下,其实有一颗深藏不露的调戏女子之心。” 第二十一章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这……”夏祥怒了,拂袖而去,“简直是污人清白,如我一般纯洁天真的小郎君,见到女子要么口不能言,要么面红耳赤,哪里还敢有调戏之心?如此毁我清名,我不愿意和你们同行。” 望着夏祥扬长而去的背影,郑好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我一直以为夏县尊一向温良谦和,不想他也有生气的时候。” “别被他骗了。”连若涵才不信夏祥是真的生气了,悄然一笑,“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若是刚才的话也能惹他生气,他以后还不得气死?还怎么成就大事?” “连娘子如此了解夏县尊,不愧是他的娘子。”郑好促狭地一笑,“日后有连娘子相助,夏县尊想不成就大事都难。肖娘子,不如你早日嫁我,也好助我成就大事。与其等我大有作为,还不如助我大有作为。世人不是常说,嫁给富家子弟或是权贵,不如将自己夫君培养成富家子弟或是权贵。” 肖葭摇头,摆手一笑:“不好意思,郑通判,本人只想坐享其成,不想艰辛付出。万一好不容易将夫君培养成了富家子弟或是权贵,夫君变心了,与发妻同患难却和新欢同富贵,我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这话从何说起?我郑好岂是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之人?哼!”郑好很是不满地一拂衣袖,“连娘子评评理。” “不好说,不敢妄下结论。”连若涵才不替郑好担保,“多情自古空余恨,从来都是多情女子负心汉,郑通判是不是负心汉,只有郑通判自己知道了。” 郑好被呛得哑口无言,只好负手地一背手,哼了一声:“好,好,多情女子负心汉,以后我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多情男子负心女。” 连若涵、曹姝璃和肖葭相视而笑。 郑好紧走几步,追上了夏祥,二人转眼间来到了瓦窑。瓦窑约有一里方圆,高约三丈,就如一个平地而起的点将台。台上有无数人在忙碌,台下却有一群人在围观。 围观,对,就是围观,有几十人围在一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对着场中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情了?夏祥心中一惊,想到曹殊隽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惹是生非的性子,莫非曹殊隽又和谁吵起来了?这么一想,夏祥忙加快脚步,和郑好分开人群走到场中一看,险些没有气笑,果不其然,正是曹殊隽在和三个人对峙。 三人之中,有一人夏祥也认识,正是卢之月。 卢之月站在曹殊隽和另外二人中间,明显是劝和的架势。曹殊隽却不依不饶,推搡着上前,想要打对方。对方也不甘示弱,毕竟是两个人,还会怕曹殊隽一人?二人之中一人推开卢之月,另一人挥拳就朝卢之月的脸上打去。 大唐之时,文人多意气,一言不和动手打人者屡见不鲜,甚至拔剑相向者也是常见。时至大夏,文人在读书之余,也多习武以强身健体。尤其是世家子弟,拳脚功夫和骑马之术,更是缺一不可。曹殊隽虽不是世家子弟,却也是官宦之后,平常求仙问道之外,也练一些武功。 和曹殊隽对峙之人是书生打扮,曹殊隽以为对方未必是他的对手,对方一拳打来,他右臂一伸一挡,将对方的拳头挡开,反手一拳打向了对方的面门。 满以为一拳打出,会正中对方面门,保管打对方一个满面开花或是乌眼青,不料对方眼疾手快,头一歪就躲过了曹殊隽的一拳,随后欺身向前,右肩膀一撞,就撞在了曹殊隽的胸膛上。 曹殊隽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当即站立不稳,身子后退数步,还是收势不住,眼见就要一屁股坐到地上时,忽然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他拦腰抱住。 曹殊隽后退之势停了下来,他回身一看,将他拦腰抱住之人赫然是夏祥。 夏祥不无责怪地骂道:“让你提前过来打探打探,你倒好,过来动手打架了。你也太让人不省心了,不是和这个打架就是和那个打架,曹郎君,你要是真的很能打也就算了,偏偏又不能打,你说让人怎么说你好呢?” 曹殊隽还不服气,气呼呼地说道:“夏郎君,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动手打人?是他们挑衅在先,不但骂你污蔑你,还说连娘子的坏话,我不打死他就算客气了。” 夏祥转身过去,面对二人,脸色一寒:“二位是什么人?为何要骂本官和连娘子?为何要动手打人?” 以夏祥的性格,有人背后骂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是一县之尊,被人腹诽几句也在情理之中,但若是有人骂连若涵就不行了,他心中就有了几分火气。 卢之月暗道一声不好,夏县尊生气了,怕是事情会闹大,他忙上前解释道:“夏县尊,这两位是……” 夏祥生硬地打断卢之月话:“让他们自己说。” “你就是夏祥?”二人之中,为首者是一个白面书生,个子足足比夏祥高了半头,他向前一步,呈居高临下之势俯视夏祥,一脸傲然之色,“我还以为堂堂的夏县尊会多么勇猛神武,却原来是一个矮子,哈哈。” 说完,他放声大笑,回身和同行者对视一眼。 不料同行者并没有附和着笑,只因同行者比他矮了一头有余。他个子是高,却并非是因为夏祥矮,而是因为他太高了。他方才的一句话明是讽刺夏祥,却连周围所有人都包括在内了。 “李兄,李兄……”卢之月情急之下,伸手一拉高个子的衣袖,“你好歹也是出身太原李家,何必如此?” 卢之月话刚说完,曹殊隽却趁夏祥不备,忽然跃起,一拳打在了高个的肚子上,又飞起一脚,踢在了高个子身后之人的腿上,哈哈一笑:“有仇不报非君子,一拳一脚,让你们长个教训,以后别口无遮拦,平白辱没了李家和郑家的名声。” 高个子冷不防被曹殊隽打中,顿时暴跳如雷,手指曹殊隽鼻子:“曹殊隽,今日我李持不打断你的狗腿,我不姓李!” 李持朝前一扑,就朝曹殊隽扑去,曹殊隽才不会坐以待毙,嘻嘻一笑躲到了夏祥身后。李持二话不说,猛然一拳打向了夏祥的胸口。 怎么跟疯狗一样?夏祥心中怒气渐盛,闪身躲到一边,正好李持余势不减,又朝曹殊隽扑去,他就伸出了右脚,轻轻一绊李持的左脚——李持当即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正好摔倒在了曹殊隽的脚下。 曹殊隽才不会放过李持,当即一脚踩在了李持的肩膀,脚下用力,牙关紧咬:“服不服?” 李持吃了一嘴土,依然嘴硬:“不报,两个打一个,不算英雄,重来。” 和李持同来的书生不干了,上前就要冲夏祥动手,才一迈步,就听到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明睿,你想谋害朝廷命官不成?” 郑明睿止住了脚步,见是郑好,忙恭恭敬敬地叉手一礼:“二叔有礼了。” 论辈分,郑好是郑明睿的叔叔,既是同门,郑明睿见了郑好,必须执晚辈礼。 郑好冷哼一声:“来到真定也不先来拜会二叔,非要和李持混在一起,还敢冲夏县尊动手,等二叔回去好好向你父亲说说你的所作所为。” “二叔饶命,小侄再也不敢了。”郑明睿眼泪汪汪地向郑好求饶,假装擦汗,眼睛却转来转去,眼神中满是不以为然之色,“还请二叔高抬贵手,放过李兄。” 郑好再是清楚不过郑明睿表面上顺从,其实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此时也无心再训斥郑明睿,伸手拉开了曹殊隽:“曹郎君,得饶人处且饶人,且放他一马。” “哼,郑通判发话了,我就暂且饶他一次。”曹殊隽挪开脚,气愤未平,“方才他说夏县尊在真定为非作歹,不但强抢民女,还想将真定城当成自己的地盘,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就连崔府尊的话也不听。又说连娘子和夏县尊是一丘之貉,连娘子为了夏县尊,处处刁难广进商行,和夏县尊没有成亲就有了肌肤之亲,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子。我听了气不过,和他理论几句,他说不过我,就要动手,我会怕他?要不是你们及时出现,现在他和郑明睿已经被我打得找不到东西南北了。” 原来如此,以郑好的脾气,若不是郑明睿在场他还要保持几分长辈的风范,早就对李持破口大骂了。不过李持毕竟出身李家,李家和郑家也算交情不错,他也怕伤了两家和气。不能骂李持,却可以骂卢之月。 “卢主簿,你身为真定县主簿,有人谩骂夏县尊和连娘子,你不制止,却还和他们同流合污,你如何对得起推举你的夏县尊和帮助你的连娘子?”郑好脸色一板,以上官的口吻训斥卢之月。 卢之月脸色一晒:“郑通判,下官陪同李兄、郑兄来瓦窑游玩,李兄郑兄想找一些绝品孤品,意外遇到了曹郎君,起了冲突,是下官失职,是下官之错,下官一人承担。” 不错,还算有担当,没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夏祥暗暗点头,说道:“说本官想将真定城当成自己的地盘,不允许别人插手,岂非笑话?本官是真定知县,主政真定,难道本官拱手相让,让别人来主政真定?至于连娘子和本官之事,是私事,外人更是不必说三道四。李持、郑明睿,你二人若是来真定游玩或是经商,本官自是欢迎,若是来真定惹是生非,对不起,本官会让人护送你们离开。” 李持从地上爬了起来,灰头土脸,他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对曹殊隽怒目而视,想要动手,却见连若涵等人已然赶到,便强压心中怒火,愤然说道:“想不到夏县尊是如此肤浅之人,所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果然,哼哼。”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曹殊隽不无讥讽地一笑,“夏县尊肤浅?夏县尊可没有在背后说人坏话,污人清白。” “请在背后污人清白了?”连若涵赶到了,来到李持和郑明睿身前,“李七郎、郑九郎,你二人不就是想当真定主簿却因夏县尊推举了卢之月而落选,从此对夏县尊耿耿于怀吗?还有你,卢郎君,良禽择木而栖,德者择善而居。君子以道为友,小人以利为友,你怎会有这样的朋友?” 卢之月大惭,一脸愧色:“连娘子,我、我、我也是无奈之举,不管怎么解释,都是我的过错,我甘愿受罚。” 卢之月态度诚恳,李持和郑明睿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漠然,尤其是李持,一推卢之月:“卢郎君,何必为了一个小小的主簿之位而卑躬屈膝?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话说得很漂亮,怎么之前李七郎还一心想当这个小小的主簿呢?”连若涵最是看不惯李持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嘴脸,“主簿虽小,也是朝廷命官,你李七郎既无功名又没官身,不过是一介平民,见到了郑通判、夏县尊、卢主簿,怎么还不见礼?” 平民见到朝廷命官必须见礼,是规矩,连若涵此话一说,李持和郑明睿面面相觑,愣了片刻,虽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弯腰依次朝郑好、夏祥和卢之月施礼。 见礼过后,李持心中火气更盛,说道:“郑通判、夏县尊,方才曹殊隽动手打人,你们也看在眼里,在下被他踩在脚上,斯文扫地,不知郑通判、夏县尊如何还在下公道?” 夏祥见李持还不依不饶,竟是一个刺头,如果不好好杀杀他的威风,让他以为他好欺负,说不定他会经常暗中使坏,就脸色一板,肃然说道:“争斗之事,可大可小,民不告官不究。既然你告曹殊隽动手打人,本官自然要秉公处理。本官有两个解决之道,你可任选一个。其一,将今日之事详细写成状子,呈到县衙大堂,由本官公开审理。其二,你和曹殊隽以文斗定输赢,输的人向另一方赔礼道歉。” 李持只思索了片刻就斩钉截铁地说道:“在下选择第二种,不知是怎么个文斗法?” 第二十二章 应战 夏祥暗笑,他猜到李持必会选择第二种,第一种成本太大代价太高,且还是上堂审理,并且要原原本本地将今日之事说个清楚,相信李持也不愿意还原事情真相,毕竟他骂人在先。 曹殊隽并不说话,他完全相信夏祥不会卖他,不管夏祥划出什么道道,他都会应战。他甚至还一只脚尖点地,充满挑衅的目光看向李持,意思是尽管放马过来,我绝对一个回合放倒你。 “君子动口不动手,文斗就要讲究君子之风。”夏祥淡淡一笑,问身边一个十指黝黑的围观者,“你可是窑匠?” 窑匠蔡文今年三十五岁,干了二十多年窑匠,经他的手烧出的砖瓦不计其数。他平常见过的最大官差就是捕头丁可用,别说县尊了,就连县丞许和光县尉马展国都没有机会见到。今天闲来无事,过来看看热闹,不想竟然见到了堂堂的夏县尊。 在听到身边近在咫尺的英俊男子竟是夏县尊时,蔡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紧张、激动、兴奋,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狂乱之中。乍听到夏县尊问他话,他手足无措,想要朝夏县尊施礼,又忘了怎么见礼,慌张之下后退一步,一不小心踩在了一块砖头上,竟一屁股摔倒在地。 人群发出了一阵哄笑。 夏祥也笑了,上前一步,扶起了蔡文,笑道:“只是问问你是不是窑匠,又不打你板子,怕什么?难道本官像吃人的老虎不成?” “不是,不是,夏县尊像是一个诚实可靠的小郎君……”被夏县尊亲自扶起,蔡文更是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小的、小的是窑匠,叫蔡、蔡文。” “噗哧……这下有人开心了,以后肯定会坐实他是诚实可靠小郎君的称呼。”连若涵忍不住笑出声来,夏祥之前自夸是诚实可靠小郎君,不想偶遇的一个窑匠也说他是诚实可靠小郎君,他听了岂不是更会得意了? 夏祥得意地冲连若涵、曹姝璃扬了扬眉毛,才对蔡文说道:“蔡文,你不必紧张,本官只是向你请教一些事情……此窑只出产砖瓦?” “回夏县尊,除了砖瓦之外,还出产少量陶器。”说到专业事情,蔡文的胆子大了几分,“砖瓦主要为真定城内百姓盖房之用,陶器是供百姓日常之用。” “真定城外用砖瓦盖房者,不过十有四五,许多百姓还是用黄泥盖房。”夏祥点头说道,“能用得起瓷器者,也不过十有四五,不少百姓日常还是使用陶器居多。” 城中民宅,全部有砖瓦所盖者,除非大户人家。中等人家是外墙用砖,里面以黄泥为墙。贫穷人家,茅草为顶黄泥为墙。同样,大夏虽盛产瓷器,但普通人家还是用不起,多用陶器。瓷器虽精美,却价值不菲。 夏祥一拍蔡文的肩膀:“等下他二人要算数,你来做一下评判,如何?” “小人不敢!”蔡文惶恐不安。 “并不难,有何不敢?”夏祥朝前走去,众人尾随身后,来到瓦窑的大门之处,大门之上有一块匾,上书三个大字:蔡家窑。 下面还一行小字,是一首诗: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连若涵小声念了一遍,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犹如白玉的双手上,又转头去看蔡文十指尽黑的双手,心中顿生怜悯,更是坚定要为百姓谋福之心。 想想她以前还是太奢侈了,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不知民生难,今日之行,让她切身感受到了百姓为了吃饱饭穿暖衣的不易。而她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相比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百姓来说,她所经历的人生波折又算得了什么? 再看夏祥时的目光,连若涵的眼神多了意味深长的内容和仰慕。比夏祥有才华者,大有人在,比夏祥英俊者,也数不胜数。比夏祥出身高贵者,更是多如牛毛。甚至比夏祥更年轻有为更有官场智慧者,也不在少数。但如夏祥一般年纪就有一颗真正的为国为民之心,又时刻将百姓放在心间,一心为百姓着想谋福的朝廷命官,并不多见。 最主要的是,他或许每个方面都不是最优秀者,但他却是综合了各个方面优秀品行的郎君,是难得的集大成的少年郎……连若涵芳心暗喜,愈发觉得之前在迫不得已之时声称她和夏祥私定终身之举是多么的明智。 “到底要怎样文斗?”李持耐心不足,上前一步拦住夏祥去路,“夏县尊莫非愚弄在下不成?” “你当本官有闲情愚弄你?”夏祥从容地一笑,用手一指瓦窑,“蔡家窑一年出产砖瓦无数,问题来了,若是盖一处宅院,房屋七八间,可居一家五六口人,全用砖瓦或是半用砖瓦,花费各需要多少?谁的答案最准确,谁就是获胜者。” 李持顿时愣住,他万万没想到夏祥所出的问题会是如此刁钻的问题,他熟读四书五经,对于算数还真不是十分精通。正要开口反对夏祥的问题过于偏门时,却被郑明睿悄悄拉到一边。 “李兄不必感到为难,你忘了在下最是精通算数?”郑明睿自得地一笑,“有我相助,你必旗开得胜。” 李持一想也是,点头说道:“好,有郑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转身冲夏祥点头,“夏县尊,我应战。” “我也应战。”曹殊隽更是不怕,高高举起右手,“谁不应战谁是小狗。” 夏祥忍住笑:“你二人得出的结果,由蔡文判断胜负,为公平起见,本官置身事外。你二人有任何不明之处,都可以向蔡文请教。另外,你二人可以每人请一个帮手。” 曹殊隽忙招呼肖葭:“肖娘子帮我。” 肖葭无奈地瞪了曹殊隽一眼,还是走了过去,她不能见死不救。曹殊隽、肖葭、李持和郑明睿几人聚在一起,向蔡文请教问题。蔡文诚惶诚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祥几人反倒有了空闲,卢之月走过近前,一脸愧色地说道:“夏县尊,今天的事情是下官之错。下官也是架不住李兄和郑兄的再三邀请,只好陪他们出来郊游。不想二人对夏县尊出言不逊,正好被曹郎君听到,曹郎君气不过,就起了冲突。” 夏祥轻描淡写地说道:“呼朋唤友郊游,也是雅事,何错之有?不过卢主簿你现在身份不同了,身为真定县主簿,当尽忠职守,公事私事,切莫混为一谈。尤其是你初入官场,有些事情还是小心为上。” “是,下官知道了。”卢之月并未听出夏祥的言外之意,以为夏祥只是轻轻敲打他一下。 “你知道什么了你?真是笨。”连若涵恨不得踢卢之月一脚,只是夏祥和郑好在场,她忍下了,“李持和郑明睿二人为何不找别人一起郊游,偏偏找你?显然是想从你口中知道一些什么事情。他们有没有向你打听夏县尊的事情?” “这个,这个……”卢之月一想还真有,顿时汗出,“他二人问了我一些关于夏县尊想做什么的问题,我说我刚刚上任主簿,并不知道夏县尊想要如何治理真定。他二人不信,又问夏县尊是不是想利用好景常在吞并广进商行,还问我知不知道好景常在抢走了广进商行铁矿生意的事情,我一问三不知,二人很是生气,觉得我在骗他们。哼,我哪里是在骗他们,是确实不知道。” 连若涵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踢在了卢之月的腿上,恨得牙根直痒:“你真是笨得要命,幸亏你都不知道,要是让你知道一丁点,你是不是一口气全部说出去了?你为李持和郑明睿为什么对你礼遇?还不是因为你是夏县尊的主簿是我的好友,他们想从你身上打听到有用的消息。你不过是被他们当了冤大头罢了。” 卢之月一摸脑袋:“我的头并不大……” 连若涵还想再踢卢之月,夏祥看不下去了,拉开了卢之月,转身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连若涵:“连娘子,卢主簿的事情先放到一边不提,先说说好景常在抢走了广进商行铁矿生意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连若涵转身看向了远处的树林:“虽然树叶落尽,说不定林中秋色别有味道,幔陀娘子,随我去林中转转可好。”说话时,她迈开脚步就要动身。 夏祥伸开双臂拦住了连若涵的去路,嘿嘿一笑:“连娘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铁矿之事,要说个清楚才行。” 连若涵歪着头,毫无畏惧地回应夏祥意味深长的目光,笑道:“夏县尊真想知道?” “你说呢?”夏祥双手一背,绕着连若涵转了一圈,“若只是好景常在生意上的事情,本官自然不会过问,不过既然被人传言本官想要利用好景常在吞并广进商行,本官就得问个清楚了。记得以前好景常在并不涉足铁矿生意,连娘子为何突然心血来潮,想要涉足铁矿生意呢?就算想要涉足铁矿生意,另起炉灶便是了,何必非要对广进商行的生意横插一手?怕是连娘子此举并非只是为了生意,而是另有所图。” 连若涵其实不是想避而不答,而是故意逗夏祥一逗,却见夏祥一句话就点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不由微微一怔,心想夏祥不但有敏锐的官场智慧,还有超人一等的商业眼光,不由暗暗赞叹,嘴上却说:“夏县尊为何会觉得我插手广进商行的生意是另有所图呢?为何不认为广进商行的铁矿供货商手中有优质矿源,我截留了广进商行的供货商,只是为了获利呢?” “连娘子是不是觉得本官和曹郎君一样天真可爱?”夏祥哈哈一笑,“好景常在自成立以来,一不涉足铁矿、马匹和皮革生意,二不从事青楼、妓院生意,避开了两个利润最高的行业,可见一是不想引起朝廷的不满,二是不愿在女子身上赚钱。现在却突然介入了铁矿生意,若说不是另有所图,难不成是连娘子转了性子,违背了初衷?” 连若涵心中一惊,没想到夏祥对她的了解如此之深,她上下打量夏祥几眼,愣神片刻,掩嘴一笑:“夏县尊真是厉害,一语中的,倒让小女子无言以对了。” 曹姝璃上前一步,挽住了连若涵的胳膊:“连姐姐,是不是那边的广进商行?”说着,朝远处一指。 众人顺着曹姝璃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道路两边,有几家店铺,有布店、粮食店、陶器店、鞋店,等等,在路旁分列排开,足有十几家之多。房屋很新,应该是新建不久。 不管是布店、粮食店还是陶器店、鞋店,上面都有牌匾,上有大字:广进商行。 “正是。”连若涵点了点头,“广进商行唯恐别人捷足先登,抢先在城外的流民之地新建了商铺,真是煞费苦心。若是真是为了百姓着想,倒也是好事。” 夏祥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注意到了广进商行的店铺遍布了真定城的大街小巷不说,还开到了城外,可见广进商行想要占领真定城市场的心情是如何迫切,也是被好景常在在真定城攻城掠地的逼迫之故。 “那么连姐姐也想经手铁矿生意,是不是铁矿生意利润巨大?”曹姝璃不解地问道。 “铁矿生意当然利润巨大,不过虽然利润巨大,却并非是人人可以做的生意。”幔陀忍不住插了一句,她寸步不离夏祥身后,此时向前迈出一步,和夏祥并肩而立,“铁矿可以冶炼钢铁,钢铁可以打制兵器,所以历来铁矿生意被官府垄断。大夏立朝以来,铁矿经营从来都是官府承办,只是到了当今皇上亲政以后,民间才慢慢开放了部分铁矿生意。只是比以前查得松了一些而已,并没有公开放开。敢从事铁矿生意的商家,都有背景有靠山。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很容易引起官府注意,容易被查封。” 第二十三章 皆为棋子 “既然铁矿生意这么麻烦,连姐姐为何还要插手?”曹姝璃依偎在连若涵身边,神态可爱之中透露出一丝好奇,真如连若涵的妹妹一般。 “就是,连娘子为何还要插手?”夏祥顺着曹姝璃的话往下说,笑容可掬,“可见连娘子必有所图。” 连若涵幽幽地叹息一声:“曹妹妹还没有同夏县尊成亲,就处处为他着想了,小心惯坏了他,以后他对你不好。” 曹姝璃无比仰慕地看了夏祥一眼:“若是真的和夏郎君成亲了,自然事事听他的话。不说身为女子要三从四德,只说夏郎君的聪明和眼界,连爹爹也赞不绝口,何况我一个小女子了?” 夏祥挺直了胸膛,一脸得意之色。连若涵咳嗽一声,脸色微微一凉:“哼,要是我,才不会事事听他的吩咐,凭什么?大夏律法规定,女子对夫君不满,可以和离。” “扯远了,扯远了,要说你们的家事,回到家里再说也不迟,先说正事,先说正事!”郑好不耐烦地催促,“连娘子,好景常在是真想经营铁矿生意,还是只是为了为难广进商行?” 连若涵淡然一笑:“郑通判认为呢?” 郑好一愣:“本官又不是商人,怎会知道你的想法?夏县尊,你肯定已然猜到了连娘子的用意,快说说看。” 夏祥朝连若涵微微一笑:“以连娘子的本事,若是真的只想经营铁矿生意,大可不必截留广进商行的供货商。铁矿虽是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经营的货物,却并不是稀缺货物,蒙古、太原以及燕山、太行山中,都出产铁矿。连娘子手眼通天,想从哪里买到铁矿都是小事一桩。那么问题来了,偏偏有意截留了广进商行的货源,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连娘子想要将广进商行的铁矿生意扼杀,二是连娘子想要将整个广进商行扼杀,到底是哪一种,连娘子?” 连若涵心中一跳,却依然面不改色地问道:“广进商行只不过是大夏千千万万商行其中的一个,而且还不是一等一的商行,若论规模,怕是比全有商行也强不了多少,我何必去扼杀一个远远不如好景常在的商行?岂不是多此一举?” 见连若涵还不肯说出真相,夏祥心中暗笑,却还是淡淡地说道:“话不能这么说,连娘子心系天下,不想看到生灵涂炭,所以不能容忍广进商行为所欲为,截留了广进商行的铁矿货源,等于是断了广进商行冶炼铁器打制兵器的渠道……” 郑好脸色一变:“广进商行要打制兵器?难道要造反不成?” 连若涵也有意装傻:“夏县尊的话,我听不明白。” “哈哈,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连娘子真当本官什么都不懂,还是觉得本官只是一个书呆子?”夏祥哈哈一笑,他很是清楚只凭连若涵的一人之力撑起好景常在如此庞大的产业,没有可能,她的背后,必然有深不可测的神秘人物为她出谋划策,好景常在身为大夏第一商行,一举一动不但影响到大夏无数百姓的生活,还会对大夏局势带来不可低估的影响,何况以前好景常在从不涉足铁矿生意,此次突然介入铁矿生意,竟是剑指广进商行,他在惊讶之余,立刻就推测出了其中必有重大隐情。 连若涵回身一看曹殊隽几人,见几人在数丈之外,正在聚精会神地算数,顾不上也听不到他们几人说话,才放下心来,又朝前走了几步,才站住身形,回身说道:“既然夏县尊真想知道真相,我也不隐瞒了,反正星王殿下的想法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卢之月也想跟上来,却被幔陀拦住了去路。幔陀也不说话,双手抱剑挡在卢之月面前,卢之月愣了一愣,摇头叹息一声,转身走开了。 郑好才不理会卢之月,他紧跟在夏祥身后,一脸疑惑:“星王殿下想要继位,天下皆知,可是星王殿下要当皇上和广进商行、铁矿又有什么干系?” 夏祥知道郑好对朝中局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是对真定看似平静其实暗流汹涌的状况一无所知,是该让郑好知道一些事情了,否则万一他被崔象、高建元等人利用,一头栽进了河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夏祥朝前一跃,跃过一条宽约三尺的溪水,来到荒地的空地之中。其余几人也纷纷跳过溪水,连若涵手提裙裾,一跃而过,郑好更不用说。只有曹姝璃微一迟疑,求助的眼神看向了夏祥,夏祥还没有来得及伸出援手,幔陀却伸手一挽曹姝璃胳膊,带她跃过了小溪。 几人离李持、郑明睿和曹殊隽几人更远了一些。 “就是,就是,星王殿下要当皇上,和广进商行、铁矿又有什么干系?”连若涵之所以迟迟不肯说出真相,就是想考一考夏祥,想要知道夏祥是不是能够看清眼下的局势。夏祥初入官场,又远离京城,人在真定,困于诸多事务之中,让她微微担心夏祥会不会因此而迷失方向。 夏祥眯着眼睛抬头望天,天空一碧如洗,有几朵白云飘浮其中,犹如洁白的花朵,让人心旷神怡。空中还有一群大雁飞过,发出阵阵鸣叫。 众人都不说话,等了片刻,夏祥收回目光,淡然一笑:“星王殿下志存高远,虽有鸿鹄志,却还要落在实处才行。若要继位,当有三种法子可行,其一,皇上病重不治,传位于星王。此为上上之选,兵不血刃,平稳过渡。其二,皇上病愈,星王殿下逼迫皇上退位,皇上当上太上皇,虽郁郁寡欢,却也能享尽天年。此为中策,只皇上一人受罪受苦,不殃及天下百姓。其三,皇上病愈,星王殿下逼迫皇上退位不成,发动兵变。此为下策,生灵涂炭,天下大变,不管最终谁胜谁负,少说也要十几万人丧生几十万人流离失所……” “星王殿下不至于为了皇位而发动兵变吧?”郑好摇了摇头,不是很赞同夏祥的推断,“星王贵为王爷,是大夏五名一字王之一,即使不当上皇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况且候相公又对星王殿下言听计从,不是皇上胜似皇上,星王殿下何必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发动兵变起事?当一个太平王爷多逍遥自在。” “郑通判的话也不无道理,不过……”曹姝璃一脸天真的表情,“郑通判又不是星王殿下,怎会知道星王殿下不想当皇上?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郑好顿时反驳:“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夏祥也哈哈大笑:“你二人都不是星王殿下,安知星王殿下没有问鼎皇位之心?星王殿下虽贵为王爷,却不甘只当王爷。王爷和皇上,虽一个是千岁一个是万岁,却还是有天渊之别。就如郑通判和崔府尊,虽通判是府尊的佐官,却是差了许多。” 郑好想要再反驳几句,想了一想,又咽了回去,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是铁矿之事:“好吧,暂且就当星王殿下想要兵变起事,又和铁矿有何干系?” “如果本官所猜不错的话,柳长亭和谢华盖就是星王殿下安插在真定的棋子。”夏祥再次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望向了远处广进商行的店铺,“广进商行就表面上是真定许和光的商行,暗中多半是柳谢二人的商行。广进商行经营的都是正当生意,酒楼、客栈、茶肆、店铺,等等,但在背后却有可能经手铁矿、马匹和皮革生意。” 之前夏祥还没有怀疑到广进商行以及柳谢二人的真正身份和目的,在遇到田不满之后,他愈加觉得付科一案会牵连出一桩惊天大案。等曹殊隽装神弄鬼让付科说出真话之后,他就更加清楚董大被逼跳河的背后,隐藏着惊人的秘密和不为人所知的布局。 再听到连若涵悍然出手截留了广进商行的铁矿货源,夏祥再不能从中得出广进商行在背后到底在谋划什么,他就太失职太迟钝了。 “大夏禁军除了京城的二十万之外,其余分散在各地,最强的禁军京城当属第一,真定府当属第二。京城禁军之中,兵力最强的就是拱卫京城的京城十万禁军,首领是皇上最为信任的叶时胜。叶殿帅对皇上最为忠心,星王殿下想要策反,决无可能。”夏祥继续侃侃而谈,京中局势,他一是听李鼎善说过多次,二是在京城期间,也曾耳濡目染了许多,来真定为官之后,更是将整个朝野局势悉心推测用心分析,做到了心中有数。 “如此,星王殿下若是真要起兵造反,从真定调兵入京,是为最上之策。”夏祥环视几人,连若涵一脸平静,曹姝璃一脸震惊,幔陀依然神色漠然,郑好目瞪口呆,他淡然一笑,“原本本官也是不信星王殿下会起兵造反,但当本官查到董大命案的背后竟是牵涉到了真定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之后,本官就不得不猜到了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真相——星王殿下正在真定下了一盘大棋,董大只是一个小小的卒子,董大之外,在真定还有车马炮。若说柳长亭和谢华盖是车和马,那么吴义东就是大炮。” 郑好想要说些什么,被夏祥伸手阻止,夏祥接着说:“郑通判先听本官说完——吴义东不但从董大手中收购了十万石粮食,还暗中招兵买马,再加上柳谢二人经营马匹、皮革和铁矿生意,有粮、有人、有马、有皮革可以制造盔甲和弓箭,有铁矿可以炼制兵器,郑通判,你说吴义东不是想造反难道是想为真定百姓疏通滹沱河不成?本官再问你一句,郑通判,吴义东想要造反,他是自己要造反,还是在为谁谋划造反?” 郑好默然不语,低头半晌,忽然抬头,慷慨激昂地说道:“既如此,夏县尊为何不上报皇上星王殿下意欲谋反之事?若是夏县尊胆小怕事,不愿得罪星王殿下,本官愿意冒死上书!” “你是想害死夏县尊不成?”连若涵嗔怪地白了郑好一眼,“星王殿下想要谋反之心,满朝皆知,又有谁敢向皇上进言?就算你冒死上书,皇上也信了此事,皇上又能拿星王殿下如何?郑通判,现今之事,只能徐徐图之,不可冒进。” 郑好愣了片刻,颓然长叹一声:“奸臣当道,小人掌权,我等只能束手兴叹不成?” “当然不是。”夏祥哈哈一笑,豪气陡生,“星王殿下再是嚣张,也不敢此时造反,还要等候一个最好的时机。皇上应该也是知道星王狼子野心,却大权旁落,又有候平磐当政,暂时奈何不了星王和候平磐。就连南巡之事,皇上估计也是不想前来,却还是迫不得已同意南下。我等身为臣子,当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既然星王殿下要将真定当成棋盘,我等皆为棋子,就尽管放马过来,过河的卒子,只进不退,说不定也能拿下一员大将。” “我等如何为皇上分忧?”郑好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郑某虽不才,却也有报国志,不愿和崔象、吴义东等人同流合污。” 夏祥点了点头:“为皇上分忧本是我等分内之事。你我同朝为官,一个是真定府通判,一个是真定知县,若能联手,可保真定百姓平安。连娘子执掌好景常在,可为真定百姓谋福。” “这么说,我们若是联手,就可力抗崔象、吴义东之流了?”郑好击掌叫好,“好,太好了。不过夏县尊还是没有告诉本官,连娘子截留了广进商行的铁矿到底是有何所图?” “笨。”幔陀再也忍不住了,奉送了郑好一个大大的鄙夷的眼神,“截留了广进商行的铁矿货源,广进商行想要打造兵器,就难以为继了。” “原来如此。”郑好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丝毫没有因幔陀口气的不恭而生气,“不过连娘子若真是为了不让广进商行继续打造兵器而截留了铁矿货源,连娘子当真是为国为民的大商。请受郑某一礼!” 第二十四章 平局 连若涵忙跳到一边,不接受郑好的一礼,笑道:“郑通判不要折杀小女子了,小女子只是为了生意,哪里是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 见连若涵始终不肯说出截留铁矿货源的真正原因,夏祥猜测连若涵必有苦衷,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不过他却是清楚,连若涵此举,绝非只是为了生意,而是在围堵广进商行的大计。广进商行在真定所谋之事,连若涵必定清清楚楚。 “只截留了铁矿货源也不是根本,截断了马匹、皮革和粮食供应,才能釜底抽薪。”郑好思忖片刻,“夏县尊,依本官之见,不如让好景常在直接买下广进商行,如此,广进商行再想折腾什么事情也折腾不起来了。” “不好,也不妥。”夏祥摇头,一脸神秘的笑容,“想要成就大事,粮食、马匹、弓箭和兵器,一样都不能少。先不说买下广进商行并无可能,广进商行也不会卖。只说好景常在只要提出买下广进商行,就会打草惊蛇。万一逼得急了,对方狗急跳墙,反倒会坏了大事。还不如让他们继续下去,等时机成熟时,再一举拿下。” “万一养虎为患怎么办?”郑好想了一想,觉得不妥,“不妥,实在不妥。等对方势大之后,尾大不掉,连皇上都无法左右之时,岂不是要任由对方为所欲为了?” 夏祥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星王殿下现在就已经尾大不掉了,不用再等到以后。” “这么说,我等岂不是没有丝毫胜算了?”郑好一脸沮丧,原地转了几圈,“我不如辞官回家,置身事外,当一个逍遥员外多好,何必冒死一拼?输了,身败名裂。赢了,加官进爵连升三级又能怎样?我有良田千倾家产万贯,当官也不是为了求财。” “说得好,好一个当官不是为了求财!”夏祥见郑好心思动摇,就有意说服郑好,毕竟作为最能牵制崔象的通判,郑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郑通判身为世家子弟,锦衣玉食,从来不知百姓生存艰辛,却入仕为官,为百姓谋福,是为大善。向来贫穷布施难,富贵修道难,为官也是修行,公门之中好修行。郑通判出身富贵,不忘民间疾苦体恤百姓生计维艰,正合‘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的大道,如此高风亮节崇高情操,当为天下人敬仰,请受本官一拜!” 夏祥叉手一礼,深鞠一躬。 郑好被夏祥的高帽一戴,顿时飘飘然起来,心中涌动万丈豪情,他伸手扶起夏祥,哈哈一笑:“夏县尊言重了,过奖了。本官入仕为官,不过是想尽自己所能为国为民做些事情而已,虽不忘民间疾苦也能体恤百姓生计维艰,却还是没有达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的大道。本官自当克己复礼,励精图治,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真正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曹姝璃和连若涵相视而笑,夏祥有时肃然正容,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让人望之肃然起敬。有时又嬉皮笑脸,全没正形的样子,让人疑心他还没有长大,依然是孩童心性。刚才之举,却又举重若轻不着痕迹地用一顶高帽让郑好就范,他到底是一本正经的夏县尊,还是童心未泯的少年郎,又或者是老谋深算的官场中人?二人都不免为夏祥的机智多变而欣喜。 “算出来了,夏县尊,我算出来了,第一个,第一个!” 曹殊隽跳了起来,冲夏祥几人用力挥手,喜形于色:“今天我赢定了!” 几人当下也不停留,快步来到曹殊隽几人面前。曹姝璃边走边小声问道:“连姐姐,夏郎君为何要让他们比赛算数?” 连若涵目光在夏祥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之意:“当然是为了计算安置流民总共所需多少费用着想了。也真难为他了,处处为百姓考虑。他才多大,竟有为人父母官的心肠,实在是难得。” “哼,连姐姐不要太夸奖他了,他是为流民和百姓着想不假,何尝没有替你打算的考虑?毕竟他们算出了安置一家流民的费用多少,你就省事了。”曹姝璃猜到了夏祥出题的用意。 “算他有良心。”连若涵当然知道夏祥的用意,却只是看破不说破,不想曹姝璃说了出来,她也就不再藏着掖着,“毕竟说到底,我既是为了流民,也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希望他可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我也算出来了。”李持不甘落后,也向前几步来到夏祥身前,“夏县尊,在下提议,我和曹郎君各自将答案写在纸上,然后呈交夏县尊过目,以防有人作弊。” “好,这样最好了。我还怕你听了我的答案偷偷去修改你的答案呢。”曹殊隽不甘示弱,忙跳了起来,“拿笔来,拿墨来,拿纸来。” 夏祥一行出来游玩,自然不会随身带着笔墨,还好蔡文有眼色,忙跑到了窑里拿来了笔墨和纸张,曹殊隽和李持写完之后,交给了夏祥。夏祥打开看了看,将蔡文拉到了一边,二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曹殊隽不服气地瞪了李持几眼:“李七郎,你输定了,等下要向我赔礼道歉时,认真一些,严肃一些,别应付,知道不?” 李持哈哈一笑,回身看了郑明睿一眼:“郑兄从小精通算数,人称神算子,在场中人,若说文采,郑兄不敢自夸第一,若说算术,他自称第二,无人敢自称第一。我输定了?曹殊隽,你才是输定了。” “夏县尊,快公布答案,谁算得最准确?”曹殊隽气不过,忙催促夏祥,“我就不信了,我有号称天下第一奇女子的肖娘子相助,还能输给你一个泼皮无赖?什么世家子弟,不过是纨绔子弟罢了。” 此话一出,郑明睿脸色微微一变,郑好也是微有不善之色。还好,连若涵脸色平静,并未有任何不满流露。 夏祥瞪了曹殊隽一眼,责怪曹殊隽不该信口开河,他将李持和曹殊隽的答卷收好,并不打开,朗声说道:“经本官和蔡文判定,曹郎君和李七郎的算数都正确,所以二人不分胜负。平局!”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竟是平局的结果。曹殊隽凑到夏祥面前,腆脸一笑:“夏县尊,怎么会是平局?我肯定是赢了,不行,让我看看答案,我不相信李持会算得和我一样精确。” “我也不信。”李持更不服气。 “本官判定你二人平局,你二人若是不服,本官也不管了,哼!”夏祥脸色一变,一脸恼怒之色,拂袖而去。 怎么了这是?曹殊隽想不明白夏祥为何突然生气,他看了李持几眼,迟疑地问道:“夏县尊不主持公道了,你是不是还想继续我和比试?” 李持也是有几分犹豫,他原本担心夏祥假公济私,会偏袒曹殊隽,不想夏祥不偏不倚,竟是判定二人不分上下,若他再是坚持要和曹殊隽比试下去,也未必会赢,而且曹殊隽现在身边同行者众多,人多势众,而他只有郑明睿一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此一想,他索性就势下坡,拱手一礼:“既然夏县尊判定你我二人打了个平手,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后会有期!” 李持话一说完,转身就走,才走几步,却又站住,回身看向了连若涵:“连娘子,你一介商人,何必非要插手广进商行的事情?经商当和气生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切不可意气用事,到时害人害己,后悔莫及就晚了。” 连若涵淡然一笑,目光平静:“多谢李七郎关心,小女子做事无愧天地和圣明,自有分寸,不劳你多嘴多舌。” 李持讨了个没趣,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连娘子,有你后悔的一天。” 等李持、郑明睿走远了,卢之月才收回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一看,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夏祥等人已经走进了蔡家窑之中。他愣神片刻,看了看李持和郑明睿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夏祥等人,一跺脚,追上了夏祥几人。 夏祥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卢之月,不由笑了:“卢主簿怎么没有和李持、郑明睿一起离开?” 卢之月脸色一晒:“下官身为真定县主簿,陪同夏县尊是职责所在。” “本官是在郊游,又不是在处理公务,你不必陪同。”夏祥有意试探卢之月一二,卢之月陪同李持和郑明睿游玩,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卢之月已经人在官场了,却还是分不清轻重缓急就不好了。若是万一说了不该说的话,值此关键之时,葬送了前程还是小事,丢掉了性命就可惜了。 “夏县尊,下官知错了。”卢之月忙上前几步,深施一礼,“下官也并非不懂官场之事,李持和郑明睿向下官打探夏县尊的事情,下官并未透露多少,还从他二人口中无意中听到了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事情……” “算你有心。”连若涵也看了出来夏祥是有意敲打卢之月,并非真正生气,就借机说道,“还不快向夏县尊禀报。” 卢之月感激地看了连若涵一眼,忙说:“下官无意中听李持说,李家正从太原帮广进商行运马,需要时,还会运送粮食。” 原来是太原李家在帮广进商行经营马匹,那么是不是荥阳郑家也在帮广进商行做事?夏祥转头看向了郑好。 郑好摆了摆手:“据我所知,郑家并未和广进商行有任何生意上的来往,郑家家主向来胆小怕事,不会和星王殿下有太多往来。” “还有呢?”夏祥点了点头,对卢之月听来的消息十分高兴,无心插柳柳成荫。 “还有……”卢之月想了一想,迟疑地看了连若涵一眼,欲言又止,“还有就是……” “但说无妨。”连若涵轻松自若地笑了笑,“不管事关哪一家,都与我无关,我不姓崔,姓连。” 卢之月长出了一口气:“若是世家子弟都如连娘子一般坦荡,世家怎会落魄到今天的田地?世家子弟,虽出身高贵,却又被身世所累,扯远了,说多了,回到正题,我还听说博陵崔家和范阳卢家也在暗中帮广进商行收购粮食并且招兵买马。” “当真?”夏祥心中一惊,若说太原李家或是荥阳郑家暗中帮星王殿下做事还没有那么让人震惊的话,博陵崔家和范阳卢家的加入,就绝对让星王如虎添翼,并不是说博陵崔家和范阳卢家比太原李家和荥阳郑家实力强大多少,而是博陵崔家和范阳卢家离真定最近,可以让星王如臂使指。 更主要的是,博陵崔家所在的博陵,是产粮大地,若是全力以赴,可以供应整个真定禁军的军粮也不在话下。而范阳历来是军事重地,所产军马天下第一,所出弓箭举世无双。博陵距离真定不过三百里之遥,范阳稍远一些,却也不超过四百里。 “博陵崔家?”连若涵微一思忖,面露忧色,“自打我记事以来,清河崔家和博陵崔家很少往来,清河家主和博陵家主,数年未曾见过一面。虽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也基本上是各行其是,谁也不理会对方。说是四大世家,其实应该是五大世家才对,清河崔家和博陵崔家,应该算是两家了。” “博陵崔家暗中相助星王还可以理解,范阳卢家为何也加入了星王的阵营?”夏祥的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卢之月。 卢之月一脸愧色:“夏县尊有所不知,下官在卢家虽是嫡出,还是长子长孙,却一向以方外之人自居,从来不过问家事。下官的志向在高山上白云间,并不在朝堂。是以家中大事,下官一概不知。” 夏祥点头,卢之月虽有世家子弟惯有的傲然,却又有淡然出尘之意,和曹殊隽有几分相似,却又少了曹殊隽的洒脱和不羁。 如今各大世家闻风而动,想要借机重新崛起,而星王一家独大,博陵崔家和范阳卢家倒向星王也是人之常情。 第二十五章 出手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蔡家窑前。蔡家窑的中间是窑厂,四周有围墙,围墙之中是院落,院落里有几十间房屋,供窑主和匠人住宿。 窑主蔡英刚从窑里检查完毕,出来后听说夏县尊来了,慌忙之下顾不上洗脸,灰头灰脸地来到夏祥面前,连连告罪。夏祥问了几句瓦窑的出产状况,得知蔡家窑共有瓦工匠人三百余人,出产大量的砖瓦和少量陶器,不出瓷器。 夏祥将曹殊隽和李持的两份答卷交与连若涵,笑问:“连娘子可有兴趣经营瓦窑?” 连若涵接过答卷,扫了几眼,脸色微微一变:“夏县尊,曹郎君和李七郎二人的答案相差很多,为何你判定二人不分胜负?好景常在现今暂时还没有经营瓦窑的打算。” “曹郎君计算一户人家宅院所需的费用比李持的少了许多,是曹郎君考虑到了民生艰难,知道了百姓的不易。李持以为为百姓造房和为自家造房一样,可以随意挥霍,他不接地气,不懂生计维艰。”夏祥心中十分清楚李持的问题出在哪里,“也不能说李持算得不对,只能说,他不懂百姓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李持若是为官,怕是会为害百姓。” “夏县尊为何又想让我经营瓦窑?”连若涵将曹殊隽和李持的答卷收起,粗略一算,对于安置流民所需要费用大概做到了心里有数,除了暗暗感激夏祥的细心之外,十分不解夏祥突如其来的提议。 肖葭不等夏祥说话,已然猜到了夏祥所想,抢先说道:“连娘子是被夏县尊带糊涂了,如此简单的事情竟然想不到,夏县尊还真是有魅力。”她俏皮地一笑,“安置流民,除了建好房屋提供耕地之外,还要用大量的生活用具,瓦窑可以烧制陶器,陶器是百姓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具……” “答对了一半。”夏祥点头笑道,若说谁最能及时领会他的意图,非肖葭莫属,他手指蔡家窑的四周,“以窑厂为中心,方圆十亩修建一个院子,将流民中有手艺的匠人召集在一起,集思广益,共同打造一个类似于勾栏瓦舍的场所,名字我还没有想好,不如叫……” “叫文园如何?”肖葭眼睛一转,立刻有了主意。 “文园?好名字。”连若涵拍手叫好,又一想,更是喜形于色,“从春秋时起,到汉唐之后,许多值得传承的好手艺却失传了,文园可以将失传的工艺保存下来,让匠人们言传身教,代代相传。夏县尊太厉害了,真是好主意,我要买下瓦窑,改造成文园。以后还要陆续在泉州、广州以及海南都建造文园。” 幔陀一向不动声色,听了连若涵的话,却一反常态脸色为之大变,她双手捧剑,朝连若涵深施一礼:“连娘子有如此用心,功在当今,利在后世,是了不起的大商。请受幔陀一拜!” 连若涵忙扶起幔陀:“幔陀娘子言重了,我不过是尽了微薄之力,要说真正为国为民的人,当夏县尊莫属。” 夏祥哈哈一笑,摆了摆手:“你我之间就不要自夸了,还是先和窑主商议一下收购事宜要紧。” 收购之事,谈得十分顺利,蔡英的蔡家窑虽收益不错,奈何连若涵出价太让人眼热心跳,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就接受了报价。连若涵也是爽快,当即写好了文书,双方签字押下手印,在蔡英接过连若涵的钱引之后,蔡家窑就正式更名到了好景常在名下。 夏祥一行回到观心阁时,已是下午时分。刚刚落座,就见丁可用急匆匆赶来。 “夏县尊,张学华和吕东梁求见。”丁可用神色之间有几分慌张之意,沈良人之事让他无比震惊。 “什么事情这么急?”夏祥才喝了一口柳儿递来的茶水,还没有来得及再和连若涵商议下一步的事情,不由眉头微皱,“若无要紧的事情,让他们明日再来。” “有天大的要事。”丁可用见左右之人都是夏县尊信任之人,也就不再隐瞒,“他二人奉命跟踪燕豪,在滹沱河中救下一名兵士……” “快传。”夏祥一听就知道事关重大。 不多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随后人影一闪,张学华和吕东梁急匆匆走了进来,二人顾不上许多,潦草行了一礼,张学华就急急说道:“夏县尊,小老儿在河中救了一人,他叫沈良人,广州人氏,本是真定驻地禁军的兵士……” “现在他人在何处?”夏祥等不及张学华说个清楚,心里明白沈良人是至关重要的人证。 “现在真定城中全是府衙和高建元、燕豪的眼线,小老儿唯恐有什么闪失,就将沈良人藏在了杨麻子饼店里。”张学华一脸沾沾自喜之色,他灵机一动将沈良人带到了已经人去楼空的杨麻子饼店,果然安全。 “走,马上随本官去一趟。”夏祥起身便走,走了几步又站住,“幔陀娘子随本官一起就行了,你们留下商议清淤和流民安置之事。” “我也要去。”曹殊隽对经商之事不感兴趣。 “也好。”夏祥也不想曹殊隽留下添乱,就答应了。 几人来到杨麻子饼店,停业多时的杨麻子饼店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门前空无一人。上了二楼,只见一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一脸警惕地朝窗外张望。 “沈良人,夏县尊来了。”张学华咳嗽一声,故作威严之态。 沈良人忙起身朝夏祥施礼:“沈良人见过夏县尊。” “坐下说话。”夏祥坐下之后,暗中打量沈良人几眼,心中有了计较,路上张学华和吕东梁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的始末交待得清清楚楚,他就略过一些事情不提,直接问道,“你想回广州?” “是的,还望夏县尊成全。”沈良人此时铁了心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很清楚,若没有夏县尊帮忙,他不可能离开真定。 “叶落归根总归是好事……”夏祥沉吟片刻,“不过现在离开不是最佳时机,本官劝你暂时先留在真定,等皇上南巡过后再说回去之事。” “夏县尊……”沈良人急了,若是留在真定,被燕豪或是吴义东发现,他必死无疑,情急之下,他跪倒在地,“请夏县尊体谅小人回家孝养父母的一片孝心。” “回家孝养父母自是好事,本官褒奖还来不及,怎会不许?”夏祥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来到窗前,“只是当初你背井离乡前来真定参军,父母必定对你寄予厚望,必有望子成龙之心。虽不指望你富贵还乡,却也不希望你一事无成。你现在的样子,既是逃兵,又双手空空,回家之后,虽有孝养父母之心,却无赡养父母之力。再者你毕竟是有罪之身,被当地官府发现之后,还要刺面发配,流放三千里……” 张学华和吕东梁对视一眼,二人深深地低下了头。原本以为救下了沈良人可以立大功一件,不想夏县尊竟说沈良人是戴罪之身,二人是好心办坏事了,说不定等下还要被夏县尊训斥一顿,不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沈良人汗如雨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夏县尊救救小人,小人定当效犬马之劳。” 夏祥回身淡淡地看了沈良人一眼,说道:“起来说话,不必行此大礼。要说救你也不难,难就难在一点,如何让你隐姓埋名一段时间,有了,丁捕头,城外的流民可有名册?” 丁可用猜不透夏祥心意,就如实说道:“流民本是城中百姓,流落到城外之外,还没来得及登记造册。” “这就是了。”夏祥点了点头,“沈良人,你可愿意戴罪立功?若是你混迹在城外的流民之中,两个月之内,真定会有一件大事发生,你可以在大事发生之时,立大功一件。如此,你不但可以脱了兵籍,还会升官,到时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父母和家人定会以你为荣。” 沈良人只思索片刻就再次跪倒:“小人愿意听从夏县尊吩咐。” 夏祥和颜悦色地说道:“今日发生在滹沱河之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对外再透露半分。张公和吕公也是,千万不要乱说一句,小心惹来杀身之祸。丁捕头,你和张公、吕公带沈良人前去城外,先将沈良人安置在好景常在的瓦窑之中,然后配合卢主簿将流民登记造册。张公、吕公,你二人辅助卢主簿,将流民中的壮劳力编列成队,随时做好清淤的准备。” “是!” 众人齐声领命。 张学华和吕东梁大喜,夏县尊非但没有责怪他们,还对他们委以重任,他们喜不自禁。又听到困扰了滹沱河多年的淤泥问题,夏县尊终于要出手清理了,更是喜出望外。以前的知县,要么因为怕出事而不清淤,要么因为不敢得罪沿岸的商家而不清理,要么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惫懒懈政而不理会,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敢冲滹沱河出手的夏县尊,他们怎能不兴奋莫名? 几人回到观心阁,夏祥又向卢之月交待了几句,卢之月领命,和丁可用、张学华、吕东梁、沈良人等人出城而去。 眼见天色就黑了下来。 肖葭前去张罗晚饭,几人来到真定之后,今日是第一次和夏祥共进晚餐,所以十分隆重。不但肖葭前去厨房监工,曹姝璃也起身亲自去查看一番。 左右无事,夏祥正有事要和连若涵说,就邀请连若涵到院中赏月。曹殊隽却非要跟来,夏祥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幔陀也紧随身后,依然是双手抱剑,不离曹殊隽左右,只要曹殊隽一靠近夏祥,她就身子一错,将曹殊隽挡下。曹殊隽几次三番之后,近不了夏祥之身,只好恨恨地瞪了幔陀一眼。 月色如水,尽情地洒满大地。风中有了丝丝寒意,夏祥将披风解下,披在连若涵身上,柔声说道:“从京城局势,到四大世家闻风而动,再到真定城中的风起云涌,再到连娘子出手截留广进商行的铁矿货源,今年的秋天,怕是不太好过。” 见夏祥又提及截留广进商行铁矿货源之事,连若涵大有深意地看了夏祥一眼,却还是避而不答此事:“清理滹沱河淤泥,又不是势在必行之事,夏县尊何必急在一时?等皇上南巡过后再清淤,岂不是更好?” 夏祥将燕豪指使兵士下河埋桩之事一说,连若涵顿时花容失色:“燕豪如此胆大包天,想要撞沉皇上的龙船?” “何止是撞沉?还准备了火雷,想要炸毁皇上的龙船。”夏祥想想也是觉得燕豪太丧心病狂了,不过由此也可以预见,星王想要继承皇位之心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只有迎面一战,别无退路,“幸好清淤之事,我早早就放出了风声,正好借清淤将燕豪所埋的木桩和火雷清理干净,保皇上龙船平安。” “刚入官场,就遇到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夏县尊,真是难为你了。”连若涵在池塘的假山前站住,微风吹动她的头发,衣衫飘扬,她淡然迎风而立,“谁也想不到,皇上和星王的关键一战会落在真定,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皇上的安危,会系在一个初入官场的知县身上。夏县尊,你现在可是一人身系天下安危。” 夏祥却是淡淡一笑:“不敢,不敢,身为臣子,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乃是分内之事。只是希望皇上可以亲贤臣远小人,明辨是非,不要再重用星王和候平磐等人。” 连若涵微微叹息一声:“皇上何尝不知道星王和候平磐的狼子野心,只是大错铸成,现今想要悔改也无力回天,只能假装还被二人蒙蔽,徐徐图之。想当年皇上何等英勇神武,开创了不世伟业,如今却落得如此田地,让人惋惜。” “皇上假装还被二人蒙蔽?”夏祥听出了连若涵话中隐含之意,不由一惊,“连娘子从何得知皇上现在状况如何?莫非你和皇上认识?” 第二十六章 誓言 连若涵神色微微慌乱片刻,又故作镇静地一笑:“小女子只是一介商人,怎会认识皇上?星王殿下寿诞之时,皇上现身星王府门前,明是示恩星王,实则敲打到星王府中为星王祝寿的文武百官。据金甲先生说,皇上龙体已经大好,但在星王府门前,却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见皇上是有意示弱……” 连若涵的话勉强可以自圆其说,不过夏祥却还是怀疑她和皇上有不为人所知的联系,他回身看向了曹殊隽:“曹郎君,金甲先生可是说过皇上病情大好的话?” 夏祥召唤,曹殊隽如奉圣旨,越过幔陀,右手食指一划鼻子,朝幔陀哼了一声,快步来到夏祥近前:“金甲先生是说过皇上病情好转的话,叶真人也说过,皇上身病好治,心病难医。” 夏祥点了点头,沉思片刻:“若真是如此,当真是大夏之幸百姓之幸。希望皇上龙体安康,南下真定之时,运筹帷幄,一举拿下叛臣逆贼,还大夏朗朗乾坤。” “但愿如此。”连若涵幽幽地回应一声,目光迷离地望向了夜空,“也不知萧五怎样了?希望他一切顺利。” “萧五不会有事,他机智善变,明日就应该回来了。”曹殊隽陷入了连若涵迷离的眼神之中,心中一颤,“连娘子也该嫁人了,你和夏郎君相扶相携,联手共进,也好在即将到来的寒冬,可以抱在一起取暖。” “乱说什么,谁要嫁他?”说到成亲之事,连若涵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想起了夏祥在肖葭提亲之时的推辞,脱下身上披风还给夏祥,“我就是嫁给曹郎君,也不嫁给夏县尊。” “当真?”曹殊隽喜出望外,尽管他也猜到连若涵是有意逗他,不过是拿他当挡箭牌而已,他却依然卖力地配合演戏,“连娘子若是真的下嫁与我,我定当和连娘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举案齐眉未免太过小心,相敬如宾终究还是疏远,还是亲密无间才是夫妻之道。”夏祥一把推开曹殊隽,“一边儿去,我家娘子你也惦记,成何体统?自从连娘子和我初见之后,就一见误平生。我在此立誓,今生非连娘子不娶。” 连若涵的脚步重如千斤,无论如何也迈不开一步,她只觉双颊发烧,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从小到大,她一向自诩坚强,就连对待诸多的仰慕者追求者,也一向不假颜色。众多的仰慕和追求者中,不乏王孙贵族和世家子弟,虽各有千秋,却都不曾说过方才夏祥所说的情话——尽管来说,夏祥方才的情话更像是誓言。 他真的想要娶我为妻?连若涵心中怦怦直跳,想要回身看夏祥一眼,却又不敢,正迟疑时,忽然觉得肩膀一紧,已被夏祥抱在了怀中。 这个登徒子!这个坏人!连若涵何曾和男子如此贴身相近过?她再是叱咤风云的大夏第一商行的掌舵人,也是一名女子,顿时双腿一软,身子一歪,倒在了夏祥的怀中。 “这、这、这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有伤风化。”曹殊隽跳了起来,大声说道,“夏县尊,你身为一县之尊,搂抱连娘子,有失官仪。” 夏祥才不理会曹殊隽又酸又嫉妒的虚张声势,哈哈一笑,反倒将连若涵抱得更紧了:“现在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哪里是什么光天化日了?本官虽是县尊,却也是正值壮年的男子,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何来有伤风化有失官仪一说?曹郎君,幔陀娘子,今日你二人作证,本官郑重其事向连娘子提亲。” 话一说完,夏祥退后一步,深施一礼:“连娘子,在下夏祥,灵寿人氏,现为真定知县,尚未娶亲。仰慕娘子风姿,思恋娘子风华,愿与娘子共结秦晋之好,以求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面对夏祥突如其来的求亲,连若涵呆愣当场,不知如何应对,心中有一个声音挥之不去,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不定——他终于表达爱慕之心了,他终于求亲了,他还算有良心…… 夏祥见连若涵呆若木鸡,连说三遍:“在下愿与娘子共结秦晋之好,以求琴瑟和谐,鸾凤和鸣!” “连娘子,你就答应了吧!”幔陀心中喜悦遍地,向前一步扶起连若涵,轻声说道,“你和夏县尊是天作之合,此时答应他,正是患难见真情之时。” “幔陀娘子所言极是。”夏祥知道要有一个台阶让连若涵下才好,“虽说在下对连娘子一片真心,只是在下现今前途不定,甚至会有生死之灾。即便侥幸过关,也是一个既无房产又无家产的两袖清风的穷官,若是连娘子嫌弃在下,也尽管直说,在下有自知之明。” “呸!”连若涵双目圆睁,“谁嫌弃你穷你前途不定了?我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你以前待我不诚,我现在还不想嫁你。” “不知连娘子想何时嫁我为妻?”夏祥嘻嘻一笑,“在下又如何待连娘子不诚了?” “你如何待我不诚,你心里清楚。”连若涵后退一步,离夏祥远了几分,唯恐他再有唐突之举,“算了,以前的事情就不必再提,我现在不想嫁你,是你自己说你前途不定生死未卜,等你定了前途不再有生死之灾后,再来提亲。” 夏祥讪讪一笑:“连娘子算得如此清楚,倒也可以理解,谁也不想将终身错押在一个危在旦夕的小小知县身上。” 连若涵见夏祥怏怏不乐,心中大快,心中满是小胜一局的喜悦:“是呀,成亲和做生意是一样的道理,风险太大利润不高的生意,谁也不会做。不过若是风险虽大但利润也同样巨大的生意,我还是愿意赌上一赌。” “在夏县尊身上押宝,肯定不会有错,我也把我的一生押在了夏县尊身上,不管他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我不会后悔,也不会退却。”幔陀上前一步,挡在了曹殊隽面前,一脸坚决,“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会不离夏县尊左右,保护他的周全。” “我也一样坚定地站在夏县尊身边!”曹殊隽虽心中对连若涵还有爱慕之意,但在如此关头,他还是坚定地站在了夏祥一方,“夏县尊吉人天相,不管遇到多大的险阻,都会逢凶化吉。就连叶真人也说了,皇上福泽绵长,定有上天护佑良臣辅佐,遇到名字之中有祥的忠臣良将,必会遇难成祥。” 夏祥心中感动,有幔陀的生死相许有曹殊隽的不离不弃,他大为欣慰。孟子说过,君子当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要他说,男儿要有四乐,除了君子的三乐之外,还要有娇妻和志同道合的友人,方得圆满。 当然,他也知道连若涵的嫌弃是故意气他,他也有意做做样子好让连若涵释然,不想此举竟是引发了幔陀和曹殊隽的争相表明心迹,倒是让他大感温暖。 连若涵也是心中暖意一片,夏祥能得如风如云的奇女子幔陀的生死追随,又能让放荡不羁的曹殊隽坚定支持,必是有人格魅力和品行的过人之处。可见,她对夏祥的判断也是正确。想通此处,有心饶夏祥一次,却又放不下矜持,想了一想,还是说道:“你们追随他是一路同行,我就不同了,是要嫁他。若是你们反悔了,大不了一走了之,我嫁他为妻,反悔了,也要赔上一生的幸福。” “连娘子这话就不对了……”夏祥一脸认真地说道,“在下娶连娘子为妻,难道也不是要拿一生的幸福当赌注?说得好像押对了,你幸福我也幸福,押错了,你悲惨我还是幸福一样。” “原来你们在这里,怪不得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你们去了哪里,要吃饭了。” 连若涵没来得及回话,曹姝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几人回身一看,曹姝璃一脸笑意款款走来。 “月色虽好,毕竟天凉了,还是不宜在外面久留。”曹姝璃来到夏祥身边,站在夏祥右侧,笑靥如花,“夏郎君,你和连娘子在说些什么,是不是吵架了?” 夏祥见曹姝璃眼睛在灯光的映衬下格外明亮动人,眨动之间,犹如星星点点,眼神中除了爱慕之外,还有狡黠和嬉笑,他就知道曹姝璃是帮他解围来了。 “没有吵架,只是我向连娘子提亲,被连娘子拒绝了……”夏祥故作痛苦状,“好伤心,感觉不会再爱了。” 曹姝璃莞尔一笑:“连娘子拒绝了夏郎君,并不是她不想嫁与夏郎君,而是她有意礼让,想让我捷足先登。连姐姐请放心,就算我先嫁与了夏郎君,你后入门,我也会事你如姐,不会有半分僭越。” 曹殊隽一脸羡慕之色:“夏郎君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实在让人羡慕得很。为何我就不是一肩挑两门?真如此的话,我就可以同时娶了肖娘子和幔陀娘了,一文一武,多好。” “呸,不要脸,想得美,谁要嫁你?”幔陀对曹殊隽横眉冷对,“曹郎君,为何你总是喜欢想好事?真心做一些为国为民的事情,做一个对朝廷有用的人,才不枉生为男儿。” 曹殊隽被幔陀教训一顿,也不恼,嘿嘿一笑:“幔陀娘子说得对,越是生得丑的人,越是喜欢想得美。当然,我不丑,我是风流倜傥的少年才俊,虽有出世求仙之心,却又有济世之怀,所以跟随在夏县尊身边,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也算是为朝廷做事了。幔陀娘子现在不喜欢我不要紧,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好。不过我先奉劝幔陀娘子一句,夏县尊娶了连娘子和姐姐之后,就不能再娶妻了,你可不要打他的主意。” 幔陀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平静:“我今生不会嫁人,只等夏县尊大事了了之后,就一个人归隐山林。我对夏县尊只有追随之心,并无男女之情,你尽管放心。” 曹殊隽嘴硬:“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若是你真对夏县尊有意,我也就不打你的主意了,反正我也知道,只要是夏县尊的,我都抢不过。” “不要胡闹了。”曹姝璃笑了,推开曹殊隽,朝夏祥说道,“夏郎君,若是让你定,你愿意先娶谁入门?” 夏祥为难了,左看看连若涵,连若涵一脸淡然,右看看曹姝璃,曹姝璃一脸浅笑,不由心想,曹姝璃方才明明想帮他解围,怎么一转眼又要考他了?又一想,不由释然,曹姝璃虽然谦让连若涵,却还是有几分争强好胜之心,谁先进门谁就为大,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曹姝璃又比连若涵稍小一些,若是她位于连若涵之后,也不会开心。 况且若论身世,曹姝璃虽不比连若涵出身望族,也是名门之后。 连若涵本想再拿捏一番,好折腾折腾夏祥,不料曹姝璃横插一手,她不免紧张起来,患得患失的心情让她再难矜持,毕竟谁先谁后事关谁大谁小的问题。她向来不甘人后,身为天下第一商行好景常在的掌舵人,岂能屈居曹姝璃之后?虽说夏祥一肩挑两门,不分大小,但谁当夏祥一脉的妻子谁当夏祥叔叔一脉的妻子,也会有所不同。毕竟,夏祥一脉的妻子会被高看一眼。 夏祥岂能不知曹姝璃的小小心思,不由暗暗一笑,不动声色地看向了连若涵,见连若涵表情虽然依然故作镇静,眼神中却有几分慌乱之意,知道连若涵心思动摇了,就说:“若是让我定,自然是愿意先娶温柔贤惠的入门了。毕竟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再者,贤惠为大。所以归根到底,谁先入门,就看谁更温柔贤惠了。” “若论温柔贤惠,必然是曹娘子了。”幔陀难得地笑了一笑,“只不过若论对夏县尊的一腔真情,还是连娘子更奋不顾身。何况方才夏县尊已经向连娘子提亲了,只要连娘子一点头,连娘子必定先入门。” 第二十七章 智者相遇,仁者胜 曹姝璃虽心中微有失落,想到即便是夏祥先向她提亲恐怕也是不行,她不比连若涵可以自己做主,还要经父母允许,连若涵孤身一人尝遍世间冷暖,她比她先入门,也是应当。不如索性好人做到底,她向前一步挽住了连若涵的胳膊,轻轻摇动:“连姐姐,你看夏郎君也是孤身一人,你也是,你二人早日成亲,也是好事,至少在世间你们就都有了至亲的亲人。” 曹姝璃一番话不但让连若涵一颗紧绷的心落到了实处,还鼻子一酸,无比感动,不仅仅是因为曹姝璃的话激起了她身世飘零的感叹,还让她感念曹姝璃的一番真心。若说以前她和曹姝璃从生疏到熟识,虽以姐妹相称,却还是有一丝隔阂的话,从此刻起,她被曹姝璃的一句话融化了内心,真正视曹姝璃为姐妹了。 至少在世间有了至亲的亲人……连若涵深吸一口气,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她一向自诩坚强,觉得自己一个人可以活得很好很自在,不想在遇到了夏祥之后,又陆续结识了曹姝璃、曹殊隽、幔陀、萧五、肖葭等人之后,忽然觉得生活不再是单调而乏味的经营,而是充满了浓浓的亲情和友情。 平心而论,她很感谢夏祥为她打开了另一扇生活之门,让她的生活充满了温情并且丰富多彩了许多。 “娘子,此时不嫁,更待何时?”夏祥趁热打铁,再次进攻。 连若涵险些脱口答应夏祥,还好秋风一吹,她又恢复了几分清醒,她用力一抱曹姝璃的肩膀,说道:“谢谢曹妹妹,你们都是我在世间至亲的亲人。你说,我何时嫁与夏县尊?” 难题又回到了曹姝璃身上,曹姝璃却是淡然如风,悄悄一拢秀发,微微一笑:“夏郎君身为真定知县,公务繁忙,又有皇上南巡之事,近来肯定顾不上婚姻大事。依我看,等皇上南巡之后,夏郎君便可和连娘子举行大婚。” “我同意。”夏祥高举右手,一脸期待,“连娘子,皇上南巡只有月余时间了,你再不应下,到时就来不及举行大婚了。” 连若涵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曹殊隽见状长叹一声,说道:“连娘子,你若再是不嫁,姐姐和幔陀娘子就要捷足先登了。你并非优柔寡断之人,有如此难得的重情重意的郎君,还不先下手为强?虽说我也爱慕连娘子,却也希望你和夏县尊能够夫唱妇随。” 幔陀一反常态,竟是向前一步抱住了夏祥胳膊,将头靠在夏祥的肩膀之下:“连娘子若是不嫁,我就嫁与夏县尊好了,反正我也是孤单一人,不必听从父母之命,自己称了心意就行。” 若是只有曹姝璃一人,连若涵还不觉得有危机感,幔陀的加入让她顿时大感紧张,在她看来,冷若冰霜向来不动声色的幔陀一旦动情,必将会奋不顾身。 连若涵当下退后一步,朝夏祥福了一礼,盈盈说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幔陀放下夏祥胳膊,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恢复了漠然之色。 曹殊隽一脸惆怅,长叹一声:“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曹姝璃眼中微有泪光闪动,低声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决。” 夏祥更是心中柔情充满,他郑重其事地朝连若涵回了一礼,这一礼,等于是他和连若涵真正确立了终身大事。连若涵方才的诗以及曹姝璃的诗,都是生死相许之意,他何德何能,有如此两位如花似玉的娘子愿终生不离不弃? 夏祥又朝曹姝璃施了一礼,慷然说道:“夏某不才,得两位娘子终身相许。日后定当不离不弃,白头偕老,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犹如惊雷。曹殊隽惊呆半天,忽然抚掌大笑:“夏郎君,莫非真的应验了,老天要用雷劈你?” “劈你个头!”夏祥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幔陀瞪了曹殊隽一眼,纵身跃起,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去去就来。” 等几人坐到餐桌之上,还没有开饭时,幔陀去而复返。 夏祥自然坐在了主位,连若涵在他右首,曹姝璃左首,然后依次坐了曹殊隽、肖葭,并无外人。幔陀进来后,坐在了下首,她淡淡地看了夏祥一眼,低声说道:“又炸了一个火雷,伤了两个人。” 夏祥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先由他们折腾去吧,总有消停的时候。” 幔陀却又说道:“伤的两个人是府衙的衙役,除了程道同在帮忙善后之外,还有许和光。” 曹殊隽讥笑一声:“夏县尊,你这个县丞也不知道是真定县的县丞,还是真定府的县丞,真是奇了怪了,天天为府衙做事,索性借调到府衙算了。” “吃饭,吃饭。”夏祥不接曹殊隽的话,笑眯眯招呼众人,“难得聚在一起,今日又是我和连娘子大喜的日子,来,上酒。” “祝夏县尊和连娘子白头偕老,天长地久。”肖葭举杯祝贺,“也祝愿夏县尊和曹娘子早日喜结连理,多生贵子。我代表恩师李先生敬夏县尊、连娘子、曹娘子一杯。” 肖葭话一说完,一口饮下杯中酒,嘴角挂着笑,眼中隐有泪花闪动。自从三年多前与夏祥相识,从此夏郎就刻在了心里,成为她仰慕爱慕的男子,甚至一度以为他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夫君。不想夏祥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先生也再三告诫她,她和他只能是兄妹。如今夏祥和连若涵、曹姝璃修成成果,即将喜结夫妻,她既为夏祥感到高兴,又为自己伤心,真是悲喜交加。 人生就是充满了悲欢离合,充满了爱恨情仇,肖葭虽然心伤不已,却又想到她虽然不能和夏祥在一起,却依然和夏祥情同兄妹,和连若涵、曹姝璃情同姐妹,她也该知足了。更何况,她还要和连若涵一起为打造一个遍布大夏境内每一个城镇的好景常在而努力,儿女情长之事,暂且放到一边也罢。 但愿人间好景在,不负年华不负爱,肖葭暗中对自己说,终此一生,能证明自己的经商才能,能为好景常在打下更多的江山,能为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就足够了。 夏祥看到了肖葭悲喜交加的神情,一口喝杯中酒,又郑重其事地满上一杯,高高举起:“肖娘子,我敬你一杯。你我相识三年,情同兄妹,在中山村时,先生和我又多亏你照顾,说来你是先生和我的福星,从今以后,不管前方路途有多艰难险阻,我都会和你一路同行,不离左右!” “我也是。”连若涵也十分欣赏肖葭的才干敬佩肖葭的为人,也举杯在手,“肖娘子,我们风雨同舟。” “我也是。”曹姝璃也举起了酒杯,她从不喝酒,今日破例了,“我愿和肖娘子同舟共济,风雨兼程。” 幔陀转身拿过一坛酒,拍开酒封,举起坛子:“敬肖娘子!”她话一说完,当即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了一坛酒。 众人都惊呆了,以前从未见过幔陀喝酒,她从来都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今日却是如此豪爽,让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幔陀却并不在意众人的惊讶,右手一挥:“再拿酒来。” 随后又上了几坛酒。 幔陀依然打开一坛酒,一手抓在手中,站了起来:“夏县尊,幔陀身世飘零,犹如浮萍,幸得夏县尊收留,才让幔陀有了安身之地。幔陀无以为报,只愿追随在夏县尊左右,保护夏县尊周全,为夏县尊效犬马之劳。只要夏县尊不嫌弃幔陀,幔陀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幔陀娘子不要再喝了,小心醉了。”夏祥起身想要劝上一劝,却晚了一步,幔陀一口气又喝完了一坛酒。 夏祥见幔陀双颊飞红,眼神迷离,知道她不胜酒力,忙说:“你的心意我自然清楚,酒就不必喝了。我也视你如亲人,只要你愿意追随,我必厚待你。” 其实在内心深处,夏祥对幔陀很有感情,别看幔陀常以冷漠示人,其实她心细如发,对他更是不惜性命相护,是一个情深义重的奇女子。若说连若涵和曹姝璃是他至亲的亲人,肖葭如同家人,那么幔陀就如一个肝胆相照的知己,可以同甘共苦,可以一起仗剑走天涯。 幔陀却又举起一坛酒,高高举起:“夏县尊,我追随你左右,并非因为你的才华和学识,也不是因为你长得英俊,人又风流倜傥,而是因为你有一颗为国为民之心,事事为百姓着想,是一个好官。家父被奸人所害,早早过世,他有许多遗愿未能完成,希望在夏县尊身上可以让家父的遗志得以发扬。” “令尊有何遗志?”夏祥和林仙枞从未谋面,之前也未曾听闻其名,后来认识幔陀之后,得知了其名其人,对林仙枞的耿直和清廉颇为敬佩。 “驱逐奸臣候平磐,杀死逆臣星王殿下,愿皇上圣明,百姓安康,还大夏清风明月。”想起父亲一生的不得志和客死他乡,幔陀心绪难平,湿了眼眶,“父亲临走之时对我说,若能遇到一名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让我誓死追随,也算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夏祥豪气顿生,也拿起一坛酒:“敬林公!我定当不负林公遗志,励精图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官一生,造福苍生!”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说道:“敬林公!” 一饮而尽! 曹殊隽喝得急了,呛了一下,咳嗽半天,拍着胸口,笑嘻嘻地问道:“幔陀娘子,令尊的遗愿里面,有没有让你找一个好人家嫁了?” 幔陀脸颊绯红,不知是酒红还是羞红,她瞪了曹殊隽一眼:“要你管!离我远点儿。” 曹殊隽借着酒胆,向前一步,抱拳一礼:“幔陀娘子若不嫌弃,在下愿完成令尊遗愿之中好人家的部分,一辈子跟随你在身后,当你的影子。” “找打还是找死?”幔陀怒了,扬手又抓起一坛酒,“想要娶我,好,要么打败我,要么喝过我,你选一样。” “我……”曹殊隽武功平平,酒量也是一般,他三分为难七分退缩,转身就走,“算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好男不与女斗,唯小人也女人难养也,我其实更喜欢肖娘子,美丽聪慧大方开朗,肖娘子,我来了……” 肖葭起身闪到一边,微微一笑:“你只有应了幔陀娘子的挑战,才有喜欢我的资格。否则,我会看轻了你。” 若只是一边激将还好,现在是两边激将,曹殊隽进退两难,只好求助于夏祥:“夏郎君,夏县尊,夏兄,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夏祥淡然则笑:“男儿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追求女子和读书求官并无不同。两强相遇,勇者胜……” “拼了。”曹殊隽不等夏祥说完,拎起一坛酒,一仰头喝个精光,“身为男子,岂能怕一个女子?太有失男子威风。来,再来一坛,幔陀娘子,敢不敢陪我纵情一醉?求仙问道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咦,我头怎么这么晕?不对,怎么有两个夏郎君?夏郎君,你骗我,什么两强相遇勇者胜,我是弱者……” 话未说完,曹殊隽身子一歪就倒在了桌子下面,大醉不醒了。 夏祥深刻地摇了摇头:“我话还没有说完你就抢着喝酒了——两强相遇,勇者胜。勇者相遇,智者胜。智者相遇,仁者胜……你没听完我的话又能怪得了谁?” 曹殊隽被人扶了下去,他酩酊大醉,连路都走不稳,最后被两个人架了回去。 几人又喝了几杯酒,眼见天色已晚,就散了。夏祥回到房间,刚喝了几口柳儿上的茶,就听到有人敲门。 第二十八章 乘势而上 “夏郎君睡下没有?是我。”门外传来肖葭轻轻的声音。 夏祥让柳儿开门,柳儿微有几分不情愿:“夏县尊吃了不少酒,天色又这么晚了,肖娘子怎么还来打扰?” 门一开,穿了一身白衣的肖葭在月光下安静如仙子静美如菊花,她冲柳儿浅浅一笑:“让柳儿受累了。我和夏郎君久未见面,有些私密话要说,你早些休息去吧。” 柳儿有几分迟疑,夏祥点头说道:“就是,柳儿你早些休息去吧,有事我再喊你。” 风声和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动听,肖葭坐下之后,半晌没有说话,神色有几分落寞。夏祥也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喝茶。他知道,肖葭心情不好,一是他和连若涵确立了婚事,和曹姝璃也算是定了终身,二是肖葭对他的处境肯定有几分担忧。 果然,足足沉默了半晌之后,肖葭才幽幽地叹息一声:“出京之时,先生再三叮嘱,让我来到真定之后,尽心尽力辅佐你。来到真定之后我才发现,真定之地远比我想像中复杂和凶险,夏郎君,你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呀。” 夏祥轻松自若地笑了笑:“不管是狼穴还是虎口,只要一心为民大公无私,又有何不同?乾坤以有亲可久,君子以厚德载物,其心正,则不怕万物不正。” 肖葭目光中满是敬佩之色,心中踏实了许多:“夏郎君,我觉得和先生相比,你更有活力和朝气,也更敢作敢为。先生在中山村避世三年,得知星王追杀到了中山村才又北上京城,正面和星王较量。而你从未有过退却之意,一直迎难而上。若是满朝文官都和你一样敢于和星王、候平磐叫板,也不会有现在皇权旁落相权大兴之事。” “话不能这么说……”夏祥摇了摇头,一脸凝重,“先生避世不出,只是权宜之计,在等候时机。就如幔陀之父林公一样,非要以死相拼,也不是君子之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相机而动。盲目、冲动都不是为官之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其实我在京城,也是顺势而为,是为天下考子讨一个公道。在真定,是因势而动,是为百姓求一个安稳。只是眼下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界,为了皇上的安危,为了天下百姓,只能乘势而上了。” “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定会和夏郎君风雨相伴,不离左右。”肖葭下定了决心,以后坚定地追随夏祥,为他排忧解难,尽她所能助他一臂之力。 “你我之间就不必客气了,我有事情肯定会先交给你来处理。”夏祥想了一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个清楚,“不瞒你说,肖娘子,虽说我和连娘子已经定亲,但连娘子还隐瞒了许多事情。倒不是我怀疑她什么,而是不想被她蒙蔽太多。你和连娘子朝夕相处,也经手好景常在的一些生意,如果能从中发现一些什么……” “夏郎君是想知道连娘子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肖葭被夏祥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哪里有官人让人打听自家娘子的事情?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夏郎君的心思,连娘子确实身上有太多秘密。好在她对你是一片真心,她不说出真相,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之前我并没有怀疑连娘子什么,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虽也猜测好景常在的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权贵支撑,却并未多想,毕竟连娘子出身清河崔家。只是截留广进商行铁矿一事,明显不是单纯的经商手法。”夏祥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猫腻,广进商行暗中经营铁矿、马匹和皮革一事,他并不知道,相信许多商行也不得而知,连若涵又是从何得知并且准确地截留了铁矿货源?可见连若涵此举必是为了防止星王起兵作乱而下的一步棋。 “这件事情我也是来到真定之后才知道一些,之前连娘子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透露。”肖葭自然知道此事背后隐含的深意和重要性,“我加入好景常在时间虽不长,却也接触到了好景常在的一些商业布局,并未看到好景常在涉及马匹、皮革和铁矿生意。所以夏郎君说得对,连娘子突然出手截留了广进商行的铁矿货源,并不是为了生意,而是另有所图。也可见在连娘子来真定之前,她就已经出手了。连娘子突然出手狙击星王的大计,以她和清河崔家的关系,肯定不是为了配合家主崔何倒向景王的举动,那么问题来了,连娘子到底是为了配合谁?或者说,她听命于谁?” 夏祥点头,肖葭的分析丝丝入扣,一针见血,他笑了笑:“反正不是听命于我……所以我才让肖娘子多加留意连娘子的一举一动。不是监视她,而是担心万一她跟错了谁,误入歧途就不好了。肖娘子,依你之见,连娘子背后的势力是庆王还是……皇上?” “皇上?”肖葭吃了一惊,“怎么可能是皇上?皇上都自身难保了,怎会扶持连娘子?再说皇上和连娘子似乎也没有认识的可能。多半是庆王殿下,或是云王也有可能。” “若是庆王还说得过去,但是云王……怎么可能?”夏祥并未见过云王,不过想起京城中关于云王的传说,以及云王在星王寿诞之时一心维护星王的举动,直觉告诉他,云王并非是在刻意假装,他是真的一心追随星王。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我总认为云王对星王过于热络了,热络之中,有许多刻意为之的痕迹,并非是真心,倒像是在演戏。”肖葭想起了李鼎善的分析,就一股脑儿说与了夏祥,“先生也说过,在现在的情形之下,就连庆王也动了心思,何况更年轻的云王?云王若是真的无心于帝位,还不如当个逍遥王爷置身事外,也好过彻底倒向星王,万一星王事败,他连逍遥王爷也当不成了。所以,云王过于倒向星王之举,似乎另有所图,大有深意。” 夏祥想了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点了点头:“说得也是,四位王爷在面对都有可能继承帝位之时,谁会不动心?就连庆王殿下虽和景王殿下走近,怕是也有伺机谋求帝位之心。算了,不管几位王爷的心思,背后扶持连娘子之人,在我看来,不是皇上就是庆王或是云王。肖娘子,你也不必刻意非要查个清楚,平时多留意就是了。” “知道了。”肖葭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目光淡淡地看了夏祥一眼,“连娘子对夏郎君一片真心,希望夏郎君不要辜负了她。还有曹娘子也是对夏郎君情深义重,夏郎君一肩挑两门,肩负为夏氏两门传宗接代的重任,也一人身系两位女子的终身大事,以后行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切不可轻率冲动,以身试险。” 夏祥听了出来肖葭言语之中的关切之意,见她粉脸如雪,红白相间,小巧的鼻子犹如星星一点,不由怦然一动,想起和她相处的日日夜夜,暗中喟叹一声,起身说道:“我不敢有违先生教诲,不会辜负连娘子和曹娘子厚爱,请肖娘子放心。” 肖葭没有说话,眼神迷离地望向了窗外,窗外夜色如水,四下一片静谧,她心中却起伏不定,起身向前几步,来到夏祥身前,想起从此就要和肖葭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有天涯之远,再难按捺心中渴望,想要抱住夏祥。不料才一有所动作,忽听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夏县尊可是睡下了?” 是幔陀的声音。 肖葭微微一怔,心中的激情迅速退却,不等夏祥说话,她三步并成两步,打开房门,冲门外的幔陀轻轻一笑:“夏县尊还没有睡下,幔陀娘子请进。” 幔陀微露讶然之色,见肖葭神色如常,衣衫整齐,也就未再多想,起身进门。肖葭转身出门,将门带上:“夏县尊、幔陀娘子,我先告辞了。” 幔陀换了一身衣服,淡绿的裙装衬托得她犹如秋天叶落枯黄之中的唯一一片绿色,她脸上飞红,浮现一丝俏皮古怪的笑容。夏祥有几分好奇,笑问:“幔陀娘子,你武功高强,是不是可以用内功将酒逼出来?” 幔陀伸出一根手指在夏祥眼前摇了几下,嘻嘻一笑:“夏县尊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酒和水一样,喝下之后就进入了体内,怎么还能逼出来?只能吐出来。武功的高强和酒量的大小没有关系……” 窗外的月光尽情地倾洒在幔陀身上,她整个人如同一团碧绿的火焰在跳跃不停,她显然醉得不轻,脚步虚浮,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夏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小心不要摔倒了。你喝醉了,还是早些休息为好,有事可以明天再说。” “不,不要,我就要现在说。我怕明天就没有机会了……”幔陀用力挣脱了夏祥的搀扶,目光如电直视夏祥的双眼,“夏县尊,我和连娘子、曹娘子相比,能相差多少?” 夏祥感受到幔陀身上散发的火热和眼神中的热烈,心怦怦直跳,强作镇静:“什么相差多少?你说什么胡话?若没有什么事情,还是早些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今天的事情今天做完。”幔陀仰起脸,她比夏祥不矮多少,此时二人近在咫尺,她醉眼迷离双颊飞红吐气若兰,“夏县尊,你回答我,我的容貌比起连娘子和曹娘子,又能差了多少?” “不相上下。”夏祥后退一步,靠在了柱子上,无路可退了,他也是酒意未去,被幔陀逼人的热力激得体内气息翻滚,几乎把持不住,“幔陀娘子,你容貌清丽,风姿过人,又有出尘之意,不是凡夫俗子……” “我哪里是什么仙子?不过还是一个肉身凡胎的小小女子罢了。”幔陀再次向前一步,右手扶在柱子之上,离夏祥只有半尺不到,“夏县尊,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丝动心?” 虽说大夏风气,男子一妻数妾不足为奇,文人墨客也以此为风流雅事,并无什么不妥,夏祥也是正值当年,爱慕幔陀芳华,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幔陀为他出生入死,数次救他脱险。只是夏祥刚和连若涵定下了终身大事,又有曹姝璃以身相许,此时再招惹幔陀,未免太过多情了。 话又说回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管是连若涵还是曹姝璃,都不如幔陀和他相处的时间长。朝夕相处,不生情愫反倒不正常了。夏祥诚实地点了点头:“我对幔陀娘子……也、也很是喜欢……” 话未说完,幔陀身子朝前一挺,双臂环过夏祥有脖颈,娇艳红唇朝前一送,正正压在了夏祥的嘴唇之下,夏祥后面的话就被生生堵了回去。 “唔、我……”夏祥想要反抗,奈何没有幔陀力气大,且不知道幔陀用了什么手法,让他浑身酥软无力可使,只好任由幔陀摆布,“幔陀娘子,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这样,啊,你轻些……” 夏祥背靠柱子,温香暖玉扑满怀,他既无力反抗,又有几分不想反抗,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以为他第一次和女子亲热,不是连若涵就是曹姝璃,阴错阳差之下,却是和幔陀有了肌肤之亲。 而且还是被动之下被迫为之! 这就尴尬了,传了出去不知会让多少人笑话!夏祥感受到幔陀嘴唇的温热和身子的热力,感受到幔陀因为习武而弹性十足的身体,体内压抑已久的活力蓦然迸发,他反客为主,将幔陀抱在怀中,用力朝前一扑。 幔陀身子后仰,不料脚下一绊,朝后便倒。夏祥和幔陀抱在一起,被幔陀带动,也是朝下便倒。他情急之下,想稳住身形,却哪里稳得住,眼睁睁看着他和幔陀一起摔倒在地上。 第二十九章 大夏十大高手 幔陀在下,夏祥在上,二人紧紧抱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夏祥的卧房是青砖铺地,摔在地上肯定很痛,夏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幔陀痛不欲生的表情。毕竟他在上面,幔陀在下面,她要承受自身加他身体的力度,受力最大。 “笨,睁开眼睛看看。” 夏祥感觉耳边传来一股热气,幔陀的声音在耳旁轻轻响起,他慢慢地睁看眼睛一看,咦,不对,幔陀的后背没有着地,而是悬在空中,啊,幔陀会飞?难道她真是天仙下凡? 再一看,夏祥哑然失笑,幔陀身子微弓,双手伸展,如大鹏展翅,左手抓住了床沿,右手抓住了桌子腿,就凭借双手和双腿之力,身子离地半尺有余。而他如同一条很不争气的鱼,爬在幔陀身上,姿势不雅,样子狼狈不堪,再无一县之尊的威仪。 夏祥虽然感受到身下幔陀身体的曼妙和美好,却不好赖在幔陀身上不起来,主要他也实在不想幔陀受累,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伸手拉起幔陀,讪讪一笑:“方才多亏幔陀娘子,我才没有摔掉大牙。否则缺了牙就当不成知县了,大夏律法规定,凡身体有残疾者,一律不许为官。” “你牙掉了倒是没事,也算不上残疾,身体上有残疾才是大事……”幔陀脸上娇羞无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正要接着说下去,忽然脸色微微一变,手一扬,挥灭了房中油灯。 夏祥一愣:“莫非幔陀娘子今晚真要留宿?” “不要说话。”幔陀伸手捂住了夏祥的嘴,凝神细听,窗外除了风声还是风声,并无什么异常,她悄无声息地来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户,朝外面张望,“夏县尊,外面有人。” “什么人?”夏祥蹑手蹑脚来到窗前,朝外面张望,外面漆黑一边,哪里有什么人影?只有树影婆娑。 夏祥半蹲在窗下,整个身子都靠了幔陀身上,他歪头朝外张望时,头就又和幔陀的头碰在一起。鼻中传来了幔陀身上清淡的香气,若兰若芝,让人心醉不已。只是此时不是旖旎之时,他忙收敛心神,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听错了?” “不会。”幔陀斩钉截铁地答道,她轻轻一推夏祥,“别离这么近,你那么笨,万一坏人杀进来,我会被你拖了后退。” 夏祥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索性也不站起来,头靠在墙下,再仔细一听,还是听不到任何动静,不由小声笑道:“谨防隔墙有耳,小心东窗事发,我怎么觉得反倒是我们有些鬼鬼祟祟?” “你才鬼鬼祟祟,我行事一向光明正大。方才之事,若是连娘子和曹娘子怪罪,就都怪我好了,我一人承担。”幔陀眼神之中有格外明亮的内容,她直视夏祥的双眼,“做过的事情我不会后悔,不过从今以后,我们还和以前一样,除了保护你的安全之外,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怎么这样?转身就忘?夏祥愣住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幔陀时,外面的风声中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呼啸声。 这一次夏祥听得清清楚楚,绝非自然之声,若非有人,便是什么夜行动物。 幔陀脸上的柔情瞬间不见,取代的是警惕和紧张,她示意夏祥不要出声,侧耳倾听片刻,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此人武功十分了得,比燕豪还要厉害几分。” 夏祥一惊,他刚刚想到若是有人前来偷袭,多半是燕豪无疑,毕竟燕豪此时人在真定,放眼大夏,能让幔陀如此警惕之人,除了燕豪也没有几人。不想幔陀竟说此人还不是燕豪,难不成小小的真定之地,又出现了什么了不起的高人? 夏祥张嘴想要问个清楚,却被幔陀捂住了嘴巴,幔陀由于习武的原因,小手温软而弹性十足,与寻常女子颇有不同。只不过不等夏祥感受到幔陀小手的滑腻,幔陀身子陡然紧绷,突然跃起,如离弦之箭,从窗户之中飞跃而出。 夏祥急忙起身,朝窗外一看,夜色茫茫之中,幔陀的身影只一闪就隐没不见了。随后,四下又归于寂静,再也听不到半点声息。 “幔陀娘子……”夏祥大着胆子出门,来到院中,轻声呼唤,除了风声之外,再无任何回应,他怅然若失,在院中呆立片刻,转身回走,却见走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人。 穿一身白衣的她,倚柱而立,头发披散开来,宛如瀑布倾泻而下。她慵懒之态和从容之姿,如同一株夜光下的睡莲。 正是连若涵。 “连娘子,怎么还没睡下?”夏祥来到连若涵面前,夜凉如水,他想脱下披风为连若涵披下,才察觉方才出来得急,没有穿上披风,“外面凉,连娘子还是赶紧回房歇息吧。” 连若涵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夏祥一眼,淡淡地笑了:“我也不是不知变通,你们男子成亲之前,有陪床丫环也不算什么,可是幔陀娘子不是下人,你若是收了她,怎么安置?不管是当妾还是侧房,都委屈了她。你已经有了两个正房,不会再有第三个了。” 夏祥自然清楚大夏律法规定只能有一房正妻,他一肩挑两门,有两房正妻已经是特例了,若再娶一房正妻,就触犯了律法。他苦笑一声:“连娘子取笑了,幔陀娘子不会嫁人,她是闲云野鹤,游戏人间,怎会被世俗所累?” “外面冷,不请我到房中说话?”连若涵也不等夏祥点头还是摇头,只管迈步来到他的房中,眼睛一扫,见被褥整齐,又笑了,“原来你二人只是私会,并没有做些什么。” 夏祥尴尬一笑:“连娘子怕是只看到了中间,没有看到开头和结尾。” 连若涵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其实我不是小气之人,你和幔陀娘子若是情投意合,即使你二人有了私情,我也不追究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将她妥善安置。幔陀娘子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有你收留,也是她的福分。” 夏祥摇了摇头:“有幔陀在我们身边,是我们的福分。方才有人想要图谋不轨,幸好幔陀在,否则说不定我现在已经遭了毒手……” “啊?”连若涵惊得花容失色,她猛然起身,“方才我只看到幔陀翻窗出来,随后你也出来,还以为你是送她,原来是有人想要……是谁?莫非又是燕豪?” “幔陀娘子说不是燕豪,还说此人比燕豪武功还要高强。”夏祥不无忧虑地说道,“可惜萧五不在,否则萧五或许还可以助幔陀娘子一臂之力。” “若不是燕豪,又会是谁?”连若涵更加震惊了,小小的真定之地,有一个燕豪就足够让人头疼了,若再多一个可以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岂不是更让人防不胜防,“难道真是大夏十大高手之中的哪一个?” “也有可能。”夏祥低头沉思片刻,大夏十大高手之说,虽是传说,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至少燕豪就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中,幔陀应该也是其中并未具名的数人之一,幔陀的师父林水田名列大夏十大高手第一名,人称林上仙,“连娘子,除了林上仙、幔陀和燕豪之外,大夏十大高手之中其他人的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只听说过其中五六人而已,其他人都不知姓名。”连若涵又缓缓坐下,“传闻大夏十大高手,林上仙排名第一,燕豪排名第三,王酒丞排名第四,风如晦排名第五,方十娘排名第六,幔陀娘子排名第几,就不得而知了。据说还有一人名叫白友为,排名第十。其他人等,就不清楚了。” “十人之中,确定的有七人了,还差三人。”夏祥想起幔陀数次和燕豪过招,胜多败少,不由心中释然,大为放松,“幔陀娘子武功比燕豪强了一些,应该排名第二。排名第一的是她的师父林上仙,这么说,大夏十高手不管是谁,都不是幔陀娘子的对手了?太好了,如此说来幔陀娘子必定不会有事了。” 连若涵也是长出一口气,虽说幔陀半夜来到夏祥房间,让她心中微有不快,不过以夏祥的人格和才识,能得幔陀以身相许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幔陀为了夏祥出生入死数次,若无幔陀,夏祥怕是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她还能责怪幔陀什么?更何况她身为正房,应当大度,夏祥从没有通房丫环,又不去风月场所,也算是难得了。 “但愿如此。”连若涵起身来到窗前,朝外面张望一番,外面一切如故,她放心不下,关上窗户,掩紧房门,“虽说幔陀娘子武功过人,可是明枪易夺暗箭难防,万一她遭遇不测该怎么是好?我睡不下,就陪你一起守夜等候她回来。” “好。”夏祥自然没有异议,又一想,问道,“连娘子身边为何没有高手追随左右?又或者是高手在侧,我还不得而知?” 连若涵知道夏祥总是想问清她的底细,她侧了侧身子,双手抱肩:“天气现在真是清冷了,夏郎君不觉得冷么?” “是有点冷。”夏祥一时没明白连若涵的言外之意,起身去拿披风,“来,披上披风,夜深风大,小心着凉。” “披上披风还是凉,怎么办?”连若涵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床上,眼神中闪过一丝羞涩,羞涩之中,又有几丝挑衅之意,“怎么,怕我?” 夏祥何曾怕过哪个女子?他哈哈一笑,弯腰伸手:“请连娘子上床。” 连若涵掩嘴一笑,款款走到床前,脱鞋之后,盘腿坐下,夏祥打开被子披在连若涵身上,也坐在了他的身边。稍微迟疑片刻,见连若涵目光大胆而热烈,也就不再客气,拉过被子一角披在了自己身上。 二人靠在一起,盘腿坐在床上,缩在被子之中,凝望窗外的夜色。 “你说,幔陀娘子能不能安然回来?”夏祥十分担心幔陀的安危,第一次觉得幔陀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人。 “当然能,幔陀娘子武功超人,又机智过人,别忘了,她可是天下排名第二的高手,谁能奈何得了她?”连若涵蜷缩在被子里,和夏祥肩靠肩,之前的高贵和高不可攀全然不见,犹如一个依偎在爱人身边的寻常女子,她将头靠在夏祥肩膀之下,声音轻柔如水,“夏郎君,有时我会想,我和曹娘子就算嫁你为妻,也不可能时刻不离你左右,只有幔陀可以寸步不离地保护你的周全。你收了幔陀,我和曹娘子都不会说什么,就算心中小有不快,也会以大局为重。毕竟现在你身处险境,幔陀娘子舍生忘死保护你,我和曹娘子都应该感谢她才对。” 夏祥紧紧握住连若涵的小手,连若涵想要挣脱,他反倒握得紧了:“承蒙娘子抬爱,只是眼下形势并不明朗,和娘子、曹娘子定亲已经让我心中不安,唯恐辜负两位娘子的一番美意,有负重托,怎敢再耽误幔陀?只能等皇上南巡之后,大夏恢复了青天白日,再说此事不迟。幔陀娘子对我有救命之恩,她若愿意下嫁与我,我自然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只是又怕委屈了她。她若不嫁,我也会待她如至亲的亲人。” “你真这么想?” “当然。” “算你有良心。”连若涵幽幽地叹息一声,“你说得也是,现今风雨飘摇,皇上南巡,吉凶未卜,万一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怕是你我都难逃一难。可惜皇上一世英明,到如今竟被星王和候平磐随意摆布,皇上为何不先免了候平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削夺了他的相权,再将依附星王和候平磐的文武官员一网打尽,岂不是就天下太平了?” 夏祥意味深长地笑了:“娘子是考我不成?” 连若涵眨眨眼睛,回应夏祥一个是又怎样的笑容:“你猜?” 第三十章 谁的人 夏祥凝视连若涵的双眼,在灯光的映衬下,她的双眼漆黑如墨,却又光洁如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虽然我只在殿试之时见过皇上一面,却总觉得和皇上有一种隐蔽的联系,就像皇上希望我为他做什么事情,而我也猜到了皇上的心思,正一步步完成皇上的布局,是不是很奇怪很傻的想法?其实说起来,我和皇上只说过几句话,从殿试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一面,更没有过任何联系,皇上不会也不可能通过秘密渠道让我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冲锋陷阵。” “也未必,说不定皇上真的将大事委托于你,只是不便直接告诉你怎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你,怕你被候平磐所害,就通过一些人和事来暗示你。”连若涵俏皮地一笑,“难道你就没有一丝察觉?比如幔陀、比如曹殊隽、比如肖葭,都有可能是皇上安插在你身边的人。” 夏祥被连若涵调皮的语气逗乐了,又被她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不过我更怀疑皇上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连若涵微微一笑:“你说是我就是我,如果我身后有皇上撑腰,我不就是公主了?来,快叫公主殿下。” 夏祥被她捏住鼻子,只好认输:“下官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平身。”连若涵有模有样地伸出右手,往上一抬,“夏县尊,公主殿下下嫁与你,你以后成了皇亲国戚,可要忠君报国,不许有谋反之心。” “下官不敢。”夏祥一脸诚惶诚恐,“下官受皇上之托前来真定为官,定当忠君报国,上不负圣恩,下不负百姓。” 连若涵听出了夏祥话里有话:“不对,你来真定当知县,是星王所为,怎么会是受皇上所托?” “连娘子真是这么认为?”夏祥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和连若涵并肩坐在一起,扭头看向连若涵的时候,样子有几分怪异,“以连娘子的聪慧,怎会猜不到我来真定上任,明面上是星王指使吏部让我来龙潭虎穴之地,但背后谁敢说没有皇上的默许,或者说皇上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你和皇上又不熟,才见过一面而已,怎么会知道皇上的想法?”连若涵鼻子一皱,哼了一声,“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做不得数。” 夏祥悄然笑了,伸手一刮连若涵鼻子:“娘子和皇上也不熟,怕是连一面都没有见过,又怎会知道我的猜测不对?” 连若涵歪头想了想:“不和你说了,你一是狡辩,二是想套我的话,我才不上当。” 夏祥愈发觉得连若涵身上有着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娘子,你说若真是皇上有意派我前来真定为官,除了治理好真定之外,我还要怎么做才能深得圣心?” “帝王心术,天威难测,我怎么知道?”嘴上说不知道,连若涵却还是认真想了一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若真是如此的话,皇上肯定对你寄予厚望。别的不说,真定府的驻地禁军不比京城禁军差上多少。还有,皇上之所以答应南巡,怕是也有亲临真定一举剿灭叛党之意。你要做的事情有两件,一是将真定所有的隐患都扼杀在萌芽之中,二是皇上南巡之时万一事变,你要动用一切力量确保皇上全身而退,如有可能,还要将叛党一网打尽。” 夏祥摸了摸头,憨厚地一笑:“忠君报国本是我分内之事,只是身为一名小小的七品知县,治理真定是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确保皇上安全,本官虽有心,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既有崔府尊牵制,且吴义东身为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又不受本官节制。本官所能调动的力量,只不过是百余人的三班衙役而已。” “你不要忘了,你还有我,还有幔陀娘子,还有连娘子和肖娘子……”连若涵被夏祥的样子逗乐了,“还有郑好、卢之月、萧五、徐望山、马清源,等等,不要小瞧了自己的力量。还有,皇上对你信心十足,相信你一定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成就大事。” “你怎么知道皇上对我信心十足?”夏祥伸手一揪连若涵的耳朵,“娘子,你实话告诉为夫,你和皇上是如何认识的?” “我哪里认识皇上?你想多了。”连若涵摇了摇头,甩开夏祥的魔爪,“为什么你总觉得我是皇上的人?我就是一个清河崔家的叛徒,然后创立了好景常在,很幸运地做成了大夏第一商行罢了。其实你说我是皇上的人,倒不如说我是庆王或是云王的人更让人觉得可信。” “也对。”夏祥假装恍然大悟状,“娘子你到底是庆王还是云王的人?” 连若涵一脸娇羞,头埋在了夏祥的胸前:“我是官人的人……” 夏祥虽心中洋溢柔情蜜意,将连若涵抱入怀中,却还是一脸无奈地想,连若涵真是一个狡黠多变又滴水不漏的娘子,娶了她,既是福气,又是压力。好吧,既然她不肯透露她的秘密,他也不再勉强,他相信她对他的真心,除此之外,她有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也是正常,毕竟身为大夏第一商行好景常在的掌舵人,不可能没有神秘之处。 “也不知道金甲先生什么时候会来真定?我还真想念他了。”夏祥动情地说道。 “最晚皇上南巡之时,金甲先生会随行,对了,还会有叶真人。”连若涵想起了和叶木平初见的情形,虽心中对叶木平的真实身份还有几分怀疑,却又多了几分向往和期待,“叶真人说不定还真是谪仙人,他神通广大,变化无穷。” 夏祥点了点头,他也听过不少关于叶木平的传说,又想起了药床药椅:“药床药椅进展如何?” “一切顺利,马上就可以大量制作了。前些日子送了崔府尊一把药椅,也不知道他是否使用?”连若涵眼睛一亮,“以后文园也要把药床药椅作为可以传承的工艺保存下来,以免以后失传。” “这样就太好了,娘子真是好娘子……”夏祥困意袭来,眼睛睁不开了。 “不许睡,陪我说话。”连若涵耍赖,摇动夏祥的胳膊。 夏祥却不肯醒来,依然紧闭双眼:“你让我睡一会儿,实在太困了,明天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明天萧五就回来了,还有,马清源马员外也该从市乐回来了,事情总要有一个水落石出的时候。还有,还有,幔陀娘子若是回来了,记得叫醒我……” “幔陀娘子回来了!”连若涵惊呼一声。 夏祥还是没有睁开眼睛:“骗人!幔陀娘子肯定没有回来。” “真不好玩,这都骗不到你,你眼睛都没睁开,怎么知道幔陀娘子没有回来?” “因为,因为……”夏祥头歪在连若涵身上,困意如潮水般汹涌,“因为我没有闻到幔陀娘子特有的香气。” “你!”连若涵被夏祥的无赖气笑了,想伸手捏他的鼻子,却见他发出了轻微的酣声,竟是睡着了,不由一时心疼,想起他如此年轻就经历如此之多的磨难和凶险,不由柔声说道,“真的难为你了,官人,等以后你会明白,你的所作所为,皇上和黎民百姓会铭记在心。有一首诗送你——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醉生梦死谁成气,拓马长枪定乾坤。挥军千里山河在,立名扬威传后人!” 连若涵的话,夏祥只隐隐听到一半,说到后面的部分时,他已经进入了梦境。夏祥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迷迷糊糊中,他来到一处亭台楼阁之地,在花团锦簇的林中,有两个人背对他而立。他想走得近一些,看清二人的长相,却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再上前一步。 好在他还可以听清二人的对话。 二人只从背影就可以看出是两名女子,一名一身白衣的女子在左,飘然如仙,一名衣着普通的女子在右,二人站立在桃树之下,落英缤纷,无数花瓣洒落在二人的头上和身上。 “宋娘子,委屈你了,以后你一人抚养祥儿,必定辛苦。”白衣女子说道。 被称为宋娘子的女子声音清亮:“能将祥儿抚养成人是我的福分,何来委屈和辛苦?还请仙子放心,奴家一定尽心尽力。”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仙子连连点头,语气有几分低沉,“还有一事务请你知晓,万万不可向外人透露祥儿的真正身份,即使是祥儿,也不能让他知道真相。你可是清楚了?” 宋娘子说道:“奴家心里有数。只是祥儿若是问到他的生身父亲是谁,我又该如何答他?” “夏祥之父名夏长德,夏长德有一弟弟名夏长道。夏长道早死,无儿无女,托夏长德为他延续香火,所以夏祥可娶两房妻子,一肩挑两门。”仙子似乎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说道,“你便如此告知夏祥即可,至于夏长德的生死,你含糊过去,不用明说。” 宋娘子愣了一愣,说道:“夏长德、夏长道,正法名为道,得道而不失,谓为德。《佛说无量寿经》上说:‘长与道德合明’,仙子所起的名字,果然大有深意。” 仙子呵呵一笑:“夏长德夏长道名字虽好,却还是没有夏祥的名字好。祥者,吉祥也……” 夏祥越听越觉得疑惑,越疑惑越觉得宋娘子像是母亲,他情急之下,快步如飞,想要追上二人看个清楚。却不管他如何奔跑,离二人越来越远,他急得大喊:“娘,我是祥儿,等等我!” 宋娘子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回身一看,冲他嘻嘻一笑:“谁是你娘?大郎,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十一郎。” 十一郎?夏来,果然眼前之人变成了夏来。夏来还是当初和他一起逃出中山村时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他。 再看旁边之人,竟不知何时变成了夏去。 夏去满眼泪水:“大郎,我想死你了。上次一别,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你现在好不好?” 夏祥上前一把抱住夏来夏去,痛哭失声:“十一郎、十三郎,你们没事就好,我时刻担心你们,见到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们兄弟再也不要分开了!” “不分开了,大郎,我和夏去一起帮你。”夏来重重地点头,“不管遇到谁,只要他敢对你不利,我和夏去一定不会饶他。” 夏祥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夏来夏去,胸中的感动和激动一起奔流:“好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醒醒,醒醒,夏郎君,幔陀娘子回来了!” 夏祥正沉浸在欢喜的悲痛之中,忽然被人摇醒了,睁眼一看,不知何时连若涵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前,而他一个人斜躺在床上。 再仔细一看,一身露水的幔陀一脸疲惫站在门口,右手持剑,剑尖之中,还有鲜血滴落,触目惊心。 夏祥瞬间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扶住了幔陀:“幔陀娘子,你受伤了?” 幔陀摇了摇头,浑身虚脱一般,在夏祥的搀扶下,缓缓坐下。连若涵忙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她一口喝下,又接连喝了几杯,才抹嘴说道:“昨晚之人,武功比我高强。” 夏祥一惊:“传闻大夏十大高手之中,你的师父林上仙排名第一,燕豪排名第三,你的武功又在燕豪之上,天下除了令师之外,还有谁会是你的对手?” 幔陀虽未受伤,身上却有露水之外,还有几处擦破了衣服,她收起手中宝剑:“师父武功出神入化,排名第一也是实至名归。只不过她从来不过问世间俗事,一心求仙问道,更不会介入纷争之中。早在师父还没有成名之时,就有了大夏十大高手之说,当时师父还没有在榜上。后来也不知道哪个好事者补充了榜单,还将师父名列第一。” 第三十一章 大马士革刀 “剑上的血是?”连若涵见幔陀身上没有受伤之处,大为安心,十分不解幔陀剑上之血从何而来。 “说来好笑,是一头狼。”幔陀说道,“我和燕豪有过几次交手,每次都是小胜,但并非是我武功高过燕豪,而是燕豪未尽全力,再者我还有萧五相助。且燕豪排名第三,并不属实,以我看,燕豪排名第五第六比较合适。” 夏祥微一思索:“这么说,你武功比燕豪还稍逊一筹,排在第六第七名,那么在燕豪之前和师父之后,还有三四人?今日之人,可是他们其中之人?” “应该是,今日之人,是一个女子。”幔陀微一点头,“我一路追赶,追出了数里之后,不见了她的行踪,我就知道此人至少轻功在我之上。我准备返回时,她忽然现身眼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虽然天黑,她脸上又蒙着一层黑纱,但我依然可以一眼看出她是一名女子。她年纪也不大,和我一样手持一把长剑,在月光下静静站立,就如一株凤尾竹。”幔陀想起当时的情形,还心有余悸,她习武多年,第一次和人交手感觉到了寒意,“我问她是什么人,她不回答,挺剑便刺,我便和她战在一起。一交手才知道,对方的武功有些古怪。” 古怪?夏祥和连若涵对视一眼,二人不懂武功,虽惊愕却并不知道幔陀所说的古怪指的是什么。 幔陀看出了二人的疑问,接着说道:“所谓古怪是说她的武功并不是正统的中原武功,很像是蛮夷之地的招数。中原武功讲究大开大合,挥洒自如。岭南一带再到海南之地,武功多以轻巧和腾挪跳跃为主。她的武功路数,既不像大开大合,又不腾挪跳跃,总是剑走偏锋,忽而如重剑无锋,忽而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让人琢磨不透。” 夏祥沉默不语,他虽未亲眼见到对方出手,不过听幔陀所说,此人应该并不是来自所谓的蛮夷之地。汉朝以前,蛮夷之地多指中国周边的少数民族,到了唐朝之后,华夏之地疆土扩张,诸多所谓的蛮夷之地尽归华夏,到了大夏之后,不管是西北西南偏远,还是东北漠北之地,都成为大夏版图,正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幔陀所说的蛮夷,应该是胡夷,是来自西北之外波斯大食之地的胡人。大夏建国以来,国力强盛,四海臣服,有不少外国使节前来朝贡,也有不少异族定居在大夏,不愿回国。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大夏之朝,大夏无论是疆土还是国力和文化的强盛,都远超汉唐。 “我和她交手了三十余招不分上下,我就虚晃一招,后退一步,问她为什么要接近夏县尊,是不是图谋不轨?对方说她是受人之托要取夏县尊性命,因为夏县尊是鱼肉百姓无恶不作的贪官狗官,她要取狗官的项上人头。” “狗官的项上没有人头,应该是狗头才对。”夏祥自嘲地笑了。 连若涵愤愤不平地说道:“她是傻子还是瞎子,夏县尊若是鱼肉百姓的狗官,大夏还有一个好官吗?睁着眼睛说瞎话,空有一身武功,却没有脑子,真是蠢得可怜。” 幔陀被连若涵的气愤逗乐了:“连娘子不要生气,她也许是受人蒙蔽,也许是受人指使,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过随她怎么说,反正夏县尊是好官还是狗官,百姓心如明镜。我又问她,若夏县尊是一个大大的好官,她杀了夏县尊,岂不是错杀了好官?她却说,不管夏县尊是好官坏官,只管杀了便是,反正为官之人,好的也不比坏的好多少,都该死!” 连若涵噗哧一乐:“怎么听上去像是被你始乱终弃的怨妇?” 夏祥大叫冤枉:“本官既不鱼肉百姓,也不调戏良家妇女,更不会薄情寡幸。始乱终弃这样的事情,本官绝对不做。” 幔陀眼神复杂地看了夏祥一眼,接着又说:“我又问她是受何人所托,若是有人出钱让她杀了夏县尊,我愿意加上三倍让她去杀出钱之人。她却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一诺千金,不会因为谁出钱多就出尔反尔。我又追问她到底是谁,她不再回答,朝我连刺三剑。剑招凌厉,招招致命。我知道只有殊死一搏才能让对方知难而退,就不再犹豫,使出了最厉害的杀招。” 夏祥怦然心惊,印象中自从认识幔陀以来,幔陀即便是和人过招也是从容不迫,从未见她使出全力,可见这一次遇到的对手确实棘手。 幔陀的脸色凝重了几分:“她不但剑术十分了得,轻功也高我一等,而且和我一样也会使飞刀。我又和她缠斗了不下半个时辰,不分胜负,她忽然停手,劝我离开夏县尊,否则可惜了一身武功,我懒得听她啰嗦,扬手扔出一把飞刀,不料她一剑挡飞之后,转身就跑。” “跑就不要追了,穷寇莫追。”虽然幔陀现在已经平安回来,夏祥还是不免为当时的她担心不已。 “我也不想追,可是不追又不行,她是往回跑。”幔陀又喝了一口水,才说,“我担心她原路返回再对夏县尊不利,就穷追不舍,连发三枚飞刀,结果都被她躲过。她轻功极好,几个喘息之后,和我的距离越拉越远,我情急之下,顾不上许多,将身上所有飞刀全部发完,又将手中长剑掷了出去。还好,她躲过了飞刀,没躲过长剑……” “她受伤了?”连若涵惊问。 “没有。”幔陀摇了摇头,“长剑飞出之后,她堪堪躲开,却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被我追了上来。她盛怒之下,对我痛下杀手,不但剑法如虹,还接连飞出数枚飞刀。我躲了其中大部分飞刀,却有一枚没能躲过……” “你受伤了?”连若涵顿时一惊,上下察看幔陀,“伤在了哪里?快让我看看。” “我没事,一点儿小伤,无妨。”幔陀摆了摆手,继续说道,“虽然我中了一刀,却并无大碍,使出了绝招——仙人十四剑。仙人十四剑是调动全身之力,一口气使出十四式剑招,中间不得有片刻停留,必须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又如云起雾升。” 夏祥虽未亲眼,却心向往之:“若是清晨之时,朝阳之下,晨雾初升的林间,幔陀娘子矫如飞天,施展仙人十四剑,必定美不胜收,犹如天仙下凡……” “你不关心幔陀娘子伤势,只知道胡思乱想,真是辜负了幔陀娘子的一番真心。”连若涵不满地奉送了夏祥一个大大的白眼。 夏祥尴尬地一笑:“娘子教训得是。不过我方才已经暗中察看了幔陀娘子的伤势,并无大碍。” “啊?幔陀娘子到底伤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 “不要打断幔陀娘子,让她说完。”夏祥还了连若涵一个不满的眼神。 幔陀轻声咳嗽一声:“仙人十四剑是师父传我的绝招,轻易不能使用。一旦使出,会耗尽全身精气,少说也要七天才能恢复气力。不过为了阻止她,我顾不了许多了。师父说过,放眼整个大夏,能在仙人十四剑下走完十四招者,屈指可数。我原本想在十四招之内结果了她的性命,以免她再次作恶,不想才使出三招,她惊呼一声,竟是认出了仙人十四剑,还问我是林上仙的什么人。” “我不回答她,只顾一剑接连一剑,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终于招架不住,转身就逃,临走时还说,你等我回来,我还会再来找你。如果你真是林上仙的弟子,我劝你不要再追随夏祥这个狗官,有辱你师父清名。”幔陀眼神中流露出疑惑之色,“她应该是认识师父,可是师父从来没有和我提起她认识一个胡夷高手。她走后,我收势不住,仙人十四剑一旦施展,必须一口气打完才能停下。最后一剑是一剑飞天,我一剑飞出,先是斩断了一棵小树,余势不减,又将一头路过的狼钉死。” “真是好险。”连若涵吓得不轻,又上下打量幔陀几眼,“幔陀娘子到底伤在了哪里?要不要紧?” 夏祥推开连若涵,从幔陀头上抽出一把形如发簪的小刀:“连娘子竟没发现幔陀娘子所中的一刀是在头上?还好,只是伤到了头发,没有伤到皮肉……咦,大马士革刀!” 夏祥手中之刀,形状和大小都和发簪一般无二,只是十分弯曲,犹如弯月。刀身之上布满各种花纹,如行云似流水,美妙异常。 “什么是大马士革刀?”幔陀初次听到大马士革刀的说法,不由十分惊奇。 “大马士革刀来自波斯。”连若涵对大马士革刀略知一二,她很惊讶夏祥的渊博,“夏县尊以前见过大马士革刀?” “第一次见到。”夏祥含蓄地一笑,“许多书籍上有过记载,先生也和我说过大马士革刀是由乌兹钢制造,上面遍布铸造型花纹,通常为弯刀,大马士革刀独特的冶炼技术和锻造方式一直是波斯人的技术秘密,不为外界所知。大马士革刀的特点是脉络犹如丝绸织纹,光泽夺目,且锋利无比。” 说话间,夏祥将手中刀轻轻划过桌子,桌子上立刻可见一道深入半寸有余的划痕。 “大马士革刀价格极其昂贵,一般人都用不起,更不用说用来打制扔了不要的飞刀了。”夏祥将刀递与连若涵,“以诸铁和合,或极精得,铁中之上是也……传说大马士革所用乌兹钢仅次于天降巨石所提炼的钢铁。” 连若涵接刀在手,看了几眼,赞不绝口:“好漂亮的花纹,像是天上的云朵,又如水面的波纹。” “莫非她是大夏十大高手之一的方十娘?”夏祥若有所思地说道,“方十娘人称追魂音,应该是说她的武功以阴柔取胜,如影随形,追魂索命,不过听幔陀娘子所说,此人的武功却是刚烈。且方十娘又是大夏人的名字,难不成十大高手之中除了幔陀娘子和方十娘之外,还有一名女子?” “笨。”连若涵经昨晚和夏祥同床但没有共枕之后,和夏祥的关系亲近了许多,对夏祥也不再如以前一般恭敬之中又有疏远之意,而是多了随意和亲密,“大夏十大高手说的是大夏高手,幔陀娘子的对手是波斯人,不能划归到大夏十大高手之内。” “说得也是,我怎么疏忽了这一点?”夏祥嘿嘿一笑,“幔陀娘子也累了,赶紧休息去吧。” 幔陀点头,微露不安之色:“她知道我七日之内不会恢复功力,这几日夏县尊一定要小心行事。” “不怕,萧五也应该回来了,有他在,再多加派一些人手,想必她也不敢轻举妄动。连娘子,你陪幔陀娘子先去休息,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一下。” 连若涵和幔陀走后,柳儿进来服侍夏祥,夏祥洗漱完毕,刚刚坐下,曹殊隽和曹姝璃就来了。 夏祥简单向二人说了一说昨晚之事,二人惊得目瞪口呆,当下也顾不上和夏祥多说,急忙去探望幔陀娘子。 早饭过后,马展国和丁可用一同前来观心阁请夏祥去县衙。夏祥在二人的陪同下,安步当车,出了观心阁,朝县衙走去。 清晨的真定城,鸡鸣狗吠之声传来,又有炊烟许许,虽已然有了初冬的寒意,却依然充满了祥和之意。夏祥沿滹沱河边负手而行,见沿河两岸的商铺次第开门,小商小贩也开始忙碌起来,摆摊的摆摊,叫卖的叫卖,好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 路过一家客栈,门口有一木牌,上书“久住牛员外家,只收五十文”。马展国见夏祥的目光在木牌上停留了片刻,忙上前说道:“夏县尊,此处为牛员外所开的客栈,说是客栈,其实是民宿。在真定城内,如牛员外一样开民宿者不下百家。” 第三十二章 小人得志 夏祥点了点头:“耕者有田,居者有屋,商者有业,理民之情,顺民之意,德政乃立……可惜的是,怕是不用多久,真定城的一片祥和的景象就会消失不见了。兴亡都是百姓苦。” 马展国自然明白夏祥的言外之意,他小心翼翼地说道:“下官昨日暗中搜查真定城,城外的山洞和可以藏身的树林也都查过,没有发现付科的下落,今日下官会继续一一排查,争取早日了结付科一案。只是下官以为,就算找到了付科的下落,只凭付科的口供怕是也难以阻止有人继续兴风作浪。” 夏祥点头:“位卑未敢忘忧国……有些事情只管尽力而为就是,最后怎样,谁也说不清。马县尉、丁捕头,真定县有你二人是真定百姓之福。皇上有你二人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是皇上之幸。” 平心而论,马展国和丁可用对即将到来的狂风巨浪心存畏惧,虽有退缩之意,却因夏县尊一心迎难而上而不敢流露,听夏祥一番话,二人胸中顿时燃起熊熊烈火,男儿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忠君报国本是本分,二人对视一眼,心意相通,同时站住,朝夏祥深施一礼:“下官愿誓死追随夏县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了好了,不要动不动就谈以死报国。以死报国固然让人敬仰,但死了之后只留清名,却不能再为国效力,也是可惜。还是好好活着,才能继续上报君王下报百姓。”夏祥呵呵一笑,一脸的云淡风轻,“本官倒是觉得,若是上不负君王下造福百姓,我等更要身体好胃口好,如此,才能亲者快仇者痛。千万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哈哈。” 马展国和丁可用也会心地笑了,夏县尊说得对,不但要活着,还要活得很好,才能造福百姓。他们也相信,夏县尊运筹帷幄,虽官微言轻,却也能四两拨千斤,赢得最后的胜利。 到了县衙,夏祥处理了一些公务。马展国和丁可用又找来张学华和吕东梁,几人将情况汇总一起,让夏祥定夺。 可以说,清淤滹沱河不存在人力和物力上的问题,船夫和船只随叫随到,常年在滹沱河上行船的船夫非常赞同清淤,知道清淤的重要性和清淤之后的便利。而沿河两岸的商铺和居民是清淤的最大阻力,若能让他们配合,清淤之事随时可以开始。 夏祥又传来卢之月,卢之月已经将流民都登记在册,沈良人也成为了流民中的一员。对于清理淤泥改造良田一事,流民无不欢欣鼓舞。千百年来,拥有土地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前提,恒产者有恒心。本来许多流民打算在冬天到来之后出外乞讨,得知夏县尊已经为他们想好了安置之策,再无一人要离开真定。毕竟故士难离,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马展国迫切地想看到百舸争流千帆竞发景象的早日到来,问道:“夏县尊,何时开始清淤?” 夏祥气定神闲地一笑:“还不到时候,不急,等风起云涌时。” 正午时分,曹殊隽从观心阁过来县衙,告诉夏祥,连娘子、曹娘子和肖娘子带人前去文园测量和规划,他闲来无事,就来县衙帮夏祥办案。夏祥无语,曹殊隽帮他办案?别闹了,他不捣乱就谢天谢地了。 好在听说马展国和丁可用还要继续搜寻付科下落,曹殊隽大感兴趣,非要跟随二人一同前往。夏祥自然求之不得,马展国和丁可用二人却十分高兴,幻想曹殊隽再施展仙术,可以一举查到付科藏身何处,就省了大事了。 午后,夏祥回观心阁一趟,看望了幔陀。幔陀沉睡未醒,他让柳儿好好照顾幔陀,刚返回县衙,许和光和杨江就出现了。 许和光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连杨江也是踌躇满志的样子,二人见过礼后,许和光阴阳怪气地说道:“崔府尊请夏县尊到府上一叙,还请夏县尊即刻动身,不要让崔府尊久等。” 夏祥虽心中有气,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起身说道:“怎能让崔府尊久等?走。” 三人出了县衙,夏祥既无马展国、丁可用随从,也没有萧五追随身后,孤身一人,被许和光、杨江二人夹在中间,形单影只,再有秋风吹动落叶,颇有几分萧瑟和凄凉,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不过夏祥却丝毫没有悲壮之意,反倒饶有兴趣地欣赏起了两岸景色。来到子龙大桥上,桥下有几艘船停靠,上面的人忙忙碌碌,不停地下水出水。最大的船上坐了一人,正是燕豪。 “燕太尉为滹沱河的淤泥操碎了心,真是难得,本官应当奖赏他一百文。”夏祥双手扶住栏杆,向下张望,“一个在真定无亲无故的外地人,一个不在真定担任职务的堂堂太尉,却一心为真定百姓着想,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杨江嘴角一咧,不经意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对夏祥的话不但不以为然,还忍不住想嘲笑夏祥的无知。燕豪哪里是为了真定百姓着想,分明是在埋桩和布雷。夏祥啊夏祥,等皇上的龙船触到木桩引发火雷之时,龙船沉没,皇上遇难,你就是罪魁祸首,到时星王殿下顺势继承皇位,第一个就拿你开刀,不但杀你全家,还要诛你九族。 许和光却是听出了夏祥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他淡淡一笑:“夏县尊说笑了,燕太尉是为了皇上南巡之时在滹沱河上行船之时的安危着想,不是为了真定百姓。燕太尉是何许人也?他心系天下,怎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真定?” “说得也对。”夏祥并不反驳许和光之话,他举目四望,用手一指沿岸的商铺,“许县丞,沿河两岸的商铺之中,十有二三是广进商行的商铺,广进商行是真定第一商行,听说你是广进商行的幕后东家?” 许和光连摆双手:“传闻,坊间传闻,下官只是在广进商行有一点股份,广进商行的真正东家是柳员外和谢员外。说到广进商行,夏县尊,别怪下官多嘴,滹沱河清淤一事,事不可为。还请夏县尊收回成命。” “哦,说来听听,怎么就事不可为了?”夏祥边说边走,双手背后,“请本官收回成命是你的意思,还是崔府尊的意思?” “是下官的意思,不过据下官所知,崔府尊也有此意。”许和光礼节上对夏祥依然恭敬,语气上却少了几分谦逊,“先不说清淤滹沱河会动用多少人力物力,也不说清淤之后的淤泥如何处置,更不说现在天气寒冷,万一出了人命怎么是好?只说沿河两岸的商铺因此关门,会影响多少人的生计,会减少多少税收?再者皇上南巡在即,真要清淤的话,如何确保皇上南巡之时在河上行船时的安全?夏县尊,如此多的隐患和后患,你想过么?” 言外之意就是夏祥年幼无知,初入官场,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想清淤,就和当初动用上百民船打捞董大尸体一样,是好大喜功之举。 杨江接话说道:“还有,夏县尊,清淤之事你可曾向崔府尊禀报?滹沱河两岸,除了商铺之外,还有一府一县,夏县尊主政一县,不要忘了,崔府尊执掌一府!” 杨江的话更是含沙射影,指责夏祥肆意妄为,不将崔府尊放在眼里。 夏祥突然站住,杨江走得正急,收身不住,眼见就撞到了夏祥身上,慌乱之下,他朝左边一侧,想要让开。不料脚下一滑,竟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夏祥弯腰扶起杨江:“杨押司怎么这么不小心,平地走路还摔跤?走路的时候要看清脚下,还好现在是白天,又是平路,万一是晚上走的山路,一跤下去,摔一个头破血流还是轻的,摔得粉身碎骨也不是没有可能。” 杨江脸色忽红忽白,心中恨恨地想,要不是你使坏我怎会摔倒?下了绊子又当好人,真有一套。嘴上却连连感谢夏祥。 “清淤之事,今日本官就向崔府尊禀报。”夏祥继续前行,“杨押司说得也不无道理,崔府尊执掌一府,本官只是主政真定县。这倒是提醒了本官,既然本官主政真定县,真定县内之事,不管是民生、民情还是水利工程,都应有本官一言而定。崔府尊执掌的是真定府,真定县内之事,本官按照规矩向崔府尊报备即可。” 许和光冷笑一声:“夏县尊的意思是,你想清淤就清淤,只要清淤之后,告知崔府尊知道就行了?” “不然呢?”夏祥双手一伸,一脸浅淡笑意,“若是事事请示崔府尊,岂不是让崔府尊替本官治理真定县了,还要本官何用?府尊高高在上,只管统揽大局就好,怎能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杨江还要想说什么,被许和光摆手制止,许和光不想再和夏祥争执此事,转移了话题:“还有一事,下官要提醒夏县尊,马县尉、丁捕头还在暗中搜查付科下落,既然是崔府尊下令杨江将付科转移,夏县尊为何还让人搜查,难道夏县尊还想暗中将人抢走不成?” “还有这事?”夏祥一脸惊讶,“本官并没有让马展国和丁捕头搜索付科下落,莫非是他们二人私自为之?等回县衙之后,本官好好问问他们。” 见夏祥打太极装糊涂,杨江摸了摸摔得生疼的屁股,心里愤愤不平地想,夏祥,你先别得意,等下见了崔府尊,有你好果子吃。 夏祥几人下了子龙大桥,朝右一转,就离府衙不远了。三人只顾走路,丝毫没有察觉到桥头正对的一棵柳树下,有一人头戴斗笠依树而立。虽然黑纱蒙面,又穿了一身深色衣服,不过从曼妙的身材和秀长的脖颈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女子。 她从夏祥几人上桥时起,直到夏祥几人的身影消失在府衙的门口,才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丝狐媚的笑容。 “夏祥,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会让你死得很惨,嘻嘻。”她妩媚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却又用右手食指轻轻划过鼻子,既调皮又可爱,和她的阴狠矛盾却又完美地融为一体,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味道。 一阵风吹过,吹起她的面纱,露出她一张美轮美奂的绝世容颜。她鼻子高挺,眼窝比起大夏人稍深一些,肤色白嫩如玉,一双细眉点缀在双目之上,宛如柳叶。 旁边一个挑着担子卖糖瓜的货郎无意中看到了她惊世骇俗的容颜,惊呆当场,手中的拨浪鼓也忘了转动,痴痴地盯着她看。她冲货郎甜甜一笑,将面纱撩了起来,轻启朱唇:“美不美?” 货郎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摇了几下才意识到错了,忙又连连点头:“美,美得跟仙女儿似的。” “愿不愿意跟我走?”她如玉的贝齿在阳光下闪动珍珠般的光泽。 “愿……意!”货郎喜从天降,如此貌美如仙的女子愿意和他说话已是他的无上荣耀,居然还想带他走,他将货摊扔到一边,一脸贱笑,“小人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随我来。”女子咯咯一笑,扭动腰肢,朝桥上走去。 货郎紧随其后,结结巴巴地问道:“小人姓萧名瑟归,未请教娘子芳名?” “小色鬼,咯咯,真是人如其名。你可知道人活在世间,其实是流浪漂泊,只有死后为鬼,才是真正的归宿。鬼者归也,是说人只有变成了鬼,才是真正的归家。”女子幽幽地叹息一声,回头看了萧瑟归一眼,“你叫我方十娘好了。” 第三十三章 方十娘 “方十娘不是中土人氏?”萧瑟归暗暗惊讶,她的容貌像是胡人,却偏偏说的一口流利汉话,又有一个中土名字。对于十娘所说的人死为归的说法,他就直接忽略过去。 不多时二人来到南岸,下了桥,向左一转,又走了百十步,向右一转是一处巷子,名叫望乡巷。望乡巷是一个死胡同,长约百十丈,弯曲如羊肠小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中土人氏?”方十娘站住身形,此时望乡巷中空无一人,她诡异的一笑,右手一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如发簪一样大小的小刀,刀光一闪,她右手一扬,发簪又插到了头发之上。 举手之间快如闪电,等她转身走出数丈之远,萧瑟归才双手抱住喷血的脖子一头栽倒在地上,片刻间鲜血流了一地。 “既然你叫萧瑟归,还是送你归家去吧。”方十娘脸上诡异的笑容变成了轻蔑和鄙夷,她脚尖轻点,如一缕轻烟出了望乡巷,转身朝她的住处走去。举手间杀了一人的她,就如杀死一只蚂蚁一般,对萧瑟归没有丝毫的怜悯和愧疚之心。 才走几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背后似乎有人追踪。又一想,不可能,以她的武功别说有人跟踪了,就是有人有意盯着她看,她也会有所察觉。 方十娘回身一看,身后并无异常,人来人往中,并没有发现人群之中有可疑之人,她走了几步之后,还是不太放心,又回身张望,依然一切如故,才稍微心安。心中不免有几分嘀咕,不应该是杀了萧瑟归之后的疑神疑鬼,想她多年来杀人如麻,何曾怕过什么?生平除了遇到林上仙之时被林上仙超凡绝伦的武功震惊并且退避三舍之外,她从来没有怕过谁,也不担心会被仇家追杀,更不相信会有冤魂恶鬼索命。 只是今天不知何故,为何总是心神不定?不过是杀了一个命贱如蝼蚁的货郎而已,就算杀了夏祥又能怎样?世间贪官多了,夏祥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杀了他,和杀了萧瑟归没什么分别。 方十娘又向前走出了几十步,背后如影随形的不安感才消失不见,她暗中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莫非有什么不世出的高手躲在暗自窥视她?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在远离她数百丈的子龙大桥上,一行三人正在桥上欣赏风景,其中一人捻须微笑,盯着她的背影不放。 是一名道士。 “叶真人,方才的女子有何奇特之处?”道士左边的老者哈哈一笑,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莫非你也动了凡心,思春了不成?现在是秋天,是肃杀之时,可不是思春的时候。” “金老儿说笑了,贫道出家多年,怎会还动凡心?”叶木平收回目光,冲身后之人说道,“谢太尉,真定县内不只燕豪、幔陀两位高手,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就是方才杀人的女子。” 三人正是从京城前来真定的金甲先生、叶木平和谢间化。 谢间化恭敬地说道:“谢某不才,并未看出方才的女子身负武功,更看不出她杀了人,还望真人指点一二。” “老夫也没有看出她有什么出奇之处,除了长得好看之外。”金甲取笑叶木平,“叶真人若真是动了凡心,老夫倒愿意做个媒人,找到小娘子,让你二人成就好事。” 叶木平也不恼,微微一笑,并不接金甲之话:“方才女子走路之时,肩膀不动,下肢也不摇动,犹如脚尖点地一般,可见她轻功十分厉害。男子的生命之力在下身,所以男子走路的时候是膝盖带动双腿。男子可以站立半天,女子则不行,因为女子的生命之力在上身。是以女子走路之时,是腰肢用力带动胯间,扭动走路。而方才的女子走路之时,既不像男人用膝盖带动双腿在走,又不像女子腰肢用力带动胯间在走,而是肩膀不动腰肢不扭膝盖不弯……” “怎么说的像鬼一样走路?”金甲一脸吃惊。 叶木平呵呵一笑:“说的好像你见过鬼一样?不过你没说错,她走路之时就如飘在半空之中,和鬼走路一般无二。鬼是没有脚的,飘浮在半空,倏忽来去。” 谢间化感觉后背发冷:“叶真人真的见过鬼?” 叶木平不置可否地笑道:“鬼有什么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是人心。方才的女子和一个货郎进了望乡巷之后,再出来时孤身一人,而她周身布满杀气,必是她杀了货郎。” “不见的,也许是她和货郎白日苟合,完事之后,一个人独自出来。”金甲非不赞同叶木平之说。 叶木平淡淡一笑:“金甲先生不要乱说,小心被她迷惑,白白丢了性命。此女既有媚功,又轻功了得,且体内阴阳平衡,还是处子之身。她绝不会和男子相交,否则一身武功毁于一旦。” 谢间化不免大为惊讶:“这是什么奇怪的功夫,不能和男子相交,难道是传说中的童子功?”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叶木平手中拂尘一甩,缓步前行,“人体之内有阴阳二气,二气平衡则百病不生,阴阳失调则身体不适。全阴之体为鬼,全阳之体为仙。传说西域有一种武功,只能女子修习,而且必须是处子之身。女子本是阴性之体,练此武功者,每日用艾草熏染全身,赤身裸体在日光下练功,并且服用大补阳气的药物,久而久之,女子体质转阴为阳。之后,再在极寒极阴之地练功,将阳气化解,转阳为阴。如此反复数十次,才大功告成。” “如此折腾,不死也得重伤。”金甲嗤之以鼻,“有天有地有白天有黑夜有男有女,就有阴有阳,为何要练如此邪门的功夫?人体本来就阴阳调和,非要强行打破体内的阴阳平衡,是逆天而行。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这话倒是说对了,我喜欢听。”叶木平哈哈一笑,“天下大多武功,都是强行提升人体潜力,是逆天而行,非但不能强身健体,反倒会五劳七伤。西域这种邪门的功夫叫阴阳术,人体在数十次转阴为阳再转阳为阴之后,会达成一种平衡,此时人体之内阴阳二气互融互补,犹如太极的阴阳合二为一,便可达到百毒不侵轻若飞燕快如闪电的境界。只是阴阳术练习之时,要经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万人之中,能有一人通过就不错了,大多数人会半途而废,还有一些人会承受不了阴阳互换的折磨而死掉。” “这么说,方才的女子是万里挑一的过关者?”谢间化悚然而惊,“阴阳术大成之后,武功是不是深不可测?” “何止深不可测,几乎是天下无敌。” “屁话,哪里有什么天下无敌,叶真人,你一个出家人,说话不要信口开河好不好?”金甲一路上和叶木平斗嘴,没有赢,就处处找茬,“天下无敌岂不是说她可以纵横天下,想杀谁就可以如探囊索物一般伸手去拿了对方性命?” “那倒也不是。”叶木平目光深邃地望向了天空,天空明净如镜,“是说她经历过数十次生死折磨之后,心性极其坚韧,生命之力无比顽强,几乎没有人可以一次杀死她。想想看,你杀她十刀不死,她一刀就可以杀死你,岂不是说她天下无敌?” “这话还是屁话,你一刀砍下她的脑袋,难道她还能不死?”金甲故意和叶木平作对,“再比如一刀刺中心脏也不死?或者一刀砍掉她一只腿,她失去了反抗之力,再乱刀把她剁成肉酱,看她死不死。” “金甲先生不必如此,此女的阴阳术虽然功力极高,却有一个致命缺陷,就是必须保持处子之身。一旦破身,功力尽失,生不如死。”叶木平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天空,“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如此逆天行事的武功,必遭天谴。” “要是她一辈子不嫁人不破身,岂不是说一辈子武功盖世了?”金甲又问。 “也不是。”叶木平摇了摇头,脸色漠然而平静,“女子以七年为期,男子以八年为期,是说女子每七年身体周而复始一次,或者说脱胎换骨一次,或者说衰老一次。女子天生是为阴性之体,到七七四十九岁之时,阴极而阳盛,就会自然转化为阳性之体,所以即使她不破身,到了四十九之时,身体自然转化,打破体内的阴阳平衡,会全身气血翻滚而死。” “这么惨?修炼时九死一生,练成后四十九岁必死,如此邪门的武功,为什么要练?”谢间化无法理解,摇了摇头,“与其冒着九死一生的凶险练成所谓的神功,还不如安心地修习一门普通功法,也好过经受百般磨难终究却是送死。” “话也不能这么说……”金甲虽故意和叶木平作对,却也不赞成谢间化的说法,“我等一生下来就直奔死亡而去,既然必死,为何还要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生就是一次修行,所追求的是一个可以改过自新可以提升自己的过程,只能努力过了,才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绝望,哈哈。” 谢间化晒然一笑:“受教了,金甲先生。就如我几人前来真定,明知事不可为,却偏要为之,是为了不辜负皇上的重托和景王殿下、李先生的嘱托。哪怕拼了一死,也要忠君报国。” 金甲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此言差矣,谢太尉,你来真定是受景王殿下和李先生所托前来助夏郎君一臂之力,老夫和叶真人前来,并非受皇上重托。你也不想想,我二人一个是闲云野鹤,一个是方外之人,皇上怎会托付我二人大事?我来真定为了看望夏郎君,和他叙旧。叶真人是为了拜会大佛寺方丈善来大师,我二人各有私事。” 谢间化一脸愕然:“不可能,谁不知道金甲先生和叶真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如今你二人同时离京,若说不是为皇上办事,谁会相信?金甲先生就不要欺负在下了,在下虽然愚笨,却还是可以看清一些局势。” 叶木平哈哈一笑:“谢太尉,老子曰:大道无为,无为即为有,无有者不居也,不居者即处无形,无形者不动,不动者无言也,无言者即静而无声无形……” 谢间化一脸懵懂,表示不明白,金甲一拍谢间化的肩膀,笑道:“没听明白是吧?老夫也是,叶真人就喜欢谈玄说妙,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故作高深。其实他想说的是,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或者更简单明了,就是看破不说破,少说话,多做事,总归错不了。” “是。”谢间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在下出了景王府,一切行事但凭叶真人和金甲先生吩咐。” 叶木平摇头一笑,手指北岸:“贫道和金甲先生本是闲云野鹤,怎会介入朝堂纷争?你既来到真定城内,一切行事听凭夏县尊吩咐便是。只是此时夏县尊怕是要遭遇一场劫难了……” “夏郎君怎么了?”金甲吓了一跳,顺着叶木平手指的方向望去,远远可见府衙门前有几个人影,其中一人,依稀是夏祥身影,“吓老夫一跳,以为他要被妖女杀害,原来是去了府衙。去府衙能什么劫难?叶真人不要大惊小怪。” “哈哈,好,好,是贫道大惊小怪了。贫道是方外之人,最不喜欢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在贫道看来,面对官府中人比起面对妖女要可怕多了。”叶木平沿河南岸继续前行,“还是先不要让夏县尊、连娘子知道我等来了真定,先随便找一个客栈住下,然后再相机行事,可好?” “是。”谢间化没有异议。 金甲却是犹豫一下:“来了真定不见夏郎君,总是觉得过意不去,不如你二人先不必露面,老夫一人先去见见夏郎君,可好?” 第三十四章 担当生前事 夏祥在一名衙役的带领下,和许和光、杨江穿过厅堂,来到了崔象的书房。和上次前来有郑好迎接截然不同的是,此次崔象只让一名衙役相迎,礼遇之上有天壤之别,明显让他感受到了冷落。 夏祥不以为意,现今真定即将迎来一场巨大的变故,他和崔象分属两个阵营,各自为政,面和心不和是应有之意。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身为清河崔家之人,崔象为何非要和家主崔何背道而驰,成为星王殿下的马前卒? 虽说四大世家在已然式微的形势之下,并不再要求子弟和家主政见相同,也是寄希望于多方下注,避免孤注一掷以免一脚踩空。只是眼下局势和以前大不相同,若说以前的政见不和却并不妨碍忠君报国,但现在下注星王殿下意味着谋反! 虽之前来过几次府衙,此次再来,却依然有生疏之感。夏祥低头走路,沉默不语,心中翻来覆去在想一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他来真定上任,到底是星王想要置他于死地,还是皇上顺水推舟,让他置于死地而后生? 在殿试之前,夏祥一心认为皇上病重,星王和候平磐执掌朝政,皇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不管是皇上有心无力还是无力有心,都不足以改变现状,削弱星王和候平磐的权势。但在殿试之后,他的想法微有改变,因为主持殿试的皇上比外界传说中更加健康,中气十足,身体至少恢复了六七分。 且皇上亲自主持殿试之举也是向外界宣告,今年的考子都是天子门生,不是星王或者候平磐的门生。 而最让夏祥隐隐察觉到皇上意图的是星王寿诞之时皇上亲临之事。他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从连若涵和曹殊隽的转述中,他还是从中嗅到了皇上明为安抚星王实为敲打百官的气息。当然,以上还不是让他联想到他来真定的背后也有皇上的意图,而是连若涵截留广进商行之举让他蓦然心中一惊,迅速想通了一点,连若涵的好景常在之所以如此迅速的发展壮大,背后的势力莫非正是皇上本人? 这么一想,一切就都豁然开朗了。皇上察觉到星王和候平磐坐大之后,已经尾大不掉,而候平磐借助推行新法将朝中反对者全部逐出京城,朝堂之中,全是星王和候平磐之人,甚至就连皇宫之中都是星王和候平磐的眼线,皇上警醒之后才发觉,蓦然四顾,他已经形单影只,成了孤家寡人。 但皇上毕竟是皇上,高坐皇位多年,帝王心术非常人可及。既然正面和星王、候平磐为敌全无胜算,就只能暗中行事,稳步布局,徐徐图之。若他所猜没错的话,连若涵以及她的好景常在只是皇上若干布局中的一环,金甲先生、叶木平以及李鼎善、宋超度,都是皇上布局之中一个个不可或缺的棋子。 也包括他。 都在盛传他来真定上任知县是星王所为,就连庆王和云王也深信不疑。夏祥并不否认星王确实想让他在真定折戟沉沙,但真定如此重要之地,皇上会任凭星王为所欲为?毕竟皇上亲自主持了殿试,对于前二甲的进士去向,皇上必定会一一过问。 如今真定的局势之复杂远超夏祥来时的想象,尤其是得知了皇上决定南巡之后,高建元和燕豪前来真定暗中设置陷阱,想要谋害皇上,以皇上的英明,会猜不到星王的狼子野心?既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是皇上无奈之举,也是皇上想要借机将星王等人一网打尽的将计就计。 皇上和他之间,既无可以直接书信来往的渠道,更没有可以面授机宜的时机,他如何才能在真定以七品知县身份,暗中配合皇上的大计,好让皇上一举成功?夏祥现在愈加断定皇上对他必有期望,而连若涵、金甲先生则极有可能是皇上的代言人。 金甲先生……想到了金甲先生,夏祥不由笑了,想起和金甲先生的认识以及金甲先生的玩世不恭,心中忽然就生起了浓浓的思念之情。 “夏县尊来了。” 书房中,崔象站在桌子后面,手提毛笔正在写字。夏祥来到,他别说出门相迎了,连点头示意都免了,只是抬头看了夏祥一眼,又继续落笔纸上。 夏祥向前一步,来到近前,见崔象正在写一首词: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是韦庄的《菩萨蛮五首》其中之一。 “当时年少青衫薄……”夏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如今的崔府尊可是大权在握,锦衣在身,而下官依然是年少青衫薄。” “年少不怕青衫薄,只要努力,终有一日也会衣锦还乡。”崔象放下毛笔,十分满意地欣赏了几眼自己的书法,“怕只怕,年少之时不但青衫薄,连眼光也短浅。” 夏祥知道要言归正传了,忙束手而立:“下官洗耳恭听崔府尊教诲。” “本官怎敢教诲你?你的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李鼎善,本官无论学识还是名气,都不及李先生的百分之一。”崔象来到夏祥近前,上下打量夏祥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夏县尊师承李先生,小小年纪却又比李先生更圆滑世故,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堪比冯道之才。” 夏祥假装没听懂崔象话里话外的嘲讽,惊道:“崔府尊怎会知道下官的志向正是冯道?” 许和光和杨江顿时一脸鄙夷之色,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中满是讥讽。 冯道本是五代十国之时的传奇人物,大夏之前对他评价褒奖为多,但大夏之后,多有贬低。当朝泰斗司马饰骂他不知廉耻,欧阳明说他是无耻之尤,连车说他是奴才中的奴才,就连苏确也视他为缺乏廉耻观念的小人。 是以放眼大夏,提及冯道之名,无人不咬牙切齿,痛骂他为奸臣逆子。 但夏祥却对先后效力于后唐庄宗、后唐明宗、后唐闵帝、后唐末帝、后晋高祖、后晋出帝、后汉高祖、后汉隐帝、后周太祖、后周世宗十位皇帝,期间还向辽太宗称臣,始终担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的官场不倒翁冯道极为推崇,视他为为官之道的最高境界。 其实说来夏祥对冯道的认知,也并非一开始就认同冯道的处事之道。在中山村时,他深受李鼎善影响,也觉得冯道是不知廉耻的无耻之徒。后来进京赶考,一路上见识了民生维艰,又亲历了朝堂争斗,再到被星王打压,到了真定,又历经诸多事情,步步为营又步步危机,直到今日,崔象还不遗余力地处处刁难,更有星王想要对皇上不利,还要将一切后果都推到他的身上,他才真正理解了冯道的所作所为是怎样的不易和伟大。 “呵呵,哈哈,本官怎么也没有想到,夏县尊的志向竟然是冯道,当真让人惊讶。”崔象忍不住哈哈大笑,冯道在大夏是人人唾弃的败类,不管是新法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视冯道为寡廉鲜耻之人,“夏县尊真是别出心裁,居然以冯道为荣,让人佩服。” “下官也着实敬佩夏县尊与众不同的品味。”许和光抿着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眼神之中却透露出明显的嘲笑之意。 杨江更是直接将头扭到一边,偷笑不止,笑容中除了戏谑、嘲笑,还有轻视。 夏祥将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也不恼,淡淡说道:“崔府尊,下官知道大夏许多人对冯道的评价不高,不过别人的看法并不影响下官对冯道的推崇。” “哦……”崔象的兴趣更浓了,“夏县尊推崇冯道的圆滑还是他一生历经五朝十二帝的数典忘祖,不知廉耻?” 夏祥身受儒家思想影响,自然知道冯道之所以被人所不耻是冯道有违儒家的“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他不慌不忙地说道:“纵观冯道的一生,处处体现了他的悲天悯人之心。他一心只为苍生求饱暖,担当生前事,不计身后名。他虽为儒生,对佛道学说也有涉猎。从小见惯连城烽火、乱世流离与生死无常,又饱受佛道出世观念的熏陶,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所以他的境界之高,非我等俗人所能相提并论。” 此话一出,崔象脸色微露不满之意,许和光更是脸色大变,他冷冷一笑:“夏县尊要替冯道说话也并无不可,不过不必贬低今人吹捧古人,就让人不齿了。” 夏祥点头,似乎很赞成许和光的话:“许县丞言之有理,将别人踩在脚下自己才能爬到高位,古往今来一惯如此。今人贬低冯道又何尝不是借冯道上位?冯道此人,生于耕读之家,长于乱世,唐末,朱温篡唐。同年,原幽州节度使刘恭仁之子刘守光发动叛乱,囚禁刘恭仁,征召已经小有名气的冯道为掾属,冯道时年二十五岁。许县丞,本官问你,若是换了你被刘守光征召,你是否前往?” 许和光闷哼一声:“就算是饿死,下官也不会为乱臣贼子所用。” “说得好,说得好!”夏祥连声叫好,“许县丞光明磊落,本官敬佩。若有一日大夏真有乱臣贼子做乱,相信许县丞定会舍生忘死,忠君报国。” 许和光微露尴尬之色,他自然听出了夏祥的言外之意。 夏祥不理会许和光的尴尬,继续说道:“若是换了本官,本官也不敢应征,因为刘守光为人反复无常,嗜杀成性,前一刻还谈笑风生,后一刻就举刀杀人,而冯道却坦然前往。他应征一个小小的掾属是为名为利?即便是金山银山,在刘守光手下为官,朝不保夕,还是性命要紧。那么许县丞,你可知道冯道为何非要去刘守光手下当一个和押司相似的小官?” 杨江脸色一晒。 许和光摇了摇头:“不知道,或许冯道是存了侥幸心理,自以为可以蒙蔽刘守光……” “好,姑且就按你所说,冯道是存了侥幸心理,自以为可以蒙蔽刘守光……”夏祥接过许和光的话头,“不久之后,刘守光自立为帝,建立了大燕政权,他是冯道事奉的第一个皇帝。” 崔象默然不语,侧耳倾听夏祥的侃侃而谈。今日他召夏祥前来,本是想训斥夏祥一番,不料话题竟被夏祥引到了冯道身上。反正时间还早,他也不急,就先听听夏祥如何为冯道翻案。 “刘守光称帝之后,野心越来越大,自以为可以和晋王李存勖一决高下。冯道劝刘守光不要正面与李存勖为敌,因为连朱温都不是李存勖的对手。刘守光不但不听劝告,还勃然大怒,要杀了冯道。幸得有人相救,冯道才保住了性命。”夏祥斜眼看向了许和光,“许县丞可知冯道为何劝刘守光不要攻打李存勖?” 许和光想了想:“不过是怕刘守光兵败之后保不住自己的官位……” 崔象暗中摇了摇头,许和光无论见识还是口才,都和夏祥相去甚远,再者读书也不多,对历史人物的生平所知不多,是以他的判断往往失之偏颇。 夏祥笑了笑:“冯道不让刘守光攻打李存勖,一是他很清楚刘守光远非李存勖的对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既然在刘守光手下为官,就要为刘守光着想,不让刘守光自取其死。二是不想再劳民伤财,让百姓再遭受无妄之灾。刘守光不听冯道之言,悍然出兵李存勖,最终兵败。” “刘守光败亡之后,冯道前往太原投奔李存勖,他屈身事敌不知廉耻,在李存勖的宦官张承业的拔擢下,冯道平步青云,很快就当上了掌书记,相当于副相。”崔象不忍看到夏祥再向许和光提问让许和光难堪,就接话说道,“后来李存勖灭了后梁,登基称帝,史称后唐,他是冯道事奉的第二个皇帝。夏县尊,冯道此人,屈身事敌,见风使舵,忘恩负义,是一个典型的墙头草,他有何值得称颂之处?” 第三十五章 何计身后名 “崔府尊莫急,听下官把话说完。”夏祥呵呵一笑,一脸无害的笑容,“冯道投奔李存勖之举,确实让人费解,至少表面上看,有损气节,但判断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是好是坏,不可只看表面,而是要看他的出发点。冯道为官,若是求名求利,自然让人不齿。但他在随军出征期间,与士兵同甘共苦,和士兵一起住在茅屋之中,睡在马料之上,用自己的薪俸犒劳士兵,还将部下抢掠过来送他的美女遣散回家。” “不过是做做样子,沽名钓誉假装清高罢了。”杨江嗤之以鼻,轻蔑地讥笑一声,“能做出屈身事敌之事,会没有私藏大量财富和美女?冯道真是一个大奸似忠之徒。” 夏祥会心地笑了:“若是杨押司能做出如此沽名钓誉的清高之事,也不简单。” 杨江脸色一红,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夏祥继续说道:“冯道因父亲去世回家守孝,此时他已是李存勖身前红人,地方官闻风而动,纷纷上门以表心意,他一概拒绝。他为父亲守孝,住在茅棚之中,却拿出自己的俸禄救济穷人,还暗中帮助无力耕作的乡亲耕种土地,乡亲登门拜谢,他矢口否认是自己所为。许县丞、杨押司,一个人做了好事不留姓名,是沽名钓誉还是假装清高?” 许和光咳嗽几声:“这、这,冯道是一个野心极大之人,不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是为了谋求更大的好处。” “说得太对了。”夏祥拍手叫好,“现今朝堂之上正有一人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的本事,远超冯道。他中了进士之后,辞官不做,回家耕田读书。很快清名传遍朝野,皇上数次征召,推辞不就,自称要著书立说,其实是嫌皇上委任的官职太小。数次征召数次不就,更显盛名,一时天下皆知。皇上求贤若渴,再一次征召之时,委任他为五品知州,他欣然上任。担任知州之后,大刀阔斧地推动改革,很快积累了官名,接连升迁,最终入京为官,直到今日……” 崔象心中一沉,夏祥竟是将候平磐比拟为冯道,不由心中大为不快。不过又深入一想,不由悚然而惊,候平磐的所作所为还真和冯道有几分相似,之前他还真没有想到将候平磐和冯道相提并论。 许和光和杨江也听了出来夏祥话中所指,同时对夏祥投去了不以为然的目光。 夏祥才不在意几人的目光,继续说道:“其后不久,李嗣源发动叛乱,李存勖死在乱军之中,李嗣源继位,是为唐明宗。唐明宗对冯道极为重视,很快就提拔冯道担任了宰相。唐明宗是一个有雄才大略励精图治的皇帝,他继位之后,爱惜百姓,鼓励耕种,百姓安居乐业。有一次他问冯道,如今天下丰收,百姓应该富足了吧?冯道答道,不是,谷贵饿农,谷贱伤农,聂夷中的《伤田家诗》说,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唐明宗听了之后,久久无语,他让人将此诗记下,日后经常朗读。” 崔象也心有所动,点头说道:“冯道事奉唐明宗时期,是他一生之中最为作为的时期,也确实为百姓做了一些事情,倒也不全是碌碌无为。几年后,唐明宗驾崩,唐愍宗继位,他是冯道事奉的第四个皇帝。唐愍宗继位后,潞王李从珂不服,起兵叛乱。唐愍宗仓皇出逃,途中被李嗣源的女婿石敬塘杀死。而冯道又做了什么?他在唐愍宗出逃之后,李从珂攻城之时,率领满城文官,开城投降。因为他的投降,李从珂继位之后对他高看一眼,依然重用他。李从珂是唐末宗,是冯道事奉的第五个皇帝。” 许和光和杨江纷纷朝崔象投去了崇拜加谄媚的目光,许和光更是迫不及待地大拍马屁:“崔府尊学识渊博,才高八斗,下官受教了。” 崔象摆了摆手:“废话少说,听夏县尊继续说下去。” 夏祥继续说道:“其后,石敬塘又杀死唐末宗,建立了后晋,即后晋高祖。石敬塘是冯道事奉的第六个皇帝,他对冯道也是极为倚重。石敬塘派人出使契丹时,文武百官无人敢去,因为契丹是蛮夷,都怕有去无回。冯道却自告奋勇前往。到了契丹,契丹皇帝想要冯道为他所用,冯道却并不想留在契丹。石敬塘向契丹称臣,以儿皇帝自称。冯道就说,契丹与晋是父子之国,臣在契丹还是晋,都并无不同。契丹皇帝听后大喜,放他回来。正是此事,被后世许多人骂冯道为无君无父的奴才,是奴才中的奴才。但若是冯道不这么说,他被留在契丹,又如何为百姓谋福为汉文化传承奔走?” “为百姓谋福为汉文化传承奔走?呵呵。”崔象禁不住冷笑了,“回来后,石敬塘病重之时,托孤冯道,希望冯道可以辅佐他的幼子登基,不料石敬塘刚死,冯道转身就将对石敬塘的承诺抛到脑后,带领满朝重臣拥护石重贵为帝。石重贵是冯道事奉的第七个皇帝。因为有从龙之功,石重贵对冯道也是十分看重,可惜好景不常,石重贵很快就被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消灭,冯道就再次更换门庭,成为了耶律德光的重臣。耶律德光是冯道事奉的第八个皇帝。” “数典忘祖!”许和光义愤填膺,“作为一个汉人,对契丹人卑躬屈膝,真不知廉耻。” 杨江摇了摇头:“败类!耻辱!” 夏祥默然一笑,世间许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若真以气节论英雄,当年孔子也不会为了教化世人而周游列国,留下千古名篇了。就连李白在听到李隆基的传诏时,一时欣喜若狂,当即“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冯道的所作所为,不为一般世俗所容,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有冯道悲天悯人的情怀。 冯道之心,心系天下苍生,不计个人清名,是真正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胸怀。 夏祥也不反驳几人,只管接下说道:“世人都骂冯道事奉耶律德光是数典忘祖,却不知道冯道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百姓。耶律德光继位之后,志得意满,得意洋洋而又傲慢地问冯道,你看这天下百姓,如何可救?言外之意是,现在天下百姓,我想杀便杀,你能奈我何。冯道答道,即便是佛祖再世,也难救天下百姓。但陛下比佛祖还要高上一等,想救天下百姓易如反掌。耶律德光听了十分受用,哈哈一笑,打消了屠杀百姓之心。” “但凡胡人南下,中原大地无不惨遭屠戮,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而在耶律德光想要屠杀百姓、中原苍生即将遭受灭顶之灾时,冯道以阿谀奉承的方法化解了灾难,保住了无数人的性命,却又为他招来了千年骂名。以一人之骂名挽救无数苍生性命,换了是本官,本官也绝不会犹豫片刻,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夏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眼神无比坚毅,语气无比坚定,“本官想问许县丞、杨押司,是个人的清名重要,还是无数百姓的性命重要?” 许和光不敢接夏祥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低头不语。若是说个人清名重要,只图虚名而害了无数百姓,是为不仁不义。若说百姓性命重要,却又背了千古骂名,是为不忠不孝。仁义和忠孝哪个重要?他无法回答。 杨江却依然嘴硬,脖子一耿,慷然说道:“宁肯慷慨就义死,不愿奴颜婢膝生。下官以为,忠臣不事二君,更不用说事契丹人为主,以死明志胜过苟且偷生。” “好一个忠臣不事二君,杨押司,记住你方才之话。”夏祥淡然一笑,并不反驳杨江的说辞,“耶律德光返回契丹时,让冯道等降臣随从。途中,耶律德光病逝,冯道等人滞留在镇州。后汉高祖刘志远收复镇州,冯道归附刘志远。刘志远是冯道事奉的第九个皇帝。刘知远病逝之后,刘承祐继位,他是冯道事奉的第十个皇帝。不久之后,后汉发生叛乱,大将郭威奉命出征。得胜之后,郭威称帝,灭了后汉,建立后周,是为后周太祖。郭威是冯道事奉的第十一个皇帝。” “郭威病逝之后,他的养子柴荣继位,是为后周世宗。周世宗是冯道事奉的第十二个皇帝。同年,冯道病逝,终年七十三岁。周世宗悲痛不已,废朝三日,追封冯道为瀛王,谥号文懿。六年之后,太祖发动兵变,建立大夏。可惜了冯道一生,生于乱世终于乱世,没有见到太祖文韬武略平定天下的不世之功。若他活到今日,也会欣慰百姓终于不再遭受战乱之苦,可享安居乐业。” 崔象漠然一笑:“若是冯道活到太祖开朝之时,怕是会被太祖一刀杀了。太祖生平最恨两面三刀之人。” 夏祥摇头说道:“倒也未必,太祖心胸宽阔,怎会滥杀无辜?五代十国不过短短五十余年,战乱不断,叛乱成风,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谁是正统谁又是真命天子?杨押司口口声声说要忠君报国,请问你为哪个君王忠哪个君王死?战乱之时,明哲保身说是最明智的做法,躲进深山老林之中,隐居不出,念几首诗,写几副字,怀念前朝吟诵风月抒发兴亡,名节是有了,是独善其身了,可是对国家对百姓又有何用?是可以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还是可以让百姓不再颠沛流离?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君是何人?君是君王,也是百姓。” 夏祥越说越激动,他是借冯道之事来敲打崔象、许和光和杨江几人,冯道一生,真正做到了为国为民,是真正的大公无私,反倒是有些人,口口声声忠君报国,却暗中勾结串连,意图谋反,一心只为私利,只想升官发财,比起冯道相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夏祥心中汹涌澎湃,冯道本是儒生,却又没有儒生的迂腐,知变通懂进退,只要可为百姓谋福,他不惜以身试险,明知伴君如伴虎,依然迎难而上,比起许多只知明哲保身隐居不出的所谓贤士、名士,强了千倍万倍。 “国家有难,百姓有难,若是只管转身走人,躲进山林之中,自得其乐,这不是气节,这是庸才,是无能,是贪生怕死!”夏祥怜悯加鄙夷的目光扫过许和光和杨江,“不要忘了,你的俸禄是百姓的血汗。百姓有难,你不顾衣食父母的死活,独善其身,这是君子之道?这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道。冯道事奉十二位皇帝,除了保护了无数百姓之外,还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他坚持不懈地大规模刊印典籍,保存了儒家文化,传承了华夏文化,拨乱反正,功不可没。若没有冯道,怕是今日各位所读的圣贤书,大多都被胡人外族烧光灭绝了。” “谁又知道冯道这么做不是为了可以苟活于乱世?”许和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夏县尊如此推崇冯道,一厢情愿地认定冯道为国为民,太偏颇太主观了。” “是吗?”夏祥禁不住冷笑了,“本官想问许县丞,冯道此人,不贪财不好色不结党营私,有才干有容人之量,知进退,关心百姓疾苦,德行出类拔萃,一生兢兢业业,先后被十二位皇帝重用,试想,能被十二位皇帝器重之人,会是数典忘祖之人会是无耻之徒?他在升迁之上,从来不是依靠钻营和卑鄙伎俩,而是凭借自身的才能和品行。君子如万年青草,可以傲雪霜却不可以充当栋梁之材。也许有人认为冯道不是傲雪霜的君子,但他却是可以解民于倒悬拯救苍生于水火的栋梁!” 第三十六章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冯道行得端立得正,十二位皇帝,无一人指摘他的品行不端,如此德行,千古以来,唯他一人而已。他历朝为官,并非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不让皇帝乱来毁了中华文化,为了保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才不得已厕身于那乱世中的宦途,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后世的误解而为官。他一生光明磊落,文章无数,却不想传世,只有一首诗流传下来: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期因。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夏祥朝崔象深施一礼,肃然正容,“崔府尊,时穷节乃见,乱世出英雄,冯道事奉十二位皇帝,一直名列三公宰相之高位,若说他是无耻之徒,岂不是说重用他的十二位皇帝都是有眼无珠了?一生重百姓事而轻帝王事,比起救国,他更倾向于救天下。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正是他一生励精图治为国为民的真实写照!” 崔象默然点头,心中有所触动,他缓缓起身来到窗前,窗外树叶落尽,一片衰败,肃杀之气充斥天地之间。远处的滹沱河上,燕豪正指挥船只在子龙大桥之下忙碌。 燕豪在忙碌什么,崔象自然清楚。若说他真心追随星王作乱,也是违心。只是现今他进退维谷,想要全身而退,已然不能。 对于冯道的评价,崔象深受司马饰的影响,认为冯道为人卑躬屈膝,无君无父,从未想过今日夏祥如此解读冯道,倒让他有耳目一新之感,也忽然间体谅了冯道的不易和博大。公道自在人心,千百年一直如此。只是人心有时却并不公道,唯有天道最为公允。 崔象也信奉佛教,熟读许多佛经,深知知易行难的道理。夏祥今日的一番话,让他大有感触,不由心中喟然。比起冯道,他确实只顾自身安危,而罔顾百姓死活。 “世俗之人,只见冯道所作所为,却不知冯道之心。”夏祥愧然一笑,又说,“跑题了,今日崔府尊传下官前来,定有要事吩咐,下官洗耳恭听。” 崔象收回心思,迟疑片刻,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即便他想成为冯道第二,怕是也没有冯道之才,索性将心一横:“夏县尊,本官听说你有意清理滹沱河河底淤泥?” “正是。” “皇上南巡在即,燕太尉日夜巡游滹沱河,唯恐有一丝闪失,此时清淤,不是时候。”崔象不给夏祥解释的机会,直接拍板,“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必再说。” “崔府尊,这……”夏祥心中着急,崔象和燕豪明里暗里配合,完全就是要将他的所有去路堵死。 “此事不必再议!”崔象摆出了知府的权威,“还有付科一案,也不必再审,等皇上南巡之后再说。另外,本官听说你和好景常在的连娘子来往密切?” 好嘛,按下了清淤一事,又冻结了付科一案,崔象分明是想让他束手就擒,夏祥心想白讲了半天冯道,崔象虽听了进去却不愿意悬崖勒马,好吧,崔象不学冯道就只好他当冯道了。 “回崔府尊,下官非但和连娘子来往密切,还有了婚约。”夏祥索性说个明白,好让崔象心中有数,“下官还和曹娘子定了终身。下官一肩挑两门,可娶两房娘子。” “……”崔象本想继续板着面孔打压夏祥,不料夏祥话风转得过快,转眼过渡到了婚事之上,他刚刚提起的威严之气为之一消,只好挤出了几丝笑容,“如此就要恭喜夏县尊了,大婚之日,本官还要上门讨个喜酒。” “下官定当送上请柬,恭请崔府尊大驾光临。”夏祥顺势下坡,呵呵一笑,“连娘子和崔府尊本是同门,崔府尊还是长辈,到时还请崔府尊为我二人主婚。” 崔象尴尬地笑了笑:“好说,好说。只是眼下皇上南巡在即,一切以皇上南巡之事为大。你转告连娘子一声,切莫无事生非,一切以和为贵。” “下官不明白崔府尊的意思。”夏祥装糊涂。 崔象面露不快之色:“好景常在并不从事铁矿生意,为何非要截留广进商行的铁矿货源?广进商行是柳员外和谢员外的商行,二人为真定百姓修建粮仓储备种粮,为百姓谋福,连娘子何必非要和他们过不去?” “连娘子怎么就和广进商行过不去了?”夏祥见崔象不再掩饰,直接为柳谢二人说话,他就知道事情已经严重到了需要崔象冲到前面的地步,他也就不再迂回,“连娘子经商,自有她的想法,下官一向不干涉。再者好景常在以前不从事铁矿生意,并不是说现在和以后不从事铁矿生意。况且生意之事,本来就是利益第一,广进商行若有实力,只管加价购买铁矿,不信铁矿商不卖给他。崔府尊身为一府之尊,日理万机,如此小事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崔象心中不快,夏祥的言外之意是劝告他不要多管闲事,问题是,这不是闲事而是大事,他脸色一沉:“广进商行在为本官做事,连娘子为难广进商行,就是为难本官。” 以崔象的为人,话说得如此直白,已是忍无可忍了,夏祥还是不慌不忙地说道:“连娘子和崔府尊本是同门,有事可以坐下谈谈,不必非要下官居中传话。不过下官有一事不明,广进商行为何经营铁矿生意?莫非广进商行想要炼制兵器造反不成?” 此话一出,许和光和杨江顿时失色。 “铁矿炼制铁器,可以打制菜刀、农具、厨具,怎么会是炼制兵器要起兵造反?”崔象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夏县尊真会说笑,不过造反的话可不能乱说,小心惹来杀身之祸。” “崔府尊教训得是。”夏祥一脸恭敬,“以上三件事情,清淤一事,下官自当从命。付科一案,下官也听从吩咐。只是转告连娘子一事,恕下官难以从命,还请崔府尊当面告知连娘子。” 三件事情,夏祥公事公办应了两件,最后一件,半公半私,被夏祥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崔象虽心中微有不满,却也满意夏祥的表现,点头说道:“好吧,此事本官亲自和连娘子说上一说。” “下官告退。” 出了府衙大门,夏祥上了子龙大桥,回到了县衙。处理了几件张三状告李四盖房侵占了自家地基以及王五控诉马六偷看他家娘子洗澡的小案,眼见天色就黑了下来。 夏祥放心不下幔陀,正好马展国和丁可用、曹殊隽回来,二人和曹殊隽搜索一天,又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向夏祥汇报。夏祥就让三人陪同他一起前去观心阁。 夏祥背着双手,缓步而行,河中已经不见了燕豪的船只,只是子龙大桥下面,多了许多露出水面的木桩,在夜色之中,狰狞如犬齿交错。 “崔府尊下令,清淤之事暂缓,另外付科一案也不用再审,一切等皇上南巡之后再说。”夏祥目光流露出忧虑之色,“崔府尊此举,等于是堵死了所有的路。” “这怎么能行?”马展国急了,“夏县尊,清淤事关重大,不但可保城外的数千流民安然过冬,还可让滹沱河畅通无阻……” “付科一案也是无比重要。”丁可用忙说,“付科是关键人证,由他作证,才可以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曹殊隽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清淤之事和付科一案有多重要,不用二位说,夏县尊心里有数得很。你二人也不必着急,夏县尊肯定已经想到了万全之策。” 马展国一脸惊喜:“夏县尊可是有了应对之策?” 夏祥伸开双手一脸无奈:“没有,束手无策。” 曹殊隽翻了翻了白眼:“切,别装了,夏县尊,谁不知道你聪明盖世,智谋过人,眼睛一眨就会有一百个办法出来。” “真没办法。”夏祥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官场上的事情,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本官抗命不从,崔府尊还真会罢了我的官。” 见夏祥不像假装,曹殊隽也慌乱了几分:“那该怎么办才好?” “先去观心阁吃饭,总要吃饱肚子才有力气想事情。”夏祥又轻松地笑了。 观心阁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因连若涵几人的到来,有了人气,整个宅子呈现一派人丁兴旺的景象。 其实人倒也没多多少,连若涵几人加在一起,连同丫环和随从,也不过十几人。不过就是多了十几人,却将整个宅子的氛围带动了起来。 夏祥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观心阁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他左看看右看看,正不知所以时,肖葭一路小跑迎了过来。 “夏县尊来了,快请。怎么样,喜庆不?”肖葭笑意盈盈,挽住了夏祥的胳膊,“我让他们把所有的蜡烛和油灯都点亮,既好看又喜庆,还可以防贼。” “防什么贼?”夏祥一愣。 “听幔陀娘子说,真定城中又多了一个高手,想要对夏县尊不利。我就想,让观心阁亮如白昼,看她还敢不敢再来。”肖葭听说此事后,焦虑万分,幔陀静养,萧五又没有回来,衙役在高手眼中,如同无物,她又不会武功,如何保护夏祥周全?想来想去只好出此下策了。 夏祥听了不由感动,肖葭对他确实真心真意。不过为了不让肖葭担心,他哈哈一笑,故作轻松地说道:“昨夜一战,她也被幔陀娘子吓破了胆,想必也不敢再来了。多谢肖娘子好意,不过就算她还敢再来,有幔陀娘子,有萧五,有丁捕头,她也别想得了便宜。” 丁可用才知道昨晚夏祥险些被人暗害,当即惊吓出一身冷汗,忙说:“夏县尊,下官失职。下官今晚加派衙役,保护观心阁。”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夏祥摆了摆手,来到了客厅,客厅之中宾朋满座,他朝连若涵招了招手,“连娘子,令儿可在?” “令儿在。”令儿从夏祥身后闪出,笑逐颜开,“夏县尊有何吩咐?” 令儿之前对夏祥微有轻视之意,在得知自家娘子和夏祥已然定亲并且在皇上南巡之后完婚,对夏祥态度立时大变。毕竟连若涵嫁了过去,她是陪嫁丫环,且不说夏县尊是不是收她为通房丫环,只有夏县尊对她好,她的地位才能保住,才能成为大丫环。否则,很容易就被吕环环欺负到头上。 “令儿,你陪丁捕头在观心阁的四角之处各立一个风铃。” “是,夏县尊,遵命。”令儿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只要她认准了谁,不管他说什么,她都照办,哪怕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立风铃?”马展国和令儿出去之后,连若涵才不解地问出了口,“以对方的身手,飞檐走壁如走平地,怎么会触动风铃?” “要的就是让她看到风铃,然后就知道观心阁早有防备,让她不敢贸然行事。”夏祥淡然一笑,“她毕竟是暗中杀人,疑心过重,见有风铃就会猜到我们已经有了防范,她想再来行凶,必会三思而后行了。” “原来你赌的是一个推测,是将赌注押在她的判断失误上。万一她艺高人胆大,不管什么风铃,直接闯进来呢?”连若涵笑了,很为夏祥的古怪想法而大感有趣。 “两军交战,赌的不也是对方的失误?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夏祥哈哈一笑,环顾四周,见曹姝璃笑靥如花、肖葭春光满面,而曹殊隽凑在肖葭身边,不知小声地在说些什么,他摆了摆手,“开饭,开饭,皇帝还不差饿兵,都别站着了。” 众人入座。 第三十七章 强势欺人 马展国和立好风铃之后回来的丁可用也陪在了末席。众人围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见桌上正中有一大锅,锅中沸水滚滚,锅的周围摆满各种食材,有薄如蝉翼的肉片,有白菜,还有酒、酱、椒、桂做成调味汁,芳香四溢。 “拨霞供!”夏祥眼前一亮,顿时胃口大开,如此清凉之夜,与亲朋好友围坐一起,吃热气腾腾的拨霞供,确实是无上乐事,“这是谁的主意?” “我。”曹姝璃高高举起右手,仿佛是得了老师夸奖的学生,甜甜一笑,“都说不知道吃什么才好,我就想起了木大师所创的拨霞供,就想夜凉如水,拨霞供正好暖身。” “拨霞供相传是木大师所创……”夏祥朝依然萎靡不振的幔陀点头一笑,“据说木大师是幔陀娘子的同乡,他隐居在武夷山中。有一年大雪封山,他捡到了一只撞死的野兔,想要烤了吃。却遇到一位老人告诉他说,在桌上放个生炭的小火炉,炉上架个汤锅。等水开后,用筷子夹着切成薄片的野兔肉,在热气蒸腾的汤水中一撩拨,马上变出云霞一般的色泽,再蘸上“酒酱椒料”制成的调味汁水,入口鲜美无比。木大师如法炮制,果然美味,他将此法命名为拨霞供。” 幔陀懒洋洋看了夏祥一眼,眼神依然漠然,神色淡淡。 夏祥心中一动,幔陀此次耗费心神果然不轻,真是难为她了,他继续说道:“拨霞供名字虽雅,不过却并不好吃。火上有锅,是为火锅。以筷子涮之而吃,不如就叫——涮火锅。” “涮火锅?好,这名字好,雅俗共赏,当浮一大白。”曹殊隽大声叫好,举起酒杯,“来,敬夏县尊。” 夏祥也举起酒杯:“第一杯酒,敬幔陀娘子。” 众人纷纷响应,敬幔陀,幔陀却有气无力地举起酒杯,勉强喝了一杯,就支撑不住,告辞休息去了。 虽说有幔陀身体不适让众人心情微有低落,不过有曹殊隽在,气氛很快就活跃了许多。酒过三巡之后,还是马展国没能忍住,借着酒意,发了几句牢骚。 “夏县尊,崔府尊非要处处刁难,为何不请京中御史弹劾他有越权之嫌?”马展国越想越气,眼见形势一片大好,却硬生生被崔象强行压制,“下官和曹郎君在真定城搜查了一天,角落和荒废的地方都不放过,还是不见付科下落。夏县尊,不如下官将杨江绑了,逼他开口。” 连若涵若有所思地放下筷子:“夏县尊,是不是崔府尊说什么了?” 不等夏祥开口,马展国接话说道:“不瞒连娘子,崔府尊命令夏县尊不要清淤不再审理付科一案,等皇上南巡之后再说。若真等到皇上南巡之后,一切都晚了。” 连若涵目光中闪过一丝愠怒之色,迅速恢复了平静,她淡淡一笑:“崔府尊是以知府之尊压夏县尊就范,从官场规矩来说,夏县尊只能从命,别无他法。”她转向了肖葭,又轻松地笑了,“今日我和肖娘子丈量了蔡家窑,让人划出了建造文园的地方,正好蔡家窑有一窑砖瓦后日出窑,文园和夏家庄的建造,即日就可以上马。” “夏家庄?”夏祥惊问。 “是的,我和肖娘子一致同意,在城外建了一个夏家庄安置所有流民,以后所有流民都是夏家庄的村民,也是好景常在的佃农。”连若涵点头说道,“我和肖娘子商议之后决定,文园和夏家庄即日动工开建,夏县尊意下如何?” 夏祥想了一想,点头说道:“可以,眼见就要冬天了,百姓等不及,越快越好。” “好,夏家庄一个月内完工,可以确保城外所有流民安然过冬。”连若涵继续说道,“还有和徐望山、马清源两位员外合建的粮仓也已经开工,十天之内就可以完工。徐员外和马员外已经谈好了收购种粮,收购十万石粮食不在话下。还有,从塞外传来消息,广进商行准备加价收购铁矿,想要抢回货源。不过我已经和供货商谈妥,不管广进商行开价多少,好景常在都会以超出一倍的价格收购。” 有气魄,有胆识,夏祥拍案叫好:“连娘子当真是国之栋梁。” “夏县尊才是国之栋梁,小女子只是一名小小的商人。”连若涵莞尔一笑,“既然崔府尊非要强势欺人,我和肖娘子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夏县尊被人欺负不是?肖娘子,你紧急从京城调来十万贯钱引,争取买空真定和附近县的余粮,让柳谢二人有钱买不到一粒粮食。” “这又何必?连娘子不必赌气。”夏祥不想连若涵因生气而失去理智。 “夏县尊请放宽心,我并非是因为赌气,而是为了真定百姓,为了天下苍生。”连若涵脸上闪耀坚毅的光彩,双眼炯炯有神,“以目前真定的形势来看,夏县尊势单力薄,处于下风,若是崔府尊一味以知府之尊欺负夏县尊,夏县尊人在官场之上,无力反抗,我和肖娘子是商场中人,不用顾忌太多的官场规矩。况且此举更是为了大夏江山稳固,为了皇上安危。” 夏祥低头不语,一脸愧色,过了半天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谢连娘子和肖娘子仗义之举,不过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我无计可施只能坐以待毙了?” 曹姝璃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夏郎君,你还有什么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崔府尊不让你清淤不让你审案,你难道还能抗命不成?” “府尊之命,不能不从。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夏祥喟叹一声,将酒杯重重地一放,似乎真的无计可施了,却又狡黠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崔府尊不让我清淤,我不清就是。不让我审案,我不审就是。我只管当一个闲散的知县,每天悠哉游哉,游山玩水,喝茶吟诗,赛过活神仙。” 连若涵眨眨眼睛,夏祥不是一个遇事就轻言放弃之人,为何今日如此丧气?又一想,不对,夏祥是话里有话,蓦然想到了一点,笑了:“夏县尊说得对,崔府尊只是不让夏县尊清淤和审案,却没说不让我们清淤和审案。” “对呀。”马展国一拍桌子,震得桌子上的东西叮当作响,他意识到用力过大,歉意一笑,“也不对,清淤和审案只能官府出面,夏县尊不出面,我们谁能出面?” “笨。”肖葭笑骂了一句,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毕竟马展国大小也是县尉,“马县尉有所不知,事情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怎么修怎么度?我是粗人,想不明白也猜不到。”马展国挠着脑袋笑了。 不等肖葭说个清楚,外面忽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远远传来:“先生,萧五回来了,萧五活着回来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先生,萧五死也瞑目了。” 萧五回来了?一众皆惊。众人顾不上许多,纷纷起身,和夏祥一起迎出了门外。 门外,月光下,烛光里,萧五风尘仆仆,一身泥巴,身旁的齐合更是狼狈不堪,如同刚从泥坑中爬出来一样。 二人的身后还站了一人,淡然而立,瘦脸浓眉,年约四旬开外。他一身布衣,穿着如同平民百姓,不过神情之中流露出来的气度分明是久居上位者的威势。他淡淡地看了夏祥一眼,神情之中微有讶然之色。 夏祥表面上对萧五信心十足,其实内心一直放心不下,担心萧五的安危。见萧五安然归来,当即向前一步,双手放在萧五的肩膀之上,无比激动:“回来就好,萧五,你总算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萧五也是抱住了夏祥的双肩,激动得连说话都结巴了:“先、先生,萧五、萧五虽、虽然一路上遇到了两次险情,还好有惊无险地到了邢州。每次遇险时,萧五就想,死了倒没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是耽误了先生的事情,萧五怎么死得安心?就只好硬撑着不死了。” 夏祥大吃一惊:“什么?你们路上遭遇了险情?” 齐合想要说话,就被萧五抢先了,萧五直接将齐合推到一边,一挽袖子说道:“被人一路追杀,幸好萧五英勇神武,武功盖世,以一当十,三拳两脚打得敌人屁滚尿流……” 齐合实在听不下去了,咳嗽几声:“咳、咳、咳,萧都头,外面风大,小心嘴里灌风……” “你就明说小心闪了舌头不是更好?”萧五和齐合一路上出生入死,现在成了生死相依的兄弟,他抱了抱齐合的肩膀,“齐小三,不管你说我什么坏话,我都不会嫌弃你,谁让我们是不离不弃的好兄弟呢?” 一旁的布衣男子实在忍不住了,轻声咳嗽几声,动了动鼻子:“有饭香……有客从远方来,正是饭时,却不邀请客人就餐,不是待客之道,夏县尊,你该向我赔礼道歉才对。” 夏祥方才早就注意到了布衣男子,只是萧五上来就说个没完,他没有机会和布衣男子寒暄,忙叉手一礼:“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他叫郑相安,是郑提刑的随从。”萧五忙介绍说道,“郑提刑有公务在事,就让郑郎君随我和齐合先来真定,或许可以帮助先生一二。” 郑提刑是何用意,为何先派一名随从前来?夏祥虽有几分不解,却也没有轻视之意,忙请郑相安和萧五、齐合入内。 肖葭见状,让人再开了一席,她和曹姝璃、马展国、丁可用共坐一桌。齐合诚惶诚恐,在马展国和丁可用面前不敢入坐,肖葭再三劝说,马展国也说无妨,他才歪着身子坐下。 一道屏风隔开了两桌,另一桌是夏祥、连若涵、曹殊隽和萧五、郑相安。本来夏祥想让郑相安坐在他的右首,郑相安说什么也不肯,非要坐在下首。夏祥见他坚持,也就不再勉强。 落座之后,萧五说起一路上的经历,听得夏祥几人既惊心又后怕,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心狠手辣,居然派人截杀萧五,幸亏萧五机智,更是幸得田不满援手,否则萧五和齐合就有去无回了。 夏祥强压胸中的愤懑,也暗道侥幸,当初和田不满的一面之缘,不但让他得到了意外之喜,不想还因此救了萧五和齐合,孟子言,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路上听萧五说田不满曾和夏县尊有过一面之缘,夏县尊不以田不满的身份低微而对他礼遇,郑某今日有幸和夏县尊同坐,才知道萧五所言非虚。”郑相安举起洒杯,微微一笑,“郑某身份低微,本来不配和夏县尊同席,却承蒙夏县尊抬爱,郑某十分感激。这杯酒,郑某先干为敬。” 郑相安一饮而尽,又说:“与人为善,予己为善。与人有路,于己有退。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夏县尊既有为国为民之心,又与人为善,着实让人敬佩。郑某斗胆请问一句,夏县尊与郑某同席,是因郑某是郑提刑的随从之故,还是因为郑某和萧五一路同行?” 此话一出,曹殊隽脸色微微一变,他质疑的目光直视郑相安的双眼,问道:“郑郎君,夏县尊对你待若上宾,你又为何多此一举?主人待客有道,客人也当客随主便。” 夏祥摆了摆手,笑道:“曹郎君不必如此。郑郎君,本官与你同席,既不是因为你是郑提刑的随从,也不是因为你和萧五一路同行。” “那是为了什么?”郑相安惊讶了。 “不为什么。”夏祥轻描淡写地笑了,回敬了郑相安一杯,“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为同路。你能和萧五一路同行,可见是志同道合者。方才本官见郑郎君气度非凡,虽只是郑提刑的随从,却谈吐有礼,镇静自若,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生欢喜,是以本官才与你同席。” 第三十八章 调兵遣将 夏祥的话看似随意,其实大有深意。若因官职人情而对客人礼遇,让人感觉敬重的不过是官职,礼遇的无非是人情,而夏祥看重的是气度,官职会失去,人情会还完,而一个人的气度是安身立命之本,不会因官职和人情而丢失。 人都喜欢被人夸奖才识和气度,夏祥此话一出,郑相安虽依然一脸平静,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不动声色地说道:“夏县尊彬彬有礼,一见之下如温润君子,也是让郑某心中向往。” 夏祥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萧五,你可是见到了郑提刑?” 萧五摇头:“萧五只是将信转交给了门房,门房送信之后,说是郑提刑在忙,稍后会有答复。萧五和齐小三在驿站休息了片刻,郑郎君就过来说,郑提刑得知事情紧急,特派他和我们一起即刻返回真定,郑提刑稍后就到……” 夏祥点了点头,心中有了计较,就说:“你们一路上劳累了,早些休息吧。连娘子,你安排一间上房让郑郎君住下。” 安置好郑相安后,夏祥又和萧五、齐合说了一会儿话,也让二人前去休息。他没有睡意,信步来到幔陀房间,轻轻敲门。 “幔陀娘子,可是好些了?” “好些了,夏县尊请回,不必挂念,我已经睡下了。” 夏祥若有所失,又在曹殊隽的陪同下在院子时散了一会儿步,也回房休息了。 马展国和丁可用离开观心阁后,二人放心不下,回到县衙,叫起了几个已经睡下的衙役,让他们在观心阁外面巡逻守夜。本来睡得正香的衙役听说要去巡逻,心中老大不快,在听说是为了保护夏县尊安危时,就又人人打起了精神。 马展国一共派出了九名衙役,十人分成三队,间隔几十丈远,不停地围绕观心阁转圈。丁可用还亲自带队转了三圈,确认三队之间不可能有人趁虚而入之后,才放心地离去。 丁可用不知道的是,他刚才之后不久,就有一个黑影悄然出现在观心阁的墙外。影子影影绰绰,在灯光的照映下,若有若无,仿佛一股轻烟,瞬间飘散。 观心阁的西南角,前一列三人队伍走过之后,后一列的三人队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中间只间隔了只个喘息的空隙。忽然,黑影飘忽一闪,忽然凭空出现,转瞬又瞬间消失,几乎同一时间却现身在墙角的黑影之中。 黑影刚刚隐身在墙角,后一列的三人队伍离墙角不过三丈之遥了,虽是晚上,如此近的距离,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走在三人之中最前面的一人名叫宝春,他眼睛的余光仿佛发现了有一个黑影闪过,再仔细一看,又空空如也,不由奇道:“我说兄弟们,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什么东西飘过去了?” 宝春身后的衙役又黑又瘦,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嘟囔说道:“宝春,都秋天了,你就别思春了,哪里有什么东西飘过了,要真有东西飘过去,也是鬼,还是女鬼。” 宝春揉了揉眼睛,用力朝墙角的地方看了又看,墙角的阴影之中除了漆黑还是漆黑,什么都没有,他摇了摇头,不是很自信地说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不应该呀,我眼睛好着呢,昨晚没点灯就看清了隔壁老王的女儿在洗澡。” 黑瘦推了宝春一下:“行了,别疑神疑鬼了,赶紧走,后面的人都快追上来了。和前面的队伍不能拉得太远了,知道不?” “是,是。”宝春忙加快了脚步,走出很远还是不忘回头望了一眼,不料一回头的当下,异变突起。明明一团漆黑的墙角之处,仿佛忽然之间多了一团黑云,黑云涌动之间,渐渐幻化而成一个人影。 人影微微一动,纵身而起,一丈多高的院墙瞬间一跃而上。 “啊、啊、啊!”宝春又惊又急,情急之下,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急忙转身,手指身后,“有、有、有鬼!” 由于他收势过急,后面二人来不及站稳,接连撞在他的身上。黑瘦大怒,一把推开宝春:“宝春,你得失心疯了?哪里有鬼,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宝春被黑瘦一下撞倒在地,他仰面朝天摔倒,正好看得更加清楚,飞到墙上的人影确实犹如鬼魅一般飘忽不定,在墙上停留片刻,人影身子一弓,想要跳下,突然间却传来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风铃声叮咚作响,如泉水轻灵,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入耳。所有人都听见了,黑瘦愣了一愣,回身一看,顿时吓得跳了起来:“有鬼,有鬼!不是,抓刺客,抓刺客!” 风铃一响,墙上的人影由虚变实,不再是影影绰绰的一团黑影,而是变成了一个身着紧身黑衣的女子。女子不但身穿黑衣,头上还戴了一顶蒙着黑纱的斗笠。 黑瘦的声音才一出口,女子咯咯一笑,一扬手就有一件暗器朝黑瘦飞来,片刻之间暗器近前,砰的一声炸裂,放出一团黑雾。黑雾如同活物一般,将宝春在内的三人团团围住。 三人惊恐万分,想要大声呼救,才一开口,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女子一击得手,见观心阁的灯光次第亮起,知道事不可为,正在转身折回时,忽听风声呼啸,有一物从观心阁中疾飞而出,直取她的要害。 居然还有人敢偷袭她?她轻蔑一笑,黑暗中虽看不清来物是何暗器,却听风辨位,伸手一捉,竟是硬生生将暗器抓在了手中。 入手之中才觉暗器既大且沉,再定睛一看,竟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什么人居然用石头当暗器?真是愚不可及。她心中念头刚起,忽觉石头上一股大力传来,犹如连绵不断的潮水涌来,她人在墙上再也站立不稳,身子一晃,就朝墙外跌落。 眼见就要落地之时,她身子陡然一转,如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地。落地之后,她没有丝毫犹豫,身影一闪,如一股青烟激射而出,瞬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她的身影刚消失不见,一人如大鹏一般从墙上一跃而下,他四下张望几眼,不见了女子踪影,转身看到了宝春几人,忙上前查看。见几人只是被烟雾呛晕过去,并无大碍,他放心下来,还要想追,却听墙内传来了夏祥的声音。 “萧五,不用追了,她既然被识破行踪,必定会如惊弓之鸟。你武功不如她,追得过急,以防她情急之下伤你。” “是,先生。” 以石头偷袭并且逼退女子之人,正是萧五。 萧五从邢州返回,武功虽未进步多少,却比以前更加警觉几分。今夜他虽然一路劳累,躺下就进入了梦乡,恍惚中,听到风铃声响,还以为是做梦,不想起来,却听到幔陀的惊呼声。 “萧五,有人要闯观心阁,快去。” 幔陀住在萧五隔壁,她虽正在恢复体力,听力却依然远超常人,只是虽能听到有人图谋不轨,却无力反击,只好呼唤萧五。 萧五惊醒之后,迅速出击,捡起一块石头就扬手掷出。 只可惜,萧五虽然逼退了对方,却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到。他虽然听话没有再追,却还是有几分懊恼。 等衙役们用水泼醒了宝春等人,见宝春几人没什么事情后,萧五才返回观心阁。夏祥虽让他去睡,他却再也不敢躺下,等夏祥回房之后,他坐在夏祥门口守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许多人都目睹了这样的一幕:萧五如同守护在观心阁门口的狮子,一动不动,挺直腰板昂起胸膛,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秋来露水重,他头上和身上都被露水打湿,犹如从河中刚刚出来一般。 不少人都被萧五感动了,夏祥推门出来时,看到了萧五挺拔的身姿,也是心中一热,忙扶起萧五,让他赶紧休息。萧五却说什么也不肯,他已经答应郑相安今天一起熟悉一下真定城。 早饭过后,萧五和齐合陪郑相安到处走走,夏祥和连若涵、曹姝璃、肖葭说了一会儿话,就在曹殊隽的陪同下,起身前往县衙而去。 夏祥一走,连若涵、曹姝璃和肖葭都忙碌起来。连若涵分别修书两封,让令儿交由好景常在的车行,专程发往京城和塞外。 “一封信是从京城的好景常在紧急调用三十万贯,以备不时之需。”连若涵指挥若定时,目光坚定,神色淡然,颇有大将之风,“另一封发往塞外的信是告知铁矿供货商东营,无论广进商行出价多少,好景常在一律加倍。若他在好景常在加倍的情形之下,还要将铁矿卖给广进商行,就别怪好景常在切断他的车行通行,让他无路可退。” 肖葭想了一想:“连娘子,只凭书信一封,怕是不足以让东营听话,还要派人前去敲打一番为好。广进为了拿到铁矿,恐怕会无所不用其极。” 连若涵点头赞道:“还是肖娘子想得周到,连城前往市乐协助董二接管董氏商行未归,身边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有了,可以派连那厮前去。” 令儿传连那厮前来,不多时连那厮一路小跑来到了几人面前。他四旬出头,干瘦如柴,面相忠厚,犹如一名老农。 见肖葭面露疑惑之色,连若涵笑道:“不要被连那厮忠厚的面相所骗,他为人精明,又极会察言观色,虽比不得连城善于算账,但胜在擅长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小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喜欢和人谈玄说妙,可以口若悬河说上一整天也不会词穷。”连那厮看出了肖葭对他的不信任,嘿嘿一笑,“所谓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烧锅,六流当,七商八客九种田。中九流:一流举子,二流医,三流风水,四流批,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道九琴棋。下九流: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帮,五剃头,六吹手,七戏子,八叫花子九卖糖。不管是哪一流,小人都可以吹拉弹唱,保管让他听得如痴如醉,品得有滋有味,最后让他对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肖葭放心了,摆手笑了笑,让连那厮退下。 “我要怎样才能帮夏县尊?”曹姝璃深深体会到了夏祥的难处,她很想替夏祥做些什么,却又觉得无处使力,见连若涵和肖葭从容布局,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是没用,“和连娘子、肖娘子相比,我太没用了,都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 连若涵抱住了曹姝璃的肩膀,微微一笑:“妹妹,修建夏家庄和文园,安置流民,创办私塾,有好多事情可做。让真定百姓安心,就是让夏县尊安心。” “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做。”曹姝璃开心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兴致忽然低落了下来,“可是夏县尊不是说,暂停清淤了吗?不再清淤,还会修建夏家庄和文园么?” 肖葭含蓄地笑了:“曹娘子,清淤只是暂停了,何时启动,还不是夏县尊一句话的事情?再者崔府尊只让夏县尊暂停清淤,并未让夏县尊不修建夏家庄和文园。” “可是,若是不清淤只修建夏家庄和文园,又有何用?流民安置下来,却无地可种,怎么行?”曹姝璃虽是出身富贵之家,从未有过饥寒困苦之苦,但在见识了流民的生计维艰之后,她对流民迸发了深切的关爱之心,“就算过了冬,来年吃什么?” “清淤只是暂停,也不是不清了。”连若涵被曹姝璃微微皱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逗乐了,“妹妹,你若能帮我修建好夏家庄和文园,办好私塾,就已经善莫大焉了,至于其余的事情,就让忧国忧民的夏县尊操心就好了。” “可是……”曹姝璃还想说什么,却被肖葭打断了。 肖葭开心地一笑:“不用可是了,曹娘子,不是还有连娘子和我吗?有我们三个貌美如花智慧如海的娘子帮助夏县尊,他再不胜了崔府尊,就天理难容了。” 第三十九章 贪官污吏 “何止是胜了崔府尊,还要胜了燕豪和高建元,胜了候平磐,胜了星王殿下……”连若涵气定神闲地一笑,“胜了所有敢阻挡夏县尊之路的人!” 随后连若涵、肖葭和曹姝璃几人起身前往夏家庄和文园,今日就打算开工建房。 再说夏祥和曹殊隽到了县衙,坐下之后,曹殊隽还愤愤不平地说起昨夜的事情,让夏祥出动县衙搜查全城,一定要查出凶手下落。夏祥却笑着说不必大惊小怪,以对方的身手,就算搜上三天三夜也查不到她藏身何处。 吕东梁来报,徐望山、马清源和连城求见。 什么,马清源和连城回来了?夏祥心中一喜,忙起身相迎。 门外,站着一脸笑意的徐望山和风尘仆仆虽疲惫却一脸欣喜的马清源以及一脸沉稳的连城。 几人分别向夏祥见礼,夏祥也不客气,左手抓住马清源,右手抓住徐望山,将二人请进了房间。连城一脸平静地紧随其后。 马清源不等上茶,落座之后第一句话就说:“夏县尊,马某幸不辱使命。” 徐望山接话说道:“马员外回来之后,连家都顾不上回,直接县衙而来。正好在子龙大桥上和徐某偶遇,徐某正有事要向夏县尊禀报,就随他一同前来。” 夏祥点头赞许:“马员外在市乐多日,辛苦了。” 马清源才顾上喝了一口茶,一抹嘴巴说道:“不辛苦,一点儿也不辛苦,反倒是有意思得很。董氏商行果然被人算计,若不是夏县尊英明,早早派了连城前去助董断一臂之力,此时的董氏商行怕是已经更名为庄氏商行了。” “庄非凡?”夏祥对庄非凡的名字记得清楚,上次丁可用险些将庄非凡带来真定,却被市乐驻地禁军硬生生抢了回去,可见此人至关重要。 又想起据付科所说,庄非凡和柳长亭、谢华盖二人互为呼应,联手经营马匹和兵器生意,不用想,庄非凡必是市乐县丞田庆的得力助手,也是星王和候平磐在市乐布局之中一个关键的棋子。 “正是他。”马清源想起庄非凡不可一世的嘴脸,不由气愤难平,“听连城说,之前庄非凡拿着伪造的借条想要吞并董氏商行,后来被识破后,还险些被押回真定,却又被强抢了回去。马某原以为经此一事,庄非凡会收敛几分,不想马某赶到市乐时,正好撞见庄非凡正在逼连城就范。” 连城起身,毕恭毕敬地说道:“夏县尊,小人帮董员外理清了账目后,庄员外找上门来,拿出了几纸协议,说是当年董大员外和他有生意来往,还欠他货款共计五十万贯……” “好一个庄非凡。”夏祥禁不住冷笑了,之前庄非凡伪造欠条索要三十万,不想又故伎重演,竟敢再要五十万,真是无法无天了,“假以时日,一定要将庄非凡绳之以法,让他知道大夏朗朗乾坤,不容他颠倒黑白。” “夏县尊息怒,马某不才,虽不能法办庄非凡,却也让他灰头土脸,碰了一鼻子灰。”马清源哈哈一笑,“若是马某连这点本事也没有,岂不是辜负了夏县尊的信任?” 连城说道:“小人无能,只会查账,并没有对付刁民坏人的本事。” 夏祥摆手说道:“连账房不必自责,本官还要感谢你帮董断理账之事。” “也是多亏了连账房,没有他理清账目,马某也不会理直气壮地将庄非凡收拾得服服帖帖。”马清源恭敬地请连城坐回座位,才又得意地笑道,“连账房当真了得,他理的账目清清楚楚,丝毫不差,比起马某的账房先生可是强了太多。庄非凡手中的协议,从签字上看不出破绽,就连董断也说是董现的亲笔。在连账户所理的账目中,对应的日期,也有注明当日确实有过交易。如此一来,就让人不得不信服几分。后来马某就和连账房一唱一和,一人问庄非凡何日何时何地签下的交易,另一人查实当日的账目,最终识破了庄非凡的伎俩……” “有何伎俩?”曹殊隽听得入迷了,“难道庄非凡所拿的协议,是伪造的不成?” “协议是真的。” “欠款数额是伪造的?” “也是真的。” “那就奇怪了,难道董现真的欠了庄非凡五十万贯?”曹殊隽想不通了。 “就连马某当时也险些着了庄非凡的道儿。”马清源得意地一笑,“好在马某见多识广,虽不害人,却也有知道一些害人的手法。曹郎君有所不知,协议上面日期、数额全部是真,只有一点是假的……” “快说快说,马员外,到底哪里是假的?”曹殊隽兴奋莫名,跳了起来,“让我也长长见识,省得以后被骗。” 马清源微微一笑:“协议上注明,货款应在三日内一次付清,却被庄非凡改成了三年。也就是说,款项早已付清了,庄非凡还想再要一次。以董氏商行目前的状况,若真欠了庄非凡五十万贯,必定倒闭。” “庄非凡见事情败露,不但没有羞愧难当,反倒振振有辞地说,不管谁来替董断主持公道,董氏商行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别说马某了,就是夏县尊也无法阻挡。”马清源脸色冷峻了几分,“马某本来想奉劝庄非凡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经商之道和为人处世是同样的道理,和气生财,和而不同,而不是强取豪夺或者只想吞并对方。马某也不是好相与之人,也有几分火气,当即回应庄非凡说,有夏县尊在,有马某在,董氏商行只能是董断的商行,不会是任何外人的商行。庄非凡冷笑几声走了。” “后来呢?后来呢?”曹殊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的事情。 夏祥脸色平静,轻轻抿了一口茶,心中虽有滔天怒火,却还是克制了情绪。庄非凡咄咄逼人急切想要一口吞并董氏商行的背后,除了有田庆的撑腰让他有恃无恐之外,怕是还有人惦记董氏商行庞大的资产,急需董氏商行的钱一用。 联想到广进商行除了要在铁矿货源上和富可敌国的好景常在较量之外,还要在粮食收购之上面临着徐望山和马清源的围剿,怕是捉襟见肘,财力不够了,吞并了董氏商行可以解了燃眉之急。 “后来……”马清源意味深长地笑了,“后来田庆和樊力接连出面,威逼利诱,使出各种手段想要劝马某让步,甚至提出吞并了董氏商行之后,分马某一些好处。马某哪里有闲功夫和他们周旋,当即一口拒绝。他们恼羞成怒之下,想要对马某不利,以为马某来自真定,在市乐人生地不熟,却没想到,马某走南闯北多年,在市乐也有深厚的人脉。” “市乐县主薄吕庆园是马某的远房亲戚。”马清源嘿嘿一笑,笑容既狡黠又有几分得意,“马某自然不能让吕主薄亲自出面协调此事,只是小小地向吕主薄打听了一些事情,得知了田庆虽然老谋深算却十分惧内,却又偏偏在外面养了外室,马某就专程去了一趟田庆的外室之家,谎称是田庆接她前往京城,她欣然随马某出行。马某将她安置在了董氏商行之中,闲来时还陪她聊天解闷,不想这一聊,竟是聊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夏祥哑然失笑,没想到马清源竟有如此手段,虽说不太光明正大,但对付如田庆一般的贪官污吏,也不算过分了。 “什么秘密?”曹殊隽完全被马清源折服了,他晃动马清源的胳膊,“马员外,在下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厉害,当真厉害。” 马清源哈哈一笑:“秘密就是……田庆的外室花小花吃用全由庄非凡出钱,久而久之,她和庄非凡勾搭成奸。田庆毫不知情,还和庄非凡称兄道弟,却不知道庄非凡已经在他的头顶上种植了一片蒙古大草原,哈哈。” “哈哈。”夏祥也被马清源的说法逗乐了,“好一个蒙古大草原,马员外真高人也。” 马清源连连摆手:“夏县尊过奖了,马某只是一介俗人一个粗人,不是高人。不过有时对付一些无赖和贪官,马某自认还有一些手腕。田庆也是没有眼光,花小花虽有几分姿色,不过却是水性杨花的女子,才相处了一天,她就想勾引马某。马某假意奉迎,牺牲了一些色相才套出了她的话。” 曹殊隽竖起了大拇指:“为国献身,马员外真乃当时豪杰。” “曹郎君可是羡慕?”马清源呵呵一笑,“真要羡慕的话,花小花此时人就在真定,马某可以随时将她送上曹郎君房中。” “真的?好吧,我扫塌相迎。”曹殊隽以为马清源是在说笑,一见马清源一脸认真,顿时慌了,“算了,还是算了,我只喜欢肖娘子一人,嗯,还有幔陀娘子也行,至于其他娘子,就先不喜欢了,以后再说。” 夏祥也是一愣:“真将花小花带来了真定?” “何止花小花,还有董断以及整个董氏商行!”马清源朝夏祥叉手一礼,“还望夏县尊见谅,马某自作主张将人带来真定,有考虑不周之处,夏县尊尽管批评就是。” 夏祥伸手扶起马清源:“你何错之有?快说为何将人都带回了真定?” 马清源继续说道:“从花小花口中得知,裴硕章虽身为市乐知县,却还不如田庆在市乐说话管用。不是说裴硕章没有一县之尊的权威,而是裴硕章心思不在市乐,一心只想升官。还有一点,田庆在市乐为官多年,人脉深厚,远非裴硕章所能相比。市乐许多事情,表面上是裴硕章说了算,其实都是田庆的意思。” “田庆的高明之处在于处处维护裴硕章的一县之尊的威风,许多事情,他都是旁敲侧击或是徐徐规劝的方式,又或者是反推,总之手腕高明而不着痕迹,让裴硕章以为是他自己的决定,其实是在为田庆作嫁衣裳。不过也正是因此,裴硕章这个糊涂官当得也不冤,市乐的许多事情他都没有参与其中,反倒一身清白。” 夏祥点头,裴硕章一心只想调离市乐,只愿早日高升成为京官,对市乐百姓的疾苦不闻不问,却因懈怠而置身事外,既荒唐可笑又悲哀。 “田庆并不知道马某带走了花小花,他再次来到董氏商行,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时,马某假装说漏了嘴,点了一件只有花小花和他知道的秘密,他当即惊得目瞪口呆,险些失态,好在马某及时小声告诉他,不要慌张,有些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好好说话,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他一听之下就知道马某并不想撕破脸皮,也换了一副嘴脸和马某好好说话。马某提出三个条件,一是庄非凡不要再来无理取闹谋取董氏商行。二是董氏商行要搬离市乐,前往真定,田庆不能阻拦。三是马某要带庄非凡回真定……” 第四十章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马员外连庄非凡也带回来了?”曹殊隽惊叫一声。 “应该不会。”夏祥会心一笑,“马员外提出带庄非凡回真定,只是虚晃一枪,是为了让田庆答应前两个条件。” “夏县尊英明。”马清源无比佩服夏祥过人的洞察力,“马某清楚得很,庄非凡对田庆来说至关重要,若真要带走庄非凡,等于田庆自断一臂,他必然不会同意。果不其然,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田庆同意让马某董断离开市乐并且将董氏商行迁往真定。马某同意待一切办妥之后,会将花小花归还。” “马员外出尔反尔。”曹殊隽笑得很淫荡,“肯定是马员外见猎心喜,看上了花小花,偷偷带回了真定,纳为小妾。” “曹郎君年少风流,有如此想法也正常,马某妻妾无数,花小花就算是花容月貌,在马某眼中还是国事为重。”马清源拍了拍曹殊隽肩膀,“也不是马某出尔反尔,而是花小花不想再回去,愿意追随马某远走高飞,马某救人心切,只好应了。董断在连账房的帮助下,迅速变卖了董氏商行的财产,远离了市乐是非之地,和马某一起来到了真定。” “董断现在何处?”董断既然来到了真定,夏祥就放心了许多,在他的治地,至少不会有人敢强取豪夺董氏商行。 “已经安置妥当,随时听候夏县尊召唤。” “传他来县衙。” “是。”丁可用转身出去。 “其实花小花可以从容离开市乐,背后还得了庄非凡之助。庄非凡不满田庆的安排,暗中想要阻拦董断,经马某好言相劝,庄非凡幡然醒悟,不但痛快地答应愿意让董断离开市乐,还帮助马某让花小花远离市乐。马某很是理解庄非凡的心思,万一他和花小花的奸情败露,田庆能轻饶了他才怪。花小花走得越远,他越是安心。” 说话间,董断进来了。 董断比之前消瘦了几分,不过精神倒是不错,见过夏祥之后,目光中流露出欣慰之色,尤其是他看向马清源时的目光,既有亲切又有敬畏。 “既然来到了真定,就当安心。真定有本官,有马员外,你大可放心,不必再有顾虑,好好经营,用心做事。”夏祥对董断的不幸遭遇深怀同情之心,董断是飞来横祸,承受了太多本来不该承受的事情。 “夏县尊对小人恩同再造,小人肝脑涂地,愿效犬马之劳。”董断自知若没有夏祥和马清源,他怕是已经死在了市乐,“小人变卖了董氏商行的财产之后,将董氏商行本有的人脉和资源都梳理了一遍,又买空了市乐百姓手中的余粮,现在粮食已经送到了真定。” “哈哈哈,好事,大好事。”夏祥开怀大笑,“马员外、徐员外,董员外的粮食,就由你二人处置,总之不要落入他人手中就好。” 马清源和徐望山自然知道夏祥所说的他人是谁,相视一笑,二人异口同声:“不劳夏县尊吩咐,马某(徐某)心中有数。” 夏祥一时高兴,又和马、徐二人说到了夏家庄和文园的修建一事,在听说清淤之事被强行压下付科下落不明并且付科一案也被崔府尊勒令停审之后,马清源和徐望山吃惊不小。二人虽对夏家庄和文园的修建十分欢迎,却又因清淤和付科案件的审理被强行压下而愤愤不平并且忧心忡忡。 “清淤之事,马员外和徐员外不必过虑,虽被崔府尊强行压下,不过此事却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夏祥悄然一笑,“此事,又要落到二位身上了。” “也算小人一个。”经过许多事情之后,董断成熟了许多,知道迎难而上比畏惧退缩反倒更好。 “敢不从命?”马清源一脸喜色,“但凭夏县尊吩咐。” 徐望山哈哈一笑:“夏县尊怎么说,徐某就怎么做,绝不含糊。” “好。”夏祥也是哈哈一笑,“马员外、徐员外,千秋大计国之重事,本官就托付你二人了。对了,还有你,董员外。” 三人一起叉手施礼。 中午时分,夏祥留马清源、徐望山和董断三人吃饭,刚刚落座,萧五和郑相安回来了。 萧五陪郑相安在真定城转了半天,漫无目的,走马观花,郑相安想去哪里,萧五和齐合就陪到哪里。郑相安也不说他想要看什么风景了解什么风土人情,仿佛就是胡乱转转。转到了正午,正好路到县衙,几人饿了,就进来吃饭。 夏祥让萧五和郑相安入座,介绍了马清源、徐望山和董断几人,郑相安只是淡淡地见了礼,对几人全无兴趣。坐下之后,郑相安也是自顾自在吃饭,并不说话。 饭后,马清源、徐望山和董断三人告辞而去,郑相安和萧五留下。 “夏县尊,郑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郑相安轻轻放下茶杯,目光淡然而平静地望向了夏祥。 夏祥本来有公务要处理,不过郑相安并未告辞离去,他也不好将郑相安扔到一旁不管不顾。 “请讲。” “夏县尊,萧五前去邢州请郑提刑前来真定,是为了付科一案,而现今付科被崔府尊派人带走,下落不明,案件还怎么审理?”郑相安眼神之中满是疑问之意,“其实想要知道付科的下落也不难,要么逼供杨江,要么跟踪杨江,必有收获。” “郑郎君有所不知,以眼下的形势来看,在郑提刑到来之前,即使找到付科也无济于事。”夏祥微叹一声,“崔府尊已经下令付科一案押下不审,所以本官并不急于找到付科,也是为了付科的安危着想。既然付科是被崔府尊派人带走,那么崔府尊必然要负责付科的安全。如此,本官反倒省了力气,呵呵。” 郑相安想了一想,笑了,点了点头:“夏县尊以退为进的手腕倒也高明,郑某佩服。郑某还以为夏县尊是畏惧崔府尊官威,不敢有所作为了。好,就依夏县尊所说,付科一案等郑提刑到来之后再重审不迟,那么清淤之事,夏县尊又是如何处置?” 夏祥心想,才来真定半天,郑相安就将真定的形势摸得清清楚楚,此人说是郑提刑的随从,还不如说是郑提刑的幕僚。 “清淤之事,应崔府尊之命,暂时搁置。”夏祥眉毛轻轻一扬,“郑郎君若有空闲,可以查阅付科的卷宗,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郑相安听出了夏祥的言外之意,提刑官主要掌管刑狱之事,并总管所辖州、府、军的刑狱公事、核准死刑等,府县的水利政事,不在提刑官管辖范围之内,不必过问,他呵呵一笑:“付科一案,郑某一路上听萧五和齐合所说,也知道得七七八八了,虽然二人的话肯定有偏差,不过也大概了解了案情。郑某懒得再看卷宗,不知可否请夏县尊简短说上一说?” 夏祥心中微有不快,他堂堂的县尊,向郑提刑上报案情还说得过去,向郑提刑的一个随从上报案情,就不合规矩了。也是因为他公务繁忙,还要诸多事情要处理。 又一想,算了,郑相安远道而来,一路陪同萧五和齐合,也算是有情有义,他花费半个时辰说说案情,也不算什么,就淡淡一笑说道:“好,本官就简短一说。付科一案的起由,是先由田庆而起。” “田庆?市乐县丞?”郑相安惊问。 曹殊隽不干了,摇头晃脑地说道:“郑郎君不要打断夏县尊的话,听他说完,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说完之后再问,才是礼貌。” 郑相安点头一笑:“曹郎君所言极是,郑某唐突了。” 夏祥继续说道:“市乐县丞田庆和市乐富商庄非凡图谋董现财产,二人想了一条移花接木瞒天过海之计。先是田庆物色了一个泼皮无赖作为代言人,此人正是付科。付科先是接近了董现的账房先生严孙,利用朱一姐勾引严孙,再利用严孙和董现娘子董李氏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下手,逼迫严孙与董李氏勾搭成奸。严孙和董李氏里应外合,董现被二人联手摆布,事事听从,埋下了天大的隐患。” “董现的弟弟董断,本是一介书生,在家读书,无意中撞破了严孙和董李氏的好事,告知董现。董现却并不相信,依然重用严孙。后来严孙骗董现说真定有一笔生意不错,董现欣然前往。此时真定城内的牙人田不满粉墨登场,他受吴义东之托,要向董现购买十万石粮食。董现不知是计,以为是一笔十分合算的生意,在严孙的鼓动和田不满的撮合下,他和吴义东做成了买卖。” “十万石粮食不是小数目,足以养活一万兵马。事成之后,董现向吴义东索要粮款,吴义东久拖不还,还拒而不见。此时付科再次登场,说他可以帮董现见到吴义东,并且真定还有其他生意可做。董现信以为真,就和付科一起来到了真定城。和董现同行的还有他在泉州路遇的一对失孤老人,老人不放心董现,一心随行,结果三人在滹沱河边喝下了下毒的茶水,毒性发作,三人狂奔之下,落水而死。兄长惨死,董断向市乐知县裴硕章告状,裴县尊以董现是投河自尽为由,拒不接案。正好本官上任真定,途经市乐,路遇董断拦路喊冤,又被付科无理冲撞。将付科带回真定,一审之后才查出了一桩惊天的命案!” “董现一死,庄非凡就找到董断,拿着欠条和曾经与董现所签的协议,上门要账,意图吞并董氏商行。幸得连账房和马员外相帮,董断才理清账目,查明了庄非凡诈骗的真相。” 夏祥说完,郑相安立时问道:“此案的要点有三处,一是田庆身为市乐县丞,为何帮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买粮?二是身为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为何要私买粮食?三是庄非凡联手田庆想方设法吞并董氏商行,究竟是贪图董氏商行的财产,还是另有所图?说来董现也好,付科也罢,只不过是有人一盘大棋中的小小卒子罢了。夏县尊,以上几个疑点,你可是想清楚了?” 夏祥自然想得清楚,也查得清楚,只是事关星王谋反大事,不能乱说,只好呵呵一笑:“事关驻地禁军大事,本官不便过多过问,以免有僭越之嫌。” 郑相安面露讥讽之色:“夏县尊畏惧权贵,不敢再审,付科一案被崔府尊押下,倒是正合夏县尊之意了。” “郑郎君,你误会先生了。”萧五忙不迭跳出来为夏祥辩解,他急不可耐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发笑,“先生并不是畏惧权贵,而是迂回之计。就如我在去邢州的途中遇到了坏人,打不过怎么办?难道非要去送死?打不过就跑,能够跑掉并且把信送到,就是我的胜利。我要的是送信,坏人要的是阻止我送信,不管我用什么方法,把信送到了就是成功。先生也一样,先生要的是查明真相,至于查明真相之后如何处置,是崔府尊的职责所在。先生又无权判处付科死罪,难不成先生还因此要向皇上上书请求知县也有判处死罪之权?” 萧五的一番话颇有道理,说得曹殊隽连连点头,他满怀赞叹:“萧五,以前我总觉得你傻呼呼的可爱,现在才发现,你是真实得可爱。” 萧五嘿嘿一笑,挠了挠头:“我还是喜欢傻呼呼的可爱。” 郑相安却不笑,肃然正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大丈夫所为。夏县尊,郑某看错你了。” 曹殊隽冷哼一声:“郑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夏县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难不成还要你来说三道四?” 夏祥摆了摆手,以一副商量的口吻说道:“郑郎君的意思是,本官应该不听崔府尊之命,继续审理付科一案,继续清理滹沱河的淤泥了?” “正是。”郑相安昂起了下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 第四十一章 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 “好,就按郑郎君所说,本官继续审理付科一案并且清淤。”夏祥眉毛一扬,一脸自信的笑容,“那么在本官如实向崔府尊禀报了付科一案牵涉到了市乐县丞和真定府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吴义东之后,郑郎君,崔府尊会怎么做?崔府尊可以免去田庆的市乐县丞之职,却不能动吴义东半分。即使崔府尊向皇上上书,先不说皇上能否看到,会不会被候相公留中不发,就算皇上看到,御批之后,再打回真定,一来一去少说也要一月有余。皇上南巡只有一月时间不到了,皇上南巡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崔府尊何必多此一举上书皇上呢?” “更何况,崔府尊人在官场多年,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有意压下付科一案,就是不想让付科一案影响了皇上南巡的大事。同样,清淤一事也是出于同样的考量。” “夏县尊倒是很会为崔府尊开脱……”郑相安脸色冷峻,“若是你直接上书皇上,揭发崔府尊和吴义东等人沆瀣一气,意图谋反,才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不是胆小怕事贪生怕死!” 夏祥悚然而惊,他之所以没有明说他为何暂时按下付科一案和清淤之事,是因为事关星王谋反,涉及到了驻地禁军,所以一些事情只能含蓄一提隐晦一说,却没想到,郑相安竟也知道星王谋反之事,并且当众说出。 郑相安见夏祥惊讶,不由笑了:“星王之心,天下皆知。夏县尊不必大惊小怪,郑某虽然只是一介随从,却也知道真定之地是龙潭虎穴,更是星王起兵作乱之地。” 夏祥也笑了:“既然郑郎君知道真定之地是龙潭虎穴,就应该明白本官为何要如此行事了。” “郑某不明白。”郑相安一脸漠然,“夏县尊无非是怕此事公开之后容易打草惊蛇,现在的情形是,对方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既然对方的谋反势在必行,何不拿付科一案大做文章,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星王殿下的狼子野心,说不定众口铄金之下,还可以打乱星王的计划,让对方乱了阵脚,不战而败。” 夏祥冷静地打量了郑相安几眼,心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郑相安说是郑提刑的随从,但以他的冷静和对形势的准确判断来看,他如果不是郑提刑的幕僚,至少也是亲信。 “郑郎君,本官问你,你认为皇上是否知道星王意图谋反之事?”既然郑相安非要和他说个明白,他就和郑相安说道说道,入了郑相安之耳,也等于入了郑提刑之耳。 “皇上怎会知道?皇上若是知道,早就拿下星王和候平磐了。”郑相安气定神闲地一笑。 “这么说,皇上不但不知道星王意图谋反之事,更不清楚南巡真定是一件大大的阴谋了?” “当然是了,皇上身为天子,怎会以身试险?”郑相安十分坚定地说道,“正是因此,夏县尊你才要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好让皇上看清星王等人的狼子野心。一道圣旨,非但可以拿下星王和候平磐,还可以罢免吴义东和崔象,还真定青天,还大夏朗朗乾坤。” 夏祥忍不住笑了:“夏郎君,官场上的事情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并非断案,案件好断,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一目了然。但官场中事,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不可一概而论。若是皇上如今仍然大权在握,自然圣旨一下,星王也会被打落尘埃。只是皇上已然自身难保,只怕圣旨出不了皇宫,就会有杀身之祸!” “无稽之谈!”郑相安无比气愤,拍案而起,“皇上怎会自身难保?他是一言九鼎的皇上。” “郑郎君稍安勿躁。”夏祥双手虚压,“听本官慢慢道来。皇上的病来得奇怪,若不是金甲先生和叶真人救治,皇上怕是龙体难愈了。奇怪的是,皇上龙体已然大好,却还是以病体示人。又明明知道真定南巡之事是天大的陷阱,却还是同意南下。可见皇上虽病情大好,不敢示人是怕被人再次下毒。明知真定有可能会有祸事,还是冒险要来,皇上此举,既是迫不得已,也是有意借机反击。” 郑相安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方才之话出自夏祥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之口。他愣了半天,虽然承认夏祥的话有几分道理,却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夏县尊不过是一家之言,只是凭空猜测,当不得真。郑某以为,还是早做决断早日公布真相为好。” 夏祥不想就此事和郑相安多说,搪塞说道:“待郑提刑来后再作定夺不迟。” “万一郑提刑赶不来呢?” “郑提刑若是赶不来,本官也有应对之法。”夏祥见时辰不早了,正要起身送客,忽见吕东栋急急忙忙进来,身后跟着一人,正是吕环环。 近来夏祥多住在观心阁,吕环环是从观心阁过来。 见二人一脸匆忙和不安,夏祥心中一沉,怕是出了什么事情,果不其然,吕环环进来后,连见礼都顾不上,上来就说:“夏县尊,大事不好了,连娘子不见了……” 什么?连若涵不见了?怎么会?夏祥大惊失色:“怎么会不见了?” “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奴婢在观心阁正忙着事情,令儿和环儿匆匆忙忙回来,说是连娘子在从文园回来的路上被人抢走了。幔陀娘子一听之下当即去追,奴婢就忙过来向夏县尊禀告……” “走,去观心阁!”夏祥顾不上多说,转身便走。萧五、曹殊隽紧跟其后。郑相安犹豫一下,也跟了上来。 几人赶到时,观心阁上下已经乱成一团。一进门,迎面走来肖葭。肖葭虽神色焦急,眼神之中却是慌而不乱的镇静。 “夏县尊……”肖葭迅速扫了夏祥身后几人一眼,“我和连娘子、曹娘子去夏家庄,测量了土地,划好了尺寸,工匠们开始进驻,开始了修建。眼见到了正午,我们几个人乘车回来,走到半路上,忽然杀出了几辆马车,车上下来几个人,蒙着面拿着刀,劫走了连娘子……” 夏祥脸色不善,青天白日之下,居然敢强抢民女,不对,连若涵并不是民女,而是天下第一商行好景常在的掌舵人,她一人身系偌大的好景常在,可谓一举一动都有风雷之威,竟是在他的治下被人强行绑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丁可用何在?” “属下在。”丁可用始终不离夏祥左右,越位而出。 “你即刻带人前去缉拿凶犯,不得有误。若有抵抗,一律拿下。” “遵命。” 丁可用应了一声,转身吩咐齐合:“齐合,立刻点齐全部捕快,随本官前去拿人。” 二人急急离开,夏祥也不停留,带领萧五和曹殊隽,肖葭和郑相安非要追随,他只好让曹姝璃留在观心阁,几人骑马疾驰而去。 因有幔陀已经提前一步前去救人,夏祥心中稍安,不过想到真定城中还有燕豪和另一个高手,幔陀又是受伤未好,他还是无比焦急,恨不得马生双翅,直接飞过去。 一行五人,出了真定城,不多时就来到了郊外。在东城门和夏家庄之间,有一处不大的树林。此时树叶落尽,树林一片萧索。肖葭遥遥一指:“就在树林之中遇到了强盗。” 几人冲进了树林之中,林中的一片空地上,一片狼藉,却早已没有了人影,只有地上散乱的脚步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情形。 “幔陀娘子呢?”夏祥下马,想要走过去,却被郑相安制止了。 “慢,夏县尊止步。”郑相安翻身下马,来到近前,俯身看了几眼脚印,又围着一堆脚印转了一转,朝北方一指,“朝北边走了。” “追。”夏祥上马,几人紧随其后,朝北飞奔而去。 前进了约莫里许,地上隐约可见车辙印。郑相安再次下马,查看一番说道:“一共三辆马车,其中两辆车上至少有三四人,一辆马车车上只有两人。从车辙的深浅来看,差不多是半个时辰之前路过。” 马车虽没有马快,半个时辰也要五六里开外了,夏祥更是心焦,一拳打在树上:“要是让本官抓住之后,一定严惩不怠。” “直接一刀两断,杀了了事。”萧五也是恶狠狠地说道,他一脚踢飞路边的一块石子,“要不毒死也行,要用全身鼓胀的巨毒,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夏祥不由一惊,萧五此去邢州,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凶险,竟让他变得也凶残了许多。 又追了三里开外,出了树林,眼前是一个村庄,村口立了一个木牌,上书三个大字:元家村。 村口有一片空地,空地方圆约有数十丈,空地周围全是麦垛。夏祥认了出来,空地是农民用来打麦子的麦场。麦场的东南角,也就是村口之处,有三棵大树,两棵柳树和一棵杨树。 杨树是北方平原常见的树木,树干笔直,分叉不多。柳树则不同了,柳树长不高,往往会有粗大的分叉,树冠散开,遮天蔽日。若是夏天,绿荫清凉,是百姓茶余饭后纳凉的最佳地方。 此时秋深冬来,树叶落尽,只有苍劲的柳条如万千发丝垂下,放眼望去,柳树之上如同云雾重重,看不清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 几人在树下站定,夏祥迟疑地看向了郑相安,郑相安会意,下马查看了车辙,点头说道:“进村了。” “好,我们也进村。”夏祥一提缰绳,正要策马前行,忽然萧五纵马挡在了夏祥面前。 “先生,不对,有危险。”萧五一脸警惕,东张西望一番,没有发现,不过心中却依然觉得没底,“总觉得哪里不对……” 话未说完,从天而降一滴鲜血,正好落在了萧五的鼻子尖上。 “血!”夏祥惊呼一声,抬头一看,柳树之上,三丈开外的树枝之上,站立一人,一身黑衣,一把长剑,正在幔陀。 幔陀长剑遥指对面,对面五丈开外的柳树之上,在密密麻麻的树枝之中,也有一人站立在一根小孩手臂粗细的树枝之上,同样一身黑衣,头戴黑纱斗笠,手中一把长剑,遥指幔陀。 是她!夏祥顿时眯起了双眼,虽是第一次见面,他却瞬间猜此人正是两次夜袭观心阁之人。 “阁下何人,两次夜闯观心阁,胆子真是不小。”夏祥冷笑一声,朝树上的女子叉手一礼,“虽说是不速之客,却也算是客人。以后再来观心阁,阁下不必偷偷摸摸翻墙而来,大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上次防猫防狗的风铃,不想竟是防住了阁下,本官深表歉意。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也好让本官铭记在心。” 女子咯咯一笑:“夏县尊,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根发痒,巴不得我一头摔倒,可惜的是,我武功比幔陀高,智谋比幔陀多,她斗智斗勇都不是我的对手,奈何不了我半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方十娘。” “原来真是大夏十大高手之一的方十娘,失敬,失敬。”夏祥倒是好脾气,淡淡一笑,“高处不胜寒,上面风大,还是下来说话为好。” “好,下就下。”方十娘咯咯一笑,纵身一跃,如一团乌云轻轻飘下,人在半空之中,咯咯的笑声陡然变成了阴森之笑声,右手一扬,一团黑呼呼的东西直取夏祥胸膛。 “先生小心!”萧五早有防备,纵身飞起,人在马背之上,左手右手接连飞出两件暗器,一件直取方十娘的暗器,一件直奔方十娘的咽喉而去。 “小郎君出手就是杀招,也太歹毒了,怎么就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之心?”方十娘的笑声如追魂索命的靡靡之音,她轻巧地避开了萧五的暗器,人一落地,脚步不停,又朝夏祥刺来一剑。 萧五的两只暗器被躲过一个,另一个和方十娘的暗器撞在一起,“噗”的一股轻烟散开,片刻消散在了空气之中。暗器力道一尽,掉在了地上,竟是一个馒头。 方十娘剑法如电,笑声明明还在数丈开外,转眼间剑光一寒就逼近了夏祥三尺之内,萧五脸色大变,生平第一次见到身手如此快如闪电之人,他来不及抵抗,将身一错,没人一丝犹豫,就要以自己的身体替夏祥挡下一剑。 第四十二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不可!”夏祥大惊,想要推开萧五,已然来不及了。 眼见方十娘一剑就要刺中萧五的胸膛之时,一声如龙吟凤鸣般的声音陡然响起,声音如丝如缕,在空中盘旋不定。方十娘的身形蓦然收住,身子朝后一折,犹如鬼魅一般,竟是离地三尺平躺向后,硬生生移出一丈之远,手中长剑朝后一挥。 “叮”的一声,两剑相交,火花四溅,声如裂帛。 随后一道黑影闪过,幔陀如穿云之箭,横亘在了方十娘和夏祥中间。 方十娘收势站住,缓缓地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高鼻深眼的绝美容颜。她好奇的目光在夏祥身上穿梭几下,又落到了幔陀身上。 “幔陀娘子,你还没有恢复体力,不是我的对手,为何非要以死相拼?”方十娘眯起眼睛,她额头光洁,脸颊如月,睫毛长而卷,美不可方物,“念在你师父的情分上,况且你已经受了伤,我饶你一命,你只管离去就是。” “幔陀娘子伤在了哪里?”夏祥扶住了幔陀的肩膀,感觉手上一湿,低头一看,手中全是鲜血,“要不要紧?” “不要紧。”幔陀并不回头,手中长剑一指方十娘,“夏县尊是一个好官,为国为民,头上有神明,心中有天地,他可以造福一方百姓,可以还大夏清明,我就是死,也要保他周全。” “什么好官,都是狗官!”方十娘妩媚一笑,笑容中三分邪气,“你可知我为何非要取他狗命?” “你的命才是狗命贱命!”萧五大怒,如猛虎下山,纵身跃起,朝方十娘猛击一拳。 “萧五,不可!”幔陀吓了一跳,萧五远非方十娘对手,此时又在盛怒之下,她想要出手相助,奈何体力不济,又牵动了内伤,嘴一张,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幔陀娘子。”夏祥上前一步,扶住幔陀,感受幔陀柔弱无力的肩膀,如此一介弱女子,为了护他不惜性命,他心中既感动又悲怆。 萧五人在空中,左手右手连发数次,将身上所带石头全部扔出。以石头为暗器,也是萧五前去邢州,一路上见石头众多随处可见才动了心思,既随手取之可用,又不用花钱,何乐而不为?况且石头力沉无比,他从小喜欢扔石头,又称手又好用。 若是换了别人,萧五的石头武器还真可以逼退对手,可惜方十娘不是别人,她不退反进,手法快如鬼魅,剑尖如电光火石,只闪了一闪,就悉数将萧五的石头击落。 这还不算,她脚步不停,欺身上前,白如玉柔如绵的左手柔弱无力地向前一前,就印在了萧五的右肩之上。萧五人在半空,下落之势陡然一停,随即就如被人用力一拉的风筝,身子迅速向后一折,倒飞三丈开外,扑通一声摔落在地。 萧五落地之后,没有片刻停留,一个翻滚又重新站了起来,他双眼圆瞪,犹不服气:“来来来,再打。”话一说完,“噗”的一声,鲜血喷出一丈多远。 “萧五!” 肖葭只惊得魂飞魄散,上去想要扶住萧五,萧五却一抹嘴上鲜血,凄惨一笑,摆了摆手:“不用管我,肖娘子,你和先生先走,我和幔陀娘子就是拼了一死,也不能让她伤了先生半分!” 幔陀也说:“夏县尊快走!” 郑相安一拉夏祥:“夏县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幔陀娘子和萧五以死相拼,情深义重,你更应该保命要紧。只有活了下来,才不负他们。” “郑郎君,你也说过,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丈夫所为。”夏祥慷然一笑,“若是让幔陀娘子和萧五为我而死,我苟且偷生,岂不是枉为大丈夫?”说话间,他身子一动,就要冲过去。 却被肖葭一把拉住。 “夏县尊,不可。”肖葭泪水盈盈,连连摇头。 萧五纵身来到夏祥面前:“先生若是不走,萧五死不瞑目!” “走吧,夏县尊,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是县尊,是文人,不必和武夫一决高下。”郑相安用力一拉夏祥,“你再不走,郑某可就要先走一步了。” “谁也别想走,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得死!”方十娘咯咯一笑,手中长剑一扬,陡然变成了一条长约丈余的铁鞭,铁鞭直如活物一般,朝萧五袭来。 萧五不敢怠慢,一把推开夏祥,挺身而上,伸手想要抓住铁鞭,幔陀大骇:“萧五不可。” 却晚了一步,萧五已然将铁鞭抓在手中,他嘿嘿一笑,用力一拉:“萧五今天要好好收拾你……”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萧五整个人腾空飞起,飞起三丈多高,身子在空中翻滚,铁鞭吞吞吐吐,不停地抽打萧五。 幔陀剑尖指地,用力下压,剑身弯曲成弓,陡然一松,长剑脱手飞出,迸发龙啸虎吟之声。方十娘只得放过萧五,手中铁鞭一抖,和幔陀战在一起。 萧五摔落地上,虽狼狈不堪,身上鲜血淋漓,第一句话却说:“先生快走!” 夏祥哪里舍得扔下萧五和幔陀独自逃生,不等他多说什么,郑相安和肖葭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架起,转身就走。 “夏县尊,你怎么舍得扔下奴家就走?奴家还没有和你恩爱呢?”方十娘见状,虚晃一鞭逼退幔陀,纵身飞跃,朝夏祥追去,几个跳跃之间,离夏祥不过丈余,她手中铁鞭一伸,如出洞的毒蛇,直奔夏祥的后心而去。 幔陀想要救人已然不及,她不及多想,飞身跃下,从天而降,挡在了夏祥身后。眼见铁鞭如一条黝黑的毒蛇,就要没入幔陀的胸口,萧五还有数丈之外,想要解救却是鞭长莫及。 蓦然,一道寒光乍现,一个人影横空出现,挡在了幔陀身前。铁鞭“噗”的一声没入他的身体之中,余势不减,穿透后心,继续朝幔陀飞来。 穿透一人,铁鞭力道大减,幔陀身子一侧,躲开铁鞭,右手回身一推,将夏祥推开。左手一扬,一枚飞刀飞出,直取方十娘要害。 被铁鞭穿透之人,双眼怒睁,双手紧握铁鞭,大吼一声:“幔陀娘子,机不可失!”用力一拉铁鞭,硬生生将方十娘拉得站立不稳。 幔陀飞刀飞出,人也飞身而起,接连又飞出两枚飞刀。此时萧五也冲了过去,拿起地上一块石头,扬手掷出。 三枚飞刀外加一块石头,方十娘再是武功盖世,也招架不住,何况方才还被人拉得铁鞭险些脱手。她不敢大意,情急之下,只得扔下铁鞭,身子一折一闪,躲过两枚飞刀,右手一探,接住一把飞刀。左手一抓,将萧五的暗器抓在了手中。 原以为萧五的暗器还和以前一样是一块石头,不料入手之后才觉得不对。以她的武功和眼力,若是平常,一眼就可以看清对方的暗器是什么东西,只是方才在幔陀三枚飞刀的攻击之下,她一时几乎招架不住,又因之前接过萧五数次石头暗器,不免大意。 大意之下,必有所失。萧五的暗器只是随手捡来的石头或是砖头,甚至是土块!没错,方才萧五随手一捡,没拿到石头,只捡到一块土块,他想也没想就扔了出去。方十娘以为是石头,以抓石头的力道抓土块,结果土块迸裂,尘土飞扬。 方十娘猝不及防,被尘土迷了眼睛。她暗道一声不好,高手过招,只差分毫,虽说幔陀尚未恢复全力,却还有一个悍不惧死的萧五相助。她心中一阵惊慌,忙急速后退,却已然晚了! 如此大好时机,幔陀怎会错过?她将手中最后一枚飞刀发出,脚尖一点,人如离弦之箭,飞向方十娘。 萧五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大喜,弯腰再次抓起一把泥土,不管不顾地朝方十娘扔去。虽说失去了准头,却胜在铺天盖地。方十娘躲闪不及,被泥土砸中,身上脸上全是泥巴,却又偏偏连眼睛都睁不开,不由怒火攻心。 蓦然一股寒意伴随着冲天的杀意如汹涌的潮水一般袭来,方十娘心中一凛,出道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心惊胆战之时,她双眼不能视物,分不清杀意是暗器还是兵器,只好将身一纵,想要高高跃起以躲避致命一击。 方十娘自恃轻功超群,只要让她飞身空中,可以擦亮双眼,就可以反败为胜。才跃起不到三尺高,只觉腿上一阵巨痛传来,一枚飞刀射中了右腿。 方十娘身子失去平衡,从空中跌落,她一落地,就势打了一个滚,站起之后,想要躲开紧随其后的一剑——听声辨位之下,她察觉到了幔陀的一剑直向胸口刺来。不想受伤之后的右腿无法使出全力,终究还是晚了半步,被幔陀的剑刺中了右肩。 幔陀恨死了方十娘,这一剑使出了全力,一剑刺中,力透而过,又向前冲出一丈多远,将方十娘钉在了柳树之上才停下。 萧五此时也冲了过来,他一拳打在了方十娘的左臂之上,方十娘娇呼一声,却还能笑得出来:“小郎君也忒狠心了些,怎么能对奴家下这么重的手?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莫非小郎君喜欢上了奴家?” 萧五愣住了,嘿嘿一笑:“我喜欢的是肖娘子,不是你。你长得是好看,可是心肠和蛇蝎一样歹毒。说,是谁派你来刺杀先生的?” “反正不是你。”方十娘毫无惧色,鲜血顺着右肩流遍了全身,她还是一脸邪魅的笑意,“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说。除非……” “除非什么?”萧五上当了,当真了,“快说,除非什么?” “除非你喜欢奴家,奴家心甘情愿地跟了你,奴家才会对你什么话都说。”方十娘左手一伸,要摸萧五的脸蛋,“小郎君天真无邪,真是一个心思纯净的好孩子。” 萧五脸一红,后退一步:“再说就杀了你。” “方十娘,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杀夏县尊?”幔陀杀心大盛,若是不杀了方十娘,以她不死不休的性格,日后必是大患。 “我方十娘杀人,向来不问缘由,喜欢一个人,会杀。讨厌一个人,也会杀。”方十娘斜了幔陀一眼,“幔陀娘子,你宁肯牺牲性命也要保夏狗官的命,是不是对他情根深种?不对,你还是处子之身。听我一句劝,不再要和夏狗官纠缠了,回头是岸。” 幔陀猛然抽出长剑,将长剑架在方十娘的脖子之上:“再不说出是受谁指使,我一剑杀了你。” “杀便杀了,你当我方十娘是贪生怕死之人?”方十娘无视幔陀的威胁,忽然间叹息一声,“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幔陀娘子,你不要再问了,还是杀了我为好。” “好,我成全你。”幔陀耐心尽失,手中长剑一送,就要杀死方十娘。不想才一有所动作,忽然从头顶之上突降一张大网,朝她和萧五兜头盖来。 幔陀一把抓住萧五,全力后退。二人瞬息之间退到一丈开外,大网没有将二人网中,却将方十娘网在其中。 大网迅速一收,迅速升起。幔陀大惊,起身便追,却被几枚飞镖逼退,只看见人影一闪,连同方十娘一起消失在了远处。 “不要追了。”夏祥知道幔陀尚未恢复全力,萧五也是有伤在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幔陀和萧五回身来到中了铁鞭的男子跟前,一见男子,幔陀顿时惊呆了,仇恨、愤怒、杀意,全部涌上心头,她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不是别人,正是杀父仇人谢间化。 谢间化胸口鲜血喷涌,口中也不断地涌出鲜血,他眼神中闪过微弱的光彩,断断续续地说道:“幔、幔陀娘子,我以前毒杀了你、你的父亲,虽是奉命行事,虽然你、父亲也是求死之心,但毕竟是我、我下的毒,我对不起你。你一直想杀我为、为父报仇,现在你不用动手了,我替你挡了一鞭,也算还你一命了……” 第四十三章 行路难 幔陀心中的恨意渐消,若非谢间化替她挡下致命一击,将要死去的人会是她,她听出了谢间化的言外之意:“你说什么?你说爹爹是有求死之心?” “幔陀娘子,你难道还不肯原谅我么?”谢间化双眼迷离,眼神开始飘忽。 幔陀咬了咬嘴唇,强忍心中悲痛:“我原谅你。” “谢谢你。”谢间化如释重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善哉,善哉。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一笑化解了。”一声道号响过,一名道士和一名老者缓步出现,道士来到近前,查看了谢间化一眼,双手合什,“你心愿已了,不必再留恋世间,往生去吧。” 说来也怪,谢间化紧握的双手忽然松开,脸上悲凄的表情消失不见,一脸平静祥和。 夏祥不认识道士,却认识道士身后的老者,他既惊又喜:“金甲先生,你怎么来了?” 金甲先生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谢间化呀谢间化,你有此一劫,也是你命中注定之事。世间之事,恩怨纠缠,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其实死有何惧?怕只怕死了也不得解脱。” 金甲感慨完毕,为夏祥介绍道士:“来来来,夏郎君,叶木平叶真人。叶真人,夏祥夏县尊。这位是幔陀娘子,这位是萧五,这位是……你是谁呀?” 郑相安点头:“在下郑相安。” “哦,他是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做什么的郑相安。”金甲敷衍地介绍了一下郑相安,又关切地问道,“幔陀娘子、萧五,来,让老夫查看一下伤势。” 叶木平?传说中的仙人?夏祥为之一惊,暗中打量叶木平几眼,只见叶木平虽气度从容,道风仙骨,但除此之外,和常人并无什么不同之处,既不见仙气缭绕,又没有红光闪现,不由他微有失望。不过此时不是向叶木平请教仙术之时,他忙和金甲一起查看幔陀和萧五伤在了哪里。 幔陀是精气耗费过多,牵动了内伤,吐了血。萧五却全是皮外肉,身上乍一看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其实他伤得反倒不重,休养几日便好。外伤好治,内伤难愈,幔陀若要恢复精力,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 丁可用带领一队衙役飞奔而来,见场面一片狼藉,知道晚来了一步,忙不迭向夏祥请罪。夏祥也没怪罪他,跑步总比不过马快。他让丁可用沿车辙一路追下去,再沿路布置衙役仔细搜查。 来不及问金甲和叶木平因何来真定又怎么来到了此处,夏祥让肖葭留下陪幔陀返回,他和萧五、郑相安、金甲、叶木平、曹殊隽骑马继续追赶劫持连若涵的马车。 幔陀虽不想回去,奈何方才一战,耗尽了全身力气,再跟随夏祥几人同行,怕也会成为累赘,只好应下。她叮嘱夏祥:“夏县尊务必小心,方才掠走方十娘之人,应该是燕豪。” 夏祥虽早有猜测方十娘和燕豪关系,却还是存了几分怀疑:“方十娘和燕豪是同道中人?” “方十娘未必和燕豪是一路人,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不变的道理。”幔陀不认为方十娘和燕豪是同一个阵营,她对方十娘为何非要杀夏祥也是心存不解。 夏祥一行进了村庄,村庄之中人烟稀少,大街上空无一人。几人策马飞驰,很快穿过了村庄,来到了田野之中,只有丁可用和一班衙役正四散开来,分头寻找。 郑相安下马,低头查看一番,又翻身上马,朝前疾驰了一里之外,在一处高岗之上勒马而立。 高岗虽只有两丈多高,但在平原之处,站在高岗之上极目四望,方圆十几里尽收眼底。平原大地上,星星点点几处村庄之外,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之中,还有几个农人在田间劳作。乡间道路之上,有行人和牛车,却不见一辆马车和马匹。 见郑相安一脸凝重,夏祥心中微有不安:“怎么,郑郎君?” “车辙到此处就不见了,奇怪。”郑相安下马又查看了一番,摇了摇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应该,太蹊跷了。” 丁可用等人也跟了上来,办案经验丰富的丁可用也发现了异常之处:“夏县尊,马车到了此地就好像突然不见了一样,属下怀疑马车藏在了元家村之中。” “不藏在元家村还在去哪里,难不成几辆马车还能上天入地不成?”金甲也很是担心连若涵的安危,他瞪了叶木平一眼,“叶真人、叶神仙,赶紧掐指算算连娘子被人藏在了何处?你是神仙,神仙无所不能。” 叶木平不慌不忙地一笑:“莫急,关心则乱,乱则生变。连娘子命中当有此一劫,本来她这一劫是在劫难逃了……” “啊?”夏祥大吃一惊,心急如焚,“叶真人的意思是说连娘子会有性命之忧了?” “天意难违,生死有命……”叶木平摇了摇头,本来微有笑意的他却变成了一脸肃然,“三个时辰之内,若是我等找到连娘子,连娘子或许还可以转危为安。若是不能,就只能看连娘子自己的造化了。” “不用三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内,郑某就可以毫发无伤地救出连娘子。”郑相安哈哈一笑,豪气冲天,“夏县尊,若是你相信郑某,就让郑某调遣丁捕头和众衙役。” 夏祥点头:“郑郎君请。” 郑相安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当即说道:“丁捕头,你带上全部衙役,在元家村从村东搜到村西,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一到,立刻带上衙役火速离开,不得有误。” “这……”丁可用不知郑相安何意,迟疑地看向了夏祥,见夏祥坚定地点头,便大手一挥,大喊一声,“弟兄们,跟我走。” 衙役们跟随在丁可用身后,返回了元家村。 等丁可用几人进村之后,郑相安上马说道:“夏县尊,请随郑某来。” 金甲嘟囔说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神神秘秘的,有叶真人在,哪里有他装神弄鬼的份儿?真不明白。夏郎君,夏县尊,别急,等等老夫。叶真人,叶老儿,你怎么也跑这么快?” 几人纵马来到村口,郑相安下马,见路边有一处废弃的院子,就将马栓在了里面。 金甲十分不解:“干嘛栓马?等下万一搜到了连娘子,对方骑马的话,我们怎么追?” “不出意外的话,连娘子不在元家村。”废弃的院子年久失修,院中长满了杂草不说,破旧的房子还摇摇欲坠,郑相安轻轻关上吱吱作响全是窟窿的院门,朝外面张望几眼,“想要知道她在哪里,等一下就知道了。” “打草惊蛇!”夏祥想通了郑相安的用意所在,“郑郎君的意思是,连娘子或许不在元家村,但劫持连娘子的人在,只要引他们出洞一问便知连娘子下落了?” “正是。”郑相安微微一笑,赞许地说道,“夏县尊果然了得,假以时日,审案断案也会手到擒来。” “先生本来就是无所不能,付科一案还不是先生抽丝剥茧审出了一桩惊天的大案?要是没有先生,不但董现会白白冤死,真定的龙潭虎穴都藏到什么牛鬼蛇神还不知道。” “贫道也听说夏县尊可以日审阳夜审阴,可有此事?”叶木平一脸好奇笑意。 “传说而已,本官只是肉体凡胎,哪里有这样的本领?”夏祥听到外面传来鸡飞狗叫的声音,摇头说道,“以前听说衙役如虎,果不其然,元家村的百姓遭殃了。” 半个时辰一到,外面的声音立刻消失了,郑相安悄悄推开院门,张望几眼,神秘一笑:“该我们出场了。” 几人跟随在郑相安身后,出了院子,大街上空无一人,若非地上杂乱的脚印和扔得到处都是的菜叶,让人疑心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村庄。 元家村不大,一条街道贯穿全村,一眼可以望到头,顶多三十余丈长。几人沿着街道前行,走了一半,还不见一个人影,萧五按捺不住了,一拉郑相安的衣袖:“郑郎君,要是一无所获,耽误了时候,连娘子万一遭遇了不幸,你是不是要以死谢罪?” 郑相安双手一摊:“连娘子真要有什么否则,也是她命中的劫数,与郑某何干?郑某一心救人,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萧五不要着急。”夏祥察觉到了元家村的异常,若是寻常的村庄,怎会大街上空无一人,即便是夜里,也不会不见一个人影,此地必有蹊跷,他回身看向了叶木平,“叶真人可能算出连娘子现在是否安然?” “大凡世间之人的寿命都有定数,所谓七命三运,人之一生只有三成可以改变。不过连娘子不是一般人,她有如此富贵,来到世间必有使命在身。但凡富贵加身之人,都不是常人,就如夏县尊,也必是有重任在肩,所以要历经磨难。” “历经磨难?”夏祥苦笑了,“说来容易做到难,眼下连娘子被人劫持,真定风起云涌,可否请叶真人指点迷津,在下该怎样做才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叶木平抚须而笑:“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子胥既弃吴江上,屈原终投湘水滨。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李白的《行路难》夏祥自幼就倒背如流,此时从叶木平口中说出,轻缓而舒展的声音,竟是别有一番味道,行路难,行路难,现在的他,还真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 “来了,蛇来了。”郑相安忽然站住,躲在了一棵树后。不远处有一个临门的院子,门一开,从里面出来两个人,二人都是四旬左右,留山羊胡,獐头鼠目,都长得又黑又瘦。 二人双手揣进袖子,在街上东张西望一番,其中一人说道:“李小四,方才的衙役是真定县衙的人吧?不是崔府尊的手下?” 被称为李小四的人嘿嘿一笑:“怎么可能是崔府尊的手下,江小六,你也不动动脑子想想,崔府尊会派人来搜查元家村?你说你得有多傻。刚才带头的人明明是夏祥最忠实的走狗丁可用。” 江小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崔府尊是自己人,自己人怎会搜查自己的地方?对了李小四,丁可用也是笨蛋,大张旗鼓地来搜查,怎么可能找得到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连小娘子早就不在元家村了。” 夏祥等人躲在大树之后,虽离得不是很近,由于十分安静的缘故,却听得清清楚楚。几人对视一眼,面露喜色。 “卫中强真是厉害,他简直就是神机妙算,用声东击西的妙计耍得夏祥一帮人团团转,让几辆马车把夏祥引到了元家村,他和柳员外早就跑远了,嘿嘿,夏祥还自以为他有多聪明,屁,连卫中强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李小四得意洋洋地说道,“江小六,卫老大吩咐我们看好货,我们可千万不能出了差错。他去会朱一姐了,半个时辰后回来。等他回来时,最好一切都风平浪静,丁可用也别再回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心交差了。” “丁可用就是一头蠢驴,折腾了一番一无所获,早就跑远了,怎么会回来?丁可用也不想想,土匪进村一样搜查,怎么可能搜查到人?打草惊蛇,蛇早就跑了。他现在肯定和夏祥那头笨猪去别的地方找连小娘子了。嘻嘻,连小娘子长得真叫一个俊,便宜了柳员外了。要是让我摸上一把,我死也甘心了。”江小六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滚!敢打连小娘子的主意,不怕柳员外杀了你?柳员外杀你跟踩死一只蚂蚁没区别,你长点心眼儿吧,别跟韩猛一样,不贪财不谄媚,却被一个女人摆布得团团转。告诉你江小六,女人就是祸水,你要想死得快,你就多找几个女人,保管你和董现一样被人害死。”李小四眼睛一瞪,扬手在江小六的脑袋上打了一巴掌。 第四十四章 心茫然 萧五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个箭步过去,三拳两脚打得江小六和李小四跪地求饶。郑相安却早就察觉到了萧五的异动,拉住了萧五的胳膊,摇了摇头。 萧五只好按捺住心中愤懑,小声问道:“先生,什么时候动手?” 卫中强和柳长亭?夏祥心中一惊,卫中强是付科毒杀董现的帮凶,是茶摊摊主。一直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原来他还在真定,胆子还真是不小。更胆大的是柳长亭,竟敢见色起义,绑了连若涵。若是让他抓住,一定要让柳长亭好好长长记性! 夏祥暗暗攥紧了拳头。 夏祥察看了几眼四周:“等江小六和李小四进去之后,萧五,你和郑郎君绕到后面,堵住后门,以防有人从后门逃脱。金甲先生、叶真人、曹郎君,你三人随我从前门进去。” 几人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江小六和李小四东张西望一番,确定丁可用等人不回来了,才又返回了宅子。 宅子不大,就是寻常的村宅。院子方圆十余丈,院中有树有鸡有鸭,还有几棵果树。果树的旁边,是一个鸡窝。鸡窝不大,人进去要弯着身子。不过修建得倒得方正,乍一看还以为是偏房。 正房正对院门,是三间土坯房,房顶之上长满了杂草。枯黄的杂草如同头顶的白发,在萧索的秋风中摇摆,平添了荒凉之意。 江小六和李小四刚迈进正房大门,阳光照进房间,除了几张桌子椅子之外,可以说是一贫如洗。二人还没有坐下喝一口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李小四一脸警惕,小声地问道,“江小六,会不会是卫老大回来了?” “不像。”江小六支着耳朵听了听,“不是卫老大敲门的暗号,难道是丁可用又杀了个回马枪?” “丁可用不是敲门是拍门是踢门。”李小四关键时候脑子还不算太笨,他又歪着脑袋听了听,“不是丁可用,肯定不是。” 门外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贫道乃是游方道士,路经此地,口渴难忍,施主可否赏一碗水喝?” 李小四和江小六对视一眼,二人同时点头。江小六出门走向右侧的厨房,舀了一瓢水,来到院门前,隔着门缝朝外看了几眼,确认门口站立之人确实是一个道士,才打开了门。 道士揖首说道:“多谢施主。” 喝完水后,道士将瓢还给江小六,转身就走。江小六还有模有样还了一礼,关上了院门。 李小四凑了过来:“真是道士?” “我江小六识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道士是真道士。没事了,别自己吓自己。” 话刚说完,又响起了敲门声,二人吓了一跳。江小六来到门后从门缝中一看,还是刚才的道士。他犹豫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道长还想喝水?”江小六问道。 道士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江小六看了半天,才叹息一声:“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施主方才赠水,贫道本不该透露天机……” 江小六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道长,我是不是要出什么事情了?不要紧,你告诉我,我不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道士拂尘一扬,右手掐指一算:“你要大祸临头了。” 江小六吓得一哆嗦:“道、道长,是多大的祸?是杀头还是灭门?” 道士说道:“祸起萧墙,谨防身边小人。此祸可大可小,大,寸草不留。小,有惊无险。” “祸起萧墙是什么意思?”江小六没读过什么书,不过后一句却是听明白了,转身对躲在门后的李小四说道,“李小四,道长说的谨防身边小人,不是说你吧?” 李小四暗骂一句,如果江小六有一天一头栽倒摔死的话,一定是蠢死的,他闪身出来:“道长说我是他身边的小人?” 道士上下打量李小四几眼:“不是,是另有其人。此人也在院子之中。” 李小四吓了一跳,忙说:“道长说笑了,院子中除了我和他还有道长之外,没有别人了。” “不对。”道士迈步走进院子,左看看右看看,目光落在了鸡窝之上,“这个院子之前来过一个貌美如花的娘子,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现在院子里还有九个人。” 江小六惊得差点跳起来:“道长不要乱说,哪里有九个人,分明是四个人。” 李小四想要拦住江小六已经晚了一步,江小六指指点点地继续说道:“我一个,李小四一个,道长一个,付科一个,另外的五个人是谁?” 道士哈哈一笑,回身说道:“另外的五个人在外面,夏县尊、金甲先生、曹郎君,请进。” 夏祥和金甲、曹殊隽迈步进来,金甲将门关上,站在了门口。李小四倒也聪明,见势不妙,转身冲进了正房,江小六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说:“好你个李小四,想从后门逃跑也不叫我一声,真是小人。” 话才说完,李小四去得快回来得更快——直接倒飞了回来,扑通一声摔落在地上,当即摔了一个鼻青脸肿。 “李小四,你什么时候学会武功了,怎么这么厉害?”江小六以为李小四是自己飞了回来,惊奇不已。 李小四恨不得一脚踢死江小六,他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会遇到这样一个死到临头还愚不可及的蠢货? 萧五和郑相安施施然从正房中出来,他二人在后门守株待兔,正好遇到李小四想跑。萧五正心里有气,当即一脚飞去,送李小四原路返回。 “江小六,付科藏在了哪里?”夏祥拍了拍江小六的肩膀,和颜悦色,“快告诉本官,本官还欠付科一大笔钱。” “啊,你欠付科钱?你是谁……”江小六脑袋转了几转,意识到了什么,张大了嘴巴,“你就是夏祥?哎呀,夏县尊,你和传说中一样,又年轻又英俊,真不愧为貌似潘安才比子建的天下第一知县。” 夏祥险些没有失笑出声,还好忍住了:“江小六,你也是英俊潇洒的天下第一郎君。” “真的?夏县尊没有骗我?”江小六喜不自禁,冲李小四哼了一声,“听到没有,李小四,夏县尊都说我比你英俊潇洒……付科在鸡窝里面。” 李小四仰天长叹,热泪长流,天生万物,怎么会生出江小六这样一个比猪笨比驴蠢的东西? 萧五飞身来到鸡窝,一脚踢开小门,弯腰进去。片刻之后,萧五从里面拎了一个人出来,往地上一扔:“臭死了,要不是我以前见过他,还以为他是一个鬼。” 地上的付科,头发像鸡窝,身上沾满鸡毛和鸡粪,脸脏得已经不成人样,完全看不出来他就是以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付科。 一见夏祥,付科连滚带爬抱住了夏祥的大腿,痛哭流涕:“夏县尊,赶紧带我回县衙,我受够了,我活不下去了。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县衙。天天睡鸡窝也就算了,还全是鸡毛,不小心就会吃一嘴鸡粪,再待下去我就要变成蛆了。” 萧五先带付科下去清洗一番,夏祥和金甲、叶木平审讯江小六和李小四。二人并不知道连若涵的下落,只知道柳长亭和卫中强绑架了连若涵后,带了几辆马车到村外的高岗上转了一转,然后又带着连若涵骑马离去。 见问不出来什么,夏祥也就不再勉强,将李小四绑了起来,扔到一边。几人商议一番,决定等卫中强归来。 出了元家村一路向东,大约十里之外有一个村庄名叫上方庄。上方庄是一个大庄,人丁三千余口。上方庄背山面水,又有良田千倾,是一处绝佳的宝地。 上方庄背靠的山名叫常山。山不高,也不大,犹如一只巨手将上方庄托在掌心。手根之处是一片浩渺的湖泊,名常山湖。依山傍水的上方庄和灵寿境内的被太行山滹沱河环抱的中山村一样,安静而优美,是难得的世外桃源。 只不过和中山村的祥和相比,上方庄虽环境优美,却并不安静。常山的山脚下,有十万驻地禁军驻扎于此。每当禁军练兵布阵之时,喊杀震天,不得安宁。 驻地禁军虽离上方庄还有数里之遥,但日常用度多来村中采办。吴义东一向治军严谨,不许兵士出营骚扰百姓,却还是难免有胆大妄为者私自出营来村中偷鸡摸狗自不用说,还有私会良家妇女、拐骗幼女之事,也时有发生。 大夏的驻地禁军,除了以朝廷派拨军粮之外,还会在驻地自行开垦田地,自给自足。所以一般而言,驻地禁军会比驻京禁军的日子好过许多。 真定府驻地禁军从大夏立朝以来,常年驻扎于此,百余年来形成了一片方圆数十里的军营,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军中大帐和房屋交错而建,最中间是一座城堡一般的大宅,沿大宅向外,一层层的宅院逐级降低,乍一看,如同豪门世家的庄院。 正中间的大宅,正是吴义东的住处。 作为驻地禁军都指挥使,也是最高长官的他,统领二十万禁军,看似位高权重,一言九鼎,其实不然。大夏重文轻武,对武官限制极多,为防止武官起兵造反,设置了种种制度来防范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坐大。 此时吴义东正坐在书房之中喝茶,他的对面坐着二人,一人是柳长亭,另一人生得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眼睛如同铜铃。若是吕东栋在此,会一眼认出此人正是和付科一起毒杀董现的茶摊摊主卫中强。 吴义东一脸不快,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柳员外,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和本官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现在被夏祥追得团团转,你又来让本官替你收拾残局,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柳长亭脸色微微一变,勉强一笑:“吴指挥使不是不知道在下爱慕连娘子,抢了连娘子,也是一时兴起,并不是蓄谋已久。再者说了,连娘子百般阻挠我等的大计,绑了她,也是为了不让好景常在再节外生枝。” “话是这么说,不过本官总是觉得不妥。”吴义东斜了柳长亭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柳员外能说会道,巧舌如簧,本是一件满足私欲的小事,却被你说成是为了星王殿下大计的大事,本官都不知道该怎么佩服柳员外了。” 柳长亭尴尬地笑了笑:“放眼真定府,除了崔府尊之外,还有谁能和吴指挥使一样可以翻云覆雨?让连若涵藏身军营之中的小事,对吴指挥使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柳长亭心中暗自腹诽,吴义东啊吴义东,你百般推辞千般刁难,不过是为了彰显你在大事之中的重要地位,哼哼,等事成之后,好好在星王面前参你一本,让你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吴义东掏了掏耳朵,手指一弹,笑道:“柳员外真会说笑,先不说真定府二十万禁军,只有十万在真定,另外十万在几十里外的市乐县,只说真定的十万禁军虽是二十万禁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却由副指挥使韩猛直接统领,你也清楚得很,韩猛和本官一向面和心不和。万一韩猛发现了此事,非要上报,本官的都指挥使之位可就保不住了。连娘子不是平头百姓,她可是大夏第一商行好景常在的掌舵人。” 真是一头老狐狸!柳长亭心中暗骂,脸上却还是挂着笑:“不瞒吴指挥使,韩猛已经被拿住了把柄,到时他不但会在大事上乖乖配合我们,在连娘子的事情上,他更是不会声张。” 吴义东漫不经心地看了卫中强一眼,脱下靴子挠了挠右脚,嘿嘿一笑:“韩猛的把柄……说的可是朱一姐?” 卫中强点头回答:“正是朱一姐。吴指挥使,在下和付科从小一起长大,性情相投,生死相托,他被夏祥抓入大牢之后,就将朱一姐托付与在下。朱一姐对在下十分信任,在下说什么,她便听什么。” 吴义东听出了卫中强的言外之意,嘿嘿一阵冷笑:“就是说,你让朱一姐怎么做,朱一姐就一定言听计从了?朱一姐对你言听计从,就相当于韩猛对你言听计从了?卫中强,你和付科生死相托,怎么不好好款待他,待他如上宾,却将他安置在鸡窝里面,你是让他孵小鸡还是下鸡蛋呀?” 第四十五章 不来不去 卫中强微一尴尬:“眼下形势紧张,夏祥天天派出衙役和高手搜查付科下落,在下也是为长远计,才不得不让付科暂时委屈一下。就连在下,也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不敢露面,唯恐被夏祥抓住之后,屈打成招。付科也清楚保命要紧,为了星王殿下的大事,就算是住在狗窝猪窝又有何妨?” 吴义东咧嘴一笑,心想卫中强看似粗犷,其实粗中有细,话也说得滴水不漏,他就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让连娘子住在军营也并无不可,只是还需要多加派人手服侍和看管,军营之中,并无多余人手,而且军需供应也是按照人头调拨……” 想要钱早早明说不就行了,何必绕这么一个大弯?柳长亭无比恼火吴义东的小气,明明因董现之死赚了十万石粮食的粮款,还在他面前哭穷,真是厚颜无耻。 骂归骂,柳长亭只能忍着,从袖中拿出一张钱引:“一应费用,自然有柳某负担,这是一万贯的钱引,若是不够,等柳某再补就是了。” 吴义东才不客气,直接接过钱引,看了一眼,手法极快地装进了衣袖之中:“住上十日八日肯定够了,若再多待下去,就不好说了……” 说话间,有一名军官进来禀告:“吴指挥使,连娘子已经安置妥当。” “好。”吴义东起身说道,“柳员外,卫中强,走,瞧瞧如花似玉的连娘子去。” 几人出了大门,向右一转,走出不远,是一处不大的院落。院落紧邻吴义东的宅院,虽不大,却精致雅静,在粗犷的军营之中,颇有一种江南风情的雅致。 几人进了院落,穿过走廊,来到三步一亭五步一景的内院。院中有一个厢房,厢房大门大开,客厅之中,有一女子正低首而坐,娴静如莲温婉如荷。 正是连若涵。 听到几人的脚步声,连若涵抬眼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等几人进来,她起身相迎,盈盈一礼:“见过吴指挥使。” 吴义东回了一礼:“让连娘子受委屈了。” 连若涵却是浅浅一笑:“难得可以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说来还要多谢吴指挥使才对。想我平日奔波忙碌,很少有如此空闲的时候。现在静了下来,忽然觉得时光静好,让我想起了许多前尘往事。” 连若涵从容的风姿和优雅的举止让柳长亭心痒不已,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成就好事,只是此时吴义东在侧,他不敢轻举妄动。 “哈哈,连娘子真是有趣得很,难得,难得,不愧为大夏第一奇女子。”吴义东咧嘴一笑,“不知连娘子对住处是否满意?有不当之处,尽管开口,本官一定尽心尽力。” “吴指挥使有心了,小女子无比满意。”连若涵目光如电,射在了柳长亭脸上,“柳员外,你费尽心机将我绑来,我有三句话要和你说个清楚。一,你若是敢对我用强,我宁死不从。二,你若是现在放我出去,我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再和你计较什么。若是不放,此事会让你后悔终生。三,不出三日,夏县尊定会救我出去,到时天下之大,不会再你的容身之处。你好自为之!” 连若涵一番话,软硬兼施,偏偏她不徐不疾地说出,并无威胁之意,却又让人切身感受到了咄咄逼人的寒意,不由吴义东不心头一凛,想起了连若涵出自清河崔氏的出身以及背后有人力挺的传闻,暗暗眯起了眼睛,后悔收下柳长亭的万贯钱引而留连若涵在军营了。 柳长亭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娘子,就算你是天下第一商行好景常在的掌舵人,在星王殿下眼下,不过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小小商人罢了,真当自己可以号令天下了?可笑之极。还有夏祥,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在星王殿下眼里,和一只蚂蚁又有什么区别?就连崔府尊也可以让夏祥像狗一样听话,你还以为夏祥可以救你出去?白日做梦!夏祥带人追到元家村,被我的调虎离山之计玩得团团转,此时说不定已经一无所获回到县衙了,哈哈。” 连若涵却不笑,脸色淡然,漠视柳长亭的狂妄,等他笑完才说:“柳员外,我劝你赶紧回元家村,不出意外,你在元家村的人已经被夏县尊一网打尽了。” 柳长亭自是不信,不过心里却有了几分动摇,卫中强更是心思大动:“柳员外,李小四还算可靠,江小六有点四六不分,不如我们赶紧回去一趟,万一被夏祥发现了江小六和李小四,再搜出了付科,就麻烦了。” “就是,就是,你们赶紧回去,连娘子在军营万无一失,付科在元家村就不好说了。”吴义东也劝柳长亭说道,“付科若是被夏祥暗中抓走,他再公然向崔府尊要人,崔府尊交不出人,事情就麻烦了。” 柳长亭一想也是,顾不上许多,忙和卫中强骑马离开。 二人一走,吴义东留了下来,他一脸自得地笑了笑:“连娘子骗得了柳长亭骗不了本官,夏祥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元家村有所发现,定会白忙一场。本官好奇的是,你为何会在短短的三年之内,打下了如此一片江山?可否告诉本官,你到底是谁的人?” 连若涵莞尔一笑:“小女子是夏县尊的人,和夏县尊定了终身有了婚约。” 吴义东呵呵一笑:“连娘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本官知道你手眼通天,比起你的父亲崔何,你更有官场智慧。只是本官想不明白的是,你到底是皇上的人,还是庆王殿下的人?”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也好,星王、庆王也罢,都是皇上的人。”连若涵依然虚与委蛇。 “连娘子,你不说也就算了,现如今不管你是谁的人,没有本官允许,你休想出得了军营一步。”吴义东笑了笑,“本官敬你的才干,但你我毕竟各为其主,真到了剑拔弩张之时,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吴指挥使可曾想过,小女子是云王的人?”连若涵眼睛眨动数下,既像是暗示,又像是调笑。 “云王殿下?”吴义东想要迈出房门的脚步又收了回来,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云王一心追随星王,怎会暗中培植势力,莫非云王也有问鼎皇位之心?” “换了是你,吴指挥使,只差一步就可以当上皇上,又有机遇在前,你会甘心屈居人后?”连若涵浅笑盈盈。 “这倒也是……”吴义东心中微动,不过又转念一想,哈哈大笑,“算了,本官才懒得关心你是谁的人,本官只听从星王殿下之命即可。好了,连娘子,你安心待在此处,切记,不要有什么心思,这里是军营,想要逃出去,绝无可能。” 吴义东走后,连若涵一人呆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她起身来到院中。两个贴身丫环一左一右,紧随身后。二人一个叫水清浅,一个叫月黄昏,都是十四五岁年纪。 院中虽有景色,比起观心阁不可同日而语。连若涵来到一处亭子,坐下,远处传来阵阵撕杀呐喊声,她微微皱眉,心中微有忧虑。不想一时大意疏忽,竟被柳长亭绑了,想她走遍大夏南北,还是太年轻了一些,早先该多雇用一些高手才对。 除了要防范柳长亭对她用强之外,她更担心的是夏祥的安危。柳长亭既然胆大包天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她,可想而知,他对夏祥下手也不会出人意料。好在夏祥身边有幔陀和萧五,柳长亭想要得手也没那么容易。 只是……真定城中除了燕豪之外,还多了一个来历神秘的女子。若她和燕豪联手,幔陀和萧五也不是对手。万一燕豪和神秘女子联手杀了夏祥,她之前所做的全部努力岂不是前功尽弃? 非但全部努力前功尽弃,她的感情和终身大事也将会付诸流水。 之前她还犹豫夏祥是否可堪大用,后来越来越发现夏祥不但可堪大用,还是唯一人选,她就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夏祥身上——大计和终身,可以说,夏祥一人身系的不只是她数年来的布局,还有她一生的幸福。 希望夏祥安然度过难关,连若涵拢了拢头发,见阳光偏西,已经下午了,若是今日夏祥一无所获,明日再想找到她和付科的下落,就难上加难了。柳长亭和卫中强回去后,必定会连夜将付科转移到别处。 不过连若涵相信以夏祥的聪明,必定会在元家村守株待兔,正是因此,她才有意让柳长亭和卫中强赶紧回去,自投罗网。 “连娘子,外面风大,还是回房歇息吧。”水清浅说道。 连若涵心中一动,看了水清浅一眼,问道:“水清浅,你是灵寿人氏?” “连娘子怎么知道我是灵寿人?”水清浅一脸惊喜,“莫非连娘子也是灵寿人?” “我是清河人氏,离灵寿也不算远。”连若涵听出了水清浅的口音和夏祥有几分相似之处,她又问月黄昏,“月黄昏,你是哪里人?” 月黄昏答道:“回连娘子,我是真定人氏。” 连若涵起身走出亭子,却不是回房,而是向外走去:“军营之中,真定和灵寿人氏多不多?” “也不少,兵士大多来自各地,兵士的娘子以及我们丫环和厨娘,都是真定、灵寿、市乐三地的人为多。”水清浅比月黄昏话多,她嘻嘻一笑,“像我们这些出身贫苦人家的女子,能来军营当一个丫环也算不错了。再好一些,被哪个兵士看上,当了兵士的娘子,就算是烧了高香了。和我同村的苹果,就嫁了一个忠训郎,十里八乡都羡慕得很。” 连若涵笑而不语,忠训郎是正九品的军中小官。大夏向来文官高武官一等,且武官升迁很快,五品武官比比皆是,但五品文官却是不多。正五品的武官见到正七品的文官,还要低上一等。九品武官在文官眼中,就和衙役一般,不入流。 “连娘子,吴指挥使说了,不能出了院子大门。”月黄昏抢先一步来到连若涵面前,拦住去路,“你要是出了大院,奴婢非得被打死不可。” “我就在门口站上一站。”连若涵轻轻推开月黄昏,不由分说迈出了大门。 月黄昏一脸为难之色,想要拉住连若涵,水清浅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道:“不碍事,连娘子不会跑的,军营戒备森严,她一个弱女子,能跑到哪里去?” 月黄昏不再说话,只是紧随在连若涵身后,寸步不离。 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兵士把守。连若涵问右边的兵士:“左侧是吴指挥使的住处,右侧莫非是韩副指挥使的宅院?” 右边的兵士长得浓眉大眼,个子高而挺拔,当前一站,犹如一棵白杨。他目不斜视,答道:“是的。” 连若涵又转身问左边的兵士:“你是吴指挥使的亲兵还是韩副指挥使的亲兵?” 右边的兵士比右边的兵士稍矮几分,却也长得膀阔腰圆,强壮而威武,他也是目不斜视:“他是吴指挥使的亲兵,小人是韩副指挥使的亲兵。” 连若涵点了点头,还要说些什么,月黄昏又来催促:“连娘子,该回去了。” 连若涵只好起身回去,才走两步却又站住,看了看左边的兵士,又看了看右边的兵士,忽然笑了:“你二人莫非是孪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 “是兄弟,不是孪生兄弟,他比我小两岁。”右边个子稍高的兵士说道。 连若涵蓦然眼睛一亮:“你二人是灵寿人氏?” 两个兵士对视一眼,二人一齐点头:“正是。” “你二人叫什么名字?”连若涵再次好奇地打量二人几眼。 右边个子稍高的兵士憨厚一笑:“我叫夏来,是大哥,他叫夏去,是小弟。” “夏来夏去?”连若涵惊呼一声,“你二人不是去了泉州,怎会还在真定?” 第四十六章 天网恢恢 真定城内沿河两岸多是高楼,离河越远,平房越多。大多百姓还是居住平房,有十几间房子一个院子,就算是殷实人家了。 太平胡同是真定城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小胡同,比起出名的史家胡同、善良胡同,太平胡同虽然名字吉祥,却很少有人提及,只因太平胡同实在太小了,小到只有十几丈长三户人家,而且还是一个死胡同。 如今三户人家都已搬离,太平胡同就成了名符其实的死胡同。闲置的三户人家的院子,年久失修,长满了杂草不说,还多有野生鸟兽出没。 最里面的一户人家原本是大户人家,名叫易太平。后来因借贷了官府的种粮,来年欠收时,高达四成的利息让大户人家一夜赤贫。后来变卖了家产之后,才还清了借贷。全家老小几十口,卖的卖,跑的跑,散的散,只剩下了三五人,成为了城外的流民。 易太平原本以为今年寒冬来临,不是被饿死就是被冻死在城外。不想夏县尊体恤流民,让连娘子为流民修建住宅。易太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还有这样爱民如子的好官?天下还有如此救民于水火的商人?在亲眼见到连若涵带领工匠测量并且动工后,他才真正相信今年冬天可以安然度过了。 谢天谢地,易太平一连念了几十遍“阿弥陀佛”,认定夏祥和连若涵就是普渡众生解救百姓的菩萨。他不能坐等房屋建好,他是泥瓦匠,会裱墙,会和泥,他要为修建夏家庄出力! 易太平的房子虽然卖给了他人,但他的工具还归他所有。卖房的时候他也再三交待,希望新房主善待他的工具,不要扔掉。新房主一口答应,将他的工具存放在了厨房之中。 新房主买房之后,也没有入住,房子就一直空置。易太平返回城里,沿着熟悉的街道回到太平胡同,想起了以前富足的日子和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情景,鼻子一酸,潸然泪下。 物是人非,太平胡同的三户人家,都成了空宅。他抚摩自家斑驳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轻轻一推,大门无声打开,正要迈步进去,忽然愣住了。 不对,哪里不对?易太平右脚悬在空中,却没有落下,满院的杂草中,中间被人踩出了一条小路。显然是有人来过。 不,不仅仅是有人来过,是有人在。 易太平的目光落在了脚下,更是一惊,脚下鲜血的血迹清晰可见。 杀人了?易太平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跑,保命要紧。还没有来得及回身,就听见说话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说,你为什么要杀夏祥?”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杀夏祥?易太平打了一个激灵,谁要杀万民爱戴的夏县尊?不行,他不能走,一定要听个明白,不能让坏人真的杀了夏县尊。夏县尊就是真定百姓的青天,是流民的父母官。一咬牙,他大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院子不大,几步就来到了东面的窗户之下,他俯身下来,屏息细听。 “在下燕豪,乃是星王殿下的亲兵。”房间内,燕豪和方十娘相对而坐。他的目光不停地在方十娘的身上和脸上穿梭,曼妙的身材、惊艳的容貌、异域风情的妩媚,无一处不让他惊叹并且动心。方十娘衣服破了几处,露出的肉体是触目惊心的白。 方十娘中了幔陀一剑,伤口痛彻肺腑,她强忍巨痛,咯咯一笑:“原来是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一的燕豪,失敬,失敬。方十娘多谢燕壮士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厚报。好了,燕壮士请了。” 燕豪骇然而惊:“你就是追魂音方十娘?” “怎么了,不像?”方十娘又是一笑,“好了,燕壮士,小女子累了……” 燕豪对方十娘的逐客令置若罔闻,又问:“方十娘,你是受谁所托要杀夏祥?” 方十娘冷冷一笑:“我受谁所托又为何要杀夏祥,关你何事?不要以为你救我一命,我就会报答你,休想!还有燕豪,你也别想打我的主意,我方十娘是天上明月,世间的臭男人没有一人可以配得上我。” 燕豪并不生气,反倒轻松地笑了笑:“方十娘,我救你也是无心之举,也不是为了你的回报。我和夏祥、幔陀不共戴天,凡是想杀他二人的人,都是同路人……” “我不是你的同路人……”方十娘打断了燕豪的话,又妩媚一笑,“燕太尉,你杀夏祥,是有命在身。我杀夏祥,是好玩。你我本是路人,萍水相逢,从此山高路远,不必相见。” 燕豪见方十娘受伤如此严重还如此咄咄逼人,不由心中来气:“方十娘,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好歹我救你一命,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如此嚣张,既然你说我二人不是同路人,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燕豪路遇方十娘被困,是他得知柳长亭绑了连若涵,夏祥带人前去营救,他认定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就放下手中事务,跟了过去。原本想趁机下手,能暗杀了夏祥再好不过,不想意外遇到了方十娘被幔陀一剑钉在树上。他见方十娘武功惊人,死了太过可惜,就出手将她救下。 不想方十娘如此不通人情,他不由怒从心头起,蓦然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不如趁机拿下了方十娘,一旦她成了他的女人,不愁她不听他的话。有方十娘作为助力,幔陀哪怕有萧五相助,也不是他和方十娘的对手。 主意既定,燕豪反倒又不生气了。 方十娘掩嘴一笑,媚态毕露:“我现在身受重伤,没有还手之力,你想杀想剐,我只能任由你摆布。不过你也是大夏十大高手之一,若是做了如此宵小之事,传了出去,平白辱没了英名。” 燕豪哈哈一笑:“方娘子说得对,我也只是试探一下,随口一说。你在此稍事休息,这里空了很久,不会有人来,我去找些衣服和饭菜过来。” 方十娘虽然嘴硬,如今伤重在身,动弹不得,只好说道:“如此就有劳燕太尉了,小女子来日定当厚报。” “不必放在心上,举手之劳的小事。”燕豪嘴上客套,心中却想,嘿嘿,有你厚报的时候,等着。 出了门,燕豪穿过杂草,走到大门口忽然愣住了,大门掩了一条缝,似乎有人来过,莫非被人发现了?他忽然回头,目光落在了东窗之下,东窗之下空空如也,除了杂草之外,就是落叶。 燕豪长出了一口气,出门而去。 燕豪刚走,东窗下面的杂草之中,慢慢露出一个人头,正是易太平。易太平一脸大汗,脸色惨白,好险,差点东窗事发被发现,还好是在自己家中,他无比熟悉一草一木。 又等了一会儿,听到房中不再有动静,易太平悄悄起身朝窗户里面张望,见方十娘侧卧在床上,已然入睡,他才悄悄地出了院子,掩上院门,一溜儿烟跑出了太平胡同。 怎么办?有人要杀夏县尊,还藏身在太平胡同,他要向谁告密?一边走一边想,过了子龙大桥,一抬头就来到了县衙门口。 正好见到齐合正从县衙出来,易太平忙上前说道:“齐官爷,小人是易太平……” 齐合如今受夏祥指派,和吕东梁、张学华一起负责清淤和夏家庄事宜,认识易太平,他呵呵一笑:“易老汉,有何贵干?” “官爷,我有大事要禀告夏县尊。” “夏县尊不在县衙,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本捕快也是一样的。” “也是,齐官爷现在是夏县尊跟前红人。”易太平凑到齐合身前,小声说道,“有两个想要谋杀夏县尊的坏人藏身在我以前的老宅之中……” “啊?”齐合大惊失色,一把抓住易太平的衣领,“都是什么人?” “一个叫方十娘,一个叫燕豪。”易太平平常见到官差畏之如虎,若是以前被抓住衣领,不吓得屁滚尿流也会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却毫无惧意,冷静地说道,“方十娘受伤了,燕豪现在出去为她准备衣服和饭菜了。” “好,太好了,易太平,此事当记你大功一件。”齐合转身就回县衙,“你跟我来,赶紧向马县尉、丁捕头禀告此事。” 马展国和丁可用正在县衙等候夏祥归来,二人从元家村回来后,没有夏县尊的命令,不敢走远,只好耐心等待。等了半天,也不见夏县尊人影,不由焦急万分。 还好幔陀和肖葭娘子回来了,得知夏县尊虽然还没有找到连娘子下落,却安然无事,二人才算长出了一口气。幔陀恢复了一些力气,不肯回观心阁休息,二人正和马展国、丁可用说话,齐合带人进来了。 “什么,方十娘藏身在太平胡同?”听了齐合之话,马展国顿时大喜,他当即拍案而起,“来人,拿上枷锁,随本官捉拿要犯。” “且慢。”肖葭冷静地想了想,“虽说方十娘有伤在身,毕竟是高手,只凭几个衙役,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何况还有燕豪随时可能回来。” 马展国一想也是,微一皱眉:“依肖娘子之见,该怎么办才好?” 肖葭淡然一笑:“马县尉是聪明人,肯定知道调虎离山之计。” 马展国一点就透,心中暗暗佩服肖葭既聪明又有分寸,感激地朝肖葭微一点头:“丁捕头,你去子龙大桥,在燕豪的必经之地守候燕豪,等他路过时,务必拦下他。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拖延时间。” “是。”丁可用领命而去。 幔陀非要一起,肖葭服劝不过,只好依她。马展国、幔陀、肖葭、齐合一行人在易太平的带领下,率领三五名衙役,来到了太平胡同。 到了门口,易太平想要推门进去,却被幔陀拦下。幔陀小声说道:“方十娘虽然受伤,也能伤人,最好智取。” 肖葭眼前一亮:“在元家村,她是被燕豪用大网救走,不如我们还是用网……” 马展国一脸无奈:“来得匆忙,没有带网。” “家里有网。”易太平面露喜色,“以前小人不时会下河打鱼,渔网就放在西厢房。” “齐合,你随易太平前去取网。”马展国看向了幔陀和肖葭。 幔陀查看了一眼地形:“取网之后,你二人在房后的窗户之上,布网,另外,再加派几名衙役过去收网。” 不多时,易太平和齐合取到了渔网,二人悄悄来到房后,在窗户之上布下天罗地网。马展国又让三名衙役去当帮手。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幔陀又小声向马展国和肖葭交待几句,然后纵身跃上房顶。 “方十娘,来,再和我大战一百回合。”幔陀人在房顶之上,冲房中喊道,“不要以为你躲在这里就高枕无忧了,再不出来,我就要放火烧房了。” 幔陀清楚,若是平常方十娘早就有所察觉了,今日一切布置妥当,房中依然悄无声息,可见方十娘受伤颇重。不过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她喊完之后,房中鸦雀无声。 难道方十娘事先听到风声已经跑了?幔陀心中疑惑,又喊了一声:“方十娘,再不出来,就别怪我放火了。” 依然是没有一点动静。 幔陀长剑一挥,冲马展国说道:“放火。” 话一说完,两名衙役弯弓射箭,两枚火箭穿过窗户射入了房中,片刻之后,房间中冒出了浓烟。 忽然“哗啦”一声,东窗有两个人影冲了出来,幔陀见状,扬手射出一枚飞刀,却被对方击落。对方弯腰弓身,飞身朝房后跑去。 “撒网!”幔陀大喊一声,从房上一跃而下,手中长剑刷刷刺出三剑,直取对方后心。 此时幔陀才看清对方二人,一人左手持刀,右手将一人抱在腋下。被他所抱之人,身子包裹在毯子之中,绵软无力,显然已经人事不省。 幔陀虽然功力只有平常的两三成,一剑全力使出,威力也是不可小觑。对方抱了一人,毕竟不便,回身一刀,挡开幔陀的一剑,也不恋战,飞身就逃。 第四十七章 疏而不漏 刚刚转过房角,想要翻墙而过时,忽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网住。生死攸关之际,顾不上许多,他扔了手中之人,纵身想要一刀割开渔网逃之夭夭,肩上一痛,手中柳叶刀再也把持不住,掉在了地上。 左肩上中了幔陀一枚飞刀。 几人同时用力,渔网收紧,将二人牢牢困在网中。被他扔下之人,滚落几下,毯子散开,露出了一个未着寸缕的女子胴体。 正是方十娘。 不用说,被拿下之人,正是燕豪。 方十娘赤身裸体,被无数人看得清楚,羞愧难当,想死的心都有了,偏偏深身酥软无力,想要说话也是不能。她只能眼含热泪,眼巴巴地看向了幔陀。 幔陀也是女子,不忍她受辱,替她盖上了毯子,又试探了一下她的鼻息,见她脸色绯红,呼吸急促,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中了酥软散,过上一个时辰就自然好了。” 燕豪还想挣扎,被幔陀一剑斩掉右手一根小指,幔陀厉声喝道:“再敢反抗,我斩断你两只手的大拇指。” 燕豪立时不敢动弹了,斩断两只手的大拇指,再也无法握住兵器,等于是废了一半武功。他只好认栽了,恶狠狠地瞪了幔陀一眼:“幔陀,你绑了我又有何用?最后还不得乖乖放了我?今日断指之仇,来日加倍奉还。” 幔陀脸色平静如水地说道:“燕豪,省些力气说话,等下不用我动手,方十娘就会杀了你。” 燕豪脸色一变:“幔陀,你坏我好事!眼见只差一步就要得手了,要不是你,现在方十娘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肖葭虽痛恨方十娘之前对夏祥大下杀手,此时却不忍看到她受辱,拿水过去让她喝。方十娘水一入口,毒就解了大半,她和燕豪同时被网在网中,手脚不能动,只能大骂:“燕豪,你乘我不备对我下毒,想要对我不轨,你不配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一,你无耻之极!” 燕豪嘿嘿一阵狂笑:“方娘子,反正你的身子我已经看过了,要不是幔陀赶来,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就从了我又能如何?又不会亏待你……” “要是我真的从了你,你会不会一辈子对我好?”方十娘扭动腰肢,贴在了燕豪身上,她虽然裹着毯子,里面却是不着衣服,她双手环过燕豪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若兰,“想我的清白身子被你看了,也只能跟你了。” 燕豪虽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被网在渔网之中,却自恃身为星王之人,谅幔陀也不敢拿他怎样,就色胆包天,努力扭动,想要转过身子和方十娘抱在一起,不料才一有所动作,肩膀上一阵巨痛传来。 却是方十娘从他的左肩之上拨下了幔陀的飞刀。 不等燕豪问个明白,忽然两腿之间一凉,随即一湿,接下来是钻心的疼痛,他不用摸都知道作为男人最根本的东西被一刀割掉了,他震惊、惶恐、愤怒、难以置信,恨不得一口咬死眼前这个一脸娇艳笑容却蛇蝎心肠的女人。 只不过他来不及出手或是下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随即晕死过去。 幔陀行走江湖多年,剑下亡魂也有不少,见此情景,还是转身过去,不愿再看。肖葭更是惊呼一声,吓得躲到了幔陀身后。反倒是马展国一帮衙役,见多了血淋淋的场景,对燕豪被割了男宝并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马展国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了堂堂的燕太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生子?若是没有,这辈子只能领养孩子了。” 易太平摇了摇头,啧啧几声:“好好的一个人,有大好前途,非要净身,难道是想进宫侍候皇上?” 齐合接话说道:“侍候皇上是不可能了,他是星王的人,皇上才不会让星王的人不离身边。可问题是,王府也不要太监,你说燕太尉这一刀不是白割了?也真是,他割之前也不先打听清楚,有些东西掉了就接不上了。” 众衙役哄然大笑。 众人七手八脚将燕豪抬回了县衙,请丈夫为他止血,以免因流血过多而死。幔陀虽然无比痛恨燕豪,见燕豪落得如此下场,反倒有几分于心不忍了。 为了防止方十娘逃走或是再对燕豪痛下杀手,幔陀让人将方十娘关进了牢房之中,等候夏祥回来发落。 夏祥此时还不知道燕豪和方十娘已经双双落网,他和金甲、叶木平、曹殊隽、郑相安、萧五几人在守株待兔之时,审问了付科和江小六。 夏祥主审,郑相安等人旁听。因案件已经十分清楚,夏祥只着重问了问付科被杨江带走之后的情景。 付科一把鼻涕一把泪:“夏县尊,小人被杨江带出县衙,先是藏在了军营,见了吴义东。吴义东让小人告诉朱一姐,一定要让韩猛听话。朱一姐怕小人被灭口,就说她只听小人的话,别人的话她都不理。只要小人活着,她就会听命行事。小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就对韩猛说出真相。小人感动得不要不要的,那么多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的人,都比不上一个女子有情有意。” “后来吴义东觉得小人在军营不方便,也不安全,真定府驻地禁军十万人,人多嘴杂,难免会走漏风声,他就让卫中强送小人到元家村。小人心跟明镜似的,什么时候事发了,韩猛被拿下,由他的副官肖继东执掌了韩猛的骑兵之后,韩猛没用之时就是小人没命之日……” 金甲一脸淡然,微眯双眼,坐在一边神游物外。叶木平更是端坐椅子之上,如同入定一般。曹殊隽则在一旁逗江小六,不时笑上几声,只有夏祥和郑相安在认真审讯付科。 郑相安的神色时而迷茫,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又会心一笑,等付科说完,他站了起来,背负双手绕付科转了一圈:“从董现之死抽丝剥茧,引出了付科,再由付科牵出了田庆、吴义东,若说付科一条线涉及的人都是兵力上的部署,那么崔象崔知府引出的柳长亭、谢华盖、高建元、燕豪等人,就是财力、人力上的布局。果然厉害,周密,算无遗漏,步步为营,真是好一盘精心策划的大棋。不过,郑某还是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 金甲微微睁开眼睛,悄然打量了郑相安一眼。叶木平眼皮微动,却并未睁眼,不过神色微微有了变化。 郑相安又说:“可以说,田庆、吴义东为主,招兵买马,崔象为辅,打压夏县尊,放纵高建元和燕豪在滹沱河上埋下木桩并且布置火雷,说到底还是想加害皇上,好让星王问鼎皇位。郑某想不通的是,星王如此大费周章,不在京城下手非要前来真定决战,是想让皇上死于意外,然后嫁祸给他人。其实嫁祸他人的方法有很多,就算在京城之中,也可以有许多种让皇上死于非命的意外,随便嫁祸给一个王爷或是官员,也可以瞒过天下人耳目。” “话不能这么说,郑郎君,星王想要堵住天下悠悠众人之口,必然要想方设法不让人无端生疑。想当年太宗接位之时,传言太祖死于太宗之手。虽说是有文人牵强附会之言,又有说书艺人添油加醋之故,毕竟让太宗背负了很久的骂名。”金甲不再神游物外,从椅子上下来,笑眯眯地说道,“太祖死在皇宫之中,太宗背负弑兄之名百年之久,直到今日,百姓还口耳相传太宗的皇位来历不明,星王殿下那么爱惜名声的一个人,必然不会再重蹈覆辙,要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不落骂名,所以,皇上不能死在京城,更不能死在皇宫,在远离京城数百里之外的真定出了意外,不会有人猜到会和星王有什么关系。” 郑相安点了点头:“既如此,为何不向天下公开星王殿下的不轨之心?” “向天下公开?”金甲哈哈大笑,“就凭付科的一面之词?就凭付科供出的田庆、吴义东和崔象等人?郑郎君,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抬出付科就可以扳倒一个县丞一个都指挥使和一个知府?更何况是堂堂的一个王爷!真要上报朝廷的话,不说会被候平磐压下,就是呈交到朝堂之上,也会被文武百官当成笑柄,非但不能公开星王殿下的不轨之心,反倒会打草惊蛇,让星王借机拿下夏县尊。如此一来,夏县尊之前的布局就功亏一篑了。” 郑相安低头不语,半天才说:“似乎有几分道理,不过郑某总是觉得还是公开了好……” “公开个鸡毛,一公开,全都得死,一个也跑不了,千万不能公开。”付科瞪着眼睛大叫,“不是我说你,你,对,就是你,姓郑的,你比夏县尊差了太多,要是让你审我,我早就死了不说,连你现在估计也不知道死到了哪里。” 郑相安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敢说郑某的不是?” “我不是什么东西,贱命一条,在许多人眼里就是一根鸡毛。不过鸡毛有时放对了地方,也能当大用。”付科才不怕郑相安,他现在最服夏祥,“夏县尊,从现在起,小人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但有一条,就是死,我也要死得光明正大,死在法场上,不死在他们手里。” “好,本官答应你。”夏祥表面上镇静,其实内心十分焦急,等候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担心连若涵的安危,他在房中来回踱步,“也不知道连娘子现在怎么样了,江小六,到底卫中强什么时候回来?” 江小六正和曹殊隽聊得不亦乐乎,曹殊隽是装傻,他是真傻,二人倒也聊得投机。听夏祥一问,江小六嘻嘻一笑:“小人也不知道,不过卫老大说了,他今日一定会回来。他和付科好歹兄弟一场,付科天天睡鸡窝,他也不是很落忍,每天都要看一眼付科没有偷吃鸡才能睡得安心。” 夏祥还能忍住笑,曹殊隽就不行了,“噗嗤”笑出声来,他一敲江小六的脑袋:“原先我以为萧五是天下最好玩的人,没想到你比萧五还要好玩一百倍。” “萧五是谁?是你的第五个小妾吗?”江小六一脸好奇加认真思索的样子,“曹郎君,你正值壮年,但也不能太贪恋美色了,老人们常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 “……”曹殊隽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夏祥在一旁忍住笑,心中的担忧因江小六的滑稽而减轻了几分。 眼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李小四嚷嚷着要尿尿,萧五押送他前去院子西北角的茅房。到了茅房,李小四见左右无人,就嘿嘿一笑说道:“萧都头,不是我打击你,你们就算抓住了柳长亭和卫中强,也不管用,他们都是棋子。信不信他们被抓之后,马上就有人替代他们,丝毫不影响星王的大计。” 萧五不理会李小四的大道理,看了看茅房的墙头,又看了看左右,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别东扯西扯那些没用了,我告诉你说,你要是想逃跑尽管试试。你要么打倒我从大门跑出去,要么翻过墙头。以你的身板,翻过墙头的可能性不大。还有一条路可以逃跑,就是跳到粪池里面,从粪道游到外面……” 见心思被揭穿,李小四讪讪一笑:“不对,萧都头,刚刚曹郎君明明说你傻,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傻?” 萧五敲了李小四脑袋一下:“曹郎君说我好玩,不是傻,你要当我傻,你才是最傻的。” 李小四揉了揉脑袋,神秘地小声说道:“萧都头,你要是放我走,我送你十斤黄金。” 大夏铜多银少,黄金更不常见,市面上流通的钱币以铜钱为主,白银次之,基本上不见黄金,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曾见过一块金元宝。 当然,在民间金首饰倒是常见。 第四十八章 意外之喜 萧五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贪婪之色:“十斤黄金?我的乖乖,真的假的,你千万别骗我,虽然我读书少,可是我武功高。” “骗谁我都不敢骗萧都头。”李小四见萧五中计,心中窃喜,暗道以前偷藏的金银财宝关键时候可以保命,心思果然没有白费,他提起裤子,从水缸中舀起一瓢水,冲洗了小便,又四下看看,确认没人来时,才一头扎进了水缸之中。 萧五吓了一跳,以为李小四想不开要自杀,水缸有一人多高,里面盛满了水,放在茅房之中用来冲洗大小便。水缸里的水多是雨水和脏水,年深日久,臭不可闻。他伸手去拉李小四,头刚凑到水缸边上,就被熏得差点背过气去。 “太他娘臭了。”萧五强忍作呕的气息,闭上眼睛,伸手去捞李小四,手才一入水,李小四却哗啦一声从水缸中跳了出来。 浑身臭不可闻的李小四手中拎着一个包裹,包裹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十分严实。他一脸得意,打开包裹,露出了里面的几锭黄金和玉镯、珠宝。 “怎么样,萧都头,金子归你,其他的归我,你放我走,就说你一不小心被我溜走了,反正你是夏县尊的跟前红人,他也不会责怪你。”李小四自以为萧五肯定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必然见钱眼开。 萧五抓过一块金子,想放到嘴里咬一口,太臭无法下口,只好作罢:“李小四,你还真有一套,把金银财宝藏在茅房的水缸里,任谁都想不到。好,我拿金子,你拿财宝,我们分赃后一拍两散。不过我有件事情不明白,要问个清楚。” 李小四见逃走有望,当即喜形于色:“萧都头尽管问,我什么都告诉你。” “你这金银财宝是从哪里偷来的?”萧五嘿嘿一笑,一脸的不好意思,“我想等你走了,我再去偷一些。” 原来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李小四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不瞒你说,萧都头,柳长亭、谢华盖还有李持、郑明睿有一个共同的地下钱庄,他们做的马匹、皮革和铁矿生意,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赚的金银财宝,都存放在一个地方,嘿嘿,你要是放我走,我就告诉你在哪里,里面的财宝堆积如山。我顺手牵羊拿了一点点,谁也没有察觉。唉,当时胆子太小,要是胆大够大,再多拿十倍也不会有人知道。” 萧五喜出望外,跳了起来:“我知道在哪里了,地下钱庄就在村外的高岗下面。” “屁,才不是,高岗下面是坟。”李小四白了萧五一眼,“地下钱庄就在村里一个特别显眼的地方,谁见谁都不会认为下面藏着金银财宝。” “知道了,是付科住的鸡窝。” “不对。”李小四大摇其头。 “是村口的大槐树下面?”萧五继续装傻充愣瞎猜一气。 “不是,我说过了,谁也猜不到!”李小四仰起头,一脸得意,“只要你放我走,我就告诉你。” “猜到了,猜到了。”萧五哈哈一笑,老鹰拎小鸡一样拎起李小四的衣领,不由分说将他拖回了屋子,将他往地上一扔,“先生,这家伙想用几斤金子买通我,让我放他走,我是几斤金子就能收买的人?至少也要几千斤才成。” 说话间,萧五将李小四的包裹扔到了地上,哗啦啦的散了一地,明晃晃直照人眼。 “啊,李小四,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真的偷了柳员外的财宝?”江小六从地上捡起一块金子,放到嘴里咬了咬,“都说金子尝起来是甜的,还真是。” 又用力舔了几口。 萧五一阵恶心,强忍着才没笑出来,他踢了瘫软在地上的李小四一脚:“这家伙吃里爬外,不是好东西,回头扔茅房里淹死他。先生,柳长亭的地下钱庄就在村口的麦场下面,里面藏着数不清金银财宝。” 李小四面如死灰:“不可能,萧五,你是一个傻子,怎么会猜到地下钱庄在麦场下面?” 萧五吐着舌头笑了笑:“我是傻了一点,可是你说就在最显眼的地方,我再猜不到是哪里,就太傻了。” “砰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几人对视一眼,不由大喜,估计是卫中强回来了。夏祥微一点头,萧五会意,立刻堵上了李小四的嘴,将他扔到了一边。 萧五和江小六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正是卫中强。 “江小六,他是谁?”卫中强进来后,上下打量萧五几眼,警惕地问道,“怎么有外人?李小四呢?” “卫老大,李小四肚子不舒服,回家躺着去了,这是他的远房表亲。”江小六朝门外张望几眼,“就你一人?” “不是我一个人难道还有谁?”卫中强还是不太放心,又问了一句,“有没有见到夏祥他们?” “见到了,见到了。”江小六回身一指,“夏县尊他们就在屋子里等着。” 卫中强一愣,脸色都变了,转身想跑,萧五正要出手将他拿下,他却又停下了脚步,回身冲江小六哈哈一笑:“江小六,你什么时候能改了你傻呼呼的毛病,你就不再被李小四耍得团团转了。” 江小六咧开大嘴笑了:“我娘说了,傻人有傻福。卫老大,赶紧进屋,我有事要和你说,李小四偷了柳员外的钱……” 卫中强大吃一惊:“啊?这个李小四不想活了是不是?钱庄的钱也敢碰,娘的,老子今天非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他肯定又跑村东的相好李金莲的被窝睡觉去了,天还没黑呢就想抱女人,老子一刀割了他的家伙事,让他再贪这个……” “你们是谁?”卫中强边说边进屋,猛然发现屋里好多了,顿时愣住,“江小六,你害我!” “我没害你,卫老大,我刚才就说了夏县尊在屋子里等着……”江小六关上了屋门,卫中强再想跑也来不及了,被萧五锁了双臂。 卫中强自恃会几下武功,还想挣脱,萧五不给他机会,用力一抬一送,就将卫中强的胳膊卸了下来。卫中强惨叫一声,双臂跟面条一样垂了下去。 “江小六,我要杀了你。”卫中强气急败坏。 江小六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卫老大,偷柳员外钱的人是李小四,不是我,你要杀的人也是李小四,不是我。” 卫中强险些没有气昏,他冷静下来,笑了:“夏祥,现在连若涵在我手上,你还不乖乖放了我,否则连若涵到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可别后悔。” “连娘子现在何处?”夏祥强忍胸中愤怒,“柳长亭现在何处?” “不知道。”卫中强还嘴硬,耿着脖子。 “咦,地下钱庄的钥匙?”江小六从卫中强腰间摘下一串钥匙,在手中把玩几下,“地下钱庄的钥匙柳员外一向不离身,怎么会在你身上?” 若不是双臂使不上力气,卫中强绝对不顾一切地掐死江小六。 夏祥立刻捕捉到了江小六的言外之意,朝萧五使了一个眼色,萧五二话不说,立刻出门。卫中强一脸灰白,抬脚踢了江小六一脚。 “江小六,我一定要杀了你!” “抓住了!”外面传来萧五兴奋的声音,随即萧五拎着一个人的脖子进来,正是柳长亭。 柳长亭之前的风流倜傥不见了,帽子歪了不说,脸上还有几处淤青,身上也有脚印,鼻子还在流血。他见到夏祥,哼了一声:“夏祥,算你有本事,柳某还是没有躲过你。” 柳长亭多了一个心眼,他让卫中强先进去,他躲在外面的柳树下,等卫中强确认没有危险后再说。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路上如厕的时候将钱庄的钥匙先交由卫中强保管,后来忘了要回。 夏祥也没想到竟能意外抓到柳长亭,柳长亭在手,至少连若涵暂时没有危险了,他一颗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呵呵一笑:“你是自投罗网,怪不得我。柳长亭,既然你落到了我的手中,是死是活,全在我一念之间。说,连娘子人在何处?” “哈哈,夏县尊好大的魄力,还敢决定柳某的生死?就连崔府尊也不敢动柳某一根手指,你一个小小七品知县……” “啪!” 柳长亭话未说完,脸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夏祥高高举起的右手并没有收回,而是悬在半空,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说下去!” 柳长亭怒了:“夏祥,你好大的狗胆!” “啪!” 夏祥回手又一巴掌,打得柳长亭半片脸都肿了起来。 柳长亭几乎出离愤怒了,他跳了起来:“夏祥,你不得好死,我不杀了你,我不姓柳……” 夏祥抽出曹殊隽的配剑,一剑刺在了柳长亭的右臂之上,随后宝剑一横,架在了柳长亭的脖子上:“柳长亭,我生平最恨强迫女子之人。你身为员外,又是星王殿下的人,却做出绑架连娘子的无耻之事,就算一剑杀了你也不为过。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杀了你,是为民除害,是除暴安良,别说星王殿下不会为你报仇,就连崔府尊也会避之不及,谁都不会承认自己认识一个绑架女子的下作小人!” 夏祥的话字字如刀,刀刀诛心,柳长亭汗都下来了,一半是因为夏祥的话确实有道理,若是他真的臭名昭著之后,星王和崔府尊都会矢口否认和他认识,更不会救他。另一半则是因为手臂上的刺痛以及随时可能要了他性命的脖子上的宝剑。 “所以,柳长亭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告诉我连娘子在哪里?”夏祥手上微一用力,柳长亭脖子上顿时多了一个血痕。 几人都惊呆了,之前见多了夏祥温文尔雅的风采,没想到他发狠起来也如此吓人。一想也是,连若涵对夏祥来说,既是即将过门的娘子,也是和他一路同行的同路人。柳长亭绑了连若涵,等于是要了夏祥的命,夏祥不和他拼命才怪。 “连娘子在、在、在上方庄的军营之中。”柳长亭之前的气势消失不见,顿时服软了,双腿发抖,“夏、夏县尊饶命。” 冰冷的剑锋架在脖子之上,稍微一动他就可能身首异处,说不怕那是骗人。柳长亭也是被夏祥的凶狠吓着了,才知道夏祥也有凶悍之时。 “她可安好?”连若涵在军营之中的消息,倒让夏祥暗中舒了一口气。 “好,一切安好。我把她绑了之后,没有停留,送到了军营,交由吴义东看管。”柳长亭歪着眼睛看着宝剑,“夏、夏县尊,宝剑能不能拿下,太吓人了。” 夏祥收回宝剑,交给曹殊隽,见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就说:“金甲先生、叶真人、郑郎君,随我去看看柳员外的地下钱庄有多少金银财宝,也好开开眼界。萧五、曹郎君,你二人留下来看好付科、李小四。江小六,有一件天大的事情交给你来做,你能不能做到?” 金甲和叶木平没有异议,萧五点头,江小六一脸兴奋:“什么天大的事情,夏县尊,小六最喜欢做大事了。” “你去县衙一趟,把这封信交给马展国马县尉,然后他会给你一个更大的事情去做,怎么样,好不好玩?” 夏祥飞快写信一封,交给江不六。 “好玩,太好玩了,我还没有去过县衙。”江小六喜不自禁,将信收好,转身出去,“李小四,借你的驴给我一骑,等我回来一定还你。要是回不来,你就别惦记了,我都回不来的话,你的驴肯定也被人吃了。” 李小四和柳长亭对视一眼,人傻到这个程度,真不知道是该骂江小六傻到家了,还是该庆幸江小六只知道傻玩寻开心,倒也活得自在。 江小六走后,夏祥一行人出了院子,前往村口的麦场而去。此时夜色降临,街上空无一人。元家村人丁不旺,全村只有百余人,又经丁可用大张旗鼓的一闹,都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了。 很快来到麦场之上,夏祥却不急着进入地下钱庄,问柳长亭:“柳员外,韩猛和吴义东一向面和心不和,显然他不是星王的人,那么你说,他是皇上的人么?” 第四十九章 不去不来 夜色笼罩下的军营,比白天安静了许多,依次点亮的灯光,让连成一片的军营汇聚成一片灯光之海。 连若涵坐在院中的亭子里面,茶已凉,夜已深,她却丝毫没有睡意,月黄昏和水清浅数次劝她回房休息,她都置之不理。 月黄昏和水清浅有意去向吴义东报告,却被夏来夏去劝住。夏来的话很朴实也很有道理:“你二人虽然明为照顾实为监视连娘子,不要忘了一句老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早晚吴指挥使要离开真定,连娘子的好景常在商行却是遍布大夏各地,在真定的商行也有十几家,你们自己比较一下,服侍好了连娘子,连娘子出去之后,可以帮你们赎身,还可以为你们许配一个好人家……” 与其说是夏来的话打动了月黄昏和水清浅,还不如说是夏来和夏去高大威猛的相貌以及尚未婚配的现状让二人动了心,二人毅然决然站在了连若涵一方。 夏来夏去奉吴义东之命看守连若涵,其实只有夏来是吴义东的亲兵,夏去却是韩猛的亲兵。二人一开始并不知道连若涵是何许人也,等连若涵说出她是夏祥即将过门的娘子时,二人喜不自禁! 夏来还好,忍住没有流泪,夏去喜极而泣,足足哭了半天才平复了心情。 连若涵让二人进了院子,又让水清浅、月黄昏上了茶水,二人说起了和夏祥分开之后的事情。 “我先说,我先说……”夏来无比开心,二人入伍之后,一直在军营之中,从来没有走出过军营半步,别说回不了几十里之外的家了,就连夏祥担任了真定知县都不得而知,现在突然有了夏祥的消息不说,夏祥居然是堂堂的真定知县,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他比自己娶了娘子还高兴。 “好,你先说就你先说,谁让你先摔下了悬崖。”夏去白了夏来一眼,他也是乐开了花,夏祥就在离他十几里之遥的真定城当知县,他居然一无所知,现在天下掉下个连妹妹,竟是夏祥定了终身的娘子,他终于可以不再担惊受怕,不再总是害怕有一天会听到夏祥死去的消息。 “先从哪里说起呢?”夏来抢了先说的机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起了,他想了一想,“还是先从我掉下悬崖说起……当时我失足掉下了悬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不料被树枝拦了一下,没摔死。不过也摔得挺疼,还滚出了几十丈远,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后,发现天亮了,周围没有一个人。我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我一个人走了半天,又累又饿又渴,眼见就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商队,他们救了我。” “我恢复了力气后想回去找大郎,商队的领队叫杨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他说这一带地势险峻,人迹罕至,进去了就很难活着出来。我一想也是,从小在这一片长大,许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听说一进里面就会迷路,还有豺狼虎豹。既然不能回去,又不能回家,就只好跟着杨老伯南下泉州,学做生意。” “本来我跟随杨老伯一路南下,过了邢州到了开封,又到了鄂州。杨老伯说,出了鄂州,再想回到灵寿就很难了。我还犹豫了一下,后来一想男儿就应该志在四方,就义无反顾地说我不回头。谁知到了鄂州,得知当地急缺邢窑瓷器,杨老伯决定连夜返回邢州,不再南下泉州。我既然当了杨老伯的伙计,他去哪里就跟到哪里。” “回到邢州,进了货,正准备南下鄂州时,竟然遇到了夏去。”夏来朝夏去嘿嘿一笑,“也是我兄弟二人缘分深,不该分开。夏去当日掉下了悬崖,也是遇到一个车行,被车行的掌柜庞永胜所救,他就跟庞老伯当伙计。不过他一心想入伍,就和庞老伯约法三章,他有入伍的机会时,就不再当学徒。庞老伯答应了他。说来惭愧,原本我是想入伍参军,不知道为什么遇到商行后,觉得做生意比入伍更好,就打消了入伍的念头。” “说来也是巧,救我的杨老伯的商行和救夏去的庞老伯的车行,有生意来往。杨老伯来邢州进货,邢窑的瓷器就委托庞老板的车行运送。我和夏去重逢后,夏去说他想去入伍参军。庞老伯是个好人,不愿意勉强夏去,就放夏去离开。夏去劝我和他一起入伍,还说男儿就应该报效国家,我说不过他,就同意了。庞老伯很是热心地为我们介绍了一个人认识,在他的介绍下,我和夏去才加入了真定府驻地禁军。” “谁?”连若涵心中一动。 “李持李郎君。”夏来憨厚地笑了笑,“李郎君是个好人,原本真定府驻地禁军不招募兵士,即使招募,也不直接从百姓中选拔。李持和庞老伯是莫逆之交,庞老伯介绍了我和夏去之后,他亲自和吴指挥使推举我二人。吴指挥使也觉得我二人不错,就收在了身边,当了他的亲兵。后来有一次喝酒,吴指挥使和韩副指挥使吵架,吵得很厉害。后来吴指挥使又和韩副指挥使和好,还将夏去送与了韩副指挥使,夏去就成了韩副指挥使的亲兵。” 连若涵心中更加肯定了一点,李持在为吴义东招兵买马。之前听过传言,说是博陵崔家也在为吴义东招贤纳士,也不知真假。不过从夏来的经历可以看出,李持是亲力亲为在为招兵买马一事奔波。再想到李持和郑明睿的关系,以及李持的娘子是博陵崔家之女,不用说,太原李家和博陵崔家也站了星王的一方。 郑明睿虽是荥阳郑家之人,不过他另当别论。连若涵很是清楚郑好的态度,表面上郑好和星王并非同一阵营,其实郑好并不倾向于任何一方,他只是根据自己喜好行事。 “入伍之后,就和外界断了联系,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连夏大郎当上了真定知县都不知道,更不说他找了这么一个美丽大方的娘子。”夏来说完了自己的经历,嘿嘿笑了一起,转身对夏去说道,“该你了,夏去。” 夏去不慌不忙地说道:“其实我的经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是掉下悬崖后,大难不死,遇到了庞老伯。本来也是想跟着庞老伯走南闯北一番,不想在邢州遇到了夏来。又无意中听到庞老伯说他认识禁军的人,我就动了入伍的心思。然后就劝说夏来和我一起入伍,再后来,就一直在军营呆到现在。原本想混个一官半职,谁知道连九品武官都没当上,比夏大郎的七品知县差得太远了。” “眼下你们正有一个立大功的机会。”连若涵听夏祥说过夏来夏去无数次,知道二人值得信赖和托付,也就不再绕弯,直截了当地说道,“只要你们帮我,让我和韩猛见上一面,你们很快就可以见到夏县尊,还可以当上七品武官。” 夏来和夏去交换了一下眼神,二人心意相通,夏来说道:“连娘子太小瞧我兄弟二人了,若是为了升官,我二人断然不会帮你。但若是为了夏大郎,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二人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夏去笑道:“十二郎的话虽然粗俗了些,不过却是大实话。连娘子,就凭我二人和夏大郎的交情,只要能救你出去,什么事情都好说。” 水清浅还好,月黄昏却是大吃一惊,变了脸色:“不行,万万不行。真要放走连娘子,我们就会没命了。” “不会,不要担心。”夏来和颜悦色地一笑,“月黄昏娘子多虑了,军营之中虽是吴指挥使最大,但韩副指挥使和吴指挥使一向面和心不和。韩副指挥使为人刚正,不会和吴指挥使沆瀣一气。” “可是、可是谁不知道韩副指挥使对朱一姐言听计从?朱一姐又一向听从吴指挥使的命令,韩副指挥虽然刚正,却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月黄昏想得挺多,她忧心忡忡地看向了水清浅,想要得到水清浅的支持,水清浅却低头不语,她摇了摇头,“我是怕连娘子和韩副指挥使一见面,吴指挥使就会知道,就麻烦了。” “不会,韩猛见到我后,就不会再对朱一姐言听计从。”连若涵从容一笑,站了起来,“月黄昏、水清浅,你二人可知吴义东私买军粮私招兵士,已经有了谋反之心。皇上即将南巡真定,到时查实了吴义东的罪行,吴义东死有余辜也就算了,还会连累你们也会被诛连,你们何其无辜,因吴义东而死,太可惜了。而且还落一个千古骂名,就连你们的父母和家人,也会被流放三千里,死在异地他乡……” 月黄昏还在迟疑,水清浅却大惊失色,忙跪倒在地:“奴婢不知道吴义东有谋反之心,奴婢愿意追随连娘子。” 月黄昏见状,也不再犹豫了,她心里清楚,事已至此,只能选择一方,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奴婢也愿意誓死追随连娘子。” 连若涵点头一笑,伸手扶起二人:“你二人和我相识于危难之时,是患难之交,我以后一定不会亏待你二人。” “还有我兄弟二人……”夏去拍着胸膛笑道,“连娘子能得夏大郎喜欢,也是难得。大郎聪明过人,机智过人,才貌过人,连娘子有福了。” 连若涵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为何不说他有福了?我也是聪明过人机智过人才貌过人的娘子。” “连娘子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看的娘子。”水清浅此时心里已然认了连若涵为主了。 月黄昏的心思却不在奉迎之上,她机警地跑到门口朝外面张望了一番,回来说道:“此时正是饭时,七品以上的武官都在吃饭,正是和韩副指挥使见面的最好时机。” 大夏以前,一日二食,早中各一次,过午不食的传承一直延续到大夏。大夏立国之后,国力渐盛,一名农户一年可以出产四千余斤粮食,粮食的增产提供了一日三餐的可能,再者大夏不设宵禁,许多大城夜不闭市,过午不食的传承到了大夏就逐渐名存实亡了。 不过也有一些劳苦人家为了节食,依然不吃晚饭。军营之中,由于是严格按照人头分配军粮,中下层兵士也保持了一日二食,只有七品以上的武官,可以一日三餐。 所以晚饭之时,军营之中,武官们吃饭之时,不吃晚饭的兵士可以乘机偷懒休息。 连若涵看向了夏来夏去,二人会意,夏去说道:“我是韩副指挥使的亲兵,我去比较合适。” 月黄昏自告奋勇要陪夏去一同前去,二人出了院门,一前一后前往韩猛的院子。韩猛的院子就在右侧,二人并未引起别人注意,就推开了韩猛的院门。 韩猛的院子比起吴义东的院子小了一些,却布置得更雅致更有意境,不像吴义东的院子除了宽敞之外,并无彰显主人品味之处。院子里假山池塘亭子一应俱全,更让人意外的是,院子的正中还有一处土丘。 且明显是人工后加的土丘。 土丘虽不高,也有三丈以上,下粗上细,犹如一座塔平地而起。土丘上面站有一人,左手双指并拢,遥指远处,右手持剑,剑尖晃动,在灯光下闪动寒光。 夏去是韩猛的亲兵,出入韩猛的院子无人阻拦,他朝土丘上面舞剑之人抱拳一礼:“韩指挥使,小人有事求见。” 韩猛并未理会夏去,兀自舞动手中长剑。他的剑法一招一势都呼呼生风,明显是大开大合的风格。大开大合之中,隐约可见一些大巧若拙的痕迹。尤其是他手中长剑长约四尺,剑柄长有一尺,双手握剑之时,砍削刺挑,依稀可见陌刀的招式。 大唐一朝,陌刀风行一时,《唐六典》卷十六即载:“刀之式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障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陌刀,长刀也,步兵所持,盖古之斩马,刀重十五斤,又名砍刀,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下用铁钻。马步水路咸可用。力士持之,以腰力旋斩挡者皆为齑粉……”多为对骑兵作战使用,威力巨大。 第五十章 韩猛 陌刀是唐时步兵所持长刀,自西汉斩马剑发展而来,又吸收了汉露陌刀及六朝长刀的精髓,极为锋利,砍杀效果极佳,在战争中主要用来砍杀敌骑兵,只是到了大夏以后,陌刀逐渐被长矛等兵器代替。 主要在于陌刀制作工艺繁琐,而自五代至大夏,战争不断,军备制造跟不上消耗,大夏统一中原以后,大量新式的长矛、长刀、斧钺、神臂弩相继装备了夏军,陌刀因工艺繁琐以及成本巨大而被替代。 虽说大夏战争的主要方向是同样是北方游牧民族,但在对付辽金的骑兵时,长矛、斧钺和陌刀更会有效。且斧钺的制作和使用技艺比陌刀要简单,有效而不昂贵的兵器永远是军队装备的主要兵器,豪华的陌刀从此逐渐退出战争舞台。 夏去对陌刀一向喜爱,只是遗憾的是,陌刀消失得十分彻底,现在再也见不到一把陌刀了。眼下见到韩猛的剑法之中隐约有陌刀的招式,不由他心跳加快,叹为观止。若不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向韩猛禀报,说不得要和韩猛请教一番陌刀才心满意足。 韩猛一口气舞完一套剑法,收势之后,长出了几口浊气,慢慢下了土丘,接过丫环的毛巾擦了一把脸,笑眯眯地问道:“夏十三,有何事情?” 韩猛名叫韩猛,长得却丝毫没有威猛之气,反倒一脸文静,生得唇红齿白,乍一看,如同一个白面书生。尤其是他秀气而修长的一双桃花眼,微眯的时候,多了妩媚之意,少了威武之态。 “指挥使,有一名小娘子想要求见。”夏去担任韩猛亲兵有一段时间了,知道韩猛素来对下属不错,也就大着胆子说道,“她有要事想当面向指挥使禀告。” “小娘子?什么样的小娘子?会不会说书?”韩猛双手持剑,猛然一劈,一根手臂粗细的木桩应声而断,他收剑入鞘,哈哈一笑,“夏十三,你也知道本官一向挑剔,除了说书的娘子之外,其他娘子不管多有姿色,也不想多看一眼。” 夏去答道:“连娘子不会说书。” “不会说书的娘子,本官不见。”韩猛转身就走,朝夏去挥了挥手,“本官要听朱一姐说书去了,没有大事就不要再来打扰本官,小心本官军法处置。” 夏去无语地摇了摇头:“副指挥使性情中人,有时对下属极好,有时又说翻脸就翻脸,让人没有办法。” 月黄昏推了一推夏去:“你快追上副指挥使,别让他就这样走了。要不回去后怎么向连娘子交待?” 夏去神秘地笑了笑:“莫急,莫急,我有办法。”眼见韩猛的身影就要穿过拱门进入内院之时,他猛然喊了一声,“副指挥使,连娘子是不是会说书,不过她会讲故事。” 韩猛的身子顿时一顿,停了下来,回身问道:“此话当真?若是有假,本官定会打你一个屁股开花。” “小人不敢乱说。”夏去恭恭敬敬地说道,“连娘子本是被吴指挥使关押在了良人阁,小人和夏来奉命看管她。她却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小人,小人特意前来禀报副指挥使,在小人看来,此事必有蹊跷之处。” “什么蹊跷?”韩猛来到了夏去身前,面带疑色。 “连娘子为我们讲了一个有人要起兵谋反的故事……”夏去欲言又止。 “说下去。”韩猛神色愈加凝重了几分。 “连娘子说,她要见副指挥使一面。”月黄昏大着胆子插了一句。 “你是何人?”韩猛上下打量月黄昏几眼。 “奴婢是吴指挥使的丫环。”月黄昏低眉顺道,不敢正眼去看韩猛。 “有意思,这事儿有意思。一个是我的亲兵,一个是吴指挥使的丫环,都来为连娘子说话,此事果然有蹊跷。”韩猛被呆起了胃口,“走,本官去会会这个连娘子。” 几人来到良人阁,连若涵和水清浅已经回了房间。韩猛也不让夏去通报一声,直接就推开了房门,闯了进去。 房间中,连若涵端坐在了主位,好整以暇,似乎早就料到韩猛肯定会来一样。见韩猛进来,她也不起身相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韩副指挥使,请坐。” 韩猛心中疑惑丛生,若不是他好脾气,怕是早就发火了,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下首,冲连若涵微一抱拳:“连娘子,本官韩猛,听说你是被吴指挥使关押在此处,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 连若涵点头一笑:“韩副指挥可是泉州人氏?” “正是。”韩猛微微一惊,他和连若涵素昧平生,为何她知道他来自哪里?他祖籍是泉州不假,却自小长在京城,一般人还真不知道他祖辈是泉州人。 “家人可是从事商船生意?”连若涵不慌不忙落落大方。 韩猛心中的惊讶之意无法言表:“连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本官的家事?” “韩副指挥使的家人都从事商船生意,从泉州南下南洋各国,运输茶叶、瓷器、丝绸等货品,在泉州当地是有名的富商。韩家的丝路商行在泉州是首屈一指的商行,家主韩江滨是泉州首富。”连若涵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韩江滨是韩副指挥使的叔父,叔父待你如亲生儿子。你早年丧父,是叔父将你养大成人,又送你参加武举……” “叔父之恩,恩如大山。”想起叔父,韩猛心中柔情遍地,不由眼圈一红,“本官外出多年,有十余年未见叔父一面了,甚是想念。连娘子,你和叔父可是故人?” 连若涵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丝路商行三年之前,因货船沉船,船上货物全部沉入大海,损失惨重。债主上门追债,韩江滨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眼见就要归西……” “当时本官正在京城练兵,无法回家在床前尽孝,心中深是愧疚。”韩猛眼中含泪,“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幸好当时叔父得贵人相助,度过难关,病情才得以好转,否则本官百年之后,在九泉之下也无颜再见到叔父……” 猛然想起了什么,韩猛一下站了起来:“连娘子莫非知道当时是谁帮了叔父?本官问过叔父数次,叔父却不肯说。” 连若涵淡然一笑:“韩公为人正直,又乐善好施,好景常在初入泉州开创局面之时,曾得到了韩公的指点,在韩公落难之时,我怎能袖手旁观?” “原来你就是本官的恩人!”韩猛神情激动,脸色涨红,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恩人在上,请受在下一拜!若不是恩人出手相救,叔父必死无疑,恩人救了叔父,也是救了在下。” 连若涵安然不动,任由韩猛三拜之后才正色说道:“韩副指挥使,你可知道你除了不孝之外,还有不忠?” 韩猛一愣:“在下不知连娘子所说的是何事?” 连若涵看了夏来夏去和水清浅月黄昏一眼,几人会意,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四人站在门外,此时夜色笼罩了军营,军营之中,灯火通明,更显得不远处的常山如同一头黑黝黝的巨兽,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伺机而噬。 “夏十一,你说连娘子能不能说服韩副指挥使?”水清浅不安地问夏来,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环,只想做好分内之事,今日发生的一切,让她感到了不安和恐惧。 “何止是说服,连娘子会让韩副指挥使言听计从。”月黄昏一改之前的忧心忡忡,对倒向连若涵之举大感庆幸和英明,“你没看出来连娘子肯定大有来历,韩副指挥使向她磕头,她连身子都不曾欠上一欠,她高高在上的风范,让人臣服。” “连娘子不过是一个商人,韩副指挥使为什么要听她的话?”水清浅想不明白,也不理解月黄昏的所说。 夏来却是点了点头,附和月黄昏的话:“月黄昏说得对,连娘子不是普通商人,她能入得了夏大郎之眼,绝非常人。” 夏去一脸淡定地说道:“先不扯那么远,不管连娘子是有什么来历,眼下的事情才最重要。只有她说动了韩副指挥使,能够出了军营,才是正经。否则人在军营之中,性命在吴义东手上,危在旦夕,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了……” 话未说完,门一响,韩猛从里面冲了出来。他脚步不停,矫健如风,几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口。忽然站住,回身冲夏来几人说道:“你几人赶紧准备一下,等下我会乘车陪连娘子出去,你几人随行。” 夏来几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不过……几人又面面相觑,韩副指挥使不顾一切要护送连娘子出军营,到底连娘子和他说了什么?只凭连娘子救了韩江滨一命就让韩副指挥使不惜和吴义东撕破脸皮,拼死也要亲自送走连娘子,似乎也不大可能。那么是什么原因让韩副指挥使如此不惜代价? 几人迅速收拾好了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连若涵更是没有随身物品,几人准备妥当,正等候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夏来还以为是韩猛派来接应的人,迎出去一看,顿时愣住了。 院中站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她鹅蛋脸,淡眉,一身浅绿色长裙,手中拿了一把扇子。已是初冬,扇子早就弃之不用了,她却依然轻轻晃动,也不怕冷。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女子轻轻吟诵杜牧的《七夕》,扇子掩嘴一笑,“虽然现在清冷了许多,不过你们四个人一起看牵牛织女星,倒也有意思得很。月黄昏、水清浅,我想问问你们,是谁不好好看牵牛织女星,非要撺掇韩副指挥使大晚上去城里?要是让我知道了是谁在乱嚼舌头,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夏来忙向前一步,满脸陪笑:“一姐娘子,韩副指挥使去城里是有公事在身,不是我们撺掇,我们也没有这本事不是?” 朱一姐扇子一动,拍在了夏来的头上:“少跟我装腔作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夏来最是两面三刀。得了,我不跟你们啰嗦了,我这就和吴指挥使说一声,让他查清到底是谁在坏他的好事。你们等着,等下挨板子还是轻的,掉头都有可能。” 说完,朱一姐转身就走。 夏来朝夏去使了个眼色,夏去一个箭步跳到了门口,关上了院门,拦住了朱一姐的去路。 朱一姐冷笑连连:“怎么着,还想拦下我?胆子够大的,也不想想我朱一姐是什么角色,敢冲我动粗?就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别说韩猛乖乖听话,就连吴义东也会我说什么他信什么。夏十三,赶紧让开,再不让开我就喊人了。” 月黄昏朝水清浅点了点头,她悄悄地来到朱一姐身后。水清浅微一迟疑,也迈开脚步来到了朱一姐身旁。 朱一姐哈哈一笑:“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还敢对我动手?借你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她突然提高了声调,大喊起来,“来人……啊!” 话刚出口,月黄昏就悍然出手了。别看月黄昏瘦弱,力气倒是不小,一掌就砍在了朱一姐的喉咙之上。 朱一姐顿时失声,双手捂住喉咙,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夏来夏去吓了一跳,没想到月黄昏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出手如此狠准快,他二人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结。 月黄昏着急地说道:“别愣着了,赶紧把人藏起来。” 夏来和夏去一左一右架起朱一姐,急急将她拖到了后院。才到后院,就听到前门传来韩猛的声音:“夏十一、夏十三,马上请连娘子上车。” 听到韩猛的声音,朱一姐双手乱抓,脸涨得通红,呜呜乱叫。月黄昏唯恐她喊出声来,情急之下,见旁边有一个棒槌,顺手拿起,一棒槌就打在了朱一姐的头上。 朱一姐闷哼一声,身子一软,顿时昏迷过去。 水清浅吓得张大了嘴巴,月黄昏瞪了水清浅一眼:“怕什么?她死总比我们死好!” 第五十一章 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夏十一、夏十三……”韩猛催促的声音传来,“怎么这么慢?” 夏来夏去只好停下脚步,夏来说道:“月黄昏、水清浅,你二人先安置好朱一姐,我和十一先陪连娘子出去。” 月黄昏一脸坚毅之色:“十一、十三你们尽管去陪连娘子,这里有我和水清浅就好。你们办好你们的事情,我和水清浅也不会让你们失望。记住了,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夏来心中一寒,月黄昏的言外之意是提醒他和夏去不要忘了她们,否则她们不会善罢干休。 夏来和夏去急匆匆返回前院,连若涵已经收拾停当下了台阶,二人忙一前一后护送连若涵出门。门口停了两辆马车,韩猛亲自掀开车帘,连若涵弯腰上车。 “月黄昏和水清浅呢?”韩猛回身不见二人,不由一愣。 “她二人……”夏来不知道该如何圆场。 “快让她二人一同上车,否则留下被吴义东发现连娘子不在了,必死无疑。”韩猛焦急地催促说道,“十三,你快去叫来二人。” 夏去迟疑着不肯迈开脚步,夏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搪塞之时,月黄昏和水清浅一前一后跑了过来,二人气喘吁吁地上了马车,月黄昏白了夏来夏去一眼,嗔怪说道:“我就说马车快到了,你二人非让我二人去收拾什么细软,还好我听到了韩副指挥使的话,没收拾东西就跑出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细软,是钱重要还是人重要?” 韩猛呵呵一笑:“夏十一、夏十三,你二人怎么还不如水清浅识大体?行了,快上车。” 连若涵坐在马车之中,脸色平静,眼神冷静,虽不说话,心里却是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夏来和夏去同韩猛同乘一车,一行数人分乘两车,朝军营大门驶去。 车内,连若涵若无其事地看了月黄昏和水清浅一眼,目光落在月黄昏尚显稚嫩的脸上,问道:“朱一姐怎么了?” 月黄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后镇静下来:“连娘子,奴婢将她绑在了柴房中,又塞了她的嘴……” “真的吗?”连若涵目光如电,她见多了心机深沉的丫环,但如月黄昏一般的行事如此果断者,还是第一次见到,“水清浅,你说!” 水清浅吞吞吐吐:“连娘子,我,我不敢说……” “还是我来说吧。”月黄昏正色说道,“朱一姐是有人安插在韩副指挥使身边的细作,韩副指挥使自从有了朱一姐后,就色迷心窍,事事听从朱一姐的话。身为十万骑兵的禁军副指挥使,韩副指挥使若是因一个女子而误了自己倒没什么,若是误国误民,就是朝廷的不幸。今日朱一姐非要自寻死路,我和水清浅索性杀她灭口,不让她再为害人间。” “事情都是我一人做主,水清浅只是被迫当了帮手,我才是主凶。”月黄昏一咬牙,索性全部抗在了自己身上,“连娘子要是责怪,就由我一人承担好了。” 连若涵脸色波澜不惊:“朱一姐现在何处?” “后院有一口水井……”月黄昏想起一脚将朱一姐踢下水井的情形,心还砰砰直跳,“水很深,现在她多半已经淹死了。” “朱一姐死有余辜。”连若涵震惊于月黄昏的心狠和冷静,也欣赏她临危不惧的果断,“月黄昏、水清浅,你二人以后就长伴我的左右,如何?” 月黄昏以为连若涵会因此嫌弃她,不料竟是收她为贴身丫环,当即大喜:“奴婢愿誓死追随连娘子。” 连若涵点头说道:“以后我会让人教你们武功,有了武功,就可以更好地惩恶扬善。” “是。”月黄昏和水清浅异口同声,二人心中窃喜,有了连娘子的千金一诺,二人不但性命保住了,以后还会衣食无忧。 两辆马车一路畅通,到了军营大门时,被拦了下来。守门的兵士见是韩猛,态度虽然恭敬,却不肯放行,说是没有吴义东的手谕,不论是谁,一律不能出营。 韩猛大怒,打了守门兵士两个耳光,对方虽被打得满脸是血,却依然不肯放行。声称就算是韩猛杀了他,他也不能违抗军令。更让人气愤的是,门口聚集的兵士越来越多,最后形成了一道人墙,明显是拼死也不让韩猛通行。 韩猛终于忍无可忍了,从随从的亲兵身上取过弓箭,朝天下射了一只响箭。片刻之后,一只骑兵呼啸而至。韩猛大手一挥,骑兵如出鞘利剑,直朝人墙的步兵冲去。 步兵对阵骑兵,完全不是对手,人墙散开,韩猛在骑兵的前呼后拥下,扬长而去。 韩猛走后不久,吴义东骑马赶到。得知情况之后,勃然大怒。又有兵士来报,连若涵和两名丫环,以及夏来夏去全部不见了,还在后院的水井之中发现了朱一姐的尸体,吴义东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带人前去追赶。 吴义东带人一口气追到了真定城内,还是不见韩猛等人,不由疑心韩猛等人是不是转道去了别处。他想了一想,兵分两路,一路前往元家村,一路直奔县衙。 吴义东亲自带人来到了县衙一看,县衙门口灯火通明,衙役分列两旁,似乎早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他正愣神时,正门打开,马展国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原来是吴指挥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马展国呵呵一笑,右手一伸,“恭请吴指挥使。” 吴义东满心疑惑,却又不肯示弱,下马随马展国进入了县衙之中,假装客气说道:“仓促前来,没有通报,还望马县尉见谅。不知夏县尊人在何处?” 马展国笑道:“夏县尊在外面办事,稍后便回,下官准备了好茶,我二人可以边喝茶边等夏县尊回来。” “本官前来缉拿军中逃兵夏来夏去归案,有人看到他二人跑到了县衙之中,如有打扰和失礼之处,还望马县尉勿怪。”吴义东不敢说前来是阻拦韩猛并且捉拿连若涵,只好以缉拿夏来夏去为由,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几人一定躲在县衙之中,“不知可否让本官搜查一番?” 论官职,吴义东比马展国要高了不少,但驻地禁军带兵进入县衙,非同小可,大,可以以扰乱地方官府之罪论处,小,也可以治他一个不敬之罪。吴义东行事又一向喜欢不落人口实,所以他才没有带兵硬闯,更没有未经许可就搜查县衙。 “若是真有逃兵,下官本不该多说什么,直接让吴指挥使搜查便是。只是……”马展国一脸为难之色,“只是夏县尊不在县衙之中,他稍后便会回来。不如等夏县尊回来之后,由他定夺,可好?反正现在县衙的门口也由吴指挥使的兵士把守,无人可以进出。” “也好。”吴义东也不想逼迫过紧,主要也是他觉得韩猛等人进了县衙再想出去,已经没有可能了,他刚刚让人将县衙团团围住,里面的人插翅难飞,等夏祥回来之后新账旧账一起算清岂不更好,他就哈哈一笑,“知人知已知世知事,观山观水观海观风……好,今晚本官便陪马县尉知世知事观海观风。” 吴义东随马展国来到县衙的正堂,早已有人上了茶,二人坐定之后,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 从正堂出来,穿过拱门来到二堂,二堂的东侧是夏祥的书房。夏祥此时并不在书房之中,他的书房却坐满了客人。 主座之上,自然是连若涵。连若涵的下首,是肖葭、幔陀和韩猛,夏来夏去和月黄昏水清浅站在后面,下面还有一人站立,正是齐合。 齐合正恭敬地向连若涵说道:“……江小六奉夏县尊之命前来县衙送信,夏县尊真是厉害,江小六分明是一个傻子,竟也能将信送到,换了别人,断断不敢将天大的事情交给一个傻子来办。马县尉收到信后,立刻派出丁捕头带人前去元家村接应夏县尊。此时丁捕头应该已经到了元家村和夏县尊汇合了。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后,夏县尊就会带人回来了。” “燕豪、方十娘现在何处?”连若涵很是关心燕豪和方十娘的下落,二人武功高强,万一逃脱,说不定还会节外生枝。 “都在大牢之中。”齐合想起燕豪的惨状,不由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方十娘的伤势稍轻,不过想要逃走也不可能,被锁得死死的。燕豪燕太尉现在还昏迷不醒,为了不让他逃走,还是上了枷锁。” 连若涵朝韩猛点了点头,韩猛会意,说道:“连娘子放心,我的手下已经将大牢团团围住,谁也别想救走二人。” 吕东栋推门进来,恭敬地说道:“连娘子,马县尉让小人转告,吴义东现在在正堂喝茶,他的人已经包围了县衙。马县尉还说,稍安勿躁,等夏县尊回来再说。” “知道了。”连若涵微微皱眉,“夏县尊只身入虎穴,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幔陀说道:“连娘子不必担心,燕豪和方十娘被抓,真定城内再无高手,夏县尊又有叶木平随行,不会有事。” 连若涵点了点头,不过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叶木平身为出家人,或许会一些道术,却不会武功……” 幔陀正色说道:“仙术远胜道术,道术高过武功。习武之人,除了想强身健体之外,也是为了进一步提升境界,有朝一日可以上窥天道。” 此时夏祥几人正在柳长亭的陪同下,打开了地下钱庄的大门。 对于夏祥所问的韩猛是不是皇上的人的问题,柳长亭清楚夏祥是在套他的话,不过他也确实不知道韩猛到底是不是皇上的人,只好随口答道:“眼下除了是星王殿下的人之外,不就全是皇上之人了?韩猛难不成还会是庆王、云王的棋子?” 夏祥没有接话,倒是金甲先生哈哈一笑,不轻不重弹了柳长亭一个脑奔说道:“柳长亭,别在老夫面前自作聪明,韩猛是武举出身,中武进士时,正是皇上钦点,他是天子门生,不是皇上的人又能是谁的人?这普天之下,都是皇上的土地皇上的臣民,除了一些奸臣逆子之外!老夫就不明白了,皇上文治武功,又不是昏君,为何你非要鬼迷心窍跟着星王谋反?” 麦场的东南角有一棵柳树,柳树再向前走十数丈有余,是一家废弃的小屋。柳长亭推门进去,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窗户破旧,房梁摇摇欲坠。他来到东墙,伸手一推,咯吱一响,西墙之上露出了一个小门。他来到门前,拿出钥匙打开门,伸手一请:“请了。” 又说:“皇上不是昏君,柳某跟着星王谋求大事,也是顺应天时,是顺势而为,正所谓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哈哈。”夏祥闻言大笑,“建侯之事,人人都想,可惜并非人人都有王侯将相之命。有一个人一生十分安好,死后阎王判他还是到世间做人,阎王让他自己选做什么样的人,他说他希望是‘千亩良田丘丘水,十房妻妾个个美。父为宰相子封侯,我在堂前翘起腿’,阎王听了以后大笑,世间如有如此美事,你做阎王我做你。人只要想有所建树,就会一生都在劳累奔波之中。柳员外本来可以安然洒脱,为何非要舍安然洒脱而换劳累奔波和风险?” 说话间,几人进了小门。小门通向地下,有楼梯。柳长亭在前,夏祥在后,再后面是金甲和叶木平。几下沿着楼梯下去,两侧灯光昏暗,楼梯咯吱作响。 柳长亭叹息一声:“庄子说,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夏祥心想,柳长亭自诩才高过人,不甘心只当一名闲散的员外,认为自己犹如一棵高大笔直的树木,因为太有用了,却木秀于林,就会被砍掉,他其实想错了一点,他不是过于才高,而是过于自负了。若他真有大材,早就被皇上委以重任,怎会只是一名员外?自视过高却又不得志,最终沦为星王的棋子,以为只有星王才会是明君,才有识人之明。 第五十二章 生才贵适用,慎勿多苛求 真正有才华之人永远不会被埋没,或时机不对,或时运不到,不要灰心,耐心等待大放光彩的一天。若是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那么不是无人慧眼识珠,而是自己原本只是一粒石子。 “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回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叶木平喟叹一声,摇了摇头,“最好文章惟本色,是真富贵不繁华。真有才学之人,往往于无声处见惊雷,满腹牢骚之人,多半空腹高心,没有什么真材实学。” “叶老儿难得说对一次。”金甲哈哈一笑,“柳长亭只不过是自命不凡却又无德无才的失败者罢了,他懂什么大道?上士闻道,勤能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柳长亭颇为不服地冷哼一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出奇制胜就是大道!”他又仰天一笑,“哈哈哈,不笑不足以为道。” 楼梯尽头朝左一转,豁然开朗,有一间足有方圆十余丈的房间,房间中亮如白昼,里面各种摆设一应俱全。除了床和桌椅之外,最显眼之处是摆在角落里的几口黑黑的箱子。 箱子足有一人大小,十几个之多。柳长亭走到其中一个前面,伸手打开箱盖,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金灿灿的光亮顿时弥漫开来。 “舍长以就短,智者难为谋。生才贵适用,慎勿多苛求。”柳长亭感慨一声,“想我柳长亭辛勤一生,积攒了万贯财产,最终会还是落入了别人之手,果然是慎勿多苛求。这里一共十口箱子,三口箱子是黄金,三口箱子是白银,三口箱子是铜钱,一口箱子是钱引。” “一箱子钱引?”金甲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这得多少钱?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梦想应该可以实现了。” “十万贯?”柳长亭对金甲嗤之以鼻,“区区十万贯能叫钱么?这里每口箱子都在五十万贯以上。这里是柳某和谢员外十几年的心血,再加上星王殿下从各地搜罗而来的奇珍异宝……” “足够打造一支十万人的军队了。”金甲心中大喜,又无比感慨,“夏郎君,老夫没有看错你,你立了大功。星王多年积蓄的财力被你搬空的话,他还怎么起兵造反?哈哈哈哈!” “别高兴得太早了。”柳长亭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此处只是星王殿下的一处藏宝之地,以星王殿下的财力,怎会只有几百万贯?说不定大夏各地的地下钱庄有十几处也不在话下。” 夏祥微微一笑:“先不说大夏的税收一年才有多少,就算星王殿下在大夏各地有十几处地下钱庄,也不怕,发现一个拿下一个,多好,既可以充实国库,又可以救济百姓,到时朝廷和百姓都会念星王殿下的好……” “夏县尊要如何处置这些钱财?”柳长亭迟疑一下又问,“……以及柳某?” “钱财自然是要上交国库,至于柳员外嘛……”夏祥故意停顿一下,回身问金甲,“金甲先生有何高见?” 金甲摇了摇头:“不关老夫的事情,叶老儿,夏县尊问你有何高见?” 叶木平淡然一笑:“对对手,有能力伤害而不愿意伤害,是善良。有能力伤害而不敢伤害,是懦弱。夏县尊生性善良,为人温和……” 金甲摇头苦笑:“斩草要除根,放过柳长亭就是纵虎归山。” “谁说要放过他了?”夏祥的手指划过几口箱子,冷冷地说道,“柳长亭助纣为虐,意图谋反,本是死罪。又绑架连娘子,更是罪上加罪,死有余辜。” 柳长亭脸色一变:“夏县尊,柳某虽罪大恶极,也是因不得已的苦衷。绑架连娘子虽是大错,却并未伤害连娘子。现今献上了星王的地下钱庄,也算是将功补过,你就对柳某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夏祥双手背后:“柳长亭,谋反之罪是灭门之罪,本官即便想饶你不死,就怕皇上不会答应。好吧,就算皇上皇恩浩荡,对你网开一面,你觉得星王会放你一马?” 柳长亭黯然神伤,低头说道:“夏县尊说得是,星王也不会放过柳某,看来,柳某是必死无疑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曹殊隽的声音传来:“夏郎君、夏郎君,不好了,李小四逃走了!” 柳长亭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夏祥,你的手下真是又蠢又笨,居然让李小四挑了,不怕告诉你,李小四像狐狸一样狡猾,他一旦逃走,你绝对找不到他的下落了,哈哈,太好了,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星王的耳中,柳某有救了!” 曹殊隽冲了下来,奔跑的速度过快,险些一头撞进夏祥怀中,夏祥虽然震惊,却还是保持了镇静,拉住了曹殊隽问道:“不要急,怎么就让李小四跑了?” “江小六去县衙送信,丁捕头正带人赶来,他先回来一步,到了后,说是去茅房,不一会儿就听萧五说李小四不见了。我赶紧冲到外面一看,江小六傻笑说,李小四骑驴跑了,是他放跑的。萧五去追李小四了,正好丁捕头也到了,我就和丁捕头急急赶来到了这里。”曹殊隽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就冲上面喊道,“丁捕头,在下面。” 丁可用带着一帮人下来,先是见礼,随后就被十箱子的财宝震惊了。 丁可用从县衙出来之时,连若涵还没有赶到县衙,是以他并不知道连若涵平安的消息,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说道:“夏县尊,下官幸不辱使命,和幔陀娘子一起,已然将燕豪和方十娘拿下,二人此刻被关押在在大牢之内。” “当真?”夏祥喜出望外,拿下了燕豪和方十娘可是真正的意外之喜,“太好了,燕豪被拿,等于是断了星王一臂。” 丁可用现在对夏祥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前夏县尊让他在元家村打草惊蛇,他还以为多此一举,不会有什么收获,不料小小的元家村,不但找到了付科,拿下了卫中强,还将绑架连娘子的元凶柳长亭缉拿归案,并且意外发现了星王殿下的地下钱庄,当真是收获巨大,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岂不是说,星王殿下的阴谋即将大白于天下,只要付科、卫中强和柳长亭供出真相,再加上燕豪被废,星王在真定的大计肯定要付之东流了。夏县尊从龙有功,必会被皇上倚重,成为皇上的股肱之臣。 郑相安半天没有说话,只顾看来看去,此时忽然插口说道:“夏县尊,眼下局势已然明朗,再不向皇上上书禀明星王、吴义东等人的谋反之举,更待何时?” “怕是此时还不是时候。”夏祥还没有开口,叶木平却淡淡地说道,“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还差了半分火候。” “还差了哪半分火候?”郑相安微有不快地问道,“如今有付科的供词,有柳长亭的人证,又有地下钱庄作为物证,人证物证俱在,为何还不到时候?郑某请叶真人指点一二。” “郑郎君身为官场中人,竟是不知官场中事,可怜加可叹。”叶木平微微摇头,一脸惋惜,“付科一案,顶多牵连到田庆,田庆是否供出星王暂且不论,即便供出,又有何用?谁会相信星王会指挥一名小小的县丞招兵买马?柳长亭的地下钱庄,也最多将崔象牵涉在内,在星王和候平磐的操纵下,最终会以柳长亭谢华盖受崔象指使,搜刮民脂民膏作为所谓的真相而盖棺定论。最后不但不会影响到星王,怕是连候平磐也可以置身事外,伤不了他分毫。夏县尊,贫道说得可对?” 夏祥点了点头:“非但如此,星王和候平磐还会弃车保帅,将所有涉及到的相干人等一网打尽,然后另起炉灶,继续对皇上不利。打草惊蛇容易,惊蛇之后,如何一击就打中了蛇的七寸,让蛇没有还手之力,才是重中之重。否则打草惊蛇之后,蛇受惊之下,反倒更加猖獗,就得不偿失了。” 郑相安虽对二人的说法不以为然,却一时无法反驳,只好哼了一声:“以你二人之见,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夏祥微微一笑:“不急,我们越不急,就有人越急。丁捕头,你带人将箱子全部带回县衙,柳长亭也一并押回。” “是!”丁可用立刻让人抬走了箱子。箱子过重,十几名衙役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将箱子全部搬完。 “走,回县衙。”夏祥和几人回到院子,见到垂头丧气的萧五,就知道没能追上李小四,他也不以为意,安慰萧五几句。 一行人回到县衙时,已是三更时分。齐合早就等候在县衙门口,先是向夏祥禀报了吴义东带人来抓韩猛和连若涵之事。一听连若涵安然无事,夏祥大喜,当即顾不上再问其他,急匆匆冲向了后院。 “连娘子、连娘子!”夏祥快步如飞,将众人都甩在了身后,推开房门就闯了进去,顾不上众人在场,更来不及看众人一眼,直接扑到了连若涵面前,一把抱住了连若涵的双肩,“你有事没事?” 连若涵没有想到夏祥会如此失态地冲了进来,她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心中既欢喜又感动。欢喜的是,他对她情深义重,待她不薄。感动的是,虽经历了惊险和生死攸关,却能让夏祥如此牵挂,也是值了。 “我没事,你……放开我,人都在。”连若涵不由娇羞,她想推开夏祥,“曹娘子、肖娘子、幔陀娘子还有韩副指挥使都在,你堂堂的知县之尊,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才不管,我只要我的连娘子无事。”夏祥又用力抱了抱连若涵,唯恐她再次失去,“柳长亭、卫中强都被我缉拿归案了,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曹姝璃、肖葭和幔陀在一旁都觉得脸上发烧,幔陀低头,肖葭扭头,曹姝璃却是羡慕加渴望的眼神。 “好,你说的都好。”连若涵再次用力,还是推不开夏祥,只好说道,“你回身看看谁来了。” “就算是星王来了又能如何?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他难道管天管地还想管别人亲热不成?”夏祥就不放手。 “大郎……” 夏来夏去站在韩猛身后,在夏祥出现的一瞬间,二人都惊呆当场。见到夏祥和连若涵无比亲热的一幕,二人百感交集,双眼含泪。本想等夏祥和连若涵倾诉完衷情再说,却还是压抑不住内心澎湃的激情,二人同时叫出了声。 夏祥如遭雷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夏来夏去走失之后,再也无人喊他一声“大郎”。他缓缓回身,原来不是做梦,原来在一名武官身后站立的二人,正是夏来和夏去。 “十一郎、十三郎!”夏祥瞬间石化,呆立片刻之后,风一般冲到了夏来夏去面前,“真是你们?我没看错?你们总算回来了,你们没事就好……好兄弟!” 肖葭之前见到夏来夏去已经哭过一次了,见到夏祥和夏来夏去重逢的情景,不由再次喜极而泣。在场众人知道夏祥和夏来夏去兄弟二人之间的生死之交,都为三人再次相见而高兴。高兴之余,也不免掬一把开心之泪。 连若涵简单说了她和夏来夏去相见的经历,得知连若涵能够逃出虎口,多亏了夏来夏去之助,夏祥更是感慨。见过了韩猛之后,夏祥又向韩猛表示了谢意,韩猛却坚决不受,并说他的所作所为是分内之事。夏祥微有几分疑惑看向了连若涵,连若涵微微点头一笑,就更让夏祥猜测连若涵多半和韩猛说了些什么。 在得知夏祥已经押回了付科拿下了卫中强和柳长亭,并且将星王的地下钱庄扫荡一空后,众人大喜,韩猛更是喜不自禁:“如此说来,拿下星王指日可待了?恨不能立刻飞身上马,一刀将贼人斩于马下。” 第五十三章 杀器 “拿下星王怕是还差了几分火候……”连若涵冷静地想了一想,“夏县尊以为呢?” 夏祥怜爱的目光之中充满赞许之意:“连娘子所言极是。”他又转身对韩猛说道,“韩副指挥使可否随本官前去会会吴指挥使?也不能让吴指挥使白跑一趟不是?” “好,自当从命。”韩猛此时热血沸腾,正想当面和吴义东较量一番。 夏祥回身对连若涵几人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早些休息,明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曹姝璃还想问几句什么,见夏祥行色匆忙,也就没有开口。夏祥和韩猛一走,几人就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纷纷问起曹殊隽到底发生了什么。 曹殊隽正在兴头之上,今夜的经历比起他以往二十年的人生都要精彩数倍,他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炫耀夏祥的足智多谋和神机妙算,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有说完。 夏祥和韩猛来到县衙正堂时,吴义东正在马展国的作陪下谈天说地,聊得津津有味,似乎丝毫没有不耐烦之意。见到夏祥和韩猛同时出现,吴义东不由一愣,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吴指挥使久等了,本官要务缠事,一回到县衙匆匆赶来,抱歉,抱歉。”夏祥一脸笑意,向吴义东施礼,“本官久闻吴指挥使大名,奈何上任以来一直没有机会得以一见。本该本官登门拜访,不想竟是劳动吴指挥使大驾光临县衙,本官实在是过意不去。” 韩猛虽早已听过夏祥大名,却从未见过,更没有打过交道。因连若涵之故,今日他才得以和夏祥初次见面。方才夏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连若涵不放,让他以为夏祥是一个风流才子,但这一番话说出,又让他对夏祥肃然起敬,不由暗中赞叹,别看夏祥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娴熟的官场智慧。 吴义东看似和马展国聊得热火朝天,其实心中十分恼火,夏祥迟迟不见露面,马展国又东扯西扯不说正事,他几次想从中套话,都被马展国轻巧地挡了回去,不由他不暗骂马展国原本很是诚实的一个人,跟了夏祥之后,也变成了奸诈滑头之辈。 其实吴义东很清楚,韩猛等人就躲在县衙之中,他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搜查县衙,身为驻地禁军都指挥使,他的一举一动会被许多人关注,稍有不慎就会被弹劾有不轨之举。尽管他确实图谋不轨,不过该做的表面文章必须要做足。今日他抱定了不管等到多晚,都要见到夏祥的决心,而且一定要将夏来夏去带回军营,还要让韩猛无法收场。 至于连若涵,他自认恐怕无法带回了,好在他志向不在连若涵身上,连若涵是柳长亭无端惹来的祸事。他要的是对韩猛的敲打对夏来夏去的惩罚,以及借机大做文章,好让韩猛从此受制于他。 平心而论,吴义东并不认为夏祥能有多少本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尽管做出的一些事情很让崔象头疼,也让星王大感棘手,但在他看来,只要他一出马,夏祥必定落败。 不想第一个回合就让他大为惊讶,夏祥的一番话滴水不漏不说,还暗藏机锋,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得清楚,显然夏祥并没有逃避之意,而是要正面面对,倒是让他惊讶之余,不免高看了夏祥一眼。 吴义东忙还了一礼:“夏县尊客气了,本官深夜来访,多有打扰之处。不过事发紧急,只好事急从权了。本官有一名亲兵名叫夏来,因触犯军法,连夜逃出军营,逃到了县衙之中……” “竟有此事?这更让本官诚惶诚恐了。”夏祥脸色一沉,“马县尉,既然有逃兵逃到了县衙之中,为何不让吴指挥使搜查县衙,缉拿逃兵?万一耽误了吴指挥使的大事,你可担当得起?” 马展国闻弦歌而知雅意,忙不迭认错:“夏县尊,下官知错。下官是怕官兵惊扰了后院的家眷,才让吴指挥使稍候片刻,等夏县尊回来再作定夺……” 原本韩猛对夏祥还有几分轻视之心,认为夏祥不足以担当重任。连若涵将赌注押在夏祥身上,怕是押错了人。现在他对夏祥刮目相看,夏祥举重若轻的处理手法很是让他叹服。 “糊涂!如此大事,怎能非要等本官回来再作定夺?”夏祥狠狠瞪了丁可用一眼,转眼一脸笑意对吴义东说道,“手下办事不力,还望吴指挥使见谅。本官这就陪吴指挥使搜查县衙,请……” 吴义东反倒愣住了,夏祥如此积极主动,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迟疑一下,看向了韩猛,决定先问个清楚再说。 “韩副指挥使,本官听说你带人闯出军营,不知有什么大事发生?”吴义东冷冷一笑,“身为副指挥使,私自出营,可是大罪。” 韩猛抱拳施礼:“吴指挥使,下官是有要事要办,下官有权带人出营,怎能说是闯出军营?莫非下官是被吴指挥使囚禁的犯人不成,没有随时出入军营的自由?下官可不是连娘子。” 吴义东脸色微微一变:“韩副指挥使此话何意?” “吴指挥使心里清楚。”韩猛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笑容意味深长,“下官在良人阁遇到了故人连娘子,一问才知,连娘子是被吴指挥使关押在此。” 吴义东还以为韩猛在他面前会有所顾忌,虽说见到韩猛和夏祥一起出现之时,他心中就察觉到了怕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想韩猛竟是如此咄咄逼人,他嘿嘿一笑:“韩副指挥使误会了,连娘子并非是被本官关押在军营之中,本官只是安置。” “关押连娘子的柳长亭已经被本官缉拿归案!”夏祥及时抛出了杀器,他笑眯眯地看向吴义东,“柳长亭对绑架连娘子一事供认不讳……” 夏祥故意留白,要的就是让吴义东胡思乱想。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吴义东脸色大变! 怎么会?怎么可能?柳长亭被抓了?吴义东目光在夏祥和韩猛的脸上来回穿梭,试图从中找出真相,可惜的是,夏祥脸色波澜不惊,韩猛一脸笃定,他勉强一笑:“柳长亭若真是绑架连娘子的元凶,本官定会和他一刀两断。不过本官和柳长亭认识多年,他行事一向端正,怎会做出绑架连娘子的无耻之事?” 夏祥见吴义东装腔作势的水平一流,不由暗笑,继续说道:“不但柳长亭被本官抓获,就连他的帮凶卫中强也被一并拿下。卫中强还是付科毒杀董大和马小三夫妇的帮凶。” 吴义东心中震惊连连,不好,事态变化之快,让他目不暇接,他强压心中不安,说道:“如此就要恭喜夏县尊了……不过本官前来是搜查逃兵夏来夏去的下落,还请夏县尊交出夏来夏去。” 夏祥哈哈一笑,伸手按住吴义东的胳膊:“吴指挥使稍安勿躁,不瞒你说,夏来夏去确实在县衙之中,就在本官的书房之中喝茶。而且还要告诉吴指挥使一个秘密,夏来夏去是本官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吴义东大吃一惊,竟有此事,夏来夏去是夏祥的发小,他对此竟是一无所知,万一二人有什么不轨之心,他岂不是要和张飞一样命丧亲信之手?又一想,不免释然了几分,先不说他和夏祥无仇无怨,只说夏来夏去也没有缘由害他。他虽和崔象是同一阵营,却和夏祥从未谋面,也没有正面冲突。 怪只怪事情变化太快,让他一时应接不暇了,吴义东暗中自责几句,说道:“既然夏来夏去在夏县尊的书房之中,本官也不好带兵前去搜查,就请夏县尊请二人出来,随本官回营。” “不急,不急,本官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不但和夏来夏去有关,也和吴指挥使有关,吴指挥使请听本官说完再决定是不是带走夏来夏去。”夏祥笑眯眯的样子,似乎吴义东是他多年未见的一个故人,他朝外面喊了一声,“环儿,上好茶,龙团胜雪。” “来了。”吕环环应了一声,迈步进来。 吴义东虽心中焦急万分,却还是耐着性子说道:“本官还真没有尝过龙团胜雪,今日要长长见识了。”心中却想,万一起兵谋反的事情败露了,可怎么是好?是直接杀了夏祥灭口,还是就此收手,从此和星王划清界限? 杀了夏祥肯定不行,诛杀朝廷命官是死罪。和星王划清界限也是不行,现在他已经上了星王的船,上船容易下船难。怎么办?吴义东脑中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 韩猛坐在吴义东的对面,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吴义东回应了韩猛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道:“韩副指挥使连夜带人前来县衙,也不向本官通报一声,还真是不把本官放在眼里。” 韩猛不卑不亢地说道:“吴指挥使言重了,下官向来不会僭越,怎敢不把吴指挥放在眼里?也是事发突然,且连娘子声称曾受到吴指挥使的威胁,还说吴指挥使和柳长亭是一路人,下官不敢冒险,又因连娘子是崔府尊的族人和座上宾,又是夏县尊的娘子,下官唯恐有什么闪失再连累了吴指挥使的清名就麻烦了,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若有不妥之处,吴指挥使尽管怪罪下官便是。” 吴义东强忍心中火气,韩猛向来和他不和,方才之话又不阴不阳,若不是夏祥在场,他早就拍案而起了:“韩副指挥使的意思是,本官也是柳长亭绑架连娘子的帮凶了?本官倒想问问你,本官和连娘子素不相识,为何要绑架她?” “吴指挥使是和连娘子素不相识,不过却有过节。”夏祥决定快刀斩乱麻,他咄咄逼人地说道,“连娘子截留了广进商行的铁矿货源,让吴指挥使很是不快。” 吴义东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夏县尊此话何意?本官和广进商行并无来往,广进商行之事,和本官何干?” 夏祥风轻云淡地笑了:“这么说,吴指挥使既不认识柳长亭、谢华盖,也不从广进商行接手马匹、皮革和铁矿了?更没有从董现手中购买十万石粮食而不付款,暗中指使付科和卫中强毒杀董现了?” 吴义东哈哈一笑:“夏县尊,你是真定知县,主政真定一地,维护地方治安,本官身为真定驻地禁军都指挥使,只受崔府尊节制。” 言外之意就是夏祥不要逾越规矩对他指手画脚。 夏祥不动声色地说道:“没错,本官只是真定知县,只可审理真定一县地方案件。付科、董现、卫中强以及柳长亭等人,都是在真定县内犯案,本官有权处置他们。不管他们牵涉到了何人,本官都会如实上书皇上。” “请便。”吴义东心想皇上都自身难保了,上书又有何用,他冷冷一笑,“本官只想知道夏来夏去何时可以归案?” “听本官把话说完。”夏祥呵呵一笑,恢复了一脸的从容淡定,“吴指挥使有所不知,连娘子被绑一事,牵连出一桩惊天大案。抓获了柳长亭、卫中强只是开胃菜,还无意中找到了付科下落,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更主要的是在元家村查获了一笔意外之财,吴指挥使肯定想不到,足有几百万贯之多。” 吴义东倒吸一口凉气,不好,星王的地下钱庄被查到了,他心中震惊、慌乱、难以置信,同时还有一丝侥幸心理,多半是夏祥在诈他,星王的地下钱庄虽说不是多么隐蔽的地方,却也是精心挑选之处,怎会就被夏祥发现了? “吴指挥使肯定不信,认为本官是在信口开河,是吧?”夏祥猜到了吴义东的想法,微微一笑,“十口箱子都被本官拉到了县衙,吴指挥使若是不信,本官可以陪你眼见为实。吴指挥使若是胆大包天,也可以带兵抢走箱子。县衙一共百十名衙役,断然不是禁军的对手。” 第五十四章 人算不如天算 吴义东心里清楚,若他真的抢了县衙,形同谋反,他才不会做出如此落人口实且没有回旋余地之事。 “夏县尊说笑了,本官虽也爱财,却不会抢钱。”吴义东还不忘开一句玩笑,“呵呵,本官倒要恭喜夏县尊又立了大功一件。” “元家村的收获是十口箱子,几百万贯,抓获了柳长亭、卫中强,找到了付科,连娘子被绑到了军营,也是收获不小,比如结识了韩副指挥使,见到了本官失散的兄弟夏来夏去,还让吴指挥使连夜追出军营。想想若不是连娘子和韩副指挥使,本官和吴指挥使也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一天。”夏祥继续侃侃而谈,话里话外有许多隐秘所指,相信吴义东可以听得明明白白,“还有几件事情本官要向吴指挥使说个清楚,一是燕豪燕太尉和方十娘过招,技不如人,被方十娘重伤,怕是无法康复了。二是本官查明,夏来夏去保护连娘子有功,本官决定嘉奖他二人,让二人跟随卢主簿,担任卢主簿的随从。” 夏祥此举一举两得,让夏来夏去跻身小吏,虽不是正式出身,也算从此迈入了公门之中。且让二人跟随卢之月,也是借卢之月的卢家之势。 “不知吴指挥使否愿意放人?”夏祥笑眯眯地说道,“当然了,本官也不会亏待你,吴指挥使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本官必定尽力而为。” 吴义东不说话了,目光阴沉,心思浮沉。方才夏祥一番话,看似随意,其实暗含机锋不说,还含沙射影,警告他现在星王在真定的势力大势已去,若再痴迷不悟,怕是连回头是岸的机会都没有了。 吴义东是何许人也,见风使舵,明哲保身,虽听命于星王,却又不像高建元、燕豪一样是星王的死忠,他很清楚谋反之事,十有九败,只有一二或许可成。况且现在皇上虽然病重,却并未失去民心,星王上有皇上和景王的制衡,下有各地官府阳奉阴违。别的地方他不太清楚,只知道星王布局良久,却只在真定一地初见成效。 说是初见成效,地方之上,却只有崔象听命行事,夏祥处处为难,力阻星王大计的实施。禁军之中,他虽答应星王在关键之时起兵响应,却又被韩猛牵制,束手束脚。 若是一切顺利,或许大事可成。眼下星王的地下钱庄被夏祥查获,铁矿又被连若涵截留,缺钱少兵器,再有听柳长亭说,收购粮食之事,也遭遇到了徐望山和马清源的狙击。种种迹象表明,真定的局势正朝着非常不利于星王的方向倾斜。 何况星王最得力的大将燕豪被废,再加上现今夏祥人证物证俱在,完全可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到时风声大作,星王又该如何收场? 吴义东权衡利弊,越想越觉得事不可为,风险太大,他若是现在和夏祥因为夏来夏去之事撕破脸皮,夏祥将他扣押连若涵之事上书皇上,他难免会被弹劾,如此一想,他脸色变化数次,哈哈一笑:“不过是两名亲兵,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夏县尊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也太小瞧本官了。何况夏来夏去跟在卢主簿身边,也是他们的福分。” 夏祥心中暗道吴义东果然是老奸巨滑,见形势不对,立刻见风使舵,转了风向,他呵呵一笑:“这怎么能行?总不能让吴指挥使空跑一趟,不如这样,本官有上好的茶叶和药酒,请吴指挥使品尝。虽不成敬意,也算是一番心意。” 吴义东见好就收,假装推辞几句,就收下了。随后他带人离开县衙,越过子龙大桥,路过府衙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想了一想,还是没有敲响府衙的大门。 就在吴义东一行人刚走不久,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探头出来,敲响了府衙的大门,说要求见崔府尊,却被门房轰走。他沮丧地沿着河岸朝东走,走不多时,来到一处十分普通的民宅门口,四下查看一番,确认无人,才敲门。 此时已经过了三更,夜深人静之时,民宅又不临街,周围无比安静,敲门声格外刺耳。才敲两下,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不耐烦的回应:“谁呀?这三更半夜的,真不让人安生。” “许县丞,是小人李小四。”李小四极力压低声音,又唯恐许和光听不到,“小人有大事要禀报。” “有多大的大事不能明日再说?”许和光踩着鞋披头散发地打开门,瞪了李小四一眼,“要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李小四,小心本官打断你的狗腿。” “许县丞……”李小四不等许和光发话,身子一斜就挤了进去,“出大事了,天大的事情,柳长亭、卫中强都被抓了!” “谁被抓了?”许和光睡眼惺忪,一下没反应过来,“被谁抓了?” “柳长亭、卫中强被夏祥抓了,还有,付科也被夏祥带走了。”李小四哭丧着脸,“要不是小人得了个空子跑了出来,现在小人也在县衙大牢里面了。许县丞,快想想办法,了不得了,要出大事了。” “柳长亭、卫中强被夏祥抓了?”许和光瞬间清醒过来,立时冒出一身冷汗,顾不上许多,一把拉过李小四,“走,跟我去府衙。” “官人,大半夜的要去哪里?不要扔下奴家不管。”一个身穿贴身衣服的女子从房间中出来,抱住了许和光的胳膊,她眉目如画,颇有几分姿色,只是举止轻浮,眼神飘忽。 正是许和光的外室施然然。 家有河东狮的许和光今日难得来施然然家中过夜,却被搅了好事,正心情不好,一把推开施然然,转身就走:“事不宜迟,赶紧禀报崔府尊。” 施然然被推到一边,一脸委屈:“官人,你弄疼奴家了……” 许和光没有好脸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碍事?再不识趣本官休了你。” 施然然顿时收起媚态,一本正经地说道:“官人路上小心,奴家恭候官人得胜回来。” 许和光头也不回和李小四匆匆离去,施然然望着许和光的背影,怅然站立半天,忽然叹息一声,关了院门。 不多时,许和光来到府尊,敲开了府尊的大门。崔象被人从梦中叫醒,听说许和光有急事禀报,穿了一件便衣就来到书房。听李小四说完事情经过,当即震惊当场! 付科被夏祥发现也就罢了,柳长亭和卫中强被抓,却是惊天大事,更让他心惊的是,夏祥居然搬空了星王的地下钱庄,当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夏祥的聪明之处在于,地下钱庄虽有数百万贯之巨,星王却不会承认是他的钱财,以星王的智慧,宁肯吃个哑巴亏也不会向天下宣告他有不轨之心。只是崔象怎么也想象不到,夏祥竟然真有蛇吞象之心,换了是他,他顶多假装没有发现地下钱庄,一走了之。夏祥难道不知道,数百万贯钱财虽是巨款,却是烫手山芋,不,应该说是一枚火雷,早晚会引爆,还会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星王殿下或许暂时可以咽下这口恶气,迟早会让夏祥加倍偿还回来……不过,夏祥的死活不在崔象考虑的范围之内,崔象所忧虑的是如今事态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夏祥完全掌控了主动,只要夏祥愿意,随时可以引爆,让星王殿下的大计毁于一旦! 怎么办?崔象沉思良久,一抬头,见许和光和李小四正目不转睛地等他发话,他敲了敲额头:“许县丞,你连夜派人前往京城送信,记住,八百里加急。” 话一说完,崔象就铺开纸墨,片刻之间一封信一挥而就。随后他在信封之上注明“马上飞递”字样,又加盖了印章。 “是。”许和光接过书信,微有疑虑,“会不会过于小题大做了?” “你懂什么?”崔象很少发火,今日却劈头盖脸地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瞻前顾后,如你这样的性格,日后怎会大有作为?你比夏祥差远了。本官问你,换了是你,查到了地下钱庄,你会如何处置?” “我,我……”许和光被骂傻了,“我会先查封,上报府尊之后,请府尊定夺。” “笨!猪头!”崔象还想再骂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摇了摇头说道,“算了,发信之后你先休息,明日一早让夏祥前来见我。” “是。”许和光本想再问一句李小四如何处置,见崔象脸色不善,就没敢多问。 和李小四一起出了府衙,将信交给下人去驿站交寄,许和光心情沉重地回家。走了半天,回头一看李小四还跟在身后,不由怒了:“本官回家睡觉,你是不是也要跟着本官一同上床?” 李小四吓了一跳,忙摆手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还不快滚!”许和光抬腿要踢李小四,李小四兔子一样跑了。 “妈的,卸磨杀驴,都不管老子,老子大不了去找夏县尊自首。”李小四一个人行走在夜晚的大街之上,四下空无一人,只有河水哗哗作响,他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石子,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想了半天,李小四想起了城外的流民聚集地,决定去躲上一躲。他趁着夜色来到东城城门之下,天一亮,城门一开,他就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出城而去。 与此同时,城南的官道之上,一匹快马奔走如飞,北上而去。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真定,暮及京城东…… 就在快马到了下一个驿站换马之时,夏祥迈进了府衙的大门。一早就被许和光叫来府衙,他就知道,怕是李小四告密了。 许和光跟随在夏祥身上,心里七上八下,有心问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他一早去县衙的时候,被许多人怪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神态弄得心里没底,不知道昨晚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后来他抓住一个心腹衙役,刚问了几句就见马展国迎面走来,他没有再问下去。 却也大概知道昨晚吴义东和韩猛都来了县衙,后来吴义东悻悻离去,韩猛又留了一个时辰才驱马离开。许和光更加提心吊胆了,心知事情不妙,怕是真要有大事发生了。 夏祥来到崔象书房,崔象已经等候多时了。他见崔象一脸疲惫,眼窝深陷,关切地问道:“崔府尊昨晚可是一夜未睡?” 崔象并非一夜未睡,却是半夜无眠,许和光走后,他再也睡不着,就在书房之中读书写字,直到天亮。 崔象摆了摆手:“无妨,无妨,有时公务棘手,思虑过重,难以入睡,就在书房之中读书明志。还好有夏县尊的药椅相伴,本官还可以补充一些阳气,否则怕是支撑不住了,毕竟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从前了。对了夏县尊,药椅药床可是开始大量生产了?” 见崔象不提正事提及药椅药床,夏祥就顺势说道:“刚刚生产出来第一批,正在运往京城,第二批会发往泉州。接下来会从泉州出海,销往南海诸国。大夏医学天下第一,不能只造福大夏百姓,海外百姓也是苍生,让他们从药椅药床之中感受大夏文化的源远流长,也是大夏之幸事。” “说得对,夏县尊志存高远,所虑长远,本官敬佩得很。”这一番话倒是崔象的心里话,虽说他和夏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在不为良相必有良医的志向之上,他还是和夏祥有相同的情怀。 “崔府尊过奖了,为国为民是我辈读书人毕生追求。”夏祥心中也是微有感慨,或许在崔象眼中,星王才是明君,他甘愿为星王驱使,也是想在星王上位之后,可以为百姓谋福。可惜的是,他和崔象对星王的看法完全不同,星王太会玩弄权术,又精于算计,缺少一个帝王应有的胸襟。 帝王之道应是大道,不是权术。大道无言,大道至简,而星王却过于在意术的运用,看似算无遗漏,实则还是落了下乘。 毕竟人算不如天算,人有千算,天只有一算。一算定胜负,一算定江山! 第五十五章 一举数得 “好了,言归正传,夏县尊,本官叫你来,是有几件事情要向你问个清楚。”崔象已经有了决定,他笑了笑,“你是拿了柳长亭、卫中强和付科?” “下官正要向崔府尊禀告此事。”夏祥的态度十分端正,恭恭敬敬地说道,“下官不但拿下了柳长亭、卫中强和付科,还在元家村意外发现了一处地下钱庄,钱庄之中有钱财数百万贯之多……” 崔象见夏祥毫不隐瞒事实真相,只好接话说道:“地下钱庄是谁的钱庄?” “据柳长亭交待,是星王殿下的钱庄,数百万贯钱财用来招兵买马之用。”夏祥直截了当地说了个清清楚楚,“下官不敢自作主张,只好将钱财全部封存在了县衙之处,听候崔府尊处置。” “这……”崔象脑中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夏祥的话是诱饵,引诱他上当,他才不会接下这个火雷,“柳长亭说是星王殿下的钱庄,多半是信口开河,星王殿下怎会在真定藏了数百万贯钱财?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听说柳长亭是因绑架了连娘子才被夏县尊所拿?夏县尊想如何处置柳长亭?”崔象瞬间有了决定,为了星王殿下的英名,柳长亭不可再留。 夏祥见崔象避而不答地下钱庄一事,反倒问起柳长亭,心里清楚崔象是要弃车保帅了:“柳长亭虽绑架连娘子,罪大恶极,却又有揭发检举之功,且没有伤害连娘子,下官认为仗责五十,收押三月。” “处罚太轻了,柳长亭罪不可赦,依本官之见,按律当斩!”崔象声色俱厉地说道,“夏县尊,你将案件报来府尊,本官判处斩立决。” 许和光暗暗心惊,他和崔象相识多年,崔象一向温和,行事慢条斯理,今日是第一次如此坚决果断,而且还要杀人。柳长亭可是星王殿下的亲信,最信任最得力的赚钱工具之一,怎么能说杀便杀?他有心提醒崔象三思而后行,却见崔象一脸狠绝,目露凶光,不由吓了一跳。 夏祥暗暗一笑,心想柳长亭呀柳长亭,可真不是本官要杀你,是崔府尊非要灭口,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当即说道:“谨遵崔府尊之命。” 许和光还以为夏祥会留柳长亭一命来作为人证,不想竟是顺水推舟也要置柳长亭于死地,不由急了,顾不上许多:“崔府尊、夏县尊,柳长亭杀不得。” 虽说柳长亭对许和光一向不以为然,许和光却将柳长亭当成他和星王之间唯一的纽带,柳长亭一死,他和星王之间再无联系。最主要的是,他担心柳长亭被杀会惹怒星王,星王一怒,罢了崔象的官他也会受到连累。 “此事容不得你说话。”崔象狠狠瞪了许和光一眼,责怪许和光不识时务,他坚信星王也会想柳长亭死,越快越好,相比之下,夏祥聪明多了,因为夏祥清楚,他想柳长亭死,星王也想柳长亭死,夏祥顺水推舟推上一下,既可以借刀杀人,又可以除掉大患,并且还让星王断了一臂,一举数得。 “还有一事要向崔府尊禀明。”夏祥很是清楚柳长亭只有死路一条,只有他死了,星王和崔象才能睡得安稳,不用说他让星王遭受了重大损失,只说他随时可以说出真相就足以让星王如芒在背了,不过崔象不知道的是,今日一早肖葭和沈荣昌前往牢中和柳长亭见面,相信不用多久,柳长亭的故事就可以在《元宣朝报》之上以轶闻传奇的形式问世,柳长亭是死是活,已经无关紧要了。 是的,就在昨日,沈荣昌已经从京城来到真定,在肖葭的安排下,开始撰写文章,准备刊登在《元宣朝服》上。经过一段时间的经营和宣传,《元宣朝报》现在销量回升很快,俨然已是京城第一大报纸。 不仅如此,肖葭还让沈荣昌开始开拓地方市场,如今《元宣朝报》已经在东京、南京、太原、泉州等各地销售,虽然会滞后京城数日甚至数十日,却也还是可以将各种轶闻传遍大夏各地。 “讲。”崔象心中一沉,柳长亭、卫中强、付科等人的落网已经让他心力交瘁疲于应付了,看夏祥志在必得的表情,莫非是又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夏祥敏锐地捕捉到了崔象表情的变化,他一脸平静地说道:“崔府尊,杨江奉命带走付科,虽是有职责在身,却又有看守不力之过,让付科和柳长亭狼狈为奸,下官以为,杨江之过应当免职。” 要拿杨江开刀了?崔象脸色一沉:“此事和杨江无关,夏县尊不要小题大做了。” 许和光也说:“夏县尊身为县尊,何必非和一个小小的押司过不去?杨江上有老下有小,养家不易,若是将他免职,怕是会伤了兄弟们的心。” “既如此,就不追究杨押司的过错了。”让崔象和许和光没想到的是,夏祥见好就收,话题立刻转向了,“付科一案,依旧按照崔府尊之命,暂时压下不审。柳长亭交由崔府尊判决,杨江无功无过……还有一人该如何处置,下官颇是为难。” “还有谁?”崔象一惊。 “燕豪燕太尉。”夏祥抛了大杀器,“燕太尉被方十娘重伤,现在仍在县衙之中。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为他治伤,伤势怕是一时难好。还有,昨晚吴指挥使来到县衙,和下官坐而论道、把茶言欢,聊得很是开心。吴指挥使还很是大方地将他手下的两个亲兵送给了下官,也是巧了,两个亲兵正是下官失散的兄弟。下官对吴指挥使感激得很。” “什……么?”崔象震惊得目瞪口呆,“燕太尉受了重伤?” “啊?”许和光也是惊讶万分,燕豪不但是星王的得力干将,还是他强大的精神支柱,关键之时燕豪可以一刀杀死夏祥,现在燕豪却身受重伤,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太尉武功那么厉害,怎么会受了重伤?夏县尊,燕太尉是不是被你设计害了?不对,不对,吴指挥使为何连夜去县衙找你,他和你素不相识,又无交情。” 这话说得就过了,崔象咳嗽一声,提醒许和光不要犯明显的错误。许和光也意识到了失言,正想补充几句,夏祥开口了。 “燕太尉受伤是江湖恩怨,和本官无关。再者也是他想非礼方十娘,被方十娘斩断了男……” 此话一出,许和光只觉两腿之间一阵疼痛,不由自主加紧了双腿。 崔象也是愣住了,心中五味杂陈,摇头叹息:“燕太尉可惜了,好好的男儿之身,竟是废了。夏县尊,吴指挥使前去县衙,所为何事?” 还是崔象老成持重,虽心中惊慌,表面上却依然淡定,不过崔象眼神中跳动的疑虑和不安还是出卖了他,夏祥暗暗一笑,说道:“燕太尉确实太可惜了,不过也不能怪方十娘下手太狠,也是他趁人之危,想要强暴方十娘,方十娘没有杀他也算是手下留情了。至于吴指挥使来县衙,是为了连娘子。柳长亭绑了连娘子后,为掩人耳目,将连娘子押到了军营之中。幸好连娘子和韩副指挥使认识,韩副指挥使识大体顾大局,亲自护送连娘子出了军营。吴指挥使不放心,就追到了县衙,在下官一番良言相劝之后,他不但没有带回连娘子,还决定将他的两个亲兵留下,吴指挥使真是一个天大的好人,知进退,懂分寸,可交。” 崔象岂能听不出夏祥的言外之意,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星王在真定的大计,怕是要毁于一旦了。地下钱庄被扫荡一空不说,燕豪身受重伤也就罢了,就连吴义东也是见风使舵,想必打了退堂鼓,如此一来,星王在真定的势力,财力和军力,都难以为继,只剩下他一人支撑,也是孤掌难鸣。 怎么办才好?崔象左右为难,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疲惫。 崔象坐回了椅子——正是连若涵送他的药椅,感受到药椅传来的热力和药力,他却再难提起信心和士气,只觉万念俱灰。 “付科、燕豪以及方十娘如何处置,还请崔府尊定夺。”夏祥才不管崔象如何焦头烂额,还是将难题抛到了崔象面前。 崔象揉了揉额头,叹息一声:“付科暂时收押,燕豪转来府衙,本官再找丈夫为他诊治。方十娘和柳长亭一起……斩立决!” “遵命。”夏祥领命而去。 回到县衙才知道,连若涵、曹姝璃、肖葭一行又去了夏家庄和文园,查看工程进度,曹殊隽和金甲、叶木平去了观心阁,只有郑相安和马展国、丁可用、卢之月在等他。 得知夏祥将夏来夏去安排在他的身边担任他的随从,卢之月十分高兴,夏县尊让生死与共的兄弟跟随在他的身边,是对他的认可。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全部得知,更是庆幸坚定地站在了夏县尊一方。 过不多时,垂头丧气的许和光和杨江求见。二人见了夏祥,不再复有以前的趾高气昂,尤其是杨江,低头认输,态度诚恳,夏祥也没多说他什么,让他好自为之。 夏祥没工夫和许和光、杨江扯个没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很清楚,事情发展到现在,崔象必定派人进京向星王禀报,星王在真定的布局已乱,肯定会调整策略。星王不会就此收手,只会更加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夏祥让许和光、杨江带走了燕豪,反正燕豪短时间内形同废人,他留下也是无用,索性顺水人情送给崔象,万一伤口感染死在了府衙,就不能怪他了。至于以后燕豪伤好之后会不会再练成什么不世神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许和光和杨江走后,夏祥又和马展国、丁可用、卢之月几人说了崔象对柳长亭、方十娘和付科的处置意见,马展国几人没说什么,在一旁旁听的郑相安却是不同意。 郑相安微皱眉头:“郑某很不明白夏县尊为何不继续审理付科一案?且现在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为何还要事事听从崔象之言?” 夏祥无奈地一笑:“官大一级压死人,郑郎君又不是不知道,本官身为七品知县,只有审案之责并无判案之权,除非郑提刑亲临,才能重审付科一案。” “崔府尊虽有判案之权,不过就算他判了柳长亭、方十娘斩立决,也要经刑部审核,还要由郑提刑经手才行。”郑相安微微一笑,“夏县尊,我且问你,若是郑提刑想要重审付科一案,你可愿意?” “自然愿意。”夏祥笑眯眯地看向郑相安,“不出意外,明日最晚后天,郑提刑应该到了吧?” “应该会到。”郑相安含糊其词地说道,“不过也不一定,他公务繁忙,不知道能不能脱开身。” “所以只能等郑提刑到了之后再提重审付科一案了。”夏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多说,埋头批阅公文,很快处理完毕,说道,“马县尉!” “在!”马展国躬身说道。 “你和丁捕头一起押送柳长亭和方十娘前往府衙,交给郑通判。”夏祥将卷宗一并交与马展国,“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郑通判手中,不得有误。” “遵命。”马展国和丁可用奉命而去。 夏祥伸了伸了懒腰,推开窗户,任由冷风吹了进来,他笑了笑:“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郑郎君,可有闲心陪本官前往夏家庄一趟?” 郑相安很是不解夏祥的轻松之态:“夏县尊,事情哪里告一段落了,分明是你拈轻怕重,不肯做事罢了。郑某可没有闲心陪你游玩。” “真不去?”夏祥不在意郑相安的嘲讽,摆出一副无事一身轻的从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该有闲心之时,还是要有闲心才好。” 夏祥让萧五和齐合陪郑相安,他去了观心阁,叫上金甲、叶木平和曹殊隽,四人各骑一马去了夏家庄。 第五十六章 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夏家庄已经初具气象,已经改名为夏家窑和蔡家窑热火朝天,工匠们忙来忙去,无比繁忙。比繁忙的是流民,流民们在各自的住宅上划好了地基,在帮助工匠修建房屋。还有孩童跑前跑后,开心地欢笑,也有孩子在地上画了亭台楼阁。 整个夏家庄在千倾田地的中间,是层层叠叠的庄园格局。大夏庄园上承春秋战国之风,在大唐庄园的基础上,又有了进一步完善。庄园小则数里,大则方圆十几,尽是土壤肥沃之地,还有河流贯穿其中。佃户更是多达百家千户,户户高楼大院,丰衣足食,犹如国中之国。 虽只是初具雏形,夏祥却依稀看到了夏家庄未来的景象——前通官道,后靠溪冈。周遭青缕如烟,四下绿阴似染。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鸡鸭成群。墙外桃红柳绿,墙内人丁兴旺。身为庄主的他则端坐草堂,里里外外自有那些庄客打理,连若涵和曹姝璃穿梭来去…… 在夏家庄的中心地带他的宅院旁边,就是文园。文园中,失传的工艺到处罗列,高明的匠人忙碌其中,手工编织或是打造精美的物品。 ……不行,夏祥从梦中惊醒,他是堂堂的朝廷命官,不是怡然自得的庄园主,不能只顾自己安乐不管百姓死活。 抬眼四望,连若涵几人正站在一处高地之上,对周围指指点点,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之前所受的惊吓全然不见,她已经恢复了掌控一切的从容。 “夏郎君,老夫真没有看错你,你确实是国之栋梁,真定有你,是皇上之幸百姓之福。”金甲感慨万千,手抚胡须,矗立良久,连连点头,“当初皇上让你前来真定,老夫还不太情愿,真定是龙潭虎穴之地,让你前来,岂不是羊入虎口?现在看来,还是皇上英明,知人善任。” “金甲先生,你可知道此事也有贫道的功劳?”叶木平呵呵一笑,眉目之间满是慈祥之意,“皇上也曾犹豫不决,贫道说了一句话,皇上才算下定了决心。” “叶老儿说了什么让皇上改变了主意?”金甲斜着眼睛笑道,“你总是喜欢故弄玄虚,天下好事都被你一人得了,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金甲先生的意思是贫道怎么不上天呢?”不管金甲如何冷嘲热讽,叶木平从不生气,他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贫道想要上天也容易,不必借风。此事还得由夏郎君来评评理,想必夏郎君此时也大概猜到了你来真定上任,并非全是星王殿下之故?” 夏祥心中既惊又喜,惊的是,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他来真定的背后,有皇上的一手推动,喜的是,除了皇上之外,竟还有叶木平之力。 对于叶木平神仙中人的说法,夏祥半信半疑,虽说关于叶木平的一些传闻流传甚广,也有人亲眼见过叶木平武功高强,就连燕豪也不是他的一招之敌,但神仙之说毕竟飘渺,他深受儒家学说影响,尊崇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敢轻下结论。尽管说来他也清楚,上古之时有许多关于神仙传说的书籍,都被后世的儒家书生删除,唯恐影响儒家正统。若是真流传下来,怕是许多神话都是真实发生的历史。 夏祥强压心中兴奋之意,点头说道:“不瞒叶真人,本官之前一直以为来真定上任,是星王一手推动的结果,是星王想让本官深陷真定的龙潭虎穴。后来在真定久了才发现,事情远非想像中那么简单,真定虽是龙潭虎穴,却也是龙兴之地。再后来真定越来越有风起云涌之势,本官就更加看清了一件事情,当年的龙兴之地,现今又将会再次成为风云际会之地。” “好一个风云际会之地!”叶木平手中拂尘一指不远处热火朝天的气象,“眼下的气象,就是风云之气。只不过真定沉寂已久,风云之气非常微弱,需要疏通才能重振士气,否则会有龙困浅滩之难。” “说来说去,不就是还想让夏郎君清淤滹沱河吗?”金甲轻笑一声,一脸轻蔑之色,“不要说得那么神乎其神,你就直接说清淤滹沱河可破眼前之局多好?” 金甲后退一步,一拍夏祥的肩膀:“时至今日,有些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你别听叶老儿装神弄鬼,说得多神秘,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当时你以黑榜揭发文昌举舞弊,皇上就对你刮目相看,后来殿试之时,皇上对你更是十分赏识。原本吏部想派你去广东上任,皇上不同意。后来星王提出让你前往真定,皇上也不同意。老夫也不愿意你前来真定,毕竟真定的局势过于复杂。后来叶老儿向皇上说了一番话,皇上才改变了主意。不过叶老儿到底向皇上说了什么,老夫也不得而知,也是老夫才不想听他故弄玄虚。” 叶木平呵呵一笑:“贫道怎敢在皇上面前故弄玄虚?贫道只对皇上说了一句话,不对,应该是两句话,第一句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第二句话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夏祥无奈地一笑:“本官不怕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怕只怕对幕后之事一无所知,万一做错了事情耽误了皇上的大事,就悔之莫及了。” “上天要降大任在你的身上,会事先告诉你?笨,想什么呢你?”金甲才不管夏祥现在是已经是一县之尊,敲了夏祥的脑袋一下,“要是让你早早知道皇上之心,怎会知道你是对皇上忠心还是对星王忠心?” 夏祥摸了摸头:“万一本官倒向了星王,皇上岂不是白费苦心了?” “不会,贫道夜观天象再看你的面相,你是忠臣良将。”叶木平哈哈一笑,“贫道阅人无数,从未走眼。” 好吧,夏祥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知道了皇上对他的器重,非但没有轻松,反倒更加觉得肩膀沉重了,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夏郎君来了,怎么,公事都办完了?事情真是不少,难得你能处理得如此快速。” 正是一脸春风的连若涵。 连若涵的身后跟着曹姝璃、肖葭和幔陀。幔陀虽尚未完全恢复,却还是寸步不离连若涵,唯恐再发生她被人绑走的事情。虽说燕豪重伤而方十娘被抓,她还是不太放心。 连若涵自然知道夏祥有太多事情要处理,以为夏祥没有时间来夏家庄,不想夏祥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倒是让她惊奇。 夏祥笑道:“公事永远也处理不完,不如将难题交给别人,反正别人也给我出了不少难题,让他们也为难一次,也不算欺负人。柳长亭、方十娘和燕豪,都转交给了崔府尊,崔府尊如何处置,就是他的事情了。” “让我猜猜……”连若涵歪头一笑,“崔府尊肯定要杀了柳长亭和方十娘,至于燕豪,肯定会悉心治疗,然后送回京城。只是可惜了方十娘,好好的一个女子,武功那么高强,却落得如此下场。我想不通的是,她到底为什么要杀你?” “就是,她为什么要杀夏郎君?夏郎君和她素昧平生,没有对她始乱终弃,她何必非要置夏郎君于死地?”曹姝璃对方十娘十分痛恨,紧咬牙关,“不管怎样,反正她死有余辜,可惜我不会武功,要不我会亲手杀了她。” 夏祥爱惜地看了曹姝璃一眼:“曹娘子的素手是用来做羹汤的,不是用来杀人的。杀人之事,还是让别人来做比较好。对了,连娘子,粮仓之事进展得如何了?” 连若涵用手一指远处的土坡:“马员外和徐员外决定在此处修建一个粮仓,用来存放种粮,以供来年流民播种之用。柳长亭和谢华盖的粮仓在城内,是为了新法而建。柳长亭现在身陷牢狱,性命不保,也不知道谢华盖是否还承接此事?” 曹殊隽一拍脑袋:“说到谢华盖,我想起了高建元,燕豪成了太监,高建元怎么也不来找夏郎君兴师问罪?他是吓傻了还是吓跑了?哎呀,瞧我这乌鸦嘴,说曹操曹操到。” 众人顺着曹殊隽的手指一看,远处的官道上,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头前一人正是高建元。 高建元一马当先,来到夏祥面前,猛然一提缰绳,马人立而起,前蹄腾空,险些没有踩到夏祥。夏祥不惊不恐,也不躲开,镇静地看着高建元。 高建元也不下马,手中大刀一指夏祥:“夏祥,若是燕豪有个好歹,我要你狗命!” 幔陀长剑出手:“夏县尊,索性我先取了他的狗命,省得他狂吠乱咬。” 夏祥伸手压下幔陀长剑,向前一步,刀尖离他的鼻子只有咫尺之遥,他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高太尉此言差矣,燕太尉是被方十娘所伤,和本官有何相干?你要报仇也是要找方十娘,不过你打不打得过她,就另当别论了。还有,本官劝你最好赶紧带燕豪回京,真定的大夫未必能保住燕豪性命。” 高建元气得浑身发抖,真想一刀结果了夏祥性命,却又不敢,不说旁边幔陀长剑在手,虎视眈眈,只说一旁的叶木平的拂尘无风自动,只怕他稍有异动就会命丧当场,他强忍怒火,收刀回手:“夏祥,你先别得意,总有一天,星王殿下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星王能先收拾了残局再说大话也不迟……”金甲嘿嘿一笑,“高建元,不是老夫说你坏话,你看你一脸晦气,印堂发暗,双目无神,怕是近日有血光之灾。” “什么时候堂堂的金甲先生也成了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高建元才不信金甲的胡话。 “夏县尊,柳员外虽对你不敬,也绑了连娘子,确实有罪,却罪不当死,你为何判他斩立决?”一人从高建元身后闪出,虽一脸悲愤,却还是努力保持了克制。 夏祥见是谢华盖,微一点头,他对谢华盖印象尚可,和柳长亭相比,谢华盖还算克己复礼,他淡然说道:“谢员外听何人所说本官判柳长亭斩立决?” “谢某不是傻子,不用听谁所说就会知道夏县尊恨不得现在就一刀杀了柳长亭。”谢华盖强忍愤怒,“就在谢某来前,府衙的公文已经飞报京城,三日后刑部批文回复,柳员外就会被开刀问斩了。” 崔象动作够快的,前后才不到一个时辰,就上报了批文,夏祥暗暗惊奇,自从他认识崔象以来,从未见过崔象有如此雷厉风行之时。多年的官场沉浮养成了崔象三思而后行的稳重,不想在柳长亭一事之上,他出手如此稳准狠,可见崔象也是一个厉害角色。 “谢员外是急糊涂了还是不懂大夏官场规矩?”夏祥回身冲曹殊隽笑了笑,“就连曹郎君也清楚,本官身为七品知县,只有审案权并无判案权,柳员外是死是活,并非由本官判决。” 一语惊醒梦中人,谢华盖“哎呀”一声,猛然一拍脑袋:“糊涂,真是糊涂了,想杀柳员外的是崔府尊!夏县尊,得罪了。”话一说完,他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高太尉还不赶紧回去照看燕太尉,小心燕太尉突然伤势加重,不治身亡。”夏祥嘿嘿一笑,“现在可是多事之秋,不定会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高建元脸色一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当即上马,也飞奔而去。 夏祥向人望着谢华盖和高建元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都不约而同地笑了。不过夏祥等人没有注意到的是,流民之中,有一双阴毒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夏祥不放。 正是李小四。 数日之后,几件消息的接连传出,不但震惊了府衙和县衙,还震惊了整个真定城,所有的百姓都被一连串的消息惊吓得不知所以。 伴随着几件消息的传出,真定也迎来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雨。雨水冰冷刺骨,让真定城笼罩在了烟雾和寒冷之中。 第五十七章 凡事莫当前,看戏不如听戏乐 第一件消息是,号称富可敌国、一人可比徐望山、马清源和谢华盖三人的巨富柳长亭柳员外被斩于城西,据围观者说,刽子手一刀砍下,柳长亭的脑袋滚出一丈多远,鲜血喷出两丈多高,尸体扑通一声倒地,血流成河。 也有人说,柳长亭被杀之时,目光呆滞,人如枯木,已然半死,不知是吓的还是吃了什么药,反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柳长亭被杀之后,谢华盖前来收尸。失魂落魄的谢华盖抱着柳长亭的脑袋,嚎啕大哭:“柳员外,你我不过是一枚棋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为何非要多事?你死也没有想到,杀你的人不是夏祥,而是崔象是星王是自己人,你真是太愚痴太痴迷不悟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华盖在风雨之中,抱着柳长亭的脑袋悲愤而歌:“凡事莫当前看戏不如听戏乐,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一笑挥鞭马似飞,梦中驰去梦中归。人生事事无痕过,蕉鹿何须问是非?”谢华盖留下一首诗后,不知所踪,有人说谢华盖心灰意冷,南下泉州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员外,从此不再过问世事。也有人说谢华盖出家为僧,从此青灯古佛,看破红尘,放下万缘,诵经念佛,了此一生。 柳长亭一死,谢华盖不知所踪,星王在真定的财力布局就此崩塌。好在谢华盖消失之前,将已经建好的粮仓无偿赠与徐望山和马清源,由二人继续接手粮仓和种粮生意。 如果说柳长亭之死只是让真定百姓观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杀人闹剧的话,那么第二件消息才真正引发了真定百姓的欢呼,以至于百姓们奔走相告,歌颂夏县尊的功绩——柳长亭和谢华盖富可敌国的财产被官府没收,夏县尊上报皇上,要将财产上交国库,皇上重重嘉奖了夏县尊,并留下财产的五分之一作为奖赏。 夏县尊将财产全部拿出,说是皇上奖赏真定百姓,数十万贯的财产被夏县尊用在开垦荒地和兴修水利之上,还有一部分捐赠了大佛寺。一时真定城欢声笑语,虽是冬天,却有着春天般的气象。 第三件消息更是让真定百姓欢天喜地——多年没有清淤的滹沱河正式启动了清淤大事,一共上千艘船只和上万名民夫一齐上阵,滹沱河上星星点点,犹如千军万马一起出动,声势惊人,气势冲天。 柳长亭一死,谢华盖消失,群龙无首的广进商行再也没有底气反对清淤,当然,更主要的是肖葭出面说服了沿岸两河的广进商行以及所有店铺,只要他们配合清淤,清淤之后,好景常在会助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的生意做到泉州,并且由泉州出海,辐射到海外。 虽还有个别店铺不想配合,但奈何清淤的呼声太大,只好顺势而为。 清淤之事由吕东梁和张学华带头,马展国、丁可用、齐合负责协调,虽天寒地冻,好在滹沱河还没有结冰,无数青壮年身穿特制的鱼皮衣服,下河清理。随后一船又一船的淤泥驶往城外,倾泄在了城东的荒地之上。 荒地之上此时已经初具规模,几百处民宅同时拔地而起。在民宅周围是早已划分好的一块又一块耕地。淤泥一到,无数流民一涌上前,纷纷抢夺淤泥铺在自家的耕地之上。 皇上奖赏的钱财,足够支付船只的费用,还可以让船夫每天都吃饱喝足,再多加几斤小酒,确保暖好身子。 清淤大军以浩荡之势横扫一切,燕豪费尽心机在子龙大桥下面所埋的木桩和火雷,在清淤行动之中,被以摧枯拉朽之势清理干净。火雷成了炸开河底石头的利器,木桩被捆绑在一起,成为了运送淤泥的工具。相信燕豪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在夏祥的指挥下,都成了造福百姓的善举。 和上前几件引起轰动的消息相比,第四件消息都被如同过节一样开心的真定百姓忽视了,但对夏祥来说,第四件消息才是重中之重——付科一案,重审了! 站在子龙大桥之上,远望千船齐发的景象,夏祥微微一笑说道:“不知你们谁见过木兰舟?木兰舟若是在此,一船可顶数十只船。” “木兰舟?什么是木兰舟?”曹殊隽一脸不解,转身去问肖葭,“肖娘子可是知道?” “我也只是听过,并未见过。”肖葭又问连若涵,“连娘子可曾亲眼得见?” 连若涵点了点头:“我去泉州之时,曾见过木兰舟正在装船。木兰舟帆若重天之云,舵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 “啊,太夸张了吧,木兰舟一次可以载好几百号人,船上放一年粮食,养猪酿酒都不在话下,这也太大了吧?”曹殊隽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这哪里是船,分明是一座小岛。” “连娘子说得不错,木兰舟确实巨大无比,让人望之生畏,就如天上飞船。”叶木平目露向往之色,“贫道当年也见过木兰舟,至今仍念念不忘。木兰舟航行在大海之上,可以远游重洋,众多来大夏做生意的波斯大食人宁愿排着队囤货都要等木兰舟转送。” “如此盛世,如此辉煌的大夏,岂能让一群宵小之辈为所欲为?”夏祥是有感而发,虽说现今真定局势已经趋于稳定,但他相信星王篡位之心不死,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叶真人,皇上南巡之事,是否如期进行?” 叶木平点头:“天子之行,顺应天时,既然已经定下,就不能更改。皇上的真定之行,势在必行。” “回县衙。”夏祥回身冲众人一笑,“在皇上南巡真定之前,一定要将付科一案审出一个结果。说不定此时郑提刑已经审出了七七八八。” 众人随夏祥下桥,向左一转,直奔县衙而去。无数百姓和船夫冲夏祥招手,齐呼“夏县尊”,夏祥点头示意。目光一闪,一艘船上有一个船夫打扮的男子格外面熟,他心中一跳,转身再想看个清楚时,却已经不见了那人。 等夏祥走远了,那人才从船舱中现身出来,朝县衙的方向张望半天,眼神中流露出歹毒的目光。他虽然留了胡子戴了帽子,又穿得十分厚实,却掩饰不了他的真面目——正是逃脱的李小四。 “木子小,别发愣,赶紧干活。”一人踢了李小四一脚,又敲了他脑袋一下,“不干活到时没地分,你可别哭,哭了没用。夏县尊说了,流民谁出力多,谁分的地就多。” “好,好,我干活,我干活。我不是偷懒,是喝口水。”改名为木子小的李小四不满地回应了对方一眼,赶紧陪笑说道,“易老大,你捉拿燕豪、方十娘有功,怎么就赏了你一个管事的差事,好歹也要让你到县衙当差才行。” “你懂个鸡毛。”易太平一脸自得,昂脸一笑,“夏县尊是为了保护我才让我不去当差,你想呀,我可是带人抓了燕豪和方十娘,方十娘是高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她想杀我就跟小猫吃鱼差不多。燕豪就更不用说了,是堂堂的星王殿下的亲兵,他要是知道是我告密,也会一刀砍了我。所以呀,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混在流民中间最安全。”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李小四忙随声附和,眼睛转了转,小声问道,“易老大,听说燕豪被高建元送回了京城,柳长亭被斩首示众,那么方十娘呢?” 易太平翻了翻白眼:“你不好好干活,乱打听这些事情做什么?这些事情也是你一个小小的流民应该知道的事情?不过既然你诚心问,我就解答一下你的疑问,省得你觉得我也不知道。燕豪是回京城了,柳长亭是被砍头了,听说是崔府尊连夜判了斩立决,八百里加急上报刑部,刑部马上就批复了,又八百里加急送来批文,一来一回才三天,都是说大夏立朝以来,刑部批复斩立决最快的一次,柳长亭拿了一个第一,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方十娘没被斩首,好像是刑部没有批复,又好像有人说她同燕豪一起被送回了京城,是星王想要收服她……” “方十娘到底是什么来历?她为什么要杀夏县尊?”李小四听人议论方十娘之事,十分好奇。 “夏县尊也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易太平不想再闲扯了,一推李小四,“赶快干活了,要不是夏县尊,我们冬天不是饿死就是冻死,现在受这点累算什么,明年人人有房住有地种。” “夏县尊万岁。”李小四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忽然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盯着他看,他不安地回身,只见到处是船到处是人,根本分辨不出是谁在留意他。 也许是看错了,李小四嘟囔一句,没理会易太平让他不要乱说的警告,心里只想着怎么替柳长亭报仇。柳长亭以前待他不薄,没有柳长亭他现在不知道死在了哪里,虽说柳长亭是被崔象所杀,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夏祥,他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夏祥。 李小四其实没有看错,在另一条船上,沈良人正在卖力的干活,无意中目光一扫,发现了一个人影特别熟悉。定睛一看,果然是李小四,不由他吃了一惊,李小四怎么也混到流民中了?他不是柳长亭的人吗? 沈良人在军营中见过跟随柳长亭到军营中办事的李小四几次,他对李小四的精明和狡黠印象深刻,所以才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 李小四混在流民之中,莫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沈良人想起夏县尊对他的帮助,心中有了主意。 “方十娘被高建元带回了京城,听说星王爱才,想要将她收入门下。如此看来,岂不是说星王有了嫌弃燕豪之意?”县衙内,书房中,郑好一脸浅浅笑意,他坐在夏祥的下首,他的下首,是曹殊隽。 坐在上首之人并非夏祥,而是郑相安。夏祥也陪在了下首。 郑相安微微点头:“对于星王来说,燕豪虽武功高强,名列大夏十大高手之一,也不过是他争霸天下的一枚棋子,棋子若是失去了价值,自然会弃之。” “依郑提刑之见,星王在真定的大计,是不是就此收手了?”夏祥想起被郑善身为堂堂的提刑官,居然假装郑相安骗他,就不免好笑。 “星王大势已去,若不收手,难道还想再兴风作浪?就算他想,真定也没有他的风水了。”郑想安也就是郑善起身,负手在房间中走来走去,“从柳长亭到吴义东,星王既丢掉了财力又失去了兵力,他在真定唯一残余的势力就是崔象、田庆了,是以本官要从付科一案着手,将星王在真定的势力全部扫尽。” “有郑提刑重审付科一案,必定大有收获。”夏祥说了一句官话,又嘿嘿一笑,“不过郑提刑骗下官骗得好苦,若不是郑通判撞破郑提刑的微服私访,也不知道郑提刑还要骗下官到什么时候?” 郑善哈哈一笑:“本官也是一时好奇,想暗中查访付科一案的水深水浅,就假装郑相安来到真定。本官也不是有意欺骗夏县尊,只是想更方便查案。” 昨日,崔象传夏祥前去府衙,郑相安非要跟随,夏祥就只好让他假装随从。到了府衙,崔象说是收到了刑部批文,柳长亭斩立决,方十娘由高建元押回京城,燕豪也同时回京。 和夏祥预料得相差无几,星王开始收拾残局了,在收拾残局之余,还不忘重新积蓄力量。见时机正好,夏祥再次提出了重审付科一案和清淤滹沱河之事,崔象知道事不可为,星王的两大干将都撤出了真定,吴义东的立场不再坚定,滹沱河不再成为支点,既然如此,不如让夏祥清淤,也算是造福百姓,就同意了清淤之事,却还是不同意重审付科。 第五十八章 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重审付科会牵连到地方官员,崔象不想再让事情继续闹大,现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定急需安定。夏祥也是无奈,知府毕竟官高一级,他不能以下犯上。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已经暗中知会了郑好。郑好进来后,力陈重审付科一案的重要,甚至还和崔象争吵起来,崔象却毫不让步,盛怒之下,崔象甚至还让夏祥交出付科和卫中强,由府衙看管。 正吵得凶时,郑相安站了出来,说付科一案必须复审。崔象大怒,斥责郑相安没大没小不懂规矩,让郑相安滚出去。 崔象近来心情不好,接连失利让他焦头烂额,几乎精疲力竭,若不是连若涵和夏祥相赠的药椅药床相助,他现在恐怕已经一病不起了。说来也是好笑,他处心积虑处处刁难夏祥,夏祥却还送他药椅药床让他精力充沛,想想还真是愧对夏祥。 不过官场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现在崔象已经上了星王的船,想要下来也不可能,他只能继续尽力维持星王这条大船不沉。 崔象在收到刑部批文的同时,也收到了候平磐的亲笔书信。候平磐的话肯定也是星王的意思,让他按兵不动,继续压制夏祥,虽一时失利,却并不影响全局,星王仍然胜券在握。但星王到底还有哪些手段没有施出,还有哪些力量没有显露,就没有明说了。 崔象信也好,不信也好,只能如此了,不过他也坚信的是,夏祥闹出的动静虽然不小,破了星王的布局,却只是伤了星王的皮毛,并未伤筋动骨,也没有牵连到星王,星王根基依然坚固。 主要也是看似事情众多,其实只有一个柳长亭是离星王最近的亲信,当然燕豪也是。不过燕豪被方十娘所伤,是江湖仇怨,算不得数。正是因此,柳长亭才是必死之人,刑部批文才会回复如此之快。柳长亭一死,死无对证,星王矢口否认地下钱庄是他的钱庄,谁又敢非得按到星王头上? 而付科一案就不同了,夏祥又抓了卫中强,由付科、卫中强可以牵连出田庆,说不定还能将他拉下水,如果真定府的官场受到波及,就动摇了星王在真定布局的根本。是以崔象说什么也不能让夏祥再重审付科一案。 不想崔象冲郑相安发火之后,郑相安不但没有退让,反倒哈哈一笑,拿出了官印。郑好也在一旁十分默契地介绍说道,郑相安正是河北西路的提刑官郑善,掌管河北西路四府、九州、六军一应刑狱公事,化名郑相安来到真定已有数日。 崔象大惊失色,忙向郑善行礼。郑善比他品轶高上一级,职权也大了不少,提刑官不但掌管刑狱公事,还有监督地方官员之责。 夏祥也吓了一跳,忙向郑善行礼。没想到数日来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如同随从的郑相安,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郑提刑。 不过夏祥吃惊归吃惊,却并没有大惊失色,之前他早就有所怀疑郑相安的身份,因为郑相安说是郑善的随从,举止谈吐却并无下人的唯唯诺诺,反倒落落大方,很有气度。只是虽有所怀疑,却不敢真想郑相安就是郑善本人。 万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郑提刑竟真有如此童心,假冒了郑相安微服私访,将真定局势摸得一清二楚。 郑提刑要复审付科一案,崔象再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好同意。从府衙出来时,夏祥不敢托大,和郑好一左一右跟在郑善身后,手拿案宗,惹得路人频频观望,不明白为何堂堂的夏县尊要跟随在一名随从身后,还如此恭敬? 按照规制,郑善身为提刑官,到一地办案查案,应该在当地最高衙门之中办公。不过郑善既然做出了假冒随从之事,可见也并非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他偏要在县衙办公,不留在府衙,崔象也拿他没有办法,夏祥自然是欢迎了。 郑善来到真定之后,数日来一直住在县衙,也习惯了县衙的环境。今日他在书房之中翻阅了案宗,再回想起几日来在真定的所见所闻,心中愈加断定,付科一案除了会牵连到市乐县丞田庆之外,还会波及到市乐知县裴硕章以及真定知府崔象。 郑善手指轻敲案宗,微皱眉头,叹息一声:“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夏祥笑道:“郑提刑为何又突发怀旧的感慨?” “本官是想起了一段往事……”郑善起身,推门出去,夏祥和郑好、曹殊隽跟在后面,几人朝后院走去。 院子之中,秋水碧绿,残荷犹存,柳条如丝,假山如画。 “大夏重文轻武,虽不抑商,终究商人还是低人一等,想董现何其无辜,被人处心积虑陷害而死,时至今日难以昭雪,本官身为提刑官,于心不安呐。”郑善负手而行,在水边站定,“本官去年春天在邢州城外游赏景色,见到一名老农耕田,便上前作揖,打趣说道:老丈辛苦了,今年年景不错,你觉得应该感谢上天眷顾风调雨顺,还是感谢皇上洪福齐天?” “本官没有想到的是,老农弯腰大笑,然后说道:看你说的是什么粗陋之话,你一点也不懂农事!我每日辛勤劳作,收获都是我的汗水换来,为何要感谢老天爷?我按时交纳赋税,官吏也不能强我所难,我为什么要感谢皇上?我活了一大把年纪,阅人无数,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夏祥抿着嘴,努力不笑出来。郑好却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曹殊隽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郑善也笑:“好笑吧?虽说老农之话粗鄙了一些,不过却很在理,本官被他骂得哑口无言,只好悻悻而走。邢州知州谭聪听说此事后,非要治老农的罪,被本官拦下了。说到谭聪谭知州,倒也有许多趣事。” “什么趣事,快说来听听。”曹殊隽最喜欢轶闻,跳了起来。 郑善迈开脚步,沿池塘散步,此时阳光正好,虽有微风,却也不觉寒冷。 “谭聪为人贪鄙,喜欢给人的诗集作序,然后收点润笔费。有一个市井小人求谭知州为他的诗集作序,酬金是五文钱。谭知州先收了五文钱,放入怀中,才漫不经心地写了数语。市井之人见谭知州敷衍了事,很是不乐,将序扔到了谭知州的脸上,让谭知州还他的五文钱。谭知州不肯,市井之人气得朝谭知州挥拳,险些一拳打在谭知州的脸上。” “谭知州还钱没有?”曹殊隽大乐,没想到谭知州竟是如此贪财之人,堂堂的知州,连五文钱也不放过。 “到了也没有还钱,哈哈。”郑善仰面大笑,笑完之后又问,“你们觉得这个故事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 郑好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谭知州的贪婪和有趣了,连五文钱也不放过。还有那个市井小人的无赖,既然找人写序,不管好坏,都要认了。” 曹殊隽转了转眼睛:“我倒是觉得谭知州很有意思,毫无知州的架子,只要给钱,哪怕只是五文钱,也会为市井小人写序,虽是贪财,也是可爱。” “夏县尊又有何感想?”郑善笑眯眯看向了夏祥。 夏祥微一沉吟:“市井小人对谭知州的序不满意,居然敢掷回去,要谭知州还钱,可见大夏民风纯朴,硬气。只是如今百姓见到官员越来越不再硬气,就如崔府尊,平日深居简出,不和百姓走近,百姓也不没有几人认识他。如此如何知道百姓疾苦,如何倾听民声民情?” 曹殊隽咧了咧嘴:“夏县尊果然是夏县尊,满腔忧国言一颗忧民心,让人佩服。” “在其位谋其政,才是为官者的本分。”郑善点头赞许,“崔象崔府尊,虽无大过,却也无功,一心媚下,不管百姓死活,不听民情民声,是懒政官员的一类。裴硕章裴知县,只想高升,不管民生,更没有造福一方之心,是怠政懈政官员的一类。许和光许县丞,媚上而欺下,一心钻营,是跑官的一类。至于田庆之流,则是甘当棋子之人,为了一己之私,可以拿百姓性命当赌注,拿江山当棋盘,是贪官赃官的一类。想我大夏百姓,都曾有一身骨气满身硬气。还是谭知州,后来寓居杭州,因为好色,一日在家中与丫环宣淫,不料动静过大,将邻居的墙壁震得落土了。邻居大怒,才不管谭知州是何许人也,一纸诉状将谭知州告了官,哈哈。杭州知州一见是谭知州,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罚他修好邻居墙壁放了他。” 众人大笑。 夏祥想起一事,说道:“我大夏市井人物都如此硬气,士子就更不用说了。太宗时宰相王元,一年大旱。一日下朝后回家,路经潘氏旗亭,有一个狂生坐在亭中,指着王元大呼说:‘百姓困旱,焦劳极矣,相公端受重禄,心得安邪?’说完用手中经书扔向王元,正中王元的额头。王元的随从将狂生拿下,送到了京尹,王元说:‘他说的正是本官的过失之处,何罪之有?’于是就放了他。” “太宗朝时,大夏民风纯朴更胜今日。”郑善矗立良久,猛然下定了决心,“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本官定当还董现清白,还大夏朗朗乾坤。” 一连数日,郑善接连提审了付科、卫中强,又传了吴义东。提刑官虽无监察禁军都指挥使之权,却可以通过崔象传讯吴义东。崔象只好听命,吴义东接命之后,虽未亲自前来,却派出了副将前来听讯。 又几日,郑善证据确凿之后,勒令拿下市乐县丞田庆,并追究了裴硕章失察失职之过,同时,将庄非凡从市乐缉拿归案,押回了真定受审。 田庆开始时还百般抵赖,以为星王和崔象可以保他。夏祥告诉他,星王现在正在准备随皇上南巡,无暇理会皇上南巡之外的小事。最后在人证物证面前,田庆承认了假借付科之手谋害董现的真相,也供出了裴硕章身为知县不作为的事实。 崔象见事态越来越有失控的迹象,劝郑善见好就收,不要波及太多人。郑善不听,当面告诉崔象,他会向皇上书参崔象一本,请求皇上罢免崔象。崔象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声称随时恭候郑善的上书。 持续了十几日的清淤滹沱河之事,终于落下了帷幕。清淤成果斐然,淤泥铺满了夏家庄周围的荒地,造就了千倾良田,无数流民欣喜若狂,从此居有屋耕有田,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许多流民将夏祥当成了救命恩人,有人想为夏祥立生祠,被连若涵知道后,坚决制止了。连若涵很是清楚,夏祥如今名声远扬,清名遍及真定府,已经让崔象无地自容,若再立了生祠,更是让崔象无法立足。何况自古以来立生祠者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多是丞相宰相之尊,夏祥一个小小的知县立了生祠,怕是会被别有用心者攻击。 郑善梳理清楚了全部案情,在和夏祥商议后,上书刑部,判处田庆、付科、卫中强、庄非凡斩立决,请免崔象、裴硕章官职,削职为民,永不录用。请免吴义东驻真定府禁军都指挥使之职。夏祥也附议之后,多加了一条,请求废除新法! 上书之后,如石沉大海,不见回应。夏祥和郑善也不担心,每日都去夏家庄查看工程进度,眼见一天天一座座住宅拔地而起,流民变身农人,在各自的田地上丈量,盘算着明年春天播种什么,夏祥就无比开心。 这一日,夏祥刚到县衙,忽听外面马声嘶鸣,有人高喊:“圣旨到!” 夏祥忙起整衣服,和郑善以及县衙一众官吏一起,迎到县衙门口,纳身便拜。 第五十九章 做事未经成死案 县衙门口有一匹高头大马,马上一人,虽是太监打扮,却飒爽英姿,颇有英武之气。 “夏祥接旨。” 夏祥不敢多看马上之人,见他手捧圣旨,当即应道:“臣接旨。” “敕夏祥:天子建国,必选贤而任能;诸侯有功,则加地而进律。朕操文武之大柄,居华夏之至尊,名器无私,忠劳是属。真定知县夏祥,仁勇兼资,安民布政,特赐银一百两,加岁米四十八石。望尔永享崇高,勿忘训誓。尔其益励前修,以称眷倚。” “谢皇上。”夏祥起身领旨,心想皇上还真是小气,只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和四十八石米,而他为皇上从地下钱庄运送回京的钱财,足有数百万贯之多,可抵一府一年的赋税。 不过夏祥也就是想上一想,才不敢真的对皇上不敬。 “夏郎君,你看看我是谁?” 夏祥接旨在手,正要和天使说上几句客套话,忽听天使开口,声音有几分熟悉,不由一愣,抬头一看,正迎上天使一双明亮好奇的眼睛。 “你、你、你是时儿?”夏祥惊呆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会是时儿?可是眼前笑意盈盈之人,分明就是时儿。 “你还认得时儿?你还记得时儿?夏哥哥,时儿终于又见到你了,呜呜……”时儿说哭就哭,不管旁人在场,伏在夏祥身上就放声痛哭,“时儿差点就见不到夏哥哥了。” 郑善、马展国等人都看呆了,传旨的天使是一个女子已经足以让人吃惊了,更让人吃惊的是,她一见面就抱住夏县尊痛哭,莫不是又是夏县尊欠下的情债? 夏祥打量时儿几眼,时儿比前更瘦削了几分,却长高了一些,巴掌大的小脸上挂满泪水,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他轻声问道:“我怎么不记得你,时儿,你怎么成了天使,怎么会来真定?” “一言难尽。”时儿叹息一声,一拉夏祥的手,“走,夏哥哥,我们到里面说话。”扔下郑善、马展国等人面面相觑。 书房中,郑善坐在了上首,夏祥和时儿陪在下首,其余几人也分坐两旁,听时儿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哥哥去热河上任知县,我也一同过去。后来哥哥奉命回京,夜入星王府,想让我嫁与星王为侧妃,我才不要嫁给星王。星王虽说长得还不算差,可是一双眼睛深不可测,让人看了害怕。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哥哥一怒之下,让我回建宁。我也不想回去,就和哥哥吵了一架……”时儿时而皱眉时而忧伤的样子,让人怜惜,她忽然又展颜一笑,“幸好我遇到了沈郎君和滕郎君,要不说不得就要流落街头了。” “沈包和滕正元?”夏祥想起了在京城之时和二人相识时的情景,不由会心一笑,“沈兄和滕兄都是性情中人,性情相投。京城一别数月,也不知他二人如今怎样了?” “都很好,他二人还托我向你代好。尤其是滕郎君,还让我转交一封信。”时儿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嘻嘻一笑,“信没封口,我不小心看了几眼,夏哥哥不要生气,信里没有秘密。” 夏祥哑然失笑,接信在手,打开一看,只有寥寥数语:“子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之;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古人又言,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中庸》又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滕某言,京城一别,甚是想念夏兄,期盼他日重逢,把酒言欢。” 时儿探头过来,白如玉的手指在信上指指点点:“夏哥哥,时儿读书也算不少了,滕郎君的信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明白。” 夏祥呵呵一笑:“滕兄是说,之前他初次见我,以言取人以貌取人,有失偏颇。后来听到我在真定的所作所为,对我因时而变随事而制的中庸之道还算认可了几分。最后又劝我说,君子须臾不可离于道,要时时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心,要慎独。” “原来是这样……滕郎君也太操心了,真是的,夏哥哥怎么做官,要他管?”时儿很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又说,“算了,不说滕郎君坏话了,他人虽然直了一些,不过却有气节,是个好人,比哥哥好多了。哥哥一心钻营,只想攀附权贵,成为星王的鞍前马车后卒。星王现在用心人切,不但接纳了哥哥,还许诺以后让他担任中书门下侍郎,哥哥欣喜若狂,甘愿为星王驱使。” 门下侍郎为副相,张厚为求升官,拜到星王门下不足为奇,夏祥虽痛心张厚奴颜婢膝之举,却也清楚张厚心比天高,一心要和他、沈包比一个高下,有争强好胜之心并非坏事,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也无可厚非,只是非要以投机取巧来求一个前程,不过是棋子和炮灰的命运。 “数日前,哥哥被星王调回京城,担任了吏部主事。沈郎君也从翰林院出来,任兵部主事。滕郎君还是御史。”时儿知道夏祥对京城人事变动十分关注,就带来了最新的动向,“李鼎善先生还是御史中丞,却晋级为正六品,宋侍郎却改任了吏部侍郎,晋级为从五品。还有,曹侍郎也晋级为从四品。夏哥哥,京中在传闻皇上病好了,正在重振朝纲,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夏祥心中一动,一系列的人事变动确实可以看出皇上的布局,有退有进,分明是在逐步削弱星王的势力,虽说让张厚担任吏部主事似乎是星王小胜一步,却让沈包担任了兵部主事,也是大有深意。星王数日前紧急调张厚回京,可见真定之事对星王影响颇大,星王在重新调兵遣将,以补充真定势力被打散的空缺。 夏祥笑道:“你身为天使,替皇上传旨,皇上病情如何,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不要取笑我了,夏哥哥,我这个天使是假冒的,入宫之后,我都没有见过皇上。” “啊?”郑善闻言大惊,“你说什么?你是假传圣旨?假传圣旨可是死罪,来人……” “你别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我没有假传圣旨,你看我长得这么好看,像是假传圣旨的人吗?”时儿很是不满地白了郑善一眼,“事情是这样的……我被沈郎君、滕郎君收留后,沈郎君举荐我入宫当了女官,担任掌管司令、典琮,掌政令、文科、印玺、玩器的尚官。” “你什么时候入宫当上的女官,老夫怎么不知道?”金甲和叶木平推门进来,第一句话就听到时儿说她当上了尚官,不由一脸惊奇,“是沈包举荐?” “金甲先生,我几日前才上任,上任时,你出京来真定了,自然不知。”时儿抱住金甲的胳膊,摇动几下,“金甲先生也不管时儿了,时儿被人欺负了,你也不心疼?” 金甲最受不了女子的撒娇,立刻投降了:“时儿,不是老夫不管你,你和张厚闹情绪是家事,老夫一个外人,怎好插手?好了好了,现在不是没事了,有沈包在,有滕正元在,有常关在,张厚欺负不了你。” “哼,就算没有他们,我也不会让哥哥欺负。”时儿自信满满地笑了,“当了女官还不到几日,常内侍就让我来真定传旨,还说这道圣旨非我不可,我哪里懂怎么传旨,常内侍又说,我只管和几名内侍一起来真定即可,我一听可以见到夏哥哥,就开开心心地过来了。到了真定后,几名内侍去了府衙,让我一个人来县衙。” 常关让时儿单独前来传旨,必有深意,夏祥就问:“除了传旨之外,常内侍还有什么话交待?”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常内侍还真有话让我单独告诉你。”时儿眼睛转了转,看向了众人,“你们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郑善被时儿逗乐了:“真要有话要私下和夏县尊说,你也不要当面说出来才对。” “真不识趣,算了,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时儿才不管郑善是何许人也,她掂起脚尖,凑到夏祥耳边,小声说道,“常内侍说了,皇上不但会如期来真定南巡,还会去邢州一趟。” “就这些?”夏祥一愣。 “就这些。”时儿一脸天真,说道,“我也不明白常内侍为什么要让我告诉你皇上还要去一趟邢州,邢州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声音之大,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时儿意识到了失言,忙捂着了嘴,一脸不好意思:“哎呀,对不起了常内侍,我不小心说了出来,让人都听见了,你一定不会怪我对不对?” 众人大笑。 郑善一脸疑惑:“皇上来了真定,还要再去邢州,此事必有蹊跷,难道是被星王逼迫,非要去邢州?邢州之地,既无山川又无江河,星王想要设局难如登天,他到底想干什么?” 叶木平呵呵一笑:“人有千算,不抵老天一算。” “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差点忘了说……”时儿挥舞小手,让众人注意听她说话,“我还听常内侍说,这一次皇上南巡,声势浩大,不但几位王爷都随行,还会有许多文武百官也一起前来……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要去玩了,夏哥哥,连姐姐、曹姐姐还有肖姐姐她们在哪里?” 夏祥让萧五领时儿去夏家庄找连若涵等人,他和郑善几人又商议了一番,却猜不透皇上要去邢州到底意欲何为,金甲和叶木平也是不敢妄下结论。 府衙,崔象书房。崔象坐在药椅之上,房间内烟雾缭绕,散发浓重的艾草气息,他眉头紧皱,脸色凝重,双目无神。 同知程道同、推官李恒和县丞许和光,坐在下首,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崔象,等崔象开口。 过了许久,崔象才似乎从神游之中回来,他目光茫然地在几人脸上扫了一扫,忽然干笑一声:“许县丞,你和郑通判倒也有意思,一个县丞常来府衙,一个通判总在县衙,你二人互换身份最是合适不过。” 许和光尴尬一笑,他原本在等崔象对宫中来人传旨一事说些什么,不料等了半天,开口竟是无关紧要的玩笑话,不由说道:“崔府尊,几名内侍已经返回京城了,他们说是传旨,却只是口头嘉奖几句,并没有真正带来赏赐,大老远跑一趟,只为了传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和光很不明白今日之事,几名内侍远道而来,说有圣旨,崔象急忙迎旨,结果内侍只是奉皇上口谕,褒奖崔象治理真定府有方,望崔象再接再厉,励精图治,更上一层楼。宣旨完毕,内侍入内喝了一口茶,随即告辞而去。 内侍在崔象的追问之下,不小心透露了一个消息,随同他们前来的人中还有一个女官,去县衙传旨了,女官名叫张时儿,是张厚之妹。 内侍走后,崔象回到书房,久坐无语。 程道同咳嗽一声,揉了揉鼻子,艾草味道让他很不舒服,却又不好开口:“崔府尊,以下官之见,皇上让内侍传旨嘉奖,是对崔府尊的安抚。前些日子郑提刑上书皇上,要求严惩付科一案的涉案人员,还参了崔府尊一本。皇上压下奏折,多半也是对郑提刑将事态大而化之的不满。” “怕是没那么简单。”李恒忧心忡忡地说道,“皇上派人前来传旨,一是安抚,二是也有警示之意。否则皇上只管压下郑提刑的奏折即可,何必多此一举让人前来真定?” “李推官的话,下官不敢苟同。”许和光很是不满地反驳李恒,他觉得李恒是唯恐天下不乱,“皇上念及崔府尊劳苦功高,特派人前来安抚,也是皇上对崔府尊的器重……” “不要说了。”崔象摆了摆手,忽然猛烈咳嗽几声,忙喝了一口茶压了压,“李推官的话有几分道理,皇上此举是对本官的敲打。方才内侍也说了,向夏祥传旨之人,可是有圣旨在身。” 第六十章 入门犹可望生还 “皇上压下郑善的奏折,又是何意?”许和光心中一沉。 “皇上在等时机……”崔象拿起一封信,“今日又收到候相公来信,候相公信中说,星王对本官很是不满,真定形势失控,全因本官没有约束夏祥之故。眼下正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皇上南巡真定之后,还要前往邢州。” 李恒心中大跳,星王在真定大计落空,难不成还不死心,还想对皇上下手不成?他虽和夏祥关系不错,却也和崔象并不疏远,只是他并不想彻底倒向任何一方,他也很清楚,夏祥完全忠于皇上,崔象对星王言听计从,他想走中道,所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当然他也知道,话虽说得好听,其实他还是坐山观虎斗的墙头草。不过墙头草总好过见风使舵的小人,他不加入任何一方去害另一方,他只想等一方胜利了,他好及时去表忠心。 李恒站了起来:“哎呦,忽然肚子疼痛难忍,崔府尊、郑同知,下官告罪,要去方便一下。” 崔象一脸厌恶地摆了摆手:“以后李推官不必屎遁,直接出去即可,本官也不会怪罪你什么。” 李恒脸一红,也不说话,转身出去了。 许和光望着李恒的背景,不无鄙夷地说道:“真小人也。” “真小人比伪君子还要好一些。”崔象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怪不得星王殿下最近没有派人再来真定布局,却原来是想将战场转移到邢州。候相公还说,皇上南巡,几位王爷全部随行,看来此次南行,会是一次风云际会的盛事。” “星王殿下是想将皇上和几位王爷一网打尽?”许和光惊问。 “反过来想,说不定皇上也想借机将星王和他的势力一网打尽。”崔象又咳嗽几声,“京中传闻,皇上病情已然大好,一直秘而不宣,是想打星王一个出其不意。以前本官还不太相信,现在越来越信了几分。本官还怀疑,夏祥就是皇上的一把利剑。” “夏祥?怎么会,他和皇上只见过一面,而且他一直身在真定,怎会知道皇上的所思所想?”许和光不太相信崔象的推测,“何况夏祥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又怎能入得了皇上之眼?” “哼,夏祥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却把真定搅得天翻地覆,难道还不够吗?若他当了知府,是不是整个真定府都由他一手遮天了?”崔象气呼呼地说道,“就连星王对夏祥也忌惮三分,许县丞,你可千万不要小瞧了夏祥,否则不定何时你就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下官从来不敢小瞧夏县尊……”许和光咧了咧嘴,这句话倒是实话,若说之前他没有小瞧夏祥是因为夏祥是他的顶头上司,现在不敢小瞧夏祥则是因为夏祥确实了得,竟生生将星王在真定的大好局势彻底摧毁,“下官只是不明白的是,夏祥就算入得了皇上之眼,又怎能和皇上心意相通?” “这事本官也一直觉得奇怪,想来想去,总算想通了。”崔象敲了敲额头,“夏祥身边有皇上的人……” “谁?”程道同一惊,脑中迅速闪过几人,“郑好郑通判?曹殊隽?萧五?” “想哪里去了,程同知,是连娘子。”崔象暗叹一声,程道同人是不错,忠心耿耿,可惜太笨了一些,“本官以前虽也猜测过连娘子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却一直不敢推测是皇上,现今可以断定,好景常在短短数年之间就成为大夏第一商行,正是皇上力推之故。且商行名为好景常在,怕是也是皇上所起,寓意江山永固之意。” “若是真是皇上在背后撑腰,岂不是说皇上对星王早就有所防范,想要一劳永逸地拿下星王及其党羽?”许和光只觉背后发凉,“难道说,皇上三年来一直在装病?帝王心术,当真是深不可测。” “不要忘了当今圣上文治武功并不逊于太祖太宗,若不是突然生病,怎能任由星王坐大?”崔象想起当年初见皇上时的情景,不由一时神往,“想当年皇上英姿勃发,少年天子,即位之后,外族蠢蠢欲动,欺负皇上年少,想要攻打大夏。皇上英明神武,先发制人,派兵东征高丽西平蛮夷,从此四海臣服,天下一统。正值壮年的皇上励精图治,开创了一个千年来的辉煌盛世。不料正意气风发的皇上,遭遇了一场情变……” “皇上遭遇了情变?”许和光还是第一次听说皇上的情变之事,不由大为好奇,“皇上富有四海,想娶天下何等女子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此事本官也是听人传闻,并未亲见,不知真假。”崔象起身,来到屏风之前,屏风上有一副狩猎图,“说是皇上有一次去西山打猎,射伤了一只小鹿,皇上纵马去追,却误入密林深处,迷了路。又遇到一只白虎,马惊之下,失足摔落。醒来之后,被一女子救下。女子告诉皇上,此处是洞天福地,凡人无法进入,不知皇上为何进来?幸好遇到了她,否则皇上会被白虎吃掉。” “神仙?”许和光难以置信,“多半是以讹传讹之说。” “女子貌若天仙,有沉鱼落雁之容,皇上一见之下就心动难抑。如此过了数日有余,皇上不曾发现有他人,只有女子一人,而此处人迹罕至,虽鸟语花香,却与世隔绝。皇上伤好之后,乐不思蜀,女子却让皇上回去,说是大夏子民需要皇上。皇上却不肯,他只想和女子在此终老一生。女子再三好言相劝,最终只好答应皇上以后还会和他再次相见,皇上才依依不舍离去。女子告诉皇上,此处叫密源。” “皇上离开密源后,回身一看,只见树林依旧,哪里有房屋和女子,不由怅然若失。回去后,不思朝政。数日后,皇上返回密源,忽见树林变化之间,多出一道小路,他沿路而上,又见到了上次的女子。在和女子共度了数日时光后,皇上再次返回皇宫。此后一连一年,皇上每隔一段时日就要和女子幽会一次。直到有一天,皇上再也找不到女子了,失魂落魄,整日昏昏沉沉,不理朝政,不思国事。不少听说皇上和女子幽会之事的大臣都劝皇上不要对妖女日思夜想,此女独居深山,来无影去无踪,定是妖怪无疑。还有大臣请道士作法,想要让妖女显出原形。结果道士去了之后,找不到密源在哪里,只好无功而返。” “本来皇上并不崇信道教,此事之后,开始迷恋神仙之说。叶木平得其门而入,成为了皇上的跟前红人。皇上经此一事之后,对皇宫三千佳丽再无兴致,直到今日还是膝下无子。都说皇上被妖女破了精气,再也生不出龙子了。此事是真是假,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说,此女为皇上生下一子,流落民间,皇上原本想派人四处搜寻此子下落,眼见要有消息时,突然就病倒了。”崔象想起了一桩陈年往事,不由感慨万千,“皇上生病若是和传闻连在一起,还真有几分可信度,是有人不想皇上找到龙子而想自己继位,所以才下毒想要毒杀皇上。结果毒杀不成,又心生一计,就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局面。” “如果皇上真有一个龙子的话,按照时日推算,今年应该有……”许和光问道。 “弱冠之年。”崔象推算之后说道,“和郑好、李持、郑明睿年纪相仿。” “还有夏祥……”许和光猛然想到了什么,一下站了起来,“郑好、李持和郑明睿都是有父有母之人,只有夏祥一人有母无父,难不成夏祥是?” 程道同也是大吃一惊:“夏祥真是皇家血脉?” 崔象却是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你二人不必胡乱猜测,皇上和妖女之事是真是假还不好说,或许只是皇上的巫山云雨一梦罢了,不可全信,夏祥是龙子一说,更是无稽之谈。” 宋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后人误解其义,因而用以称男女欢合。 “好了,好了,夏祥之事暂且不提,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皇上南巡之事。”崔象凝神望向了窗外,此时已经初冬,寒风阵阵,“真定之局已破,星王还不甘心,又有意在邢州布局,只是邢州之局到底是什么局?星王又不明说,估计是对我等不再信任,又另起炉灶了?” “另起炉灶倒没什么,我等到时尽力配合就是了。”许和光恶狠狠地说道,“希望到时不但把皇上拉下马,再把夏祥也一并杀了,永绝后患。” “若真是如此的话,别说夏祥了,怕是几位王爷也在劫难逃。”崔象虽痛恨夏祥,却也知道轻重,“只愿星王殿下布局周密,一举成功,别连累百姓,百姓最是无辜,最好只不过是另一场玄武门之变。” 数日后,皇上盛大的车队经过十余日的行程,终于抵达了真定城。 一早,真定城的官民就早早起来,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真定城北门大开,郑善、崔象、程道同、吴义东、夏祥、韩猛、郑好、李恒、许和光、卢之月等一众文武官员按照品轶高低分列两旁,迎候皇上的到来。 金甲和叶木平也在人群之中,几人和连若涵、曹姝璃、肖葭、幔陀、曹殊隽、萧五站在一起。李持、郑明睿等人则站在许和光、杨江身后,二人的目光在夏祥的身上穿梭不定。 初升的朝阳洒下万道红光,将城门照耀得红通通一片。无数人翘首以待,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半点动静,人群开始躁动,议论声此起彼伏。 “来了,来了。”有人眼尖,看到了远处官道上有一列车队缓缓驶来,兴奋地大喊,“皇上来了。” 一辆大辇缓缓而至,金银装饰之外,还有七宝琉璃点缀其上,庄严无比。四马六十四的仪仗,正是皇家威仪。在朝阳的映衬下,无比辉煌庄严。 夏祥轻声说道:“崔府尊,我等是否上前迎接?” 崔象摇了摇头:“不必,等皇上到了再说。” 夏祥又问:“为何不见几位王爷?” 崔象不耐烦地说道:“话多,耐心等候便是,本官怎么知道几位王爷去了哪里?” 夏祥偷偷一笑,轻轻一拉崔象的衣袖:“崔府尊有所不知,几位王爷昨夜就进城了。” “当真?”崔象大吃一惊,又笑着摇了摇头,“夏县尊不要说笑了,几位王爷怎会不同皇上同行?再说了,即使几位王爷提前进城,也会到本官府上一坐,怎会去你的县衙而不来府衙?” 夏祥也笑:“崔府尊,下官只说几位王爷进城了,并未说几位王爷来了县衙。不瞒崔府尊,几位王爷进城之后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下官也不得而知。” 崔象愣住了:“你又从何得知几位王爷进城了?” “下官在河边散步中,无意中撞见了其中一位王爷。”夏祥也没有故弄玄虚,直接说了出来,“是见王殿下。见王殿下告诉下官,他和庆王、云王都在真定城内,不过他不让下官声张,他三人只是先来一步,先到处转转……” “真的只是到处转转?”崔象心中不解的是,见王和庆王还算是同路人,云王就是外人了,若是只有见王和庆王一起,他二人前来暗中向夏祥传递一些消息,也是正常,却偏偏多了一个云王,就让人摸不清头脑了,“三位王爷身份尊贵,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我都担当不起。夏县尊,你为何不马上禀报本官?” “见王不让,下官也不敢僭越,何况又是昨晚的事情,下官一想反正不差几个时辰崔府尊就能见到几位王爷了,何必多此一举再去禀报?”夏祥态度倒是诚恳,语气谦卑,“见王还特意交待了下官,不让下官禀报崔府尊。” 第六十一章 大江来从万山中 崔象微露尴尬之色,呵呵一笑:“呵呵,见王殿下对本官成见颇深,本官也是没有办法。” 夏祥笑道:“以下官之见,见王殿下不让下官告知崔府尊,并非是见王对崔府尊大有成见,而是见王另有要事在身。” “有何要事?”崔象微微一怔,心中迅速闪过几个念头,忙问,“眼下真定风和日丽,百姓安宁,滹沱河也清淤了,还有什么要事值得见王暗中查访?夏县尊,见王殿下可曾说过星王殿下是否随同皇上一同前来真定?” 夏祥知道崔象担心星王被留在京城,或是星王出了什么意外,他微微一笑:“见王殿下并未明说,只是几位王爷全部随行。见王殿下的要事好像是……要寻找一名女子的下落,他只是随口说了一首诗——昙花仙子千年开,韦陀天尊向如来,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崔象心中一跳,昙花仙子似乎有所暗指,莫非是说传说中的妖女?他暗中打量夏祥几眼,见夏祥脸色平静,并无惊讶之意,不由放下心来,暗想皇上和妖女的传说,怕是夏祥还不得而知,是以他对见王殿下的诗有何隐含之意,一无所知。 “皇上驾到!” 常关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两列禁军分立道路两旁,禁军后面,是仪仗队。在仪仗队之后,皇上的大辇缓缓而至。 威严、庄重、镶金错银的大辇,尽显皇家威仪。大辇被帏幔层层包裹,帏幔之上绣有九条金龙,又有金穗坠地,奢华之中透露出高贵之气和威严之意。 皇家风范,果然有君临天下之威。夏祥是第二次面圣,不免有几分紧张。偷眼去看,大辇周围有数人骑马而立,其中一人在大辇左侧,一身甲胄,威武无比,正是人称叶帅的殿前都指挥使叶时胜。 其余数人都在大辇右侧,正是五位王爷,当前一人,年约五旬开外,正是景王。景王身侧,有一人身穿蟒衣,俊眉朗目,年约四旬左右,他微眯双眼,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是独揽朝纲、威震天下的星王! 二人身后,是一身武将打扮的庆王和一身书生打扮的云王。云王身后,是手持折扇摇头晃脑的见王。 见王的身后,有一辆两马的马车。有一人从车上下来,年约五旬,清瘦,双眼细长,有一尺长须,当前一站,毫无官威,却有飘逸出尘之意,正是当朝一品大员、权倾朝野的宰相候平磐! 先不用看后面还有哪些文武百官随行,只看当前的数人就可见皇上此次出行多么隆重,大夏重臣倾巢而出。 候平磐越众而出,朗声说道:“皇上南巡真定,是大夏之盛事,是百姓之幸事,诸位,皇上今日游船滹沱河,未时起驾,南下邢州。” 夏祥一惊,和崔象对视一眼,二人都是一脸震惊。原以为皇上在真定会盘桓数日,不料只停留半日,莫非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起驾!”常关俯身在车窗听了一听,又说,“皇上身子乏了,外面风大,就不下车了,等到了府衙再行觐见。” 大辇驶入了车门。 几位王爷骑马路过时,景王目不斜视,对夏祥和崔象视而不见。星王却对崔象微一点头,目光却在夏祥脸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夏祥?” “回王爷,正是下官。”夏祥忙毕恭毕敬地回答。 星王点头说道:“好,很好,果然是才俊。” 庆王和云王一脸淡然笑意,冲夏祥和崔象微一点头,见王并不理会崔象,抬了抬腿,似乎是想踢夏祥一脚,又弯腰一拍夏祥的肩膀:“夏祥,等你和连娘子大婚时,本王要好好闹闹洞房,你可要小心了,本王不尽兴不会放过你。” 夏祥苦笑一声:“下官恭候殿下大驾。” 几位王爷过去后,候平磐的马车路过。马车停下,候平磐掀开车帘,他愈加清瘦了几分,胡子也稀落了不少,他轻轻咳嗽一声:“崔知府、夏知县,你二人多多费心,确保诸事顺利,万万不可有什么差错。若是惊扰了皇上的南巡,兹事体大,不可不察。” 夏祥和崔象一起叉手施礼:“下官遵命。” “有些时日不见了,夏知县愈发清朗了。”说完公事,候平磐话题一转,轻轻一笑,“听说夏知县将真定治理得井井有条,还做了几件让百姓拍手称快之事,本相在京中就听到了夏知县的官声,当真不错。真定离京城六百余里,七品知县可以名扬六百里,夏知县可谓是天下知县楷模。”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向利背义乎!”夏祥引用了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中的一段话回应候平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人臣的本分。县集而郡,郡集而天下,郡县治,天下无不治。下官代天子牧民,自当殚精竭虑,一心为国为民。所谓名扬六百里,不过是虚名罢了。真定之所以有今日之治,托皇上之福,得候相公之助,又有崔府尊教导有方……” 夏祥一番话,滴水不漏,还抬高了候平磐和崔象,让候平磐和崔象都无话可说。 候平磐过去之后,后面还有几辆马车,其中一辆停下之后,有几人从车上跳下,其中一人来到夏祥面前,叉手一礼:“夏兄,数月不见,甚是想念。万万没想到,你我几人再次重逢,竟是在真定。” 夏祥喜出望外,顾不上还礼,一把抱住对方肩膀:“沈兄别来无恙?你怎么来了?” 正是沈包。 沈包眼眶微有湿润:“皇上南巡,特意让我随行,既能伴随皇上左右,又能见到夏兄,如此两全其美之事,我怎能不来?” “夏兄,滕某有礼了。”滕正元从沈包身后闪出,朝夏祥施一礼,“你在真定官声颇好,滕某以前对你有些偏见,特向你赔罪。” 夏祥忙还了一礼:“滕兄不必如此,身为言官,理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兄的风头一时无两,张某自叹不如。”张厚从沈包身后站了出来,他阴阳怪气地笑道,“张某在热河任上,无功无过,和夏兄在真定的作为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张兄过谦了,热河之地不比真定,一者地处偏远,二者又是要塞之地,从大局来说,热河安定就是大治。”夏祥虽听出了张厚话里话外的不满和嘲讽,却还是想安慰张厚几句。 张厚却并不领情,讥笑一声:“夏兄真以为张某是羡慕你?哈哈,张某只是想告诉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也不知道你的书都读哪里去了?才是知县就如此沽名钓誉,若是当了知府当了尚书,岂不是要载誉天下无人可及了?” “张兄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夏兄在真定的所作所为哪一点是为了名声?为百姓谋福被你说成沽名钓誉,你这是嫉贤妒能!”沈包很是不满张厚的冷嘲热讽。 张厚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张某嫉贤妒能?沈兄你太自以为是了,夏县尊真以为他是一个清官好官是贤是能,日后有大好前程?哈哈,走着瞧,说不定很快夏县尊就成了布衣之身。到时还得张某出面求情,才能保住性命。” 夏祥冲张厚的背影一拱手,淡然一笑:“张兄走好,真定城道路平坦,不过桥多台阶多,小心摔倒。” 沈包气呼呼地说道:“张厚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滕正元倒是神情淡淡,说道:“张厚之辈,古来有之,不足为奇。他是嫉贤妒能也罢,是鼠肚鸡肠也罢,都并无不同。夏兄也不必在意,只管问心无愧即可。对了,宋侍郎和李中丞本来也一路随行,前日奉命前往邢州,不在真定停留。想必此时已经到了邢州恭候皇上了。” 宋侍郎和李先生先一步到了邢州,应是受皇上之托有事要办,夏祥点头一笑,心中并不在意张厚的态度,却是隐隐担心,方才张厚之话,似乎透露了一些什么。虽说他也怀疑星王并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却不知道星王的下一步棋到底落在了哪里。 到了府衙,皇上在正堂接受了众人的朝拜。本来崔象有意在府衙扩建一个行宫,得到了回复是不必兴师动众。 夏祥品轶不高,离得远,却也看清了皇上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不过脸上还是稍有疲惫之色。相比之后,候平磐气色如常,星王神采奕奕,庆王、云王和见王更是不用说,年轻气盛,正值当年。就连景王也比皇上气色好上不少。 夏祥的旁边就是金甲和叶木平。 金甲悄悄一拉夏祥衣袖,小声说道:“你觉得皇上的病情如何了?” 夏祥摇头一笑:“我又不是大夫,怎会知道?我还正想问你和叶真人呢。” 金甲大怒:“老夫赠你的医书你压根没看,是不是?” 夏祥叫屈:“看了一些,并未看全。就算看全,也只是略知一二,怎能比得上金甲先生的高超医术?” 金甲不讲理:“你是不是看不起大夫?若是换了别的书,你早就看完并且烂熟于心了。” 叶木平替夏祥打抱不平:“金甲先生不必如此,夏县尊是真定知县,治理真定才是大事,治病救人之事,自有大夫操劳。若是让夏县尊去治病救人,反倒是大材小用了。” “能救得了皇上,比治理真定强上百倍。”金甲悄悄一指前面的崔象,“夏县尊百忙之中还忘救治崔府尊,是为了拍上司马屁,还是另有所图?” 夏祥知道金甲闻到了崔象身上的艾草之气,不由气笑了:“只不过赠送了崔府尊药椅药床而已。” “崔府尊的病情颇有几分奇怪,和皇上的病情有几分相似之处,莫非他也中了慢性毒药?”金甲探头向前,贴近了崔象的后背,用力吸了几口气,又缩了回来,“果然,果然,崔府尊的病情若不是有你的药椅药床,现在早就发作了。他还能活到今天,还多亏了你。” 上面候平磐在念他为皇上南巡所作的应景之文,下面金甲和夏祥窃窃私语。等候平磐念完之后,皇上咳嗽几声,说道:“朕自即位以来,未尝敢忘太祖太宗之功,每每念及祖宗基业不能在朕的手中发扬光大,朕自责不已。今日南巡真定,本该前往大佛寺祈福,奈何另有变故,只好请来善来大师陪朕一起游船滹沱河。” 众人随皇上出了府衙,上了早就准备妥当的龙船。龙船比十样锦还要大上一倍有余,可容数百人。除了皇上之外,随行的几位王爷和文武众臣都同乘一船。 还有特意请来的大佛寺主持善来大师。 夏祥来真定上任之后,一直未曾拜会善来大师,不想和善来大师的初次相见竟是在龙船之上,夏祥上前恭敬施了一礼:“在下真定知县夏祥,拜见善来大师。本官上任以来,本该早早登门拜会大师,以便当面向大师请教。只是俗务缠身,一直未能成行。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善来大师年过五旬,眉目清朗,一身袈裟衬托得他无比庄严。宽额阔耳的善来大师面目慈祥,让人一望之下就心生欢喜。 善来大师双手合什,高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夏县尊人中之杰,天下为公,真定百姓奔走相告夏县尊的丰功伟绩。大夏有夏县尊,是朝廷之幸是百姓之福,也是佛门之喜。” “大师过奖了,本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怎敢当此虚名?”夏祥忙谦虚几句。 夏祥和善来大师站在甲板之下,周围站满了文官武将,皇上端坐在船舱之中,他见星王和云王、候平磐以及崔象、张厚等人站在船头,迎风而立,而吴义东、韩猛等一众武将,正和景王、庆王、见王谈笑风生,不由心中大慰。 别的不说,至少滹沱河的隐患已经解除,若再没有禁军的加入,星王想在真定作乱也没有可能。 叶木平、金甲和萧五凑了过来,夏祥为善来大师介绍了几人,金甲抢先说道:“大师,老夫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善来大师微微一笑:“请讲。” 第六十二章 山势尽与江流东 “这位叶真人是老夫多年的好友,他是道长,自称神仙下凡,又会仙术,成天装神弄鬼谈玄说妙,老夫想请问大师,叶真人到底是不是神仙下凡?如果是,要他这下凡的神仙又有何用?”金甲一指叶木平,嘿嘿一笑,“叶老儿,莫怪老夫揭你老底,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这个真人,在大师面前就要露出真面目了。” 叶木平含蓄一笑:“真金不怕火炼,贫道是不是神仙下凡,大师一眼便知。” “大师,叶真人是不是神仙下凡?”曹殊隽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急巴巴地问道。 善来大师哈哈一笑:“假做真是真亦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真正分得清?所谓大形无相,大象无形,佛说,无形无相。叶真人是不是神仙下凡,贫僧也不得而知。知道,就着相了。” “说了半天等于没说。”曹殊隽嘟囔说道,“都说道家喜欢谈玄说妙,要我看,佛家更喜欢故弄玄虚。” “不得无礼。”夏祥呵斥了曹殊隽,“佛家深奥之处,非我辈凡夫所能一知究竟。《金刚经》上说,佛说般若波罗蜜,即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第一句是假观,第二句是空观,第三句是中观。佛又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所以佛家智慧,在于中观,在于有无之间,在于非空非有。” 曹殊隽睁大眼睛,一脸惊叹地愣了半天,然后说道:“好厉害,不过没听懂。” 金甲也是一脸震惊:“夏郎君,你何时看过佛经,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叶木平连连点头连声赞叹:“善哉善哉,夏县尊不但聪慧过人,还很有慧根,以后必有大成。贫道真替皇上感到开心,所谓国之将兴,必有良臣降世,祥瑞降临,夏县尊就是国之祥瑞。” 善来大师上下打量夏祥几眼:“早就听闻夏县尊盛名,今日一见之下,才知名符其实。贫僧对几句话一知半解,想请夏县尊开示一二。” 夏祥连连摆手:“大师不要折杀在下了,在下不管佛家道家还是儒家,只是初入门径,怎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更不敢说开示了……” “正所谓后生可畏,初生牛犊不怕虎。入门有先后,开悟无早晚。年龄有大小,成道无先后。”善来大师不由分说拉住了夏祥的手,“来来来,且为贫僧解惑。《楞严经》有言: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贫僧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夏县尊可有高见?” 佛门之中有参禅参话头之说,许多佛门中人一生都在参一句话,有时陷入其中打圈,怎么也走不出来,需要一个契机点破。夏祥读过不少佛门公案,也知道《愣严经》是佛门中非常深奥的一部大乘经书,他想了一想,不得其解,只好摇头说道:“大师见谅,在下实在愚笨,也不得其解。” 善来大师微露失望之色,又摇头一笑:“无妨,无妨,时机未到,勉强不得。” 叶木平趁机问道:“大师,皇上的时机何时会到?” 善来回身看了皇上几眼,目光穿梭在几位王爷身上,最后在星王身上停留片刻,喟然长叹一声:“皇上之难,起于西山,终于邢州,时机就在旬日之间。” “十天之内?”叶木平低头不语,暗中盘算一番,点头赞道,“大师所算和贫道不谋而合,只是贫道不解,皇上之难起于西山又是何意?” “西山之事,你不知道?”金甲双眼一瞪,鼻子一皱,“大师所指,显然是说皇上在西山打猎之时,误入密源得遇仙女之事。” “竟有此事?我怎么从未听过?快讲来听听,金甲先生。”曹殊隽顿时兴奋了,抓住了金甲的胳膊。 金甲一把推开曹殊隽:“不要捣乱,听大师说正事大事。” 善来大师长诵了一句佛号:“还是由贫僧说说皇上西山误入密源之事吧,此事事关大夏兴衰。当年皇上西山打猎,迷路之时,误入一处洞天福地,得遇一名仙女。后来皇上喜欢上了此女子,数次幽会之后,要将女子带回宫中,女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皇上无心于朝政,也始终膝下无子。因此女子来去无踪,密源又只有皇上一人去过,许多人认为皇上所遇的女子是妖女。此事虽知道者不多,在一些人看来,也不过是皇上的一次韵事,却不知道,此事生生改变了皇上的气运!” 夏祥大惊,怪不得皇上多年来膝下无子,也没有再充实后宫,原来心中念念不忘一名女子。可是,这名女子到底是何身份,是妖女还是仙女?又一想,皇上也是情深之人,皇后之位虚悬多年,多少大臣上书请求皇上立后,皇上始终不肯,原来心中放不下一段旧情。 “改变了皇上的气运?是好是坏?”曹殊隽一时嘴快,没过脑子就问出了口。 “你说是好是坏,笨蛋!”金甲敲了曹殊隽脑袋一下,“皇上膝下无子,又大病三年,险些丧命不说,如今还被星王和候平磐专政,你还问是好是坏,当真是笨得出奇。” “我,我,我不是笨,是想到了一句话。”曹殊隽强词夺理,说道,“老子说,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曹郎君说得对,祸福相依,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随时在转变之中。”善来大师说道,“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又皆没有定数,是以皇上的气运因此而变,既是皇上不幸,又是皇上之大幸。不幸在于皇上会有膝下无子之灾数年生病之祸,大幸在于经此一灾一祸,大夏会有明君出世,大夏之威不但四海臣服,还要天下一统,远及海外。” “明君出世?”叶木平微微一笑,抬头望天,“不知善来大师所说的明君可是那个明君?” “正是那个明君。”善来大师含蓄一笑。 “照善来大师所说,皇上此行定是会遇难成祥了?” “祸福相依,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随时在转变之中。”善来大师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然后转身萧五,“年轻人,你有话要和贫僧说?” “正是,正是,大师,我叫萧五,是先生的随从。从小和哥嫂相依为命,只记得十几岁以后的事情,以前的事情,一想就头疼,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请大师救救萧五。”萧五恭恭敬敬地朝善来大师施了一礼,又觉得不够恭敬,扑通一声跪下,又磕了几个头。 善来大师也不阻拦,任由萧五磕头之后,才说:“萧五,你姓萧,可见是契丹人之后。名五,应是排行第五。契丹人自亡国之后,一部分流散,一部分融入大夏,还有一部分远去北方辽远之地。你多半是融入大夏的一部分。好了,好了,不要磕头了,起来。” 萧五站了起来,额头上已经磕出了一个大包,他嘿嘿一笑,摸了摸脑门:“大师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贫僧要是再让你磕一个百个头呢?”善来大师一本正经,不像开玩笑。 “磕就磕。”萧五说磕就磕,再次跪下,二话不说“咚咚”地接连磕头。声音之响力度之大,就连夏祥也觉得心疼,本想制止萧五,却被叶木平拉住。 叶木平轻轻摇头,一脸微笑。 此时太阳升到头顶,盛大的阳光铺满滹沱河及沿河两岸,放眼望去,两岸站满了无数百姓,在向龙船挥手。龙船前后都有护卫船,以及随行的几条船。 不远处的一条船上,依稀可见连若涵、曹姝璃等人站立船头,朝龙船张望。本来皇上特许连若涵可以登上龙船,连若涵却婉言谢绝,要和曹姝璃一众姐妹一起,夏祥也就没有勉强。 目光又回到船上,无意中发现星王和云王、候平磐正朝他投来阴沉的目光,不由他心中一沉。如此大好时光,若无星王和候平磐的异动,当是大好盛事,偏偏星王等人非要暗生事端,夏祥暗叹一声,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五十、五十一,五十二……”萧五磕个不停,每一磕都用尽全力,甲板硬生生被他磕得陷了下去不说,额头还流了血,将甲板湿了一片。 夏祥十分不忍:“大师……” 话才出口,却被善来大师伸手制止:“不经一难不成大事,夏县尊,稍安勿躁,马上就好。”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萧五本来在数数,却被善来大师的话带偏,学了起来,才说几句,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不由大为懊恼,“坏了,萧五记不清数到多少了。四十?不对,六十?也不对。五十四、五十五?对,就是五十五。” 萧五又一个头磕下:“五十五、五十六!”他似乎一瞬间想起了什么,顿时愣住了,“五十五?五十五?想起了,萧五想起了!爹爹叫萧十五,死于乱军之中。萧五从小跟随爹爹南征北战,学了一身武艺,在一次战役中,爹爹为了掩护萧五而死。爹爹让萧五好好活下去,要报效朝廷,为百姓谋福。萧五还记得,哥哥嫂嫂并不是萧五的亲人,他们只是捡到了萧五,想让萧五当他们的奴隶。还有还有,爹爹临死前对萧五说,让萧五前去灵寿中山村,找一个名叫李鼎善的先生……” “李先生?”夏祥怦然心跳,“你爹爹认识李先生?” “认识,认识。”萧五顾不上擦额头的鲜血,兴奋地跳了起来,“爹爹说,他原本是大夏边境的流寇,后来遇到了李先生,蒙李先生教化才幡然醒悟,从此归顺了大夏,成了边境的一名武官。要不是李先生的点化,他可能就会一生碌碌无为,不会建功立业。爹爹还让萧五一生护卫李先生,他说,李先生是大才,是国之栋梁,有李先生在,大夏的基业就会牢固。” 曹殊隽看不下去了,将手帕递给萧五,肉疼地咬牙说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方手帕,上面有名家题字,算了,还是让你擦血用吧,省得你一脸鲜血十分吓人。” 萧五才不懂爱惜,拿过手帕胡乱擦了一把,说道:“多谢大师点拨,萧五这头没白磕。不行,萧五还得再磕头,还不够数。” 萧五俯身要拜,却被善来大师拦住,善来大师呵呵一笑:“磕头不是目的,治病才是目的。佛说,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佛法只是渡河的木筏,过河之后,木筏就可以舍弃了。” “有了……”夏祥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恭恭敬敬地朝善来大师深鞠一躬,“大师,在下受大师点化,忽有所悟,大师所问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在下突发奇想,不知该不该说?” 善来大师顿时一喜:“说,快说。” “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若是改动断句,变为: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可好?”夏祥也是受到了萧五磕头和善来大师的启发,忽然有了通达的念头。 “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善来大师喃喃自语,目光低迷,“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哈哈哈,妙,妙极。无知无见,大彻大悟,明心见性,贫僧明了,明了了。” 话一说完,善来当下抓住夏祥胳膊,朝皇上走去:“走,随贫僧见皇上。” 夏祥不明就里,只好任由善来大师拉着,来到了皇上面前。皇上正和景王说话,见善来大师过来,起身相迎。 善来大师双手合什,对皇上说道:“皇上,贫僧即将归去,特来向皇上辞行。” 皇上为之一惊:“归去?大师要去哪里?” 第六十三章 钟山如龙独西上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善来大师回身一指夏祥,“皇上,大夏国运昌盛国祚绵长,不破不立,若有磨难,有忠臣良将,必会遇难成祥。贫僧有幸和夏祥相识,得夏祥点化,就此西行,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皇上听出了哪里不对,一脸震惊:“大师是要舍朕而去不成?朕哪里做得不对,竟让大师如此嫌弃?” “非皇上之过,是贫僧尘缘已了。”善来大师高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来者善去,善去者善来,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无所从来者,不生。亦无所去者,不灭。皇上春秋正盛,当大展宏图,励精图治,开创千秋之盛世。大夏即将有圣人出世,玄色其冠,龙彰其服,日月复明,处治万物,四海讴歌,荫受其福,贫僧去也!” 说话间,善来大师双腿一盘,结跏跌坐,双手合什,又高声念起了佛号,前四声声音很高,后面声息渐小,七声之后,声息全无。 皇上此时方知善来大师坐化了,当即悲中从来:“古人说麒麟出圣人现,大师乃是大夏国师,却坐化而去,莫非是朕德行有亏大夏国运将衰?” 皇上痛哭流涕,扑倒在地,不能自已:“大师,你让朕如何自处?大师一走,朕从此便再无依靠,孤身飘零世间,茫然无知……” 夏祥也没有料到善来大师竟然坐亡,也是悲痛无比,虽说坐脱立亡是佛家修为高深的象征,但眼睁睁看着大师在自己眼前西去,他也是无法抑止内心的伤悲,扑倒在大师面前,痛哭失声:“大师,弟子还未来得及向你请教佛法,你就西行了,弟子福薄,无缘成为大师的入门弟子……” 皇上一跪,众人都纷纷跪下,一时之间,龙船上悲声阵阵,就连滹沱河也发出了呜咽之声,仿佛在为善来大师送行。 景王、星王、庆王、云王和见王,也向善来大师跪拜。除了叶木平之外,船上百官,无论文武和官职高低,都五体投地跪倒一片。 皇上悲痛无比,声泪俱下,景王和星王上前扶起皇上,劝慰皇上不要过于伤心,大师西去本是喜事,皇上却难以抑制悲伤,抬头一看,看到夏祥俯到在地,顿时怒容满面地说道:“夏祥,你过来。” 夏祥忙上前几步,正要跪下,皇上摆手说道:“不必多礼,你且说说,方才你和大师说了什么,让大师舍朕而去?” 见皇上悲痛之余怒气冲冲,夏祥既心痛皇上病体未愈又多了伤悲,又心中惶恐不安,微一思忖说道:“臣和善来大师说起《楞严经》有言: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大师不解,问臣如何解答,臣也是不知。后来说话间,臣得大师点化,突发其想,将句式稍微改动一下,变为: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大师当下开悟。” “只是一句话?”皇上不信,目光威严而冷漠,“大师会因你一句话而坐化?夏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若再不说实话,朕定当严惩不怠。” 星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皇上突然冲夏祥发火,是真对夏祥不满还是要敲山震虎?他偷眼一看,正好和景王四目相对。景王一脸平静,看不出是喜是忧,就更让他心中多了不安和猜疑。 崔象站在候平磐身侧,小声问道:“候相公,皇上为何对善来大师如此器重?大师坐化而去,本是好事才对。” 候平磐咧嘴一笑:“皇上一向听信叶木平之言,叶木平说,皇上若要找到妖女下落,非善来大师不可。如今善来大师突然西去,皇上的想法落空,怎能不迁怒于夏祥?夏祥要倒霉了。” 崔象见候平磐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不由暗暗摇头,想了一想,又暗叹一声,附和候平磐笑道:“夏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谁让他故作高深,非要和大师谈玄说妙。” 候平磐得意地一笑:“你猜夏祥此次能不能过关?” “怕是不能了。”崔象四下张望一番,“夏祥怕是会是第二个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候平磐点头,“昔日韩愈上书宪宗,力谏宪宗迎佛骨入大内,触犯宪宗,险些掉了脑袋。夏祥有今日之祸,也是自作自受,呵呵。” 夏祥自然听不到候平磐和崔象对他的议论,皇上雷霆一怒,他必须全力应对,稍有闪失,丢官流放还是小事,说不定性命难保。 “回皇上,臣所说句句属实,若是半点假话,愿追随大师而去。”夏祥斩钉截铁地说道,“请皇上圣裁!” 皇上冷冷一笑:“这么说,朕还冤枉你了?” “臣不敢。”夏祥恭敬地答道,“臣和善来大师说话时,叶真人和金甲先生也在。” “传叶真人和金甲先生。”皇上下命。 叶木平和金甲刚一过来,皇上就迫切地问道:“叶真人、金甲先生,方才夏祥到底和大师说了什么?你二人要和朕说实话。” 叶木平朗声说道:“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道德经》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皇上,贫道听夏县尊一番话,也是受益匪浅。” 金甲也说:“夏郎君和大师,确实只是在说《愣严经》,夏郎君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师破了知见障,没有了知见,就涅槃了,夏郎君不但没有过错,还功德无量。” “这么说,朕也要夏祥点化一二了?”皇上余怒未消,忽然一拍扶手,“夏祥,朕因善来大师西去,悲伤无比,事情又因你而起,你若不能开导朕一番,朕还是不会饶你。” 皇上的话,近乎耍赖,只是他身为皇上,无人敢说他的不是,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无人替夏祥出头。 夏祥知道他无路可退,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臣怎敢开导皇上,不过臣确实也有一些话要向皇上上奏。《易·观》有言: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臣虽以一言而惊醒善来大师,善来大师何尝不是以神道设教而让臣心悦诚服?也让臣忽有所悟。” “你有何悟?”皇上怒容不减。 “圣人有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善来大师是世外高人,闻道而亡,我等凡夫俗子自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夏祥悄悄看了星王一眼,见星王也在凝神聆听,不由暗暗一笑,继续说道,“善来大师说他曾卜得两卦,并说让臣在他西去之后转告皇上。臣以为善来大师只是一句戏言,不想大师早有西去之意。” “什么卦?”皇上没想到夏祥话题一转,竟是还有后手。 “回皇上,大师所说的第一卦是:君非君,臣非臣。始艰危,终克定。颂曰,黑兔走入青龙穴,欲尽不尽不可说。惟有外边根树上,二十年中子孙结。”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尤其是星王更是无比震惊,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目光如刀射向了夏祥。 景王、庆王和云王、见王也是一脸诧异加不解的表情,候平磐更是目光深沉如水,阴冷如冰。 皇上却是一脸淡然,轻描淡写地问道:“此话真是善来大师所说?叶真人和金甲先生可曾听到?” 叶木平答道:“回皇上,贫道未曾听到。” “臣也不曾听到。”金甲嘿嘿一笑。 众人一惊,夏祥信口开河,又要欺君不成。 不料不等众人幸灾乐祸,金甲随即又说,“臣和叶真人过去之时,夏祥和善来大师已经交谈多时,他二人之前说了一些什么,臣和叶真人也不得而知。” “正是。”叶木平也附和说道。 皇上脸色稍霁:“夏祥,此卦究竟何意?” “君非君,臣非臣。始艰危,终克定……显而易见,是说如今朝堂之上,奸臣当道小人横行,皇上深居宫中,虽是九五之尊,却政令难行,有人狼子野心,有不臣之心。”夏祥铿锵有力地说出现今大夏皇权不振王权相权横行的现状,他不顾周围众人或质疑或不满或敌视的目光,继续说道,“君非君,臣非臣。始艰危,终克定。可见虽开始之时有些艰难危险,却最终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夏祥,不得胡言乱语。”星王不想夏祥继续说下去,厉声说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皇上面前放肆!还不退下!” 候平磐则是和颜悦色地劝道:“夏县尊,皇上面前切莫乱说。大夏风清月明,哪里有什么君非君臣非臣之事?你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听信出家人故弄玄虚之语?” “皇上没有指责下官的不是,星王和候相公却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抢在了皇上面前,不知是皇上之意还是星王和候相公自作主张之举?”夏祥淡然说道,“下官是回应皇上之问,星王和候相公节外生枝,到底谁君谁臣?” 一句话噎得星王和候平磐哑口无言,星王还好,淡然一笑,故作大度不与夏祥计较,候平磐一脸的和颜悦色顿时变为铁青,他冷哼一声:“好一个狂妄自大的真定知县!” “让他说下去。”皇上发话了,声音淡淡而威势十足,“三弟、候相公,不必和夏祥一般见识。” 星王和候平磐退到一边。 “颂曰,黑兔走入青龙穴,欲尽不尽不可说。惟有外边根树上,二十年中子孙结。”夏祥风轻云淡地回应了星王和候平磐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继续说道,“这几句话就颇有深意了,黑兔走入青龙穴是什么意思?北方属水,水为黑,东方属木,木为青,莫非是说北方的黑兔要走入东方的龙穴?不过也可能是另一层寓意,黑兔原本是青龙,只因身不由己,只好化身为温顺的黑兔,静待时机。臣斗胆问皇上一句话,皇上此去邢州,可是要去邢州之东?” 皇上脸色微微一变:“正是。” 叶木平微微一笑,连连点头,金甲不解其意,小声问道:“叶老儿为何发笑?” 叶木平悄声说道:“夏县尊先是点化了善来大师,马上就要点化皇上了。” “夏郎君真有这么大的本事?”金甲不是十分相信。 叶木平呵呵一笑:“夏县尊所说的两卦,真是善来大师所留?” “老夫哪里知道?”金甲大摇其头,“方才向皇上所说之话,是大实话。” 叶木平却会心一笑:“虽我二人过去之时,夏县尊和善来大师已经说话多时,不过依贫道猜测,善来大师并未对夏县尊说过卦象之事。” “啊?”金甲大吃一惊,“夏郎君在欺骗皇上?” “金甲先生说笑了,夏县尊在劝导皇上,是借事说事,怎会说是欺骗皇上?真正欺骗皇上者,另有其人。” 金甲摇头叹息一声:“老夫和你相比,还是差了不少。” “差在哪里?” “脸皮之上。” “……”叶木平摇头一笑,不再多说。 “欲尽不尽不可说……是说黑兔前往青龙穴中,吉凶不定。不过却是另有收获——惟有外边根树上,二十年中子孙结——此话应该是应在了皇上的血脉之上。”夏祥知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鼓足勇气,大胆说出来。 皇上猛然站起,一脸惊愕:“夏祥,此话何意?” “惟有外边根树上,二十年中子孙结……皇上虽膝下无子,但在民间,却是已然扎根,有了子孙后代。”夏祥虽知此话一出,必定引发无数人的议论和猜测,却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 星王、景王和庆王、云王、见王,都惊呆当场。景王几人还好,惊呆之余,却还保持了足够的克制,星王却突然发作了,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夏祥的衣领,怒吼说道:“夏祥,你再敢胡说八道,本王定会将你斩首!” 第六十四章 欲破巨浪乘长风 候平磐虽然也是十分恼火,却还是对星王的失态暗自惋惜,夏祥想要的就是激怒星王,星王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着了夏祥的道儿。怪只怪夏祥假托善来大师之口,非说善来大师有卦留下,善来大师现已西去,外人即便不信,也无从求证。 夏祥当真狡诈无比! 景王知道再不出面就错失良机了,就向前一步,哈哈一笑中,拿开了星王抓住夏祥衣领的手说道:“三弟何必如此?夏祥不过是说善来大师的卦象,姑且听之,不必动怒,更不必当着皇上的面动手,既让皇上笑你没有度量,又让百官看你没有涵养。” 景王一番话,明是劝说,实则敲打,星王脸色忽青忽白,愣了片刻,见皇上脸色不善,只好悻悻地放开夏祥。 夏祥整理了一下衣衫,朝星王施了一礼:“下官衣领蒙星王殿下亲手一抓,从此以后便不能再穿,当束之高阁,供奉起来。” “好了好了,不许再闹。”皇上面露不悦之色,“你们如此胡闹,是不是真以为朕是好脾气?” “臣不敢。”夏祥忙恭敬地说道,“臣接着说善来大师所说的第二个卦象:日月丽天,群阴慑服。百灵来朝,双羽四足。颂曰:中国而今有圣人,虽非豪杰也周成。四夷重译称天子,否极泰来九国春。” 皇上一愣,随即一喜:“此卦何解?” 星王脸色阴晴不定,方才之事,他也并非是一时气急而失态,也是他有意试探皇上。不想皇上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温不火,不由他心中疑虑丛生,皇上的病情是好了大半,心气是否也恢复到了以前的豪气?最主要的是,皇上是否真的知道此去邢州会是一次大凶之行?或者说,皇上早早派宋超度和李鼎善前去邢州,只是为了安排迎驾事宜,还是先行布局去了? 星王忽然发现,他真的看不透了皇上了。以前一直以为皇上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现在才发现,皇上并非真的糊涂了,或许真如夏祥所说,是黑兔走入青龙穴。 虽说星王和云王、候平磐早就就皇上此来真定再前往邢州之举商议过多次,却还是没有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星王认为皇上虽然身体好了大半,也猜到了他有意谋反,却大势已去,只能任由他摆布。云王也是相同的看法,只有候平磐觉得皇上过于顺从的背后,怕是暗中包藏祸心,有意借机反击。 收到崔象的书信之后,星王当机立断决定杀了柳长亭,以防事态进一步失控。虽说柳长亭一死,谢华盖心灰意冷不知所踪,对他在真定的布局是重大打击,但为大局着想,柳长亭只有一死,才可确保接下来的计划无虞。 星王对于真定的布局,并非只在真定一地,还有后手。他并非是对崔象不放心,也不是对吴义东不够信任,而是对夏祥没有把握。原本以为将夏祥派任真定是一步好棋,但随着事态的变化越来越有失控的迹象,他才发现了问题所在,当初皇上之所以顺水推舟同意夏祥前往真定担任知县,多半是将计就计,要的就是让夏祥在真定破坏他的好事并且让夏祥为皇上效力。 一开始星王并不觉得夏祥有多大本事可以在真定站稳脚跟,不想夏祥到了真定之后,非但很快站稳了脚跟,还因董大一案而抽丝剥茧将他在整个真定的人脉和关系网摸得清清楚楚不说,并且还带来了毁灭性的重创,让他大为恼火狠不得杀了夏祥的同时,又不得不佩服夏祥不愧为李鼎善的学生,既有智慧又有手腕,并且还赢得了许多人的追随和信任。 只是即使如此,星王还是一再安慰自己,夏祥之所以如此了得,并非是他一人之力,而是他得了连若涵之助的缘故。他却并没有深想连若涵的背后到底是谁在鼎力支撑,直到连若涵出手截留了广进商行的铁矿货源以及帮助夏祥建造夏家庄,再到连若涵说服韩猛、夏祥劝服吴义东,他才恍然大悟,夏祥和连若涵天衣无缝的联手的背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遥控指挥一切,二人联手斩断了他在真定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甚至就连燕豪也折戟沉沙,险些丧命于此。 看不见的巨手除了皇上之外,还有谁有如此权势可以让连若涵和夏祥听命?星王就逐渐看清了形势,皇上虽有身病,却依然心明眼亮,并且在暗中布局,一步步对抗他的大计。 既然真定全盘皆输,不如择地再战,星王虽然痛恨夏祥的所作所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皇上南巡。是以他咽下心中恶气,继续布局下一步。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当他提出真定南巡之后再南下邢州,祭奠当年太宗在邢州之战时阵亡的将士之时,皇上一口答应下来,没有片刻迟疑,不由他再次怀疑皇上为何如此信心十足,毫不犹豫地跳向他所挖的陷阱?星王很清楚的是,郑善的卷宗已经呈到了皇上面前,由董大一案引发的幕后种种,皇上已然清楚,也就是说,他想在真定对皇上下手的意图,皇上心中明明白白。 既然皇上已然知道他的心思,为何还要答应来了真定再去邢州?皇上自然清楚,真定的布局已破,真定已经没有了危险,但邢州有,邢州之局是他在真定布局的同时所布之局,邢州不比真定,邢州既没有夏祥也没有连若涵,且邢州之局更为隐蔽和欺骗性,皇上在邢州并无得力之人可以破局,为何皇上还要一口应下非要以身试险? 星王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况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皇上既然知道了真定之事,还要再去邢州,除非皇上胸有成竹,在邢州也布下了后手,又或者皇上将计就计,在邢州也设下了陷阱,要将他和候平磐一网打尽。 不过……星王坚信,邢州之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皇上想要埋伏兵马并无可能。且邢州知州谭聪是个见利忘义之人,已经被他收买。更让皇上想都想不到的是,他的奇兵既非官府又非禁军,皇上不可能有反击之策。 那么皇上明知危险重重,却非要前往,难不成真是为了妖女?星王对皇上在密源之中遇到妖女一事深信不疑,虽说他也未曾亲眼得见,但对皇上极为了解的他见到皇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可以断定,皇上必是深爱此女。 甚至对于皇上和妖女生有一子的传闻,星王也是毫不怀疑。若是真让皇上找到了妖女和亲生儿子,他的继位美梦就要彻底落空了,所以他下定决心,此去邢州,务必让皇上留在邢州,不能再让皇上返回京城。 妖女虽说和皇上相遇是在京城西山,十多年来有关妖女的传闻一直不断,有说她曾在真定滹沱河出现,有说她曾在灵寿的深山老林中现身,近来更是有人声称曾在邢州之东的一个村庄见过妖女。因妖女貌若天仙,且皇上曾让宫中画师画了无数副妖女画像,分发各地官府,希望可以得知妖女下落。有人是为了奖赏而胡乱上报,有人却是信誓旦旦相信真的见到了妖女。如是等等,不管哪里传来消息,皇上都会派人前去查看一番。 但每次都是一无所获。 此次正好邢州知州谭聪上报,说是在邢州之东的一个村庄有人曾见过妖女出现,还说妖女居住在村庄东面的一个树林之中。树林约有十几里方圆,荒无人烟,平常无人前去。一个砍柴人无意中迷路,快要饿死时,妖女现身救了他,并叮嘱他出去之后千万不要说出去。砍柴人出了树林就忘了诺言,到处宣扬。结果带人前去查看,树林之中除了树木还是树木,哪里还有妖女的影子? 此事传到京城皇上耳中,正是皇上即将南巡真定之际。星王向皇上提出从真定再前往邢州之时,心中不是没有闪过皇上不会同意的念头,不想皇上一口应下,他还惊讶不已。虽说他也不是没有想到皇上前去邢州是为了妖女,却还是不敢相信皇上真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为了一个妖女非要冒着性命之忧,也是让人不知所谓了。 不过不管皇上是出于何种目的前去邢州,星王都已经下定了决心,邢州一战,志在必得。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在龙船之上,夏祥节外生枝,借善来大师遗言,妖言惑众,想要为皇上正名,他不由心中来气。邢州之战,即使他大获全胜,皇上不幸驾崩,他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天下人责骂和耻笑,也要为自己正名,树立他继位是顺应天时,是唯一的正统形象。 夏祥才不理会星王的心思浮沉,他继续说道,“日月丽天,群阴慑服……是说皇上将会重振朝纲,大夏恢复朗朗乾坤,宵小之辈和奸臣小人,都纷纷慑服。百灵来朝,双羽四足……是说四海臣服,各国使者纷纷来朝,臣服于皇上的文治武功。颂曰:中国而今有圣人,虽非豪杰也周成。四夷重译称天子,否极泰来九国春……可见皇上就是中国的圣人,四夷八方都来朝拜皇上,称颂皇上为圣上。大夏否极泰来,此后历经九代皇上而春光不减。” “哈哈……”皇上开怀大笑,“听你如此一说,朕会因祸得福,从此成为一代圣君了?” “皇上本来就是一代圣君,只不过夏室倾颓,奸臣窃命,主上蒙尘。现如今,滹沱河畅通无阻,淤泥被一清而空,正是建功立业时。”夏祥口称万岁,“皇上南巡真定,体察民情,游船滹沱河上,江山万里,丽日晴空,普天同庆,臣有诗一首,愿献于吾皇助兴。” 皇上兴致大起,笑容满面:“好,好,朕洗耳恭听。”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夏祥一边吟诗,一边悄然朝金甲使了一个眼色。 “好诗,好诗,好一个‘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气势如虹,直冲云霄。”金甲会意,顺势接话,忽又遥遥一指,“皇上,此时正是农闲时节,为何农人还在田间劳作?不对,此处好像在建造一个庄园。” 皇上顺着金甲手指的方向一看,顿时惊呆了,远处一望无际的荒野之上,有数千农人正在劳作,田地的中间,有方圆数里的庄园正在建造。虽是冬天,却是一片欣欣向荣热火朝天的景象。 “夏知县,这是?”皇上不再直呼夏祥名字,而是改称为夏知县,语气也舒缓了许多,“为何冬天农人也在劳作?” “回皇上,此地本是荒野,田地也是不可种植庄稼的盐地,臣将滹沱河河底的淤泥清理出来之后,让流民铺在荒地之上,荒地变良田。”夏祥见时机成熟,就一口气说了出来,“又因寒冬将至,流民若是没有住所,难以过冬,臣将良田和流民全部划归给好景常在,由好景常在的连娘子出资建造夏家庄,供流民居住。有田可种有屋可住,流民不但可以安然过冬,明年开春之际,还会播种,从此安居乐业,感恩皇上。” 皇上不由奇道:“此事大善,只是为何真定县中有这么多流民?” “臣的话,不可尽信。”夏祥说道,“臣身为真定知县,必会为自身官声着想,说话难免有失偏颇,不如请皇上移步下船,到百姓中间走上一走,亲耳听听百姓怎么说。” “皇上,万万不可。”候平磐和崔象几乎同时劝阻。 候平磐抢先一步:“皇上,流民之中鱼目混珠,万一有人欲行不轨,皇上万金之体,不可以身试险。” 崔象也急急说道:“皇上,真定城中治安良好,城外的流民,多是鸡鸣狗盗之辈。望皇上三思!” 第六十五章 见大而行远 星王心中暗骂夏祥的狡诈,他很清楚夏祥此举的目的何在,也向前一步说道:“皇上……” 不等星王说完,皇上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了,朕若是不能与万民同乐,还当这个皇上有何用?下船!” 皇上在常关的搀扶下,下了龙船,走不多时,就来到了田间。田间农人依然忙个不停,无人在意皇上的到来。 常关清了清嗓子,想要高声宣称皇上驾到,却被皇上制止了。皇上回身对众人说道:“不可惊扰百姓,也不要踩坏田地。切记,切记。” 来到一个衣着破烂流着鼻涕大约七八岁大小的孩童身前,皇上弯腰问道:“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八岁了,叫杨官人。”孩童打量皇上几眼,“你是谁呀?为什么来我家田里?哎呀,不要踩坏了我家的地。要是地坏了,明年我就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了。” 皇上忙退后一步,呵呵一笑:“杨官人?好名字,以后想要当官是不是?你为什么要住在城外?城里多好。” “你是外地人吧?真笨,什么都不知道。”杨官人一脸天真地仰望皇上,右手食指一划鼻子,将鼻涕往身上一擦,说道,“我是想当官,而且想当夏县尊那样的官。为什么住在城外?因为房子被人收走了。原本我家不缺粮食,可是自从官府非让借贷种粮后,年年还债,还了三年就把房子和田地都还没了,只能住到了城外。要不是夏县尊和连娘子,爹娘说,今年冬天我们不是冻死饿死在城外,就是死在外地。” 皇上脸色一红,虽说他早就听闻了新法之祸,但在亲耳听到天真的孩童所说的真相之后,还是不免羞愧。新法之患,并非全在候平磐一人身上,他当初也是认定新法必会利国利民。后来察觉到了新法的问题所在,想要制止时,星王和候平磐已然坐大,他想要废止,已经有心无力了。 候平磐脸色铁青,冲夏祥说道:“夏知县好高明的手段,哼哼,可惜枉费心机。” 夏祥淡然一笑:“候相公过奖了,和候相公相比,下官还差得太远。下官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手段,只知道民心似铁民心似天的道理。下官也不管是不是枉费心机,只管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不会被冻饿而死。所谓爱民如子,不是嘴上说说书里写写,不是站在朝堂之上高唱颂歌,而是弯腰俯身,真正和百姓打成一片,真正知道百姓的疾苦,真正为百姓着想,不负我辈读书人之志向——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候平磐脸色一晒,想再反驳几句,却被叶木平抢白说道:“候相公,市井不比朝堂,百姓不比百官,市井百姓不管你官有多大,只管你是不是真心为他的生计着想。百闻不如一见,说一千道一万,百姓口耳相传才是官声。” 皇上大为感慨地说道:“你可知道站在你面前的这些人都是谁?” 杨官人扫了众人几眼,摇了摇头:“不知道。” “咳咳,小娃娃,他就是当今的皇上。”常关忙不迭上前一步,一本正经地对杨官人说道,“你有什么需求,尽管和皇上开口,皇上金口一开,定会保你荣华富贵。” “皇上?”杨官人不太相信地上下打量皇上几眼,“就是戏里唱的坐在皇宫之中大殿之上问大臣何不食肉糜的皇上?” “不得无礼!”常关怒喝一声。 “哈哈,无妨,无妨。”皇上哈哈大笑,“朕可不是不知民生维艰的晋惠帝,朕也知道百姓耕田不易。” “皇上是不是金口玉言?”杨官人一点儿也不怕皇上,歪着脑袋,一脸期待。 “正是。” “小民恳请皇上废除新法!”杨官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有模有样地连连磕头,“我以前长在城中,要衣有衣要吃有吃,后来因为新法,爹爹借了官府的种粮,就变成了没衣穿没饭吃没房住……” 皇上长叹一声,伸手扶起杨官人:“百姓之苦,朕之过错。夏知县,你有何话说?” 夏祥向前一步,躬身说道:“皇上,杨官人所说属实。臣恳请皇上废除新法!” 郑善、郑好也同时出列,齐声说道:“臣等也恳请皇上废除新法!” 叶木平也趁机说道:“皇上,贫道出京,沿途多有流民,背井离乡全是因新法而起,恳请皇上废除新法。” 金甲一拉见王,见王也十分识趣地说道:“臣也恳请皇上废除新法。” 见王既然出头了,景王、庆王也就当仁不让地齐声说道:“臣等也恳请皇上废除新法!” “皇上,新法事关国体,不能轻易废除。”候平磐忙上前一步,担心事态失控。 “皇上,新法不可废。”星王和云王也加入了反对废除的行列。 “皇上,新法万万不可废除,一旦废除,不但前功尽弃,还落一个千古骂名。”崔象见事态突然大变,也顾不上许多了。 皇上沉吟不语,过了半天才说:“夏知县,废除新法之事,是百姓的心声,还是只是朝堂之争?” 夏祥从衣袖之中拿出一物,双手呈前:“皇上,民意似天民心如铁,请皇上明鉴。” “呈上来。” “是。” 常关从夏祥手中拿过薄薄的一张纸,不知何物,周围众人也是面面相觑,纷纷猜测夏祥向皇上递交了什么。 “这是什么?”皇上接过大小如手帕的一张纸,纸上印满了字,他惊讶地说道,“《元宣朝报》?朕早就听说民间有小报流传市井之间,却原来是这个样子。倒也有趣,朕还是第一次见到……” 皇上的脸色凝重了几分,又看了片刻,脸上已经满是怒气,他猛然将报纸甩给候平磐:“候相公,你口口声声说新法深得民心,新法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夹道相迎。你好好看看,百姓是怎么说新法的……” 候平磐弯腰捡起报纸,只看了几眼就急忙辩解:“皇上,民间小报不过是市井之言虚妄之语,不能当真。上面声称被新法所害之人,都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之言,夏知县以民间小报为准,是欺君罔上。” 皇上淡淡地看了夏祥一眼:“夏知县,报上所载之人,可是确有其人?” 肖葭特意赶制了一期《元宣朝报》,上面刊登的都是真定城中因新法而卖房卖地的流民不同的悲惨遭遇,以生动翔实的笔法将一些流民的经历付诸笔端。夏祥让人特意挑选了其中最有代表性最悲惨的几人,有卖儿卖女者,有妻离子散者,有因新法而自杀致残者,如是等等。 夏祥早有准备,答道:“回皇上,报上所载之人,个个属实,他们都在流民之中,皇上想要当面问个清楚,随时可以召来。” 皇上回身看向候平磐:“候相公,既然你说小报不过是市井之言虚妄之语,好,你随便从中挑选一人,夏知县让他来与你当面对质。” 候平磐骑虎难下,拿过报纸翻看几眼:“康河、孙羊何在?” 夏祥招手让萧五过来,萧五奔跑几步来到流民中间,大喊一声:“康河、孙羊,夏县尊唤你们有事。” 话音刚落,只见两人从人群中越众而出,一路小跑来到夏祥面前,二人都是四旬开外的年纪,一脸憨厚,衣着陈旧。 夏祥摆了摆手:“皇上在此,还不快快拜见皇上。” 二人一听皇上,吓得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敢抬头。皇上亲自扶起二人:“你二人不必多礼,起来讲话。报上说你二人因新法之故,一个妻离子散,一个卖儿卖女,可有此事?” 二人一听皇上问到此事,顿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二人毕竟亲身经历此事,有切肤之痛,说得是声泪俱下,听者无不感同身受,掬一把同情之泪,就连皇上也是湿了眼眶。 候平磐不甘心,又点了两个人。不料这二人的经历比起康河、孙羊更加悲惨,别说众人听了于心不忍,就连皇上也是不忍再听下去,挥手不让二人再说下去。皇上一时爱民之心大起,不但奖赏了四人一大笔赏银,还免除了夏家庄三年的赋税。 四人转身就将皇上驾临之事传了出来,顿时数千流民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孙羊又带头恳请皇上废除新法,流民齐声呼唤,喊声震天。 皇上本来就有废除新法之心,心里很是满意夏祥将阵势做得如此之足,他赞赏地看了夏祥一眼,就势说道:“新法本意是富民强国,如今却成了祸国殃民之法,若再不废除,岂不是有违天意有背民情?人非圣贤,孰能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即日起,废除新法!” “吾皇万岁!”夏祥一时无比欣慰,历尽千辛万苦,费尽心机,总算让皇上下令废除了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的新法,怎不让人激动万分?想想大夏将有多少百姓会因此受益,不再背井离乡,不再妻离子散,他第一次有了身为父母官的荣幸。 星王、候平磐脸色变幻不定,几人的目光落在夏祥身上,就像一支支利箭想要洞穿夏祥的身体。夏祥恍然不觉,并不将几人敌视的目光放在心上。 正午一过,皇上启程前往邢州。真定府和真定县一众官员中,大多数随行前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真定城南门,沿着官道南下。 夏祥本想骑马,却因皇上随行人员太多,马匹不够,他只好乘坐马车,和连若涵、曹姝璃一车。本来他和两位娇美娘子同乘一车,一路之上可以多些旖旎少些劳累,不料曹殊隽却不识趣,非要凑上来,让他也颇是无语。 好在车内宽敞,可以容下六人,夏祥就让幔陀和肖葭也上车。萧五骑马,和叶木平、金甲同行。 “总算是废除了新法,当浮一大白。”曹殊隽舒舒服服地斜躺在车里,背靠软软的抱枕,紧挨肖葭而坐,他懒洋洋地说道,“夏郎君,今日之事,干得漂亮,既称了皇上的心,又灭了星王和候平磐的威风,痛快,真是痛快。” “能不能有点志向,目光放长远一些?”肖葭白了曹殊隽一眼,“废除新法固然是好事,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前去邢州,万一中了星王的计该怎么办才好?” “皇上的事情,自有皇上操心,他身边不是还有星王、庆王、叶真人和金甲先生?对了,还有宋侍郎和李先生也先一步前去邢州了,我只是一介布衣小小草民。”曹殊隽嘿嘿一笑,却又问夏祥,“夏郎君,你说皇上既然知道了星王有不轨之心,为何还要前去邢州?” 夏祥自从上车之后,一直沉思不语,忽然想到了什么,掀开车帘说道:“萧五。” “先生,萧五在。”萧五立刻探身出现。 “你和丁捕头立刻返回真定城,到夏家庄一趟。”夏祥小声说道,“将沈良人带到县衙,等本官回来。” “是。”萧五回身找到丁可用,丁可用二话不说就和萧五纵马而去。 “为何要将沈良人留在县衙?”连若涵虽能猜到一二,却不清楚夏祥到底意欲何为。 夏祥微微一笑:“不瞒娘子,沈良人是一个关键的人证,保护好他,以备不时之需。”又想起了什么,笑问,“娘子可有皇上的旨意要传达?” “传旨的天使是时儿,又不是我。”连若涵顽皮一笑,“时儿怎么不见了?” “时儿和张厚共乘一车。”曹殊隽摇头叹息,“张厚非不让时儿和我们同行,也是让人无奈。不过也好,时儿说可以帮我们听听张厚说些什么,也好做到知己知彼。” “倒也不用担心张厚会对我们怎样,我只是担心他……”夏祥不愿说出心中所想,却还是说道,“但愿张厚有自知之明,不会成为星王的马前卒。” 第六十六章 迎刃方通简 ,最快更新问鼎记最新章节! 夏祥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善来大师闻道而西去,可怜我辈俗人,还在滚滚红尘之中流连忘返,境界之差,天渊之别。张厚若能回头是岸,也是善莫大焉。若是不能,也是他咎由自取了。连娘子,你说星王会在邢州布下怎样的天罗地网,皇上又有怎样的应对之策?” “张厚之事,不提也罢,随他去,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连若涵对张厚全无兴趣,莞尔一笑,“夏县尊是想知道我如何得皇上之助成就了好景常在偌大的基业,对么?” 夏祥也笑:“皇上雄才大略,运筹帷幄,连娘子天资聪颖,知人善任,皇上和连娘子联手成就一个好景常在不过是举手之劳。” “行了,不要高抬我了。”连若涵一脸俏笑,得夏祥一巧,心中甜蜜无限,“事情要从五年前说起,当时我和爹爹闹得决绝之后,一个人伤心地去了京城。在京城住了一些时日,不知该去哪里要做什么。有一天忽然心血来潮,去了西山,却无意中遇到了一个同样伤心欲绝的人……” “皇上?”曹姝璃也听说了皇上在密源中偶遇仙女之事,好奇地问道,“皇上在西山伤心欲绝,是不是因为寻隐者不遇?” 连若涵点头:“妹妹真是聪明,一语中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皇上,只当他是富家子弟。我见他虽衣着华贵,却悲伤满面,不由想起自己的身世,也是黯然泪下。他就问我为何流泪,我不答,反问他身为大丈夫,为何独在深山之中伤心?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男儿就应该志在四方,而不是浑浑噩噩,一枕黄粱。” “他说若论年纪,我可以当他的女儿,还说从来无人敢这么和他说话,在问了我的名字后,他又和我说了许多,我才知道,他来此处寻找他的心上人,可是自从一别之后,她再无消息,天命斯不易,伊人不可期……”连若涵想起往事,一时目光迷离,嘴角之上泛起一丝苦涩,“我二人越聊越是投机,在得知了我的遭遇之后,他反倒劝我看开一些,大夏女子虽不可科举,却可以经商,古往今来,也有许多凭借一己之力成就一番伟业的富可敌国的奇女子,别人可以,我也可以。” “后来呢?”曹姝璃一脸羡慕之色,羡慕之中,还有与有荣焉的开心,“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逝人伤。唯以心相交,淡泊明志,友不失矣……” 肖葭忽有感慨地说道:“愿我们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后来他让我认他为义父……” 话刚出口,夏祥顿时吓了一跳,险些跳了起来:“你、你认了皇上当义父?岂不是说你是公主?” 连若涵掩嘴而笑:“怎么,是不是想起以前经常欺负我竟是欺负公主殿下,现在怕了?” 夏祥嘿嘿一笑,又坐直了身子:“本官人何曾怕过什么?只是想到娶了公主便不能再娶曹娘子,有些沮丧罢了。不如这样,连娘子,你我解除婚约,我娶了连娘子和幔陀娘子算了。” “你敢!”连若涵眉毛一挑,随即又得意一笑,“此事容我禀告皇上,由皇上定夺。” “不要闹了,夏郎君,快听连娘子说完。”曹姝璃嗔怪地白了夏祥一眼。 “我认了他为义父,后来知道他是皇上之后,我又反悔了,我可不想当什么公主。好在皇上开明,说我只是他的义女,不是皇上的义女,他不会正式册封我为公主。”连若涵嘻嘻一笑,“所以说,夏县尊,你想当附马的美好愿望落空了,我还是我,连若涵,好景常在的掌舵人,不是大夏公主,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夏祥笑而不语,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连若涵继续讲下去。 连若涵一拢秀发:“认识了皇上之后,皇上就多次以来西山寻人为由,和我见面。皇上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无论是学识、眼界、格局还有天下大势。就这样过了两年,忽然有一天,皇上说想成立一家遍布大夏的第一商行,名字就叫好景常在。我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想成立商行,正好我也想做些事情,就很开心地答应了。没想到,就在好景常在成立之时,皇上就病倒了。” 夏祥暗暗点头,皇上应该是察觉到了候平磐和星王逐渐坐大,已经成为心腹之患,正要收权时,突然病倒,应是星王和候平磐也是耐心渐失,悍然对皇上出手逼宫了。 “好在皇上虽然生病,却有金甲先生调理身子,病情得到了控制。皇上生病之后,就很少出宫了,托人转告我,让我尽最大可能将好景常在做大做强。还好我没有辜负皇上重托,三年来兢兢业业,让好景常在从无到有从有到强,傲然挺立在华夏大地之上,成为大夏第一商行。”连若涵点了点头,“好了,好景常在的前生今世讲完了,下面该说说皇上前往邢州之事了。” “对,对,连娘子,皇上在邢州到底有没有布局妥当?”夏祥对皇上和连若涵的交往虽心中很有感慨,也有许多疑问,此时却不是刨根问底之时,他迫切想要知道皇上为何非要前去邢州。 “我也不很清楚,去邢州之事,皇上没有事先交待。”连若涵面露忧色,“好景常在刚刚成立之初,皇上和我联系不断,后来就联系渐少。我也不能直接联系皇上,好在叶木平叶真人入宫之后,皇上有时也会通过他向我传递一些命令。虽说叶真人不是很让人相信,不过为皇上办事之时,还算认真。” 夏祥知道连若涵对道士都有成见,也就呵呵一笑:“叶真人对皇上一片忠心,不管他是真仙人还是欺世盗名之辈,忠君之心日月可鉴。还有一件事情,连娘子前来真定,在真定的所作所为,也是奉皇上之命有意为之了?” “算你聪明,总算想到了。”连若涵嫣然一笑,“皇上既然选中你前来真定,将如此重要之地交与你来治理,必然要有人在你身边教你如何行事才行。不过后来我发现,不用我教你居然很快就学会了。当然了,后来和你私定终身,不是皇上之命,是我自己做主。” “承蒙连娘子抬爱,本官日后一定待你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夏祥算是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始末,还好他没有任何不轨之心,否则说不定就被连若涵密报皇上了,又一想,问道:“皇上前来真定再去邢州,事先也没有知会你一声?” “没有。”连若涵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近来我和金甲先生、叶真人全在真定,皇上身边无人向我传递消息。而且邢州之行,又事发突然,据传是说皇上所爱之人在邢州下辖的广宗县大平台村出现……” “大平台村?”夏祥猛然想起了什么,怦然心惊,“原来如此,怪不得星王非要劝说皇上前去邢州,大平台村?好一个大平台村!” “怎么了?”曹殊隽、肖葭异口同声地问道。 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幔陀也顿时睁开双眼,目露诧异之色。 夏祥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拿地图来。 连若涵拿出了地图,夏祥铺开,找到了广宗县大平台村所在,说道:“广宗县在邢州以东一百六十余里,广宗县内的大平台村,村南面有一片方圆数千丈的沙丘……” 数日后,皇上经邢州,转道向东,来到了广宗县太平台村。站在村南的沙丘之上,放眼望去,茫茫一片沙丘,沙丘之上,寸草不生,沙丘之外,却赫然是一片森林。森林呈圆形将沙丘包围,整个沙丘就如一个历经数千年风霜的高台,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沧桑。 “皇上,臣听闻邢州知州谭聪上报,在此处的森林之中有仙子出没,曾有人见过仙子一面,说仙子绝世容颜,且飘忽来去,臣以为,多半是西山密源之处的仙子。”候平磐站在皇上身侧,指点森林,不停地说道,“不过此处森林极大,需要动用大量人力搜寻,广宗县衙的衙役也不够用,臣以为,可以征用博陵崔氏的庄丁。” 夏祥站在候平磐身后不远之处,将候平磐的话尽收耳中,不由心中一惊,果然不出他所料,真正的伏笔是落在了博陵崔氏身上。 皇上微一点头:“如此甚好,准了。不过此地离博陵崔氏也有百余里之遥,谁去博陵调人?” “太原李氏李持和荥阳郑氏郑明睿二人,向来和博陵崔氏的世子崔向阳交情莫逆,让他二人前去,定不负圣命。”候平磐及时抬出了李持和郑明睿 皇上似乎全无主意,点头说道:“好,就派他二人前去就行。” 候平磐回身说道:“李持、郑明睿听命,皇上命你二人前去博陵崔氏请调庄丁一千人,你二人快马加鞭,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是!”李持和郑明睿出列,二人不忘多看了夏祥一眼,随后领命而去。 “朕今日就宿营此地了。”皇上回身吩咐下去,“传令,扎营。” 夏祥虽想劝皇上不要宿营此地,却没有机会,皇上金口一开,众人立刻忙碌起来,不到一个时辰,营帐就已经陆续支起。 在此地宿营,危险重重。一马平川的沙丘固然无险可守,周围的森林在夜色之下也如同黝黑的巨兽,不知道里面隐藏了多少凶险。尽管早已派人前往森林查看,也有禁军沿森林呈扇形把守,但皇上随从之中鱼龙混杂不说,所带禁军也不过数千人,若是有一支奇兵从森林之中杀出,长驱直入,禁军首尾难顾,皇上危矣。 只是夏祥人微言轻,想要进言也不够资格,只好暗中让幔陀趁着夜色潜入森林之中查看一番。幔陀回来后报告,森林之中并无伏兵,不过森林太大,若是从周围连夜调集千余人埋伏其中,几乎无法察觉。 夏祥将几人集中在一个营帐之中,正在议事时,金甲和叶木平来了。 金甲一进帐就直嚷嚷口渴,要了一杯茶水之后,一饮而尽:“夏郎君,人都到齐了没有?” 夏祥笑道:“你一到,就全到了。” 金甲哈哈一笑:“好,人既然到齐了,老夫就来传一道密旨。” 一听有密旨,夏祥、郑善、郑好以及连若涵、曹姝璃、肖葭、幔陀、曹殊隽等人都同时站了起来,整理衣服,就要接旨,金甲一愣,随后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如此隆重,皇上说了,事情紧急,一切便宜行事。” “谁?”幔陀身形一闪来到营帐门口,剑尖挑开门帘,门外站了二人,正是李鼎善和宋超度。 夏祥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到李鼎善,竟是在营帐之中,他顿时愣住,李鼎善却哈哈一笑,和宋超度进了营帐,径直来到夏祥面前。 “祥儿,中山村一别,今日才得以相见,是不是有恍若隔世之感?”李鼎善兴奋多于激动,“不错不错,虽然瘦了几分,却比以前更坚毅更有气势了。来,见过宋侍郎。” 夏祥顾不上和李鼎善叙旧,见过了宋超度,也来不及寒暄,金甲就宣布了皇上的口谕。 “星王、候平磐叛国,朕念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之上,本想网开一面,是以前来大平台村的沙丘之地,只为让星王反省,但愿他迷途知返,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怎么样?”夏祥以为是金甲话说一半。 “没有了。”金甲无奈地一笑,“皇上说到这里时,景王和庆王进来了,皇上就没有再说下去,老夫就告退了,然后来到了你这里。” 夏祥点了点头,问李鼎善:“先生,皇上让你和宋侍郎提前来到此地,可是有什么防范措施?” 李鼎善含蓄一笑:“皇上此来大平台村,一为寻找仙子下落,二为再给星王最后一个机会,不想和星王兵戎相见。皇上对此自然早有安排,你就不必过多操心此事。真定之局,星王功亏一篑,当记你大功一件。” 第六十七章 自知者不怨人 ,最快更新问鼎记最新章节! 夏祥还想再多问几句,忽听外面有人问道:“夏县尊可在?” 正是张厚的声音。 “张兄请进。”夏祥起身相迎。 门帘一开,张厚和时儿、滕正元、沈包进来。 夏祥的营帐虽然不小,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也一时显得局促了。分别落座之后,张厚也不管李鼎善和宋超度在场,直截了当地说道:“夏兄,虽如今你我各为其主,不过毕竟相识一场,张某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个清楚。” “不必了。”夏祥听都不想再听张厚所谓的高谈阔论,“张兄你说错了,你我都是天子门生,都是皇上臣民,怎会是各为其主?” “不想听?不想听张某也要说。”张厚冷冷一笑,“你可知此地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平台村……” “不要说了,张兄!”沈包一拉张厚的胳膊,“今日沈某陪你前来面见夏兄,是想和你说个清楚,自今以后,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割袍断义。” 滕正元脸色如铁:“我和张兄就不必割袍断义了,本不曾相识,也不必断义。” 时儿想说什么,被张厚严厉的眼神制止,张厚起身一笑:“既然如此,我们从此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就引别过,他日再见,休怪张某翻脸无情。” 张厚起身便走,夏祥冷声说道:“不送。” 时儿咬了咬牙,踌躇片刻,还是跟了出去。 几人才又坐下说了几句话,外面传来了常关的声音:“各位大臣,官家今日颇有兴致,想与诸位同乐,请诸位出帐。” 夏祥一行纷纷出了营帐,只见沙丘的正中不知何时已经点燃了数起篝火,皇上身着便装,缓步来到篝火面前,火光将皇上的脸庞映照得红润而有光泽。 皇上随行的一众文武百官,都纷纷聚集在了皇上周围。原本荒无人烟的沙丘,此时在火光和人影的映衬下,犹如浩瀚星空之中突然多了一颗闪亮的流星。 “诸位,朕久未出京,难得今日与诸位共此夜色,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皇上心情大好,仰望夜空,忽觉鼻子之上一亮,伸手一接,却是一片雪花,不由哈哈一笑,“果然下雪了,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来,来,来,诸位快来与朕同乐。” 早有人摆下案几,放上菜肴和美酒,皇上举杯敬天:“遥想太祖太宗当年南征北战,浴血无数,才打下了大夏万里江山。来,第一杯酒,敬太祖太宗和列祖列宗!” 众人举杯同敬。 皇上又举起第二杯酒:“先皇归天之时,曾教导朕说,有三种人不可用:易牙杀子取媚于君,不合人之常情,不可用;开方放着卫国太子不做,以臣事君,不合人之常情,不可近;竖貂自宫以取媚国君,不合人之常情,不可亲。朕谨记先皇教诲,不用不近不亲三种人。来,第二杯酒,敬先皇!” 众人举杯同敬。 皇上又举起第三杯酒:“今日君臣同聚大平台村,也算是难得的盛事。如今大夏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虽朕身体微感小恙,又有膝下无子之忧,大夏基业依然固若金汤。来,第三杯酒,获大夏。” 众人举杯同敬。 此时雪花片片,却没有一丝风,雪花飘然而落,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皇上的头上肩上落满了雪花,皇上傲立雪中,脸上迸发万丈豪情:“诸位可知大平台村曾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困龙之地?” 皇上此言一出,无数人为之一惊。 皇上哈哈一笑,直接点将了:“夏祥,你来说说大平台村的传奇历史。” 夏祥没想到当众被皇上点名,忙躬身出列,迟疑片刻:“皇上……” “但说无妨。”皇上挥了挥手,“正好景王、星王、庆王、云王和见王都在,还有诸位王公大臣,今日欢聚一堂,甚是难得,你也不必拘谨,尽管说来。想必在座各位之中,有人知道此地,也有人不知道。” “是,皇上,如此臣就献丑了。”夏祥以为皇上并不知道大平台村是历史上著名的困龙之地,原来皇上清楚得很,他就更加放心了,“大平台村看似只是一个普通村庄,却是一处不祥之地,曾有两位杰出帝王命丧于此,三个盛世王朝因其覆灭,是无数帝王避之不及的困龙之地,第一位在此落难的帝王是商纣王。” 星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他和候平磐对视一眼,候平磐轻轻摇了摇头,暗示星王稍安勿躁,静候时机。 景王、庆王相视一笑,二人又同时看向了李鼎善和宋超度,李鼎善和宋超度朝景王、庆王微一点头。 夏祥继续说道:“此地曾是纣王的王宫所在,纣王在此地修建庭院楼台、布置酒池肉林,率领着大批奴仆日夜欢饮。周朝军队攻破都城之后,大梦方醒的纣王见大势已去,最后在鹿台举火自尽。此地虽不是纣王的自焚之地,却是纣王寻欢作乐导致天怒人怨之地。可以说,沙丘葬送了纣王的基业。” 在场众人虽都饱读诗书,知道纣王因何而死,却不知道纣王的酒池肉林竟是建在沙丘之上,有人叹息,有人惊叹,也有人抓住一把沙子,闻了一闻,想知道时隔千年之久,现在的沙子之中,是否还有当年的气息。 夏祥见皇上向他投来赞许之意,李鼎善和宋超度也是微微点头,他就不再理会星王、候平磐敌视的目光和张厚嘲讽的目光,他继续说道:“在纣王死去的七百余年后,又一位伟大的君王也命丧此地,他就是威名赫赫的赵武灵王。作为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正是在赵武灵王对军队胡服骑射的改进,让赵国一跃成为仅次于大秦的军事强国。然而令人唏嘘的是,赵武灵王的下场却实在有些凄凉。” “本来赵武灵王先立了长子为太子,后来又觉得幼子更有帝王之相,就不顾大臣的反对废长立幼。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又对被废的长子多了同情,又想将一半国土分赐于长子,让长子和幼儿共治天下。如此英明的赵武灵王不是不懂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的道理,只是他太意气用事了。不料消息传出之后,拥护太子的大臣唯恐长子继位之后对他们赶尽杀绝,索性先下手为强,发动了兵变,将赵武灵王关在了沙丘宫中活活饿死。”夏祥摇头叹息,“赵武灵王死后,赵国的实力日渐削弱,曾有吞秦之志的第二大国走向了下坡路,最终被秦国歼灭。” “秦国吞并了赵国之后,一统天下。仅仅过了几十年,各地频现不祥之兆,甚至还出现了‘荧惑守心’的诡异天象,秦始皇选择外出巡游以散心……”说到此处,夏祥有意停顿一下,皇上南巡真定又前来邢州,也是巡游散心,他偷眼看了一眼皇上,见皇上面色平静,就放下心来,“然而一向身强体壮的始皇一到平原津便重病不起,只得立下诏书交代后事,结果却在诏书送出前驾崩于沙丘宫。始皇死后,赵高、李斯二人扶持胡亥上位,秦国于是日渐衰落,三年后就被刘邦攻破咸阳城,巍巍大秦就此宣告灭亡。” “正是因两位帝王的去世和三个王朝的覆灭,沙丘宫成为了恶名远播的‘困龙之地’,光鲜一时的辉煌殿堂逐渐蒙上了历史尘埃,如今只留下荒草和沙丘一片,漫天的雪花和遍地的沙子似乎在向后人诉说着往昔繁华和世间变迁。”此时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堆积了薄薄的一层,夏祥走在沙子的雪上,感觉有一种穿越了千年时光的恍然,他朝皇上叉手一礼,“皇上,大平台村的传奇历史讲述完毕,臣惶恐。” “讲得很好,你惶恐什么?”皇上哈哈一笑,“两位帝王三个王朝,沙丘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困龙之地。若是朕再丧命于此,后人说起时,会不会认为朕明知此地不祥,却还非要前来,愚蠢之极!” 众人骇然变色! 皇上却依然一脸淡定:“人生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只想青史留名,只想后人如何评说,岂不是活成了史书?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朕这一生,承先皇之志,虽无大功,也无大过。又大病一场,现在已经看开了许多,若是就此让朕不当这个皇帝,朕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唯一让朕放不下的,是仙儿母子……” 原来皇上在密源中遇到的女子叫仙儿,夏祥心中一跳,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不知所踪的母亲宋定娘,天地茫茫,世间匆匆,母亲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尽管他坚信母亲不会有事,却还是无比想念母亲。 群臣知道皇上曾经在密源中幽会仙女者,不在少数,知道皇上还有一子者,就寥寥无几了。是以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皇上竟有一子?” “若是找到他们母子,皇上后继有人,大夏就有太子了。”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天佑大夏。” “大夏后继有人,也好让一些人死心,不要再枉生事端,为了帝位而为害百姓了。” “真的找到了仙儿母子,也算是大夏史上值得大书特写的一件大事了。” 皇上不理会众人的议论纷纷,他忽然间仰天长叹一声:“可惜的是,就在朕千辛万苦找到仙儿之时,却意外得知,仙儿已经仙去,而朕和她所生的孩子,下落不明。” 突然的转折让众人都大惊失色,有人扼腕叹息,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闭目不语。 “好在仙儿仙去之时,将孩子托付一名女子收养。此人虽然也不知去向,却已经查明,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今年正是弱冠之年。”皇上目露慈祥之意,“朕有后了,大夏有后了,苍天有眼。” “恭喜皇上。” “贺喜皇上。” 群臣祝贺声一片。 皇上摆了摆手,制止了群臣:“可惜的是,此子现在何处,朕不得而知。不过朕知道的是,文武百官之中,想另立新君者,却不在少数!” 皇上声调陡然一变,声色俱厉,眼神也变得无比凌厉:“朕还在位,朕还没有归天,朕还有后,你等就如此对朕,莫非真以为朕病倒之后就会一病不起?你们私下聚会,暗通书信,朕清楚得很。吴义东何在?” “臣在。”吴义东一脸惶恐地出列,头上顶满雪花的他不敢抖落雪花,战战兢兢地来到皇上面前,就要跪倒。 皇上挥手说道:“不必下跪了,呈上来。” “是。”吴义东回身说道,“来人,抬上来。” 星王和云王、候平磐面面相觑,心中暗道不好,忽然同时想起一事,困龙之地在历史上困死的三位帝王,只有秦始皇一人是皇上,其余二人都是王。困龙之地,可以困天子,也可以困王爷! 更让星王不解的是,吴义东何时倒向了皇上?真定之局被破,吴义东只是不再起兵,却并不是弃他而去转向皇上……当然他没有深思的是,吴义东对他的言听计从是因为吴义东认为他可以当上皇上,当星王的皇上之梦破灭之后,吴义东怎会还追随在他的身后? 两个禁军很吃力地抬了一个箱子上来,箱子很大,也很沉。 “皇上……”吴义东的声音有几分苦涩,“东西都在里面了,请皇上定夺。” 吴义东并不理会星王向他投来的质疑的目光,他心中百般滋味。本来他还心存幻想,认为星王还有上位的可能,就在昨晚,韩猛深夜闯入他的营帐之中,将他和星王、候平磐来往的书信以及叛乱的证据放在了他的面前,告诉他,他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在星王被拿下时,他被划入星王同党,满门抄斩。二是当众揭穿星王起兵叛乱的意图,将功赎罪,皇上会宽宏大量,饶他不死,保他一家老小平安。 吴义东还想挣扎,却见韩猛拿出了军令,他的几名忠心耿耿的手下已经被拿下,他实际上已经被架空了,既然向前是一刀退后也是一刀,他索性赌上一把,就答应了韩猛。 第六十八章&第六十九章 (全书终) ,最快更新问鼎记最新章节! 第六十八章知命者不怨天 箱子里面是文武百官和星王的书信,以及星王叛乱的证据,吴义东才知道皇上还是皇上,表面上被星王和候平磐架空,其实暗中还是有许多人站在皇上一方,毕竟皇上才是正统。 皇上威严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风起,雪舞,他衣衫飘动,目光坚毅无比:“箱子之中都是书信和信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朕病重之时,诸位为大夏千秋万代着想,有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朕身体安康,以前的事情,朕今日要好好算算账……” 所有人都心头一凛,不少人还下意识回头去看,身后空空荡荡,并无武士持刀站立,只等皇上一声令下,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夏祥虽然早就猜到皇上早有布局,却还是没有料到皇上会准备得如此充分,竟是将朝中大臣和星王的书信搜集一起,只是他不敢断定的是,皇上今日正要大开杀戒,要将所有参与作乱之人斩尽杀绝不成?真要如此的话,今日的沙丘可就要血流成河了。 “来人,打开箱子。”皇上一声令下,常关忙打开箱子,皇上伸手拿起一封书信,只打开看了一眼,就又丢回了箱子,“诸位,朕虽在李中丞和宋侍郎的相助之下,拿到了这些书信,不过朕到今日为止,只打开了一封。是谁所写的书信,朕就不说了。火来……” 常关忙递上火把。 皇上将火把扔到了书信之中,瞬间火光大起。皇上哈哈一笑:“你我君臣相处十数载,既无猜疑又无二心,朕既然让你等代朕牧民,自当信任你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前之事,在沙丘之地,一火烧之,从此一笔勾销。” “皇上万岁!” 一名老臣感激涕零,扑通跪倒在雪地之上,老泪纵横:“老臣初任主事之时,皇上初登大宝。现今皇上春秋正盛,老臣却已垂垂老矣。老臣每每想起当年之事,无时无刻不感念皇恩浩荡。老臣悔不该当初,皇上,老臣知错了,请治老臣之罪。” 随后又有几人跪倒在地:“皇上,臣知错了。” 星王眼中寒光一闪,森然一笑,起身离座,抽出一把宝剑,挺身向前。幔陀见状,拨剑而起,就要出手。 众人都吃了一惊,星王意欲何为? 皇上却一脸镇静,冷冷地看着星王。 星王淡然一笑:“二哥,小时候你我兄弟二人经常比剑,今日你贵为皇上,三弟不敢再和二哥比试,愿意舞剑以助兴。” 宋超度说道:“星王殿下,你一人独舞不如多人群舞,且一人舞剑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嫌,正好臣也有雅兴,愿陪星王!” 星王斜着眼睛:“本王竟不知道宋侍郎也会舞剑?” 宋超度哈哈一笑:“臣虽不比李太白在大唐高手榜中可排名前三,却也会一些粗浅武功。”说话间,他长身而起,来到场中。 夏祥示意幔陀留意星王的一举一动:“星王舞剑之举,怕是另有所图,幔陀娘子,你且小心了。” 皇上烧掉书信之举,着实让夏祥大为吃惊,也出乎夏祥的意料,不过又一想,却也理解了皇上的宽容大度和苦心。文武百官也是世俗之人,星王有望继位成为新君,谁不想先一步靠近,也好日后谋求一个好前程。而皇上既往不咎,还烧了书信,既可彰显帝王之心的博大,又可收买人心,一举两得。 星王和宋超度一起舞剑,二人剑法倒也不错,星王招势凌厉,咄咄逼人,宋超度招势从容,进退有度。 才舞了数招,忽然风中传来人嘶马鸣之声,声音从森林中远远传来,在风雪声中忽远忽近,近时如近在咫尺,远时又如远在天涯,让人听了惊心动魄。 夏祥脸色一变,在他身侧的连若涵、郑善等人也是大惊失色,曹殊隽呼地站了起来:“有人起兵作乱?” 叶木平却是一脸镇静,一拉曹殊隽:“不要着急,坐下,就算有人起兵,你打不过又逃不脱,不如坐着。” 曹殊隽瞪了叶木平一眼:“叶真人,就算打不过逃不脱,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坐着不动,未必就是坐以待毙,也可以是以不变应万变。”叶木平呵呵一笑,“莫急,好戏才刚刚上场。” 群臣有人坐立不安,有人东张西望,也有人胆战心惊,更有人吓得双腿颤抖,皇上却仿佛没有听到喊杀声一般,依然饶有兴趣地观赏星王和宋超度的舞剑。 “二人舞剑还是少了几分热闹,再来两人舞剑。”星王舞到酣处,剑花一抖,大喊一声,“燕豪,方十娘何在?” 话音刚落,两个人影从天而降,一男一女现身在了场中。男子一身黑衣,手持柳叶刀。女子一身白衣,手持长剑。 “燕豪!方十娘!”夏祥吃了一惊,定睛一看,燕豪和方十娘面红耳赤,目光呆滞,犹如傀儡一般,二人现身之后,也不说话,各持兵器舞动起来。 “怪事,燕豪和方十娘怎会像是神智不清?”夏祥奇道。 幔陀微皱眉头,凝视片刻:“他二人中了失魂毒。中失魂毒之人,两个时辰之内任由下毒摆布,失魂落魄,形同傀儡,且功力暴涨。两个时辰之后,全身经脉尽断而死。” “可惜,可怜……”夏祥话说一半,忽然声调大变,“幔陀,快救皇上。” 燕豪和方十娘刀剑相交,齐齐朝皇上刺来。宋超度想要出手相救,却晚了一步,况且他又不如燕豪和方十娘武功高强。眼见燕豪一刀就要刺中皇上之时,幔陀手中寒光一闪,一枚飞刀夺手而出。 燕豪却不躲不闪,任由飞刀没入了胸膛之中,他面目狰狞,双眼冒血,犹如凶神恶煞一般朝皇上扑来。皇上并无多少惊慌之色,后退一步,此时正好幔陀赶到,一脚踢中了燕豪身子。 燕豪被一脚踢飞。 不料幔陀才一站稳身形,方十娘的长剑又逼近了身前三尺之内。情急之下,幔陀右手出手如电,接连将三枚飞刀插入方十娘的肩膀和腹中,方十娘却毫无知觉一般,依然猛扑过来。 叶木平也纵身飞出,想要替幔陀挡下方十娘,不料星王狞笑一声,手中长剑朝叶木平当胸便刺。叶木平以一人之力和星王交手,自然不在话下,谁知星王早有准备,呼啸一声,乔装打扮的高建元从人群中突然杀出,手持长枪,朝叶木平后背一剑刺来。 叶木平腹背受敌,自顾不暇,自然顾不上幔陀了。若是平常,幔陀以一敌二,还可以支撑片刻,只是现在燕豪和方十娘都形同鬼魅,不知疼痛又不怕死,她就难以应付了。谁也没有想到星王会下如此狠手,不惜用两大高手的性命来放手一搏。 形势万分紧急之际,夏祥大喊一声:“方十娘,燕豪污你清白,你怎能和他狼狈为奸?” 一声大喊如晴天霹雳,方十娘脚步一滞,猛然站住,愣了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现出扭曲和痛苦的神情,忽然,她长啸一声,飞步向前,手起剑落…… 一股鲜血喷涌上天,燕豪的脑袋滚出三丈多远,正好滚落在了高建元的脚下。高建元才一愣神的工夫,眼前寒光一闪,一枚长剑穿心而过! 方十娘一脚踢飞高建元的尸体,哈哈一笑,纵身飞起,人在半空之中,却陡然失去了全身力气,狂喷鲜血,随后一头摔落。 转眼间失去两大高手和一大助力,星王此时势单力薄,哪里还是叶木平的对手,被叶木平拂尘击中前胸,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二哥……”星王看向了皇上,“我没有错,错的是你。你如果不是无心朝政,不是一心想要寻找仙儿母子下落,也不会被我下毒生病。你病后如果不是有意放风让兄弟几人都认为有意问鼎皇位,也不会兄弟相残,都怪你,都怪你玩弄你的帝王心术!” 皇上慷然一笑:“三弟,如今你却怪罪二哥玩弄帝王心术,在你向二哥下毒之时,可曾有过半分兄弟之情?在你为了皇位在真定招兵买马杀人越货时,可曾想过大夏的黎民百姓?在你和候平磐以新法之名搜刮百姓党同伐异之时,可曾想过朕才是大夏天子?你只想一心问鼎帝位,只顾一己之私,只知弄权作乱,何曾对百姓有过爱惜有过关爱?你可知朕为何不在京城将你等拿下?只因朕还想给你一次回头是岸的机会,不想兄弟手足相残,不想动摇大夏基业,不想在京城之中流血,愧对列祖列宗!” “只可惜,时至今日你依然痴迷不悟,还想从博陵崔氏借兵欲行不轨,还让人行刺朕。你可知道,博陵崔氏的人马已经被清河崔氏全部截杀在了森林之中!” “不可能!”星王还不相信,从博陵崔氏借兵是他的奇计,其实博陵崔氏的人马早就埋伏在了距离沙丘不到十里之遥的吴家庄,只要半个时辰即可杀到。 “报!” 一人一马从漆黑的风雪之中狂奔而来,马上之人满身鲜血,手提数颗人头。他冲到场中,将人头一扔,俯身便拜:“皇上,臣已将逆贼博陵崔氏家主崔毕、太原李氏李持、荥阳郑氏郑明睿斩首,另博陵崔氏所带千余人兵马,已全数被灭。” “怎会如此?”星王面如死灰,颓然倒地,“完了,一切都完了,没想到,本王败得竟是如此之彻底!既如此,天要灭本王,本王认输。” 星王猛然跃起,手中长剑乱舞,朝皇上冲来。幔陀忙出手阻拦,不料星王竟是虚晃一枪,他身子一侧,一头栽倒在地,正好扑在了燕豪的柳叶刀上。 一刀穿心! 候平磐、崔象知道他们罪责难逃,忙跪倒在地。皇上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星王一死,二人已是无源之水,不足为虑。摆了摆手,让人带走二人。 景王、庆王、云王和见王来到星王面前,几人或摇头叹息,或一脸冷笑,或惶恐不安,或不以为然。此时大雪愈紧,地上的血痕很快就被大雪掩盖,就如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夏祥将奄奄一息的方十娘救回营帐之中,幔陀见方十娘气息微弱,心知不好,忙问:“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夏郎君?” “我是奉师父之命。”方十娘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一个孤儿,是师父将我养育成人,在昆仑山上教会了我一身武功。下山时,师父让我杀了夏祥,说夏祥虽是大夏之栋梁,但他也是不祥之人,他这一人,虽说会救无数人于水火之中,也会害无数人无家可归,让无数人死于战火。所以她不想让夏祥四处征战杀人无数,不如先杀了夏祥,好还大夏一片清风明月。可惜的是,我有负师父之托。师父,徒儿对不起你!” “你师父是谁?”夏祥急急问道。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一个仙子……”方十娘眼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就如灯将熄之时的瞬间亮光,随后光彩黯淡并且熄灭了。 次日,皇上升宋超度为大理寺卿,李鼎善为上京府少尹,原上京府少尹付擢升任上京府尹,接替死去的星王之位。宋超度会同李鼎善、郑善共同负责审理候平磐、崔象案。皇上下旨,候平磐、崔象一案不必牵涉太广。 经三人查实,最终定罪的只有不到十人,除候平磐、崔象被流放三千里之外,市乐县知县裴硕章削职为民,市乐县县丞田庆、真定县县丞许和光、押司杨江判处斩立决。并付科一案几名要犯,同时问斩。 张厚等一干新近依附星王之人,皇上并未追究。只是经此一事,张厚受了惊吓又着了风寒,一病不起。还是夏祥央求金甲先生出面为张厚诊治,吃了药后,张厚稍微好一些,却不肯感恩夏祥。还是时儿向夏祥千恩万谢。 第六十九章欲说还休 数日后,皇上返京。无数人在森林之中搜寻,一无所获,皇上在叶木平的劝说下,熄了心思。又得知方十娘的师父是远在昆仑山的一名仙子后,又动了前往昆仑山的念头,还好又被金甲和叶木平劝住。 皇上一行人启程之时,天光放晴,沙丘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昔日的血迹早已不见,只有一片洁白和清新的世界。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出很久,才从森林中走出两人,一人飘然若仙,一身白衣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洁白无暇。她身边一人,虽穿着一般,却也有掩饰不住的华贵之气。 若是夏祥在此,定会扑上前去跪倒在地,对穿着一般的女子哭诉:“母亲,你为何不见祥儿?” 没错,她正是消失许久的宋定娘。 宋定娘远望消失在天际的队伍,神情落寞,低头看了看积雪之上杂乱无章的脚印,小声地问道:“仙子,为何不和皇上见上一面?为何不让我见见祥儿?” “见有何用?”仙子神情冷漠,她脸上的纱巾被风吹动,却只露出一双明媚的眼睛,不留出一丝脸庞,她的声音就如树上的积雪一样冰冷,“我和他缘分已尽,你和夏祥也缘分已尽,宋定娘,不要再有痴心妄想,若你还想让他苟活于世间,你就永远不要再和他相见。” “仙子,既然我已经和祥儿分开了,为何还要派方十娘杀他?你为何如此狠心?”宋定娘微有怨言。 仙子的眼神依然冷漠:“你不要怪我狠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夏祥既是皇上遇难成祥的吉祥之人,也是大夏百姓的不祥之人。民为贵君为轻,为大夏百姓计,杀了夏祥虽是皇上之不幸,却是大夏百姓之幸。” “祥儿一心为百姓着想,怎会是大夏百姓的不祥之人了?” “夏祥日后会有不臣之心,早晚起兵叛乱。到时兵戈一起,生灵涂炭。” “他怎会有不臣之心?”宋定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怎会起兵叛乱,他明明是……” 不等她说完,仙子摆了摆手:“不必说了,我暂时可以不再杀他,不过日后是不是会留他性命,看他的所作所为了。” 一只惊鸟飞过,树上落雪纷纷,落在了仙子和宋定娘的身上,二人却一动不动,远眺消失在了天边的队伍。 数日后,车队到了真定城,由于路途劳顿,又雪大路滑,皇上决定在真定城小住几日。 崔象被免,真定知府空缺,因夏祥护驾有功,皇上不但重赏,还升任夏祥为真定知府。经夏祥推举,升任马展国为县丞、丁可用为县尉。二人欣喜若狂。 由于星王在真定布局最深,皇上亲自披阅卷宗,在查到柳长亭地下钱庄之事时,因柳长亭被斩谢华盖下落不明,竟是没有了人证。夏祥正愁眉不展时,一直在县衙中等候夏祥归来的沈良人告知夏祥,他在夏家庄抓住了李小四。 李小四的落网让夏祥喜出望外,皇上亲审了李小四。在皇上面前,李小四吓得几乎瘫软在地,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星王在真定敛财之事,还说若不是因为夏祥及时调查了付科一案引出了吴义东购买军粮之事,再有好景常在对广进商行的牵制,星王在真定已经坐大,至少也会召集十几万兵马。十几万兵马一旦起事,必会尸横遍野。 皇上大为感慨,在得知李小四是被一个逃兵所抓之后,他又接见了沈良人。皇上很是赞许沈良人的正义之举,沈良人在夏家庄已经安心,不想再回老家,皇上重赏了沈良人,又赐了他一个出身。 临行前,皇上还召见了幔陀。幔陀挺身而出救他的情景,让他念念不忘。 “幔陀娘子有何要求,尽管开口。”不知为何,皇上总觉得幔陀长得和仙子有几分相似。 “皇上,小民不求赏赐,只求在福建有一处山水田园,可以栖身。” “福建安溪有山,形如手掌,朕就赐名为幔陀山,赏赐与你。” “谢皇上。” 幔陀后来离夏祥而去,来到幔陀山,在整个山头种下了茶叶,命名为幔陀茶。后来幔陀茶传入京中,皇上亲笔题名,一时名声大起,成为大夏十大名茶之一。传说幔陀终其一生隐居幔陀山,独守漫山茶树和山中岁月,是否真是如此,不得而知,反正后来幔陀不知所踪。 因幔陀在幔陀山多次救下失足山民,人称幔陀娘娘。 夏祥为皇上送行,送到城北。皇上气色大好,说道:“夏知府,等你和连娘子大婚之时,朕要当主婚人。” 夏祥笑道:“多谢皇上,臣惶恐。” “朕这个主婚人不是随便当的,是有两件事要让你去办。”皇上的笑容之中,似乎有一丝阴谋的味道。 夏祥打了一个激灵:“皇上请讲。” “朕膝下无子,听金甲先生说,你对医道颇有研究,朕命你研制一副可以生子的药方出来,就叫多子多福丸,不得有误。” 好吧……夏祥心里暗骂金甲多事,但皇上开口了,他只能应下。 “还有一事就是……”皇上的神情中又多了几分忧思,“朕和仙子曾生下一子,此子流落民间,不知人在何处,从即日起,你便替朕暗中查找此子下落,一旦找到,朕记你大功一件,封王拜相。” 此事事关重大,且人海茫茫,全无头绪,夏祥不知该从何做起,正要推辞时,皇上又说:“朕帮连娘子打下了偌大的好景常在,如今好景常在成了她的嫁妆,你是坐享其成,替朕做一些事情也是应当。好景常在有遍布大夏各地的商行,用来找人最是便利。” 夏祥无话可说了:“臣……遵命!” “张厚虽有依附星王之过,不过却也是个人才,朕要任用他为市乐知县。”皇上脸色淡然,劲风如刀,他挺立雪中,气势过人,“你也不必非要和张厚过不去,还有,若是朕只能从几位王爷之中选一人继承皇位,夏祥,你说哪位王爷最有天子之德?” 夏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皇上是在考验他和哪位王爷亲近,还是想再以平定星王的手段再拿下下一位王爷?帝王心术,当真是深不可测。 送走了皇上,夏祥忽然发现夏来夏去不见了。忙问萧五,萧五说皇上让人带走了二人,想让二人担任随身侍卫。夏祥虽没有说什么,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皇上对他似乎也有防范之心。 果不其然,夏祥和连若涵回到县衙,却又发现肖葭也不见了,一问才知,肖葭也被皇上带去了京城,说是皇上赏识肖葭之才,让肖葭入宫当女官,和肖葭同时入宫当女官的还有时儿。 皇上又在下一盘什么大棋? 夏祥猜不透皇上的用意,也懒得多想,反正他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些时日,真定大局已定,他只要按部就班处理公务即可。不管皇上到底有什么大计或是又在布局什么,至少他可以先不去想了。 不过夏祥总觉得,或许不用多久,又会有什么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