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宴 “夜,绵长如水,乱了心扉。徜徉永巷,高高的宫墙,暗红似已干涸的血。裙脚拂过的地方盛开着大片大片的牡丹,它们开得那样妖冶而高贵,像冰冷的长剑划破锦缎,在胸口盛放的殷红……” 厚重的云翳像在天空铺开了一张网,将整座长安城笼罩其中。 本是一片漆黑的夜,却在宫灯氤氲的昏黄中变得明亮。 不是明亮,而是绮丽。 华丽的宫殿像一块巨大的琉璃,在夜幕里熠熠生辉。 镶金粉的红烛已经扭曲变形,夜宴却还在继续。 丝竹之声和弥漫在空气里的酒香一样绕着精致的横梁盘踞。 大殿中央的舞台上,站立的却不是媚眼如丝的舞姬,而是一个宦臣。 因为点头哈腰已经成了习惯,那宦臣即便刻意的站直了身子,背脊却还是弯曲成明显的弧度。 此刻,他正用尖细的嗓音继续念诵那段幽怨的文字。 “琴弦划破了指尖,可我不愿停下。 在这寂寞的夜里,我想要我的琴声带着长相守的誓言随那战鼓流进你的耳朵里,我想要我血的气悉载着对你的痴恋依那硝烟飘进你的鼻子里。 我想要走进你的梦里,告诉你我不再是受万人膜拜的贵妃,我只是想念你。 在弥漫着清露的晨晖里想念你。 在惹人迷醉的夕阳里想念你。 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想念你。 你琉璃般的眼睛。 你唇间温暖的气悉。 你阳光里带笑的神情……” “哈哈哈……”最后的几句还没有念完就被座上传来的笑声打断。 看起来不过只是一个俊美少年,却透着天子与生俱来的威严。 天子一手扶着御座上的龙头把手,直笑得拍大腿:“写得妙,写得妙,比朝堂上那些老家伙们写得妙多了。” 大殿忽然陷入一片寂静,转瞬后又迸发出此起彼伏的欢笑。 便是不想笑也要将嘴角扯出弯曲的弧度。 妃嫔们皆已笑得花枝乱颤,唯独其中一人面如死灰,凤眸里满是惶恐和不可置信。 即便是在满殿的美人中,她也是最出众的。 这个原本坐在众嫔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女人,此刻却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恐惧凝结在明艳的面庞上,原本精致的妆容也变得狰狞。 “陛下……陛下饶命啊!”她匍匐在君王的脚边,终于哭得撕心裂肺,可是证物俱在,早已无从辩驳。 君王握紧了她的下颌,看那张娇花一样的脸在他手中逐渐扭曲。 “爱妃。”他柔声的唤着,眼角却现出嫌恶的表情:“你的情郎已经到黄泉路上等你了,你怎么还不去陪他?” “陛下……”那妃嫔拼命摇头,不断冲刷的眼泪早花了满脸的妆。 天子又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脸:“爱妃放心,朕会成全你的。” 这不同寻常的节目令座下众人唏嘘不已。 嫔妃们或是被吓得捂紧了嘴,或是幸灾乐祸的交头接耳:“张贵妃和飞虎将军的□□败露,这次是再翻不起身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哭得钗环散乱的女人身上,唯独一女子,虽在这喧闹中央,却始终不曾抬眼,仍旧怡然的品着杯盏里的美酒。 此女虽坐在妃嫔中央,却未作妇人打扮。 她的脸上也没有浓艳的妆容,唯独一身布满精致绣纹的朱红广袖长袍华丽非常。 许是酒过三巡,她已然微醺,双颊泛起的两抹绯红,衬得那雪玉般的肌肤愈加剔透。 转眼间杯盏里的酒就没了,她提起玉壶添酒,宽大的袖摆随着手上的动作滑落,露出半截雪白纤细的小臂和皓腕上一对掐丝牡丹的金镯子。 她仿佛沉浸在另一重境地里,慢条斯理的低吟浅酌,好似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不相干,直到张贵妃忽然推开驾着她往外去的卫兵,换了方向扑去。 她见天子心意已决,自知再不会顾念往昔恩情,便打算拼死一搏,跪在了那抚琴之人的脚边。 “顾大人救我……”张贵妃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的攥紧了面前的衣摆。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她而去,却不约而同的在触碰到那抚琴之人时怔了怔。 所谓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那人一袭浅清宽袍,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雅,面容更是生得清俊无比,端坐于七弦琴前,宛然似温润的玉像,哪里像个凡人。 堂堂一个男子,竟将满殿灿若娇花的美人儿都比了下去。 唯一可惜的是,这位公子的表情过于清冷。 他眼帘低垂、薄唇轻抿,目光始终只是停留在琴弦上。 面对近在眼前的哭天抢地,他却丝毫也不为所动。 张贵妃彻底绝望,欲扑上去对他又抓又咬,幸而被侍卫及时拦住。 被制住手脚之后,她便只能瞪着一双凤目看着他。 那目光就像是走投无路之人在神明面前祈求跪拜,谁知磕破了脑袋后却发现,那神龛里供奉的原来是魔。 大殿里的交头接耳愈演愈烈,变成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那一双双充满探究的眼睛怀着揣测向他们看来。 仅仅只是从张贵妃上演的独角戏中,他们好似也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流言蜚语如同掀起了巨浪层层推近,与此同时,张贵妃也陷入癫狂。 她挥舞着涂满丹蔻的纤纤玉指,歇斯底里的高呼:“顾渊,你别忘了……” “顾大人深受圣上信任,那都是因为他的忠心,张贵妃可莫要指望顾大人会与你同流合污,替你求情。”一个慵懒的声音自座中传来,因为沾染醉意,而披上了靡丽的色彩。 这个声音成功的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就连那始终低垂的眼帘也缓缓掀起,终于自纤长的睫羽下现出一双幽潭般的眼眸。 不过瞬间,那声音又增添了愠怒:“就这么由着她闹吗?还不快拖出去!” 方才在舞台上念诵诗文的宦臣先一步回过神来,连忙朝着筵席间稽首:“请长公主恕罪,微臣这就让人把人犯带下去。” 说着,他朝向那两个卫兵,立刻换了冷肃的一副表情,喝道:“还不快带下去!” 听到“人犯”二字,张贵妃愈发被刺激了神经,变得更加不可理喻。 然而她一介女流,怎么挣得过习武的男人,终于在阵阵凄厉的尖叫声中被拖出殿外。 大殿里续灯添酒,丝竹再起,很快又回归了起初的热闹。 天子左右各拥着一位美人,丝毫也没有失去一个宠妃该有的伤怀和惋惜。 他身边的位置空出来一个,很快就有别的妃嫔补上。 筵席正酣,人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推杯换盏,仿佛刚才当真只是一个节目。 “今日盛宴乃是为了欢迎长公主从封地回来,就让臣妾代后宫众姐妹敬长公主一杯吧。”皇后端起杯盏起身,先往座上征得君王的同意。 “皇后提议甚好,皇姐一路辛苦,朕也要同敬皇姐一杯。”君王说着,与皇后一起端起酒杯,目光往座中寻去,可是…… “长公主,长公主殿下呢?”不知是谁呼了一声,众人便都开始寻找,然而方才分明还在座中饮酒说话的一个大活人,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独留下满满一桌的佳肴和半盏残酒以及空空如也的坐塌。 …… 此时,筵席上被众人寻找的长公主正独自漫步于冗长的宫道上。 路的两边都是娇艳的牡丹,可她却独独仰头看向阴沉的天空。 明月被厚重的云翳压着,只隐约透出几丝微光,在天边晕染出一片,仿佛奋力的想要挣脱这牢笼而不得。 她轻叹一声,有些百无聊赖的垂下眼帘,双眸却在看到前方幽暗处时忽然变得明亮。 那里仅有一盏幽暗的宫灯,逐渐映出一袭浅青色的衣袍和清俊的眉眼。 灯光如月光般照在他的面庞上,像是附着在美玉上的辉光,温润得让人不忍打扰。 他眼帘低垂,如同在筵席上那般不为周遭万物所扰,却唯独将眸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子皙,子皙……”她笑得两眼弯弯,将他的表字反反复复辗转于两瓣朱唇间。 他便拢袖朝她行礼:“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下一刻那柔软的双臂便趁他躬身的时候环绕上他的脖颈,带着香气的唇瓣贴近他的耳畔,吐着如兰的气悉,柔声低语:“你怎么不祝本宫长乐无极?” 他谨慎的退开两步,巧妙回避她进一步的贴近。 纵使面容依旧清冷,但他的额上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那犯了公主的名讳,微臣不敢。”他小心的回答,肃穆恭谨的就像大学里的夫子。 怎知他这般模样,愈发叫人想要撕裂这无懈可击的外表,将他彻底弄乱。 她几乎快要控制不住的付诸于行动,却到底还是收住,只是将朱唇更加贴近他的耳畔,甚至说话的幅度略大些就要触上那一小团白玉似的耳珠。 “可我就是喜欢听你唤我的名。”她故意用撒娇的语调说着话:“或者你就像过去那样,唤我乐儿也好。” “小人惶恐。”他当真是惶恐了,纵使乌发丝毫不乱的笼在冠帽里,纵使衣领高至颈间,纵使他的表情没有半点儿破绽,可额上的薄汗和剧烈的心跳都早已出卖了他。 第2章 夜行 “有什么好惶恐的?你以前不是都这么唤我?”长乐步步紧逼。 顾渊尽量避开她的目光:“过去是小人不知,冒犯了公主,是小人的罪过。” 他说得甚是惶恐,也让长乐露出失落的表情。 “原本是期望长乐无极才取的这个名字,如今却反而因为这名字,再不许人提起这个词,有什么意思?”长乐低声呢喃着抱怨。 顾渊长身玉立,她踮脚踮得累了,于是将额首埋进他的颈窝。 丝丝酒香混杂着她身上清冽而又温暖的香气传来,可见她是有些不胜酒力了。 他便托住她的后腰,替她支撑住身子,安慰一般的在她背脊上轻拍,薄唇于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殿下不待在筵席间,怎么独自一人到这里来了?” 这声音很悦耳很温柔,将她瞬间引带回与他初见时的光景。 还记得那时候,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他是一个温柔的人。 沉浸在回忆里,她不觉露出笑容,挣扎着抬头看向他。 那双幽潭般的眼眸明明正与她相视,可是她却觉得还是太远,还要再近一些。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伏在他襟前休息了片刻后,又有力气揽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像是吊在了他的身上。 她玩得不亦乐乎,同时不忘与他斗嘴:“子皙不也背着众人溜出来了,还一个人躲在暗处,你倒是说说,你在这里等谁?” 她笑靥如花,微弯的唇角携着几丝狡黠。 明明知道答案,却偏要他亲口承认,就是想看到那张清冷的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 顾渊只是垂眸,薄唇紧抿却并不答话。 长乐突然想到什么,蓦地露出恍然表情:“哎呀,差点儿忘了。” 遮蔽了两汪幽潭的纤长睫羽因为她的一惊一乍而微动,接着又听见她轻笑道:“你上谏功高盖主的飞虎将军有功,为大王解决了心头大患,受封奉乐侍郎,如今该叫你侍郎大人了。” 她轻而易举的说着这些调笑之言,却字字都戳进他的心里,然而这些年来的经历早已让他能够平静的面对这些。 纵使内里翻腾,他却仍旧保持着表面的平静,沉声道:“在公主殿下面前,子皙永远都是公主的奴才。” “呵!”她轻笑,似乎载满了嘲讽。 好不容易安静了片刻,她伏偎在他近前用指尖玩着他领口的滚边,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不耐烦的将那扣得繁琐的衣襟扯开。 “公主若是歇够了,臣就送公主回宫。”他小心翼翼的低语,就像哄着一个孩子。 长乐蹙眉,不满道:“没有没有,谁说我歇够了。” 伏在自己胸口的人越来越胡搅蛮缠,顾渊却抑制不住的于薄唇边弯起一丝弧度。 她是当今大晋天子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大晋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位有封地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个执掌兵权的女人。 她统领百万大军,平日里运筹帷幄,杀伐决断让许多男人都畏惧,可唯独在他的面前,此时此刻,如同一个小姑娘一般的撒娇耍横。 “公主醉了。”他俯下身来低语,声音都柔到了骨子里。 在他的面前,她显得很是娇小,现下总算如愿以偿的与他脸贴着脸。 她趁着这个机会占便宜似的轻蹭,稠密的睫毛像蝶瓣儿一般灵巧的扫过他的面颊,也似挠进了他的心里。 她身子都不稳了却还要嘴硬:“我没醉!” “是是,公主殿下没醉,公主殿下只是累了?”他顺着她的话为她开脱,薄唇边的一抹浅笑蔓延到了眸子里,那副清冷的面容便立刻生动起来。 只可惜她一心把脑袋往他胸口埋,没能看到这一幕,否则也不知要如何欢喜。 她不满的命令道:“不许叫我公主!” 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便也什么都顺着她了,于是又道:“好好,那让子皙送乐儿回去吧。” 听到这声乐儿,长乐立刻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却将一双手朝他伸去:“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她原本带着捉弄的意思,故意将难题摆在他面前,怎料他先是扶着她的双肩将她稳住,而后在她惊诧的目光中转过身去蹲下。 “快上来吧。”见身后的人半天不动,他略侧过头,低声催促了一遭。 将身子贴上她的背脊,她难得乖顺的趴着不乱动。 小巧的下颌搁在他的肩头,温软的呼吸就在耳畔。 他背着她在幽暗的深宫里行着,路边昏黄的宫灯将两个交叠在一起的影拉得很长。 过了这么些年,她还是轻轻巧巧的,好似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当年那个粘人的小姑娘。 一路上唯有清风,不见明月。 冗长的宫道很是幽寂,可此时长乐心满意足的靠在顾渊背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寂。 她轻哼了一段小曲,继而在他耳畔说话:“刚才筵席间我替你解了围,你要怎么谢我呀?” 听着这语调,就已知道必又有戏弄之意。 顾渊倒也不慌张,顺着她的话道:“承蒙公主殿下相救,臣不甚感激,非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他语调已经尽量诚恳,可长乐却还是不满的轻哼:“哼!言不由衷!” 被这么当面戳穿了他也不反驳,只是继续背着她前行。 反倒是长乐按捺不住了,又压低了声音在他耳畔道:“就算我不出面,你也早有法子化解,对不对?”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里竟透出些失落来。 她知道他技高一筹。 浸淫在这宫里,便是再干净的人也会被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然后要么死去要么游刃有余的周旋在阴谋诡计之中。 就算是出身高贵的皇亲国戚也不能幸免,更何况这些年来他从一个伶人走到今天,想必比起她这个常年远在封地的公主,早就习惯了那些尔虞我诈。 可就算她知道他一定有法子化解,看到他在众人目光注视的中央,看到他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去拉他一把。 她越想越不好受,于是不甘的追问:“告诉我,你有什么法子?” 顾渊起初不答,可在他百般的纠缠之下终究还叹了一口气道:“袖子。” “袖子?”长乐眉尖微蹙,不明白他的意思。 目光顺着他宽大的衣袍向下才恍然大悟,她便迫不及待的巴拉着他的衣袍往下够。 顾渊手上将她扶紧,携着宠溺的语调责备:“慢着些,仔细摔了。” 浅清的笼纱长袍在她的魔抓之下被拉扯得皱了一大片,她才如愿以偿的寻着他的袖摆摸进去。 那袖兜里果然藏着什么东西。 长乐摸出来一看,竟是一片小小的金锁,上面镌着“平安富贵”四个小字。 这般精致的佩饰,显然是幼童带的。 她唇边的笑冷了下来,眸子里是凝固的情绪。 感觉到她的变化,顾渊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轻声道:“放心,臣已将他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应当可以平安长大。” 长乐眸中的神色又变作了惊诧,似乎启唇欲语,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再长的路也终究会有尽头。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了无极宫门口。 这里是长乐在皇宫里的寝宫。 此时,盘踞在长乐脑袋周围的酒意已经散了些许。 她轻叹一声,准备从顾渊的背上下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背着她的那人不仅没有允她这一动作,反而跨过门坎往她的寝殿里去。 宫人们见来的是顾渊,也没有一个敢多问的,都自觉的退了下去。 长乐在他耳际轻笑:“你就不怕被传出去,让陛下知道。” 顾渊径直将她送到了床榻上,而后托着她的腰身将她放下,答道:“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只怕陛下高兴还来不及。” 长乐微怔,下一瞬却又恍然。 她咯咯的笑出声来,朝他伸来双手。 皓腕上那一对掐丝的牡丹金镯子,沿着雪白的小臂滑下,藏入宽阔的袖中,彼此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过片刻的失神,袖摆就被一双柔荑缠住。 她似怕他丢下自己离开,奋力的扯着他拉近。 混乱之中,她抓掉了他的冠帽。 满头的乌发在一瞬间倾泻下来,触在她的脸上,似上好的绸缎。 空气里弥漫着属于他的熟悉气悉。 是琴木的香气,自他的袖口和发间散发出来,比最上等的安神香还要好使。 她终于得逞,迫他不得不俯下身来,以免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扯疼了她。 她便趁机将他揽住,粉瓣似的朱唇只差半寸就要贴上他的薄唇。 “交出兵权还是找个人嫁了?你不如趁现在说出来,或许我什么都答应你。”她微眯着双眼看他,那笑容里是不经意流露的妩媚。 她到底不再是小姑娘了,五年的时光已经将她变成了一个女人,可以蛊惑人心的女人。 他的呼吸不知何时变得急促,掌心贴上她的后脑,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令那微弱的距离消失,可他终究只是在轻叹一声后垂下眼帘。 松开她攀着他衣袍的柔荑,他小心的拉开与她的距离,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清:“小人惶恐,请公主殿下慎言。” 第3章 忆梦 墨发散落在浅清的衣袍间,冠帽也歪倒在一旁,然而此时的顾渊却无暇整理被弄乱的仪容,他全部的关注都在那床榻上。 锦绣成堆中,长乐已经入眠,正睡得安稳,只是睡梦之中她还紧紧抱着他的一条手臂,将他的手掌枕在耳边,好似怕他会丢下自己离开一样。 “子皙,子皙……”她在梦里呢喃着他的名,让他极力维持的伪装在顷刻间崩塌。 修成而又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抬起,向那沉睡中的面庞接近。 她梦里微蹙的秀眉,她蝶瓣儿一般的密睫,她小巧的鼻尖和不点而朱的红唇…… 他用目光反复摸索着,指尖都开始微颤。 就快要触上那面庞时,他的手却最终顿在半空,化作一阵叹息。 那些厚重的云翳或许已经散去些许,竟有微弱月光滑过窗棂,铺撒在大殿的地上。 到底是多少年前,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夜也有相似的挣脱云翳的月光。 他坐在冰冷的地上,看月光将掠过的身影勾画在殿门上。 轻声哼唱的小曲逐渐的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那是和长安上空永远漂浮的靡丽乐声不同的声音。 然而哼着歌的人似乎并不明白其义,竟将一曲充满幽怨的调子唱得欢快。 这强烈的反差让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处境,不由的蹙紧了眉。 下一刻,那哼唱突然断在了半截。 他抬眸朝门口看去,触上一双充满好奇的眸子。 那一瞬,少女唇畔弯起的浅笑,是他延续至今的念想。 她笑得眉眼弯弯,为他解开手脚镣铐。 “你叫什么名字?”她歪着头问他。 “子皙,顾子皙。”他轻声应答。 “子皙,子皙……”她便不再将那首小曲挂在唇边,而是换作了他的名,接着甜甜的对他道:“我叫乐儿。” 他把她当成了普通的宫娥,把自己学会的琴曲教给她,给她讲宫外的事。 每日入夜之后,她都会偷溜出来,到琴室里与他短暂相聚。 他们在月光下抚琴,而她喜欢撑着脑袋听他说话。 他问她初见那夜她哼唱的小曲是什么来历,她说那是她母亲家乡的小曲,讲述的是思乡之情,可她不知道什么是思乡之情,因为她从小就长在宫里。 他叹息她是个可怜人,母亲入宫为婢,好不容易得了主子的欢心赏赐一段婚姻,生下了她却又自小在这华丽精致的牢笼中长大。 她倒似并不在意,每次见到他都笑得眼儿弯弯。 他一直唤她乐儿,直到新皇登基的大典上,身为伶人的他远远看着到天子身侧盛装的她,他才知道乐儿并非她的本名。 他才知道她的封号是长乐,而她是大晋皇朝尊贵的长公主。 他彻底的怔住,看到她越过众人向他投来的目光。 只是那阳光太过炫目,而晃动的步摇太过刺眼,他看不清她双眸里的情绪。 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一直都隔着遥远的距离。 就算他们曾在无人的宫巷里追逐嬉戏,就算他曾执着她的手抚琴,就算她说要永远不和他分离,他们也还是离得很远。 就像现在一样,他坐在她的身边,俯身凝视着她的睡颜,他的一只手就被她抱在怀里,而另一只手随时都可以触上她的面容,也还是很远。 直到五年前,天子一纸诏书将这无形的距离变作有形。 她离开长安前往封地,一去就是五年。 这五年,他在泥沼中挣扎,无数次的通过巧妙周旋自险境里脱身,弄得满身脏污,才终于爬到了离她更近的位置,可如今看着他,他才发现什么都变了,唯独他们之间的距离依旧遥远。 顾渊收回手,却像膜拜圣物一样,俯身在长乐的眉心落下清浅的一吻。 她还是和年少时一样,一旦睡得沉了,便是将她从琴机旁搬到榻上也丝毫没有察觉。 他于是小心的自她怀中抽回手,又坐在榻边将她凝视了许久,方才起身离去。 …… 顾渊并不知道,此时的长乐亦深陷在亦真亦幻的梦境里,却是更加久远的记忆。 长安的空气里弥漫着雍容的香。 牡丹锦绣,在这里的每一处角落,盛放。 它们明媚的色彩涨满眼帘。 它们浓郁的芬芳像无形的锦缎在皇城上空铺展、绵延。 如此绝艳的绽放,妄想着为写满浮华的时光舞出最为浓烈的华章。 夜空沉寂,无边的黑暗包裹着暗红的楼宇,肃穆的情绪似悬于天际乌黑的云,压在心上让人无法喘息。 灰衣中侍迈着沉缓的步伐,不时轻挥右腕,敲打另一只手上有些陈旧的金柝。 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转萦绕,仿佛它的主人是来自异世的使臣。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扰了漆黑的沉寂。 皮鞭催促着马儿,也将墙角未及飘零的花瓣撕碎。 身披铠甲的武者们骑着黑马,席卷着漫天的尘土向着皇宫深处而去。 挤落花丛的中侍颇为费力的爬起,轻拍衣角的尘土,似在对手中金柝低语:“那些人才是索命的恶鬼。” 昭和殿依旧闪耀着最明亮的光辉。 无数薄如蝉翼的轻纱在风中翩跹而舞,被月光镀上银辉。 就像母亲所说的,它们柔美而又可爱,像一双双翅膀,可以带着她们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眼中总带着幸福的光芒,像极了看着父皇时的目光。 “母亲。” 长乐提起裙角穿过偏殿,一层一层的拂开眼前翻飞的轻纱,唤着那充满慈爱的身影。 闪烁的琉璃灯将小小的身影投射在月白色的墙壁上,如剪影般掠过。 跨过朱红的门槛,笑意更深的绽放在初桃般可人的脸蛋上。 欲扑向温暖怀抱的所在,却被眼前一幕呆立。 母亲引以为傲的精致华丽,父皇夸耀不倦的温婉娟秀,都已消散而去。 眼前的女子乌发披散,泪痕满腮,唯有那如水般温柔的声音依然如旧。 “皇上,臣妾是冤枉的……皇上……” 母亲凄厉的哭喊未能博得父皇半丝的怜悯,他只是负手而立,不理会身后的哀伤。 狂风扫过大殿,吹熄了明亮的烛火。 漆黑中,闪电划过天际,那一瞬的光芒里,父皇双肩微搐,缓缓扬起右手。 身披铠甲的侍者抱拳曲膝,而后拖起母亲娇柔的身子向殿外而去。 沉闷的雷声终于从天而降,淹没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 “母亲……” 盈盈而落的泪水模糊了那温柔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 “母亲!”睁开双眼猛地坐起,才发现梦境里仿佛没有尽头的夜早已散尽。 微阳自窗外铺撒进来,总算将那些阴霾照得无处遁形。 长乐攥着胸口的衣襟喘息,还沉浸在梦魇的情绪里。 由于筵席上饮了过多的酒,直到现在她的脑子还是混沌一片,沉重得很。 她揉着额际,缓解发紧的头皮,又隐约记起昨晚的一些片段。 那些碎片混乱的交织在一起,其中不乏清晰的细节,可要再进一步探究,却又想不起来更多。 她蜷起柔荑,将揉额的动作改作捶打。 天啊,她都做了些什么? 长乐正是百般懊恼之际,怨恨自己不该贪杯,指望借酒浇超,被衾下的另一只手却摸到了什么,拿到眼前一看又怔住。 那是一个香囊。 上面的绣纹都磨得起了毛,显然是被人常常拿在手里把玩的。 宫里素来不缺这些小玩意,因而相比较起来,这个香囊似乎是过于陈旧了。 若不是此时看到原物,她简直就要忘了。 她从小就没有做女红的耐性,被嬷嬷唠叨着磨了大半个月,才勉强做了这么个香囊出来。 其他的皇子和公主笑她,这么丑的香囊一定没有人肯要,她却一脸自信的唤来顾渊。 果然他恭恭敬敬的收下,如获至宝的捧在手心里。 她得意的对那些人道:“看,我家子皙就愿意要。” 怎料那些皇子公主却只是捧腹大笑:“他不过是个下贱的伶人,长公主赏赐的东西怎敢不要,他就是想攀高枝,还是个根本不牢靠的高枝。” 为了这件事,她还同他置了许久的气。 她一遍又一遍的逼问他,他如何说是真的喜欢这香囊,她却都不肯信。 如今想来,她毫无凭据的听信了别人的谗言,才是真的可笑。 后来那些皇子和公主是夭折了还是被发配到离长安遥远的地方,她都不记得了,只是身边的人渐渐的越来越少,倒是他始终陪着她。 还有这个香囊,没有想到他竟还带在身边。 长乐摩挲着旧物,正陷入在回忆之中,却被外面的一连串响声惊醒。 “公主殿下您可算是醒了。”伴着焦急的呼声,她的贴身侍婢浅冬慌慌张张的小跑到床榻边。 长乐顺手将香囊藏进了袖子里,坐直身子舒展着双臂,而后不紧不慢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怎料她话音才刚落,就听到“噗通”的一声响自外头庭院里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掉进了荷花池里。 在她威严的目光下,浅冬攥着衣角,战战兢兢的应道:“是……是苏嬷嬷。” 第4章 落水 此时无极宫正殿里已是一片狼藉。 悬挂在窗前和横梁下的垂帘被扯落下来,蒙了桌机一角和半边坐塌。 地上散落着五花八门的碎片,早分不清是杯盏还是瓶器。 唯有柜架上那些圣上赏赐的珍贵之物,在几个宫婢们的拼死相互下,总算逃过一劫。 不忍相视的景象就瘫在那里,却没人有功夫理会,因为所有在这里当差的宫人们此时都冲到了庭院里,慌张的往荷花池围去。 这荷花池还是先帝在位时修筑的,据说原本是一片树林,为了弥补长公主八字中的五行缺水才生生的挖出了一片池塘。 自从长公主离开长安之后,无极宫便空了许多年,池塘里的荷花本来已经枯萎,可近一年来也不知怎么又渐渐的长了回来,如今成了亭亭玉立的一片。 显然这些宫人们并非是为了歆享荷香馥郁才靠近的。 那水里拼命挣扎的妇人掉进池子里已经有一会儿了,正乱挥着双手扯着荷叶,似乎想要借着这股力保持身子不下沉。 然而她显然低估那一身肉膘的重量,扯得那碧叶红花东倒西歪,搅乱了一池塘的水,也没甚效果。 见此情形,众人立刻忙作一团,宫婢们提着裙子一通小跑,急得涨红了小脸儿,倒抽一口凉气,惊恐的捂紧了嘴;公公们则忙着四处寻找竹杠之类的东西,抬到池塘边往水里够。 然而他们的竹杠越过水中挣扎的妇人头顶,却径直往水池中央一根出水半人高的石灯柱子旁探去。 那柱子顶端,石头雕成的莲花心上,正盘着一只通身雪白皮毛的狐狸。 面对满院子鸡飞狗跳,那只狐狸一点也不为所动,眯着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睛,满脸鄙夷的看着焦急忙碌的人们。 “快下来啊,小祖宗。”底下的人急得直嚷嚷,想尽法子诱这狐狸下来,怎料那只狐狸始终无动于衷,最后索性似看戏看累了一般,张嘴打了个哈欠,就着莲花灯柱眯瞪起来。 此时水里的妇人好不容易找着一处能落手的地方,扶住了,拼命用双脚踩水,才终于稳住身子不至于下沉。 她暂时缓过神来,仍携着落水的惊慌,扯开嗓子颤着声儿嚎道:“快别管那畜生了,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还不把老娘先拉上去!” 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哪里还顾得上所谓的宫廷礼仪,满嘴口不择言,直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暴陆在众人眼前。 “苏嬷嬷,您话可不能这么说。”十万火急之际,偏有宫婢叉了腰,站在池塘前面与她理论:“这可是突厥王子进献给长公主的沙漠雪狐,其珍贵与重要想必无需我与嬷嬷解释,若是出了岔子,怕是赔上我们所有人的脑袋也难赎罪!” 水里的苏嬷嬷被宫婢这一句话噎得无法辩驳,不敢在那狐狸身上再做文章,只得哭天抢地道“你们无极宫如此欺负人,嬷嬷我也待不下去了,这就禀明了顾大人,再不踏你们殿门半步!” 她这是气急了,也顾不得许多,一口一个无极宫的数落着。 正是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一个清冽如水的声音自大殿里传来,立刻让整个院子安静下来。 “一大早的,吵嚷什么?”说话的是自内殿步出的长公主。 她携着初醒的慵懒,缓步现身在庭院里。 与昨夜在筵席上不同,今日长乐未着繁复衣裙,只做一身素色浅衫的妆扮,面上仅敷了薄粉,峨眉淡扫,胭脂轻抹,除了皓腕上一双金镯,也再没有旁的饰物。 如此妆扮,在馥郁的微阳之下,倒更显得她肌肤剔透,秋眸似水。 她烟波流转,朝向池塘里,不紧不慢的道了一句:“捞上来吧。” 僵在庭院各处的宫人们得了令便立刻行动起来,手忙脚乱的将苏嬷嬷从池塘里打捞上来。 那苏嬷嬷浑身具已湿透,惊魂未定的抖搂着衣摆,立刻在地上形成一滩水渍。 她顾不得收拾,作势就要上前哭诉,却见尊贵的长公主殿下甚是不削的将目光移开,抬眸往她身后望去,轻唤了一声:“妙妙。” 伴着一阵疾风,苏嬷嬷自余光瞧见一团雪白的影,几乎擦着她的耳畔飞过。 方才吃了这小东西的亏,她还心有余悸。 这恍惚瞧着个影就惊声尖叫着往旁边躲闪,怎料一个未及站稳就侧着摔倒在地。 等到她爬将起来,准备撸起袖子捉了那小畜生来收拾时,却发现罪魁祸首已经窜入了长公主怀中,如今被那柔荑顺着毛抚摸着,眯眼露出受用的表情,自眼角斜睨她的眼神,怎么都带着些挑衅的意味。 苏嬷嬷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将这只狐狸扒皮抽筋,却又碍着长公主不敢造次。 上蹿下跳了一早上,将整个无极宫闹得不得安宁的小狐狸,一听到长乐的声音,立刻就安静下来。 长乐一遍遍轻抚着柔软雪白的皮毛,在苏嬷嬷欲言又止之际道:“这是怎么回事?” 立在一旁的灼夏忙行至长乐身边,禀报道:“回公主的话,妙妙今早不肯进食,苏嬷嬷她就……” “老身本是好心,怕这小畜生不习惯长安的水土,再不进食给饿死了,平白惹得殿下伤心,怎知它是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竟然咬了老奴。”苏嬷嬷抢过灼夏的话,说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亮出右手虎口一个月牙形的伤口。 灼夏不服,又争辩道:“才不是这样!明明是你要给妙妙吃隔夜的搜饭,它不吃还硬要往它嘴里塞,它急了才咬你的!” “你这小蹄子别血口喷人!那可是绊了熏鹅肝的珍珠米,特意给它留的,就是那味儿……” “够了!”长乐明显阴沉下来的语调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她抱着白狐踱至苏嬷嬷近前,将苏嬷嬷上下打量了一遭,而后啧了啧道:“苏嬷嬷素来最是讲究礼法之人,今日一口一个小畜生、小蹄子的,算是原形毕露?” 这话说得苏嬷嬷好生难堪,原想开口辩驳,可低头瞧见这一副衣衫散乱,落汤鸡似的狼狈模样,顿时又失了底气,于是只能噎在那里,憋得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的。 “听说苏嬷嬷还打算到顾大人那里去告状?”长乐继续慢悠悠的说着,那语调甚是漫不经心,却又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苏嬷嬷立刻萎顿下去,方才横眉竖眼的凌厉皆消失无踪,换了一脸苦口婆心的表情,对长乐磕头道:“公主殿下可莫要听信旁人谗言,冤枉了老奴,老奴哪里是要去告状,再说老奴和顾大人的心一样,都是为了公主您好。如今我大晋皇朝天下来朝,您身为尊贵的长公主,自然要更加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就拿昨夜的筵席来说,那原是为了给您接风洗尘才举办的宴会,您作为宴会的主角,怎么就撇下众人先回来了……” “好了好了,你们快扶苏嬷嬷下去更衣,其他的以后再说。”长乐眉尖微蹙,摆摆手示意宫人们上前将苏嬷嬷先带下去,控制不住的现出一脸头疼表情。 她怎会想到就今天这件事竟也能被苏嬷嬷给绕到规矩礼仪上,反将了她一军。 吵吵嚷嚷之际,苏嬷嬷还在絮叨的碎碎念,直到被拖离了庭院,才总算消停下来。 不过平静了片刻,却又有人来报:皇后娘娘驾到。 长乐垂眸轻叹,俯身把雪狐放下。 那雪狐前爪一沾地便窜了出去,不过转瞬间就钻进了旁边的树丛里,不见踪影。 长乐直起身来,抬眸将正殿里扫视了一遭,继而似无奈的对侍立在她左右的浅冬和灼夏道:“这里是不成了,把皇后请到内殿去吧。” “奴婢遵命。”宫婢们齐声应了,一个跟了进来通传的人去迎皇后,一个随长公主往内殿去,准备侍奉茶水。 那皇后娘娘素来不是个喜欢生事的,见了长乐之后只字也未提昨夜筵席之事。 两人只是饮茶聊天,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大约就这么坐了数盏茶的时辰,长乐见皇后娘娘迟迟不入正题,正是昏昏欲睡几欲打哈欠,好不容易才强忍着倦意,继续听她顾左右而言他。 皇后娘娘则是几番欲言又止,似乎终于打算开口之际却又偏生被门口通传的宫人给打断。 挥着拂尘的公公,在殿门前躬身立定,拉开了尖细的嗓子,小心翼翼的对着里头道:“启禀公主殿下,宸妃娘娘求见。” 原本百无聊赖的长乐顿时坐直了身子,一脸怕自己听错了话的表情看向门口。 坐在她旁边的皇后则顿住手里茶盏,一双秀眉蓦地蹙紧,满脸端着的温雅浅笑也消失殆尽。 “你方才说什么?”长乐果真以为自己听错了话,毕竟在她离开长安之前,宸妃与她素来不是一路人,便是逢年过节也难走动一趟,于是又让那位公公重复一遍。 通报的公公一字不差的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长乐听了,却默默在心里一拍大腿,暗道:“这下可热闹了。 第5章 拉拢 出现在无极宫内殿门前的女子,显然着意的盛装打扮了一番,端的是朱钗琳琅、身形婀娜。 与皇后的温婉不同,宸妃的眉眼皆生得张扬,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不禁赞叹的美。 她偏又喜欢浓丽的妆容,唇红齿白的更添妖娆,再拢一身明艳霓裳,娉娉婷婷的立在那里,俨然好似一朵娇花。 然则宸妃虽美,可性子也如容貌一般张扬,甚至到了跋扈的地步。 她家里是皇商,所谓富可敌国,从来不乏银钱,唯独因为商贾之人地位不及官宦,故而入宫之后在一众世家小姐面前难免心有不平。 她又收不住性子,把家里做嫡小姐的那一套拿到宫里来,少不得要得罪人,也在后宫掀起过不少风波。 正是这个缘故,宸妃初入宫时还因貌美颇得圣上宠爱,曾经诞下了一子,可日子久了,圣上就厌倦了她过分刚烈的性子,后来又有了张贵妃,更是将她抛到了脑后,后宫里的人又惯会见风使舵的,一时间风头正盛的宸妃就这么销声匿迹了。 长乐还在宫里的时候,素来就不喜欢和这种好生事的人打交道,故而除了维持表面的客套,平日里难得同她多说一句。 想不到如今她回长安,宸妃竟主动登门拜访。 虽说过往的记忆还鲜明,可眼前的宸妃却与记忆中的已是大不一样。 那满身的锋芒似乎收敛了不少,就连身上衣裙的颜色也不再一味只是追求艳丽,而是明艳中多了几许沉稳。 她端端正正的朝长乐行了礼,欠身道:“长公主安康。” 说罢又转向皇后:“皇后娘娘安康。” 行完礼,宸妃绽出一脸灿烂笑容,接着对皇后道:“皇后娘娘好精神,竟一大早就来拜访长公主,若是早知道皇后娘娘要来,臣妾就与娘娘同路了。” 见皇后的脸色变得有些尴尬,长乐连忙起身与宸妃回礼,并道:“快别站在门口说话,宸妃妹妹过来坐罢。” 宸妃又欠了欠身,行至长乐左侧,与皇后相对而坐。 “见皇后娘娘和长公主聊得尽兴,也不知说的是何逸闻趣事?”宸妃端着笑看向她们二人道。 皇后扯出一抹浅笑,应道:“不过就是饮茶聊天罢了。” “哦?”宸妃却现出微诧的神色,故作惊讶道:“这么说,二位还没聊到正题,想是臣妾来早了。” 她表面上像是不经意的玩笑之话,可话里有话的意思却是再明确不过了。 宸妃说完,将一双妙目自皇后身上移开,转而看向长乐。 显然她方才欲言又止,是在等着长乐顺着她的话发问。 长乐心下了然,却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只是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盏饮茶。 片刻的静默之后,宸妃终于按捺不住道:“其实皇后娘娘不说,臣妾也知道娘娘想说什么。” 听到这一句,皇后正在拂着茶叶的手立刻顿住,秀眉下意识的蹙紧,而长乐则隐约嗅到了硝烟的味道。 “可是皇后娘娘又何必为难长公主。”宸妃笑容里浮现出些许轻蔑之意:“陛下的脾性皇后娘娘最是知道,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就算娘娘自己无子,有心将张贵妃的孩子收入锦绣宫,陛下又怎会容忍一个有可能不是龙种的孩子成为将来其他皇子们的隐患。 说这番话的时候,宸妃刻意强调了“无子”二字,听得皇后的脸色愈加难看。 皇后握着茶盏的指尖泛白,终于忍无可忍,辩驳道:“宸妃误会了,本宫不过是念在那孩子无辜,不忍看陛下将来因听信奸人挑唆错杀亲子而后悔,才想劝上一劝。” 怎料宸妃却不依不饶:“皇后娘娘何必掩饰,在这后宫之中,唯有挣得一儿半女才能永保无虞,这个道理谁人不知?只是请姐姐容妹妹一劝,这别人家的孩子终归不及亲生的贴心,若是姐姐拼了大半辈子为他争得了荣华富贵,可他将来又听信谗言不相信姐姐,到时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了这些年的运筹帷幄?” 宸妃说着,竟改口以姐妹相称,俨然似真心为皇后打算一般。 然而听了她的话,皇后原本就阴沉下来的面容变得更加阴沉,索性再不接话,搁下茶盏,起身对长乐道:“今日还有事,便不多相扰,本宫先告辞了。” 本来以为后面还有一场好戏的长乐见她告辞甚觉意外,却也只得起身相送:“既如此,长乐也不便多留,这就恭送皇后姐姐。” 语毕,长乐与宸妃起身欲一道送皇后到无极宫门口,却被她制止道:“二位且聊,不必相送。” 说完这句,她就加紧步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显然是恨不能早些离宸妃远些。 目送皇后离开后,长乐与宸妃又重新回到内殿落座。 见宸妃方才对皇后的态度,长乐也不想再同她绕弯子,便索性开门见山的问她道:“宸妃妹妹过往可不常与本宫走动,如今急着将皇后支开,不知所为何事?” 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接,宸妃愣了一瞬,可很快又恢复至灿若娇花的笑容,对长乐道:“瞧长公主说的,正因为五年前臣妾刚入宫,诸事不熟悉,也不敢到处走动,才疏远了长公主,如今见着长公主回了长安,自然更要弥补,多亲近亲近。” “哦?”长乐一脸狐疑的看着她的双眸。 “可不是吗?”宸妃接着道:“其实啊,臣妾今日来拜见长公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见长公主回宫了,想来闲聊几句,顺道……” 话说到半截,她却又不往下说了,一脸神秘的对长乐道:“请长公主稍候。” 说罢,宸妃转身对随侍的宫婢轻声耳语了一句,那宫婢便立刻行礼退下,往殿外去了。 待了片刻之后,那宫婢便又回来,身后则多了两名带着斗笠的少年。 那斗笠的帽檐上缀着垂纱,刚好将少年的面容遮掩住。 仅从身形来看,这两名少年皆生得欣长而又纤柔,一身素衣衬托出几许出尘的气度。 宸妃又向宫婢示意,那名宫婢便挨个儿撩起少年们面前的垂纱。 两副令人惊叹的面庞便呈现在了长乐面前。 那两个少年皆生着俊秀眉宇、细长微挑的双目,肌肤更是如凝脂一般的剔透无暇,倒把女子们都给比了下去。 虽说两人都眉眼低垂,却丝毫未掩盖其气度的出尘。 正可谓卓然出世之间又隐约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妖娆,直叫人心生亲近之意,又不忍亲近。 这般纤然乖巧的模样,让长乐不由想起庭院池塘里的出水白莲,抑或是她养的那只沙漠雪狐。 宸妃的宫婢对那两名少年道:“还不快拜见长公主殿下。” 两名少年便连忙磕头行礼,齐声道:“下奴拜见长公主殿下。” 这说话声也是泠泠如风,婉转动听。 如此尤物,便是搁在这皇宫里也甚是出类拔萃。 不必想也知道,这两个少年必是自小经过训练和培养,方才有如此品相。 长乐被这突然的一招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她怔怔然看着这两个俊美少年,怀着隐约不详的预感转向宸妃道:“这是……” 宸妃则噙着笑意,踱至其中一位少年的身边道:“这长安城里虽然繁华,可规矩也多,到底不比外头热闹,长公主才回,难免觉得寂寞,臣妾便将这两个乖巧的伶人奉上,只望闲暇时能替公主殿下解解闷也好。” 她说着,细长指甲捏着少年的下颌抬起,将那副美丽面容全无保留的呈现在长乐面前。 早听闻长安城的贵族中近来掀起一股豢养娈童的风潮,只是令长乐意外的是这股习气竟然已经传到了宫里。 长乐虽贵为长公主,可是及笄之年便奉旨前往封地,如今已过了双十,却始终不曾招驸马,想来宸妃正是料到这一点,以为她闺阁寂寞,才想了这一招。 这让长乐很是无奈,只能婉拒道:“宸妃妹妹的好意心领了,只是将这两个少年留在宫中实在不妥。” 宸妃却接过话道:“公主殿下尽管放心,这两个少年身世清白,是臣妾母家自小培养的伶人,因准备进献到宫中,都已经去了势,不会污了公主殿下的名声。” 听闻这无比灵秀的两个孩子为了入宫而被去势,自此沦落成供人取乐的玩物,长乐不禁想起当年那个抚琴的少年,也是如他们这般安静而又温雅,也是一样的身世可怜。 她只觉惋惜非常,更是不忍。 宸妃见她不肯应允,只怕她仍有顾虑,便又对她道:“公主殿下是洒脱之人,怎的在这件事上如此顾虑,如今豢养伶人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早已不是秘密,就和个称手的玩意儿一样,只不把他们当成个人便罢了。” 她劝着长乐,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意味,又觉不够有说服力,还添了两个例子:“那齐妃和萧妃宫里不都养着,陛下去了,还与他们一同戏耍,就连那顾大人,府上都养着四五个舞姬,长公主如何养不得?” 一直心不在焉的长乐却在此时蓦地凝注宸妃双眸,忽然眉尖微蹙的问她道:“顾大人,哪个顾大人?” 宸妃被她忽然凌厉起来的目光下了一跳,怔怔然道:“就是奉乐侍郎,顾渊……顾大人。” 长乐顿了许久,唇边浮起一抹嘲讽的笑,若有所思喃喃道:“顾大人府上原来还养着舞姬呐……” 第6章 不速 下了一日的雨,直到傍晚似还有未尽之意。 潮湿的水雾凝结在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 两旁杨柳已无绿叶,可枝条还垂着,随着偶尔拂过的风摇曳。 阴沉的天将习惯了繁华的城池褪去些许靡丽的色泽,却与青砖碧瓦相得益彰。 在这长安城为数不多的闹中取静之地,坐落着一座幽静的庭院。 内有竹叶丛丛、荷香扑面,檐牙高啄俱是精致非凡。 自围墙边经过,可闻得泠泠的泉水声自墙内传来。 据此可推断这庭院中有一番清新怡人的景致。 这座庭园乃是当今圣上御赐的官宅,也是当朝最受宠的内臣奉乐侍郎的府邸。 门楣下两盏灯笼,烛火还未及点上,便只是两具壳,在微凉的晚风中轻晃。 门口数名护卫和小厮,今日似乎格外警醒,连盘算着时辰还早时也不敢窝在门脚处打个盹儿。 一个个都立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仿佛等待着什么。 过了些许时候,有马车的声音隐约自巷子的入口传来。 那声音由远而近,想是往这边来了。 小厮们的表情好似如临大赦,又带着几分不安。 直到那一乘四面垂锦的车舆自稠密的柳枝间现出轮廓,他们才长舒了一口气。 马车最终停在了庭园门口。 锦帘掀起,自车内出来一位身着朝服的男子。 束进冠帽里的墨发一如既往的一丝不苟,高至颈上的领口齐整的扣紧。 过于肃穆和严谨的装束却也掩藏不住那副极端俊美的面容。 绣着禽鸟的深蓝朝服笼在欣长的身子上,施施然宛若玉质。 这样的一个人物,谁都忍不住想多看上两眼,可偏生自他身上透出的威严与疏离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高华。 好像他本来就是世家子弟,是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的翩翩佳公子。 见到主子回来,在门口守了许久的小厮们连忙迎上前去。 为首的是府上的管家,凑到跟前刚准备开口,却被迎面而来的目光给吓得噎了回去。 顾渊仿佛对这些人视而不见,扬起衣摆径直往庭院里去。 那俊秀的眉宇紧蹙,沉如幽潭的双眸更加阴沉。 他一改往日的悠闲与端雅,大步流星的穿过花园,沿着回廊绕过有泉水流经的小桥,穿过正盛开着繁花的木林,却无心欣赏。 小厮们加紧上前,一路急吁着才勉强能跟上他的步子,却也都只敢跟到内院的门前便止住了脚步。 顾渊未做任何停歇,穿过那道拱门往内院里去。 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如下的一番景象。 这间庭院中种了数株西府海棠,春日里花开繁茂,如今花虽已谢,但枝叶却仍然茂盛。 一席卧榻便搁在那树荫之下,榻上卧一美人,端得是身形窈窕、肤白胜雪。 美人好似并未觉察到有人靠近,一只柔荑撑在耳侧,自堆叠的香袖间露出一截白雪似的小臂,正半眯双目、眉梢带笑,慵懒中透着几丝妖娆。 卧榻周围则有四名不及二八年华的少女环绕,一个个儿也都生得灵秀可人,虽还未长开,却也都是极佳的胚子,只待得有朝一日盛放开来,艳惊四座。 那四个少女,一个为榻上美人打扇,一个沏了新茶端到她的手边,一个替她揉肩捶腿,还有一个生怕少了自己,连忙的挤到跟前去与她说话谈笑。 少女们无不勤勉认真,可谓服侍得尽心尽力。 庭院中这好一副和睦景象,若是有人能提笔作画,定然能造就出一幅令人惊叹的美人图。 此时刚刚进入庭院的男子则默然看着这一切,俊美的面庞又恢复了惯有的清冷,丝毫也寻不到方才的不安与焦躁。 他顿了片刻方才踏入那画中,脚下踩了落叶发出窸窣的声响,终于惊动了画中美人。 那四个少女回头见是他,连忙起身从卧榻边退开,低眉顺目的立在一旁。 慌乱的情绪自她们的水眸中掠过,显然对顾渊充满畏惧。 卧榻上的美人则懒懒的坐起身来,扶着紫檀木的雕栏朝着来人盈盈一笑。 顾渊垂眸,笼着双手端端正正的朝她行礼:“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看着他顺服而又恭敬的样子,卧榻上的人笑意又加深了几重。 她将他身上目光可及的每一寸收入眼底,翻来覆去的瞧够了,方才允他免礼。 “不知公主殿下驾临贱地,所为何事?”他仍低垂着眼眸说话,似乎携着恭谨和小心,时刻担心着她会生出什么新花样来让他难堪。 长乐却只是浅笑,弯着眼角道:“听闻侍郎大人府上养了几个貌美如花的舞姬,顾特来一见,今日得见,果然不是俗物。” 她笑着说这些话,又似忽然受到提醒,转头看向那四个仍端着小心立在一旁的少女舞姬,对她们道:“都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接着说话呀。” 虽说得了长公主的令,可顾渊没有发话,那四个少女却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见叫不动她们,长乐又将目光移向顾渊,一脸怨怼的表情道:“瞧你,冷着个脸做甚?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眼下见了你,一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被比作猫的侍郎大人仍端着满脸冷肃,掀一掀眼帘便叫少女们吓得噤若寒蝉。 他抬眼看向那四个舞姬,沉声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少女们应了,如临大赦的消失在庭院外。 长乐见方才都殷勤围在她周围的少女们离开,便又露出不满的表情,努嘴瞪眼的看向顾渊。 “如果臣没有记错,今日应当是圣上在宫中大宴群臣的日子,公主殿下照理此时应该在宫里,为何会有闲暇到臣的府上来。”他说话的语调虽然恭敬,可周身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饶是不受人管束的长公主,此时被他一问,竟也有几分心虚。 她嗫嚅的应道:“我原是去了的,可实在无趣得紧,就提前出来了,到了宫门口才想起来今日各宫嫔妃和外臣家眷都入宫赴宴,竟无处可以消遣,于是想起你这里,就过来了。” 长乐一脸无辜的呈述着,自那卧榻上下来,步步生莲的移到顾渊的面前。 她嫌赴宴的宽袍广袖太过累赘,早褪了外袍搭在一旁,眼下只着一件贴身的束腰襦裙。 薄如蝉翼的轻丝勾勒出婀娜的身形,衬托在那巧笑倩兮之间,让人阵阵发晕。 下一刻,玉葱似的柔荑触上了禽鸟栩栩如生的羽翼上,而后顺着那纹路向下,掠过展翅欲飞的身,细长的爪,没入七彩的祥云…… “今日到顾大人的府上来,见着这些美人,乐儿才算是大开眼界,不禁感叹顾大人好生懂得享受,乐儿险些要将外面的传闻当了真,以为当年去势没去干净。”她踮起脚朝他贴近,却也只够到他的下颌,便将那如兰的气悉氤氲在他扣紧的领口上。 她缓缓说着话,作乱的那只手却被他适时的捉入掌心。 她不禁有些失落,掀起稠密的眼睫凝视他的双眸。 然而自他的瞳眸里,她看到了隐忍和痛苦,顿时将她骤起的玩乐之心浇熄。 胸口处滞得难受,他却在一瞬间掩饰了情绪,只是在她耳边叹息道:“公主殿下怎可如此任性?” 任性么? 她怔然,将脑袋轻搁在他的襟前,深深呼吸,用若有似无的琴木香气缓解胸口的不适感。 他好听的声音却还自上方传来:“今日举行宫宴乃是为了迎接吐蕃使者,虽然不似回鹘、突厥一般虎视眈眈,可也是西域诸国中重要的大国,如今派使者前来献供也是有意归服,所以才让各宫妃嫔和朝臣都出席宴会,一来向其示恩,二来也是让他们一睹大晋的繁华与强盛,让他们心生敬畏。” “可你不也没去么?”她努起嘴不满道。 “臣是奉陛下之命处置张贵妃余党才……”他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 聪慧如长公主,如何会不明白这个中的利害关系,可明摆着她就是要同他胡搅蛮缠。 他的劝说便化作轻叹,携着浓浓的无奈道:“既然回到长安,就必得习惯长安的一切,不仅仅是光鲜绮丽的一面,更有隐藏在阳光下的另一面,公主殿下明白臣的意思吗?” “恩。”她喃喃的应着,难得呈现乖顺的一面。 他却以为她是心不在焉,蹙紧了眉道:“臣之所有让苏嬷嬷去侍奉公主殿下学习规矩,也是为了公主殿下能够更快的适应宫里的一切……” 长乐却抬头,一脸委屈的凝着他的双眸道:“快别提苏嬷嬷了,整日里在耳边唠叨个没完,我现在一听到‘苏嬷嬷’这三个字,脑袋里都像有无数只蚊虫在乱窜。 连当今圣上都要礼让三分的长公主殿下,竟然也有如此惧怕之人,想到这一点,原本一脸严肃的顾渊似有些绷不住了,薄唇边溢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似安慰般抬手至她背脊上轻拍了两下,而后凝着她的双眸柔声道:“若是公主殿下不满意,臣这就另派人去,代替苏嬷嬷侍奉公主。” 一听另派人去,长乐连忙摇头:“还是算了,顾大人手下的人个个儿都是厉害角色,只怕苏嬷嬷走了,再来个更叫人消受不起的。” “倒不如……”长乐说到这里,若有所思的顿住,眼角眉梢忽然浮起一抹狡黠的笑。 第7章 包庇 “不如顾大人亲自教导乐儿可好?” 伴着这迷惑人心的温软耳语,白雪雕作的柔荑轻点在上好的深蓝锦缎上。 长乐素来不喜欢涂丹蔻一类的东西,甲尖修得圆润而又齐整,衬得一双素白的手愈发干净得无可挑剔。 隐约觉到规律的跳动自指尖传来,她便索性展开柔荑,将掌心都贴了上去。 想要凑近些听到来自于他胸膛的跳动,她于是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却未能正确的判断出两人间的距离,一个不小心就失了平衡,整个人晃了晃,直往前倒去。 这时,她身后却有一条手臂横过来揽住她的纤腰,适时的稳住她的身子。 长乐下意识的攥紧眼前的锦缎,将绣着禽鸟的图案扯得发皱。 慌乱之间她仰起头,正迎上他俯身看来的目光,跌进了那两汪幽深的潭水里。 她并不知道温香软玉盈满怀的顾渊,此时虽端着满脸的冷清,内里却早已乱了阵脚,她只是觉得,方才明明是对她起了捉弄之心,可怎么她自己却双颊发烫、心跳如鼓。 正是万分尴尬之际,一个被长乐留在宫里好通风报信的小太监冲了进来。 一路疾跑到这里,气儿还没有喘匀,便慌慌张张道:“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发现长公主殿下出了宫,正命人往这边寻来了。” 此时长乐还伏在顾渊身前,可听见这话便将方才的尴尬都抛到了脑后,满脸无措的看向顾渊道:“怎么办?他们找来了?” 第一时间,她脑子里闪过的念头便是要向他求助,却在说到一半时在他波澜不惊的目光里醒悟过来。 她险些就要忘了,他是子皙,可也是皇上亲封的侍郎大人。 长乐猛地后退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而他亦没有阻止,只是默然与她相视。 如今在他的庭院里,凭她一己之力,若是不使些手段,便只有被他捆了,再送到宫里去邀功的份儿。 她只顿了片刻,立刻瘪了嘴,眸子里隐隐有闪烁的晶莹浮现。 “我不想回去,那个使者说他们的王子仰慕大晋的长公主,要在筵席与我见上一面。”她凝着他的双眸道。 她充满委屈的眼眸里映出了他如玉的身影,逐渐的放大。 他朝她步步逼近,在她退无可退之时握住她垂在身侧的皓腕。 腕上的镯子泠泠作响,她终于垂下密睫,无奈的叹息一声,准备束手就擒之时却听见清冷中透着温润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去把公主殿下停在门口的车舆驾着离开。” 这句话是对那个小太监说的。 长乐蓦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顾渊。 她的目光恰好触上他侧脸的轮廓。 那远山一样的眉、深邃的目、高挺的鼻梁,无一不是如雕琢的美玉一般精致,仿佛倾尽了造物者的偏爱。 感觉到长乐的停留在他面上的目光,顾渊转过头来,推开她身后的门,拉了她的手便往一排厢房中的一间里去。 面对她茫然的眼神,他俯身竖起食指到唇边,像安慰一个孩子似的轻拂她鬓边的发丝,而后轻声道:“在这里等着,很快就好了。”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出了屋子,随手将门关上。 四周漆黑一片,外面的人看不见屋子里,而长乐却能透过窗纱看到庭院里的情景。 她安静的待在那间屋子里,选择相信他。 片刻之后,宫里的人果然已径直冲到了内院里。 顾渊迎上去,表面上端着礼仪和恭敬道:“公公不由分说的闯入本官这御赐之官宅,不知所为何事?” 那位宦臣见他语调中暗藏不悦,原本急切的态度缓了下来,忙现出一脸谄笑道:“顾大人言重了,老奴这也是奉圣上之命接长公主回宫赴宴。” 他说话的同时,目光则绕过顾渊往他身后的回廊和房屋看来,似乎想要发现什么端倪。 长□□过窗纱触上宦臣的目光,虽知他看不见自己,却还是下意识的往内缩了缩,接着听见外头道:“有人看见长公主的车舆往大人的府上来了,若是长公主确实在大人府上,还需有劳大人将公主殿下请出来,老奴也好交差。” 听到此处,长乐的心不禁提了提,又将眼睛凑到窗纱跟前往外看。 她将目光凝聚在顾渊的身上,但由于他背对着她而立,她无法揣测他的表情。 等了片刻也没有见他回答,她心下难免有些焦急,却听见他携着些许恍然道:“原来是此事,长公主殿下确实来过府上。” 寻人的宦臣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而躲在屋内的长乐心却是蓦地一沉。 到底还是错信了他么? 她懊恼,柔荑攥紧了衣摆。 顾渊的声音便在这时不紧不慢的传来:“可是刚刚又走了,公公晚来了一步。” 长乐诧然抬头,看见那个宦臣端着一脸不知多措:“啊?这……” 哪有人刚来就走了,那宦臣显然不肯相信,可顾渊这么说了,他又不好直接说你在骗人。 “怎么?公公不信?”顾渊直接说到那人心里,反而让事态变得更加尴尬。 在对方吞吞吐吐的寻找恰当的话来圆时,他又接着说道:“长公主只是来取琴谱,取了就走了。” 话正说到此处,被一个匆匆赶来的小太监打断。 那小太监显然是这宦臣的跟班,唯唯诺诺的上前禀报:“禀公公,方才有人来报,说看见长公主的车舆往城西去了。” “啊?”那宦臣诧然:“长公主去城西做什么?” 说罢连忙对小太监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往城西去寻?” 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宦臣满脸都是尴尬,转而向顾渊道歉:“是老奴老眼昏花,今日多有得罪,还望顾大人莫要和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计较。” “无妨。”顾子皙冷清清的应了两个字。 宦臣噎了噎,到底心里牵挂着搜寻长公主,告了辞便急忙的离开了。 片刻后,顾渊转身往庭院深处行来,打开了厢房的门。 屋外的微光自他身后笼过来,争先恐后的将屋子照亮。 因为是阴雨天气,那些光显得有些清冷,却愈发衬托出他出尘的气度,犹如一尊玉像供奉在那里。 清冷的光也同样在那明媚犹如娇花的面庞上变得生动。 长乐两眼弯弯的行至顾渊面前,谄媚道:“顾大人好演技,多谢顾大人。” 顾渊垂下眼帘,尽量不去看那副蛊惑人心的眉眼,沉声道:“长公主这样做实在有违规矩和体统。” 又来了,又是这样一副老气横秋的教导人的语气。 长乐很是不爱听,又往他近前踱了两步,努了努嘴道:“不过是个筵席罢了,说得这样严重,再说了,你要真觉得我做得不对,为何要帮我?” 自这次回来后一直都表现的很恭顺的顾渊,此时却反驳她道:“臣替公主隐瞒,并非是因为臣觉得公主做得对。” “那是为什么?”长乐不甘心的刨根问底。 顾子皙却只是垂眸,与她僵持在那里,一言不发。 长乐赌气的瞪着她,忽然似想起什么:“难道说……” 她忽然又故作恍然表情,一脸戏弄的看着他:“你不想我去见那个吐蕃王子?” 顾渊还是不答话,只是面色又阴沉了几分,脸上还浮起两抹微不可查的绯红。 将他的表情变化细致入微的收入眼底,长乐受用得很。 “是不是嘛?你就承认了吧。”长乐双眸晶亮的追问,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可就是喜欢看他分明尴尬却还不得不维持表面平静的样子。 被说中心事,顾渊是真的恼了,扔下她转身拂袖而去。 长乐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追到他身侧道:“好了好了,不说就算了嘛,何必恼羞成怒呢?” 原本以为她是要主动认错,不想却还是拿他取乐,顾渊侧过头抛来一记锐利的眼锋,而后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看她。 由于方才对他生出的怀疑,长乐心里原本还有小小的歉疚,可如今见他这样一副态度表情,她却忍不住被他逗笑了。 那一瞬让她错觉回到了许多年前。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很喜欢欺负他,然后看他生气却又不能反抗的样子,她自己都忘了,倒是过了这么多年,她这个喜好还是丝毫也没有变。 她高兴够了,却还是要哄他,于是搁着袖子握住他的手,收起调笑的语调,认真道:“罢了,不说笑了,其实我来找你还有另外一桩事。” 顾渊侧过头来,用微诧的眸光凝视她。 那被她轻握住的手挣了挣,长乐还以为他要拒绝,却在下一刻被那只手反过来回握住。 即便隔着袖摆,她似乎也能觉到他掌心的温度。 那是这个世上最灵巧的一双手,轻拨琴弦之际可以创造出最美妙的乐声。 连大晋国崇高无上的君王都为之陶醉,赐予一个伶人所有不可能的尊荣。 可也是这双手,在五年前抹去她眼角的泪,对她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 第8章 躲雨 “还记得五年前我离开长安前往封地,你说曾教我的那首琴曲,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就要弹给你听。”她带着浅笑轻语,水眸波光浮动,仿佛陷入回忆。 顾渊也被她的话带回到许久以前的时光里,只不过短短五载,竟已恍若隔世。 长乐抬头,久久凝视着他的双眸:“其实这些年,我每一日都有好好的练琴,那首曲子已经倒背如流了,只是总弹得没有你好听,可我要回想你是怎么抚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渐渐的也都想不起来了。” 她说着,握住他的手,像个小姑娘在撒娇:“你再抚一遍给我听可好?” 对于她的捉弄以及原本还积聚在心头的愠怒和不满都在瞬间消失殆尽。 顾渊垂眸,点了点头,而后在长乐期待的目光中往方才她藏身的那间厢房里行去。 待到他再度从那里步出,她才知方才屋里太暗,竟不曾注意到屋里还摆着这么个宝贝。 行至庭院中,顾渊将托在双臂间的七弦琴搁在石几上。 仅仅只是一眼,长乐便已认出了这架琴。 此琴唤作流云,是前朝名满天下的斫琴师轩辕霖雨的遗作。 轩辕氏的琴喜用珍稀之木为料,斫琴工艺繁复考究,所奏之乐声美妙绝伦,只是经历过前朝末期数十年战乱,流传下来的已所剩无几,而迄今为止传入大晋国的统共只有两架,一则乌月,二则流云。 当年顾渊还只是宫中乐坊的一个伶人,因为琴技出众而受到君王的赏识,后来在一次国宴上以流云抚曲,霎时惊艳四座,叫前来朝拜的西域众国使臣们也为之折服。 当今圣上那时年少,又素来痴迷于音律,但觉顾渊此举弘扬了大晋的国威,让西域众国得以一睹大晋的礼乐辉煌,于是一时高兴,便将这架流云赏赐给了他。 那时长乐知道此事,虽还不甚通音律,却再三的向圣上请求,终于在她为时数月的软磨硬泡之中让圣上忍痛割爱,将另外那架乌月赏赐给了她。 自此,她对那架琴爱不释手,就算不弹,每日也要擦上三遍。 一贯好动不好静的她对于习学音律之事上也勤勉了许多,直叫她身边的人都为之惊诧。 还记得那时候灼夏终于忍不住问她:“不过是一架琴罢了,公主怎么就如此欢喜?奴婢还从未见公主对什么东西这样执着。” 长乐却笑着摇头,偷偷在灼夏耳畔说出心里埋藏许久的秘密:“你不觉得乌月和流云听着就像一对吗?” 长乐游离的思绪随后被骤起的一声琴音打断。 顾子皙已然在石几前坐好,端然的开始抚琴。 不过只是起始的调试琴音,可出自于他的那双手,便是零落的几个音也像被赋予了情绪与生命,可谓未成曲调先有情。 长乐不禁沉迷在那琴曲之中,脚下无意识的往顾子皙近前移去。 她隔着琴机在他对面坐下,安安静静的听他抚琴。 修成而又骨节分明的指时而轻勾、时而划过琴弦,不断变换着繁复的指法。 熟悉的乐声携着记忆逐渐清晰,宛如一阵带着馥郁香气的风扑面而来。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原本专心于抚琴当中的顾渊忽然掀起眼帘。 幽潭般的眼眸锁住长乐的双眸,也在一瞬间直达她的心,紧紧摄住。 此刻光景令她迷失,怔怔然的与他相视,仿佛斗转星移,一切又倒流回多年以前。 那是他第一次以伶人的身份在宫廷盛宴上登台。 一时惊艳四座,他如美玉一般俊秀的面容,他淡泊而温雅的气度,还有扣人心弦的琴声,在这见惯了繁华和靡丽的皇宫里,无疑就像一股清泉,用最直接的方式,灌入人们心间,如醍醐灌顶、如沐春风。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也坐在不断爆发出惊叹之声的人群中,只是距离要比这远得多。 顾渊却端然于舞台中央,只是垂眸抚琴。 他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境地,仿佛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和赞美都与他无关。 然而就在长乐撑着下颌认真的感悟那琴音时,却见舞台上的那人忽然掀起纤长的睫羽。 沉如深潭的眸子泛起一丝波光,那清冷得仿佛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浮起一抹浅笑。 长乐的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明显的骚动。 妃嫔们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不已,她们双颊绯红的彼此交头接耳,都在揣测着那位遗世独立的公子是在对自己笑。 长乐因那浅笑微怔,片刻之后却弯起嘴角,向他报以灿若娇花的一笑。 于是那若有似无的笑意便加深了几许,引得座中又是一阵躁动难安。 然而众人不知,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们就那样在无数的目光之中,旁若无人的相视,好似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也会消失无踪。 长乐沉浸在回忆里,却被忽然落于眉心的一抹凉意惊醒。 她抬起柔荑用指尖轻沾了到眼前,但见晶莹的一点水滴,似调皮的精灵,在她指腹间晃了晃,便顺着水葱似的指滑落。 这场雨来得很是突然,才刚开了个头就已淅淅沥沥欲作倾盆之势。 长乐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护着那架琴,因为她知道,对于一个爱琴之人来说,一架如流云这样的好琴,正如他们的双手那般重要。 她连忙站起身来,张开两片袖摆,倾身先将琴面护住,接着欲转头对顾渊说有她掩护着,让他赶紧把琴搬去屋檐下。 然而就在长乐下意识的为流云遮雨的时候,原本不断打落在她身上的雨却忽然小了些许。 她诧然抬头,正撞进顾渊近在咫尺的眼眸,而她的头上则张着一片袖摆。 原来他竟早她一步反应,只是面对突然降临的雨,他不是先护住琴,而是为她挡雨。 那一瞬,长乐怔住,却听见他在耳边道:“雨大了,快去屋檐下避一避吧。” 长乐继续怔然的点点头,被他护着,抱起流云便往那一排厢房前去。 片刻忙乱之后,长乐和顾渊并肩立在檐下看雨。 雨打在屋檐下,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像剔透的珍珠,连成串儿的自檐牙前落下。 长乐伸手接了些许沁凉,侧过头去看顾渊。 方才他护得及时,她和琴都没甚沾上雨水,倒是他自己衣裳湿了半边。 长乐自袖中取出罗帕递到他面前:“擦擦吧。” 凝视着她带笑的双眸,顾渊却微滞。 方才那样奋不顾身护着琴的她抛却了身为公主的全部骄傲和矜贵,只是为了保护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此时的她,眸子里乖顺温柔,少了这些年积攒的怨怼和对他惯有的戏虐,竟又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天真烂漫、对宫外的世界充满无限憧憬的少女。 见她眉尖微蹙,添了几许不安与失落的将罗帕又往前递了递。 顾子皙忙接过来,垂眸道:“谢公主赏赐。” 听到他唤这声公主,长乐像是从一个绵长的梦境里醒来。 她有些尴尬的垂下眼帘,侧过头去往落着与的外面看,试图寻找话题来化解。 片刻之后她神色恢复如常,轻抬柔荑至屋檐边。 断了线的珠子落进她的掌心里,汇成一股细小的泉流缓缓滴落。 她如芙蓉花瓣的朱唇微弯,轻笑一声后道:“雨天不抚琴,看来那首曲子,只有改日邀顾大人到无极宫里去听了。” “雨天不抚琴?这是哪里的规矩?”顾渊微诧的看向她,那一双秋眸里哪里有丝毫愧疚,分明就是透着狡黠。 她朝他躲进了两步,仰头毫不心虚道:“本宫的规矩。怎么?顾大人敢不从?” 大晋的长公主一旦胡搅蛮缠起来,连皇上都要束手无策,可是随着年岁渐长,她不再是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小姑娘,因而很少再胡搅蛮缠,只是在他的面前始终保持着顽劣,俨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 顾渊只得无奈的拢袖道:“臣怎敢不从,改日定当赴无极宫拜见公主,再向公主求教。” 长乐却忽然一改方才趾高气昂的态度,秋眸忽然明亮起来,高兴的攥住顾渊的袖摆道:“可说好了,下次入宫你一定要去无极宫看我。” 看着毫不掩饰欢喜的长乐,顾子皙明白过来她真正的用意,然而面对她小小的狡黠,他的心里却莫名的很受用,于是微微颔首,应道:“一定。” 在屋檐下同顾渊聊了很久雨才渐渐的停了。 长乐回到宫里时,灼夏和浅冬满脸焦急的迎了上来,苏嬷嬷则索性自己收拾了包裹打算主动去向奉乐侍郎负荆请罪,显然已经闹过一场。 此时筵席早已结束,来寻她的太监们都散了。 长乐悠然的打着哈欠往寝宫里去,却听浅冬小心翼翼的在耳畔说了两件事。 一是那吐蕃王子不死心,称长公主是贵人,面见需要待时也无妨,于是带着使团在长安城里住下,顺便传播西域的一些技艺和文化,特别是当他将二十位能歌善舞的胡姬进献给皇上后,皇上立刻满口的答应了;二是宸妃又命人送了几十匹锦缎来,说是她母家用新的织染法造的一批料子,格外轻薄,比宫里的御造还好。 长乐默然听完,心不在焉的应道:“吐蕃王子不必理会,宸妃送来的锦缎,你明日都送到尚服局去,让他们自己研究,至于陛下那边,我明日一早自会去请罪。” 第9章 八卦 次日一早,长乐带着满心的不情愿前往御书房去面圣,却被告知皇上下了朝便和吐蕃使者去他们的商队视察了,于是乐得清闲,赶紧的打道回府。 她如今闲居长安,也无事可做,回到无极宫里抚了一会儿琴,之后便觉无趣,正盘算着要不要再溜出宫一趟,却有人来禀报,说宸妃又来求见了。 自从上次送来那两个伶人之后,宸妃便时常往无极宫来走动。 来了也不说别的,只是和长乐饮茶聊天,偶尔忖着机会提一提他的大皇子。 长乐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也只是耐着性子听着,听他说大皇子如何有出息,却又如何可怜,因为有她这个出身不够高贵又不善于邀宠的母亲,当年才使太子之位旁落,被张贵妃的儿子夺了去。 听她说得这样可怜,长乐于是象征性的安慰了两句,怎料宸妃是个顺杆儿爬的,表面上就自把长乐认作知己,三天两头的往这里来。 长乐对此很是无奈,推拒过一两次后也不好做得太过,毕竟张贵妃失势之后,她的儿子就成了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选之一。 不仅仅只是宸妃,皇后自那一次来过之后也来无极宫坐过几次,虽不像宸妃那样以利益相诱,却许给她有朝一日更高的权力。 自然皇后推举的不是宸妃的儿子,而是一个宫婢出生又不受宠的嫔妃所出的四皇子。 原本夹在这两个人中间,长乐实在是很无奈,可渐渐的,或许皇后也以为她向宸妃倾斜,竟来得少了。 倒是宸妃还是一如既往,逐渐放开话题之后还会与她说宫里那些隐藏在华丽表面之下的故事。 长乐其实不喜欢听这些故事,可对于其中的某些部分却又抱有兴趣,于是便偶尔听她聊上些许,也不打断。 忖着昨夜宸妃大加破费送来那些锦缎,想必她今日前来不会只是普通的饮茶聊天。 于是本来如临大赦的长乐只得又打起精神来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却见宸妃今日衣饰光鲜、妆容精致,显然是做好了准备才来。 她一进到殿中便朝四处张望了一遭,而后对长乐道:“那两个孩子伺候的如何?怎的这几次来都不曾见他们,可是他们服侍得不够尽心,不能让长公主满意?” 长乐请了她到殿内坐下,扯出一抹客气的笑应道:“他们服侍得很好,可毕竟是在宫里,人多口杂的,也不便老让他们在正殿伺候。” 宸妃却轻笑,又劝长乐道:“臣妾只道长公主是个洒脱之人,所以才能巾帼不让须眉,让那些将领都甘愿听从,可如今看来,长公主却是谨慎得有些过于了。” 面对宸妃的指责,长乐只是垂眸浅笑,心下自有一番认定。 宸妃却不肯罢休,继续说道:“我可是个直肠子,有什么就说什么,试问这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却只有一个,前些年还一直专宠于张贵妃,于是又有多少耐得住寂寞?” 她说到这里,露出了无奈的表情:“我们这些有孩子的还好,终归有个寄托,其他人则更是无奈,长夜漫漫又该如何度过?养几个伶人聊以慰藉,本就无可厚非,况且连皇上都默许了,再加上皇上素来爱音律,自己也养了一拨伶人在后宫里……” 宸妃说着忽然顿住,似想起了什么,现出一脸神秘,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要不怎么就出了个奉乐侍郎呢?” 听她提到顾渊,原本一直心不在焉饮茶的长乐忽然抬起眼眸,放下茶盏现出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哦?” 宸妃见长乐有兴趣,便接着将这个话题说下去:“不知长公主可还有印象,若算起来那时候长公主应当还在长安。奉乐侍郎当时只是个伶人,全因生得好又弹得一手好琴,就得了皇上的心,那时候呀,皇上每天都要招他到寝宫中抚琴,可谓夜夜笙歌……” 长乐不禁泛起一丝轻笑。 她怎会不记得? 当时她还为这件事怨怪他,说他为了攀龙附凤把她晾在一边,可那时集聚了命运宠爱的她,年少却又高贵的她,哪里懂得什么是圣命难违。 她甚至故意到皇上的御殿中一起听琴,当着皇上的面为难他,好让他难堪…… 在她出神之际,宸妃面上的神秘又加深了几分,甚至还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宫里有传言,说他当年去势的时候其实没去干净,才能夜夜侍奉于君王之塌,皇上喜欢他,所以也不计较,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他就和张贵妃勾搭到一起去了……” 听到张贵妃,长乐下意识的蹙紧了眉尖,又听她接着道:“张贵妃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对他是言听计从,而他也好本事,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让皇上从此对张贵妃专宠,且一宠就是五年,只可惜她没有料到自己会养虎为患。” 宸妃的语调里一丝一毫也没有对张贵妃的同情,对于这个夺走她宠爱的女人,她所有的只是怨恨,还有对她帮手的嘲讽。 “那个伶人原本就不是善类,常年浸淫在脂粉堆里,最是知道如何讨女人欢心,即便是跟着张贵妃的时候,他也没少和别的嫔妃勾搭成奸。不仅如此,他还目中无人,真把自己当成是能够翻云覆雨的人物。” 她冷哼一声,接着道:“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张贵妃的事之所以败露出来,必然是她身边信任之人告了密,且飞虎将军有谋反之心又是他察觉出来并向皇上告发的,这样一来原本应该被判为张贵妃同党的他却反而和张贵妃撇得干干净净,成了平定叛党的功臣,何其可怕。” “这样的人,留着终究是个祸患,况且本宫素来自持,最见不得这些晻攢之人,若是寻得机会,必定要将这个祸乱宫闱的宵小之辈斩尽杀绝。”宸妃越说越义愤填膺,那咬牙切齿之态俨然与顾渊势不两立。 当她说完之后却赫然发现长乐的脸色似乎有些阴沉,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多少有失言,只怕是长公主听了这些肮脏之事而不高兴了,于是连忙换了话题:“罢了,不说这个了,臣妾今日来求见公主,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长乐垂眸,亦收拾了些许心情,应道:“宸妃请讲。” 宸妃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来:“正如长公主所知,张贵妃事出之后太子的位置便空悬了许久,皇上迟迟不立太子,想必对于立谁为太子的问题,心中也有所迟疑,正是需要有人能在这个时候适时进言。” 说到这里,她见长乐脸上并无甚惊讶,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于是不由的顿了顿,复才有些缺乏底气的继续说道:“长公主是皇上唯一一个同母的姊妹,又是掌管一方虎符的诸侯,哪怕在整个大晋朝,说话都是最有分量的,而如今几个皇子当中,唯有大皇子论才学,论身份都是最符合太子之位的,可是臣妾早失了宠,臣妾的母家虽有财力可到底在朝中没有势力,实在不能为大皇子做些什么。” “臣妾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长公主。”宸妃说到最后竟索性起身,跪在了长乐的面前。 果然不出所料,憋了这许久的时间,她到底还是把心里话拿到了明面儿上。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回避已是不可能,长乐只得先将宸妃扶起,并对宸妃道:“宸妃言重了,也过于高估了本宫。” 怎料宸妃却打定了注意,死攥住长乐的袖摆道:“臣妾既然说出这些话,就没有退缩的可能,只求长公主能够支持大皇子,若有朝一日大功得成,臣妾和大皇子都不会忘记长公主今日之恩,无论长公主想要什么,臣妾都答应。” 长乐只是笑道:“可惜本宫没有女儿,不能效仿当年的窦太主,求一个皇后之位。” 觉察到长乐话中嘲讽之意,宸妃抬头,现出惊惶之色。 长乐却在这时道:“罢了,你想让本宫怎么做?” 宸妃立刻面露喜色,答道:“长公主只需伺机在皇上面前多为大皇子美言几句就好。” 话说得轻巧,然而长乐知晓并不会这般简单,于是应道:“这倒好说,只是皇上心中自有圣裁,朝堂上又有大臣进言,本宫的话能有几分作用并未可知。” 宸妃连忙磕头道:“这便够了,只要长公主愿在皇上面前美言,大皇子的胜算就多了许多,臣妾感激不尽,也替大皇子感谢长公主。” 历经这些时日的消磨,见长公主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宸妃心里很是得意,千恩万谢之后才志得意满的告辞。 长乐将她送至无极宫门口,转身之时被她派出去的浅冬也正好回来。 见宸妃一行已然消失在远处,长乐于是敛起脸上端了许久的笑意,屏退众人,转身问浅冬:“让你查的事情,查得如何?” 浅冬便行至她近前,附耳道:“启禀长公主,关于宸妃的事情,奴婢已经都查清楚了。” 第10章 面圣 在长乐的示意之下,浅冬接着将先前查探到的事情说来:“宸妃与其母家勾结,利用那些欲与宸妃攀上关系的大臣官商勾结,极尽法子谋取私利,甚至连提供给朝廷的货物都以次充好,从中牟利,再加上宸妃性子张扬、口无遮拦,家里又有两个无法无天的兄长,借着她的势欺凌百姓,造下许多孽,所以把一些事暴露出来。那时宸妃失宠,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这个原因,并非像宫里流传的全是因为张贵妃。” 浅冬说的这些话倒也不出长乐所料,宸妃母家背地里做的事上在五年前就已肆无忌惮,迟早要出事,而那些事也早已不是秘密,只是皇上一直被蒙在鼓里罢了。 况且她家里世代皆为皇商,到现在已经延续百年,其经商的实力不容小觑,举目整个大晋朝,很难再找出一个能与之相较的,要更换皇商,会有许多麻烦随之而至,所以皇上虽然冷落了她,但并没有对她母家大加惩罚。 见长乐若有所思的听着,浅冬顿了顿,方才义愤填膺的继续说道:“根据奴婢暗中查访,那宸妃还是个两面三刀之人。” “哦?此话怎讲?”长乐抬眸看了看浅冬。 浅冬道:“她一方面三天两头的往咱们无极宫跑,想尽法子向长公主示好,可背地里却和那吐蕃王子勾结。长公主可知道?吐蕃王子之所以一心求娶长公主就是听了她的挑唆。” 说到这里,浅冬的两弯柳眉已然扭到了一起,可是她身边的长乐却既不惊讶也不愤怒,表面上依然云淡风轻。 长公主的支持,无论对于皇后还是宸妃来说,都是赢得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重要的砝码,特别是宸妃,所以一旦不能得到长乐的支持,就绝不能放任她和皇后结盟,而阻止她与皇后结盟最便易的方法就是促使她远嫁和亲,离开长安甚至大晋。 得不到就毁掉,这不过是宸妃提前做好的两手准备而已。 “还有呢?只查到这些吗?”见浅冬不往下说,长乐便追问道。 “还有……还有……”浅冬却忽然吞吐起来,一面掀起眼帘,偷觑长乐脸上的表情,触上她忽然投来的目光,才不得不小心翼翼道:“还有是关于顾大人的……” 察言观色之后,浅冬似又没有勇气说下去了。 长乐却蹙起眉尖,用不容推拒的语调命令道:“接着说下去。” 浅冬咽了咽口水,方才端着小心说道:“当年顾大人虽和张贵妃亲近……” 说到此处,长乐的脸色明显阴沉了几分,浅冬便吓得连忙改口:“不是……是常帮张贵妃邀宠,可后宫之中对顾大人心存觊觎的妃嫔却仍然不甚其数,而宸妃就是其中的一个。宸妃曾暗地里多次向顾大人表达仰慕之情,怎料顾大人竟连回应都不曾回应,这让宸妃觉得受到了侮辱,加之对张贵妃心存怨恨又不能如何,于是便将这份怨恨也转移到顾大人身上,从此恨上了顾大人,还多次扬言要除掉顾大人,只是她一直不得宠,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顾大人便没放在心上。” 将这些话说完,浅冬才算舒了一口气,又连忙偷偷观察长乐脸上的神色。 她脸上的阴沉并未消散,唇边却添了一抹嘲讽的笑。 “哼!”她冷哼一声,却是什么也没有说,拂袖欲回殿中去,可行了两步却又顿住,对紧张跟上的浅冬道:“去打听看看皇上什么时候回,本宫要面见圣上。” 感觉到长公主敛起了自打回长安就弥漫在周身的慵懒之意,现出不如违抗的霸气,浅冬也连忙打起精神,应道:“奴婢遵命。” 数个时辰之后,勤政殿中,天子搁下正在批阅奏折的御笔,自案几前抬起龙首,将目光投向端正于大殿中行礼的女子。 眼前的这位,是当今世上与他血缘最亲近的,他一母同胞的姊姊,那虽为女子之身,却受尽了先帝宠爱,甚至留下遗诏封她为一方诸侯执掌兵权,大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 天子如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轻抬御臂,对座下拜谒的人道:“皇姐快快平身。” 接着,他又吩咐身边的宦臣:“快给长公主赐坐。” “谢主隆恩,但臣不敢坐。”长乐躬身行礼,却并没有在宦臣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而是拂起衣摆,忽然跪下道:“臣今日是来请罪的。” “皇姐这是……”天子面上的惊慌表情有些刻意,顺着她的话问道:“不知请的何罪?” 长乐答道:“臣回到长安已有些时日,但仍然不大适应宫里的规矩,故而时有行事散漫之举,譬如昨夜筵席,臣虽照理来说应当参加,可恣情纵意的出宫逛了集市,并没有出席,因而怠慢了吐蕃使者。” “哦,原来皇姐昨夜是去逛集市去了。”天子露出一脸恍然之色。 长乐连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昨夜之事是臣一己之误,臣甘愿接受陛下的惩罚,只是请陛下明断,放过无极宫里那些无辜的宫人。” 说罢,她又伏身磕头谢罪。 见她认罪的话说得这般真诚,皇上叹了一声,继而对长乐道:“皇姐快别跪着了,先起来说话。” 说着又示意宦臣去扶她。 那宦臣靠近长乐身边,几番伸手,却又到底不敢触碰她,只能点头哈腰的小心道:“长公主就请起罢。” 长乐这才起身,听见御座上的天子道:“你宫里的人自有你□□,朕这不是没有治他们的罪?不过皇姐昨日确实太过任性,但好在吐蕃王子并未介意,当然,朕料想他也不敢介意,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如此三两句话间,天子再摆摆手,这件事就算蒙混过去了。 长乐连忙叩谢道:“谢主隆恩。” 告过罪后长乐起身入座,刚拂了拂衣摆,便听见天子的声音自御座上传来:“皇姐主动往勤政殿来可是稀罕事,想必不会只是为了告罪吧?” 这语调仿佛不经意,却又携着探究。 长乐朝御座拢袖,微弯唇角道:“陛下圣明,臣今日来求见圣上,确实不止为昨夜筵席之事,而是因为受人所托,实在无可奈何,才不得不来面圣。” 天子则携着十二分的惊诧道:“哦?何人有这样的本事,竟能让朕的皇姐感到无奈?” 长乐答道:“回陛下的话,是皇后和宸妃。” “皇后和宸妃?”天子接着诧然道:“所为何事?” 长乐却道:“其实提到这两位,陛下心中大抵也知道是为何事。不瞒陛下,如今太子位空缺,皇后和宸妃都各自向臣推举了一位适合做太子的人,并且都希望臣来向陛下进言,并且支持她们。” 对于长乐毫不避讳的将事情说来,大晋天子倒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接着她的话问道:“那皇姐愿意支持谁呢?” 长乐现出一脸无奈的表情:“皇后和宸妃所推举的两位皇子都具备成为太子的资格,也都是同样的优秀,可是臣并非先知,况且和这两位皇子也未曾有过深交,无法断定哪一个在将来能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如果不论皇子,单在皇后和宸妃之间做出选择,皇姐愿意选择谁?”天子继续循序渐进的问道。 长乐低头思忖了片刻,最终答道:“对于皇后和宸妃之间的选择实则并非只是简单针对她们两人的选择,而是她们背后两股势力的争斗,臣无法做出选择,也不想做出选择。” “若是必须做出选择呢?若是朕一定要你给出一个答案呢?”天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 长乐却并无畏惧,只是恭敬的应道:“臣这五年来都在封地,已许久未回长安,自然对于这里的暗流涌动也不甚了解,况且陛下是知道臣的,臣一贯玩不起这些后宫争斗的伎俩,正是因为如此,臣才会来面见陛下,将所知之事都禀告于陛下,请陛下圣裁。”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天子终于不再追问,却在顿了片刻之后道:“近来宫中颇多传言,都道皇姐与宸妃走得颇近,今日听皇姐所言,才知那些话原来都是误传。” 长乐不动声色的应道:“陛下圣明,宫中谣言素来不可轻信,近来宸妃确实常到无极宫来,可皇后也同样来过,只是宸妃爱热闹,走得勤些罢了。” “皇姐的话朕自然相信。”天子道:“不过皇姐既然回到了长安,又是举足轻重的一方诸侯,在立储之事上怕是不能袖手旁观了。皇后也好,宸妃也罢,到底皇姐才是朕血浓于水的至亲,皇姐能明白朕的意思吗?” 按照天子的意思,这滩浑水她是趟定了,在皇后和宸妃之间也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可在长乐的心里,却并不想做出一个选择。 既然天子已将话说至此,长乐又怎好一味的推拒,便只能先应承下来,直待日后再静观其变。 她于是向皇上行礼,应道:“臣明白。” 第11章 吃醋 转眼,那绵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夏就要到尽头。 长安城充盈着花香和脂粉香的空气里增添了一丝薄凉。 日阳变得苍白,将巍峨而又壮丽的宫殿照得寂寥。 那是终日漂浮在长安上空,永远不绝于耳的乐声也无法掩盖的寂寥。 午后的无极宫正安静,除了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和秋蝉的几声啼鸣,再没有别的声音。 池塘里的荷叶已经枯萎卷曲,像久经沧桑的老人拱起身体。 风平地而起,将薄凉渲染开来,卷起地上渐渐堆积起来的黄叶。 一阵脚步声却自风刮起的地方传来,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灼夏加紧步子追上男子不曾停歇的步伐,俏丽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她急于拦住他的去路,奈何他行得太快,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便只能以声音替代追逐的脚步,却又怕惊动了大殿里的人,于是欲扬未扬的低呼。 “侍郎大人,您虽是内臣,可擅闯长公主的寝殿也是违反宫规的行为,您在宫中侍奉多年,应当最是知道这些礼节,如今怎么就尽数抛到脑后了呢?”灼夏纤细的柳眉几乎绞在了一起,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 可无论是用威胁还是激将法,亦或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却都没有办法阻止眼前这个身着官袍的男人往无极宫的内殿冲去。 自他踏入无极宫的那一瞬,灼夏就已经感觉到他周身透着的那股怨愤之气,故而暗中催促浅冬先往内殿去报信,自己则留下来与他周旋。 显然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她多半是拦不住了。 果然,在行至大殿门口时,顾渊只是顿了顿,接着便毫不犹豫的跨了进去。 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凶煞之气顿时弥漫开来,填满了整间大殿。 就连素日里大胆的灼夏都被吓住,渐渐与他拉开了距离,不敢太过靠近。 很快他们穿过了外殿,经过冗长的回廊,当那两扇被垂帘掩映着的殿门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灼夏再顾不得许多,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去,抢先一步拦在了殿门前。 她张开双臂作势要以几身阻挡。 “让开!”冰冷的声音自那两瓣薄唇中传出。 伫立在她面前的,是令整个后宫的女人都为之疯狂的男人。 然而她此刻,那双幽潭般摄人心魂的眼眸凝聚在她的身上,她却丝毫未觉得幸运,也来不及欢喜或是羞赧。 她的心跳得飞快,可都是因为畏惧。 “不让!”她打算拼上性命死撑:“这可是长公主的寝殿,长公主现在正在歇息,顾大人您不能闯进去!” “那两个男宠也在里面?”顾渊问道,本就结了冰似的脸上,更阴沉了几分。 “啊?”灼夏没有想到他忽然这么问,一时支吾着不知如何应答。 在这遮遮掩掩的态度之下,顾渊彻底失去了耐性,一把将灼夏揪开,哐当一声便推开了殿门。 被甩得整个人一趔趄的灼夏倒是反应迅疾,立刻拉高了嗓音道:“奉乐侍郎大人前来拜见长公主。” 顾渊未作停顿,继续向里行去。 这内殿里弥漫着一股清雅的香气,似花香又似檀香,沁人心脾而不媚俗,温暖却不明艳。 轻盈而又飘逸的垂纱层层的铺展在眼前,随着偶尔滑过窗棂的风翻飞而舞,像轻灵的蝶瓣,又如烟似雾,仿佛将萦绕在呼吸间的那股香气幻化成形。 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女子的轻笑,如银铃一般,自层层叠叠的纱帐中传来。 她似乎没有听见灼夏费尽心思的提醒,仍然故我的沉溺在正进行着的欢愉之中。 “你可真坏……”只言片语飘入耳中,让原本坚定的脚步变得犹豫。 顾渊身侧的掌心渐渐收紧,握成拳的手指尖都泛着白。 然而那熟悉的声音还在不停的透过来:“既然你如此偷袭本宫,可就别怪本宫不讲情面,这就狠狠的收拾你……” 那银铃般的声音到最后化成了一连串的娇笑,仿佛轻柔的羽毛挠进了人的心里,充满了撩拨之意。 顾渊的脸色铁青,终于忍无可忍,疾步上前狠狠的撤开了横在他面前的纱帐。 他扯得很用力,几乎将那脆弱的薄纱撕裂开来,再带累着上方的衡梁折断坠落。 原本在帐内欢笑的三人同时转过头来看他,其中的两个少年,满脸都是惊诧和惶恐,显然被他的表情给吓着了,剩下的那名女子则抬眸迎向他的目光,于芙蓉花瓣一般的唇边漾起一丝浅笑:“哟,顾大人来了。” 延续了许久的怒意到现在还没有消解。 他紧握袖下的双拳喘息,也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因为愠怒。 然而他咬紧了牙关冲进来,将目光扫视了一遭,却并没有看到那预料之中不堪入目的景象。 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眼里的怒意并未散去。 此时的内殿中,长乐正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是一方紫檀木的矮机,两名锦衣玉带的俊秀少年则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三个人竟然正在打马吊。 长乐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顾渊神色上的异样,笑得灿若娇花的朝他招手:“你来得正好,我们正三缺一,侍郎大人快过来啊。” 两名少年自长公主的话中得知了顾渊的身份,连忙的起身朝他跪拜:“参见侍郎大人。” 顾渊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是看向长乐,微哑的声音道:“臣有话想同长公主说。” 长乐便懒懒的对那两名少年道:“你们先退下吧。” 少年们退下之后,不等长乐发话,顾渊便两步踱至她面前,双手撑住桌机,将无尽的愤怒逼至她的近前:“白日之下竟招男宠入内闱厮混,长公主何以做出此等荒唐之事!” 长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给震住,凝着他的双眸怔了片刻,接着垂下眼帘,恢复如常的神色,敛起笑道:“顾大人何必说得如此难听,不过是两个伶人罢了,闲来无事时解闷的玩意儿,各宫妃嫔的内闱里多得很,顾大人的府上不也有几个貌美如花的舞姬?” 她说着又看向顾渊,唇边牵起一丝似嘲讽又似挑衅的笑。 原本满腔愤怒的顾渊被她说得无言以对,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却仍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无奈的喃喃道:“那些舞姬是要进献给皇上的,我知道因为这件事你不高兴,但你可以告诉我,我早已经让那些舞姬离开了我的宅府,安置在了长安城的一间乐坊中,你又何苦为了这件小事而作践自己。” 对于他的解释,长乐却并不受用,反而现出愤怒的表情,亦站起身来,仰着头与他对峙:“你府上的舞姬要如何处置与我何干?我又何曾为了你作践自己?顾大人,可莫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说完,她赌气的别过头去。 顾渊并不受她言语的激将,反而语调平和了些许,唤作严师苛责学生般的语调道:“就算如此,公主殿下也不该把这两个伶人留在无极宫里。” 长乐固执的回敬道:“这是本宫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顾渊却道:“别的事臣自然无权过问,可陛下将长公主交给臣,命臣务必让公主尽快适应宫里的生活,遵守宫里的规矩和礼仪,臣才不得不过问此事。再者,那两个伶人虽然未及弱冠,可过不了两年就会长成真正的男人,长公主将他们留在内闱之中,不仅有损长公主的名节,更无异于在枕塌边安置了两匹恶狼!” 这一段规劝说得是字字铿锵,言辞恳切,掩藏不住的是对她深深的担忧。 也正是听了这段话,长乐明白过来顾渊还不知道这两个少年已经是阉人,又对他的担忧有些受用,便将他方才言辞激烈所带来的怨怼放下,忽起了玩乐之心。 她不动声色的绕过桌机来到他面前,而又继续前行两步,朝他逼近。 当顾渊自愤怒里分神,意识到两人间的距离突破了应有的本分时,长乐已经踮起脚尖,将朱唇凑到了他的耳边。 那属于女子肌肤的芬芳香气向他袭来,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呼吸。 顾渊未来得及招架,便听她在耳畔低语:“子皙如此在意乐儿的名节,可是……吃醋了?” 如兰的气息喷撒在肌肤上,让凝结的冰封融化。 他很快意识到她又是在戏弄他。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她让他无措,让他如狂风暴雨席卷的愤怒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那些愤怒都尽数化作了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也不反驳,自暴自弃的任由她说去。 长乐却反而觉得无趣,面带失落的退开两步,恢复了她身为公主的骄傲,趾高气昂的对他道:“顾大人何苦对伶人存有偏见?当年,顾大人自己不也是作为伶人,得以伺候于张贵妃的内闱,才有了今日的权势和地位。” 她的语调里并非隐藏着对他的鄙夷,相反,那浓浓透出的,是怨怼和嫉妒。 顾渊亦觉察到她的情感,复又叹息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为那件事耿耿于怀。” 第12章 抚琴 “那件事?”长乐故意摆出疑惑的表情,好似明知顾问。 顾渊沉重的叹息,终于说出那个自长乐重归长安便一直心照不宣的刻意回避着的事实:“长公主是怪臣当年不肯离开长安,随长公主一起去封地。” 被说中心事的长乐敛起原本调笑和戏弄的表情,不由自主的现出忧怨神色。 她仿佛陷入沉吟,朱唇边勾起的一丝笑,似伤怀,又分明带着自嘲:“是啊,我是不能释怀,我恨张贵妃从我身边将你夺走,我也怨你背叛了我而选择她,这次回来之前,我还曾无数次的幻想,绞尽脑汁的寻找手段,打算等到了长安之后报复张贵妃,可是……” 话说到一半处戛然而止,长乐抬眸凝视他的同时也后退了一步,好似眼前的人已然变得陌生,不再是令少女时期的她倾尽所有仰慕之情,永远温文尔雅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个可怕的杀人魔。 她下意识的攥紧了隐于袖下的柔荑,好似加诸于掌心的刺痛可以缓解胸口的疼痛,接着说道:“可是就在我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张贵妃竟然死了……” 这些年所亲眼目睹的死亡早已令她麻木,令她不再像第一次因为母亲而接近死亡的时候那样绝望和惊慌,可以用如此轻松的语调提起一个生命的终结。 她唇边的笑意甚至绽放得更深,也将那一抹自嘲渲染到极致:“宠冠后宫的贵妃死了,而亲手将她送上断头台的人恰巧是你,于是我那些报复的手段都成了多余,我甚至不知道该恨她还是该同情她。” 像是提到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她“咯咯”的笑着,连头上的步摇都跟着轻晃。 顾渊的面容仍然如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云翳,深潭般的眼眸幽黑而不见底,清俊的脸庞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 或许是发生在这五年不曾相见的时光里,或许是从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弹奏流云开始,又或许更早…… 长乐努力的回想,可记忆里却只有那个寡言少语却有着温柔笑容的少年。 沉浸在回忆里,她脸上的那些表情都消散不见,最终归于平静,仿佛波澜不惊,又仿佛蕴涵着无尽的忧思。 她凝视着他,双眸却变得空洞。 看着那副让整座长安城都为之疯狂的俊美脸庞,在她面前变得陌生又熟悉,她最终垂下眼帘,无奈的轻叹。 在许久的沉寂之后,在顾渊的眸子里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不舍与哀痛时,她却又极慢的移动莲步,朝着他靠近。 她始终低着头,看着绣有祥云和牡丹暗纹的衣袍同时出现在视线里,直到官袍上禽鸟的翎羽纤毫毕现的在她眼前。 她又长叹了一声,倾身将额首抵在了他的襟前,似要扑进他的怀里,却又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低声的喃喃:“我不是怨你,我只是……如果不是这样,你还会来无极宫看我吗?” 顾渊整个人一滞,那极少有明显表情的面容上,满脸都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原以为自五年前分别的那一刻起,就永远的割裂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原以为她所做的一切亲密的举动都是为了让他难堪的刻意所为,对于他背叛的报复,可是此刻她靠在他近前,就像一个毫无防备依赖着他的孩子。 他的手自身侧缓缓抬起,顿在离她背脊不足一寸的地方。 那只手踟蹰、犹豫着,不知是怕碎裂了梦境,还是和自己内心的斗争。 就在他挣扎的时候,长乐忽然退开来,再次看向他时眸子里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 她眼睛里隐约有水光浮现,可也被隐藏下来,朝他绽出一个灿然若花的笑容。 “说好了要弹那首琴曲给你听的,快来吧。”她说着,扯了他的袖角将他往内殿的一处引去。 顾渊看到靠近窗棂的地方搁着一架琴,琴身上覆盖着一片绣着山川河流的轻纱,旁边是一盏香炉,正袅袅冒着轻烟。 这大殿里的熏香不似檀香厚重,也不似花香轻浮,而是沁人心脾的,透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就像她身上的味道。 长乐上前,一把揭开那层轻纱,现出通身乌黑却隐约浮着一层月白色浅光的琴面。 琴弦是上好的丝线,柔韧而又轻盈,轻拨之间似有流光跃动,更像在月光笼罩之下所呈现的光景。 这架琴便是乌月,和侍郎府上那架流云如同高山与流水。 顾渊隔着琴机伫立在长乐面前,而长乐松开他的袖摆,绕至乌月前端正的坐好,而后酝酿片刻,缓抬柔荑起势。 乐声泠泠,宛若他们初见那夜的月光与清风。 那是长乐在唇间哼唱的小曲,是她母妃家乡的小曲。 她没有到过母妃的家乡,没有看过那里的层峦起伏、流水殇殇,仅仅只是在母妃生前听她哼唱过,她便好似也能看到那山涧中飞过的大雁,那浅溪里遨游的鱼儿。 可是他却能将这首小曲用琴弹奏出来,那婉转动听的乐声竟和仅存不多的儿时记忆里,母亲抚琴的乐声一模一样。 便是从那个时候,她开始学习抚琴,无数次的练习这首琴曲,想要和他弹得一样动听,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她的琴技已经超越了所有的妃嫔和长安城中大多数的琴师,但就是不及他的□□。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或许她那样努力的习琴,早已不是为了模仿母亲,事实上她弹奏出的曲调早已超越了她的母亲。 她是为了模仿他。 长乐眉眼低垂、柔荑缓移,一心一意沉浸在琴音里。 顾渊亦是如此,当他再度掀起纤长的睫羽时,那最后一声余音绕梁的弦音已然远去。 睁开眼时她仰起头、笑容灿烂的样子。 长乐用期待的声音道:“怎么样?我弹得可好?” 很好,从那一丝不苟的琴音当中仿佛可以看到在远离长安的每一个夜里,她认真的钻研,从那流畅的旋律里,仿佛可以看到她五年来一日也不曾懈怠的刻苦。 诚然如她所说,过去的每一天,她都有好好的练琴。 然而话自他的两瓣薄唇中说出,却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看来臣教给殿下的指法,殿下都尽数还给臣了。”他语调平静的说道。 长乐却不能平静,义愤填膺欲与他理论。 怎料他先一步道:“请恕臣为殿下再示范一次。” 说话间,他已移步至长乐身后。 待到长乐回过神来时,则发现身后之人正抬起双臂绕至她身前,两个修成而又骨节分明的掌轻覆在她的柔荑上,带着她轻勾琴弦。 经他拨动的琴音,永远带着一种悠远的淡泊与沉寂,仿佛深陷泥沼又偏生出淤泥而不染。 那并非如技法可以模仿,而是一种自他周身散发出来,这绮丽而又丰富的长安城中唯独缺少的东西,也是整个长安城为他疯狂的理由。 此时的长乐却无暇欣赏这琴音。 她沉浸在心跳之中,她自己的,还有轻贴着她的背脊,那属于她的。 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为初次萌生的倾慕之心而悸动不已的少女。 第一次从如此近的距离凝视他那张完美无缺的侧脸,感觉到他不时氤氲在耳边的呼吸,和那不知从琴上还是他袖间透出的淡淡清香。 他对着她笑了,那笑容在他惯于清冷的面庞上变得生动,那笑容只属于她。 所有的一切仿佛重现了当年的情景,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笑。 琴曲只抚了一半,他在她耳畔轻声叹息,而后起身,又恢复到原本那个恭顺有礼的侍郎大人。 他低垂眼帘的退开来,拢袖朝她行礼:“请长公主降罪,臣方才说了谎,公主已经弹得很好了。” 长乐却用柔荑轻抚琴弦,失魂道:“唯独学不到子皙的□□,无论怎样也学不到。” 她一连说了两遍,似懊恼又似端着什么执念放不下。 顾渊没有答话,只是继续恭敬道:“时候不早,臣不敢多加打扰,只是方才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请长公主三思。” 说罢,他便往殿门退去,正欲离开之际却听见长乐道:“其实那个两个少年是阉人。” 顾渊面上虽无表情,脚下的步子却顿住。 见他没有答话,长乐眸子里透出些许失落。 她垂眸道:“你说得没错,即便他们是阉人,可留在无极宫里也难免遭人非议。” 说着,她自坐塌上起身,缓步踱至他近前,方才掀起眼睫,现出一双秋眸。 “那两个孩子聪明伶俐、又很乖巧,只因为家中遭逢不幸才流落歌舞坊,沦为贵族们的玩物,后来又辗转入宫做了阉人,我这几日与他们相处,觉得他们在音律上很有天赋,顾大人若是惜才,肯收他们为徒,那便是他们的造化了。” 长乐说着这些话,到最后却顿了许久,方才凝着顾渊,柔声道:“其实我收留他们还有一个原因……” 听她说到此处,顾渊的眼睫微动,似欲掀起与她相视,可到底还是沉寂下来。 长乐便轻握住他的袖角,接着把话说完:“因为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了当年你的影子。” 说完,她更是凝视,等待他的回应。 沉默了许久之后,顾渊却只是拢袖行礼:“长公主之命,臣必然不敢怠慢,一定好生教导这两个孩子。” “嗯。”长乐讪讪然的应着,柔荑松了袖摆,目送他转身离开大殿。 第13章 密谋 自从入秋以来,时气总是变化多端。 长安城的上空时而盘踞着乌云,时而又是微阳馥郁。 然而那些贪图享乐的贵族们并未因此而收敛行径,事实上整个夏天的暑气也未能消磨他们的热情,不过是将欢歌笑语搬到了精致的楼阁中继续。 无极宫里也难得热闹一回,身着胡服的丝竹班子将充满异域风情的乐声占据了大殿里的每一寸角落。 有着蓝眼睛和高鼻梁的美丽胡姬扭动灵活的腰肢,绽放在脸上的笑容比盛开在阳光下的繁花还要娇艳。 她们妩媚的身姿,释放着截然不同于汉人女子的热情与狂放,也是那些喜新厌旧的纨绔们所追逐的。 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面庞和舞姿费尽心力的绽放,就像是在阳光下极力盛放的花朵,极力取悦那座上之人。 只是这不同于平日里她们所习惯的情形,因为今日观看表演的是两名女子。 衣饰上繁复的花纹和精致的织物昭示着她们身份的尊贵。 其中一人端着茶盏,不紧不慢的饮着,眸光停留在快速旋转的胡姬身上,赏看得颇有兴致,然而与她隔机而坐的另一名女子却始终蹙着柳眉,涂着丹蔻的细长指甲攥紧了桌缘,似乎心不在焉。 这两人正是长乐和宸妃。 “好!”一曲舞完,长乐拍手叫好,对那些稽首行礼的乐人和舞姬道:“赏!” 乐人和舞姬们请恩万谢之后方才告退。 长乐这时放下茶盏,转而看向宸妃。 却见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显然连方才的精彩表演也没有看进去丝毫。 长乐便伸出手在宸妃眼前晃了晃,待她回过神方道:“本宫听说这个西域的丝竹班子近来在长安城里特别有名,那些贵族子弟要想请她们到府上表演,不仅要一掷千金,还得等上许久才能轮的上,本宫便请了这个乐班到宫里来与宸妃妹妹共赏,宸妃妹妹今日却好似一直心事重重,可是觉得她们演得不好?” 宸妃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起身致歉:“并非如此,这些曲子和舞蹈都很新奇,也很好看,只是因为有心事,再好的舞乐也无心欣赏罢了。” 她说着,到最后化作叹息。 长乐便追问道:“不知妹妹有何心事,可便于说来?也好让本宫助妹妹解忧。” “这……”宸妃欲言又止,抬起眼眸看了看周围侍立的宫人。 长乐明白过来,立刻吩咐所有人退下,方才对宸妃道:“妹妹且说。” 宸妃愈发蹙紧了眉尖,一脸怨愤道:“如今能让臣妾如此无奈的,除了皇后那个贱人再没有其他人了。” 这是长乐第一次见她咬牙切齿的称皇后为贱人,心下不禁微诧,暗道她必是对皇后恨得咬牙切齿了才至于如此。 表面上,她则关切的问宸妃道:“想必是皇后做了什么才让妹妹如此怨愤吧?” “可不是。”宸妃立刻应道:“承蒙公主福荫,近日来陛下对大皇子很是关注,不仅多次传他至御书房询问功课,更下令太子太傅亲自辅导学业,臣妾想这必定是要立大皇子为太子的意思,便想趁着机会向陛下提一提,怎料皇后那个贱人不仅在背后使坏,还让她母家大臣参了臣妾的母家一本,这才把立太子的事情搁置下来。” “你说她又没有孩子,凭什么和吾儿争!”宸妃越说越激动,两条柳眉都倒竖起来。 长乐则听她说着,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又搁下,复才道:“就凭她是皇后,她背后是司徒氏庞大的家族势力。” 听到这话,原本义愤填膺的宸妃立刻萎顿了许多。 她叹息,愤愤然道:“是啊,她就是依仗着她的母家,才能把皇后的位置坐到今天。” 如今朝堂上谁人不知司徒一族的地位,不仅到如今已经服侍了三代帝王,更重要的是当朝天子之所以能登基称帝,也和司徒一族有着某种隐秘的关系。 于是理所当然的,司徒氏的嫡女做了皇后,只可惜这些年始终未有所出,而天子也逐渐羽翼丰满,开始宠幸别的妃嫔并扶植其他的势力。 这其中又以张贵妃为代表,那时张贵妃的表哥飞虎将军已经执掌了大晋朝近半的兵权,若非出了那样一件事,只怕张贵妃的势力很快就要遍布朝野,成为又一个司徒氏族。 比起这些而言,宸妃就远不能及了。 她也深切的知晓这一点,于是叹道:“是啊,我也没有一个能征善战的表兄,可以为皇上平定叛军和突厥的进犯,为陛下建功立业。” 长乐又道:“不仅如此,皇后虽然无子,可她若是将别人的孩子收为己用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这宫里的孩子多得很,可孩子的母亲却未必都有成为太子母妃的能力和出生。” “长公主说得没错。”宸妃面上现出不安之色:“张贵妃出事之后她就曾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只可惜陛下认为张贵妃的儿子不是龙种才未叫她得逞,如今她推崇四皇子,想必打得也是这个主意,还有……” 她说着,忽由不安转为惶恐:“如今皇上宠爱大皇子,倘若真的有立大皇子的想法,皇后会不会重演张贵妃之事,杀母夺子?” 长乐沉吟了片刻,方才道:“倒也不无这种可人。” 当原本埋藏在心里的假想得到另一个人的应证,宸妃变得更加的坐立不安,踉跄起身之际打翻了桌机上的茶盏:“不行,我得回去,我的皇儿,我的皇儿……” 长乐却起身相扶,亦呈现出一脸忧虑的神色:“皇后的目的是抢夺皇子,所以你不必担心你的皇儿,反而应该担心你自己。” 在宸妃用惊骇的目光与她相视时,她又趁势倾身靠近,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 长乐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沉。 她感觉到被她搀扶的身体明显的一滞。 宸妃抬起头来,那双明媚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充满了恐惧,但同时还有惊诧。 顿了许久之后,宸妃才握住她的手道:“长公主真乃臣妾之知己!” “臣妾也有同样的想法,并且还付诸了行动。”她说着,眸光里透出一丝狠戾:“只是不知为何,每次都是眼见就要成功的时候却出了纰漏,她总是能恰巧避开,也不知是有所察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连吾儿立太子之事,她就像是能看透我的心,预知我下一步的计划。” 宸妃又陷入了沉吟:“我亦曾怀疑身边有她的眼睛,可换了所有的宫人,甚至一旦到了宫里便只字不提任何关于计划的事情,可她还是能提前知晓。” 长乐在这时问道:“你那些所谓的计划,乃是你一己之谋划还是与你母家共同的谋划。” 宸妃愣了愣,到底还是照实说来:“臣妾自知并非聪颖之人,哪里想得出那些对付她的法子,自然是宫外有人献计,臣妾遵照行事罢了。” “这便是了。”长乐接过她的话道:“皇后的细作就藏在为你献计的人身边。” “这不可能,臣妾母家之人不可能害臣妾,这对他们没有好处。”原本还刻意隐藏的宸妃这时却合盘拖出了。 长乐并不戳穿,只是不动声色道:“妹妹的母家自然不会有心加害,可其中牵涉的人一多,难免不会有一两个受蝇头小利诱惑的,如此下去只怕不仅会坏了立太子的谋划,还会危及到妹妹的性命。” “可是我……”宸妃脸上现出迷茫之色。 长乐便趁势道:“事到如今,宸妃妹妹不能相信任何人,需得自己想法子,同时也不停止和母家的来往,如此边分散对方的注意力,边暗地行动,出其不意方可达成目的。” 宸妃沉吟片刻,低头却露出为难的表情:“话是这么说,可这些年臣妾一直听从母家的计策行事,自己何曾有出其不意的妙计?” 她这话倒说得不假,正如后宫皆知的那样,宸妃空有一副娇艳明媚的面庞,却生了个骄纵又缺乏城府的性子,皇上一开始喜欢她的貌美天真,可时间久了,宫里来了更多新鲜的美人儿,她自然也就失了宠。 长乐却安慰她道:“这容易,宸妃妹妹不是和那位吐蕃王子颇有几分交情,何不利用他弄些宫里见不到的新鲜玩意儿,自然也就出其不意了。” 想不到长乐竟径直说出她与吐蕃王子相交匪浅的事实,宸妃显得很是尴尬,然而长乐却好似并不在意,接着说道:“说到这吐蕃,倒有一事要求宸妃妹妹。” “长公主请讲。”宸妃颇为心虚的应道。 长乐便道:“听闻吐蕃有种可以锁住颜色的染料,是从一种飞蛾的双翼中萃取的,据说本身无色无味,可若再染布的时候加上少许,染出来的布料就格外鲜艳,且经久也不褪色,只是那东西是剧毒之物,若是不小心服食了,哪怕只是沾上一点儿也能毙命,故而我们大晋的商队一直不曾引入,你若是见到吐蕃王子,就帮我问问,看他那里有没有,若是有,弄些来染几块锦缎做衣裳也是好的。” 长乐突然转换话题说起毫不相干的一桩事,可宸妃却听得甚是认真。 她沉思了片刻,原本因为怨恨而晦暗的双眸却生动起来,继而忙向长乐行礼:“长公主今日一番教诲令臣妾受益匪浅,至于长公主所托之事,臣妾丝毫不敢怠慢,待见到吐蕃王子,必定仔细询问。” “如此甚好。”长乐拢袖而立,唇畔轻勾,含笑点了点头。 第14章 怒火 位于长安城最中央的御殿之中,平静和祥和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所打破。 始终漂浮在这座靡丽城池上空,那不绝于耳的乐声的源头,也在同时戛然而止。 身着龙纹衣袍的天子站立在王座前,衣袍披散,乌发也散乱着,浑身因为愤怒而颤抖,就连面容也有双眸延伸、布满赤红。 他抬手指向前方殿堂,歇斯底里的破口大骂。 宫人们在他身后跪了一地,如同秋风里的枯枝那般瑟瑟发抖。 方才还极力邀宠的伶人们更是畏惧得不知所措,有的连滚带爬的跌倒在地,有的不甚打翻了乐器,发出一连串杂乱无章的噪音。 这愈发加重了天子的愤怒,而这一切的起因,仅仅是那个抚弄箜篌的乐人拨错了一个音,就在近侍宦臣送来由左相司徒显呈上的一封秘折之后。 天子顺手抄起了面前玉案上的一方砚台。 墨汁顿时顺着他的手腕滚落下来,迅速的浸染上袖摆,沾污了龙袍。 若非那盘在衣襟前的精致龙纹,御殿里这个被愤怒迷失了心智的男人,哪里还像一个天子。 但他显然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无处宣泄的愤怒。 “连首曲子都弹不好,还留你们做什么?都拉出去斩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砚台狠狠砸了出去。 大殿中央端坐于七弦琴前的男子,即便在面对着迎面袭来的狂风暴雨也依然平静而不动声色。 他没有如那些伶人们惊恐万状的磕头求饶,只是上身笔直的跪在那里。 周围已是一片哀嚎,侍卫们应声冲了进来,将那些已经万分失态的伶人们拉出殿外,可唯独没有一个人人靠近那名如一尊玉像般端坐不动的男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方砚台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他的额角上。 鲜血自帽檐处滚落下来,和着墨汁,在白玉般剔透无暇的面容上留下痕迹。 砚台随即跌落在地,又将他浅青色的衣袍染上颜色,就像是在完美无缺的一副水墨画上肆意涂鸦。 类似的情景在宫中本不鲜见,可美丽的东西被破坏所造成的震撼效果往往远胜于其他,因而连天子都滞了滞,完全被愤怒占据的眸子里隐隐透出一丝不忍。 鲜血顺着侧脸滑落,沾染了眼角,将视线变得模糊,可那个男人却好似丝毫不觉,始终端然不动。 哭天抢地的声音远去,大殿里渐渐安静下来。 仿佛无声的对峙了许久,天子又指着前方的男子道:“你也有错,朕把这些伶人交给你,让你训练出这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丝竹班子,而你疏于管束,才让这些人胆敢懈怠,竟犯下如此大的错误。” 他说着,复又激动起来,索性从高台上下来,一鼓作气的冲到了那人近前。 天子逼至咫尺之间相视,而顾渊却并未被那可怕的怒意所惧。 他甚至连动也不动,只在天子双手撑上流云的琴面时略掀了掀睫羽。 “臣知罪。”他低下头,表现出恭敬的样子。 说着这样的话,他周身卓然出世的气度和表面的卑微却是格格不入。 天子却并未因此而增添愤怒,反而在看着他的目光里现出些许欣赏的神色。 “方才是你没有躲开,这不怪朕。”天子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语调里带着几分心虚。 顾渊只是不动声色的答道:“臣不敢。” 愤怒的情绪却渐渐平复下来,仿佛是被他始终不变的清寂所感染。 天子抬起那只已然被墨汁沾染得乌黑一片得手,缓缓探向那如玉的面庞。 这一幕,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捏一把汗,感叹纯净无暇之物将要被玷污。 然而顾渊丝毫没有躲避之意,只是平静的等待着那只手覆上他的面容。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只手最终却只是顿在了即将触碰的瞬间。 天子眸中的不忍浮现得更加明显,并非是对那张完美面容的怜惜,而是怜惜着某样别的东西。 他用目光代替指尖,勾勒着清俊的轮廓。 仿佛痴迷一般,他轻声低喃:“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 顾渊眉眼低垂,显得更加恭顺。 天子继续说道:“不是因为你漂亮,也不是因为你会抚琴,而是因为你让朕看到了朕理想中的自己。” “你知道朕有多么羡慕你?”他忽然反问,又自己回答:“不必担负这所谓的江山社稷,有着最完美的一张脸,天下最好的琴技,而你所追逐的也恰好是世人们追逐你的缘由,简直是三生有幸。” 这是何等荒谬的事情,一个天子真正羡慕和期盼的生存方式,竟然是以伶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世间。 然而顾渊显然早已习惯类似的言论,只是顺从的听着,而后拢袖道:“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因而愿倾尽全部的生命和心力为陛下分忧。” “分忧?你以为弹几首曲子就真的能为朕分忧了吗?”天子的语调里透着无奈和嘲讽。 顾渊则起身退后两步,继而再度跪下,这一次却是以额触地的稽首,同时道:“臣无法为陛下分忧,因为陛下忧虑的源头并非是那个弹奏箜篌的伶人拨错的音,而是绢帛上比剑锋更加凌厉的笔锋,倘若没有力量制衡,那么这笔锋有朝一日就会真正演变成剑锋。” 说完这句话之后,大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顾渊跪伏于地,始终不曾抬头。 天子变幻莫测的情绪即便是他也无从揣测。 时辰一寸寸挪移,终究在濒临爆发之际打破了沉寂。 那暴风雨最终没有向他袭来,而是化作了落寞的模样。 写满疲倦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天子起身,转过身去目视着王座道:“你退下吧。” “臣告退。”顾渊应着,起身往殿外退去。 转身之际有阳光正落在他的眼角,那里鲜血还没有干涸。 他用袖角轻轻拭去,眉眼隐入遍布阴霾的馥郁微阳里。 微弯的薄唇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低沉的喃语携着一丝叹息自唇角逸出:“三生有幸,或许吧。” 离开天子御殿,顾渊往御花园中去。 此时早已不是姹紫嫣红竞相盛放的季节,然而精心布置的庭园里却并不缺乏怡人的景致。 随风卷起的金黄落叶和弥漫在空气中暖而甜的桂花香气,都在尽力的对经过这里的男子表达出极力的挽留。 可他却好似丝毫也未有察觉,无情的连施舍片刻的驻足都没有。 直到他行至出宫必经的那座位于潭水中央的凉亭。 脚下追逐着他的落叶终于有机会攀上那绣着暗纹的衣摆,而坠落的香瓣也得以寻机停留在他的肩头。 他停下脚步,远远看到那凉亭中凭栏而立的女子。 她衣裙上精致的绣纹,是盛放在这个时节里最灿烂的繁花,她眼角眉梢明媚的笑容是整个皇宫里最夺目的景色。 她站在阳光里,如同站在与他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顾渊顿住脚步,下意识的收回刚刚迈出的脚,转身欲往回行。 这个时候,那泠泠如风的声音携着慵懒的语调自他身后传来:“顾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不得不转过身来,用惯有的恭顺态度,拢袖躬身的向她行礼,而后答道:“臣本来打算出宫,可行到这里忽然发现路上丢了一样东西,便又转身去找。” 从御殿过来往宫外去,只有这唯一的一条路,所以他只能这么说。 长乐原本目不转睛的盯着脚下的潭水,这时则侧过头来看他:“本宫还以为你是故意躲着本宫。你丢了什么,本宫命人帮你找?” 她自阳光里向他行来,那从她身后投射的炫目光晕让人睁不开眼。 顾渊低下头,恭谨的答道:“回长公主的话,不必了,原本以为丢了玉佩,结果找到了。” 他说着话,手上握住悬于腰间的玉佩,增加几分可信度。 长乐已至他近前,一双秋眸却凝在他的面上。 “你受伤了。”她的声音里有明显的阴沉和毫不掩藏的怜惜。 方才分明擦拭过的,竟未察觉又有血渗了出来。 不知怎么的,他的心下莫名有几分受用。 “说,是谁欺负了你?本宫替你出头!”她携着愠怒向他发问,如同许多年前皇子们欺负他时为他出头的样子。 顾渊却依旧保持着敛目垂眸的状态道:“臣犯了错误,才受到陛下的惩罚,是臣应得的。” “哟,顾大人不是素来长袖善舞,最会讨皇上欢心,怎么也有今日。”她说着冷嘲热讽的话,却取出罗帕为他擦去眉角的血迹。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而是默然立在那里任由她动作。 她手上的动作放得很轻柔,而他在近处凝视着她认真的眉眼。 她一丝不苟的拭去那些脏污,却又发现连他从来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袍也被沾染上大片的墨迹,那感觉就像是一件心爱之物被人破坏。 不止是这样,在她的心里,他从来就不是一件心爱之物。 长乐的秀眉渐渐蹙紧,呈现出由浅至深的沟壑。 第15章 宫宴 “快莫要皱眉了,过去最爱漂亮的,皱了眉就不美了。”顾渊忽然低语,原本清冷的眸光隐约浮出一直被克制的情绪。 长乐却用赌气的语调道:“常在沙场上混迹,那种东西早就不在意了。” 说话间,她已将他额角的血迹和面上沾染的墨迹仔仔细细的擦净,而后收回手,似乎丝毫不嫌弃,将沾染了污渍的罗帕收入袖中。 气氛再度变得沉寂,为了缓解尴尬,顾渊又道:“长公主方才在看什么?” 长乐垂眸道:“也没什么,不过是阑干下面有一张网,上面有两只黑蛛,起初恩爱非常的样子,突然又打了起来,其中一只便把另一只给吃了。” 分明是一个悲伤中略带着些恐怖的故事,她却轻描淡写的好似刚看了个热闹。 顾渊却用安慰的语调对她道:“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乃是世间常态,那阑干上只有一张网,他们自然要打斗,因为只有强者才能存活下来。” 长乐抬眸凝视他道:“至亲至爱也是如此吗?” 这一瞬,她的秋眸散去了那层名为漠然和慵懒的薄雾,呈现出原本澄澈的样子,正如多年前初见时那般,干净得让人不忍亵渎。 他垂下眼帘,避开这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回长公主的话,也是如此。” “呵!”毫无意外的,耳畔传来她嘲讽而又失望的笑。 又是许久的默然相对,长乐才似想起什么,对顾渊道:“皇上不日将再次于宫中设宴,款待吐蕃王子及其随行的使团,听闻这一次,吐蕃王子将会当众向皇上提出与大晋和亲的请求。” “吐蕃王子要求娶本宫。”她放慢了语速说出这句话,然而她的语调中并没有一个即将远嫁的公主应有的无助,反而存着几分挑衅的意味:“你觉得本宫应该应允吗?” 顾渊有一瞬的微滞,但很快恢复如常,沉吟片刻后拢袖道:“长公主的心里早已有定论,又何必来问臣下。” 长乐却现出一脸饶有兴致的表情,微弯嘴角道:“那你呢?你希望我应允吗?” 又是许久的沉默。 长乐眸子里的期待逐渐转为失落,唇畔的一抹笑意也化作嘲讽:“怎么?不愿意说吗?” 到了这个份儿上,顾渊早已做好了准备,以为她会好生纠缠一番。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长乐并没有如此。 她只是低头轻叹了一声,再抬起头来凝视他时又恢复至那个始终携着笑容的骄傲的公主,对他道:“罢了,那我们就宴会上见吧。” 说完,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流连了片刻,此后终是转身离去。 顾渊连忙拢袖行礼,目送她的背影再度融入到灿烂的阳光之中,他却禁不住有些失神,独自在那凉亭里伫立了许久。 回过神来往宫外去,待到他经过她所说的那片阑干时,他忽然想起她方才说的话,便下意识的越过阑干往下看。 阑干上确实有一片蛛网,然而上面却只有一只黑蛛,或许真如她所说的,那另外一只已经被吃了。 他移开脚步本想离去,却发现这只黑蛛费力的爬到网中央,而后松开网落入了潭水中。 黑蛛没有挣扎,很快就消失在潭水里,如同携着某种壮烈的情感。 顾渊蓦地怔住,清俊的脸上眉宇紧蹙,久久的凝视着潭水的水面,将长长的一声叹息漂浮在水面上。 …… 三日后宫中果然举行了盛宴。 大晋朝的天子广邀群臣,共同欣赏吐蕃精心准备并奉上的西域歌舞,也为大晋和吐蕃的结盟大肆庆祝。 一时间花灯斑斓、歌舞升平。 大臣们借此时机争相展现自己的文采和口才,向天子说着五花八门的恭维和庆贺之话。 后妃们则纷纷打扮得花枝招展,费尽心思在这盛大的场合中争奇斗艳,都期许着能够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长乐被安排坐在天子之下,与皇后紧挨着的地方。 再往旁边是后宫中几位受宠的皇妃,其后则按照品阶依次向下。 她们的对面则坐着西域的使臣和大晋的朝臣们。 乌泱泱的一片人,将宽阔的大殿填得满满当当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眼自那些身着官袍的朝臣当中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饶是近些年来宫中招纳了不少年轻才俊,其中也不乏世袭的公侯和世家公子,可顾渊坐在他们当中却还是犹如鹤立鸡群。 这景象使得原本沉闷的宫宴变得有趣了许多。 长乐的朱唇边弯起一丝浅笑。 她越过众人朝他投去目光,而那个如玉像般端坐的男子也觉察到她的注视,抬眸与她相视了片刻,却又垂下了睫羽。 长乐自他白皙的面庞上瞧出两抹若有似无的绯红,心下更觉受用,于是又将那笑容加深几分。 就在此时,另外一道目光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长乐这才发现坐在西域使团中间的一位贵族少年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注视着她。 整个大晋朝也没有哪个男子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将目光停留在长公主的身上。 这个大胆而又无畏的少年生着如刀刻一般深邃的轮廓,有着和西域进贡的琉璃一样的眼眸。 他身着吐蕃传统衣袍,周身少了大晋男子惯有的儒雅,多了来自于异域的特有的狂放不羁,想来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吐蕃王子。 面对这样的目光,身为大晋未出阁的贵族女子,原本应该低下头回避,以表示出高贵的矜持和良好的礼仪,可是长乐却只是敛起笑,不仅没有回避,反而攒足了眼锋狠狠看了回去。 她的目光充满了挑衅和不甘示弱,原以为会令那大胆狂徒畏惧,却不想他反而肆意的笑了起来,还端起面前的杯盏,朝长乐示意,然后仰头饮尽。 狂妄!简直是不知死活! 长乐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机上,正在奋力与心里恨不得上去把他狠狠揍一顿的冲动斗争时,一群献舞的胡姬适时出现在大殿中,正好挡在了他们面前,才算化解了差点儿爆发的混乱。 携着西域风韵的乐声同时响起,也使得大殿中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和赞叹。 胡姬们妖娆的身姿和纤细的腰肢很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也真正将盛宴拉开序幕。 待到一曲舞罢,座中已有数人微醺,也不知醉人的是西域的葡萄酒还是台上妩媚动人的胡姬。 天子也在这时举杯,表达对吐蕃使团的欢迎。 “各位远道而来的友人,朕代表大晋的子民对你们表示欢迎,也希望两国邦交能够延续万年!”身着龙袍的天子用友好而又不乏威严的姿态向他的盟国展示出大晋的开阔的胸怀和不容侵犯的威仪。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位诞生于盛世的天子才真正表现得像一个合格的君王。 吐蕃使团众人于是齐齐起身,向大晋的皇帝回礼。 一直将注意力放在长乐那里的吐蕃王子也端着酒盏起身,对天子道:“承蒙大晋尊贵的君王款待,吾等深感荣幸,特献上胡姬与来自吐蕃的美酒佳肴,希望借由彼此更深层次的了解,加深两国之间的情谊。” “这一杯,请允许在下代表吐蕃呈上敬意!”吐蕃王子说着,引领众使臣举杯,回敬大晋天子和众朝臣。 饮过此杯之后,吐蕃的使者们在天子的应允下重新坐回席间,唯有吐蕃王子一人仍保持着站立。 天子便问他:“王子何不入座,可是有别的所求。” 吐蕃王子竟索性放下杯盏,从席间出来,行至大殿正中、王座之下,端端正正的稽首行了一大礼,而后道:“正如大晋尊贵的君王所言,在下确实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且说来。”天子面露微诧,允他继续说下去。 此时仍然心不在焉的用指尖在酒盏的杯沿画着圈儿的长乐,却感觉到有一道清冷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眸,与顾渊的目光相触。 即使尽量克制,可他的眼眸里透出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担忧和关切却还是骗不了人。 长乐受用极了,朝他露出灿然的一笑。 然而此时被她忽略的大殿中央,吐蕃王子正在向皇上诉说自己的请求:“不瞒陛下,自从踏入这繁华的长安城,在下就陷入了不可救药的爱情之中。不,应该是更早的时候,在还未涉足于大晋富饶的疆土时,在下就已经被那些商队们从大晋国带回的故事深深的吸引。那些故事当中最令在下心醉的就是关于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的部分,她拥有足以让天下男子为之臣服的美貌,和丝毫不逊色于男人的勇敢,还有智慧,她是在下此生最倾慕的女人,也是立志要迎娶,令她成为在下的王妃的女人。” 吐蕃扬起双臂,说得慷慨激昂,如同吟诵一篇精心撰写的诗篇。 坐下的大晋朝臣和后宫嫔妃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其实大家的心里早已有所揣测。 而吐蕃王子则在这时,亲自将最终的谜底揭开。 他再度向天子行礼,而后请求道:“在下以吐蕃王子的身份请求,也以一个陷入爱情的男人的身份请求,请尊贵的大晋天子将贵国同时拥有美貌与智慧且高贵无双的长公主嫁给在下。” 一语落地,大殿中陷入一片哗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落在了长乐的身上。 第16章 比武 落在长乐身上的目光,交织着各种不同的复杂情感,有同情也有窃喜。 然而这些她都仿佛没有察觉,她所能看见的只有隔着众人之后,那个人轻皱的眉宇。 于是在听到吐蕃王子的求婚之后,大晋朝的长公主唇边浮现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众人的唏嘘和惊叹最终化作静默。 他们一致将目光投向王座,屏息凝神,仿佛在等待着君主的裁决。 大晋的天子却并没有立刻做出回答。 诚然,无论是拒绝或是应允,太迅速的作答都显得过于轻率,从而有损于一个盛世皇朝应有的庄重。 于是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为难的表情。 “如你所知,大晋的长公主尊贵、美丽,值得天下所有的男人仰慕,而我大晋朝中也不乏出身高贵的王侯公子和拥有智慧的青年才俊,如今王子说要迎娶长公主,远不是几句慷慨激昂的陈情表白就可以的,还需要表现出更多的诚意。”天子道。 吐蕃王子连忙解释道:“难道吐蕃的使团不远万里带来的那些珍宝和贡品以及我们奉上的与贵国成为永久同盟的决心都不足以表达迎娶长公主的诚意吗?” 天子却摆手道:“结盟是结盟,这是两回事,况且求娶长公主的诚意并非只是指堆积成山的金银和珍宝,还必须要有一些别的东西,譬如……譬如……” 他似乎想说出几样不同寻常的东西,可是寻思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 “勇气和实力。”一个携着骄傲且毫无畏惧的声音自席间传来,立刻将众人的目光从一筹莫展的天子身上移开。 长乐站起身来,朝着王座上拢袖行礼,而后接着说道:“大晋朝的长公主喜欢英勇的男人,如果王子殿下拥有令本宫倾慕的勇猛和无畏,那么本宫自然愿意嫁给王子。” “没错,正是如此。”被适时解围的大晋天子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 吐蕃王子听得此话立刻打起了精神,转过身来看向长乐并向她行礼道:“身为吐蕃的王子,在下自然具备英勇的品质。” “光说也不成,还得证明才行。”长乐边说着边行至大殿中央。 吐蕃王子现出疑惑之色:“这……如何证明?” 长乐的唇边现出一抹得意的笑:“王子可敢与本宫一战?” 她的话立刻引起了坐下一片哗然,不仅因为她身为未出阁的女子竟提出当众和男子比武,实在不成体统,还因为她虽然执掌兵符,可说到底在军中也不过是个摆设,上阵杀敌都是将领们的事情,她多数时候只是在后方运筹帷幄,就算会些武功,可到底不能和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十分骁勇的吐蕃王子相提并论。 吐蕃王子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将长乐打量了一遭,见她生得面如娇花、身形窈窕,和西域的胡姬比起来简直是弱柳扶风、不盈一握,于是禁不住掩袖轻笑,答道:“自然敢,只是怕伤了长公主娇贵的玉体。” “皇姐你……”座上天子也有些担忧,欲轻声的提醒她,又怕众人听见。 唯独长乐一脸坚持道:“无妨,无论比武当中出现任何情况,都不会怪罪你。” 说罢,她又转而对天子道:“请陛下应允臣和吐蕃王子比武。” “请陛下应允!”吐蕃王子也附和道。 “这……”天子本不想答应,可见长乐如此坚持,话也已经说出口,若是不答应,恐有失国威,于是百般挣扎之后,只能双眼一闭,摆摆手道:“允了。” “如此便恭请圣上和诸位移步至御花园中。”长乐立刻开始着手安排。 天子抬手示意,众人便井然有序的往御花园里去。 等到了那里才发现他们的长公主竟早有准备,御花园中一处宽阔的地方立了数十个玄木桩,其高矮不一,但大多都不低于数米。 一见此景,那些随天子来观战的朝臣和妃嫔们立刻陷入一片喧闹的讨论中。 大多数人并未曾见过这些,于是揣测着是做何用的。 长乐这时站出来,向吐蕃王子和众人解释:“这个叫作玄木阵,在上面保持身体平衡不落下来的同时又要准确无误的使出招式,既需要有高超的武功招数,还要有深厚的功底,因而在上面比武是最能看出一个人武功根基的,当然还有勇气。” 经她这样一说,众人才恍然大悟,可同时也伴随着一阵唏嘘。 这阵中的每一个木桩,最多也就只有碗口粗,光是站立在上面不落下来,普通人恐就坚持不了多久,更何况是在上面比武。 长乐这时一脸自信的看向吐蕃王子:“普通的比武难免无趣,王子殿下可有勇气蒙上双眼和本宫到那上面去比试一番。” 她说着,轻抬罗袖,朝玄木桩构成的阵势指了指。 “蒙上双眼?”吐蕃王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长乐一脸轻松的笑着点了点头:“没错,你我都把眼睛蒙上。” 观战的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喧嚣,而吐蕃王子侧过头端详着那片玄木阵,却眉宇紧蹙的陷入了沉吟。 如果只是上去比试的话,凭借他的功夫,哪怕只是拼蛮力,他也自认为有信心可以打败眼前这个弱女子,可是蒙上眼睛的话,连方向都难以分辨,他心里也不是那么有底了。 “怎么?王子殿下可是不敢?”见吐蕃王子似乎陷入犹豫,长乐故意追问,继而又换作宽慰的态度对他道:“这也无妨,只是陛下和本宫都会当作您不曾提起过和亲之事便罢了。” 此时天子似也觉得长乐玩得有些过火,唯恐她收不了场,于是发话道:“皇姐快莫要顽笑了,只正经的取了兵器来比一场便罢了。” 怎料他话音刚落,吐蕃王子却转过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而后斩钉截铁道:“比就比,也请尊贵的大晋君王和诸位做个见证。” “这这这……”看着吐蕃王子和长公主果真命人取来兵器,作势要到木桩子上比试一场,天子只能低头扶额,一脸的不忍相视。 这时有人送来绸带,欲替长公主和吐蕃王子蒙上眼睛。 而长乐却抬手一挡道:“且慢!” 于是吐蕃王子和天子几乎在同时露出了期盼的神情,捏了一把汗的众人也纷纷屏住呼吸。 若是现在收场,或许还来得及,天子无非说句长公主是在考验王子的勇猛而王子也顺着话大度的道一声无妨也可搪塞过去。 然而众人瞩目之下的长公主却拢袖向天子道:“仅仅只是比武未免枯燥,也有失风雅,臣恳请陛下传大晋朝最好的琴师来为诸位使臣和在场的各位献上一曲。” 天子彻底的放弃了挣扎,一脸痛苦的招手道:“快传,传奉乐侍郎。” 就这样,在长乐意得志满的目光之中,顾渊抱着名唤流云的琴出现在人群中。 他优雅的向天子和在座的众人行礼,而后不紧不慢的摆好琴,端然坐于琴前。 原本清冷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却是眉宇微蹙,掀起眼帘而呈现出的眼眸中蕴涵着明显的责怪之意。 这目光被她一丝不余的纳入眼中。 她朝着他绽出一抹明媚的笑容,而后取下头上的金步摇,转身道:“从木桩上掉下来或是被对方刺中就算输,开始吧。” 长公主的这一声令下,让那些为顾渊的风华而失魂的西域使臣及大晋的朝臣妃嫔回过神来。 他们将目光重新聚焦在中央的玄木阵前,看着宫人们为他们两人蒙上锦缎。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长乐对吐蕃王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并道:“王子殿下请。” 吐蕃王子则拿出客气的态度,也摆出架势道:“还是长公主先请罢。” 这下长乐也不再与他继续啰嗦,自随侍的宫人手上取出佩剑,提起衣摆便腾身跃上了高高的木桩。 与此同时,观战的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他们都在为长公主捏一把汗,然而下一刻却发现她已经稳稳当当的站立在木桩上。 见长公主先行一步,吐蕃王子也紧随而上。 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吐蕃王子还欲端着虚礼请长公主先出招,却蓦地感觉到一阵森然剑气朝着他迎面扑来,看似柔弱的长公主竟丝毫也没有客气,举起利剑便朝他发起一阵猛攻,第一招便杀得他措手不及,险些就失了阵地。 于此同时,一声如剑气一般锋利的琴音也划破了天际。 顿时,战音骤起,仿佛在人们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狼烟遍地的景象。 密集的琴音如同危险的杀机,随时要将一场浴血的拼搏拉开帷幕。 大晋皇宫上空漂浮的乐音从来都是轻软而又靡丽的,这也是第一次,让人们在那柔韧的琴弦之间听到如此壮烈而又激愤人心声音。 一时间那些朝臣们也似被激起了内心的好胜,皆振臂高呼的为他们的长公主呐喊加油,不再鄙夷也不再批判,只是无比迫切的期待着一场胜利。 就连大晋的天子也伸长了脖子,手上握紧了椅子上的龙头,满脸激动而又振奋的关注着玄木桩上的比试。 就这样,这场原本意在对西域使团表示欢迎,从而进一步拉近两国距离的宫宴在祥和之中拉开序幕,又在一场激烈的拼杀当中被推向了高朝。 第17章 比武 受到攻击的吐蕃王子这才真正的将这场比试当作是一场正式的战斗。 他几乎是被迫得慌不择路,幸而及时反应才惊险的挡住这一招。 接踵而来的一连串攻击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凌厉的剑气丝毫也不客气,皆以最凶猛的方式朝着他身上的各处死穴袭来,令他连连后退,直将他逼至边缘的最后一根木桩。 他使出全力抵抗,凭着深厚的武功底子才终于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稳住身子,抵住了她迎面劈来的剑,没有掉落下去。 吐蕃王子胸口剧烈的起伏,不知是因为刚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经历了一场激战,还是因为命悬一线的后怕。 原本他是抱着些许顽笑之心来与长公主一战,打算怜香惜玉让着她些,也免得闹得难堪,日后嫁作他的妇人还得哄着,然而这极尽凶狠的开场却让他彻底的放弃了这个念头,并且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 经过方才的一阵猛攻,长乐也耗费了不少体力,于是不得不作短暂的停歇。 到底她是女子,仅仅只是拼力气自然拼不过习武的男人。 原本占据的优势渐渐被吐蕃王子扳回,相抵的剑锋从他的面门前逐渐往她的方向压去,而吐蕃王子也在木桩上站稳了脚跟。 趁着这个时机,他猛的用力将剑挑开,打算予以回击。 长乐被他突然爆发的力量震得的失去重心,混乱中来不及找准落脚的地方,眼见着就要掉落下去。 众人爆发出惊呼,有嫔妃已经不忍相视的用袖子掩住双眼。 可就在这时,一阵忽高的琴音传来,而长乐也似突然有了方向,及时的在最近的木桩上点足,而后借势在另一个木桩上稳住。 见这一击挣回来在一开始丢失的脸面,吐蕃王子又有了信心,欲乘胜追击。 经过一番交手,他明白过来长公主的功夫,特别是在力道上是远远及不上他的,所以打算从她的这个弱点着手。 道理虽是如此,可是当他真正付诸于行动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 虽说手上的招数不在话下,脚下的木桩却成了他最大的阻碍。 由于目不能视,他只能凭借感觉来寻找可以下脚的地方。 这就大大的拖累了他出招的速度并影响了准确度。 可同样在木桩上,他的对手却显得格外轻盈,如履平地的来回穿梭,时常他刚找准她的方向准备出招,她已经又换了地方,简直神出鬼没让他实在摸不准。 与此同时,那不绝于耳的乐声也是忽高忽低,不断变化着韵律。 玄木桩上的女子竟不像是在比武,更像是在随着乐声起舞,剑花翻飞,锦绣的衣裙随风翩跹,看得人眼花缭乱。 比武这才进入了真正精彩的部分,观战的人们已然目不暇接,更是忙不过来,不知应该将注意力放在玄木阵间观看激烈的交战,还是应该欣赏那绝妙的琴音。 唯独深陷于战斗中的吐蕃王子此时有口难言。 原本是打算通过猛攻一鼓作气将对方拿下,却错估了眼下的形势,反复的被她躲过。 数百招下来,他不仅没有得胜,还耗费了过多的体力。 眼下只得立在阵中大口的喘息。 这个时候,一直只防不攻的长乐却伺机而动。 她运用灵活的剑招迅速的对他发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击。 吐蕃王子本就受限于脚下,眼下又不似开头那般精力充沛,很快就落到了只能被动抵抗的田地。 交战又持续了一阵子,突然伴随着大晋朝臣们的一阵欢呼,吐蕃王子觉到有轻而软的东西贴着他的脸颊滑过,而后随风四散。 伸手一摸,竟是一缕头发被他削掉。 这叫他如何能忍,于是硬拔出力气朝她扑去。 奈何她故伎重施,轻而易举的就躲闪开去,接着转身一个回挑,竟把他脖子上那串镶满宝石的项链给拆了开去。 那些晶莹剔透的珠子顿时如下雨一般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又引起一阵骚动。 自此长乐占据了绝对的先机,一而再再而三的将剑锋自他身上划过,却又不伤他,也不结束这场战斗,就像是在做着一个有趣的游戏,不断的捉弄着他。 华丽的衣袍被割开许多道口子,身为王子的尊严让他忍无可忍。 就在几乎崩溃之时,眼前忽的一亮,就连那遮蔽双眼的锦缎也被她用剑尖摘了去。 朱唇微弯的明媚笑容映入了他的眼帘,让他不由的怔住。 可以想象得出锦缎下那双秋眸正盛装着怎样得意的笑容。 阳光自上方洒落,笼在她窈窕的身姿和美丽的面容上。 吐蕃王子不禁看得失了魂。 若非此时亲眼所见,若非周围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几乎要以为她刚刚在比试中耍了赖,早已将双目上的锦缎撤去。 如今才知,事实比他设想的要残酷太多。 转瞬间,那比长安城里的牡丹还要娇艳的面容已经移至近前。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意正携了几许狡黠的意味,而他也同时发现自己的身后已经无路可退。 下一刻她加深了笑意,而他早已反应不及,只觉胸口一痛,整个人便往地上摔了下去。 琴声至此而止。 长乐立在最高的那根木桩上举剑做出胜利的姿态。 大晋的朝臣和妃嫔们在片刻不可置信的沉寂之后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 他们都在为大晋长公主的胜利而欣喜雀跃,就连大晋的天子也难掩激动振臂欢笑。 长乐取下锦缎朝人群看去。 她的目光忽略众人,仅落在七弦琴前缓缓站起身的男子身上。 看着他仰起头凝视自己,她的笑容愈加灿烂。 她始终锁着他的眸光打算自木桩上跃下,却未想一心系在他的身上,自己竟阴沟里翻船,脚下不慎踩着裙摆,而后一歪整个人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 那一刻,耳边有此起彼伏的惊呼。 皇上大声喝着让侍卫们上去救人,可是都太迟了,为了不影响比武,他们都离得太远。 坠落的瞬间,她终于在他清冷的脸上看到惊慌的神色,看到一直以来从容不惊的他第一次慌乱的朝他冲过来。 下一刻,她落入了柔软的臂弯间,他因为担忧而紧蹙的眉宇近在眼前。 她丝毫也没有险些被摔着的恐惧,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心里却比方才赢了那场比试还要欢喜。 他之所有会接住她并不是因为他离得最近,而是因为他愿意。 依照他的性子,即便摔下来的是天子,他恐怕也不会动容。 可他却第一个冲上来接住了她,行动如此,他不承认都不行。 长乐脸上满是笑意的凝视着他的双眸,任由淡淡的琴木香气自他袖中溢出,将她包裹。 当彼此还沉溺其中时,众人已经围了过来。 天子也一脸慌张的凑到近前:“皇姐!皇姐可有事?” 顾渊将垂眸,将她轻轻放下,而后恭敬的答道:“公主想是应该无恙的。” 长乐也回过神来,双颊绯红的轻咳了一声,假装无事的现出笑容道:“多亏了顾大人及时相救,臣无事。” 天子于是携着如释重负的语调道:“这就好这就好,都别在这儿站着了,还是回承庆殿里去罢。” 众人移步回到举行盛宴的宫殿里。 吐蕃王子已经重新收拾妥当回到席间。 他端起酒盏对天子道:“今日见识到了大晋长公主的英姿,才知传言并无丝毫夸大,贵朝的长公主果真集美丽与英勇于一身,令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这一杯酒,请允许在下敬贵朝尊贵的长公主,以表达在下无上的敬意。”他说着,又朝向长乐,毫不掩饰的表达崇敬之心。 想不到这位吐蕃王子并非只是一味的莽撞之辈,在比武一事上还输得起,倒是个有度量的人。 原本因为他外表呈现出来的不羁与轻浮而对他不齿的长乐,此时也对他刮目相看,于是端起酒盏起身。 这一次,她毫不敷衍的接受了吐蕃王子的敬酒,正要将那一盏就饮尽,一个不甚有底气的声音却自身后的坐席间传来。 “启禀父皇,儿臣以为这场比武不能作数。” 长乐转过头去,随着众人的目光一起向那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一名七八岁的锦衣男童正双手交叠的抬至身前,像个大人一样一脸恭谨肃穆的说道。 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大晋的皇长子,被封为高陵王的大皇子,他的母亲就是宸妃。 记忆当中,这个孩子似乎从来不曾在众人面前说过话,大多数时候也表现得很是沉默。 可偏偏在今日,当着吐蕃使者和大晋众朝臣的面,他竟说出了如此让众人惊诧的一句话。 成功的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之后,他又紧接着道:“联姻是同时关系到两国利益的重要之事,仅仅只是用一场比武就决定结果,也未免显得太过草率。” 他说着,更是朝向长乐道:“吐蕃是大晋的重要盟国,而吐蕃的王子也充满了诚意,还请姑母慎重的考虑这桩婚事。” 第18章 突变 “如今姑母虽然在比武中得胜,但玄木阵是大晋才有的阵法,王子殿下又并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蒙上眼睛比试本来就是不对等的条件,因而并不能就此判断王子殿下输了。”大皇子说得头头是道,在众人面前呈现出的俨然不是他这样年岁的孩子应有的口才,只是他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似乎内心充满着畏惧,担又不得不拼命隐藏。 座下顿时哗然,有人赞叹以前竟没有发现大皇子如此少年老成,有着超乎年龄的思考,有人则议论长公主平日想必时常在玄木阵中练习,刚才确实胜之不武,而后者以吐蕃使者居多。 在四起的言论当中,长乐微眯双眼,意味深长的对大皇子道:“大皇子的意思是本宫胜之不武?” 见长乐直接与他对话,那孩子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有明显的退缩之意。 他略偏过头去,用余光看了看在他身后宸妃,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接着道:“侄儿并非此意,侄儿只是觉得来自吐蕃的王子殿下一表人才,希望姑母能够有一个好的归宿。” “好的归宿?”长乐唇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却道:“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你母妃的意思?” 没有想到她竟当着众人的面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大皇子半掩在袖中的双手已经开始微微发颤。 他又缩了缩脖子,看了看他的母亲,继而声音明显发涩的答道:“是……是侄儿自己的意思。” 长乐却不再答话,只是用惯有的高傲而又慵懒的目光逼视着那个孩子。 仿佛无声的对峙,她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会有人和一个孩子计较,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或许站在大皇子背后的那个人也正是这样想的,才会让这话从一个孩子的口里说出来。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大晋的长公主远偏就固执的要同一个孩子计较。 连座上的天子也觉得尴尬,可大殿中一片鸦雀无声,面对长公主如此较真的态度,没有人敢出来打圆场,或是轻易的说一句话。 大皇子的眼眶里都泛起了泪光,俨然是快要支撑不住了。 就在长乐以为他下一刻将要转身扑进她母妃的怀里嘤嘤而泣时,一直端坐不动的宸妃终于起身,现出一脸无辜的笑道:“无论是大皇子,还是臣妾,自然都是关心长公主的,只是这孩子过于心切,竟就这么当着众人说出来了,当然,所谓童言无忌,长公主和圣上也无妨考虑些许,毕竟这于我们两国都有益。” 偏就在这时,那不明真相的吐蕃王子也站了起来,拱手道:“输了就是输了,既然已经答应了在木桩上比武,就表示接受了比武的所有条件,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这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这话犹如当众给了宸妃一个响亮的耳光,顿时她脸上的颜色都变了。 她举起酒盏,尴尬道:“既然如此,是臣妾和大皇子失礼了,如今便以这一杯酒赔罪。” 说罢,她饮了手中的那一盏酒,才算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来。 天子正觉方才的事情闹得有些不快,对于宸妃试图化解的行为很是满意,于是端起酒盏对长乐道:“宸妃说得没错,皇姐就莫要同一个小孩子计较了。” 说着,他更是高举酒盏对众人道:“来,让我们一起饮了这杯酒,为了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也为了两国的友谊长存!” 在天子的呼吁之下,众人高举酒杯,原本显得过于凝滞的气氛又恢复了热烈。 丝竹再起,胡姬又跳起了一只更加让人炫目的舞蹈。 就在所有人都将酒盏举至唇边,欲仰头饮尽的时候,一阵尖叫声却盖过了乐声,如同一个惊雷炸响在大殿之中。 “老鼠!大殿里怎么会有老鼠?”皇后花容失色的从座席上跳开,同时把手里的酒盏摔在了地上。 她整个人跌坐在地,恐惧的拼命往后缩,而坐在她附近的那些嫔妃们也在听说有老鼠之后吓得乱作一团。 天子不知出了何事,立刻皱起眉宇催促身边的宦臣道:“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那宦臣领了命,连忙到席间查看。 众人的目光也追随着他来到皇后就坐的地方。 宦臣小心翼翼的掀起桌机上的围锦,躬下身去往桌机下瞧。 片刻之后,他才重新站起来,理了理衣摆,躬身对皇上和皇后道:“回陛下的话,也请皇后娘娘不必担心,那并不是老鼠,只不过是一只松鼠罢了,想是园子里的,方才众人一出一进,就趁乱溜了进来,如今受了惊躲在那下头,老奴将它抓了便是。” 天子听罢,不耐烦道:“既如此,还啰嗦个什么?还不赶紧把它抓了?” “老奴遵命。”那宦臣应着,不肯放过这个在天子面前邀功的机会,竟也不使唤别人,亲自挽了袖子,撩起衣摆便躬下身,伸手道桌机底下去够。 那松鼠见有人来拿,吱吱叫唤两声,却又灵巧的从另一头钻了出来。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喧闹,胆小的嫔妃们又吓得直跳脚。 宦臣宠没邀着,结果闹得闪了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竟起不来了。 眼见着小小一只松鼠却要继续作怪,皇后彻底没了耐心,对身边的宫人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帮忙?” 那些宫人便都围了上来,将松鼠团团的堵在中间。 松鼠上蹿下跳的见再逃不出去,竟像是破罐子破摔了一样。 正好方才打落的那盏酒就在旁边,它如同想做个饱死鬼一样,索性也不逃了,反而就着那地上的酒液舔食了起来。 就在宫人们准备伺机将松鼠捉住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阵阵惊呼声,而离得最近的皇后则用双手捂住嘴,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半天才回过神来,再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心跳。 天子被叫得头疼,一脸不耐道:“又怎么了?” 皇后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推开人群一路踉跄的跑到天子座前,而后抬手指向身后人群聚集的地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道:“皇上……那酒……那酒有毒!” “什么!”天子立刻站起身来,步下高台,踱至皇后的坐席边。 只见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只松鼠,眼下已然口吐白沫,躺在那尚未舔食完的酒液里浑身抽搐。而不过片刻时间,那只松鼠就彻底的不动,死透了。 天子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此时皇后则已是泣不成声,噗通一下跪倒在天子身边,攥着他的袖摆泣道:“皇上!这是有人要谋害臣妾啊皇上!幸而臣妾自开宴到现在还不曾饮那酒盏里的酒,否则,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臣妾啊!您可一定要彻查此事,为臣妾讨一个公道……” 听着这到最后已然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号,天子的面容已然铁青。 他猛地甩开皇后纠缠的手,怒不可遏的吼道:“传御医,传刑部的人,给朕查清楚是谁下的毒,立刻就查!” 一桩谋杀皇族的案子就这样发生在西域使臣的面前和众目睽睽之下,这无论对于大晋天子还是整个大晋王朝来说,都是一件有失脸面的事情,也难怪他会如此愤怒。 众人都被天子的怒意吓得噤若寒蝉,从而目不转睛的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唯有长乐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投向隐藏在人群中的宸妃。 从宸妃的脸上,可以看到明显的紧张和不安。 她便收回目光,只是微不可查的于唇边泛起笑意,继而端起面前的酒盏轻抿。 很快刑部的人和御医们都来了。 他们立刻对那只松鼠以及地上的酒液进行了处置。 御医和仵作一起,又是用银针试又是与随身携带的药草反应,一通忙活之后却都是愁眉不展。 其中一位老御医则转而向天子禀报:“启禀陛下,这酒里确实被下了毒,而要想查明是何人所为,也最好能先查出是什么毒,从而进一步追寻其来历,只是这毒是吾等皆不曾见过的,恐怕……恐怕此毒并非产于大晋境内。” 听闻无法辨识是下的什么毒,天子的怒意顿时就加深数重,一掌重重的拍在桌机上,而后指着御医和刑部的官员道:“你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毒?那此案怎么查?难道要来问朕,让朕查明了再禀报你们不成?” 那些人吓得连忙低下头,惶恐道:“微臣不敢……” 正是无解之时,吐蕃王子却在这时站了出来。 他行至天子的身边,恭敬了行礼,而后道:“虽说此事是大晋的内政,在下不便过问,可是恰巧本次出使,有一吐蕃的御医随行,而且这个御医对西域的毒物和药理都颇有研究,刚才听闻贵朝的官员说这酒里的并非大晋境内有的毒,或许是来自于西域也不一定。” 听得此话,天子面上得表情才有稍许释然,忙对吐蕃王子道:“既然如此,不如请贵国的御医前来一事,若能查出是什么毒自然好,若是查不出也无妨。” 第19章 查案 吐蕃王子立刻传了他们的御医上前来。 那吐蕃御医先是对已经死了的松鼠钻研了半天,接着对身边的侍从低声耳语了一阵,似乎是吩咐他去取什么。 侍从离开后,他起身向众人道:“不知在座的各位娘娘,可有携带了素色绢帕的?” “这儿有。”很快便有妃嫔应答,果然让宫人们传了一块雪白的绢帕过来。 “多谢。”吐蕃御医点头示意,而后又蹲下去,专心致志的处置地上的酒液。 他将绢帕的一角置于那酒液上,使其浸染了半边绢帕。 众人正不知他这是何意。 这时候,方才被吐蕃御医支使出去的侍从却回来了,手上多了一个琉璃制的瓶子。 侍从将花朵递到御医的手上,御医接过去之后,将绢帕摊开在桌机上,接着打开瓶子,把里面鲜红的液体倒在绢帕上。 不会儿,奇怪的现象发生了。 鲜红的液体染上绢帕,却在酒液浸染的边缘,形成了一道楚河汉界。 浸染了酒液的那半边,红色格外的鲜艳,与之相较而言,另外半边绢帕虽同样染上红色,但黯淡了许多。 众人都不禁感叹这景象的神奇,可又不明白这能说明什么。 吐蕃御医在展示了这些之后,直起身子禀报:“尊贵的大晋天子,王子殿下,正如刚才臣在大家面前所展示的,这瓶子里的是自凤仙花里提取的汁液,是我们吐蕃常用来染布的一种染料。很明显,将这染料倒在同一块绢帕上,沾染了毒酒的那半边明显比没有毒酒的半边颜色要鲜艳得多。” 听着他将这现象描述了一遍,人们开始忍不住交头接耳。 大晋天子则露出疑惑的表情,问道:“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吐蕃御医于是回答道:“如果臣判断得不错,这毒酒里添加的是一种用来固色的东西,名字叫做碦什,乃是自飞蛾中萃取的。此物有一定的毒性,如果只是平常的触碰并无干系,可一旦服食,则会致命。” 大晋天子听罢,若有所思道:“这样的东西朕倒不曾听说过,可是西域独有之物。” 吐蕃御医答道:“不仅是西域独有之物,这种飞蛾只生长在吐蕃的西南境内,故而只有吐蕃才有,这次我们随王子到贵国来,还带来了一些准备进献给圣上。” 如此一说,众人的议论声忽然变得激烈起来。 大晋天子的脸上现出惊诧之色,而后面色阴沉的看向吐蕃王子道:“王子要如何解释这件事?” 吐蕃王子愕然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接着又由愕然转为惊惶:“陛下该不会以为是在下下的毒吧?” “朕的皇后在贵国使团到来以后险些中毒,如今又是贵国的御医亲自查验出来酒里下的是贵国独有的□□,叫朕如何不怀疑?”天子的质问中满含强硬的态度。 吐蕃王子却连忙解释道:“在下与大晋王后并不相识,又哪里有理由要去害她,况且如果真的是在下下的毒,分明贵朝没有一个人能查出是什么毒,在下又何必让吐蕃的御医来帮助陛下辨认,使得自己遭受怀疑?” 吐蕃王子分析得条条是道,然而大晋天子却并没有为之动容。 他转身踱回高台上落座,俯视着殿中一脸无辜的吐蕃王子道:“这便是王子需要解释的了,如今已无他法,若是王子不能说明此事,朕就只有把王子和使团都扣押下来,直到此案查明为止。” 一听不许自己归国,吐蕃王子立刻就急了,亦收起始终端着的恭谦有礼,拿出强硬的态度:“天下人都道大晋的君主英明,可如今您却如此草率的将罪行强加在吐蕃使团的身上,这让我们无比痛惜,而您的这种行为也只会扼杀两国之间刚刚萌发的友谊的幼苗,增加两国间本来不必要的争端……” 吐蕃王子还欲继续慷慨陈词,却听到一阵携着冷肃的铿锵声自殿外传来。 转身去看,竟有身披铠甲手握兵器的禁军将大殿自外面团团围住。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吐蕃王子的脸上随之亦有杀气浮现,一时间大殿里的气氛竟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就在战斗一触即发的时候,作为受害者的皇后却站出来道:“皇上,吐蕃王子和使团带着这些东西到大晋来,一是为了纳贡,二是为了经商,臣妾听闻此前王子殿下就曾将不少从西域带来的东西赠送给大晋的妃嫔和朝臣,还曾通过商队卖给长安城中的商贩。” 她说着,转而对吐蕃王子道:“王子殿下不妨想想,此前可有将这固色之物赠送给谁,或是经由商队流传开去?” 吐蕃王子低头沉吟了片刻,继而摇了摇头道:“正因为此物有毒性,在吐蕃也是只有王室才可进行提炼和使用,且因为那种飞蛾十分稀有,提取的过程又复杂,此物也十分珍贵,故而这次到大晋来只带了少许,准备进献给圣上,尚且不曾赠送给妃嫔,只不过……” 说到最后,他竟是欲言又止。 皇后便抓住这端倪,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吐蕃王子踟蹰了一阵子,继而颇有些犹豫的应道:“之前贵朝的一位娘娘曾经来向在下要了一小瓶这种固色的药剂。” 他这句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揣测着是哪位后妃暗中操纵此事。 皇后更是激动的问道:“是哪位后妃?” 吐蕃王子却有些支吾,似乎不愿回答。 天子则在这时道:“王子若是不想因为不必要的误会破坏了我们两国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便将此人说出来,这样贵国的使团也可以洗脱嫌疑。” 吐蕃王子似乎经历了一番内心的挣扎,而后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启禀大晋国君,私下来找在下的是宸妃娘娘,他给了臣许多珍宝,说是要用碦什来染布做衣裙。” 问得此话,众人陷入更深的揣测。 难怪他支支吾吾不肯言明,原来是与大晋的后妃做了这些私相授受的买卖,不仅如此,身为吐蕃王子,他怎会为了些许金银来做交易,显然要么是他与宸妃私交匪浅,要么宸妃给他的就不是普通的珍宝,可为了一两件衣裙用珍宝交换,这当真值得吗? 议论更加激烈,只是这一次的焦点都转到了宸妃的身上。 始终隐藏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宸妃,这下不等天子质问就连忙上前,跪伏在地上喊冤:“臣妾冤枉吶,臣妾又没有去过西域,如何知道吐蕃有这样一种毒药,那东西是长公主托臣妾去向吐蕃王子要的,说是为了做衣裙。” 见她果然不出意外的将矛头指向自己,长乐仍稳坐于席间,一脸悠然的道:“本宫素来不喜欢这些花哨的东西,可不记得找宸妃要过什么固色的东西做衣裙,也从来没有看到这东西,若是不信,自可命人去无极宫搜宫。” 此话正好提醒了皇后,于是连忙向皇上进言:“请皇上下令搜查宸妃寝宫,为臣妾讨一个公道。” 皇上面色阴沉,正待下令。 宸妃却一下子扑过来,拉扯皇帝的衣摆,痛哭流涕道:“皇上怎可如此听信谗言,怀疑臣妾……” 她说得是声泪俱下,奈何天子并不动容,一把推开她道:“来人啊,去宸妃那里搜宫!”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犹如暴风雨前的沉寂。 大殿里可谓鸦雀无声,只有宸妃嘤嘤的哭泣断断续续的传来。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那个结果,天子也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终于,奉命搜宫的人回来了。 他们将带回的东西呈到天子面前:“启禀圣上,从宸妃的寝宫里搜出了这个。” 天子示意他们将东西拿去给西域使者辨认。 得出结论以后,吐蕃王子上前禀报:“回陛下的话,这正是在下给宸妃的碦什。” 天子满面怒容的看向宸妃:“而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怎料宸妃仍然不肯伏法,依旧跪在那里不停喊冤:“皇上,臣妾是被人陷害的皇上……就算臣妾的宫中有这东西,可也不能证明毒就是臣妾下的啊……” “还想狡辩!”皇后却在这时打断了她的话,接着朝座上行礼,对天子道:“陛下,其实在今晚的宴会开始之前,奉乐侍郎顾大人就曾派手下给臣妾报信,揭露了宸妃欲毒害臣妾的阴谋,也正是如此,臣妾才能侥幸逃过这一劫,皇上可传人证上来询问。” 听到此话,宸妃的脸上露出了融合着绝望的惊诧。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顾渊,似乎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最终告密的会是他。 此时的顾渊立在大殿后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脸上自始至终是惯有的清冷,可是也在听到皇后的这番话后不觉蹙紧了眉宇。 天子则一脸失去耐心的吩咐道:“带人证前来问话。” 片刻之后,两名相貌清俊、举至优雅的少年被带上殿来。 宸妃一看到他们,却立刻现出惊恐万状的表情,一下子跌坐在地,抬起手颤抖的指着他们道:“你……你们……” 仅仅只是看宸妃过激的反应,众人也已猜到这其中必有蹊跷。 只是这两个少年生得如此出众,可偏偏在王公贵族之中却并不曾听说谁家有这样俊雅的少年。 此时顾渊的眉宇却皱得更深,因为那两个孩子正是长乐托他教导的两个伶人。 第20章 结果 “小人参见陛下,诸位娘娘和大人们。”那两个伶人十分知礼的向众人请安,举手投足间虽有些怯懦,可又是别有一番风姿。 天子看到这两个形容出众的少年,顿时表现出兴致,脸上的怒意也消解了些许,于是向前倾身的问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少年们恭敬的答道:“小人是御乐坊里的伶人。” 天子微诧道:“哦?怎么朕竟不知乐坊里有你们二人?” 他说着,将目光向远处放去,落在了默然而立的顾渊身上,似乎欲向他询问。 另一个声音却先一步传来:“他们两个原是宸妃以进献男宠为由安插在臣宫里的眼线。” 长乐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行至殿中,接着向天子禀报:“后来的某日,臣邀请顾大人到宫中来抚琴,正好这两个孩子也在。是顾大人的琴声感化了他们,使得他们自知不应该将大好的年华浪费在那些肮脏腐朽的阴谋上,于是他们在未铸成错误时悬崖勒马,主动承认了一切,并表达了自己渴望学习音律的请求。臣见他们平日里在这方面也确实颇有天赋,所以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恳请顾大人收他们为徒。” “原来如此,到底是顾爱卿□□出来的人,果然不是俗物。”天子现出恍然表情,端着一脸欣慰的表情,将关注都放在了那两个伶人身上,俨然已经忘了正在查审的案子。 “皇上莫要听她胡言!臣妾是冤枉的……”宸妃的高呼却在这时令他回过神来。 她满脸怨愤犹如厉鬼,华丽的衣衫因为方才的挣扎而变得凌乱,原本一丝不乱的护发也散脱下俩,灿若娇花的面容更是扭曲成怪异的模样,指着长乐和顾子皙,颤着声抽泣道:“我早该想到……你们两个……” 说着,她便作势要往长乐身边扑去。 长乐倒是不动声色,继而听见一声怒吼自座上传来:“还不快把这个贱人擒住!” 宸妃这般张牙舞爪的样子让天子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于是命人拿住她。 于此同时,皇后又趁势对那两个少年道:“快把你们知道的当着陛下的面都说出来。” 得到了皇后的鼓励,那两个怯懦的少年似乎生出几分底气来,便事无巨细的将宸妃为了大皇子能够被立为太子而计划杀死皇后的过程,以及和其母家密谋的许多其他事都说了出来。 人证与物证都摆在面前,已不容宸妃再多加辩解。 宸妃也自知再无扭转的可能,在挣扎了许久之后终于不得以的选择放弃,痛哭流涕的扑倒在地,以额触地的向皇上哀求道:“臣妾遭了奸人算计,这都只怪臣妾愚蠢,可是大皇子他是无辜的,请陛下扪心自问,不管是论性情还是智慧,大皇子是否都是所有皇子中最具备成为太子资格的,可就是因为皇后和她母家的势力反对,大皇子就失去了成为太子的资格,这对他是不公平的……” 已然至绝境的宸妃似乎打算拼死一搏,竟当众质问天子。 大皇子因见母亲如此,早没了方才在宴上呈词的从容,吓得掩袖痛哭起来。 “吾儿……”宸妃转而看向大皇子:“到母亲这儿来。” 在她的招揽之下,大皇子扑进了她的怀里,而她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又呜咽起来:“皇上……臣妾恳求皇上……臣妾犯下的错就让臣妾一人承担……求皇上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善待我们的孩子……” 这母子相拥而泣的场面着实感人,只可惜天子并没有为之动容,加之皇后和其母家的朝臣一再请求天子重惩祸乱后宫、谋害皇后的凶手,天子早已失去了耐心,满脸不悦的摆手道:“把这贱人关押到刑部大牢候审,务必要严查此事,本王不想再见到她!连同她母家也要彻查!还有,叫乳娘把大皇子领回去,好生看管。” “是!”底下的人齐声应了,七手八脚的便将一直未停止哭号的宸妃拖了下去。 大殿里总算安静下来,天子揉着额角,对大殿中央跪着的两个少年道:“你们两个揭发有功,为宸妃所用的过往就既往不咎了,以后务必尽心竭力的在乐坊中为大晋尽忠,另外各赐黄金百两,以作嘉奖。” 得到此等赏赐,两个少年连连磕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天子则好似忽然心绪扭转,颇携了些怜惜的语调道:“好了,你们两个快别跪着了,也别磕头,仔细坏了这好皮相。” 说罢,他又将顾渊唤至殿前道:“宸妃一事,功劳最大的还要属顾爱卿,不仅善于洞悉,更难能可贵的是有着正值的秉性,堪当我大晋之栋梁,今后礼部的事务便都交由顾爱卿来主里了,至于别的赏赐,待朕再想想,晚些时候再叫人颁旨。” 这一道圣命一出,在场的朝臣们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议论起来。 他们议论的内容无非是顾渊一介伶人怎么有资格担当大晋栋梁,皇上这样宠信一个伶人,原本册封一个没有实权的奉乐侍郎也就罢了,如今却让他担当实权,今后也不定在宫中掀起什么妖风邪浪。 可偏生这些人都只善于恭维,即便有所怨言也只是交头接耳,到底没有一个人上前反对。 那些萦绕在周围的耳语,顾渊却好似一句也没有察觉到。 他只是端然自若的恭敬行礼,用惯有的清冷语调道:“谢主隆恩。” 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筵席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大半,而天子也早没了继续玩乐的兴致,于是打发众人道:“今日的宴会就到这里,各位爱卿都散了吧。” 长乐随着众人一同向天子行了礼,转过身来却触上一双毫不避讳的直视她的眼眸。 他很少这样看她,特别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时。 那双幽潭般深不可测的眼眸,在别人看来或许会对他陷入痴迷,亦或是产生恐惧,可她并没有这样的情绪,也丝毫不回避的与他相视,并且于唇边绽放笑容。 他们就这样隔着人群相视,准备离开大殿的人们不断的自他们身边穿梭而过,却都如剪影掠过,无一入目。 这样也不知过去多久,皇后忽然至长乐身边,拉了她的手道:“眼下时辰还早,本宫在凤仪宫里另设了一席,还邀了其他姐妹,长公主也同我们一起饮一杯。” 她说完,不由分说就拉了长乐往殿外去。 长乐的目光还停留在顾渊处,却又不得言说,只是随着皇后的脚步越来越远,然而他移动脚步,目光也始终追逐着她,一直到她出了殿外。 那一瞬,她隐约自他眸中察觉到些许别的情绪,可待细想时却又被喧闹的妃嫔们打断。 这场仅限于后宫嫔妃的筵席,俨然成了皇后在打败宸妃之后的庆功宴。 从来沉默而又忍让的皇后,这是在继张贵妃败落之后,第一次露出如此酣畅的欢笑。 那些妃嫔们见后宫中再无人可与皇后匹敌,纷纷争先恐后的向皇后表达自己的忠心,又落井下石的将宸妃以往的错处统统拿出来狠狠批判,好像一个个都同她有深仇大恨似的,巴不得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长乐坐于席间,听她们说着这些话,觉得可笑又可叹。 她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停添满酒盏然后饮尽。 皇后又唤了伶人和舞姬表演,直将方才在宫宴上未尽兴的都尽了才作罢。 这样一来,筵席便持续到深夜方才结束。 自凤仪宫出来的时候,长乐已然有些微醺之意。 她端着略显虚浮的脚步行走在宫苑里。 天上的圆月很是明亮,倒是连提灯都可省了。 她便索性慢下脚步,游赏这秋日夜间的风景。 如此且行且停,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才回到无极宫。 酒意经由微寒的秋风吹拂,早已发散出来,此时长乐的脑子里清醒了许多。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她立在门口,歪着头往上方的匾额上看去,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而后颇有些无趣的叹了一声。 她推开门便往里去,同时唤道:“浅冬,灼夏……” 方才去凤仪宫之前,已经让她们两个先回来了,身边则只留了一个小宫婢提灯。 此外她还特意吩咐她们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待到她回了正好可以洗净一身的酒气。 她眯着眼只顾前行,然而被她唤着的那两个人却并没有回应。 这实在有些反常,难不成是见她许久没有回来,自己躲懒去了? 这样想着,她刚要提高声音再唤一遭,却有一个身影忽然映入眼帘。 她本就脚下不稳,又来不及停下,险些就要径直撞了上去。 幸而在咫尺之处及时顿足,她看着近在眼前的浅青色暗纹锦缎,正要斥一声是何人不长眼睛,却蓦然自那人衣袖间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琴木香气。 她仰起头,咯咯的笑了起来。 当真是饮多了。 这月光也忒亮了些,竟把个幻象照得这样清晰。 第21章 戏弄 月光下的清俊面庞,如同剔透的美玉泛着浮光。 长乐抬起柔荑在眉前挡了挡,眼前的景象竟还在。 她笑得更加灿烂,不由自主的将指尖朝她伸去,可是到了咫尺之处却又顿住,仿佛害怕一碰,他就没了。 “呵!”她又轻笑了一声,转而去唤浅冬和灼夏。 待了片刻却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长乐不舍的移开目光往旁边看,却见她们两个低眉垂首的远远立着,脸上也不知是畏惧还是担忧,两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但又噤若寒蝉的模样。 “你们两个是怎么了?”她疑惑不解,轻挽裙摆欲向她们行去。 奈何饮酒后的劲头儿还没过去,她方才停了片刻,如今再起行竟有些找不着重心,一个踉跄就往前掺去。 然而下一刻,却有什么及时的扶住她的双肩,助她稳住身形。 长乐顿时整个人怔住,那温暖的触感贴在她的肌肤上,分明是真实的。 她侧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仍停留在她肩头上骨节分明的手。 那样的一双承载了造物者鬼斧神工的手,再没有第二个人可能拥有。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过来真正的可能。 胸口的跳动已经控制不住的剧烈起来,她却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重新抬起头来看他。 “哟,还真是顾大人。”她用戏谑的声音与他打招呼。 他却只是看着她,用同方才在大殿里的一样过于严肃的目光凝视着她。 “为何现在才回?”他带着责备询问。 长乐下意识的回答:“皇后娘娘请我去饮酒,浅冬和灼夏都知道……” 话说到一半却又意识过来什么,于是努起嘴不满道:“本宫为何晚归,难道也要向顾大人禀报不成?” 他的眸子里却丝毫也无自谦之意,反而透露着一种“亏你还知道自己是晚归”的情绪。 长乐懒得同他计较,扯开话题道:“这月亮都升到半空了,顾大人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 她的语调里携着惯有的慵懒和调笑,而顾渊却是截然相反的清冷和淡漠。 他纤长的睫羽低垂,看似恭敬的应道:“臣奉圣上之命,到无极宫来服侍公主。” “哦?为何?”长乐不解的问道。 顾渊答道:“因为苏嬷嬷未能尽责,长公主不仅多次无视宫里的规矩,这次招待吐蕃使团的宫宴上更是如此,虽说比武赢了,可还是有失体统。” 他像个夫子一般说得一本正经,可听他说的人却像是听到什么精彩的笑话,俨然已经笑得花枝乱颤。 笑够了之后,长乐又反过来问他:“那请顾大人指教,要怎样做,本宫才算没有失了体统?” 说完,她含笑看着他,可他却并不答话。 长乐便自问自答:“老老实实的参加那些无聊的宫宴,然后毫无怨言的嫁到吐蕃去,这样就不会失了体统,对吗?” 她故意这样说着,眸子里写满了嘲讽,却也带着失落。 顾渊还是不说话,但幽潭般的眼眸里明显起了变化。 长乐朝他逼近了两步,呼吸间如兰的气息渡上了浅青色的锦缎。 踮起脚再靠近,她用只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既然希望我嫁给吐蕃王子,子皙又为何要帮我?” 在玄木桩上精彩的得胜,并非是源于刻苦的训练和高超的技艺,她之所以蒙着眼睛也能够和可以视物一般的在玄木阵间行走,全是因为他的琴声在为她引导。 这是他们年少时不被人所知的游戏。 毕竟是顾渊,即便被当面戳穿,也还是能维持表面的岿然不动。 长乐似玩够了,撤回来一脸笑容的看着他道:“顾大人既然是奉旨而来,以后就请多费心了。” 说着,她还朝他欠了欠身。 “我也累了,都别在院子里站着了,回殿内歇着吧。”随着长乐一声令下,因为惧着顾渊而一直躲得远远的浅冬和灼夏连忙上前来搀扶长乐。 怎料长乐却扬手将她们甩开,意味深长的对她们道:“顾大人可是奉了圣旨来伺候的,日后这样的事情就用不着你们了。” 浅冬和灼夏脸上现出欲哭无泪的表情,站在那里,退后也不是,不退后也不是。 长乐却顿足,头也不回的轻唤:“顾大人。” 原本在她身后的顾渊终于移步,在两个宫婢战战兢兢的目光中来到与她并肩的地方。 她接着得寸进尺的抬起手臂悬在半空,顾渊竟也顺着她伸了手来扶。 长乐于是受用的将他的手握住,而后方才往殿中去。 眼下早已过了该歇息的时辰,长乐却嚷着身上的酒气熏人要沐浴。 浅冬和灼夏早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如今还温着,于是连忙下去准备。 长乐则懒洋洋的摘了步摇、散落青丝,一路往浴殿去。 然而到了跟前,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顾渊自方才起就一直跟在她的身边,眼下到了浴殿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她知道他来无极宫是奉了天子的旨意看顾她的一举一动。 说得好听是看顾,说得不好听就是监视。 方才也正是怨怼他这一点,所以才故意的挑逗嘲讽。 虽说宫里将他在后妃们内闱里的事传得绘声绘色,可他是怎样一个人,她还是知道的。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将天子的旨意遵照得如此一丝不苟。 长乐于是有些恼了,转过身,在浴殿门前隐隐透出的水雾中对他道:“顾大人莫不是连沐浴也要亲身伺候吧。” 顾渊微滞,似也才意识过来,于是在此处止步,恭敬的拢袖道:“臣就在这里守着,殿下若是有事只管唤臣就好。” 说得倒是一副关切又周到的样子。 长乐冷哼了一声,提起裙摆转身就往浴殿里去了。 浸入温暖的水里,这一天的疲乏和属于长安城的浮华才总算被洗净。 长乐靠在浴池边,柔荑掬起氤氲着花香的水淋在纤纤玉臂上。 晶莹的水珠在宛如凝脂的肌肤上积聚成细小的泉流,而后沿着起伏的弧线滑落,最后归入那一片包裹着纤柔的水雾之中。 恍惚之间,就像是被梦境包裹着。 长乐有些混沌,也不知是这过于舒适的感觉让人困倦,还是水汽的温暖将残存的那一点儿醉意发散出来。 她迷迷糊糊的眯着眼,索性一动不动的坐在水里受用。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几乎快要睡着时,却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浴池前挡着的屏风后传来。 他竟果真一直在那里守着。 长乐想着,不由得眉尖微蹙。 “长公主!公主殿下!”他唤了她数遭,平静的声音里携着些许微不可查的焦躁。 长乐睁开眼看了看,才发现周围一个宫人都没有。 这些家伙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见着顾渊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各个儿躲得八丈远,可细想想,又大抵是因为自己方才说了“以后这样的事用不着他们”的话。 顾渊还在唤着,声音里的焦躁又明显了几分。 长乐怨他帮着皇上一起看着她,便故意的不搭理他,同时也懒得再出声唤人,索性自己从浴池里起来,拿了衣衫穿上。 才将将穿了裹胸和下裙,那外衫还搭在旁边的软榻上,她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她全然来不及反应时一直延续到了浴殿里,而后绕过了屏风,将如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他进来的时候,那清冷的脸上都是焦急和担忧,却在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尽数僵在了脸上。 长乐也吓了一跳,连忙抓起衣衫挡在身前。 自浴池里升腾的水汽迅速的将热度沾染上她的肌肤。 整张脸直至脖颈都远比方才泡在里头时要热得多,甚至有些发烫。 而顾子皙的双颊上竟也沾染上些许绯红。 浴殿里忽然安静得异常,叫人凭的觉得难捱。 长乐极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十分不容易的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扯出一抹颇有些勉强的笑,却偏要在气势上抢占先机。 她刻意用戏谑的语调道:“怎么?顾大人这就等不及了?” 顾渊似受到提醒,连忙背过身去。 “怎么方才唤你也不答应。”他的声音里携着明显的愠怒。 想是真的急了,竟连平日里谨守的那些称呼都给省了。 长乐趁势将衣衫批到肩上,系好了衣带行至他身边,轻勾了朱唇,调笑道:“顾大人这是担心了?本宫可真是受宠若惊。” 刚沐浴完的水汽和着女子的体香透过那一层薄薄的寝衣散发出来。 此时的长乐站在顾渊身边,就像一个散发着幽香的暖炉,让他心猿意马。 长乐对此却丝毫不知,与他肩并肩的穿过那条冗长的走道。 面对她刻意的言语戏弄,他只是不语,眉眼低垂的端然前行。 转眼间到了寝殿前,这一次顾渊十分适时的停下脚步,转身对长乐道:“夜已深了,请长公主早些歇息。” 然而此时的长乐经过沐浴小憩,又恢复了精神,同时也起了玩乐之心。 见顾渊转身准备离开,她却自身后将他唤住:“顾大人且慢。” 待他驻足,她则移步至他近前,而后伸出柔荑轻握住他的袖角道:“既然奉了皇上的旨来服侍本宫,顾大人怎么能就此止步?” 朝令夕改是她戏弄人的惯有伎俩,然而顾渊并没有戳穿,脸上也找不到任何不满的表情。 他只是顺从的拢袖道:“但凭长公主吩咐。” “好。”长乐微弯嘴角,于唇边勾起一抹蛊惑人心的浅笑:“若是本宫要你侍寝呢?” 第22章 服侍 顾渊滞了滞,接着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臣早已没有这个能力,殿下又何必为难臣。” 长乐似忽然醒过神来,秋眸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她用恍然的语调道:“是啊,我差点儿忘了,顾大人是宦臣。” “只是这么漂亮的眉眼,很容易就让人忘记这一点吧?”她说着,伸手去碰他的眉角,却被他躲开。 她便收回手,只是笑。 被她刻意的将痛处拿来取笑,顾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愤怒的情绪。 他只是顺从的立在她面前,等着她自己无趣了就放了他。 然而这一次长乐并没有如他设想的那样。 “这也没关系。”她说着,忽然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拉近了屋子里。 寝殿里早早的落下了锦帘,将秋夜的薄凉尽数挡在了外面。 微黄的烛光让人看了心里不由得萌生出温暖之意,事实上这里也确实温暖很多。 那暖意很快就将进来的两个人包裹住,渡上他们的衣衫,如此一来即便长乐只着了一件薄衫也不显得单薄了,倒是顾渊那一身过于齐整的衣袍显得太严实了。 他倒也似不觉,仍旧端然的立在那里。 长乐在妆台前坐下,将一把玉梳握在手里,而后头也不回道:“帮我梳头吧。” 顾渊滞了滞,没想到她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给她梳头。 纵使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是不动声色的移步至她身后,自她手里接过玉梳,另一只手则将那一把乌丝握在了掌中。 她的乌发像上好的绸缎一样亮泽而又光滑,即使不曾梳理也如流水一般的顺滑,可他还是握着梳子,一下又一下仔细的梳过她的发丝。 长乐则双手撑着下颌,自铜镜里看他清俊的面庞和一丝不苟的神情。 他们俩都不说话,屋子里很安静,只偶尔听见灯烛里传来的噼啪声。 这样也不知过去多久,顾渊停了下来,向后退了一步,恭敬道:“启禀长公主,头梳好了。” 长乐转过身来看着他,顿了片刻之后忽然抬起手道:“你扶我到床榻上去,我要歇息了。” 从妆台到床榻分明只有数步的距离,可她却偏要人扶,明摆着就是故意刁难。 顾渊只是顺从了应了一声,而后躬身来扶。 长乐将柔荑搭在他的胳膊上,莲步缓移的挪到床榻边。 她在床榻上躺下,却并没有如所说的那样歇息,而是半躺着,倚靠在床头前,又对顾渊支使道:“我口渴了,要饮茶,你去帮我倒一盏来。” 顾渊便转身与她倒了一盏,递到了近前,她却不伸手来接,于是就着他的手饮了半盏。 他的手很好看,修成而又骨节分明,白皙的肌肤几乎和那上好的白瓷杯盏融为一体,叫人忍不住想探出舌尖去舔一舔。 长乐也确实这么做了,继而感觉到他明显的一滞。 “殿下……”他蹙眉,声音里有明显的怨怪。 虽然知道她只是作弄,再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当软腻潮湿的触感轻擦过他的指尖时,心脏还是犹如过电一般,控制不住的颤了颤。 长乐的脸上则露出得逞的笑。 顾渊刚把杯盏置于一旁,她却又生出另一桩事,对他道:“今日在宫宴上比武,到处都有些酸疼,你给我揉揉。” 巧这阵势,显是得知他奉了皇命而来,必要作弄个尽兴才罢休。 她俨然是把他当作宫婢来使唤,又故意说那些话,目的就是要让他彻底失了耐心。 可惜她并不知道,顾渊在她这里有无尽的耐心。 他于是在床边坐下,当真用那双可以奏出无双美乐的手为她揉捏起来。 长乐受用的微眯着双眼,安静了片刻后却道:“说来,本宫还没有恭喜顾大人,如今执掌了整个礼部,那奉乐侍郎也再不是一个空头衔了。” 待了片刻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她于是掀起眼帘,却触上让她一震的目光。 一提起这件事,他便又露出了和方才在宫宴的大殿里一样的目光。 这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她于是坐起身来,攥住了他的衣袍,迫近到他的跟前,似乎想要用气势压倒他。 她扯出一抹笑道:“何必哭丧着脸,顾大人难道不该感谢本宫?” “这些不就是你想要的?”她继续用怨怪的语调说着:“权力和地位,你先前费劲心机讨好张贵妃又背叛了她,为的不就是这些,如今我轻而易举让你得到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起初她是来势汹汹,可一触上他的双眸却又莫名的失了原本的底气。 与他对峙片刻,她似忽然想起什么,又换了一脸讽刺的表情,恍然大悟般道:“我知道了,你是怨我让你揭发了宸妃。因为在张贵妃之后又接着让宸妃落得如此下场,所以那些妃嫔们都开始意识到你或许就像一杯毒酒,是个充满魅力却又危险的存在,再也不敢与你靠得过近,以免一个不小心将性命折在了你的手上,而你也因此失去了得到她们的信任从而进一步利用她们获得权力的可能,我说得对不对?” 她在故意的激怒他,想要从他清冷的面庞上看到一些激烈的东西。 可惜的是那些精彩的表情,并没有如预期那般出现在他的脸上。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他垂下眼帘道:“所以公主殿下那日和臣说的话都并非真心,而故意让臣收那两个孩子为徒,就是为了借他们的口告诉皇后宸妃要谋害她的事。” 原本一脸得意的长乐却怔了怔,她想起那日自己对他说的话,那些话其实并非都是假的,譬如看到那两个少年就会想起他。 但此时此刻她不想失了底气,因而并不打算解释。 然而他接下来的叹息却透着些许失落的情绪。 他眼睫低垂,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道:“公主这么做到底是为何?仅仅只是为了让他们畏惧臣吗?” 感觉到笼在他身上的情绪,长乐也不知怎么被触怒,忽然就激动起来,揪着他的衣襟道:“没错,我就是要让她们怕你,最好还要讨厌你,然后都离你远远的!” 顾渊却轻抚她的背脊,仿佛在安慰她道:“公主何需如此……” 长乐忽然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双臂将他环紧了,而后埋在他的襟前,闷闷的声音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和言语让顾渊蓦地一滞。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整个大晋王朝最骄傲而高贵的公主,如牡丹一样明媚娇艳的女子如今就依偎在他的怀里,对他说着那般动人的话语。 他的心跳控制不住的加速。 许多年来一直深藏在阴暗角落的某样东西,险些就要挣脱用以封存的容器,不顾一切的逃逸出来。 “可臣是阉人。”他低头于她耳畔轻语。 虽然说着这令人失落的话,可他的心里却是欣喜的。 长乐又紧了紧双臂,如同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孩子般道:“我就是喜欢阉人!” 下一刻,她的下颌被他抬起,不得不仰起头来与他相视。 然而当她触上他的眼眸时,她却整个人都怔住。 那是一双沉如幽潭的眼眸,在他清冷的面庞上,永远都是那么的平静而自持。 她搜寻遍了所有的记忆,从来都不曾在这双眼眸里看到这样炙烈的情绪。 那感觉就像是自他的眼睛里腾出了火,立刻就要将她焚烧殆尽。 长乐的脑子陷入了一片空白,将那些算计和心机、怨怼和嗔怪都抛到了脑后。 此时此刻,她只能看到他,只是被他的眸光紧锁的,就像是被他囚困起来,无从逃脱。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生出些从未有过的感触,像是预感着某种潜在的危机,又像是难以言明的隐约期待。 她不知怎么了,全然不知所措的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原本已经极近的距离再度被拉近。 他不知何时用掌托住了她的后脑,温柔的施力,让彼此的呼吸都纠缠到一起。 如玉的面容在眼前放大,连他眼瞳里的纹路和每一根纤长的睫羽都看的一清二楚。 她突然就忘了该怎样呼吸,所有的节奏都乱在了属于他的气悉里。 即便当年受封长公主,第一次站在满朝文武的面前时,她也不曾如此的僵硬。 若不是他用手臂支撑着她,眼下她一定十分丢脸的如同木头块一样直直的倒了下去。 她不敢再看了,紧张的闭上了双眼。 虽说过往在捉弄他的时候也时常故意与他近距离的接触,可从来都是她占据主动。 如今在这样的目光下,那总是端然不动的人忽然颠倒了顺序,立刻便叫她现出了原形。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提心吊胆的期待着。 许久,许久,他却终究只是在她耳畔轻叹,然后撤开。 微凉的空气重新贴上她的面颊,缓解了过高的热度。 她也终于可以呼吸了,睁开眼却莫名有些失落。 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有些失落。 “殿下歇息吧,臣退下了。”他已敛起了眸子里的所有情绪,如惯常那般恭敬而优雅的说道。 “不许走!”然而他还未来及起身,就被长乐忽然扑住。 她抱着他的一条手臂重新在床榻上躺好,而后蛮横而又带着些许祈求道:“被衾还没有捂暖呢,还有我自从回了长安就每夜做噩梦,你先陪着我,等我睡着了才许走。” 第23章 安眠 明媚如娇花的面容被撒了满塌的青丝簇拥着,如水的秋眸凝望着立在床榻边的男子,朱唇轻启,忽而于方才的命令中添了一丝撒娇的意味:“子皙,子皙……” 她还是和过去一样,有事要央求他的时候就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泠泠的声音像是最悦耳的风铃,又像是一煦暖阳,于无声处融化所有。 长乐唤了许多遍,唤得沉如幽潭得眼眸里起了波澜。 顾渊却只是在那里不动,垂眸道:“臣不敢越矩。” “你是阉人,乱不了规矩。”她坐起身来,向他表达不满的情绪。 自从他受到天子的赏识,阉人、伶人这一类称呼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他可以用淡漠的态度听着那些人用鄙夷或是愤怒的语调唤他阉人,然而这二字自那两瓣朱唇间吐出,却是从未有过的刺耳。 顾渊不由自主的蹙紧了眉宇。 然而他的面容恰好隐没在阴影中,自长乐所在之处看去,并看不到他的表情。 下一刻,她却又换了表情。 态度温柔的对他道:“那你过来些,坐在这儿陪我说说话。” 她看似十分难得的做出了让步,柔荑在床缘处轻拍。 然而当顾渊也妥协,移步至靠近准备坐下时,她却用力攥紧了他的袖袍,而后趁着不备之际将他拉入床榻,接着赶紧翻身,整个人骑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压制住。 她自上而下的看着他,唇边是得逞的笑。 借着宫灯昏黄的辉光,她忽然注意到他的额上竟已起了薄汗。 屋里比外头暖,他又穿得齐整,那浅清袍子的领口一丝不苟的拢至颈间,光是设想一下就觉得闷得慌。 “瞧这满额头的汗,我帮你把袍子褪了,好到榻上来。”她说着,果真将柔荑探到他颈间去解衣领。 长乐只顾嬉闹,一点儿也没觉有何不妥。 她全部的注意都放在顾渊的领子上。 那衣袍也不知是个什么构造,她纠缠了半天也没能解开。 正欲继续与之斗争之时,一只修成而又骨节分明的手覆在了她的柔荑之上,阻止了她进一步的动作。 顾渊掀起眼帘,与她诧然的眸光相触。 他轻叹一声,语调中带着无奈道:“公主能否先下来,臣自己来。” 长乐狐疑的看着他,但同时也意识过来两人此时的情状似乎太过暧魅。 她于是尴尬的咳了咳,将横跨过他身子的那条腿收了回来。 长乐退回到床榻内侧,有些心虚的不敢看他。 垂眸之际,她感觉到顾渊起身坐在了床缘边,接着传来一阵窸窣声。 他并没有食言,紧紧只褪了外袍,搭在旁边的屏风上,而后仍就着靠近床缘的地方躺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长乐便将方才的心虚和尴尬都抛到了脑后,连忙拉起自己身上的被衾往他身上笼去。 他似与她刻意的保持着距离,若是一个不小心,恐怕就要掉落到床下边去。 长乐怕他真的掉下去,在被衾下拉着他的手臂想往回扯扯,见扯不动便索性将自己往他跟前挪了挪,又挪了挪,而后伸过手臂把他环住。 就这样,长乐终于如愿以偿的偎进了淡淡的琴木香气间。 她说要他把被衾捂暖,可事实上顾渊的衣袍上沾着外面的夜露寒气,不仅不暖,还有些沁凉。 唯一暖的是自那衣袍下隐隐透出的体温。 即便如此,长乐好似并不介意,还是收拢双臂将他环紧。 她一贯身子暖,特别是冬天,小时候照顾她的嬷嬷总说她像个小暖炉似的。 这样一来,如今倒成了她暖着他。 才安静的躺了一会儿,她便又不老实了。 那个如玉般温润却又清冷的人就躺在他的身边。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中,他是温柔的,就如同温泉行宫里,那春日的泉水,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恭肃、顺从,却也冰冷,一身衣袍总是整理得一丝不苟,就像他总是管理得很好的表情。 于是她就很想看一看那清冷和平静被打破的样子,连同那身宽大的衣袍所遮蔽住的地方也让她充满了好奇。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便在这最好的时机付诸行动。 “其实我都要相信了。”她在他耳畔轻语,柔荑悄悄的来到他的襟前,而后轻轻覆上。 虽然还隔着里衫和亵衣,可轻薄而又柔软的丝绸并不阻碍她感受那微暖的温度以及线条。 原以为他还是五年前那个纤柔的少年,可绸缎下的触感却是出乎意料的紧实,甚至还有些略微坚硬,倒和勤于修习的武人如出一辙。 她顺着肌肤的纹理向下,索性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胸口,继续把说了一半的话接上:“宫里的人在私下里传说,俊朗的奉乐侍郎大人其实是个假阉人。” 她轻笑,又故作天真的问他:“子皙觉得呢,这传言是真还是假?恩……” 在拖得长长的尾音之下,长乐说话的同时也将胡作非为的柔荑向下移动,经过腰间的系带,而后继续向下…… 就在即将触碰到禁忌的时候,他突然覆上的掌适时将她阻止。 抚琴的手力气比常人要大许多,她根本无力挣脱,只得讪讪然作罢。 “公主说笑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似没有丝毫慌乱与动容,然而传入她耳中的心跳声却明显变得急促。 她诧然抬头,向他投去疑惑不解的目光,可是纤长的睫羽遮蔽了那双幽潭般的眼眸,而自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长乐有些失落的轻叹,终于放弃,重新偎在他身边躺好。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乱动,只是安静的蜷缩在他身旁,由他握着那只手。 …… 这一夜,长乐竟睡得异常安稳,不仅没夜半惊醒,甚至连夜纠缠的噩梦也消散无踪。 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这样一觉到天明了,初醒的长乐仍有些流连忘返,趁着那股未散的惺忪之意赖床。 她无意识的环紧双臂,额首在怀中的柔软之物上轻蹭。 然而下一刻,那温暖与柔软的源头却动了动,惊得她一下子睡意全无,猛的睁开眼睛。 近在咫尺的是镶着暗纹的衣缘,间或夹杂着明显的皱痕。 衣襟处被扯开些许,现出白玉般的肌肤和半边精致的蝴蝶骨,再往下是若隐若现的,如同她素日最喜饮用的莲子百合羹里的红豆。 被衾里的热度倏忽间蔓延至满面,长乐下意识的仰起头,却触上了温软的鼻息。 此时顾渊也是刚醒,微掀的眼睫下,眸光还携着倦意。 “乐儿……”朦胧中薄唇微翕,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还未能分清昨梦境和现实。 原以为待她睡着就会撇下她离去,却没有想到他竟陪了整夜。 绕至她身后的手臂不知何时将她揽住,如今又动了动,便于以臂代枕,让她舒服的偎在他的怀里。 长乐很是受用,还想再赖一会儿,却又全无睡意。 她于是凝视着他的面容,将目光流连在那副好看的眉宇之间。 她自被衾里伸出柔荑,探至如玉的面庞,仿佛爱不释手一般触碰他的眉心。 这轻柔的碰触让他蓦地惊醒,幽潭般的眼眸霎时变得清明。 顾渊赶紧收回手臂,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好,而后起身在床榻边披上外袍。 这一切只在转瞬间,让长乐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 原本应该在她昨夜睡着后就起身离开,可是当他想走时却发现她整个人都压着他的袖摆,柔荑更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总不能与她割袍断义、或是演变成断袖之谊,他于是只能叹息着,索性再牺牲一条手臂,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她在他怀中安眠,而他则认真的凝视着她的睡颜,原想这么看着她,打算等她睡熟了就走,可不知怎么的,就这么看着看着,他竟也放松警惕睡着过去。 顾渊心里充满了懊恼,可是自他的脸上却丝毫也看不出内里那些复杂的情绪。 他只是端然而又优雅的立在床榻边,语调平静的对长乐道:“公主殿下该起了。” 长乐打着哈欠坐起身来,却只是拥着被衾看他。 半晌之后她却冲他展露笑颜,接着张开双臂。 这意思是再清楚不过,要他抱她起身。 那幽潭般的双眸也掩藏不住明显的闪烁,顾渊与她对峙了良久,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上前托着双膝和后腰把她抱起,而后搁在床榻对面的椅子上。 长乐则用双臂勾着他的脖子,亲昵的凑到他耳畔道:“子皙昨夜睡得可好,无极宫的床榻是不是比侍郎府上的舒服?” 这一连两个问题明显带着作弄的意思,顾渊却维持着平静的表面回答:“回长公主的话,臣睡得很好。” “如此甚好。”她咯咯的笑着,故意拉扯着他宽大的袖袍。 待到终于闹够了,长乐才起身,却是到门口唤浅冬和灼夏进来。 长乐平日里素来不赖床,今日难得起得晚,宫人们早就在门外候了许久。 如今得了令进来,看到顾渊尚未来得及束发的样子,先是一诧,接着连忙都低了头,也不敢如平日里那般和长乐说话,一个个顺从恭敬的把托盘呈了上来。 然而就在她们犹豫着是应该上前继续伺候还是就这么退下时,一个清冷而又带着严厉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且慢!” 第24章 冲突 寝殿里的气氛忽然变得凝重起来,顾渊踱至宫人们面前。 端着托盘的宫人们整整齐齐站成一排,感觉到他的靠近,都表现出紧张而又畏惧的神色。 就连长乐也带着微诧向他看去。 却见顾子皙挨个儿的检视过宫人们端着的托盘,而后冷哼一声,毫不客气的责问道:“用来漱口的水是凉的,早膳竟然和洗漱之物一起送了进来,还有你们的主子一大早就光着脚站在地上,难不成无极宫的奴婢平日里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他如平日里一样,只是用平缓的语调说着,可即便没有怒斥,那自骨子里透出的清冷与狠戾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从来没见过他这般严厉的样子,长乐都一时被震住,下意识的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若不是他此时提到,她还当真没注意到。 她夜里总睡不好,半夜常被噩梦惊喜,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喜欢光着脚下地,在冰冷的地板上走一遭,总算得以彻底从梦魇里惊醒了,可也再睡不着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的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她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听话的,故而也从来没有人敢提醒。 不过一瞬间就被他接连挑出几个错处,宫人们更是噤若寒蝉,就连一贯伶牙俐齿的灼夏也全然没有了往日里的气势,哆哆嗦嗦的立在那里,半晌才嗫嚅的回了一句:“长……长公主喜欢先在床榻上用些点心再洗漱。” 顾渊却微掀眼帘,一个眼锋已吓得她险些砸了手里的家伙,泪水都在眼眶里直打转。 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心软,声音又明显阴沉了几分:“主子任性,你们也跟着任性不成,一个个也不是新进的宫人,到底是日子久了忘了规矩,还是身上的皮痒了,要帮你们回忆回忆?” 昨夜她回宫前,顾渊到底给了她们什么下马威,竟把灼夏都畏惧成这个样子,苏嬷嬷那样难缠她们都不怕,应当不至于啊…… 长乐本来在心里正嘀咕着,听到此处却蓦地抬头,然而顾渊此时正专心致志的训斥着他宫里的人,正背对着她,根本无暇理会。 她这时才醒过味儿来,敢情他是在借着斥责宫人们的话数落她任性。 长乐移步至他身后,欲替她宫里那些人撑腰,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顾渊把袖子一拂,用令人畏惧的语调支使她们道:“立刻出去重新准备,若是再叫我寻出错处来,就揭了你们的皮!” 这一声令下,宫人们根本不等长乐开口便立刻做鸟兽状的退了下去。 一时间大殿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而顾渊的怒意似乎还没有消解。 他转过身来,看见立在身后的她,眸光微滞了一瞬,继而下移,落在了她仍然光着的双脚上。 长乐正要开口,身子却蓦地腾空。 他竟不由分说环着她的纤腰将她抱了起来。 伴着一声惊呼,她下意识的揽住他的脖颈,要对他说怨怪的话,却在瞧见他蹙紧的眉宇时怔住。 顾渊拥着她到床榻边,把她放在床边坐好。 下一刻他却躬身拾起地上的绣鞋,而后握住了她的一只脚。 那十指很是修长,而她的脚又是小巧玲珑,他几乎只是一只掌就将她的脚握住。 由于常年抚琴的缘故,他的指腹上有些薄茧,不经意的轻擦过她娇嫩的肌肤,带来几分莫名的心悸。 总是这样,平日里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恭敬的远着她,似乎小心翼翼的恪守着那份原该谨守的距离,可她偏要戏弄他,故意迫使他打破这距离,好看到他眸中隐约浮现的懊恼和愠怒,然而他偶尔毫无征兆的做出这些越矩的行动,她却反而不知所措了,明明由她主动时,更加过分的都做过。 长乐也想不明白。 她只能无措的由着他为她穿上绣鞋。 待他起身后在床榻边站定,她便也跟着站起来,而后抬头凝视他的双眸,有些失神的用柔荑触碰那如玉的面庞。 她忽然轻笑,而后低语:“我真不明白他们到底喜欢你什么?总是冷着一张脸,还那么凶……” “那长公主喜欢什么?”出乎意料的,他竟回答她这样一句。 长乐被他问得一时愣住,接着蹙起秀眉脱口而出:“我才没有……” 话说到一半却又意识到不对,明明昨晚是她亲口说了喜欢他的话,如今否认不过是欲盖弥彰。 她却还要强词夺理:“醉酒之后说的话不作数。” 顾渊却道:“醉酒之后说的话公主竟也记得这么清楚。” 看着那双隐约透着狡黠的眼眸,她简直不敢相信,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敢反过来作弄她了。 “奴婢重新准备了洗漱之物,可否进屋伺候。” 就在这两人默然相视之际,宫人们已在门外候着,端着谨小慎微的请示。 长乐还没回过神来却听见顾渊不紧不慢的应道:“进来吧。” 宫人们便排着整齐的队伍恭谨的来到殿中。 顾渊转身过去,将那些洗漱之物又检视了一遭,除了几个小的提醒让她们明日注意,总算没有再寻出什么错处来。 于是在顾渊的监督之下,宫人们总算是如履薄冰的伺候长乐完成了梳洗。 当数十样精致的点心被当作早膳呈上来后,先前那些复杂的情绪总算被长乐彻底的抛到了脑后。 她高兴的拾起筷箸,夹起一块最喜欢的香炸蝴蝶酥就要送到嘴里,却在最后一刻看到顾渊往用膳的殿中来。 见到他时,长乐已隐有不详的预感,抬头之际果然听见他道:“长公主且慢。” 她赶紧把蝴蝶酥塞到嘴里,接着准备夹第二块的时候提着筷箸的手却被他握住。 那块蝴蝶酥太大,此时实际上只有一小半叼在她的嘴里,叫她食之不下,吐之又不忍心。 长乐忽然想起自己的另一只手还是自由的,于是打算直接用手先拿住,怎料顾渊先她一步,竟伸出另一只手,生生的自她的嘴里夺了食。 她简直惊呆了,嘴里甚至还残留着蝴蝶酥香甜的味道。 “你你你……你净手了吗?”长乐结巴了半天,最后竟吐出这么一句,自己都恨不得把自己打死。 顾渊却顺着她的话应道:“回长公主的话,臣净了。” 他这绝对是故意的! 长乐揣着不满仰起头看他。 此时顾渊显然已经重新整理过衣袍,乌发也一丝不苟的束进了冠帽里。 不知为何,看着穿戴整齐的他,长乐的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了“秀色可餐”这几个字。 可事实证明,秀色是不能真的填饱肚子的。 她于是露出无奈的表情道:“又怎么了?” 顾渊将那块蝴蝶酥放到一旁的碟子里,而后慢条斯理的用巾帕拭去手上沾染的油渍。 “晨起正是脾胃虚弱之时,最忌油腻之物,应当先饮些清粥,垫一垫。”他说着,拾起她面前的小碗,将寡淡的清粥盛了一碗,又重新摆回了她的面前。 长乐对方才已经到了嘴的蝴蝶酥其实还有些放不下,可鉴于他说得也有理,便耐着性子将白粥咽了半碗。 这下总行了吧。 她向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而后重新提起筷箸,这次伸向了她平日里最热衷的另一样点心,红糖枣泥糕。 然而更加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眼见着那筷箸就要够到糕点时,那盛装枣泥糕的小碟子竟忽然往远处移去,直至彻底脱离了她能够到的范围。 长乐用筷箸一路追着枣泥糕到桌缘边,最后却眼睁睁看着那碟糕点被一只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端到了旁边。 由于一心都系在枣泥糕上,她险些整个人扑进了满桌的糕点里。 此时顾渊却唤来宫人,让其把枣泥糕端走。 与此同时,他还说道:“这红糖枣泥糕太甜腻,不仅对身体无益,还容易生蛀牙,还是少用为妙。” 处置完红糖枣泥糕,顾渊又往膳桌上瞥了一眼,接着竟把另外几样糕点也端了开去。 “这琪玛酥也太油腻,冰镇双皮奶太凉了,吃了对胃不好,还有桃胡卷,太硬了容易咯着牙……”清冷无波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传来。 长乐眼睁睁看着那些她最爱的糕点一个个离她远去。 等到他最后住手的时候,膳桌上就剩下了一碗清粥,一碟青菜,还有孤零零几样最清淡的糕点。 这景象怎一个惨字了得。 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长乐终于忍无可忍,腾的站起身来,双手重重拍在膳桌上,而后撑着桌机,朝着对面的顾渊露出一脸悲愤的表情。 她用满含怨恨和愤怒的语调朝他吼道:“顾子皙!你不要太过分!” 最终这场由早膳引发的冲突还是平复下来。 当然是以长乐拿出长公主的身份压迫顾渊告终。 她不仅要回了所有的糕点,还下令顾渊和她一起用了这顿早膳。 于是接下来的时光就惬意了很多。 长乐在享受着顾渊亲手侍奉的另半碗粥,以及欣赏着他咽下红糖枣泥糕时紧蹙的俊朗眉宇时,终于露出了受用的表情。 这样才对嘛! 第25章 朝夕 长乐和顾渊正在用早膳。 和煦的阳光铺撒进大殿里,恰好笼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微光妆点了她的眉眼与笑靥,将那一切变得更加明媚,也在他的面容上浮起一层微光,就像是氲在剔透玉像之上,将原本清冷的部分变得温暖。 一旦温暖起来,便像是变了一个人,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灵妖物突然拥有了凡人的感情。 这样的他,是宫里的其他人都看不到的。 早膳用到一半,长乐索性搁下筷箸,双手撑着下颌,专心致志的凝望着他。 顾渊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专注过头,便也顿住动作,掀起眼帘来看她。 他正欲启唇,余光却瞧见一抹白影自门口处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至长乐身边,抬起手臂挡在她的身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团白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忽然从地上窜起,朝他们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甚至还没有看清向他们袭来的是何物,顾渊已将手探入宽大的袖袍里,在取出来的时候,手上则多了一把匕首。 昨夜在他怀中入眠,长乐竟未曾察觉他身上一直带着兵器。 当然,眼下她来不及想着个,只觉阳光流转在兵刃上,泛起阵阵寒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长乐下意识的抬手挡在眼前,同时惊呼:“快住手!” 幸得他这一阵高呼,顾渊及时的收住了手里的攻势。 而方才那一团雪白的东西也越过他的阻挡,径直钻入了她的怀里。 “妙妙。”长乐抚摸着那一片蓬松雪白的绒毛,眸光不由的变得柔软,眼角也弯起笑意,轻声的唤着。 顾渊侧过头来看,才发现蜷在长乐怀里的是一只浑身雪白皮毛的小狐狸。 那个小家伙显然并不知道自己方才历经了怎样的凶险,此刻正一个劲儿往长乐的怀里蹭,边受用着那温软柔荑的抚摸,边将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睛眯成了两条略微上挑的细缝。 大概这整个大晋朝上下也就只有这只小狐狸敢不畏惧长公主的威仪,如此毫无顾忌的寻求与她的亲昵。 而长乐似乎也很喜欢它,不过片刻就被逗得弯起了朱唇。 看到这一幕,顾渊脸上的表情也柔和的许多。 他将匕首重新收入袖中,朝着长乐靠近了些。 “妙妙?”他启唇轻语。 那狐狸听到自己的名字,蜷在长乐怀里,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瞬,似乎携着几分探究和几分好奇。 长乐忙里偷闲的抬头冲他一笑,随口应了一声:“恩。” “这名字听着像只猫。”顾渊说着,将手伸入长乐怀中,似乎想摸一摸狐狸的脑袋。 “可不是嘛,乖得像只小猫。”长乐表扬着小家伙,眼见着修长的指就要触碰到狐狸的皮毛,却连忙撤身躲开。 意识到她的闪躲,顾渊凝视她的双眸,眸光明显阴沉了几分。 长乐看出来,忙解释道:“乖巧不过只在我面前,这小家伙欺生得很,会咬人的。” 瞧她说得一脸正色,顾渊的面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 然而他却并未就此作罢,反而又上前一步,再度朝妙妙伸出手来,并一脸泰然自若的对长乐道:“无妨。” 既然他这样说,长乐也就不好推拒,可又怕妙妙失口咬伤了那修长的手,便只得紧紧将它锢在怀里,而后试探的,一点点儿的将它挪到顾渊手边。 接着,顾渊却做了一件更加让她意外的举动。 他竟索性将指尖递到了妙妙的鼻子旁边,也俨然是送到了它的嘴边。 长乐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的就要把妙妙抱开,可大为出乎意料的是,妙妙先是探着鼻子在他指尖嗅了嗅,接着竟伸出舌头在他手上舔了舔。 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定睛一看,妙妙确实是一脸乖巧的在对顾渊撒娇,还伸着小脑袋在他手背上轻蹭,似乎在请求他的抚摸。 顾渊清冷的面容上浮现出浅笑,抬手在妙妙的头顶揉了揉,那小家伙竟然就发出了一阵阵舒服的轻哼。 “奇了,整个无极宫里除了我没一个人敢碰它,它怎么就独独对你这么受用。”长乐抱着妙妙,不可思议的看着顾渊逗弄小狐狸。 先前苏嬷嬷在的时候,和妙妙闹得鸡飞狗跳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以至于瞧着眼前这一人一狐的融洽相处,直叫她以为妙妙被人暗地里偷偷换了一只,直到后来它又毫不客气的张着獠牙扑向来送茶水的小太监时,她才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果然乖巧得像小猫一样。”顾渊说着,语调中颇有些得意之色,手上则拿捏着欲擒故纵的手法抚摸着小狐狸,引得它嗷嗷直叫,俨然要挣脱长乐的怀抱往顾渊那里扑过去。 看着自己的宠物连主人都不要,反而对他这个只见过一次的人趋之若鹜,长乐觉得自己的脸面很受伤。 可事实不容她推拒,于是只能无奈的叹息,不自知的低声嘀咕:“果然是宠物随主人么?” 她尚在不解之中,周遭却忽然安静得有些过分。 回过神来之后,长乐诧然得抬起头,却触上一双紧锁她的眼眸。 他到底这样凝视了她多久,她都不知道。 那目光让她抑制不住的心跳加速。 眼下两人间的距离已不知不觉拉近了许多,几乎她抬起头就会撞到他的下颌,而自他的目光来看,显然方才的自言自语都被他听了去。 既然已经如此,她也就懒得争辩了,索性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仰起头一脸蛮不讲理的表情道:“我就是喜欢你了怎么着!” 话说出口,她又起了作弄之心,松开手将妙妙放了下去。 妙妙见自己被他们两人撇到一边,顿时发出不满的鸣叫,在他们两人间焦急的窜来窜去。 可长乐却无暇理会,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身上。 她抬起柔软的双臂,塔上他的脖颈,而后缓缓踮起脚尖,一点一点的拉近两人的距离。 眼见着就要碰上了,她却又故意停住,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朱唇贴近他的耳畔低语:“我喜欢你了,你要怎么奖励我?” 她说完这句话,又撤回来,用双眸毫不避讳的凝视着他的面容。 他始终无波的脸上又恢复了清冷,然而他内心的挣扎她却并不知道。 那比牡丹还要娇美的面庞就在近前,吐气如兰的朱唇几乎就要贴到了他的唇边,自柔嫩肌肤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正朝着他袭来。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刚尝过点心的朱唇是多么的香甜,那覆盖在丝绸下的肌肤是多么的细腻。 虽然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可他却握紧了隐于袖下的双手。 有许多个瞬间,他险些就要控制不住的将她紧紧拥住,将她压在面前的桌机上,用双臂狠狠禁锢着她,让她无处躲藏,然后摄住那花瓣一样芬芳的唇瓣,肆意的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 无数旖旎的画面不断的在脑中浮现,理智几乎快要自身体里抽离,就连隐藏在袍子下的胸膛都压抑不住的起伏。 就在他快要彻底失控的时候,笼向他的幽香忽然散去。 顾渊掀起眼睫,看到她眸子里失落的神色。 “罢了,你退下吧。”长乐重新把狐狸抱进怀来,退开两步对他道。 看着那微阳下窈窕的身影,顾渊有一瞬的失神。 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拢袖应道:“臣就在隔壁的偏殿里,公主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传唤臣。” “知道了。”长乐懒懒的应着,就着旁边的软榻坐下,半倚着看他退出大殿。 顾渊离开之后,浅冬和灼夏才敢进来伺候。 浅冬一如既往的顺从,也不说什么。 灼夏则探头探脑的一再确认了顾渊已经离开,继而压低了声音同长乐抱怨:“这日子可怎么是个头诶?请了这么尊活神仙在宫里供着,一个不小心就要被打入阴曹地府,也忒狠了!” 她又恢复了惯有的牙尖嘴利,凑到长乐跟前道:“这好看是好看,但好看不能当饭吃啊,连对长公主都那么严厉,平日里对我们更是凶神恶煞的,您说皇上还有宫里的那些人到底都喜欢他哪里呀?” 听到灼夏把他描述成凶神恶煞的模样,又提出了这个和她一样的疑问,长乐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而觉得有些好笑。 一直没有做声的浅冬,此时也似忍不住道:“依我看,或许就是因为顾大人生得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才让圣上和那些娘娘们欢喜,你想呀,在宫里侍奉的大多都是些善于谄媚和溜须拍马的人,如今来了个不一样的,多新鲜,而且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很让人好奇他不一本正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不是?” 这一番分析真真儿说到了长乐的心里去。 她立刻露出对浅冬刮目相看的表情,称赞道:“高见啊!” 浅冬被她称赞才意识到自己多言了,连忙羞赧的低头道:“奴婢不该在背后揣测顾大人,方才失言了。” 长乐则拍拍她的肩,又看了看灼夏,拿出一宫之主的架势,安慰她们俩道:“不用害怕,你们是本宫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本宫都会护着你们的。” 不一本正经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话音落后,长乐则不由的在心里反复思量着这个问题。 第26章 收服 自从顾渊来到无极宫之后,长乐的生活在毫无察觉之间,渐渐的发生了许多变化。 起初她原是抱着一种既然来了就只有由我摆布的窃喜来“款待”他的,可是事实上,事情却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 顾渊几乎每时每刻都待在她的身边,并且对关于她的事务处处加以指摘。 所有她用的东西,不管是经由谁递上来,都要经过他的检视;每日的膳食,即便分明已经验过毒,他也一定要亲自再验一遍;除了浅冬、灼夏和两个贴身的宫人,他几乎不允许任何其他的宫人靠近她身边…… 还有很多很多,这使得原本对他的到来满怀期待的长乐都有些受不了了。 起初她还摆出长公主的架子压一压,可他下一次还是固执己见,三番四次的她都倦了,便只能由着他。 顾渊也就罢了,长乐还发现,连她宫里的宫人们也都变了。 这点从一早上开始就体现出来。 她携着惺忪之意起身,正准备光着脚站在地上,便会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把绣鞋递到她的脚边,并且提醒道:“顾大人吩咐过,光脚站在地上容易着凉,早上起身时,务必要请长公主殿下把鞋穿好。” 一瞬间,原本还残余的那点儿睡意彻底的烟消云散,长乐算是被这宫人给惊醒了,于是微怔的“哦”了一声,同时把鞋穿上。 梳洗过后,有宫人来禀报,早膳已经备妥,请长公主移驾。 所谓食色姓也,长乐对此很是乐此不彼,素来把用膳当作一件重要之事来做。 她连忙整理好衣裙,应了一声“本宫就来”,随后便移步到用早膳的殿中。 难得今日顾渊没有提前在这里候着,长乐反而有些意外,于是问身边的灼夏他去哪儿了。 灼夏答道:“顾大人方才奉旨面圣,已经走了,想来要晚些时候才回。” “哦。”长乐有些讪讪然,转念一想倒也是,他如今不再是徒有虚名的奉乐侍郎,而是掌管礼部事务的朝廷命官,照理来说以他的品级应当每日要去上朝的,她还正想问他日夜都耗在这无极宫里,他是如何处置公务的。 正想着,宫人们呈上来的早膳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长乐怀着期盼的心情看着她们将一个个精致的小碟子呈上来,然而…… 白灼菜心,清水豆腐,水煮山药…… 一直到最后一碟摆上来,长乐也没有见到她喜欢的那些点心。 “就这些吗?”她不满的抬头问灼夏。 灼夏则一边效仿着顾渊平时里的方式再度把所有的菜都验过一遍,一边笃定的答道:“回长公主,就这些。” 瞧她这一系列娴熟的动作,显然也是经过顾渊再三叮嘱的。 长乐不可置信的扒在桌边道:“怎么可能就这些呢?” 她说着连筷箸也不肯拿,转身拽住灼夏道:“若是他在也就罢了,今日他又不在,怎么不趁着这个机会……” 说话的同时,她还朝灼夏使眼色,露出一副“你懂的”表情。 灼夏倒是听懂了,但却并没有立刻按照她的吩咐转身去准备。 这时,浅冬正好端着沏好的茶进来,便替灼夏应道:“顾大人早料到您会如此,今日离开前特意到厨房下了令,不许给长公主做那些油腻和过甜的点心。” 这简直欺人太甚,长乐正要发作,却又听见灼夏附和道:“其实顾大人说得也没错,一大早就食用那些甜腻的点心,虽然贪图了一时的享乐,可也确实容易伤了脾胃,再说了,公主殿下本来脾胃就虚,换季时总爱闹胃疼,眼下虽然无碍,可难道殿下忘了犯旧疾时的难受?” 灼夏颇有几分苦口婆心劝说的意味。 长乐听着,却把方才的怒意都忘到了脑后。 她简直惊呆了,一时怔在那里,下巴都要掉到地上。 待到回过神来,她则连忙问灼夏:“你那天不还百般不待见他的,还说他凶神恶煞,冷冰冰的,这才过了几日,你怎么就帮着他说话了。” 怎料灼夏却头头是道的答道:“奴婢这是帮理不帮亲,当时说那些话是还不了解顾大人,也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 她说着,甚至露出了悔悟的表情:“如今奴婢才知道,顾大人虽然严厉,可全都是为长公主考虑,其心思之细,简直可敬可叹。顾大人为了公主可谓殚精竭虑,奴婢好几次看到他熬夜处理公务,写上奏的折子,才知道他把白日里的精力都用在了公主身上,只有晚上才能处理他管理的事情,却全然不为自己的身子考虑。” 原本的疑惑就这么被灼夏不经意间揭露出来,长乐却满面都是惊诧,喃喃道:“你说的这些,我还真不知道。” 继而,她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去问浅冬:“你也是这么想的么?也觉得顾大人说得都是对的,本宫全该听他的。” 一贯顺从的浅冬这次难得有了主意,一脸笃定的答道:“奴婢也是这么想的。” 就这样,长乐终归还是就着这几样清淡小菜把早膳给用了。 她离开封地时,已将军中事务交给几位将军处置,让他们有要事才传信禀报,因而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她并没有什么事务要处理。 于是弹弹琴,再到庭院里坐一会儿,一早上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中午顾渊也还没回来。 长乐用过午膳便就着软榻歇下了。 大约才眯瞪了一会儿,就被一个声音给唤醒。 长乐不情愿的掀起眼睫,朦朦胧胧的看到一个小宫婢怯怯的身影。 她于是眯着眼睛,声音软腻的问道:“你吵我作甚?” 小宫婢怯怯然的回答:“顾大人说了,午歇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否则对心脉不好。” 一听到这话,长乐顿时就火了。 立刻睡意全无,她腾地翻身而起,吓得那小宫婢往后一踉跄。 “顾大人顾大人,又是顾大人,你们到底是伺候他的还是伺候本宫的!”她控制不住的怒吼。 那小宫婢连忙跪倒在地肃瑟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 长乐见她可怜兮兮,也就不忍再发作,抬首朝四周看看,问道:“其他人呢?浅冬和灼夏呢?她们都去哪儿了?” 小宫婢显然方才被她吓着了,此刻只是瑟瑟发抖,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她欲再追问,却在这时听到一阵隐约的琴声传来。 答案已然不言而喻,她撇下小宫婢,携着满腔未尽的余怒朝隔壁的偏殿去。 顾渊啊顾渊,就不信你在皇上和张贵妃那里也是这么伺候的,肯定是故意的! 怀着这样的想法,长乐气势汹汹的冲入殿中,却在踏入偏殿的那一瞬顿住脚步,同时被眼前的一幕给诧住。 只见眼前的这间不算大的偏殿里竟站满了宫人,大部分是在无极宫当差的,还有一些面生的,想来是从附近的宫殿里偷溜出来,特意到这里来的。 他们都安静的立着,神情陶醉的欣赏着顾渊在窗边抚琴。 就连浅冬和灼夏都在其中,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呈现出毫不掩饰的仰慕之情。 顾渊却只是旁若无人的抚琴。 他一贯如此,无论是在大宴群臣的宫宴上,还是独自在月下抚琴,都从来不为周遭之物所动,仿佛完全沉浸在琴音所构筑的另一重境地当中。 琴音犹如袅袅轻烟,缓缓的弥漫开来。 从那琴音里,仿佛可以览尽山川河流、日月更替。 如此的琴音,遍寻大晋也未必能得一闻,唯有自他的指尖才能流出,也难怪让这些人为之震撼。 那一刻,说不上是因为看到眼前的景象,还是被平静的琴音所染,长乐的怒意竟渐渐的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一种淡淡的妒忌。 她不是妒忌顾渊得到了这些人的拥戴与崇拜,而是妒忌这里的宫人,分享了他的万般风华与醉人的琴音。 她忽然生出一种可怕而又强烈的念头,想要把他囚禁起来,不许任何人见他,听他抚琴,他的一切都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长乐被自己心里的这种念头吓到了,并且她清晰的认识到这种念头并非形成于眼下的瞬间。 很有可能,五年前当她要求他一起前往封地的时候,她就已经产生了这种念头。 于是她只是静静的立殿门口,一言不发的接受这众人目光的洗礼。 原本宁静而祥和的景象似乎被她的突然到来打断,沉浸在琴音里的宫人们齐刷刷的回过头来,露出或惊恐或畏惧的目光。 唯有顾渊仍然表情平静。 他只是停下琴音,而后泰然自若的站起身来。 于此同时一个雪白毛绒的团子自他身边窜了出来。 长乐这才发现,原来妙妙方才一直蜷在他的身边,竟也在听他抚琴。 此时看到长乐到殿中,那小家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顾渊,往长乐身边来。 在众人鸦雀无声的瞩目之下,顾渊也朝着长乐行来,到适当的地方顿足,拢袖行礼:“不知长公主有何吩咐?” 随着那清冷而又悦耳的声音响起,众人似才回过神来,立刻慌张的跪了一地,此起彼伏道:“长公主万福金安!” 长乐却只是凝视着向自己躬身的顾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27章 引荐 “也没什么,只是听见琴声就过来瞧瞧。”直到顾渊直起身来与她相视,她才回过神来。 只是之前想好的那些质问的话此时面对他还有这些人仰慕的目光,却都说不出口了。 顾渊端着惯有的端雅道:“方才见乌月摆在这里,一时技痒,还请长公主责罚。” 长乐下意识的将目光放在那架琴上,继而道:“没有什么可责罚的,乌月这样的好琴,也只有顾大人高超的琴技才能与之相配。” 说罢,她又将目光转向众人,见他们一个个脸上布满惶恐,也不知这般紧张而又担忧的情绪是为了他们自己,还是顾渊。 她挪了挪步子,觉得有些尴尬。 他总是这样,骨子里透着清冷,可无论行止还是言语又都无可挑剔,让人想找出几个错处来,却又找不出。 仅仅只是看着他,她就已经不忍责问了。 “既然你们都听得高兴,本宫也就不打扰了。”长乐最终落下这么一句作为结尾,而后转身往殿外去。 刚至门口却正好遇上了前来传话的太监。 那太监恭敬的向她禀报:“启禀长公主,荣嫔求见,眼下正在门外候着。” 长乐还沉浸在方才的一幕里,眼下并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向来与她无甚交道的荣嫔为何要来求见,于是随口应道:“传进来吧。” “是。”太监应了,连忙下去。 长乐欲往正殿会客,却忽然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背后。 同时她亦注意到身后殿中并没有再度传来琴声,于是回过身来。 顾渊立在门口,此刻踱至她面前,正要启唇。 感觉到他眸子里并不隐藏的担忧,长乐心下颇觉受用,于是朝他展露笑颜道:“我眼下去见荣嫔,你留下来等我。” 自从宸妃一事后,宫里关于她和顾渊的关系已经多有揣测,如今他又奉命到无极宫里伺候,流言自然漫天。 她并不怕所有人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匪浅,甚至她更希望如此,好让那些觊觎他的妃嫔因为畏惧长公主的权威而不敢靠近。 可是她也同样不想看到那些无时无刻不在精于算计的后宫里的女人们对他指指点点。 她并不打算把这些话告诉他,但不容推拒的语调已经表达出她的决心。 顾渊同样没有如平日里那般固执,只是拢袖道:“让浅冬和灼夏伺候吧。” 这大概就是他的聪明之处,审时度势、知进退,在她可以容忍的事上一点点圈禁成他的势力范围,而在她必定要坚持的事上,又可以抛开一切的原则惯着她。 这是作为一个佞臣所必须具备的品质。 顾渊话音刚落,浅冬和灼夏便自他身后的偏殿出来,低眉垂眼的侍候在长乐身边。 她们一同往正殿去,到了那里时,荣嫔已经在殿中相候。 只是并非她一人,还有一位丰神俊逸的锦衣公子。 见长乐来了,两人同时起身向她行礼。 长乐亦回了礼,踱至殿内坐下,方与他们寒暄。 “这位是……”见这位公子明显不是宫里的宦臣,她于是随口问道。 说话的时候,浅冬正在为长乐添茶,荣嫔便朝那位公子示意。 于是垂眸的长乐便见布满精致绣纹的衣摆映入眼帘,接着茶盏不知何时被那位公子接了过去,恭敬的呈到她面前。 浅冬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反应过来时连忙用焦急而又懊恼的语调在长乐耳边唤了一声:“公主……” 不用说也知道准是顾渊又交代过的。 长乐却不自知的微弯了唇角,应道:“无妨。” 说罢,她抬起柔荑去接茶盏,然而她握住了茶盏,那人也不收手,反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于此同时,荣嫔的声音也传了来:“他是臣妾母家的兄弟杜子荀,家中排行第四,今年才刚及冠。” 伴着这略带期待的声音,长乐抬起头来。 在咫尺之处,她看到了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 狭长微挑的眼眸像桃花一样精巧,波光流转的瞳眸诉说着绵延不尽的风流。 虽然只是第一遭见面,可这样一双眼睛却让人错觉,以为他是在凝视着相恋已久的情人。 属于男人的温暖气息亦透过这彼此过近的距离传递。 他薄唇微弯,说话的时候将潮湿而又温热的触感氤氲在她的耳侧,似乎下一刻就要倾身欺近,却又巧妙的维持着最后的底线。 “臣有罪,因为长公主高贵的气度和卓著的美貌让臣一时迷了心智,唐突了长公主,还请责罚。”他的声音和他周身透出的气韵一样蛊惑人心。 他说着请罪的话,可眸子里分明没有丝毫悔意,到更像是带着自信,仿佛早就布下了网,无比的确信他等待的猎物一定会落入陷阱。 锦衣公子松开了手,终于拉开过近的距离。 长乐浅笑着放下茶盏,应道:“无妨。” 直到此时,她才将他细细打量一番。 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男人俊俏得十分出众。 即便他这一身装扮和长安城里的大多数贵族公子无异,却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多了一份风流倜傥的气度。 更重要的是,他明显是一个*高手。 仅仅只是刚才的一瞬,她已觉察到他对于女人的心思有着怎样敏锐的洞察力,能够迅速的找到缝隙,适时的侵入。 长乐可以断言,只要他蓄意,那么这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会无法招架他的蛊惑与柔情。 见长乐没有斥责他,荣嫔的情绪明显又高涨了许多。 她亦上前几步,对长乐道:“臣妾的这个兄弟对长公主已仰慕许久,如今到长安城来,一再的央求臣妾带他见一见巾帼不让须眉的长公主,这不,今日入宫参加太子学的殿试,总算有了机会来求见。” “太子学?”长乐微诧,继而想起这些日子似乎宫里确实在忙这件事,于是端着浅笑道:“如此看来,杜公子还是个青年才俊。” “长公主过奖,小人惭愧。”杜子荀拢袖行礼,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长乐的身上,丝毫也没有避讳。 因为他的俊朗和优雅,使得他大胆甚至无礼的行径都显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长乐一笑置之:“本宫只是实话实说,杜公子不必过谦。” 说罢又对他们姐弟二人道:“你们也别站着了,都坐下聊吧。” “谢长公主。”荣嫔应了话,恭敬的退后落座。 然而杜子荀却没有回到原本属于他的位置,而是择了长乐身边的座位坐下。 即使没有目光的接触,长乐也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那两道灼热的视线。 那是带着迫切和炙烈的目光。 就这样,长乐耐着性子和荣嫔姐弟聊了许久。 待到他们告退时,外面已是日阳西斜。 长乐命人送了他们出去,随后自己也出了正殿。 她流连在庭院里赏看浓墨重彩的夕阳,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那间偏殿。 只是此时已无琴音,大殿里空荡荡的,独剩下一架名唤乌月的琴,静静的躺在夕阳之中。 长乐踱至琴边坐下,抬起柔荑,下意识轻抚琴弦。 她只是在那里坐了许久,却并不曾勾动琴音。 “公主……”见她只是发呆,随侍在身旁的灼夏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长乐回过神来,问她道:“顾大人呢?” 灼夏便应道:“方才公主会客的时候,顾大人一直在正殿外守着,后来见荣嫔和杜公子出来,就往御膳房去检视今晚的晚膳,眼下想必已经在殿中等公主用膳了。” “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长乐听出灼夏委婉的催促之意,于是应道。 她稍作了一会儿,便当真往殿中去。 用膳之际,原以为顾渊会询问今日她与荣嫔见面之事,可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问。 一顿饭用的还算融洽,长乐最终也没有对顾渊说出那些责问的话。 入夜后长乐梳洗罢回到寝殿。 浅冬和灼夏正在殿中整理床榻,并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 于是在殿门口,长乐听见她们两人的对话。 灼夏道:“今日那个杜公子长得可真俊朗,若不是顾大人日日在咱们宫里,我都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生得这样好的男子。” 浅冬则道:“是比平常那些男子俊朗,可与顾大人还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见浅冬一脸认真,灼夏故意逗她道:“哟,想不到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原来平日里不做声,其实心里也在偷偷的仰慕着顾大人不是?” “你胡说什么?”浅冬红着脸上去咯吱灼夏。 灼夏虽挑起事端,却又闹不过她,连忙讨饶:“我错了还不行么……” 可浅冬不吃这一套,她便只能转移话题,疑惑道:“你说这荣嫔素日里同我们长公主又没有交道,今日却巴巴儿的带了她的弟弟来,这是何意?” 浅冬果然放开她,亦疑惑的摇了摇头。 正当两人陷入不解与揣测之际,一个泠泠如风的声音却自寝殿门口处传来:“这不是明摆着的?准是本宫喜欢和男宠厮混的名号如今在宫里传开了,杜公子入宫参加太子学的考试,仗着自己俊朗的外貌,便同荣嫔想了这一招,打算走本宫的门路,某求荣华富贵罢了。” 浅冬和灼夏惊诧的抬头,见刚出浴的长公主曳着宽袍,披着乌发往殿内来。 她只是慵懒的说着这些话,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 然而当浅冬和灼夏咀嚼出她话里的意思时,却不约而同的蹙紧了眉。 第28章 试探 转眼数日过去,长乐原本还等着看荣嫔和那位杜公子接着会使出什么花样,可等了数日,他们竟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这日傍晚,顾渊又被天子传去问话。 长乐便百无聊赖的在庭院里闲逛,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无极宫的后院。 因为这后院偏僻,又无甚可欣赏的风景,故而她平日里几乎从不到这里来。 原以为此地僻静,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可不一会儿却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长乐寻声看去,瞧见两个小太监正往后角门上去。 这也没什么可稀奇的,只是那两个太监行止间畏畏缩缩、又是左顾右盼的模样,怎么瞧着都有些鬼鬼祟祟意思。 长乐可见不得那些晻攢的勾当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于是二话不说就走上前去。 那两人见有人过来,吓得将抱了满怀的东西撒了一地,又见来的是长乐,立刻跪倒在地,磕着头喊“公主饶命”。 长乐也不理会,径自拾起那些落在地上的东西来看。 这一看却让她甚是惊诧。 她本想着,若是他们私自偷了东西出去变卖,要能说出让她信服的理由便只是斥责几句作为警示罢了。 可细一瞧,他们拿的东西并非什么值钱的器物,而是一些笺纸,一条汗巾和半把梳子。 打开笺纸来看,里面写的是些隐含有缠绵相思之意的诗词,而最后的落款不约而同的都是个荀字。 再看那条汗巾和只有一半的梳子,事情不言而喻,长乐却还是拿着笺纸问那两个太监。 见长公主态度严厉,那两人立刻便不打自招,并求饶道:“长公主饶命,这些都是荣嫔命人送来的,是顾大人命小奴收好了莫要让公主殿下看到,等寻得合适的时机再拿出去处理掉。” “哦?”长乐若有所思的将那些笺纸翻了翻,却并没有仔细去读里面的内容。 这些东西显然不会是荣嫔本人要给她的,加之笺纸上的落款,出处显然是她的那位兄弟。 原来并不是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都还没能到她的手上罢了。 得知真相之后,长乐并没有如那两个小太监预料的一般发怒,而是随手把刚拾起的半边梳子丢到了一旁,而后闲闲的问道:“就这些?” “啊?”小太监被她问得一怔,半晌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随即又摇头,畏惧道:“还、还有前些日子送来的一些,已经扔了,还有……” 小太监畏惧她的权威,一五一十的说着,到最后却变得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长乐立刻发现端倪,逼问道。 小太监便颤颤巍巍的答道:“还有……荣嫔前两日来了两次,都被顾大人以长公主在歇息为由婉拒了,顾大人还下令,以后其他妃嫔求见公主,都需得先向他禀报。” 这人唯恐言之不尽声能惹来祸患,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听得他旁边的另一个宫人额头上直冒汗,只怕是这一遭两个得罪不起的人都得罪了,然而也无法当着长公主的面堵住那人的嘴,只能一个劲儿的在心里自求多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知道了这些事情,长公主反而没有如一开始那般愠怒,只是表情平淡的对他们道:“你们两个退下吧,把这些东西收拾了,莫要告诉顾大人本宫已经知道此事。” 此后,长乐仍旧如往常那般淡若无事的回到殿中。 用过晚膳、梳洗过后顾渊也回来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她便推说倦了,回寝殿里歇息。 然而在床榻上躺了许久,却还是毫无睡意。 辗转反侧之后,她索性掀开被衾,起身往隔壁的偏殿去。 此时妙妙正乖顺的偎在她怀里,她一时懒得放下,便连外衫也没有披,就这么出去了。 偏殿的门掩着,她立在门口见殿中有灯烛的辉光透出。 正如灼夏所说的,顾渊果然趁着她入睡之后才在夜里处置公务。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偏殿前过道里的风很烈,吹得她一阵肃瑟,也催促着她推门进去。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见到这不速之客,顾渊的面上现出诧异的神色,顿住手上写到一半的笔,抬头看着她。 长乐正想说些什么,原本乖乖待在她怀里的妙妙却突然挣脱了她的双臂,腾的一下掉到地上,径直往顾渊身边窜去。 瞧着自己的宠物一见着顾渊就迫不及待的同他亲近,她不禁觉得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行至殿中,对着那只狐狸道:“妙妙快回来!” 奈何妙妙好似全然没有听到一般,竟进一步挤到了顾渊和桌机之间,俨然盘在了他的怀里,还不知足的用小脑袋去蹭他搁在桌上的手臂。 对于妙妙这种丢人的行径,长乐实在忍无可忍,索性踱至桌机前,而后俯身,强行把它从顾渊的那里拉了出来。 她将那挣扎的小家伙抱回怀里,腾出手惩罚的轻拍它的背脊,恨铁不成钢的斥责道:“臭妙妙,你身为一只狐狸的骨气呢?” 一身雪白毛皮的狐狸如同当真听懂了一般,在她怀里安静下来,继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还看着顾渊,如同在向他求救。 顾渊搁下了手里的笔,起身对长乐道:“公主殿下何必同一只狐狸较劲。” 说罢,他引了她到屋内坐下,又转身去为她沏茶,茶沏好之后,再端来递到她手里。 长乐接过新沏的热茶,唇边弯起受用的浅笑。 方才在外边吹了一会儿风,眼下正觉得浑身发凉。 她正借着茶的热度想让自己变得温暖,低头就着茶盏轻抿的时候,肩上却忽然一沉。 诧然的抬头去看,发现顾渊正将一件衣袍披在她的肩上。 那是他平日里惯穿的浅青色袍子,显是刚褪下来的,上面恍惚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琴木香气。 长乐更加受用的将衣袍拢了拢。 顾渊倾身凝视她,用责备的语调道:“长公主有事唤臣过去便是了,如今天凉,即便要出来,也该披件衣衫,怎的就这样来了,可是冻着了?” 他说着,目光向下落在她的足上,又添了一句:“今日倒是难得记得穿鞋。” 这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宠溺。 难得得到她的表扬,长乐捧着茶盏与他相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睡不着,所以想来看看你。” 顾渊微弯唇角,却道:“公主驾临,可是有什么事?” 即便她不说,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长乐于是维持着脸上的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本宫就想问问,荣嫔送来的东西是不是你吩咐他们扔掉的,还有荣嫔来求见时,是不是你把她挡在了外面,你还下令,所有的妃嫔要想在无极宫见到本宫都必须要先得到你的准许。” 她这毫不避讳的质问明显透着笑里藏刀的意味。 然而被当面戳穿的顾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心虚,反而淡然的应道:“回长公主的话,这些都是臣吩咐的。” “你……”见他丝毫没悔过之意,长乐难免有些激动。 顾渊却继续说道:“荣嫔的母家虽没有什么背景,可她本人却攻于心计,如今来亲近公主不过是为了利用,实现她自己的目的。和这样的人交往,不仅没有丝毫益处,还可能卷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他的弟弟如今入宫参加太学的考试,不把心思用在钻研习学之上,却偏想些旁门左道,甚至希望以色邀宠,通过公主殿下走捷径,如今他虽百般献媚,可一旦正式向您提出要求,到那个时候,您岂不为难?” 他不紧不慢的说完这一番话,每一点都分析得于情于理。 长乐却蹙紧秀眉道:“你派人监视我!” 顾渊依旧平静的应道:“公主何必用这样的方式试探,臣并没有派人监视公主,是公主身边的宫人主动来告诉臣的,她们很是焦急,一再的请求臣来劝说公主。” “你……”长乐再度哑口无言,却偏偏被他说中。 诚然正如他所说,她之所以没有当面拒绝荣嫔和杜子荀,就是想要看一看,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会怎样。 原本他背着她做得那些事让她很满意,可是如今她这样说,却让她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对于她先前的种种捉弄扳回一局。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肯承认,拿出每每斗不过他时的蛮不讲理道:“我才没有试探你,我不过是试探自己身边的人,看有几个还值得相信。” 然而话说到这里,她自己却又失了底气,蹙着眉垂眸道:“我怎么觉得我的无极宫完全被你掌控了,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听你的,站在你那一边,连妙妙都不放过。” 说着这句话时,她的语调里隐约透着些许委屈,身为掌管兵符的一方诸侯即便面对那些将领,她也从未如此挫败。 下一刻,温暖的掌心却贴上了她的脸颊。 顾渊捧起她的脸与她相视。 那幽潭般的眼眸似隐约漾起波纹,似安慰又似蛊惑。 “可臣是站在公主这边的。”他在她耳畔轻语,让她彻底的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长乐失神的凝视着他,怔怔然点了点头。 温玉一般的面庞上,薄唇弯起一抹浅笑。 他对她道:“若无别的事,臣送公主回寝殿歇息。” 长乐又点了点头,却忽然攥住他的袖角:“等等!” 顾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长乐则道:“今后别在晚上处理公务了,反正白日我也无事,就陪着你罢了。” 见他眸子里尽是诧异,她垂下眼帘道:“你别这样看着我,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看着你这样,我会心疼。” 她说着,又下意识的蹙紧了眉尖。 下一刻,忽有温软的触感落在她的眉心。 长乐顿时怔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缓缓撤开。 他唇畔的笑意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暖,而他的声音亦是温柔无比:“有公主心疼,臣觉得很满足。” 第29章 秋宴 中秋已过,又至重阳,正是踏秋赏菊之时,这对耽于享乐的长安来说,自是不可辜负之时节。 那些文人骚客、贵族纨绔,莫论俗雅皆忙着开宴起社,长安城中可谓夜夜笙歌。 这股风潮甚至吹入了后宫之中,以至于那些习惯了寂寞的妃嫔们也纷纷蠢蠢欲动起来。 素来喜欢清静的皇后娘娘更是难得起了头,说是凤仪宫里的菊花今年开得格外好,请姐妹们同赏。 收到皇后宴请的帖子时,长乐正和顾渊在一起。 眼见着顾渊眉宇微蹙,眸光似乎沉了几分,长乐握着帖子,故意扮作一副惶恐的表情道:“你不会这也不让我去吧,这可是皇后娘娘的邀请。” 自从顾渊来到无极宫后,便对她处处加以限制,特别是在长乐与后宫妃嫔的来往中,于他臣子的身份而言很是越矩。 长乐一贯不喜受管束,便是天子的话也未见得全听,可偏生对他格外有耐性,虽说行止上常与他唱反调,可到了最后却往往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比如有妃嫔邀约时,她第一反应便是顾渊让不让他去。 对此,无极宫里的宫人们都在背后议论,说别看平日里长公主支使顾大人做这做那的,事实上整个长安城里真正能治得住长公主的恐怕就只有顾大人一人,正因为如此,他们又对顾渊更多了几分敬重。 顾渊此时起身,自长乐手里接过名帖,打开来,烫金的笺纸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几行字:九月初九,凤仪宫,重阳赏秋。 不过这么几个字,他却看了许久,仿佛陷入沉吟。 待到长乐催促,他才抬眸,如玉的面庞却俨然已是另一副表情。 顾渊薄唇微弯,对长乐道:“长公主想去,臣当然不敢阻拦。” “当真?”长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继而蹙眉道:“其实我也不想去,只是眼下张贵妃和宸妃俱已失势,后宫之中已是皇后一方独大,我如今在这里,不好驳她的脸面,即便不久待,至少也得露个面。” 听罢长乐的解释,顾渊略微颔首,笑意更加柔和的凝视她道:“臣明白。” 长乐点了点头,继而又想到什么,问他道:“你莫不是要同我一起去?” 这数日来,除了受皇上的召见不得不离开,他几乎全部时间都与她在一起,而对于此长乐虽然知道为什么,却也不抵触,反而有些受用,要是一日他不在,反倒觉得缺了些什么。 怎料顾渊却道:“皇后娘娘只是邀请了长公主,臣不敢越矩。” 这倒符合他谨守宫中规矩的作风,只是仍然让长乐不敢相信。 她一脸狐疑的看向他道:“你不会打了别的什么主意吧?” 面对她的质疑,顾渊依旧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拢袖道:“请公主放心。” 长乐顿了许久,方才弯起嘴角:“罢了,本宫便信你这次。” 重阳当日,因是后宫里自行取乐的宴会,长乐便未做盛装打扮,只是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往凤仪宫去了。 一路上,灼夏还在嘀咕着:“连吐蕃使臣的面子公主都不给,怎么就如此给皇后面子,宴会上人多手杂,顾大人一准又要为公主担心了……” 长乐于是道:“皇后背后是整个司徒氏的庞大势力,连皇上都得敬他们三分,岂是区区吐蕃使者也可相比的,再说了,看他那个样子才没有替本宫……”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侧头看向灼夏,蹙眉道:“怎么你最近话越来越多了,可是本宫太纵着你了?” 灼夏连忙低了头,惶恐道:“奴婢不敢!” “哼!”长乐端着高傲的哼了一声,拂袖继续前行。 一旁的浅冬则忍不住的笑起来,用带着同情的目光看向灼夏。 抵达凤仪宫的时候,已然有不少的妃嫔已经在那里了。 得知长乐驾临,皇后亲自迎了出来。 也不知是否得知揭露宸妃谋害一事与她有关,皇后对她忽然熟络了许多。 长乐亦笑着的同她寒暄,同时将她打量了一番。 想来近日这位真正做了后宫之主的皇后正值春风得意,整个人都褪去了过往的消沉,显得容光焕发起来。 只见她今日身着一袭朱红底广袖衫,锦缎上布满了金线绣的牡丹,内衬浅鹅黄襦裙,脚蹬双蝶戏花的云头履,头上云鬓高悬、凤钗摇曳,额前点缀着花钿,面上精致的妆容显然是经过细心描摹的,也将她原本留于清秀的容颜添了几分艳色。 记忆中,皇后总是端庄而又谨慎的,几乎从来不曾见她做如此张扬的装扮。 果真是扬眉吐气了,亦或者打算借这次秋宴的机会,重新树立起她身为后宫之主的威仪。 “快别在门口站着了,长公主请进来吧。”皇后笑意嫣然的引了长乐到凤仪宫内。 今日的宴会就设在庭院里。 长乐放眼望去,见偌大的庭院里果然开了不少菊花,金灿灿的一片煞是抢眼。 在菊花丛簇拥的中央,巧妙的设有数张桌机,上面摆放着应季的螃蟹和桂酒,每一个碟子上另添了一朵带露的金菊作为点缀。 宫人们正来往穿梭于席间,忙着服侍添茶。 已经来了的妃嫔趁着宴会开始前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说话,见长乐经过则连忙的起身向她行礼。 当今圣上自十四大婚,便广纳天下美人于后宫之中,这五年更是添了不少,以至于眼前一副副娇花一般的脸庞晃得人头晕,竟有许多是长乐不认识的。 她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是维持着笑容向她们点头示意。 待长乐入了坐,筵席也正式开始。 皇后举杯,敬了众人,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引来座下好一番恭维献媚。 宫里的宴会,大抵就是这么个样子,除了秋菊伴着秋色有几分赏头,旁的再无什么。 今日的丝竹班子也技艺寥寥,几支曲子奏下来,不过差强人意罢了。 应付过妃嫔们的敬酒,长乐撑着脑袋坐在机前,旁观着眼前的热闹,一如既往的觉得无趣。 就在她以为今日的宴会将要就这么持续结束时,一个尖细却又颇具穿透力的声音自凤仪宫的庭院门口处传来:“皇上驾到!” 众人立刻分辨出来,这个声音是侍奉御前的总领宦臣高公公的。 包括皇后在内,所有人都现出诧异的表情,连忙起身准备迎驾。 伴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大晋天子在一众宫人与侍卫的簇拥下来到了凤仪宫的庭院中。 他看着恭敬行礼的皇后和满园的莺莺燕燕,用亦责备亦玩笑的语调道:“皇后可真是小气,这样有趣的宴会竟只是关起门来乐你们的,也不让朕知道。” 皇后连忙应道:“臣妾不敢,不过是姐妹们的凑在一起赏秋罢了,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以此相扰。” 皇上却道:“这话如何说的,再是日理万机,也要有花堪折直须折,更何况这满园的美人远比菊花和秋色更加动人,怎么能说是相扰呢?” 他说着,举目遍览与繁花交相辉映的各色美人们。 目光落在长乐身上时却顿住,天子朝席间踱了两步,与她打招呼:“皇姐也来了。” 长乐于是行礼:“参见皇上。” “既然是秋宴取乐,就莫要拘礼了。”天子说着,亲自将长乐扶起。 长乐提着裙摆起身,抬眸之际,目光却凝在天子的身后。 那个温润如玉、举止优雅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顾子皙。 果然不出所料,那时他只是说了“请公主放心”,可并没有正面回答她是否有别的打算。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把皇上也给引来了。 弄得这样大阵仗,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众人簇拥着天子往席间去。 长乐也准备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无意见将目光扫过皇后时却忽然发现她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 皇上突然驾临,身为皇后的她分明应该高兴才对,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不是惊喜,倒有些像受了惊吓。 长乐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四周一片祥和,却又分明没有什么不对。 正是不解之际,天子已然落座于和皇后并肩的上位,另一边则紧临的长乐,足见他一贯是将这个胞姊看得很是重要。 天子又对众人道:“朕今日还特意请了顾爱卿同来,若是他肯为诸位爱妃抚琴一曲,那可就是你们的耳福了。”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仍立在席前的顾渊。 妃嫔们开始交头接耳,偶尔掩袖轻笑,目光中透着暧昧不明的意味。 顾渊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泰然自若的行至天子座前,优雅的行礼道:“能为圣上和各位娘娘献艺,乃是臣之荣幸。” 说罢他便命琴童取来流云,而后抱着琴往席间来。 长乐坐于席间,看着他向自己走来,至她面前端了个礼,而后竟在她身边的空位将琴安置下来。 在这个位置抚琴虽然便于天子欣赏,可到底离主位太近了,并非惯常的乐师抚琴时所处的位置。 天子也注意到这一点,于是问道:“顾爱卿怎么要在那里抚琴?” 顾渊则不紧不慢的答道:“臣斗胆,有一事要劳烦长公主。” 第30章 行刺 长乐抬眸,装作一脸好说话的样子,应道:“顾大人但讲无妨。” 顾渊道:“皇后娘娘这里的菊花开得娇艳,臣见过之后不禁有万千情思凝聚于胸臆之间,从而形成一曲。臣欲将此曲的谱子打出来,进献给圣上,而据臣所知,整个长安城内,只有长公主有闻曲成谱之技,所以斗胆请长公主在臣抚琴的同时把琴谱写出来。” 原来他择了她身边坐下,是为了抚琴时能让她看清指法。 长乐知道他忽然这样做必然有其缘由,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道:“顾大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支使起本宫来,该当何罪?” 面对她的有意刁难,顾渊并没有显现出丝毫的慌张,只是从容的拢袖道:“臣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自认为此曲有其玄妙之处,怕弹过之后自行打谱就忘了细枝末节之处,只要公主殿下能够写出曲谱进献给皇上,臣抚完这一曲后愿任由公主惩罚。” 听闻有玄妙的新曲,天子立刻激动起来,身子前倾,满脸期待的对长乐道:“顾爱卿的新曲必定精彩绝伦,皇姐这一玄妙之技,朕亦知晓,只是多年未能再见,若能将两者结合,今日这一宴才不是俗宴了,皇姐就当是朕的旨意,便应允了吧。” 长乐早料到他这个耽于音律的弟弟必定会出来解围,于是顺着他的话道:“既然是皇上的旨意,臣自然却之不恭。” 说着,她又看向顾渊,意味深长道:“只是顾大人说要任由本宫处置的话可莫要忘了。” “谢长公主成全。”顾渊只是敛目垂眸的应了,双手交叠的抬至襟前,朝她恭敬的行了一礼。 长乐答允之后,便命人取来笔墨和笺纸。 她不紧不慢的在桌机上铺好笺纸,提起羊毫蘸足了墨汁。 于此同时,她身边的顾渊亦起势勾弦,响起与这秋景相映的悠远琴音。 不过一瞬,原本还交头接耳的众人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他们都沉溺在了那琴声构筑的茫茫秋色之中。 唯有长乐集中精力在笺纸上,随着第一声琴音响起便开始落笔,迅速的将那些无形之音幻化成一个个字符,跃然于纸上。 正是渐入佳境之时,那琴声却忽然由缓转急,俨然如风雨欲来之时,与方才的悠然与清远简直成了两个极端。 长乐不由的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下意识的将眉尖蹙紧。 她心里暗道:好你个顾子皙,竟然敢用这个法子折腾本宫。 可她偏生又要与他较劲,再度的凝聚心神,总算又跟上了他的节奏。 其他人的情绪也随着曲调的变化被牵动,于是原本热闹而又惬意的秋宴忽然被引向了诡异的氛围,连空气都好似凝滞起来。 当这种气氛即将被渲染到极致的时候,不知是谁失手打落了杯盏,碎裂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几乎是在同时,一阵秋风骤起,长乐感觉到寒气的逼近。 座上传来皇后的惊呼,引得众人转头去看,只见她面带惊恐的站起身来,而后毫不犹豫的扑到了天子的身前。 看到这一幕,众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原本一直伴随着的琴音忽的戛然而止,长乐的心犹如漏跳了一拍。 她下意识的侧过去看,却彻底的懵了。 那人必然是早有预谋才得以混入今日服侍秋宴的宫人当中,也必然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才能在众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偷袭。 直到手握利刃的刺客逼至近前,她竟然都丝毫没有发觉。 然而这并非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此时那柄泛着寒光的匕首有半截已没入了顾渊的胸膛。 刺客飞身袭来的那一刻,是他挡在了她的身前。 鲜血在不染纤尘的衣袍上浸染开来。 顾渊一手将那人攥住,与欲将匕首进一步推入的刺客艰难对峙。 长乐蓦地站起身来,此刻并非惊诧和恐惧的时候。 她下意识的摸到发间那支缵珠的金步摇握在手里,然后将手臂绕至顾渊身前,狠狠插到了刺客的脖颈上。 鲜血立刻沾满了她的柔荑,刺客圆睁着双目倒下,而顾渊也在同时倒进了她的怀里。 她连忙将他接住,看着他却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 即便在刚才最危机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恐惧。 因为刺客的袭击,流云被掀翻在地,断裂的琴弦回荡着刺耳的余音。 而上一刻还好好在她身边抚琴的顾渊,此时竟毫无生气的躺在她的怀里。 “子皙……”长乐想要尖叫、想要哭泣,可是此时她却根本无从反应,只是惊恐的唤着他的名。 身边忽然变得喧嚣起来,有人恐惧的穿梭逃窜,有人高喊着“护驾”。 长乐却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突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拥着顾渊歇斯底里的喊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后来发生了什么,长乐也是浑然不知,只觉得到处是一片混乱。 她始终守在顾渊身边,看着他的面容变得越来越苍白,鲜血大片的在襟前弥漫开来。 待到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殿内。 天子的怒吼隔着殿门自外面传来:“皇宫禁苑竟也让刺客混了进来,要你们禁卫司何用!给朕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与之相反,殿内的气氛却很凝滞。 长乐守在床边,紧紧握着顾渊的手。 虽然她已经捂了许久,可那只手依然很冰凉。 御医们在紧张的查看伤口,继而相互低语,交换对伤情的判断。 自方才被急匆匆从太医署传唤来时,他们就已经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眼下受伤的不仅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从此时长公主的态度来看,更是不容怠慢的。 他们于是格外谨慎,下定结论之后立刻向长乐禀报:“启禀长公主,幸而顾大人未曾伤及脏腑,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尽快的包扎止血。” “那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包扎!”长乐抬起头来朝她们吼道,一双明媚的秋眸竟变得赤红。 都道长公主是执掌兵权的巾帼英雄,可见过她的人很难将她与腥风血雨的战争联系起来。 平日里的长公主一点儿也不似想象里的那般严厉而又刻薄,反而大多数时候都是闲适的,脸上总是挂着慵懒的浅笑,好似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只是平日里有些身为公主的骄纵任性罢了。 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像眼下这般歇斯底里的样子。 见惯了世面的御医也吓得连忙跪下来,边惶恐的应着边道:“臣这就包扎,只是顾大人的伤口有些深,怕是要用到太医属里所藏的珍惜药材,这……” 照规矩,太医署里收藏的一些药材只有天子和妃位以上的妃嫔才可使用。 此时长乐一心为顾渊担忧,早已失去了耐性,随手扯下腰间象征身份的玉佩扔到御医的面前道:“还不快去拿来!就说是本宫要的!” 此后便是漫长的等待。 御医为顾渊处置了伤口,却禀告长乐,称伤口虽处置妥当,但因为伤处过深,接下来会有热症发作,若是能挨过,方才算是彻底脱离了性命之忧。 此话犹如沉重的一击落在了长乐的心上。 她于是不顾众人劝阻,亲自守在顾渊的身边。 至于那刺客是谁,到底是如何处置的,她根本无暇顾及。 期间,天子似乎来了一趟,赏赐了许多药材,吩咐宫人们小心侍奉,也劝说了长乐一遭。 可见她只是怔怔然守在床边,整个人就像失魂落魄一样,便摇着头离开了。 妃嫔和宫人们都在议论,说长公主是个痴人,竟为男宠闹得这般。 也有人说顾大人这样的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男宠了,若非早已身体残缺,没准这次就能一跃成为驸马,实在是可惜,可惜…… 这些流言蜚语长乐也一概置若罔闻,她只是一心守在顾渊身边,甚至不顾长公主的尊贵,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他。 即便如此,热症也还是很快显现出来。 原本苍白的面容上忽然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而始终在昏迷中的顾渊也似乎正被梦魇纠缠,眉宇深锁,语无伦次的胡言乱语。 长乐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此时御医开的药已经熬好。 浅冬端着药送到床榻边,而后和灼夏一起守着长公主亲自为他侍药。 片刻后,灼夏却皱着眉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顾大人不喝呀。” 正如她所说,此时顾渊虽在梦中,却因为高热而牙关紧咬。 他的身子越来越烫,手脚都开始有抽搐的迹象。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灼夏心焦的说着,却骇然发现长公主竟自己将那汤药饮了一口,而后倾身至床榻前,向顾渊靠近。 “长公主!”浅冬和灼夏几乎同时发出惊呼。 然而此时对于长乐来说,所谓的规矩和矜持都早已被她抛到了脑后。 汤药含在嘴里很是苦涩,她不由自主的蹙紧秀眉,俯身与他贴近。 他身上的热度仿佛渡到了他的身上,而靠得极近时,她则终于听清了他梦中那些细碎的絮语。 “乐儿,乐儿……”原来他在梦里携着痛楚不断呢喃的,是她的名。 第31章 照料 大殿里传来浅冬和灼夏急促的脚步声。 她们正在忙着让那些宫人们退下,以免见到些不该见到的。 长乐牵挂的只有那自昏迷中发出的,带着痛苦的呢喃。 她用柔荑捧着顾渊的脸,将朱唇贴上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薄唇,仿佛在对他做出回应。 顾渊起初还很推拒,可渐渐的,也不知是感觉到她的气息,还是被那唇上的润泽所蛊惑,终于松开了牙关。 长乐便趁着这个时机将药渡了过去。 苦涩的味道在彼此的呼吸间弥漫开来。 虽然还隔着一些距离,长乐却已感觉到他身子里散发的高热。 那热度如同熔炉一般炙烤着,也借由唇间相触的地方出传来。 从开始的被动接受,到主动汲取也不过只是片刻时间。 长乐忽然觉得这药渡到后来就有些奇怪了。 他的双臂忽然将她揽住,在她全然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将她拉近,紧紧的拥入怀中。 那原本只是为了渡药而轻轻相触的唇瓣也忽然变得具有攻击性。 等到长乐反应过来打算挣脱的时候却是为时已晚。 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感觉到他唇舌的长驱直入。 即便她心里对他没有丝毫的抗拒,可这样也太奇怪了。 不仅如此,他似乎急切的想要与他贴近,虽然还隔着被衾,可他身上的热度正在迅速的将她吞噬,让她控制不住的心跳加速。 含在口里的药早已经尽数付与他去,可他却好似不知餍足一般仍在拼命的攫取,仿佛她唇间有香甜的蜜。 这样也不知持续了多久,药的苦涩已经淡了许多,愈演愈烈的是彼此的气悉,而胸腔里为数不多的空气被他掠夺殆尽,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溺死在他的怀里。 幸而他也终于挨不住这窒息之感,依依不舍的将她放开,却也只不过给予了她呼吸的机会,手上仍紧紧抱着不松。 两个人都在剧烈的喘息,长乐顾忌着他的伤处,勉强撑着身子想要挣开。 他却蓦地收紧双臂,仿佛怕她会逃走一般。 一番对峙之后,长乐只能再度妥协。 她继而感觉到顾渊将脸埋进她的怀里,而后那如玉的面庞在她颈项间轻蹭,纤长的睫毛扫过肌肤,弄得她阵阵发痒。 正在这时,微哑的声音如同梦中的呓语一般传入耳中:“好热……” 长乐这才明白过来,想是他烧得浑身发烫急于寻求解脱,这才把她当做了清凉的源头。 知道了缘由,那窘迫的感觉似乎好了很多。 见他难受,她又着实心疼,便顺着他的心意牺牲自己,索性在他身侧找了个位置躺好,手臂小心的避开伤口,揽过他的腰身,任由他汲取凉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稍事平静下来。 长乐一刻也不敢分神的关注着他的情况,隔一会儿就将掌心贴在他的额上试试,可每每触及掌心的,却都是让人心惊的热度。 耐性的等了很久,可高热就是退不下来。 再这么烧下去不是办法,长乐吩咐浅冬和灼夏去传御医,她们二人却道,方才御医交代过,若是实在退不下来,只能将烈酒涂于周身,帮助他发散,或能挨得过。 长乐想起过去宫廷中有小孩子发热,确实用过这个法子,于是吩咐她们道:“快去取烈酒。” 浅冬和灼夏很快取来烈酒和巾帕。 方才侍药时已有经验,这次她们把烈酒倒在巾帕上,呈到长乐的手里后便退到了一旁。 早在处置伤口的时候,顾渊身上的衣袍就已褪尽,此时只是盖了一张薄被在身上。 长乐便小心翼翼的掀起被衾,现出那并未着衫袍的身子。 他右边的胸口处裹着包扎的白绢,因为伤口还未愈合,仍有血迹透过层层绢帛将腥红晕染开来。 长乐看得心惊,握着巾帕的手也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 在军营中,血腥的场面她并非没有见过,可发生在顾渊的身上,她就彻底乱了阵脚。 在她的记忆里,他应当始终是端雅而不染尘灰的,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该是这样躺在她面前。 憋了许久的泪终于在这个时候湿润了眼眶。 她却只是拼命的忍住,着手为他擦身。 顾渊虽是伶人出身,如今又是文官,平日里看着也只是觉得欣长纤瘦,如今褪去衣衫,才发觉他并不瘦弱。 隔着巾帕的触感甚是紧实,似乎丝毫也不逊色于那些习武之人。 然而他的肌肤却不似那些人黝黑,反而比正常人还要白皙,眼下又因失血而显得愈加苍白,浮着一层高热产生的虚汗,竟如美玉一般温润。 这副身子,即便是在伤病之中也让人叹为观止。 可此时的长乐根本无心欣赏,只是仔仔细细将浸润了烈酒的巾帕一寸一寸擦拭过他的肌肤。 浓烈的酒气在帐内弥漫开来,而烈酒挥发带走了热度,似乎也确实缓解了他的痛苦,于是他在梦中亦发出舒适的喟叹。 见这法子有效,长乐愈加勤勉而又细致。 很快,上半边身子都已擦过了烈酒,长乐将被衾再掀开些,现出他仍穿着亵裤的下伴身。 原本流畅的动作顿住,她不禁有些踟蹰。 虽说他是宦臣,根本算不得男人,但真要褪下这最后一层,还是有些…… 过去她总作弄他,说要寻机验一验,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太监,可如今他就躺在这儿,可以任她为所欲为了,她却反而有些做不到了。 守在一旁的浅冬和灼夏也看出了她的犹豫,于是上前来道:“长公主毕竟身份尊贵,还是交给奴婢们来做吧。” 听到这句话后,她却反而握紧了手里的巾帕。 曾几何时,她最讨厌就是别人提到他们的身份。 年少时,她一直以顾渊的知音自居,并以此为傲,可那些皇子和公主们却笑话她跟伶人为伍。 纵使顾渊总是不在意,可她却一定要寻机使坏,狠狠的报复回来。 长乐面色阴沉了几分,侧过头对浅冬和灼夏道:“你们也退下吧。” 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她们两人不敢多言,连忙欠身离开。 待她们走后,长乐重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此时的他仍在昏睡中痛苦的挣扎,紧皱的眉宇昭示着他的不得解脱。 长乐只觉胸口处阵阵泛着疼,于是心下一动,俯身至他近前,在那隆起的额间落下轻吻,而后于他耳畔道:“放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在安慰他,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而后她重新在床榻上坐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又取来烈酒,往巾帕上倒了一些。 准备好一切之后,她着手开始解他腰间的系带。 这并不困难,很快就解开来,接着她便攥着他的亵裤准备褪下来。 就在她准备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一股力道忽然覆在了她的皓腕上,阻止她继续。 长乐又惊诧的抬起头,见顾渊一直紧闭的双眼掀起,仍然迷离的眸子看着她。 他显然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仍在亦真亦幻之间,却拼尽力气握着她的手腕。 他薄唇微翕,似乎费力的想说什么。 长乐先是怔了怔,继而意识过来他到底是醒了,于是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子皙……”她高兴的唤他,却听见碎裂的字句终于自他唇间发出。 “不……要……”太过含糊的话语让她几乎以为他仍然只是在说胡话,可是他在仍然模糊之间的奋力挣扎却提醒她这不是梦境。 她很快明白过来他即便从昏睡中惊醒也一定要极力推拒的原因。 还记得过去曾听一个小太监说过,即便有朝一日可以成为这宫里最有权势的宦臣,即便能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身体的残缺是无法弥补的,是任何一个太监永远最羞于启齿、不愿让任何人看到的痛处。 她懂他的痛苦,也害怕他的伤口会再度裂开,于是俯身将他轻按住,在他耳边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不碰你,快别动了。” 得了他的承诺,顾渊才重新平复下来,渐渐松开她的手。 长乐想倾身至他近前,轻柔的替他拂开被汗水黏在额上的发丝,欲问他觉得如何,但顾渊却很快又陷入了昏睡。 或许是服下的药开始起效,也或许是烈酒真的可以退热,他身上的高热总算降了下来。 长乐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 既然方才答应了他,如今热症也有消解的迹象,长乐即便平日里顽劣,眼下也放弃了这触及底线之事。 她重新替他将被衾盖好,小心翼翼的爬下床来,仍坐在床榻边守着他。 这一守,又不知过去了多久。 身后传来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下一刻浅冬和灼夏来到她的身边。 浅冬道:“皇后娘娘担心您,特意命人备了饭菜送来,还问我们顾大人的情况怎么样了?” “放下吧。”长乐的目光仍片刻不离的在顾渊身上,只是敷衍的应着。 灼夏却急了,劝她道:“公主殿下好歹用一些吧,都一天一夜了,您这不吃不睡的,叫我们如何能放心呐!” “已经一天一夜了么?”长乐怔怔然,虽觉时辰难捱,可一心都在顾渊身上,想着怎样能让他好起来,竟过得混混沌沌,连白天黑夜也不知。 第32章 醒转 纵使浅冬和灼夏一再劝说,长乐却还是不肯用膳。 看着顾渊这个样子,她眼下丝毫也没有胃口。 她并不觉得饿,只是觉得很累。 长时间的提心吊胆很容易就让人筋疲力尽。 待到顾渊身上的热度渐渐褪下去,稍微放松心绪的长乐终于也挨不住,趴在床缘处睡去。 梦境亦随之悄然而至。 恍惚回到了五年前的光景。 她在城门口等他,许久许久,而后在期盼的张望和失落中准备起行。 正待放下窗前的锦帘时,却终于瞥见那熟悉的身影。 纵使他笼着斗篷,站在茫茫的人海之中,她也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于是她不顾已经前行的队伍,叫停车舆冲了出来。 她不顾一切的奔向他,停在他的面前,抑制不住满心的欣喜。 “你终于想通了,要和我一起走。”她的笑容因为喜悦而变得灿烂,声音也毫不自知的带着微颤。 他却只是垂眸,用温柔的声音说着清冷的话:“臣是来为长公主送行的。” 好不容易变得明媚的心刹那间黯淡下去。 “为什么?长安到底有什么好的?”她用充满怨恨的声音质问他。 “臣贪图长安的繁华。”他依旧语调平静的说着,却始终不曾看她的双眸。 她不甘心的追问:“你骗人,我了解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 他于是缓缓掀起眼睫,用幽潭般的双眸凝视她。 薄唇微启,她还清楚的记得他说的话,清楚的记得心里揪痛的那种感觉。 “臣不能离开长安,因为臣已经是张淑妃的近侍了。” 应该是这一句没错,那时张贵妃还只是并不受宠的淑妃,自从得了他为近侍,才渐渐得了圣心,而从此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张淑妃的心腹。 她在梦里拼命的挣扎,捂紧耳朵不想再听一次那样的话。 然而他的声音却还是响起,只是不像是传入耳中,倒像是回荡在她的脑子里。 那清冷而又空旷的声音仿佛来自异界,带着令人抽痛的幽怨。 “不!”她尖叫着闭上双眼,企图逃避。 想要抹去却无法抹去的记忆却发生了偏离,梦里的他并没有说同样的话。 那清冷的声音仿佛带着万般的不舍对她道:“乐儿,我不能陪你,因为我要走了……” 长乐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他,面前的男子面容清俊、温润如玉,一袭浅青色的衣袍笼在玄色的斗篷里。 分明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周遭却忽然变得异常阴冷。 寒气不知从何处而起,漫上身子,浸入骨髓。 分明是六月炎夏,天空却忽然飘起了雪。 纷飞的大雪模糊了视线,顾渊的身子周围却浮起微光。 那些微光幻化成跳动的光晕,渐渐将清晰的轮廓变得模糊。 等到长乐发现不对的时候,他的小半边身子已经成了含糊不清的影。 如同风化了一般,原本立在她面前和她说着话的人竟在随风飘散。 自心底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恐惧。 她慌乱的想要阻止,可他就像握在手里的流沙,星星点点的往天际散去。 唯有那双眼眸始终凝视着他。 瞳眸里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不舍。 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慌乱无措,静静的消失殆尽。 长乐简直要疯了。 她张开双臂朝他扑去,企图挽留哪怕一丝一毫的他。 此时她宁可记忆重演,宁可他选择张贵妃而背叛她。 然而她分明触到了他,却只是扑进了一片迷雾里。 “子皙……”她惊惶的唤着他的名,终于自纠缠的梦魇里惊醒。 朦胧之中,清晰的只有胸口处纷乱的跳动。 她许久未能回过神来,柔荑攥着床榻上的锦缎,大口的喘息。 无从平复之时,却有什么带着暖意的触感流连在她的额发上,给予了有效的抚慰。 她慢慢回到现实,慢慢的恢复至平缓的呼吸。 下一刻,她又忽然想起什么,猛的睁开双眼。 近在咫尺的是修长的五指和温暖的掌心。 是顾渊觉察到她在梦里的挣扎,所以试图安慰她。 她不禁湿了眼眶,连忙将他的手握住。 透过模糊的视线,她看到他费力的掀起睫羽,展露一双幽潭般的眼眸。 “你终于醒了……”她含糊不清的呢喃着这句,汹涌的情绪都蕴涵在一双水眸里。 若非顾忌着他的伤处,她就要不顾一切的扑进他的怀里。 那带着微颤的声音充满了后怕和委屈。 她将他的掌心贴在侧脸,沉溺于这真实的触感。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梦境,又或许是悬于一线的心终于崩塌,自始至终都不曾落下的泪却在他脱离险境的这一刻决堤。 高贵而又骄傲的长公主哭得像个孩子。 泪水冲刷她的脸颊,湿遍了他的掌心。 他才自昏迷中转醒,此刻还很虚弱,却拼尽力气,一遍又一遍的为她擦去泪滴。 “子皙,子皙……”她愈发握紧了他的手,不停唤着他的名,仿佛害怕他会像梦境里那样忽然消失。 他则不厌其烦的柔声应着,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他指尖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睫羽微颤的轻声喃语:“臣方才做了个梦……” 带着朦胧的声音也似披上薄雾,将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说得有些费力,说完一句以后要顿一会儿,方才接着说下一句:“梦里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要拽着臣离开,可是乐儿却一直紧紧拉着臣的手,不让臣离开……” “混蛋,你哪里也不许去,我不准你去!”长乐态度坚决的打断他的话,带着哭腔怒斥梦里那个让她担惊受怕的他。 “好,臣哪里也不去……”他似被她这般激烈的情绪震住,一瞬的微滞后放柔了声音安慰道。 也不知过去多久,长乐才终于平复下来。 她似忽然想起什么,依依不舍的松开他的手,抬袖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下一刻,她起身往周围望了一遭,似乎在搜寻什么。 最终,她将目光停留在茶壶上。 她于是转身倒了一盏茶,自己抿了一小口。 回到床榻边坐下后,她欲倾身至他近前,却忽然想起他如今已然醒来,于是有些尴尬的将含在嘴里的那口茶咽了下去。 之前情急,她根本无暇顾忌什么,也不知昏睡中的他知不知道她是怎么给他渡药的。 想到这里,长乐不禁有些尴尬,又有些心虚。 她顿了片刻,继而一手轻托他的后颈,另一只手将茶盏递到他唇边。 “我已经替你试过了,不烫。”她假装若无其事的说道。 顾渊就着她的手将余下的半盏茶饮尽。 茶盏是温的,其实不用尝也知道并不烫。 微凉的茶水适时的缓解了他高热后的余温和长久昏睡带来的干渴。 茶盏的边缘因被她尝了一口,隐约残存了几许属于她的气悉。 这使得茶水在润泽喉咙之际,似乎还带着些许别样的甘甜。 顾渊于是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唇。 长乐瞧出这细节,以为他还未能解渴,便问道:“可要再饮一盏?” 怎料顾渊却轻轻摇头,微弯薄唇,费力的现出一抹浅笑。 长乐放下茶盏,又趴回到床榻边看着他。 顾渊显然还未缓过神来,眸子里都是倦意。 然而他却强撑着不肯睡去,垂下睫羽又掀起,凝是着长乐专注的双眸。 那如玉的面庞就在近前,长乐控制不住的伸手去触碰。 这次他难得没有躲闪,只是受用的微眯双眼。 长乐知道他仍然未曾睡足,于是重新握紧了他的手,用安慰的语调道:“你先好好歇着,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顾渊却抬眸向她身后看了看,继而薄唇微翕道:“这里是何处?” 长乐道:“是凤仪宫的偏殿,陛下念你护驾有功,特许在此处置伤处,你放心,等你脱离了危险,我就把你接回凤仪宫。” 顾渊却道:“怎敢叨扰长公主,只命人将臣送回臣自己的府中就好。” 下一刻,那纤细的柔荑则阻住了他后面的话。 长乐蹙眉道:“你已经叨扰得够久了,眼下想走,没那么容易。” 她的语调里满满的都是怨怼和愠怒。 早先好的时候天天赖在无极宫里对她指手画脚,现在出了事就想把她撇开,凭什么? 长乐越想越气,拿出蛮横的态度道:“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一切都得听本宫的,等你身子恢复些,就立刻回无极宫,回去以后本宫还有话要审问你。” 她说着,语调里更是透出压抑的怒意,俨然是等着他恢复了要好好同他算账的态度。 对于她忽然的这一番话,顾渊却显得并不意外。 沉如幽潭般的眼眸里隐约浮现出些许波纹,却是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似乎已有预感,却并没有反抗,只是顺从的应着:“臣一切都听公主殿下的” “哼!”长乐气鼓鼓的冷哼了一声,露出一脸还算你有自知之明的表情,却握紧了他的手,万般不舍的覆于侧颜。 面对她的愠怒和担忧,顾渊彻底忘记了九死一生的危机,只是沉溺在那明媚的面庞中。 纵使曾想尽法子抵抗那样的情绪,可此时此刻得知她的心意,他却终究还是抑制不住那些自内心深处浮起的欣喜若狂。 第33章 质问 毕竟皇后的凤仪宫不是久待之地,等到顾渊彻底脱离了危险,长乐就立刻命人将他抬回无极宫去。 重新安顿下来之后,长乐继续在床榻边守着他。 顾渊的精神倒是恢复了不少,也不再昏睡了,于是侧过头来与她相视。 “公主为何这样看着臣?”见长乐眉尖紧蹙在那里凝视他许久,眸子里仿佛有诉不尽的忧愁,顾渊于是关切的问道。 怎料长乐却答非所问:“你眼下觉得如何?” 顾渊滞了滞,仍有些虚弱的答道:“托长公主的福,臣已经没有大碍了。” “好。”长乐正了正身子,忽作严肃道:“现在开始,从实回答本宫的问题,若是有一句谎言,本宫就要罚你。” 她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态度让顾渊微诧,顿了片刻后应道:“臣遵旨。” 得了她的允诺,长乐脸上浮现出受用的表情,于是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和皇上一起出现在凤仪宫?” 顾渊似早有准备,毫不慌张的回答:“皇上得知皇后在凤仪宫设宴,正好臣在一旁,就命臣一道去……” “你说谎!”长乐简单粗暴的打断他的话,直戳真相。 说话的同时,她腾的站起身来,褪了绣鞋爬上床榻,而后提着裙摆,在顾渊惊诧的目光中,一脚跨过他的身子,坐了下去。 “公主这是做什么?”看着坐在自己腰上的女子,那副总是淡定从容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表情的裂缝。 长乐进一步俯下身子,倾至他近前时,两手则撑在他左右两侧,俨然圈禁出一片小小的空间,将他囚困在其中,而后贴着他的耳畔低语:“罚你。” 随着她的动作,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面上浮起微红,眸子里似乎还有一丝慌乱。 这样的表情呈现在他的脸上,简直太有趣了。 长乐心满意足的欣赏了半天。 在她的麾下有一位裴将军,对付女人很有一套。 记得某次他们捕获了一个奸细,是个性子很烈的女人,审了许久也不见效。 后来裴将军站出来,说他愿意一试。 得到应允之后,他也没在囚室审问,反而将这个女人送到他帐内好吃好喝的养了两日。 有人对此看不过去,告到了长乐那里,说他私通敌国奸细。 长乐一听这还了得,于是连忙到营中去看。 怎料她来势汹汹的冲进裴将军的营帐后,看到的却是他在床榻上压着那个女奸细的样子,惊得她立刻退了出来。 正待下令处置裴将军时,那女奸细却当着她的面儿什么都招了,后来经证实,其招供之事一句不假。 帐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乐并不知道,但裴将军用的这个审问的法子很有效倒是她亲眼目睹的。 于是她现在就将这法子如出一辙的用在了顾渊的身上。 果不其然,他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的征兆,挣扎起来。 他这一挣扎,却叫长乐担心起他的伤处来,连忙将他肩头按住,又不敢施力,蹙眉道:“你别动,我不会弄疼你的。” “可如果不让臣觉得疼痛,公主要如何罚臣?”他于是停止挣扎,转而凝视她的双眸,语调里透着些许无力。 长乐不甘示弱:“让所有人知道你染指大晋的长公主。” 顾渊却自嘲的表情:“这件事过后,公主以为还有人不知道吗?” 长乐愈发蹙紧秀眉,想了想,放出狠话道:“本宫去求皇上,让皇上把你赐给本宫,让你成为本宫的禁脔,留在身边慢慢的折磨。” 顾渊脸上的自嘲却变成了苦笑:“公主以为这样是在惩罚臣吗?” 此时的长乐哪里还像执掌兵权的一方诸侯,俨然更像是胡搅蛮缠的孩子。 她忽然又收起了方才的凌厉,努起嘴幽怨道:“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惩罚你的办法,若是你受了伤,我比自己受了伤还要难过。” 却听顾渊道:“公主可以离开长安,让臣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公主,就是最好的惩罚。” “哼,你以为我还可以离开长安吗?你也明知道我不可能这么做。”提起此话,她又愠怒起来。 “不许打岔,我还没问完。”长乐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在他身上坐得更稳些,却感觉到底下的人明显的一滞。 她管不了那么多,接着问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皇上引去凤仪宫,为什么要故意在我身边抚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刺客?” “是。”顾渊垂眸应着,表情却似乎有些痛苦。 没有想到他这次毫不掩饰的承认,长乐顿了顿。 此后,她又怕压疼了他,于是上半身略撤开些,继续问道:“为什么?” 怎料顾渊没有答话,反而问她道:“公主可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长乐道:“刑部已经查明,是宸妃母家豢养的杀手。” 顾渊却道:“公主真的相信吗?宸妃母家只是一介商贾,如何能在天子脚下豢养杀手?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刺杀公主?” 长乐反驳道:“杀手未必就养在长安城里?至于目的,岂不是明摆着的?皇上不希望司徒氏独大,想要制造平衡,所以选择了她,借着这个机会她本来可以成为后宫之主,可刺杀皇后之事却被我识破,她不仅没有成功,反而被打入冷宫,她的母家也失去了一颗重要的棋子,后宫里的平衡再度被打破……” “平衡……”说到这里,她却忽然顿住,似乎忘了自己才应该是掌握主动的人,秀眉深蹙的陷入沉思,接着自言自语道:“皇上要树立的平衡不是宸妃,从来就不是,而是……” 她蓦地看向顾渊,眸子里满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顾渊却并不接话,似乎很确信她会自己接下去。 诚然,她在震惊之中说出那最关键的一句:“是我,皇上希望与司徒氏制衡的是我,所以要杀我的不是宸妃的母家,是皇后!”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说出口的话,可事实就是事实,不容辩驳。 顾渊这才接着她的话道:“宸妃死后,皇后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打算借宸妃母家之名除掉公主,同时也可对宸妃斩草除根。” 长乐继续在震惊与恍然中道:“所以到无极宫侍奉根本就不是皇上的旨意,而是你向皇上自请的,所以你时时守在我身边,不许我和妃嫔们接触,不是为了监视我,你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能够在刺客动手时,替我挡下这一击?” 面对长乐漾动着水波的眸子,顾渊没有答话,仿佛是选择了默认。 从他的沉默中,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努力的平复情绪道:“是你故意把皇上引来的。” 顾渊则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语调平淡的应道:“这很容易,臣只是不经意提起宫宴一事,皇上就立刻起了兴致,而唯有皇上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威胁到龙体,才会真正的重视,加强宫中的戒备,也让皇后不敢再轻举妄动。” 长乐却换了怨怪的语调,对顾渊道:“你可以直接说出来,说凤仪宫里有刺客就好,为何要等到刺客行刺,凭白的受那一击?” 顾渊则继续平静道:“只有皇上清楚的看到流血的景象,看到有人险些为此丢了性命,才会意识到这件事是多么的严重。” 他说得那样轻易,好似流血和险些丢了性命的不是他。 这反而让长乐心里不好受,眸子里的怨怼氤氲得更加浓稠。 她自上而下的锁着他的眼眸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误会你是皇上派来监视我的人?到底为什么?” 分明是质问的话语,可说出口,却更像是饱含冤屈的控诉。 她很怨恨,这些日子对他的百般刁难和刻意说出的那些羞辱的话,都不受控制的涌入她的脑海中。 甚至为了报复他作为皇上的眼线来监视她的行为,她故意不放过任何机会戳他的痛处。 所有的这一切都化作自责和深深的悔恨,如同潮涌一般将她侵袭,简直快要没顶。 即便长乐的心里已是乱潮翻涌,顾渊却仍只是平静道:“臣只是不想让公主为这样的事担心。” 这话语中却携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宠溺和温暖。 他低头凝视她,可她却避开他的目光,幽怨道:“你以为你替我受了伤,独自承担了一切,我就不会担心了吗?” 记忆里他总是这样,清冷而又平静无波的表情下隐藏着太多的秘密。 过去她总自认是他的知音,以为自己是最了解他的人,可直到这次回到长安,她才真正的认识到,无论是在最初的相遇,在五年前朝夕相伴的那些时光里,还是现在,她都从来不曾真正的了解他,甚至不曾认识过真正的他。 她并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有这般强烈的预感。 这种预感让她觉得惶惶不安。 心尖的地方被什么牵扯着愈演愈烈的疼痛,她俯身轻贴他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胸膛,以此来缓解这种痛楚,而后秀眉紧蹙,源自心底的低声喃喃:“子皙,我恨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你。” 第34章 养伤 温存也不过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门口的地方便传来一连串的声响。 先是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接着是被呛着一样的咳嗽声,再后来窸窸窣窣、噼里啪啦的一通细碎乱响,还隐约伴着灼夏和浅冬拼命压低的争执。 “你去!” “还是你去!” “你不是迫不及待要为顾大人侍药的么?” …… 长乐自床榻上下来,理着方才弄乱的衣裙,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门口的动静立刻安静下来,而后浅冬在灼夏的怂恿下端着新熬的汤药来到殿中。 两人端然而立,眼睛丝毫不敢乱瞟,应道:“禀长公主,药已经熬好了。” 说着,灼夏又用手肘捅了捅浅冬。 浅冬便上前将汤药呈给了长乐。 经过这几日,她们早已掌握了规律,十分自觉的只把药留下就退了下去。 长乐端着药碗回到床榻边。 她忖着那药还有些热,便用汤匙舀起来凉了凉,又不放心的放在唇边试了试,方才送到顾渊唇边。 怎料顾渊却似乎撑着床榻欲起身,可才一动就牵扯到伤处,下意识的蹙紧了眉。 他却隐忍道:“臣惶恐,请允许臣自己来。” 长乐见状,好不容易消散的愠怒霎时又凝聚起来。 她放下汤药,连忙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处,见似乎又有些要裂开的迹象,一双秀眉立刻绞在了一起。 方才即便是在惩罚他时,她也百般小心着,生怕伤着他,可眼下他自己却如此糟践自己,简直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 长乐对此很是不满。 “不准动!”她摆出长公主的架子向他下令,同时倾身将他按回去躺好。 将他安顿好后,她则又重新坐回床榻边,端起那碗汤药,俨然罔顾他方才的请求。 “才多大点儿时间,你就把本宫的命令给忘了吗?”她端着责备的语调对他道:“养伤的这段时间,一切都要听本宫的,既然来了无极宫,又只能受人摆布,你就休想打别的主意了。” 对于长乐这般蛮横的态度,顾渊却并未觉得不满。 他不自知的于薄唇边浮起一丝浅笑,应道:“是,臣知罪。” “这还差不多。”见他终于顺从,长乐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又继续方才的动作,将那汤药一勺接着一勺的吹凉了送到他的唇边。 这一遭,顾渊倒是十分配合的饮完了全部的汤药,只是眉宇始终微蹙,显然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这药的味道很苦。 别人或许不知道,可这细微之处却没能逃过长乐的眼睛。 她搁下已经空了的药碗,将柔荑伸到他的肩头上轻轻的拍了拍,而后绽出一抹明媚的笑,对他道:“真乖。” 这语调俨然像在哄小孩子一般,于是顾渊的眉宇便蹙了深了些。 说罢,长乐侧身拈起另一只小碟子里的果脯。 这果脯是她特意让灼夏她们准备的。 她将果脯递到他近前,微笑着对他道:“吃一个压压。” “不必……”顾渊启唇欲言,可话还没说出口,一块甜腻的果脯就已经滑入了他的口中。 顿时,清俊的眉宇蹙得更深了。 不得不咽下果脯的同时,顾渊亦觉察到触碰在他唇上的指尖。 纤细而又温软的手指像水葱似的,还带着果脯的味道,让方才分明才饮了一大碗药的他莫名的举得喉咙发干。 就连他一贯不喜欢的味道也变得香甜怡人起来,直叫他恨不能把那柔荑也卷入口中,一起鲸吞入腹。 长乐对此却丝毫未有察觉。 看到他吞下果脯时的一脸别扭表情,她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喜欢甜食,五年前就知道,现在也还记得,所以前些日子为了报复你不许我吃枣泥糕,才故意让你陪着我一起吃甜腻的糕点。” 她带着狡黠的说着,不经意的将方才喂他的柔荑贴上朱唇,舔了舔上面残留的甜腻。 和顾渊不同,她很喜欢果脯的味道,特别是沾染了他的气息之后,似乎变得更有滋味。 她完全无意识的做着这件事,却并不知道这一幕在顾渊看来带着怎样蛊惑的意味。 她还故意问他:“你恨我吗?” 顾渊的目光仍然不由自主的停在她的唇上。 那饱满而又润泽的唇,是淡淡的朱色,让人不禁揣测其张翕间会吐露出怎样的芬芳。 他垂下眼帘,轻叹一声后道:“不恨,是臣的错,勉强公主殿下做不喜欢的事情。” 长乐朱唇微启,毫不掩饰惊讶道:“怎的现在不说是为了我好了?” 顾渊则接着说道:“人活一世,若能随心所欲的生活,大抵就是最好的。” 长乐露出一脸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表情:“这话若是子皙说的,倒还可以理解,可这话是顾大人说的,可真是让人惊讶。” 本想再戏弄他几句,可看到他再度掀起的眼帘,她却怔住了。 那双沉如幽潭的双眸忽然变得悠远而后深邃,仿佛方才的话并非是说给她听的,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的。 那眸中隐藏着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虽然让她看不清,却也觉得十分沉重。 到底是什么呢? 她很想直接的问他,可是始终无法出口,似乎潜意识的预感那会是某种她所不能承受的沉重。 于是只得作罢,长乐也不再多言,守着他又歇了一会儿。 很快就到了傍晚,宫人们把膳食都送到了殿内来,以便长乐和顾渊一起用膳。 这段时间,似乎已经习惯了和他一起用膳,何况他如今有伤在身,更是如此。 长乐便自己用一口,再喂他一口,如此反复,玩得不亦乐乎。 眼下顾渊算是落在她手里了。 她自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仍记挂着前些日子他百般约束她的行径。 那一桌子的菜食甚是丰富,她故意夹起一些美味的荤菜,送进嘴里,满脸受用道:“这个好吃,你也尝尝。” 说话间,她又夹起一块送到他嘴边,却在他快要触到的时候忽然转向收了回来,继而端着一脸幸灾乐祸道:“哎呀,差点儿忘了,这个不利于伤口恢复,你不能吃。” 话音刚落,她就把菜送进了自己嘴里。 自从回到无极宫里,顾渊其实早有准备,眼下也是不动声色。 然而表面上,他却还是十分配合的蹙起眉宇,露出不满的表情。 长乐兴高采烈的欣赏着他脸上难得和平日里的清冷不同的表情,却不知道她脸上掩藏不住的明媚笑容才是他欣赏的风景。 用过晚膳之后,自然就到了该歇息的时候。 这两日在凤仪宫里守着他,长乐也只是就着床缘处略趴了趴,不曾好生的歇息。 如今回到无极宫里,顾渊又脱离了危险,她总算放松下来,于是起身打了个哈欠,而后辞过顾渊去沐浴。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沐浴更衣后的长乐竟又再次回到了偏殿。 在顾渊惊诧的目光中,她指挥着宫人们把她的枕头和就寝时惯用的一应器物都摆好,而后命令他们退下。 “公主这是要……”顾渊原本又想起身,却被长乐凌厉的目光逼退回去。 而后她便毫不客气的踱至床前,就着床缘坐下,继而拍了拍床榻,似乎在试这床榻的舒适程度,同时道:“本宫今夜就歇在这儿了。” “公……公主……”她此话一出,连一贯从容不迫的顾大人都结巴了。 顾渊整个人一滞,继而用十分正经的语调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长乐转过头来看向他,一脸霸道的说道:“这里是无极宫,整个无极宫都是本宫的地方,本宫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再说了,如今天凉了,这偏殿地方小,自然比寝殿里暖和,本宫就要在这里睡。”说话间,她已不容推拒的爬上床榻,拣了内侧空出来的半边躺下。 躺好之后,她方才露出受用的表情,又侧过身来看向顾渊。 接着,她更是得寸进尺的钻进了顾渊的被衾,一双玉臂将他的一条手臂缠住,而后往他近前挪了挪,用安慰的语调道:“你放心,我睡觉从来不乱动,保证不会碰着你的伤口。” 刚沐浴过的身子带着水汽的温暖和沁人心脾的芬芳。 长乐本来就格外暖些,偎在他的身边正好弥补了他因为失血而身子发凉的难受,比汤婆子要管用得多。 然而那柔软的发轻蹭在他的肩窝,一条手臂被她抱在怀里,有什么柔软的触感紧贴着,让人不由的联想起那一整具柔软的身子,还有自她身上不断渡来的香气,无一不让人心猿意马。 顾渊觉得他的心脏都在发紧,俨然好似伤处转移了一般。 他声音干涩道:“公主,这恐怕有失体统。” 长乐却显然已经困了,额发在他肩头蹭了蹭,携着倦意道:“你自己也说了你是阉人,不过暖床而已,只要不说出去,怕什么。” 她总是刻意在他面前说着尖厉的话,可分明暖床的是她自己。 顾渊的心已经快要不受控制的妥协,因为他知道她并非真的要伤害他,她只不过在引起他的注意,而这一点,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35章 贪婪 “臣身上脏。”顾渊道,只是那说话的声音放柔了许多,已然像是带着宠溺的摇篮曲。 诚然他高热之后出了不少的虚汗,而这两日因为伤口的缘故也不曾沐浴,这对于素来喜洁的他想必也是一种煎熬。 长乐倒是丝毫不在意,反而往他跟前挪了挪,闭着眼睛道:“没关系,乐儿不嫌弃。” 片刻后,她又似想起什么,蓦地睁开眼睛,撑起身子俯视他道:“要不我让她们准备热水给你擦身。” “不必了。”顾渊连忙拒绝,清俊的面庞上又现出两抹绯红。 感觉到她语调中透出的毫不掩饰的关切,他知道这次她并不是故意戏弄,可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更加不敢看她的眼睛。 长乐将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一只手撑在耳侧,用欣赏的目光凝视着他如玉的侧颜,低声嘀咕:“有什么可害羞的,又不是没擦过。” “公主说什么?”顾渊没有听清,于是问道。 长乐则笑着糊弄过去:“没什么……” 这一说话,原本的倦意就忽然没了,长乐也不急着入眠,索性偎在他身侧,捻起他的一缕乌发绕在指尖玩着。 顾渊也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身子略显僵硬的躺在床榻上,此刻竟也是丝毫没有睡意。 两个人就这样待了一会儿。 顾渊似终于忍不住那般掀起原本已经低垂的睫羽,轻叹一声后道:“您是大晋尊贵的长公主,不该如此。” “不该怎样?”见他也没有睡,长乐便饶有兴致的同他说话。 “不该守在臣的身边,不该为臣侍药,和臣同机而食,更不该……”他低声的喃语似乎带着某种痛苦的挣扎,到最后又化成叹息:“与臣躺在一张榻上。” 长乐将侧脸贴在他的臂膀上,稠密的睫羽扫过肌肤,带来令人悸动的微痒,朱唇更是吐气如兰。 “在我的心里,你始终都是子皙,可是在你的心里,我却只是长公主。”她轻声的说着,语调里蕴涵着落寞的情绪。 顾渊沉默了许久,却只是道:“这是臣应守的本分。” “本分?”长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有些旧的香囊,递到顾渊的面前:“那这是什么?” 幽潭般的眼眸先是一滞,继而化作无奈。 他抬手将那个香囊握紧,终于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原来还是落在了这里。” 听他这言下之意,显然已经寻找多时,或许也猜到是她回长安的那夜落在了无极宫里。 她自拾到之后,一直将这个香囊带在身边,就是想要寻找到合适的时机当着他的面拿出来,让他不得不承认对她的心,如今她得逞了,可看着他无奈的样子,她却并不觉得欢喜。 于是原本要逼迫他承认的那些质问话语,她也都收了起来,终是没有再问一句,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把香囊还给他。 若是彼此心照不宣,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在对待顾渊的事情上,长乐第一次产生这样大度的想法。 她伸出一条手臂,在被衾下揽过他的腰际,而后沉溺于他的气悉。 “还是过去好呀……”感觉到他身子明显的一滞,她却任性的不肯放手,叹了这一句,继而仿佛陷入回忆般道:“还记得第一次和你同塌而眠。那时候你刚当上小乐正,有了单独的一间寝屋,我知道之后比自己多了座宫殿还高兴,夜里迫不及待的抱了枕头要去你那里睡,可你知道了我是公主,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不甘心,就在你门口坐了半夜,最后熬不住睡着过去,不想醒来时竟还是躺在了你的榻上。可是我在门口受了风,忽然发起热症来,骨头里热,身子却冷得打颤儿。我又不许你去请御医,你没有法子,只好也躺到榻上来,替我暖着。” 明明是个曲折又带着些许苦难的故事,长乐的语调里却满是怀念和欣喜。 然而那听故事的人却皱着眉,下意识的将搁在他身侧的那只柔荑握紧,俨然被她柔软而轻缓的声音带回到过去。 那时整整一夜守着她,为她提心吊胆的心绪,到现在还清晰,让他胸口的跳动不受控制的剧烈起来。 “那不是第一次呢。”顾渊忽而启唇低语,仿佛是要用别的言语缓解心下的难受。 “哦?”长乐诧然抬头:“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顾渊垂了垂睫羽,似乎在肯定,唇边接着弯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道:“比那更早的时候,臣还不是乐坊的人,听说乐坊的书阁里藏着一本琴谱,就十分的向往。公主知道之后,带着臣溜进乐坊,趁四下无人时到书阁里去找琴谱,怎知书阁里的书太多了,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乐坊里的人不知有人在书阁里,结果就把书阁落了锁。公主和臣被锁在了里面出不去,于是就那么在书堆里依偎着睡了一夜。” “是了。”长乐脸上浮起笑容,在他的提醒下找回那段记忆:“那次虽不是同塌,可也算是第一次在你身边入眠。” 她说着,又用满怀撒娇之意的目光看着他:“我还记得,那一夜虽然狼狈,却是前所未有的安眠。” 自从母妃去世后,她许多年如一日的,几乎每夜都被噩梦惊醒,可唯独那夜依偎在他的身边,被那自他身上隐约透出的琴木香气围绕着,她竟睡得莫名的香甜,一觉到天明,直到早上有人来开门,才被门上的声音吵醒。 隔了这许多年,可她的习惯却还是没变,依然只有在他身边的时候才能一夜无梦的睡到天明。 或许贪恋着这样的感觉,也是她拼命想要将他留在身边的一个原因。 如今他就在身边,长乐于是受用的闭上眼睛,放纵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存。 …… 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旦沾染了,就会越陷越深,一旦触碰了,就会得寸进尺,就像这入秋后的天气,一旦见了雨,就不可收拾的坠入寒凉。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顾渊因为受创而伤了气血,身上也总是凉凉的。 长乐便催促宫人们早早的把火盆都点上,而她自己更是有事没事就偎在他身旁,美其名曰帮他暖着。 自从那夜与他同塌而眠之后,堂堂的长公主便赖上了他,索性搬到了偏殿里来同他挤在一处。 顾渊很是无奈,但她坚持,他也就只能由着她。 于是原本的一个人养伤,就变成了她陪着他养伤。 长乐也不再理会那些妃嫔们的求见,整日里关起门来在无极宫里守着他。 这样过去了月余,顾渊的身子渐渐恢复,偶尔也下床来走动,而长乐的睡眠则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清晨,她在微阳馥郁中苏醒,还携着些许恋恋不舍的倦意。 还未睁眼,她便下意识的伸手往旁边摸去,却只摸到空空如也的一片床榻。 于是如同自睡梦中被惊醒,她猛地睁开双眼,看到身边被微阳笼罩的床榻,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他的温度。 她缓缓坐起身来,唤了人进来伺候更衣。 来的是浅冬,一如既往服侍得妥帖而又恭敬。 长乐便问她:“顾大人呢?” 浅冬答道:“顾大人怕吵着公主,一大早就轻手轻脚的出去了,眼下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 “哦。”长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继而意识到今天似乎格外安静,于是抬眼往门口看了看,又问道:“灼夏呢?怎么今日只有你一个人?” 浅冬道:“封地来了人,灼夏去迎了,把人安置在正殿里。” 长乐一听,连忙起身,边往门外行边道:“怎么不早说?” 她说着,脚步不停的出了偏殿,经过回廊到达正殿。 见到人才知道来的不过是送信的使者。 长乐接过信,迅速的浏览起来。 那使者同时道:“启禀长公主,赵将军让小人来传信,请长公主放心,军中一切安好,封地所辖的边境之地也相安无事。” 正如使者所说的,这封信乃是她手下将领赵毅的亲书,信中只是例常的汇报近前封地的情况,并没有任何异常。 看到这封信,长乐才松了一口气,并对使者道:“转告赵将军,边境的情况,自信中本宫已经了解了,本宫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多亏了他替本宫打理一切,本宫都记在心上,另外你一路也辛苦,回去之前记得找灼夏领赏。” 长乐说着,侧过头对灼夏示意。 灼夏连忙欠身应答,而那名使者也忙向长乐稽首行礼,并道:“谢长公主隆恩。” 见过使者之后,长乐和浅冬、灼夏一起出了正殿。 庭院里虽无繁花,但秋叶金黄,随着不时刮过的风如蝴蝶挥动绚烂的翅膀。 这样的景色相较春夏时节的热闹,自有一番云淡风轻的恬静。 然而长乐却无心欣赏秋景,她只是提着裙摆迅速的穿过回廊,最终在书房的门口顿足。 守在门口的宫人见是她,连忙打起了锦帘,并欲高呼:“长公主驾到。” 长乐却在宫人出声前阻止,而后放轻脚步踏入殿内。 第36章 温暖 书房里的暖意不似寝殿里重,却也足以驱散衣衫上沾带的寒意。 长乐从门口进去,入眼的是一块四折的檀木屏风,每一折上都在正中间的地方嵌着一块蝉翼纱的绣图,乃是四季之景。 然而她的眼中却并未看进那上面的纹案,凝聚目光注视的,是薄纱上隐约映出的人影。 模模糊糊的轮廓,宛若隐匿在玄宗秘境之中的谪仙,好似只要涉足其中,就可以有幸得到他的渡化。 那明媚的宫装女子便挽起裙摆,化身为虔诚的信徒,端着清浅的步子继续前行。 绕过屏风和两旁垂着的锦帘,那好似一幅水墨画般的景象就呈现在她的面前。 正对面的窗虽然闭着,但窗上的垂帘却是挽起的,秋香色的窗纱上有些模糊,不知沾染的是水汽还是霜华。 临窗的地方摆着同样是紫檀木的案几,案几上没有过多的杂物,只不过一方砚台、一条镇纸和几支羊毫。 那是长乐平日里写字的地方,而此时顾渊正坐在这里埋头处理文书。 他很是认真的在审看那些文书,偶尔执笔在上面落下批注。 他的手边还堆着一沓,显然已经处理了一些。 直到长乐行至屋内,他也没有觉察到有人靠近,仍旧眉宇微蹙的埋身于公务之中。 长乐便放轻了脚步,又往前行了几步。 因为受伤的缘故,他没有如惯常那般穿衣襟很高的浅清衣袍,而是随意的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衫。 这使的他更添了几分不染纤尘的卓然。 衣襟一直开至胸襟一下,现出里面同样松散的亵衣,半遮半掩的露出半边形制精巧的锁骨和胸口处的伤处。 经过了月余的将养,那伤处已然恢复不少,如今白绢也拆去,隐约可以瞧见里面的情况。 伤口上结了厚厚一道痂,在温玉一般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突兀。 看着这一景象,虽然知道他已经好转,可长乐还是莫名觉得刺目,不由自主的蹙紧了眉尖。 她拾起脚边的蒲团,至他身边搁下,然后挨着他坐下。 感觉到身畔的温香软玉,顾渊才回过神来,连忙搁下笔,欲起身行礼。 “臣擅自使用了公主的书房,僭越了。”听着那悦耳的温润声音,长乐扯住他的袖摆,阻止他起身折腾。 “知道还这么做,子皙莫不是喜欢被本宫惩罚了?”控制不住的对他说出这般戏弄的话,于此同时,长乐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随后翻了翻堆积在桌机上的文书,看起来不厚的一沓,处理起来应该还是要费些精神的吧。 她便又蹙了眉,抱怨道:“伤还没好全就急巴巴的送来这些,礼部的那些老头子,莫非都是吃干饭的。”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弟,长公主有时候说话的语调还真是和天子很像。 面对她明显的撒娇,顾渊薄唇边不自知的弯起一抹浅笑。 他顺势抬手将她揽住,以免她一个不小心摔着,同时道:“臣陪着公主,这些先放下。” 长乐却不满的努嘴道:“罢了,公务为重,你处理你的,我就在一旁抚琴看书,不扰你。” 他若是现在搁下这些文书陪她,夜里也还是要自己一个人再看完,过去身子无恙也就罢了,如今伤还未愈,叫她如何舍得。 顾渊又低头扑进文书里,长乐则沏了一壶茶,又自一旁的书架上挑了本兵书来看。 说是看书,她实则一手撑着侧脸,目光却不由自主的向他瞟去,最后索性也不顾书了,只是看着他。 不得不承认,上天在造物之时是何等矛盾,一方面给了他伶人的卑微出身,另一方面又对他倾尽眷顾。 那如玉的面庞,在窗外透进来的辉光下显得愈加剔透。 清晰的轮廓和俊秀的眉宇同样的极尽完美,多一分显得过于,少一分又不足。 微抿的薄唇在常人看来是诱惑中透着的冰冷,也是不容接近的疏离,可唯有对长乐,却并非薄情的象征。 自衣襟间隐约透露的胸膛虽看不真切,却也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随之推断那掩盖在衣衫下看似纤柔的身子是怎样紧实而又精壮。 长乐如同受了蛊惑,忍不住伸手去触碰他披散在肩头的乌发,替他将垂到襟前的一缕拂至身后。 这一举动换来他侧过头来的一抹浅笑。 幽潭般的眼眸里都是宠溺和甜蜜,叫长乐恨不得将它们都占为己有,再不许别的人看到。 她下意识的对他回以明媚的一笑,却忽觉有什么在触碰她头上的青丝。 诧然抬头,原来他竟腾出手来,在她额发上轻轻揉着。 她便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却又怕碍着他,只留恋了片刻就松开。 这样下去,她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打扰他的。 长乐甚有自知之明,可又舍不得离开,于是起身,让人把乌月取来。 对于顾渊来说,琴声不是打扰,而长乐也可以借此凝神聚气,把注意力暂且从他身上移开。 轻缓而又悠远的琴声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她弹奏的是歌颂春光的琴曲,琴声宛若春江水暖,似乎也将这薄凉的秋染上了一丝温暖之意。 不知不觉便沉醉于其中,她索性不顾手上的指法,闭上眼睛用指尖感受琴弦,随性的拨弄着。 也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忽然有什么覆在了她的背脊上,柔荑也被握住,被带着勾动琴弦。 琴音顿时变得沉缓且浑厚了许多,但同时也更清澈。 倘若没有比较,她的琴声便是放在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晋都是出类拔萃的悦耳。 唯独在他面前,即便充满自信的她也败下阵来。 可以说他是她习琴的夫子,而她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可是无论她如何模仿、如何苦练,就是没有办法弹出和他一样的琴音。 他的琴声好似充满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像是一个懂得诉说的人,蕴涵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令人禁不住想要探寻,一发而不可收拾。 哪怕仅仅只是三两个音,就足以看出区别。 长乐睁开眼,有些懊恼的回头看他。 这时候才发现他是贴着她身后坐的,双手绕至身前握住她的柔荑,如同将她拥在怀里。 他的下颌就在她的肩上,侧脸几乎与她相贴。 这忽然的动作让她的朱唇几乎擦着他的面庞而过。 只是刹那间,长乐便不由自主的红了脸。 他清俊的面容太过耀眼,让她垂眸不忍相视。 她携着愠怒低喃:“如何都没有你弹的好听。” 那表情就像是一个努力用了功却没有办法得到认可的学生。 顾渊薄唇微弯,在她耳畔给出认可:“公主已经弹得很好了。” “哼,骗人!”长乐轻哼一声,索性撤回身子,耍起性子来:“不弹了。” 她这一撤便越发偎进了他的怀里。 方才被他握着柔荑的时候就注意到,他的身子有些凉,一双手更是凉的。 她便索性将那一双手揣进她自己的袖子里,在一双柔软的掌间熨帖着,暖融融的身子也往他怀里传递着温度,不一会儿就把他也捂暖了些。 对于这个自动送上门的小暖炉,顾渊也觉得受用,不由自主的就躬起身子,将下颌搁在了她圆润的肩头,怀抱更是将她拥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越来越贪恋这样的感觉。 她没事就爱赖在他怀里,总嚷着怕冷,可实际上她的身子要比他暖得多。 或许早在最初的相遇,他就贪图着这份温暖,直到五年前忍痛拒绝了她,以为就可以割舍了,可如今再触及,却发现早已陷得更深。 那感觉就像是干涸了许久的土地,忽然受到了甘霖的润泽,一丝一毫都舍不得放过,恨不能将她全部的揉进身体里。 “文书都看完了?”长乐靠在他的怀里懒懒的呢喃着。 “嗯。”顾渊贪婪着这温暖的润泽,闭着眼睛延续轻而缓的尾音。 时光在此时是如此悠长而又美好。 多希望一切可以定格在此处,连同那馥郁的微阳,那隐约还回荡在空气里的琴音,那温暖的拥抱和柔软的鼻息。 相拥的两个人都没有再言语,似乎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一个不小心就会碎裂原本的美好。 然而时光却从不停歇,即便默然于心间向神明许下愿望,也还是会在最没有防备的一刻戛然而止。 正是温存之际,书房的门口处却传来了脚步声。 这次是灼夏当了冤大头,进来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有过数次经验之后,她却是学乖了,只站在锦帘后面便顿足不前。 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之后,她先是试探的轻咳了两声。 一个温柔中带着缱绻的声音自屋内传来:“可是有事禀报?” 从声音来分辨,长公主今日的心绪应当不错。 心里有了底之后,胆子也大了些,灼夏于是清了清嗓子,应道:“启禀长公主,高公公方才来传话,是陛下传您觐见。” “哦?”长乐诧然的坐起身来,回过头与顾渊相视。 自回长安以来,圣上除了晚宴,几乎从来不曾私下传她觐见,如今忽然传她,是为了什么,她实在想不出,而自顾渊的目光来看,显然他也没有想明白。 第37章 闹剧 从无极宫到承天宫,只不过隔着大半个御花园的距离,却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重境地。 长乐素日里喜欢清静,故而无极宫里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原本派来伺候她的一大群宫人们也只留下了几个,其余都退了回去。 承天宫却不同,还没瞧见宫殿,就先远远的闻得一阵热闹的丝竹声,直叫人怀疑,长安城上空始终漂浮着的,那些不绝于耳的乐声的源头全都在于此。 刚一踏进庭院,就被布满侍卫和宫人的阵势给震住。 在愉悦的乐声之下,这些人的表情却是恭肃而又谨小慎微的,仿佛时刻警惕着,唯恐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好似迷乱中透着的冰冷,强烈的反差,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长乐在宦臣的引领下往正殿中去。 从里面传来的娇笑声以及杯盏碰撞的声音可知天子仍然还在“忙”着。 她不想打扰,原打算在门口候立,等到那欢愉结束再进去。 领路的宦臣却在殿前顿足,侧过身让开,对长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并道:“长公主请,陛下正在里面等着您。” 原来只是找她来赴宴的吗? 长乐略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心里的预感却让她觉得不安。 再猜测也是无益,她索性轻提裙摆往殿中去。 宽阔的大殿之中灯火摇曳、满堂华彩,即便是在白日里,也装点出犹如夜晚的靡丽。 一层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如同纤细而又柔软的腰肢款摆,和美人婉转的娇笑一样,像羽毛挠进了心里,不过片刻就生出欲罢不能的感觉来。 许是早已厌倦了宫里的乐坊,此刻奏乐的不知是哪里找来的丝竹班子,抚弄的乐声,庄重不足妖娆有余。 在那群乐人里,长乐还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宸妃送给她的两个伶人。 原本因为宸妃之事将他们牵扯进来,而使得他们得到天子的注意,她心里还存有些许的不忍,可如今看到他们脸上洋溢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才知道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有人期盼着最终能有个圆满的下场,有人愿用来日的凄凉惨淡换今时的富贵荣华,也不过是各人的选择罢了。 “皇姐来了。” 一瞬的出神之际,殿内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那声音乍听起来没有异样,可略一探究却发现带着一种与实际年岁不符的东西,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在纸醉金迷中长久的浸淫才会有的东西。 长乐抬头,双手交叠的抬至前方,恭敬的行礼:“臣参见陛下。” 与此同时,她注意到,天子正坐在前方的御座之上,左右却各依偎着一位美人。 两个美人都是尚不曾及笄的年华,且看着很是面生,回想起来,在皇后的赏菊宴上也不曾见过,想必又是他刚搜罗来的新人。 殿中除了天子和她之外,还有别的宾客。 长乐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勉强记起是刑部侍郎,叫司徒云的,显然是皇后母家一派的官员。 那人见长公主驾临,连忙起身行礼。 天子却道:“尔等别光顾着拘礼了,还不快坐下来一起赏乐。” 说罢,他立刻命人给长乐安排坐席,继而对她道:“朕前日里听闻百花楼里新组了一套丝竹班子,奏的曲子颇有几分意趣,让长安城里的纨绔子弟们都趋之若鹜,朕就让人把他们请了来,听了之后觉得美中不足,于是让宫里的伶人添加进去,如此便好了。今日特意请了通晓音律的司徒爱卿来评赏,皇姐既然来了,也一起听听。” 那百花楼是个什么地方,长安城里的贵族无人不知晓。 也难怪奏出的乐声带着一股子撩人的狐媚之意。 然而被正统的宫乐这么一混合,原本南辕北辙的两股音,竟分别消减了各自的凌厉,莫名和谐的融合在了一起,倒真是妙不可言。 只是皇上竟然毫不隐晦的将这一套丝竹班子传到了宫里来,若是被朝堂上那些个老头子知道了,想必又要摇着脑袋说昏君误国了。 想到这里,长乐的唇边不由的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接着,她又听见天子对司徒云道:“司徒爱卿觉得如何?这样的乐声是不是妙意盎然,若是司徒爱卿也觉得好,等到新年的国宴大典上,朕就让他们这么演。” “这……”司徒云只顾用袖子擦拭额上的虚汗,却噎在那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倒也是,若只是问这曲子好不好,尽管用华丽的辞藻称赞一番就好了,可偏说要把这样的丝竹班子放到国宴上演奏,若是此时赞同了,到时候岂不要被那些老臣们用唾沫星子给淹死。 见司徒云一脸为难,天子换了关切的语调道:“司徒爱卿想是听曲听累了。”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美人的削肩,命令道:“还不快去为司徒大人添酒,好让司徒大人解解乏。” 那美人得了令,笑意嫣然的行至殿下,腰肢一摆便如游蛇一般来到了司徒云的席前。 “司徒大人,请用。”妖娇的声音带着种媚骨天成的风情,尾音处更是七弯八绕。 光听得这一声,只怕不用饮酒就已经醉了。 长乐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听到座上天子传来的一阵轻笑。 司徒云方才还满面惶恐,此时见了美人,却顿时将其他的情绪都抛到了脑后。 他不敢太过造次,只是略掀起眼帘与那美人相视。 只是一瞬便似陷入了一双流转的美目中,不得不承认,这一对新添的姐妹花,当真是尤物。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面对近在眼前的诱惑,极力坚守的自持变得脆弱异常。 即便只是倾倒了一盏酒的短暂时间,长乐已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两人当着天子的面于目光之中上演了一整出的缠绵悱恻。 实话说,这让她觉得有些恶心。 天子却好似看得意兴盎然,待到美人回到他身边之后,对司徒云道:“司徒爱卿,朕的这位美人美吗?” 他说着,一只手抚上美人的纤腰,引来一阵撩人的轻笑。 司徒云尚在恍惚之中,下意识的答道:“美,美……” 继而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咽了口水,低头噤声。 天子又道:“哪里美?” 这追问出乎司徒云的意料,叫他一时慌乱,不知所措,愣了半晌之后,只得尴尬道:“都美,都美。” “司徒爱卿这是敷衍朕啊。”没有想到天子在这件事上竟格外纠缠。 司徒云慌了,连忙道:“臣不敢……” 继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他又抬眼偷觑了一眼依偎在天子身边的美人,而后似思忖过后道:“臣的意思是……这位美人哪里都美,特别是……特别是纤纤玉手。” “哦?”天子听罢,擒住美人的柔荑细瞧:“朕竟不曾发现,还是司徒爱卿有心。” 美人得到赞赏,立刻露出娇羞的笑。 天子则揽着美人道:“既然司徒爱卿喜欢,朕就忍痛割爱,把它送给你了。” 在场的所有人俱是一惊,皆道这行径实在不符合他的习惯。 “皇上……”美人打着转儿的轻唤,表面上似表达出希望留在皇上身边伺候的意愿,可眸子里的欣喜却掩藏不住。 司徒云则怔然在那里,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来人啊。”伴着天子一声令下,美人半推半就的由着那些人将她拉开。 下一刻,美人已被带到了司徒云的面前。 从她看司徒云的目光,长乐隐约有种他们并非第一次相见的感觉。 司徒云连忙跪下来谢恩,却听天子朗声道:“司徒爱卿不必客气。” 继而,他又对美人身边的侍从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美人的双手砍下来,好让司徒大人带回去。”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犹如惊雷崩裂在大殿之中。 在场的所有人都那一瞬僵住,就连始终延续着的丝竹声也顿了顿。 原来他要送给司徒大人的不是美人,而是美人血淋淋的双手。 司徒云脸色煞白,身子一瘫坐到了地上。 接着便是血腥的一幕,大殿里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极长而又极惨烈的,仿佛穿透大殿和大殿上方厚重的云翳,冲入天际。 长乐不忍相视,只是端起茶盏,低头轻抿。 司徒云勉强爬将起来,一个劲儿的磕头,好不容易全身而退,再顾不上那美人,连滚带爬的出了大殿。 天子则好似一瞬间失了方才的兴致,用有些讪讪然的语调吩咐宫人们收拾干净。 那些宫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让大殿恢复至原本的洁净。 若非空气里还残留的血腥气,简直就要以为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被天子搂在怀里的另一位美人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眼下正吓得花容失色、浑身颤抖。 天子没有丝毫怜惜,只是露出嫌恶的表情,将人推开,而后起身步下御座,朝仍然端坐于席间的长乐踱来。 继而天子的声音传了来:“方才莫不是吓着皇姐了吧。” 第38章 参奏 此时的天子用关切的语调说着话,俨然是一个体恤臣下的明君,实在让人难以和刚才的景象联系在一起。 面对一母同胞的兄弟,长乐觉得陌生却又不陌生。 自先帝身上延续下来的残暴似乎很早就在他身上得以体现,大抵是从他握着被折断脖子的鹦鹉,对她说“这只鸟想飞走,我就把他给杀了”的时候开始。 后来他在司徒氏的支持下谋取皇位,而先帝也不明缘由的驾崩。 那之后,他的情况要缓和些,不过在她离开长安的这五年中,似乎又变得更严重了。 长乐起身端礼,不动声色的应道:“臣还好。” 天子却上前来,轻捏住她的指尖,将她扶起道:“皇姐莫要怪朕,朕也是不得已。” 他……这是在解释。 “其实那个美人朕很喜欢,她比后宫的所有妃嫔都知道如何才能取悦朕。”他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语调像极了当年。 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红着鼻尖、眼泪打转儿的对她道:“其实我很喜欢它,每天替他准备最新鲜的饲料,可它还是要抛下我,我只好杀了他。” 时光仿佛发生了重叠,面前身着龙袍的少年正在用同样的语调对她道:“朕待她很好,甚至不介意她罪臣之后的卑贱出身,可她却偏偏惦记着那个曾经在刑部大牢里给过她一碗热粥的侍郎大人。” “所以,朕只能杀了她。”用平淡的语调说着话,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却浮现出嗜血的情绪。 他忽然握紧了拳,咬牙切齿道:“朕最恨背叛,所有背叛朕的人都得死!” 下一刻,他却又换作柔和的语调,看向长乐道:“皇姐说,朕这样做对吗?” 长乐知道他并非在询问,只是等待着她肯定的回答,于是毫不犹豫的答道:“皇上圣明。” 果然,听到此话的天子露出了笑容,拍了拍长乐的肩道:“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弟,还是皇姐了解朕。” 自他口里听到“一母同胞”这四个字,她却不受控制的微蹙了眉尖。 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天子的心情又恢复至原本不错的状态。 他转过身往王座上去,同时用轻松的语调道:“朕今日请皇姐来,并非只是为了听曲。” 终于进入正题了,长乐不由的提起了心,表面上却维持着云淡风轻,端起酒盏轻抿:“那是为了何事?” “皇姐看这是什么?”天子屏退众人,而后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枚奏本。 这种朝堂上的东西被他带到奉天宫里来倒是少见。 长乐于是起身,至御座下端立,答道:“臣不知。” 天子便慷慨的说与她听:“是弹劾皇姐的奏本。”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长乐蹙紧了秀眉。 “哦?”她配合着他,演出这如同看戏的态度:“不知弹劾的是何事?” 天子则如同与她讨论别人的事一般道:“你说这荒谬不荒谬,这可是数十名朝中重臣的联名上疏,为的是揭露大晋长公主与突厥通敌的叛国之罪。” 这话让长乐交握于袖下的柔荑指尖泛白,可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不紧不慢道:“既如此,可有证据?” “证据就是……”天子说着,忽然迸发出一阵轻笑道:“皇姐曾接受过突厥王子馈赠的一只雪狐,还将那只狐狸带回了长安。” 长乐亦弯起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不过是一只狐狸,况且还是象征着两国友谊的馈赠,就如同吐蕃王子来觐见时,也赠与了臣香料和布匹一样。” “这样的证据,皇上也相信吗?”她毫不畏惧的抬头直视天颜,用笃定的语调说道。 天子有一瞬的微滞,继而将奏本置于桌机上,再度起身步下御座,来到长乐的面前。 他凝视着她的双眸,却忽然加深了脸上的笑意:“朕当然相信皇姐,即便他们真的拿出什么确凿的证据,朕也绝不会怀疑,因为皇姐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其实朕对皇姐提起此事,并非是为了质问。”他忽然又换了话题道:“朕只是想要提醒皇姐,如今已经有人盯上了皇姐,所以务必要小心。” 他这语调竟真像是善意的提醒。 长乐欠身行礼,应道:“谢陛下提醒。” 天子却道:“其实皇姐回到长安,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手握兵权的女人在世人的眼睛里永远是有利可图的,自然便会有一些人觉得如果没有希望得到,毁灭才是不令其与之为敌的最好方法。” “陛下……”长乐抬头欲语却被天子示意停止。 他只是接着方才的话道:“眼下要替皇姐解决这一困境,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尽快联姻。选一个日后能镇得住那些人的驸马,让他们彻底的死了心,也就不敢再打皇姐的主意了。” 绕来绕去,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长乐甚是无奈的应道:“正因为臣的手上掌握着兵权,所以招驸马的事情更是马虎不得,况且如今放眼朝堂,能够满足得了陛下所提要求的,恐怕就只有司徒氏的人,可陛下不妨三思,当真希望臣与司徒氏联姻吗?” 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她唯有撕开遮掩在真相上的那一层围布。 天子的眸色明显沉了几分,继而在沉吟了许久后,方才道:“一定还有其他人选,一定还有……” 他眉宇紧蹙的反复低喃,好似自言自语一般。 到最后也好似无解,他却想起了什么,重新看向长乐道:“朕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倒是叫长乐有些无措。 她的眸子里浮现出疑惑的神色,而后听见天子道:“皇姐要如何宠幸顾渊都无妨,况且婚姻只是谋求政治目的的工具。就像朕一样,即便成了婚,也一样可以拥有自己喜欢的。只要皇姐喜欢,朕可以把他赐给你,让他只做你一个人的男宠,若是你腻了,想要更多,朕都可以满足你。” 听见他把顾渊牵扯进来,长乐的两条秀眉不由自主的纠结到了一起。 她并没有争辩,只是沉下声来道:“这件事和顾大人没有关系,皇上说的事,臣亦会认真考虑。” 见她隐约有松口的迹象,天子立刻现出欣慰的表情,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长乐却莫名的焦躁起来,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令人窒息的大殿里,于是辞道:“若陛下无其他事,臣就先告退了。” 好不容易自承天殿脱身,长乐一路面色阴沉的往无极宫去。 浅冬和灼夏也察觉到她的情绪,两个人俱是噤声不语,小心翼翼的加紧脚步跟上。 刚回到无极宫,便看到顾渊在门口迎她,似乎已经等了多时。 那沉如幽潭的双眸里,浮现的是无法掩藏的担忧。 见长乐回来,他连忙迎上来,问道:“怎么样?” 抬头凝视着那清俊的面容,和眸子里溢满的关切,原本绷紧的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塌陷。 方才在承天宫里,即便是面对最凶险的时刻,她也可以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不动声色的为自己辩护,然而此时只是听到他这样简短的一句,她便受不了了。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是多么冰凉,掌心都浸满了涔涔的汗,背脊上更是起了一层薄汗,直将华丽裙衫下的亵衣都贴在了身上。 眼下被风一吹,浑身都开始发凉。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扑进了顾渊的怀里。 用双手紧紧的环着他,感觉着他身上的温度和衣袖间隐约透出的琴木香,那胸口充实的感觉,可以有效的缓解纷乱跳动的心。 顾渊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诧得一怔,一双手顿在半空中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感觉到她传递而来的心跳和情绪之后,他的眸光却变得柔软,将掌心贴上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仿佛安慰般的抚摸着。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待了许久,一直等着她缓和过来。 这个拥抱让她将压抑许久的脆弱与惶恐尽数宣泄出来。 重新凝视他的双眸时,她觉得好了许多。 顾渊则柔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长乐被他问得一怔,随即避开他的目光道:“没什么。” 说罢,她自他怀中撤离,绕过他往前方的宫殿里行去。 然而当她行至宫殿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原本已抬起一半的足却又顿住。 她转过身来,轻倚在门边看向他。 方才她说没什么,顾渊并没有追问。 此刻她却后悔了,朝他伸出手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两人相携着回到宫殿里。 长乐屏退众人,将今日在奉天宫里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她最后道:“归结起来便是两件事,一是提醒我莫要生出异心,二是招驸马的事情已经提上议程了。” 听到招驸马几个字,顾渊的眸光明显沉了沉。 他揽住倚靠在她怀里的人道:“看来是皇后和司徒氏近来太过清闲了,公主放心,臣马上就会让他们忙起来。” 说话的时候,沉如幽潭的一双眼眸化作了深不可测两汪幽黑。 感觉到他语调里透着的寒意,长乐蓦地抬头,蹙眉道:“你要做什么?” 顾渊却将目光移向了书房的方向:“圣上的寿辰快到了,臣奉命策划寿宴,已为圣上备好了礼物。” 长乐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想起今晨随手翻动那些文书时,是看到过关于举办寿宴的事宜。 她于是问道:“什么礼物?” 那形状完美的薄唇微弯起一丝弧度,应道:“公主可还记得臣养的那几个舞姬?如今也到了用她们的时候了。” 第39章 惊鸿 夜深了,明月悬于朱阁,照亮了静谧的庭院。 难得拨开厚重的云翳,恍若始终在梦里的长安,依旧被笼上朦胧的雾。 远处的灯火点点,空气里隐约漂浮的丝竹声,都好似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无极宫里一片寂静,唯有偏殿里的窗上还透着烛光。 殿中,长乐侧倚在床榻上,专注的凝视那如玉的面庞。 顾渊已然睡去,卸去防备的睡颜格外的安详。 烛光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暖意,也消融了眉宇之间的清寒。 她的唇畔不自觉带上了浅笑,抬起柔荑拨开拢在他额边的发丝。 指尖穿过发丝的触感柔而又滑,好像在抚摸着上好的绸缎。 一点点理顺了铺展在枕席间的发,她不禁有些爱不释手。 下一刻却还是移至那安睡中的面容,轻触那牵动着她的心的轮廓。 隐约觉到她的温度,蝶瓣一般的睫羽在梦中轻颤,而他似乎寻着她的气悉,下意识的往她怀里挪了挪。 那一双秋眸变得更加柔软。 她丝毫也没有睡意,仿佛要这样看着他直到天荒地老。 以为要一直这样下去,自门口传来的刻意压低的窸窣声却打破了格外寂静的夜。 “长公主……”浅冬用气声的轻唤自身后传来。 长乐连忙回头,将指尖竖起在唇边,示意她安静。 浅冬便不敢再出声了,敛目垂眸的退至一旁,等长乐在顾渊的额上落下轻柔的一吻,为他掖了被子,而后起身随她离开。 两人一直行至书房里才说话。 长乐自书柜的暗格里取出一封书信交给浅冬,接着一脸严肃的对她道:“这封信你务必要找一个绝对可靠的人送回封地,交到裴元将军的手里,并且告诉裴将军,信里提到的事情,请他一定要尽快调查。” 仅仅只是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浅冬也知道这封信的重要性,于是小心翼翼的将信握在手里,认真的点头道:“长公主交代的事,奴婢一定小心办好。” 长乐满意的点点头,又道:“整个无极宫,本宫最相信的只有你和灼夏,然而灼夏性急,难免毛躁,不及你心思细腻缜密,故而将这件事交给你。记住了,此信关乎许多人的性命以及本宫命运,千万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浅冬忙应道:“是,奴婢遵旨。” 说罢,她便离开书房,着手去处理长公主交代的事宜。 长乐亦准备回偏殿去,转身之际却为眼前的景象所撼。 此时云翳已经散尽,是在长安城里难得看到的一个晴夜。 一轮明月孤绝而又清冷的悬在窗前,让人错觉它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银色的月光仿佛扑面而来,竟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她不禁怔然,有些失神的行至窗前。 许是因为过于明亮的月光,眼睛都有些模糊了。 她抬起手好似想抓住月光,却又看着它们自指缝间溜走。 于是低声的喃喃:“命运,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 过完冬至,大晋天子的寿辰也到了。 这对于沉溺在享乐之中的大晋子民和君王来说,都无疑是最重要的节日。 今年的寿辰照例由礼部承办,自然也就落在了顾渊的肩上。 其实这件事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过去的数年中,每逢这样的盛事,礼部的官员们都会来请他拿主意,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最了解皇上的喜好的心性。 眼下尽数交给他的策划,只不过是少了中间的传话,更便易些罢了。 于是早在一个月前,寿辰当日的宫宴便在顾渊的督促下井井有条的准备起来,等到了那一天,则已经是万事俱备。 这段时间少不得他要忙碌得脱不开身,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在无极宫里守着长乐,幸而在这件事上,大晋的长公主显得颇为大度,竟不同他计较。 饶是如此,每日入夜之后,他还是会赶回无极宫歇息,无论多晚回来都会发现长乐在等着他。 这样的日子平静而又美好,一度让他生出念头,若这辈子能就这么下去该有多好。 寿辰当日,长安城中处处欢歌笑语,贵族们纷纷雇人搭起了戏台子,准备彻夜狂欢,至于贫穷与饥饿,则都被遗忘在漆黑的角落里,小心翼翼的把自己藏好,生怕扫了这些贵人们的兴。 宫里自然更是张灯结彩,宽阔的大殿,仿佛化作一块巨大的琉璃,在绮丽的流光之中熠熠生辉。 瑶光殿里君臣同贺,好一派热闹景象。 被灯烛照得透亮的大殿里,到处都镶嵌着绚烂的珠宝,摆着珍贵的瓶器。 空气里同时弥漫着食物与美酒浓郁的香气和寓意着欢庆的乐声,而大殿中央的舞台上,面若娇花的美人更是卖力的舞动着纤细的腰肢,极力将最美好的一面绽放。 所有的感官在同一时间被取悦和满足,让人彻底的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看着满殿的繁华,天子对于今日的寿宴显得十分满意。 他端起杯盏,神情愉悦的称赞:“不愧是顾爱卿准备的,今年的寿宴比过往的任何一年都更让朕满意。” 说着,他将酒盏递到前方,对顾渊道:“这一盏酒赏赐给你,作为对你的嘉奖,待到宴会结束之后,朕还会给你更多的赏赐。” 顾渊至殿前行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拢袖躬身:“谢主隆恩。” 而后他接过高公公亲自递过来的酒盏,仰头饮尽。 “好!”皇上又迸发出欢愉的笑声。 饮过酒后,顾渊却没有就此退下,而是立于殿前,向天子禀报:“启禀圣上,为了恭祝圣上寿比南山,臣还准备了一个礼物,打算在今夜的宴会上呈给圣上,只是不知能否得圣心。” “哦?”天子正在兴头上,又听说是顾渊送上的礼物,立刻表现出兴致道:“顾大人送的礼物定然不是俗物,也必定能让朕满意。” 顾渊垂眸道:“既然陛下应允,那臣就将礼物呈上了。” “快快呈来!”天子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将身子往前挪了挪,倾至桌机上,一脸期待的看着前方。 顾渊则不紧不慢的退至殿中央。 舞姬们立刻知趣的退了下去,就连丝竹班子也停了下来。 原本喧闹的大殿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是屏着一口气,等着看顾渊将呈上怎样特别的礼物。 在一片寂静中,万众瞩目的那个人一袭浅纱青袍,端坐于七弦琴前。 仿佛与生俱来的清冷与出尘,让人觉得他此刻已然化身为大隐于市的谪仙,任周遭喧嚣浮华,他自是清净无垢,不沾染一丝一毫。 他微闭双眸,如玉的面庞分明清晰,却又如同笼着月光一般朦胧,双手悬于琴弦上,如同置身于另一重境地,是周围那些人无法抵达的境地。 这一幕实在美得惊心动魄,不仅君王看怔了去,坐下朝臣、后宫妃嫔甚至都忘了呼吸。 就连那坐在席间,始终只是低头酌酒,仿佛整个宴会都与之无关的宫装女子也不禁抬头。 大晋皇朝的长公主对类似的宴会素来不感兴趣,而唯独此时抚琴的那个人,可以全然改变她对这场宫宴的看法。 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全部了,顾大人大抵是谱了一首新曲,要在这里送给天子。 然而当顾渊的指将要落往琴弦间的时候,一个用斗篷笼住全身的女子却从人群中出来,步步生莲的来到了舞台中央。 众人一时愕然,皆道方才竟不曾注意有这样一人隐于席间。 与此同时,女子褪下了身上的斗篷,现出一袅婀娜的身段和一身绚丽的衣裙。 那衣裙和平日里女人们所穿的不同,柔软的绸缎和轻纱格外的贴合着身子的线条,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渲染到极致。 仅仅只是几步行走间,已看得出她的身子比方才的任何一位舞姬都要柔软,周身更是散发着一种让人心悸的风情。 纵使她的脸上仍笼着轻纱,但仅仅只是身段和那一双勾人的眼眸,就足够让男人们欲罢不能。 琴声响起,女子旋身而舞。 浮动的水袖和偶尔被风拂起的面纱更增添了几许撩人,众人于是感叹,能够让顾大人作为陪衬的女子,果然是人间极品。 一曲舞尽,座下已有数人痴傻,甚至忘了这是天子面前,情不自禁的迸发出叫好声。 “赏!”天子也满意的拍手,喊着看赏。 女子谢过天子与众人,却并没有就此退下,而是重新回到舞台中央。 这一次,她敛起满身风情,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俨然又成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顾渊顿住琴音,在片刻的间隙之后,重又勾动琴弦。 这一次,当第一声琴音响起,方才还看得开怀的天子却忽然敛起了满脸笑意。 他仿佛怔住了一般,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 长乐也顿住了手里的酒盏,甚至险些将酒都泼洒出来。 顾渊要进献美人的事,她事先是知道的,可是眼前的情形他却并没有告诉她,而这一切,早已超越了她所能预料和承受的。 第40章 同行 “月影流光兮,碧波清。一叶扁舟兮,蒹葭行。烟雨楼台丝竹起,远山如黛弄纤云。回首伊人兮,不见卿……” 女子的声音悠远而又纯净,和着琴声缓缓飘来,仿佛来自于比远方更远的距离,仿佛托生于梦境之地。 那是早已尘封的记忆,隐藏在浮华与血腥的背后,是投射在幽暗深处的一束月光。 当年的那个女子面容都已经模糊,可眉眼之间的温柔与慈爱却记得清晰。 那是和此时截然不同的融融春光,天空不像现在这样总是盘踞着云翳,阳光大片的铺撒在地面上,将七彩的光斑跃动在华丽的衣裙上。 女子抚着琴,和着琴声浅吟低唱。 还有树上的清脆的鸟鸣和风刮过树梢的声音。 自树梢间漏下的影,将孩子们天真的笑容晃动得更加灿烂。 女子将倚着她不小心睡着的孩子揽进怀里,替他们遮挡阳光。 琴声虽戛然而止,但她唇间的吟唱却并未停歇。 悠远而又缓和的调子变成了轻柔的摇篮曲,哼唱着被称之为母爱的温暖。 小的男孩已经睡沉过去,大些的女孩儿却偎在她的怀里,眨巴着眼睛,强忍着睡意发问:“母妃唱得是什么曲子?” 女子脸上的笑意更加柔和,温柔的目光看向女孩儿,用同唱着曲儿时一样轻缓的语调低喃:“是母妃家乡的小曲。” 她的声音比春日的和风还要柔软,仿佛怕吵醒了正睡着的那一个,又仿佛要哄醒着的这个入眠。 母妃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 自柔和的曲调里,恍惚可以看到春江水暖,潺潺的溪流趟过青石桥下,杨柳垂于堤岸,恋恋不舍的被风拂起。 或许还有更多,温暖的阳光,鸟儿的啼鸣,游戏于花丛的彩蝶…… 一切都笼罩在馥郁的微阳里,却也模糊得只有一个轮廓。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没有到过的地方,却与她血脉相连的地方,她总是还来不及设想,就进入了梦乡。 ……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记忆的景象随着母妃的逝去而永远消失在宫闱里。 长乐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还会听人唱起这首小曲。 于她而言,那不仅仅只是一首曲子,而是母亲所带给她的所有温暖,也是她被喧嚣的浮华和冰冷的阴谋所围绕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平静。 母亲的温柔甚至感化了父皇,让那个总是浑身透着阴戾的男人眉间充满了柔情。 那个时候的弟弟还是个可爱的跟屁虫,到哪里都喜欢粘着他,而他的笑容也如所有孩子一样清澈而又纯粹,没有一丝暴虐。 那个时候啊…… 数个时辰之后,宫宴已散,然而仿佛浮动着流光溢彩的空气里,却还残存着对于繁华与喧嚣的不舍。 就连隐藏在角落里尽皆枯萎的草木,都还带着微醺。 承天宫里却难得早早的熄灭了灯烛,唯有掩映着枝木阴影的窗上,仍隐约残存着欢愉与暧昧的气悉。 那些枯枝的影随着夜里逐渐剧烈的风摇曳,也同样映在浅清的衣摆上。 长身玉立的男子笼着月光,静候在殿门前。 任由顽劣的风穿梭在袖袍之间,他亦端然,丝毫不见动容。 仿佛修行多年的隐士高人,岿然不动于红尘。 也不知过去多久,门上终于有了动静。 一个手握拂尘的宦臣从殿内走了出来,对着门前的男子行礼。 虽然脸上保养得益,宦臣的肌肤比女子还要白皙细腻,但满头的银丝却暴陆出他长期处于心力交瘁之中的内心。 “请顾大人放心,皇上和林姬已经歇下了,皇上还吩咐,不必顾大人伺候了,另外还有封赏会随后给大人送去。”宦臣说着,敷了粉的脸上露出惯有的谄媚笑容,和额外掺杂的欣喜,对顾渊拢袖行礼:“瞧今儿的情形,一准是有册封的,顾大人只管回去静候佳音罢。” 闻得此话,顾渊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优雅的端着礼道:“有劳高公公了。” 宦臣却摆手道:“不敢不敢,杂家日后怕是还要托顾大人和林娘娘的福。” 顾渊颔首,又对宦臣行了礼,再不曾多言,转身步入了夜幕之中。 他没有带随从,也没有提灯,只是独自一人行走在月光里。 浓稠的夜尚未褪去浮华,却在他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清寒。 那与身俱来的孤绝与清冷和这个永远弥漫着喧嚣与浮华的地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可他却偏生能在其中长袖善舞,不过短短的数年时间,就爬到了无数人不敢企及的地方。 下一刻,一抹隔着袖摆传来的暖意却突兀的将清寒驱散。 他侧头望进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眸。 明媚的面庞胜过这夜里最繁华的灯火,恍惚将周遭的漆黑点亮。 一时间,不禁怔然,他有些失神的呢喃:“公主怎么还在这里?” 面若娇花的女子努起嘴,表达出不满的情绪:“我这不是在等你嘛。” “可把我冻着了。”她说着,偎至他身边,一双玉臂缠绕着他的手臂,与他一道前行:“难怪皇上喜欢你,这不仅要替他搜罗美人儿,还得一直伺候到寝殿里,你就不怕高公公担心你取代了他?” “公主说笑了。”面对长乐的言语戏弄,他只是垂眸应了一句,手臂则十分自然的将她揽着,让她贴近他的身子,好替她驱散寒意。 事实上,她的身子要比他暖得多,但长乐还是顺势将他的腰抱住,同时继续说道:“我竟不知你还私藏了这么个尤物,那日我去你府上倒不曾见过。” 顾渊一本正经的解释道:“这名女子是江南出生,初见时便觉与其他的歌舞姬不同,故而一直养在教坊里加以调教,所以公主不曾见过。” 长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继而若有所思道:“原来是江南女子,难怪能够将那首小曲唱得如此贴切,说来她与我的母妃还是同乡。” 听着她的喃语,顾渊不禁怔了怔。 似乎很少听她提起她的母妃,而关于这段过往,宫中也是禁忌,只大概知道原本是宠冠六宫的妃嫔,后来因为卷入后宫的争斗被先帝赐死。 长乐这时忽然仰起头看他,蹙着眉问道:“话说回来,你是如何知道那首小曲的。” 她问得直接,十分笃定曲子是顾渊有意教给那位美人儿的。 顾渊柔声答道:“公主忘了么?许多年前,公主曾将这首小曲唱给臣听。” “是了。”长乐凝神思量了片刻方才恍然大悟:“多久以前的事儿了,我都快忘了。” “可臣一直记着。”顾渊的声音很轻,宛若梦中呓语。 听他这样说,长乐觉得很受用,收紧双臂将他拥紧了些。 她的神思已然游离,全然不顾脚下的路,只依偎在他身边,由他牵引着前行。 仿佛陷入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里,她略怔然的低语:“说来奇怪,你利用了我最珍惜的一段记忆,照理来说,我应当生气才对,可在宴上听到这首小曲的时候,我却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的,我很感激你让我再度体验到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温暖。” “想必皇上也是一样。”她又仰起头来凝视他的双眸:“他那时候还小,我原以为他是不记得的,如今才知,他竟也都记着。” 此时她的眸子在月光之下浮动着晶莹的波光,隐约透着丝丝缕缕不为人所查的欣喜。 下一刻,她微弯唇角,浮现一抹笑意:“恭喜顾大人,这一次又赌赢了。” 顾渊没有接话,只是对她回以温柔的浅笑。 接下来,就在她准备继续前行的时候,顾渊却忽然顿住脚步。 她诧然凝眸,却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到家了。” 只是不经意带过的一个字,却被她清晰的捕捉到,并且听进了心里。 “家……”她抬头看向面前的无极殿,反复将这个字咀嚼着,唇边浮现的笑意不禁加深。 哪里才是她的家? 长乐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而她也找不到答案。 封地对于她来说只是漂泊的他乡,置于先皇专门为她的降生而修造的无极宫,在没有了母妃之后,也只是一座宫殿而已。 如今顾渊无意的一句话,仿佛概括了这些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她们相伴的全部时光。 就如同她每日期盼着他回来的心情,如同相互偎依的温暖、共桌而食的热闹,这无数的片段在她脑中如掠影般闪过。 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所谓家的含意。 不在于是在什么地方,也不在于房屋或者大殿是多么的华丽,只是那里面住着一个人,一个可以让她期盼、给她温暖的人。 这些想法回荡在脑海里,也将暖意氤氲开来。 长乐感觉到顾渊微诧中携着关切的目光。 他大概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失神,满含担忧的将掌心覆上她的前额。 她则将柔荑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转而十指交缠的握紧,与此同时侧过头来,含着笑意轻语:“好,我们回家。” 第41章 针锋 自从林姬进了宫,后宫里的流言蜚语便几乎全是围绕着她的。 都道林姬好手段,不仅得到了天子的宠幸,还能将这宠幸延续下去。 一贯喜新厌旧的天子自打得了这个美人,在接下来的数个月中,几乎夜夜留宿在她的寝宫。 而林姬更是一跃成为后宫的新贵,在短短的数月中连进了几次位分,等到开春的时候,已然封至嫔位。 众人都道依稀在林姬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张贵妃的风光。 然而不同的是,皇上当年宠幸张贵妃,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其表兄飞虎将军的势力。 林姬只是一介歌舞姬,没有雄厚的背景也没有手握兵权的兄弟,但皇上依然愿意独宠她,可见是真的对她有心。 而林姬为人不似张贵妃那般跋扈任性,即便大多数后妃们都对她心怀妒忌,可表面上却都与她来往和睦,她也十分擅于处理这些关系。 比如立春当日,皇后在宫中设宴,请诸位后妃赏春,林姬就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谁都知道如今林姬得宠,最不好受的恐怕就是皇后了。 于是来参加春宴的妃嫔们与其说是来赏春,倒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 长乐也受邀在列,鉴于有些事情逃避终不是办法,便还是来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逐渐复苏的融融春光一般,春宴当日的妃嫔们都换上了色泽明艳的衣裙。 好一番争奇斗艳的景象,倒提前把繁花盛开时的绚烂多姿给呈现出来。 宴会开始之前,皇后被众妃嫔簇拥着说话。 长乐则只是到跟前与她见了礼,便则了一处偏僻些的坐席入座。 自从顾渊遇刺一事后,长乐就刻意的疏远了她,以免卷入更多的事情。 皇后今日刻意穿了一身百鸟朝凤的广袖衣袍,乌发挽作凌天髻,配合脸上精致的妆容,倒颇有些母仪天下的雍容与庄重。 其实皇后的眉目生得很是娟秀,属于那种平淡却不平凡的,有着一种名门贵女特有的矜持和端庄,只可惜男人们并不喜欢这样过于端正的相貌,他们多喜欢妖媚的。 大抵这便是为什么皇后虽然是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却从来并非是最受宠的女人的原因。 事实上,皇上或许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女人,只是皇后而已。 再加之其母家寄予的厚望,所以原本温柔贤淑的皇后也抵御不住内心的怨恨与妒忌,卷入到长安城里那一片永远熊样的漩涡中。 想到这里,原本对皇后存有怨恨的长乐却也忍不住轻叹。 正在这时,太监尖细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林嫔驾到!” 随着这一声高呼,众妃嫔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庭院门口。 只见款款而来的女子身形窈窕,即便是宽阔的宫装也掩藏不住那曲线的袅娜,加之眼眸流转、媚上眉梢,那一身浑然天成的媚骨,莫说是男人,便是女人瞧见了都有些把持不住。 当日寿宴上因她带着面纱,长乐不曾瞧见,如今是第一次看清,才惊觉其美艳动人。 宫里的人都喜欢拿她和张贵妃比较,如今看来,这却是委屈了她。 张贵妃虽然也妖娆,可是总带着几分刻意,比如那妆容是有心往妩媚了化,那说话的语调也是装出来的,但眼前的林嫔却不一样。 她的妩媚是毫不造作的,甚至还夹杂着一股天真和纯粹。 能够将天真无邪和妖媚同时集于一身的女人想必就是男人们最心驰向往的,也难怪叫阅尽百花的天子都爱不释手。 子皙可真是好本事,也不知如何寻来这样一个媚骨天成的极品? 正出神间,林嫔已来到席间,向皇后、长乐以及各后妃行礼。 长乐这时才注意到,林嫔今日可谓另辟蹊径,与格外打扮艳丽的妃嫔不同,她只着了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 这反而使得她在满庭院的莺莺燕燕之中脱颖而出,竟像是不与俗世为伍的清水芙蓉,让原本想要在装扮和气势上压倒她的皇后,犹如一拳打入了棉花里,自讨了个没趣。 到底是子皙□□出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长乐不由的在心中暗道,同时看向皇后,等待她的反应。 皇后的脸色果然比方才差了许多,哪里还看到刚刚被众人簇拥着的得意。 然而多年来在后宫中养成的隐忍让她不至于失态,仍然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只端坐于席间,对林嫔道:“妹妹快起身入席。” 片刻之后宴会开始。 说是春宴,实则也不过是找个由头聚在一处消遣。 这宴会和平日里的无甚区别,也不过就是饮酒听曲加上闲聊。 长乐不想卷入事端,自然也不甚与那些妃嫔搭话,只不过有人来同她敬酒,或是说话的,她便礼节性的应上两句。 来参加宴会的嫔妃们大抵也都是同她一样的心态,故而一开始寒暄说笑,还算平静。 然而女人多的地方也难免会有喜欢生事的,于是便有人当着众人的面拿林嫔说事。 “林嫔妹妹好本事,不过是个歌舞姬的出身,才入宫几时,就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可谓夜夜笙歌,叫我们这些姐妹好生羡慕,何不教教我们,也好让我们莫要整夜的独守空房啊。” 因为没有男人参与,这宴上的话题未免大胆些。 长乐寻着说话声看去,见那人正是与皇后交好的贤妃,此番话语中夹枪带棒的意味好不明白。 林嫔倒是个能忍的,也不轻易被激怒,只是一笑置之便罢了。 见林嫔如此淡然处之,坐在贤妃身边的祺嫔忙不迭的添油加醋:“贤妃姐姐此言差矣,所谓英雄不问出身,那宸妃还是商贾出生呢,不也一样得到皇上的宠幸,还险些立了她的儿子做太子。” “哟哟,祺嫔怎么拿宸妃作比,莫说是她,便是当年宠冠六宫的张贵妃,一旦狐媚惑主,还不是一样落个凄凉下场,林嫔妹妹如今盛宠,想来也不是她们那般的轻浮之人,咱们也要惟愿她能将这宠幸长长久久的维持下去,不是吗?”不知是哪个嫔妃又接过话去,说罢之后引得众妃一阵娇笑。 那笑声中有几多嘲讽、几多嫉恨,不言而喻。 这时,一直不做声的皇后终于开口:“好了好了,都别胡说了,仔细唐突了林嫔妹妹。” 说着,她又转而看向林嫔道:“好妹妹,她们今日是见皇上不在,就没了规矩,你可莫要往心里去。” 话虽是这样说,可皇后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甚至还透出些得意之色。 事情是明摆着的,即便方才皇后没有开口,可若是没有她的授意,那些亲近她的妃嫔也不敢如此造次。 可叹的是,这些日子见着林嫔受宠而迫不及待向她示好,甚至在平日里上赶着与她多有来往的妃嫔们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替她说话。 到底她们还是忌惮着皇后的母家。 林嫔却再度让长乐刮目相看。 面对皇后的这番话,她竟甚是恭敬的起身,端起酒盏向皇后行礼:“承蒙皇上的厚爱和各位姐姐的照顾,能够来到宫中,是莫大的幸运,怎敢与各位姐姐计较,况且姐姐们所说皆是实情,也是对臣妾的敦促,臣妾定当谨记于心,皇后娘娘则更是后宫的表率,臣妾日后定当以皇后娘娘为楷模,恭谨自持。” “臣妾先干为敬。”她说着,仰头将那一盏酒饮尽。 没有丝毫的怨怼也不见丝毫的愤怒,林嫔表现得那样自然,就好像她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在场的诸位后妃。 这一举动倒弄得方才那几个妃嫔不好再说什么,又加之皇后娘娘的那一番话,她们只得换了别的话题,讪讪然的在那里饮酒。 如此,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听宫里的乐人演了几曲,皇后便说她有些倦了,于是众人皆告退散去。 总算结束了,本就待得颇觉无聊的长乐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此后便准备回无极宫去。 她一路并不曾与人同行,怎料正行至御花园里却被人自身后叫住。 “长公主请留步。”这声音很是熟悉,在方才的春宴上就叫她记住了,正是林嫔的。 长乐于是诧然转身,不明白她与自己有何牵连。 饶是如此,见林嫔向她行礼,她还是现出一脸和善的表情,对她回了礼,而后道:“不知林嫔有何事见教?” 林嫔忙端着一脸谦卑道:“臣妾怎敢劳长公主见教,是皇上得知臣妾今日将来赴宴,故而特意嘱咐臣妾在宴会结束之后请长公主到灵犀宫去一趟。” 那灵犀宫是天子赏赐给林嫔的宫殿,原本叫隆寿宫,特意改了名为灵犀,取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意思。 “哦?”长乐更加疑惑,有什么事竟要林嫔来传话,还是到灵犀宫去面圣,实在奇怪得紧。 她于是问道:“不知皇上传召本宫,是为了何事?” 林嫔却端着恭敬做了个请的动作,满脸笑容道:“长公主随臣妾来就知道了,皇上有一桩好消息要告诉公主。” “好消息?”长乐沉吟了片刻,转身对浅冬道:“你先回去,告诉无极宫里的人本宫晚些才能回去,依照皇上的习惯,大约申时回吧。” 浅冬欠身领命,立刻明白过来主子的意思:若申时未回,则立刻想法子搬救兵。 长乐刻意留下这个暗示,继而回过身来对林嫔道:“有劳林嫔带路。” 第42章 驸马 到了灵犀宫,天子果然在已经在那里。 只是看他那样子,显然不是专门在这里等长乐的,倒像是下朝以后直接就过来了,已经待了许久。 林嫔虽然外出赴宴,可他留在灵犀宫里也没有闲着。 长乐和林嫔抵达灵犀宫时,天子正在和两名貌美的宫婢寻欢作乐。 他身上的朝服早已褪去,阑珊着衣袍、披头散发的倚在春塌里。 大殿的一侧有乐人在抚弄丝竹,用娇柔的声音唱着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在这青天白日里也造出了夜夜笙歌之相。 身旁的美婢一个为他揉肩捏腿,一个捧着葡萄偎在他怀里,边娇笑着,边将葡萄和水葱似的指尖一齐递到他唇边。 见到来了人,她们方才意犹未尽的退下。 天子则是一脸不在意的表情,只懒懒的坐起身来,对长乐招呼道:“皇姐来了。” 近来大晋天子在享乐之事上似乎愈加纵容自己了,大抵是从张贵妃出事之后,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 刚回长安的时候,还偶尔能在御书房见他批阅奏章,如今每每受到召见,无一例外的都是看到他沉迷于声色之中的景象。 长乐对此甚觉无奈,可作为她的立场,又不便劝解。 面对如此景象,林嫔却完全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脸上没有丝毫的嫉妒和不悦,反而上前去扶了天子起身,再取了外袍来伺候他披上。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长乐不禁暗自叹息,这林嫔难怪能够受宠,倒果真与这宫里的大多数女人不一样。 她不仅在面对其他妃嫔的责难时不恃宠而骄,在天子面前也比想象中的还要“贤良淑德”。 这个弟弟的心性,长乐很是了解,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无论是劝说还是逼迫,都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会让他更加坚定原来的想法,并用更加极端的方法去实现,大概先帝的结局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满朝文武,除了司徒氏几位老臣的话他还偶尔还听一听,其他的朝臣即便知道他素日里行止荒诞,也没有人敢劝说,就连朝中的谏议大臣,也全然成了摆设。 倒是这位林姬,似乎一来就摸清了他的心性,一味的纵容反而得以抓住他的心。 就在长乐短暂的出神之际,天子已然收拾妥当,并命人来给长乐上了茶。 长乐施以谢礼,也就不再多绕弯子,索性开门见山的问道:“听闻陛下召臣来,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臣妾。” 天子听罢,收起了脸上的放纵表情,同时挥了挥手,让那些乐人都退下。 片刻之后,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天子显然已将林嫔视作了自己人,在同长乐说话时,对她没有丝毫的回避。 “正如皇姐所说,朕确实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皇姐,而且这个好消息还关系到皇姐的终身之事。”天子朝长乐行来,脸上露出笑意。 竟又提起此事,长乐诧然抬头,秀眉下意识的蹙紧。 天子觉察到她的表情变化,换了安慰的语调道:“皇姐尽管放心,朕也不希望皇姐嫁入司徒氏的家族中,事实上,在司徒氏以外,朕终于找到其他的合适人选。” 长乐凝视他的双眸,发现那黑曜石一般的瞳眸里浮现出得意之色,甚至带着一丝兴奋的欣喜,俨然比他自己要成婚还激动。 他竟当着林嫔的面表明自己对司徒氏的不满。 见长乐不答话,天子继续说道:“此人虽暂时不在长安,但其家族在南方的势力也不可小觑,相信将来假以时日,一定能与司徒氏相抗。皇姐要是不放心,过段时间,朕可以寻个由头举办宫宴,让皇姐先与此人见上一见。” 对于天子说的这个人,长乐丝毫也不感兴趣,更不想与此人见面。 她沉吟片刻,转而对天子稽首行礼,拿出笃定而又恭敬的态度道:“臣以为臣的婚事未必是与司徒氏抗衡的唯一途径,事实上……臣现在并不想成婚。” 事已至此,到底不能再一味的逃避,她终于决定将自己的想法毫不避讳的表达出来:“臣相信,只要臣与陛下同心,并不需要一个名义上的驸马,也一样可以扫尽那些心怀不轨的奸人宵小,臣虽身为女子,可也有信心,并不逊色于那些男子。” 面对她诚恳的一番自白,天子却并不买账,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提高声音质问她道:“那日朕对皇姐说的话,难道皇姐都没有听进去吗?难道皇姐还不明白,如今是大晋需要皇姐的婚姻,并非是皇姐自己,而只要大晋的长公主一日没有成婚,那些觊觎着兵权的人就没有一日止息,甚至朕的皇位也可能因此而被动摇。” “陛下那日说的话,臣回去之后确有仔细斟酌,但臣认为那未必就是最好的方法,臣思量过了,没有办法如陛下所说,在仓促的选择婚姻之后再去背叛婚姻。”话既然已开了头,长乐便索性都说了出来。 大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天子似乎刻意压抑了情绪,接下来的语调却明显变得阴沉:“那么皇姐愿意交出兵权吗?” 听到这句话,长乐震惊。 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天子的眼眸,却在其中看不到丝毫玩笑的可能。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再明白不过,长乐说不出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她早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是怎样的想法,也早明白他的戒心,只是如今当面听他说出来,却还是有些无法相信。 眼见着气氛变得愈加凝滞,林嫔却在这时站了出来。 长乐斜眼倪她,以为她要上前来说服自己,却不想她竟朝天子行去,贴至他身边劝道:“皇上息怒,可否容臣妾说几句。” 天子只是携着愠怒看向长乐,并不曾回答。 林嫔便当他是默认,接着说下去:“臣妾身为女人,最是能够了解长公主的心情。说到底婚姻大事必然会决定一个女人一生的命运,譬如臣妾,自从进宫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感恩着上苍与神明,让臣妾与陛下相遇,臣妾才能做一个幸福的女人,实现过往对婚姻和爱情的全部憧憬。” 说话的同时,林嫔轻拥住天子的一条手臂,一脸深情的望向他,眸子里仿佛蕴含着对他的无限爱意。 面对如此脉脉深情的目光,便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怕也要动容吧。 果然天子亦转而看向她,原本坚硬的目光也变得柔和。 林嫔便继续说道:“长公主虽然身份不同,是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可到底也是一个女人。只要是女人,就会对爱情充满向往,如今皇上虽也是为长公主好,可立刻就要长公主答应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婚事,无论如何都有些突然。” “皇上不妨站在长公主的角度考虑,多给予一些时间考虑,说不定过几日,长公主就想通了呢。” 林嫔的话竟让天子难得肯受人劝解,缓和了语调,对长乐道:“林嫔说得有理,朕这么做确实武断了些,但也请皇姐理解朕的苦心,好好考虑。” 说罢,他又顿了一瞬,继而道:“皇姐先退下吧。” 纵使仍憋着一肚子的火,但长乐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她便也不再与他争辩,欠身行礼之后就告退了。 林嫔一路将她送至灵犀宫外。 出来之后,长乐原想谢她方才的解围,却不想她竟先一步道:“过去常听顾大人提起长公主,如今有幸得见,才终于明白百闻不如一见的道理,得知长公主比想象中的还要风华万端,想必无论是谁有幸成为驸马,都一定会将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疼惜。” 听她用这般熟络的语调提到顾渊,长乐的心里莫名有些沉郁。 不仅如此,此时自林嫔的眼眸里,长乐竟瞧出一些貌似仰慕的东西。 那是和方才看着皇上的目光完全不同的,如果说看着皇上的满目柔情是可以伪装的,那么这发自于内心的憧憬与思慕却是无法假扮的。 竟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恋慕之人不可言说的思念。 “臣妾斗胆,也请长公主多多体谅皇上的心情,为了公主的婚事,皇上可谓日夜悬心,唯恐长公主落入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手里,将来再受人欺负。”听着林嫔继续劝说的话,长乐却蹙紧了秀眉。 她忽然抬眸看向林嫔,微弯唇瓣道:“林嫔果然好手段,劝了皇上又来劝本宫,这两头的好人都叫你做了,倒也难为了你。本宫险些忘了,这大抵也是顾大人教你的吧?这些年他培养一个取代张贵妃的歌舞姬讨好皇上也不容易,本宫自该想法子替皇上好生犒劳他。对了,那个驸马的人选想必也与你有关系吧。林嫔尽管放心,本宫懂得保护自己,不会落入不怀好意的人手里,而且本宫也绝不是容易受人欺负的。” 一直以来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的伪装就这么被当着面儿戳穿,林嫔整个人都怔在那里,一脸尴尬的不知如何回答。 长乐心下倒是受用了,也就没有心思在同她多耗,于是道:“林嫔可莫要让皇上等久了,就送到这里吧。” 说罢,她便扔下林嫔,头也不回的往无极宫去了。 第43章 衷肠 天子对于林嫔的宠幸终于还是招来了司徒氏的反击。 不过才进了嫔位不久,皇上就又生出了封她为妃的的念头,甚至连封号都想好了,就叫作婉妃,取温婉贤淑之义。 这一举动切实的让皇后和司徒一族感觉到威胁。 他们俨然已经在她身上看到当年张贵妃宠冠六宫的重演。 那些司徒氏的朝臣们再也坐不住了,联名拟了一份奏章,批判林嫔出身卑贱,依照祖制,并没有成为皇妃的资格,甚至封她一个嫔已经是僭越了。 一时间,这件事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 要知道,司徒氏除了将嫡长女推上后位一事外,再没有干涉过其他的后宫之事。 虽然过去也有送过几个司徒氏的女子入宫,可皇上始终尊重皇后,在政事上也颇有倚重司徒氏,于是那些女人没有得盛宠,他们也就不曾勉强。 直到张贵妃的得宠,让他们从此便对所有潜在的威胁增加了警惕之心。 如今林姬一事,他们自是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就连宫人们闲来无事时,聊天的内容也大抵都是围绕这个话题。 “那可是几十个朝廷重臣联名上疏啊,全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生生把林嫔描述成一个狐媚惑主的妖姬,针对她的出身大做文章,可谁料到,林嫔竟对皇上说自己之所以流落教坊,全是因为小时候被拐子拐了,她原本也是个官家的小姐。皇上一听,立刻派人南下为林嫔寻亲,竟还寻着了。好家伙,这林嫔不仅仅是个官家小姐,还是个大官的嫡小姐。她竟然是江南吴国公嫡亲的孙女,父亲也是官至三品的御史。皇上立刻将她的父兄调入京中,再堂堂正正的封了婉妃。” 灼夏眉飞色舞的对长乐讲着自己在宫中听来的八卦,满脸激动的边说边手舞足蹈,就差没有上蹿下跳的现演一场。 连浅冬都看不过去了,一面将添了新茶的杯盏递到长乐跟前,一面笑她道:“瞧她,倒比自己认了个公侯做父亲还要夸张。” 坐在桌机前的长乐接过茶盏,面上倒是无一丝惊诧,只是沉吟道:“原来是这样,难怪那日皇上说找到了合适的驸马人选。” “驸马!”浅冬和灼夏同时惊呼。 长乐被她们惊了一跳,抬眸一脸鄙夷道:“怎么大惊小怪的?” 灼夏连忙凑到她近前,端着满脸的忧伤与焦急道:“公主若是嫁了人,顾大人怎么办?” 长乐被她说得一怔,随即垂眸低语:“有什么好怎么办的?” “顾大人他……”灼夏激动欲语,却又在半截儿顿住,继而失落道:“是了,我差点儿忘了,顾大人是阉人,做不了驸马的。” 听到此话,长乐不受控制的蹙紧眉尖。 灼夏却还自顾自的喃喃低语:“顾大人神仙似的一个人,真是可怜。” “就算他是阉人,我也一点儿不在意。”她说着,更是握紧双拳露出坚定的表情。 浅冬却捂着嘴偷笑:“说得好似顾大人能瞧得上你似的。” “既然你如此喜欢顾大人,本宫便把你赐给他做对食如何?”一个沉缓的声音自桌边传来。 灼夏立刻激动的抬头:“公主此话当真?” 然而看到长公主那一双秋眸中几乎凝结成冰的寒意,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儿,耷拉下脑袋道:“奴婢可不敢高攀顾大人。” 正说话间,有脚步声自门口传来。 长乐抬眸看去,见长身玉立的男子仿佛披着外面朦胧而又清冷的月光而来。 浅冬和灼夏立刻精神起来,迎上前道:“顾大人回来了。” “恩。”顾渊只应了一声便径直朝长乐行去。 那一双秋眸顿时又变得柔软,起身倚入他怀中,歆享着独属于他的气悉,轻声低喃:“怎么才回?” 看着彼此相拥的一双璧人,灼夏情不自禁的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抹着泪在心中叹息:“可怜了我们长公主和顾大人,就像那戏文里的牛郎织女,生生被这可恶的世道分离……” 正想得入迷,却被身旁的浅冬扯了扯袖角。 端着忧思转头,才发现浅冬正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离开。 灼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蹑手蹑脚的退出殿外,还顺带将门也给关好。 偏殿中,顾渊将怀中之人拥紧,下颌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柔声道:“今日灵犀宫有事,脱不开身,这才回来晚了。” 听到灵犀宫,长乐的一双秀美立刻绞到了一起。 她仰起头,不满的凝视他道:“这林姬当真是要做张贵妃第二了,霸占着皇帝不说,还日日把你强留在她宫中。” 感觉到她毫不掩饰的醋意,顾渊心下莫名熨帖,轻抚她鬓边的发丝道:“公主知道臣对她没有丝毫想法,只不过是为了对付皇后罢了。” 长乐努起嘴道:“话是这么说,可知道你每日在她那里,而且她分明对你怀有不轨之心,我心里就是不舒服。” 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明媚面庞,和面庞上波光粼粼的秋眸,顾渊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旖念,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不出所料的看到她露出羞赧的表情,他又用宠溺的语调道:“臣谨遵公主教诲,等到这段时间忙完,就再也不到灵犀宫去,便是婉妃传召也一定借故推辞。” “当真?”长乐已是双颊绯红,眨了眨眼睛问道。 “当真。”顾渊答着,目光留恋在她绯色的唇瓣上,险些就要控制不住再倾身覆上去,一尝那令人相思的甜蜜。 长乐似想起什么,对他道:“今日皇上召见了我,说是要替我招驸马。” 听到“驸马”二字,顾渊缓缓松开双臂,幽潭般的眼眸凝视她。 “是婉妃的兄长,江南吴国公府的嫡长孙。”长乐却还在继续说着,毫不躲避的与他相视:“我想问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顾渊只是看着他,眸色深沉看不出任何情绪。 “恩?”长乐等了许久,又催促了一遭。 那紧锁着她双眸的男子才像如梦初醒,垂眸道:“公主的婚事,岂容臣置喙。” 他的语调中隐约透出微不可查的落寞。 长乐却不肯作罢,逼问道:“若是我一定要你置喙呢?” 见顾渊只是沉默不语,她侧头倚靠着他的胸襟,柔荑攥紧了他的衣襟,仿佛沉溺又仿佛携着无尽的忧愁:“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不嫁,甚至可以答应你,永远都不招驸马?” 梦呓般的话语让平静无波的眼眸起了涟漪。 仿佛等待了天长日久的时间,顾渊才浮着一丝自嘲的浅笑,俯身于她耳畔道:“婚姻是终生大事,长公主不可如此任性,此事也绝非臣一言能决定,还要看公主的心意。” 长乐却轻笑,再度仰头凝视他道:“我的心意早就告诉了你,现在我想知道你的心意,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真的希望我嫁给婉妃的兄长吗?” 顾渊还是薄唇紧抿的不言语。 长乐急了,眉尖紧蹙道:“你若不言语,我就嫁给他。” “反正不是子皙,谁都一样。”她低下头喃喃。 顾渊还是不语,然而隐于袖下的手却紧握成拳。 在长乐逐渐失望的目光里,他垂下睫羽,彻底遮蔽了眸子里的情绪。 长乐松开了柔荑,退后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仿佛带着最后的一丝期冀,她问他道:“那我问你,如果让你再选一次,婉妃和我,你会选谁?” 顾渊一滞,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见他仍旧没有回答,内心仅存的那点儿念想彻底崩塌。 长乐踉跄的后退,低下头露出自嘲的表情。 她绝望的喃喃自语:“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是我太傻,不该问这个问题。” 准备就这么转身离开,长乐提起裙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手腕却蓦地一紧。 “公主。”转瞬即逝的声音掠过耳。 她侧过头,疑惑的微眯双眼。 那个声音却在贴近的同时清晰起来:“臣想选公主。” 随着一双如月光照进幽潭的眼眸呈现在她眼前,长乐彻底被震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却毫无征兆的倾身将她拥进了怀里。 泪水控制不住在眼眶中聚集,而后决堤。 她抬起双臂将他拥紧,任由眼泪不断的冲刷过脸颊。 “无论是现在,还是五年前,臣都想选公主。”他的声音彻底击碎了清寒,如同春日冰雪初融的泉流,温柔的灌进她的耳朵里。 “够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长乐带着哭腔,伏在他胸口低语。 耳畔清晰的是他变得急促的心跳。 整整五年了,她从长安到封地,又怀着复杂的心绪归来,说到底等的不过只是这样一句话。 无论这句话是出于真心,还是欺骗,她都觉得够了。 顾渊却自怀中将那哭得像花猫的脸庞捧起。 清俊的面容上仿佛写满痛苦却又携着宠溺。 他用满含柔情的眸光凝视她,而后轻语:“无论发生何事,臣都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说罢此话,他竟俯身将薄唇印上她的朱唇。 怀中的温香软玉彻底的僵住。 惊慌失措的双眼甚至忘了闭上,偶尔擦过肌肤的密睫蝶瓣儿一样轻盈,让人心痒难耐。 终究还是抵御不住诱惑,就这么放纵了自己。 清寒无尽的顾大人就像落进了深渊里,从最初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结局,无论他如何挣扎,也只不过是越陷越深而已。 烛火不知在何时熄灭,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自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光却逐渐清晰,笼在那窗前相拥的两个人身上,仿佛也觉得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竟变得柔和起来。 第44章 邀约 春光渐暖,冬日的阴霾慢慢褪去。 正如顾渊所说,自从林姬入宫以来,皇后和司徒氏就再没闲着。 所以他们暂时也就没有功夫搭理长乐,这于是给了长乐难得的一段安宁时光。 “繁花已盛,不可辜负,泛舟于湖,以慰春光。”长乐偎在顾渊的怀里,就着滑过窗棂的微阳,懒懒的念着手里的帖子。 自打冬日起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说是怕寒,在他怀里才暖和,如今早已是开春,衫子都换了薄些的,她却还是喜欢赖在他的怀里。 顾渊倒也纵着她,还紧了紧双臂以免她从软榻上掉下去。 “皇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帖子念完之后,长乐却不由的眉尖轻蹙:“难不成,她还想故技重施?” “不应该呀,她如今对付婉妃尚且不及,怎么有功夫来招惹我?” 猜来猜去也没个结果,她将那帖子放下,有些为难道:“我本想推了的,可她却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说到此处,她诧然回头,看向身后的顾渊:“会是什么事呢?” “身后的人将她披散的发丝捻了一撮,绕在指尖细细把玩,而后柔声道:“依臣所见,恐是皇后对付婉妃有些吃力,所以想拉拢公主。” “呵!”长乐不禁迸出一声冷笑,心道她之前做了那样的事,如今还想来拉拢,当人是傻子不成? 顾渊却像是知道长乐的心思一样,接着道:“公主虽然知道刺杀之事是她所为,但表面上不动声色,她心里想是拿不准公主是否已知晓,如今或许是试探,也或许是想赌一把。” 在他简短的三两句间,皇后的心思似乎无处遁形。 “眼下还未到和皇后撕破脸皮的时候。”顾渊说着,又将环在她身上的手臂紧了紧:“公主可放心赴约,臣会想法子与公主偶遇。” “什么法子?”上次春宴的事情还心有余悸,这一次可一定要先问个明白。 感觉到怀中的温香软玉因为紧张自己而变得有些僵硬,那一双秋眸里也透着担忧,顾渊不禁薄唇微弯,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发丝,柔声道:“请公主放心,臣只是假装与婉妃游湖,想来在这百般芥蒂之人眼前,她不敢对公主如何。” 见他终于不对自己隐瞒,长乐心下颇有几分受用,脸上却露出不满的表情:“你与婉妃同去,就不怕本宫在她面前不小心同你举止亲近了,让她吃醋。” 瞧着她这说话的神情和语调,显然已经在吃醋的人是她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顾渊竟握住了她的柔荑,微眯双眼倾身靠近,仿佛在歆享着属于她的气悉。 在她微诧的目光中,他道:“她不过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公主不必一再确认臣的心。” 长乐的心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说不清是因为两人过近的距离,还是因为又被他猜中了心思。 这让她想起那日的忽然表白,那么的意外、甜蜜而又充满忐忑。 那样的感觉很奇妙,想要再经历,所以常常不经意的试探,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俨然又恢复至原本的优雅与清冷。 …… 长乐还是答应了皇后的邀请。 为了万无一失,这次她不光带了宫婢,还带了不少侍卫,浩浩荡荡的一行去的。 到了御花园中才知,外面已经是□□满园。 冬日残余的寒凉早已被拂面的暖风扫尽,再找不到一点踪迹。 春衫都显得有些厚了,只怕过些日子就要燥热起来。 湖面亦被馥郁的阳光照得波光粼粼,若能乘一叶扁舟,沏一壶清茶,与倾慕之人相对而饮,倒真是一幅不错的好光景。 长乐这样想着,脑子里都是那清俊之人低眉煮茶的场景,然而事实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不得不收回心魂,看向湖面,才发现今日游湖并不是她想象的众嫔妃同游,原来皇后只邀请了她。 “怎么还有个男人?”身畔传来灼夏惊诧的声音。 长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停靠在湖边的扁舟上有一锦衣玉冠的男子立在船头。 “那是什么人?”浅冬也按捺不住,不安的说道。 长乐唇边泛起嘲讽的笑:“还能是什么人?长安城出了名的风流公子、纨绔子弟。” “咦?”浅冬和灼夏互相对望一眼,露出诧然的表情。 长乐因多年远居封地,故而长安城的人认识得不多,可站在皇后身旁的那个人她却是知道的。 此人名司徒翎,封宣平候,是司徒氏嫡系的公子,锦绣堆里长大的,别的倒不擅长,唯独喜欢流连于秦楼楚馆之中。 关于他和那些所谓花魁娘子的风流韵事,甚至都被写进了戏本子里,还被宫里那些天真又寂寞的婢女传看。 眼下皇后让他来一同游湖,想来不是安的好心。 短暂的出神之际,皇后已经看到了长乐一行人,于是向她们招了招手。 长乐不动声色的至她面前见礼,却始终未正眼瞧那司徒翎。 皇后瞧见她身后乌泱泱的架势,似乎有些尴尬,于是扮作微诧道:“长公主怎的带了这么多人来?” 长乐端然不动的应道:“前些日子,本宫照着在封地习惯,身边总只带着两个婢女,也不带侍卫,后来有人劝本宫说这样太没有排场,恐失了大晋的脸面,本宫没有法子,这才把排场端着。” 见她并没有提起秋宴遇刺之事,皇后一直绷着的弦才似放松下来。 皇后于是满面笑容道:“长公主请放心,本宫今日请了宣平侯及左金吾卫将军司徒翎来作陪,即便有宵小之徒,忌惮着将军的威名想必也不敢造次。” 那司徒翎也十分配合的来向长乐行礼:“末将参见长公主殿下。” 长乐抬眸,这才将他打量了一眼。 只见此人生得剑眉星目,身形也十分高大,行动间带着股习武之人的利落与孔武。 这样的外貌很容易让人迷惑,难以将其和流连于花丛的纨绔子弟们联系到一起。 然而他看着长乐的目光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那目光过于直接,还带着挑逗的意味,显得很不安分。 长乐很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于是只冷冷的应了一声,便绕过他往湖边行去。 面对长公主毫不掩饰的冷待,司徒翎虽然怔了一瞬,但并没有就此作罢。 他转身看向正和皇后并肩而行的尊贵女子,唇边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而后一了衣摆,跟了上去。 到了舟船上,皇后和司徒翎你一搭我一搭的配合着说话。 长乐端着茶盏偶尔应上几句,却始终心不在焉的张望远处的湖面。 这样的气氛实在太尴尬了,她一点儿也不擅长应付,他为什么还不来? 当司徒翎一脸得意的炫耀着自己身为将军的功勋时,长乐却撑着脑袋,心里有些埋怨顾渊。 下一刻,她的双眸却蓦地一亮。 司徒翎此时正讲到两年前自己在御前击退刺客的故事,见她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还以为自己终于让她提起了兴趣,于是前倾了身子,愈加激动的说道:“公主有所不知,当日那刺客……” 怎料面前的女子却忽然坐直了身子,对着他身后道:“哟,这不是婉妃吗?” 伴着一阵哗哗的划桨声,一艘扁舟不急不缓的靠近了他们的舟船。 皇后和司徒翎回过头去,看到婉妃正在舟船中向他们行礼,而她的身后则坐着那位清俊无双的男子,将一架七弦琴侧摆在身边,似乎打算等到了湖心再抚弄。 “婉妃好兴致啊。”皇后的语调中透着明显的不悦。 婉妃却端着恭敬道:“今日忽的就暖了,臣妾怕辜负了春光,这才邀顾大人一同泛舟抚琴,不想竟和皇后娘娘有缘了。” 对于婉妃刻意套近乎的说辞,皇后也不便发作,只能维持的着表面的礼节。 那司徒翎见了婉妃也连忙起身行礼,一双眼睛更立刻黏在了她的身上。 长乐无意间看到他这垂涎欲滴的样子,不禁可怜皇后,要谋划也没能找个可靠的棋子。 寒暄过后,婉妃提出要与他们并至一只舟船中同游赏琴。 皇后蹙着眉欲婉言推拒,却被长乐先一步道:“正好人多了热闹。” “正是正是!”旁边同时传来了附和的声音。 长乐寻着声音又瞥了一眼司徒翎,果然见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他,双眸登时精亮。 见此情形,长乐已预感将有好戏上演。 她正这样想着,眸光移至前方时,却撞上一双幽潭般的眼眸。 继而那始终优雅而清冷的男子,面容上竟浮现出笑意。 这一笑犹如阳光照进湖水,将融融春光漾在了水波清许之间。 长乐有一瞬的失神,片刻后却和着春光,在另外三人并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对他回以更加灿烂的一笑。 这样背着其他人偷偷相望,有种非比寻常的满足感。 就好像彼此之间默契的守护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那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始终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周遭的一切都在一瞬间隐去,她竟生出一种错觉,今日他们果然是来游湖的。 只有他们俩人,长乐和子皙。 第45章 游湖 扁舟缓缓移动,在偌大的湖面上,宛若一片漂浮的树叶随风而行。 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湖中央。 司徒翎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了身为婉妃的林姬身上。 偏生婉妃又十分的给面子,睁着一双期盼的眼睛听他说那些所谓的英雄故事,到精彩时还配合的鼓掌叫好。 “司徒将军好勇猛!” “那次真是太惊险了!” …… 女子娇柔的声音饱含感情的传来,让司徒翎仿佛飘到了云里,亦不时迸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得不承认,婉妃懂得适时的表达崇拜,满足那些不时膨胀的虚荣心,对付男人确实很有一套。 皇后则始终阴沉的脸坐在一旁,偶尔刻意的咳嗽一声,可那聊得尽兴的两人也只是收敛片刻,却又很快情不自禁的变得旁若无人。 看着眼前高谈阔论的司徒翎和小鸟依人的婉妃,长乐觉得就像看着两个武林高手在过招,从而始觉今日的游湖有些意思。 眼见着离正午近了,湖中央又没有垂柳遮蔽,被暖阳一蒸,竟觉得有些口渴。 长乐于是重又端起茶盏,却在未饮之际被那修长的指尖搭着皓腕轻阻。 她携着微诧抬头,看进一双幽潭般的眼眸。 此时的顾渊噙着浅笑,瞳眸是难得的温柔。 他凝视着长乐的秋眸道:“那一盏茶已经凉了,这是臣新沏的龙井,请长公主尝尝。” 说罢,他就从她手里接过茶盏,顺势将里面的茶倒进了一旁的湖水里,继而重新为她斟上他的茶。 原本的茶其实还冒着热气儿,长乐明白过来,他是在警惕着皇后给的饮食。 竟如此细心,这倒显得她自己太过大意了。 思及此,长乐不禁唇瓣微弯,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点了点头:“嗯。” …… 阳光投射在帷幔下垂着的琉璃珠上,随着阵阵轻晃,闪烁成星子般的辉光。 和煦的春风拂过面颊,偶尔摘落一两片桃红的花瓣,悄然撒在桌机上。 青烟缭绕于香炉,弥漫着怡人的气悉,琴声悠扬,在湖面上一圈圈漾开去。 长乐全部的注意都在那抚琴之人的身上,眼里既没有旁边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也没有始终黑着一张脸的皇后。 原本仿佛快要凝滞的时间忽然就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就这样也不知过去多久,皇后终于忍无可忍,让划船的太监掉头。 “时间过得真快。”到了岸边,长乐不紧不慢的起身,叹了这一句,继而侧过身子,拢袖对皇后道:“多谢皇后娘娘的款待。” “正是,今日颇为尽兴呢。”婉妃也回过头来,附和着说了一句。 “二位何需如此客套?”皇后虽是这般应着,阴沉的面色则掩饰不及。 长乐对此只装作不知,移开目光准备上岸。 船停在水上难免有些摇晃,她才刚迈了一步,便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颠簸。 若是失了平衡掉进湖水里,那可就狼狈了。 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不知怎的就冒出这样的想法,长乐于是下意识的扶住船舷,准备稳住身子再继续前行。 正当她欲重新迈步时,一只手却伸到了她的面前。 长乐下意识的抬头,才发现原来是那司徒翎终于在最后一刻想起自己今日前来的目的,在将婉妃扶上岸之后,又转过身来欲拉她。 与她目光相触之时,他双眼微挑,似乎在示意她赶紧扶着他上来。 长乐不喜欢这样的目光,于是垂眸又看向那只手。 他的掌很宽厚,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虎口和掌心都布着一层厚茧,一看就是十分富有力量的手掌。 不过只是搭把手罢了,就当作是扶着阑干一样,这原本也没有什么。 理智上虽这样告诉自己,可看着那只手,长乐就是莫名有种抵触,一点儿也不想触碰。 其实司徒翎亦看出了她的迟疑,可他偏就那么伸着手,仿佛与她进行着无声的对峙,从而挽回他今日那一点儿仅存的脸面。 僵持了片刻,长乐已经有些动摇,正欲妥协时,另一只手却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骨节分明的五指匀称而又纤长,肌肤细腻宛若凝脂。 哪怕只是一眼,她也足以辨认出来,除了温润如玉的顾子皙,再没有人配得上这样的一只手。 她于是下意识的弯了唇角,毫不犹豫的伸出柔荑,覆在了顾渊的掌心上。 “小心。”他迅速的收拢掌心,将她拉近。 上岸的一瞬间,自他袖间透出的琴木香气包裹了她的周身,柔软的鼻息掠过唇边和耳际。 慌乱间抬头,正跌进幽潭般的眼眸里,她看到深藏在他眸中的温柔笑意。 那一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隐去,而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 终于别了皇后和司徒翎,行至御花园中的某处时,婉妃和长乐还在前行,顾渊却顿住脚步。 她对长乐行礼道:“到这里就要与长公主道别了。” 长乐这才意识到,前方的路正好分作两边,一边通向无极宫,一边则去往婉妃的灵犀宫。 长乐正欲答话,却见婉妃的秋眸忽的一滞。 寻其原因,她才明白过来,是顾渊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婉妃还没有回过神来,却听顾渊道:“是要分别了,恕臣不远送,还请婉妃娘娘路上小心。” 他端着恭敬与优雅说着这些话,婉妃却透着明显的失落,怔怔然应道:“你们也是。” 说罢,她又与长乐互相端了礼,而后各自离去。 原想着他是同婉妃一起来的,自然也要同她一起回去,并不曾想他竟选择了无极宫。 心里明明窃喜,却也只能憋着,偶尔用余光偷瞄。 因为有许多人跟着,不便相问,也不能有亲近的举动,她只能默然与他并肩而行。 “公主带来这些人,是不相信臣?”温润的声音却自身边传来。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是只有他们二人听见的低语,表面上则仍旧是不动声色。 “我信你,只是不想你为了我再受到任何伤害。”她难得在他面前收起调笑,也不抓着这绝佳的机会加以戏弄,只是毫不掩藏的诉说着真心。 这让顾渊有一瞬的微滞,却没有再继续追问。 跟在他们身后的浅冬和灼夏刻意放慢了脚步,使得那一行侍卫也不得不拉开与他们的距离。 在那些人看来,那两人始终只是端然的并肩而行,并没有什么不妥。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的是顾渊脸上浮起的浅笑。 那总是清寒的面容消融了冰封,如同染上了微阳一般温暖,是何等蛊惑人心的画面。 此时长乐的目光不由的落在了两人的袖摆上。 宽大的袖摆交叠在一起,将袖下的情形笼住,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却是越挨越近。 在某个不为人所查的刹那,长乐顺势握住了顾渊的手。 身边的人有须臾微滞,下一刻那只隐于袖中的手将她的柔荑回握住。 两个人就这样在袖下由双手交握到十指紧扣,表面上却具是不动声色。 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亲昵,哪怕只是牵手而已,也让那颗心莫名悸动。 长乐不由的弯起唇角,密睫微垂之际是满面灿烂的暖阳。 其实若能够一直这么下去也挺好。 此时在另一边,皇后正满脸铁青的训斥着司徒翎:“本宫同你说的话,都是白说了吗?只要能与长公主联姻,富贵荣华就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哪里还瞧得上林姬这个残花败柳?” 那司徒翎轻晃手里的折扇,吹得鬓前垂落的发丝翩跹飞扬。 眼下才不过阳春三月,他就端着这把玉竹骨的绢面扇,俨然不是为了纳凉,而是凸显风度。 诚然,那一身锦衣配上绢扇,倒果真消解了习武之人的硬朗,添了几分风流之意。 司徒翎全然不为所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道:“林姬这样的女人可是难得一见的尤物,就算是残花败柳,也颇有些滋味。” “你!”皇后俨然已是火冒三丈,愤然拂袖道:“简直是执迷不悟,本宫管不了你,你且等着自己向族中交代。” 司徒却道:“交待也无妨,长公主那里,臣原本就没有胜算。” “你不试怎么知道没有胜算?这一早上你都在干什么?跟皇上的妃嫔眉来眼去!你就不怕被有心人看到眼里,到皇上那里去参你一本?”皇后一改往日里的贤淑温柔,指着司徒翎尖声斥责。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司徒翎轻勾嘴角,俨然还沉浸在婉妃的曼妙身姿与媚眼如丝之中。 下一刻他却向皇后倾近了些许,压低声音道:“难道皇后娘娘看不出来吗?长公主心里早就有了人,所以才装不下任何其他的人,无论今日臣是否尽力讨好,无论来的是不是臣,结果都是一样,与其这样,何必浪费时间,不如……” “谁?”皇后打断司徒翎,显然只在意他话里重要的部分。 司徒翎不紧不慢道:“就是顾大人啊。” “休得胡言!”皇后怒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顾渊只不过是个宦臣,就算公主喜欢他,也不过只是个称心的玩意儿,还能怎样不成。” 那司徒翎却连连摇头,折扇轻掩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眸,低声喃喃:“看来皇后娘娘还真是不懂情爱呢。” 第46章 风雨 接连几天的春光日暖让人们几乎快要忘记了盘踞在长安城上空的云翳,然而紧接着而来的一场骤雨却又在一瞬间将众人拉回现实。 整座长安城都弥漫着雨雾,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让人不自禁的就陷入到浑浑噩噩之中。 无极宫中,长乐立在窗前,遥望远方朦胧的霓虹。 雨打在屋檐上,声音越来越清晰,却掩盖不了丝竹之声。 那乐声穿过层层雨帘,和着阵阵娇媚的轻笑,与这阴沉的天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长乐知道,那是从灵犀宫传来的带着喜悦的喧嚣,为了庆祝婉妃怀上龙种。 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当今圣上更加将对婉妃的宠幸推至极致,不仅对她夜夜专幸,对她的父兄也是加官进爵,无限荣宠。 那原本就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便陷入了极度的焦躁,早已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 忽然一阵烈风骤起,将殿中本就已经孱弱的灯烛熄灭。 周遭暗了下来,却反而将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凸显出清晰的影。 “公主殿下怎么站在窗前?顾大人临行前可是一再的嘱托了务必要将殿下照顾好,您这样叫我们如何向顾大人交差啊?”灼夏一面将衣衫披在长乐的肩头,一边细碎的数落着。 正如她所说,三日前天子突然降了旨,要在千里之外的永平郡修建镇国寺,说是司天监的术士算的,大晋王朝即将有一劫,若能将祭天的寺庙修在位于永平郡的龙脉上,则可以平安度过此劫,保江山延续百年。 若只是普通的寺庙便罢了,可这次修造的是关乎国运的祭天寺庙,如此一来,身为礼部侍郎的顾渊则不得不亲自前去督建,故而在接到圣旨后便匆忙起身,赶往了永平郡。 临行前,他自是对长乐百般叮嘱,又还是不放心,便另外对无极宫里的一干宫人都细细交待了一番。 得了他的令之后,那些宫人们倒是勤勤恳恳,丝毫也不敢怠慢的照着他所说的去做。 “永平郡是多远的地方呐,顾大人这一去可得三五个月才回得来。”顾渊离开长安远行,灼夏倒比她家主子还操心,有事没事就要念上两遍。 长乐回过头来,用携着鄙夷的目光嗔了她一眼。 在一旁点灯的浅冬则忍不住的偷笑。 正当此时,忽有一阵电光闪过,将整座大殿照得透亮,亦在门窗上映出人影的轮廓。 紧接着而来的惊雷如同炸裂在头顶,自忽然洞开的殿门外吹来的一阵风,将刚点亮的灯烛再度熄灭。 灼夏吓得整个人躲在了长乐的身后,惊慌失措的尖叫:“有鬼啊!” 长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瞧见那被风刮开的殿门前确实有一团黑影。 接踵而至的惊雷照亮了一张惨白的脸和笼着长袍略躬的身子,乍一看还真像是找上门的厉鬼。 然而直觉告诉长乐,鬼应该是不需要打伞的,可这人却打着,不仅如此,左右还有两个伺候着,一个撑伞,一个提灯,那灯显然也被风吹熄了。 “长公主吉祥。”随着尖细的声音传入殿中,原本恐怖的气氛才缓和下来。 长乐示意浅冬重新点起灯,而后对门口道:“这又是风又是雨的,高公公怎么来了?” 随着身后的一排宫灯被点亮,周遭的一切总算又清晰起来。 这才看清,方才映在窗纱上的人影并非是错觉,想来是御前总管高公公的手下。 只是看这个架势,无极宫俨然已经被包围了。 “这是……”长乐端着疑色上前。 高公公则早已揣度出她的情绪,不等她发问,便一脸谄笑的解释道:“顾大人料到他离开后长安会有风雨,所以特意嘱咐老奴多关照着长公主,老奴身边这几个有身手的虽然比不得宫里的侍卫,但为长公主效力,稍微挡一点风雨或许还行。” “原来如此。”长乐垂下眼帘,顿了片刻,复而道:“那就有劳高公公了。” “不敢不敢,天色不早,老奴也不敢多加叨扰,这就告退了。”说罢,那高公公转身离开,却将他带来的那些人留下。 看着窗户上在电闪雷鸣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人影,惊魂未定的灼夏总算回过神来。 她一边拍着胸膛一边叹道:“顾大人好威风,竟让高公公顶着风雨亲自跑一趟。” 长乐又用鄙视的目光嗔了她一眼。 一直未说话的浅冬在这时道:“不过是些阉人,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能行吗?” 灼夏却不乐意了,对着浅冬辩道:“阉人怎么了?顾大人还不是阉人,可比那些所谓的爷们儿厉害多了!” 对于她们讨论的话题,长乐很是无语。 她将目光落在漆黑一片的窗上,低声呢喃:“可莫要小看了他们,如今内侍间培养出的这群爪牙,只怕不比禁卫司那群人差。” “竟如此厉害!”浅冬和灼夏同时发出惊呼,不约而同的看向殿外。 此时的长乐却仿佛透过那无尽的黑暗遥望着远方:“眼下可不是耍威风的时候,长安城就要变天了。” 自她意味深长的话中,那两人亦觉察出异样,立刻将方才的笑闹打住,露出不安的神色。 长乐在片刻沉吟后对她们下令:“灼夏,你守在宫中,浅冬,你明日一早随本宫出宫一趟。” 若放在平时,有出宫这样的好事,灼夏肯定要争个先,可看见长乐看似悠闲的表面下透露出难得的严肃,她只是怔怔然的应了,再没有多言一句。 次日一早,行走在宫苑中的长乐已经察觉到异样。 原本应该在上朝的大臣们此时却都聚集在议政大殿的门前。 因为隔得远,无法得知他们在讨论什么,但看这架势,显然圣上今日并没有临朝。 此外,宫中值守的禁卫司也被换成了为司徒氏所掌握的军队,这是最让人意外和惶恐的。 长乐不敢耽搁,赶紧往宫外去。 然而方行至宫门前,她就被值守的士兵给截住了。 “放肆,长公主的车撵你们也敢拦?”浅冬端着架势对阻拦之人道。 那士兵头子连忙上前,对着垂了锦帘的车撵道:“今日圣上突发急症,特下了旨,请长公主和各位妃嫔留在宫里侍疾,那圣旨想必还在送去长乐宫的路上,所以长公主尚且不知。” 虽然是用恭敬的语调说着,挡在门前的士兵却依旧是杀气腾腾,半点儿没有退让的意思。 “皇上突发急症了么?”长乐微怔,蹙眉沉吟了片刻,最终没有强闯,吩咐随行的人道:“既然御体有恙,本宫确实不该外出享乐,且回去吧。” 回到后宫禁苑之中,长乐让随行的那些宫人退下。 浅冬方才挨近了长乐的身边,压低了声音抱怨:“前日里宫宴还好好的,圣上怎么今日就发了急症?若说让妃嫔们侍疾无可厚非,哪有让长公主侍疾的道理?” 长乐也不说话,只加快脚步回到无极宫。 确认大殿周围没有可疑之人靠近,她才拉了浅冬进去。 直到方才还带着一脸慵懒的长公主,此刻忽然秀眉深蹙,满脸严肃的将隐于袖下的一物塞入浅冬的掌心。 “本宫是走不了了,你一定要想法子出去,到永安街清明巷尾的茶楼,告诉那里的掌柜,说你是天字一号房的客人,那之后会有人接应,你就把这个交给他。”她迅速的说完这些话,同时握紧了浅冬的手,表现出对她掌中之物的重视。 浅冬诧然抬头,眸子里都是不可置信。 通过掌心的触碰,她已然分辨出那物的形状。 那个东西还是在封地的时候,她曾在公主的手中看到过,原本应该是她没有资格触碰的东西。 然而此时与她相视的眼眸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严,让她不知所措。 凭着这些年跟在长公主身边的了解,这才是隐藏在那副慵懒而闲适的外表下,长公主真实的那一面。 于是她吓得“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长乐却扶住她的双臂,似要将她拉起。 浅冬更加惊惶,仰头现出已然因为害怕而闪烁水光的眼睛。 “未得圣旨而私自调兵入长安,可是谋反的重罪,长公主使不得啊!”她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这些年在长公主身边耳濡目染,这些事情她还是知道的。 然而长乐却不允她松开那烫手的山芋,反而握住她的手道:“事到如今,本宫唯一可以托付的就只有你,身为本宫的亲信,倘若本宫落败,你与灼夏同样无法独善其身,但若扳回此局,则可如往日一般享受安宁与繁荣,你可愿与本宫一起,赌这一把?” 浅冬怔然,携着那仍未消散的惶恐,久久凝视着长乐。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她仍仿佛深陷于梦境,可原本因为畏惧与惊慌而涣散的目光却渐渐凝聚,直到最后变得坚定。 她终于收紧五指,将那仿佛有千金重的虎符双手紧握于胸口,而后对长乐道:“奴婢誓死忠于长公主,即便是要拼上性命,也绝不辜负长公主所托。” 第47章 入狱 浅冬顺利的出了宫,而对于长乐来说,剩下的便是等待。 她亦曾试图去谒见天子,然而毫不出乎意料的,果然被拒之门外。 命她留在宫中侍疾,却又称病不见。 这前后矛盾的行径,只能说明一点,那便是天子此时也由不得自己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甚至没有任何的征兆。 长乐思索了许久也没有自前段日子的平静中发现端倪。 然而事实上,即便是此时仅仅存在于表面上的平静,也很快就维持不下去了。 刑部的那群人毫无征兆包围了无极宫。 正当灼夏叹着“幸而顾大人有自知之明”的时候,原本守在无极宫周围的那些内侍却忽然转过身来破门而入,将毫无防备的长乐困在了中间。 “高公公这是何意?”长乐彻底无事了刑部侍郎,绕过他将目光移向正朝这边而来的高公公。 平日里颇有些架势的内侍总管,此时却跪倒在地,眸中写满了绝望的惶恐和无奈。 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后道:“若是其他人或许老奴还有法子,可这是皇上亲拟的圣旨,虽说早晚都有一死,可眼前老奴也想偷生,还请长公主伏法,老奴能做的就只有保长公主在狱中不受苦,等到顾大人回来,老奴也就只能去向他老人家告罪了。” “话说的倒是比唱得还好听,顾大人真是错信了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灼夏立刻义愤填膺起来。 她左右瞧了瞧,顺手抄起一旁的灯架子,挡在了长乐的身前,同时抬高了声音呼道:“侍卫!长公主的侍卫们都在哪里?还不快来护驾!” 灼夏是慌不择路了才如此。 事到如今,就连高公公都叛变了,又哪里还能指望得上无极宫里的侍卫。 于是长乐叫住灼夏,在她焦急的目光中微微摇头,而后朝着那些早已拉开架势准备来擒她的寺人和刑部衙役们行去。 她一如既往的带着那股不可一世的矜贵与高傲,目光甚至不曾落在刑部侍郎身上半刻,漫不经心般道:“带路吧。” 那刑部侍郎司徒云原本仗着圣旨,打算耀武扬威,可见着这不怒自威的架势,却又不自觉的萎顿下去。 且一见到长乐,他就不由想起当日在承天宫里发生的事情,于是更加失了底气。 司徒云下意识的躬了身子,也不敢叫人上来擒人,只端着恭敬的语调道:“长公主请。” 就这样,大晋的长公主因为通敌的嫌疑而入狱。 刑部大牢里弥漫着一股阴湿之气,周遭都是漆黑一片,唯有一束月光从高得够不着的天窗投射进来,照亮了铺着干草的地上,那一小块地方。 长乐抱着双膝,蜷缩在唯一的那片微光中。 看着悠然穿梭在草灰间的虫蚁和偶尔沿着墙角爬过的老鼠,她只是下意识的将脚往裙摆下收了收,不由的蹙紧了眉尖,却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其实比这更恶劣的她又何尝不曾见过。 只是眼前所见勾起了她几乎已经快要遗忘的记忆。 那时她初至封地,不过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 即使有着表面上的风光,可到了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便什么都不是了。 那些人态度上还是十分恭敬的,迎了她到营中,说是要让将士们一睹主上的风采。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踏入营地的那一瞬。 扑面而来的黄沙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然而比之更甚的则是独属于军人的杀气。 不远处的校场上还在进行例常的训练,铿锵有力的杀声好似能够震天动地的,那是自小生长在深宫中的她从不曾见过的一种力量。 长乐被这种力量深深的震住,怔在那里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身旁的武将露出了隐含不削的笑,端着恭敬的语调对她道:“公主殿下若是怕了就回去吧。” 身为皇族的尊严和一个帝国公主的骄傲不允许她就这样退缩。 她于是硬着头皮往前踏了一步,而后对他们道:“他们都是为国效力的英雄,也是本宫的兵,本宫为何要害怕?”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往校场行去。 然而她不知道是这仅仅只是个开始,等着她的也远不止这些。 所以当她看到那被斩杀的头颅鲜血淋漓的滚落在地时,即便明知道不过是演给她看的一场戏,她也还是控制不住的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的狼狈。 自出生以来便最靠近权力中心的长公主,同时也是在时刻被阴谋诡计的围绕中长大的,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亡,只是在那座记忆中永远靡丽的长安城里,即便是死亡,也往往被装点成绮丽的外貌。 她从来没有以这般直接和血腥的方式面对过死亡。 纵使拼命的隐忍,泪水还是伴着腹内的翻腾滚落下来,说不出来到底是身子难受还是心里难受,到底是真的被这场面吓到,还是愤恨自己的不争气。 那些原本就等着这一幕的人们却正中下怀,七嘴八舌在此时交头接耳。 “就算贵为长公主,到底也是个姑娘家,哪里见得这样的场面。“ “说是执掌兵权,也不过是个摆设而已,我大晋难不成还到要让女子上战场指挥杀敌的地步?” “就是,既然知道如此,就应该安安分分的做个摆设,在干净的郡王府里绣花弹琴,何必偏要来趟这滩浑水。” …… 周遭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最后化作一片嗡鸣。 在鄙夷和嘲笑的目光中,外表柔弱的公主殿下终于稍事平复下来。 她费力的往前迈出脚步,双肩因为抑制不住恐惧的微颤。 “看来是准备放弃了呢。” 围观的人们小声嘀咕着,那引领她进来的将军更是于唇边弯起一丝得意的浅笑。 下一刻,还未完全成形的笑却凝固在了那位将军的脸上。 在阵阵充满讶异的抽气声中,长乐并没有往帐外行去。 相反,她竟在一步又一步的靠近那恐惧的源头。 仍然带着余温的鲜血,染上裙摆,在美丽的锦缎上蔓延开来,仿佛带着亡魂的不安,欲攀附上她的身躯。 她顿了顿,眸中浮现出决然之色。 下一刻,长乐自始终笼着的袖中探出柔荑。 她俯下身,连纤细的指尖都在颤抖。 然而她却并没有退缩,而是在那些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捧起了滚落在地的头颅。 有人已经因为不忍相视,用袖子掩住了眼睛。 就连那位将军也彻底的怔住,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本宫要看清楚……”校场中响起长乐泠泠如风的声音。 那声音还难掩余悸,可语调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她提着那人头,示于众人之前:“因为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在大军之中。” “各位将军!”她忽然抬高声音,坚定的目光扫过众人,用满含威严的语调道:“本宫以主帅的身份命令你们,大军之中从此不得出现叛逃者,任何一个士兵的叛逃,都和身为将领的你们脱不了干系,所以若再有类似者,本宫不斩他们,只拿你们试问!” 站在他们面前的长公主,哪里还像方才那个因为血腥景象而受到惊吓的可怜少女。 她的声音久久的回荡在宽阔的校场上,因为周遭的鸦雀无声而变得更加清晰。 这下所有的将领和士兵都怔住。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样一步。 在长久的静默之中,校场上只有凛冽的风卷起黄沙。 而后不知是谁起了头,竟朝着那人群中央的女子屈膝。 “臣遵命!”伴着这一声喝,越来越多的将领随之单膝跪地,此起彼伏的重复着同样的话,犹如无数道回声飘荡在校场的上空。 这一局,她终究是胜了。 那些将领只看到了那从锦绣成堆的长安城远道而来的尊贵公主,身上带着的那股倔强和不屈。 然而没有人知道回到郡王府以后的她将所有人都赶出去,独自一人在寝殿里,一遍又一遍洗刷着手上的血腥。 无论洗多少次,都无法洗净那令人作呕的腥气。 泪水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自眼角滚落,刻意隐藏和遗忘的情绪终于在一瞬间崩塌。 眼前模糊的早已不知是眼泪还是水汽,她却没有闲暇将其擦去,只是不断重复着,仿佛没有尽头那般洗着双手。 最后终于精疲力竭的瘫坐在地。 这是她抵达封地的第一夜。 独自一个人在异乡;身子蜷缩成一团,偎在浴殿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冰凉的墙角;控制不住的抽泣着。 直到疲倦彻底掠夺了她的神智,方才结束了这场仿佛没有穷尽的噩梦,而跌入另一场噩梦…… 一阵脚步声,将长乐从恍惚不知是梦境还是回忆的那一段场景中拉了回来,紧接着是金属间碰撞的声音。 她掀起眼帘,抬头朝牢门处看去,原来是送饭食的狱卒。 那人打开牢门,将饭菜搁在地上,只到了一句“用饭了”就退了出去。 长乐懒得搭理,也灭有动,仍旧蜷缩在墙脚。 第48章 目的 也不知过去多久,腹中虽然没有饥饿感,但长乐已经觉察到支撑着她的体力在流失。 身子也越来越冷,以至于她下意识的抱紧了双臂。 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撑不住。 她原本就不是那种轻易消沉的人,又或者说,她从来就在消沉中,因而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此时还远远不是可以倒下的时候。 怀着这样的想法,长乐挪动身子,将盛装着饭菜的托盘拉到跟前,而又拾起筷箸,心不在焉的扒了扒。 看来高公公确实是打点过了,这两日虽然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可也只是囚禁,并没有对她施以任何的刑罚和拷问,就连送进来的饭菜也是新鲜而可口的,只是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是再美味的佳肴也没了胃口。 她原本打算随便用两口果腹便罢了,怎料用筷箸拨开堆在碗里的米饭时,却自里面冒出了异物的一角。 她便顺着那一角捻了出来,竟拉扯出一个叠得很仔细的纸条。 隐约觉察到什么的长乐立刻警惕的将发现之物揣进袖子里,同时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确定门外并没有人,她才背过身去,遮遮掩掩的将那纸条在掌中展开。 不出所料,那纸条上面的正是她麾下将领,裴元的字迹。 简简单单的几行字,已经将事情说得明白,只是…… “太晚了。”她不自禁的叹息,接着一双秀眉紧蹙。 数月前朝中大臣因为狐狸的事情参她,她的手下主将赵毅来信说封地一切安好。 那个时候她就隐约预感封地发生了变故,所以才让浅冬送信给裴元,让他暗中对赵毅进行调查。 如今裴元回信,表示经过诸般暗中查访,终于抓到了赵毅的狐狸尾巴,证实他确实暗中与司徒氏有所勾结,并探知到他下一步计划。 只是太迟了,赵毅已经为刑部所获,并在受审的时候一口咬定是奉长公主之命与突厥行勾结之事。 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而将她拖下水。 这样玉石俱焚的一招,倒是长乐确实不曾想到的。 “赵毅……”她低喃着这个名字,秋眸之中眸色渐深,五指收拢,将那纸条紧紧握进掌心。 诚然,赵毅的背叛并非在意料之外,却也让她感到难过。 五年了,她度过了无数个惶恐而又不安的夜晚,放下一个公主的娇柔与尊贵,只为成为更加强大的自己。 渐渐的,她也确实感觉到周围的变化,曾经那些反对她的人不知从何时起,一个一个的站在了她的身边。 然而如今赵毅的背叛却将她在一瞬间打回原形,仿佛是否认了她这五年来所有的挣扎和努力。 祸事往往会接二连三的到来,赵毅是第一个,那么在他之外,还有多少个,又还谁也同样背叛了她。 她害怕的并不是背叛和身陷囹圄,只是畏惧这种无力的感觉,就像她离开长安城的那个傍晚,没有期盼、没有依赖,被所有曾经相信的人抛弃,孤零零的被遗弃在这个世界里,生无可恋。 牢房里的时间过得很漫长,到处都是密不透风,只能借由那唯一方寸之地的窗上,由明到暗再由暗到明的变化,来分辨白天也黑夜的不同。 明明只是两日,却仿佛已经年累月。 两日后,依然没有人对她进行审讯问话。 这并非是在意料之外,看起来他们是打算将那些繁琐的步骤都给省了,直接给她安上罪名。 然而就在她踟蹰着下一步该如何选择时,一个令她感到意外的人竟出现在牢房里。 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将整个人都笼住,看不出身形和模样。 他跟在高公公的身后进来,而数日未见的高公公,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十分陌生,避免和长乐发生任何的目光接触,只是将那人领进来,便退了出去。 长乐抬眸,眉尖微蹙的看向立在门口的来人。 那人便掀开了帽檐,却露出一副让长乐无比惊诧的面容。 今日来狱中的不是她猜想的任何人,而是原本因为得了急症,应该在寝宫里卧床不起的天子。 她无法隐藏这万分惊诧的情绪,下意识的站起身来向牢门前行去。 “皇上……”长乐用不可置信的语调轻喃,仿佛是在确认自己看到的是否是真实。 然而只是怔了片刻,她又回过神来,欠身行礼:“臣参见圣上。” 原本以为他是被司徒氏所控制而遭到了囚禁,可没有想到事情并非如此。 “正如你所见,朕没有患急症。”天子显然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竟主动说出了真相,继而却又问她:“你难道没有话想问朕吗?” 长乐端着恭敬答道:“臣有何话好问。” 感觉到她话中隐约透出的怨怼之意,天子只是勾了勾嘴角,黑曜石般的眼眸变得愈加深沉:“譬如朕为什么会下令捉拿你,又为何会相信赵毅的话,你难道不想辩解吗?” 事已至此,反而无所畏惧,长乐答道:“若是愈加之罪,辩解也无用,何况臣问心无愧,不需要辩解,倒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眸中现出意味深长的目光:“皇上可是有什么难处?” 深不见底的双眸里,因为她的这句话产生了些许的波澜。 天子收起了惯于挂在脸上,那因长时间沉溺于纸醉金迷之间的,介于恍惚与迷醉之间的神色:“朕说过,即便有一天当真有确凿的证据摆在朕的面前,朕也愿意相信皇姐。” 他说着这句话时,眼眸中满是坚定,却又蕴涵无奈:“可是,到了如今才知,并非朕愿意,一切就能如所设想的那样发生。” 天子忽然激动起来,双手紧握住牢门上的铁栏,指尖因为不断收紧的掌心而泛白。 “为什么?朕从登基起,坐上的王座就在司徒氏的阴影之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朕以为司徒显渐渐老了,可朕却越来越强大,终有一日可以彻底摆脱他们的控制,可朕错了,朕的皇位是他给的,朕就永远也没有办法摆脱他!” 尊贵而高高在上的大晋天子,此刻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眼睛里都泛起泪光。 许多年来,长乐第一次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喊着姊姊的阿弟,是在受了其他的皇子欺负之后扑进她怀里哭鼻子的小男孩。 她们曾经是那么亲密的姐弟,在那危机四伏皇宫里,唯一可以相互依偎的亲人。 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生了改变,或许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又或许是从他坐上那个皇位开始,他们变成了君臣,也渐渐变得疏远。 在这个残酷的世道里,自保已经不易,又有谁还顾得上彼此。 然而就是在此刻,看到面前无助的天子,她很想将他拥住,像小时候那样,作为一个姐姐安慰弟弟。 于是她上前,隔着牢门握住了他的手。 她对他说出实情:“裴将军得知赵毅之事,正带领大军朝长安赶来,这一切并不是无可挽回。” 原本深陷在痛苦之中的天子却蓦地抬头,用满含惊惶的目光与她相视:“皇姐说什么呢?若真是如此,无诏入京乃是忤逆之罪,岂不更是坐实了通敌反叛的罪名?” “并非如此!”长乐趁势说道:“臣已暗中将虎符送了出去,只要皇上给他诏书,那便不是忤逆,而是奉旨护驾!” 天子被她一番话说得怔住,片刻之后却现出更加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猛的甩开长乐的手,退后一步道:“皇姐为何要害朕,如今他们并没有针对朕,可如果那样做便是连朕的皇位也要保不住了!” 听到这句话,长乐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可她仍不忍就此放弃,争辩道:“臣与皇上乃是一体,怎么会害皇上,先帝之所以要将兵权放在臣的手上,为的就是怕有今日啊,皇上难道没有看出先帝的用意吗? 天子却道:“朕知道,可是即便有兵权又怎样?司徒氏势力庞大,他们的手上也有兵权,皇姐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反而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连朕也一起扫除。” 这下长乐的心彻底凉了,她终于明白天子的想法,那便是必要的时候牺牲她以求自保。 她便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么依皇上所见,该如何应对?” 天子的情绪稍事平静,接着说道:“事到如今只有两个选择,交出兵权或者和司徒氏联姻。” 不出所料,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见长乐并未接话,他继续说道:“其实他们这样做并非为了治皇姐的罪,只不过想要以此逼皇姐就范而已。” “明知道是算计,臣也要就范吗?”长乐用落寞的语调问道。 皇上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叹息道:“朕早料到会是如此,如果那时招了婉妃的兄长为驸马,与林氏联合起来,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听到此话长乐忍无可忍,终于控制不住的反驳道:“皇上忘了张贵妃之事吗?就算扶起林氏,打败了司徒氏,可难保今后不会是重蹈司徒氏的覆辙!皇上为何不肯相信臣?即便真的和司徒氏实力悬殊,可不试怎么知道?难道仅仅因为臣是女子吗?” “若皇姐当真是朕的兄长,或许……”天子失神的垂眸轻叹,最终却也没有说出后面的设想。 在长乐残存最后一点儿希冀的目光中,他最终道:“交出兵权还是嫁入司徒氏,皇姐还是好好想想吧。” 说罢,他便重新蒙上披风,转身离开了牢房。 第49章 选择 已经是第三遭日落了。 自从关入这刑部大牢以来,除了天子为劝说长乐来过一趟,再没有其他人来探视。 那些不久前还争相到无极宫献媚的妃嫔和想着法子欲与她搭上关系的朝臣们,早都已经躲得远远的,恨不得将过去与她有所交集的痕迹全都抹去,生怕与她沾带上些许。 人情冷暖大抵都是如此,她从小在长安城长大,怎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此时却不禁有些庆幸,或许正因为早已尝遍,如今面对这样的情形,她反而不觉得失落和难过。 天子离开后,她就又蜷缩回墙角处,眯着双眼小憩。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牢门上又传来一连串的响动。 眼下恰是晚膳的时辰,长乐自然而然的判断来的是送饭的狱卒,于是也懒得搭理,眼睛也不睁的继续歇着。 依照这几日的惯例,那狱卒只是到点把饭食送来,也不会管她用不用,通常也不与她搭话,将盛装了饭菜的托盘放在地上就会离开。 然而此时却甚有些异常,牢门被打开之后,又过了许久,长乐也没有听到关门的动静。 于此同时,她还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有人站在牢房中静静凝视着她。 长乐感到诧然,也瞬时提起警惕。 她蓦地睁开双眼,侧过头往牢门的方向看去,却在看清来人之时彻底怔住。 因为天色已晚,自那一小块窗户投射进来的光线变得更加有限,所以牢房中尽管点了几盏灯烛,却也显得很幽暗。 来人就立在牢门口的那一盏灯烛旁。 昏黄的灯光笼在他的身上,将青色的袍子和深灰色的披风氤氲出些许暖色。 同样的,那如玉的面庞与身影也浮着柔和的光晕,犹如弥漫着薄雾,竟恍惚的像是一个梦。 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或者说,她当真将此看作了一个梦。 永平郡一去数千里,他应该还在那里督造祭天寺庙,若非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怎会出现在长安城的刑部大牢里?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踱至他的面前,却又在距离两步时停住,仿佛害怕着,一旦靠得太近,他就会随着梦境消散不见。 “子皙……”她微启朱唇低喃,仰起头来凝视那清俊的面容和幽潭般的双眸。 他的脸上依旧清冷没有表情,可瞳眸里却弥漫着激烈的情绪。 是愤怒,自责?还是不安与疼惜?因为太过复杂,长乐无法分辨,唯一确定的是,凝视着这双眼眸,这段日子被诬陷,乃至身陷囹圄,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重要。 终于确信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是幻影,长乐不由的弯起朱唇,对他现出真实的笑容。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觉身子一紧,竟被揽入了温暖的怀抱中。 一瞬间被属于他的气悉包裹,呼吸着的都是那股淡淡的琴木香气。 他的衣袍上似乎还沾染着仆仆风尘,环在她身上的双臂则不断收紧。 被他用尽全力的抱入怀中,长乐自这个怀抱中感觉到某种隐约透出的绝望情绪。 仿佛是怕她会就这么从眼前消失一般,他简直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 长乐整个人都僵住,觉得下一秒就要溺毙在他的怀抱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紧贴着耳畔传来他满含痛苦的声音。 这个时候,应该讲述自己是如何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动身,一路上日夜兼程的赶回来又是何等不易,原本是邀功的最佳时机。 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自责,听入她的耳中倒比她的处境更让她胸口发滞。 无论是柔软的鼻息,还是温暖的怀抱,在这个冰冷的牢房里都是那么的让人迷恋,更何况这一切都来自于他。 不是别人,而是子皙。 长乐终于回过神来,在那个怀中沉溺片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蓦地挣扎起来,往后撤开。 刚与他拉开距离,长乐便立刻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中多了浓重的幽怨之气。 即便低着头不看,也能想象出他如玉的面容上眉宇深锁的样子。 于是她的心也跟着泛起微疼。 她半垂眼帘,轻声的向他解释:“我身上脏。” 这刑部大牢不比皇宫,自从来到这里,她已经数日不曾沐浴更衣,衣裙上都沾染了一股霉味,更何况还不时有虫蚁爬过。 顾渊的习性她最是了解。 他素来是最喜洁的,无论身在何处,发生什么事,他的衣袍永远是一尘不染的,广袖间总透着阵阵怡人的琴木香气。 就像第一次与他相见时,带着手脚镣铐的他也还是那么的高洁而又干净。 即便如现在赶了许久的路,他给人的感觉也依旧是不沾纤尘的,竟丝毫也不像是远道而归的旅人。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自己,在这样的子皙面前,即便是从来自傲而居的长公主,也没有一点儿底气。 所以,她下意识的选择了主动远离他,不想在被他发觉之后,再被他嫌弃。 原想着就这样保持着距离和他说话,怎知瞬间的分神,那绣着竹纹暗花的衣襟已经逼至近前,而后在她丝毫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就被他再度拥进了怀里。 这次她再挣扎也变得无力,而他则像是忽然钻进了牛角尖,不由分说的将她禁锢在怀里,作势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放手。 挣脱无果,长乐终于放弃,放纵自己继续沉溺在那个怀抱之中。 她将脸埋进他的胸怀,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在他襟前轻蹭。 才不过数日的分离,就已经积攒了太多的思念,先前刻意压抑着到罢了,如今彻底释放出来,就像是抽出了无数条蜿蜒缠绕的丝,恨不能将他们融为一体。 就这样待了许久,长乐仍觉依依不舍,于是偎在他怀中轻喃:“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又为何马不停蹄的赶来见我?” 事到如今,只有他还愿意来看她。 可这便够了,只要有他,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拥着她的人略微俯身,薄唇轻擦过她的额首,仿佛在肌肤上落下轻吻,而后贴至她耳畔低语:“都怪臣大意,没有想到会如此。” 拥了她许久之后,他的情绪似乎终于平复了下来,却只是答非所问的自责。 她不会知道,当他得知她被关押进刑部大牢之后,那五内俱焚的感觉是何等煎熬。 他恨不能立刻飞去她的身边,守护她再也不将她放开。 这诸般无从宣泄的情绪积压在心里,简直快要将他逼疯,所以他想也不曾想便立刻跨上了马,一路往长安疾驰。 如今终于见到她,就像是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宝物,而他也真正的明白,原来对她的痴迷竟已到了这般地步。 他一再的将她嵌进怀里,不能诉说衷情,便只能表达自责:“让公主受委屈了。” 那语调里满是自怨自艾,仿佛害她入狱的是他一般。 这些年他算无遗策,一点点从最底端爬上来,几乎从来没有失败过,可唯独在面对她的时候,就好像忽然乱了阵脚,彻底丧失了缜密的思绪,竟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 他万般自责道:“是臣的错,臣没有想到皇上……” 后面的话将要出口,却在说到一半时戛然而止。 事到如今,他还在小心的顾及她的情绪。 长乐却反而已历经了从惊诧、失望到坦然的过程。 她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啊,就连我也没有想到,皇上竟然还是听信了司徒氏的谗言。” “皇上或许也是迫不得已,婉妃小产已经让他受到很大的打击,或许他宁可妥协,也不想再失去公主这个唯一的至亲。”顾渊温柔的在她耳边低语。 长乐捕捉到他话中字句,满脸诧然道:“婉妃小产了?” 顾渊凝着她的双眸点了点头:“不仅婉妃小产,她的父兄也因为牵涉进一桩案子而陷入困局,如今的皇上已是孤立无援。”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安慰我了,皇上的心意我已经知道。”长乐神色有些凝重的说着。 顾渊则以指尖轻触她的面容,替她理顺鬓边纷乱的发丝,而后轻抚她的侧脸,满含柔情道:“公主放心,臣很快就会接公主出去。” 听得此话,长乐却忙以柔荑覆住他的手背,将那掌心紧贴在脸颊上,而后用坚定的目光凝视他道:“这次你什么都不要做,我都已经安排好了,虽然那件事现在还不能说出来,但我真的已经早有谋划。” “答应我,和我保持距离,不要再来看我,千万不要牵扯其中,只要你还能独善其身,即便我深陷困境,至少你还可以救我,你明白吗?”害怕他不肯听劝说,长乐将他的手握紧,一脸认真的再三征得他的承诺。 天子让她做出的选择的事情,其实她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 就算拼上一切也要一搏,或许将关系到整个大晋国未来命运的兵权,她说什么也绝不会放弃。 第50章 婚礼 长安城中大多数的名门贵女都幻想过自己的婚礼,然而身为整个长安城中最尊贵的长公主,长乐却从来不曾有过类似的幻想。 对于她来说,婚姻准定为成为维持政治稳定的工具,而在她的母亲身上,她所看到只有婚姻带来的无尽等待和最终的杯具,再没有其他。 当她接过虎符,作为诸侯离开长安的时候,她则更是彻底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如果说有一天必须要面对,也必然会将此视作不得不完成的一件任务。 没有人会出于真心的,迎娶一个整日出入于满是男人的营帐之中的女人。 如此看来,所谓巾帼不让须眉,倒更像是一种讽刺的评价。 如今她竟真的要嫁人了。 看着满庭院随风飘飞的红绸,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悸动。 这感觉就像是在旁观一件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 然而屋子里的灯影绰绰,照亮了铜镜上的喜字,却又提醒着她早已深陷其中。 长乐将目光自窗上移开,回过头来正看见摆放在床榻上的凤冠霞帔,下意识的蹙起了秀眉。 此时侍立在她身后的灼夏却在低声啜泣。 方才只是出神,倒也不觉得,眼下才发觉她似乎已经哭了好一阵子。 灼夏是个性情中人,眼见着长乐要成婚,倒像是要生离死别一样。 见长乐一直怔怔然的坐在妆台前,灼夏忍不住带着哭腔絮叨:“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好端端的,竟然硬逼着长公主嫁给那个什么司徒翎,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 她这形容倒是颇为贴切,然而长乐却也只是抬眸看了看她,并没有说话。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公主殿下难道真的就这么嫁过去?”见长乐始终表情默然,连眼泪都不曾落一滴,灼夏反而愈加着急,顾不得许多的对长乐道:“您好歹也该见一见顾大人呐,他一早就在外面等了几个时辰,后来见您铁了心才离开,这也……唉……” 听她提到顾子皙,正把玩着一支金凤钗的长乐,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几分。 铜镜里映照出女子未施脂粉的面容,而身后的宫婢还在不甘的低语:“顾大人也真是,怎么能这样就撇下我们公主了呢……” “好了,你快别说了,本来好好的,非要招得公主殿下伤心你才满意吗?”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灼夏的话,接着便有一个端着托盘的宫婢自铜镜中一晃而过。 浅冬方才是去取妆奁之物了,此时将那些东西拿到长乐面前过目。 灼夏不服气,冲着浅冬争辩道:“就你从容,眼见着长公主就要嫁人司徒府了,你就不担心?” 怎知一直沉默不语的长乐却在这时接过她的话去道:“事已至此不如随遇而安,担心难道就能改变事实?” 见主子发了话,灼夏只得低下头不反驳。 相较于她,一直忙活着的浅冬显得淡定了许多,倒与长乐的态度更一致。 她行至长乐身边,朝着长乐欠身行礼,而后接过她手上的金钗,恭敬道:“就快天亮了,接嫁的车舆怕是快来了,让奴婢为长公主梳妆吧。” 妆台前的人似彻底回过神来,正了正身子,轻声应道:“恩。” 浅冬便侧过头去,朝着还一脸苦大仇深的灼夏使了个眼色,方才使她不情不愿的挪过来帮忙。 随着她们二人利落的动作,长乐看到铜镜中的女子一点点从熟悉变得陌生。 原本不着脂粉的面容,逐渐的增添了颜色,将本就明媚的容颜渲染到极致。 这般透着妖娆的美丽,方才与那满目的腥红相称。 “好了。”伴着浅冬的一声轻语,灼夏凝视着铜镜中如画一般明艳动人的新娘,现实露出赞叹的表情,随即却又蹙了眉,化作一阵叹息。 比牡丹还要娇艳明媚的长公主,也只有和清冷宛如月光一样的顾大人站在一起,才能构成完美无缺的画面。 这样的话,她最终只是在心里想着,没有敢说出口。 正是出神之际,却见长公主缓缓站起身来。 浅冬和灼夏连忙上前搀扶,为她披上雍容而又华贵的嫁衣,戴上炫目却也沉重的凤冠霞帔。 垂在眼前的金珠帘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样,晃得人有些眼花。 长乐将珠帘分开,撩至耳侧,而后一步一步踱至门前。 每行一步,她身上那些繁复的坠饰便会发出细碎的响动,竟比第一遭穿上铠甲时吃力得多。 她推开门,风便迎面而来,携着春末夏初蠢蠢欲动的燥热,浮动她的衣摆。 迎亲的队伍似乎已经来了,隐约可以听到喜庆的乐声自宫外传来。 直到此刻,长乐才有了切实的感觉,这是她出嫁的婚礼,于是在一瞬间眉尖紧蹙,隐于袖下的手更是握紧了拳。 “公主殿下别忘了这个。”身后浅冬握着红绸跟上来,替她放下悬于面前的珠帘,又将轻纱笼在她的头面上。 而后,浅冬和灼夏便一边一个的立在了她的身侧。 由于婚礼准备得十分仓促,所以场面并不算盛大。 向天子行拜礼时,因为蒙着红绸,长乐看不见周遭的情形,只能听见乐声和喧嚣声。 天子想是与皇后并肩端坐于高台上,分别代表皇家和司徒氏诵读了一段贺词。 正立在那里时,耳边却传来了灼夏的自言自语:“奇怪了,顾大人呢?” 她似乎边说着边朝四周张望,环视了一周,最终也还是一无所获。 一直心不在焉的长乐却在这时回过神来。 眼前只有腥红朦胧的一片,她什么也看不清,唯独自周遭的嘈杂中,莫名清晰的分辨出灼夏的叹息:“可怜顾大人,准是伤心了。” 明知道那只是她的妄自揣测,可听见此话,长乐还是胸口发滞。 笼在袖摆里的手不由得握紧,指尖在掌心嵌入深深的痕迹。 好似他能够听见一样,她反复的在心底默念:“信我,子皙,你一定要信我。” 随着天子与皇后念完贺词,宫中的仪式就举行完了,长乐于是随嫁辇而去,前往司徒府上行拜堂之礼。 因为婉妃的受宠而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司徒氏,如今也算是重新扬眉吐气了。 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大臣,甚至有一部分林氏的党羽都趁着这个机会来与司徒氏攀一攀关系,这使得今日的司徒府上从天刚蒙蒙亮时就有络绎不绝的宾客出入,竟比皇宫里的排场还要热闹。 对此,长乐根本无心理会,她唯一关心的是那没完没了的仪式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待到终于拜完天地,送入洞房,她俨然已经快要耗尽最后一丝耐性。 一脱离众人的视线,她就立刻迫不及待的把碍眼的红绸抓了下来,开口就要唤浅冬和灼夏,才发现她们两人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支开了。 她凑到窗前往外瞧了瞧,发现远处是仍然在庆贺的人们,而她所在的这间喜房周围却遍布卫兵,瞧这架势,哪里是把她当成新妇,分明是把她当成犯人来看管。 都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怕她跑了不成。 对于司徒氏的态度,她很是嗤之以鼻,于是朝着窗外瞥了瞥嘴,冷哼道:“且得意着吧,就这么几个时辰了。” 其实,长乐之所以会顺从的嫁到司徒府,并非是她选择了妥协。 她早做好了打算,借着司徒氏放松警惕的时机,一方面暗中搜集他们的罪证,另一方面命人接应裴元将军。 见裴元只是徘徊在半路,并没有立刻赶往长安,司徒一党只当他是不敢冒背负叛党罪名的风险,却不知他原是受了长乐的指使,在那里联络周围的诸侯。 昨日长乐已收到裴元的密信,一切都依照计划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只等得今日日落之时,便是司徒氏最后的限期。 想到这里,原本浮躁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长乐甚至有些期待,索性给自己沏了一盏茶,悠闲的坐在床边等待天色暗下来。 仿佛被沾染了红绸的色泽,今日天边的火烧云格外耀眼。 漫天的腥红甚至漫过了窗纱,照进了屋子里。 天还大亮的时候,喜娘就端着两只红烛进来,说是洞房花烛夜要一直续着,方才吉利。 长乐不反驳却也不理会,那喜娘自觉无趣,未再多言便又退了出去。 随着时辰越来越近,长乐免不了有些紧张起来。 贴着喜字的桌机上已然有蜡泪凝固成梅瓣似的痕迹。 然而她等啊等,红烛融的越来越多,窗外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眼见着约定好的时辰都要过去了,司徒府上却仍然是一片祥和之景,始终等在喜房里的长乐始终没有听到应该有的动静。 这到底是怎么了? 眼见着天色愈深,长乐不禁焦躁起来,可要找寻浅冬和灼夏两人来打听,却又不知她们去了何处。 她忍不住去问伺候在门口的婢女,却见那些人也只是一脸怯懦的一问三不知,再想进一步出去则被侍卫挡了回来。 长乐只好又折回屋内,密切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等了许久之后,她却还是没有等来裴元的军队,反而等来了今日的新郎司徒翎。 随着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仓促之际她已没有别的出路,于是只得重新抓起红绸往头上盖好,而后回到床榻边坐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51章 身陷 “侯爷您慢着些,仔细别摔了。”伴着喜娘的一声呼,门被从外面推开。 紧接着,那原本被隔绝在外的喧闹声一下子倾泻进来。 扑面而来的还有浓烈的酒气,看样子司徒翎今夜饮了不少。 长乐蒙着红绸看不清,只是听见屋子里接二连三的响起桌椅的碰撞声,想是他踉跄之间四处乱撞。 那司徒翎多半在仆婢的搀扶下才得以进屋的,同时簇拥在他周围的还有不少人。 一时间,杂乱的脚步在屋内响起,也不知是仆婢还是宾客。 待到那和她身上一样的大红绸缎出现在她视线可及的地方时,喜娘也迈着细碎的脚步移至长乐身边。 长乐仍不动声色的端坐着,听见喜娘对婢女们招呼道:“快把饺子端上来,还有如意称和合卺酒……” 怎料这话才说到半截,就被一个明显携着醉意的声音打断:“罢了,你们都出去吧。” 如何盖头还没掀就要撵人? 今日这喜娘到底也是长安城内小有名气的,闹了大半辈子的洞房,可就没见过哪个新郎官一开始就把人往外赶的。 喜娘又是惊诧又是无奈,转过头去往喜床上瞧,怎料那新娘子只是蒙着红绸坐在床缘边,一动也不动,竟对侯爷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异义。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喜娘无法,只得又看向司徒翎,憋出谄笑道:“侯爷,这……” 不想那司徒翎竟就恼了,双目一瞪,原本的风流模样立刻变得狰狞起来。 “让你们出去!还要本候说第二遍吗?”他甚是不耐烦的吼道。 这般杀气腾腾,喜娘何曾见过,顿时就蔫了下去,惧大气儿都不敢再出,二话不说的领了那些仆婢们出去,并把门关好。 热闹的乐声与人声再度被隔绝于外。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甚至可以听见司徒翎沉重的喘息和红烛燃烧的噼啪声。 感举到他在一步步靠近,长乐本能的提起警惕,却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下一刻,笼在她头面上的红绸被毫无征兆的掀开。 长乐的目光触上了一双混沌的眸子 他俯下身来凝视她,显然是真的醉了,连说话都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 “想来长公主和在下一样,都不喜欢那些虚礼,不如就省了。”他说着,脸上随即浮起一抹轻浮的笑意。 长乐只是垂下眼眸并没有理会,想不到那人却又凑近几分,端着意味深长的语调道:“别来无恙啊,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与此同时,那自他唇间呼出的灼热气悉喷撒在了她细腻的肌肤上,沾染的热度让她下意识的蹙起了秀眉。 这表情变化尽数为被他捕入眼中,于是唇畔勾了勾,那笑意便又多了几分玩味。 他抬手探向她交叠于身前的柔荑,接着说道:“天色已晚,不如早些歇下吧……” 眼见着就要将那柔荑擒入掌中,却在最后一瞬被她躲开。 “酒气太重,且祛掉些,再靠近本宫。”她眼帘都不抬的说着,依旧如第一次在宫里的湖边见到时一样的高傲而又盛气凌人 司徒翎轻笑,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然而他终究还是退开来,踱至门口对仍候在外面的喜娘道:“去取些清水和醒酒汤来。” 不一会儿,几个婢女端着盛装着清水的铜盆以及醒酒的茶汤进到屋内。 喜娘下意识的往床榻边瞥了瞥,见新娘已然取了盖头,此时正眼帘低垂的坐在那里。 她便不禁怔了怔,心道这长公主竟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个夜叉模样,反而生得美艳动人,便是放在满长安成的贵女当中,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只可惜美人都难免骄纵,如今见她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喜娘便只得朝身边的奴婢使了个眼色,让她们赶紧上前来伺候。 司徒翎净完了手脸,又用那醒酒的清汤漱了口,方才打发她们退下,而后又踱回至长乐身边,对她道:“这下可以了吧?” 自他身上散发而来的酒气确实散了不少,可长乐知道原本那就不是她不想与他接近的原因。 在他催促的目光中,她不得不略点了点头。 怎料她才刚给予回应,他就又俯身靠了过来。 这次他直接倾身上前,作势要将她搂进怀里。 算起来,这辈子她除了顾渊,再没有被别的男人抱过,因而对于司徒翎身上那陌生的气悉有种本能的抗拒。 长乐连忙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 “合卺酒还没饮。”方才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机上的酒壶,于是寻了这个理由道。 司徒翎微滞一瞬,在咫尺处凝视她。 见他的目光中带着明显的审视与怀疑,长乐便又添了一句:“别的也就罢了,合卺酒到底还是要饮的。” “长公主说得有理。”司徒翎贴近她耳畔道:“合卺合卺,饮了这合卺酒,才好做真正的夫妻。” 司徒翎意味深长的说着,到底还是撤开来。 他转身至桌几边取了酒来,将其中一只杯盏递给长乐。 “长公主请。”方才的戾气已经荡然无存,但习武之人特有的杀气却在不经意间透过华丽的锦缎袭来。 幸而长乐在军中早已见惯,于是不动声色的接过酒饮尽。 见她饮了合卺酒,司徒翎露出满意的表情。 怎料这一次还未等他开口,长乐就先发制人,一脸不悦道:“你们司徒府真是目中无人,拿些什么东西糊弄人,这样粗鄙的也能拿来做合卺酒?” 想不到她竟忽然这般吹毛求疵起来,司徒翎被她问得一怔,随即却又微弯唇角道:“长公主教训得是,明日一早,在下便将管家叫来好生责问一番,让他以后务必记得长公主的喜好。” 这样一折腾,连方才进屋时那不可一世的态度也尽皆消散了,待到意识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间就被她使唤了几遭。 长乐却仍端着一脸的嫌弃,以袖掩鼻道:“难怪一闻到这酒味就头疼,你快去沐浴更衣,洗干净了再回来。” 司徒翎却再不动,微眯双眼的凝视着她。 那总是透着风流不羁的瞳眸,忽然变得深沉。 长乐已然觉察到气氛的变化,却仍假装泰然的催促道:“快去呀。” 然而司徒翎并没有如意料中的那样发怒,只是紧锁着她的双眸,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这样的平静反而让人不安,长乐看似毫不在意的表面下也开始起了波澜。 两人仿佛无声的对峙,也不知过去多久,司徒翎同样变得阴沉的声音传来:“如此费力的拖延时间,长公主到底是不甘嫁给在下,还是在等什么人,又或者……”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两者皆是?” 就这么被当众说出心事,长乐的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惊慌。 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维持平常的语调道:“侯爷说笑了,本宫都已经嫁入了司徒府,又如何会不甘?更何况……” 她刻意回避了后一个问题,怎料话还没说完,却被司徒翎打断。 “不必再等了,长公主等的人不会来了。”司徒翎平静的说着这句话,语调并没有什么起伏,可声音却已彻底跌入冰冷。 到了这个份儿上,长乐已明白过来为何外面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诚然如司徒翎所说,今夜不会有人来接应她了。 意识到这一点,长乐再也没有办法冷静下去。 “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尽管佯装无知,但神色中泄露的端倪还是出卖了她, 司徒翎也不同她争辩,竟抱着双臂现出一脸玩味的笑:“有意思,想不到高贵无双的长公主殿下,竟也会有如此慌乱的模样。” 对于这毫不掩饰的戏弄,长乐瞬时被激怒,掀起眼帘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面对锐利的眼锋,司徒翎丝毫也没有畏惧。 此时在他看来,昔日不容亵渎的长公主,如今也不过是一只笼中雀而已。 如同猛兽玩弄到手的猎物一般,他并不急于一时,只是不紧不慢的说着:“我知道,长公主看不上我,因为芳心早已被一个宦臣占据。” “顾大人确实有一副好皮囊,莫说长公主,便是在下这样的男人,见了他抚琴的模样,险些也要生出些分桃短袖之心来,可是别忘了,宦臣毕竟是阉人,并非全须全尾的男人。” 司徒翎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刺激着长乐越来越纤细的神经。 隐于袖下的柔荑下意识的收紧,甲尖深深嵌入了掌心。 她感觉到司徒翎再度逼近,而后俯身赋予她耳畔道:“长公主现在还不知道,待到为夫告诉你这其中的滋味,你就会知道,为夫可比那顾渊强多了。” 灼热的气息喷撒在她的侧脸和颈项间,也彻底的击碎了她最后的一丝冷静。 “放肆!”长乐蓦的站起身来,不甘示弱的瞪着他:“本宫毕竟是长公主,岂容你说用这些浑话羞辱!” 说着,她便欲推开他冲出门外,不想却被他擒住了手腕。 他施力将她拉至近前,凶相毕露道:“这并非羞辱,而是为夫与公主的闺房之乐。” 这“为夫”二字听得实在是刺耳,长乐停止挣扎,脸上露出悲切之色。 见那一双明媚的秋眸中有晶莹在打转儿,而握在手中的皓腕也实在是纤细,一向怜香惜玉的司徒翎不禁心软起来,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凌厉之气冲着他的面门而来,直取他的眉心要害。 第52章 脱险 长乐寻得这一瞬间的破绽,毫不犹豫的向司徒翎攻去。 司徒翎差点儿就要中招,然而他凭借多年习武的本能躲闪,却险险避开这一击。 尖利的指甲几乎是擦着他的眼角而过,惊得他直起了一身冷汗,也让他意识到这看似柔弱的金枝玉叶果真不容小觑。 司徒翎顿时被激起斗志,牵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长乐见手上未中,便又从脚下向他攻击。 这次司徒翎已有了戒备,自然见招拆招。 两个人就这样在洞房里打了起来。 一时间战况胶着,不可开交。 那司徒翎毕竟做了多年的武将,身上功夫甚是了得,加之身形高大,挡在长乐面前就跟竖了一堵墙似的。 幸而这些年,她常年出入于军营,倒也颇学了些招数,此时以灵巧迅疾与他相抗,竟也能抵抗上一阵子。 然而司徒翎到底是男子,武功也在长乐之上。 一开始,他许是抱着同她玩一玩的心态,交战之中只守不攻,可时间久了,发现长乐不依不饶的向他出招,甚至几次都险些令他不敌,这才警惕起来。 司徒翎已然失去耐心,忽然对长乐予以反击。 他逼着她连连后退,从桌几边一直扭打到床榻边,而后索性使出蛮力将她压到了床榻上。 单从力量上来说,长乐绝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男人的重量尽数压在了她的身上,一只皓腕也被他擒住,拉扯到身边的床榻上扣住。 她试图挣扎,可费尽力气也是无果。 在打斗中变得急促的呼吸喷撒在她的面庞,几乎将薄唇贴在了她的肌肤上。 “其实在下也不喜欢这门婚事,这长安城里有无数爱慕在下的贵女,又何苦要娶一个不爱我的女人,倒不如与那婉妃娘娘私会,她虽然已是个妇人,可也自有一番韵味与风情……” 司徒翎果真是醉了,说出的话都毫无顾及,逼至近前的双眸里更是布满迷雾。 下一刻,那眸中浮现出危险的神情。 他的喘息也由急促变为粗重,俨然是有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随时将要被释放出来。 他埋头在长乐的颈项间轻嗅,歆享着她身上温暖的幽香,声音霏糜道:“我只是不甘心,几乎全长安城的女人都私慕着我,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我司徒翎征服不了的女人!” 他说着,顿时将其凶狠的本性暴露出来。 刻意维持的恭敬和怜惜彻底的被他撕碎。 司徒翎拉扯着长乐的衣裙,一只手探至她的头顶,将那垂着珠帘的凤一把扯落下来,丢到了地上。 如瀑的乌发在一瞬间散落开来,凌乱的撒在枕席间,像是在风雨中被□□的娇花,惹人怜惜。 然而此时的司徒翎已然红了眼,和平日里风流多情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不知那些贵女们若是看到他这副模样,是否还会一如既往的对他趋之若鹜。 繁复的金冠钩住了青丝,疼得长乐直皱眉。 她下意识的咬紧嘴唇,却不肯发出一声痛呼。 她这般凌乱而又不肯屈服的样子,彻底的勾起了司徒翎隐藏在深处的暴虐。 他将五指插人柔软的青丝,用掌心扣住她的后脑,用力将他压向自己,与此同时,他自己亦俯身向前,薄唇追逐着她的朱唇。 长乐早已无从挣扎,然而那覆盖在红裳下的柔荑却暗地里摸进了袖中,再探出来时,手上则已多了一支金钗,正是她在无极宫梳妆时,把玩的那支。 她亦曾设想过万一的情形,因而这是她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退路。 若是真的被逼至绝境,便只能如此了。 顽强的抵抗终于在力量的面前败下阵来。 喜服的外袍已经在撕扯中散脱开来,将那小巧而又混元的肩头和精致的蝴蝶骨暴露在他危险的目光中,就连绣着鸳鸯文案的小衣都隐约可见。 不能再忍受这样的屈辱,长乐在他迫近时下意识的闭上双眼,手上则握紧了金钗,蓦地扬起,瞄准了司徒翎后颈瞬间失防的命门。 原本不想走到这一步,必定会带来更多难以预料的麻烦,又或者使自己在漩涡里陷得更深,可即便是嘴上说着不是子皙谁都一样,可面对这近在咫尺的陌生气息,长乐却丝毫也忍不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原本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却忽然撤去。 重新感觉到沁凉的空气,长乐下意识的大口喘息,连忙用双手拉紧衣襟。 然而那衣衫已经零落,忙乱之间只能堪堪遮住胸口,而双肩和后背却还大片的果露在空气中。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才发现房门在方才的一瞬被人从外撞开,许多官兵冲了进来。 原本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归了位。 她抬头寻找裴元,准备问他为何此时才来,却在看见面前的那个身影时彻底怔住。 那一身浅青衣袍的男子此时恰好立在窗前。 月光自他身后铺撒进来,亦笼在他的周身。 银色的月华在他周身浮着浅光,此时的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谪仙。 他亦紧锁她的双眸,然而一向清冷的面容却失了平静。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正暗流涌动,充满了愤怒和幽怨的情绪。 他垂下眼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极力克制。 直到那个清冷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长乐才敢确认眼前所见并非幻象。 “司徒翎结党营私、秽乱后宫,如今奉天子之命,将其押入刑部大牢,以待与司徒氏谋逆之案同审。”伴随着顾渊的话,闯入房内的士兵们将司徒翎制住,并押跪于地。 这时长乐才发现,这些士兵的装束一点儿也不熟悉,显然不是裴元的手下。 司徒翎怎肯就此作罢,即便被数名士兵同时钳制,仍然不住的挣扎,对着顾渊破口大骂:“你个没根的东西,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利,也敢来动老子!还不快放开,老子要见左相大人,老子要见皇后……” 面对那些污言秽语,顾渊如同没听见一般。 他的目光始终只是停留在长乐身上,头也不回的吩咐道:“带下去。” “是!”那些士兵利落的回应,而后拖着仍在骂骂咧咧的司徒翎离开了屋子。 屋门再度被关上,吵闹声都被挡在了门外。 屋子里只剩下长乐和顾渊。 面对几乎已让他五内俱焚的女人,他终于无需再隐忍。 顾渊缓步向长乐靠近。 “长公……”他话还没说完,那原本蜷缩在床榻上的女子似忽然回过神来,蓦地一下从床榻上下来,扑进了他的怀里。 顾渊一滞,随即抬起双臂将她紧紧拥住。 直到刚才,她也只是想着要如何与那司徒翎一搏,即便有慌张和绝望,也丝毫未生出怯懦的情绪。 然而此时,分明已经脱离了险境,被这令人心安的怀抱包围着,她却莫名的鼻子发酸,阵阵委屈的情绪自心底升腾而起。 “子皙,子皙……”她一遍又一遍的低喃着他的名,额首轻蹭在他的襟前,贪婪着属于他的气悉。 拥着他的男子眸光渐渐变得柔软,情难自襟的在她额发上落下轻吻。 “乐儿……”他贴着她的耳际低喃,微哑的声音里满是疼惜,终究还是将那一声未尽言的“长公主”改了口。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又是这般自责的话语。 这一次他的语调里透着强烈的心有余悸。 她无从知晓,当他看着她乘上嫁撵离开皇宫,却又无法阻止,暗中准备这一切的时候,内心是何等的焦急。 原以为五年的分别,足以令时间冲淡痴恋,可直到她去往别的男人身边,他才知道,深藏于心的那些执念,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意识到这一点,他便不顾一切的赶往司徒府,不仅仅因为她身陷危险,更是因为他无法忍受这心里的煎熬。 偎在他怀里的长乐没有丝毫的防备,也顾不上原本攥紧的衣襟,连它们再度散脱开来也不知晓。 原本就半掩着的香肩再度果露出来,温香软玉贴在他怀里,让传入她耳中的心跳增添了悸动。 尽管已经抑制不住的心猿意马,顾渊却只是将滑落下去的喜服拉上来,仔细的盖住。 为她笼好衣衫之后,他又觉得那一身红衣刺眼得很,于是褪下自己宽大的外袍,整个的将她裹了起来。 感觉到肩上衣衫的重量,长乐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情状,稍微撤离开来,却仍停留在他的怀中,羞涩的仰起头来看他。 方才面对司徒翎的冷漠与戾气已在那双眸子里消失不见,此时与她相视的只有似水柔情,俨然要把她溺毙在那两汪深潭里。 顾渊轻握住她的双肩,不自禁的俯下身子,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而后他又抬手,轻抚她的面颊,拇指的指腹摩挲着艳丽的红唇。 那唇脂布满她的香甜,还是完美无缺的一层。 得知她并没有被别人触碰,他近乎疯狂的心才终于稍微平复。 下一刻,他如同失了魂一般,竟将薄唇移至她的唇畔,而后印了上去,仿佛是要烙上印记,留下他的气息。 柔情一旦沾染,就会忍不住更加的放纵,他再度控制不住的将她揉入怀中。 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霸道,长乐并没有反抗。 她只是伸手勾住他的脖颈,任由他牵引着向更深处沉沦。 第53章 车行 两刻钟后,被宽大的衣袍裹得紧紧的长乐随顾渊来到侯府的庭院中。 她立在他的身旁,目睹着偌大一个侯府从一片繁荣到满眼衰败的过程。 抄家的官兵匆忙的来来去去,一遍又一遍的从各个屋里抬出成箱的珠宝和数不尽的绫罗绸缎。 府上的仆从和女眷们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象,一个个吓得蜷缩在墙角,嘤嘤然低声而泣。 这个过程持续了不知多久,抄收的东西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抬,长乐不禁感叹:“司徒翎不过是个侯爷,竟然就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 顾渊的声音则从身畔传来:“这不过只是冰山一角,如今朝中大臣间已成了风气,不光司徒氏如此,但凡有些品级的,家中都藏着金山银山,哪里又看得到不过数里外的城郊,每日都有饿殍被弃在路旁。” 长乐诧然的抬头看向他,只见那沉如幽潭的眼眸中浮现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在她的印象当中,顾渊是从来不论国事的,正因为如此,在许多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狐媚惑主的伶人,即便他已经身居高位,也没有区别。 她久久凝视着他,正启唇欲语,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哭声打断。 长乐下意识的蹙眉,侧头寻声看去,见到两名宫人装扮的少女往这边跑来。 定睛一瞧,正是浅冬和灼夏。 她们二人满脸委屈的扑到长乐近前,带着哭腔控诉:“我们两人才刚进侯府就被人给强行带走,关进柴房里绑了起来,也不知长公主情况如何,真是急死了。” 浅冬还只是安静的扯着袖子擦拭眼泪,灼夏则攥着长乐的衣摆愈发哭的伤心:“都怪我们太大意,害得长公主受了那司徒翎的欺负。” 听到“司徒翎”和“欺负”这些字眼,长乐明显感觉到身畔有阵阵寒意袭来,即便不抬头看也能想到,此时顾渊的那双眼眸是如何的阴云密布。 长乐有些尴尬的咳了咳,连忙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快别在这里哭了,仔细别人看你的笑话。” 说着,她又仰头看向顾渊,手上轻拽他的袖角道:“我们回去吧。” 面对她祈求的目光,顾渊的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柔声道:“好。” 说罢,他便不动声色的于袖下轻握她的柔荑,牵引着她往侯府门口去。 马车早已候在那里多时,显然他来此之前就做好了要将她接回宫去的打算。 顾渊先将长乐抚上马车,随即自己也跟着上去。 灼夏跟在长公主的身后,原本也下意识的准备跟上去伺候,怎料还没来得及抬脚,身后的衣裙就被人扯住。 她回过头来看,见绊住她的是浅冬,于是抹了抹眼泪,问道:“怎么了?” 浅冬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摇了摇头。 灼夏怔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已经马车前已经落下的锦帘,脸上委屈之色立刻消失不见,双眼登时亮起精光。 她连忙轻手轻脚的退了回来,朝着浅冬使了个眼色,而后拉着她往后面的一辆马车上去。 片刻后,马车开始起行。 因为是夜里,车内的光线很是幽暗。 长乐依偎在顾渊的身边,心里却是十分的安稳和妥帖。 顾渊低头瞧见倚着他的人儿眼帘半垂,便顺势将她的削肩揽住,愈发放柔了声音道:“路上还有一会儿,长公主若是累了,就靠着臣歇会儿吧。” 不想那怀里的人忽然仰起头,睁着一双乌亮的水眸道:“此话当真?” 这话问得蹊跷,顾渊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 下一刻长乐却已倾身躺平下去。 这马车本来不大,软垫上只够一个人横躺着,可顾渊又坐在靠窗的那边,于是她的脑袋就自然而然的枕在了他的腿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顾渊有些措手不及,整个人滞了一滞。 长乐却受用的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还得寸进尺的扯了他的一片袖摆来搭在她的身上。 “天不亮就起来梳妆,可把我累着了。”她自顾自的说着,语调里颇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怎料不经意的动作间,现出了她一直藏在袖子里的金钗。 于是在她没有看到的瞬间,顾渊的眸子霎时又阴沉下去。 “这是何物?”直到那同样变得阴沉的遇到想起,她才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 长乐连忙将金钗藏回袖子里,慌张道:“没,没什么……” 纵使闭着眼睛装睡,可也能感觉到他紧紧锁着她的目光。 方才还累得不行,眼下终于身处安全之境,却反而没了困意。 那目光实在让人心里难受,她无从招架,只得睁开眼面对。 “别这么看着我,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带着无奈的情绪说道。 又怕他不肯相信,她于是攀着他挣扎起身。 因为身子上没有依托,这样的动作很是吃力,她下意识的咬紧了下唇,却觉到后背处突然横过一条手臂,将她适时的撑住。 她便顺势揽住他的脖颈,至他近前凝视着他的眼眸道:“真的,你要信我。” 表面上看起来,她骄纵任性,总是暗中使坏想尽法子戏弄他,可只有她知道,哪怕他的一个眼前,却可以牵动着她的心,任由波澜起伏,无能为力。 譬如眼下,她便无比有耐性的向他解释:“匕首那些都太容易被发现,若真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我是打算用这个和他拼了的,可是你知道我的,惜命得很,绝不是那般轻易放弃自己的人。” 顾渊仍只是默然不语的凝视着她,沉如深潭的瞳眸仿佛要绞着她深陷进去一般。 马车内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凝滞。 长乐知道,即便他的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可内里却充满了愠怒。 虽说在过往的相处中,一贯都是她看起来更加蛮不讲理,可面对顾渊阴沉下来的情绪,她却莫名觉得心焦。 于是当他从她手里将金簪夺走时,她并没有闪躲,而是顺从的由着他去。 顾渊握着金簪,将双手绕至她身后。 长乐有些忐忑的抬眸看他,不知他意欲何为。 下一刻,她竟发现,如瀑布般倾泻在身后的乌发被他拢成一束,握在了手里。 而后他便将那一捧青丝认真的挽起,用金簪别在了她的脑后。 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做得自然而又娴熟。 整个过程,那一双眼眸都凝视着她,目光则越来越柔软温存。 长乐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只是要为自己挽发。 顾渊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长乐意外又带着些许无措。 因为他的双手环至她的身后,不经意间就又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就连彼此的呼吸都像是生出了无形的丝,纠缠到了一起。 平日里想着法子故意同他亲近的长乐,面对这样的情形,却反而怯懦起来。 她垂下眼眸,有些不敢看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炫目的瞳眸,柔荑下意识的绞着他的衣摆,寻找话题来缓解尴尬。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些士兵是何来历,为何看着如此眼生?”她低头喃喃。 顾渊则一边为她理顺耳边散落的碎发,一边柔声应道:“是瑞王的军队。” “瑞王?”听到这个名字,长乐一时忘了方才的窘迫,抬头与他相视。 瑞王李忠,上一次听说此人应当是先皇还在位的时候。 严格说来,她应该称呼他一声皇叔。 这位瑞王是先皇同父异母的兄弟,在先皇那一辈,曾经也是储君的人选之一。 先皇登基后不久,他就离开长安前往封地,转眼二十余载,再没有回过长安。 据说他在封地的势力不容小觑,手上掌握的军队有百万之众,但因为他一直表现的很平静,朝中甚至嫌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故而渐渐被人们淡忘。 此前长乐也曾想过通过联合诸侯共同制敌的方法来扳倒慕容氏,甚至还列出了一份详细的名单,命人暗中去游说。 可是她选择的诸侯中唯独没有瑞王李忠,因为在她的印象当中瑞王是一个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只守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对别的则一点儿都不关心。 这一点从当年皇上对张贵妃专宠时,各地诸侯都纷纷上疏劝谏,唯有他没有任何表示便可看得出来。 如今司徒氏在朝中势力庞大,众诸侯都抱着观望的态度,不敢轻易与之为敌,可瑞王却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并一举将其拿下,莫说司徒一族被攻了个不备,便是长乐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于是对顾渊露出疑惑的神情,正打算问明因由,行驶中的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侍从的声音,原来他们已经入了宫。 到了无极宫,顾渊护着长乐刚下了马车,一个身穿铠甲的男人就跪倒在长乐的面前。 长乐便是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的竟是她麾下的将领裴元。 依照宫里的规矩,外臣无诏是不得入宫的。 震惊和盘踞了许久的诸多疑问同时向她袭来,而她却下意识的回头看向顾渊。 那面容清俊的男子则一脸平静道:“他再三祈求要见公主,而臣以为公主应该也想见他,所以就带他来了。” 第54章 休书 “长公主……”裴元先是朝着长乐磕了几次头,而后欲言又止的抬起头。 面对他,长乐有无数的问题,却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她不敢多耽误,下意识的抬头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可疑的人,便对裴元道:“先进去再说。” 他们三人于是来到无极宫中。 才刚跨过大殿的门槛,裴元就“噗通”一下又跪倒在地。 这次他的脸上充满了悲怆与悔恨。 “都怪末将识人不清,虽说查出赵将军之事后曾将军中所有人都清理了一遭,也处置了一批细作,却万万没有想到还有漏网之鱼,末将竟被最信任的人给算计了,都是末将的错,才使得长公主陷入险境……”堂堂一个武将,竟用几乎声泪俱下的语调说着这些话。 听他断断续续的说着,长乐也算是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长乐早对赵毅产生怀疑,于是立刻于暗中传信给裴元,让他彻查军中有无奸细。 然而当他找到赵毅勾结司徒氏的证据之后,她却已经因为赵毅的供词被关押进刑部大牢。 那时天子也被司徒显控制,裴元则毅然率兵前往长安,打算围魏救赵。 长乐得知后,让浅冬将虎符带出宫,通过线人递到裴元手中,并用密信指示他与诸侯们联系。 那些诸侯们,她其实早已通过书信对他们进行过游说。 原本是约定好要共同对抗司徒氏的,以免他们谋逆篡位,撼动李氏江山,怎料到了最后关头,那些诸侯却迟迟不肯出兵,显然纷纷都持着观望的态度。 偏生在此时,裴元因为亲信的背叛,不慎将大军后续扳倒司徒氏的计划泄露出去。 就这样,裴元的大军在半路遭遇埋伏,一部分被司徒氏所俘,剩下军队则有不少被冲散。 诸侯们见他们反击不成,更加没了动静,这时裴元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然而一切都太迟,他已然成为了敌军追击的对象,不得不藏身于山林里才得以暂时自保。 “末将那时身陷绝境,以为再没有侥幸的可能,本打算和司徒氏拼死一搏的,千钧一发之时,幸而瑞王的援兵及时赶来,才总算保住了大军的主力。”提到瑞王时,裴元满是感激,对其颇加赞赏一番,随即又伏下身对长乐道:“无论如何,这次都是末将的错,末将今日前来,就是向长公主请罪的,请长公主责罚!” 裴元斩钉截铁的说着,周身带着股慷慨就义的凛然。 长乐却陷入沉吟,片刻后只是叹息了一声道:“罢了,眼下还不是责罚你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军队重新整顿集结起来。” 裴元忙点了点头,应道:“末将遵命,目前大部分被冲散的队伍已经重新规整,只是还停留在嘉禾郡,等候长公主的差遣。” 得知军队已经重新集结,长乐受用的颔首,对裴元道:“如此,你也莫要在长安耽搁了,以免落人把柄,嘉禾郡那里再让人钻了空子。” 说罢,她转头看向顾渊。 然而不等她开口,顾渊便自然而然的说道:“请长公主放心,不会有人知道裴将军今日曾出现在宫里。” 仅仅一个眼神,他就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而听到他的这句话,长乐也莫名觉得心安。 见过裴元之后,夜愈发的深了。 回到熟悉的环境当中,因为紧张和忧虑而暂且被遗忘的疲乏格外清晰起来。 原本还有关于瑞王的事情想要向顾渊问个清楚,可阵阵倦意侵袭而来,却让她只顾着打哈欠,别的倒先放下了。 顾渊见她如此,便指使宫人们赶紧伺候她梳洗。 长乐真是累极了,沐浴出来后,倚着床头才与他说了两句话,那脑袋就搁在了他的肩头,睡着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已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昨日经历的那一切恍惚只是一场纷乱的梦。 长乐揉着惺忪的眼睛,撑着床榻稍稍支起身子。 下意识的往身边摸了摸,才发现顾渊早已不在。 这时,浅冬和灼夏正好进了屋,见她已经睡醒便连忙唤了宫人们端来梳洗之物。 长乐携着慵懒起身,问她们道:“顾大人呢?” 浅冬于是应道:“顾大人一早就出去了,好似去见皇上还有瑞王了。” “顾大人还说要去取一样东西来给长公主。”灼夏对于顾渊所说的话一向字字句句皆奉若要义,见浅冬未说全,就连忙补充道。 “取一样东西?”长乐诧然的抬头看向她,双眸之中露出疑惑的神色。 “恩。”灼夏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顾大人还吩咐了,说长公主昨日受了累,让我们务必伺候着长公主好生歇息。” “顾大人还特意让膳房炖了补气的当归乌鸡汤,一会儿公主殿下趁热用一碗。”灼夏从踏进这间屋子起就是三句话不离顾大人,一提到他,更是毫不掩饰满眼的仰慕。 得知顾渊周到的为她将一切都准备妥帖,长乐倒也受用,梳妆过后十分配合的饮了鸡汤,此后懒了半日,待到近午时又觉困倦,便倚在榻上小憩。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恍惚感觉到有人影在近前晃动,接着身边的软榻微陷,一阵淡淡的琴木香气萦绕在了呼吸间。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的朝来人靠近,继而展开双臂将他环住,顺势偎进了那个令她眷恋的怀中。 顾渊也没有闪躲,任由她如同撒娇一般将他缠住。 她尚不曾清醒,闭着双眼,稠密的睫羽不时似蝶瓣般扑闪,用携着惺忪的声音喃喃:“你回来了……” “恩。”顾渊应得很轻,仿佛不忍将她自梦中惊醒。 长乐往他怀里蹭了蹭,又停顿了好一会儿,方才掀起密睫看向他。 只见他还将一身官袍穿得齐整,乌发一丝不苟的笼进了冠帽中,衬得清俊的面容更似无暇的美玉一般。 长乐边欣赏着,边懒懒的道:“听说你去取东西给我,不知是何物?” 顾渊垂下眼帘,从宽大的袖摆里取出一个卷轴,置于她面前道:“便是此物。” 方才还睡意朦胧着的长乐,蓦地睁大了双眼,彻底的清醒过来。 这明黄镶金边的卷轴可是只有圣旨才会有的形制。 她连忙接过卷轴打开来看,读罢里面的内容后先是一怔,而后带着些许的不可置信看向顾渊。 如今她不仅仅只是当朝唯一一个有封地且掌管兵权的公主,还是第一个休夫的公主。 诚然,这卷轴正是一纸圣谕,里面的内容,则是以天子之名,赋予她休夫的权力。 觉察到她的诧然,顾渊于是解释道:“这样一来,长公主和司徒翎再无瓜葛,司徒翎谋逆之事也再不会牵扯到公主身上。” 长乐握着圣旨,朱唇微弯道:“皇上日理万机,哪里会想得这样周到,想必是顾大人……” “臣不过只是略提醒了一句。”他语调平静的说着,下颌却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声音里似携着几分沉迷。 感觉到他的纵容,怀里的人便愈发得寸进尺起来。 她往他近前又挪了挪,索性整个人都偎进他的怀里,耳侧贴着他的胸膛,聆听规律的跳动。 那一只柔荑更是不知不觉移到了他的衣襟处,而后顺着唯一的突破口摸了进去。 她十分自然的做着这一系列的动作,不同于过往的刻意戏弄,此时的她倒像是带着娇憨,似一个撒娇的孩子,在向他汲取温暖。 只是想要再多一些的占有他的气悉,长乐并没有意识到被他触碰的那人身子明显的一滞。 她倒是忽然想起圣旨上的内容,在褫夺司徒翎的驸马头衔时,所提及的罪行不仅只有参与司徒氏族的谋反,还有秽乱后宫四个字。 “秽乱后宫?”长乐于是诧然的默念。 怎料顾渊却道:“长公主不也一直从此处着手,暗中对司徒翎进行调查,如何会不知?” 对于顾渊用如此泰然的语调说出自己暗中进行之事,长乐感到些许惊诧,却又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道:“虽是如此,可……” 顾渊竟接过她的话道:“裴将军虽未能当着众人揭穿此事,可小产之后,婉妃就神志不清了,竟一口咬定那死去的孩子并非龙种,皇上得知此事竟也不曾对她定罪,只是将她暂时幽禁在灵犀宫里。” 顾渊素来不是个喜欢谈论流言蜚语之人,可提起此事竟也似有所叹。 长乐则陷入了沉吟,片刻之后仰起头凝视顾渊的双眸。 她唇畔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对他道:“害你失去了一颗重要的棋子,抱歉。” 顾渊的双眸隐含着晦涩的阴沉,却只是端着恭敬的语调道:“能够为长公主所用,也算是自得其所了。” 明明说着这般疏离的话,彼此间的情状却是如此亲密。 长乐半垂眼帘,浅笑之中隐约有贪恋也有苦涩。 她故作委屈道:“这下好了,以后更加没有人敢娶我了。” 那无形的距离忽远忽近,话语中仿佛只是调笑。 许久的静默之后,一个温存的声音却贴着耳边传来:“若是如此,臣会一直陪着公主。” 长乐彻底愕然,仰起头却跌入两汪幽潭般的眼眸。 短暂的话语转瞬即逝,以至于她以为方才只是一时失神的幻听,然而那双眼眸却又让她彻底的迷失。 第55章 孽火 “臣会一直陪着公主。”这句话仍回荡在长乐的脑海之中。 她立在窗前,目光穿透遍布阴霾的空气,凝视远方闪烁的灯影绰绰。 仿佛是将这一切看进眼里,却又双眸空洞,好似魂思早已游离。 那时听顾渊说出这句话,她整个人都怔住,竟面无表情的与他相视良久,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 然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却已随前来寻他的宦臣离开,且这一去就忙得脱不开身。 到此刻已有三日,她都不曾再见过他。 虽是伶人出身,可即便是说着谄媚的话,他的周身也透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疏离,然而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目光却是极尽温柔的。 那眸子里透出的认真,绝非是安慰或者谎言,所以她反而被震住了,一时有些无措。 近段日子,他似乎总会在不经意间说出些让她惊讶的话。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醒悟过来,顾渊说这句话背后的意义。 于是反反复复的回想着,不由的就微弯了唇角,浮起一丝浅笑。 下一刻,那笑容却被骤然而起的光照亮。 绯红的光浸透了窗纱,如同漫天的夕阳那般弥漫开来。 那并非是远方闪烁的霓虹所能有的光亮,仅仅只是片刻,整间大殿都像是点满了灯烛。 “神天佛菩萨唉,这可是灵犀宫的方向走了水?”灼夏的惊叹打断了大殿里的沉寂,将蠢蠢欲动的杀戮与凶险愈发揭露出来。 她一面双掌合十的祈祷,一面担忧的碎碎念:“好大的火,该不会烧到咱们这里来吧?” 忽然间,又露出惊骇的表情低呼:“听说婉妃还被禁足在灵犀宫里呢!” 与灼夏截然相反,长乐的眸光却很平静,只是久久凝视着窗外,亦如方才遥望远方的霓虹,任由火光将熊熊燃烧的烈焰映在她的眼中。 浅冬则暗中扯了扯灼夏的袖子,向她投去目光,示意她莫要聒噪。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将明时才终于渐渐止息。 宫里很快就传开消息,火是婉妃自己点的,用灯烛燃着了帘幕,待到宫人们发现并出来求救时,火已经烧了起来。 婉妃彻底疯了,在火海中吟唱着初入宫时,那场夜宴上所哼唱的歌曲,直到最后也没有出来。 偌大的灵犀宫最终变成一片废墟,连同里面的繁华娇媚和夜夜笙歌都尽数化为灰烬。 灼夏素来是个消息灵通的,一大早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就迫不及待的向长乐讲述见闻。 “长公主是没看到,简直太惨了,那么大个宫殿都烧得没了形,更别提里头的人,哪个是婉妃的尸骨都分不清了,只能勉强从埋在灰里的金镯子大概分辨。皇上得知此事很是悲痛,和张贵妃、宸妃那时全不一样,看来对婉妃是真的恩宠。”灼夏说着,不由得阵阵叹息,也不知是为婉妃不值,还是为皇上惋惜。 长乐这一夜也几乎未歇,此时坐在妆台前由浅冬为她整理青丝,默然听着她们两人不时搭着话,谈论此事。 梳妆完毕之后,她起身往门口去,同时对浅冬和灼夏道:“去看看吧。” 灼夏连忙加紧几步至她身前:“公主殿下还是别去看了,实在太可怕了。” 长乐却微掀眼帘道:“去看看皇上。” 浅冬和灼夏才明白过来,同时欠身应道:“是。” 正要往承天宫去,却刚到无极宫的门口就被慌张赶来的一个寺人顿住脚步。 那寺人原是与灼夏相熟的,此时来报信,不想遇上了长乐,连忙惶恐的跪倒在地。 “此人是?”长乐见这寺人看着眼生,不像是无极宫的人。 身后的灼夏却冲那人道:“怎么如此慌张,冲撞了长公主该当何罪?” 寺人吓得连连磕头:“小人不敢,小人也是听说突厥来犯,情势紧急,这才着急来给灼夏姑娘报信的。” “你说什么?什么突厥来犯?”长乐立刻提起警惕上前追问。 寺人被她的气势震住,唯唯诺诺的将事情说来:“小人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突厥犯我禄水边境,魏王无力抵挡,故而向长安急报求援。” 长乐听罢,二话未说,立刻拂袖往无极宫外去。 寺人还一脸惶恐的跪在地上。 浅冬灼夏赶紧跟上,经过寺人身边时,灼夏更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对他使着眼色。 到了承天宫长乐才知,婉妃纵火自尽之后,天子竟真的病倒了。 昔日热闹繁华的宫殿中,没有了莺莺燕燕的娇笑浅吟。 寝殿里充盈着一股浓烈的药气,层层交叠的轻纱随风而舞,没有了旖旎的风情,竟显得有些凄凉。 长乐跪于龙榻前,听新提拔的内务总管王公公代为讲述突厥入侵之事,方才知晓是突厥内部发生了政变。 一位激进派的部落首领篡位称王之后,企图通过掠夺大晋土地和财务以补充其征战中损伤的元气,可忌惮着长乐驻守的边境沿线都防守严密,便绕道至相对薄弱的禄水城入侵。 禄水是魏王的封地,但魏王此人性子软弱,又对手下的军队疏于管束,所以轻而易举就被突厥破了城。 长乐在封地时,早年常与突厥交战,双方俱有损失,后来在两方边境和谈,竟与前来谈判的突厥王子一见如故,至此签订条约,维持此后的和平。 虽说后来也有一些突厥部落来边境掠夺,但尽数都在这位突厥王子的干涉下止戈。 故而此番听闻突厥入侵,长乐深感惊诧,如今得知缘由,方才释然了疑虑。 她伏身以额触地,呈上手中的秘折,对垂落着帘帐的龙榻道:“臣的军队常年驻守边境,与突厥交战的经验也丰富,臣自认为是作为此次援兵的最佳选则,圣上英明,请准许臣回封地坐镇,助魏王夺回失去的城池。” 龙榻上传来一阵窸窣声,她于是微掀眼帘朝前看去。 被微风浮动的轻丝帘帐间,明黄的锦被似乎动了动。 一阵叹息自帘后传来:“一切就依照皇姐所说的去办吧。” 想是病得不轻,天子的声音显得有些虚浮,语调中竟隐约透着一丝绝望。 长乐诧然,没有想到他会毫不犹豫的应允,也没有想到他会到了这般地步。 记忆中,除了幼年的时候觉得这位弟弟羸弱且惹人怜惜,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她以为他即便纵情于声色,也从来没有一个妃嫔得以入心,就算是当年最受宠的张贵妃也是一样。 不仅仅是对于后妃,如今的天子自小对人情淡薄,便是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也不过是顾念着那点儿血缘方才端着表面的尊重,实际上自他登基之后,便迫不及待的下旨命她远赴封地,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远。 可在对待婉妃的这件事上,他却完全像换了个人。 后宫之事,她身为臣子不便多问,于是再度行礼准备告退。 此后却又似想起什么,再度跪下道:“若此番能够顺利退敌,臣有一事想求皇上成全。” 那龙榻上的人又动了动,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这位从来不开口求什么的皇姐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沉寂了片刻之后,那显得有气无力的声音再度传来:“若能得胜而归,皇姐所求之事必当成全。” “谢皇上。”长乐叩首谢恩,再度起身告退。 然而,当她转身往寝殿门口行去时,身后却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 原本因为这段时日经历的事情而变得坚硬的心,因为这咳嗽声动容。 长乐终是顿住脚步,回过身来,放柔了声音道:“逝者不可追,皇上也莫要太过悲切,伤了龙体。” 她眸中隐约波光浮动,蕴含着复杂的情绪。 毕竟那帘帐后躺着的,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 天子咳了一阵,渐渐平息下来。 良久,他方才端着虚无的语调道:“劳皇姐挂心了。” 凝视着偶尔轻曳的帘帐,长乐终是垂眸轻叹。 她将双手端至额前,俯身端正的行了礼,而后离开了承天宫。 那王公公一直将她送到承天宫外,并躬身向她行礼:“恭送长公主。” 长乐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他道:“怎么是你在伺候,高公公呢?” 那王公公却是一脸欲言又止,嗫嚅了半晌方才含糊其辞道:“高公公年岁大了,难免有疏漏,上头恩准他回乡颐养天年,就让小人来顶了这个缺。” “上头?”长乐带着疑虑微眯双眼,然而王公公却只是尴尬的陪着笑,也不答话。 从此人的诸般表现中,她已然明白过来,王公公口里的上头自然不是当今圣上。 事实上天子因为近段时日接连而起的事情,早已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她其实早有耳闻,当今的内侍监表面上由总管太监执掌,但其背后真正的掌权者却另有其人。 而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礼部侍郎顾渊。 长乐边思量着这些事情,边行在御花园里。 事到如今,即便周遭繁华开遍,她也根本无暇欣赏。 正出神的往前行时,却有人忽然挡住去路,叫她一个躲闪不及,径直撞了上去。 第56章 出征 长乐下意识的仰起头,欲斥责那个冒失没有规矩的家伙。 下一刻,她却跌入一双深眸,顿时将到了唇边的话忘得干净。 “顾大人日理万机,怎么还有时间逛园子。”她怔了片刻,说着这讽刺的话,心里多少有些怨怼。 怎料那顾渊忽的挨近一步,毫无征兆的展开双臂,将她轻拢入怀中。 这拥抱来得太过突然,让她连心里的那点怨怼也一同抛到了脑后。 沉溺的同时,她亦意识到这里是御花园,眼下也还是光天化日之下,于是稍微怔了怔。 只是这细微的动作,却招来了他的蛮横。 顾渊收紧双臂,彻底将她禁锢在怀中不得动弹。 他一贯自持,这是怎么了? 怀着疑虑,身子却尽数被自他袖间透出的琴木香气充盈着,于是焦躁的心顿时安宁下来,玉臂轻抬,回拥住他。 他俯身将呼吸埋入她鬓边发间,贪图那温暖而又香甜的气悉,而她的掌心轻贴锦缎,隔着衣袍触摸他的背脊,才发现这几日不见,他已清减了许多。 片刻的温存后,他才将她放开,在一瞬间敛起放纵。 那面容虽归于清冷,可凝视着她的双眸却弥漫着强烈的情绪。 他仍将目光锁着她的瞳眸,深深看着他,薄唇轻启,却说着抱歉的话:“臣一时失态,冲撞了长公主,请殿下责罚。” 方才还百般痴缠,下一秒却又端着疏离。 长乐不由得秀眉蹙起,又添了几分不满,仰头迎向他道:“都已经冲撞了,再说这样的话有何用?倒是说说,本宫该如何责罚你?” 顾渊的表情微滞,似乎没有想到她竟真的计较起来。 长乐趁势上前一步,踮起脚凑至他耳畔:“本宫现有一桩事,可令你将功赎罪,你可愿意?” 然而觉到他的眸光变得阴沉,她瞬间就破了功,愈发蹙紧眉道:“好了,不过同你说笑的。” 接着,她垂下眼帘,双颊泛起些微的绯色,声音忽作嗫嚅道:“我就是想问你,你说过如果再选一次,一定会选我,这句话还算不算数?”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长乐心里禁不住失落。 她深谙宫中生存之道,从来不是个较真的人,如今好不容易较真一次,竟也要失望了吗? 正有些自嘲的想着,一个清冷中压抑着复杂情绪的声音轻轻自前方传来:“当然算数。” 长乐诧然抬头,明媚的笑容在一瞬间绽放,仿佛盛放了满园的繁花。 在顾渊片刻不移的目光中,她轻握住他袖下的手,柔声道:“我要前往禄水抵御突厥入侵,得胜归来之后请皇上应允了我一件事。” 她说着,柔荑渐渐收紧,与他掌心想贴:“我想回封地,你随我一起走,好不好?” 终于说出这句话,她的心跳莫名剧烈,整个人却又舒了一口气。 回到长安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经够了。 皇上宠幸谁也好,不肯信她也罢,她都不想再纠结。 然而毫不出乎意料的,顾渊的眸光果然变得更加阴沉。 不等他开口,她就先一步上前偎入他怀中,将他紧紧箍住,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他说出不想听的话那般。 她将面容埋入他的襟前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你也知道我一定要去禄水迎战的理由,你放心,这样的仗在封地时已经打过太多场,况且我不过是在后方坐镇,不会有危险的。” 说完之后,她便紧张的等待着,心口的跳动也为他所察觉。 良久之后,那双手臂才重新将她圈住,伴随着弥漫的阴戾之气也逐渐消散。 她感觉到他向前倾身,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揉入他的怀中。 继而一声轻叹落于她的耳畔,那薄唇轻贴她的耳珠道:“乐儿一定要平安归来,子皙会在长安等着,一直……” “恩。”她指尖下意识的攥紧了温良的锦缎,即便知道他看不到,也重重点了点头。 三日后,大雨,大晋长公主披甲出城,奉皇命前往禄水抵御突厥入侵。 城中万人空巷,百姓们冒着大雨聚集观礼。 自人群中,她一眼就认出那玉竹骨伞下覆着的身影。 清雅淡漠温润如玉,烟雾缭绕恍然若仙。 同样的场景已非第一次经历,可心境却是全然不同的。 她不再停下马,至他面前追问。 仅仅只是远远的一个目光,就已经默契的诉尽了所有的别离与允诺。 等待她的不光只是前方的未知,还有身后的牵挂。 于是英姿卓然的长公主骑着马,始终回头,直到消失在城门前通往远方的路。 …… 长乐赶到边境的时候,禄水已经全线被突厥人占领。 魏王不得不退居两城之外,在临时的落脚之处每日急得直跺脚。 得知长安援兵将至,他立刻如临大赦,总算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可是当他得知来的是长公主时,却又将那口气给收了回来。 临时的府宅中,魏王正背着手在灯影绰绰下来回踱着步子。 已经燃了大半的烛火被他衣摆带起的风吹得摇曳,俨然就如同这边境之地摇摇欲坠的局势。 “禄水已经被占领,脚下的邵城也是岌岌可危,长安竟派了个女子来坐镇,这……这简直……”他双眉拧成了麻花,一掌拍在桌角,愤怒和颓然不可抑制的弥漫开来。 “简直怎样?”一个婉转而又清澈的声音忽然自门外传来,惊得正准备入座的魏王腾的又跳了起来。 他满含惊诧的抬眸,看见一个身着铠甲,却纤然如同文弱公子哥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接着屋里的烛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乌发束起后显露无疑的面庞是何等明艳。 显然,眼前这个偏偏公子般的少年并非男儿郎。 见魏王的表情在一瞬之间已经转变了一整套精彩纷呈的过程,长乐只是不动声色的微弯唇瓣,接着方才的话道:“简直荒谬,还是昏庸胡为?” 魏王本就性子软弱,见方才的话被长乐听入耳中,立刻没了底气。 纵使他与长乐同为诸侯王,原本应处于平等的位置,可还是连忙迎上来,恭敬的向她行礼:“长公主误会了,本王是想说简直太英明了。” 听到他这样说,长乐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同时感觉到魏王的目光明显充满了尴尬。 既然如此,她也不拆穿他,只是径自道:“本宫不才,可禄水与本宫的封地相邻,眼下失守,不仅威胁到封地,若任其发展下去,甚至连整个大晋都将受到威胁,所以本宫也顾不得许多,立刻赶了来,只望能与皇叔一起抵御入侵、夺回禄水。” 那最后一句,她说得铿锵有力,坚定的目光透着杀机,朝魏王看去。 魏王于是怔住,似乎没有想到会在女子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目光。 下一刻,他则连忙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拱手道:“得长公主相助,本王不胜荣幸。” 话才刚说了个开头,却被急匆匆赶来禀报的士兵打断。 那人尚且还不识得长乐,只见魏王和另外一位身着主帅铠甲的俊秀公子同在屋内,便单膝跪下,对他们道:“禀告王爷、将军,城西郊外有一队突厥骑兵,自称是突厥王子,竟要求进城,说是要求见长公主。” 魏王一听此话,立刻面露惊骇之色,慌张道:“这这……怎么城西也会有突厥人!” 诚然,被占领的禄水在邵城的北边,想必那突厥王子是被其同族追击,趁乱逃入大晋境内,才会在城西出现。 长乐立刻上前,问那士兵道:“可看清来人,是否确实是突厥王子。” 那士兵被她问得愣住,也不知是被这气场震住,还是没反应过来她女人的声音。 “启禀长公主,末将前去确认过,确实是突厥王子本人。”一个声音随即自门口响起。 长乐放眼看去,看到她手下的将领林午。 此人曾随她至边境与突厥王子会面,自然应该是识得他的。 她于是点了点头,边往门前行,边道:“先派人去迎突厥王子入城,本宫马上就到。” “这可使不得啊!”长乐的话音刚落,身后魏王就忙追了上来,一脸惶恐道:“那可是突厥人,怎可引狼入室!” 长乐回过身道:“皇叔放心,只是允许突厥王子一人入城,本宫自有分寸。” “可是……这……”魏王还欲喋喋不休,长乐却已经拂袖而去,全然不顾他后面没出口的话。 看着那比男人还要利落的身影消失的门口,魏王欲哭无泪的拍着大腿:“苍天啊,都说女*国,此话当真不假,圣上怎么就如此糊涂啊!” 此时正往城西去的长乐忽觉背脊一凉,蓦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拉紧缰绳缩了缩鼻子,一脸不悦道:“天杀的魏王,居然还是骂了本宫,混蛋!” 正自言自语之际,城西的侧门已映入眼帘。 那里正聚集了许多的人,一个个俱是提兵带甲,有魏王的,也有她麾下的。 而被那些满怀警惕的士兵们杀气腾腾的簇拥在中央,身穿异族衣袍,满头蓬松的乌发披散,有着琉璃色瞳眸的少年却抱起双臂,如若无人的朝她微弯薄唇,噙着笑意道:“大晋的长公主,别来无恙啊。” 第57章 共谋 昏黄的灯光下,一身异族装扮的少年正跷着腿,一脸闲适的端着茶盏。 他生得骁勇精壮,周身透着一股自成的慵懒与不羁,乍眼看去,便与那些中年男子大相径庭。 如此情势之下,若只是从他悠然的外表来看,实在很难想象他正处于逃亡之中。 然而面对此人的放浪形骸,长乐却显得见怪不怪。 只见他轻抿了一口茶,继而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道:“你们中原的茶太苦,还是我们突厥的美酒,喝得痛快!” 长乐也不与他争辩,只是不置可否的弯了弯唇角。 那少年却忽而前倾了身子,凑到长乐的近前问道:“白虎可还好?” 长乐语调平淡道:“它现在叫妙妙,挺好的。” “妙妙……”少年立刻蹙起俊朗的剑眉,思忖了一瞬道:“这名字听着不像狐狸啊?” 长乐却端起茶盏,鄙夷的睨了他一眼:“白虎听着就像狐狸?” 少年被她噎得无话可说,愣了片刻后只得低头饮茶。 长乐则敛起调笑的态度,对他道:“话说,我以为你会比较关心大晋天子打算怎么对付突厥,没想到你倒是先问这个。” 终于回到正题上,那突厥王子琉璃般的瞳眸沉了沉,继而现出无奈的表情道:“你也看到了,入侵大晋的是我的王叔,他可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疯子,前不久刚刺杀了我的父汗,就连如今我这副模样,也是拜他所赐。” “王子打算怎么办?”长乐顺着他的话问道。 突厥王子凝视她道:“所以我才冒险来见长公主殿下……” 忧伤与愤怒并没有写在脸上,却化作火焰,熊熊的燃烧在他的瞳眸里。 随着一声脆响,茶盏生生碎裂在了他的掌心里。 他腾地站起身来,而后那充满杀机的声音自他的唇间逼出:“这一战一定要胜,他夺走的那些最重要的东西,都必定要他尽数奉还!” 长乐亦不紧不慢的站起身,踱了两步,至他面前道:“王子有意与大晋合作,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本宫凭什么相信你,你又要如何证明诚意?” 突厥王子眸光微诧,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与她相视了许久,却道:“凭你我的交情。” 长乐不禁掩嘴轻笑。 突厥王子明白她的意思,似乎踟蹰了一阵子,继而从怀中取出一支兽皮卷轴递了过来:“再加上这个。” 长乐微诧,接过卷轴展开来看。 上面的突厥文字她倒是能看懂个大概,方知此乃突厥已亡故的汗王留下的遗诏。 突厥王子同时道:“这是汗王传位的诏书,若没有此物,即便打败王叔,我也无法登上可汗之位,这该足以表达诚意了吧?” 长乐收起卷轴,现出满意的表情,对突厥王子道:“王子将如此重要之物交给本宫,本宫又怎会怀疑,只是如今王子需要本宫做什么?” 见协议达成,突厥王子的表情顿时又恢复至最初的闲适,甚至还透着一丝喜悦。 他抬眸朝四周看了看,长乐立刻明白过来,屏退了身边随侍之人。 突厥王子上前来附耳低语了一阵,长乐默然听着,沉吟中现出赞同的表情,又与他低声讨论了一阵,继而道:“既如此,便这么说定了,只是本宫还需要些日子说服魏王,王子便静候本宫的消息罢。” 得了她的允诺,突厥王子弯起薄唇笑得爽朗,对她再三抱拳道:“此番若能夺回汗王之位,大晋之义,长公主之义,在下必终生铭记,并在此立誓,只要我在位一日,突厥便觉不犯大晋一分疆土。” “此乃后话。”面对突厥王子的陈情,长乐显得平静许多。 她仿佛失神一般沉吟许久,方才叹息的低喃:“希望你有足够的把握,对于本宫来说,这亦是一场绝不能败的仗,因为对于本宫来说最重要的人,正在长安城里等着本宫得胜归去。” “对于大晋的长公主来说最重要的人……”突厥王子微眯双眼,饶有兴致的重复着她的话,而后揣测:“可是大晋的天子?” 长乐摇了摇头,唇边却不受控制的浮起一丝浅笑。 她朱唇轻启,声音也变得柔和:“那个人不是大晋天子,却是这世上最特别的人。” …… 接下来的数月中,边境的局势迅速扭转。 新自封的突厥汗王,正享受着占据禄水的胜利。 他带着突厥大军闯入城中,大肆的烧杀抢掠,彻夜狂欢,将战火中低声的啜泣掩盖,唯有狂放的笑声和乐声久久飘荡在夜幕之中。 然而就在他坐拥佳人在怀,饮着美酒,肆意放纵之时,冰冷的剑锋却毫无征兆的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精致的夜光盏碎裂在地上,醇香的汁液蔓延开来, 那虬须健壮的男人一声怒喝,即将爆发的端口,却被锋利的剑刃压了下来。 被扼住命门的他只能双手攥拳,眼瞳在一瞬间变得赤红,扬声欲呼之时才发现自己已处于包围之中。 不难想象,就在他耽于享乐之时,整个禄水城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落入他人之手。 他抬眸怒视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满脸都是不甘。 他没有想到,这个在他看来仍然乳臭未干的小子,竟躲过了大军的追击,得以保全性命,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从大晋搬来了救兵。 诚然如他所料,突厥王子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却苦于没有足够的兵力与之对抗,而大晋有军增援,却因不熟悉突厥的地形和其内部的情况而不得轻举妄动。 此番联合之际,突厥王子作为向导引路,同时联络了突厥几个对现今汗王持犹豫态度的部落,里应外合。 如此一来,他一举捣入了汗王的巢穴,而晋军则得以夺回禄水城。 那源自于血液里的疯狂混合着盛怒,在汗王的眼中愈演愈烈。 他朝向突厥王子,发出近乎兽类的狂吼。 “你这叛……”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头颅就已被割裂下来,落到地上,骨碌碌的滚到了脚边。 “真正的叛徒,应该是王叔吧。”突厥王子低声而语,拽着头发,弯身将那头颅提起,仿佛在和那仍圆睁双目的尸首说话。 此时,周围那些原本还与晋军相抗的突厥士兵纷纷放下武器,朝着中央的少年跪拜。 “恭迎汗王继位!”那声音雄浑和又整齐,如同无数巨流会于一股。 突厥王子将那头颅高高举起,接受突厥众人朝拜,弯起的薄唇边则浮起一抹笑意。 两日之内,突厥大军尽数撤离禄水。 原本对长乐颇有微词的魏王,此刻亲自到驿站中恭请长乐。 他端着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满脸和善的笑容,对她道:“禄水一战,幸得长公主相助,本王已在府上备了宴,特来请长公主和各位将军共同庆贺一番。” 长乐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应道:“本宫也是奉皇命行事,不甘居功,至于皇叔的盛情相邀,本宫本应却之不恭,只是急着赶回长安,便只能由几位将军代本宫到府上叨扰了。” “这……”魏王一脸尴尬的正欲再劝,却听她道:“路途尚远,事不宜迟,本宫先告辞了,等到再回封地时,一定去皇叔府上拜访。” 接着,她等不及魏王做出反应便行至驿站前,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才离开驿站不久,却又被一队人马挡住去路。 长乐拉紧缰绳,将来人打量一番,见其体魄雄壮,轮廓深邃,身上皆批兽皮,便知他们并非魏王的人。 “可是汗王派你们来的。”长乐语调平静的说着。 那几名突厥武士翻身下马,对她行了突厥的礼仪。 其中为首的那人道:“吾等奉大汗之命来请大晋长公主,参加汗王继位大典。” 长乐答道:“汗王的美意本宫心领了,只是长安还有人等着本宫,就将此话禀报你们的汗王,他会明白的。” 怎料那突厥武士却道:“汗王料到长公主无暇前往,故命吾等将此书交给长公主。” 长乐微诧,示意身侧侍卫上前去取来。 展开卷轴的同时,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是突厥王子兑现诺言,果然写了一份在位期间绝不犯大晋领土的王诏。 看着那卷轴,长乐的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嘴里却嘀咕道:“什么嘛,根本就不是诚心邀请。” 抬起头时,她却对那突厥武士道:“请诸位替本宫转达对突厥汗王的恭祝之心,来日本宫定当亲自前往突厥,一睹传说中迷人的塞外风光。” “恭候长公主大驾光临!”突厥武士齐声应着,继而退至一旁,目送她离开。 终于出了城,长乐别过随行的将领,只带了几名侍卫轻装简行。 她甚至嫌马车不够快,亲自驰马而行。 临别之时,裴将军曾问她,此去长安又不知几时得归,可要先回一趟封地。 长乐却用笃定的语调对他道:“劳裴将军再费心几日,本宫很快就会回来了。” 说罢,她再度扬鞭而去。 前路迢迢,可她的心却早已奔赴长安,回到那人的身边。 第58章 剧变 一路上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只用了不足一月的时间。 只是这一来一去数月间,长安早已从□□如锦变成了秋风萧索。 城外的千年古银杏树铺了满地的金黄,在马蹄飒沓之下被卷起数不清的缤纷蝶瓣。 一身戎装的大晋长公主策马穿过长街,引来百姓们聚集围观。 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赶去一睹长公主得胜归来的风光。 不过一会儿,自城门而来的长街,道路两旁就挤得人头攒动。 面对人们的欢呼,长乐来不及多做停留,只是一鼓作气的往皇宫赶去。 待到宫门前,才发现宫中到处装点着灯笼和红绸,俨然刚举行过一场盛世。 长乐翻身下马,改为步行前往承天宫面见天子。 承天宫前,内务总管王公公正在那里对手底下的小太监训话,见到长乐立刻表情肃穆的上前行礼。 长乐便对他道:“有劳王公公通报,本宫自禄水归来,特来面圣。” 然而那王公公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连忙的进去禀报,而是面带踟蹰的立在那里,口里嗫嚅着:“皇上,皇上他……” 见他这样一副晦涩的态度,长乐不禁想起离开长安时天子的状况,于是担忧起来,紧张的问道:“皇上怎么了?可是龙体欠安?” “长公主有所不知,皇上他……”王公公还在吞吞吐吐之际,身后的殿门却“吱呀”一声由内开启。 长乐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只见几名大臣正从殿内出来,想必是刚与天子论过朝事的。 王公公侧身退至一边,不过片刻间,额上竟然就起了一层薄汗。 “启禀圣上,长公主自禄水归来求见。”他小心翼翼的躬身禀报,俨然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从入宫以来见到的一切,都隐约透露出些许异样。 到底是哪里不对,她也说不清,只是有这般清晰的预感。 直到那身穿龙袍之人出现在视线之中,她则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怔住。 大臣们恭敬的分开至殿门两旁,朝着中央踱步而出的中年男子躬身行礼。 长乐虽立于阶下,可这距离足够看清那衣摆上栩栩如生的龙纹,和唯有帝王才可以穿戴的明黄锦缎。 这一身装扮她都毫不陌生,可冕旒后面的那张脸却分明不是她熟悉的俊秀少年。 “瑞王……”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让她来不及反应。 思绪就像卡了壳一样,她如何也想不明白,身为一个诸侯王,瑞王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在宫廷中身着龙袍。 瑞王亦觉察到长乐双眸中的惊诧与不解。 他缓步踱至阶前,居高临下的向她投来目光。 两人如同对峙一般相视良久,瑞王忽然沉声道:“大胆长乐,见到朕为何不跪?” 他话里的那个“朕”如同尖锐的锥子刺进长乐的心里,也让她蓦的惊醒。 她亦不甘示弱,不输气势的对他喝道:“大胆瑞王,竟敢私自穿戴龙袍,谋逆之心未免昭然!” 瑞王却发出一阵冷笑,继而朝周围示意。 数名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的将长乐押跪在地。 长乐自然不肯就范,反身与之相抗,可到底寡不敌众,终是被他们制服。 目睹这一切的王公公愈发惊慌失措,谨慎而又忧虑的上前来,端着小心道:“长公主快别挣扎了,那诏书半个月前已经往边境送去,只怕是长公主急着回来禀报战事,错过了。长公主离开长安不久,先帝就退了位,将皇位传给了当今圣上。” 他说着,下意识的将眼瞳往天子那边移了移,可到底不敢直视,便又保持着低眉垂首的恭敬模样。 他的话将那个让她无法置信的事实摆在了面前。 身处壮年的天子竟然拱手将皇位让给了别人,这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瑞王由着王公公把话说完,原本阴沉的脸上多了几分饶有兴致的期待,似乎在等着看长乐的反应。 原本还与那些压制她的侍卫较劲的长乐,如同被抽去了气力,整个人往下一沉。 那双带着英气的秀眉,瞬间紧蹙,深深的纠缠在一起。 她陷入沉吟,好似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下一刻却挣扎道:“放开本宫,本宫要见皇上!” 听到她这样说,瑞王的面上立刻浮现出阴戾之色。 王公公急了,恨不能上前捂住他的嘴,惶惶然道:“长公主该改口了……”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瑞王一把推开,踉跄的跌到一旁。 瑞王俯视长乐,厉声道:“你可知罪!” 这话毫无来由,说得突然。 那几名官员从方才起就一直恭顺垂眸的立在一旁,直到此刻才抬了抬眸,向她投来似不安又似同情的目光,可到底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 见长乐始终只是保持沉默而不肯认罪,瑞王对王公公下令道:“把圣旨取来,念给她听。” 那王公公方才闪了腰,不安的向长乐看了一眼,随后连忙的应了,一瘸一拐的往殿内去。 待到他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方圣旨,显然是早就备好的。 王公公展开圣旨,字正腔圆的念道:“长公主长乐,自恃掌握兵权,又借助久居封地之便,与突厥屡有勾结,私相授受,心怀叵测,有谋反之心,致使突厥侵占禄水,生灵涂炭,名不聊生。纵其有战功,助魏王夺回禄水,虽将功赎罪,但通敌之罪不可恕,着削去长公主之封号,降为长乐县主,押入刑部大牢待审。” 念到最后,王公公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原本被愤怒占据头脑的长乐却反而平静下来。 她安静的听完圣旨上的内容,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已成定局的事实。 “县主大人,接旨吧。”王公公双手捧着圣旨,躬下身来递到长乐的面前。 他下意识的放轻了声音,仿佛怕打扰她的沉吟,又好似蕴涵不忍的情绪。 长乐此时已经面无表情,任由侍卫押着她跪伏于地,而后被送入刑部大牢。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她只是觉得讽刺。 五年前奉命前往封地时,她曾经满心都是不甘与怨愤。 如今经过了许多事,看遍了长安城里的兴衰荣辱,终于将一切放下,她马不停蹄的从禄水赶回来,期待的都是得以回到封地,从此过平静的生活,却没有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破碎。 秋日的牢房里格外阴冷,长乐蜷缩起身子偎在墙角,思绪早已成了一团乱麻。 她纷乱的想了很多,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那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放弃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皇位。 除了这件事,最让她感到忧虑的是那个人,她原本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的人。 从今日那几名朝臣来看,瑞王想来并没有对朝中的大臣动手,可他不同于旁人,原本受尽了天子的宠信,又执掌内侍监和礼部两大机要之处,恐怕难以叫瑞王放心。 可是她如今自身难保,又能如何…… 长乐正在出神间,牢门上响起的动静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想来是刑部要对她进行审问了,她于是恹恹的抬起头。 然而此刻映入她眼帘的男子,身上穿着的却并非是刑部的官袍,肃穆的冠帽之下呈现的,正是牵动他心绪的如玉面庞。 她只是怔了一瞬,便立刻起身扑进了他的怀中,而原本周身透着清冷的男子则张开双臂,稳稳的将她接住,而后拥紧。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她发自内心的说着这般庆幸的话,脸上再没有平日的戏弄和调笑。 唯独见到了他,她漂泊的心才找到归处。 那熟悉的气息,自袖间透出的琴木香气,充满了温柔的包容,包容了她一路而来的风尘仆仆,也让她遭逢剧变的心找到了慰藉。 顾渊低下头,在她额前发上落下密集的吻。 他紧紧抱着她,犹如拥抱着一样失而复得的宝贝。 “都没事了,公主殿下放心……”他贴着她的耳际,说着安慰的话。 那声音似乎有蛊惑的魔力,尽管她明知道事已至此,再也不会好了,可还是忍不住相信他的话。 这般温存了片刻之后,顾渊方才不舍的撤离,却仍轻拉她的手欲往牢房外去。 长乐见状,怕连累的他,于是停在原地道:“我很好,你不必担心,刑部还要审讯,这期间我不能离开。” 顾渊却轻垂眼帘道:“不会审了,早已定了罪,收回兵权和封地,驱逐出宫。” 他虽用平静的语调说着这些话,可明显不忍,始终未看她的眼眸。 感觉到他收紧的掌心,长乐已经平复了许多,既然皇上已经退位,那么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意料之中的。 “知道了。”她只是低喃道。 顾渊将她拢至身边,柔声道:“臣来接公主回家。” 怎知此话却戳中了她的痛处。 “回家……”她失神的喃喃:“我哪里还有家可回。” 如今封地被收回,长公主的封号也被褫夺,自然那专门为长公主而驻的无极宫也不再为她所有,偌大的长安城,竟没有一处容得下她的地方。 就在她自觉如飘零的浮萍,满心零落之时,温暖的气息却将她包围,那极尽温柔的声音自耳畔传来:“臣绝不会让公主受丝毫委屈。” 第59章 本心 待到将长乐的情绪平复下来,顾渊轻抚她的发丝,于耳畔柔声低语:“此地潮湿,公主殿下脾胃不好,只怕不宜久留。” 长乐微征,随机心里又禁不住的泛起暖流,没有想到许多年前御医与她诊脉时随口的一句话,他恰巧在一旁听到,竟就一直记着。 如今回想起来,他在无极宫的那段日子里对她的饮食诸般限制,实则也并非刻意与她作对,而是顾念着她的身子。 长乐将脑袋自他怀中仰起,凝视那双满载柔情的眼眸,双颊绯红的点了点头。 随他出了刑部大牢,在门口时她却轻扯他的袖摆道:“带我去见皇上,求你……” 顾渊低头,锁着那令人不忍拒绝的双眸。 他自然明白,她话中的皇上并非是此时在那高堂上的新帝。 对于长乐的性子,他甚是了解。 都道她是个闲散的女诸侯,万事总是无所谓的样子,可唯有他知道,心里的那道坎若是迈不过去,她就永远被困在那里,如同当年她母妃的逝去,即便过去多年,夜里梦回,也每每被同样的梦魇惊醒。 沉默了许久,他终是轻叹一声,对她道:“先皇退位之后便搬进了宜宁宫,自封为逍遥王,再不见任何人。” 长乐愕然,那宜宁宫居于皇宫内庭的偏僻之处,原本是一座冷宫。 顾渊则接着说道:“臣倒也有法子,带殿下前往。” 长乐点了点头,凝视他道:“既如此,有劳子皙带路了。” …… 在奉旨前往封地之前,长乐从未离开过这座皇宫。 她的幼年时光都是在宫里度过的,自然对这里无比的熟悉。 可是如今在她看来,这宫闱之中,景致虽然还是过往的景致,可一砖一瓦却都透着股陌生的冰冷,而存在于记忆中的那些画面,都早已恍若隔世。 沿着冗长的宫道走下去,穿行于幽深的宫闱间,她们经过曾充满靡丽气悉、夜夜笙歌的繁华殿群,向那更加幽深处而去。 继续往前,花木渐渐变得稀疏,就连满地的枯叶也无人清扫。 宫人们都知道,那些身份尊贵之人绝不会轻易到这里来,自然也就肆无忌惮的躲懒。 事实上,在宫中生活的那些年里,除了一两遭无意的误入,长乐便再没有涉足这片清冷之地。 秋风平地而起,浮起她身上的太监衣袍,也让人不禁瑟瑟。 当自四面八方袭来的风忽然被挡住时,她才自眼前的萧条景象中回过神来。 原来是顾渊揽过她的肩头,用衣袖将她护住,同时也为她带来些许暖意。 长乐下意识的侧过头,目光正触及他如玉的侧脸。 他则垂了垂纤长睫羽,锁住她的眼瞳,柔声道:“到了。” 长乐蓦地醒悟过来,连忙移开眸子,转而向前方看去。 眼前的宜宁宫虽然处于偏僻之所,可还算恢弘宽阔,宫殿前的庭院也还干净,显然是收拾过一番的。 方才往这边来的时候,她就隐约听到有琴声,眼下稍加分辨便知是从这座宫殿里传出来的。 她寻着声音往大殿里去,几乎不敢相信里面住的是她要见的人。 过去他的周遭总是被喧嚣的乐声和莺莺燕燕的娇笑声所包围,即便在隔着好几座宫殿的无极宫里也听得见,以至于这许多年来,她都快要忘了,这位在音律上颇有造诣的君王,本身也抚得一手好琴。 此时,听着这琴声,甚至让人忍不住的揣测,倘若他只是一个伶人,或许会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或许,远比做一个君王要适合得多。 经过庭院的时候,长乐就发现这里有许多的牡丹,只是都已经枯萎凋谢。 就连大殿里也是如此,一丛丛的牡丹被栽在花盆里,摆满了窗边墙角。 这里不像承天宫,到处都是宫人守着,空旷的大殿只有垂落的丝帘翻飞,半天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长乐径直来到内殿,看到曾经的天子坐在窗边抚琴。 昔日锦衣端华的君王简直与过去判若两人。 瘦削的身子只披了一件素色宽袍,贴在背脊上,愈发显得那轮廓嶙峋,头上也没有束冠,乌发尽数披散着,偶尔被风拂乱,绞着衣袖。 他似乎沉溺在琴声里,甚至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毫无所觉。 而长乐和顾渊也只是静静的听着,直到他抚完一整首曲子才走上前去。 此时的逍遥王也终于觉察到他们的靠近。 他转过身来,看到长乐时,脸上有些许欣喜的表情,对她道:“姊姊来看我了。” 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用这般亲近而又并非带着刻意的语调同她说话。 长乐怔然一瞬,继而蹙紧秀眉,上前道:“为什么?” 到底还是有着血脉的牵连,纵使这些年始终走着南辕北辙的路,可她只是说着这没有开头结尾的话,他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的唇边浮起意味不明的浅笑,却只是起身移步至窗畔。 那里摆着的牡丹如同庭院中其他的那些一般,早已没有了花朵,就连叶也已经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显得愈发萧索。 逍遥王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剪子,一点一点认真的修剪着牡丹的枯枝,就好像那盆花依然开得繁盛一般。 见他持着逃避的态度,长乐走上前去,进一步追问道:“宁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皇位,到底为什么轻易的拱手交给别人。” 随着“咔嚓”的一声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失了手,那唯一的一根尚且带着些生机的枝干,被他一剪子剪断。 他怔住,久久凝视着那盆残枝,却失神的低喃:“你以为我真的想当这个皇上吗?” 听到这失魂落魄的一句话,长乐只是一震。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 许多年前,当年少的他带着陌生的杀气和残余在脸上的惊惶,从父皇的寝宫里出来时,当司徒显在重朝臣面前诵读遗诏的时候,自那时起,整个大晋国,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迫切想要得到皇位的心。 可如今,他却端着一脸的绝望与无奈,对她说着这样的话。 他握紧了刚在窗台上拾起的花枝,直到它在指间折断。 “太子废而复立,四皇子坠马,终生不良于行,最受圣宠的六皇子,竟然因为谋反之事败露而自尽,父皇喜怒无常,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想传位的是谁,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便成了太子最大的威胁……”他忽然回忆起往事,情绪也开始起伏。 他转身看向长乐,激动的冲她道:“要么争,要么死,那个时候我只能孤注一掷!我以为只要自己做了皇上,就能像父皇那样随心所欲的活着,也不用再担心受到谁的威胁,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坐在那个皇位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司徒显这个老狐狸,有朝一日会为了把我拉下皇位而杀了我。再后来,我以为干掉了司徒一族就什么都好了,却发现走了司徒显,又来了瑞王,这一切不过是从来开始,根本就没有尽头……” 说到最后,他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似乎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 他忽的冲到了长乐面前,惊得顾渊下意识的挡到了她面前。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浮现出强烈的戾气,他几乎是表情狰狞的对她道:“你知道我有多恨母后?正是因为她的懦弱,才使得我们过早的失去庇佑,以孱弱的身躯和灵魂,暴露在深宫里残酷的斗争当中!” “所以我羡慕他!”他忽然将目光落在顾渊的身上,接着道:“他就像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却不必像我这样被囚禁被掌控,而是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一个伶人。我之所以宠幸他,给他所有我能给的高官厚禄,正是因为如此。所有我不能得到的,我却可以让他得到,那样的话,我也一样觉得满足。” 长乐轻扯顾渊的袖摆,示意他无妨。 她自顾渊身后步出,迎向那仍未归于平静的目光:“没有人能随心所欲的生活,父皇如此,子皙也是如此,你之所以这样认为,不过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道:“可是陛下明明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即便瑞王和司徒显一样有不臣之心,即便他的大军去而复返包围了长安,可臣能救陛下啊!臣的军队,就算不足以胜过瑞王,但至少还有希望啊,陛下怎么就那样轻易的选择了放弃呢……” 长乐的声音都带着微颤,事到如今,她已说不清是愤恨更多,还是无奈更多。 曾经的天子却道:“我如今已不是皇上,姊姊也莫要僭越,称呼我为陛下了。” 他长叹了一声,边转身边道:“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长乐仍有不甘,攥住他的袖摆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当真以为瑞王会放过你吗?” 他侧过头来,那双眼眸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澄澈。 随着他朝离她远去的脚步,那袖摆慢慢自她掌心抽离。 “我太累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若是要我的性命,就拿去吧。”那语调并非绝望,倒像是勘破红尘的空。 他重新在琴边坐下,却并没有抚琴,而是抬头看向长乐:“姊姊,把那首曲子再弹一次吧,便当作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第60章 国公 最后,长乐还是坐下来,将那首江南小调弹奏了一遍。 唇间轻喃着那熟悉而又遥远的曲调,与其说是为曾经的天子抚琴,不如说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一起重历过往。 模糊的画面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那永远馥郁的微阳和母亲唇角慈爱的浅笑仿佛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直到离开宜宁宫,长乐还沉浸在那情绪里,不知是忧愁还是释然。 她在宫门前驻足,回头凝望的瞬间喟然长叹。 来到这里的前一刻,她还充满愤怒而不肯相信,可见到如今的逍遥王,她则终于相信,也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见她眸中带着失落,顾渊踱至与她并肩之处,于袖下轻握她的柔荑。 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她才恍惚回过神来,略掀了掀眼帘,表情却有些怔然。 下一刻,她忽然侧过身,将另一只手握紧他的袖摆,仰头凝视他道:“我不是恨他放弃王位,也不恨瑞王忤逆,只是有些伤心,他宁可向逆贼屈服,也不愿相信我。”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他解释这些,可说出来,心里压得喘不过气的那种感觉缓解了稍许。 她并不知道,自顾渊的角度看去,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此刻正有晶莹浮现,却又仿佛隐忍着不肯溢出。 于是她感觉到他的手握紧了些,眸光好似安慰一般将她笼罩,而后温柔的点了点头道:“我懂的。” 听到他的声音,她竟当真受到了安慰一样,心里好过了许多。 顾渊则拉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对她道:“跟我回去吧。” “好。”她喃喃的应着,跟随他迈步前行。 在顾渊的引领下,他们顺利的离开了皇宫,乘坐马车往长安城里他的府宅去。 然而,当马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而他对她说“到了”之后,长乐却被眼前所见震住。 他们如今身在一处幽静的巷子里,可也只需要拐出一条街,就到了长安城最繁华的集市,可谓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眼前的宅院单是从周遭的围墙来看就十分宽阔,不难想象里面更有一番广阔天地。 庭院里似乎栽种了许多的树木,即便眼下是深秋,也仍然有繁茂的枝桠自围墙上探出,引人想象春日的繁华之景。 对于自小长在锦绣堆里的长乐来说,这样的府宅虽然华美,可也算不上出类拔萃,毕竟比起那些诸侯王的府邸还是在形制上逊色了一等。 然而,真正让她震惊的也并非是这座宅府的精致与规模,而是那高悬于门楣上的匾额。 “宁、国、府。”她一字一顿的念出上面鎏金的大字,仿佛是要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毫无疑问,能够悬挂如此牌匾的只有被封为国公的大臣。 如今朝堂之中,位至公侯者寥寥可数,且那些人的名字和封号她几乎倒背如流,可翻遍记忆,她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大晋朝有位宁国公。 “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长乐微怔的立在宅府前,声音中隐隐透着一丝惊慌不安。 顾渊正自身后向她靠近,原本守在宅府前的侍卫和仆忽然都跪在了地上,齐声道:“恭迎老爷回府。” 很显然的,他们并非在和长乐打招呼。 她蓦地回过身来,正迎上顾渊的眸光。 “这不对,一定是弄错了。”说着,她便疾步往马车那边去,却在经过顾渊身边时被他拦住。 长乐攥着他的手臂,情绪激动道:“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回你御赐的宅子吗?” 顾渊的面容被隐入在炫目的阳光之中,顿了片刻后,沉声道:“这里就是御赐的宅子。” 长乐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了看,复而轻笑出声,好像顾渊在同她说笑一般:“可这里是宁国府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宁国公。” 她说着,下意识的挣扎,仿佛不愿听到他的回答就要逃开。 可到底,那清寒的声音却还是击在了她的心上:“宁国公是我。” 最后还是听到他亲口说出这残酷的事实。 新皇登基,他作为最受宠的旧臣,不仅没有受到殃及,反而加封为公侯。 这说明了什么,长乐根本不敢想。 她整个人一沉,感觉到顾渊适时将她拥住,替她支撑着身子。 长乐掀起眼帘,将目光移向他,却见他纤长的睫羽半遮住幽潭般的眼眸,始终不与她相视。 她凝视了他一瞬,而后毫无征兆的张嘴,狠狠的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顾渊的身子明显一滞,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反应。 突如其来的吃痛让他下意识的松了手,而长乐则趁着这个间隙将他推开,拼命往马车边跑。 她似乎打算推开马夫,自己驾车离开,却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被顾渊自身后擒住。 拼命压制的激愤终于彻底的爆发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头脑中唯一的意识便是想要离开这里,逃避得越远越好。 于是她开始激烈的挣扎起来,却没有想到看似文弱的顾渊力量远在她的估量之上。 见她没完没了的抗争,顾渊索性将她拦腰抱起,而后整个人扛到了肩上。 即便是这样,她还在拼命的蹬着双脚,双手握成拳,捶打他的后背。 周围的仆从和侍卫倒是训练有素的,全程敛目垂首,脸上表情平静的好似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门口的仆从更是十分适时的为顾渊打开大门,而后恭敬的迎了他进去。 顾渊扛着长乐,大步流星的穿过庭院,来到一间屋子前。 直到推开门进了屋,他才终于将她放下来。 对于在方才的一瞬发生的事情,长乐又是震惊又是愤恨。 自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一直都是恭顺的,而两人的相处中,也只有她欺负他的份儿,他则总是毫无怨言的承受着。 记忆中,他从来都没有对她做出这样过分的举动。 “顾子皙,你疯了!”好不容易落了地,长乐瞬间变成了一只浑身立着毛的猫,龇牙咧嘴的冲着顾渊吼道。 然而还未听到顾渊的应答,身后却传来了两个熟悉的声音:“长公主!” 当一个人陷入困境的时候,听到熟悉的声音,往往就如同溺水的人找到了救命稻草。 她也顾不得许多,端着惊诧,不可置信的回头。 此时浅冬和灼夏已然扑至她近前。 两人跪在地上,一边唤着长公主,一边不约而同的抹着泪。 长乐的眼前霎时模糊,忙上前将她们扶住:“你们怎么在这里。” 灼夏哭得直抽气,梨花带雨道:“是……是顾大人……” 听她提到顾渊,长乐感觉到自身后投向自己的目光始终不曾移开。 她却也不回头,只是扶起浅冬和灼夏道:“快起来吧。” 在历经了这些之后,见到她们二人,长乐才终于觉得自己回到了长安。 就在她欲向她们询问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时,一道白影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来。 直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砸入她的怀里,她才反应过来。 长乐连忙将那毛绒白团子接住,脸上露出惊讶而又欣喜的表情。 “妙妙!”她情不自禁的轻唤,而那只雪白的狐狸也像是听到了她的呼唤一样,朝着她眯起细长双眼,咧开嘴仿佛在笑。 分开许久,小狐狸想是对她也颇为想念,粉红的鼻尖往她怀里轻轻的拱着,上蹿下跳的表达着自己的激动。 那小家伙与长乐撒着娇,温存了片刻之后却又忽然挣脱她的怀抱,跳到了地上。 长乐不解,下意识的唤道:“妙妙这是要去哪儿!”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却发现那一团白影已经迅速的移动到顾渊的脚边,而后堂堂的一只沙漠雪狐,就像是变成了一只狗一样,乖顺的坐在了他的身边,还不时的用脑袋轻蹭着他的手背,似乎寻求着抚慰。 它撒娇卖萌的闹了许久,顾渊才终于抬手轻抚它头顶柔软的毛发。 妙妙立刻弯起双眼,露出沉醉的笑容,就差没把舌头耷拉出来。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过往在无极宫的经历却又提醒了她,这绝对不是不可能的。 顾渊目光柔和的与那狐狸玩了片刻,而后抬头向长乐这边看来。 感觉到他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长乐连忙垂下眼帘不看他。 他的声音却自前方传来:“怕你不习惯,我就把她们两个还有妙妙也接了来,以后这间屋子就是你的了。她们已经来了些日子,你有什么需要就让她们去办。” 听着顾渊说这些话,长乐却只是低头不语。 顾渊倒也不计较,接着说道:“照顾好你们的主子,宫里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我入夜后回来。” 这次,他是在吩咐浅冬和灼夏。 他的话音才刚落,长乐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 浅冬和灼夏同时欠身,端着恭敬与顺从的应道:“奴婢遵命。” 很显然的,同那只雪狐一样,这两个丫头也早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为谁所有。 果然,在这长安城里,什么都变了。 第61章 往事 “皇上退位之后,无极宫就被抄了,宫里的人也都散了,我们两个被分到浣衣局做粗活,是顾大人辗转托人找到我们,把我们安置在府上。还有妙妙,据说差点儿被人刮了皮子,也是顾大人及时将它救了下来。我们来到这里之后,顾大人常询问我们过往无极宫的摆设,他就怕您在这里住着不习惯,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收拾过,力求和无极宫一样……” 长乐坐在妆台前,由浅冬和灼夏为她梳妆。 听着灼夏在耳边的这些唠叨,她下意识的抬头向周围看去,这才发觉难怪从刚才进到这间屋子里来,无论是桌椅的摆放,还是物什的安置,都让她觉得十分顺手,丝毫也没有陌生之感。 如今听灼夏这么一解释,才明白原来就连浑然不觉得那些细节都是他刻意安排的。 即便如此,她的心绪还停留在得知他成为宁国公的震惊之中。 故而,纵使灼夏说得眉飞色舞,长乐始终只是表情平静的听着,甚至她的眉尖还微蹙着,眸子里也难掩幽怨之气。 相比灼夏,浅冬则要细心许多。 她很快就察觉到长乐的神色,又结合这段日子道听途说的一些事情,很快就猜测到她的心绪,于是故意的咳了两声。 怎料灼夏正在兴头上,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用意。 浅冬无奈,移到她身边暗地里戳了她一肘子。 灼夏却反而数落她道:“你戳我做什么?顾大人为了公主殿下日夜操劳,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我们不应该把这些都告诉公主。” 想不到灼夏这个直肠子竟然毫不避讳的将实话都说了出来,浅冬简直无可奈何。 她懒得再同灼夏较真,俯下身子对妆台前陷入沉吟的长乐道:“长公……” 习惯的欲唤她长公主,可想来又怕一时改不过来,以后再惹麻烦,于是改口道:“主子一路奔波,想是累了,不如早些歇下,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浅冬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安慰。 长乐听了出来,却不觉于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远不是睡一觉就能把烦恼忘了,只是她一日之内经历了太多,倒也当真累了。 她于是起身,在浅冬和灼夏的服侍下移至床榻边。 正欲躺下之时,屋门口的帘子被打了起来,同时伴着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顾子皙果然如先前所说的那样在入夜后赶了回来。 浅冬和灼夏刚为长乐掖好床褥,听见声音不约而同的回来。 这一次她们俩倒是默契得很,见到顾子皙回来,便行至他面前欠身行礼,而后不等他开口便十分知趣了退到了屋外。 没有了灼夏的聒噪,长乐反而觉得屋子里安静得让人无措。 顾渊想来是一回府就到她这里来了,连身上的官服都还没来得及换。 那温雅欣长的身子被昏黄的烛光映上淡淡的一层暖色,缓缓的向长乐靠近。 长乐下意识的避开她的目光,裹着锦被坐直了身子。 床榻的边缘微微下陷,是他挨着她坐下。 缩在床榻上的女子早已褪去了戎装,眼下又恢复了女儿家娇柔的模样,一头乌黑的发丝柔顺的披散在身后,露出一小截粉颈,衬得朱唇若樱,润泽饱满,让人禁不住的心猿意马。 他用满含柔情的目光凝望着她,忽而听到一声轻语掠过耳际。 “谢谢。” 转瞬即逝的声音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诧然的目光中,却见她似乎带着踟蹰抬起头,与他相视道:“谢谢你对浅冬灼夏,还有妙妙做的那些,可是……”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吗?” 顾渊垂眸,发出一声轻叹。 长乐亦低下头,仿佛不忍却又坚持的,柔荑绞着被缘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感觉到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她便将话说得更清楚些:“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瑞王的人?” 又是良久的沉默,那个清冷的声音才微哑的传来:“从一开始。” 长乐惊诧的抬头,仿佛一时间不能理解他说的话,然而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认清事实。 她于是再度垂下眼帘,目光怔怔然的盯着那并没有花纹的锦被,落寞的低声轻语:“原来如此……” 那平静的语调宛若利刃刺进顾渊的心里。 他顿了片刻,方才将后面的话说完:“我原是吏部尚书张仲清的幼子,家中排行第七……” 张仲清这个名字让长乐不禁一震。 她之所以知道这个名字,是过往在太学中听夫子提到的。 那是当年让整个长安城都为之震惊的一案,秦王联合四路诸侯共同反叛,率大军包围了长安,欲行篡位之事。 虽然后来被镇压,但这件事涉及诸多朝中权贵,令先皇震怒,于是下令彻查朝野,一时弄得人心惶惶。 其中又有小人作怪,趁着这个时机铲除异己,使得许多无辜的朝臣被牵连其中。 据说当年的吏部尚书就是因为与还是礼部侍郎的司徒显立场不合而被他上谏弹劾,最后在府上搜出了一封与秦王来往的密信而被定罪。 分明是一场惊世骇俗的惨剧,顾渊却用平静的语调说着:“我本来如所有的世家子弟一般过着平庸的生活,可后来家中遭逢变故,满门抄斩,父母兄弟都亡故了,而我为了生存下来,只能改随母姓,东躲西藏的残喘。后来瑞王找到了我,他认为我资质不错,于是加以培养,将我混在那批伶人里送进宫来。” 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一只手攥住,然后一点点的攥紧,让疼痛蔓延、呼吸紧蹙。 长乐不忍再听下去。 她觉得难受极了,不知是因为他的过往遭遇,还是因为他的这番话,彻底的否认了关于他们两个人的所有过往。 她携着痛苦与幽怨,艰难的说道:“所亦都是假的,你接近我,把我当成宫女,都是假的?” 抬眸凝视他时,那乌亮的瞳眸中盈满了晶莹,就像是涨潮的河流,随时将要决堤。 他并没有答话,俨然是默认了。 长乐终于难掩激动,倾身攥住他的袖摆道:“你和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借由我接近皇上,从而一步一步的走到今天。搬倒司徒氏,助瑞王夺取皇位,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是不是!”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晶莹在眼眶中打着转儿,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顾渊还是没有回答,可是她不愿相信,如果没有亲口听到他承认,她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些年来始终不曾怀疑的东西,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坚信,或者说是迫使自己相信,他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玩物,只是因为他漂亮而又总是清冷的外表让人产生了占有和征服的玉望,因为有那么多人都觊觎着,而她独可以拥有,所以有种满足感。 可是从她自封地回来的那天起,与他接触的越多,与他越是靠近,她就越是发现自己对他并不是简单想要占有的感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若是觉得他受到不公的对待,她会觉得难怪,若是知道别的人对他心存觊觎,她会嫉妒,而在她和司徒翎拜堂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也都是他。 她开始想要将他永远的留在身边,哪怕他是个太监,可每天只是看着他也好。 然而造化弄人,就在她以为可以用长公主的权力和威仪将他禁锢在身边时,她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一切,更得知了关于他的这一切。 自认为是他的知己,在整个长安城甚至大晋朝最了解他的长乐,知道此时此刻才明白过来,其实她对他竟是一无所知。 所有的这些心思和情绪,如同潮涌一般瞬间向她袭来,几乎没顶。 她太过于震惊,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发呆一般的出神,一双秀眉却纠结在一起。 就在这时,顾渊却忽然张开双臂,将她用进了怀里。 那锦缎上还残存着外面的凉意,可他身体的温度却隔着衣袍将她包裹。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长乐措不及防。 她的心里正是一团乱麻,于是下意识的挣扎。 怎料那环着她的双臂却收紧,俨然拿出不容推拒的态度将她禁锢在怀里。 “乐儿……”他贴着她的耳际轻唤,声音也蒙上了一层痛苦的情绪。 长乐挣扎无果,终于在他的怀里安静下来。 “不要恨我。”他将她紧紧的嵌在怀里,恨不能把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 记忆里,他几乎从来不曾说这般请求的话,而此时他的语调是那么的落寞而又无措。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长乐终于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在他的怀里睡着过去。 顾渊将她放平下来,仍令她靠在他的怀中。 柔软的目光凝视在她的睡颜上,才发现那即便在最无助的时候也未落下的泪,此时却自眼角潺潺而下。 他用指腹轻拭过她的眼角,又俯身将轻吻落在那泪痕上,继而就这样静静凝视了她一夜。 第62章 牵念 秋日天高,火烧云并没有悬在天边,夕阳也不过才刚刚晕染开来一丝浅浅的暖色。 一辆车舆急急从宫里出来,和那些悠闲的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身着朝服的官员们正说着话穿过宫门,见到这车舆也连忙让开路。 其中有人端着一脸诧然指着轿子道:“那不是顾大人的车舆吗?怎的他这样着急……” 那些官员还没有来得及上前打个招呼,那车舆就已经绝尘而去,早把方才的惊呼远远抛到了后面。 由于行得急,那车身一路晃动,可坐在车舆上的男子却始终端然。 疾风迎面拂过,将垂落在周围的丝帘掀起,现出原本被遮挡的景象。 路上的行人们才得以窥见,一袭过于拘谨的朝服,衬托的却是美玉一般温雅的面庞。 与谪仙无益的清俊男子,立刻吸引了众人的驻足。 甚至那条最为繁华的长安街,也因为他而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年轻的女子们不知不觉就聚集了一群,纷纷提着裙摆、加紧莲步,跟在车舆后。 这倒成了一副有趣的图景,只可惜图上的主角并未有所觉,只是形色匆匆的向前。 车舆最终停在幽静的巷子里。 暮色此时才稍现端倪,身着朝服的男子携着满身清华自车舆上下来,竟将入世与出世于一己之身莫名融合。 唯独将他与尘世拉近的是他眼角眉梢的焦急神色。 见自家主子回来,闻讯从宅院里出来的仆从连忙端着恭敬迎上前来。 他才刚张了嘴,甚至没来得及将“恭迎老爷”的话说出口,身着官服的男子就已经形色匆匆的往宅府里去。 “今日情形如何?”顾渊突然的问话叫那管事的仆从蓦地一愣。 然而那仆从能当得了国公府的管事,到底也不是木讷之辈,不过须臾间就反应过来。 毫无疑问的,以他家主子的性子,绝不可能关心府上的琐事,而能让他挂心的,也就只有南边正屋里的那位了。 仆从于是眼观鼻鼻观心,连忙应道:“回禀老爷,县主今日一整日都在屋子里,不曾出来,也不曾唤人……” 他原想着,府上相安无事应该算得上是他进了职责,怎料却猜错了主子的心思。 方才还带着焦急之色的顾渊面容忽作凝肃。 原本清冷的人阴沉起来,愈发叫人胆寒。 他忽然神情激动的斥责道:“怎么如此大意,既然一日都没有出来,你们也不去看看?” “小人是怕……”本想解释是怕打扰了那位,可话到嘴边又连忙收住。 他是和这国公府一起作为赏赐之物到他身边服侍的。 虽然伺候的时间不长,可对于这位国公爷的脾气,他却已摸清了两分。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仿佛一汪不见底的深潭,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心里。 即便是他有不悦,身为仆从也只能自他阴沉的眸光和周身压抑的气泽揣测些许,几乎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他这样发火。 那仆从吓得失了阵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国公爷却已一掌推开了屋门,将他晾在了身后。 此时的焦躁与失控,顾渊自己却并无所觉。 若论起来,这诸般情绪实则源自于一场短暂的梦境。 由于昨夜一宿未眠,今晨天未大亮就又赶着入宫,直忙了一整天,方才在车舆上时便不觉睡着过去。 那场景并不甚清晰,周围仿佛布满了迷雾。 他隐约有是在梦里的觉悟,可看到那明媚的面庞却又不忍令其幻灭。 于是他捧起她的脸庞,携着不忍问她道:“你可恨我?” “不恨……”恍惚间她已变作年少时小宫女的模样,朱唇微弯,浮起天真而又蛊惑的浅笑。 悬在半空的心因为她的这一抹笑终于得以回归原位。 他倾身向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下一刻,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自胸口传来,他感觉不到疼,只是心好似被什么掏空。 明媚的少女忽然笑得妖异,摊开沾满血的双手对他道:“你死了,就不恨了。” 他便在此刻被惊醒,可满脑子担心的却都是她的安危。 那个梦让他想起昨夜她睡着时落下的泪,诚然他又怎会不知这段时间的经历对她意味着什么。 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听那些仆从解释,唯有亲眼见到她平安无事才能放心。 他很少这样急躁,上一次还是在她和司徒翎成亲的那日。 掀开层层的连忙,他终于来到了内殿。 屋子里透着暖意,还有一股怡人的幽香。 身着罗裙的女子正坐在绣床边,低着眉认真的飞针走线。 一左一右的两个丫头凑到近前,一边打下手,一边不时给她出着主意。 夕阳的辉光照在她的面容上,将莹白如雪的肌肤镀上浅浅的绯色。 这画面如此安详宁静,才令他彻底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提起的心蓦地一沉,仿佛归于原位。 他只是静静的立在那里,仿佛怕打扰了她。 在窗前研究女红的三人却还是觉察到,纷纷回过头来。 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的清雅男子,长乐不禁微怔,继而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向他缓缓行去。 至他面前方止莲步,她仰头凝视他的双眸。 “不是说了入夜才回,怎的提起回来了?可又是一回府就来看我了?连袍子都没来及换,冠帽也没摘。怎么这大秋日里,额上还出了汗?”她轻声絮叨着,语调中带着微诧、怨怼,还有关切,同时柔荑攥着罗袖,一点点擦去他额畔的薄汗。 皓腕却蓦地一下被他握紧了掌心。 他凝视她的双眸仿佛暗藏漩涡,绞着她不断下坠。 “我担心你。”他柔声低语,仿佛失神一般的说着话。 长乐微滞,下一刻微弯朱唇,脸上浮现出自嘲的笑。 “子皙方才以为会看到什么?”她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顾渊倒是真被她问着了,薄唇微启却不知从何作答。 长乐便替他说道:“以为我会悬梁自尽?还是悲痛欲绝、茶饭不思?” 说话的同时,她的唇边浮起笑意,满满的尽是嘲讽。 她忽然发生这样大的态度转变,倒是让顾渊深觉意外,一时怔然的立在那里。 这短暂的时间,她已经于袖下轻握他的手,将他引入隔壁的房间。 一踏入房内就嗅到了饭菜的香气。 长乐拉了他到摆着饭菜的桌机前坐下,侧头对他道:“你回得巧,正好赶上晚膳。” 说着,她已然为他布菜,张罗开来。 今日的长乐与昨日简直判若两人,顾渊看着她好不殷勤的为他夹菜,一双宛若幽潭的眸子却沉了沉。 “快吃呀,不然一会儿就凉了。”长乐边忙着边催促他。 顾渊提起筷箸,低头看着面前碗里已经堆成一座小山的菜食,顿了许久,终究还是将筷箸搁下。 他掀起眼帘,在触上她疑惑的目光之后却又重新垂下眼帘。 “可知我这些日子为何忙得早出晚归?”顾渊柔声问道。 长乐略摇了摇头,似乎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顾渊默然轻叹了一声,继而道:“因为朝中的问题实在太多。” “西边干旱、北边饥荒,百姓民不聊生,到处都是饿死的灾民,可那些朝廷重臣却都瞒而不报,只想着如何在奏折上歌功颂德,说先皇喜欢听的话,就可以换得荣华富贵。”说话的时候,那清俊的眉紧紧绞在一起,竟像是出世的谪仙忽然怜悯起苍生来。 诚然,在长乐看来这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 一个靠着谄媚走到今天,有着全大晋媚上祸主第一人之称的顾渊,竟然义正言辞的数落着那些佞臣是多么的欺上瞒下。 她实在有些忍不住,不禁泄出一声轻笑。 那说话的人却在顿了片刻之后对她道:“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可是无论乐儿是否相信,我不仅仅是为了私仇,也是为了顺应天时,希望大晋朝莫要再出现如家父那般蒙冤而逝之人。” 长乐也搁下筷箸,看向他道:“就算不是瑞王,也会是司徒显。这么说我倒要谢你,至少大晋朝如今还姓李。” 她的唇畔虽然仍带着浅笑,可语调之中却透着幽怨。 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恢复如常,重新提起筷箸给他夹菜。 许久的静默之后,顾渊忽然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一切已成事实,再难扭转,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只希望你莫要冒险,让自己深陷危机。” 听到他的话,原本正夹菜的长乐不由的将筷箸顿在了半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故作镇定的说着,可刻意回避的眼神和忽然有些苍白的面色却还是出卖了她。 “用膳吧。”顾渊倒也不戳穿,只是换了温柔的语调对她说道。 说罢,他捻起筷箸,却并非将那些菜食往嘴里送,而是熟稔的从桌上的碗碟中挑出长乐最喜欢的那些菜,递到了她的碗里。 同样的事情,他做起来却显得娴熟得多。 长乐终究还是败下阵来,自然而然的接受他的照顾。 两人不时说着话,只是再未涉及敏感的话题。 若是绝口不提,倒是真让人生出错觉,以为一切还如过往那般。 第63章 斥责 长安的夜色渐浓,宫闱中的变故,甚至帝王的更替似乎对这座城的繁华没有丝毫的影响。 那些氏族贵戚仍旧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感觉不到危机的靠近。 坐落在幽静巷子里的宅府却早已落了门,连庭院里的灯也暗下来,似乎昭示着这里的主人不喜欢喧闹。 昏黄的光晕染在秋香色的窗纱上,仿佛氤氲着迷雾。 浴室中同样是烟雾缭绕,朦胧的水汽从垂帘后面溢出来,甚至将回廊弥漫得宛若仙境。 小叶紫檀的竹纹屏风后是空落落的大殿。 长乐早已将仆从们都驱散出去,只余池子里的水,偶尔摇曳出些许声响。 她倚靠在池边,蜿蜒的青丝像海藻一样漂浮在水里,缠绕着隐没在水汽中的窈窕身姿。 由于浴殿里的温度高,她的双颊浮起了两抹绯红。 本是极尽享受的时刻,可长乐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受用的表情。 长乐将身子蜷了起来,玉臂抱紧双膝。 这个姿势使得她整个人都往水里沉下去。 水面几乎触到了她的鼻尖,额上的不知是薄汗还是水汽,将鬓边一缕发丝黏在了白皙的肌肤上。 一瞬间滑落的泪水,被朦胧的水雾遮挡、看不真切,一旦触及水面,便又与这满池的水融为一体,再寻不到踪迹。 只有在这里,她才终于卸下伪装,表露出真实的情绪。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长乐却忽然掀起了低垂的睫羽。 随着凝结在睫羽上水滴落入池中,那双被冲刷过的双眸又恢复了清明。 隐约的说话声自锦帘后传来,打破了浴殿里的平静。 那说话的人或许并不知道,纵使是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潮湿的浴殿中也依然清晰,而泡在水里的那个人也依然保持着警醒。 那不过是国公府的两个丫头,由于模样生得出众,又伶俐些,便在屋里伺候,因而难免心气高些,况且又年轻,所以不大沉稳。 站了些时候,其中一个就有些挨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继而斜眼瞥了瞥,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嘀咕道:“不就洗个身子,至于么? 对面那个年纪小些的见她开了口才敢说话,却是一脸担忧道:“都进去半个多时辰了,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方才那个却横了她一眼道:“能有什么事儿?左不过还把自己当成了公主,可劲儿折腾。” “要不要进去看看?”小些的丫头还是不放心,绞着衣摆,眼睛直往殿内瞅,似乎纠结着要不要冲进去。 另一个却不以为然:“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也不知被触碰到什么,她忽然就激动起来,把一肚子的不满都撒在那个小丫头身上:“告诉你,管事把我安排在屋里,那可是要伺候国公老爷的,若是老爷看上了我,将来没准还要当姨娘。她不过是一个县主罢了,国公大人仁慈,顾念着旧情才收留她几日,还真把自己当个角色了……” 那些流言蜚语在下人仆从们之间传得最是灵通,不过几日时间,这些丫头们就都摸清楚了状况,知道谁值得巴结,谁已经失了势。 然而那个年轻些的丫头性子弱,听到这些话吓得连忙道:“姐姐小声些,仔细听见了。” 另一个丫头却刚在方才的话里出了一口气,正在兴头上,经她一劝,反而愈发激动起来,略抬高了声音道:“怕什么,等到哪日我当了主子,就叫她给我在门口守着,还不许在殿内,得在那寒风里……” 她话还没说完,就发现站在她对面的小丫头已经脸色惨白,正怔在那里,憋得话都说不出来。 “没胆儿的小蹄子,还早……”她嘀咕了一句,懒洋洋的抬眼往浴殿看,却在触上那双眼眸的一瞬间噎住,而后双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声音颤抖的呼道:“县主饶命啊!” …… 此时书房里,顾渊刚放下手里的文书。 旁边侍立的仆从便连忙上前来添茶。 怎知到了近前,他却拦住了微倾的茶壶,问道:“县主呢?” 侍从陪着小心的应道:“想是还在浴殿。” 他的主子却蓦地蹙紧眉道:“怎的还在那里?” 毫无疑问,他的话里透着关切与担心。 这次那侍从有了经验,不等他发话就主动自请:“小人这就去看看。” 说罢他便欲告退,怎料还没来得及迈步,他就腾的起身,径自往书房外行去。 仆从不敢吭声,只得加紧步子跟上去。 虽说长乐坚持称她已不在乎,可直觉还是让顾渊放心不下。 他迅速的穿过庭院,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要看到她平安无事。 仅仅只是数十步远的距离,在这样的情形下,也让他觉得远得没有尽头。 幸而在刚踏入通往浴殿的回廊就听见了她的声音,他提起的心才终于归了位。 下一刻,他则又发现不对。 那回廊里虽灯火通明,可四处还弥漫着自浴殿逸散出来的水汽。 加紧几步行至尽头,才见长乐正立在浴殿门口,一副刚出浴的样子。 她周身只披了一件单衣,长及臀的乌发像缎子一样垂在身后,水汽似薄雾般在她周身缭绕,平添了几分仙气。 这原本该是让人错觉置身仙境的一幕,可长乐却正在训斥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跪在地上,颤抖得如同风雨中即将零落的娇柔花朵。 其中一个不停地对长乐磕着头,另一个则早已成了泪人,除了掩袖哭泣,再没别的。 见顾渊过来,长乐缓缓侧过头,弯起朱唇一笑,却是对那丫头道:“你家老爷来了,正好叫他知道了你的心思,免得辜负。” “怎么了?”顾渊跺至长乐身侧,蹙眉问道。 她凝视他的双眸,抬起柔荑,指着那个正磕头的丫头道:“让她告诉你。” 那个丫头看到顾渊,立刻转而向他脚边扑去。 顾渊下意识的退后,及时的躲过。 丫头扑了个空,却不肯作罢,伏在他脚边大哭:“求老爷救救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的声音带着啜泣,甚有些语无伦次。 顾渊看向长乐,眸中有疑惑之色。 长乐则像是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儿,不紧不慢的同他分享:“这个丫头要做你的姨娘,我见她模样生得确实出众,性子也是你喜欢的,就想替你做个媒,只是她心气高,指名要我给她当婢女,只怕一个姨娘的位分都委屈了她。” 听到她说出这些话,那丫头愈发急了,连声求饶:“奴婢……奴婢一时鬼迷心窍,都是胡言……奴婢万万也不敢……” 顾渊未听她继续哭号,只是语调平静的对长乐道:“既然这奴婢你不喜欢,叫她出去便是了。” 那丫头一时瘫坐在地,而后又跪在顾渊和长乐的面前,拼命的磕头求饶:“老爷,县主,求求你们,哪怕打死我都成,就是莫要赶我出府,我若是出去了,就再没有脸活着了……” 另一个丫头听了顾渊的话,以为自己也要受牵连,亦跟过去求饶,却早已哭得泣不成声,什么也说不出。 两个丫头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顾渊却仿佛视而不见。 倒是长乐一脸怜惜的看向那她们,无奈的摇了摇头,待看向顾渊的时候,她的唇边却又噙起笑意。 “就这么赶出去了多可惜。”她闲闲的说着,语调中明显携着几许玩味:“我倒想把她留在我的身边,也好看看她如何成为姨娘,有朝一日又是如何在国公府一手遮天的。” 那个丫头只听到可以留下来,也顾不得许多,便连忙磕头谢恩:“县主仁慈,谢县主成全!” 顾渊了解长乐,知道她多数时候性子散漫,可一旦耍起脾气,如今的逍遥王在位时也颇觉头疼,总是只有推给他对付。 这两个丫头今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可他也只是掀了掀眼帘,应道:“你若是喜欢,就都随你吧。” 长乐点了点头,转而看向那两个丫头。 她对年纪小些的丫头道:“你先退下吧。” 那个丫头正哭得不知怎样是好,听到这话蓦地怔住,半点才反应过来,连忙道着谢,连滚带爬的退了下去。 长乐又对一开始生事的丫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到管事的那里领二十板子,再到柴房里蹲一夜,至于今后的事,再慢慢的从长计议。” 那丫头早已被方才的阵仗吓着,听说要挨板子,自然惧得发颤,可见不赶她出去,便又不敢再造次,连忙千恩万谢的领罚去了。 丫头们退下之后,原本跟着顾渊的侍从也不知何时离开了。 回廊里边只剩下了顾渊和长乐两人。 默然相视良久之后,气氛似乎变得尴尬起来。 长乐忽然轻笑,莲步缓移,至他近前道:“怎么?可是吓着你了?” 她用戏谑的语调,故意说着这般试探的话。 又是良久的沉默,耳边终是传来他的一声叹息,接着长乐却意外的觉得肩上微微一沉。 诧然的抬起头,才发现顾渊已经褪了他自己的外袍,将她整个人笼进了宽大的袍子里。 第64章 态度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长乐觉得无措,他偏又在这时贴近她耳侧道:“这样下去会着凉的。” 若非他提醒,她还真没注意到身上的热气已经散了不少。 纵使这里靠近浴殿,比外头温暖不少,可渐渐的也有凉意一丝丝透进肌肤。 而随着顾渊的目光向下看去,她也才意识到方才从浴殿出来的时候忘了穿鞋。 见他眉宇蹙起,长乐下意识的把光着的双脚往衣摆下面收了收,可即便如此也还是晚了一步。 毫无征兆的,她陷入了一阵天旋地转,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横抱了起来。 她被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双臂下意识的环住他的脖颈。 在她怨怼的目光下,他丝毫也未觉不妥,就这么一路将她抱回了寝屋。 他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似乎早把方才的那件事抛到了脑后,凝视着她的双眸里尽是对她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责备。 幸而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仆从,即便有撞见的,也远远避开,就连原本在她屋里收拾床铺的浅冬和灼夏,一见着顾渊也都连忙退了下去。 顾渊终于把她放了下来,却是行至床榻边将她轻轻搁在锦被上。 将她安置好,即将撤离之时,那一路上双颊绯红,羞得不说一句话的人却蓦地收紧双臂,将他拉近。 她竟在床榻上站起身来,这样一来则可居高临下的俯视他。 她用柔荑捧着他的脸,目光勾勒那如玉的面庞。 而他亦仰头凝望着她,宛若许多年前,他在众人间,仰望着高台上万众瞩目的她。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种奇妙的氛围,温暖而又迷幻的。 那纤细而又柔软的指尖轻抚过他的面颊,掠过喉间的隆起,最终来到衣襟的位置。 他依旧喜欢穿领口高的衣衫,柔软的绸缎将内里遮挡得彻底,透露着禁玉的气悉。 那形制精巧的蝴蝶骨,玉一般温良的肌肤,却在灵巧的柔荑下一点点展露出来。 只是进行到一半就被他擒住了手。 顾渊的眉宇不觉又蹙紧了几分,呼吸微促道:“这是做什么?” 长乐掀了掀稠密的睫羽,一脸天真的看着他道:“更衣啊。” 说话的同时,披在她肩上的衣袍滑落下来,现出里面那件略薄的衣衫。 一盏灯恰好点在床畔,就在她身边。 自顾渊的角度看去,那微光笼在她的身上,竟将薄衫下玲珑的身形勾勒出朦胧的形状。 长乐还毫无所觉,只是感觉到空气里的凉意就往他跟前偎了偎。 “我可听说这间是国公府的主屋。”她将四周环顾一遭,继续说着:“难不成让我这个外人鸠占鹊巢,反叫主人往别处去?” 她的体温本就偏暖,眼下更是带着沐浴后的热度,透过衣衫渡到了他的身上。 而她的发丝和泛着微红的肌肤更是弥漫着阵阵幽香。 顾渊喉间的突起下意识的滚了滚,莫名的燥热让他的声音都变得干涩。 他却维持着面容的清冷,唯有柔软的眸光将他出卖。 “乐儿不是外人。”他启唇低语,仿佛沉溺片刻之后,终是撤开来,对她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便歇在书房罢了。” 说罢,他敦促着她歇下,而后果真往书房去。 …… 时间就这样渐渐的流逝。 他们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亦如当年抚琴舞剑时那样默契。 顾渊变得越来越忙,瑞王登基以后非常倚重他,不仅仅因为他是瑞王布在宫中多年的细作,更是要借助他在朝中的影响力,方能稳住那些旧臣,从而在彻底坐稳皇位之前不至于生出祸患。 尽管大多数时候早出晚归,可只要能赶回来,他都要和长乐一起用膳,若是回不来,则会命人带话来。 然而无论何种情况,他都必定要回府中过夜,长乐也会守着,总要与他打过照面,聊一聊这一日的新鲜事儿方才歇下。 这倒是成了他们两人的另一种默契。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着,直到最近盛行于长安城的流言传入了国公府。 毫无疑问的,这里的消息来源又是灼夏,起因则是顾渊接连几日都在宫里待到深夜才回。 灼夏于是一脸神秘的对长乐道:“可知顾大人这些时日为何夜夜晚归?” 长乐只是睨了她一眼,旁边的浅冬则忍俊不禁道:“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见她们都不以为然,灼夏现出担忧之色:“据宫里传出来的可靠消息,顾大人根本就不是忙于政务。” “不是忙政事,还能是什么?”浅冬仍然不削,而长乐只是略掀了掀眼帘。 灼夏顿了顿,方才边对长乐察言观色,边道:“听说最近九公主要习琴,圣上钦点了顾大人当给公主当师父,所以每日忙完公务后还要到公主的居所去教习,才回得晚了。” 听到她这样说,浅冬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而长乐索性起身,懒得再听她说,她便只得将后面的话说与浅冬听:“我跟你说,这事儿背后的内容可多着呢……” 半个时辰之后,长乐已经坐在妆台前卸妆,身后伺候她的两个人却还在嘀咕那件事。 “你想想,那宫里多少乐师啊,找谁教习不好,偏要找顾大人?他如今可是忙得分身乏术,可九公主宁可巴巴儿等到晚上也非他不可?还有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可顾大人怎么从来没在咱们面前提过九公主,这多奇怪……” 这样一来,长乐即便不想听,也不由自主的听了进去。 可她却表现得十分平静,俨然充耳不闻一般。 反倒是浅冬暗地里对灼夏使了眼色才令她停了下来。 然而这也只是止住了一时。 灼夏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孜孜不倦的兴趣,只要一有机会便在长乐面前提起,每日按时更新她自外头道听途说的新消息。 可长乐始终都是表情平淡的处之,叫灼夏只能一个人暗着急。 灼夏于是忍不住私下里问浅冬:“公主这是怎么了?往日里最关心顾大人的事儿的,如何这个节骨眼儿上却跟没事人似的,可急死人了。” 浅冬却只是笑得意味深长,任她怎么问也不告诉她缘故。 就这样,转眼到了冬至,不大不小也算是个节。 府上备下了饺子,原本说好顾渊回来一道用的,怎知傍晚时,饺子正准备下锅,却来了人传话,说是顾大人今日不能赶回来了,让她们别等他了。 长乐表情平淡,只吩咐道:“罢了,他既回不来,我们自己吃吧。” 说完招呼浅冬和灼夏她们一起用膳。 灼夏却一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后终于揣着试探的语调道:“宫里有传闻,陛下近日冬猎要带顾大人去,为的是向众人证明他不仅能文还善武,从而打消众人的疑虑,要招他做驸马。” 这个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般的传言,总算引起长乐些许注意。 只见她顿住提起的筷箸,似乎怔了一瞬。 可也只是一瞬,她便好似忽略的灼夏的话,继续夹了饺子到碗里。 见长乐在这件事上始终是不温不火的态度,灼夏却是真的急了,于是顾不得许多,对长乐道:“就算顾大人并非三心二意之人,可毕竟皇命难为,况且成为了驸马之后,在权力上便又进了一层,可若顾大人当真娶了九公主,公主殿下难道……?” 情急之下,她甚至忘了开口,又称呼她为公主殿下。 然而未等灼夏说完,长乐就打断了她的话。 她终于忍无可忍,将筷箸“啪”的一下拍在了桌机上。 “他要娶谁,与我何干?”她一改连日来的平静,抬眼瞪着灼夏。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得灼夏整个人一愣,彻底的不知所措,而一旁的浅冬则向她投来爱莫能助的目光,脸上竟连一丝惊诧也没有,仿佛早知道会是这样一般。 是夜,顾渊回府,长乐一脸平静的问他:“听说近日皇上要你随侍冬猎。” 顾渊优雅的咬了一口她给他留的饺子,应道:“我正要同你说这件事,这几日我不在府上,你务必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长乐点点头,朱唇微弯,浮起一抹浅笑:“不知都有些什么人参加狩猎?” 顾渊略一思忖道:“虽是新帝,可仍是照着过往的旧例,几位皇子必是要去的,还有京中正三品以上的武将,再就是皇上钦点的公侯和朝臣。” “就这些?”长乐仍噙着笑问道。 顾渊微诧,随口道:“就这些。” “怎么了?”他隐约对她今日的问话感到疑惑,于是问道 长乐却已经垂下眼帘,提起筷箸又替他捻了一只饺子,而后道:“没什么?只是要嘱咐你狩猎小心。” 她笑得眼儿弯弯,可在顾渊看来,却莫名带着些意味深长。 此时灼夏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纠缠着浅冬:“你倒是说说呀,公主这是怎么了?她会不会真的恼我了?” 浅冬原本忙着手里的事情,可被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实在是有些挨不住了,于是若有所思道:“依我看,恐怕真正要担心的应该是顾大人才对。” 第65章 冬猎 自开国以来,冬猎一直是大晋的传统。 每年冬至之际,大晋天子都会带领皇子以及重要的公侯大臣至围场狩猎,以期君臣同欢,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活动的内涵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只是为了狩猎,而是成为天子考验皇子,甚至选择继承人的重要途径。 正因为如此,大晋上下都十分重视冬猎,皇子们数月前就已开始练习骑射,早早的做好准备,为了狩猎时奋力的表现自己,给皇上留下深刻印象。 而被选中参加的大臣们则借着这个机会找准目标,以便及时的倒向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 今年的冬猎也是如此,且因为太子尚且未立而更加为众人所瞩目。 不仅如此,这还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冬猎,因而排场摆得又格外大些。 除了依旧例应该参加的皇族和三品以上的武将,甚至许多文臣和品级不够的臣子也受到了邀请,趁机来开开眼界。 眼下时辰还早,围场的山林前就已经驻扎了如星子一般繁多的帐篷。 负责张罗起居的内侍监对此事半点儿不敢懈怠,早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寺人们在帐篷前整齐的立成一排,随时等着迎接天子和各位贵人,再挨个儿的引了他们往安排好的营帐去。 由于前面来的多是三品以下的官员,故而内务总管王公公一直未亲自露面,在主帐内一遍遍的检视着一切是否已妥当。 正敦促着底下的人将各处角落再仔细打扫一遍,有寺人从外边进来于他耳畔低语了一句,他便连忙将手上诸事放下,转身往外去。 到了帐外,可见一乘车舆正往这边来。 王公公连忙迎上前去,理了理衣摆,躬下身子准备行礼。 “老奴拜见宁国公。”伴随着他尖细而又习惯性拉长的嗓音,那车舆的帘帐被挽起,一位锦衣华服的公侯从车舆上下来。 随着那布有暗纹的衣摆映入眼帘,王公公下意识的抬了抬眼皮,偷觑了一眼来人。 只见那包裹在肃穆衣袍下的身形欣长而又挺直,周遭透着一股如兰似桂的温雅气度,再往上瞧,那面容清俊宛如玉塑,可眉眼偏又清寒,竟丝毫也不像这尘世中人。 王公公一时失了神,待触上深潭般的眼眸才蓦地回过神来。 侍立在一旁的寺人见王公公都对宁国公如此客气,自然不敢怠慢,见他自车舆上下来,连忙的上前欲扶,怎料那满身清寒的男子却避开了触碰,自行下车。 王公公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立刻上前斥责那寺人:“谁让你上前来的,没有规矩!” 他对这位国公爷的性情还算了解,知道他虽是伺候人的出生,可很是性洁,最不喜别人触碰。 寺人并不知这原委,委屈得紧,却又不敢辩驳,只能一脸怯懦的立在那里。 与此同时,宁国府的侍卫也已就位,整齐的立成一排,随时处于待命的状态。 瞧着这架势,王公公又是一震。 由于围场狩猎是施展武功的活动,公候朝臣们多会带自己的亲卫在跟前,随时递个箭什么的,狩猎中遇到危险也可保护安全。 宁国公带的侍卫虽只不多,可个个儿精神头儿足,行动间整齐划一,一看竟不像是他这样的文臣的侍卫,倒像是武将麾下训练有素的。 “不劳王公公了,让他们都退下吧。”顾渊并没有理会方才的插曲,只是语调平淡道。 王公公见状,不敢多言,连忙拉了那侍从退下。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顾渊抬起脚步往他的营帐踱去,却在依次经过那些侍卫面前之后顿足。 眼瞧着他就要掀起帘帐进去,侍卫们原本已经打算分散到帐篷的周围各自就位,可见他停下动作,便都不敢动了。 顾渊眼帘低垂,仍旧是不动声色的样子,接着却忽然后退了两步。 这举动很是反常,侍卫们都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个更是低下了头,盔甲的帽檐将面容笼入阴影。 就在所有人都在揣测主子的意图时,他最后停在了那个侍卫的面前,而后毫无征兆的擒住了“他”的手腕。 “哎哟!”随着情不自禁又压抑的一声痛呼响起,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那个侍卫就被整个人拖进了帐篷里。 “这是怎么回事?”帐内响起明显带着愠怒的声音。 长乐揉着发疼的手腕,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以前冬猎我不在长安,一直遗憾没能参加,今年不过跟着你来看看,怎么了?” “为何不告诉我?打扮成这个样子,若是被皇上知道……”面对她分明不占理还趾高气昂的态度,他的话到了最后却变成无奈的叹息。 “就是怕被他知道了才想这个法子。”长乐素来不惧他这副清冷表情,接过话道:“再说了,这铠甲厚实得很,我混在你身边的侍卫里,没人看得出我是谁。” 正相持不下之际,王公公的声音自帐外传来:“皇上驾到!” 听到这声高呼,长乐只觉胸口处控制不住的剧烈起来。 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是顾渊保护了她,不单单是在安危上,更使得她再最混乱最软弱的那段日子里,不必面对那些人和事。 然而即便是此时,想起曾经的瑞王如今身加龙袍就在帐外,她的心情还是十分的复杂。 顾渊亦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立刻将方才的责问放下,凝视她道:“待在这里别出去。” 说罢,他自己却转身掀了帘帐出去。 虽说他放心不下,可长乐到底不至于失去理智到那种程度。 她只是行至帐帘前,踟蹰再三之后,终于指尖微颤了将帐帘掀起一角。 此时的瑞王身着龙纹铠甲在众人中央接受朝拜。 或许是过于纵情于享乐,也或许是那个御座非轻易坐得,如今的天子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精神焕发,反而眼窝深陷,消瘦了许多。 饶是如此,他身上那股子不可一世的气度始终与做诸侯时大相径庭,显然那时的顺服都是刻意压抑了本性装出来的。 虽说即便不是他也会是司徒显,可面对他,还是让长乐控制不住的心潮起伏。 下意识的,她的柔荑攥紧了帐帘,目光则停留在他身上,看到他掠过伏于地面的众人,行至顾渊的面前。 天子亲自令他起身,与此同时一个轻盈而灵巧的身影窜到了他们中间。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屏息,心道是哪个不怕死的竟敢在天子面前无礼,可待看清之后却又见怪不怪。 长安城里早就传开了,新皇的九公主最是受宠,可偏生不像其他的公主那般端庄高雅,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如今看来,想必就是她了。 长乐自帐帘后打量着这个身形玲珑、长着一双大眼睛的九公主,心中做出这般判断。 “师父好。”那九公主在拜见过天子之后即向顾渊微微欠身。 顾渊则同时向她行礼:“怎敢受公主之礼,微臣惶恐,参见公主殿下。” 他说着惶恐时的疏离态度让长乐想起多年前他面对自己的样子。 这位九公主果真如传说的那样,才不过端了片刻,就把规矩抛到了脑后,闪至顾渊身边,欲拉他的袖摆。 顾渊则退了两步,不动声色的避开。 九公主倒也不介意,继续用撒娇般的语调道:“听闻师父今日要显身手。” 已做了天子的瑞王今日心情甚是不错,满脸慈爱的凝视着九公主,继而用戏谑的语调对顾渊道:“本王倒是十分期待顾爱卿身披铠甲的模样。” 子皙身披铠甲的模样吗? 躲于帘后的长乐也似受到了提醒,可实在难以想象一惯以温雅甚至文弱之态示人的他穿上战甲会是什么样子。 她正这样想着,却又听到顾渊的声音自帐外传来:“微臣不曾有过如此经历,怕是要让皇上和公主殿下见笑了。” 九公主那一双杏眼立刻泛起精光,激动道:“这么说,本宫是第一个看到师父身着戎装的样子!” 话才出口,九公主似生出幻觉,不知怎么了,隐约听到一声冷哼。 她下意识的抬头去寻,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是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处帐篷,门口的帐帘想是被风吹拂,动了动。 …… 一炷香之后,宁国公的帐篷内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自屏风后传来,同时伴有顾渊明显带着责怪的说话声。 屏风前坐在桌机上的长乐正晃着双腿,身上还穿着铠甲,乌发束起、面上脂粉未施,以至于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英气。 她正努起嘴,双手捂着耳朵,一脸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话还未说完便断在了半截,蓦地抬头间,她瞧见那一身戎装的男子自屏风后步出。 原以为他身形生得并不魁梧,面容也偏阴柔,若是穿上甲衣,难免会显得不伦不类,可出乎意料的是,如今他将这身铠甲穿在身上,竟无丝毫违和之感,反而给这身装扮增添了武将所没有儒雅气度。 长乐不禁微怔,从桌机上跳了下来,行至顾渊面前,将他反复打量数遭。 待到回过神来,她却现出一脸惋惜之色,并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顾渊道。 长乐仰头凝视他双眸,意味深长的应道:“顾大人戎装风姿卓然,只是可惜那九公主当不成第一个看到的人了。” 第66章 救美 “恭喜顾大人,这次可是最受圣宠的九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顾大人想必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吧。”长乐刻意说着这般嘲讽的话,却难掩眸子深处的情绪。 在她说话的同时,顾渊逆着光向她靠近。 他的面容隐在了强烈的阳光里,看不清表情,然而不知是那铠甲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长乐竟觉得有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自他周身散发出来。 她下意识的后退,直到后背抵上桌机边缘。 随着顾渊步步紧逼,她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剧烈起来。 空气都像是要凝滞了那般,他却又附身向她进一步靠近。 那欣长的身形将她笼入阴影之中,而她也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清俊的面庞在冰冷甲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清寒,可那双绞着她的眼眸却像是涌动着暗流的深潭,拽着她不断下陷坠落。 快要沉入水底的时候,她的手腕却被他握住。 长乐被他身上散发的寒意震住,全然忘了后面的话。 正当此时,王公公催促的声音自帐篷外传来。 顾渊稍稍撤离,略作了回应。 长乐则如释重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抬眼偷觑他时,那双眸子还锁着她,只是没了方才的凝重。 长乐不满的蹙眉,对他道:“都催了,还不快些。” 顾渊退开来,可握着她的手却未放开。 她略挣了挣,没能挣开,便只能由着他去,接着听他道:“方才说的话可听进去了……” “待在营帐里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在人前露面,知道了,都说了几百遍了。”不等他说完,长乐就接过话去。 说罢,她又将他打量了一遭,而后摆出无奈的表情道:“你今日这般英姿翩然,实在不适合这么唠叨。” 她突然豪不掩饰的说着赞许的话,听得顾渊似是一怔。 她又趁势回握住他的手,将声音放得轻柔:“放心吧,我会听你的。” 得了这允诺,顾渊凝视了她片刻,终是在轻叹一声后将她的手握了握,而后转身离开。 上一刻,那话还说得诚恳,然而顾渊前脚才出了营帐,后脚长乐就收起了脸上的笑。 她满目阴霾的踱至帐帘前,对着他离开的方向投去怨愤的目光,而后双手叉腰,明媚的面庞偏要扮作夜叉表情,冷哼一声道:“哼!顾子皙!你要攀着九公主的高枝做驸马,我偏不让你得逞!” …… 此时狩猎已经开始,皇子们骑着战马整装待发。 都正直血气方刚的年华,他们一个个儿身披铠甲、头戴翎羽冠,显得格外器宇轩昂。 天子看着在他面前整齐列成一排的皇子们,心中正觉欣慰,然而目光在依次扫过众人之后却顿住,随后眉宇微蹙道:“怎么老五没来?” 随着天子的话音落下,在场的人们都下意识的寻找起来,人群中产生了些许喧嚣,可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站出来答话。 天子明显有些愠怒,对随侍于身边的王公公道:“你去瞧瞧,看怎么回事?” “想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老奴这就去请五皇子。”王公公连忙的躬身应承,立刻寻人去了。 原本有些幸灾乐祸的诸皇子,在听到天子此话之后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依照他们父皇的脾气,若是别的皇子早就受到了惩罚,可这五皇子素来受到重视,即便是这样的场合出了纰漏,皇上对他竟也还有耐心。 正当众人都在急着寻找五皇子的时候,这件事的主角此时却已经到了围场山林的入口处。 并非是他一人心急,事实上,他是追着那位一惯让他头疼的小祖宗来的。 只见他手中持弓,脚蹬赤马,一身戎装整洁而又精神,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可唯独头上少了属于他的蓝色翎羽冠。 眼下,那象征着五皇子身份的翎羽冠正被戴在九公主的头上。 他们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眉目生得相似,感情甚是亲厚,年纪又差上好几岁,故而九公主对这位皇兄丝毫也没有惧怕,在宫里就时常那他恶作剧,只是今日她并不知晓自己闹得有些大了。 “兰儿别闹了,快把翎羽冠还我!”五皇子夹紧马腹,加快抓敢骑着马飞驰的九公主。 九公主却也扬起马鞭,一脸得意的回头道:“这翎羽冠漂亮,我喜欢,你就借我戴一日吧。” 五皇子却一改往日凡是都让着她的态度,严厉起来道:“不得胡闹,此事岂容儿戏,若是耽搁了时辰,你我都担待不起!” 听到这训斥,九公主立刻恼了,努嘴道:“五哥哥危言耸听,你就这么回去不就好了,父皇才不会怪罪我。” “叫你凶我,就是不还给你,哼!”她说着,忽然将马鞭重重一扬,连人带马朝着山林里冲进去。 她今日所骑之马乃是半月前皇上钦赐的千里良驹,原本是西域进贡之物,比起五皇子的战马快上许多,此时不过眨眼的功夫,九公主就一溜烟儿的不见了人影。 五皇子正欲追去,王公公却寻到了这里,急喘喘的对他说皇上等急了,他自然不敢耽搁,只向王公公吩咐一句九公主进了山林便匆匆的往回赶去了。 至于那九公主,一心想着怎么摆脱五皇子的追拿,只顾着往前冲,进了山林之后,不一会儿就迷了路。 不知不觉来到了荒无人烟之处,她才着实的急了,回过头去唤“五哥哥”也没有人应。 她没有法子,只得慢下来,试图寻着原路回去。 然而那山林中道路错综复杂,她找了许久,不但没能从山里出来,反而到了更加陌生的山林深处。 也不知在林子里转了多久,九公主由起初的兴奋变为疲乏。 她开始倦了,口也干咳得很,却想起来自己竟忘了带水。 不得已只能下了马,到山间寻找水源。 身为尊贵的公主,她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心中于是觉得万般委屈。 就在她陷入无助之际,隐约传来的脚步声成了黑暗中燃起的希望。 她连忙丢下缰绳迎上前去,果然见到几名身着铠甲的卫兵。 “可是五哥哥派你们来找我的?”她对那几名卫兵道,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奇怪的是,那几个士兵竟没有人答她的话。 从这里开始,她就觉到有些不对劲。 感觉到那几人向她逼近,她下意识的后退,脚下却被松枝绊得一趔趄。 那些人并没有就此停下,反而于周身弥漫起无形的杀伐之气。 很快,他们就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而那些卫兵打扮的人也终于原形毕露,纷纷拔出了刀刃。 明晃晃的利刃似散发着阵阵寒气,让九公主切实的感觉到危险。 她于是大惊失色,终于反应过来,转身逃跑,可是山林里道路坎坷,她又哪里跑得过那些人。 感觉那杀戮之气自身后逼近,九公主几乎已经陷入了绝望,控制不住的啜泣起来。 她终于还是精疲力竭,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于是蜷缩在地上,发出最后的哀鸣。 泛着寒光的利刃从天而降,却在半空中转了方向。 耳边接二连三响起的是嗖嗖的箭声,九公主吓坏了,愈发捂紧了耳朵,然而预料中热剧痛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身上,倒是身后传来了交战的声响。 她鼓起勇气准备抬头,却忽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住,接着贴于她的耳际,传来了一个安慰的声音:“已经没事了。” 深陷于惊惶的九公主整个人都怔住。 这一句轻柔的话语像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又像是一股柔和的风吹进她的心湖。 因为恐惧而剧烈跳动的心归于平静,她感觉到了安全和踏实,于是下意识的用柔荑攥紧了那人的铠甲。 半柱香之后,九公主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而那些袭击她的人也被尽数剿灭。 她被服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同时也看清了救她的人。 那两个人都身着铠甲,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则显得有些纤瘦。 她在这两个人的甲衣上看到宁国府的标志,于是知晓他们是宁国府的人。 魁梧的那个抱着剑,一脸严肃的站在旁边,显然方才那些刺客都是他解决的,可是这人看起来就很凶,直叫九公主下意识的收回目光。 至于另一个生得文弱些的,此刻正蹲在她身边,低头查看她脚腕上的扭伤。 她仔细打量那人,只觉他与那些粗鲁的卫兵们不一样,不仅肌肤生得白皙,一双手更是纤长好看,只可惜他一直低着头,铠甲的帽子遮住了大半边脸,但即便是这样,也可以断定他生得清秀俊雅。 此时的长乐并不知道九公主心里对她的看法,只是尽量躲避,不要被她瞧见脸,以免被认出是女子。 她现在怨念得紧,本来偷溜进猎场,是想暗中做些手脚,让顾渊无法在众人面前表现,从而破坏九公主对他的印象,可没想到顾渊早就料到她的心思,派了人暗中跟着她。 她一路与这侍卫纠缠至此,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居然阴差阳错的救了九公主。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第67章 责备 长乐满心都是无奈,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扮演好宁国府的侍卫,查看九公主的伤处。 仅仅只是隔着衣料摸了摸,她已觉得里面肿得厉害,若不及时处置只怕将来也会落下病根。 长乐默然叹了一叹,着手去解公主的鞋袜。 九公主见这卫兵不由分说就要脱她的鞋袜,不禁吓了一跳,紧张道:“你做什么?” 长乐才意识过来自己此刻在九公主眼里是个男人,于是刻意将声音压低,回答道:“公主殿下的脚踝扭伤了,若是不及时加以处置,恐怕将来阴雨天都会疼痛。” “那……你轻些……”九公主虽是这样说着,双颊却泛起绯红,柔荑更是下意识的绞紧了衣摆。 长乐明白她的顾虑,于是先抬头示意那侍卫转过身去,而后方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虽说同是金枝玉叶,可长乐到底在封地多年,又身为一军主帅,处理伤口这些事情自然是懂些许的。 她利落的脱去九公主的鞋袜,轻柔的触碰伤处查看情况,可即便如此,九公主还是疼得抽气。 长乐便停下来,扯下身上的一块衣摆,垫在草地上,而后将九公主受伤的脚搁在衣料上。 安置好之后,她又到附近找了些常见的活血化瘀的药草,捏碎了敷在九公主的伤处。 没过多久,九公主便觉疼得好些了,于是分出神来与长乐说话:“你是顾大人府上的侍卫?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长乐万万没有想到九公主竟会忽然问她这些问题,毫无防备之际准备随口编些话搪塞过去,却发现已有大队人马发现他们。 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拽了起来。 那人似欲将她揉进怀里,但又极力的克制,只是拉至身前。 长乐怀着惊诧抬头,正撞上顾渊幽谭般的双眸。 “可有受伤?”他用毫不掩饰紧张的语调相问,细细将她周身查看。 长乐却被他的目光震住,记忆中很少看到处变不惊的他露出这般慌张的神色。 她被他看的双颊发热,自他掌心抽回柔荑道:“我……下奴没事,我们遇到刺客了,九公主受伤了。” 说着,她让开来,将还歇在石头上的九公主示于他面前。 顾渊却仍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晃过神来,单膝跪地的向九公主行礼:“微臣救驾来迟,请公主殿下降罪。” 长乐等人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来,继而听见九公主道:“师父快快请起,这次多亏了师父的侍卫相救,回去之后,本宫必定向父皇请求嘉奖。” “微臣不敢邀功。”顾渊说着,站起身来对随从吩咐道:“速速禀明皇上,仔细搜查刺客的尸首,查明他们的背后主使。 回到营地时,皇上早已得到了消息,带领众人在营地前焦急等到。 他们的人马一到,四处就高呼着“御医”,而后九公主便被众人围在了中间。 长乐正好趁着这个时机溜回了顾渊的帐内,灰溜溜的等着他回来唠叨责备。 …… 顾渊想是被绊住,颇过了些时候才回来。 长乐则难得安稳的坐在帐篷里,见他回来,有些心虚的打招呼:“子皙回来了。” 他原本有一肚子的火,可看到她表面乖顺的样子却又不忍,于是带着些无奈的意味道:“你可知刚才多危险,若非有侍卫跟着……” “说得正是,这次多亏了那个侍卫,务必要好生嘉奖于他。”见顾渊有开始数落之意,长乐故意岔开话题:“可查清楚了,刺客是何来历?” “尚且不曾。”顾渊顺着她的话应道。 “这也难怪,那些刺客都藏了毒,打斗中见不敌就自都尽了,一个活口也没留。”长乐先是若有所思的喃喃,继而又面露不解:“这就奇怪了,九公主虽然受宠,可毕竟只是个公主,我看那些刺客穷凶极恶,分明是要取她性命的意思,这是为何?” 顾渊语调平淡道:“或许那些人的目的并非是公主。” “并非是……”长乐下意识的喃喃,忽的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时九公主头上戴着翎羽冠,应是象征着皇子身份的。” “这么看来,是有人以那冠帽上的蓝色翎羽为信实施刺杀,错把九公主当成了某位皇子。”长乐说着,连自己都惊诧于这个推论,可随即又陷入沉思。 她自小在这深宫之中长大,那些隐藏于黑暗之中的血腥与杀戮早已见惯,自然明白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暗流涌动。 看来无论是谁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这些都不会改变,不过是旧人落了幕,新人又粉墨登场,只是演出的仍旧是那些陈词滥调。 想到这里,她又禁不住唏嘘。 “是三皇子。”顾渊略显清寒的声音打断了长乐的思绪。 长乐蹙眉寻思片刻,继而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如此。” 虽说她如今住在顾渊府上,可对于宫中的事情却并非一无所知。 那三皇子和九公主同是茹贵妃所出,子凭母贵颇为受宠,九公主是女儿身也就罢了,那三皇子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打算趁着狩猎的机会拔出,却没有想到错认了九公主。 “三皇子的事情,自有刑部的人调查,况且茹贵妃得到消息之后必不会善罢甘休。”见长乐仍在沉吟之中,顾渊似安慰她一般到。 “正是。”长乐喃喃的应着,却忽然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灼人。 抬起头时才发现他幽潭般的双眸正将她深锁,即便什么都不说,这眸光已然让她感到心虚。 果然,顾渊朝她靠近了两步,忽然沉下声来,用让人莫名心慌语调道:“乐儿甚是会扯开话题,可是这件事还是得说清楚。” 不知不觉之间,她已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只能整个人向后微倾,艰难的维持着。 他却并未停止,双臂绕过她身子两侧,撑在桌机上。 这样的动作使得两个人毫无间隙的相贴。 长乐已然是心如擂鼓,实在想不明白一惯清冷疏离的他,过去即便是她主动靠近也拼命躲避,怎么现在就忽然转了性子。 彼此的气息在不觉间交缠,就在她觉得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的声音贴着耳际传来:“你从实招来,千方百计要往围场里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觉到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长乐出于本能的躲避,却又被他擒住了皓腕。 腕子被捏得生疼,她忽然莫名觉得委屈,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我就是不想让你得逞,就是要破坏你和九公主的姻缘,让你做不成驸马!” 这话说出口,他们两人具是一惊。 长乐追悔莫及,自己都不敢相信竟然就这么把连自己都隐瞒着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正是尴尬之极,幸而营帐外传来动静将其打破。 “师父……”那声音带着试探从帐篷的门口处传来。 听到九公主的声音,长乐连忙藏到屏风后,放轻了动静生怕叫人发现。 虽然隔着屏风,可是顾渊和九公主的对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 九公主又将对今日之事的感谢话语说了一遭,显然这只是她来找顾渊的一个由头。 话不过说了数句,她就表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皇兄他们都饮酒摔跤去了,师父怎么不去?”问着这话的同时,她的目光频频往顾渊身后的帐篷内瞥去。 顾渊则不动声色道:“臣向来不喜这些,就不去了。” 九公主朝着帐篷跟前挪了挪,绽出笑颜道:“弄得身上都是汗味和酒味儿,本宫也不喜欢,正好我到师父这里来坐坐,也好过一个人待着无趣。” 她说着,便欲往帐中去,怎料顾渊挡在帐篷前,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从来不曾遭受过拒绝的九公主露出诧然的神情,却见顾渊敛目行礼,端着恭敬道:“眼下天色已晚,此时到臣的帐内,只怕有损公主殿下之清誉,臣也担待不起。” 他态度虽然委婉,可话说得不容推拒。 九公主明显表现出失落,又抬眸往他身后瞥了瞥,似乎颇为不舍,但终究还是不曾勉强,转而道:“也罢,今日经历诸多事情,本宫也累了,便先回去歇息了。” 打发了九公主,顾渊转身回到帐篷里。 才落下身后的帐帘,原本躲在屏风后的长乐就向他迎面而来。 “看来就英雄救美的戏码当真有用,这九公主都主动送上门来了。”她噙着浅笑,故意说着风凉话:“可是她这样巴巴儿的来找你,你怎么不让她进来?难不成是欲擒故纵?” 踱至他近前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顾渊的眸子里像是窜起无形的火焰,却又阴沉得可怖。 长乐本能的顿住脚步,正是无措之际,他却忽然开口:“你在这里,如何让她进来?” 想不到他居然冒出这样一句,长乐此时才明白过来自己反被他给将了一军,如何能甘心,然而欲辩驳之时,却被他抢先一步道:“我竟不知,乐儿如此不希望我成为驸马?” 原以为方才的话在九公主的打断之下已经蒙混过去,不想他竟还记着,一时窘迫无比。 她于是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强辩道:“我不过是不想大晋再落入你这佞臣的手里。” 第68章 造访 为了不输气势,这话说得虽然长乐自己都很缺乏底气,却还是强撑着仰起头,迎上那幽潭般的双眸。 原以为顾渊抓着这把柄必定大做文章,却不想他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在凝视她片刻之后道:“你今日也累了,歇息吧。” 如此突然的转换话题,倒是叫长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应道:“哦,好,那你歇息,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她欲绕过顾渊往帐篷外行去,可才挪了两步就被他以身相挡,拦了下来。 长乐诧然抬头,不解道:“子皙这是做什么?” 顾渊眸色沉了沉,似隐有愠色般道:“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长乐张口要回答,可是话说到一半却又不知该如何继续。 决定扮成侍卫跟着他来围场时,这确实是她不曾考虑到的事情:入夜之后,她该在何处安身的问题。 顾渊显然看出她的心思,接着道:“整个围场,除了九公主都是男人,你又能到哪里去?” 长乐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诚然她不可能到九公主的帐篷里去过夜,而若要她真和那些侍卫挤在一起,想想也难以接受。 虽说过去她也是一军主帅,但这样的事情毕竟没有经历过。 “今夜就留在这里吧。”顾渊自然而然的说出这个结论,可那语调听起来怎么都有些趁人之危的意思。 长乐因为方才九公主造访的事情本就不满,眼下又被他拿捏住,难免怨愤丛生,瞪向他道:“说得好像你不是……” 说到一半她却蓦地顿住,似乎觉察到有哪里不对。 片刻的静默之后,长乐重新收拾了情绪,脸上浮现笑意道:“也好。” 与顾渊同塌而眠早已不是第一遭了,如今若是不肯反倒显得矫情。 她便索性放开来,转身往床榻上一坐,褪了鞋袜朝内侧挪了挪。 围场里没有那么多讲究,长乐只卸了铠甲脱了外袍便和衣躺下。 被子只有一床,她尽量的往里侧去,空出外面的大半张床榻。 为了掩饰心虚,她则始终闭着双眼。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身边的床榻一沉,她便可以感觉到他的靠近。 若是在过去,长乐早已不由分说的偎进了他的怀里,还要刻意的使坏,就为了看见他无措又不能拒绝的表情,可是如今什么都变了,他们之间不再因为身份的悬殊而存在隔阂,她也不再是炙手可热的长公主,她反而无法再像过去那般随性。 感觉到身边不再有动静,想必顾渊已经睡沉了,可长乐却还没有倦意。 她于是小心翼翼的侧过身来,耳侧枕着柔荑,凝视他的睡颜。 月光自帐篷的缝隙透进来,笼在清俊的眉目上,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 她下意识的伸手欲触碰,却又在半空顿住。 纵使离得这样近,可不知怎么的,他们两人间就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生出这想法后,她的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不由的发出一声叹息,她又将他凝视了许久,终于生出些困意,于是不知不觉的睡着过去。 当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又绵长,密睫在眼睑氤氲着扇形的影,那只柔荑也落在了面前的枕上。 她没有看到的是月光之中原本应该沉浸于梦境里的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幽潭般的眸子仿佛也蒙上迷雾,隐藏着难以言明的情绪。 顾渊侧过头来。 那眸光在触上她的瞬间变得柔和。 他缓缓抬手,轻柔的覆上她搁在面前的那只柔荑,将其裹入掌心。 …… 狩猎结束后,九公主遇刺的事情果然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听说茹贵妃为了爱女担心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皇上为此心疼不已,立刻下令务必查出背后元凶。 最后罪证都指向了大皇子,其母只是一个宫女出身,本人又不得圣心,于是被削去封号贬为庶民,赶出了长安城,这件事才算稍稍平息下来。 与此同时,顾渊在围场中英雄救美的故事也被传为一段佳话。 朝野内外,人们都在传说着,当今圣上就要将九公主赐婚给宁国公了。 灼夏回来说这件事的时候,满脸不可置信的问浅冬:“顾大人是无可挑剔,可皇上难道真的要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一个宦臣。” 浅冬却只是语调平静道:“为了巩固江山,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事儿你可别在长公主面前提,她近来心情不大好。” 听到此话,灼夏连忙噤声,一脸赞同的点了点头。 说长乐心情不好,国公府的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自打从围场回来之后,她就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爱出来走动,连和顾渊说话都少了。 那些服侍她的丫鬟和侍从,除了灼夏浅冬两个是熟悉她的喜好和脾性的,其他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责罚,一时间弄得人人自危。 最可怜的还要数那个在浴殿里得罪过她的婢女。 事实证明长公主确实是很记仇的,而把她留在身边,也真是为了能时刻的方便收拾。 这不,又不知是哪里被她寻到了错处,寒冬腊月的就被罚跪在门口。 深宅大院里的人从来都是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的。 见那个丫头可怜兮兮的跪在风里,宁国公府的人除了唏嘘两句,其他的便只将她看作是县主心情不好的信号,都远远的避开,甚至不敢接近那小院,生怕沾上了火星。 那个丫头就这样一直跪到了傍晚,屋子里才有人出来。 却见长乐拥着厚厚的大氅,手上抱着汤婆子,身上还带着屋里的暖意。 “哟,还在这儿跪着呢。”她闲闲的说了一句,继而吩咐身后的侍从道:“去瞧瞧顾大人的车舆到了没,好叫厨房把饭菜热上。” 由于灼夏和浅冬都在前院里忙碌,侍从离开后,这院子里就只剩下长乐和这个跪着的婢女。 长乐不紧不慢的踱至她面前,俯下身逼至近前,一脸受用的表情道:“你可知错?”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那个婢女连忙磕头认错,重复数次之后已是涕泪满面。 然而就在她直起身靠近长乐耳边的瞬间,却忽然压低声音道:“裴大人说无论发生何事,始终愿意追随长公主,他已经集结了一批旧臣准备趁着新皇根基不稳时起事,这之前还需长公主设法脱身,与他们见上一面,以便详细谋划。” 长乐只是不动声色的听着,不过三两句过后,那个婢女又恢复了方才的哭天抢地,扑倒在地道:“奴婢实在受不了了,县主若是讨厌奴婢就把奴婢敢出去罢,求求您了!” 长乐拂袖,冷哼道:“既然你想通了,便遂了你的心,给本宫滚出去,别让本宫再看见你!” 话音刚落,院门口却意外的传来灼夏的声音。 长乐赶紧用眼神示意那婢女离开,下一刻灼夏却已窜至她近前,一脸焦急的大呼小叫:“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何事竟把你急成这样?”长乐略显愠怒的责问。 灼夏却不由分说的攥住了她的袖角,简直是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道:“来不及细说了,长公主快随我来!” 长乐几乎是一路被灼夏拉着到了前院的。 见顾渊已经回府,她正准备上前去,却被灼夏阻止,将她引到一旁柜子后面躲起来。 她实在不明白灼夏今日这一系列没头没脑的行为,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引入眼帘。 “这可怎么得了,都找上门来了,顾大人真的要做驸马了!”灼夏的声音自身侧传来,比长乐还要着急。 长乐的面上倒是显得镇定,似乎只有微诧,然而握着柜边的柔荑下意识的收紧,指尖都开始泛白。 “公主殿下驾临弊府,不知所为何事?”顾渊端着恭敬对九公主道。 九公主似乎有心事,仿佛心不在焉的应道:“本宫来看看师父。” “微臣早上才刚拜见过公主殿下。”顾渊不动声色的说着,言下之意明显。 长乐不禁咋舌,心道他果然还是最善于这一招,不经意间就招得你欲罢不能,待到你欲与他亲近时,他却又恢复惯有的疏离,撇得一干二净。 若是长乐往日里,定会回他一句“我又想你了如何”,直叫他接不下话去,可九公主到底年轻,也始终端着公主的架子,眼下正绞着衣摆,一脸的无措。 就这般挣扎了许久,九公主似忽然豁出去什么一般,对顾渊道:“既然本宫已私自出宫到这里来,就不拐弯抹角了,想必父皇这两日已经和师父说了指婚之事,本宫今日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长乐听见灼夏在耳边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气声,而她的心里亦是一沉。 就连此时与九公主相对而立的顾渊脸上,那始终清冷的表情都出现了裂缝。 他们似乎都低估了这位九公主,没有想到她亲自找到顾渊的府上来,竟然是要与这位未来驸马的候选人商议自己的婚事。 这在大晋开国以来都是一件从未有过的奇事。 第69章 表白 今日的九公主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 与围场中一身甲衣的样子不同,今日的她纤腰素纨、衣袂翩跹,脸上更是贴了花钿、描摹出精致的妆容,满身都透着少女的灵动和柔媚,叫人见之心动。 而她水波盈盈的双眸里掩藏不住的都是与心上人相见的娇羞与期盼,又更添了几许含蓄的美。 看着她,长乐不禁想起多年前的自己。 这位九公主一定是很喜欢顾渊的吧,她这样想着。 果然,在顾渊的面前,九公主似乎羞怯得不知该如何摆弄。 即便在天子面前,也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现下却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九公主立在那里,双手绞着衣摆,绞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吞吞吐吐的说道:“父皇要给顾大人赐婚的事情,顾大人不会已经答应了吧?” “答应了。”顾渊仿佛不经意的回答,让躲在柜子后的长乐和九公主同时陷入震惊。 九公主蓦地抬起头来,可奇怪的是她的眸光里浮现的竟不像是欣喜或是娇羞,反而有些类似焦急的情绪。 此时长乐已是心如乱麻,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九公主的表情,然而接下来她对顾渊说的话却又让长乐陷入另一重境地。 九公主似踟蹰了片刻,终于说道:“虽说顾大人只是教习本宫礼乐之事,可本宫一直将顾大人视作师长那般尊敬着,所以本宫没有办法接受和自己的师父成为夫妇。” 这是怎么回事? 长乐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的侧过头去看向灼夏。 灼夏也正陷入震惊,怔怔然的迎向长乐的目光,用气声道:“九公主竟然拒绝了顾大人。” 顾渊倒是显得很平静,依旧一脸平淡的看着九公主。 九公主略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其实……其实本宫已经有心上人了。” 现下她终于说出真实的缘由,长乐和灼夏才恍然大悟。 难怪九公主不肯接受顾渊,原来是已经有了人选,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人,竟将子皙公子都比了下去。 正纳闷间,九公主却又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震惊的话。 “本宫今日到师父的府上拜访,就是为了见他。”说到这里,九公主已是双颊绯红,羞赧的低下头去。 毫无疑问,她所说的这个他,除了她的那位心上人,再不会有别人。 这下连顾渊都摸不着头脑了,疑惑的问道:“公主殿下要见心上人,却到臣的府上来,臣实在不明,还请公主赐教。” 九公主又扭捏了一阵子,方才红着脸道:“顾大人可还记得围场中救我于刺客刀下的那个侍卫?” 侍卫? 长乐诧然,心道当日与她一道的那个侍卫确实生得威武雄壮,可是从头到尾连话都没同九公主说上一句,竟然就看上了,这缘分也是奇妙。 不想九公主却在这时道:“他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不像那些士族公子一般怯懦,也不像纯粹的武夫那般粗鲁。他儒雅却不乏勇气,温柔又不失霸道,即便只是一个侍卫,可周身却都透着一股逼人的贵气,那并非是因为身份或者财富,而是来自于灵魂的高贵,我可以感觉到的!” 九公主满怀憧憬的描摹着,对她的那位如意郎君无比的满意。 然而在长乐听来,她形容的这个人却怎么都和当日的那个侍卫无法联系起来,可又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顾渊的生意再度传来:“公主殿下可记得他的名字?” 九公主忖了忖,最终露出失落的表情:“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还来不及问他的名字,只知道是宁国公府的侍卫。” 说到这里她又像想起什么,眸子再度恢复了明亮:“就是当日你赶来时,与我在一起的两个侍卫,皮肤白些,俊俏些的那个。” 听着这描述,长乐再一想,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灼夏还不明就里,在那里啧啧叹息:“不畏门第,不顾阶层的悬殊,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 就连顾渊也怔了片刻,而后目光阴沉下来道:“他只是个侍卫,皇上不会应允的。” “侍卫又如何?”听到自己的心上人被人这样说,九公主忽然激动起来,辩驳道:“当年的高祖皇帝也是草莽出身,所谓英雄不问出身,无论他是侍卫也好,是草民也罢,本宫就是喜欢他,就是要嫁给他!” “师父,就看在我们师徒一场的份儿上,帮帮我,让我见他一面!”九公主竟突然跪在了顾渊的面前,攥着他的衣摆求道。 顾渊俯身将她扶起,却只是平静道:“请公主殿下恕罪,臣不能让公主殿下见那个侍卫,公主殿下只是为他所救,错把感激当成了恋慕之情,过些日子就会好了。” 九公主显然不甘,与他纠缠道:“师父并非本宫,怎知这不是恋慕之情,师父又知道什么是恋慕之情?” 她这一番话问得倒是尖锐。 “我知道。”顾渊低垂眼帘的应道,掀起睫羽瞬间,展露的双眸里都是坚定的情绪。 他重复道:“我知道,因为我和公主殿下一样,也有一位心上人。” 九公主彻底愣住,似乎没有想到像顾渊这样一个清冷的人,竟也有一颗可以爱人的心。 她似乎有些失力,无奈道:“既然如此,师父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为什么就不肯帮我呢?” 面对她的祈求,顾渊却依然显得寡情:“因为我要自保,只有这样,我才可以保护那个人。” “呵!”九公主发出自嘲的笑:“我明白,可我也同样不能失去他啊……” 她出神的说着,继而又恢复至原本的优雅与端庄,表情严肃的看向顾渊道:“今日本宫前来,本是想问一问他是否愿意,如今看来也没有必要了。不管他是否愿意,本宫都绝不会放手,师父可以把他赶走,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这就去禀明父皇,就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永远和他在一起!” 说着这些话时,九公主的目光是决然的,连躲在一旁的长乐都为之震惊。 她很羡慕九公主,羡慕她的勇气和对自己选择的坚持,假如当年她自己能够像九公主那样,或许…… 九公主留下这番话,也不再多言,便向顾渊告辞:“既然师父不肯成全,本宫也就不勉强,这就告辞了!” 她说得干脆,在顾渊也为她的决然而感到惊诧时,转身欲离开宁国府。 然而就在她将要跨出门坎的时候,身后全传来一声轻呼:“九公主!” 伴着这个声音,九公主蓦地回头。 有那么一瞬的怔然,她立刻提着裙摆迎上前去,脸上又重新露出如娇花绽放一般明媚的笑容。 可这也没有持续多久,下一刻,她便注意到什么,将那笑容凝结在脸上。 “你是……是他的孪生姐妹吗?”看着面前无论是面容还是身形都因为反复思念而变得熟悉,可又分明是一身红装打扮的这位,九公主的心里莫名的忐忑起来。 长乐忽略掉顾渊诧然中带着责备的目光,向着九公主行去,至她面前欠身行礼:“臣女并没有孪生兄弟,那日在围场中和公主殿下在一起的正是臣女。” “这……这如何可能?”九公主忽然激动起来,盈盈的双眸忽然积聚起大量晶莹,仿佛随时都会决堤。 她转而看向顾渊,颇有些歇斯底里的冲他道:“是你!你为了让我死心,所以才找了个人来假扮他!” 接着,她又对长乐吼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假扮他!” 长乐垂了垂眼帘,轻叹一声后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臣女就是顾大人所说的心上人。” 说话的同时,她感觉到顾渊忽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可她并没有侧过头去与他相视,只是继续看着九公主道:“臣女为了能够待在顾大人的身边,不得已才扮成了侍卫,没有想到会被公主殿下误会,这是臣女的错,请公主殿下责罚!” 长乐说着,再度向九公主行礼,可是此时的九公主早已失去了理智。 仿佛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般,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一边往后退一边摇着头道:“骗子!我才不相信你们,你们都是骗子!” 说罢,她再没有给顾渊和长乐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就往门外跑去。 长乐转过头来看向顾渊:“子皙不去追吗?” 顾渊一脸阴沉的踱至她面前,正待启唇之际却被长乐抢先一步以柔荑堵住他的薄唇。 她凝视着他的双眸道:“你先别急着怪我,我知道你或许有许多的办法周旋隐瞒,可纸终究保不住火,一旦她闹到瑞王那里,必定要牵累你。我知道你想一个人承担,可我不想。我不愿意只是被你保护着,看到你陷入危机却无能为力,即便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要和你一起面对。” 长乐说得坚定,不等顾渊回应,便倾身将他拥住。 她伏在他怀中闷声轻喃:“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我不知道该恨你还是爱你,可是我的心却早已有了选择,事到如今,即便是错,我也只能放纵了。” 她只是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知顾渊是否听懂。 然而下一刻,她感觉身后有力的双臂将她环紧,温柔的唇瓣轻覆于她的额首。 那便是无声的应答。 第70章 赐婚 随着寒冬渐深,天气愈发的冷了。 雪花落在窗户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长乐坐在窗前,撑着下巴看雪融化、滑落,浸湿了窗纱。 她在这里发呆已经有一下午了,失神的样子看得灼夏和浅冬都为她担心,却又不敢上前打扰。 半个月前顾渊的那句话,到现在都还言犹在耳。 那时她不顾内心的挣扎,在顾渊的怀里说出那些表白的话,可是片刻温存之后,他却在她耳边道:“婚礼就在下月初八,你也该收拾收拾,提前做好准备了。” 长乐整个人一怔,脑中似有什么绽开,陷入一片嗡鸣。 顾渊的眸子却还温柔,似乎全然觉察不到这句话对她的打击。 听到他对九公主说已经有了心上人,她险些就要忘了,他已经答应了皇上的赐婚。 心爱之人也好,自己的心也好,在他的眼里,这些都远没有至高的权力来得重要。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会做出如此的选择也在意料之中。 可即便如此,长乐还是有些失落,也许算不上失落,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顾渊成婚的消息对她来说却是绝佳的机会。 她已经暗中联系裴元等人,做好了布置。 婚礼当日,长安城里的权贵都会聚集到国公府,这里必定宾客云集。 就连皇上也会御驾亲临,到国公府来见证顾渊和公主的婚礼。 那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天子和一对新人的身上,而守卫对于她来说也会相对薄弱,她便刻意趁着这个机会躲开耳目,离开国公府与裴元他们汇合。 还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这次分别之后,若有机会在见面,她和顾渊或许就已经在敌对的位置。 这样想着,她心里终归有些不好受,当转念又道,他们两个人从一开始,原本就站在敌对的位置上,只是她一直蒙在鼓里而已。 她于是不禁自嘲,却又反而释然了些许。 正在暗自嗟叹之际,庭院里传来的一阵喧闹打断了长乐的思绪。 “您不能进去,顾大人现在不在府上,这里是县主的居所……”浅冬和灼夏的声音由远而近,似乎是来了什么人。 长乐于是起身,移步至门口,掀起锦帘往外看。 正急匆匆往这边来的少女披着镶裘皮红锦缎的斗篷,抬头之际现出那双明亮的杏眼和熟悉的面容,正是九公主。 那日九公主哭着离开之后,长乐并没有想到她会再回来。 九公主驻足在她面前,情绪比起那日已经平静的很多。 浅冬和灼夏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无措的对长乐禀报:“奴婢们实在没能拦住,请主子治罪。” 长乐凝视了九公主片刻,而后侧过身子道:“请进。” 她将九公主让进屋内,客套的请她入座。 浅冬和灼夏见状,连忙斟上茶,再退至一旁。 九公主将这间屋子打量了一遭,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长乐的身上。 她的表情虽然很平静,可凝视着长乐的双眸里却依稀弥漫着复杂的情绪。 长乐有所察觉,试图化解这般尴尬的气氛,于是对她道:“公主殿下请用茶。” 九公主并没有饮茶,而是蓦地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长乐,仿佛有些不可置信般道:“你真的是长公主,大晋唯一的女诸侯,号令大军的巾帼主帅?” 听着这一系列曾经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名号,此时的长乐只觉得讽刺。 仅仅只是数月而已,过去的这一切都已恍若隔世。 长乐垂眸,端起茶盏道:“臣女如今只是长乐县主。” 怎料一直显得有些阴郁的九公主双眼忽然明亮起来,毫无征兆的扑至长乐身边,握住她的手,激动道:“你真的是长乐公主?” 长乐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怔然的点了点头。 九公主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全然将那些幽怨与失落消散不见,对长乐道:“我从小就听着长公主的故事长大,每当有使者从长安城回来,都无一例外的会提到长公主,一直以来,您都是我除了父皇以外最仰慕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表白让长乐彻底感觉到无措。 即便有再丰富的想象力,她也不可能料到在短短半月之内,她居然先后听到同一位公主说着仰慕自己的话,还是分别以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身份。 此时,长乐被九公主攥着双手,只觉得脑子有些脱节,还有就是她不知怎么的,真的很介意九公主说从小听着她的故事长大的话,总觉得这样说得她好似很老似的。 就在这完全状况外的状况中,长乐默然听着九公主对她大幅长篇的表达出自己的崇拜之心和见到她的欢喜之情。 九公主也不管她有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的滔滔不绝说着。 一直到有人来催促,说再不回宫就会被发现了,九公主方才依依不舍的同长乐告别,并对长乐道:“以后日子还长,我们要好好相处哦。” 送走了九公主之后,长乐还有浅冬灼夏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灼夏更是一脸愕然的看看浅冬,在看看长乐,而后脱口而出:“她这是……挑衅?” 恍惚的说出这句之后,灼夏立刻现出一脸惶恐的表情,惊道:“没错,她就是来示威的,难不成她真的以为我们长公主会做小?” 浅冬十分适时的瞪了灼夏一眼,直叫她把后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此时的长乐缓步行至窗边,看着被冰雪浸透的窗纱出神。 就在浅冬和灼夏都准备退下的时候,却听见她喃喃低语:“那不过是她的想法,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会把这里让给她。” 她这话说得那两人都是一愣,片刻之后,灼夏更是禁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长乐的外表看起来虽然同那些宫里长大的金枝玉叶一般柔弱,可内心里素来是个要强的人。 莫论曾经风光一时,即便是落魄的时候,她也从不曾说出这般气馁的话,可如今她却说要给九公主腾位置,看来是真的伤了心。 灼夏心里为她不值,更是第一次对顾大人生出怨恨之心。 饶是如此,日子依然在一天又一天的过去。 今年的雪也似格外多,一场接着一场的下着,总是一觉醒来,外面就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 随着吉日越来越近,国公府里已经开始准备婚礼的布置,顾渊却连日里都在朝中忙碌,已是数日不曾归府。 长乐也自有暗地里的事情忙碌,于是把众人都屏退,总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浅冬和灼夏只当她受了打击,虽为她不平,可也不敢做声。 这一日,有官家的媒人往府里来。 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抱着红绸就闯进了长乐的院子里来。 浅冬和灼夏立刻冲了出去。 灼夏更是彻底不能忍了,掳起袖子就对来人吼起来:“这人还在屋子里,你们就要往里闯,也欺人太甚了,我倒是要去问一问顾大人,看是不是他的意思!” 那媒婆本是喜气洋洋的来装点新房的,没有想到莫名吃了闭门羹,又见灼夏霎是有气势的样子,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历,故而不敢轻易得罪,连忙退后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奴家也是奉命行事,正是顾大人让我们来的呀!” 正说着话,屋门上的锦帘被掀起,一个窈窕而又明媚的女子倚在门口。 长乐凝视着和满目雪白形成鲜明对比的红,沉声道:“不得无礼。” 这句话是对灼夏说的。 说罢,她自阶上步下,又对媒婆道:“你们进去吧。” 那媒婆自方才见到长乐时就有些发怔,此时听到她说此话,连忙的行礼称是,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她已自己身边经过,往庭院外去。 媒婆急了,慌忙道:“小姐请留步。” 长乐停下脚步,听见她道:“您可是长乐县主?” 长乐回过头来,见媒婆一脸的欲言又止。于是应道:“正是。” 媒婆顿了顿,上前来陪着小心道:“这凤冠霞帔还得请您先试一试,若是大小不合适,现在改还来得及。” 听得此话,长乐迷惑的眯起双眼。 灼夏则已完全沉不住气,冲上前来,对那媒婆道:“你把话说清楚,为何要我们县主试衣裳,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同时,跟在媒婆身后的几个婢女已经掀开了盖在托盘上的红锦缎,现出里面大红的华服和熠熠生辉的冠帽。 类似的东西她在上一次和司徒翎举行婚礼的时候已经见过,自然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此时,那媒婆却被灼夏问得一脸愕然,仿佛被她的态度吓到了一般,原本用来撮合姻缘的三寸不烂之舌都有些哆嗦。 她抬眼偷觑了长乐一瞬,见她面无表情,便惶然的支吾道:“县……县主大人是新娘,这喜服怕是还得亲自试过才知合不合身呐……” 长乐的脑中如有一道惊雷劈下。 她不可置信的抬眸看向那一脸怯然和委屈的媒婆。 万般惊诧之余,她同时又面临这另一个问题。 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还剩下不到半个月的婚礼上,她竟然从一个毫不起眼的配角,成了整场婚礼的主角。 第71章 转机 正在僵持之际,有脚步声自庭院门口传来。 那媒婆抬头见之,连忙迎了上去,似带着些无奈的语调像顾渊行礼:“老奴参见国公大人。” 顾渊向媒婆微微颔首,而后径直行至长乐身边。 他道:“他们是朝廷的官媒,圣上颁了旨为我们赐婚,并令他们来准备婚礼的一应事务,以示天恩。” 听到这悦耳的声音,原本低着头的媒婆不由自主的抬眸偷觑。 当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她则又是一怔。 眼前的这个顾大人和她早前在官衙里见到的很是不一样。 那时候他满身透着清冷,虽然面貌俊美得让人惊叹,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度,让人不敢接近,可此时他眼睛里都是柔情,哪里还找得到一丝一毫的寒意。 若不是长安城里关于这位顾大人的事迹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她定要以为这一位是他的孪生兄弟。 承受着这旁人求之不得的温柔目光,被他凝视的女子却好似并无所觉,此时眉尖微蹙、秋眸含波,俨然心事重重的模样。 顾渊对她显然是有无限的耐心,也没有催促,只是回过头来吩咐道:“你们把衣袍和饰物都放到屋子里去就退下吧,等试过了自会派人告知。” 得了这话,那媒婆如临大赦,忙朝着顾渊端了个礼:“老奴遵命。” 说罢,她示意身后的随从将凤冠霞帔等物送进屋内,便立刻带着众人离开了。 回到屋内,长乐终于忍不住问顾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不是已经为你和九公主赐了婚,你不是都答应了?” 顾渊不紧不慢的松了冠帽,应道:“本来是要赐婚九公主的,可我向皇上禀明真心,皇上又恰好有了别的打算,所以顺水推舟,送了我这个人情。”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满头的青丝随即散落下来,如同瀑布一般倾泻,又好似墨染。 乌黑的发衬得那肌肤更加白皙,而他的唇边恰好浮现一抹浅笑,嫣红的薄唇莫名生出些妖媚之气。 “我是答应了皇上的赐婚,可并非是同九公主,而是同你。”他凝视着长乐,柔声道。 原来是话只说了一半,她理所当然的以为是那样,也没有再去求证,而浅冬和灼夏这些日子也忙碌,竟连她们也没有多打听一句。 他的发有一缕垂至身前,恰好落在她手边。 她将发丝绕在指间,下意识的转着圈儿。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的应着,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仰头迎向他的目光:“可你为什么对九公主……” “乐儿糊涂,若是不拒绝九公主,难不成让她嫁给我的新娘。”两个人之前有着某种习以为常的默契,即便不用言语说明,他也知道她欲言又止要问的是什么。 长乐吶然点头:“也是哦。” 顾渊忽然将纤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指探至她下颌微微抬起,问道:“你可愿意。” 他问得毫无征兆,叫长乐也愣了一愣,随即双颊泛红,垂眸道:“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么?你都没问过我。” 她的声音带着怨怼,却也有浑然天成的娇嗔。 顾渊唇角的弧度加深了几分。 不知不觉间他已俯身,又拉近了与她的距离:“因为我知道……” 话没有说尽,他的声音又多了几许温存:“你不是总怕嫁了人就不能同我在一起了吗?这样多好,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仿佛有眸中蛊惑的力量,叫长乐听得失了魂。 她目光仿佛失却焦距,怔怔的喃语:“永远……” 他点了点,又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愿不愿意?” 不知怎么的,他这话怎么都听着有种撒娇的意味,何他冷清的外表甚是不搭。 长乐下意识的抬眸,正触上他的目光,好不容易找回的心魂再度沦陷。 “我……愿意……”她的话断断续续,似犹豫又似坚定,还没有说完就被那突然而至的薄唇堵了回去。 长乐下意识的攥紧了他的衣袖,承受着他狂风骤雨一般的索取。 这一吻太过突然,记忆里他总是隐忍而又自持,几乎从不曾这般失控。 汹涌的浪潮也将她席卷,拉扯着她不断向漩涡深处坠去。 她没有拒绝,反而凭着本能予以回应。 这剧烈的柔情是如此令人沉溺,却又仿佛带着某种绝望的情绪。 …… 近月余的风雪之后,天空终于放晴。 难得的日阳照在窗外的积雪上,将一片莹白映出浅浅的绯色。 长乐坐在窗前看着琴谱。 屋子里除了偶尔翻动书册的声音在没有别的,显得格外静谧。 下一刻,门口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声响。 纵使端着托盘进来的灼夏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可是在这间屋子里,却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她于是小心翼翼的提起脚步,行至长乐身边,而后仿佛怕打扰她一般轻声道:“都看了一下午了,用些银耳莲子羹吧。” 长乐轻“嗯”了一声,将手里的琴谱略放了放,朝那托盘上瞥了一眼。 只见冒着热气的羹汤盛装在合套的两层碗里,旁边还摆着两样精致的点心。 见长乐有些动静,灼夏才放开来,一边将羹汤搁在桌机上,一边说着今日的见闻:“方才我从花园里经过的时候又碰见那个丫头了。当日主子仁慈,放了她出去,我瞧着倒是愈发的纵容了她。那丫头大白天的就在园子里躲懒,还冒失的险些把您的汤都给撞泼了。我不过数落她两句,她却说左右赶出去就罢了,她也没了指望,什么都不怕了。这些日子,她还到处说您的坏话,简直欠收拾……” 灼夏滔滔不绝的说着,提到的正是当日在浴殿里得罪长乐的婢女。 长乐没打断她,可也不接话,只是闲闲的接过她递的羹汤。 不经意的摸进里面的那层碗时,有纸条自碗底露出端倪,她便不动声色的握紧掌心,而后若无其事的吩咐灼夏:“单饮这个太腻,你去把那边柜子里的白牡丹茶取了沏上。” “是。”灼夏应了,忙转身去柜子里翻找。 趁着这片刻的时间,长乐展开那张字条,只见写道:万事皆妥,依计起事,奴将离府,特来辞行。 刚好将这几个字扫视一遭,灼夏的声音传来:“柜子里没有呀?可真记得是在这里?” “不在那里吗?”长乐故意端着疑惑的语调道,同时将那纸条揣进袖子里,待到妥当之后才不紧不慢的拉开旁边桌机的抽屉:“是我记错了,原来在这里。” 灼夏闻声折返回来,一边取了那白茶一边道:“这得怨我,顾大人把茶拿回来的时候还是我收的,怎么转头就给忘了。” “无妨。”长乐漫不经心的道,继而缓缓饮着羹汤。 这期间,灼夏忙里偷闲的看向摆在床榻上的凤冠霞帔,不由的双眼发亮,叹道:“顾大人终于还是娶了我们长公主,这下可高兴了。” 灼夏一激动,又下意识的唤她长公主。 长乐难得没有责怪,只是有些失神的反驳:“不过是换得名号罢了,有何可高兴的。” 灼夏偷笑,忙应道:“主子说得是,反正顾大人都是逃不出主子的手掌心。” 原本是轻松的说笑,可长乐的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饮完羹汤之后,她也不再继续看琴谱,而是目光怔然的发着呆一般。 “您在看什么?”灼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异样,于是忍不住发问。 长乐仍然失神的喃喃:“没什么?只是想好好的记住这里的一切。” “咦?”灼夏陷入不解,随即却又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等到主子嫁过来就是国公府夫人了,那时候看着这府里的一切自然也都和现在不一样了。” 她说着,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俨然要嫁人的是她自己一般。 长乐的唇边随着她的话浮起一丝浅笑,却莫名带着苦涩的意味。 灼夏未曾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自顾自的凝视着嫁衣和珍珠冠帽,一时也忘了在长乐面前的言语禁忌,叹道:“皇上倒真是有心了,不仅赐了这些,还亲自驾临国公府……” 她的话提醒了长乐。 长乐蓦地抬头,蹙眉道:“且慢,既然和子皙成婚的并非九公主,又为何要圣驾亲临?” 灼夏被她忽然严肃的态度诧住,下意识道:“或许……是看重顾大人吧……” 话说到后来,却连灼夏自己都觉得心虚。 长乐显然不赞同她这揣测,陷入了沉吟。 片刻之后,她却又恢复如常,竟再度变换话题,对灼夏道:“你方才说得没错,确实是太便宜那个丫头了,你去把她传来,我要亲自责问她。” 灼夏怔了一瞬,随即领命到前边院子里去寻人,然而数刻钟后却来回话,说她们晚了一步,那个丫头竟在当日撞到灼夏之后又得罪了外院的管事,被彻底的逐出府去。 第72章 合卺 此值腊月初八,小雪,红绸悬于檐牙之下,国公府里前所未有的锣鼓喧天。 华丽的喜袍在身后拖曳着长长的衣摆,璀璨的珠帘晃得人眼花。 跨入国公府门坎的那一刻,喧嚣如同潮涌一般倾泻而来。 喜娘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的,越是人多越是欢喜,加快了步子往庭院里去,不知不觉就拉开了和新娘子的距离。 由于红盖头遮蔽了视线,繁复的衣摆也绊脚,长乐没了喜娘的牵引,不禁有些失措。 就在她迷失方向的瞬间,一只手及时的伸来,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长乐一怔,随即跟上他的脚步,往府内行去。 握着她的那只手修长而又温暖,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那只手能够弹奏出最美妙的琴曲,也是令无数人为之疯狂迷恋的。 他掌心传递的触感莫名的让人踏实,也让她焦躁的心归于平静。 那一刻,她终于顿悟,人们许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含意。 周遭的呼声和笑声在那一刻都远去,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 长乐也险些真的相信,自己就要这么一生一世的和他一起走下去。 然而这一切最终被前方传来的说话声打断。 “恭喜顾爱卿。”那声音虽然透着虚浮,可还是充满了上位者所特有的威仪。 声音的来处就在面前,甚至比在围场中的时候还要近。 长乐的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起来,拼命的按耐住冲上去和他拼命的冲动,下意识的欲将指尖嵌入掌心。 就在她几乎要被怨恨冲昏了头脑的瞬间,柔荑上却忽的一紧,是顾渊忽然收紧了掌心。 显然,他已从发凉的掌心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长乐蓦地回过神来,下意识的侧过头去看。 纵使摇曳的珠帘和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可她依然能清晰的感觉到来自于他的安慰。 这安慰很有效,紧贴的掌心也让长乐起伏的情绪缓和下来。 即便未曾看到,她也能觉到他的眸光必定是在替她担忧,并劝慰她莫要轻举妄动。 若非有他在身旁,长乐着实不知自己是否能撑完整个仪式。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只是凭着习惯和本能,将自己完全的托付于他,跟随着他完成所有的步骤。 至于周围,她只感觉到乱哄哄一片,加之目不能视,更是增加了不安与焦虑。 这样的场面,倒是比战场上难应付得多。 她于是下意识的攥紧了顾渊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样也不知过去多久,周遭终于安静下来,而长乐也被喜娘引领着带入喜房里。 作为新郎,顾渊自然不能久留,只是附于她耳边招呼一声便往席间应付宾客去了。 长乐则以想要休息一会儿为由,把嘴巴过于热闹的喜娘请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浅冬和灼夏伺候,她才长舒了一口气,把头上的红绸扯开。 灼夏见状,连忙惊呼着上前:“这可使不得,红盖头可是要新郎亲自来揭的。” 她愤愤不平的为顾渊争取着属于他的权利,可长乐并未曾听进去,只是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向门窗上。 虽然只是短暂的时间,长乐却也注意到窗纱上映着绰绰人影。 喜娘、婢女还有侍卫都在外头,显然这间屋子此刻正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过须臾间,灼夏已经拾起红绸重新往长乐盖好,浅冬则端了点心和果子来与她裹腹。 这倒是正中长乐的下怀。 上次在司徒府上就已经领教过,如今嫁入国公府,这礼节和婚礼的步骤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日过去,她早饿得眼冒金星,浑身也无一处不酸痛。 左右眼下是没指望的,她索性边用着点心,边等着顾渊回来。 事实上,顾渊过了许久才回到洞房里。 刚一进门,他就把众人都驱散了,连同浅冬和灼夏也屏退。 这一点丝毫不出长乐的意外,也正好合她的意。 她此时还蒙着红绸,端正的坐在床缘边,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屋里安静极了,和远处尚未曾止息的喧嚣形成鲜明的对比。 随着顾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长乐搁在膝上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衣摆。 继而那鲜红的衣摆映入了眼帘,也让她微怔了怔。 记忆里,他总是一身浅青色的袍子,即便后来成了朝廷重臣,也总是着素色的衣袍,从未见他穿过这般明艳的颜色。 她无法想象,也禁不住期待,一身红裳的他会是什么模样。 这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顾渊缓缓掀起她头上的红绸,然而当她可以再度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却是被他那双眼眸占据了全部的心魂。 那幽潭般的双眸此刻犹如盛满繁星,又似浮着月华的水面被风漾起涟漪。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亦或许是屋里点着的红烛氤氲的暖光,顾渊原本略显苍白的面色也泛起绯红。 俊美无铸的面容被这明艳的红衬托着,竟添了某种近乎妖异的风情。 这样的他,让人莫名的心悸。 偏生他还俯下身来,不知不觉间就已朝她靠近。 缠绕的呼吸同时将酒气和他身上惯有的琴木香气渡来。 “乐儿……”他在她耳边轻唤了一声,拉长的尾音莫名让人觉到些蛊惑的意味。 只在一瞬间,长乐的心就乱了节奏,整个人紧张起来。 她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反常,只是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目光,起身道:“你怎么才来,我都等饿了。” 情急之下,只能用怨怼的语调来掩饰内心的无措。 接着她踟蹰了片刻,轻握住顾渊的袖摆,将他拉至桌机边:“子皙方才应付宾客,想必也只顾着饮酒,没吃什么东西,正好陪我用些酒菜。” 听到她这样说,顾渊不仅应允了,还唤来仆从添了几样小菜。 准备妥当之后,他们二人相对坐于桌机前。 长乐将杯盏里的酒斟满,端起来对顾渊道:“这杯是合卺酒,你我同饮了吧。” “好。”难得顾渊回答得爽快,两人俱是一口饮尽。 “这杯敬天地,感谢命运让我那日经过乐坊,遇到了子皙。”长乐说着,又添了一杯酒。 饮完之后,也未做停歇,她又趁热打铁:“第三杯敬九公主,若非因为她,未必会有今日的婚礼。” “还有这一杯……” 长乐仗着自己在军营中混迹过的那些时日,一杯接着一杯的仰头饮尽。 今日这酒也是出奇的烈,三五杯饮尽,她已经有些微醺,七八杯下肚,双颊有些发热,脑袋也开始发晕,待到后来,她就索性没有数了…… 她整个人都有些飘乎的时候,再看顾渊,他却没事人儿似的。 这不对啊,分明他平日里滴酒不沾的,方才在席上也已经饮了些许,没道理不醉的。 长乐怎么想都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不服气的一杯一杯接着往下灌,最后却终于不支的扑在了桌机边。 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浆糊,她不禁脱口而出:“你平时不是不饮酒的么?怎么就是不醉?” 她一边说着,一边欲站起身来,却发现天地旋转,整个人失了平衡,跌进及时出现的怀里。 顾渊低头凝视她酡红的双颊,于耳畔轻声道:“我只是不喜饮酒,并非易醉。” “呵!”长乐不禁发出嘲讽的笑。 往日运筹帷幄也未觉如何,可怎么每次一到了他面前,她的脑子里就像少了一根筋,总是在这样的事情上阴沟里翻船。 在她懊悔之时,顾渊伸至她后腰将她托住,又俯身贴至她耳际道:“想是饮多了,我扶你去歇息。” 长乐却不肯就此作罢,立刻挣扎起来。 “我才没醉!”她一边说着,一边攀着他的衣襟,勉强维持住平衡,继而抬手指向窗前:“你看这漫天的星辰多么璀璨……咦?怎么还往下掉?” 她稀里糊涂的说着,而顾渊则只是静静听着,目光紧锁她的双眸,而后语调平缓道:“那不是星辰,是雪。” “哦……”长乐怔了怔,将手一挥道:“管他呢,反正这良辰美景不容辜负,我们应该再饮三杯,不醉不归!” 豪言壮志最终却融化在他的臂弯里。 长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被他横抱起来,行至床榻边。 他将她轻搁在鸳鸯锦被上,起身之际袖摆却被攥住。 “你要去哪儿。”见他欲离开,长乐有些急了。 顾渊又俯下身轻抚她凤冠散落后的乌发:“更衣歇息。” 听到他的回答,长乐登时坐了起来,不满道:“这可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不该就这么歇了。” “那应该如何?”顾渊顺着她的话问道,原本明亮的眼眸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晦暗。 比起方才的极尽温柔,他的声音似乎笼上了一层薄凉。 长乐未有所觉,仍自顾自的思索着,片刻后道:“我们应该多饮几杯。” 她说着,拽住顾渊的袖摆,借了力挣扎的欲从床榻上下来。 然而她才勉强跪坐起来,身前的人却忽然握住她的双肩倾身用力,将她又推回了被衾间。 她再想动却是动弹不得,于是委屈的抬眸,正触上一双幽深的瞳眸。 那眸子里,平静之中隐藏着阴戾,让她莫名觉得不安。 然而接下来让她彻底陷入震惊的是他附于她耳边的低语:“再饮下去,你还有把握能够在今晚醒着离开国公府吗?” 第73章 秘密 她愣了一瞬,可为了不被顾渊看出来,却又不得不强装无事,维持脸上迷醉的笑。 为了掩饰心虚,长乐将手环上他的脖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她挣扎的抬起头,将额首触上他的。 彼此的呼吸在一瞬间交缠,她笑得眼儿弯弯,与他额首相贴的低声喃喃:“子皙在这里,我还会去哪儿?” 说着,她微微撤开,朱唇寻着他的薄唇印上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在过去的日子里,她时常与他亲昵,并不觉得这样的触碰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她忽略今日的特殊,也没有料到酒醉所引发的暧昧。 所以当顾渊忽然按住她的后脑,加深那个吻时,她丝毫也没有准备。 下意识的挣扎在他禁锢的怀抱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而她更是迅速的沦陷在了他的暴风骤雨一般的侵袭中。 这一吻和过去的那些嬉闹与玩笑截然不同。 呼吸在瞬间被掠夺,而好不容易恢复的清明也再度陷入迷乱。 长乐觉得自己像是落入深渊,又像入掉进了湖水里,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顾渊。 她于是毫无意识的收紧柔荑,拼命的将他攀紧。 交缠的呼吸愈渐深入,长乐感觉到他的入侵,肆意的歆享着属于她的甜美。 她觉得他是将自己当成了狩猎者,而她便是落入他网里的猎物,任由他啃噬撕咬,鲸吞入腹。 这仿佛游走在高崖上的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她简直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他的怀里,顾渊才终于放过了她。 稍事撤开的距离给了空气可趁之机。 长乐迫不及待的大口喘息,好不容易找回些许意识,微掀迷蒙的双眼。 她看到的那双眼眸里不再如幽潭沉寂,而是仿佛燃起了火,却又同样布了一层迷雾。 顾渊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凝视着她的目光里似乎带着隐忍。 他下意识的收紧双臂,看到长乐此时眸中带泪,双颊酡红,樱绯色的唇瓣微张的阵阵喘息,如同风雨中凋零的娇花那般柔弱无助,便又觉不忍。 他不由的眉尖紧蹙,低头再次与她额首相抵。 仿佛带着懊恼又似为自己开脱的低语:“这可是你要……” 话还没有说完就再次陷入到她诱人的气悉之中。 长乐原以为暴风骤雨都已经过去,却没有料到刚刚才放过她的薄唇竟落在了她的脖颈上。 “嗯……”她抑制不住的发出一声轻哼。 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即便曾经和他有过许多次的拥抱和亲吻,可没有哪一次是这样的。 她更加有种他要把她当做膳食吃下去的错觉。 双颊的绯红向下延伸,一直蔓延到衣襟掩盖之下。 也不知是在方才的挣扎中,还是他做了什么,原本穿戴整齐的喜袍渐渐已散脱开来。 雪白的肌肤和小巧的肩头毫无阻碍的暴露在空气里,也同样毫无阻碍的送到了顾渊的唇边。 那不知是噬咬还是轻稳的触碰犹如虫蚁钻入血脉爬上心头,让她的身子禁不住的轻颤。 酒的效力彻底的发散出来,长乐觉得整俱身子都陷入高热。 她像是被丢进了温水里慢慢的被煮开沸腾,而泛红的肌肤则急切的期待着一种解脱。 这个时候,顾渊微凉的掌心则适时的探入华丽的锦缎之下,给了她急需的慰藉,却也带来另一重令人心悸的折磨。 事实上,长乐觉得她的那颗心已经快要从身子里蹦出来。 她试图挣扎逃离,可身子的无力使得那最终变成了扭动。 顾渊下意识的沉下身来将她压住,然而并没有料到,虽然尚且隔着他身上的一层衣衫,可这样的轻蹭却也有着足够的杀伤力。 长乐感觉到他的身子明显一滞,而她似乎也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惊吓叫她猛地醒悟过来。 她本能的再去确认,却被顾渊擒住了手腕。 他的呼吸明显乱了节奏,气息不稳的对她道:“别乱动……” 长乐却整个陷入到震惊中,根本顾不得其他。 虽说她不曾真的见识过,可方才一触之下也分明知道那东西长在他的身上,而且是她没有的,大抵也就明白过来,正是灼夏她们玩笑时晦涩的提到过的,男人有而女人和太监没有的东西。 可是…… “你不是宦臣吗?怎么会有那个?”长乐已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顾渊将头埋在她襟前,喘息了一阵子方才稍事缓解,继而仿佛极力隐忍的贴着她耳边低语:“这种事情要隐瞒,可以有很多办法,这下公主可信了,臣和张贵妃什么没有,若是有什么,早就被她抓住了把柄……” 话到最后已然变成急促的吐纳,将灼热晕开在她的肌肤上。 见她陷入怔愣不语,顾渊又贴近道:“难道乐儿当真想要嫁给一个太监?” 长乐回过神来,凝视着那近在咫尺的双眸,再次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我只是想要嫁给子皙。” 正如她所说的,是不是太监这个问题,她并没有想过,只因为他是子皙就够了。 听到她说出此话,顾渊的眸色又沉了几分。 长乐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悉在弥漫,却又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 她微怔的与他相视,而他低头与她唇齿纠缠了一阵子。 当她再度沦陷,他于她耳畔道:“我现在很难过,乐儿帮我可好?” 他的声音分明清冷,却莫名笼上一层暧昧的气悉,浮起一层隐匿而又别样的风情。 那语调更是带着无助与撒娇的意味。 最是受不了他这个样子,长乐完全是被蛊惑着微微点头。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说话的同时,顾渊的手竟探至下方,将喜袍的衣摆缓缓推起。 那最为隐秘的地方就这么暴陆在微凉的空气里,让长乐感觉到惶恐,也让她抓住了最后一丝清明。 她隐约意识到事情将向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也终于想起原本的使命,于是推着他贴近的胸膛,用力挣扎:“不行,不可以,我还要去……” 慌乱之际,她险些就要说漏了嘴,幸而及时的止住,还是被顾渊发现了端倪。 感觉到她的挣扎,他误会她只是单纯的抵制他,整个人都变得阴沉了许多。 他将她双手扣住拉至两旁,身子更是禁锢得她不能动弹。 “乐儿说话不算数啊,你还想去哪儿?”他的语调充满了讽刺的意味,微痒的气悉喷撒在她的脖颈,让她不由的紧蹙眉尖。 自从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宫闱中遇到了他,许多年来,此时此刻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彻底的崩溃。 泪水控制不住的自眼角滑落,她攥着他的衣襟求道:“求求你,不要是今天……” 混乱的话语到最后化作了呜咽。 顾渊用薄唇为她一点点擦拭泪痕。 在阴戾和暴虐之后,他所表现出的全都是对她的怜惜。 他不厌其烦的在她的脸庞落下轻稳,却仿佛带着苦涩般道:“我知道他们在等你,可我也知道,若是错过了今天,就再也不会有明天。” 他的声音是绝望的,忽然将她拥紧的双臂也是绝望的。 隐藏于喜袍下的双腿被抵开,长乐仰起头,有泪滴滑过眼角,没入青丝。 他如同诉说誓言时那般温柔的拥抱她,也不留情面的侵扖她、占有她。 那疼痛穿透了她的身体,也刺进了她的心,在那最柔软的地方,铭刻上他的印记。 被他拥抱着,她不再觉得空虚,可是她拼命守住的魂思与意识也彻底的崩塌。 他又恢复了面对她时惯有的温柔,小心翼翼的顾及着她的承受力,刻意的隐忍了许久,只等得她适应。 可对于长乐来说,身心的双重刺激,即便给她天长地久的时间只怕一时也难以回过神来。 她什么也做不了,脑袋更是停止了思考,只是由他牵引着不断陷入那难以言喻的境地。 这便是真正的占有吗?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便无数次的在心里在嘴上说着要永远的占有子皙,可如今真的实现了,她却感觉到无措。 比起占有,她怎么更像是沦陷在了他的手里,而他早已张好了网,只待得这一时刻。 纷乱的思绪断开又延续,往往只是刚有了端倪就被打断。 他不断的将她抛入云里,引领她到达另一重境地。 长乐早已失去了全部的抵抗能力,在这不知是痛苦还是欢愉中持续下去。 最后现实和梦境早已分不清彼此,而她则浑身沉重得不行,只能由着他摆布。 整个世界除了他,还是只有他。 就连在梦里,她也还是在和他做着那样的事情。 她从来没有想过,清冷不容亵渎的子皙竟还有这样一面,更不曾料到自己会以如此刻骨铭心的方式亲身见证。 不知道多少次从迷糊中被惊醒,她颤抖着感觉到一股暖流在身体里弥漫开来,而一直折腾着他的顾渊也终于缓和下来。 他附于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只是轻哼一声,却并没有听清。 她实在是太累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不过只是寻得了片刻的意识便彻底的陷入沉睡。 第74章 变故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有光投射进来的时候。 长乐将沉重的眼皮掀起了一条缝,馥郁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雪后初晴,却让人有种春至的错觉。 她便就着这慵懒倦意又眯瞪了一会儿,待到彻底醒转过来还是听见隐约的说话声。 顾渊已然穿戴齐整,着一身藏青衣袍,青丝却仅以乌簪半束,此时正立在门口。 他半掀锦帘听着外头的人说着话,并不知长乐已经醒来。 长乐挣扎起身,脑中忽然闪过昨夜种种,又连忙缩回被衾里。 然而衣料柔软的触感却让她诧然间松了一口气,原来她的身上已换了干净的衣裙,俱以收拾妥当。 直到此刻,她的脑子里还像断了线一样的混乱,可无论是似梦非梦中零碎的片段,身上明显的酸痛与那处的不适感,还是隐藏在被衾之下的痕迹,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如今已然成为了顾渊的妻子的事实。 意识到这一点,那熟悉的热度又在脸上弥漫开来。 她将被衾往上拉了拉,躲在床榻上整理思绪。 不知是那说话的一时忘了压低声音,还是因为这间屋子实在不隔音,她竟听到些许字句飘进耳朵里。 “昨晚一举并获,尽数押入刑部受审,上头怕夜长梦多,今晨就定罪问了斩,为了斩草除根,共斩了千人有余……”这些话虽不真切,却犹如惊雷炸响在长乐的心中。 顾渊似乎也觉察到屋内的动静,立刻示意那人住口,将锦帘放下。 可是为时已晚,长乐断掉的思绪也在这一瞬间续接上来。 她再顾不得许多,掀了锦被下床。 才刚下地,难以言说的地方就牵扯出阵阵酸痛,她便拼命忍住,反复踉跄着,总算到了门边。 她不管脚下有没有站稳,只是扑上前去掀起锦帘。 门口早已是空无一人,好似他刚才只不过在这里欣赏初晴的景致。 适时的被接入怀中才不至于跌倒,长乐却攥紧了他的衣襟,歇斯底里道:“人呢?告诉我,他们怎么了?谁被斩首了?” 她并没有马上得到回答,只是觉得脚下一空,竟被他裹了衣袍抱起来。 他在她全无所觉中褪了外袍笼在她的身上,拥着她边往床榻边去边道:“昨夜皇上回宫路上遇袭,然而早有并未让刺客得逞,不仅如此还一举将长安城中的叛党扫尽。” 他说得语调平静,可听到她的耳朵里却再也没有办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泪水抑制不住的簌然而落,她仰头看向顾渊,攥得那光华的锦缎都起了皱。 “为什么?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所以昨夜才将我绊住!”佯装无事的戏码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再演下去,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向他质问。 凝视着满目迷蒙的她,顾渊眉宇微皱,手上却一丝不苟的为她擦拭着眼泪。 “是的,我都知道。”他依旧平静的道。 “是你告诉他的?”长乐眼中隐约透着绝望。 顾渊仿佛不忍般避开她的目光,答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我没有。” 即便到了这一步田地,她潜意识的还是愿意选择相信她。 无声的对峙之后,她竟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痛苦的啜泣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若我提前告诉他们,也就不会……” 因为悔恨和无助而颤抖的身子被他紧紧的拥入怀中,她听见他携着轻叹在耳边道:“皇上打定主意要剿灭余党,若是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就算回不来又怎样……”她陷入绝望,完全乱了阵脚,早已无道理可讲。 裴元集结的那些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复辟唯一的希望,却在顷刻间被斩断,也使得她这段时间的隐忍和蛰伏都失去了意义。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顾渊都已看透,她的刻意所为的那些,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笑话。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还是一样,她到底还是斗不过他啊。 当所有一切都暴陆无遗,顾渊却没有如预料中那样质问她或者嘲弄她。 他只是将她揉入怀中,不似过往那般带着疏离,也不似昨夜那般疯狂,仿佛与她相互偎依着,将彼此视作这世上唯一的依赖。 歇斯底里的情绪好不容易稍稍平复,打击却接踵而至。 正当顾渊用轻吻与低语安慰于她时,有人却冒失的冲了进来。 “大事不好了,顾大人!”门口的侍从早已被顾渊屏退,那人掀起锦帘时才意识到失礼,连忙惶恐的跪伏在地。 顾渊拉下床帐将长乐掩在身后,而后起身至门边,压低声音责问道:“何至于如此慌乱?” 他吸取方才的教训,欲将此人带离再行问话,却不想那人着急,抢先一步答道:“不好了,宫里来人传话,逍遥王自尽了!” 刚才见这人神情,顾渊已知是十万火急之事,然而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是,此人带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 “知道了,退下吧。”他迅速的吩咐那人离开,转身欲安抚长乐之时却顿住。 此时的长乐已从帐帘中出来,正立在床榻边目光空洞的看着他。 “乐儿……”他启唇轻唤,拉开步子向她踱去。 短短的时间之内接连受到这样的打击,任何人都会受不了的罢。 凝视着她的双眸,除去她和司徒翎举行婚礼的那次,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如此钻心的疼痛。 然而,当他要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之时,她却不顾一切的朝着门口冲去。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长乐彻底的失去了理智,张牙舞爪的要挣脱他冲出去。 挣扎只是徒劳,她便将怨恨都加诸于他的身上:“为什么?你不帮我是你的本分,我不怨你,但至少不该阻拦我,原本着一切都不会发生,不会……” 直到现在,她也根本无法接受这现实。 逍遥王虽然荒淫,但至少不似瑞王那般残暴不仁,只要他还活着,对于长乐来说就是希望。 眼下瑞王刚剿灭了叛党,逍遥王就自尽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怎么一回事。 这对于长乐来说,虽然保全了性命,可也彻底的切断了所有的退路。 “斩首千人有余……”长乐现出讽刺的表情,已然精疲力竭的长乐看向顾渊道:“裴大人便是再有本事,最多不过集结百人,他却斩了千人……子皙,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吗?你真以为换一个皇帝就不一样了吗?” 她的质问竟让顾渊无言以对。 “很快就要轮到我了罢……” 听着这满含自弃的话语,顾渊收拢双臂将她拥紧。 她真的再无力气,只能倚靠在他的身上低声啜泣。 耳畔却传来了他的声音:“我会护着你,一定,一定……” 他轻声低喃着,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顾渊说着,忽然捧起她的脸,在那因为哭泣而紧咬的唇上印下一吻。 唇齿纠缠之间,都是咸咸的味道。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仿佛带着安慰,却也同样充满了绝望。 来自于他的蛊惑让她原本清晰的思绪变得迷乱,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痛苦,却到底不能缓解心上的揪痛。 纤细的柔荑攥紧了他襟前的锦缎,而指甲也嵌进了掌心。 顾渊仿佛觉察到,握着她的柔荑迫使她展开玉指,将纤长的手指插扖她的指尖。 就这样与她十指交缠、掌心想贴,昨夜种种立刻随着记忆浮现。 熟悉的玉念如同骤起的火焰在身子里腾的被点燃,他却微撤身子,拼命的按捺下来。 因为他知道,此时无论是身子还是她的心都已经经受不起。 顾渊于是极尽温柔的安慰着她,就如同年少时她在别的皇子和公主那里受了气,他耐心的安慰她一样。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长乐才终于平静下来,却是因为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不住的垂着密睫。 顾渊拥着她躺下,又顾念着她一整夜到现在滴水未进,于是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含在嘴里,而后覆上她的朱唇渡进她口中。 难得这一次她毫无挣扎的接受,顺从的将那些水吞咽下去。 延伸到梦境里的泪水渐渐止住,长乐倚在顾渊的怀里,终于在低声的啜泣中睡着过去。 凝视着她的睡颜,那紧蹙的眉,泛着微红的双颊和不点而朱的唇,每一样都是他觊觎多年的。 如今她终于躺在他怀里,从上到下一切都为他所有,可他却莫名的觉得心疼。 他不喜欢这样失控的感觉,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无法阻拦她生出远离他的心,可偏偏从见到她的第一面起,这样的感觉就跟随着他。 原以为得到了就好了,可事实远非如此。 正因为得到了所以才更加割舍不下,就算费尽心机也要将她永远的留在身边。 怀着这样的念想,顾渊俯身将吻落在她的额上。 睡梦中的她似乎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因为受到扰动而蹙紧眉尖。 他停下动作,仿佛怕惊醒了她,可顿了许久之后,他却再度俯身,这一次却是将吻覆在了她的唇上。 第75章 春至 冰雪消融,寒气渐尽,寂寥的枯枝上都生出了新绿。 不知不觉已是春至,而长乐和顾渊成婚也已三月有余。 她换了薄些的衫子,却还披着大氅,立在门前看着满目复苏的春景。 “若是这世间的人和事物也能像这大地万物一般,可以枯而复荣,死而复生就好了。”她失神的喃语,却被兴匆匆迎面赶来的灼夏打断。 “顾大人回来了,已经到门口了呢。”灼夏才刚说完,那一身风尘尚且未来得及褪去的人就出现在庭院里。 长乐迎上去,唇边扯出一抹浅笑,逆着夕阳轻唤一声:“子皙……” 都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不易,这瑞王不择手段得到皇位,可那龙椅还没坐热就好似没了治国的兴趣。 起初的时候,他还花些心思拉拢旧臣,想一想如何收拾先皇留下的烂摊子,可渐渐的,就索性将这些事情都甩给了顾渊,自己则一心沉迷于炼丹修道之事。 这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把顾渊忙得几乎不着家。 成婚之后不过两日他就被一道急昭传进宫里,自此再不得闲,半个月前更是被派往京郊督造皇陵,直到现在才回来。 长乐可不像那些闺中怨妇那般日日盼君归,更何况她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想清楚一些事情。 正是微怔之际,那满身清寒的人已不知何时来到她的面前,忽然倾身将她笼入怀中。 长乐诧然抬头,心里想着浅冬和灼夏还在呢,然而近在咫尺的双眸却满含柔情的凝视着她,薄唇微启道:“乐儿这半月过的可好,可有想我?” “妈呀,子皙竟然也会说这么肉麻的话?”她脑袋里忽的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竟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 怎料那双幽潭般的眼眸并没有因此变得阴沉,然而他兴致完美的薄唇微微上翘,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浅笑,竟并没有同她计较。 长乐被他这一笑惑住,在被他拥住的那一瞬便忽然意识过来,纵使因为经历了那些事情,他们之间早已产生了隔膜,可不得不承认,半月未见,她是想他的。 原来自始至终对于她来说,顾渊都不是个可以轻易放下的漂亮玩意儿。 这是个多么可怕的事实。 当长乐为自己内心的情绪而震惊时,锁着她眼眸的那人忽的轻握住她的手腕道:“收拾一下,准备同我出门。” “才回来,这是要去哪儿?”长乐诧然。 顾渊道:“这半个月,想来是把你闷着了,听闻应月楼里新来的乐班子不错,我带你去瞧瞧。” 这话勾出了长乐的怨气,于是一脸嘲讽道:“我只当顾大人要把我囚在这国公府里一辈子。” “我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顾渊仍旧柔声轻语。 长乐却不满的瘪了瘪嘴:“哼!” 顾渊也不辩驳,只是问道:“去是不去?” “去。”长乐毫不犹豫的答道,抬头见那一双眼眸里似隐含着笑意。 说起这应月楼,可是长乐还在做公主的时候就十分向往的地方。 即便在繁华遍地的长安城里,应月楼也毫无疑问的被冠以魁首之称。 无论是皇亲贵族还是朝廷重臣,都对这座大名鼎鼎的酒楼十分追捧,不仅仅由于它里面的菜品广纳天下特色,更是因为这个酒楼养了一批技艺高超且异于凡俗的伶人,于是更加吸引了那些追求风雅的贵族纨绔。 虽说应月楼并非花楼,可毕竟是饮酒作乐的地方,长乐到底是个女子,又碍于公主的身份,始终只是向往而不得亲临,故而成为一个遗憾。 如今顾渊竟主动提出要带她前往,一方面她惊讶于他也会去这样的地方,另一方面她则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若不是本着这两样信条活着,这短暂的一生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她只怕早就死了许多次。 消沉了这三个月,长乐反而想通了。 既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索性愁眉苦脸的也没有用,不如先放松放松。 就这样,她跟着顾渊出了国公府。 事实上,应月楼比想象中的还要热闹繁华。 点满灯烛的琼楼玉宇犹如剔透的琉璃瑰宝,将原本阴沉的夜照得透亮。 摇曳的光影未饮自醉,而丝竹伴着谈笑喧嚣,更是让人彻底了忘却了黑暗中隐藏的阴谋与遍地饥荒。 仅仅只是看着这里,会让人觉得,这世道是那样好,而大晋还是繁华如初的模样。 事实也证明,像应月楼这样的地方果然是更适合男人们消遣的地方。 满眼的纸醉金迷、觥筹交错,直晃得人脑袋发晕。 环肥燕瘦的各色美人端着美酒佳肴,摇曳着身姿在桌席间游走。 上一次见到这样多的莺莺燕燕,还是在先皇的后宫里。 顾渊与长乐步入那繁华之境,择了一处桌机入座。 顾渊的出现,毫不意外的吸引了众多目光。 那些女婢纷纷抬眸偷瞥,似欲亲近,却又碍着长乐在他身边,故而只能积极上前服侍,假装不经意的眉目传情,倒也不敢越矩。 长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撑着下颌看向正旁若无人悠闲饮着茶的顾渊,实在闹不明白他何时转了性子,竟喜欢这样的场合,更不明白既然要寻欢作乐,为何又要带着她一起来。 正是发怔之际,周围的灯烛忽然暗了下来。 原本喧闹的厅堂,霎时陷入安静。 人们仿佛屏住呼吸,正全神贯注的期待着什么。 不一会儿,前方的戏台子上有一素衫女子款款而来。 那女子端着细碎的步子,方行至台前,万般娇羞的朝着众人行了一礼,人群便顿时爆发出一阵浪潮般的掌声与高呼。 看着这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长乐不禁想起后宫里那些打扮妖艳的妃子,不禁感叹这世道真是不一样了,良家的要往风尘里扮,这风尘里的却费尽心力把自己扮成个出淤泥不染的白莲花。 长乐暗自于心下叹息,不禁摇了摇头。 那女子坐下来抚了一首琴曲,技艺差强人意,但胜在风情。 想必那底下的大多也就是看个热闹,眼下这柔弱无骨的美人当前,自然看得如痴如醉。 一曲作罢,长乐觉得有些无聊,看顾渊,却还端着茶盏不时轻抿,似乎方才听着,也似乎心不在焉。 台上的美人再次行礼致敬,接着退至一旁,待得一花枝招展的妇人上来,对众人道:“今日我们苏雪儿姑娘在此设擂,寻一知己,请各位公子上台来展示一技之长,若有令雪儿姑娘折服的,便可入得帘幕,听雪儿姑娘单独抚琴一曲,再加上一夜秉烛而谈。” 这妇人话说得委婉,可说到底也还是那些盛传于风月之地的老把戏,不过披上了风雅的外皮。 然则此举正中那些贵公子们的下怀,一时间你争我抢的好不热闹。 一盏茶的功夫下来,台上已经换了好几拨人。 公子哥儿们有的吟诗作赋,有的舞剑秀拳脚,还有穿金戴银的土财主索性直接捧了一大把银票上去。 众人绞尽脑汁讨美人开心,奈何这位美人心比天高,竟都给婉拒了。 长乐正坐等后面更加精彩的内容,却不想那美人的目光竟落在了她所在的席间。 待到众人的目光都跟随而来,她同时发现不仅仅是目光,那位美人走下戏台,竟朝着她和顾渊而来。 毫无疑问,人家自然不会是来找她的。 顾渊仍端然不动,那位美人则停至他身边,娇柔的行了一礼:“不知这位公子可愿赐教。” 果然,美人的声音也是柔婉的,直叫长乐自愧不如。 唯独可惜的是,再怎么远非俗物,可也一样是个看皮相的。 人心大抵都是这样,正是因为如此,一直伪装成宦臣的顾渊才能在后宫中长盛不衰。 长乐抱着一种等着看戏的心态看向顾渊道:“人家都亲自相请了,又众目睽睽的看着,怕是不好驳了面子,况且闲着也无趣,不如就赏个脸罢。” 见顾渊抬眸,原以为要给她个白眼,却不想他竟薄唇微弯的看了看长乐,应道:“也好。” 说罢,他真的放下茶盏,起身往戏台上去了。 顾渊这一系列的举动甚是出乎长乐的意外。 众人的目光则立刻追随着顾渊和那位白衫美人往戏台上去了。 而当顾渊在七弦琴前坐定,拨响第一声琴音时,坐下的那些宾客陷入了沉寂。 就在所有人都被震住时,有人认出了顾渊,一时间众人哗然。 这倒真成了一场好戏。 长乐独自坐在席间,握起茶盏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有小厮适时的往她近前来添茶,却一时失了手将茶盏打碎在她脚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渊的身上,那碎裂的声音顿时淹没在琴音和人们交头接耳的惊叹之中。 小厮惶恐,连忙跪下来磕头谢罪。 长乐不得不收回目光,对小厮道:“收拾了便罢,快起来。” 得了她的宽恕,那始终垂着头的小厮才缓缓抬起头来。 然而就在她看到那人面容时却整个人被震住。 她的脑中顿时陷入一片嗡鸣,甚至连周遭的热闹和喧嚣都如隔世一般远去。 第76章 和亲 长乐怔怔然看着面前那熟悉的五官轮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毕竟是曾经在营地里并肩而战,被她视作兄弟的人,就算脱去那身戎装,如今仅是一身小厮的打扮,她也绝不会认错。 “裴元……”她用恍然如在梦中的语调于唇边喃喃,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 就在她失神的瞬间,裴元借着收拾茶盏的机会朝她靠近。 “臣等一切安好,此后会设法与长公主联系。”直到他的声音飘进耳朵里,她才真的相信这并非是梦境。 其他人呢?他怎么会在这里? 长乐有无数的问题欲向他问明,可是还未来得及做出更多的反应,裴元就已端着碎茶盏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她仍蹲在那里,将目光放远了去寻找他的身影,却最终一无所获。 正是失望之时,有人自身侧扶起了她。 长乐诧然侧过头去,才知顾渊已然抚完一曲,自戏台上下来。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又集中在了他们这里。 长乐虽还在忽然见到裴元的恍惚之中,但又怕顾渊瞧出来,故而顺着他的搀扶起身,垂下眼帘尽量保持表面的平静。 幸而顾渊并没有瞧出什么来,只是引了她往酒楼门口的方向去。 怎么这就走了? 她正不甘的望向顾渊,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大人请留步。” 长乐寻着声音回头,见那白衣的美人儿在戏台上端端正正的朝顾渊行了大礼,目光则充满了留恋与不舍。 “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再不敢班门弄斧,只是今日设擂,既然已当着众人许下承诺……” 在满厅堂艳羡的目光中,白衣美人温柔中带着娇羞的说着,委婉的表示要兑现那入幕之宾的说辞。 然而未等她将更加直白的话说出口,顾渊却已不紧不慢的打断了她:“姑娘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这夫人善妒,所谓秉烛夜谈就免了。” 此话说完,被形容成善妒的长乐还没有来得为自己辩驳一句就被顾渊拉着手出了应月楼。 到了那繁华的街道之上,长乐正要问他方才那话如何说的,却被他先一步道:“如此看来,这应月楼和乐班子也都不过如此。” “方才那热闹不也凑得挺好的。”长乐忍不住低声嘀咕。 话说回来,顾渊无论走到哪里总是人们关注的中心,可这都是别人强加于他,并非他所愿的,相反他性子偏冷,素来最不喜欢哗众取宠。 然而他今日倒是反常得很,没有在白衣女子邀请他上台的时候就转身离开,而是一直待到了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回去的时候,顾渊并没有乘坐车舆,而是与长乐一起沿着街道缓步而行。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离开了那片喧闹繁华之地,来到了微风徐徐的河岸边。 远处的灯影绰绰,反衬托出近前的幽静。 江心漾着细碎的波光,是高悬于天际,那一轮明月的影。 这一路,顾渊再没有说话,只是默然与她并肩而行。 长乐有心事怀于胸臆之中,久久难以平静。 得知他们刺杀瑞王的事情落败,而瑞王于长安城诛杀叛党千人有余,她就彻底的陷入了绝望,加之逍遥王随即自尽,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也丝毫没有想到要去核实。 如今得知裴元还活着,她竟如同看到了一丝希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抬头之际忽见月朗天清,一时间阴霾了许久的心也豁然开朗,不由的顿足,叹道:“今夜月色真美。” 顾渊亦停下脚步,与她并肩而立。 他却并没有看月亮,而是侧过头来凝视她。 “其实这些日子的月亮都很美,只是你今夜总算看得到了。”说着,他的唇边浮起浅笑,竟好似带着宠溺。 “是吗……”长乐噎了噎,有些心虚的垂下眼帘。 顾渊并没有进一步追究,只是看着她微微点头。 藏于袖下的手轻握住她的柔荑,而就在她全然没有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他已笼至她近前,低头于她唇畔落下毫无征兆的一吻。 长乐彻底的怔住了,甚至连眼睛都忘了闭上。 然而无论是月光还是那熟悉的气悉都有着朦胧而又蛊惑的力量。 不过片刻之间,她便已然沦陷,不知不觉的就失了抵抗,脑子里原本清晰的思绪也逐渐变得混乱。 月光自天际铺撒,微波荡漾的湖水里勾勒出彼此相拥的影,恍惚的就好像一个梦。 …… 冬日将尽,当寒气不再那么浓重,日子也显得快了许多。 屋里的银丝炭还未撤去,长乐正就着窗边铺撒的暖阳,歪在卧榻上看书。 原本静谧的午后时光却被灼夏略带着些惊喜的声音打断:“主子快看,是谁来了。” 对于她这般大惊小怪,长乐却是见怪不怪,只稍移了移手上的书册,掀起眼帘往门口看。 待到看清来人时,她却立刻抛下书,起身来迎了上去。 “哪阵风把公主殿下给吹来了。”她边说着,边打量着九公主。 只见她今日未着宫装,将一身素色襦裙影在镶裘边的斗篷下边。 瞧这打扮,显然又是暗自偷溜出宫来见她的。 幸而顾渊不在,不然准又要摆出一脸冷若冰霜的表情,长乐禁不住有些庆幸。 自打那日在应月楼见了裴元一面之后,长乐的心里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后来又借着入宫拜见九公主的机会至城中寻了一番,竟果真让她寻到了裴元,也终于证明那日并非是她看花了眼。 原本和九公主见面是她寻的一个幌子,可是来往了数次之后,她却发现九公主性子豪爽,竟与她颇为意趣相投。 于是两个人一见如顾,到真成了一对好姐妹。 即便如此,九公主碍于身份,甚少有机会出宫,这倒显得长乐自由些,故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入宫去与九公主说话。 今日倒是奇了,既非年又非节的,九公主居然到国公府上来找她。 长乐已隐约觉得有事,连忙将九公主让进屋里落座奉茶,而后屏退众人。 九公主倒配合得默契,与她说话也不多绕弯子,然而她道出事情之后却令长乐目瞪口呆。 “什么?什么与和突厥和亲?怎么回事?”长乐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九公主则一改往日里调笑的态度,一本正经的将方才的话解释的更详细些:“突厥的新汗王登基,后位却还虚空着,于是命使臣前来求亲,望迎娶大晋的公主。” 她这般严肃的态度,让长乐颇觉不自在,可眼下她跟关系的是九公主的未来。 “突厥可汗……”她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那不就是当年的突厥王子?” 九公主似乎对关于她的事情了解得不少,附和着点头道:“恩,我早听说姐姐和突厥可汗是知己好友。” “呵……”长乐干笑一声,心道当年她的父皇和那些朝臣们可不似她这般认为。 “宫里有那么多的公主,为何偏偏是你,况且皇上素来最宠你,怎么……”长乐说着,又似想起什么,蹙眉道:“是子皙对不对?” 说罢此话,不等九公主作答,她心中已有七八分了然,愤然拂袖间,边往门口去边道:“你等着,我去找他!” “姐姐且慢!”不想那九公主却扯住她的衣袖。 在长乐诧然的目光中,九公主顿了顿,接着道来:“是我自请嫁往突厥的,顾大人的进言不过是帮助父皇更快的做出决定而已,事实上是帮了我。” “啊?”长乐愈加不解:“好好的,为何要嫁往突厥?且莫说突厥路途遥远,风俗也与大晋多有不同,单是背井离乡这一桩,就……” 听她说着这些话,九公主却收紧了攥在她袖子上的指尖,似乎早下定了决心那般道:“一直以来,我都十分崇拜姐姐你,能够摆脱束缚,独自前往封地。如今父皇终日沉湎于炼丹修道,母妃则整日想着和那些后妃以及皇子们明争暗斗,后宫里成日里乌烟瘴气,我实在是厌倦了,故而哪怕是背井离乡,只要让我离开这个牢笼,怎样都好?” 长乐却不能被说服,担忧道:“即便如此,远嫁突厥也非唯一的方法,婚姻并非儿戏,你是如何能嫁给一个不曾见过,更与他没有丝毫感情的人?” 九公主却道:“曾经我以为自己遇到了命定之人,后来却发现……既然心中并无那样一个人,那么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一席话说得长乐一怔。 九公主的心境,她又如何不了解。 还记得许久以前,她似乎也对顾渊说过类似的话:如果不是你,那么是谁又有何区别。 长乐不禁低头叹息,这件事到底是她有愧,自然也就没有立场更多的劝说。 得知九公主心意已决,长乐只得叹了又叹,最终对她道:“也罢,突厥汗王是个好人,你若跟了他,想必他会好好珍惜。” 九公主弯起嘴角,笑着点头:“恩,我相信姐姐的眼光。” 第77章 对立 九公主待嫁的这段日子里,长乐愈加频繁的来往于国公府和皇宫之间。 随着次数多了,那些所谓保护她的人也渐渐懈怠起来。 她便趁此机会与裴元接头,并从他那里得知,刺杀瑞王当日,他原本也是要赶往他们暗中议事的地方,可临行之前却得到了议事取消的密信,故而幸免于难。 与他相同情况的还有同党中另外几位重要人物,所以他们的人实则并没有多少损失,真正被瑞王斩杀的大多都是原本与皇后亲厚,临时倒向他们的一些人。 “臣下还以为那日是长公主殿下得到消息,暗中命人向我们传递信息,可是后来许久都未曾有殿下的消息,吾等才急了。”裴元说着他们的揣测,得知并非长乐之后则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 他道:“那会是谁,对我们暗中谋划之事了如指掌,却又为何要帮我们?” “我也想知道那个人是谁。”长乐喃喃,亦同样陷入疑惑。 然而琢磨了一段时间也还是无果,渐渐的她就将此事放在了脑后。 这段时日,长乐的注意力都放在游说之事上。 她暗中游走于朝内旧臣之间,试探中了解到瑞王登基后的种种暴虐和荒唐的行为早已引起了众人的不满,于是利用这种心理对他们个个击破。 待到九公主和亲之时,事情已经有了十分明显的成效。 她成功的拉拢了近乎半数的大臣和数位诸侯王,只等得合适的时机再度到来。 和亲当日,长安城中遍布了漫天夕阳。 长乐不知这是否上天刻意的安排,更看不明白这腥红代表的是欢喜还是苍茫。 突厥汗王因为公务缠身,未能亲自到长安来,但派来了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 九公主身着华丽的嫁衣、头戴金冠,在即将踏上嫁辇的一瞬回望故土。 那衣袍明艳的红和夕阳一样耀眼,竟连少女的面容也带了几许苍茫。 目送着嫁辇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央渐渐远去,长乐虽无从知晓九公主此时的心情是怎样的,却亲眼目睹了被人们簇拥着的茹贵妃,从一开始只是克制的用丝帕轻拭眼角,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的过程。 九公主过去总在长乐面前抱怨,说她的母妃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为五皇子谋取皇位上,对她关心甚少。 如今这样一幕摆在面前,再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容,只可惜她没能看到。 想到这里,长乐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怎料那叹息传入与她并肩而立的顾渊耳中,于是袖下那只纤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柔荑握住,而后渐渐的收紧,想是误会她触景生情。 长乐回过神来,却又叹道:“唉,又一个亲近之人就这么离开了。” 她带着遗憾,更有无尽的落寞。 其实细算起来,从小到大,所谓的亲近之人也不过那么寥寥几个而已。 她原本是想解释,可没有想到自己心里生出来的想法,却也勾起了难受。 皇后被宫人们搀着下了城楼,大臣们也跟着退下,至于皇上,由于近日是闭关修行的好时候,竟以身体不适为由,压根儿就没有参加和亲的仪式。 曾经将九公主放在掌心里疼爱的人,到如今也是这样,足可见君恩最是难长久。 城门前观礼的人群散去,原本摩肩擦踵的街道也很快就变得稀疏起来。 长乐感觉到顾渊握了握她的手,而后于耳畔柔声道:“回去吧。” 说罢,他欲拉着她往城楼下去,怎料长乐忽然回握住他的手道:“还记得,我曾向上天许愿,只要让我得到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现在竟真的实现了,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着,目光始终凝视着远方,仿佛失去焦距。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让顾渊也微滞了片刻,然而下一刻,他却又握紧了袖下的那只手。 “乐儿可是后悔了?”他的声音微沉,语调带着晦涩的意味。 长乐沉浸在忽然而至的情绪里,竟也不曾察觉到他的变化,蹙紧了眉尖吶然低语:“我也不知道……” 一双幽潭般的眸子将目光移向她,那眸色明显又沉了几分。 此时恰有风迎面而至,勾起她的一缕发丝拂至他肩头。 他用指尖将那一缕发勾住,缠绕在指上细细把玩。 沉默了良久之后,终于还是他先启唇道:“乐儿后悔了,可我不后悔,我说过,如果再选一次,我一定会选你。” 这下却换作长乐浮现一脸震惊的表情。 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顾渊会忽然如此直接的向她表明心意。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愣然看着他,而后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罢了,我们回去吧。”顾渊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揽过她的肩头,似乎要为她遮挡那些风,而后拥着她往车舆上去。 这之后的日子似乎又归于平静,可是长安城里的暗潮汹涌却从来不会止息。 皇上一心沉迷于炼丹修仙,早已不问世事,朝堂上新贵与旧臣各成一派、相持不下,后宫里几位皇子更是斗着你死我活、好不热闹。 如此看来,各人有各人的算计,倒是都忙得紧。 对于长乐和那一帮企图复辟的旧党来说,眼下正是最佳时机。 他们便趁着宫里头那些人都无暇旁顾的时候紧锣密鼓的筹备开来。 有过失败的经验,这一次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故而等到南方起事的消息传到长安城里时,那些忙于权力斗争而乐此不彼的人们个个都落得措手不及。 就连许久闭门不出的皇上也终于现身于朝堂,神情激愤的下了旨:“立刻派大军杀过去,杀无赦!” 皇宫里越是乱成一锅粥,长乐就越是高兴。 这一次他们联合了数方有兵权的诸侯,饶是他瑞王派的将领再厉害,他们也有十足的把握一举剿灭。 长乐的心情因而格外不错,沐浴梳洗过后便坐在妆台前哼着小曲儿梳头。 当一直叽叽喳喳的灼夏忽然噤声,而勤勤恳恳干活的浅冬欠身退下,她的心里便已然有几分预感。 她于是将那一把青丝尽数笼至一侧,转过身来看,果然见一袭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 每当这个时候,浅冬和灼夏的动作总是格外迅疾,只销一瞬便没了踪影。 顾渊着一身玄色锦袍,在灯烛的氤氲下浮着清浅的光,而他的面容却隐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眉眼和表情。 长乐起身迎了上去:“今日回得又这样晚,可是皇上传召你了?” 说话之际,他的掌忽然握在了她的皓腕上。 长乐不禁一滞,隐约觉察到些许异样的氛围。 略显清寒的声音在这时传来:“皇上命我随五皇子南征平叛,明日一早就出发。” 听到此话,长乐原本握在手上的玉梳兀的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她的脑中陷入一片嗡鸣,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长乐立刻像是变成了一直浑身竖起毛的猫,紧攥住顾渊的袖摆道:“你说什么?你这是同我说笑的吧?” 顾渊却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摇了摇头。 长乐一脸忍无可忍道:“五皇子生性软弱,一看就不是上战场的料子,况且满朝的武将,凭什么让你一个文臣陪他去打仗?” 顾渊则道:“大皇子、三皇子都将出战,为了争太子之位,五皇子也必须南征,可若无人相助,五皇子必定有去无回,茹贵妃母家势弱,求了许多都无用,这才找到了我。” “他们那是为了自家的江山拼命,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长乐简直抓狂:“再说了,那么些个武将都不肯出战,必然是知道此战毫无胜算,你还去做什么?” 仰头之际,那清俊的眉眼在灯影中终于清晰,然而幽深的眸色却已然叫人无从揣测。 他沉声道:“锦上添花远不及雪中送炭,当今天子恐已时日无多,乐儿以为可还有比眼下更好的讨好未来君王的机会?” 这话听得长乐一怔,其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你要扶植五皇子登位。”长乐秀眉紧蹙,一脸不解道:“你我都知道五皇子根本不是未来君主的良选。” “那又如何?”顾渊继续说道:“只要皇后没有外戚可以依仗,五皇子又易于掌控……” 这下不等他说完,长乐已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顾渊,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退。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想明白了。 关于先前诸般不可解释之事,关于顾渊许多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举动,所有的这一切,她都明白了。 长乐像是不认识顾渊那般看着他,直看得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阴沉。 “你到底想要什么,荣华富贵还是权力?可这些你都有了。”她忽然向他问道,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的起伏,一双秋眸也浮起水光。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开始发颤:“还是你原本就觊觎的更多?你想要天下,想要谋取那个最高的位置?” 她竟然毫不掩饰的当着他的面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阵阵寒意自顾渊的身上散发出来,霎时间浸透了骨髓。 感觉到他朝着自己步步逼近,长乐本能的后退,然而很快,身后就没了退路,终于被他笼入了阴影之中。 随着他的进一步迫近,她第一次感觉到那沁人心脾的琴木香气如此令人畏惧。 下一刻,灼热的气悉喷撒在她的鬓边,而他的声音贴着耳际传来:“我想要你。” 第78章 临别 危险的气悉在彼此间弥漫开来,长乐的心立刻乱了节奏,双颊也变得滚烫。 然而这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跟本来不及反应,只是怔怔然的看着他。 那双眼眸幽深的不见底,丝毫也读不出里面的情绪,可直觉告诉她,此时的顾子皙恐是惹不得的。 下一刻,他忽然贴近,在她仍然怔愣的目光中覆上了她的唇。 只是轻柔的触碰却仿佛如触电一般。 长乐受了刺激,终于回过神来,却生出了满心的怨念。 方才分明同他说着正经事,他却蓄意戏弄,也实太过分了。 这样想着,当他再度靠近时,她便连忙转身欲逃。 此时她身后摆着一方桌案,后腰已然顶在了桌案的边缘。 如此狭小的空间,根本没有躲藏的余地。 她也不过稍微挣扎了一瞬,刚背过身去就被顾渊掐住柳腰擒了回来。 继而伴着裂帛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内突兀的响起,长乐整个人都不好了。 顾渊竟然将她的衣裙都给撕裂了。 衣襟自身前敞开来,长乐惊恐的用双手挡住,却阻拦不住后领被他扯下,露出玲珑的肩头和大片的背脊。 他指尖轻抚过大片肌肤,引得她一阵微颤,而后向下握住她的裙摆。 清凉的感觉自双腿间传来,当长乐觉察到危险的时候,裙摆已经被他拉起。 长乐震惊了,若非真真切切看清他的面容,若非对他的气悉再熟悉不过,她简直要以为身后的那个人是别人假扮的。 即便他偶尔也有对她霸道蛮横的时候,可从来都是适可而止的,即便内里再是汹涌起伏,也定然要维持住表面的道貌岸然。 正是因为深知这一点,在顾渊的面前,长乐才敢如此百般放肆。 “顾子皙你疯了吗!”她无法挣脱,只能提高声音怒喝。 心里还带着那么一丝期冀,浅冬和灼夏能在听见她的呼声后闯进来救她,可显然她太高估了她们。 屋内烛火摇曳,近前眼前的窗纱沾满了夜露。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够,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可中间隔着桌机,指尖始终未能够到。 “啊!”伴着一声尖叫,那只柔荑无力的垂落在桌机上,扫落了满桌的器物。 身后的手臂环至她的身前,而双手握住了那两团柔软。 他的吻落在她的后颈,仿佛虫蚁的啃噬,延伸至她的心里。 就这么忽然被填满了身子,长乐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拼命用双手撑住桌机,支撑着逐渐抽离了力气的身体。 即便是以这般毫无商量的方式,可他对她的疼惜却丝毫没有减少。 因为一波又一波浪潮般的冲击,长乐控制不住的撞向桌机。 他却用手臂将她护住,不至于让她的肌肤膈在桌缘上。 不过片刻间,连魂思也跟着抽离。 额上起了薄汗,顺着颠簸而又起伏的曲线滑落下来。 长乐想要抗议,可除了清银,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她便只能咬紧了唇,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那般屈辱的声音。 对于自己,长乐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 分明她的心里带着满满的怨恨,可在这件事情上,她对他却丝毫没有抵抗能力,无论是身子还是心。 从桌机到床榻,挣扎早已无用。 他将她翻转过来,紧紧的拥抱她。 那蛮横都化作了温柔的吻,落在了她的唇上,纠缠了彼此的呼吸。 如同第一次那般,长乐觉得自己就快要死掉。 灵魂和性命都轻而易举的交到了他的手里,任凭他处置。 可他却不肯给她个痛快,只是没完没了的持续,将她抛上了云端,沉入了海底,起起伏伏,除了他再没有什么可以依托。 到底持续了多久,长乐也不知道。 后来她已是浑身脱力,身子沉重的不像自己的,眼皮也抬不起来。 每每就要昏睡过去,却又被更加激烈的一击给撞醒。 这样下去,怕是要散架了吧。 怀着这样的想法,她再一次被他弄醒,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只觉得窗外似乎有鸟叫传来。 颠簸才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声音携着不稳的气悉自耳畔传来,说了什么她却听不清。 实在是太累了,她终于彻底的沉睡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已不知是何时。 耳边是顾渊一声声的轻唤,可惜她还困得紧,于是只不耐烦的“嗯”了一声,便欲再睡去。 这时细密的吻却落在了她的脸上身上,熟悉的悸动将她原本要继续下沉的思绪拉了回来。 昨夜的种种顿时在脑海中重新,她吓得连忙往他远处挪了挪,却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 顾渊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收紧双臂,胸膛贴着她的背脊哄道:“别动,只抱一会儿,我马上就要走了。” 长乐终于放下心来,可是又蓦地惊醒,挣扎的掀起眼皮,触上那双满含柔情的瞳眸。 他昨天说了的,今日一早就要出征。 长乐下意识的攥住他的衣摆,才发现他已然戎装加身,早已穿戴整齐。 她蹙紧了眉,想要阻止,奈何手脚都像灌了铅一般,只能如蚊呐般道:“你别……” 话还未说完便见他俯下身来,将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 这次只是浅唱则止,他微微撤开来,与她额首相抵:“等我,一定要等我……” 不知怎么的,分明说着关于许诺的话,他的眼神他的话语却都像是在诀别。 话音刚落就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 顾渊略侧过头去,听见门外铿锵有力的声音道:“恭请国公大人。” 顾渊没有答话,只是俯身与长乐又温存了片刻,而后撤开来,起身离了床榻。 这次却换作长乐不舍了,挣扎着欲起来却数次失败,于是只能拼命攥紧了他的手,可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离她而去。 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长乐不顾一切的推开房门冲到院子里,可惜顾渊已经离开。 浅冬和灼夏连忙迎了上来,却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身上碎裂的衣裙虽然已经在睡梦中被换过了,可是遍布的红痕却还是自衣襟间显露出来。 那两个丫头不约而同的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多看。 长乐已顾不上许多,勉强扶着墙支撑身子,同时道:“快!立刻给我更衣备马!” 在经历过那样的一夜后再行骑马,实在是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折磨。 长乐好不容易赶到了城门前,只可惜人潮虽还未散去,但顾渊和五皇子率领的大军却已经消失在了长安城的尽头。 她不甘心的骑着马追了许久,可到底没能追得上。 朝阳之中,她只能将马停住,在那通往远方而遗留的烟尘之中久久的凝望。 …… 由于争夺太子位的几位热门人选都离开了长安,长安城中难得平静了许多。 长乐一面担心着,一面密切的关注南方的事态发展。 没有了限制和监视之后,她的行动也自由了许多,可以肆无忌惮的游走于各权贵大臣之间。 前方战事焦灼,瑞王也面临着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危机,终于连修仙也顾不上了,日夜都在勤政殿里操劳。 一切都如计划那般顺利进行,唯独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顾渊竟然会参与平乱,让她夹在中间很是焦灼。 正在纠结之际,宫中忽然来了人。 掌管内务的公公带着浩荡荡的人马来到国公府,对长乐宣读圣上御旨:“今上龙体欠安,宣众臣内眷入宫侍疾。” 长乐诧然,皇上生病,竟让朝臣的家眷侍疾,哪有这等荒唐之事。 细想来却又明了,这龙体欠安真假难断,但各地陆续而起的反叛让今上感觉到慌恐必是真的。 朝中大臣们逃避的态度只怕已经触怒了他,所以才会想出这一招,避免长安陷入混乱。 长乐抬头看了看,瞧着这架势,只怕她想抗旨也是不成的。 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和那几位诸侯暗中通信,寻找最后攻取长安城的办法,只是迟迟没有结果,如今得以入宫,未必不是因祸得福。 这样想着,她便不再拖延,恭恭敬敬的跪地接旨,并道:“谢主隆恩。” 到了皇宫之后,早已有一众莺莺燕燕聚集,只不过都不是宫中妃嫔。 显然她们还未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机,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谈,为能够进宫而感到兴奋。 直到她们被带入深宫,并安排了住处,这些大臣的内眷们才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不满的情绪,纷纷开始嘀咕。 “还以为这宫里比外头好,怎的竟如此让人失望。” “这么多人挤在一间宫殿里,还不如奴家的府上。” “好歹奴家也算是个诰命,怎么竟如此相待?” …… 越来越多的抱怨声弥漫开来,有的内眷按奈不住,还去找内侍说理。 不出意料的,相请时的以礼相待,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一座座大门被从外面关上,那些原本趾高气昂的诰命夫人们终于现出了惊惶的神色。 就算能够熬过此劫,得罪了这些重臣内眷,对于当今的皇上来说也丝毫没有好处。 但从他毫无顾忌的这一点可以看出,眼下的他已然是强弩之末,只怕是打算不惜一切代价的做出最后的一搏。 得知这一点后,长乐总算放下心来,原本悬而未决的事情也忽然有了底,于是索性安心的在这里养精蓄锐。 第79章 私会 在宫中待了一段日子,长乐方得知皇上龙体欠安并非是个幌子。 或许是因为毫无节制的服用那些丹药,又或许是接连而起的叛乱之事造成了心力交瘁,自那日大军出征之后,皇上忽然就病倒了。 据说是他魂思尚且清醒时留下的旨意,将朝臣们的家眷都接进来,想必是担心自身病重,而诸位得力的皇子又都不在长安,恐万一撑不过去,还能以此作为要挟,维持一段时间。 到了这个时候,瑞王倒是考虑得长远,也不糊涂了。 起初的时候,长乐和一众大臣家眷都被关在临近的几座宫殿里,看管的十分严密,可时候长了,皇上的龙体似也稍有缓和,于是对这些家眷也就没有那么严苛,甚至在她们的抗议之下,允许她们到周围御花园中活动。 长乐不喜欢参与内眷们那些家长里短的议论,于是用过晚膳之后便借消食之名往园子里去,顺便探听消息。 今日运气倒是不错,才刚逛了不久,就等到了裴元的密信,是她早些时候安插在宫里的人送来的。 她取了信,自然就不忙着回去,索性往僻静处,趁四下无人时再看。 从那信中,她得知战局十分顺利,纵使大晋的军队已到,但情势仍是利于他们的,只等得长安城中做好接应的准备,便从各方据点杀过来,形成合围。 此乃其中一桩事。 信中还有另一桩要事仍在进行,那便是在推翻了瑞王的统治后,要寻找新皇登基。 经过多方商议,考虑到瑞王的几位皇子不是同他一样暴虐成性,就是像五皇子那般懦弱,且瑞王之子若继位,难免不会想着为父报仇而过河拆桥,所以最终将人选定为张贵妃的遗子。 张贵妃之子本是先皇嫡亲的骨肉,可因为张贵妃和飞虎将军的□□败露,先皇竟将怒意波及到孩子的身上,偏说那孩子不是他的,下了令处死。 当时执行此事的是顾渊,而长乐知道顾渊并没有真的杀死那个孩子,而是将他藏了起来。 如今张氏一族已经败落,若是这个孩子登上皇位,既不存在外戚弄权的危险,且朝中几位旧臣共同辅佐,又可相互制衡,直到那孩子亲政。 综合考虑诸般因素,这个孩子确实是最佳的人选,只是又有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他们面前,便是这个孩子的去向。 当时顾渊将这孩子送出宫去,只说是寄养在一户普通人家,可具体在哪里却无从知晓。 眼下顾渊不在,她也无从向他求证,只能旁敲侧击的从他较为亲信的下人们那里打听,然而那些人似也知道得不多,仅仅只提供了十分有限的线索。 裴元的人现在正根据这些线索,漫无目的的寻找,也甚是焦心。 长乐看着密信,不觉蹙紧了眉,正是陷入沉思之时,却被前方一座偏殿里传来的动静打断。 她立刻回过神来,迅疾的挪至旁边的树影下藏身。 抬头朝前方看去,才发现眼前的是一座沾满尘灰的破旧宫殿,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 这种地方,还会有谁来呢? 怀着这疑问,长乐心中隐约有种预感,只怕是有人在这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宫中类似的事情早已是见怪不怪,为了自保,最好还是别知道得好。 打定主意之后,她放轻了脚步,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可才刚准备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便传入了耳中。 “玉郎,你可知近日来,我日夜难安,皆是为了你我之事?”这带着浓浓幽怨和娇嗔的声音,不是当今最受盛宠的茹贵妃是谁? 长乐禁不住一哆嗦,脚下的步子也忘了卖出去。 茹贵妃的声音又传来:“我实在不明白你的用心,吾儿天生性子温吞,又因当年早产,故而身子也比别的皇子孱弱,如今让他上战场,我是如何也不能放心的。” 大殿里接着响起男人的叹息声,想必就是她方才唤着的玉郎。 长乐拼命在脑中搜寻,一时还未辨认出那男人是谁,只能继续听他道:“他这一点到是丝毫也不像我。” 这话什么意思? 长乐蓦地一惊,简直不敢往下深究。 茹贵妃却好似被男人的话触怒了,提高了声音道:“玉郎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怀疑妾身……” 男人连忙打断她的话:“我并非此意,只是一时心焦口不择言而已,你放心,他到底也是我的骨肉,我当然不会置他的安危于不顾,所以才让你去求顾渊。” “她不过是一个宦臣,善于邀宠罢了,到了战场上真的指望得上?”茹贵妃满含焦急与忧虑的叹道:“可恶的是妾身让女儿向突厥借兵,突厥可汗竟以曾立誓此生绝不犯大晋为由婉拒了,这翻脸未免也太快了些。” 男人道:“放心吧,很快就好了,很快……” 听着这两人的对话,长乐是不相信也不能了,只是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五皇子竟并非当今皇上亲生。 亏得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就是茹贵妃和五皇子,可真是冤孽啊。 正叹息着,长乐脑中忽现灵光,想辨认出这声音是甚是像当今右金吾卫大将军萧宁的,且又曾听人提起,他的表字叫子玉,也正好与玉郎对得上。 原来是他啊,长乐不禁恍然大悟,心道那萧宁总是一脸严肃正直,原来私下里竟是这般之人,果然人不可貌相。 长乐还想接着听他们说什么,忽觉一阵疾风掠过,竟自暗处传来一声低喝:“何人在此!” 也不知是方才听得过于用心,还是此人武功了得,她居然丝毫也未察觉有人靠近。 等到她转身欲逃时,已是为时已晚。 勉强与那人对了两遭,终是敌之不过,在他逼至近前时,长乐索性迎向那人目光。 这个人她认得,正是兵曹参军程晟,于是也再度印证了她的猜想,现在和茹贵妃在那座宫殿里的就是萧宁。 看清长乐的面容,那程晟的脸上也浮现出惊诧之色,原本擒着长乐的手也下意识的松了松。 见他这个态度,长乐心里就有底了。 她冷静下来,朝他绽出意味深长的一笑:“程参军这下属当得不易啊,听闻萧将军素来严厉,平日里对你们想必也没少苛责,关键时候竟还要你为他担这份儿担子,有些不仗义啊。” 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毫不避讳,也丝毫未见惊慌,程晟又明显滞了滞。 长乐便接着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我好好一个人平白无故的没了,顾大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彻查起来,你觉得我们的右吾卫将军大人是会想法子保你?还是会找个替罪羊,简单省事?” 到了这种时候,顾渊的名号在长安城里倒是十分好用的。 果不其然,程晟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见火候差不多了,长乐用两指捻着他抵在近前的利刃慢慢挪开,同时压低声音道:“程大人不如与我合作,趁乱扳倒了萧将军,你也可以取而代之。” “你休想……”听了她的大胆之言,程晟忽然愤怒起来,可才开口就被她拦住。 长乐将食指竖起在唇边,示意他小声些,并道:“忘了告诉你,方才我已经送了消息出去,想来我的人现在已经替我向你的家人带去问候,虽说你没有妻子,可老母亲还是有的,对吧?” 程晟的脸色立刻变了,紧抿着薄唇再未多言,而他漆黑的眸子里则瞬间充满了压抑的怨愤。 到底只是个武人,比起朝堂上那些个老狐狸,并没有什么心计。 长乐便又换了安慰的语调道:“你放心,他们不会……”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的大殿便传来的萧宁的声音。 “方才是什么动静?”他正朝着他们藏身的地方道,此时茹贵妃想是已经从别的路离开,眼下只他一人往这边来。 眼见着他朝这边靠近,长乐不禁有些慌了神。 她不安的看向程晟,一切都看他的选择,她唯有一赌。 若是萧宁再行上十步,只怕这树影就没法掩护她了。 长乐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准备拼死一搏时,感觉到一股力道将她往傍边一扯,睁开眼时发现程晟已将她藏到了树干后面,而他自己则自阴影中步出,往萧宁面前迎上去。 “属下将周遭都搜寻了一遍,并未见可疑之人,只是看见一只野猫从草丛里窜了出来,一眨眼儿又不见了。”听到程晟这样说着,长乐总算松了一口气,轻靠着树干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此刻,无论程晟是将她比作野猫还是别的什么,她都已然无暇计较。 长乐在那处待了许久,只等到萧宁和程晟都离开了,周遭再没有动静,才探头探脑的出来,而后加紧回现今所居的宫殿去。 经历此事虽说让她捏了一把汗,可夜里躺在床榻上思量一番,她又有了新的主意。 在见到程晟以前一直让她头疼的问题,眼下倒是因祸得福,让她看到了圆满解决的希望,只是还需要在程晟那里下些功夫。 次日天明她便立刻行动起来,一方面向宫外送去消息,一方面照着新酝酿的计划施行。 第80章 悲喜 后来的日子,长乐仍在暗中奔走于朝中重臣之间。 当今圣上拘禁了朝臣们的内眷,这倒是果真应了因祸得福的话,为长乐提供了便利。 她许诺他们,只要与她站在同一战线,便可保那些家眷安然无恙的离开皇宫。 正是因为这一点,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朝臣也终于下定决心投了诚。 如今支持长乐及其背后义军的朝臣已经逾半。 自那日撞破萧宁和茹贵妃的□□后,长乐更是利用这件事情多次与程晟交涉,而程晟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开始逐渐变得动摇。 从程晟对萧宁的态度转变上可看出,建立在惧怕权威的基础上的愚忠,终究是靠不住的。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上一段,却不曾想原本平稳的步伐被某一日忽然响起的丧钟打乱。 那钟声穿透了整个皇宫,在长安城乃至大晋的国土的上空飘荡。 毫无征兆的,原本身子已经有了起色的大晋天子居然就这么驾崩了。 瑞王薨逝的时候,仅有茹贵妃在身边,于是毫无疑问的,当内侍总管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五皇子继位的圣旨时,立刻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朝臣质疑圣旨的真实性,还有人要求服侍皇上的太医接受调查,以明确皇上的死因。 面对这一切,茹贵妃竟毫不避讳的指出朝臣的家眷们还在宫中接受她的照顾,请大家慎言。 闻得此话,再联想那晚萧宁说的“很快就好了”,长乐都忍不住怀疑,皇上是被茹贵妃还有萧将军合谋害死的。 正是不可开交之际,忽闻得一阵铿锵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整个大殿竟然都被全副武装的禁卫军给包围起来。 众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正是隶属于右金吾卫大将军萧宁手下的。 此时有人怒指萧宁:“你要造反吗?” 怎料那萧宁眉宇紧蹙,丝毫没有得意之色,反而于目光中透出疑色。 他踱至领着这些禁军前来的副将程晟的面前,正欲相问,却见程晟举刀下令:“吾等奉大晋例律,前来捉拿反贼萧宁!” 说罢不等萧宁做出反应,就已涌上来数名士兵将他捆了个结实拖下去。 待到茹贵妃花容失色的扑过去时,萧宁已经被带离了大殿。 长乐领着众朝臣的内眷们,在这时出现于大殿门口。 一时间,肃瑟的气氛缓和下来,陷入到久别团圆的欢喜氛围当中。 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个时候,又有手持战报的将士风尘仆仆的赶来。 读罢战报,众人方知,原来前方早已分出了胜负,三位皇子皆已被俘,正被义军押解着往长安来。 数年的卧薪尝胆,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半个月后,长乐与众朝臣一起到城外迎接大军。 风尘仆仆的裴元一见到长乐立刻神情激动的向她跪下:“末将幸不辱命,终于诛灭贼子,为先帝报仇。” 长乐连忙将他扶起,并道:“裴将军快快请起,你如今已是大晋的英雄,看着这些百姓脸上洋溢的欢笑,便可知道这一点。” 她说着,更是抬起手,将城门前聚集的人潮示于他面前。 正如长乐所说,或许正是因为受够了瑞王残暴不仁的统治,百姓们听说推翻瑞王的义军今日回朝,便都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城门前,用自酿的美酒和佳肴犒赏他们心里的英雄们。 裴元又自谦了几句,忽然想起什么,对长乐道:“长公主快看,末将把谁带来了?” 他说着,自身后紧随的队伍中牵出一个男孩儿来。 那小男孩垂着双髻,一双眼睛乌亮亮的,因为路途的颠簸,身上的衣衫虽蒙了尘,但掩不住他小小年纪就透出来的贵气,倒真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孩子。 长乐起初还有些不解,可看着这孩子依稀有些熟悉的眉眼,忽的就想明白过来。 她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你们找到张贵妃的孩子了?” 裴元将显得有些怯生生的孩子往长乐跟前轻推了推,同时应道:“这位就是先帝的皇子,起初是遍寻不得的,后来有一长安来的信使送来信,写着一个村落的所在,我们寻到那里,竟真的寻到了……” 虽说经历过上一辈的恩怨,可到底有着相同的血脉,一看到这个孩子,长乐就莫名的生出亲近之感。 “这眉眼果然像先帝,与张贵妃也有几分相似。”她说着,忍不住伸手将孩子抱了抱。 那孩子自小便被送出宫去,何曾见过这样的大阵仗,此时在她怀里竟瑟瑟发抖。 长乐心生怜惜,忙唤宫女来领他下去,嘱咐她们备些可口的点心和果子给他 孩子离开之后,裴元又继续向长乐汇报:“瑞王的三个孽子都被生擒,眼下正看押在城外,只等长公主吩咐处置。” 一切他都已安排妥当,毫无可挑剔之处,长乐满意的点点头,却对他道:“他们三人虽是瑞王之子,但未必都同流合污,务必查清楚按律处置,但也要小心他们背后可能残余的势力,毕竟他们也是皇族,未定罪之前,务必善待他们。” “是,未将这就去办!”裴元立刻干脆的应了,起身准备依照吩咐行事。 长乐这时将目光投向大军之中,似寻觅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唤住裴元:“裴将军且慢!” “请长公主吩咐。”裴元又连忙恭敬的端着礼道。 长乐朝他跟前踱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靠近道:“顾渊……如何了?” 顾渊和瑞王的三子一同被擒照理来说应当被当作俘虏关押在城外,可即便早已猜到这一点,如今没见着他,她的心里还是控制不住的有些空落落的。 怎料那裴元一拍脑门,竟似恍然般道:“瞧末将这记性,险些把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给忘了。” 他说着,侧过头对身边的随从低声吩咐了一句,接着对长乐道:“臣等知道,这几年长公主为了大晋的江山和子民忍辱负重,不惜委身于一个宦臣,且那个宦臣更是个心狠手辣的奸佞小人,不仅祸乱朝纲,还对长公主欺凌侮辱……” 听着裴元滔滔不绝的历数顾渊的罪状,长乐不禁有些无语,毕竟这些年,在类似的场合听到的从来都是对他的赞赏和称颂。 包括眼下正附和称是的那些朝臣们,看着此时他们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实在很难和当年对着顾渊满脸谄笑的面容联系起来。 见长乐眉尖微蹙,似有不耐之色,裴元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将更多的铺垫都省略了去,开门见山的说道:“幸得先帝在天之灵的庇佑,臣等终于为长公主报了仇,将此逆臣贼子烧杀于营地之中……” “你说什么!”长乐忽然打断裴元的话,一脸震惊的扑到他面前。 看她这表情,裴元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只当她是大仇忽然得报的意外,便接着说道:“在围捕五皇子的时候,本是欲将他一起生擒的,所以放了火逼他们从营中出来,怎料忽的变了风向,那火愈烧愈大,逃出来的只有五皇子,等火灭了我们进去寻的时候,尸骨都已经烧焦了,只勉强扒下这件铠甲,带回来请长公主辨认。” 这时候,方才从他那里领了命的随从已经回来,双手中果然多了一件被烧得几乎面目全非的战甲,然而仍能依稀辨认出些许熟悉的标志。 长乐颤抖着接过那件战甲,缓缓收紧双臂,将它抱进怀里。 那铠甲上除了血腥和焦糊的气味,仿佛还带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琴木香气。 仿佛洪流忽然泛滥,长乐此时就像是被什么席卷了。 再也顾不得维持住应有的冷静,她控制不住的红了双眼,身子如同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气,忽的跌坐在地。 见她突然像失了魂一般,裴元等人也吓了一大跳,急得连连唤着长公主。 “子……皙……”长乐却只是抱着那战甲坐在地上,表情怔然的喃喃低语。 周遭忽然混乱起来,也不知是远处欢庆的人潮,还是近处那些人不安的声音。 只是忽然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她看到有火焰渐渐燃起,而后蔓延肆虐,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烈火中央远远凝望着她。 长乐下意识的抬起手,像是向他求助,又像是极力的挽留。 下一刻,周遭却陷入一片漆黑,火海和顾渊都消失不见。 伴着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和抽气声,长乐眼睛一闭,彻底的晕了过去。 …… 数日后,新皇登基。 天子在登基大典上宣布恢复长乐长公主的封号,仍赐居无极宫。 长乐却在事后向天子请辞,希望离开长安。 天子当她怀念封地,于是将原本的封地也一并赐还给她,以便她在长安待腻了便可回去。 怎料长乐才刚谢了恩,立刻就收拾好简单的行装辞行,离开长安往封地去。 第81章 眷侣 夕阳遍布天际,将腥红之色弥漫开来。 边关之地的傍晚没有长安城里华灯初上的繁华,倒是多了几许苍茫。 庭院里的海棠开得娇艳,只可惜花下的软榻上空空如也,徒留满院的美景无人赏看。 灼夏捧着羹汤,加紧步子行至屋前,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窗上的灯影灭了。 浅冬正掀了锦帘出来,蹙着眉与她相视。 灼夏将羹汤抬高些,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浅冬愁云满面的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这下连一贯开朗的灼夏也跟着染上了愁色,一面退开来,一面兀自喃喃:“都过去这些日子的,怎的还是如此啊……” 她们两人离开后,整座庭院彻底陷入了寂静。 夕阳散去最后一缕余晖,夜色愈渐朦胧。 月光下,海棠花瓣随风散落,窸窸窣窣的,仿佛下了一场花雨,又似精灵仙子旋身而舞。 银色的华光流过窗棂,笼罩在床榻上。 绸缎般的青丝散开,像是水墨氤氲在宣纸上,又像是倾泻的瀑布。 那掩着被衾的人却并没有入睡,在幽暗中睁着一双水眸发呆,怀中紧紧抱着一件残破不全的战甲。 在浅冬和灼夏看来,她这段日子除了还喘着气,其他也就和死了的人没什么区别了吧? 悲伤吗?那或许是悲伤也无法形容的情绪。 这短短的一生中,她已经历过太多的打击,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挺过来了,可唯独这一次,她终于挨不过去了。 即便在顾渊南下平乱的时候,她也有过些许的担心,可直到裴元将这战甲示于她面前,她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是子皙啊! 身为大晋朝第一的佞臣,即便朝堂中权力,即便皇位易主,国号都改了数遭,可始终屹立不倒的只有他啊。 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不久以前分明还好好的一个人,临行前甚至还拥着她嘱咐一定要等他回来,怎么就一去而不复返了呢? 长乐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也过不了这到坎。 从长安到封地,这些日子她都是在浑浑噩噩当中度过的。 闭上眼睛在睁开,就已不清楚是梦还是醒。 她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发凉,只有终日的抱着这件战甲方才觉得好些,好似可以从那上面汲取残留的他的体温。 如此也不知过去多久,长乐又将双臂收紧些,终于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一陷入沉睡就被梦魇纠缠着。 满眼都是腥红的火光,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顾渊站在火光的中央,用尽了力气也救不了他。 反复折磨着她的绝望感幸被一连串细微的声响打断。 她分明从梦中惊醒,却又恍然仍陷在梦里。 月光之中有人推开门向她靠近,朦胧的身影逐渐在黑暗中变得清晰。 她却不忍彻底的清醒,因为即便只是一个含糊不清的影,对于思念已久的人来说也已经足够。 是梦吗?还是隐藏在心底的那点儿不甘在作祟。 这些天除了身陷火海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出现在面前,无论是幻象也好,是梦也好。 当那个身影驻足在床榻边,她却终于忍不住了。 撑着身子坐起来,怀里还紧紧的抱着那件甲衣,不敢说话,只能怔怔然望着他。 “怎的消瘦成这样?”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令人怀念的声音充满了怜惜。 只是一瞬,心上最柔软的那一处似被触动,泪水控制不住的决堤而出。 长乐捂嘴哭得伤心,却拼命忍住不敢出声,唯恐惊散了梦境。 下一刻,那幻象却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她则整个人怔住,直到他不断的于耳畔安慰的低语,直到他捧起她的脸,用进一步的缠绵掠起了她的呼吸,她才终于想起那根本不敢奢望的可能。 月转朱阁,花落无声。 分别许久之后,当再度用最亲密的方式切身感觉到他的存在之后,长乐才终于从这场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这下她放开了甲衣,转而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将乌发撒满了他雪白的衣袂,仿佛是要宣告着一切为她所有的归属。 “我想了许久,也只想到这个法子能够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永远和你在一起,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顾渊将薄唇轻贴于她的额际低语,声音化去清冷,满载浓浓的不舍与自责。 “为什么不告诉我,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啊。”她嘴里说着怨怼的话,双手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顾渊低头,又吻了吻她的眉眼,叹息道:“无论是哪一方都不好惹,唯有断个干净,才能重新开始。” 长乐由着他温存,却蹙眉道:“你就不怕我随你殉情?” 他的眸色明显沉了沉,拥着她的双臂下意识收紧,停顿片刻后道:“乐儿答应过我,所以一定会守承诺。” 这时她又想起临别时他说的话,方知蕴涵深意,却不禁失笑,还真是委婉呢。 片刻后,长乐似想起什么,仰头凝视他道:“瑞王捉拿叛党之时,是你给裴元通风报信的对不对?张贵妃之子的所在也是你让人传信的对不对?原来你早已有谋划?” 面对她揣测与接连发问,顾渊却丝毫也没有惊诧,只是唇边浮着浅笑的凝视她算是默认。 长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总以为可以用权力或是别的占有你,如今才知,原来我只是一步一步落进了你的网里。” 对于此话,顾渊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只是蓦地一翻身又十指相扣的把她压在了床榻上。 即便久别重逢的喜悦也让她贪图着更多的缠绵,可是刚刚骤雨初歇,她已有些受不住,于是半哀求半撒娇道:“再这么下去天就要亮了。” 然而这些时日的分别已经让顾渊疯狂,他不由分说的压了下来,气息不稳的伏在她耳边道:“时候还早,我自有分寸,不会耽搁上路的。” 接下来,长乐的抗议和哀求就都融化在了一片隐忍的轻银中,流淌进了无边的夜幕里。 很快,长公主在封地消失的消息就传到了长安。 那时候裴元正与众朝臣一起在御书房商讨政务。 新登基的天子毕竟还是个孩子,坐在龙椅上一双脚都悬在半空,专心致志的听朝臣们讨论得激烈。 他们每讨论出一个结果都会象征性的询问天子的看法,而天子也只是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朕无异议。” 正是一片君臣祥和的情形,内务总管带着信使焦急来报:“长公主不见了!” 御书房里顿时就乱了起来,裴元和几位与长乐亲近的朝臣更是跪下来向年幼的天子请求:“请皇上立刻派人去寻找长公主的下落。” 怎料一直没有什么想法的天子这一次竟没有说同样的话,而是在顿了许久之后道:“诸位当中有不少都是皇姑母的知己好友,自当比朕更了解皇姑母,可是到了如今,连朕都懂了皇姑母的心意,你们怎的反而不懂了呢?” 天子的话音落下,御书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裴元以及一干朝中重臣都陷入沉吟和惊诧,为了他们不曾了解的心意,也为了这位新登基的幼帝。 而此时的江南,正是春花烂漫之时。 长乐褪去繁复华服,仅着一身普通的素色襦裙,笑意嫣然的站在顾渊的身侧。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最终停在一户人家的门前。 顾渊看着陌生的宅府,侧头看向长乐:“这是……” 他的目光一触上她就变得满含柔情,看得长乐不由的绯红了脸,也不回答,只是上前一步叩了叩门上的铜环。 不一会儿有小厮来开门,问她们是何方来客。 长乐道:“有劳这位小哥通传,我们从长安来,是你家夫人的旧友。” 那小厮一听连忙恭敬的稽首,一面引了他们进去,一面让人进去请夫人。 顾渊虽听长乐提到过江南是她母妃的故乡,可从不知她在江南还有朋友。 两人方随那小厮行至幽静的庭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便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 顾渊不由得顿住脚步,却是彻底的怔住了。 眼前这个正试图向长乐行礼,却又被她扶住的人竟是多年以前原本已经葬身火海的林姬。 和长乐打过招呼之后,林姬又来向顾渊行礼。 她只是略欠了欠身,看着他的目光早已没了多年前的炙烈,倒是多了释然的平静。 见他淡漠之下携着诧然,林姬猜到了他的疑问,引了他们至厅堂里上座后,便解释道:“那时我本是一心求死,幸得长公主相救,又替我谋划演出那样一场戏,使我得以离开皇宫。” “后来,我辗转来到江南,嫁给如今的夫君,虽说他只是一介商贾,可待我极好,我自小便没了父母,流落烟花之地,从未想过能够有个自己的家。” 她说着,不时下意识的用手轻抚着隆起的小腹,低头间目光里都是将为人母的柔情与幸福:“现在的我觉得很幸福。” 故人相见,似有叙说不尽的话。 林姬与他们二人聊了半日方才作罢,又对他们道:“我已为二位备好了车马,只是碍于这身子不便,不能陪你们游赏,还望见谅。二位也务必多留几日,虽不能报当年重生之恩情,但求聊表心意。” 长乐却微笑道:“我们也只是来看看你,不敢多叨扰,过去之事更不必记挂,我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听到她这样说,林姬顿了顿,方才浮起笑意,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数日,长乐便与顾渊一起游历江南美景。 在那白堤垂柳的微阳下,她倚靠在他的怀里,由衷的叹道:“原来这就是江南风光,儿时总听母妃提起,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前来。” “谢谢你,肯陪我来……”她说着,仰起头凝视他的侧颜。 那幽潭般的眼眸里浮起柔和的涟漪。 他凝视着她,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双臂,将薄唇贴于她耳畔道:“为何你对林姬说是为了你自己?” 想不到他竟还在这件事上留了心,长乐不由得弯起嘴角,笑意嫣然道:“那时看到她对你的心,我就想到了自己,又如何能忍心不给她一个善果。” 顾渊被她这看似轻松的话微怔住,忽的敛起来薄唇边的浅笑,当长乐以为他恼了的时候,却忽然低下头,毫无征兆的吻上了她的唇。 …… 多年以后,大晋天子终于得以亲政。 而亲政之后,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南下微服出巡,体察民间的疾苦。 抵达江南之地时,他偶然遇到一位行侠仗义的少女,于是见之不忘,命人四处寻找。 那少女却如凭空消失了一般,竟不是江南城中任何一户人家的闺秀。 正是毫无头绪之际,方才从当地的百姓口中得知,那是位年纪轻轻便隐居的奇女子,也不知从哪里来,只是偶尔会泛着小舟在湖上游荡,遇到些不平之事便会拔剑相助。 天子便带着人每日到湖畔等候,多日之后,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果然见一叶扁舟载着那少女自远方的云雾中而来。 “怎么又是你?”这是少女再次见到天子的第一句话。 天子却道:“为何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说出口才发现这话与人搭讪很是显得拙劣。 少女果然笑得娇艳如花,但并不是嘲笑他,反而噙着笑意道:“因为我们两个的眉眼有些相似,你难道没有发现吗,我的陛下?” 少女虽说着这样的话,却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娇羞,反而浑身都透着股潇洒之意,倒真是与那些闺秀不同。 然而她的话叫那少年天子蓦地一怔。 分明已经百般隐藏身份,她又是如何得知他就是天子的? 他于是问少女道:“不知这位姑娘是何方人士,父母又是何人?” 少女只是落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容,欢快道:“我自小随爹娘游历山水之间,并不知故土为何,至于我的爹娘,他们都只是无名之辈,不足陛下挂齿。” 说完此话,那少女便调转船头往远处去了。 待到天子回过神来,那湖面上早已没了她的踪影,只隐约自远方传来她哼唱的歌谣:“月影流光兮,碧波清。一叶扁舟兮,蒹葭行。烟雨楼台丝竹起,远山如黛弄纤云。回首伊人兮,不见卿……” 第82章 番外 “远光逐山色,天高和晚晴……” 目光所及,天地辽阔。 乐文移动网 临湖而坐的长乐亦有所感,于是随手落下一行字。 原本搬了桌椅来此是想画山水的,可看着眼前新落成的那副图上,抚琴男子栩栩如生的眉眼,她的目光也禁不住变得柔软,不觉微弯了嘴角,无奈摇了摇头。 果然,这才半日未见,胸口的地方,就因布满思念而阵阵酸胀。 离开长安,在游历了江南之后,她和顾渊最终落脚在一处远离尘嚣的湖光山色间,过着隐居的生活。 只是,自从他回来之后,她始终恍若身在梦中,一日之内总要反复确认才敢相信。 而变得更加敏感的她也发现顾渊有些奇怪…… 正沉浸在这小小的心事当中,伴着一阵由远而近的水声,那治疗她胸口酸胀的良药就回来了。 长乐立刻起身迎上前去。 看着满满一舟船的东西,她一边握住他向自己伸来的手,一边弯着嘴角笑道:“这些东西可远远超过了带出去的那些金银。” 顾渊正上了岸来,顺势将她的纤腰揽入臂弯,柔声应道:“今日一时兴起,便抚了一曲。” “啧啧啧,我家子皙果然在哪里都长袖善舞。”她还如过去一般同他说话,只是语调之中少了讽刺与戏弄,倒多了几分自豪。 虽说离开长安的时候,带了许多金银出来,可这里不比繁华之地,至少要到镇子里才能换得日常所需之物。 顾渊便隔几日乘着舟船出去,偶尔也带了琴出去,回来时带的东西就明显多了许多,后来即便不带琴出去,带回来的东西也多半超过那些金银的价值。 嘴上虽说着那些话,可长乐心里明白,过去在长安城,他虽为臣子,可毕竟位至公候,少不得有人伺候,如今到了这里,不仅没了服侍的人,还要为了生计出去奔走,还要照顾她。 这么一想,又瞧见他出去时一尘不染的袍角处添了尘灰,甚是心疼,于是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奈何她要帮忙,他偏不允她动手,她便只得作罢,陪在一旁看他进进出出的收拾了那些东西,时不时的问候几句,再用香巾替他拭额上的薄汗。 对此,他倒是受用得很。 好歹收拾妥帖,两人便携了手回屋子里。 长乐知道他一贯喜洁,于是算着时间先烧了热水,此时水刚沸,正好可以沐浴。 她殷勤的引了他往净室去,怎知到了门口他却驻足,委婉道:“我自己来,不劳乐儿了。” 语调虽然温柔,透着的拒绝之意却断然。 长乐只得停下脚步,目送他入了净室,才一步三回头的转身。 这便是他回来之后异常的地方。 无论是更衣还是沐浴,他似乎总刻意的回避着她,甚至在最亲密的时候,也总是早早灭了灯烛。 长乐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他真的有什么隐瞒,可一日一日过去,到底觉得心下难安。 在净室门口徘徊了片刻,她目光无意间掠过搁在床榻边的一套素色衣衫上,瞬时双眸一亮,有了主意。 那是顾渊的寝衣,方才走得急,忘了带进净室里。 长乐忙将衣衫捧起,轻手轻脚的来到正弥漫水汽的那间屋。 绕过勾勒着模糊身影的屏风,可见顾渊正眼帘半垂的倚在浴桶里。 缎子一样的青丝散落下来,被水泽贴在温玉般的肌肤上,而后如墨一般氤氲在水里。 同样水墨画似的面容,分明近在眼前,却让人禁不住心生疑惑。 这般模样,倒不像是个在沐浴的凡人,倒像是个在云雾里修行的谪仙。 顾渊已然觉察到有人靠近,蓦地掀起眼帘,眸子里充满了防备:“乐儿,你……” 自他这一瞬的情绪中,长乐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疑虑,脸上却维持无辜表情:“寝衣忘拿了,我给你送来。” “放在那儿就好,别过来沾了水汽。”他表面仍平静。 她将寝衣放下,却并未如他所言,反而往浴桶跟前去。 “还是让我替你擦背吧。”长乐边说边挽起袖子。 顾渊平静的眸子里浮现出罕见的一丝慌乱:“别过来!” 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长乐是铁了心一探究竟的。 见浴桶里的人下意识的往水里缩,同时将背脊贴紧了桶壁,一脸不屈的表情,她心下竟莫名生出些不忍与怜惜,于是半安慰半嗔道:“如何弄得跟恶霸欺负小媳妇儿似的?” 话虽这么说,可脚下的步子并没有停。 眼见着就要到跟前,却听“哗啦”一阵,长乐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却还是被迎面溅过来的水花儿淋成了落汤鸡。 待她急急抹净了糊在眼睛上的水,顾渊早已不知何时抓了一旁衣衫披上,毫无破绽的立在她的面前。 片刻之后,寝屋里,长乐一脸委屈的坐在床榻上。 “若是着凉可如何是好?”顾渊的目光全在她身上,双手捧着巾子,一点儿点儿,轻轻的揉着她的发,语调里尽是宠溺与疼惜。 刚沐浴过的他身上散发着暖意,和着惯有的琴木香气,令人神迷。 她索性朝前倾了身子,顺势偎进他怀里。 顾渊忙抬起双臂将她笼住,温润的掌还在摩挲着她鬓边发丝。 怀里的人儿又抬起头,用一双脉脉水眸凝视他,正看得人心悸之时,她竟猝不及防的仰起头,吻住他的薄唇。 于是方才还百般柔情似水的顾渊,竟整个人一滞。 自二人结为夫妇以来,他虽对她极尽疼惜,亲近之时也尽量顾虑着她的承受能力,可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在万般隐忍后食髓知味,难免偶尔失控。 许是这缘故,过往百般黏着他的长乐,如今在某些事上却反而有些惧怕,总要他连哄带诱的方能得偿所愿。 眼下见她难得的主动投怀送抱,顾渊惊诧之余亦是十分欢喜。 他收紧双臂,感受那薄薄裙衫之下,柔软得仿佛可任由他揉搓的温香暖玉。 交缠的呼吸逐渐深入,像是陷入了初涨的春潮,一点点融化其中。 不知过去多久,长乐觉得自己就快要溺毙在他的怀里时,方才得了片刻的喘息。 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长乐眨了眨迷离的双眼,竟又主动送上海棠花瓣似的唇。 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触碰他的唇瓣,而是转瞬即逝的,如同蜻蜓点水一样轻啄他的嘴角、下颌、脖颈…… 沿着那微微起伏的弧度一路向下,瞬时乱了他心口的节奏。 原本沉如深潭的眸子腾地起了两丛火,连他轻握她纤腰的手都带了微颤。 顾渊守住那彻底沦陷前的最后一丝理智,抬手欲熄灭旁边的灯烛,怎料摸了半天却是空空如也,才知灯烛已不知何时被她移到了远处的桌机上。 他欲起身,又被她不依不饶的阻止。 一双柔荑悄悄然往他的衣襟里探去,却被他适时阻止。 他将那双无辜的眸子望进眼里,声音微哑道:“待我先把灯灭了。” 怎料她听了此话竟是彻底拿出个无赖模样,索性用力一扑,把他扑到在床榻上,整个人跨坐到他身上压住,而后开始迫不及待的拉扯他的衣衫。 面对此情此景,一向淡定的顾渊有些慌了,连忙反抗挣扎。 长乐手上忙碌着,同时不耐烦道:“哎呀,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可害羞的!” 眼见着大片如玉的肌肤就要呈现在眼前,长乐已经红了眼,凭借自己的位置优势,拼尽力气把他的双手拉开了扣在身子两侧。 “这次一定要弄清楚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她于心中暗忖,正欲继续一探究竟,却听见顾渊发出一声难耐的痛呼,同时脸上也露出痛苦表情。 瞧着样子也不似装的,长乐要询问,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 似乎是刚才急着扯开他的衣衫来看,一时用力过猛,这才…… 这下着实尴尬了。 长乐灰溜溜的从她身上下来,跪坐在一旁,双颊绯红的小声问他:“你……没事儿吧……” “无妨。”顾渊强装镇定的答着,缓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移步至桌机前。 见他取下灯罩,似欲将烛火熄灭,仍在床榻上的长乐把心一横,继而如同一只蛰伏的小兽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去,一把扯落了他在刚才纠缠中就已不大牢靠的寝衣。 在灯烛熄灭前的一瞬间,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秘密,却也整个人如雕塑一般怔在了原地。 周围很快陷入一片黑暗,可方才的一幕却像是刻在了她的眼前一般,挥之不去。 过往在亲密之时,她亦有所察觉他身上那些隆起的伤口,只当是在征战之中留下的刀剑伤,可如今眼见了方才知道,那原本比美玉还要温润的肌肤上,竟覆盖着一大片被火烧伤后的狰狞疤痕,一直从后胸蔓延到腰际。 那时只是听说他是失踪于火海,后来见他归来,便只当那是脱身的借口,竟不曾想是真假参半。 此时的她无法揣测烈焰灼烧肌肤时的剧痛,只是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 眼泪像豆子一样掉在地上,而她颤抖着指尖,于漆黑中触碰那疤痕。 感觉到她的碰触,顾渊下意识的躲避。 她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吓着你了。”他似乎很是失落:“那些疤很丑,乐儿不喜欢的……” “我喜欢。”长乐斩钉截铁的打断他的话,却掩藏不住声音里的哽咽:“只要是子皙,怎样我都喜欢。” 这样说着,她又似要证明一般,自身后将他轻轻拥住,而后低头,将朱唇印在了那狰狞的疤痕上。 她近乎膜拜的,无比虔诚的落下一个又一个稳,挟裹着泪水的潮湿,从他的后胸,直至腰际。 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崩塌。 顾渊猛地挣开,却在下一瞬转过身来。 在长乐丝毫没有反应过来的间隙,他将她整个人抱离了地面,而后大步踱至床榻边,彼此纠缠着,一起陷入那片柔软之中。 身子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被填满,长乐难耐的仰起头,却又将更多他渴望的东西呈到了他的面前。 今日的顾渊当真是又凶又急,简直要将她拆骨入腹一般,哪里还有半点儿平日里淡漠自持的模样。 在剧烈的颠簸之中,她的魂丝已彻底被他掠夺,丝毫没有招架之力,由起初隐忍的吟哦,逐渐变为带着哭腔的求饶,可他还是没完没了的索取。 到最后,她的眼前仿佛有万花飞过。 …… 是梨花,大片大片的梨花,被风一吹,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 她变回了小小的一只,恍惚是母妃还在的年岁。 眼前的庭院清幽,宅府很是气派,却并非是她熟悉的皇宫。 确切的说,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她似乎是走丢了,彻底迷失在这个庭院的深处。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没有心思欣赏美景,只是揉着双眼啜泣:“母妃,我要母妃……” 就在万般孤立无援之时,她听到一个十分好听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你是何人?” 面前的少年一身白衣,仿佛和身后满树的梨花融为一体。 那场景好看极了,少年跟神仙一样,只是莫名眼熟。 她像是看到了救星,不由分说上前攥住了他的袖角。 “这庭院真讨厌,把我困在这里,如何也出不去。”她说着又伤心起来,泪水啪嗒啪嗒的都落在了他雪白的袖子上。 “你……先别哭……”他眉间轻蹙,似乎不满她的涕泪沾了他纤尘不染的白衣,可到底还是没有将她甩开。 安慰了半天也无果,小姑娘哭得愈发伤心。 然后随着一声带着余韵的琴音划破天际,那哭声却顿住。 长乐才发现少年的身畔有一石机,上面摆着一把七弦琴,于是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在宫里也常听乐师的演奏,可从来没有哪个乐师能像他那样奏出刚才的乐声。 只是寥寥数声,仿佛冰封初融的溪水,仿佛树梢上渐次冒出的嫩芽,仿佛自北方归来的燕儿啄着新泥…… 包涵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像是让她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见长乐怔住,也忘了哭泣,少年柔声劝道:“你得放开我,才能接着往下弹。” 长乐才意识到他的一只袖子还被自己攥着,严重影响了发挥。 她于是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顾不上再去管迷路的事,索性撑着下巴认真听他弹琴。 也不知弹了多久,她听得高兴,想赏赐给他些什么东西,可低头一看身上都是女孩儿家的东西,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瞧得眼前的梨花,便有了主意,于是折了一支梨花来递给他。 她原想问他姓名,可是这府上的乐师,好回去禀明父皇召他入宫,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母妃就在一大群婢女的簇拥下寻了过来。 后来的事情就很模糊了,只是那白衣的少年快要融入一树梨花的样子令人印象深刻。 …… 直到窗外投射的微阳炫了目,长乐才意识到方才是一场梦。 “醒了。”这一端的现实里,有人柔情似水的迎接,倒是令人受用,可身子一动,牵扯出许多酸痛,想起昨夜受的罪,便又生出无限怨怼。 她不满的哼了哼,仰起头正迎上他无比温柔的一吻,微掀睫羽,才发现他正半倚在床头看书。 仔细一瞧,还是本琴谱。 “方才听你呓语,可是做梦了?”他柔声与她搭话。 “恩。”她心不在焉应着,欲够了那琴谱来翻看,目光触上他的侧颜,忽然明白过来梦里的少年为何眼熟,于是痴痴的笑道:“我好像梦见了你小时候的样子,还梦见了好多梨……” “诶,这书里怎么有梨花?”说到一半的话却被自书册里掉落下来的一支梨花打断,看样子是有年头的东西,却还是保留着当初的那一抹雪香。 长乐欲看个真切,却被顾渊先一步拾了塞回书册里,而后关了琴谱,将她整个人捞进怀里,继而起身。 突然离了床榻,她下意识的用手脚将他环住,又羞于自己未桌忖缕。 慌乱之际才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已穿上了寝衣,方才松了一口气。 他在窗台边坐下,顺势将她放在腿上。 似乎怕她着凉,他还特意取了外袍将她整个拢住。 袍子上都是他的味道,倒是让长乐十分喜欢。 “可还疼。”她刚要问他这是作甚,却被他先一步发问,同时觉到他温暖的掌心正贴在她纤腰酸疼处轻柔,于是满脸羞赧的点了点头。 “是我不好。”他陷入自责,手上愈发放柔了动作,甚是有效的缓解了不适。 长乐正受用,忽听得一阵细碎的响动。 他拉开旁边矮机的抽屉,取出一只瓷瓶,指尖抠出些许像胭脂一样透明的东西,隐约萦绕一缕幽香。 “这是什么?”长乐好奇道。 顾渊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语调依旧温柔道:“这个叫玫傀膏,据说是西域传来的,只有杏花坊才有,用了能让你好过些。” 别的长乐没听懂,可杏花坊她还是知道的,是这附近的镇子上唯一的秦楼楚馆。 她便立刻吊起眼角:“你居然去杏花坊!” 顾渊无辜道:“乐儿放心,我只是去弹琴,为了换这个。” 说到此处,他那沾了玫傀膏的手已探入衣裙之中,而下一刻,长乐便仰起头难耐的轻银,再想多问一句也是不能。 “顾……子皙……你这……混…………”话到最后也化作了在顾渊听来最美妙的乐声,而后歆享入腹。 …… 数年之后,顾渊也偶尔到镇上去,只是身边常跟着个小丫头,眉眼与他有十分相像。 那个丫头喜欢看戏,总要在戏台前驻足,久而久之竟积累了一丛同看戏的小伙伴儿。 这日又有新戏上演,小伙伴儿知道她要来,便早早为她留了位置。 小丫头来了,见那些台子上的人扮相新奇,便问旁边的伙伴儿:“这演得是什么故事?” 小伙伴儿不比她难得出来一趟的,自然早看过,于是略鄙夷的应道:“这还看不出来?不就是恶霸欺负小媳妇儿的戏呗。” 听罢解释,小丫头细细将那戏看来,看到那可怜兮兮的旦角被恶霸欺凌时,若有所思的叹道:“我明白了,这戏演得和我爹娘一样。” “啊?”小伙伴儿对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关切道:“那你娘岂不是很可怜?” 小丫头却一脸愕然:“你弄错了,我娘不可怜,我娘是恶霸,我爹才是小媳妇儿。” “啊?!!”这下换作她的小伙伴儿一脸愕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