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灵犀(1) 早春时节,人们还沉浸在严冬的酷寒与萧瑟中没回过神来,向来宁静祥和的宜城却因为一条惊天的消息炸开了锅:城东大户张家的独女灵犀,要和她的未婚夫,刚刚战死在疆场上的李奕举行婚礼。 说起来,这对情侣可谓是宜城的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璧人。张家是出了名的富户,祖上凭借一条竹筏做水上生意,如今已经拥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货船船队;李家虽没有丰厚的家财,但相传是宫廷政变中流落民间的一支皇室血脉,族中子孙不乏饱学多思之士,在宜城也颇有威望。张李两家世代交好,李奕与灵犀打小相识,自然而然地从两小无猜过渡到了竹马青梅,垂髫之年就结了亲事,只待两人成年后结为秦晋。岂料西南战事突,十六岁的李奕怀着一腔激情壮志奔赴疆场,灵犀望眼欲穿地等了三年,只等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 死者已矣,固然有很多人为李奕的早夭扼腕叹息,更多人却把目光转到了灵犀身上。这也难怪,灵犀正值二九芳龄,容貌出众尚且不说,单论张家显赫的家世,足以让方圆百里的适龄男子趋之若鹜。然而往来不绝的媒婆踏破了张家的门槛,一概被灵犀拒之闺门外。转眼已过了一个春秋,正在大家还在猜度哪家公子能取得灵犀芳心时,却传出了她要嫁给一个死人的消息。 流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大街小巷。有人肃然起敬,有人惋惜痛心,也有的人幸灾乐祸,但是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灵犀一定是疯了,才会放弃繁花似锦的人生,将大好的青春埋葬在无穷无尽的孤寡生涯里。 在外界沸沸扬扬的议论声中,婚礼有条不紊地筹备着。清明节这天,宜城最心诚的孝子、最贞洁的寡妇都忍不住出了门,男女老少挤满了宜城的主干道,伸长了脖子见证这场特别的婚礼。在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中,挑着白幡、身穿白衣的送亲队伍默默走过鸦雀无声的街道,其间却间杂着一顶猩红的喜轿,显得格外刺眼。队伍来到城南李家的大宅前,正当喜娘想要上前搀扶新娘时,喜轿的轿帘却自己掀开了。当人们看到灵犀的刹那,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灵犀身穿一袭大红喜服,衣襟上面绣金的龙凤展翅欲飞,流苏上缀着的明珠熠熠闪光,愈衬托出她绝美的姿容与华贵的气质。然而她头上顶着的却是一顶惨白的孝帽,怀中抱着的,是李奕黑得刺眼的牌位。这种古怪的搭配,如果换作别人,恐怕只会让人恐惧厌恶,但在灵犀身上,反而现出一种奇异的、别致的、令人莫名心惊的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她紧紧抱着怀中的牌位,带着一副高傲、凄绝,同时又夹杂着些许幸福的神情,高昂着头踏进了李家的门槛。 这场惊世骇俗的婚礼所造成的震撼还未散去,一个新的爆炸性消息再次传遍了宜城的大街小巷:寡居不到两年的灵犀怀孕了。对于保守的宜城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丑闻,原先对灵犀欣赏崇拜的人反过来对她破口大骂,甚至有人主张将她沉塘淹死。在舆论的压力下,灵犀从李家搬出,回到城北一座已经废弃的张家老宅里,靠父母的接济度日。 无论亲友如何威逼劝诱,灵犀都不肯说出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人们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很快转移到了她渐渐隆起的肚子上,希望从新生儿的相貌中找出那个神秘的男人。然而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灵犀的肚子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临盆的迹象。人们由猜疑到惊讶再到恐惧,又一个流言在城里传开:灵犀的情夫根本不是人,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一个妖怪。 李家的败亡和张家船队在一夕之间化为灰烬,侧面上印证了人们的日益旺盛的猜忌。灵犀在人们心中很快变成了邪恶的化身,人们开始将城中出现的种种天灾**都怪罪于她的不洁。有人传言曾在黑夜里听到张家老宅里传来鬼魂的歌唱,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见过一个狰狞的妖魔从老宅大门中走出。但是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指责这个女人,他们相信哪怕是和她眼神的接触都会带来灾难,从她门前走过,都会招致无穷无尽的霉运。幸好灵犀自从怀孕后便不再出门,否则,整个宜城都会因为惧怕而搬迁一空。 ** 一个明媚的中午。浅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布衣巷的青石街道上,晒得那些横躺在路中间的野狗野猫舒服得眯起了眼。所有的宅院都悄无声息,有的索性大敞着,露出里面疯长的野草。仅仅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早已挤满了摊贩和行人,然而这里却连个人影都没有,完全是一副荒废颓唐的景象。 “扑棱”一声,一只纸鸢笔直地落到张家老宅的大门前,惊走了好几只野猫。过了一会儿,巷口探出三四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犹疑不决地望着幽静得有些瘆人的巷子,谁也不敢往前踏出一步。 “都怪小柱子,是他把风筝线拽断了的!”一个小孩先制人,大家如释重负,纷纷将矛头对准了这个倒霉的替罪羊,齐声附和道:“对!谁弄掉的谁去捡!小柱子,你快去呀!” 小柱子低着头瘪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了,一个劲儿地往后面缩。“我不去,我娘说了,那个房子里有鬼!” “那你赔我的纸鸢!这是我爹刚给我买的,花了好几文钱呢!”“对,不去就赔钱!”小孩们见小柱子犹豫不决,便把他拉到前面,不知是谁从背后推了一把,小柱子踉跄几步,已经走进了巷子里。 “快去,快去,我们在这里等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说道,小柱子眨巴着眼睛想了半晌,这才轻手轻脚地往巷子里走,一步三回头。 “快点!快点!” 好不容易挪到了张家老宅前,小柱子颤巍巍地朝纸鸢挪动。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涂着黑漆的大门突然裂开一道缝,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从门里走出来。她穿着湖蓝色的宽大衣裙,遮住硕大无比的肚子,盘着漆黑的长,脸很白很白,嘴唇很红很红,眼睛很亮很亮。她艰难地弯下腰捡起纸鸢递给小柱子,还冲他笑了笑,那笑真美,把小柱子看呆了。 “鬼!女鬼!”巷口的孩子们炸了锅,“小柱子,快跑呀!被她碰到要倒霉的!” 小柱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头就跑,连纸鸢也不要了。 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剩下蓝衣女子站在门口,脸上的笑意渐渐凉下来。 “这帮该死的小鬼!看我不收拾他们!”伴随着清脆的声音,门里冲出来一个小女孩,十来岁年纪,头上两个抓髻,身穿粉色裙衫。长相十分清秀可爱,只是此时显得恶狠狠的,好像一头了狂的小牛。 小牛鼓足了劲往巷口冲,却被蓝衣女子轻轻拦住。“算了,小桃。” “他们知道什么?就知道胡嚷嚷,被我抓住,不撕烂了他们的嘴!”小桃犹自气未平。 “还说呢,这个月打架弄坏几身衣裳了?”女子笑道。小桃泄了气,小声嘟囔道:“还不是二狗他们嘴臭……” 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落到她头上,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头顶。“他们说什么我不在乎,以后不要为我打架了。”女子温柔的话音和触摸都让小桃觉得无比舒服,她的笑更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小桃心里的不忿。 小桃咧嘴笑了,搀扶着女子往大宅里走。“姐姐,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去晒太阳吧。你今天有什么想吃的?我待会儿去买……” 午后,小桃侍候灵犀回房睡下,这才提起菜篮出了门。灵犀刚刚住进老宅时,仆人丫鬟共有十几人,除了小桃,都66续续走掉了。小桃是孤女,三四岁上流浪街头,被灵犀捡来收为房里的丫鬟。灵犀心善,把她当作妹妹,教她读书认字,给她穿漂亮的衣服。小桃誓要一辈子陪着灵犀姐姐。宅子里只剩下她和灵犀以后,小桃每天出门买菜,拿宅子里的古董换钱,灵犀做饭缝补衣服,两人相依为命。灵犀腹中胎儿的秘密,也只有小桃一个人知道。 小桃走出巷子,目不斜视,雄赳赳气昂昂地往肉铺的方向走。身后很快跟了一群孩子,他们只敢在背后指指点点,从不敢大声嘲笑她。他们都领教过小桃打起架来不要命的那股劲儿。 肉铺的王大伯壮得像头蛮牛,米店的伙计们个个高大威猛,却连小桃的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他们怕沾上霉运。小桃也不理会他们,丢下钱,拿起肉和米,乐呵呵地出门,嘴里还哼着时兴的小曲儿:“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小曲儿唱到一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桃的注意力被街角的场景吸引了过去。只见恒通酒店门口坐着一个道士。说是道士,其实和叫花子差不多,身上的道服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脚上的草鞋底快被磨穿了,背着的行李更是破破烂烂。一群孩子围在道士旁边大声嘲笑,还拿石头打他,道士也不生气,依旧闭着眼睛打坐,活像个泥塑的罗汉。 小桃越看越气,她生平最恨老实人遭欺负。她深吸了一口气,跑到那群孩子身后大吼一声:“二狗子,你们又欺负人!”孩子们哇的一声,见身后站着头怒的小母狮子,立刻屁滚尿流地四散而去。小桃气鼓鼓地朝着他们的背影瞪了一会儿,抬腿想走,想了想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两枚铜钱,丢到道士怀里。“喏,拿去买馒头吃吧。” 道士的眉毛动了动,细长的眼睛裂开一道缝,眼睛出奇的亮。“小姑娘,好心有好报。” 小桃想到灵犀,不屑地撇了撇嘴,嘟囔道:“我可不这么觉得。”说着,人已经走远了。 道士转过头,望着小小的粉色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脸上浮现出几分悲悯,良久,出一声无奈的长叹。 第二章 灵犀(2) 傍晚时分,夕阳西沉,绚烂的晚霞将天空点染成一片金红。灵犀和小桃在院子里择菜淘米准备晚饭,晚风徐徐,带来几分凉爽与惬意。 “小桃,还记得我教你唱的那曲子吗?” “当然记得,”小桃直起腰来,用水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脸,字正腔圆地唱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笃,笃,笃。 院子外突然响起了久违的敲门声,两人皆是一愣,齐齐看向紧闭的黑漆大门。 笃,笃,笃。 灵犀开了口,声音竟有些颤抖:“小桃,去开门吧。” “姐姐——” “去吧。”灵犀微微一笑,笑容苍白得如同风中落叶,“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小桃咬了咬嘴唇,走过去打开院门。门口站着一个年轻道士,穿着破烂,却有双极黑极亮的眼睛,小桃想起来了。 “怎么还跟过来了?”小桃皱了皱眉头,“我身上没钱了,你到别处要饭吧。” 道士不急不恼,眼睛朝门里极快地一瞟。“贫道有事要找灵犀小姐,劳烦小姑娘通报一声。” “你找姐姐做什么?”小桃开启战斗模式,将身拦在门前。 道士默然不语,平静地看着她。小桃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心里涌动,好像…… “小桃,让道长进来吧。”灵犀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平静地看着道士。道士单掌立在胸前行了一礼,灵犀还礼,两人相跟着走进院中。 “小桃,给道长倒茶。” 小桃这才清醒过来,跑进厨房里找茶具。茶壶许久不用,上面糊了一层茶锈,茶杯只剩下两个,茶叶似乎有点霉,煮一煮味道就没那么大了。小桃又翻箱倒柜找到了糖和牛乳,将两杯热腾腾的茶放在托盘里端进客厅。老宅里许久没来客人了,她莫名地有些激动。 走到门边,小桃听到道士的声音。 “灵犀小姐,你腹中的东西再不取出,只怕你性命不保。” 小桃猛地收住脚,立在门后屏声静气地偷听。只听灵犀淡然答道。“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不过没关系,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即便回来,也已面目全非,只是往日的一个幻影。你又何必执着?” “即使面目全非,依然是他。”灵犀凄然一笑,“道长无需多言,我心意已决,即使搭上我的性命,也无怨无悔。” 良久的沉默,小桃的心在狂跳,手在抖,紧紧咬住嘴唇。 道士出一声叹息。 “既然小姐主意已定,贫道也不便强求。不过请听贫道一言,今晚午时三刻,务必警惕小心。” “多谢道长提醒。”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只听灵犀笑道:“小桃这孩子,半天也不见送茶来。” “茶来了!”小桃脸上挤出盈盈笑意,故意迈着重重的脚步走进门去。 午时三刻,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小桃在床上翻腾了好几个时辰,硬是没有半点睡意,索性披上衣服,走到门前台阶上坐下,望着眼前的一团漆黑呆。 道士的出现就像一个不祥的预兆,唤醒了她心中埋藏已久的疑惧和不安。小桃至今都记得那天早上灵犀对她说悄悄话的情景,她的脸就像满月一般焕着幸福的光晕:“李奕回来了。” “什么?在哪里?!”小桃像受惊了的兔子一样东张西望。灵犀抚摸着她的肚子:“就在这里。我会把他带回来。” 一直以来,小桃都笃信着灵犀的话。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产生了巨大的怀疑:灵犀肚子里孕育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东西,真的会要了她的命吗? 她还来不及细想,门外突然传来的巨大的嘈杂声,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撞开,小桃的眼前盛开了猩红的火之花海,火光映着村民一张张被恐惧、仇恨和厌恶扭曲的脸。小桃转身想跑,却被两个大汉捉住臂膀,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只能扯着喉咙大声报警:“姐姐,快跑!” 二楼卧房的门开了,灵犀穿着一袭素白衣裙缓步走了出来,神色淡然地俯视着院子里的暴民。她的目光如水一般徐徐不惊,却似有千钧之力,让沸腾的人群转瞬间鸦雀无声。她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到小桃脸上,陡然增加了些许温度与柔软。 “我跟你们走,放了那个孩子。” 灵犀被带到城中心广场的高台上,那里曾经处斩过无数犯人,如今被绑在柱子上的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肚孕妇。高台下已经摆好了法场,高价聘请来的法师装神弄鬼地跳了半天大神,突然将桃木剑径直指向灵犀的肚子,大叫道:“她肚子里怀的是个妖孽,一旦出生,全城将会遭受巨大的灾难!” “不能让妖孽出世!”底下的人们高声叫喊起来,“杀了它!杀了这个妖妇!” 法师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除妖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正午是妖孽最虚弱的时刻,大家先回去养好精神,待明日正午,同我一起除妖!” 众人安下心来,纷纷散去,只剩下三个小伙守着“妖妇”。三人正值壮年,耐不住无聊,聚到一处喝酒说笑去了。一个小小的黑影摸上高台,走到灵犀面前。“姐姐,我来救你。” “小桃?”灵犀睁开眼睛,突然一阵惊慌,“别管我,你快走。” “姐姐不走,我也不走。”小桃不知从哪找到一把匕,利索地斩断灵犀背后的绳结,“无论生死,我都要和姐姐在一起。” 一只温暖的手落到她头上,小桃舒服地仰起脸,“啪嗒啪嗒”,脸上落了几滴湿漉漉的液体。“小桃,傻丫头。” “没时间了,姐姐,咱们快走吧。”小桃警惕地看着不远处的火堆,临走时忘不了将准备好的枕头和旧衣裳绑到柱子上,好歹能支撑一段时间。 ** 漆黑的夜,崎岖的山路,一个孩子和一个孕妇,迈着蹒跚的脚步用尽全力赶路。小桃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被灵犀紧紧握着的小手手心里也满是汗水。“姐姐,再坚持一会儿,等出了城就好了。” 身后猛地传来一声高喊,划破了寂静的夜:“她们在那!快来人啊!” 小桃怔了一怔,拉起灵犀,没命地往山上跑去。身后的人擎着火把紧跟上来,堵住她们的去路,像围猎野兽的猎人一样将她们逼上绝路。 小桃望了望前方的万丈悬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虎视眈眈的人群,急得眼泪差点下来了。“姐姐,这下我们怎么办啊?” 灵犀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小桃的脸,露出一个温柔安详的笑容。“小桃,以后姐姐不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小桃的心里咯噔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经不见了灵犀。 “姐姐!姐姐!”小桃泪流满面,朝着悬崖扑过去,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拦住。那道士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全然无视小桃的叫骂和踢打,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想不想见你姐姐?” 小桃立马老实了。道士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穿过呆立的人群,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的话就跟我来。” 张家老宅里一片狼藉,院子里种着的花草都被人们猜成了泥,客厅里明显有人趁火打劫的痕迹。灵犀躺在二楼卧房的床上,脸色惨白,衣裙上沾着血,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安详。看到小桃,她开心地笑了:“小桃,你没事就好。” 小桃扎进她的怀抱,像同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姐姐,你不要死,不要死。” “这是姐姐的命,改变不了的。”灵犀替小桃擦干眼泪,温柔却又决绝地推开了她,望向站在一旁的道士。“法师,我想看看他。” 道士点了点头,神色竟有些沉痛。他走到床前,双手在空中画出无数道奇异的光的弧线。这些弧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光符。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合十猛地向下一挥,光符竟钻进了灵犀的肚子里。 灵犀的身躯猛地一震,肚子迅涨大,突然从中裂开了一道长缝。小桃瞪大了眼睛,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她看清了灵犀肚子里的那个东西—— 一颗人头。脸部的表情平和安详,唇角微微带笑,面色栩栩如生。小桃认得那张脸,那是李奕的脸。人头下面已经长出了一个小小的躯体,只有婴孩般大小,双手紧紧攥着,仿佛有无限的不甘。 灵犀爱怜地从道士手中抱过这个怪异的“婴孩”,将他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轻声叹道:“只可惜,我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重生。”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道士轻声说道。 灵犀闭上眼睛,露出一个甜蜜幸福的笑容。“是的,我终于和他在一起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她没有再睁开眼睛。 小桃忘了道士是怎么把她拉出张家老宅的了。她只记得漫天的大火腾空而起,映红了天际,从此再没有灵犀,再没有李奕,也没有张家老宅了。 “灵犀姐姐怀的,真是一个怪物吗?”她还记得自己站在废墟前喃喃地问。 “当一个人的愿望强烈到了某种程度,就会产生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至于是不是怪物,就要看人们怎么理解了。”道士答道,“我只知道,你姐姐是个令人敬佩的女人。” 小桃抬起头,望着道士沐浴在晨曦微光中的脸,他看起来竟然出奇的好看。 “我可不可以跟你走?”小桃开口问道。道士又笑了一下:“我们会见面的,不过,时候未到。”说完,他消失在明亮的晨光中,不见了。 小桃差点哭出来,然而她拼命忍住眼眶的泪水,坚定勇敢地走向巷口。她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着:“会见面的,一定,会再见的……” 第三章 莲生(1) 中秋在即,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开始忙碌起来,备好时鲜的瓜果蔬菜,宰好养肥的猪羊鱼禽,还有一样是中秋宴上雷打不动的主角——月饼。以精细的小麦粉做皮,芝麻、胡桃仁和着蜜糖做馅,团成一个个扁圆的小饼,再用文火慢慢烘烤,待到饼皮变成金黄色,里面的馅料也被烤熟,馥郁怡人的甜香气混合着面粉的焦香飘出厨房,在小院里弥散开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肚子里的馋虫便动了几动,对中秋夜又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期待。 正儒学堂的后院里,师母和胡婢将烤好的饼起了锅,月饼的香气像是长了脚,沿着墙根门缝飘到前院,学堂里正在念书的学生们纷纷张大了鼻孔,一面吞咽着泛滥的口水,一面三心二意地跟着先生诵经:“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在敲打了三四张书案以示警告无果后,身穿儒服、头戴高冠的先生搁下教鞭,无奈地叹了口气:“罢罢罢,心不在焉,读书又有何用?”抬眼看了看满堂垂下的小脑瓜,眼中却又添了几分慈祥:“今天不读经史了,你们就以今晚的月亮为题,每人写一诗交上来,写得精彩的——”拿手往后院厨房的方向虚虚一指,“有奖赏。” 讲台下数十双眼睛亮了起来,又是一片咽口水的声音。 讲台上的长案上燃起一柱檀香,青烟袅袅地在高梁堂柱间盘旋,徐徐散开在整齐排放的书案之间。案前俯着一张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个个神色肃穆凝重,仿佛笔下写的不是诗句,而是描画的未来人生。先生踱着方步在书案间巡视,或点头嘉许,或摇头轻叹,待走到一个青衫少年案前时,猛地刹住脚步,驻足品赏许久后,忍不住大声诵读起来:“皎皎银辉洒青天,仙娥捧出白玉盘。千户万家共赏看,游子思妇襟也沾。阴晴圆缺皆随分,生死别离亦由天,何时能得常盈满,天下儿女永团圆。” “语句工整,比喻新奇,更难得的是能由自家的团圆联想到天下人的悲欢别离,可见胸襟之宽广,能容天下矣!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今天的诗魁,非莲生莫属!” 听到先生激情洋溢的赞扬,同学们也纷纷向张莲生投来钦羡敬佩的目光。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袍衫,领口露出中衣洁白的衣边,相貌清秀得像个女孩儿似的,只是眉宇间已经隐隐透出几分英秀挺拔之气。莲生泛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地接受着先生的褒奖和同学们的羡慕,抿紧的唇角却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颇有几分得意的微笑,将目光投到后院里晾晒着的那堆金黄的糕饼上。 师母向来偏爱这些嘴馋的学生,每人都得了一个香喷喷的月饼拿回家。至于莲生的那份,不仅数量多个头大——足有手掌大小的十个月饼,饼皮上面还用模子精心地压出不同的花色,有牡丹花的,有带福字的,有祥云花纹的,还有一个竟然印着仙女散花,衣带飘飘,别提有多好看了。莲生谢过先生师母,提着盛月饼的盒子,喜气洋洋地回了家。 学堂离家不远,穿过一条大道,绕过两条小巷,就到了莲生家寄住的同里巷。母亲白氏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见儿子回来,连忙在围裙上擦干净手迎了上来。莲生拜过母亲,扬了扬手里的月饼盒:“娘,我今天中了诗魁,这是先生奖给我的月饼。” “又中诗魁了?”白氏喜不自禁,抬手想要抚摸儿子的头顶,却现他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了,便转而拍了拍他尚显瘦弱的肩膀,笑道:“你爹爹出门给人诊病去了,等他回来,不知该怎么高兴呢。” 莲生咧嘴一笑,说道:“娘,我先把月饼放进屋里,再来帮你晾衣服。” “不用,上了一天学,也该歇歇了。”母亲甜蜜地笑着,目光追随着儿子的背影进了屋。 屋子不大,隔出了三间小房,正中是饭厅兼会客室,左右则是张俭夫妇和莲生的卧房,紧挨着还有一座偏屋,兼做厨房和柴房用。正厅的摆设颇为简陋,靠墙是两把太师椅和一个高脚案几,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个圆凳。墙上挂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笔墨酣畅饱满,颇有气度,是张俭亲笔所题。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装饰。莲生将月饼盒搁在八仙桌上,想了想,又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捧出印着仙女散花图案的月饼,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房里。 卧房的摆设更加朴素,仅有一床、一桌、一椅,墙上却密密麻麻地挂着十来幅裱好的字画,笔迹从稚嫩潦草渐趋工整,是莲生自小到大的“作品”。在莲生的记忆里,他们经历了数次搬迁,不知舍弃了多少家具物品,这些字画却被张俭仔仔细细地保存着,一幅也没有丢失。 想到这里,莲生不由暗笑父母有时对他的过分认真。他在桌前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红纸,将月饼仔细包好,想了片刻,又从书包里取出那被先生赞赏的咏月诗,折成小方块,塞进纸包的夹层里。做完这些,他将月饼藏在枕头下,反复看了几遍,方才放心出门,帮母亲晾衣服。 晾完衣服,母亲进厨房准备饭菜,莲生帮着收拾院子里晾晒的草药、布置桌椅碗筷,时不时抬起头看看渐渐西斜的太阳。等到夕阳的半边脸已经沉到西南方城楼后面,院子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敲门声,莲生连忙扔下手中的酒盅,跑过去打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着白色短襦、桃红色的长裙,双髻上各扎着一条红头绳,生得格外妍丽可爱,年纪虽小,已有几分迷人的风度。她左手挎着一个提篮,见开门的是莲生,脸上绽出天真粲然的微笑,脆生生地叫道:“莲生哥,你放学回来啦?” “嗯。”莲生口里应着,身子却呆呆地挡在门口,脸颊上映着些许夕阳的颜色。小桃踮起脚往他身后看了看,一边问道:“莲生哥,张大夫没在家么?” “谁呀?”白氏从厨房里走出来,见来的人是小桃,脸上露出亲切的笑意招呼道:“原来是小桃呀,给你奶奶的药已经煎好了。莲生,别杵在那儿,还不快让桃妹妹进来?” 莲生这才回过神来,忙哦了一声,给小桃闪出一条道来。小桃被他这副呆傻模样逗得扑哧一笑,越过他径直走到厨房,掀开提篮上盖的手帕,里面除了一个药罐,还有几个通红的大石榴。 “白大娘,今儿是中秋节,奶奶让我给您送几个石榴。这是自家院里长的,甜的很呢。” “哎呀,你们祖孙二人没别的生计,就靠卖些果子赚钱,我怎么好意思收你们的东西?”白氏连忙推拒,把石榴放回提篮。小桃却又转身把石榴摆回橱柜,调皮地笑道:“白大娘千万别客气,张大夫给奶奶看病煎药,没收我们一文钱,要是连石榴也不收,我可没脸再来了。” “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让人没法不喜欢你。”白氏被她逗得心里说不出的舒服,抚摸着她的头笑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莲生今天又中了诗魁,还奖了他一盒月饼,拿两块回去让你奶奶尝尝鲜。” “谢谢白大娘!”小桃笑得眼睛像两弯月牙儿,把脸转到莲生这边,“莲生哥真有出息,将来肯定能中状元、当大官!” 莲生听得心里喜滋滋的,脸上又起烫来,连忙跑进正厅里,挑了两块花样好看的月饼就往外跑。跑到一半,又折回自己房里,把枕头下的红纸包塞进怀里,等到帮小桃倒好了汤药,送她出门的时候,才在门口偷偷地交给了她。 小桃两只黑漆漆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掂了掂红纸包,又抬眼盯着莲生,脸上露出好奇而又疑惑的神情:“这里面装得什么呀?” “月饼,专门留给你的。”莲生说得很小声,好像肺里的空气不够用,“那上面的仙女和你一样好看。” 小桃愣了愣,转而露出灿烂的笑容,望着莲生笑道:“莲生哥你真好,谢谢你!”说完就转身蹦蹦跳跳地走掉了,她的步履欢快轻盈,就像一只矫捷灵敏的小鹿。莲生望着她走过巷子转角,脸上带着傻笑,直到巷子里只剩下一片金红的余晖,这才关上门回到院子里。 张俭是天快黑时才回家的,听到儿子得到褒奖的好消息,他顾不上满身疲惫,连肩上的药箱 都来不及卸下,便张罗着要买酒庆祝。白氏瞪了他一眼,从屋里取出一壶温好的黄酒,说道:“酒菜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回家呢,快坐下来吃吧。” “呵呵,今天的病人特别多,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对,先自罚三杯。”张俭笑着赔罪,一面端起酒盅连干了两杯,第三杯递到嘴边,却被莲生拦下了。“父亲,空腹喝酒容易醉,咱们先吃点东西,待会儿子陪您喝。” “哈哈,儿子长大了,懂得心疼父亲了。”张俭顺从地放下酒盅,借着烛火与月光打量着儿子清俊的脸,露出宠溺与满足的微笑。“来,莲生,把你写的诗背给为父听听。” “嗯,”莲生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天上银盘似的明月,朗声将白天写的诗诵读了一遍。张俭连连点头,一叠声地叫道:“好诗!好诗!能有这样的才华与情怀,将来定能有大作为!” “儿子不才,都是受爹爹熏陶的缘故。”在莲生心中,父亲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是能做国家栋梁的能人,像现在这样做一个没名没姓的游方郎中着实是委屈了他。然而对于他的不平之语,张俭总是一笑而罢,今天亦是如此。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可是老喽,不中用喽。”张俭的笑容里夹杂着莫名的苦涩,把酒杯递到儿子手里,堵住他已经涌到嘴边的话,“来,莲生,陪爹爹干了这杯。” “儿子遵命。”莲生憨憨笑道,正想把酒盅端到嘴边,手臂却不听使唤地往下一沉,酒盅跌到地上啪地一声摔成了碎片。身体里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他努力伸出手想要扶住桌沿,整个人已经溜下椅子,僵直地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莲生!儿子!”父亲和母亲惊慌失措地扑过来,莲生想要微笑着安慰他们几句,却现全身的肌肉已经僵,无法出声音,也无法作出任何表情。就仿佛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沉重而结实的硬壳,把他的灵魂牢牢锁住。尽管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时刻,莲生仍然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痛苦得恨不能立刻死去。 父亲把他的上身抱在怀里,狠狠推了母亲一把:“还不快去拿药!” 母亲张皇地跑开,端来一碗散着浓重腥气的黑红色液体,凑到他嘴边。莲生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很怕这药的味道,又腥又甜,每次喝下它都让他想要呕吐。父亲掰开他的嘴巴,轻声说道:“乖,别怕,喝下去就好了。”腥甜浓稠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母亲松了口气,抚摸着他的头笑道:“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莲生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和每次病后一样,他的头昏昏沉沉的,靠在父亲怀里沉沉睡去。和以前一样,他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他站在荷花盛开的河塘边,低下头看,试图看清自己的倒影。 第四章 莲生(2) “同学们,我刚刚得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身穿素白长袍的先生看起来比平时还要苍老几岁,他眼神悲悯地环视着台下小兽般无辜纯洁的孩子们,停顿片刻后缓缓说道:“你们的同窗好友6有为昨天晚上突患急病,已经夭亡了。” 台下一片寂静,众学生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或难过,不如说是恐惧。自从入秋以来,这已经是城中夭折的第九条生命了。死去的孩子年龄在八到十五岁之间,虽然家庭境遇、身体状况等各不相同,却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白天还活蹦乱跳,却在某个夜晚离奇死去,而且都无法查出死因。关于吃小孩的鬼怪的古老传言再次在城中蔓延,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中,生怕有一天死亡的阴影会落到自己或家人身上。 先生沉默良久,似乎想要说些安慰的话,最终却无奈地叹了口气,摊开面前的书卷:“今天我们来学习曹操的一《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学堂放学后,莲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原因,他避开成群结伴回家的同学,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走到了6有为家。 6有为家里开着一家酒馆,算是小康之家,宅邸也修建得十分漂亮。只是如今朱漆大门前结着素白的绢花,门口的石狮子也披着白布,再加上门口来来往往的面色沉痛的吊唁者和门内传出的诵经声及哀哭声,都透着一股悲哀颓丧的气息。莲生犹豫再三,跟着一对中年夫妇走进了院子。 6有为的灵堂就设在正厅,一副小小的红木棺材,身穿一袭崭新衣帽的6有为躺在一堆亮得耀眼的绸缎里,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莲生说明自己的身份后,得到了6有为父母近乎感激涕零的接待,并执意让他留下来参加度仪式。让莲生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在吊唁的人群里现了小桃。 “奶奶曾经给6家做过一段时间的帮佣,6家小少爷是她看着长大的,特意让我过来给他送行。”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头上插着一朵小白花的小桃看起来就像一株新开花的梨树,清丽脱俗。她望了望灵堂里大声嚎哭的6家人,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悲悯与体谅,轻叹了口气说道:“人死了,大不了喝完孟婆汤重新走一遍轮回,真正难过的反而是活着的人哪。”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莲生脑海中闪过曾经读到的两句悼亡诗,忍不住问道:“小桃,你说,人死了之后真的有灵魂吗?” 小桃微微一怔,眼神突然飘渺起来,仿佛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里,突然坚定地点点头:“有,一定有。” “那么我死后,会怎么样呢?”莲生暗暗地问自己。 举行完度仪式,莲生见时间不早,就和小桃一同告辞回家。走出6家大院,看着城中燃起的万家灯火,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活着真好啊。”莲生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可以跟父母在一起,可以每天看到喜欢的女孩,可以读书、做诗,可以规划未来的事业,这一切,都是多么难得啊。 突然—— “快滚,你这个臭要饭的,别在这里疯言疯语,小心被老爷夫人听到,要了你的小命!” 莲生和小桃吃了一惊,连忙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破旧道袍、背着一堆破烂似的行李的道士跌出门来,身后还跟着两个6家的仆人。 “贫道没有说疯话,你家少爷的的确确是被抽干血液而死,所以才会面白如纸。你们若是不信,可以让贫道检查尸身,就能找到吸血的咬痕。”那道士不依不饶,仍然要往院子里进,被两人狠狠推了一把,差点又跌一跤。 “臭道士,我家少爷身上皮肤完好无损,哪来的什么咬痕?我看你分明是来捣乱,想要讹钱的!” “想要命就快走,如果不然,我俩扒了你的皮给我家少爷陪葬!” 两个仆人亮出拳头,横眉竖目地挡在门前,宛如两座威武的门神。道士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心甘情愿被假相蒙骗,对真相却置若罔闻,愚蠢!愚蠢!”说罢整了整行李,又望了一眼紧闭的大门,摇着头走开了。 “又是一个趁火打劫的骗子。”莲生鄙夷地说道,转身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才现小桃没跟上来,忙折回她身边,问道:“小桃妹妹,你没事吧?” “没事。”小桃摇摇头,望着道士渐渐远去的背影,露出沉思的神情喃喃说道,“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莲生比往常晚了两个时辰才回家,免不了经受一番盘问。他告诉父母6有为的死讯,以及自己去灵堂拜祭的经过。张俭对儿子重情重义的行为表示赞许,白氏则劝莲生以后少去这种不吉利的地方。一家三口坐下来吃过了晚饭。晚饭后,莲生本想直接回房温书,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停下来,把在6家大院看到的情形告诉了父母。 “如果真像那个道士所说,那么城里的传说就是真的了。”莲生想了想,郑重其事地下结论,“慈城里真的有妖怪,只不过它不吃小孩,而是吸干他们的血。” 啪的一声脆响,莲生吃了一惊,回头看到母亲白氏手忙脚乱地收拾摔碎的碗。他起身想要帮忙,却被父亲怒气冲冲的声音吓得定在了原地。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张俭脸色煞青,眼睛里喷着怒火,直直盯着儿子的脸,“以后不准你再听这些疯话,更不许胡思乱想!否则,你不用在上学了!” “父亲……”莲生惊惶得眨着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么大的火,完全被吓傻了。白氏见状连忙走过来,将儿子抱在怀里,冲丈夫埋怨道:“他只是个孩子,偶尔说些胡话,你干嘛这么大的火?看把儿子吓的!” 张俭看了看满脸惶惑不解的儿子,稍稍收敛了怒气,脸色依然十分难堪。他重重叹了口气,朝莲生摆摆手说道:“你先回房看书吧。” 莲生勉强忍住心中呼之欲出的疑问,迟疑地走回自己的卧房。身后是张俭夫妇写满忧虑的脸,和两人眼底被深深埋藏的恐慌与绝望。 第五章 莲生(3) 中秋节后的第七天,又有一个学生永久缺席了。 这次出事的是王小虎,他家境贫寒,兄弟姐妹又多,葬礼显得十分敷衍潦草。趁着葬礼的混乱,莲生借上香的名义走到棺材旁边,仔细打量死者的仪容。和6有为一样,王小虎面容平静,身体没有明显的伤痕,看起来并无异常之处。莲生松了口气,刚想转身离开,视线却定在王小虎的脖子上,一股寒气沿着脊柱蔓延至全身,整个人仿佛僵住了一般:王小虎穿着一身过分宽大的新衣裳,领口的缝隙里露出了一大截脖子,脖根处有两个红点,只有针眼大小,不仔细观察很难注意到。然而正是这两个红点唤醒了莲生脑海中沉睡的记忆—— 一座阴暗潮湿的黑屋子。墙角摆满了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里面漂浮着许多面目模糊的不明物体。正中央的香炉里燃着奇怪的草药,散出刺鼻的味道。窗户和门都紧紧关闭着,隔绝外面的阳光,只有梁上的纸灯笼散出昏黄的光线,更为屋子里的情景增添了几分诡异与可怖的气氛。 一个檀木盒子,梳妆盒大小,四面镂空。里面传出怪异的声响,仿佛老鼠叫,伴随着鸟儿翅膀的拍打声。他踮起脚尖从柜上取下盒子,打开上面的挂锁。眼前飞掠过一道黑影,脖子上一阵尖锐的刺痛,血的腥甜味弥漫四周。黑暗蒙上他的双眼,扑通一声闷响,是他默然倒地的声音。 “啪嗒”一声,莲生手中的香掉落到地上,断成了几截。他的心跳得厉害,顾不上和王家父母道别,飞一般地跑到护城河旁。他凝视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双手颤抖着扒开了中衣的竖领。借着傍晚的余晖,他清晰地看到了左侧脖子上紧挨着的两颗红痣,细微几乎不可见的,仿佛蚊虫叮咬的痕迹。 一股寒气沿着脊柱蹿遍莲生的全身。幼年时他曾经大病一场,烧昏迷了十多天,好不容易才从阎王爷手里捡回一条命。虽然脑海中隐约保存着被咬的印象,但是父母都说那只是他烧时看到的幻象,他便渐渐以为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噩梦。然而此时时刻,看着脖子上的咬痕,他似乎又感受到了那种锥心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 过了好一会儿,莲生才积攒了足够的力气站起身来,转身往家里走。一路上他走得心不在焉,几次撞上来往的行人。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莲生哥,你今天放学比平常晚哪?”莲生回过头,只见小桃右手挎着篮子,冲他笑得一脸天真无邪。看到她甜美的笑容,莲生满心的恐惧和惶惑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小桃,那个道士说得没错,我看到了——” “小兄弟,你说的那个道士可是在下?”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惊得莲生打了一个激灵,抬起头呆呆望着那个清霍的身影向自己步步走近。这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道士,身上的道袍已经洗褪了色,显得十分破旧,脚上一双泥迹斑斑的草鞋。身后背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行李,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随着他的脚步出有规律的碰撞声。道士有一张很俊秀的脸,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仿佛瞬间就能看穿你的内心。莲生没有答话,犹疑地看着道士向自己低下头来,薄唇微抿,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是谁?” “哦,在下张志逸,是小桃的叔叔。”道士丝毫不介意莲生的无礼,依旧笑得波澜不惊。莲生有些疑惑,跟小桃祖孙二人认识这么久,从没听她说起过还有一个叔叔。而且小桃不是姓白的么? “嗯,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叔,一直在山上出家,最近下山四处云游,正巧到慈城来看望我们。”小桃连忙解释,背地里给了道士一个白眼,“对了,莲生哥,你说你看到什么啦?” 莲生这才回过神来,同时感到方才的恐惧又占据了他的胸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小桃和道士沉声说道:“是咬痕,我在王小虎的脖子上看到了两个很小的红点。” 片刻的沉默,小桃似乎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道士则露出沉思的神情,盯着莲生说道:“咬痕没什么奇怪,说不定是虫子咬的。” “我敢肯定,这绝对不是一般的虫子,是一种会吸人血的怪物。”莲生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道,“因为我也被这种东西咬过。” 听完莲生的描述,道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惊魂甫定的少年投来一瞥锐利的目光:“你是在哪里被咬的?” “当时我太小了,之后又大病一场,什么都记不清了。”莲生抱歉地答道,“只记得是一间很黑很黑的屋子,空气湿漉漉的,味道很冲。”突然间想起什么,赶紧加上一句:“对了,屋子里面好像有鸟儿,因为我听到了拍翅膀的声音。” “拍翅膀的声音?”道士感兴趣地朝他倾过身子,细长的眼睛里精光闪烁,“你确定?” 莲生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道士原本凝重的神色瞬间缓和下来。小桃不客气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问道:“大叔,你已经想到办法了,对吧?” 道士不置可否,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按照道士的指示,莲生把一叠折成三角形的黄色纸符带到学堂,背着先生偷偷分给了同学们。大家早就被接连生的离奇死亡吓破了胆,听说这纸符有辟邪的作用,纷纷把它挂在了身上。虽然对纸符的功效将信将疑,莲生也往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放了一张。接下来的几天过得风平浪静,直到第四天傍晚,莲生放学后走出学堂,现道士悠然自得地站在拐角处,眯着一双细长的眼睛晒太阳。莲生知道,道士在等人。 莲生跟着道士来到位于城郊的一座山神庙里,小桃和病重的奶奶就在这里借宿。颓败而狭小的庙堂里光线晦暗,借着一道从破窗里漏过来的阳光,莲生看到神案上搁着的金丝小鸟笼。里面卧着一个小而黑的东西,毛绒绒的一团,头顶长着一撮金黄色的绒毛,长着老鼠的头,猫的眼睛,鸟的翅膀和爪子。莲生小心翼翼地走近,忍不住从书包里拿出毛笔,戳了戳笼子里的黑毛团。那东西冲莲生张开嘴,出凄厉的叫喊。看到那对寒光闪闪的尖牙,莲生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道士看了看鸟笼,不紧不慢地答道:“蝙蝠。” “蝙蝠也会吸血?”莲生不可思议地叫道,想到傍晚街道上那些飞来飞去的小黑影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一般的蝙蝠是不吸血的,不过在东南蛮荒之地的密林中,有一种吸血蝙蝠。它们虽然个头不大,但是齿爪格外尖锐有利,可以在瞬息之间吸干一头雄狮的血液。”道士淡然得似乎是在讲一个街边听来的志怪故事,“这种吸血蝙蝠只能在极为阴湿的地方生存,按道理不应该在中原出现,只有一种可能——”他顿了顿,眼中再次射出异样的精光,直直地望着莲生惊恐的脸,“有人在饲养它们。” 莲生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细密的鸡皮疙瘩在他腿上胳膊上起了一层又一层,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好奇?好玩?都有可能。”道士淡淡地说,“不过依现在来看,最大的可能是,他想获取新鲜的人血。” 莲生觉得快要吐出来了。获取人血?对鲜活的人命如此漠视和冷酷,这会是一个怎样疯狂变态的魔鬼一样的人物呢? “这人真是太可恨了,咱们绝对不能放过他!”小桃从后屋里走出来,将手中的碗重重摔到神案上,朝道士叫道,“大叔,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道士眯了眯眼,平静的侧脸在傍晚昏瞑的光线中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吐出一个字:“等。” 第六章 莲生(4) 莲生长了个心眼,每天晚上早早回房睡觉,等父母房中没了动静,便轻声轻脚地披上衣服,经后窗翻出小院,直奔到小桃借住的城隍庙里。这几天道士6续捉到了十几只吸血蝠,悉数关在神殿正门前的金丝鸟笼里,任凭它们尖锐凄厉的嚎叫声在漆黑的夜幕里不住地回响。小桃偷偷告诉莲生,道士这一招叫做“守株待兔”。一守就是三五天。小桃侍候病重的奶奶睡下后,在院子里原先搁香炉鼎的台子上燃一堆火,上面架口铁锅,有时煮三两个地瓜,有时烤一只野鸡。火堆噼噼啪啪地燃着,铁锅咕嘟咕嘟地煮着,三个人等得意绪懒懒快要睡着。这时候小桃会用胳膊肘戳戳身边的道士:“大叔,讲个故事听听吧。”道士倒也不推辞,正一正本就挺得笔直的身板,两片薄唇一张一合就讲开了。有三个脑袋八条腿的远古怪兽,因为被爱人背叛变成厉鬼的女子,或是本性善良喜欢和人做朋友的山精……有一天道士说起一个女子在夫亡三年后怀了身孕,故事刚开头,小桃就变了脸色,硬是没让道士往下讲。这天晚上,三人照旧守在城隍庙里。金丝鸟笼里已经关了二十多只吸血蝠,黑色的毛团交叠着盘踞在狭小的笼子里,翅膀挨着翅膀,相互亮出尖利的牙齿撕咬争斗,凄厉的嘶叫震得人耳朵里火辣辣地疼。莲生嗅到院子里弥漫着的淡淡血腥味儿,担忧地望了道士一眼,道士仍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往火堆里丢了一根树枝,抬眼瞧瞧两个心神不宁的孩子,说道:“今天想不想听故事?”“想。”不等莲生回答,小桃已经抢先说道,“大叔,今天讲个好玩点的,越离奇越好。”道士微微一笑:“那好,就讲一个莲藕换子的故事吧。”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事了,在一个偏远宁静的小山村里,一对老夫妇多年烧香拜佛,终于求得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夫妇俩老来得子,自是百倍宠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心一意抚养儿子长大。谁知这孩子天生体弱,长到三四岁上,突然得了一场大病,老夫妇求神拜佛,还是没能留住孩子的性命。夫妇俩悲痛欲绝,恨不得将身随了儿子一同赴黄泉,整日在儿子坟前以泪洗面,啼哭不止。有一日,一位道人路过坟地,同情夫妇俩的遭遇,便告诉他们一个法子,叫夫妇俩取来几截莲藕,摆成人形,在佛前诵经祈祷百日。夫妇俩将信将疑,抬着莲藕做成的孩子跪倒在佛前,日以继夜地诵经叩拜,如此过了百日,那孩子果真活了过来,言行举止,都和原来的孩子一模一样。沉默了半晌,小桃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后来呢?”道士没有回答,转过头去望了望黑漆漆的门口,朝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客人来了,你们先避一避吧。”袍袖轻轻一挥,带起一股迅疾的清风,院子里的篝火应声而灭。道士将莲生和小桃推进神殿,转身走出去,四扇大门在他身后啪地合上。莲生和小桃立刻趴在了门后,透过门扇上的破洞,莲生看到道士站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身影清雅脱,宛如降临凡间的神仙。院门外的黑暗里,“叮铃”“叮铃”,一阵细密的铃声由远及近,朝着城隍庙的方向逼近。那铃声极为清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听来格外真切。屋檐下挂着的二十余只吸血蝠仿佛听到了召唤,同时出了凄厉的尖叫,并且狂似的扑腾着,几乎要将笼子撞破。吸血蝠的嘶叫伴随着幽幽的铃声,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带刺的大网,紧紧撅住了莲生的心脏。他觉得胸口憋闷得快要爆炸了一般,后背的冷汗早就浸湿了衣裳,双腿瘫软得快要坐倒在地上。再看院中的道士,却还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背着手仰着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赏月呢。莲生不禁有些担忧,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小桃的手。小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继而露出了灿烂的微笑:“莲生哥,别担心,有大叔在,不会有事的。”“你就这么相信这个道士?”这句酸溜溜的问话还没出口,莲生猛地现铃声停住了。不仅是铃声,几十只吸血蝠也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嘶叫,此时院子里一片静寂,反而让人觉得更加恐怖。莲生止住声,紧贴在门洞上望着外面的情形。黑漆漆的门口里走出一个高大的黑影,黑衣黑鞋,头系黑巾,仿佛是从幽深的地府里溜出来的鬼魅。黑影径直走到道士跟前,月光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盈满了疯狂与绝望,莲生听到他的声音如蛇嘶般低沉而沙哑:“把吸血蝠还给我。”“恐怕我不能满足这个要求。”道士回答的语气依旧淡然,“吸血蝠是极为毒恶的邪物,留它们在这里只会害人,我想,你应该把招魂铃给我。”黑影出一声阴测测的冷笑:“若是我不肯呢。”道士摊了摊手:“那我只好硬抢了。”“哼,那我们就试试看,你究竟有多大的本事!”黑影冷哼一声,猛地将手臂高高举起,现出手中一只拳头大小的青铜铃铛,几缕黑色的纹路在铃铛表面若隐若现,透出浓浓的煞气。黑影用力摇动铃铛,震耳欲聋的铃声响彻天地,院子里突然狂风大作,原本皎洁如银的月光也迅地黯淡下去。莲生听到翅膀拍动的声响,抬头一看,只见成百上千只大小不一的蝙蝠聚集在院子上空,宛如巨大的黑云,将天空遮盖得密不透风!月光越来越黯淡,渐渐笼罩下来的黑暗中,莲生听到自己和小桃急促的呼吸声,手心里满是汗水。黑影的声音再次响起:“把吸血蝠交出来。”道士的回答很简洁:“恕难从命。”“那就休怪我狠心!”黑影出一声冷哼,铃声响得愈急促,中间几乎没有间歇,仿佛夜狼出的凄厉嚎叫。天空中的蝙蝠不再漫无目的地飞行,它们在铃声的召唤声中迅地变换位置与方向,仿佛听从将领指挥的士兵,集结成一支庞大的队伍,在短暂地停顿过后,一头朝着院子里的道士扎去。“糟了!”莲生惊呼一声,只见蝙蝠大军宛如铺天盖地的洪水,转瞬间就将道士淹没其中,不见了踪影。黑影爆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绕过蝙蝠堆成的小山,走到神殿门口,伸手准备取下金丝鸟笼。就在这时,他身后的蝠群突然剧烈地蠕动起来,莲生看到蝠群深处燃起一个白色的光团,光团迅胀大,光芒也越来越刺眼。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光团爆炸开来,黑色的蝠群随即四散而逃,消失得无影无踪。白光散尽,现出站在原地的道士,衣袂飘飘,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生过。他瞧了瞧惊呆得愣在原地的黑衣人,脸上竟露出一抹淡淡地微笑,说道:“施主,世间诸事皆有定数,你又何必执着呢?”“就算天意已定,我也绝不放弃!”黑影沉声说道,伸手去够檐角的鸟笼。然而就在他的手指触碰到鸟笼的一刹那,却出了一声吃痛的叫喊。鸟笼表面的金丝突然变作了赤红,就像被火烧红的铁丝一样出诡异的红光,笼子里的蝙蝠出了剧烈的尖叫,剧烈地翻腾挣扎着,不一会儿就在烈焰的炙烤下化作了一团灰烬。“不——!”黑影跪倒在地上,出撕心裂肺的叫喊。他徒劳地用颤抖的双手捧起地上的灰烬,然而灰烬从他的指缝中溜走,四散在冰冷的夜风之中。黑影双手抱头,身子弓成一团,出一声叠一声的嚎叫,突然间一跃而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直朝着道士的胸膛刺去。道士仍旧立在原地,眼看着长剑的尖端即将没入胸膛,方轻轻晃了晃身子,竟滑出几丈远的距离。黑影见一击不中,更加使出了浑身解数,恨不能将道士剁成肉酱,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及道士半根寒毛,很快便落了下风。只见道士轻声念动咒语,指间闪出一道亮光,黑影的剑就“咣当”一声落到了地上,自己也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挣扎着抬头问道:“你,你究竟是谁?”道士低头望着黑影,面容竟有几分慈悲:“来帮你的人。”“若是真心帮我,又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吸血蝠?”黑影的声音中满是悲愤与痛楚。“施主,该放手时须放手。”黑影低下头去,在含混不清的低泣声中,莲生听到他一字一句地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绝不放手。”说完,他用尽全力捡起地上的宝剑,狠狠地插入了道士的胸膛。小桃出一声惊叫,猛地挣开莲生的手,推门就往外跑,莲生连忙抄起一根铜烛台追了上去。黑影回过头来,举剑想砍,却在看到莲生的刹那定住了手中的动作。莲生想也没想,将铜烛台狠狠地递了上去,一时间鲜血四溅。黑影重重摔倒在地上,烛台的尖端插在他的大腿上,鲜血汩汩地流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裤。他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呆呆地看着莲生,眼中流露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莲生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他支撑着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拉下黑影的面罩。这个动作唤醒了黑影,他猛地往后一缩,一把拽过旁边的小桃,纵身跃过了院子的矮墙。莲生刚想追上去,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不用追了。”他回过头,吃惊地现道士气定神闲地站在自己身后,胸前的道袍破了一个洞,里面却是毫无损。怎么会,他明明看着那把剑刺穿了道士的胸膛。“可是小桃她——”“她暂时不会有事,”道士走近莲生,月光下一对细长漆黑的眼睛亮得出奇,“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七章 莲生(5) 道士的手很瘦,苍白细长的手指让莲生联想到河底摇摆不定的水草,月光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银色。莲生犹豫片刻,伸出手握住道士的,手心接触到一片沁人的冰凉。眼前的事物快地旋转起来,在他周围形成了一道光和影交融的屏障,等莲生再回过神来,这才现脚下的土地已经由城隍庙的小院变成了崎岖不平的山石小路,路两旁茂密参天的竹林将月光筛成了无数小而微弱的光斑,竹叶的细簌声仿佛野兽在黑暗中咻咻的呼吸。石阶小路蜿蜒而上,尽头处一座尖尖的高峰矗立在他们眼前,黑色的山影挺拔而严峻,沐浴在月光之中,犹如威严的天神。 道士自顾自地拾阶而上,步伐轻盈从容,莲生强压着满腹的疑问跟着道士往山上爬。山林中的夜晚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寂静,风吹竹叶出的轻响,秋虫在草丛里的低吟,伴随着野兽在林间出没时的脚步声和或高或低的叫唤,将晚间的山林点缀得格外热闹。莲生正仔细辨别着一只狐狸的踪迹,突然听见道士开口说道:“那个故事,还没有讲完。” 莲生愣了愣,随即想了起来:“哦,你是说那个莲藕做的孩子啊,他不是活过来了吗?” “他是活过来了,但是要让他继续活下去,还远远不够。”道士顿了顿,继续往下讲。 在老夫妇的祈祷声中,莲藕做的孩子渐渐活了过来,他看起来和原先的孩子一模一样,一样的脸,一样的胳膊和腿,一样的身体。可是他的眼睛大睁着,里面却没有神采。他的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一样。 老夫妇想起了道士的话,莲藕做的孩子只是一个躯壳,只有经过鲜血的滋润和浇灌,它里面的灵魂才能复活。于是老夫妇拿出了准备好的尖刀和匕,划开自己的手臂,让鲜血流到那具僵硬的木偶似的躯壳上面。鲜红的血液滴到孩子**的身体上,就像雨滴落进泥土里转瞬就不见踪影,原本苍白的皮肤渐渐有了血色,恢复了弹性和光泽。老夫妇的血越流越多,身体很快就像干涸的泉眼一样枯竭萎缩。在他们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们欣慰地看到儿子苏醒过来,莲藕做成的脸上,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老夫妇……是不是死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莲生才小声地问出来。这个故事让他有些不舒服,一想到莲藕做成的躯体被鲜血浸润的场面,他就感到不寒而栗,甚至有点恶心。 道士点了点头。莲生压抑住想吐的冲动,又问:“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道士说,“他重新获得了生命,但是要想继续活下去,就要不停地寻找新的血源,否则就会枯竭萎缩而死。”他突然回过头来,盯着莲生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呢?是生,还是死?” 莲生一时语结。道士毫不在意,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道士停下脚步,语气中多了几分轻松和快意:“到了。”莲生抬起头,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在他面前,无边无际的荷花顺着山谷的曲线铺展开来,碧绿的荷叶笔直地挺立在万顷碧波之上,伴着晚间的微风轻轻招摇。荷叶间点缀着一朵朵或粉白或浅紫又或大红的荷花,犹如一颗颗至珍至宝的明珠,和碧空中皎洁的月盘交相辉映。莲生的心跳猛地加,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情景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确切地说,他曾经无数次与它相遇,在梦里。 道士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悲悯的神情,眼神清澈而明亮。荷花在微风中摇摆,好像在召唤着他,莲生做了几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荷塘岸边碧波荡漾,清明如镜的水面上荡着几圈涟漪,莲生像梦境中做的那样轻轻俯下身去,注视着被月光照亮的水面。透过细密的水纹,一个影像渐渐清晰,与莲生隔水相望。 “啊——!” 莲生大叫一声,跌坐在岸边,脸上满是惊恐和不可思议。水里的影子学着他的样子也跌坐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抓住身旁的野草。一双细瘦苍白的手,用莲藕做成,关节处露出清晰的纹理。 莲生,原来他就是故事里那个莲藕做的孩子。身体僵硬苍白,没有生机,只能用鲜血灌溉。 莲生想到了什么,连忙抬起头来紧盯着道士,颤抖的嘴唇却不出一丝声音。道士走过来把手放在了惊恐万状的少年背上,眼中的悲悯此刻泄露无余:“你父亲以吸血蝠获取人血,用来维持你的生命。这个方法很隐秘,就算被人现了也不会暴露身份,但是为了避人耳目,你们还是需要不停地搬家。而这里,就是当年你重新‘诞生’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 道士顿了顿:“有些真相,的确很难承受。” 莲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哭泣着,眼泪仿佛泉眼一样汩汩地流出,浇湿了他的脸颊。他痛恨自己的身体,厌恶自己的生命,这个虚假的、肮脏的、靠死亡和杀戮维持着的生命。然而,这究竟是生命啊,活生生的、让人眷恋的生命啊…… 许久,他睁开了眼睛,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不久前还稚弱天真的少年此刻露出了坚定而沉着的表情,莲生望着道士,说道:“现在,该去救小桃了。” 道士破天荒地有些犹豫。他望着莲生,轻声问道:“你已经决定好了?” “嗯。”莲生点点头,“我选择——生。”这是一个低矮的山洞。洞口掩埋在一棵歪歪扭扭的大槐树后面,被疯长的野草和青苔遮住,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现。洞里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夹杂着腥臭的气味,闻起来令人作呕。道士在洞口站定,皱了皱鼻子,弯腰钻进洞里。 里面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而且路面坑洼不平,四周还隐隐传来风穿堂而过的低声呼啸和滴水声。道士没有点灯,也没有打火把,倒是走得气定神闲。不一会儿,前面隐约透出一丝亮光,山洞陡然开阔,现出一座倒扣的漏斗似的密室,四面环水,中央凸起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燃着几支火把。火光嶙嶙中,两个身穿黑衣的身影正在紧张地忙碌着,他们旁边竖着一个十字形的木架,上面吊着一个瘦小的女孩,两个圆髻已经散乱,身穿浅绿色的短襦和粉紫色的裙子,是小桃。 道士顿了顿,刚想往前走,突然听到一阵奇异的骚动,只见数百只蝙蝠从洞壁上腾空而起,在山洞的低空中盘旋徘徊,出尖锐的叫声。石台上的两人闻声抬头,不约而同地举起手中的武器,做出迎战的姿势。 小桃也抬起头来,仿佛看见了救星,拼命扭动着身体叫道:“大叔,你终于来了!快救我!” 道士冲小桃微微一笑,继而转向另外两人,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揖,说道:“张大夫、张大嫂,打扰了。” “臭道士,多管闲事!”张俭大叫一声,挥舞着长剑冲了上来。他原就不是道士的对手,腿上又受了伤,三两下就被道士夺下了武器,却犹自不肯罢休,赤手空拳地与道士对打。道士被他纠缠不过,弹指变出一条铁索,将他捆成了粽子模样。白氏原想上前援助丈夫,看到这番情景却改变了主意,转身将手中的匕横在了小桃的脖子上。 ““哎呀!大叔救命!” 道士刚要上前,白氏手中使了使劲,匕往肉里陷了几寸,小桃哇哇大叫起来。道士止住脚步,叹了口气说道:“张大嫂,你何必如此呢?” “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我们也不会走投无路,变成真正的凶手!”白氏两眼泛红,咬牙切齿地说道,“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再找不到新鲜的人血,莲生就——” “小柔!”张俭连忙出声喝止白氏,“不要说!” “就算两位不说,贫道也知道事情的真相。”道士说道,语气中竟有些怜悯体恤。“而且令公子也已经知道了。” “不!这不可能!”张俭疯狂地摇着头,眼神惊恐而绝望,“当年的事情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我们,不会有人知道吸血蝠的事情,更不会有人知道莲生的真实身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道士淡淡回道,转头望向台上的白氏,“不过,我还是想从你们口中听到完整的真相。” 白氏怔怔地盯着道士,眼中渐渐涌出了泪水。“好,我这就告诉你。” “小柔,不要!”张俭喊道。白氏望了他一眼,凄然笑道:“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而且我背负这个秘密已经太多年了,就连我自己都快要承受不住了。一切的起源,应该从八年前的那个夏天说起……” 八年前,莲生四岁,生得娇嫩可爱,活泼伶俐,是张氏夫妇的掌中宝。张俭一家世代行医,开着一家医馆,生活称得上富足安乐。除了行医救人这个本业,张俭也是一位博学多识的才子,性子又好奇,痴迷于世间志怪传闻。一日,他遇到一位云游道人,那道人养着几只蝙蝠,与普通蝙蝠不同,是靠吸血为生的。张俭平日里就喜好搜集这些稀奇物件,便高价买了来养着。哪知有一日,四岁的幼子误闯入养蝠的废屋,竟被吸血蝠攻击,不治而死。 张俭夫妇痛不欲生,本欲追随爱子而去,不想那云游道人竟再次出现,并且施展法术,用莲藕做人形让幼儿起死回生。只是孩子虽被救活,身体却不能保持长久,只有用新鲜人血定期喂养才能避免腐坏。至于人血的来源…… “那道人对我们说,吸血蝠只是吸血,不会伤人性命。我们自然不信,但没有血,莲生就会死,我们只能一试。结果城里的孩子接二连三地死去,我们慌了神,只能不停地搬家。我也不想害人,可是不害人,莲生怎么办?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不能再失去他,绝对不可以!”白氏的脸上已经沾满了泪水,嗓门变得尖利而刺耳,“来不及了,莲生已经好多天没有喝药了,他的身体就快受不了了。我需要血,新鲜的人血……”她又举起了匕,小桃拼命往后躲,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匕越来越近,吓得喊都喊不出来了。 这时,道士说话了:“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什么意思?”白氏猛地怔住,地上的张俭也抬起了头,惊恐万状地看着道士。 道士顿了顿,叹口气说道:“令公子已经……不在了。”月光下,少年的脸庞如同满湖荷花一样圣洁。他抬起头,望着荷塘、山峰、竹林、草地,真美,生命真是美好得让人不舍啊。少年微微笑了:“活着真好啊,真希望能够活下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给父亲和母亲,给小桃,给天下人带来快乐。” “可是,我活下去,只会带来更多的死亡,也会让父亲母亲背负着罪孽,生活在自责和痛苦之中。所以,或许只有我死了,才能给别人带来生的希望吧。只是,我还真的有点怕死呢……” “死没什么可怕的。”道士突然说,“你的灵魂会在忘川河中洗清今世的所有罪孽,投入新的轮回,拥有新的生命。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少年笑道,转头望着无边无际的荷塘,“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现在,我回家了。”说完,他迈开脚步,向荷塘深处走去。道士张开手,露出手心里一颗小小的莲子。“他走之前曾拜托我转告二位,不要为他的离开难过,因为他终于获得了真正的解脱。” “莲生!”张俭和白氏失声痛哭,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山洞里,久久不肯平息。** 奶奶最终病重不治,她走得很安详。 小桃在城隍庙的小院里立起一座小小的墓,在墓前守了三天三夜,道士在一旁陪着她。 第三天夜里的晚上,月朗风清,道士升起一个小小的火堆,给两人烤红薯吃。红薯啃了一半,小桃就哭了起来。道士不说话,看着小桃落了半天的泪,自己止住了哭,继续啃凉掉的红薯。 过了半晌,小桃突然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恨张大夫他们。” 道士没吱声,等她继续往下说。 “没有亲人,一个人活在世上,真是太孤单了。”小桃的眼睛又泪汪汪的,“灵犀姐走后,奶奶收留了我,现在奶奶也走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了。” 又过了半晌,道士说:“那就跟我走吧。” 第八章 山精(1) 道士走在前面,背上驮着一大堆行李,步履轻快稳健,半天不说一句话。 小桃跟在后面,肩上挂着一个小包袱,脚步时快时慢,时不时被路边的景象拖慢了脚步,回过神来道士已经走远了,忙不迭小跑着赶上去。嘴上也不闲着,不是哼一段小曲儿,逗逗路边的猫狗和枝上的鸟儿,就是没话找话地和道士闲聊: “大叔,咱们这是去哪?” “大叔,你的法术真厉害,是跟谁学的?” “大叔,要不你干脆收我为徒,我学好了法术,和你一起抓妖吧?” “大叔,你今年多大了?娶老婆了没?” “——对了,道士能娶老婆吗?” “大叔……” 道士不回答,一门心思赶他的路。小桃也不在意,乐此不疲地抛出一个又一个得不到解答的疑问,叽叽喳喳像个小麻雀。突然,道士停下脚步,重重叹了一口气。 小桃猛地闭上嘴巴,偷偷打量着道士清瘦的侧脸,心想,完了,他一定后悔了。 道士把手伸到腰间,解下腰带上挂着的一个羊皮袋子,递到小桃面前:“给,说了那么久,口该渴了。” 垂头丧气的小麻雀瞬间恢复了活力,拔出塞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清冽甘甜的水从喉咙里一直灌进五脏六腑,浑身说不出的舒服自在。小麻雀清清嗓子,继续问:“大叔,道士要不要吃斋念佛呀?” 回过头来,道士已经走远了,一袭褪色的道袍飘飘摇摇,融进午后暖到快化开的阳光里。地上的人在赶路,天上的太阳也在赶路,渐渐沉到西边的山影后面,只剩几抹绯红色的晚霞还在闪烁着夕阳的余晖,点缀已经变成黛青色的天空。风徐徐地吹了起来,擦过树梢和草尖,带来几分属于秋天的凉意。小桃抬起头望了望归巢的鸟儿们,再看看周围黑黢黢的树林,心里突然有点怯,忙快走几步跟上前面的道士,小声说道:“大叔,天快黑了。” 道士“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咱们晚上住哪?”他们早已远离慈城,此刻正处于大山深处某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里。看不见灯火炊烟,听不见犬吠人语,更别提找家客栈住宿了。 道士抬起头,朝前方打量了一眼,然后说道:“前面有一家山神庙,天黑之前我们应该能够赶到。” “啊?又睡破庙啊?”小桃有些失望,脚步慢了一些。道士又道:“再不走快些,就要露宿路边了。”小桃吐吐舌头,连忙跟上。 果然,在天色黑得连前面道士的蓝袍子都快看不清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山神庙。说是“庙”简直是抬举了它:没有院墙,没有大殿,就是在山体上凿出来的一方石洞,洞顶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两人弯着腰钻进洞里,里面稍微宽敞些,中央立着一尊泥塑的神像,看上去就像一个饱经风雨、佝偻褴褛的小老头,前面摆着个长满铜锈的香炉。道士从行李里找出一盏油灯、两个破破烂烂的蒲团,又翻出两张胡饼,两人坐在佛像前吃完了简单的晚餐。 晚饭后,道士盘腿打坐,不一会儿便入了定。小桃坐在蒲团上,看着眼前豆大的灯焰一蹿一跳,听着洞外大山深处特有的寂静的嘈杂,心里当真是百无聊赖。眼神不知怎的飘到道士身边的那堆行李上,行李的主体是一个带盖的竹箧,看起来很沉的样子,里面的东西把竹箧撑得好像随时都会爆裂开来。竹箧四周还挂着水壶、竹伞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就像一个被顽童随意组装的玩具,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光泽,有点古怪,又有点神秘。小桃忍不住瞟了又瞟,看道士还在入定,便蹑手蹑脚地走到行李前,轻轻掀开了竹盖。 竹箧里的东西让小桃大失所望:麻绳、打火石、几块足以和石头媲美的胡饼、一块羊毛毯、几件旧衣服,看来道士把所有家当都装在了里面。小桃不死心,把手伸到衣服下面继续摸索,这一翻到当真有所现。原来那堆旧衣服只是道士使的遮眼法,竹箧底下藏着不少好东西:一面八卦镜,镜面用不知名的玉石做成,透明清澈不染微尘;一卷束得紧紧的羊皮,和一支朱砂笔绑在一起,那笔的笔杆也是玉做的;一个檀木做的小方盒,小桃费了好大劲都没能打开;还有一把小巧的匕,外鞘镶嵌着金玉宝石,形状也精巧可爱。小桃不觉有些心动,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又将匕抽出来想试试刀锋。谁知匕刚一出鞘,小桃只觉眼前绽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一股强劲的力量从鞘中迸出,将她生生推出几丈远,重重摔在地上。 小桃哇地一声痛叫,只觉得两手酸麻,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匕自动退回鞘中,白光也消失不见,只有油灯的灯焰兀自摇摆个不停。道士抬起眼,看到小桃狼狈地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淡然不惊的。 “竹箧里的东西,每件都拥有巨大的灵力,一般人是碰不得的。” 小桃又羞又气,脱口说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就算事先警告你,你也未必会信。”道士耐心地解释,“只有亲自尝试过了,吃了苦头,才能长记性。” “你是故意的!”小桃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叫道。 “相信以后你绝不会轻易动我的行李了。”道士摊摊手,满脸的无辜纯真。 “你,你,你这个臭道士!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小桃气鼓鼓地叫道,一边嚷一边往洞外走。道士气定神闲地盘腿坐在蒲团上,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 “这里是深山老林,魑魅魍魉四处皆是,你确定要一个人走吗?” 小桃的脚步顿了顿,随即走得飞快,清亮的童音在空荡荡的山林里显得格外响亮:“哼,我又不是第一次见到鬼,小小山精鬼怪才吓不到我呢!” 第九章 山精(2) 夜很黑,四周的山林被染成浓淡不一的墨色影子,黑影深处有细微而嘈杂的响动,是野兽在草丛里穿行的脚步,亦或只是风声,远远的听不分明。月光被树木高而浓密的冠顶遮挡了大部分,揉碎的残屑星星点点落在山间小路上,不仅没起到照明的作用,反而将夜衬托得更加阴森可怖。一阵微风吹过,山林抖抖身子,野兽就要醒来觅食了。“臭道士,死道士,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小桃边走边大声嘟囔,把脚下的小石块当成道士,踢得路面上尘土四溅,“我走了之后,没有人跟你说话,没有人给你解闷,迷路了也没人管,你就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了!”想象着道士后悔莫及的模样,小桃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写下大大的“悔”字,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到时候就算你求我,我也绝不会回心转意的!”“呜嗷——”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女孩打了个哆嗦,方才嚣张得意的气焰顿时烟消云散。小桃望了望四周淹没在黑暗里的山林,后背忍不住阵阵麻,连忙加快脚步向山下奔去。山路漫漫,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小桃转过一个山坳,正想坐下来歇歇脚,突然觉得前面的景象似曾相识。走近一看,只见路面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悔”。小桃的心在胸膛里咚咚乱跳,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叫出声来。这明明是自己刚才走过的地方,怎么现在又走回来了?难道是撞——不,不会这么倒霉的,肯定是自己一时疏忽迷了路。小桃安慰着自己,鼓起勇气转身往回走,脚步比刚才又快了不少。第三次看到路面上的字后,小桃确信自己不是迷路,而是遇上鬼打墙了。她站在路中央,望着四周黑漆漆的树林,明知道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会回到起点,但呆在原地等待的折磨无疑更难以忍受。小桃咽下已经涌到喉咙口的恐惧,伸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决定继续往前走。路边的风景已然熟记于心,小桃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的脚步:“一,二,三……一千零五十,一千零五十二……”突然,眼前出现了一道亮光。小桃抬眼望去,只见几个穿着肚兜、扎着朝天辫的小孩,手里各提着一盏大红灯笼,蹦蹦跳跳地在山林中穿行,不时出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小桃心里一动,急忙拔腿追上去,想要向他们问问路。那些小孩虽然看起来不大,跑起来倒挺快,小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上最后面的小孩,抓住他的胳膊问道:“喂,你知不知道下山的路怎么走——”小孩朝小桃回过头来,这是一张很清秀可爱的脸,圆圆的,大大的眼睛,眉间还点着一个红点。虽然被她抓住,小孩仍然不停地跳上跳下,这让小桃注意到了他的下半身。他只有一条腿,上面覆盖着长长的毛,脚尖朝后,就像被人扭断后又生生拼接起来的一样。小桃哇地大叫一声,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小怪物们听到动静,呼啦一下子转过身来,朝小桃跳去。领头的怪物冲小桃微微一笑,两排尖利的牙齿在灯火的照耀下露出寒光。小桃觉得全身寒毛直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起身踢倒离她最近的怪物,转身就往回跑,怪物们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不时出银铃般的笑声。为了逃命,小桃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终于把那群独腿反足的小怪物远远甩到了后面。瘫坐在地上刚想喘口气,身后却突然响起了幽幽的笑声,一个身穿素白衣裙的年轻女人从树丛后面飘然而出,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搭上小桃颤抖不止的肩头,冰凉瘆人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后颈上。女人娇声嗤笑道:“小姑娘,你想去哪呀?”小桃脑袋里一片空白,来不及细想,张嘴朝女人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跳起来没命地狂奔。身后传来女人气急败坏的叫声:“孩子们,逮住这块鲜肉,活剥她的皮!”十几盏大红的灯笼在漆黑的山林里忽明忽暗,朝着两人的方向围拢过来,是那群独脚的小怪物。小桃在树林里没头没脑地乱跑,几次险些被路旁伸出的树枝绊倒在地。可是无论她往哪里跑,女人和小怪物的笑声都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近。终于,小桃体力不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女人带领着小怪物飞快地追上来,将她团团围住,灯笼出的光芒把小桃眼前照得一片血红。她再也忍耐不住,扯开喉咙大声地哭叫道:“救命呀——!”女人得意地放声大笑,向她伸出尖利的手爪。下一刻,耀眼的白光闪电般划过漆黑的山林,将周围的草木照得纤毫毕现。小怪物们尖叫着四散而逃,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桃透过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那个身穿天青色道袍的削瘦身影从林中缓缓走出,脸上仍旧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神色。女人出一声尖叫,张牙舞爪地扑向道士。道士合掌闭目,口中吐出一串古怪的音节,朝飞过来的女人虚虚一指。“砰”的一声,女人化成飞灰随风而散,山林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小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刚才她命悬一线垂死挣扎,从来没想过哭泣或求饶,此刻虽已平安脱险,却再也按捺不住在心头积聚了整晚的委屈、恐惧和难过,哭得脸上满是鼻涕和眼泪。道士走过来,微微皱眉望着仰天长啸的小女孩,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惊慌的神色。他想了想,伸出手去,用细长的手指摘去小桃头上挂着的树叶和土块,又抹去她脸上被泪水冲刷成沟壑模样的泥痕。小桃将头用力一扭,甩开道士的手继续嚎啕,突然觉得脖颈上微微一凉,胸前多了个沉甸甸的东西。睁开眼睛一看,是个小巧的水滴形玉坠,通体白色,中间却凝着一抹鲜红,在白色的映衬下格外鲜明生动。道士悠悠说道:“这块玉中封存着龙血,可以辟邪防身。有了它,一般的山精鬼怪都休想近你的身。”“别以为这么个小东西就能收买我。”小桃抽抽搭搭地说道,把玉坠紧紧攥在手心里,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你得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我了,不然我还是会走的。”“我保证。”道士说得很诚恳,他伸出手,把小桃从地上拉起来,“回家吧。”石洞里的油灯仍然亮着,灯光照亮那座佝偻寒酸的小神像,神像满是皱褶的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似乎在欢迎两人归来。小桃接过道士递过来的羊毛毯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舒服地叹了口气。嗯,回家的感觉真好。 第十章 清水村(1) 午后,阳光晴好,云淡风轻,漫山的黄叶衬托着湛蓝的天空,几只南归的大雁掠过天边,灰黑色的翅膀映衬着白云,转眼间不见了踪影。转过一座山坳,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现出一条平整宽阔的大道,两旁梯田井然分布,远处的绿树影里隐隐现出黑色的屋顶。小桃欢叫一声,撒开双腿往前飞奔:“到了到了,终于看到村子啦!” 村子坐落在山脚下一处低洼的谷地里,地势较为平整,几十幢黑檐的小竹楼密密麻麻点缀在青山绿水间,颇有些世间桃源的意味。村头立着一座黑色石头砌成的牌坊,匾额上酣畅淋漓地书着三个大字:“清水村”。 “噢,这个村子里肯定有一口井,井水又清又甜,所以就叫清水村。”小桃煞有介事地自我注解,神情颇为自得。道士还未接过话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两人一齐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绿衣绿裙、梳着两个小辫的女孩在道旁站着,身旁一个小巧的木桶,对着两人笑得眉眼弯弯。 “我们村从来不用打井,村子西边有一个天然的泉眼,泉水清甜可口,而且冬暖夏凉,是全村人的宝贝,清水村的名字就是这么得来的。” “你是谁?”当着道士的面被人嘲笑,小桃颇不服气。 “我是绿漪,就住在这个村子里。”绿漪似乎没有听出小桃语气里的挑衅,笑着说道,“对了,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吗?村子里很久没来外乡人了。” “泉眼出什么事情了吗?”一旁的道士突然插嘴,见绿漪微微一怔,便伸手指了指她身旁的木桶。“村子里有泉眼,村民却要到外面打水,看来是泉水出了问题。” “嗯,听村里的老人说,泉眼受到了诅咒,喝了泉水就会生不好的事情。村里人没办法,只能去几里外的河边打水。”绿漪耸耸肩膀,“真可惜,我记得小时候还常常在泉眼边玩水呢。” “那你知道是什么样的诅咒吗?”道士今天话出奇地多,小桃不由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绿漪,表情严肃而认真。这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时候我还很小,长辈们也不喜欢我们提起这件事。” 道士还想继续问,牌坊后突然响起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绿漪,你还不快点回家,站在这里和别人闲话做什么?” 小桃吓了一跳,只见一位须皆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从牌坊后面蹒跚着走出来,手拄一根紫竹拐杖,脸上堆满皱纹,一双阴鹫而锐利的眼睛藏在皱纹深处,射出两道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光。绿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恭敬地向老妇鞠了一躬,小声叫道:“紫婆婆。” “你既然打完了水,就该早点回家,不要再村子外面瞎转悠,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紫婆婆吩咐着,用目光催促绿漪快点动身。绿漪朝小桃和道士抱歉地笑笑,提起木桶快步走进了村子。小桃正想跟上去,紫婆婆伸出竹杖,拦在了她的身前。 “小姑娘,我们村子小,恐怕不方便留你们住宿。”老妇人的目光如同一把匕,在小桃和道士脸上冷冷扫过,“你们还是趁天黑离开这里比较好。” “可是——”小桃还想说什么,被道士轻轻拦住。 “多谢婆婆提醒。”道士彬彬有礼地回答。老妇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蹒跚着离去,消失在巷子深处。 “刚来就急着赶我走,这也太不好客了吧?”小桃颇有些不忿,“大叔,这下怎么办,该不会又要露宿街头吧?” 道士在黑石牌坊下盘膝而坐,气定神闲地晒着太阳,露出谜一样的微笑:“别担心,很快便会有人来迎接我们。” 小桃斜睨他一眼,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也找块石头坐下来,托腮望着天边西斜的太阳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村子里走出几个身穿黑衣、头缠黑巾的男人。他们走到黑石牌坊下面,将信将疑地打量了道士和小桃一阵,相互交换个眼神。年纪最大的男人开口说道:“法师,村长吩咐我们接您回府。”语气诚恳谦卑,眼光却忍不住溜到道士身上,盯着他道袍下面两只快要磨破了的芒鞋。 “有劳。”道士倒是底气十足,略略一拱手,请男人在前面带路。 男人们带领道士和小桃在村子里穿行。村子里的住家挨得很近,竹楼之间隔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巷,被竹楼的影遮得有些灰暗。巷子里很安静,没有鸡鸣狗吠,也没有孩子们的嬉笑或主妇的叱骂,家家户户的院门都紧紧关闭。小桃无意中瞧见一个孩子在门缝中偷看,刚想和他打招呼,却见那孩子像见了鬼似的,猛地合上了门。小桃满心蹊跷疑惑,但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得把疑问捂在肚子里。 这村子,的确有点古怪呢。小桃开始好奇起来。 在迷宫一样的巷道里穿行了半天,男人们终于在一座竹楼前停下来。竹楼的样式和村子里其他的住户差不多,屋顶和墙壁都是用竹竿搭建而成,因为时间比较久了,呈现出一种类似金属的古铜色;屋顶倾斜得厉害,檐角像鸟儿的翅膀一样高高翘起;整座建筑都架在高高的底座上,底层中空,堆放着石灰稻壳等除湿的东西。不同的是这座竹楼明显更高大气派,而且还有一个看起来很宽敞的庭院。高大的院门两侧挂着两盏硕大的红灯笼,晚上点起来应该会很好看。院门外站着两个年轻的黑衣男人,远远看到几人到来,连忙进去通报。 等到小桃她们走到门口,一个身形高大、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已经站在门外迎候了。看到道士的寒酸装扮,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咧开嘴露出一个熟练而圆滑的微笑,热情地说道:“法师远道而来,一路上肯定受了不少辛苦,快进来歇歇。”语气诚恳而亲昵,仿佛是迎回一个久别的故人。道士也不推辞,将过分宽大的袍角轻轻一撩,大摇大摆地迈进门槛,小桃赶紧跟上去。 主客落座,上茶果点心,免不了寒暄客套一番。小桃坐在一旁也没闲着,风卷残云似的将面前碟子里的糕点吃个精光,差点噎着,又端起茶碗来猛灌了几口。却听村长和道士商量:“法师,祭神大典定于七天后举行,当天的祈福道场就劳您多费心了。” 小桃差点喷出满口的茶水:做道场?道士什么时候也开始接活捞钱了?难不成最近添了一张嘴,手头比较紧的缘故? 道士老神在在,笑容满面地应承:“村长放心,包在我身上。” 村长爽朗地大笑:“您是由徐天师推荐的,我自然放心。”略一沉吟,眼神落到道士脚边的破旧竹箧上,“不过此前做道场时留下了一些器具用品,若是法师走得心急忘了带,只管问我要便是。”明显是给道士台阶下。 “我自有准备,村长不必挂怀。”道士胸有成竹。小桃暗暗吐了吐舌头,想象着道士穿着一件旧道袍在神台前摇头晃脑、装神弄鬼,又滑稽又古怪。 天色不早了,村长十分贴心体恤,先布置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两人接风,又给两人安排了两间上好的客房以供起居。小桃洗过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头还有些湿,随便挽了两个包子样的圆髻就出了门,晃进走廊对面的房间里。道士也已经梳洗过了,换了一件同样旧的道袍,长而浓密的黑散在脑后,松松系着一根蓝色布带,显得有些随意。听到小桃的脚步声,他搁下手中的朱砂笔,将摊在桌上的羊皮手卷轻轻一掩,从桌子上抬起头向她浅浅一笑:“怎么了?” “嗯……我说不上来。”小桃偷偷瞟着道士细细长长的眉眼,蓦地对上他那对极黑极亮的眼睛,“大叔,你觉不觉得这个村子有点古怪?” “哦?”道士扬了扬眉毛,等着她的下文。 “我们是下午到这儿的,按说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可是咱们转了大半个村子没碰见几个活人。而且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像是有意躲着我们似的。”小桃挥自己的推理能力,“虽说这个村子偏僻封闭,可是也不至于见了外人像见了鬼一样,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道士点头微笑,眼神中似有嘉许:“那我们就来揭开这个秘密吧。” 终于真相大白了。小桃恍然大悟。道士果真另有所图。 她露出得意而狡黠的笑容,大咧咧地坐到道士对面的凳子上:“大叔,你不是为做法事来的吧?” 道士不置可否:“不完全是。” “那是为什么?”小桃来了兴致,“捉妖?驱鬼?村子里有什么妖?” “你以后会知道的。”道士笑笑,毫不客气地驱逐客人,“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 小桃撅撅嘴巴,若是让她说出道士的几大缺点,头一个就是喜欢装神秘。她一甩头,招呼也懒得打就扬长而去。身后传来道士悠悠的语声:“希望今晚你能睡个好觉。” 第十一章 清水村(2) 第二天早上,小桃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摇摇晃晃地走下床,端详着镜子里苍白的脸和两个引人注目的黑眼圈,终于明白了道士昨晚话里的含义。 昨晚她本可以睡个好觉。过了几天风餐露宿的日子,能够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裹着柔软暖和的被子,简直就像从地狱来到了天堂。小桃头刚沾到枕头就昏昏睡去,还在睡梦里幸福地打起了鼾。然而正当她在梦中的仙境里悠哉游哉地徜徉徘徊时,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凄厉而空洞,好像婴儿的啼哭,又像夜枭的长啸,无休无止地回荡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小桃从香甜的睡梦里一下子惊醒过来,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快要蹦出来似的,出了一身的冷汗。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窗外响起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那声音混杂在一起,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小桃想要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把头深深埋进被子里,用手指堵住耳洞,口中喃喃念咒驱逐那声音带来的恐惧:“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各路神仙快快显灵……” 那声音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蔓延生长,久久不肯停歇,直到天边隐隐现出了白光,天将明时,才渐渐消散褪去。小桃这才松了口气,趁天还没亮匆匆补了个觉,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人打听声音的来源。不过那些面色憔悴的仆人一听小桃提到昨晚的声音,不是立马变脸匆忙逃遁,就是支支吾吾欲说还休。小桃没找到答案,反倒徒增了心中的疑惑,只得暂告放弃,跑去对面房里找道士。 道士不在房里,不知又跑到哪里闲荡去了。小桃撇撇嘴,准备下楼去转转,在楼梯口恰好撞见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孩。四目相交,两人不约而同地出了惊喜的叫喊:“咦,怎么是你?” “我来给村长送法会用的帷幔。”青漪亮了亮手里一匹闪闪亮的丝绸,上面绣着的龙凤鲜花栩栩如生,“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小桃,是个……”小桃眼睛一转,突然有了个主意,“是个学道的。” “学道?”青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单薄的身材,瘦小的脸,黑漆漆的大眼睛时刻不停地打着转儿,透着机灵和活泼。“学道干什么?难不成你想当神仙?” “哼,神仙有什么好?我才不稀罕呢。我要降妖除魔,保卫苍生。” 青漪的笑容加深了,只是出于礼貌才没给这个小她两三岁的女孩儿泼冷水。小桃凑上来,贴在她耳边认真地小声说道:“昨天晚上,我听到那个奇怪的声音了。” “什么声音?”青漪愣了愣,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你做恶梦了吧。” 小桃对她的反应不以为怪,继续说道:“依我看,你们村子里有妖怪。” 青漪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缩到楼梯的角落里:“你别瞎说,我们村子里才没有这种东西呢。” “那你说昨晚的声音是什么?” “那不过是风声罢了,过几天就会消失的。” 小桃倚在楼梯栏杆上,双手抱在胸前,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喏喏,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青漪这才觉自己被下了套,又急又恼,瞪了小桃一眼。“算了,索性告诉你便是。村子里每年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种怪声,族长们都说这是风声,但也有人说是神明对我们的指示。” “神明的指示?”小桃半信半疑地挑了挑眉毛,“这个你也信啊。” “干嘛不信?每次举行完祭神大典,这个声音就会消失,人们都说,这是神明得到了供奉,对我们非常满意。” “哪里会有主动问人要供奉的神明啊?”小桃忍不住嗤笑道,“比起这个来,我还是更愿意相信你们村的泉眼受到了诅咒。对了,那个诅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十年前,我两三岁的时候吧。”青漪有点迫不及待要逃走了,她开始朝楼梯上方挪动,却被小桃挡住了去路。“那你肯定还记得什么吧?关于诅咒或者这个怪声音。还有,为什么这个怪声已出现,就要举行祭神大典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青漪突然尖声叫道。她随即从小桃受惊吓的表情里现了自己的失态,忙装出不耐烦的神色,叫道:“哎呀,和你说了这么久,差点把正事耽误了,我还要去送帷幔呢。”说完不等小桃答话,便匆匆忙忙地跑上了楼。 望着青漪狼狈逃走的背影,小桃露出一个狡黠而得意的微笑——她似乎快要触及这个村子的秘密了。** 道士很忙,一大早就被村长领着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转,讲道、看风水、算命、测字,顺带着给小孩子祈福和分辟邪符咒。小桃负责给道士帮忙打下手,同样忙得不亦乐乎,偷闲瞥一眼道士,只见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头戴逍遥巾,脚踏云头鞋,神清气爽、容光焕地在众人围簇下指点江山,愈觉得他神秘多变深不可测。心想,没准他真是个骗子也说不准。 道士偶一回头,见小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便朝她微微一笑。他的笑一向是淡淡的,同时带点亲切诚恳,像是三月里暖暖的太阳和风。小桃暂时放下心来,又想,一个坏心眼的骗子怎么会这样笑呢? 忙了一天,小桃累得够呛,恨不得回到房里倒头便睡。不过一想到昨天晚上那个凄厉古怪的声音,她又害怕起即将降临的黑夜来,赖在道士房里不肯走。“大叔,要是今晚再有那种怪声怎么办?”眼珠转了一转,“要不,你教我几招法术吧?” 道士正在喝茶,从茶杯沿儿上瞧她一眼,淡淡说道:“有龙血玉在,妖魔鬼怪是近不了你的身的。” “说是这么说,到了紧要关头,它要是失灵怎么办?”小桃不满地撅起嘴,想想又凑到道士跟前,压低声音说道:“大叔,这个村子真的有鬼,我可是亲耳听到的哦。” 道士放下茶杯,挑了挑眉毛:“哦?” 小桃把从青漪那里听来的消息,略微添油加醋,详细地转述给道士。 “哼,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怎么骗得了我?”小桃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真实年纪,得意洋洋地说道,“如果不是害怕妖怪,为什么要举行什么祭神大典?” “不过,”道士平静地打断她,“就算真的是妖怪作祟,为什么都生在祭神大典的前几天?又为什么举行完祭神大典就会自动消失?” “呃……”小桃一时答不上来。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点。 道士淡淡一笑,似是解释他之前提出的疑问,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妖怪易除,心魔难消啊。” 这下小桃彻底搞不懂了。 第十二章 清水村(3) 一连忙了几天,祭神大典总算万事俱备了,小桃和道士也清闲下来。这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太阳懒懒地挂在树枝上,清晨的风从窗前轻轻拂过,带来山林里特有的草木清香。道士手执一本《南华经》,坐在桌前看得心无旁骛。小桃则斜倚着窗前的高脚书案,一边打量着窗外的风景,一边用手中的纸折出各种各样的动物。她的手指纤长而灵活,将一张纸折了几下,翻转几次,就变出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一盏大腹便便的灯笼,或是一只身形纤长的纸鹤。不一会儿,窗台上就摆满了她的作品,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就像活的一样。 “大叔,举行完祭神大典咱们就得走了,村子里的妖怪怎么办?”小桃还挂念着捉妖的事,见道士迟迟不肯动手,不由有些心急。 道士搁下书卷,看了小桃一眼,突然说道:“你那天让我教你法术,是真心想学么?” “那是自然!”小桃两眼放光地跳起来。 道士若有所思地在房中踱了几步,瞥见搁在窗台上的一排纸鹤,心里有了主意。当下取过一只小巧的纸鹤,向它吹了口气。只见纸鹤抖了几下,突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道士掌心里拍动着翅膀。道士将纸鹤轻轻一抛,纸鹤飞到半空中,绕着房梁左右盘旋,出啾啾的叫声。 “天哪!它活过来了!”小桃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她伸出手,纸鹤似乎能感应到她的想法,轻轻落到她的掌心里,用纸做的尖嘴啄啄她的手指,又静止不动了。“这太神奇啦!” “这只纸鹤是你亲手做的,能够和你心意相通,只要你集中心神与它沟通,就能指挥它完成一些简单的动作。”道士说道,“你没有法力,暂时只能搞搞这种小把戏。” 小桃自觉忽略了后面的话,集中精神对纸鹤号施令,纸鹤摇摇晃晃地离开她的手心,随即重重落到了地上。“如果我遇到危险,也能让它通风报信吧?” 道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向小桃招招手,说道:“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 ** 天气晴好,风和日丽,浅金色的阳光为生长在大地上的所有事物赋予了一种别样的、令人舒适的氛围。小桃活像个被关在笼子里太久了的八哥鸟儿,一边从腰上系着的小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零食吃个不停,一边把头晃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打量着周遭的风景。孩子们嬉笑着在路中间跑来跑去,老人们坐在墙角晒太阳,年轻人在田里忙碌,整个村子都仿佛被这个久违的晴天唤醒了。 道士看起来心情也不错,不时停下来摸摸孩子的脑袋,和老人闲话几句家常,或是向和他打招呼的村民遥遥点头致意。他很快就被全村人接受了,甚至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和喜爱,想到他们刚来到这个村子时遭到的排斥,小桃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不过道士向来有他的办法,她一边从眼角偷偷瞟着他在阳光下依然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感叹。 就在这时候,道士出其不意地开口了。“这个地方原本没有村子。” “哦?”小桃已经习惯道士说话的方式了,她把手里的瓜子塞回小口袋,准备认真听故事。 “这里四周都是山,水道又多礁石险滩,自然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安史之乱之时,人们四处迁徙躲避战火,有一群人经历了重重艰险,无意中现了这里,于是就在此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新的村落。” “这里虽然与世隔绝,但是土地肥美,气候也适宜,倒也很适合人们居住。再加上大家都是齐心协力从战乱中死里逃生的,彼此都有很深的情谊,相处起来十分团结融洽。但是正由于经历过外面的战乱纷争、尔虞我诈,他们对外面的人和事都抱有很强的戒备心理,甚至把他们当作了会腐蚀人心、给村子带来灾难的洪水猛兽。如果有外乡人无意中闯入这片桃花源,他们不仅不会招待他,反而会齐心协力把他赶出村子,以免扰乱村子的安宁。” 现在他们走到了村子的西头,清水泉就是从山脚下的一个小石洞里涌出来的,水量不大,清澈莹润的水花咕嘟嘟地冒出来,形成一道清浅的小溪,婉转曲折地向村子里流去。小桃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天我们来村子里,他们像见了鬼一样呢!”想了想,眼中又升起一抹疑惑:“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请道士主持祭神大典?” “你怎么看?”道士又把问题抛还给她。 小桃不满地撇了撇嘴,认真地想了想:“除非有什么事是他们单独做不了的,可是,会是什么事呢?” 祭神大典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以至于他们宁愿如此大费周折,克服心里的不情不愿,也要竭心尽力地将它完成? 小桃想得脑袋都疼了,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及时出现解救了她。 “你们,你们真的会捉妖吗?” 小桃和道士同时回过头去,看到绿衣女孩正站在不远处,带着半是犹疑戒备、半是期待渴望的眼神望着他们。小桃心虚地打量了道士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点了点头,朗声答道:“需要我们帮忙吗?” 青漪小心翼翼地朝两人身后的泉眼看了一眼,并没有往前移动的意思,小桃只好主动走到她面前。女孩比她大一些,高出她半头,不过现在青漪脸上的恐惧和瑟缩让她看起来和往常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毫无共同之处,她又望了望泉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小声说道:“要是我是你们,绝不会靠近这个泉眼。” 小桃有些迷惑地回头看了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这个。然后她听到青漪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看到村长和紫婆婆往泉眼里放了东西,一种白色的粉末,然后水就沸腾起来了。” “粉末?水沸起来了?”小桃更迷惑了,“什么时候?” 青漪猛地抬起头来,她看起来和小桃一样困惑不解,除此之外还有几分隐藏不住的惊慌和恐惧。这时道士走了过来,低头看着青漪的眼睛,用惯用的那种波澜不惊的语调说道:“你都想起来了,是吗?” 青漪点点头,又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起来了,那时我没有观看祭神大典,而是偷偷跑了出去,看到村长他们都围在泉眼边,还有我爹我娘。他们往泉水里撒东西,水沸腾起来,原先的怪味儿就淡下去了。”她顿了顿,声音又低沉了些:“从那晚起,我再也没见过姐姐。” 第十三章 清水村(4) 夜很深了,墨汁般浓重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围拥过来,包裹着竹楼左侧一方小而狭窄的窗。窗里还亮着灯,油灯的光焰忽闪忽闪,照亮房间里一大一小两个还未入眠的人。 小桃坐在架子床上,托腮听了一阵黑暗里经久不息的婴孩夜哭般的怪声,张张嘴还没说话,一个大大的呵欠已经从嘴边溜了出来,把她接下来的话搅得含混不清:“大-阿-哦-叔,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明天的计划吧。” 道士端坐在八仙桌前,心无旁骛地往黄纸上描画奇形怪状的符咒。“什么计划?” “当然是对付村长的计划!”小桃坐正身子,眼睛也瞪大了些,仿佛遭遇敌手的小斗鸡,“你也听到青漪的话了,祭神大典肯定有阴谋!没准他们正准备对咱们下手呢!” 道士照旧埋画符,语气自信而淡定。“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 小桃暗暗翻了个白眼,想想又道:“大叔,要不你再教我几招法术吧?” “怎么,你不喜欢和仙鹤玩了?”道士像往常一样不厌其烦,但他温和的态度却激怒了小桃。切,这完全是把她当成了不懂事的小毛孩嘛! “我学法术才不是为了好玩呢!”她挺起胸脯大声说道,“大叔你法力再高强,终归也是一个人单打独斗。要是我学会了法术,大叔再遇到什么麻烦,我就可以挺身而出保护你了啊!” 道士持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抬起头,借着橙黄色的灯光打量着斗志昂扬的小丫头,细长的黑眸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唇边缓缓浮起一抹清浅而温柔的笑意。 “还是先保护你自己再说吧。” 说罢,他佯装无视小桃因愤怒涨红的双颊,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画符。等他画完桌上的一大叠黄纸,起身想要回到床上,却现女孩已经枕着被子枕头睡得香甜。 道士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替小桃盖好被子,然后在床脚席地而坐,遁入了无梦的睡乡。 第二天小桃醒来,天色已经大亮,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充溢着朴素整洁的房间,让人觉得很舒服。小桃睁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四周,没有现道士的身影,原本混沌的头脑被一股猛然袭来的怒气冲醒——臭道士,又不和她商量就私自行动! 银牙紧咬,怒目圆睁,柳眉倒竖,小桃翻身从床上坐起,负气般的把被子甩到一边,恨恨地捏紧了拳头。哼,胆敢瞧不起我,我非得证明给你这臭道士看看,我小桃可是冰雪聪明、不可多得的捉妖奇才! 不过,第一步要做什么呢? 小桃坐在床边认真思索了半天,听到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乱叫时,决定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吃完丰盛的早餐,她起身去找青漪,打算从她那里打听更多关于祭神大典的细节。 青漪不在家,她家位于村北的小竹楼里空无一人,桌上还搁着吃了一半的饭菜。望着翻倒的竹凳和洒落一地的饭粒,小桃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想了想,从怀中掏出纸鹤,学着道士的样子向它轻轻吹了口气。纸鹤拍拍翅膀,绕着她飞了一圈,停在半空中等待着她的指示。 小桃双掌合十,祈祷一般念出指令:“仙鹤啊仙鹤,快点帮我找到青漪姐姐吧。”纸鹤晃晃尾巴,翩然飞远了。 小桃在青漪家门口的台阶上等了很久,快要不耐烦的时候,纸鹤终于飞了回来。它又绕着小桃飞了一圈,然后向村子西边飞去,小桃连忙跟上。 穿过好几条曲折交错的小巷,仙鹤终于在一座破旧矮小的竹楼前停下来。这是村子里最破败的竹楼,屋顶被茂盛的野草覆盖,好像上面长了一座小型的森林。墙上布满青苔,竹子的尖头从墙体里支棱出来,似乎随时都会倒塌,却又显得出人意料的结实顽固。竹楼的门窗紧紧闭着,从外面听不出一丝儿声音。小桃扶着竹楼四周稀疏的篱笆墙,突然觉得有点儿胆怯心虚——这里是紫婆婆的家,那个阴沉古怪的老妇人从一开始就没给过她和道士好脸色,好像他们随身携带着天底下最可怕的瘟疫。要是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会不会被她挥着扫帚赶出来? 她犹疑不决地询问停在她手心里的纸鹤。“你确定青漪就在里面?”纸鹤点点头,用嘴捉了捉她的手指,翩然飞过了篱笆,停在竹楼紧闭着的窗沿上。小桃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篱笆的缝隙里钻进院子,像偷腥的小猫一样轻轻移动到窗前,透过窗棂的缝隙往里面瞧。竹楼里面黑洞洞的,和阳光明媚的门外世界形成了截然的对比,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照亮了房间的角落,那里缩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手和脚都被绑着,嘴上系着一根宽布带,大眼睛里盈满了恐惧的泪水。小桃认出那是青漪。 青漪一刻不停地挣扎着,出呜呜的闷叫声,就像即将被送上屠宰场的小羊羔。小桃正想破窗而入,突然听到房间另一角的黑暗里响起了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没用的,你逃不了了。” 小桃吓了一跳,听出这是紫婆婆的声音。此刻她听起来格外苍老疲惫,还带着浓浓的伤感和悔恨。青漪顿了顿,随即更猛烈地挣扎起来。紫婆婆继续说道:“你被带到这里,表面上是村长和族长们的决定,实际上全村人都已经默许了我们的做法,包括你的父母,他们也已经同意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要怪只能怪你们太好奇了,太喜欢刨根问底,当年你的姐姐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村子的秘密是不能暴露的,我们都装作不知道,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呢?” 寂静中只有青漪一声大过一声的惊恐抽泣,紫婆婆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说:“其实只要杀死那个道士就够了,只需要献祭一条生命,它就能得到满足,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一年。可是你们知道得太多了,为了保住秘密,你和那个小女孩都得死。否则它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都会死,我们都会死!” 紫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无比,她猛地从藏身的黑暗里冲出来,跌坐在青漪面前。灯光照亮了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写满了悔恨、恐惧和绝望。紫婆婆失神地望着面前女孩恐惧的表情,浑浊的眼泪顺着皱纹肆意流淌,捶着胸脯疯似的喃喃低语:“罪孽啊,罪孽啊,我们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小桃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献祭,秘密,罪孽……她听不懂紫婆婆毫无章法的胡言乱语,却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和愤怒。没错,他们的确打算那她和道士下手,而且现在还想杀掉青漪。她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小桃紧张地从窗口退开,她得快点告诉道士这个骇人的现。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没想到,你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只结实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僵硬冷的肩头,不由分说地把她转过身来。小桃惊讶地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十几个人,年老的族长们,村长家的几个年青仆人,还有青漪的父亲。村长像拎小鸡似的抓着小桃的肩膀,低下头来带着冷酷的微笑打量着她。“你这个小丫头还挺聪明,竟然能摸到这里来,不过这倒是替我们省了不少事。”面对她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恐惧,他咧嘴一笑,伸出另一只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怕,到时候我会让你美美地睡上一觉,不会有任何痛苦的。” “从一开始你们就盘算好了,把我和大叔骗来做祭品,是不是?”小桃气愤地叫道,“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外乡人只会给村子带来麻烦,死了也不足为道。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村子的安宁。”村长振振有词。小桃冷笑了一声:“那青漪呢?还有她姐姐,她们都是村里的人!” 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青漪父亲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脸上露出痛苦矛盾的神情。 村长的脸上也闪过了一抹类似于难过悔恨的神情,不过这表情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恶魔般的冷漠和强硬。他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小桃被肩头传来的刺痛感疼得呲牙咧嘴。“我们村子里的事情,轮不到你一个外乡人插嘴!” 小桃来不及反驳,后颈上便挨了重重的一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村长提起瘫软的女孩,目光凌厉地看了身后众人一眼,在竹楼紧闭的门上用力拍了两下。门开了,紫婆婆默默从村长手中接过昏睡的女孩,转身退回到竹楼深处的黑暗里。 大门重重合上,众人在村长的带领下无声地离去,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第十四章 清水村(5) 巳时二刻,艳阳高照,万物澄明,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村东的祭神台上,祈福道场已经布置完毕。高台四周插着各色旗幡,在阳光中烈烈地迎风招展,放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明艳光彩。一张宽大的香案摆在祭神台正中,披挂着明黄色丝绸制成的帷幔,上面金银线绣成的蟠龙图案栩栩如生。香案上依次摆放着三宝天尊、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各路神仙的牌位,旁边整齐排列着明灯、香炉、令牌等法器以及香花宝烛、肉禽时鲜等供品。香案两侧肃立着十二位红衣绿裤的童男女,祭神台下聚集着前来祈福参拜的村民,翘以待地等候着一年一度的欢乐盛典。 村长走进祭神台旁临时搭建的棚屋里,现道士已经换好了衣服。此时他头戴莲花冠,身穿一件明黄色的道袍,衣领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花饰,前襟上纹着两条张牙舞爪的蛟龙,背后是一个八卦图,腰间黄绦带上点缀着的宝玉明珠在阳光下闪射着绮丽的光彩,看起来犹如天神下凡一般俊逸脱俗。 道士两手虚握着搁在膝上,听到动静,蓦地张开微瞑的双目,脸上露出了彬彬有礼的微笑:“村长来得正好,贫道还要请你帮一个小忙呢。”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叠画好的符咒,递到村长手中:“这是我昨夜赶制的灵符,烦请村长分给到场的村民,贫道随后就来。” 村长用笑容掩住眼神里的不耐烦,连连答应着退出屋外。道士站起身来,摊开右手,微微汗湿的掌心里飞出了一只小小的纸鹤。它绕着道士飞了两圈,提醒一般狠狠啄了他的指尖两下,然后朝屋外飞去。道士若有所思地望着纸鹤远去的身影,宁静深邃的黑眸中乍然闪出两道冷厉的精光。 ** 小桃是在青漪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仿佛泡了醋一样又疼又酸,这才现自己像粽子一样被捆得结结实实,丢在一堆湿冷霉的稻草里。青漪缩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用充满恐惧和同情的大眼睛望着她,出了更大的抽泣声。现紫婆婆不在,小桃松了口气,向不知何时落在她肩上的纸鹤小声出指令,让它去找道士求救。 接下来,她忍着后脖颈上针扎似的疼痛环视房间四周,目光落到青漪脚边微弱的油灯灯焰上,蓦地露出了一丝惊喜的闪光。 青漪惊讶地看着女孩像蚕蛹一样艰难而顽固地挪动着被紧紧缚住的身体,一寸一寸地挪动到她脚边,然后把双手凑到灯焰上。微弱的火焰忽闪一下,猛地蹿起老高,空气里突然弥漫着一股绳索和皮肉烧焦的味道。那女孩皱紧了眉头,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却没有躲开被火焰炙烤着的双手。 绳索终于断开了,青漪和小桃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小桃挣开松脱的绳索,又用最快的度解开青漪的束缚,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向外窥视。紫婆婆垂头坐在外屋里的一张高背交椅上,手中转动着一串檀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小桃向青漪使了个眼色,小声地数了三声:“一、二、三——跑!”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房间,使出平生最大的气力往外跑。 身后传来紫婆婆惊慌失措的声音:“快——快来人!她们跑了!” 小桃领着青漪往村东祭神台的方向跑,只要能及时找到道士,她们就算有救了。可是没跑多远,迎面就走来了两个村民。他们看到她俩先是一愣,紧接着交头接耳了几句,一人转身往回走,另一个则朝她们快步走来。此时身后也传来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小桃和青漪只得转头钻进最近的巷口,像被猎狗追逐的小兽一样盲目地四处乱窜。前方突然豁然开朗,隐隐传来清脆悦耳的水声,原来她们已经逃到了山脚下的清水泉旁。 “完了,这下真的没路了!”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青漪再次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小桃喘着粗气打量着四周,突然看到泉眼后面的洞口,脸上绽开一个狡黠的笑容。“天无绝人之路。”她拉着青漪走到泉眼旁,指着幽暗狭窄的洞口小声说道,“我们躲在里面,他们不会现的。” “可是洞口那么小,咱们怎么进去啊?”青漪还在犹豫,却见小桃入水鱼儿一般灵活地钻进了山洞,从里面探出一张顽皮的笑脸:“快进来呀,这里可宽敞呢!” 身后的脚步声更响了,青漪咬咬牙,弓身往洞口里钻。洞口不大,小桃身材细瘦,倒也容易钻进去,比她大一些的青漪就费劲多了。小桃拽着她的胳膊往里拽,青漪用力往前一拱,“刺啦”一声,肩膀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身子倒也顺势钻了进去。 追上来的村民谁也不曾想到搜查这个被他们视为毒物和禁忌的泉眼。 小桃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冰冷潮湿的石头地上,打量着四周嶙峋的石壁。“没想到这里面别有洞天呀!” 青漪勉强笑笑,突然感到肩膀疼得厉害,扭头一看,血浸透了右臂的衣服,有些已经滴落到洞底的小溪里。 “哎呀,你受伤了!”小桃惊叫一声,连忙上前帮她检查伤口,“呀,蹭破了好大一块皮呢。”说着从裙裾上扯下一块布条,熟练地帮青漪包扎好。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青漪不知不觉中已经对小桃产生了信任和依赖。 女孩夸张地叹了口气,并不十分泄气。“等呗,现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一阵沉默。突然,山洞深处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扑腾嬉戏。两人对视一眼,青漪眼中露出了恐惧,小桃眼里则射出了好奇的光芒。 “走,咱们去看看!”小桃转身就往洞里爬,青漪没奈何只得跟上。 越往里走,洞道越宽敞平坦,不多时两人就能并肩行走了。四周很黑,两人只能扶着山洞的石壁,辨听着水声小步往前挪。青漪正想劝说小桃往回走,突然看到前方隐隐透出一道白光。一开始她以为那是从缝隙射进来的阳光,但很快就现那道白光竟然在不停地扭动,而且正飞快地向她们靠近。与此同时,那个惯常在夜里出现的怪声也响了起来,声音被黑暗和寂静无限地放大,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小桃心里咯噔了一下,猛地刹住脚步。“青漪姐姐,我觉得不大对劲。” “那咱们快回去吧。”青漪连忙说道。小桃应了一声,两人转身往回跑,谁知那道白光竟然跑得比她们还快,转眼间就来到了她们面前。 她们终于看清了白光的真实模样。那是一条巨大的水蟒,成年男子的躯干般粗细,约有三丈长。身体上布满了闪闪光的白色鳞片,三角形的头颅上方一双圆睁的大眼射出幽幽的绿光。小桃和青漪都吓呆了,两人僵直地立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恐惧冻结,眼睁睁地看着巨蟒弹射出水面,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向她们张开散着致命腥臭的血盆大口。 就在这时,小桃突然觉得胸口的玉坠灼灼地起烫来,玉坠中央的龙血猛烈地扭动盘旋,最终化成一条金龙,冲破玉石的禁锢飞到了半空中。 这是小桃生平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龙。龙身足有十丈长,双目炯如闪电,长长的鬃毛宛如火焰,身上布满了金黄色的鳞片,伴随着龙身的扭摆放射出耀眼的金光,将山洞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远处传来雷电的低沉轰鸣,山洞微微震颤,白色水蟒没了刚才的凶猛气势,扭转身子想要逃跑,长尾却被金龙有力的指爪紧紧抓住,只得拼命地扭动身体挣扎。金龙呼啸一声,张开大嘴,竟将水蟒整个儿吞进了肚子。 “天哪!”小桃出一声惊叫。金龙闻声回头,当它看到小桃脸上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表情时,浅金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向她微微地垂下了头颅。小桃按捺着满心的激动,伸出手轻轻地摩挲着巨大的龙头和那对修长光滑的龙角,露出了欣赏的微笑。 “你是为我来的,对吗?”她温柔而小声地说道,感到金龙灼热而粗重的鼻息喷洒在她的掌心间,它似乎也在微笑。龙出低低的呼噜声,再次腾空而起,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山洞深处。 第十五章 清水村(6) 人们都听到了那个怪声。当时道士刚刚完成了开坛、请水等科仪,正以祭神台前的方寸之地为舞台,按照星辰斗宿的方位步踏罡斗,进行着请神仪式。他的动作仪态庄重典雅,又不失流畅轻灵,透着一种尘脱俗的美感,仿佛在九霄云端昂闲步,让观者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虔诚与敬畏。就当所有人都陶醉在道士出神入化的表演中时,却突然被婴儿夜哭般的怪声猛然惊醒,仿佛转瞬间从梦幻仙境一头扎进了冰窟窿,全身的血液都被恐惧冻僵了。 这个声音他们并不陌生,它曾回荡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里,让人做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噩梦。但是此刻艳阳高照、晴空万里,难得的好天气反而将这声音衬托得更加诡谲怪异。人们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就像一群被逼到角落里的猎物惊慌地寻找着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出毫无意义的窃窃私语,把彼此鼓动得更加紧张。 只有道士不为所动,他似乎没有听到空气里回荡着的古怪声音,仍旧稳稳地踱着禹步,口中念诵着天人相交的经诀。只见他三步九迹,迹成离坎,将手中的桃木剑剑尖朝上高高举起,恰好指向空中灼灼燃烧的骄阳。忽听得天边轰隆隆一阵闷雷滚过,太阳消失在迅聚集的黑云之后,天色暗沉,仿佛转瞬之间就到了晚上。 “刮落喇——”一道闪电划过,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自天而降的明黄色卷轴。道士上前捡起卷轴,缓缓打开,用平静而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道:“清水泉难涤浊水,外乡人枉死本乡。违天者终遭天谴,饲魔人永堕魔障。” 天空中又划过了一道闪电,雪白的电光照出祭神台下众人灰白的脸色,黑白相间的瞳仁里写满了惊恐和绝望。一个凄厉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响起:“天谴!天谴到了!” “是他,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谁也逃不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 夹带着哭腔的声音此起彼伏,人群如同沸腾的热水一样骚动不止,孩子们尖声哭叫,女人们小声地抽泣,男人们粗暴地喝止妻儿,却无法掩饰声音中的慌乱和软弱。他们仿佛一群屠宰场里的羊羔,面对着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已经失去了继续抗争的能力,只能用颤栗和哭叫来泄心中的绝望和不安。 “这……这怎么可能?”村长跌坐在祭神台的台阶上,望着陷入慌乱的村民,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他的所有要求我们都尽力满足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一个紫色的身影疾风般地冲上祭神台,大笑着将香案上的神位和供品统统扫落到地上。台下的骚动暂时停止了,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年逾八旬的紫婆婆像疯一样践踏着写着至高无上的神明称号的牌位,口中迸出一阵阵尖利刺耳的笑声。她冲到道士面前,一把夺过卷轴劈头摔到村长脸上,尖声叫道:“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他不会原谅我们!他永远不会原谅我们!” “这些年来我们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手上沾满了鲜血,身上的罪孽早已重得洗也洗不清了,所以才会遭受天谴!这是我们的报应!其实他想要的祭品一直都是我们!他的冤魂就在清水泉后的山洞里等着我们所有人!” “山洞里根本没有鬼!”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众人皆是一惊,只见小桃和青漪从祭神台后走了出来。两人身上湿漉漉的,青漪右臂的伤口还渗着血,但是都完好无损地活着。青漪的父母立即扑上来把她抱进怀里,一家三口失声痛哭。小桃羡慕地望着这副家人团聚的动人场景,酸酸地吸吸鼻子,继续说道:“我们是刚刚从洞里逃出来的,那里可没有什么冤鬼,倒是有一条很大的白蟒蛇。我们差点被它吃掉。” 她的话引起了一阵新的骚动。村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蟒蛇?怎么可能?” “山洞里的确有一条白蟒。”一直冷眼旁观的道士突然开口,“如若不信,可以随贫道一同去看看。”他走到小桃身旁,两人相视而笑。道士牵起小桃的手向村西的清水泉走去,青漪一家率先跟上,紧接着是村子里的其他人。 众人走到清水泉旁。村长看着狭窄幽暗的洞口,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洞口这么小,怎么能进人?” 道士微微一笑。“贫道献丑了。”说着,衣袖轻轻一挥,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他示意众人退后,双手握剑划了一个十字。空中猛然绽出两道耀眼的白光,众人晃得睁不开眼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逼得踉跄了几步,耳边是山石崩裂的巨大声响。睁开眼睛时,清水泉后的山体竟然被生生剖去了一大块,露出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底还有一道清澈见底的溪流汩汩涌出,正是清水泉的来源。 众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战战兢兢地跟着道士走进山洞。那条白色水蟒就躺在山洞深处的一个椭圆形水潭旁边,巨大的身体无力地垂挂在黑色的溶岩上,口中吐出鲜红的蛇信。大蛇身旁堆满了支离破碎的白骨,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破烂霉的布片,有的还能依稀辩认出上面的八卦图案。午后的阳光从洞壁上的一个圆形裂隙里照进来,洒在森森的白骨之上,折射出幽幽的白光,整个场景犹如阴森可怖的无间地狱,令人不寒而栗。一股劲风吹过裂隙,在幽深的洞道里穿梭徘徊,人们耳边再次回荡起了那个婴儿夜哭般的古怪声音。 小桃最先反应过来,指着洞壁的裂隙高声叫道:“我明白了,这就是那个怪声的来源!原来真的是风声!” 没有人响应她的惊喜。村民们怔怔地望着满地白骨,脸上流露出了混合着恐怖、惊惧、释然和悔恨的复杂神色。村长死死盯着白蟒的尸体,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作一团,半晌才用颤巍巍的声音低声说道:“原来……是蟒蛇?吃人的一直都是蟒蛇?” 道士点了点头。村长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颓然滑落到潮湿阴冷的地面上。他用失神的双眼望着从裂隙里照进来的阳光,不停地喃喃自语:“我们都做了什么?这么多年,我们究竟变成了什么?” ** 天还没亮,道士和小桃就离开了清水村。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处竹楼亮着灯光,但小桃知道没有人会在这样一个夜晚安然入睡,这或许不是村子经历的第一个集体的无眠之夜,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穿过清水村的黑石牌坊时,小桃有种轻松的感觉,好像几天来压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重重呼出一口长气,忍不住问道:“大叔,紫婆婆所说的冤魂索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清水村特别排斥外乡人的事吗?” “嗯。” “十五年前,有一个外乡人经过清水村,无意中救出了一个被卡在洞口里出不来的孩子。当时孩子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哭个不停,村里人把外乡人当成拐小孩的坏人一顿痛打,竟然打死了他。当时外乡人就死在清水泉旁边。从那年起,村里每到冬天都会有一个孩子离奇失踪。他们失踪之前,都被人看到过在清水泉旁边玩耍。怪声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出现的,因此所有人都认为是外乡人的冤魂在作祟。” “怪声的来源是山洞里的裂隙,失踪的孩子应该和蟒蛇有关,可是两者都在外乡人死后同时出现,这也太巧了吧?” “或许冥冥中真的有天意,如果他们就此悔过,就不会生之后的悲剧,只可惜他们都理解错了。”道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为了让外乡人的冤魂不再报复村民,他们决定用活人献祭。村子位置偏僻,很少有外人到来,于是第一年他们杀死了为祭神大典主持祈福道场的游方道士,这也启他们想到了一个自认为万全的主意,那就是以祭神大典为名从村外召来游方道士,然后把他们杀掉投进山洞,好平息冤魂的怨气。” “也就是说,他们一面跪拜着天上的神明,一面精心策划着谋杀?”小桃咧嘴说道,觉得阴凉的北风从齿缝里呼啸而过,“想想就觉得可怕。” “妖鬼易除,心孽难消。”道士叹道,“希望这件事了结之后,他们能摆脱自己的心魔,好好生活下去。” 两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攀爬,将清水村留在了身后那片浅灰色的朦胧天光中。黑夜过去了,又是一个崭新的黎明。 第十六章 候君亭(1) 她一直都待在这座亭子里,从早到晚,从万物复苏的早春到寒冷萧瑟的严冬,如此,便是许多许多年。 这亭叫候君亭,是一座单檐歇山顶六角驿亭。黑色的檐角夸张地高高翘起,好像张开的乌鸦翅膀;深灰色的大理石立柱,浅灰色的水磨石英人靠座凳及凳撑,以及芝麻灰的花岗岩地面和台阶,让整座建筑看起来灰蒙蒙的,实在算不上起眼。亭子后面靠山,一条人烟稀少的驿道自北向南从山脚下经过,在亭子前转了个弯,又消失在绵延起伏的群山深处。亭前有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河水清浅,两岸长满了秀丽挺拔的芦苇和姿态窈窕的蒲草,然而很少有船只经过,因此这山清水秀的美景也很少有人欣赏,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顽强而徒劳地美丽着,正如同样美丽却孤单的她。 她从未离开过这座亭,白天她就缩在亭梁间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睡觉,待到日沉西山、薄暮降临,她便溜出藏身的地方,坐在亭子里看着天空渐渐变成深邃的黛青色,月亮和数不清的星星像远处的灯笼一样6续点燃,河水从银白到浅灰再到灰黑,最后一切都变成了化不开的黑色,好像一块沉甸甸的幕布蒙上她的眼睛。 她并非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看看亭子外面的大千鬼界,或是像其他鬼魂一样去投胎转世,可是她没法离开。只要她离开驿亭,无论往哪个方向走,要不了多久就会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回到了这里。后来她学会了自我安慰:作为一个记不起前尘往事、甚至不知道自己名姓的孤魂野鬼,她起码不用像其他野鬼那样四处漂泊,一不留神就被鬼差或多管闲事的道士收走。从此她便安心地留在了驿亭里,一只孤独的鬼守着一座孤独的亭,如此又是许多许多年。 除了看风景和数日子,她也有自己无伤大雅的小嗜好。当然,哪个鬼没有呢? 比如—— 她饶有兴致地透过亭顶的缝隙打量着从远处走来的两个男人,知道自己又有了新的猎物和玩具。一股嗜血的**从胸口处冉冉升起,让她半透明的轻飘躯体如风中秋叶般颤栗不已。 两个男人都是书生打扮,穿白袍的身形纤瘦、面容清秀,举手投足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着紫袍的则身材魁梧、面容黧黑,眼神里闪烁着桀骜冷峻的光芒,腰间还挂着一柄带鞘长剑。两人走进驿亭,稍微休息了片刻,很快就又谈笑风生地交谈起来。 白袍书生欣赏着亭外的风景,一个劲儿地感叹如此良辰美景却鲜有人欣赏,着实有些可惜;紫袍书生则笑说山水草木都有自己的灵性,不是光为了给人欣赏的。两人煞有介事地争执了一番,最后还是紫袍书生率先让步,从随身携带的行李里取出一个羊皮酒囊,说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唇舌之争上,不如用美酒佐配佳景,方不辜负如此良辰。白袍书生大笑着表示赞同,两人分享美酒,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路上的见闻。 她趴在梁柱间的阴影里,兴致勃勃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是她漫长单调的生活中少有的调剂。她觉得自己被这两个男人吸引住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长得很好看,恰恰相反,看到他们只会让她感觉到深深的厌恶和怨恨,但正是这种强烈的厌恨和愤怒让她不能自已。她想要激他们的恐惧,让他们饱尝痛苦,让他们在她的折磨下流血和死去。这**强烈得让她浑身震颤,双眼红,情不自禁地舔舐着嘴唇,似乎已经提前品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这种强烈的毁灭**在她心中迅地蔓延膨胀,最后凝结成某种有形的东西,从她无形的身体里满溢出来,回荡在寂静的驿亭里。 两个男人同时停下脚步,犹疑地转动眼睛四处张望,当他们眼神交会时,两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和恐慌的表情。幽怨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从黑沉沉的亭顶飘落下来,沉积在驿亭狭小幽暗的空间里,在他们耳边缭绕回旋。一股阴冷的气息拂过他们的脸颊,像无形而柔韧的丝线一样紧紧缠绕着他们的身体。两人现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打着寒战,冷汗从额头和脊背不住地渗出冷汗,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的同时又虚弱得像团棉花,甚至无法动一动手指,更妄谈向前挪动一步了。 从亭梁间落下的叹息声如同雪片一样打在他们身上,亭子里的阳光消失了,空气寒冷刺骨。两人惊恐地转动眼珠,隐约看到一个灰色的影子从亭顶缓缓降落,之后便是彻底的黑暗。 她站在驿亭中间,低头打量着两个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男人,目光在那个白袍书生清秀的脸上停留了稍长的时间。良久,唇角浮起一抹魅惑而冷酷的笑意。 ** 当两个男人苏醒过来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刚刚沉落在群山背后。他们现自己俯倒在人靠座凳上,落在脚边的羊皮酒囊里空空如也,而沉浸在薄雾般的浅灰暮色里的驿亭景色是如此平淡无奇,以至于他们很轻易地得出了结论:他们一定是喝了太多酒,在昏睡中耽误了赶路的时间。 紫袍书生连声自责,拾起搁在角落里的行李准备赶路,却现同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某处,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昏沉的暮色中,亭前河流宽阔的水面宛如一条深灰色的丝绸织成的带子,两岸蔓生的蒲草则是随风轻摆的流苏。不远处响起轻柔的水声,一条乌篷小船从苇丛深处缓缓驶来,船头亮着一盏大而圆的红灯笼,在渐渐加深的夜色中显得分外明艳而招摇。两人不出声地看着乌篷船渐渐驶近,坐在船头的纤细身影也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位美得耀眼的年轻女子,身着一袭红衣红裙,白皙的面容在灯笼的照耀下宛如盛开在水面上的一朵娇艳的芙蓉花,射出令人目眩的艳光。她放下船桨,任由小船缓缓靠上亭脚下的石阶,对亭子里两个呆若木鸡的男人莞尔一笑,笑容中既有少女的纯真娇憨又有妇人的柔媚婉约,两人的心魂飞走了一半。 “天色已晚,两位公子要不要搭个便船?” 娇滴滴的声音,眼神里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引诱,轻而易举地摄走了另一半心魂。两人半睡半醒间上了船,被女子引进船舱里。猎物走进了猎人的陷阱。 船舱不大,三人同时坐进去,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顿时显得拥挤而暧昧。细竹片编织而成的船篷看起来还很新,微风从竹片的孔隙里钻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竹叶清香。船舱中间安置着一张低脚方案,上面摆着一个三层的食盒,婷婷探身点亮桌上的油灯,小船失去了平衡微微摇晃着,女子柔若无骨的身躯时不时碰到对面书生身上,肌肤滑腻而微凉,散着馥郁的花香。两人微微失神,然后紧张而羞耻地脸红心跳了一阵。 “在下,在下欧阳清,这是我的好友章子建。”白袍书生突然开口,“敢问小姐芳名?” 女子抬头看他一眼,秋水般的眼眸似笑非笑。“奴家小名婷婷。” “这里荒郊僻野,我们正愁无处投宿,多亏婷婷小姐好心帮忙,在下,在下不胜感激。” “不过是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客气。”婷婷再次欠身,这次是为了打开案上的食盒。不可避免地,他们又触到了她微凉滑腻的肌肤。“船里备了些小菜,两位公子若不嫌弃,就随便吃些填饱肚子吧。” 有酒,有菜,一荤一素。她端起酒杯,送进两人手里,看着他们带着迷醉的神情一饮而尽。场景再次转换,两人睁开眼睛,现自己仍然站在驿亭里。 此亭非彼亭。这座亭子分明比原先要高大宽敞许多,亭柱漆成耀眼的大红色,其间悬挂着粉色的纱帘,随风摆舞间释放出阵阵香气。座凳变成了乳白色,上面搁着松软厚实的绣花坐垫。亭中间是一张很大的大理石圆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珍馐。两人呆愣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银杯,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红衣女子在大理石圆桌的另一边出媚人的轻笑,迈着猫一般轻柔魅惑的步子向两人走近。 音乐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幽幽的箫管,喑哑的古琴,一声声都像在人的心弦间拨弄。女子的脚步宛如大食歌姬的舞蹈,像是一朵会走动的红云。红云降落到两人中间,纤长的手指划过欧阳清起伏不已的胸膛,柔软的嘴唇贴近章子建灼热烫的耳朵。 “公子,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提起桌上的酒壶,斟满两人手中紧攥着的空杯,含着恶毒的笑意看着他们呆滞地将酒送进喉咙。“那就尽情地享用吧。” ** 美酒醉人,音乐醉人,都比不上女色更加醉人。欧阳清和章子建目光迷离,接二连三地将手中的酒杯斟满再倒空,在酒精的刺激下身体摇摇晃晃,痴醉而贪婪地盯着女子跟随音乐款款起舞,柔软的腰肢如狂蛇般扭动,乌黑的丝如流云般飘拂,盈盈的双眸如水波般释放出动人的妩媚。女子舞蹈着走到章子建身畔,狎昵地倚靠着他结实的胸膛,感受着里面如春雷轰鸣般的心跳。她抬起头,迎上向章子建痴迷的目光:“公子,你喜欢我吗?” 章子建咧着大嘴,搂住女子纤细的腰肢:“喜欢,非常喜欢。” “真的?”女子绽开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容,眼神却十分冷酷,语气轻飘得如同呢喃,“那就把你的心给我吧。” 她伸出右手,尖利的长指甲刺穿了章子建的胸膛,像一把锋利的利刃将它从中剖开,露出仍在有力跳动的心脏。章子建在疼痛中出一声惨叫,猛地推开女子踉跄起身,从腰间抽出长剑,向倒在地上的女子一阵劈砍乱刺。 伴随着一阵得意的笑声,女子的身体如同烟雾一样消散了。章子建丢掉长剑,徒劳地捂住破碎的胸膛,想要用双手弥合裂开的伤口。然而他紧接着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子的手伸进胸膛的伤口,像取出罐子里的糖果一般,一把扯出了他的心脏。鲜血如泉水般喷涌四溅,到处弥漫着铁锈般的甜腥气味。 欧阳清出一声非人的尖叫,打翻了眼前的酒杯和菜盘,跌跌撞撞地向亭外逃去。走下台阶时,他一脚踏空,重重地栽向亭外坚实的土地,然后,落在一堆柔软轻薄的布料里面。 他睁开眼睛。他又回到了狭小幽暗的船舱里,惊恐地瞪着头顶低矮的船篷。女子的脸出现在船篷和他的脸之间,带着娇媚动人的微笑看着他。他惊讶地现她的身体紧挨着他的,领口敞开,洁白的肌肤带着沁人的芳香在夜色中闪烁着动人的光泽。他几乎松了一口气,直到他注意到她左颊上的朱砂痣,他伸出手去触摸它,看着那红点染红了他的指尖。是血。 他再次出尖叫,拼命地往船篷外面爬,然后一头撞上倒在驿亭里的章子建的尸体。女子并不急于阻止他徒劳的逃亡,冷笑着看他在驿亭和船舱之间来来回回,就像一只玩弄老鼠的猫。 欧阳清栽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四肢虚软,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女子媚笑着走近,向他俯下身子,伸出手近乎爱抚地摩挲着他的脸,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他的皮肤。很疼,欧阳清鼓起最后的勇气望向女子冷酷无情的眼睛,颤声问道:“为什么?” 女子抽回了手,狐狸般的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层薄雾。她抬起头,望着亭顶上浓墨重彩装饰着的梁柱,声音虚晃而飘渺:“是啊,为什么呢?”轻轻摇了摇头,“不记得了,或许是恨吧。” 欧阳清怔了怔,女子猛地靠近他,几乎撞上他的鼻尖,逼视着他惊慌失措的眼睛。她的眼睛红充血,充满了憎恨、怨毒和厌恶,她纤瘦如骨的手搭上他的颈项,手指慢慢收紧,把他喉咙里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挤出来。他拼尽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究竟……恨的是谁?” 驿亭又变成了原初的模样,灰色的亭梁,灰色的座凳,灰色的光秃秃的地面。她低下头,淡漠地望着地上两具毫无生气的身体,感觉体内澎湃汹涌着的情绪缓缓消散,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转头望向亭外,望向繁星闪烁的黑丝绒一般的夜空,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和寂寥。是啊,她究竟在恨谁呢? 第十七章 候君亭(2) 春去秋来,大雁南归,又是一个料峭寒冬。 她打了个哈欠,在梁柱间狭小而阴暗的空间里伸了个不怎么舒服的懒腰,觉得自己又开始昏昏欲睡了。冬日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而无聊,驿道上往来的行人少得可怜,鸟儿们不像其他季节那么聒噪,就连驿亭外的那条河都变得沉默了许多,再也听不到汩汩的水流声和鱼儿跃出水面的水花声了。世界变得格外安静,静得让人心慌、心急、心烦意乱,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由头泄心底积聚已久的莫名意绪。 突然,她敏锐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凑近亭顶的缝隙盯着驿道尽头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心头蓦地掠过一股激动和喜悦的情绪,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 没有什么能惊醒一条冬眠中的蛇,除了猎物散着的生肉气息和醉人的血腥味儿。 她在亭顶的梁柱间无声地徘徊来回,打量着驿亭里的两个新访客。这两个人的身份都有些特殊:年长些的清瘦男子身着道袍道冠,是一个长相清俊儒雅的小道士;和他一起来的女娃娃穿着一身改小了的男装,袍子险些盖住了脚面,走起路来只见一双圆圆的黑靴头在翻滚着的青色布浪里进进出出。她微微皱起眉头——她从来不害女子,而且出于做鬼的本能,尽量避免和道士和尚这类人有瓜葛。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得不放弃一个很不错的取乐机会。 那两人走进驿亭来。刚一落座,那女娃娃突然抬起头,眯起眼睛警觉而谨慎地在亭顶的梁柱间来回打量。她不由得往回缩了缩身子,生怕那两道清澈而敏锐的目光会捕捉到自己的存在,却见那女娃娃垂下了头,疑神疑鬼地说道:“大叔,我总觉得这座亭子不大对劲。” 道士脸上淡然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仅微微勾了勾嘴角:“怎么,又想大展身手了?” 女娃娃头摇得像拨浪鼓,撅着嘴说道:“起码现在不想,上次差点被做成蛇饵,我还没缓过劲儿来呢。”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一亮,语气也激动起来,“不过要是能再见到那条龙就好了。大叔,我跟你说,那条龙真是太漂亮了!足足有二三十丈长,长长的角,金色的鳞片,它还对我笑呢……” 道士不动声色地将从行李里拿出糍粑、腌菜和腊肉,眼皮微微下垂遮住眼中的笑意,淡淡说道:“走了大半天,肚子也该饿了,快吃饭吧。” 女娃娃咬了一大口腊肉,斜睨着道士小声咕哝道:“切,分明是自己没见过龙,还不准别人说。”语气里满满的扫兴和意犹未尽的失落。过了不一会儿,眼睛又是一亮:“大叔,要是我遇到危险,就又能见到那条龙了,对不对?” 道士优雅地将一块腌萝卜和着糍粑吞下肚,语气平淡而肯定。“这里很安全,你不会遇到危险的。” 她忍不住和女娃娃一起翻了个白眼。看来这个道士也不过是个泛泛之辈,没准连经文都背不全,更别提捉鬼降妖了。但是她并没有试探他的打算,一来她不喜欢冒险,二来他并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令她讨厌。他的眼睛很清澈,身上散出来的气息也很干净清爽,不像其他男人那样浊臭逼人,就像雨后的天空或是流经亭外的河水一般幽静而清凉。她本能地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两人吃完饭后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变成了镶嵌在群山顶端的一道耀眼金边,天边的晚霞释放着最后的绚烂和光辉。女娃娃站起身来,迫不及待地活动着腿脚,催促着动作不紧不慢的道士:“大叔,天就快黑了,咱们快赶路吧?” “咱们不走了。”道士将剩余的干粮放回竹箧,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羊毛毯和一件大棉袍,铺在冰冷的座凳上。 “什么?”女娃娃差点跳起来,“咱们就睡这儿?” “反正天也快黑了,我们没处可去。” “我宁愿睡在草地上也不愿睡在这里。”女娃娃疑神疑鬼地打量着灰不溜丢的驿亭,“这地方阴森森的。” 道士笑了。“怎么,你害怕了?” “我才不怕呢!”女娃娃被激起了斗志,一屁股坐在羊毛毯上,裹紧打满补丁的大棉袍,“就算有恶鬼来抓我,我也能降伏它!” “不会的。”道士的语气平静而温和,“放心睡觉吧。” 他的话好像有种奇怪的魔力,刚才还精力充沛的女娃娃突然打了个大哈欠,眼神有些迷离恍惚,缓缓地倒在了羊毛毯上,嘴里还模糊不清地嘟囔着:“要是恶鬼来了,记得叫我啊。” 道士笑笑,看了看亭外渐渐黯淡的天光,从竹箧里取出一盏油灯点亮了,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羊皮卷轴和一支朱砂笔,在上面写着些什么。 她溜到亭顶一角,好奇地打量着道士认真而专注的侧脸,这情景似曾相识。她的眼前蓦地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画面,心里一阵刺痛,好像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可是她想不起来了。心绪又莫名地烦乱起来,她极力克制着心里的躁动,却又在好奇心地驱使下偷偷溜下亭顶,攀在亭柱上想要看清道士写的是什么。 羊皮卷轴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红色的小字,看起来很费劲。她模模糊糊看到了“莲子”、“清水村”“水蟒”等字眼,正想凑近了仔细看,道士突然说话了。 “还不打算现身么?” 她悚然一惊:果然遇上高人了。 既然已经被看穿,就没有隐藏的必要了。她冷笑一声,从亭柱上冉冉飘落。灰突突的驿亭突然变了模样,金碧辉煌的八角琉璃宫灯下,红裙佳人衣袂飘飘,精致的妆容,窈窕的身段,足以让全世界的男子为之心醉神迷。 道士淡淡一笑,极黑极亮的眸子里波澜不惊。“我只不过是区区一个游方道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微微皱眉,他竟然能抵挡住她的诱惑。心底涌起一股愠怒和不甘,她偏要挣出一朵倾国倾城的微笑,眼角含媚地缓缓踱过去,将身子偎在他端坐着的身躯上,用极轻柔极娇媚的声音呢喃低语:“法师难道不喜欢?” 他的笑声并不冷峻,却如雪山顶上流淌的冰泉水一样毫无情感:“修道之人无情无欲,姑娘难道不知?” 她挑了挑眉毛,如水的眸子递出阵阵秋波,将凝脂般的纤纤玉手搭上他的臂膀,灼热的鼻息喷洒在他修长的后颈:“我只知没有人能抵得过色、欲二字。” 他自如泰山般巍峨不动。“我不一样。” 她出一阵银铃般的轻笑,慢慢挨近他的唇,闭上眼睛享用美味般地轻咬慢舔。“我不信。” 半晌过后。 “这不可能!”她冷冷地放开了手,妩媚的凤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没有男人能抵抗我的诱惑!除非你根本不是人!” “姑娘应该不是在奉承我吧?”道士笑容淡然,轻而易举地抹杀了刚才生的一切。 愤恨和羞恼在她体内迅疾地蔓延,女人的脸瞬间变得阴冷而狰狞,伸出尖利的指爪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向道士的咽喉。道士并不出手攻击,只是每次都轻巧地避过女人的致命攻击,这反而更加激怒了她。突然间,她灵光一闪,扑向还在熟睡的女娃娃。 “放开她!”道士第一次露出慌乱的神色。 她微微一笑,尖利的指甲轻轻摩挲着女孩的睡脸,另一只手缓缓伸向睡梦中起伏的胸膛:“怎么,终于触到你的软肋了?” 道士又恢复了平静。“我是为了你好。” 女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蹩脚的借口,亏你也想得出来。”眼波一转,闪出一丝凶光,“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女娃儿能拿我怎么样。”尖利的指甲宛如利刃般闪着猩红的光,迅疾地刺进女孩的胸膛,下一刻她像被烫伤一样尖叫起来,缩回的右手手指焦黑变形。女娃娃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你在她身上放了什么东西?!” “一个小小的护身符而已。”她简直恨透了道士的笑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卸下娇媚动人的面具,眼神中露出浓浓的疲惫和沮丧,语气变得平淡而沙哑:“你明知道我敌不过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道士望着她,头一次,眼中流露出悲悯和怜惜。“姑娘,我并没有恶意。” 女人出凄凉的冷笑。“没有恶意?难不成你是来这里散心的?” “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怎么帮?” 道士走近一步,看清了女人藏在阴影里的脸,疲惫憔悴得如同一片失水的秋叶。他的声音温柔得恍如幻梦:“你想不想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你会困在这座亭里?”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困在这儿?”她喃喃地重复他的话,迷茫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道士从竹箧里取出一面八卦镜。镜身四周镌刻着奇异的铭文,镜面镶嵌着一整块青色的美玉,明澈得如同冬天的湖泊。“这面镜子可以告诉你答案。” 她将信将疑地向镜子里张望,平整的镜面突然荡起层层涟漪,里面的映像渐渐清晰。她看见了。 第十八章 候君亭(3) 春风送暖,枝花放,城郊江畔游人如织,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明媚的春光催开了路边的桃李杏花,和煦的春风吹皱了万顷碧波,也将踏春人们的心撩拨得蠢蠢欲动。风度翩翩的年少士人信马由缰地在人群中穿梭,妆容精致的仕女躲在车帘后面打量着来往的新鲜面孔,带着点茫然和期待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缘分。空气中弥漫着欢声笑语,衣香鬓影点缀在青山绿水间,将春景映衬得更加艳丽动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住人群中一个青衣少年。和那些目光轻浮、寻找艳遇的浪荡公子不同,他的目光专注而干净,充满喜悦与敬畏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朵枝头含苞欲放的蓓蕾,一片在风中微微颤动的草叶,一个脸上糊着鼻涕的婴孩的微笑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让他苍白消瘦的脸上绽开若有所思的微笑,仿佛这些寻常事物中隐藏着天地间最深刻最值得探究的秘密。他骑坐着的瘦骨嶙峋的枣红马有着和主人一样的天真神情,它拖着松垮垮的缰绳缓慢而闲散地迈着步子,偶尔停下来咀嚼柳枝上的嫩芽,或啃几口路边的青草,然后跟上踏青的队伍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 踏青的队伍裹挟着枣红马,枣红马驮着主人,渐渐走到一座庄严宏伟的寺院前。这里香客如云,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袅袅的香烟在金碧辉煌的庙宇间缭绕,伴随着木鱼和佛号,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青衣少年翻身下马,正欲踏过山门高大的台阶,恰好和从门里走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还把那人手里拿的几枝杏花都撞落到了地上。 少年连忙俯身捡拾花枝,抬头时方看清对面来人的面容:小巧而白皙的脸,精致秀气的五官,脸颊因窘迫和羞涩微微泛红,微微上挑的盈盈黑眸里仿佛汪着一泓清泉。涌到嘴边的道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愣怔在原地,嗫嚅半晌方吐出一句:“在下,在下徐文昌,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伸手接过杏花,微微侧身将羞红的脸藏在纯白而轻盈的花瓣后面,一双灵动而清澈的水眸却闪烁着懵懂与好奇,偷偷打量着少年的惊惶和失神。娇嫩的唇瓣缓缓轻启,唇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她回答了少年:“柳莺,垂柳的柳,黄莺的莺。” ** 柳莺。她还来不及呼出这个名字,眼前的影像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少年狂喜的眼神和少女羞怯的微笑迅地模糊褪色,转瞬间消失不见。她惶然四顾,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更多的白色碎片从漆黑的夜空中静静飘落,下雪了。 远处隐约有光亮,她奔过去,脚步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清脆而寂寥的轻响。是一座低矮而简陋的竹屋,窗前植着两三棵红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开得如火如荼,浓艳而热烈的红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妖冶。吱呀一声,竹屋虚掩着的窗户被推开,橙黄色的暖光便倾泻了满地。一张秀丽的脸庞探出窗户,惊讶地望着沐浴在大雪中的红梅,盈盈的眉眼里满是幸福和喜悦。“呀,梅花开了!” 粉紫色的身影在窗前一闪,少女雀跃地迈出竹屋,在梅树间花蝴蝶一般翩然穿梭。白皙而纤长的手指轻抚过红梅初绽的花瓣,柔软而脆弱的触感几乎令人潸然泪下。少女闭上眼睛,嗅闻着弥漫在空气里的清冷香气,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念出心底的愿望。 一双厚实而有力的手掌轻轻落到肩头,少女来不及回头,便被拥入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中。少年为她披上一件猩红色的毛绒斗篷,轻轻吻去落在鬓间的雪花,在耳边呢喃般地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希望我们的爱情也能像这红梅一样,无论雨雪风霜、彻骨严寒,都能常开不败。” 她觉得环在腰间的手臂收紧了,抬头间迎上他满是感动的双眼,唇间不觉溢出一抹浅笑。他的吻沿着清秀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小巧的耳垂一路落下来,仿佛落在她肩头的雪花,带着阳光般融融的暖意。少女微微抬起脸,微微张开的唇瓣如盛开的梅花迎接爱人的轻吻,朦胧间听到他真诚恳切的誓言:“莺儿,相信我,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好。” 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为什么人在最幸福的时候反而会心痛?是不是因为,从最初便已勘破了誓言的虚妄,预感了离殇的结局? ** “他骗了我。”她忍受着胸间剧烈的刺痛,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 “他没有骗你。”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和她一道望着那对雪中拥吻的爱侣,幽深的眼睛里看不清悲喜。“在起誓的那一刻,他也相信自己真的能做到。” 他挥了挥衣袖,雪突然变得很大很大,数不清的雪花落在她的眉毛上、睫毛间,遮盖了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现眼前出现了一座灰色的八角石亭。她立刻认出了它,那座她栖身已久的驿亭。 亭里依偎着一对难分难舍的爱侣。男子打扮一新,崭新的黑色璞头帽、挺括的月白棉布袍将他轮廓分明的脸衬托得分外俊朗清雅。他背上沉甸甸的竹箧,伸手轻柔地抚过女子被泪水沾湿的脸。“等我。待我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就抬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你过门。” 女子依偎在爱人的怀抱里,犹自小声地抽泣着:“我怕,怕你到时候就不要我了。” 男子轻笑出声,从项间摘下一枚青色的玉环为女子戴上,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怎么会?今生今世,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 ** 场景飞快地变幻,驿亭中的女子服饰不断变化,从轻薄的春衫到厚重的棉衣,映衬着亭外的景色由春到冬不知过了几个轮回。她等的人一直却再也没有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她望着女子削瘦的脸庞和黯然失色的眼睛,用冷酷漠然的语气说道。 女子站起来,凝望着亭外空荡荡的驿道,深陷的眼窝里再次浮起了点点水光。漫天如桃花般绚烂盛放的晚霞中,她身着红裙的纤瘦身影仿佛一片失去水分的落叶般枯败。她久久保持着凝望的姿势,直到夕阳西下,暮色渐渐将天地涂抹成一团混沌不明的灰。然后她从怀中取出一匹白绢,踩着座凳的人靠把它系在亭顶的横梁上,打了个结。 最后望了一眼空空的驿道,女子眼角滑过两滴清泪,把头伸进了绳套里。双脚用力一蹬,身体立刻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摇摆舞动如大红蝴蝶。女子的眼睛始终凝望着驿道的尽头,眼中写满了无尽的悲伤、痛苦与怨恨。充血的瞳仁渐渐失去颜色,一滴猩红从眼中流出,淌过惨白如纸的脸颊,无声地坠入驿亭的青石砖面里。 身体死去了,灵魂却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怨恨在世上继续游荡,即使忘却了姓名,忘却了前尘,却始终无法摆脱这强烈的恨与怨。本能地杀戮,本能地报复,在血腥与尖叫中获得片刻的安宁。她变成了一只人人鄙弃惧怕的艳鬼。 ** 咣啷一声,镜子重重砸到地上。女鬼怔怔地望着自己在镜面中的倒影,铁青色的脸,灰白的嘴唇,微微吐出的舌尖如同蛇信般露出一抹猩红,阴森可怖得令人难以直视。她突然笑出声来,凄厉而悲凉的笑声在寂静的驿亭里久久回荡,眼中滴下猩红的血泪,如胭脂水粉般盖了满脸。 道士不动声色地看着双肩颤抖不止、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女鬼,无尽的黑雾从她体内渗出,将黑夜点染得更加深沉幽暗,那是积攒已久的哀怨与痛苦。“你还恨他吗?” “恨,”女鬼咬牙切齿地说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因怨恨而颤抖,“恨得想要扒他的皮,吃他的肉,将他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道士默然片刻,说道:“好,我成全你。” 风声四起,道士宽大的袍袖遮盖了天地,女鬼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飓风裹挟着穿越了万水千山。回过神来,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小巧别致的花园里,园中数十棵梅树凌寒怒放,空气中弥漫着清冷而馥郁的芳香,几乎使人疑心那清冷而苍白的月光也带着香气。花园两边是抄手游廊,梁柱上都装饰着华丽的纹彩,中间是一间正房,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里看去,可以看到墙上挂着各色金银线绣成的帐幔,蒙着彩色套子的桌椅,银制的高大灯架上点着蜡烛,将房间照得富丽堂皇。 道士携女鬼穿壁而入,来到靠墙的檀木雕花大床旁。床上铺着同样富丽的被褥,四周围着紫色的短幔,仔细一看才能现微微起伏的床褥里裹着一个垂死的老人。看到老人的脸时,女鬼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那是一张苍老、疲沓、丑陋而且粗鄙的脸。脸庞微微浮肿,下巴上堆满了脂肪,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褶,每一条皱纹都似乎在讲述着无尽的沧桑和疲惫。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暗淡无光犹如失去光泽的玻璃球,偶尔间射出几道灵光乍现似的光芒,其中却写满了恐惧、空虚和绝望。唇边的纹路很深,唇角向下耷拉着,只剩下往日威严的虚幻的残影。这张脸早已面目全非了。 “徐文昌在上京赶考的途中遭遇了强盗,盘缠被抢得一干二净,只能一路乞讨为生。还没到达京城,他已经衣衫褴褛、奄奄一息了。一户富商家的小姐在寺庙门前救了他,不仅为他提供衣食所需,更出资为他打点上下,助他在春闱中拔得了头筹。徐文昌为了报恩迎娶了小姐,并仰仗岳丈家的财富和自身的才干在官场上步步高升,过了大半生风光荣耀的日子。 但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忘记,他曾经违背了自己的承诺,辜负过一个或许是他此生挚爱的女人。为此他饱受着良心上的折磨,终日活在自责与悔恨之中,没有一天真正地快乐过。他虽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没有得到过妻儿的爱和关怀。在他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被所有人遗忘和抛弃,只能躺在这座他亲手种下回忆的花园里默默地回想他犯下的过失,忏悔他的罪孽。” 道士的话在华丽而冷寂的房间里回荡,犹如三月的春风裹挟着过往的尘沙扑面而来,女鬼潸然泪下。透明的泪珠落在床上苟延残喘着的老人颊上,老人突然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片虚无。他的眼中射出了悲喜交加的光彩,点亮了那原本黯淡失色的瞳仁,嘴唇微微颤动,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急切的询问:“莺儿,是你吗?” 女鬼纹丝不动地立着,月光穿透她无形的身体洒在老人皱纹密布的额上。老人焦急地四处张望,伸出手在虚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能徒劳地落到冰冷的床褥上。老人泪流满面,哽噎地望着眼前的虚无。“莺儿,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情愿……” 女鬼缓缓退后,迈着悲伤而坚定的步子走出房间,将男人的誓言关在紧闭的门后。 道士跟上来,默默地看着她在月光中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吐出一口气,露出凄婉而释然的微笑。 “我再也不想听人誓了。” 两人相视而笑,月光下的红梅盛放如火,宛如炽热的爱与恨,最终被一场大雪覆盖。 ** 清晨的阳光犹如温煦的泉水灌满了驿亭狭小的空间,小桃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望着亭外沐浴在冬日暖阳里的驿道呆。 “在想什么?”道士早已打点好行装,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亭子的台阶上看书。 “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了一个身穿红衣、长得很美的女人。她一开始很坏,总是想害我们,可是你给了她一面奇怪的镜子后,她就着了魔似的又哭又笑,然后变得很安静很平静。最后她从亭子里走了出去,沿着这条驿道,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道士歪了歪脑袋,唇角浮起一抹浅笑:“故事很精彩。” 小桃撇撇嘴,从座凳上跳下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突然,她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吸引,趴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从青石地面的缝隙里找出一枚小巧的翡翠玉环。“哎呀,今天撞大运,我捡到宝贝了!” “这么好看的玉坠,是谁把它丢到这里的呢?” 道士望着在阳光中闪烁着晶莹光彩的玉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旋即释然微笑。 梦醒了,前方的路还远,让我们都轻装前行吧。 第十九章 雪夜(1) 漆黑的天幕仿佛一口倒扣的铜鼎,重重压在他头顶上方,。北风在他耳边狂怒地咆哮,将冰冷的雪叶和粗粝的沙尘狠狠抛掷到他脸上,被冻僵的皮肤仍然能够感到生猛的刺痛,眼睛——虽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没有看见的必要——几乎无法睁开。而越来越多的雪在地上堆积酵,缠住他日益沉重僵硬的腿脚,每走一步都仿佛拖着千斤重量。他能感觉体内的力气渐渐稀薄,恰如他每况愈下的体温。 右脚被什么东西狠狠绊了一下,他像一根枯朽的木桩似的重重栽倒在地,在雪地里砸出了一个大坑。冰雪涌进了他的鼻子、嘴巴、耳朵和衣领露出的缝隙里,刺骨的寒冷仿佛无数根细小的银针刺戳着他的神经,他听到牙齿在嘴里出的激烈的磕碰声,却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就听天由命地合上双眼,任凭生命的温度从他体内渐渐流逝。 这或许就是他的结局了。永无止境的逃亡终于走到了尽头,他即将死在这个不为人知的雪夜。一切都将追随着他的死亡而消泯,他的罪孽,他的悔恨,他的痛苦与折磨都将被大雪掩盖,化为来年春天冰雪消融时一抹淡淡的印痕。他终于可以获得最后的安宁和救赎。 然而,他又听到了那脚步声。 它踏雪而来,脚步声在雪地里碎成一连串细微而琐碎的轻响,轻捷,灵巧,而且深思熟虑。它渐渐向他走近,穿越大雪织成的厚厚的白色帘幕,他几乎能够感受到它身上散的淡淡腥臭味儿和它脸上狰狞残酷的笑意。蓦然间,他如同一只受惊的动物般挣扎着起身,以不可思议的度和力量在雪地里迅奔逃,不顾一切地奔向沉浸在黑暗中的前方。 北风的怒吼声几乎震破了耳膜,他在惶然的逃遁中频频转头四顾,然而每次回头都能看到那个浅淡如薄雾般的身影在纷飞的大雪中若隐若现,嘴角冷冷的嘲笑穿越雪幕狠狠击打在他的脸上。因此他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加快步伐,艰难地在雪地里跋涉前行,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永远,永远,不要再被它追上。 ** 山脚下出现了一座低矮的木屋。 夜色浓重得犹如无法化开的墨块,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仿佛可以掩埋整个世界,山脚的木屋显得格外渺小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夜色和大雪所吞噬。然而从它歪曲变形的窗子里透出来的那抹橙黄色的暖光却如此明亮,几乎盈满了他的视野。 他在雪地里顿住,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飞快地奔向那抹亮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奔向一根救命稻草。木屋近在眼前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用最后气力推开紧掩的门,几乎一头栽进了屋子里。 木门出极不情愿的吱呀声,光和热倾泻而出,屋子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新来的闯入者。 他不动声色——即使他想,僵硬的脸部肌肉也很难做出任何表情——地站在门口,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和人。这是那种供猎户过夜的简易木屋,摆设简陋而随意,靠墙依次摆着三张木板床,地板中央有一个用石头围起来的椭圆形火坑,里面的木柴烧得正旺,一股微焦的暖流充溢着木屋,为狭小而简陋的房间涂抹上一种温馨、惬意的气氛。 木屋里的房客比他想象的多,一个穿过大男式棉袍的小女孩,生得玲珑可爱,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右后腿上蒙着渗血绷带的小狐狸;左侧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道士,身穿一袭宽袖博带的青色道袍,手里端着一本书页泛黄的古书,极黑极亮的细长眸子里映着火光,显得格外深邃而不可捉摸;坐在他身畔的年轻女子神态妩媚妖娆,化着过分浓艳的妆面,衣饰华丽而浮夸,过大的衣领里露出大半截丰满的胸脯,显然是个风尘女子;再往左侧是一个神色疲惫的中年男人,黑色蹼头帽上落满了灰尘,棉袍的袖口和肘部磨损得厉害,身旁搁着满满当当的杂货担。 四人围坐在火坑旁,脸庞被熊熊的火焰映得通红,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风尘女子甚至还用眼神邀请他坐在自己身畔的空位上,他没有理会,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木床上躺下来。这时他才现对面木床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蜷缩的姿势有些古怪,全身包裹在褴褛破碎、看不出颜色的布料,看不出性别年纪。他也无意继续探究,遂闭上眼睛,希望借着这片刻的安宁补充匮乏已久的睡眠。 北风夹杂着雪花在木屋外呼啸,火坑里的木柴熊熊燃烧,出清脆的噼啪声。他的思绪渐渐飘忽起来,正当他快要沉入久违的睡梦之时,有人开口说话了。 “这雪还要下一阵子吧。”说话的是风尘女子,声音软糯甜腻,透着故意的矫揉造作。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忽闪睫毛遮盖下的媚眼,一刻不停地向四周放射着摄人的眼波。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眼睛,在他的模糊混乱的记忆深处,还藏着一双明亮、纯澈的眸子,圆圆的,水汪汪的,羞怯而满含情意地凝望着他……宁儿,差点成为他妻子的姑娘…… “但愿明天早上能停,被困在这里,实在是——”货郎沙哑的声音里透出些许焦灼和疲惫,配合着无奈的搓手声。 “还好有这座木屋,总算不用睡在雪地里。”女孩脆生生而充满乐观的声音激起了一阵赞同的笑声。她逗引着怀里的小白狐,后者则用轻柔的呼噜声作为回答。 接下来有片刻的沉默,他注意到对面床上的人始终没有说话。北风依旧在木屋外愤怒而徒劳地咆哮,仿佛一只急切寻求复仇的猛兽,搅扰着人们的心绪。 “外面这么吵,恐怕我是睡不着喽。”风尘女子啧啧叹道,“可惜在这穷乡僻野,找不到什么乐子,真无聊啊。” “我也睡不着。”女孩表示赞同,顿了顿,声调微微上扬,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要不咱们轮流讲故事吧。” 第二十章 雪夜(2) 鉴于其他人兴趣寥寥的反应,女孩自告奋勇讲第一个故事。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梦幻般微微轻扬的调子,仿佛清溪般流淌在浓稠的夜幕中: “从前有一个书生,家里很穷,但是心肠特别特别好。他虽然饱读诗书,却屡试不第,靠给县城里的富户当私塾先生为生,闲时便住在山脚下的一座小茅屋里。有一天,他从县城回来,走到半道上,天上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 书生带了一把破伞,虽然可以遮挡一点雨,但身上还是很快就被淋湿了。就在这时,他突然现一只白狐冲出山林,没头没脑地沿着山路逃窜,身后不断有闪电落下,好像是故意朝着它来似的。眼看着狐狸快要被闪电劈死,书生冲上前去,一把抱起了狐狸,这时正好有一道闪电凌空劈下,在书生身旁砸出一个大大的坑,把他震晕了过去。 第二天书生醒来,现自己好端端地躺在一座宽敞华丽的大宅子里,旁边还坐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女子说自己就是昨晚的白狐,在山中修炼了千年,昨晚的雷雨正是她的天劫。她能够安然渡过天劫,全靠书生挺身相救,希望可以好好报答他。 白狐以身相许,将书生留在了大宅子里。书生衣食无忧,不用再当私塾先生,便专心致志地读书,终于金榜题名中了状元。这时白狐才告诉书生,原先他命格不好,不仅命中无财无势,而且注定早亡,是她以五百年道行为代价求冥王改了他的命格。只是她道行不够,不能留在人世,必须回到山中重新修炼,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书生苦苦挽留,但白狐心意已决,两人只得洒泪而别。后来书生在官场上顺风顺水,一路高升,不知有多少官宦人家想要把女儿嫁给他,他却终生未娶,年迈辞官后又搬回到山脚下的小茅屋里,活到九十多岁才无疾而终。 在书生死后很久,那座小茅屋里仍然经常传出说笑声。有人说,他曾经在经过小茅屋时,看到年轻时的书生坐在台阶上,身边依偎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 女孩的故事讲完了。屋子里有片刻的沉默,木柴出噼啪的脆响,过了一会儿,女孩怀里的狐狸突然哼唧了一声,众人都笑了。 “小妹妹,你不会以为,这只半大的狐狸崽儿也是狐仙吧?”风尘女子善意地逗她,又引得屋内一阵哄笑。 “这可说不准,也许他就是一只狐仙,不但法力高强,还能呼风唤雨。”女孩争辩道,她怀里的狐狸也出不满的咕噜声,“只是他现在腿上受了伤,不能使出法力。对吧,小白?” 听了这话,他也禁不住嘴角微微上翘,能够想象到女孩一本正经的可爱模样。这么短的时间,她竟然已经给狐狸起了名字。 “好好好,咱们小白是狐仙,成了吧?”风尘女子忍着笑说,“不过神鬼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谁也说不准。接下来我就给你们讲个怨女的故事吧。” ** “我原本是苏州人,父母在城里做点小本生意,生活不算富裕,但衣食无忧。现在想想,那真是天堂般的日子。就在我十一岁那年,长江大水,淹没了大半个苏州,我的父母、幼弟随着家里的粮店一同消失在洪水里,我无依无靠,被一个远方的舅舅半哄半骗,卖到了锦州城的伎院里。 锦州城里最大的伎院是春香楼,里面出过不少有名的花魁,牡丹就是其中之一。传闻她的皮肤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白嫩柔滑,一双凤眼勾魂摄魄,嘴唇就像熟透的樱桃,没有男人能够抵挡得住她的一个微笑。除此之外,她还精通琴艺,据说曾经是某位梨园琴师的弟子,在她抚琴歌唱的时候,就连最猥琐好色的男人都会忘了一切,陶醉在她的乐曲里。 当牡丹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女孩都会偷偷地看她,学习她的穿衣打扮,模仿她说话走路的姿势。我们都想成为她这样的女人,仅仅用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她几乎是我们当中的一个榜样、一个不可逾越的神话。 只可惜,在我入行的时候,牡丹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也只是在一些年老的伎人口中听到了她的故事。听说她后来爱上了一个穷苦的书生。那书生一无所有,却有满腹的文才,会写诗,会画画,更会说甜言蜜语。一般我们是不信这些的,做我们这行的,生来就比别人家的女孩低一等,就算男人再怎么喜欢,都不会把你看做能够明媒正娶、风风光光迎回家门的女人。甜言蜜语再动听,终究不能长久,不若趁着年轻多赚些养老钱,等年老色衰的时候,好歹还能找个容身之处。可是牡丹却不管这些,呵,我想可能是她实在长得太美了,美人总是觉得自己有点与众不同。 牡丹为自己赎了身,带着积攒下来的钱财投奔书生,资助他读书备考。那书生不负所望,考中了进士,得了一官半职。可是当他衣锦还乡时,却不愿娶牡丹为妻了。更有甚者,他把牡丹看成了他人生中一个难以忍受的污点,非得除之而后快。于是,他亲手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在酒里下了毒,哄骗牡丹喝了下去。在她死后,书生还把她的衣服脱光,和一个街头叫花子的尸体摆在一起,对外宣称她和别的男人有私情,双双殉情自杀。牡丹为了一个男人付出了一切,到头来却死得如此凄凉,哼,她也是傻,天底下的男人,哪里还有信得过的? 故事讲到这里,也不过是个老套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可是后面生的事才着实令人心惊动魄呢。据说,那个负心汉在牡丹死后娶了当地一个富户家的女儿,可是就在新婚当夜,牡丹的鬼魂现身,杀死了新娘全家,也把那个负心汉吓了个半死。后来牡丹的鬼魂就缠上了负心汉,无论他走到哪里,每到夜半时分,就能听到牡丹在窗外弹琴,唱着他们定情时的歌曲,让他整夜都无法入睡。 那负心汉被牡丹吓得疯疯癫癫,官也丢了,家也没了,不敢在任何地方多呆片刻,四处漂泊流浪,最后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想想也是个可怜虫,像他这种懦弱自私的男人,若是没遇上牡丹,不过娶了平常人家的姑娘,过着贫穷却平淡的日子。可是他偏偏遇上了牡丹,牡丹也偏偏遇上了他,一段孽缘,把两个人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叫我说,情啊爱啊的都不可靠,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最重要,货郎大哥,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风尘女子出一阵令人肉麻的媚笑,笑声里却夹杂着几分凄凉和无奈。他突然想起刚进门时看到的那张妆容过分浓艳的笑脸,眼角已经有了丝丝的细纹,不知她又有什么伤心的故事呢?正想着,中年男人竟开口答话了。 “这个妹子说得对,到了我这把年纪,妻子早亡,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两个幼儿,辛辛苦苦只求能填饱全家人的肚子。在我眼里,钱就是我的命。不过有时候转念一想,有钱就真的能幸福?我做生意的时候,就听到过这么一个故事,里面的人为了钱昧着良心做下坏事,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经历也和鬼神有关。” ** “这是前几年的事儿了,那时我挑着货担走街串巷,来到一个村子里。村头建了一座大宅子,黑瓦红墙,好生气派,可是里面没有一丝人气儿。我有些纳闷,就向村子里的人打听怎么回事。村里人告诉我,宅子的主人原先就住在村里,小名叫秋生,他爹死得早,母亲守了大半辈子的寡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秋声家的邻居是个铁匠,儿子小满和秋生差不多大,经常在一起玩,小满经常偷偷拿自家的东西帮衬秋声家,秋生也常常为小满出头,两人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后来两个孩子都长大了,村里人读书的不多,家里有些资财的,往往都出些本钱让孩子学做生意。小满虽然从小体弱多病,头脑却很灵活,家里给了些钱让他学做生意,他便叫上秋生一起外出闯荡。听人说,他俩随船运货倒买倒卖,赚了不少钱。可是快过年的时候,只有秋生一个人回到了村里。他告诉村里的人,他和小满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山贼,钱财被山贼劫了个精光,小满也被山贼杀死,他是靠装死才捡回了性命。 第二年开春秋生又离开了村子,回来时带了一大笔钱,说是做生意赚来的,可大家都相信那就是小满的钱。他用那笔钱置办田地,在村头建起一座大宅,又下重聘和村里最美的姑娘宁儿订下了亲事,日子过得可以说是风生水起。可是没过多久,村里的人就现秋生变得有些奇怪。 秋生原本长得高高大大,脸膛黑红,嗓门洪亮,在村子里也算得上长相周正。可是回村后他很快瘦了一大圈,脸色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连他的眼神、语气、走路的姿势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你想想看,一个又高又大的庄稼汉,突然像个文弱书生似的,说话拿腔拿调,动作轻手轻脚的,是不是有点吓人?村里人越看越像当年的小满,渐渐就有人说秋生是被小满的冤魂附身了。 一开始大家还不信,可是后来更诡异的事生了。前面不是说小满体弱多病嘛,村里的孩子都爱欺负他,他不敢回手,只能在背后朝人翻白眼,结果养成一个习惯,喜欢斜着眼睛瞅人。就像这样,先是耷拉着眼皮,然后眼皮一翻,两只黑眼珠就从眼皮底下瞅着你。后来秋生就是这样瞅人的。不光这样,他还开始动不动脾气,上了脾气就砸家里的东西,打骂他的老娘。要知道秋生当年可是一个孝子呀。 到最后,村里的人都有点怕秋生。秋生的娘被儿子折磨得疯疯癫癫,在老房子里上吊自尽。办完丧事后秋生就不见了踪影,再也没有回村子,这座老宅子也没人敢住,从此闲置起来,只有秋生未过门的妻子宁儿时不时过来打扫宅院,她说秋生一定会回来的。可是回来的究竟是秋生,还是附在他身上的小满,谁又能说得准呢?” ** 货郎的故事讲完后,木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屋外的北风更加起劲地刮着,似乎要将屋顶掀翻,吞没小屋里的一切。他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一股本不应存在的阴冷气流沿着脊柱迅蔓延,瞬间笼罩了全身。 秋生,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他了。自从那个漆黑得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夜晚,小满睁着满是惊讶的双眼消失在黑夜中,他的人生从此便改换了模样……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悉索声,拨动了他原本就紧绷的神经。他惶惑地睁开眼睛,现众人还围坐在火堆旁,脸上都露出了沉思的表情。而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对面床上的人形蠕动着直起了上身,藏在破烂布条和凌乱长下的脸正对着自己。一张下巴尖削的脸,脸色惨白,微微眯起的眼睛里闪出凶狠的光芒,嘴角咧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还是追上来了。 小满从木床上站起来,身体的关节扭曲变形,动作却迅疾轻快如随风飘舞的雪片。他想要尖叫,可是干涸的喉咙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挣扎逃跑,却现全身被无形的绳索缚住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小满走到床前,向他俯下残破的身躯。腥臭**的味道充斥着鼻孔和嘴巴,熏得他眼泪直流。朦胧的视野中,那双如树枝般枯败僵直的手搭上他的额头,死亡般的冰冷灌注全身,他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二十一章 雪夜(3) 无休无止的坠落,黑暗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一匹冰冷的幕布紧紧包裹着他的四肢百骸。寒冷渗入骨髓,浸透内脏,将肌肉皮肤冻成僵硬的石块,让他动弹不得。他悬吊在生与死的边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种最恐怖最绝望最难以忍受的境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黑幕乍然破开一道裂缝,有光渗入。他飞扑过去,一脚踏入那片朦胧光晕,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砸在他头上身上,衣服转瞬被浇得透湿。 耳边传来妇人喑哑的低泣,他茫然四顾,这才现自己站在自家老房的院子里。院墙颓败,老房倾圻,雨点拍打在腐朽的门窗上出模糊不清的闷响。他走近半掩的窗户向里面张望,从老房幽暗的光线里辩认出一个身穿灰色衣裙的老妇,正佝偻着身子倚在床边哀哀哭泣。他的心脏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灼痛顺着血管蔓延到脸上,眼前顿时模糊一片。 这是他母亲临死前的模样,面颊消瘦,脸色灰白,眼睛总是红肿浑浊,瞳仁里透出恐惧和悲伤的神色,尤其是在面对他的时候。那个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保持微笑的温婉妇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总是带着一副愁苦的神情,甚至不敢和自己的儿子对视。这曾让他感到困惑甚至愤怒,直到她再也无法给身上的青肿寻找借口,直到他从邻人口中听到自己虐待老母亲的消息。 他站在窗外,凝视着老房中母亲的幻影,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身旁的木门猛然被推开,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个高大而削瘦的身影走进房中。同样灰白的脸色,红的眼睛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嘴边露出残酷的狞笑。他怔怔地看着自己——不,是小满——大步走到母亲身边,将老妇吓得浑身打着哆嗦。“他”好笑地打量着蜷缩在床角的老妇人,声音阴沉而狡猾:“您这又是怎么了,母亲大人?” 老妇缩紧身子,后背紧紧抵着床柱,试图避开来人不怀好意的打量,声音中夹杂着绝望的哭声:“求求你,放了我儿子吧。” 一阵疯狂而尖利的笑声划破黄昏的静谧。“我不就是您的宝贝儿子吗,母亲大人?我就是秋生啊。” “不,你不是秋生!”妇人叫道,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上前抱住来人的双腿,“小满,放过秋生吧。无论他犯了什么过错,我愿意为他抵罪!求求你,放过我儿子!” 充血的眼睛眯成细缝,从中射出一道凛然寒光。来人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搭上老妇细瘦的喉管,突然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爆出,抑住老妇喉咙里出的惊恐叫喊。“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不!——”他终于忍不住出一声尖叫,一把扯住面前的窗棂。手指穿过一片虚空,老房里的情景还在继续。老妇虚弱而徒劳的挣扎已接近尾声,来人放开手,挺直了腰板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突然抬起头望向窗外。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隔着现实与梦魇面面相觑,“他”突然咧开嘴,向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跪倒在地上,双手蒙住眼睛,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往日的一幕幕都浮现在眼前:徒劳而无望的逃亡,梦魇般降临的黑暗,醒来后身旁横卧的一具具冰冷尸体,染血的双手和雪白的刀刃…… “现在你想起来了吗?”身侧突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木屋里的那个年轻道士,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自己身后。他神色平静,极黑极亮的眸子仿佛幽潭寒冰,看透了一切,也包纳了一切。 “不,不是我做的,是小满!他想要报复我,所以才附在了我身上,借着我的双手到处杀人!这个人根本不是我!” “我也不想这样的,这么多年我没有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一直都在四处逃亡,不光是为了躲避官府,更是为了躲避他。可是没有用,无论我逃到天涯海角,他总能找到我,然后把我变成一个杀人恶魔。我摆脱不掉他,他就像一个影子,随时都跟在我后面!” “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道士打断他的话,黑亮的眼睛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锐利地刺进他灵魂的最深处。“现在,是时候面对真相了。” 他微微一怔,眼前的场景突然变了。他们回到了山脚下的木屋里,火坑里的木柴已经燃尽,微弱的火光中,他看清了木屋里的情形。小女孩和风尘女子各自躺在一张木床上,中年货郎依然坐在火坑前,倚着床脚打着盹儿。他看到自己缓缓直起上身,眼睛充血,唇边挂着狰狞的冷笑,从腰间拔出一把白光闪闪的匕,轻手轻脚地向躺在床上的风尘女子走去。 他猛地吸了一口冷气,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极力压抑着涌到嘴边的尖叫。感觉道士站在他身后,他猛地回过神来,拽住道士宽大的袍袖:“求你,快阻止他!” “除了你,没有人能够阻止他。”道士平静地回答,“归根结底,他是你的一部分。” “不,我不能!”他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剧烈地摇着头叫道,“我什么都做不了!” “当年你一念之差害死了小满,从而创造出了他。他因你的罪孽而生,也将因你的赎罪而归于平静。”道士伸出手抓住他颤抖的肩膀,略微用力迫使他看进自己的眼睛,语气里多了几分威严和冷酷,“难道你真的宁愿看着更多的人因你的软弱而无辜受害?” 他愣怔着。“他”已经走到了风尘女子床边,俯下身子将匕轻轻抵在女人被火光映红的脸颊上,薄薄的锋刃滑过柔嫩的肌肤,女人在睡梦中出不满的咕哝。“他”眯着眼睛笑出声来,高高举起手中的匕,朝着女人的心窝刺去。 “不!”他惊叫出声,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时,火光中闪过一道白影,“他”的右手被狠狠咬住,鲜血喷涌而出,匕啷当落地,惊醒了木屋里沉睡着的人。 风尘女子惊叫着后退,小女孩扑上来抱起被“他”踢到墙角的白狐,货郎刚刚来得及捡起匕,胸口就挨了重重一拳,两人在地上激烈地缠斗。混乱中有人踢翻了火坑,余烬熄灭,四周一片黑暗。 “他会杀了所有人。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们。” 有光亮起来,是小女孩点燃了一盏油灯。灯光照出两张惊恐不安的脸和屋里激烈打斗的身影。“他”不知何时已从货郎手中夺回了匕,脸上露出邪恶的冷笑,将锋利的刀刃狠狠扎进中年男人瘦弱疲惫的胸膛。女人和女孩大声地尖叫,货郎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大片猩红在胸前晕染开来。 “不,求求你,放手吧!”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 那人的身子晃了晃,停下手中动作,慢慢朝他转过脸来。眼睛血红,颊上溅有新鲜血迹,神色冷酷而狰狞。 他迫使自己望向那张脸,像是望着镜子里扭曲的倒影,心中涌起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恐惧、悔恨、痛苦、自责……他落下泪来,声音颤抖而虚弱:“对不起,小满,都是我的错。当年你失足跌落山崖,紧紧抓住我的手,相信我一定能够把你拉上来,可是我却松了手!我一时贪心,想要独吞那笔货款,这才害得你坠崖而死!我有罪,我该死!” 眼前的脸渐渐生变化,脸颊更加削瘦,眼睛细长,是十年前小满坠崖前的模样。小满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脸上的神情冷酷而漠然。他泪如泉涌,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额角的血渗进冰冷的泥土:“小满,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没有回应,他抬起头,只看见一个清瘦的背影缓缓步入前方朦胧的光晕里,湖蓝色的衣角随风轻扬,洒脱而轻快。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胸中积聚多年的重负终于落了下来,然而就在此刻,那背影突然回过头来,朝着他露出一个狰狞而冷酷的笑容。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降至冰点,剧烈地沸腾起来。来不及细想,他捡起脚边的匕,快步冲上去。匕刺进虚空,胸口传来锥心的剧痛,鲜血从心脏的位置汩汩涌出。 黑暗再次蒙上他的双眼,这一次,他不会醒来了。 ** 在风尘女子——后来知道她的名字叫柳贞儿——和小桃的帮助下,道士将秋生葬在了离木屋不远的一片空地上,还为他举行了简单的度仪式。然而没有人知道,在死亡主宰的黑暗国度里,他的灵魂是否能够获得最后的宁静,又或者仍将被罪孽纠缠着,继续他无休无止的逃亡。 货郎虽然胸口受了伤,所幸伤得不重,经道士治疗后恢复得飞快,第二天中午就能下地活动了。不过贞儿还是决定陪他在木屋多休养段时日,待身体彻底康复了一起回乡。说这些话的时候,不仅贞儿脸上泛起了不同寻常的红晕,货郎略显沧桑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小桃和道士看了对方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天后的黎明,雪终于停了。太阳像是大病初愈的人的脸,苍白的脸色中微微透着几分红润。道士和小桃收拾好行李,告别货郎和贞儿,再次踏上了新的旅程。 地上积雪很厚,几乎没到靴子的边沿,小桃走得略显吃力,额上很快起了一层细汗。走了约有二三里路,经过一片绿竹林,道士提议小桃将怀中抱着的白狐放生。虽有百般不舍,小桃还是决定让白狐回到山林里。毕竟,他们随身携带的粮食已经不多了。 她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将白狐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又从头顶圆鼓鼓的抓髻上解下一段红头绳,系在它脖子上,搂着白狐毛绒绒的小脑袋轻轻说道:“小白,你一定要记得我哦。”白狐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伸出粉红的舌头舔舔小桃被冻得通红的脸,睁着琥珀色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望了她一会儿,方跳下大石头,轻快地跃入竹林深处。 小桃望着白狐的身影融入茫茫雪野,转身坐到大石头上,双头托腮陷入沉思。道士也在她身边坐下来,两人都不说话,静静听着竹叶在微风中出飒飒的响声,寂寥而空灵。 “大叔,你打不打算告诉我,那天晚上究竟生了什么?” 道士怔了怔,侧头望着身边女孩微微仰起的脸。不知不觉间,小桃已经长大了许多。脸依然圆圆的,尖削的下巴却隐约显出了轮廓(也可能是营养不良的缘故);略显稚嫩的眼神中隐隐透出越年龄的坚毅和勇敢。他思索片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地将给她听:十年前一念之差,“冤魂”的纠缠,附身,杀戮……直到最后的死亡。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小桃并没有流露出恐惧害怕,只是有些疑惑不解,沉思半晌后问道:“为什么秋生最后还要杀小满呢?他不是得到小满的原谅了吗?” 道士沉吟良久,望着眼前无边无际延展开来的雪野,淡淡说道:“人最难原谅的,恰恰是自己吧。” 小桃微微皱起眉头,她没有听懂道士的话。不过这没什么大碍,她耸了耸肩,脸上露出孩子纯真而明快的微笑,跺跺脚大声说道:“好了,咱们出吧!” 道士微微勾起唇角,眼中闪过一丝温柔而赞许的光芒。他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小桃,无论经历过什么,总能很快从阴霾中走出来,永远地活泼而快乐。他站起来,学着她的模样大声说道:“出!” 两人迈开脚步,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前方走去。谁都没有现,他们身后的绿竹林里现出了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面容俊秀可爱,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他凝望着小桃在雪地里踉踉跄跄的背影,唇边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我一定,一定不会忘记你。” 第二十二章 幽灵船 初春午后,乍暖还寒的时节,阳光伴着暖风吹拂大地,一点点驱散压抑在人们心中的萧瑟和阴霾。街道上车马行人渐多,小贩们忙着用最新式的商品吸引顾客,叫卖声从街头到巷尾练成了熙熙攘攘的一片。不远处码头上人来人往,宽阔浩淼望不到边际的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来回,高高扬起的船帆被阳光照成浅金色,映着江面上浮动着的点点波光,远远看去犹如仙境一般,令人浮想联翩。 小桃把下巴支在酒楼的窗台上,痴痴看着江上风景。她从小生活在山里,见惯的都是些清浅狭窄的山溪河流。人生头一回见到如此阔大的江面,如此多的船只,如此波澜壮阔的风景,她第一次觉得肚子里的墨水不够用。只恨以前没有好好跟灵犀姐姐学诗,关键时刻竟然没有材料可以拿来掉书袋。满心的激动和兴奋涌到嘴边,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感叹:“哎呀,太壮观了!” “赤甲白盐相向生,丹青绝壁斗峥嵘。千江一线南溪郡,万里孤帆戎州城。”在一旁摇晃着脑袋做慷慨吟诗状的年青人叫王白甫,年约二十五六,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以风流才子自诩,不过在小桃眼里,他除了嘴皮子比较溜、会讲些平常人听不懂的大道理之外,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而且智商也令人堪忧。 他俩是在戎州城外一家露天茶摊里遇到他的,当得知王白甫已经预订了船只,准备前往中原谋份幕僚的差使之后,道士用几句故弄玄虚的“妙言警句”令王白甫一见倾心,不但和他们结伴同行,更主动提出承担路费,帮他们乘船前往千里之外的鄂州。如此易于上当受骗,除了智商有问题,也可以看出他比较有钱。想到这里,小桃强忍住一个白眼,朝王白甫露出真诚无害的笑脸,嘴唇上抹了蜜似的夸赞道:“还是白甫大哥有学问,简直是出口成章呀!” “哈哈,过奖过奖,王某愧不敢当啊。”王白甫笑得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缝,实在看不出“愧不敢当”的样子。小桃忍不住在心里又翻了几个白眼,连忙扭过头继续欣赏远处的江面,只听王白甫意犹未尽地说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奔流不息的时光恰如这滔滔江水,义无返复地向东流逝,着实令人感叹生命的短暂和不可重复。不知张师父是否和我有同样的看法?” 道士不紧不慢地斟了一杯酒,清酒泻入杯中叮咚作响,其余两人都不由得屏气静息,等待他的回话。却见他将酒杯挪到唇边饮了一小口,抬头望向窗外,极黑极亮的眸子里隐映着远处粼粼的波光,用清朗平和的声音说道:“道家认为万物归一,水从天而降,汇聚成河流海洋,又通过雾气蒸腾回归到天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无所谓得到,也无所谓失去,执着的不过是人心罢了。” 小桃做了个鬼脸,从王白甫兴奋不已的神情里,她可以想见这又将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论辩——王白甫把它叫做什么来着?“清谈”。她的头开始痛了。 “水就是水,哪里有这么多道理可讲?”趁王白甫还没说话,小桃赶紧打断他,“什么‘逝者如斯夫’啊,‘万物归一’啊,不过是人们强加给它的罢了。就算没有这么些大道理,水还是会往东流,天上照样会下雨下雪,因为这就是它们本来的样子啊。” 两双眼睛齐齐看向了她,道士如墨的眸子里微微含笑,王白甫则是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张大了嘴巴,兴奋地叫道:“天哪,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小桃妹妹一席话,当真为王某点醒了迷津!……” 看着王白甫鱼儿一样不断张合的嘴巴,小桃觉得自己的头疼得更厉害了。 ** 吃饱喝足了,三人出门逛街。南溪郡原名戎州,位于金沙江和岷江交汇之处,是由川南入中原的必经枢纽。这里风景秀丽,商业繁荣兴旺,大大小小的商店集市看得人眼花缭乱。三人边走边逛,小桃又往肚子里填了不少风味小吃,来到码头时已经撑得快走不动了。 码头上停靠着不少船只,有样式简单朴素、甲板上堆满渔网鱼篓的渔船;有巍峨威武、防备严密的楼船;也有多桅多帆、方头方脑的沙船。其中一条沙船体型巨大,船头高高翘起,上面还雕刻着一只怒目圆睁、呲牙咧嘴的狮头;宽大的甲板上立着高高的桅杆,雪白的船帆高高扬起,就像一只展翅高飞的白色大鸟,让人不由得对其生出几分敬畏之心。看着小桃满是向往期待的眼神,王白甫得意地呲牙一笑:“喏,这就是我们的船。” 小桃出的尖叫声几乎震破了另外两人的耳膜。 天色尚早,沙船还没扬锚启航,甲板上挤满了搬运货物的伙计。王白甫先领着道士和小桃找到管家,为他们付费另租了一间舱房,之后便领着他们在船上闲逛。船共有三层,大大小小的舱房二十余间,大多数舱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空出来的舱房就租给搭船的客人。顶层的船舱是建在甲板上的,大门上了锁,据说是船主的卧室、书房和待客厅。王白甫向两人介绍,这艘沙船的船主刘隆裕是扬州有名的富商,生平最好附庸风雅,房中不知搜集了多少珍宝文玩,很值得一看。小桃听了,便凑到门缝前打算瞧瞧里面的景象,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声严厉的怒喝:“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野小子,竟敢在我的船上随便乱闯!” 小桃吓得一哆嗦,连忙回过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生得红光满面、颊丰腮肥,若不是脸上堆满了怒气,倒有几分像弥勒佛。那男人长着一双老鼠般精光闪烁的小眼睛骨碌碌乱转,射出尖锐刻薄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小桃觉得那目光像匕一样,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忍不住说道:“什么叫随便乱闯,我可是付了钱才上船的!” “什么?你们也在我船上租了房间?!”中年男人叫得更响了,浑身的绫罗绸缎随着他的叫嚣跳骂哗哗作响,“岂有此理,我一定要治刘全的罪!他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一个游方道士上船,还有一个小乞丐!” “我不是——”小桃恨不得冲上去给男人一拳,却被道士拉住。他朝小桃眨了眨眼,又朝王白甫努努嘴。后者会意过来,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彬彬有礼地向中年男人拱手作礼:“在下锦州城王白甫,是贵宝船的船客,敢问尊驾可是贵船船主?” 中年男人微微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怒气冲冲的表情瞬间融化成了一个温和礼貌的微笑,向王白甫还礼笑道:“在下扬州刘隆裕,请问王公子与原上州刺史、王昌王司马是什么关系?” “正是家父。” 温和礼貌的微笑变成了谄媚的咧嘴笑:“哎呀,在下不知王公子在此,失敬失敬。” “船主客气,”王白甫笑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道士和小桃,“这两位是在下的朋友,我已经帮他们订好了房间,有叨饶之处还请船主海涵。” “哦~~”刘隆裕嘴巴张成了“o”形,再次看了看道士和小桃,这次他的目光温和多了。“既然是王公子的朋友,自然也是刘某人的朋友,自当好好招待,好好招待。” 小桃狠狠白了他一眼,道士则含笑点了点头:“多谢。” 之后是短暂的沉默,三人正打算辞别满脸尴尬的船主回舱房休息,突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甲板入口处传来,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伴随着脚步声,一顶浅灰色尖顶笠帽出现在入口处,紧接着是一张清瘦苍白的脸庞,修长的脖颈,削瘦宽阔的肩膀,挺拔的背,瘦长的双腿。一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和尚出现在甲板上,素白的僧袍伴随着他稳健而轻捷的步伐轻轻飘扬,被黄昏的阳光照成了浅金色。他缓步走到众人面前,双手合十鞠了一躬,说道:“贫僧法号智明,正要前往洛阳白马寺,可否请贵船载贫僧一程?” “哎呀,原来是白马寺新主持智明法师!”船主刘隆裕先反应过来,连忙迎上去连连作揖,“您能搭乘鄙船,可是在下前辈子修来的福气呀,快快随我来,我会给您安排一间最好的客房!” 船主忙着招待贵客,竟然忘了和其他客人告别,倒是那和尚有礼貌些,朝众人微微颔,双手合十又鞠了一躬,这才随着船主离去。三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半晌,王白甫率先开口:“好标致的和尚!” 小桃扑哧笑出声来,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却颇为赞同。方才与和尚擦肩而过,不过瞬间的功夫,他的面容却仿佛烙印一般令她印象深刻。这是一张令人难忘的脸:细长的眉,微微上挑的凤眼,瞳仁微微蓝,为他清澈如晨露般的目光增添了几分诡秘和深邃;挺拔的鼻梁下,纤薄的嘴唇仿佛用刀削成,勾画出一条坚毅而冷漠的直线。他给人的感觉就像初冬的一道轻风,清冷透骨,但并不残酷,反而让人有种醍醐灌顶的清新警醒。回味着他的模样,小桃忍不住想:或许传说中的佛陀就是这般模样吧。 “这僧人并非平常之辈。”道士淡淡做出评论。 **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大家都回到各自的舱房里。透过窄小的舷窗,码头四周和更远处的街道仿佛大地上的星空,黑暗里燃着无数或喧闹或寂寞的灯。江面微微颤动,沙船伴随着波澜微微摆动,汩汩的水声仿佛一支催眠曲,温柔地送人们进入各自的梦乡。 过了不知多久,黑夜褪去,天边微微露出白光。在众人还沉醉在梦乡中的时刻,勤劳的船工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趁着微薄的曦光将大船驶离了码头。江水汩汩东流,永不停歇地摇晃着怀抱里的船儿,将它们送向未知的远方。那里,又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呢? 第二十三章 幽灵船(2) 等小桃从睡梦中醒来,大船已经将戎州城远远抛在了后面。船上没什么娱乐,王白甫吃完早饭就央着道士和他下棋,两人在方寸大小的棋盘上运筹帷幄、遣将调兵,杀得难解难分。小桃对棋艺一窍不通,在旁边看得差点睡着,索性自个儿溜出舱房,打算到甲板上欣赏风景。 朝阳初升,染红了大半个天空,绚丽的朝霞又映红了辽阔的江面,极目远眺,宽阔蜿蜒的岷江如同一条华贵的红绸,在青山绿嶂间穿梭前行,一直消失在被薄雾笼罩的天边。湛蓝的天空无边无际,温柔而宽容地将万物包囊其中,宛如一幅精美的山水画卷。画卷之中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他面朝江面,身姿挺拔端庄,白色僧衣上反射着朝阳的灿烂光辉,仿佛神坛上的雕像般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美。小桃望着那和尚,竟没来由地生出几分紧张胆怯,想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走到船头,双手扶着栏杆假装打量周遭的风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和尚身上溜,心想:他究竟在看什么呢? 许是察觉到了小桃好奇的目光,和尚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原本略显冷峻的面容因这笑柔和了许多,苍白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泛着金红色,然而小桃仍然觉得他不像道士那样平易近人。尤其是那双细长而上挑的眼睛,瞳仁里微微射出蓝光,显得格外深邃而神秘,让人在敬畏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心生好奇。她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问出心里的疑惑:“师父,你在看什么呀?” “贫僧在观佛法。”和尚的声音犹如清风拂耳,听起来很舒服。不过他的意思小桃却没听懂,她茫然地打量着四周:翻滚着浪涛的江面、远处重重叠叠的青山、更远处浩渺的天空……皆是些寻常事物。 “佛法?”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叶一菩提,一土一如来。”和尚说道,“佛法就蕴含在世间万物之中,若你有清净之心,自能了悟。” 他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悠扬的长啸,两只脖颈修长、羽毛洁白的大鸟翩然划过湛蓝的天空。一根白色羽毛飘飘摇摇从空中落下,和尚伸手接住,将它递到小桃面前。“就当它是佛祖送你的善缘吧。” 太阳已经升到高空,慷慨地播撒着金色的光辉,将每一寸江面都涂抹得熠熠闪光。小桃抬头望着和尚,他背光站着,俊美的脸庞犹如刀刻般醒目,头顶似乎闪耀着无形的光芒。她恍惚地从他手中接过羽毛,看见他唇边闪过一丝笑意,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身后甲板上传来了王白甫的大嗓门:“嗨,他们在这儿!” 小桃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只见王白甫正兴高采烈地钻出舱口,向他俩大步走来,道士气定神闲地跟在后面。不知怎的,小桃看见道士,竟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连忙把羽毛藏进了怀里。 “我说小桃,你出门怎么也不说一声,害我一通好找。”王白甫上来数落起她来,“你倒好,跑到甲板上看起风景来了!” “统共就这么一条船,哪有那么难找?”小桃不甘示弱地呛回去,在眼角的余光里看着和尚和道士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便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道士身边挪了几寸,“难不成我还会跑进水里去?” “你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就好了,”王白甫皱起眉头,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不过你一个黄毛小丫头,成天到处乱跑,不怕志逸师父担心?” “不会。”小桃和道士异口同声。 小桃对道士怒目而视,后者一脸淡然无辜。王白甫看了看他俩,叹了口气:“你们这对组合真够奇怪的。” “小桃是个非常聪明而且勇敢的女孩,她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当中的。”道士淡淡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多少赞扬,不过小桃还是高兴地冲他咧了咧嘴。 王白甫撇撇嘴,刚想打趣几句,被小桃果断岔开话题:“对了,你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儿?” “差点忘了,”王白甫恍然大悟地拍拍头顶,“船主邀请我们一起吃晚饭,就在他的会客厅。”他朝小桃狡黠地眨了眨眼,语气里充满兴奋:“今晚咱们有眼福啦。” ** 时近酉时,一行三人打扮齐整,前去参加船主刘隆裕的晚宴。王白甫特意换了一件崭新挺括的宝蓝色袍子,手持一把象牙骨折扇,自以为颇有翩翩佳公子的风度。经不住他的再三劝说,小桃脱下平日里穿的道士的旧袍,穿上从慈城带来的葱绿色短袄和浅粉长裙,只是不会盘髻,照旧扎了个丸子头。就连道士也换了件道袍,补丁比原先那件少一点。用王白甫的话说,人的衣着打扮要和环境相称,这是基本的礼仪。小桃则觉得这完全是他纨绔公子的习性作祟,并对此表示了极大的鄙夷和不满。 不过当他们来到顶层船舱,站在两扇漆着耀眼红旗、雕刻着奇花异卉的大门前,面对着用高档家具、精美字画和绣着繁复纹饰的地毯壁画装饰得富丽堂皇的会客厅时,小桃不由得庆幸自己没有穿得太过寒酸。饶是这样,在踏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时,她还是稍稍犹豫了片刻,飞快地检查了鞋底有没有粘着泥巴或其他脏东西。 船主刘隆裕已经在大厅里候着,此外还有智明和尚和一个武将打扮的年轻男子。众人见面致礼,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和相互吹捧过后,客人纷纷入座,刘隆裕吩咐仆人呈上酒菜。每人的饭菜各不相同,智明和尚和道士案上摆的都是素食斋菜,其余人案上摆着精致的酒盏,小桃案上则摆着一些精致的小点心。她还注意到每道菜用的盛具都不一样:烤羊肉和炸肉丸子用的是银盘,蒸鱼和春笋用的是细瓷碟,热汤用陶碗盛着,米饭则放在一节被劈成两半的竹筒里,因而沾染了竹子的清香。这顿晚饭如此讲究,她差点不知道怎么吃才好了,多亏大人们忙着应酬没注意她,否则她肯定会因为讲究仪态而把自己活活饿死。 吃饱喝足后,众人的神态明显放松了不少,开始随意地谈天说笑。刘隆裕给大家讲了他早年勤劳致富的经过,那个叫包文德的武将则绘声绘色地讲了自己经历的几次惊险战役,轮到王白甫时,他想了想,笑道:“王某就是一介书生,人生经历着实没什么可讲。不过我平日喜好搜集志怪故事,今天就给大家讲一段‘幽灵船’的故事吧。” “幽灵船?”大家面面相觑,光是这个名字听着就够诡异的。 “嗯,严格来说,这不是志怪故事,而是我一个朋友的真实经历。”王白甫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提高嗓门说道,“据说有一次他乘船前往苏州,晚上突然遇到大雾,船只根本没办法前行,只好顺水缓缓漂流。就在这时,他们突然看到前方的水面上射出奇异的光彩,一只结着五色丝绸、挂满红灯笼的大船从雾里向他们漂来,奇怪的是,那条大船上没有一丝声音,甲板上、舱房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我那个朋友感到好奇,就想跑到甲板上去看,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并且警告他不要出声。 后来那条船又消失在迷雾里,第二天大雾散去,他们重新启航。船上的人才告诉他,昨天他们看到的船是由遭船难死去的冤魂驾驶的幽灵船,他们在大雾里穿梭,一旦现别的船只,就会将船上的人全部杀死,好让自己得到解脱。所以行船的人遇到雾天就会格外小心,生怕遇到幽灵船。” “这种事……也不一定是真的吧?”刘隆裕说道,谄媚的笑容里闪过一丝不快。作为一船之主,他自然最不喜欢听到这种预示着灾难的传说了。 “我倒觉得像是真的。”包文德接过话来,“早些年我驻守白帝城时,曾经在城外不远的河道里现一条渔船。那条渔船三年前在一场大雾中失踪,大家都以为它撞上了礁石,可是现它的时候船的外表却完好无损,船舱里也没有什么异状,可是船上的人都死了。 当时我们请了仵作验尸,现尸骨并没有受伤或中毒的痕迹,倒像是给活活饿死的。可是船舱里明明还有很多已经腐烂的鱼,按道理不会挨饿。现在看来,他们应该就是遇上了幽灵船,被冤魂当成了替死鬼。” “杀他们的不是冤魂,”道士突然开口,众人的目光立即聚焦到了他的身上,“而是人鱼。” “人鱼是传说中生活在海里的一种半人半妖的生物,他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妖,歌声具有魅惑人心的力量,常常在风雨之夜用歌声蛊惑船只撞上暗礁。”王白甫熟稔地背着书上的文字,“可是他们是生活在海里的呀。” “人鱼的确生活在海里。不过还有一种妖灵,它们没有实在的形体,只能凭借水汽凝化出人形,还能营造出海市蜃楼。它们经常乘坐着一条由幻术变出的宝船,唱着古怪的歌谣在大雾里四处飘荡,遇到他们的人,将会看到自己内心最恐惧的场景,并永远迷失在噩梦般的场景里直到死去。” 道士的话造就了新一轮的沉默,刘隆裕脸上的不快又加深了一层,包文德的脸上也露出了隐隐惧色。可是王白甫深思半晌后,竟然笑了起来:“这样的话,我倒希望能够遇到一艘幽灵船呢。” “哦?”道士微微挑了挑眉。 “我想知道我心底最深的恐惧是什么。”王白甫一脸坦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刘隆裕的脸色已经黑得和猪肝一样了。“其实和切切实实的恐惧比起来,未知的恐惧才更加可怕吧。等我知道自己恐惧什么以后,剩下的就是鼓起勇气面对它、克服它,最起码也能尽力避免让这种恐惧变成现实。” “那你也得有命从噩梦里走出来呀。”包文德小声嘟囔道,高大壮实的身躯不知怎的缩水了许多。 “咳咳,还是祈求菩萨保佑,不要让我们遇到幽灵船吧。”刘隆裕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平安是福,我说得对吧,智明法师?” 和尚捻动着手中一串透明无色的水晶佛珠,面色沉静如水,冷声道:“心自在,则身自在,无欲无求,无惧无忧。” 大厅里又是一阵沉默。突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乱,众人都抬起头看向窗外。 看到窗外的情形,小桃的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大船四周都被浓密的雾气重重裹住,从船尾的顶舱甚至看不清立在船中部的桅杆和船帆,悬挂在甲板四周的灯笼却都变成了朦胧的昏黄光团。众人顿了一顿,不约而同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冲到甲板上。夜雾茫茫,四周什么也看不清,他们仿佛和大船一起,被隔绝在无边无际的灰色迷雾之中。 “难道……我们遇上了幽灵船?”包文德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虚弱,夹杂着上下牙相互碰撞的声音。 没有人回答他。小桃看了看身旁的王白甫,他脸色白,眼睛焦灼恐惧,全然没有了刚才夸夸其谈的兴奋。她相信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道士点点头:“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好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大雾里响起了悠扬的歌声。 第二十四章 幽灵船(3) 在她为期十一年不算长也不算很短的人生里,小桃曾经听过各种各样的乐曲:妈妈在她枕边哼唱的轻柔而安谧的摇篮曲,张家府邸每逢过节时戏班子表演的喧闹而欢快的节庆曲,灵犀姐姐思念远征夫君时抚琴吟唱的缠绵悱恻的恋曲,甚至是丧礼上伴着哀哭声奏响的悲哀低沉的丧曲……但是从来没有一支曲子像此时此刻传入她耳中的歌声那样凄冷、阴森而诡异。∏∈, 那甚至算不上完整的曲子,只是一个清冷得如同夜露般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唱着,时而高昂激烈,时而低沉绵长,夹杂着不时响起的金帛乍裂似的铮然琴声,穿越重重的迷雾扑面而来,刺入她的耳膜,渗入她的五脏六腑。这歌声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压抑感,让人莫名其妙地想要流泪,想要自责与忏悔。小桃花费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立刻瘫倒在地上痛哭失声,或者用指甲抓自己的脸,然而这已经到达了她的极限。她感到头晕晕沉沉,全身软绵绵又轻飘飘的,身上的温度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不已。她毫不怀疑会被自己的血液冻死。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小桃抬起头来,看着道士坚毅而温暖的眼睛。一股暖流缓缓地从他的手心注入她的身体,为她驱散了不少寒意。她打了个哆嗦,冲他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微笑。 “现,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刘隆裕焦灼地问,眼睛在道士和智明和尚之间来回徘徊,迫切地寻找着答案。 “贫道略通一点法术,或许能够帮得上忙。”道士说道,从怀里掏出一大叠黄色纸符递给刘隆裕,“人鱼的歌声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为防船只迷航撞上河岸,还请船主把这些符教给随船的水手,让他们化水服下,然后用棉花塞住耳朵,千万不要到甲板上来。” “那我们呢?”包文德急切地问道。 “贫道留在甲板上抵挡水妖,其他人最好都留在船舱里。” “不行,我是你的助手,当然得留在甲板上!”小桃愤愤地瞪着道士,准备和他唇枪舌战,谁知他微微一笑,竟然同意了:“好,那你就留下。” “那我也留下好了,还真想看看传说中的水妖长什么样呢。”王白甫笑着说,尽管脸色仍有些苍白,多少算是恢复了往日的几分风流倜傥。 包文德沉吟片刻,握紧腰间宝剑,黧黑的眉宇间多了几分昂然正气。⊥,“身为武将,我绝不能临阵退缩,索性和那水怪拼个你死我活罢。” “贫僧也留下。”和尚淡淡说道,细长的凤眼瞥向缩在船舱口的刘隆裕,“船主有何打算?” “胆小鬼就躲在船舱里好喽,免得到时候添乱。”看着中年男人哆哆嗦嗦一副脓包模样,小桃忍不住趁机抱一箭之仇。 刘隆裕半只脚已经踏进舱口,又回转过身来,维持着这种别扭的姿势挨个瞅了每人一眼,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灯火通明的会客厅,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半晌才道:“诸位稍候,我去去就来。” “我打赌他绝对不会上来。”小桃咕哝着说,王白甫和包文德都忍不住低笑一声,旋即又在歌声的影响下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刘隆裕重新回到了甲板上,身上还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压得他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这时道士已经在甲板上画了一个硕大的八卦图,让人们站到里面,又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摆了四盏画满奇形怪状朱红画符的灯笼。刘隆裕扛着包袱艰难地挤进八卦图中央,站定了就不听地喘着粗气,小桃皱眉横了他一眼,不过没有说话。 没有人说话,六个人静止不动地站在八卦图里,被雾气晕染得愈黯淡的灯光打在人们脸上,灯笼纸上那些奇怪的画符也印在人们头上身上,仿佛诡异的红色纹身,又像未干的血迹,将人的表情衬托得诡谲难辨。沉默犹如沉铅一般重重压下,将人鱼的歌声放大了无数倍,在人们的耳膜里回荡着回荡着,似乎就要蚀穿他们的脑髓。小桃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终于,那该死的歌声停止了。与此同时,众人面前的大雾突然急剧地变幻积聚,被赋予了颜色和形体,一艘巨大而华丽的、无与伦比的宝船就这样突兀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雕刻着奇异而精美装饰的船头离他们不足三丈远。一个身着华衣、姿容绝代的年轻女子从船头翩然降下,落到他们面前。 即使恐惧已经快要到达顶点,小桃仍然禁不住为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而暗暗称赞。女子生着标致的鹅蛋脸,颊上略施粉黛,唇点胭脂,愈衬托得她明眸皓齿、顾盼神飞。她怀中抱着一把奇怪的弦乐器,比琵琶略小,比二胡略大,只有一根弦,却能弹奏出千万种曲调。只见她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撩拨琴弦,那琴竟迸出一阵巨大的声响,震得小桃耳膜嗡嗡作声,半天回不过神来。 “人鱼的歌声只能营造出幻境,无论待会儿你们看到了什么,都不是真实存在的。()”道士疾声道,“大家切记在心!” 听了他的话,女子竟爆出一阵大笑,笑声清冷得瘆人。她用手按住琴弦,极美也极为冷酷的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掠过,停在缩在八卦图中央的刘隆裕脸上。朱红的唇瓣微微开启,语音轻飘而明晰:“你最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重新变得一文不名。” 刘隆裕打了个寒战,脸上红白交加,嘴唇颤抖不已,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做出逃跑的样子。女子拨弄琴弦,奏出一段激烈而嘈杂的琴音,音调凌乱而细碎令人不忍细听。刘隆裕在听到琴音的刹那身子猛地僵直,双眼先是暗淡无神,突然间又冒出了一股凶光,竟然朝着身旁的王白甫扑了过去。 王白甫猝不及防,被他压倒在甲板上,众人见状连忙去拉他俩。谁知刘隆裕力气竟大得吓人,接连几下将众人推倒在地,又从靴筒里拔出匕,一手紧紧护住胸前的包袱,一手挥舞着匕连声大叫道:“你们都是小偷!强盗!我要杀了你们!这条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谁都别想从我手中拿走!”如同不是道士及时绕到刘隆裕背后把他点昏,恐怕他会做出让所有人后悔的事情来。 “他以为我们要偷船上的东西?”王白甫呲牙咧嘴地揉着被撞疼的后脑勺,“怪不得他要留在甲板上呢!” 包文德把刘隆裕拖到一边,抬头恰好对上水妖冰冷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两下,右手伸向腰间的宝剑。琴声响起,尖细而急促,听起来竟然有几分熟悉。小桃蹙起眉头思索片刻,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哇呀呀!老鼠!好多老鼠!”包文德哇哇大叫,眼中露出惊恐的神情,使劲地扭动着身子跳来跳去。从他的动作看来,那些看不到的老鼠已经沿着他的双腿爬到了胸前,有的甚至爬到了脸上。包文德的叫声愈惊恐,捂着双脸四处乱窜,眼看就要从船沿上掉到水里。道士连忙上前把他点昏,搀放到刘隆裕旁边。 “哈哈,天哪,他竟然害怕老鼠!”王白甫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擦了擦眼角的眼泪,抬头看着水妖,嘴角浮起一抹故作潇洒的微笑:“说吧,我最大的恐惧是什么?” “你最害怕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有才华,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女子冷冷说道,指尖流泻出哀怨的琴音。王白甫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失神地望着面前的一片空白,举起的右手三指虚握,颤抖着定格在半空中。琴声愈加哀怨,王白甫的眼睛泪水涟涟,充满了绝望。“写不出来,”他垂下手,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眼看就要瘫倒在地,沙哑着声音喃喃说道,“什么也写不出来……全完了……” 道士走过去,在王白甫完全失控前,送他进入了解脱的睡乡。然后他转过身来,迎上水妖透明的冰棱般的眸子,正要开口说什么,琴音突然响了起来。 琴声激越有力,急促而紧张,透出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焦灼感。小桃觉得浑身都难受起来,好像所有的毛孔都被迫张开,音符化成无数根细小的针钻进她的皮肤,刺戳她的神经,搅乱她的五脏六腑。她极力忍住想吐的冲动,挣扎着望向道士。眼前的景象像一道闪电狠狠击中了她。 道士脸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细长的眼眸张大到了极限,泪水仿佛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眼眶,冲刷着他绷紧的脸颊和下颚。小桃从未见过这样的道士,如此失神,如此脆弱,仿佛一根被痛苦压垮的稻草。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吐出一连串听不清的低声呢喃。小桃忍不住冲上去,紧紧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手毫无生气地躺在她手心里犹如冰块,她隐约听到他反复不停地重复着一个词汇:“火……” “你这个妖怪!冲我来吧!让我看看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小桃哭着朝水妖叫道。 女子甚至没有看她,就转向了站在她身旁的智明和尚,透明的眼眸里头一回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 和尚淡淡一笑:“终于轮到我了,说出来吧,我最大的恐惧。” 水妖摸索着琴弦,思索片刻后,拨出一段缠绵妖娆的乐声。 “色?”和尚轻轻奚笑道,“**不过是空无。”他向前迈了一步。 水妖皱皱眉头,探究地望着和尚深蓝色的眼眸,奏出沉重威严的曲调。 “佛?”和尚摇摇头,“敬仰不等于害怕。”他又向前迈了一步。 水妖显然失去了镇定,她飞快地撩拨着琴弦,弹奏出一段又一段声色各异的乐曲。 和尚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终于,他与水妖之间不过一步之遥。 他神色淡然,深蓝色的眼眸幽深而空明,不为所动地注视着水妖脸上的惊恐与慌乱。 “现在,轮到我说出你最大的恐惧了。” 嘣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水妖出凄厉的尖叫,踉跄着向后退去。和尚步步逼近,并不给她逃跑的机会。 “你虽然能够幻化成世间万物,却始终不能拥有一个可供依凭的实体,虽有形却无形,似真又非真。”和尚的声音犹如石罄般空灵而平静,不含一丝感情。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缩成一团的水妖,神情如金刚菩萨般凛然而威严,吐出神谕般的语言:“你最害怕的是你自己,一个空无虚幻的灵体。” 痛苦绝望的嚎叫响彻了黑夜。水妖绝色的容颜和形体瞬间化为虚无,华美的宝船轰然倒塌。迷雾迅散去,大雨倾盆而降,转瞬将甲板上的众人浇得透湿。 人们在大雨中醒来,在经历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魇之后,心有余悸地望着彼此。 小桃哇的哭出了声,扑进道士怀里重重地抽泣着。道士怔了怔,僵硬地任由她紧紧搂住自己的脖子,把眼泪和鼻涕涂在他的肩膀上,并且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她颤抖的后背。 刘隆裕和包文德脸色阴沉,各自缩在角落里盯着自己的脚尖或拳头。 王白甫怔怔坐了半晌,突然笑出声来:“原来我怕自己没有才华啊,看来以后要加倍努力才行了。” “从面相上看你将来会成为国之栋梁,所以不用太担心。”道士拍拍他的肩膀,又抬起头向和尚微微一笑:“多谢。” “不必客气,”和尚淡然说道,“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法理论辩而已。” 如果不是他的神色没有半点得意或喜悦,小桃简直要觉得他过分傲慢了。可是—— 和尚转身走向船舱口,平稳的步伐并未因大雨冲刷而有丝毫的紊乱。“雨很大,大家最好尽快回房休息。” 道士点点头,站起身来,牵着小桃的手往船舱口走去。其他三人也跟了上来。就在这时,大船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空中一连滚过数个巨雷,雪白的闪电照亮了波涛汹涌的海面,也照出了水中翻滚不停的黑色巨影。 众人停下脚步,刚刚放下的心再一次被提了起来:这个夜晚,注定无人能够入眠。 第二十五章 幽灵船(3) 大雨滂沱,暗沉的水面上不时掀起巨大的漩涡,将大船肆意地拉扯抛掷,仿佛孩子把玩着一个不值钱的玩具。()甲板剧烈地颠簸起伏,桅杆似乎已经无法承受被大雨浸湿的船帆的重量,不时出尖锐的声响。 一道道雪白闪电不时划破漆黑的夜幕,船板四周出沉闷的咚咚声,小桃惊讶地现水中潜伏着无数条巨大的黑色怪影,它们就像乌云一样越聚越多,围拢在大船周围,用身体使劲地撞击着船板,似乎要将大船撞成碎片才痛快。大船晃动得愈厉害,人们不得不抓紧身旁的栏杆,以免不小心滑落水面变成怪物们的口中美食。 “天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包文德出一声怪叫,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 “鼍龙。”道士微微皱眉,“看来水妖把我们引进了鼍龙湾。” 众人都吃了一惊。鼍龙俗称鳄鱼,是一种极为凶残暴戾的水中猛兽,以岸边的野猪或鹿为食,有时也会袭击过往的人畜。它们全身覆盖着坚硬如铁的鳞甲,粗壮且生着倒钩的长尾极其有力,轻轻一扫就能致人死命。单单是一条鼍龙就够难对付的了,更何况是整整一群因领地被侵扰而暴怒的鼍龙? 小桃偷偷移到船边,大着胆子向水面上看去。只见数十条大小不一的鼍龙在水中翻滚腾越,即使是体型最小的鼍龙也有一丈来长。它们长着血盆大口,露出锯子似的尖利牙齿,墨绿色的鳞甲闪烁着阴森的寒光。两条体型硕大、背上生着赤红斑纹的鼍龙在大船四周游来游去,不时出雷鸣般的呼啸,似乎在号领着鼍龙群起进攻。鼍龙的呼啸与天上不时炸响的巨雷相互应和,压迫着人们原本就绷紧的神经,让人喘不过气来。 “完了,这下全完了,我的船,我二十多年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了……”刘隆裕面如死灰地喃喃自语。∮, “事到如今就别挂着这些身外之物了,先想想怎么保命吧。”包文德瞥着他露出满脸的不屑。 “包兄说得对,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争取全身而退。”王白甫眼珠转了转,犹豫不决地提议,“要不,咱们弃船逃跑?” “怎么逃?只怕你刚一下水,就被鼍龙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小桃翻了个白眼,“除非你把这些鼍龙全部杀光,反正我看它们也没有走的意思。” 王白甫瞪大了眼睛:“这么多鼍龙,怎么杀得完?” “擒贼先擒王。” 淡然而果决的声音在轰轰雷声的间歇之中响起,暂时遮住了漫天的雨声。众人停止了争吵,转头看向立在船头望着茫茫江面的道士。他回过身来,一张削瘦苍白的脸被闪电照亮,幽深的黑色瞳仁亮得吓人。“那两条赤背的大鼍龙就是领,只要制服它们,就能驱散其余的鼍龙。” “可是,谁能制服这么巨大的猛兽?更别提还是两只。” “贫道愿意一试。” “贫僧也略知些念咒兴坛之法,愿助道兄一臂之力。”智明和尚说道,捻动着手中的水晶念珠。 道士望着和尚,唇角浮起一抹感激的笑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望着两人脸上坚毅的神色,小桃突然觉得心里多了不少底气。∮, ** 众人在甲板中央席地而坐,围成一个环形。和尚将水晶念珠抛至半空,双手合十诵念经咒,念珠中突然放射出耀眼的银色光芒,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光罩,将整条大船包裹在其中。小桃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和尚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出来,被雨水打湿的身子顿时暖和起来,心里也无比地平静安详。光罩之外,依旧是电闪雷鸣、波涛汹涌,愤怒的鼍龙群在光罩外徘徊游弋,却没有一条鼍龙胆敢越过光罩起攻击。 道士傲然立在船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面对着不远处因受挫而愈加愤怒嗜血的大群鼍龙,他淡淡一笑,双手握紧剑柄将长剑举过头顶。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里,道士手中的宝剑化成一条金色巨龙从空中呼啸而过,钻入了波涛汹涌的江面。 鼍龙群惊叫着纷纷逃窜,金龙紧随其后,消失在江水之中。江面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除了无休止的大雨冲刷江面时激起的圈圈涟漪,江水甚至没有丝毫的起伏,这反而让人们的心愈加紧张不安起来。小桃忍不住站起身,眺望着黑沉沉的水面,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然而她还没有站稳脚跟,突然听到水中响起了一声接着一声的凄厉尖叫,平静的水面再次翻起了惊涛骇浪,巨大的浪头将大船震得再次摇撼起来。小桃一个踉跄跌坐在甲板上,幸好被身边的包文德扶住,才没有顺着倾斜的船板滑落水中。 众人随着和尚立起身来,凝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江心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仿佛整条江的水都掉转了过来,相互搅动着纠缠着伸向阴沉的天空。漩涡正中现出那条金色巨龙的身影,只见它巨大的身形盘踞在水面之上,全身鳞片张开,铜铃般的眼睛闪烁着灼灼的光芒。两头赤背鼍龙一只被它衔在口中,一只被它用巨大的指爪按在身下,都竭力扭动着身子动弹不得。 “是它!是我的那条龙!”小桃惊喜地叫道,双手紧紧抓住胸前的玉坠。她认出了它,这就是在岩洞里救她的那条龙。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金龙向大船的方向微微低下头来,金色瞳仁里闪过一丝温柔的暖意。就在这时,被它按在身下的鼍龙突然挣脱了金龙的巨爪,生有倒钩的长尾狠狠一甩,重重地击向金龙的腹部。 千钧一之间,和尚突然从包文德腰间拔出长剑,箭步冲到船舷边猛地向前一掷。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深深刺入鼍龙的咽喉,顿时溅起大片猩红的血雨。金龙出雷霆般的怒吼,将另一条鼍龙活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转身跃入漩涡中心消失不见了。 失去领的鼍龙群转瞬间逃得不见踪影,江面上再次恢复了平静。道士收起长剑,转身向甲板上的众人走去。劫后余生的人们望着彼此狼狈而又激动的模样,忍不住爆出一阵大笑,笑声穿过重重雨幕久久回荡在夜色之中。 ** 沙船于第二天清晨顺利地驶出了鼍龙湾,沿着预定的航线继续前行,这次再也不用担心有水妖作怪了。 那晚之后,刘隆裕给客人们换了顶舱的豪华房间,而且用最精致的菜肴招待他们。不得不说他比原先大方多了,或许是那段生死攸关的经历终于让他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王白甫一夜之间变成了勤奋好学的有志青年,几乎每天都躲在房间里埋头苦读,少了他的夸夸其谈,小桃顿时觉得有些孤单。不过她很快找到了新的玩伴——包文德虽然外表不苟言笑,私下却是一个有趣而且害羞的家伙。他总是爽快地答应小桃的所有要求,除了去底舱玩捉迷藏,因为他怀疑那里有“比猫还大”的老鼠。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小桃用刘隆裕遣人送来的精美早点填饱了肚子,信步踱到甲板上吹风。走出船舱口时,她停住了脚步,惊喜而好奇地打量着并肩立在船头的两个清瘦身影,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和尚和道士单独相处呢。她想了想,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人背后,打算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道士说道,语气里透着淡淡的感激,“你接连救了我两次。” “不必。”和尚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以杀生来救生,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德。” 小桃撇了撇嘴,这两人的对话着实有些索然无味。她轻手轻脚地走回船舱,走到舱口时,突然听见和尚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小桃那孩子,那天,我看到她最大的恐惧了。” 小桃猛地站住,竖起耳朵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她最大的恐惧就是失去你。那天水妖没有对她使用幻术,因为看着你在面前倒下,她最大的恐惧已经变成了现实。” 心猛烈地蹦跳着,仿佛随时会跳出胸膛,小桃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脸颊烫得厉害:道士会怎么回答呢?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道士终于开口,语气依旧波澜不惊:“我不会轻易丢下她一个人。” 春风懒懒地吹拂着,阳光里满是鲜花盛开的声音,小桃眯起眼睛,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第二十六章 优昙阁(1) 江城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风光也好。.ww. ?小桃和道士在城里逗留数日,在晴川阁上看过了历历的汉阳树,在鹦鹉洲上走过了萋萋的芳草地,也在黄鹤楼上边欣赏着“孤帆远影碧空尽,未见长江天际流”的美景,边吃过了味道鲜美的武昌鱼。如此逍遥快活地过了几天,王白甫临别前硬塞到小桃手里的十两银子花得快见底了,道士领着小桃一路北上,来到江城北郊的云雾山脚下。 两人从寅时进山,走走歇歇爬到了午时,四周已是半个人影也见不着,只有漫山遍野的老树古藤郁郁葱葱,奇山怪石嶙嶙峋峋,全然一副远离尘嚣的原始森林场景。小桃有些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大叔,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拜访一位朋友。”道士气定神闲地说道。小桃眼前立即闪现出一座屋墙倾圮、生满青苔的小茅屋,屋门前坐着一位形容枯瘦、神情恍惚的老年隐士,旁边还卧着一头因为长年吃素同样枯瘦干瘪的老虎……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后悔在江城的时候没有多长个心眼,买些零食肉干预备着。 “嗯,你这位朋友也是道士?家里就他一个人?” “到了你就知道了。.ww. ★”道士淡淡瞥她一眼,“放心,你在那里是不会觉得无聊的。” 小桃勉强点点头,觉得自己的心思这么容易被道士看穿,着实是件让人很不爽的事情。 如此又爬了两三个时辰,两旁的林木渐渐稀疏,山间起了层层薄雾,仔细观察才现是缭绕在山腰间的流云,原来两人已经快爬到山顶了。已经快到四月,山下气候和暖,小桃只穿了件薄纱裙子,冻得只打哆嗦。道士见她实在撑不住了,轻声叹了口气,说道:“闭上眼睛。” 小桃乖乖闭上眼睛,觉出道士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接下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她吓得哇哇大叫,死命扯住道士的袖子,生怕自己就此昏厥过去,却听道士在耳边说道:“好了,睁开眼睛吧。” 小桃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山顶之上,脚下不远处便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山顶面积不大,却长着一棵三四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参天古柏,枝叶繁茂随风招摇,颇有几分仙气。树干上有一个大洞,远看就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嘴,让人忍不住想看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道士抖了抖被小桃攥得皱巴巴的袖子,从怀中取出一枚镶嵌着金色龙纹的翡翠玉珠,投进古柏的大洞里。 片刻后,树洞里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之声,地动山摇,小桃眼睁睁看着古柏裂成了两半,原先长着树洞的地方出现了一扇红漆小门,门头匾额上三个泥金大字:优昙阁。伴随着一声“吱呀”,小红门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位美若天仙的绿衣女子。她一眼瞧见道士,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笑涡,袅袅施了一礼笑道:“翠屏见过公子,阁主前几日还念叨着,西苑的杜鹃花开了,要和公子一起赏花呢。” “这么说他还在府里?”道士微微扬眉,似乎有些惊讶。 “原本要去昆仑赏雪莲的,算到公子要来,便把日子延后了。”翠屏笑着回答,看到从道士背后探出头来的小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咦,公子还带了朋友来么?” “我叫小桃,是——是大叔新收的徒弟。”小桃从道士背后蹦出来,自告奋勇地介绍自己。 “不是徒弟。”道士淡淡更正道,“她无父无母,孑然一人,我便带着她结伴同行而已。” 小桃恨恨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道士。翠屏见状忙笑道:“我说呢,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儿,若真做了道姑,岂不是委屈了?外面天寒地冻的,两位快快进来歇一歇吧。” 两人跟随翠屏踏进了小红门内,刚一落脚,小桃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被群山环绕的青青幽谷,山石秀丽、绿树葱茏,其间点缀着各色奇花异卉,又有一条清浅小溪绕谷蜿蜒西行,在峭壁之上化为飞瀑轰然落下,轰鸣声回荡不绝。谷中数十座亭台楼阁均依势而建,布局恢弘,殿宇峥嵘,亭阁耸立,金色的琉璃瓦映衬着青山白水,梁间檐角缭绕着袅袅流云,远远望去恰如人间仙境一般。小桃看傻了眼,一路上紧紧跟在翠屏身后,生怕一不小心就在这幻境中迷了路。 翠屏引着两人穿山过桥,来到一座高大宽敞、气宇轩昂的殿宇内,大厅里同样装饰得富丽堂皇、美轮美奂,汉白玉砌成的地面竟能照出人的影子来。小桃自走进庄园里眼睛就没休息过,此刻更是忙着四处打量,欣赏那些看似随意地点缀在大厅四周的摆设:绣着繁复花纹、垂着珍珠流苏的帘幕;镶嵌着翡翠白玉、画面栩栩如生的檀木屏风;造型奇特、工艺复杂的青铜香炉;就连屋梁上的绘画都精美绝伦、别出心裁,让人不由得啧啧称奇。小桃看得眼花缭乱,脖子都仰得又酸又痛,也不过只欣赏完大厅三分之一的装饰而已。 “公子稍候片刻,奴婢这就去通报阁主。”翠屏为两人布置好茶点,起身退出大厅。小桃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专心致志地享用茶水点心,过了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如此反复再三,终于憋红了脸小声叫道:“大叔……” “嗯?” “我想……”小桃吞吞吐吐地说道,脸色愈涨得通红,“我想去茅房……” 道士怔了怔,看到小桃一脸难堪的神色,便不动声色地将脸转过一边,用淡定如常的语气说道:“走出大厅后往右走,穿过月亮门,沿着围墙往左走,在湖心亭前右拐,过桥后继续往前走,直到看到一座黑顶白漆的屋子。记住了吗?” 小桃瞪大了眼睛,半晌没有答话。道士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说第二遍,小桃噌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大厅外跑了出去,边跑边叫道:“放心吧大叔,我记住啦!” “——才怪。”大厅里,道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二十七章 优昙阁(2) 不出所料,小桃从茅房里出来就迷路了。.ww. ?一开始她还企图凭借着记忆找到回去的路,可很快就被那些大同小异的华丽建筑搞得头昏脑胀,索性放开胆子逛起园子来。穿过几个抄手游廊,翻过一座假山,面前突然出现一道雪白的围墙,中间一扇青竹小门虚虚掩着,从里面传出悠悠的笛声。小桃生性好奇,想也没想就推门进去,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大片灿如云锦的杜鹃花海。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从粉红桃红到深红紫红,连成一片的红色云霞轻轻漾开涟漪,照亮了浅蓝色的苍穹。小桃呀地叫出声来,蹦跳着冲进了燃烧着的花海之中,嗅嗅这个,闻闻那个,捡起掉落的花瓣扬在风中,在花瓣雨里翩翩起舞,又去追逐被她惊飞的蝴蝶,玩得不亦乐乎,竟然没有察觉到笛声已经悄然止住,花海深处正有一双眼睛在含笑注视着她翩然起舞的身影。 小桃玩累了,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凉亭,便走进亭中休息。亭子旁种着两棵桃树,满树桃花开得正好,小桃看着喜爱,便采来两朵戴在头上,做出种种可爱姿态来,幻想着自己是那掌管百花的仙子。正兀自陶醉着,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小桃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高声叫道:“是谁?!” 四周渺无人迹,只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静静盛放,小桃不禁有些心虚,正想悄悄溜走,突然听到桃树顶上传来一阵窸窣,无数的花瓣被震落枝头随风飘舞,俨然下了一场花瓣雨。风歇雨停,桃花深处现出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面容俊美无匹,眉宇间透出逼人的英气,素白的衣衫衬托着满树红艳的桃花,竟有几分比女子还摄人心魄的魅惑妖冶。他斜倚着树干,用手中的翠玉短笛分开挡在面前的花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树下的女孩:“小姑娘,我还没问你是谁呢?” “我叫小桃,是你们阁主的朋友。”小桃颇为得意地自报家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男子瞧瞧树下的小桃,眼中透出调皮的笑意,“人如其名,不错,不错。” 小桃难得被人夸奖,不由得有几分得意,嘴上却不露出来:“你这人说话好没礼貌,小心我跟你家阁主告状去!” “哦,那你打算怎么罚我呢?”男子似乎被挑起了兴致,跃下桃树落在小桃面前,弯腰注视着她圆圆的大眼睛。.ww. ?小桃被他看得一阵心慌,低下头去不再答话。男子又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正待再调侃她几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多日不见,澜珂兄别来无恙。” 听到这个声音,澜珂猛地回过身去,脸上绽出惊喜而兴奋的笑容来,向立在月亮门旁的青衣男子快步走去。“你终于来了!” “我若再不来,只怕你又要四处云游去了。”道士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觉小桃迷惑不解地看着两人,便指着澜珂说道:“小桃,想必你和阁主已经相互认识了罢?” “他就是阁主?” “这丫头是和你一起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呼小叫起来。小桃怎么也没料到想象中老态龙钟的隐士竟然是一个性格开朗的翩翩佳公子,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只听澜珂叹道:“真想不通,你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会带着这么个麻烦碍事的小丫头片子?” 道士微微一笑,说道:“并不怎么麻烦碍事。” 小桃露出两颗小虎牙,得意洋洋地朝澜珂做了个鬼脸。澜珂挑挑眉毛,举起双手说道:“好好,算我多管闲事。不说这个了,难得你们来得凑巧,正好赶上杜鹃的花期。今天咱们就在这里饮酒赏花,怎么样?” “也好。”道士难得的顺从态度让小桃有些意外,澜珂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吩咐翠屏准备酒菜。 翠屏快手快脚,不多时便布置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几人在凉亭里落座,欣赏着面前如火如荼的杜鹃花海,嗅闻着风中弥漫开来的清幽花香,吃着美味菜肴,喝着陈年佳酿,实在是人生快事。??▲? ★酒过三旬,澜珂眉眼腮颊都染上了淡淡绯红,眼神也恍惚迷离起来,俨然是有几分醉意了。他手握着白玉酒壶,时不时地给道士和自己斟酒,大谈特谈着极北的冰山和南海的神木,全都是些小桃听不大懂的东西。道士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简单应付几句,是他一贯温和耐心的模样。 “你还记不记得七公主成年时,王母举行蟠桃盛会的场景?”澜珂突然说道,仿佛想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嘴角咧得大大的。道士微微一怔,轻轻勾起嘴角:“当然记得,当时你偷喝了嫦娥仙子带来的桂花酿,结果在宴席上酒疯,把王母娘娘气得嘴都歪了。” “哈哈,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嘛。”澜珂的笑声里没有丝毫愧疚,反倒有几分得意,“只可惜那吴刚,太上老君非说是他教唆我饮酒,罚他在蟠桃园做了大半年的苦工。” “太上老君是个聪明人,他这样做也无非是给王母娘娘个台阶下,顺便卖天帝一个人情。” “哼,我最看不惯他这种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澜珂突然变了脸,眼中迸出森森寒意,“他们表面上对我毕恭毕敬,背后却都看不起我这个天帝的私生子,当谁不知道呢?” 小桃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下巴半天都没合上:坐在她面前的竟然是天帝的儿子?! 道士从容地将澜珂手中紧紧握着的酒壶拿过来,边给两人斟酒边淡淡说道:“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你若为此烦恼自苦,反倒不值。” “我可没你那么豁达,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开一切。”澜珂突然尖锐地回了一句。 道士闻言微微皱眉,抬眼望向澜珂,两人目光交汇,彼此眼神中都氤氲着许多复杂而莫名的情绪,气氛突然有些紧张。翠屏和小桃心虚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不敢贸然出声,生怕打破这略显诡异的静谧。 静默了片刻,澜珂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拍着道士的后背放声大笑:“哈哈,你还是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啊。” 翠屏和小桃也跟着呵呵笑起来,道士勉强牵牵嘴角,自顾自斟了一杯酒,澜珂抢先把杯子夺过来一口喝光,又道:“说真的,那场蟠桃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瑶华跳的那支舞。”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朝面前的杜鹃花海挥了挥手臂,转身望着道士说道:“还记得吗,当时她穿了一件天青色的舞衣,衣袂飘飘,背后是蟠桃园无边无际的花海,所有人都被她出尘脱俗的舞姿吸引,就连最爱聒噪的和合二仙不出声了。后来太白金星那个不懂风情的老古董对我说,欣赏瑶华仙子的舞蹈,就像饮美酒赏明月,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能说出这么矫情的话来,也真难为他老人家了,哈哈。” 道士没有说话,握紧酒杯的手却微微颤动起来,凸起的指节有些白。澜珂望着杜鹃花海了一会儿呆,喃喃叹道:“真可惜啊,自从瑶华离开天庭,再也找不到跳舞跳得这样好的女子了。” 酒杯磕在汉白玉桌面上,出一声丁当脆响,有些酒水泼洒出来,挥出馥郁诱人的芳香。小桃诧异地看向面色苍白的道士,他却浑然不觉,幽深的黑色眼眸不动声色地隐藏了所有情感。道士眼帘低垂,声音冷淡而克制:“你无端提起瑶华,可是听到了关于她的一些消息?” 澜珂摇了摇头,唇角浮起一抹浅浅笑意:“自从她私自离开天庭,三界之中再也没了她的消息,这你是知道的。不过——” 道士抬起头,眼中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一闪而过,澜珂继续说下去:“前些日子南极仙翁家的鹤童偶然提起,曾在洛阳城中见过一个相貌酷似瑶华的少女。不过多半是他一时看花了眼,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她没理由在这个时候出现。” 又是一阵令人不适的沉默。澜珂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道士,沉声说道:“说实话,你真的没有——” “你醉了。”道士突然说道,打断了澜珂的话。 “不,我没醉——” “你真的醉了。”道士站起身来,朝不知所措地立在旁边的翠屏说道,“扶你家阁主回房休息吧,我领小桃去萃英苑。” 翠屏点点头,走上前搀住澜珂的手臂,柔声劝说道:“阁主,天色不早了,还是让公子和小桃妹妹早点歇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啊。” “喂,翠屏,你怎么光帮着他说话?”澜珂不满地撇嘴,一把揽过翠屏的细腰,瞪着道士说道,“算了,你以后还是少来,免得把我最喜爱的侍女都给拐了去!” 翠屏涨红了脸,小声娇嗔道:“公子!” “好好好,我闭嘴还不行嘛!咱们走,就让这个家伙继续当闷葫芦好了。”澜珂转了转眼珠,揽着翠屏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凉亭,转瞬消失在月亮门后。 一阵凉风吹来,小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觉天色真的不早了。残阳如血,映照着满园盛开的杜鹃花,美艳到了极致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悲怆之感。她抬头看了看身旁的道士,他正静静凝望着黄昏中的花海,逆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然而小桃突然觉得,这一刻道士离她很远很远,似乎随时都会在她面前消失不见。 突如其来的恐惧攫住她的心脏,小桃犹豫着伸手拽了拽道士的衣袖,用自己都快听不见的细小声音叫道:“大叔……” 道士的身体震了一震,如梦初醒地转过头来看着小桃,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未尽的忧郁和感伤。小桃低下头去,突然觉得有些委屈,声音里泛起了哭腔:“天都黑了,咱们别在这儿了。” “哦,”道士总算是回过神来了,“那就回萃英苑吧。” “嗯!”小桃重重地点点头,感觉心里松了一口气,连忙拉着道士往园外走。她有一种预感,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喜欢杜鹃花了。 第二十八章 优昙阁(3) 小桃一向能吃能睡。.ww. ?不过再贪睡的人,也有揣着心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在萃英苑装饰得宛如皇宫般华丽堂皇的卧房里,小桃躺在舒适宽大的檀木床上,人生头一回失了眠。澜珂在花园里说的那些话在她脑袋里反复回响:天庭,王母娘娘,蟠桃宴……这些曾经只在传奇和神话里出现的词汇,突然变成了真实的存在,而且都和道士有着或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实在是太惊奇、太奇妙、太不可置信了。 当初小桃决定跟随道士,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弱小动物寻求庇护的直觉,并没有想过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将会经历怎样的故事。在她看来,有衣穿,有饭吃,有一个值得信赖、本领也说得过去的大人陪伴,就是天底下最难得的幸运。至于他究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捉妖高手,还是一个落魄贫困的游方道士,对她来说都没什么两样。然而今天澜珂的那些话,还有道士大失常态的表现,都极大地激了她原就过分旺盛的好奇心。小桃意识到,如果不能揭开这个谜团,她或许将从此患上严重的失眠症。 次日清晨,一听到隔壁道士房里传来动静,小桃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从窗外朦胧黯淡的天色推断,现在还不到寅时,道士却已经起床了,不知道是否和自己一样整晚没睡。小桃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和鞋子,正要往门外走,突然听到道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竟然停在自己的房门前,吓得赶紧溜回床上。 道士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又往回走。小桃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竟是往园子外面走的,立马翻身坐起来,悄悄地开门跟了上去。 晨光微瞑,空气中飘着轻纱般的薄雾,园子里的山石草木都笼罩在一片神秘而怡人的静谧之中。道士的步伐不疾不徐,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泰然自若,素白的直襟长袍在晨风中翩然飘飞,几乎与周围的雾气融为一体。小桃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他随时都会像童话里的仙人那样消失不见,心里愈紧张和忐忑起来。 出了萃英苑,有一条通往山上的小路,台阶由乳白色的玉石铺成,两旁间杂种着些樱桃李杏,开得缤纷热闹。偶尔有风吹过,挟着晨露的湿润和花朵的清香,洒下一片片花瓣微雨。小桃见道士停下脚步,伸手拂去落在肩上的花瓣,突然转头向身后看了一眼,赶紧躲到路旁的桃树后面,等道士走远些才重新跟上去。 山路绕了几个弯,眼前的景色渐渐开阔,两旁的树林被一些较矮的灌木和散着异香的不知名花草所取代,路面也渐渐崎岖陡峭起来。薄雾散去,露出屹立在山顶的一栋白色建筑。这是一座约有四五层高的楼阁,通体都由洁白无暇的玉石砌成,巨大的屋檐高高扬起,檐角悬挂着白色的风铃,在微风中出泠然的清音。太阳露出云层,将金红色的灿烂曦辉播撒到大地上,白色的楼阁也被涂上了一层辉煌绚烂的绯色,显得格外玲珑剔透,犹如绽放在悬崖之上的巨大莲花,令人为之赞叹倾倒。 看到眼前的奇景,小桃突然有种莫名的敬畏和胆怯,好像无意中闯入了神仙居住的禁地。就这一晃神的功夫,道士竟然已经走到了白色楼阁的大门旁边。小桃见他推门而入,一咬牙心一横,快步踏上楼阁脚下高大而平整的玉石台阶,趁大门还没关严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如果楼阁的外观已经令人叹为观止,那么楼阁内部的景象则称得上诡谲离奇、出想象。刚一进门,小桃就被一道炫目的七彩光芒照得头晕目眩,等她回过神来,只见自己正站在一间巨大而空旷的白色厅堂的入口处。?●★.ww. ▼令小桃意外的是,这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房间,整座建筑就是一个呈螺旋形上升的浑然整体,由白色的玉石台阶相互连通,形成一个巨大而繁复的交通网络。数以万计的黑色木质书架整齐而紧密地排列在看似无垠的白色空间里,就像列阵等待检阅的士兵般威严而肃穆,无数个身穿白色衣服的人在书架之间穿梭来回,将厚重的书简从这处搬到那处,像大雨前搬家的蚂蚁一样匆忙而有秩序。 由于没有楼层的间隔,屋顶显得格外高大而宽广,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缺口。那道令人目眩的七彩光芒正是从缺口里射进来的,均匀而统一地照亮了整座建筑。小桃正抬头好奇地研究着七色光的来源,突然听到呼啦啦一阵巨响,从缺口中飞出了百十张大小不一、样式各异的“纸”,有的是用羊皮裁制而成,有的是贵重华丽的丝帛,也有最新的薛涛笺和洛阳纸,上面无一例外都密密麻麻地涂满了字画。小桃吓得差点惊叫出声,不知往哪里躲才算合适,十几个白衣人突然冲下阶梯跑到厅堂里,将掉落的东西一一捡拾起来,又迅地将它们搁到不同的架子上。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看小桃一眼,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小桃试着引起白衣人的注意,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好自己去找道士。穿过一排排大得吓人的黑色书架,她很快现自己迷路了。小桃环视四周,现那些书架都长得一模一样,只有右上角金色铭牌上的文字有所不同。有的写着“人间帝王”,有的写着“忠臣良将”,也有写着“伶人”“乞丐”“娼妓”等字眼的。小桃随手取出“人间帝王”架子上的一本记录看了看,现上面记的竟是唐太宗的故事。又往前走了一大段路程,金色铭牌上的文字变成了“冤鬼”“精怪”等字眼,书架组成的黑色方阵看上去仍然永无止境。 小桃叹了口气,灰心失望地倚在一个高大的黑色书架上,正想着怎么回去,突然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从楼阁顶端传来,连忙抬头张望。原来在楼阁的顶端还有一个房间,因为四周都垂挂着白色的布帘,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小桃又惊又喜,连忙爬上台阶,从布帘的缝隙里往里面张望。 里面除了一张巨大的卧榻别无其他,榻上铺着柔软的毛皮褥子,搁着精致的绣花缎面枕头和一张雕花紫檀矮脚书案。澜珂俯身阅览着案上摊开的一卷羊皮纸,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实在是太有趣了,那个水妖真的被和尚的一通胡话给吓跑了?” “那个和尚说的不是胡话,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幻象背后的虚妄和空无,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澜珂挑了挑眉毛,嘴角露出调皮的笑意:“那就更有趣了,能够获得你这么高的评价的人,我倒真想认识认识。” “这对于你来说易如反掌。只要你动动手指,便能原原本本地看到这个人的生平经历。” “你是说外面的那些记录?它们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澜珂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这些死气沉沉的文字不过是过往留下的一堆**霉的尸体,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地保存它们,难道只是为了纪念?” “过去生的事情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现在和预知未来。”道士微微一笑,“别急着反驳我,这是元始天尊说的。” “你知道我向来不信那个老头的鬼话。”澜珂也忍不住笑了,合上面前的羊皮纸,用食指敲了书案两下,一个白衣人过来取走了羊皮纸。 “多亏了你,四川境内妖鬼名册的缺漏算是补齐了。”澜珂伸了个懒腰,露出猫一般慵懒而闲适的神情,斜睨着书案对面的道士,“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道士轻轻吐出两个字:“中原。” “中原?”澜珂有些惊讶,“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金陵吗,怎么又要去中原?该不是因为瑶——” “只是想去那里看看。”道士淡淡说道,“反正对你来说,我去哪里不都是一样吗?” 澜珂微微一怔,耸耸肩膀说道:“那倒是,中原的土地山神向来粗心,交上来的记录总是丢三落四的,你去了也算帮我解决一个**烦。”他又敲了两下书案,一个白衣人过来,给澜珂呈上一张崭新的羊皮纸。澜珂随手将它丢到道士怀里。 “这是河南没有登记在册的妖鬼名录,其余的资料你要自己去架子上找,我可懒得去那里走动。”澜珂顺势往榻上一躺,倚在枕头上翘起二郎腿。道士微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往外走,小桃连忙躲在最近的书架后面。 道士没有现小桃,径直走下阶梯,消失在一排排黑色书架之中。小桃松了口气,正想转身离开,突然听到一个轻柔而调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既然人都来了,干嘛不进去呢?” 小桃倒吸了一口凉气,慢慢地回过头来,正好撞上澜珂笑意盈盈的眸子。 第二十九章 优昙阁(4) 小桃灰溜溜地跟着澜珂回到四面挂着白布帘的房间里,澜珂坐在书案后面,拍了拍手,立即有白衣人送来一壶香茶和两盘点心。 ●澜珂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小桃面前,一杯端在手里送近嘴边,打趣地看着小桃绯红的脸颊:“说吧,都偷听到什么重要信息了?” 小桃鼓起一边的脸颊,努力装出无辜的神色:“你是怎么现我的?” “我是优昙阁的阁主,这里生的所有事情,哪怕是掉下一根针,我都能察觉得到。”澜珂唇角轻轻上扬,神情颇为得意,“再说你的跟踪技巧实在不怎么样,出那么大的动静,志逸竟然没有一点都没有察觉,只能说明他对你太没有防备之心了。” “我和大叔是朋友,他当然不会对我设防喽。”小桃拿起一块点心塞到嘴里,一早上没吃东西,她着实有点饿了。 澜珂摇摇头,唇边的笑意愈明显。“他可不是那种人。” “那——”小桃突然坐直了身子,睁大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澜珂说道,“他是哪种人?” 澜珂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小桃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顺势移到书案上。“你跟他朝夕相处这么久,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我以前以为自己很了解大叔。”小桃一本正经地说道,又往嘴里送了块桂花糕,“可是现在我才现我对他一点都不了解。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以前经历过什么事。★ ●我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道士。” “那你还敢跟着他?就不怕他把你卖了?” “不怕。”小桃坚定地摇摇头,“虽然我不清楚他是干什么的,但我能肯定大叔是个好人。” “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带你一起上路了。”澜珂连连点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小桃得意地笑笑,吃掉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拍拍手上的碎屑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你为什么想知道?既然你信任他,不就够了么?” “因为我想多了解大叔。”小桃认真地回答,“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地帮他做一点事情,而不是光给他添麻烦。我想成为大叔真正的朋友和搭档。” 澜珂将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吟片刻后说道:“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但是我向志逸保证过,不把他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 小桃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澜珂看着她满脸的失望,嘴角飘过一抹调皮的笑意,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不过——” “不过什么?”小桃立刻来了精神。 “不过你刚才也看见了,优昙阁里存放着世间万事万物的所有记录……”澜珂朝小桃眨了眨眼,小桃会意过来,连忙接口说道:“那这里一定有关于道士张志逸的记录,你只要把那些记录给我看,至于我看到了什么,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 “孺子可教。”澜珂赞许地点点头。不一会儿,一大摞文件出现在小桃面前的桌子上。最上面是一张做工考究、样式别致的汉白玉牙笏,上面记载着几行小字:张志逸,汉武帝时钱塘人,生于官宦人家,少时师从太虚真人,与元嘉年间得道成仙云云,底下还有东华帝君的印信,应该是道士初入仙籍时颁的证件。接下来是玉帝封张志逸为七星阁典吏的御旨,一开始小桃颇为得意,结果从接下来的记录里看出来,这个七星阁原来就是堆放废旧过期物品的地方,而典吏相当于仓库里看大门的,不禁大失所望。 大多数记录都枯燥无味、乏善可陈,看来张志逸在天庭里的日子并不怎么风光。小桃打了个呵欠,捡起案上最后一份记录。这是一张方寸大小的纸页,颜色泛黄、笔迹模糊,边缘还有不规则的锯齿,好像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上面记录着某年某月天庭中生的种种琐事:太上老君炼成了三颗仙丹,紫微星君和太白星君生了口角,一匹仙马肠胃不适拉肚子……小桃翻了个白眼,正想把纸丢到一边,目光突然定到页面下方的一行小字上:七星阁夜间失火,典吏张志逸因失职被判天火焚心七七四十九天,革除仙籍贬下凡间。 小桃目瞪口呆:“就为了那堆没人要的废纸,他们竟然革除了大叔的仙籍?” 对面正眯着眼睛打盹儿的澜珂闻声抬头,看到小桃手中举着的纸页,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膀。“天庭里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像他这样的无名小卒,多一个少一个都无关紧要。” “大叔才不是无名小卒呢!”小桃皱眉叫道,“他可是捉妖降魔的高手!” 澜珂又不说话了,懒洋洋地倚在枕头上打盹儿,一点不像个神秘机构高级主管的样子。小桃瞪了他一眼,埋头去想自己的事情。沉默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伸手推了推对面的澜珂。 “又怎么了?”澜珂张开眼睛,看到小桃一脸严肃的表情,犹疑地坐起身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那个瑶华和大叔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澜珂露出为难的神情,“你也知道,我答应过志逸……” 小桃突然往前一扑,捉住澜珂的袖角,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可怜地眨巴着:“澜珂哥哥,你就告诉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了嘛。” 澜珂打了个寒颤,小女孩真是可怕的动物。 “好好,真是怕了你了。”澜珂把袖子从小桃手里小心翼翼地拽出来,看着珍贵布料上面的褶皱和甜心渣,露出可惜的神色,“这么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传说当年瑶华仙子和南海龙王的第五子龙宾在蟠桃宴上一见钟情,但是碍于瑶华是王母娘娘宫中的掌事侍女,他们两人只能私下幽会。天庭中能避人耳目的地方不多,堆放废旧物品的七星阁就是其中之一。据说七星阁失火那天,有人曾在那里看见过瑶华和龙宾在一起。” “那也就是说,很可能是他俩造成的火灾,对不对?” “这个就不好说了,虽说当时有过一些传言,但两人身份特殊,龙王和王母又亲自出面为二人澄清,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不过七星阁失火后不久,龙宾和瑶华就先后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哼,他们做了错事还不敢承认,害大叔替他们背黑锅,失踪了也是活该!”小桃义愤填膺。澜珂连忙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喂,我可什么都没说哟!” “放心吧,我是不会到处乱说的。”小桃拍拍胸脯,朝澜珂甜甜一笑,“澜珂哥哥,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以后我一定好好谢谢你。” “算了,你不给我惹麻烦就行。”澜珂挥挥手,从榻上站起来,“时候不早了,待会儿你的大叔就要回来了,我先送你从后门出去吧。” 小桃连忙起身,跟着澜珂从后门离开优昙阁,回到萃英苑里。道士回来时已是晌午,小桃正和翠屏在院子里扑蝴蝶玩儿。看到道士清瘦淡雅的身影出现在月亮门里,小桃喊了一声“大叔”,飞跑着奔到他面前,抬起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 道士淡淡“哦”了一声,向往常一样走向自己的房间,突然惊觉小桃还跟在身后,便回过身来问道:“有事吗?” 小桃笑着摇摇头,突然踮起脚尖,凑到道士耳朵旁边小声说道:“大叔,以后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难过了。” 道士愣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那扰乱他心绪的小精灵却放开他,又追逐起在花丛中翩然飞舞的蝴蝶来,不时出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道士呆呆地望着那娇小、柔弱,而又活泼轻盈的身影,半晌,唇边浮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第三十章 桑鸠杖(1) 这是一根做工精美的手杖。●? ■杖身选用上好的蜀中鸡血藤,长约六尺,通体呈光润的紫红色,周身散布着细小而流畅的浅黄色纹路,宛如流云溢彩环绕着一注赤红的火焰。杖头用黄铜铸成,扶手处做成斑鸠鸟的形状,额头上缀有卷云纹饰,一双铜铃圆眼不怒而威,尖利的鸟喙大大张开,倒有几分鹰隼的凶猛暴烈气息。 汉代以来的风俗,鸠杖是老者地位的象征。而这样一根世间稀有的、无论选材质量抑或做工都近乎完美的桑鸠杖,更是体现出了其所有者尊崇无上的地位和威严。然而这根桑鸠杖却暂时没有了主人,它躺在一座光线阴暗、气氛阴凉潮湿的祠堂阁楼里,与身后林立的逝者牌位及墙上那张画满了枝枝桠桠的族谱一起,接受子孙后代的香火供奉。 门窗紧紧关闭着,阻隔了阳光、风和一切属于生的气息和声音。只有灰尘无孔不入,落在雕花涂漆的梁柱上,落在华美的帷幔上,落在双目合十作慈悲状的神像上,点点滴滴累积成了无法磨灭的印痕。香炉里的檀木香料升起袅袅的香烟,长明灯里燃着如豆的火焰,因为没有风的缘故,都显得意趣懒懒。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 可是今天是个例外。 “砰”的一声巨响,祠堂的门被猛地推开,丝毫没有往日的小心翼翼和毕恭毕敬。外面的阳光和骚动一齐涌了进来,女人的号哭声,仆人们匆忙而慌乱的脚步声,以及风声水声鸟叫声突然把狭小的房间填得满满当当,打破了长久以来占据祠堂的寂静。门口逆光站着的那个纤细身影顿了一顿,随即抬脚迈过高得离谱的门槛,将门从背后重重合上。▲.ww. ? 祠堂里恢复了往日的昏暗与寂静,那人走进房中,长明灯照出一张姣小清丽的脸庞,是个年约十**岁的女子,身穿一袭素白裙衫,髻上插带着一朵白牡丹,脸上不施粉黛,泪痕斑驳,却仍然有着令人心动的美貌。尤其是那双乌黑亮的柳叶眼,不似其他女孩儿家的柔媚娇羞,反而透出一股坚毅而果决的光芒,为她的脸平添了几分冷艳,愈地引人注目。 白衣女子在大堂里的蒲团上跪下,虔诚而专注地俯身叩拜,口中喃喃称颂道:“桑家第一百二十九代不肖女桑荔,今为救哥哥性命,即将行忤逆不孝之举。桑家列祖列宗在上,请原谅桑荔今日所做所为,若有罪悭责难,都由桑荔一人承担。”言罢叩三下,站起身来,袖中寒光一闪,不知何时竟藏了一把雪亮匕。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阴风,长明灯里的灯焰摇曳起来,照得祠堂里到处影影幢幢犹如群魔乱舞。桑荔脸色惨白,眼中的光芒却丝毫未减,举步向陈列在香案最前方的桑鸠杖走去。手杖在灯焰的照耀下闪烁着诡谲的紫红色光芒,杖头的斑鸠鸟目眦尽裂、嘴巴大张,仿佛下一刻便会化作噬人的猛兽,吞噬掉世间一切。 桑荔的目光落到鸠鸟身上,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眼神却愈坚定果决,轻声念道:“祖父,原谅孙女的不孝,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说罢紧闭起双眼,举起手中匕,狠狠地刺进杖身的紫红色藤木中。 天边突然响过一声闷雷,一阵强劲的冷风破窗而入,祠堂里的长明灯尽数熄灭。桑荔张开眼睛,惊诧地看着眼前的桑鸠杖杖身绽开一道醒目疮疤,浓艳而黏稠的液体从疮疤中汩汩涌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ww. ■ “咣当”一声,匕掉落到地上,桑荔消瘦的身体仿佛再也不堪重荷,在冬末的冷风里瑟瑟颤抖。她伸出手去,颤抖的手指缓缓靠近那滩在香案上蔓延开来的紫红色。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窗外某处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号哭声迅在偌大而拥挤的豪华庄园里弥漫开来,一个年轻少妇撕心裂肺的痛哭在这片哀鸣声中显得尤为刺耳:“二少爷,二少爷您等等我吧,奴婢这就随您去了~” 桑荔的身体仿佛断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上,她睁大通红的双眼,盯着香案上正汩汩冒血的桑鸠杖愣了半晌,突然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干呕。她踉跄着站起身来,猛地冲出门去,楼梯上响起一阵逃亡般惊惶的脚步声。 祠堂重又恢复了寂静,惨白的天光从大开的门口照进来,照着香案背后如鬼魅般林立的牌位,照着香案上躺卧着的桑鸠杖。杖身疮疤处溢出的液体已经凝固,杖头斑鸠双眼微微烁出诡魅光泽,宛如无声的嘲笑。 ** 冬去春来,花枝初绽,新叶吐绿,又是一年好风光。 位于大别山腹地的山城信县正值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节。该县隶属义阳郡,全年阳光充足,雨量充沛,山中出产的毛尖茶闻名全国,被茶圣6羽在《茶经》中誉为淮南茶区之。毛尖茶又以明前茶为最高级别,是采制春天刚冒出的嫩芽,芽头细小多豪,汤色明亮,喝着还有种淡淡的清香,宛如春风扑面春雨如酥。因此到了清明谷雨时节,信县的大小街道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茶农们忙着将炒好的茶叶送到茶庄,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们忙着买进茶叶,银钱如流水般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烁着满足的光芒。 不过今天信县的热闹和往日不同,茶农和商人们不约而同地搁置了手头的生意,赶到县城最繁华的街道上,准备一睹经久未见的盛景:城里屈一指的茶商世家桑家,今天在城中心广场上搭起了彩楼,五小姐桑荔要亲自抛绣球招亲。 消息迅传开,人们纷纷赶到中心广场,有的是想见识传说中常见、现实中却稀有的抛绣球仪式,有的则是希冀一睹桑家五小姐的风采——自从桑荔十三岁那年被祖父从乡下祖屋接回城里,就被信县人传为千里挑一的美人。彩楼下很快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只是不约而同地,都不肯走到彩楼近处,围成一个空心圆的形状。也有不明就里的好事者想往圆圈的中心走,被身边人一把拽住:“你不要命了!桑家的男人在几年间死了个精光,招亲也是想找替死鬼,难不成你想把命搭上!” 楼下的动静太大,楼上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坐在最外面的三少爷桑知秋面色涨成了猪肝色,拖着跛脚一瘸一拐地走到后台去,剩下大少爷和二少爷两个年纪轻轻的遗孀哭哭啼啼。桑荔的神色却极为淡然,她瞥了一眼台下嗅到臭味儿的苍蝇一样相互推挤着的人群,嘴角向上一挑,浮出极冷的笑意:“开始吧。” 锣鼓声响起,音调格外欢快雀跃。人们纷纷抬头,在明澈如水的阳光中看到一位华服彩妆的女子站在楼头,清丽的眉眼,凌厉如刀的目光。女子没有看身下的人群,而是抬头望向碧蓝的晴空,然后举起双手,将一个用彩缎扎成的绣球重重抛向天空。 彩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明艳的曲线,然后坠向大地。地上的人群哄然而散,人人都躲避不及似的跑开了,圆圈的中心迅扩大。也有往里猛冲的,不是人,却是不知哪里来的一群野狗。它们仿佛把彩球当成了香喷喷的肉骨头,意欲群起而分食之。人们逃到安全距离,纷纷停住了脚步,看着这场即将生的闹剧:难不成桑家五小姐竟要嫁给一只野狗? 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更多的人在指指点点,彩楼上两个年轻少妇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群野狗抢夺绣球,惊得连哭都忘了,满脸皆是惊惶羞辱的神色。桑荔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嘴角笑意却加深了几分。 野狗们相互厮杀争咬起来,血肉横飞,夹杂着激烈的犬吠声。绣球在争抢中滚到了一边,表面扎着的彩绸只剩下寥寥几片,沾染了尘土和血,脏得看不出颜色。一只毛色油亮、身形硕大的黑狗暂时占了上风,眼看就要叼起绣球。这时从彩楼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人,身形颀长秀雅,眉目俊秀恬然,身穿褪色的青色道袍,是个年轻的道士。 黑狗见了那道士,竟然出呕地一声惨叫,夹着尾巴转身就跑。其他野狗也一哄而散,转瞬间毛也不剩几根。众人都傻了眼,搞不清究竟出了什么状况。只见那年轻道士捡起绣球,似有几分好奇地朝里面打量。一个绿裙的小姑娘跟在他身后,抬头朝彩楼上怔忡的众人喊道:“喂,我们已经抢到了绣球,你们家姑娘呢?” 桑荔脸色惨白,唇边的笑意早已消逝不见。她勉强稳住心神,走到栏杆旁朝楼下望去,恰好撞上道士那双极黑极亮的眸子。桑荔心念一动,颤声道:“不行,我不能嫁给他。” 第31章 桑鸠杖(2) “为什么不能嫁?”小桃双手抱在胸前,毫不客气地盯着面前的老管家,“大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难道还配不上你家小姐?” “呃,公子是出家之人……” “这个好办,我们还俗便是了。? ?再说了,谁告诉你道士不能娶妻生子来着,”小桃眼中闪出调皮的光芒,俯身凑近管家,“难道老伯你没听说过阴阳双修?” 管家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变成一只熟透的西红柿,嘴唇微微抖说不出话来。正在喝茶的道士轻轻咳了一声,对管家和颜悦色地说道:“老人家,可否请桑小姐见面一叙?” “这……”管家露出为难的神色。 “老人家尽管放心,婚嫁之事事关终身,若小姐执意不肯嫁,贫道绝没有强求的道理。”道士的语气平淡温柔,有种令人难以拒绝的力量。 管家犹豫片刻,点头道:“老奴这就去禀报小姐,公子稍候片刻。” 道士点点头,看着管家逃跑般匆匆奔出房间,斜睨一眼身旁满脸得意坏笑的小桃。“对老人家说话要客气些。” “我就是和他开个玩笑嘛。”小桃把嘴唇嘬成圆形,起劲吹着杯子里的茶叶,从杯沿上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谁知道他会吓成那样。” 道士摇着头浅浅一笑,语气中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纵容:“你啊,才跟澜珂待了几天,就跟他学坏了。” 听到澜珂的名字,小桃立刻坐直身子,不满地撇嘴说道:“哼,我才不会跟那种人学呢!说话吞吞吐吐吊人胃口。” “你之前不是挺喜欢他的吗?”道士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小桃现自己无意中说漏了嘴,悔得恨不得把嘴巴缝上。正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连忙说道:“该是桑家小姐来了吧?” 话音未落,那脚步声已经在门边停住,门口现出一个窈窕纤瘦的身影。.ww. ▲桑荔早已换下彩楼上穿的华服,身穿半旧的鹅黄色长裙,肩上挽着葱绿色长帔,愈衬托出她清丽脱俗的气质。漆黑的鬓上簪一枝新开的栀子,行动间有淡淡冷香从间溢出,晕染在周身的空气中。桑荔款步走进花厅里,在桌前三五步的距离停住,向道士福身行了一礼,柔声说道:“桑荔见过公子。” “在下张志逸,见过桑小姐。”道士起身还礼,顺便把小桃从桌子上提起来,“这是我的徒儿,小桃。” “小桃,真是个好名字。”桑荔望着小桃,露出温柔的笑容。她的笑很暖,仿佛春风拂面,将她原本清冷的气质中和了许多。小桃突然有种感觉,面前这个女子非比寻常。 桑荔将目光转回道士身上,脸上的笑意陡然隐去,神情也凝重起来:“听王伯说,公子想当面和我谈谈。” 道士点点头:“正是。” “我的心意,想必王伯已经和公子解释清楚了。”桑荔抬起脸来,直视着道士极黑极亮的眸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因为我是出家之人?” “不是。” “因为我身份不明,且穷困落魄?” “也不是。” “那,小姐是纯粹讨厌我这个人喽?” 桑荔犹豫片刻,继续摇头:“也不是。” “那小姐为何不愿意嫁我?” “我,我有自己的难处。”桑荔咬了咬嘴唇,眉头微微蹙起,“还望公子体谅。” 道士顿了顿,似乎并没受到桑荔心情的影响,神色淡然地继续问:“小姐不愿出嫁,可是因为桑家近几年频频生怪事的缘故?” 桑荔身子微微一震,眼中射出惊慌而戒备的神色:“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问嘛,城里都传遍了。.ww. ■”小桃忍不住插嘴说道。桑荔眉头一皱,脸颊飞快地布满了红晕,就连脖根都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 “谣言往往添油加醋,真实性还有待推敲。”道士将桑荔的难堪窘迫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淡淡说道,“不过小姐的举动反倒坐实了我的一些想法。” “我的举动?” “绣球外表虽然蒙着绸缎,而且有意洒上了香粉,但里面的油脂和肉香还是能闻得出来。”道士看着桑荔,极黑极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神秘莫测的锐光,“城里今天突然多出了很多野狗,想必也是桑小姐有意为之吧?” “一年之内,桑家三位家主接连无故暴死,偌大的家产无人敢接手,桑小姐抛绣球招婿,想必也是被形势所迫的无奈之举。只是用野狗来混淆视线,难道小姐就不怕自己的清白和声誉毁于一旦,沦为他人笑柄么?” “桑家如今这个样子,早就成为别人的笑柄了。”桑荔苦笑一声,眼圈微微泛红,“公子既然已经听说了传言,就应该知道,无论谁入赘到桑家都难逃一死。我身为桑家人,心甘情愿接受诅咒,但何苦牵连无辜的人遭殃?” “桑小姐舍己为人的精神令人敬佩,只是你大可不必冒如此风险。”道士似乎也有些动容,沉默片刻后说道,“在下略懂些降妖驱魔的术法,若是小姐信得过,我愿意帮桑家摆脱现下的噩运。” 桑荔惊讶而怀疑地望着道士。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清瘦苍白的脸庞,削瘦的肩和身子,看起来并不怎么强壮或非凡,只是那双细长的眸子极黑极亮,仿佛夏夜深邃的洒满星光的夜空,令人莫名的心安。他也望着她,神色淡然平和,嘴角噙着淡淡浅笑。 半晌,桑荔别过眼睛,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轻声说道:“好吧,我信你。” 一旁的小桃悄悄向道士竖起了大拇指。 “两位请随我来,我要给你们看一样东西。”桑荔很快恢复了镇定,朝两人点点头,转身走向房门。三人穿游廊,过假山,来到庄园东南侧的一处僻静小院内。这里黑瓦白墙,遍植兰草,气氛清幽静谧,与庄园里其他地方浮夸豪奢的装饰不同,正是桑家祖祠。 桑荔借故支开了看守祠堂的老奴,领着道士和小桃来到阁楼上,推开紧闭的房门。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看到幽暗光线里无声林立着的祖先牌位,小桃做了个鬼脸,轻声道:“这个地方阴森的很呐。” “桃儿——”道士拖长声音叫道。小桃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小桃说得对,我也一直觉得这里阴森吓人。”桑荔微微一笑,虽然面色苍白神情凝重,仍强打起精神来开玩笑。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进门槛,走到香案前。 道士和小桃随后也走进阁楼。小桃一眼看到陈列在香案前端的物体:“咦,一根手杖!” “嗯,这是祖父的遗物。”桑荔的神色愈凝重,“这根桑鸠杖是祖父六十大寿时,父亲特意派人去云南遍寻珍宝,好不容易才从一个古玩铺里买到的,据说是汉代时皇帝赐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的寿礼。这根手杖选用上好的鸡血藤,做工也极为精致,尤其是杖头的桑鸠栩栩如生,因此很讨祖父的喜欢,日夜都将它带在身边。” “可是父亲将桑鸠杖送给祖父后不久,祖父就得了一场大病,半个身子都僵硬瘫痪,性情也随之大变。原本祖父性情温柔、和蔼可亲,可是自从得病后,他变得十分冷酷严苛,动辄对我们非打即骂,一点小事都能让他大动肝火,有几次甚至差点打死犯错的奴婢。虽然听起来很不像话,但是坦白地说,祖父死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就在他死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怪事接二连三地生了。” “祖父是冬天去世的,为了纪念,父亲将他生前使用的桑鸠杖和牌位一起供奉在祠堂里。没过多久,看守祠堂的老奴就禀报说祠堂里常常传来奇怪的声音,但我们都没有在意。结果有一天父亲从祠堂祭拜完祖先回来后神色很不好,当天便昏迷不醒,直到去世也没有醒来。在昏迷中他一直说听到了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他说肯定是祖父回来索命了。” “父亲的死仍然没能引起我们的警觉,大哥继承了家主的位子,两个月后就去世了。在收敛尸时,大嫂现他身上有很多纵横交错的青紫伤痕,是杖伤。祖父生前怒时,就喜欢用手杖抽打脊背作为惩罚。” “当时二哥刚刚当上家主,得知消息后立即请了道士做法。道士说祖父不甘心家主的位子落到他人手里,所以附到桑鸠杖上祸害儿孙,必须烧掉桑鸠杖。可是在做法的时候竟然出了岔子,一场大火当场烧死了道士,把二哥烧成了重伤,也让三哥变成了残废。” 说道这里,桑荔突然停了下来。她走近香案,指着桑鸠杖上一块不明显的疤痕,声音明显得颤抖起来:“二哥临终前,我曾经拿了一把匕来到这里,想要亲手毁掉这个怪物,心想着这样就能救二哥一命。谁知我一刀下去,手杖里竟然流出了鲜血,二哥几乎是同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这才知道,我错了,桑鸠杖在报复我对它的不敬,夺走了二哥的性命。若是我当时没有意气用事,或许二哥可以活得久一点,是我,是我亲手害死了二哥……” 晶莹的泪珠从桑荔惨白的脸颊上接连不停地滚落,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坚强和冷静,双手捂着脸泣不成声。长明灯的灯焰时明时暗,桑鸠杖的影子在黑暗中晃动不止,仿佛有生命的蛰伏的野兽,散着危险的气息。 道士微微蹙眉,向小桃使了个眼色。小桃会过意来,连忙走到桑荔身边,牵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桑荔姐姐,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她的手心感到桑荔手的冰凉,仿佛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桑荔摇摇头,哭得愈悲痛欲绝。 “小桃说得对,这不是你的错。”道士说道,他沉默了一会儿,迫使桑荔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来看着他,用温柔而坚定的语气继续说道:“无论附在这根手杖上的是你祖父的魂魄或是其他,它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夺去继任家主的性命。不管你怎样做,悲剧都会生。” “那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它夺去一条条无辜的性命?”桑荔的嗓音嘶哑而低沉,眼里透出绝望。 “不,相信我,我会中止这场悲剧。” “怎么中止?” “请桑小姐如约举行婚礼,”道士平静答道,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诡谲而明亮的光芒,“婚礼过后,一切都将见分晓。” 第32章 桑鸠杖(3) 己酉年四月二十,是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六辰吉神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桑家清平庄里结灯挂彩、锣鼓齐鸣,庄园里的男女老少全体出动,风风火火地准备着五小姐的婚礼。只是虽然人人都穿着色泽明艳的新衣,脸上却没有多少喜庆的神色。一股忧伤而凄苦的静谧笼罩在庄园里,将那聒噪而热闹的喜乐都衬得萧瑟了许多。 对于大多数——若不是所有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场值得庆贺的婚礼。 桑家特意收拾出来的西厢房里,道士已经换上了管家送来的服饰穿戴,整个人焕然一新:黑编成六股长辫束在头顶,戴一顶金地镶青白玉的冠;大红喜服的领口和袖口都点缀着样式繁复的花纹,用金银线编织而成;腰带上系一枚并蒂莲花汉白玉佩,脚上穿着大红色的喜履,靴尖上还缀着一溜光可鉴人的琉璃珠。稍一活动,全身上下都闪烁出耀眼明光,真切地阐释了“顾盼生辉”的含义。 小桃坐在胡床沿上嗑瓜子,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道士,心中暗暗称奇:看惯了他清汤寡水的样子,没想到打扮起来竟也如此好看,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雍容华贵。若是自己将来成亲,新郎官也要像这样潇洒俊逸才好…… 正呆呆想着,却听道士轻声笑道:“又在想什么呐?” “……这身衣服挺贵的吧?”小桃眨眨眼睛,“看来这桑家挺有钱的。” “大叔,要不咱们假戏真做得了。?你娶了那桑家小姐,当上清平茶庄的家主,从此咱们便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富贵日子了。” 道士略一沉吟:“也好。” 小桃炸了毛:“哎,我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没想到大叔你的意志这么不坚定!” 道士看着她涨红的小脸,唇角微微上翘:“放心,若是我当真想做这家主,就算妖怪能容得我,桑家人也容不得我。” “可招赘不就是桑家人的主意么?” “此一时彼一时,烫手的山芋无人想接,等到觉得不那么烫了,自然趋之若鹜。”道士淡淡一笑,“不过追求功名利禄无异于火中取栗,哪有不烫手的道理?” 小桃觉得道士的话甚是有理,不过一想到这要啥有啥的好日子过不了几天,连忙抓起一把瓜子塞进随身带着的小口袋里。 ** 奏喜乐,迎新娘,拜天地,入洞房。 一场热闹的婚礼接近了尾声,喜娘和丫鬟们悄声退下,临走时轻轻掩上了房门。新房里静悄悄的,一对雕刻着龙凤牡丹的花烛无声地燃着,房间里的大红罗帐、玉石屏风和红檀木桌椅都蒙上一层幽暗而暧昧的微光。空气里飘散着百合、栀子和茉莉的清香,有种莫名的诱惑。 桑荔在合欢床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从大红盖头下面盯着鞋尖上一对戏水鸳鸯,恍惚间竟生出几分为人妻子的喜悦与欢欣。她伸出涂着朱红蔻丹的右手,抚平襦裙上一处几不可见的褶皱,全身上下的绫罗绸缎连同金银饰出一连串的窸窣和叮当声响。 “在下今晚就宿在前厅,不会踏入后堂半步,桑小姐尽管安心休息就好。” 屏风那一头传来清朗儒雅的男子声音,将桑荔恍惚游弋的心绪拉回到现实中。她轻轻咬了下嘴唇,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走到前厅饭桌前坐下。对面的男子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随手取过一只荷叶杯,斟上茶汤递到桑荔面前。 “信阳郡的明前茶汤色澄明、口感清冽,苦而不涩,甘而不腻,果真是上等佳品。” “这是社前茶,是在春分时节采制的,比清明早半个月,茶叶还要细嫩些,口感自然更好。”桑荔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自豪。她啜饮了一口茶汤,尔后陶醉地眯起眼睛,唇角的笑意暂时驱散脸上久驻的阴霾,让她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稚气和天真:“这社前茶可是贡品级的,连我都难以喝到呢。” “看来桑小姐对茶道很精通呐。”道士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桑荔心里微微一动,低头专心品茶,茶叶的清香幽幽地在口腔肚腹里回荡,茶不醉人人自醉。 “张公子此次路过新县,不知是要到哪里去?” “贫道常年云游四方,并无特定的目的地。” “那……公子可想过安定下来?”桑荔目光闪烁,借着烛火的光打量对面的男子,长眉斜飞如鬓,面容白皙棱角分明,一双幽黑深邃的眸子,并非不能做少女心中的良人。 道士微微一笑。“我本是无根之人,何来安定之说呢?倒是桑小姐,此次除了家中妖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桑荔略一沉吟,脸上复又蒙上了阴霾。“我也不知道。” “若是贫道将家主之位让与你,你可愿意接手?” “可……家主向来只传于男子。” “桑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这……”桑荔犹豫不决,突然听到窗外有异样响动,两人双双转头去看。 白色窗纸上映出道道黑影子,过了一会儿才觉是风吹动了院子里的花树。桑荔嘘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松开,又听到院子里呜呜作响,像是什么动物遇到威胁时出的低吼。过了一会儿,声音陡然变大,仿佛惊雷炸开在深夜,惊得人心头一阵乱跳。 远处有片刻的骚动,随即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桑荔会意过来,知道家里人早已暗中达成一致,不会冲过来营救了。她轻轻笑了一下,没有意外于家人的冷漠,反而对自己的平静感到震惊。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匕。 道士轻轻按下她颤抖着攥紧刀柄的手:“桑小姐放心,有贫道在,我绝不会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还有我,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小桃嬉皮笑脸地从衣柜里钻出来,朝桑荔挤了挤眼,“我怕你俩势单力薄,特意来助你们一臂之力。桑荔姐姐,我想得周到吧?” 道士神色淡然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瓷碗,倒了碗茶递给小桃:“在柜子藏了这么久,早该渴了吧?” “嗯,柜子里有花生、红枣、桂圆和莲子,不至于饿肚子,就是没有水。”小桃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真奇怪,为什么人们要往衣柜里放吃的?” 桑荔的脸微微有些烫。幸亏窗外的吼叫声响得愈刺耳,似乎那东西随时都会破窗而入,将众人的注意都给吸引了去。道士眉头微微一皱,神色凛然对小桃说道:“桃儿,陪你桑荔姐姐到内室里去吧。” “我才不去呢!”小桃撅嘴叫道。 “我也不去,”桑荔毫不示弱地看着道士,“你刚才不是说我巾帼不让须眉么,现在证明我能力的机会来了。” 道士摇着头无奈地笑笑:“也罢,那咱们只有并肩作战了。” 第33章 桑鸠杖(4) 远处更夫的梆子笃笃笃响了三声,夜色愈深沉,如同墨汁一样晕染开来,吞噬和消化了一切。廊下悬着的大红灯笼烛光熹微,在寒风中飘摇不止,似乎随时都会熄掉。 院子里的怪声响了好一阵,渐渐消停下来,取而代之的寂静反而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桑荔和小桃在道士的指挥下调整了新房里的布置,将桌椅和屏风移到墙角,中间留出一大块空地直通内室床边。道士取出一轴红线,系上十几个豌豆大小的银铃,分别绑在桌腿、橱角等处,在空地上织出一张细密的大网,然后双手结印念了声咒语,那网竟凭空消失了。 桑荔看着小桃在原先结网的地方毫无障碍地走来走去,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小桃朝她眨了眨眼,语气中不无得意:“接下来还有更好玩的呐。” “现在觉得好玩,待会儿可别吓得哇哇大叫。”道士打趣道,对桑荔微微一笑,“桑小姐,贫道可否向你借一样东西?” “什么?” “一根头。”道士伸出右手,桑荔只觉得眼前闪过道袍的青光,耳边由沁凉的微风拂过,还没来得及反应,道士已拈了一根长长的青丝踱到床边,又拔下自己的一根头,并排着放到绣着鸳鸯、并蒂莲花的喜被上。 看到这一幕,桑荔心中荡过一阵涟漪:头是人体上至关重要的部分,民间就有用丝系成同心结,象征“结同心”的习俗。她与道士虽是假夫妻,可此时此刻两人的头躺在一处,挨得那么近,就像两个人…… 正胡思乱想着,突听道士口中吐出一大段咒语,床上的两根头渐渐起了变化,竟变出两个人来,正和他俩长得一模一样! 桑荔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指着床上的两具身体叫道:“这,这是——” “桑小姐不用怕,这是我们的替身,用来迷惑妖怪的。 ? ” 小桃凑近床边打量着睡在床上的两人:“哈哈,还真挺像的!” 桑荔羞赧地别过头去,岔开话题道:“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如果我没有猜错,妖怪会在今夜造访,咱们大可在这里守株待兔。”道士语气淡定。 “到时候再来个瓮中捉鳖!”小桃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道士看了她一眼,漆黑细长的眼眸中闪过(如果桑荔没有看错的话)一丝纵容而温柔的笑意,沉吟片刻后突然说道:“桃儿,你想不想亲自捉妖?” “当然想!” 道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铃,递到小桃手里。 “大叔,你该不会让我用一只铃铛捉妖吧?”小桃瞅着手里的铜铃,铃身是用青铜铸成的,搁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周身布满了奇异的纹路。铃舌也奇形怪状,仔细一打量,竟是一条吐着长信的蛇。 “等到妖怪落网,你就使劲摇响手中的摄魂铃。”道士老神在在地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到时候就会有奇妙的事情生。” 小桃斜睨着道士为自己和桑荔斟茶倒水,嘴角使劲往下一撇。哼,让我捉妖是假,想要和美女姐姐单独相处是真吧? 偏不遂了你的心愿,哼! 小桃搬了一把凳子放在两人中间,拿起道士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抹抹嘴说道:“有我在,你们就看好戏吧。” 道士挑了挑眉毛,唇角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 等待的时光往往显得过分漫长而焦灼。 ??随着钟漏里的时间之沙一点一滴地流过,小桃渐渐有些不耐烦。她摩挲着手中的铜铃,时不时朝窗外望望,又看看道士和桑荔。后者和她一样有些紧张和兴奋,烛光下的脸光洁如瓷器般完美无瑕。小桃心想,不知自己长大后能否有这样动人的一张脸? 道士突然搁下手中的茶杯,杯底磕在桌沿上出一声脆响。小桃像被惊醒般抬起头来,看到他脸上肃然的神色,心领神会地绷紧神经准备作战。 与此同时,窗外又响起了怪声。 还是那种似野兽咆哮,又似婴孩哭泣的声音,不同的是其间还夹杂着有规律的咚咚声,好像是—— 桑荔率先反应过来,颤声说道:“是拐杖声,祖父平常拄拐走路就是这样的声音!” 小桃心里一阵毛,想象中一个须皆白、形容枯槁的老人正拄着拐杖朝院子里走来,拐杖敲击地面出阴森可怖的声响:咚、咚、咚…… “稳住心神。”道士在身旁提醒道,“妖鬼其实都很外强中干。若你心神紊乱,它们就会趁虚而入;若你心神坚定稳固,它们反而会怕你。” 望着道士被光芒照亮的深邃眼眸,小桃吸了一口气,重重点头。这是她向道士证明自己的机会,绝不能认怂逃跑。她握紧手中的铜铃,紧紧盯着紧闭的门口,做了好决一死战的准备。 怪声越来越近,终于停在了新房门口,与三人仅隔着一扇薄薄的木板。一股阴森蚀骨的冰冷从门缝中漏进来,皮肤上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 道士将食指举在嘴唇中间,默声念咒,又在空中画了几个符。一阵银光迅地笼罩了三人,俄尔又消失不见了。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啪的一声,门被推开了。 一股冷风从门口灌进来,房间里的纱帐、红绫窸窣作响,烛光剧烈地跳动着,竟熄灭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只有窗外一勾上弦月散着苍白而微弱的光芒。一个庞大而臃肿的黑影从门口一跃而入,径直冲到内室床前,重重地击打着床上的两具人体。 一时间藤条击打皮肉的闷声、衣服布料被撕裂的脆响、怪物出的骇人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真实的梦魇,令人胆战心惊。 桑荔脸色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地面溜下去。道士和小桃连忙将她搀起,道士并拢手指轻轻一弹,房间里的灯光复又燃起,照亮床上的一片狼藉。 纱帐、红绸、喜被都被撕成了碎布条,半空中悬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裹着一件宝蓝色的大氅,体形庞大,却像羽毛一般轻飘飘的。那东西重重地撞击着被子鼓起的部分,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同时出呵呵的怪声,似乎在尽兴地舞蹈,又像是血肉搏击般残忍而凶狠。 “孽障,胆敢为祸人间,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道士出一声怒喝。床上的两具人体瞬间化为虚无,那怪物扑了个空,出连声怒吼,向三人扑来。 “桃儿,该你了!”道士叫道,小桃大声答应着,用力摇动手中的铜铃。房中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张熠熠光的大网,将怪物网罗其中。 伴随着小桃摇动手中的铜铃,网线上数十个银铃叮叮作响,大网迅收紧。怪物出凄厉的叫喊,在网中挣扎了半晌,终于体力不支落到地上,化出了原形。 一根做工精致、选材上乘的鸡血藤手杖,杖头是一只惟妙惟肖的桑鸠,怒目圆睁、双喙大张。小桃凑过去仔细打量了半天,满脸的疑惑不解:“闹半天,怪物就是一根手杖?” “万物皆有灵,即使是没有生命的一截朽木,若是和人呆久了,沾染上人的**、怨恨和戾气,也会变成怪物。”道士淡淡说道,“归根结底,还是人的心魔在作祟啊。” 桑荔望着手杖,眼中闪烁着难以琢磨的复杂情绪,半晌,出一声叹息。 ** 庄园里的人是在院子里恢复平静之后才冲进来的,看他们满脸惊讶的表情,想来原本是给道士他们收尸的。 道士给他们讲述了手杖作怪的来龙去脉:那根手杖原本属于汉代的一位大臣,后来大臣在官场争斗中落了下风,遭人谗害被贬官削职,郁郁而终。怨气凝结在手杖里千年不息,后来被桑家家主所得,又吸收了他因年迈衰弱产生的怨气,终于化为妖怪祸害人间。 虽然道士已经驱散了附在手杖上的怨气,但在心有余悸的众人再三要求下,还是像模像样地另做了一场法事,总算为这场闹剧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向众人解释了婚礼是为迷惑妖怪演的一场戏,并将家主印信交给桑荔,托付她承担下一任家主之责后,道士和小桃再次踏上了旅程。 启程这日,微风习习,杨柳青青,正是一派春光烂漫的良辰美景。两人走到城门口时,正值采茶女们成群结队向山中茶园进,姿容天然清丽的少女们穿着鲜丽的衣裙,唱着动听的歌谣,一路收获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小桃用手肘戳戳身旁的道士:“大叔,现在你心里有没有一丁点的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假戏真做,娶了桑荔姐姐,踏踏实实地做桑家家主。” 道士的面容平静如古井无波,丝毫不见半点情感的涟漪。“不后悔。” “那,以后你们还会再见面吗?”小桃颇有些不依不饶。 “随缘吧。”沉吟片刻,道士淡淡说道。 青色道袍里层,靠近胸膛的地方,躺着一块雕刻着萱草的青玉佩。赠玉的女子在临别前曾郑重其事地宣告,语气柔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果决一如她泪光晶莹的双眼:“我会等。” 第34章 病花魁(1) 五月端阳,时至仲夏,骄阳似火,榴花吐艳,家家户户挂菖蒲、燃艾草,吃粽子,饮雄黄酒,引朋呼伴去看官府组织的赛龙舟,过个喜喜庆庆的端午节。??汴州城是五朝古都,有“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之称,节日里的盛景自是分外繁华热闹。城中大小街道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归宁的新妇和未出嫁的少女都穿戴着最时髦的衣饰,将自己装点得像花儿一般引人注目。 护城河外的杨柳荫里更是游人如织,其间夹杂着大小商贩的摊点,有卖饰的,卖胭脂水粉的,卖粽子的,卖五时图的……不一而足。商贩们的叫卖声和赛龙舟的喧天锣鼓声交织在一起,融汇成一支喧嚷的曲子,吵得人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端午节的热闹气氛也激了小桃的灵感。她软磨硬泡地让道士画了几十道五灵符,跑到护城河边向游人兜售,着实小赚了一笔。转眼间到了下午,小桃揣着一口袋沉甸甸的铜钱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灵符回到客栈,嚷着要请道士吃顿好的。 “大叔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小桃拍拍鼓囊囊的钱袋,朝道士挤了挤眼,“钱咱们有的是。” 道士略一思索,说道:“那就去聚仙楼吧。” “聚仙楼?!” 聚仙楼是汴州城数一数二的豪华饭店,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菜肴酒水均属上乘,价钱也贵得令人咋舌。不过让小桃如此惊讶的不只是饭店的规格,更是聚仙楼所在的位置:它位于柳烟大道和杏花巷的交界处,这两条街道皆是勾栏瓦肆聚集之地,一到晚上便红灯高悬、莺声燕语,是个香艳妩媚、教人**断肠的去处。 只是,一个道士去哪里要做什么?! “嗯,聚仙楼。”道士淡淡地重复一遍,“现在就去。” 走在去聚仙楼的路上,小桃无奈地安慰自己:或许道士只是出于好奇,想去观摩一下寻常男子的生活而已。§ ? 、 ** 一大一小两个道士走进聚仙楼时,着实吸引了不少或惊讶好奇或揶揄鄙夷的目光。嗯,其中的揶揄鄙夷远远大于惊讶好奇。小桃恨不得把脸埋进手里那张印着华丽纹饰、飘着淡淡香气的菜单里,草草点了几个菜算完事。道士倒是一脸淡定从容,不仅吃饭时慢条斯理,饭后还问伙计要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细细品尝,颇有在这里耗上大半晚的架势。 夜色渐浓,窗外次第燃起一盏盏招摇的红灯笼,远处有女子的温声软语夹杂着丝竹管弦声传到耳边,说不出的妩媚妖娆。小桃的好奇心渐渐战胜了羞耻,好几次忍不住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大半个身子都从窗户边探了出去。道士从杯沿上方瞟了她一眼,淡淡道: “别急,时候未道。”又用眼神示意周围,“他们也在等呢。” 小桃环顾四周,这才现有许多人和他们一样,都占据了酒楼二层靠窗的位置,一边交谈着一边不时往窗外看,神色中满是兴奋和焦急,似乎很快就会有大事生。 “等什么?”小桃满头雾水。 道士嘴角轻轻向上一勾,眼神中竟闪过一丝不常见的俏皮之色,讳莫如深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未及戌时,答案便自行揭晓了。 杏花巷深处突然响起了震天的鼓乐声,街道上起了不小的骚动,路边转瞬间便被看热闹的男女挤得满满当当,其中不少是服饰鲜丽的伎人和锦衣华服的恩客,本身便构成了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然而从他们兴奋和渴望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们所期待的风景必定更加不同寻常。?? 果然,过了约半柱香的时间,鼓乐声来到了聚仙楼下,一队装饰华丽、阵势浩大的游行队伍出现在杏花巷和柳烟大道的交界处。 打头阵的是一队乐人,两人一排,依次是笙、箫、锣、鼓,选用的皆是年纪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的青壮男子,相貌堂堂,身穿清一色的黑衣,格外庄严隆重。 其后步行的是一队尚未束的童伎,有男有女,年纪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有四五岁,都穿着明媚鲜艳的服饰,相貌姣好惹人喜爱。 童伎之后紧跟着一辆敞篷马车,上面坐着当时最红的伎人,有的弹奏琵琶古琴,有的放声高歌,有的伴着歌声翩然起舞,纷纷亮出最拿手的本领来引人注意,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前奏,最引人瞩目的当属马车之后姗姗而来的那顶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彩舆。轿子由八名赤膊壮汉合抬,座椅、踏子和门窗均由朱红漆的藤子编成,轿外悬挂着桃粉的薄纱围幛,并不起遮盖藏匿的作用,反而将轿内的景象衬托得更加旖旎。 轿内铺设着红罗茵褥、软屏夹幔,其间坐着一位国色天香的年轻女子,身穿一袭逶迤拖地的大红丝裙,领口开得很低,裸露出大片凝脂般光洁白皙的肌肤,一头黑挽成高高的髻,其上缀满了明珠美玉做成的头饰,在灯光下放射出夺目的光辉。 轿子甫一出现便遭到了众人的注目,人们不由自主地挤上前去,想要一睹轿中女子的风采。然而女子却仿佛对周围的骚乱视若无睹,一双摄人魂魄的凤眸平视前方,洁白姣好的面庞上并无半点笑意,仅两瓣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已足以令围拢在四周的男子为之心摇神荡,着实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哈哈,我没说错吧,今年的花魁非叶蓁蓁莫属!”右侧窗边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叫道,引得周围众人连连点头。 “话说这叶蓁蓁已经连续三年当选花魁了吧。” “蓁蓁无论容貌、身段,还是才学、气度都属上乘,别说是一般教坊里的姑娘,就算是王公贵族家的闺秀,又有几个能比得上她的?” 有人想入非非:“若能够亲一亲这花魁的芳泽,这辈子也值了。” 立刻遭到旁人的嗤之以鼻:“你知道听叶蓁蓁弹一曲子要多少钱?”伸出五根手指头:“起码这个数。” “五十两?” 众皆哗然:“五百两!” “就算有五百两也不一定能见到真人,听说城东王家的公子花五千两买了张古琴送给**,蓁蓁姑娘连门都没让他进,嫌他没有才学、言行粗鄙!” 也有喜欢泼冷水的。“哼,就算好到天上去,也不过是这几年光鲜的功夫。花有几日好?叶蓁蓁少说也有二十一二了吧?” “这倒是,教坊里的女人,过了二十五就没什么看头了。到时候门庭冷落,恐怕鱼贩子她也接!” 一阵轰然大笑。小桃听得刺耳,又为那个被他们说得不堪的女子不平,恨不得冲上去一人给个耳刮子,憋气憋得眼圈红。 道士拍拍她的肩膀:“别理他们,不过是一群乱吠的恶犬罢了。” 小桃默然,回过头去继续看街上的游行。彩舆已经过了聚仙楼,顺着柳烟大道向南缓缓而行。轿子里的女子坐得极端正,并不带半点风尘气息,反而如同仙子下凡般的肃然和洁净。或许正是为了抵抗那些不堪的评论。 突然—— 小桃的目光停到彩舆右侧一个白衣少年身上。是个生得很好看的男孩子,大约十四五岁模样,头顶一个圆髻,两侧的短各编成一个小辫垂在脑后。眼睛细长,眼角微微上挑,很迷人的桃花眼。觉有人看他,少年回过头来,朝小桃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嗳?”小桃轻声惊叫。刚才那少年明明是混在童伎队伍里的,不知什么时候竟跑到这里来了。而且看周围人的神情举止,并不为他擅自离队的行为所干扰,围观的观众同样没有反应。 小桃正兀自觉得奇怪,突然看到少年轻巧地一跃,竟跳上了彩舆的轿顶,俯身隔着纱帘向里面张望。 “这小子太没礼貌了!”小桃猛地拍了下桌子,把旁边人吓了一跳。 道士同样神情茫然:“什么小子?” “大叔你也没看见?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小桃看着空荡荡的轿顶,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奇怪,刚才还在这里的!” 不仅是轿顶,游行队伍里,被观众挤满的街道上,都没有了白衣少年的身影。难道她刚才出现了幻觉? “你看到什么了?”道士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眼神中露出警觉。 小桃没来由地有些迟疑:“嗯……没,没什么。”奇怪,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总觉得,那少年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 道士倒也没再追问,继续观望楼下的游行。游行队伍已经走远了,街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有彩舆绘着金色凤凰与牡丹纹饰的轿顶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良久,道士轻轻叹了一声:“又是一个可怜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