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大就愁嫁 一切的开端都源于谢家大姑娘十八岁的生辰。 李姨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跪在自家太太面前,小声抽泣道:“太太别恼,只是二姑娘眼看着都十六岁了,但长姐未出阁,二姑娘也没法说亲。求太太宽宏大量,给我们二姑娘寻一门亲事吧。” 谁不知道谢家有大女一枚,已满十八,尚未定亲,几乎成了满京师的笑柄。 李姨娘光说不算,还拿帕子抹着眼泪,抽噎个不停。谢太太阴沉着一张脸听了半天,终于憋不住斥道:“好了好了,你心疼你的二姑娘,难道我就不心疼了不成?二姑娘的亲事我和老爷心里都有数,不用你操心。快些把你那点金豆子都收了,哭给谁看呢!” 李姨娘这才擦干了眼睛,抖抖索索的起身退到一旁侍立。谢太太不耐烦的摆手道:“你回去洗洗脸再来,客人马上就到了。” 李姨娘弱柳扶风的倚在小丫鬟身上出去了。 谢太太一边捋着手里的紫檀木佛珠,一边自言自语道:“反了反了,一个个全都反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的斓姐儿怎么就这么命苦呢!”说着,几乎滴下泪来。 崔嬷嬷清了清嗓子,笑道:“太太不见一连下了四五日的雨,偏今儿大姑娘的生辰就晴天了,可见是好事多磨,该来的早晚都得来,急不得。” 谢太太叹了口气,唤过大丫鬟素馨,吩咐道:“你去瞧瞧大姑娘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崔嬷嬷给小丫鬟们使了眼色,有那伶俐的立刻走到谢太太身边捶腿揉肩,口内还不停的说道:“太太莫要担心,谁不知道咱们家大姑娘美若天仙,才貌双全,连当年宫里的贵人们都夸呢。这样的品貌如何求不到姑爷?” “是呀,谁见了咱们大姑娘都夸不释口。” 一想到女儿如娇花般精致的脸蛋,谢太太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些。人家愁嫁的女儿大多是因为容貌差,或性子左,爱做怪,可自己女儿的德容言功在这一辈里那是顶尖的,按理说谁愁嫁都轮不到她愁嫁才对。 想到这里,她又多了些许安慰。 不多时,素馨白着一张脸回来,先偷眼看了谢太太一眼,惶恐道:“大姑娘正在前院陪老爷下棋,还没回来换衣裳。” 谢太太气得一拍桌子,因为手心被震得生疼,半天没说出话来。“反了反了,全都反了,一个两个都不拿我的话当回事!” 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下棋! 她又是一阵的头疼,暗道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一个个的都不让她省心。 正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时刻,却见小丫鬟飞跑进了院子,气都没喘匀,已兴冲冲的报说:“穆太太到了!” 上房内的气氛像是沾了水的鱼,瞬间活泛起来。谢太太精神一振,头也不疼了,也不犯愁了,一叠声的让请进来。丫鬟婆子们一拥而出,片刻功夫,已将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妇人送了进来。一番问候寒暄过后,穆太太落座,丫鬟们打扇的打扇,捶腿的捶腿,哄得穆太太喜道:“好孩子们,且让我先歇歇脚,喘口气再和你们太太说话。” 谢太太连声说道:“茶,快上茶,派个人去老爷书房里把他那宝贝茶罐子拿来,今儿就给穆太太尝尝他赞不绝口,三句不离的那好茶。就说我说的,他不操心女儿的事,我来操心!” 谁人不知谢老爷爱茶成痴?有些好茶他自己都舍不得喝,却被谢太太轻易拿出来宴客。 想着谢老爷发绿的脸色,丫鬟仆妇们都暗暗偷笑。 穆太太再三推脱,见谢太太坚持,笑得更欢了,一张微胖的面庞好似弥勒佛,眼角的笑纹直没入两旁鬓角。她如何不知谢太太着急女儿的婚事,都快成一桩心病了。而现在能暂时缓解此症的良药,就是穆太太这张嘴。 在穆太太眼中,只有不想嫁的女人,没有嫁不出去女人!正是这样的自信让她在京师贵妇圈里混得风生水起。谁家里有淘气的姑娘,谁家里有有心再嫁的寡妇,谁家有说不上媳妇的老大难,全都把她奉为上宾。 提起谢斓的婚事,谢太太就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叹道:“我们斓姐儿的命太苦了。” 穆太太知道些□□,同样唏嘘不已。 谢斓在容貌和各方面条件都是顶尖的,未及笈时便已有不少人家打听。只不过她运气差了点,当年家里老太太在世时说一不二,定要让她和太子结缘。那时家里还有一位娘娘在宫里,两人一拍即合,一力撮合,最终内定谢斓为太子妃,就差一道明旨。 可惜之后不久,太子事败,被废为琅琊王,迁去了封地。同年,谢老太太又去世,谢斓守孝三年,一直耽误到了现在。当今天子虽未立后,但谢斓从前和琅琊王的事却不是秘密,知情者不少。谢太太自知女儿入宫无望,便打算退而求其次,找一户稳妥的人家将女儿嫁了。 穆太太抿了口茶,道:“侄女条件不差,未必就没有机会。” 听这话有门,谢太太眼前一亮,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忙问:“什么好机会,你快说说看。” “老姐儿怎么忘了,咱们上回还说呢。去岁陛下亲征西北,半月前传来大捷,御驾即将回銮。据说此次出征,陛下亲点了三名青年才俊在身边伴驾。这三位俱在二十岁上下年纪,个个品貌俱佳,前途无量。” 谢太太回忆了一下,道:“似乎确实有这样一回事。”又面露思量之色,“莫非你的意思是……” “从这三个里挑出一个配斓姐儿,保准委屈不了她。” “那敢情好了。” 见谢太太已心动,穆太太稍微向她倾了倾身子,说道:“也是凑巧,其中一位才俊家里正托我物色媳妇,要求容貌品格都需是一等一的好。我头一个就想到了咱们侄女,着实没得挑。” 谢太太一听此言,如何能不答应,当即拍板请穆太太从中牵线搭桥。 送走穆太太之后,谢太太当即命管家去打听御驾入城的路线,好在沿途找一处视野宽阔的酒楼或茶馆,方便观礼。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瞧瞧未来女婿的模样,是否如穆太太描述得那般好。 “去告诉大姑娘一声,后日一早同我出门,她不想去也得去!” 谢斓得了信,只得乖乖放下棋子,从谢老爷处告辞,回后院聆听谢太太的教诲。 “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好人家了。” 谢斓听这句话已经听得满耳长茧,又听谢太太说让她明日一块去看御驾回銮的盛况,情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得从命。 转过天来,母女俩早早便赶到了事先预定的酒楼雅间。窗下整个一条街都已被清理干净,沿途路两旁有军兵把守,看热闹的百姓把街边每个缝隙都填满了。待到日挂中天之时,紧张与热烈的气氛已经弥漫了整座帝王之都,人人都迫不及待的想早些看到皇帝的模样,看看那些远道归来的帝国勇士。 谢斓见谢太太正和后到的穆太太聊得热闹,便悄悄溜出去透气。谢斓的贴身丫头桂萼和芳晴连忙跟了出去。 关上门,谢斓轻轻舒了口气,方才穆太太打量她的眼神着实令她有压力。虽说对方是好意,不过她还是觉得别扭。那些上了些年纪的贵妇人常喜欢用同样的眼神打量她,仿佛想把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卸下来,端上秤去称一称,看究竟有几斤几两,能不能配得上她们的外甥或侄儿们。 此间酒楼的二层本就是为达官贵人而设,因此在布置上颇下了一番功夫,力求雅致清幽。壁上用名家诗赋,并梅、兰等花卉的阳刻雕花装饰,诗赋精美,雕花栩栩如生,倒引得谢斓驻足了片刻。 余光瞥见墙角处摆着一瓶梅花,枝干曲折优美,仿佛美人轻舒玉臂。谢斓待要走过去细观,忽听身后有人唤道:“这不是谢家姐姐吗,今儿怎么有空到这里闲逛?” 谢斓扭回头看去,只看一名身穿玫瑰红缂丝小袄,下着白锻地盘锦平针绣孔雀开屏侧褶裙,头戴大朵赤金二色镂空芍药花头面的艳装少女正倚在雕花木头栏杆边上,右手纨扇轻摇,身边还跟着两名打扮齐整的婢女捧着茶盘茶盏在一侧侍立。 此刻,这位少女正挑着眉头,似笑非笑的朝她望过来。 谢斓打量了她片刻,方才缓缓笑道:“原来是庞妹妹,我方才竟没认出来。” 庞玉瑶莲步姗姗朝她行来,裙上环佩“叮当”一声响,脆生生的仿佛敲得人一醒。 “谢家姐姐十八岁寿辰那日,妹妹恰好有事,没能赶去恭贺,还望姐姐勿怪。” 谢斓只觉一阵浓香扑面袭来,忍住没皱眉,仅微微一弯唇角,道:“不碍事,妹妹忙自己的便是。” “多谢姐姐雅量宽宏。” 庞玉瑶的目光在谢斓身上流连,见后者也同样在打量她,遂举起纨扇,掩住红唇,细声细气的道:“姐姐这几年鲜少出门,我们都以为姐姐已经嫁人,原来竟不是。不知姐姐定下亲事没有,也同妹妹说一声,恭贺一番。” 谢斓这几年听惯了风凉话,倒也并没在意,只是含笑不语。 似乎还嫌不够,庞玉瑶走近她,轻声说道:“不知昔日的那位太子殿下……不,琅琊王现在何处,姐姐可有再见过他没有?” 谢斓眯了眯眼,道:“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知道当今陛下现在何处。” 庞玉瑶“咯咯”一声娇笑,道:“谁不知道今日御驾回京。姐姐这是在哄我呢。” 谢斓正色道:“我说得是接下来三日陛下的去向。” 庞玉瑶缓缓收起笑容,紧紧盯着她看,似乎是在掂量她这话里有几成真伪。 谢斓却似全没留意到她的神色,恰好谢太太遣素馨过来请谢斓回去。 庞玉瑶见她要走,眼中不甘之色隐现。当年谢斓从人人称羡的内定太子妃,到太子失势,成为无人问津的小可怜,庞玉瑶也曾和旁人一样,几乎能从梦中笑醒。 同为朝廷大员之女,父辈同殿称臣,唯独谢斓一人打小就得了太皇太后的青眼,时常被召入宫中陪伴凤驾。及至年长,又被选为太子妃,似乎天下所有的好运气都被她用完了。庞玉瑶说不嫉妒都是假的。什么都比不过看这个从前总是压她一头的女子倒霉更令她开心的了! 那么,她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第2章 寺中“巧”遇 正午艳阳高照,微风中泛着微熟的花香,谢斓只觉得脚下楼板微微震动,街道上的欢呼和吵闹声隐隐透入装饰雅致的清室。她转头看了看眸光闪烁不定的庞玉瑶,轻声说道:“我该回去了。” “你凭什么知道陛下的行踪?” 庞玉瑶的声音有些尖刻又有些急躁,心底隐秘而藏着揣测的好奇心令她必须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谁都知道,谢斓曾常常出入宫禁,识得几个公主王孙并非不可能。当今皇帝曾被册封为明王,一度在宫中生活,难道…… 谢斓似笑非笑的看着庞玉瑶,说道:“当今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先帝孝慈皇后的灵位就安在皇觉寺内。三日内陛下会去皇觉寺内拜祭,庞妹妹觉得有几分可能?” 庞玉瑶微怔,谁都知道当今的庾太后不是皇帝的亲娘,他的生母曾是宫中一位早亡的贵嫔,皇帝登基后才被追封为孝慈皇后。皇帝出征前曾去皇觉寺做过法事,按照常理,应是顺便祭拜过孝慈皇后。现在他得胜归来,再去的可能性不小。 谢斓不等庞玉瑶回过神来,笑着带了丫鬟回到雅间。刚进门,就见谢太太朝她招手:“别磨磨蹭蹭的,快些过来。” 谢斓唇角噙笑,走了过去。 一旁的穆太太扯了扯谢太太的袖子,朝窗外点指了一番,笑道:“你瞧瞧跟在御轿旁那三个骑马的青年,不是我夸嘴,他们这一亮相,满京师的千金小姐今晚都要睡不好了!” 谢斓刚走到近前就听到了这一句,脸一红,忙用纨扇遮住半边面庞。 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真的合适吗? 街上旌旗招摇成了一条长龙,两边皆看不见头尾。明黄色的御轿旁除了羽林卫,还伴着三匹白马骑士。看穿着,一位该是将军,两外两人身着文官官服。虽看不太清三人的面目,却能感受到路两旁热烈的气氛。女子手中的鲜花和五彩香囊雨点似的冲他们砸去,那位将军身上雪白的披风都被染上了淡紫色的花汁。 “那你可得帮我留意着些。” 在这一片盛大的花雨和沿路热烈的欢呼声交织的场景中,谢太太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凤冠霞披,十里红妆出嫁的模样。此刻,她对于穆太太再无疑虑,须知你不先下手,旁人就要动手了。 这无异于一场战争,谢太太自信不会失手。 从谢太太儿时起学习琴棋书画,针黹女红;到夫婿的人选,儿女的样貌才学,她从来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至于嫁女儿,她已经失了一次先机,绝对不能再错过适合的佳婿。 女儿年轻不懂事,尚在心高气傲的年岁,可她这个做娘的不能犯糊涂。她的计划是女儿十九岁之前订下婚事,二十岁之前完婚,二十一二岁之前她一定要抱上外孙! 就在谢太太踌躇满志的时候,谢斓的目光却在那顶黄金灿烂的御轿上打了几个转。芳晴端茶过来,谢斓接过,只捧在手心未动。温滑如玉的瓷盏贴在手心,带着茶水的温度,恍惚中,她似陷入了一场关于往昔的迷梦。 “……放心,如侄女这般品貌,定能有个好前程。” “那就借你吉言了。” 穆太太和谢太太同时转过头望向谢斓,直看得她含羞低头,将方才脑中的回忆丢到了脑后。 索性一切都过去了。 庞玉瑶气喘吁吁停下脚步,仰头望着前方陡峭的石阶,心头躁意想按都按不住。 “姑娘留心脚下。” 丫鬟香附欲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甩开手臂,喝骂道:“有那献殷勤的功夫,不如想想怎么将人找到!” 她已经连续第三天来到皇觉寺,四处都转遍了,还是没见到皇帝的身影。 莫非是她错过了? 到底是求成心切,庞玉瑶听了谢斓的话,抱着宁可信其有的侥幸心思,日日天不亮就来此守株待兔。同时撒开人手,暗暗打探有没有像皇帝的人在这附近出现过。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跟车的管事忐忑来报,“都寻了三日了,连个人影都没有。想必陛下日理万机,暂时没抽出空来。” “胡说!陛下最是孝顺之人,得胜归来必会到此处参拜。我看你是想偷懒!” 那管事受累不清,又挨了一顿训,忙改口说道:“许是告诉您这个消息的人另有目的,就编了这出谎话来诓骗您。” 庞玉瑶瞪了他一眼,咬牙说道:“这些用不着你来管。她若敢骗我,我定然跟她没完。你们继续找,若是过后让我知道人来了,你们却因为偷懒没找到,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管事只觉得背后冒凉气,立刻派人回府再寻些人手过来帮忙。 庞玉瑶盯着矗立在半山腰上宏伟的大雄宝殿,暗道莫非谢斓真的是在戏耍她不成? 自御驾回京之后,天气竟一日比一日晴和。日光透入幽静山林中的一座楼阁中,斑驳光点落在半敞的窗格之上,啁啾鸟鸣从林间深处传来,愈发显得清静幽远。 “陛下还未出来吗?” 景岳素来喜动不喜静,难得安静的等一次人,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他见无人回答,扭头瞥见廊庑转角处正在说话的一对男女,登时气不打一出来。拔腿走到近前,只听那身着红衣的年轻公子含笑说道:“……多谢姐姐上回所赐祛暑药丸,出征在外,常能用得到。在下不胜感激。” 那女子娇羞垂首,雪白的颈项上晕起一层浅淡的嫣红。她双手递上一枚香囊,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开口说道:“这还有一些妾多余配制的丸药,一并送给楚大人。” “这怎么好意思……” 景岳轻咳了一声,吓得女子匆匆告退。他瞪了一眼兀自含笑的红衣公子,说道:“宫里出来的女官你也敢惹,不怕陛下用宫规处置你?” “我不过是同宫女姐姐讨些药丸罢了,并无招惹的意思。” 见楚亭林这个花花公子一脸无辜的找揍模样,景岳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一把抓过他手中的香囊,指着上面的花纹,说道:“这鸡冠花和公鸡凑到一处,可不是'官上加官'的意思?闺阁中哪有用这个纹样的?明显是那宫女特意做了送你的。” 楚亭林笑了笑,他是那一派俊逸翩然的气度,容貌极好不说,一笑起来使人如沐春风,看得周遭一众宫女面红心跳。只见他施施然将那香囊收在袖中,说道:“你呀,还真是不解风情。” “那也比你处处留情好。” “我这叫怜香惜玉,你可别血口喷人。” 俩人斗嘴的功夫已经下了台阶,这一片楼阁前留了一小片空地,因没有树木遮挡,阳光直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侍从递上宽沿帏帽,楚亭林接过戴在头上,被景岳瞧见,撇撇嘴,说道:“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怕晒黑的。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立身于世可不是靠一张脸蛋,而是军功!” “你不也是怕被人叫小白脸,特意把脸晒黑的吗?堂堂三品云麾将军,竟然畏惧人言,还特意为此改变容貌。需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景大将军可别落了俗套。” 单论容貌,景岳其实不比楚亭林差,原本一张小脸比脂玉还白。因他风来雨去,又刻意在阳光下暴晒,肤色已转为古铜。再配上他原本清秀的五官,以及多年的沙场经历,真是英气逼人,却又丝毫没有武将的粗莽和土气。就像一柄雕琢华丽的名剑,经过冰与火的淬炼,剑身寒光逼人,竟将剑柄上的名贵宝石衬得黯然。 景岳摸了摸下巴,他本来还想过蓄须的,不过常在御前行走,必须仪容整洁,便暂时作罢。 正在这时节,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和喝止声,两人同时愣在了当地。景岳蹙眉,“外面那些羽林卫是做什么吃的,此处怎会有女子的哭声?”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寻着声音找去,只见几名侍卫围着一名做丫鬟打扮的女子,呵斥道:“此处乃是禁地,不许滞留,还不速速离去!” 那名女子抽抽噎噎的说道:“各位大爷,婢子今日和我们家姑娘来寺中上香,没想到迷了路,又和家人走散,还望大爷们行行好,帮帮忙,小女子感激不尽。” 说着就要跪下叩头。 “你家姑娘现在何处?” 一个磁沉的男声从侍卫身后传来,那丫鬟抬眼一瞧,脸蛋登时红了红。只见眼前来了两名男子,一个身着红衣,风流俊雅;另一个穿着玄色劲装,英雄少年。可不正是那日陛下御驾回銮时出尽风头,骑马跟在御轿旁的三位大人中的两位?据说他们三人甫一露面,就刷新了整座京师“最佳女婿”排行榜,不可谓不轰动。 那丫鬟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株大榕树,小声说道:“我家姑娘就在那边的树下。因她扭伤了脚踝,不能随意挪动。大人们可否准许我们在此处歇歇脚?” 庞玉瑶见几人正朝着自己望来,心内已激动难耐,面上却做出痛苦之色,仿佛在忍受疼痛。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是让她找到了皇帝下落。 皇觉寺内正在修建的后殿之后还有一座山,庞管家刚刚探明,那边的山下有人把守。庞家的管事也不是吃闲饭的,见了这状况大概猜到了什么。 “这些护卫不像是普通公侯府出来的,却仿佛出身兵营,亦或是羽林卫。” 庞玉瑶大喜过望。 因山下有人把守不让进,管事便出主意,花银子找当地村户给他们引路,绕过守卫,从不知名的小路上山。这一绕可就远了,好在主仆几人在累昏之前,终于看到了修筑在山顶上的楼阁殿宇。 庞玉瑶只留心腹丫鬟香附在身边,将其余从人打发了回去,装作迷路的模样上前求助。 楚亭林看着身姿曼妙,半倚半靠在古树下的女子,缓缓露出一个迷人的笑靥。他低头看了看眼前目光闪烁的丫鬟,柔声说道:“既然受了伤,可不能让佳人久候。” 第3章 这是陷害? “所以,你们是在此处迷了路?” 景岳蹙眉,抬头看看附近环境,又想到守在山下的便装侍卫,再看看眼前两名弱不禁风的少女,心里直泛嘀咕。 迷路迷到这里也挺不容易的。 庞玉瑶摇摇欲坠的扶着香附的手,头上米珠串的步摇坠子微微颤动,配着爬山累过劲后略显苍白的小脸,实在楚楚可怜极了。 “妾身体不适,又和家人走散,实在无法挪动下山,还望二位大人相助。” 说着,侧身款款下拜,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颈项。 往日只要她露出这般神情,任何男子见了都会瞬间失去魂魄。就像她那个人前古板守礼的表兄,还有她那个号称正人君子的表姐夫,无不对她趋之若鹜。她自认容貌标志,身段窈窕,偶尔爱卖弄几分风情。她虽心气极高,但也戒不掉被人追捧的满足感。 可惜景岳一门心思还在战场上,于女色上还未开窍;楚亭林又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二人见此女虽有大家闺秀的外表,举止却有些轻浮,都不觉心生异样。 景岳面无表情的道:“我可以告诉这位姑娘,此处并非你们能来的地方,且速速离去,否则刀剑无眼!”说着,手已经朝腰间配剑按去。 庞玉瑶面色发白,这人怎的这般不尽人情呢? “景兄,你又毛躁了,不可唐突了佳人。”楚亭林冲庞玉瑶微微一笑:“这位姑娘可知道我们的身份?” 庞玉瑶了摇头,在他的注视下心跳莫名加快。要是皇帝能生就此人模样,那她今生也就圆满了。 “真的不知道吗?”楚亭林似乎有些失望。 “小女子确实不知。”庞玉瑶羞答答的答道。 若是“知道”,那她今日这番举动岂不是落了“刻意”二字?反而失了身份。 她费尽心力筹划的巧遇,要得就是个“巧”字。千金落难,被偶然出宫礼佛的皇帝所救,宣扬出去就是一番佳话。想着入主凤仪殿的画面,她顿时喜得浑身发痒。但眼前还有两道屏障需要先行攻破。 香附十分机灵,忙附和道:“我家姑娘鲜少出门,若非昨夜梦见祖母托梦,让她到寺中进香烧纸,也不会在此迷路。” 庞玉垂首,面色微黯,似乎仍沉浸在悲痛中。 “看来你家姑娘不但心诚,而且还十分孝顺。” “那当然了。我家姑娘的好处,一日一夜都说不尽呢!” “香附,可不许胡说。” 被庞玉瑶出声喝止,香附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一副娇憨天真的模样,全无方才求情时的柔弱苦情。 实在是主娇奴俏,也不知这一对美人何人有幸能消受得了。 楚亭林缓缓弯起唇角,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道:“可是你家姑娘方才明明称呼我们为‘大人’,而非‘公子’,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身份吗?” 他的声音明明和方才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温情款款,可庞玉瑶心头却“突”的一跳,瞬间汗湿后背。 景岳眼前一亮,警惕着望着这对主仆,冷声说道:“来人,将这个女子拿下!她们很有可能是刺客。” 庞玉瑶和香附瞬间傻了眼,见侍卫如狼似虎的朝她们扑来,慌忙抱成了一团,大声惊呼道:“妾,妾是开国侯庞霖的女儿,不是刺客!” “我们姑娘是庞家大小姐!”香附的声音尖利得刺耳。 众人一怔,景岳挥手拦下了侍卫,疑惑的上下打量这对主仆。 “我们姑娘真的是庞家小姐。” 香附点头如捣蒜,若是庞玉瑶有个万一,她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你说你是庞霖的女儿?” 见楚亭林若有似思的模样,庞玉瑶悄悄吐了口气。事到如今,也不得不亮出真身了。 她挺直了身板,刚要说什么,就见楚亭林忽然板起脸来,斥道:“胡说!堂堂从三品开国侯家的千金怎会出现在此荒郊野外?你们说到寺中进香,可山脚下明明有侍卫把守,不可能放人进来。只有一个可能,你们熟知此山地形,从远处绕将进来。冒充高官之女,意图行刺,你们可知罪?” 楚亭林一反平日温文尔雅之态,从那双多情目中射出的眼神锋利如刀。庞玉瑶不过一闺阁女子,哪里经得起对方审问囚犯一般的态度,吓得双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浑身发抖。 “妾,妾真的是……” 景岳早已按捺不住,他抽出佩剑,厉声吩咐羽林卫:“给我拿下!” 虽说这两个女人不像有武功的样子,可世上最危险的往往是看似柔弱之人,因为这样的人往往会让人丧失警惕。 想到此处,他眉头一立,又补充了一句:“给我搜身,看看她们身上可藏有暗器或药粉!” 听说搜身,庞玉瑶真的慌了。可对方一口咬定她是冒充的,就算最后证明了她是清白的,那她也没脸活着了! “冤枉,妾真的是庞家小姐,你们怎敢,你们怎么能……” 要是一般人敢这样对她,她早就摆起千金小姐的架子了;可是眼前这两个人是什么身份,再加上御驾在此,只要他们一口咬定她是刺客,就算杀了她也是白杀,甚至他们一家子都有弑君的嫌疑! 这下,她是真的怕了。 “有人陷害我,有人告诉我陛下今日来此,她是要陷害我!”庞玉瑶也不装崴脚了,一边拼命的挣扎,一边胡乱喊叫。 “哦,陛下在此处的消息是谁透露给你的?”“你可还有同伙?”楚亭林和景岳接连问道。 “说出来也许会饶你不死。”楚亭林又加上一句。 见对方似有松口的迹象,庞玉瑶勉力挣开禁锢她手臂的侍卫,忙不迭的大声说道:“是谢斓,谢斓告诉我的。三日前,我在酒楼遇到她,她告诉我说陛下会来皇觉寺参拜已故孝慈皇后,让我来此处等候陛下!并不是我要来了,是她让我来的!” 她语无伦次的反复辩解着,也不管自己的话是否符合前言不搭后语。 “她让你到此处等候?”景岳一怔,似乎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见陛下?” 楚亭林轻咳一声,见景岳疑惑的朝他望来,不觉轻轻一叹。也只有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才能问出这个蠢问题来。 “总不会是来告御状,为谁申冤的吧。”楚亭林懒洋洋的一抬手,众侍卫退下。 庞玉瑶再也顾不了要保持风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腿还在不受控制的发抖。香附连滚带爬的过来扶她,主仆俩抖成了一团。 楚亭林只觉得好笑,不过也感叹庞玉瑶为了见皇帝一面,可谓费尽心机。他摸了摸下巴,见她这般执着,他差点都要感动了,要不要助她一臂之力呢? 景岳却仍旧揪着不放,问庞玉瑶:“谢斓是谁?” “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呢?怪不得朕唤你们不来。” 一个清朗的男声从众人背后传来,侍卫齐刷刷的行礼,仿佛砍倒了一片竹林。一名年轻的锦衣男子正穿过跪拜的人群,缓缓朝这边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宫装女子,年纪都在二三十岁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皇帝看了看狼狈地坐在地上,已经完全傻掉的庞玉瑶主仆,扭头看向楚亭林和景岳,面露问询之色。 楚亭林率先上前一步,笑着回禀道:“这位庞姑娘听人提起,说陛下要来寺中进香,便想着许能有机会一睹圣颜。谁知因绕了远路上山,此刻已精疲力竭,于是向下官等求助。臣正打算让人用软轿送庞姑娘一程,没想到却惊扰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瞥了楚亭林一眼,心说这人又在使什么坏心? 此刻已顾不得弄脏裙子,伏跪在地长拜不起的庞玉瑶面上已经红得能沁出血了。 说好的巧遇呢?说好的英雄救美呢?她好好的落难千金的形象怎么变成了莽撞村妇?此刻的她肠子都悔青了。 “你来安排就是了。”不过是些微末小事,皇帝自不会上心。待要离去之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方才你说是谁告诉她朕要来此处进香的?” 景岳拱手:“是个名叫谢斓的。” 皇帝缓缓扭头望向一脸懊悔的庞玉瑶,竟似改了主意一般,提步朝她走了过去。 庞玉瑶不敢置信的扬头望着眼前微微朝她俯身的皇帝,听他声音温柔的问道:“你说说看,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什么?” 起初庞玉瑶没听明白,皇帝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庞玉瑶的心在此刻重新燃起了希望,将那日如何在酒楼遇到谢斓,谢斓又如何告诉她皇帝在三日内必会到皇觉寺参拜的事,全都复述了一遍。 庞玉瑶面生红晕,趁机表白道:“妾素来仰慕陛下,满心都想亲眼见一见陛下,这才抛却寻常礼仪,特意跑来求见。还望陛下宽恕。” 她此刻委顿在地,裙摆似花瓣一般层层展开。这条裙子可是她精心挑选的,若在风中起舞,将比飞燕的留仙裙更加飘然若仙。如此刻这般展开,亦是绮丽非常的。 她娇羞若西子捧心,皇帝竟比她听说的还要年轻俊美。真不敢相信,那样的俊美五官,再配上一身雍容华贵的气度——那是久在高位,手握生杀大权的人才会有的气度,总结下来,实在是只有“华贵逼人”四个字可以形容。 这就是皇家威仪吗? “山中寒凉,派人小心送庞姑娘下山。” 听到皇帝的吩咐,楚亭林看了一脸惊喜的庞玉瑶,当即应是。 回程的路上,景岳问楚亭林:“那个谢斓究竟是什么人?陛下怎的不派人去审问一下,看她为什么会知道陛下的行踪?” 楚亭林“噗嗤”一笑,道:“你还在惦记这事呢?” 景岳一瞪眼,事关陛下安危,他回京后就接下了羽林卫,身上责任重大,万事都要防范。 楚亭林轻拉缰绳,慢慢介绍道:“她是中书令谢安的长女,琅琊王刘信还是太子时,她差一点就当上了太子妃。此女运气不佳,否则现在也是一国之后了。听说她貌比西子,曾被誉为‘京师明珠’。因为琅琊王的缘故,她耽搁到至今未嫁人,也算是红颜薄命了。” 景岳道:“原来如此。不过琅琊王是罪有应得,幸好这位谢姑娘并未嫁她,否则那才是运气差呢!” 楚亭林笑了笑,“确实如此。” “可她是如何猜到陛下行踪的呢?连我都是昨晚才知道的。”景岳不解。 “陛下仁孝,天下皆知,今日会前来祭拜其实并不难猜测。” “看来此女还是个聪慧的?” “是呀,是个聪慧的。” 楚亭林微微一笑,这位谢家大小姐确实是个妙人! 第4章 相亲 “姐姐听说了没有,庞玉瑶那日是被羽林卫送回庞府的,那风光劲,别提了。” 谢斓一大早就听庶妹谢斋八卦庞玉瑶的事,不过才几日的功夫,竟已传得满京师人尽皆知了。 谢斋道:“人人都说,陛下这回采选妃嫔,庞玉瑶定会入选其中。” 谢斓当初和庞玉瑶提到此事,也不过是为了戏耍她罢了。没想到她还真的去了。而且庞家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利用此事为女儿参加选妃造势,很有些势在必得的意味。 见谢斋满眼亮闪闪的模样,谢斓捏了捏她的小脸,说道:“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嫁妆吧。” 谢斋躲开谢斓的魔爪,一脸害羞的捂着面颊说道:“姐姐就会打趣我。” 说着,便躲了出去。 谢斓因为种种原因没嫁出去,谢太太却不想因此耽搁了庶女的姻缘。相比谢斓这种“老大难”,谢斋的婚事就好办多了。恰好穆太太手中有一个不错的人选,谢太太和谢老爷商量过后,就定给了谢斋,明年年底完婚。 李姨娘当时就跑去给谢太太结结实实叩了八个头,欢欢喜喜去库房领了衣料,回房一心一意帮女儿绣嫁妆。 谢斓虽有一个弟弟,但年岁尚小,离娶妻还得有几年。现在没成婚的只剩下谢斓一个,因此分外乍眼。 谢太太嫁女心切,为庶女订下婚事的第二天就去找了穆太太一趟,两人关上门不知合计了些什么。谢太太回来就传话给女儿,让她明日随自己去一趟周府,给周老太太贺寿。 谢家和周家并非世交,无缘无故要给人家的老太太贺寿,傻子也知道是为什么。 “母亲不是和楚家有约吗?” 怎的一转眼就变成了周家? 谢太太蹙了蹙眉,道:“穆太太那边也没个准信,楚家公子虽好,可人家家里都不急,难道要咱们热脸去贴冷屁股不成?” 话虽如此,谢太太到底也没打算就此丢下楚家。 “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咱们先去看看其他人选,之后再做定夺。” 谢斓心知说不过母亲,只能答应下来。 这一点她跟父亲一样,知道母亲的话最好听着,否则后果很严重。 转眼到了贺寿的日子,母女俩装扮一新,早起乘车来到周家。周府不大,但地段好,离皇城极近,寸土寸金。而且房舍也修造得极精美,颇有江南园林之意境,一步一景。 “周家的人口也简单。”做了一辈子当家太太的谢太太显然对这一点十分满意。 因周家早早就分了家,所以没有嫁过来还要敷衍一众叔伯婶娘的忧虑。周琅是独子,只有一庶出的姊妹早已嫁人;周太太亦出身书香门第,性情和顺温婉,看着不是难相处的样子。 周老太太也是个模样慈祥的老人,见了谢斓,喜得跟什么似的。见面礼出手就是嵌佛家七宝的项圈,吓了谢斓一大跳。幸好后来被周太太劝住,改成四颗金锞子和两匹衣料。 “这孩子可真好,谢太太养了一个好女儿呀!” 谢太太含笑说道:“老祖宗只见她是个美人坯子,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不比斓姐儿差多少。” 这句俏皮话登时将一屋子人都说得笑了起来。 周太太望着谢斓,和颜悦色的道:“斓姐儿第一次来我们府上,不如到处逛一逛,省得在屋子闷着里不自在。” 谢斓见谢太太朝她打眼色,推脱一番便应承下来。周太太指了身边一个丫鬟为她引路。“要不是阿玟今日恰好生了病,就让她带你去逛了。” 谢斓道了谢,跟着那丫鬟出去了。 但见廊桥幽竹,清风粉荷,周家的花园果然雅致精巧,谢斓打量着水边玲珑的太湖石,心说这周家却有几分底蕴。 走着走着,忽听对岸传来一阵琴声,借着水音回荡,分外好听。正纳罕谁在奏琴,就见引路的丫鬟抿嘴一笑,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绕过曲折廊庑,琴声越发清晰了,只见帘幕飞扬的水阁中,一名白衣胜似初雪的男子正在拨弄琴弦。 阳光透云而入,一缕光洒在他白皙的面容上,将他低垂的长睫染成金黄。天地间寂然无声,只余这名翩翩浊世佳公子和他手中的古琴。 修长如玉雕般的长指勾下最后一根弦,周琅缓缓抬眸,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名少女正婷婷立在眼前。 风振起她的衣袖,翩若惊鸿。 周琅暗道,他方才奏得是《芙蓉池》一曲,莫非竟将洛神娘娘引来了不成? 恍惚间,余光瞥见母亲身边的丫鬟修月,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站起身冲谢斓一礼,轻声问道:“请问对面的可是谢家妹妹?” 关于和谢家相亲的事,周太太并没有瞒着儿子。虽说有些别扭,但因事关终身,周琅最终决定遵从母亲的建议,假作在花园中弹琴,与谢家小姐见上一面。若彼此无意,也好早早撂开手,互相不耽误。 谢斓看了一眼修月,后者莞尔一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家公子。” 谢斓敛衽屈膝,回了一礼。这个周琅确实不负美名,身材修长挺拔,五官比女子还俊俏,然而动作神态却并不女气,怪不得近来常能听见他的名字,说他是京师第一美男子。 修月又说了周太太让谢斓逛花园的事。 周琅道:“谢家妹妹不必拘谨,我带妹妹四处逛一逛吧。” 谢斓忙道:“周大人乃是朝廷栋梁,此等小事何需劳动大人?妾随意走走便是。” 周琅含笑道:“你是客,我这个做主人的岂能简慢?” 修月见状,抿嘴一笑,趁机寻了个借口将谢斓托付给周琅,自己跑回去交差。 “……俩人互相看了半晌,都没说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公子主动提出要带谢姑娘四处转转呢!” 周太太面露喜色,满意的点了点头。要是连这般绝色都打动不了儿子的心,那她还真得留心看看儿子是不是有断袖之癖了。这下好了,自家儿子很正常,这是瞧上人家了。看来自己离抱孙子的日子不远了。 谢太太一边陪着周老太太说话,眼睛却没闲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关注着这边的动静。见周太太听了丫鬟的耳语后,面上露出喜意,谢太太心里也就有了底。 想着未来女婿那个“京师第一美男”的称号,谢太太喜得眉开眼笑,将来自己的外孙子该生得多俊俏呀! 却不说太太们如何幻想着第三代的光景,此刻正在相亲的二人已在亭中落座。 谢斓轻摇纨扇,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对面的周琅沏茶。日光落在他的脸上,纤毫毕现,人都说灯下观美人,因为烛光会将细微的痘痕瑕疵掩盖在光影之下,显得人完美无暇。而周琅却刚好相反。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面孔毫无瑕疵,日光在他的俊容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莹光。 美男就是美男,无论做什么都那样赏心悦目,谢斓禁不住在心中感叹。 感受到对坐女子的目光,周琅微微一笑,执起茶壶斟了两盏茶,拿起一盏递到了谢斓面前。谢斓称谢,端起来轻轻吹了一下浮末,茶香四散漫溢。 品了片刻,谢斓抬起头,笑道:“确实是好茶。而且周大人沏茶的手法丝毫没有浪费此茶的佳妙之处,反而因为用了陈年窖藏的雨水,为此茶更添了一分纯净。” “原来谢家妹妹也是个懂茶的。” “妾的父亲喜爱饮茶,他总告诉我说,好茶不易得,饮前需要沐浴更衣,不可熏香,还要做到四纯:眼纯,鼻纯,口纯,心纯。再寻那僻静幽远,临水靠山的屋子,静静烹上一壶好茶,微雨初晴的天气最好。此刻再品茶,可涤荡心魂,令人归于宁静。” 周琅眉目含笑,温声说道:“令尊谢大人知茶之名,某亦有所耳闻。来日谢大人若有空闲,某一定登门亲自讨教。” 一旁侍立的芳晴和桂萼听了,心中同时一喜。都提到登门拜访了,看来姑娘的婚事有希望了!再看这位周大人,真是貌比潘安,才胜子建,姑娘若能嫁给他,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再相配没有了。 对坐的男女算是相谈甚欢,彼此都有几分投缘,正在此时,一名书童打扮的清秀少年走过来同周琅耳语了一番。周琅的面色逐渐转为凝重。 谢斓放下茶盏:“周大人若有事,不妨先去办。” 周琅满含歉意的望了她一眼,道:“尚有些要紧公务要处理,周某需先行一步。” 一番告罪过后,周琅带着书童匆匆离开。谢斓缓缓品着茶,赏着周围景致,余光忽然扫见一个身影,心头“突突”一跳。 只见荷塘对岸有一人经过,身后还跟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随从。那人虽穿着寻常锦衣,好似一般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但谢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皇室子弟特有的凤目,宝石一般闪灼,华贵逼人。顾盼之间,仿佛能看透人心。 竟是微服出行的天子! 当年皇帝还是明王的时候,谢斓偶尔会在宫中碰见他。此人有些小心眼,谢斓和琅琊王内定要结亲的消息传开后,明王好长时间没理她,只因谢斓曾经得罪过他。想来也知道,让她成为他的皇嫂,他肯定不会喜欢。 他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谢斓忙低头,将身体隐在阴影之下。再抬头时,皇帝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周琅近年来颇得重用,皇帝微服来宠臣家中商议国事也很正常。 做皇帝还真是威风,连人家祖母过生日都要逼着人办公事。联想到方才周琅匆匆离去,许是准备迎驾去了。 看来宠臣也不是好当的。 谢斓又饮了一盏香茶,待要起身时,却见地上出现稀疏水痕,渐渐变得密集,竟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这雨不知多早晚能停,婢子去取伞吧。”芳晴说道。 谢斓点头:“再给茶添些滚水吧。” 她还是迟些再回去好些。 芳晴和桂萼一前一后离去。 谢斓将手探出亭外,只觉掌心微湿,雨渐渐成势。雨中赏荷,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斓以为桂萼取了水回来,便随口说道:“再倒盏茶来我吃。” 那人却止住了脚步,半晌未动。谢斓扭回头去,径自怔在了当场。 第5章 所谓重逢 亭中一对男女相视半晌,全无言语。 谢斓缓过神来,蹲身行礼,并未跪拜。既然皇帝身着便装,她也乐得装作不知道的配合。 跪脏了裙子很讨厌的。 皇帝端详了她一会,忽然开口道:“怎么躲了三年,出来就不会说话了?” 谢斓一怔,心里腹诽道:“这人果然还是那么小心眼,记仇。” “陛下万福……”谢斓刚起了个头,就见皇帝一摆手,说:“免了吧,反正你心里肯定是在骂朕。” 谢斓无言,谁让人家是皇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也是倒霉,怎么出来一趟都能遇见他?皇宫那样奢华宏伟,他好好呆着别出来多好。 下巴兀自被挑起,谢斓措防不及,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 雨水打在水面上,泛起阵阵细微的涟漪。来不及飞走的蜻蜓在莲叶下躲雨,随着雨水打在叶面,沉沉浮浮。 皇帝看了片刻,骤然抽出手来。负手走到亭边观雨,他开口问道:“你怎知朕会去皇觉寺?” 谢斓无辜的眨了眨眼,“臣女并不知情。” 她决定装傻。 皇帝冷哼一声,“不是你告诉庞家小姐的吗?” 谢斓面露讶色,继而惊慌道:“臣女不过是同她戏言,难道她真的去了不成?” 皇帝转回身来,凤目微眯,端详了她一会,缓缓说道:“你这三年都让狗吃了,怎的不见长进?” 说罢,一甩袖子,龙行虎步的离开了。 谢斓眨眨眼,心眼还是那么小心眼,针鼻似的。 寿宴散后,在离开周府的路上,谢太太问女儿对周琅的印象。 谢斓想了想,道:“配女儿绰绰有余。”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嫁娶,首先一点考虑的便是门第。门当户对了方才考虑容貌、才学和性情等问题。以周琅的条件,尚公主都使得,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谢太太喜滋滋的道:“这孩子我也喜欢得紧,品貌才学没得挑不说,周家也是和善明理的书香门第,你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日子肯定顺心遂意……” 谢太太说了一大套嫁给周琅的好处,谢斓却有些走神。已经三年了,当年还是闲散王爷的刘昱继承了皇位,那一身的尊贵气度必知当年仿佛像换了一个人,隐隐带着压迫感。 想当年,琅琊王刘信也是一身明黄的太子装束,儒雅大度,待人亲切,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气度。他现在人在琅琊,不知道是否处处被人监视。那也是个可怜人。 “……等你将来生了孩子,切记不可急着给他纳妾。这女人呐,有了孩子就容易忽略丈夫。你可万万不能做这样的糊涂事。那些妾侍能不纳就不纳,你别为了图省事,很容易影响夫妻之情……” 谢斓一不留神,谢太太已经讲到将来周琅纳妾的事了。谢斓到底是没嫁人的闺阁小姐,哪里听得了这个,面上一红,忙出言制止谢太太的话茬。 “八字还没一撇呢,母亲也太心急了。” 见女儿一脸含羞的娇态,谢太太抿嘴笑道:“一点都不急。这样好的夫婿再不一早定下来,等过后可就被人抢走了。” 谢斓不想破坏沉浸在当丈母娘美梦中的母亲,任由她安排相亲的后续事宜。只是可惜没等她和周琅第二次见面,周琅就忙了起来。 此次西北大捷,后续还有一大滩事情需要处理。封赏有功之臣,处理战俘,战利品是归地方府库还是送来京师,比例是多少,等等等等,总之是又琐碎又棘手。周琅被委任总负责此事,每日加班加点不说,有时侯还会因为几处官员扯皮,不得不连夜做出决断,甚至夜宿皇宫。这些都似家常便饭。 而谢家这边也不闲着。 谢斓看见母亲房中坐了黑压压一屋子的生人,差点以为走错地方了。 谢太太面上端着笑,对谢斓说道:“快来见过你这些姨娘婶母,堂妹表妹们,看看都认不认得了。” 谢斓忙上前一一见礼。 阳夏谢氏是大族,族大人多,杂七杂八的亲眷极多。除了近亲之外,还有各种族亲,有穷有富,长短不一。当年谢太太初嫁谢安时,新婚燕尔,正是面嫩心慈的时候,且又是初次当家,凡事战战兢兢,对丈夫家这些亲戚尽心尽力,生怕有怠慢之处被人说道。结果就是吃力不讨好。 当时谢家老太太身体不好,正在养病;谢老太爷正一门心思研究炼丹修仙,早不管家里的事了。谢老爷正值事业上升期,每日忙得沾枕头就着,连吃饭都顾不上,家里万事只能由尚是新妇的谢太太做主。 可怜谢太太当时正怀着谢斓,为了点乱七八糟的小事,差点气得流产。谢太太的母亲得知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大骂了她一场,又跑来把女婿训了一顿,再忙也不能不顾媳妇,不顾子嗣! 谢老爷这才上了心,谢家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谢太太之后心就淡了,反正做到十成人家也不会感激你,还觉得你是应该的。于是把大门一关,彻底清净了几年。 现在下一辈都大了,开始谋划前程,谢府门前才重又热闹起来。这些人现在也学精乖了,开始奉承起谢太太来。倒让她不好直接将人拒之门外,有那能看得入眼也会亲自招待一番。 她本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普通的亲戚间互相走动未尝不可。 一番认亲过后,谢太太也留了几个暂未找到落脚之处的在谢府中小住。 这日一早,谢斓来陪母亲用早饭,却见素馨在门口冲她招手。 “你不在里面哄着母亲开心,巴巴的堵在门口当门神不成?” 见谢斓打趣,素馨抿嘴一笑,轻声道:“好姑娘,您来得正好,呆会进去可得好好劝一劝太太。” “出什么事了?”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府们,一问,说是谢家也不知哪一门子的亲戚。携家带口的,说是要来京师养病,赖在门前就不走了,非让咱们府里花银子给他看病。这不太太得了信,气得连每日吃的燕窝粥都一口没动。” 谢斓赶紧问道:“那后来是如何处理了?” “还在门口呢。” 谢斓忙走入房中,见谢太太半倚在榻上正生闷气呢,小几上摆着一盏燕窝粥,原封没动过的样子。 谢斓走到谢太太身边坐下,端起燕窝,笑嘻嘻的说道:“母亲何必烦恼,为了这点小事就和身体过不去,岂不是得不偿失?” 谢太太见了女儿那张仿佛春睡海棠般娇美的容颜,气已经散了一半。她叹了口气,端起茶先喝了一口,无奈的道:“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周家那样满意了吧!大族有大族的坏处,我为了这点小事操了一辈子的心,没遭过大罪,只是磨心!就因为这些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事,我有一阵子都不愿意见你爹,看见他就想起他那一家子不省心的亲戚,气得心肝疼。” 谢斓劝道:“我都听素馨说了,本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几两银子就能打发了。不想让他们进府,就让管家给他们在外面租个院子。他想治病就引荐个大夫,也算尽了亲戚情分。这对咱们都是小事,不过是花钱买个安心。” 谢太太方才不过是一时被勾起陈年旧气来,并非不明白这些道理。听了女儿的劝说后,她唤来管家,让他按照女儿所说的去安排。 管事对这样的事门清,一番恩威并施之后,对方保证绝对不会再上门耍赖了。那人也不过是穷得没法了,仗着谢老爷在朝中做官,想着他必然在乎名声,这才豁出去闹一闹,不过是图几两银子。 谢斓本意是为母分忧,只是听到一人的耳朵中却变了味。 谢采薇正好进来给谢太太请安,将谢斓方才的话听了个满耳。也不知哪一句刚好戳中了她的心窝,不觉暗恨起来。 摆明是看不起穷亲戚,活该她嫁不出去! 谢采薇自那日认亲之后,就随母亲留在谢府小住。她比谢斓小两岁,生父原本是谢老爷的庶弟,后来过继给了隔房的一位叔叔。可惜他时运不佳,那一房一再衰败。不久前,谢父身故,谢采薇就和母亲赵氏赶来投亲。 谢采薇总听母亲提起谢安一家,论起血缘,她可是谢安的亲侄女,谢斓的亲堂妹。提起这位当大官的伯父,母亲的语气总是充满着憧憬。来京师之前,谢采薇一向自恃美貌,并不觉得自己比谢斓差什么。她也曾听过这位堂姐的美名,以及那隐隐流传的前太子妃传说。 “若你父亲当年没有过继旁枝,或许你还能争一争。” 赵氏的一句无心之语深深刻在了谢采薇心上。 是呀,若她父亲没有过继他人,她现在就是堂堂谢府的二姑娘,二品中书令谢安谢大人的亲侄女!直到进了谢府,见到了活生生的谢斓后,她发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梦境。 谢斓美貌无双,谢斓动静从容,谢斓知事明理…… 谢斓每日都要更换新衣,从没见过她穿同样的衣裳;谢斓又戴了新首饰,每月谢太太赏的和各家亲眷故交之家送的东西都成箱成柜,有的连看也来不及看,直接送到谢斓的私库锁起来。几十两银子一小盒的胭脂眼都不眨的分送给姐妹们…… 谢斓,谢斓,她总有花不完的银子,数不清的华服锦缎。 谢家富贵,谢太太娘家给力,嫁妆丰厚,又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自然爱如掌上明珠。甚至连幼子谢斑都要退后一射之地。 从小到大,谢斓的吃、穿和用度从来都是最好的。平日里几十个人围着她转,打个喷嚏都要请太医诊脉…… 谢采薇住得越久,看得越多,就越心惊,心里就愈发的不平。 她本来,也可以过上同样的生活! 第6章 表兄来了 谢太太娘家姓宋,有一侄儿唤做宋檀,今年十九,乃是谢斓表兄。 就在谢采薇对谢斓的嫉妒之心膨胀到顶点的时候,宋檀出现了。 直到许久之后,谢采薇仍记得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光景。 为了讨谢太太的欢心,谢采薇早早就到花园里采摘鲜花,准备送去上房,或插瓶,或簪戴。 经过数日的相处,谢太太待她已有了几分亲近,谢斓和谢斋也能和她说上几句话。谢采薇本想要更进一步,无奈时日不长,谢太太对她客气有余,谢斓和谢斋一个整日不见人影,一个忙着绣嫁妆,她有力也使不上。 母亲赵氏总教育她,想得到什么就得徐徐图之,她也因此照做了。就算再不喜欢谢斓,她也得尝试着接近她,笑脸相贴。如果能借助她的力量进入京师的贵女圈子,那才叫受益无穷呢! 她谢斓虽有先天优势,她也可以后天努力。将来她未必就比谢斓过得差。 “表公子,您走的方向是姑娘们的住处,太太的上房在那边。” 谢采薇听见花园有男子的声音,纳闷谢斑这个时候应该去了国子监,不在家里才对。抬头一看,却见一名蓝衫公子立在不远处的花丛中,一脸尴尬的向谢太太房中的素馨赔礼:“多谢姐姐提醒,是在下失礼了。” 素馨以手掩唇,语气中难掩笑意:“表公子还是那样客气有礼。怪不得人都夸您是正人君子。” 那蓝衫公子俊脸微红,欲言又止。 “姑娘,姑娘……” 谢采薇被丫鬟推醒,再看那位表公子,人已经走远。 “你去打听一下,那位公子是哪一家来的亲戚,怎的没见过。” 谢采薇双眸闪亮,如果她眼力不错,方才那位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应该是谢斓的表兄,谢太太的侄儿,名唤宋檀的。当初她入谢府时,曾仔仔细细的打听过府中的各色人际关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谢太太的娘家——宋家。 宋氏一族从谢太太的曾祖辈开始就在朝中做官,可谓官运亨通,家中能人辈出。单宰辅就曾出过四任。虽则在谢太□□父那一辈因皇家立嗣的事受了些牵连,沉寂了一阵,如今已经缓过了元气,家道愈发兴旺。谢老爷也因为这一门姻亲受益良多,官途一直十分平坦,一路升至朝中二品大员,并有希望在有生之年升阁拜相。 身为宋氏长房嫡子,谢太太的亲侄子,宋檀举止斯文,气度儒雅。朝中虽允许推举贤明白丁做官,称为“举贤”,可他却放弃这条路,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中进士,现为庶吉士。再过两年便可外放做官了。以宋家的背景,将来他就是第二个谢老爷,甚至能走得更高! 谢采薇怀着满腔心事来到上房请安,一进门就听见一阵笑声,谢太太指着谢斋道:“你个刁钻的小滑头,就知道欺负你宋家表兄。写一百个不重样的寿字,也亏你想得出!” 谢斋俏皮的吐了吐舌头,转头看向宋檀,说道:“人人都夸表兄擅飞白,我不过是求上一张表兄的手书做花样子,绣一幅字给爹爹贺寿。这可是我好容易才想出来的法子。” 众人都笑了起来,谢斓揶揄道:“难为表兄既要读书做大事,又要为这小丫头解忧劳神,真真一刻不得闲。” 谢斋嘻嘻笑道:“将来表兄若为一方父母,可不是上到民生民计,下到草民的针头线脑,都要劳神劳力了?”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宋檀腼腆一笑,道:“二表妹这份寿礼可要花不少心思,其心可嘉。正好我最近有空,写上一份也不费什么事。” 谢斋忙起身道谢,倒让宋檀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说不用。 宋檀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位陌生女子,看穿着打扮,不像是丫鬟,倒像是哪位小姐。这里是内宅,若非要来给姑母请安,他也不会遇见表妹们。虽说是亲戚,却也有男女之别,不好唐突了。 正当手足无措之际,只听谢太太介绍道:“这是你姑父族弟的女儿,新丧了父亲,投奔了我们家来。你也跟着唤一声妹妹吧。” 宋檀忙唤了一声,谢采薇侧身还礼。 一时落座闲聊,谢采薇虽低头喝茶,却处处留心宋檀的言谈举止。他为人虽然略嫌古板,但胸有丘壑,言之有物,远胜其它凡俗。 见他和谢斓侃侃而谈的模样,谢采薇脑海中忽然窜出了一个念头。宋檀只比谢斓大一岁,年纪不小了,许多人这个年纪都已经成亲,而他却似乎并未订过亲事……莫非谢太太是打得亲上加亲的主意? 她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再看谢太太慈爱的目光,明显是对这个侄儿非常满意。而宋檀望向谢斓的目光虽清澈,但谢采薇还是察觉出其中夹带着一丝温柔,也许连他本人都未察觉到。 谢采薇捧着茶盏的手微微握紧,怎么什么好事都让谢斓赶上了? 上苍何其不公! 一时谢太太有事要料理,众人就都散了。谢斋扶着小丫鬟正往回走,打算先去李姨娘屋里坐坐,却见谢采薇跟了上来,要结伴一块走。 “让我来扶着妹妹吧。” 谢采薇亲热的上前扶着谢斋的手,把那小丫鬟挤到了身后。谢斋觉得古怪,遂含笑瞥了瞥她,道:“薇姐姐怎么有空过来找我,莫不是想和我说悄悄话?” 谢采薇满面笑容的说道:“姑父寿辰,想请妹妹帮我出出主意,看送什么贺礼好。” 谢斋明知是借口,笑了笑,只等她自己转入正题。 谢采薇早就准备下了一番话,未免丫鬟偷听,她拽着谢斋,紧走了两步,悄声说道:“我初一进府就对妹妹一见如故,早有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想对姐妹说。” 谢斋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见薇姐姐倒是对大姐姐更亲近些。” 谢采薇忙道:“我面上是对她亲近些,妹妹也知道,我和母亲寄人篱下,不得不面上敷衍些。但我心里还是跟妹妹更好。” 谢斋不动声色的抽出被她紧挽的手臂,说道:“都是一家子的姐妹,薇姐姐有话不妨直言。” 话已开了头,谢采薇凑近一步,继续往下说道:“我知道妹妹已经定了亲,可那是什么人家?妹夫不过是个举人,家里又是商贾。说实话,将来大堂姐最低也能嫁个公卿世家,夫婿最次也得是个进士。同样是同父的姐妹,妹妹难道就没有一丝不平吗?” 谢斋不过是个庶女,生母又是谢老爷身边唯一的姨娘,谢采薇不信谢太太对谢斋能有对好。 谢斋挑了挑眉,转身看着谢采薇,忽然正色道:“姐姐方才那番话我就当没听过!我是拿你当一门亲戚,素习敬着捧着,哪知姐姐却拿我当愚人待!实话告诉姐姐,太太为我挑得婚事我很满意,姨娘也感激太太的恩德,这一点就不劳烦姐姐操心了。” 谢采薇被她的眼神看得无处遁形,恼羞成怒的压低声音道:“我不过是好心为你鸣不平,妹妹何必夹枪带棒的损我。” 谢斋却似并不领情,冷哼一声道:“姐姐还是收回这些不必要的好心吧,如果我是你,该担心父孝未满,阖该清净守拙。妹妹言尽于此,还有嫁妆要绣,姐姐好自为之吧。” 谢斋一甩袖子,躲苍蝇似的领着丫头脚步匆匆的回房去了。 她边走边想,这人看着精明,心里却是个糊涂的。看来她今后要避着她些,免得她心思不正,闹出什么丑事来。 她左右已经是定了亲的人,万一被谢采薇坏了名声就糟了! 谢采薇见招揽谢斋不成,只得把心思都放在了讨好宋檀身上。听说宋檀要在谢府暂住几日,帮谢老爷理事,她还真是喜出望外,于是将其余事务全都抛开,一心想着要如何撩拨宋檀。 她倒也并不调脂抹粉,却把素服从箱子里翻了出来,每日素钗素裙,装扮得淡雅出尘,我见犹怜。把一个失怙弱女扮演得淋漓尽致。 宋檀起初并为察觉她的心思,以为她是姑父亲戚家的小姐,应该以礼相待。时间长了,渐渐发觉她举止轻浮,眼神闪烁,但因为她是谢府亲眷,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淡淡的。 索性他除了向谢太太请安外,并不常出入内院。 谢采薇的反常举动很快引起了谢太太的注意。她命素馨暗地里一察,发现自从侄儿搬来住在谢府之后,谢采薇就一反常态,不肯安分起来。 谢太太当时就心头冒火,差点将手里的茶盏摔了。 “她娘就不是个安份的东西,我早该想到,她生的女儿莫非就忽然本分起来了不成!” 看来她得尽快找机会把这对母女打发了,省得做出难看的事来,追悔莫及。 素馨不知跟由,找了个机会请谢太太身边的崔嬷嬷吃酒,问起了前事。 崔嬷嬷也不隐瞒,将当年的事都一一告诉给了素馨。 “那谢采薇的生母名唤赵雨柔,是老太太的外甥女,当年差点给老爷做了贵妾!” “我的乖乖。”素馨惊得一吐舌头,原来根子竟在谢采薇的母亲身上。 “当时老爷已经和太太定了亲,太太的娘家自然不乐意让那赵雨柔给女儿添堵,一定不允。赵雨柔就由老太爷做主,嫁给了谢采薇的父亲。” 素馨执起酒壶,又给崔嬷嬷添了一杯酒,压低声音说道:“那赵氏看着柔柔弱弱的,虽然一把年纪了,和谢采薇站在一处,竟似跟姐妹俩似的。虽说咱们太太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可毕竟素日操心事太多……” 论小意风情,哪里比得上新寡的赵氏? 崔嬷嬷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咧嘴笑道:“太太没白疼你。” 素馨一只肘支着下巴,笑着凑近崔嬷嬷,说道:“莫非嬷嬷就不疼我了不成?” 崔嬷嬷放下夹着嫩鸡腿肉的筷子,笑着身体向前倾,轻声道:“教你个巧宗,谢采薇那边都可以先放一放,你去派人盯着赵雨柔。” 素馨心里头“咯噔”了一下,她不过是胡猜,难道真蒙对了? 待要再细问时,只见一个丫鬟急匆匆的跑进来说:“不好了,出事了!” 第7章 狐狸尾巴 谢采薇觉得,她此次来京是命中注定的机遇。 她提着一只朱漆彩绘胭脂梅花的精巧食盒,悄然立于一株垂柳之下,风拂起她柔软的发丝,鬓边簪戴的素银蝴蝶玲珑发簪散发着柔和的银光,仿佛一朵初绽的白莲,不堪风摧雨折,只待惜花人小心摘下,捧在掌中精心呵护。 她收到消息,宋檀的好友今日来找他喝酒,地点就设在撷芳园。谢采薇敏感的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首先,撷芳园的位置非常微妙,原本是内宅的一个花园。因为前院需要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给谢老爷宴客,就选中了撷芳园,并在此修了一溜粉墙,形成个“凹”字形凹入内宅,将内外两院隔开。因此处离前院厨房太远,又在此留了一个角门,方便宴客时前面一时不趁手,可以从后厨提送吃喝,前后传话也方便。 梅娇提着裙子东张西望的穿过角门,找到躲在柳树下的谢采薇,轻舒了一口气,附耳说道:“那看门的婆子吃了我下了泻药的八宝什锦豆腐,没半个时辰离不开茅房。在这门上跑腿的两个小子,实心的那个我给了他二两银子,支去东大街给姑娘买果子去;贪滑的那个似是察觉了什么,被我塞了五两银子,让他随便找个借口躲一个时辰,不会耽误了姑娘的正事。” 此处平时少有人来,每日值日看门的只有一个婆子和两个小厮,因油水不多,解决起来也不算难。 一出手就花了将近十两银子,谢采薇顾不得心疼荷包,只要能找到机会接近宋檀,再多花一倍的银子都使得。 母亲曾告诉过她,想要抓住男子的心,就要让他觉得你有旁人没有的好处。只要你身上有一样出彩之处,男子通常就会动心。只要他稍微一动心,就可以进一步行动,慢慢蚕食他的意志,最后再牢牢的将他控制在手心。 宋檀为人古板守礼,这样的男人起初并不容易打动,但只要能撕开一条口子,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今日就是一个绝佳的好时机。 谢采薇从手心里攥出了滑腻的汗水,单看她近些日子的努力能不能在今日取得成效了! 算算时间,人也该来了。 “宋兄再饮一杯,无妨,大不了喝多了睡一觉!” “不行了,真的不能再饮了。”宋檀大着舌头,扶着桌子站起身,刚迈了两步,身体直打晃。早有伶俐小厮主动上前搀扶,“公子该出去走走,醒醒酒了。” “走,走走吧。我头晕得厉害,可备了醒酒汤?”宋檀努力眨了眨眼,总觉得地上的路不直。 “小的这就扶您去喝汤。” 席上的人有的已经醉倒趴在了桌上,有的在划拳行令,吆五喝六,还非要学李太白的“斗酒诗百篇”。还有的不胜酒力,被下人扶着找茅厕解决去了。另有一人喝得面色润红,走上前拍了拍宋檀的肩膀,说道:“醒了别忘了回来继续。” 宋檀朝他胡乱拱了拱手,一路斜线的被小厮扶着去了。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等他再醒过神的时候,只见面前立了一位娉婷少女,粉面含娇,低头用一只手拨了拨耳边柔发。 她将手里的食盒向前递了递,声音比蜜还甜:“方才我去厨下,无意中听说宋家哥哥多饮了几杯,就亲手备了一份醒酒汤,正要遣了人送去前面。谁知到这门上又找不到人,想是淘气都不知道跑去哪儿玩了。” 宋檀迟疑了一下,但看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是自己醉酒的模样唐突了佳人,于是后退一步,抬起袖子掩了嘴唇,怕酒气熏到人:“有劳妹妹了。这些都是小事,交给丫鬟婆子们去做便是了。” “我做的醒酒汤用得是独门秘方,他们都不会做。不信宋家哥哥尝尝。” 宋檀有心不答应,他现在已经看清了自己正站在撷芳园的小门处,难道就大庭广众的站在这里喝不成?于是说道:“把汤交给我的小厮吧,正好席上也有人醉了,亦需饮用此汤。” 谢采薇心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为你堵你,我可是花了十两银子,怎么着今日也得让你为我动心才行! 她不安的搅动着手指,假作为难的道:“其实方才已经有婆子送了醒酒汤过去,宋家哥哥没来之前,我本打算把自己做的汤倒掉。” 宋檀愣住了:“为什么?” “已经有人做了好的,我的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谢采薇说着缓缓垂下头去,半侧着身子对着宋檀。从他的角度望去,刚好能看见她眼中的泪光。“一向都是如此的,宋家哥哥不必在意。” “妹妹何必自怨自怜?” 宋檀心下一软,毕竟是寄人篱下的少女,家境又败落了,即便教养没有表妹们好,倒也情有可原。 他犹豫了一下,道:“既然是谢家妹妹亲手做的,宋某这里就先谢过了。” 谢采薇暗暗欣喜,这就上钩了! 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愉悦笑容,仿佛没看见一般避开了宋檀伸来的手。丫鬟梅娇紧跟着上前一步捧起食盒,谢采薇掀开盒盖,手伸进去端汤。 纤纤十指从绣着缠枝莲纹的宽大袖口探出,根根白嫩纤细,状如春笋。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还套着两枚素银镶嵌鸽血和青金的戒指,一真红,一宝蓝,愈发趁得她手上的肌肤白嫩若脂。 宋檀再是君子,此刻也呆了一呆。 “哥哥请饮此盅。” 精致的白瓷上绘着淡紫色的兰花,谢采薇双手捧着汤盅递了过来。一阵幽香从她袖口透出,直往宋檀鼻子里钻。 “妹妹用得是什么香,怎会如此好闻?” 宋檀不知怎么了,闻着那香味,觉得头更晕了些,甚至比刚才晕得还厉害。他控制不住嘴巴,轻浮的话就那么直接从嘴里蹦了出来。 此刻他再看眼前的女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从前怎的就没发觉呢? 谢采薇被他看得含羞低下头去,佯作嗔怪的道:“哥哥望着我做什么,莫不是我脸上有花?” “花哪有你……” “好看”两个字最终被宋檀捂在了嘴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说出此等浪荡子才会吐露的言辞,简直荒唐! 他使劲闭了闭眼,伸手去接汤,那股子说不出来的幽香再次令他心神一荡。堪堪触到汤盅时,他不小心与那削葱般的玉指相触,触电一般,差点将盅子打翻。 “哥哥可是身上不舒服?” 谢采薇关切的询问着,似乎并未察觉到丝毫异样,无知无觉的更凑近了一步,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眼水汽氤氲。宋檀看见她红艳欲滴的樱口,好想低头尝一尝…… “姑娘让奴婢们好找,怪不得后面找不见,原来是来了前院!” 一个中年女声仿佛炸雷一般,将此刻缠绵的气氛生生打断。谢采薇猝然回头,只见从小门内走出一个膀大腰粗的婆子,眉毛眼睛一脸的官司,望着她的眼神带着轻鄙和讽刺。她身后还躲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小丫头,十二三岁模样,一脸的伶俐乖觉。 宋檀此刻的反应比常人迟钝许多,半天才看清了那婆子的模样,满脑的绮念瞬间消失。待他再回过头看向端着汤盅的谢采薇,登时后退了数步,羞得面红耳赤。 “我,我得回前面招呼客人去了。” 扶宋檀过来的那名小厮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他一边跑还一边提着裤腰,口里陪笑道:“小实在憋不住了去放了个水,公子的酒可醒些了?前面正找您呢,咱们快些回去吧。” 谢采薇功亏一篑,眼巴巴看着宋檀被人搀走,心里跟被油煎似的。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耳畔婆子的冷嘲热讽。 “姑娘虽说是客居,但也得守规矩不是?没见有未嫁的大姑娘往爷们身边凑的。就算您无意,被外瞧见了也不好看不是?若出了什么丑事传到太太的娘家,连太太都难做人!” 一番话夹枪带棒,把谢采薇说得无地自容。梅娇勉强辩解了两句,扶着谢采薇灰溜溜的回院子去了。 撷芳园角门的这番恩怨很快传到了内宅。素馨得了信,急忙跑去上房传话。谢太太听了,竟被气乐了。 “这只小狐狸精还真是得了赵雨柔的真传,真个好本事!” 思量了片刻,谢太太冷笑一声:“也不怪她们娘俩会钻营,府里老的惦记着人家大的,小的们自然有样学样,争着捧人家的臭脚!” 素馨想到崔嬷嬷的话,心中一动,莫非赵氏那边已经见过老爷了?果然不能小看这对母女,否则她们就能狠狠一巴掌抽在你脸上。 原来,就在前一日的下午,赵雨柔偶遇了谢老爷。她本就生得柔媚非常,如今依旧有几分当年的楚楚风姿,加之白衣素裙,一身的俏丽,乍见之下,倒让谢老爷起了些许怜意。 从前要不是自己拒绝得太干脆,弄得老太太在娘家面子上不好看,也不至于赌气之下把她嫁给病弱的庶弟。如今她又成了寡妇,谢老爷心中多少有些愧疚。 当时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今早谢老爷临上朝之前忽然想起此事,于是多嘴嘱咐了一句谢太太,让她多照顾一下谢采薇,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就帮着相看一下。 当时谢太太还有些纳闷,前院发生的事传到后宅耽搁了一点时间。待她得知缘由之后,气得直接摔了杯子。这对母女还真是专会给人添堵,大的小的都不安分。于是命人盯着这对母子俩。撷芳园的事本来谢采薇计划得好好的,只是谢太太吩咐人盯着她的动向,这才没能得手。 “今日的事务必要查到底!咱们自己有漏子可捡,就别怪人家算计。” 谢太太雷厉风行的处置了守角门的婆子小厮,该罚的罚,该撵的撵。还有厨下和前院伺候的人,凡是收了这对母女好处的通通撵了出去。 尤其是引宋檀去角门的那个小厮,直接二十大板送到庄子上做苦力,这辈子别想回来! 谢太太也怕出了事无法向长兄交代,次日就让侄儿搬回家去住了;谢采薇竹篮打水一场空,几乎没将手帕子揉烂,心里对谢太太越发怨恨起来。 等谢斓得知这一桩风流公案的时候,简直瞠目结舌。这个谢采薇还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在母亲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实在是勇气可嘉! 第8章 鸿雁暗传书 似乎是察觉到了谢太太的冷淡,宋檀走后,谢采薇也安分了许多,知道要夹着尾巴做人。每日除了晨昏定省,几乎不踏出房门一步。听说还在抄经书,已经抄了五六卷了。 在她抄到第十五卷的时候,谢斓惊异的发现她竟然有了变化! 那一日早上,谢斓去上房请安,半路遇上了盛装打扮的谢采薇。只见她脱去素服,换上华装,面上薄施脂粉,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好比一朵安静的空谷幽兰在某一天忽然变成了盛开的紫玉芍药! 谢采薇这是大彻大悟了? “姐姐也去给伯母请安吗?”察觉到了谢斓的诧异,谢采薇微微一笑,理了理鬓边赤金累丝珠花,也不多做解释。 两人来到上房,谢太太见了谢采薇这身装扮,也露出淡淡讶色。“若要出门,就事先跟婆子们说一声。” 她也纳闷,这谢采薇这么快就歇过了劲,又要出幺蛾子了不成? 谢采薇含笑谢过。 不过坐了一会就散了。 谢采薇见谢太太单独将谢斓留下说话,也不稀罕去弄清楚她们是不是在背后编排自己。你们若有怀疑,那就去查呀,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 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她们都不知道,她花在宋檀身上的一番心血终究没有白费。 昨日夜里,梅娇去取宵夜,回来的时候躲躲闪闪的,眼神闪烁不定。 谢采薇察觉后就找了个借口避开母亲,回房单独问梅娇发生何事。梅娇哆哆嗦嗦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谢采薇。 就着烛火展开,谢采薇精神一震。 信是宋檀写来的! 信上说,那日她去送醒酒汤给他,却被姑母家的刁奴侮辱,他看了很是心疼。但那是姑母的奴仆,他也不好训斥,希望妹妹不要见怪。姑母一向希望他娶谢斓,但那是强塞给他的,他并不情愿。别人不要的女人凭什么要给他!可是明面上他又不得不敷衍。 在心底里,他更加仰慕她。她坚强又可人,比任何人都需要照顾,他对她一见难忘,再见倾心。只是不知道她的心意,因此不敢有非分之想。 谢采薇足足将信看了三遍,看得她心花怒放。 梅娇当即跪下恭贺,双眸含泪,这事算是成了! 主子吃肉她喝汤,将来她最差也能到宋府做个管家媳妇! 宋檀毕竟是宋家人,只要谢采薇能将他拿住,就有把握嫁入宋家。谢太太就算再反对,却也没有出嫁的女儿给娘家做主的道理! 一想到谢太太知道后的脸色会有多难看,主仆二人就忍不住想笑。 今日她格外的盛装打扮一番,就是特意来向谢太太示威的。当时那个婆子骂她的话,她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将来她一定会原样奉还! 凭什么她就不能嫁得如意郎君,凭什么谢斓要高高在上,凭什么要让她们对她施恩,凭什么她们施了一个举手之劳的恩惠,她就要感恩戴德?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将来她要让他们伏跪在自己的脚下认错! 这边厢谢采薇踌躇满志,想要大展拳脚;那边上房之内的母女俩却在讨价还价。 “五日,就去住五日!母亲,文安郡主又不是没来咱们家住过,您不也是特别喜欢她吗?她邀我去温泉庄园小住,总不该推脱吧?” 谢斓因为相亲的事经常被谢太太抓着耳朵唠叨,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于是偷偷传话给手帕交文安郡主,让她找个借口救自己于水火,千万千万。 请柬一大早就送到了谢斓手里,谢斓如获至宝,趁着早起请安的功夫来磨谢太太。 谢太太岂会看不出女儿的小心思?但一来家务繁忙,又有赵氏母女心怀鬼胎,她还得时刻派人盯着,放在女儿身上的心思就少了些。 二来和周家的事两家都有意,只是周琅近日忙得脚不着地,暂时抽不出时间进一步了解。尽管谢太太急着嫁女儿,但事关终身,毕竟两家从前不熟,她决定再摸一摸底。或许对方有什么隐疾,或家里有什么妥当的地方,都需要花时间了解。 “去可以,只是每日都要差人送信回府报平安。文安郡主是个性子跳脱的,你不可事事都随她胡闹。要知道身为好友,你有劝谏的责任。” 谢斓知道老妈不放心,于是拍胸脯再三保证,终于顺利成行。 谢太太又安排了一堆性子稳重的丫鬟婆子跟随服侍,一行人五六辆大车,十几名护院,浩浩荡荡往京郊去了。 文安郡主名唤刘菡,是皇叔吴王之长女,当今皇帝的堂妹。她和谢斓都是大龄剩女,刘菡比谢斓还年长一岁,今年十九。二人当年都是宫中常客,常在太皇太后面前尽欢。 刘菡心大,几乎可以算是没心没肺;谢斓好些,也能包涵她,俩人就这么好上了。 刘菡母亲早丧,父亲吴王是当今的皇叔,喜好声色美人,家里一堆妻妾,估计有的连名字都记不住。刘菡就爱跟父亲对着干,也不回家,干脆求了太后,常年住在外面她生母的陪嫁庄子上。因身边有生母留下的嬷嬷坐镇,太后又派了几个老成的宫女陪她,算是默认了她的胡闹。 谢斓刚下车就看见了穿一身利落骑装的刘菡。 “你怎也不等我来了再换?”谢斓埋怨。 “谁像你那么磨蹭?”刘菡得意的挥了挥手里的套杆,顺手丢给了一旁的侍从。“我方才去马群套野马了!” 万马齐奔的野马群有多危险,谢斓还是有所体会的。 谢斓想着随侍自己的一大堆人都在,怕她再说出什么吓人话来,再让他们报给母亲,忙提出去先入内换装。 两人各骑一匹骏马,一红一黑,神骏非常。都是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 她们凑在一块,就撒了欢的纵马奔驰。这里漫山遍野都属于皇家猎场的范围,就是千军万马也能跑开! 跑累了就回庄子上泡温泉,十分惬意。 谢斓说起近日来被逼相亲的种种见闻,听得刘菡乐不可支。又说了谢采薇母女的事情,刘菡却混不在意。 “这对母女若有心攀龙附凤,大可以放过你表兄,我把我爹介绍给她们。他最喜欢母女或姐妹的组合,一起玩才更有趣……” 谢斓差点呛了水,苦笑着摆手道:“还是算了吧。” 她们可承受不起。 就算把赵雨柔和谢采薇母女俩绑一块,都未必能在吴王府活上三个月。那就是个红颜枯骨的地方,前朝的皇宫都未必有那里凶险。 刘菡之所以搬出来住,也是被逼无奈的选择,里面实在太过乌烟瘴气。 刘菡冲她抛了个媚眼,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去拿池边摆着的葡萄酒,一边小口抿着一边笑。 “周琅人称‘玉人’,出了名的眼光高。幸好宫里那几位未嫁的公主不是太后亲生的,一个两个的嚷着要嫁他,周家只是做哑。谁不知道尚了公主郡主的,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吃软饭的废物,要搁我也不稀罕。你跟他成亲之后可要看紧些,小心有人占你相公便宜!” 刘菡樱口微张,芳舌暗吐,玉白香肩半露在水面上,丰满似蜜桃的隆起隐在波光之下,在雾气朦胧的泉水中美得惊心动魄。 谢斓趴在池壁上,抿着嘴笑道:“你真的不打算嫁人吗?” 刘菡小抿了一口酒,又拈了一颗鲜果放在口中,懒洋洋的道:“今后我打算自己修个道观,寂寞了就收两个弟子,养上几个小白脸,逍遥一辈子。到老了谁也别嫌我年老色衰,谁孝顺我就把银子留给谁,保准个个都跟亲孙子的似的!” 果然是素有风流之名的吴王殿下的亲闺女。 谢斓被逗得直打跌,“你想要亲孙子,不如自己生一个,保准特别亲!” 刘菡丢下杯子,扑过去抓她的胸,吓得谢斓连连求饶,温泉池中尖叫声不断。 次日天刚放亮,谢斓就醒了,怎么也睡不着。一问刘菡,还没起身,于是她干脆换上骑装,出去跑马。 昨日她将在周琅家偶遇皇帝的事隐下了,并未告诉刘菡。她也不清楚为什么,就算她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有些事她却只想埋在心底,不愿吐口。 绕山跑了一圈,出了一身热汗,幸好附近有一处温泉,谢斓打算泡个澡。 那是一处半开的洞穴,一半泉水露天,一半隐在洞内,隐蔽性很好。谢斓让随从在洞外守着,自己脱了衣裳,躲在洞里泡温泉。 温热的泉水抚遍她的全身,身体每一处空隙都被柔和的触感填满,她舒服得都快睡着了。 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该多好,要是能不嫁人就好了。 她打从心底里十分羡慕刘菡,不必担心不嫁人父母会被人指指点点,谁敢去指点吴王,不要脑袋了吗? 她已有了打算,如果将来婚姻不幸福,她就和夫君说好,各玩各的。就算对方纳八十房妾侍她都不管,她就来找刘菡过逍遥日子。到时她有嫁妆傍身,又有皇室郡主撑腰,还不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越想越起劲,当年她没能嫁入皇家是多么幸运呀!否则婚姻不幸福,连离开都做不到,死都要被困在皇宫,想想都憋屈。 她越想越乐,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以为是丫鬟来送巾帕,遂道:“搁在那里就是了。” 措防不及间,她猛然想到自己明明是背对着山洞才对,身后怎么会有人来?! 她猛的回过身去,只见面前竟站着一个人,她再也想不到是谁! 第9章 “我很冷” 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皇帝只觉得面门一黑,一件软塌塌的布料朝他迎面飞来。 敏捷的在半空截住,抓下来一看,他手上拿的竟是一条水红色的肚兜,上面用五彩丝线绣着“鱼戏莲叶”的花纹。 皇帝的整张脸瞬间黑了锅底灰。 紧接着,又有数条巾帕朝他砸来。 谢斓的惊叫声回荡在洞内,激起回音阵阵。守在洞口的护卫们听了声音就要往里闯,芳晴更是直接冲了进来。 就见自家姑娘正抱成一团,缩在水里,岸边还呆站着一个男人。她刚要厉声呵斥,结果定睛一看,也傻了眼。 这不是皇帝吗? 芳晴从小就在谢斓身边伺候,出入皇宫也一直由她伴着,因此对皇帝并不陌生。 可皇帝怎么在这里?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她看了看这架势,知道今日这事怕是要烂在肚子里才好。她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只听谢斓咬牙道:“芳晴,你先出去吧。” “可是……” “先出去,不要声张。” 见谢斓吩咐,芳晴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万一皇帝一个不顺心,打算灭口,她还真舍不得丢了这条小命。 待芳晴出去后,外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转过身去!” 谢斓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刚才她转身的时候岂不是被他看光了!可不论再气愤她也得忍住,谁让他是皇帝呢? 皇帝一脸黑线的背过身去,他本是一时心血来潮,跑来猎场打猎。刚好看见一只浑身雪白的鹿朝这边跑了,顿时起了兴致,在后面一路追赶。 跟着跟着就跟丢了。 他看过此处地形图,知道此处从山洞穿过就是一处温泉,刚好可以洗洗沾了猎物血迹的弓箭,顺便泡个澡。 此刻,他很庆幸没把亲卫们带进来,而是留在了山洞那一头。 随着一阵“哗哗”的水声,他能听到她慌乱的呼吸,手忙脚乱的系着衣带。 “不许转身!” 见她再三警告,皇帝心里憋屈,冷哼了一声,道:“谁爱看!” 他忽然觉得鼻端一热,忙用袖子擦了擦,低头一看,只觉得面颊发烫。幸好他穿着一身玄色骑装,沾了鼻血也看不见痕迹。 过了半晌,发觉身后都没动静,皇帝试探着转身望去,发现谢斓正面色苍白的站在那里,衣裳胡乱的裹在身上,长发披散,垂至腰臀,还在湿答答的滴着水。 皇帝不敢细看,咳嗽了一声,沉声说道:“这山洞是通着的,朕来猎鹿,不想追到此处,遇到了你……” “我很冷。” 谢斓不待他说完,已经清清冷冷的抛出了三个字。 皇帝一怔,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干咳了两声,细看发现她双手抱臂,身体正在微微发抖。山洞里十分阴凉,她又浑身湿透未擦干就穿了衣服,不冷才怪! 他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发现多余的衣裳。因为天气炎热,他出来打猎也没穿披风。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一步,待要朝她伸出手臂的时候,就见眼前的女子诧异的抬头望了他一眼,说道:“洞里很冷,我能出去了吗?” 皇帝:“……” 谢斓见皇帝也不答话,只是一味用眼神瞪着她,似乎是在谴责她。 莫名其妙,有没有搞错,究竟是谁被谁占了便宜!凭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她冷得连打了数个喷嚏,也等不及他发话,提步就往外走。 外面炎天暑日,和洞中是两重天地。 刘菡听报说皇帝来了,吃了一惊,匆忙丢下手上的事出去迎接。 只见皇帝黑着张脸,和谢斓一前一后的下了马。后面还跟着一众护卫。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浅蓝袍子,头戴宽檐纱帽,骑在一匹毛色纯白的高头大马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扇着折扇,广袖下露出一双手,竟比女人的还要白皙细腻。 “陛下万安。”刘菡率众跪拜行礼。 “免礼。” 皇帝甩开大步,头也不回的向庄内走去。 刘菡纳闷谢斓是怎么遇到皇帝的,怎么俩人是一块回来的?就见那名身穿浅蓝袍子,一身清爽干净的男子摘下头上纱帽,露出如玉俊容,朗声笑道:“劳烦文安郡主大驾出迎,楚某深表感激。” 他随驾射猎,见皇帝鹿没抓到一只,却弄了个女人回来,笑得十分微妙。尤其是在听说此女就是谢斓的时候,他很奇怪自己并未觉得诧异。 他是什么时候生出了这样的印象呢? 刘菡打量了楚亭林两眼,不阴不阳的笑了笑,说道:“吴王继妃的女儿可是香饽饽,听说不日就要册封郡主了,楚大人着辈子都不用担心吃不上饭了。” 谢斓看了楚亭林一眼,心说这就是和周琅齐名的那位楚大人吧。果然春花秋月,各有千秋。想母亲那边还对楚家没完全死心呢。现在看来,楚家迟迟不给回音其实是另有原因吧! 莫非和吴王府有关? 楚亭林似乎并未听出刘菡在话中嘲讽他吃软饭,他展开折扇,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在阳光下闪亮得炫目:“吴王妃虽有此美意,无奈楚某尚无心娶妻。什么时候能遇到像文安郡主这样的女子,某也许会考虑一下。哦,对了,女方年纪可不能太大,否则容易耽误子嗣,那可就罪过大了。” 谢斓一凛,他竟敢明讽刘菡的年纪,还真是不怕死的勇士! 刘菡冷冷一笑,转身对谢斓道:“我那继母看中了风流倜傥的楚大人,想把她那十四岁的宝贝女儿刘宝珠许配给他。看来楚大人就好这一口,喜欢能当他女儿的女人……” 谢斓头也不回的拉着刘菡就往里走,生怕她会继续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来。 接下来的一整天,皇帝身边都是低气压状态。 楚亭林照样吃吃喝喝,顺便朝偷看他的侍女们回以微笑,弄得进出书房的女孩子们一个个小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发生什么了呢。 “来人。” 皇帝一声吩咐,内侍入内听旨。 “去把周琅叫来,朕有事要同他商议。” 皇帝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头也没抬的吩咐说道。内侍说了声“遵旨”,悄然退下。 楚亭林站起身,冲皇帝一拱手,缓缓叙道:“陛下可知道周琅那厮近来正在做什么?” 半晌,皇帝问:“在做什么?” 楚亭林微微一笑,望着奋笔疾书的皇帝说道:“他正在相亲。听说对方是中书令谢安谢大人的千金。” 皇帝手下微微一顿,片刻后抬起头来,淡淡说道:“他现在忙得据说连睡觉的时间都快省了,还有空闲相亲?” 楚亭林笑道:“就是。臣也认为他还不够忙,陛下不妨在多丢给他些事情做。比如接待西域使臣。” “那不是已经交给你去做了吗?” 皇帝略有些惊讶。 楚亭林苦笑一声,一躬到地:“臣实在是受不了那些人身上的香料味,臣的鼻子灵敏太过,现在都快要闻不见味道了。” 皇帝笑了笑:“你一向自诩生就一个宝贝鼻子,为此连酒都不肯多喝。也罢,既然你不擅长,朕另派他人就是了。” 楚亭林笑得分外愉悦:“多谢陛下关怀,臣感激不尽。” 此刻,正忙得晕头转向的周琅还不晓得自己竟被无良帝王和某奸臣嫌弃“清闲”,正一心一意的朝这边赶来。 第10章 “琅”情妾意 等周琅赶到时,天边已云霞遍天。 却说皇帝当然不会在此状况下再给周琅加活,而是把楚亭林也塞给了他。 他温和道:“楚爱卿自告奋勇要助周爱卿一臂之力,朕想着让他接待西域使臣太过浪费,就让他去帮你的忙吧。” 面对楚亭林的一脸不敢置信,皇帝用反正你很闲的目光回他。 周琅自然很高兴,楚亭林能给他打下手,很多事他就不用亲力亲为了。 “那臣就讨旨,请楚大人为我打几日下手。” 皇帝大手一挥,立时准了。 楚亭林心中叫苦,这周琅是来抓壮丁的,偏偏把他给抓住了。其实接待西域使臣也没那么糟,不就气味差些吗?至少有胡姬的胡旋舞可看。 要怪就怪他撞到了陛下的枪口上。 还真是不能在背后打人家的小报告。 周琅讨了旨意,先行告辞。途中经过一处拱桥,忽见桥下迤逦行来数名丽人。为首的一位身穿烟霞色纱裙,那衣裳的料子特别美,穿在身上仿佛将天边云霞披在身上。 谢斓刚从刘菡处出来,正要回房,听见身后婢女小声议论。她举目望去,也是一愣。 四目相对,都面露讶色。 周琅身穿三品官袍,立在拱桥之上,背后是漫天粉紫云霞,其人如玉。 谢斓感觉到呼吸有一瞬间的凝窒。 她也是见惯了美人的。她的父亲谢安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位美男子,母亲谢太太娘家一家子都是美人,她的表哥表姐们更是一个赛着一个的貌美。但周琅身上有种绝世风采,超过了一般的美人,令人一见难忘。 她忍不住拿同样受欢迎的楚亭林与他进行比较。 周琅五官精致,长得女子还美,骨秀神清,皎似明月;楚亭林身上则有一股俊逸翩然的逍遥之态,加上俊秀的面容,实在无法不令人心生好感。若两人站在一起,恰如日月交辉,天地共殊色。 要说分别,一个是高山的雪,一个是天边的云,说不上哪个更好。 周琅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谢斓,又惊又喜,道:“谢家妹妹如何也在此处?” 谢斓含笑道:“是文安郡主邀我来的。” 周琅道:“陛下方才召我前来,不成想竟能在此得遇谢家妹妹。” 他方才真的以为自己忙昏了头,出现了幻觉。 谢斓忙道:“周大人公务繁忙,先去见过陛下要紧。” 周琅笑道:“事情已经办完,我正要赶回衙门。” 好容易才相见,他想多呆一会。 此刻的谢斓,足以令世人为之惊艳。 天边浮动的彩云将倒影映在水面,夕阳下的风轻轻的,软软的,从她身上拂过,又滑过他的面颊,池中菡萏娉婷,暗香浮动。 周琅毕竟公务缠身,不敢多留。临走之前,他说:“谢家妹妹若不嫌弃,下次我去书斋买书,也替妹妹挑上几本,送去府上可好?” 谢斓含笑点头,目送他走远。 她刚要举步离开,却家皇帝正背着手从拱桥另一端走了过来。 谢斓还在想着早间温泉发生的事,心中不快。但碍着君臣礼仪,又不得不上前请安。正犹豫着,皇帝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陪朕走走吧。” 夕阳已将一半身躯坠入地面之下,半是粉红,半是紫蓝的天幕中,缀着几点银沙般的星辰。 “周琅看似温,其实机敏善辩。若你将来嫁了他,恐辩不过他。” 皇帝开场白令谢斓一怔,他这是在关心宠臣的婚事? 谢斓微微一笑,道:“周大人不会得理不饶人,他会让着臣女的。臣女的父亲在外面也很厉害,但是只要母亲愿意,父亲就怎么也说不过她!” 皇帝沉默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沿着荷塘往下走去,谁也不先开口,冷场似乎永无尽头。谢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陛下,琅琊王现在还好吗?” 皇帝斜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现在也只有你敢在朕的面前提起他。” 谢斓正色道:“从前发生过的一切臣女都无法全盘否定。虽说我对他并没有多深的情份,但毕竟是故人,问一声,不过求个心安,并无其他意思。” 她可从没想过要替琅琊王说情。恐怕越说他死得越快。 失势的前太子,能留下一条命已然算是幸运。她问一声不过想求个心理安慰。 “他很好。”皇帝最终丢给了她一个干巴巴的答案。 半晌,谢斓微微点头,樱唇抿了抿,“多谢陛下告知。” 她的心底终究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如果当年她嫁给了他,那么现在她可能也已失去了自由,甚至生不如死。她是该觉得幸运的,她此刻还能来去自由。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皇帝道:“就算你当年真的嫁了他,只要有谢家和宋家力保,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顶多是出家做个女道士。” 说起女道士,让谢斓想起了刘菡的养老计划,笑着说道:“是呀,当道姑也不错。等年纪大些,就收几个徒弟,养几名面首,和阿菡做个伴,逍遥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皇帝眉头一皱,瞪她一眼,轻斥道:“学谁不好,偏学文安那一套!你看她现在逍遥自在,等她过了二十,朕就会给她指一门亲事。吴王叔早就求了太后,怎么可能让女儿孤单一辈子不嫁人!” 谢斓不敢再说什么了。 皇帝侧头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道:“你若喜欢温泉庄子,下次朕就赐你父亲一座,你要泡就去那里泡,别整日和刘菡混在一块。否则看谁敢娶你们两个!” 谢斓知道他是不满刘菡的行事作风,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总不能真的赏赐庄宅子吧?有所谓无功不受禄。 这个皇帝真是爱管闲事! 也不知皇帝是怎么看出她不忿的,冷声说道:“信不信明日朕就下旨给刘菡赐婚?让她嫁给朝中最古板的士大夫,以后出门都别想。” 谢斓只能投降。这位皇帝喜怒不定的,万一真坑刘菡一把,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事后,刘菡得知二人的谈话,气得要命,关上门直骂皇帝将来娶个母夜叉当皇后,天天管着他。省得他这么闲,到处管人家的闲事! 谢斓叹了口气,道:“我看陛下不像是扯谎的样子。你要是有不错的人选就留意着,别到时候打个措手不及。” 刘菡撇撇嘴,不置可否。“大不了我去求求太后,总有法子的。对了,你早上是怎么碰见皇帝的?你知道我看见你们一起出现的时候有多惊讶吗!” 听见她问这个谢斓就来气。但她只能说是在跑马的时候遇见的,把温泉发生的事略了过去。那件事皇帝下了死令,谁也不得吐露半句。 “那还真是巧呢。” 刘菡显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转而想着要如何说服太后,不让皇帝随意为她拉郎配。 五天转眼就过去了,谢斓即便不舍,也只好向刘菡告别,登车回了谢府。 谢太太满面春风的拉着女儿的手说道:“这又是出去野了不是?脸都晒黑了。素馨,去罢林太医开得养颜美白方子拿出来,给姑娘抓两剂喝。” 谢斓道:“捂两日就能白回去了,不必喝药的。” “没时间了。”谢太太喜上眉梢,眉飞色舞的说道:“周家给了确切的信,等他们家老爷回来,就上门来提亲!” 谢斓一惊:“这么快?” 谢太太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傻孩子,现在只是口头上商议着,等一切都齐备了,怎么也要到中秋了。周家这样说,是怕咱们家又看中了别家,怕你不要周大人了!” 谢斓不觉汗颜,她不要周琅,旁人可都抢着要。 对于订婚,谢斓并未觉得反感。毕竟周琅条件确实不错,错过了他恐怕没有更合适的了。 “明日你到西街口的万卷书斋去一趟,我和周家约好了,让你和周大人在那再见上一面。” 见女儿面色绯红,谢太太笑道:“周大人公务繁忙,却愿意抽出时间和你见面,可见对你是满意的。现在你可能看不出什么,成亲之后就知道了,婚前若能处出几分感情,将来夫妻之间也能更加和顺美满。” 谢斓只得从命。 次日一早,谢斓乘马车去了万卷书斋。书斋分上下两层,谢斓问过老板后,径直上了二层。 她左看右看,除了一排排书架上摆着的新书外,二楼竟一个人也没有。正奇怪着,只见一旁茶室的门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名少女。看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模样,身穿柳黄色袄裙,梳垂鬟髻,珠花点点隐在发间。 看见谢斓,她先是怔了一下,缓缓勾起唇角,嫣然一笑,露出颊边一对酒窝。她提着裙子,步态轻盈的朝她走了过来。 “你就是谢家姐姐吧。” 她扑闪着一双葡萄状的大眼盯着她看着一会,忽然一歪头,露出一个天真纯稚的笑容。她朝身后方向招呼道:“琅哥哥,这位姐姐可真美,比你上次见过的那个杨家姐姐还要美上几分呢!” 话音未落,就见周琅负手从茶室内走了出来。 他穿一身竹青便袍,骨秀神清,丰神如玉。他冲着谢斓灿然一笑:“这是阿玟,母亲让我出来的时候带上她。” 谢斓了然,周太太这是为了掩人耳目。 “这位可是周大人的堂妹?”周琅似乎并没有妹妹。 “我是琅哥哥的表妹呢。”周玟调皮一笑,解释道:“虽然我也姓周,却和琅哥哥并非同宗。” 她似乎想要描述得更详细些,抓耳挠腮的想了半天,忽然蹦出了一句:“就是那种可以和琅哥哥成亲的妹妹!” 谢斓禁不住一怔。 第11章 疑心病 谢斓端起茶盏稍稍抿了一小口。 对面少女也学着她的模样,小小的喝了一口,然后用丝帕沾了沾唇角。 她似乎一直在暗暗打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谢斓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帘,任由对方打量。 书斋二层已经被周琅包下了,不会有闲杂人等上来打扰。周琅去找老板讨要几本书,此刻的茶室内只剩下了谢斓和周玟二人对坐喝茶。 甫一谋面就言语惊人的周玟着实打得谢斓措手不及,周琅表示他这位表妹很少出门,性子不太合外人的意,但是熟悉之后就好了。 “妹妹多大了?可爱看书?平日都做些什么?” 谢斓年长一些,眼前这位又是未来表亲家的小姑,周太太能使她陪周琅过来,想必平日也是很亲近的。都说小姑子不好伺候,她还是主动一些为妙。 周玟盯着谢斓看了一会,稍微弯了弯唇角,略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我比姐姐小几岁,爱好和琅哥哥一样,你呆会问他就好了。” 说着,低头自顾自摆弄衣角,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 一旁服侍的芳晴和桂萼面面相觑,心说这位小姐,你是来砸场的吧! 谢斓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但也不会因此和小女孩置气,于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周玟抬眸看了她两眼,暗暗撇了撇嘴。 这时,茶室的门被推开了,周琅捧着一摞新书走了进来。“我从老板那里订了两套书,都是新刊印的诗集,谢家妹妹可要看看?” 没等谢斓说话,周玟先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噘着嘴说道:“琅哥哥偏心,有新书都不送阿玟一份,等我回去告诉姨妈去!方才我还跟谢家姐姐说呢,我的爱好和琅哥哥一样,都是看书。” 周琅笑道:“你素日淘气,你姨妈可记着呢。你若喜欢,我把我的那份给你,另一份送你谢家姐姐。” 谢斓忙道:“不必送我,我家里还有好些新书没看呢,等看完了再买也不迟。白搁着也是落灰。” 周玟也说:“是呀,是呀,谢家姐姐书多得都看不过来呢,我和琅哥哥一人一份就好了。” 周琅望向谢斓,柔声说道:“谢家妹妹喜欢什么不妨直接告诉我。你我不必见外。” 谢斓莞尔一笑:“多谢周大人。” 周玟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开口道:“我也好喜欢谢家姐姐,还是把我的那份诗集让给姐姐吧!今后若有诗会雅集,我也好找姐姐同去。”她望向周琅,甜甜一笑:“你说对不对呀,琅哥哥?” 周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欣慰道:“阿玟今天很懂事。回去我告诉你姨妈,让她把你惦记的酥香栗子糕多做些给你。” 周玟登时喜得眼睛发亮。 接下来,周玟都表现得很乖巧,除了偶尔插话打岔外,还算安静。 她那一双晶亮的眸子一直追随着周琅的一举一动,格外专注。 周琅和谢斓聊起了诗词书画,又手谈了数局,倒也相处甚睦。谢斓今日方知周琅确实如皇帝所言,是个机敏善辩的,怪不得年级轻轻便成了朝中重臣,果然风采与才华相符,前途不可限量。 这一聊便聊到了日影西斜,直到谢斓提出告辞,周琅亲自将她送下了楼去,甚至想亲自将她送回谢府。谢斓再三谢绝,周玟也说:“谢家姐姐名声要紧,琅哥哥不好勉强。”周琅方才作罢。 回去之后,谢太太忙不迭的追问谢斓今日状况如何。谢斓想了想,道:“一切都好,周大人很体贴。” 隔了半晌,她又道:“不过他那位同姓表妹却有些古怪,她似乎并不太喜欢我。” 不是似乎,是根本就不喜欢。 谢太太道:“哦,那位周姑娘的事我听穆太太提过一嘴。她是周太太胞妹的女儿,嫁的人家也姓周。丧母之后就被周太太接回家来抚养,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周琅的堂妹,其实俩人是表兄妹。她从小养在周家,想来周太太也是当亲女儿在养,和周琅亲近些也是有的。有些小姑子是难伺候了些,不过她都十六了,没两年就该出阁了。” 谢斓诧异道:“她已经十六岁了?” 看她的言行举止,简直像是稚龄女子。不过也许是因为长辈过于宠溺,孩子心性过重吧。 “既是姨表兄妹,周太太就没考虑过亲上加亲吗?”谢斓随口问道。 谢太太一愣,道:“周太太许是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或是觉得此女父族无靠,想让儿子娶个高门大户的为妻。” 谢斓想了想,也有些道理。就像她和表兄宋檀,母亲似乎就没有打过撮合他们的主意。 “母亲既然担心女儿嫁不出去,为什么不考虑把我嫁给表哥呢?” 谢太太笑道:“你若喜欢你表兄,我早就能看出来了,还等你问?其实前几辈中族里有几对表兄妹嫁娶的,旁的不说,子嗣上着实艰难。好多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活下来的肢体又残缺不全。渐渐的,族中就禁了表兄妹联姻的事,子嗣也就正常了。老一辈有的说是冲犯了什么,还有的说是血脉太近,不利子嗣。更兼联姻是为了结两姓之好,本就是近亲了,何必再多此一举?” 谢斓点头:“原来如此。” 谢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我还想抱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外孙呢,可不敢冒这个险。” 谢斓霎时红透了双颊。 谢太太想了一会,道:“你既然担心那个周玟,等我把周太太请来家中做客时,也帮你看看。若她一味刁难你,总有长辈可以拘管她。” 谢斓上前挽住谢太太的手背,撒娇道:“母亲最好了!” 有母亲给她撑腰,就算是小姑子调皮些,她也不怕。左右母亲心里有分寸。周家若真心想娶她,怎么也得表现出几分诚意来吧。 谢太太既然答应了女儿,第二日就雷厉风行的给周太太下了帖子,请她过府赏花。 谢太太亲自到垂花门处迎接,周太太拉着谢太太的手,笑得合不拢嘴:“琅哥儿回去之后就同我说了,斓姐儿娴雅知礼,堪为宗妇。” 谢太太谦道:“斓姐儿被我娇惯坏了,姐姐将来可要多费心。倒是周大人,那可真是少见的青年才俊,姐姐可得告诉我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好儿子的……” 两位太太互相吹捧了半天,一时让座敬茶,气氛其乐融融。 谢太太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坐在周太太身旁的周玟,见她神情一派天真,倒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和蔼的望着周玟,问她喜欢吃什么,又让素馨照顾她吃果子。周太太笑道:“玟姐儿年纪也不小了,让她自己来就行。” 周玟眨巴着眼睛,脆生生的道:“平时只要琅哥哥在,都是他照顾我吃果子的。咦,怎的不见谢家姐姐?” 谢太太心里有些不高兴,莫非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之后,也要伺候小姑子吃果子不成? 她心里怎样想的暂且不论,面上却笑着说道:“她去她大舅母家了,午后才能回来。咱们吃咱们的,不必管她。” 周太太一时又说起谢斓的好处,夸她懂事又识大体。 又道:“将琅哥儿交给她,我也放心。” 谢太太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这就是周家对女儿很满意了。若婆婆满意媳妇,将来媳妇的日子方能好过些。 “姨妈要将琅哥哥交给谁?”周玟似乎没听见这句,又问了一遍。 周太太转头嗔道:“你这孩子,出来之前我是怎么交代的?还不吃你的果子去。” 周玟却望向谢太太,忽然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道:“琅哥哥已经答应我了,将来娶的嫂子一定得我点了头他才会娶!” 谢太太此刻已大为不悦,怪不得女儿不放心,有这样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在,今后糟心的事可不会少。 周太太连忙斥责周玟,后者委屈的扁了扁嘴,小声说本来就是嘛。 谢太太不欲将场面弄僵,立刻转了话题,聊起了周太太的衣裳首饰,相识之人的家长里短等等。 说了一回话,谢太太寻了个机会将周玟支开,单独和周太太聊天。 “上一回斓姐儿说起你们玟姐儿,多谢她帮着打掩护。” 周太太笑道:“阿玟就同我亲生女儿一般,又是从小在我们家长大的,和琅儿比亲兄妹还好。” 谢太太略朝她倾了倾身,道:“玟姐儿多大了?定了亲没有?小姑娘家可耽误不得。” “说起来她也十六了。”在谢太太惊讶的眼神中,周太太略显得有些不自在:“倒也不是我存心想耽搁了她,一直在给她相看,只是没有阿玟中意的,只得先缓着。” 谢太太叹气道:“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你少不得多费心。” 周太太仿佛遇到知音一般,拉着谢太太的手,几乎流泪:“我那妹妹只这么一个女儿,我若不为她挑一门好亲事,如何对得起我那故去的妹妹?” 说着,用帕子沾了沾眼角。 谢太太抚慰了一番,又道:“要我说,你也是糊涂了。那知道的明白你一番苦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你亲生的,就存心耽搁了。女孩十五嫁人的都不少,十六没定亲的要么有孝在身,要么是有旁的特殊缘故。你现在以为是为了她好,可等到她像我们斓姐儿这么大的时候,要说亲多难呀!” 一番话点醒了周太太,她急道:“阿玟如何同斓姐儿比得?她生父那边的情况……唉,不说也罢,容貌心智更不及斓姐儿。说起来她小孩子懂些什么,我可真是糊涂了!” 谢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背,出主意道:“这样吧,我把穆太太请来,她最有办法了。玟姐儿生得俊,又正当好年华,这件事可拖不得。我们斓姐儿耽误到现在是不得已,玟姐儿却不必。” 周太太很高兴:“都听姐姐的,明日我就请穆太太过府一叙。” 第12章 游湖 “这孩子眉眼生得真好,下巴有肉,耳垂珠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周玟一大早就被姨妈的丫鬟催着起了床,洗脸梳妆后送到了上房。然后就被穆太太拉着手不放,好一顿夸奖。 穆太太为了周琅的亲事三番两次的登门,周玟自然识得她。见她一味的打量自己,又问她平时喜欢做什么之类的问题,周玟渐渐琢磨出味来,白着脸朝姨妈周太太处望去。 周太太见她脸色不好,也怕她一时难接受。等送走了穆太太,她拉过外甥女的手,帮她理了理鬓发,语重心长地道:“你也十六了,和你同岁的姑娘纵使没嫁人的也都定了亲。说起来倒是我耽误了你。穆太太帮我想了几家,我瞧着都好。这几日我会让针线房再给你做两身新衣,到时候去相看保准一看就成。” 周太太这边喜笑颜开,周玟却面色惊惶的摇头道:“我不嫁人,我要一辈子陪在姨妈身边!” 周太太不以为然的道:“这都是你们小孩子的想头,哪有姑娘大了不嫁人的?” “反正我绝对不嫁人!” 周太太反而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和你表哥,等你嫁了人依旧可以常回家里看我们。女孩儿总共就有眼前这几年好时候,现在不嫁,等过几年后悔,可就难找婆家了!” 周玟看得出周太太这回是真心想要她嫁出去,急得满头大汗:“谢家姐姐都十八了,不也没有嫁人吗?” 周太太说:“那能一样吗?人家是为祖母守孝才耽搁的,不然早嫁了。” 周玟不服气的道:“那表哥就得娶个嫁不出去的大女吗?” 周太太没料到周玟会如此说,先是一愣,继而说道:“我给你哥哥相看了许久,满京师的闺秀,就数谢家这位姑娘最出挑。当年她还差点当上太子妃,条件放眼整个京师都是顶尖的。刚出了孝,多少人家都盯着呢,恰好你表哥也满意,彼此正是良配。” 周玟发觉到姨妈的不悦,逼自己冷静下来。 “可我还是舍不得姨妈。” “傻孩子,女孩儿大了就要嫁人的。” 周玟伏在周太太腿上撒娇,心里却一直在盘算些什么。 一切肯定都是谢家在捣鬼。否则为什么昨天她们刚从那府归来,今日媒人就上门为她说亲?恐怕人家是嫌她碍眼,想长长远远的将她打发了。 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周玟在心内暗自冷笑。 她就算是死也不会让谢斓嫁给琅哥哥的! 谢斓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芳晴瞧见了,倒了一盏热茶递给她,关切的道:“姑娘小日子来了,厨下炖了雪蛤和燕窝,姑娘想喝哪一个?” 谢斓捡起桌上的檀木香扇扇一会,仍然觉得闷:“这些日子天气冷热不定的,倒让人拿不准晴雨。” 芳晴笑道:“周大人约了您明日到燕景湖游湖,想必该是个大晴天。” 周太太来了谢府两回之后,周琅的约请再次摆在谢斓的案头。帖子是用簪花小楷书在熏了白木香的薛涛笺上的,落款是周玟的名字。毕竟男女并未婚嫁,需要一个合理的见面理由。 “那位阿玟姑娘还会去吗?” 不比芳晴沉稳,桂萼的忧心似乎写在脸上。芳晴看了她一眼,笑道:“快把你那副嘴脸收起来,传出去还以为咱们姑娘连个小姑子都容不得呢。” 桂萼忙道:“哪个混人会如此想?姑娘是什么人呀,我跟了姑娘这么多年,连句重话都没听姑娘说过!外面若有人如此传,可见是居心叵测。” 芳晴指着桂萼笑道:“也就是姑娘好性,把她纵成了这副模样。口里也没个遮拦。” 谢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旁人的口咱们是遮不住的,关上门咱们爱怎么说都行。到了外边可就辛苦芳姑娘给桂萼遮一遮了。” 桂萼立刻顺坡下驴,拉着芳晴的胳膊左右摇摆,求她多担待包含。主仆几个笑成了一团。 次日果然是个晴天。一轮红日遥挂晴空,朝霞披着淡金的雾,裹着匀净的胭脂色,为水色清洗过的天幕沾染了一层淡淡的妩媚妆容。 燕景湖碧波如镜,几艘颜色明丽的画舫在水面悠然游荡。船头甲板上用鲜花盆景装饰一新,京师中有个名头,唤做“花彩”,摆得花种类多,越奇越好。冬日摆梅,春日摆芍药,夏日摆芙蓉,秋日摆金菊,人称“四季彩”。每一季至少要摆上一盆,以示画舫主人之雅趣。 其中一条二层楼高的彩舫布满了鲜花彩绸,此舫雕梁画栋,既有南边船舫的精美雅致,又有京师建筑的恢宏大气,一见便知是哪位高门仕宦之家才能置办得起的。 船上传来阵阵清脆的笑声,引得一旁游船上的客人频频扭头窥望。只看二层彩舫的下层来往许多身着浅粉纱衣的侍女端着熏炉香茶频往穿梭。二层雕花栏杆处摆满了一人多高的异草仙竹,偶尔可窥见挽着高鬟的发顶。那髻上簪戴着明珠翠羽,珠光点点,耀目争辉。 “谢家姐姐头上戴的珠串抹额甚为精巧,那珠子竟泛着绿色莹光,可是出自名家之手?”被花草环绕的二层甲板上传来略显稚嫩的女声。 “我看倒像是宫里的样式。”另一个面庞清秀,穿鹅黄缎绣兰花裙的女孩说道。 谢斓笑了笑,道:“这是我过生日时,舅母送的礼物。是她闺阁时曾戴过的。” “那一定就是了!谢家姐姐的舅母可不就是平陵桓氏的女儿?她家前朝曾出过两位皇后,这必是宫里赏出来的。” 一时之间,画舫二层之上四五个围着谢斓的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在画舫的另一侧,周琅也被一群崇拜他的书生围住不放,脱身不得。看看一脸歉意,频频转头朝她望来的周琅,谢斓微微一笑。 周玟这回还真是把“好事”给做到了底。 谢斓本以为这次仍会像上次在书斋那番相会一样,只有她和周琅兄妹几人。结果周玟又请了一大堆不知谁家的闺秀前来游湖,年纪俱在十三四岁,见了面就围着她问东问西。 还有不知附近书院的学子是如何知道周琅今日会来游湖的,竟租了一条小船,一直跟在他们的画舫后面跑。 谁不知道周琅是如今是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之一。他不但身居高位,才学也极为出众,在国子监读书时年年都是第一,更被当今鼎鼎大名的名士苏泰恒赞为“百年殊秀,今归一人”。毫不夸张的说,他是这一辈读书人的偶像,追捧他的南北才子不计其数。 周琅因怕他们乘小船易出事故,无奈只好将人叫上了画舫,亲自接待。这一番热闹下来,算起来,谢斓和周琅自今日见面时起,连三句话都没说上。 倒是浪费了周太太的一番苦心。 谢斓用纨扇微微掩唇,美目流转,朝湖面五色缤纷的彩舫中瞧去。 这样好的天气,最适合游玩不过。 幸好她早有准备。 彼时日光正盛,蒸起水面雾气,竟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一条三层楼高的大船渐渐朝这边行来,很快便吸引了众人目光。 “那是谁家的楼舫,竟雄伟至此!” “天哪,这样大的船亏得是燕景湖,否则如何游得开呢?”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那艘巨大的楼舫已行至眼前。楼舫巨大的阴影几乎将周围游船尽数笼罩在内,人们从舱内探出头来,冲着大船指指点点。有那游船上的船工“蹬蹬蹬”的从舱内跑出,望着那艘画舫,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待看到船上的徽记时,有人惊声道:“这是吴王府的船!” 到底是皇家气派,谢斓暗笑。 文安郡主刘菡被周琅等人亲自请上了二层画舫。 被周玟请来的虽都有些来头,但和皇家郡主一比,还是不够看。 众人战战兢兢的行礼参拜,刘菡仿佛一只傲娇的小孔雀,矜持的用纨扇掩着唇,吹汤一般细声细气的说道:“免礼。”又装模作样的四顾望去,言道:“本郡主有些气闷,只留谢家小姐陪着就行了。你们都散了吧。” 谢斓忍住笑,上前屈膝请安。被刘菡一把将她拉住,躲在纨扇下冲她抛了个媚眼。 二人这一番暗地里进行的“眉目传情”,除了近侍之外,无人看见。 这场“巧遇”并非真的那么巧,这本是谢斓和她约好的。万一有事,刘菡无论身份还是人手,都能给她帮上忙。 所谓的有备无患。 “对了,哪位是周玟姑娘?”刘菡的目光从众人当中扫过,精致的珊瑚色唇角勾起一个恬淡的笑意:“也一同过来让本郡主瞧瞧吧。” 第13章 疯癫 刘菡将玉手随意搁置在一旁的紫檀木小几上,露出腕子上一只三寸阔的赤金满镶各色彩宝的镯子,宝光灼人,一见便知是来自异域的奇珍。她素来喜欢这些璀璨中带着些冶艳的番邦珠饰,这一只正是太后赏赐的西域小国的贡品,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 她微微抬了抬眼皮,一时瞥见地上站着的周玟,缓缓笑道:“快坐吧,不必拘谨着。都是自己人,我和你谢家姐姐的关系一向甚好。等将来你们成了一家人,我会禀过太后,亲自为你这位表嫂添妆。” 谢斓情知刘菡是为她鸣不平,故意到无人处打算气一气周玟,不觉在心中好笑。 刘菡打量了周玟一番,觉得她果然如谢斓所言,看上去显得年纪不大,甜甜软软的好似糯米糕点,无害甚至令人心生好感。 刘菡想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这都是一路的货色! 小坐了片刻,刘菡只说闷,起身从舱内走了出去,在甲板上悠闲的散着步子。谢斓和周玟在侧相陪。期间周琅过来探望了一次,见谢斓和周玟面无异色,相处和谐,这才放下心来。 刘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道:“周大人不必忧心,本郡主又不是老虎,不吃人的。” 周琅笑着冲她拱手道:“郡主取笑了。” 他看了周玟一眼,又扭头朝谢斓望去,眸光渐渐定住。早起初见时,他再次被惊艳到了,只是一直没有抽出时间细看。 谢斓今日穿的是一件做工和料子都极精美的粉蓝袒领纱衣,袖口和裙摆处绣着雅致睡莲,领口中露出颈项附近凝脂般幼嫩的肌肤和一小段精致锁骨。鲛绡披帛薄如禅翼,轻烟一般笼在她纤细的肩头,其余部分则乖顺的倾泻而下,宛若天边若有似无的流云。 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绾了一个随云髻,在发髻顶部簪着一支垂珠簪,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为她的妆容更添一分妩媚。她额前戴的珠串上的明珠泛着淡淡翠色,水滴一般垂在眉心,更显得她眉目灵动,姿容无双。 她就这样静静立在湖光山色中,美得惊心动魄。不知该赞她肌肤白滑若凝脂好,还是赞她眼波似秋水更佳,或是她身材窈窕,高矮胖瘦不需增减一丝一毫。她就像集天地间所有灵气而生的花仙月灵,桩桩件件书写着完美二字。 男子间常常讨论什么样的女子最美,最美的标准就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周琅不得不承认,谢家是真的宠爱这个女儿,在她身上倾注了不少心血。本就是一块世所罕的璞玉,加上最好的匠人,十几年的精心雕琢,方能成就稀世珍宝。 他庆幸她与皇室的擦身而过,如此佳人,这世上绝寻不出第二个。 周玟看着周琅望向谢斓的眼神,忍不住用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咬出一个浅浅的痕迹来。 刘菡自然没有错过她这一点小小的举动,面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她低声吩咐了身旁的侍女几句,就站在一旁看好戏。 周琅告退之后,侍女又领了两位受邀的姑娘过来陪刘菡说话。 趁着她们说话的时候,周玟走到谢斓身边,甜甜一笑,说道:“谢家姐姐,我们一切去划小船好不好?” 谢斓看了看碧波如镜的湖面,笑道:“到底是在外面,虽说瞧着水上无风,可万一有危险,咱们的人想救都难。你若喜欢,不如改日到我家后花园的荷塘里划船,那里的水只及腰深,至少安全无虞。” 隔了一会,周玟又提议道:“差点忘了,我带了一罐子新茶出来。听说姐姐也是爱茶的,不如姐姐同我去那边喝茶吧。” 谢斓纳闷周玟今日为什么一定要拉她单独呆在一块,她笑了笑,说道:“郡主和几位姑娘还在这里,咱们倒不好抛下她们自己跑去松乏。” 周玟抱着肩膀,面上的笑容逐渐冷淡下来。“谢家姐姐莫不是打算防着我,怕我使坏害了你?” 谢斓笑容不变,心说你可算是猜对了,我就是怕被你不明不白的给害了才特意搬了救兵来。 她能感受到从周玟身上传来的莫大敌意,不同于她以往面对的任何一个情敌。这是一条隐藏在莲花之下的毒蛇,不知何时就会跳出来咬她一口,防不胜防。 结论就是,她不会在明知对方有敌意的情况下,还放任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 一时走累了,几人就在观景亭内落坐吃茶。刘菡看了看手中的茶盏内琥珀色的茶汤,摇头笑道:“到底不是谁未来的的表嫂,连盏新茶都喝不上。” 她转头望向周玟,慢条斯理的调侃道:“阿玟姑娘年纪也不小了,早晚都要嫁人的,其实也不必这般刻意和表嫂打好关系。” 她刻意在“表嫂”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旁边一位不知名的姑娘用帕子掩了嘴唇,笑道:“虽说琅哥哥很好,但他早晚是要定亲的,阿玟还是尽快适应得好呢。” 这些女孩子里有得是人精,又认识周玟非止一日功夫,哪里看不出她的异样心思?既然有郡主在前挑头,她们也乐得讨她的欢心。 “也不知阿玟将来的夫婿可比不比得上周大人。” 众女你一句我一言,又是俏皮话又是调侃,十分热闹。谢斓有些忧心的看着周玟渐渐变得苍白的面孔,刚要出言解围,就见她猛的站起身,在众人愕然的表情中突然一把掀翻了桌子!茶水打翻在地,泼了坐在她对面的姑娘一裙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茶壶茶盏落地摔碎的声音和女孩子短促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传得很远。等周琅闻讯带着人赶到时,只见周玟红着眼睛,大发脾气。 “……我不会嫁给旁人,这辈子都不会!我只要琅哥哥在我身边,我只要嫁给他!对,我只要嫁给他!除我之外,谁也别想得到他!” 包括周琅在内,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看着眼前宛若疯癫一般的周玟,谢斓心中复杂,不知是该怜她还是厌她。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周玟缓缓回过了身去,不期然对上了周琅的目光。四目相对,周玟眼中的血色褪去,似乎在渐渐恢复神智。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她猛的朝船舷处奔去。周琅不会武功,反应不及,眼见她扶着阑干,翻身朝湖水中跳落的时候,一个身影快似闪电一般朝她窜了过来,一把将她拦腰抱住,轻轻放回到地面上。 刘菡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她身边一直有会武功的侍女跟随,否则今日周玟要是跳了湖,这事弄不好就要怪到她身上,没准还要连累谢斓。 她很生气,这个周玟,最后明明恢复神智了,竟还来这一出,莫不是还想翻盘不成? “把周姑娘看好了,不准她在本郡主面前做傻事。” 刘菡转身望向周琅,蹙眉说道:“我瞧着周姑娘气性稍大了些,还望周大人带回去让家人严加管教。今日幸亏有本郡主在,否则她这一下跳了下去,是不是一切就都一笔勾销了?” 周琅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刘菡的意思,当即赔罪道:“舍妹惊扰了郡主尊驾,是臣未能及时察觉并加以拘束,今日回去定然命人好生看管。” 这场闹剧一出,游湖也游不下去了。众人于是纷纷告辞,只留下周琅善后。 刘菡拉着谢斓回到她的船上。 “周琅这个表妹可不简单。”刘菡无不忧心的说道:“你瞧着她是疯了,但我觉得她一定已经想好了后招,咱们这回未必能将她打下去。” 谢斓道:“这件事我还得和母亲商量一下。” 隔了几日,谢家派人去打听,得知那日周玟回去之后就病倒了,尽说胡话。大夫来看时,她就大吵大嚷,死活不让人近身。 周玟的奶娘就给周太太出主意,花了一百两银子的重金请了一位神婆来看。一番做法之后,神婆表示是有人冲克了她,以至于邪气侵体,俗话说就是中邪。于是又加了五十两银子做法驱邪。说来也怪,驱邪之后周玟就渐渐清醒过来了,三日下地,五日康复,周家上下放下松了一口气。 周太太关上门,拉着周玟的手叹道:“我的儿,你若有这个心思就早该告诉我知道。” 周玟哭着说道:“我也不知道那日是怎么了,竟然说出了那样一番话来,惊扰了郡主。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怎么会偷偷思慕男子呢?” 竟是一口否认。 周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认为外甥女是真的中了邪。 周玟就这样一直窝在房中养病,乖巧得令人心疼。周琅过来探病时,她小心翼翼的问道:“都是阿玟的错,我想去谢家姐姐那里当面道歉。” 周琅犹豫了一下,见她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他,遂露出一个笑,本想伸手去摸她的发顶,旋即又想到了什么,收回了手去。 “不必了。”他说,“你谢家姐姐不会怪你的。” 第14章 必输之争 周玟看着周琅离去的背影,痴痴地的半晌未动。 她幼时丧母,是姨妈将她接到了周家抚养。 初入周府,一切都那样陌生而令人恐惧。直到她看见了那个站在周太太身后的少年。 那时周琅才十一岁,穿一身莲青色的袍子,头戴精巧的玉冠,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美好得多。 他弯下身,唇角含笑的对她说:“就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喜欢一直跟着他身后跑,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他喜欢好妹妹的设定,她就装作是他的亲妹妹一样。他喜欢她天真无邪的模样,她就乐得一直像个小孩子。 她坚信,他们会一直这样在一起的。 直到有一天,她再去给姨妈请安的时候,无意中听见了她和姨夫的谈话。 周太太道:“琅儿也老大不小的了,这次随驾归来,也该成亲了。不知道老爷是什么主意?” 周老爷道:“你是他的母亲,自然选一个你能看得顺眼的。只要对琅儿的仕途有所帮助就行。” 周太太似是迟疑了一下,说道:“起初我是想着把玟姐儿给咱们琅儿的。” 周玟先是一愣,紧接着心头一阵狂喜。 只听周太太继续说道:“玟姐儿和琅儿一处长大,亲上作亲岂不更好?只是后来我见她性子敏感多疑,恐怕不适合琅儿……” 她的语气中透着试探,周玟心中一紧,却听见周老爷的声音里满是不悦:“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虽是你的外甥女,但她爹就别提了,摊上那样一个岳父,只会给琅儿拖后腿! 这回轮到周太太不高兴了:“他爹好歹也是名门之后。” “拉倒吧,当年她爹因为藩王的事闹不清,差点把全家都拖累了上,气得他家老爷子差点把他给打死,愣是把他那一房分出去单过了。现在他每日花天酒地,仕途这辈子算是到头了。更别说你那妹妹就是被他气死的……” 周太太忙说:“你小点声,别让旁人听见。” 顿了顿,她又说:“玟姐儿是我妹妹唯一的子嗣,我这不怕她受委屈吗?罢了,你既然反对,将来给她寻一门咱家压得住的亲事就是了。琅儿的事我托了穆太太帮着相看,已经选了几家了。其中有一家是中书令谢安大人的长女,就是年纪不小了,已经十八了……” 周老爷说:“谢安?这是个有些能耐的。当年他差点让女儿当上废太子的太子妃。若非他时运不济,废太子坏了事,现在也是国丈了。虽说如此,他的官却不降反升,证明此人确实有把两把刷子。琅儿有这样一位岳父保驾护航,却是难得。” 言语间倒是有些心动。 “既然如此,我就去跟穆太太说一声,安排时间让琅儿相看相看……” 周玟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如何听不出来,姨母本来钟意她的,结果出言试探之后,发现姨父不喜,这才改了口。 她是不是没办法嫁给琅哥哥了? 接下来,她表现得愈发乖巧,直到得知姨妈安排周琅去书庄见谢斓。 姨妈问她要不要一块去,做个掩护,她当即表态:“姨妈放心,阿玟一定会尽力撮合琅哥哥他们的!” 她绝对不会让琅哥哥娶别人,琅哥哥是她一个人的! 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不择手段。 一晃十来天过去了,一连几日都是晴天,谢斓第三次赴约去见周琅。 当她看到周琅身后一脸乖巧的周玟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菡竟然一语中的!周玟的回归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得多。 周琅看她的神情,如何不明白?连忙解释道:“阿玟的病刚好,想出来透透气。” “见过谢家姐姐。上次是阿玟的错,阿玟在这里向姐姐陪罪了。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同阿玟计较。” 谢斓看了她一眼,转过脸轻声对周琅说道:“周大人,可以和你单独聊一聊吗?”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厅室,走到寺院无人处的廊庑之下。 谢斓低头看着阑干旁的放生池,金红二色的锦鲤悠闲地游曳其间。因被人喂得熟了,只要有人靠近,就成群的游聚起来,只等食物落下的一刻,便争相抢夺。 耳畔是周琅充满歉疚的声音:“上回阿玟一时犯了迷症,惊吓了郡主,惊扰了妹妹,还望谢家妹妹谅解,不必同她一般见识。 谢斓沉默了片刻,说道:“人都说周琅聪敏明理,妾今日却不信。” 周琅一怔:“此言何意?” 谢斓缓缓道:“子不言乱神怪力,不知周大人如何看待?” 见周琅犹豫,谢斓继续道:“有些话不需点明,其实周大人心里明白,只是宁愿保持现状。”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驱邪不过是个幌子,怕得是对周玟名声有碍。 周琅有些着急:“你别误会,阿玟只是年幼无知而已。” 见谢斓抬起美眸,静静凝视着自己,周琅不由心下一软,放缓了语气说道:“将来你若嫁了我,将为长嫂,有很多需事还需包容。” 谢斓面色微红,低下头去,问道:“你以为我是看不惯她,故意刁难对吗?” 周琅不答。 谢斓道:“妾虽为女流,打小也明白些事理,自认并非是不容人之人。周大人若觉得妾无理取闹,妾亦无话可说。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若家宅不宁,又何以安天下?可若想家宅安宁,除了要有一位明理的主母,更要有一位处事公正的主人。 妾若真嫁与周大人,周玟将成为妾的小姑,妾自当善待,这本应当。到时她若心里不平,想尽办法刁难,妾又当包容,只因她还不懂事理,可以慢慢教导。但即便妾再大度,也是有底线的。她的目标是周大人,一切与周大人相关的女子她都要赶走,试问,这样一位小姑,周大人要你的妻子如何相待?” 谢斓接着道:“妾之应对有二策。其一,不论其意愿,强行将其嫁出。其二,设计谋将她送回周家。妾自认虽不是什么善人,可此二策妾都不屑去做。那么最终结果要么是妾再也无法忍受,与大人和离。要么是周玟嫁与周大人为妾。周大人可以假设一下这样的情景,你打算挑选哪一个呢?” 周琅立刻答说:“我视阿玟为亲妹,又怎会想将她纳做妾室?”他看向谢斓,坚定的道:“必不会如此的!” 谢斓略一摆手,声音渐渐放柔:“这本是周大人的家事,妾不会插手。可妾若是将来归于周氏,必定会做份内之事,那就是打理好后宅。为了后宅的安稳,妾也许会做出让步,但那必定是妾心甘情愿的让步。最起码,妾的夫君必须与妾同心同德。妾无意为难周大人,但周大人必须知道,妾并非忍气吞声之辈。” 在一切尚未定下之前,周玟的事必须要有一个结果。否则就是后患无穷! 一方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亲人,另一方是将共度一生的妻子,该如何从中做出抉择呢? 谢斓没有停留多久便告辞了,留下周琅一个人独自静静思索。 夏日天长,暑气蔓延,知了唱了一整日的歌,等它们歇了,便是至西山日暮。 “琅哥哥回来了!” 这一日,周琅应酬归来,刚走到转角处,就见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周玟笑脸盈盈的快步上前,先围着他转了一圈,调皮一笑,说道:“琅哥哥至夜放归,身上有酒味又有熏香味,可是又多饮了几杯?” 她说着就同往日一般凑上前去细闻,周琅低下头去,借着廊下灯火,可以清楚的窥见她脸上柔嫩的肌肤,雪白的颈项。原来她已经长到了他肩头的地方,原来她已经学会了用檀木香薰衣裳了,原来她已经开始敷粉施朱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他为什么没有留意到呢? 周玟低头在周琅身上嗅了半天,忽然嫌弃的一捂鼻子,说道:“琅哥哥身上竟然有女人的脂粉味,是哪个女子的?莫非是谢家姐姐的?”她又摇头,肯定的说道:“谢家姐姐才不会用这样平常的香料,肯定不是她的!” 周琅笑了笑,用平日玩笑时所用的语气随意的说道:“今日左大人设宴款待我等,他的一位侍妾曾上前敬酒,许是这样沾染上的。” 周玟嘟着的嘴说道:“琅哥哥这样不好,万一传到谢家姐姐耳朵里,她会生气的!” 周琅回忆着谢斓清澈如水的眼眸,苦笑着说:“她不会的。” 那样一个通透的女孩,如何会为这样的小事生气? 而且她对他,也并未见得有多么心仪吧。 “其实生气的是阿玟你吧。”周琅深深望着眼前少女,似乎是在后悔这么晚才察觉她的心思。 那日谢斓走后,周琅想了很久。起初他觉得谢斓是危言耸听,但回忆种种迹象,他不得不承认,他能感觉到近来周玟的异样。 周琅苦笑了一声,说道:“好容易有了一个心仪的女子,却又被我吓跑了。” 他不得不承认,谢斓是这些年中仅有的令他一见倾心的女子。 周玟怔了半天,忽然委屈的说道:“可是谢斓说了我什么不成?她只是不喜欢阿玟,看阿玟碍眼而已。” 见眼前的周琅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她又急急的解释说道:“谢斓不是什么好人,她和那个什么文安郡主沆瀣一气,私下里挤兑我,琅哥哥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周琅的语气平静道几近冷淡:“那她们可有逼迫你说出心仪我的话来?” 他对张口结舌的周玟说道:“傻孩子,我一直只把你当亲妹妹看待,永远不会对你有任何回应的。” 周玟已经彻底怔住了,她忽然双手捂住耳朵,大声说道:“我不信琅哥哥对阿玟这样绝情!一定是谢斓对说了什么,一定是的!” “阿玟……” 周玟拼命的摇着头,一会大叫大嚷,一会又自言自语。周琅看在眼中,忙唤人过来看住精神有些不正常的周玟。 第15章 什么更重要 “周玟真的犯了癔症,被送去庄子上养病了。” 谢斓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刘菡在视野极佳的酒楼吃饭,窗外可以看到京师最热闹的龙舟赛。 刘菡丢了一颗莲子在口中,含混道:“周家还算聪明,没让儿子娶一个疯子,否则那才是前程尽毁呢。” 谢斓微微叹了口气:“他们只是身在其中看不清而已,如果能早早体察出周玟的心思,早些想办法排遣,也许就不会闹到今日这样的光景了。” 周玟这辈子就这样毁了。 刘菡冷笑道:“让周玟到吴王府去住两天,保准早就被那些女人弄疯了,还等现在?” 谢斓觉得好笑:“那是你父亲!” “得了,别再扯那些长篇大论,说了也是白说,还败坏兴致。” 见刘菡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谢斓好脾气的笑了笑:“不啰嗦了,免得惹你烦。” 龙舟赛很热烈,气氛很好,由魏王全权主持,替皇帝与民尽欢。要说魏王也是个人才,才二十几岁年纪,辈分是皇帝的叔叔,刘菡也要唤他一声“皇叔”。此人风流倜傥,凡事最会享受,也是个聪明人。 侍女端上刚蒸好的粽子,刘菡一边用银筷子夹了蘸着碟子里的糖霜,一边说道:“我猜当年周太太是有心抬举周玟的,否则那样一个精明人如何看不出外甥女的心思?恐怕其中还有她推波助澜。” 谢斓诧异的道:“何以见得?” 刘菡说:“现成的例子,当今庾太后的侄女庾丽华,那绝对就是给皇帝准备的。送到嘴边的美人,你说吃不吃?不吃就眼馋,吃了又怕消化不良,没见皇帝没事总往外面跑吗?我看他就是在躲着这些。否则朝中良将一大堆,还用得着他御驾亲征?他后宫里连个像样拿得出手的嫔妃都没有,朝臣们见了,比自己娶不上媳妇还难受呢!” 谢斓疑惑:“不是有几个潜邸的美人吗?” “那三两个是什么出身,不过是伺候过他的丫鬟罢了,随便封个七八品的美人,早不知道丢到宫里哪座无名殿去了,这些年连一个提起她们的都没有。估计要不是想堵那些人的嘴,刘昱八成连宫都不会让她们入!” 谢斓抿着嘴直乐,刘菡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你先别笑,我看保不齐皇帝就对你有心思。” 谢斓悠闲的扇着扇子,不慌不忙的说道:“我这辈子注定与皇宫无缘。” 刘菡瞪圆了眼睛:“我不信,你们从前不是……” 她刚说到这里,眼角余光无意中扫向水面,就见楚亭林那厮一身红袍,极风骚的出现在了一艘龙舟上,正端立在船头击鼓。鼓声由缓至急,每一下都似敲在人心尖上,令闻者震撼至极,热血沸腾。 刘菡一口茶喷在谢斓裙子上,眼睛瞪得像一对铜铃。她指着楚亭林,颤声说道:“那,那厮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与魏王本就是好友。” 谢斓哭笑不得,低头看着湿答答正在滴水的裙子,无奈的站起身:“我去换一条裙子。” 芳晴和桂萼从包袱里取出备用替换的裙子,服侍谢斓脱下沾染了茶水的月华裙,换上一条簇新的石榴裙。 正换着,忽然听见隔壁雅间包厢内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很清晰的说了句“宋公子”,然后就没声音。 谢斓听着怎么像谢采薇的声音?她低头问正在帮她系裙带的芳晴:“你看听见了?” 芳晴犹豫了一下,还是桂萼率先说道:“婢子听着怎么那么像薇姑娘的声音?” 芳晴也说:“仿佛是有些像薇姑娘。” 自从宋檀从谢家离开后,谢斓又忙着和周琅见面,竟没怎么留心谢采薇的动向。也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做什么。 带着疑问,换好了裙子,主仆三人轻手轻脚的走出了房间。隔壁雅间的门被关得紧紧的,仔细听去,却再无对话的声音。 侧耳细听了一会,芳晴忽然红了面颊,小声催促道:“姑娘快些回去吧,别让郡主等急了。” “那你让人盯着些,看看是不是薇妹妹。” 谢斓终究是不放心。经过周玟一事,她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对世事估计不足。 人心呀,她暗叹,着实难测。 芳晴去找小厮盯梢不提,谢斓回到刚才的房间,刚推开门,看到里面坐着的人时,不禁愣住了。 一身便装的皇帝正坐在桌边吃茶,刘菡在一旁陪坐。见她进来,刘菡朝她悄悄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自己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 谢斓疑狐的上前请安,皇帝冲她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冷淡。 “坐吧。” 谢斓谢坐,在刘菡下手坐了。 结果皇帝吃了杯茶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皇帝走后,谢斓忙问:“陛下来做什么?” 刘菡想了想,还是摸不着头脑:“说不清楚,奇奇怪怪的。”又问:“你们不是很早就相识了吗?” “太皇太后在时,整日都有女眷入宫,我认识他也并不稀奇。” 刘菡一脸的不信:“就没点旁的,只是认识不成?还有,你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吗?当年听说你要定亲的事,碎了皇宫上下多少少年的心!你就没觉得你每次你入宫的时候,宫门口总是很拥挤吗?” 谢斓诧异道:“不是每天都有很多人着进宫求见吗?” 刘菡无语望天。 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如果你进宫有急事,千万不要和赶在谢家大小姐入宫的时候去,否则至少要耽搁一个时辰的功夫。 刘菡挑起一边的眉毛,疑惑的打量着好友,“有时候我觉得你一定是瞒了我什么事。” 谢斓哈哈一笑,打岔过去了。 回去后,跟踪的小厮报说:“雅间里的确实是薇姑娘。还有一个看身形像是男子,但他戴着纱帽,看不清脸。小的让人跟着马车也跟丢了,此人很是谨慎。” 谢斓想了想,又命人去查看表兄宋檀今日的行踪。那一声娇滴滴的“宋公子”到底令人心头不安。 她这边刚刚吩咐完,就见胞弟谢斑满头大汗的从外面进来了。 谢斓看了,心疼的轻嗔道:“看你好似泥猴似的,这大热的天,又跑去哪里顽皮了?小心父亲知道了罚你抄书。” 谢斓忙让服侍他的丫鬟打了水来,服侍他擦脸换衣。 “姐姐,我今日和宋家表哥到西山书院,听从白鹭书院来的大儒讲学。实在是太精彩了,我恨不能立刻跑回来背书!” 谢斑换过家常衣裳,端着茶水猛灌。身后有两个小丫头在为他打扇。 谢斓诧异的道:“你今日一直和宋表兄在一起,没分开过?” 谢斑说:“是呀!我们早上一起去,现在又一起回。” 见长姐面上似有疑色,他忙赌咒发愿道:“我们真的今天一整天都在一起,我没有跑去别处玩。不信姐姐可以叫我的小厮来问。” 谢斓琢磨了一下从这里到西山书院的路程,往返几乎都要半日。可那男子要不是宋檀,谢采薇是和谁在一块的呢?莫非那人也姓宋? 带着疑问,谢斓到上房谢太太处请安。一眼便瞧见谢采薇也在。 只看她面带桃花,眼梢带媚,穿一身浅红交领纱衣,丝缎一般的好头发笼成一个倾髻,斜斜的簪戴了一支漂亮的金簪,簪头做飞鸟振翅的形状,上面明珠熠熠生辉。谢斓有一支同这个很像。 谢斓稍稍打量了一番,笑着说道:“薇妹妹这支簪子很是别致。” 谢采薇得意的伸手摸了摸,略显得意的笑道:“这是从前外祖母留下来的,我上次收拾妆匣时找了出来,让人重新拿出去打了。斓姐姐能看上眼,倒是它的福气。” 谢斓笑了笑,没说话。喝了两口茶,谢斓试探着问道:“不知薇妹妹今日可去看了龙舟赛?” 谢采薇道:“去逛了逛,见人太多,就先回来了。” 谢斓没再继续向下问。 事实上她知道还是不问得好,最好先不要打草惊蛇。 等请过安,回房之后,桂萼问道:“这件事姑娘不打算告诉太太知道吗?” 谢采薇与人私会,对方还很有可能是太太的娘家侄儿,这件事无论如何要问清楚才行。 谢斓道:“母亲本就讨厌她们母女,应该很快就会将她们打发了,就算我说了也仅仅是凭添烦恼而已。而且这件事咱们无凭无据,如果对方并不是宋家表哥,嚷出去反而不好。一切等有了凭有据才好说话,否则父亲那里也不好交代。” 她直觉认为那位“宋公子”并非宋檀,而是另有其人。 与其贸然告知母亲,无非也是四处查证。母亲对这对母女的忍耐快到极限了,如果加上这一桩猜测,母亲在冲动之下恐怕会乱了分寸,反而变得被动起来。 谢太太之所以没有立刻把这对母女撵走,其实还是顾及父亲的感受。父亲似乎对赵雨柔母女怀有某种愧疚之情,她说不清楚,但相信母亲的判断。 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何必因为外人而伤了父母的之间的感情呢?那就得不偿失了。她宁可谢采薇自己犯错,全家人一同面对;也不想自己家人受人挑拨,离心离德。 比起外人,她更看重自家人。家人和睦在她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第16章 奸夫是谁 “不过是个搔首弄姿的女人,陛下让我们监视她做什么?” “上面吩咐的你就去办,少废话!” 人来人往的街头,两个不起眼的矮个男子低声交谈了一番后迅速分开,混入人流中,很快不见了踪影。一辆黑漆平顶马车逐渐降了下了速度,最后在一处点心铺子前面停了下来。 车帘子被掀开了,从车上跳下一个年轻女子,看穿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侍女。 她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径直进了铺子。不多时,她提着两包油纸包着的点心走了出来,直接上了马车。车夫驱使马车,车轮滚滚,一会功夫便消失在了满街的人流中。 “薇姑娘连车都没下?”谢斓问道。 “只有她的贴身侍女梅娇到点心铺子里转了一圈,拎了两包点心出来,之后马车就驶回了府中。” 谢宝忠是桂萼的姐夫,也是谢家的家生子,谢斓遣他负责跟踪谢采薇,打探与她私会的男子下落。 不知是否谢采薇有所察觉,一连安份了半个多月,今日终于耐不住出去门了。 然而跟踪她的谢宝忠等人却依然一无所获。谢采薇出了一趟门,谁都没见,坐马车溜了一圈就回来了。 谢斓心道:“莫非她是故布疑阵?或者说她和那位“宋公子”有其他传递消息的方法,只是十分隐秘,暂时查不出来。” “一定得查那人究竟是谁!” 谢斓吩咐谢宝忠,说道:“宋家那边你也要派人留意。谢采薇若派人外出,一定要让人跟着。” 至于她在内院的走动,谢斓也让桂萼去留意。 她越来越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那日在包厢听到谢采薇的声音,以及她那天的神情,谢斓一直忘不掉。 “她不会是与人苟合了吧?” 刘菡禀着语不惊人的死不休的原则,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谢斓调查谢采薇的事情并未瞒着文安郡主,刘菡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恰好也想给好友出一出主意。二人便相约在刘菡城内的一处三进宅院内见面密谈。 谢斓被她吓了一跳:“不会吧。” 谢采薇终究是大户人家的正经闺秀。 刘菡翻了个白眼:“就你那么天真!吴王府那些丫头为了勾引爷们,什么花招没用过?我就亲眼撞见过丫鬟和小厮私会。” 一时丫鬟上前奉茶,谢斓喝了两口,也许是茶汤太烫口,她的脸有点泛红。犹豫片刻,她问道:“他们会不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刘菡想了想,说:“好像有。”她凑近谢斓,小声说道:“据说男女敦伦会有很奇怪的感觉,所以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见谢斓脸更红了,她问:“你是不是那天听到了什么?” 谢斓点了点头。酒楼的雅间再豪华,中间也是用木板做的间隔,不那么隔音。 刘菡一拍手,说道:“八成是有了。” 谢斓有点懵:“什么有了?” “孩子呀!” 这下谢斓可傻了眼。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谢斓知道这下肯定瞒不住,于是匆匆坐车赶回府中,直奔上房。 将前因后果同母亲一说,谢太太大惊,道:“说你怎么不早说?” 见女儿一脸愧疚,谢太太心道:“斓儿虽聪慧,但毕竟是娇养大的,哪里料到有人会耍这样的下作手段!” 简单推算了一下日子,谢太太当即命人找来大夫,说要给全家上下请一遍平安脉。 谢太太眼内精光一闪:“若真是造了孽,此刻也该诊出来了。” 却说谢采薇自从行了那见不得人的事后,变得格外小心,更不惜花费重金买通谢太太院子里的下人,打算在关键时刻能有人给她通个气。 此刻她得了信,吓了一跳,知道自己可能暴露了。 谢太太猜得没错,她确实是有了身孕,所以这阵子才会这般安静。她正在谋划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才对她最有利。谁知她却等不及了,谢太太马上要开始发难。 肚子里这块肉可是她最后的倚仗,她不能坐以待毙!万一谢太太趁这个机会把她的孩子打了,那她岂不是完了? 她当机立断,直接来到母亲赵雨柔的房内,跪下说明了原委。 赵雨柔大吃一惊,听说女儿不但与宋檀私相授受,而且珠胎暗结,当即吓得面无人色,拽着她就要去找谢太太评理。 她的侄子凭什么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谢采薇死死拉住母亲的手,冷静的说道:“万万不能去!” 赵雨柔打了女儿一巴掌,哭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莫非到了现在还有护着那个畜生不成?” 谢采薇此刻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母亲,事已至此,我今生只能跟了宋檀。可现在去找了谢太太,不但不会讨到说法,连这个孩子都一并保证不住。” 赵雨柔气道:“你待如何?” 谢采薇坚定的道:“女儿认为,此刻不如直接去找宋檀。等事情坐实了,以我的身份,宋家必定要给谢家一个交代,否则就是欺负孤儿寡母,骗奸官家女眷。若是他们不肯认,女儿就上衙门告状,绝不会让他们两家安生!” 谢老爷位居二品,宋家满门富贵,这些人最在乎的就是名声。只要她以此为要挟,这些人必定会言听计从。 宋家,其实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 赵雨柔衡量半天,觉得女儿说得有些道理。她自来是个没主意的,从前一味只听谢老太太的,现在就听女儿的。况且女儿清白已失,如今只有保住了这个孩子,一切才有圜转的余地。 谢采薇又道:“等我嫁了宋檀,成了宋夫人,就把母亲接到宋家享福。与其在这里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咱们不如另寻一番天地!” 她天花乱坠的说了一通将来母亲会如何富贵,绝不比谢太太差的话。赵雨柔听着心动,渐渐平静了下来。 赵雨柔和女儿商议好后,擦干了眼泪,亲自回房笼了些细软;然后借口有事要办,不声不响的带着女儿从下人走的角门溜出了谢府。 下人们知她们母女是客,并未察觉有异。等谢太太和谢斓得到消息时,谢采薇和赵雨柔已经从谢府消失,不见了踪影。 眼看事情要闹大了,谢太太连忙叫人将谢老爷找了回来。 听着谢太太将谢采薇如何不知廉耻,未嫁之前就与人偷情,甚至有可能已经有了身孕的事情一说,谢老爷也很吃惊。 “怎么会发生如此伤风败德的事来!” 谢太太急道:“老爷快些让人将她们母女追回来才是!” 谢老爷皱眉说道:“赵氏是主动带着女儿走的,她们又是客居,叫我如何阻拦?” “那就任由她们到处宣扬此事不成?” 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仆妇带着谢采薇的丫鬟梅娇和刚刚截下的信回来复命。 谢老爷面沉似水,看了一眼信上所写,冷哼了一声,吐出一个字来:“审!” 一番审问过后,梅娇一口咬定谢采薇怀得是宋檀的孩儿。 “大老爷明鉴,是宋公子主动写来信件,要与我家姑娘私会的!姑娘怕太太趁着看大夫的机会,不声不响的将她的孩子打了,这才不得不离开谢府的。” 谢老爷一脸震惊的看向谢太太,神色中似带着责怪。宋檀是她娘家侄子,他甚至曾起过将女儿许配给他的念头,谁成想他的人品竟如此不堪! 谢太太大怒,指着梅娇说道:“胡说!血口喷人!檀哥儿从来都是守礼的君子,怎会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定是你们主仆故意污他名声!” 梅娇也豁出去了,冷笑着说道:“好事坏事的太太的侄儿都已经做下了,太太又何必动怒?” “你……给我掌嘴!” 谢斓忙上前一步,拦住谢太太,说道:“母亲不可!” 暂时屏退了众人,谢斓望向谢老爷,说道:“这件事情恐怕宋家表哥是冤枉的。” 谢老爷看着女儿清澈的眸光,问道:“我儿如何这样说?” 谢斓就将端午酒楼上发生的事简述了一遍,只说下人无意中发现谢采薇的身影,似乎是秘密会见了什么人。但那天谢斑却一直和宋檀呆在一处,因此她见的那个人必定不会是宋檀。 这件事谢斑和他身边跟随的小厮书童车夫们都可以作证。 谢老爷和谢太太对视了一眼,问道:“那就是这个梅娇在说谎?” 谢斓笑了笑,说道:“这倒也不一定。” 谢老爷听得有些糊涂。 再次将梅娇提了上来,谢斓问道:“你可见亲眼见过他们二人相会?” 接着又让她描述相会时的情景。 结果每次谢采薇都是到男方选定的地方与之相见,梅娇在外面守着,谢采薇单独入内与该男子见面。 谢斓道:“那就是说,你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宋公子。” 梅娇极力辩解道:“我有书信为证,而且我还见过他的背影,与宋公子一般无二,绝对不可能是旁人!” 谢斓道:“这件事的真相可能只有问过了谢采薇才能清楚。” 她望向谢老爷,说道:“谢采薇既然抱着一丝希望,就一定会去宋家找表哥。我们不如派人到宋家各处暗地里打探。只要谢采薇认为孩子是表哥的,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到宋家闹。” 第17章 大闹宋府 正如谢斓所料,赵雨柔母女果然去了宋府。 她们偷偷溜出谢府后,先是找了一处客店落脚。谢采薇让人用老法子联系宋檀,给他送信。梅娇就是那时溜回谢府的。 之所以谢太太一直没有发现谢采薇与人思想传递,竟是因为谢府里有内应。对方花银子买通了给厨房送菜的小厮,看着不起眼,传递起消息却十分便捷。谢府上百口子人,新鲜菜蔬日日都要往府里送上几回。谢采薇就靠此人与对方联系。 结果梅娇刚溜回去就被扣住了,谢采薇不敢再让人潜回谢府,就另想办法。她让人去国子监堵宋檀。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谢采薇一手紧紧攥住领口,一手扶着桌子,额上青筋绷着,几乎将牙关咬碎。 “小的去寻宋公子,说姑娘和他的事已被人察觉,现在姑娘又有了身孕,指望着公子去看一眼。” “他怎么说的?” “宋公子说我讹人,无稽之谈,他从未和什么姑娘有染,若小的再胡说八道,就要扭送官府,治小的一家子的罪。” 听着下人哭诉遭宋檀冷遇,谢采薇只觉天旋地转,好歹被人扶住,这才没一头栽倒。 “好,好你个宋檀,好一个守礼君子。我若不把你宋家闹个天翻地覆,不如一头碰死!” 母女俩一合计,都说他定是怕了,不敢承认;要么就是谢太太捣鬼,逼着不让他承认,还想让他娶她的女儿! 谢采薇怎能让他们如愿? 母女二人就这样带着与宋檀来往的书信跑去宋府找他。 等谢太太接到信,带着谢斓赶去的时候,赵雨柔正抓着一脸茫然的宋檀大骂。谢采薇则站在旁边,哭得像个泪人。 宋檀的母亲宋太太起初也摸不着头脑,对方先是来到宋府,自称是姑老爷的亲戚,要来拜访她。等人进来之后,又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找宋檀理论。恰好宋檀刚刚回府,进到内宅给她请安。 谢采薇自见了他就哭个不停,赵雨柔干脆一头撞向宋檀,撒泼哭叫着要让他好看。 等赵雨柔说完,宋太太这时候才明白或味来。 儿子这是惹事了! 竟然把人家的女儿肚子搞大了! 现在人家寡妇带着独女打上门来,打算讨一个说法。 “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这样丢人现眼!檀儿呀,你可对得起你父亲的一片苦心!” 宋太太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一会骂儿子,一会骂自己命苦,姑妈家的亲戚都敢惹!人家好歹也是官宦之家的女眷,也是有头脸的,这事弄不好见了官,儿子这辈子的仕途就算毁了! 此时,宋檀也急了,他挣开赵雨柔的手,大声道:“这位夫人,从来没和你女儿私会过,什么孩子的不孩子的,我根本不清楚!你们若是再胡闹下去,我就去衙门告你们讹诈!” 宋檀这话一出,连宋太太都愣住了。她这才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儿子的性情她还是了解的,有股子“耿”劲。如果他说没做过,那就是真没做过。 莫非真的是陷害不成? 想到此处,她也有了些底气。 宋太太一抹眼泪,挡在儿子身前,瞪着赵雨柔母女说道:“你说这孩子是檀儿的,可有证据?若是血口喷人,我们宋家可是不惧!” 赵雨柔哭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信纸来,摔在宋太太脸上,恨恨的说道:“你看看这些信不是你那宝贝儿子写给采薇的?” 宋太太和宋檀捡起来展开细看,宋檀立刻说道:“这根本不是我的字迹!” 宋太太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对儿子的字迹并不陌生,这一看也松了口气。 她当即叫来下人,吩咐将赵雨柔母女按住。 她指着手中的信件,说道:“你们也听见了,这信上的字迹根部不是檀儿的。你们摆明了来讹人。你们听好了,檀儿是正人君子,绝对不会作出这等伤风败德的事来。” 谢采薇闻言,哭得更狠了。她双手捂着肚子,跳起来就要寻死觅活,幸好被手快的仆人们死死按住。 赵雨柔想去撕宋太太,无奈活动不像刚才方便,被人死死抓住动不了。她大声哭道:“不是你儿子又是谁,我女儿还能看错人不成?没准是你儿子怕人认出来,找人代写的也未可知!” 宋太太冷笑道:“这种龌龊事难道还要让人捉刀不成?不是谁都像你女儿那般不知廉耻的下作!” “我,我今日就跟你拼了,若我不死,就去衙门告你家! “随你去,告到天王老子也不是我儿子做的!” 眼看事情要闹个没完,谢太太及时出声,将众人喝住了。 她走到赵雨柔跟前,冷笑道:“赵氏,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呢。你可真是教导出了一个好女儿!” 宋太太着才回忆起眼前这个略有些眼熟的女人是谁,走上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你当年没能嫁给我们姑爷做贵妾,怎么现在也想让你女儿给人做妾了?还真是亲母女呢!” 谢太太情知此刻不是双方斗气的时候,低声和宋太太说了两句,又转头对赵雨柔说:“你们母女是我招来的,这件事就由我做主。” “你待如何?” “如果查证之后,谢采薇肚子里怀的确实是檀哥儿的孩子,我就让宋家用八抬大轿把你女儿风风光光地娶进门,嫁妆也同样由我来出,这样可好?” 赵雨柔没料到她会如此大方,呆了一呆,问:“你怎样保证?如果你出尔反尔怎么办?” 谢太太当即举起手指发誓:“如果我做不到公正,就不得好死!” 赵雨柔虽则半信半疑,但女儿肚子里的那块肉还是给了她些信心。 赵雨柔头一次很硬气的说道:“那你可要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赵雨柔母女就这样重新被接回了谢家。 宋太太不放心,也跟着过来了。她问小姑谢太太:“你就对你侄儿这般有信心?” 谢太太笑道:“我打小看着檀儿长大,怎么会不了解他的性子?嫂子放心把,谢采薇那种货色就算给檀儿做侍妾都污了宋家的地。” 宋太太迟疑道:“可她们母女平白无故的,为什么非要抓着檀儿不放?” 这是她一直没有弄明白的地方。 赵雨柔母女再不堪,也不会连女儿的奸夫都没弄清就上门闹。 谢太太道:“这件事总归有个来由。嫂子别急,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一时下人来报,谢采薇嚷嚷着肚子疼,要看大夫。谢太太嫌恶的说:“她要看就去请,多找几个来,别让人家以为咱们是要害她肚子里的野种!” 谢采薇在隔壁听见了,又哭又骂,掀桌摔椅,闹个不休。谢太太也任由她闹,只是嘱咐家人不许乱嚼舌头。 大夫们诊治过后都表示母子平安。又开了保胎药的方子。 谢采薇接过药就都倒进痰盂里了,生怕谢太太趁机下毒打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谢太太得知,只是一笑,也不理会。 谢太□□顿好了这对母女,就开始着手调查起了谢采薇的“奸夫”究竟是谁。 谢采薇这边只要审问了梅娇就能知道她每一次行踪。宋家则把往日常跟宋檀出门的小厮送到了谢府。两下分开审问,各自写下了主子们的行踪,然后拿到谢老爷面前一对,立时分明。 谢太太冷笑说:“看来真的不是檀哥儿。” 谢斓道:“这样是说服不了谢采薇的。她如今已是没有回头路,说破釜沉舟一点都不过分。想要说服她,除非咱们能找到真凭实据。” 谢太太点头:“只有找到真正的奸夫才能证明檀哥儿是无辜的。” 谢老爷看了半天双方的口供,眉头微簇:“此人胆大包天,不是纨绔,必是匪类。” 谢斓想了想,说:“女儿认为,可以从那日龙舟赛查起,看是谁定的酒楼包厢。还有梅娇提供的相会的地点,都可以派人去暗暗打探。单看那人送给谢采薇的簪子,必定有些钱财,而且还要熟悉咱们两家的情况。此人很有可能和表哥有些交往。” 谢老爷同意女儿的说法。 “若是匪类必是巨匪,若是纨绔那必定背景深厚。” 谢太太一心想为侄儿洗脱嫌疑,谢老爷则想得更深一些。 “但愿不要因此招惹什么祸端吧。” 谢老爷长叹了一声。 第18章 真相大白了 这一查很快就有了结果。 查来查去就查到了宋檀的同窗,曾来过谢府找他喝酒的庾鹤陵。 那日宋檀醉后,被谢采薇收买的小厮将其引至偏僻角门处。谢采薇明是送醒酒汤,暗中用藏在袖中的媚香引诱宋檀。幸亏被一个婆子撞破才没成事。 那日庾鹤陵正是宋檀邀来喝酒的同窗之一。当时他刚好路过去要去解手,撞到这一幕,酒也醒了,当即躲在树后津津有味的从头看到尾。 此后,他便对谢采薇念念不忘。 恰好有一次他上街,巧遇谢采薇的马车,登时心痒难耐起来,想着不如逗逗她。 此人是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作的纨绔子弟,勾引良家的事情他没少做。何况谢采薇心思不正,本性风骚又不甘平庸,于是他便假借宋檀的名头写信给她,想趁机占占便宜。 谢采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很快就回了信。庾鹤陵大喜,胆子越发的壮了。他想了个办法,尽力把自己打扮得与宋檀相似,直接约谢采薇秘密在外私会。 因他身型与宋檀相仿,打扮一下,说话时再压低了声音,在光线昏暗的地方看去还真的挺像宋檀的。 每次与谢采薇相见,他都会精心挑选地方。或房间内没有窗户,或用沉重的帘幕遮挡。谢采薇不疑有他,只当情郎是怕被人发现才如此小心谨慎。 谢采薇外有花柳之娇,内含尤物之媚,骨架纤细,肌肤丰腴,触手如绵。饶是庾鹤陵这般见惯了风月的老手,亦知晓这回遇见了极品,因此一见面就没忍住上了手。 谢采薇一心想引诱宋檀,嫁入宋家做宋夫人,期初虽不肯从,后来也被他的许诺哄住了。 “好妹妹,你若依了我,将来进了宋家,我必百依百顺,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回来,让你在谢家扬眉吐气。到时候谁见了你若有丝毫怠慢,你就拿出太太的款来治他们,这样可好?” 这些话句句说到了谢采薇的心坎上。她一想到若谢斓将来在得知她马上就要嫁给她心爱表哥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就觉得心花怒放,于是也就半推半就的依了。二人仿佛干柴遇见了烈火,拆都拆不开。 事后清醒了,谢采薇可不干了,哭着说他坏了自己的清白。 庾鹤陵赌咒发愿,山盟海誓的表白了一通,说今生非卿卿不娶。谢采薇逼着他起誓,庾鹤陵就发誓说不娶她就被官老爷进紧牢里打死。 二人像这般私会总有五六次之数,庾鹤陵食髓知味,恨不得将谢采薇吃拆入腹。隐秘的刺激和偷情的愉悦令他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次数一多,谢采薇就问他打算何时娶她过门。庾鹤陵一边忙不迭的将她顶在墙上不停动作,一边随口说:“再看看吧,需得寻一个好时机才行。” 谢采薇说:“我这个月月信未至,可能是有了。” 庾鹤陵正到了关键时刻,一边胡乱亲她的嘴,一边说道:“这个孩子要不得,乖卿卿,咱们得将它打了吧。” 谢采薇当时就哭了,一把将他搡开,骂道:“你是不是不打算负责?” 庾鹤陵只得停下来安抚了她一番,又是指天发誓,又是赌咒许愿,好容易等谢采薇情绪稳定下来,他再次上前求欢,方才尽了兴。 自那之后,庾鹤陵就再没出现过。 谢老爷想办法找到了庾鹤陵的小厮,盘问出这些事来。 至此,事情终于水落石出。 谢老爷和谢太太商量了一番,挑了一个时间,将宋太太和宋檀,还有赵雨柔母女请了来,将这些天查到的事情一桩桩摆到了明面上。 起初赵雨柔母女死活也不肯信,后来谢老爷把庾鹤陵的小厮找了来。谢采薇和梅娇一看,此人正是每次陪“宋檀”出现,看门跑腿的小厮。 谢老爷这边问着那庾府小厮,谢采薇在旁仔细回忆情郎的种种言行,又回想只见过几面的宋檀,终于知道自己是上当了! 谢采薇再傻也知道万万不能承认自己弄错了,否则她岂不是成了个笑话? 谢太太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见此情景,她插言道:“这位庾公子可是太后的侄儿。” 谢采薇猛地抬起头,眼神中迸出一丝火光,极亮极耀眼。 谢太太在心中冷笑,挥手让人把庾鹤陵“请”了进来。 他确实是太后的侄儿,所以谢家暂时还不能将他如何。 谢采薇见了他,哪里还分辨不出情郎究竟是哪一个,哭哭啼啼的扑上前扯着他的衣襟不放。庾鹤陵尴尬的站在当地,再看宋檀和谢老爷的神色,俱是不善。 宋檀痛心疾首的指着同窗,一连说了几个“你”字,再说不出什么来,甩袖离开。宋太太怒瞪了庾鹤陵一眼,也告辞离去。 谢老爷看不下去了,命人将谢采薇拽开,送回房去休养。又让庾鹤陵先回家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赵雨柔,不知所措的坐在原处。 “您要为采薇做主呀!” 赵雨柔哭得仿佛雨打梨花一般。可惜她现在就是长成了个天仙,也再换不来谢老爷的一丝怜惜。 谢老爷淡淡说道:“庾鹤陵虽已承认自己是奸夫,但他也不能娶谢采薇进门,因为他已经成了亲。” 赵雨柔刚要哭求,只见谢老爷一摆手,一脸的疲惫:“谢家也不会同意让你的女儿给庾鹤陵做妾,谢家丢不起这个人!” 没等他说完,赵雨柔已经晕倒在地。 这下娘俩彻底没了指望,整日除了哭再没旁的事可做。赵雨柔倒是难得强硬了一把,先是不停的哭,哭到伤心处就去锤谢采薇的肚子。三锤两锤,孩子就没保住,流了。 消息传到谢太太处,谢太太淡淡命人给谢采薇抓药赵大夫,命让人尽快把谢采薇的身体调养好,随时准备送他们回老家。 谢斓说:“谢采薇固然可恶,但引诱她的庾鹤陵难道就这样逍遥法外了吗? 谢老爷若有所思的道:“庾鹤陵是庾太后的隔房侄儿,想治他奸辱良家的罪虽没什么难的,但一是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尤其是太后。二是传出去也影响我儿你的闺誉。” 外人才不管谢采薇是不是谢家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只会因此认为谢家的女孩子都不知检点,轻浮不自爱。 真相大白之后,事情反而变得棘手。 谢斓心中不安,私下问谢太太:“母亲,我们真的不能将庾鹤陵绳之于法吗?” 谢太太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庾氏治家不严,谢家人被人欺辱,自然不能轻易罢休。否则今后你爹还怎么有脸在朝中混!” 见女儿面有不安之色,她笑了笑,道:“我们谢家从不出胆小怕事之辈。放心吧,不论你爹做什么,他心里都有数。官场他也混了十几年了,不会连这些都不清楚。” 原来,谢老爷已经写了密折给皇帝,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单看皇帝如何处理。 楚亭林看了皇帝丢给他的奏折,笑道:“谢大人还是这样一心为了陛下。因怕陛下难做,影响和太后的母子关系,不忍将家丑张扬出去。” 皇帝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道:“换作是你,能想出比这个更高明些的法子来吗?” 楚亭林摇头:“陛下圣明,谢大人乃国之栋梁,臣拍马不及。” 更何况人家还会养女儿。有那样一个好女儿在手,无论前太子还是当今皇帝,哪一个不看在他是佳人亲爹的份上,多照看几分? 毕竟那样一个美人,谁又忍心看她忧心难过的模样? “就算是为了谢家其它姑娘的声誉,谢大人也不会让此事张扬出去。” 皇帝缓缓颌首,“楚爱卿所言极是。” 不久之后,庾鹤陵因为霸占良家女为丫鬟,又最终治人死地,被打了一百板子,抓进狱中。庾氏族长也被庾太后叫进宫里训斥一顿,自请罚俸一年。 谢家这才出了一口恶气。 另一边,赵雨柔母女被送回了老家,交由族中严加看管。 谢采薇虽不知羞耻,品德败坏,但谢太太仁善,写信给族老替她求情,这才留住谢采薇一条性命,送入族中庵堂带发修行。 赵雨柔教女不严,女儿让家族蒙羞,本来也是要被送进庵堂修行的;不过她娘家来人将她接走了,待满孝之后,给她寻了个婆家,另聘他人。对方是个土财主,并不在乎德行好坏之类的。 赵雨柔几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此生再未与女儿谢采薇见面。 经过了庾鹤陵的事,宋檀自觉交友不慎,很是羞愧,没脸见姑妈表妹一家。于是同父亲商量,出了远门,到叔父任上历练去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到头来,谢太太发觉忙了一场,女儿的亲事竟仍然没有着落! 楚家直接没了音讯。据说是吴王府有意联姻,楚家虽然拒绝了,但还没给出准信,谢太太干脆放弃。 周琅伯父病故,他要守一年孝。但谢斓不小了,只能暂时搁置;宋檀被来就不在谢太太的考虑范围内,又出了谢采薇的事,就更别提了。 谢太太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念叨着女儿怎么这样命苦,找不到婆家也就罢了,连名声也险些被谢采薇连累。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 谢斓极力安慰母亲,发觉没用,就去找穆太太帮忙,这才渐渐好了些。 谢老爷这日下朝回来,直奔谢太太房中。他带来一个消息:“陛下终于松口说要选妃了!” 第19章 手心手背 谢太太“腾”的一下坐了起来,眼睛瞪得比铜铃圆:“皇帝要选妃了?” 谢老爷点头,面上隐现喜色:“礼部上下都正在做准备。” 谢太太一拍枕头,大声叫好:“这下好了,斓儿的婚事有指望了。” 谢老爷闻言窃喜:“我原本以为夫人不希望咱们女儿入宫呢。” 谢太太道:“我现在也没希望呀。” 谢老爷愣住了,“夫人的意思是……” “京师的闺秀都去参选皇妃,儿郎们不就娶不上媳妇了吗?正好方便咱们下手给斓儿挑女婿。” 谢老爷沉默了一会,忽然摇头叹气,苦笑道:“当今天子年少有为,究竟哪里不好,夫人竟是不喜!”说着起身要回书房。 谢太太不以为然的道:“老爷这些年竟然还未曾看开,有废太子那件事在,斓儿早就没指望了。单这一件就够人说道她一辈子的,我可不想她那般辛苦。拼死拼活和人家争一个男人,还要听人家的风凉话。况且先皇后宫什么样子老爷没看到吗?当今是他亲儿子,将来还不知道要娶几个呢。斓儿跟了她不知道要少活多少年!” 一番话把谢老爷心头上进的小火苗浇得一丝不剩,蔫蔫的回书房去了。 三日后,庾太后下懿旨,为后宫采选美人,全国十四岁以上,十九以下的皆可参选。 因谢斓也在此范围内,谢太太打算让谢老爷求一求,免了采选。 全国范围内的采选通常效率不太高,各地良莠不齐,通常拖上一年半载无法嫁娶的时候也有。谢斓本就没有入选的可能,何必为此耽搁许久?如能免选,那是最好。 谢老爷被逼无奈,只好写了求情的折子递了上去。 哪知道折子刚送上去,皇帝就下旨,让三品以上官员的女儿直接入宫陪伴太后。 这个时候入宫,谁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选秀预演。将来的皇后大概就要从这里面挑选了。 谢斓早就打定主意,要做一朵大大的绿叶,衬托别人的光辉形象。 谢太太看着女儿明丽绝伦的面庞,感叹说道:“等选秀完毕,你从宫里出来,也快十九了吧。到时候想挑个青年才俊就更难了。” 谢斓安慰母亲:“没准有更好的等着我呢。” 谢太太一边擦泪一边瞪她,“连周琅那样的都不行,还有什么更好的?” 周家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缺根筋,自己这么好的女儿摆在面前,他们愣是表示要等大伯一年的孝期过去了再商议定亲的事。 谢太太从穆太太口里得知这件事时,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恨不得跑去周家问问他们是不是瞎了眼睛,自己女儿哪一点配不上周琅了?要是你们觉得是谢老爷不给力,她都能直接给谢斓换个老爹! 谢斓无法体会谢太太的憋闷,还没心没肺的说着:“青年才俊中不还剩下个景岳将军吗?要不女儿去试一试?” “武将凶险,万一你今后守活寡怎么办,那是个下下选。” 景岳确实不错,人才样貌都出挑。可惜他有五个兄弟,四个战死沙场,他是最后仅剩的一个,家中的老幺。谢太太这个人并不太信神佛,但事关女儿终身,难免忧心男方命太硬克妻。而且刀剑无眼,武将几乎都是拎着脑袋搏前程,一个不慎女儿成了寡妇怎么办?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嫁呢。 谢斓说:“要不女儿干脆抛绣球招亲吧,一闭眼,一扔,砸到谁是谁。” 谢太太做势欲打,谢斓笑嘻嘻的跑开了。 谢太太望着女儿翩跹离去的背影,心一时柔软了下来。这是她的女儿,从她“呱呱”落地开始,就被她和丈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千娇百宠的长到这么大,怎么在婚事上就总是无法如意呢? 到底差在哪儿了? 却说谢斓无事时去找刘菡外出骑马,说起选秀来,谢斓说:“等我二十岁还没嫁出去,估计母亲就绝望了,不会再逼我嫁人了。我打算到时候乘一艘画舫,到江南去生活。那边古迹颇多,我想四处逛逛,然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 “这个想法不错。” 刘菡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心事。“明日是我母亲的忌辰,我还要回王府一趟。想想要面对我继母那张脸就堵得慌。” 谢斓道:“若不然,我陪你回去。” 刘菡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万一我父王看上你,我还不想你做我继母。” 谢斓笑道:“我明日也送些祭品过去。” 刘菡道:“也好。” 至少她能在母亲灵前说一声,她并非孤单一人,身边还有一位知心好友相伴。 次日一早,刘菡的马车刚到吴王府,吴王继妃就得到了消息,冷笑一声说:“没出嫁的大姑娘就敢在外单住,谁知道平日都做什么,交往些什么人。” 刘宝珠恨恨的说道:“谁让她得了太后青眼,抓着郡主的名号不放,以为是个郡主就上天了不成?难怪快二十都没人敢娶,这样没羞没臊,不知羞耻的货色,谁敢要!” 刘宝珠是吴王继妃的亲生女儿,也不知道刘菡使了什么手段,愣是让她快及笈了也没能被册封郡主。致使她每次见了刘菡都恨得牙痒痒,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另一边,刘菡来到祠堂。祭拜了母亲之后,转身刚要离开,迎面就见吴王继妃和异母妹妹刘宝珠,被一群姬妾丫鬟簇拥着朝这边走来。 吴王继妃约三十岁光景,眉目略显凌厉,但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穿一身朱红绣鹓鶵的袍子,广袖滚着宽阔的镶边,嵌满了黄豆粒大的珠子。青丝挽成高髻,满头珠摇翠摆,乍一望去只觉得富贵逼人。 刘宝珠约有十四五岁年纪,略吊的眼稍和吴王继妃很像,显得俏丽刻薄。虽面上妆容略显俗艳,但因她稚气未脱,反倒显出一种别样的俏丽,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她和吴王继妃一样,头上珠翠堆叠,身上穿着桃红纱裙,打扮得粉光脂艳。和身穿素服的刘菡相比,显然是两个极端。 刘菡眉峰略高,眼神却清澈无比。她平日爱穿窄袖的胡服,因为行动方便。今日为了祭拜母亲,她特意换了一件广袖素纱袍子,纤腰一束,乌发用一个白玉发箍高高束在头顶,显得人骨细腰纤,清丽绝俗,很有几分魏晋仕女骨秀神清的风范。 吴王继妃不阴不阳的说道:“哟,这不是郡主娘娘吗,今儿怎么有空来王府坐坐?来了也就罢了,也不派人知会一声。若传了出去,人岂不是以为我们不会待客?” “我来祭拜母亲的事早就跟父亲说过了,他也准了。”刘菡淡淡回道。“招待就省了吧,我自便,你们随意。和你们说话,我还嫌脏了嘴呢。” 说着,甩袖欲走。 刘宝珠“呸”了一声,瞪着刘菡,尖声尖气的道:“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真是粗鲁,不知礼仪,见了嫡母竟然不主动过来请安,好没教养!” 刘菡冷冷一笑,这对母女永远都这样粗俗不堪。不过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刘菡待要反唇相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男子声音:“王妃,宝珠,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文安的吗?还不快滚回房去反省!” 吴王继妃吓得面如土色,当即拉着女儿行礼请安。吴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刚才的事竟让他给撞了个正着。 吴王沉着脸走了过来,语气严厉的说道:“回去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出来!” 吴王继妃冲吴王行了个礼,跌跌撞撞的拉着刘宝珠走了。 她今天就不应该露面,她怎么没料到吴王今日会来祭拜那个早死了多年的糟糠妻呢? 刘宝珠依依不舍的回头看着跟在吴王身后,一身红袍,风姿翩然的楚亭林,咬着唇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原来今日是有外人在,怪不得呢。 刘菡在心中微微冷笑,谁要敢在外人面前落了吴王的面子,那就自求多福吧。从前她也没少用这招整那对母女。 只是楚亭林这厮怎么会在王府? 刘菡挑了挑眉毛,走上前问道:“楚大人是来求娶刘宝珠的吗?” 楚亭林笑着向她一拱手,说道:“郡主英明,只是猜错了方向。楚某年纪不小了,怎好娶一位年纪能做楚某女儿的姑娘?因此特来同王驾千岁表明心迹。” 很显然,他还记得上次刘菡在温泉庄上对他的嘲讽。 吴王在一旁皱眉道:“文安,不可胡言。” 刘菡撇了撇嘴,没说话。 吴王祭拜过亡妻后因有事先走了。留下刘菡耐着性子看楚亭林祭拜。 只见他一会沉默祷告,一会撩袍下拜,一会神色虔诚,一会安静端肃,倒将刘菡看迷糊了。 不明真相还以为他是吴王妃的亲儿子,弄得还真是像模像样呢。 刘菡就这样看着他在灵前恭恭敬敬的拜了又拜,等出去之后,她说:“你又何必多管闲事呢?你瞧,我父亲对她们的处罚顶多是关禁闭而已,毫无损失,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 从看到楚亭林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猜到吴王是被他引来的。 这个人特别喜欢站在一边看好戏,越热闹也好。 楚亭林笑道:“吴王是你的父亲,就算方才是你对她们母女出言不逊,吴王也同样舍不得处罚你。” “楚大人什么时候转了性子,改学念经了?”刘菡的声音中不无讽刺。 楚亭林微微一笑,道:“郡主这是误会楚某了。楚某可是真心为郡主着想。” 他说:“楚某并不希望郡主和老王爷相互之间一直有误解。”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个人若左手和右手各执一刀互搏,主人会希望哪只手胜呢?同样的,都是吴王重视的人,郡主如此不是在逼他选择吗?” “当然,吴王是您的父亲,无论你怎样为难,他也总会原谅你,舍不得生您的气。” 刘菡握紧了拳头,说道:“你又不是我父亲,如何知道他不生我的气呢?” 楚亭林却冲她摆了摆手,笑得胸有成竹:“不谢。” 刘菡待要辩解两句,楚亭林却提出了告辞。 刘菡怔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他去的背影,半晌,忽然一跺脚,小声骂道:“不过是个小人罢了,你又懂什么?” 她回头望了一眼祠堂的方向,自言自语道:“你们又知道什么。” 第20章 有病治病 谢斓万万没想到,竟会接到庞玉瑶的帖子。 自上次听说羽林卫将她送回庞府之后,约有三四个月没再听说过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要见自己。 见面地点还是上次二人偶遇的酒楼,谢斓初见她时吓了一跳,庞玉瑶忽然变美了许多! 卸去浓妆,淡抹胭脂的庞玉瑶五官虽未改,但气质却好了不少,整个人像是蜕变了的天鹅,清丽秀美,淡雅出尘。竟与从前大不相同! 见她进来,庞玉瑶冲她微微颌首,动作优雅的继续沏着香茶。她的神情十分专注,一凝睇,一顾盼之间,眼如秋波,盈盈婉转。 她倒了两盏茶,其中一杯交由侍女,捧到谢斓面前。 谢斓轻嗅了一下,又小小的抿了一口,心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庞玉瑶缓缓抬眸,看了谢斓一眼,说道:“你年纪不小了,婚事等不得了。” 谢斓心里一叹,这人一开口就全都露了馅。 谢斓也不接话,只是低头品茶。 庞玉瑶见她不紧不慢的,便说:“你不问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吗?” 谢斓懒得看她,平平的说道:“我只有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还请庞妹妹直言。” 她没有拂袖而走真的是看在多年教养的份上。 庞玉瑶高深莫测的一笑,说道:“周琅周大人的母亲最近常和我婶娘来往,她见了我堂妹庞蕊几回,竟赞不决口呢。” 谢斓不动声色的道:“无缘无故的,庞妹妹提周太太的行踪做什么?” 庞玉瑶勾了勾唇角,得意的道:“谢家姐姐明知故问,谢府和周府议亲的事在京里可不是什么秘密。当然,谢家姐姐年纪是稍微大了些,周家有所顾虑也算寻常。” “庞妹妹不必绕弯子,若没什么话指教,我可要告辞了。” “我希望姐姐入宫之后助我一臂之力。等我当了皇后,就给姐姐和周琅赐婚。” 谢斓笑着看了她一会,问道:“你不知道庾丽华吗?” 庞玉瑶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尖声说:“她来找你了?什么时候?” 谢斓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庞玉瑶咬唇,她就是打着让谢斓牵制庾丽华,她最终得利的主意。这可是她琢磨了很久才想到的办法。 毫无疑问,这次选秀选妃,她最大的竞争对手的就是庾丽华。 庾丽华是庾太后的亲侄女,常年住在宫中,打着侍奉太后的幌子,明眼人谁看不出她是冲着皇帝去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庾丽华地利人和都全了,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而今次选秀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太后自然是了乐见其成的。庾家身为外戚,也是近些年才抖起来的。先帝在位的时候,后宫皇后嫔妃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娘家强硬,庾家那时候就是个小可怜,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如今刚尝到裙带关系的甜头,哪里舍得放手?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靠着庾太后的关系,再弄一个女儿进宫当娘娘,这样庾家至少还能延续几十年富贵荣华。 庞玉瑶想着找一个妥当的人选助自己一臂之力,想来想去,都不放心。万一人家也想当皇后,最后在背后插她一刀,那她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她身体略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反正我看你也不打算入宫,不如就帮我做事。等我做了皇后,一定会回报你。周琅不行,还有楚亭林,景岳,又或者你看中了那个青年才俊,我都能赐婚。这样好的机会并不是常常会有的,你可要考虑清楚。” 谢斓笑着说:“谢了,我还是喜欢顺其自然。” 庞玉瑶咬牙道:“连你也看好庾丽华?可惜人家有太后撑腰,用不着旁人帮着。你想想,若你想立功,那也得寻个合适的,能用得上你的才行!” 谢斓听得啼笑皆非,说道:“我这个人闲云野鹤惯了,实在对建功立业没兴趣。不过庞妹妹若有心,定然能找到期待从凤之功的人。” 她说完就告辞了,留下庞玉瑶干瞪眼。 哪知道庞玉瑶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发生的,已经超过了谢斓的预料。 她竟然接到了庾丽华的请帖! 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她想,不怎么与寻常闺秀交往的庾丽华下帖子请她做客,地点竟然是太后的慈安宫! 她现在是太后宫里的尚宫,帮着太后处理宫内事务,竟有权利请外人入宫?细想还真是令人咂舌。简直是差一点宣告“我一定能当上皇后了”。此举在庞玉瑶等人看来,无异于下战书。 在她看来,这场“后位争夺战”一定会异常惨烈,要是真入了宫,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而她又何必趟这个浑水,搅入局中呢? 谢斓打定了主意,干脆托病没去宫里。 她又想着如何避免入宫,但还没想到行之有效的法子,入宫的日子就到。 入宫当日,也是巧了,谢斓早起时忽然腹痛如绞,几乎晕倒,吓得芳晴忙遣人一溜烟的跑去给谢太太送信。 谢太太得了信也吓了一跳,忙命人去请大夫。大夫来了诊脉,只道是肠胃不适。谢太太看女儿痛得在床上打滚,心疼不已,就急问那大夫:“姐儿都疼成这样了,真的只是肠胃不适?” 大夫忙起身拱手说:“确实不妨事,老夫开了方子,吃两剂药就好了。” 桂萼眼珠一转,心说正好姑娘不想进宫,这可不是个机会?于是开口说道:“太太,姑娘这病来得突然,可得好好养上几日。偏巧姑娘自今日起都要入宫陪伴太后娘娘,万一在宫中发病,也不知道该怎么请大夫看?” “宫里做什么都不方便。”谢太太经她一提醒,也想到其中的不妥之处:“外面的大夫哪里入得了宫?就连御医也是要请旨才能进去的。” 想宫里就算是娘娘们病了都不能随意到太医院请人,女儿入宫说是陪太后,其实身份也就比宫女高不了多少。万一有个小病小灾的只能忍着,如果是急病岂不是要急死人了? 谢太太光是想想就心疼的不得了。 于是和大夫商量,要多开些药,防止女儿病情复发。那大夫也是识人眼色的,便说看不出小姐是否还有旁的病症,最好保守治疗,多吃几剂药,多多调养。 谢斓就这样理直气壮的抱病在家休养起来。 几日后,当刘菡得了信,跑来看她时,只见她半倚在床上,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还招呼她喝茶吃点心。 “这是母亲从老家请来的厨子,他师傅曾在宫中御膳房做过御厨,专管点心这一摊,一手牛乳糕做得出神入化,你快来尝尝看!” 刘菡拈起一块糕尝了尝,点头说了句:“不错。”见谢斓一脸餍足的模样,她笑了笑,说:“你也去外面瞧瞧,上面都快翻天了。” “怎么了,可是宫里出事了?” 谢斓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如果说近来有什么大事,无外乎皇帝选妃人这一件。这件事牵扯之广,很可能改变朝中格局。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死对头的女儿当上皇后吧? 而想一步登天,青云直上的家族更是多不胜数。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大的事莫不过就是近来宫中的事。 刘菡道:“那日你不是病了没进宫吗?当天闺秀们都聚在太后宫里,皇帝去了,瞧了一圈没瞧见你,就问你怎么没来。人说你病了,皇帝听了很着急,问是什么病,打不打紧,当即就要宣太医院的掌院去给你看病。” 谢斓闻言,大吃一惊。 “这根本不和规制!” 本朝有相关规定,有资格请院判看病的,只有皇帝、太后和皇后三人。 “后来呢?” “庾丽华就向皇帝进谏,说只有太后和后宫嫔妃才能有此待遇。皇帝这才收回成命。后来就更妙了,皇帝每次去太后那里请安,都要问一次你怎么还没痊愈。现在那些人一听到你的名字,估计都能磨牙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谢斓气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从来没生过这样大的气,脸都气红了。这家伙八成是想气太后,却把她拉出来当靶子让大家射,真真是狡诈又无赖! 刘菡不无遗憾的道:“我从前还以为皇帝喜欢你呢。” “我看他八成有了中意的人选,这才把我拉出来当替死鬼!”谢斓恨恨的说道。 她何其无辜呀! 她这边咒着皇帝将来娶个母夜叉,那边端坐御书房内的皇帝就打了个喷嚏。他放下手里奏折,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徐内侍忙关切的问道:“可是殿内的冰山太凉了些?老奴这就让人撤下一盘。” 皇帝笑着说:“不必,朕倒是觉得是有人在骂朕。”顿了顿,他吩咐道:“你去派齐太医到谢安家里看一看谢大姑娘的病,如果好了,也该请她入宫了。” 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好多人都托人找他打听谢家大姑娘的事,他耳朵都快长茧子了。徐内侍见皇帝提起,立刻答应遵旨,暗暗咂舌道:“这人还没到,名字就被皇帝提了好几遍了。等这位谢大人的千金入了宫,还有旁人的活路吗?” 他这样想着,行动上哪里敢怠慢,忙派人去太医院寻齐太医去了。 第21章 真心还是假意 “这位就是官家反复提到的谢姑娘吗?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这是谢斓入宫以来,第七次听见类似的话。如果能真声还原,有人的语气听着都能酸得掉牙。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发现自己要面对的是几乎所有女孩子的敌意,还真是有些令她始料未及。从前大家见了面都是姐姐妹妹的亲热叫着,彼此斯文有礼,优雅大方。若再稍微美化一下,称彼此一声“手帕交”并不为过。 但如今不过是进了一趟宫,怎么一个个都跟斗鸡似的盯着她不放呢? 庾太后倒是没什么不同,慈祥平和,觉得哪家的闺秀看着都那么好;原本应该成为全民公敌的庾丽华倒是如鱼得水,和谁都处得不错。 因为谢斓是最后进的慈安宫,庾丽华就借着她尚宫的身份,对谢斓大开方便之门。从安排住处,到一应饮食用品,全都无微不至。但这一切却反而令谢斓被更多人敌视。 若不是自从她进宫之后,皇帝就再没出现过,也没见和庾丽华有什么交往,她都以为皇帝是用她在给庾丽华打掩护,消仇恨的! 当然,皇帝一直没露面又是什么意思? 代为请安的徐内侍每日都说陛下公务繁忙,暂时抽不出时间过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心里也纳闷,没听说前朝出了什么大事呀? 她私底下问侄女庾丽华道:“依你看,官家对谢斓能有几分真心?” 天天念叨着的人入了宫,人却忽然不来了,这还真不得不让人多想。 庾丽华说:“谢斓确实美貌,这些人里就没一个比得上她的。可她和当年琅琊王的事就摆在那里,至今还有人提及。官家又并非爱好女色之辈,因此这事不太好说。” 用最简短的话来表达,这般绝代之色,远在众女之上,皇帝要纳早纳了,还等到这会儿? 太后此时也有些后悔当初没将还是明王的皇帝放在上心。先皇生了一大堆儿子,明王非嫡非长又无贤名,谁能想到最后会是他来承袭大统? 太后对他登基前的事了解太少,等她想查的时候,皇帝却早已有了防备,查不出什么来了。 这位皇帝还真是心机似海呢。 庾丽华道:“以官家一贯的做事风格,凡事都隐藏得很深,不到最后谁也难察觉出其中真意。谢斓或许只是一个挡箭牌,也许陛下心中另有其人也说不定。” 太后沉吟了片刻,说道:“这样说也并非不可能。” 此时,因皇帝尚未娶后,后宫中暂时只有庾太后一人是主。庾丽华身为尚宫,常以太后的名义组织宫宴,人人都赞她能干。 赞的说她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贬的说正经还没得名份呢,就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了。 种种闲言碎语中,庾丽华早已习惯了宠辱不惊,进退得宜,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你瞧她的样子,真当自己是皇后了。” “外人看着端庄持正,其实心内藏奸。” 谢斓远远看着在和同伴叽咕个不停的庞玉瑶,见她一脸的鄙视和不平,心中好笑。 今日太后举办宫宴,长公主、公主和各路郡主只要在京的全都跑来捧场。谢斓的好友文安郡主刘菡也来了。 谢斓对她说道:“但凡长了眼睛的,都会选庾丽华好不好。这差别还真是天上地下。” 刘菡倚着阑干,把手里的点心掰碎了丢入御池中喂锦鲤,漫不经心的说:“那可不一定。男人和女人眼光不同,女人看着好的,男人就死活不喜欢;男人宠得跟什么似的,女人就愣是看不上眼。像庾丽华这种端庄老成的,男人娶回来也就当个管家用。而像庞玉瑶那种妖娇又多事,还会在男人面前惯会装可怜的,反而受欢迎呢!” 谢斓连连摇头,男人真是古怪的生物,搞不懂。 刘菡不在意的道:“吴王府里女人多,我在这方面还是有些体会的。父王最喜欢的侍妾,一个个长得骚气又俗媚,我那继母总骂她们是小妖精,专吸男人精气。反而那些容貌端庄,行为守礼的妾室们,常年难见父王一面。” 谢斓略有些诧异,问她:“你最近是不是常回王府呀?” “没有呀!”刘菡爽快的否认道。 谢斓摸了摸脸颊:“总觉得你最近不太一样。” 刘菡略侧过脸去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反正到了日子我就要出宫家去的,不过是在宫里熬着罢了。” 她微微扬起头望着天空,有喜鹊欢叫着飞掠过重檐斗拱。高处明黄的琉璃瓦在艳阳下亮得晃眼,她不喜欢这样炫目的颜色,看久了,灼得人眼目生疼。 她转眼去看淡蓝的晴空,记得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常常入宫陪伴太皇太后,经常见到一个宫女就像这样在树下仰望着天空出神。 她不知道她是哪一宫里的,又为什么一直注视着天空,可看她的样子,似乎对那里很羡慕,又似乎很向往。 宫院中许多皇妃贵人都爱养几笼子鸟雀逗闷,用精致的金丝笼子关了,挂在廊檐下,喂以洁净的食水,命专人照顾。几许庭深,不知锁了多少飞鸟的五彩羽翼。 那四方晴空,是她们注定到不了的地方。 送走了刘菡,谢斓出了一回神。不远处的水阁中有好嗓子的小宫女手执挂着铜钱的青树枝,枝头缀着红色莲花,咿咿呀呀的唱着来自民间的莲花落。听惯了太平曲的太后近来很喜欢听这民间小调,觉得新鲜有趣,不断称赏。众女簇拥着太后,也更跟着凑趣,水阁内笑声不断。 像谢斓这样落单的不过小猫三两只。 庞玉瑶见左右无人,走过来说道:“谢家姐姐好兴致,旁人都围着太后转,只有谢家姐姐这般不图名利,也不凑去近前,可是怕被人奚落?” 谢斓微微一笑,道:“这话还得问问庞妹妹,怎的妹妹也不凑去近前?” 无事献殷勤,尤其是庞玉瑶的殷勤,要是好事都有鬼! 庞玉瑶通常不出三句就会原形毕露,这一次也同样没有例外。她微扬着尖尖的下巴,点指着谢斓,道:“你别以为庾丽华百般照顾你,真是她温柔大度!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好多人心里都对她不满,看她对你好,也连带着敌视你。” 谢斓说:“我的目的从来不是入宫,即然目的不同,大家又为什么要敌视我呢?岂不知真正的对手究竟是谁吗?在我身上纯粹是浪费时间罢了。” 已经解释过无数次的误会,她实在再也懒得提及。 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视着面前的庞玉瑶。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过入宫的打算。你与其在我身上打主意,不如好好看看庾丽华是如何做的。那是个聪慧的,加上她有太后撑腰,胜算比咱们都大。自古帝王的皇后都必须以贤德为名,你在背后议论他人,口舌上便已落了下乘,还怎么和她比?” 庞玉瑶张了张口,一脸的不服气。忽然,她像变了脸一般,原本簇起的眉头忽然松开了,露出一个半是惊喜,半是羞涩的表情。谢斓诧异的随着她的目光转过身去,一个身穿明黄锦衣的男子就站在她的身后,吓了她一跳。 皇帝的身材挺拔高挑,臂长腿长,身上毫无赘肉臃肿,明黄的衣料紧贴在他身上,衬得他肤白唇朱,俊美雍容。 这就是当今的天子,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此刻,他正微微低头,用非常温和的目光看着她。 谢斓的心一阵发紧。 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就准没好事! “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最近朕很忙,没时间来看望卿卿。”那语调柔情款款,随意中带着甜蜜和亲密,似乎二人相识已久。 还没等她做好心理防御,皇帝一个雷就劈了下来,谢斓直接就懵住了。 一边的庞玉瑶已经傻了,回过神再看谢斓时的眼神,都跟淬了毒一般。 皇帝称呼她谢斓“卿卿”,那可是对情人或妻子才有的称呼。可刚才谢斓明明再三表示过她不想进宫的! 实在是太狡猾! 谢斓心中大呼冤枉,她这是招谁惹谁了,黑锅一个接一个的背? 她不想在宫里睡着觉就被人暗杀! 谢斓顶着发麻的头皮,一本正经的说道:“陛下竟然还记得臣女的小名!只是臣女现在已经长大了,这样叫若被人听去了岂不误会?也影响您英明神武的形象。” 她和皇帝少年时即相识,这并不是秘密。 皇帝看她绷着小脸,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估计袖子底下还攥着拳。他心道还真是跟从前一模一样。于是顺着她的话说:“也罢。” 谢斓暗暗松了口气。 庞玉瑶半信半疑的收回了目光,忙着给皇帝请安,露出一个喜悦中带着羞涩的笑容。 皇帝点了点头,道:“随朕一同进去看看太后吧。” 第22章 撑腰 皇帝发了话,庞玉瑶欣喜若狂,忙低头跟在皇帝身后往里走。 谢斓略迟疑了一下,脚步慢了一拍。皇帝似有察觉,忽然慢下脚步,温柔回眸。 谢斓忙调整步伐,忙不迭的跟了上来。 皇帝微微一笑,眼角和唇角弯出了愉悦的弧度。 皇帝的忽然出现,瞬间令满屋子的红粉珠翠愈发耀眼起来。 谢斓看着这个众星捧月的画面,心说当了皇帝就是不一样。从前明明是很冷又毒舌的一个人,现在倒像是只开了屏的大孔雀。 在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皇帝身上时,她悄悄退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任由一众莺莺燕燕的目光围着皇帝打转。 她不由回忆起昨日夜里曾做过的一个噩梦。 她梦到一只花孔雀,拖着长长的尾巴在一把宝座前走来走去,用翅膀指着她,趾高气昂的说道:“你,就是你,把我抱到宝座上去!” 谢斓照做,可是宝座忽然变得很高,她满头是汗也够不到。 她着急的说:“你不是孔雀吗,你不会飞上去吗?” 这句话问完,她怀里的孔雀忽然一下子变成了皇帝。他拽拽的看着谢斓,却用一种软软的,委屈的,近乎于撒娇的口吻说道:“我不会飞,你来抱我啦!” 然后就伸手去搂她的脖子。 谢斓当时一下子就醒了,回想梦中的情境,只觉得快要囧死了。现在一看到皇帝,就想起他那仿佛撒娇一般的声音,顿时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皇帝正在向太后请安。虽不用下跪,但也是毕恭毕敬的行礼。 太后虽不是皇帝的亲娘,皇帝对她的敬重却丝毫不减。但俗话说儿大不由娘,就算是亲娘掺合自己的婚事都会觉得不自在。 于是,在挑选后妃这件事上,母子俩少见的出现了些许分歧。 皇帝虽然是九五至尊,但同样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喜欢美人。而太后是女人,对美人不感兴趣,又偏心自家人,当然希望侄女能上位。 可庾丽华名字虽美,样貌也不差,但在美人如云的京师闺秀堆里可算不得出挑,顶多气质不错。于是双方便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眼见着皇帝含笑和太后打太极,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女子四德上。 太后问:“皇儿最在意女子哪一点?” 谢斓暗暗在心底喝彩,太后娘娘这话头引得好。说起来,这可是常识,但凡是个明君都绝对不敢说自己看重妻妾的美色。 只不过他们看重的有德之人恰好姿容出众而已。 估计太后下一步就要引到庾丽华身上了。 太后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皇帝你就算不喜欢我侄女,也应该立她为后。因为她德行高,你不立她就是重色,是好色的皇帝,没前途的! 众女也都不是傻子,但凡有点脑子的都在心中不满,却也不敢抱怨。谁让人家有太后撑腰呢!现在阖宫谁不顺着太后的话说,极力称赞庾丽华贤良大度,与古代贤后阴丽华颇类。 在众人或期待,或担忧的目光里,皇帝笑着说:“朕只愿未来的皇后能有太后年轻时一二分的品格。”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似是什么都没说,又似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庾太后年轻的时候以美貌闻名,诗词歌舞无所不精,否则也不会在先帝晚年的时候仍享殊宠,晋封皇贵妃,平平安安熬到现朝成为太后,算是先帝妃嫔中结局最好的。当然,其中也有她无子的缘故。 先帝那些高位有子的嫔妃当年因为夺嫡,死的死,贬的贬,竟一个没留。光皇后就死了俩,还都是被贬黜致死的,惨烈异常。现在残存的老宫人回忆起往事,仍旧心惊肉跳。 庾太后欣慰的道:“多亏了陛下,哀家才能安享晚年。说到底,哀家这个老婆子还是有几分运气的。” 一旁的宫嬷嬷笑道:“太后性情平和,凡事不争不抢,先帝当年就曾亲口赞过呢。” 庾太后沉默片刻,笑道:“是呀,先帝私下曾对哀家说起,前朝后宫没有让他不操心的地方,只有在哀家这里才能得到些许安宁。” 她看向皇帝,慈和的道:“陛下事忙,不必常来哀家这里。有这些孩子们伴着,哀家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皇帝笑着说道:“她们是她们,朕再忙也得来看望太后。” 皇帝略坐了一会就走了,太后也让众女散了。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 太后靠着绣有玉堂富贵的大迎枕,和贴身的宫嬷嬷说道:“幸好你机灵,替皇帝提醒了哀家。”又叹气:“他现在已是皇帝,说一不二,哀家是安稳日子过多了,竟想替他做主了!” 宫嬷嬷笑着说:“太后是个福泽深厚的,只是被先帝保护得太好了。” 提起先帝,太后竟忍不住掉了泪。先帝死后,她才终于感受到,先帝曾为她挡过多少风雨。 宫嬷嬷劝道:“皇帝本性其实是个纯直孝顺的,只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很多事不能直说,只能迂回。太后能体谅就好。” 太后点头:“哀家也不管了,让孩子们自己闹去吧。丽华能走到哪一步,就看她的造化了。” 躲在帘后偷听的庾丽华听到此处,忽然开始不安起来。莫非皇帝的话已经打动了太后不成? 她自幼熟读《女戒》《女德》和《女四书》等,自认贤良淑德,品行能力堪坐后位。而且她能管住自己的心,不会嫉妒旁的嫔妃。但问题是皇帝看见她的好处了吗? 他应该看见了,可他却连一丝回应都没有。 她原本想着有太后撑腰,皇帝立后是大事,总该考虑一下太后的意愿;若立后之事太后撒手不管了,那她该怎么办呢? 世间好男人不多,但优秀的闺秀却不少,且年年都有新的长成。她们之中又有多少是冲着后宫来的呢?皇帝还很年轻,他可以等,可以再看,就算眼前没有中意的,也可以不选,等个一两年再说。除非有人催着。这个角色太后最适合不过,她可以名正言顺的期待皇孙的降临。 但如果太后不管,那么皇帝完全可以不必做出任何妥协。等到明年,后年,大后年,保不齐会有更好的女子冒尖,族里好几个有适龄女孩的人家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她呢。 不行,她不能退! 只是要怎能做呢? 就在庾丽华犯难的功夫,偏偏接到了母亲悄悄递来的信,看得她心头火气。晚上吃东西的时候觉得刺口,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嘴里竟起了个疮。 次日一早,庾丽华向太后请假,借口母亲身体不适,要回家一日。太后命人好好护送她回去,还赏赐了许多东西。令得到消息的庞玉瑶又扯坏了一条帕子。 “姑娘回来了。”“姑娘快去见太太吧。”“太太都愁坏了!” 庾丽华的脚跟还没落地呢,庾府的丫鬟们就渐次围拢了上来。庾丽华被婆子扶着下了马车,闻言,微微蹙眉轻斥道:“一个个急吼吼的像什么样子!” 众丫鬟仆妇都低下头去,不敢多言。 这位姑奶奶可是深得太后宠爱,别说在家里说一不二,就连族中那些有些头脸的太太奶奶们见了她,态度都不一般。如今又逢选秀,下人们见了她愈发不敢造次。谁不想府里出个凤凰,一飞冲天,他们这些凡鸟家禽也好跟着沾些光彩。 庾丽华直接来到母亲庾太太处,见她未敷脂粉,眼底发青,正端坐在西侧间的榻上。那里虽挨着窗坐着,但因早间光线不够充裕,连保养得极好的皮肤也略微显得暗淡了些。 见过礼,庾丽华在母亲身边坐下,握了她的手,面色微变:“母亲的手这样冷,怎的不让她们端热茶来暖着,或添些衣物?满屋子的婆娘媳妇子愈发的没规矩,连伺候都不会了!” 庾丽华在宫中时多少会拘着些性子,人多口杂的,她又不是正经主子,不过借了太后的威势罢了,不敢太过得罪人。但在家中时,她从来对这些下人们不假辞色。 屋里服侍的侍女们哪里敢反驳,一个个恨不得将头贴在胸口,心里都在默念,千万不做被这位姑奶奶点到名。 庾太太长长的叹了口气,满面愁容的说道:“你哥哥就是个不争气的,要不是有你,娘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庾丽华眉头一皱,道:“哥哥还在想着那个女人吗?” 庾丽华的兄长庾大郎不知怎么看上了一个民间女子,家里是开古董行的。虽家境不错,小有盈余,但和庾氏毕竟相差太远,天上地下。庾大郎为此在家中闹了几回,庾太太也不是吃素的,迅速为儿子定了一门亲事,三个月后就办婚事。庾大郎得了这个消息,成日酗酒打人,每一天安静的时候。庾太太劝不住,就写信给女儿,让她帮忙拿个主意。 “可不是。”庾太太犯愁:“你哥哥的亲事终于定下了,但我这心里还是不安。” 庾丽华也发了脾气:“哥哥好大的人了,怎的还是这般没担当?” 她在宫中举步维艰,步步为营,亲生的兄长还给她扯后腿,这日子没法过了。 庾太太近来也有些怕女儿,见她生气,忙解释道:“你哥哥还是有些长进的,说和那李氏断了,就再没见过面。” 这时,一个丫鬟匆匆进来报信,说:“大公子喝醉了,正向小厮发脾气,砸了几个盅子。” 庾太太有些不悦的道:“不过几个盅子,砸就砸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没说用不起,收拾了也就是是了。只让小子们看着些,别让你们大爷伤了手。” 庾丽华蹙紧眉头,道:“母亲这话糊涂,这青天白日的,谁家好好的日子不过,就喝酒打小厮的?万一传扬出去,咱们全家都没脸。若是传到未来嫂子的耳朵里,岂不是要轻看了哥哥?轻看了母亲?” 庾丽华转头对那丫鬟道:“你在头前引路,我倒要看看他这是跟谁赌气过不去呢!” 庾太太劝阻不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带着人,怒气冲冲的直奔前院去了。 第23章 我叫刘昱,你呢? 庾太太望着女儿气势汹汹离去的背影,心说她这对儿女的性子都生反了,若能调换一下就好了。 “月娘,月娘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月娘……” 庾丽华赶到时,庾大郎正在发酒疯。庾丽华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劈手就夺了他的酒壶。 庾大郎忽然手下一松,发现手里的酒壶就被人夺走了,登时大怒,喝骂道:“谁,谁这样胆大包天,敢动爷爷的酒!” “哥哥好大的架子!” 庾丽华没好气的走上前来,说道:“哥哥既然这样喜欢那个女人,不如把亲事退了,一辈子打光棍,免得将来怨恨长辈。” 庾大郎睁开朦胧醉眼,扭头瞧见妹妹庾丽华,顿时不吭声了。 庾丽华将酒壶丢给小丫头,在庾大郎身边坐下,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可是太后的亲侄儿,不是那外三路不入流的亲戚。你知不知道,万一你与良家子私通道消息传出去,将是什么下场?外头多少人都盯着咱们太后的娘家眼红呢!” “前些时日,庾鹤陵的事还没给哥哥些教训吗?现在他还在牢里没出来呢,连带着伯父也吃了挂落。你若不满意家里给你定的亲,我就去求太后,左右让你如愿!反正今后和众位贵夫人交际的时候,顶多让母亲忍着些风言风语,后宅的事多让母亲操些心,再请太后多给她留些体面罢了!” 小门小户的女儿知道什么叫主持中馈?出门交际时,旁人一问,太后亲侄的媳妇娘家是开古董店的,还不让人笑掉了大牙?哪怕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都勉强可以说出自书香门第。那个李月娘算什么东西! 庾大郎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颓唐的说道:“不必了,她昨日已经随父母回老家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既然她不在了,娶谁还不是一样?” 庾丽华待要讥讽两句,忽然顿住,思索了片刻。 “哥哥真的同意了家里给你定的亲事?如果让哥哥可以自己选,又会怎么做?” 庾大郎喃喃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月娘,既然娶不到她,我就娶一个母亲喜欢的好了。” “原来如此。” 这就是所谓的心灰意冷了? 庾丽华若有所思,命人好生照顾哥哥,自己则回房去了,一下午没有踏出房门。 等她再回宫时,慈安宫的诸位姑娘已经各自被指派了活计。 谢斓现在名义上掌管太后的花草,其实也就是稍微留意些,凡事有花匠在,用不着她动手。不过她还是跟着学了两日,竟然产生了有些兴趣。长日无聊,她就试着用几种花草栽培出了一盆盆景,取了个名字,唤做“花团锦簇”,搁在暖房的角落里。正好那日宫女过来选花,无意中挑中了这个,抬起摆到了太后窗前摆着。 太后无意中瞧见了,待问起时,谢斓说:“这芍药、月季、牡丹、石榴都是繁盛富丽的花,本不应该搁在一处做盆景。但臣女却觉得如果陈设合理,反而添了几分生趣。就大胆用了些野生花草点缀其间,再用竹条编做竹篮状,装饰在盆边,令整盆花看起来好像是刚采摘下的鲜花,且又可长久凋谢不败。若在花瓣上喷些泉水,就更相似了。” 太后听罢,笑着点点头,私下和宫嬷嬷说:“聪明人做什么都是一点即通,举一反三。” 宫嬷嬷说:“这些女孩子里有几个确实拔尖,往常一代里就能出一两个,今年还真是人才济济呢,实在是太后和陛下的福气。” 太后点头道:“丽华那孩子就是个好的,资质亦属上乘,品性大度,识大体,最适合主持中宫了。皇后还是选这样的最妥帖。” 宫嬷嬷知道太后又犯老毛病了,笑眯眯的说道:“太后昨日才说过不干涉这些事的。” 太后哑然。 半晌,她道:“哀家差点忘了,这不也就是咱们娘俩私下聊天吗?”语气中竟带了些撒娇般的委屈。 宫嬷嬷笑了笑。 太后性子里其实带着几分天真,这么多年都没被磨没。当年那些人精们连骨头都烂没了,太后却还活得好好。人这一辈子,还真是难说。 宫嬷嬷有时候心情很复杂。 不远处废旧宫室中,一道半月形的门洞上爬满了青藤叶脉,一个翠衣素裙的身影悄然无声的溜了进去。 庾丽华望着眼前一脸皱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宫装,用半是疑惑,半是讨好的眼神看着她的中年宫女,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嬷嬷是在宫里服侍的老人了,现在虽身在冷宫伺候,却也有过风光的时候。我有些旧事想要问一问嬷嬷,还望嬷嬷知无不言。”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玫瑰紫荷包递了过去。 那宫女身手接过,从里面抽出一小打银票,一张五十两,共有二三十张的样子。那宫女笑了笑,将荷包掖进袖袋里,抬了抬略显松垮的眼皮,说道:“姑娘请问吧。” 庾丽华微微一笑。 “嬷嬷可知道当年东宫的事?” 那宫女闻言,面色微变。 自从开始掌管太后的花草,谢斓每日都要去一趟宫里的暖房。 暖房设在慈安宫的西边,是先帝时为一位宠妃建造的,本是设在那名妃子的宫里。可惜红颜薄命,宠妃故去后,先帝下旨,将爱妃居住过的整座宫室都改成了暖房,逐渐扩大了几倍的规模。内设西洋人设计的喷泉溪流,里面的四季花卉长开不败,只是有些潮湿闷热。谢斓每次去都要横穿几座殿宇才能到。 这日不知怎么的,她走着走着,竟然有些转向。东拐西拐的,等她再抬头时,看到眼前矗立着一座熟悉的宫室,她禁不住一怔。 黑漆牌匾上书着两个庄重的隶字,门前的麒麟瑞兽依旧狰狞气派,殿前台阶上却只有零星两三个洒扫的宫人,这里的雀鸟全不怕人,飞落在台阶上啄食,蹦蹦跳跳的叫得欢唱。 东宫犹在,只是人已远去。 当琅琊王还是太子时,常去太皇太后处请安。 那时的太子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趋之若鹜。 太子温文儒雅,太子俊秀随和,太子是这座端严冷酷的宫廷中最唯美的幻象。 一来二去,谢斓和他熟悉了几分。偶尔若是能说上几句话,心情都是欢畅飞扬的。 身份那样高贵,言语又如此温和,哪个女孩能抵挡住这样的魅力? 后来,当父亲告诉她,她将要成为太子妃时,她先是欣喜,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惧和迷茫,害怕自己担不起那样的重担。 她决心要效仿历代贤后,贤良淑德,善待今后太子身边的一切妃嫔,主持东宫事务,甚至承担起将来整座后宫的重担。因为担心自己不能胜任,她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想来想去,她决心去找太子。 她想问他,希望未来的太子妃怎么做? 她不想让他失望,让他讨厌。只好想想他会对自己不满,她就觉得心慌害怕。她不知怎样鼓起的勇气,和太子说话时,她整个人都是慌慌张张的。 太子却用十分温和的语气安慰她,他说:“别怕,其实做太子妃也没那么难。只要满足一个条件即可。” 她傻愣愣的问道:“什么条件?” 太子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好看,柔柔的,像被重重阳光包裹着。 他微微低下头,形状优美的唇瓣离她的耳珠只有数寸距离。随着他口内溢出的温热气息,她清晰的听到他吐出几个字:“太子妃只好喜欢太子就好了。” 那时的她懵懵懂懂,现在回想起来,她对他敬畏远大于喜欢,就像她对这座皇宫的感觉。 她喜欢这里的大气雍容,却又因它的博大复杂而心生敬畏甚至恐惧。现在想想,那时的她还太小,至少心还没长大,而那个位置对她来说又太过沉重…… 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谢斓远远的看见台阶上露出的一小块明黄色的袍角,吓得忙躲到树后藏了起来。 那个明黄色的身影被众内侍簇拥着,从台阶上缓缓步下,越来越近。 渐渐的,谢斓开始能听清他说的话了。 “……东宫的宫室从现在开始修葺……房舍翻新即可,不必大改……原本那些花木也都要换掉,迁一株百年银杏过来。” 皇帝步履沉稳,虽然非常年轻,但眼角眉梢已带了上位者的威严尊贵气派。 谢斓还记得当时还是明王的皇帝,五官与现在相比,尤嫌青涩稚嫩。 ……他曾是那样清秀的男孩子,白白嫩嫩的小脸上能看见淡淡的绒毛。 和太子身居东宫不同,明王虽封了王,却还没出宫开府,仍和其他未成年的皇子们住在偏僻的宫室。谢斓偶尔会在慈安宫遇见他。 第一次见他时,他正用弹弓打喜鹊。十几岁的少年,太子已经开始学习理政,他却仍在玩耍。 她记得自己开口向他求情,不要打那只喜鹊。 少年回头,打量了她两眼,手里已经绷紧的弹弓忽然脱了手。铜丸所制作的弹子打偏了,重重撞在了桃树上尚未及成人手臂粗细的纤细枝干上,震得粉色的花瓣下雪一样坠落,撒了她一头一脸。 谢斓身手去挡劈头砸来的花瓣,心里觉得他鲁莽,不知道珍惜花木。他却歪着头打量了她一会,笑着说:“你这样看起来倒还不错。” 她清楚的记得那日她穿了一身樱粉色的衣裳,头上梳着双环髻,长长的粉色发带垂在两肩。她和其他女孩们约好,要为太皇太后献舞,这是她们刚刚选定的舞服。 她的脸有点热,睁大了眼睛,不服输的问:“你是哪一宫的宫人?” 少年说:“我叫刘昱,你呢?” 在宫里遇见的姓刘的男子,一般来说不是皇子就是宗室子弟。可是他们不都应该是像太子那样温文儒雅的才对吗? 她不会把闺名随意告诉一个粗鲁的人。 她微微嘟着嘴,敷衍道:“我姓谢。” “你没有名字吗?”他说,唇角带着不可一世的笑。 那时的谢斓有太皇太后宠爱,可见不得这样如挑衅般的行为,大声说道:“我有名字的,我单字一个‘斓’!” “谢斓?我记住你了。别忘了你欠我一只喜鹊。” “嗯……啊?” 少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震荡着胸腔,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明快。 谢斓在心中腹诽,这人还真是不够斯文有礼呢。 往事重叠,就连眼前的少年都大变了模样。那她呢,她也变了吗? 谢斓忽然间有些茫然。 第24章 紫云观 皇宫,御书房内。 皇帝看了一会手中的奏折,半晌,开口道:“御史严平,陈珂都上了疏奏,指责朕好大喜功,将西北一战得胜缴获的钱财大部分留在了当地修造防御,致使国库空虚。楚爱卿对此如何看?” 楚亭林穿一身紫缎圆领官袍,腰扎金玉带,悬鞢躞,彬彬有礼,从容不迫的朝皇帝施了一礼,说道:“这些御史哪次不是这样,如果陛下这次多将财物收回国库,他们又要说陛下目光短浅,不知道修筑防御,未雨绸缪了。” 皇帝微微一笑,将奏折随手丢在桌案上,说道:“你在背后污蔑御史,莫非就不怕他们知道后参你?” “有陛下做靠山,臣不怕那些老匹夫。 皇帝大笑:“你这是要做佞臣不成?” 楚亭林心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君臣正在说话,徐内侍进来奉茶,笑着说道:“太后那边派庾姑娘过来送消暑汤品,陛下可要尝尝?” 皇帝道:“那就送进来吧。” 不多时,徐内侍捧了个锦盒进来,打开一看,里面的绿豆消暑汤还在冒着白气。汤盅下铺着厚厚一层晶莹剔透的碎冰,配上都青色沙甜的汤品,令人一见便觉得凉爽悦目。 “正巧楚爱卿也在,也来尝尝太后宫里厨子的手艺。” 说着,赏了楚亭林一碗。 楚亭林尝了两口,赞道:“确实甜凉爽口。” 顿了顿,他又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陛下好艳福。将来后宫诸人都似这般积极就好了。” 方才徐内侍那老匹夫进来送汤时特意提了一句,说来送汤的是太后宫中的庾姑娘。 这位庾姑娘他可不陌生,听说是太后的亲侄女,常年住在后宫陪伴太后,外面的人都猜庾氏要出一位皇后。 皇帝不以为然的道:“前朝结党在所难免,朕的后宫朕至少可以选择让它清静些。” 他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麻烦。当年光是看父皇的后宫就已经够烦了,现在还有不服他的兄弟呢。偏偏这世上最难处理的就是皇帝儿子,他要处理的却有十五个之多! 光是除掉这些麻烦,就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更远非一两年的光景。他要做的,是消除所有可能出现的隐患,给未来的儿子一个安稳的太平盛世。 楚亭林笑道:“陛下英明,后宫只有一位娘娘坐镇就行了。人多了心不齐,心不齐就出乱子,出乱子还得您自己受累解决,连我们这些臣子都要为您担惊受怕。您这样做是万民之幸。” 皇帝道:“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也该娶个妻子了。朕看吴王叔都愁坏了,不如你和文安郡主凑合凑合?” 楚亭林苦笑,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臣瞧着谢安谢大人家的大姑娘就不错……” 刚说完这句,皇帝眼刀就到了,楚亭林立刻解释道:“臣的意思是谢大小姐美丽娴淑,适合在陛下身边服侍!” 皇帝这才满意的笑了笑。 楚亭林擦了把汗,立刻闪人。 做皇帝的情敌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一边朝宫外走,一边想着,既然皇帝中意,那就尽快下手吧,免得夜长梦多。 他身为臣子,就该为皇帝全方位的考虑,连终身大事都要考虑在内。真是拿着臣子的俸禄,还要多操一份太监的心。 就在楚亭林出宫的时候,庾丽华已经回到了慈安宫内。 庾太后正在和宫嬷嬷商量,为祭祝太皇太后阴寿,要到西郊紫云观内小住几日。 “不知道太后打算带哪几位姑娘去?”宫嬷嬷问道。 这些姑娘都是重臣之女,进宫是为了陪伴太后。太后若要出宫,带人太多恐安排不过来。不过可以挑选几个过去侍奉,以示恩宠。 “那就挑几个吧。”太后说道。 宫嬷嬷办事利索,名单很快就拟定完毕,递了上去。 随行诸女自然都是众女中身份最高,各方面条件最好的。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谁不是分个三六九等的。凭什么你去我不能去的?这事扯起来可就没完了。但用出身挑选,就很能压服众人。 庞玉瑶没被选中,回去关着门就摔了一个白瓷茶碗。谁让她父亲只是个三品开国侯,谢斓和庾丽华都能去,她就不行! 这不就是说她身份不够高吗? 庞玉瑶一向心高气傲,这样好似打脸的行为实在令她气急败坏。 太后不在的慈安宫,皇帝还会来吗? 答案显而易见。 她躲在屋里摔杯子的同时,谢斓正在房里收拾东西。她心里也有些郁闷,在太后身边实在没什么可做的。本来人家就只和自己的亲侄女亲近,对她们这些外臣的女儿不过敷衍罢了。太后年纪也不小了,成日还要被她们围着,其实也挺烦的吧。 不过既然都定下来了,她也只好收拾行李,乖乖跟随。 等第二日天上路时候才发现,皇帝的御撵竟然也跟上了,说要亲自送太后去紫云观! 这下子众人都兴奋了起来了。和谢斓同车的纪家姑娘竟然激动地哭了出来,吓得谢斓忙递帕子给她擦脸。 纪姑娘一边擦泪一边抽噎道:“官家……官家也来了……” 谢斓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还只是个孩子。 想当年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入宫陪她老人家的那些女孩子里就数谢斓年纪最小。后来那些姑娘们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不过数年光景,便各自流散天涯。她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道一声曲终人散,她的心也不再像当年那样轻易就会动摇。不像这些孩子们,正是风华正茂,曲乐声高的时候。盛宴只享用过一场便足矣,那滋味,再不必品尝第二次,足以令人终身难忘。 谢斓不由惘然。 紫云观修筑在山顶处,大片轩丽的房舍被群山环抱,甚至推窗就能看见云海,实在如仙境一般。 太后被安排住在观内后院的二进主殿,服侍太后的都就近住下。谢斓这些小喽啰就随意安排了。 结果大家都想住得离太后近些。庾丽华不用说了,就住在离太后最近的院子里。谢斓被安排在后面一处二层小楼里,推窗下面就是悬崖,虽说离太后远了些,但景致确实不错。白日光线充足,山中景色一览无遗。低头还能看见崖口的蒙蒙雾气,仿佛瑶台仙境。 本来还有一个女孩被安排和谢斓同住,可惜那姑娘畏高,便求了宫嬷嬷,挪到前面主和庾丽华住一个院子去了。有人看着觉得不公,吵着要换住处,一时也扯不清楚。 等一切安顿好后,又传来消息,皇帝竟然也在紫云观住下了! 消息一经传出,众女均暗喜不已。好比走路忽然拾到一锭金子,天降之喜。 谢斓从不知道皇帝竟这般孝顺,几乎依旧每日都来给太后请安。当然,皇帝的行踪对外是保密的,毕竟每日除了过来请安之外,再没有能“偶遇”到他的人。 皇帝的殷勤显然取悦了太后。后宫里的女人就这样,哪怕你某一日熬到了太后,甚至太皇太后级别,都要倚靠皇帝在背后支持。皇帝孝顺,太后也就过得舒心。 太后出宫后就换上了墨绿缎绣松鹤延年的袍子,头上戴全珠绣折枝花卉纹抹额,慈祥的就像富贵人家的老太太。 皇帝赞道:“太后头上这条抹额做得别致。” 太后笑道:“都是丽华这孩子手巧。”说着,看了侄女一眼。“说说看,你是怎么做的?” 庾丽华感觉到皇帝的视线也随之落到了她的身上,于是稍稍上前一步,轻声道:“这只抹额是臣女用珍珠,珊瑚珠,琉璃珠,以及散碎的宝石珠子绣成的。不过费些功夫罢了,并没有什么技巧可言。” 太后望着皇帝,笑道:“这孩子就是孝顺,但凡有什么都紧着哀家。陛下也别怪哀家偏心,实在是这孩子心地好。” 一旁伺候的众女脸都青了,庾丽华八风不动,垂首不言。 皇帝笑道:“太后觉得舒心就好。朕不能时常在太后跟前尽孝,她们就替了朕了。” 说着,望向庾丽华,温声道:“庾姑娘上次替送去书房的汤品,朕身边的楚大人尝了,赞不绝口。今后还要劳烦庾姑娘好好照顾太后。” 庾丽华温婉一笑,笑容中略带羞涩,十分动人。她本不是令人惊艳的类型,但胜在面容秀美,气质温和,一双玉手柔软白皙,指如葱削,灵巧于心。 谢斓看着皇帝温和的笑脸,竟觉得他和从前的太子有些相似。 谢斓在观里住了几日,觉得整个人都沾染了几分仙气。太后不怎么让她们陪着,谢斓就自己找事做,和相熟的宫女相约,每日到崖边散步,看日出云海。 如果常有美景相伴,人生能多了不少乐趣。 记得当年她和明王渐渐熟悉过后,忘了是哪一日了,那天夜里,明王忽然翻墙到了谢府,说要带她出去玩。 谢斓那时也是胆大包天,对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竟鬼使神差的跟着他去了。 他带她乘着马车,到湖上去玩。粼粼波光倒映着水面灿烂的灯火,湖面聚集了许多花船画舫。花船内的乐伎据说大多来自江南。她听着她们弹琴唱曲,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隔壁花船开着窗,她看见一个男人趴在一个女人身上,支着上半身,衣服整齐完好。他们的下半身被船舷遮挡着看不清楚。 女人露出半张擦着雪白脂粉的脸,双眼半睁半闭,似痛非痛轻吟着,声音像是梦呓,很柔很媚,让人听着心中发痒。她身上的男人正在粗喘,脸仿佛抽筋一般,有些狰狞。 谢斓好奇,还当新奇事叫明王一起看。明王红透了面颊,急忙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说:“看不得的。” 她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看不得。 少年的体息萦绕着她,淡淡的,泛着芳草的清新。她被这气息扰乱了呼吸,有些慌乱的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话才出口,嘴唇却忽然被堵住。 她又惊又怕得不敢动,直到明王离开了依旧不知所措。他的唇滚烫,带着方才吃的瓜果的清香。 “做我的王妃吧。”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指紧握着她的手指,她能感觉到他指间略有些粗大的骨节,他似乎有在练习武艺。 谢斓发懵,问:“为什么?” 明王别过脸去,似乎是想到了方才那个青涩的吻,显得有些不自然,连耳尖都是红的:“想好了再答复我。” 第二天,她便被告知,她已是内定太子妃的人选。 那一夜就像一场梦幻,她不提,他似乎也忘记了。人总是在变化,就像此刻的他们,已然形同陌路。 她忽然想起那日接近天亮的时候,明王送她归家。他们并肩走在街市上,快到谢府门口时,天已微明,她呼吸着清晨凉爽的带着露水雾气的风,内心犹如逐渐升起的朝阳,期待喷薄而出。 就算记忆会被人逐渐遗忘,但当时的感觉她却一直记在心里。 而现在,他已经贵为帝王,早已走出那段过往,即将娶妻生子,迎来他帝国的盛世。 她是不是也该走出过去,学会遗忘了? 她望着天边朝阳,久久不语。 第25章 投怀送抱 宫女们都有事忙,逐渐散了。谢斓独自带着芳晴在崖边散步。 因为入宫只能带一个自己的丫鬟服侍,还必须是各大臣家中的家生子,并出具各种保证才能陪侍入宫。谢斓便只带了芳晴一人进来,留桂萼看家。 芳晴说:“日头出来了,天越来越热了,姑娘还是回去吧。” 谢斓点头,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往回走。没走多远就瞧见一处土丘处传来一阵呼哨声,紧接着从她们的头顶处掠过一道阴影,一只白头鹰从上方滑过,落在前面不远处站着的一小撮人中,其中一人的手上。 谢斓看他们穿绸裹缎,吆五喝六的,不由一皱眉。心说太后在此,这些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虽说他们住的紫云观有许多道士,但他们都在前面起居讲道,甚至几乎不接待外客。紫云观后面可是给太后等女眷备着的,谁不要命了往后面跑? 与此同时,对方似也看见了她们,竟然朝这边走了过来。 芳晴的呼吸有点急促:“姑娘,咱们快些走,避开他们。” 谢斓自然是要避开的,但她们毕竟脚程慢些,哪里禁得住这些人用跑的? 原来,这些人都是道观为了创收,偷偷收的俗家子弟。也就是不论出身,出得起银子就行。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边翻到这里来的。 “这位小娘子且站一站,小生有话要说!”“姑娘别走呀。” 眼看着就要被这些人追上了,芳晴忙伸开手臂挡在谢斓身前,厉声说道:“这里是禁地,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再此喧哗!” 芳晴从小养在谢家,通身的气派自不必说。众纨绔见一十七八岁的美娇娘一脸端肃的望着他们,都不由得慢下了脚步。 谢斓侧过身子,待要避过,那些人见了她却像苍蝇看见蜜一样,左拦又挡,不肯走开。 有那大胆的轻浮一笑,眯着眼睛说:“小娘子这样匆忙是打算去哪呀,不如哥哥送送你?” 谢斓心中恼怒不已,但她此刻不能开口说话,否则就算最后避开了,传出去也不好听。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太掉价!她只能用纨扇挡着脸,尽量避开他们的目光。 芳晴大怒,指着那人喝道:“我们姑娘是官眷,你们先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若不想活了,尽管靠近一试!” 一看这些人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家子弟,估计家里都是暴发户或商人一类的。这些人通常都非常有钱,只有一个通病,就是畏官。 果然,她一说谢斓是官眷,这些人就安静多了。这帮纨绔子弟当然知道最近观里来了一伙女眷,似乎身份还非常贵重,四处戒严不让人往后面去。他们是偷着溜进来玩的。 这伙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其中一个尖嘴猴腮,歪戴着帽子,穿蓝绸缎长衫的斜了斜眼睛,不伦不类的施了一礼,说道:“是小生冒犯了。不知道姑娘是哪一家的官眷,还请赐下名姓。小生的叔母是顺天府魏大人的表姐,有空好去府上给姑娘请个安。” 谢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以扇掩唇,缓缓转过身来,瞧见众人露出痴迷的神色,冷声一笑,道:“想必诸位公子还不知道观里住得究竟是什么人吧。我只说一句,这附近的守卫都是从宫中来的,趁现在没人发觉,你们溜走还不迟。若再要迟疑,可就不是牢狱之灾,而是灭族之祸了!” 她的嗓音清冷动人,因为加重了语气,又带了一些凝重和肃然。 谢斓的话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再加上她和芳晴的容貌气度,一看就知道绝非凡俗女子。美人虽好,那也得有命才能玩。 方才说话的尖嘴猴腮到底还是见过一些世面,他阴沉着脸看了谢斓一会,转身就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越走越快,最后竟像是身后有狗追着一般,提着袍子就跑。 看他这样,其余的纨绔们也着了慌,都跟在他身后跑了。大多数纨绔子弟都胆小如鼠,只敢聚众耍威风。 谢斓趁机带着芳晴赶快往回走。只要离开了这里,到了有侍卫把守的地方就安全了。 走着走着,芳晴忽然呼吸急促的说道:“姑娘,后面还有一个人在跟着咱们呢!” 谢斓匆匆一回头,果然瞧见一个穿栗色袍子,身高七尺左右的男子正紧跟在她们身后,探头缩脑的盯着她们瞧。 这世上总有色胆包天之人,一但精虫上脑,哪里还顾得了其他。 她起先是疾走,后来几乎是用跑,后面的男子紧紧追着她们不放。 谢斓咬了咬唇,虽然她现在都快跑断气了,肋下疼得厉害,但她知道此刻丝毫不可以放松。 “姑娘,再加把劲,马上就到了!”芳晴咬牙说道。 到了最后,芳晴也顾不得其它,拽着谢斓的胳膊拼命往前跑。 马上就要到围墙下了,谢斓瞧见一个角门开着,心头一喜,匆匆忙忙的闪入院中。回头却见那人竟也直一追了过来,就要跟着进角门了!谢斓慌忙叫着侍卫,只觉得眼前发黑,脚下一软,被裙子绊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 她跌跌撞撞的扶着墙壁拐了个弯,眼看着前面来了人,却再也收不住脚步,一头撞进那人怀里,撞得那人直皱眉。 “大胆!”“何人?” 谢斓勉强靠着那人稳住身体,连忙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如宝石般莹灿的凤目。 皇帝一把伸臂将她扶住,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谢斓也顾不得旁的,急急抓着他的袖子,说道:“有人在跟着我!” 她额上香汗点点,娇喘细细,发髻微微凌乱,高耸处起伏不定,整个人仿佛一株新承雨露的海棠,美得惊心动魄。 而且她此刻还并未留意到,她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 皇帝忍住心神激荡,迅速朝左右看去。周围随侍人等哪有不明白的,纷纷垂头掩饰住眼底的惊艳。 都说谢大人的女儿有国色天香的姿容,被这样的女子投怀送抱,恐怕连陛下都不得不动心。 “告诉朕,是什么人在追你?” 谢斓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今日她起得太早,没吃一点东西,又在大太阳下猛跑了好一阵,方才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已经精疲力竭,身子直直的向下坠,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皇帝感觉到她的虚弱,连忙将她抱紧,一只手轻柔的抚着她的背。他抬头看向芳晴,芳晴忙将方才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皇帝当即命侍卫前去抓人。 不多时,侍卫便过来禀报,说:“抓到一名可疑男子,请陛下发落。” 皇帝蹙眉道:“仔细审问,看有没有同党,一并抓了。” 在女眷住处附近发现陌生男子,这还了得! 他感受到怀中女子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退到一旁朝他行礼。 皇帝忍着不去理会怀中莫名的空虚之感,他背过手去,冷声说道:“怎么这般不小心。幸好遇到了朕,否则看你如何收场!” 谢斓此刻的也缓过神来,心说要不是非得入宫服侍太后,要不是非得出宫到紫云观来,要不是你守卫不严,我又怎么会遇到危险? 她正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闻言,不由正色道:“观内规矩不严,竟然放闲杂人等出入。若有刺客冒充进来,陛下又该如何收场?” 皇帝道:“今日之事,朕当给你个交代。” 谢斓微微一福,道:“臣女无关紧要,陛下对自己的安危有交代便是。” 说罢就告退了。 一旁的徐内侍心里捏着一把汗,心说这小妮子也太大胆了,老虎须子也敢拔。除了和大臣议政的时候,皇帝很少会被这样忤逆。 不过看皇帝的神情,却不像生气的模样。 回想方才谢斓的小模样,又想着皇帝迟迟不肯从她腰间移开的手,徐内侍心内了然。又有些好笑,原来皇帝不喜欢太顺从的,而是有点脾气的。 可是想想旁人在他面前忤逆,皇帝能像这样忍着吗? 徐内侍一哆嗦,恐怕早就拖出去砍了。 看来这位谢大小姐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呢。 他今后得留意着点。 皇帝雷厉风行,命人详查,很快查出紫云观观内不但随意收俗家弟子,连观主也一直不安分。不但收受巨额钱财,还纵容弟子大肆敛财,抢占民田,勾结官员,竟成了周边一霸! 经过初步审问过后,皇帝令将观主及其弟子收入监牢,命身边的人暂时代管观内事务。 即便现在的观主曾伺候过先帝,可一想到治观不严会导致怎样可怕的后果,他就绝对不能姑息! 为了守卫之事,连景岳都被皇帝召了来,让他带着羽林卫排查周边各种隐患,绝对不能再放任闲杂人等入内。 这番举动自然惊动了太后,皇帝亲自过去安抚了一番。当然,他并没有提谢斓遇险的事,只说是侍卫撞见有人偷窥,这才严查了一番。 太后心有余悸,叹道:“这紫云观的观主哀家当年还曾见陛下亲自召见过几回,没想到人心易变,他辜负了皇恩。” 皇帝又安慰了太后一番,起身离去时,谢斓感觉到一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四目相对,皇帝看了她一眼,稍稍挪开了目光,道:“今日之事朕不会姑息,定当严惩。” 他眸光微冷,带着杀罚果决的寒光。谢斓心头一跳,他这是在向她交代不成? 第26章 最后一刻,你想到了谁? 皇帝的话令谢斓怔了片刻,一时太后吩咐道:“陛下日理万机,又要让这些小事费心,着实辛苦了。丽华,你去吩咐厨房,做几道甜点给陛下送过去。” 庾丽华今日穿一身湖蓝色绣玉兰花的裙装,头戴蓝宝石蝶恋花发簪,贵气又活泼。一缕秀发垂直颈侧,一颔首,一垂头时,显得分外柔美婉约,整个人好似一株开在崖底的兰花,水灵灵,嫩生生的,分外好看。 她从太后身后走了出来朝皇帝行礼,随着她缓缓下蹲的动作,谢斓仿佛能听见一地心碎的声音。 太后为了这个侄女,还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皇帝笑道:“多谢太后。” 他的目光在庾丽华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朝人群中扫了一眼,含笑离开。 “……太后娘娘……也太偏心了……” 众人散后,纪姑娘抽抽嗒嗒的往外走,她的丫鬟正在悄悄安慰她。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只是大家都不说出来,一个个看起来闷闷的。 谢斓笑了笑,人皆有私心,太后又不是神仙,为自己的亲侄女做些打算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她正走着,只听身后有人在唤她。谢斓回头一看,却是庾丽华叫她,不由一愣。 她和庾丽华没什么交情,初进宫时庾丽华虽待她不错,却有她自己的考量。谢斓还没傻到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别。 庾丽华找她做什么呢? “庾尚宫找我有何事指教?”谢斓问道。 庾丽华笑道:“今日早起,听说谢姑娘和几个宫女一起去后山看日出了,可有此事?” 谢斓见问,便道:“正是。” 庾丽华松了口气,道:“太后那里方才有个宫女当差时差点不小心睡着了,一问才知道是为了看日出,起得太早的缘故。既然这事是真的,那处罚倒可酌情减免一些。” 她拿一双剪水眸子略微打量了谢斓一会,唇边笑意隐现:“谢姑娘早起时可是换过衣裳了?” 谢斓心中一凛,莫非她知道早上发生的事了? 她不动声色的摸了摸鬓边发髻,说道:“看完日出回来,着实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回去换了一身衣裳,免得气味腌臜。” 庾丽华轻声道:“谢姑娘的发髻似乎也重新梳过了。”她指了指她的发顶处,“顶簪有些戴歪了。” 谢斓忙向她道谢,让芳晴重新帮她整理了一下。 “这样如何?”谢斓笑着问道。 “好多了。”庾丽华微笑答道。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行礼道别,彼此都在心里轻哼了一声。 “考验演技吗?尽管放马过来吧!” 谢斓回去后,越想越觉得庾丽华可能猜到了什么。她对这个人不太了解,但她似乎心机颇深,十个庞玉瑶、周玟或谢采薇之流加起来都比不上她。加之她身份贵重,背后又有太后撑腰,或许最后真的能够如愿坐上后位也说不定。 她和皇帝,一个心机深沉,一个君心似海,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正好配一对。 谢斓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坠入了梦乡。 梦里,皇帝娶了一后四妃,又纳了无数美人。她得以顺利返家。谢太太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夫家是江南名门,田有千亩,屋宅无数,似乎是姓李。 谢老爷和谢太太决定在府内大肆庆祝,邀请了不少宾客。庞玉瑶、谢采薇和周玟都在受邀之列,周琅也和他的几位好友来了。一时又有旨意从宫中传了出来,皇后娘娘赏赐了一对玉兔给她压箱,皇帝很小气的只赏了她一只铜鎏金的油簪。不过他是皇帝,大家都不敢说什么。 厨子们似乎做了不少菜,烟熏火燎的味道呛得她直流泪…… 四周的烟气逐渐变得越来越浓,谢斓被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猛的一睁眼,只见满屋子都是浓烟和火苗。 着火了! 她从床头处摸出一块帕子,也顾不得云髻蓬松,身上只穿了贴身小衣,向门口处摸索。 房内上下是烟,左右是火,谢斓跌跌撞撞扑向水盆,将手里的帕子沾湿,捂住了口鼻。 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起火呢? 她拼命睁着被火熏得直流泪的双眼,终于摸到了门旁,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开。似乎是屋顶被烧塌了一些,将门框挤住了。谢斓又朝窗口跑去,窗下是万丈深渊,风呼啸着冲进房内,火势愈发猛烈了起来。 谢斓绝望的伏在窗下,想着要不要干脆跳下去。 至少她现在多了一种选择,被烧死还是被摔死。 她开始逐渐失去知觉,脑子里迅速回顾了自己的短暂的一生。十五岁之前,她是天之娇女,被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十五岁之后,她品尝到了许多别的滋味,至少她这一生,什么味道都体会过了。 有人说,你这辈子最后一个想起的人,才是你真正认为最重要的。 她半睁着眼睛,浓烟中,出现了母亲的影子,父亲的影子,弟弟的影子,芳晴桂萼的影子,刘昱的影子…… 等等,怎么会有刘昱? 刘昱气急败坏的摇着她的肩膀,似乎在冲她叫喊着什么。谢斓迷糊了一会,忽然睁大了眼睛,只听见他在她的耳边喊道:“谢斓,谢氏阿斓,你给我醒一醒!” 原来不是幻觉,他真的出现了。 谢斓努力想坐起来,想说我没事,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用袍子裹住她的头,冲了出去。 下一刻,木楼在他们身后轰然倒塌。 芳晴早被侍卫救了出来,见皇帝抱着谢斓走了出来,她“扑嗵”一声软倒在地,哭了出来。 皇帝抱着谢斓朝前面疾走,内侍护卫等一大帮人都“呼啦啦”的跟了上去。 刚才皇帝的举动差点吓死他们,不管不顾的就往已烧得摇摇欲坠的阁楼冲去。幸好最后平安无事,否则他们也只能跟着陪葬了。 谢斓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阔的拔步床上,皇帝正坐在她的身边,低头看着她。 “醒了?” 谢斓见他衣装整齐,知道他已经换过衣服,问道:“我睡了多久?” 她被自己的嗓音吓了一跳,嘶哑得像是八十岁的老人。 皇帝十分自然的伸手朝她的额头摸去,拧着眉说道:“没多久。”又端过桌边的水递给她。 谢斓觉得嗓子干涩烧灼,于是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着。喝完后,皇帝伸手接过,又倒了一杯递给她。谢斓于是又喝了一杯。 然后,皇帝又递给她一杯。 谢斓:“……” 她真的喝不下那么多。 皇帝面无表情的说道:“太医说你可能呛了烟气,需要多多饮水。否则今后的你的嗓子就会变得像曲松娘一样。” 曲松娘是当年在宫中负责倒夜壶的宫女,长得丑不说,嗓子跟破了的风箱似的,一大早推着小车挨个宫跑。宫人们一听她独特的说话声响起,就知道该起床收拾了。 谢斓心道:“竟然拿她和曲松娘比,还真是不积口德!” 想到梦里他赏赐的那支可怜的鎏金铜油簪,她暗暗撇撇嘴。 看在他救过她性命的份上,她也只能忍了。 “怎么会突然着火?”谢斓觉得很奇怪,问道:“还烧了哪里?” “朕正在查。” 看皇帝的神色,隐隐带着些怒气。 早上发现有外人进来,晚上就着火了,观内都是些什么人,是该好好清查一番 这简直就是对皇权的挑衅。 谢斓问道:“太后娘娘可有受惊?”紫云观里最大的就是皇帝和太后,这要他们两位没事,就不会出大事。 “太后很好,只有你住处附近着火了。” 皇帝回答时嘴角微微上翘,此刻谢斓窝在床上,他坐在他身边,谢斓忧心太后的身体,两个人好像夫妻一样问答。 “你今日就在此歇着吧,朕还有事要去处理。” “那就不打扰陛下了。” 皇帝微微低头,声音温柔得不像话:“门外有内侍们守着,你若有事,不妨让他们去做,朕已经吩咐过了。若是你想见朕,就让他们通传一声。” 谢斓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去。 皇帝走后,谢斓环顾四周,不确定这是哪里。单看陈设,皆名贵非常。墙上挂着弓箭和长剑,似乎是男子的居所。 这时,芳晴战战兢兢的从外面蹭了进来。谢斓忙问道:“可有受伤不曾?” 芳晴摇了摇头:“婢子无事。” 她扭着衣角,微微弓着身子,似乎呆在这里令她深感不安。 谢斓问道:“你可知这是哪里?” 芳晴惊魂未定的望着谢斓,半晌,颤声说道:“这里是陛下的住处。” 第27章 龙涎 谢斓惊得差点跳起来,这是皇帝的住处?他怎么把她送到这来了! 芳晴惴惴不安的道:“官家临走的时候吩咐把一个姓齐的太医送了过来,现在正在外面等着给姑娘诊脉呢。” 谢斓不由得怔住了。 这是要闹哪样呀? 芳晴大着胆子道:“姑娘,婢子瞧着官家对姑娘不错。您是没看见,当时火势有多猛,连侍卫们都不敢往里闯。官家听说姑娘还在里面,就要往里冲。侍卫拦着,官家就发了火,将人推开,直接跳上了二楼。那不顾一起的劲头,实在很吓人。” 谢斓沉默了一会,道:“你去让太医进来吧。” 皇帝望着跪了一地的侍卫,淡淡说道:“说吧,查出什么来了?” 侍卫统领冷汗直往下淌,将前后经过讲述了一遍。 原来,是一个看炉子的小道士突然猝死,炉子着火了,一下子就都烧了起来。 紫云观的副观主近来炼了一批仙丹,据说是对纠正根骨有奇效。那看炉的小道士原本被断言根骨不佳,无法修仙,却一直不死心。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就冒险偷回来几颗,晚上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服用。 没想到那丹药药力太足,小道士吃了几次竟然就吃死了!他们在搜查时,还在他的房间内发现了装有仙丹的盒子。 现在紫云观内大大小小的道士全被扣了起来,准备进一步审问。 皇帝冷笑连连,发话道:“此事断不会如此凑巧,你们不可轻忽,一定要严加审问。” “是。” 皇帝将此事交给亲信继续审问,此时,派去询问太后的徐内侍也回来了,禀道:“事发地离太后住处较远,那边一切安好,也无人受惊。她们已经侍候太后睡下了。” “没事就还。巡夜人再加两队,务必要平安到天亮。” 皇帝吩咐完了就要往回赶,徐内侍明显感觉到了这位年轻的帝王愈来愈急促的步履。他回手招呼了一下,众人都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整座道观除了急促的脚步声外,竟没有一个说话声。 守在门口的内侍们看见皇帝回来了,刚要跪下请安,就见徐内侍轻轻一挥手,众人忙都朝两旁退去。两名内侍各朝一方将门拉开。 皇帝放缓了步子,走入房内,看见谢斓正坐在床上喝药。她显然已经沐浴过了,长发微湿的披在脑后,身上穿着簇新的宫装,玫瑰红软缎的料子在烛火下散发着淡淡的媚色,愈发衬得她容颜娇美,丽色无双。 也不知是哪个内侍选的这身衣裳,回头一定要赏他。 见皇帝进来了,谢斓不自然的把杏黄绫子被向上拉了拉。芳晴收了药碗,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她一直站在一旁,因此看得很清楚。皇帝是怎样一个情况,自家姑娘又是怎样一个情况,她不由得为自家姑娘捏了一把汗。如果说从前还可以打马虎眼,此时却再也不能了。 但愿姑娘能自己想明白吧。 她微微叹了口气。 皇帝遣退众人,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谢斓。 今早发生的事一直扰乱着他的心神。美人直撞了满怀,隔着薄薄的衣料,软玉温香的触感,鼻端香味萦绕,扰得他坐卧不宁,夜里也一直睡不着,于是起来看奏章。 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一处着火。他命人去扑救,一问究竟烧了哪处,得到答案之后,他突然想到她就住在那里,于是不顾劝阻,径自去了火场。 当听说人还在里面,没有救出来时,他只觉得血气直往头上涌去,于是甩开众人冲了出去。 幸亏他去得及时,她才得以安然无恙。 现在看到她平安无事,正乖乖的坐在他面前,睡在他睡过的床上,他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不知名的悸动。明明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怎么还会生出这种感觉来呢? 谢斓被他看得有些害羞,抓着被子的手缓缓收紧,因抓得太紧,连骨节都有些泛白。 “陛下可曾查到了什么?” 皇帝恍了一下神,笑道:“查到了一些,还要继续查。” 他把方才侍卫长禀报的叙述了一遍。 谢斓想了想,道:“也许只是巧合。臣女住得离太后和陛下都很远,应该不会有人想要加害臣女。” 皇帝挑了挑眉:“这还不好说。” 谢斓奇道:“陛下莫非知道些什么?” 她实在想不出来旁人有什么原因要害她。如果是因为当初她和琅琊王的关系,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杀她又有什么用呢? 见她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皇帝暗暗苦笑,也就是她从来不把他的心意当作一回事,好在他已经习惯了。 谢斓见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再看看外面的天色,天光还没有放亮的意思,他们这孤男寡女的要闹哪样呀? 谢斓道:“今夜多谢陛下的救命之恩,臣女其实可以和我的侍女住在一处的。” 这就是要赶他走吗? 皇帝站起身,淡淡说你道:“你就在这休息吧。外面乱,一时顾不上这些小事,明日再安排你的住处。” “那陛下住在那里?” 总不能鸠占鹊巢,她睡在皇帝的房间,把皇帝赶走吧? 她还没活腻呢! 皇帝微微一笑,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说道:“卿卿这是舍不得朕走了?放心,今后有机会朕再陪卿卿。” 谢斓一脸黑线,这人又不正经了。 皇帝瞧见谢斓用眼角瞥着他,虽是生气不满,但那眼波流转的模样,却嗔中带媚,不经意间风流尽显,登时身子已酥麻了半边。 又多瞄了两眼,皇帝方才施施然走了出去。 皇帝走了,谢斓钻进被子里,想着她今夜差点在大火中丧生,再想想父母,心有余悸。 等她快要睡着的时候,方才想到这是皇帝用过的被褥,也不知内侍换过没有,上面还沾着龙涎香的味道。 她拥着锦被,枕着玉枕,沉沉入眠。 次日一早,谢斓起身,芳晴送来早点。谢斓看了看,是几样粥品并数道精致小菜,都是极清淡的。不知是不是为了她养伤特地做的。 “婢子瞧这百合粥和燕窝粥都是姑娘素日爱吃的,菜也是极新鲜的时蔬,不像往日只有包子点心,吃得腻心。姑娘不妨多吃些,嗓子也能尽快痊愈。” 谢斓想说些什么,嗓子却疼得厉害,只能点点头,接过羹匙,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用过了早点,梳洗一番之后,她打算像往常一样去陪太后说话。虽然她现在嗓音难听了些,但好歹还能说话,过去露个脸也好。 这时,徐内侍走了进来,笑道:“陛下一早就派人去太后那里打了招呼,说您嗓子被烟熏了,这几日不能过去陪她老人家说话了。” 谢斓微怔,片刻后问道:“我今后要住在哪里,陛下可以交代?” 徐内侍偷看了她一眼,脸笑成了一朵菊花。“陛下没说,您就先呆在这里吧。” 谢斓无法,只得留在这里“养病”。 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熬到午后,直到晚上也没有看到皇帝。谢斓在芳晴的劝说下,只能先洗洗睡了。 她夜里感到胸口闷闷的,却怎么也醒不来。 第二天起床,她问芳晴道:“昨夜是不是有人进来过?” 否则她怎么会感觉有人在摸她? 芳晴摇了摇头:“婢子就睡在外间的榻上,没见有人进来。” 谢斓心说:“莫不是被梦魇住了?” 又熬了一日,仍旧没有皇帝的影子。谢斓着急回去,问了徐内侍两次,对方都笑眯眯的说道:“陛下公务繁忙,可能抽不出空来见姑娘。等着忙完了,估计就过来了。姑娘不必心急。” 谁知谢斓左等也不来,右等也看不见,哈气连天的连书都拿不稳。她倚着床榻想打个盹,却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 香梦沉酣,花香弥散。 门却在此刻被轻轻推开了。 镂空鎏金圆顶香炉中燃着龙涎香,香味若沾在袍子上,便会经久不散。 皇帝抽出女子手里的书,放在一旁几案上。他将熟睡的女子抱起,轻轻在拔步床上放平。 女子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嘴里无声的嘟囔些什么。 “梦里也在抱怨朕吗?” 皇帝含笑望着她如玉的小脸,脱靴上床,心满意足的抱紧怀中娇小的女子,给她摆了个更贴合身体的姿势。他早就想试试了,现在终于有了机会。几滴安神药足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起初他只是想更靠近她些,可她要是醒着,难免要浪费一番口舌。一想到她防备又不解风情的眼神,他就觉得头疼,于是就想出了这个简单粗暴的方法解馋。 但是这块软玉温香一抱就上瘾,他又想着亲一亲,舔一舔。她皮肤怎么那么滑腻,真想一口吃下肚去。 他低头攫取她的唇,缓缓舔舐研磨,温柔入侵。 那样不可思议的柔软和甜美,与记忆中当中的感受重叠。 血向头顶涌去,她身上的幽香直往他鼻子里钻,一时之间,目眩神迷,本能驱使他想要得更多。 不过他理智尚存,自然不会毁她清白。 虽然这是一种折磨,但他喜欢这样的折磨,更心甘情愿的忍受。 待到天色微明时,他仍旧没有丝毫睡意。直到外面有人在轻轻敲窗,皇帝这才不舍得亲了亲怀中女子的额头,悄悄起身离开。 一室静谧,唯有淡香幽幽,经久不散。 第28章 抓鹿还是抓人? “庾尚宫这是又来给官家送吃食了?” 庾丽华常常会来给皇帝送东西,当然是以太后的名义,类似的小把戏他们这些内侍全都门清。 宫里没有娘娘,除了去太后处传信能得些赏赐外,少有油水。像庾丽华这种有所求的,他们巴不得多来几个。 “辛苦几位内侍了。”庾丽华含笑说道:“不知官家今日可在?” 其中一个内侍笑道:“不巧,官家刚好不在。” 庾丽华略有些失望,但面上仍保持完美笑容,顺手将手里的食盒递了上去。“这是太后送来的素斋,请官家尝个鲜。” 内侍接过,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等庾丽华走后,他将食盒打开,里面除了几样菜品外,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他笑着将荷包捡了出来,掖进袖子里,顺手将食盒递给旁边的人。 “都倒了吧。” 他徒弟凑过来小声问道:“师傅,若太后事后问起岂不不好?” 那内侍一撇嘴,道:“你懂什么!这些东西来路不明,万一官家吃坏了找你陪葬不成?” 他徒弟挠了挠头,似乎依旧不解。那内侍笑了笑,声音多少带了些阴柔:“你还没发现吗?若有什么东西是太后送的,自会有宫嬷嬷身边的彩芙姐姐跟着;若没有,那就根本不必理会。” 他徒弟这才恍然大悟。 宫嬷嬷何许人也,那都是修炼成精的。庾丽华再是太后的亲侄女,那也是外人,不是宫嬷嬷的主子。宫嬷嬷的身份一直稳如泰山,就是因为她明白自己究竟效忠的是谁。 “咱们这些当差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认清谁是自己个儿的主子。否则你再是千灵百俐的,也没主子敢用你!” 要不是他徒弟,他才懒得提点。 这宫里什么时候都不缺聪明人,糊涂的亦不在少数。 他等着看好戏。 谢斓今天吃东西的时候觉得嘴巴略微有些刺痛,照镜子一看,樱唇似乎微微有些肿胀。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两天总是睡不好。皇帝让她暂住在这里养伤,之后就一直没再露面。她现在除了觉得嗓子略微有些干涩外,基本已经恢复正常了。 这时,芳晴带来了一个消息。 “太后已经回宫,昨日就走了。” 谢斓站起身来,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芳晴说:“方才婢子去茶房取茶,听烧水的内侍和人闲话时候说的。” 太后既然已经离开了紫云观,她的嗓子也已经好了,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 谢斓想了想,道:“你去请一位内侍进来。” 不多时,徐内侍走了进来,笑呵呵的问道:“姑娘夜里歇息得可好?” 他一直在皇帝身边贴身侍候,谢斓自然不敢怠慢。 与他寒暄了一番,谢斓说道:“听说太后已经回宫了,我想问一问什么时候也送我回去。毕竟太后不在,我也不好继续住在这里。” 徐内侍不紧不慢的说道:“侍卫都去护送太后了,观里没有多余的人手。您也知道,最近事多,官家不放心姑娘的安危,暂时没办法送您回去。只能等御驾回銮的时候再顺便带您回去了。” 谢斓说:“不知官家身在何处,可有空闲?” 徐内侍道:“官家此刻正在附近猎兽,想必有空闲,姑娘不妨去见一见。” 说着,命人取来一身窄袖绯红织金的女式胡装,请她更换。 谢斓换好了衣裳,将头发梳拢好,直接骑马去找皇帝。 西郊有一片猎场,这里常年雨水充沛,草木葱茏,最适宜万物繁衍生息。 皇帝身穿一身赤黄锦衣,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左手持弓,右手朝身侧箭袋摸去,取出一支赤羽箭,正在试着朝一个方向瞄准。 “这支箭造得不够直,定然无法射中猎物。” 他正在和属下说话,余光瞥见骑在白马上的谢斓,微微一怔。 只见她换了一身窄袖贴身的绯色织金胡服,曲线毕露,窈窕美好的身段暴露无遗。她已经十八岁了,身体发育得相当好,平日因为胸前过于高耸,常穿广袖飘逸的裙裳,倒还不显。今日出来得匆忙,她本还想借一件斗篷遮一遮的,但看徐内侍忙碌的样子,也不好开口。 本已有艳冠群芳的脸蛋,再加上这样的身材,简直让人不知道将眼睛往哪里放才好。 谢斓也略微有些察觉,两只抓着缰绳的手有些不自然的稍稍悬在身前。 皇帝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众人都鼻观口,口问心,这才放下弓箭,挂在身侧,一拨马头朝谢斓走去。 日光顺着林间树叶的缝隙遍散金斑,风影摇动,将他的脸勾勒出柔和的曲线,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宝石一般的眸子在此刻略显深邃,他正在微微低头凝视着她。 谢斓觉得此刻的光线又点耀眼,稍稍撇开了一丝视线,咬着唇说道:“陛下万安。” 皇帝笑了笑:“朕很好。” 谢斓想了想,刚要下马行礼,却被皇帝一把拉住了握着缰绳的手。 “朕抓到了一样好东西,一起过去看看吧。” 谢斓被他握住右手和缰绳,只能跟着他走。前方不远处,一队侍卫正散成一个圈,中间不知道围着什么动物。 围猎,最无趣,最以多欺少,又是最有效的狩猎手段。 “你瞧。” 皇帝指给她看。 那还一头白色雄鹿,一身雪白的皮毛,非常漂亮,高贵又野性十足。它被众人围在圈内,四蹄不安的蹬着地面。它的后腿处似被箭矢划伤,沾着暗红的血迹,落地时有点跛。 皇帝抓过弓箭,接着就要瞄准。“这身白色皮毛不错,不如扒了鹿皮做件袍子。” 谢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虽然不忍这样美丽的动物就此命殒帝王的箭矢之下,却也明白一个道理。自古鹿就对帝王有特别的意义,”逐鹿中原”就是最好的比喻。 不让一个帝王杀别的动物可以,但不让他杀鹿,总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含义。 也许这只毛色稀罕的鹿对皇帝别有意义呢? 谢斓咬了咬唇,到底忍住没吭声。 皇帝拉了半天的弓也不见谢斓言语,他无奈的松开弓弦,忍不住扭头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斓一怔,他想让她说什么? 谢斓揣度着他的意思,慢慢说道:“陛下正在猎鹿,臣女不好出言干扰。” 皇帝循循善诱:“你就不觉得它可怜,想为它求情吗?” 谢斓更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呀? 他这是想展示一下自己的仁慈,或是虚怀纳谏的胸襟?可她又不是朝中大臣。这明明是她老爹的活计。 她脑子一转,难道皇帝对自己的箭术没信心,这是想找个台阶下? 想来想去,还是这个靠谱些。 她从善如流的说道:“陛下这样的猎鹿方式似乎略失公允。不如让众侍卫散开,您骑马在后追逐。” 这样你肯定就射不到它,它就能自由了。你自己认怂就是了。 皇帝无奈的看着她,半天没言语。 他本想卖她个人情,没想到她根本不上套。 皇帝补脑的是这样的画面:谢斓眼泪汪汪的再三给白鹿求情,他勉为其难的接受,然后趾高气昂的说你记住欠我一头白鹿,要答应今后为我做一件事! 谢斓只能乖乖的答应下来。 谁知他竟失算了。 她小的时候都能为一只喜鹊求情,怎么大了就变了模样? 谢斓也不解,皇帝干嘛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似的。 皇帝和谢斓大眼瞪小眼的瞪了半天,皇帝再次败下阵来。 打猎就此失去了意义。 “好容易才把那头比狐狸还狡猾的白鹿围住,就这样放了吗?” 一个侍卫不敢置信的去问侍卫长,“太可惜了!” 侍卫长瞪了他一眼,道:“陛下吩咐的还有错吗?你要是有能耐,把白鹿的脚伤治好就更好了!” 他远远看着那匹白马上纤细的绯红色身影,她的骑术似乎不是很好。只要她的马稍微一走开些,皇帝就会伸手去拉她的缰绳,把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些。 陛下今天忽然心血来潮要抓白鹿,真的是冲着鹿来的吗?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 谢斓眼看着白鹿从包围圈的空出来的缺口处一跃而出,一道白影闪电般消失在了林间,微微松了口气。 听说动物多少都会些自己疗伤的方法,相信这只颇有灵性的白鹿能够很快康复。 谢斓想到自己前来的目的,忙对皇帝说道:“臣女的嗓子已经痊愈,听说太后已经回宫,臣女想着也该回去了。” 要是你发发慈悲,送我回谢家就更好了。 皇帝道:“朕今日刚好也要回宫,顺便带你一程吧。” 只要不用再回紫云观,她怎样都好。 谢斓忙谢过皇帝,问什么时候动身。 皇帝看了她一眼,微微勾起唇角:“回宫之前,朕还要去一个地方。你同我一起去好了。 第29章 买妾吗? 谢斓扯了扯衣角,略有些不自然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朱红泛着橘色的袍子,翻领上绣着艳丽的花纹,发髻散开,编成散碎的辫子披散下来。头上戴着全珠绣的五彩头巾,脚踩满绣花纹的羊皮靴,镜中的女子看上去显得十分陌生,有种带着异域风情的美艳。 谢斓不明所以的被要求又换了一次衣裳。走出来一看,皇帝也换了装束,浅蓝色的丝袍,羊脂玉簪挽发,俊朗的容颜透着丝丝文气,好似哪家的贵介公子。 皇帝走近谢斓,轻声说道:“过来。” 谢斓不明所以,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条缀满宝石的项链,比量着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他的指尖触到了她脖颈处脆弱的肌肤,不知是否有意,为她戴好后,他的手指还在她的颈侧流连了一会。 “有些歪了。”他淡淡解释道。 谢斓退后一步,脸颊有点发热。她瞥了身侧的芳晴一眼,芳晴似乎对自己新换的衣服上的异族花纹很感兴趣,一直在低头研究。 “走吧。” 皇帝吩咐了一声,竟亲自扶谢斓上了马车。将她安顿好后,他放下车帘,抬步走在马车前方。侍卫递上坐骑的缰绳,皇帝翻身上马,车队开始行进。 谢斓稍稍撩开车帘,只见马车离开了猎场,朝山下行进。马车几乎穿过了大半个京师的街道,来到一条集市上。 马车停住,谢斓搭着芳晴的手下了车,走到皇帝身边。皇帝指着热闹非凡的街市,说道:“朕为西域商人开一条买卖商街,据说经营得不错,朕打算来看一看成果。” 果然,整条街上都是充满异国风情,红头发绿眼睛的胡人。他们牵着高大的骆驼在街上走过,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料气息。街边的铺子里摆着各色宝石匕首,造型独特的陶器瓷器,金银盘子,色彩浓郁鲜烈的波斯地毯等。 皇帝道:“咱们进去瞧瞧吧。” 谢斓从没用这样的方式逛过街市,顶多在乘马车时一掠而过。最多将车速放缓些,走马观花的瞧上一瞧,从不会踏下马车半步。 谢斓左瞧右望,只觉得眼睛不够看的。这卖的东西倒没有多稀奇,许多她都见过,且均为上品。不好的也到不了她近前。只是满街的行人神态各异,或穷或富,每个人的打扮都有独特之处,加上满耳的胡语,仿佛置身异国。 她现在改了主意,将来在去江南定居之前,一定要到周边邻国去转转,感受一下那里不一样的风情。回头她要好好和刘菡商议一下,没准她为了收一两个异族面首,答应同她一起去呢! 正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皇帝磁沉的声音。 “跟紧些。” 皇帝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谢斓诧异,抬头看他,见他神态自若,目视前方。“这里鱼龙混杂,有拐子专门拐卖年轻女子。像你这样的,他们最喜欢骗了。” 谢斓心说为什么她这样的他们就喜欢骗?但注意力又很难从手掌处移开。他的手很大,很有力,抓得她很紧。 她不动声色的悄悄向外拽,却怎么也拽不动。 “别闹,乖,别和朕走散了。” 皇帝声音很低,很温柔。待走过一段行人很多的地方,他才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 谢斓微微松了口气,正要扭头去唤芳晴,忽然感觉腰上一热,那只大手竟然揽住她的纤腰! 谢斓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俏脸涨得绯红。还带这是在大街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要干嘛呀? “陛下……” 谢斓不安的扭了扭腰肢,想要从他手下挣脱出来。皇帝干脆低下头,在她耳侧说道:“这里有胡姬,你得帮朕一个小忙。” 在这条街上开设酒肆的人,大多会雇佣胡姬在门口跳胡旋舞招揽客人。那些胡姬均高目深鼻,穿着艳丽的舞裙,扭动柔软的腰肢,以吸引男子注意。她们在看见皇帝经过时,全都眼前一亮。 皇帝身材高大,五官俊美,长相在胡人眼里也很显眼。谢斓和胡姬相比,倒是显得有些纤细娇小,个子只到皇帝的肩膀。她被皇帝揽住腰身,整个人几乎都陷在了他的怀中。 三年前,他似乎和琅琊王差不多一样高,只比她高半个头左右。琅琊王的气质很儒雅,面上常带着随和的笑容,和她说话时总是很温柔。不像皇帝,总是冷着张脸。 皇帝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面对热情围拢上来的胡姬,皇帝笑着用胡语同她们说了一句什么,那些胡姬便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低头朝他怀里的谢斓望了几眼,摇摇头走开了。 也有依依不舍的胡姬,眨着猫眼石一样的美目同皇帝说着什么,声音很是柔媚动听。 见皇帝摇头,她又低头和他怀中的谢斓说话,语气似带着哀求。 谢斓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一脸的茫然;皇帝则是笑望着怀中的女子,眼神中满是宠溺。 那名胡姬终于绝望,恋恋不舍的走了。 谢斓这才问皇帝:“方才她同臣女说什么?” “她求你买下她。” 见谢斓瞪圆了眼睛,皇帝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她说她是被西域胡商从家乡低价买来的,只要有人出价就能买回去。她方才请朕出钱买下她。朕就说朕的妻子善妒,不允许妾侍登门。于是她求你开恩,收下她。她可以做婢女养活自己,不会浪费咱家的粮食。” 谢斓:“……” 陛下,你在逗我是吧。 “她也是个可怜人。” 谢斓说着话,将细腰从皇帝手中一寸一寸挪了出去。 幸好皇帝没再将爪子伸过来,她轻轻舒了口气。 谢斓看着街上有胡商牵着骆驼走,骆驼身上驼着行李和一个正在啃胡饼的小女孩。稀黄柔软的头发扎成许多的小辫,穿着胭脂红的花裙子,脚上蹬着雪白的小羊皮靴,腰上缠着彩色的腰带,手腕上还缠着几串金铃铛。她有一双海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正眨巴着看向卖糖人的摊子。 谢斓从小到大只骑过马,从未骑过骆驼,面对这种比马还高大许多的动物,谢斓不禁好奇,也不知骑上去是什么感觉。 “骑过骆驼吗?”皇帝问。 “不曾骑过。”谢斓摇头。 皇帝用胡语叫住一个牵骆驼的人,走过去和他说了些什么。那胡人点点头,皇帝点手叫过身边的侍卫。那侍卫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银子塞给那个胡人。 见皇帝牵着一匹骆驼回来,谢斓不禁怔住了。 皇帝走到谢斓身边,低头问道:“要不要现在试一试?” 谢斓一脸的囧像,轻声说:“我不过说说而已。” 皇帝却不等她废话,一把将她举上了骆驼的两个驼峰之间。旁边围观的行人顿时口哨声四起,羞得谢斓直红了耳根。 谢斓双手抓紧了驼峰,骑在上面确实很高,她几乎能看见屋顶上蹲着打盹的花狸猫。 她正觉得新鲜,只觉得身后一沉,一个温暖的身体从后面贴了过来。 皇帝怎么也上来了? 谢斓的身体紧绷得几乎僵住,皇帝从后面整个将她环在怀中,二人的身体紧紧贴合着。两只驼峰的间隙很窄,谢斓几乎是坐在他的两腿之间…… “别乱动。”皇帝的声音从她头顶处传来。“很危险。” “陛下……”谢斓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 没有这样戏弄人的! 皇帝也没解释,究竟是骑在骆驼上危险,还是这样的姿势造成他的行为会对她产生威胁。 要命的是,谢斓感觉有东西在下面硌着她。 “陛下……请放臣女下去。” 谢斓羞愤异常,觉得下一刻自己很有可能会做出弑君的事情来! “朕记得前不久曾救过你一命。”皇帝的声音从后面幽幽传来。 谢斓顿时没了脾气。 “你还要下去吗?” 谢斓:“……” 这和报恩有关系吗? 当然,皇帝认为有关系,那就是大大的有关系。 见她不再乱动,皇帝满意一笑,得寸进尺的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说道:“骆驼对沙漠商人非常重要,没有骆驼,西域特产根本无法运到中原……” 谢斓闭了闭眼睛,告诫自己一定要忍。 但是那东西一直硌着她,这是要闹哪样呀! 谢斓实在坐不住了,略微挪动了一下身体,肩头却不小心撞到了皇帝的下颚。 皇帝闷哼了一声,揉了揉下巴,嘟囔道:“从没见过这样恩将仇报的。” 他这样说着,搂着她腰的大手却似惩罚一般收得更紧了些。谢斓整个人都紧紧贴合在他怀中,羞愤欲死。 啊啊啊啊—— 干脆让她晕死过去算了! 第30章 官家的眼光 “这家店的烩羊肉和烤馕很好吃,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些。” 皇帝正在用镶满宝石的匕首切着羊肉,桌上摆满了羊肉、羊排、奶酪、水果、奶酒和各色果酒。水晶盏里盛着深紫色的葡萄酒,看上去清凉可口。 谢斓绷着一张小脸,机械的吃着碗里羊肉。方才骑骆驼走过那段路程,简直是她这辈子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皇帝还不断在她身后说这说那,让她看那条织锦头纱好不好看,买给她好不好?那边的镶珠头冠不错,买下来送给她,算是弥补她在紫云观的损失。最后他觉得这个点子甚好,不如我们去那个铺子多买些衣裳首饰,算是补偿她在大火中的损失。 谢斓全程被他抱上抱下,还要忍受他独特的审美品味。 她看着手里缀满珠片的胭脂红广袖短襦,额上青筋直冒。这件上襦实在太短了,穿上肯定会露出整片腹部。这明明是胡姬舞娘的装束,皇帝给她买这个难道她还会穿不成? 皇帝似乎还嫌不够,轻咳一声,小声说道:“你穿这个定然比那些胡姬好看得多。” 谢斓:“……” 她真的好想弑君,怎么破? 看着对坐的皇帝津津有味的吃着这处食肆的羊排,谢斓不由暗暗腹诽。这厮看着人模人样的,其实最爱占人便宜。 “为什么这样看着朕?” 皇帝的笑容有些刺目,谢斓微微垂头,继续对着碗里的羊肉使劲。 真想用筷子把他的笑脸给戳烂! 皇帝看着谢斓碗里被她戳得稀巴烂的羊肉,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容。 美人不愧为美人,连生气发飙都无损其美貌。 “再多吃些。”皇帝的声音满是宠溺。 看着皇帝不断向她碗里襁,精美的瓷碗很快就被填得冒了尖。谢斓暗暗磨牙,好容易从牙缝中挤出一个“谢”字,而不是将碗扣在他的头上。 在暗处守着,都快和空气融为一体的皇家侍卫,此刻正一边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偷看皇帝表情。他在心里啧啧叹息道:“官家这是红鸾星动,瞧这满面红光的,要是眼神再纯洁点就好了。” 陛下这是把眼前的佳人看成了嫩羊,很快就要剥光吃下肚了吧! 到底是圣上,眼光真不错。 贤后吗?真正吸引男人的从来不是书本上面具一般的贤良淑德,而是活色生香,近可碰触的美貌。 身边若常有绝代佳人相伴,日子才能过得有滋味! 好容易吃完了这顿饭,谢斓换回了原先的衣裳,随皇帝回宫去了。 她本来想悄悄回到住处,然后像往常一样,每日去太后处请安;但她在紫云观那场大火后就失去了踪影,听说是被烟熏坏了嗓子。皇帝还为此特意去和太后说项,说她需要将养些时日,暂时不能过去请安。 有人说那样严重的大火,谢斓身上怎么可能一点伤都没有?还有的说谢斓不过全凭一张脸,莫她不敢出现,莫不是被毁容吧!陛下可怜她,这才想了个说辞,不让她出来丢脸。 就在众人传谢斓是不是要被送回谢家养病的时候,谢斓却突然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而且,她还是和皇帝同一日回的宫! 舆论再次沸腾了。 有暗地里议论的,四处打听,偷偷窥视的。也有压不住性子的,比如庞玉瑶,直接跑去兴师问罪。 “你骗我!”她指着谢斓,露出一脸愤恨之色。 谢斓否认:“我骗了你什么?” “你明明告诉我说不想入宫的,现在出尔反尔算什么?” 望着眼前即将抓狂的庞玉瑶,谢斓忽然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她如何解释,其他人都是不会相信的。其实她是真的真的不想进宫。 进宫有什么好的? 和一百女人共同分享同一个男人,就像和一百个人同时吃一碗饭,让她伸一下筷子都觉得无法忍受。但庞玉瑶今日似乎不等到谢斓承认她对皇帝有意思,就根本不会放她走。 “你说,你是不是早有预谋,趁机勾引官家?” 谢斓实在是被她弄烦了。 “你想让我说什么?好,我刚进宫的时候确实没这个意思,不过官家对我这样好,皇宫又是天下第一富贵之处,我动心想留下当皇后,这样你可满意了?” 庞玉瑶却愈发的不满起来。她指着谢斓,骂骂咧咧道:“你这个虚荣的女人,肯定早就垂涎官家的美色,却偏要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谢斓道:“不是你让我这样说的吗?怎么我顺着你的话说你又不满意了?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别总将你的想法往旁人身上套。你要是觉得我这个法子有用,不妨学了去,看看结果是不是和我一样!放心,到时候我绝对不会跑去和你说东说西的。” 庞玉瑶气得咬牙跺脚,指着谢斓“你,你”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没想到你如此伶牙俐齿的。好,你的话我记住了,今后若你出了什么事,可别怪我走!” 庞玉瑶怒气冲冲的走了。 谢斓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叹气。都是因为皇帝这只大孔雀,让她遇到的麻烦越来越多。 躲在一旁把风的芳晴留意到树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正欲转身离开。风吹卷一方明黄袍角,引得她不禁睁圆了双眼。 “怎么了?” 谢斓见她对着树从发呆,轻轻推了推她。 芳晴忙道:“没什么,被风吹迷了眼睛,现在没事了。” 谢斓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主仆两个各怀心事。 谢斓总觉得自从这次回宫之后,总能看见皇帝。 除了在太后的慈安宫里,她吃完午饭在花园散步消食时,去御苑暖房为太后选花时,送刘菡出宫独自返回时,每次都是很凑巧,总能看见皇帝从她身边路过。 她甚至有点疑心皇帝近来是不是在前朝受挫,没事总在后宫里转悠什么? 可她又不得不上前行礼。 这一次,皇帝坐在御撵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说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朕说的?” 宫墙周围的柳树低垂柔枝,墙根下悄悄攀上青色苔痕,土松苔润,翠意盎然。 谢斓被问得莫名其妙,皇帝想她说什么? 皇帝审视了她一会,缓缓道:“朕明日会在辉夜殿。” 谢斓不明所以,抬头朝他望去。 “想好你要说的话,朕会在那里等着你。” 皇帝一挥手,御撵重新被抬起,抬着他很快消失在宫墙处,留下一头雾水的谢斓独立在原地。 “他想听她说什么呢?” 这个问题缠了谢斓一整天加大半个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她都没有想好。 她望着镜中眼含血丝,头发蓬乱的女子,愁得闭了闭眼。叫来芳晴花银子在御膳房求了两个白水煮蛋,放在眼下青处滚了滚,好一会才好了些。 “一个鸡子在宫里要五两银子,简直是金母鸡下的蛋!” 芳晴在谢斓身边伺候多年,什么富贵没见过?但在宫中的日子还是觉得过不惯。 “好歹再忍上几日吧。” 谢斓抿了抿头发,望着水银镜中映出的水嫩面庞,手悄悄攥成了拳头。 恰好这一日太后临时起了兴致,带着女孩子们在御花园逛了大半日。回去后歇过午觉,又将人找到身边,欣赏宫人弹曲唱词。 庾丽华一边含笑在太后身边凑趣,眼睛却在时时打量着谢斓。虽然谢斓平时话就不多,也不爱往太后身边凑,但她总觉得谢斓今日有些魂不守舍的。 皇帝今日没有过来给太后请安。 谢斓照常在陪伴太后之后,便回房休息去了。照常用了晚饭,照常在犀角宫灯下看了一会书,做了一会针线,又照常由芳晴服侍着就寝。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谢斓毫无预兆的睁开了眼睛,再也睡不着了。 她昨天没有去辉夜殿。 皇帝会不会已经恼怒? 皇帝心眼小,万一真的怪罪下来,她该怎么办? 她是不是应该过去解释一下? 她翻来覆去的回想着皇帝当时的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甚至分散到每个词语。最后她觉得,皇帝一定会生气的! 谢斓终究不敢真的忤逆这位皇帝。 依稀晨光中,谢斓忐忑不安的来到辉夜殿。 皇宫里有过很多传说,其中一个是从倭国流传而来。竹子里长出一位公主,被一对老夫妇收养,许多人慕其美名,前来求亲。谁知那位竹子公主却是月宫仙娥,最终只能飞回天上。据说在她飞升的时候,月光的光芒照亮了大半个天空,遗下辉夜的传说。 这座宫室也因为一位来自倭国的妃子而得名。 谢斓在辉夜殿下长长的台阶前停下了脚步。 在外面把门的内侍像见鬼一样盯着她打量。谢斓又后悔了,刚要退回,徐内侍已经亲自走下台阶上前迎接。 “谢姑娘来了,快里面请吧。” 徐内侍的态度十分殷勤,谢斓推辞不得,只觉得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她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殿门被缓缓推开,谢斓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晨光中的皇帝,没来由的心跳如鼓。 皇帝确实长得很不错,容颜俊美,气质出众,而且越看越耐看。他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青涩少年了。 她是不是也该换一种眼光看他呢? 皇帝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他冲她笑了笑,说道:“你来了。朕等了你一夜。” 第31章 表白 谢斓缓缓伏跪在地,光可鉴人的木质地板带着砖石凿成的冷光,触手时却能感受到木的温润醇和。 “陛下万安。” 谢斓前额触地,许久都没有听到皇帝叫起。她能嗅到地板上新刷松油的香气,带着微熟的果木芬芳,混合着晨风清冽的气息,时间久了,有些微微的晕眩。 “说说吧,如果你说得顺耳,朕就免了你迟到的过错。” 谢斓紧紧伏叩不起,轻声说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臣女没齿难忘。” 殿中的卧龙莲花鎏金纹五足朵带香炉中飘着虚无的乳白轻烟,静静的在淡金色的晨光中袅袅升空,逐渐散逸开来,化为无形,与空气融为一体。 大殿正中,铺着青缎暗花九龙纹的矮榻上,皇帝拨弄着手腕上垂下的绛色菩提子串珠,慢慢的,一颗接着一颗的拨着,似乎想借助菩提子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安定心神。 “这就说完了?”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来是满意还是失望。 “你想对朕说的就是这个?” 谢斓久久不敢抬头:“臣女自来任性,做了许多对陛下不敬之事,感谢陛下宽容大度。” 她的手心泛着阵阵潮意。 “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足足的等了她一天一夜,他的耐心就快要到头了。 要么得到,要么毁掉,他此刻已无法做出第三种选择。 他曾经那样接近过她,她是他亲吻过的第一个女孩…… 直到现在,他还依旧在念着她。 他曾经尝试过很多次,他没有办法将她放走。 想到过往的种种,皇帝拧紧了眉毛,长指有节律的轻敲小几,“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仍旧说不好,你这辈子就别想踏出宫门一步!” 谢斓身体微震,似乎有什么在敲打她的心房。 皇帝,刘昱,莫非他…… 可这里是皇宫呀! 是她花了三年时间才不会午夜梦回的地方。 谢斓沉默了,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长。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后,皇帝终于按捺不住,收回敲桌的手指,站起身朝她走来。 他的脚步踏在木地板上,带着“嗵嗵”的响声,急促又充满着压抑的忍耐。 他在她的身前蹲了下来。 她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到那双宝石一般的凤目正静静凝视着她,专注而又灼热。 “朕身边不能一直无人。”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手指轻轻摩挲着她下颌处幼嫩的肌肤。他离得她很近,口中含过薄荷冰片的气息扑面而来,染红了谢斓的耳根。 “朕不想被人成天议论后宫之事,所以需要一名知书达理的贤惠妇人帮朕打理后宫。” 他确实有过这方面的顾虑。亲政后仍没有立后的帝王,纵观历册,几乎没有。朝中言官为此上的折子总有几十斤重。 谢斓手足无措,脑中“嗡嗡”响成了一片。 皇帝继续说道:“朕想着选秀既大费周章,又浪费人力物力,不如将银子节省下来,作为迎娶未来皇后的聘礼。” 既然已经挑中了目标,又何必绕弯子另寻他人? 他的皇后,当然由他亲自来挑选。 皇帝的脸离她越来越近,声音中带着些许蛊惑:“既然你尚未定亲,不如就留在宫中吧。”他缓缓将唇移到她的耳畔,声音清晰又异常的温柔:“留在朕的身边。” 谢斓脑中绷紧的弦一下断了。 等她反应过来时,手已经下意识的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摸上她面颊的大手,想要禁止他进一步的行动。 她的手忽然被紧紧反握住了,皇帝笑得异常欢快:“没想到卿卿如此主动。” 他低下头去,轻吻她的掌心。 误会呀! 谢斓急忙想将手抽回,身子却忽然被皇帝凌空抱起。皇帝抱着她,兴奋的在屋子里转圈。 谢斓吓得急忙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求他放她下来。 皇帝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吻了吻她面颊,轻轻将她放在地上,手却依旧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处流连。他恋恋不舍的轻轻摩挲着她的细腰,含笑说道:“你能主动向朕表明心意,朕很高兴。” 什么叫她主动表明心意?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好吗! 一直都是他在自说自话。 谢斓急于澄清方才的误会,身体却被眼前男子紧紧抱住,沉重又炙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耳侧。他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紧绷的手臂浑然充满了雄性的侵略感。剥去优雅尊贵的外裳,这个男人比普通人更加充满了占有欲和掌控欲。 他从不容任何人拒绝。 谢斓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就这样任他抱着,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他才缓缓放开手,露出一个轻松愉悦的笑容。 “朕现在又困又累,还有很多奏折需要批阅。今日的朝会推后了一会儿,朕很快就要更衣上朝了。可朕昨日没有看奏章,一会大臣们要是临时给朕出难题,朕答不出来怎么办?好丢脸呀。” 谢斓想不到他竟会和她说这些,还是用几近撒娇的语气。 皇帝忽然想到了什么,背着手兴奋的在殿内走来走去:“一会朕在朝会上提娶后的事,他们听了一定很高兴,就不会再商议别的了!” 他似乎觉得这个极好的主意,又将谢斓抱起来在殿内转起圈来。 “朕等不及了,今日就拟旨娶你进宫!” 谢斓差点被他转晕,心里却依旧清明。那样岂不是没有回转余地了? 她忙道:“这样大的事还需和旁人商量,陛下娶妇,并非私事。” 皇帝点点头:“是得郑重些。可以先订下婚约,准备仪式还需要一段时间。朕大婚,一定要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谢斓连冷汗都下来了,忙道:“太后那边陛下也得先商量一番再说。” 太后一心想抬举亲侄女,肯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皇帝别有深意的笑了笑,说道:“别担心,太后也会同意的。” 他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柔情款款的说道:“放心,你既然对朕有心,朕必不负你。” 谢斓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辉夜殿的。 这个寻常清晨发生的一切真的好像做梦一样,足以改变她的整个人生。 从前以为刘昱只是少年心事,而且又在她那里受过挫,还有琅琊王搅在其中,他可能一辈子也不愿回忆那段过往。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想要娶她。 他看她的眼神,这么多年来,竟一直没有变过。 谢斓的心情很复杂。 “姑娘,太后那边叫您一块过去。” 芳晴的声音唤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谢斓。她也不知道自家姑娘是怎么了,一大清早从外面回来就一直如此。 “好,快些帮我梳妆。” 她在离开辉夜殿之前,皇帝说困了,非要拉着她一块小睡。他躺在床上,怀里还要紧紧抱着她不撒手。 他半压在她身上,谢斓几乎喘不过气来,又觉得这感觉有点熟悉,似乎曾在梦里出现过。 当然,他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举动。 好容易等到皇帝上朝去了,她这才趁机从辉夜殿内溜了出来。 想着徐内侍回望她时露出的神秘笑容,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心事重重的梳妆完毕,谢斓交代了芳晴几句后,就往太后的慈安宫去了。 正好赶上林太妃来找庾太后说话,老姐俩聊起了先帝时的长篇,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林太妃比已故先帝还要大两岁,是从潜邸时就在先帝身边服侍的经年的老人。只是因为不得宠,又无子嗣,所以位份一直上不去。从前太皇太后在世时,她就搬去了太皇太后宫里服侍,从不参与宫中事务。 刘昱即位后,尊奉她为太妃,和另外一位萧太妃同住一宫。林太妃没事就爱过来找庾太后说话,庾太后也乐意和她聊聊过往。不像萧太妃,庾太后干脆连见都懒得见。 那又是上一代人的恩怨了。 林太妃看着一屋子的环肥燕瘦,忽然一眼瞧见了站在角落里的谢斓,惊讶的上下打量了半晌,说道:“这可是谢安谢大人家的闺女?快过来我瞧瞧。” 谢斓被她拉住手,上下左右的细细打量了一番。林太妃问道:“今年可几岁了?许配人家了没有?这小模样是愈发出落得标志了,我都不敢认了。” 听谢斓说她十八岁了还未许配人家,林太妃缓缓摇头,叹气道:“也是时候寻个人家了。” 有互相挤眉弄眼的,仔细听还隐隐有一声嗤笑从下面传来。谢斓这些年没少因为这个被人嘲讽,早习惯了。她淡淡一笑,蹲身给林太妃请安。 林太妃又说了些往日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旧事,免不得掉了几滴眼泪。 谢斓等忙宽慰起来。 林太妃自然不会表现得太过,现在太后是后宫之中第一人,她哪能扰了她的兴致?意思一下也就停了。 “我瞧着斓丫头甚好,等我问问谢大人,讨了你去,给我那外甥做媳妇吧!” 庾太后问道:“你哪个外甥?” 林太妃娘家也是会钻营的,眼看着宫里这位娘娘不得宠,干脆放下面子,四处连宗拜干爹干弟弟,倒也从一个小小的府衙师爷之家,一跃成为了三流小世家,简直是鲸鱼翻身了。 林太妃也因此有了一大堆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别管亲的干的,就冲着她现在的地位,大家都认可她这个长辈。很多事有她在宫里牵线搭桥,常能事半功倍。 “太后一定听过他,就是新桥长公主先前的驸马,卫泓卫侍中。” 新桥长公主是先帝时比较得宠的公主之一,先帝的公主也多,活到成年的就有十五个。除了和亲外嫁的,还有十来个在京中。这位新桥长公主以驸马换得勤快著称,卫泓是公主的第三位夫婿,人称“小子都”,人品风流,面容俊俏,左右手可同时作画,颇有几分才气。 当年他在一次宫宴上被新桥长公主一眼瞧中,不出一个月就休了驸马,选了他做新一任驸马。可惜好景不长,新桥长公主一年后就得病死了。卫泓守义已满一载,刚刚恢复了自由身。 现在卫家正张罗着再给他娶一房妻子,可惜在家世上卡住了。 卫泓的意思是想找一门背景深厚的人家,就算入赘也无所谓。他这个人性子绵软,虽有些吟风弄月的才学,却不喜官场,如今也不过是挂了个虚职。娶一个娘家背景深厚的妻非常符合他的情况。但这样的人家又通常看不上卫泓。 后来他听说太后将一众高官重臣之女选入宫中侍奉,就动了心思,想着不如从中挑一个。正好卫泓的伯父和林太妃的弟弟交好,卫泓也要管林太妃叫一声“姨妈”,于是就求到了林太妃处,让她帮着留心。 林太妃一边说着,还眼巴巴的往太后那边瞧,看这意思是想让庾太后帮忙说项。庾太后面子是大,但也只限后宫。像给朝廷二品大员的嫡女指婚,这样的事还是要和皇帝商量的,得皇帝说了才算。 而且谢安能不能看得上卫泓还很难说,庾太后可不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林太妃见庾太后不接她的话,心下失望。但看谢斓家世品貌在诸女中都是拔尖的,她又舍不得。 左看右看,她瞥见了太后身旁侍立的庾丽华,顿时生出一个主意。太后最心爱侄女总能在太后面前说上话吧。 打定了主意,林太妃拍了拍谢斓的手,笑眯眯的说道:“好孩子,别着急,我瞧着你好事将近了。” 第32章 花明月暗笼轻雾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谢斓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学那南唐有名的小周后,手提金缕鞋,罗袜步香阶。 起因自然不是她情愿的。 辉夜殿那个清晨过后,第一天还没有什么异样,谢斓夜里睡得还算踏实。但是第二日天早起的时候她发现不太对劲,她昨夜似乎是梳着发髻入睡的,怎么醒来的时候头发却散了满枕? 她以为是记错了,没有特别在意。但是当天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嗅到一阵陌生的香气。她忽然警觉了起来。想起从前看过的坊间话本,里面有写过“蒙汗药”这样东西,还有致人神志不清的秘香等等。 谢斓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咬住舌尖,闭气凝神,等了一会,果然听见房门处传来细微的响动,还有极轻的脚步声。 她浑身一僵,想了想,干脆一咬牙,猛的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谁在那里!” 下一刻,她的嘴唇被人轻柔的掩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别害怕,是朕。” 谢斓惊异的抬头看着他,皇帝翘着唇角,凤目中泛着丝丝柔情,正在低头瞧她。 是皇帝! 四目相对,谢斓猛的推开他的手,用被子裹住身体,警惕的道:“这个时候,陛下怎会在此?” 皇帝无奈的看着一脸防备的谢斓,温声言语道:“卿卿勿恼,朕可是吓坏你了?” 说着又朝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抱她。 谢斓正色道:“陛下,臣女虽不才,却也不会做出苟且之事,陛下若真的看重臣女,那就请回吧。”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就知道她会是这种反应。他解释道:“朕并非有轻薄之意,只是相思难耐,白日又不得空,只能趁夜色前来。” 说到底,还是她的错。“谁让卿卿不许朕外传的。” 明明已经两情相悦,明明已经清新相许,为什么还是不能光明正大和她见面呢? 皇帝陛下觉得自己很委屈。 谢斓有些尴尬,哪怕换一个人也不会让皇帝这样委曲求全吧?归根到底,还是自己的错。 让他误会了。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陛下……现在你我之间的事尚未明朗,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谢斓此言一出,皇帝“腾”的一下抬起头,深深凝视着她。谢斓小心肝一颤,暗道:“糟糕,此刻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万一我将他惹怒,他会不会杀我灭口呀?” “卿卿莫不是悔了?” 也许是方才憋气有些久了,谢斓只觉得周围的气氛略有些凝窒。 她微微低头,轻声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 “卿卿想要的,朕一定会给。” 他语气坚定,声音沉稳。谢斓听得出来,这是一个来自帝王的承诺。 “卿卿可是还有其他顾虑?”皇帝伸手抚了抚她的乌发。谢斓的长发从小便开始保养,乌黑莹润,光滑如丝缎,看着十分柔顺,其实韧性十足。 皇帝的手在她的头颈处停住,修长的手指在她幼嫩的颈处缓缓抚弄着。她脖颈修长,肌肤滑腻如脂,真如玉骨冰肌一般。他忽然咬牙切齿的说道:“朕有时候恨不得将心肝挖出来给你看,好让你不再三心二意!” 谢斓的心跳得很厉害,他都知道了,他都看出来了不成? “陛下是君,臣女怎敢欺君。” 与其赌咒发愿,不如承认她胆小,不敢挑战皇权。但是有皇权处,必有掣肘。皇帝也未必能够随心所欲。 为了将他哄走,谢斓便胡乱答应他如果想要见她,就派人悄悄的给她送信,万不可深夜闯她的闺房。皇帝想了想,勉强答应下来。 这回换成了谢斓赶到辉夜殿去见皇帝。 等她赶到时,皇帝正在灯下作画。见她进来,便笑着冲她招手,说道:“到朕这边来。” 谢斓走近,见临窗长案上铺着澄心堂纸,纸上绘着一名女子的侧面小像。 “看看可像不像?” 谢斓见那女子穿一身异族服饰,长发编成许多发辫,头系五彩发巾,正是那日改装后的自己。 “陛下妙笔丹青。”谢斓笑了笑,画得确实很像。 “卿卿过来写一张字吧。”皇帝将她圈在身前,在笔架上另取了一支狼毫塞到她手中,大手握着她的小手便要下笔。 谢斓对这个肉麻的称呼有点头疼,小声说道:“陛下还是只唤臣女的闺名吧。” “阿斓,我们一起写吧。”温热的气息扑在耳侧,谢斓敏感的打了个颤,手被握着落在澄心堂纸上,一笔一画,果决有力。 永结同心。 他带着她写得是“永结同心”。 端详了片刻,皇帝笑道:“我看着这几个字我们写得不错,今后这里就该做'同心殿'好了,这几个字就做成匾额,悬在殿外!” 一声吩咐,立刻有人取了字去制作匾额。自此后,辉夜殿便要改名做同心殿。 “这也太轻率了吧。” 谢斓觉得因为一句话就把一座宫殿的名字给改了,之后还要记录在各大录册上,动静不小。本来帝王的一个决策就会产生无数影响,因此才要更加谨慎些才是。 皇帝吻了吻她的耳垂,轻声笑道:“阿斓的谏言,朕记在心上。今后会多加注意。” 谢斓被他摸也摸过,亲也亲过,但这个轻如被蝶翼触碰一般的吻却依旧令她心跳不已。 “我们再来写一张,写些什么好呢?”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竟是这首南唐李后主写给心爱小周后的诗作。 谢斓没想到他会选这首香艳至极的菩萨蛮,瞬间霞染双颊。皇帝却喜滋滋的将诗词又读了一遍,读完后,轻瞥了谢斓一眼。见她的玉容在烛光的映照下如沁血的美玉,不由心荡神摇,低头用唇去凑她的樱唇。 谢斓推拒不得,只能任由他舌尖探入,勾缠不绝。 他久久不肯放开,她被吻得喘息困难,实在受不住了,就去咬他的舌尖。皇帝将她放开,轻轻挑眉道:“原来阿斓喜欢这种,朕晓得了。” 谢斓羞愤不已,双目含嗔的望着他。她本就目如秋水,即便气恼时亦波光闪烁,此刻那眸光几欲流出,更为她的如画容颜添了几分妩媚妍丽。 皇帝年轻气盛,哪禁得住佳人如此凝睇,又俯身欲吻。谢斓忙捂住他的唇,说道:“时候不早了,陛下应该安歇了。” 这豆腐怎的还吃起来没完了! 皇帝轻轻拉下她的柔荑,坚持不懈的朝她的唇探去。“最后一次。” 谢斓只得闭了眼,让他如了意。 等她拎着绣鞋,顶着漫天星斗,悄声慢步的踏出辉夜殿时,忍不住摸了摸已经完全麻木的嘴唇,心里愤愤然。 什么最后一次,她再也不相信他的最后一次了! 夜色尚未深邃,庾丽华笑着将林太妃送出了房门。 上次林太妃在太后面前说要为新桥长公主的前任驸马卫泓保媒,将谢斓许给他。庾太后当时没接话,林太妃就想着让庾丽华帮着劝说一番。 待目送她远离后,庾丽华面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也就林太妃能想得出来,谢家会同意让谢斓嫁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吗?不怕谢家跟她拼命呀! 更何况还有皇帝在。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庾丽华已经确认,皇帝确实对谢斓有心,而且可能还非止一日。只是皇帝身边服侍的都是人精,她很难收买,所以具体的还没打探出来。 当年谢斓常入宫陪伴尚在人世的太皇太后,恐怕那时候两个人就有事。现在没了琅琊王这个绊脚石,皇帝向她下手也属寻常。 为了接近皇帝,庾丽华可没少花心思。但连太后想查皇帝的过往都难。她就决定从谢斓身上下手,果然发现了蛛丝马迹。 月霜从后罩房处小跑着过来,附在庾丽华耳畔小声说了些什么。庾丽华诡异一笑,道:“和我想得差不多。那日紫云观的火至少有七成可能是人为的,否则宫里不会紧接着就死人。” 观里烧死了几个道士,宫里没了一个内侍,时间太过接近,她绝对不相信这是巧合。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咱们的陛下太快袒露心思,想必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月霜问:“姑娘觉得是谁放的火?” 庾丽华沉吟了片刻,见月霜正小心翼翼的望着她,遂微微一笑,说道:“此时下定论还早,咱们现在只顾眼前吧。” 她琢磨了一会手中现有的牌,轻声道:“卫泓定然是不中用的臭棋,但还有一招好棋等着呢。” 她庾丽华既然要动手,那就绝对不会留下任何丝毫蛛丝马迹。 “走着瞧吧。”她庾丽华想得到的东西,还没有不能到手的! 她吩咐月霜:“你去来联系上次我见的那个人,就说我说的,可以动手了。” “是。”月霜应声而去,很快消失在了房下阴影之中。 庾丽华仰头遥望天边玉轮,今晚月光清朗如水,又有几人能睡得着呢? 第33章 吃醋了? 周琅穿一身真紫色圆领官袍,跟在内侍身后,朝宫外行去。 他刚刚觐见过皇帝,刚刚从紫宸殿出来。听皇帝的意思,是要将紫宸殿翻新,将各处台阶廊柱都换成檀香木的。 “取得是‘步步生香’之意,朕觉得甚好。唔,还得在台阶上凿刻莲花纹样,周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似乎兴致很高,滔滔不绝的和他讲了许多想要换新之处。周琅听后,隐隐觉得紫宸殿像是要布置成女子居住的宫室。 马上就要选妃了,皇帝亲自布置翻新的紫宸殿不知又要迎来哪位新人。 周琅想着前一阵家中刚刚动工就暂时搁置的楼阁,心情有些复杂。那是为他将来成婚而准备的新房。母亲的意思是,大伯刚刚故去,仍在孝内,他们就破土动工,怕被外人说闲话。 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周琅蹙了蹙眉头。 去紫宸殿要途径一段御花园,离后宫很近,沿途的宫女莫不悄悄回头多看他一眼。 周琅知道自己皮相不错,但也并不是十分在意。在朝为官之人,少有风度不佳的。他只要兢兢业业,做好本分,便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容貌而小瞧他。 世间的事往往便是如此,有貌却不以此邀宠者,反而更加引人瞩目。 见他一路行来,目不斜视,身体笔挺如松,那些宫女们都红着脸,偷笑起来。有胆子大些还会轻咳一声。见他上当,朝她望过来,连忙抛了个水灵灵的媚眼过去。周琅立刻扭回头去,此后无论听到任何响动都再不回望一眼。 引路的内侍瞪了那宫女一眼,这些没规矩的小浪蹄子们,想男人都想疯了吧。 不过也是,宫里就皇帝一名男子,身边又没听说有什么亲近的人侍候。哪里像先帝时那般,恨不得在一座宫室内塞两名妃位以上的主子娘娘,连稍微得宠些的新人都只能住在小暗间。幸好先皇故去后,新帝将先帝时无子的低等嫔妃全都遣出宫去了,宫里这才宽敞些。 也不知当今天子是怎么打算的,估计是看不上从前潜邸里服侍的丫头,竟一个都没放在近前侍候。又因为种种原因,拖着没有选秀。要不是这次动了真格的,他都以为皇帝身患什么隐疾。 当皇帝是为了什么?就算他这个没了下面的残缺之人也明白,是为了享尽世间荣华富贵。美人左拥右抱,才不枉此生。 也不知道这次选完,后宫的屋子够不够住喽。 却不说那名内侍是如何想的,周琅举目见园中百花吐艳,处处锦绣,忽然想起谢斓此时也在宫中,不知她现在过得可顺心。 伯父的意外去世令他始料未及。母亲的意思是和谢家暂缓议亲。其实周琅知道,因为表妹周玟的事,母亲对谢家有了心结,只是她从不肯承认。但她在谢家的婚事上确实再也不似原来那般积极了。 听说周玟现在病得连人都认不出了。 从小放在身边抚养的女孩,虽然是因为自己教养不当的缘故被毁,却很难去承认,于是只能迁怒旁人。周琅不是不是可怜周玟,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妹妹。但在这件事上,他无能为力。母亲的无故迁怒,他亦无法开解。 这件事上,他只能尽责,却无法尽心。 还有谢家,真的会让女儿白白等自己一年吗? 此时朗日当空,园中花香阵阵,周琅怀着满腹心事正向前走着,迎面忽见一个熟悉的俏丽身影蓦然跃入他的视线。周琅不由慢下了脚步。 谢斓照常去暖房为太后取花,只是今日却不太顺利,花匠不小心打碎一盆“醉仙颜”,因怕伤了花根,光换新盆就换了好一阵子。 谢斓不好催促,只能静候。没想到在返回的路上,她竟和周琅不期而遇。 周琅见谢斓手捧一盆娇嫩的兰花,亭亭玉立的从花畔穿行而过,竟将满园的姹紫嫣红沦为陪衬。 除了美貌,她的身上有一种区别于其他女孩的娇矜,那是一种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子才有的气质,是被捧在手心,精心娇养,渗入血肉的精致。好似一盆鲜花,非止一日的精心呵护,用心保养,终于盛放。如今才几日不见,她越发出挑得楚楚动人了。 周琅心中愈发悸动,情不自禁的想要靠近。 谢斓抬头见是周琅,不由诧异。这可真是巧了。 周琅同在前引路的内侍说了一声,内侍停下脚步,等在路旁。周琅朝谢斓走去,他唇角含笑,清风朗月一般。 竟能在偌大的皇宫中相遇,简直如做梦一般。 周琅觉得,他原本该坚持先订下婚约才对!如果他当初一力坚持,她现在就是他的未婚妻了,可省却诸多烦恼。 如此佳人,不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吗? “许久未见,谢家妹妹可好?” 谢斓款款朝他行了个礼,浓密的羽睫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轻抖动了一下,抖得周琅心头微颤。 “多谢周大人惦记。”谢斓说道:“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别耽误了您的公事。” 周琅哪里舍得离开,轻声说道:“请借一步说话。” 谢斓虽带了丫鬟入宫,但却不好让她跟着自己四处走动,故此身边只有宫人跟随。谢斓同他走到一旁,站在人能看见的地方,当中隔了三四步远的距离说话。 “周大人有话不妨直言。” 周琅似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般,开口道:“我回去后会去府上提亲。” 谢斓吃惊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您不是还要守孝吗?” 听母亲的意思,周家是不想结这门亲,才用守孝做托词。 周琅说:“终身大事可以先行定下,待孝期过了再完婚。” 谢斓怔怔的看了他一会,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周大人迟了一步,待妾出宫后再说吧。” 周琅忙问:“可是有旁人向妹妹提亲?不知是谁家公子?” 不是他自大,论条件,朝中很难有及得上他的。 谢斓面露难色:“现在确实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切有妾的父母做主。” 周琅待要细问,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宫人们慌忙跪下,向被内侍簇拥而来的皇帝行礼。 周琅忙向他施礼,皇帝面色温和,含笑说道:“周爱卿不必多礼。” 周琅见了皇帝,脑中忽然窜出一个念头。他可以求皇帝指婚,这样母亲就再没借口拒绝了! 没错,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周琅忙道:“没想到今日能在宫中遇见故友,心中甚喜。” 皇帝问:“你们认识?” “曾有过几面之缘。”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谢斓身上,颇有些意味深长。 谢斓垂着头,心中暗道:“这人还真能装算,上次还跟她谈论过周琅的事呢。他明明知道二人早就相识却假作不知。” 周琅忽然一撩袍子,在皇帝面前跪下,说道:“臣还有事想求陛下。” 皇帝低头看着他,温声说道:“周卿有事不妨下次再说,谢宫人还有太后宫中的差事要办,耽搁不得。” 谢斓心头一紧,果见皇帝扭头望着她,似笑非笑的说道:“朕还有事要去慈安宫,恰好同谢宫人顺路。” 周琅有些失望。 看来只有等下次机会了。 谢斓看着皇帝眼神,心说“咯噔”一声,这厮莫非吃醋了不成? 一路忐忑着回到慈安宫,刚将花盆等物安放好,一名内侍就走进来唤她。 “陛下在同心殿等您。” 在皇帝催促下,辉夜殿的匾额很快就换成了“永结同心”四个字。宫人们纷纷改了口,唤做同心殿。官方解释是说后宫与前朝异体同心的意思。 有人揣测,皇帝是看中什么人了,这是为那人改的殿名。 谢斓在听见这个说法的时候,总是默默走开。 她今后要劝着点皇帝,让他不要再这样高调了,很容易被发现的好不好?大家都不是傻子! 谢斓只好扯了个谎,同宫嬷嬷说有两盆盆景搞错了,她要回去跟花匠说一声,免得下次再出纰漏。 到了同心殿,谢斓走进殿内,发现无人。正想着皇帝可能还没到,却被人猛的从背后抱住。 谢斓吓了一跳,心说这光天化日的,怎的就荒唐起来? 皇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到榻旁,倾身压了上来。吻一个接着一个,他的手不规矩的向下摸去……谢斓吓得直咬他的舌头。 皇帝“嘶拉”了一声,不满的抬头道:“你怎么跟小狗似的,总爱咬人?” 谢斓从他怀中挣脱,警惕的看着他,恼怒道:“你答应过的,成婚之前绝不对我动手动脚!” 皇帝无奈道:“朕不是生气嘛。” 谢斓心说:“你气什么?”又想到周琅,方才明白了,好气又好笑的说道:“臣女和周大人只见过几面而已,什么都没有,我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不信陛下派人查去!” 她顿了顿,缓缓侧过头去,轻声说道:“反正陛下早就已经查过了吧。” 是她太过痴心了。皇帝若不确定她和周琅没发生过什么,又岂会这般轻易的放过她? “朕就是不满。”皇帝没有留意到她面上细微的失落,气哼哼的说道:“你明明心里有朕,为什么还和那些人纠缠?” 谢斓哭笑不得:“陛下还好意思说臣女?陛下不也是弄了好些人进后宫吗?莫不是只准陛下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吗?” 皇帝又要伸手抱她,谢斓欲躲,还是被他仗着手长腿长给捉住了。闹了一阵,皇帝缠绵的吮着她的耳珠,轻柔又凶猛的在她耳畔说道:“你这辈子休想逃出朕的掌心,生同衾,死也要同穴。” 谢斓的心一时间翻了几个个,最终无奈的道:“你可真是霸道。” 皇帝理直气壮的道:“谁让你像只乌龟一样,不时时催着你,就要缩回壳里了!” 谢斓被他气笑了。 皇帝见她不恼了,又搂着她缠绵了好一会,方才松口放她回去。 第34章 斗法 宫中从来不少眼明嘴快之人,很快的,谢斓在宫里遇见周琅,被他拦下说话,还被皇帝恰好撞见的事便传到庾太后耳朵里。 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那边的心思,太后多少也有些察觉。 庾太后正在同宫嬷嬷抱怨:“怎的陛下的意思我竟一概不知,他若看中了只管开口,难道哀家这个老婆子还能拦着他不成?” 宫嬷嬷忙规劝道:“太后这话是怎么说,谁说陛下看中谢家的女孩了?奴婢听说谢家和周家女眷私下有走动过,谢姑娘因此认识周大人倒也并不稀奇。官家虽是撞见了,不是也没说过什么吗?周大人是被官家召入宫中的,官眷小姐们名义上也仅是入宫侍奉太后几日,谁又能说出什么闲话来不成?” 太后听了她的话,气才稍微平复了些。这时,庾丽华端着一个黑漆海棠纹镂雕托盘走入殿中,含笑送到太后面前说道:“汤药刚晾凉了些,太后这回该用了吧。” 庾太后一听见“药”字,面色微苦,淡声说道:“就搁在桌上吧。” 庾丽华却没动,笑着说道:“今儿这汤药并不苦口,太医特意在方子里加了蜜梗草和甘草两样口味清甜的药草,并不影响药性。太后吃了就知道了。” 宫嬷嬷也道:“姑娘一片孝心,为了让太后少受些苦楚,想必没少在太医那里磨牙。太医院里那些都是什么人太后还不清楚吗?让他们多说一个字,多写一句话都千不肯万不肯的。上回不过是让他们把药弄得别太苦涩难咽,那温太医就跟奴婢急了,开始背起医经来。奴婢听说他们开得那方子在医书上都能翻着一模一样的,只让他们稍微用味道轻些,药性类似的替换一下,就跟要抹了他们的脖子似的。” 哄了半天,太后这才将药喝了,又拈了一片雪花洋糖含在口内,用以压制嘴里的苦味。 庾太后叹了口气,道:“还是丽华这孩子有心,” 庾丽华笑着接过药碗,递给宫女端了下去,佯装天真的说道:“方才听太后和嬷嬷说起谢家姐姐的事情,恰好我也想起一桩事来。” “哦,什么事?” 见太后似乎对此有兴趣,庾丽华装模作样的寻思了片刻,说道:“谢家和周家前些时日走动频繁,听说谢太太有意将女儿许给周大人,周太太似乎也允了。但是周大人的大伯故去,需守一年的孝期,这才将定亲的事耽搁了。想来周大人和谢家姐姐私下应该也曾见过,彼此相识并不奇怪。” 太后道:“果有此事?” 庾丽华道:“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旁人提过一嘴。” 见太后深锁眉头,庾丽华还嫌不够,又趁机提起谢采薇和庾鹤陵私会偷情的事。 这件事本身并不光彩,谢采薇又是有些身份的人家的姑娘,自然不可外传。太后所知仅是庾鹤陵强抢民女,弄出人命,并不清楚恰恰因为庾鹤陵和谢采薇的事闹了出来,才将庾鹤龄霸占民女的事翻了起来,这才被下了大狱治罪。 “你说陵哥儿是和谢姑娘的堂妹弄出了丑事,女方还有了身孕?这么大的事如何没人告诉哀家?” 庾丽华忧心忡忡的道:“这事本是我听爹爹身边的幕僚闲谈才知道的。爹爹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让您知道,怕您听了生气。都是丽华无端多嘴了。” 说着就跪下请罪。 “你做得对!这样大的事怎能瞒着我?你爹他们也是老糊涂了。” 太后愈发动了气性,这个谢斓她从前还以为是个好的。虽说她曾和琅琊王有些关联,但毕竟是几年前的事了,她那时候又年少,作不得主。可她如今再次入宫,还在宫中私见外男,那个人还曾是和她议过亲的男子,这如何妥当?更兼她那个寡鲜廉耻的堂妹……太后在心中不耻,又不禁疑惑,莫非谢家门风清正的事竟是作伪不成? 看来这女孩长得模样太出挑,难免就轻浮些,身上容易沾惹是非。 一旁的宫嬷嬷从头看到尾,心中对庾丽华生出了一丝不喜。这女孩子心机深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术不正。她千方百计的讨了太后喜欢,又毫不犹豫的拿太后当枪使。太后是个实心眼的,万一因为这件事和皇帝较起劲来,岂不是吃了大亏? 宫嬷嬷开口道:“太后先别忙着动怒。若太后对官家不放心,提醒一句也就是了。陛下选后是朝廷大事,满朝文武的眼睛可都盯着呢。不说哪家的闺秀品行有失,就是对身边的人管教不严他们都心里有数。与其咱们听着人云亦云的,不如相信众位大人的眼光。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远非后宫这些没事闲的爱嚼舌根子的小货们可比。” “不怕太后着恼,陛下是明君,断不会因为一些妇人的小伎俩就迷了心智。况且谢大人和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谢大人国之栋梁不必说了,他的夫人出身阳南宋氏,门风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提起世宦之家头一个就是宋家。太后总说看女孩的教养先看其母便知,想见着她教出来的女孩不会差了。” “那谢斓因为当年被太皇太后另眼相待的事树敌无数,至今还有人看她不顺眼,焉知不是墙倒众人推,这里面没有旁人趁机编派不实之言?要知道,一件事只因为说法不同,就容易让人产生误解。方才姑娘不是也说了,有些事她也不过只是听说而已。太后若要拿些个捕风捉影的事认了真,若其中内容有不尽不实之处,岂不是太后自己打了自己的脸?依奴婢看,这些事还是先行查证过再说吧。” 宫嬷嬷一番长篇说下来,太后果然犹豫了。庾丽华偷眼看了宫嬷嬷一眼,见她神态自若,根本没朝她瞧上一眼,不禁在心中暗啐。这个老货时不时的就跟她作一作对,偏她明面上又常帮着她说话,弄得太后都以为宫嬷嬷高看她一眼。 老狐狸! 庾丽华忙道:“宫嬷嬷说得很是,我才多大点年纪,哪里比得上嬷嬷见多识广。若因为我胡言乱语,惹得太后和陛下生了嫌隙,岂不是大多特错了?” 太后叹了口气,道:“地上凉,快起来吧。你这样懂事,哀家很是欣慰。只可惜男子都爱貌得多,你这般品行,也不知道将来能让谁家得了去。” 庾丽华面上含羞,心中却涌起淡淡的不悦。但凡庾太后肯认真为她打算,就该用尽一切手段为她入主后宫铺路。像谢斓那种祸水,就该一早除去,留下就是妨碍她上进的绊脚石。对付谢斓,不用些非常手段,根本就不起作用! 却说经过庾丽华这番苦心谋算,太后再看谢斓时,左看右看都不顺眼,对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下来。又在庾丽华的调唆下决定提前打发众女出宫。 消息一经传出,有人欢喜,有人不舍,谢斓自然是少数欢喜一拨里的。 皇帝不舍她离自己太远,若出了宫,就很难每日相见了。 “不如你留下来,朕先封你个女官做做。” 皇帝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谢斓忙说:“我们在宫外也可以见面,何必急于一时?” 皇帝盯了她半晌,低头咬住她的唇,狠狠吮了吮,气哼哼的道:“这下好了,你可离朕远了,该是称心了吧?” 谢斓见他一副赌气的模样,顾不得下唇麻痛,赶紧急着灭火:“你莫恼,今后有得是机会相见。” 皇帝显然越来越难哄了,这位祖宗人人都不敢得罪,也就谢斓没事还要摸摸虎须,生怕他发怒,跳起来吃人。 谢斓在心中暗叹了一声,从前怎么就没看出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臣女此次出宫,还是想亲口和母亲谈一谈,毕竟事关臣女的终身……”谢斓颇为无奈,她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先出了宫再想他法吧。 皇帝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低声在她耳边说道:“让朕放你出宫也行,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先答应了朕再说。” 见皇帝卖起了关子,谢斓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但她若不答应,指不定他又要想出什么发子来折腾她。 “陛下所言,皆为金科玉律,臣女岂敢不从?” 皇帝道:“不是什么难事,你只要换上一身衣裳便是了。” 说着,急不可耐的召唤徐内侍:“去把朕放在床头的那个雪青暗花缎地流水纹的包袱取来,快去,快去!” 徐内侍丢下一个“是”字,抓着袍子角,飞也似的奔了出去。偏他还生得身材微胖,一跑起来便呼哧气喘的,离得老远都能听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吐气声。 谢斓看皇帝神色,便知上当,指不定呆会拿来的衣服是什么下三滥小戏子才穿的衣裳,便扭身不肯理他。想他在集市上给她选的胡姬舞娘的短衣,锁骨腰腹处肌肤全露,不由羞红了面颊,眼泪也悄悄涌了上来。 皇帝似是自知理亏,便款语温言的轻声劝道:“不是什么不好的衣裳,你见了就知道了。转过来让朕瞧瞧,怎么哭了?” 皇帝强行将谢斓的身子扳了过来,见她长睫上挂着几滴晶莹水珠,尤坠未坠,便有些慌乱。于是将她揽入怀中,爱怜的安抚道:“朕不是要欺负你,莫怕。”又低下头,温柔的吻去她的泪珠。 徐内侍悄无声息的将包袱放下,退了出去,亲自站在殿门处守着。将他那些徒子徒孙们全都赶到远处守着,不准放一个人进来。 主子正和佳人正温存的当口,可千万不能被外人搅了兴致。 皇帝亲手解开包袱,雪青色的暗花缎子上露出金灿灿的明黄缎料。展开一看,竟一件明黄缂丝百鸟朝凤圆领女袍,领口袖口用琉璃,珍珠,珊瑚,玛瑙,水晶等米粒大小的珠子绣着精致的凤尾纹,流光溢彩,珠宝晶莹。 谢斓怔在了那里,看了看袍子,又抬眸扫向皇帝。皇帝眸中柔光隐隐,他将袍子塞到谢斓怀中,轻声说道:“方才说好了的,过去换上吧。” 谢斓犹豫了一下,终是转到屏风后将袍子换上。半晌,她又转了出来。 皇帝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盯着她上下打量个不停。谢斓脸上一红,不安的扯了扯袖子,说道:“陛下看也看过了,该放臣女回去了。” 皇帝走到她近前,伸手帮她紧了紧腰带,略有些遗憾的说道:“明明上次量时腰身正好,怎的看着衣裳却肥了一寸?唔,胸前倒是大小刚好……” 谢斓几乎羞得抬不起头来,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帮她量的尺寸!她轻轻退后一步,待要往屏风背后藏去,却被皇帝一把拉住手,问道:“这衣裳可还喜欢?” “臣女穿不得这个颜色,陛下还是快些让我换下来吧。” 没人的时候悄悄过个眼瘾就够了。 这是只有帝后才能穿的明黄。 她逾越了。 皇帝却不肯放开她的手,又端详了半天,说道:“阿斓天然生就玉骨冰肌,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谢斓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似乎那两道灼热的目光会将她烤化。 “出宫后记得想着朕。”皇帝轻轻见她搂入怀中,叹息声微如春日缠绵细雨:“朕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谢斓心头一震,她缓缓放松紧绷着的身体,任由自己靠在他的怀中,将所有重量全部交付在他身上,缓缓阖上双目。 第35章 老卿聊发少卿狂 雕花窗隔外微风阵阵,枝头金桂摇摇,款款将香风送入内室。芳晴托着茶盘,穿过荷塘畔长长的廊庑,走到绣房前,微微侧头避开廊檐下悬着的金丝鸟笼。她冲着笼中扑扇翅膀玩的绿毛大鹦哥做了个“嘘”的手势,含笑款步走入绣房,入内掀开帘子一瞧,只看谢斓正倚在窗边榻上看书,遂微微一笑,端着茶走到她跟前,说道:“姑娘怎么醒了也不叫人伺候?” 谢斓放下书本,从榻上坐起,伸了个懒腰,接过茶盘里的茶,喝了两口,顺手搁在一旁高几上,说道:“我不在的时候这些丫头们都清闲坏了,慢慢再让她们收心吧。宫里呆了这几日,天天和不爱见的人打照面,难得出来后清净些。” 好容易出得樊笼,谢斓只觉得家里哪一处都顺眼,连风闻上去都是香的。 芳晴道:“方才婢子被太太叫去上房,说婢子服侍姑娘有功,赏了婢子一对金锞子,一个金绞丝镶珠镯子,还有两件衣裳。又说一会让人拿一罐子新茶给姑娘送来,据说是老爷刚得的宝贝,新鲜着呢。” 谢斓忍不住抿嘴一笑,父亲嗜好饮茶,母亲一但和父亲闹别扭,就把他珍藏的好茶四处送人。弄得父亲得了好茶都不敢往府里搁,生怕遭到母亲毒手。这怕又是父亲恐母亲生气,不知从哪弄来的茶叶,哄她说是自己的珍藏罢了。 “东西你都收好便是了。母亲找你过去都问了些什么?” 芳晴笑道:“左不过是姑娘在宫里受没受委屈,可有人故意刁难,有没有背后说姑娘闲话的。” 谢斓点了点头:“母亲这是心疼我。” 芳晴偷瞄了谢斓一眼,继续道:“太太还说,姑娘的婚事耽搁不得,听那意思,可能还要张罗着给姑娘相亲。” 谢斓微微一怔,口里发出微弱的叹息。芳晴见左右无人,在榻边脚踏上坐下,轻声说道:“姑娘和那一位的事,可要说给太太听?” 谢斓扭头朝窗外看了看,初秋的阳光将整片花园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 半晌,她说:“让我再想想。”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 谢太太那边却似一刻也等不得了。夜里谢斓过去陪母亲吃了晚饭,撤下残席,漱口,盥手,丫鬟端上茶来,谢太太了喝了两口,说道:“穆太太近来同我说,楚家怕是彻底没戏了。吴王看中了楚大人,要招去做驸马。因吴王只有一个女儿封了郡主,年纪又稍长,便打算先订给她。” 谢斓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吴王唯一册封郡主的女儿不就是刘菡吗?她到底是要嫁给楚亭林了。也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她近来事多,没怎么关注好友的感情生活,得了空得好好问上一问。 谢太太话头一转,继续道:“我怎么听人传,说林太妃想给你和新桥公主的前任驸马卫泓牵线,还曾在太后面前说项,可有此事?” 谢斓手中雪纱绣折枝莲花纹团扇微微一顿,说道:“当时林太妃确实当着太后的面提了一句,但太后根本没接她的话茬。没想到还是传出风言风语了。” 谢太太气哼哼的说道:“癞□□想吃天鹅肉。那日你爹下朝,不知怎么在路上遇到了那卫泓,非拉着你爹套近乎。你爹看着不像样,就没怎么搭理他。后来又有人传,这才知道他竟然将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谢太太一拍桌子,骂道:“不长眼的小忘八,一个吃软饭的鳏夫都敢打你的主意,这样下去还了得!” 谢斓忙道:“母亲莫恼,女儿猜那卫泓敢这样做,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否则咱们家与卫家一流从无往来,他怎么就惦记上女儿了?” 谢太太沉吟道:“这也有理。不过我和你爹是绝对不会把你许给那个鳏夫的。” 谢斓笑得谄媚:“这是自然,女儿可是您和爹爹亲生的。” 谢太太瞪了她一眼,又禁不住笑:“你和斋姐儿,斑儿都是娘的心头肉,斋姐儿我都舍不得让她吃苦,你就更不用说了。”又叹气:“说起来,都是爹娘将你的终身耽搁了。” 谢斓见势头不好,忙站起身来道:“父亲怎的还没回来,可是又被卫泓绊住了脚?母亲可要遣人去找找?” 恰好丫鬟来报,老爷刚刚回府。谢斓喜得一拍巴掌,扭头对母亲说道:“母亲今日把父亲心爱的茶送了来,女儿得去父亲那里道一声谢才是。可别让父亲误会女儿贪他的好茶吃。” 说着就往前院溜。 谢斓来到谢安的书房,见父亲已脱了官袍,换了一身青缎家常便装,正接过丫鬟递来的巾子擦手。见女儿来了,谢安笑道:“斓丫头可吃过饭了?” 谢斓脆生生的道:“刚陪母亲吃过。”说着又走到父亲身边,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一连串的问着爹爹可用过饭,可饮了酒不曾,让丫鬟去端厨下刚熬的骨汤来给父亲喝。 “爹爹近来又瘦了,该喝些滋补之物才是。着骨汤天刚蒙蒙亮就熬上,汤里加了许多药材,爹爹喝一碗吧。” 一席话说得谢安浑身舒畅。女儿这样体贴懂事,他这个做爹的自然高兴。 喝过骨汤,撤下盘盏,谢安问了问女儿的近况。见她似有心事的模样,便屏蔽左右,私下问道:“我儿可有什么事想让为父帮忙的。” 谢斓心中一暖,从小到大,母亲对她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父亲虽说总是很忙,少有理会这些小事,但关键时刻总能力挽狂澜。当年太子事发被圈禁,因为种种考量,消息并未公诸于世。朝中竟有人提议让先皇依旧下诏为她和太子赐婚,以图稳定朝局。父亲为了此事四方奔走,愁得几夜没合眼,人都瘦得脱了像,这才将她保住。 回忆往事,谢斓的心情很难轻松起来。 她像小时候一样,挽住父亲的手,轻声道:“如果,女儿说是如果,您希望女儿入宫吗?” 谢安眉头微锁,叹了口气:“万事不可强求。为父听同僚们议起此事,都说当今许是对出身高门世宦之家的女子不甚中意,担心外戚之祸,这才屡屡借口拖延选秀。否则当年辅佐陛下登基的占烈将军和许都护等人的女儿侄女等早已入宫为妃。而今大权已全部收回,除了几个藩王零星有些小动作外,天下归心,宇内升平,盛世已现。陛下若要娶后,最好的选择便是平民小户之家的女儿,这对各方面都有好处。” 他看着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继续道:“当然,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陛下手中。” 谢斓道:“可是,许多人都传太后的侄女会入主中宫,不知父亲可有听闻。” 谢安靠在椅背上,闭目而笑:“庾氏已出了个太后,贪心不足呀。” 谢斓缓缓帮着父亲打扇,说道:“您说陛下会不会选一位官宦出身的皇后,正好可与近年风头无两庾氏抗衡?” 谢安睁开眼睛,道:“倒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只是后宫权力需得平衡,若皇后系出名门,就必有同样出身名门的妃子与之抗衡,方足以令前朝安稳。” 感觉到谢斓打扇的手渐渐慢了下来,谢安道:“这些小事就让丫鬟做吧。” 谢斓忽然问道:“父亲,您觉得李姨娘和母亲相比……如何?”说到此处,她的脸红了红,却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下去。 “您和母亲当年似乎因为李姨娘闹得不是很痛快。还有,谢采薇的母亲赵氏,当年也差点成了您的姨娘。”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有些事她真的很想弄清楚。只有同样身为男子的人才能真正了解男子的想法,就像只有女人了解女人一样。 谢安虽从小宠惯女儿,却也被这个问题问得浑身不自在。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轻轻咳嗽一声,心思如电转。女儿今日问了诸多古怪问题,莫不是在宫中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谢安理了理思绪,说道:“李姨娘对咱们谢家有功,生下了斋姐儿,谢家不会亏待她。但她如何同你母亲比?”他微微沉下脸来,“此话休要再提。” 谢斓忙起身认错:“是女儿说错话了,父亲勿怪。” “至于赵氏……”谢安轻咳了两声,叹气道:“从前我本可以做得再圆融些,这样你母亲可能就不会对此事耿耿于怀至今。” 谢斓承认,就算以她的眼光看,这个赵雨柔都足以在内宅做个宠妾。若她当年真的跟了父亲,想必不会少给母亲添堵。如果谢采薇成了她的庶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想想都觉得可怕。 男子虽非个个薄幸风流,却也难免一时被色所惑。女子本就居于后宅,一旦有了孩子,便更多了寄托,少再做他想。而男子的天地更阔,选择更多。 如果她生为男子,估计也会认为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常见,身边亲人友人俱是如此,他为何不能? 妻贤妾美,乃人生一大乐事。若为帝王,坐拥后宫佳丽,天下美人尽入彀中,那是何等豪情?更兼前朝后宫,各方势力需相互制衡,种种情状,不一而足。就连她也会因此而不得不做出退让吧。 虽前路不明,但一想到皇帝待她的种种柔情,她又顿生不舍。 谢安继续道:“我儿莫要担忧将来夫婿之事,若你出嫁之后,夫婿昏聩不明事理,委屈了你,为父定会为你做主。我儿若不喜夫婿纳妾,为父就招赘一个女婿上门,凭我儿才貌和咱家的家势,一辈子将他攥在手心里亦非难事。” 谢斓面颊发烫,含羞说道:“父亲这话可是取笑女儿心胸狭窄?女儿就算再霸道,也明白男子没有一辈子守着一个人的理儿。就算有,那也好比稀世珍宝,世间难得一见。况且,因畏惧或贪慕权势想做父亲女婿之人,女儿亦不屑嫁他。” 谢安捻须大笑:“好,真不愧是我谢安的女儿!” 这正是老卿聊发少卿狂,初生牛犊不惧虎。谢斓外面看着性子随和,实则随了谢安,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傲劲。 父女俩聊了许久,直到谢太太那边派人来催谢老爷回去安歇,谢斓方才告辞回房去了。 谢老爷回到上房,谢太太一边帮他换上寝袍,一边问他:“你们父女俩关着门弄什么鬼呢?” 谢老爷笑容满面,任由谢太太帮他整理领口。 “女儿长大了,是该做些打算了。” 谢太太莫名其妙,嗔道:“斓姐儿三年前就及笈了,早就是大人了。” “妇人家懂什么。”谢安心说若他所料不差,女儿在宫中一定有奇遇。想到此处,他心又热了起来,夜里睡得倒是格外香甜。 谢太太看着纳闷,暗暗思量了一番,心说夫君近来常和韦爵爷等人来往,那老东西是出了名的好色贪杯,家里姬妾成堆,还喜欢到处送人。她可得好好嘱咐一下夫君身边的亲随,可别哪一日给她领一个小老婆回来,哼哼,那可就有得瞧了! 谢太太已经在心里霍霍磨起刀来,谢老爷丝毫不知道即将有后院起火的危机,他舒服得翻了个身,陷入更深的梦境。 第36章 遇袭 却说谢斓回府后的前几日还算安静,谢太太见女儿好容易返家,如得珍宝一般,吃喝冷暖张罗了一番。但时日一长,谢太太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开始唠叨起女儿的婚事。 谢斓听得耳朵长了茧子,恨不得找个机会出去避一避。正愁无处可去,忽然收到了吴王府送来刘菡的贴子,请她去郊外温泉玩,还说有重要事情和她讲。谢斓想起那日母亲说起吴王看中了楚亭林,想给刘菡说亲的事,也不知她答应了没有。 谢斓当即拿着帖子去见母亲,谢太太知道不好推却,只得同意让她松乏两日再说。 谢斓如蒙大赦,立即回去收拾行装,次日一早便动身朝郊外赶去。 马车行了半日,刚出城不久,就听底下跟车的婆子说道:“前边好像是郡主的车驾,姑娘要不要招呼一声?” 芳晴掀起车帘,探头一瞧,笑道:“可不正是郡主。” 一时间两下队伍都停了下来,刘菡方才骑着马,芳晴一见她的背影就认出来了。 刘菡舍了坐骑,钻进谢斓的马车,一边让芳晴给她打扇,一边抱怨道:“你可算是想起我来了。” 谢斓从小瓷碟子里拈了颗盐津梅子塞进她口中,笑道:“我还没审你,你倒先问起我来了。” 刘菡三嚼两嚼将梅子咽了,又拈起一颗说道:“你别打岔,我可是听说了。前儿个周琅向陛下求了一桩事,你再猜不出的。” 谢斓见她一脸揶揄之色,不解的道:“何事?” “周大人向陛下请求给他赐婚。”说到这里,刘菡故意顿了顿,“你猜对象是谁?” 说着,又朝谢斓挤了挤眼睛。 谢斓心头一跳,顿生不安。只听刘菡继续说道:“我真没看出来,他竟是个痴情种子。”说着,第二颗梅子已经入了肚,她又拈起一颗杏脯咬了一口,直嚷“好酸”,丢进一旁唾盒,又让芳晴倒茶给她漱口。 谢斓缓缓垂头,天水碧的窗纱将透入的阳光滤成淡淡的浅金,落到她白净如上等细瓷的面颊上,仿佛一株娇嫩的西府海棠被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面纱。 “我和他注定无缘。” 她连声音都是淡淡的。 刘菡眨了眨眼,将声音略微放低,“你如何知道皇帝没有答应他?” 谢斓扯了扯嘴角,“猜的。” “咱们那位陛下的意思是周大人尚在孝期内,就算他还是皇帝,也不好不近人情。听说第二天周太太就又病了,现在都起不来床了。”刘菡叹气:“你这还没进门呢,就已经得罪了将来的婆婆。你和周琅,难呀。” 谢斓坦然一笑,说道:“当时出了周玟的事后,我就知道这门亲事恐怕成不了了。好在已经过去,今后莫要再提及了。” 谢斓此刻才反应过来,说:“也别光说我,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刘菡吧唧着嘴正啃着干果,闻言说道:“说什么呀?” 谢斓笑了笑,虚虚的点着她的鼻子,说道:“你还同我装傻,你和楚亭林的事呀。我可听说了,老王爷中他做女婿,你怎么说?” 刘菡眼珠子四下乱瞟,似乎突然对马车一角堆着的茜红色缎子大迎枕感起了兴趣,盯着上面平针绣的蝶恋牡丹五彩花纹看个不停。“我爹你还不知道吗,总想着找个人把我打发了,免得旁人在他面前说起闲话,说好好的女孩儿不嫁人,于他吴王府的名声有碍什么的。” 谢斓见她口不应心,也不好戳穿,遂叹气道:“我以为你急着找我出来就是要说这个呢。 “我找你出来?”刘菡诧异的道:“不是你让人送信到吴王府找我的吗?” 马车内有瞬间的安静。 谢斓立刻反应了过来,掀开车帘,高声吩咐道:“快,调转车头回城!” 话音刚落,就听见从一旁密林传来喊杀声音,众人齐齐变色。瞬间风云逆转,大变陡生。 秋日郊外的夜晚,月高风疾。一抹淡如薄纱的流云迅速擦过天边巨大的月轮,星子稀疏的夜空之下,密林总是带着些隐隐的肃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打破夜的宁静。马蹄接连不断踏过枯枝的声响,给寂寥的夜色带来一种裹藏在沉默中的愠怒。 一队人马风驰电掣一般飞驰而过,为首一人□□所骑显见是匹千里驹,神骏非常,将一众骑士甩在身后。 “快些,再快些,必须跟上!”“千万不要走散,不要让歹人有机可趁!” 随行的侍卫们在心中默念着,他们的职责就是保护皇帝的安危。尤其是在远离宫城的荒郊野外,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对不能让皇帝遭遇危险。 刘昱骑在马上,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僵硬。他将近黄昏才收到消息,谢斓和文安郡主在郊外遇袭!有一伙匪徒蒙面截杀二人的队伍。且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伙匪徒显见着是早有计划和准备,绝非为劫财而来。 幸亏他早有安排,自谢斓出宫后,他就派人悄悄跟着她,在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当谢斓发现她和刘菡都以为是对方发出约请的时候,就意识到可能受骗,被人算计了。刚要掉头回城的时候,匪徒们就从林中杀了出来。 谢斓和文安郡主的随从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加之匪徒身手竟比一般的江洋大盗还要厉害,很快便死伤过半:正手忙脚乱之时,来了帮手。皇帝派来跟着谢斓的暗卫们见势不妙,不得不现身帮忙,逼退匪徒。 之后他们又打扫战场,一部分继续搜寻逃走的匪徒,另一部分将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就近安顿在了附近的庄内,等待援手。还派了一人入大内向皇帝报信。 “人在何处?” 刘昱从敛尸房出来,想着方才看见的尸体,脸沉得像锅底灰。总共有二十几具尸体,整齐的摆了一屋子。他头一次如此庆幸有在暗中加派人手保护谢斓。 刘昱跟着在侧小跑着引路的侍卫来到后面一处宅院。门开着,隔着水晶珠帘,影绰绰能看见绛色纱幕后映着两个人影。红烛的暖光微微跳动,为秋日的夜晚增添了一丝温度。 掀帘子进得门来,只见谢斓和刘菡正捧着茶说话。听见声音,二人齐齐扭头朝门口处望来。 “不必多礼。” 抬手免了二人礼节,刘昱见谢斓神色安详,不像受惊的模样,心头如火般的怒意稍减。 “陛下怎的连夜出得宫来?”谢斓没料到他会出现,心中反而涌起一阵惶恐。“万一对方的目的是引陛下出来,陛下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谢斓头一次对皇帝的安危产生忧虑,尤其是当她意识到由于自己的关系,竟有可能引起皇帝步入圈套,丢掉性命。 见她拿着纨扇的手指捏得发白,刘昱几不可闻的弯了弯唇角,笑道:“无妨,朕早已做了准备。” 谢斓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一阵阵地发堵。 一时室内只有烛花轻轻爆开的声响。 刘菡道:“陛下可查出此事是什么人做的吗?” 皇帝道:“还在查证当中。” 刘菡点了点头,这件事有皇帝介入,定然很快会有结果。 “文安方才想起来,还要给家里送个信。本来说好今天要过去的,也不知那边现在都急成什么样了。” 说着便要告辞离去。临走时,她回头瞥了谢斓一眼,冲她意味深长的一笑,这才扭头出去了。 谢斓被刘菡临行前的最后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回想方才的举止,却有些轻狂了,恐怕是露了形。 想到此处,她垂头不语。身后传来一阵暖意,皇帝的笑声从耳畔处传来。“朕的阿斓可是害怕了?都是朕来得太迟了,让你受了惊吓。” 谢斓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坐在一旁椅子上,不肯理他。皇帝不由打迭起了千百款的温柔小意,跟上去又哄又劝,直将她抚弄得浑身发软,再没一丝力气挣扎,方才揽着她沉沉笑道:“吾儿莫慌,朕乃天命所归之君,绝不会被魑魅魍魉所害,卿莫要自责。” 谢斓抓住他的袖口,轻声道:“若你因此出事,叫阿斓如何自处?” 皇帝将怀抱收紧,下巴压在她的发顶,低声道:“朕哪里舍得。” 灯烛摇摇,俪影成双,谢斓窝在他怀中,将耳朵贴在他胸口处,静静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今日一整天所受的惊吓竟逐渐减缓,直至不见。 皇帝任由她这般倚着自己,偶尔低下头温柔的轻吻她的额角,露出宠溺的目光。 这样的时光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叩了三下房门。那人等了好一会,方才听见里面传来皇帝的声音。“何事?” 门外那人忙道:“陛下,事情有眉目了。” 第37章 父女交心 吴王跪在那里,地上的青砖打磨得光可鉴人,上面映出一个模糊的锦衣身影。距离他前方约四五步远的高椅上端坐一人,容貌俊美,气度凌人,虽年轻,却尊贵至极。 皇帝望着伏跪在面前的王叔,见他年轻时风流俊雅的容貌已染了风霜,发髻中掺杂着缕缕银丝,连背都有些佝偻了。皇帝略生出几分不忍。 “皇叔可听清朕方才说的了?” “臣教女无方。”吴王颓然下拜。 “劫杀朝廷命官的家眷,刺杀皇家敕封的郡主,这样的重罪,按律需得斩杀三族。但朕念在她是皇叔的女儿,想着网开一面。” 原来,指使那伙匪徒行刺的正是吴王之女,刘菡同父异母的妹妹刘宝珠! 刘宝珠本就对刘菡看不顺眼,因为皇室规定,除皇帝的女儿和姐妹从出生时起便可封公主。亲王郡王之女只能在即将出嫁之时方可获得郡主,县主的封号。除非有特殊情况,才可以提前请封。 刘菡的郡主封号是先吴王妃临终前,吴王上折子给她请封的。刘宝珠看着眼红,凭什么明明是同一个父亲生的,她眼看及笈了都没有封号,每次在外面碰见刘菡,她还得行大礼参拜! 刘宝珠为了这事没少缠着吴王,可惜吴王一直没有松口。刘宝珠为此对刘菡怀恨在心,认为一定是她在父亲面前说了什么,父亲才改了主意,不肯为她奔走。这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大小事情,非止一日之功,逐渐使得这对异母姐妹之间的猜忌、排斥和厌恶变得根深蒂固,直至无法挽回。 对异母长姐的仇恨在她心中发酵,当得知吴王有意将刘菡许给她一直仰慕的楚亭林时,这股仇恨彻底将她淹没,于是在奶娘的帮助下,她设计了这一出计谋。匪徒是她奶兄找来的江洋大盗,江湖上名声极臭,杀人越货,无所不为。但好处是只好银子给得足够多,天王老子都敢杀。刘宝珠将所有梯己全部拿了出来,又变卖了一部分首饰,偷了母亲一箱子古董,凑了不下一万五千两,这才请得这伙匪徒出手。 她不在乎银子,只想出气,她要让刘菡彻底从这个是世上消失! 但她漏算了皇帝和谢斓的关系。可谁又能想到一个大臣的女儿出门会有皇家暗卫跟着?那些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江洋大盗再凶狠,手段再残忍,又岂是这些人的对手? 皇帝亲自插手此事,自然不能善了。刘宝珠因为残害手足,勾结江洋大盗,手段凶狠毒辣,虽皇帝有意网开一面,并未赐死,但活罪必须受着,终身圈禁是免不了的。 吴王继妃教女无方,被削去王妃头衔,送入府内庵堂出家修行。原本风光无限的吴王继妃一派自此从王府内消失。吴王只让一名性子和顺的侧妃帮着打理王府,不打算再续娶正妃。 那一日刘菡回到吴王府时,天色有些阴郁,秋雨淅淅沥沥打在树梢泛黄的枯叶上。萎黄的叶片承受不住细碎雨滴的不断击打,簌簌跌落在地。 侍女在侧为刘菡撑着伞,油黄的伞面泛着水淋淋的光泽,将上面绘着的一株胭脂梅刷洗得极润、极艳、极鲜活。一行人刚走到后院,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嚎哭声。那声音惊天动地,仿佛动物垂时爆发出的绝望吼叫。此时天光黯淡,雨丝绵密,听着愈发的令人毛骨悚然。 刘菡站住了脚,听了一会,那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见七八个婆子七手八脚的拉拽着一名女子慢慢走了过来。那女子似乎是在泥地里打过滚,发髻凌乱,头发披散,衣服上沾了不少泥水,几乎看不出原色来。 她拼命扭动着,挣扎着,又哭又骂又喊,好几个人都差点抓不住。 “郡主仔细脏了衣裳。”侍女忙上前一步,挡在刘菡身前。她朝那几个婆子斥道:“你们这些糊涂东西,就任凭她胡喊乱叫吗?还不快些将她绑起来堵住嘴!” 也不知这又是哪一房的丫头犯了事,竟弄得这般难看。因为吴王继妃的倒台,王府内突然兴起一阵攀咬之风,一时间各种偷盗的、欺凌下人、作奸犯科的抓出来好几十人,王府内进行了彻底的清洗,每日都有人被打发出府。 婆子们见是郡主来了,也来不及上前请安,忙找绳子的找绳子,按手脚的按手脚,这就要将那女子捆起来。 那女子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不嚎了,猛的挣扎着坐起,朝刘菡的方向狠狠瞪来。 那侍女心中一颤,认出来了。 竟是刘宝珠! 刘宝珠得知自己要被终身圈禁在方寸之间,悔恨不已,大哭大叫的要找母亲。被告知吴王继妃已削发为尼,送入府中庵堂清修了。她又高喊着要见父亲吴王,让他入宫为她求情。 吴王恼怒又伤心,最后实在不忍面对,只能避而不见。 见她赖在房中就是不肯走,管家向吴王请示了一番,找了几个身材壮硕的婆娘媳妇子去拖刘宝珠。 刘宝珠哭得死去活来,喝骂那些下人以下犯上。她堂堂亲王之女,这些狗奴才竟敢无视尊卑,碰触她的身体! 起初大家还被她的色厉内荏给吓住了,毕竟吴王继妃母女这几年在王府里专横跋扈,说一不二,动辄打骂下人,积威甚重;万一今后或有翻身的一日,岂不会来找她们算旧账? 管家在外等了半天都没见人出来,干脆走进去瞧了瞧。见此光景,哪有不明白的,当即皱起眉头,喝道:“一个个的在这挺尸呢,还不快快动手!她已经不是咱们家的正经主子,王爷也全当她是死人,连面都不肯见。她们母女这辈子已经完了,再也休想翻身了!” 刘宝珠扑上去挠他的脸。 管家一个没留神,脸颊被她挠了一记,火辣辣的疼。他一摸脸颊,竟摸了一手的血,顿时恼了,回手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滚了两下。打得刘宝珠躺在地上直翻白眼。 他捂着伤处,恶狠狠的说道:“还不快给爷爷押走! 此刻,刘菡居高临下,冷眼看着狼狈不堪的刘宝珠,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和她,从来没有任何可说的。 刘宝珠坐在泥泞中,饿狼一般盯着刘菡看个不停。这时管家也得了信,吓了一跳,赶上来厉声吩咐道:“快堵了嘴,快堵了嘴!” 刘宝珠的骂声刚出口,嘴已经被堵住,一帮人将她整个扛了起来,用比方才快十倍的速度离开了刘菡的视线,从被雨水打湿的树间穿过,融入茫茫雨雾当中。 刘菡看着犹自摇晃的树枝,觉得王府从来没有这般清净过。 “阿菡也怪可怜的。” 谢斓坐在马车里,捧着手炉,喝着热茶,等皇帝和吴王聊完,从吴王府中出来。二人坐在马车上,轻声细语的聊着天。 皇帝从她手中拿过茶盏,直接将里面的残茶喝了两口,侧耳细听谢斓用软糯悦耳的声音说道:“毕竟是一家人,虽说不同母,但好歹有一半的亲缘。谁成想对方竟痛下杀手,欲治阿菡于死地。” 说到此处,皇帝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失落,遂将她抱进怀中,温声安抚道:“做亲人也要讲究缘法,互相看不顺眼便丢开手的有之,因分利不均而心生怨怼的更不乏其人。” 谢斓很少听他这样轻慢细致的同她说话,将头缓缓靠在他胸前,安静聆听。 皇帝见她的模样乖顺无比,又情不自禁的抚了抚她的乌亮的发丝。 “至少吴王叔还剩下一个女儿在身边,府中又因此清净了不少,也算是个安慰。” 谢斓支起上半身,扬头问道:“阿菡和吴王他们父女两个会不会因此生出心结呢?” 皇帝怜爱的吻了吻她的樱唇,轻声道:“那就要看他们父女俩能否开诚布公的交谈了。” 交谈吗?是呀,阿菡从前几乎不在吴王府里住连续超过三天,每次都气冲冲的离开。想来也根本没机会同吴王好好说话。 谢斓待要再问时,皇帝已亲上了瘾,张开薄唇噙住了她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让舌尖缓缓探入,攫取蜜汁。谢斓心知反抗不得,似乎她越挣扎,他就越兴奋,只好老老实实的任由他逐渐加深这个吻。 窗外雨丝绵密,雨水缠绵似乎没有尽头。吴王缓缓收回了目光,扭头看向正坐在一旁喝茶的刘菡。 “父亲若没有什么想说的,阿菡就要告退了。” 如果说刘菡从前还曾抱有同父亲和好的念头,现在她已经完全不想了。一个刘宝珠,一个吴王继妃,已经彻底打碎了她全部希望。 他的女儿打算害死她,她又害得他女儿被永久圈禁,害得他继妻远离红尘,从那一刻起,他完全有理由恨她。无关公正,只因私情。 “事先说好,我不会为她向陛下求情。如果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的话,那大可不必开口。” 她想起上次楚亭林曾提到过的话,讽刺的挑了挑眉,说道:“有些话就不必提及了,像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打了哪边都心疼之类的。我差点被刘宝珠谋害了性命,与她有生死之仇。她没死已经是便宜了。您若要劝我,我现在就去敲刑部的大门,依照国法处置她。到时候若判了凌迟之刑,您可别心疼!” 狠话已经说绝,她今日只想痛痛快快的断了退路,将前事做个彻底的了结。 “一晃好多年了,好多年没有这样和你面对面坐着,好好说话了。”吴王从窗边踱开,慢慢走到女儿身边坐下。他的腿曾受过伤,一到雨天便要疼上一回。 刘菡看了他的腿一眼,移开了目光。 “你母亲身上流有前朝公主的血。”吴王平静的说道。 刘菡一愣,她是头一回听说这回事。从没有人在她面前提到过这些。 她只知道她的母亲出自江南大族,只是一名庶出的普通闺秀,没有什么惊人才艺,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吴王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氤氲水汽缓缓熏红了他的眼睛。 “随着你母亲的身世逐渐被有心人探知,吸引了很多前朝隐藏在朝中的残余势力。他们一度曾和你母亲走得很近。她又从小生在富贵温柔乡中,只知道权力的诱人之处,却从未见识过朝中势力倾辄的残酷。在你出生之后,我忍无可忍,同你母亲为这件事吵了很多次,甚至还曾试着将她软禁。但她陷得太深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仍旧一意孤行。” 吴王深深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对你母亲一见钟情,不顾所有人反对,执意要娶她为妃。现在想想,我其实是害了她的。如果换个人娶她,也许她就能平安终老,不会过早的夭亡。” “可我又不曾后悔过娶她。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我们不断和家里,和长辈们抗争,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处。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不欠她任何东西。但是对你……”吴王忽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刘菡忽然低声道:“我其实对小时候的事隐隐有些印象。那时候母亲常常带我去见很多人,他们都对我非常好。只是某一天,那些人突然就都不见了。” 也许是父母的不和令她异常早慧,这些事她都隐隐记得。吴王一提,她就想起来了。 吴王妃死后,因为吴王对这个女儿的态度颇为冷淡,甚至直接丢到别院去任由奶娘抚养。宫里的贵人们看着不像,就将刘菡招入宫中,由太皇太后亲自派人照顾。 恰恰因为吴王的态度,那些人自觉无望,也就放弃了拿她做文章的心思。刘菡这才得以平静而又放任的成长。 “我那时还小,有些事您不说,我是不会明白的。我还以为……以为您讨厌我。” 刘菡的声音很小,小得几近耳语,吴王却都听进了耳中。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怎么会讨厌自己的女儿呢?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远不舍,近不能,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给你自在的生活。” 半晌,刘菡擦了擦眼角泪水,轻声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您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和我说这些?” “傻孩子,你是我的女儿。” 吴王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那是属于“父亲”的表情。 刘菡擦干了泪水,转脸朝窗外望去。 不知何时,天空中那片乌云已尽数散去,温暖的夕阳将余晖洒落,一角彩虹瞧瞧攀上枝头。 “留下吃饭吧。”吴王说。 刘菡点了点头,答:“好。” 第38章 归来 此后,刘菡虽仍在外独住,但回王府陪父亲吃饭的次数却变得频繁了许多。谢斓看得眼都直了,拍手道:“你这是终于开窍了!恭喜,这下可快圆满了。” 刘菡不以为然的道:“我一直很圆满好嘛!” 谢斓忽然将声音放轻,说了三个字:“楚亭林。” 措防不及间,刘菡的脸忽然的泛起了可疑的红霞,她匆忙低头喝茶掩饰。 谢斓就那样一直盯着她笑。 刘菡被她看得没法,嘟囔道:“他确实有点小聪明,但还不至于让我心折下嫁,失去自由。” 谢斓揶揄道:“堂堂光禄大夫,原来只有小聪明而已。” 刘菡伸手要去咯吱她,谢斓慌忙求饶,俩人闹了好一阵子才罢。 谢斓揉了揉笑得有些脱力的两腮,问道:“对了,刘宝珠如何了?” “她在吴王府挺好的,有吃有喝,夏冬两节冰碳都不会有亏,比府狱大牢的日子好过多了。”刘菡平静的道:“只要她不再出来作恶,我也乐得大方。” 刘宝珠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但是看在吴王的面子上,她不介意让她活着。 她支着下巴,饶有兴趣的道:“你先别说我,你和陛下如何了?” 谢斓喝了口茶,道:“什么如何了?” 刘菡“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你们那套能懵得了别人,想骗我还不能够。看刘昱那日紧张你的模样,你总和我在一处混,他心里怕是担忧我把你带坏了呢。” 此时,谢斓虽已出宫,但皇帝常以各种名义约她出来,不出来就威胁要去她家中找她。 谢斓想不出拒绝的借口,就在心里头生着闷气,连带着行动上也表现了出来,对皇帝的求欢总是推拒。皇帝却仗着身手了得占她的便宜,谢斓于是愈发的生气。 随行的侍卫每次都能听见皇帝在里面低声诱哄,小意温存,心说早知道要赔礼道歉,何必惹佳人生气?可皇帝仿佛上瘾了一样,每次总是把人惹毛了再顺毛,乐此不疲。 谢斓生气不理他,皇帝就硬是仗着身手了得,先抱住佳人,再百般温存小意,直将人哄得不气才罢。 谢斓从不知道,刘昱竟这般黏人。要是被他那些大臣看到他这个样子,估计会以为他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还不得吓晕过去? 不过他的那些亲随们倒是个个心理素质过硬,现在已经连眼皮子都不抬了,只当是聋子哑巴。 皇帝近来算是佳人在怀,春风得意了。宫中最不乏耳目灵通之人,只要你有心,什么消息都能打听得出来。渐渐的,皇帝频繁出宫的消息就传到了庾太后耳中。 太后心里不舒服,便想着劝一劝皇帝。 那一日,皇帝去慈安宫看望太后,寒喧了片刻,太后语重心长的道:“哀家近来听闻陛下常常出宫,有时甚至还彻夜不归。虽说护卫们个个衷心,但也保不齐有歹人不顾身家性命,危害陛下安危。为了江山社稷,陛下需得保重御体才是。” “不知是谁多嘴多舌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皇帝唇角带笑,眼露机锋:“朕近来是曾出过几次宫,但都是有秘密之事要做,因事关重大,对外并不曾露一点口风。也不知怎的竟传到了太后这里。莫不是那人还说朕去见了什么人,比如女人?” 太后心头一紧,含混道:“哀家也只是偶然听宫人闲话提起罢了。年纪大了,也记不得是哪个说的了。” 皇帝遂关切的道:“太后身体不好,怎能让这些前朝繁琐之事扰了太后的清净?朕这就下旨,让他们查一查宫内有无多嘴之人。宫人最忌口舌不宁,惹得后宫是非不断。” 太后忙制止道:“那倒也不必。哀家这里断没有搬弄是非之人。”顿了顿,她淡下声音,有些赌气的说道:“陛下去见了什么人,哀家这个老婆子也不敢管。只是事关国体,陛下需三思而行。” 皇帝笑容温煦,并未有任何不悦之色,说道:“有一事朕想着需得向太后禀明。朕经过这些日子的冷眼观瞧,觉得中书令谢安谢大人的嫡长女提躬淑慎,秉德温恭,颇有太后当年的风采。朕准备立其为中宫,待太后寿辰过后便拟诏,不知太后的意思如何?” 庾太后对谢斓印象并不好,听皇帝如此说,哪能不出言劝阻?便将自己已知谢斓的堂妹谢采薇的丑事说了出来。 “其堂妹品行如此不堪,哀家着实忧心谢氏族风。” 太后心中有气,定是那谢斓用美色将皇帝迷住,哄他立她为后。 这般狐媚魇道的手段,她着实看不上眼! 面对庾太后的“好心”劝解,皇帝笑着解释道:“太后可能有所不知,谢采薇之父从小就过继给了谢安的一个族叔,一直在老家生活,彼此十几年没见过面。只因其父过世,寡母才带着女儿到京师投亲。谢安不过看在同族的情面上,让了几间房子给她们住。又因是客,许多事他也不便过问。” “谢采薇虽也姓谢,可跟谢斓八杆子打不着,顶多算是她的远房族妹。谢氏大族,人口众多,各地都有分支。就算族长治族有方,族中子弟也是良萎不齐,如果管得过来呢?就拿咱们宗室来说,宗正还不是天天跟朕抱怨,单五服内不成器的皇室子弟还少吗?” 太后颇为忧虑的道:“她当年差点嫁给琅琊王,陛下竟毫不在意不成?” 皇帝笑了笑,说道:“她和琅琊王当年连婚约都不曾定下,谁还能拿这个出来说嘴?” 太后仍旧不死心:“毕竟是要嫁入皇家的,德行重方能入主中宫。” 其实皇帝喜欢一个谢斓倒也没什么,哪怕让她入宫,封个四妃之一都行。但皇后的位置何其重要,怎能这般轻率就决定由谁来做呢? 皇帝耐心的道:“谢氏德行并未有任何亏欠,太后无须忧虑。” 太后似再要说些什么,一旁的宫嬷嬷轻轻的“哎呦”了一声,竟是端茶时被烫了一下。宫嬷嬷忙请罪,皇帝和蔼道:“嬷嬷年纪大了,这些事就交给那些小孩子做吧。” 宫嬷嬷满面是笑,说道:“让陛下忧心了,都是老奴不肯服老,一刻也闲不住,生怕没法继续在太后身边服侍。” 太后叹气道:“你又何必如此说,哀家一日都离你不得。快下去让她们给你擦药,别落下疤。” 宫嬷嬷笑着谢过,退了下去。 此刻,躲在珠帘后偷听的庾丽华暗暗咬牙,看来皇帝是真的下了决心要娶鞋斓了。太后不中用,她必须要想些更高明的法子才行! 上次她暗地里派人买通刘宝珠的乳母,挑唆刘宝珠刺杀刘菡,顺便结果掉谢斓。结果那蠢蛋张罗得厉害,却派了些乌合之重,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现在她再想下手几乎不可能了。皇帝竟派了暗卫在暗中保护她! 这可真是棘手。 庾丽华悄悄从殿后小门溜了出去,慢慢往住处走去。一眼就瞧见月霜在廊下探头探脑。她微微蹙眉,走过去道:“让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她素来御下严厉,月霜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姑娘,刚刚有一封信送来。” 庾丽华接过那封信,看了一眼上面的印信,猛的张大了眼睛。她疾步走到房中,迫不及待的拆开看了看,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天助我也!” 月霜不明所以,但见她如此高兴,也不禁露出一个笑容出来。 庾丽华暗暗想着,现在所有的角色都凑齐了,该唱上一场大戏了! 重阳刚过不久,便是太后千秋。按照本朝开国律法,各地藩王要入京师贺寿。 街边酒肆茶楼都在等待这一契机,大量外地客商涌入京师,客房数月前就被预订一空。这些客商大多为一方豪富,往往一掷千金。京师又是繁华风流的富贵之乡,多少名人骚客聚集在此,多得是用钱的明目。 人潮涌动的街市上,一辆黑漆马车悄悄驶过。京师贵人多如走狗,出游时通常前呼后拥,丫鬟侍从一堆人跟随,路上行人早已见怪不怪。 黑漆马车内坐着一名男子,面庞清瘦,肤色牙白,身穿绘有松竹墨画的素底袍子,眉头微蹙。明明是气度上乘的如玉佳公子,浑身上下却泛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前方驭驾上坐着两名驭夫,其中一名回头小声说道:“殿下,可要直接入宫请见?” 半晌,男子缓缓抬起头来,他的瞳色有些浅,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黄。 “冷剑,墨浓,我们又回来了。”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仿佛淙淙流泉,听上去熨帖而又舒服。但冷剑和墨浓二人听在耳中,却被刺得心头一痛,鼻腔酸色,泪水险些从眼圈滑落。 京师繁华富裕,京师脂米流香,这样万民拥护的千秋功业,本该是属于自家殿下的! “殿下……”墨浓哽咽道,“小的知道您伤心。” “莫要再唤我殿下。”琅琊王淡淡道。他望着街头热闹的人群,每个人面上都带着属于尘世之人的生动表情。他们不会有人想到,这样一辆朴素的马车中坐着的,竟是那个差点君临天下的,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太子! 当年的那些荣耀和辉煌,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化为淡淡尘烟,消失在漫漫星河中。 琅琊王说:“皇恩浩荡,我能够重得自由已是陛下开恩。” 冷剑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皇帝不过是想要显示他那虚伪的仁慈罢了!” 车内许久无人言语。 墨浓轻叹一声,殿下的心事,他又如何不知呢? 他心心念念的京师,心心念念的某个人,又如何能忍住不见呢? 马车缓缓驶入一条宽阔的街巷,地上青石齐整,两侧粉墙高耸,墙内树木高大,枝繁叶茂。走了能有一射之地远,露出两扇漆了十八遍,光可鉴人的乌木大门,上面悬着一块匾额,书着“谢府”二字。 墨浓放慢车速,直至马车停下。 “殿下,到了。” 许久,车帘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撩起,琅琊王望着门上匾额,眸光闪动。 谢府侧门忽然开了,门槛被人抬起,不多时,一辆朱顶华盖香车缓缓从内驶出。 冷剑手心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出,紧急着就见香车车帘微微一晃,露出里面半边惊艳的芙蓉面。数年不见,昔日青涩少女已出落得国色天香。 琅琊王抓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这些年来,他总是不断的重复梦到当初的情景。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身穿明黄色太子衣袍,在一众宫人仰慕的眼神中踏出了东宫。许是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躲在廊庑的朱漆大柱下低声啜泣的少女慌慌张张的回过头来,美眸中犹自含着泪珠。仿佛一只藏在花叶下躲雨的花精,又好似一朵半开未开的蔷薇,含珠带露,精致娇嫩到了极致。 他惊叹,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孩子。又欣喜,她还年少,他有许多时间去了解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擦了擦眼泪,顶着依旧泛红的眼圈,说道:“妾唤做阿斓。” 从此后,这只斑斓的蝶便飞入他的心口,成为他挥之不去的幻梦。 “孤叫刘信,你可以唤孤太子。”他年青的面庞上全是优雅的微笑,他是这个帝国的太子,未来的帝王。好像天边的启明星,不会被任何人所忽视。 “参见太子殿下。”她依礼伏跪叩首,拜倒在他脚下。 像全天下所有臣民一样。 第39章 曾经的太子 谢斓坐在马车上,却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 经过上次刺杀事件之后,皇帝似乎又多加派了些人手来保护她。大概是错觉吧,她想,如果有什么可疑人物在跟踪她,应该不用她说,就有人去处理了。 现在皇帝对她管得越来越严了。她猜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特意汇报给皇帝。 这厮控制欲果然异乎寻常的强! 就像那一日她收到了皇帝送的一只玉雕乌龟,那是用一块水头十足的碧玉雕成的,脖子伸出背壳,做引颈就食之态。 刘菡拿回去端详了半天,说道:“这是刘昱送你金龟婿?不对呀,那得送赤金做的才对呀!” 谢斓哭笑不得,上次他还说她是乌龟来着。这人总是拿挖苦当有趣。 这些话都是她和好友私下里闲聊时说的,可等过后等皇帝出宫来见她的时候,说道:“朕这只金龟都被你吊住了,还有什么比朕更贵重的礼?” 这话说得霸气十足,语气却也十分气人。 谢斓恍然明白了什么,恼道:“你监视我!” “上次你遇袭的事可把朕吓坏了,朕在宫中也时时担心你的安危,寝食不安。若不派人跟着你,朕如何能安心理政!” 谢斓一副“这理由你去跟鬼说吧”的表情,这话她可不敢全信。 眼看着要炸毛,皇帝忙哄道:“朕这样做不是担心你嘛。” 一番连哄带劝,谢斓负气道:“就算是犯人也有透气的时候,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成天看热闹。况且有些私密话被人听了去也不舒服。” 皇帝只好答应让人远远跟着。 谢斓知道这已是底线,便也只好由着他。 马车猛的停住了,谢斓措防不及,差点撞到芳晴怀里。 “出什么事了?” 芳晴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是个小乞儿方才乱跑,差点被马撞到。”车夫也很恼火。 谢斓温和的声音从车内传来:“你去瞧瞧,不要为难那孩子。” 芳晴从车上跳下,不多时,又上得车来。她抿着唇,神色显得有些紧张。 “方才那小乞儿塞给婢子一封信。” 谢斓从芳晴手中接过一个雪白的信封,展开一看,笑容顿时凝在了唇畔。 上面的字迹,她竟格外的熟悉。她曾临摹过先太子的帖子,当时在宫中,能得到一张太子亲自所书的字帖,是一种奢侈。 她现在写起字来,还有几分先太子的飘逸清秀。 芳晴见她的面色变来变去,心中忐忑,忍不住问道:“姑娘,不知是谁写来的?” 谢斓放下信纸,扭头朝碧色窗纱外望去。窗外的风景不知为何变得辽远起来。 “是琅琊王写来的。” 芳晴的脸在瞬间失去了血色,她紧张的咽了口吐沫,小声道:“……姑娘……” “他约我见面。” 琅琊王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面前长几上摆着一只天青色绘海棠纹的瓷盏。刚沏的茶水,触手温热,茶雾袅袅,茶香幽幽。 他没有伸手去拿,任由茶温在清淡的秋风中渐渐转凉。 茶娘在一旁沏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偷眼瞥来。她自认眼力出众,这位客人身上穿的袍子,腰中悬的玉佩,分明是上等货色,市面上一概见不着的。 更何况他身上有种天然的尊贵气度,绝对是世家才能培养出来的。望着他那张仿如白玉铸就般的俊容,茶娘愈发的想入非非起来。 冷剑清了清嗓子,不满的瞪了茶娘一眼。见她年约二八,腰若细柳,虽非才貌佳人,却也有几分动人颜色。因生在市井,虽曾刻意打扮得素雅,眼角眉梢却带着几分难掩的俗气。 凭她竟也敢偷窥主人! 冷剑心内不屑。似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从前连接近殿下的机会都不可能有。想到主人这几年所吃的苦,他自己就更要痛上几分。 “还不退出去!”冷剑轻声低喝,茶娘见他剑眉高挑,眸内含嗔,不敢冒犯,匆忙退了出去。 琅琊王端起已变得微冷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小口。他记得当初母后为他遴选太子妃时,特意将他唤过去问话。 “皇儿已是大人,早些年未娶妃子,已是耽搁了。这里有一些画像,你来瞧瞧,看是否有中意的人选。” 他示意宫女一幅画一幅画的展开,悬在壁上。画师精湛的笔墨将一个个正直韶华妙龄的闺阁少女描摹的栩栩如生。或明艳,或娇娆,或端庄,或温柔雅致。 皇后指着其中一幅说道:“这一位是太傅乐言之女,乐氏女出名的六艺皆通,贤淑端庄,从前陛下曾打算为燕王求娶,可惜乐氏嫌弃燕王是个鳏夫,不肯将女儿给他。如今这位乐氏阿缇刚满十六岁,与皇儿年貌相和,正正好配成一对。” 皇后说得尽兴,却见太子正瞧着墙角挂着的一幅画像,似有怔忡。 半晌,他指着那幅画像,笑道:“这幅不像,没画出神韵来。” 他顿了顿,回忆那天躲在廊庑下偷偷哭泣的少女,唇角含笑。也是,那般生动的神情哪位画师能尽情描绘出来呢? 皇后看了画像一眼,笑道:“这位谢姑娘确实是个绝色美人坯子,只是那一身的孩子气尚未褪去。太子妃的位置何其重要,非得选一位稳重端庄的方能辅佐太子。”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太稳中端庄的反而无趣。” 虽说是选太子妃,却也是选他的妻子,性子活泼些的才好。 皇后却道:“谢家的姑娘出了名的养得娇,她母亲宋氏也不是个容人的,恐怕养出来的女儿也是如此。你若娶了她,恐怕还要事事容让。” 说到此处,她蹙了蹙眉。“光宋氏这个丈母娘你就得小心着些,万一她撺掇着女儿和你使小性,本宫可不会帮你调停。” 太子笑道:“谢太太就算再霸道也断没有害自己女儿的。母后若不放心,到时候就亲自教导她。她年纪还小,更容易同您亲近。若找个厉害些的做太子妃,恐怕同母后未必相和。乐氏连孤的兄长们都不放在眼中,教出来的女儿怕也是目无下尘。这样的人又怎的适合做太子妃呢?” 皇后听儿子这样一说,也觉得有两分道理。“此事还需从长再议。” 太子没想过母后会一口答应下来,遂微笑不语。 回忆起初见谢斓时的模样,她略显得有些慌张,不安的扯了扯裙子,整个人仿佛初绽的粉荷,在微风中摇曳。 她微颤着,用糯糯的,娇软甜美的声音唤他太子殿下。那声音直骚在心尖上,直让人惊叹世上怎会有如此娇嫩精致的女孩子,让人想一辈子娇惯她,宠爱她。 他又抿了一口茶,此刻,茶水已经彻底变凉,连最后一丝余温都消失了。 她看了他的信后,真的会来吗? 他苦笑,都是他连累了她。 因为他的无能被贬,她也经受了不少流言蜚语吧?至少他知道,一个女子将近十九岁还未嫁人意味着什么。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了。 琅琊王缓缓从座位上站起,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名刚刚踏入房门的女子,几乎连呼吸都微微屏住了。当年那朵含露的蔷薇,如今已经完全绽放。 她亭亭玉立的出现在他面前,微微一笑,便已倾国倾城。 谢斓也同样在望着琅琊王,她心中虽有起伏,但毕竟时过境迁,很多东西都淡了许多。 他还是那样的仪态端正,风姿优雅,人却清瘦了不少。 他们就这样静静等互相对视着,墨浓拽着冷剑出去,到门外把风。 “坐吧。”琅琊王率先开口让座。 沉默着入了座,谢斓道:“别后您可安好?” 琅琊王笑道:“很好。”顿了顿,又说:“我的封地很美,这个季节桃李飘香,风景如画。” 谢斓低头摆弄着手边的茶盏,缓缓轻声言道:“数年前一别,未想今生还能重逢。料想您已娶妻生子。看着您安好,阿斓也很开心。” 琅琊王苦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冷涩难咽,“我尚未娶亲。” 如他这般境况,哪里有好人家的女孩愿意嫁他?没了太子的头衔,他现在虽为一介藩王,可人人都知道他曾与皇帝不睦,谁又敢忤逆天意接近他? 天家无父子,更难有兄弟。他自己都危如风中烛火,朝不保夕,谁又想让自家女儿跟着他受罪呢? 谢斓沉默下来,她如今虽与皇帝在一处,但藩王之事涉及政事,她不可能有置喙的余地。而且以皇帝的性子,还极有可能越求越糟。 琅琊王心说,好容易才见了面,何必说些让她不快的事?遂转了话题,道:“我提前入京,是想送你一件礼物。” 说着,从袖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玉雕匣子,递到谢斓桌前。 谢斓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枚小像。用和田玉雕成个女子模样,连发丝被风吹的细节都有,栩栩如生。 “这是……我吗?” 琅琊王温柔的凝视着她,道:“是我亲手雕的,雕废了许多,终有一尊能拿出手的。本想在你十五岁寿辰上送你……虽然还是迟了些。” 是呀,他回来的太迟了。 第40章 这算捉奸? 那尊玉雕小像雕得是她十五岁时的模样。 那一年的重阳,她终生难忘。 父亲和母亲在府中置办家宴,那一日宾客盈门,高朋满座,甚至还来了一些脸生的客人,谢斓从未见过。听说都是从大老远赶来参宴的,谢斓的从叔伯父之流。 开宴前,她房中挤满了人,都是些亲近的闺友和本家姊妹等。她们用看新嫁娘一般的目光,看着她梳妆打扮,围着她出谋划策。说她描远山黛比一字眉顺眼,胭脂要擦最显气色的玫瑰膏子。建议她戴赤金镶嵌南珠的那套头面,而不是镶翡翠的那套玲珑虫草纹的…… 就在前一日,皇后赏赐了她许多东西,说是她服侍太皇太后有功,堪为闺阁女子娴淑贞静的表率。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这份赏赐的真意。 “放花了,院子里放花了,快出去看呀!”“要不是看在谢家大姐姐的份上,上哪弄这么美的焰火!”“就是。” 谢斓听见她们隐隐提到“太子”二字,心中一时甜蜜,一时心焦。 当她在得知自己将要嫁给他的时候,内心惶惑不安。她琢磨了许久,终究还是打算去亲口问上一问。 为什么会选她呢? 就像那些女孩子们暗中议论的那样,怎么看她都并不适合做太子妃。 她德行不出众,又不是什么名声响亮的才女,横看竖看除了一张脸尚显稚嫩的脸外,再没有任何长处。 莫非真像传言那样,太子喜欢幼女? 她打了个哆嗦,定然不是这个理由。她深知宫中的派系复杂,暗地里恨太子的人不在少数,有时候他们还会故意放一些流言诋毁诸人。 她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的。 她想去见一见太子,亲口问清楚。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太子竟然答应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她! 那时的太子似乎总有很多事要忙。 她同他诉说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太子听后,笑得很柔和。他说,那你闭上眼睛,想想你嫁给孤后,可以同孤一起去观山看海,无论你想去哪,孤都陪着你。 她乖乖的闭上眼睛,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太子温柔的声音近在耳畔。 他在何时离她这样近了? 她猛的睁开了眼睛,太子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面颊,点水般轻盈。他身上有淡淡的熏香,很好闻,似檀非檀,不同于她所知的任何一种香味。那是太子身上的味道。 他轻声说道:“别怕,孤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一刹那,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那一日天气晴和,连风都是暖的。荷塘中花苞高束,蜻蜓忽停忽落,水面金波粼粼,偶尔会有一尾小鱼跃起,摆着尾巴迅速没入碧叶之下。 太子对她来说,就像是天边无法捕捉的流云,高高在上,无法捕捉其身影,却肯为她驻足停留。她的心依旧不安,却稍微平静了一些。她尚年幼,他肯迁就她总是好的。 宫中的女子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多少见识过一些,定然无法像父亲对待母亲,母亲对待父亲那样。天家夫妻,君臣名分早定。又有一言,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普通人家的夫妻,大不了和离或者一方被休弃,总会有一条出路。又有爱衰色弛的说法,听上去总是令人有所畏惧。 她劝说自己,那些都是假的,太子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半神。 眼前的琅琊王穿着绘有山水墨画的素底袍子,仅在发箍上镶着一小圈指腹大小的珍珠,面庞清瘦,少言寡语。他比从前落寞了许多。 记忆中的太子永远是顾盼神飞,言语常笑的。但凡和他说过话的人,没有一个不会不喜欢上他的。 谢斓没见过几个太子,但在先帝的诸位皇子中,只有刘信最像一名太子。 “水冷了。” 琅琊王亲自拿起紫砂茶壶为她添茶,谢斓小声道:“多谢王爷。” 她长大了,看向他的眼神中不再充满着丝丝敬畏和孺慕。等他终于等到了她长大,她却再也不属于他了。 这是命运的捉弄吗? 过去的终究还是过去了…… 琅琊王将茶盏中的残茶一饮而尽,那冷茶的苦涩和着已放得冰冷的茶水一直冷透了心底。 还是让一切停留在她十五岁那年吧。 谢斓很快便提出告辞,琅琊王并未挽留。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记得你当初唤我做太子殿下,还能再那样唤我一声吗?” 谢斓的身子微顿,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我难为了你了,抱歉。”琅琊王笑得凄苦。 谢斓缓缓转过身去,她望着一半身子隐在阴影中,一半沐浴在艳阳下的琅琊王刘信,轻声说道:“殿下保重。” 芳晴今日异常的沉默,当谢斓将装着玉像的匣子交给她保管时,她犹豫了一下,迅速藏在袖中,并用另一只手笼住袖口。 “姑娘,这东西还是丢了的好。”她终于鼓起勇气,低声劝道。 被人发现姑娘和琅琊王私下来往,那可如何了得? 谢斓叹道:“你认为今日我不来,琅琊王就不会想别的法子见我吗?” 芳晴狐疑道:“姑娘是担心琅琊王见您另有目的?” 谢斓好半天没有言语。 就像当年的她万万没有料到太子竟会造反一样! 那件事给她留下的打击,令她至今仍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 她来见他,未尝没有彻底和过去做个了断的意思。 人心有太多的不确定。她看不透当年的太子,更看不清如今的琅琊王。 “等闲人心易变,就算为了父母,为了谢家,我也不得不防。况且即便不见,也无法洗清我身上关于琅琊王的印记,还会再添上一条——冷血冷肺,忘恩负义,名声愈发会传得难听。” 与其等着有心人造谣,她还不如大大方方的面对。否则今后若有人利用琅琊王设局害她,反而会闹个措手不及。 相信以琅琊王此刻的处境,也并不希望惹上这样的麻烦。 此次藩王入京为太后贺寿,多少人等着看热闹呢,陛下对琅琊王的态度更是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当年太子被废,名义上只是忤逆君父,并未言明其真实罪名。先帝是为了当时的朝局考虑,结果到却给刘昱留下了一个隐患。在处理藩王,尤其是琅琊王一事上,轻不得重不得。 帝王少有不重名誉的,因此刘昱才会对琅琊王格外优容。 主仆二人刚走到茶楼的楼梯口,迎面从楼下上来一人,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这不是谢姐姐吗,怎的有空到茶楼来坐坐?” 谢斓一见是她,不禁暗暗微微蹙眉,道:“好巧,庞妹妹也来喝茶?” 庞玉瑶看了眼她身后明显神色一紧,见到她后迅速低头的芳晴,笑道:“听说这座茶楼风水特别好,容易遇见熟人。” 谢斓微微挑了挑眉头,同她打起了机锋:“又不算命礼佛的,一座茶楼竟还有这样的说道不成?实在是我孤陋寡闻了。” 庞玉瑶抻脖子朝她身后掩着门的雅间望去,语气随意的道:“谢家姐姐这是来见谁呀,莫不是偷偷私会情郎?” 谢斓淡淡道:“我见谁不见谁的,就不劳庞妹妹指点了。” 也不知庞玉瑶是怎么得的信,她怎么知道她是来见琅琊王的呢? 庞玉瑶见她站在楼梯口,不肯将去路挪开,忽然扯着嗓门大声说道:“谢姐姐还真是耐不住寂寞,莫非是被什么人给甩了?怪不得谢太太依旧四处张罗着给姐姐相看姑爷,怎的,这是自知入宫无望,自暴自弃了?” 庞玉瑶说着说着,眼珠一转,趁谢斓不注意,猛的一提裙摆,从谢斓身边冲了过去,直奔雅间的门去了。谢斓措防不及,想去阻拦也晚了。 门“砰”的一声被庞玉瑶推开,环顾四周,房内竟空无一人。临窗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有一只紫砂壶和两枚茶盏。窗扇向两边完全敞开着,探头望去,这里是二楼,楼下是一条不宽的街巷,路上没有行人。 谢斓松了一口气,大概琅琊王听见了她和庞玉瑶的说话声,并不让太多的人知道自己的行踪。跟着他的两名护卫大概有几□□手,二层楼的高度应该还难不倒他们。 “庞妹妹可看清楚我见什么人了?实话说,我不过是想出来喝茶静一静罢了,因为独酌无趣,就让芳晴陪着我饮了一回茶水。倒不成想庞妹妹这般热心。” 庞玉瑶没有抓住她的把柄,恶狠狠瞪了谢斓主仆一眼,带着人气冲冲的出了茶楼,上马车走了。 谢斓看着她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现在等着抓她错处的人太多了,防不胜防。庞玉瑶都能跟踪她,想必旁人会有更多的手段对付她也未可知。 是时候要和家人坦白了,否则再这样闹下去,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呢。 第41章 他来了 等她从谢老爷房中出来后,天已经黑透了。 暗紫色的夜幕中月淡星疏,天幕高阔辽远,将远山近水全部囊括其中。一名侍女手提琉璃灯,小心的斜侧着身子,为身后女子照亮前路。琉璃灯清楚的映出了女子的面容,她的发髻,颈上,手腕上都戴着铮亮的赤金饰物,衬得她粉面酥融,明艳照人。 芳晴在前面引路,上了台阶,伸手推开院门,见里面灯烛摇摇,却没一个丫鬟在院子里守门,不觉笑道:“这下可拿住了,定是桂萼引着那些小丫头子们玩叶子牌,正玩得尽兴,这不就没人当值了?呆会定要罚她去抬洗澡水,看她赶明儿可还喊累不喊!” 等走到廊下的时候,主仆两个却都有些纳闷,玩牌也就罢了,怎的房里连一丝动静也没有? 芳晴伸手去推门,还没等用力气,门去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露出一张面团一般的雪白大脸,那面上还堆着满脸的笑,好似个傀儡面具一般,吓得主仆俩同时后退一步。 芳晴缓过神来,忙冲那人福了福身,惶恐道:“这不是徐内侍吗?” 徐内侍笑得见牙不见眼,躬身朝谢斓施了一礼,然后用他那独有的轻柔嗓音说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官家都等急了。” “谁说朕等急了?” 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 谢斓总没想到某一天她刚一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就看见皇帝正在他的屋子里坐着,拿着她惯用的茶盏喝茶,翻看她写了批注的书。 “陛下怎么来了?”谢斓环顾四周,“她们呢?” 桂萼她们不会被灭口了吧? “朕怕她们声张,让人下了点迷药,明早起来什么都不会记得。” 谢斓脱下斗篷,走到他近前,说道:“陛下吓我一大跳,怎的这个时候来了?” 皇帝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随手倒了盏茶塞进她手里,微微蹙眉道:“手怎么这样凉?” 谢斓心说明明还是你手太热。 不晓得是不是男子身上总比女子热些,他总是嫌她手凉,她却觉得他身上总是火烫。尤其是在天热的时候,她往日很少出汗,但和他在一起后总觉得身上汗津津的。 芳晴从海棠纹小柜里取了点心果盒端了上来,她很少在皇帝来见谢斓的时候在旁近身伺候,不免有些慌手慌脚。皇帝浅酌了一口香茶,眼角扫见芳晴袖子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便随口问道:“你袖子里揣得是什么?” 谢斓身体一僵,想到琅琊王送的玉像还没来得放起来,便说:“是人家送的东西,一番心意,不收又不好。” “原来是送你的?拿来我瞧瞧。” 芳晴几乎瞬间将呼吸屏住,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从袖中将匣子取出,恭恭敬敬的呈了上来。 她在心中不断的告诫自己,她能做的只有尽量表现得坦然,绝对不用露出慌张的模样,被皇帝察觉,否则姑娘一会不论怎么解释皇帝都会起疑心。 呈上匣子后,她悄悄退到了谢斓身侧,垂头不语。 谢斓尝了一口手中的茶,说道:“这个茶和枫露茶一个喝法,几遭之后才能品出滋味来,现在喝口感还是轻浮了些,且还没沏出色呢。”她抬头看了一眼芳晴,道:“你知道我的口味,再去烧一壶新茶来。” 芳晴捏着一把汗,神色如常的退了出去。 皇帝已经从匣中将玉像取出,凑在灯下细巧,不由赞道:“这玉像好生精致。” 看着看着,他用将玉像拿起,凑到谢斓面前比了比,说道:“怪道朕觉得熟悉,原来竟是比照你的模样雕的。” 谢斓面色微红,将他手里的玉像推开,扭过身去,轻声道:“我倒觉得不像,就好比唐寅画的仕女图,你说像谁就像谁。又好似庙里供着的木雕泥胎的菩萨,全都一个模样。”她又有些赌气:“莫不是我在陛下眼中就长得这个模样不成?” 皇帝果然将那玉像丢开,将她揽到身前,温声低语道:“朕的阿斓活色生香,哪有雕像画像能描述得出阿斓的动人之处?” 他的嗓音低沉,诉说绵绵情话的时候尤为动人。 这样的男子很难让人不心动。 只要他勾一勾手指,全天下的女子都会为之趋之若鹜。这样的人真心不能随意使用他们的温柔,尤其是他想宠溺一个人的时候,简直会将人溺毙。 谢斓沉浸在他的温柔中,闭上眼不去胡思乱想。 等茶水烧好,芳晴沏了茶端过来,皇帝一行已经不见了踪影,院子里静悄悄的。 房门半掩着,她推门进来,房内只有谢斓在榻上独自坐。 “姑娘,官家可曾为难您?” 谢斓忽而从沉思中醒来,说道:“天晚了,安置吧。” 芳晴此刻不敢多问,服侍谢斓睡下后,她左右查看,并未找见那尊玉像。正纳闷间,只听谢斓语气淡淡的道:“不必找了,是官家拿走了。” 他什么都没问,没问东西是谁送的。其实又有什么必要问呢?他的人一直跟着她,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他又如何会不清楚? “去睡吧。” 见谢斓阖上双目,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芳晴这才将帐帘从左右如意铜勾上放了下来。她将房中大小灯盏尽数熄灭,只在床头留下一盏牛角宫灯照明。 隔着帐帘,谢斓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眸。 她望着昏黄模糊的灯火,那亮光好像天边的一朵残月,看着看着,困意逐渐袭来,她在恍惚中朦胧睡去。 谢太太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不是嫁了个多金听话的丈夫——那是她会调|教,也不是生了一双漂亮的儿女——那是她底子好。而是她懂持家,会做人,在外名声极好。这人缘好,愿意和她来往的人就多。她们这些贵妇人平日来往,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儿女的事。 谁家女孩儿长得好,求亲者众多;谁家女孩儿生得貌丑,将来前途堪忧;谁家儿子有出息,谁家儿子烂泥扶不上墙,谁家儿子没娶媳妇就丫鬟小厮的养在房里,千万擦亮眼睛别让亲朋好友的闺女嫁他。 谁谁家里小姊妹们不和,竟当着外人的面撒泼哭闹起来,臊得某夫人没脸,称病一夏天没脸出门…… 谢太太在背后念叨了人家一辈子的闲话,可等她踏入四十岁的门槛时,却发现她那有倾国姿貌的女儿竟然嫁不掉! 嫁不掉! 谢太太从来事事顺心,一向只说旁人的嘴,这下子无异于丢了个把柄给那些老姐妹。别看她们平日呼姐唤妹的,谁不在背后议论人家的闲事? 当谢太太发现自己已逐渐沦为人家背后的谈资时,已经愁白了不下十根头发。 谢太太这日早起,什么也不想做,懒懒的坐在屋子里喝茶。 崔嬷嬷是谢太太的乳母,见状笑道:“今日二姑娘婆家来人了,是送他们庄子上新摘的果蔬给太太和姑娘们尝鲜的,太太打算什么时候见见?” “今日吗?”谢太太一愣,想起确实有这回事,忙将手中茶盏撂下,说道:“快把人叫进来吧。” 这个时辰谢斋正坐在房里梳头理妆,忽见李姨娘颠颠的从外面走了进来。谢斋忙招呼道:“姨娘快座。明珠,上茶。” 李姨娘一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来找姑娘是有事要说。” 谢斋笑道:“姨娘有事便只管说吧。”见李姨娘斜着眼直瞥明珠,谢斋笑着挥了挥手,明珠上茶后就抿嘴笑着退了出去。 李姨娘说:“哎呦,我的姑娘,你可听说你未来婆家今天过来人了?正在太太房里说话呢。” 谢斋略有些害臊,微红了脸儿说道:“姨娘一大早巴巴就跑来说这些?” 李姨娘挪了挪凳子,又凑近了些方才说道:“我还不是惦记着姑娘的终身!要我说,这家子也不怎么样。不如姑娘求了老爷太太,将这门亲事推了吧。” 谢斋奇道:“姨娘这话从何说起呀?” 李姨娘懊悔道:“当时咱们只见他们家富贵,钱几辈子花不完,哪里知道他们家内宅的污糟事呦!姑爷虽是嫡出,家里却是他继母管着家,继母膝下还有好几个亲生儿子呢!我今天这一打听才知道。姑爷的继母极得宠,将来这偌大的家业还不得落到她儿子手里!你嫁过去就要伺候继婆婆,人家不知道要怎么想法子折磨你呢!” 谢斋听完反而笑了起来。 李姨娘急道:“你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恶婆婆的厉害,她若存心刁难,有得是法子折腾你!你又是长子长媳,整治你的借口就更多了!” 谢斋不以为然道:“那她也得敢折腾我。”她笑了笑,说道:“姨娘一心为了我,我心里感激姨娘。不过这些我早就知道了。当时太太都跟我说了,我点了头才定下的。” 见李姨娘瞪大了眼睛,谢斋握住她的手,温柔一笑,说:“我虽不是嫡出,却也是太太亲眼看着长大的,哪里能看着我受委屈不给我做主?我决定嫁给冯公子,除了他才学人品得到父亲的认可外,还因为他偷偷向父亲承诺过,今后一定分家。” “说句可恼的话,他对那乌烟瘴气的一家子能有多深的感情?大户人家人口多,烦心事也多,况且我嫁过去也就在祖宅住上一年半载,便要随冯公子回京应考。等于我嫁过去就能和他另开府单过。况且您也太看得起他继母了,冯公子现已有功名在身,我又是这样的家世出身,她就算为了自己亲儿子的前程,也断不敢得罪了我们夫妻。” “就算她继母偏心,我那公爹能答应吗?说句狂话,我能嫁进他家当媳妇,就算让他将我供起来他都乐意。我不拿乔摆款的待他们是我这人和气,他们就敢欺负我不成?但凡敢让我有一丝不顺心,我就能让他们一家子吃瓜落。再加上冯公子有父亲帮衬,女儿将来就算不得个诰命,在冯家也能横着走。我也不是那等轻狂人,人敬我一尺,我便让一尺。日子都是人过起来的,我只愿夫君和我能一条心便足够了。” 李姨娘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谢斋道:“这些事都是谁告诉姨娘的?” 李姨娘道:“还不是你舅妈……”她忙掩住口,又摆手说:“是我那兄弟的媳妇跟我说的。” 谢斋若有所思,又笑着说道:“我是姨娘的亲生的,姨娘私下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等将来我和你女婿能做主的时候,就接姨娘过去享清福。” 李姨娘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道:“姑娘能有这份心,让我就半辈吃糠咽菜也愿意。” “哪能呀。”谢斋轻嗔。 她这个姨娘人老实也本分,虽说见识有限,但心是好的。等闲为了避嫌,连她屋子都少来。平日就窝在房中绣花,除了身边几个丫头老妈,很少四处走动。倒是李姨娘那个兄弟听说不怎么成气,整日游手好闲,赌博吃酒什么的。因府里规矩大,也没给他分派差事,就只当拿银子养了闲汉。他整日在下九流里闲混,又是从哪里打听到冯家的事呢? 她可不认为她那“舅舅”是真关心她这个外甥女。或者是被什么人挑唆了? 或许是冯公子的继母不想她嫁进门? 那这事可就有意思了,谢斋暗笑。 一时送走了李姨娘,谢斋将贴身丫鬟明珠叫来,吩咐道:“你去查查看,姨娘的兄长近来是不是接触过什么人?” 第42章 桃花煞 却说谢太太自将冯家人送走后,想着连小女儿都定下了婆家,大女儿却还没嫁出去呢,便又唉声叹气起来。 谢太太揉着胸口,叹道:“莫不是这辈子功德没积够,斓儿的婚事才迟迟无法定下?” 崔嬷嬷见她自言自语,怕她气郁伤肝,刚要劝上几句,就见有小丫头进来报说:“莲花寺挂名的姑子到府前化缘,府里已舍了她些银米,她却不肯走。说她会给人算命,算人姻缘前程最准,非要求见太太,太太可要见上一见?” 往日谢太太虽说不太信这个,但在香火银钱方面并不吝啬,不过是图个好听的名声。听丫鬟说那尼姑会算命,她忽然念一动,心说不如找人来给女儿看看八字,看是否有什么冲撞之处,也好化解。 “不必见,打发了就是。”要找人算命,自然要找道行最高的来,这些在市井讨生活的僧尼她还信不过。 一时打定了主意,谢太太当即派人去探问城中哪处算命算得最准。又通知谢斓和谢斋,明日娘三个一块出门。 谢斓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和皇帝的事情向母亲透个底,幸好她先同父亲谢安说了。 谢老爷听后,面色倒是很沉稳。谢斓不禁暗暗佩服父亲的定力。 谢老爷的意思是最好不告诉。 “你母亲不是个能藏住事的。若将这件事告诉了她,怕是外人会看出什么来。前车之鉴,当年你同废太子的事,要不是你母亲一时说漏了嘴,让外人猜测到了几分,何至于赐婚旨意未下,就传得人尽皆知?” 谢斓大汗,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谢老爷摸了摸黑亮的两撇八字胡,说道:“陛下答应你暂时不下旨公布天下,肯定也有陛下的考量在其中。这件事你告诉为父是对的,文安郡主知道了也无妨,但是不要再告诉第三个人。若陛下真的有意立你为后,我儿,你可千万要沉住气。” 谢斓也明白,等什么时候正式下了圣旨,她的身份才能真正稳妥。 却说次日一早,谢太太带着两个女儿来到东里的报恩寺。此庙规模只算中等,但香火极盛,据说菩萨十分灵验。 谢太太打听到此处有算命解签的师傅解得很准,便打算一试。 谢斓和谢斋一个心里有事,一个终身已定,对此都没什么兴趣。二女陪着谢太太抽了签,谢太太只顾找人解上面的字,姐妹俩便在外面闲聊散步。 聊着聊着,谢斋便将那日冯家来人,李姨娘偷偷劝她推了这门亲事,害她起了疑心,就让人去查李姨娘兄弟的事说了。 谢斋笑道:“姐姐猜是谁从中使坏?” 谢斓想了想,说道:“莫不是冯公子的继母?” “就是她!” 谢斋撇了撇嘴,道:“她是怕这个不是她生的嫡长子娶了高门出身的媳妇,再将家产霸占了去!这种人,目光何其短浅。” 谢斋是正经的官家千金,教养良好,娘家背景过硬。冯家再富可敌国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今后冯家的子孙若想脱去身上商皮,踏上仕途,多得是地方要仰仗她这个长嫂提携。 冯公子的养母简直是自断去路,蠢不可及。 谢斓无不担忧的道:“你这位婆婆确实不是省油的灯,况且她又站占了嫡母的名头,那是大义,若暗地里给你使绊子,你打算如何?” 谢斋笑道:“姐姐可别小看我,我若能被她拿住,名字就倒着写!” 谢斓伸出指头一点她小巧的鼻子,笑着嗔道:“小心到时候被欺负得回娘家哭鼻子。” 谢斋乐得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她轻轻摇晃谢斓的手臂,娇声道:“家里有父亲母亲姐姐弟弟为我撑腰,我怕什么!” 谢斓看谢斋一幅斗志昂扬的模样,心里着实羡慕。她这个妹妹不说别的,颇有几分心眼,等闲算计不着她。 至少她对眼前这份能够触摸得到的婚姻成竹在胸。 就听谢斋继续道:“明珠在查姨娘兄弟时候还查到一件事。前不久,有个人一直在打听姐姐的事情,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什么来头。莫不是姐姐得罪谁了?” 风拂起谢斓帏帽上的轻纱,露出她抿成弯月的唇角。她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谢斋问:“姐姐都不觉得意外吗?” 谢斓想了想,说:“大概是冯家在打探吧。他们家对娶你的事情十分慎重,想必也想打听一下你这个长姐怎么一直没嫁出去。” 谢斋半信半疑。 谢斓并没有过多的解释。 一时觉得殿前烟火气熏人,姐妹二人转到殿侧过道处。只见迎面走来一伙少女,约有七八个人,此时时气已入秋非止一日,气温微微转凉,这几个女孩子身上却仍穿着单薄的青罗衫子,花蝴蝶一般说笑嬉闹。 谢斋看了一会,笑道:“近来我出门时也总能在茶楼酒肆看见这样的女子,她们都是入京参加遴选的秀女。听人说地方上选秀女都是要使钱贿赂当地官员的,这些女孩子家里定然都颇有些家底。不过也难怪他们肯花重金,万一被皇帝看中,那就是一步登天。” “她们到此参拜,说不定就是为了让菩萨保佑她们入选。可惜皇帝将来会有那么多妃子,就算得宠又能得意几时呢?” 谢斓望着那些女孩子,心说不知道她当年刚入宫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模样。 那几个女孩笑闹了一阵,其中一个忽然推搡了另一个女孩子一下。还没等谢斓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女孩子已经你扯我头发,我抓你领子,就这么打成了一团,渐渐引来众香客围观。 “这,这也太夸张了!”谢斋手足无措。 谢斓看得目瞪口呆,心说不一样,她当年一定不是这样的!一言不合就当众动手,就算最任性的官家小姐也不敢如此夸张。 谢家下人见这里太乱,忙上前将众人隔开,簇拥着谢斓和谢斋回到前殿,同谢太太汇合。 谢太太正和崔嬷嬷在殿内说着话,见二女匆忙入殿,说寺里有人撕打在了一处。谢太太蹙了蹙眉,嘀咕道:“莫不是被那和尚说中了?” “母亲在说什么?”谢斋问。 “没什么。”谢太太带着两个女儿,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浩浩荡荡的打道回府去了。 回到府中,谢斓和谢斋各自换过了衣裳就去了上房,陪谢太太用了午饭。谢斋用帕子擦嘴的时候,微微皱眉,将帕子交给明珠,让她回房另换一条过来。 谢斓问:“可是脏了?”又把自己的帕子借她擦嘴。 “方才换衣裳忘记将帕子也换了,这是在庙里用的那块,上面那一股子烟燎火气的味儿还没散呢。” “这报恩寺的香火倒是名不虚传。”谢斓感叹。 可见菩萨也很忙。 谢太太在一旁听了,叹气道:“也是我糊涂了,竟跑去找个算卦的卜问吉凶。” 谢斋说:“想是不准了。” 谢太太想了想,说:“那和尚说了些斓儿从前的事,听着倒有七八分准头。等说到后面就开始胡诌。说什么斓儿和皇宫犯冲,最好一辈子不进宫。又说宫中有七煞,极易折损寿数;内宫东向桃花旺盛,善惹妒嫉之症。然后又让咱们家多捐钱修庙,说积福积德,将来也多个退路。” 谢斋笑道:“说了半天,还是让咱们家捐钱。” 谢太太倚在榻上,手支着额头,缓缓说道:“捐钱是小事,反正斓儿又不进宫,那和尚说了也是白说。只是我一问那和尚斓儿的因缘,那和尚就七转八绕,语焉不详。我再三追问,他才说斓儿姻缘许是有些波折,夫婿的人选最好从旧人里找。说来说去,又是佛经又是易经的,都将我给绕晕了。” 谢斋下了定论:“可见那是个见风倒的。听说这些算命的都爱听人语音儿,顺着人的话头编瞎话。” 今日的茶似乎特别香,谢斓一直端着茶盏小口品茶,也不怎么说话。 谢太太叹气不已:“若说全不准,当时你们姊妹在庙里看见人闹架的事,那和尚就给算出来了。” 谢斓和谢斋俱是一脸的惊诧。 过了一会,谢斋劝道:“左右姐姐又不入宫,宫里有煞气又如何?” 谢太太捂着胸口,满面愁容:“那和尚说什么要从旧人里给斓儿挑选夫婿。要是旧人里有合适的,哪里还用拖到现在?我就看着周琅那孩子样样都好,可惜他家里头不同意,又有什么法子?” 眼见谢太太又要犯老毛病,崔嬷嬷冲素馨使了个眼色,素馨趁机打岔道:“陛下昨儿下了道恩旨,今夜要办灯会,连宵禁都免了。姑娘们可要出门去凑个热闹?” 谢太太说:“我正奇怪这事呢,非年非节的,好端端突然办什么灯会?” 谢斓忽然心虚起来,借口要去方便,赶紧找机会溜了。 待走到无人的地方,芳晴笑道:“今夜的灯会可是陛下为您办的!您上次不过是随口说一句想看灯,陛下马上就允了。还有,陛下还说没赶上您今年的生日,这次灯会就当是补上给您庆贺生辰。陛下待姑娘真是没得说。” 谢斓被她说得也笑了起来。 刘昱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到了玉兔皎洁,繁星闪烁的时候,大街上已经挤满了看灯的人。 谢太太近来正在服用太医开的一个养颜方子,夜里要早睡。谢斋要绣嫁妆,也不出来。只有谢斓惦记着和刘昱有约,禀了谢太太,带着许多护卫方才出得门来。 “陛下让人带了信来,说要晚些时候才来,姑娘别着急。”芳晴小声说道。 谢斓哭笑不得,哪个看出她着急了? “要是阿菡在就好了。” 几日不见,怪想那丫头的。 谢斓见到处都是戴着面具的行人,便也买了两张面具和芳晴戴着玩。 谢斓戴的是个玉面狐狸,芳晴戴的是个黑脸的狗熊,主仆二人互相指着取乐。走了一阵有些累了,打算歇歇脚,正巧旁的酒楼是京师最豪华的酒楼之一,便选了在此处休息。 第43章 心悦乎? 却说谢斓看了一会花灯,寻思着找一处干净的地方歇一歇脚。抬头瞧见一家酒楼,装饰典雅,灯火辉煌,正好可做歇脚之处。 这家的伙计眼力自然不差,知道这一行人必是达官贵人的家眷,今日是出来赏灯的,遂不敢怠慢。一时远接高迎,将谢斓等让到三层贵眷休息之处。 结果却很不巧,今日生意太好,连最后一间雅间都被人订下了。芳晴看了看一脸歉意的小二,也并非刁难他:“若能找到空房,我们愿付三倍的价钱。” 小二苦着一张脸,不是酒楼不乐意赚钱,关键是这层的人他没一个惹得起的!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天遇到了,他拍了拍脑门,忽然说道:“要不您看看这些贵人里有没有相熟的贵眷,请他们行个方便,借让一间出来?” 芳晴便问:“那你说说看,都有谁家的女眷在?” 小二报了几个名字,芳晴一拍手,喜道:“文安郡主一向同我们姑娘相熟。” 谢斓说:“方才还念叨她呢,这不就见着了?不过她一向对看灯没什么兴趣的,怎的今日倒想着出来了。”又向小二打听:“郡主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和谁有约?” 小二挠了挠头,回忆片刻,说道:“是楚大人。” 莫非是楚亭林? 谢斓微怔,不多时,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快引我过去瞧瞧。” 小二将她引到一处雅间外,谢斓巴着隔扇的缝隙往里瞧。只见刘菡和楚亭林对坐在小几案两侧,案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肴馔。 雅间内玉镶绣幕,珠串玲珑,壁悬宝器,鼎焚檀麝。更妙的是窗畔还摆了一盆精巧的盆栽,一株并蒂红莲从水面探出头来,嫣红的花瓣分外喜人。 瑶窗之下,楚亭林伸筷子将自己面前的菜夹了几片,放入刘菡面前的小碟子里。刘菡看了一眼,目露嫌弃的说道:“我不吃这个。” 楚亭林却不恼,他笑着探过头去,低声温柔的说了句什么。因离得有些远,谢斓没有听清。刘菡听了他的话,虽然还有些别别扭扭的,却到底将那碟子菜吃了。 谢斓惊得檀口微张。 要知道,刘菡对吃食十分挑剔,不喜欢的一律不会勉强自己入口,谁劝都没用。这个楚亭林能让她吃下她不喜欢吃的东西,还真是人才呀! 吃着吃着,俩人竟还说笑了起来。尤其是刘菡,笑得特别欢。 谢斓本有心过去臊她一臊,转念又怕刘菡嘴上不肯服输,反而破坏了眼前的大好势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掩住唇,扭身悄悄走了。 芳晴扶着她下了楼,笑道:“郡主和楚大人还真是般配呢。” 谢斓摇着扇子,说:“看来咱们得尽快准备贺礼了。” 既然刘菡对楚亭林并非无情,吴王又一心嫁女,想来不久之后就能穿出喜信了。 着实可喜可贺! 想想也是,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楚亭林这样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的男人才能叫刘菡乖乖听话。 主仆二人回到街上,满街悬挂的彩灯将夜晚照得亮如白昼。又逛了一会,谢斓忽然瞧见前方不远,一处卖面具的小摊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瞧那边的是不是陛下?”她问芳晴。 芳晴一时也拿不准,谢斓便拉着她寻着那人的身影找了去。 那人很快走到了一处拐角,谢斓想着给他一个惊喜,顺便吓一吓他;谁知眼一错,又不见了人影。 “你可瞧见他去了哪里?” 芳晴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忽然指着一个方向,说:“在那边!” 可容三人通行的纵横巷道上,一名玉树临风的男子侧身而立。他面上戴着半边面具,将鼻子以上的部分全部遮住,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分别朝他的左侧和右侧转着头。 很快的,他的视线就被定住了。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他的唇角缓缓勾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朝那个高大的身影奔来。还没等谢斓反应过来,那一男一女,两个影子已然重合。 街畔彩灯的光芒映亮了少女的面颊,秀目琼鼻,玉颊樱口,她仰头望着面前高大的男子,娇滴滴的笑着,晶亮如同被水银擦过的眸子都快滴出水来了。 芳晴悄悄咽下一口唾沫,轻声道:“大概是姑娘认错人了……” 下一刻,那名少女伸出一双白玉般的小手,抬手摘下了男子脸上的面具。 谢斓的呼吸蓦然一窒,无名的酸涩和苦楚瞬间涌上她的心头。 熟悉的俊美容颜,尊贵不凡的气度,全天下独此一张的容颜,就算烧成灰她都认得。 芳晴偷偷朝谢斓瞟去,见她目光迷离,定定的朝那对相拥的男女望去,心中不觉暗暗叫苦。 似乎感觉到了被人注视一般,皇帝忽然抬头朝这边望过来。谢斓却似受了些惊吓,转身往拐角处藏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开,似乎是皇帝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目。她猜不出那个女子是谁,但万一是误会呢,当着外人的面问岂不是扫了他的面子?须知庞玉瑶,庾丽华那般心思多端的女子,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多,她防得过来吗? 她偶尔会撞见母亲将父亲身边服侍他出门的小厮招去问话,事无巨细,连父亲哪天多去了几趟茅厕都不放过。谢斓不明白父亲都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无法管着自己吗? 谢太太当时的回答是:“我儿,你不明白,人心是最易变的。你父亲当年为了娶我,曾发誓今生独我一个。我信了。但若真的如此,阿斋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不是说你父亲说谎骗了我,因为我相信在他发下誓言的那一刻,是真心的。” “你看,相信一个人也许并不容易,但让一个人对你失去信任却很轻易就能办到。当你不再全心相信时,就会退而求其次,用其他方法来保证自己不受伤害。但这并不是说我不再敬爱你的父亲,而是完全把感情建立在信任上是脆弱的。一旦这份信任出现一丝裂隙和怀疑,猜忌便会随着时日的增长越变越深。” 谢斓的脚步越来越快,至亲至疏夫妻便是这个道理吗? 她咬着唇,加快了步伐。 不知走了多远,大概转了几个巷子,她的脚步骤然缓了下来,明明做错事的又不是她,她心虚个什么劲!她跺了跺脚,欲要回头折返,脚下却又迟疑起来。 正在此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又没了声响。谢斓身边除了有芳晴跟随外,还有八名谢府的护卫,谢斓吩咐他们在后面跟着,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防止胆大的登徒子靠近。 谢斓一阵恍惚,发了一回呆后,感觉到身后竟然没有一丝声响。她觉得奇怪,转过身去一看,登时便怔住了。 夜色华美如银,流光璀璨,将眼前男子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 “看朕抓到了什么好东西,一只小狐狸?” 见她呆呆的仰头望着自己,皇帝温柔一笑,伸手摘下谢斓面上戴着的玉面狐狸面具,用他自信无比,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可是想朕了?” 谢斓第一反应是:“好想抽他!” 第二反应是:“也许他有苦衷呢?” 接下来,她直想抽自己,心说:“他软玉温香在怀,能有个狗屁苦衷!” 谢斓给自己下的结论是她中毒太深…… 不知不觉间,她被刘昱那张漂亮脸蛋所迷惑,被他那厚颜无耻死缠烂打的性格牢牢缠住。 谢斓侧身避开他的禄山之爪,扭回身不去看他。 “你几时到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发堵。 皇帝见她面有不郁之色,轻轻说:“看见了?” 谢斓心头不快,索性赌气道:“陛下富有天下,天下的女人也都对陛下趋之若鹜。” 皇帝盯了她一会,意味深长的道:“可是吃醋了?朕闻着这醋味还不小呢。” 谢斓心说:“这醋我可吃不完!” 只听皇帝在她身后,用充满愉悦的声音说道:“今日方知阿斓心悦于朕。” 少臭美了!谢斓在心里气哼哼的说道。 皇帝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阿斓可想听朕的解释?” 谢斓默默伸出双手,捂住了耳朵。 皇帝见状,沉沉笑了起来。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巷子口,皇帝半拥半抱的将谢斓扶了上去。 谢斓挣脱不得,只能背对着他生闷气。 无奈皇帝的脸皮比城墙还厚,他仗着手长腿长的优势,从后面将谢斓整个抱住,拥在怀中。 “方才那名女子是朕的姑母歆平大长公主之女。”他同她解释说道:“这些年,她一直和姑母在封地居住,从前她还在宫里住过一阵子,朕同她也算时常能见面。她年末就要出嫁了,这次是特地回京接旨的。” “怎么样,还醋不醋了?” 感觉到皇帝口中的热气朝耳侧扑去,谢斓伸手捂住那只被吹得刺痒的耳朵,瓮声瓮气的道:“陛下还有几个这样的妹妹,不如今日一气都说了吧,臣女也好有个心里准备。” 她本是气话,一回头却瞧见皇帝竟然做努力思索状。谢斓气得拧了他一把,又捶他的胳膊,恨得直咬牙:“莫不是还要数一数不成!” 皇帝不顾她的“暴行”,将搂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笑着说道:“朕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谢斓斜了他一眼,嗔道:“避重就轻。” 若不是她现在的姿势是靠在皇帝怀内,亦或者那嗔色是从一双形状优美,澄若秋水的美眸中发出的,皇帝可能还会认为她真的恼了。 这眼神不但没有任何威慑力,而且媚态横生,勾人心魂。想到方才这双眼睛恰恰躲在一张玉面狐狸面具之下,好像一只在月下专偷男子精魄的花妖狐媚。 皇帝情不自禁的低头吻了吻她的鬓发,温声道:“今日是朕为你准备的好日子,可万万不要浪费了。” 第44章 气氛,气氛 皇帝拉着谢斓的手,缓缓登上城楼。 随行的侍卫们散站在城墙各处守着,将身影隐在阴影中。若是不仔细看,很难看清他们的身影。 高处的风很大,拂乱了两个人的发丝和衣角。谢斓今夜穿一件嫣红绣折枝莲花纹的袍子,纤腰一束,广袖盈风,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蝶,意欲凌风而去。 皇帝伸手揽住她的柔软的腰肢,侧低着头,凝视着那张被城墙下的万盏晶莹彩灯映得娇若桃花的美人面,情不自禁的轻声在她耳畔低语:“斓儿可喜欢这些灯?” 他似乎是被蛊惑了一般,低头吻了吻她白腻温暖的颈子,连带着将她身上的女儿香贪婪的吸了两口,尤不餍足。谢斓被他口内的气息撩拨得浑身发痒,匆匆避开他的头,嗔道:“还有好些人在呢。” “他们看不见的。”皇帝威严的向周围扫视了一圈,那些侍卫一个个几乎都将头垂到了胸口,毕竟谁也不是活腻歪了不是? “站在高处的感觉如何?” 皇城的城墙比想象中还要高大,从这里向街市上望去,远近房屋,稠密的人群,万千盏灯火,全部尽揽眼底。恍惚中,谢斓产生了一个错觉,这个站在她身边,亲密揽着她腰的男人,此刻正携着她一起俯瞰天下苍生。 似乎还有点小激动呢。 不过如果一个人成天站在这样的高度看待事事,也难怪会自信心爆棚,因为天下全都尽在掌握嘛。 望着那些专为她悬挂的彩灯,谢斓无不遗憾的道:“看花灯讲究得是戴面具、提彩灯、吃糖画和猜灯谜。可惜我方才只匆匆在街上瞧了几眼,什么都没来得及吃,连灯谜都没猜得一个。” “这个朕也想过了。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朕又准备了些别的。” 别的?谢斓眨了眨眼,还有别的? 皇帝遥望远处,半晌,他低声道:“来了。” 还未等谢斓反应过来,一颗明亮的星子便带着凤鸣般的清啸,从地面迅速窜上了挂满星点的夜空。一束囊括数万金红粉彩的焰火瞬间在谢斓眼前绽开,昙花一现。 谢斓不觉瞪大了眼睛,随后又陆续有上百颗星子从地面弹入夜空,用比星光璀璨万倍的焰火昙花将天空装点一新。 谢斓的瞳孔被流光溢彩的焰火映亮,每当一束火花在天空炸开时,她的眼睛都要更加亮上几分。 刘昱见她欢喜,心说多亏那日楚亭林给他提的建议,说女孩子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从珠宝首饰,到彩灯焰火,最好一次性全都备齐,这样方能打动佳人芳心。刘昱按着他的方法,果然成功在佳人心中扳回一局。既然楚亭林有功,那就忽略掉他差点和谢家议亲的事好了。 谢家为了谢斓的婚事,可真没少折腾。不过既然有他在,谢斓就的婚事就由不得谢家做主。 他从背后抱住她,轻声道:“朕正在命人修葺紫宸殿,那里离前朝近,到后宫也方便,等你入宫后,就住在那里,朕日日陪着你。” 如果能每日一睁眼就能见到她,那会是种什么感觉?每当想到此处,他就无法平静,心头激荡不已。 他每日要处理的事情很多,还要做许多决断,很少有空余时间。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时时刻刻陪在他的身边,就在他一伸手就能碰触的地方等着他。 想到这里,他的声音愈发的温柔了下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舟,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里描述的全都是他的心事。 可惜焰火的声音太大,谢斓没听清他说什么,回头问道:“你说什么?” 皇帝将声音加大了几分,又说了一遍。谁知谢斓还是没有听清。 皇帝无奈的笑了笑,在这样好的气氛下,着实可惜了。他将尚未说完的话语重又吞回了腹内,心说也不差这几日的功夫了,便又低头吻向她的樱唇。 在这满城的繁华中,在这灿烂得仿佛梦境的夜幕和街市中,一对俪影在此处交叠相拥,久久不曾分开。 焰火绽开的星点碎屑从天空划过,一丝硫磺烟硝的味道在空气中淡淡弥漫开来。京师郊外的官道上有一处马队正在安营扎寨,焰火绽放时,不少人都被吸引了注意,仰头朝京师方向望去。 “那就是京师长安了?” “不知是多富庶的地方。” “燕地就看不到这样的焰火。” …… 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从帐中步出,他身穿玄色大氅,虎步龙行,身材比随行跟出帐篷的诸人要强壮许多,好似一尊铁塔。他的眼神带着染满风霜的坚毅,一举一动无不带着军人的挺拔和果敢。 他遥望京师方向,许久未动一下。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明眸秀眉,颜若舜华,额前箍着一条精致的朱红镶珠抹额,愈发衬得他眉目精致,颜若好女。他轻声说道:“父王,我们明日就能入城了。” 这一年的九月二十日,太后寿诞前三天,分布在各地的大大小小十几名藩王全部到达京师,来为太后贺寿。 京师一时间比往日更热闹上几分。 到了二十三那日,庾太后在宫内举办宴会,遍请群臣以及家眷,当然更少不了将各路藩王奉为座上客。 藩王们虽然身份尊贵,但在血缘上却都是皇亲,遂以国礼减半相待,由魏王和楚亭林负责接待。 谢斓和母亲谢太太也受到邀请,谢太太及其他贵妇人和王妃们坐在一处,谢斓等重臣之女则坐在公主郡主们那一堆里。开宴后,歌舞杂戏不断,席间气氛热烈非常。 皇帝不过稍微坐了坐便走了,留下太后和藩王们联络感情。藩王们纷纷向太后敬酒献寿果,送太后的礼物早一日便送入了宫中,今日不过是走个形式,仅呈礼单。 这礼物也全都送得很巧妙,依次念去,有的贵重有的寻常,大多是中规中矩。谢斓觉得太后也挺辛苦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要替皇帝出面笼络藩王,对他们送的寿礼挨个赞赏,且对每一位藩王的赞赏都不重样,着实挺为难她老人家的。 琅琊王坐在人群之后,很不起眼,也无人上前与他攀谈,一直在独自饮酒。 其他藩王有美有丑,有的气质通透,人也随和;有的谨慎恭顺,唯唯诺诺。除了琅琊王无人敢靠近外,临淄王据说封地最为富庶,此次送的寿礼也最为贵重,席间说话也中气十足,对上前敬酒之人来者不拒。 还有一位也十分打眼,便是来自北方燕地的燕王。这位藩王在北方虎据雄兵,治军严厉,连对治下的百姓也行军法管制,为人略有些严苛。为此还曾被御史参奏,说他御下过严,百姓有怨怼之声。燕王呈奏辩解说北地苦寒,若非如此,恐百姓南逃,边关难守。 此人双目如鹰隼,神情肃穆,几乎不曾笑过,胆小一些女眷都不敢朝他的方向望。不过这并不妨碍大家欣赏燕王世子的美色。 这位燕王世子年约十七八岁,他从一进殿开始,就吸引了一众目光。 听说他是燕王世子后,众人几乎不敢置信。比对了一下燕王的模样,大家纷纷猜测已故的燕王妃定是位上等美人,否则生不出这样美貌的儿子来。当即便有人拿他和同殿的周琅,楚亭林和景岳相比,都说不分高下。 却说坐在谢斓身边的是一名娇滴滴的小美人,谢斓觉得她一直在打量着自己。谢斓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否曾在哪里见过她,只是觉得她的眼睛似曾相识。 小美人朝谢斓使了个眼色,起身朝殿外走去。谢斓心说莫非她真的认识我?便也随后跟了出去。 到了殿外,那小美人止住脚步,朝谢斓莞尔一笑,燕语莺声道:“谢小姐可还记得我?” 谢斓摇了摇头,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摇头道:“不记得了。” “我叫冯怜儿。”小美人自我介绍道:“我们多年前曾在宫中碰过面。” 谢斓略一思索,还真的想不起来了。 冯怜儿笑道:“我当年对谢小姐可是印象深刻哩。” 说完后,她又神秘一笑,上前两步凑近了说道:“陛下到花灯会是去见你的吧?” 谢斓恍然大悟,她就是那天在巷子里主动去抱皇帝的娇小少女!皇帝说她是歆平大长公主的女儿,是皇帝的表妹,也是一位郡主。 冯怜儿微微挑了挑眉毛,一双春水眸泛着媚光,别有深意的望着谢斓,说道:“我当时刚回京师,还诧异非年非节的,怎会有花灯会?听陛下说起,原来是因为姐姐的缘故。” 她说着便亲热上前,拉住谢斓的手,道:“今后还望姐姐多对关照。”她眉目含情,娇小的身子在宫灯的映照下妩媚多姿。 谢斓抽出手来,轻声道:“想必郡主误会了,灯会的事情与我并不相干。” 她不再理会这个冯小怜,也不管她双目中露出的神情有多惊讶,转身就朝殿内走去。这个女人明明做的是和庞玉瑶庾丽华之流差不多的事,却还装作一副要与她交好的模样。比起这样的,还还更愿意和庞玉瑶说话。 她听说过前朝一些秘闻,有些官眷甚至身份高贵的贵妇,为了虚荣或是荣华,会找机会接近帝王。她们虽无名分,却能利用美色换些实惠,而她们的丈夫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为享受妻子带来的恩惠。 甚至有血缘关系又如何?像历史上刘子业和刘楚玉那样亲兄妹厮混的典故也并不少见。权利是最好的春’药,管你什么人伦纲常。 丝竹乱耳,听着心烦,不知道冯小怜是不是去找皇帝了,一直没有再回到席上。 谢斓多饮了几杯,胸口发闷,不多时,又走出殿外透气。 被风一吹,她觉得有些眩晕,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紧接着,她只觉得手臂一暖,有人在身后将她扶住。 第45章 新情旧爱 谢斓感觉被人扶住了手肘,扭身望去,不觉一怔。 廊檐下有飞蛾绕着雪亮的宫灯飞舞,东撞西撞的不知怎么就钻进了灯罩里。飞蛾左扑右撞,连带着灯光也摇曳不定,令人晕眩。 谢斓轻轻抽出手肘,退后一步,向琅琊王福身行礼。 琅琊王收回手臂,说道:“冯怜儿自小任性,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显然是听见了方才二人的对话。 谢斓道:“她贵为郡主,我明白分寸的。”那可是皇帝的亲表妹,她就算今后真的入宫,嫁给了皇帝,招惹她也没什么意思。 琅琊王暗叹女人总是口不应心。 “身为帝王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般容易,并非事事都能遂心如意。即便是心爱的女人,也未必能时时护得周全。” 琅琊王曾离那个位置仅仅一步之遥,因此很多事他都比旁人看得更深。 “我明白的。”既然琅琊王已经知道了她和皇帝的关系,那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不过是一时不忿,有些失态罢了。” 她后悔了怎么办?她方才的举动确实有些失礼了,若冯怜儿去向皇帝告状,也好像是她理亏多一些。 想当年她差点嫁了太子,当时狠学了一段时间规矩。 在宫内呆了二十多年的老嬷嬷就说,后妃之德在于不妒不嫉。私下里也提点她,凡事不可意气用事。在那个位置上,皇帝也不可能完全只顾恩爱。一个女人,保住地位无虞是首位,然后是子嗣,最后才是与帝王的恩爱。且恩居多,爱再次。 只是与此相反,她的母亲谢太太却在用一生教她,和丈夫的情意才是首位。虽然母亲会使用一些小手段,但前提都是不妨碍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她明白父亲的底线在哪里。 她的父亲此生仅有一位妾侍,且是当年谢老太太和儿媳较劲的时候赌气赏赐的,父亲从未正眼瞧上一眼。李姨娘如今的懦弱胆小,谢斋的懂事讨巧,都是源自父亲的态度。 父母这辈子虽有生气拌嘴闹别扭的时候,但每次都会和好如初。谢斓以为这就是常态。后来渐渐大了才明白,男子朝三暮四的多,和妻子情深意重的才稀罕。 自从和刘昱在一起后,他对她温柔体贴,事事顺着她的心意,这让她渐渐忘却了他不但是她的情郎,还是她的君王。天地君亲师,君仅排在天地之后。在他面前,她可以任性吗?她是否奢求太过? 琅琊王见她神色恍惚,略有些担忧,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谢斓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回到席上,见谢太太和身边的老姐妹正没完没了的扯闲篇呢,便附耳同她说了一声,自己先回府去了。 谢太太一时也脱不开身,见女儿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便嘱咐了她几句,让她先坐马车回府。 谢斓的马车刚出宫门,便瞧见后面不远处有一辆马车随后跟了出来。琅琊王从马车内探出头来。 谢斓无法,只得让驭夫停车。琅琊王的马车缓缓上前,只见他淡淡笑道:“我也要回驿站去了,但愿没有妨碍你。” 虽是这样说,到底还是跟着谢斓的马车,一直将她送回谢府门口。 谢斓下了车,上前同他道谢。琅琊王摆了摆手,柔声道:“快些进去吧。”他吩咐了一声,马车驶动起来,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谢斓呆立了片刻,重新登上马车。她刚吩咐驭夫将马车驶入内院,车帘却被人猛的掀开了。 皇帝怎么来了? 只见这位年轻俊美的帝王不容分说,一把将谢斓从车上抱下,朝自己的马车走去。谢府的从人们登时惊慌起来,不知道这是发生什么了事,待要入府示警,却被皇帝的侍卫长拦下。 侍卫长掏出羽林卫的腰牌,在谢府众人眼前晃了晃,说道:“方才那位是陛下本人,你们家姑娘是不会有危险的。”说着,他看了一眼惊吓过度,已软倒在地的芳晴。 见谢府的仆人们一副面面相觑,又惧又忧的模样,侍卫长掏了掏耳朵,命手下将这些人带到街边,他打算亲自“教育”一下。没办法,景岳将军是羽林卫一把手,经常只在皇宫坐镇。他这个副手就变成了陛下的跟班,什么都得会做,还必须得做好,做到位。 但愿陛下今日能得偿所愿吧。 马车在京师一处僻静的院落里停了下来,皇帝亲自抱了谢斓走入内室。 谢斓轻轻挣扎了一下,将手臂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揽住他的颈子,咬唇道:“天这样晚,陛下怎么出宫了?” 皇帝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你喝多了,身体又不适,特来看看你。”他抱着谢斓的手微微收紧,箍得她有些发疼。 她轻轻动了一下,他却不肯放松些,谢斓沉默的揽着他的颈子,任由他将她抱入内室。 皇帝将她放在床上,非但没有退开,还倾身压了上来。谢斓觉得他今夜格外黏人,抱着她亲个不停,虽然平日他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可她若不愿,他便会停下。 但这一次不同,热吻雨点一样洒落。她几乎无法承受,双手按在他的胸前,努力向外推却,口里说道:“陛下,不要。” 可是皇帝的动作不停,手已经解开了她的外衫,欲意向柔软处探去。 “陛下!”谢斓彻底慌乱起来,她大声叫道,“陛下,不要!” 她想请他停下,唇却忽然被死死堵住。 此刻的刘昱很生气,几乎到了失去理智的边缘。他得到禀报,琅琊王今日有和谢斓亲密接触,并且还要送她回家。刘昱就这样追了出来,一直追到谢府门口。 琅琊王的马车走后,谢斓目送他远离的身影似乎和昔日的一幕重叠。他那无法抑制的心魔也在同一瞬间冲破了胸腔。 他想找一个出口发泄满腔的怒火,比如在她的身上烙下他的烙印,令她生生世世再也无法逃脱……不知何时,他的口中忽然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他的动作猛的停住了,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整个人都静止在了那里。 他问自己,你究竟是在做什么? 眼中的*渐渐褪去,刘昱撑起上半身,深深凝视了谢斓片刻,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就这般不希望我碰你吗?”他问。 谢斓瞪大了眼睛,用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他。 “你决定何时嫁给我?” “你可有同你母亲说?” 见谢斓沉默,刘昱自嘲的笑了笑:“你还是忘不了昔日的太子吗?” 谢斓猛地抬头望着他,眼中闪动着复杂的亮光。 刘昱冷声说道:“我从没有这样挂念过一个人,可惜她却没心没肺,从不将我放在心上。” 甚至连一个承诺都吝于出口。 他果断转身,迈步走到门口,连头都未转一下,说道:“如果你后悔了,朕容你选择。” 房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室内静悄悄的,谢斓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 没想到皇帝终究还是误会了。 他们这算是彼此无法互相信任吗? 就像她总是对皇帝身边的环绕的美人感到不安一样,皇帝对昔年她的过往亦无法释怀。 隔着房门,皇帝立在门外,抬头望着昏黄的月色。夜风清凉,吹得他略微清醒了些,往事随之重又浮上了心头。 三年前的那一日,他刚从宫外会友归来,正要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当时的他虽已获封明王,但京师向来最不缺的就是王爵。 他母族低微,甚至将来就藩之处都只能挑最偏远贫瘠之处。他所期待的,也不过是做一个和他魏王叔一样的闲散王爷,遛鸟走狗,沉醉花街柳巷,温柔之乡。或者到荒蛮之地就藩,像他的皇兄燕王一样,带领属下平定叛乱,拱卫边疆。 路过荷塘时,他望见了一对男女,不觉缓缓慢下了脚步。那对男女中,男子俊美儒雅,风姿超逸;女子虽尚显稚嫩,但美色惊人。 风拂过亭亭荷叶,吹乱女子淡粉色的裙裾。男子微微低头,轻吻女子的面颊,女子娇羞不胜的垂头,看上去那般甜蜜。 午后的晴空下,蝉鸣声阵阵乱耳,他为这副美如图画的景象驻足停留。 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和她在花船上的那一吻。 那时他第一次吻一个女人。 只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她便被定为太子的未婚妻。 他甚至连她的回答都来不及问清楚。也许多给他一些时间,她也许会更喜欢他也说不定。 宽大荷叶上缓缓有一滴圆润如珠的露水滚落,打碎寂静的水面。画面一转,变成了秋日的夜晚。谢府在重阳那日大办家宴,几乎去了半个京师的人,漫天焰火将天空映亮。 他骑着马,带着数百兵卒,匆匆在街巷内穿行。他握着腰间长剑的手全是冷汗。 他的兄长,太子刘信谋反了!这个消息令他几乎不敢置信。但它又是从一个他无法怀疑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年迈的老皇帝穿着名贵的狐靥裘,拥炉而坐,面上满是忿忿之色。 “反了,一个个全都反了!朕养着这群狼崽子有什么用!” “砰”的一声,老皇帝手中的玉香炉被摔在了地上,碧透的玉石碎成了数十片,在宫灯下闪着幽青的冷光。 他跪在玉阶前,以头触地,掌心和额头冷得仿佛结了冰。 他想起深宫中那个隐秘的传言,据说皇帝立刘信为太子,是因为他长得像皇帝年轻时最喜爱的一名妃子。他从来都认为这仅仅只是无稽之谈。但身边如虎狼一样环伺的兄弟们,深宫中的流言蜚语,皇帝亲近又防备的态度,群臣质疑的目光,足以将一位年轻的储君逼上悬崖。 更别说他这位太子兄长的身上还带着些文人的懦弱和多疑。 等死或是跳下去,他似乎很难等到第三条路向他敞开大门。 “去,去抓他!朕要活的,朕要好好问问他,他心中可曾有朕这个君父!” “儿臣领旨。” 他纵马狂奔,终于在谢府前找到了太子的踪迹。 他拦住兵卒意欲上前的动作,让他们埋伏在小巷,等待时机。 谢府的乌木大门前,太子正扯着谢斓的手,朝着他的坐骑走去。一墙之隔的府内欢笑声鼎沸,焰火疯狂的在夜幕中飞升,绽放,然后在最绚烂时凋谢,如流星般滑落。 缭乱耀眼的焰火下,谢斓努力的抽着手,惊叫道:“太子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太子停了下来,转过头去,坚定的说道:“孤要带你离开此地。” 第46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刘昱躲在巷口的阴影中,握着长剑的手愈发加重了力道。 漫天的花火在绚烂到极致的瞬间消散在风中,少女卷翘的睫毛似在萧瑟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蝶翼。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显然她被太子的举动吓着了。也许她从未想过温柔儒雅的太子竟会做出如此莽撞的行为。 是的,太子必须是儒雅温文的,必须是贤明通达的,只有这样才德出众的人才堪配为君。 太子刘信隐忍的握紧了拳头,面前少女望着他的表情显得惊慌又陌生。她在怕他! 她怎会怕他? “殿下……请您松手,您把我握疼了。” 谢斓的眼神令他惊痛,她不信任他,莫非连她都在质疑他不成? “跟孤一起离开京师!孤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 谢斓掩住唇,后退了两步。绚烂的焰火在他身后布出一片喧嚣火海,在夜幕上绘出一副纵横交错的嘈杂图景。 刘信的双眸被焰火映红,本该熠熠如星的眼珠隐隐泛着暴戾的血色,不详的颜色。 莫非宫中有变? 谢斓的手在轻轻颤抖,刘信离她更近了一步,用他依旧温柔动人的嗓音说道:“你是孤的太子妃,我们不应该分开的。孤答应你,将来让你乘坐凤撵重回京师。” “可是,可是殿下,您身为太子,轻易不该离开皇城的。” 纵使她再无知,也明白这样做并不妥当。 “孤要离开,谁敢阻拦!” 这已是宣誓,是告诫,是无明业火熊熊燃烧后产生的决心。 瞬间,天地寂静,四野无声。只剩焰火爆裂的声音在头顶处静静响起。 刘信闭了闭眼,等他重新睁开时,眸光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孤亦是逼不得已。”他说着,缓缓逼近了一步。他眸色略浅,在天色较暗或者在黑夜中望去时却状若深潭,黝黯深邃。“孤怕将你撇下,会害得你有生命危险。这座京师中,恨孤的人远比爱戴孤的人多上许多倍。” “让孤来保护你。”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情款款,带着低沉的蛊惑,就像是一张网,逐渐将她套牢。 “王爷,是时候了,不能再耽搁了。”黑暗中,侍卫低声在刘昱耳边说道:“若是等接引太子的人赶到,那就迟了。” 刘昱极慢极慢的点了点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掐着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他这一生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地,都从未向此刻这般犹豫过。哪怕是他后来带兵出征,深陷对方的包围圈,陷入绝境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般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他轻轻一挥手,埋伏在巷内的兵卒便一股脑的冲了出去。 他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不忍去看。 显然太子身边有高手跟随,一番兵刃相接的“叮当”声,伴随着喊杀声和女子的尖叫声,在“噼啪”作响的焰火和欢笑声的短暂间隙,在迷离的夜色中荡漾开来。 “保护太子殿下!”“殿下速速随我等离开!” “追,捉拿逆贼!”“别让逆贼逃了!” 直到喊杀声逐渐远去,刘昱方才重新抬起头来。 此刻,漫天的焰火已经止熄,像是织女仙子吹灭了最后一盏天灯,天空彻底的陷入了无边的寂静。谢府门前的灯笼随风轻摆,将月光下那个纤细的身影拉的得很长,很长。那道影子孤寂得仿佛一缕青烟,下一刻便会随风飘离。 那一刻,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流泪,因为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一下,就那样呆站在原地,望着刘信逃离的方向,望着被无边夜色笼罩的长街的尽头,似乎仍旧不敢置信自己的命运。 前一刻,她还是那个人的未婚妻,得一如意夫郎,人人称羡;转眼间,他已为逆匪,荣华尽失,各自天涯。 他不禁有些怨恨皇兄,既然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就不该拖她下水,让她来承受这样残酷的命运。 那一晚,谢斓在无人的街上独自站了很久很久。刘昱就守在巷子口,神色复杂的凝视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 清风朗月,月明星稀,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帝爱正浓,炽热无比,沙尘难容。本来谢斓对待入宫的态度就犹犹豫豫的,而琅琊王的出现,无异于加重了他的怀疑和嫉妒。 皇帝越想越烦躁,他重重的锤了一下门板,转身朝夜幕中大步走去。 回宫之后,一向身体强健的皇帝却感染了风寒,卧病服药,可忙坏了宫中的御医。幸而他根基深厚,又常年练习武艺,很快便得好转。 恰逢此时,庾太后亦身体有恙,却又放心不下皇帝的身体,便命侄女庾丽华两边跑着送信。庾丽华不但衣不解带的端汤送药服侍太后,还每日亲自煎汤送去万和殿,奉于皇帝,风雨无阻。 待二位圣人康复后,庾丽华瘦了一大圈,连衣衫都嫌宽松。 宫中上下无不赞赏其纯孝贞顺,堪为众闺秀楷模。皇帝同太后皆有赏。庾丽华起初并不敢受,只道她身为慈安宫尚宫,此乃份内应当之责。直到皇帝说举贤不避亲,她既是太后身边宫人,又是太后娘家的亲眷,于公于私都该赏赐才是。 庾丽华这才叩谢天恩。此后,其在宫中声望愈盛,甚至传到了宫外。 帝王之爱,天下人爱之。庾氏女也跟着水涨船高,各世家有没有娶亲的儿郎,都纷纷向庾家打探未嫁的庾氏女,想结个儿女姻缘。 谢斓很久之后才听说了这些消息,因为她也病倒了。缠绵卧榻月余,方才渐渐好转。 大夫诊过之后说是忧思过重,有失调养。谢太太认为女儿是因为发愁婚事才生的病,少不得滴下几点眼泪,私下和谢安抱怨此事。 “我就斓姐儿这么一个亲闺女,要是她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谢安不动声色安慰了谢太太一番,待回到书房,关起门来,也不禁长吁短叹起来。幸好他当时嘱咐女儿万万不要声张,否则皇帝那边久久没有动静,庾氏又一副眼看着家里又要出一位皇后的神气模样,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方能不失体面。 待谢斓痊愈之后,天已转凉,秋意浓重。 谢太太见女儿闷闷不乐的整日窝在房中,难免忧心,便叫来芳晴,问她可知姑娘的心事。 芳晴心里跟明镜似的,关于谢斓的事,她知道得比谢老爷都多。但问题是她一个字也不敢吐露。于是便顺着谢太太的话说,表示谢斓犯了秋思,伤春悲秋起来。 谢太太疑心,女儿一向很乐观的。 芳晴便让谢太太屏退左右,含蓄说道:“您也知道的,那一位不是新晋回朝给太后贺寿了吗?” 谢太太听罢,愣了片刻。 芳晴继续说:“其实姑娘也不过是因为见了故人,被勾起了一些往事罢了。从前的事,姑娘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太太也不必心急,想必多让姑娘出去走走,多找文安郡主她们散散闷便无事了。” 谢太太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谢斓坐在马车上,望着车外萧瑟零落的枯叶,紧了紧身上的狐绒披风。她手中捧着装有炭火的铜鎏金小手炉,脚下踏着暖脚炉,暖意却无法传递到她心头。 “姑娘吃些滚水吧,免得一会又咳。” 谢斓就着桂萼的手喝了两口,热水入腹,暖意逐渐涌向四肢。望着自家姑娘恢复红润的面颊,芳晴心内百感交集。她不过是个丫头,自跟了谢斓之后,所见所识俱是非同寻常。她既期待姑娘能称心如愿,嫁个如意郎君;又希望她别太难为自己。 姑娘生来尊贵,当年就算在宫中也是无人敢为难。但当初的明王已是真龙天子,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存在。她担心姑娘一时间转不过弯来,摸了逆鳞。 “报恩寺还有一会才到,姑娘先眯一会吧。” 芳晴从马车后面的柜子中取出一条簇新的薄被,盖在谢斓腿上。谢斓凝神望着车外,感觉到身边监视的目光似乎已经不在了。 他终于放弃了吗?也好,早断早干净。 皇帝收回凝视窗边暖房送来的新绽桃花的目光,回想方才燕王来见时的慷慨陈词,唇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左右御史严平和陈珂偷偷对视了一眼,皇帝已经沉默好久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近皇帝时常说着说着便会毫无预兆的沉思起来,让他们一时之间也摸不着头脑。 严平冲陈珂挑了挑左边的眉毛,又朝殿外瞥了一眼,意思是:“陛下肯定是为那几个不安分的藩王发愁,你看咱们老哥俩是不是趁此时机奏上几本?” 陈珂摇了摇头,朝严平眨了眨眼,意思是:“老哥儿你开玩笑呢?在陛下还没有明确表明态度之前,谁知道究竟是想看在手足之情上放他们一码,慢慢将权力收回;还是极速发兵,雷霆闪击,永绝后患呢?万一这马屁拍在了马腿上,最先倒霉的就是他俩!” 他还想把脑袋放在脖子上多扛几天呢。 俩人眉眼官司打得正欢,就见上坐的皇帝转头对身边的徐内侍说道:“今日暖房烘开的桃花很好,让他们明日送一盆桃枝插的盆栽来。” 严平和陈珂同时低下了头去。龙心难测,他们想破头也不会想到皇帝心中惦记的竟然只是一盆花草。 这位高深莫测的帝王凝视着桃花绽放后露出的娇嫩花瓣,眼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起来。 第47章 作祟 报恩寺无论何时都是香雾缭绕的所在,即使在秋风萧索的深秋,依旧未能降低香客们的热情。 菩萨们在一年四季中都是很忙的,无论是狂风疾雨,就算是下冰雹砸漏了房子,都挡不住人们前来祈福参拜的脚步。 谢斓学着母亲的样子,一板一眼的对着高高端坐在供桌上的泥石塑像叩拜。拜着拜着,她恍然觉得自己似乎身在金殿之上,正朝着那个人间至高无上的存在顶礼膜拜。 那是他们英明无双的君主,是亿万大雍子民的荣光。 ——才怪! 不是说皇帝英明无双吗?怎么的对她就又自私又霸道,还多疑得很!她和琅琊王说两句话都不行,他自己却左拥右抱,不亦乐乎?这是什么道理! 她甩了甩头,逼着自己将这些无用的念头抛诸脑后。 反正她也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谢斓在心里说服自己一番后,转眼竟瞧见母亲在一旁和人说话,那人竟是穆太太。也不知她是几时来的。 谢斓上前同穆太太见过礼,寻了个借口就溜了。留下老姐俩窃窃私语,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唠叨些什么。 也许是因为穆太太为她做的那几桩媒都没成功,反而激起了这位太太的好胜心。用她的话说,我贤侄女一等一的才貌,必然要配个一等一的汉子方才不亏!倒是谢太太反而理智起来,打算从次一等世家里给女儿选夫婿。 “只要才貌品格俱佳,就算家世差些也使得,哪怕对方不同意入赘,我们也会给斓儿多陪送些嫁妆。钱财不是问题,对斓儿好就行。” 谢太太的条件就是此人不能是鳏夫,或命硬克妻之辈,她千娇万宠养大的女儿可不能给人当后妈!这是底线。 却说谢斓走到庙后,打算绕上一圈再回去。到了放生池,她站在拱桥上看了一回满池塘喂得肥白的鲤鱼,抬眸瞧见一个青衣小和尚正拿着扫把扫着桥下枯叶。在他身后面不远处有座朱顶木亭,当中坐着两个锦衣男子,正在专心致志的对奕。 此二人一个文雅斯文,一个俊秀多情,若不看二人身后各站了两名眼神犀利,神情防备的侍从,旁人也许会误认为二人是哪家书院的书生公子,闲时相约在清幽古庙,切磋棋艺。 谢斓认出其中一人是琅琊王,另一名则是京师少女们的新宠,以美貌多情闻名的燕王世子。 这位燕王世子不但自己生得好,还喜欢美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他出门时第一个遇见的是位美人,那么他这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大好;相反,如果遇见的是个丑八怪,则会破坏他一整天的心情。如果那个人太丑,他甚至会生病。 据传说,因为燕王世子这个怪癖,世子府的下人们每日天不亮就会对府前的几条街进行排查,凡是长得丑的就要抓起来,好看的才允许通行。 纵然燕王世子的爱好比较奇葩,但暂时还未能挡住京师少女们的热情。毕竟其他几位美男要么此时有孝在身,要么已经被达官贵人盯上要挑做女婿,硕果仅存的景岳小将军尚处于不解风情的状态,甚至有人暗搓搓的怀疑他的是断袖。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燕王世子这般颜若好女,年未及冠的美少年就比较有市场了。刘菡对此的看法是,有个寄托总是好的。 谢斓还趁机问她,楚亭林和燕王世子相比,哪个更好些。刘菡看着自己刚用水仙花精心染过的指甲,表示他俩的颜值做她的男宠勉强够格。 谢斓:“……” 冷剑一眼就瞧见了站在拱桥上的谢斓,他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嘴,扭过头去。墨浓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也瞧见了谢斓,欲要提醒主人一声,却又忍住了。 有些事,还是当没发现得好。 恰在此时,燕王世子抬头冲琅琊王一笑,说道:“王叔这一招可是用得不太妙。”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吃掉的白子放进盒子里。他眼波轻轻朝四下一撩,猛然在一处定住了,眼神渐渐变得痴迷起来。 琅琊王半天不见他落子,待要催促,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女子正站在石头拱桥上朝这边张望。那座拱桥因为年月久了些,染了些青色苔藓在桥缘上。女子身披绯色斗篷,领口处缀着一圈雪白的狐狸毛,衬着她的乌发雪肤,明眸皓齿,整个人似被一层薄薄的光晕笼罩。 她就静静的立在那里,便已令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四目相对,女子微怔。 只见她长睫低垂,小心的提着裙子,缓缓步下桥头,朝着木亭方向走来。 眼见着明丽不可方物的少女迤逦行来,燕王世子登时双目放光,兴奋得直搓手:“上回我在宫宴上见过她,结果身边人太多,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她说话。王叔,她是谁家的女儿呀?” 琅琊王瞥了燕王世子一眼,心知他老毛病又犯了,也不理会。 还未等佳人走近,燕王世子便已按捺不住,提前站起身,迫不及待的赶着几步迎上前去。 “这位姐姐安好。”他风度翩翩的冲她拱手一礼,谢斓侧过身去,不肯领受。 “世子安好。”她轻声回道。 燕王世子睁大了眼睛,激动起来:“姐姐竟还记得我?” 谢斓略有些无语。 要不是因为琅琊王看见了她,她不好不过来打个招呼,她还真打算装作看不见,将这二人避开了去。 “姐姐快到我这里坐,我来给姐姐倒茶。” 燕王世子殷勤备至的亲自为她张罗茶点,甚至打算越过丫头们,扶她落座;琅琊王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淡声道:“今日的棋怕是下不完了,你先回去吧。方才府里已派人催过几次了,再迟些回去小心王兄家法伺候。” 燕王世子起初自然是不肯走的,但又素来最怕父亲,几番挣扎之后,只得恋恋不舍的同谢斓告别,末了还邀她到府上去做客。 好容易将他打发了,茶已重新奉上,琅琊王亲自倒了两盏,将其中一盏递给了谢斓。 谢斓捧着茶,抿了两口。等她再张口时,便有淡白的热气溢出。 “天已转凉,王爷怎的还坐在这风口里下棋?” 琅琊王正在不紧不慢的收着棋子,闻言,笑了笑,说道:“我不喜用炭火,时常吹一吹冷风,也好保持清醒。至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谢斓品着他这似饱含深意的言辞,倒有几分苦涩在内。他的境遇便是如此,从高处跌落者,少有不颓唐伤感的。有些人借酒消愁,放浪形骸,将满腔不得志寄托于金石丹药,最终形销骨立,抑郁而终。 谢斓只顾着低头喝茶,也不言语。 琅琊王见她无精打采,似有心事的模样,笑了笑,说道:“你和他是不是闹别扭了?” 谢斓摇头,说:“无事。” 琅琊王放下茶盏,缓缓道:“官家从小就是这样,性情并不见得热络,但对重视的人却无微不至。” 见谢斓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琅琊王便识趣的没再继续追问。 二人就这样相对而坐,默默喝着茶。 万和殿内,徐内侍伏跪在地,他现在恨不能与地面铺的青砖融为一体。 “她与琅琊王在报恩寺偶遇,燕王世子走后,二人还在亭中喝茶下棋了?” 徐内侍听着皇帝说话的语气,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你说好端端的,谢大姑娘你去和尚庙里拜什么神佛呀!没见真佛就在这里坐着吗? 皇帝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殿内的气压整个低了三分。 “出去,给朕统统滚出去。” 徐内侍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站起,撵羊似的轮着手臂,又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声的将殿内侍从们都轰了出去。他最后一个出的门,回手将殿门掩上。 他忧心忡忡的回头望了一眼,暗道陛下既然放不下,又非要派人跟踪保护,那还不如直接下旨将人弄进宫来,还不是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他可真是弄不明白了。 同样让他弄不明白的,还有没事就往前边跑的庾丽华。 明知道皇帝不待见她,还天天凑上来。 要让他说,与其让陛下见了你觉得烦,还不如暗地里求了太后,让太后出马说项。陛下不好太过驳了太后的面子,没准就将她收下做个一品皇妃什么的。 或者说,这位还惦记着后位呢? 徐内侍暧昧不明的笑了笑。 庾丽华打着庾太后的名义接近皇帝,虽说理由老套了些,但好理不怕老,只要管用就行。 见徐内侍笑脸相迎,庾丽华也含笑上前同他见礼,说:“老内侍辛苦。这样冷的天,内侍还要在外伺候。丽华不才,做了一副暖膝,一副暖耳,待会让人送去内侍那里,万望内侍莫要嫌弃丽华的针线粗陋。” 徐内侍顿时笑成了一朵花:“不敢当,不敢当,庾尚宫的好意老奴心领了。” 庾丽华见殿门关着,便道:“想来官家事忙,丽华来得不是时候。” 徐内侍说:“哪里哪里。”他眼珠一转,起了坏心,要不让她进去试探试探?正好皇帝心里有火,正愁没处发泄呢。 徐内侍笑道:“太后她老人家可有让庾尚宫帮着带个话给陛下?”他瞥了一眼殿门,眼中精光直闪。 庾丽华迟疑了一下,忽然在殿门前跪倒,伏了一礼,恭敬道:“太后托丽华向官家问候一声,望官家努力加餐,勿要惦记太后身体。妾等将尽力服侍太后,为官家分忧。” 说着便又叩了两个头,起身告退。 这时,忽听殿内皇帝说道:“请庾尚宫入殿。” 第48章 较劲 徐内侍在外等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庾丽华就退了出来。看她面色平静的模样,陛下应该没有发火。 要说做人,庾丽华还真是不简单。 徐内侍凑上前去,小心翼翼的问道:“官家可有同尚宫说什么没有?” 庾丽华微微一笑,说:“官家时刻心系太后病体,不过向我问了问太后的饮食起居等事务。”顿了顿,她又说:“官家问了许多话,想必会口干。内侍不妨过片刻功夫送些茶水进去。” 徐内侍闻言,心头一亮,忙殷勤谢过。 这已是人家卖他人情了。 在徐内侍的陪笑恭送中,庾丽华款步步下台阶,心内亦是暗暗充斥着喜意。虽说皇帝并未对她动心,但明显已经并不排斥。论对太后的情分,用心程度,加之年貌家世,德行名声,京师再无第二人能超过她。 她已经将自己能做到全部做完了,接下来,就要看皇帝的抉择了。 她悄悄握紧了帕子,但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些事需要抓紧安排。 动手一定要快! 却说谢斓身体康复后,除了陪谢太太出了几趟门外,便是在家窝着。刘菡实在看不过眼去,从被窝里将她揪了出来,摇晃着她的肩膀说道:“你再这样继续睡下去,外面都要下雪了。” 芳晴和桂萼等一众侍女都偷笑起来,谢斓揉了揉眼睛,含混道:“你有楚大人相陪,就不必劳烦我了。” 刘菡可疑的晕红了双颊,下手却更重了些。 “你个小没良心的,就知道打趣我。” 她也不多费口舌,命人将谢斓梳洗打扮一新,裹上披风,丢进马车,直接拉进宫去。 谢斓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掀开车帘缝隙,眯眼向外瞧了瞧,问道:“咱们去宫里做什么?” “每年的赏菊宴你都忘了?趁着没下雪让大家凑在一处热闹热闹,等下了雪就不能在外面办宴了。” 谢斓看了一会外面的风景,仿佛失去兴致一般,抽手重新将帘子放下,倚着身后迎枕发呆。刘菡吃着酸甜的杏脯,瞥了她一眼,冷不丁的问:“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非得这么别扭着?” 谢斓拧着她薄如蝉翼的绣花鲛绡帕子,也不理她。 到了皇宫,还要先去慈安宫向太后问安。路过同心殿时,谢斓慢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殿前匾额。为她们引路的小内侍是个新来的,以为她没来过这里,便笑着解释道:“这座殿宇原本唤做辉夜殿,后来陛下将其改了名字,还御笔亲书同心二字。意为前朝后宫异体同心。” 刘菡冲谢斓挤了挤眼睛,用手臂轻轻碰了碰她,揶揄道:“嗳,听到没有,这可是御笔亲提的。就像这位内侍说的,前朝后宫,异体同心。” 在说后面的八个字时,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谢斓看了那个有些发懵的小内侍一眼,笑了笑,指着刘菡说:“文安郡主来时多饮了几杯惠泉酒,这不就说起了胡话?” 刘菡做势要去打她。 “两位姐姐好声亲热。”随着一声莺鸟啼鸣般的声音乍然响起,冯怜儿领着四名宫女,风摆杨柳一般飘然而至。 刘菡一见是她,摆正了身体,笑道:“怜儿如今也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了,哪里还记得姐姐们?” 冯怜儿轻声嚷道:“才不是呢,菡姐姐冤枉我。妹妹心里可时刻惦念着姐姐呢。” 她嘟着樱桃小嘴,露出一副委屈又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瞧着愈发的惹人怜爱。 这下可把刘菡逗笑了,伸手要去捏她的脸;谢斓拉住她的手臂,说道:“不好让太后久等,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刘菡扭头看了她一会,“噗嗤”一笑,说:“是我忘了形。” 谢斓抿着嘴笑道:“见了这天仙一般的妹妹,想不忘形都难。” 就在冯怜儿怔愣之际,刘菡回身挽住了谢斓的手臂,暗暗朝她抛了个媚眼,二人相视一笑。 无视冯怜儿一脸的诧异,谢斓和刘菡大大方方的将她抛下,一路说笑着往慈安殿去了。 望着二人相继走远的身影,冯怜儿跺了跺脚,气哼哼的说:“莫名其妙!” 这个谢斓,总跟她作对! 她气得一拧身,因为动作太快,还不小心闪到了一下腰肢。身后贴身宫女欲上前搀扶,冯怜儿回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刮子,骂道:“瞎了眼了奴才,也不知道扶我一扶。” 那宫女不敢有怨言,扶着冯怜儿走了。 向太后请过安后,谢斓同刘菡又往举办宴会的御花园去了。 听谢斓解释了她和冯怜儿的事后,刘菡说:“她原就不是咱们这一路的人。她娘歆平长公主早在先帝还在时就不受人待见。长公主脾气暴躁,性格酷烈,常常将身边侍候的宫人打得死去活来。因为先帝不喜,就早早将她打发去了封地。你瞧这京师中哪位公主是孤零零住在封地上的?冯怜儿许是不甘心一辈子都窝在一处小地方,就打了歪主意,想着多巴结几个贵人,好能重返京师。” 说到此处,刘菡笑得眉目弯弯。 她指了指谢斓,说:“她想回京师,最该巴结的可不就是刘昱?也是她倒霉,事先没打探清楚,不知道还有一个你存在。” 谢斓说:“她想做什么自然不必经过我的同意。” 刘菡说:“得了吧,你刚才就差对她翻白眼了。你这妮子,看着柔柔弱弱的,醋劲可不小。我真为刘昱掬一把同情泪。” “你瞧,那边的可是楚大人?” 谢斓将花园廊桥上倚着栏杆凭眺风景的红衣男子指给她看。他身边原本还站着一名素衣出尘的男子,看身形像是周琅。似乎是有人叫他,周琅转身离去,只剩下红衣男子独自站在那里。 但见那男子披着华贵的披风,墨发缎子一般披散在身后,阳光为他华美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美若神祗。他端着玉质酒杯的手指分外修长好看,配上他那独有的贵介慵懒的神情,瞬间就将周围的一切名花比得黯然失色。 这般别致独特的风华,整座京师除了楚亭林,再没第二个人有。 园中各贵女们三两成行,看着似在说笑,其实仔细留意一下,她们的目光全都在他身上打转。谢斓见过不少有名的美男子,但不得不说,论吸引女人的功夫,楚亭林论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那是一种男人对女人本能的吸引。 不同于周琅其人如玉的仙姿飘逸,景岳的英姿勃发,亦或者皇帝的尊贵气派,燕王世子的男生女相……与他们相比,楚亭林身上多了一丝丝邪气。 就这一丝丝邪气,便让他的身上多了一些引人之处,极难描述。 若放在女人身上,大概可以用“天生尤物”这四个字来形容。 谢斓别有深意的瞄了刘菡一眼,说:“我听闻高氏一位姑娘非楚大人不嫁。她听说你二人有婚约,还曾跑去你轿前跪求,说宁愿做个陪嫁丫头,将来给你和楚大人端茶送水,可有此事?” 刘菡淡淡道:“高氏教女不严,竟让女儿作出如此不堪之事。她那般贬低自己,我都恨不得代她爹娘好好教训教训她。” 谢斓微微叹息一声,这世上有些痴心男女为了情爱之事,连尊严和家族的体面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人又岂能得到心上人的尊重呢?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你不过去和楚大人说说话吗?” “却也没什么可说的。” 谢斓知道她的性子,一遇到她自己的事情,总是能逃就逃。尤其是在动了真情的时候,更是怕东怕西的。 两个人围着摆成“寿”字形状的大片金菊盆栽看了一圈,刚走到廊庑下时,刘菡忽然说道:“你瞧,她们俩倒是凑到一处去了。” 谢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不远处的玲珑山石旁,两名女子相携而来。 谢斓眉头微蹙,只见冯怜儿和庾丽华挽着手臂,亲亲热热的不知道在说什么私密话。 眼见着二人逐渐走近,刘菡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两个沆瀣一气,可有你受的。” 她话音未落,却见庾丽华忽然面露痛苦之色,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周围人见状,全都慌乱起来。 冯怜儿扶着她的肩膀,关切的问道:“庾姐姐莫不是病了?” 庾丽华轻轻摇了摇头,双手捂着肚子,艰难的说道:“并……并不是生病。快些带我去看大夫,若是迟了……恐怕……恐怕……” 冯怜儿忙唤人去抬轿子,又匆忙安慰道:“既然不是生病,姐姐莫慌,先忍一忍。” 不多时,轿子被抬了来,冯怜儿等人扶着庾丽华上了轿子。冯怜儿跟在轿旁,边走边还安慰着什么。 一行人打谢斓身边经过的时候,谢斓听见冯怜儿说道:“……庾姐姐可千万要保重呀,否则我那皇帝表哥听说了,岂不忧心?” 谢斓闻言,不觉怔在了当场。 第49章 谁陷害她? 冯怜儿的话显然不止被一个人听见了。待轿子行远,众人凑在一处,议论纷纷。 有人惊诧的道:“肚子疼且又不是病,怎么这么像我嫂子刚怀我小侄子时候的样子?” “庾丽华莫不是有了身孕?” “她可还没嫁人呢,又一直在宫里,怎么有身孕?” “你傻了不成?她为什么要一直赖在宫里不走,别告诉我你不明白。” “她在宫里呆了这么久,没准早就承过幸了。且又有太后为她撑腰,可不得了呢!” …… 望着谢斓落寞的脸,刘菡忙拉过她,小声说:“别胡思乱想了,那都是没影子的事。” “你想呀,但凡好人家的女儿,谁会想在这样一处断送自己的名声?除非狗急跳墙,豁出去了。但凡男人给了她一点希望,都不会有人出这样的下下策。想来再好色的男人都接受不了这样被逼迎娶的事情,更何况那人是皇帝。她们俩准没安好心,没准是想设一个计,故意做给你看的。” 谢斓点了点头,说:“我明白的。” 接下来的赏花宴,谢斓觉得度日如年。更别说燕王世子不知何时摸了过来。 燕王世子显然也受到了邀请,他金冠玉带,粉面红唇的往那一站,顿时将周围的目光吸引了大半过来。 他似乎对谢斓很有兴趣,上前说话都是:“姐姐别后可好?” “我每日都去报恩寺等姐姐,可惜一直没有再遇,着实心焦。” “姐姐喜欢什么花?我新得了几盆美人颜,色若朝霞,阳光下花瓣可变为五彩。姐姐若喜欢,我便使人送去府上。” 谢斓:“……” 这都算怎么回事呀? 谁能告诉她燕王世子唱得是哪一出? 她明明和他不熟好吗! 燕王世子容颜精致,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众女见他谁也不问,只对谢斓这般亲热,看向谢斓的眼神已转为不善。 谢斓深知自己女人缘一向不佳,但她暂时还不想再多结几份仇怨。 刘菡起先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后见谢斓面有疲色,便上前两步,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笑着对燕王世子说:“你这位姐姐是好姐姐,我就不是了?” 燕王世子笑着向她行礼,说道:“论辈分,您还是我的姑母。” 刘菡的父亲吴王是皇帝的叔叔,皇帝和燕王是兄弟,燕王世子比刘菡小上一辈。 刘菡眉头微挑,揶揄道:“那世子岂不是要多尽上几分孝心?” “姑姑说什么便是什么。” 趁着刘菡拉着燕王世子说话的时候,谢斓很不仗义的悄悄走开了。 她现在有很多事情尚未理清,还真没什么心情同燕王世子周旋。 她沿着曲折的水廊走了一会,待走到人少的僻静之所时,只见迎面走来一名年少的小内侍。她待要避让,却见那名内侍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内侍垂首行礼后说道:“请这位姑娘同小奴走一趟。官家召您过去相见。” 谢斓微怔,刘昱想见她? 片刻后,她说:“麻烦内侍在前引路。”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既然要见,那就只管见上一面好了。反正早晚都要见的,她也想听一听,他打算对她说些什么。 谢斓跟着内侍走了一会,路过岔道时,却见他朝另一个方向拐去。那边根本不是通往同心殿的路。 谢斓逐渐放慢了脚步,问道:“内侍要往哪里去?” “姑娘只管跟着小奴就是了。” “宫里各处我都熟悉,内侍只管说出官家所在的地点,我自己去就是了。” 不论那名内侍如何催促,谢斓只管慢条斯理的说道:“不着急,官家最是宽和仁爱,他是不会怪罪我们的。” 见她如此,那名小内侍急得直擦汗。他频频向左右张望,不知在找些什么。 谢斓更加确定此事不对劲。 正在这时,只见花丛中有人影晃动,一个白衣身影忽然倒地,看模样竟似乎是周琅! 小内侍惊呼道:“是周大人?莫不是出事了?” 谢斓诧异,刚想过去瞧瞧,脚下就顿住了。 只见那小内侍大呼小叫道:“周大人晕倒了,也不知会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直瞟谢斓。 谢斓反而镇静下来,说道:“麻烦内侍过去看看,我去叫人过来。” 她说着,转身就走。 那内侍急了,说:“姑娘这是去哪?您不管周大人了吗?那可是周大人呀!” 他越喊,谢斓反而走得越快。 前后串联在一起,最有可能的是有人假借皇帝的名义,将她和周琅引到背人之处,做成苟且的假象。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她名声全毁,永远无法入宫。且她这般淫奔不才,连做周琅妾侍的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此计眼看不成,若贼人再生一计,直接把周琅害死,再嫁祸给她,那就说不清了! 为今之计,她需要寻一个人做她的时间证人。 她心思如电转,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来,她跑得更快了。眼见着就要回到花园,却见那边有一名身材高大的内侍鬼鬼祟祟的在月洞门处张望。 看来花园人多的地方她是回不去了。谢斓的心里“砰砰”乱跳,看来对方这次的准备十分充足。 既然没法去找刘菡,那就唯有向慈安宫求助了。 …… “王爷这边请。” 琅琊王陈请面君,终于得到准许。选了良辰吉日,沐浴熏香,琅琊王领着近身侍卫冷剑和墨浓入宫朝见。 为其引路的内侍脚步忽快忽慢,快时主仆三人需要加紧脚步,唯恐跟丢;慢时又太慢了些,三人半天迈不开步子。 冷剑不懂此中缘故,抱怨了两句;那内侍顿时垮下脸来,干脆戳在原地不走了。 见此情形,冷剑剑眉一挑,便要上前理论,被墨浓一把拉住,冲他使了个眼色。 只见墨浓走到那内侍跟前,微微一拱手,说道:“皇宫地广庭深,内侍引路辛苦。”他从袖袋中摸出一颗沉甸甸的东西,阳光下黄澄澄的一闪,塞进那名内侍手中。“这些许心意,请内侍喝茶。” 那名内侍缓缓露出一个笑,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眼,慢悠悠的将金子收好,说道:“还是您明白事理。主人家一时有想不到的,您就帮着想到了。不像有些人,动不动的就知道给主人家招祸。” “你……”冷剑气得甩开墨浓的手,瞪了那内侍半晌。 琅琊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要耽搁了面君的时辰。” 见冷剑依旧不服气的模样,墨浓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道:“你还想给主上招祸不成?” 冷剑咬了咬牙,只得作罢。 现在皇宫已是人家的地盘,他们这些戴罪之人哪里有资格说什么公平。 几个人正往前走着,忽然瞧见花丛中出现响动。紧接着就看见一名绯衣女子冲了出来。 琅琊王便是一愣,那女子显然也瞧见他了,两下相望,同时愣住了。 那女子并非旁人,却是谢斓。她万万没想到竟会在宫中遇见琅琊王。 琅琊王见她颊染红霞,胸脯起伏不定,知她是一路跑来的。他微微蹙眉,在皇宫内如此慌张,莫非她遇到了什么难事不成? “劳烦内侍稍后,本王有话说。” 琅琊王走下台阶,来到谢斓面前,先朝她身后看了两眼,轻声问道:“可是有人追你?” 谢斓咬了咬唇,她该告诉他吗? 见她犹豫,琅琊王更确定了这一点。他也不急着追问,只等着她自己说。 谢斓担心周琅被灭口,心说事急从权,也罢!便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琅琊王听罢,眉头紧锁。不多时,他说道:“据你推断,周大人可有生命危险?” 谢斓咬了咬唇,说:“不好确定。” 琅琊王果断说道:“我陪你过去看看。” 冷剑霍然上前一步,劝道:“您自身尚且难保,何苦却趟这些浑水?” 说着,他还瞪了谢斓一眼。 墨浓先朝给他们引路的内侍看了一眼,那内侍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催促道:“王爷快些请把,官家那边可还等着您呢。” 琅琊王正色道:“此事既然被小王遇到,又岂能置之不理?” 谢斓见状,也说:“是我思虑不周,王爷还是面圣要紧。” 她说着就要走。 琅琊王身手将她拦住,说道:“恐怕此刻再找人也来不及了。我的随从墨浓和冷剑都会治病,与其找个不懂医术的内侍,再去传唤太医,还不如让他们帮着看看。” 谢斓想想也有理,现在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几个人不顾内侍在后面大呼小叫的制止,由谢斓在前引路,朝周琅倒下的地方奔去。 第50章 狗血一盆盆的 却说琅琊王不顾劝阻,坚持和谢斓一起去找周琅。 一路无话,等赶到了方才那处僻静之所,果然见一素衣男子仰面躺在草丛中。几人走到近前一辨认,果然正是周琅! 他双目紧闭,齿关紧扣,周围连一个人没有。方才给谢斓引路的小内侍早没了踪影。 墨浓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周琅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说道:“无事,只是晕迷而已。” 谢斓忙问:“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墨浓稍微查看了一下,说道:“并无明显外伤,周大人中得可能是迷药一类的东西。” 这正好印证了谢斓先前的猜测。 她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心说设此计谋的人好生恶毒。若此计成了,不单她和周琅,连带着谢氏和周氏全都会名誉扫地。 墨浓道:“还是将太医请来为周大人诊治得好。” 琅琊王沉吟片刻,对谢斓说道:“此事不易张扬,你且先出宫去吧,” 谢斓摇头:“这件事本不与王爷相干,到底是因我而起,我怎能丢下你们不管?” “你倒是识相。”冷剑蹲身将周琅背起,心说主上现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随意在皇宫里管闲事? 更何况还是这个女人的闲事。 他一向看谢斓非常不顺眼,觉得她就是个祸水扫把星。当年琅琊王就是因为执意要去谢府将她带走,这才错过了出逃的最佳时机! 换一种情形,也许今日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又怎么会堕落到同一个小小的宫廷内侍发生争吵? 人都说景岳英雄少年,如何如何,那曾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用一只手就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若琅琊王当年事成,朝中哪还会有景岳的份?大将军兼羽林卫统领之职肯定就是属于他的。 谢斓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太过慌张,生怕被人陷害,结果却把琅琊王给扯进来,将事情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若是有人问起,我自会将责任揽在身上。” 琅琊王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你才是受害者,我怎能让你独自承担这样本不该由你承担的责任?” 他那双在阳光下略呈浅色的眸子专注的凝视着她,像一汪清泉,浅褐色的石被浸在泉水中涵养。风吹皱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不得不说,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身上总是带着那种说不清,且无法言明的温润儒雅。比玉石更带些暖度,又仿佛有着铁石的刚硬。 他像是一只被层层包裹的茧,尚未挣脱外壳,便已停止生长。谁也不知道抛掉那层茧蛹之后,剩下的会是五彩斑斓的蝶,还是已经腐化的幼虫。 谢斓被那道目光看得有些不自然,不动声色的垂首避开了。 几个人带着昏迷的周琅找到内廷掌事的宦官。周琅是朝中重臣,若在宫内有个三长两短的,就连皇帝都不好同人交代。 掌事者欲上下通报一番,却被琅琊王拦住,说道:“周大人许是公务繁忙,一时劳累晕倒也是有的。你若上下通报,搅得众人不得安宁,等周大人醒来后知道了,如何过意得去呢? 宫里从来都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那人听了也不想惹麻烦,就找了间干净的耳房安置众人,又悄悄引了太医进宫,为周琅诊脉。 太医才施了两针,周琅就悠悠转醒过来。 他的目光从迷茫逐渐转为清醒,琅琊王上前一步,走到床头,问道:“周大人觉得怎么样?” 周琅见是琅琊王,忙要起身行礼,却被他按住,说道:“周大人身体不适,方才晕倒在御花园内。” 周琅微微摇了摇头,他怎么会晕倒呢? 这时,一个绯色身影仿佛一朵红云,悠悠飘入他的视线。周琅定睛一看,慌忙下榻靸鞋,偏偏越急越穿不上。好容易穿上了,他理了理衣衫,朝谢斓施了一礼,说道:“是周某失礼了。” 谢斓侧身不肯受礼,她轻声问道:“周大人可还记得您是怎么晕倒的?” 周琅回忆了半天,只说内侍传话,官家请他过去。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琅琊王问太医:“可查出什么不妥之处?” 太医道:“回王爷的话,老夫并未诊出什么异常之处。” 琅琊王眼神闪了闪,说道:“想来必定是周大人公务繁忙,过于劳累所致。” 房内众人一时间沉默不语。 待太医走后,墨浓说:“看来对方使用的是上等迷药,人在吸入或口服之后,连大夫都查不出任何痕迹。” 谢斓说:“方才为我和周大人引路的内侍不知是否是同一个人。” 冷剑冷笑一声,说道:“不论是与不是,他们现在恐怕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谢斓听了有些难过,这样的事情她在宫里曾屡次有所耳闻。利用和被利用,胁迫与被胁迫,这些都只是宫内宫外的上位者们互相之间争斗的常态。 琅琊王眯了眯眼,沉声道:“过几日可以打听一下哪座宫室有内侍失踪。” 周琅道:“多谢王爷和谢姑娘相助。” 琅琊王道:“此事不易张扬。” 众人都表示同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件事发生之后不久,朝中竟有人趁机上奏,弹劾琅琊王。 弹劾琅琊王的理由就是他不守宫规,横行霸道,藐视圣上。这样的人定然是狼子野心,官家赶快把他抓起来,治他的罪吧!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了一些反响,有几位老臣趁机附奏。有的参临淄王奢侈糜费,有的说燕王拥兵自重,还有的参一些藩王纵容臣下行凶扰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眼看着事情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藩王们倒是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似乎是在等待皇帝的裁决。 谢斓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此事,因为冷剑直接打上了门来。 谢斓知道后,叫众人不必惊慌,也不用报官,她亲自和冷剑谈了谈。 “你现在不是和皇帝相好吗?那就快去将此事说清楚。主上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很大的牵连。他好不容易才得到自由,若他这次因为你身陷囹圄,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她几乎能感觉到架在脖子上的长剑散发出来的寒气,周围的下人们一个个如临大敌。 谢斓知道他还没傻到要一剑将她结果,于是不慌不忙的说道:“为王爷陈情的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去做的。你若希望让我进宫,不妨先把剑收起来。刀剑无眼,无头人可是不会说话的。” 冷剑见她面上并无怯意,哼了一声,将宝剑收起。 谢斓摸了摸发凉的脖子,心说幸好母亲在家,回娘家串门去了。否则看到方才那一幕,她一定会晕过去的! 琅琊王被弹劾肯定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但让她此刻同冷剑解释,他肯定听不进去。 罢了,反正早晚都要去一趟的。 将冷剑打发了,谢斓想了想,便命人备下马车,打算入宫求见。 她照例先去拜见过太后,发现太后身边只有官嬷嬷陪伴,却没见到庾丽华的身影。 她找到徐内侍的徒弟,托他带话给徐内侍,说自己想见皇帝。 等了能有半柱香的功夫,徐内侍的徒弟回来,说皇帝正在浣波斋的水榭垂钓,谢姑娘可以随他过去。 谢斓刚来到水榭,就见他师傅徐内侍立在廊下,手挽浮尘。见他们正朝着这边过来,徐内侍竟罕见的面露尴尬之色。 待走到近前,徐内侍陪笑对谢斓说:“官家正在垂钓,不便打扰。”又立刻建议道:“你若姑娘先去旁边耳房歇歇脚,喝杯茶,老奴这边也好通报一声。” 谢斓说:“多谢内侍美意,我就在这里等着我好了。” 恰好一阵大风吹过,卷来厚厚云层,同时将徐内侍身后的层层秋香色帘幕吹起。但见重帘之后,一名宫装丽人哭得梨花带雨,却是庾丽华! 只见她扑了上去,从背后抱住身穿明黄锦衣的男子,大声说道:“……妾,妾不敢嫉妒,妾恋慕您许久了!哪怕只能在您身边为奴为婢,妾亦不悔。” 她哭得梨花带雨,声音中罕见的流露出脆弱和倔强。 她平日的模样总是恭顺识礼,大度谦和,但在此刻,她却显露出了女人最惹人怜爱的一面。 越是罕见,才越容易打动人。 谢斓轻声说道:“看来我到的不是时候。” 徐内侍偷偷打量谢斓的表情,见她见了这一幕后,虽面容平静,但拿着帕子的手却握得死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女人越是动心,就越是爱妒。 若最终当皇后的是庾丽华,那后宫三千一个也不会缺;如果是这位做了皇后,后宫也就形同虚设了。如果他是皇帝,那就封庾丽华做皇后,这位封个皇贵妃什么的。贤妻美妾,坐拥齐人之福,岂不美哉? 一阵阵大风将帘幕鼓起又吹落,不知不觉间,一股湿凉的味道扑在了脸上。谢斓抹了一把,原来是下雨了。 “谢姑娘,谢姑娘您别走呀,老奴让人给您打伞!” 徐内侍的话被淹没在滂沱大雨之下,谢斓没料到雨竟然这样大,她疾步走在青石路上,心说这下可要得风寒了。 真是不作就不会死。 她正腹诽着,忽然头上一静,密集的雨点被挡在了她头上三寸之处。雨珠顺着淡黄洒金的油纸伞顶子滚落,落在一个明黄色锦衣男子身上。 他身后跟来了十来个人,一个个急着为他打伞递披风。他不动,他们就跟站着淋雨。 谢斓仰头望着这个为她撑伞的男人,雨打湿了他的全身,将他身上的明黄锦衣晕成了杏色。 徐内侍在他身后急得乱蹦,低三下气的劝道:“陛下,您小心御体,披上这件披风。” 皇帝也不理他,他定定的凝视着谢斓,眼珠一下的都不错。 这个没良心的女人,这么久都不来见他,也不知道来看一看他! 不知怎么的,他的火气窜了上来,硬邦邦的说道:“你从前不是嫌弃朕管得多吗,怎么一不管你就不知道爱惜身体了?” 他将伞递给徐内侍,从他手中抢过披风,给她披在了身上。 他修长的手指在系带子的时候触到了她的颈项的肌肤,触感温凉。谢斓垂眸盯着他的手指,看着它们左交右缠,仔细的为她打着结子。他的指头在雨水冲刷后宛如莹玉。 他的发上,身上都在滴水,水滴从他浓密的睫毛上悄悄滴下,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滚过喉结,消失在他雪白的内衫之中。湿衣服紧紧贴在他身上,隐隐勾勒出衣衫下肌肉的形状…… 谢斓收回目光,低头看着他打完的结子,轻声道:“等过了这阵子,我们谈谈吧。” 皇帝身体一僵,说:“有什么好谈的。” 谢斓低声道:“我们的事也该有个结果了不是吗?总拖着也不好。” 皇帝冷下脸来,说:“你想要什么结果?” 谢斓没说话。 皇帝的声音充满了化不开的冷意:“你是不是来给琅琊王求情的?” 谢斓的心忽然在瞬间清明起来,很多事串到一块,其实早有结论。 谢斓再抬头时,眼神已转为平静:“是庾丽华告诉您的吗?还是冯怜儿从中捣鬼?” 皇帝也不相让:“那你和琅琊王呢?” 见谢斓的眼神逐渐转为迷惘,皇帝在袖内攥紧了拳头。她到底还是对琅琊王有眷恋之意。 他就不该放着一念之仁,让琅琊王重获自由。 他的女人,他凭让别的男人有机会觊觎! 半晌,只听谢斓苦笑了一声,说道:“别逼我像当年对他那样,对你心灰意冷。” 皇帝怔住了。 第51章 譬如朝露 谢斓迷迷糊的感觉身边有人在叽叽喳喳的说话,有人似乎在摸她的额头。 她挥开那人的手,好烦呀! 刘菡黑着脸将手收回,今夜她正在用晚膳的时候,听见下人进来禀报,说谢斓来了。刘菡当时还纳闷她这么晚来找自己做什么。结果见她是被人搀扶进来的,且面色潮红,浑身湿透,外面还罩着一件明黄色的男式披风。 刘菡见状,吓了一大跳,也顾不得细问发生了什么,忙命人整理出一座院落,用来安顿谢斓及其从人。 她又让人送来热水热汤和崭新的被褥。侍女服侍谢斓脱下湿衣,洗净长发和身体,再为她换上干净的寝衣。等一切整理得差不多了,太医刚好赶到,又是一通诊脉开方子。等药煎好,也差不多将近夜里子时了。 好容易给受了风寒,正在昏迷中的谢斓将药灌下。刘菡沉着脸问芳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芳晴叹了口气。 原来,谢斓出宫后觉得身体不适,怕谢太太和谢老爷担忧,于是决定先不回家,而是直接跑来找刘菡。 “已经派人和府里说过了,就说是郡主相邀,小住几日。姑娘现在心情不好,怕被人看出端倪,因此实在不敢回去。”芳晴说着就跪了下去,惶然不知所措的说道:“求郡主收留我家姑娘几日,等她想通了,自然就家去了。” 刘菡亲手将她扶起,安慰道:“我同你家姑娘自是不见外的,她爱在我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一辈子想住在我这里都使得。” 说到此处,她又打趣道:“就怕某些人不肯放她在我这里长住。” ——这分明是小两口吵架闹别扭,没准过几天又和好了。 芳晴抿着嘴笑了笑,复又犯起了忧愁。刘菡说:“你是个忠心耿耿的,阿斓的事恐怕你一直存在心里,无人可说。她这回怕是钻了牛角尖,你私底下尽量多宽慰着些。” 她又嘱咐了芳晴一些话,方才回房安寝。 谢斓昏沉了几日光景,待清醒后,刘菡过来看她,将她病中的情形学给她看,逗得她笑个不住。 谢斓握住她的手说:“多谢你。” 刘菡笑道:“你有事能第一个想到我,可见是真心与我相交,我如何能辜负呢?”说着,又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就安心住在我这里。此处的后山风景秀丽,等你身体好些,多在此散散心也是好的。” 如此天长日短的,转眼十来天功夫过去了。谢斓日渐身体康复,精神渐涨。 她开始每日到后山散步,甚至弃了轿子,步行上山。 “这是谢公屐,穿着爬山最是便宜了。” 谢斓不但自己活动,还拉着刘菡一块爬山。见刘菡一脸慵懒的模样,谢斓笑了笑,让人用轿子抬着她走。 等刘菡晕足了,醒来后看见跟在轿旁行走,手扶木杖,足踏木屐的谢斓时,懒懒的支着头笑道:“你呀……” 她一时没想到该怎么形容她好些,便没再说下去。 谢斓扭头看着她,伸手擦了一把额上了汗珠,笑道:“你的建议我都采纳了,果然对身体大有裨益。你不知道,山上还有一处村落,村民民风淳朴,靠捕猎和采集野菌野果为生。不如我们向他们买些野物回去烹食,想来也别有风味呢。” 刘菡笑道:“这个主意倒也不坏。” 一时间来到山上,但见山坡处横着一座小小的村落,十几间屋子,周围绿荫环抱,风景秀丽。 谢斓拉着刘菡在山间漫步,偶尔路遇三五名玩闹的童子,因从未见过谢斓刘菡这般比画上仙子还好看的人,且她们又十分和气,从不让奴仆驱赶他们,便都大着胆子将自己采的野果野花送与她们。 谢斓接过一名腼腆男孩期期艾艾递过来的淡紫色野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让芳晴将他们带的细点糕饼等分给他和同伴们吃,让他们自去玩耍。 刘菡咬着一枚鲜红的野果,品了品滋味,笑道:“倒也香甜。” 一时走到田埂边,山坡处有人开荒,种了一小片菜蔬。 扛着锄头的农人扬着被太阳晒成赤红的脸膛,用锄头支着地,大声大气的呵斥道:“贼婆娘,饭送得这样迟,小心饿死你家大老爷!” 头裹粗布的农妇缓缓走到近前,扯着嗓子会道:“贼汉子兀那猖狂,小心你的婆娘变成别人家的婆娘,吃着你种的菜,打着你家的贼娃子!” 农人掐着腰哈哈大笑:“贼婆娘,你若偷汉子,小心大老爷我打折你的腿!” 农妇回:“贼汉子,打折了我的腿,哪个再给你送饭食?” 农夫和妻子大着嗓门互相谩骂,听得人忍俊不禁。 谢斓看得笑了一回,说道:“民间夫妻虽说日子并不富足,却简单充实,互相之间说话也不用避忌,有什么就直说,感情反而更好。”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悟。 刘菡此刻的玩心也被勾了上来,她换上精致的鹿皮小靴,一蹦一跳的踩着地上不时冒出的虫蚁,漫不经心的说道:“你和皇帝在一起肯定不容易,不过好在他心里确实有你,我在旁边能看出来。我从小就和他相识,头一次见他如此行事。听说你淋雨病了,他巴巴的把齐太医给送了来,趁你睡着的时候给你诊脉。还天天送各种补品过来,你吃的那些血燕什么的都是他送来的。但他做的这些事,却一丝一毫都不敢让你知道。” 谢斓沉默不语。 刘菡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说道:“是到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其实在谢斓昏迷的时候,琅琊王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跑来探病。刘菡将他拦了下来,不准他探望。 只不过这件事她并不打算告诉谢斓。 那一日,刘菡亲自去见了琅琊王,说道:“凭你的才智,应该看得出来,官家对阿斓的情意。” 琅琊王平静的道:“我只是来探病的。” 刘菡凤目微眯,丹羽凤头履踏在柔软的波斯地毯上,悄无声息。“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又有过何种打算,如果你这些年真的对阿斓有一丝愧疚,就别再纠缠她了。” 琅琊王的神色黯淡下来,半晌,说道:“她是因为我才去向官家求情的。我只希望不要因为我再让她受到牵连。” 刘菡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王爷既然想得如此通透,那就应该知道,怎样做才对她最好。” 琅琊王沉默许久,起身告辞。 送走了琅琊王,刘菡身边嬷嬷说道:“老奴瞧着这位王爷并不会就此干休。” 刘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露警惕之色。半晌,她说道:“提起当年的事,旁人都说琅琊王是被人胁迫才反的,我却并不这样认为。” 她缓缓在房内踱步,慢慢回忆道:“他面上虽如谦谦君子一般,但他身为太子,却在私下勾结朝臣。他手下的人也靠着卖官鬻爵收拢钱财。他当时以太子的身份监国,若非经他授意,这些人可做不到这些。他所做的样样都是先帝忌讳之事,倒像是故意如此似的。这样一个意图明确,又有野心之人,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哪里真的会被人胁迫呢?他现在自身尚且难保,却又为何屡屡接近阿斓?这件事肯定不会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刘菡身边的嬷嬷原来都是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的,听她如此说,倒并不怎么觉得怪异。 “谢大姑娘很有几分太皇太后当年的风采,因此才颇得她老人家的欢喜。这般品格,又是大家子出身,能入了官家的眼倒也不奇怪。” 刘菡点了点头,说:“阿斓是我的好姐妹,我不会让她被奸人所迷惑。” 所有发生的一切,谢斓都并不知情。 谢斓还沉浸在农人夫妇的对话中,面上渐渐露出羡慕之色。 刘菡附在她耳边说道:“他们之所以如此自在欢欣,我猜是因为年轻时彼此爱慕。”说着,她叫来一名侍从,让他过去问两夫妇的话。 不多时,侍从归来,说道:“这对夫妇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两家长辈互为邻里。及至年长,发觉彼此爱慕,便结为秦晋之好。” 刘菡望着谢斓,说道:“你从前问我,遇到什么样的男子才肯嫁。我现在能够回答的是,遇到真心爱慕的男子,我就同意嫁。” 她转头遥望远方的群山,叹息一声,道:“人生如此短暂,若不能与心爱之人共度,又有什么意趣呢?” 谢斓莞尔一笑,也跟着朝山谷中望去。 一轮骄阳高挂九天,碧空如洗。 谢斓康复以后,谢家还派了几次人来给她送东西。谢斓知道自己离家太久,母亲定是担心了,便同刘菡告别。 刘菡拉着她的手,再三嘱咐道:“有些事该到下决心的时候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谢斓笑着说:“受教了。” 这一日,她从刘菡处出来,刚到谢府门口,马车就被人拦住了。 当她掀开车帘,看到琅琊王的脸时,轻声吩咐道:“扶我下车。” 第52章 最后承诺 刘信拿起桌上装有陈年雨水的小瓮,优雅的抬起手将水缓缓倒入壶中。 墨浓将洗好的茶具端了上来,他抬眼打量着四周,有些不确定的问:“您就和谢姑娘约在这里见面的吗?” 街边的小茶肆矮檐茅顶,内里陈设黯淡,带着腐旧木板的味道。里面除了琅琊王外,再无其他客人,连店主和伙计都不见一个。 昨日谢斓归家,琅琊王拦住她的车马,邀她次日见面。 本来谢小姐有些犹豫的,但王爷同她说了些什么,她便答应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王爷竟约她在这样的地方相见。 墨浓在心里犯着嘀咕。 这恐怕有怠慢佳人的嫌疑吧。 琅琊王有条不紊的煮着茶汤,不时的往壶中添些清水。冷剑抱着剑立在一旁,叹息道:“要是若霜还在就好了,也能有人服侍主上。” 墨浓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刘信专注的盯着逐渐开始翻滚着冒着热气的茶水,他伸手去提茶壶,一双雪白的柔荑忽然从虚无中出现,轻轻附在了他的是手背上。 “殿下小心烫手。” 随着这声悦耳似莺啼的女声在耳畔响起,他缓缓抬头,顺着那双白如莹玉的纤手向上瞧去。一管皓腕从浅碧色茧绸绣花边宫装衣袖中伸出,腕上戴着一对水润通透的玉镯,那是他在她初次侍寝时亲自套在她腕上的。 金玉铺陈的华堂大殿中立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妙龄女子,生得纤细袅娜,一张芙蓉春晓般的容颜,翠眉樱唇,双目含娇。每每在无人处时,她总是含情脉脉的凝视着他,似乎满眼都是他的影子。 见他定定的望着自己,若霜双颊染晕,声音温柔如水:“殿下千金之躯,这般粗重的活计就交给若霜来做吧。” 说着,她从小炉上提起茶壶,满满的斟了大半盏茶,放在他面前。 刘信心念微动,若霜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且性格温顺柔婉,对他再体贴没有了。想到此处,他张口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等太子妃嫁入东宫,我就同母后提,封你做东宫良娣。” 若霜忙放下茶壶,款款在他面前下拜。 “若霜谢过殿下。” 见她面露欣喜之色,他微微点了点头。 就连忠心耿耿的若霜都因为他所赏赐的名份权位而欣喜,可见人心便是如此。 那一日,他去皇后处请安时,见皇后似有心事,眉头蹙得很紧。 他似乎从未在私底下见母后露出过舒心的微笑。 皇帝身边论宠爱有庾贵妃和郑淑妃,庾贵妃无子还好,郑淑妃的湘王却是个棘手的。还有燕王睿王等地位稳固的大龄皇子们,都对太子位虎视眈眈。 “你想封个宫女做东宫良娣?” 皇后原本忧心忡忡,时刻不安的内心仿佛又结上了一层冰霜。 “你身为太子,可知道良娣之位只有高官显宦,或名门之女才有资格担当?”皇后紧抿嘴唇,她走下铺陈明黄软缎的长榻,在殿内踱着步子。 “你既然选定谢氏为太子妃,那么良娣最好选一个选封疆大吏的女儿,一个选大将军的女儿,什么宫女给个选侍美人的名份就已经尽了多年主仆情分了。” 刘信说:“可儿臣已经准了若霜,不会辜负她的情意。况且她从小就一心一意的服侍儿臣,对儿臣的情意很深。” 皇后不屑的道:“你是她的主子,她若有二心就该直接杖毙!” 见刘信不语,她又语气严厉的道:“你是本宫之子,又身为太子,怎么能像妇人一样感情用事?这么多年你都忍过来了,等你登上大位,到时候想怎想都行,想封谁就封谁。” 刘信缓缓垂头,看不到表情。 皇后叹息一声,说道:“本宫不是你父皇的第一任皇后,你我母子走到今日的地位有多不容易!本宫又无宠,皆因为你是太子,本宫才能坐上这个位置。有你在才有母后。” 皇后走到他近前,扶着他的肩膀,说道:“因为有你,母后才能在后宫高高在上,不再被那些贱人欺负。” 刘信缓缓点头,他抬眸回望皇后,眼中是化不开的浓厚深邃。 “既然无法达成对若霜的承诺,儿臣也无颜面对她。” 皇后微微挑眉:“不过区区一介宫女,皇儿这是什么话?” 刘信勾了勾唇角,没有回答。 “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墨浓又送了一次水后,便拉着冷剑到外面守着。 此间茶肆建在背街的一面,生意从没有兴隆过。见琅琊王肯付银子租下一整日,茶肆主人乐不得的接了银子给伙计放了一天假。 天气已经转凉,今日天上有云,阴沉沉的发冷。望着街上偶尔经过的一两个行人,冷剑抱着肩膀说道:“当年真没想到若霜的性子会那么刚烈,不过为了一个名份,就在殿下房中服毒自尽了。” 墨浓眼神闪了闪,没有说话。 冷剑侧耳听了一阵,忽然说道:“贵客到了。” 谢斓的马车在茶肆前停了下来,地上因为连日以来的阴雨,堆积了一层浅浅的泥渍。跟车的小厮忙上前在她的落脚处铺了毡毯。芳晴先下了车,随后伸手扶了谢斓下得车来。 谢斓万没想到琅琊王竟会选在这样一处破败的茶肆与她相见。 墨浓上前迎候:“姑娘请进,王爷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谢斓微微低头,小心的不让头上高耸的云髻碰到低矮的棚顶。茶肆内光线有些暗,唯有煮茶的小炉下泛着炭火的红光。琅琊王就坐在炉旁的四方桌畔,低头饮茶。 谢斓走上前去,盈盈施礼问安。 琅琊王指了指他对面那张空着的椅子,说道:“请坐。” 谢斓坐定,望着摆在面前的茶盏,里面盛着的琥珀色的茶水犹自冒着热气。显然是听见她来了,刚刚倒好的。 谢斓再次道谢。 太后万寿已过,藩王们也要各自回封地去了。琅琊王很快就要动身离京了。临行之前,想同故人们告别。 “没想到再次离开时,竟还是在秋日。这里冬雪覆盖皇城屋顶的景象,我怕是此生再难有机会看见了。” 谢斓望着琅琊王怅然若失的目光,轻声问道:“弹劾的事对王爷可有什么不利的影响?” “多谢挂心。官家是英主,一切都会从大局考量。” 谢斓不知他说这话的时候可否觉得刺心,只能低头装着喝茶。 “今日来,既是告别,也想打算向你道谢。” 谢斓摇了摇头,她明明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琅琊王笑了笑,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当年我曾想过,如果能做个普通人也好。可当我第一次坐在这样一个破旧的茶馆里喝茶,大白天也有老鼠从桌下跑过。我看着在我脚下觅食的鼠辈时,终于明白做个普通人也不容易。至少我受不了无人服侍,颠沛流离的生活。” 谢斓缓缓握紧手中的茶盏,从光滑瓷片表面透出的温度暖着她的手指。别说像琅琊王这样天生的贵胄,就算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富家子也受不了一夕之间一无所有的窘况。 琅琊王凝视着窗外的天色,语气浅淡的说道:“在宫外的时间久了,就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 “王爷还年轻,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也要看和谁一起走下去。” 火炉上的水翻滚着,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蒸汽熏了脸,面颊都是温的。 谢斓下意识的闪躲着琅琊王望向她的目光。 只听他用极温柔的声音说道:“当年我曾对你的承诺并不曾忘记过。”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想要试一试。 谢斓望着他,欲言又止。 正在此时,茶肆外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紧接着,一名身穿蓝色锦袍,头戴玉冠的贵公子忽然闯了进来。 他一眼就瞧见了容色照人的谢斓,登时面露喜色。 墨浓和冷剑随后追了进来,墨浓拦在燕王世子面前,说道:“世子,我们王爷在此会客,并不打算见外人。” 琅琊王道:“无妨,你们退下吧。” 墨浓和冷剑这才退了出去。 燕王世子快走了两步来到谢斓面前,唇角含笑,风度翩翩的向她行礼道:“见过谢小姐。” 这位贵公子是个地道的风流种子。自从他见过谢斓,发现她的风采竟将他从前所见所遇的所有女子都比下去之后,便涌上了一股痴劲,咬住就不撒口,还四处派人打探她的消息。 今日终于被他给找到了! 谢斓见他一个劲的往自己身前凑,便微微侧过身去,心说这人好不知羞,真是个登徒浪子。 琅琊王露出淡淡的不悦之色,说道:“不可胡闹。” 燕王世子偷偷舔了舔下唇,转脸对琅琊王说:“王叔不地道,偷偷约见美人竟也不通知我一声。” 第53章 无辜受冤 谢斓心中隐怒,这家伙把她当成什么了? 琅琊王也在瞬间沉下脸来,斥道:“休得胡言!” 燕王世子美色当前,也顾不得的被长辈训斥,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谢斓瞧。 谢斓向后退了两步,来到芳晴身后,蹲身朝琅琊王匆匆施了一礼,说道:“告辞了。” 芳晴警惕的上前扶住谢斓的左臂,侧着大半个身子挡住燕王世子的视线。 燕王世子碰不着谢斓,却一把扯住了芳晴的袖子,嚷道:“你别走呀!” 芳晴因挣脱不开,待要松开谢斓的手臂,让她先走时,一只手就伸了过来,将她的袖子从燕王世子手里拽了出来。 琅琊王拦住燕王世子的去路,偏头对谢斓说道:“你们快走吧。径直往里走,穿过柜台有一道后门可以出去,这样不会惊动世子的随从。我留在这里看着他。” 谢斓顾不得许多,道了声谢便和芳晴匆匆离开了。 她听见身后传来燕王世子的叫声:“你别走呀!王叔,您别拦着我……” 琅琊王微沉的声音传来:“这里是京师,你不可放肆!” 谢斓加快脚步,脚下不停的出了茶肆,朝外面走去。 反正燕王等人很快就要离京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们发生冲突?若被有心人瞧见,没准又要利用她做文章了。 她实在不想头上再多个类似红颜祸水,妲己再世的传言。 她真的也很向往女孩子们软软暖暖的友谊好嘛!而不是全民公敌的状态。 次日一早,芳晴匆匆忙忙的将谢斓摇醒,忧心忡忡的道:“姑娘,不好了,燕王世子死了!” 谢斓揉了揉眼睛,“谁死了?” “燕王世子!” 谢斓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失声问道:“燕王世子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死了?” “昨晚他的尸体在一家旧茶肆内被人发现,现在满城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奇怪,她昨天还和琅琊王见过燕王世子,当时瞧着他还是活蹦乱跳的呢。 等等,茶肆? 谢斓心头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莫非就是昨天我和琅琊王见面的那间茶肆?” 芳晴缓缓点了点头。 谢斓的心猛的一沉。 “燕王世子是怎么死的?” 芳晴摇了摇头,说道:“据说死因不明,现在正在查这件事。”她想了想,说:“会不会是咱们走后,世子和王爷起了争执,动起手来。结果被王爷失手打死了?” 琅琊王杀了燕王世子?谢斓果断摇头,说:“不会的。” 琅琊王又不傻不笨,他和燕王世子并无深仇大恨,因何要将他打死?这根本就说不通。 虽然说不通,但不代表别人不是这样认为的。 “难道没有人怀疑琅琊王吗?” 芳晴摇头:“这倒没听说。” “那就奇怪了。” 就在谢斓纳闷燕王世子的死因时,这件事已经成为街头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话题。对于燕王世子是怎么死的,众说纷纭,怎么议论的都有。 有的说燕王世子是为了和人家争一名女子,双方大打出手,对方不小心失手将他治死的。有的说是胡人的奸细做的。还有的说是燕王嗜杀太重,儿子被鬼神缠身,索命而死。 人们出于对艳闻的钟爱,燕王世子因与人争美而死的传闻一时间喧嚣直上。甚至还疯传有人曾看见燕王世子尾随一名女子进了茶肆。这下子更加坐实了他是因一名女子而死的传言。 且不说京中闺秀为此偷偷哭湿了几床衾枕,就在这一日,宫里竟来人接谢斓进宫!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接斓姐儿进宫?”谢太太见来者不善,同行的还有羽林卫跟随,不像往日请太后懿旨召唤她时的模样。但问及缘由,对方却不肯说。 “只是请府上的大姑娘过去一趟,问问话而已。” 见传旨太监一脸的公事公办模样,谢太太心下愈发忐忑。 谢斓猜到她这次入宫的原因应该和燕王世子之死有关,但又不能跟母亲直言,便安慰了两句,只说无事。 谢太太不能抗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坐上马车。车轮滚动,卷起一阵烟尘。 等谢太太缓过神来,忙命管家带人去找丈夫谢安,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打听到女儿进宫的原因。 皇宫,大殿之上。 九五之尊身着玄色衮衣,上绣十二章日、月、星辰等纹饰。他头上戴冕,前后各垂白玉珠串十二旒,此刻正高高端坐在宝座之上。众大臣在殿中位列两班,文武对立,泾渭分明。 今日大朝,气氛与往日却不甚相同。燕王一大早就在殿外鸣金击鼓,口口声声有冤情要诉。 “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燕王一夜之间像是老了有十岁的模样,佝偻着腰,被人搀扶着上殿跪在玉阶之下。他本是强悍至极的人物,从来没人见他以这样的姿态在人前出现过。且他年近五旬,头发已掺着些许花白,望之愈发让人觉得可怜。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三样都被燕王赶上了,纵使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觉得心酸不忍。 连皇帝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王兄快快请起,来人,给燕王赐坐。” 燕王长跪不起,一时老泪纵横,涕泪交加。 他的声音中含着无限悲苦,求道:“请陛下为老臣做主,为你那苦命的侄儿报仇。” 皇帝缓缓说道:“王叔所求,朕必将应允。” 谢斓被内侍领着来到侧殿等候传召,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入宫之后没有去后宫,而是来到前朝。 她望着辉煌肃穆的殿宇,穹顶下两人合抱粗细的红漆廊柱,这里有着后宫没有的,仿佛囊括寰宇的大方气派。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身穿深蓝绸衣的殿上内侍走过来说道:“传官家口旨,宣谢氏上殿。” 大殿之上,在一双双有意无意盯视过来的眼神当中,谢斓目不斜视,每一步都走得安静从容。 她瞥见立在文官前列,身着绯色官服的父亲。见他一脸忧色,却不敢多看。 “臣女拜见陛下。” 谢斓伏跪在地,对御座上的皇帝行叩拜之礼。她万万没料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再次相见。 内侍唱诺:“免——” 谢斓缓缓起身,深阔的大殿内寂静无声。 “今天召卿前来,是燕王有疑问想要垂询。”皇帝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听上去似乎来自遥远的天际。 “臣女惶恐。” 谢斓垂眸,身形缓缓矮了下去,再次伏跪在地。 燕王从椅子上站起,指着谢斓,颤声禀道:“陛下,小儿尸身被发现的地方是一间茶肆,他昨日就是尾随这名女子进得那间茶肆。” 他厉声质问谢斓道:“兀那女子,还不快说,你究竟是如何害死我儿的!”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磬,在大殿内回荡,嗡嗡的震得人耳朵生疼。 皇帝开口道:“王兄稍安勿躁。在事情还未弄清楚之前,不宜就此定下罪名。” 燕王沉痛的道:“陛下英明,此女在我儿身亡一事上有重大嫌疑,不可姑息。那日跟随我儿出门的从人都可以证明。他们正在殿外候着,陛下召来一问便知。” 皇帝面前的白玉垂珠微微晃动,他的脸隐在珠帘之后,看不清表情。 “宣。” 谢斓闭了闭眼,燕王丧子,这件事怕是不能善了。一个稍有不慎,她就有可能死无全尸。 她偷眼朝身穿藩王服饰的那十来个人处瞥了瞥,不知道琅琊王在不在其中。 不多时,燕王的贴身侍卫被召上殿。根据他的说法,燕王世子得知谢斓要去见一个人,就悄悄在后跟踪。 “世子不准小人靠近,独自一人进了茶肆,小人只好远远看着。可左等右等,等到天都快黑了也没见人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进去。结果里面只有世子一人的尸身。且茶肆后面有一道小门开着,想是里面的人是从那里离开的。小人句句是实,请陛下明鉴。” 燕王再次跪倒痛哭道:“陛下,就算小儿不是此女所杀,也定然是被约见此女的人杀害。请陛下为老臣做主。” 谢安急得脸都白了,但此刻时机不对,他要稳住才行! 谢斓此刻已经冷静了下来,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是有人算计的结果。究竟是谁通知燕王世子她和琅琊王有约的? 此人要么算计得是她,要么是琅琊王。因为接下来她被人盘问,少不得要将琅琊王供出来。燕王世子身份尊贵,害死他足以影响整个朝局。 如果她说了,那么琅琊王也许会因此获罪,她名声也跟着完了;如果她不说,那这个锅就得由她来背。 燕王再次逼问道:“你速速讲来,那天茶肆内还有谁在?”他那双眼睛仿佛饿狼一般灼灼发着红光,仿佛不将谢斓置于死地不罢休一般。 他一连问了两遍,在问到第三遍时,谢斓咬了咬牙,心一横,说道:“昨日我并未与任何人相约,只是心血来潮想去喝茶罢了,谁知竟巧遇燕王世子。因怕影响闺誉,我便从后门离开了。至于世子之死,我确实不清楚。且我仅是一名弱质女流,丝毫不懂武功,如何能治死一名青年男子呢?”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内静静回荡,宛若黄莺出谷,曼妙动听。 已经下决心要站出来的琅琊王心情复杂。本来如果谢斓说出约见他的人是他,那么她的嫌疑就可以免除,他则会成为嫌犯。可她为什么不说呢? 谢安趁机出班跪奏道:“小女自小家教甚严,对父母从未有任何违逆之处,更不会谋害人的性命。还请陛下查证,还小女清白。” 立刻有人附奏道:“此事不过燕王世子从人等的一面之词,也许他们因怕担责任,乱行推诿栽赃之事也未可知。此案不若交给有司衙门处理。” 燕王丝毫不肯松口,竟请求皇帝囚禁谢斓,严刑拷问。 他字字血泪的道:“陛下,老臣膝下荒疏,唯独将此子养到成人,如今忽然没了,老臣若不能为他报仇,将来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老臣纵横疆场几十载,保卫我大雍疆土寸土不失,如今却连儿子的仇都不能报,老臣实在是不甘心,不甘心呀!” 他一连说了十几个不甘心,满朝大臣听了纷纷颜色更变。这分明是挟功逼迫圣上当场做决断。 也有人想得是这谢斓虽说是重臣之女,但为了大局着想,左不过一介女子,舍了就舍了。 他们担心的是燕王手里的兵权。 谢安汗透脊背,为女儿忧心不已。他行事一向稳健,此刻事关女儿生死,他在袖内纂着拳头,不断提醒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 一切要看皇帝的态度。 琅琊王已按捺不住,他不能任由谢斓一人抗下此事。就在他向前迈出一步,刚要启口的时候,就听皇帝朗声笑道:“朕明白了。王兄不就是想知道那日谢氏见得是谁吗?” 皇帝金玉钟磬撞击般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那天她见得人是朕。” 什么? 谢斓倏然抬头,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了,连耳畔微乱的发丝也在空气中静止。 殿内一瞬间静得可怕。 第54章 守护 谢斓努力想看清那张隐藏在白玉垂珠后的面容。 刘昱这是想以帝王之尊为她担保,证明她不是杀害燕王世子的凶手? 燕王似乎也有些听糊涂了,只听皇帝朗声说道:“那日是朕约见的谢氏。因朕出宫之事需要保密,谢氏不敢违命,便只说她并未与人相约。” 众臣面面相觑,今日难道不是要解决燕王世子离奇身亡一案吗?怎么把皇帝也牵涉到其中了? 既然皇帝承认是他约见的谢氏,那燕王世子之死必定和谢氏无关才对。 假设是皇帝私底下出宫见个喜欢的美人,燕王世子突然闯了进去,估计见到皇帝自己就先吓趴下了,还等着被皇帝揍?所以此事大概真的另有隐情。 换句话说,如果燕王世子真做了什么事冒犯了皇帝,那就是死有余辜,连带着老燕王都得跟着吃挂落。 燕王抖了抖胡子,半天没说出话来。 刑部尚书出班禀道:“虽说此案已通天听,但审理案子仍需按照程序一步一步来。燕王失子固然悲痛,却也要遵从法度。” 太长卿周琅也说:“请陛下将此事交由有司衙门,秉公处置。” 他望着谢斓,心情很复杂。这个令他心动爱慕的女子,终于要归于天家了吗? 从前是他太过高估自己了。 全天下没有人能与皇帝相提并论。 楚亭林躲在文官之列,眯着眼睛不说话,仿佛睡着了一般。 皇帝温声对燕王说道:“王兄失去世子,朕亦失去亲侄,哀痛之心不下于王兄。然事已至此,伤心亦无益处。朕会命人彻查此事,还王兄一个公道。” 燕王愣了愣,显然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跪地拜谢。 见燕王拜谢,谢安这颗虚悬的心才终于放回了肚中。他擦了擦额上的汗,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只听皇帝说道:“此案不好对外张扬,免得影响女子闺誉。” 且不说人们心里怎么想的,但皇帝金口玉言,大家也不敢公开议论。 掌礼内侍拉长声音道:“退——朝——” 皇帝站起身,步下玉阶。他从谢斓身边走过,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谢斓前额触在冰冷地面,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闭了闭眼,缓缓抬头,忽然觉得手臂一暖,有人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谢安方才一颗心几乎蹦到了嗓子眼,辛亏皇帝开了口,否则他今日恐怕就保不住女儿的性命了。 “不孝女让父亲忧心了。” 看着父亲满脸疲惫的辛苦模样,谢斓十分内疚。 谢安轻声叹息道:“傻孩子,快随为父回家吧。” 琅琊王缓缓从地上站起,转头看了看被谢安扶起的谢斓,又看看皇帝离去的背影,眸色幽深。 一旁的临淄王喃喃道:“不过是死个儿子而已,多选几个美人开枝散叶不就得了?和官家较什么劲呀。” 宋王忙道:“话可不能这样说,燕王兄也是太过伤心才乱了方寸。” “真的是乱了方寸吗?我看不见得。”陈王一甩袖子,潇洒的迈步朝殿外走去。“要说我这些兄弟里最佩服谁,从前是燕王兄,今后可就不好说了。” 宋王一怔,追上去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见宋王和陈王走远,临淄王一拍琅琊王的肩膀,凑上前意味深长的说道:“天涯何处无芳草,美人不见了,找个相似的代替总是不难。” 琅琊王淡淡一笑,说:“多谢王兄提醒。” 他看着此刻被人搀扶才能行走的燕王,缓缓摇了摇头。 人非草木,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东西被人夺走,那种痛苦,余生又该如何面对呢? 却说谢安领着女儿平安的回到家中,谢太太见谢斓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又追问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谢斓便由着父亲用他那套说辞和母亲解释,自己寻了个借口回房去了。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晃过刘昱的笑脸,一会是他隐在白玉珠帘后的端肃面容。 这样的刘昱,陌生而又令人熟悉。 “那天她见得人是朕。”他这样说道。 谢斓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她不敢相信刘昱竟然会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这是在以帝王的身份公然包庇她! 她本还以为,他们缘分已尽。 桂萼端着燕窝从廊下经过,见芳晴失魂落魄的站在门前发呆,伸手推了推她,说道:“你若困了就回去眯一会,做什么在这里发呆。” 芳晴蓦然被她推醒,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托盘,说道:“先别送进去,姑娘吩咐要独自一个人静一静。” 桂萼端详了她一会,回手将托盘递给身后跟着的小丫头,说道:“咱们都是打小在姑娘身边服侍的,你性子比我沉稳,姑娘有事难免多吩咐你做些。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但你好歹跟我通个气。” 她凑到芳晴耳边,悄声问道:“姑娘心里头装着的,究竟是从前那位,还是上面那位?” 从前那位自然是指琅琊王。上面那位就是皇帝。 说到此处,桂萼忽然想到什么,“呀”了一声,说道:“上一回太太在报恩寺让人给姑娘解签,签文里不就曾经提到过,要在故人中给姑娘寻夫婿;还说姑娘和皇宫犯冲,最好一辈子不进宫才好!这一次姑娘好好的忽然就被叫进了宫中,会不会犯在这件事上?” 芳晴咬了咬下唇,忽然想到了什么,拉住桂萼的手叮嘱道:“这件事你想起来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在太太面前提及。好姑娘,你千万行行好,别让太太知道了。” 桂萼奇道:“这件事我不提,难道太太身边就没有人提了?还真是稀奇。” 芳晴苦笑一声,她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却又不能说才会如此辛苦。 她微微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紧闭的门扉,说道:“从前是从前,姑娘总不能一直守着从前过日子。” 桂萼似懂非懂的道:“你的意思是?”芳晴摇了摇头,不肯继续说下去。 两个人正在廊下窃窃私语,忽然瞧见谢太太身边的崔嬷嬷和素馨径直朝着这边奔来。芳晴和桂萼忙下台阶迎上前去。 “嬷嬷和姐姐怎么一块过来了,可是太太那边不放心?” 崔嬷嬷摇着头,素馨长叹了口气,说道:“宫里又传信过来,让姑娘速速进宫。” 万和殿中,景岳在等候官家召见的间隙,单手抚摸着下巴,望着殿侧的雕花窗格,疑惑不解道:“那日官家明明在京郊军营,什么时候去见了谢家小姐?” 景岳负责皇帝的安全,那一日也是他陪着皇帝出宫到军营去的。 他寻思了半天,身边却没人回话。 他缓缓回头,却见楚亭林伸手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手炉,冲着她微微一笑;那名宫女慢启秋波,含情脉脉的冲他抛了个媚眼,接着掩唇含羞,一步三回头的不舍离去。 景岳翻了个白眼,说:“我记得你已经定了亲事。” “我没做什么呀。”楚亭林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转头望着他,不解的说道。 景岳鄙夷的瞥了他一眼,这厮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我很闲,快来勾引我”的气息。 “还不是因为你总给她们错觉。”景岳没好气的说道。 楚亭林笑了笑,他捧着手炉的手比脂玉还要白皙,精巧的铜制手炉散发的热气很快为他的手指染上了一层淡淡珠粉色。景岳横看竖看都觉得不顺眼,身为一名男子,这厮的皮肤竟然比女人还要好,实在令人受不了! “喂,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不就是陛下动了春心,为了一个女人,什么大局都不顾了。” 景岳和他的话一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他瞪着一脸漫不经心的楚亭林,半晌说道:“你这也太直白了些吧。” 楚亭林将手炉撂在一旁,双手插袖。一缕碎发滑落至他眼前,他不经意的偏了偏头,说道:“你也太小看官家了。” 景岳不解:“怎么说?” 楚亭林几乎可见露出一个笑,又在瞬间隐去。 “咱们的这位官家手握天下权柄,又怎么可能连一个女人都守护不了?” 景岳咂巴着他这话的滋味,待要细问时,楚亭林大袖一甩,已大步出了侧殿,与刚迈进门槛的周琅擦肩而过。 周琅顿住脚步,回首望了一眼,转脸问景岳道:“他怎么了?” 景岳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 又将方才两人的对话说了一遍。 “他总是这样神神秘秘,无论什么事都只吐露一半。”景岳抱怨道。 周琅面上并无笑意,他沉吟片刻,说道:“他怕是想妍姐了。” 景岳一怔,也很着沉默起来。 楚亭林的胞姐楚妍曾经是刘昱在明王时期的未婚妻。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经是皇后了。 “怪不得他今日看上去怪怪的。”景岳恍然大悟。 周琅则眉头微锁。他转头望向殿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55章 燕窝,烧麦,汤圆,小笼包 慈安宫,东配殿。 谢斓一直盯着地面的墨色凿莲花砖看,那是用云顶墨冻石所造,质坚如玉,且难以磨损,可用百年而不损分毫。高大的雕花隔扇外有阳光射入,顺着砖石缓缓攀爬到谢斓霜色用金银线绣着菊纹的裙角。 谢斓渐渐能看出云顶墨冻石花砖中泛着深邃的墨绿,仿佛汪着水的深潭,看得久了,有些眼晕。她动了动嘴唇,下唇干得厉害,她这才记起自己今日粒米未进。她眨了眨眼,觉得地面都在转动,她像是跪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浮浮沉沉。 早知如此,还不如趁临走之前把桂萼端来的燕窝吃上一盏,垫垫饥也好。 宫嬷嬷看着下面已经跪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谢斓,轻咳了一声,转脸看向歪在榻上听宫女念经书的庾太后。庾太后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手里拨弄着紫檀佛珠,一颗一颗,数一颗便代表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为佛祖向人间传递善音。 今早在大殿上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人告知了庾太后。虽说皇帝发了话,不准此事外传,但太后是什么样的身份,该知道的还是瞒不住。 正好当值的宫女不小心打碎了手里的花瓶,庾太后连声发话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吓得那名宫女当即跪倒请罪,事后才发现裙子上沾有血迹,原来是碎瓷片扎进了肉里。 “速去把人给哀家招进宫来!” 宫嬷嬷欲言又止,待要劝阻,却又咽了回去。她冲站在身边的一名内侍使了个眼色,过了一会,那名内侍便跟着传旨太监一同出去了。 且不说谢斓一日间被两次召入皇宫,谢太太和谢老爷是何反应;谢斓倒是出乎意料的一脸平静。 这回是太后传召,想必是有人将早起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向她透露了一些。 宫嬷嬷接过宫女送上来的茶水,走到榻前,微微弯身,说道:“太后听了一晌午的经文,喝盏茶润一润吧。” “宫嬷嬷说得是呢。”一个温柔熨帖的声音在太后身边响起,庾丽华不慌不忙的扶了扶太后背靠着的百子戏婴大红迎枕,转脸瞥了殿中跪着的谢斓一眼,面露犹豫和不忍之色。 “太后,谢家姐姐已经在下面跪了好一会了。” 庾太后接过宫嬷嬷递上来的茶水,漱了漱口,顺手搁在一旁小几上。 庾太后翻起因年老而逐渐变得松懈的眼皮,淡声说道:“哀家记得周时曾出过一任幽王,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什么美人烽火戏诸侯来着。”她拉过庾丽华的手,问道:“丽华读得书多,那美人叫什么来着?” 庾丽华道:“禀太后,那位美人名唤褒姒。” 庾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哀家这些年确实是精神不济,连眼皮子底下冒出人来弄鬼都不知。” 庾太后露出嫌恶的表情,赶苍蝇一般冲谢斓挥了挥手,有气无力的说道:“出去出去,别让哀家再看到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庾丽华用柔婉似水的声音劝说道:“太后莫要生气伤了身体。” 那一次,她在冲动之下表白,那是她今生第一次动情。可皇帝却毫不留情的将她甩开,冲进大雨中追谢斓而去。内侍们蜂拥跟随,眨眼之间就只有剩下她独自一人站在水榭中发呆。 就仿佛是被人狠狠一巴掌抽在了脸上,疼痛彻骨。 她看着尚未从地上爬起的谢斓,唇角微勾。这下好了,明日太后拿谢斓同“褒姒”相提并论流言便会传遍整座京师。 庾丽华愈发趁了心愿,她凑到太后身边,温声细气的说道:“暖房今日送来了几盆新栽培的菊花,取的名也好听,叫做‘相思菊’,我已让人摆到太后寝殿去了。不知太后可有兴致,赏脸一观?” 庾太后笑了起来,她扶着庾丽华的手坐起来说道:“那哀家就去瞧瞧吧。你一会再去一趟暖房,取几样花草送到万和殿去。你眼光一向很好,连官家都夸不绝口呢。” “太后可羞煞丽华了。” “什么样的人配什么身份,你就很好。” 庾太后一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空余殿内一片沉静无声。 谢斓揉了揉麻木的膝盖,像是有无数小虫子钻进骨头的缝隙中,麻凉后泛着难耐的痒。 她慢慢从地上站起,半天才敢挪动一步。周围的宫人们一个个低垂着头,木立在殿内四周,仿佛和他们身旁的柱子融为了一体。 她缓缓向殿外挪去,今日的阳光异常的耀眼刺目。她抬手遮住前额,扶着墙壁闭了一会眼睛。 缓了一会,她实在觉得晕眩的厉害,眼前阵阵发黑。“叫你不好好吃东西!”她暗暗嘟囔道。那盏燕窝估计已经被倒掉了吧。 小的时候,她曾听一个厨娘说过。在她的家乡,浪费粮食不吃饭的小孩子长大了都要挨饿。现在报应来了吧!她抬头望去,路过的宫人们都目光闪躲的快步经过,没有人肯与她目光相接。仿佛在避着什么瘟疫一般。 她就这样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用比乌龟还慢的速度缓缓朝宫外移动。太后比她想象中的要善良许多,否则一杯毒酒赐下,过后再怎么追究也无济于事。 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淌下,不过才走了一小会,内衫已将浸透。她将手探入袖内,掏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掏出来。 地面晃动得厉害,好似地龙正在翻身。她头一沉,直直的朝地面栽去。 这可好,丢人丢到宫中来了。 她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地很硬,她挣扎着微微将眼睛支开了一条缝,想翻身坐起来,身上却没有力气。眼前是光,很亮很亮,亮得她几乎无法睁眼。她重又将双眼闭合,过了半晌,再睁开,却连手都无法抬起。 措防不及间,一个阴影朝她笼罩过来,铺天盖地的明黄色将她全身包裹住。她不经意的吸了一口气,味道很熟悉,闻着仿佛身体都能飘起来。飘着飘着,身体软了下来,她舒服得在那块布料上面蹭了蹭,感觉到后面软厚的东西似乎僵直了一下。她满意的闭上了眼睛,陷入酣梦。 皇帝看着跪了满地的宫人,眉头紧锁。 他在御撵上就远远看见地上躺着一名女子,正纳闷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催促从人停轿,下了御撵。 等走到了近前才发现,果然是她。 他低下头去,望着怀中被他用披风裹紧的女子。因为抱起她时有些着急,用力过猛,使得她整个人朝他怀里滚去,鼻尖正好撞到他的胸口处。即使这样,她也未曾清醒,甚至还在他的胸口处蹭了一下。 怎么轻了许多? 他将她的身子提了少许,缓缓收紧手臂,让她的身体稳稳的窝在他怀里。皇帝抬起头环顾四周,语气威严中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隐怒。 “人就倒在这里,因何无人过去查看?” 宫人们一个个垂着头,不敢答话。为首的一名内侍见左右没有比他品级高的,只得硬着头皮回道:“禀陛下得知,方才太后招谢姑娘进宫说了会话。谁知她出来后,走了一会不知怎么的就倒下来,奴才们也都吓了一跳。” 皇帝望着怀中沉睡的谢斓,眸色幽深。 慈安宫此刻已经得知皇帝驾临,前来迎接的宫人在御撵前跪倒。 宫人们的吉祥话刚刚吐了两句,皇帝连理都未理,转身抱着谢斓重新登上了御撵。轿撵抬起,皇帝从高处抛下了一句话:“告诉太后一声,就说朕临时有事要处理,今日就不过去看望她老人家了。” 跪迎的宫人尚未起身,便又接着叩头跪送。目送着御撵离开后,众人都面面相觑。 坐在撵中,皇帝揭开斗篷,露出底下一张略显苍白却难掩绝色的容颜。他看了一会,忽然伸手在那雪嫩的面颊上捏了一把。 他力气有些大,捏得她的粉颊泛起浅浅的晕红。 似乎感觉到疼痛,谢斓在他怀中不安的扭了扭头,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因为虚弱,已经由往日的樱桃红褪成桃粉色的嘴唇缓缓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想同朕说什么?” 他凑到她的唇边,听她喃喃细语道:“燕窝,烧麦,汤圆,小笼包……” 皇帝:“……” 他微微挑眉,眼神逐渐变得柔和下来,温声低语道:“想吃吗?” “想。”她轻喃。 “那朕来喂你。” 他轻笑着伸手将轿帘拉下,侧低下头去,双目随着他低头的动作缓缓闭合。那张温润带着暖意的唇贴在了怀中女子的唇上。 阳光从帘子的缝隙偷偷钻了进来,他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黛色的投影。他的动作极慢极缓,仿佛品尝美味般辗转吮吸着她的唇瓣,形状优美的下颌随着唇的移动勾勒出微妙的弧度。 就在怀中女子被他吻得檀口微张时,他却突兀的离开她的唇,仔仔细细的端详起她的脸来。看了一会,他戏谑道:“显见是饿了。” 他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子,然后伸出右手,握住她近来瘦尖了的下巴,再次俯下身去。 “这回可不许再咬我了。” 那一刻,他的声音比四月微风还要轻柔。 第56章 蒹葭 谢斓是被一阵饭菜的香味唤醒的。 随着她逐渐清醒,肠胃也随之醒来。谢斓捂着“咕噜噜”叫个不停的肚子,缓缓张开眼睛。在一片雾状的朦胧过后,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光景。 丁香色的烟罗纱帐外香木铺地,光可鉴认,一眼可看出几十步范围内的陈设。周围博古架上摆着琳琅玩器,地上放着半人来高的玉雕镂刻花鸟纹的香炉,玉润晶莹。临窗处设妆台铜镜,镜子几乎有一人高,四边饰有鎏金云纹。妆台上妆匣胭脂等物一应俱全。 床的正面设有长几,几上摆着七八样菜蔬肴馔,还在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 谢斓吸了吸鼻子,翻身从床上坐起。还未等她言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的眼前豁然一阵大亮,门朝着两边被推开了,宫女们捧着的盆、盏、漱盂、巾帕等物排成整齐两列,鱼贯而入,在床边呈燕翅状分立两侧。 为首的是一名容貌秀丽温婉的宫女,鹅蛋脸,合中身材,用油金簪绾发,头上发丝用头油抿得一根不乱,看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 谢斓微怔,问道:“不知这位姑姑如何称呼?” 在宫里,这个年纪的宫女,又是这般装扮,那都是主子面前有些头脸的人物,后宫人少不得敬一声“姑姑”。 宫女缓缓福身行礼:“婢子名唤翠幽。” 谢斓忙道:“姑姑多礼。借问翠幽姑姑一声,这是宫中哪一处所在?” 翠幽答:“这里是紫宸殿。”她又笑着说:“官家说您醒来后可能会觉得腹中饥饿,命我等备下吃食,等您醒来后食用。” “官家?” 谢斓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什么来,呆了一下。 “是官家让人送我来的吗?” “是官家亲自抱您过来的。” 听翠幽如此说,谢斓禁不住面上泛红,贝齿轻咬下唇。她发了一会呆,面颊上的红晕随之渐渐褪去。 见她不说话,翠幽继续道:“姑娘且先吃些东西。若要沐浴,殿侧设有温泉,泉水已经注满。” 谢斓翻身下地,一边找着鞋子,一边说道:“不必了,我还要出宫去呢。” 翠幽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姑娘不必着急回去,官家说了,他都安排好了,谢府那边您不必担心。”她又轻轻加了一句:“您是太后请来的贵客。” 谢斓身形顿了顿,问道:“官家现在何处?” “圣上在万和殿。” 谢斓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头上发髻,发现簪环等一应饰物早已被取下。“由我先梳洗一下。” 事已至此,逃避是没用的。她应该去见一见他才是。 翠幽说:“因前朝有人求见,官家才会摆驾万和殿。您不用着急,官家很快便会回来。” 谢斓见她面上带笑,猜她是误会了什么,面上一红。 根据她的经验,有些事还是不要解释得好。 反正他们也不会信。 梳洗完毕,又吃了些东西,谢斓朝万和殿赶去。 等出了紫宸殿她才发现,这里似乎刚刚被翻修过。廊柱上的彩漆颜色鲜艳,所绘图案多以花鸟为主,精致华美;殿前遍植四季花卉,陈设布局精巧雅致。连殿前种的树都从龙爪槐变成了紫叶梧桐。 她不禁愣了愣,没听说紫宸殿曾住过哪位妃子。 一路穿过花园,来到万和殿前。谢斓仰望这座能有四五层楼高的宏伟殿宇,此殿单筑基就有三四米高,殿的两侧修造有燕翅状的台阶,华美庄严中又不失别致。 谢斓渐渐慢下脚步,朝左右望了望。翠幽上前问道:“姑娘可是要找人入内通禀?” 谢斓迟疑了一下,道:“倒也不必,我在这里等一等吧。” 翠幽微微一笑,招手唤来一名内侍,同他附耳言语了两句。内侍转身进殿去了。过不多时,从殿内跟出来一个人。 徐内侍晃着那张圆圆白白,好似涂了脂粉的大脸走到谢斓近前,笑眼一眯,说道:“姑娘来了。” 谢斓客气道:“打扰内侍当差了。” 徐内侍笑得和蔼可亲极了,连声道:“不打扰,不打扰,官家要是知道您来,不知道有多高兴呢。要不是正赶上琅琊王请见,官家准一早便传召姑娘了。” “琅琊王来见官家?” “正是。” 见谢斓迟疑,徐内侍笑呵呵的说道:“老奴先领您到偏殿休息片刻。等琅琊王走了,老奴就去为您通禀。” 谢斓忙拦住他,说道:“其实我来是向官家告辞的。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须得尽早回去。” 见徐内侍面露讶色,她继续道:“今日的事本来应该向官家当面致谢的,但有徐内侍帮着传话,想来官家也不会怪罪。” 说罢,她朝万和殿的方向福了福,转身对翠幽道:“劳烦姑姑为我引路。” 见她去意已决,徐内侍只好道:“姑娘走好。” 谢斓冲他微微颔首,在翠幽的带领下向宫外走去。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望了一眼气势恢宏的万和殿。 他们……似乎总是错过呢。 万和殿内,皇帝背着手立在窗前向外看。徐内侍送走了一脸沉郁的琅琊王,一甩拂尘,放轻脚步走入殿中。 皇帝转过身来,问:“有事吗?” 徐内侍恭恭敬敬的说道:“禀陛下,方才谢姑娘来了。” 皇帝的眼神变得些微柔和了一些,说道:“她现在在哪?” 徐内侍偷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斟酌道:“谢姑娘已无大碍,过来是像陛下道谢的,现在已经回谢府去了。” 皇帝静立了片刻,轻轻吸了口气,转身朝桌案走去。他在桌前坐下,提起笔来,手却在空中顿住了。 他的右腕就这样悬在那里,迟迟没有落笔。笔头所蘸墨汁缓缓朝着笔尖处聚集,渐渐形成一滴墨珠,阳光下看去,那墨色的小珠竟泛着浅浅的一层光晕。 墨珠越结约大,终于承受不住,滴在纸上,渐渐向四散晕开。 皇帝重新蘸了蘸墨,深色的墨汁在纸上刷刷点点,一气呵成。 不过才隔了一日光景,谢斓就在自己的闺房内收到了一封来自皇宫的信件。 这一回,竟是由徐内侍亲自送来的。 看着眼前这名打着太后旗号,送来二十匹上等宫缎为谢斓压惊的徐内侍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恭恭敬敬的双手呈上时,谢斓原本伸出去接信的手迟疑了一下,方才从他手中接过。 信上的字迹是用颜体所书,转折果断,遒劲有力,并无丝毫的拖泥带水。 她看了一遍后,又看了一遍,直看到第三遍时才放下信笺,问道:“官家可有说因何事情要见我?” 徐内侍摇了摇头,“官家未曾交代,老奴不知。” 信里的内容是皇帝明日与她相约在皇觉寺见面,有事要同她说。 谢斓道:“明日我自不会失约。” 等送走了徐内侍,谢安派人将女儿叫去书房说话,父女俩关上门说了将近一个时辰。 次日一早,谢斓乘马车来到了皇觉寺。 谢斓早起时吃了一屉小笼包,喝了一碗火腿翠笋粥,换上夹了棉的袄裙,外罩羊皮里子的披风,又守着炉子暖了暖,这才出得门来。尽管这个时节山间已经转凉,但她却丝毫不觉得冷。 啁啾的鸟鸣声在山间回荡,谢斓吸着微凉淡薄的空气,连精神都为之一振。 谢斓经过后殿时,看到功德碑前站着一名贵妇人,削肩细腰,看身形似乎有些眼熟。那名妇人刚好回头招呼侍女,二人恰好四目相对。 “你是——阿斓!”贵妇人迟疑了一下,很快就叫出了谢斓的名字。 “玉锦。” 眼前做妇人装扮的女子名唤魏玉锦,和谢斓同岁,二人曾是闺友。 魏玉锦惊喜的走上前说道:“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阿斓。” 谢斓微微一笑,说道:“你何时回的京师?” 魏玉锦的夫婿官拜柳州刺史,此次回京述职,顺便带了家眷一并归来。 二人叙了一会旧,久别各自安好。这时,就见侍女抱着一名白白胖胖的小男孩走了过来。 小男孩大约二三岁左右年纪,穿一身樱桃红的衣裤,颈上戴着个小巧的金项圈,下面挂着把嵌玉的金锁。他头上细软的短发被扎成个冲天辫,辫子上系着两个精致的小金铃。 他的皮肤如凝脂般白皙,小嘴粉嫩,粉装玉琢一般,比女孩子还可人。 魏玉锦笑着从侍女手中将孩子接过,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蛋,说道:“这是我儿子,乳名唤做阙哥儿。 谢斓伸手摸了摸阙哥儿粉嫩的小脸,嫣然一笑,抬头对魏玉锦说道:“那时我刚好回老家守孝,未曾来得及恭喜你诞下麟儿。”说着,又摘下自己颈上戴的小翡翠观音坠子做见面礼。 魏玉锦连忙道谢。 阙哥儿吃着手指,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谢斓瞧。 谢斓笑着伸手逗了逗他。 魏玉锦眼睛转了转,将阙哥儿递到乳母怀中,让乳母抱着他去玩。她转头问谢斓道:“你可有定下亲事?” 见谢斓摇头,魏玉锦禁不住睁大了眼睛,说:“嗳呀,你怎的还未嫁人,眼光还是那么高呀。咱们同岁,你今年也快十九了吧?” 她自觉失言,忙掩住嘴唇;谢斓笑了笑,没说话。 魏玉锦又问:“听说文安郡主也没嫁人呢,她都快二十了吧!”仿佛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她不禁咂了咂舌。 谢斓道:“她家里已经给她订了一门亲事,倒也不着急完婚。” 魏玉锦目光中带着怜悯,她望着谢斓,说道:“当年我以为咱们几个最早嫁人的会是你。” 谢斓只好说:“许是缘分未到。” “你家势容貌样样拔尖,怎会缺缘分?不如我给你介绍几个。我夫君有一位表弟尚未成亲,要不我帮你问问我婆婆?” 谢斓谢绝了她的好意,魏玉锦忙解释道:“我夫君的表弟官拜三品云麾将军,姓景名岳,容貌家世在京师中绝对是一等一的,想必你也曾听说过。” 第57章 钟意 听说魏玉锦要将景岳介绍给她,谢斓有些哭笑不得。京师这个圈子真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小呢。 魏玉锦滔滔不绝的介绍道:“景家世代功勋,景岳是成安公嫡亲曾孙,现任羽林军统领,是天子身边的红人。你若嫁了他,那就是将军夫人。不过你先别抱太大希望,我还得让我婆婆探一探景家的口风。景太太守寡多年,听说脾气不是太好相与的,而且抱孙心切。你嫁进去若是第一年生不出儿子,怕是少不得要给夫君纳妾……” 谢斓听得有些尴尬,忙截断她的话茬:“这是景家私事,不好对外人提及吧。” “你呀。”魏玉锦摇了摇头,说道:“你就是小姑独处的时间太久,还是那样羞手羞脚的。你不多为自己筹划些,将来可怎么办呢?” 她又絮絮的说了一大套女子该如何如何做才算是为自己打算的话,听得谢斓额上隐隐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时,从后面走来一名面白无须的男子,看见谢斓,笑着走过来恭敬说道:“主人请您现在过去。”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长相,还是略有些阴柔的嗓音,魏玉锦盯着他瞧了半天。 见了徐内侍,谢斓不觉如释重负,对魏玉锦说道:“我今日并非过来参佛,而是与人有约,须得先行一步。” 说着便要朝后殿方向去。 魏玉锦拉住她,背着徐内侍,小声问道:“我怎么听说后面有皇室的祭祠,咱们如何进得去?” 徐内侍听见了,笑着说道:“谢姑娘是受了我家主人的邀请,自然去得。” 谢斓说道:“多谢你挂记。” 于是同她作辞。 魏玉锦站在原地半日,直到乳母说阙哥儿闹着要找她时方回过神来。 魏玉锦的母亲魏太太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魏玉锦缓过神来,疑惑的自言自语道:“方才那名白面男子莫非是皇宫中的内侍?可没听说后宫有女眷来此呀。” 却不说她心里如何犯嘀咕,谢斓跟着徐内侍来到了后山,徐内侍将她引到一间屋子后便告辞出去了。 这里并非禅房,没有供佛,亦没有燃香。窗台上摆着几盆花草,房间内花气弥散。桌案上放着茶水,热腾腾的,茶香袅袅。四处摆着工笔花鸟绣屏,图案精致细腻,栩栩如生。 这里的布置令人舒心安宁。 谢斓走到博古架旁,看着架上一只山猫状的奇石。天然生成,浑然一体,毫无凿刻痕迹。正看得出神,只见架后阴影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蓝衣玉带,头戴玉冠,气质尊贵雍容,双目闪着宝石般耀目的光芒。 谢斓怔了怔,微微垂下眼帘,蹲身行礼。 “起来吧。“ 刘昱的语气很淡,他走到窗边榻前坐下,说道:“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事一件事要问你的意见。” “坐吧。” 谢斓在一旁八仙椅上坐了,将手臂搁在桌畔。她的手边就是茶盏,她没有去碰。 刘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道:“琅琊王向朕求娶于你。” 他在说话时,双目一直盯着她的脸不放。 谢斓一怔。 刘昱将茶盏重新搁在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沿。他敲了一会,又忽然停下了。 “你的意思呢?”他问。 他的语调有些干涩,呼吸在这一瞬间无端的凝滞。他换了个姿势,轻轻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凝眸望着她。 见谢斓迟迟没有言语,刘昱暗暗在袖内纂起拳头,问道:”要不要朕成全你?” “陛下真的想成全臣女吗?” 谢斓忽然抬头,眼中眸光闪动。 刘昱的薄唇微抿,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缝了。 “你希望朕如何成全?” 你到底希望朕如何成全? 谢斓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陛下为什么不问问臣女,或许比起琅琊王,臣女或许有更钟意的对象。” 刘昱忽然抓紧了扶手,声音却平静得几乎有些冷漠:“是谁,你钟意的人是谁?” 谢斓平静的望着他,反问道:“陛下认为呢?” “莫不是周琅?”刘昱不怒反笑,他口气漫不经心的说道:“朕暂时还没有为周卿赐婚的打算。恐怕你还要再努力一些了。” 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周琅是个人才,不过因为太年轻,资历差了些,外放锻炼几年再召他回京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斓摇了摇头,神色凝重,一字一顿的说道:“还有一个人,陛下为什么不问问那个人?” “还有谁?”刘昱渐渐蹙起了眉头,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想用目光将她刺穿。 “那个人,陛下竟然不知道吗?” 谢斓笑了笑,唇角洋溢着柔和的笑靥。“或许,臣女更钟意陛下呢。” 刘昱的眉头在瞬间乍然松开了,他深深凝视着谢斓,目光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柔软了下来。 他渐渐松开了袖内紧握的拳头,只见谢斓垂下眼帘,缓缓说道:“臣女对陛下的倾慕之心从不敢对外人道出,因为一直想着陛下,想得甚至厌恶了自己。不想看到任何人接近陛下,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她是被娇惯着养大的女子,她一点都坚强,她怕疼,怕冷,怕伤心,怕很多很多东西。 可她不敢说,怕说了他就会嫌弃的离开她。 她想,也许不是遇到了他,她这一生都不知道,原来心系一个人是这样想要全部独占他的感觉。 她就坐在那里,痴痴地想着,身体却在下一刻被人紧紧抱住了。 刘昱紧紧拥住她,动情的说道:“傻姑娘,朕并非好色之徒,又早就……” 心仪与你几个字他始终没能说出口。 谢斓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抬头,身体却被刘昱箍住,动弹不得。 “朕曾在母妃灵前发过誓,如果能娶得你为妻,今生再无其他颜色入眼。朕此生从不违誓。你只管把一切交给朕,由朕来处理,你只要安心的做朕的皇后就行。” 他的怀抱温暖舒服,比起她逃避犹豫的态度,他每一次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站出来。 在她不断的左摇右摆,顾虑重重的时候,他却一直坚定的站在原地,站在她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她将脸整个埋入他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身,久久不肯松开。 窗外纯净的阳光洒在窗边盛放的一对相思菊上,一室宁静温馨。 徐内侍在门外候了许久,始终不见里面有人出来,不觉“噗嗤”一笑。看谢家大姑娘的模样,怕是对官家并非无情。再加上官家主动出手,这下妥妥的没跑。 他看了看远山近景,心情十分畅快。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也该准备些吃食送进去了。官家昨夜一宿未眠,一大早就急匆匆的出了宫,连水都没喝上一口。 一起用过了早饭,谢斓泛起了食困。她倚在刘昱身上,被他从身后环着。 刘昱倒是精神极好,丝毫不像一夜未眠的模样。还和她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了。 “母妃入宫前,家就住在灯笼巷内,在皇觉寺附近。她常同我说起儿时的事。寺庙的集市没有一日不热闹,尤其是佛诞节时,从清晨早起,逛到日暮时分都逛不够。” “所以,你就在此建了祠堂,祭祀你母妃?” “母妃在世时,并不算得宠。那时朕尚年幼,父皇偶尔会去看望母妃。他们在一起时,很少说话。父皇喜欢作画,母妃就为他研磨。父亲累了,母妃就为他抚琴。偶尔对视时,总有种时光停滞的感觉。” 听他讲述了许多年幼时的往事,谢斓握住了他的手,悄悄的用小拇指尖描摹着他掌心的纹路。 “你一定很想母妃吧。” “嗯。” 她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当年在花船上,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刘昱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宠溺的道:“那你又因何会跟一个一直看不太顺眼的人夜半出游?” 谢斓抿嘴一笑,伸手拉下他的脖子,扬头将樱唇印在了他的唇角。 大概……也许……她从很早就开始钟意他了吧。 不过她是不会承认的。 谁会喜欢一个小痞子呀! 黄昏,慈安宫。 “你手巧,过来给哀家揉一揉。” 庾太后靠在榻上,一手揉着额角,面色疲惫。宫嬷嬷将衣袖挽了,用清水净了手,走到太后身后缓缓为她揉着太阳穴。 “太后昨夜又没睡好,可要眯上一会?”宫嬷嬷说着便让宫女去取安神香来。” 庾太后摆了摆手,“不必了。”顿了顿,她又叹:“哀家到底是老了。” 那日皇帝抱着昏迷的谢斓离开,连慈安宫的门都没进就走了。她听到宫人进来禀报时,直愣了半晌没动。 “终究不是哀家从小在身边抚养的,难免会如此。” 庾太后叹息道。 宫嬷嬷笑着冲下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带着人悄悄退了出去。 宫嬷嬷劝道:“您这话若是被官家听见了,岂不觉得戳心?而且那一日本来太后也有做得不周之处。” 庾太后嘟囔道:“哀家不过是不希望官家被人迷惑了心智。况且哀家身为长辈,不过是申斥一名晚辈罢了,莫非就成大逆不道了不成?” 怎么想都觉得不舒服。 宫嬷嬷忍住笑,轻声说道:“太后还真是越活越小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似乎是桌椅挪动的声音。宫嬷嬷瞥了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继续道:“太后越活越年轻,这是小辈们的福份。等到来年开春,老奴陪您到东山行宫走走,散散闷。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掺合这些。左右您都是太后,谁不都得敬着您不是?” 正说着,宫人进来禀报说:“官家驾临。” 宫嬷嬷将手一合,高兴的道:“这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 第58章 未婚妻 皇帝走后,庾太后静坐了一会后,半晌,开口说道:“丽华,出来吧。” 屏风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略有些凌乱。片刻后,庾丽华苍白着脸从后面转了出来。她走到庾太后身前,跪下时没留神踩到了裙角,踉跄了一下。 “姑母。”她低声道。 庾太后望着眼前所跪少女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虚脱一般叹了口气,说道:“你方才在屏风后也听见了。官家的意思是已帮你看中一户人家,对方是有功之臣,又对向来倾慕咱们庾氏女贤淑孝顺的品性,愿意修成通家之好。你年纪也不小了,等过些时日就将此事定下吧。” 庾太后说一句,庾丽华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等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的脸色已变得比纸还白。 所谓的“贤淑孝顺”不过是为她的名声锦上添花的砝码,谁稀罕什么贤淑孝顺?皇后贤淑孝顺可以名垂青史,就像皇帝礼贤下士可以成为一代明君一般。让她去向一个凡夫俗子三从四德,他也配! “太后,丽华实在舍不得您老人家。”庾丽华一把抱住庾太后的双腿,犹如抱着海上漂着的浮木一般。 她仰起头,泪光楚楚的低泣道:“您最是宽厚仁慈,您说过要丽华做皇后的。” “官家不过是一时被那只狐狸精迷住了双眼,那个谢氏的德行哪里堪配官家的英明神武!” 庾太后有些尴尬,她确实曾经暗示过侄女,自己瞩意她来做皇后。无奈皇帝不买账,她又能如何呢? 庾太后避开她的目光,缓缓叹气道:“若哀家可以做主,自然是更加钟意你的。官家给你寻的人家也是世代功勋之家,你嫁过去便是冢妇,也不算委屈了你的人才。” 她这个侄女确实很令她满意,伺候她的这些日子也事事妥帖周全。 但归根结底,皇帝没看上,她有力也无处使。 呆愣片刻后,庾丽华缓缓松开太后的腿。她趴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话已至此,她已经不能再求下去了。若是惹得太后厌烦,那她这些日子费尽心力,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所有好感就都白费了。 她狠狠咬着下唇,只为了阻止自己再多吐出一个字来。腥咸味渐渐在口中散开,她却恍然不觉得疼。 见她乖巧的低头不言,庾太后心头一软,亲自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和颜悦色的道:“除了庾家给你的嫁妆,哀家还会为你添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你嫁了人,仍可常到宫中走动。” 意思就是,太后会一直为她撑腰。 “谢太后恩赏。” 庾丽华忍着屈辱,连叩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等她踏出慈安宫时,神色已经恢复到了往昔的安静沉稳。秋末冬初的太阳虽不温暖,却明媚依旧。既然这条路被封死了,那么她就换一条路走。 她从高高的台阶处缓缓步下,举手投足都带着十足的矜持和高贵。就好像她此刻身披着华贵的凤袍,凤头履踏在红毯之上。殿前大片的空地上跪满了宫人。 她缓缓张开怀抱,轻声说道。 “众卿家平身。” ——一如太后平时做的那样。 当下四方寂静,万物无声。 之后的十来日里,藩王们纷纷入宫请辞,回封地去了。燕王也不例外,一大早城门刚开就疾驰而去。北边又传来紧急军情,燕王需回去整顿军务。 至于燕王世子的死因,也正式交由刑部着手调查。 琅琊王望着面前紧闭的两扇大门,听墨浓回禀说谢府近日关门谢客,任何消息都递不进去。 冷剑在一旁冷笑道:“怕是有人故意拦着也未可知。” 琅琊王恍若未闻,他只是坐在马车里,反复轻抚着手中的黄玉蝉。 墨浓犹豫道:“要不再想别的法子递进去?” “不必了。”琅琊王从怀中掏出一块鲛绡丝帕,轻柔的擦拭着黄玉蝉光滑的蝉身,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一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略浅的,泛着脉脉柔情的瞳孔中。“她不会再来见我了。 车厢内无风,空气有些憋闷。 “主上,我们这就回封地去,好好的筹备上几年。到时候杀他个回马枪,杀回京师,杀了那对狗男女!” 冷剑森白的牙齿紧咬着,手紧紧握在袖内暗藏的短剑上,像是一只被惹怒的恶狼。 墨浓忙道:“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与其这样憋屈的活着,还不是大干一场来得痛快!” “你倒是痛快了,可想过你九族的性命?” “当初我决定跟随主上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只要主上一声令下,我冷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主上!” “主上!” 冷剑和墨浓都紧紧盯着琅琊王,等着他下命令。 琅琊王缓缓坐直了身体,这使得他的整张脸都隐在了车厢壁的阴影中。他将黄玉蝉收起,轻声吩咐道:“孤还要先去见一个人。” “去准备吧。” 礼部尚书从万和殿中走出,恍惚像是做梦一般。朝会之后,皇帝点名将他叫到万和殿内接见,原因竟然是要他准备大婚的事宜。 那么问题来了,皇后的人选是谁? 礼部尚书只是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嘴,只见他们那位年轻有为,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慢慢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堪称“温柔如水”的笑容来,吓得礼部尚书直咽口水。 “旨意稍后就会下达。” 看来皇帝是决定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说。 礼部尚书领旨而去。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并用半个晌午的时间轰动了整座京师。次日朝会之前,大家凑在一处,议论纷纷。 “这选秀选着选择就没了信,各处涌来参选的秀女从春耽搁到冬都没能入宫参选。礼部几次上折子都被官家压下了。既然陛下已定下了皇后的人选,那些秀女是接着选还是遣散回乡?” “这个就难说了。” 景岳听着旁人议论,挠了挠头,转回头说道:“既然官家已有决断,想来无论谁做皇后,都定然是个好的。” 周琅扯了扯嘴角,沉默着想起自己的心事。 景岳朝身穿各色官服的同僚中望了望,奇怪道:“楚亭林那厮莫非又起迟了,竟然还未到?” 话音刚落,就见楚亭林分风度翩翩的从殿外走了进来。景岳扬手招呼他。 随着他的走近,一旁有两个人也悄悄议论起来。“官家大婚,只怕楚大人心里不好受吧。” “此话奇了,何解?” “楚大人之胞姐在官家还是明王时可是先帝亲选的明王妃,只可惜未嫁就先死了。” “原来是这件事。唉,要是楚家还能有个出众些的女儿,选后一事上恐怕还能有些指望。当年他胞姐死得突然,有人传是被湘王所杀。甚至有人说是官家为了嫁祸对手湘王,亲手所杀……” “嘘,你不要命了,快别说了!” “这些自然是无稽之谈,都是当年湘王一党的阴谋。” 周琅瞥了一眼眼神闪躲的闲话二人组,垂眸微微叹息了一声。 待楚亭林走近,周琅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散朝后到我那里坐坐吧。” 楚亭林环着肩膀,歪头笑了笑,说:“今日还有正经事要办,改日吧。” “什么正经事?”景岳插言道。 楚亭林笑着说:“自然是要紧的事。当然,在景大人眼中,除了排兵布阵,什么都不算大事。” 景岳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散朝后,楚亭林和同僚们打了声招呼,大步来到宫外,找到自家马车。跟车的小厮围前围后的谄媚道:“方才郡主身边的白萍姐姐来了一趟,问您今日要不要过去。” 楚亭林淡淡的说:“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过去了。” 小厮摸不着头脑,自家主人和文安郡主明明前一阵好好的,恨不得日日腻在一起,怎么忽然又不联系了? 他正发呆的功夫,只听楚亭林说道:“还愣着做什么,先回府一趟。” 小厮忙上了马,跟在马车旁,疾驰而去。 却说谢府近日来闭门谢客,不为别的,单是那日谢斓被召进宫两回,就足够令人心惊胆战的。尽管谢安编了些话哄住了谢太太,但谢太太心中却隐隐觉得,近来如此多的波折,皆因谢斓亲事未定的缘故。 “转过年你就十九岁了,再不定亲,我今后都没颜面再出门了。” 听着谢太太的感叹,谢斓暗暗擦了一把汗。她和刘昱的事再不同母亲说明,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事故。 谢斓道:“三日后便是父亲的生辰,不妨办得隆重些。” 谢太太点头:“热闹热闹也好。” 这一日谢安回府时,几乎是满面红光。谢太太看着觉得惊奇,便问道:“何事令你如此高兴?” 谢安哼着小曲,任由丫鬟帮着脱下官袍,换上常服。他接过热毛巾擦了一把脸,在谢太太身边坐下,不慌不忙的说道:“不过是些公务上的事。” “什么公务能让老爷高兴成这样?”谢太太打趣道:“你每日为官家拟旨,莫非这一回拟得是你升官的旨意?” “夫人呀夫人,这可是比升官还要好的事呀。”谢安靠在榻背上,舒服的叹气道:“夫人呀,咱们都是有儿孙福气的人。”他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谁也没想到,谁也不会想到。” 谢太太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接着又想到女儿的婚事,她又犯起愁来。 谢安侧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夫人愁什么我知道。但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夫人万莫心急。” 谢太太心说我能不急嘛!这对父女都一个德行,心比天都宽,火烧到眉毛都能安之若素。 到了谢安生辰那一日,恰好赶上休沐日,又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开始,客人便络绎不绝。 谢斓帮着母亲招呼女客,忙得脚不着地,就连和好友刘菡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好容易将众位太太夫人都接进了花厅就坐,转个身的功夫就见桂萼鬼鬼祟祟的溜到她身边,小声说道:“姑娘,有情况。” 谢斓问:“出什么事了?” 桂萼指了指外面,用一句话将谢斓给震住了:“方才楚大人亲自送一位姑娘进来,刚好那位姑娘的眼睛风迷了。楚大人就帮那位姑娘吹眼睛,恰好就被郡主撞见了……” 谢斓怔了一下,问道:“楚大人带的姑娘是谁?” “似乎是什么表妹,婢子等从未见过。” 谢斓眉头一皱,楚亭林这是要给刘菡戴绿帽子?俩人还未成婚,这是要闹哪一出呀。 想到此处,谢斓带着桂萼,急匆匆向外赶去。 第59章 三角恋 谢斓出了花厅没走多远,忽然看到什么,猛的停下了脚步。走在她身后的桂萼差点撞到她身上。 花叶凋零的深秋花园中失去了春夏时的花开满枝的喧闹,带着些微清浅的冷清。廊下挂着一排生着五彩羽毛的鸟雀,一男一女两个人正立在一处专心致志的逗鸟玩。 那名女子身穿簇新的海棠红衣裳,柳眉细目,肤白唇红,身段玲珑婀娜。虽说姿色放在美人如云的京师算不得出众,却也有几分楚楚可人。此刻,她樱唇微微抿着,含羞抬头望向身旁的男子,显得有几分娇怯。男子含笑低头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咯咯娇笑。 这名男子竟是楚亭林! 方才同他轻声密语的却并非刘菡! 谢斓吃惊的望着楚亭林,莫非他身边的陌生女人就是桂萼口中的“表妹”? 她又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刘菡,此刻,她、刘菡、楚亭林分别站在三个位置,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 刘菡看了一会旁若无人的两人,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谢斓措防不及,忙追了上去。 面对谢斓的询问,刘菡从头到尾都显得很平静。 “他不想见我,我又不能绑着他的腿。” “可你是他未婚妻呀。” 应该……依旧是吧,没听说二人的婚约出了什么异状。 刘菡淡淡一笑,说道:“这些本无所谓。反正只要我有婚约在身,父王就不会催我成婚;楚亭林愿意和谁来往是他的事,我们各玩各的,反而自在些。” 谢斓不死心的追问道:“莫非你们吵架了?” 刘菡摇头:“没有,我们彼此都很冷静。” 谢斓才不信呢,没吵架会这样? 面对谢斓的疑惑,刘菡只是扯嘴角笑了笑,没有解释。 谢斓刚要继续追问,就见素馨从拐角处寻了过来,见了谢斓,说道:“叫我好找,姑娘原来是在这里和郡主说话。”说着,屈膝向刘菡施了一礼,转脸对谢斓道:“太太那边叫您到前面去一趟,说是让您招呼亲家太太一声。太太那边实在脱不开身。” 见谢斓犹豫,刘菡也催促道:“快去忙你的吧,府里我哪都熟,用不着你陪。” 谢斓不放心的嘱咐道:“花园里头冷,你若是嫌前头吵,只管到我屋里歇着。你要是嫌远,去阿斋那里也行。房里都留了丫头看家,热茶和碳炉子也是现成的。” 刘菡忍不住笑道:“你呀,越来越絮叨了。”她冲她眨了眨眼,说:“我知道了。” 谢斓不放心的叮嘱了一番,方才跟着素馨去了。 刘菡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表哥,京师可真美,沫儿都不想走了。”杨沫儿一脸娇羞之态,频频向身旁的楚亭林暗送秋波。楚亭林凝视着对面一前一后远去的身影,渐渐直起了身子。 杨沫儿拧着手中的丝帕,侧身娇滴滴的说道:“沫儿不过是求了一声,表哥就让人做新衣裳,打新首饰给沫儿,还带沫儿出来做客。表哥对沫儿这样好,沫儿无以为报。” 扭捏了一会,杨沫儿道:“这样吧,不论表哥想做什么,沫儿都答应你。” 她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定一般,羞答答的朝楚亭林的方向转过身去。 “咦,表哥去哪了?” 原本站在她旁边的楚亭林竟然不见了!只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立在廊下。 清凉中带着些冷寂的风拂起楚亭林的袍袖,他缓缓在廊下穿行。还没走出几步,面前忽然闪出一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等一下。” 刘菡从廊柱后款款步出,走到他面前,双眸紧紧盯着他审视了片刻,忽然轻声问道:“你最近见过谁?” 楚亭林唇角轻勾,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反问道:“方才郡主吃醋了?” 刘菡美丽的面庞散发着阵阵冷意,提醒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楚亭林随意摊开了双手,笑了笑,说道:“放心,对那位表妹,我只是玩玩而已。乡下来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闲时逗个笑罢了。” 他单手将刘菡堵在墙上,随意的舔了舔唇,两瓣本就殷红的唇泛起了一层诱人的水光:“我只对郡主是认真的。” 他的唇缓缓凑到近前,薄荷掺杂着麝香冰片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穿一件朱红绣鹤的袍子,乌发半披半挽,更为他的容颜增添了一丝慵懒魅惑。 就在他的唇快要碰到她的唇时,刘菡忽然抬起手,打了他一巴掌,厌恶的蹙眉道:“恶心!” 楚亭林的脸被打歪到了一边,凝脂般的面颊上瞬间多出一片绯红。他缓缓直起身,面上笑容不变。 刚好有仆婢几人路过,见状,都吓得呆住了。结果被刘菡的侍女白萍瞪了一眼,这才匆匆忙忙的贴着墙边溜走了。 刘菡注视着笑得玩世不恭的楚亭林,沉声道:“你可不要做糊涂事。” “我这辈子从不做糊涂事。” 刘菡气怒道:“你和谁来往我都知道。若妍姐还活着,看到你这样糊涂,早一个巴掌将你打醒了!” 楚亭林缓缓收敛了笑容,原本脉脉含情的目光逐渐变得深邃起来。半晌,他居然笑了出来:“郡主说得什么话,姐姐早在多年前入土为安了。” 刘菡不为所动,冷冷的盯视着他。 等谢斓赶到时,楚亭林已经走开了。只剩刘菡一人站在原地,神色不定。 “发生什么事了?” 谢斓一直认为楚亭林这个人很难让人看透。平时见他总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清闲模样,可皇帝对他的宠信却依然不减。旁人都说他差点成了皇帝的小舅子,恐怕皇帝对他早死的姐姐有几分愧疚吧。毕竟他姐姐的死和皇帝当年夺位有关。 谢斓走上前去,拍了拍刘菡的肩膀,问道:“你和楚大人吵架了?”她顿了一下,踟蹰道:“我知道楚大人并不喜欢我。” ——毕竟她要坐上的是原本属于他亡姐的位置。身为天子近臣,楚亭林一定收到了些风声。 她不希望刘菡和楚亭林因为自己同皇帝的婚事闹翻。 刘菡微微一笑,说道:“你想多了。” 又问她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前面如何了?” “有些乱。” 谢斓含混道。 ——主要是因为谢家那边的亲戚又说起了谢斓婚事。 谢太太起初还耐着性子听着。谢家某位刚到京师投亲的姑太太非要给谢斓介绍一个姓岑的举人,还将此人吹得天花乱坠。 谢太太本不钟意,后来又听说此人是个鳏夫,更加拉长了脸。 谢姑太太说得口沫飞溅:“斓姐十八了还不嫁人,从前在咱们老家,女子满十五未嫁,那是要罚银子,直接被官媒拉去配人的!这些年是没这么多规矩了,但也没有姑娘家这么大了还不嫁人的。那位岑举人在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才学高,家里也有田有地,虽说死过一任婆娘,却有什么打紧?斓姐儿年纪也不小了,招个上门女婿还能孝敬你们老两口。” 谢太太被这番没轻没重的话气得面色阴沉,她有儿有女的,哪里稀罕招个外人“孝敬”他们? 说来也巧,谢家姑嫂二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只见卫太太不知从哪里钻过来,刚好听个正着。 卫太太咂巴着嘴道:“谢家这是要给斓姐儿招个上门婿?我说老姐,与其让你们斓姐儿嫁个小小的举人,还不如给了我的泓儿呢。” 谢太太一见是她,不由微微蹙眉。 卫太太之子卫泓乃是新桥长公主的第三任驸马。新桥长公主殇后,卫泓曾托宫中太妃求娶谢斓,只是谢家根本没理会这一茬。 如今旧事重提,卫太太扬头一笑,说:“我看谢家太太还是考虑一下吧,姑娘年岁大了,拖不得。总之,再怎样找也不会找到比泓儿更好的女婿了。” 谢太太不动声色的道:“斓姐儿的婚事由我家老爷做主,我是说不上话的。” “老姐儿这是哄我呢。” 正巧,周琅之母周太太打从旁边经过,卫太太扬声将她唤住,笑道:“听说周太太的大公子曾和谢家议过亲,也不知议成了没有。” 周太太看了谢太太一眼,含笑说道:“卫太太说得什么话,别是记错了吧。” 谢太太皮笑肉不笑的说:“卫太太应该和我同岁才对,怎么还没怎么上年纪就先糊涂了?” 卫太太不依不饶道:“我可是听说周大人和谢大姑娘的婚事要不是因为周大人要守孝,几乎就议成了!” 这边动静不小,引得不少人朝这边张望。 周太太望着卫太太,意味深长的挑了挑眉,说:“卫太太若钟意谢家姑娘,不妨请媒人上门求娶。何必牵三挂四的。” 谢太太此时已有些恼了,说道:“斓姐儿的婚事承蒙众位夫人太太关心。她是我养大的,就算养上一辈子不嫁人,我谢家也养得起。” 几位太太你来我往的打着机锋,忽见管家走了进来,郑重禀道:“太太,圣驾降临,已经到了门口了。老爷让您随同前去接驾。” 众夫人太太都吓了一跳,谢老爷生辰,竟然惊动了皇帝! 谢太太忙站起身,理了理衣裳,问道:“这样大的事,怎的才来报与我知晓?” 恰巧谢斓和刘菡在这当口赶了过来,听说刘昱来了,谢斓心头泛起阵阵甜蜜,暗道着冤家可算是到了。 谢太太见她站在门口处发呆,便道:“还愣着做什么,快随我去接驾吧。” 第60章 圣驾至 却说皇帝忽然驾临,惊得众人慌忙赶去大门处跪迎。 只看这位年轻的帝王从御撵上步下,唇角含笑,俊美的面容显得十分随和亲切。他亲手将谢安扶起,温声道:“朕来得匆忙,本不想太过招摇,惹得你们阖府不宁。” 谢安躬身施礼道:“陛下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臣及家人等迎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道:“卿家不必拘礼。” 他眼角的余光扫向跪在谢太太身边的女子,那女子也恰好在此刻抬头,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女子冲他莞尔一笑。 皇帝的目光愈发柔和起来。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一旁的徐内侍轻轻咳了一声,皇帝这才朝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头望了一眼,轻声道:“众卿家免礼。” 谢安恭请皇帝进入花厅,有品级的大臣入内相陪。其余没有功名的亲眷小辈等没资格伴驾,都到偏厅去了。女眷们则重回后宅开宴。 一时间众夫人纷纷都改了风向,她们发现谢老爷的面子可真是不一般。从未见皇帝亲临哪位臣子的府邸为其贺寿的,这简直是天大的荣宠! 谢太太夫荣妻贵,身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就连方才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卫太太都在瞬间换上了笑脸。 “没想到官家如此看重谢大人,看来再晋一级指日可待。” “哪是再晋一级的事呀?将来封侯做宰也未可知!” 众夫人太太们纷纷点头赞同。 谢太太心中多少有些忐忑。谢安这个二品中书令虽说在前朝是个非常风光的官衔,连史上某位太子都曾出任过。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平时也没见皇帝对丈夫有多恩宠的样子。 素馨从外面走了进来,附耳对谢太太说道:“官家单独将老爷叫到书房里说话,前头暂时由斑哥儿和舅老爷负责招呼客人。” 谢太太愈发纳了闷,莫非皇帝今日是来和丈夫商量公务的? 谢斓有些坐不住了,她和皇帝的事一点都没透给过母亲。现在母亲定然已经起了疑心,等过后知道了实情,岂不要恼她知情不报? 卫太太见谢安面子这么大,心里对求娶谢斓的事更多了三分情愿。再看谢斓今日穿一身粉紫裙裳,料子极轻软,阳光下望去,还隐隐透着流光。这料子卫夫人只在从前的儿媳——新桥长公主身上见过一次。据说是纱罗国贡缎,系宫中赏赐之物,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谢斓佩戴的整套紫玉头面也是极贵重的珍品,那顶簪上的玉簪花连一丝花蕊都雕得纤毫毕现。卫太太心里痒痒,谢家富贵,谢安又得皇帝青眼,入阁拜相指日可待。自己的儿子若是能娶到她,也不会比当初尚公主差多少。 卫太太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仍旧当自己是皇亲国戚,谁都不放在眼里,张口就是:“方才我说的,老姐儿应该好好想想。我们泓儿长得俊不说,前途更是无可限量。他今日也来了,我让人去叫他进来让老姐儿瞧瞧,一准满意。”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打算明日就让媒人上门了。 谢斓此刻已经顾不得失礼,拉着谢太太的手站起身说道:“母亲,女儿有很重要的事要同您说。” 谢太太虽奇怪于女儿的举动,却也被卫太太的无理之举气得够呛,便寻了个借口和谢斓出去了。 “这个卫太太还以为她儿子是王孙公子呢,张口闭口好大的口气!下次再见到她,一定要绕着走。” 直到谢斓关上门,谢太太才算发泄完心头的闷气。 谢斓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艾艾的将自己将要入宫的事说了出来。 谢太太听后,半晌无言。 谢斓在母亲身边坐了,撒娇一般说道:“并非是女儿不想说,只是圣旨一日未下,女儿也不敢确定。” 那样的事情经历过一次就够了,她实在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过了好半天,谢太太方才叹气道:“你还真是这个命,兜兜转转到底回到了宫廷。” 她又问:“这件事你爹也知道吧?” 见谢斓犹豫,谢太太肯定的道:“他必然是知道的,否则这些日子不会表现得这般反常。” 这老东西,还敢跟她藏心眼了。 看她怎么审他! 父女连心,谢斓怕父亲过后受母亲的排喧,忙解释道:“父亲是得了官家的嘱咐,若是说了,可就是欺君之罪。”又道:“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且关系到朝局,官家行事自有其道理。” 她抱着母亲的手臂,左摇右晃的道:“这下母亲就不必担心女儿的婚事了。” 谢太太马上说道:“怎么能不担心,这下我更担心了!” 这话说得谢斓一愣。 “就你那受不得委屈的性子,到时候要是跟皇帝顶牛,你娘我怎么救你?搞好不全家的性命都要搭上。你去现在给我背三从四德和女戒书,今后就按那上面写的行事。” 谢斓苦笑着心说这可真是我亲娘! 绝对亲生的。 因为种种顾虑,皇帝很快走了。 谢老爷将皇帝送走后,满面红光的回到席上,向宾客告罪道:“对不起诸位,让大家久等了。” “哪里哪里,您忙得是正事。” 这些朝廷大员一个个都是修炼成精的,看方才的状况,再结合近日来的见闻,都猜了个*不离十,于是纷纷恭贺。 其中有两个人借口忘记带贺仪,还特意遣人回府取了一趟,在原本寿礼的基础上又加了倍。谢老爷当然不肯收。 同僚洪大人笑眯眯的道:“谢兄为人一向勤勉恭谨,怪不得能得官家爱惜。” 谢安心头得意,面上却连连自谦。身为皇帝的老丈人,他更加不能被人拿到把柄,否则还会连累到女儿。 洪大人等纷纷上前敬酒,谢安推却不得,加之今日高兴,难免多饮了几杯。 见谢老爷有些醉了,席面也就渐渐散了。谢老爷一名宾客都没多留,全都早早打发了。他哼着小曲,回书房歇着去了。 果然到了次日,圣旨下,二品中书令谢安长女秉性柔嘉,温懿恭淑,有母仪之德,朕意迎娶为后。 圣旨下达当日,谢家便闭门谢客,可求见的人仍旧排了一整条街,车马连掉头的空隙都难寻一个。谢太太的娘家嫂子宋太太好容易乘车从后门进了谢府,将一街的喧嚣挡在了门外。 宋太太看着厅里摆了一地大大小小的箱笼,里面金玉器皿,绸缎布料等一应俱全。谢太太正领着侍女查点拣选。 “你这是给斓姐儿挑嫁妆?”宋太太走到进前问道。 谢太太放下手中账本,笑着迎了上来,说道:“嫂子可要帮我好好瞧瞧,哪些是能带的。” 宋太太曾嫁过两个女儿,于嫁妆方面有些经验。 宋太太挨个箱子看了一遍,问道:“宫里可有送来什么章程,什么让带,什么不让带?” 谢太太笑着说:“昨儿老爷特意去问了,官家的意思是除了药材不必带之外,只需带些常用的,斓姐儿心爱的就行,其余一切都由宫里准备。过后还会有女官来家帮着拿主意。只是我不放心,斓姐儿出嫁,哪怕是嫁进宫里,家里头也没有不帮衬的道理。” 宋太太暗暗咂舌,连嫁妆这样的小事都由官家亲自出面和谢安说明,这等着嫁进了宫,还不给宠上天去呀! 想到谢斓一般三折的婚事,宋太太也感慨起来。“斓姐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今儿有了好归宿,我也替她高兴。” 说着,掏出帕子蘸了蘸泪。 谢太太未尝不伤感,谈起谢斓入宫的事,谢太太也很犯愁。 “皇宫哪里是好玩的。斓姐儿进去之后,再想见上一面,怕就难了。”谢太太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宋太太忙道:“但凡女子嫁了人,又有几个能常常回娘家的?快把眼泪收了,要是被斓姐儿看见了,岂不伤心?” 谢太太这才擦了眼泪。 这时,素馨匆匆走了过来,一脸凝重之色。谢太太问道:“可是有事?” 素馨走到谢太太身边,附耳悄声说了两句。在宋太太的注视下,谢太太面色也严肃起来。 “你去帮着打点着,有什么事再来回我。” 素馨领命而去。 宋太太问道:“可是有事?” 谢太太笑了笑,说:“不是什么大事,咱们继续挑。” 谢斓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皇帝,着实吓了一跳。她先是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并非是做梦。 “你怎么来了?” 刘昱悠闲地背着手四下张望,说道:“谢府我只来过三回,每一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未曾好好细看过。” 他转头望向谢斓,唇角轻勾,说道:“有劳皇后陪朕四处走走。” 第61章 欢悦 皇帝的突然出现令谢斓措不及防。 尤其是那一声“皇后”,唤得她头皮发麻,手脚不听使唤。 刘昱粲然一笑,十分自然的朝谢斓伸出右手。谢斓窘了一下,四下看了看。芳晴忽然对自己鞋上的绣花感兴趣起来,桂萼似乎鼻子做痒,只顾低头用帕子擦鼻子。 看着刘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谢斓只得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两手相触,那只温暖的大手立刻将纤手牢牢握住,暖意瞬间蔓延。 “手还是这样凉。” 谢斓暗暗撇嘴,心说明明是你手太热。 刘昱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揽住她的腰,二人亲密同行。 那边厢素馨报信回来,将内院一应闲杂人等全都赶了出去,关上垂花门,不准外人进来。前头管事的以为出了什么事,满头是汗的赶进来说道:“前门求见老爷的都快把门砸烂了,这又是怎么个章程?” 素馨挑了挑眉,说道:“老爷太太都吩咐不见客了,要是再敢砸门,就拿老爷的帖子去衙门告官。我说老吴,你也机灵些个,才这点阵势就把你吓傻了?别忘了咱们大姑娘是什么身份,没得丢了她的脸面!” 将吴管事打发了之后,素馨又让管家娘子带人各处巡查,务必保证无人乱传消息。 “大姑娘的事是如今咱们府里最大的事。嫂子若管好了,过后太太自然有赏赐;若有人在这当口乱嚼舌根子,或者在外面打着姑娘的名义作威作福,那可就说不得如何了。” 素馨上下敲打一番后,方才回谢太太处复命。 “陛下,这样走有些别扭,您还是放开我吧。”谢斓脸皮的厚度在正常人的范围之内,刘昱又牵她的手,又揽她的腰,就这么在她家里大摇大摆的闲逛,她实在有些受不了。 不过皇帝陛下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事实上谢斓觉得他没什么特别在意的事情。比如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抱起来;把一众人等都晾在那里也不叫起,只自顾自的冲她笑。比如在金殿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那日在茶肆中与她相约见面的是他…… 刘昱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低头问道:“怎么了?” 谢斓摇了摇头,说:“陛下今日为什么会来我家?” 刘昱笑了笑,说道:“闲来无事,就想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谢斓“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刘昱捏了捏她的手,含笑问道:“可是在府里呆闷了?我们到城西的酒楼吃八宝鸭如何?朕从前很喜欢去那家酒楼吃东西。” 谢斓愣了一下,问:“是那家华光楼吗?只有他家的八宝鸭做得最好。” 刘昱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谢斓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去那家吃东西。那里不单菜做得入味,而且各色点心也很好吃。” “是元宝酥点吗?确实不错。” “陛下怎么知道?” “因为朕也喜欢吃。” 谢斓惊异的道:“那道元宝酥点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爱吃,都嫌太甜太腻。像阿菡、阿斋和阿斑他们就从来都不吃,只有我喜欢吃。” 没想到刘昱竟然喜欢吃那么甜的点心……实在无法想象。 用刘菡的话说:“这个元宝酥点齁得我嗓子疼,外面的酥皮还总是掉,一不小心就掉一裙子,油腻腻的,也不知道你究竟爱吃哪一点!” 谢斓好容易找到了吃点心的“知音”,忙追问道:“陛下不嫌弃它太甜,吃着絮烦吗?” 刘昱看了她一眼,佯装思考的模样,沉吟片刻,说道:“有时候也有点烦,不过勉强还能入口。” “既然如此,何不换一种口味尝试呢?” “从那时起就已经习惯这个味道了,懒得再改口味。” 刘昱笑得意味深长。 那一年,他和伴读偷溜出宫去玩,第一次去的就是华光楼。在哪里,他遇到了一个刚好和好友打赌,赌哪种点心喜欢吃的人更多的小姑娘。 期初他觉得新鲜,就尝了一口。结果小姑娘眨着清亮亮的大眼睛,满怀期待的问道。“小哥哥,好吃吗?” 也许是眼前的小姑娘有一张比早春桃花还粉嫩的小脸,亦或者她的笑容比蜜糖还甜,他竟然神差鬼使的点了点头。鬼知道他最不喜欢吃的就是甜食! 这下可算上贼船了,只见小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满面喜色的将手里装点心的盘子递了过去,殷勤的说道:“好吃就再吃一块吧。” 刘昱:“……” 就这样,在小姑娘“再多吃一块,就一块”的期待眼神中,他忍着甜腻,在伴读吃惊的目光中,竟吃下了整整五块元宝酥!结果就是他被腻得连第二天早起都没吃东西,光喝水了。 也许是从未见过这样捧场的人,小姑娘喜得眉开眼笑,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手帕,竟然要给他擦嘴。被她身旁的丫鬟给拦住了。 他接过那只帕子,帕子是淡粉色的,上面绣着蔷薇花,不知是不是沾了小姑娘身上的香味,味道闻起来甜甜的,又带些青果的清新芬芳,仿佛春风拂过百花盛开的田野,暖阳落下了一束光。 眼前女子的笑容和记忆中小姑娘的笑容逐渐重合。 现在,这个笑容终于再次属于他了。 即便他的小姑娘已经忘记了这段过往,但只要他还记得就好。以后再慢慢说给她听。 两个人刚好漫步到一处围墙下,刘昱看了看旁边高大的松柏,感慨道:“那次我翻墙进来找你,要带你夜里偷溜出去玩,你可还记得?” 谢斓佯装嗔怪的道:“陛下胆子可真大,也不怕被院子里的人发现,再将你当了贼,打出去。” 刘昱唇角噙笑,说道:“那时候朕为了见你一面,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因为他彻夜未回宫,结果被罚在宗祠跪了三日,膝盖都肿得走不动路了。想到往事,他微微一笑,握着谢斓的手更是紧了紧。 谢斓说:“走了这半日,陛下可要去我的院子里坐一坐?” 刘昱点点头,依旧不忘戏谑道:“阿斓主动邀请朕到香闺内一叙,朕又如何忍心推脱?” 谢斓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人无论何时都不忘打趣她。 刘昱背着手,在谢斓房中走来走去,东翻翻西瞧瞧,像是参与寻宝的顽童一般。谢斓给他倒了茶,端着走过去说道:“这里比不得皇宫,若有疏漏之处,陛下莫要见笑。” 求别被调侃。 刘昱顺脚走到妆台前面,见桌上摆着几个首饰匣子,几样胭脂香粉,他翻捡了半天,翻出一盒墨色的粉末。他指了指,说道:“这个是画眉用的吧?” 谢斓点头:“这是青雀头黛,可做画眉之用。”又奇怪他问这个做什么。刘昱伸手拉过谢斓,扶着她的双肩,将她按在妆台前的椅子上。他拿起画眉用的笔,沾了沾青雀头黛,朝着谢斓眉头画去。谢斓忙伸手挡住,慌道:“这是做什么?” “朕来为你画眉。” 看着刘昱一脸期待的神色,仿佛为她画眉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您这双手批得了奏章,射得了弓箭,定得了乾坤,可这画眉却不一定在行。”谢斓好容易找到了机会,对于欲效张敞画眉的皇帝,也调侃了回去。 刘昱兴致勃勃的说道:“卿家还未尝试,如何知道不行?” 谢斓说:“术业有专攻,此事若天天做,日日做,方能画得一手好眉。” 刘昱道:“朕却是头一遭画眉,还望卿卿多多赐教。” 二人的目光在铜镜中撞在了一处,渐渐变得缠绵起来。正在情浓处,只听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徐内侍略显阴柔的声音从门缝处钻了进来。 “陛下,宫中发来急奏。” 谢斓轻轻推了推他的手,笑着说道:“公务要紧。” 刘昱见她面若桃花,容色照人,恨不得将她狠狠揉进怀里。他无奈的放下手中眉黛,吩咐道:“进来吧。” 徐内侍小心翼翼的推门走了进来,双手捧上一份密封的信件。刘昱接过后看了一下上面的印鉴,确认完好无缺后方才拆开 谢斓用犀角梳缓缓梳着发,从镜中望去,刘昱的表情似乎不那么轻松,甚至渐渐蹙起了眉头。 过了好半天,刘昱终于看完了信,轻轻舒了一口气,抬眸时看见镜中朝自己望来的谢斓,不觉一怔。他将信放入怀中,笑着朝谢斓走了过来,双手扶住了她的肩。 “可是怕朕就这么走了?” 谢斓轻嗔了他一眼,这个人总是这样说话不正经。“陛下有要事处理,若在我这里耽搁了时辰,岂不是我的罪过?” 刘昱轻笑道:“朕的皇后果然深明大义,朕要在起居注上添上这一笔。” 谢斓去拧他的手臂,刘昱大笑着将她从椅子上抱起,两个人滚在榻上,笑闹个不住。 徐内侍还没来得急退出去,正好听见皇帝说了几句情话,觉得牙都要被酸倒了。 他砸了砸嘴,悄悄退了出去,不忘将门从身后带上。 这时,一名小内侍走过来问道:“徐爷爷,景将军那边派人来问,官家打算几时回宫?” 徐内侍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恶声恶气的道:“你问我,我问谁去?等过半个时辰再来吧!” 吓得那小内侍一缩脖子,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第62章 情趣 翠幽款款屈膝向谢斓行了个礼,圆润秀丽的脸蛋上挂着微笑。 “翠幽见过姑娘。” 谢斓没想到紫宸殿的翠幽会被派来做她的教引姑姑,忙亲手扶了她起来。“那日我匆忙离宫,还未来得急向你致谢。想着不知何时还会再见,没想到你却来了。” 翠幽含笑说道:“姑娘可折煞奴婢了,多少人抢着来服侍您,要不是因为奴婢曾服侍过您一回,哪里轮的着奴婢出宫来?” 谢太太见二人相处和睦,也略微放下心来。宫里规矩森严,忌讳颇多,万一遇到个性子严苛的嬷嬷,那女儿要受的罪可就大了。 翠幽的到来使得谢府上下终于对谢斓将要入宫这件事有了实感。家里要出一位皇后娘娘,这绝对是祖上烧高香的大好事。 谢家上下从幕僚、管事,到各个侍从男女们全都挺直了腰杆,抬头挺胸的做人。偶尔出门买个菜,旁人一打听说是中书令谢家的,那眼神立刻就变了,态度比起刚才要更殷切上三分。 日子在期盼中一天天过去了,期间,刘昱又来过一回。只是这一次,他似乎有心事。 谢斓没有问,只是讲了两个笑话给他听。 “有一名秀才,某日骑着毛驴经过一处小庙,见迎面走来一个衣衫破烂的和尚,就起了捉弄之心。他在驴上居高临下的问:‘大师傅,秃驴的秃字可怎么写呢?’和尚头也没抬的答:‘把秀才的秀字屁股掉了个个就是了。’” 刘昱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他轻轻点了点谢斓精巧的鼻尖,评道:“顽皮。” 谢斓眨了眨眼,继续说:“西域某国有一大王,平生最爱弹琵琶。可惜他弹得太差,又不肯下功夫去练,他的王妃、臣子甚至国内百姓没一个能忍受他琴声的。后来,他干脆传旨,寻来一名死囚,并且许诺,只要你说我弹得好,我就赦免你的死罪!不料他的琵琶刚弹了一半,死囚就捂着耳朵大叫起来:‘求大王别弹了,小人甘愿一死耳。’” 刘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亲了亲她的耳垂,宠溺的道:“阿斓这是在排喧朕呢。” 谢斓举起双手,无辜的道:“冤枉呀,我又没说陛下。” “狡辩!明明是你拿什么‘西域某国大王’来隐喻朕。”刘昱不善音律是公认的,他擅书擅画,弓马娴熟,却唯独对弹琴没什么耐性。这一点和多才多艺的琅琊王截然不同。 他说着就去呵谢斓的痒,“连朕都敢打趣,若不好好整治整治,将来可还了得?” 谢斓在他怀里左躲右闪,笑个不住。 一时吃过午饭,二人都犯起了食困,刘昱搂着谢斓倚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她的背。半晌,他说:“过一阵可能会发生一些事,不过你不必害怕,至少京师是安全的。” 谢斓从他怀里抬起头,笑着说道:“陛下说没事,自然就没事。” 刘昱拧了拧她的小鼻子,叹气道:“现在就这样无法无天,油嘴滑舌的,将来可怎么办呀?朕的皇后着实不好养活。” 谢斓一本正经的说:“民间有一句俗语,叫‘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陛下今后还要给阿斓准备华服佳肴,金珠宝玉。阿斓想要什么,陛下都得想办法满足才是!” 刘昱无奈的摇头道:“这还得了,这还得了,朕后悔不想娶了怎么办?” “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话已出口,圣旨上白纸黑字的,岂容反悔?” “唯女子小人难养也。” 刘昱只剩叹气了。 这时,徐内侍又在外面叩门,刘昱这才不情愿的吻了吻谢斓的唇,起身回宫去了。 “待朕三日后再来看你。” 三日后,谢斓没有等到皇帝的到来,却等来了一个消息。 燕王反了! 燕王联合各藩王起兵造反,扬言要为死去的世子报仇。 消息一经传出,原本沉浸在皇帝即将大婚喜气中的众人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日谢安下朝归来,便是这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谢太太一大早就听管家说起这个消息,好容易盼着丈夫回来,她急急问道:“如今的情势可要不要紧?官家有几成胜算?我这心里头没底,老爷快说说看。” 谢安连官府都未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面现疲色,说道:“官家决定御驾亲征。” 谢太太张口结舌的愣在了那里。 “亲……亲征?很危险吧。” “此战只能从速。若是拖得时间太久,其余观望中的藩王说不准也会加入反王之列。” 谢安叹了口气:“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他端起茶来喝了两口,说道:“先帝留下的局面终于要破局了,但愿这些年的准备能让事情简单一些。” 谢太太问:“你方才说什么,莫非官家早有准备?” 见谢安磨磨蹭蹭的不答,谢太太急得不得了:“你可急死我了,有什么不能说的?斓姐儿眼看就要进宫了,着当口出了事,可不让人揪心吗?” 谢安说:“说起准备,先帝那时候大家心里就都有了点数,燕王今日不反,将来他的子孙也得反。放心,左不过推迟几日大婚,此战不会动摇大雍的根基。” 谢太太听丈夫这样说,想了想,站起身说道:“我这就去跟女儿好好说说,让她别为了这事心神不宁。” 时气已经入冬,天气每隔一日就更冷上一些。谢府下人已经换上了冬衣。家丁穿一色的青布棉袄,棉花塞得厚厚的,稍微走得急些额上就一层汗。丫鬟们倒是桃粉、雪青、葱绿等什么花色的都有,谢太太怜惜她们年少,正是爱花儿粉儿的时候,在穿戴上从不苛刻。况且谢老爷从不在女色上下功夫,谢斑还小,又在外院住,因此倒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桂萼站在廊下嗑瓜子,看着身穿簇新桃粉袄儿,三两结伙踢毽子跳绳,互相追着跑的小丫鬟们,扯着嗓子叫道:“小心跑得太快,摔倒再把牙磕了!” 芳晴捧着巾帕打她身边经过,笑道:“风地里就扯着嗓子喊,也不怕闪了舌头。” 说着,她冲着房内怒了怒嘴。里面隐隐传来琴声和谈笑声。 宫里来的翠幽地位非比寻常,连谢太太都要敬上三分,更别说其他下人了。她们这些贴身丫鬟若想作为陪嫁进宫,也是必须要学规矩的。 这时,只见谢太太领着人走了进来。芳晴和桂萼忙带人迎上前去给谢太太行礼。 在谢太太心中,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要是皇帝有了什么闪失……她摇了摇头,不会的。要是皇帝出事了,那整座京师就全完了,什么婚不婚的,能活着逃出城就不错了。 谢太太刚踏进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悦耳的瑶琴声,淙淙似泉水流淌。 待走到窗下,只听翠幽的声音传来:“这一首是官家最常让乐师演奏的曲子,姑娘练会了奏给陛下听,想来陛下定然欢喜。” 然后传来谢斓懊恼的声音:“有一处转音我总是弹不好,看来要向乐师求教了。” 谢太太听了,也不知该不该笑。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练曲子。她这个闺女就跟她爹似的,心特别大! 却说谢斓一大早就听桂萼说起燕王叛乱的消息,要说不担心是假的。她想起皇帝上次来跟她说过一阵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指的就是这件事情吗?不过他说京师不会出危险,想必是早有准备吧。 也对,不过是区区藩王,岂能奈何富有四海的天子?像刘昱那样聪明睿智的人,大概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想到此处,她还有些小小的激动。若能一举铲除这些随时可能叛变的藩王们,除却后患,也是黎民百姓之福。唯有江山稳固,才能谈到其他。 刘昱确实也是这样想的。作为帝王,他不允许江山落入他人之手。身为大雍之主,他更有责任守护天下百姓平安。 这一次燕王入京时,他发现他的这位兄长真的老了,甚至已经等不及继续积蓄足够的实力,等时机成熟再行造反之事。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消耗了。 刘昱翻看着燕王的缴文,心中感慨。恐怕在写这份缴文之时,他的皇兄就下了就决心,哪怕是死在争夺天下的途中,也绝对不会后悔。他的这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 皇兄……竟对大位如此执着。 年少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父皇考虑过将大位传给刘信,传给他,甚至其他年幼的皇子,就是不考虑传给当时年长又有战功在身的燕王。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他的父皇怕是不喜欢燕王的眼神,那是想要燃烧一切的眼神。这样的人一旦登上大位,但凡稍有不顺心之处,恐怕就会血流成河。征战和野心能够成就一时的霸主,却没有办法治理一国。 “来人。” 徐内侍走上前来,刘昱吩咐道:“去把景大人和周大人宣入宫中。” 他也该开始布局了。 此次他决定御驾亲征,因为事关重大,需要把景岳和周琅都带走。一个负责领兵,一个负责后勤供给,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徐内侍退后了几步,刚要出去,又被皇帝叫住。“将楚大人也一并找来。” 第63章 背叛 大雍朝的上一任帝王名唤刘茂,这位帝王的特色是在位特别长,儿子特别多——儿子多是和历代大雍帝王相比得出的结论,也是刘茂引以为傲的地方。 但问题来了,儿子多该怎么安排他们的位置呢?刘茂日思夜想,喝酒吃饭时想,在榻上搂着美人颠鸾倒凤时想,连睡觉都在想。某一日,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分封。他要给他的每一个儿子分一块封地,让他们为刘氏拱卫江山,让刘氏的子子孙孙,每一代都能享受国家的俸禄。 刘茂的想法是好的,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土地分出去容易,想收回来可就难了;权利分出去容易,但让人一直乖乖听话就难了。他的儿子们虽嫡庶有别,年纪有大有小,但是因为这个举措,一个个原本对现状满意的也开始不满起来,弱小的也逐渐长丰了羽翼。比如这个儿子兵力强,那个儿子的封地富饶,两下都有野心,联合起来,可就成了势。 足以威胁江山的势。 大业三年,燕王以杀奸佞,为儿子报仇的名义,联合七路藩王,起兵造反。一口气连下三成,举国震惊。皇帝刘昱为讨逆贼,决定亲征。 此举虽大大激励了士气,却也同样令留在京师的众人生出一丝隐约的不安。 原本乖乖呆在府里学规矩的谢斓渐渐发觉气氛有些不对。这一日,她正在花园中散步,回想从前学习做太子妃的规矩,那时已经觉得足够繁琐了;但和做皇后的规矩一比,还差上很多。 她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动物在嚎叫。 “家里养了什么吗?”谢斓问身后众丫头。 其中一个抱着一只雪白的哈巴狗,尚未留头的小丫头抿嘴笑着说:“这是猪仔的叫声。从前在乡下的时候,人人家中都养牲口,常常能听见。” 谢斓更奇怪了,从未听过谢府里养猪。 芳晴和桂萼等也都对此一无所知。 芳晴叫来管事媳妇一问,说是府里买了许多猪,鸡鸭,肥鹅等活的牲畜,养在一处空院子里。 “养这些做什么?” “姑娘不知道,现在外头乱,米面什么的价钱虽说没涨,但是几乎家家都囤积些。昨儿太太又让买些牲口在府里养着,说是怕过些日子买不到。” “原来如此,我还奇怪呢。” 将管事媳妇打发后,谢斓面色渐渐沉了下来,若有所思。刘昱这才走了半个月功夫,京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始躁动了吗?此刻最怕的就是流言,照这样下去,出现令人不安的流言是迟早的事。 京师是刘昱最重要的后方,若人心不稳,他就会多一重危险。 也正是在此时,传来消息,又有四位藩王加入了叛军的队伍! 一时间,京中流言纷纷,甚至传说京中有高官暗地里投靠了燕王,打算里应外合,京师快要保不住了!还说皇帝离京也是因为发觉了有内奸,这才借口亲征,匆匆离京。这些本是经不起推敲的传言,但偏偏就是不乏有人相信。 柴米的价格开始不受控制的飞涨,街上行人稀少,人人关门闭户,紧守门扉。 天色渐暗,风卷着枯败的残叶刮过地面,一片萧索。 一名男子身披玄狐披风,走在街上。零星路过的行人一个个只顾着裹紧衣裳,埋头走路,没有一人注意到这位华美尊贵的男子走在这条灰扑扑的街上有多突兀。 这名男子就这样理所当然的缓缓走着,仿佛脚下踏得是玉砌的台阶,仿佛他身处锦绣华堂之中。 他举目看到一家大门紧闭的酒馆,铁锈红退了色的酒旗上书着四个字“六子酒馆”,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上书“有缘相逢即是客”,下对“今朝有酒莫远行”。 酒馆两旁似乎是民居,并未挂招牌。只是一家门上贴着一对门神,横眉立目的瞪着路过的每一个行人。也不知哪家小童顽皮,竟用炭灰在其中一位门神额头画了个“王”字,嘴边还各画了三撇胡子。本来威风凛凛的门神,一下子变成了老虎成精。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 他忽然觉得面颊上一冰,扬头看了看天空,一粒纯白的雪珠落在他的睫毛上,两粒,三粒,雪花越变越大,缀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蝴蝶抖了抖翅膀,翩然欲飞。 街市被漫天雪雾笼罩,渐渐凝成一个雪白的影子。风吹散雾气,那个影子竟然动了起来。她缓缓走到他近前,露出脸来,是一名披着雪狐披风的女子。 男子停下了脚步,静静凝视着她如冰雕玉刻一般面容,无声的笑了笑。 “郡主这是欲往哪里去?” 刘菡望着面前明明熟悉,此刻却又分外陌生的面容,缓缓翕动了一下唇角。 “楚亭林,你究竟在做什么?”她一字一顿,表情显得格外认真。 从上一次在谢府见面后她就察觉到不对劲,因此没少调查他。可结果却令她越来越心惊。 她和他相隔数步,却好似隔着悬崖天堑,那距离似乎永远也无法跨越。 “多日未见,郡主可安?”他满目是笑。 刘菡冷冷的瞪视着他,风卷起她耳畔一缕长发,凌然翻飞。 “你方才去见过琅琊王,对不对?” 楚亭林似乎对他行踪泄露的事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道:“没想到郡主对楚某这般关注。郡主的心意,亭林心领了。只是这是亭林的私事,怕是不足对外人道。” “就算对未婚妻亦不能言说吗?” 刘菡有时候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瞧瞧,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该绕弯的时候他偏偏就直来直往,本该明言的却恨不能绕个九曲十八弯。他说着不累,听的人都累了。 “未婚妻?”楚亭林微微一笑,向前走了两步。雪花扑在他领口的玄色狐狸皮上,衬得他肤色越发白皙,嘴唇血一般殷红。他笑得越温柔,越仿佛不怀好意一般,让人看不清究竟。 刘菡轻轻咬着唇,却倔强得不肯后退一步。楚亭林渐渐走到她的近前,缓缓低下头去。刘菡看着离她越来越近的脸,冷冷道:“莫非还想被我打?” 楚亭林停下动作,唇角挂着笑,轻声吟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的卿卿,你可知牡丹亦不及你一半颜色。” 刘菡面带薄怒,凤目含嗔,冰雪般的面容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粉红,好似冰天雪地中绽放的一株红梅。 “楚亭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可知道背叛官家的代价?你可将楚家上下百口的性命放在眼中?你可将已故的妍姐放在眼中?你可将我放在眼中?” 她的泪水顺着面颊悄悄滑落,混着雪珠,冷冰冰贴在脸上。 曾经有过多少希冀,此刻就有多深的绝望。 她猛的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泪,厉声道:“我现在是你的未婚妻,我不希望你的举动连累到我,连累到王府!” “好,不连累。”楚亭林摸了摸她的发顶,修长的手指缓缓滑下,温热的指腹揩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天这般冷,莫要着凉。” 他仿佛将她当成了一名无知幼童般对待。 刘菡躲开他的手,冷着脸说道:“不要碰我。” 楚亭林退后一步,将手收回。他面上的笑容完美得无懈可击:“毕竟未婚夫妻一场,我也不想连累旁人。我已送了一封亲笔信到吴王府,解除你我之间的婚约。从此后,你便是自由身了。” 解除婚约? 刘菡震惊的望着他,半晌说不出来话来。 “解除婚约,原来这就是你的答案。”刘菡沉默了半晌,说道:“很好。” 她盯着楚亭林的眼睛,似乎想借此看清他的心。 “很好。” 她再一次重复。 楚亭林缓缓移开了目光,天地无声,只余雪花掉落的声响。 “楚大人,就此别过。”刘菡转身欲走,却听楚亭林说道:“等一下。” “还有何事?”刘菡的面容已经恢复成了晶莹的雪白,像要再次与风雪融为一体。 “还有事想同你说。”楚亭林道。 “楚大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今日不妨都说出来。” 楚亭林上前一步,像要和她耳语一般,缓缓靠近。 “我想要告诉你……”刘菡只听清了这几个字,忽然眼前一黑,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楚亭林将她抱在怀中,温柔的耳语道:“睡吧,做个好梦。醒了之后就把我忘了。” 他低下头去,吻了吻她冰冷的唇。一滴水珠顺着他的鼻尖滑落。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头也没回的淡声吩咐道:“把郡主偷偷运出城去,记住,事情结束之前,不能让她离开。” 第64章 劫持 “郡主那里没有消息吗?” 谢斓本是派人去看望刘菡的,却被告知刘菡不在府中,外出一直未归。 “可能出城去了吧。”她叹气。 或许是前方一直没有大捷的消息传来,京中隐隐有流言增加的势头。而且流言的内容从开始的开始的燕王多么凶悍,杀人屠城之类的,渐渐转变了方向。变成了亲征队伍遇袭,中了对方的埋伏,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的说对方早在讨伐逆贼的亲征队伍中安插了奸细,皇帝刚出去就中了埋伏。这一条流言迅速席卷了京师各个角落,但这里毕竟是京师,城内有重兵把守,大家看到身穿重甲的巡城队伍,心里多少安稳些;心里一安稳,流言就只能是流言,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 这日一早,谢斓刚刚起身欲梳妆,就听见外面一通乱,似乎有人在放炮仗。谢斓正纳闷此时非节非庆,就见芳晴疾步走了进来,说道:“姑娘,太太唤您速速到上房中去。” 谢斓一窒,放下手中银梳篦,问道:“何事?” 铜镜中映出芳晴紧绷着的俏丽面容,谢斓心中一沉,知道定然是出事了。 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管家娘子领着几名粗壮的婆子赶了过来。这些婆子手持棍棒,一脸的严肃冷漠。 谢斓不等她问安,站起身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快随我等到上房去吧。” 谢斓双唇紧抿,她也不得梳妆,随意将头发挽了个髻,披了件玫红羽缎斗篷,被众人簇拥着送入上房。谢斓见众人皆屏气凝神,面上流露的神情与芳晴相似,知道定然是出事了,且还是大事。 谢太太正用手支着额头,一脸的忧色。 “姐姐。”“姐姐。” 坐在一旁的谢斋和谢斑同时站起身问候谢斓,谢太太猛的抬头,见女儿已走到近前向她问安,便伸手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如释重负的道:“我儿没事就好。” 谢斓道:“母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望着女儿明珠朝露一般的容颜,谢太太长叹一声,说道:“可不是出事了,昨夜就打起来了。” 谢斓大惊,问道:“莫不是叛军打来了?” 谢太太抚了抚胸口,说:“幸好还未到城下,却也不远了。城中也有叛匪蛰伏,昨夜把兵部尚书和户部侍郎家都烧了,又烧又抢的,死了多少人还不知道呢!” 竟有这样的事?谢斓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那现在……” “有官兵在,暂时还没出大事。现在外面还在打着,今早发现咱们家北墙被人用火药炸了个洞出来,现在都不知道是不是进了贼人!” 谢斓见众人面上皆有惶恐之色,谢斑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李姨娘更是顾不得礼仪,白着脸紧抓着谢斋的手不放。谢斓道:“不如把家下人等都招进内院,再派护院四下巡逻,细细搜查一番,想必贼人是藏不住的。” 谢太太掩不住面上忧色:“已经这样做了。我只是不放心你。” “女儿不孝,总是劳累母亲费心。” 母女两个说了一会话,素馨带着侍女们捧着几个食盒走了进来,劝道:“太太和小主子们先吃些东西吧。” 谢太太没胃口,只勉强喝了一碗粥,又让众丫鬟媳妇轮流出去吃饭。只是大家普遍都没有什么胃口。直到午后管家气喘吁吁的来报,说已经彻底查过了,并未有陌生人混入,墙上的洞也已经封好了,也留了人看着。 谢太太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命人加紧巡查,出入都需上报。每日早晚吃完之前都要按时点卯,夜里巡夜也更加慎重。 在这样的惶惶不安的情绪当中,城中开始戒严,本就萧瑟的寒冬愈发显得冷冽起来。 谢太太有一次叹息说:“我儿的命怎的这般苦!” ——嫁谁谁出事,还都是国家级大事。 谢斓安慰母亲,说:“这不是没事吗?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谢太太无力的看了女儿一眼,一摆手,挥退下人,说道:“我和你爹商议过了,如果事情有变,就把你先送出城去。你爹都已经打听好门路了。” 谢斓眼皮一跳,慌忙握住母亲的手,坚定的道:“孩儿只要和父亲母亲在一处,哪里都不去。” 谢太太眼眶微润,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说道:“你先听娘说完。如果有一日京师不保,头一个受罪的就是我儿。我和你爹都是一把老骨头了,早就将这些看开了。将你送走之后,斑儿和斋儿你爹都会托付给好友照顾。唯独你是明旨册封的皇后,危险高过我们十倍。只有你安全了,我和你爹才能安心。” 谢斓忆及这些年父母养育的恩情,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像儿时一样伏在母亲怀中抽泣,将这些日的不安和担忧一口气发泄出来。 她连日做噩梦,梦到的都是刘昱从高处跌落,落入万丈深渊。每每从梦中哭醒,她都忍不住在暖意盎然的被窝中发抖,抖得停不下来。 原来相思早已刻骨。 她有时候希望他只是个无名小卒,闲散宗氏,哪怕庸碌一生也罢,她只想和他白首终老。再多的金砖银瓦,气派雍容,也比不上他牵着她的手,在雨后花园中悠闲漫步。 她不断的安慰自己,刘昱是皇帝,事万乘之尊,是真命天子,身边有无数人保护,一定不会出事的。 而下一刻,她又会想燕王如何老谋深算,为谋反策划多年,说不准就有死党潜伏在刘昱身边,只等着寻到空隙便会出手。或者对方有非常厉害的将帅,精通兵法,设了埋伏,伏击刘昱。亦或者用冷箭流矢攻击刘昱的营帐,出其不意的攻击亲征的队伍…… 都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她觉得如果她再继续这样患得患失下去,一定会短命。 就在气氛越来越紧张的时候,一骑飞马连夜入城。 次日一大早,全城的百姓就都听说了,亲征队伍取得大捷! 他们一直以来隐瞒行踪,故此没有送任何消息回来。没有想象中惨烈肉搏,刘昱只用一战,便将乌合之众一般的叛匪打得落花流水。他不但生擒了五名叛乱的藩王,连已经在数日前匆忙称帝的燕王,也就是现在的燕帝,都被皇帝一箭射穿肠肚,当场咽气。 仿佛看见了曙光一般,京师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常态。众坊市重新开市,大量积压的货物开始露流通,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争相采购。从柴米油盐,到珠玉玛瑙,销路甚至比往常还要好。毕竟此战得胜,将会有大批人得到封赏,到时候再采买贺礼可就要贵上许多倍了。 谢斓看着全家人面上都恢复了笑容,心中也暖暖的。 只是有一件事她始终不放心,那就是怎么也联系不上刘菡。问了吴王府里的人,也都摇头说郡主并未搬回去住。 这一日,皇宫派人来到谢府,太后请她入宫一趟。 谢太太明白太后对这桩婚事并不怎么满意,于是暗暗嘱咐女儿道:“太后她老人家是长辈,一个孝字压下来不是说着玩的。太后说什么你先答应着,千万不可做出任何忤逆之举。说话之前先斟酌三遍再吐口。这当口,官家不在朝中,护不得你,万万不可留下把柄。等过后官家回了宫,你有什么委屈再跟他说,让他想办法对付太后,记住了吗?” 谢斓知道母亲担心自己被太后刁难,毕竟有前科摆在那里,遂乖乖答应下来。 她还拉着母亲的手,玩笑道:“早知母亲这般担心,我就不答应嫁他了!” 谢太太嗔视她一眼,说:“没规矩。” 天空一轮艳阳之下,地面渐渐起了滚滚烟尘。远远的有一长串队伍从官道行来,一眼望不到边际。无数马蹄激起的尘雾中,隐隐可见旌旗招展,明黄色绣龙的旗帜迎着骄阳,凛凛的威风。 为了这一次的亲征,刘昱可谓是做足了准备。也因为此战必胜,他才更要亲自出马。 特制的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他用小刀裁开密折,细细阅读里面的内容,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京师中暗藏的各路藩王势力已经连根拔起,相关人等也在秘密追捕中。他知道迟早有一日将要面对这样情况,因此在刚刚登基的时候就开始准备,至今终于时机成熟,可以一举铲除! 读完后,他放下密折,提笔回了两封信;又从桌下的小抽屉里取出印玺,稳稳盖好。虽然现在情势是他占上风,但暂时还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藩王余党众多,要想全部除掉,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不能给这些残余势力以机会,否则过后翻盘容易酿成大祸。 他又想到一桩事,眉头渐渐朝一处聚集。不知道那个人现在会有什么举动。至少现在他仍旧处于蛰伏状态,尚未表明立场。如果他一直按兵不动,还真是有点麻烦…… 他思索着,不知不觉中,日已偏西,队伍开始安营扎寨。 望着西下的斜阳,刘昱轻舒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中带着一种令人松弛的愉悦。 他信步登上一旁的山丘,举目遥望天际,红霞漫天,倦鸟归林,营中炊烟袅袅,直上千里高云。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他想着,唇边笑意隐现。 景岳取出怀中酒壶,仰脖喝了一口,辣气瞬间令他浑身血液翻涌,骑了一天马的疲惫一扫而光。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火堆旁的周琅,迈开长腿走了过去。他将手中的酒壶递了过去,说道:“喝一些吧。” 周琅笑了笑,接过来也喝了一口,白皙的面颊上迅速泛气一层红晕,如沁血的上等美玉。 景岳望了望天色,说道:“再像这样走上两日,便到京师了。” 周琅看着独立在山丘上的身影,忽见一人急匆匆走过去,手中还捧着一只信囊。 周琅缓缓站起身,他一直注意着那边的动向。眼见着皇帝看过信后,疾步下了山丘,他神色微凛,说道:“不好,京中定然出事了。” 谢斓紧紧捂住嘴唇,翠色锦缎车帘上有喷溅的深色痕迹。外面的喊杀声已经停止了,四下寂静得只剩她的心疯狂跳动的声音。 半个时辰之前,她坐上了入宫的车马。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住了,外面喊杀声,兵刃相击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许久之后,在谢斓觉得浑身血液都被冻结的时候,车帘一晃,被人一把扯开了。逆光中,露出一张脸,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竟是个比女子还美的男人。 “谢小姐,好久不见了。” 那男子邪魅一笑,惊得谢斓怔在了当场。 “燕王世子……你没有死?” 第65章 复生 眼前年轻男子的面容明明美如好女,可在谢斓眼中看去,却比森罗阎王还要令人恐惧。 “你……你没有死?” 燕王世子甜蜜一笑,他的手支撑着车壁,低头端详着谢斓的脸,似乎在品鉴一件古董或者奇珍的价值。 他忽然伸手右手,在她面颊上摸了一把,恶意地笑了笑,舔了舔嘴唇,道:“面若桃花,肤胜凝脂,怪不得引得那人念念不忘,痴心不改。” 谢斓无意识的用贝齿咬着下唇,警惕的望着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男人。燕王世子吹了一声口哨,赞叹道:“不愧是美人,无论什么样的表情都如此动人。” 谢斓厌恶的转过脸去,现在不用问也知道,死的那位并非真正的燕王世子,恐怕只是一名替身。 所有人都被他骗过了。甚至因为这件事,差点害得她身败名裂,闺誉尽失。 等等,那么身处其中的琅琊王呢?他是否知情呢?他有没有参与到其中? 谢斓不过思索了片刻,便苦笑了一声。藩王尽反,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两种可能,一是他知情,并且参与到了其中;二是不知情,但是无论如何挣扎,削藩一事已成定局。曾经谋逆的琅琊王一定躲不过被牵连的结局。那么他会选择束手就擒,还是最后一搏呢?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一般,燕王世子将脸凑得更近了些,一双褐色的桃花眸波光潋滟,直是风流无限。 半晌,他从袖中取出一物,竟是一柄短小的匕首。匕首幽蓝的寒光映着他红唇中森白的牙齿,仿佛食人啖肉的厉鬼魔头。那个从前颇讨京师贵女们喜欢的风流俊俏的燕王世子,恐怕只是一个假象。 这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他将匕首在谢斓颊边比来比去,似乎在衡量从哪处下手割肉会比较趁手。似乎是谢斓的目光越惊恐,他就越兴奋。他忍不住说道:“美人心肝上的血最是养颜补气,常食可保容貌恒久不变。只是不知道我取了你的血来吃,会不会有人心疼呢?” 谢斓此刻虽觉毛骨悚然,却也听出他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 现在燕王已死,燕王世子身后没了依靠,已是强弩之末,她不能再在言语上刺激他,否则死得会很快。 不过人疯起来,行为就会难以预料。燕王世子的匕首几乎贴着她的面颊划过,激得她寒毛直竖。匕首的锋刃顺势上挑,削断她鬓边一缕碎发,青丝掉落在石榴裙上。 谢斓紧紧闭上了双眼,她曾经见过不懂事的调皮小孩,越是理会他,他就越起劲;相反,如果没有情绪的对应,也许他就会平静下来。 果然,过了一会,燕王世子似乎玩腻了这个威胁人的游戏,喃喃自语道:“现在死了就不好玩了,本世子还没玩够呢。”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到近前停了下来,马背上有人扬声说道:“世子既已得手,为何迟迟不归呀?” 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谢斓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燕王世子丢下谢斓,转身朝马背上望去,吊起天然泛着红晕的眼梢笑道:“王叔有礼。” 谢斓缓缓睁开了眼睛,马上之人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那个曾经清贵无比,温文儒雅的男子;那个风姿卓越,人人称颂的储君;那个略显落寞,依旧眼神清澈的贤王。那些影子一个个全都淡成了雾,化成了烟,飘散到眼睛无法看到的天际去了。 琅琊王刘信从马上翻身而下,他身穿一件雪白鹤氅,头戴素银冠,风姿翩翩,清削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淡笑,和往日大不相同。 燕王世子迎上几步,笑道:“多亏王叔神机妙算,算准了刘昱的女人会被召进宫,否则岂不是错失了良机?” 他顺着琅琊王的目光,朝车内兀自紧闭双眼的谢斓望去,又转头看了看琅琊王的神色,问道:“不过是个女人而已,没想法到刘昱会安排那么多的暗卫守着她。为了除掉那些尾巴,可是牺牲了我将近百名顶尖死士。” 说到此处,他咂了咂嘴,有些不甘的道:“虽说是已经下旨册封过的皇后,说倒底也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没了再封一个便是。何必非她不可?” 刘信望着马车,瞳孔中燃着幽深的火苗:“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这个女人的真正价值。” …… 大帐内的气氛比冬夜的寒潮还要冰冷,徐内侍瞥了一眼下面众将,在心中哀嚎。 好死不死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事!本来此次得胜班师回朝,众人都会有封赏。现在好了,先保住脑袋再说吧。 刘昱翻着手中密折,上面写道:“皇后失踪……暗中保护的高手全灭……怀疑是死士所为。” 刘昱面无表情的盯着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到最后几乎无法解读出其中的意思。他将密折朝地上一甩,冷声道:“给朕念!” 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最后都朝徐内侍望去。徐内侍心中叫苦不迭,只得硬着头皮拾起折子,跪在地上又念了一遍。 大帐内静得仿佛死水。 念罢,徐内侍悄悄退到了一旁的阴影中,恨不能将肥大的身体藏起来。 “琅琊王,朕的好兄长。”刘昱唇畔冷笑连连,冷气压得帐下站着的众将一个个将头深深埋在胸前。 “朕还真是优柔寡断,仁慈太过了,以至于错把猛虎当猫养了。” “众卿可有解决之策?” 众人沉默了半晌,一名老臣站出来说道:“陛下,为今之计,只有改立皇后了。” 此言一出,立刻有好几个人点头表示赞成。 被贼人劫持的皇后本身就令人存疑,即便最后侥幸未死,难免会引来种种疑问。还不如一早就舍弃更划算些。 徐内侍偷眼瞄了皇帝一眼,就这一眼,他就被吓得直哆嗦。 只见刘昱不怒反笑,淡淡说道:“旨意已经公布于天下,现在出了一点点小事就要改立皇后,莫非朕的话是顽童戏语不成?” 景岳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豪气干云的说道:“陛下,我大雍从不出龟缩之辈,臣愿意领兵前去营救皇后娘娘,绝不让琅琊王等人奸计得逞!” 周琅也正色道:“陛下,臣附议。” 很快,帐内众人纷纷表态,都赞成去救皇后,剿灭贼人。原先说改立皇后的老臣早就不知道缩到哪个角落去了。 刘昱望着下面一张张义愤填膺的面孔,大手一挥,说道:“好了!朕希望朕的臣子也可以和朕一样,不畏艰难,不屈服于贼人的威逼和胁迫。” 一句话,便为此事下了定义。 人群中的周琅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方才真的怕皇帝会答应将皇后的人选换掉。 虽然他自认比较了解这位年轻的帝王,但人心却又是最难计算衡量的事。 “他不会来救我的。” 冷风拍打在脸上,双颊冻得发麻,马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小路上颠簸着,谢斓蜷缩在车厢内一角,浑身上下早已冷得没了知觉。 不知跑了多远,马车终于停住了。谢斓猛的扑到了车边,扶着车辕激烈的呕吐起来。半晌,她只觉得背上一沉,有人在拍她的背。 谢斓转过脸来,却是刘信在为她顺气。她避开他的手,重新缩回车内。 她能感受刘信打量她的目光。 “他会来的。”刘信说道。他的声音很温柔,语气中夹杂着十成十的笃定和信心。 他伸手去摸谢斓的发顶,“别怕,孤曾向你承诺过,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孤现在想实现这个承诺。”他的声音和记忆中的重叠,谢斓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彻骨。 隔着一层毡帘,坐在前面驾车的墨浓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冷剑瞥了他一眼,问:“你着凉了?”他望了望天,“今天是有些冷。” 不过他们习武之人,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 墨浓摇了摇头,满脑子都是当时看到若霜尸体时的情形。 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似乎致死不敢置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检验过尸体,脖子上有很深的掐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她并非服毒而亡,而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因为没有办法达成对若霜的承诺,封她为良娣,所以只能这样做。人死了,承诺不必兑现也算不得失言。 墨浓再次打了个寒颤,默默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如果不能实现“一直在身边陪伴”的承诺,那么这位谢姑娘的结局是否会和若霜一样呢? 墨浓狠狠摇了摇头,他轻轻一甩鞭子,马车迅速前行,将路边的枯树残枝尽数抛在脑后。 第66章 令人疯狂 宽大的宫室内,两旁成排的朱漆大柱后的铜树上燃着荧荧巨烛,映得镶金的黄铜大镜光灿灿的,闪着神秘诱人的光。宫婢们手捧金盆漱盂,胭脂香粉,彩蝶穿花一般穿梭往来不绝。 镜中女子高高堆叠的云髻上,一支沉甸甸的赤金镂空金凤双翅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似凌空振翅欲离。宝蓝色织金氅衣轻软鲜亮,柔顺的紧贴着她纤细的腰身,勾勒出优美的弧度和曲线。 庾丽华望着镜中的女子,微微弯起艳丽丰美的唇角。 宫娥才女们伏跪在她脚下,亲吻着她绣着夜明珠的凤头高底绣鞋。她被奉承得不耐烦,轻轻一脚将那宫娥踢开,令她发髻凌乱的跌倒在地。楚楚动人的美人面庞上泪痕点点,却丝毫得不到一丝众人的怜惜。 “他们都是本宫的人,没有人会将你的事告诉官家。” 可笑,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玩物罢了,美貌的女人天下间多得是,少了一个再补上便是了。 ——生得再美,也不过是她脚下踩的泥! 美人被迅速拖了下去,她继续对镜描眉理妆。她知道自己生得不够美艳,却从不因此而觉得比旁人低上一头。反而因此苦练技艺。 比她美貌的女子,她就要比她有才;比她有才的女子,她就比她和善周到;而性情娴雅宽宏的女子,她就以其为友,亲而近之。再找得机会让众人发现这位好友的“真面目”。 过程不中要,因为胜利者可以随意书写历史。结果最重要,因为成功之后,再阴暗的过去都能被漂白,成为众人向往的典范。 她不是最美的,不是最有才华的,不是最贤良淑德的,却是最最有手段的。 她是这座泱泱皇朝中最尊贵的女人。 她微微一笑,伸手去拿妆匣内的八宝璎珞项圈,宽大的袖子不小心将桌上的玲珑香炉扫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庾丽华忽然从梦中惊醒。 一灯如豆,照得她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简陋石壁上轻轻晃动。 湿气弥漫,暗得几乎透不过光的长廊中回荡着脚步声。钥匙碰了铁门的声音响起,恍然闪过火把的亮光。由于一时不适应这样的亮度,庾丽华用沾满干草屑的手掩住了眼睛。紧接着,牢门大开,从外面迈步走入一人。 迎着火光,那人的面庞如玉石般莹洁,宽大的朱红色鹤氅在此刻暗红如凝结的血液。 庾丽华朝那人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她笑得几乎停不下来,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人歪着头看了她一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缓缓开口道:“庾小姐好雅兴,这牢里住得还习惯吗?” 庾丽华渐渐止住了笑声,收敛神色,说道:“没想到楚大人两面三刀的本领越来越强了。” 楚亭林俊俏的脸蛋上挂着讥讽甚至有些轻蔑的笑容,他眨了眨眼,道:“天下谁最大,我就帮谁。” “所以你是官家派去假意投靠琅琊王的?” “否则庾小姐此刻又怎会在这阴暗潮湿,鼠蚁横行的大牢里安歇。”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如豆的灯火轻轻跳了一下。 楚亭林道:“你为刘信传递消息,甚至不惜假传太后懿旨,助他劫走谢小姐,与其结盟以图皇后之位,种种铤而走险的行径着实有胆色。” 庾丽华眼皮都不抬,语气平静得仿佛死水:“怪我看走了眼,以为令姐的死足以让姐弟情深的楚大人一心想向官家讨回公道。只是经此一事,不知道官家会不会对楚大人生出一丝怀疑。” 楚亭林玩世不恭的一笑,说道:“没想到庾小姐直到此刻仍旧为楚某的前程如此挂心。” 话说到此处已算说尽了,再没有什么可多言的。 “再过上一会,庾小姐心心念念的人儿就要来看你了。不必感激我。这段日子合作得还算不错,算是还你一个人情吧。” 谁让他这么善良。 楚亭林走后不久,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庾丽华浑身一震,抬头望向那人。那人深邃的眸子令她心头一颤,她爬起来伏跪在他脚下,哀哀欲泣,却又流不出一滴眼泪。 “庾氏,你可知罪?”皇帝开口问道。 庾丽华的眼泪瞬间扑簌簌落下,滴在肮脏的泥土面。她紧握拳头,猛然抬头向上望去,凄怨一笑,说道:“陛下因何如此恨我?您明明知道,我可以善待她的!”她直起上身,抱住刘昱的双腿,哀泣道:“您是万乘之尊,后宫本该粉黛佳丽三千,可为什么就容不下我一个?冯唐易老,美人的青春只有几载光阴,您早晚会厌,会弃。只有我,只有我能陪着陛下到最后。我生来便属于这后宫,除了这里,我哪里也去不了!” “你不知道你这是自掘坟墓吗?” 刘昱不明白她究竟在执着什么。明明是玩火*,却依旧义无反顾。 庾丽华慢慢道:“成王败寇,我不豁出去一搏,谁知是生是死?” 看,她就如此执着,不达到目的,绝不甘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我想呆在陛下身边,我想一直陪着您,白首偕老。” 刘昱只觉得一阵恶心,他挣开她环抱着他双腿的手臂,退后两步,说道:“你现在看可悔了?说吧,琅琊王有什么计划,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要坦白交代,朕就不杀你。” 庾丽华又哭又笑,几乎疯了一般说道:“杀吧,杀吧!反正有谢斓陪葬,我死了也不孤单!你不知道吧,琅琊王早就疯了。哈哈哈,谁让你假仁假义,把他放出来作乱!” 说到此处,她忽然灵光一闪,大声道:“你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做乱的,对不对?是了,你得了好名声,又好名正言顺的杀了他!哈哈哈,我说得对不对?” 她高举双手,状似疯癫一般大叫道:“我是皇后,你们见了我怎么不下跪,我是皇后!” 刘昱微微蹙眉,转身从阴暗逼仄的牢房中退了出去。 他回到御书房,召集大臣商议如何将琅琊王捉住,以及追回皇后。 周琅望着东方天色将明,残烛奄奄,又是一夜过去了。 皇帝沉吟片刻,说道:“众卿所言极是。只是江山若因此而动荡,岂非朕贸然削藩的过失?是已至此,朕决定亲自追缉凶犯,以此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他洪亮的声音在宽广的大殿内回荡,此刻,竟然再无人出言提出反对。 比如未立储君便以身涉险,比如贼匪狡诈等等。 因为他们都感受到了这位年轻帝王的决心。 东方既白,谢斓从昏睡中醒来,怔怔的望着苍白的天光,直看得眼睛酸涩。 逃亡的日子昼夜颠倒,颠沛流离。每当她清醒的时候,她都在想,她究竟有没有爱过琅琊王。 很奇怪,即便搜肠刮肚的寻找从前记忆中的感觉,却依旧模糊得看不清楚。 或许那从来都不是爱。 那只是小女孩式的微妙敬慕,刺激,迷茫,甚至是短暂的感动。她甚至从来都不了解琅琊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在他身边时,只有惶惑,迷茫和许多的不确定。 他走后,她更是死心。后来再相见时,也只余可怜和叹息而已。 “该吃东西了。” 刘信像往日一样亲自端了汤羹给她。谢斓接过,快速的一口喝干,滚烫的粟米汤水几乎将口腔烫麻,她梗着脖子,不顾一切一股脑咽了下去。 刘信温柔的用丝帕为她擦了擦唇角,谢斓羽睫低垂,仿佛浑然不觉一般。 “还是这样心急,可是烫到了?” 谢斓淡漠的道:“放开我,抵抗是没用的,刘昱不会放过你的。” 刘信手下动作不停,温柔的道:“他已经夺了孤的江山,孤只是想夺回属于孤的女人。” 谢斓知道他已经疯了,索性不再多言。 刘信见她柔顺,伸手轻轻摸了摸她柔亮的发丝。赶路的时候,他们就同坐一车,刘信或望着她发呆,或掏出一只黄玉蝉来摆弄,偶尔自言自语。有时候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谢斓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黄玉蝉,微微出神。这是一只系在裙上的佩物。曾经属于她的佩物。 三年前最后一次和刘信见面后,这只玉蝉就不见了踪影。谢斓还曾让人找过。没想到竟是被刘信拿走了。 看到旧时佩戴的物件,谢斓也有些唏嘘。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消失在往昔岁月中,再也寻不回。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刘信忽然开口道:“你知道为什么先帝会封孤为太子吗?” 那时的传闻很多。谢斓望着他的侧脸,不说话。 “因为孤长得很像父皇的第一位妃子。” 刘信迷恋的摆弄着手中的黄玉蝉,似乎陷入了一场深远的回忆中。在那里,有灿如春花的笑靥,有金绡玉帐的荼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坠入谷底的绝望和沉迷。 “那一次,父皇喝醉了……母妃让我进去服侍父皇。” 谢斓心头一跳,她想捂住耳朵,不愿再听下去。 这般隐秘的宫帏之事…… “之后,父皇就选了我做太子。我曾答应过父皇,要一直孝顺他的。可是我一看见他的脸,就没有办法做到。” 车厢内燃着炭火,火光中,暖熏的鼎炉烧着一团丝织物,黑漆漆缩成了一团。一个少年抱着稚嫩的肩膀坐在冰冷的地面,一个女人走上前来,目光复杂的低头看着他,说道:“你父皇答应补偿我们母子。让他们服侍你更衣吧。你身边的那几名内侍不能留了,我会再挑新人给你。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再也没有了。” 火光渐渐淡去,碳已燃尽,暖意在渐渐无力的流逝。 谢斓叹道:“所以谋逆,想杀死他,这样就不用兑现对他的承诺了。” “是。” 他的回答,极温柔极温柔。 谢斓不知道她的眼神中是否透露出了一丝悲悯。“你疯了。” 刘信转头望着她,身后摸了摸她的面颊,说道:“我早就疯了,我的心,从未有一刻安宁过。” 谢斓无力的摇了摇头,到底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从前的因结了现在果,现在的因,造就了将来的果。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他会来救你的。”刘信笃定的望着远方,说道:“你很快就会看到了。” 第67章 假象 冷风灌了满喉满耳,苍凉的原野覆盖着冰雪,斑驳的黑土被霜白色遮掩。一只黑羽孤鸟拍着翅膀,哀鸣着从天边划过,很快便消失在了聚满乌云的天穹之下,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风雪中,一小队人马逆风前行,凌乱的马蹄疲惫的拖沓着,在原地留下黑褐色的印记。裹紧身上的绛色氅衣,马背上有人小声嘀咕道:“还没有人来接应吗?” 偌大的平原上见不到一丝人影,几乎所有人都望眼欲穿的祈盼着奇迹的降临。“明明说好的,怎的这样迟?” 燕王世子顾不上怜惜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弃了温暖舒适的马车,背着手在车前走来走去,直冻得面颊嫣红,唇色发白。 迟迟不见燕王的军队前来接应,他是最急的一个。虽然燕王被杀,但燕王一派因常年盘踞燕地,树大根深,誓死效忠燕王的兵士不在少数。作为燕王最看重的儿子,他的呼声一直很高。 远远的跑来一匹战马,马背上的骑士半卧半趴着,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纵马前行。等到了近前才发现,他背上还插着一支雕翎箭。 侍卫将他从马上搀扶下来,送到燕王世子近前。那人“噗嗵”一声跪倒在地,还未曾言语,便已喘息不止。 燕王世子一双急得发红的眸子紧紧盯着那支深深插入他背部的箭,薄唇已抿得泛起了淡青色。 “说吧,援军现在何处?” 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援军遇到伏击,全军覆没……” 噩耗般的消息带来长久的死寂,燕王世子忽然大吼一声,伸腿一脚踹在车辕上,疯了一般高声道:“不可能!刘昱没这样的能耐,不可能!” 冷剑抱着膀子在一旁看热闹,忍不住嘲讽道:“燕王世子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世子呢,树倒猢狲散,没准这些人早就看情势不妙,都投敌去了。” 燕王世子红着眼睛,指着他大骂道:“都是你们,非要去劫那个谢氏,害得我白白牺牲了百名顶尖死士,还耽搁了汇合时间!” 墨浓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世子且先息怒,我家王爷已去想其他办法。这附近山多林深,我们躲藏进去,料想朝廷一时也拿我们无法。” 燕王世子盯着他身后的马车看了一会,说道:“我不像你家主公那样,只会一味的做缩头乌龟!”说着话,他大步走了过来,探身从车内半扯半抱出一个女子,丢在车前空地上。只见那名女子外罩大红鹤氅,发髻凌乱蓬松,却掩饰不住其明艳丽质的容颜。 墨浓见状,忙要上前,却被冷剑拉住,冲他摇了摇头。 燕王世子瞪着狼狈不堪的谢斓,说道:“都是因为刘昱那个家伙,害死了我父王,害得我无处可去!别以为我走投无路的了就会放过你,没那么便宜。就算死,本世子也要先把你折磨死,再五马分尸,把你的腿和手臂绞成肉酱。让他看着自己的皇后像牲口一样被人屠杀!” 说着,他猛的回身从侍卫腰间拔出一柄长剑,架在谢斓纤细的颈子上。 墨浓叫道:“世子且慢,一切不如等王爷回来再商量!” 冷剑冷冷的说道:“留着她的性命,过后可能会有些用处。”他轻蔑一笑,说道:“世子当知能屈能伸的道理。万一刘昱那个狗皇帝将来知道是你杀了他心上的得意人儿,恐怕世子的死状会比她惨上百倍。” 燕王世子颊上的肉抽动了几下,额头青筋毕露,指着谢斓的长剑微微用力,一道殷红的血丝便顺着那雪白的颈子滴在雪地上,那温热的鲜红液体滴瞬间将冰雪染透,随之逐渐变得冰冷。 “我要是惧怕刘昱,就不会为我父王出诈死的主意。你们要是怕了,就趁早说出来,我是绝对不会退缩的!” 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退路早就被剪断,退无可退。 他眼中透着浓重的杀机,手下便要用力;谢斓合上双目,心知此次性命难保。她就要葬身荒野了,不知道父母那里可会知道她的死信,不知道弟妹们会不会伤心。希望刘昱能念在这些日子两心相悦的情分上,照顾她的家人。 兜兜转转的,她终于明了了他的心思,他亦看懂了她的情意,她这一生,终究没有白活。 她忽然想起那个桃花盛开的午后,他站在落英缤纷的桃树下望着她,年轻俊美的面容如水染墨画一般。从此之后,她就无端端的喜欢上了桃花,还让人移栽了好几棵在院内。原来她从那么早的时候就钟情于他了,只是她从来不知道而已。 痴恋一个人的时候方才懂得,与之白首偕老尤嫌不够,恨不能生生世世,相恋相守。 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处轻巧的滑落,待到了奈何桥畔,她要不要等一等他呢?等他八十岁寿终正寝,带着一大串妃嫔妻妾过桥的时候,到了再次重逢的那一刻,他还会不会记得她呢? 不过她并不在意,就算已经忘记了,她也会让他重新爱上她。 他曾笑话她桃花满园,她不满他被众星捧月,然而他们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彼此。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她没有一刻后悔过今生与他相遇。她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从现在,一直到很远很远的将来…… 长剑从漫天雪花中挥过,银光被雪色映得白莹莹一片。 意料中的痛楚迟迟没有到来,耳畔一阵劲风吹过,身边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谢斓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燕王世子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仿佛绽放的花朵,在他身下慢慢绽放开来。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努力低头朝自己的胸口望去,仿佛不敢置信心口会中箭。 “刘……信……你……”他艰难的吐出人生中最后三个字,身体逐渐开始变得僵硬。 变故只在转瞬之间,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望着马上的人和地上的尸体。不敢置信燕王世子,这位燕地唯一的希望和继承者,就这样无声无息的中箭而亡。 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向人的面庞掷去,冰冷的拍在肌肤上,寒凉透骨。 马上的男子放下手中长弓,轻轻吐出一个字:“杀。” 有人猛的暴起,朝他扑去。刘信不慌不忙的取下腰间宝剑,挥手便是一击,动作干净利落。圆滚滚的头颅落地,血溅到他白玉一般的脸上,他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一般。 他面无表情的望着跪在地上的谢斓,纵马上前,俯身将她捞到了马背上。 片刻后,冷剑跪地禀道:“残余已经杀光,请主上示下!” 所有人都跪在地上,齐声禀道:“请主上示下!” 刘信居高临下,染血的面容带着诡异和狰狞。 “好。众卿听令,凡是能取刘昱首级者,封王,与孤共享天下!” 此号令一出,众皆哗然。 喧闹中,谢斓艰难的扭头望向他,此刻,这个男人在她的眼中是如此的陌生,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刘信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冷然一笑,毫不在意的道:“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名誉,地位,尊严,荣耀,女人……每一样属于刘昱的东西,他曾是属于他的,他要拿回来。 “这样做有什么错?世人对我不公,我便要自己去争取!” 他没有做错,他甚至从未后悔过。最先教他这个道理的是他的父皇,他那刚愎自用的生父。他曾用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将他捧上天,转瞬又要丢入尘埃之中。可他也是人,不是傀儡,也会痛心难过! 他不甘心。 “不是这样的。”谢斓无力的摇着头,“不是这样的。我所认识的太子殿下从来都是风光霁月,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 那样尊贵优雅的男子,比想象中的更加完美。和风细雨般的温柔笑靥背后,隐藏着透彻睿智的目光,以及傲骨天生的翩翩风度。 “他从不屑于和小人为伍,与阴谋相伴。” 半晌,刘信方才叹道:“那样做太累了。” 是的,太累了。人迟早会从虚幻的梦境中醒来,或被迎头一击,或积少成多,待伤得多过了一个极限,从前所认为的一切就会轰然倒塌。再回头看时,已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恍恍惚惚,过去的被锁在了过去,现在的将一切隔绝。 “不要再提那个天真无知的我了,你看到的从来只是假象。”刘信有些烦躁的说道。 “或许吧。或许殿下对自己的过去并不感兴趣。” 然而她记得,她都记得的。仿佛重要的东西丢失了一片,从此再也无法完整。 她心中的刘信,已经死了。 第68章 终局 雪已经止息,风将晴空擦得净透如洗,一轮朝阳毫不吝惜的露出五彩光晕,将天地装点得分外耀眼眩目。 景岳蹲在地上仔细查看着马蹄的痕迹,他胸前的银甲映着雪光,带着冬日凛冽的寒气。 半晌,他站起身来,走到明黄色车轿前,躬身禀道:“陛下,琅琊王同燕王世子一伙应该发生过一些争执,直至互相残杀。尸体虽然已经被人草草处理过,但从现在发掘出来的残骸,以及马蹄和车辙的印记,还有一些尚未来得及擦去的痕迹,结果应是燕王世子一伙的损失更大些。” 半晌,车内有人说道:“燕王世子应该已经死了。” 景岳奇道:“陛下如何得知?” 明黄色的轿帘之后,是刘昱平静的面容。 “燕王世子虽心思细腻,又肯下狠下,然其心智不足琅琊王十之一二。加之被其利用,之前死了不少顶尖高手,身边再无能人。结果可想而知。” 景岳听得脊背处冒凉气,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令他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琅琊王狡猾多端,行踪诡秘,是个很难对付的敌人。谢皇后落入他的手中,恐怕凶多吉少。 连她也不禁生出了一丝担忧。 “臣建议绕路,经小路进行包抄,打他措手不及。敌人狡猾,他知道我们人多,定会想尽办法避免正面接触。” 他最担心的是对方会利用此处山势,人为制造极端环境,这样纵使他们人多也无济于事。 “原来他也知道朕的人多。”刘昱轻勾唇角,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那朕就让他好好体验一回。” 时间拖得越久,她可能遭受的危险越高。一想到她在这冰天雪地里苦苦挣扎,刘昱的心就像被油烹煎过一般。 她的皮肤养得又白又嫩,一碰就是一个红印;体质又最是畏寒,冬日非最上等狐裘不能保暖。琅琊王虽不会让她死,但似这般慌乱逃窜期间,又怎会细心照顾?也不知她此刻受了多少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绪。他不能乱了心智,她还在等他救她。 “加紧追踪,务必要在今夜之前找到他们的行踪!” “谨遵圣命!”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因为雪地的反光,夜也显得不再那样深沉,泛着淡淡诡异的青光。 谢斓恍惚间被冻醒,她轻微动了动,手脚却都不听使唤。借着不太明亮的天光,她发现不是身体被冻麻了,而是被绑在了马背上! 她惊得张口倒吸了一口气,冰冷的风从腔子里灌入,直冲五脏六腑。剧烈的咳嗽似乎将这个漫长的冬夜唤醒,耳畔传来男子熟悉的声音:“阿斓,这样做并非孤的本意。” 谢斓艰难的抬起头,看了刘信一眼。她扯了扯干裂的唇角,干脆闭口不言。 刘信缓缓抚了抚她的发顶,叹道:“阿斓,如果你不是这般倔强,也许孤不会这般对你。阿斓,你现在只要说一声,孤会答应你,让你重新回到孤的身边。” 谢斓想笑,却觉得眼皮打架,连笑的力气都没。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却竟然一点也不饿,只是累很,很想好好睡上一觉。 下巴忽然一痛,谢斓被迫抬起头,和眼前的男子对视。男子的瞳孔被夜色渲染得深邃如潭水,幽深的潭底水波不兴,只有永恒的死寂。 丝丝点点的恐惧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谢斓试图用困乏来麻痹自己,然而她却做不到。这是源自于本能的畏惧。 “回答我,你可愿意回到孤的身边?” 谢斓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知是想将眼前的人看得更清楚些,还是因为恐惧或者别的什么。 墨浓举着火把上前禀道:“主上,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很好,退下吧。” 墨浓退至一侧,甚至没有抬头朝这边瞥上一眼。刘信捏着谢斓下巴的手逐渐收紧,“斓儿,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回答孤。” 谢斓缓缓抬眸,静静说道:“王爷,小女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刘信道:“你问。“ “那日在报恩寺给小女算命的和尚,是王爷安排的吗?” “是。” “因为救周琅之事,引得朝中大臣参奏王爷,也是您私下指使的吗?” “是。“ “您和庾丽华是否曾在暗地结盟?” “是。” 刘信没有丝毫犹豫,全部坦率承认下来。谢斓似乎失去了兴趣,没有继续再问。 刘信道:“庾氏贪婪,野心勃发,孤从未将其放在心上。孤既然敢与刘昱抗衡,便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他许诺你后位,孤也可以给你。你我逍遥一生,岂不自在?” 他的声音温和,一如往昔。 这时,有人过来禀,说道:“主上,卫、陈两位将军派了人来,请您过去。” “知道了。” 待人退下,刘信托起谢斓的下巴,认真的道:“当年刘昱能继位,都是因为这两位大将军的鼎力相助。只是他不懂回报,即位后既不肯与之联姻,又在暗地里削减两位将军的兵权。刘昱册封你为皇后,本来是要迎卫、陈二人之女入宫为妃,结果却食言。也多亏了他这样做,才能将此二将推到孤的身边,岂非天助我也!” 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琅琊王,谢斓紧紧咬着下唇,眼中有泪光闪动。 刘信眸光深沉,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的,迷恋一般的抚弄着她的发丝。“美人如玉,美人如月,清扬婉兮,芬芳断人肠……” 谢斓闭上眼睛,在冻饿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 寒风在山谷中回荡,激起一层薄薄的雪沫,细沙一般飞速掠过地面。山下蜿蜒的火把一眼望不到边际,男子背手立在山巅,所有人都在沉默着,等候着,等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眼前忽然一阵大亮,仿佛从地底冒出来的一般,密密麻麻的火把在同一瞬间将半边天空照得通亮。火光中,身着金色铠甲的高大男子策马从人群中出现,如电的双目紧盯着刘信。刘信挂着淡淡笑意,一瞬不瞬的回视他的目光。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数步长的裂缝,深不见底。有风从地底深处窜出,吹得山头火把摇摇欲灭。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来了。” “皇兄,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朕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放了阿斓。” 刘昱这番话等于最后通牒,刘信如何应对,等于数千名性命接下来的命运。 山中鸟兽无踪,静得仿佛坟场。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齐齐屏住了呼吸。 天子之怒,浮尸千里。 风在耳畔呼啸,刘信勒住坐骑,冷冷一笑,说道:“刘昱,你从小就什么都不如孤。文韬武略,气度学识,没有一样能胜过孤。若非父皇偏心,皇位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继承。现在,孤只是要拿回本属于孤的东西。” 刘昱微微一笑,说道:“皇兄说笑了,皇位是父皇生前当着众文武的面传给朕的,何时成了皇兄的囊中物了?若朕没有记错,那时的皇兄可还被关在天牢里,上书乞求父皇原谅。只可惜他老人家因皇兄谋逆一事被气病了,下口谕终身不见废太子。朕侥幸,得先帝以江山相托,定不负先帝神灵,不负祖宗社稷。” 刘信皱了皱眉头,忽而又仰天大笑了起来。他指着刘昱,笑得喘不过气来。“你方才说,孤只要放了谢氏,你便饶了孤。那好,孤可以放了她,但你需得答应孤三件事。否则,便是同归于尽,孤也要用你的女人陪葬!” 刘昱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昱伸出第一个手指:“第一,放孤下山,百里后方可追踪。” 紧急着,他又伸出第二个手指:“第二,孤要上等良马千匹。” “第三,孤要越州一州之地。这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了,孤就将她完整的还给你。” 刘昱静静听着他提出的条件,瞳仁渐渐被跳跃的火光染红。 “怎么,舍不得?”刘信笑了笑,“本以为你是个痴心的,没想到终究是要做一代明君。” 刘昱意味深长的道:“身为帝王,日日都要在取舍之间选择。阿斓懂得这个道理,如果她是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好个冷酷的选择!若非如此,父皇也不会最终选择你。” “父皇比你我想象中的更加英明,他预料到了很多事情,所以很早就做了准备。” 刘信冷笑一声,待要嘲讽,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喧哗。猛然回头望去,原来不知何时,竟有一伙人无声无息的从山缝中攀了上来,从他们背后杀来。 看着身后的人惨叫着迅速跌倒,刘信拨转马头,大声唤道:“卫、陈二将兵士何在,卫、陈二将兵士何在!” 明明援兵已到,为何没有动静? 在他的身后,传来刘昱清朗的声音:“他们因为图谋不轨,勾结叛匪,已统统被朕诛杀。方才跑来与你结盟之人,全都是朕派来的。” “刘信,你已无路可走,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刘昱的声音就像是一道催命符,惨叫声和喊杀声响彻山谷。刘信被数十人紧紧包围在其中,此刻,他的面容已经不复方才的平静从容。 随着一个惨叫声响起,有一人从地上暴起,从平地跃起数丈高,大喝一声:“狗皇帝,纳命来!” 刘昱抬眸望去,只见半空中有一个人影朝他飞来。他安闲自若的坐在马背上,纹丝未动。下一刻,不知从哪里窜出十来个人,动作疾如猿猴,快似鬼魅,眨眼之间,血肉横飞,刺客已被斩于马下,剁成碎块。 “冷剑!”墨浓回头大叫,手里提着的宝剑已经沾满了鲜血,肩膀也中了一剑,暗红色的鲜血已呈墨色。 冷剑死了,被人剁成了肉泥。 墨浓头脑麻木,几乎要栽下马去。看着身边接连倒下的同伴,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主上做这样的事,因为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天下早已是他兄弟的天下,主上的一切所作所为,皆系徒劳。 从开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失败。 那一日,他曾问过冷剑:“你就一定要这样做吗?和我一起,劝一劝主上把。也许还能阻止。” 冷剑抱着宝剑,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你不必多费口舌。难道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主上吗?他一定决定了的事,就算粉身碎骨,下十八层炼狱,都绝对不会退缩。我也一样。”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的眼神,是近乎冷酷的镇定,又带着嗜血的光芒。 剑客永远想着的是用鲜血清洗屈辱,祭奠尊严。 哪怕堵上性命。 喊杀声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一个黑影朝刘信扑去。墨浓不等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挡上前去。 染和冰霜的钢刀从心口处透心而入,墨浓能感觉到温暧从身体中一点一滴的流逝,他看见自己跌落在地,看见护卫拼死冲上来保护主上。他想要说什么,声音却微弱得仿佛呓语。 还有一件事他没有来得及告诉主上,但他不后悔这样做。 弥留中,他听见主上在高声唤他的名字。他想起第一次与主上相遇时,他还是个刚入宫的小内侍。 忘记是折了扫把,还是扬了尘土,年少的皇子望着慌张跪地请安的小内侍,微微一笑,说道:“这双手不像是扫地做粗活的,倒像是写字的。” 他仰头望着面前俊雅贵气的美少年,暗暗向菩萨许愿,如果今生能在他身边侍奉,必以性命相报。 想起当初的誓言,他心满意足的合上了双眼。 厮杀声渐渐止息,刘信披散着头发,红着两眼,大声说道:“刘昱,你的女人还在我的手里!要想她活命,就让这些人退下!” 刘昱静静的注视着他,半晌,说道:“皇兄莫不是忘记了,你已经将她还给朕了。朕会遵守承诺,留你一条性命。” 刘信容色大变,一名侍卫上前,喘息着禀道:“墨浓趁您不备,已将谢氏送走。” 刘信不可置信的盯着地上墨浓的尸体,手不自觉的抖了起来。 “墨浓……为什么?” 刘昱接口道:“是他救了你。朕承诺他,不会伤你性命。朕说到做到!” 刘信露出嗜血的眼神,他高声笑道:“孤今日并非败在你之手,而是败在了权势之下! 他遥望刘昱的背后,轻蔑的道:“楚亭林,你为了荣华富贵,不肯为你姐姐报仇,而是跪倒在仇人面前为他卖命,真是可笑!” 风帽下,楚亭林懒洋洋的道:“不劳王爷费心。” 刘昱沉声道:“皇兄,朕依旧称你一声皇兄,你的所作所为可曾对得起君父?” 刘信冷笑道:“君父,他对孤做过什么你可知道?江山是孤应得的补偿!” “用私欲交换得来的宝座,任谁都无法坐稳。” 刘昱面露肃杀之色,这时,他听见马下有人唤他。刘昱听着声音耳熟,低头望去,眉心忽然一跳,当即轻斥道:“你这般虚弱,还不回马车休息,出来做什么?” 又对匆忙跟来的内侍说道:“还不快扶皇后回去?” 谢斓舍不得移开目光,就这般痴痴地凝视着他,用眼睛描绘他的轮廓。她怕她一闭上眼,他就又会消失不见,像每一次梦醒时一般。 刘昱见她身上披着他的玄狐披风,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这才稍微放下心来。他将内侍挥退,说道:“罢了,都退下吧。” 他伸手将她抱上马背,圈在身前,低声询问道:“可饮了汤药,吃了东西?这次都怪朕不好,把你弄丢了,再不会有下次。” 他的声音很暖,谢斓觉得面颊上凉凉的,胡乱擦了擦,哑着嗓子说道:“我已经没事了,全都好了。” 她生怕他硬要将她送走,伸手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紧紧箍住不放;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刘昱低头轻吻她的前额,一遍一遍的在她耳畔说道:“朕在这里,朕在这里。” 谢斓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活像一只鹌鹑。刘昱宠溺又无奈的道:“可是又撒娇了?” 泪意再一次泛涌上来,谢斓忍了忍,从他怀中抬起头。山头对面,是琅琊王刘信几近疯狂的模样,她受了他多日的折磨,只有在刘昱的怀中,恐惧敢才稍稍缓解。 刘昱道:“刘信,投降吧。别浪费了墨浓的一片忠心。” 刘信哈哈大笑起来,又哭又笑的道:“忠心?违逆孤就是忠心?” “他是为你着想,想给你留一条后路。” 刘信摇着头,缓缓道:“你们一个个都说是为了我好,可我却从来不觉得哪里好。这样算是为我着想吗?我不想要时,却硬生生的推给了我;等我想要时,却又被夺走了。我剩下的,只有太子的虚名罢了!他不肯将权力真正的交给我,因为他不敢,他怕我报复他,哈,哈哈哈哈!” 谢斓闭了闭眼,她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刘信渐渐的止住了笑声,他盯着依偎在刘昱怀中的谢斓,忽然问道:“当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阻拦,你会随孤离开吗?” 谢斓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不会。” “为什么?” 如果是从前,谢谢斓可能无法回答,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回答。但在此刻,她并不想欺骗他。 “因为当时我对太子殿下的情意很肤浅,浅到稍微发生一点小事,就想着要退缩。这样的阿斓,又真的是殿下想要的吗?” “其实孤早知道刘昱喜欢你。”刘信自嘲的笑了笑,说道:“不过孤是太子,孤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谢斓静静凝视着他,看他的表情从疯狂逐渐转为平静。 “琅琊王,无论曾发生过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活着,只要是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孤活一日,就一日好夺回属于孤的东西。刘昱,你真的想让我活着吗?”刘信反问道。 “你是朕的皇兄。” 刘昱的眉头有些发紧,刘信的模样似乎不太对劲。 谢斓感觉到他手指冰凉,遂紧紧握着他的手,暗暗祈求上苍。 刘信笑了,这一次,他笑得平静又安详。 “没想到直到最后你都不肯放弃。只是孤累了,不想继续走下去了。” 话音刚落,他就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就像一只大鸟,没有丝毫犹豫的朝着深不见底的山谷一头扎了下去。 所有的惊愕和诧异都消弭在了口中,刘昱愣在了那里,只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又一位兄长离他远去了,幼年在宫中生活的记忆似乎又少了一片。那个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的人不见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找到琅琊王的尸身,以太子之礼厚葬。” 他想要的尊荣,生前无法得到,那就在死后安享吧。 朝阳第一缕阳光落在谷底,男子的手心微微张开,露出一只玲珑的佩物。黄玉的质地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细腻的光泽。 那样精致脆弱的生物,是注定活不过冬的蝉。 事后,谢斓问刘昱关于楚妍的死因。 刘昱轻轻一叹,说道:“楚妍一直偷偷恋慕着刘信。在得知他谋逆的消息时,她选择了绝食而亡。临死前留了遗书给亭林,言明此事与任何人无关,只因她再也无法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人。” 谢斓在脑中搜寻关于楚妍的印象,她似乎是一个安静腼腆的人,大家玩闹的时候,她总是静静的躲在一旁。唯独太子出现时,她会笑得更多些,眼睛也格外明亮。 原来,那便是一个女人全部的世界。 琅琊王这一生,也许曾被辜负过。可他又辜负了多少人呢?墨浓,楚妍,还有许许多多曾对他满怀期待的政客。 “人活着,便是一场争斗,有的人很快找到了令魂魄安宁的方法,有的人却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能停下。幸好,朕的身边还有你。” 天地间,一对身影相拥相偎。一轮红日在他们的身后初升,如往常的每一日那样将温暖送往大地。 一如往昔。 接下来,刘昱将景岳留下来善后,其余人等班师回朝。 天子御驾回銮,曾经外逃的人家全都重返京师,一切逐渐回到正轨。 只是除了一样,楚亭林不见了。虽说他是奉圣命接近叛匪,但毕竟明面上和琅琊王有过牵扯,不宜在此时出面主持事务。在一切交待给属下之后,他便辞了官,不知去向。 在某处一座远离京师的山林中,有一人躺在溪水边的草地上,用草帽盖着脸。寂静的午后,树荫下格外凉爽。 “后来呢?大胸郡主被送出城后怎么样了,你快说呀!”放牧的童子们围着地上的男子追问,那男子似乎困了,摆了摆手,说道:“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赶走了童子们,他一觉睡到黄昏时分方才睁眼。迷糊中,有人拿走了盖在他脸上的草帽。 待看清眼前人时,他不觉怔了怔,缓缓总地上坐起。 “郡主什么时候来的?” 刘菡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说道:“在楚大人忙着和周公他老人家相会的时候。” 楚亭林摸了摸脑后,没有沾到草叶,这才放心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半天没说话。 “郡主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最好的朋友是当朝皇后,她从不吝惜帮助她的好友。更何况她的好友还把未婚夫给弄丢了。” 楚亭林摸了摸鼻子,目光游移不定。 “你这是打算一句话都不跟本郡主解释,直接消失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有多害怕你死了!” 她的声调略高,地上觅食的鸟雀都拍着翅膀一哄而散。只剩一名穿着布衣的俊俏郎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我们这位纵使面对千军万马,生死边缘,亦面不改色的楚大人,生平头一次如此窘迫。 刘菡猛的扑了上去,咬牙切齿的在他胸口处锤了两把,恨苦道:“若有一天你不想活了,事先告诉我一声,我陪着你一块死!” 楚亭林扶住她的双肩,任由她发泄着,只是小声说道:“有了你,我又怎么舍得死。” “油嘴滑舌,心口不一!下次再敢将你姑奶奶打晕,我就把你的腿打折,让你一辈子都出不了京师……” 日斜西巷,倦鸟归巢,只有一对有情人在落日下喁喁细语,丝毫用不疲倦。 谢斓放下刘菡的手书,兴奋的回头说道:“阿菡他们决定下个月就回来完婚,到时候我可要准备给她添妆了。” 俄而,又道:“她的道观也终于不用再修了!” 回想这些年她和刘菡在婚事上的波折,她摇了摇头,笑道:“等将来我有了女儿,一定不会限制她的婚事。她愿意几时嫁人就几时嫁,哪怕不嫁人,独个逍遥一辈子都好。” 刘昱伸长臂将她捞入怀中,混不在意的说道:“既然是朕的女儿,金枝玉叶,自然随心所欲,谁又敢说一个字的闲话?” 谢斓轻轻皱了皱鼻子,心说等将来生了闺女,她可一定要严格教养,否则一定会被她爹娇惯成京师一霸,到时候找驸马还不得用抢呀? 她可真丢不起这个人。 此刻的刘昱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已经让他那位此刻连影子还没有的小公主被她亲娘惦记上了。 将来的日子,难哟! ——全文终。 第69章 帝后篇 谢斓睁开了双眼。 朱红绣龙凤纹样的帐子红滟滟的,淡云般的暗纹似流动的水波。阳光被过滤成浅淡的暖黄,柔和温暖。 这里不是她在谢府的闺房,而皇宫的紫宸殿。 她昨日才刚刚成婚。 经过琅琊王一役,谢斓刚刚将身体养好,紧接着就参加了自己的封后大典。 红毯从谢府大门口,一直铺到皇宫的正阳门。十里红妆,万人空巷,整座京师都被漫天漫地的大红色淹没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谢斓事后听人说的,她可一点都没看到。甚至封后当天的经过都模糊了。只是不断的跪,叩首,跪,叩首,磕头磕得她直晕。 一双手探了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隔着眼前薄如烟雾的红纱,她看见了皇帝在笑,嗯,有点傻。 他借着扶她起身的动作,悄悄在她手心掐了一把。 ——当着满殿大臣的面。 她偷偷留意玉阶下肃然而立的父亲,幸好他低着头,并为瞧见。 “到紫宸殿等着朕。”皇帝的悄声在她耳畔说道,热气扑在耳洞中,有点痒。“别急,朕不会让皇后就等。” 谁要等他了! 她轻轻“啐”了他一口,却发现隔着红纱,他也许根本看不清她的动作。 谢斓任由宫女服侍,登上珠光宝气的凤辇,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来到她和皇帝的寝宫。 当日夜里,宫中彻夜奏乐放花。喧嚣热闹声中,她配合着他的动作,完成了洞房之礼,累极睡去。 身体传来的陌生而异样感觉,令她也没心思顾及刘昱这厮连她沐浴完也不肯让她穿寝衣这一要求。她太累了,昏沉沉在他怀中陷入梦乡。 新婚燕尔,正是甜蜜的时节。 谢斓并未觉得自己做皇后这件事对家人有什么特别的影响,比如光耀门庭之类的。除了起初怕她不适应,常常入宫陪伴她的谢太太渐渐走动得少了些,直说宫中规矩大,来往一趟不方便。但谢斓现在的身份又不允许她轻易离宫。为此,皇帝曾问过她的意见,说要赐谢太太一枚通行金牌,入宫不必提前申请。被谢斓拒绝了。 刚进宫还未站稳脚跟就搞特殊化,这样不好,不好。 皇帝听了她的解释,笑道:“后宫就是皇后的家,想做什么你说了算,不必有所顾虑。” 谢斓推开他借机揩油的手,嗔道:“陛下将太后往哪里搁?” 庾太后自从侄女庾丽华“暴病而亡”后,着实郁郁寡欢了一阵。当然,她怨不了皇帝,只能将气发泄在谢斓身上。 谢斓起初还日日到慈安宫请安陪座。待坐了一阵子的冷板凳后,去得就不太勤了。除了初一、十五,以及重大节庆日外,她就呆在紫宸殿内,等闲不去找不自在。 她初入宫廷,虽然名份大义已定,但当今以仁孝治天下,该做的她还是要做。 除开庾太后,谢斓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本名册里记录得是什么?” 谢斓缓缓翻阅手中薄薄的书册,上面详尽记录了数名女子的生平过往,甚至连月信的日期都有记载。 徐内侍细声细气的道:“这几位美人是官家潜邸时在身边侍侯的。” 谢斓还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却见徐内侍规规矩矩的低头垂手,似乎再无可禀之处。 谢斓微微一笑,说道:“本宫初入宫廷,对此尚无经验。不知内侍有何建议?” 徐内侍似乎料到会有此问,忙道:“娘娘乃后宫之主,此乃大义,与资历无关。此事还需娘娘做主。” 谢斓见他不肯多言,转而问掌事女官,此事可有惯例。斟酌再三之后,她道:“按例,后妃升迁需要功绩与资历,本宫还需问过陛下方能拿主意。不过毕竟都是老人了,赏赐还是要有的。” 于是议定。 每人赏上等宫缎二十匹,黄金白银各一百两。余等还有首饰、宫花并针线等精致簇新的小物件,并免了她们谢恩。 事情很快传开了,就连太后那边都派人过来打听消息。这日夜里,刘昱回到紫宸殿,夫妻二人几番缠绵过后,谢斓忍不住喘息道:“陛下今儿可饶了妾吧,明日还需早起去慈安宫请安的呢。若是去迟了,又是一番说法。” 刘昱意犹未尽的抚着她光滑的玉背,懒洋洋的道:“朕每日盼得都是与卿迟睡晚起,日夜不离。若太后刁难,便推到朕身上。” 说着,手又不安分的向下探去。谢斓知他政事繁忙,白日有时连饭都顾不得吃,也就半推半就的遂了他的意。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谢斓忍无可忍,将他从身上推开,嗔道:“陛下该歇了,明日还要早朝呢!” 这个人真是,明明她怜惜他成日劳乏不得松散,好心好意的迁就他;谁知道他竟不知餍足,没完没了。 刘昱将她揽在怀中,吻了吻她的粉唇。他的嗓音略带慵懒的暗哑,问道:“朕把你弄疼了吗?” 谢斓无端的红了面颊,嘟囔道:“没有弄疼。” “那就是觉得好?” 谢斓看着他灿烂的露齿笑容,一口老血差点哽在嗓子里。 这人……可真是无耻! 见她将头埋在锦被里不肯出来,刘昱忙道:“被子里闷,别憋出病来。” 谢斓整理了一下表情,掀开被子,强撑道:“陛下又戏弄妾。” 刘昱笑着吻了上去。 二人喁喁细语了片刻,刘昱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今日你可是赏了那些人?” 谢斓想了想,心里也打了个突,说:“可是不该赏?” 其实她刚开口说赏的时候就后悔了。这些女人明摆着不得刘昱待见,她理应遵循他一惯以来的态度,不碰不问才对。 刘昱笑道:“其实她们虽伺候过朕,但也仅仅是尽了宫人之责。虽不能轻易遣散出宫,偶有赏赐也算是咱们怜□□恤。” 谢斓叹道:“女子多艰,普通宫女尚有出宫与家人团聚的一日,她们这一生却连父母之面都再见不得。” 刘昱道:“这个好办,等过个三年五载,皇后诞下麟儿,朕就寻个机会将她们放出宫去。到时候,那些老顽固们也就再说不出什么来了。” 谢斓猛的抬头望他,见他不像是说笑的样子,不觉愣住了。刘昱笑着轻抚她的背,轻声道:“睡吧。” 熄了灯烛,谢斓窝在他怀中,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出神。 “别想太多。”黑暗中,刘昱的声音如丝般柔滑,一丝一缕逐渐将她包裹。“我有你就已经很满足了。” 谢斓无声的翘起唇角,轻声道:“此刻你必然如此说的。” “卿若忧心,朕教卿一个法子。” 温软的唇贴了上来,帐中传来惊诧的轻笑声。殿外守夜的宫人打了个哈气,这样的夜该喝一杯暖茶的。 …… 庾太后望着如盛放的华贵牡丹,娉婷立在面前的皇后,心里不是滋味。 若丽华还活着,现在来请安的就要换一个人了。 “好了,起来吧。哀家头有些痛,皇后请回吧。” 她话音未落,宫嬷嬷已亲自端茶上前捧给谢斓,说道:“皇后不必忧心太后的身体,年纪大的人,难免有不舒服的时候。” 谢斓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忙接口道:“虽说母后不愿给我们小辈添麻烦,但身体不舒服不可疏忽。母后贵体有恙,官家知道了定然放心不下。” 于是再三请求太后召唤御医入宫请脉。 谢斓当然明白太后为什么看不惯她。庾丽华的死因终究不光彩,庾太后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因此仍被蒙在鼓里。 况且即便庾丽华还活着,太后也不会对她有丝毫好感,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来的是齐太医,他现在已经是太医院掌院,医术了得。一番望、闻、切、问之后,他开了一剂外敷的方子。 谢斓询问太后的病情,齐太医笑呵呵的道:“无妨,只是有些气闷,散散就好了。” 谢斓回去和刘昱商量了一下,刘昱合上折子,说道:“快入夏了,不如我们带太后到洛阳行宫避暑。” 谢斓也觉得这个法子好。 “听闻洛阳行宫乃因山形水势筑园建宫,最是景致如画的场所,没想到妾这么快就有机会身临其境了。” “那里比皇宫规矩松些,皇后可请谢夫人等同去。” “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转眼到了动身的日期,谢斓刚兴致勃勃的登上凤撵,就听到了一个消息。 “太后以路途遥远,无人陪伴为由,叫来几位姑娘同行。其中除了已故孝慈太后娘家姜氏的双胞姐妹外,还有庞家的一位小姐,名唤庞蕊。” 孝慈太后就是刘昱的生母,她娘家姓姜。这几年因为刘昱的关系,骤然显赫起来。自谢斓入宫后,姜氏也坐不住了,千方百计往后宫托关系。幸而刘昱一直不予理会,这才彼此相安。没想到竟把主意打到庾太后身上了。 至于庞蕊,却是当日庞玉瑶之堂妹,也不知庞氏是如何同太后搭上线的。她不由得想起最爱的钻营的林太妃,心中渐渐有了些数。 “我知道了。” 谢斓点了点头,表示她听进去了。 她一向认为,要想将日子过得舒坦,除了要有一颗温暖的心外,还要动用一些手段。 若空有善意,却做不到赏罚分明,那么只会纵容恶的滋生,令自己陷入危难。 况且她现在是皇后,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 洛阳行宫中已是盛夏的模样,茂盛葱郁的花丛中彩蝶飞舞,身着彩衣的宫人们在花园中奏琴起舞,围着帝后敬献鲜花香草。 谢斓随手挑了一支牡丹,凑在鼻端轻嗅片刻,复又冲那宫人微微一笑。刘昱见了,不觉叹道:“人言朕的皇后有倾城之色,他们哪里知道常伴倾城之侧,令人心生惶惶然。恐哪一日皇后乘风归去,只能梦夜登月宫,复能相见。” 谢斓被他逗得掩面而笑,说道:“妾不过凡人,食五谷杂粮,可还没学会餐风饮露之能。” 刘昱捏了捏她的手心,说道:“待将来有了空闲,朕便带着阿斓修习飞仙之术。月宫清寒,朕舍不得卿卿独居。” 帝后相望,眼神缠绵。 青山绿树,花香脉脉中,遥遥从湖面传来一阵歌声。清清渺渺,婉转动人。 侧耳听了一阵,却见内侍过来传信:“太后请皇后娘娘过去一趟。” 刘昱道:“朕同你一块去。” 谢斓笑道:“妾想吃莲子,劳烦陛下去为妾摘些来。” 刘昱想了想,点头说:“也好。” 谢斓冲他莞尔一笑。 庾太后住在洛阳宫中的含波殿,殿内极宽敞,日光斜斜的从窗格中散落入殿,殿侧摆着几株翠色盆栽,古意盎然。 谢斓请过安后,并未急着问太后找她来做什么。只是闲闲的扯了些话头,依旧由宫嬷嬷亲热应答。 两盏茶过后,一名宫女悄然溜入殿中,在太后耳畔耳语片刻。庾太后面上肌肉抖了抖,宫女又迅速退了出去。 谢斓只顾着低头喝茶,似乎浑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 庾太后拉下脸来,说道:“皇后来了这半日,也不问问哀家招你来是何缘故。” 谢斓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款款冲太后施了一礼,说道:“请母后赐教。” 望着她清澈的眸子,庾太后略有些不在自在的道:“你身为皇后,需知子嗣对帝王来说何等重要。虽然官家看不上从前那些美人,但是不代表不想纳新。这些事情本就是你的本分,你不能不上心。” 谢斓暗道这人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么没见太后主动给先帝添过小老婆?她又不是老鸨! 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有些为难的道:“不瞒太后,当日孩儿自作主张,给宫中几位美人派了赏赐。官家听说之后很是生气,暗地里埋怨了妾一番,妾着实惶恐。本来官家政务繁忙,妾还从中添乱,心内着实愧疚。” 庾太后憋着气道:“这就委屈了?皇后要有皇后的气度,打理后宫是你应尽的本分。” 谢斓不管她说什么,表面都是照单全收。庾太后说得口都干了,瞥见谢斓一副认真聆听,知错就改的模样,最后总结道:“皇后不必敷衍哀家这个老婆子,哀家老了,这后宫迟早是你的天下。” 谢斓在心中暗叹一声,跪下请罪。正在这时,徐内侍颠颠跑来,请谢斓回去,官家有请。 谢斓为难的告罪离去。 出了含波殿,谢斓登上了御辇,一眼瞧见刘昱正坐在里面。见她进来,笑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朕可是一刻都离不得皇后,不过才一会儿功夫,已想得紧了。” 谢斓将脸贴在他怀里乱蹭,方才的疲惫很快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刘昱无奈的说道:“都是皇后了,还这么爱撒娇。” 谢斓娇滴滴的道:“到八十岁也是如此!” “好好好,不管十八还是八十岁,阿斓都是朕的小乖乖。” 谢斓趁机得寸进尺:“那你不能对别人也这样好。” 刘昱面露难色,问:“将来咱们的女儿也不行吗?” 谢斓的心仿佛泡在蜜水中一般,口里却还是强硬的道:“不行,不行!将来咱们的女儿自然有驸马疼爱,陛下只许宠我一个人!” “好,这辈子只宠你一个。” 谢斓在瞬间笑开了花。 不知道刘昱是怎么做的,姜氏姐妹她连面都没见到就从洛阳行宫中消失了,从此后再也没有露过面。 而那个庞蕊,听说因为方才在湖边唱歌,惊飞了一群野鸭。她忽然受到惊吓,不小心跌进水中,被一名路过的皇家护卫救起。庞家很快为二人定下亲事,年底完婚。 等回宫后,皇帝依据很忙,谢斓就自己找事做。 她整理后宫库房,查点宫室,将不用的宫室一律封存。结果发现后宫大半宫室都处于闲置状态。 她想了想,觉得可以让几位现存的太妃过得好一些。反正后宫没什么妃子,用度也不多,何不惠及她们? 于是奏请皇帝,将几位挤在一处的太妃挪入其他宫室。又单独拨了御厨宫人等照顾服侍。几位太妃暗暗感激,林太妃更是天天在太后面前夸她贤惠。 谢斓再次上奏官家,宫中人员冗余,可将一部分宫女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另外,有才德天分的还可以选去宫中藏书楼读书工作。她还打算在宫外办女学,优秀的宫女可以充作教习,教导民间女子读书和学习各类手艺。 “教化之功,亦当惠及女子。”皇后如是说。 只有才德兼备的女子,方能养育出大雍优秀的子民。 一时间,宫内宫外都对皇后感恩戴德。 庾太后看不下去了,向刘昱抱怨道:“皇后不理正事,官家也该管一管了!” 回到紫宸殿,谢斓花蝴蝶似的迎了出来,拉着他非要让他看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刘昱看着桌上地图一样的东西,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不觉产生了兴趣。 “是海市图,刚刚晋献上来的。”谢斓兴致勃勃的解释道:“有了这个,大雍子民就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不怕迷失方向了。” 刘昱宠溺的看着她,心说这都不算正事,那什么算正事。 次日,刘昱在朝堂上明确表示:“朕并非爱好美色之昏君,唯有后宫清净,朝廷才能安稳。” 周琅率先附意,群臣高呼万岁。 史书记载,温贤皇后与帝恩爱如民间夫妻,终生不涉政事。 后来,周琅官至太傅,娶了大名鼎鼎的五姓名门博陵崔氏女,夫妻恩爱和美。其小女儿成了下一任京师第一美人。 景岳一心扑在军营,并未娶妻。直至四十岁时方纳一妾,得子名唤景常。后尚永新公主,得封广陵侯。 ——帝后篇完结—— 第70章 景将军的同人生活 景岳近来有些郁闷。 “若太太问起来,就说军营有事,我要出城一趟。” 吩咐完手下人后,他翻身上马,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一路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为什么他身边的人全都成婚了,就剩下他一个了? 从前一个个被家里逼婚,全都跑来找他诉苦,说不想太早成婚,还跟他分析了婚姻的种种坏处,听得他都恐婚了。可谁又能想到,自从皇帝迎娶了皇后,他身边的那些光棍们跟偷偷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的成亲办喜事,转过年来,连孩子都落了地。 就他还老哥一个,成日被催促逼婚,弄得他有家不能回! 景岳越想越来气,这些见色忘友的,他要断交! 更可恨的从前嚷嚷世上就没一个女人将他降住,这辈子注定单身,好哥们讲义气,你也陪着我不能结婚的楚亭林,现在已经荣升为奶爸,成日抱着女儿不撒手,吃喝拉撒全都亲自上阵,就差喂奶了。景岳相信,要不是他天然不具备产奶的功能,他连喂奶的机会都不会放过! 现在只要一去郡主府上找他,必定是陪在女儿身边。一进他的书房就能闻到一股奶味。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一提起老婆孩子这个姓楚的家伙就能傻笑半天。从天两个人一见面就要谈论兵法,排兵布阵这类的话题。喝酒放松的时候就天南海北的侃大山,互相吹吹牛,提一提想当年之类的。现在他的话题已变成女儿又冲我笑了,她现在能吃软烂的东西了,她昨天夜里多尿了一次。甚至有一次他亲眼看见楚亭林手里端着一个碟子,仔细端详了半天。他凑近一看,里面不知道盛的是什么,黑乎乎的一小坨。 当他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当场决定和这家伙友尽。 他真的不想知道他女儿的便便处于这种状态时,究竟算不算拉肚子。 啊啊啊! 当楚亭林的郡主老婆怀上第二胎的时候,景岳的家里也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我看这位毛家的姑娘就很好。虽说出身门户小些,但这样的更听话,想让她怎样就怎样。你娶了她之后,是冷是热都没人敢来计较。听娘的话,娘是为你好。” 景岳面对母亲的强行拉郎配,无论如何不肯点头。 “儿子一心只想建功立业,娶了人家又让她独守空房,岂不是很不仁义?这样的事情儿子不能做,不能害人家姑娘。” 景太太知道儿子是个死心眼,死劝活劝都不管用,干脆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儿子从命不可。景岳也是倔,愣是撑到最后也没松口。 当然,也怪景太太求死之心不诚,演技不够逼真,没能真的吓到儿子的缘故。 景岳坐在酒楼里正喝着闷酒,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唱小曲。他侧耳听了片刻,忽然觉得不对劲,一拍桌子,将小二招来问道:“你听听,楼下唱得那是什么?” 小二忙赔笑说道:“唱得是一段词,近来十分流行,各大酒楼都有人唱。” “我怎么仿佛听见了景大将军的名号?” 景岳纳闷,他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事值得买唱说书的拿他编排。 小二说:“您没听错,这些唱词就是根据一本关于景岳将军的通俗话本改编的。” 景岳一皱眉,问道:“那话本里写的什么内容,怎么我都不知道?” 小二有些为难的挠了挠耳朵,说道:“这个您还是自己看吧。” 景岳当即抛给他一块银子,说道:“去买一来了。” 景岳一边翻着话本,一边眉头皱得死紧,几乎能夹死苍蝇。只见话本第一回写了一个故事。景岳翻了翻,就翻到这样一页: ……景岳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略显羸弱的美男子。他曾认为他是怜惜他,懂他的,现在看来,这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现在这个笑话正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用比玉石还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柔情款款。“不要!”景岳激烈的反抗着,浑身却死瘫软了一样没有力气。“不要反抗,你知道,我一直都爱慕着你。”说话的正是他的好友,比芙蓉还清丽的男子——周琅。 正在这关键时刻,有人破门而入。一身红衣,张扬俊美的楚亭林手持宝剑,冲了进来。他一把推开周琅,俯身抱起景岳,拍婴儿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温柔的安抚着他。“别怕,万事有我呢。”说着,他转头怒瞪被他一巴掌拍得跪地呕血的周琅,斥道:“你明知道岳是我的心上人,明知道我深深的被他吸引,无法自拔,又为何要千方百计的接近他,伤害他?” 周琅擦去唇角鲜血,凄楚一笑,说道:“因为我也喜欢他呀。自从我看他的第一眼起,心里眼里就全都是他了。明明是我先遇到他的,为你凭什么指责我?”“你看你这么弱,有什么能力守护他?” “你们都太弱了,不配和岳在一起。”皇帝龙行虎步的从外面走了进来。“只有朕曾被他舍命保护,你们都不配得到他的真心。” …… 景岳越看脸越黑,一把将书扔到了墙上,怒喝道:谁写得这样乱七八糟的,简直是胡言,一派胡言!” 他不就是没娶妻嘛,但也不至于喜欢男人呀? “查,一定要查出来是谁写的!” 他要把那人狠狠揍上一顿,方能解心头之恨。 这件事很快就传扬开了,甚至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这日他回宫时,正好看见他的皇后和文安郡主在一处嘀嘀咕咕,笑得一脸神秘。 见皇帝来了,文安郡主缓缓挺着冒尖的大肚子起身行礼。皇帝一摆手,说:“免礼,快坐吧。” 皇后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款步走到皇帝身边,笑盈盈的说道:“陛下,妾听闻如今有一桩公案,已经闹到陛下面前了。” 皇帝忙伸手扶住她,小心翼翼的将她送到榻上坐下,说道:“都是要当娘的人了,怎么也不小心些?” 皇后微微一笑,比原先略显得丰润些的面颊闪烁着宁静和柔情的光。 “妾身体好着呢,您不信去问齐太医。” 皇帝一脸无奈,还想再啰嗦两句,但见有外人在,只好打住了话头。 文安郡主也趁机告退了。 等人走后,皇帝低下头,伏在皇后肚子上仔细听了一会,问道:“今日可有胎动?” 皇后不好意思的道:“才四个月而已,哪里会动呢?” 皇帝笑着揽着皇后坐下,望着她娇美的面庞,情不自禁的说道:“今后我们多生几个孩儿。朕见楚亭林简直要把他的女儿捧上天了,朕也不能输。” 皇后轻轻捶了他一下,嗔道:“你怎么什么都要和人家比呀!” 多大的人了。 她想到了什么,扑闪着羽睫,眨巴着晶亮的眸子,悄悄的道:“听说景大人最近心情不太好。” 皇帝笑道:“他呀,也不知道是得罪谁了,被人写书编排。甚至连朕都给编排进去了。” 皇后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可会生气?” 皇帝道:“朕和楚亭林都已成婚,倒还好些。周琅刚刚定下亲事,也不知会不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 皇后的表情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她有些不安的搅动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皇帝唇边微露笑意,低头喝着茶。沉默了好一会,皇后终于挺不住了,举手投降:“陛下,若是妾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会不会帮我?” 皇帝见她流露出一副“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的表情,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差点把茶叶末喷了出来。 皇后一脸委屈的看着他,皇帝摸了摸她光亮如缎的发,又捏了捏她精巧的鼻尖。他的皇后,他的小阿斓,已经变得越来越娇气,越来越依赖他了。他甚至觉得,再过不了多久,她都要变回小孩子了。 “好,无论朕的皇后做什么,朕都会帮到底。” “那好吧,妾要坦白,那本书是妾和文安郡主找人编的。主要是妾的主意。自从妾有孕之后,陛下哪里都不让妾去,连回娘家小住都不行。妾实在觉得无聊,就找人编了这本书,只是想拿来解闷。您不会生气吧?” 皇帝闻言,只觉得哭笑不得。“淘气,连朕都编排进去了。” “还不是近来流行断袖文风,加上景将军英挺不凡,又忠心于陛下,加之并未婚配,城中不知多少男女爱慕着他。您不知道,现在市井都传遍了,景将军成了最受欢迎的未婚郎君,多少闺阁女子的向往。” 她越说声音越小,显然知道这些理由很难站住脚。 “话本就只是话本,不能让它影响景将军的正常生活。景岳现在觉得很困扰,那就该适可而止了。” 皇后立刻挽住皇帝的手臂,顺势求道:“是妾错了。” 此时不借坡下驴,更待何时? …… 景岳觉得,在话本一事平息之后,他似乎更倒霉了。 家里催婚催得比从前急了一倍,景太太扯着他道:“我的儿,既然你不是断袖,就赶快把媳妇娶了吧!从前娘还怕你想不开,不敢逼得太急;现在好了,既然我儿一切正常,那就赶快成亲吧。你是喜欢美貌的还是贤惠的,会文的还是会武的?娘都听你的!” 景岳觉得,他好像真的要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