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长史之子 开元十九年,唐帝国边陲交州,岭南安南都护府。 时节正值仲夏,午时过后,交趾城中热气升腾,味似瘴熏,如蒸如煮。城中街巷,人丁稀疏,污水淤积,地表坑凹,显是昨夜暴雨又至,尚未风干。几株败柳极像了彻夜未眠的兵卒,无精打采甩打着躯干,仿佛被上级扣了军饷似的怨气十足。雾霭沉浮,城东城西的市集甚是冷清,商民互市,亦或军士巡巷,皆只是三三两两,毫无人气儿;平时嬉闹于坊间的孩童,碰到这种三伏天,也只能疏懒于池塘边上,用泥洼洼的小手揪着鞭子,打着哈欠,倚着垂柳,吹着小风,懒得动弹。 整座城池甚为沉闷,好似渐渐沉入广袤湖水的废址一般。说来也怪,城东城西这般死寂,可这城北的西江巷却是天上地下,热闹得紧。 西江巷,名源于城西护城河西流江,此处东有驿馆,南达交州刺史府,北走直通城门,虽说不上什么繁华地段,每逢佳节也算得上是块拢人的地儿。直到五年前,天赐圣旨,大唐皇帝令,西江柜坊平地而起,都督府倾百万银两,大兴土木,所有居民被迫迁移,自此往后,方圆五里,再无百姓居住,城内的银号钱庄纷纷关闭,只此一家。自那起,整个安南十三州,乃至附近广、扈、姚、桂等岭南诸州的巨贾,纷纷涌入,互商于此的官家马队更是一年四季,从不断绝。每日自辰时起,西江柜坊门前的车马银箱如梭而至,达官名流络绎而来,始于清晨,晚约黄昏,整条巷子明光耀眼,华贵炫目,其盛况难以用辞藻形容。 柜坊大门朝东,酥风喷薄,大敞四开,门梁之顶高悬“和气生财”金镶巨匾,两株粗壮的大红酸矗立于外,高约一丈半,一左一右,高度恰好相当。金匾之下,一位长髯白发老翁长年驻足于商客伙计之间,格外地引人耳目,这老人神采奕奕,犹似壮年,腰杆挺拔,双足如根,左右来客拜访,无论对方尊卑贵贱,老人皆是拱手作揖,笑语相迎,脚下却是分寸不动。身后三十余名伙计围绕而行,疾步匆匆,恰巧与陈富错开,外人看上去,好似这些年轻小伙绕着老头打转,刻意嬉闹他似的。 此人名为陈富,今年六十有七,乃是都督长史府的主簿,同时也是这西江柜坊的主管。身为封疆大吏的近身家臣,陈富就是这西江柜坊的招牌,身后有大都督曲览,大都督长史陈卿嗣为其撑腰,方圆百里的商贾是无人不识,无人不尊,人称“笑面佛”。 相较陈富在这西江柜坊的至高地位,坊中三十几名忙前走后的伙计就显得平庸了,甚至有些庸俗碍眼,这其中自然包括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陈文若。 待门前最后一辆官架马车走后,尚未弱冠稚气犹存的陈文若随手将笔杆掷于砚前,掠起厚如小山的账簿,踩着猫步躲到陈富身后,阴阳怪气地贴耳说道:“富伯,春季安南十三州为大都督奉上的礼银我已备好查清,共计白银二十九万两,黄金五千两,不知父亲大人打算何时孝敬曲大都督他老人家?” 陈富终究是上了岁数,被这鬼机灵的大少爷一闹,不由得白胡子一哆嗦。待陈富缓过神,脸色并无变化,只是轻叹口气,眼角挂笑,转念又像个活佛似的说道:“少爷,这些钱两只属两税,谈何贿赂?” “哦,竟是这样!”听惯了官腔的文若对陈富的回答甚是不满,理了一整天账下来,文若早已是腰酸头晕,正想找个下人舒舒气解解乏,他思前想去,决定拿陈富这个老家伙消遣消遣。 文若双手舒展向天,如释重负打了个哈欠,不屑一顾看着眼前神秘兮兮的老头,抖了抖黝黑纤弱的手腕,信手从账簿中抽出一册,无聊地假装翻阅着,念念有词道:“难不成又是朝廷机密?这朝廷机密可真是不少,只不过有些机密恐怕已是满城皆知了。” “少爷,您这话是从何说起?”陈富音韵悠悠,眉微一蹙,支着小指,四根指头捋着胡子。 “依我大唐律,官身严禁涉商,违者死罪。”文若全身仰在交椅上,斜眼巴望着陈富表情,见陈富执意装傻,干脆了当道:“安南都护府大都督兼交州刺史曲览,借朝廷之名,私自下令封山开矿,驱逐山民,这是其罪一,其罪二,曲览私设西江柜坊,从中谋取暴利,远的不说,就说这账簿,单单安南十三州,仅此一季,两税就有近三十万两,堪比关中京畿地区。这账簿上面白纸黑字,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这些年下来,西江柜坊走了上百万两白银,上万两黄金,皆是泥牛入海,有进无出,我就是想问问富伯,你身为柜坊总管,执掌柜坊一切金银绢帛,对此却是不惊不乍,不闻不问,我等拆东补西,把这账目做得圆满,上缴朝廷,可这金银钱两却鬼使神差地没了,也当真是奇哉怪也!” 说罢,这陈富还是悠悠呵呵,眼角的皱纹缩成一条树纹,慢步走近,低头哈腰问道:“少爷恐怕还有话要说,这天干燥热的,可否容老奴为少爷先沏壶凉茶,以解暑闷?” “随你。”文若翻着眼皮,抿了抿干燥嘴唇,心里着实佩服此人,想这陈富不愧是父亲和曲览身边倚重十几年的红人,论这察言观色,迂回婉转的能耐,就算自己学上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及其一二。 少顷后,陈富亲自为文若奉茶。二茶过后,陈富高举手腕,抚着胡须,双眼若隙,笑眯眯看着文若说道:“敢问少爷,此茶味道如何?” “甚好。”文若喝茶向来不遵茶道,借着口渴,一杯饮尽,不在话下。饮罢,文若转过头,嘴里叼着一片茶叶,说道:“富伯,一个位居从二品的大都督兼刺史,一个位居从三品的都督长史,这二人联手,以官谋商,闹得全城百姓民怨四起,日子久了,会不会对父亲的仕途有所不利?” 陈富听后也不紧张,反还有些不以为然,他端起茶壶,动作沉缓为文若上茶,嘴上却是缄口莫言,一字也不说。 文若有些沉不住气,好歹自己的父亲也是人主,一把按住陈富端茶的手腕,追问道:“这么多年来,曲览仍能忝居高位,安然无恙,纵横安南十三州,可封山禁足,开设柜坊,如此大事,却能闭塞于野,不达天听,肆意发展,愈发壮大,难道这曲大都督真是翻手雨云只手遮天的枭雄?唉!是我太真小看他了。”文若说着说着,就有些丧气,只得黯然叹气道。 陈富放下茶杯,眼中露出一丝惊异,又瞬间被其老道的佛面所掩饰。陈富拧着眉毛,深叹口气,笑道:“并非是少爷小看了曲览,而是老奴小看了少爷啊。” “你是何意?”文若一脸不解。 “公子少读史家百学,当真与那些吟诗作对的公子大有不同,少爷年纪虽轻,看问题却精细老成,老奴十分佩服啊。” “为老不尊的家伙,休得胡言乱语,回答问题便是,啰嗦什么。”文若羞愤得像个黄花姑娘,脸上泛出红晕之色。陈富一脸惘然,以为犯了什么忌讳,殊不知文若羞愤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来,文若本就十分厌烦这些你死我活的争权夺位,他之所以能通晓古史,全是拜其母杨氏所赐,文若的母亲,也就是长史夫人杨氏,从小对文若管教森严,只许文若读史论道,决不许他吟诗作对,时间久了,文若自然有些自己的见解;二来,文若自小身边多为官家,官场上的话真真假假文若从不放在心上,也听腻了,归根结底还是这陈富与他人身份不同,虽然嘴上尊称文若为少爷,可实际在长史府内,陈富闲来无事就会与他闲聊谈心,讲些官家规矩,二人亦师亦友,文若与陈富自然更亲近些。这一来二去,文若想不懂些官场上的门道都不行。 “公子当真以为,此等大事能瞒过朝廷?”陈富紧闭双眼,粗白的眉毛将眼皮完全掩埋。 “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干我何事?”文若胸中羞愤之情尚未褪去,只得强词夺理道。 “少爷,您贵为朝廷三品大员之子,又是将来堂堂西宁王驸马,身为皇亲贵胄,朝廷的事,自然要比老奴看得深远明朗,老奴不该在少爷面前倚老卖老,班门弄斧,望少爷恕罪。”说罢,陈富双眼一亮,想必是心里已知文若所思之事,故意撩扰一番。 “好你个笑面佛,胡子比头发都长,诚心欺我年少无知不成?”文若挤兑剑眉,颇为不悦。 “哈哈,少爷教训的是。” “你放心,这些话,出了这扇门,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总可以吧?” “谢少爷宽宥。”陈富停顿片刻,抚须几许,拂袖抬手,示意左右退下,随后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苍老镜洁的眼珠在眉底下咕噜一转,淡淡说道:“少爷应该有所知晓,自古以来,岭南盛产金银,大唐开元以后,交州渐入富庶,吾皇万岁,圣明神武,除边患,平四海,和蛮夷,攘外族,欲成千秋大业,只不过,兵锋所向之处,难免有所波及。”陈富低下头,眨了三下眼,揣测着文若神情,见其听得来劲儿,并无反感异样,继续说道:“两军对垒,将士厮杀,明面是以士气相抗,兵戈相拼,实际上,是以国力相抵。国力强,则兵马人口源源不断,方可开疆裂壤,制霸一方。话虽简单,可一旦边关烽火燃起,军队的一切开销全部要由朝廷全权供给,赋税,人丁,兵马,军械都要为其所耗,为了多打胜仗,减免伤亡,对于朝廷来说,这些必要之需自然是多多益善。” 陈富轻咳两声,左右回顾,见四下无人,方肯放下茶杯,看似无意的盯着文若,一脸痴呆似的静候其言。 “难道曲览封山开矿,独敛金银,父亲开设柜坊,以官行商,都是皇帝陛下暗许支持的?”文若双手轻轻一拍,眉头紧皱道。 “不止如此。”陈富双手支起,舒直起身,语重心长望着门外被马车飞浮四起的灰尘,说道:“少爷您可能有所不知,曲览大人自上任以来,已有二十余年,老奴敢问少爷,依您所见,曲大人在任这二十年来,其政绩如何,百姓对其评价如何?” “曲览?哼,那还用说?曲览占地为国,目空法度,搜刮民脂,卖官鬻爵,安南十三州百姓深受其累,苦不堪言,食肉寝皮虽有些言过,但千夫所指总归是有了。”文若不吐不快道。 “既是臭名远扬,伤及朝廷颜面,陛下就绝不会对此一无所知。”陈富白眉陇起,神色略显严肃说道:“当今圣上二十七岁从政乱中登基大宝,十余年来,稳固社稷,励精图治,您试想,交州位处海域,外有强敌虎视,又是金银之乡,以当今圣上之英明独断,怎会坐视不管,任一个都督为所欲为?” “恩,不错,不错。”文若若有所思点着头,抿了口茶,严谨问道:“那富伯的意思是,曲览一面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一面将这些不法之财上缴朝廷,以充国库军需?朝廷需要这笔金银以扩军力,所以才对曲览网开一面?”本就关心父亲处境的文若被陈富这么娓娓道来一讲,立刻起了好奇之心,紧忙凑着脖颈,不耐烦地等着陈富作答。 “少爷思维迅捷,不愧是长史大人之子,老奴佩服。” “我知道自己见识短浅,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请富伯明言,不吝赐教。”一听陈富又是这般溢美之词,文若嘴唇又是撅的老高。 “赐教是万不敢当的,只不过,老奴曾听大人说过,此乃朝廷对其的制衡之术。”陈富手指间轻轻敲着桌边,左右轻轻摇头。 “制衡?父亲所说?”文若眨着眼睛嘟囔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曲览就算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公然与朝廷作对,所以民间传言的假传圣旨,也就不复存在了。换而言之,朝廷这封山开矿的谕旨是真,这开设柜坊的圣意也是真,只不过,安南十三州的百姓未必会这么想。”说到一半,陈富故意停住了,耐人寻味地望着文若。 “那百姓会怎么想?”文若追问道。 “嗯?”陈富凑近文若,双眼一眯,无声反问道。 “嗷!是这样,百姓会认为,封山禁足的严令是曲览假借朝廷之名所下,他们会认为,曲览胆大包天,为谋私利,假传圣旨,不顾百姓死活,百姓无可奈何,只得隐忍愤恨,自然对其恨之入骨。” “正是如此,曲览从前贪得无厌,所以,无论他做什么,百姓都以为曲览是在贪赃枉法,就算是朝廷圣旨下来了,又有何用?交趾百姓又有几人识得朝廷圣旨?如此一来,朝廷筹备军需所累下的骂名就扔在曲览一个人身上,您说,朝廷有没有惩治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朝廷厉害,厉害啊。”文若深喘口气,有些语无伦次讷讷自语。 “久而久之,曲览民心尽失,任其坐拥金山,也不足为朝廷之患了。”说罢,陈富右手端起茶杯,左腕抚着胡须,望着茶水中文若清幽发绿的倒影有所思虑,缓缓将茶杯放下。 文若听后,哽咽连连,手心紧攥着一把汗,强忍内心慌张,保持镇定,他万没想到,只是不经意提及这朝堂之事,竟是如此的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不止如此,自打文若懂事起,他意向中,那曲览在交州境内呼风唤雨,强买民粮,是何等猖獗的人物?可在方才陈富口中所谓的朝廷面前,却也只能沦为随时待毙的替罪羔羊,一想到这些,文若心有余悸,不禁担心其父的安危。 文若之父陈卿嗣自右迁都督长史后,十余年来,与那曲大都督坐的是同一条船,可谓是唇亡齿寒,文若对此心知肚明。曲览是死是活自然是无关紧要,文若所忧的是,一旦曲览东窗事发被朝廷抄家,其父陈卿嗣难免遭殃,到时候天威降临,后果不堪设想。 文若思来想去,不吐不快,可又不能在这个家臣面前外露惶恐,丢了父亲朝廷命官的威严,索性他将计就计,以曲览为梗,一问道底:“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待到天下无战事,恐怕曲览迟早是俎上鱼肉。” “敢问少爷,您认为朝廷会如何处置?”陈富深吸口气,双掌扶膝,心绪似乎轻松了不少。 “当然是依大唐律法处置。”文若有所顾虑道。 “如何依法处置?” “要想搜集曲览的罪据,置其死地,那还不易如反掌。”文若神情略显无助回道。 “唉?”陈富像驱蚊似的摆了摆手,一声幽长的升降调过后,笑道:“少爷上述之词并非实证,只是臆断,就像您方才整理的账簿,每一笔每一道皆是严丝合缝,毫无破绽,曲览既然敢做些大手笔,那明面上肯是查不出任何端倪的。一旦朝廷追究,派遣监察御史前来调查,曲览只需以重金贿之,此事便不了了之。退一万步讲,就算朝廷的监察御史查到些什么,曲览身为从二品都督兼三品州刺史,只要他主动向朝廷请罪,花些金银,堵住御史台的嘴,百官自然会就会替他说情,此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难道皇上也不管吗?” “皇上当然要管,只不过。”陈富突然止住话,唇上的白须一卷,半天没有说话。 “你快说,只不过什么?”文若的鼻子和嘴连起来就像个小猴。 “只不过皇上也不好管啊。” “皇上贵为天子,独掌大权,区区一个州刺史,处置起来,又有何难?” “唉,这讲究可大了,若是换做其他州刺史,皇上或许还可雷厉风行,下旨查察,可咱们交州毕竟是与众不同。”陈富润了润唇,说道:“首先,正如方才老奴所言,朝廷并无真凭实据证明曲览有罪,既是无罪,就算当今圣上,也不能不问曲折,擅杀大臣,惹天下人之口舌;其次,少爷您请想,交州距长安足有万里,且蛮夷围绕,民族混杂,曲览虽名为地方都督,实为地方皇帝,在岭南之内,定是心腹如网,故吏繁杂,一旦皇上向天下诏,动用大理寺公开彻查曲览,曲览怎会乖乖待毙?把曲览逼急了,以他在交州的势力,虽不能与朝廷节度大军正面抗衡,可终究会引发战乱,这是皇上最不愿见到的,皇上绝不会因一时之怒而影响长远国策,因此,皇上不是不管曲览,而是眼下不能管,也不用管。” 文若听后,长舒一口大气,想了片刻,随之又不解问道:“富伯,你这‘不能管’我是明白的,可这‘不用管’恐怕是你一家之言吧?” 一阵窜堂风卷起陈富的白须,阵阵凉爽拂面而来,陈富眯眼笑了笑,说道:“依少爷看,天下以何为重?” “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之重,自然是四海太平,人人有家。” “公子所言极是,所以,朝廷更不会治曲览之罪。” “这又是为何啊?”文若惊厥道。 “正如老奴方才所言,安南都护十三州属大唐边陲,蛮汉混杂且民俗众多,蛮汉杂居已有百年,其地名为都护,实为羁縻。自曲览上任以来,其治下百姓虽有摩擦,但久无战事,蛮汉和睦而居,官仓食粮充足,两税如期上缴,金银供奉频繁。对于这些在外官吏,尤其是远在天边的封疆大吏,皇上对他们最大要求是自治一方,曲览虽已民心丧尽,但终归在陛下登基这十几年守住一方太平,只要西南边陲安宁,皇上也就可着手处理其他军国要务,这么权衡下来,曲览也就功过参半了。” “可他是个大贪官啊。”文若不服道。 “有时清官未必是能吏,贪官也未必不是良臣呐。”陈富亮起袖子,扶着胡须,看他自得其乐的样子,胸中风云已起。 “我怎么没看出曲览是个良臣?” 陈富听后,双眉挑起,好似遇到了什么难题,他站起身,退了三步,弓下腰,毕恭毕敬向文若短揖,稍有吃力地直起身,脖微后仰,问道:“敢问少爷,您身为人子,可十分了解长史大人?” “明知故问。”文若先是一愣,后是不悦,心想这老家伙是诚心卖弄,气道:“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就在父亲身旁做事,你也知道,父亲从不与我交心,我哪有您老跟他关系走得近?”文若将这个“您”咬得格外重,以示不满。 陈富笑笑坐下,得意地问道:“那少爷可了解曲览大人?” “这我倒是略知一二。” “未必啊。” “曲览恶贯满盈,众所周知,你无须为他狡辩。”文若正义凛然道。 “恐怕少爷只知曲览之恶,不知曲览之能啊。” “何以见得?” “曲览身居要职,替天巡狩,镇守安南,单论这出身资历,就足以胜过九成官吏。” “这我知道。”文若摇头晃脑说道。 “最为重要的是,曲览能够猜到皇上的用意。” “这怎么可能?曲览可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 “所以说,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陈富拍拍文若肩膀,细说道:“自秦汉以来,蛮汉之间,纷争错乱,已有百年,当今皇上不愿看到蛮汉反目,生起祸端,可皇上更不愿看到蛮汉互通,附逆部落,违抗朝廷,曲大人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行事。” “你说详细些。”说话间,文若已为陈富斟满了茶。 “比如说民俗纠纷,蛮汉互不尊重,矛盾愈演愈烈,曲览第一时间出面化解,平息战事,化干戈为玉帛;再比如,外族强盛,汉人外迁,人丁流失,兵卒减少,曲览就必须从中挑起事端,利用两税盐铁等民用,引起蛮汉失衡。总而言之,这左右其中的火候要恰到好处,稍有偏差,就会激起民变,有如此手段,方可保边境二十年太平。百姓说其贪,也只是片面,朝廷留他的价值也在于此,换个人来做,未必能比得过曲览,所以,少爷您身为长史之子,只可怜悯百姓之苦,万不可跟随百姓之言呐。” “我明白,我知道,可那万一曲览主动向朝廷认罪,朝廷会怎样处置?” “贬官散财实乃下下策,曲览是断不会这样自掘坟墓。”陈富笑道。 “我倒觉得未尝不是一条退路啊。” 陈富听后,略显沧桑地说道:“少爷可知二十年前的神龙剧变?” “当然知道。” “能否说于老奴听听?” “凤阁侍郎张柬之、鸾台侍郎崔玄暐、左羽林将军敬晖、右羽林将军桓彦范、司刑少卿袁恕己,杀麟台监张易之、司仆卿张昌宗,逼武曌还李唐神器,庐陵王显登基,为中宗。”文若倒背如流回答,脸上甚是得意。 “不错,正是这五人发动政变,为李唐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事后皆被封王,可结局如何?无不死于非命。五王地位,何其显赫?比起曲览,胜其十倍有余,然而惨遭杀戮,究其原因,无非失了根基。一旦这些王公侯爵被迁在外,失了原有根基,就好似猛虎去掉利爪,苍鹰折了双翼,再无威胁,只得任人宰割。曲览也是一样,如若曲览自行认罪,就算皇上龙颜大悦,留他一命,过不许久,朝中大臣就掀会起旧事,参奏曲览诸多罪状,届时曲览再无回旋之力,所以,您所说的这条退路,对于曲览而言,无异于死路。” 文若听完陈富所言,胸中烦闷,坐在椅上,咳喘不止,一语不发,这倒是给陈富吓得一惊,赶忙吩咐下人烧些开水送来。 “少爷,都怪老奴多嘴,引您旧疾复发。” “我并无旧疾,只有心疾,并无大碍。”文若冷汗浸湿衣襟,叹气连连道。 “少爷,可否今日早些回府,老奴吩咐府上佣人,做些少爷喜欢的菜肴,好好补一补。” “罢了,你好生在此守着吧,我要出城做工了。”文若拾起茶杯,背对陈富,欲饮又止。 “那少爷今晚还不回府吗?” “富伯啊,你还是替我劝劝父亲,既然曲览没什么好下场,也就不要再与他狼狈为奸,省得遭百姓唾骂。”文若不苟言笑道。 “少爷,您尊为朝廷大员之子,何苦在意平头百姓的风言风语?” “富伯,你说我哪像个三品大员之子?你看那监军甘锰的儿子甘泉,整日骑马习武,与友为伴,游山玩水,好不快活,你再看我,白天父亲逼我理财做账,夜里回府,我母亲逼着我读什么史记春秋!我连个随从女婢都没有,我哪是什么少爷?我分明就是长史府的奴才,长史府的囚徒!”文若发了疯似的粗声吼叫,惊得四周做账的伙计纷纷站起,头也不敢的抬傻站着。 陈富也好不到哪去,笑面佛的威仪也难掩此时无奈,只得好生劝道:“少爷,老奴知道,您心有怨恨,可再过十年,只要十年,那是公子正当壮年,大人闲赋下来,这长史府上下,柜坊的财富,不都是您一人的吗,您又何必如此郁郁寡欢?” 文若听后,眼神里泛起酸楚,他不再说话,走向柜坊大门。柜坊门外依旧是车水马龙,人迹繁忙,文若双眼有些湿润,他望向周围人各有所期的眼眸,仿佛看见一根根点燃的蜡烛迎面而来。乌云一层层碾压过来,飒飒的凉风卷起尘埃,吹掉了门外大红酸的几片绿叶,西江巷深处,伙计收摊的吆喝渐渐被卷入风里。文若深吸口气,抬头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无奈思索道:“父亲逼我做事,母亲逼我读书,这些都无可厚非,可十多年来,你们视对方如仇敌,彼此不说一句话?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这般形同陌路,那我又是什么?我到底是不是你们所生?我虽是长史之子,却好生羡慕那些一家三口的平头百姓,为什么?父亲,母亲,你们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你们如此对我?老天爷,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父母的关怀,我只想要一个家,一个家而已啊。” 文若干巴巴长着嘴,双眼泪流,一阵阴风袭来,几滴雨点砸在文若脸上,使他从悲愤的心绪中渐渐冷静下来。文若擦掉眼泪,拾起地上的斗笠蓑衣,转身对陈富,冷冰冰说道:“要下雨了,富伯。” “是啊,该来的,终归要来。”陈富亲手将蓑衣为文若穿好,文若不答谢,低着头,压低斗笠,消失在闷雷滚滚的交趾城中。 第二节 三味杂陈 岭南仲夏的暴雨繁密,一日五疯,不在话下,更何况地处偏远的交州。 未时过后,天赐骤雨,穹嘶如啸,光雷遁地,雨若天瀑而倾。文若独自一人骑马过桥,俯身望去,石桥之下,滚滚江流如千百头泥牛迁徙涌过,撞得两岸堤坝是摇摇欲碎。 文若策马于桥上,神色迷茫,大雨狠狠拍打在身上,竟使他体内生出浓浓暖意。突然,一道闪电掀翻天墨,如银蛇乱舞,将下游阴森森的交趾城晃成一片坟冢。雨水夹杂雷声将文若团团笼罩,文若胯下的马蹄声却格外清晰,恍惚间,文若仿佛感到这个世界只剩他一人。 “该去哪啊?哎!咳咳咳。” 文若喘病犯了,重咳几声,痛苦难当,险从马上滚落。沉吟许久后,文若呼吸渐趋平缓,他伏着马背,勉强直起腰背,一缕暗红色光晕映入眼帘。文若眺眼向上流望去,河沼之间,一团团艳如暗火的莲花清晰浮现,雷光若染,将花的颜色映得忽隐忽现。 文若轻抽马鞭,过桥而去,凝神细视,此莲生得极为饱满,面呈巨卵,叶如蒲扇,花萼胀裂而开,伸展如舞女开怀。文若皱眉而视,狂风又起,这些红莲花仿佛忽然被什么附体似的,像兵佣般挥舞兵戈,防卫于泥沼之间。 “好美的花。”文若不禁慨叹:“只可惜我命贱,无福欣赏了。”说罢,恐山洪外泄,文若不敢逗留,扬长而去。 城西西流江外山涧连绵,一路之上,树密如毛,湍急溪流如网而织,难觅源泉,此处深林阔野,万木参天,珍兽傍地而走,花香随鸟而盈,是块不可多得的桃源之地,可自从曲览下令封山开矿后,百姓迁走,入城而居,此处便再无人问津。 为防野兽突袭,文若一路疾驰,哪敢有片刻松懈,穿过一片雨林,行至山涧深处,方才缓了下来。文若解下马缰,将马拴在山洞对岸特设的官厩中,山中隐约穿出铁锄开凿之声。文若回身望去,溪流对岸便是大都督曲览下令开采的数十座金银矿之一。 “切忌烟火之物,还有,不要让山雨渗入洞中。”阴暗处,陈卿嗣与身后几个随从缓缓而出。陈卿嗣嗓音沙哑地叮嘱着身侧的中校署王乱,身后百十余污油乌亮的赤身男丁正紧锣密鼓的挥着铁锄,各个汗流浃背,没有人注意到陈文若的出现。 “是,下官明白,请大人放心。”王乱频频点头,不敢直起腰来。 “有劳王大人了。”陈卿嗣口吻倒是一副大官的傲慢,吩咐罢了,引一干随从行至洞口,王乱始终尾随半米之外,不敢靠近。黑暗中,陈卿嗣腿脚有些凌乱,走起路来,脚下拖沓,碎石粒粒而起。洞外的光线徐徐燃在陈卿嗣苍白的消瘦面颊上,高傲的颧骨仿佛要破皮而出,十分可怕。陈卿嗣双眼深凹,两腮好像被削掉了两块肉,苍浊眼珠如鹰般犀利,鬓角白发丛生更添上了几分病态。 “父亲,路上雨太大,儿迟来一步。”文若谦卑作揖,小心翼翼说道。 “我说多少次,在长史府外,叫我长史大人。”陈卿嗣回过身,双手背后,居高斜眼,直勾瞪着文若。 “是,长史大人。”文若吞吞吐吐,双手抖得厉害,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猪狗不如的东西,丢人现眼,我要你有何用?”陈卿嗣怒斥道。 “是,是,儿不敢了。”文若轻声啜泣,眼泪已转在眼圈,强忍着没流出来。 见到这样一幕,身后众劳役皆是习以为常,无人理会,倒是刚被曲览调任至此的王乱有些诧异。怎么说王乱也是见过世面的八品中校署,上至朝廷亲王,三省六部,京畿大员,下至地方王爵,统帅将军,富家巨商,他皆有所往来,可朝廷命官与儿子在家门外闹得如此之僵,恐怕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见着。 王乱犹疑抱着拳,一时间也忘了替上官圆场,原地愣了片刻,刚要开口,就见那陈卿嗣的眼神寒若冰锋,好像跟谁有不共戴天之仇。王乱不禁浑身一冷,傻笑了几嗓便再没敢多嘴。 一滴雨露从洞帘顺下,砸在洞口光滑如镜的青鹅卵上。陈卿嗣见文若不曾回嘴,没了兴致似的冷漠道:“还不快去做工?” 文若心里清楚,就算自己路上被山洪冲走,父亲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索性也就强忍不悦,硬生生捡起地上铁锄,头也不回进洞去了。 “慢着。”陈卿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声呵令叫住文若。文若耳根一颤,仿佛双腿踩进泥潭,整个人被吓得动弹不得。 “长史大人还有何吩咐?”文若战战兢兢,冷眼回答道。 “今夜不许住在甘大人的行营,老老实实给我回府,把你做的蠢事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是。”文若气得是嘴唇冰凉,连忙补了一句:“长史大人。” 待陈卿嗣与左右随从走后,文若停下手中锄头,小心向洞口望去,确认无疑后,支着身子,半倚着矿墙甩了身冷汗,疲于喘息,索性甩了上衣,露出背脊那身乍眼的青墨色鹰鹫刺身,与众劳役一样,哈腰挥锄,卖力赶工。 少顷,矿洞深处扑来一阵热风杂着锈味的尘埃,文若及身后百十劳役惶然蹲身捂鼻,闭死双眼,待尘埃散尽,纷纷回到原地,继续开矿。 文若一身旧疾,皆拜这尘埃所赐。此处地洼潮闷,气流不通,人丁诸多,空气稀薄,加上洞外大雨压城,矿洞之中,如同蒸笼,平常人不要说在这里待上一天,就算是几个时辰也撑不住,那些驰骋疆场的青壮男丁,在山洞中劳作几炷香的工夫便会窒息昏厥。矿洞之中废尘密布,劳役吸入肺腑,轻者咳喘染疾,卧病不起,重者患上肺痨,咳血而亡,也难怪这些从外地而来的劳役各个打了鸡血似的拼命赶工,恨不得早日离开此地,还土归乡。 文若身后几个脏兮兮的黑脸劳役呛音很重,非本地之人,岁数也比文若年长许多,各个青筋虬枝,瘦骨嶙峋。这些劳役见长史陈卿嗣走后,也耐不住终日劳作寂寞,忙里偷闲,聚成一堆,扯上几句,以解烦闷。 “这长史大人够狠心的,没事糟践自个儿儿子,干咱们这差事,也不怕绝了这根儿香火?”三十出头身材矮壮的黝黑子小声嘀咕着。 “你懂个屁?”稍长几岁的干瘦猴也不甘人后,勾腰埋头,腾出手来抖抖,示意哥儿几个耳朵过来,贴着汗溜溜的耳朵说道:“我可是听长史府的下人说,这长史夫人其丑无比,性情酷辣,活像个母阎罗,而且还不让咱们长史大人纳娶媵妾,长史大人屡次想休了她,为了官场面子一直忍着,自然也不喜欢这个儿子。” “这还不算完,你们不在交州是不知道,我有个远房亲戚跟我说啊,这长史大人跟曲览大人早就是死党,可咱这位陈公子偏偏跟曲览大人的死对头甘锰走得热乎,你要是陈大人,你能高兴?”另一个拎着铁锄偷懒的汉子长相奇特,活像只几天没吃草的饿黄羊。 “虎毒还不食子呢,好歹也是根儿独苗,就算给点教训也就够嘞。”黝黑子哀声叹道。 “可不,咱们这些贱命这辈子就这样儿了,这小少爷也真是命短,没福气---” 话音未落,一个带着斗笠长相斯文的老奴役插了句嘴:“你们几个长舌妇,咳咳,小心祸从口出。” “谁是长舌妇?嘿!我说你个老儒生,敢跟我们在这咬文嚼字,也不怕折了你这条狗腿!”黝黑子像挪板凳似的,一把推开绕道而过的老儒生,老儒生瘸了一只腿,站也站不稳,一跟头栽在地上,双手掐着碎石堆,愣是半天没直起腰来。 “站直了再逞能也不迟啊!”黝黑子假意去扶老儒生,走到跟前儿,又在那老儒生肩膀添了一脚,弄得老头滚了两圈,方才停下,这一闹,引得周围青壮是一阵嘲笑。 “官场的事儿,咱平头百姓哪能明白,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啊。”干瘦猴继而说道。 “那有什么难明白的?”饿黄羊扔下锄头,挺着凹陷的胸脯说道:“为了保住长史之位,舍一个儿子算什么?天下娘们多的是,只要有金有银,还愁续不上香火?” “可不是嘛?”黝黑子咧着大嘴笑道:“香火都接到人家西宁王妃那去了,我还听说当年咱们的长史大人和西宁王那还是生死之交呢,这桩子丑事儿一闹啊,两人就再没往来咯。” “不往来又怎样?”饿黄羊一脸亢奋,好像饱餐了一顿似的续道:“那西宁王妃何等美色?那是岭南第一美人啊!换作是我,天王老子不做,我也----” “你也怎样?”一声鬼魅之音缭绕而过,王乱不知什么时候从众人身后走来,阴声厉色贴着众人耳边追悠哉问道:“说来听听,怎么不说了?啊?” 这几个劳役听得清楚,也知道惹上了麻烦,各个驼背低头,像怕黑的孩子似的缩着身体,一声不吭。王乱仰着脖,阴着脸,呲着半边牙,绕着这几个劳役巡回转去,一个字也不说。王乱越是不说话,这几个劳役越是害怕,头顶汗水把脸上的污渍涤了下来。 “王大人。”铁锄铿锵,余音缭绕,文若已从人缝中走出,立在王乱身后,脸上斑驳泥泞也难掩其愤怒之情。 在朝廷做官,依附朋党才是迁升上策,王乱这十余年的仕途之路就是因无贵人指引,一直无所建树。开元十一年,宰相张说大兴文治,王乱身为明经进士出身,自是经纶满腹,学载五车,只因名讳中带了一个‘乱’字,犯了朝廷忌讳,久不被朝廷录用,被工部封了个小官,派遣到偏远地方做些铜铁监制的杂活儿,从九品迁升至八品,王乱用了近十年时间,所以,像王乱他这样的八品官衔,说官也算,说不算也不算,这中校署之职毕竟是个匠造,不像地方县令那样执掌一方,握有实权,一旦工期结束,其手中职权也就不复存在。因此,王乱处理任何事情都十分小心,就算踩死只蚂蚁,也要先打探清楚这是谁家后院的蚂蚁,稍有偏差,则前程尽弃。王乱做了近十年的工部校署,左迁右升多次,自然不会犯这种不列罪状擅杀劳奴的差错,但这件事,王伦根本没法谨慎,也没有选择,因为这大都督曲览,长史陈卿嗣,都是交州说一不二的人物,在这交趾城,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这两尊活佛,就算杀几个劳役,权当为长史家公子解解气儿,也就罢了,若对此事不闻不问,态度不恭,立场不明,这日后被这陈公子追求起来,可就有的麻烦了。 王乱低着头,似乎已经想好对策,相比此事,他对文若这孩子好像更感兴趣,自然也想确认这交趾城中关于他的传言是否属实。 “曲大人与甘大人已是水火难容,早不是什么秘密,面上看,长史大人依附曲大都督,这长史公子却与执掌本地军马的司録甘锰相交密切,日后一旦交州有变,一面是手掌大权的刺史大都督,一面是操练士兵的司録监军,无论鹿死谁手,这长史府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我若是想在此立足,长史府的人万不可得罪,问题是长史大人这爷俩唱的是哪一出戏,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王乱下意识一缩身,不敢大意,想借此机会刻意试探文若的本事,随之笑笑说道:“陈公子,这几个劳役出言不逊,污辱长史大人,当众污辱朝廷命官,其罪当诛,下官愿将这几人交由公子处置。” “谢王大人。”文若是皮笑肉不笑,面无表情盯着那几个劳役,说道:“王大人,曲大都督曾有严令,此处归你管制,我无官无名,怎可越俎代庖?” 王乱一听,很是舒服,心底这两碗水端平了,便再无顾忌道:“是,陈公子。”转身叫嚷道:“来人!将这几个劳役拖进山里,砍了,喂狼。” 轰隆一阵铁蹄似的脚步声,几十名身着铠甲的士兵涌入洞中,顷刻将矿洞围个水泄不通。方才还嚼舌根子的几个劳役瞬间就像下了沸水的田鸡,扑通扑通跪在地上,身如烈火焚烤一般,如丧考妣的全身颤抖道:“大人息怒,大人恕罪啊,公子息怒,公子就饶了我们这贱命吧,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黝黑子跟饿黄羊叫得越是殷勤,文若越是心中痛恨,他是恨不得抽出士兵的腰刀,一刀将这几个劳役开膛破肚,可转念想想,这是王乱的地盘,王乱此举,无非是想让自己开个金口,顺个人情,饶了这几个汉子性命。文若知其心思,但这几名劳役诋毁父亲,言辱母亲,文若深恨于此,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只不过此时此刻,文若心中所虑,并非几个劳役的生死,而是方才那番话闲谈的真伪。 “王大人在上,陈公子海涵,请二人大人暂熄雷霆之怒,容草民有事相禀。”正当文若心想如何探究此事时,远角传来一腔天外之音,文若一惊,寻了片刻,愣是没找到这浑厚沉稳之音是出自何人,他回身扫过,身后百余劳役皆是置身事外,无一人为黝黑子等人求情。这回倒是王乱眼精,率先找到那人,文若走上前来一看,为这几个劳役求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黝黑子欺辱打翻的老儒生。 洞中鲜有光火,老儒生跌跌撞撞勾着腰,从地上爬起,身上的衣服烂的像碗腐臭许久的蛋花汤。老儒生索性把手中的铁锄当成拐杖,吃力地挤到王乱身前,跪行拜礼。文若仔细品味,这老头虽穷困潦倒,但究其谈吐,颇有鸿儒风范。王乱何等眼力,立马就瞧出此人有些文墨,绝非一般草民,顿时有所顾忌,皱着眉,思索片刻,转过头望向文若,看文若眼色再做打算。 “你无非是想救这几人性命,说来容易,只要你愿以命相抵,我就请王大人饶他们不死。”文若不愿在王乱面前示软,更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用意,无奈之下,他只能以进为退,寸步不让。 王乱吃了一惊,万没想到这长史少爷年纪轻轻,竟是这般心狠手辣,可那老儒生听后倒是乾坤不乱,一脸视死如归,颓靡多时的双眼仿佛突然有了精神,瞪得溜圆,凛然道:“草民愿意,绝不反悔。” 此言一出,矿洞中人无不诧异地望着这个平时虚弱无力被人欺辱成瘾的老儒生,众人纷纷慨叹这糟老头子竟是如此胸襟的同时,心里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老儒生为何要以德报怨,不惜性命替他人消灾。 “你为何要救这几人,说不出理由,我不会成全你。”文若心中起疑,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问道。 “回陈公子,草民已年过七旬,身残体败,被朝廷强征至此,已是生如行僵,死不多余,这几人虽触犯令尊大人威仪,然均乃乡野粗人,不识时务,本是自由之身,理应种田耕地,老死一生,却不想身受朝廷苦役所累,心恋乡野妻儿老母,王大人与陈公子皆是一方有德贤能,深受曲大人信任重托,想必知晓,这几人杀之无益,弃之无利,当下工期紧缩,正缺人手,为顾大局,请王大人与陈公子斩了草民,以正朝廷法度。” 王乱与文若听罢,深谙老儒生之见解,这老儒生虽口口声声说是以命抵命,可句句又不离产矿工期,毕竟这工期是曲览奉旨钦定,不得延误,若是王乱斩了这三人,因开矿属朝廷机密,当地百姓不知,就必须从外地调人来补,只会耽搁了时辰,坏了大事,最后倒霉的,只能是王乱自己。 文若本是不依不饶,听了这老儒生一番言语,倒是觉得这些劳役甚至可怜,心里念道:“这些劳役远自他乡而来,皆有家人思念,苦虽苦,但至少有个盼头,可我呢?唉,罢了,还是找个四下无人之处,问问这老儒生吧。” 文若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顺给王乱一个人情,说道:“王大人,这儒生所言并无道理,咱们还是以大局为重,但这几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我看,不如将这几人口粮减半,扣其两月响钱,他们若是不懂恩化,就将他们所有响钱扣下,让他们空手而归,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妙!妙哉!”王乱听闻此计,不由得击掌称快,心想这陈家公子还不是一般纨绔子弟,年纪轻轻,不仅聪明识体,更懂得这杀人诛心的道理,于是笑道:“哎呀,陈公子不果然机智非凡!好,好,一切听凭陈公子吩咐,只要您消了气,一切吩咐,无须客气,下官照办就是。” 王乱自引士卒离去,散退众人,那几个免死的劳役无不感激涕零,频频磕头,文若懒得理会,扶起老儒生,本想劝抚,但身边人多耳杂,难免有曲览的耳目,只得怒气未消道:“我是饶了他们,但没有饶了你,既然你愿替这些人受过,惩罚必不能免,且随我来。” 说罢,老儒生一瘸一拐沿着洞口的光亮与文若走出洞去。 行了约半里路,暴雨窸窣,雨势渐弱,文若与老儒生皆已力竭,二人寻了个阒无人声的湖畔,止步在一块残破磐石边坐下。 文若汗湿衣襟,咳喘连连,摆摆手,示意老儒生坐下,老儒生不知文若来意,并不领情,梗着脖,双手拄着膝盖,艰难维持站立。 “我本不想刁难于你,只问你两件事,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文若看着衣衫破烂的老儒生,也不计较许多,开门见山道。 “公子问就是,何必有所顾忌?”老儒生口吻强硬道。 “方才黝黑子等人所说,关于西宁王与我父亲大人之事,是否属实?”文若从身后柳叶夹下一撮叶片,揉于手心。 老儒生听罢,暗自点头,默默不语。 “好。”文若参透了大概,只说了一个‘好’字,随之站起身,扔掉掌中叶片,走向老儒生问道:“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草民姓丘,名忠鹤,剑南人氏。”那老儒生飘着几乎掉光的头发,频频嘶声喘道。 文若心想,这老儒生虽傲了些,但比陈富那樽万花筒倒是爽快许多,求此人解惑,当真再好不过。 “丘老先生,我见老先生思维清晰,气度不凡,怎会沦落至此边荒之处?”文若坐身盘腿,与丘忠鹤并排而坐。 “非老朽不愿回答,只是陈年往事,值得记住,便记住了,记不住的,也忘了个干净,形影一人,孑然一身,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未尝不是件好事。” 文若听着糊涂,甚解其意,想此人定是一生坎坷,晚年不幸,如今落魄至此,心中残存这般风骨,当真不易,不由得钦佩,干脆直言道:“敢问老先生可认得西宁王仲?” “老朽认得。”丘忠鹤掷地有声道。 “那你一定知道西宁王与家父的关系?” “老朽并不知情。” 文若一听,怅然失落,仿佛身体被塞进了冰窖中,湖面凉风袭来,文若浑身发冷。无奈,文若披件衣裳,倚在树边,陷入沉思。 “公子不必诧异,老朽确认得西宁王殿下,但老朽身份低微,只在王府中教书伴读,并非朝野中人,与西宁王殿下接触甚少,因此,令尊大人与西宁王之事,老朽并不详知。” 文若一惊,脸色顷刻大变,激动道:“你是王府伴读?教授何人?” “西宁王之子,唐生。”丘忠鹤声色平淡道。 “唐生?你是唐生的伴读。”文若唏嘘自语,难以置信地打量眼前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儒生,心中波澜叠嶂,久久无法平静。 “怎么,公子认得那唐生?”丘忠鹤见文若心中有惑,不禁反问道。 “儿时相识,自然是有些印象,只是这十余年没见,他长成什么模样,身高几许,我也不得而知了。” 提及唐生,文若心中的三味瓶被无意打翻。也难怪,对于文若这等尚未弱冠的年纪,人生不算亘长,儿时记忆自然格外清晰,想到此处,文若不禁想起自己与那西宁王府之间的种种渊源。 要说起西宁王,话就长了。早在先天元年,时为太子的李隆基翦灭太平公主,登基称帝,一年内,武曌时被贬迁于岭南的李姓皇亲皆以复还爵位,西宁王佑其父义丰王光顺,乃章怀太子李贤长子,其弟邠王守礼乃当今皇上兄长。李隆基幼年正值武氏权势鼎盛之期,曾与诸皇孙一同被幽闭宫中,幸得几位皇兄照顾,方才脱身于酷吏之毒手,几位皇子,情谊甚笃。后光仲还复于朝,因其父义丰王暴毙于左迁途中,李隆基追忆往昔,甚是伤怀,破格赐李光仲名为李仲,授领亲王爵,官拜从一品,兼西宁州大都督,执掌一方兵马,镇守姚州。自此,李光仲改名为西宁王仲,享亲王实禄,这份荣耀,自大唐以来,无出其右。 自打文若醒事起,父亲每年都要于正月拜访西宁王府,由于西宁州距交州相隔千里,路途遥远,车马难行,文若对此是印象颇深。西宁王府上下对文若父子二人甚是尊敬,招待尤嘉,父亲每年都要在王府住上十日,过了正月,方肯回到交州。文若印象中,西宁王仲对自己也是格外疼爱,还曾亲口许下承诺,若王妃生得一女,必下嫁于他,两家成一家,亲上加亲。年幼时,文若以为,西宁王贤德,父亲才重,二人相互钦佩,乃君子之交,并不详知两家之间情谊到底如何,二人之间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唐生,文若了解的多些,虽知唐生出身宫廷,但也不晓得唐生的身份到底是如何特殊。原来,西宁王妃曾育有两子,长子孟德,次子孟武,孟武患病早夭,长子孟德便是唐生。当年,皇帝李隆基召见李光仲还朝,其妻裴氏已是身怀六甲,李隆基大喜,许裴氏在皇宫旦产,待生产之后,再回姚州复职。开元元年冬,腊月末,唐生生于子时,那一夜,皇城无风,天降大雪,皇帝李隆基视为祥瑞,因幼时常自比东汉之枭雄曹操,故赐李仲之子为李姓孟德,后来,西宁王仲觉得此名过于耀眼,且有祸乱朝纲之意,顾赐孟德乳名唐生,以铭记大唐垂死而后生。待到文若出生时,唐生已过了周岁,其父陈卿嗣刻意为其取名文若,愿自己的儿子能做曹孟德之荀文若,相辅相成,忠于李唐天下。 但对于文若而言,名字姓氏却是生来俱在,无从选择,他不愿做什么荀文若,更不喜欢这个名字。在文若记忆中,唐生年长一岁,两人相处却并不相投。文若喜静,不爱张扬;唐生好动,性情粗犷;文若贪玩,多是寄心山水,情漾花湖,唐生则是上房揭瓦,调皮使坏,无事生非。文若与之相处,面上虽敷衍过去,可心眼儿里瞧不上这王族世子的脾性,丝毫不觉得唐生有何过人之处。 大概十年前后,不知怎地,父亲就再没带他去过西宁王府,文若也再没了唐生的消息,每每向父亲打探,其父总是不言不语。这十年来,文若从未出过交州,起初,文若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直到这几年来,曲览封山开矿,从天南海北征召万余名劳役至此,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文若方有耳闻。文若始终怀疑,十年前西宁王与父亲之间定有大事发生,否则其父陈卿嗣决不会无缘无故与西宁王佑十年不相往来。 大雨些许不停,风渐凉,乌云渐开,一缕阴森发绿的阳光笼在文若身后的湖面上,映出靛青色涟漪,仿佛有一块大石要从湖央的漩涡中浮出水面。 文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道:“老先生,当年家父为何与西宁王交恶?是否真如黝黑子那几个劳役所言?” “不然。”丘忠鹤下意识裹紧了破烂外翻的衣裳,下颚紧收,尚有话说。 文若听后,心绪有所宽缓,不料那丘忠鹤提起嗓门,振振有词道:“令尊大人何止不敬?其酒后失德,色心毕露,丧尽天下士子之尊,与禽兽何异?当年西宁王四十寿诞上,令尊大人公然于后殿欲对王妃行玷污之事,岭南文武百官皆在场,老夫也是亲眼所见,这些陈年旧事,在公子面前就不必多言了。” “你说什么?”文若眉皱入眼,心跳骤快,五脏六腑仿要从胸口中呕出,指着丘忠鹤脑袋,强忍大怒道:“你再说一遍!”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朽字字说得清楚,公子诚心请教,老朽直抒胸臆,公子清高尊贵,老朽丑陋卑贱,就算杀了老朽,事实俱在,岂能更改?但愿公子日后洁身自好,切忌重蹈覆辙,遭天下士子所不耻。” 丘忠鹤字字如刀,一字一字刺入在文若的心里。文若听后,整个人失去意识,瘫软下来,双腿使不上力气,脸上杀气尽褪,久久不语,只觉双眼肿胀干涩,喉中痛痒难当,一时间,恨不得寻颗树桩,一头撞死,方能解脱。 许久过后,文若长叹一口气,咬牙无奈道:“你走吧。” 丘忠鹤见文若出奇镇定,心疑道:“公子当真放老朽生路?” 此刻,文若已是面无人色,摇头垂首,默声叹道:“子债父偿,天经地义,一为之甚,岂可在乎?”说罢,文若逆着湖光,头也不回,走入深山之中。 第三节 父母之命 那日,陈文若得知整件事情原委,怒上心头,难以宣泄,却不能与任何人言明,只好回到矿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做工。到了夜里,文若回到长史府,其父陈卿嗣又是一顿呵斥,不在话下,文若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不露任何情绪,就像他小时候被些年长的孩子欺负了却从不对府上任何人提起一样,默默将这个天大秘密尘压心底,他希望有朝一日,父亲陈卿嗣会对他讲起,但也只是希望而已。 回房后,文若不等母亲前来,已然挑灯读书,借此消除心中不安。夜半,母亲杨氏到了子时方离去回屋,而文若直到第二天寅时也不能宿寐。 第二日,未时刚过,文若亲自找到中校署王乱,用些银两赦免了丘忠鹤的劳役之身,王乱见这老儒生身体羸弱,干不了什么力气活儿,索性顺水推舟,许了文若之请。 第三日,文若将西江柜坊账目交给陈富,亲自送丘忠鹤上马车。临行时,文若亲自送出三十里,二人在马车内敞开相谈,文若方才明白,这丘忠鹤当时为何要以命抵命,救那几个劳役性命。 原来,老儒生丘忠鹤竟是将门之后,其祖上丘和曾于太宗时期官拜左武侯大将军,祖父丘行恭于高宗时官拜右武侯大将军,门族光辉,甚为显赫,皆有大功于社稷,然其父丘神绩残忍无道,滥杀无辜,身为武曌亲信酷吏,屠尽李姓王公。光宅元年,丘神绩奉武曌之命,弑章怀太子李贤于巴州,后与来俊臣、周兴等人在朝中大兴酷刑,弄得满朝风雨,人心惶惶。天授元年,丘神绩、周兴被指谋反罪下狱,次年被武曌处死,自此之后,丘忠鹤与家人被武氏幽禁整整十年,直至景云元年,睿宗登基,天下大赦,方被赦免于囚。然而,丘忠鹤遁出京城,天下已再无容身之地,忠于李唐之人对其父恨之入骨,恶其余胥,其所到之处,无人收留,颠沛流离,只得迁居剑南,远离关中。开元八年,剑南黔中闹了饥荒,丘忠鹤南迁至云姚之地,一路困难险阻,丘忠鹤到了姚州已是身无分文,饥不饱腹,垂死之际,幸得西宁王佑仗义援助。丘忠鹤感恩于怀,因西宁王祖父章怀太子正是被其父丘神绩所害,冥冥之中,仇人尽在眼前,可谁料想,西宁王明知丘忠鹤身份,不旦没有记恨,反而以恩抱怨,释怀这段不共戴天的祖上大仇。西宁王爱其才,命丘忠鹤为世子唐生伴读,给予温饱,了此余生。自此之后,丘忠鹤每逢他人为难,不论身份,皆是仗义援救,广积善缘,以报西宁王其天高地厚之仁义恩德。开元十四年,丘忠鹤告老还乡,无奈遇上朝廷征役,丘忠鹤户籍造册并无家人,只得高龄服役,发配至交州,这才与文若相识。 送走丘忠鹤,文若回到府中,不禁慨叹:“世事无常,民生竟是如此之难,若非民生疾苦,这祖上负有深仇的二人何以相见?可上天就是这般安排,又别有一番道理,看来,大丈夫要想立于天地,胸襟须放得更开阔些,方能善始善终。西宁王连这等深仇都能释怀,为何父亲他?唉!想必是他二人从前交情甚笃,因而生恨。” 自那以后,文若索性不再对父亲与西宁王之间的恩怨有所纠结,每日早起理账,午后采矿,夜阑读书,时不时与甘泉在甘大人的行营中走动走动,习得些军中机务,安营之法,筑城之术,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夏至秋来,交州淫雨不断,日子很快过了中秋,交趾城却仍是腾然酷热。文若鬓角发髻又添半寸,只不过每逢秋寒,文若在矿洞中落下的沉疴就会发作,多雨之季,常常咳得耳鸣发聩,严重时,连续几日食不下咽,卧病不起。亏得其母杨氏懂些法子,整日前往城西河畔,采摘几框莲茎,磨成粉末,以水喂下,如此调理数日,病况果然好转,虽不能根治,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霜降过后,交趾方才迎来真正秋日。山林昏郁相称,沐浴苍茫,如龙凤盘结,卧野而生,天高无云,飒飒气爽,士子门纷纷结伴出户,登高而望。 辰时刚过,大病初愈的文若趁着父亲与陈富一大早前往都护府议事,与甘锰家的大公子甘泉骑马溜出交趾城。二人行至城南群山,已是日上三竿,甘泉勒马于前,一个灵巧翻身便从马鞍上稳稳落地。 文若瞧着身前甘家少爷甘泉,自觉一股英气扑面而来。只见甘泉头顶银丝绣的帷冒,身披紫绢绣棉袍,外面套着吐蕃特供的黑麦色牦牛褂,两只结实的腕子绑着石灰青色象牙圈,足踏凤纹錾金靴,面无赘肉,双眼咄咄有神,掠着风声走来道:“文若兄,你这身行头出门,别人以为你又要进山洞服役呢。” 文若听得出,甘泉此言并无恶意,笑笑回道:“甘大少爷,我长史府穷酸,不比令尊甘将军四处征讨,金银无数,实在惭愧。” 文若此言带着酸味儿,甘泉听后,两人相视一笑。其实,这两人都明白,甘泉父亲甘锰常年掌交州兵权,四处征伐,缴获不少金银财宝,却从不上缴大都督,府邸宝贝自然是享之不尽。大都督曲览为惩治甘锰,乾坤独掌,苛政民税,闹得百姓积怨,手下将军征不到兵,甘锰对此甚是不满。这么一闹,两家实打实都掌握着不少财富,唯有长史府捞不到什么好处。长史府虽掌管交州一切财务运行,但实际上,大大小小都由大都督曲览一人裁决,就连西江柜坊如此庞大基业亦是如此。在这安南十三州,长史府为都护府办事已不是什么秘密,身为都护府的死对头,甘泉自然也清楚,这长史府徒有实权却匀不到羹的尴尬处境,这才笑而不语。 “我说你也劝劝长史大人,别叫你做什么管账,干脆到我这来,我让父亲大人赏你当个中郎将,随我一起,征讨蛮夷。”甘泉右拳捶胸说道。 “我哪有泉兄这般自由?”凉风侵眼,文若一边擦眼一边叹道。 “文若兄,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整日愁眉苦脸,好歹也要当新郎官了,这洞房花烛,人生一大快事,兄弟我在此恭喜啦。”甘泉双手作揖笑道。 “什么新郎官旧郎官,泉兄又来取笑。”文若一无所知道。 “哦?这倒怪了,全交州的人都知道,唯独你这个新郎官被蒙在鼓里?文若兄,你可真不把我当兄弟相待啊。” “我要成亲?”文若紧皱着脸,五分惊讶,三分怒意,两分不解道:“我与哪家小姐成亲?我怎么不知?” “当然是曲大人家的二千金,依墨姑娘啊。”甘泉阴阳怪气地摇头回道。 “曲依墨?依书姐姐之妹?那个整日涂抹香料,搞得满府上下都是熏香味儿的依墨?”文若瞪圆了眼睛傻傻问道。 “你是新郎官怎么反倒来问我?”甘泉坏坏笑着,用胳膊肘推着文若说着:“喂,喂,文若兄,曲二小姐虽是脾气火辣,难伺候些,好歹也是交州出了名的美人。半年前,我曾有幸见过一面,这位依墨姑娘可是吐云绕雾,身姿曼妙,年纪恰长咱们些许,文若兄可不要醉倒温柔乡啊。” 看甘泉幸灾乐祸的模样,文若估计此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本没什么好说,只不过事前父亲并未对他提过支字片语,无奈之余,文若心中难免些许愤恨。 文若面色如土,天降如此艳遇,却是哭笑不得,自嘲道:“曲大人若是把依文姐姐下嫁于我,我倒是三生有幸,只可惜当时我年幼,否则她也不会嫁到广州去了。” “是啊,依文姐姐当真与她父亲不同,不愧是咱们交州第一才女。只可惜,唉!”提起依文,甘泉神色惆怅,惋惜道:“当年交趾城内,谁人不知大都督府上‘文墨相依’的两千金?别看咱们曲大人其貌不扬,这两个女儿却生得瑰丽精致,真是匪夷所思。” 文若噘嘴点头,深谙此话不假。据文若所知,曲览妻妾共五,夫人早逝,膝下无子,妾生两女,长女依文,次女依墨,均是姿色不凡,深居闺中,足不出户,当地士子无不倾慕二人,几年前,为能与二位千金成为佳话,争相赋诗以赞,轰动岭南一时。 “唉!依文姐姐虽生在都督府,但生性节俭,热心待人,是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绝非凡俗之辈,我念她,自是记得她当年出手相救的恩德。”忆往昔,甘泉不禁仰天哀叹。 “依文姐姐我倒见过一面,后来听说她嫁到广州,不到几年就患病死了,听说她是为情所困,不知可有此事?” “文若兄你不经常在城中走动,自是不知,我幼年时便与父亲巡卫城防,对此事还是有些耳闻。” “哦?说来听听。”文若好奇心起,把眼前与依墨的婚事忘得一干二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依文姐姐那般如风如水的女子,又有谁人不爱?” “看样子,泉兄倒是对依文姐姐情有独钟。”文若嘲笑道。 “不瞒文若兄说,我对依文姐姐确是垂涎三尺,但也自知配不上姐姐。”甘泉将马拴在树桩,边走边说道:“当年依文姐姐艳冠四方,交趾城内士子趋之若鹜,岭南诸州多少朝廷大员的公子少爷为之心乱,我能不动心?不过话说回来,依文姐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文若兄你是知道,我是个武人,破敌于先,冲锋陷阵,自然难不住我,舞文弄墨这些腐儒之事,我并不擅长,所以自知没那福分,只是从心里由衷敬仰姐姐。儿时,我本想长大后进京读书,考取功名,再由父亲向都护府当面提亲,可谁知红颜薄命,天妒英杰,这才几年过去,我刚从京城回来,依文姐姐已是阴阳两隔,再无缘相见了。”说着说着,甘泉声嘶气竭,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我真是没发现,原来甘大少爷竟是个痴情之人,文若佩服。”甘泉与文若以草为坪,席地而坐。 “文若兄不要取笑。”甘泉神色异常凝重,沉缅伤感说道:“当年西流江泛滥,我年仅十四岁,与父亲大人奔赴灾区,领兵修堤。那天正逢大雨,堤坝被大水冲毁,我与三十余名军士和数百百姓被困在城外数日,依文姐姐不顾洪流危险,屈千金之尊,亲率侍从,乘快舟前往涝灾重地,发放粮食,赈济百姓。文若兄也是明白人,你也知道,我父亲与曲览大人向来不睦,父亲手下军士之所以不愿与大都督为敌,就是因当年幸存将士至今还铭记着依文姐姐的恩德。” “真没想到依文姐姐如此仁慈仗义,那后来呢?”文若黯自神殇,低声问道。 “后来啊。”甘泉偷偷摸下一把眼泪,说道:“后来,洪涝散了,没过多久,事情就发生了。有一日,大都督府上来了一位贵人,据说是位商家大贾,姓李,听闻还与皇室往来甚密。这位李先生南游交趾,见涝灾严重,民不聊生,百姓居无定所,便仗义相助,空手捐出十万两银子,以赈灾民。” “十万两?这么多!”文若虽常年管账,但这十万两对于救济交趾周边的百姓而言,实在绰绰有余了。 “是啊,我父亲穷尽一生战功,四处收缴,也凑不齐这等天文数字。” “泉兄,你接着讲。”文若半信半疑挑了挑眉,趁热打铁问道。 “曲大人自然盛情款待这位李先生,视如上宾。李先生也是位饱学士子,久闻安南都护府有这‘文墨相依’的传言,想借此机会,一睹风采。曲览大人拿了银子,当然乐意之至,便叫上依文依墨姐妹共赴家宴。宴席之上,那位李先生见了这对姐妹,喜不能言,饮下几杯酒水,便当着曲览大人的面,赋诗一首。” “诗?什么诗。” “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土生土长的交趾人。”甘泉嫌弃看着文若,怀疑问道:“此诗名曰《醉美莲》,当年传遍交州,士子们争相临摹拓下,真可谓是无人不知,连我这种从不学诗的人都能背诵,文若兄当真不知?” “你帮我写下,我学学就是。”说罢,文若寻了一根树杈,递给甘泉。甘泉无奈摇摇头,只得认栽,一笔一划在地上临摹,文若探头观望,随之一字一句朗读道: 赛外天雪玉壁坚, 遥漫难敛惊鸿雁。 折此一只三声婉, 何异妒慷同鹊仙? 读罢,文若紧皱眉头,思索片刻,狐疑看着甘泉问道:“这诗句写的是塞外风光,边关将士羡慕鸿雁双飞成对,借鸿雁抒发思念家乡之苦。” “若真是这样简单,依文姐姐也不会芳心暗许,倾慕这位神秘的李先生。” “什么?依文姐姐喜欢上了这位李先生?” 甘泉无奈叹口气,翻着白眼,十分不屑地解释道:“文若兄,好歹令尊大人也是国子监出身,你这未必也太折他老人家的面子。” 文若聪颖,默默朗读几遍,已然参透这诗中奥妙。只不过,随着另一层意思浮出水面,文若难免触文生情,不禁浮想当时情景,一时之间,想到那绝色美人羞容涩色时的怦然悸动,想到竟能与当年卓绝无双的才女彼时异刻间心有灵犀,文若更觉此事恨成定局,无力再想。美人消散,故人作古,文若再想卖弄,也没了附庸风雅的心情,只得沉默。 甘泉见文若不语,索性倾囊解释道:“文若兄,你说的不错,只不过这首《醉美莲》并非只有这一层意思。”甘泉拾起树杈,手腕抖擞,尘土飞扬,紧接着又写下另一首诗: 塞外天雪欲比肩, 窈曼南莲敬红颜。 折此一枝三生晚, 何异杜康铜雀先。 文若看后,几欲流泪,闭眼叹气道:“音同,意不同,凡俗通其意,知音思其情,折此一枝三生晚,何异杜康铜雀先。好诗,真真切切是首好诗。” “是啊,这诗明面意思正如文若兄所言,塞外将士驻守边关,拾弓搭箭却不忍将成双结对的鸿雁射下,听其三声悲鸣,不愿鸿雁失了家人,暗示思乡之苦,希望这群鸿雁能飞回故乡,向家人传递平安。暗藏诗的前两句赞叹文墨姐妹好比塞外天雪,南境红莲,一冰一火,各有千秋。这后两行也是怀古思今,卒句显志,李先生慨叹当年曹操若是见到依文依墨二姐妹,何须在铜雀台前大放‘江东二乔’之言,若是有幸,能娶得文墨姐妹二中之一,就算是耗尽三生福分,也不后悔。” “诗婉约,人灵杰,这是何等细腻心思之人所作,想必依文姐姐当时就明白了这位李先生的心思,被其才所倾,被其义所感,愿以身相许,不负此生,可是曲大人并不同意?姐姐出身豪门,对方只是一名商贾,门不当,户不对,这等奇缘也只能就此辜负了。” “哦?文若兄是如何得知?” “猜的。”文若缓缓睁开眼,拾起地上树杈,将方才的诗句乱成尘土。 “唉!你说的不错。”甘泉取下文若手中树枝,一把将其折成两段,说道:“二人互相青睐,日久生情,可曲大人对这桩婚事极力反对。这位李先生也自知身份,不想误了依文姐姐一生,便留下信物,不辞而别。自那之后,依文姐姐再没出现过,直到三年前,曲览大人将她嫁于上任的广州刺史为妻,依文姐姐只在广州生活巡月,便因心思梗阻,病而故亡,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这位李先生虽提起了江东二乔,却忘了文墨姐妹毕竟是官家闺秀,曲大都护的身份岂是当年乔公所能比?如此奇缘,只因门第之差,毁于一旦,痛哉,恨哉。” 说罢,两人皆是抱拳低头,陷入沉默,一齐出神望着山脚下交趾城墙,谁都不愿再提起这件伤怀之事。一阵过山风过后,半黄泛绿的叶片卷起徐徐土屑残根,吹得文若久久睁不开眼。 “文若兄。”甘泉率先站起身,拍拍尘埃,骤然严肃地说道:“既然你与依墨姑娘的婚事已成定局,你们长史府与都护府亲上加亲,以后父亲大人的处境恐怕是更加不妙了,今后在交趾城中,还望文若兄能多多照应。” 文若无奈点头,深知父亲这一招棋走下去,自己便真成了曲大都护快婿。曲览膝下无子,日后必将一切权力交于自己,只恐日后与甘府上下成了劲敌,再无法与甘泉交心相处。 文若苦涩笑笑,略显疲乏,自嘲道:“如今我娶了当今交趾第一美人,福祸难测,泉兄是已婚之人,恐怕到时还需泉兄指点迷津。” 甘泉相视而笑,心照不宣道:“好说,好说啊。” 下山后,文若辞了甘泉,心中乱绪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回到府上,已过午时,文若饮了一壶二十载普洱,仍觉着烦闷。父亲陈卿嗣与母亲杨氏均不在府上,文若遣走府中下人,心里窝火,自是不想娶那素未蒙面的美婆娘,更不想与都护府再牵扯上任何关系。 文若本是壮了胆子,找到父亲陈卿嗣,要当面将此事问个明白,可思来想去,文若没有底气,更猜不透父亲半点用心,只得坐在府内交椅上,反复琢磨。 “我本是未来西宁王驸马,就算曲览将掌上明珠委身下嫁,依墨姑娘也只能暂居媵妾,不为正室,这些曲览不可能不知,再说这几年,依文姐姐出走曲府,曲大人对这个依墨姑娘定是百般溺爱,以解思念长女离家之苦。都护府势大,长史府力薄,曲大人如此精明,若不是非常时期,怎会降身联姻,将唯一的女儿嫁到我们长史府?今日甘泉态度暧昧,实在让人起疑,看来曲大人与甘大人这盘棋已经博弈到最后几颗棋子,如果我所料不错,待我大婚之后,甘锰将军必会重贿于我,若是如此,交州这场动乱,我长史府上下是难以脱身了。” 文若双目如炬,盯着手中茶杯静静思索,瞑目间,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将他团团笼罩,仿佛脚下大地裂开一条五米多宽的深渊。 文若恍惚片刻,远远听见碎如沙粒的脚步声传来,文若抬头一看,见陈富正行色匆匆赶着小步趟进府来,绕了许久才在茶房瞧见文若,火急火燎道:“少爷,可算找到您了。”陈富不顾身份,急忙从桌上捡了杯已凉的茶水饮下,喘着说道:“少爷,请跟我走,长史大人有事相见。” “何事?为什么父亲不亲自来找我?”文若已知事情脉络,故而无比镇定。 “大人现在正在都护府上,说有要事与少爷商议。” “要事?哼!何等要事,非要我赶去都护府商议?”文若啜了口茶,仰着背,闭着眼,摇着手中的扇子,不紧不慢道。 “这,老奴倒是不知。” “不知?”文若气定神闲,随之面色突变,勃然大怒道:“父亲要我娶那曲家二小姐,是与不是?” 这一嗓咆哮吓得陈富力气散尽,手中茶杯‘啪’的摔个粉碎。陈富战战兢兢,不知所云,只因这桩婚事是长史大人今早刚做的决定,不知这大少爷又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故而乱了方寸,只得低头,缓慢声色辩解道:“少爷既然知晓,老奴也不敢隐瞒,只请少爷应了这门婚事,也不要让大人从中做难呐。” “不让父亲为难,那就索性让我为难?啊!”文若怒不可遏,摔下手中折扇,气得左右来回打转,指着陈富鼻子,颤着手腕,挥袖嚷道:“我母亲呢?这等荒谬之事,难道她也赞同?” 陈富把头埋得更低,声色淡然,一字一句咀嚼清楚:“夫人并未反对。” 满头怒汗的文若一听,心里一下凉到极点,身体失衡落在交椅上,嗔怒干瞪着眼,紧咬牙根,怒不能言。陈富不敢出声,一动不动伫在那儿,躬身静候着文若答复。 “好,好。”文若闭目皱眉,狠狠从牙缝中吐出两字,双手一拍椅子,蹿起身,撅着脸,嘴唇像被针线缝住了似的,死死闭着,不说一字,昂首抬腿,夺门而去。 文若不等陈富,从府中马厩中牵匹快马,一跃而上,两腿紧勒马腹,大喝一声,冲出府门。一路上,文若全力冲刺,并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只是一味狂奔,恨不得撞碎城门,奔赴山崖,坠崖而去。 文若失了理智,心魔疯狂念叨着:“我生在长史府,世人皆知我身份显赫,谁人知晓我命运惨淡?父母终日苛责,无人疼我,只知严管,不问心思!这婚娶之事我尚且身不由己,连自己名字都是为他人而取!陈文若?陈文若是谁?我又是谁?事事皆为他人傀儡,我活在这世上到底何用处!” 文若越想越是窝气,忍无可忍之际,只觉胸膺欲裂,肺腑如烧,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从口中呕出。文若猛地勒马而停,胯下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前蹄腾起,尘土飞扬,后蹄独立,垂直于地,文若不善马术,只知死掐缰绳,马儿下落时,文若胸口重重摔在马背,从马身滚下,一口鲜血喷薄呕出,洒在地上。 这马儿还颇有懂人性,绕在文若身边,不曾离去。文若吃了一嘴沙子,口中鲜血涓涓,整个人倒在地上,全身蜷缩如蛇,双掌狂拍地面尘埃,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周围四巷邻居皆围过来观望,文若像只发疯野兽,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珠,口含血浆,四处咆哮,吓退了所有围观百姓。 待人群渐散,文若身上阵痛渐渐袭来,双腿一软,倒在泥土之中,哀声道:“父亲,母亲,你们为何如此逼我?为何啊!我只想活得自在些,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许久过后,文若扶着马儿,缓慢从地上爬起,方才这一摔,几口鲜血吐出,几声兽性哀嚎,心中积郁畅快许多,但仍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文若盘腿而坐,呼吸有些紊乱,只得大口喘着尘埃,舒缓疼痛。瞑目间,文若想起这些年被父亲责骂,被母亲管教,想起这形同虚设的长史府,想起自己十多年来活在形同陌路的父母中间,一切不如意的旧事全部涌上文若心头。 文若难抗胸中悲愤,从袖中取出匕首,哆哆嗦嗦刺在小臂之上,划开一道两寸长的伤口。一缕鲜血溢出,伴着体内传来的麻木与疼痛,文若近乎疯癫的情绪终于得以平缓下来。 文若一动不动,像具尸体瘫在地上,直到伤口结痂,也不愿起身离开,悲悲戚戚自言道:“大丈夫在世,胸襟宽如海,父亲百般教训,教我成为智者,我胸中怒火难以宣泄,难道只因我心胸太过狭窄?丘老先生说得是没错,大丈夫需动心忍性,受得胯下之辱,方能顶天立地,有所作为!唉,可这般违心行事,一生岂能痛快?不过如此想想,这都护府快婿算什么?西宁王驸马算什么?这姓氏名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称谓罢了,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西宁王,曲览,甘锰,我的父亲母亲,或病或死,都会相继离去,谁又会记得现在这些?我生在这长史府,生前身世无从选择,日后绝不能重蹈父母覆辙,我要寻一知己,拥护一家,为了夙愿,我必须忍耐,娶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算什么?我若嫌弃,二十年后休了便是,如今我尚且年幼,心中诸多死结,过了十年,二十年,这些心结已然唏嘘儿戏,作古成灰,此时虽是难过,但我绝不能为了一己不悦,害了长史府上下,害了父亲母亲,唉!只能这般抉择了。” 文若心里打定注意,青涩面容泛泛发白,眼神不再迷茫,只是孤独空旷。文若起身牵马,像从未来过此处,缓缓走回长史府,换了身干净衣裳,与陈富一同拜访都护府。 过了未时,文若与陈富驾着马车赶赴都护府,远远望去,一座百十余丈高的山峰矗立府内,雾气迷离。这都护府是围山而造,上下戒备森严,光是大门巡逻的士卒就有四五队人马,所有兵马皆住在府中的山上,昼夜更换,轮流看守。 都护府分内外两墙,外人从大门而入,先要穿过外墙,外墙之上设有十余处两丈高的箭楼,弓箭强弩日夜把守。进了外墙,方是内墙,这内墙有三尺厚石壁,固若金汤,内墙之内百米处,方才是曲大都督的刺史府邸。 文若走下马车,守门侍卫见陈富悠悠引路而来,没敢阻拦,四十余执枪守卫纷纷整齐后退,左右散步,让开一条百米的青石路,直通都护府。文若面不改色,甩着衣袖,大步而入,走进府邸,只觉眼前一花,抬头望去,原是箭楼上的士兵铠甲反射所致。文若暗骂一声,只得低下头,过了门槛儿,入得府中。 大都护府占地十里,拥山而建,傍水而起,光是后花园就有百亩,凉亭散落,池沼环绕,假山瀑布,不胜枚举。花园四周,一条贯穿内府的河水酷似护城,将内府一周严严实实围上一圈。府中山雾缭人,如仙气逆行于天穹,温泉溢出,如热海翻涌出大地,规模之大,着实令文若汗颜。文若走在都护府铺设的地砖,只觉脚下醉魂酥骨,洋洋暖身,方才坠马酸痛,不知不觉好了许多。 文若绕过大山,迈过几座百米长的石雕拱桥,在府中走了近一刻钟,方才见到都护府正堂的庐山真面。 文若一马当先,跨入正堂。堂上,曲览正与父亲陈卿嗣畅谈着什么,文若斜眼一看,母亲杨氏坐在父亲一边,缄口不言喝着茶水,显得格格不入。犹疑间,文若见父亲眼色瞥来,赶忙笑着跪地叩拜道:“侄儿拜见曲大都督。” 文若面前的曲览看上去并无丝毫衰松之态,虽已年近六旬,但仍是器宇轩昂,不愧朝廷栋梁之风采。曲览身材微浮,肩宽背厚,面慈目善,鼻骨宽阔,唇上泛黄八字胡隐隐透着点匪气,挺着宰相肚,手腕挂一串刻着梵文的念珠,腰间别着彰显地位的御赐金鱼袋,看神色状态比文若的父亲却还要年轻许多,根本不巨贪污吏的奸诈模样。 曲览与陈卿嗣相视一笑,沉缓抬足,娓娓说道:“贤侄无需多理,快快请起。” 待文若起身站稳后,发现曲览已是站在面前,双手相扣,对目而视,说道:“贤侄果然天造英才,好啊,好啊,可惜夫人早逝,媵妾无子,活到一把岁数才知道,这女大不中留啊。”言罢,曲览携着文若,回头走向陈卿嗣。 “大都督严重了,闺女孝顺,犬儿败家,养女防老,下官才是羡慕你有如此美貌的女儿。”陈卿嗣一改平时严峻面容,满面春风笑道。 “老弟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再过十年,等你到了愚兄这把年纪,你就知道,身边有个儿子撑着,是多放心呐。”曲览拉着文若,将其安坐在旁,自己则回到交椅上,与陈卿嗣一同进茶。 “若是大都督不弃,恳请收犬子文若为义子,日后也可为大都督端茶倒水,养老送终。” 曲览眼珠一扫,听得出陈卿嗣所言是七分真,三分假,自在笑道:“老弟,何须这般麻烦,收留义子本是北方胡人习俗,我中原士子还是免了。”笑谈间,曲览转身望着文若,语气突然变得深邃,字字如刀道:“想那丁原、董卓收吕布作义子,结果非但无人送终,反而皆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文若一听曲览此言,惊得双手紧扣着椅把,后脊梁渗出冷汗来。 陈卿嗣倒没什么,故作叹息,正堂之上,只剩曲览悠沉的脚步声,可谁料到曲览突然仰天一笑,咧嘴道:“贤侄高才,年纪轻轻通晓商贾运行之术,此等大才,远胜老弟当年,岂是吕布匹夫可比?如今,我已老眼昏花,无欲无求,也只能散些余热,为贤侄铺条官路,也是分内之事。即日起,我拟一道大都督军令,贤侄自此往后可随意出入都护府,无人阻拦;府中物件,任你挑选,随意带走,不必请示于我,不知老弟意下如何啊?”曲览笑不露齿望着陈卿嗣,仰面笑道。 “大都督错爱,错爱犬子了!文若,还不跪下,叩谢大都督恩典?”陈卿嗣受宠若惊站起身,瞪着文若催促道。 “叩谢大都督恩典!文若何德何能,大都督如此偏爱,无意为报,愿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文若叩拜之时,用余光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母亲,杨氏此时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更是不看文若一眼。文若胆寒,只得将头砸在地上,借此平息心中鼓点,却不知曲大人为何丝毫不提自己与那依墨的婚事。 “曲览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面前深不可测的朝廷大员究竟是何心旌,文若无所得知,只是暗叹此人胸中城府太深,就算自己修炼个十年八年,也是远远不如。 第四节 新婚之夜 那日,文若与父亲陈卿嗣,母亲杨氏,主簿陈富一同走出都护府,商榷之后,已欣然应了大都督曲览这门亲事。四人分从两辆马车回长史府,陈卿嗣陈富一辆,文若则与母亲杨氏同行。 “母亲,儿有事想问您。”文若倚在马车棚壁,眼神似有些迷惘。 “有什么好问的?”阴暗中,杨氏脸上疤痕刻入骨髓,鼻梁尖而不勾,额头眉骨间轮廓与文若如出一辙,阴郁而宽阔,只不过文若并没遗传母亲这双修长的丹凤眼。 文若听母亲口吻与往常一般冷漠无情,心中忽然踏实许多,握紧杨氏双手,说道:“母亲有所不知,儿真是很怕,方才曲大人句句试探,儿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别无选择,只得应下。” “我看你见那曲家小姐如花似玉,不能自已吧?”杨氏不屑斥责道。 文若傻笑片刻,喜极而泣摇头道:“母亲说笑了,这曲家小姐名扬百里,自是很美,儿子生在长史府中,多少也见过些世面。其实,儿并不在乎这桩婚事,只是一年半载下来,母亲父亲都未曾共处,今日难得一聚,虽在都护府中,但也圆了儿一桩心事,儿一时亢奋,索性就允这婚事了,待到婚庆日子,我与父亲母亲又可团圆。” “愚笨!你就没看出来,你父亲和那曲大人共同欺诈于你?”杨氏稍有怒气道。 “母亲这么一说,儿也是万分惭愧,本是被蒙在鼓里,可当曲大人引出依墨姑娘与我相见之时,儿方才明白,之所以父亲大人不声不响,曲大人恩威并济,无非是怕儿拒绝这桩婚事。其实曲大人多心了,父母在上,儿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在丢了父亲母亲的颜面。” 杨氏面色凝重道:“好,好,我儿懂事,比你那父亲强出百倍。” 车马颠簸,阳光断断续续从扬起的车帘投入,杨氏满是伤疤的容颜忽明忽暗。文若望着母亲,猛然想起当年父亲与西宁王妃之事,不禁心绞如痛,文若恍然明白,原来这十年来,母亲始终没有原谅父亲当年丑行,每日如枯禅行僧一般出入于这偌大的长史府,无人关心,无人照顾,只得把全部心思用在自己身上,这般性子,何等坚韧,又是何等孤独? “母亲之所以逼迫我读些食如嚼蜡的史书,定是让我以史为鉴,不想重蹈父亲覆辙,因一念之差,名誉尽毁。”文若痴望着的母亲,心头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如何对她倾诉,黯然道:“母亲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似相隔千山万水,就算日后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恐怕也不能解其心中悲凉之万一。” “母亲请放心,若这曲家小姐宅心仁厚,知书达理,懂事孝顺,即便逢场作戏,儿也定会相敬如宾,好生待她;若她生性顽劣,刁蛮恶毒,不晓礼数,对母亲有所不敬,就算她是曲览大人的掌上明珠,儿也会把她从头顶摘下。”文若抚在杨氏耳边小声说道。 “婚娶之事,都是你父亲做主,你与依墨姑娘庚帖不相克,黄道吉日也是曲大人钦定,明日长史府的聘礼送入都护府,你与依墨姑娘只需互递红绿书纸,这婚事就算定了,你只需记住,不要背后刺身之事告之于她。” 文若听后,心念道:“刺身之事连我自己都不知情,日后若与依墨同床共枕,早晚被她瞧见,到时候只盼不要惊吓她才好。”文若不明所以,微微点头示意。 “此事至始至终与我无干,就算你新婚娶亲,也不得偷闲,我虽不指望你考取功名,但也绝不能荒废,把前夜背的书现在念于我听。” “母亲,可否回府之后,再背诵给您?”文若挤眉弄眼道。 “不行!现在就背于我听。” “哦。”文若无奈,只得规规矩矩,坐直身板,朗诵道:“苻坚引兵百万犯淝水,谢安之侄谢玄率八万北府以拒之。” 文若与依墨婚期定在农历十一月初九。自两家定亲后,长史府上下可是热闹起来,府上唯一闷闷不乐的恐怕也只有文若了。大都督与长史结成亲家,礼单自是匪浅,贺礼之人除了交州四方的朝廷命官行,商巨贾,还有来自西方六诏,北方羌氐,甚至远在天边的西域胡人和高句丽派遣而来的使者。借此婚事,文若也终于领略到了都护府势力之大。 自长史府送出聘礼,连续十日,都护府回礼不断,礼单上秘密麻麻记载着奇珍异宝,古玩字画,金银器具,绫罗绸缎,堆满长史府后堂,真是让文若见了世面。待前来送礼的客人走后,文若与陈富等人在后堂整理都护府回礼,方觉长史府送去的聘礼实在是太过单薄了。 “这是什么?”文若从琳琅满目的贺礼中随手拾起一块手掌宽的乌木小盒,问着陈富。 “高丽雪参。”陈富悠悠笑道。 “那这个呢?” “海马葡萄镜。” “哦,是这样,此乃西域之物,还有这个,三彩釉陶,肯定是哪位侯爵大臣所赐,这个是秘色瓷,产自洪州。”文若头头是道嘟囔着,对这些宝物爱不释手。 “少爷可知此物否?”陈富捡起一卷半米长的字轴,恭敬呈给文若。 文若掀开卷轴,漫不经心看了几眼,这卷轴上的行草字迹虽是劲道十足,可短短几字就烙下矫正字迹,十分不整,文若连内容尚未细读,随手扔给陈富说道:“我对书画并无兴致,这宝贝还是留给父亲吧。” 陈富听后,一改往日,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那少爷可要错失珍宝咯!” “为何?” “少爷身前这些宝物,皆是有价,唯独这卷书法,乃无价之物。” 文若一听,皱眉盯着陈富,心想这老狐狸就是喜欢卖弄,脸上不悦,一把夺回卷轴,质问道:“我问你,这究竟是何物?” “问得好,问得好啊!”陈富悠哉悠哉,抚须说道:“少爷可知东晋王右军?” “书圣王右军?”文若亦晴亦阴,思索片刻问道:“难不成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文若刻意压低嗓音,鬼鬼祟祟贴着陈富耳边问道。 “少爷,那《兰亭集序》真迹已随太宗皇帝葬入皇陵,世间怎还会有?王右军书法雄浑有力,入木三分,世人知《兰亭集序》,只因虚名在外,却不知王右军笔下之物皆是无价之物。” “那就是说,这的确是王右军真迹?”文若悸动道。 “少爷只因此物装裱不堪,就忽视此物价值,实在可惜,依老奴看,此卷乃丧乱三帖之《二谢贴》真迹。” “《二谢帖》?”文若眼珠顿时雪亮,斜眼看着陈富,大大方方将这卷轴塞进胸中,压着心底兴奋,假装不苟言笑道:“还真是件宝贝,也不知是谁忍痛割爱送给曲大人。” “自然是六诏之人。” “你怎会知道?”文若将怀中宝贝放好,眼神方从陈富身上挪走,一脸不服质问道。 “自秦汉以来,我中华士子独尊孔孟,然六诏之人不识孔孟,独仰天师,以书圣王右军为尊。中原之人多将此物收藏于私,死后入墓,永世独享;而六诏之人视其为道,从不买卖,只送于心中至尊至敬之人,曲大人与六诏关系亲密,因此,老奴妄自猜想,这份大礼自然是六诏之人所奉于曲大都督之物。” 文若听后,甚是满意,像个满载而归的樵夫,没理陈富,头也不回就溜出后堂,不知道把这宝贝藏道哪里去了。 冬日初来,婚事将近。‘好日’前五日,请吃酒,挜拜生,弄五子登科。陈卿嗣在交趾城中并无姻亲,这一系列章程顺下来,也替文若省下许多麻烦。忙完两日,文若已是心烦意乱,心想这成亲的讲究竟是如此繁琐复杂,华而不实。好日前三天,都护府请来的全福为文若婚房‘安床’,这三日夜里,文若务必与伴郎小儇同睡,以求早生贵子,多多益善。 成亲前夜,文若紧张过度,竟是一宿未眠。寅时刚过,文若唤醒伴郎,按规矩挈尿瓶,送红包,待送走后,府上丫鬟自觉入室,替文若更衣洗漱,准备迎娶新娘。 铜镜下,文若被身边下人绑的像个粽子,浑身紧绷,顺不出气,恳请左右道:“能不能松一点,这大花衣裳,弄得我好生难受。” 文若身后尚未成亲的丫鬟偷偷笑笑,身后上了年纪的全福劝道:“大少爷,知道您身子骨不痛快,可您想想,新娘子开面上轿,坐得四平八稳,肯定比您更不痛快。都是头次成亲,大少爷可以一回生,二回熟,这新娘子可就不行了,这辈子只嫁一次,您说老妈子我说的对吧?” “好啦,我忍着便是,你们继续。”文若方才想起,这全福是从曲府入门,自然事事向着娘家,索性也就忍耐过去。 这辰时刚过,文若已从大都护府迎回新娘。这一路之上,新郎官无精打采,百姓皆指点嬉笑,文若倒是不在乎,只是耳根被喜庆的奏乐震得生疼,难免一脸愁容。时辰刚过,长史府上下眼见都护府轿子已落在门口,只得按照规矩,让文若先行躲避。 都护府送亲仪仗浩浩汤汤,足有千余米长,长史府附近的老百姓纷纷出门观望,看看是谁家的美娘子嫁到这长史府来了。这家伙,大伙一瞧,嘿哟!可真不得了,这新娘子坐的不是花轿,而是大都督所用的御赐大辇,这十二抬官辇宽有三米,长六米,辇顶乃是烫金镶玉,雕花凤舞九天,极其尊贵祥瑞,再看四处幕帘,别提多耀眼,上等绸缎绕着金丝,如鳞片密布,闪闪透亮,再配上成串儿的墨绿翡翠吊坠,更显大气庄严。 曲大人自是明白,因有西宁王婚约再先,就算他自己女儿出嫁,也只算侧室,新娘过门,不得乘坐花轿,然而,曲览在交趾的地位至高无上,为了不失了都护府颜面,亦不坏了祖上习俗,他想出办法,让女儿乘坐中宗皇帝御赐的十二抬大辇,风风光光嫁到长史府。大辇所到之处,惹得全城百姓出门瞭望,无不为之吸引而来,平日暗淡的交趾城,仿佛被一把火燃了起来。 御赐大辇停轿卸门,出轿小娘用手轻撕新娘衣袖,新娘方缓缓下轿。文若遥遥而望,大红盖头下,依墨的模样着实模糊不清。眼见着新娘子跨过朱漆木马,迈过红毡,由喜娘一路搀扶,直至喜堂。 文若几日前虽在都护府上与依墨姑娘见过一面,可真到了成婚之时,满堂宾客放眼瞩目,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文若回过头,重咳两声,却未察觉这几日与他同眠的伴郎已是拉起双手,迈入喜堂之中。 来客皆是有名有姓,这大婚喜堂上,身份最低也是七品县令,来宾官身居多,多多少少是拘谨了些。大婚喜堂设于长史府正堂,文若居左,依墨属右,父母于上,宾客与后,婚礼主香人是位文质彬彬的老者,见佳人来客已然就位,冲着满堂来客高喊道:“奏乐。” 礼乐升平,鞭炮如鼓,文若与依墨三跪九扣六拜首,方得礼毕,赞礼之人按照规仪,循序而行,文若与依墨这对新婚夫妇左叩右拜,身后来宾连声喝彩,掌声频繁。文若余光所见,父亲频频点头,手指抖擞,仿佛比自个儿迁升官爵还要兴奋难耐,就连平时从不言笑的母亲杨氏,也是难得露出笑脸。可不知为何,文若觉着眼前天旋地转,耳鸣难止,久久不能停息,恍惚间,从头晕清醒过来,自言自语道:“在此之前,我不过是想应付这门亲事,借而稳固父亲的长史之位,可这新娘子在众人面前行礼之后,就将此生托付于我,这等压迫,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夫妻对拜。”赞礼之人一声喜庆长呵将文若从意境深处拽回人间烟火,未等文若行礼,新娘子赶在前头完成交拜,惹得满堂来宾开怀大笑。 “看样子新娘子比新郎官还急呀!” “谁不说是呢,二人谁先叩头,以后谁就能管住谁,洞房花烛之时,新郎官可不要惧内啊,啊?哈哈哈。” 文若听此情形,心中大呼不妙,已知吃了暗亏,不敢再行怠慢,只得随着赞礼人的吆喝争先行礼。礼拜过后,文若与依墨共持彩球,踏过麻袋,随金童玉女执龙凤花烛进入洞房。大门从外面一关,文若顿觉天昏地暗,手中彩带已浸湿汗水,战战兢兢俯下身,与新娘坐床。曲府来的全福手持秤杆微叩,腕劲儿巧得一抖,将新娘头上方巾请了下来。 依墨脱去红曼遮帘,容颜浮现,文若只觉白影掠眼,定眼一看,眼前的美娇娘唇满朱丹,腮色若霞,杏仁瘦面,肤如桑雪,两道浅浅的泪痕将冲散的胭脂匀得愈加迷人,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活像黑珍珠似的透着乌光,仿佛能将人吸引进去般幽远暗长。 文若只看了一眼,心跳已是乱作一团,面颊羞怯红了起来,未等新娘子转过身来,抬腿走出洞房,慌慌张张给长辈客人行礼去了。依墨也是喜极而泣,不能自已,见新郎官这般羞怯,不禁哽咽嬉笑,对镜换妆,准备回敬客人酒水。 酒宴过后,文若已被灌得不省人事。回洞房前,文若刻意遣散了前来闹洞房的男女,手掌贴着房门,站在门外,心中好似仍有芥蒂。 “这姐姐美得让人窒息,我完全招架不住,万一此人心如蛇蝎,要求甚多,日后我又该如何应对?”文若小心捅开窗纸,向屋内窥视。烛光散漫,好不迷人,房中新娘苗条素身,壁上倩影,正焦切等着新郎与她共剪夜烛,人影合一。 “文墨相依,绝色美人,真是不假!”文若尚存理智,酒气呛鼻,只觉肺腑不顺,疲于喘息,连连深叹摇头,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可淫乱,不可丧失,还是先探探她口风再说。”文若拍散身上酒气,闭眼调整片刻,露出一脸醉相,大摇大摆撞进屋门。 “夫人,夫人!”文若大吼大叫,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侧眼望去,桌上两只鸳鸯酒杯已是淋漓烛光,格外醒目。 “夫君,你真让妾身好等。”依墨声娇似水,连忙起身相扶,不料却被文若一把揽住怀中。 “夫人久等啦?都是在下的不是。”文若醉步未稳,跌跌撞撞坐在地上,将桌上床头果取下,递予依墨身边。 “妾身只是侧房,不敢以正室自居。”依墨被文若这莽撞一抱弄得惊讶万分,羞得像个花骨朵,瞧也不敢瞧文若一眼。 一阵浓郁酥香轻抚面颊,文若只觉小腹滚烫,难以自拔,仿佛被人下蛊似,不能自已望着依墨,见怀中伊人面色红晕,格外白皙,宛如冰烛之火,双眼透着少女蜜意,心中暗自笑道:“交州多少公子求之不得,我近水楼台,不知怜爱,依墨姐姐当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与他那一脸匪相的父亲截然不同。” 依墨瞧见眼前夫君醉意阑珊,只觉他身温如火,结实的双臂犹如藤蔓,将她团团裹住,身子骨不知不觉瘫软下来。依墨自小娇生惯养,哪曾与谁家男子这般火热?被文若触碰瞬间,脸上晕色已羞于霜叶,低头之间,已是暗自相许。依墨伸出指尖,抚着文若脸上汗水,闭上双眼,想着刚才酒宴上那沉稳少年的威风,想着白天拜天地时那般逍遥快活,身着凤衣的曲依墨此时心底不知有多欢喜,睁开双眼,泪水滑落,一双大眼好似会说话的蝶翼,映着满屋烛光,这良辰美景,她当真不想虚度。 二人就这般一动不动依偎一起,各怀心思,文若哪懂这少女情愫?只想着得过且过,将计就计,少言寡语,不漏破绽,免得让这美娇娘把酒醉的坏话传到她父亲大人的耳朵里。 “夫君不喜欢妾身?”沉吟片刻,依墨倚在文若肩旁,倾诉其言。 “夫人何出此言?”文若无意间皱了皱眉,低声解释道。 “夫君眼神之中,并无妾身。”依墨怜人自哀道。 文若被依墨这一句问得全身发麻,豆大汗珠滚过面颊,挑眉辩解着:“夫人有所不知,我不胜酒力,此刻已是恍惚欲眠,让夫人见笑了。” 说罢,文若自语道:“这姐姐好生温柔,我本以为她是逼于无奈,此刻倒像是倾心于我。我若只顾身份门第,倒是有些薄情寡义了。”文若平日与母亲相处,只觉天下女人皆如母亲杨氏那般外冷内热,沉静内敛,严厉肃人,与今日所见,却是大大不同。 “那夫君还抱着妾身做甚?”依墨自觉羞愤,本想耍些性子挣脱怀抱,谁料却被文若抱得更紧,丝毫动弹不得。 “我就是想好好看看夫人,这般美貌,赛过天仙,老天待我不薄,赐我这等良缘,至今仍觉是梦境。” “夫君取笑了,我自知福缘微薄,虽有几分容貌,也难抵岁月凋零,只恐日后连累了夫君。” 文若听后,略有所感,回道:“夫人所忧虑之事,合情合理,文若也略知一二。实不相瞒,文若自幼确与西宁王府结下婚约,此事不假,但如今,西宁王年近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天晓得那郡主何年何月才能降诞于世,就算日后郡主下嫁于我,我与夫人已是子女成群,这大喜日子,夫人为何这般伤感?” “妾身只是担忧,那时郡主风华正茂,居于正室,我已年老色衰,落魄不堪,夫君若是嫌弃,妾身当真不知如何自处。” 文若听后,抚着依墨双手,耐心说道:“郡主妙龄,也未必能及夫人美貌之一二,能叫文若这般魂不附体,乱了方寸。文若能与夫人结缘,实乃三生之幸,夫人性如温玉,通情达理,文若甚是喜欢,今日结姻,方得敞开相谈,实是恨晚。”几句甜言蜜语喂下,文若见依墨嘴角已如弯月。依墨出自官邸,这辈子哪里听过如此真挚发烫的情话,脸上胭脂映出烛火暖光,恨不得钻进文若身体里,暗自取暖。 “夫君当真心甘情愿娶我入门?”听依墨如此一问,倒是让文若有些惊异,这二人婚姻分明是大都护与父亲联姻所致,可眼前这位风靡全城的新娘子对此并不介怀,只问其情,不问缘由,当真让文若胸中感动。如此贴近的距离,依墨温热湿润的呼吸让文若失了戒心,就在文若犹疑思索该回应之时,依墨唇角已在他面颊之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这轻如风抚的一吻在文若心中荡起无数涟漪,心想:“我堂堂男儿,有这般美人相伴,何患何愁?就算前路未知,动荡未平,尤其能辜负了上天恩赐?只可惜,只可惜她是曲览的女儿,我只能喜爱着她,提防着她,不能彼此倾其所有,这与我父亲母亲何异?” 文若转过头,暗自心酸,已是泪不能流,索性吃了床头果,拾起交杯,递予依墨,新婚二人挽手相绕,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一正一反掷于床底。 文若已经饮了一整日,再饮则如饮水,只不过这交杯酒更像一杯解酒琼浆,喝完之后,文若整个人好似清醒过来,含情脉脉说道:“夫人,你要答应文若,在文若迎娶郡主之前,夫人要为我多生几子,以保曲陈两家人丁兴旺,不知夫人可否愿意?” 文若的话真是说到依墨心眼里去了,短短几句生儿育女,就说得依墨醉不能醒,远胜美酒催情。依墨也不再言语,方才的惊慌委屈顷刻间便迷离失散,浑身毫无力气,酩酊大醉似的靠在文若身上,掀起床被,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文若自知婚事已成定局,便再无疑惑,待花烛燃尽,悄悄躺上婚床。 夤夜过后,文若见依墨已熟睡,从婚房起身静静走出。一夜春宵冲散了白日酒醉,欢愉过后,则是挥之不去的幽暗落寞。从未受过这般温情的陈文若深感不安,裹上外套,围着披风,拎着一壶喜酒,坐在门外,自饮自酌。文若一边对月倾诉,一边灌下美酒,只觉喉中烈酒火烫,心里却是冰凉。 “可怜这依墨姑娘如我命运相同,纵有如此美貌,也只得谨遵父命,下嫁与我,也不知她这人生数十载,可有真心恋慕之人?是否如依文姐姐当年一样,不得不委身于我?哎!身在官家,有进无出,只为权力,可曾有过退路?以前只听闻这依墨姑娘何等难伺候,今夜待我却是如此温存?说不定是曲大都护刻意嘱咐,还是说?”文若远远向天望去,不知在思索什么,只听府中钟声磬音微响,断了思绪,文若仔细数着敲钟次数,一,二,三,四,五,六,隔了许久,再响六声,节奏如一,毫无变化。 “难道是父亲?”文若一惊,心想这是他们父子二人在府中见面的暗号,就连自己母亲杨氏和主簿陈富都不知道,只不过这钟声上一次敲响,已是两年前的端午,自那之后,文若才接管了西江柜坊的账目。 都护府与长史联姻之夜,在祥和美满贴满喜庆的长史府中,久违的钟声徐徐响起,文若心中不宁,扔下酒水,从长史府的后花园绕过,进入祠堂。果然,祠堂深处一道身影背对大门,面朝烛火,正是父亲陈卿嗣。 “父亲。”文若躬身作揖道。 陈卿嗣听到文若声音,方从跪垫缓缓站起,说道:“随我来。” 文若不敢多问,随父亲走入地下暗道之中。 这条暗门通向五米宽的密室,待二人抵达时,室内的蜡烛已燃了过半。 文若按常理跪地而坐,不想父亲将他叫住:“起来说话。” “是。”文若毕恭毕敬道。 陈卿嗣如轻烟般在烛火下转过身,背向文若,细声说道:“洞房花烛之夜,可好?” 文若听了倒是一愣,本以为父亲有要事相谈,不曾料道父亲会问这些,一时间,红着脸,支支吾吾说道:“孩儿羞愧,不能自已。” 陈卿嗣微微点头,屏气凝神道:“你可知大都护为何将依墨姑娘嫁到咱们长史府?” “儿以为曲大人与甘监军火并在即,曲大人希望我们长史府作为强援,助他攻杀甘锰。” 陈卿嗣意味深长笑笑,手扶着文若脑袋,甚是满意,严肃说道:“火并在即,就在明日。” 文若听后,心惊肉跳,哪想到这自己新婚之日的背后竟是暗藏杀机。 第五节 生前身后 听到这消息,文若当真吃了一惊,仿佛全身被眼前的烛火熔化似的。文若默不作声,仰见父亲陈卿嗣眼神淡然,脸上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心想这一切应该还在他老人家的掌控之中。 文若脑子一转,仿佛吃下了颗定心丸,眨眼的速度也缓慢下来,对他而言,这前夜交趾城中还是灯火升平,喜气冲天,谁能料想这欢腾洋溢的背后竟藏着如此紧迫的杀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定会让长史府的未来扑朔迷离,长史府的命运将何去何从,文若不得知晓,只是隐隐感到一种不祥预兆,久久萦绕。 “昨夜与依墨关系可好?”陈卿嗣背身问道。 “女人心,海底针,儿不善巧言,自知不敌,依墨既已嫁入我府,日后我定会竭尽全力,好生待她,不辜负父亲大人期冀。” 陈卿嗣暗自点头,转过身拾起袖子,挑着灯花,烛光将他苍白的面容照得像幽冥一般可怕。陈卿嗣回过身,从胸中递出两封信,交于文若,说道:“你打开看看。” 文若小心接过,逆着烛火,拆开信封,默读于心。这第一封信文若看得透彻,是曲览亲自所书,左下加盖大都督大印,信上写得明白,示意让父亲陈卿嗣于明夜亥时前,调动所有府兵部曲集于长史府门外,严防有人夜间作乱。 读完这第一封信,文若看了眼父亲神色无大变化,屏气凝神,拆开第二封。文若细读后,不禁大惊,这信的内容竟与第一封信函内容大致相仿,同是请父亲明夜将府兵调集,以防城外蛮夷动乱,只不过这落款之名却变成了监军甘锰。 令文若吃惊之处并非这信中内容,而是他万没料到父亲竟与甘锰将军私下也有往来。平日里,文若只知父亲与大都督曲览关系甚密,行同手足,借着都护府军力刻意打压甘锰的羽翼,父亲与甘锰自然是不同方阵,殊为死敌,既是剑拔弩张,暗地火并,又怎会预先将军情告之对方?想到这一层,文若心里一冷,突然想起这几年父亲对自己所做之事皆有干预,唯独对自己与甘泉往来之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难不成就是为了这一刻? “父亲这十几年委身于曲览,实则扶持甘锰上位?不对,这太离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文若眉皱如网,呆望远处父亲,手中信函险些脱落,只得默默声涩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待事情过后,我再向你解释。”陈卿嗣咳了半嗓,右拳捂着嘴,眉如巨石将双眼沉压,望着文若说道:“明日一役,关乎生死,文若你听好,一切需按吩咐行事。” 事态紧急,文若不敢大意,不假思索道:“是,父亲。” “趁这几日你与依墨大婚,我已派人打探清楚,你无需多虑,只管照做就是。天亮后,你无需随依墨回门都护府,即刻动身,替为父办趟差事。马车我已为你备好,儿只需将这几辆马车运至邕州边境西南百五十里处的忠承寺,入到寺中,自有一位姓裴的书生与你接头,将马车交于他便是。” “没有都护府手令,儿如何夤夜出城?” “你现在已是都护府的女婿,况且此事关乎重大,时间急迫,昨日我已与大都督曲览商量妥当,你尽管出城便是,不会有人从中阻拦。” “忠承寺距此路途遥远,就算儿骑快马来回,最少也要一整日时间,若是儿明日赶不回交趾,届时城中大乱,难免殃及长史府,父亲又当如何自保?”文若言语激动道。 陈卿嗣双手背过,瞑目垂头,身体似有些疼痛,咳了两声,嘱咐道:“你在忠承寺中停歇半日,裴先生会将另外两架马车相赠并于你同行,而后你将这六辆马车一同送至姚州西宁王府,永远不要再回交趾。”陈卿嗣话音未落,室内忽然吹起一阵邪风,火光摇摇欲灭,在风中摇曳许久方才稳定下来。 “西宁王府?父亲为何不让我回府?”文若喃喃自语着,惊恐之余,好似突然想起什么。 不等文若发问,陈卿嗣又说道:“无论交趾鹿死谁手,我长史府已无力自保,你日后是西宁王驸马,自该远离这寸草不生的是非之地。”言罢,陈卿嗣右手袖口中取出一封信,递予文若,说道:“交趾有变,你立刻前往姚州,将此信当面交予西宁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延,此事事关重大,你可听清楚了?” 文若听后,心有不甘,哽咽难言,听父亲口吻如此,自知已是难逃此劫,叹息道:“难道父亲就没有一条万全之计,保我长史府上下太平?” 陈卿嗣见平日性子沉着的儿子哀声叹息,不禁笑了笑,也并未嗔怒于他,只是一动不动盯着文若的眼睛,问道:“如若是你,此时此刻,该如何去做?” 文若心中情乱,不停喘道:“儿若是父亲,愿伸手相助一方,击溃另一方,以谋求自保。” “那你想站在哪一方?” 文若不假思索,硬邦邦回道:“如果曲览与甘锰相争,儿定会相助甘锰。” “为何?”陈卿嗣眉如勾,目如月,紧跟着问道。 “曲览虽有府兵部曲三千,居山而屯,登高临望,又有城西三十里处朝廷安南都护的十万大军助阵,然他毕是明经文官出身,虽高居大都督之职,却不懂用兵之道,百姓厌恶极深,若是在开阔地域动兵,曲览兵精粮足,装甲强悍,财力雄厚,供给无数,无论大战小战,或是相持之战,区区甘锰,绝无胜算;若在城中厮杀,短兵相接,则曲览必败,儿听说,甘锰祖上乃三国东吴上将甘宁,拜官前本是当地豪侠,威望极高,虽只有巡防士兵两千余,但一直外拒边蛮,战于荒野,九死一生,皆是劲卒,儿屡次观摩,深知其战力。届时,甘锰只需派两百人守住北门,并以金银游说当地青壮百姓入伍,百姓敬仰甘锰威名,早就对曲览不满,自是同仇敌忾,纷纷响应,若挟此雷霆之势猛攻大都护府,不到两个时辰便可攻下,城外安南都护大军便再无用处。城中一旦大乱,甘锰趁势率兵攻下城南粮仓,只要一断粮草,那十万大军就算是曲览亲信掌兵,也只得投子认负。由此看来,此役之中,长史府的八百府兵举足轻重,两位大人皆看到这点,因此不约而同向父亲致信,恳求父亲按兵不动。” 陈卿嗣听后,细细打量着文若稍带醉意的稚嫩面庞,轻轻摇头,笑道:“曲大人说你远胜当年为父之时,由此看来,果不其然。” “儿只是纸上谈兵,若是真乱起来,儿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文若被父亲一番夸赞,脸上难掩笑容。 “为了让长史府按兵不动,两位大人用心良苦,曲大人将心爱之女下嫁于你为侧,甘将军也不吝啬,将多年征讨收缴的百斤黄金做了贺礼,送到咱们府上。” “父亲这是何意?” “谋略者,不虑胜,先虑败。” 文若听着糊涂,不禁问道:“父亲的意思是,若想自保,应先考虑曲干两家孰胜孰败?” 陈卿嗣听后,皱眉冷面,从嗓子眼吐出几字道:“长史府的胜败。” 文若一听,深谙这姜还是老的辣,说道:“请父亲赐教。” “只要长史府还掌管着西江柜坊的一切事物,便不得善终。若曲览胜,甘锰败,曲览在交州再无劲敌,长史府的价值也就大不如前,相反,长史府知悉都护府诸多秘密,替其掌管西江柜坊,既无大患,若不尽早除去,一旦东窗事发,祸起萧墙,必会有损都护府利益。曲览岁入官俸十万贯,每年从西江柜坊提出三十万贯,金银丹砂,不计其数,因此,为父料定,曲览日后必会派朝中之人构陷于我,你虽是府中快婿,但长史府一旦落难,日后也难自保。若甘锰胜,曲览败,西江柜坊就会落入甘锰手中,利之无限,欲之无厌,甘锰既舍得用几百斤黄金换我府按兵不动,自然胃口不小于曲览,长史府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到那时,死期不远矣。说前道后,无非一个‘利’字,五岭之南,人杂夷僚,不知教义,以富为雄,人强而吏弱,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那父亲只需将柜坊经营腾手出去,便可消灾?” “西江柜坊已被曲览架空,挪用为私,话说白些,此役曲览若胜了甘锰,早晚会将次罪责栽赃于我,我若反击,并无实据,只得坐以待毙;反之,若甘锰诸杀曲览,定会对柜坊之财紧咬不放,若长史府交不出金银,还不如自戕了之。” 文若听后,已是不敢呼吸,咬着牙,心有不甘道:“父亲既然早就之情,为何不提前相告?也好让儿有所准备,与长史府共渡难关。” “甘锰军中有我府细作,难道这长史府就没有他府细作?嗯?”陈卿嗣瞥眼看着文若,眼中责备怎么做事还是如此莽撞,继而说道:“别人不说,前几日与你同床共枕的伴郎小儇,其父就是大都护府中部曲,这几日你大婚将近,长史府上上下下人多耳杂,府上一举一动皆备受照顾,我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让你在大都督和甘泉那里漏出任何破绽,唯有你洞房花烛之夜,这府中才是安全。为父让你远离交趾,这便是救长史府的上策,万难之时,你怎可这般意气用事?” 陈卿嗣说罢,蜡台上的火花熔下大块烛肉,啪啦啪啦燃烧作响,落在地上。 文若自知失了冷静,可一想到心中多年来的不解之惑,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如刺在颈,不吐不快,索性低头,斗胆向父亲问个明白。 “父亲大人,儿想问您一件事,您可愿如实回答?”文若口气大变,极其郑重道。 “为父知道,你想问为何要将那几辆马车运至西宁王府?”陈卿嗣有些气短,声音发虚。 “不错。西宁王虽有婚约于儿,可父亲十年来都不曾与之往来,为何生死关头,不让文若在府中守卫,却派儿给西宁王运送什么马车?” 陈卿嗣听完文若之言,一时语塞,久久不能答复,心中感慨万千,只得无语凝噎,拍了拍文若肩膀,缓缓转过身,掀起右手袖口,亮出半条胳膊。 文若看得一清二楚,烛火之下,陈卿嗣的右臂已然肿胀如瘤,紫青发黑,仿若透明,从下往上,连成一片,定是坏死恶疾,缠身多年。文若略知病理,知父亲此时已是病入膏肓,可身为人子,朝夕相处,几年来文若竟对此一无所知,心中深恨自己不孝。文若浑身颤抖着,跪地匍匐,抱起父亲双腿泪如雨下恸哭道:“父亲!父亲!你为何如此折磨自己,为何不找郎中医治啊父亲!” 见文若哭嚎不止,平日话语刻薄的陈卿嗣也心软下来,自哀道:“为父本是中土之人,自幼多舛,被迫迁移岭南,能在这山穷水恶之地活过四十,已是知足,儿不必难过。为父三十初为官,十年苦寒,屡屡升迁,四十岁便升至四品长史,如今儿已成家立志,为父如此一生,也不枉然,只是心有遗憾。为父当年愧于西宁王佑,自知不久于人世,此番心愿,就交于你来替父圆满。” “文若不想父亲有事,儿盼父亲长命百岁,要让父亲抱上重子重孙,享天伦之乐,父亲年方五旬,为何执意轻生?” “寿数自有天命,岂能随意更改,你若真是孝顺,就当孝其心,顺其言,替为父将马车信函速速交予西宁王仲,无论明日是何结局,你此去后,我会将你母亲与依墨安置妥当,你尽管放心。” 此时的陈卿嗣已无往日朝廷命官之锋芒,他心里明白,如果此刻不能横下心来,说服文若离去,自己找不出任何两权的妥善之法。无奈下,已是行将朽木的陈卿嗣深沉地望着自己从未溺爱过的儿子,茫然的神色中难掩凄楚和坚韧。对于长史府,对于这个家,陈卿嗣能做的只能如此,他多希望自己能再活两年,只要两年,将儿子仕途铺满,抱得重孙一二,就足以笑傲九泉之下,再无半点遗憾。 “父亲,儿若就此一走了之,此生若不能再见父亲,儿宁可一头撞死,也绝不苟活于世。”文若斩钉截铁道。 “那你是想让长史府上下死于非命?啊?为父嘱托之事,重于泰山,你若不从,为父死不瞑目。”陈卿嗣面无血色,见文若有所畏惧,冷冷道:“好了,丑时已过,去给你母亲请安吧。” 说罢,陈卿嗣拂袖而走,空留文若一人拜首于地,泣不成声。 陈文若心绞剧痛,长跪不起,心中千呼万唤道:“为何父亲病重却执意如此?为何他老人家不肯让我送他最后一程?事已至此,父亲仍不肯放弃长史之位,我身为朝廷命官之子,可终究身为人子,难道父亲不应放弃官爵利禄而保全家性命?若就此下去,后世之人将怎样评价父亲的德行?若不借机除掉曲览,又怎么洗去父亲和长史府在百姓心中骂名?” 文若百思无用,恨无所恨,捶胸遁地,痛定思痛道:“既是父亲以命重托,儿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替父亲实现,可无论如何,明日夜里我必须赶回府中,不能再托,速速收拾行李。” 文若不再疑惑,悄然出了祠堂。新阳东升,已是寅时,待文若走回婚房,轻推开门,光线煦暖,房中仍是一片红晕烂漫,依墨正熟睡于榻。文若走近望去,依墨身姿绰约,婉若一把柔情万斛的油纸伞,倒映于碧波万顷的江湖之上。文若不禁心生怜爱,不能自已,躺在塌上,将依墨轻轻揽入怀中,贴耳细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泽,不能与夫人尽享新婚共枕之欢,甚是惭愧,待文若将父亲所托之事办妥,定当与夫人生儿育女,共剪花烛,只盼夫人明日逢凶化吉,能躲过此劫。” 说罢,文若轻轻将依墨揽下,余光却见依墨听懂似的,含羞一笑,翻身睡了,文若心中感慨万千,吻了依墨,取出行李川资,轻扣上门,拜见母亲去了。 杨氏每日寅时过半便会起身,为文若亲膳早点,昨日大婚,也不例外。文若在母亲房外等了一刻钟,不敢打扰,杨氏推门见文若苦等,心想必是为昨夜洞房之事发愁,问道:“莫非儿媳不讨欢喜,儿怎么起得如此早?” 文若见母亲身体康泰,恍惚想起父亲,却万不敢将此事明言,怕母亲生疑,只得苦乐道:“依墨很是乖巧,懂事贴心,儿甚是喜爱。” “今日你方且带依墨去都护府向曲大人行礼,午后便回府来,不许偷懒,去书房念书。” “回母亲,儿今日恐怕无法回府。”文若躬身,耐心解释道。 “你昨夜方才大婚,今日不守着娘子,又要去何处?为何还带着随身衣服?”杨氏皱眉怒道。 “儿今日要替曲大人办些事情,无法回府读书,请母亲原谅。” 杨氏听后,怒气渐消,问道:“你我有约,一日不读书,就要受得木杖。” 文若就知母亲会如此,只得叹息道:“孩儿愿受母亲责罚。” “我并非责罚于你,是要你记住,人活一世,不可不学,若不学无术,则惘活于世,就算你日后不得明经进士,也要学有所长,你可明白?” “母亲教诲,儿句句谨记于心。” 文若作揖罢了,脱下上衣,露出胸膛背脊,长跪于地。母亲杨氏从房中取出一根四尺长七寸宽的木棒,站在文若身后,用木棒砸向文若前胸后背。只听铿锵回响,文若赤裸背后的刺青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自小文若淘气,不喜读书,母亲便棍棒伺候,严管其成才,所谓木杖,就是要在文若身上,打折这一整根七寸宽的木棒为止。文若心知此事决不可透露一星半点,甘愿受罚,也不想母亲起疑多问,宁可鲜血呕出,也不送口一句。 半个时辰后,木棍为折,母亲杨氏已是满头大汗,气喘难息,文若见母亲瘫倒,不顾肉身疼痛,将母亲搀扶至屋中。 杨氏上了年纪,打也打不动文若了,只得靠在墙头,大口喘息。文若知母亲不会继续殴打,连忙将壶中热水沏满,奉给母亲杨氏。 “柜中有些白药,你即刻敷上,两日便可痊愈。”杨氏颤抖伸着手,指向文若身后。 “儿这就去拿,请母亲先喝茶,消消气,万不要伤了身体。”文若转过身去,取出白药胆瓶,递予母亲。杨氏手扶着纱巾,缓缓起身,浸些热水,将文若肩头的血迹擦干,对着文若背后的鹰鸠刺青出神望去。 “这身刺身乃母亲起手所绣,所到之处,无人不叹母亲巧夺天工,只是儿有些糊涂,如此荣耀之事,为何母亲总让儿遮遮掩掩,深藏不露?” 杨氏面额疤痕清晰所现,手掌老茧附着白药,轻抚文若背后刺青,为其止血化瘀,意味深长叹道:“宗族陋习,何以扬言,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又有谁能猜透?” “母亲不愿多提,儿不问便是,待儿办妥了差事,再回府读书。”白药敷身,文若自觉疼痛减缓,已无大碍,披着上衣,与母亲道别。 “且慢!”杨氏拽着文若双手,生怕文若在夜里迷了路,走丢似的,焦急抚望着眼前坚实有力的血肉之躯,泪水在眼圈里滚滚打转。 “母亲,还有何叮嘱?孩儿定当谨记教训,莫不敢忘。”文若见母亲伤心,心中已是万分悲痛,真想一口气将事情原委道出,好让母亲放心。 “儿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母亲,娘并难过,也希望儿能出去闯荡一番,远离此处。” 文若顿时心塞,母亲竟无意间与父亲说出了同样话语,可她明明被蒙在鼓里,不知任何内情,母子连心,当真如此。文若不敢再看母亲,怕自己忍耐不住,害了长史府全家性命,索性回过头,放开母亲双手,奔出门去。 杨氏见儿子走远,已是泪流满面,欲言又止,忍不住大喊:“文若!” 杨氏一声呼喊,如杜鹃啼血,哀声难尽,文若听懂母亲的呼喊,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慌乱与不舍,拔腿回头跑去,与母亲杨氏相拥而泣,恨不得将母亲年迈的身躯融进躯体暖佑。 “儿啊,你肺症不轻,娘本不该这般殴打,你需记住,出门在外,一定要多买些莲粉饮用,方可止住你体内顽疾,若是痊愈,以娘的医术,是无能为力了。” “儿知道,儿知道,母亲保重身体,千万保重身体,儿走了。” 杨氏听后,再无言语,不知儿子为何这般悸动,这般不舍,只是痴痴望着儿子频频回望的身影,她心中自豪,难以言表,只是杨氏并不知晓,这一别,竟是此生与文若相见的最后一面。 第六节 阴阳两隔 文若别了母亲杨氏已是卯时一刻,天已是大亮。文若擦干泪水,避开府中一干人等,从偏厅绕道长史府后门,抵达时,府门外已有五辆马车和十余马夫随从等候多时。 文若火速上马,趁着城中炊烟未起急匆匆出了街巷,行至北城门,巡防士兵异常警觉,城内告示密密麻麻,难以远观看清。文若见巡营伙长正是甘泉手下的廖副将,便下马走来,询问得知,原来是奉甘将军将领,封城三日,北门只准出,不准进,而南门恰巧相反,只进不出。 文若心里嘀咕道:“北门距朝廷大营只需亮个时辰,而南门却要走上半天,如此安排,甘锰定要在今夜动手,这交趾当真是要变天了。” 文若拉着廖副将约至角落,盘问些许细节,那廖副将也是通情达理,对文若是知无不言。文若如狼四顾,见无人观察,偷偷塞给廖副将百贯铜钱,作揖寒暄,廖副也心领神会,嘴上道着昨日长史府新婚之事,手腕上却是暗自一抖,将钱财扯进胸前铠甲之中。二人各自散开,廖副将开门放行,文若赶着马车,头也不回就出了城门。 忠承寺距交趾足有几百里,官路野路各半,虽无野兽出没,可中途也没有驿站用来辗转休息。出了交趾城后,文若反而镇定许多,既知危险源于何处,也就少了七分胆怯。引路马夫驾着马车驶于先,文若随其后,身后另有三辆马车紧跟而行,阵势倒像个江湖镖局倾巢而动。 一路之上,尘土飞扬。未时过后,马儿劳顿,跟随文若而来的马夫下了马车,喂着草料,文若独自坐在车上,神色略显焦急,一心只想尽快抵达忠承寺,只想着全力而行,却不想这马车不但没有走快,反而有所减缓。文若有些窝火,无奈进了车棚,探探这车中到底装装着何物。 文若掀帘而入,车棚中并无许多物件,唯有一款铜制大箱居于其中,上面扣着几串连环铁锁。眼前铜箱至多半米宽,文若心中估计,这箱子少说也有五十斤重,心中不禁疑惑:“为何父亲要派五辆马车运送,如此规模的铜箱,只需两辆足矣。” 文若有所顾忌,走到车棚后座,蹲下身,试着提起这大铜箱子,耗了半天力气,出了一头热汗,却愣是没将这箱子提起分毫。 文若一头倒在车内,呵喘连连,心想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鬼东西,竟如此沉重,少说也有百十斤重,单凭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抬起。 “这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难不成是?”文若双膝跪倒,脸贴在铜箱罅隙之间,闭着眼,用鼻子嗅了嗅箱中气味。 “铜,铁,金!是黄金!难道这五辆马车分别装有铜箱,而这铜箱之中皆是满满黄金?”文若猛地睁开双眼,错愕不已,这几年在矿洞做工,虽身体落下肺腑之疾,可对这金属味觉的辨识却变得敏锐异常,已非常人可比。 文若傻眼坐在车中,一时间难以置信,心想道:“就算父亲收了甘锰百斤黄金,可这五辆马车若是皆有铜箱在内,黄金重量不下五百,如果忠承寺的裴先生处也有几辆马车,那父亲岂不是手握千斤黄金?既是如此,可又为何将这些黄金交予西宁王殿下?父亲所说愧悔之事,定是当年那桩旧事,难道父亲是为我仕途打算?还是说父亲与西宁王仍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文若越想,越觉这其中秘密如漩涡黑洞般深不可测,猜测半晌,也未能猜透父亲用心,眉骨之间隐隐有些疼痛。几日来,文弱一直筹备婚宴,忙上忙下,昨夜洞房后更是彻夜未眠,一时之间,文若只觉得疲惫攻心,难以抵抗,一头倒在车棚内睡了过去。 待文若醒来,已是天黑。文若不知睡了多久,掀起车帘,询问马夫,才知马队已出了交州境内,再过一个时辰便可抵达忠承寺。文若醒神后,手掌轻抚着铜箱上的连环大锁,眉头紧锁,脑中思绪飞转,一觉醒来,仍想不出其中深奥之处。 突然,文若手掌向下一拍,砸得铜箱嗡嗡作响,心中暗呼道:“不好!定是父亲暗地将西江柜坊的金银全部转移至此,曲览忙于防备甘锰哗变,一时之间尚未察觉!等等,不对,不对,我与依墨成婚后,两家自是一家,难道曲览竟不知父亲要将这些黄金转运至西宁王府?定是这般!父亲派我将这黄金运出交州,假意是避祸藏金,实际上,是将西江柜坊掏空转移。一旦柜坊变得毫无价值,任曲览与甘锰斗得你死我活,从中也捞不得一丝好处,如此一来,无论两家孰胜孰败,长史府仍然掌握交州钱粮命脉。若曲览胜,城外的朝廷大军急需供养,曲览一时间也不敢妄动,还要指望父亲鼎力相助;若甘锰胜,西江柜坊空空如也,大都护府纵有金山银山,一旦攻陷,便是野火燎原,寸草不生,甘锰定希望父亲能如当年辅佐曲览一般,辅佐他重掌西江柜坊。此等釜底抽薪之计,缜密精确,父亲真乃人中龙凤,如此安排,当真是上上策,都怪我儒弱无能,庶子心胸,我若有父亲胸中两成机智,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文若叹罢,忽觉后脑头皮发凉,不能自已,只得仰头靠背,虽是窘境稍缓,但也难有笑容。 “父亲已病入膏肓,就算他老人家是诸葛再世,又有何用?多思无益,反会乱了心绪,不如安心休憩,待马车赶到忠承寺,再连夜骑快马赶回便是。”文若露出一丝苦笑,静静合上双眼,脸上渐露出不符年龄的沉稳,很快又睡了过去。 车马又向北行了一个多时辰,进入一片地势深洼的连绵山林,谙熟车路的马夫将马缰勒紧,转过方向,驶离官路,缓缓而行。这片郁葱无底的深林并无明路可走,文若小憩片刻,不由醒来跟着马夫辨路。林中湿气很重,似乎不像有人居住的痕迹,更别说藏匿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了,文若心有怀疑,但天色已深,身后的官路也被淹没在茫茫林海之中。 “离忠承寺还有多远?”文若探出车帘,问着车夫。 “回少爷,翻过这片茂林就是了,您只需闭上眼,等着月光从山顶洒下来,便可见到这忠承寺了。” 文若诺诺点头,仰天而望,待车马行至森林深处,忽然迎来一道亘长的坡路,车马沿着痕迹一直北行,不到一刻钟,文若眼前忽然出现一块巨大盆地,盆地至上屹立着一座百米小山,好像一颗仙人掌插在绿洲之上。那小山轮廓明显,山路回转,围绕直上,如一条轻纱薄绢系在山间,山顶被树叶遮得严严实实,隐隐漏出一角微光,随着月影扶摇,忠承寺的面纱渐被黑夜所割开。 文若心想:“这忠承寺居然这般隐秘,若是白天日光充足,树木蔽佑,外来路人和官军商贾根本无法发现。” 待马车行至山上,文弱下车四处探望,发现这忠承寺周遭竟空无一人,仿佛是一座空寺。远远望去,忽现一白色人影站在寺门,好似已恭候多时。 文若本确信此人该是父亲所托的裴先生,但因知晓这箱中满载黄金,虽然面前只有一人,丝毫不敢大意,吩咐左右几个马夫紧随身后,以防不测。 来者身披袈裟,确是位僧人,只不过月影婆娑,林雾缭绕,让文若看不清那僧人面目。只见那僧人徐徐向文若走来,单手作礼,引路于前,随后便是一言不发。 “敢问阁下可是裴先生?”文若警惕问道。 那僧人不答话,只是伸出手臂,为众人作引路姿势。 文若很是不解,府中马夫倒是不起戒心,进了寺庙之中,文若询问后方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位裴先生是个聋哑人,听不见,说不出,自然不会答话。 文若进入寺内,倒没料到这小小寺庙竟是别有洞天,室内无佛像,佛祖在心中,虽是阴暗干燥,却也格外宽敞,与其说这忠承寺像一个寺庙,莫不如说像一座粮仓。待马夫将几个铜箱轮番卸下,裴先生示意几人将这些铜箱运至寺中大堂即可。 见一切顺利,文若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几位马夫将铜箱搬运后,纷纷聚到文若身前,带头驾车的马夫对文若说道:“少爷,我们已将信物送到,大人有言在先,我等即刻离开此地,返回乡里,终生不入交趾城一步。” 文若默不作声,疑虑间也猜透个大概,一旦此事日后被揭穿也是死无对证,只得不了了之,索性给了每人几贯散钱,放几个马夫下了山去。裴先生站在身后,双手合十,脸上挂着慈笑,对文若此举甚是赞同。 “这个裴先生不言不语,却让父亲这般信任,父亲识人无数,自然不会有错,料他不会见财起意加害于我。”文若眼珠一转,左右扫了扫寺中构造,见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呢喃道:“这寺广阔异常,并无马厩,看来只能卸下马车马儿,喂些草料,星夜赶回交州了。” 文若前脚刚欲离去,只觉身后有人拽住肩头,回头一看,自是裴先生无疑。文若心有疑惑,只见这四十出头的中年和尚从衣间取出一封信函递给文若,并用手指指向地面,摆摆手,好像示意文若不要离开此处。 文若哪管这些,拆开信函,扫过第一页,心中已然明白了大概,可翻到下页,文若却是两眼直瞪,手腕抖得厉害,整张脸皱得不成人形,如同那被攥在手中的宣纸一般,无比狰狞。 待文若读完这信,整个人都麻木下来,只觉呼吸困难,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仰面间,已是涕泗横流。裴先生见文若悲伤不能自已,只好双手合十,为之祈福。 文若盛怒之下,举起信纸,本想将其撕成碎片,却不知为何双目深陷,闭眼长叹,闷气咬牙,摇头不止。文若大喘几口粗气,止住泪水,将信纸原封不动拆回胸口,别了裴先生,从马车随手牵了匹马,也不管这些黄金如何处置,如风一般直奔山下,原路奔回交州。 马如霹雳,奔得飞快,只听狂风大作,悲鸣鹤唳。文若策马加速,脸上滚烫,泪流不止,整个人一直腾在马背半米高的地方,颠簸欲坠,时时刻刻都会从马上坠下。 “父亲,你瞒得儿好苦,好苦啊!”文若目中血丝如网,来时的圆领袍子已拦路树杈扯碎了一大片,面颊上皮肉也被切割出几道细如盘丝的血痕。 文若看了方才裴先生交给的信函,不由想起这十年来关于父亲的所有回忆,当这些琐碎回忆与这封信上的内容连在一起,就像潺潺溪流汇成滔天洪水一般,将文若所有的希望和幻想冲得粉碎。 原来,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竟与文若心中最坏的打算相差不多,只不过,其中错综复杂之处,是文若做梦无法想象。文若其父陈卿嗣身世高贵,是朝廷贵胄的近亲,早年武曌夺权,清理李氏王臣,陈卿嗣不得不随父迁移到岭南避祸,免灭九族之灾,流至交趾。没过几年,陈卿嗣的父亲病死,陈卿嗣身无分文,只得四处流浪,恰与西宁王相识,二人义气相投,结为异性兄弟,在交趾城中共拒武氏鹰爪,明刀暗枪,九死一生。大唐神龙二年,武曌槟天,中宗大赦天下,西宁王仲本想还朝复身,却被陈卿嗣制止,当时中宗昏庸,大权旁握,韦后乱政,欲仿武曌称帝,武三思身为太尉,更是对李姓皇嗣展开屠杀,西宁王仲只得忍辱负重,潜藏于野,直到景龙四年,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兵逼宫,杀死韦后、安乐公主等人,睿宗即位,终止了近五十年的武氏天下。待李隆基翦灭太平公主,登基为帝,西宁王这才恢复官爵,还朝于野。皇帝李隆基初登帝位,急需稳固边陲,若派亲王将军镇守,难免日后独大,不可控制,于是下旨将朝中毫无根基的西宁王仲升为西宁州大都督。西宁王想借机推荐陈卿嗣留任身边,可陈卿嗣却拒不上任。当年科考,陈卿嗣名列第十,皇帝李隆基将其归入国子监当值,可陈卿嗣却恳请圣命,甘愿自贬交州,作了七品仓曹参军事。短短十年间,陈卿嗣由七品参军卓拔升为四品州长史,却不想也卷入交州朋党相争之中,随后,就有了后来发生之事。 “父亲之所以让裴先生将书信转交于我,定是当做最后遗言,信中还有许多重要细节不曾透露。父亲当年为何要返回交州任职?既与西宁王是生死兄弟,留在姚州岂不更好?为何要将这几箱黄金交予西宁王?私下藏匿岂不更好,何必多次一举?还有,当年西宁王妃一事,信上一句也没有提及,据此看来,父亲并不打算将此事说明,难道是怕我抗命不为?” 过了子时,文若策马奔出密林,已是驰骋于官路之上,月暗星沉,鸟鹰低飞,文若见这夜色凄凉,自觉事态不妙,也愈发肯定,心中这些尚未解开的疑团定关乎着长史府的命运,此时此刻,陈文若只恨自己身上没有一双翅膀,不能立刻飞回交趾,像父亲问个清楚。 文若忽然停下马,踌躇时,天边一朵浓郁如墨的乌云渐渐挡住了月光,由北向南,往交州境内飘去,文若大喊不妙,自知大雨将至,再不快走,道路泥泞起来,更是难行。 突然,一道暗紫色的霹雳贯穿天地,震耳发聩的雷声被群山簇拥,紧接而来。文若看得清清楚楚,那雷光乱错之方向,正是交州境内,文若整个人也被晃得像张白纸一般。 “父亲,恕儿不孝。”随着雨水从天而泄,文若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官路中。 待文若回抵交趾城,已是过了第二日未时,一路之上马匹不歇,到了后程便有些吃力,速度也慢了许多。文若从城北门绕过,见士卒守卫巡逻涣散,仍如往日那般无精打采,文若不想太多,绕过城墙,取道南门而入。 “这城门愈是平静如水,这城中愈是杀机暗伏,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恐怕大战一触即发,一旦杀声震天,城中大乱,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赶回府中。” 此时,文若早已体力透支,全身湿透,靠着一壶烧酒强撑着一身寒气。文若心知,若从南门绕道回府至少要半个时辰,若从东门而入,难免遇上甘锰的巡营士兵,若战事已起,身为都护快婿,自己岂还有活命的份?文若借着酒劲壮胆,直奔东城门,奇怪的是,东城门大敞四开,竟无一人把守。 与城西繁华之所不同,百余年来,交趾城东早已是落魄贫瘠之地。交趾自汉朝起,以多产金、银、象齿、丹砂等名贵之物闻名,直至南北朝仍有国外客商慕名而来,交趾城东本是西来商船交集之地,其港口发达,货通便捷,商贾流窜,本是极为繁华。隋大业后,天下大乱,交趾西边蛮夷聚集,趁机暴乱,蜂拥而起,打劫来往额商贾船队。隋炀帝平乱四方,无力自保,朝廷地方官员态度默然,长此以往,大部分西来胡船改道广州,昔日繁华便渐渐荒废。贞观年后,朝廷建安南都护府,交州多产金银,为防蛮夷偷袭,将城中大部分府邸都建在城西,城池加固频繁,而城东地势较低,临入西流江海口,每逢暴雨,城中积水便有己尺之高,足可划桨而过,这样一来二去,交趾城东破乱不堪,与荒漠村落无异。 入东门后,天空乌云笼罩,百姓灯火尽灭,街巷泥泞凌乱,四周阒无人声,文若吓的胆寒,以为中了埋伏,双腿猛夹着马儿,没了命的逃窜,等到了长史府附近,仍是惊魂未定,盗汗连连。 文若回到长史府,更是觉得奇怪,长史府仿佛也被掏空似的空无一人。城东荒废多年,人迹稀少,缺了人烟,文若倒是理解,为何只是一夜未归,这长史府就突然连个活人影子都寻觅不得? “不好!难道我府被已乱军攻陷?不对!这府门四周毫无兵戈相交痕迹,我长史府上下千人,就算被围剿,也不可能不留下一丝痕迹。”雷声遁地,文若愈想愈是不安,文若无声下马,小心贴在府门外,洞听府中声响,府内却并无异常。文若弯下腰,小心推开府门,大门没有上栓。文若暗骂几句,长嘘一声,进了府中,走走停停,府门正堂之内仍是空空如也,暗如鸦黑,连一盏油灯都未曾点亮。 “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回事!父亲?母亲?陈富?都去了哪里?依墨,她又去了哪里?”文若惊得连眼都不敢多眨一下,脚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几个箭步,穿过正堂,隐隐约约瞧见二堂那边有着些许光亮。 文若慌忙跑上前去,烛火之下,一位白发老翁正跪于两灯烛火之下,文若定眼一瞧,那人不是府上主簿陈富,又是何人? “陈富!”文若远远吼了过去,不料那陈富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来,并无丝毫慌张。 “少爷。”陈富徐徐转身,低头作揖,不多言语,黑暗中,文若看不清陈富的神情,顿时心里一慌,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问你,这偌大府上为何连个下人都没有,人都到哪去了,我父亲大人现在何处?” “哎!”陈富抬起头,哀声叹道:“看来大人说的没错,少爷你定会折回府中,知子莫若父,您终究还是回来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问你,我父亲到底在何处?” “回少爷,老爷昨日已将府中上下扮成村民,秘密遣散了,老奴,唉!”陈富一改平日稳重城府,说话断断续续。 “你是说父亲连府兵也一并遣散?” “还有老奴。”陈富无奈摇着头,低声探底道。油灯之下,陈富面色黯然说道:“少爷,你我主仆一场,相识十余年,老奴甚为荣幸,今日一别,恐成永别,日后天南海北,望少爷日后多多保重,若有危难之时,老奴家宅伫于长安城东永崇坊,少爷若不嫌弃,尽可来此处寻我。” 说罢,文若见陈富长揖于下,心中酸涩难以言表,这几日来发生的剧变让他有些恍惚,却也让他无所畏惧。文若上前将陈富扶起,默默点头道:“但愿如此,你我虽名为主仆,我却一直视你如师如父,既是父亲命令,自有他的深意,您老多多保重,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登门拜访。” 陈富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握着文若双手,泣声摇头道:“老奴何德何能,蒙少爷如此错爱,唉!少爷,听老奴一句劝,不要再回这长史府,也不要让长史大人为难啊。”说罢,陈富头也不回,身影落寞离开了长史府。 文若愣在原地,揣摩刚才陈富所言,料他已知所有真相,猛地一拍脑门,瞪着双目,从二堂飞奔到父亲陈卿嗣的房去。 文若跑了几百米,见父亲房中烛火通明,咳声阵阵,这才放下心来,只是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怪味,文若以为是屋中煎药气味,并未多想,小心敲着房门,心里已经有所觉悟。 “文若?”房中声音是陈卿嗣无疑,可这声音气短而弱,已是奄奄一息。 “父亲?父亲!您可否无恙?”文若忽然想起父亲病情,定是旧疾复发,卧床难起。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陈卿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好似从枯井中传来的回响,紧接一阵痛彻肌体的咳喘,惊得文若哽咽连连。 文若一把将门推开,只见其父陈卿嗣卧在塌上,咳喘不止,烛火之下,他的脸如同榨干的果实一般皱褶萎缩,写满惊愕。文若赶忙上前,却不想冰冷双脚感到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血泊蔓延,正有一人瘫倒在血泊之中,此人正是文若的母亲-----杨氏。 “母亲!”文若痛不欲生长嘶一声,跪着爬进血泊,紧紧抱着杨氏尸体,几欲昏厥。 第七节 情孝难择 陈卿嗣见儿子悲痛欲绝,自知这一切是瞒不住了。只见儿子文若进了房中,见到杨氏惨死,哀嚎不止,却不曾开口问他一句,想必此时儿子心里已恨透了自己。 文若抱着母亲冰冷面颊,身上已被鲜血染透,泪水从母亲眉骨疤痕上滚滚而下。文若看得清楚,母亲杨氏双眼微合,脸上挂着残存笑意,好像心事以了,再无牵挂,腹中插着一把匕首,身体尚温,血液未凝,定是刚刚死去不久。文若已是全然崩溃,悔恨欲绝,若是能早回一步,也不至于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为何会死?为何死得这般残忍?是父亲所为?还是母亲自寻短见?为何上天如此不公,我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我既不能救父亲于病危之中,亦不能让母亲寿终正寝,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文若哭得不省人事,几经昏厥,一双眼睛仿佛被挖空一般,浑身颤抖抓着母亲尸体,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梦魇中脱身。 陈卿嗣重咳两声,腹中一口黑血喷出,喘息间,忽觉双眼一片乌黑,胸口顺不上气,自知恐撑不过今夜。陈卿嗣见文若已失了心智,翻身从踏上滚下,双手艰难爬到文若身前,重重一记巴掌扇在文若脸上,放声吼道:“为父让你前往姚州,你为何抗命不遵?” 文若挨了一巴掌,脸上仍无表情,痴看着母亲尸体,张着嘴,嘴角的口水混着血液划过唇边,僵着脖颈,侧过半边面颊,失神道:“父亲,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陈卿嗣本想破口大骂,不知是因身体气虚,还是刻意镇定,低声喘道:“你母亲是为我而死。” “为什么,母亲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会死于非命?”文若瞪着父亲怒吼道。 “你母亲寻你不见,跑来问我,我不肯相告,你母亲以死相逼,我已活不过日,只得将事情原委告之与她。”陈卿嗣倚靠着卧榻,无奈自哀,见文若默默不答,艰难扶起身体强持坐姿说道:“趁你还有些神志,为父将这一切都告之于你。为父本姓裴,乃河东裴氏子孙,忠承寺的那位裴先生就是我的书童,而中书令裴炎大人正是我的叔父。当年武曌篡权,徐敬业反武曌于扬州,叔父因谏言还李唐江山社稷而被诛,三族尽灭,裴氏两千余人皆遭荼毒。我与家父和表妹苟安朝外,放能幸免,只得逃窜交州,改裴为陈,后来,我与西宁王情谊匪浅,结为兄弟,共患劫难,我二人朝夕相处,西宁王与表妹日久生情,结为连理。表妹本是中书令千金,我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儿时便定下一纸婚约,不想家族落寞,逃难至此。当年武氏猖獗,独霸朝阙,若天下异变,李唐王族被武氏灭尽,西宁王便是李唐天下最后希望;若西宁王日后还朝,皇帝必定大加封赏,表妹与我裴氏一族也得以平反善终。我裴氏一门三世忠于李唐天下,西宁王身份尊贵,深处险境,为父不忍李唐王氏日后被武氏斩尽杀绝,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将,为此,我自始至终未将表妹与我的关系告之西宁王,只是称她为婢。” “难道姑母就是那西宁王妃?”文若突然缓过神,声色颤抖道。 “不错。”陈卿嗣闭眼悔叹道。 “既是姻亲,父亲当年为何当众凌辱西宁王妃?”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西宁王还朝归爵,不听为父留京之劝,执意戍守边界,欲请圣命,破格提拔为父为其左右,为父直言拒绝,其因有二。一来,你母亲与我婚时早有约定,终生不踏返中原半步,原因是何,我亦不得而知。那时你母亲已怀有身孕,你母亲性子刚烈,说一不二,为保你们母子平安,我只得拒绝西宁王;二来,姚州之地位处要害,西有吐蕃虎视眈眈,南有六诏蠢蠢欲动,西宁王一腔报国之心,却不懂兵略,为父与其同他驻守一处,不如遥相呼应,互为犄角,虽天各一方,但也能互通军报,保得一时太平。后来我考中进士,陛下允我官归交趾,掌管当地漕运,我四下走动,发现大都护曲览与六诏诸部族暗有军情往来,为获取云南六诏动向,我便助曲览笼资聚财,博得信任,几年之内,我屡遭提拔,但我与西宁王关系匪浅,交趾上下官吏无人不知,曲览自不肯彻底信任于我,然而六诏崛起,声势浩大,蒙舍诏最为强悍,屡屡侵犯,我担心终有一日姚州会有灭顶之灾,于是想与西宁王商讨此事对策,不曾想西宁王已无当日居安思危之虑,沉溺声色犬马之中,万般无奈下,我只得寻得王妃,以商对策。” “难道凌辱王妃之事,亦是父亲算计之事?”文若惊愕道。 “非也。”陈卿嗣挂着一丝无奈笑容,擦干嘴角鲜血,说道:“当日正是西宁王四十寿辰,酒宴过后,我与西宁王妃在后堂把酒相谈,聊起往事,不禁伤感。为父虽已成亲,但与你娘亲心隔万水,心神不交,那日苦水愁肠,大反其胃,心中旧情复燃,起了重圆之念,王妃也感怀旧恩,左右为难,不想将此事闹大,只得忍耐受辱,却不想此事被王府下人瞧见。西宁王一怒之下,将我逐出王府,发誓此生恩断义绝,不复相见,此事惹得岭南官宦皆知,为父也借此机遇投身曲览账下,助其凿山取矿,开设西江柜坊。自此之后,十余年来,曲览但凡有六诏情报,便与为父商谈于私,在你大婚前日,为父得知六诏各部将引吐蕃之兵十万于十二月十六犯姚州,故命你将数百斤黄金运至西宁王府,以充兵丁军械之用。今夜交趾无论谁胜谁败,皆与为父毫无干系,你若不能将那数百斤黄金运至西宁王处,到时城破人亡,百姓落难,此等罪孽,你可担当得起?” 文若只觉双耳失听,眼前恍然一暗,脸色铁青,自是难以置信,欲言又止,声音嘶哑道:“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你母亲知我用心,自觉十年来被蒙在鼓里,既心如死灰,又对我不起,因不忍看我病死,故先我一步而去。”说着,陈卿嗣脸上滑过两行清泪。 “那你为何不将王妃之事早早告诉母亲!母亲在府中含辛茹苦近十年,简直生不如死!你们呢?口口声声为李唐宗室,为天下社稷,殊不知是为了祖上阴功,为了官爵奉禄,你身为人夫,竟害她愧疚而死,含怨而终,难道这些李姓王爵是人,是忠魂傲骨,我们这些凡人便是盘上棋子,任你们随意舍弃?” 陈卿嗣哀叹闭眼叹道:“天下之人,何人不羡团圆美满?何人愿受妻离子散?若天下不宁,疆土破碎,身为朝廷官吏,一家之满又有何意?” 陈卿嗣死死抓着木凳,不让身体失去控制,文若见父亲呕血不知,知寿数将尽,浑身抖擞道:“那父亲为何不让陈富运这黄金,我身为人子,连母亲生前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得,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文若放声嚎道。 陈卿嗣听后,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屑说道:“畜生,你就没有发现,陈富是朝廷派来暗自监视我与曲览之人?” “陈富,陈富他是朝中之人?”文若眉头反皱,眼泪滚滚而流,看着眼前病危的父亲,看着怀中死去的母亲,一时间被这诸多无情的真相所刺痛,不知思考,亦不知所云。 “文若,为父熬不过今夜,你若还认我为父,就替为父完成两桩心事。”陈卿嗣说话间,嗓中又咳出一团紫血,溅在文若面颊之上。 “父亲,孩儿,孩儿会替您完成。”文若抱着母亲杨氏,含泪叹息道。 “第一件事,我要你即刻骑快马直奔姚州,这里到姚州最快也要七日,今日已是十二月十日,那些黄金已来不及运送,你务必要将那份书信务必交到西宁王手中;如若不能及时赶到,城破被陷,你也定要找到西宁王世子唐生,助他逃离险境,返还朝廷,儿可铭记于心?” “儿记住了,无论如何,也要救得姑母性命。”文若跪拜,频频叩首道。 “第二件事,咳咳。”陈卿嗣咳喘几嗓,拾起桌上茶水,犹疑间一饮而尽,说道:“交趾已被甘锰掌控,巡防士兵已再城中设下埋伏,你是插翅难飞。甘锰素知你我父子不睦,为父死后,你去塌下取出大斧,将父头颅斩下,亲自交予甘锰。依墨还在房中,你借机与依墨逃出城去,永世不得再回交趾。” 文若听父亲遗言,如镜崩裂,整个人仿佛都要碎了。文若双手脱离母亲尸身,后退散步,瘫躺在陈卿嗣面前喊道:“不,不!不行,儿不敢杀父亲,万万使不得啊父亲!” “此事由不得你,昨日我已命人将府中瓦房布满火油。方才水碗中尽是毒药,为父饮下,撑不过一时,我死后,你需将我头颅斩下,放一把火,将长史府烧成灰烬。我与你母亲生前不能共枕,死后亦能同穴,如此一来,府中一切灰飞烟灭,如乱军掠夺金银所致,再不会有人追查你的去向,你便可隐姓埋名,安度此生。” “父亲,您这是要陷害而于万劫不复啊父亲!”文若泪已干涸,双目渗血。 “这五六年间,我对你如何,你心中有数,若非你我父子这般不合,甘锰也不会这般信任于你。这几年,为父身陷两党之间,难以自拔,自知一旦火起,难免伤及自身。为父一面屈身于曲览,一面让你刻意亲近甘锰,就是为了危急时刻,能留条不败的退路,可如今为父寿数将至,已无力保你周全,你此时处境,早已万劫不复,若能侥幸脱险,定当无所不用。” 文若大惊失色,这些年来,父亲百般辱骂,文弱卑微,以为是自己无才无能,父亲恨铁不成钢,对父亲亦是积怨极深,没想到父亲的眼光竟是这般深远,在这生死之际,才方知父亲良苦用心,一时之间,哽咽不绝,激动万分,竟不知所言。 “你若一时心软,不将此处烧为平地,日后交趾百姓定将我与曲览拉棺鞭尸,挫骨扬灰,我死亦不得瞑目。你记着文若,人活一世,无愧天地,为社稷福,为苍生谋,天无绝人之路,你是为父一生之幸,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陈卿嗣话未说完,瞳孔微张,指着文若额头,撒手死去。文若见父亲没了呼吸,面色狰狞,死不瞑目,胸中突然一阵剧痛,肺疾复发,当既昏死过去。待到文若醒来,疾病虽褪,可心中无底之痛苦苦无法平息,文若跪在地上,替父亲双眼蒙去,将父母二人尸体合为一处,叩首大哭,磕得满头鲜血。 “父亲遗命在身,母亲血肉哺育,我绝不会白白辜负?母亲放心,儿不会再寻短见,儿定会治好身上旧疾,每日用功苦读,决不偷懒玩懈,日后定要光宗耀祖。父亲,儿定会保西宁王一家太平,可是父亲,您是儿一生最敬之人,你让儿如何下得去手?” 文若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父母惨死之痛怎会有片刻减弱?文若咬破舌根,摇头苦思,越是想法解围,越是不能自已。万般不得,文若双目失神,只得去出塌下藏匿的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父亲一世英名,为天下谋,已是与曲览落得一身骂名,生前不得人知,难道死后还要让他老人家身首异处?”文若手中大斧渐渐脱落,他冷冷看着父母的尸体,眼神忽然变得癫狂而绝望。文若双唇紧闭,跪下身,将母亲腹中匕首缓缓拔出,头也不回,一瘸一拐离开房中。 乌云遮幕,天雷滚滚,却不露半滴雨水,文若拖着疲惫之身,回到自己房中。文若站在门口,双眼之中仿佛满是前日那张灯结彩的婚庆之景,昔日洞房花烛,与佳人共赴云雨,仿似已相隔几世轮回。文若丢了魂魄似的走进房门,只见依墨正对镜贴黄,见到郎君归来,满眼尽是分离片刻的不舍和酸甜混杂的期待。 依墨见文若一身血渍,上前担心问道:“夫君这是哪里受伤了,怎么会如狼狈?” 文若不答话,紧紧抱住依墨,含泪吞吐道:“夫人,文若此生有愧于你,愿来世,来世相见。” 说罢,文若闭上眼,不等依墨牢骚,抽出怀中匕首,刺入依墨后心。依墨浑身一抖,如惊弓之鸟,拧着身子,痛苦地望着文若。文若泣不成声,强忍哭泣,只得将依墨抱得更紧,不敢直面依墨含恨凋零的模样。 依墨眼中有泪,嘴角含恨,忍痛哀道:“原来你,你,我,我。”话音未落,依墨身体彻底瘫软在文若身体上,那温热触感仿佛前夜梦中熟睡在文若耳边,眼里洒着当日拜堂时悸动的泪水,带着恨与不解,痛与背叛,死在了自己情郎怀中。 天空突然雷雨大作,闪电将文若怀中死去的依墨照得轮廓分明。文若咬着牙,抽出依墨身后致命的匕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其头颅割下。文若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中,抱起依墨的尸体,走进暴风雨之中。 大雨虽骤,但无法浇灭长史府升腾的火焰,这里就像一座从未有人居住的废墟,只剩滚滚黑烟。文若在父母屋前磕了三个响头,抱起依墨冰冷尸身,驾着马车,直奔甘锰军营去了。 戌时已过,甘锰调集两千巡防卫和三千当地青壮已集结于城南大营,只待子时一到,封闭城门,便展开最后决战。甘锰身着重甲,手握腰间宝剑,沐雨在将台之上,营中灯火俱灭,五千人马栉比而列,在暴风雨中执枪肃立,纹死不动,只听营外传来阵阵轱辘之声,营中所有军士蜂拥围堵,瞬间将马车包围起来。 “父亲,是文若。”甘泉头顶金盔,从中军一步上前,请命将台。 “陈文若,他来做什么?吩咐左右,叫他过来。”甘锰满脸络腮胡须,说话声如凿山劈地,哄而粗犷,一双浓眉虎眼在夜雨之中格外犀利。 “是,父亲。”甘泉回过身,大手一挥,令旗舞动,众士卒纷纷让路。浑身染血的文若颤颤巍巍从马车走出,怀中似乎抱着一人,夜雨之中,甘泉看不清那人脸庞,只得待文若走近后细细观察。 众军士一看,惊讶万分,长史公子怀中之人,正是两天前嫁到长史府的都护千金----依墨姑娘,无人瞪直了眼,猜不透这陈公子来者何意。 文若将依墨尸首静置于将台,不顾甘泉问话,直面下跪道:“甘将军在上,文若虽身在长史府,但一直仰慕将军,今日一役,文若愿为马前卒,替将军冲锋陷阵,攻杀都护府。” 别说是甘泉与众将士,就连久经沙场的甘锰也落得一头雾水,但很快,甘锰从疑惑中自省过来,狐疑望着文若说道:“贤侄且慢。我与长史大人有约在先,长史府只需按兵不动,我便可攻下都护府大门,如今贤侄亲自赶来,刀剑无情,甘某怎可让贤侄身赴战场?贤侄只需替甘某擂鼓聚将,以壮声威。”说罢,甘锰两步走到文若身前,将腰上宝剑猛地抽出,反手递给文若说道:“贤侄大义灭亲,自是与都护府势不两立,甘某佩服,贤侄只需将曲二小姐头颅斩下,以祭军旗,两军将士定然拼死杀敌,除去曲览这个祸害一方的奸贼。” 甘泉一听,立觉不妙,上前劝阻道:“父亲,依墨姑娘好歹是文若之妻,怎可这般?” 甘锰伸手挡住了甘泉,眼睛一直盯着文若不放,大声道:“请!” 文若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是炸开了锅,指甲深深抓进手掌之中,扣得一片紫青。文若紧咬牙根,却不敢漏出丝毫破绽,抬起头,隔着雨水瞪着甘锰,怒吼大声道:“好!” 文若不顾甘泉阻拦,接过手中宝剑,缓缓起身,凝望着倒在雨水中的依墨,转过身去,对台下数千士兵喊道:“众家弟兄,此役关乎交州苍生社稷,文若愿持此剑,斩敌酋,擂战鼓,祭苍天,此女虽是曲览家眷,人神共弃,然与在下有夫妻之恩,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甘将军军令如天,在下莫敢不从,文若既已杀妻报国,此生不续衣袖,愿用一臂换贱内头颅,以报同床共枕之恩。”说罢,文若双眼一闭,心一横,伸出左臂,大吼一声,挥起宝剑,剑锋划破雨水,直削左臂。 那宝剑在空中画出一道光扇,将空中下坠的雨点切得粉碎。甘泉虽知父亲心思,但胜负未分之前,哪能折了同盟手足?就算文若演的是苦肉计,甘家绝不能在此时得罪了长史府。 就在文若手中宝剑刮破衣衫的瞬间,甘泉抽剑,从下而抵,砰的一声,火花四溅,击飞了文若手中之剑,上前大叫道:“文若兄,使不得!衣物若断,可再续之,手足若斩,何以再续?” 恍然间,文若左臂被那剑锋割破一条巴掌宽的口子。文若浑身一抖,尚未从断臂的觉悟中清醒过来,一夜之间,丧失三亲,心中之痛,就算自断双臂,又怎能就此缓解?从他决定为保父亲遗体而杀死依墨那一刻起,文若便知,每向前一步,皆是绝命死路。 两军将士本以为这长史少爷与曲览皆是宿敌,但见文若这般大义灭亲,各个佩服不已,皆不忍刁难。文若长叹一声,见甘锰不再起疑,望着依墨尸首叹道:“生亦何欢,死亦何难?依墨啊依墨,我多希望此时活的是你,死的是我。此生亏命于你,我愿以命抵命,绝不痛惜,但我今世亏情于你,断我一臂又怎能还清?就算死上千次万次,到了黄泉路上,也再无颜与你团聚。” 甘泉望着文若孱弱背影,心想竟是这般恐惧,前几日还与之谈论‘文墨相依’之事,今日兵变,却不想美人猝死,红颜已逝,为权势而杀妻,为道义而自陨,如此决绝之手段,怎能不令甘泉胆寒? “甘将军,请附耳过来,我有一计,不知将军是否愿听?”文若站起身,作揖请教道。 “贤侄请讲,无需多礼。”方才文若拔剑断臂那一幕,甘锰也看得心惊,他从未料到,这平日咳喘病怏的长史少爷竟有这般重义轻生的魄力,不由得暗自赞叹,心中怀疑虽未消净,但也着实不敢再小觑。 文若探过头,侧眼看了眼甘泉,贴在甘锰耳边说道:“将军,此时曲览还不知拙荆已死,家父已设下埋伏,将长史府点起大火,并命在下赶往都护府报信,对曲览慌称甘将军已率军攻破长史府邸,拙荆在我府上,曲览必定出兵相救,到那时,甘将军只需将曲览围剿致死,都护府必然大乱,不攻自破。如此一来,将军无须损耗兵马,只需在城中坚守数日,待城外朝廷大军断粮,危机自然迎刃而解。” 甘锰一听,此计连环相扣,毫无破绽,不禁暗自点头道:“好!好计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文若紧扣双拳,说道:“将军不必担心,文若愿立军令状,若子时之前,曲览不曾出现长史府附近,文若甘受军法处置。” “贤侄,你要小心,曲览生性多疑,如有情况,首当自保。” 文若也不知甘锰此言是真是假,只得俯首称谢,辞了甘泉,将依墨尸首抱回马车,独自离去,奔向都护府。 “多亏这甘泉识时务,若是甘锰方才袖手旁观,别说是交趾城,若是断了臂膀,就连军营也走不出半步。”文若右手死死抓着左臂,驾马而行,慌乱之中,思来想去,只觉心中计策仍不足以自保,自言自语道:“若是我将曲览诱出都护府,甘锰必然大胜,就算我侥幸逃离交趾,事后必会被骑兵追杀,驱狼吞虎之计只能脱身,却不能自保,如不能让曲甘两败俱伤,我亦死无葬身之地。” 文若策马扬鞭,冒着大雨加急赶路。到了都护府,只见府门外一如往常灯火阑珊,士兵巡卫纵横成排,文若将车马隐匿停靠府外,孤身闯入大都护府。时间急迫,文若已来不及思考,若是府中大火烧尽,一切算计皆前功尽弃。 曲览身着素衣,在府中正堂安坐如山,听风雷,品佳酿,身后婢女二十二人,皆是低头抚扇,静若琶叶,只听府外大闹,女婿血染圆袍连滚带爬哭喊进来。曲览心头一惊,将文若搀起,劝其细细道来。 “大都督。”文若话不成句,声嘶力竭,干枯的嗓音好似十几天都没有喝水,抱着渗血的左臂纵泪哭道:“岳丈大人,甘锰亲率三千巡防步兵突袭长史府,火弩齐射,父亲寡不敌众,长史府岌岌可危,我冒死冲杀出府,父亲和依墨仍在府中苦守,求岳丈大人速速发兵援救。” 曲览见文若失魂落魄,绝不像装出的模样,手中有节奏的玩弄着腰间悬挂的金鱼袋,好声安慰道:“贤婿快请起。贤婿放心,长史府虽遭围攻,定是那甘锰小贼诱敌之计,甘锰虽率大军猛攻,但皆为佯攻,只要过了子时,城外朝廷大军一到,危机自是迎刃而解。” 文若见曲览不急不慢,心中一凉,哪知这曲览根本不顾女儿安危,并未中计。文若这一路来得匆忙,心中已别无他法,双手抖擞着一拍,胡乱乱语道:“可家父与依墨皆陷身于火海之中,西江柜坊的数百斤仍在府中,文若只怕大军一到,长史府已被烧成平地,这该如何是好啊岳丈大人?” 曲览一听,神色微妙变动,皱着眉,绕着文若慢慢巡回,突然止住身,指着府中墙壁严声问道:“贤婿,我知你救父心切,可我女儿也深陷险境,身为人父,绝不会坐视不理。贤婿请放心,我早知甘锰小贼欲行叛逆之举,昨日已调集几百士卒混入甘锰军中,呼为细作,甘锰若敢率军攻入长史府,那五百名士卒自会漏出獠牙,杀甘锰一个措手不及。另外五日之前,我已密调两千安南大军化成百姓入城,在北门设下埋伏,一旦城中火起,便可夺下北门,引朝廷大军入城,贤婿只需再等半个时辰,我料他甘锰不敢擅动。” 甘锰螳螂捕蝉,曲览黄雀在后,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对眼前深不可测的大都督曲览,文若不想束手待毙,却不知到底要使用何等决绝的手段,才能逃离交趾城这座鬼门关。 第八节 柳暗花明 文若一路窜逃至都护府,本以为曲览已被甘锰逼得山穷水尽,哪料到曲览早在事先就已设下计策,以内应充入曲览军中,以城外大军假扮当地居民,如此一来,今夜之役,甘锰定无胜算。 曲览安慰地轻拍着文若肩膀,文若身如电掣,只觉脑后一麻,全身不听使唤,心中苦苦叹道:“鬼能想到这老狐狸竟以逸待劳,后发制人,若真如此,方才在甘锰军中,我杀妻献策之事定被细作得知,如不将此事告之甘锰,甘锰兵败,曲览得知真相,我亦死无葬身之地!曲览城府之深,令人发指,我竟想要与他为敌,当真是自掘坟墓。”文若回过身,见曲览只有两步之遥,侧眼窥视,府中奴婢众多,正堂侧外就有五十亲卫巡逻把守,心里苦叹道:“就算在此处偷袭,只也是以卵击石,无济于事,若有动静,门外刀斧瞬间将我切成肉泥,难道真已山穷水尽,我当真命绝于此?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文若牙根咬得直出血,可任他苦思冥想,仍也无计可施。文若想起父亲临终之时的重托,想起母亲自刎于府中,想起自己亲手残杀了新婚娘子,这一桩桩一幕幕记忆如滚滚海涛而来。文若再无法按捺心中无助,丧了魂似的烂在地上,泪如血涌,束手无策,哭天喊地的含恨撕腔,啜不成声,像个深夜迷途不归的稚童。 曲览见女婿这般痛哭,只得好言相劝。与甘锰直抒胸臆不同,在无意之中,曲览不动声色,一直揣测文若许久,想从文若神色口吻之中探得虚实。 在曲览意向中,文若与他父亲长史陈卿嗣自有几分相似,亦有几分不同,相似之处不用分说,自是睿智之类,不同之处,陈卿嗣是进士出身,身上透着很浓的士子气节,做事一板一眼,细腻不苟,爱憎果敢,底线分明,其智其才,其德其能,曲览自恃看得一清二楚,可陈文若不同,这孩子骨子里少了些官场中人的底气锐气,多了些随性散漫,性子中自有着一份令谁都捉摸不透的阴郁和执拗。之所以将唯一的女儿嫁于文若,曲览就是看中了他毫无士子气节的深沉性子,日后也可有所承袭,保住曲家在岭南诸州的基业。 在这生死时刻,对于曲览而言,就算生身父母,亦可背叛自己,他坐镇交州二十余载,识人无数,之所以能立于不败,‘识人鬼,辩是非’的能力自是无人匹敌。曲览神情自若笑了笑,轻轻抚着腰间御赐金鱼,静静看着文若,好似打量一座精致的浮雕。此时,曲览并非不相信文若之言,之所以袖手旁观,只是凭着为官多年的直觉。曲览心中确信,文若愈是强调府中危机,痛说其中利害,此事至少八成是圈套,那就表明,长史府很有可能已经与甘锰的巡防军暗通连理,至于文若来意,是其父所派遣,还是当做棋子被蒙在鼓里,就都不重要,只要城外朝廷大军一到,一切危机自然迎刃而解,甘锰若败,陈家亦不敢动女儿分毫;但若是陈文若见他对长史府和女儿的存亡漠不关心,依其悲而不哀的阴沉心性,定是不言则已,一怒惊雷,如此一来,很可能女儿和长史府真已是危在旦夕,就算朝廷大军来援,府破人望,一切悔之晚矣。 可曲览万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颇有城府的贤婿,到了这关键时刻,竟是这般儒弱畏惧,既不想着为长史府强词争辩,博取信任,亦不为自己女儿的生死怒发冲冠,谋求生路,既已是都护快婿,大敌当前,还这般哭哭啼啼,活像个山野妇人,这成何体统? 曲览心里不悦,忍耐片刻,却见文若仍像个泪人似的梨花弄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似功败垂成大势已去。 曲览见文若这般无用,只得压下怒火道:“贤婿莫再哭泣,如此颓丧,岂不折了长史府的颜面?” “长史府没了,徒有这颜面又有何用啊岳丈?”文若眼睛哭得红肿,整张脸像被人掐住脖颈许久似的,胀红血色。 曲览凝视着文若毫无掩暇的空洞眼神,猛然暗道一声‘不妙’,心想:“甘锰不过几千劲卒,就算我倾巢而出,若在城中混战,甘锰军虽悍,两个时辰之内,我护府亲兵未必会败,城外大军至此只需一个时辰,只要我亲率府兵临阵拖延,退而不攻,围而不破,甘锰未必能攻下长史府;可若是长史府兵败如山,府中部曲皆降了甘锰,那甘锰岂不如虎添翼?届时依墨在其手中,陈卿嗣的死活不足为虑,我军将陷入被动,时间一长,城中刁民聚众作祟,胜负便难料了。”曲览不再犹豫,瞄着陈文若,见其仍无异样,这才下了决心。 “贤婿莫慌,乾坤仍在我掌握之中,你在府中换身衣物,修养片刻,本都督亲率大军,立刻前去救援长史府。” 文若本以认命,不曾想为何曲览突然变了主意,心中大悲大欢撞在一起,一时间语塞不答,像个发疯乞丐一般连连扣头拜谢。 待曲览于府中后山发兵,文若随府中婢女进后堂换了身行装,只听都护府后山噪声大起,文若这心才有了片刻安宁,趁大军出动之前,跑出都护府,找到府外停靠马车,直奔北门而去。 文若上了马车,掀开车帘,抱着依墨,只觉她浑身冰冷,鲜血凝痂,死去多时,不由得心如刀割,万难之间,文若不忍依墨死得这般难堪,随身解下衣物裹在依墨身上,为其擦净雨水,妆容梳整,髻其发顶,轻仰靠车棚壁上,触抚身体,感到她渐渐回暖,不由悔恨莫及。 大雨飘忽断续,行至城门,文若被雨水冲得有所迷失。火光稀疏,模糊之中,文若只见北门士卒左右整齐而列,阵势谨整,丝毫不像平日巡防之兵。 文若急停马车,不敢前进,心里苦叹:“难道北门已陷入安南大军之手?不对,虽是大雨当空,可北门太过宁静,甘锰巡防至少一千士卒,此处何等险要,甘锰岂会不派重兵把守?若曲览隐匿之兵歼灭甘锰手下的巡防,附近也会留些痕迹。依墨尸体就在车中,对方身份不明,这当如何是好?若是甘锰之兵,自当放我出城,可若是曲览细作把守,我该如何作答?再不脱身,此处必成我葬身之地!” 文若壮足胆,眉头挤下两行雨水,猛拽缰绳,马车冲出百米,被巡城士卒挡住。 “你是何人,竟敢夜闯北门,来人,将此人捆了,交由监军大人处置。”为首的士卒膀大腰圆,足有九尺,一声令下,身后数十人挺身齐出,执矛而上,利刃封喉,瞬间就能将马车捅出几十个透明窟窿。 文若见来者提及甘锰之名,心中狐疑,不知对方来意,面不改色道:“在下长史府陈文若,奉大都督之命出城办差,尔等速开城门。” “原来是陈公子,在下有理,不知公子夤夜出城,有何等要事要办?”九尺大汉蛮横道。 “奉大都督之命,将拙荆送出城去,怎么,这你也要查吗?”文若高昂着下巴质问。 “方才在监军营中,曲二小姐已死,末将亲眼所见,在下佩服之至,陈公子,请吧。”九尺大汉抱拳一笑,退身让出路来。 文若见此人不加阻拦,便不假思索,强压心中惶恐,策马而过。 “站住!”九尺大汉突然回头喊道:“你这小人,为苟活贱命,竟将二小姐残忍杀死作质,如此忘恩负义之徒,我等岂能留你性命?” 只听那九尺大汉大吼一声,拔枪刺向文若。文若只觉身后一凉,急忙坠下马来,怎料顷刻便被众人按在地上,分毫动弹不得。 文若懊悔莫及,一心光顾着出城逃难,却将这等声东击西的小伎俩忽略得一干二净。大雨浇透文若衣衫,文若自知对方是曲览亲卫,以为必死无疑,只得无奈苦苦拖延道:“你们是大都督前几日私调入城扮作百姓的安南军?还是都护府上的卫士?” “少说废话,纳命来。”九尺大汉怒吼一声,一个弓步上前,长矛刺出,文若吓得双腿抽搐,哪敢动弹。九尺大汉见文若认命伏诛,瞬时变了主意,收回铁枪,改口道:“虽是小人,好歹家财万贯,你若想活命,只需交出几百两白银,便饶你狗命。” 文若一听,匆忙之中逃离长史府,身上除了随身携带身份文牒便是那王右军的真迹《二谢帖》,如此贵重之物,文若宁死也不愿交给那曲览,更别说这几个拦路喽啰。不想九尺大汉这一举动倒激起文若心头血性,文若假作跪拜,实则暗中趁机夺取兵刃,拼个鱼死网破,冷笑道:“二小姐是死是活,你怎知道?方才我在甘锰营中,只不过随便找了具尸体代替,若非如此,甘锰怎会中计上钩?如此雕虫小技,甘锰一介匹夫,自是不知,尔等亦与甘锰旗鼓相当,竟妄想趁乱夺我钱财,好大的狗胆!” 这九尺大汉被文若这么一诈,不由信以为真,毕竟以依墨倾城之貌,羞花之色,自是爱不释手,何人忍心将其杀死?九尺大汉将信将疑转过身,拉开车帘,突然,城南惊雷如闪,砸在百姓房檐之上,大火即燃而起,九尺大汉借着闪电看得清楚,车内之人,正是曲二小姐曲依墨,只见其面色安详,安睡带笑,一脸红润,身倾微颤,似有颦蹙呼吸,哪像死去多时的模样? 文若当然也看得清楚,不由得心惊胆战,本想夺取士卒手中兵刃,却不想竟有这种奇事发生。文若急中生智,不顾刀剑相胁,上前阻拦道:“拙荆已经睡下,尔等休要打扰,若不肯放行,待交趾大乱,大军入城,二小姐性命不保,你们可担当得起。” 只见那九尺大汉犹疑放下车帘,难以置信低声嘟囔道:“快开城门,放行!” 文若装作不依不饶,恶狠狠瞪了九尺大汉一眼,哼的一声点了点头,记下此仇。出了城门,文若哪敢片刻松懈,生怕那几人发觉不妙,再次追来,扬起马鞭,仓皇而逃。 苍天惊雷闪动,文若一路避过安南大军,已行出交趾三十余里,见身后再无追兵,文若仰天而望,哭笑不得道:“依墨,我害你性命,你救我于生死,如此冤孽不公,必降大祸于我,天不亡我,我必自亡!” 丧亲之痛,亡命之慌,杀妻之惨,生死一遭几度崩溃的文若已是一日未饮未食,连续三夜未得休眠。大雨湮灭,将马车走过车辙卷成稀泥,文若过度缺水,从马车中滚下,跪在泥沟之中,连土带泥,大口饮咽,解燃眉止渴,却胸中气短,咳不成声,连呕数次,仿佛要将灵魂呕出。 “姚州路远,必须找个地方休息,将依墨安葬,此处距交趾太近,一旦内乱平息,我定会被大军发现踪迹,无论如何,定要出了交州才能保命。”文若强忍体内翻江倒海之痛,滚上马车,一口气连夜向北奔去。 马车沿西流江北上,行至第二日辰时,已过了多利、甘棠之地,几近蛮部境内。文若面前两条路可选,一条路是继续沿江西进,绕和蛮部北上,经六诏之地,过开远、弥勒,穿深林而过,此路虽险,却距姚州近一百里;另一条路则是离江北上,进马关、西畴,过邕州西北僚子部,经朝廷驿馆,走官路至姚州,此路虽畅通,却远了一百里。 连行两日,马儿早已无力前行,文若找了片芳绿草地喂马歇息,思索道:“距吐蕃大军来袭只剩五日,无论走哪一条路,五日之内都无法赶到,若再像昨日那般莽撞,丢了性命也到不了姚州,命悬一线之间,怎会总是这般幸运?”忧虑间,文若回头望着马车帘幕,恍惚之中,昨日之事已无法更改,任交趾城天翻地覆,陈文若这个名字恐怕只能从此隐匿人间,不复出还。 文若小憩半个时辰,四处寻了许久,终找到一片静谧之林。文若本想将依墨安葬于此,悲痛之余,竟不知此处为何地,日后若想祭拜,又到哪里去寻?文若想起杀妻之过,顿时痛不自已。 “此处偏僻幽静,如此简陋葬礼,日后依墨骨骸又如何寻得?依墨因我而死,嫁鸡随鸡,我应将骨骸葬回故土。”想到此处,文若无助自嘲道:“故土?我父母皆死,长史府被夷为平地,此生恐再难回交趾,这天下之大,对我而言,哪里还有故土,哪里会有归途?就算将依墨尸骨日后寻回,又将葬她归于何处?” 哀叹之余,文若又走了许久,仰天望去,寻得三树相环之处,此处竹茵遮蔽,涓涓网流,正面西流江,背倚溪源山,是个日后可寻的风水之地。文若弯下身,跪于地,双手抛土,将依墨安放,随手将怀中玉坠摘下,一并埋入途中,祈祷道:“依墨,你本绝等美色,自该嫁得如意郎君,而非我这般绝情无义之人。可惜你我身在官府,随家族荣辱存亡,得权而盛,丧权而衰,懵懂情愫,付诸年华,文若薄情亦薄命,只得就此离去,此处乃西流江畔,孕育你我而生,你对我真挚之情,救命之恩,文若永生不忘,愿黄泉有知,庇佑英灵,大恩大德,来世愿作牛马来报。日后若见得天地,定将你尸骨带回故土,文若在此立誓。” 文若磕上三个响头,久久不肯离去,又想起父母尸骨沉入火海,不禁双眼泪光闪烁。 “父亲临终重托,儿不敢懈怠,既是父亲将书信托于西宁王,其中自有吐蕃南诏详尽军情,不如一睹于心,再想办法。” 文若坐在马上,解下栓车缰绳,弃掉车架,将怀中绝密书信拆开,细细阅读,反复三遍,方叹道:“敌方兵力部署竟是如此详尽,没想到父亲生前竟已想好对策。原来十二月十八并非吐蕃攻城之日,父亲之所以让我于十八日之前赶到姚州,定是将这招兵买马布置城防的时间算了进去,此时数百斤黄金皆在忠承寺,已来不及取回,吐蕃铁骑最早二十三日来犯,我需于二十二日夜前赶到姚州,将此事上告西宁王,危机就能化解些许,只是没有想到父亲竟已做了最坏打算,预先想好退路。依父亲所说,这姚州与六诏接壤,距吐蕃地远,就算朝廷接到败报,也会顺势借六诏之兵牵制吐蕃,西宁王也罪不至死,只要逃回戎州,抵达剑南,便可化险为夷。” 文若收好书信,思虑再三,决定北上走官路,谨慎而行,虽是多了一日路程,但担心胯下马儿力竭,做万全准备,文若选择绕远而行。 前三日,僚子部淫雨不断,文若坐骑失了力气,只得沿途找了家驿站,换坐驿驴,驴儿虽比马慢,但白天夜里皆可缓行,文若只用了九日便已抵至姚州境内。一路安全,无绿林强盗,文若依照父亲信中所言,四处打探,牢记地形,一路所见,并无丝毫战乱之影。待文若入了姚州城,已是二十一日夜,文若不敢拖延,找家客店,换了衣裳,直奔西宁王府而去。 十年多前,文若曾在王府中与父亲守岁,共庆元夕佳节,当年景象,而今历历在目。到了王府地内,文若远远眺望,西宁王府巍然磅礴之气丝毫不减当年。交趾的大都护府虽围山而造,垦地千亩,若与这王府相比,也只算是山野荒居。 西宁王府方圆十里无一街坊,坐地为城,王府正门百米渐宽,文若探望进去,一块两丈高的巨型石壁屏风将府中景色遮得严严实实。大门正对之处,便有大道,大道乃青石所砌,一望而去,夕阳光亮余晖无尽,运输车马直行,过往含笑百姓,十几里商坊绵绵而远,城门就在路之尽头。 “从前从未觉得西宁王府是这般高不可攀,这西宁王贤明在外,如此松懈戒备,当真不知有强敌来袭?曲览距六诏之地足有百里之遥,竟能抢于西宁王府得知如此绝密,父亲说西宁王沉溺犬马声色,自是十有八九,父亲这般为他牺牲,究竟为何,儿实在是想不明白。” 文若隐隐哀叹,在王府四周打转,尚未想好该如何进入王府,心中念叨:“虽是万急军情,可王府上下对父亲定是十分憎恶,若在此时亮出身份,定被府中上下轰出,再想进入这偌大府中,更是难上加难,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不能败,其余人等皆不足虑,我只要见到西宁王或王妃,父亲差事便有了着落。” 文若见夜色侵蚀,再拖延下去不是办法,心中生出一计:“府中上下除了西宁王与王妃,我皆是面生,此时世子唐生该在府中,若以唐生为引上前搭话,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于是上前向王府门前守卫打探道:“这位军爷,我见王府之中甚是热闹,莫非是西宁王殿下寿辰不成?” “非也,阁下有所不知,后日乃孟德殿下二十岁生辰,行加冠之礼。”那守卫话不多说,只是简单笑笑答道。 文若听后,自知问对了门路,优雅一笑:“敢问唐生殿下可在府中?” 这守卫见文若在此徘徊多时,心想必有来意,没想到此人张口便叫出世子殿下幼名,这可是府中之人才能知晓的秘密。守卫见文若对王府十分熟知,定是颇有渊源,赶忙低头道:“阁下既知殿下幼名,定是殿下亲近之人,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也容在下回府通禀。” 文若见这守卫如此谦卑客气,不觉慨叹西宁王宽厚,连府上士卒都是这般和善。文若心想,与其见到西宁王,不如先见王妃,转念从怀中取出父亲留下的书信,递给守卫说道:“娘舅姻亲,如何不识,在下姓裴,河南人氏,麻烦通禀王妃,请将此书信交付于她,王妃一看便知。” 那守卫双手接过信函,颠着小跑进了王府。这几日,文若从鬼门关一路走来,自是小心异常,生怕方才提及裴姓,被王妃当做武氏余党,惹起误会,自个儿远远跑到大门之侧的树后,小心观望着府门动静。 过了大概一刻钟,只见府中走出奴婢几名,搀着一怀有身孕妇人站在王府门口。文若定眼一看,那怀有身孕的妇人眉如细叶,额宽颧高,下巴尖细如雕,双眼含笑,与父亲陈卿嗣有几分相似之处。 “如若不错,此人便是姑母,可她是否与母亲一般,不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夜已渐凉,天穹升起弯月,文若阴着半边脸,躲在树后,迟迟不肯面见西宁王妃。 第九节 黑云压城 文若见到王妃,思亲之绪涌上心头,无奈顾虑身份,只得忍耐,匆忙走上前来,跪而拜之。 西宁王妃听闻来者姓裴,河南人氏,不禁心中疑惑。拆见信函,细细阅览,虽是十年未见,可仍认得那是表哥陈卿嗣的涓润笔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读了这信上内容,更是触目心惊,不由挺着身孕,不顾尊位,出门亲迎。 “快请起,既是故人来访,便无禁忌,请阁下务嫌麻烦,入王府中一叙。”王妃娓娓而言,声色之中,毫无弄虚作假之绪,令人心中甚感暖意。 文若双拳落下,方抬起头,近身细视,不由得心头一惊,虽有王妃当年印象,但十年不见,也忘却了大概。只见眼前王妃容貌秀丽脱俗,虽有身孕,身材已然消瘦,其衣着单调,丝毫不沾宫廷庸俗之气,含笑之间,格外柔雅温和,若是身旁没有这些奴婢伺候,文若也不敢相信此人身份竟是如此尊贵。 “难怪父亲情不自禁,姑母如此母雅,当真是母亲无法相比。”文若心中暗自赞叹道。 待文若抬起头,王妃深情望了文若一眼,嘴角微张,神色微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遗漏之事,上前挽着文若胳膊,一同进了王府大门。 “王妃娘娘,草民一介布衣,尊卑有别,请娘娘不要折煞草民。”文若自恃惶恐道。 “你父亲可还好?”王妃小声呢喃道。 文若慌了手脚,心中料道:“难道单凭这一纸书信和我的相貌,就已猜出我的身份来历?姑母与父亲一般睿智过人,不愧是裴家后人。” “回王妃娘娘,家父他并不好。” 文若低头间,只觉自己右手一紧,被王妃暗中抓得生疼,抬起头,见王妃眼中悲怆,神色茫然,想必自己此时出现于此,已经叫她猜出了大概。 王妃轻叹口气,带着文若进了王府偏房,安排住下。文若见表姑并未急着商榷信中军情之事,不禁一头雾水,难免焦虑。过了戌时,文若沐浴用膳后守在房中,仍不见动静,心中疑惑不解。 “难道姑母不知这信中军情之重?”思索间,房门突然从外被拉开,只见一人挺着肚子,身着幕离而入,正是王妃。 王妃回身扣上房门,将起身的文若拉回屋中坐下,掀开幕离,露出真面,问道:“文若,你父亲到底如何?是不是交州出了大事?” 文若见王妃这般明白,踌躇片刻,生怕她听后惊了胎气,沉缓道:“姑母既已识得文若,为何不问这信中军情是否属实?” 王妃皱眉片刻,摇头道:“我认得你父亲笔迹,自然不会有假,为何你父亲让你亲自前来送信,从交趾到姚州,遥遥千里,他怎能放心你一人前来?” 文若听后,哽咽难安,声色颤抖道:“回王妃,此信便是父亲生前遗物,在这之前,交州闹出兵乱,父亲得知军情,已是病重不治,为救文若性命,服毒而亡,这才派文若前来将机密军情告之西宁王,告之加以提防。” 文若望去,王妃双眼如被水熄灭的火种,整个人瘫在椅上念念有词,迟迟摇着发髻,强忍不让泪水从眼眶流出。 “那你母亲现在何处?” 文若没有作答,十指相绕,镇定道:“母亲已随父亲而去。” 王妃浑身一颤,仿佛身体凉了一截,稍缓后,王妃怜悯望着文若,见侄儿这般坚强,甚是欣慰,抚着文若肩膀安慰道:“孩子,你尚年幼,父母已逝,日后西宁王府便是你的家,只要姑母在世,定要替兄嫂照顾你一生。”王妃本想靠近安慰文若,可见侄儿眼中多少有些戒备和孤冷,心头之痛更甚。 文若哽咽连连,不能自已,断断续续叩谢道:“谢王妃收留之恩。” “你父亲既已将裴氏一族的往事告知于你,日后也不要再叫我王妃,称我姑母便是。”王妃握着文若冰凉双手,叹了口气,看着文若眼睛说道:“姑母明白,你之所以不愿以身份相见,定是介怀当年兄长与王府之间的恩怨。此事已过去十年,如今兄长已故,就算天大的恩怨也该化解了。” 文若暗暗点头,望向窗外西月,深吸一口气,转头说道:“姑母,家长里短容侄儿日后再续,如今大难当前,请姑母务必将书信交予西宁王殿下。” 王妃本想多加宽慰这可怜侄儿,却见他眼中有神,无半分颓废,不由钦佩兄嫂教子有方,不像自己这般溺爱世子。 “明日是唐生二十加冠,王爷外出,昨夜去了城郊灵隐山,为唐生祈福,此时并不在城中。”王妃皱褶细眉,无奈摇头道。 文若猛得站起身,手掌悬空桌上,险些气怒拍出声响,呼吸急促道:“那姑母可否有权调动姚州刺史之兵,以备布防?” “刺史大人尚在京城,姚州一切军务,皆掌于王爷之手,就算是我,也无权干涉。” “姑母,此事十万火急,万望你能派王府下人尽快寻回王爷。”文若紧咬嘴唇,右拳拍掌,低头顾盼,言语严谨道:“据父亲信上所说,敌军二十四日入侵姚州,吐蕃骑兵何等骁勇,侄儿虽未亲眼见过,可连朝廷河西大军都畏之三分,必是强悍敢死之军,既然不远千里来犯,焉能不懂上兵伐谋的道理?若吐蕃六诏联手,定会先派商客偷入城中,视为内应,挖掘地道,里应外合,万一敌军已打探清楚,趁主帅不在城中,提前集合兵力,星夜来犯,若不提前预备弓弩、火雷、滚木、巨石防范于东、西、南三座城门,姚州城内军不过五万,大军调集之时,城池就已被攻破,敌军如潮涌入,生灵涂炭,城中老幼百姓又当如何自保?” 王妃一字一句记得清楚,他知文若心性聪慧,可没想到自家侄儿谈及军务,竟是这般老练,好似久经沙场一般,句句都说在要害之上,不由让她既感钦佩又觉心惊。 王妃下意识抚着陇起小腹,低头思索片刻,随后抬头问文若:“侄儿可有应对对策?” “回姑母,侄儿虽是纸上谈兵,但未雨绸缪总好过坐以待毙,若姑母信得过侄儿,侄儿愿想尽办法,保姚州城两日太平。”文若掷地有声道。 “侄儿请讲,姑母愿闻其详,定倾力支持。” “好。”文若跪在地上,从身后床榻边取出一张半米不到的卷轴,展开铺在地上。王妃一看,顿时惊呆,这卷轴上密密麻麻标记着姚州城的各道街坊、客栈以及粮仓、钱响、军械、盐茶各库,画得十分详尽,有些地方就连身居姚州多年的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见王妃些许惊愕,文若赶忙安慰道:“姑母莫慌,此图乃姚州城草图,是侄儿方才所画,因今辰才到姚州,绕了一周城池,有些地段的名号还是辨别不清,不过城中分布应大致如此。” “侄儿有心了,唉,唐生那孩子,若是有你这一半专心,姑母就烧香念佛了。” 文若眨眼笑了笑,见到王妃后,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整个人突然放松了许多,好像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了。文若咳了几嗓,喘上一口气,说道:“姑母谬赞了,表兄自有表兄的长处,只不过在此危难关头,需要将众家长处聚在一起,方有胜算。” “我已派人给你姑父送信,只是不知何时能归,眼下侄儿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文若点点头,随后说道:“侄儿是这样想,父亲既在信中提及吐蕃六诏,结太和河蛮来犯,若侄儿所料不错,吐蕃大军定出泸水而攻泸南,六诏河蛮杂兵定出太和而攻南华,只要能将这两军拖住其中一支,姚州则免遭合围之困。可如今三军统帅不在府中,大军无法调动,而今之计,只得死守待援,侄儿恳请姑母命王府中青壮府兵、部曲,秘密布防于城西南两门,暗中排查敌方在城中是否有地道存在,若有,则用土砾筑沟壑以拒之,若无,则监井而闻,以防不测。”文若分别指着卷轴上地图所标位置,说道:“侄儿看过,西南城高池深,相对坚强,只要敌方不集结兵力,猛攻于一点,足可固守一时,请姑母立刻书信于剑南节度使,请他立即发兵来援。另外,请姑母派给侄儿五十名士卒,聚于城北门,开凿地道,一旦西南两门失守,北门关闭,届时也可将城中老幼妇孺送至城北三十里长城县,再行疏散避难。” 王妃听文若之策条理清晰,不禁有些激动,暗自点头道:“好,我立刻着人去办,可刚才侄儿说过,城中很可能混有敌军细作,敌军若知我军连夜加固城防,连夜出城报信引敌军攻城,该如何是好?” 文若暗吸一口凉气,险些忽略了这些细节,思索说道:“若是今夜封锁城门,明日城中必然引起慌乱,细作借机散播谣言,弄得人人自危,不战自乱,此计不好,更何况我军开凿地道,敌军亦能,若是下令封城,暗中设防,敌军细作便知我城中防备羸弱,很可能借着地道,出城引兵,敌军若知姚州空虚,定会大军直扑,星夜来犯,在姑父回城之前,还是不要封闭城门的好。”文若想着想着,只觉眼前发黑,身体力乏,此时他心里明白,凭自己能耐,只能勉强守城一时,胸中却无破敌之策,不由叹道:“姑母,而今敌暗我明,敌众我寡,天时地利皆握在敌军手中,侄儿无能,只能到此为止。” 王妃走上前,抱着文若肩膀,轻抚文若脸庞,信心满满道:“我侄天性聪慧,将来定当大任,兄长嫂嫂若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文若有些羞臊,难为情道:“姑母,侄儿从前在军中习得些筑城打道要领,事不宜迟,请姑母不辞辛劳,着手安排。” “好,我这就去。” 待王妃从房中走后,文若收起转轴,靠在桌边,休憩片刻,可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日父母惨死,杀妻而逃的场面。文若不敢再歇,推开窗,只觉窗外空气丝丝冰冷,不像交趾那般沁人心脾,回想姑母身着幕离而入,定是不愿惊动府中幕僚,只怕西宁王属下与父亲关系十分不睦,不过王妃寸寸关心,护爱之情,着实令文若心头火暖,不禁笑着自语道:“姑母母仪四方,当真贤惠顾家,有姑母在,一切危机,定能迎刃而解。”说罢,拾起外衣,出府奔着北门去了。 待士卒集合完毕,文若为防惊动敌方细作,刻意寻了处死角开凿地道。此处城北门不足百米远,又是建在井边,所以省去了不少工期,五十名士卒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开凿打洞,一队搬运碎石,文若则是往返于城墙与地面之间,指挥方向,控制进度。 “姑母当真与我心有灵犀,挑选之人皆是耐久坚韧之兵,照这样看,不用三个时辰,就可将地道通凿数百米,天亮之前,或许能够通到城外。” 丑时刚过,文若吩咐众军士加紧赶工,自己则骑马赶回王府,询问王妃城防布置。到了王府正门,文若下马,只觉王府卫士各个面色阴沉,双臂僵直,好似刚被痛骂了一阵。 文若左右看看,上前询问道:“王府中可有事发生?” 那士卒摇摇头,无奈道:“裴公子,是王爷回来了。” 文若一听,心中大喜,跨着沉稳大步走入王府,却不曾寻得王妃。绕过王府正堂,文若走了许久,遥望偏厅门前围了许多婢女,心想姑母定是在此,便悄悄绕道其后,凑上前去,只听厅中争吵纷争,那暴怒之声明显不是王妃。 文若隐隐躲在石柱后,面前众婢女皆无人抬头,跪地不起。听着房内一片寂静,忽然,房门从内被‘嘣’的一声推开,一人正从屋中愤愤而出。文若看不清那人模样,夜阑之中,只觉此人盛气凌人,身影朱黄相耀,服饰甚至华贵,十之八九便是西宁王殿下了。 文若待婢女一个接一个走出偏厅,房中仍是鸦雀无声。文若走进屋中,发现王妃正跪在地上,左脸一片红晕,定是被西宁王打了一巴掌。 文若闻这房中满是醉酒之气,定是西宁王贪杯,饮过了,耍了酒性。文若有些窝火,可细细想想,这里本是西宁王的一品王府,姑母再亲,也终归是西宁王家眷,在王府面前,自己只能算是外人。文若不答话,见王妃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身,心中十分难受,连忙跪在地上问道:“姑母,您不碍事吧?” 只见王妃身似僵木,目中尽是无奈,摇头对文若说道:“无妨,无妨。” 文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为何殿下要打姑母,难道是因为姑母今夜调动王府兵丁,姑父因此而恼怒?” 王妃闭眼瞑目间,两行泪水黯然流淌下来,叹息道:“不止如此。” “姑母,无论如何,勿动了腹中胎气,跪久了难免伤了身子,侄儿恳请姑母坐下,有何难处,不妨跟侄儿说说,或许侄儿能帮的上忙。” 王妃无奈苦笑,点点头,徐徐站起,说道:“侄儿,姑母要求你件事。” “姑母请讲。”文若将王妃搀扶至塌,一同坐下。 “姚州恐怕是保不住了,你找到唐生,你们二人趁夜一起,逃出姚州,避难去吧。” “这是为何啊?”文若一愣,大口一张,不解问道。 “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这般义气用事。”王妃用力拍着大腿,眉头皱得扭曲,见文若困惑,转过头对文若悉心说道:“殿下之所以气,并非不胜酒力,而是长期优渥,失了戒心,我此时再怎么劝诫,已是无用。方才姑母将敌方军情告之殿下,殿下问我消息从何得知,我如实回答,说是兄长重托,可还未等我说完,殿下勃然大怒,说是边境若有来犯,自有烽火台传递军报,这等谣言也肯轻信,可连我这种妇人皆知,那烽火台已多有十年不起狼烟,早就形同虚设,若敌军潜入,必遭沦陷?我本想多做解释,殿下气不过,打了你姑母一巴掌,要知道这二十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打我。” 文若听后,觉西宁王一把年岁还这般冲动,只得无奈道:“那姑母为何不将父亲之死告之殿下?” 王妃听了直摇头,哀声怨语道:“殿下亲民如子,与百姓一般,只知兄长这十年来在交州贪渎税赋,克扣于民,怎能相信兄长仍忠于社稷?” “我明白了。”经历了交趾城中的生生死死,文若已知姑母深意,点头道:“恳请姑母与文若一同逃离此处。” “傻孩子,我知你心疼姑母,但姑母既是王府王妃,亦是朝廷诰命,怎能舍一方百姓而苟且逃命?” 文若心中酸凉,垂着双眼说:“文若已丧双亲,在这世上,姑母是文若唯一亲人,若姑母不肯离去,一旦出事,文若就算离去,亦是荒郊烂草,随风而飘。”文若说得动情,难免有些咳嗽,继而说道:“姑母放心,文若不是习武之人,自知分寸斤两,绝不会鲁莽行事,若敌军来犯,势大难当,文若定会借机带兄长逃离此处;若敌军不来,那文若只需在城墙上巡视,一旦有警,侄儿便撤退下来,将敌军部署告之殿下,也好有所准备,不知姑母可否同意?” 王妃听后,心里舒坦了许多,有这年少老成的侄儿陪伴,胸中不安自是少了七分。王妃紧紧握住文若的手,双眼慈爱看着文若,说道:“侄儿,以你的才能远见,胜我儿唐生数倍,姑母若生下郡主,将她嫁于侄儿,也算托了大福。你记着,无论日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学兄长那般苦苦支撑,若你表兄唐生胸无家国之忧,心无社稷之愁,你亦可离他而去,不要做什么孟德之文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明白吗?” 王妃句句真言,催文若泪下,文若跪在地上,为王妃重重叩头,紧紧相拥,哭泣道:“姑母,文若求您,不要有事,文若已经没了父母,您就算为文若想想,也要多多保重。” “好,好孩子,快起来。”王妃搀起文若,抚摸着文若后脑,哽笑道:“我裴氏子孙各个人中豪杰,苍天在上,有何畏惧?” 从王府走出,文若面颊泪痕犹在,这往返几次下来,仍尚未见到唐生,心想这纨绔的世子跑去哪里贺寿了,至今寻不得半点踪迹。文若虽答应姑母,与唐生一同北上逃难,可心里却也实在无奈,若唐生出城撒野玩耍,大军压境之时,又该去哪里寻他? 夜风袭来,城内火光弥漫,城外林径分明,伴着深林之中几嗓并不难听的鸦鸣,文若身披圆袍,登上西城楼。守城卫士戒备森严,高举火把,将城外几里地开阔的溪流照得通明,文若见城墙之上的王府亲卫并未被撤走,心里顿时踏实不少。 “想这西宁王还老没糊涂,若是方才义气用事,一怒之下撤了姑母派人布置的城防,到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救,也来不及了。” 文若心事重重漫步城墙之上,王府亲卫从王妃那里皆知裴公子,因而格外敬重,文若所到之处,军士点头示意,文若皆一一还礼。 眼见头顶弯月渐被阴云所笼,文若脸上忽明忽暗露着月光,眼神之中尽是不解的苍茫。 “父亲留下的这份紧急军情,既是从曲览那里得到,定然不会有假。六诏河蛮也就罢了,姚南本是他们祖地,自然是时时刻刻,虎视眈眈,可吐蕃不远千里,横跨三江,本该东进剑南,取安戎城,怎么会南下百里攻打姚州?这姚州距吐蕃最近部落也至少有千里,一旦粮草供给接应不上,很可能被我唐军截腰冲杀,全军覆没,就算侥幸据为己有,此地有六诏和剑南节度大军两面夹击,可谓是腹背受敌,绝非长远之计。如此想来,吐蕃大军进犯的动机着实可疑,莫非他们此役不止是偷袭姚州,还有其他动机?如若能猜透这一点,说不定会有破敌良策。” 文若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什么,索性抬头一看,东边已露出一丝微红,看样子已过了丑时。文若心有不甘,走到城墙一角,抓了个无精打采的新兵询问几句。 被文若抓阄的年轻士卒长得十分有趣,年纪虽比文若大出不少,可面相却很稚嫩,大圆脸,三角嘴,方眼睛,棱角甚是不搭,见文若从被后偷使暗劲,浑身一激灵,以为自己偷懒打盹被长官瞧见了,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来。 “来,这位兄弟,你到我这边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文若倒是没心思拿这新兵开涮,开门见山道:“我来问你,这几年六诏河蛮之兵是否常犯我姚州?” 这圆脸士卒见文若不加责罚,话也投机,干脆也抚着头盔坐下,小声说道:“回公子,您这可是问对人了,小胖儿是土生土长的姚南人,虽不识几个字儿,可对这云南六诏是知根知底,别看小胖儿年岁不大,这几年大大小小跟着西宁王殿下于那六诏干过几架,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人了。” 文若见这自称小胖的士卒健谈得很,不禁笑问道:“那你倒是跟我讲讲,这西南六诏为何对我姚州动兵?” “打仗嘛,哪有几个多原因,不过这事儿也奇了,按往常,六诏内斗的厉害,公子你也知道,那蒙舍诏之人凶悍残忍,对打仗极是渴望,六诏虽是同宗同族,但也经常内斗,如若说他们携手打仗,那肯定是西南那头闹了粮荒,大概三年前,就闹过这么一回。” 文若听后,暗自点头,说道:“没错,六诏之地,皆为蛮夷,文化不通,反复无常,虽地产丰富,但因三江会合,多有灾害侵扰,其富饶不比川蜀剑南。每逢连年灾旱,必出兵扰临,掠夺食粮,若是涝灾,六诏之蛮则联手大唐,共讨吐蕃,吐蕃因地处两河上游,粮食充足,农田无损;若逢旱灾,六诏则联手吐蕃,掠夺我大唐边关,我大唐川蜀乃天府之国,粮草充足,自然不受干旱所扰。” 小胖一听,顿时觉得眼前这人是高深莫测,右手兴奋地拍着铠甲说道:“公子真是高人,高人,小胖佩服,句句都说到点子上了,这快饿死的人比鬼吓可怕呐,什么事儿不敢做?小胖可是亲眼见过,那活人吃活人的惨状。” 文若见小胖口若悬河,身上倦意忽然少了许多,继而问道:“那这几年六诏收成如何?” “怪就怪在这儿了,这几年太和城西南风调雨顺,六诏从不来犯,谁知道今天是见了什么鬼了,又跑到这城底下来送死了,唉!闹得大伙都睡不得个安稳。” 文若摇头笑笑,拍拍小胖肩头铠甲,小胖打了个哈欠,倚着城墙缓缓站了起来。 突然,文若耳边仿佛被冰锥滑过,抬头刚要说话,从天而降的一支冷箭将小胖的脑袋穿透,溅得文若满脸血浆。 文若吓得双眼死瞪,只见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小胖瞬间变成一具死尸,温热的血液滚滚渗出铠甲。惊恐万分间,文若忽听见城墙另一头嘶声裂肺的慌乱大喊:“吐蕃军来啦!弓弩手预备!” 文若全身颤抖抱着小胖尸体,偷偷将眼睛卡在城墙空隙中瞭望,只见城外一望无际的深林中,无数只拳头大的蚂蚁从地底喷穴而出,蔓延开来,一声‘哄’的山崩巨响震得脚下城墙隐隐发颤,吐蕃军数万铁蹄携踏破山河之势,一卷而过,如黑色海水般瞬间淹没了树林,文若向下望去,吐蕃步兵拉开剑弩,已离城池不足百步。 文若用他残留热血的双眼看得清楚,这一望无尽的黑色骑兵距城池已不足两里之遥,此时此刻,脑中只剩下‘绝望’二字。 ------第一节终了 第十节 贤王殒身 唐生从城郊回到府中已是丑时过半,与城中各家公子在观月楼一夜快活,喝得酩酊大醉,已是辨不清东南西北,连回府之路都是贴身婢女樱桃和几个王府家丁给抬上的马车。 当夜,唐生被樱桃扶着悄悄进了府门。樱桃身瘦个儿小,左盼右看,生怕给西宁王和王妃瞧见了,连推带搡撵着唐生从廊中走过,汗溢衣襟,甚是难堪。唐生平日喜爱舞枪弄棒,一身精肉本就结实,加上酒醉,身体发沉,让樱桃觉着肩上之人足有两百斤重。 唐生见樱桃力短,也想使些力气,无奈脚下麻木,神志尚在,搂着樱桃纤弱臂膀,嘴里哼着的不知是西域胡曲还是塞北民呛,光是一身酒气就熏得樱桃睁不开眼。这一夜下来,唐生在宴上至少喝了二斤三十年陈酿女儿红,琴瑟舞女,歌声漫漫,好不精彩,唐生喝得兴起,早就把父王母妃平时嘱咐的那些‘谨言慎行,无言自威’扔到脑后。 樱桃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只觉心头发热,身体渐渐发软,抬头一看,主子唐生含笑而嬉,好似自得其乐,本就是自己日夜服侍的俊朗王爵,外加此刻的酒醉意浓,脸上红扑扑的,更添了几分平日少有的沉静可爱,心里恨不得想找个安静无人的湖畔,抚着柳絮,将他好好抱在怀里,哄着痴语之人进入梦乡。 “桃姐,你看我做甚?莫非本将军有当年西楚霸王的风采?”唐生猛得一瞪眼,撅着半边嘴,颠三倒四走起八仙步来。 樱桃不敢再看,生怕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非分之想,见唐生神色模糊醉,弱弱地回了句嘴:“殿下您还是快些走吧,要是让您父王瞧见了,奴婢可就惨了。” “怕什么?今日我即加冠,饮上几斤美酒算什么?将来父王的爵位都是我的,我有什么好怕的?”唐生手舞足蹈,口中喋喋不休嚷嚷着。 “醒了酒终究还与往常一般,身为人子,怎就没有西宁王殿下身上半分稳重?”樱桃抿唇摇着脑袋暗自叹气,方才懵懂心愫柔情似水,顷刻间荡然无存。樱桃皱着细眉,费力背起唐生,侧着头叮嘱道:“殿下休要胡言,今夜赶紧歇息,明早还要给王妃请安,醉成这般模样,王妃心中岂能好过?” 唐生本欲还嘴几句,困意袭来,索性趴在樱桃身上睡了过去,睁开眼时,已是天亮。唐生从房中迟迟醒来,浑身酸痛,招呼奴婢下人,喊了许久,竟无一人前来伺候,唐生有些恼怒,坐在铜镜之前,迷茫许久,忽觉这王府之中有些怪异,好似整座府院被掏空似的,只剩他一人。唐生挑挑眉,以为是大梦未醒,翻身而过,倒在塌上,回笼睡去。唐生打了个哈欠,刚躺下不久,就听门外有人匆匆跑来。 “殿下,殿下!”几声慌张呼喊,唐生听得清楚,那声音定是樱桃没错,听她远远迟来侍候,定是心中有愧,所以才这般焦急。唐生本以清醒,却要刻意刁难樱桃一番,卧在床上,装睡不醒。 “不好了殿下!您快醒醒啊,出大事了。” “这妮子又来扰我,王府之中,能出什么大事。”唐生捂着被褥,翻着白眼,本想突然诈醒,吓樱桃一个措手不及,没料樱桃一改往日礼数,直接将他拽醒起身。 唐生极不耐烦,刚想开口大骂,眨眼一看,樱桃胸前膝上尽是血渍,尚未凝结,不由得吃了一惊,大叫道:“干什么!你别过来,你到底做了什么?” 樱桃大喘着气,摇头解释道:“殿下,吐蕃军打过来了,西宁王殿下正在城上拼死守城,这些血渍,是受伤将士的血,他们身负重伤,已被抬入王府后堂医治。” “吐蕃军?你胡说!樱桃,吐蕃距我西宁州千里,怎么会无缘无故进犯我姚州?我看你是昨夜背了我一路,心中怨恨,刻意来戏弄本王吧?” 樱桃听了,脸憋得通红,气得原地直蹦,强捺着嗓门叫道:“殿下若是不信,虽奴婢出府听听,城外喊杀震天,我军拼死守城,已在城上激战了三四个时辰,挡退敌军三鼓进攻,难道殿下在府中就一无所闻?” 樱桃虽是奴婢,好歹也是罪官之女,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言辞之中那股子硬劲儿,是平日不读孔孟的唐生学不来的。 唐生连忙从床塌起身,不穿鞋袜,跑到后堂,一切皆如樱桃所说,后堂之中,数百名负伤将士或哀嚎,或惨叫,或昏死,或断肢,血染堂外青石。唐生见了这惨状,差点晕厥过去,独自跑到无人之处,将昨夜腹中所食呕吐干净。 “殿下,你不要紧吧?”樱桃随后而来,轻拍其背。 “樱桃,父王母妃现在身在何处?”唐生顾不得平日最为看重的威仪形象,趴在地上,低声乞问道。 樱桃听了直摇头,郑重道:“殿下不必担心,王妃嘱咐奴婢,让殿下在府中守候,敌人来势凶猛,殿下不可出府一步。” 唐生印堂扩开,两只眼珠瞪得如两颗铁胆一般,怒道:“胡闹!本王自幼习武,苦练十年,为的就是策马长枪,沙场报国,生死关头,怎能退缩?我身为李唐皇嗣,应身先士卒,若在为难之际贪生怕死,岂不给祖宗蒙羞?” “可是王妃有命,奴婢不敢不从。”樱桃低头含胸,声似劝诫道。 “王妃之命你不敢违背,难道本王之命你便视如儿戏?”唐生怒道。 “奴婢不敢,可是。”樱桃吓得浑身哆嗦,把头压得更低,小声道:“来者不善,敌军几番冲杀下来,西宁王殿下亲属的陷阵营已折了大半,殿下身份尊贵,刀剑无眼,王府中的侍卫都被调上城墙守城去了,谁来保卫殿下您啊?” “什么?父王连陷阵营都?”唐生话说了一半,自己噎了回去,心中激动道:“这陷阵营是二十年前在交趾护卫父王的亲随,各个都是与武氏逆党相抗的老兵,如果连父王的陷阵营都无法抵挡,我倒要真相看看这吐蕃军有多大的本事?”想到此处,唐生有些亢奋,不屑地哼了一声,哪里懂樱桃的偏爱私心,狠狠说道:“取本王战甲取来,还有,此事命你不许告诉母妃。” 樱桃无奈摇头,只得悉听主命,进库房取铠甲去了。一番豪情壮志下来,唐生心绪大振,回房取出宝剑,暗自屏气凝神,待樱桃取出铠甲,紧紧扣在身上,吩咐樱桃照顾府中伤兵,自己则前往城前与父王回合。 待唐生身披重铠踏出王府,已是巳时过半,城中士兵自寅时起抵挡了三波吐蕃军的猛烈攻城,城中两万军士已死伤过半,活下的士卒各个已是精疲力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只得强撑着残破染血的身躯,以防敌军午后再次冲上城来。此时,西宁王仲早已杀红了眼,体力有些不支,靠着手中宝剑独自伫立在城上,放眼望去,西城左侧城墙被地方投石损坏严重,敌军若再冲两拨云梯上来,恐怕再难守住;右侧城墙尸堆成山,早已敌我难辨,血浆如注,渗透整片城墙,墙下士卒的尸体漂浮在血海之中,缓缓向城外流动。城西密林在不足两个时辰内便被吐蕃铁骑踏为平地,不过因祸得福,若是地方再想夜间偷袭,也少了一层遮掩屏障。 西宁王放眼远望,吐蕃大军总算消失在天地尽头,将染血宝剑收起,长舒一口大气,暗自思量道:“此番拼杀两军皆损失惨重,一时之间,难以再战,吐蕃军素以强悍著称,早在二十年前我便有体会,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吐蕃军不远千里,避开剑南松州,强袭姚州之地,如此军机,为何边境斥候竟无一人来报,却被远在交趾的兄长率先得知?更令人不解的是,方才西城左翼守军明明已是强弩之末,露出败相,只要吐蕃军咬紧牙关,拼上几百死士,猛冲上去,必能攻下,可正当他们架起云梯,准备猛攻左翼城墙,敌人却突然鸣金收兵,将大好局面拱手相让,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动向,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西宁王回身走下城墙,十余名副将一并而来,纷纷请示。西宁王抹去脸上血迹,说道:“清点伤亡人数,守城将士轮番休息,准备滚木雷石,弓弩火油,我料他们天黑之前定来挑战。” 西宁王话音未落,只听快马士卒一声刺耳尖叫传来:“报!报!殿下,城南遭到六诏河蛮部猛攻,将士们快撑不住了!” “什么!”众将听后无不震惊,西宁王脸上骤然无色,瞪着眼睛,二话不说,提剑引着两千陷阵营奔赴城南去了。 西宁王骑着烈马,沿城墙呼啸而过,心中悔恨,难以自拔。吐蕃六诏敌军两面夹击,令首尾难救,顾此失彼,用兵的时辰和间隔掐算得如此精准,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周详安排,敌方如此有预谋的侵入,身为朝廷一品郡王,镇守一方二十年,事先对此竟一无所知,若是此战城破失守,百姓被屠,他有何颜面面对皇帝之重托,又有何颜面面对泉下李姓列祖列宗? 想到此处,西宁王仲自觉胸中燥热,当年抗拒武逆时,那份属于李唐子嗣视生死于无物的桀骜与果敢顿时涌上心头,虽知此役胜少败多,但一切过失皆源于自己疏忽大意,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要保住这一方百姓的周全。 西宁王冲在最前到了城南,南城城墙已尽失守,众军皆以溃败。西宁王看得清楚,那城上河蛮各个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再看身后士卒,已是精疲力竭,无心恋战,如此下去,必败无疑。 西宁王下马上前,宝剑出鞘,砍死两个翻墙而过的敌兵,大吼道:“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众将听令,随我一起,夺回城池。” 这一声彻骨咆哮激起身后无数士卒的斗志,本以为丢了城墙,再无生路,可三军主帅至此,士气大振,那些挂彩伤残各个不顾性命堵上前去,就算用体内鲜血,也要将敌人挡在城墙之外。河蛮六诏之兵也是不甘示弱,见唐军打了鸡血似的冲杀回来,非但不怵,反而激起心中的嗜血本性,两军士卒混做一团,血染日光,你进我退,来来回回,在城墙上展开激烈肉搏厮杀,半个时辰过去了,竟没将对方杀退一步,可双方兵力悬殊,如此此消彼长下去,唐军城南士卒已捉襟见肘,不能在与六诏河蛮之军分庭抗衡。 身为统帅,西宁王知此刻危机,却无暇抽身,思索用兵之策。西宁王手中宝剑迎风乱斩,杀着杀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已故的结义兄长陈卿嗣,双眼滚下热泪。 “当年武氏何其猖獗?你我兄弟持五百陷阵,尽破敌酋七千,此时兄长若在,何愁贼兵不破?愚弟骄纵,辜负兄长一片赤诚,若兄长在天有眼,定佑弟杀退敌军,保家安民。”西宁王心中狂呼,只见敌军如森中乱麻一般,是越杀越多,西宁王咬紧牙关,死死守住,不退半步,只听身后一阵呐喊,惊慌之下,西宁王以为吐蕃已攻破西门,手中宝剑险些脱落。 西宁王回头望去,原来竟是城中百姓自愿结集成军,保家卫国,手上持着残兵之刃,争相奋勇上墙杀敌。西宁王心中大喜,想必这定是王妃前夜想出的妙招,一下子如野马脱缰,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顿时生出几十斤力气,大吼一声,随着百姓又杀了回去。 城西三十里外,一片寂静,深林中,吐蕃大军刚经历了一场血战,正偃旗息鼓,准备来日再战。此番攻城,吐蕃军来了三万步兵,一万铁骑,算上中军及弓弩手,共计五万,统兵元帅正是东征军中大名鼎鼎的烛龙莽布支。吐蕃大军一路奔袭,中途未曾间歇,穿蜻蛉岭,过独龙江,日行四百里,半月下来,已是人困马乏,方才又与唐军血战于城,伤亡过万,若想再战,恐怕至少也要修整三日。 莽布支走过营寨,巡视各部伤亡情况,回到中军大帐,问身边副将道:“萨拉达将军,城中可传来消息?” 副将萨拉达身披黑甲,满脸络腮,扎着棕黄色的蛮辫儿,上前一步回道:“大将军,城中密报,河蛮六诏已于午时率部攻城。” “你有何想法,直说无妨。”烛龙莽布支面色阴沉,拾起腰中酒壶,饮了几口,已褪疲乏。 “回大将军,赞普命我们助六诏攻下姚州,却又令我们只攻不克,其中奥妙,萨拉达不知。” 烛龙莽布支扔下酒壶,递给萨拉达,说道:“从象雄平叛到瓜州之役,你我也共事了十几年,大小数百战,生死之间都不曾这般困惑。”莽布支深吐一口气,又道:“方才前军将士本有机会拿下西城门,虽能攻下城门,城中定有唐军阻挠,我军千里奇袭,浴血奋战,只能攻,不能取,天下哪有这般道理?本将军是不想让六诏杂碎占了便宜,这才下令鸣金收兵。” 副将萨拉达眨眨眼,饮了口酒,好心劝道:“赞普圣命,我等不得违抗,既是只攻不取,说起来并不难做。” “哦?请讲。”莽布支贴过身来,欲之详尽。 “我军与六诏既有约定在先,自然不得失信,六诏既已出兵,必与唐军血战,我军只需派几队老弱,不断在城西骚扰佯攻,如此,唐军自然有所顾忌,到时,六诏河蛮能胜,我军亦不耗一兵一卒,岂不两全?” 莽支布一听,重重拍着大腿,叫道:“好!就依你之计行事。” 未时已过,姚州城南仍是一片混战,唐军与姚州百姓奋起反抗,力保城南不失,几经周旋,已将翻过城墙的敌兵斩杀七八,所剩一二仍与唐军纠缠在一起。眼见敌军势率,西宁王令全军翻过城墙,夺回南门,而他亲率八百陷阵营,踏着敌军尸体,一马当先冲在前面。 西宁王正杀得兴起,在乱军之中,忽见一人面孔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西宁王掠起宝剑,砍倒一人,跑上前去,定眼一看,南门之下,世子唐生血染战甲,厮杀正酣,西宁王见儿这般无畏英勇,大笑一声,转过头,将身后零散敌军团团围住,身后士卒长枪齐出,将城内敌军尽数剿灭。河蛮六诏之兵虽悍,但其指挥不当,如一盘散沙,若是一对一,唐军很难抵挡,若是前后夹击,逐个击破,蛮军本就不属同族,联合成军,不知互为犄角,虽勇猛异常,可在城中就如泥牛入海,发挥不出往日半成威力,不足半个时辰,便被唐军围而击溃。 眼见城南形势渐趋明朗,唐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将敌军杀退重新夺回失陷城门。西宁王正欲借机冲杀出城,却见王妃不知何时挺着身孕出现在军中,西宁王大惊,赶忙上前询问,二人相见泪眼,心中万分挂念,只幻化于相视一笑之间。 “殿下,方才军中前来相报,城西发现吐蕃军有异动,很可能引兵再犯,还望殿下造作准备。” “王妃,此地不宜久留,你速速与城中老幼,经北门出城避难,以安我心。” 王妃听了,抚着腹中胎儿,回首望着鲜血淋漓的众家士卒,笑道:“妾身腹中所怀,虽是皇家血脉,但若城池失陷,百姓蒙难,妾身沦为贱奴,任人杀辱,届时这皇家子嗣与阶下囚徒又有何异?” 众军听后,无不动容感念王妃的见识和胸襟,纷纷请命死战,愿于姚州共存亡。唐生从角落走上前来,一身染甲黑血,格外引人,双拳作揖道:“父王,儿愿亲率五百兄弟,誓死守住西城门,若败,甘当军法论处。” 西宁王拍着唐生肩膀,双目放光注视道:“方才破敌于先,我儿英武,不愧是李唐子孙!此去守城,我将陷阵营八百亲随交予你,为父亲自镇守西门,你要答应为父,务必死守,不得有失!” 唐生双拳紧扣,并不答话,回头大喊一声:“拿酒来。”言罢,身后丛军百姓取下火雷之用的酒罐,斟满百大碗,分别献于主帅和身后弟兄。唐生接过酒水,敬主帅西宁王,父子二人话不多说,与众将士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唐生拜别母亲,与西宁王随后各自领兵,驻守城池去了。 一路杀降下来,唐生早已褪了昨日酒醉,但仍些气短力乏,幸得其父王母妃均在阵中坐镇,唐生胸中底气甚足,早就忘了身体疲惫,是越战越勇,两个时辰下来,其宝剑所葬不下三十颗头颅。想到自己初战大捷,又在父王母妃面前斩获军功,杀退敌酋,唐生更是神采亢奋,若非陷阵营的将军们再三阻拦,恐怕他早就杀出城去,与来犯吐蕃铁骑拼个你死我活去了。 唐生在城墙上率兵镇守了半个时辰,见城下敌军兵力松松垮垮,不堪一击,几番弓箭齐下,便将其射得溃不成形。唐生甚为得意,高居城头,吩咐其余将军道:“父王虎威在此,仅凭区区几万残兵,焉能撼动我大唐不败之师?孤军千里来犯,真是自讨苦吃,不知死活。”唐生兴起,吩咐手下一名军士道:“你去替本王跑一趟,看看城南情形如何,若父王退了六诏河蛮之兵,本王将率军杀出城去,将这些酒囊饭袋生擒回来,献于父王,诸位将军意下如何?” 陷阵营和巡防营的将军听了,嘴上连连答应,毫不含糊,可心里却是哭笑不得,苦不堪言。几个时辰前,这些巡防士卒已在城西、城南打了两场大杖,在毫无预兆之下,勉强击退敌方最猛烈的两波强攻,身体早如掏空枯木,不能再战,心中无奈,自不必说;陷阵营里的将士显然更加不愿,要说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士卒,也跟了西宁王二十多年,出生入死,逢战必先,之所以敢用三国时吕布军高顺将军手下那支攻无不克的铁军命名,正因陷阵营本就是西宁王乃至姚州的最后一道防线,若连陷阵营都冲出城去,万一城中有变,谁来保卫西宁王的安危?所以各个都碍着颜面,不忍戳痛世子短处,只好默许,不作评论。 唐生见敌军不敢来犯,心中起了兴劲儿,取下背后箭羽,瞄着城外徘徊不前的敌军,抬手便要射出,却突然被身旁司马将军制止。 “司马将军,你为何拦我?”唐生怒斥道。 “殿下切不可妄动,您这支弓箭要是射了出去,城上众家弟兄就会以为是殿下发动进攻号令,如此一来,我军盲目出击,岂不大败,白白送了弟兄们性命?”司马晁臣哆嗦着手腕,方才城南险些失陷好像都没有如此紧张。 “好好好!司马叔叔,我听你的就是。”唐生一脸不愿将弓弩放下,转念回问司马晁臣:“司马叔叔,当下情形,你有何良策?” “末将不敢妄言,只是觉得蹊跷,方才吐蕃携雷霆之势,猛攻西城,险些攻克,为何此刻出击,却这般拖延,萎靡不前,如此下去,军心必乱,难道他们志不在此?”说着说着,司马晁臣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堪,似乎意识到其中危险,干瞪着眼睛,久久不说话。 “怎么了,司马叔叔?到底有何不妥?”唐生迫切问道。 司马晁臣猛得抬起头,强忍镇定道:“大事不好,殿下,吐蕃军这般拖延,定是分散敌兵之计,若他们强攻打来,末将倒是不怕,可他们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分明是将我们注意分散开来,殿下,你速率所有陷阵营将士赶回城南守城,末将愿领巡防卫在此守护,一旦迟了,就来不及了啊,殿下!” 司马晁臣话音未落,唐生耳边便传来一阵哀嚎,骑快马而来的传信士卒翻到在地,身中三箭,连滚数米,跌至唐生所在,强撑一口气哀鸣道:“殿下,城南六诏,上万敌军,西宁王殿下。”话说了一半,士卒呕血不止,断气而死。 唐生见此状况,定是司马晁臣所言成谶,方才得意激动之情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慌乱之中,牵了匹快马,不顾身后将士集结成队,只身飞马赶回。 待唐生赶到南门,已不见守城大军踪影,竟无一人,烟火熄灭,戈声渐止,静得令唐生全身汗毛直立。茫然抬头间,唐生只见一具身负铠甲的尸体从天而降,重重摔在身后。唐生猛得向城墙上望去,满城尸骸,堆积成壁,挂在城上,唐军已是全军覆没。惊恐之余,唐生遥望城头中央,黑压压围得百余蛮兵,其父西宁王与其母王妃被围在中央,身边卫士不足十人。唐生惊得竟不敢喘息,只听其父西宁王痛吼一声,拔出宝剑,将王妃一剑刺死,转过提剑反抗,几个回合过去,彻底消失在敌军包围之中。 “不!父王!母妃!不!”唐生瞪得双眼欲出,嘶声哀鸣,胸痛欲裂,冥冥之中,只觉天地无声,耳边又突然响起巨斧劈山之响,一下,两下,三下,唐生的头骨盖仿佛被铁钉敲砸一般,浑身震得欲碎,他听得清楚,那猛烈撞击正是敌军冲车攻门之声。 “畜生们,本王跟你们拼了!啊!”唐生呲牙张目,竖起宝剑,蹲开马步,向前猛蹬,却不知为何被拽了回去,惊恐之下,回眸望去,自己竟被一个不知何时窜出的书生给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唐生像个发狂野兽,挣开书生双臂,手中宝剑一通乱砍,怒不可遏道:“你是谁,再挡本王,老子砍了你!” 书生双臂一松,面无表情瞪着唐生,冷冷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殿下若想为王妃报仇,何必急着投胎送死?” 唐生痛不欲生懊恼垂头,乞望着父母惨死的城墙,双腿如树根扎地,动弹不得,失落间,被这素不相识的书生拉起手腕,拖着破碎铠甲,不知将要逃向何方。 第十一节 生还之人 眼见父王母妃殒命城墙之上,唐生决心孤身陷阵,与敌军拼死一搏,杀他几个南蛮,也是死得其所,不料身后突然出现一书生,将他强行拦下。唐生转过身去,见这书生身着王府内制的金丝圆领袍,定是府上内僚,且身份不低。 这王府书生不是别人,正是陈文若。白日里,文若本在城墙上守城,吐蕃军突然来袭,文若自知不敌,逃下西城,回到王府,接到王妃命令,赶往城中疏散百姓。文若在城中寻了唐生半日,仍不见其踪影,待城中老幼从北门走了大半,文若以王妃之命集结当地青壮入伍,赶往王府提领兵刃,编制成队,这些未经训练的城中青壮各个义愤填膺,自愿替西宁王镇守南城门。从王府出来时,文若从婢女樱桃那里得知,原来王妃和唐生皆已上阵守城,文若心中大惊,生怕王妃执意要与姚州城共存亡,这才抛开性命,前往南门探望,无奈为时已晚,文若目睹西宁王与王妃双双死于城墙之上,心中本无希望可言,却意外的找到了世子唐生,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城外冲车疯狂冲撞着几欲破碎的城门,唐生眼看南门就要失守,自己身边除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外,再无援军相助。唐生含恨望着城墙上堆积的尸体,跪在地上哀嚎一声,头也不回随着文若狼狈逃向城北。 文若将唐生引到城北开凿的地道之处,二人不由分说钻下地底。文若断后,将已备好的大石堵在洞口,再用湿土掩埋,将地道入口彻底封死,整条地道瞬间黑成一片,头顶徒有一个手指粗细的气孔漏着微弱光亮。 唐生见文若将入口堵死,疑惑问道:“难道这地道没有出口不成?” 文若不假思索道:“世子殿下,这地道乃在下子时所挖,尚未通出城去,只得委屈您在此躲避几日。” “那我们要在此躲到什么时候?”唐生难掩痛苦问道。 “敌军攻下城池,烧杀掠抢,搜刮三日,奴其民,视为隶,抢妻女,霸为婢,烧房焚田,洗劫仓库,姚州虽不富庶,但敌军若不掠夺个三日五日,岂肯罢休离去?”文若一字一句,将这般凄惨之状说得像家长里短一般,让唐生听得心底发寒。 文若见唐生不回话,紧接说道:“殿下请放心,地道之中已背好五日之粮,如果所料不错,朝廷援救大军也该在那时赶到。” 唐生咬牙含泪,默默啜泣,想到父王宁死不屈,英勇就义,想到怀有身孕的母妃惨死在城墙,想到一旦敌军入城,王府上下定然是无一幸免,想到昨日,自己是那堂堂西宁王世子,还是父王母妃掌中之宝,只是一日之间,风云突变,自己竟成了无人疼爱,无人照顾,无人陪伴的孤家寡人,心中之痛,岂是这一时之间所能承受? 文若暗自叹息,自是理解唐生这般遭遇,二人在地道中守了半日,两三个时辰没有言语,直到唐生神志渐渐清醒,放肯开口说话。 “谢过先生救命之恩,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黑暗中,文若眯眼成缝,看不到唐生脸上半分神情,心想道:“父亲死前传递军机,姑母的身份秘密,其中纠葛许多,若是解释起来,以真实身份相告,唐生他未必会信。”罢了,文若点点头,诚恳说道:“在下陈智,入王府不足一年,奉王妃娘娘生前重托,今后任凭殿下差遣。” 唐生口中念念嘟囔着:“陈智?陈智?本王孤陋顾闻,确实记不起来。” “在下身份卑微,殿下自然不认得在下,也不足为怪。”文弱含着苦笑说道:“事情既已发生,不知殿下日后有何打算?” 唐生眼中悲怆,愤恨道:“等朝廷大军到了,我定要杀他们片甲不留,以报这血海深仇。” 文若听后,沉吟片刻,也没再说什么,将包袱中装水竹筒以及肉干取了出来,递给唐生。唐生上阵杀敌了半日,早已是筋疲力尽,接过食物,二话不说啃食起来。 “我这堂兄殿下着实单纯,朝廷大军若真是料敌于先,及时援救,父亲又怎会不顾往日恩怨,让我送信给姑母?这些年来,皇上已将举国士兵派遣西域及东北,西南军力早已捉襟见肘,这姚州归根结底距六诏近,距关中远,亦没有剑南川蜀这般富庶,朝廷固守松州安戎之地,以御吐蕃,势必有所舍弃,幸得城中百姓已撤离大半。唉,姑母慷慨赴死,我只能袖手旁观,痛虽难当,却已然麻木不觉,你唐生没了城池,没了父母,仍是大唐皇亲,回到长安,皇帝必然分封赏赐,可我陈文若没了姑母,别说是西宁王驸马,就连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不复存在,当真是如孤魂野鬼一般。” 就这样,唐生文若二人在地道之中静处一日,各怀所思。夜里,唐生扒开洞口大石,想四处寻觅些水源,出了洞口不足百米,便见敌军暗哨游走于城中,无奈之下,只得原路返回。直到第三日夜,城中再无兵马之音,文若与唐生这才从地道中遁逃出来。 待二人重见天日,姚州城已然被敌军洗劫一空,昔日坚固城墙已是残垣断壁,巷中民宅已被连日大火烧成齑粉,浓浓的烟熏尸丑弥漫天际,如一缕阴魂般笼罩在整座姚州城之上。城中尸横遍地,男女老少皆是鲜血淋漓,衣不遮体,唐生文若跑到城墙上,想要寻觅西宁王夫妇尸首,却已然不复存在,只得回王府再行打探。 “殿下,你不觉得这城中尸首有些怪异?”二人走在阴森森的城墙下,文若沿路观察百姓尸体,不禁问道。 “唉,简直惨无人道。” “在下所指并非尸身,而是死者身份。”文若蹲下身,指着一片聚成谷堆般的尸体,说道:“殿下您请细看,咱们从城北一路走向王府,这成人尸身上虽染血迹,但其面容皆是完整,可这些青年幼童,却像是先被毁了容貌,再被杀死。” “这些该千刀的蛮夷,真是禽兽不如!”说道此处,唐生早已是泪流满面,恨得牙根直痒。 “殿下还是赶快回到王府,城中百姓手无寸铁,兴许王府之中,或有生还。” 唐生文若不再犹疑,一路跑向西宁王府。到了王府大门,唐生面前除了一片烧了不知几日的大火,什么也不曾剩下,王府大门昨日辉煌残影,就此沦为记忆。 文若不敢确定王府中是否有敌军把守,不敢懈怠,却见唐生失魂落魄地走进府中,文若也只得尾随而入。王府之内,一片狼藉,堂中陈列的各样异宝早已无影无踪,就连门墙上装饰的烫金也被刮得一干二净。唐生看得清楚,地上躺着数百具尸首,皆是父王陷阵营士卒,守府献身,全军覆没;再往深走,后堂躺着百余具尸体,看服饰应属府中下人。唐生绕道大堂,进入正堂,眼前一幕更是惨不忍睹,府上几十名婢女和佣人的尸体平铺在正堂石砖之上,每具尸体皆被毁了容貌,血流成河,漾过脚下石砖罅隙,涓涓流出堂外。 文若站在门外,深叹连连,心想:“若非当时父亲遣散家奴,交趾一旦动乱,长史府可能也会是这般下场。” 唐生慌忙跑进堂中,跪在地上挨个搜索,抱起其中一具女尸,嘶声喊道:“樱桃,樱桃姐?不要死,不要死啊樱桃姐!” “殿下请节哀。”文若面无表情望着唐生背影,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安慰还是沉默。 “府中上下,皆视我为亲故,换做是你,又当如何节哀?” 文若面容之中隐隐带着无奈,转念道:“殿下,今日正是樱桃姑娘告之在下消息,在下才能在城中寻得殿下,樱桃姑娘对殿下之忠,对殿下之爱,非同一般,望殿下好生葬之。” 唐生泪流不止,丧声呢喃道:“前几日我们还在观月楼中庆生饮酒,我父王母妃为我加冠赐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文若站在唐生身后半米,见其跪地痛哭,心中亦替他难过,一日之内,兵败城破,丧了双亲,数万士卒被敌军杀害,王府被血洗,城池被屠戮,比起当日交趾长史府之惨,胜过十倍。文弱也不忍再劝,孤身转过头去,任唐生一人独自哭嚎。 突然,文若耳边一颤,只觉身后有窸窣声响,不禁大惊,转身过去,猛然发现,就在唐生身前,一具被烧烂男尸的手臂一直在抖。文若吓得连连哽咽,小心向前走去,只见那尸体烧焦的手臂抖动得更加剧烈。 “殿下小心,尸下有人!”文若话音未落,唐生面前三米开外的烧焦男尸突然飞了过来,唐生仍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之间没有反映。只听文若大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将尸体双手腾开,不料尸体后面窜出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长发怪物,伸出手爪,将文若右半边脸抓开了花。 文若侧过半边脸,呲牙闭眼,暗自叫痛,用手一抹,竟被抓出血肉,一时忘了恐惧,不顾生死,上前一脚,踹在那长发怪物腹部,却不想这一脚下去,那长发怪物只退后了三步,文若却被弹飞半米,摔倒在地上。 “本王在此,先生莫慌!”唐生突然醒过神,上前制止文若,转身厉色问道:“你究竟是人是鬼,在我王府鬼鬼祟祟做甚?” 天色漆黑下,文若倒在地上,低头瞄了下,看清见那长发怪物模样,压着嗓子说道:“殿下,有影子,是人,不是鬼。” “既然是人,何必蓬头垢面,藏头露尾!”唐生放下樱桃尸体,见这低矮长发怪有些蛮力,不敢大意,抽出腰中宝剑,缓缓向前警惕逼问道。 哪知长发怪见唐生手中宝剑染血,顿时吓得缩成一团,匍匐在地,浑身哆嗦。文若与唐生皆是一愣,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点头,走上前去,掀开那怪物长发,竟是个伸长不足五尺,满脸画魂的孩童,看上去比文若还要小上几岁,只是身上泥血混杂,长发如毛,一时间也辨不清是男是女。 文若目光揣测盯着此人不放,唐生却不加戒心,猜想这孩子定城中逃难之人,心怀怜悯看了几眼,回头劝文若:“先生请息怒,我看这孩子不像歹人,说不定他是城中唯一的幸存者。” 文若哪有唐生这般乐观,眼神自始至终如鹰一般,从未从这孩子身上挪开,冷冷回道:“殿下,这孩子容貌虽浊,但其眉长额宽,眼细鼻高,轮廓异常分明,绝非本土长相,若我所料不错,定是外族遗孤。来者不善,吐蕃六诏联手灭我姚州百姓,暴虐野蛮,若此时不斩草除根,日后恐生余患。” “万万不可。”唐生伸手制止文若,言辞激烈道:“六诏吐蕃之人的确死有余辜,这孩子年且尚幼,你我若就此杀之,岂不与那些蛮夷牲畜无异?” “若不斩草除根,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文若听后,稍显嗔怒,好似眼前之人完全忘了前几日父母惨死城破身亡的惨状。文若睁着眼睛,全身紧绷,谨慎后退两步,将樱桃尸身从唐生脚下挪开,以免待会动起手来,有所不便。 “先生莫怪唐生心慈手软,唐生虽是习武之人,杀敌过百,也感念上天好生之德,老幼妇孺,唐生绝不祸害,这孩子既是躲在王府中逃过一劫,定是与本王有缘,不如问清身份,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文若无奈皱眉,慨叹这唐生的妇人之仁,恶狠狠盯着长发之人,口气生硬道:“殿下既然自有打算,陈智便不多言,只不过此人身份可疑,定要询问个一清二楚。” 唐生点点头,小心靠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王府之中?” 那长发小童张着小嘴,指甲满是泥泞的小手一个劲儿比划着,好似不会说话的样子。文若在旁看着,心中猜忌更甚,这般装聋作哑,定是企图混淆视听的间隙没错。一怒之下,文若上前,双手一把拎起长发小童的残破衣领,怒道:“休想瞒天过海,老实回答,不然我现在杀了你。” 那长发小童呜呼一惊,嗝呛连连,顺不上气,含着眼泪,嘴里憋咽着什么似的,表情十分痛苦。文若见他这般模样,还真是个哑巴叫苦说不出的模样,索性放开手,退后半步,挡在唐生面前,冲唐生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唐生走上前去,勉强挤出笑脸,耐心问道:“我们不会为难于你,你这就自行离去吧。” 这长发小童先是被文若连恐带呵一番,见唐生语调柔和,忍不住哭了出来。 “陈兄,这孩子无家可归,唉,城池失守,皆是我父子之过,害得百姓家破人亡,这般耻辱罪责,难辞其咎。丢了姚州,我还有何颜面面对皇上,面对姚州百姓?”唐生单膝跪在长发小童面前,苦苦摇头,继而问道:“孩子,你还有家人吗?” 那长发小童听后,甩着脏兮兮的辫子,跟着摇了摇头。文若见唐生举棋不定,上前一步问道:“敢问殿下有何打算?” “父王母妃尸骨未寒,王府化作废墟,就算朝廷大军此时来援,又有何意义?姚州城破,为时晚矣,只恨我狗屁不通,不懂兵法,我李孟德发誓,定为父王母妃报得此仇,一雪国耻,唉!王府丢了边塞重镇,皇上怎会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 “殿下莫急,此时尚未盖棺定论,若是殿下日后想为国效命,无论皇上降罪与否,恐怕殿下都要走一遭长安城了。” “陈兄所言不错,本王是生是死,自由皇上定夺。”唐生说罢,一扫脸上阴霾,拍着胸脯,双眼如炬,转念问道:“陈兄日后作何打算?可愿与本王一同入京?” 文若身系父亲和姑母之重托,只得退一步答道:“陈某求之不得,只不过。”文若回过头去,倍加猜忌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发小童,说道:“如今殿下虽然脱难,但敌军如狼四顾,万不可掉以轻心,姚州成已破,估计敌军将迁民而入,即日坐城而居,此处不宜久留,请殿下立刻起身,北上京畿。” 听了文若一番打算,唐生甚为满意,拍着文若肩膀说道:“好!就依了陈兄。”说罢,回头走向那战战兢兢的长发小童,又深情望了眼地上死去多日的婢女樱桃,安慰道:“敌军屠城,你幸免于此,定是樱桃在天之灵护佑,既然你已无家可归,干脆日后跟着本王,做本王贴身随从,你可否愿意?” 文若一听,气得脑门直吹凉气,当真对这位皇室堂兄的智计无言以对,说道:“殿下,既然您心意已决,不如将这小童带出姚州,寻个村落,找户人家,寄养一时,等殿下日后官复原职,再行打算。” “好!好!你可愿意?”唐生放下宝剑,伸出右手,想要掀开那小童错乱的辫子,擦拭面颊。唐生的手刚停在半空中,谁知这长发小童突然双眼一瞪,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拽住唐生的手腕,将唐生活生生拉到正堂的石柱侧面。 文若早料到这小童心怀歹意,不敢怠慢,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唐生被这小童一抓,浑身直冒冷汗,好似魂魄都被拽出了体外,暗自赞叹这小童力气真是不小。唐生虽是心头一惊,但好歹也是习武出身,临危不乱,不甘示弱地舞起宝剑,回身一落,将宝剑恰巧架在这长发小童肩上,死死瞪着不放。长发小童这次见了这沾满鲜血的宝剑,竟然也不慌张,皱着眉直摇头,表情很痛苦的样子,将食指放在破烂的唇边,斜着眼睛巴望这王府正堂外的大门。 唐生尚未明白,文若却看出了这其中端倪,隐约听到王府门外府有脚步声经过,连忙滚下身,拉着二人一起躲在石柱之后。 果然,两名身着黑甲的军士走进王府,文弱看其气势,甚是不凡,定是统领一方之将帅。唐生见这二人走进正堂中,持着宝剑,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却见身边那长发小童仍是摇头不止,好像在说这两人很可怕的样子。 “萨拉达,你为何背着我屠杀这西宁王府。未经我的允许,擅动大军,你该当死罪!”说话的人正是吐蕃将军烛龙莽布支,而他身侧之人,便是他的亲信副将萨拉达。 “末将这么做,也是为了将军。”萨拉达不敢抬头,静静回答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烛龙莽布支拗拗点头,恶狠狠道:“你是背着赞普,暗自效忠,投靠了王子殿下,我所言不错吧?” “大将军,何出此言,末将不明白。”萨拉达脸色很是难看,似乎被烛龙莽布支戳痛了心中要害。 “赞普陛下之意,是助六诏瓜分唐国南境,分担我东征军的压力。六诏攻下城池,我军已可退兵,可你却下令荼毒王府,将城中幼年全部杀死!这位西宁王是王妃之亲,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秘密。”烛龙莽布支闭着一只眼,在王府正堂巡视一番后,冷冷笑道:“由此看来,你们的目标很可能还活着,好歹是王妃血脉,我要将此事上告陛下王妃。” “大将军,手下留情啊大将军。”情急之下,萨达拉轻声哀求,说了一连串文若听不懂的细碎藏文,这才说服了烛龙莽布支。 待这二人走后,唐生与文若长舒口气,多亏了这小童反应机警,否则此时定被这两人捉了回去。唐生从柱后走出,脸上愁容难褪,对文若说道:“邠王守礼是家父皇叔,金城公主是在下姑母,嫁到吐蕃已有数十年,没想到这次吐蕃屠城,居然要杀我!” 文若听后,心中谜团也是豁然开朗,自言道:“敌军将这城中青年全部杀光毁容,竟是为了掩人耳目,遮藏目的,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也只有杀人如麻的吐蕃军队能做得出来啊。” 文若回身走向长发小童,说道:“你虽不能说话,但听觉异常灵敏,留你在身边,还是有些用处,但你要记住,若敢生异心,我必不饶你。” 那小童听了,连忙躲到唐生背后,不再理会文若。 一场虚惊过后,文若与唐生不敢再在王府逗留,生怕再生出什么枝节。唐生只得放火烧了王府,将逝者安葬入土,携手文若,还有这不知来历的长发小童,经北门出了姚州城。出了城门,文若对这长发小童也少了几分戒心,若是这孩子方才刻意出卖,自己和唐生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日清晨,三人行至荒草丛生的路边,文若取出地图,与唐生商议回长安的路线。文若坐在大石边,手握地图,假意看着地图,实际上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着长发遮面的小童。昨夜事发突然,王府中烟熏火燎,尸臭弥漫,又遇上了不知身份的吐蕃将领,文若一时间也来得及细看这小童的模样。 东方晨曦焕发而出,几缕浮动不安的朝霞掠过唐生身后背对文若的神秘小童,将他破碎不堪的衣裳晃得光亮。文若抬起头,望向身侧不远处的小童,隐隐约约有种奇怪的感觉,难以形容。 “殿下,我们在地道中呆了三日,姚州城附近各个关隘很可能已经陷入敌手,既然吐蕃军的目标是殿下,为了安全起见,在下建议我们需绕道而行。”话说到一半,文若戛然而止,瞥了眼对着日出发呆的长发小童,继而说道:“不知殿下敢不敢走这条路?” “陈兄,这地图上只有这一条路,如果不从岷江北上,如何能抵达剑南道?”唐生咬着腮帮苦苦冥思道。 文若回过头,将地图递给一言不发的长发小童,借着耀眼朝阳,低头窥探。长发小童拿过地图,不假思索看了一眼,连连摇头,示意不懂。文若仔细打量这小童,其肩宽而细,颈长而窄,年岁在十五岁上下,背挺而拔,胸前浮起,腰身修长,倒像是个女子之身,可仔细一看,这小童衣贴背脊,小臂袒露青筋,精壮有力,又不像是正常孩童之躯,这倒是让文若有些难以辨认。 文若淡淡一笑,点头说道:“你虽是哑巴,流离战乱,但好歹是父母所生,总该有个名字,如果你会写字,便将你姓名写在这地上,也好日后有个称呼。” 那女子听了,眨了眨细长的双眼,冲文若点点头,随之在用手指在地上划出两个东倒西歪难以辨认的字。 “桌?鸦?你叫桌鸦?什么怪名字?”唐生凑了过来,拧着半边脸,将这拗口陌生的两字吞吞吐吐地念了出来。 “不是桌鸦,是卓雅,卓越而优雅。”那长发小童见唐生走来,好像格外亲近似的,一时失了戒心,突然开起了口。卓雅见唐生与文若愣愣地盯着她发呆,突然想起自己本是哑巴,也不难堪,爽朗笑了几声说道:“人言祸从口出,因而装聋作哑,二位哥哥莫怪,好歹患难一场,不要这么小气吗。” 文若与唐生皆是无奈一笑,在不见五指的地道中躲了三日,能够生还出城,已是万幸之幸,好不容易逃出鬼门关,哪还有心思对这长发小童的保命计俩耿耿于怀。唐生不由分说,拉着二人一起聚成一堆,三人蹲下身,共同研究这草纸上的行进路线。 第十二节 艰难险阻 唐生三人自打昨夜从死人堆里逃出姚州城,已在城东荒废的树林中躲藏一日。三人从府中取了些厚实衣物,在山脚下短暂停留,一方面是寻些食物水源,随身带着,以备不足之需,一方面则是怕吐蕃沿路设下关卡或伏军,半路截杀唐生,因而躲在山下,不敢贸然北进。 半月之内,九死一生,杀妻逃难,落困孤城,世间再无亲故的陈文若早已身心俱疲,水土难服,姚州之地虽不比交趾气候那般炎热,但冬季已深,阴潮更甚,湿气瘴气,藏林遍野,再这般死撑下去,必引旧疾复发。 唐生走在文若身后,看上去腰杆挺拔,身姿皎皎,一派王者之气,实际则是双腿打颤,有些力竭,好不容易从城破家亡的阴郁中振作起来,却也难抵连日鏖战之苦,难免有些涣散,唯有衣衫破烂乱发不整的卓雅神采奕奕,与衣着华丽的二人不同。自从那夜在西宁王府中,三人避开了东征大将军烛龙莽布支和副将萨拉达的追杀,卓雅好似整个人都变了,一下子活泼许多,也不再与这同行二人装疯作哑,时不时还捉弄几番,即便讨不着半点便宜,但也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得紧,全身上下毫无半点流窜的颓意,当真令唐生文若十分费解。 三人在林中绕了半日,寻得一片被伐砍成桩的圆木树墩。卓雅可不想停下,玩得正起劲呢,执意要走,唐生不顾尊位,上前挽留,却被文若拦下。文若知唐生担心,冲他点点头,使了个眼色,让唐生先去休息,自己则紧跟在卓雅身后。走了十米开外,文若突然停住脚,如树藤扎根般不再挪动半步。 卓雅摇摇摆摆走了小一会儿,听不见身后脚步声,回头才发现,这两人一站一坐,浑不理她,只得原路跑回,嘴边嚷嚷道:“二位哥哥怎么不走了?” “殿下累了,要在此休息片刻,你若要走,我便陪你走上一遭,如何?”文若心知这来路不明的卓雅心里怵他,故而双手背锅,仰面朝天,用言语激他。 “堂堂七尺男儿,区区这点脚力,难怪你们连城池都守不住。”卓雅本就反感文若,本是兴头上,见他邮箱从中作梗,自然是话中带讽,绝不示弱。 文若听了居然不气,仍是斯斯文文,脸上挂笑,斜眼回道:“文若不才,手无举鼎之力,不像足下四肢粗劲,腿脚发达,胜似这山中走禽猛畜,我等儒生虽城破兵败,但仍知浴血死战,不惧玉石俱焚,不像足下这般风雅,空有壮志豪情,却只得疲于奔命。” 卓雅听后,羞中带恨,不大的小脸膨胀起来,咬牙切齿瞪了文若一眼,不服道:“穷酸腐儒,只会嚼舌根子,你若是有半点用处,怎就想不出一条出路?” “你这话倒是说得有些怪异。” “有何怪处?”卓雅哼地一声,背对过去,身高刚好到文若肩膀。 文若双手抱臂,闭眼摇头道:“看足下容貌,不似本地之人,倒像是西北羌族之后,无缘无故,在这种时候卷入姚州城中,避于王府之侧,其怪一也;二来,你既已落难,理应四处求救,可你硬要装哑,不以真容视人;这奇怪之三嘛,呵呵。”文若转过头,睁开眼,将脸贴近卓雅脏兮兮的面颊,细声道:“你虽年幼少岁,却生得圆满,膘肥而体壮,远观之,似矮粗汉子,近观之,却贼眉鼠眼,当真是公母一体,雌雄难辨,怪哉,怪哉啊。” 文若一口气说完,心中顿时畅快许多,嘴里好似品着什么美味,不停舔着舌头。文若假作得意姿态,左眼眯成一条缝,窥着卓雅神色,见其眉如利剑,双眼蹿火,心中自然下了定论:“此人定是女子无疑,这一路上看来少不了折腾。” 文若自言自语之时,卓雅趁其不备,狠狠一拳,重重敲在文若胸腹之上。文若哪知这丫头一言不合便突然发难,文若事先并无半点准备,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下来,疼得惨叫出声来。 唐生听到文若惨叫,立即持剑赶来,见二人厮打,也放心下来,不由笑了句:“二位恩人有说有笑,真叫唐生羡慕啊。” 卓雅翘着个脖,脸上毫无愧意,视眼前文若于无物,笔直绕过去,走到唐生身侧,说道:“腐儒就是腐儒。” “你!”文若吃了暗亏,拧着眼珠指着卓雅,本想破口讽刺,只觉腹中翻腾如绞,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野丫头岁数不大,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文若强忍咳嗽,冒着一头冷汗,缓缓爬起身来,佝偻着背,强压声色道:“山野匹夫,仅此而已。” 卓雅哪肯罢休,顿时火冒三丈,上前要打,唐生见其力大,赶紧上前拦下,好言相劝道:“卓兄高抬贵手,再动起手来,难免伤了和气。” 唐生这话中,七分劝解,三分警告,倒是十分奏效。卓雅抿嘴翻着白眼,冲文若吐了吐舌头,摆了个鬼脸,一屁股坐在唐生身后的大木桩上,拿起竹筒,咕咕咽水。 “这丫头虽是粗人,可身上这股凌人傲气是装不出来的,绝非寻常部族百姓所能有,不单如此,她好像对唐生格外亲切,竟似曾相识,可昨夜在府中,生死攸关之际,唐生却不认得她,料想此人定不是王府中人,区区草民,怎会与身居王府的世子这般相投?”文若默不作声望着唐生与卓雅,竟发现二人连面相也有几分相似之处,难免暗叹这罕有奇缘。卓雅见文若望着这边,不安好气质问道:“你不服气吗?” 文若虽是占了下风,但也不愿与这怪力丫头斤斤计较,思来想去,难免狐疑,伸手抚着腹部,生怕身上这块肉陷了进去。 唐生见二人斗得紧,一步上前递给卓雅竹筒,蹲下半身问道:“裴兄也是好意,卓兄不必计较,你我三人,生死一场,患难与共,裴兄也是为唐生安危着想,卓兄若是落落大方,将身世坦然相告,到时候我们将你送回故土,一路上自然就免了许多误会。” 卓雅伸手抓抓鼻子,弱弱看了眼唐生,又警觉盯了眼文若,撇嘴说道:“他先说,我便说。” “好,一言为定。”唐生走向文若,蹙了蹙眉,有所示意,文若当然明白,只得换作一张菩萨脸,冷冰冰背诵道:“在下姓裴,单名一个‘智’字,河东绛州人氏。” “年岁几许,如实说来。”卓雅得意地左右晃脑,像个教书先生,调皮问道。 文若本不愿再理会,却见唐生亦是满面好奇,只得实话道:“在下开元二年生人,满意了吗,卓兄?” “开元二年?”唐生一听,眼睛都直了,他万没想到,这位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恩人竟比自己还要年轻,不由得苦着脸追问道:“裴兄,你今年只有十九岁吗?” 没等文若把话说完,卓雅‘呼’的一声呱呱大笑起来,活像个偷吃农家菜肴的小妖怪。平日沉稳如墨的文若脸上一阵青红皂白,绷着下巴隐忍说道:“在下怕殿下起疑,误了生还之机,这才一直扮作老态,一路逃亡,没来得及与殿下推心置腹,实属惭愧。” “你误会了,裴兄。”唐生拍着文若肩膀,点头道:“我的意思是说,裴兄足智多谋,阅历深厚,远胜过府上那些幕僚,这般老成,并不只在脸上挂着,而是藏在心里,唐生佩服,佩服。” 说罢,狂笑不止的卓雅断气似的,呜呼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容,背过身去,躲在一旁,强忍不笑。文若被唐生这么胡乱一夸,又被卓雅这么囫囵一笑,脸上忽明忽暗,甚为难堪,本想彻底解释清楚,却见眼前唐生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眼中尽是崇敬,一时之间,文若竟也语塞凝噎,不知所措连忙敷衍几句道:“殿下,文若生得丑陋,已是定数,殿下仁厚,还请殿下放在下一马。” “唐生绝无此意,天地可鉴。”看着文若面露羞愧,唐生惊厥站起身,严肃作揖道:“唐生本是大唐皇室子孙,如今城破家亡,落魄至此,被困山中,动弹不得,若不是二位恩人舍命相助,唐生早就一命呜呼了,如此大恩,就算是君臣之间,也无需这般多礼,更何况我唐生只是一介粗人,身无爵位,手无寸功,二位恩人就不必这般戴我了。” “唐生哥哥,我听算命先生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道理连我都明白,你是西宁王世子,怎会这般沉溺哀伤,不思好处。”卓雅双手一撑,蹦下树桩,跳到唐生跟前,抓起唐生的手腕,紧握在手中,好似给予着勇气。 “这丫头方才还笑得鬼哭狼嚎,如今又是这般通情懂事,实在难懂。表兄胸无城府,若是不加防范,只怕这丫头会成日后为其所累。” 文若思虑间,唐生递给文若竹筒,说道:“裴兄,唐生长你一岁,日后在外面,我便以贤弟相称了。” “殿下,裴某不敢。”文若低头作揖道。 唐生挥挥手,饮下一口凉水,索性按住文若手腕,大声慷慨道:“二位贤弟都是唐生恩人,有朝一日,唐生若能活着回到长安,定要好好答谢二位的救命之恩。” 卓雅不以为然,嘴里啃着烧得发焦的黑牛骨头,嘴边挂着浓浓油渍,头也不抬,双唇吧叽道:“那你要怎么谢我呀?” “金银犬马,享之不尽,绫罗绸缎,用之不竭。” “承蒙殿下厚爱,裴某在此先行谢过,只不过此时谈及日后享乐,为时尚早,我们三人如今被困山谷之中,山外又有强敌环伺,殿下若想安全返回长安,恐怕还要做好最坏打算。”文若双眼看紧盯着脚下乱草,只觉额骨欲裂,浑身阴冷发凉,艰难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裴兄说得不错,但我相信,纵有千难万险,只要你我三人协力,定能逢凶化吉。”唐生捶胸,继而说道:“唐生与二位贤弟脾气相投,相见恨晚,只恨那六诏背信弃义,吐蕃反复无常,不能与天下百姓共享太平盛世,若二位不弃,唐生愿效仿古人,与二位结为异性兄弟,若能度过难关,此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论日后贫富贵贱,皆以手足相视,绝不辜负,共为我李唐万世基业效命,不知二位贤弟可否愿意?” 文若听得血热,浑身淌过一阵暖意,些许亢奋,见唐生不顾尊位,诚信以待,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不知怎地,猛然想起父亲与西宁王当年之间种种,故而沉吟,陷入沉思。 卓雅听着兴起,兴冲冲蹲下身来,问着唐生:“唐生哥哥,你我本是兄弟,为何还要再行结义,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唐生听了,心中痛快,哈哈大笑起来。文若丧着老脸,不屑说道:“殿下何等尊贵身份,岂是尔等刁民所能攀附比肩?竟与殿下这般称兄道弟,真是恬不知耻。” “唉!不碍事,不碍事。”唐生挡在文若身前,解释道:“卓贤弟心直口快,身负神力,唐生喜欢得很。卓贤弟说得不错,你我三人既已兄弟相称,何必再有那些啰嗦的繁文缛节?诚心相交,何等痛快?你说是吧,卓贤弟。” “卓贤弟?”文若将这两字咬得清清楚楚,冷声一笑,歪看着卓雅,颇具深意地反问了一句,哼哼一声,笑而不语。卓雅听出文若这阴森森不怀好意的语气,自知被看穿了女儿之身,心中窝火,一脸笑意瞬间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知裴兄有何高见?”唐生虔诚问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殿下胸怀似海,宽仁待人,有些人心生暗鬼,坐怀恶意,殿下不得不防啊。”文若盯着卓雅,恶狠狠说道。 “莫非是在说你自己?”卓雅寸步不让,上前瞪着文若,不依不饶。 “好啦,二位贤弟,快坐下,这野牛肉再不吃就烧焦了。”唐生抽出宝剑,在肉上割开几块,分给二人,笑着问道:“那卓兄年岁几何呀?” “我?嗯,让我想想。”卓雅细细眼睛溜溜滑转,擦出一闪亮光,巧言道:“十七岁。” 文若听了,十分不信,猜想这丫头充其量也就十四五岁,只因生得强壮,像个大人,不禁暗讽一声,摇头轻蔑笑笑。 “哈哈,那唐生就当仁不让了。”唐生低头,稍怀伤感,紧接说道:“唉,唐生早年折了骨肉同胞,如今痛失父母,再无近亲,二位即是我兄弟,唐生愿与二位同生共死,终生不负,有此一诺,天地可鉴。”罢了,唐生跪在二人面前,逐一拜首。 文若惊了手脚,叩谢道:“兄长在上,请受弟弟一拜。” 卓雅在一旁看着,不以为然说道:“兄弟之情自在心中,唐生哥哥即有言在先,无需多礼,你这腐儒倒是殷勤奉承,说不定藏着什么祸心,日后想要加害哥哥。” “卓弟不许胡闹。”唐生猛地抬头,肃穆威严,上前一把拽住卓雅手腕。卓雅不服,拼命挣脱,却被唐生死死按住不放。 “你若视我为兄,也要视裴兄为长,唐生虽是朝廷郡王之子,但你我兄弟若想活命,必须依仗裴兄,你年幼无知,要给裴兄叩头行礼,以示诚意。” “凭什么?”卓雅轻哼一声,斜眼说道:“就凭这厮早生我几岁,我就要给他磕头?” 唐生气得眉毛打颤,卓雅也不示弱,挺着宽阔胸脯,赳着脖儿,仰得老高,倒是被凉在一边的文若哼哼一笑,宠辱不惊,双臂掀起裤腿,轻抚衣襟,跪在卓雅面前,不卑不亢道:“裴某有礼了,望卓贤弟日后多多照应。” “这还差不多。”卓雅心气高傲,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方才胡闹,无非是想折辱文若一番,此刻见他这般恭敬,心中已然气消,伸手俯身,将文若扶起。二人四目相对,篝火映衬下,卓雅双目如浆,泛着朵朵烈焰,如火海般热情,卓雅却见文若双目如死,眼色浑浊,毫无光泽,沉陷眼眶,凸出宽额,在阴影笼罩下,竟看不到一点颜色。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只看了一眼,就好像在地狱走了个轮回,这般阴森莫测,真让人不舒服。”卓雅觉着浑身一冷,喏喏避开,礼貌寒暄道:“还望兄长庇护卓雅。” 文若懒得理会,面无人色道:“一定,一定。” 当夜,唐生三人共饮牛血,结义兄弟。两日下来,三人形影不离,坐山而息,临河而饮,畅所欲言,沟通无碍,唯独两件事僵持不下。一来,卓雅执意要跟着唐生文若北上长安,说什么都不肯离去,对此,文若暗中反对。身边带着一个不知根底,甚至不愿吐露性别的生人,文若终究是放心不下,可唐生亦不知文若目的和真实身份,与他们二人皆是初次相识,且都有了过命交情,自是不愿就此分别。二来,文若打算取吐蕃入侵路线,沿岷江西岸北上,绕过三江,直抵陇右,此路虽险而难走,可敌军亦无法派兵追剿。对此,卓雅却坚决反对,她更倾向绕道东侧黔贵之地,经襄阳汉水,抵达长安。若是这般走法,唐生或许安全到达长安,可文若不同,一旦沿路官军察查身份,文若交州长史之子的身份必定暴露。交趾之乱过后,文若对岭南各州政令尚不知情,若曲览不死,上奏朝廷追责下来,文若定是死路一条。 文若仗着王府幕僚身份,试图说服唐生,可唐生更倾向卓雅的策略,又不好伤了义弟一片赤诚,故而被夹在其中,进退两难。 日落西边,山雾笼罩,卓雅拖着二人向西走了二十余里,行至山谷脚下。荒野之地,烟火徐徐袅起,三人卧在篝火边上,围绕成圆,轮番守夜。 唐生身着紧身铠甲,以抵御山中寒气,见卓雅躺在地上,呼吸均匀,跨步走到文若身边,见文若一脸病怏,没忍打搅,背后走开。 唐生套着厚厚兽皮大衣,裹成蝶蛹,看似卷曲熟睡,实则是喘病又犯,加上空气潮冷,体内如灼如烧,久久不能安寐。文若偶然听到唐生走近,心想定是有事相问,索性道:“兄长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唐生一愣,回头俯下身去,见文若蒙蒙而醒,测验看了看卓雅那边,上前贴耳问道:“贤弟莫怪,唐生心有疑惑,不问不快。” “兄长请讲,弟洗耳恭听。” “也不是大事,唐生只是不明白,为何贤弟要走险路,这么做,岂不是羊入虎口?”唐生小声问道。 文若深喘几声,干呕咽气,胸中火燎,苦涩道:“兄长,吐蕃与六诏联手来犯,攻破姚州,已有整整四日,算下来,朝廷大军也该来援,可你我兄弟在山中守了数日,仍不见城外有何风吹草动。依弟所见,朝廷已知姚州沦陷,十之八九,不会发兵来援。” “怎会这样?那姚州城死难的两万将士,岂不白白捐躯?” 文若伸手堵住唐生愤怒大口,伸着下巴朝向卓雅那边点点头,眯着右眼,瞪着左眼,抿了抿舌,气虚道:“兄长不必抱怨,事已至此,先求逃出升天,日后再寻复仇。” “请贤弟不要隐瞒,如实相告。” 文若艰难叹气道:“这几日避难,你我兄弟三人得以幸免,逃亡之中,定有吐蕃残兵沿路盘查,若兄长身份暴露,他们必然追杀,我等必死无疑;可若遇六诏河蛮之兵则不然,他们垂涎姚州已久,早想占为己有,附近降民,亦有同族,只掠而不杀居多。”文若重咳几声,喘了半晌才勉强顺出一口起来。 “贤弟是说,六诏之人不会加害于我,所以卓弟所言不可行?” 文若哽咽嗓子,摆摆手说道:“兄长,这几日我确是在堤防卓雅,他来路不明,虽有恩情,但亦不可不防。兄长北上,关乎性命,裴智不敢有半分草率大意,王妃生前重托,弟只得慎之又慎。当下,朝廷大军不见踪影,各路敌军动向不明,我三人被困于此,虽落魄流离,与兽为伍,但仍可保一时之太平,之所以不敢苟同卓弟,并非弟自作主张,而是以为这两条路线皆非万全之策,因而再三拒绝,想拖延几日,观城中动向,再想办法。” 唐生听了,连连点头,赞同道:“好!贤弟,愚兄谨遵就是。” “兄长将性命托付,弟铭记信任,只不过,愚弟无能,再在这山中苦守下去,旧疾复发,恐怕活不过几日了。” “贤弟患有痛病,为何不早说!”唐生焦得大拍脑门,气得原地打转。 “兄长不必担忧,弟虽患沉疴,但只要在山中沼泽之处采些莲藕,用热水炖开,食上几日,便可无碍。” “好!待卓弟醒来,我立即下山采摘几株上来。” “兄长千万小心,此时不比从前。”文若话接不上,阵咳不止。 “我手握宝剑,腹中满满,就算群狼围殴,虎狮来袭,我也可全身而退。贤弟在下放心养病就是,日出之前,唐生一定赶回。” “兄长。”文若伸着手,嘴唇发白,颤颤说道:“兄长且慢,为保万全,还是沿途做下标记,一旦有事,我与卓弟亦可寻得踪迹。” 待唐生下山,丑时已过,文若窝着神曲,凝望天空,散雪如星,穹如霜染,自己失去知觉,昏了过去。恍惚间,文若梦见父亲陈卿嗣与母亲杨氏在长史府大门相依而站,等候文若回府,共同守岁,把盏新年。吃过晚饭,文若回到房中,依墨从烛火中窈曼而来,身着薄薄青丝,袒露胶肌,挽在臂膀,轻轻依在耳边,诉说甜辣胸臆,暗送火烫情愫。文若沉溺其中,搂着依墨温热娇肌,动情而吻,突然间,依墨双眼深陷,如血池一般将文若身体吸入其中,任凭文若在梦中大声呼喊,也不能脱离其中。 “依墨!依墨!依墨!”文若连着三声呼喊,惊厥醒来,见身前有人,吓得一身冷汗,凝神细视,火光之中,那人不是方才娇妻,而是满脸魂画的卓雅。 “做噩梦了?嗯?”卓雅双手垂膝,蹲如幼狮,半粘土渣的脸蛋凑了过去,笑笑说道。 文若大喘一声,哽咽不止,连唏嘘寒暄的力气都没有,惊愕万分倒在身后大石上,闭眼呢喃道:“怎么是你?” “兄长,弟弟想问,你口中反复念叨的‘你摸’是谁呀?”卓雅故意刁难道。 文若沉吟片刻,不理卓雅,缓缓爬向篝火,添了些树枝柴木,冷漠道:“你准备瞒着兄长到什么时候?” “有吗?我有瞒着兄长吗?”卓雅傻傻睁着眉目,无辜地摊着手。 文若无视说道:“但愿你长命百岁,一直胡闹下去。” 说罢,文若踉跄起身,拾起火把,沿着唐生足迹,下山寻他去了。 第十四节 弥留圣物 文若从噩梦之中惊醒,见卓雅贴脸站在面前,不由恐惧更甚,哽咽再三,待到清醒过来,方才忆起唐生已下山采莲去了。文若小憩了几个时辰,胸中病痛稍有缓和,只是方才梦中挂念,太过逼真,让他有些辨不清现实梦境。 卓雅哪管这些,见文若梦魇缠身便匆匆跑来,半惧半退追问道:“没事吧,兄长?” 文若匀着呼吸,没有理会,瞑目间已是满头大汗。文若依稀记起儿时唐生与自己的模样,那时唐生上天入地的躁动性子已然不复存在,而对文若而言,除了替父亲姑母守护唐生之外,已再无存活于世的理由和意义,身上病痛滚滚来袭,亦无法淹没心底不见深渊的悲凉。 卓雅以为文若烧糊涂了,伸出脏手在文若脸上划了几圈,轻轻拍打了几下,见还是没有反应,撸起袖子,伸手便要掌嘴过去。 文若见着丫头并无恶意,张了半天嘴,只念叨了两个字:“卓妹。” 卓雅身后皆是石壁,声音回荡,她当然听得清楚,见文若苏醒,喊得亲昵,凑近嬉笑回礼道:“裴兄。” “兄长还没有回来?” 卓雅也不回话,脑袋甩着辫子,摇头三次。 “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了。”卓雅眨着雪亮眸子,果断回道。 文若闷了一声,自知唐生恐怕遇上些麻烦了,沉吟间,紫青着脸,拾起几支树枝,添向篝火,火光猛地蹿起半米高,从二人中间爆炸,随即衰退落地。文若紧皱双眉,语塞凝重道:“卓妹,待会随我一同寻找兄长下落。” “兄长病了,还是让我自己去寻唐生哥哥吧。”卓雅目对篝火,真挚关切道。 文若咳了两嗓,避而不答道:“兄虽愚笨,不知妹妹身份,但即是生死之交,兄也绝无冒犯之意,我与世子殿下本是兄弟,自然要护他周全,希望日后妹妹不要再与我做对。” 卓雅蹲下身,手托腮,侧滑着脸,翻眼邪笑道:“妹妹与唐生亦是兄妹,希望裴兄分清黑白,不要玩弄些意气之争,唐生哥哥若是有难,我也不活了。” 文若就知这丫头嘴硬,唏嘘两个‘好’字,拾起火把,踉跄起身,沿路径直下山去了。卓雅紧随其后,连连问道:“兄长身体不适,为何走路一瘸一拐,好让妹妹担心。” 文若不加理会,自说自话道:“既然卓妹心有苦衷,不便明言,裴智日后在殿下面前,仍以兄弟相称,直至卓妹将原委合盘相告,你意下如何。” 卓雅狡黠笑笑,点点头,赶忙上去挽着文若臂膀,奉承道:“多谢兄长体贴。” 山路崎岖,天角鱼白,文若与卓雅沿着唐生用剑划开的大石块一路寻觅,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些线索。山脚灌木丛生,文若抬头而望,只见乌云抱月,日微而隐,森木乱眼,几只没有羽毛的山鸦掠过头顶,留给天空一道黑色痕迹。 文若感到一丝不详,大喊道:“卓妹,不要再走了。”文若抚着矮树,头顶山鸦盘旋不散。卓雅回到文若身边,问道:“兄长为何不走了?” 文若疲于喘息,双手拄膝,锤头摆手道:“兄长的标记断了,定是在此绕路而止。” “那唐生哥哥不会被人掠去了吧?” “先别急,卓妹,这样,你我分头去找,兄长下山不久,定未走远,若遇险情,走为上策,天亮日出之前,无论结果如何,你我在此会合。”文若上气不接下气嘱咐道。 “可是兄长病着,万一遇到敌人猛兽,该怎么办?” 文若苦笑两声,见卓雅竟关心起自己安危,些许愕然,脸上僵了片刻,低头指着头顶说道:“一旦出事,我可爬到树上,若没有及时赶回,卓妹找到兄长后,在山上等我便是。” “不行,要走一起走,妹妹不能放下兄长不管。” “呵。”文若撇嘴咳了一嗓,辩解道:“那就这样,你向西寻去,我回到山上静养,即不拖累,也可安好,卓妹意下如何?” 卓雅听了,鼻里喷着白气,怒道:“兄长就不担心妹妹与唐生哥哥的安危?” “若成负赘,只能拖累二位,倒不如为兄长祈福,省得令人操心。” “好!裴兄不愿救唐生哥哥,那就放心回去吧。”卓雅甩开乱发,头也不回,徒手消失在文若面前。文若不加理会,向东绕过几颗树木,悄悄跟着卓雅,紧随其后,自说自话道:“兄长定是没有寻得莲藕,跑到山外去采了,出山之路仅此一条,让这丫头走在前面,即可安心,也可放心,兄长只要无恙,一切好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何来路。” 文若病痛缠身,下山之路,卓雅脚快,文若跟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便走失了卓雅。文若走至山脚灌木林中,身体已是极限,蹲地喘息,暗自懊恼,心中忐忑不安,只恨方才不该再试探卓雅。文若坐在林间小憩,忽闻林外一声惨叫,是卓雅的声音。文若大呼不妙,蹿出密林,只见百米开外,唐生与卓雅正背倚为盾,被十几个手持板斧的剽悍蛮子围得水泄不通。文若瞪眼望去,唐生脚下地上躺着两个死去的大汉,看衣着样貌,是那些蛮子的同伙,文若瞬间猜透个大概,定是唐生遇着,挥剑杀死的,敌人见唐生勇武,不敢小觑,仗着人多,打算围而剿灭。 文若秉着呼吸,心里清楚,对方人多,必须一击制胜,趁乱带着二人逃走。文若皱眉思索,空气沉重起来,耳边隐隐传来唐生脚下步碾沙石之声。文若碎步无声匍匐前行,靠近后,见那十几名蛮子各个怒气横生,恨不得将唐生与卓雅二人碎尸万段。唐生剑上滴血,身上挂彩,怒目狰牙,双手死握着宝剑不放,后退之中,无意踩到卓雅脚跟,低头惊而失色,见敌人没有冲过来,长舒一口气,瞪着前方。卓雅倒是视死如归,单手拎着地上死去蛮子的大斧,足有三四十斤重,身体微弱前倾,亦是屏气凝神,像个野兽,准备生死一搏。 “姑母在上,保佑我兄弟二人平安。”文若闭上眼睛,反复祷告着,就在思索对策之时,卓雅靠着唐生铠甲,反向用力,一步瞪出三米远,对着四个剽悍蛮子挥斧乱砍。那几个蛮子着实一惊,被卓雅突然发难搞得连连后退,唐生怒吼一声,杀将出去,文若山鼠一般,从灌木中惊草蹿出,在地上滚了几番,落在唐生身后。 众人皆是一愣,唐生紧绷神经,哪有片刻松懈,一把抱住文若,跟着卓雅身后,从人缝之中逃了出去,那十几个蛮子哪肯轻易罢休?一路追赶,将穷途末路的三人追进山脚的山洞之中。唐生本打算拒险而守,哪知这些蛮子在洞外架起木堆,准备放火将他们活活烧死。 三人窝在洞中,不敢探头出去,唐生面颊胀红如煮,与二人双手相印,怒道:“你们干什么来了!” “兄长,是我连累了你,早知如此,悔不当初。”文若低头气短,双目无神,疲于喘息道。 “唉,好兄弟,是哥哥大意,这几人突袭,将我包围,我不得脱身,是我害了你们。” “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想办法!”卓雅一声粗犷,瞪着不大的双眼破口大嚷道。 “能有什么办法?”唐生咬牙,挥拳说道:“裴弟你听好,待会他们点火烧洞,我与卓弟先杀出去,你趁机逃走,我和卓弟身负武艺,将他们冲散,脱身不难,一旦脱身,咱们山上会合。” “兄长,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若兄长有难,弟弟绝不苟活。”文若面如白蜡,吐着凉气,勾着眼睛望着卓雅,久久不放。 “你都不怕,我怕作甚?”卓雅被文若激得奋起,斩钉截铁道。 “好!好!好兄弟,跟我唐生一同,杀出洞去!”唐生义愤填膺,挥舞宝剑,冒着大火浓烟,带卓雅一同杀出了洞口。 唐生与卓雅冲破洞口,怎料洞口附近除了木屑树枝,再无他人,唐生卓雅愣了片刻,刚要回头,为时晚矣,身后不知何时蹿出几个蛮子,趁他们不备,将他们一同擒拿。原来,这十几个蛮子并未聚在洞口,而是躲在洞口侧壁的左右两侧,借着浓烟,混淆视听,偷袭了唐生与卓雅。 文若听得洞外声音,知道二人被擒,已是心惊肉跳,一时束手无策,踉跄走出洞口,见唐生正含泪望着自己,心中不忍背弃二人而去,愣在原地不动。 “快跑啊!”唐生被绑得结结实实,脖上青筋暴起,对文若怒喊道。 这一嗓子冲天呐喊,非但没说动文若,却将那几个蛮子引到文若那边。文若看得清清楚楚,那十几个蛮子各个手持大斧,身负铁肉,就算逃了,也必被活捉抓回。文若见唐生与卓雅眼中泪如星斗,尽是不甘绝望之凄楚,一时间,文若耳边无声,眼前凝固似的,猛然想起当日父亲陈卿嗣在长史府中服毒自戕之景,胸中万分悲怆,双脚一沉,决定不再逃了。 唐生与卓雅被几个蛮子反绑捆住,唐生见文若愣着不动,大惊失色,咬紧牙关,挥肘反抗,却被身后一八尺大汉用斧背重重砸在后脑,鲜血迸出,直接昏死过去。卓雅大惊,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束缚,扑在唐生身上呼叫大哭不止,却不知身后那八尺大汉正举着斧头,顺势就要将这两人砍成肉泥。 千钧一发之际,文若脑中一热,不管不顾从怀中随意掏出一物,使出全力扔掷过去,正中那八尺大汉的背后,可这一击虽中,对那浑身铁肉的蛮子却是不痛不痒。那蛮子果然舍了卓雅,像深山巨熊发出凶残吼声,吓得文若浑身颤抖,瘫倒在地,病痛难当,直接昏了过去。那八尺大汉右手握着大斧,左手拾起文若投掷之物,直取文若,低头一看,手中之物竟是个装裱精致的卷轴。那蛮子好奇,展开粗略来看,竟傻眼丢魂似的停滞不动,手中大斧坠在地上,双手颤抖握着画轴,凸着双眼,恨不得将眼珠镶嵌上去。 身边围绕的十几个蛮子见到异样,纷纷聚成一拢,嘴里低声嘀咕起来。卓雅绝望哭丧,抱着唐生抬起头看,见那几个蛮子像分赃不均似的争来吵去,嚷嚷不休,甚至厮打起来,竟完全将自己抛开不管。卓雅心中大喜,四顾寻视文若,见他倒在远处,怀中唐生受了一击,昏厥不醒,卓雅铁心一横,背起唐生,撒腿就跑,窜进灌木丛中,不敢放松,一直跑了小半个时辰,见身后无人追来,这才放下唐生。 卓雅血泥杂糅的手掌轻轻拍着唐生英俊染血的脸庞,见唐生未死,且恢复些许意识,不禁喜极而泣。卓雅一把摸下泪水,历经大悲大喜,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知疲惫跑了回去,心中苦叹道:“那腐儒为了救我,不惜一死,我却抛下他独自逃了,裴兄,你若死了,我有何脸面面对唐生哥哥?”卓雅越想越怕,越怕心中愧疚越是癫狂,待她跑回树丛,却不见文若与那十几个蛮子的踪影。卓雅发疯似的四处寻觅,急得直哭,地上除了乱草和残存血迹之外,竟找不到任何足迹。 “裴智!裴智!出来,你在哪?裴智!”卓雅也是疲倦,双膝噗通跪在地上,难掩沮丧之情:“难道,难道裴兄被她们抓了?可恶!可恨!这群畜生,贼娘的,把裴兄抓到哪里去了?”卓雅干瞪双眼,手足无措对着苍天哭号,仍是不死心,也不管唐生惦念,沿着血迹,一路尾随,不知方向追出了数里地,待走到一片泥沼地前,卓雅精疲力竭,想要放弃,却在湿沼之处意外发现了那十几个蛮子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浸泡在泥中。 卓雅暗自吃惊,俯身上前查看,方才还与唐生拼死互杀的十几个蛮子不多不少,全部死在地上地上,看伤口是被大斧活活砍死的,鲜血未凝,涓涓渗出,死了还不足半个时辰。卓雅惊魂未定,不知这十几人为何突然暴毙而亡,更没有看见文若,心中更添惶恐,小心走过河畔,耳边突然传来阵阵烧火煮水的爆破声。 卓雅抖抖耳垂,音乐听见那声音源头,走近河沼一看,自检文若正背对着她,垂钓似的坐在一尊大铜鼎前,那大鼎有一米多高,足可装下两人,鼎中沸水滚滚,鼎下大火熊熊。卓雅看得清楚,文若正悠哉自在用大木勺子在鼎中打捞着什么,随手斟入身侧木碗中,徐徐送进嘴里。 卓雅不敢靠近文若,只觉背脊冰凉,哽咽问道:“兄长,是你吗?” 文若不加理会,面无表情将木碗中的莲汤饮净,胃中翻出一阵热气,神色舒服许多,叹道:“卓妹,兄长可还好?” 卓雅结结巴巴说着:“唐生哥哥应该无碍了。”说罢,卓雅难以置信地打探着眼前这昏沉欲睡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心中万分好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到底用什么法子将这些蛮子全部杀死? “兄长无恙便好。”文若双眼紧闭,匀着呼吸,几碗汤水下肚,身体好似轻活去多,肺腑中火燎之中也得意舒缓。 “兄长在吃什么?难道是人肉?”卓雅怕文若记恨方才的见死不救,躲在文若身后,战战兢兢道。 文若右手持着木碗,左手指向身前十米开外的河泽,所指之处是一片莲花,星星点点生长在这鲜有问津的密林深处。 卓雅呆呆点点头,心中仍是一团雾水,扬着鼻孔说道:“那兄长是如何脱险的?他们又是怎么死的?” “是他们自己死的。”文若不愿多说,伸着懒腰,沉重萎靡打了个哈欠,敲着发麻大腿缓缓站在卓雅面前,似怨非怨,似视非视地看着卓雅。 “怎么会呢?这些蛮子,连我跟唐生哥哥都不是对手,你怎么能?”卓雅话说一半,见文若一脸乌云,也不知该不该再问下去。 “卓妹,你也看到了,这口鼎是他们用来烹杀活人所用,这些蛮子生性凶残,只食活物,开始我也以为自己非死不可,你们逃走之后,我被掳到这里,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没想到啊。”文若神秘兮兮冷笑着,用大木勺捞出一串莲藕,像十几天没吃东西似的大口咀嚼起来。 “兄长没想到什么?”卓雅眯着左眼,瞪着右眼,愣愣追问着。 文若不紧不慢从怀中取出卷轴,递给卓雅,淡淡说道:“是这幅字救了我。” “这不是方才兄长出手救我所用的兵器吗?怎么是幅字画?”卓雅一把接过,用手掂量几下,见其并无珍贵特别之处,还转手给文若。 “若不是这宝贝,不光是我,恐怕你我三人早已不在人世。” 卓雅突然眼中放光,猛地机灵,说道:“对啊,我想起来了,方才那个蛮子就是拆开字画,漏出了破绽,我和唐生哥哥这才趁机逃了出去,可这又是为什么?” “亏你还是羌族后裔,连祖宗习俗也要我解释?”文若不屑,背过身去,像个教书先生惩戒不学无术的学子。 “不想说就不说嘛,休要卖弄。”卓雅哼了一声,一把推开文若,将大木勺夺在手中,挽起一勺莲汤,用舌尖小心触碰了下,瞬间龇牙咧嘴,回头瞪着文若,将木勺摔在地上,吐口吐沫,愤恨道:“难喝死了。” “这活祖宗,难得有这份傲气。”文若眼中含笑,嘴角紧绷,不露真色道:“其中原委说来话长,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这些蛮子是何来路?” 卓雅一动不动撅了噘嘴,下唇外翻,双手托着下巴,斜眼撇着文若不说话。 “这些河蛮与六诏乌蛮不同,属东西两爨族人,与六诏相同,祖上同为羌氐,本位西戎分支。千百年前,春秋战国之际,世居于陇山山脉,直至秦汉,北方匈奴崛起,秦汉两朝定都关中,为隔绝匈奴与西戎联手,汉武帝置天水及河西四郡,以御二者相通。汉武帝扫平匈奴,趁机对陇西部族展开屠杀,此后,大汉与西戎之间战火绵延数百年,不曾间断。西方戎族内忧外患,为避战乱,部分族人被迫舍弃故土,南迁入川,陆续经米仓、金牛、阴平诸道入蜀,过了川蜀平原。一支西戎部族沿岷山南下,经五尺道南迁至云贵东部,东为羌,西为氐,视为东西两爨;另一支则活跃于岷山西南,最后进入滇境,居太和以南,视为六诏乌蛮。岷山以东,东西两爨,因地接巴蜀剑南,与中原战争仍是不断,至唐时,太宗封为羁縻,方始稳固,而岷山以西的六诏乌蛮则不同,他们生存偏僻之处,得以自息生长,逐渐壮大,至隋时,已然崛起。” “哦!”卓雅强忍无聊,听了半天,向天哀叹,接着问道:“那又怎样?” “东西两爨与六诏乌蛮属同族,不知孔孟,奉五斗米,尊为天师道,以东晋王右军为圣,我这卷轴中乃是王右军稀存真迹,因忙于逃窜,才一直带在身边,没想到今日阴差阳错救了自己性命。” “王右军真迹?”卓雅低头嘀咕着,半信半疑道:“真有那么值钱?” “此乃无价之物,岂是金银所能衡量?” “就算是件奇珍异宝,可兄长又如何将他们杀死?” 文若苦笑两声,略露沧桑道道:“我只是对他们撒了一个谎。” “什么慌?” “我对这些蛮子讲,说家里还有一幅王右军真迹,若这些蛮子肯放我一条生路,我愿将两幅真迹一并奉上。” “那兄长真有第二幅真迹?”卓雅傻瞪着细眼仰望着文若。 “仅此一件,已是万中无一,我等身份平庸,岂会有二?我若说实话,这些蛮子必然将我下了油锅,我谎以利诱,这些蛮子虽属同族,但各个都想将这两件圣物据为己有,十人相残,剩下两人,那两人贪欲无厌,仍不肯共享,举斧互杀,一死一伤,我把那伤残蛮子拖入泥沼,活活埋了,顺手摘了些莲藕,填饱肚子。” 卓雅干眨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暗赞叹:“好毒的计策,真是可怕。” “卓妹。”正当卓雅愣在一旁,文若忽然起身,语重心长道:“我们虽逃过一劫,可再在此处逗留,定是危险重重,卓妹今日既已领教裴智本领,还望日后相信裴某。” “我明白了,兄长,日后卓雅听话就是。”文弱二人从蛮子尸身上取了些粮食,回头与唐生碰面,可刚走出几步远,文若突然失去直觉,毫无预兆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喂!兄长?”卓雅吓住了,赶忙上前,用食指探着文若人中穴,见呼吸仍在,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笑笑道:“真是个逞能老头,明明撑不住了,还要示威,到最后还不是本公主来背你回去?”卓雅擦干额头汗水,身子一蹲,轻松背起文若,原路返回,寻找唐生去了。 第十五节 死里逃生 唐生三人避过那十几个蛮子追杀,只在山上修整了片刻,匆匆下山去了。下山路上,每人脚下都像挂上几十斤铁铐,步伐沉重,却走得飞快,不敢在姚州附近再行逗留。出了姚州后,三人休息半日,唐生按照文若之言,绕开嶲州边境吐蕃拦路之凶,沿三江险峻北上长安,卓雅亦是同意,不再反对。 三人在姚州共同守岁过年,新年伊始便开启北上之旅,在吐蕃与唐边境徘徊前进,绕邛域,沿金沙江而寻,进而东取木里、雅砻二江,旬月走来,终近黎州边境。绝壁重山,滚滚大河,大雨暴晒,奇株珍兽,道路虽难,但也人迹罕至,三人逃难日久,渐渐相熟起来。 过了金沙江,已是农历一月初五,卓雅一路背着文若,足足走了半月山路,脚上磨出淤痕,竟仍是不知疲惫。文若不愿愧欠这丫头太多,执意步行,却无奈疾病缠身,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就范。三人过了九龙郡,已入了唐境,东行百里,便是黎州,路过一片雾气缭绕的山林,唐生决定稍作停留,再行辗转。 从山而降,三人走进一片参天密林。卓雅走在唐生身后,劝文若在背上小憩片刻,也好留出精神,拿来守夜,哪知文若诡谲敏感,别说趴在他人背上,就算是八抬大轿走过此路,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两月下来,唐生文若是什么险路都领教过了,脚下万丈悬崖,足底只供一人之宽,外加大风如卷,暴雨似冰,山洪地陷,毒蛇猛兽,都不在话下。一路险象环生而来,不喘大气儿走了几千里,每过寸土,都令他们深感后怕,可卓雅不管不顾,大步流星背着文若,风风火火,搞得文若颠簸眩晕,叫停不灵,每逢险境,就算哭爹喊娘也止不住卓雅铿锵有力的步子。 “裴智哥哥,到了长安,你可要请我吃几顿大餐,这几个月下来,妹妹一直背着你,要是以后我不长个子,变成侏儒,我可不饶你。”卓雅小心放下文若,转身过去,四仰朝天仰在绿草中央,大口呼着林中湿漉漉的空气。 “这种事你该找兄长才是,他是当朝郡王,生在长安,我若请你,充其量不过一碗黑麦面,你能捞到什么好处?”文若一路被卓雅折磨得魂飞魄散,能有好气已是不易。文若迟疑站直身,见唐生已去林中猎些野味去了,腾出双手,整理乱发,低头看着卓雅,没想到两个月过去,这丫头乌发卷起,如枝叶出芽般长了出来,身躯不知不觉也长高了几寸,腿脚也比初次见唐生时精实多了,虽是身着男装,可整条背脊被坚实肌肉裹得严严实实,像一条裂谷凹陷进去,身姿着实更加挺拔。 文若慈目望着卓雅蹬来伸去的脚丫,这一路难行他心知肚明,自知欠这丫头为了自己吃不少苦头,却一句埋怨没有,心中愧疚,难以言表。文若冲卓雅笑笑,见她仍是那般开朗躁动,索性也就将这一路上的愁苦哀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哥哥怎知道我喜欢吃黑麦面?” “书中有载,怎会有错?有些事情,想不知道都难呐。”文若倚在身后巨木上,抬头仰天望去,只觉这树木纹理奇特,像被日月之光千染万晒,连树皮经络都映着不同颜色,由内而外闪着异光,直直窜进云中。周围树木有高有低,倾斜枝干,矮木互刺镂空,巨木聚拢于天,如乱枪穿巢似的,令文若丝毫看不到树顶之上的景色。 文若咳了几声,望着地上撒欢的卓雅,似村中老翁望着嫁不出去的闺女,悠声道:“贤妹,待兄长回了长安,贤妹有何打算?是否也该回归故里,留在父母身边?” 卓雅自是惬意极了,翻滚过身,右手支着脑袋,伸着双腿,拧着麻花,侧卧而立,稍显不悦而言,只是短短一句回着:“不知道。”随后低下头去,狠狠抓起几颗无辜小草,扔在地上,抬头回问文若:“裴智哥哥,那你要去哪呢?” “我?不好说。”文若双眼闪烁,钟摆摇头,沉吟片刻,嘱咐道:“贤妹还是坐到我这边来,地上潮湿,容易凉着身子。” 卓雅不还嘴,问也不问,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言听计从乖乖坐在文若身边,双手扶着大石,低头摆腿,不时仰头看看,不时冲文若傻笑几下,臆想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裴智哥哥,卓雅与你相处这么多天,却不见你露出笑脸,妹妹知道哥哥胸怀大志,定是出将入相的栋梁之才,可总这样郁郁寡欢下去,迟早会生病的。”卓雅正说着,就听文若再一旁重咳不止,显然这一路逃亡,颠簸露宿,无药根治,肺腑沉疴旧又重了许多。 文若干呕哽咽着,双眼深陷,叹气说道:“不瞒贤妹,兄以前确是心比天高,想凭此生所学匡扶社稷,有所作为,以效士子拳拳之心,现如今,不了,再也不了,只想早日实现夙愿,得以解脱。” “哥哥说什么瞎话,不要总是这般消极厌世,妹妹我不学不思,无礼无束,终日游荡四方,不是也活得很好?”卓雅拍着胸脯郎朗而谈。 “贤妹过谦了,愚兄看得出,贤妹虽厌学,但言谈举止,乃是不拘条框,如脱笼之凤,大有所学;虽倦于思,但聪明伶俐,一点即透,我行我素,自成一派,当然不需思虑太多。贤妹胸襟豁达,胜似男儿,见识非凡,愚兄气量狭窄,此生也就这般能耐了。” “天下男儿皆争着显露自己好处,哪有像哥哥这般,闲来无事羞辱自己的?” “欺人容易,自欺者难,孑然一身,寡欢胜欢,贤妹说得乃是世间人理纲常,并不适用于兄,不过贤妹方才一句有误,愚兄还是要纠正过来。”文若郑重而视。 “哪一句呀?”卓雅忽闪着长长沾露的睫毛,不解问道。 “愚兄并非苟不言笑,只是无其所乐罢了,那日渡金沙江时,贤妹不懂凫水,情急之下,哭泣出来,倒真是让愚兄笑了几日。” “可,可我背着哥哥这么久,那几日也没见你笑过呀?”卓雅满头雾水道。 “笑在心里,不再脸上,思睹心怡之美,自然身临其境,乐在其中。” “那哥哥意思是说,妹妹哭时惊鸿一闪,美若天仙咯?”卓雅双眉倒挂,鼻子歪着,又气又愤,一脸无处说理却誓不罢休的模样,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么一句。 文若无奈一笑,好似仍沉溺于当日之乐,思索三秒,神色忧郁,声色沙哑笃定道:“是的。”说罢,文若思绪像缕烟似的飘到天上,出神望着天空,将身边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情丢得一干二净。 卓雅从小被人宠着,自然听过千夸万赞,偶然听了这样一句不伦不类似誉非扬却又朴实无华绵里藏浆的褒奖,心跳不知怎的,快得像溪水跳涧似的,噗通不停,耳边嗡嗡作响,似又幻听到几声候鸟振翅齐飞,田间丛中蛙鸣,红润脸蛋如夕阳般沉沉下坠落入阴影之中,紧低着头,无论怎么使劲,脖颈就像被锁住似的,怎么也抬不起头来,连平时胡搅蛮缠吵嘴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都憋在那,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吵,也不能闹,抓心挠痒,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胡乱理着鬓角乱发,恨不得解下发带,一头扎进泉水中洗礼整洁,脱颖而出,惊艳一番。 卓雅强压深吸鼻音,闭眼绷脸,脑中转得飞快,怎也想不出那日自己哭鼻子摸眼泪时的模样了,气无处撒,只得闷声,腹痛难忍似的坐在大石上跺脚撒气,心里暗骂这个高傲莫测的兄长为何不解释清楚,或者再多说几句,也别叫自己在这儿胡乱猜忌。 文若本是随心一说,由衷赞美,只当卓雅是个心智不满的丫头,不曾想起这层关系。文若见卓雅羞燥难堪,面若枫华,悸动心旌全都谱写在脸上,低头间,已将卓雅心思猜透了八九,无奈自语道:“若唐生此去长安无恙,陛下不曾重责,得以保住世袭爵位,父亲与姑母的在天之灵便可安息。就算朝廷不追求交州之事,可我杀妻逃命,众所周知,已再无活路,本是答应母亲要好生活着,不想这思念逃难之苦竟是这般难熬,若能出家为僧,广积善缘,未尝不是好使。此生我已害了依墨,决不能再染指卓妹一生,再此下去,迟早日久生情,不能自持,唉,陈文若啊,你这般灰心不死,又是盼的什么?” 文若想到此处,想起依墨,不禁自哀,无意间望向卓雅,却见卓雅也正悄悄闪避偷看着他,四目相对间,文若好似被卓雅这双火亮的眸子燃烧全身,悸动之下,挪开眼神,空留摧心拔骨的灼伤之痛。 文若自知动了真情,脸上忽阴忽暗,按捺不住情愫泛起。卓雅见文若深情看来,索性不躲,纯纯而望,期期满满,正欲开口将肚子里酝酿了好一会的牢骚扔给文若,却听老远地方传来唐生浑厚的吆喝声:“二位贤弟,今日可要享口福了。” 文若正愁不敌卓雅攻势,恰巧唐生赶来解围,心中紊乱难止,脸上仍是平湖之水,彬彬有礼道:“卓弟不要介怀,兄长回来了,咱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卓雅一听,心凉了半截,高傲胸脯也缩了回去,唯诺点头,像堆枯柴似的被文若扔在一边,一动不动。 唐生来了,卸下背上抗山猪的木条,咣的一声巨响,将这少说五十斤重的山猪扔在地上,爽朗呼吸吐纳,大声道:“卓弟,你这大力汉子,怎就不知过来帮帮我?还愣着作甚,点火烧肉啊?” 卓雅本还沉浸方才的美言之中,被这山猪落地的巨响震醒,极其不愿怨道:“知道了,哥哥。”说罢,翻着白眼,瞪着文若,转过身,抽出怀中匕首,手法娴熟将这山猪皮毛去掉,用指尖寸劲猛地一割,取下一条油脂带血的皮肉下来,随手置在烤架的粗木棍上。 文若身染旧症,不食油腻,自己在旁支起小铁灶,煮了沸水,烧些野菜做汤充饥,一边思索一边饮着汤水,对着灶中沸水冲散的脸庞痴痴发呆。 “卓弟,把这个给你兄长递去。”唐生手中木棍上的精肉烧得油脂尽散,闪闪焦泽,只剩点点血渍缀在上面,他只文若吃不下油腻,刻意烤了许久。 “哥哥要献殷勤,自己去就是,何必劳烦弟弟?”卓雅低头玩弄着匕首,扔在地上,拾起来,再狠狠扔回去,肉也没吃几口,一直闷在那里。 唐生倒吸一口凉气,也没有责怨,笑笑说道:“罢了,卓弟好生吃着,哥哥独自献殷勤就是。”说着,走了十米远,凑到文若身边,蹲身询道:“贤弟,卓弟为何今日性情大变?是否有事发生?” 文若摆手一笑,放下木碗说道:“兄长溺爱卓弟,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 “唉,卓弟还小,又是凶猛性子,贤弟应该多加照料才是。” “是,兄长,弟弟谨记。”文若忙乱起身作揖,唐生点点头,将熟肉放在文若手中。文若将肉放在地上,低头道:“不知兄长入了黎州之后有何打算?” “嗨,谁知道陛下会不会砍我的脑袋,若是幸运,我再去城镇之中打探打探,也好知晓福祸,若陛下不肯饶恕西宁王府,我只能去邠王府躲避几年了。” “我在王府中当职,听说兄长有一位老师就住在黎州,好像名是丘忠鹤。兄长既来之,则安之,何不亲自前往,拜访他老人家。” “唉,我如今落难至此,哪还有脸去见我老师,况且我与老师分别时,他已年近七旬,数年过去,不知老师是否还在活着?”唐生放下剑鞘,拾起一碗野菜汤肴,叹了口气,又将汤碗扔了回去。 文若与唐生皆陷入沉默。文若本想借着丘老先生身份,将长史府陈家与西宁王府间的种种渊源解释给唐生,可半年前,文若拜别丘老先生,断了书信往来,亦不知此时他是否能平安归乡颐养天年,再瞒下去,随着兄妹三人关系渐渐亲昵,迟早会漏出破绽,故而左右为难。 “什么声音?”唐生垂头片刻,耳朵忽然竖起,战场上听惯了箭雨飞矢的这双耳朵比文若警觉许多,抬头望去,天顶密林簇拥之处,传来阵阵阴沉的蝉鸣之音,那声音起初听来与蝉鸣相似,可作响萦绕后,竟又发出丝丝摩擦剧声,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文若依着树干缓缓爬起,瞪着眼睛扫视四周,却不见卓雅踪迹,不由惊叫道:“卓雅!卓雅!你躲哪去了?” 唐生猛地回头望去,篝火之处,卓雅已无踪影,就连支火藤条的木架都凭空消失了。唐生刷的一声抽出宝剑,只听耳边摩擦巨响愈来愈大,丝丝沙沙,头顶仿佛有千只蚕蛹从天而降。唐生屏气间,只听身后文若咳喘一声,惨叫道:“是大树蟒!” 唐生骤然抬头,死死盯着,只见头顶巨木之间绕着一只墨绿发灰的蟒蛇,盘绕而降,足足有六七米长。瞪大蟒爬上岩石,唐生才看见它的全身足有二十米长!墨缎一样皮色,懒洋洋蠕动厚皮,仿似胜券在握似的盯着面前二人,张开那好似被砍烂的巨口,闷吼一声,声虽不大,却震得文若耳根发麻。 “难道?卓妹被这巨蟒吞了进去?”文若见这大蟒铺天盖地而来,暗自心惊,失了卓雅,怒由心起,自知躲不过这大蟒吞噬,脑中飞快思索,猛然想到蛇打七寸,方有机会抛开蛇腹,救出卓雅。文若虽想出办法,实践起来却难,眼见大蟒盘旋,绞起大石,如发髻寸寸隆起,竟难分清首尾。文若慌了,拽着唐生铠甲说道:“兄长,你可有办法撬开那怪物?” 唐生回眸瞪着文若,坚定道:“能!” “好!我去诱那怪物过来,兄长用宝剑刺出;若不成功,这怪物庞大,只懂活吞消化,不懂牙齿撕咬,索性就让它将我吞噬,到时它必定无法移动,兄长趁早斩它头颅。”文若不多说,不等唐生回话,夹着一背冷汗,小步挪近那怪物笼罩的一大片阴影之处。 唐生领教文若智谋,亦不多疑,照计而行,持着宝剑,绕道大石侧面,二人成掎角之势,文若面向大蟒,唐生在侧。文若瞪了那怪物半天,愣是没看到怪物双眼,本想用身躯卡住蟒头,谁料那庞然大物敏捷异常,突然猛攻过来,没等文若举动,就用厚厚蛇皮将文若全身活活绞住。文若双手被巨蟒困住,呼吸不能,挣扎中,却见这怪物半截之处竟有一大块凸起,想那定是卓雅,索性不顾一切嘶喊一声,双眼乞求,只盼唐生快快杀了这怪物。 唐生见文若被怪物绞住,跃起腾空,双手反握宝剑,竖着刺出,几乎得手,却在咫尺之间被大蟒躲过。怪物反向一腾,甩起头部,就将唐生撞飞出几米远。唐生打滚而起,疼得脊梁发颤,头皮痛痒,从地上拎起宝剑,使出全身力气扔了出去。那怪物动作再快,终归体大,不及反应,被宝剑穿透皮囊,插在树上,发出一呛幽冥般哀叫,疯了似的剧烈晃动身子,四处乱撞,瞬间将文若甩了出去。 文若摔在地上,被巨蟒捆得双臂骨头尽断,疼得满地打滚。唐生掷出宝剑,虽重伤大蟒,却不能置其死地,无计可施,正要冲上前去,与怪物近身肉搏厮杀,突然见这怪物好似要蜕皮似的,十米长的全身搅动起来,震得林中数百只鸟儿惊惧齐飞,参木共振抖擞,天顶飘下千万片绿叶下来。 唐生也被这怪物吓了一惊,不敢再动,却不想这大蟒呜呼一声似的,大头朝下,瘫倒过去,重重砸在树上,两米多圆巨木被这千斤怪物一砸,顿时化为齑粉。唐生惊愕之间,忽见怪物腹中钻出一物,血淋淋的,全身裹着墨绿色汁液,辨不清模样。唐生吓得双眼直瞪,仰脖张着大口,一咬牙跺脚,冲了过去,却见到那从死去的蟒身中间,徐徐翻涌而出一团怪物,像口巨痰脱落在地上,长发森森,咳嗽不止,拼命呼着气,不似怪物,像似活人。 “难道是?卓弟!是你吗卓弟?”唐生不管那些,扑上前去,甩开那人全身蛋清色残存胃液,勉强看清那人脸色,竟是一个长发姑娘。 这姑娘当然是卓雅没错。本来,卓雅心中埋怨文若,自个生着闷气,吃着烧肉,有滋有味,谁曾想这烧猪美味也吊起了巨木上休眠的树蟒胃口,大蟒趁卓雅不备,连烧猪一并被吞了下去。卓雅在蟒腹中拼命挣扎,却使不上半点力气,亏得文若唐生与树蟒在外激斗,树蟒胃中翻滚移动,才让卓雅得意腾出手来。那蟒腹是何等坚韧的皮糙厚肉,若不是卓雅临死不乱,天生力大,手握匕首,拼命在蟒腹内壁切割一处,换作常人,早就化为一团酸水,岂能逃出升天? 这一生一死之间,就连平日胆大的卓雅也被吓得无言以对,跪在地上,费力喘着,两只眼仁仿佛插了两根钉子,偾张血丝,手腕死死抓着唐生,硬是扣破了唐生铠甲。 “卓弟?你怎样?”唐生惊喜万分,平日卓雅以乱发示人,终归短发,未曾怀疑过她是女儿之身,今日卓雅蟒蛇腹中死里逃生,已是奇迹,见她仍存理智地望着自己,难掩心中狂喜,哭喊道:“贤弟,快过来,过来!卓弟没死,他没死!” “什么卓弟?难道唐生哥哥被那大蛇吓破了胆,连雌雄都辨不清?” 唐生喜极而泣,抱着卓雅,瞑目大笑道:“古有花木兰,今有卓贤妹,妹妹命不该绝,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 文若走来,早是双手下坠,一瘸一拐,汗流如注,见卓雅死而复生,不禁叹其命硬,索性蹲下身,丢魂似的倒在唐生背后,笑道:“兄长宰了一只山猪,却引来一头巨蟒,这一来一去,赚了。” 听见文若一旁嘲笑,卓雅也不知哪剩的力气,踉跄起来,不由分说给了文若一记耳光。唐生耳边萦绕声响,不由吃了一惊,本想劝阻,却不料二人既没谩骂,亦无争吵,卓雅不顾文若双臂疼痛,硬是将他抱成一团,大哭起来。唐生看着高兴,将二人搂入铠甲,安慰道:“就连着百年大蟒亦不能奈何我三人,天不绝我等,天不绝我等!” 文若最先从悲亢中清醒过来,倒在地上,闭眼笑笑,卓雅缓缓起身,见文若疼痛欲绝,双臂难以动弹,三两下就将文若右臂接好。见文若脸色稍有好转,卓雅拾起文若左臂,抚摸再三,却下不得手,说道:“裴兄,你这左臂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先绑上木条,待找个城镇,寻个郎中,再帮你接上。” 说罢,卓雅踉跄起身,双腿却不听使唤,跪倒地上,双腿鲜血直流。唐生看见不由心惊,赶忙问道:“卓妹伤到哪里了,是否严重?” 卓雅亦不知怎地,犹疑望着唐生,不知所云,却见文若费力地用右手取出包裹中所剩不多的衣裤,递到卓雅手中。卓雅羞怯,领情低头走了,唐生刚想阻拦,却被文若拦下。 “兄长没有成亲,此事还是不要问,随她去吧。”文若知卓雅受惊过度,引来初潮信期,艰难扶着左臂,推了个顺水人情过去。 入了黎州后,唐生四处打探姚州情报及朝廷旨意,将文若卓雅安置在客栈之中,稍作休整,卓雅整日守在房中,替文若医治左臂,过了几日,文若双臂已是自如如初。另一边,唐生毫无斩获,亦不敢向官府出示身份,只得退回客栈,与文若卓雅反复商榷。三人决议,暂避丘忠鹤之处,稍作停留。唐生到了丘老先生故居打听,不巧发现,老先生前几日云游出境,不知去向了。三人只得沿官路北上,经雅州而过益州,离开剑南。 出了剑南,过山南西,唐生决议,前往巴州祭祖,文若亦知当年章怀太子被害于此处,即是北上路过,怎能不拜?于是携着卓雅一同,绕道静州,造访木门寺。 时节已过春分,唐生进了山中,拜了方丈,暂住木门寺一夜。第二日,日上三竿,唐生寻得晒经亭,三人聚于亭中,见大石上清晰留下一首诗句。 “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上官婉?唐生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卓雅一字一句效仿堵着,反复思量,亦不解其意。唐生心绪不宁,无心理会,文若站在一旁,顷刻便瞧出端倪,上前一步说道:“兄长,再往前去,便是巴州,弟知兄长踌躇,心有一计,或许可助兄长平安回朝。” “贤弟真有妙计能解我忧?”唐生皱着眉头,手扶亭台,半信将疑道。 “也不算妙计,弟只是偶然想到。”文若与卓雅唐生纷纷坐下,挺直身板,直言道:“兄长与其这般躲躲闪闪,不如施条苦肉计,让陛下主动降罪,也好宽恕赦免。” “贤弟请说。” “兄长不如先书信于邠王守礼,将此事说明,久闻邠王乃亲族豁达之人,又是兄长姻亲,定会出手相助。兄长到了巴州,便当祭祀祖宗,让朝廷知晓此事,弟料皇帝陛下必会秘密调遣人来,到那时,兄长便有机会直面天听,将姚州之事一五一十解释清楚,有邠王相助,自可保命,是福是祸,听天而定。” 唐生眉宇渐开,深纳一口气,紧握文若手臂,相视而凝。 第十六节 祖上故祠 “裴智哥哥?昨日那亭子里的石头刻写的到底是什么?”唐生三人连夜出了木门寺,前往巴州。走了半日多,卓雅仍是不忘晒经亭上诗句,一路不依不饶讨问着文若。 自从入了山南境内,唐生便不再言笑,文若知唐生失了国家疆土,无颜面对祖宗,心绪沉痛,不愿多说,上前拍拍卓雅肩膀,轻拽到一旁,悉心解释道:“贤妹非要来问,说来也不难,当年兄长祖上为高宗时太子,武后乱政,将其迫害杀死,上官昭容乃是太宗时西台侍郎上官仪孙女,是章怀太子故友,善于辞赋,路过木门寺,闻太子遇害,故而在晒经石上建起亭子,留诗一首,追思太子亡魂。” “章怀太子不是武后之子?武后怎会杀自己儿子?”卓雅一腔悲情追问道。 “君臣无父子,皇权无姻亲,小时听家父提起章怀太子,其才学人品兼备,深得天下世子拥护,只可惜生于乱政之秋,死于暴君之手。” 卓雅眉头锁扣,情不自禁落下泪来,文若无声望着卓雅许久,亦不能猜透哀伤,见兄妹二人皆是消沉,索性静静陪伴,不再多言。到了巴州境内,唐生书信一封,差驿馆快马送至长安邠王府,隔日清晨,吃些早点,顶着酥酥小雨,与文若卓雅一同,上山寻找章怀太子故居之地。 唐生沿路打听才知,随睿宗登基,复章怀太子爵位,巴州流放太子庶人居所以备朝廷建成祠堂,供奉太子英魂。夜雨丝凉,似冰似电,山风寒袖,夜阑霜升,唐生三人到了祠堂所在之地,已过未时三刻,走至祠堂外墙时,卓雅唇边也浮起一层哈气。文若眺望而去,祠堂外墙单薄简陋,只有一门,大门敞开,朱漆如墨,凋零干枯,若不是天赐小雨,非燥得破碎不可。门外宽敞空地,连座像样的镇宅之物也没有,门顶悬空的六个大字‘章怀太子故居’,腐蚀三字,灰荫半边,残露原有色泽,一块花岗岩石像被人踢翻落地似的扑在脚下,罅隙之间生出许多绿草,冒着油油光亮。 唐生见此状况,心中起火,闷不做声上前叩门三响,只听回声空荡悠长,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唐生耳边。唐生见无人来应,轻轻一推,门竟未上锁,唐生更是生气,雨中放言道:“太子故地,无人值守,如此玩忽懈怠,成何体统?” 说着,唐生拔出宝剑,一脸杀气逼近堂中,血性正起,忽闻遥遥悠远之音,似从天外飞来,沙哑而宁,磅礴而娟,隐隐透着股莫名的力量,宛然转调道:“来者是客,何不入座?” 唐生收起宝剑,双手作揖,带着七分未消的怒气,大声应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拉起文若卓雅,跑上百步,推开庙堂大门,只见大殿之内,一片死气阴森,微亮之处,烛火似鬼火,烛台边上,坐着一人,背朝大门,垂钓寒江之姿,尘埃染染,不知是生是死。唐生再走上前两步,只觉双眼一晃,猛然抬头,一副高有三丈,宽约一丈的章怀太子画像挂在那人面前一米,随着穿堂凉风轻轻浮动,映着星星烛火,凛凛发亮。 唐生觉得怪异,伸手示意文若小心应对,却见一盏孤灯从画像之后的侧廊腾空飘来,唐生定眼一看是个活人,放下剑鞘,昂首阔问道:“你可是这里的守祠人?” 寒风渐息,灯火愈浓,提灯那人隐约从黑暗甩硬而出,站在广亮瞎,双手扣合,只露出一张侧脸,憨笑道:“在下宇文重,是这里的吓人,几位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唐生见眼前这人身高不足五尺,骨骼细微,红口白牙,还有几个没长出的牙花,大圆豆眼,坦荡鼻梁,长得精神睿智而不惹人讨厌,说话也是口齿伶俐,不染圆滑,算年岁要比卓雅还要小上几岁。唐生点点头,轻蔑嘲笑道:“守祠人在哪?叫他来见我!” 宇文重见唐生气度不凡,话语中尽是怒气,顺势躬身轻语道:“公子有礼,主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罢,伸手引向巨大画像前的那个活死人,捂嘴痴痴笑着。 那活死人如石佛一般,纹丝不动,突然,一声机关扭动的绊石声从地下响起,那人竟一寸一寸转过身来。唐生三人看了,皆是吃惊,这活死人真容当真是半活不死。文若走近一看,老者眉掩眼目,如玉脂卧蚕,向下松弛垂着,成柳条状,直至双腮,让人看不清眼角皱褶,头顶的白发还混杂着些许黑发,像刻意修饰过似的,条理分明而梳,泛着一丝仙气儿,更流露着一份老不着调的童稚。老者鼻骨高挺,如山峰侧仞,面无斑疮,光滑如润,络腮如织,卷过唇口,随风浮起,如一缕琼棕墨染的云烟,时刻变幻着形状。 唐生卓雅讶异着人居然活着,文若所诧异却是这老者的年岁。文若身边的陈富年近七旬,已是花白一身,黄斑零星,可眼前这人,比起陈富,更像是世外野居的高人,文若估计,此人至少也有八九十岁了。 微光之下,老者僵硬挪动着肩膀,晃得壁上倒影撕裂一大片。一阵凉风吹进宇文重手中灯笼,老者残存在壁上倒影摇摇欲灭,晃荡许久,才静止下来。唐生一步向前,文若卓雅皆是不语,只见那老者双肩浮起,嘴上络腮一抖,声音从胡须缝中断断续续飞了出来:“老朽,恭候世子殿下,亦有多日了,三位请沐浴更衣,进些食果,明日,老朽愿与殿下烹茶而坐,把盏夜游。” 唐生三人着实一惊,互相看着对方,又纷纷望向这突然醒来的老者,心想这面相怪哉的老头莫非真是神仙不成,竟能随口一言,猜透唐生身份?唐生最是愕然,自己方才只是吼了几嗓,不想片刻之间便被这素未蒙面之人识破了身份,心里七上八下,对眼前这神秘老人是又敬又怕。 卓雅率先清醒过来,抿着嘴唇,手背附在唐生耳边小声嘀咕着:“难道哥哥以前见过这位老先生?” 唐生皱起眉,直摇头,干脆挑开迷雾直问道:“不知老先生所言何意?请当面指教。” 唐生问了半晌,那老者垂头含胸,呼吸匀称,又好似睡了过去,搞得唐生欲言又止,一头雾水,刚要发话,身边的宇文重赶紧将他劝阻。 “殿下,主人年岁大了,已有二十余年不曾守夜,这些日子,主人天天盼着殿下到来,已有几夜没有合眼,还请殿下宽宥主人不恭之罪,如不嫌弃,请先歇息一日,稍作休整,再做打算如何?” 唐生闭眼叹气,点了点头,从吐蕃攻城至今,三个月下来,每日披星戴月赶路,文若卓雅也是伤病缠身,身上川资已剩不多,若能在此处修养几日,来日北上长安,也可顺利抵达。 唐生默不作声,宇文重深谙其意,带头引路。四人绕过正殿,出了祠堂后门,亦不见四处有什么茅屋砖瓦,面前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唐生见此怪异,不禁问道:“你要带我们去何处?” 宇文重把盏回身,细腻答道:“殿下莫怪,章怀太子祠堂依山而靠,正殿后堂紧接着山泉瀑眼,后有桃园农庄。主人当年怕章怀太子寂寞,因而建设此园,小的与主人也住在当中。” “哦?那你家主人与章怀太子是何关系?”唐生追问道。 “小的身份低微,大人的事,不宜多言,请殿下随我入山,待主人醒来之后,定会亲自为殿下一一解惑。” 唐生不死心,一路追问,宇文重这小厮却也守口如瓶,愣是不肯多说一句,无奈,唐生只得默默尾随。三人迷迷糊糊,在山洞冷风中走了百米,忽然眼前亮光照入,走着走着,方才祠堂周围的冰冷春风渐渐萌生暖意。唐生三人再走下去,出了隧道,发现这山洞之内竟是别有洞天。 唐生抬头望天,空中星斗璀璨,淡云缥缈如莲,低头看看,脚下蜿蜒精致的碎石小路漫漾在湿润的红土上,如雪粒雕砌而成,密密麻麻,直至尽头。两侧竹木修饰,甚有章法,别致而乱,似是随性插养,却不失雅致。穿过碎石路,迎面一片百尺余宽的大湖坐落盆地,湖面整洁如镜,苇草疏疏,莲藕错落,几只仙鹤半寐不寐立于湖心,见有人前来,忽的腾起翅羽,飞入缭绕山雾之中,徒留几根羽毛沉入湖面,泛起波澜。 唐生三人随宇文重绕过大湖,雾气锐重,温热起来,让人觉得全身发软。隐约间,唐生鼻息淌过一股迷离的酒香,近了一看,十米之内,竟有多处低矮山瀑,滚着热泉涌出,沿着山壁,分别流入几片分岔隔开又首尾相连的小湖当中,小湖似有些浑浊,气味也不像大湖那般点滴荤腥,而是沾着丝丝甜味,唐生抬头再看,诸湖岸边正吊着一座两尺多宽的火炉,绵延不绝的酒香正是从这里发酵而出。这酒好似烧了几天几夜,愈烧愈浓,刚才那几只羞于见客的红顶仙鹤正聚在火炉之侧,振翅盘旋,留恋起舞。 “真是开眼界了!”卓雅捂着嘴巴,拉着文若袖子,不由赞叹道。 “这酒到底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文若暗着鼻子,不敢喘息,唯恐被这酒香勾去魂魄。 “回公子,此酒乃是高昌葡萄酒。”宇文重嬉笑道。 “高昌酒?怎么会在此酿造?”文若虽未尝过这高昌葡萄酒,却深知这葡萄难养难种,早在百年前太宗征讨麴文泰时就已经失传中原,怎会在此出现?宇文重轻轻摇头,好似亦不知情,随手杳起一碗酒水,躬身递到文若手中。 “这山中景色若是你家主人所构,当真了不得,此景胜却无数桃园,皇宫也不能媲美。”唐生一边赞叹,一边接过文若手中酒水,一饮而尽,喝下之后,只觉心情大畅,叹道:“舒坦!” 随后,宇文重将三人引至小湖,回身斟满热酒奉上。卓雅饮其似水,喝完十碗,全无醉意,还想讨要,宇文重只得乖乖奉上,好言劝赞道:“好酒量,小的佩服。” 文若只啜了一小口,只觉空中甘冽萦绕,自是满足,不想贪多,去了衣物,缓缓沉入热泉之中,好好梳洗一番。唐生紧随其后,扔下铠甲,裸着膀子,一跃而入,激起大片水花,溅得宇文重一身热水。卓雅不甘示弱,解下衣物,刚要跳进湖中,却被宇文重拦住。卓雅正纳闷,却听宇文重低声瑟瑟道:“姐姐,这边请。” 唐生文若听了,不禁大笑,使了个调皮眼色给卓雅,摇头不语。唐生游得兴起,咽下几口热泉,钻进水里,如翻江猛蛟扑腾不停。卓雅沉着小脸,苦苦求着文若,文若却装作不知,自饮酒水,不亦乐乎,卓雅本想与两位哥哥好好玩耍一番,却被这小厮慧眼识破,只得拾起衣物,恨恨而走。 唐生甩起长发,坐在岸边火炉旁,自饮自酌,慨叹道:“这小童一眼都能看破卓妹打扮,你我三人朝夕相互,我竟什么都不知,真是丢人得很。” 文若仰面朝天,浮在水上,闭眼回道:“兄长,我见这位老先生不同寻常,来者不善,兄长还是有些准备为好,如今美酒热泉相赠,也不知他心中有何所图,难免让人多想。” “贤弟这次恐怕是多虑了,嗨!你我兄弟得上天眷顾,侥幸逃难至此,有美酒在握,自然痛饮,醒来过后,也好面对日后蹉跎啊,你说是吧?” “兄长教训的是,言语之间,已深得道家精髓,实在难得,有些事情,只能等那老先生醒来,当面问清就是。” 泡过热泉,饮了美酒,唐生三人一身疲乏尽散,三人换了新衣,随宇文重走向山坳深处的田园之中,几片果园,几栋瓦房,甚是诗意。夜已渐深,三人各自回屋睡了,直到第二日未时方才醒来,宇文重早已在庄园中设下酒宴,待点心果蔬食过,已是夕阳初下,整座山谷沉溺于夕阳的无尽笼罩之中。 唐生三人沐浴暖阳,坐在园庄之中,四处遍野鲜花嫩草,溪水四流,蜓飞鱼游,静谧恬适,山边几朵大云拥向天边,被夕阳穿透,霞光四射开来,如天瀑琼浆,流淌于人间山上。唐生三人把酒而论,敬天敬地敬社稷,敬祖敬宗敬父母,逝去故人之思,也借着落地酒水,延绵至九泉之下。 “唐生哥哥,就算此生到此为止,卓雅也没有遗憾了。”卓雅湿着头发,依在唐生肩膀,似睡非睡,伸出手背,眯着眼,遮着霞光。 “贤妹说得是,就算日后唐生得以复位,也未必能有这般快活。”叹罢,唐生笑饮一杯酒水,轻轻推开卓雅,为文若二人斟酒。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处虽无菊而弄,但足以令古今圣贤羡慕不已。”文若接下酒樽,辄止咽下半杯,含在口中,细细品味这消失百年的佳酿,口中酸甜跌宕,不胜自扰心头,往事诸多苦痛,也难得被他冲淡一边。 “二位哥哥,妹妹想知道,你们今后有何打算?可否畅所欲言,也好让妹妹助你们实现?”卓雅拎起酒樽,一口吞下,坐在地上,懒懒吞出一声嗝,捂着肚子傻笑道。 “身为李姓男儿,自当是保家卫国,为君分忧,但愿能驰骋疆场,守我大唐万世基业,不求青史留名,但愿马革裹尸。”唐生掷下酒杯,脸上酒靥深陷,齿上挂着琼浆,朗声笑道。 “那你呢,裴智哥哥?”卓雅语速飞快,双手拄着下巴,眨眼好奇道。 “愚兄腐儒一个,失了双亲,亡了妻子,哪有什么奢望,我倒是盼望兄长和妹妹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灾,远离是非,进退自如,不被他人左右,潇洒度过此生。” 夕阳落下帷幕,将文若惨淡多皱的姜脸晃得如火烤的黄纸一般,文若的脸仿佛是借来的生机,随着光线挪移,沉沉,缓缓,剥落,酥成灰烬,化作一触即碎的空壳,双眼无色。 “哥哥?” “贤弟。” 唐生与卓雅异口同声关切着,这三个月来,也是头一次听起文若讲起自己身世,不由同情哀叹。文若被夕阳晃得有些失明,面对这似有预兆象征死亡般的神圣,心里渐渐生出一阵渴望超脱的念头,不禁叹气,摇头自哀道:“兄长勿怪,贤妹勿忧,裴智想起云云往事,难免有所伤怀,即是往事,也该掀开过去了。”说着,文若亮起衣襟,擦亮眼睛,拾起酒樽,畅声说道:“来,兄长,贤妹,如此时刻,人生能有几回?不求此生飞黄腾达,但愿与君无怨无悔。” 文若与卓雅唐生相视一笑,闷声一饮而尽,不剩半滴,放下酒樽,震咳不止,哭笑难辨,不能自持。 “哥哥若想喝个痛快,妹妹愿舍命相陪,与哥哥喝到天亮,来,哥哥,请!”卓雅胸中豪情不减,敬上酒樽,发梢沾满酒水,面比红云更媚。 “且慢。”唐生一把挡开卓雅酒樽,回头言笑道:“妹妹听了兄长之言,也该将心愿说出,与我们分享才是,何必急着灌倒贤弟?” 卓雅听了,脸上血色倒流,一会胀满怒气,一会又似桃韵,瞪眼道:“哥哥当真要听?” “当然。”唐生后仰过去,相视笑道。 “就算大逆不道,有背纲常之言,兄长也要听?” “我乃当朝郡王,位居一品,天大的事,哥哥替你庇佑就是。”说着唐生又喝下一杯,醉意上身,粗犷道:“说!但说无妨。” 卓雅双手一拍,眼珠在框中转了两圈,闭上双眼,诚恳道:“我要娶二位哥哥为郎,厮守身边,左右侍奉着,就算此生断思枕寐,浪芷天涯,就算地裂天崩,无处为家,也绝不反悔。” 唐生差点呛了酒水,仰天放声大笑,文若静静悄悄,似笑非笑赞叹道:“贤妹文采飞扬,不当状元真是可惜,只不过依唐律,五品以上官员,方娶媵妾,女子夫婿未亡,不得嫁于二夫,贤妹除非效仿武瞾,登基为帝,收我兄弟为张昌宗、张易之,视为男宠,方有可能。” “嗯!贤弟虽放厥词,说的确是实话,啊?哈哈。”唐生拍着桌子,喜不能言。 “你们两人,无趣,无趣!”卓雅也不羞臊,索性甩着膀子,不理这兄弟俩人的一唱一和,转过身去,独自喝酒了。 唐生坐在卓雅身后,托起酒樽,缓缓起身,望着夕阳落寞,自饮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吟吧,放下酒杯,确见宇文重已在篱园外纵横遍野的新苗间久候多时了。 “殿下昨夜休息可好?”宇文重见唐生望向这边,小跑而来,作揖拜道。 “甚好,有劳了!”唐生双手背过,听着胸脯,仰首问道:“你主人可曾醒来?” “回殿下,主人正在殿中等候殿下大驾,若殿下赏光,请随小人走来。” “好!”唐生爽快答应,身边文若卓雅默契起身,站在身后,唐生彼此相望,应道:“请带路吧。” 在宇文重引领下,唐生三人赏着山谷中旖旎风光,谈笑自如而过,完全不知他们各自即将面对的命运。 唐生三人进了祠堂,见那云眉老人仍如昨日那般,面壁章怀太子画像,沉寂如死,僵足不动。宇文重走过老人跟前,左右各绕了半圈,心里犯难似的,伸出右手,在老人肩头轻拍三下,仍是毫无反应,顺手从怀中取出一只胆瓶,滴出几滴清液,涂在老人脑门印堂处,随后后退散步,站在一旁。果然,不出片刻,那老人还魂似的活了过来,鼻头轻微抽搐几下,小声嚷嚷着:“兔崽子,又来戏弄!” 宇文重见方法奏效,吱吱笑笑,收起胆瓶,正色道:“主人,殿下他们来了。” 老人扭着脖颈,连连点头,挥起大开折扇状的白色衣袖,挥舞示意退下。宇文重作揖,娓娓离去,老人哆哆嗦嗦伸出食指,手指抬高了半寸,双手突然猛地一攥,咔吧一声软骨脆响,向天伸着懒腰,又似常人一般活动起来,拉着长音吟赋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不年,壮心不已啊!” 唐生三人看得出神,愣没瞧明白这老人举止为何,只觉夸张有趣,彼此看看,无奈苦笑,更是难以理解。待老人彻底醒来,扬起长袖,先向那章怀太子画像深躬一拜,礼毕罢了,回过身来,步伐矫健迈到唐生三人跟前,再行揖礼,抖着满嘴胡须说道:“天朝储子,故人之后,老朽在此,有礼了。” 唐生三人一一作礼而还,随后郑重问道:“打扰先生了,本王与先生素昧平生,先生怎对本王身份了解得如此详细?” 老者不假思索,仰面烛火,扬起手臂,抚须吞吐道:“殿下前些日子路过静州木门寺,寺中方丈枯燃大师便是老朽七子。” “什么?方丈是您老的儿子?”唐生立眉惊愕道。 “枯燃大师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是老先生第七个儿子,这么说来,老先生今年少说也有九十多岁了。”卓雅握拳捂嘴,暗自打量眼前老人。 “姑娘严重了,如若老朽没有记错,今年该有一百一十三岁了。” “一百一十三岁?”唐生文若愣在一边,闭气望着这位神秘的百岁老人,一时间,不知所云。 第十七节 天地一方 供奉章怀太子祠堂外的石墙被艳阳烘烤了一整天,月出初始,仍是暖而明亮。夕阳散尽,已近酉时,山雾寂静,像一张透明大布,被夜幕洗涤,褪下颜色,纯粹洁净。山水倒挂在夜空中,星斗如鱼,闪闪游荡,仿似天地只存一缝,镜衬相应,美不胜数。 祠堂之内,黑洞悠悠,烛光暗淡,殿内画像高高悬挂,徒留四只倒影。 卓雅得知老人年岁,不禁叹道:“呜!老先生要比我大一百岁呢,真是不可思议。” 唐生哽咽再三,转念思索,镇定道:“老先生如此高寿,难道当年与我祖上章怀太子是旧故?” 老人纹丝不动,声色跳跃道:“回殿下,老朽当年任东宫詹事,章怀太子在偶有见面,并不相熟,而太子亡故,老夫守祠已有五十年,与太子也算神交了。” 唐生双眼一瞪,迟疑片刻,长揖而拜道:“后生无眼,失礼了,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只觉鼻梁涩涩发痒,伸手抹去印堂酒水,放在舌尖舔了舔,满足笑道:“老朽宇文孝直,贞观十五年进士。” “贞观十五年?”唐生有些不知所措,噎了噎嗓子,威严道:“宇文先生替祖上守灵数十载,唐生定会上报朝廷,到时陛下必有重赏。” “殿下严重啦!老朽先不说,殿下若是诚心孝顺,今夜有所裁决,明日便当离开此地,进京面圣去了。”宇文孝直手指地面,说得一板一眼。 唐生又是一惊,回头望向文若,见文若也是满脸错愕望着自己,当真被这老神仙弄糊涂了。卓雅不声不响走上前来,贴着唐生耳后说道:“这百岁老人说话颠三倒四,活像酒鬼,却能料事在先,难不成是个算命先生?” 卓雅本是细语碎声,不料宇文孝直耳聪能听,笑笑道:“老朽一百多岁,再无这般能耐,岂不真成了人间恶鬼?”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朱紫色葫芦,拔开盖子,自饮一口,润润喉头。 “宇文先生,还请不吝赐教。”唐生虔诚,单膝跪在地上,低头求教道。 “简单,简单,殿下无需行此大礼,若想官复原爵,只需进京面圣就是,何需顾忌那些?”宇文孝直啜了啜口中残留酒液,津津有味说着:“殿下父王姚州失守,皇帝暧昧不救,料敌我悬殊,再难归为版图。二十年前,老朽听闻西宁王治藩之谋,是以‘不屯兵以成藩,不积粮以供敌’,得皇帝首肯,如今身死报国,若说有错,那也是错在帝王。皇帝怎会有错?你父王忠烈,是皇帝亲侄,舍命守住朝廷颜面,皇帝再是无情,思定边陲民心,不会惩处,必会重赏于你。”说着,宇文孝直回过身去,指着殿外左手边方向,说道:“三日之前,老朽已书信巴州刺史,调人来遣,今日午时,刺史已派遣下人至山下,随时恭送殿下入京。殿下若信任老朽,今夜拜过祖宗,明日一早,便启程归朝,老朽余日无多,愿在此日日诵佛,为殿下祈福寿数。” “这。”唐生一时语塞,难以回答,皱眉看着文若,又望向卓雅,神色略显恍惚道:“宇文先生,容我三人商榷片刻,本王再行定夺。” “甚好。”宇文孝直喝下一口葫芦中酒,似睡非睡,顷刻又昏迷过去。 唐生拉着卓雅文若,走出祠堂,文若卓雅方才也听了宇文孝直之言,皆各自思量。方才宇文孝直之言,文若反复思索,觉着并无破绽,自知时机已然成熟,再三思虑,上前说道:“兄长,请借一步说话,贤妹,请在此稍后。”说着,文若拉着唐生手背,出了祠堂。 卓雅装作不以为然,也想上去偷听几句,无奈文若唐生走得太远,故而作罢。唐生与文若站在祠堂之外,头顶星空爽朗,唐生见文若眼中似有不舍,直言问道:“贤弟为何忧愁?” “兄长。”文若长揖哽咽,缓缓抬头道:“兄长既已脱险,不日返回长安,弟弟便要在此与兄长分别了。” “贤弟说的什么话?这是为何啊?”这两天下来,唐生所遇之事屡屡受惊,唯独此事,让他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有些气愤。 “兄长请听我把话说完。”文若抬起头,望向皎洁白月,意味深长道:“宇文先生乃是高人,定不会加害兄长,方才所言,出于真心,合情合理,弟确信无疑。想在姚州时,弟身份犬马,蒙王妃破格信任,托付重任,已是心力交瘁,如履薄冰,如今殿下得以安身,王妃在天之灵得以宽慰,裴智也算不辱使命。承蒙殿下一路厚爱,以兄弟待之,裴智无以为报,然终归山野皮肤,志短才穷,不能与兄长一同进京面圣,兄长还是带上卓妹一起离去,裴智无能,只能到此为止。” “不行!”唐生瞪眼愕然,只觉鼻中堵塞,酸痛难当,抓着文若臂膀,半怒半求道:“贤弟何以如此?姚州落难时,我唐生对天盟誓,你我三人此生生死与共,永不相弃,就算贤弟无意朝堂,喜乐寄情山水,何不与我一同进宫面圣,唐生也好请尚药局御医为贤弟把脉,治好你这一身踉跄顽疾再说啊!” 唐生颤抖双臂,愈是动情,文若越是愧疚,唐生不知文若心中苦短,文若之虑,自是无法体会,文若却知唐生担忧,深感唐生义重于天,不禁泪洒衣襟,不能自已,伸手握住唐生臂膀,哀叹道:“兄长日后为国效力,征战沙场,弟体虚羸弱,不懂武艺,无法常伴兄长左右,只能就此别过。唉!兄长不必担心,裴智老家还有良田百亩,黄金万两,足以富贵终生,兄长豪情壮志,弟亦不愿沾染祖上荫功,若是兄长二十年后,军功累累,出将入相,弟弟甘愿寄人篱下,与兄长日夜痛饮,把酒浮生,天下再无战事,四海得以升平。” “好!好男儿!贤弟说得好!”说着,唐生拍着文若肩膀,有感而叹:“好男儿志在四方,怪我不该这般婆婆妈妈,女人心肠,还是贤弟看得远,好!贤弟有言在先,唐生定不负贤弟所盼,日后贤弟若有难处,务必差人书信邠王府,我若不在长安,叔祖也会援助贤弟。” “弟远居庙堂之外,何来凶险?倒是兄长,身负家仇,胸怀壮志,侧居帝王之盼,位列百官当中,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不得片刻苟安。兄长魁梧力健,善马能骑,且遇事机谨,勇于担当,为大将之才,沙场风餐露宿,刀剑绝体绝命,然料敌预先,死难亦可避免,对兄长而言,朝堂之争,更为凶险难测,弟有一言,不得不说,望兄长时刻铭记。” “贤弟,请说,唐生一定牢记。” 文若蹲下身,咬破食指,跪在地上,用血染出十六个大字。 “朋党自挡,圣心无常?忠臣不终,死士不亡?”唐生俯下身,皱起眉头,念念有词,刚要开口问话,只听文若起身说道:“兄长为帝胄之后,朝中姻亲众多,朋党盘根错节,又逢盛世贤主,实则大幸大难,既是贤主,必酷于集权,防萧蔷朋党之乱,王侯亲族忠宠,亦不能幸免,万不得已时,兄长只得充作死士,置死后生,博取圣心,方可平安。” 唐生听了有些难为,双眼有所余悸问道:“贤弟既知当今圣上是千古圣君,又如此通晓为官之道,为何不考取入仕,随我入朝,为圣上效命?” 文若狰狞眉毛,本不欲再说,以免引得唐生多虑,心中所忧之事,唯有唐生安危,自语道:“曲览只是地方都督,就有那般难测的手腕,若兄长进了皇宫,强手如森,兄长直肠性子,如何自处,唉,多思无益,还是顺其自然吧。”想到此处,文若双眼深邃,眯眼说道:“兄长不必再劝,弟意已决,还望兄长多多保重。” 唐生感激,单膝跪地,叩谢道:“贤弟,珍重!” 文若扶起唐生,兄弟之情,滚滚于心,携手走入祠堂。待文若唐生回来,卓雅已是极不能耐,本想嚷叫一番,见两位哥哥都红了眼眶,心头隐隐发沉,便没再捉弄,皱眉迎上前去,伸手挡住二人去路,说道:“唐生哥哥,随我来,裴智哥哥在这儿等着就是。” 文若通情达理,不问为何,抱拳诺下,转身走入祠堂之内。唐生已知文若要走,心中正是不悦,难掩失落道:“妹妹说就是,何必让裴弟走远?” 卓雅不知二人方才说了些什么,心中也做好准备,绷着小脸,苦楚道:“妹妹是来与二位兄长辞行的。” “什么?你也要走?为何啊?”唐生木讷瞪着卓雅,一时语塞,不知所云。 卓雅听出些蹊跷,见唐生失神落魄,索性说个透彻:“妹妹离家半年多了,也该回去看看,哥哥若是同意,妹妹明日便启程返乡,送二位哥哥一起下山,此事就不需告诉裴智哥哥了,若他日后问起,还请哥哥替我蒙混过去。” “妹妹怎能如此胡闹?到了长安,唐生只需吩咐车马,派遣下人送妹妹返乡便是,咱们一路走来,道路艰难,你叫为兄怎能放心啊?” “哥哥放心就是,妹妹在外漂泊已久,饿不死,冻不着,吃香喝辣,赛过神仙,不想被约束手脚,况且,妹妹命硬,百年蟒蛇都不能将我怎地,兄长又担心什么?” “够,够了!”唐生恼怒摔下身上铠甲,狠狠砸在地上,双眼血红,气得原地绕走几圈,不理卓雅,跑到祠堂殿中,将文若拽了出来。文若和卓雅皆是一愣,却见唐生突然双膝跪在地上,泪洒一片,慷慨说道:“唐生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我李唐子孙,这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祖宗,如今,唐生父母皆亡,宗室落魄,此生落难之时,生不如死,只有二位兄妹不离不弃,舍命相保,方有今日,唐生知道自己纨绔,无德无能,兄妹若是嫌弃,唐生绝不强留,只恨兄妹与我出生入死,却不能共享富贵,如若封王封爵是这般无用,唐生宁愿不做这朝廷郡王,就此沦为一介庶民,又能怎样?唐生此生只愿与二位誓死追随,永不离弃。”说罢,唐生额头砸在地上,震起一片碎石。文若不由分说,紧接着跪在地上,却被唐生全身力气挡着,怎么也扶不起身。 卓雅听了,方知文若亦要离而去,顿时有些后悔。卓雅虽不知文若为何不愿随唐生入京,但她清楚,自己若随唐生进去,未必会被皇帝遣送回乡,就算在长安碰上吐蕃臣子,自己身为金城公主之女,邠王守礼孙女,回娘家探望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自己身份特殊,既是吐蕃赞普与王后所生唯一嫡公主,又是唐朝皇帝兄长府上的外孙女,身负两国皇族血脉,如此尊贵,若不是自己父王逼着她嫁到泥婆罗去,她也不会逃到姚州,去寻娘舅西宁王。卓雅一路逃婚本是顺利,却不知吐蕃竟与六诏联手攻唐,她更没想到,自己的叔父,吐蕃赞普之弟,也是当朝王子松仁波若杰,竟私自调兵藏于大军之中,由烛龙莽支布亲信副将萨拉达调动,企图借侵入姚州之际,屠城杀害自己,若不是那晚遇到唐生文若二人,自己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这几天,卓雅也一直在思虑,到底要不要回到故土,所以心有余悸,怕自己突然出现在唐境,引来两国兵戈,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因此,卓算就算心中有万分不舍,此时此刻,也不能随唐生回去。 至于文若,他还是那般思虑,除了改名换姓,消失人间,也再无他法善后,只是不曾想到卓雅亦不肯随唐生而去。如此一来,兄妹三人这一别,天各一方,亦有可能成为永别。 文若深知不能让唐生放弃王爵,如此一来,不但有愧姑母父亲托付,更有负西宁王拼死殒身之用心良苦,可眼下唐生重情,就算道理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以情动情,上前说道:“兄长不必难过,若兄长真为我兄妹二人着想,更应入朝阙,承祖业,守社稷,尽王事,十年内,兄长当报效社稷,建功立业,待道十年后,兄长若是思念兄妹,只需书信一封,弟弟就算天涯海角,也会不日赶到,届时,兄长凭自己能耐开天扩地,你我兄妹三人,亦可,亦可再续前缘。” 说罢,文若已是泪痕盈面,卓雅难掩情动,扑在唐生背上,哭诉道:“哥哥莫要哀伤,往后哥哥若是觉着心烦寂寞,妹妹就算跑断双腿,也要来长安哄哥哥开心,只盼哥哥不要死在战场上,如遇强敌,逃命就是,反正皇帝不会杀你,今后若遇到难事,不要那般冲动,哥哥可知妹妹此时心情?” “唐生记住了,记住了!”唐生抱着卓雅,起身而立,含泪望着文若,重重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圆玉,小心放在地上,眼中闪烁如泉,说道:“此物乃是母妃生前唯一遗物,裴弟,卓妹,来,从即日起,你二人便是我唐生在世父母。”说着,唐生抽出宝剑,挥舞划出,轻巧地将圆玉一分为二,弯身拾起,分掷于卓雅文若手中,嘱托道:“好男儿掷地有声,我唐生日后一切荣辱,皆与二位相关,唐生见信物,如见二位兄妹。” 唐生将剑鞘收回腰间,与文若卓雅一一长揖,本是跨着大步,走进祠堂正殿,却突然想起什么,回眸深情道:“千万记得,要书信于我。” 罢了,唐生进了祠堂,拜过祖宗遗像,起身向宇文孝直辞行,见宇文孝直瞌睡如死,毫无动静,呼吸间,只是微微点头,唐生当作默许,出祠堂而去,见兄妹二人站在暮雨之中,期盼地望着自己,唐生心中一阵绞痛,咬牙垂头,避开二人眼神,走到文若身边,贴耳附道:“好生待卓妹。” 说完,唐生提着宝剑,再没回头,迈过滚滚尘埃,趁着夜色未深,小雨未骤,独自一人下山去了。 唐生走后,祠堂山上大雨连绵,整整下了两日,堂外积水成池,人不能过,文若卓雅只能躲进山谷之中,等放晴后,再行离去。 唐生走后这两日,文若一直低头沉吟,也不与卓雅讲话,手中把弄着唐生留下的半块圆玉,终日发呆。卓雅也是,唐生一走,卓雅闷闷不乐,整日饮酒,醒了醉,醉了醒,以此浇愁,直至唐生走后第二日夜,卓雅在谷中持伞散步,心情好些,少饮了几杯酒水,方肯与文若说话。 “裴智哥哥。”卓雅打嗝咽气,一身酒气,仰在茅屋的卧榻上,呼喊着坐地发呆的文若。 “卓妹,可有事?”文若头也不回,神色黯然道。 “哥哥可愿送妹妹返乡?” “愿意。” “那哥哥可愿在妹妹家中多住几日?” “无妨。” “好!”说罢,卓雅四肢飞舞,倒下身子,呼呼大睡过去。文若一听鼾声渐起,凑上前去,本想与卓雅多聊几句,已解心头郁闷,可这丫头却睡得结实。文若无奈,拾起被褥,盖在卓雅身上,见卓雅大头向下,鼻孔朝天,半边张脸活似一只刚生下的猕猴正呆呆望着自己,实在有趣,不禁笑笑,又替卓雅去了鞋袜,覆上被褥,独自出屋去了。 穿过山谷小雨,几只野鹤湿漉漉的,卷着翅膀,低吟走过文若身边,似拦非拦,观望半边,似有些忧虑,文若稍有疑惑,再三琢磨,也未有丝毫不妥之处,便出了山谷,来到祠堂正殿。 文若挑着牛油灯,见宇文孝直一如既往死睡在章怀太子画像之前。文若小心路过,走到祠堂檐下,望向天边,只见天外雨势未有丝毫削减,前日在堂外泣血为唐生写下的十六字忠告,也早已不见。 “这老先生活到百余十岁,已是半人半仙,活到这把岁数,难道心中就无半点繁杂之事?想他有未卜先知之能,算出唐生身份,就算这般能耐,也只能终日枯睡于此,坐以寿终,如此折磨,何不早些抉择,给自己一个了断。” 文若看着宇文孝直背影,摇摇头,背过身去,向前一步,双手托天,小雨缠绕而来,冰凉如针,打在脸上,文若闭眼,沉寂在回忆之中。文若想起父母,想起依墨,想起这四个月来生生死死,愧疚,无奈,悔恨,恐惧,欢愉,遗憾,交织成雨水,映入眼帘,恍惚间,前几日与唐生卓雅共醉夕阳之景,仿佛已是几十年前。 文若摇摆头颅,张口咽下雨水,轻声悠叹,吟赋一首: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文若只念了两句,忽然停住嘴,在雨水声中,偶然听见身后碎步响起,回头望去,见宇文孝直已睡醒过来,迟疑片刻,稍后上前作揖道:“晚生打扰老先生休息了。” 宇文孝直仍似不醒,眉遮眼睛,佝偻笑着,从怀中取出那只灌酒用的朱紫葫芦,缓缓拧开,递到文若手中,意味深长道:“故人已去,老朽寂寞,不知小兄弟可愿与老朽聊上几句,已解我烦闷啊?” 文若低头,恭敬道:“不敢,老先生年岁过百,胜似神仙,怎可与晚生以兄弟相称,老先生既然想聊,晚生陪着就是。” “好,关门谢客,你我坐下来说。” 宇文孝直走回座上,待文若合璧祠堂大门,正殿渐入一片黑暗之中。文若瞧不见宇文孝直身影,只听耳边雷声滚滚,大雨不绝,心中极为不安,小心走上前来,说道:“老先生?老先生?”文若轻喊两声,不闻回应,隐约间,觉眼前一亮,宇文孝直已点燃台柱之蜡,持烛缓缓走到跟前。 “小兄弟莫惊慌,老朽有事相求,岂会加害?”说着,拉着文若,坐在章怀太子画像前,饮了口酒,不等文若开口,紧接说道:“几日来,小兄弟住得可好?” “承蒙老先生款待,晚生食饱安眠,好得很。”文若不知对方来意,只得寒暄。 宇文孝直点点头,将烛台放在二人中间,小声问道:“小兄弟,你我相识,即是有缘,老朽已是垂死,不知何时灯枯,便直说了。昨日我听宇文重那小厮说,小兄弟背负刺青,极为好看,不知可否也让老朽看看?” 文若听后,心头一紧,不想这百岁老人开口便问其背后刺身之事,故而失措,母亲杨氏生前再三叮嘱,身后刺身不得随意示人,以免引来大祸,所以文若从不炫耀此事。 文若避开宇文孝直无法观望的双眼,低头扫视,心有余悸,本想巧言回避过去,但自那日事变,父母自戕西去,自己身后刺青的意义便再无人知晓。 “如若这位老先生能够替我解惑,我也受益终生,就算身份识破,被官府抓了去,我也不用这般担惊受怕逃亡下去,正好得以解脱。” 文若深吐一口气,频繁眨着眼睛,索性赌注一把,二话不说,便脱了衣服,转过身去,亮给宇文孝直观看。 宇文孝直伸出手掌,轻抚文若后背,眉头皱成一道闪电,细细看了许久,暗自点头,礼貌退回原位。文若拾起衣裳,欲言又止,恭敬作揖道:“老先生认为有何不妥?” 宇文孝直并未急着回答,双膝跪稳而坐,纸薄的身体轻轻后仰,不急不躁说道:“小兄弟,敢问你父母姓氏。” “父亲姓裴,人氏,母氏姓杨,朔州人氏。”文若谨慎答道。 “那这刺青是何人所绣?” “是亲幼母亲为我所刺。” 宇文孝直轻吟两嗓,抖着云霓状的胡须,自顾自笑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文若听着糊涂,见这老人完全沉溺在思绪之中,更是心乱如麻,迫切追问道:“老先生在上,可否直言相告?” 话音未落,陈文若只见正殿大门被窗外风雨吹得吱吱作响,一道闪电经过祠堂对面的山上,割开一片窗花,透过窗纸,照在宇文孝直面无神色的脸上,将这百年沧桑都映进陈文若的双眼之中。 第十八章 家族之命 宇文孝直看过文若身后刺身,神色暗淡,一会儿颤抖癫笑,一会儿紧绷着脸,神游许久,才沉下声音,笃定告诉文若:“母氏姓杨,朔州人氏,令堂乃是前朝房陵王后人,换而言之,小兄弟,你身上流着前朝皇室的血。” “前朝皇室?不可能,这不可能啊。”文若哽咽不止,警觉看着宇文孝直,额头流下冰凉的汗水。 “公子莫急,容老朽慢慢道来。”宇文孝直拍着文若肩膀,缓缓站起,面向窗外滚滚天雷,双手背后道:“氏族族徽,上古流传,多以龙凤珍奇为主,扑天鹰鸠,乃出自北周鲜卑普六茹氏,即为隋之皇室。炀帝登基,拟文帝伪诏赐死房陵王,其子嗣不承其位,流于济南,多数被炀帝密杀,侥幸生还者,传皇室正统之身,背刺族徽圣兽,代代相传。如此刺身,传男不传女,若无男丁以继,方承于女子。遥想当年,炀帝四处追杀房龄之后,如今断子绝孙,房龄仍续,实在戏谑。” “这。”文若忽想起母亲生前诸多往事,喃喃答道:“我确听父亲说过,母亲是中原逃难而来,难道?”文若冷静片刻,闭眼深吸,猛地瞪直双眼,战战兢兢问道:“老先生,我这身刺身可会引来杀身之祸?” “哈哈哈。”宇文孝直哑音笑着,摆手解释道:“唐灭诸侯豪侠,一统河山,凡杨氏嫡出子孙者,盖能幸免,亦有入朝为官者,公子有何所惧?况且公子是外姓子嗣,姓裴而不姓杨,若非入朝拜官,自然无事。” “多谢老先生为我解惑,实不相瞒,文若是朝廷长史之子,只因刺史迫害,背了人命官司,这才逃了出来。” 宇文孝直饮下酒水,膝上左掌微微一颤,说道:“公子与郡王世子从南而来,又兼四品长史之子,两年之内,天下只有一人,若老朽所料不错,公子定是那大义灭亲的交州长史之子。” “老先生!”文若瞪眼惊呼,是又畏又怕,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世上竟有这等神人,赶紧扫起裤腿,跪拜道:“老先生既知文若身份,还求老先生指条明路。” 宇文孝直晃着酒葫芦,双腿有些发麻,缓和起身,双手掰着关节,由跪坐该为盘腿,身子微倾说道:“活路倒是许多,皆为苟且,死路却有一条,不知公子敢不敢走啊?” “死,死路?”文若卷起袖,擦着冷汗嘟囔道。 “隐遁山林,永世不出,更名换姓,远走异国,如此择日撞日,与老朽何异呀?”宇文孝直双手摊平,哼哼笑着,接着说道:“这死路也未必是绝路,实乃老朽相求,不知道公子可愿助老朽一臂之力?” “文若若能做到,自然愿意,只恐力不从心,反而坏事。” “好!好!”宇文孝直将酒葫芦递到文若手中,示意随性而饮,晃着眼眶如柳白眉,仰面悠悠道:“五十年前,老朽本是河北大族之长,蒙太子落难,氏族暗淡,老朽心灰意冷,守祠几十年,这期间,也再没回到故里,只怪腿脚不利啊。如今盛世初呈,社稷复兴,大有千年难遇之势,然物极必反,月盈则满,盛世来时,天下大变将至,将危及我氏族子孙,老朽不忍宗族尽灭,只得觍着老脸,请公子援助。” 文若听闻此言,脑中思路一闪,说道:“老先生复姓宇文,身负宗族,莫不是北周宇文氏后人?” “哈哈哈,公子这般年纪,就有这般厉害,不复出世,太可惜啦。” 文若作揖,歉意萌生,赔礼道:“老先生,后生冒犯了,只是不知贵族现状如何?文若毛头小子,又如何助力老先生,还请明言。” “嗯。”宇文孝直认同似的晃着头,一把夺回酒葫芦,葫中酒水饮不净似的,咕嘟下肚,满面生出精神,又言道:“老朽畸零碎骨,后事将至,然事关重大,非能人所不能解,公子既不见外,老朽也不空谈。自北朝至今,我宇文氏族世居武川,任庙堂崩塌,也不曾有变,然隋大业间,炀帝征四夷,欲灭高句丽,宇文氏族自此分裂东西。居西者,仍聚于武川境内,北周皇室子弟居多,号为西氏;居东者,侧于营州以北,背倚契丹,以猛武之后为众,杂胡族九姓,号为力氏。宇文氏族分裂二氏,已有百十余年,二氏鲜有往来,无可复合,每逢战乱之秋,多能自保于难,然五十年内,天下裂变,东北之地,狼烟四起,寸草不生,我宇文氏族将不得幸免。” 文若听了,连连点头,虽不能参透全部,短时间内也有所归纳,问道:“如今国力强盛,兵锋正劲,依老先生之言,五十年内,北境生祸,究其原因,是外族崛起入内,还是出师兵败于外?” 宇文孝直一脸阴郁,叹道:“非外族兵败,藩乱是也。” “老先生之意,朝堂之内,将有内乱?” “必然之事。”宇文孝直沉默几许,随后拂袖作揖,长须落地,低头凝重道:“大势如此,老朽亦无能为力,盼公子援手,救我氏族子弟。” “老先生,不可呀。”文若惶恐起身,摊手以拒,极力推辞道:“文若一介庶民,岂堪如此重任?若稍有不慎,岂不害了老先生一族血脉?” 宇文孝直不多言语,脖颈微扬,脖骨咔嚓作响,脸上略露舒色,早料文若会如此说话,仰面疏懒,伸腰说道:“公子何必过谦,老朽守祠五十年,悟透天下有变,用了三十年,苦等解围之人,用了近二十年,这四十多年,老朽幽居殿堂,观天下云涌,所遇之人,所闻之事,何止千万?今日之请,与老朽寿数无关,若所托非人,老朽亦可半死不活,再盘睡十年,又有何难?” 文若听后,甚为振奋,言辞激动道:“老先生,文若不敢夸大,自有自知之明,老先生盛情待我,文若感激,若有难处,我兄长身为当朝郡王之后,亦可替老先生解忧。文若与老先生相识仅数日,老先生何以如此断定,将这般重任交付于我?” “依老朽看,公子本是性善之人,傲而不躁,郁而隐忍,本有大儒之风,然公子行事稳妥,工于心计,重实而不偏虚,事事绸缪,不结群于人,不随波于流,不心奇于事,不涉险于利,操守正直,谨慎至极。可凡事总有变故,一旦脱离掌控,公子行事决绝狠毒,应对过激,反而自责过重,遇事则悲,揣测人之恶意,以至思过于行,不堪重负,如此内吝于己,迟早疯掉不可。” “老先生既知文若心胸狭隘,又何必执意如此?”话语间,文若想起往事,已是泪含眼眶。 宇文孝直喝下口酒,双手捂着烛火外沿,取暖似的,荫在光外,腾手抓弄胡须,悠哉自得道:“撇心性而论,公子祖上两代,皆非农奴贵族。令尊时,官居四品,至公子,其蕴其势,已足以成事。农奴之辈,不知自省,王候贵族,难以自律,唯中庸之上品者,不忘初心。公子说到唐生,老朽亦知唐生之能,然皇室之后,归其根本,承祖上荫功,难成大事,为何?气志短也。唯知民苦而不知思危,独尊君命而不尊万物,危难之际,筚路蓝缕,精诚一团,功成之后,本性使然,驽马恋栈,不堪大任也。” 宇文孝直缓缓挪开手心,烛光渐渐浮上文若阴森容颜,渐露人色。宇文孝直见文若冷静下来,继而说道:“就心性而论,公子性情卑微,心存敬畏,自立界限,不鄙他人之劣,不美己已之能,是有能而不为,如此一来,空乏信心,不得穷尽其志,忧思于内,故而寡欢,但正因如此,公子知已之漏,补已之短,不被身外之物所束,易变通,弥久而愈韧,厚积而薄发,郁在心中迭起,丘壑不可丈量,只待机遇将至,心胸淤塞顿开,如冰雪淤化于大江,奔流万里而一发不可收拾。如此心性,如此心境,当今罕有,老朽岂能错过?” 一番话下来,陈文若听得瞠目结舌,一时之间,胸中百感,低头拜首道:“老先生这般赞缪,文若无以为报,认了,唉!认了。” “老朽疯言疯语,公子不必介怀,只因公子方才所肯,与老夫所求不谋而合,公子既要盖头换面,何不承继族长之位,带我氏族人避过劫难?老朽知公子谨慎,如此唐突之请,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老先生真知文若,文若当真无以为报,宇文氏族已有百年,高居皇室,文若乃外族庶民,如何居之?” “贵与不贵,即在当下,历史弥繁,皆如烟雾,公子须持我族谱,入我族姓,居我族地,立我族腾,四者皆备,我便休书一封,至我西氏子孙,公子真心愿意,便可继任。” 文若不胜惶恐,仓促起身,后退三步,作揖道:“老先生,此事事关重大,文若不敢草率,还请老先生见谅。” 宇文孝直慨然道:“无妨,十年之内,老朽若有寿数,公子即可来寻,老朽也得瞑目。” 文若不敢抬头,心头怦乱,难以平静,极力镇定问道:“老先生方才所言,文若有所疑惑,不知老先生可愿替文若解惑?” “公子问便是,趁老朽壶中有酒,尚且清醒,啊?哈哈。” 文若卷起裤腿,跪地而坐道:“老先生,宇文氏既是皇室大族,北周覆灭亦不能拆,入隋后,为何分为东西两氏?其二,朝廷多封大族之地,赐予族人世代居住,宇文氏即为大族,朝廷为何没有分封?其三,东西两氏分居百年,已经四世,相安无事,天下虽有大变,如何说服其迁移避难,又该迁至何处?两氏同染胡俗,但地域东西,民族之性迥然,又当如何合而归一,共赴难关,还望老先生教我。” 宇文孝直满意点头,不加思索回道:“好!此事说来话长,你我慢慢说来。”说着,宇文孝直食指贴着胡须,费力深吸,发出一声长哨,这声音不响,九转回荡,很快就消失殿内。少顷,宇文重从殿后侧廊走出,提灯擦着眼睛,一脸困意站在二人面前。 “取些酒肉来,老朽今夜兴不能寐,要与文若先生促膝长谈。” 宇文重听了,知道老主人高兴得很,装作不屑道:“可主人已有四五年没有食肉,您老脾胃,吃下肉去,还不没了老命?” “多嘴!还不快去准备。”宇文孝直阴阳怪气,眉毛颤抖而飞,兴致来了,笑咽难止,竟咳嗽起来。文若作揖不动,心中惦念卓雅,吩咐道:“小主人,可否替我胞妹也备些酒菜?” 宇文重收起散漫嬉笑,郑重说道:“先生姐姐是客,尽请放心,姐姐性情豪爽,小的佩服,就是先生不说,小的也会为姐姐准备。” “那就有劳了。” 宇文重缓缓走进侧廊,陈文若与宇文孝直趁着熟肉未至,先将葫芦中的酒水分个干净,待宇文重回来,二人已有几分醉意。文若不胜酒力,食些野菜酒肉垫垫肚子,宇文孝直却只是饮酒。 过了子时,二人酒足饭饱,方聊起正事,宇文孝直越饮越是精神,与文若隔火对坐,终于说道:“公子方才三问,老朽琢磨许久,一时之间,无从始末,公子若不嫌唠叨,老朽愿从头说起。” 文若酒水下肚,也少了些许紧张,拍着大腿,兴致勃勃道:“文若求之不得,乐意之至。” 宇文孝直双眉皱起,嘴角胡子卷着,神情游离,忆起往昔,恍惚百年而过,不由叹息,开口道:“当年文帝灭齐,收复南境,立国为隋,五胡之后,天下一统。文帝者,古之贤主,勤政爱民,节俭恨奢,在位之时,国之富庶亘古罕有,贞观开元,亦只能望其项背。文帝取民寡少,适用其度,将士战死,必优恤家属,其志在攘外安民,而非立武功于后世,既非汉之文景,苟安保守,亦非汉武太宗,劳民逞欲,在位时,无大功于青史,有大治于社稷,实乃民生正道。纠起所过,在于刑法过苛,盗边粮一升者死,盗一钱以上弃市,当时天下初定,刑之过慎亦可谅解。” “文若从小所看书籍,无不贬低前隋之社稷,通篇讴歌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没想到,书中所言,也是如此片面。”文若双拳紧握于膝,不禁低头叹息。 宇文孝直笑笑,开口道:“文帝之后,便是炀帝。文帝之节俭,堪称帝之典范,其子炀帝之荒淫,亦是无人能及。隋之天下,区区数十年,经盛世急转而衰,皆因炀帝徒劳百姓,乱征四夷所致。大业七年,炀帝亲征高句丽,赴举国之兵,共计一百一十三万,所到之处,旌旗千里,出师盛况,千古无出其右。炀帝矜功轻敌,兵行险招,意速战速决,高句丽大将军乙支文德诈降,隋军中计大败,初度辽东城,九军三十余万,兵败归还,不足两千而已。事时,我族健儿充军入伍,大多有去无回,半路逃亡者,数千人之众,为避朝廷降罪,至营州以北而不回,居于山野,数十年后,融当地北胡之民,为东族力氏。贞观末年时,西氏力氏交通往来,无奈奚与契丹崛起,从中阻梗,近百年来,不得复合。” “所谓东族力氏竟是这样,那老先生,后来呢?” “炀帝大败,欲卷土重来。大业九年二月,二征高句丽,四月至辽东,不料礼部尚书杨玄感反于黎阳,谋士李密献策玄感,长驱入蓟,扼其粮草,待隋军粮尽,不攻自溃。然玄感自负,执意东取洛阳,至其兵败,炀帝东征亦只得散兵还朝。大业十年二月,炀帝欲三征高句丽,此时国库兵粮皆以耗尽,高句丽虽降,不久既反,炀帝三次东征,徒劳无功,白白葬送百万将士,国焉能不灭?” “高句丽?”文若嘴里嘟囔,想起大婚之时,都护府聘礼送来的雪参,方才有所印象,问道:“老先生,按常理而言,隋军十倍于敌,就算炀帝好大喜功,延误军机,也不该溃败至此。” “高句丽自慕容氏入主辽东,已百余年,距中原远,隔海而望,地壤靺鞨,西有突厥,朝廷出兵征伐,水军跨海,难以重兵击之,步骑深入,粮草拖至千里,突厥一旦出兵,腹背受敌,且高句丽心腹之地,不在辽东,而是平壤、国内城、汉城,呼为‘三京’,远在鸭绿、汉江之间,隋军兵锋未及,只涉辽东,不足以威胁根基。如此遥远,强行纳为版图,毫无意义,后有太宗灭东突,解腹背之敌,高宗出兵跨海,一统百济新罗,灭高句丽,然经营数年,终是放弃,为何?其地民族性久已。” “隋经二世而亡,也是难怪。”文若口中喃喃,拾起酒樽,饮下酒水便默不作声,心中有所疑惑,自语道:“宇文老先生要教我这些是为何?难道天下大势的兴衰也与宇文氏族的存亡有关?” 未等文若多想,宇文孝直继续道:“炀帝后期,开凿运河,临幸扬州,此时中原已然大乱,炀帝不欲北归,士卒皆是关中之人,思乡迫切,宇文士及引司马德戡率军弑帝于江都。炀帝崩后,诸侯分起,高祖起兵太远,支取关中,占长安,平薛举,定河西陇右。武德二年四月,太宗攻王世充之洛阳,河北窦建德引兵来援,太宗守虎牢以拒。是有谋士力谏夏君,北上黄河,以图关中,假以围魏救赵解洛阳之危,实取关中。窦建德执意唐军决战,遂败,王世充亦降,中原尽归李唐,天下再无大患,虽有萧铣引兵顽抗,其地东至三峡,南尽交趾,北拒川汉,坐拥四十万之众,旬月被唐军李靖所败,更可况下游杜伏威、李子通之辈?” 文若听着认真,躬身奉酒,宇文孝直说得口渴,拿下便饮,又说道:“大唐兵行天下,功于四海。玄武门后,太宗登基,老朽本是贞观十三年进士,名列三甲,次年转入门下省任职,然皇储之争剧烈,老朽任职数年便遭清洗,贞观十七年,太子侯君集谋反,未免与其中,老朽只得辞官归田。纵观贞观,太宗虽励精强国,芳流千古,但其好大喜功,骄纵劳民,亦为百姓所恶,观其战功,荡平东西突厥,降吐谷浑,灭高昌,皆无败绩,唯有高丽,重蹈炀帝之覆辙,皆无功而返。贞观后,高宗庸弱,初时,长孙无忌独掌权位而不能言,后又有武后任意为之而不能止。上元元年,老朽官复原职,次年迁东宫詹事。调露二年,章怀太子因谋逆罪废为庶人,徙巴州,死酷吏之手,老朽守祠于此,亦不复出世矣。” 说道此处,宇文孝直难掩胸中苍凉,转过身去,抬头凝望章怀太子像,举起酒樽,将酒水缓缓洒在地上。文若本想劝言,却想宇文孝直已在此深居几十年,这番情感,定是山高水远,绝非他三言两语所能劝动,故而沉吟一边,随后问道:“老先生可是西氏部族之长?” 宇文孝直回到炉火前,将烫好的酒取下,倒在樽里,递给文若,说道:“公子方才三问,第一问老朽已答,至于第二问,公子亦当领悟。我氏族故地山深林密,又饶水草,本可孕育一强部,宇文子弟根深叶茂,又是前朝王室,居交通,混胡俗,未免其壮大生乱,朝廷岂能安田以封?至于两氏合一,更是难上加难,若能避难于先,也是苍天眷顾,唉,也罢,不谈也罢。” “老先生用几十年心血悟出此劫,定然不会有错,可文若心中疑惑,当今天下,朝廷屯重兵于西北,为何藩乱出自东北?” 宇文孝直摇着头,确信无疑道:“两朝三帝,皆出兵高丽,当朝国库充盈,远胜百年之前,皇帝又怎会弃高丽而不顾?皇帝既已封禅,如此千古之功,怎能错过?如今西北初定,南和六诏,吐蕃拉锯,朝廷必出兵讨伐高丽,然北有回纥虎视,中有契丹梗阻,朝廷欲取辽东,必先屯重兵于蓟,以雷霆胜势,灭契丹,阻回纥,破辽东,过鸭绿,直剿高丽三京。如此一来,蓟中成藩,时之早晚,然西南吐蕃掣肘,大军难以东进,久而久之,东北不战,其地必乱。” “那朝廷为何不先攻吐蕃,再取高丽?如此一来,岂不两全?” “哼!”宇文孝直扬起酒樽,高举过须,一口饮下,叹道:“吐蕃虽悍,非不可破,其羌浑混杂,部落皆是胁从,而非心服,朝廷若早一举攻之,虽是凶险,何来今日之患?高句丽远,徒有军功,西域诸国,本不为患,朝廷固守安西四镇,一旦陇右被吐蕃所陷,又当如何接应?吐蕃恃青海之地为腹,易守难攻,居高临下,四镇安能固守?朝廷隔击万里,攻西域而纵吐蕃,只因西域富庶,吐蕃唯有牛羊,不足以满帝王将士之贪欲。” “就算东北藩乱成患,以当朝国力之盛,竟不能平乱?文若不信。” 宇文孝直咳嗽两声,悠着长音回道:“纵观百年之变,太宗之时,边疆本无大患,始终开疆扩土,东征高丽,受制于北部薛延陀;高宗后,国力日衰,仍穷兵黩武,兴兵追讨,初经西突厥,又征高丽,致使唐国兵力外扩,集于藩镇。武后时,突厥再起,亦有契丹之乱而不能顾。眼下天下虽富,但究其国力,仍不足以东西两路进兵,若欲开疆扩土,只得动举国之兵而图一处,本该先除心腹,再取远夷,如此本末倒置,天下岂能不乱?想那文帝之治毁于炀帝,始皇灭六国毁于二世,如此盛况,皆不过数十载,为何?盛世惑人心也。人言王朝崩于藩乱,究其根本,不如说是毁于奢靡贪欲,一人之功,万民之难,公子难道不认同?” 文若痛心,道理皆是这般,可又无从改变,只得叹道:“帝王雄心,民之苦役,唉,自古以来皆是这般。” 文若深感凄凉,与宇文孝直对饮一樽,温酒暖怀,心绪稍有舒缓,续问道:“老先生几十年前复出为官,当年既已参悟此事,何不续以官身,告之族人,以求族人自保?” “老朽也曾想过,只奈武后执政,不得复出。当年徐敬业反,其党魏思温劝其直指东都,以救太子为誓,引四方豪杰反武,徐敬业不知死活,取了金陵,妄想以长江天堑以拒朝廷大军。自此之后,天下再无大军反武,老朽亦归隐山林,无从归属。” 宇文孝直见文若沉默,手中晃着酒樽,开口问道:“老朽已是无用,若是公子,想要如何救我宗族?” 文若双眼明亮,泛着火光,自嘲笑笑,望着头顶章怀太子肖像,凝噎不语。 第十九节 粮行之策 陈文若一脸泰然,酒吃了许多,脚下难免碎醉,悠悠站起身,回顾四周,幽幽尘埃的祠堂灰染入墙,耳边轰隆传来殿外瓢泼而下的大雨,如千军万马一般涌向殿内。文若听得清楚,抬起腿,脑后一麻,眼前一片混沌,只得摇脑醒神,直起腰杆,恭敬作揖道:“老先生倾囊相赐,文若就算用尽浑身解数,也要助老先生一族度过难关,以报老先生赏识知遇之恩。” 宇文孝直见文若下定决心,手腕拄着膝盖,背脊前倾,和睦道:“公子快坐,有何主意,请说给老朽。” 文若卷腿而坐,再作揖道:“老先生,此计尚未成熟,说出来,还望老先生莫要笑我。” “公子之计,定胜过常人数倍,不必顾虑,说来便是。”宇文孝直点头首肯道。 “好。”文若沉下双臂,深吐口气,振振说道:“宇文氏族,名望中原,历世百年,西氏居武川已有百年,帝胄风骨犹在,难以迁移,东西二氏虽是同根,但经百年变迁,实为异族,文化大变,晚生思来想去,并无十足把握可将二氏合二为一。方才老先生所言祸乱,早晚成谶,文若既不能使二氏统一,亦不能令二氏避难迁居,何不另辟蹊径,销战争于无形之中,以保北部边境之太平?” “若真能如此,公子必将大功于千秋社稷啊。”宇文孝直仰面赞道。 “老先生,此事变数颇多,依文若计,愿以商贾之道救西氏族人,不知老先生可否赞同?” “行商?”宇文孝直有些踌躇,口中默声呢喃着,低下头,右手三指缓缓托起酒樽,举过腮边,迟疑间,下颚胡须不知觉地浸入酒樽之中。 宇文孝直放下酒樽,清了清嗓,抬起头,扬起声音问道:“公子远自岭南,想必通晓金银冶炼之法,然此举树大招风,虽可致富,亦有万劫不复之险。公子初行商时,需借各势之力,商力最次,为上者,官力,民力,天下力是也,以雄厚财力独揽物价,消弭战祸,嗯,此计虽好,然金银之物终归达官府中玩器,将士军功赏赐,不比盐铁茶药之必需,一旦物涨钱贱,绢匹不值,民间取之甚少,屯之愈多,愈是遭人窥伺。” 宇文孝直一席话来,说得文若面色如铁,缄口默然。文若被宇文孝直说透心事,倒也不惊讶,自知其中利害,陷入沉思,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抬手举起一樽热酒下肚,吞下几块牛肉咀嚼口中,嚼着嚼着,忽然灵机一动,双手大拍,猛地吞下一口酒水,将口中牛肉囫囵咽下,瞪眼说道:“老先生,商粮以为如何?” 文若话音刚落,宇文孝直竟吱吱吟笑起来。文若不顾那些,胸中情绪已起,放下酒樽,自若坦言道:“老先生,当今天下渐入富庶,大有米贱粮足趋势,如此物价,米面屯之无益,反而亏损,商之无利,无人竞争。如此形势,文若愿领西氏部族众人,以岭南贱银为本,手掷重金,籴以贱粮,散金银以行粮商。十年之内,规模骤起,四通八达,以至货通天下之势。日后藩镇成势,尾大不掉,兵多粮贱,届时必有商贾谋求暴利,贱籴于藩镇军城,高价售卖于京畿,如此一来,朝廷必究,文若只需按粮不动,朝廷定委宇文氏族以重任,借此平衡粮价,左右藩粮出入。五十年内,一旦藩镇祸乱,出征杀伐,集中粮草,备与贮用,必有预兆在先,届时文若只需假以调换,断绝其粮,待士兵哗变,藩镇必败。天下祸乱,止于粮断,纵有藩兵百万又能如何?宇文氏族之危亦可顺势而解,如此曲线图之,岂非两全?” 宇文孝直听过文若慷慨之言,仍是沉寂,久久未语,含胸低头,斟满各自酒樽,拾起其中之一,举至胸前,手腕掠起胡须,樽中温酒微烫,轻轻一吹,热酒洒落一片。宇文孝直低头眨着眉毛,唇纹深陷口中,绷着脸皮,自饮一樽。文若见宇文孝直异状,举起酒樽,借作揖之势,与之对饮。 “公子,老朽心有一问,可愿如实告之。”宇文孝直声色略显衰弱,见文若沉沉点头,又开口道:“公子如此见识,可愿慈悲大义,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唉!”文若瞑目笑之以拒,闭眼摇头道:“老先生,文若商行天下,权当自保,恕晚生之言,天下万民之事,自古帝王做主,贤则民之幸,昏则民之苦,社稷大计,皆是朝廷做主,文若无心亦无力为之。” “好,是实话,好。”宇文孝直僵直垂头,手腕颤抖握着酒樽,凝视一点,似睡非睡。文若静观不语,殿内忽然静得出奇,殿外大雨也没了动静,耳边只剩炉火烧酒的枫飞之音。文若略显胆怯抬起头,本想冲着宇文孝直笑笑,谁料一道闪电照过,紧接一阵彻骨雷声,轰在不远的山顶,震得屋檐雨水倒流。正殿大门被这一股强大气流震开,狂风连着雨水,卷入殿内,宇文孝直手腕一僵,酒樽脱手,酒水洒在火焰之上,酒炉火焰借着大风斜着吹起,将这火焰簇成火球,飞了半米多远,一下烧掉了宇文孝直的半把胡须。 文若看着胆战心惊,上前关心道:“老先生,不要紧吧?” 宇文孝直也不捂脸,伸手挡住文若,示意无恙,随后捋着胡须,迈起碎步,逆着风雨,一步一步挪向殿堂正门,仰望穹空,百闪交错,如群星下凡,任雨水灌溉也不能遮挡光芒。宇文孝直侧过半身,回眸过去,出神望着殿内画像中的故人----章怀太子,一人伫在雨中,思索许久,转过身去,拾起门栓,重新扣上阴森发寒的殿门。 宇文孝直被风吹得冰凉,全身抖擞着走回火炉边,坐在文若对面,心中纵有万般波澜,沧桑面容上仍无丝毫情绪变化。宇文孝直卷起袖子,重新吊起歪斜摆动在空中的酒炉,捡起铁棍,翘高吊环,倾斜酒炉斟满一樽热腾腾的酒水,郑重揖在文若手中,静静说道:“公子可知子午谷?” 文若耳边一凉,不解道:“老先生何意?” “子午谷。”宇文孝直仰回身体,字字清晰重复道。 “老先生说的可是秦岭之子午?” “正是。” “文若不才,曾在兵书上有所研究,此地兵家凶险死路,不知老先生为何提起?” “闲谈而已,公子既能熟读兵书,定有所知晓,自古成王事者,必取蜀地关中为根基,而这子午谷路正是经汉中通往长安之要道。” “川蜀富庶,可养兵百万,关中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足以拒兵千里之外,得川蜀关中方能得天下。”文若咽下热酒,应声回道。 “经汉中自长安需过秦岭,有数条路径可取,惟子午谷最近,可直抵长安正南。子午谷长六百六十里,谷中四季莫测,阴雨难行,千变万化,有进无出,实乃兵家之要害所在。” “确如老先生所言,晚生有所印象,九百年前,汉大将军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修之道,便有这子午道。” 宇文孝直满意点头,笑道:“彼时齐王田荣反西楚霸王于鲁,项羽大军被牵制齐地,难以西故,章邯司马欣手下皆是秦军降兵,不堪一击,高祖刘邦一举拿下陈仓,攻陷关中,成帝王之业。五百年前,三国时,蜀汉上将军魏延曾献子午之谋,是以蜀汉丞相诸葛亮引大军出斜谷,攻陈仓,魏延自引一万轻骑绕道子午,避曹魏大军,直扑长安,进而东取函谷关、潼关、武关,此计未成,若要实施,也未必成功。” 文若双目闪烁,点头认可道:“不错,当年魏延之计并不完善,其一,孙吴与曹魏虽重兵对峙于合肥,但曹魏内部并无大患,青幽并冀兖徐洛,各州俱在,一旦长安告急,援军势必火速赶来,抢先占领潼关,蜀军虽有长安,掠夺粮草,却不能久战,一旦斜谷大军断粮,粮草拖至千里,只得撤军汉中,长安亦不能守。” 宇文孝直咧嘴笑笑,心中略有激动,呛了酒水,咳嗽不止,待调整呼吸,又说道:“东晋名将恒温伐秦,令司马勋出子午道,司马勋不知谷中艰险,气候诡变,大军入谷数十日竟不得出入,至被秦军围剿所灭。由此观之,自盘古开天至今,几千余年,无一人经此谷进取关中,以执天下之牛耳。” 文若听得兴起,难免有些糊涂,心想:“这子午谷与宇文氏族兴粮救国又有何关系?”文若心中有惑,却知宇文孝直必有后话说明,沉下心来,继而请教道:“老先生莫非有要事托付?” 宇文孝直哽咽再三,似有些疲惫,提不上气来,后仰说道:“晋八王之乱,至五胡乱华数百年,归其根本,皆因诸王拥兵自重,中央羸弱所致。当朝局势,何等相似?皇帝乘万钧气势,横扫御宇,屯兵在外,外大中空,国库未有九年存粮,根基尚且不足。秦历六代贤主开拓,方有始皇灭六国;汉之文景清静无为六十载,方有汉武兵强;武韦之乱,至今不足三十载,如此兴兵建功,不说藩乱,一旦兵败,都有割地亡国之灾。” 文若越听越是感到不祥,双目僵凝,沉重道:“老先生欲有何为?直说无妨。” “五十年内,藩镇祸乱,朝廷集结重兵清缴,届时关中捉襟见肘,无暇自保,此时公子若派一只劲旅,以川蜀为根,趁机出汉中,穿子午,直攻长安,则关中必克,大事可成。届时天下大乱,公子持王室,立新君,遣上将一员,死守潼关,三年不出,借机南和六诏,西退吐蕃,屯垦十年。十年后,关外纷争称帝,公子高举复国大纛,收复中原失地。再十年,凭长城以拒北狄,弃安西而守陇右,拔大军攻取九曲故地,收青海腹地,至此,吐蕃之危已解,盐铁源源不竭,关中再无腹背大患,陇右得以万年,安西四镇亦可收复,百年之内,天下万民方能免于战火。” 文若瞪直双眼,瑟瑟颤抖道:“老先生可是教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宇文孝直一动不动,自若道:“然也。” 文若惊吓过度,激动起身,冲宇文孝直怒吼道:“老先生一派胡言!我祖上三代皆是李唐臣子,行此大逆之事,这如何使得?” 宇文孝直熟视无睹,挑起腔调,却道:“言而见用,君终身无难,谋而见从,国万世不亡,若历代君主知洁身自省,何有天下大乱,民生涂炭?到时千里饿殍,万境枯骨,孺子孤寡,民食活人,公子为全一已之忠,沽一族之誉,弃天下万民生死于不顾,如此愚忠,如此荒谬,与助纣为虐何异?” 文若失神瘫倒在地,全身盗汗,酒意尽散,俯首喘起粗气,双目瞪得老大,却是无神,嘴唇颤抖道:“老先生活过百岁,早已看透世代更替轮回,心中所挂,仍是社稷兴亡,文若佩服,只怪晚生愚昧短浅,本不该强辩,恐陷宇文氏族于危难,又当如何行事,还请老先生吩咐。” “说来容易,公子请坐。”宇文孝直伸手握住文若手腕,悉心道:“天下崩塌之时,若是公子,打算如何穿越子午,进取关中?” 文若自幼读史家百谈,可真要行如此大事,当真不知所措,埋头苦思许久,苦涩道:“虽有藩乱在外,朝廷必然有所警觉。晚生之计,将氏族青壮子弟化作女装,穿戴幕离,蒙混通过关卡,待入长安后,再行谋划。” “不可。”宇文孝直手指轻轻点着文若手腕,随后抬起,说道:“早在太宗时,汉王凉反叛,使士兵服妇人装,戴幕离,藏刀裙下,诈为妻妾,分批入城,奄至城中,虽事败,仍可为策。自古女子出门,必雍蔽其面,此俗相传甚久,然永徽年后,帷冒兴起,中宗以后,女子再无幕离出门,伪妇人之计不可再行。” 文若连连摇头,皱眉道:“既然行以商粮,不如化作商贾,暗藏兵甲于粮中,经巴蜀汉中,偷渡子午,再夺长安?” 宇文孝直一愣,笑着摇头道:“公子还是没有参透其中利害。” “何处利害?” “公子既已粮行天下,就应以粮救天下,以粮佐朝阙,兵刃相交,实属下策,自古上兵伐谋,既能智取,何需硬夺?” “老先生请说。” “海内分崩之际,商贾仍无时不通,为何?其利甚厚,足以富国,因此,公子无需多虑如何入京,所虑之事,当在朝内。天子禁军,南衙为诸位,北衙为禁军,宫廷内乱起事,皆在禁军,当年张柬之反武曌,李崇俊反武三思,李隆基反韦后,事起萧蔷之内,由此可见,禁军之祸,更甚于藩镇。龙朔年后,禁军子弟多为官家子弟,为避征戍而人,公子若能置内应于禁军,大事可成也。” “内应?” “正是。” “就算如此,又该如何入京举事?” “大张旗鼓,奉诏入京便是。”宇文孝直难掩心中喜悦,吱吱笑道。 “奉诏?奉何人诏命?”文若心惊,越问越快。 “大唐皇帝令。” “何诏?” 宇文孝直曾任朝廷命官,中书省草拟圣旨的流程自是烂熟于心,模拟口吻,下诏道:“大唐皇帝令,征伐叛贼,关中缺粮,特命宇文孝直入剑南,调粮五千石,即日返回,不得延误。” “这就够了?” “足矣。” “为何?” “公子只需奉诏,引氏族男儿三千前往蜀中,备好粮草水源,无需携带额外之物,经汉中后,迅速穿过子午谷,直抵长安,如此来回,需三十余日。朝廷发诏后,三十日内,长安太仓必是空空如也,城中无粮,军心动乱,百姓怨起,公子入了长安,只需将这几千石军粮发放恣食,供给军民,一旬之内,胜兵数万。到那时,公子只需里通禁军,告之内应,以粮诱之,则皇宫大敞四开,公子可率氏族亲信,一举将关中揽入囊中。” “这哪是救氏族之乞请,分明是夺天下之豪言!”文若双眼血丝暴胀,低头自语,脑中一片混沌,喘息之间,抬头望去,突然见到宇文孝直睁开翻开白眉,睁开一双老眼,如漆如光,炯炯逼人,正紧紧盯着自己。 文若蜷缩双腿,下意识用手背撑着身子,后退三步,殿外雷声再起,闪电频频晃过眼前,文若定眼细视,却不见宇文孝直那双苍而魄力的双眼。 “公子,老朽多日不曾豪饮,今日累了,还请公子回去歇息。”话音刚落,宇文孝直脖子一歪,呼吸匀称,顷刻间便在雷雨滂沱的殿中沉睡过去。 陈文若见宇文孝直沉睡过去,酒意上头,以为方才之言全是梦境,惊厥间,不能言语,靠倚墙边,额上青筋抽搐,双臂哆嗦,不明分说跑出祠堂,经山洞而出,躲回山谷之中。 待文若走后,宇文重提着牛油灯走进祠堂,熄灭火炉,转到宇文孝直面前,嬉笑说道:“白杨树头金鸡鸣,只有阿舅无外甥,老主人当真愿意将家族大业交于前隋后人?” 宇文孝直睡也未睡,醒也未醒,嘴角颤抖道:“我本是章怀太子故旧,却成全了外姓之人,前世因果,如此轮回,岂是我等凡人所能遏制?只是此人戾气太重,若不劝以善举,早晚成为祸星,我既知之,岂能坐视不理?” “老主人既以托付此人,重儿愿全力以赴,助他成事。” 宇文孝直打个酒嗝,嬉笑道:“黄口庶子,你尚且年幼,急什么?” “重儿能耐大呢,老主人休要小看重儿。”宇文重不服道。 宇文孝直默默点头,扬起眉毛,含笑嘱咐道:“好,好,好,重儿,我死后,十年之内,你需替我守祠,除非此人上山,继任族长,你方可与他下山去。若不来,你便回武川,去寻你祖父去吧。” “重儿还是不懂,为何老主人要将族长之位交于异姓外人?” “你天性聪慧,随你祖父,我本想将族长之位,但你心性太高,处处争锋,不知隐忍,难以担此重任,我怕日后你不能善终,反受其累。” “重儿看他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就知遮遮掩掩,虚伪,远不如那位姐姐来得痛快。”宇文重吐着舌头,不满犟嘴道。 “你这崽子,挑刺!”宇文孝直摇头晃脑,直直躺在地上,仰天说道:“这位姑娘凤仪堂堂,气礴如虹,如此尊贵,远胜西宁王之子,这二人怎会成为兄妹?难道她?” “难道什么?老主人,快说呀。”宇文重见宇文孝直语塞,好奇不止追问道。 宇文孝直睁开双眼,眼珠飞快旋转,全身一麻,瞪直眼睛,侧目嘱咐道:“重儿,你记着,日后这位公子若能扶弱济贫,你便全力助他,效仿于我;若他不行善举,借氏族之力祸乱天下,你务必将他铲除,永决后患。” “啊?这是为何呀?”宇文重全身一紧,紧抓着宇文孝直衣袖,不解问道。 宇文孝直窝在一边,黯然自语道:“但愿此女不是文若命中劫难,否则,我族危矣。” “什么?老主人是说,这位姐姐是我族劫难?” “重儿,记住我今日所说,切忌。”宇文重伏起身体,低摆衣袖,已是多日不曾熬到这晚,困意袭来,转过身去,无声睡着。宇文重出神凑近宇文孝直,老头话只说了一半,难免有些扫兴,腾出手来,掀起宇文孝直一缕胡须,真想一根一根拔弄下来。 宇文重犹疑再三,见宇文孝直老态龙钟,不忍捉弄,叹息间,已为老人盖好被褥,吹灭油灯,扶手作揖去了。 文若回到茅屋,走进卓雅房中,见卓雅将被褥踢在地上,睡得张狂,便没理会,本是想共商计划,以定何日返程,何日送卓雅回乡,可今夜与宇文孝直这一番酒醉下来,文若心头之绪如大石压胸,无处倾诉,亦不能释怀。 文若有些困了,也不走了,躺在卓雅踢掉的被褥上,蜷缩身子,裹得像个婴儿,闭眼自语道:“天下,就算天下拱手让我,享尽权力之欲,万世流芳,此生孤苦,又有何用?” 不知不觉间,文若鼾声溅起,睡着时,茅屋之外,日从东出,谷外天已渐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