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海洛檀 他尝入梦。 梦中有紫雾缭绕,满目藤萝。 仙洲缥缈,水榭亭台,檐下一女,白衣漫卷,执子轻落,抬眸,向对面弯起一汪浅笑。 对面弈人垂眉,落子,抬首,回敬一笑。 他知那人为己。 却不知己在何方。 正文 天宫三十三宫阙,众仙止步于二十七天。 这个规矩自洪荒伊始,三十三天成形之时便已立下,历经数万年沧海桑田依旧不变,倒并非是天帝死要面子而对地仙们定下的门限,而是三十三天自下而上灵气越来越浓郁,及至二十七天已是相当的饱和,若是再往上,那些由凡界脱胎而来的生灵仙根不稳,难免会被灵气灼伤。因此,天帝有谕令,二十七天之上,仅允许生来仙胎长于天界的神仙涉足,其余一众地仙散仙皆不得上行。于是,每日的朝会便设在了二十七天的无上常融殿。 每日朝会散去之时,常融殿前总是一派瑞气腾腾,下朝的仙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谈论的话题天南海北五花八门,因此常融殿前亦被称作是全天界八卦最齐全且传播速度最快的福地。 此时恰逢朝会方散,仙者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常融殿,玉阶下,五六名仙官凑在一堆,津津有味地交头接耳,而其谈论的内容,则不外乎即将到来的并且在近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子广胤成年礼。 “听说了没,今年蟠桃园中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桃花尽数结了果子,且个个皆为上品,这可是数千年未曾遇到的喜事。”一名年轻的仙官眯着眼睛笑道,“必然是天帝与太子殿下积德积善,才能有此福缘啊。” “不仅如此,昨日老夫路过翁重宫时,听见那门口的仙娥说,太清境上的藤萝在一夜之间尽数开放,那等美景何止数千年一遇。”一白眉老仙官接口道,“千万年来,藤萝开得最好的便仅有东海上那一位尊神的住处了,如今天宫亦有此动静,必是祥瑞之兆啊。” “祥瑞之兆啊,祥瑞之兆。” 众仙纷纷感叹。 “对了,说起东海上的那位尊神,据说天帝递了帖子,请尊神来天宫出席太子殿下的成年礼呀。”最先开口的那位年轻仙官兴致勃勃地道。 闻言,周围的仙者皆提起了兴致。 众所周知,天族有许多位神尊,然而尊神却仅有一位。这四海八荒独一无二的尊神,便是打从洪荒末年便陵居东海之上,洛檀洲中,父神与母神唯一的后裔——尊神曦和。这位尊神与上古时候绵延下来的凤凰一族一样,每过万年则为一轮涅槃,孕育生长于东海洛檀,周而复始,其身份之尊贵,辈分之高,法力之盛,皆非寻常仙者所能望其项背。 “此话当真?东海上那一位不是避世数万年,如今已鲜少出门的么?” “那一位虽说已避世多年,但这天宫之上,仍旧有不少的神仙是尊神一手提拔的。”先前说话的那位老仙官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泛着莹莹紫光的灵印,脸上神色颇有些自豪,“想当年老夫仍是凡界一名普通道童,幸得尊神点化,才得以飞升成仙,这浮屠印至今还留在老夫的身上,对于师尊的恩情,老夫万余年来是片刻都不敢忘啊。” 众仙官瞧着那浮屠印,脸上皆浮起赞叹向往之色。 另一名年轻些的小仙凑过来,道:“不过我听说,自从三千年前落神涧的封印松动之后,尊神倾力将其重新封印,似是受了些伤,始终在洛檀洲将养着,是以这三千年来从未出现在外界,就连这每万年下界一回的惯例都废了。也不知,这近万年是否有人有幸得了尊神的点化呀。” 又一名小仙插嘴道:“说起这件事啊,可真是个谜。三千年前尊神原本下界了一次,却因封神印松动而中途赶回来,之后再也未曾出现,因此也没人知道当年凡界是否有人得了尊神点化。而今,别说下界收徒了,像我们这些上天宫供职在万年之内的,成日里眼巴巴地想要见上尊神一面,都也只是奢想罢了。” 周围几人亦咂了咂嘴,深觉此事可惜。 一名后面凑过来的仙者道:“不过这回好了,天帝特地奉帖于尊神,并且因此将筵席设于二十九天,足见诚意与尊敬。再凭着历代天帝与尊神的交情,尊神无论如何也会给这个面子的。” “哦?依你这么说,天帝一家与尊神还有甚渊源不成?”有仙者好奇发问。 先前的老者颇为见多识广,捋着花白的胡子解释道:“这渊源可不浅,要说起来,便还是洪荒末年的事了,当年父神与母神在诞下尊神之后,紧接着便为了封印魔神阎烬双双羽化,尊神那时候还是襁褓之中的小娃娃,父神与母神不放心,临终前将其托付给了当时一位颇有战名的神仙,这位神仙便是第一任的天帝。因此,若说尊神是第一任天帝抚养长大的,也不为过呀。” “果然,渊源匪浅啊。” 得知了此等上古往事,众仙一时皆兴致高涨,纷纷喟叹。 正聊得兴起,斜上方一道颇为好听的男子声音插/进来:“你们方才在聊什么?曦和那丫头要来天宫了?” 曦和?那丫头? 听见如此胆大的称呼,众仙一时被震住,回不过神来,待回神之后意欲出言将其规正,抬眼却见一名青衣男子踏空而来,身后还牵着一头长相颇为俊美的灰驴。 天宫之中,生得养眼的男女皆不少,但生得如此养眼的,却是颇为罕见。那牵驴的男子一头及踝的黑发落在身后,发尾处用一根布条闲闲地绑了,嘴里叼着一根青草,面上挂着悠然散漫的笑,姿态亦十分悠然散漫,缓缓地落在了那些仙官的面前。 二十七天及以上,禁止众仙离地腾云。 这是在被那光华慑住之后,众仙脑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不过,这人脚下并无云雾,恐怕他不是仙。 这是第二个想法。 若他不是仙,那是…… 众仙的目光望向其身后那一头同样悠闲地落地,然后就着一旁天帝珍爱的仙坪啃了一口绿草,在嘴里慢悠悠地嚼啊嚼的灰驴。 无数颗心肝巨颤,随后有人认出了来人。 “小仙见过弈樵上神。” 弈樵,上古洪荒之时,碧海孕育出的唯一一个天地之灵,历经千万年化为人形,由父神亲自抚养长大,之后更与尊神曦和以及魔尊长渊成为了四海八荒人尽皆知的挚友。虽然退隐六界,但其仍是为数不多的几位上神之一,且其辈分之高,连尊神曦和都有所不及。 因此,弈樵乃是如今在世的最为年迈的一位神仙。 一人出声,众仙恍然回神,纷纷上前道礼。 弈樵摆了摆手,道:“你们这样弄得我觉得自己很老。罢了罢了,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此番广胤成年,曦和也要来掺和?” 这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上神出现在眼前,众仙虽然激动紧张,却也丝毫不敢怠慢,一位老仙上前再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上神的话,我等只是听闻,三月后太子殿下行成年之礼,天帝发帖特邀洛檀洲的那一位前来天宫观礼,且为此特地将筵席设于龙变梵度天。方才我等正讨论此事,期盼能在筵席之上一睹尊神风采,以慰己心。” 弈樵唔了一唔,道:“前几日我掐指算了算,那丫头似有鸿运当头,难道这便是开始?” 眼前的上神如此称呼那位尊神,众仙皆低着头不知该不该接话,沉默了半晌,才晓得上神这话压根儿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对那头一直低着头啃着仙坪的灰驴。 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上神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窘态,善解人意地牵着驴子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倘若我果真算对了,那么前些日子在她那儿算出来的红鸾星动亦能成真。啧啧,若果真事成,咱便在她屋前吃一个月的草,你不是最爱她那儿的紫藤萝叶么,让她都给你吃……” 目送那一人一驴渐行渐远,众仙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位道:“今日必然是吉星高照,让我等见着了弈樵上神,这运气总会越来越好,想来到得太子殿下成年礼上,咱们也必然能见着尊神了。”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此番太子殿下成人,朝会上大大小小的仙官都得了帖子,如此大好的机会,即便拼着被梵度天的灵气灼伤,也得去尊神面前走一遭,即便无法给她老人家留下印象,自个儿能瞧见这四海八荒独一无二的尊神,也算是此生不虚呀。” 众仙皆点头称是,再瞧了瞧时辰,发觉日已当空,相互道了别,便各自散去,仅有长年负责殿前打理的仙娥们偶尔来往,常融殿前重归清静。 此时,那些神仙们口中四海八荒独一无二的尊神,正坐在洛檀洲一棵雪槠树上,与树下坐着的一名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磕牙。 男子紫眸银发,面容俊美英挺,一身紫黑色的长袍,十指指甲漆黑,眉心一枚精致的暗紫色火焰烙印,肩上落了几颗雪珠子似的雪槠树叶,闲闲地坐在树底的气根上,手中把玩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洛檀洲在东海之上,乃是天界尊神曦和的住处,是一处天地灵气极盛的仙乡,其灵气之浓郁,仅有天宫第三十三天玉清境才能与之相比。因此,即便东海自古以来便是生气旺盛,却未有几个神仙敢于轻易接近洛檀洲,也因此,洛檀洲与南荒之中的落神涧并称为天界两大清静圣地,据说比之西方梵境更能让人修身养性。 雪槠树冠盖方圆十余丈,银枝雪叶,气泽温和醇厚,尚是上古洪荒之时母神亲手种下,已算得上是四海八荒草木之灵的老祖宗。树下的紫眸男子,也就是数万年来六界之中煞名最盛的魔尊长渊,将手中的夜明珠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然后将其往旁边一扔,抬起头,在上方一片白莹莹的树冠中寻见一双摇晃着的极小的鞋底。他掀了掀眉毛,一股沉淀了千万年的邪气自然而然地自其眼中流露,张口:“你在上面做什么?” “白笙说他身上太重了,叫我帮他摘几颗大叶子下来。”纤巧软腻的童音从树上传下来,小姑娘坐在树冠上,摇晃着双腿,拨开下方的枝叶,扔了一堆白莹莹的雪珠子下去,“帮我收着,回头给幽都送去。前些日子冥河的灵气压不住死秽之气,渺祝来我这儿下棋,对这满树的叶子可眼馋得紧。” 长渊随手一挥,上方兜头砸下来的一堆比脑袋还要大的雪槠叶便漂浮在了空中,缓缓地落在地上,他勾唇笑了笑:“你家白笙可是六界唯一一株雪槠树,更由母神浇灌万年,是六界至宝,自然会有人眼红。” 头顶上又是一颗硕大的雪珠子落下来,他伸手接住,那雪珠光泽莹润,皆为灵气凝聚而成的实体,虽然不至于灼伤他的手,但沾上了也阵阵发热。他掂了掂,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靠在树下,半仰起头,似笑非笑地道:“我听闻,天族的太子广胤,再过三个月便要满三万岁了?” “是啊。”上方晃着的小脚依旧没有停下来,童音软软的,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老成,“虽说这太子广胤我并未见过,但听闻千年前妖界举兵上天,天帝为了历练广胤,让他带兵迎战,孰料这广胤很有一番本事,不仅将三万妖兵打得如丧家之犬,还在他们妖界大门口立了柄神剑,偏偏妖界众人还对其束手无策,他们一旦要出门便只能绕道而行,可将九君一个个气得头疼。” “听你这口气,他的行事作风,你倒是很激赏。” “激赏却不至于,只是他身为天族太子,自然得有些胆识魄力,否则将来如何执掌天界?”上方的枝叶哗啦一响,一个白色的小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小姑娘大约四五岁的模样,其神韵却远非其表面年龄所能桎梏,容貌生得极其灵巧好看,紫藤萝花瓣编成的细绳与漆黑的头发编织在一起,肌肤如其怀中的雪珠子一般泛着莹白的润光。 随着她落地的动作,周围的灵气皆如水流一般浮动了片刻。 曦和抱着一颗比自己的脸还要大上许多的雪珠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其滚在了一边,拍了拍手,在凸起的气根上坐下,小脸上神色淡淡的,道:“如今的天界能人甚多,若是没些本事,如何镇得住底下那些神仙?” 长渊挑起眉头一笑:“我倒是忘了,在这方面,你才是过来人。”顿了一顿,“话说回来,你当真不记得三千年前下界之时做了些什么?” “封神印松动,我耗尽一身法力将魔神重新锁进去,那一世的事情,我半点都不记得了。”曦和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浑不在意,“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许久之前我与那广胤见过一面,在他的身上……”长渊见曦和询问地看过来,话音止住,紫色的眸中掠过一抹玩味的笑意,“没什么,你每万年历经一轮涅槃,岁月于你不过是过眼云烟,仅仅一世琐事,不记得也没甚大不了的,若是日后有机缘,必然会再想起来。” 一旁有两只雪白的兔子蹦过来,推着散落一地的雪槠树叶滚进藤篓里,一名青衣女子行来,在二人之间摆了一张矮几,上面添了茶点。曦和拿了面前的月酥,掀了掀眼皮看他,似笑非笑:“魔尊啊魔尊,你何时竟也学会了西方梵境那一套说辞?” 长渊随意地笑了笑,道:“天帝前几日居然给你递了帖子,邀你前往天宫观那小太子的成年礼……若是我没记错,距你上一次涅槃,也不过千年。”端起桌上的暖茶,那紫色的眸子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可是要这样去赴天帝的宴?” 曦和皮笑肉不笑:“再过半年,这副身子就能长成原状了,你在担心什么?”雪白的衣袖轻轻一扬,一阵风自下而上卷过,四五岁孩童的身体霎时抽长,及至足踝的墨发披下,玉足微动,光影之中浮现出一张桃李之年的绝世容颜。 “何况——”紫藤萝的花瓣在发间飞扬,女子轻轻踏出一步,如玉一般的面孔已无稚嫩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经年沉淀的雅致与沉凝,她微微弯下腰,注视着长渊的双眼,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几乎是目空一切的笑意,“我自洪荒末年存世至今,看了这么多任的天帝,不过是个三万岁的太子,又何必费力与他周旋?” 树下起风,雪槠树上珠叶轻动,碰撞中有银铃一般的声音响起,四周藤萝风动,紫雾随着灵气弥散。 “那很好。”长渊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靠在树干上,闲闲开口,“不过我得先提醒你,凡事总有些无法掌控在手中的,那广胤,你眼下是未曾见过,等你见过他了……呵。”紫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他对上曦和的双眼,“正巧,我也无聊许久了,便等着三月后,在那九重天宫上,看一出好戏。” 第2章 蟠园故人 天宫第二十九天,龙变梵度天,是除下九天之外天域最广之地。 自二十七天以上,天宫各处皆不分四季,数万年前,天后蘅光在此地种下千株蟠桃树,数万年间无数桃花开落,却始终景色灼灼,是以虽然其灵气并非最盛,却有着天界风景最美之称。 这并非曦和第一次上梵度天,然而每次前来,都能感受到一些不同与以往的新气象。 梵度宫坐落于二十九天正中央,周围有蟠桃林围绕,广袤的世外桃源与金碧辉煌的大殿相互掩映,虽不如洛檀洲那般仙气缥缈,却别有一番天族的威严。 此番千年结出的蟠桃早已被采摘下来端上了宫廷宴会,桃林里没有半个果子,满树的桃花盛开,亦有花苞待放,淡淡的红色吐露,叶片零零落落点缀在花影间,流露出一股即将新生的勃勃生机。 短短三个月,这千株蟠桃树竟又重新盛放,想来这梵度天又该有几百年的时间覆盖在这灼灼艳色之下了。 曦和踏入桃林,身后跟随着一名长相甜美的青衫女子,为前面的小主子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虽然按照这个高度差……也没多少枝叶能挡住她。 “主子啊。”青衫女子望着满目夭夭桃林,艳羡地道,“要是我们洛檀洲上也有这般亮丽的颜色就好了。” “好啊。”曦和在一棵桃树下停住,并未回头,踮起脚来,摘了一片花瓣,搁在眼前端详,又凑近鼻端,轻轻地嗅了嗅,“回头我便找天后要几棵苗子带回去,若是你能种出来,我便允你在洛檀宫四周都种满桃树。” 青衫女子的娃娃脸顿时垮下来,瘪了瘪嘴,一副颇为可惜的模样。 她生长在洛檀洲,为草木之灵所化,万把年来,她只见过那一棵名为白笙的雪槠树和漫天的紫藤萝,还有一些与她在修炼成人形之前一样的无名草木。一开始,她很是羡慕东海边上那些奇花异草,常常带回来种在洛檀洲,曦和也随她去,后来却因为灵气太盛,普通草木无法承受,在入土之后不久便会化为仙灵汇入东海,无法真正存活。久而久之,她便也不再做这般无用的努力了。 她叹了口气。 “青樱。”曦和轻轻挥手,手中的花瓣化为淡红色的莹光飘散,她的声音年幼,说出来的话却并无稚气,“你如今也有万余岁了,应当明白,天自有其道,凡事不可随意违逆,亦不能强求。” 青樱低着头,注视着自家小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主子也曾经说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必得自己去争取,否则无妄失之,来日必有遗恨。” 曦和弯起嘴角笑了笑,转过脸来,看着面前低着头的青衫女子,道:“记得我的话当然很好,但有些东西还是得自己去体会的。青樱,凡界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尽人事,听天命’,我以为,你身为洛檀仙灵,需要懂得这个道理。” 青樱垂着脑袋应了一声,模样有些颓然。 曦和看着她,略略一叹气,想要伸出手来摸她的脑袋,伸到一半却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高,顿了一顿,明智地转为拍了拍她的手:“走罢,你头一次来天宫,莫要因一时迷惘而错过了此处的美景。” 青樱点点头,看着周围明艳的桃花,很快又高兴起来。 蟠桃树上有星星点点的光团,在灼灼花朵之间滚动,漂浮在空中,是万年来这千株蟠桃凝出的花灵。 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开宴之前的助兴歌舞早已进了梵度宫,受邀的众仙亦大多已经上了梵度天,此时桃林里有人走动实属正常。曦和随意地瞟了一眼,不远处桃树掩映中,显露出一片黑色滚银边的衣角,似乎有二人正在交谈,听声音都是年轻男子。那衣角上银色的纹路有些眼熟,她却并未在意,只当是天宫众仙穿的衣裳兴许大多都是一个款式的,自己数万年前上天贺新天帝继任时或许见过。 她浑不在意地领着青樱朝着梵度宫所在的方位行去,却并未注意到那不远处与人交谈的墨袍男子忽然止音,然后衣袍微动,似是转了个身看向她所在的地方,须臾后,朝着她们二人快步走过来。 青樱一直在东张西望,看见那男子拨开重重枝桠朝着她们走来,对着曦和道:“主子,好像有人来找我们。” 曦和道:“如今的天宫上,认识我的神仙已没有几个,兴许是路过罢。”话音落下,发现身后的青樱已经止了步子,她亦停下来,回头,“你怎么了?” 青樱怔怔地望着那方,目露痴迷,喃喃道:“这人,这人俊得简直跟魔尊有的一拼啊。” 曦和顺着她的目光往一旁看去,只见之前看到的那片衣角的主人拨开挡在面前的桃花枝,露出一张冠玉似的年轻面孔,漆黑的眼眸却如夜空一般深邃不见底,面上尚存留着一丝隐隐的焦灼,却在看见二人之后散去。 嗯,确实很俊。 曦和在心中点了点头,却并未将那句话说出来。毕竟看这男子的面孔,似乎还很是年轻,天宫据说一向是个庄重威严的地方,她若随意出言,让人家觉得被调戏了那就不太好。 男子从重重花枝掩映中快步走出来,瞧见那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正朝着自己看来,尚未细看,便听得耳边一句“俊得跟魔尊有一拼”,顿时挑了挑眉。 他停步看向那出言的女子,却并未感受到方才的那一抹气息。心下微有失落:原来,不是她…… 心头萦绕的那一丝焦急散去,他将视线向下,转向那个穿白衣裳的小女孩。 四五岁的模样,生得粉雕玉琢,灵气十足,一看便是生来仙胎的神女,那周身朦胧的气泽仿佛一道屏障将一切试探阻挡在外,与普通神女并不一样。也许是哪位神尊家中的姑娘跑上天来玩的罢,可是……近几百年来,当真有这样一位神女降生么? 他的眉头微微一动,心中一股奇异的感觉浮起,却在视线触及那双年幼的眼睛后很快平静下来。 “喂,你。”青樱出声,“你这么匆忙过来,是来找我们的么?” 男子回过神,微微弯了弯唇角,缓步行来,漆黑的眼眸中浮起礼貌的笑意,停在二人面前,道:“在下方才产生错觉,误以为二位之中有在下一位故人,唐突了二位,请见谅。” 青樱见到那男子笑了一瞬,便觉得眼前冒起金星,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唐突,连忙点头:“嗯嗯,见谅见谅。” 曦和并未注意青樱的反应,且因为觉得抬头看人太累,因此待那男子行至面前后便再没看他的脸。以她的高度,眼前恰巧覆盖了一片墨色锦袍,此番终于看清了那令自己感到熟悉的银色纹路。 天降鸿泽,九首云龙。 纵然她近几万年来都极少踏足天界,但也晓得,这个花纹,并非是谁都敢往自个儿衣服上绣的,即便绣了,也必然不敢这般大喇喇地穿到梵度天上来,否则便是打了天帝一家子的耳光。 曦和脑袋动了动,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人的脸。 原来这个人,便是那近来战名颇盛的天帝得意儿子,太子广胤。 不同于长渊的魔魅恣意,亦不同于弈樵的悠闲散漫,此人身上有着天族的端庄沉稳,亦有年轻人的洒脱温润。曦和点了点头,看着,嗯,倒还挺顺眼。 上方的广胤注意到身前那个小姑娘打量的目光,眼中浮起笑意:“二位可是哪位神尊家中的姊妹?今日上天,可是为了赴天族太子成年之宴?” “我们是……”青樱见曦和并未发话,亦晓得自家主子一向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自己小孩的模样,便随口扯了个谎,“我们并非姐妹,小主子是鹿吴山弈樵上神的远方外甥女,我只是鹿吴山上的一个小仙灵,此番陪小主子上天宫来,不过是凑个热闹,凑个热闹。” “哦?”广胤蹲下身来,恰巧能平视曦和,对着她友善地笑了笑,道,“原来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难怪未曾听过。”说着抬起手来去摸她的头顶,“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可满千岁了?” 曦和歪了歪头,恰巧避开头顶上的那只手,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然后往青樱背后挪了挪。 广胤一怔,见她那一副稚气又带着点冷冰冰的面孔,不由得一笑:“原来怕生。” 青樱:“……”她知道自家主子此时必然对于此人将她看成幼童的举动极其不爽,但主子不发话,她也不能对别人无礼,便不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既然到天宫上来,便必然是要见到许多神仙的,如此怕生却是不好。”广胤温和一笑,伸出手来落在曦和的肩膀上,只是轻轻用力便将她从青樱背后拉出来,双手一环,拦着她的腋窝便将她抱起来,“正巧弈樵上神眼下亦在天宫做客,不如便由我领二位前往梵度宫罢?” 青樱:“……!” 曦和猝不及防被他抱起来,两条腿在空中蹬了蹬,身体陡然腾空导致着力不稳,她本能地伸出手抱住广胤的颈项,身子被他一转,下一秒便稳稳地坐在了男子的手臂上。 她有片刻没反应过来,待得发现这乃是自己数万年来头一次被人当小孩一样抱着,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紫:“你放肆!” 岂料因为身子太小,说出这等话来半点威慑力也没有,广胤笑了笑,也不顾她脸色铁青,抬起手来在她脑袋上摸了摸:“这么小的年纪,说起话来倒是挺有腔调。”然后掂了掂手臂,将她抱得更稳一些。 青樱:“……你你你,你放开我主子!” 广胤道:“不必担心,我带你们去宴会上,弈樵上神约莫这个时候也到天宫了,在这众仙集会之地,你难道还怕我将她卖了么?”说着转过身,抱着曦和便朝着梵度宫的方向走去。 青樱小跑几步跟上广胤的步伐,望见前方自家主子投过来的阴沉眼神,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也回一个严肃的眼神过去,大意就是说:主子,这位可是天族太子,我就算想把你抢过来也打不过人家啊。 曦和皱了皱脸,仍旧一手抱着广胤的肩膀,一手抓着他的领子以防自己掉下去,注视着他:“放我下去。” “为什么?”广胤笑着看她,怀里的小姑娘身子软软的,带着缥缈的灵气,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紫藤萝味道,那张稚嫩得近乎*的脸上,竟然摆出一副被冒犯的冷冰冰的表情,颇有点庄重威严的架势。 不过,再有架势,也只是一个不足千岁的小丫头。 他心下觉得有趣得很,手臂丝毫不放松,仍旧抱着她向前走,周遭蟠桃树已经变得稀少,眼前出现了恢弘的宫殿一隅。 曦和挣了挣,一双眼睛气得黑亮:“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动手了。” 近在耳边的威胁一点作用也没有,广胤笑得悠然:“你若能打得过我,便让你自行离去也无妨。” 曦和咬牙,左手一动,广胤胸前便形成一道细小的灵气漩涡凝聚在她的掌心,当下一挥,广胤手臂一震,目露奇异的色彩,眉梢一挑,手臂一紧,身前漩涡当即散去,曦和仍旧被他稳稳地抱在怀里。 看着怀里小姑娘面色阴沉的模样,广胤眸中流露出惊异:“小丫头手法竟比我还纯熟,你当真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 曦和不理他,继续挣扎:“你放开我。” 青樱跟在后面,一面憋着笑一面又焦急着,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自家主子听见动静,回头罚她将整个洛檀洲清扫一遍。广胤只晓得面前那个小姑娘仙术精湛,可她却更晓得,自家主子的法力何止精湛,若要来真的,恐怕这整个天宫都要抖上一抖,奈何此番天上神仙太多,主子为了防止自己这个模样被人发现,只能耐着性子吃下这个哑巴亏。 对于此等连魔尊都未曾敢干的事情,居然被天族一个三万岁年轻人给做了,青樱心里头也不由得暗爽了一把,然而她毕竟自认是一个对主子忠心耿耿的仙,眼见着前方便是梵度宫,若是自家主子就这样被带上了宴席那可就不得了了,因此这个时候还是得站出来说两句的。 她快步向前,赶上广胤,小心翼翼地出声:“呃,那个,太子殿下,你此番出现在这里必是要去宴席上吃酒玩乐的,我家小主人怕生,你看前面便是宴会了,若是把她吓着了未免有些不妥,你是不是将小主人还给我,我带着她在桃林里玩一玩?”说着便伸出手去接曦和,孰料恰巧前面一棵桃树挡路,广胤轻巧地一带,拐过了一个小弯,便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青樱僵在了原地。 前面广胤脚步微顿,回头瞥了她一眼,眼角带笑:“竟能认出本君的身份,看来,弈樵上神的外甥女倒是不比他本人那般不问世事。” 青樱继续僵在原地。 “不必担心,宴会前奏长的很,本君不过带你家小主子在宫殿周围转一转,待开宴便还给你。” 青樱在原地继续僵了片刻,见到前方那人已经走上台阶,心尖抖了抖,飞快地跑上前去,一面走一面急切地道:“不、不行啊,主子不能被人看到,啊呸,主子不能看到别人,啊呸,反正,你你你,你把主子放下来啊。” 广胤丝毫不理会她,抱着曦和走上了宫殿侧面的台阶,朝着大殿后方走去。 “梵度宫后有一处七眼泉,是二十九天的孕灵之处,平常不让人随意进入。”广胤道,“你既然不愿意见生人,我便带你去那儿看一看。” 曦和冷冷地看着广胤的侧脸,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偏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这样看起来倒是半点恶意都没有,但落在她的眼里却相当令人讨厌。 三人绕开人多的地方,行至宫殿后方。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七眼泉蒸腾的灵气。前方蟠桃树错落有致,雾气缭绕,隐隐露出亮晶晶的泉水,长长的金色栏杆将七眼泉和宫殿格开,广胤身形一动,轻飘飘地越过栏杆,落在了土地上,后面的青樱也紧随其后,踩着地上零星的落花,行至泉水边。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酒香,想来是有人拿着宴会上的酒进入了这桃林。 曦和转了转脑袋,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忽然目光一顿。 广胤朝着她所望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朦胧雾气之中,桃花掩映之下,露出一片灰色,似是某种活物。 他抬步走近,然后听见怀里的曦和轻轻地“啊”了一声,紧接着她便再一次挣扎起来:“你快把我放下来。” 广胤尚不知为何她的反应如此强烈,便听得不远处桃林中由远及近传来交谈声,尚不待他松手,那泉水对岸便出现了两道身影。 后面的青樱探出脑袋来,看清了泉水对岸其中一个人的容貌之时,整个人都僵住。 曦和亦僵住。 果真是,弈樵。 他们瞧见了对面的人,对面的人自然也瞧见了他们。 那二人从桃林中缓步而出,当先那位穿着麻布衫,端着酒壶的男子,在看到泉水对岸的景色之时,那目光几乎是立刻顿住,下一秒满口的酒水飞喷出来,浑身犹如筛糠一般颤抖着,面孔扭曲。 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在笑。 广胤也认出来了那是弈樵上神,并且旁边那位便是他自个儿的亲爹,当今的天帝重虚。他正在疑惑为何弈樵有如此反应,便觉怀里的小人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从他怀里跳了下去。 彼时弈樵和天帝亦掠过泉水,落在了他们面前。 弈樵的目光落在曦和身上,忍笑忍得全身颤抖,擦了下巴上的酒液,再看了一眼身边莫名其妙的天帝,恍然大悟:“啊,原来你不曾见过她这个样子。” 曦和仰着头,抄着手看他:“你再笑。” “啊,我不笑,我不笑。”弈樵忍了忍,面上平复了好些,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出来。 曦和眯起眼。 弈樵转过脸看向青樱,招了招手:“你也跟着她来了?唔,让我看看,比上一回见面又长大了一些。”又垂头看曦和,“嗯,你家主子比上回见面也长大了些。” 天帝重虚见到这个光景,皱了皱英挺的眉,问道:“这位是……?” 弈樵道:“是你儿子抱来的,问你儿子去。” 天帝又看向广胤。 广胤见到弈樵的反应,自然晓得之前此二女说是弈樵上神的亲戚必然不可信,诚恳地回答道:“我与这二位乃是在蟠桃园中偶遇,并不知晓其从何处来。” 弈樵咂了咂嘴,走到广胤旁边,一手端着碧玉酒壶,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俨然一副教导后辈的模样,语气中却又多出了几分感叹:“好小子,有魄力,我与长渊几万年都没能将她噎一噎,你一来便上了手,看来日后必然有一番大造化,英雄可敬,可敬啊。” 广胤微微一怔,眼中浮起一丝丝惊愕,看向那个头还及不上自己一半的小丫头:“你是……” 曦和转过眼来,抬着头看着广胤,冷冷地一扬眉,身前一道白色的旋风笼罩,带起地面上落花飞舞,犹如顷刻间的一场大雪。幼小的身形在众人面前迅速抽长,大风散去,白衣女子自其中走出,肤莹若雪,脑后墨发垂下,泛出一股淡淡的藤萝冷香。 曦和抬起眼,唇角微微勾起,眉梢微扬,精致的面孔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她的目光掠过弈樵,然后停在广胤神情复杂的脸上,淡淡开口:“我也有万年不曾上天宫了,此番收获倒也颇丰,天族,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这个声音落在广胤的耳朵里,与之前那毫无半点威势的软腻童音截然不同,他的身子一点点变得绷紧,他定定地凝视着曦和的面容,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有一瞬的风雨,半晌褪去。 天帝并未注意到自己儿子的神色,只是惊异于天界的尊神竟以这般面貌出现在大宴上,但惊讶也只是片刻,他很快调整好仪态,向曦和点了点头,后者亦颔首回礼,他端起天族一贯威仪且和善的笑容:“尊神驾临,令天宫蓬荜生辉。尊神已有万年不曾踏足天宫,此番上天,我天族必然以盛礼招待。方才小儿无意中冒犯尊神,还请尊神见谅。” 弈樵吹了个口哨,招来正在桃园中啃花的灰驴,接口道:“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你别瞧她看上去冷冰冰的样子,实际上就是没脾气。” 曦和嘴角扬着,斜瞥他一眼:“你看上去也很没脾气,回头我一把火将你的鹿吴山烧个干净,看你敢不敢来我洛檀洲找场子。”她余光瞥见广胤的神色,见到他原本惊讶复杂的眼神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然悠闲的风度,那脸上竟似还带着笑意。她可没忘记方才这人不知天高地厚做了什么,扬了扬眉:“你想说什么?” 终于听见她发问,广胤轻轻上前一步,拱手弯腰,竟是端端正正地对她行了一个大礼,他抬头,扬起嘴角,如玉的脸上顿时浮现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在曦和略显疑惑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师尊,一别三千年,别来无恙?” 第3章 千年浮屠 广胤的话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点重量,桃园中一阵风吹过来,氤氲着七眼泉的雾气,便带着那语声悠悠然然地飘远了。 一边的灰驴八八悠闲地刨了刨地面,晃晃脑袋,鼻子里发出一串响声。 弈樵眼睛睁大:“你说……什么?” 曦和落在一旁桃花树上的目光微顿,缓缓地转向广胤的脸。 天帝原本端起的威严架势顿时垮下了半边,望着自己儿子,再望望曦和,最后又看回自己儿子,咳了两声:“这个,胤儿啊,你何时做了尊神的……徒弟?” 广胤一笑,见到曦和转过眼来,不慌不忙地对上她的视线,缓缓抬步行至她身前,抬起右手臂,将墨色的衣袖向上拉起,一枚紫色的浮屠印在皮肤上闪着淡淡的光。 曦和凝视了他片刻,垂下眼,目光落在那枚浮屠印上。 弈樵亦面色微正。 曦和抬起手,指尖落在那浮屠印上方一点点靠近,再有半寸便触及皮肤,她却停住。 即便在这个距离,她也能够感受到,那一股于灵魂深处契合的波动。 果真是她亲手种下的浮屠印,而且尚十分年轻。 曦和微微皱眉。 她每万年下界一次,点化凡界之灵或有根骨的凡人,为其飞升铺平道路。这是她与第一任天帝定下的约定,数万年来始终如此。每收一个弟子,她便会在那人身上种下一枚浮屠印,可在危难时保其一命,并以此辨认其身份。 如今天宫已有许多白日飞升的地仙正供着要职,但,在她的印象中,并没有广胤这个人。 况且,天族太子生来仙胎,怎么会下界成了凡人? 广胤见到曦和的神色,心中对于自己之前的猜测更加确定了几分:“师尊难道忘记了?” 曦和抬眼看他:“我并不记得见过你。” 一旁的天帝皱眉思忖,道:“我天族后裔在成年之前皆须封锁周身仙气,下界历一回劫,胤儿便是在三千年前下界的。若这浮屠印真乃尊神种下,恐怕,尊神便是在那时与胤儿偶遇的?” 三千年…… 弈樵抬起头,捅了捅曦和:“不会真这么巧吧?三千年前,不正好是……” “正好是封神印松动的时候。”曦和接口道。 天帝皱眉:“三千年前封神印松动,尊神受了重伤,此事难道与胤儿有关?” 广胤放下袖子,定定地凝视着曦和。 她摇摇头:“与他倒是没什么相干。” 见到天帝和广胤皆皱眉,弈樵解释道:“三千年前她加固封神印,被魔气伤了真元,提前进入涅槃,在雪槠树中养了两千年才堪堪将养了回来,此番醒来不过千年,却将之前近万年的事情都给忘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天帝颔首,神色微喜,“看来胤儿果真是尊神的弟子无疑了。” 弈樵一笑,拍了拍天帝的肩膀:“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丫头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做事总不靠谱,谁知道她教出来的徒弟是什么样子。”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你可记得那个管着轮回台的诸宁,是叫诸宁吧?整日无所事事,竟然将幽都的冥河水带到天上来给南斗北斗两位星君喝,还谎称是千年的琼浆玉液,闹得那二位整整三年起不了床,天河也就塌了整整三年,被你重重地罚了一笔,到现在还在轮回台修漆呢。还有那葛藤老君,上天也有万年了,却始终赖在元洞宫做仙籍笔录,打死都不肯升迁。虽说做事倒是挺可靠的,但总有点不思进取。更有……” “你说够了没有?”曦和见他口角生风愈发说上了兴致,微笑打断。 弈樵见好就收:“说够了。” 然则这番话已然在天帝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由得在脑中将这位尊神的徒弟一个个都数过了一遍,猛然发觉果真大多数都如弈樵所说如此有能耐却又如此难伺候,颇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但见那一身正派随和的气度,又宽了宽心,自认为天族帝脉一向正统纯良,自家儿子虽然带兵出战时偶尔有些惊人举动,但与其说是出格倒不如说是让人看了很过瘾,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 转念一想,自家的太子成了尊神的徒弟,便又与尊神搭上了一条不浅的关系,这决计是百利而无一害,这样思量着,老天帝的心情又欣慰起来。 曦和自然是不知道老天帝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只是一直注意着广胤,发现后者的神色自知道她的身份后来来回回变了几变,虽然掩饰得很好,但都被她注意到了,此时的广胤虽然面上笑着,但那眼中却有几分复杂的神色,凭她数万年的阅历,一看便晓得这必然不是一个乖徒弟看师傅的眼神,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说?” 广胤沉默了片刻,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诚然不是一个乖徒弟对师傅说话的口气,曦和看着他,诚恳地答道:“我确然半点都不记得你。”见到广胤的眼神黯淡下去,她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补充道,“不过只是人界几十年的光景,一眨眼便过去了。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日后见着我仍可以叫我一声师尊,这师徒情分既然在,我自然是要护着你一些。” 广胤见她神色坦然,丝毫不像有所隐瞒,眸光黯了黯,沉默了片刻,扬起一个笑,道:“马上便要开宴了,我们几人在这殿外,里头便什么都做不成。还是先回去罢,也省得旁人好等。” 天帝点点头:“不错,今日乃是为了胤儿成年设下的大宴,二位神尊随本君一同入宴,也算给我天族长一长脸。” 诚然如天帝所言,曦和与弈樵前来赴宴,确实给天帝一家子长了很大的面子。 当几人一同进入大殿之时,满殿的神仙列坐于两侧,座无虚席。天帝此时端出了一派威严敦厚的架势,坐于大殿上方正中央的金座上,右侧分别是曦和与弈樵,左侧则是广胤与其二儿子广澜。 天宫的神仙一批一批地来,又一批一批地羽化,坐在下方的神仙们,极少有见过曦和的,此番都伸长了脖子向上看。 天帝亲自给广胤行了加冠之礼,之后便是歌舞升平,酒宴欢飨。 曦和坐在高位上,丝毫未觉得拘束,与弈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丢失的那一串藤萝手链,你可有什么线索?” “半点线索都没有。”弈樵摇摇头,“都三千年了,谁知道被你丢到哪儿去了。不就是个手链么,你那儿那么多藤萝,再过个万年,又会结出一串精魄的,到时候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那手链是第一任天帝亲手为我打出的护身之物,随我涅槃数万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曦和道,“三千年而已,这等灵物怎会轻易消失。” “好罢,那便继续帮你找。”弈樵斜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酒壶,仰脖往嘴里倒去,“对了,前阵子我去了趟鬼域,冥河的秽气似有涨动的迹象,渺祝可有来寻你?” “我将白笙身上的叶子摘了两大筐,已着青樱送去幽都了。”曦和道。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桩事来。”弈樵来了兴致,“你可知道上个月,好像是上个月罢,婴勺那丫头将幽都镇阴的玉玺砸碎了,渺祝撵着她打了大半个幽都,可昨日我又在天界看见她了,似乎安然无恙悠闲得很,这事是怎么解决的?” 曦和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那丫头知道自个儿打不过渺祝,迟早会被他扒一层皮下来,便跑来洛檀洲求我给她一颗藤萝种子,用这个赔给人家,就当是一笔勾销。” “你洛檀洲的藤萝种子可是难得的珍稀之物,比之幽都的镇阴玉玺分毫不差,你竟就这样给了她?”弈樵语气中有着愤愤不平,“我找你要了几千年,你却连根毛都没给我,你总不会白送给她罢?”顿了一顿,“你该不会当真白给她罢?” “白送?想得美。”曦和哼笑了一声,“她已经答应以身抵债,替下青樱的班,在我洛檀洲做两百年的园艺帮工,白纸黑字订立的契约,少一天都不行。” 弈樵咂了咂嘴,甚是宽心地道:“嗯,这才对嘛。”想了想,又涎着脸凑过去,“那,要是我也将幽都的玉玺砸了,你是否会可怜可怜我,再给一枚种子?凭我们俩的交情,你看,是不是能将那两百年的劳役减为五十年?” 曦和似笑非笑:“婴勺年纪小,打不过渺祝情有可原,我大可帮她一把,而你,要是还能被人家撵着满天乱窜,我或许会在他将你五花大绑投入冥河之后再为你清理后事。” 弈樵嘴角抽了抽,挪得离她远了一些,醇香的酒液倒入口中,一面低声叹道:“女人心,海底针。天道不公,不公至斯啊。” 曦和淡淡地笑了一声,随意地抬眼,却瞥见隔着天帝的左边,广胤正凝视着她。 那目光深邃如海,眼底一片如夜空一般的黑,蕴藏着无数复杂交织的情感。 曦和微怔。 那种目光,分明没有半点犀利,却犹如闪电一般轻而易举地撕开神经纤维,刺入骨血。那一瞬间,她的魂魄仿佛都被紧紧地攫住。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广胤已然收起了那种眼神,换上了一副温润悠然的神情,唇边衔着笑意,朝着她,远远举杯。 她亦举杯,两樽杯盏在虚空中遥遥对碰示意,仿佛有“叮”的一声轻响。 她仰头饮下,对面广胤注视着她,看着她仰起头,露出些微白玉一般纤细的脖颈,脑后紫藤萝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而飘动,盏中醇酒尽数流入口中。待她落盏,目光即将再一次对上,他才弯了弯唇角,抬头饮尽杯中酒。 曦和望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轻轻转动着桌案上的夜光杯。 一旁弈樵出声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收过这样一个徒弟?” 曦和摇头:“不仅不记得,就连他出现时,我甚至未曾感觉到他身上浮屠印的气息。” 弈樵长长地“噢”了一声,望了望远处正与底下仙官应酬,风度得体的太子广胤,挑了挑眉:“那可真是怪事。” 第4章 月夜觥筹 下方继续上着歌舞,天宫的一众仙娥皆是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可见这一任天后选人的眼光有多么的不错。 天帝其人早已借口不胜酒力离开了宴会,给众仙一个更为宽松的环境,而他的两个儿子皆已走到下面去与众仙者喝酒,更显出天族和乐融融的气氛来。 底下有几名仙者凑在一块儿讨论了片刻,然后端着酒杯,顺着玉阶走上来,先后在曦和与弈樵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当先的一个道:“弟子见过师尊,师尊安好。” 弈樵喝了一口酒,懒懒地往后一靠。得,又是来给他们家尊神敬酒的,没他什么事儿了。 青樱很得体地上前来给自家主子斟酒,待面前那几位一个一个地陈词完毕,曦和才举起酒杯,微微颔首表示礼貌。众人皆知,曦和之所以每万年下界一次,只是因为与第一任天帝之间的一个约定,她本人对这些弟子施与恩惠,让他们日后位列仙班。然则他们千百年如一日地在天宫供职,而尊神始终避世陵居于东海,对于他们并无太亲近的情分,众人敬了酒,便也都很识相地退下了。 有了人开了头,其他人便也壮着胆子三三两两地借机上来与尊神敬酒,青樱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场面,看到那么多人陆陆续续地来给自家主子敬酒,心中激动难抑,屁颠屁颠地给曦和斟酒斟得不亦乐乎,以至于忽略了自家主子似是不经意间飞过来的数把眼刀。 上来敬酒的仙官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地下去,曦和却连半壶酒都没喝完。对于天宫中的神仙,她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交集,日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若是偶遇,以她的性情连一个头都不会点,此番耐着性子与他们应酬,不过是给天帝一个面子。在这一点上,她还是有身为尊神的自觉的。 弈樵在一旁拉着刚在轮回台刷完漆的诸宁喝酒,顺便全面地了解一下天宫最近的八卦,不时地瞧一瞧曦和这边的光景,那模样闲适得很。 底下的曲子风格忽然变了变,由原本柔美舒缓的调子变成激昂热情的旋律,下方中央一群穿着黄色舞裙的仙娥围绕成一个圆圈,长长的舞袖飞出又收回,随着旋律的铿锵变化不断地变幻阵型,当曲子到达第一个*时,圆圈的正中央凭空撒下大片的血红色花瓣,一名红衣女子出现,艳红的袖纱直通上方数丈,舞姿强韧有力,一颦一笑皆有金戈铁马之声。 有仙者惊道:“啊,那是珑欢郡主!” “欸,果真是珑欢郡主!没想到郡主蛰居南荒,此番竟还能看见郡主的舞姿。” “这可都是承了太子殿下的面子啊。” “啧啧,这么多年过去了,珑欢郡主的武技仍旧堪称天宫第一呀。” “……” 曦和向下瞧了一眼。 这个珑欢,她倒还是听过的。依稀记得几百年前,婴勺那丫头在洛檀洲帮她修剪花草的时候提起过,天族有一位相当有个性的郡主,乃是当今天帝的四弟重葛神君的女儿。这位郡主自生下来便是一个美人胚子,长大了愈发美艳逼人,尤其是那舞技,堪称绝顶,只可惜脾气有些怪。早年天族无数年轻才俊上门提亲,都被她一扇子扇出了大门,后来某一日忽然失踪,重葛神君将整个天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她。后来机缘巧合,从南斗星君坐下的采莲童子口中得知,自家的宝贝女儿近来忽然上了南斗星君的婚媒簿子,这才晓得她一直待在南荒荣山之下,与玄蛇一族的少主私定了终身。 幸而这位天族的老四并不是一个迂腐守旧的神仙,女儿在他面前犟了几回,他便也就准了,自此这珑欢郡主便待在了南荒,据说最近其夫婿继任玄蛇族长之位,她也顺理成章做了人家的王后。 这么个有主见的郡主,此番还能见到她回天宫来献一场舞,看来果真是广胤的面子。 曦和放下酒杯,见大多数神仙的注意力都被底下风华千面的珑欢郡主给吸引过去了,一时无人来敬酒,便佯装咳嗽了几声,对一边瞧着自己的诸宁道了一声“身体不适”,攀着青樱适时伸来的手臂站起身,从偏门离开。 外头的空气比宫殿内要清新许多。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少了酒席上的觥筹交错,七眼泉的灵气弥漫在暗淡的天空中,带来一股股桃花的暗香。月色纯澈温良,桃林中的灵气凝结成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光珠子,在夜间闪闪发亮,于林中轻快地跳跃穿梭。 梵度天,诚然是三十三天中最美之地。 曦和心中暗叹。 她掠过横亘在眼前的七眼泉,脚尖落在泥土地面上,脚下有干枯的落叶和软嫩的落花。 身后的青樱轻声问道:“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的脚步放慢,脸侧有伸长的花枝拂过,片刻后才道:“你很想回去?” 青樱纠结了一会儿,道:“这里的桃花很好看,我本来是想多玩一会儿的,但灵气好像有点不够,脑袋晕晕的。” 曦和一笑。青樱生于洛檀,长于洛檀,自小得洛檀洲中浓郁的灵气滋养,现在才万余岁,无法离开那里太久,这也是她鲜少带她出远门的原因。 她回过头,抬起手来,指尖在青樱眉心轻轻一点,一层淡紫色的雾气笼罩在青樱的全身,然后缓缓地渗入她的身体。 “可觉得好些了?” 青樱睁开眼,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笑起来:“主子真好,回去的时候记得叫我。”说完便一头钻进蟠桃林里没了人影。 她微微一笑,转过身,踩着一地细碎的月光,缓步走在桃树的枝桠间,四周宁谧如水,七眼泉潺潺地流动着,她轻轻抬起手,一颗在枝桠上滚动的莹白光珠,调皮得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一般,在空气中盘旋了两圈,然后浮在了她的手心。 “洛檀洲的紫藤萝乃是四海八荒至美之景,天宫与之相比,怕仍是差得远了。”身后有声音传来,她半侧过身子,回首只见那人踏月而来,一身墨色的锦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银色的龙纹在月光下泛着贵气的冷光。男子对上她的视线,淡淡一笑,道,“只是洛檀荒冷,即便尊神喜静,遥居东海之上,偶尔也未免觉得清寂罢?” “洛檀虽鲜少有人烟往来,但岛上仙灵不少,草木繁盛,半分谈不上荒冷。”曦和的手微微一抬,看着手心的光珠飞走,淡淡道,“想来太子殿下并未去过洛檀洲,因而才有此误解。” “此荒非彼荒,尊神怕是会错了我的意。”广胤一笑,缓缓上前几步,离她更近,“何况,我以为,我曾有幸去过洛檀洲。” 曦和一哂。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凡界历劫之时去过洛檀洲,且不说他以当时区区凡人之躯决计无法接近洛檀千里之内,不论他是什么身份,她都是不可能轻易带外人入岛的。 但此时此景却不好随便拂了他的面子,曦和随口问道:“你是如何去的?” “谁知道呢?”广胤随意地一笑,“或许是在梦里罢。” 曦和看他一眼。 此时此刻,这人的风貌与先前又有所不同,既非人前高位的太子殿下,亦非在桃林中巧遇时的彬彬有礼,虽然依旧的温润悠然,却平添了几分亲切与风流。 看着倒并不讨厌。 她自然发觉了他已不再称呼她为“师尊”,而是同旁人一般称她一句“尊神”,但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并无旁人那般的尊敬与惶恐,反而轻飘飘的似是毫无重量,落在耳中如羽毛般挠得人有点痒,听上去就像是以“你我”相称。 “你可是今日的主角儿,就这么从宴席上出走,恐怕有所不妥罢。”她出来的时候,宴会才刚进行到一半,她并未察觉到他尾随自己出来,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甩掉那些对敬酒热衷得无以复加的神仙的。 广胤却浑不在意。他从生下来便被天帝立为太子,自小见惯了各种场面,喝酒应酬也都是家常便饭,在这一点上,他比曦和要应对自如得多。 “席上有二弟在,又有歌舞,他们不会无聊。”他道,“只是无意中发现尊神独自出来,担心尊神一人觉得寂寞,便出来与尊神聊一聊天。” 眼见着话题又绕回了自己身上,曦和转过身,抬步向前走去,四两拨千斤:“那你想要聊什么,说就是了。”她可没有忘记此人在今日早些时候是如何冒犯她的,依据以往从长渊等人口中听说的关于天族太子的种种事迹,她已下定论,此人必然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纵然表面装得再怎么温文尔雅,骨子里都是很难对付的。 广胤在她身后跟上来,注意到她的语气,只淡淡一笑,道:“尊神可喜欢下棋?” 曦和凑在一朵开得正灿烂的桃花边轻嗅着,微微闭着眼睛:“你听谁说的?” “不是听说的。”广胤道,“在凡界之时,我常与尊神对弈,对尊神的习惯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 夜间有风,吹得花枝微动,暗香扑鼻。 曦和沉默了片刻,鼻端仍旧停在那桃花旁,问道:“你那时候同我很……”她斟酌了片刻,选了一个听起来较为恰当的词语,“亲近?” “很——”广胤微微停顿,曦和感到他似是笑了一下,又似是在强调着什么,“亲近。” 第5章 所谓亲近 曦和默了一默。 在她现有的记忆中,有些固然已经很是久远,但她依稀记得,这数万年来,虽然自己培养了不少弟子,但却都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凡界的师徒一场不过区区数十年,对于神仙来说只是弹指一挥的时间,委实算不得什么深情厚谊。因此,对于像广胤现在所说的“亲近”,她一时并不能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光景。 她思量了片刻,侧过头去问他:“那你说,是怎样的亲近?” 广胤的嘴角弯起一个笑,并不是那种很过分的神色,笑容中藏着欢愉与隐秘,他伸出手,摊开掌心搁在她的面前。 她低头看去。 那是一串紫色的手链。 曦和瞳孔微缩。 那与紫藤萝如出一辙的颜色,淡紫之中带着隐约的荧白,在如水晶一般的精魄中流转。七颗精魄,每一颗都被打磨出了上千个截面,在那么小的一个表面形成无数个棱镜,微微转动,便折射出彩虹一般的光芒。精魄之间用一根细绳串起来,那是父神、母神和第一任天帝的须发所制。 不必再进行辨认,只需一眼,她便知道这是她已经丢失了三千年的手链。 她蓦地抬眼:“你从何处得来此物的?”问完之后又觉得这句话委实很蠢,这手链她数万年来一直戴在手上,就连涅槃都未曾丢下,六界之中能从她手里抢东西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在这之中必然不包括此时方满三万岁的广胤。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是她给他的。 果然—— “是你亲手给我的。” 她哑口无言。 凭经验来看,广胤必然没有撒谎,这手链确实是自己给他的。但自己为什么要给他呢?既然自己毫无印象,那么就说明此事发生在上一个万年广胤历劫期间。那时候广胤尚且是凡人之身,自己将这等神物交给他,实在没有任何道理。这件事委实太出乎意料,让她不得不重新评估起方才广胤意味深长地说出的那一个所谓“很亲近”,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亲近法。 她就这样出着神,以至于广胤执起她的左手,将那手链套在她的手腕上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 广胤低着头给她将手链戴上,一笑,道:“物归原主罢了。” 曦和看着时隔三千年又回到自己手腕上的那种熟悉的触感,连广胤始终未放开她的手都未曾注意到。半晌,她将手链重新取下,搁在了广胤的手心。 后者抬眸看她,目露疑惑。 “我既然将它送给了你,便必然有我自己的道理。”她拨开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一棵花枝,道,“即便我忘记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也不能抹去我做过的事。” 广胤凝视着她。 “它现在是你的,不过,你可得好好地保管。”曦和微微歪了歪脑袋,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可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方,若是你将它弄坏了或是弄丢了,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天族太子,照样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广胤挑了挑眉,旋即一笑,将手链收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见她眉宇间似有倦意,眉头微动,“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曦和面色微僵,揉了揉眉心,一面转身一面道:“没什么,你先回去罢,我去找青樱了。”说着加快了脚步。 突如其来的告辞让广胤在原地怔了片刻,他飞快走了几步跟上她,下一刻已经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了?” 曦和被他拉住,手上挣了挣,他却愈发握得紧,她回眸,神色极不好看:“放肆。” 广胤分毫未动,英挺的眉宇微微皱起:“你可是有什么不适?” “我——” “主子!”不远处青樱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只见她从密密的桃枝中穿过来,到得近处,看见二人此时的情景不由得呆了一呆,然后飞快地蹿到曦和的身边,“主子主子,我算了算时辰好像快到了,你是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 深白的光晕从曦和的体内弥漫出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紧接着那光团由大变小,广胤明显感觉到那光晕带着温热,自己握在手中的玉腕变得更加纤细且低矮了一些。 光团散去,再一次展露出小女孩的身体。 广胤微微一怔,旋即失笑。 曦和的手仍旧被他握在手里,这样看来简直就像是大人牵着自己的孩子,她仰起脸怒视:“你再笑!” 广胤在她面前蹲下来,弯着眼角,放开她的手,转而在她的发顶摸了摸,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宠溺”二字来形容:“好,不笑。” 曦和甩开他的手,咬牙:“青樱!” 在一边不知所措的青樱连忙跑上来,弯着腰道:“主子是不是想回去了?” 曦和拉住她的袖子,看着广胤:“太子殿下,今日叨扰许久,给殿下造成诸多不便,我这便告辞了。”说完立即转身,拖着青樱就往桃林外走去。 在她未迈出第二步之前,广胤飞快地伸出手,墨色的袖袍绕至她的身前,仅凭一只手臂便将她的小身子整个地圈起来,拦住了她的脚步。 “尊神莅临天宫,乃是天族之幸。”他轻声低笑,“若是尊神喜欢,日后还望常来天宫——”微微停顿,“小住。” 腰间的手在她准备出手的前一刻松开,曦和回头冷冷地看他一眼,便带着青樱掠出了桃林。 泉水潺潺,宫殿中仍有灯火歌舞,却丝毫未损静谧。 二十九天美景依旧如画。 广胤垂下眼,手中那一串藤萝精魄手链熠熠生辉。 “就算你不记得我了,那也没关系。自己想要的必得自己去争取,这可是你教我的。”男子唇角弯起,眸中如星空一般闪着浩瀚的光,他的语声微微停顿,然后吐出两个字,“师尊。” 而此时早已离开梵度天的曦和二人,自然是听不到他说的话。 那一大一小两人升上了云头,下方是天界恢弘的景象。夜色这样好,淡淡的灰云缥缈,如水的月光下,天界各处的景象一览无遗。梵度天的灯火仍旧长明,其余几处的宫殿亦有亮光笼罩,云灯漂浮在空中,从云层里透出点点暖光。 “咦?”青樱忽然发出惊异的声音,从云头向下看,“那儿的灯连成了片,不会是着火了罢?” 曦和顺着她所指的地方向下看,果真瞧见在零星的灯火之中有一大片明晃晃的颜色,只是隔了太远,又有云雾遮挡,看不太清。 “是二十八天。”云头上的风吹得头发并着衣衫乱飞,她随意地挪开眼,并未将之放在心上,然而下一刻却发现青樱已经远远地落在了自己后头,她回头道,“二十七天以上皆是天族居所,哪里那么容易着火。更何况即便真着火了,也就是一瓢水的事,天族哪有那么娇贵,要你瞎操心。” 青樱瘪了瘪嘴,跟上自家主子,低声嗫嚅道:“就是因为不容易起火才稀奇呀。” 曦和看了她一眼,未再理她。 这一日对于她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愉快的经历,不论那个广胤究竟多么优秀多么令人称道,但总归是得罪了她。没错,就是得罪。 曦和晃了晃脑袋。罢了,也算是结束了,回到洛檀洲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了。不就是多出来一个徒弟么,她的徒弟原本便不少,横竖她从前便与天族没有太多的往来,日后也不会变的多亲近。那个广胤,就算他以后继任天帝,她都不会再见了。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加快速度离开天宫。一白一青两道流光掠过二十九天的上空,在黑夜中划出两道明亮的色彩,流向东海之滨,转瞬即逝。 **** 比之热闹的天宫,洛檀洲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安宁。 曦和就着宫殿中处处萦绕的藤萝冷香,很快便睡着,一觉醒来,已经基本上将昨日发生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踮起脚来打开窗户,外面的阳光照射进屋子,暖暖地铺了一片。 青樱推开门走进来,手里端了花瓶,里边插着新摘的野花。 曦和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笑声,朝着室外的阳光揉了揉眼睛,问道:“婴勺来了?” “嗯。”青樱点点头,将花瓶摆在了窗台上,弯下身来给自家小主子整了整头上的紫藤萝,道,“一早便来了,还有弈樵上神,都在外头歇着呢。” 曦和点了点头:“这么早来,必是来蹭饭的?他们可用了早膳?” “八成还没。” “那便送到园子里去,一块儿吃罢。” “是。” 洛檀洲的灵气太盛,因此草木的种类一直很少。除了白笙和大片的紫藤萝,草地上也长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所幸灵气浓郁也有一些好处,如雪兔之类自古以来便在洛檀洲上生活繁衍的走兽,经历灵气长时间的滋养,虽然无法化为人形,但从出生便已具备了灵智。因此岛上虽然并无其余神仙常住,却依旧富有生机,这也是先前她对广胤说洛檀并不荒冷的原因之一。 园子里摆了石桌石凳,旁边有几支雪兔蹦来蹦去推着石头玩。曦和走出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男一女坐在石桌边,男子一身青衫,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吃着饭菜,女子穿着白金相间的裙子,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大肉包子,面前桌上有一只雪兔,她掰下一点包子皮凑到兔子毛茸茸的嘴边,后者向一旁撇开脑袋表示嫌弃,她想了想,自己吃掉上面的包子皮,然后将里面香喷喷油亮亮的肉露出来,再凑到它嘴边,小家伙立刻扒住她的手,生怕她拿走了似的,飞快张口朝着肉咬下去,却只咬了个空,只见那喂食者拎着肉包子在它头顶上转了一圈,然后送到自己的嘴边,一大口咬下去,再将剩下的送到它的面前,又只剩下了白白的皮。她满足地舔了一圈自己嘴上的油,冲着雪兔得意一笑。小家伙气得跳脚。 曦和走过去。 “你们倒是自在,我还没来便动了筷子。” 弈樵笑道:“这不是饿极了么。” 那和雪兔玩闹的婴勺此时也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师父”。 曦和看她一眼:“嗯。” 她身为天族尊神,依据与天族的约定,每万年为他们在凡界提拔一名地仙,那些人无论亲疏远近,都称呼她一句“师尊”,而唯独婴勺始终称她为“师父”。 婴勺并非天族之人,而是西南荒讹兽一族的小帝姬,兽王黎贺的小女儿。讹兽一族在六界之中的人缘都相当好,在走兽中的地位也十分之高。其生来形状似白虎,却并不如白虎那般威猛,以其体型来看,也就只有寻常老虎的三分之一大,喜欢捉弄人,却很讨人喜欢。 按理来说,正常的讹兽皆是白皮红纹的,古籍中也有过记载,仅有极少的讹兽皮毛上能长出金色的纹路来,而这一般是有大福缘的。然而这一任的兽王黎贺不知是不是遇上祖宗显灵,两万年前在支离山祈福之后,竟真让他生出一只白皮金纹的小讹兽来,这便是婴勺。 婴勺出世后,讹兽一族如获至宝,将这小祖宗当着宝贝供着,但日子久了,他们发现自家小殿下乃是个万年难得一遇的惹祸精,这般让她一直待在族中,长此以往,整个西南荒都会被她给掀个底朝天。于是英明的黎贺便思考起了女儿的教育问题,这一思考,便落在了曦和的头上。弈樵早年欠过黎贺的人情,此番黎贺来找他,他二话不说便答应帮他这个忙,于是在曦和耳边日日夜夜说这个婴勺多么的天赋异禀乃是可造之材,前者不堪其扰,最终还是答应了这桩事。 于是婴勺便成了曦和名正言顺的弟子。 而此时,这个名正言顺的弟子正就着雪兔洁白柔软的毛擦她那油腻腻的手。 弈樵见曦和坐到凳子上来,那石桌的边缘便恰巧到了她的胸口,再见她探着身子去拿碗,觉得这画面乃是难得的有趣,张嘴问道:“你要不要让青樱帮你拿个高点儿的凳子?” 曦和瞥他一眼,丝毫没有窘迫:“不要。”喝了些暖茶,道,“你们今日是结伴来的?” “我只是来串门,八八说想要吃你家的藤萝叶。”弈樵指了指不远处正仰着脑袋将那一小片藤萝啃得七零八落的灰驴八八,“只是恰巧碰上而已。” 曦和看了那边一眼,眼角微微抽动,然后转向婴勺:“那你呢?可是来还藤萝种子的债,准备今日上工了?” 婴勺揪着雪兔的两只耳朵,面上颇有为难之色:“师父知道我一向孝顺,若论我自个儿,自然也是想要今日便开始上工的,但眼下有些麻烦事,若是不解决这麻烦事,恐怕徒儿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给师父尽孝啊。” “哦?”曦和心中已有了个七七八八,拿起盘子里的肉包子,道,“你可是又闯了什么祸?” 婴勺赔笑道:“师父英明。” “说。”曦和撕开包子。 “这个……”婴勺踌躇了片刻,耳朵被她揪在手里的雪兔扭来扭去,“师父昨日可是去天宫做客了?” “嗯。”在包子上咬了一口。 “天宫昨日热闹得很,徒儿很少能见到那样的场面,因此也想去凑凑热闹。” “继续。”咽下一口包子。 “但是,偶尔太热闹了,也会让人太过兴起,然后……” 这回的停顿稍微有点长,曦和喝了口热茶道:“做什么如此扭捏,还像不像我的徒弟。”说着又咬了一口包子。 婴勺扭捏了片刻,道:“那个……师父昨夜可曾注意到,天宫玉隆天的火光?” 玉隆天,便是二十八天了。依她这么说,那时青樱看到的竟真是着火。 心里忽然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曦和抬起眼看向她,以目光示意她继续。 “师父您老人家也知道,二十八天乃是天族太子以及几位太上神仙住的地方,昨日那一场大火其实有点大,将那天族太子的广晨宫的一大半都烧了个干净。”婴勺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师傅一眼,又低下去,声音变得细如蚊鸣,“其实昨夜放火的那人是、是……”她揪着手里的兔耳朵,鼓起勇气,看向自家师父的脸,掷地有声“是我。” 第6章 火淹广晨 四周有片刻的寂静。 青樱端着茶壶的手一抖,壶中的水溅出来不止一两滴。 “噗”的一声,弈樵刚入口的热茶喷出去三尺远。 唯独被婴勺抓在手里的雪兔依旧挣扎着,趁着她扭捏之际一举挣脱,飞快地蹦下了石桌。 婴勺不住地瞄着曦和,不敢说话。 方咬下的一口包子几乎哽在喉头,青樱赶忙给曦和递茶水,帮她顺了顺气。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咽下去,喝了茶水又咳嗽了两声。 听见婴勺闯祸的苗头之时,她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厉害,但经这丫头一提点,她才想起来,昨夜瞧见那一大片光海之时,便想过若那当真是火,那么这火的声势该是何等的浩大。 而今看来,果然不是一般的浩大。 她面沉如水地将目光挪向婴勺:“你竟烧了天族太子的广晨宫?你拿什么烧了人家的广晨宫?” “卯日星君的火种……” “咔擦”一声,曦和手里的茶杯裂成数瓣。 婴勺老实地噤声。 曦和缓慢而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难怪她能将广晨宫烧去大半,原来是借了卯日星君的火种。卯日星君千万年如一日地掌管太阳升落,其府邸中的火种虽非至阳至烈,却决计是六界之中最难扑灭之火。那等如太阳一般长燃不灭的大火,一烧起来便是没完没了,也难怪凭天族那么大的本事,一时之间也难以将其浇灭,更何况,她还隐约记得,着火的时候,广胤还在梵度天与众位仙僚喝酒来的,估计等他回去的时候,那火已经将能烧的都烧光了。 一旁的弈樵用袖子擦了擦嘴,道:“得,这回你在天族算是彻底红火了。得亏这一任天帝是个好说话的人,否则你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里?” 婴勺瘪了瘪嘴,哭丧着脸道:“天帝确实好说话,但那天族太子可不太好说话啊。” 弈樵来了兴致:“怎么说?” 婴勺道:“我原本是趁着天上的神仙们都在二十九天吃酒,无暇顾及下面的事,才去卯日那儿偷了一粒火种,还都用玉瓶好好地存着了,谁知道卯日那家伙不好好待在上面喝酒,居然提前回了府邸,发现少了火种之后立时便来追我,我当时正路过二十八天,逃跑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就把瓶盖掀掉了,我原本想要下去捡,谁晓得卯日风风火火奔来就要抢火种,我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曦和哼笑:“你自己捅了篓子,倒还怪到别人头上去?” 婴勺道:“才不是这样的,师父自小教导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看见火种掉下去就知道要闯祸了,连忙下去追,谁晓得那火种沾上了云层便开始燃烧,一路势不可挡地烧到了广晨宫去,我使尽浑身解数,弄得灰头土脸都没办法将其阻拦,我就只好在一旁待着等人来拿我。卯日下来一看也吓坏了,但他一向有的是放火的本事,灭火却无能为力,就陪着我一块儿等人来救火。” “然后呢?”曦和喝了口热茶,问道,“你不是说广胤不好说话么?那你又是怎么脱身的?” “外界不是一向传言天族太子为人公正严明,对他交口称赞的么?我好心好意在那里等他准备赔罪,就算是让我多做几年的苦工也行啊。谁知道他扑灭了火之后问了我的姓名,便说这一场大火不仅烧了大半个广晨宫,连着二皇子和几位仙伯的地盘也有所受损。此番我闯了这么大一个祸,仅凭我这个年纪还担不了什么事,让我回家找师父来说话。”婴勺悲愤道,“他也不就是个刚成年的小子么,我就比他小一万岁,用得着这样鄙视我,还让我找家长么!” 二人总算知道了来龙去脉。 弈樵问道:“如此说来那广胤倒是表现得很看不起你。” 婴勺愤愤地点头,深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弈樵道:“虽然你觉得不舒服,不过那广胤恐怕也有他自己的考量。若是只冒犯了他一个人倒还好说话,只是你这一把火不仅烧了他的广晨宫,连着周边几位神仙的住所都遭了秧,他身为天族太子,在某些事情上必得有分寸。你昨晚烧的二十八天,今日朝会之后,估计全天宫的神仙都要知道了,你可晓得这会让他们天族损了多大的颜面?”顿了一顿,“对了,他可知道你是讹兽一族的小帝姬?” “我报了姓名之后他就知道了。”婴勺道,“若是寻常小祸,我编个名字也就混过去了,但也晓得此番事态严重,必得好好地担起这个责任来,就跟他讲了真名。” 弈樵赞道:“嗯,这一点上倒还做得不错。” 曦和冷眼看过去:“这还做的不错?” 弈樵挑了挑眉,忽地恍然大悟:“啊,你这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四海八荒哪里有神仙不晓得西南荒的婴勺乃是你曦和的徒弟,她这么老老实实地报了姓名,广胤必然晓得她师父是你。”双眼发亮,“唔,看来他此番放了这丫头一马,竟还是冲着你来的?” 曦和面色木然。 婴勺闻言一扫方才的愤懑,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你们说的冲着师傅来是什么意思啊?” 弈樵奇道:“你不是一向八卦最灵通的么?怎么连今日天上最大的八卦都不知道?” 婴勺道:“这不是一闯祸就来找师父帮忙了么,今天还没去打听。怎么了怎么了?师父和那天族太子怎么了?” 弈樵道:“那说来可话长了,昨日你师父赴宴的时候啊,在蟠桃林里跟那广胤偶遇,原本那里景美人美,乃是一处邂逅的好地方,谁晓得那广胤胆儿忒肥了,竟然将你家师父……” 曦和出言打断:“既然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 弈樵噎了一噎,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道:“简要来说,就是那广胤在凡界历劫时原是你师父三千年前带的一个弟子,只是广胤一直比较低调,回到天界之后一直没提起这事儿,而你师父又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此番偶遇才晓得天族的太子殿下亦是他们尊神的一位高徒。” 曦和点头,用神色表示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弈樵咂了咂嘴继续道:“现在这桩八卦在天宫那些神仙嘴里可是被传得沸沸扬扬形形色色,又说此番尊神来参加他们天族太子的成年礼,乃是对这个曾经忘记了的徒弟相当的看重啊。” 曦和皮笑肉不笑:“难得看你如此津津乐道,看来这八卦正是出自你的嘴无疑了。” 弈樵打了个哈哈。 婴勺道:“意思就是说,那广胤实际上根本就没把我烧了他房子的事放在心上,原本便是想借此跟师父您亲近亲近?” “……”曦和瞪她一眼,“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 婴勺:“……”她哪里又说错了什么话,都要这样用年龄来鄙视她! 弈樵原本想要落在曦和发顶的手在遇到后者目光之后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落在了她的背上,给她顺了顺气,道:“这个广胤年纪轻轻的,脑子却很是好使,难怪声名如此之盛。” “因此我一向最是讨厌那种脑袋好使的神仙。”曦和道。 弈樵大笑。 婴勺在一边绞了绞手指,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家师父:“那……师父,你可要替徒儿去会一会那个脑袋好使的天族太子?” 曦和沉吟片刻。 弈樵斜了一眼婴勺,再看向曦和,道:“这件事儿吧,依我看,你最好去见一见那广胤。他不是说要你去说话才有分量么,其实说得也确实不错。这丫头此番的祸确实闯得挺大,她若要一个人担着,你就别想让她兑现那两百年的帮工活儿了,而你作为她的师父,她犯错你也有份,广胤让你出面,也算是情理之中。你就去见他一面,说几句好话,他还敢难为你不成?你跟在婴勺这丫头身后收拾烂摊子也不是头一回了,横竖不会少块肉。” 婴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现出强烈的赞同。 曦和默了一默。 弈樵虽然对天上的八卦很是了解,但他也仅仅晓得昨日广胤将她当成孩子抱了一把让她吃了个哑巴亏,却并不晓得广胤同她说的那些话。 那人不仅晓得她的喜好,言语之间还颇为亲近,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股自然而然的亲密,虽然并不算出格,但也足以让她感受到明显的不寻常。她原本想着这人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故作姿态,但当他拿出那一串紫藤萝精魄所制成的手链时,她是彻底懵了。那手链是第一任天帝亲手为她打制,数万年来随她涅槃,始终护着她的元神,三千年前封神印松动之时,若非失了那手链,她的真元也不至于伤得那般严重。 这手链虽然算不上对她有多重要,但到底是一直放在身上的东西,若非亲眼所见,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会将其授予他人。 这么一来,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广胤的出现乃是一桩麻烦事。 她数万年来一直住在洛檀洲,清闲惯了,对于这等看上去便相当之麻烦的事想来是敬而远之。 但又始终有那么一点好奇心在作祟—— 她和广胤之间,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曦和咬了一口肉包,抬眼望了望婴勺可怜巴巴充满希冀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口中含含糊糊地道:“罢了,就再帮你一回。” 婴勺终于长舒一口气。 等曦和用完早膳去看望白笙之后,弈樵见到婴勺那窃喜的面孔,挑了挑眉,小声问了一句:“广胤说让你找家长来,可有指明了是你师父?” 婴勺弯起眼睛笑得春暖花开:“广胤说了,要么找老爹,要么找师父,我衡量了一番,觉得在脱一层皮和多做几年园丁之间,显然是做园丁比较划算。” 弈樵望着前面不远处丝毫未察觉自己被诓了一道的幼小尊神,咂了咂嘴,叹道:“讹兽,果真是招惹不得啊。” 第7章 玉隆铃招 弈樵在洛檀洲混吃混喝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在婴勺拖着曦和前去天宫之时,被后者一脚踹出了东海。 有婴勺在身边,曦和便将青樱留在了东海照顾已经上了年纪的白笙,带着自个儿的徒弟奔着南方的天宫去了。 而就在她离开洛檀洲的下一刻,靠近岛屿的东海水面灵气乍然暴涨,原本缭绕的雾气不规则地流动起来,在广阔的水域上方形成巨大的漩涡,一道紫色的身影自西方疾速飞来,却与漩涡不期而遇,刹车不及,被狠狠地卷了进去。 来者原本对于洛檀洲的路线轻车熟路,也晓得这种灵气的大规模流动在洛檀洲周围时有发生,不过此番稍稍狂暴了一些,而来人此番自身心情火急火燎,难免有些措手不及。若从远处看,便能瞧见那道紫色的身影被扯进风暴之后,周围又迅速兴起几道龙卷风一般的气旋朝着其方向靠近,一时间阵仗还有些骇人,而那道身影便再也没出来。 然而,对于那带着婴勺瞬息已至万里之外的曦和,不论洛檀洲上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知晓了。 天族太子成年之后也不过半个月,天上的喜气和八卦都还没散去,南天门的守卫便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威严雄壮。 经过数万年的变迁,如今六界之中最为强盛的两界便是天界和魔界,用弈樵的话来说,便是后者在长渊的治下一直以来都秉承着一种很不要脸的作风,而对于前者,面子就是一切。 这话虽然说得有点儿过了,但长渊的作风问题一向是六界众所周知的,而天族确实一直以来对面子这个东西都很重视,曦和以为,这也没什么不好,魔界因为有了长渊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君主变得强大,天界也因为有一贯好面子的传统而走到了如今的地位,都无可厚非。 曦和每每瞧见天宫外面那堆站岗的守卫以及偶尔来往四处的巡逻兵,看着那些人手持长戟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都觉得这群人很给天界长面子,但同时也觉得只是面子而已。 二人落在了南天门前。 一名守卫上前来,见到是两名很年轻的姑娘,其中一个年轻得还没有他自己一半高,不由得愣了一愣。 婴勺虽然并不算天界之人,但人缘却好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常常走亲访友出入天宫,因此天界守卫也都认得她,但对于出门在外永远都低调地收敛气泽的曦和,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认得的。 那守卫正思索着天族哪位上神家中有了这么一个小娃娃,便听得婴勺道:“这位大哥,我今日上天来乃是为了半个月前烧了广晨宫的事来向太子殿下赔罪的,身边这位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对天宫一直很好奇,我便带她前来观摩观摩,还请大哥放行则个。” 婴勺烧了二十八天的事情在天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来赔罪自然是情理之中。那守卫点点头,又低下头来看那三头身的小姑娘,瞧那模样从来都没见过,却还有着天宫里的神仙难得的灵气,恍然道:“原来是弈樵上神的亲戚,那自然得放行。” 于是婴勺便领着曦和大喇喇地穿过两侧的守卫,招了一片白云,直奔着二十八天去了。 东海与天宫最大的区别便是云层。洛檀洲坐落于东海之上,因灵气极度浓郁而导致终年云雾缭绕,却并不是真的云,但天宫就不一样了。三十三重天,下面十二重天少云,如凡世一般有晴雨之变。云层基本上集中在十三至二十五天,有些地方云层厚得只要是腾云便伸手不见五指。而二十五天以上,云则越来越少,几乎日日晴朗,到了三十一天便如洛檀洲一般,有灵气凝结成雾,再加上乃是云层所无法触及之高,因此无云无雨,终年晴好。 二人飞快地穿过厚厚的云层,云头上远远地能看见下方无上常融天的神仙陆陆续续从大殿中出来,应该是朝会散了。曦和与婴勺化作一道流光继续向上,眼前便浮现出一片残缺的宫殿轮廓。 曦和眉头一跳。 都半个月了,连轮廓都还没修回来,可见婴勺那一把火将这些宫殿烧得何等的干净。 婴勺见曦和的面色不太好看,砸吧砸吧嘴,朝着下方东面一指,道:“师父,那就是广晨宫。” 曦和道:“知道了。” 广晨宫是这场大火中受损最严重的,大半宫殿都被烧光了,只要向下一瞟,是个神仙都能看出来哪个是广晨宫。 她抬起头责备地看了婴勺一眼,然后朝着下方落了下去。 二十八天乃是天族两位皇子以及几位仙伯居住之地,与众仙朝会的常融天相比,没有那些看守巡逻的守卫,而是一些负责打理宫室起居的模样姣好的仙娥,少了几分神姿威严,多了几分亲和睦然。这是曦和第一次来玉隆天,除却那被损毁的宫室,整体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纵然遭逢大难,但当时火势是从宫殿后方开始蔓延的,因此广晨宫的门面依旧是完好无损。 她和婴勺落在了广晨宫的大门口,面前金银玉石镶嵌,大门敞开有迎客之意,檐角有九龙腾云之纹,尽显天族帝脉的尊贵大气。 身后有几名端着玉壶糕点的仙娥路过,见到二人站在广晨宫门口,停下来见了礼,便继续做手上的事情。 宫门大开毫不拘谨,对于访客并不盘问亦无过分礼遇,可见广晨宫平日里的客人也不少,看来这天族太子对下人教导得很不错,在天宫的人缘也是极好。 曦和跨过门槛。 眼前有园林绿意,花草假山点缀,修剪分布皆很齐整。脚下的石子路比大门略窄,虽然不像外头大路广阔,却并不显得狭隘,路边两侧有晶石勾勒,尊贵精致却并不显得过分奢华。 婴勺咂了咂嘴:“不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天族实在有钱。” 曦和想了想,打量着四周,一笑:“确实很有钱。” 卯日星君今日心情大抵很不错,日头挂在天上,阳光温暖却不灼人,明媚的日光洒在园中,色彩鲜艳分明。有风吹来,草木微动,头顶有叮铃铃的轻响,声音轻快而随意。 曦和抬起头看向那门上挂着的风铃。 金色的铃铛用朱红的喜结串起,铃铛芯是南荒特有的铜玉,下面用金线和紫藤萝的花瓣编织成流苏垂下,随着阵阵微风吹过,铜玉撞击着铃壁,发出清脆的声音,落在耳中犹如晶石在不经意间绽开,碎出一朵又一朵晶亮的花,余音飘摇,令人心神舒畅。 婴勺往头顶望了望,那模样一看便是非常的喜欢:“这铃铛看着倒是颇用了些心思,不过,广胤他一个天族太子,还喜欢这种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曦和将目光从那风铃上挪开,略略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宫殿,发现每一座宫殿的檐角上都挂了一个这样的铃铛,微风拂过之时,泠泠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并不吵闹,犹如被手拨动的泉水,让整座园子都生动了起来。 她的眼中浮起晶亮的光,弯了弯唇角:“确实很用心。” 这时,迎面有两名仙娥走过来,在二人面前行了礼,她们是认得婴勺的,也没有询问曦和的身份,上前问了来意,便盈盈笑着给她们引路。曦和问起广胤眼下在何处,其中一名仙娥回答道:“太子殿下尚在朝会未归,请二位先行在偏殿休息,殿下半盏茶之后应该就回来了。” 在两名仙娥的引路下,曦和与婴勺走进了广晨宫西边的一座偏殿。 其中一名仙娥给她们斟了茶水,一面解释道:“婴勺殿下一把火将广晨宫的后花园连带着几座迎客的宫殿都烧了个干净,因此只能在此处招待二位,二位将就片刻,太子殿下很快便会回来了。” 婴勺捧着茶水打了个哈哈。 曦和未动茶点,目光四处打量着这宫殿,殿外的门口能够看见一小绺紫藤萝的金线流苏,她跳下了椅子,走到殿门口,问道:“天宫的紫藤萝不是只有玉清境才有么?你们太子竟用来镶铃铛,他一个体面神仙,怎的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 一名仙娥道:“殿下下凡历劫之前,广晨宫里原本是没有这些铃铛的,而三千年前回天之后,便让我们取了西海的翎金、南荒的铜玉和玉清境的紫藤萝制成了这些风铃,说是夫人顶喜欢的,就让我们挂满了广晨宫。” 曦和微微愣住。 原本捧着茶水在喝的婴勺甚是没形象地将茶水一口喷出来,颤抖的声音中难掩发掘出巨大八卦的兴奋:“夫、夫人?你、你们太子成过亲了?” 第8章 曾有风月 婴勺一口水喷了三尺远,先前说话的仙娥连忙上前将地面擦干净。 “是啊。”另一名仙娥接茬道,“这事儿天上少有神仙知道,也不曾有人问起。太子殿下确实尚未有婚配,但在凡间历劫时,殿下确实是成过亲的。” 婴勺仍旧颤抖着,双目放光:“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从未听司命提起过?” 站在门槛上的曦和道:“天族之人下凡历劫,命格素来不归司命来写,而是给他们留白一页,让他们自个儿来造。这段姻缘,恐怕便是广胤在凡间自个儿惹出来的桃花。”顿了一顿,又道,“他那样一个人,即便化作*凡胎,亦必然是极招桃花的。” 两名仙娥听见她直呼广胤的姓名,微微一愣,其中一名想要出言阻止,却被另一人使了眼色拦下,也猜到她的身份恐怕不只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那么简单,言语间更小心了一些。于是接口道:“这位小殿下说得极是,我们殿下的命格确实是自己造的。” “那,你们可晓得他在凡间的那一段姻缘是同谁在一处?”婴勺继续追问道,“诚然如她所说,你们太子殿下生得如此风流,性情想来也很风流,必是一个相当招桃花的神仙,能与他共结连理,定然不是个普通女子罢?” 那仙娥摇摇头,道:“殿下对有关夫人的事情从未提过,我们只晓得殿下在凡间有一桩姻缘,却并不晓得对方究竟是谁。” “是仙是人也不知道?” “不知道。” “唉。”婴勺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挖掘八卦只挖了一半的失望,“你们家太子上天来都还记着人家的喜好,三千年如一日地挂着这些小玩意儿,显然是情深似海,成个亲这么低调就算了,回天之后竟然还半句都不提,忒不解风情了。” 曦和哂笑一声:“能三千年如一日地记着别人的喜好,那必是极解风情的,那女子想来亦是有福。如此看来广胤倒还是个长情之人,至于对那女子只字未提,恐也是在心里藏得深了,不愿意拿出来与旁人翻来覆去地讲,或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罢。”说着一手攀着门框,站在门槛上踮起脚尖来,探手去碰那挂得高高的风铃。 婴勺咂了咂嘴,对那两名仙娥道:“你们家太子也忒能耐了,这下一次凡便成了一桩姻缘,想我师傅都数万岁的人了,我一直心心念念何时能有个师爹,这还连跟毛都没见呢。” 人人都晓得婴勺的师傅是谁,那两名仙娥自然也不例外,其中一人道:“尊神心系天下苍生,我们虽然在天宫当职,但要与尊神比起来,那就算是尘泥俗物了,尊神那般不沾俗世的神仙,又有万年一次的涅槃,那些风月之事恐怕都入不了她的眼呢。” 婴勺偷笑着瞅了曦和一眼,假意咳了咳,道:“说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听见那丫头当着自己的面开始编排自己,曦和也不恼,继续踮着脚去碰那个风铃,口中道:“你师傅虽然每万年涅槃一次,但好歹也是历经了数万年沧海桑田的神仙了,你眼下才多少岁,哪里都能晓得你师傅从前的事情?” 婴勺眼睛亮了亮:“哦?看来师傅曾经还有过不为人知的情史?” 曦和轻哼一声,并不看她,抬着眼睛望着头顶飘啊飘的风铃穗子,那微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她踮起脚站在窄窄的门槛上,使劲儿伸直手去抓那紫藤萝的穗子,却只碰到一点点尖儿,又被风给吹跑了。 身后传来轻微却稳健的脚步声,曦和并没有回头,只听得那声音转瞬已至极近之处,耳侧有一声温醇的轻笑:“情史?你可还有什么旁人不晓得的风月么?” 曦和一惊,从那人出声她便立刻晓得来人是谁,脚下一滑,险些从门槛上摔下来,下一刻便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牢牢地卡住她的腋下,再微微用力,将她向上抱起来,如此她的高度便足以够到那风铃上的挂绳,但此刻她已经将手放下来,目光从风铃上挪开。 两名仙娥见此弯身行礼:“太子殿下。” 广胤抱着曦和,不顾那方已经彻底呆滞的婴勺,见怀里的小姑娘板着脸转过头来盯着自己,微微一笑:“半个月不见,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将她一转,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掂了掂手臂,“也重了些。” 曦和沉默地坐在他怀里,看着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天族太子。此人方下朝回来,头上还戴着紫金发冠,一身墨色的锦袍上绣着暗金色的龙纹,一身的贵气沉然,抱着她的动作神情皆无比自然,半点都没有将她当做尊神看的样子。 广胤再一笑:“你是想要那铃铛?”抬起手将挂在门梁上的铃铛取下来,晃了晃,送在了她的面前。 曦和皱了皱鼻子,目光从广胤的脸上挪到铃铛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来,在手里轻轻摇了摇,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抬眼又看见广胤笑得无比舒心,她张口道:“放我下来。” 广胤见她又板起个脸来,那模样颇为有趣,也没有再忤逆她的意思,微微俯身,将她放在了地上。 婴勺这时候才颤颤巍巍地出声:“那个……太子殿下,你可晓得她是谁么?” 广胤懒洋洋地一笑:“不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么?” 看他那个模样充满了揶揄,婴勺晓得这人必然在撒谎,心尖上颤了颤,又看向曦和:“师、师傅,您老人家心情可还好么?” 曦和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又冷冷地看了广胤一眼,拿着风铃走回位子边,微微踮起脚将其搁在了茶桌上,无视一边被婴勺一句“师傅”而炸得魂飞天外的两名小仙娥,面色淡淡的:“你不是要来请罪的么?快些结束了,我们便回去。” 婴勺连忙反应过来,晓得若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她回去之后就不止是做两百年园丁那么简单了。清了清嗓子,来到跨过门槛的广胤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一脸的歉疚,道:“太子殿下,婴勺晓得自己闯下了大祸,不仅让天宫蒙受损失,而且伤了天族的脸面。殿下说了让婴勺回去请师傅来说话,婴勺今日便请了师傅来天宫,不论殿下要如何责罚,婴勺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广胤看她一眼,道:“责罚倒是不必了,你怎么说都不算我天族之人,本君也无权对你怎么样。只是小小年纪就能闯下这么大的祸,倒委实很是难得。若没有一个了不得的师傅,想来也并不能教出一个这般了不得的弟子。” 转眼间话题又到了自家师傅身上,婴勺默默地噤声,心道:师傅这回可不是我不帮你,这广胤确实是冲着你来的啊。 曦和挑了挑眉,道:“看来你是对我很有意见。” 广胤道:“我亦曾是尊神的弟子,尊神教会我一身本事,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又怎会对尊神有意见。” “那你说,婴勺这桩事需得如何了结?”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这位小王姬闯下的祸原本牵涉两族,但她的师父是我们天族的尊神,倘若尊神肯管这桩事,便可算是我们天族的私事。”广胤一笑,“天族好歹自洪荒伊始便存世至今,不会连修葺几座宫殿都觉得费力。何况,我听说小王姬还欠着尊神两百年的工期,若是耽误了那就有些不妙。” 曦和跳上椅子坐着,看向广胤道:“那你想要我怎么管?” 广胤道:“尊神自古陵居东海,鲜少踏足天宫,想来对我们三十三天并不太熟悉。如今尊神与天族来往密切,为了让尊神日后再天宫行走不出岔子,还望尊神能够在天宫小住一些时日,也算是同天族亲近一些,对尊神,对天界的神仙们,想来都是有好处的。” 曦和觉得,这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广胤继续道:“尊神也不必急着与天宫撇清关系,毕竟还是一家人,婴勺小王姬闯下了这等祸事,若要挑起两族不和,那便有些不妥,反之,若尊神肯将此事化为一桩家事,那便由我们自行解决。” 曦和扬起头,目光淡淡的:“你在威胁我?” “我不过是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尊神,让尊神能够尽早做出更好的决定。” 曦和微微沉眉。 这广胤一番话说来说去就是想要让她留在天宫,但她压根无法看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虽然相处得不多,但从以往道听途说来看,广胤并不是个喜欢做无用之功的人,他每做一件事便必然有他的目的,像这样费尽唇舌来将她留在天界,她实在想不出这人究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或者他当着只是一时兴起,想要与她叙一叙往日的师徒情分? “将我留在天界,你能有什么好处?” 见她似乎有些松口,广胤微微一笑,道:“尊神若肯赏脸,每日能够见到尊神,便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大好处。”顿了一顿,“更何况,小王姬看上去也挺喜欢天宫的,尊神此番前来,并未带着你那小跟班,便由小王姬照顾着,就当是在天宫赏一赏洛檀洲没有的景色。” 曦和坐在椅子上,脚尖轻轻摇晃着,手里把玩着铃铛上的金线藤萝穗子,良久,抬眼看向广胤:“我将住在何处?” 广胤见她终于首肯,笑容加深了几分,微微上前两步,道:“若是尊神不嫌弃,便请下榻于广晨宫罢。” 第9章 祈殿长明 于是曦和与婴勺便在广晨宫住下了。 二十八天的宫室不少,却座座都不太一样。那几位老一辈的仙伯,庭院大都建得规规矩矩,里面有些旨趣优雅的鱼塘鹤湖之类,很有些颐养天年的味道。然而如广胤广澜这两兄弟的风格则是大相径庭。 二皇子广澜的名号,曦和是很早就听过的,此人比广胤也就小个千把岁,却与其兄长简直是两类人,堪称天界千万年才得一朵的奇葩。他住的临晨宫原本是好好的一间皇子宫殿,但被他改建过之后,那姿态何止是风流,简直风流得令人发指。宫中花草鸟兽多得跟弈樵的鹿吴山有得一拼,鱼塘乐坊戏台子搭得鳞次栉比,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然则偏偏就是连一张好床都没有。天帝对这个二儿子很是头疼,耳提面命了数千年也不见他有半点改观,干脆放弃治疗由他去了。 好在大儿子还很令人宽心。 广晨宫虽然不是玉隆天最大的宫室,却决计是最为精致的。倒并不是女子那般的细巧,而是各个细节都处理得当,几乎没有半点瑕疵。精致尊贵,有天族一贯的威严气势,也有年轻人的朝气干练。也不知为何,曦和第一眼近距离看到广晨宫之时,便晓得这必然是广胤的住处,并非因为云头上所见的那些烧毁大半的宫室,而是一种看过一眼便生出的一种没由来的肯定,这块地方正是广胤的风格。 她和婴勺住在了广晨宫西院的祈殿。 半月前的一场大火将广晨宫烧得七零八落,所幸这祈殿尚完好无损。广胤一个大忙人,身上原本还有着一堆琐事需了,却还是亲自领着她们二人在那院落中安定下,然后才安然离去了。 广晨宫中四处有铃,祈殿中亦不例外。 她们二人在这里住下乃是临时决定,也没随身带什么东西,曦和原本思量着是不是要让婴勺回洛檀洲帮她带一些平日里惯用的东西来,但在进入西院之后,却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院落中同其他地方一样,有着假山流水并着些繁盛的花草,而推开祈殿的大门后,仅仅一眼,曦和便发觉,那殿中的格局与她洛檀宫相比,十分中有着七分相似。此处与广晨宫的其他地方相比,要更加清丽雅致些,算不得朴素却也分毫不奢华,院中有亭台,亭角和门口檐角挂着八只同她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风铃,殿中的摆设整整齐齐一应俱全,她在踏入殿门的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洛檀宫。 行至门口的婴勺亦惊讶:“咦,这是……” 曦和的目光在殿中四周扫视了一圈,微微歪了歪脑袋。她很确定,在她的印象中,天族并无人踏入过她的住处,广胤绝不可能是从别人嘴里得知她宫中的模样。 难道是弈樵?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又立刻被她否决。弈樵虽然八卦,但并不是那种嘴碎的神仙,绝不会轻易将她的*告诉旁人。 脑中不由得想起半个月前那一晚,广胤笑着对她说出“很亲近”三个字时的场景,曦和跨过门槛的脚步微微一顿,然后走进了屋子。 这个广胤,难道当真去过洛檀洲不成? “师傅,看来这个广胤是算准了您总有一日会住在他广晨宫。”婴勺四下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凑到曦和耳边道,“他如此针对您老人家,真是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啊。” 曦和摸了摸手指上勾着的风铃,瞪了她一眼道:“还不是你闯的祸,否则他哪儿来的话柄。” 婴勺吐了吐舌头。 曦和在屋子里四处看了看,回身问那两个被广胤派来照应的小仙娥:“你们太子从前招待客人入住也是在此处么?” 其中一名叫做宜曲的仙娥上前来行了个礼,解释道:“回尊神的话,从前太子殿下招待客人都是在后园的几处宫室,这祈殿是三千年前殿下回天之后新建成的,从未拿出来给其他的神仙住过。” 婴勺摆弄着窗台上的花瓶,道:“既然从来不曾有人住过,为何殿中准备得这般齐备?像是随时都有人会来一般。” 曦和看了她一眼。 诚然如婴勺所言,她踏入殿中的那一刻,第一感觉不仅仅是熟悉,而是仿佛这寝殿便是为她而设,一直在等着她走进,或者换一个词也许能形容得更贴切,一直在等着她……回家。 她摇了摇头。 这座宫殿是广胤历劫回天之后建成的,听那宜曲所言,广胤对此处珍藏得颇为细致。区区一座院落是不会让她产生这等感受的,换言之,也许在等着她的,其实是建造它的人。 另一名仙娥,叫宜袖的,走上来回答婴勺的话:“殿下只一直让我们打理这宫室,说总有一日会用到,却从未提起它的用处,如今让尊神在此处下榻,想来便是为了尊神的方便而建的了。” 曦和在雕花的凳子上坐下,望着四周与洛檀宫七分相似的陈设,道:“那便替我向你们太子道谢,他做这些事,委实花了不少的心思。” 那二人行礼:“那便请尊神与小殿下在此休憩,太子殿下说了,二位可在天宫随时随地观览,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便是。” 曦和点头,便让她们出去了。 二人便在这祈殿之中住下。西院很大,除了被广胤专门派来照顾她们的宜曲和宜袖,偶尔也有其他的仙娥出入,因此并不显得冷清。 广胤显然是个大忙人,在安置好她们之后,一整日都不见他人影。入夜,宜曲进来告诉婴勺她该住在偏殿,后者表达了一下对广胤如此不公平安排的愤怒,然后便乖乖地一个人抱着被子去偏殿睡了。 曦和则在主殿后面的寝殿歇下,屋内熄了灯,窗外有淡淡的星光泻入,她原本已经脱了鞋袜爬进了被子里,正思量着明日可以去太清境上看看风景,却觉得房中似乎缺了什么东西。 洛檀宫终年点着一盏长明灯,虽然光线微弱,却日夜不熄。倒并不是她怎么怕黑,只不过有时夜里醒来,总觉得身边有一点光亮会比较舒服。 二十七天以上不分四季,因此夜里的广晨宫也并不冷。曦和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在一边的桌案上翻翻找找,然则这祈殿之中的灯烛都太过晃眼,而自己大老远跑来天宫也着实疲累,她折腾了一番也就不再纠结了,便随手一挥,一个微弱的白色光团便飘在了丈许外的桌案上方,然后钻进被子里,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隐约感受到有人推门进来,门外有风吹动屋内的帘帐。房中的光线暗去,很快又重新亮起来。她感到似乎有人轻轻地触碰了自己的脸,然后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记起”“等你”之类的字样,之后又重归寂静。 这一夜曦和睡得昏昏沉沉,第二日清晨醒来,恍恍惚惚记得昨夜仿佛有人进了房间,还以为是做梦。 但这种想法在她看见不远处桌案上一盏燃尽的油灯后被打消了。 即便不记得昨晚究竟谁进了她的房间,但她还是清楚地记得自己并未点灯的。 她揉了揉眼睛,赤着脚跳下床,爬到凳子上将那已经燃尽的灯座拿到眼前。 她依稀记得后来那灯烛亮起的光与洛檀宫中的长明灯很相近,只不过这是普通的油灯,个头很小,外面有一层褐色的琉璃罩子,比祈殿之中其他的灯烛要暗上不少,在夜里只能发出昏暗的光,并不刺眼。 根据以往的经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么了解她的人,除了广胤,这天宫里不会有第二个。 曦和很快就清醒了。 虽然广胤有时说话做事并不遂她的愿,但她并未在他的身上察觉到半点恶意。 她虽然尚且不明白之前在凡界时,这位天族太子与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也不明白他为何在暗地里做了这么多的事,不论是建宫殿还是送油灯,但她再蠢也好歹是活了数万年的神仙了,怎么也看得出来,他在对她好,他在关心她。 这种关心与弈樵和长渊对她的关心却又有不同。那二人乃是数万年的挚友,对她的性情和作风了如指掌,只要她有所求,那二人二话不说必然妥帖地办好,也常常厚颜无耻地来求她帮忙或是蹭吃蹭喝,却从来不过问她的饮食起居。偶尔身体不适,那二人照样在她那儿该吃吃该喝喝,她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什么神仙不会生病,都是小事一桩。 她独自居于洛檀洲,平日里有婴勺和青樱这些草木之灵帮衬着,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不如意,也不喜欢别人来指手画脚。而昨夜广胤的举动,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若是放在青樱来做,倒还情有可原,但放在广胤的身上,在她眼里却变得微妙起来。 曦和赤着脚跪在凳子上,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撑着下巴,就这样出神地想着,门外响起轻柔的叩门声,然后宜袖的声音传过来: “尊神可是起了?太子殿下让我们将早膳送来给尊神,搁在了前厅,请尊神更衣用膳。” 曦和往门口看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烛台,跳下凳子,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对门口道:“就来。” 第10章 浮生日闲 曦和原本以为,这所谓的她们将早膳送至前厅,便是老老实实地将膳食送来等她来吃,但当她花了好半晌穿衣洗漱慢慢吞吞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发现她们诚然是妥帖地将膳食搁好了,却另外附赠了一个人。 她看着坐在桌边的广胤,神色很有些出乎意料:“你这么一大早来是做什么的?我看你父君的身体仍很硬朗,难道今日不要朝会么?” 广胤一身墨色云锦长衫,坐在深红色雕花木凳上,一头如缎的乌发半数在头顶簪起,半数垂在凳子边缘,那姿态比他们先前两次见面都要闲适几分,听见她出来,转过眼,闲闲地开口:“朝会上神仙太多,偶尔也觉得眼晕,便偷一日闲,来你这儿坐坐。” 曦和心道我压根不欢迎你来我这儿坐坐。 在一边已经一个人默默开吃的婴勺从碗里抬起头来,道:“我知道,其实太子殿下您是想来看师傅的。” 广胤口中是对着婴勺说话,却仍旧冲着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曦和微笑:“很聪明。” 广胤这张脸原本便生得极招桃花,此时又笑成那个样子确实让人很难把持,但曦和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又想起昨晚偷偷摸摸给她添灯的人十有□□就是广胤,心下有些尴尬,假意咳了两声,然后迈着步子走到桌边,双手并用地爬上椅子,广胤恰到好处地伸出手来在她手臂上托了一托,让她稳当地坐在了凳子上,然后亲手盛了花露和莲子炖的热羹,用玉做的勺子轻轻搅拌了两下,端到她的面前:“温度刚好,可以吃了。” 婴勺僵硬且震惊地看着他。 一边伺候的宜曲和宜袖亦僵硬且震惊地看着他。 曦和避开广胤的目光,自认为此时对于他这种态度还不是特别地能够理解,因此对于他的关照也无法很心安理得,但为了避免多费口舌,也就拿了勺子吃了一点,然后问道:“昨夜你可是进了我的屋子?” 婴勺僵硬得石化。 广胤微微一笑:“我以为我已经很轻了。” 曦和道:“我认床。” 广胤举箸夹了糕点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慢条斯理地道:“我晓得你夜间睡觉要点灯,不能太暗也不能太亮。昨日你与这位小王姬突然到访,寝殿是原本便建好了的,但很多东西一时间都来不及准备,我回来之后想起这桩事,天宫又没有小的长明灯,便寻了一盏暗些的油灯来。”笑了笑,“后来可睡得安稳?” 曦和点点头。她没问为何广胤忙完公事之后还会特地来西院遛跶一圈,亦没问除了添油灯他还做了什么其他的事,她看得出来,广胤对她的关心已经明显超越了一个徒弟对师傅的孝敬,而且并无任何做作之意,一切做来都行云流水很是自然,半分尴尬也无。 她吃了些糕点,又喝了些羹汤,微微抬了眼,问道:“你一个天族太子,这些事原本不必由你来做,你费这么多工夫来……关照我,可是有什么目的?” 广胤从容不迫:“先前你上天来时我便说了,每日能够与你相见,便是我最大的愿望。” 曦和觉得此人说话忒不老实。她翻了翻眼皮,道:“你虽然年纪轻轻,但位高权重,也算是做过大事的神仙了,如此便是你最大的愿望,当心你父君批你胸无大志。” “尊神此言差矣,身为天族太子,不论是眼下的公事,还是日后继位的种种,那都只是将会做的事和必须做的事,却并不足以称得上是愿望。”广胤道,“如与尊神日夜相处这等须得求来的事情,那才是愿望。” 曦和觉得自己的头皮麻了一麻。 婴勺僵硬着嘴角,目光在广胤和自家师傅之间扫来扫去,最终还是闷头喝汤。 广胤见曦和不再说话,淡淡一笑,也不再去招惹她,再给她添了些汤羹,又将糕点夹在她的碟子里,说什么这个是天后园子里采来的荷露,那个是二十九天的花蜜,对身体是如何如何的好,尤其适合她这样正在长身体的年纪。 曦和则眼观鼻鼻观心,慢条斯理地将汤羹和糕点都吃完,然后慢条斯理地擦了嘴,抬头望了望天,看向广胤:“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一向是个大忙人,今日怎的还不走?” 广胤道:“我在等你。” “这里你才是主人,不必讲究这些,你吃完了若有事就先走罢,我和婴勺在天宫随便逛逛,也不碍着你们的事。” “我确实有事,不过要等你一起。”广胤道,“天宫三十三天,怎么说也比洛檀洲要大上一些,唯恐尊神在观览之时出什么岔子,我以为,还是陪同尊神一道为好。” 曦和嘴角抽了抽:“难道我还会迷路不成?” “你,”广胤看了她一眼,唇角弯起一抹笑,“年纪还小。” “……” “看来尊神是默许由我陪同了。”广胤微笑转向一边闷头吃羹的婴勺,“那,小王姬……” 婴勺飞速抬起头来,豪放地一抬手,用袖子擦去了嘴边的一片汤渍,打着哈哈:“啊,我忽然想起来昨天和诸宁约好了去轮回台捏泥人的,天宫我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你们就两个人去逛吧哈哈哈哈。” 曦和目光斜斜地刺向她,凉凉地问道:“你昨日不是同我上天来了么,何时跟诸宁约好了去轮回台?” 于此同时又见对面的太子殿下的笑容更加温柔了一分,婴勺背后冷汗直冒,嘴角僵硬地扯着笑:“昨日我确实跟诸宁约好了,一定是师傅您老人家太忙了不记得了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广胤看向曦和,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那今日便由我来引尊神在天宫四处看看罢。” 曦和不晓得广胤究竟对婴勺做了什么,但后者确实吃完饭就一溜烟奔去了轮回台,真的找诸宁捏泥人去了。祈殿里除了对广胤言听计从的宜曲宜袖二人,就只剩下了她和广胤。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仰着头看向他道:“你不是要做向导么?那你说,我们去哪儿?” 广胤道:“二十九天你已经去过了,太清境上的紫藤萝开得正旺,但你洛檀洲一向是以紫藤萝著称于世的,想来对天宫这点儿风景看不上眼。”他站起身,“上面已经没什么好玩的了,若是尊神不嫌弃,我带你去下面,看一些有趣的东西。” 曦和点点头:“那就走罢。” 广胤顿了顿,低着头看她:“你就这样去?” 曦和看了看自己,道:“只要你不说,谁知道我是你们的尊神?” 广胤一笑:“说的也是。” 于是二人便连个跟班也没带,穿过层云向着下方去了。 二十一天上揲阮乐天,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司命星君的住地。 司命这个神仙,按说在天界算来位阶并不高,但只要有神仙遇上他便基本上是恭恭敬敬的。其实并非怕他这个人,而是不敢得罪他手中那一根笔杆子。那一本薄薄的命格簿子上,记载着数千位大大小小神仙以及千千万万凡人的命数,若是一个不小心将他得罪了,他大笔一挥在那簿子上记下一笔,日后恐怕就有得折腾。 不过好在这一任的司命星君虽然性格有些怪癖,却并不是个公报私仇的仙。此人一向奉行“有仇不报非君子”,却都是在私底下解决,并不会因为旁人冒犯了他而坏了别人的命格,因此虽然偶尔有些小心眼,但在天界也十分令人敬重。 曦和并未同这位司命星君打过交道,但听弈樵提过此人,晓得他乃是八千年前被南极长生大帝提拔上天来的新任仙官,油盐不进,睚眦必报,从不贪图奢华享受,因此整个二十一天都是类似凡界乡间的那种茅屋平房,在他手下做事的神仙都是自个儿种菜养鸡,弄得上揲阮乐天整个儿都散发出一种极端朴素却自立自强的味道。因此他刚上天来做事的时候,还有不少神仙问过究竟是不是他们尊神所教出来的弟子,可见此人特立独行到了一个什么地步。 曦和则嗤之以鼻,觉得那些神仙的反应真是忒没见过世面。 广胤带着她穿过云层慢悠悠地落在了二十一天。 双脚触地的那一刻,曦和看着眼前的景色,感觉着脚下软绵绵的草地触感,微微点了点头:“世外桃源。”以此表示对这位司命星君审美观的赞赏。 广胤在周边扫视了一圈,弯下身牵起她的手,一面向前迈开步子,一面道:“今日司命不在,我们在这儿能玩上一整天。” 曦和微怔,被他拉得不由得向前走去。广胤身材挺拔,她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后脑勺,那拉着她的左手温热而有力,随随便便地便将她整只手都包裹了进去。广胤虽然一直口口声声叫她“尊神”,却始终将她当做孩子来对待,唯独此刻,他虽然还是这样走在前面牵着她的手,她却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股朦胧的情绪从心底涌起,她忽然不自觉地用小小的指头回握他的手,力道很轻,然而对二人来说,皆是不可忽视的反应。 第11章 天上农家 前面的广胤脚步顿住。 他似是有些愕然地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回头看向她。 曦和此刻亦对自己方才的所为有些惊愕,对于广胤这等无礼的行为,按理来说她应该感到不悦才对,而方才心头涌起的那一股情绪转瞬即逝,分明快得抓不住,却清晰强烈得犹如仍在脑中。 可她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了。 广胤回头凝视着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你……” 曦和头皮有些发麻,只当自己方才魔障了。她并没有看漏广胤眼中闪现的那一抹不可置信与强自压抑的惊喜,但在那一刻心里却产生了一丝退缩的情绪,本能地掩饰自己方才的反应:“咳,我……”可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好的借口来。 她看着广胤眸中的光黯淡下去,心里有些内疚,但还是微微用力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我们还是……” 可就在她的手即将脱离他的掌心时,他再一次更用力地握住了她。 曦和怔住。 广胤微微一笑,那眸中瞬变的情绪已消散不见,神色温和亲切得仿佛并没有用那么大的力道握住她的手一般:“继续走罢。” 曦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被他拉得小跑几步跟上去,假装什么都未曾发生。恰好此时旁边有一阵仙气腾腾而来,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只见一名小仙从东面小跑而来,微微喘着气停在二人面前,想来是认得广胤的,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道:“太子殿下,今日星君外出不在府内,殿下来此可有什么公务?” 广胤道:“没甚公务,随便逛逛。” 那小仙继续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问道:“既然如此,殿下可需要小仙引路?” “不必了,做你自己的事去罢。”广胤淡淡道。 那小仙又行了礼,一路小跑着又退下了。 曦和望了一眼那朝着不远处菜园子奔去的神仙,道:“这司命倒是将下人调/教得很懂礼数。” 广胤笑了一声:“司命这个人,每日除了写写命格簿子编编恩怨情仇的故事,就没甚旁的事可做,自然要找下面的神仙来打发时间。” 曦和点头表示知道了。 二人又继续走了一段,发现周围除了起伏的丘陵草地就是小路两边的茅草屋和菜园子,并无什么抢眼的风景,曦和咳了两声,问道:“这里四处看去都是茅屋菜地,哪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你可别是诓我给司命碾草坪来了。” 广胤一笑:“真正有趣的东西并不是用眼睛就能轻易瞧见的,要亲身来体验才晓得其中趣味。”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才是有……诶?”曦和脚步顿下,目光停在小路边的水车上。 广胤也望过去。 曦和语气中带着些讶然:“天界的神仙,怎的会用凡间的东西?” 广胤一笑,带着她向着那建在溪水上的水车走去:“司命这个人是个闲人,同时也是个奇人,这二者合二为一,便有了些付诸实践的奇思。二十一天的神仙平日里都不用法术,也没有侍奉的仙娥,种菜养猪煮饭喝水一切都自己动手,这也是他定下的规矩之一。” 曦和点点头:“一个白日飞升的地仙,却仍有这等觉悟,委实难得。这些神仙倒也服得他管束,确实不简单。”她来到水车边,探过身子伸出手去接从那水车上滚落下来的溪水,清凉晶莹的水从手中流过,她笑起来,“如此一来,我都有点想见见这位司命星君了。” “你眼下住在天宫,若是想见谁,随时都能见到。”广胤望着她探身去够那流水的动作,淡淡一笑,“我看你平日里也不大爱用法术的模样,想来司命的作风很得你的欢心。” 曦和手里接着水抛了抛,道:“生来仙胎的神仙和那些散仙地仙原本就不同。像我和弈樵这样的,与天地之灵一同诞生,所谓的法术在他们看来才是法术,而对于我们来说,这些东西就是身体的一部分,与呼吸走路是一样的,谈不上什么动不动用。”她捧了一捧水往自己脸上洒,弄得脸上湿漉漉的,转过身来,擦了擦眼睛上的水,乌黑的发丝软软地贴在脸颊上,“何况,做神仙从出生到羽化至少也有三五万年,不像做凡人一般,一世短短数十年,许多事情都没有时间坚持下去,做神仙的,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可急,一切都要慢慢地仔仔细细地来才好。” 广胤望着她的眼睛,想了想,颔首:“嗯,说得有理。” 曦和跟着广胤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走,一边慢悠悠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 司命星君治下的二十一天,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供观赏的东西,却意外地很赏心悦目。 虽说是千篇一律的茅屋菜地流水牲舍,却并不让人感到单调。有些神仙抡着锄头在地里松土,有的扛着扁担水桶从溪水里打水挑回住处。禽舍旁的木栏中一群一群的鸡鸭挤在一块儿,隔壁猪圈里刚生下来的小猪笨拙地拱了拱篱笆,又吓得那些鸡鸭成群地跑起来。 这等景象,与凡界农家全无二致。 曦和虽然每万年下界一次,也有不少从凡界飞升上来的弟子,对凡界算不上陌生,却待的时间也并不长,很少静下心来在城里城外闲逛,因此对于凡人的生活也并不熟悉。此番与广胤一道不疾不徐地走在这如同乡间小路的地方,缓缓看着那些神仙近在咫尺之地一件一件地做好日常琐事,忽然觉得凡人虽然寿命不如神仙那般长久,却别有一番神仙轻易无法参透的乐趣。 她望着不远处一名年轻的神仙顺着梯子爬上梨树,上半身被茂密的枝叶遮住,却还能看见他将树上的梨摘下来,然后一个一个地扔进搁在地上的竹篓里。她忽然想起来身边这个人似乎也曾在凡间待过,虽然只有短短几十年,但在凡间也是人的一世了,她抬起头问道:“你在凡界的时候,可也曾为这些柴米油盐之事终日忙碌?” 广胤道:“凡人为求生存,自然有自己每日必须做的事,但也同我们一样,并不是除了吃穿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干的。柴米之事诚然重要,但人心这个东西最难参透,除了填饱脾胃,凡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的。”笑了一笑,“抑或居于世外,尽管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也能安安稳稳地终其一生。” 曦和歪着脑袋想了想,一笑:“那看来做凡人和做神仙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广胤望着她,眼中浮现出一抹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半晌一笑:“是了,除了性命的长短,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在凡界时,生老病死便是一世,我总以为六十年已经很难熬,长得耗尽了一生。然而等回到天界来,三千年,转眼也就一晃而过了。” 曦和觉得广胤说这话时神情有些不对,但也未出言询问。她知道广胤下凡历劫乃是自己造的命格,连司命都无权过问,如他这等神仙,在凡间的命格想来也不会过得太风平浪静,那一世虽然仅短短数十年,对于其他神仙来说,只是转瞬即逝,而对于他而言,却到底是完完整整的一世之念。 她摸了摸湿润的鬓发,道:“你该不会要陪我在这里走一天罢?就算不累死也要烦死了。” 广胤笑了笑:“你想要做什么?” 她撇了撇嘴:“不是你带我来的么?现在还来问我?” 广胤想了想,道:“你可曾自己动手做过饭菜?” 曦和摇头。 “那就好办了。”广胤弯身牵起她的手,她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搁在他的掌心,随着他向前走去,“司命这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唯独炊具不缺,你活了这么长时间恐怕连锅都未曾碰过,今日便让你试试凡人的生活。” “可我不会。” “我教你。” 司命星君的居所比二十一天其他神仙的要稍稍大一些,但那些多出来的地方也只是为了放书之用。曦和与广胤走进院落的时候,有两名个头很小的神仙迎上来,看见是广胤带着个小姑娘,便言明了他们家主子今日有事外出,然后问明了二人的来意,未加阻拦便让他们进去了。 广胤带着曦和轻车熟路地绕过厅室从后门进入了司命精心培育的菜园子,望着面前一大片菜地,道:“二十一天虽然不比上面几天无四季之变,但气候也还算温和,什么菜都能种一些。”说着走到一旁取了竹篮子递给她,“你想吃什么就自己采,司命虽然小气,但这一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 曦和接过里面还有一点土的竹篮子,望着眼前五颜六色的菜地,深深地觉得司命这个人口味实在很丰富。 逛了一个上午,此时看见如此丰满的菜园子,她也不由得有些饿了,想了想,目光落在菜园西北面的一角:“那……就从茼蒿开始吧。” 广胤往那边看了一眼,目光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告诉她真相:“其实,那个是……胡萝卜。” “……” 第12章 君子庖厨 曦和委实不会做饭。 她虽然生在洛檀洲千万年,终年与草木灵物为伴,却并不太晓得地里的胡萝卜和茼蒿长得有什么区别。因此在折了一个大面子之后,索性将挖菜的工作交给了广胤,自己提着篮子跟在他身边装着。 好在广胤虽然贵为天族太子,却并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对于菜地里的学问倒还颇为精通,曦和只要说得出菜名,只要这园子里有的,他都能立时给她挖出来,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只是当事后曦和再回想起来时,总觉得这堂堂天族太子挽着袖子蹲在田里帮她挖菜的这个画面有些难以名状的微妙。 她端着竹篮子蹲在一边,也没管下面白色的裙摆拖在了地上,看着广胤熟手熟脚地拔起一棵花菜,将篮子递过去一点帮他装着,看他拍了拍手朝着自己微微笑着问过来:“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曦和望着他,似是没有听到他的话,沉默了半晌,问道:“你在凡界历劫之时,投的是什么胎?” 广胤微怔:“生在了帝王家。你不是对我之前的事情不甚感兴趣么?今日怎的忽然问起这个?” 曦和道:“既然生在帝王家,那这些衣食住行也不必样样由你自己亲自动手罢?可我看你这拔菜的形容,却并不像一个新手。” “虽然生在帝王家,却并不是在帝王家长大的。”广胤淡淡一笑,道,“那时候投胎诞下之时,被凡界一算命先生说有凶戾之气,因此在幼时便被送到山上跟着世外高人清修去了。在山上无人服侍,任何事都要自己来。” 曦和沉默了片刻。 先前从广胤的各种言语和举动来看,她已经察觉他在凡界的那几十年恐怕过得并不太平,而此时晓得了他的身世,更觉得这何止是不太平,简直是忒坎坷了。转念一想又觉得那凡界帝王的脑子恐有些不太好使,就因旁人一句闲言碎语便将自个儿亲生儿子送到荒郊野外去跟着别人浪迹天涯,也委实忒不称职了些。 广胤看着她低着头神色郁郁,也猜得她七八分心思,再一笑,神色温和地道:“这也没什么不好,若非被送出皇宫,我后来的日子也不会那般刻骨铭心,更不会有机会遇见师尊了。” 曦和听着他又提到了自己,这回却并不如以前那般抗拒,只是在看见广胤投过来的目光时,心中不自禁地翻滚了片刻,有些下意识的回避,连忙假意低头翻了翻菜篮子里的东西,绕回之前的话题:“那个,这些菜已经够吃了,你还要不要拔点儿什么其他的?不必都顺着我的口味。” 这转折实在生硬,广胤凝视了她良久,心知她不想谈起那一段被遗忘的回忆,便也随意地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这些我也够了,没什么其他想吃的。倒是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吃这些怎么够?” 长身体…… 曦和嘴角抽了抽,正色道:“当然不够啊,既然在长身体,总要吃肉的吧。” 广胤笑着看她,点点头:“也是。”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接过她手中的竹篮,“我记得你喜欢吃鱼,司命这里虽然没有鱼塘,但河鱼的味道也十分肥美,搁辣椒煎一遍,应该还能对你的胃口。” 曦和歪了歪脑袋,补充道:“记得放醋。” 广胤一笑:“知道了。” 对于广胤信口拈来的关于自己饮食起居的那些*习惯,曦和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但现在却觉得方便了不少。不论是人还是神仙,都更喜欢与了解自己的人相处,这样不仅省力而且畅快,不必多费口舌,别人便晓得你下一步要做什么,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要比不熟悉的人来得满意。 广胤不仅晓得她夜里睡觉习惯点灯,还晓得她早膳喜欢吃香糕,晓得她吃鱼喜欢吃煎的,要放辣还要放醋。这些几乎算得上是*的事情,原本只有青樱和婴勺知晓,现在竟然凭空多出了一个如此了解自己的神仙,而且是个比自己小了不知多少岁的男神仙,她一开始自然有些难以接受,但在这短短的几日相处中,广胤并未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让她也逐渐地放下了戒心,开始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因熟稔而带来的方便。 广胤在距离司命星君住宅不远处的一条小河里弄了两条白鱼,从将其拎回庖厨放上砧板到拍晕之后开膛破肚洗净下锅,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瑕疵,曦和就端了小凳子踩在上面趴在灶台边,看着他将那两条鱼搁进烧热了的锅中,心中不由得浮现出此人倘若在朝会上指点风云的情状,想来亦是这般从容顺畅的姿态。 白鱼下锅,滋啦啦溅起一圈热油,广胤余光瞥见曦和趴在一边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眸中浮起一抹笑意,信口问道:“你可要来试试?” 曦和愣住:“试什么?” “烧菜。” “我连认菜都不会,你还要我烧菜?”曦和不可置信地道,“你可是已经准备好赔给司命一间厨房了?” 广胤轻轻笑起来:“今日是带你出来玩的,光看着我做饭有甚意思。大不了是一间厨房,我无论如何也还是赔得起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发顶,“过来。” 曦和瘪了瘪嘴,跳下去搬起小凳子,广胤给她让开一小片位置,让她踩着小木凳站在自己的身前,自己立于她的身后,此时她的头顶恰好到他的胸口下方,发间隐隐传来藤萝幽香。 广胤眸中浮起温和的笑意,将锅铲放进她的手里,从身后握住她的右手,不知不觉间呈一个半环抱的姿势,他取下自己身上的围裙系在她的脖子上,出声提醒:“再放一勺辣椒。” 曦和任由广胤将围裙系在她的身上,探过身子去取剁好的辣椒,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在鱼身上撒了一遍,然后用锅铲背面将鱼身拍了拍,锅里的热油滋啦啦响着,无数个热泡跳起来又落回去,曦和已经闻见了鱼香:“然后呢?” “翻面。” 曦和咂了咂嘴,将锅铲送到鱼身下面准备翻面,大片的油沫溅起来,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下一刻右手便被一片温热包裹,广胤握住她的手,动起锅铲,托着鱼身将其一点一点地翻过去,之前在下方的那一面已经变红,带着酱油和醋的香气扑鼻而来,又是一大片滚烫的油沫溅起,曦和手握着锅铲,广胤的手又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地将那鱼身摆正,她不由得笑了一下,笑完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笑,只是觉得心情又愉悦了几分。 广胤站在她的身后,垂眉能看着她的发顶,也隐约觉得她似乎笑了,漆黑如夜空般的眼睛中笑意更浓。曦和因为下意识地远离油锅,身体微微向后倾,这样一来便呈出一个靠在他胸口的姿态,偏偏身前之人似乎对此毫无知觉,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锅里的鱼,他自然不会出言打扰,顺理成章地享受此时的乐趣。 两条鱼在锅里很快就煎熟了,曦和按照广胤的提点将佐料一一搁进去,起锅的时候因为一只手力气不够,两只手并用却还托不稳,让鱼掉下去几次,最终还是广胤动手将其盛妥,再炒了两个素菜做了一碗汤,并着香喷喷的米饭端上了桌。 曦和虽然对于天族太子亲自下厨为自己做饭这件事感到惊奇,但鉴于这顿饭自己也出了力,因此看着广胤将那碗筷一只只摆好之时,也没有丝毫的尴尬。 “我回天之后,这还是头一回下厨给人做饭。”广胤坐在四角桌边,给她盛了一碗汤,“你平时在洛檀洲吃的什么?这样的可合胃口?” 曦和夹了一棵花菜往嘴里送,咀嚼了半晌咽下去,道:“洛檀洲的草木之灵大部分都很会做饭,尤其是青樱出生之后,伙食基本上都交给了她,有时候婴勺也会来帮忙。”她拿起勺子盛了一勺汤,看着广胤,“其实,洛檀洲上大多都是草木之灵和各种灵兽,他们以灵气为食便已足够,偶尔啃些藤萝什么的,真正需要吃饭的神仙只有我一个而已,所以做饭不麻烦。” “不麻烦么?”广胤喝了口汤,状似无意地一笑,“我记得你很挑食。” “……那不关我的事。”曦和狡辩道,“洛檀洲食材很少,做出来的菜种类也很少,当然会吃厌啊。” “嗯,对。”广胤敷衍地点点头,唇角衔着笑意,见她嘴角瘪下来,不再继续揶揄,问道,“味道如何?” 曦和扒了口饭,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很好吃啊,比青樱的手艺好。” 广胤笑着在鱼肚上夹了一块肉搁进她的碗里,看着她夹起来送进口中,微笑道:“那,以后都做给你吃。” 第13章 书生司命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曦和原本很愉快地吃着鱼,但广胤这一句话一出口,她一个机灵差点被鱼刺卡了喉咙。 “咳咳咳……你说什么?” 广胤看着她震惊地抬起头来,那副神色竟然没有丝毫喜悦之意,心下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有何不妥么?” 曦和慢吞吞地吐出两根鱼刺,将喉咙口的鱼肉咽下去,看向他,干笑道:“你堂堂一个天族太子,偶尔给我做这一顿饭虽然不太要紧,但要日日如此却委实有些不太成体统。更何况你一向公务繁忙,我也就在你天宫小住这么几日,耽误了你的正经事已经很不好意思,你能陪我吃一顿饭,我已十分感激,实在不必再花很多功夫去想日后的事情了。” 广胤看了她半晌,然后挪开目光,自行夹了菜吃下去,眸光有一丝黯淡:“看来,是我这几日的所为让尊神厌烦了。” 曦和看着他的侧脸,见男子原本温和的神色似乎浮起了丝丝冷淡之意,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不再看她,自顾自吃着饭,好像是……生气了? 曦和顿时没了胃口,思及这两日她虽然并非乐意留在天宫,但广胤对她的照拂却是无可辩驳的好,不光在夜里特地找来油灯为她点上,还推了公事特地陪她在天宫游玩,更为她做饭陪她用膳,再回想一下自己似乎始终都未曾表现出一个合格的受人恩惠的模样,反而累得他不高兴,这委实不应该。 她咂了咂嘴,深觉内心愧疚,拉了拉广胤的袖子:“我没有厌烦你……那,你要是想做就做罢,你不是想要我在天宫住着么?我多住几天也就是了,你可别生气啊。” 广胤顿了顿。 他曾经听弈樵说过,曦和虽然从洪荒末年便已出生,却并不像其他活了数万年的神仙那么老成,她每万年涅槃一次,每次都是从一个小娃娃开始长起,还没到三万岁的成年之限又要涅槃一次,虽说她长得要比普通的神仙快很多,但区区一万年并不足以让她彻底长成一个成熟的神仙,因此模样一直很小。而且因为她自小独自长在洛檀洲,没受过天界的熏陶,因而一直以来都没能长成一个会端架子的尊神。虽然她自个儿觉得已经活了很久,但与她相熟的人却大都是将她当孩子看的。尤其是在每次涅槃结束后的头一千年,不论是身体还是心智都尚未长成,因此经常让人有一种“此女确实只有一千岁”的错觉。 之前在梵度天的筵席上,他见她应对得体举手投足间皆有上神风范,除了变小的时候显得有些稚嫩,其余的都在正轨上。然而此时感受着袖子被轻轻拉动,听得那软软腻腻的童音道歉似的传入耳中,始觉弈樵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原本只不过是做出这副冷淡的模样来激她一激,见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低落,便准备见好就收,谁知道竟给他听见这样一番话。 她居然在哄他。 即便她自己并未发觉,即便她几乎是不太情愿说出这些话的,可她确实的在哄他。 广胤有些想笑,却又觉得在这种情景下就这么笑出来似乎有些不妥,于是放缓了脸色,摸了摸她的发顶,道:“我不是在强迫你,你也不必太勉强了,我只是希望你开心。” 曦和完全没有被摆人了一道的自知,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方才的道歉似乎奏效了,抿出一个笑来,低下头再扒了口饭。 “司命这里除了这些也没甚其他有看头的东西了。待会儿给他留一张字条,谢过他的款待,我们便可以回去了。”广胤夹了一块鱼肉,先搁在碟子里将鱼刺一一剔去,然后夹起来,送到曦和的嘴边,“你今日可累了?还有什么其他的地方想去?” 曦和抬起头便看到面前诱人的鱼肉,看着广胤一手用筷子稳稳地将其夹着,一手在下面托着以免油水滴落,她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鱼肉,又抬眼看了看唇角带笑的广胤,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张口咬下。 这时候门口忽然“嘭”的一声,木门被大力打开,一道年轻的笑声与室外强烈的光线一同传进室内:“殿下殿下,听说你带了个小娃娃来小仙这里观光啊?” 这个声音年轻且开朗,听起来让人很舒服,广胤眉头一动,抬眼向门口看去,那神色似是有些不悦。 曦和亦扭头顺着照进来的阳光看向门口。 只见一名穿着灰色长衫头顶戴着灰色布冠的书生模样的男子,捧着一堆簿子大喇喇地从门口跨进来,容貌清秀,在一众神仙里并不算太出众,但那一脸灿烂讨喜的笑容在头顶的阳光之下都令人无法忽视,让曦和第一时间便觉得此人恐怕是连弈樵都比之不上的话唠。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广胤将曦和的脑袋扭过来,将原本送到她嘴边的鱼肉喂进了她的嘴里,然后神色算不上友善地再次看向门口:“你今日不是出去办事了么?” 来人即是这屋子的主人,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司掌众仙及凡人命格的司命星君。 司命进了屋子,将怀里那一摞书本随手搁在了门边用来放菜的木架子上,拍了拍手,从碗架上拿了一副碗筷,相当不客气地在曦和对面的位子上坐下,道:“是啊,一大早就下界去买话本子了,参考参考还能编出什么新鲜命格来。” 广胤似乎对于这位在传言中执掌命笔废寝忘食一丝不苟的司命星君所表现出来的草率已经习惯了,后者亦未曾察觉身边这位太子殿下脸色的变化,目光落在了坐在对面的曦和身上,发出一声惊奇的感叹:“诶,这个小娃娃我怎么没见过?”以他一贯细致入微的作风,决计不会看漏自个儿进门的时候太子殿下的举动,盯着面前的那个小姑娘,脑袋飞快地转起来,确定自己绝对没见过她之后,既猜测又震惊地看向广胤,“这位难道是,难道是……” 广胤瞥他一眼:“说。” 司命那张清秀的脸上愈发震惊:“难道是……您的女儿?” 广胤:“……” 曦和:“……” 见二人一时都不说话,司命的神色愈发崩裂,哭丧着脸扑向广胤,却在后者冷硬的神色之下改为了扑向他旁边的桌角:“殿下啊,你何瞒着小仙并着天上一众神仙有了这么大一个女儿啊?小仙为您鞠躬尽瘁这么多年,为何您不告诉我?殿下啊,您是何时成的亲?何时生的这个小娃娃?或者是压根没成亲就有了这个小娃娃?还是说……” 此情此景,真真如丧考妣。 曦和觉得,这位仁兄的想象力委实天赋异禀,南极长生大帝让他来掌管命格簿子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眼看司命越说越离谱,广胤终于忍无可忍出言打断:“这位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此番前来是在天宫做客的。” 司命定住。他缓缓地扭动脖子,盯着曦和上看下看:“原来是弈樵上神的亲戚啊……”点了点头,将身子从桌上爬起来,又兴致勃勃,“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的?” “……青樱。” 广胤斜看了她一眼。 曦和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汤,再抬起头望了望一直盯着她猛瞧的司命:“有何不对么?” 司命皱着眉头,一脸的书生气,有些疑惑:“我怎么感觉你有点眼熟?” “……也许是因为你见过弈樵上神罢。” 司命继续皱着眉头,片刻后也就不纠结了:“应该是罢。”说着端起碗去一旁盛了饭,坐下来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开始大吃起来。 曦和:“……” 广胤:“……” 司命吃了一会儿,发觉那两人一直盯着自己看,不明所以地抬头:“怎么了?我脸上饭粒么?” 曦和心道你一定不知道这些饭菜都是你身边这位太子殿下亲手做的。 广胤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道:“你觉得,吃了本君一顿饭,你该用什么来偿?” 司命呆住,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望了望对面的曦和,再看向似笑非笑的广胤,再次震惊:“殿下您居然会做饭?您居然真的会做饭?” 曦和注意到广胤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抽,心道这司命星君的能耐果真非同小可,于是出言安抚道:“你们太子殿下下凡历过劫,不是那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神仙。” 谁知司命却将脑袋转向她,然后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小仙当然晓得殿下神通广大,这位小殿下你意会错了,小仙方才说的‘会做饭’的那个‘会’字,指的是殿下愿意亲自下厨,却并非是否掌握这门功夫。”说着认真地看着她,又兴致勃勃起来,“你可晓得,殿下的手艺是在凡界学来的,回天之后还从来没露过这一手,真正吃过殿下所做的饭菜的呀,只有凡界那一位谜一般的夫唔唔唔……” 第14章 凡人异泽 一棵硕大的花菜堵上了司命的嘴。 只见广胤淡淡地收回筷子,从容地夹下一块鱼肉搁进曦和的碗里:“既然要吃本君做的饭就好好吃,废话什么。” 司命被堵着嘴委屈地吚吚呜呜了几声,发现抗议无果后只好就着嘴里的花菜啃下去,咀嚼了片刻露出幸福的表情,在广胤冷淡的目光下低头扒饭。 曦和看了广胤一眼。他在整个广晨宫中都挂上了铃铛,可见他其实是深爱着之前在凡界的那位夫人的,然而又似乎不太愿意在她的面前提起与之相关的事,这令她感到有些费解。 广胤注意到她的目光,也并未再多说什么,只两个字:“吃鱼。” “……”曦和觉得,广胤可能真的已经将她当孩子看了。 司命星君诚然是个嘴闲不住的神仙,被堵了一次之后很明智地换了个话题,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他今日在凡界的所见所闻。广胤也不打断,时不时地给曦和夹菜,问问她味道如何,是否吃饱了,待会儿想去哪儿等等。 “……虽说这平安侯能力也算颇为不错的了,但到底不如东边的天祈朝。”司命扒了一口饭,咽下去咂了咂嘴,道,“殿下可晓得天祈朝?就是您先前下凡历劫之时所在的那一处凡世,如今改朝换代也许多回了,这一代的君王倒是比殿下您那时候的君王英明得很,将那一处的凡世治理得河清海晏的,用凡人的话来说,就是那什么什么来着,对了,太平盛世。” 曦和这时候恰好已经吃饱,听见司命提到广胤历劫,抬起头看了身边人一眼,发现他并无什么反应,这才想起来广胤在凡间似乎经历了一段悲凉的童年,他不想提亦实属正常。 司命也自顾自继续说着:“这天祈朝不仅皇帝能耐,那东宫的储君比起他老子来还要更胜一筹,在民间的声望啊,就如同太子殿下您在天宫一般,很是了得。”咂了咂嘴,“说起来,不仅是那皇帝老儿和储君了得,这一家子都很了得,小仙今日下凡,还在那位皇后的身上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泽。” 广胤这时才微微注意:“哦?说说看。” 司命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凑上前来:“那位皇后生得是花容月貌,比之咱们天宫上的许多美人也是不遑多让,那皇帝老儿可将她宠得紧。不过,小仙今日下凡之时在那皇宫中遛跶了一圈,机缘巧合之下逛进了后花园,碰见了这位美人,经小仙仔细斟酌,这位美人虽然*凡胎确是凡人无疑,身上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仙气。” 广胤微微挑起眉。 司命虽然因为啰嗦而经常表现得不靠谱,但在某些事情上却表现得极为谨慎,这从他笔下的命格簿子来看便知。在凡人身上发现神仙的气泽,这等奇事,若非他亲身所验,是决计不会胡乱揣测的。 “继续说。” 司命见广胤终于提起了兴致,兴奋地搓了搓手,道:“小仙观察了她许久,还特地翻了她的命格出来瞧,这位美人既无飞升之象,亦非神仙下凡所化,因此一直纳闷这位美人身上的气泽会是因何而来,但小仙道行尚浅,没能寻出其根由,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她身上那一缕气泽不同于普通神仙。” “怎么说?” 司命面色微正,道:“天宫中地仙散仙虽然已经飞升,但多多少少都带着些凡界的浊气,而生来仙胎的神仙鲜少会与凡界之人有交集,更遑论生来便有神位的,六界之中都是屈指可数。可那位皇后的身上,气泽明显要比小仙精纯许多,连天宫中的仙娥都比之不及。”他沉思了片刻,目光在曦和与广胤之间扫来扫去,最终落在了曦和的身上,眼神亮起,“倒是与这位小殿下有些相似。” 这下不仅吸引了广胤的注意,连曦和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同我相似?” 曦和与广胤对视一眼。 司命虽然以为她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但他们都知晓她其实是天族的尊神。气泽与她相近的,除了天帝一家子,便只有洪荒之时留下来的几位神尊了。既然广胤都不知道,那么基本上与他们天族帝脉无关,剩下的,一只手便能数清楚。 曦和忍不住问道:“你可曾认清了?当真与我相近?” 司命斩钉截铁:“小仙以家中所有的话本子担保,绝对没错。” 曦和沉默。 广胤问她:“在你认识的神仙里头,可有哪一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么?” 曦和摇了摇头,道:“凡人身上出现神仙的气泽,一般只能是神仙在其身上留下了烙印或是什物。可几位上神中除了弈樵之外并无常在人间走动的,更别说留给凡人什么东西了。” 广胤道:“那你呢?” 曦和微怔。 她自然晓得广胤此言何意。她每万年下界一次,可能与哪个凡人有过交集,然而因为岁月长久而淡忘了。她想了想,再次摇头:“我下界从来都不做多余的事。”言下之意除了收徒弟,她从未跟其他人有过什么来往。 “那三千年前那次呢?” “应该没有。”曦和顿了顿,“就算有我也不记得了。” 司命疑惑地问道:“小殿下你真有三千岁?” “……我问你,你说的这位皇后,三千年前可也是在天祈朝所在的这一处凡世?” 司命愣了愣:“我去看看。”说着搁下筷子抛到一边去翻命格簿子,片刻后捧着簿子回来,道,“这位皇后三千年前并不在此处,是这一世才投的此处的胎。” 曦和点点头,对广胤道:“三千年前你既然在此处,我必然也没有去过其他的地方,这位皇后的事情想来同我并无什么关系。” 广胤皱了皱眉。 “这件事可大可小,我会帮你留意着。”曦和再喝了口汤,从一边拿过软巾擦净了嘴,道,“不过目前看来应该还算妥当,你也不必过分纠结于此。” 司命道:“小殿下说得极是。其实小仙在下界时注意到那一抹气泽并非十分明显,也不像正常的神仙那般富有生气,反而若隐若现的像是随时都会消亡一般,我看这位皇后的命格也还算是平稳,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 广胤沉吟了片刻,展眉一笑:“罢了,先不说此事。”他看向曦和,“你可是吃好了?” 曦和点点头。 “可还有什么想玩的?” “这里还有什么可看的么?” 司命见曦和的目光询问地转过来,仔细地想了想,诚恳地摇头:“没了。” “那便走罢。” 说着广胤便站起身来,牵住曦和的手,抬步意欲离去,司命连忙站起身来道:“两位殿下,小仙方才进门时发现前门对面那户神仙正在给地里的菜施肥,二位才吃完饭,恐脏污了二位的眼睛,还是从后院走比较妥当。” 广胤看他一眼:“带路。” 司命点头哈腰地应了。 司命家的后门前有小溪弯弯曲曲地流过,竖着个一人半高的水车,三人从后门走出去,曦和看见那水车,小跑几步凑上前去,踩在溪水边的石头上,探着身子去水车边上接水。 广胤看着她微微一笑:“怎么像个孩子一样?” 曦和抹了一把脸,回过头来道:“总觉得你们天宫的水和洛檀洲的不同。” 司命愣住:“洛檀洲?”顿了一顿,“小殿下你不是鹿吴山弈樵上神的亲戚么?” 曦和咂了咂嘴,道:“我偶尔去你们尊神那儿玩。” 司命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广胤一笑,道:“天宫的水都是最上层的雨水,洛檀洲虽然是仙地,却到底是在下界,自然有所不同。”见曦和要从石头上下来,他伸出手扶着她,“二十一天的水与二十八天又有所不同,广晨宫后面有一片镜湖,你回去之后可以好好玩。” 曦和“嗯”了一声,对于广胤渗出来的手也没有抗拒,自然而然地将手搁在他的掌心里,跟着他走下了石头。 司命见广胤已经转身向前而去,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忽然一拍脑袋,指着前面曦和的落脚处:“哎呀!小仙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好像打了个洞就在……”话音戛然而止。 广胤同时只觉得身后拉着自己的小手蓦地向下一拽,将他往后拉得一个踉跄,然后那小手便从他掌中脱出,他迅速回身,只听得噗通一声,下一刻一大片泥点子便溅上了自己衣裳的下摆。 “怎么了……”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 因为他看清了,曦和一脚踩进泥坑里,整个身子掉进去,两只手攀着地面,泥浆直接淹没至她的肩膀下方,脸上都被溅了一串泥点子。 第15章 万年寂梦 司命嘴角剧烈地一抽,默默地退到一边目光扫向别处,表示他什么都没瞧见。 广胤低头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飞快地一跳,一抹鲜明的笑意在面上迅速地掠过,转瞬之间便已经掩饰得很好,露出惯常温和还带着一点点惊讶的表情。 曦和陷在泥浆里,两手攀着跟前的地面,面色铁青地撑着自己向上浮。 广胤咳了一声,掩去笑意,弯下身,也不顾她身上的泥水,伸出手来拉住她的胳膊:“来。” 曦和迟疑了一下,便将泥糊糊的袖子从坑里抬起来,攀住了广胤的手臂。 广胤一笑,手上微微用力,便将她整个儿从泥坑里托起来,搁在了地上。 “不准笑。” 广胤微微扬起嘴角:“我没笑。” 稀薄的泥水顺着长长的头发流下来,滴落在黄土地上,曦和面色铁青地盯了他半晌,然后转向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司命:“你也不准笑!” 司命绷紧脸:“小殿下我真没笑。” 广胤看了他一眼,眼中尚存着一丝笑意,却还是做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来:“你这里何时挖出这么一个洞来,为何不早作提醒?” 司命道:“小仙方才是想要提醒的来着,但小殿下落脚太快了……”眼见着曦和又面色阴沉地看过来,连忙咳了两声解释道,“这里原本是有一根木桩子撑着水车的,但小仙觉得它碍事所以前些日子将它给挪走了,留了个坑还没来得及填上,恰巧这两日二十一天又连下了几场雨,就将它给这么填平了。” 广胤转向曦和,蹲下身子来看她,见她一身湿哒哒的正往下滴水,连头发上都被泥浆掺和了,不由得再次莞尔:“去洗一下么?” 司命连忙道:“小殿下请放心,小仙这里虽然简陋,但浴桶还是有的,若是小殿下需要,小仙立刻让人辟一间房间出来。” 广胤询问地看向她。 曦和拧了拧湿哒哒的衣裳,问道:“你这里可有能穿的衣裳?” 司命想了想,面色有些艰难:“二十一天没有幼童,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合适的衣裳,要不小殿下你将就将就,就裹着宽松点儿的袍子出来?” 曦和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瘪了瘪嘴:“好罢,那你帮我打一桶水,我洗干净再走。” 于是司命便支使着两名书童颠颠地烧水去了。 想来是因为害得曦和掉到坑里而心存内疚,或是不想得罪两位身份不同寻常的殿下,司命特地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用仙术烧了一大桶热水出来,还辟了一间干净的房间给曦和用。广胤原本跟在她身后问她需不需要自己帮忙,可惜曦和半句话都没理他,直接将房门“嘭”地一声关上,差点将司命本就不算高挺的鼻梁给砸成一坨肉饼。广胤倒也浑不在意,在房门外与司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磕牙,听见房内细细的水声,不经意地一笑,然后看了司命一眼,一句“前厅的碗筷还未收拾”就将他打发走了,自己则烫了一壶茶,挑了个闲适的姿势,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房间内,曦和泡在浴桶里,满屋子的水汽蒸得她脸上发热,换下来的衣裳扔在一旁,上面沾满了泥浆。 司命准备好的干净衣物搁在屏风上,是从一位女神仙那里借来的麻布长裙,先前他还拿着那裙子按照她的身量比了比,想了半晌,还是觉得应该让曦和在身上裹一裹,然后将下面多出来的一大截裁掉。二十一天没有孩童,能勉强找出一位女神仙已是十分不易,她向来不是个挑剔的神仙,便也将就着同意了。 白色的水蒸气从水面上浮起,氤氲着她的脸,身体在适宜的温度下很快放松下来,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 她曾经来过天宫过很多次,对这里虽然算不上如数家珍,却也绝不陌生,然而,她这才是头一次发现天宫的水与下界不同。 自从父神与母神羽化,她被托付给第一任的天帝,那个时候神魔之间的界限都不甚清楚,诸方混战厮杀,几乎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即便是自诩天族的神仙,身上也带着极重的凶戾之气。那时的天帝还不是天帝,只是洪荒时候一位颇有战名的神祗,后来魔神阎烬被封印,各方势力分化,这才有了如今的天宫。第一任的天帝于她有养育之恩,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天族来往密切,可她却并未随天帝一脉住在天宫,而是留在了从前双亲居住的洛檀洲上。因此,此番在广胤的强留之下,倒是她第一次住在天宫。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对于天宫,她从来都没有半分感情,这里与凡界,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即便她常有出入,但始终都将自己当成一个客人,她只是路过此地,仅仅是路过而已。 而现在突然住下来,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跟广胤告辞的理由,她忽然觉得,似乎应该好好熟悉一下这里。这种情绪非常的微妙,似乎产生于广胤牵起她的手的那一刻,而当她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又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也许是广胤对她太好了罢。 曦和靠在浴桶边上,闭起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 自出生以来,数十万年过去,又历经无数次涅槃,她对于许多事情的记忆都已经很稀薄。她只依稀记得幼时与双亲在一起时的那种感受,却几乎要将他们的模样都淡忘。上古时候的神仙一个接一个地羽化,最终只留下了弈樵和长渊始终在她身边,后来又有了青樱和婴勺。他们一直陪伴在她的周围,可这个突然冒出来自称是她徒弟的广胤,他所给予的陪伴却又是与他们不同的。数十万年间,她从未感到过孤独,可偏偏是这两日,广胤在她的身边,为她点灯,给她做饭,教她烧菜,带她出来玩,她才忽然觉得,在过去的那数十万年间,自己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人。 这种念头冒出来之后,她脑中似乎隐约飘过一抹熟悉的感觉,然而几乎是立刻,一股深入骨髓的惊悸从心底泛起,穿透肌骨刺入每一片神经。 心头那一抹暖意霎时消失不见,她微微打了个抖,睁开眼睛,从水里撩起头发,起身,轻轻一招手,屏风上的衣裳便落在了手中。 她将衣裳半抖开,在身上比了比,眉头微微一动,一阵风卷过,木桶内尚有余热的水泛起圈圈涟漪。 房间外面,广胤安然地坐在桌边饮茶,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棱望着外头的景色,唇角挂着一抹闲适的笑意,那姿态看着十分的舒心。 他听见屋内的水声一阵轻响,然后渐渐地止了,随即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晓得必是曦和已经沐浴完准备出来了,于是搁下了茶盏,调转了目光投向那紧闭的房门。 门栓动了动,紧接着房门被打开。 广胤望着那搁在门框上成人高的莹白手指,眉头微微一跳,眸色深了那么几分。 紧接着,一只穿着木屐的赤足跨过门槛,穿着一身粗布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 湿润的长发垂在身后,面上带着些微沐浴之后特有的醺红,尽管一身粗布衫子亦无法掩其光华,女子将鬓发撩至耳后,微微抬起眼,与他目光相接,房中霎时萦绕起一股紫藤萝的冷香。 广胤原本缓慢地抚摸着杯身的手指停了下来。 “前厅的碗筷小仙已经收拾好了,殿下您还有什么——”门外传来一阵大喇喇的声音,司命颠颠地跑了进来,却在看到曦和的那一瞬间霎时消音。 广胤只凝视着她,丝毫未在意司命的聒噪。 “啊啊啊啊啊——”惊恐的叫声凄厉无比,几乎要将整座屋子的房顶掀翻,半只脚跨进门槛定住的司命颤抖地指着曦和,连话都说不利索,“尊尊尊尊——” 曦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司命霎时噤声。 曦和走出来,拧了拧身后仍在滴水的头发,来到广胤身边,自行沏了一盏茶,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广胤凝视了她良久,忽然一笑,靠在椅背上恢复了常态,重新端起茶水,鼻端却已被藤萝的冷香占据。 “没什么。” 曦和看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司命飞快跑进房间内,四面探寻是不是还有人留在里间,确认无人之后,抱着脑袋在门口站着,喃喃道:“小殿下呢?小殿下怎么不见了?把小殿下弄丢了,弈樵上神只怕要将小仙的菜地都给掀了,小殿下在哪儿……” 广胤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继续演。” 司命放下抱着脑袋的手,颤抖地挪过来,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了看广胤,再看向曦和,舔了舔嘴唇,问道:“尊、尊神?您真的是尊神?小仙曾在太子殿下的成年礼上见过尊神一面的,您确实是尊神无疑罢?” 曦和看他一眼,然后垂眸端着暖茶缓缓地喝下去。 这便是默认了。 司命颤抖地搓了搓手:“方才那位小殿下就是尊神所化?尊神您竟然驾临小仙的住处,真真令小仙此处蓬荜生辉啊。” 曦和放下茶盏,看向司命。 后者一见到她的目光投过来,立即深呼吸摆正脸色准备听命。 只见曦和缓缓开口,声音冷淡,已完全没有了身为孩童之时的稚嫩,反而有一股世外尊神的清冷疏离:“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司命愣住,几乎是立刻垮下了脸来,正欲发言时却听得广胤在一旁淡淡吩咐道:“按她说的做。” 司命立刻夸下了脸来。 广胤搁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锦袍,仍旧像之前那般伸出手去牵曦和的手,后者却轻轻一动,避开了他的触碰。 广胤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望着别处,一时猜不出她心中是如何所想,手微微一顿,然后收了回来,对司命吩咐道:“今日来你二十一天做客的,仅仅是本君与弈樵上神的外甥女,与尊神无关。” 司命憋了又憋,最终不情不愿地憋出一个字:“是。” 广胤看向曦和,此次并未再去牵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我们走罢。” 曦和微微一颔首,二人便化作两道流光离开了二十一天。 而就此回到广晨宫之后,曦和有整整三日都未再见到广胤的影子。 第16章 梦里东皇 那一日在二十一天原本玩得很高兴,但二人在回到天宫之后却始终未再进行过多的交谈,第二日广胤照旧早早地去了梵度天参加朝会,然后便再也未出现在她与婴勺的面前,然而,她每日清晨醒来,都能够看见桌案上一盏燃尽的油灯。 她向宜曲和宜袖问起过广胤,后者只说天帝很看重她们太子殿下,将很多事情都交给了广胤去做,因此广胤虽然才成年,然而公务却一向很是繁忙,像这般忙得成日不见人影的时候偶尔也是有的,不过这次似乎不是什么小事,据说与妖界有些干系。 曦和晓得,妖界同魔界走得颇近,然而同天界的关系却一向不好。魔界有长渊坐镇,与天界虽然偶尔相互看不顺眼,但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妖界却并无一个统一的尊王,九位妖君各自割据一方,不仅相互间争抢地盘与裔民,而且常常犯一犯别人的地方,而首当其冲的便是自诩天地正统的天界。 千年前,妖界九君在漫长的混战之中,终于决出了一位实力最为强悍之人,这便是妖君曲镜。这个曲镜一身本事很是了得,硬是将其他八位打得俯首求和,然后一匡九君之力,集结数万妖兵攻上天界。战场上,九君见天族领兵的乃是天族的太子广胤,据说此人乃是一个三万岁都不到的毛头小子,自以为胜券在握,正准备痛快地杀一场一雪前耻,可谁晓得,这个被小瞧了的毛头小子却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乳臭未干,其雷霆手段比之天界大将崇光都不遑多让,硬是将数万妖兵打回了老家,还在人家家门口竖了一道轩辕圣剑的分影,弄得妖界萎靡了好长一阵子,到现在还未完全缓过劲来。 而此番妖界又有异动,必是准备再一次一雪前耻了。这一任的天帝甩手掌柜当得颇轻巧,将大多数公务皆推给了自己的儿子,美其名曰锻炼其日后继位为帝的能力,想来广胤这段时日有得忙。 曦和原本打算从司命那里回来之后便回洛檀洲的,但广胤这么一去不回,让她也没时间同他开口,便这么耽搁了下来。婴勺倒是乐得自在,在天宫到处都是熟人,四处蹭吃蹭喝好不快活。曦和也随她去,自己仍是孩童的身体,行动不便,偶尔在诸宁处下下棋,几日时间一晃而过。 直到第三日夜里。 **** 云层间有暗红色的纹路交织,海面上巨浪滔天,万丈高的海浪将岛屿击沉,风雨倾洒,闪电穿梭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如利爪撕裂天空。 暗红色的雨水冰寒,击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流下,像是流出了血泪。 她被锁在东皇钟里,在疯狂的挣扎无果后,她紧紧地趴在钟壁上,注视着外面的天空。闪烁碰撞的法术震荡天地,在漆黑汹涌的夜幕下肆虐,清晰地倒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擦亮黑暗的打火石。 可她看不到任何光明。 东皇钟外,夜幕下的男子双眼前所未有的血红,她能看见有鲜血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看见在刺眼的明光中,他转过头来轻轻对她说了什么话,可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也听不见她的哭喊,一切就在她的眼前结束了。 背对着她的那一男一女转过身望向被锁在东皇钟里的她,露出温柔的笑容,下一刻天地间便升起白昼一般的光亮,十只金乌自东方同时升起飞向汤池,仅仅一瞬,又如梦境一般消散。 确确实实是消散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东皇钟自动打开,化作一枚破旧的铜铃落在了地上。 那个时候她便知道,父神和母神不会再回来了。 阎烬也是。 她捡起东皇钟,站起身来,在空中踉跄了几步,朝着落神涧下方飞去。 四周山川断裂,江河横流,草木狼藉,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一头扎进瀑布里,却被一层坚硬的壁障弹了出来。 一次一次地冲进去,一次一次地被阻挡,戾气灼伤了她的元神,鲜血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襟。 她终于跪在岩石上哭了出来。 身后有脚步声。 她抬头,望见男子踏着虚空而来,落在她的面前。男子眉心的漆黑火印在瀑布前熠熠生辉,血色的瞳仁安详而温润。 他向她伸出手—— “阿妹。” 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她蓦地惊醒。 身上是云锦软衾,床梁上有精致的云龙雕花,余光里似有微弱的暖光令人安心。 床边有人坐着,那人背后有月光和黯淡的油灯,大半张脸都陷在阴影里。梦中那如潮水般的恐惧淹过她的头顶,她忽然倾过身子,紧紧地抱住那人的脖颈。 “阎烬哥哥。” 那人的身子一僵。 然后有手臂搂住她的身子,一只温热的大手缓缓地抚摸她的后背,男子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曦和一僵。 这个声音……不是阎烬。 她缓缓地松开那个人,顺着身边环着自己的那只手臂向上望去,入目是墨色的锦袂,宽阔的肩膀,然后是…… 她望着广胤的脸,终于回过神来。此时才发觉自己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倒映在广胤眼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 她抿了抿唇:“抱歉。” 广胤垂眸凝视了她片刻,抬起手轻轻地拨开她粘在颊侧的鬓发,问道:“做什么梦了?” 曦和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气,脸色已经比方才好上了许多:“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过去一些不好的事情。” “同魔神有关?”他看着她的眼睛,方才那一声“阎烬哥哥”,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曦和略略沉默。 她已经有许久未曾做这种梦了。 这种梦境在当年大战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死死地纠缠着她,令她日夜陷入这种绝望。可随着这数十万年来,每一次涅槃,都会冲淡她的记忆,时至今日,她连父神和母神的模样都不太能记得,魔神自然也不例外。可方才在梦中,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的容貌,清晰得连一丝神情都没有错过。 随着记忆一同被冲淡的,还有当年那一场大战时自己所经历的绝望,而那一股让人浑身无力得发冷的感受却在那短短的一场梦境中让她几乎身临其境地再次感受了一遍。 现在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会浮现出那漫天血红的风雨雷电,与那三道身影一同消失在天地之间的画面。 这也许只是偶然,或者是一种预兆,可她此时并不愿意多想这些。 她抬起眼眸,注视着广胤的脸。 从前并未发现,而是今夜做了梦之后才恍然发觉,广胤的脸,同阎烬是有三分相像的。 而想到这里,她才察觉到,自己以往一直下意识地尽量避免与天宫的来往,其实是因为,天族帝脉一支的相貌,与阎烬,确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揉了揉眉心,梦里那一股情绪尚未彻底消退,此时也不愿意纠结良多,张口道:“梦见父神和母神羽化之时的事了。” 广胤凝视了她片刻,问道:“可是想他们了?” 曦和摇摇头,道:“那也不至于。这数十万年前的事,起初还有些难熬,不过这么长的岁月过来,我连他们的模样都已记不太清。” 广胤察觉她刻意避开魔神不谈,也并不多加追问,道:“梦魇之事多与白日所思有关,你既然在我天宫做客,平白让你忧思委实是我的责任。你还是好好放宽心,回头我找云洞的药君拿些安神的香来,也免得你夜夜受梦魇之累。” “那就有劳你了。”曦和揉了揉眼睛,道,“可否帮我倒杯茶来?我口渴得紧。” 广胤起身去桌边给她倒茶,笑了笑,道:“我听宜曲说,你在天宫很不会支使人,就连让她们开个窗都要问一句‘可否’,这与你尊神的身份可不太相符。”然后将茶水递给她,重新坐在她床沿上。 曦和接过茶水捧起来喝了一半,道:“洛檀洲可不像你们天宫,有那么多人伺候着。我这么久以来都是一个人住的,身边只有婴勺和草木之灵所化的仙灵,与你们天宫完全不一样。” “若是你觉得天宫更方便,大可以在广晨宫长住。”广胤微微一笑,道,“横竖这祈殿便是专门留给你的,你若不在,这里也闲得慌。” 曦和忽然想起来此人在凡间曾有一位颇为恩爱的夫人,一时兴起,捧着茶水揶揄道:“我虽然年纪大了,然则再不济也是个女神仙,你这般几次三番留我住在你广晨宫,先夫人若是知晓了可会吃味儿?” 广胤一怔,然后一笑,眼角微微弯起来,眸中似有星辰闪烁:“她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曦和挑了挑眉毛,广胤那专注的眼神中似乎有些自己熟悉的东西,但一时并不能想起来,下一刻又发觉那人的手落在自己的发顶上:“你现在这副模样,竟然还说自己年纪大了?” 曦和拨开他的手:“再有两个多月就能长回来了,到时候你见了我的面还是得称一声‘尊神’。” “嗯,是。”广胤摸了摸她的发顶,敷衍道。 曦和不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捧着茶水喝下去。这时候才忽然反应过来,她抬起头盯着那人笑意盎然的脸,几乎能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广胤眼中笑意更甚:“不记得了。” 曦和已经确定自己在磨牙:“我纵然尚未长成三万岁的模样,你却也至少将我当成一个女神仙罢?你们天宫的人都是这般不讲礼数的?” 广胤微笑:“天宫一向民风旷达。” 而在曦和听来,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我就是这么不要脸。 她终于晓得,为何这几日广胤虽然未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每日早晨起来都能瞧见桌上那一盏燃尽的油灯。 她耐着性子道:“你这几日公务繁忙,夜里应当好好休息,毕竟你一个天族太子,要是一不小心出一点儿岔子又掀起天妖两界交战,那可就不好了,这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说着就着窗口望了望外头的月色,道,“现在离天亮想来还有一两个时辰,你还是先去休息罢。以后也不必来了,那灯点不点都无所谓,我多习惯几日也就好了。” 广胤道:“你既然在天宫,我便必得将你照顾得周到。且不说你是天族的尊神,更是我的师尊,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怠慢。” 曦和已然习惯了他这一番道貌岸然的说辞,咳了一声,道:“我虽然是尊神但也是个能自理的尊神,其实你也不必——” 广胤打断她的话:“——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有片刻的寂静。 曦和愣住,指腹慢慢地摸了摸茶杯,抬头望着广胤,一时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广胤亦看出了她的局促,揉了揉眉心,道:“罢了,你便安心在这里住下,其余的事情不必再操心。”他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空茶杯,搁在了床头的小几上,“好好睡罢。” 曦和点了点头,躺下身子,广胤倾身下来帮她掖了掖被角,微微一笑,转过身离开。 直到门被关上,曦和才翻了个身,望着不远处桌案上昏暗的灯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模模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殿外月光如水,园林寂静,檐角风铃上紫藤金线的流苏轻轻摇晃。 广胤抬起头,目光穿过风铃,投向皎洁的圆月,眸中倒映着柔和的月光,闪出几分清冽的神色来。 神仙的寿命有千万年,算上凡界的日子,他与她之间相处的时日也微不足道,但对于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他去记住她的每一个小习惯,记住她的每一个细小的神态、动作和语气。 他不会听错,那一声“阎烬哥哥”中所蕴含的深切的依恋,是他从来都不曾见到过的。 胸中忽然有些闷闷的惆怅。他原本以为他对她已经无所不知,可现在才知道,她即便再与世无争,然而,在那过去的数十万年的时间中,又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而那些,都是他触碰不到的。 忽然很恨自己为何不早一些出生,这样他便能陪着她走过过去的每一段时光。 广胤在原地站了良久,半晌颓然一笑,抬步离去。 罢了,如今她已经再次回到自己的身边,又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第17章 幽都有难 这样又过了四五日。 广胤仍旧是忙得脚不沾地,白日里鲜少有闲暇,但也会抽出时间来陪曦和在各处走一走。这一日他尚在朝会,二皇子广澜在自个儿宫里摆了戏台子请诸位神仙共赏,曦和与婴勺正闲来无事,便在他那儿坐着,磕磕瓜子看看戏。 “唔,这个凡界的戏本子就是要比天宫的有趣。”广澜一身明黄色的衣裳颇为晃眼,斜倚在雕花红木椅子上,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拿着瓜子正磕得香,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津津有味地瞧着台上的戏折子,“诶,那小厮方才可是偷了他们家小姐的玉佩?是偷了的罢?” 婴勺也抓了一把瓜子啃着:“偷了,我也瞧见他偷了。这小厮忠心得很,想来是要将这玉佩送去那公子哥儿手里了。” 广澜弯着一双桃花眼,叹道:“唉,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真心相爱总要历经一番坎坷,当真坎坷啊。” 曦和斜了他一眼:“你倒是很晓得个中三味。” 广澜的桃花眼笑意十足,凑在曦和身边:“本皇子当然晓得,倒是小殿下你,等以后长大了,在这风流场中多打几个滚,自然而然也就晓得了。” 曦和默了一默。 这个二皇子广澜,虽然只比广胤小个千把岁,但为人做事谈吐委实同他那位兄长不是一路的,也难为天帝对这个儿子操碎了心。 台上正演到一个达官显贵的嫡子看上了女主角而跑出来棒打鸳鸯的桥段,曦和觉得甚是无聊,靠在椅背上有点昏昏欲睡,然而,就在意识已经模糊了一半的时候,一道不甚清晰的气泽冷不丁地闯入她的感知。 她一个激灵,一下子醒了过来。 婴勺一面啃着瓜子,一面凑过来关切地问道:“师傅,您怎么了?” 曦和向四周看了看,道:“长渊好像来了。” 婴勺张大了嘴巴。 倒不是她惊讶,只不过,六界之中只要是个人都晓得,魔界和天界一直以来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但关系委实也说不上多么好。天界之人对于妖魔两界一直都很排斥,而魔界的人又向来瞧不起天界那般道貌岸然的做派,因此魔尊长渊在天族仅有的两位友人便是曦和与弈樵两位神尊,对于其他的神仙是从来都不屑一顾的,更别说踏足天宫了。 想了想以往所见的煞气腾腾的长渊,婴勺下意识地抖了一抖。这人该不会是一时兴起想要来天宫找茬罢? 她连忙问道:“师傅,您会不会是弄错了?魔尊这等人物,想来不是很喜欢来天界这个地方的……” “不会错,是他来了。”那道气息越来越近,虽然尚在千里之外,但应该已经进入天宫了。 “我们出去看看,省得他在天宫乱闯出岔子。”曦和看了一眼一边正看戏看得兴味正浓的广澜,道,“二皇子殿下,我们还有些琐事需了,今日便先行告辞了。” 广澜摆了摆手:“没事,改日再来玩啊。” 曦和点了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正准备和婴勺一块儿离去,此时外头一名当差的小仙官行色匆匆地跑进来,凑到广澜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地道:“殿、殿下,方才南天门来报,说是来了位稀客啊。” 曦和脚步顿住。 广澜仍旧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望着台上:“哦?稀客?来找本殿的么?” 那小仙官的脸色看起来算不上太好,继续道:“要真是来找您的,可就大事不妙了。方才南天门的守卫说,那人是、是……” 广澜一合扇子,不悦地扫了那仙官一眼:“做神仙便要有做神仙的样子,吞吞吐吐的像什么,学得像花君那般娘娘腔腔。” 小仙官原本便甚是急切,被训了一训便更是着急,哭丧着脸道:“不是小仙娘娘腔腔,而是来的那人、那人是、是、是魔尊啊。” 广澜敲扇子的手忽然顿住。 台上那拉着胡琴的乐师手一抖,一个颤音尖利地打断了整场苦情戏,那正洋洋自得棒打鸳鸯的贵公子手里的金元宝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整个戏园子霎时寂静如坟场。 曦和咂了咂嘴,看来天宫的人比想象之中还要不欢迎魔尊啊。 不过,好在广澜虽然有时候表现得很不靠谱,但在面对大事之时还是能展现出一点风度的。 他重新打开扇子,斜眼看向那小仙官:“魔尊驾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报到我父君和大哥那里去?” 那小仙官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听南天门的守卫说,魔尊这次来好像不是挑事儿的,只是为了找人。二十七天正在朝会,这事儿一捅过去,不就闹大了么?” 广澜仍旧墨明棋妙:“那他找我做什么?” 小仙官道:“据说魔尊原本是要找太子殿下的,但太子殿下还在朝会上,广晨宫的人便让小仙来知会殿下一声,说这件事就让殿下您来担待了。” 广澜摇扇子的频率在不知不觉间变快了一些。 曦和看着焦虑的众人,开口问道:“他有没有说是来找谁的?” 广澜亦问道:“对啊,他来找人好歹说一句是来找谁的罢?” 那小仙官面色更加难看,吞吞吐吐道:“魔尊说,他来找的是、是尊神。” 广澜的眉毛跳了一跳。 曦和与婴勺对视一眼。长渊应该是去了洛檀洲之后才晓得她来天宫了,特地跑到天上来找她,想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来找尊神的?洛檀洲那位尊神?”广澜敲了敲扇子,“尊神不是一个月前来才来了我们天宫么?现在怎么可能还在?他要找人也得去东海啊,来咱们天宫做什么?” 众人皆纳闷摇头。 曦和刚想要开口,却几乎是立刻感受到那一股独属于长渊的魔煞之气飞速逼近,就在她准备撤退之时,戏园子门口堪堪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听说曦和那丫头最近住在你们家太子的广晨宫,你们可晓得她眼下在哪儿?” 曦和向后遁走的脚步蓦地停下,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一抽。 转过头向戏园子门口望去,果然见到那双魔魅的紫色眼瞳,还有男子眉心那一枚妖异的紫色火印。 她一向晓得长渊不仅不拘小节,而且在很多时候连脸面都不是太放在心上,但也委实吃惊,这天宫二十八天重地,他竟然就这么大喇喇地上来了。 众人皆紧紧地盯着门口。 长渊跨进园子,身后跟进来两名南天门的守卫,其中一名哭丧着脸,对着广澜道:“殿下,我们、我们实在是拦不住啊。” 广澜站起身来,咳了咳,挥了挥手:“你们下去罢。”然后看向正在园子里扫视的魔尊,“咳,这位……魔尊,听说你是来我天宫寻人的,不过尊神眼下似乎并不在这儿,你是不是走错……” “原来你当真在此。”长渊根本就没听他讲话,目光在园子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精准地落在了曦和的身上,快步走过来,“还没长大呢就四处乱跑,可让我找得烦了。” 曦和顶着四周霎时投射过来的无法忽视的热切视线,面色微僵地笑了笑:“你来找我做什么?” 广澜被打断之后刚欲出口的一句“这位小殿下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魔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霎时被曦和一个变相承认的问句噎在了喉咙口。 长渊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婴勺,再看向曦和:“渺祝在去洛檀洲的路上出了点意外,我将他救下来送在你那儿将养着。他找你似乎有点急事,受了伤之后又得知你不在,简直悔青了肠子。只是现在尚下不了床,便托我来找你。” 曦和皱了皱眉:“渺祝?什么急事?” “幽都似乎出了大事,必须要你帮忙。”长渊道,“更多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出来的时候他累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全。他现在正在洛檀洲,让我把你叫回去。” 曦和沉吟了片刻。 渺祝是幽都巫祝,掌管整个灵界和一条汇聚世间一切魂魄的冥河。灵界向来是六界之中最与世无争的一方,却能算得上是最为关键的一环。六界之中,若是少了天界,或是少了魔界,在漫长的时间中总能够重新树立起新的秩序,然而,若是有朝一日失了灵界,万物之灵失去掌控者,天地之间便会陷入永不止境的混乱。 渺祝此番既然说是出了大事,还特地托长渊来天宫找她,想来是当真出了大事。 只不过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广胤这里,蒙他关照了这许久,而此时他又不在,不能当面告辞,虽然有些不妥,但也只能这样了。 她抬起头看向广澜:“二殿下,烦请你回头告知广胤一声,承蒙他这段时日的关照,我和婴勺感激不尽,此番确有要事,便先行告辞了。日后他若有何所求,我必倾力相助。” 广澜愣愣地点了点头:“哦,好。” 长渊道:“我们走罢。” 曦和向着广澜点了点头致意告辞,拉着婴勺,与长渊化作三道流光,掠出天际,徒留园中一众神仙呆滞在原地,望着天边怔怔地出神。 第18章 慧义灵棺 曦和前脚刚走,广胤后脚便回了玉隆天。 宜曲见到他这么快便回来,连忙上前端茶送水。 广胤在厅中坐下,接过茶水喝了两口,抬起头问道:“曦和呢?” 宜曲对于自家太子直呼尊神名讳已经习以为常,淡定地回答道:“今晨二殿下前来相邀,说是在宫中摆了戏台子,尊神与婴勺殿下起来之后便去了临晨宫听戏。” 这时候宜袖恰巧端着一碟糕点从门外走进来,跨过门槛之时恰巧听见宜曲的话,动作麻利地搁下茶点,连忙道:“原来你还不晓得,尊神方才已经走了。” 广胤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眸微微眯眼:“走了?” 宜袖道:“回殿下的话,方才您尚在朝会,南天门有守卫来报,说是魔尊长渊前来拜访,是来找尊神的。”她注意到在自己说出“魔尊”二字之时广胤的眼睛再次眯了眯,愈发斟酌着话语小心回答,“奴婢思量着,魔尊只是来天宫寻人,不必惊动朝会,便知会了二殿下,由他出面解决此事。谁晓得那魔尊忒没耐性,在南天门等不住了,直接奔上广晨宫来寻人,奴婢惊慌之下一时口不择言告诉了魔尊尊神在二殿下那里的消息,魔尊便直接去临晨宫将尊神带走了。” “带走?”广胤的声音仍旧沉稳,却隐隐带着不悦,“他是什么人,我天族的尊神也是他说带走便带走的?” 宜袖和宜曲对视了一眼,她们虽然不晓得自家殿下因何如此不悦,却也晓得殿下心情委实不太好。宜袖心想这事牵涉到两族之间的关系,于是小心地解释道:“魔尊来找尊神,似乎是受幽都巫祝所托,幽都似乎出了些事,尊神只能跟着魔尊一同离开,眼下估计已经走得很远了。”顿了一顿,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得跟自家殿下讲清楚,“对了,魔尊这么一闹,现在整个二十八天都晓得这段时间在我们广晨宫住着的那位小神女乃是我们天族的尊神了,若是再过半日,恐怕整个天宫都要晓得了,殿下您看……” “这件事我原本便不打算瞒着,只是照顾她的意愿罢了。如今她既然已经离去,我便也不必再帮她瞒着别人。”广胤搁下茶盏,上半身后倾,轻轻靠在了椅背上。他从来都未想过要隐瞒他与曦和之间的关系,也未曾想过要隐瞒她在他这里住的事实,只是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变成小孩的模样,他便由着她,说到底,他只是一切都顺着她的意思罢了。 他原本以为,在这一段时间里,自己已经与她建立起了一种相对牢固的关系,可忽然冒出来一个魔尊。 他很早便听说过魔尊长渊的为人作风,自洪荒末年天地大战之后,天界与魔界之间一直以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因此他对魔尊其人,既不熟络亦无成见,总的来说也算是良好无碍。但这位魔尊在这个时候重忽然冒出来插一脚,却委实让他不太高兴。 他可没有忘记,当初在梵度天时,他第一次遇见孩童模样的她和她身边那个小仙灵,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人俊得简直跟魔尊有得一拼”。 他从来都不介意别人拿自己与其他人比较,然而,当这个人不仅是曦和的挚交好友,而且硬生生将曦和从他的地盘上带走的时候,一切就显得有些不同。 广胤的眼眸微微眯起,漆黑的眸中隐隐浮现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魔尊,长渊。 他将这四个字缓慢地咀嚼了一遍。 看来,天族与魔界的交集,从现在开始,似乎要变得多一些了。 **** 由于长渊说渺祝的事情似乎很急,因此曦和与长渊一路上飞快地赶往洛檀洲,而婴勺道行不足仍须腾云才能上天,曦和嫌她速度太慢,便将她打发回了西南荒,顺便让她去她父君那儿交代交代最近干的好事儿,也顺便闭个门思个过人,省得她四处惹事生非。 二人快马加鞭地回到洛檀洲,曦和远远地便瞧见岛边的灵气似有不平静,长渊解释道:”渺祝来的时候便是一头栽进了风暴里,在里头被困了整整十日,我恰巧来这儿找你聊个天,顺道便将他救了。” 曦和砸了咂嘴,深觉渺祝时运不济。 二人终于落在了地面上。 青樱很早便感觉到了自家主子回来的气息,连忙赶出来,见到曦和,张口便道:”主子啊,您怎的在天宫待了那么长时间,我可担心死了。” 长渊道:“你还担心她?你主子在天宫风流快活,哪里管别人死活?” 曦和问道:“渺祝在哪儿?” “他今日刚能下床,全身的骨头还是软的。方才我扶他在院子里透气,感觉到主子您回来了之后,他好像全身的伤都好了。”青樱道。 曦和点点头:“我去看看他。” 当曦和来到渺祝所在之处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名样貌生得极好的男子坐在雪槠树下的石凳上,一身淡紫色的长衫风流缥缈,原本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叹息,但当她走近时,那男子立即转过头来,苦大仇深地瞪着她。 曦和与长渊走过去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渺祝的目光始终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终于在她坐定之后,哼了出来:“你还晓得要回来啊?要不是魔尊及时前来,老子这一把老骨头就要在你这儿折腾断了。” 曦和原本想要说他修为尚欠火候,但见他连骂人都是这么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还是换了一种颇为委婉的方式表述:“按理说,凭你的修为还不至于被区区风暴困住,恐是你最近的运头有些不顺罢?” “何止是不顺,也忒不顺了。”渺祝拍了拍桌子,两眼泪汪汪地道,“自从婴勺那臭丫头砸坏了我们幽都的玉玺,老子就一直没顺过。” 曦和觉得自己委实应该安慰他一会儿,但听他这个口气,似乎是要讲此番来寻她所为何事了,于是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道:“那你便把这些不顺说给我听听罢,幽都又出了什么大事?” 说到这件事,渺祝终于正色起来,微微挺了挺身,但发现一身的筋骨仍旧发软,只好继续趴着,那目光却严肃了许多:“你可还记得当年父神以一枚指骨所化的慧义棺?” 曦和微微一怔。她当然知道,慧义棺乃是幽都镇族之宝,是当年父神在羽化之际,以自身一枚指骨所化的灵棺,表面上看来仅有一指大小,然则内中却装着当年天地大战时期的大量魂魄。那一场大战触怒了冥河,导致无数生灵无法往生,父神化出慧义棺将其收容,其中善魂与凶魂各自争斗,在父神骨灵的镇压之下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制衡,后交由灵界保管,千万年来始终未出任何差错。 渺祝看着她的神色,知晓她已经想了起来,继续道:“慧义棺被保存在幽都大祭坛里,有重重严密看守,我每个月都会去瞧一次,然而半个月前去祭坛的时候,我居然发现慧义棺不见了。我当即下令四处搜寻,然而不仅所有守卫都不知其是如何丢失的,就连将整个幽都都翻过来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不知是何人所为么?” “不知。” 曦和微微蹙眉。能够逃过幽都重兵把守而不惊动任何人,有这等本事的人,四海八荒都是少有。而且,若非渺祝每月定期前去确认一次,估计现在都未必晓得慧义棺丢失了。 “丢失的时间也未确定?” 渺祝摇头。 长渊扬了扬眉:“真是好本事。” 渺祝嘴角一抽:“你可是在讽刺我?” 长渊瞥他一眼:“我说的是那窃物之人。” 渺祝满脸都是沮丧:“是啊,这人的本事当真了得,有这么大本事的人,要慧义棺做什么用呢?” 曦和问道:“会不会是你灵界之内的人?” 渺祝道:“灵界之人虽然打架不行,然而擅长隐匿,我认为并不排除这个可能。” 曦和颔首,道:“那你将可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列个名单出来,横竖我们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至少心里有个数。”她接过青樱递过来的一盏茶,“不过,慧义棺这个东西虽然重要,却并没有什么用,谁会想要它?” 渺祝沉吟了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心中微微战栗,刚要开口,却见长渊扬了扬眉,那双紫眸之中掠过一丝妖异的光:“你们这些神仙还真是单纯,什么事都往好处想。若要我来说,偷慧义棺的人必然是唯恐天下不乱,想要将其打开,放出里面的凶魂,再来一次天地大战。” 曦和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渺祝吸了一口气,看了看长渊,再看了看曦和:“不、不会罢……” 曦和将茶水喝下去,然后将被子搁在了石桌上,道:“他说得有道理,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不过,说起来虽然轻巧,但慧义棺可不是谁都能打开的。” “是啊,这天地间能打开它的人估计就只有你了。”渺祝附和道,忽然一顿,警惕地看向曦和,“不会真的是你偷的罢?” 曦和似笑非笑:“我若是想要天下大乱,直接撕开落神涧的封印不就好了么?还犯得着去你那儿偷慧义棺?” 渺祝汗颜:“咳,说得有理。” 长渊道:“说了这么多,你如此急匆匆地来这儿只是为了告诉她你们丢了慧义棺?” 渺祝愣了愣,然后恍然:“不不不,这事有什么可急的,我急的是,前段时间冥河似乎隐约指出了慧义棺的位置。” 曦和愣住:“在哪儿?” “凡界,天祈朝。” 第19章 众生为棋 ”天祈朝?” 长渊问道:”那是何地?” 渺祝解释道:”是下界的一处凡世。我在施法之时,冥河指出天祈朝的确存在慧义棺的气泽。” 曦和思量了片刻,觉得这天祈朝听起来有些耳熟,这才想起来之前司命提到过的那个凡世也叫做天祈朝,大抵便和渺祝所言的是同一个地方。她问道:”冥河虽然指出天祈朝有慧义棺的气泽,但也未必是真,也许是那窃贼使出的障眼法也未可知。” 渺祝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但我们现在只有这么一点线索,我思量着,若是去了天祈朝,兴许还能发现一些其他的蛛丝马迹,否则咱们眼下压根无从下手。” 曦和道:”所以,你此番来这里,是想要让我去凡界帮你寻慧义棺?” 渺祝再点点头,道:”最近幽都有些不太平,我得镇守在那儿,况且我们灵界虽然一直看管慧义棺,但除了冥河,也没有其他任何能够用来找寻其踪迹的办法,若是贸然前往天祈朝,不仅幽都无人镇守,下界之后估计也就像盲头苍蝇一般。而你是父神的女儿,这些神祉中与父神联系最紧密的便只有你了,要是连你都没有办法,其他人便更是无计可施。” 曦和道:”你确实留在幽都为好,慧义棺是父神之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天祈朝怎么说也是一整个凡世,一旦找起来很费力气,你可还有更为确切的地点么?” 渺祝道:”之前知道是天祈朝之后就急忙赶来了,没想那么多,要不你等我回去一趟再找找?” 长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看你这德行。” 渺祝打着哈哈干笑。 曦和道:”横竖这事一时也急不来,你便回去一趟罢,我从天宫回来也乏了,三日后你再来,到时候我再下界帮你寻慧义棺。” ”那就这么办罢。”渺祝在青樱地搀扶下,撑着自个儿的老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老子来你这儿一趟去了半条命,老子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曦和看着那弱柳扶风的美男子一口一个”老子”,觉得忒煞风景,僵硬地扯起嘴角笑了一笑:”每回你来我这儿都没什么好事,我还觉得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呢。” 渺祝翻了个白眼:”罢了,看在你先前给的藤萝种子上,老子不跟你计较这些。” 曦和继续扯着嘴角笑:”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长渊道:”你们这些神仙就是烦,不就是芝麻大点儿道地方,直接将那什么天祈朝翻过来找一遍不就行了么?有这么些闲工夫,我都能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剥二十层皮了。” 曦和道:”天界与凡界相连,自然要对凡界生灵负责,也幸好当初天地分化之时将凡界搁在了天界道下面,若是换作你魔界来管,恐怕早就寸草不生了。” 长渊微哂。 ”那行,我便先回去了,三日后再来。”渺祝道,”下回可得帮老子将那龙卷风清理干净,否则老子拔了你的紫藤萝。” 曦和也不再跟他耍嘴皮子,摆了摆手:”慢走,不送。” 送走了渺祝,曦和原本想将长渊与打发走,可他嫌这几日赶路赶得太勤,魔界又没什么要紧事,干脆在洛檀洲住了下来,她便也由着他去。 在天宫住了将近半个月,回到洛檀洲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回想了一下在广晨宫的时日,发觉与广胤相处虽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但也委实不太好应对。虽然她对于就这么不辞而别感到有些不妥,但很快便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自洪荒末年以来,六界之中虽然算不上太平,然而,除了三千年前封神印松动,还始终未有什么事能够对六界都产生什么大影响的。因此此番慧义棺丢失,令她很是在意,心里总隐隐地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仔细想想,三千年落神涧封神印大松动,恐怕都不是偶然。 魔神封印与慧义棺皆为上古时期所留,不论这两件事之间是否当真存在关联,都不是一件好办的事。 万一真如长渊所说,偷取了慧义棺的人是想要天地大乱,恐怕就有大麻烦了。 曦和与长渊在洛檀洲等了三日,三日之后,果然有人来了,不过,似乎并不是渺祝。 已经按照约定前来履行工期的婴勺正在岛边挽着袖子锄草,远远地感觉到一阵腾腾的仙气由远及近,抬起头往远处一望,只见一道流光自天边而来,飞过东海上空,从她头顶飞掠而过,马不停蹄地朝着灵气缭绕的洛檀洲内而去了。 婴勺呆在了原地。 她的修为虽然尚且及不上那些已生了数万年的老神仙,但讹兽一族统领整个西南荒,其灵识在走兽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来者速度很快,她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大致还是能瞧得出身形模样的。 ”娘诶。”她拄着锄头,望着那往洛檀洲中央落去的黑色身影,目露惊叹,由衷地感慨了一声,”这天族太子的心眼儿还真是小,不就是没跟他道别么,这么一大早的,竟然追到东海来要说法了?” 除了大清早便开工的婴勺,长渊与曦和也感觉到了来者的气息。 此时这二人正靠在洛檀宫西面的长廊里,对着一张矮方桌下棋。头顶上垂满了茂盛的紫藤花,在洛檀洲的中心,除了白笙所在之地,整个洛檀宫都种满了紫藤萝,千万年来长开不谢,连终年缭绕的灵气都变成了淡淡的紫色,在虚空中凝成紫雾,环绕着整座洛檀宫。 棋盘上黑白文秤纵横交错,黑子张狂,隐隐溢出杀伐之气,虽有破军之势,却在白子步步为营的进攻之下已逐渐显出败相。 曦和盘膝坐在桌前,指尖执白子,注视着棋盘,良久抿出一个笑来,看了长渊一眼:”你又要输了。”语罢落子,棋盘上局势变幻,黑子败局已定。 长渊侧卧在棋盘前,看了一眼面前的棋局,哼了一声:”你赢了我几万年,有什么可得意的?” 曦和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漆盒,道:”棋局如战场,若是有朝一日你赢了我,魔界必然立于六界之巅。” 长渊道:”我也不想要魔界如何如何,什么也比不上你同我打一场来得痛快。” 曦和笑道:”那就要看你在这棋盘上何时能赢我了。” 长渊哼笑了一声。 曦和将最后一颗棋子收入漆盒,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忽然”咦”了一声,向天边望去。 长渊亦感受到了那一道气息,微微坐起身子,望着自天边而来的流光:”怎么,以往还有其他天族的人来你这儿串门么?” 曦和望着那身影越来越近,眼睛微微睁大。长渊向来不太同天族之人来往,与广胤也未曾见过几次面,因此只察觉出来是天族之人,而她在天宫住了将近半个月,日日面对着广胤那张脸,哪里会认不出来。 这人,竟然跑到洛檀洲来了。 这时候青樱恰巧端着茶点过来,便见那一道流光飞掠入长廊,显出一个墨袍人影。她的手一抖,点心差点掉在了地上。 曦和坐在棋桌边,抬着头望着瞬息之间已至眼前的广胤,一时有些发懵。虽说她从天宫走得确实有几分仓促,但好歹也托了广澜帮忙知会一声,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他特地赶来洛檀洲要说法罢? 她仰着头,觉得脖子有点发酸,见广胤进入长廊落定之后,那漆黑的眸子悠悠转过来,她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咳,太子殿下,你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广胤理了理一路行来被风吹乱的衣襟,并未立即答话,而是转过眼看向一旁的长渊,微微一笑:“这位想来便是魔尊了,久仰。” 长渊冷淡地点点头:“天族太子,幸会。” 曦和咂了咂嘴,这天族和魔族当真是一上来就不对盘。她给青樱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将茶点搁在了矮几上,从一旁端了蒲团,搁在曦和的左手边,让广胤坐下。 曦和轻轻咳了一声,道:“上回在天宫临时有急事,没来得及同你告辞,真是对不住,你多吃些点心,就当是给你赔礼道歉了。” 广胤安然坐下来,看了一眼桌上的点心,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问道:“什么急事?” 曦和想了想,觉得这事也没必要瞒着广胤,于是坦白道:“幽都丢了慧义棺,渺祝来寻我助他一臂之力。” 广胤眉头微动。 曦和继续道:“只可惜他匆匆忙忙来我这里,不巧正碰上了洛檀洲灵气暴动,一把老骨头被折腾得狠了,这才托长渊上天宫寻我,若是给你们天宫造成了什么不太好的影响,我先同你道个歉。” 广胤搁下茶盏:“这也无妨,魔尊鲜少踏足天界,偶尔来天宫沟通沟通两族感情,我亦是求之不得。” 曦和捧着茶水低着头喝,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广胤道:“那,慧义棺如今可有下落?” 曦和将脸从杯子里抬起来,摇了摇头,道:“冥河能够感应到慧义棺的气泽,渺祝这两日会带消息来,我们正等着他。” 话音落下,天边便又出现一道不容忽视的气息。 长渊扬了扬眉:“说曹操曹操到,来得还真巧。” 第20章 盛世天祈 渺祝先前落下的伤显然还未痊愈,曦和明显看见天际而来的那一道紫色流光在半空中潇洒地一个趔趄,然后一头栽在了离长廊不远的庭院里,无数藤萝掩映,不知摔成了什么模样。 为了在广胤面前给渺祝留个面子,曦和过了一会儿才绕过长廊朝着庭院里走过去,此时渺祝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在试图整理乱糟糟的衣裳。 青樱很好心地过去扶着他在凳子上坐下,递过去一盏茶:“还好么?” 渺祝揉了揉膝盖,猛灌了两口茶,道:“我查到慧义棺的具体地点了。” 曦和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在哪儿?” 渺祝瞧见长渊和曦和走出来,后面居然还跟着一个人,那面貌有些生,顿住仔细地打量:“诶?这年轻人是谁?看着似乎有点眼熟啊……” 广胤上前一步,微笑:“天族广胤。” 渺祝恍然大悟:“噢,原来你就是她最近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徒弟啊?”礼貌地点了点头,“幽都巫祝渺祝,幸会幸会。” 广胤亦点头回礼。 曦和问道:“你方才说,慧义棺在哪儿?” 渺祝道:”没错,我们幽都八位长老齐力将法力灌注于冥河之内,确实是在天祈朝无疑。” 听见”天祈朝”三个字,广胤眉头微微一动。 曦和继续问道:”然后呢?” ”我们在冥河中看见了城池的倒影,然后特地派长老下界确认,是天祈朝的都城。”渺祝掏出一面镜子,置于石桌之上,镜面上有水波荡开,然后展现出一座城池的俯瞰画面。 画面中各种楼阁耸立鳞次栉比,宫室与市集的轮廓清晰可见,隐约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繁华之象可见一斑。 长渊道:”看上去倒是个盛世。” 渺祝点点头:”这天祈朝的这一任皇帝很是有些本事,将天下治理得河清海晏四海升平,足以程度上是一代明君。所以呀,曦和你下界的时候也不必担心什么流寇土匪,这京城看上去安全得很。” 曦和道:”即便要担心也不是担心这个罢?你可是确定了慧义棺在京城?” 渺祝端详着那面镜子,道:”冥河指出的慧义棺气泽所在确实是此处没错,十有□□也就没什么问题。再具体的地点,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劳烦你下界一趟将其找回来,这可是我们幽都的镇族之宝,还请你务必上点儿心啊。” ”父神的东西,岂能由旁人染指,已有许多年未曾遇见这般有趣的事了,我自然是要亲自将它夺回来的。”曦和微微抬起下颌,神色淡淡的,”而且,这偷东西的人,一旦揪出来,可不会让他轻易脱罪。” 长渊道:”你可别大意,有能耐从幽都偷东西的人,必然不会是等闲之辈,你可别不小心中了别人的招。” 曦和扬了扬嘴角:”你且放心罢,这么数十万年以来,你可曾见过我栽在谁手上的?” 长渊耸了耸肩膀:”反正你得小心。” 渺祝道:”我看最近魔界颇为太平,魔尊你也没什么要忙的,不如跟她一块儿下去罢?我看着她这孩子般的模样,总有些闹心。” 长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说得有理。”又看向曦和,”那我陪你一块儿去?” ”……不要。”曦和瘪了瘪嘴,”再过不久我便能长大了,你们瞎操什么心。” 渺祝抽着嘴角:”小祖宗,你这副模样,我们委实不太放心啊。” 广胤在一旁听了半晌,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得八/九不离十了,见此微微一笑:“几位不必操心,若是不放心尊神独自下界,正巧本君正得了个便宜差使,需得去天祈朝一趟,便由我陪同尊神,不必特地劳动魔尊,二位也可就此放心。” 曦和愣了愣:“你要下界?” 广胤道:“天祈朝这一任皇帝很是英明,足以得天界褒奖,父君要我下界跑一趟,将湛卢剑交给他。” 曦和嘴角一抽,咂了咂嘴,道:“其实吧,你此番下界乃是为了公事,最好便是赶紧办完事回天宫复命,我下界则未必能很快便找到慧义棺。而且,你看他们都说我不省心,万一我在下面拖累你就不太好了,咱们还是分开走,分开走罢。” 广胤道:“回天界复命之事并不着急,只需挑个空档回去一趟便是。何况,徒弟的本事如今想来还与师尊差得远,师尊恐是怕徒弟拖累了你罢?” 曦和干笑:“怎会,怎会。” 渺祝看着曦和那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心中思量了片刻,觉得根据以前道听途说的来想,这个天族太子办事很是稳重,又是在天宫那地方长大了,还下凡历了劫,总而言之就是阅历丰富处事稳妥。而曦和数十万年都待在洛檀洲,虽然很懂得一些道理,但看着她每回涅槃之后的孩童模样,总觉得要将她一个人丢到人心险恶的地方去有些不妥。渺祝想来想去都觉得有广胤在要好一些,于是插嘴道:“我看太子殿下说得很有道理,你便同他一块儿下去,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曦和看了广胤一眼,想象了一下自己在凡界的时候要一直跟眼前这个人在一起,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几乎是立刻瞪向渺祝:“……不行!” 长渊亦点了点头:“我看行。” “……”曦和皱了皱鼻子,“我一个人下去就行了,你们烦死了。” 广胤觉得她这个模样实在很孩子气,扬了扬眉,道:“看来尊神还是对我有些成见,不太愿意与我同行?” 曦和道:“哪里的话,只是我们这些闲散神仙做起事情来有时候很没章法,恐拖累了太子殿下。” 广胤道:“我并不怕你拖累。” 长渊此时总算也看出了些端倪来,看了广胤一眼,再看向曦和,眉梢微挑:“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你还推辞什么,就这么定了,你们一同下界,也免得让我白跑一趟。” 于是事情便这样定下了。 广胤回天界去取湛卢剑,曦和与青樱在洛檀洲收拾了几日,应付过了前来送行的弈樵,吩咐了婴勺好好看家,便结伴一同下界,一路朝着天祈朝去了。 甫一进入这一处凡世,三人便觉察出气泽祥瑞,浊气被压制得很牢,必是太平盛世才能有的福泽气象。 透过云层,隐约能瞧见下方景色之时,曦和的身形在空中微微一滞,广胤看向她:“怎么了?” 曦和感受了一下周边,并无什么异状,摇摇头道:“没什么,也许是错觉罢。” 此时正是大白天,按照渺祝给的方位,三人行至天祈朝京城上空,从云头上向下探去,能瞧见大街小巷中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热闹的人声隐约传至上空,曦和感叹道:“难怪天帝选择这一处凡世的皇帝传湛卢宝剑,看来这凡界的帝王委实很有能耐。” 广胤淡淡地笑了一声。 曦和问道:“你历劫那会儿,这里恐怕并没有如此繁华罢?”她记得,依据广胤的描述,他在凡界投胎的那个亲爹,似乎并不怎么英明。 广胤道:“三千年前,此处亦是王都,不过那时已是强弩之末,百姓频繁起义,江山早已座得不太稳。” 曦和唏嘘了一声,道:“幸好你爹不喜欢你,否则按顺序你是老大,迟早是要继位的,这种烫手山芋还是早点扔掉的好。” 广胤笑了一声:“你这是在安慰我?” 曦和咂了咂嘴:“你想多了。” 三人隐去身形,从云头上落下去,在市集一角僻静处显出身形,然后才走出来,融入了人群里。 大街上人很多,广胤今日仍旧是穿了一件墨色长衫,只是比之在天宫之时普通了不少,头顶上一半头发用玉簪束着,另一半服帖地吹在脑后,虽然打扮得很朴素,与凡界一般家世比较好的公子哥儿没什么不同,但那张极招桃花的脸仍旧十分的显眼。 尤其是当这位俊美的公子哥儿还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的时候,就更为抢眼了。 注意到周围投射过来的或明目张胆或遮掩隐晦的目光,曦和觉得跟广胤一同下凡来实在是不该。 而接下来的一刻钟内,她则觉得,这个决定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二人在距离皇宫相对比较近的市集中心找了一家看上去颇为气派的客栈,走了进去。 门口正给客人倒茶水的店小二见到三人走了进来,一看广胤一身的贵气,身后还跟着仆从背着简易行囊,连忙笑着迎上来:“这几位客官,是要住店么?” 广胤淡淡点头,那店小二立即哈着腰引三人至柜台:“掌柜的,这儿有几位客人要住店。” 在柜台后边打着算盘的掌柜的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看上去很是和蔼可亲,瞧见广胤几人,笑道:“二位要几间房?” 广胤微微一愣,身后的青樱也愣住,道:“我们是三个……”话没说完,她便意识到问题的症结,强忍着笑指了指身前的曦和,“老板,我们是三个人。” 那老板顺着青樱的手指从柜台里面探过身子来,瞧见了前面高度比柜台还差一点儿的曦和,笑起来:“噢,原来还有位小姑娘。” 曦和:“……” 广胤掩去面上的笑意,轻轻地咳了一声,看向曦和,问道:“你说,要几间房?” 曦和竖起三根手指:“三间。” 广胤点点头:“嗯好。”看向店老板,“那就三间罢。” 那老板愣住:“三间?”说着又探着身子看了看曦和,再看向广胤,“这位公子,不行啊,您和后面那位姑娘单独住是没问题,不过这小姑娘可不能一个人住。” 曦和仰起脖子问道:“为什么不行?” 老板并未看曦和,而是继续对广胤道:“公子,这位小姐是您的妹妹罢?这五六岁的年纪单独出来住,既不方便也不安全。小人这么多年都是做的本分生意,若是小姐出了半点闪失,小人可是万万担当不起啊。” 曦和这才反应过来,凡人长成她这个模样的,确实还只是孩子。 那老板继续道:“看公子器宇不凡,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小人虽然也想着日日满客,但亏心事可做不得。要不,小人给您拨两间上房,您同令妹住一处,后面那位姑娘单独住,如何?” 广胤眼中浮起笑意,道:“说得有理。” 第21章 凡间稚女 曦和见势不妙,立刻反驳:“不行,我不要跟你住。” 店老板呵呵笑起来:“这小丫头还闹脾气。” 广胤微微弯着身,包容地笑笑,一副自己真的成了她兄长的模样:“为何?” 曦和道:“我要跟青樱一起住。” 老板立即又插话:“这位小姐,你年纪还小,模样又生得俏丽,这位姑娘看上去也是弱不禁风的,您与她一块儿住,若是将人家拖下水了那就不好。听小人一句劝,同你这位哥哥住一块儿,小店虽说一向没出过什么大事,但闹市之中难免有些歹人,还是不得不防啊。” 曦和觉得这个老板简直是存心跟自己对着干。 广胤道:“店家说得有理,你年纪还小,不能胡来。” 看着那张对着自己笑眯眯一脸人畜无害的脸,曦和脑门上绷起一根青筋。 老板翻了翻账册,继续道:“正巧,咱们店里现在仅剩的两间相邻的雅间便是一大一小,正巧给三位入住,其他的空房都是隔开的,这位公子觉得如何?” 广胤掏了银子递给掌柜的:“带我们上去。” “好嘞。”掌柜的笑呵呵地叫人上来给他们引路,“三位客官请好,若有什么吩咐直接跟店里的小二说便是。” 三人跟着那店小二上了二楼,转过楼梯径直走到底,正是一大一小两间相邻的屋子。青樱老实地推开那单间的门,自个儿进去搁行李,曦和原本想要趁机跟在她后面进去,谁知道自己刚一转身,原本牵着自己的那只大手立即一紧,下一刻整个人都被广胤托着腋下抱起来,蹬着两条腿被强行抱进了另一间房。 房间里布置得很雅致,厅室和卧床之间有珠帘隔开,床边有小榻,上面搁置了矮茶几和一套瓷质茶具,床很宽,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广胤将她抱进来,搁在了小榻上,摸了摸她的发顶,便去收拾东西了,也不再管她。曦和坐在榻上,原本青着脸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广胤,偶尔磨一磨牙,后来觉得无聊了,也摆弄摆弄茶几上的茶具,不论广胤说什么她都不理,前者倒也不介意,只自顾自地告诉她,什么东西放在哪儿了,然后微微一笑便自己忙去了。 直到下午酉时,该用晚膳了。 广胤拖了张凳子坐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摆弄着软榻上的流苏,笑了笑,出声道:“饿了么?” 曦和继续用手指绕着那流苏,不理他。 广胤弯了弯唇角,离她更近了一些:“天色不早了,天祈京城的夜市很热闹,洛檀洲可见不着这等乐趣。” 曦和皱了皱鼻子,转过一点身子,还是不吭声。 广胤眼中笑意更深,微微动了动身子去看她的眼睛:“当真生气了?” 曦和鼻腔中哼出一股气,看了他一眼,扔下了手中的流苏,干脆盘了腿整个人转至一边,望着窗外不看他。 广胤叹了一口气,起身坐在她的旁边,扳动她的身子将她转过来对着自己:“我们三个人里头,除了你,可无人有晚上点灯的习惯,你是想让青樱夜里睡不着么?” 曦和眼皮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又挪开。 广胤继续道:“你在凡界还是跟我跟紧一些,毕竟还只是小孩模样,有时候太招人喜欢也不好。” 曦和瘪了瘪嘴,神色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看他:“那你也不能就直接把我拖过来啊。” 正巧这时青樱前来敲门,广胤出声让她进来。青樱见到自家主子闷闷地坐在小榻上,便知她此时必然心情不爽,明哲保身之下,选择安静地帮他们整理整理房间,半句话都不多说。 广胤亦并未在意青樱,对着曦和道:“那好,以后一定知会你一声再将你拖过来。” 曦和哼了一声,看他一眼,挪开,又看他一眼,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 广胤眼中笑意浓浓,拉住她的手:“不生气了?带你出去吃东西?” 曦和撇了撇嘴:”那好吧。” 广胤一笑,站起身来:”凡界比天宫都要热闹许多,吃食亦不是你洛檀洲能比的,在凡界待一段时间,想来你都能长得快一些了。” ”……不论吃多少,两个月之后都能长成原来的模样的!” 广胤牵着她让她从榻上跳下来,对青樱道:”钱袋在桌上,你拿着罢。” 青樱跑到桌边拿起一个黑色的钱袋,打开看了看,道:”这便是凡界的银钱么?太子殿下您考虑得真周到啊,主子和我一起下来的时候原本打算去江疑那儿住的。” 广胤似笑非笑地道:”你们要跟江疑住在水里?” 江疑乃是符惕山水神吴江的亲传弟子,生性低调不问世事,拒绝了天帝的邀请上天供职,而是终年住在凡界,每过几千年便换个地方,如今正巧住在天祈朝京城边的荣江下。 曦和道:”神仙的居所多多少少都有些灵气,青樱年纪还小,被洛檀洲的灵气惯坏了,不能离开那里太久,我听弈樵说江疑住在这里,便想找个方便的地方让她待着。” 广胤看向青樱:”你现在感觉如何?” 青樱道:”其实只要在主子身边就挺好的,现在还没什么问题。”笑了笑,”就算有问题主子也会帮忙的。” 广胤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街市上有店家开始点上灯:”那好,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去外头逛逛罢。” 于是三人便出了客栈,往街市上去了。 夜晚的街市与白日里又有所不同,来时所见的一些卖字画书簿包子馒头的摊铺都已经收走,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小吃热食和饰品玩物。路边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和店铺,大多数店老板都是男子,偶尔也能见到旁边有卖香囊和女扇的年轻姑娘,街市上的行人比白日多了不少,许多女子也趁着这个时候出来,总角孩童拿着手里的风车或是糖葫芦穿梭追闹在人群里,店铺边的灯笼点起来,吆喝声嬉闹声此起彼伏,十分的热闹。 青樱是头一次下凡,自小在洛檀洲长大,从来未见过这般景象,从踏上街道的那一刻起便两眼放光,从这一处蹿到那一处,蹭到广胤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那钱袋里的银子能不能花,后者点头默许之后便揣着钱袋颠颠地跑走了。 曦和见此忽然有些难言的惆怅,似乎自己一直都虐待了她似的。 广胤道:”由她去罢,在凡界也不怕她走丢。”说着从袖袋里掏出几文钱,拦住一边扛着冰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一串,递到曦和面前,”想吃什么就同我讲,可别第一天下凡便饿着了。” 曦和接过冰糖葫芦,轻轻地舔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四处看了看,指着一处冒着热气的摊点,问道:”那是什么?” 广胤牵着她走过去,看了一眼棚子里的招牌,道:”馄饨,吃么?” 曦和想了想:”尝尝看罢。” 广胤一笑。 馄饨铺里的客人很多,只剩下靠着街角的一张桌子,二人走过去坐下,广胤冲着老板道:”两碗馄饨。” ”好嘞。”老板笑眯眯地回头瞧了一眼,”一大一小两碗馄饨。” 这家馄饨铺只是路边临时搭起的一个茅棚,并不算很干净,桌上还有着上一拨客人留下的汤渍,但人气很足,可见味道必然不错。曦和坐在凳子上,看着那老板熟练地擀皮包肉下锅焯水,啃了一口山楂,顿时感觉酸到了牙根。 广胤见她酸得整张脸脸都皱了起来,觉得甚是好笑:”洛檀洲想来并没有这么酸的果子罢?” 曦和吐出几颗山楂籽,拍了拍脸,眼泪都要流出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糖,缓了半晌,道:”太酸了。” 这时店老板恰好将两碗馄饨端上来,广胤伸出手帮忙去接。 曦和嘴里含着一颗糖葫芦,注意到他嘴角始终衔着的笑意,这才反应过来:”你知道我怕酸!” 广胤将小碗的馄饨搁在她的面前,眼中尽是笑:”我知道你怕酸,所以才给你买糖吃。” 曦和咬牙:”你狡辩!” 广胤笑了一声,看了一眼那店铺老板端上来的馄饨,端过曦和面前的那个碗,从木筒中抽出筷子,将里面的香菜一点一点地挑出来,搁在了自己的碗里,唇边仍旧衔着笑意:”凡界有许多你未吃过的东西,以往你下界,只是为了完成与第一任天帝的约定,却并不晓得享受,白白浪费无数大好时光。凡界千姿百态,此番好不容易于你一同下来,自然要好好体验一番。” 曦和看着他低着头帮自己挑香菜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那种被照顾被包容的感受再一次包裹住她,这种已有数万年未曾出现的感受,居然在与广胤相处的这短短一段时间内几次三番地被打动,始觉所谓“际遇”这个东西果真是奇妙。 广胤将香菜挑干净的那一碗馄饨搁至她的面前,眼中笑意流淌:“吃罢。” 曦和笑了一下,拿起勺子勺了一只馄饨,在嘴边吹了吹,问道:“你以前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每晚出来玩么?” 广胤也拿了筷子,道:“儿时玩性很足,常常溜出宫来,所以对街市上很熟悉。后来去山上清修,初始心性消沉了许久,玩性也渐渐地磨去了,因此不常出来,直到后来成了亲。”他弯了弯唇角,低下头吃了一口馄饨,“她很喜欢出来玩。” 曦和听他又提起了那位凡界时候的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毕竟是年轻人,哪里有不喜欢玩的。” 广胤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眼中笑意浓浓:“是啊,我一直将她当成孩子看待。” 曦和舔了舔嘴唇,广胤的目光让她有些微的不自在,低下头去吃馄饨,嘟嘟囔囔地说:“嗯,对,原本你也就才三万岁。” 第22章 三千相思 二人吃饱了肚子,便继续在街市上逛。 曦和拿着糖葫芦,将外面的糖衣都舔掉了,剩下一串山楂,咂了咂嘴,抬起头看了广胤一眼,又看一眼。 广胤低下头来看着她:“怎么了?” 曦和将剩下山楂的糖葫芦拿起来,道:“能不能扔掉?” 广胤道:“若是不能呢?” 曦和歪了歪脑袋:“那,你吃?” “……”广胤看了一眼那湿漉漉的一串山楂,道,“还是扔掉罢。” 曦和拿着糖葫芦跑到一边去扔了。 广胤看着她跑到一边去,这时,一道极其微弱的气泽似乎在不远处出现,又迅速从他的感知之中消失。 广胤倏地回头,目光在人群之中探寻,但除了那流动的茫茫人海,什么都未曾发现。 他微微皱了皱眉。 袖子被微微扯动,曦和的声音传来:“你在看什么?” 广胤挪开目光,回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没什么。” 曦和拉住他的袖子,将他往前面拉:“我们去找找青樱,要是在凡间走丢了就麻烦了。” 广胤被她拉着,微微低着眼凝视着她的背影,随着她的小跑往前走,眸色微深。 应该是错觉罢。 怎么可能会有人与她有一样的气泽,她已经在自己的身边,他还在奢想什么呢。 仅仅一瞬间的晃神,回过神来时,他发现曦和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他连忙弯身扶住她:“当心点,不必走那么快。”他见她揉了揉眼睛,放轻了声音,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曦和晃了晃脑袋,道:“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想回去睡觉。” 广胤摸了摸她的发顶,直起身来:“那我们暂且先回去罢,青樱好歹也是个神仙,再不济也能按着你的气泽找到回去的路。” 曦和想了想,点点头:“好吧。” 广胤牵起她的手往回走。 路边的灯火辉煌,曦和的眼中倒映着那明亮的灯笼,眼前的光影似乎晃了一晃。她的步子减慢,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揉了揉眼睛。 广胤垂下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神色有些不对,于是放慢了步子,一面走一面问道:“很累?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不要。”曦和仰起头来瞪了他一眼,快走几步跟上他。 广胤看着她没走几步又慢下来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继续往回走。 客栈就在街市上,虽然大街很长,但好在路很好认。 走进客栈,广胤吩咐小二打些热水上去,然后带着曦和回了房间。 大抵是真的累了,或是尚未适应凡界的环境,这回来的一路上,曦和的话少得可怜,只是由他牵着,默默地走回来,偶尔揉一揉眼睛,也不想吃东西。 广胤推开房门,率先走进去,发现曦和并未跟进来,回过身道:“你今日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见曦和站在门口,身子晃了两晃,然后直直在门槛前倒下来,他一惊,连忙上前俯身接住,曦和的身子倒在他的怀里,眼皮似是迷迷糊糊地动了动,然后闭上。 广胤直觉有些不妙,摸了摸她的脉搏,再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有些烫手,轻声唤了两句“曦和”,发现她根本一点反应也没有,躺在他的怀里,身子软而小,眼睫微微上翘,呼吸均匀浅慢,一副熟睡了的模样。 广胤咂了咂嘴,将她抱起来,关了门,搁在了床上,然后帮她将鞋袜和外衫脱去,盖上被子,自己坐在了床边。 长渊和渺祝的担心还是有道理的,这才第一日来凡界,她就生病了,先前要是自己没有跟来,还不知道青樱能怎么照顾她。 他碰了碰她的额头,那温度传到他的手上,明显要比平常热上几分。 广胤叹了口气,走到茶几边上,倒了一杯冷茶,自己喝下去,然后随手搁在了床头。他看着曦和睡熟的面孔,伸出手轻轻拨了拨她面上的碎发,软软的发丝落下去,脸颊有些潮红。 他皱了皱眉。 虽然曦和平时的言行相对老成,不像天界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整日上蹿下跳,但总的来说还算是健康活泼。况且她不论如何也是父神和母神的女儿,神格牢固,怎么会这般毫无征兆地就生病了。这委实匪夷所思。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随后店小二的声音传进来:“客官,热水到了。” 广胤起身,开门从店小二手中接过水盆,问道:“请问,这附近可有大夫?舍妹身体有恙,希望能找大夫看一看。” 小二道:“这附近有好几家医馆,从咱们客栈出门左拐约莫百步外便是。客官别着急,您好生照顾您妹妹就是了,我这就去帮您找大夫。” 广胤道了声谢,然后关上门,将热水搁在了床头,从架子上取了干净的布巾子润湿,帮曦和擦了擦脸和手脚,然后拎了茶壶搁在了小炉上烧热,重新坐回床边。 曦和躺在被窝里,似乎有些发冷,向着侧面翻了个身,身子微微蜷起,原本就很小的身体缩在被子里面,只鼓起来一小团山包。广胤见此脱下了外衫,搭在了她的被子上。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脸,眼眸漆黑深邃,瞧不清思绪。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睡着的模样,之前在天宫,几乎每夜他都会去祈殿,就像现在这般,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她。 初时,他还觉得自己大约是魔障了,可三千年未见她,当她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之时,他却觉得无论看她多久都不够。 涅槃之后的她变成了孩童的模样,虽然不比长大后的容色倾城,举手投足之间是数万年来惯常的老成,却总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稚气。正如弈樵所言,她每回涅槃之后,就像是过去的记忆又被冲淡了一次似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就像个孩子。 他觉得这样很好。 三千年前,她是他的师尊,教他做人,教他法术,教他权谋,而现在,她什么都忘记了,终于轮到他来宠她。 广胤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扬起,眼中的神色变得柔和。 曦和动了动身子,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他,然后继续沉沉睡去。 广胤微微挪动了身子,离她更近一些,看见她的面色仍旧泛红,双目紧紧地闭着,虽然并无醒来的迹象,但睡得并不安稳。 窗外有月色倾泻而入,洒下一地的银辉,此时正值仲夏,窗缝中有微微的凉风钻入,茶盏中荡起微微的涟漪,水波晶莹,如微风吹皱湖面。 他不敢挪动被她抓住的那只手,生怕弄醒了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背去触碰她的额头,那温度愈发的烫手了。 广胤咂了咂嘴,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将她的身子挪正,然后自己小心地探过身子,单手用布巾子浸在冷水中,拧干后,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怎么会烧得这么厉害。 广胤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摸了摸她的脉搏,却并无什么异象。 他带兵打仗还行,却委实不甚通医理,平时自己也没什么病痛。然而此时曦和就在自己面前生病,而自己半点眉目都瞧不出来,委实让人心焦。 门口响起一串敲门声,广胤心知是那小二带着大夫来了,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曦和的手中抽出来,然后出声道:“请进。” 小二便领着大夫走了进来。 广胤连忙起身,对那大夫道:“大夫,舍妹今日不知为何忽发高热,在下有些忧心,这个时辰还打扰大夫,实在抱歉。” 大夫拿着药箱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对着广胤点了点头:“无妨,有病求医,亲人有恙,忧心亦是正常。这是医者本分,公子不必多礼。”他仔细看了看曦和的面色,然后挽了袖子,两根手指号上曦和的脉搏,“且让老夫看看这位小姑娘的脉象。” 广胤多点了一盏灯,让屋内更亮一些,然后立在一旁等待。 大夫号完了脉,伸出手轻轻掀了掀曦和的眼皮,沉吟片刻,对广胤道:“令妹身体并无异状,虽有高热,却并无风寒,只是暂时不知是否有潜伏的病症。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偶尔发热也属正常,这位公子不必忧心。看这脉象,令妹的身子骨有些虚弱,老夫先给这位姑娘开一帖药,公子为她抓了,自明日起服用三日,若是届时仍有病兆,公子随时可以再来找老夫。” 广胤点点头:“辛苦了。” 大夫就着烛光开了一帖药,说是补气固元的药材,药性温良,于孩童身体无碍,并且交代广胤,抓了药之后,每日早晚各一次给曦和服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广胤慎重地收起药方,付了诊金,道谢后送了大夫和候在门口的店小二出门。 原本安安稳稳躺在床上的曦和翻了个身,额头上的布巾子落了下来,她似乎受到了干扰,迷迷糊糊动了动眼皮,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她揉了揉眼睛,迷蒙的视线中有房间里晕黄的灯光,还有一道玄色的朝着自己快步走来的身影,困意仍旧如潮水一般笼罩着她,当那人坐至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之时,她迷迷蒙蒙地唤了一声“哥哥”,并未感觉到那人身形一僵,然后又径自睡了过去。 广胤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睡颜,目光止不住地复杂起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 她是父神和母神的独女,根本没有兄长,他唯一一次在她的口中听见这个称谓,便是在天宫的那一晚,她梦见阎烬。 魔神,阎烬。 他缓缓地咀嚼这两个字,心头一股异样的情绪升起。 究竟是为何,她三番两次将自己认作是魔神,他与魔神,究竟有哪里相像,而她与那个人之间,又究竟有怎样的过往。 房中的灯烛在琉璃罩中跳跃着昏暗的光,缓缓地燃烧着流逝的时光,就像埋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似乎已经被遗忘,甚至早已不愿意去回想,却仍旧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横亘入现世的长河。 第23章 高空变故 次日清晨。 窗外阳光洒入,屋内的灯烛燃至尽头,一点微弱的火星子在灯盏中若隐若现地闪烁。窗台旁的茶几上,冷茶反射着明亮的日光,有微微的涟漪浮动,闪着粼粼的光。 曦和悠悠然转醒。 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额上的软巾落了下来,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发现自己身上除了被子还有一件墨色的锦袍,是广胤的衣裳。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广胤端了一个瓷碗走进来,见到她坐起身,走过来将瓷碗搁在了床头:“醒了?” 曦和揉着眼睛,还未完全醒过神来,鼻尖便钻入一丝苦涩的味道,看向那床头的瓷碗,问道:“什么东西?” 广胤道:“昨日你发高热,尚未进门便睡过去了,这是大夫开的药。” 曦和皱了皱鼻子。 广胤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声音软糯糯的,一笑,道:“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好点了,但还是觉得累。”曦和道,“我已经好几万年没生过病了,刚一下凡就发烧,真是奇怪。” “确实少见。”广胤道,“你可有觉得哪里不适?大夫也瞧不出什么问题来,只说你底子虚,要补一补。” 曦和淡淡吐出两个字:“庸医。” 广胤默了一默,道:“我看你昨日一脸疲态,那大夫说的也许没错,是该补一补。”说着端起床头的药碗,用勺子搅拌了片刻,舀起一勺,搁在自己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到曦和的嘴边,“已经放了一会儿,现在温度正好,喝了罢,若是等待会儿凉了便更苦了。” 曦和闻了闻那汤药,皱了皱鼻子,凑过去就着勺子喝下一口,然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广胤轻笑了一声,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搁在旁边打开,里面是一颗颗黏糊糊的蜜饯。 “喝完给你吃。” 曦和看了那些蜜饯一眼,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用糖来引诱我没用的。”看了广胤一眼,又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药碗,犹豫了一下,然后仰起脖子一口闷。 当最后一点汤药夹杂着药渣子流进嘴里,曦和几乎苦得要呕出来,下一刻一颗蜜饯便来到了眼前,她本能地咬下去,甜腻腻的味道迅速蔓延,嘴里的苦味立刻就化了一半。 广胤看着她面色变幻的模样,心下觉得好笑,将另一半颗蜜饯送到她嘴边:“啊——” 曦和还没缓过劲儿来,下意识地咬过去,似乎咬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她顿了一顿,将牙齿往后挪了挪,咬在了正确的地方,然后吃了下去。 广胤瞟了一眼自己手指上一道浅浅的牙印,挑了挑眉:“你牙口倒是挺好。” 曦和唔了一唔,将蜜饯细细地吃下去,然后端过一边的热茶,喝了一口,终于将口中的苦味基本上冲淡,道:“有点饿了。” “青樱已经下去买早饭,很快就回来。”广胤收回手,轻轻捏了捏指尖,眼中浮起笑痕,关切道,“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 曦和动了动肩膀,掀开被子,道:“仍是觉得没什么精神,然则并不像昨日那么头晕了。” 广胤站起身来,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她的外衫,将鞋袜搁在了小阶上,帮她将外衫套上:“这药再喝三日,若按那大夫所言,应该会有些起色,只是不知凡人之药能否医得你这尊神之躯。” 曦和微微侧了脸,让广胤帮她将套在衣裳里的头发拎出来,道:“我并没什么不妥,只是这天祈朝的地界,似乎与我有些犯冲。” 广胤微微扬眉,想要弯下身去帮她穿鞋袜,却被她自行取过来,他便由着她,自个儿抄了手站在一边:“怎么说?” 曦和一面穿着鞋袜一面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昨日方进入这处凡世时,便感到有些不妙,或许是天生相克罢。” 广胤微哂:“哪里有这个道理。你三千年前来此地之时,也并未见得有甚不妙之处。” 曦和直起身来,摇了摇头,道:“我早已不记得三千年前之事,昨日我初至此地之时,确实感觉到了一丝排斥,虽然不甚分明,但确实是有的。” 广胤皱眉:“我并未感到有丝毫的不妥。你可能察觉出其根由?” 曦和仍旧摇头:“那感受并不鲜明,虽然有一点熟悉,但我眼下并不能分辨出来。” 广胤沉吟片刻,旋即释然:“罢了,回头去问问江疑,他在此地居住了数千年,或许能通晓一些眉目。” 曦和点头,轻轻跳下了床。 “洗漱的水已经打好,搁在那里了。”广胤冲着窗台边扬了扬下巴,道,“我明日去宫中,将湛卢剑交给那皇帝,你跟青樱在客栈里好好待着,别跑远了。” 曦和嘴里包着一口水,含含糊糊地点头应了,吐出来之后,用软巾擦了擦嘴,道:“明日的事,还早呢。” 广胤看她一眼:“看来渺祝和长渊说的没错,你这副模样委实让人不省心,我眼下只担心,若我离开半步,你们两个在凡界是不是转眼便被人卖了。” 曦和一哂:“瞎操心。” 这个时候,门口响起敲门声,然后青樱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两只油纸袋子并着一只大瓷碗,快步走进门,将其搁在了桌上,吹了吹手:“烫死了烫死了。” 广胤走到桌边,朝着曦和招了招手:“过来吃。” 曦和揉了揉肩膀,走到桌边,广胤顺势将她抱起,搁在了自己身边的凳子上,然后拆开油纸袋,拿起筷子将里面的包子一个一个挑出来搁在了盘子里:“你爱吃的灌汤包,吃的时候小心些,别烫着。” 青樱也坐下来,将那大瓷碗摆到中间:“这是在下面买莲子银耳羹之时问楼下店里借的碗,待会儿还得还回去。听说他们家味道最好,我排队排了许久才买到的。” 曦和觉得自己的喜好已经完全被广胤掌握了,在感叹他竟然能三千年如一日地记着自己的喜恶,委实不简单,但与此同时又觉得如这般被人摸清了底子实在是头一回,一股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油然而生。然则,面对如此周全的照顾,她从生理到心理上还是无法轻易抗拒的。 她拿了勺子,喝了一口广胤帮她盛的银耳莲子羹,满口留香,咂了咂嘴,道:“凡界的吃食委实要比我们洛檀洲好一些。”瞧着青樱几乎是立刻垮下脸,她顿了一顿,及时改口,“嗯,也并没有好多少,毕竟洛檀洲的一些食材,在凡界也寻不到。” 青樱脸色愈发垮了。 广胤完全没有注意到青樱的反应,继续道:“若是你觉得洛檀洲吃食单调,大可以常年在天宫居住,广晨宫的几名厨子,无论如何也要比这凡界手艺好。” 作为洛檀洲曦和尊神的御用厨师,青樱觉得面前这两个说起话来真不是人。 曦和见广胤再一次表露出邀请自己前往天宫的意思,咳了一声,道:“我们才刚来凡界呢,其他的事还早,还早。” 广胤淡淡笑了一声,也不再提,将包子推到了她的面前:“吃罢。” 这一日曦和原本便起得晚,这么慢悠悠折腾了老半天,到他们整理好了准备出门时,便已经快到了中午。 曦和问广胤为何不早早地将湛卢剑交给那皇帝,好早些回去交差,广胤则悠悠然表示公事并不着急,况且故地重游颇有一番趣味,倒不如先四处赏赏这凡世的盛景。 曦和倒也赞同,毕竟广胤在此地做了一世的凡人,其经历与情感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此番故地重游,时隔三千余年,看着这比先前要繁华许多的京城,自然免不了些许感慨与留恋。 “我们出门去哪儿?”曦和在发尾绑了一根紫色的细绳,免得出去后头发被风吹得乱飞,问道。 “天祈京城最为繁华之处自然是西市,不过你昨晚也逛过一遭了,每晚出来也都方便。”广胤显然是在下凡之前已经做足了功课,微微一笑道,“若是你不嫌累,今日一同去荣江边上逛一逛,京城的风景,就数荣江最好了。” 于是三人便随手捏了个诀,从客栈中消失,腾上云头,朝着东面的荣江去了。 “诶?那是皇宫?”上空的风凛凛地吹着,青樱从云头上探出身子往下看,清晰地看见了北面不远处一大片气势恢宏的宫殿轮廓,发出一声惊叹。 曦和亦向下望了望,此时距离虽远,却仍旧能够看清那朱墙金瓦,精致尊贵而器宇轩昂的围墙与一座座错落有致的宫室,微微颔首:“看这皇宫的手笔,便晓得这天祈国库必然充盈。” 广胤随意瞟了一眼,道:“天祈朝自开国以来已历经两任英明帝王,如今这第三任更是雄才大略,一改先前战后修生养息,开始大刀阔斧地建设,税收也提了不少,正是国盛兵强之时。” 曦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皇宫上空祥瑞之气相当澎湃,想来是——”话未说完,她底子忽地一虚,身体毫无征兆地向下坠去。 “主子!”青樱惊呼。 广胤眼眸忽地睁大,幸亏他牵着她的手,见她毫无征兆地向下坠落,连忙手一紧,另一只手臂一捞,将她牢牢地抱住。 他看着她转瞬间变得煞白的小脸,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第24章 地上桃花 曦和好半晌没回过魂来。 广胤换了个姿势,将她抱得更稳一些,拍了拍她的后背:“还好么?” 曦和脸色仍旧发白,向下面看了一眼,头一次心里这么没底,声音有些发哑:“吓死了。” 青樱也飞过来,紧挨着她,生怕广胤一个手抖就将她家主子扔下去了,担忧地问道:“主子你怎么了?” 曦和握了握拳头,然后又松开,道:“方才忽然有一阵子乏力,不打紧。”推了推广胤,“你放我下来。” 广胤皱了皱眉头,缓缓松了一只手臂将她放下来,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牵着她,见她终于稳稳地踏在了空中,松了一口气。 曦和的脸色亦略略放松。 “究竟是怎么回事?”广胤面色仍旧严峻,“即便生一场病,也不至于虚弱到如此地步罢?” 曦和此时已恢复常态,揉了揉太阳穴,亦觉得此事十分蹊跷。她身为上古神尊,自洪荒末年出生至今,法力对于她来说就如同手足一般,连意念都不需动一动,信手则来,使得十分自然,可方才那一瞬间,身体中的法力忽然就凭空消失了,她半点感觉都未有,便那般不明不白地向下掉。 “我不清楚,只觉得似乎有着什么东西正在压制我一般。”曦和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地抓了抓,道,“按理来说,这天祈朝国泰民安,祥瑞之气甚是丰厚,不应当平白无故出现任何异象才是。” “压制?” 曦和点点头:“是这种感觉,似乎还有一点熟悉,但又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道理,这里你才是法力最高的神仙,为何独独你有这种反应,而我半分反应都没有。”广胤看向青樱,后者亦摇头表示瞧不出眉目,他的眉头愈发紧蹙,“身上可有其他不适?” “只是觉得有点乏,并无其他不适。”曦和想了想,问道,“照你之前所言,三千年前我亦在此处,那时可有任何不妥?” 广胤道:“三千年前你在这儿一直活蹦乱跳的,哪里有什么不妥。” 曦和道:“那就是这三千年中出了什么变故。” “你可确定是这处凡世的原因么?”广胤凝视着她,“你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曦和耸了耸肩:“我也说不准,但我自己感觉是没什么病痛的,我活了数十万年,从来也没莫名其妙生过病。” 青樱道:“既然主子你认为是这天祈朝的缘故,何不去问问江疑?江疑在此地居住了数千年,是这天祈朝唯一一个神仙,若有什么变故,他应当是最有可能知晓的。” 广胤微微颔首:“正巧我们要去荣江,就顺便去他府上拜访一番。倘若江疑都不知道,那想来这天祈朝就没人可知一二了。” 曦和觉得有理。 于是三人便加快了脚程,掠向了京城东面的荣江。 城郊比之京城之内显然要清静许多,三人在空中,远远地瞧见前方一条莹白的缎带似的河流横亘在眼前,形成了天祈京城轮廓的一部分。 荣江是一条相当宽阔的河流,乃是整个天祈第二大河,京城依其主干而建,周边百姓世世代代以其为哺育之源,赖其繁衍。荣江自西北向东南流经京城城郊,西侧是宽阔的河岸,再过去一些便是繁华的京师,而东面则人烟稀少,苍翠青山,层峦叠嶂,再往远处则云雾缭绕,隐约可见峭壁耸入其间。 这山河错落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地形有利,又处在交通枢纽,因此京城这一带自古以来便是军事重地。 曦和生长在天界,自小看这般的山川大河已经成了习惯,因此也并不觉得有甚可在意的,而青樱难得踏出洛檀洲,瞧见那山河之势,兴奋得两只眼睛几乎冒出了绿光来。 三人停在空中,曦和大量着下方景色,微微颔首,语气中有着赞叹之意:“这京城的风水委实很好,此荣江一带山水草木有致,唔,这天祈的开国皇帝倒是选了个好地方。” “此处乃军事要塞,且资源丰厚取之不尽,自古以来便常常作为一朝都城。”广胤解释道,“那远处耸入云霄的山峰,便是白旭仙山,我三千年前下凡历劫时,便是在那里清修的。” 曦和唔了一唔:“看来,你那凡界的老爹也不算太狠心,好歹将你搁在了伸手便能摸到的近处,果然还是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呀。” 广胤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继续道:“也就是在那里,我遇见的师尊。” 曦和顿了顿,目光遥遥地落在那云间隐隐约约的山峰之上:“唔,这样子么?不过眼下看去,那什么仙山除了高了点儿,却也似乎并没什么特别,更不见得有什么仙气,我三千年前的眼光便是这样么?” 广胤似笑非笑:“凡界的变迁比其余五界都要快上许多,凡人性命亦不过区区数十年便要转世投胎,更何况三千年。那白旭山三千年前确然是一座仙气缥缈的仙山,历经了三千年的风吹雨打,那沧海桑田都来来去去地变了许多回了,也难免仙气受损些。” 曦和点了点头,觉得有理。 青樱提醒道:“主子,咱们今日不是特地来找江疑的么?” 广胤道:“是了,闲话少叙,先找江疑问问此地情况要紧。” 于是三人便隐去了身形,从空中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 岸边有稀稀落落的行人,有些是聚在一块儿赏景作诗的文人,有些则是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并不像街市上那般行色匆匆,皆悠悠然在岸边,或坐或立或行。岸上每隔一段路便设有简单的茅棚,供往来行人休憩所用。 荣江不愧是天祈第二大河流,其河面相当之宽,水流倒还算是均匀平缓,河面上有几只竹筏和画舫悠悠地飘着,岸边有浅浅的沙洲,初夏的芦苇碧绿碧绿,随着微风荡起一阵阵碧浪,很是好看。 三人在一寂静处显出身形来,曦和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凉风,望着眼前的美景,觉得此处景色端庄而不失雅致,秀丽而不减恢弘,诚然如广胤所言,是京城附近顶好的一处美景了。 河面上有一座装帧雕饰皆十分精致的画舫缓缓驶过,有丝竹之声传来,很是悦耳。 曦和眉头一扬,一阵微风拂过那画舫,将秋香色的纱帘轻轻吹起,露出里面的景致。她微微颔首,赞叹道:“嗯,是个美人。” 广胤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曦和抬头望了望天色,头顶上晴空万里,感慨道:“这么风和日丽的,最适宜才子佳人结伴出游么。” 广胤笑了一声:“若是你再长大一些,再说这些话也不迟。” 曦和觉得此语话中有话,明智地选择了不搭茬。 她转了转目光,在河面上随意地扫了扫,忽然望见不远处上游出现一个黑点,微微眯起眼:“那是什么?” 广胤朝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远处的一枚黑点由远及近,速度在水上算是十分之快,片刻便已经能看出是一条小船的轮廓。 那小船劈波斩浪,不知究竟是谁在撑船,在江中飞快地行驶着,与那流速平稳的水流大相径庭。 岸上响起几声惊呼。 曦和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小船自远处急流而下,冲着江中那原本安然行驶的画舫直直地撞去。 几声尖叫起伏,那小船砰然撞在了画舫上,碰撞声与木料断裂之声连在岸上的行人都清晰可闻。小船受到阻挡,在顷刻之间便变为碎片,而那画舫在水面上被撞得几乎侧翻,然后哗啦啦地落在了江面,几欲倾倒。 曦和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画舫上撑船的船夫其中一个已经落水,另一个死死地扒着舱檐使得自己幸免于难。船舱中传来几声尖叫,船身摇晃数次,一方船舷已断,隐隐有下沉之势。两名女子从船舱内跑出来,在船舷断裂处险险刹住车,紧接着又出来一双男女,看装束应当是这画舫的正主,那女子便是先前曦和瞥见的那位美人。 此时这美人花容失色,紧紧地攀着身侧男子的胳膊,面色发白地望着不断下沉的船身与周边滚滚流动的江水,可见十有八/九是个旱鸭子。 曦和正思量是否应当出手相救,然则下一刻从水下便蹿出三道黑影,穿着夜行衣,浑身湿透,黑布蒙面,手中还皆拿着明晃晃的大刀,看那架势,绝对是练家子。 曦和始认出,这三人便是之前那直冲而来的小舟上的三人,这么一会儿没出现,原来是潜到水底去了。 竟然是场刺杀。 曦和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忒好,难得下一次凡,竟也能瞧见这般不多见的戏码。 船上的男子见势不妙,连忙从腰间抽出长剑与黑衣人对峙,将那美人护在身后,然则这位公子虽然有些气概,武功却着实不佳,再加上画舫正不断下沉,脚下不稳,便更是不妙。三名黑衣人前后包抄,将船夫以及两名丫鬟利落地咔擦了,船上除了他们便只剩下了这一双俊俏的男女。 岸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有些人在大声呼救,奈何船在江心,一时皆束手无策。 眼见着那明晃晃的大刀便要砍在那男子的手臂上,曦和眉头一动,江水中央的画舫船身一晃,再一稳,如同找回了被撞坏的部分一般,立即停止了下沉。 广胤瞟了她一眼,眼中有些许的不赞同,但并未出手阻止。 只见原本还算是平静的江水忽然掀起大浪,一片浪花重重地拍在了画舫上,打得人措手不及,当即将船头举刀的两名黑衣人拍了下去,而那一双年轻男女脚下却像是扎了根似的,除了身上溅了些水点子,丝毫不为所动,男子见已有两名黑衣人落船,当机立断,手中长剑刺进最后一人的胸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再一脚踹过去,便将其果断地了结了。 岸上人皆松了口气。 船上人亦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尚未完全松出来便噎在了喉咙里,他们很快意识到,虽然解决了对手,但此时船已经破了,船夫没了,自个儿正被困在江心呢。 只是所幸画舫虽然损毁,却并没有继续下沉。 广胤垂头看了一眼曦和,然后望了一眼被困在江心的二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身形一动,便脚踏流波,化作一道残影掠上了船。 岸上的人再一次惊呼,但此番曦和却能从他们的惊呼里面听出一点善意来。 她看着落在了那船上的广胤,赞赏地颔首,觉得他这个做法十分妥当,她依稀记得,凡人虽然不会法术,但有一门功夫是叫做轻功的。广胤这么子低调地蹚着水踏过去,落在凡人眼中,应该也就是这个意思。既顺理成章地救了人,又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她觉得广胤此举甚合她意。 之间那江中的三人似乎讲了几句话,广胤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很是利落地将那花容失色的美人打着横抱起来,使出那看似轻功实则乃是地地道道的法术,又一次蹚着水踏了回来,那男子紧随其后。 曦和觉得,虽然后面那男子使的恐怕才是地道的轻功,然则走得踉踉跄跄,丝毫比不得广胤抱着一个人走的稳健,还是她家太子看得比较舒服。 冒出这个想法之后,她愣了好半晌,觉得自己大约是魔障了,甩了甩脑袋,待她回过神来,广胤便已经抱着那美人与那紧随其后的公子到得岸上来了。 曦和向后退出了一步,给他们腾出个落脚的地儿来。 广胤将那美人放下,美人似乎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呆呆地看着广胤,眼珠子都不转一转。而那男子则走上前来,虽然身上溅了几滴血珠子,却并无损其风致气度,他上前来对广胤做了个揖:“感谢这位英雄,救命之恩其比海深,在下与舍妹感激不尽。” 曦和唔了一唔,心下有些索然,原来是兄妹。 广胤将那女子搁下之后便未再走近,面色淡淡地颔首:“此乃上天定数,二位命不该绝,今日若非我在,亦有他人施以援手,不必言谢。” 曦和奇怪地瞧了一眼广胤,觉得他此举甚是冷淡。 然则广胤的冷淡似乎并未被那公子察觉,其人很是懂礼,仍旧上前一步,取下腰间一枚玉佩,道:“大恩不言谢,英雄举手之劳,于我兄妹而言却恩大于天。此乃在下随身之物,英雄持此物可在各地登云楼寻求帮助,还望英雄收下。” 曦和微微颔首,觉得这公子不仅人生得俊朗,眼睛也生得甚明亮,竟然能看出广胤并非久居京城之人。不过她并不晓得这个登云楼究竟是何地,听这公子的口气,似乎并不是个默默无闻的地方。 广胤垂眼看了一眼那玉佩,略略停顿,也并未再出言拒绝,将其收下:“多谢。” 那公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扯了扯站在自己身后的那名女子,道:“宁歌,还不谢过这位英雄?” 一直躲在兄长身后的女子被点到名,终于踌躇地上前两步,抬头看了广胤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行了个礼,声如蚊细:“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然后那清秀的脸颊上飞上两片红云,又躲到自家兄长身后去了。 青樱傻了眼。 曦和亦有些发木,抬头望了一回天,始觉只要跟着身边那个人,这天上便必是一刻不停地下桃花雨了。 第25章 下疑 眼见着事情尘埃落定,岸上原本停下来的行人终于散了开去,那对兄妹道过谢后,见广胤并无深交之意,亦识趣地离开了。 原本被浪头拍下水的两名黑衣人从河对岸上了岸,飞快地蹿入山间没了踪影。 曦和略略唏嘘,看来这天祈朝并不如表面上看去的那么国泰民安。这么年纪轻轻的一男一女,便招来仇家刺杀,可见在这天子脚下的京城是何等的暗流汹涌。 ”你在看什么?” 听见广胤问话,曦和的目光终于从那渐渐沉没的画舫上挪开,道:”方才那水中还是鲜红的一片,不过片刻时间便被水冲散了。凡人的日子过得这般快,看那几个人,就这么一会儿,又要走一遍轮回台了。” 广胤亦望了望那画舫,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曦和,道:”不论神仙还是凡人,皆自有其命数,你这般冒然出手,若是他们原本便能脱身便还好,若是因你出手而得以保全性命,那便是逆改天命,恐遭天劫。” 曦和道:”我只不过让那浪头高了几分罢了,真正上去救人的可是你。若非你施以援手,说不定他们现在还被困在江心呢。” 广胤掀了眼皮冷淡地看着她。 曦和咂了咂嘴:”好了好了,说不定是这二人命不该绝,我们二人出手这一桩原本便是记在了他们命格簿子上的,我们亦是顺应天命搭一把手,不必想得太多。” 广胤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你好歹是位神尊,应劫比之寻常神仙更难熬些,以后不许乱来了。” 曦和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青樱在一旁道:”主子,咱们不是要去找江疑么?” ”怎么找?难道钻到水底下去么?”曦和在江面上望了望,”荣江这么大一块地方,也不知他究竟住在哪个犄角旮旯儿。” ”这么找确实很费事。”广胤道,”那便将他召出来罢。” ”哎等等。”曦和阻止道。 ”还有何事?”广胤再次看向她,只见一面仙障低调地将她的身子笼了起来,然后由小变大,到得他的眼前,仙障撤去,展露出成人模样的女子。 ”还是这样去见江疑罢。”曦和将鬓发撩至耳后,微微抬起眼,对上广胤的目光,面上带着些微的笑意,发间的紫藤萝随着长长的发丝飘了飘,弯了弯眼睛。 广胤凝视了她片刻,扬起嘴角:“好。” 江上的画舫已经沉没,顺着滔滔不息的江水顺流而下,只能隐隐瞧见一枚檐角尚露在水面上,一个浪头覆过去,转瞬便消失不见。 曦和正准备捏个诀将江疑召出来,空中却忽然出现一道金光闪闪的人影,那仙障撤去,露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形,模样很是普通,但那一头漆黑发亮的头发却是碧蓝碧蓝的,如水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耀目得令人挪不开眼。 青樱张了张嘴巴。 这么白日里凭空出现一个神仙,要是被凡人瞧见岂不是要骇破了胆,幸好此人施了法术掩了身形,凡人并不能瞧见这么一个凭空出现的大活人。 曦和望着那空中飘着的人影,从上到下将其打量了一番:“唔,江疑,咱们好歹也万把年没见了,你头顶上那两根麻花辫当真是风流依旧啊。” 踏空而行的江疑甩了甩头发,那从两侧绾至脑后的麻花辫也跟着飘飘悠悠地甩了甩,一脸沉醉的模样:“这叫做贞操,万年如一日坚守本分的贞操。”然后飘飘悠悠地落下地来,似乎忽然反应过来一般愣了愣,“尊神不是三千年前才来过此地么?小神还记得跟尊神搓过麻将呢。” 曦和笑了一声。 广胤道:“当年落神涧封印松动,她为了将魔神锁回去而伤了元神,将那时候的事情皆忘记了。” 江疑惊异:“原来如此。”说着对着曦和揖了一揖,道:“小神先前在水底正愁着今日无人搓麻将,正巧就发觉水上似乎有尊神的法力,还以为是弄错了,谁知一上岸来果然瞧见了尊神。”然后又转向广胤,行了个天宫的礼,“太子殿下。” 青樱觉得这江疑对广胤甚是怠慢。 广胤仅一笑置之。曦和同他提起过江疑此人,晓得他就是这个性子,除非每千年上天宫替水神吴江述职之外,跟天族之间并没有什么来往,出离世外,亦无入天宫供职之意,自然只有与之相熟的才合得来。 曦和指了指跟在自己身边的青樱:“洛檀洲青木之灵,你叫她青樱便好。” 江疑对着青樱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不知今日两位大驾小神之处,可是特地来找小神搓麻将的?咱们四个人正好凑一桌。” 广胤挑了挑眉,对这江疑的性情愈发感兴趣。 曦和道:“我们来找你问些事情,若是你答得好,自然多陪你搓几局。” 江疑搓了搓手,那一副市侩的模样倒是未损其道骨仙风,道:“好说好说,二位上神驾临,小神原本便应好好招待。”说着朝着四周望了望,“这里不好说话,三位若是不嫌弃,便一同入小神的府邸细说。” 曦和颔首。四人便趁着四周无人注意,隐去身形,捏了个诀,随着江疑潜下了水。 荣江诚然是天祈朝第二大河,其深非寻常河流可比。水底要比江面清澈许多,四人施了术法将水隔在一面仙障外头,跟在江疑身后,片刻便至其住处。 江疑的住处建在荣江底一处凹地,同天祈其他地方的建筑风格很是相像,作为一位神仙的府邸来说,院落房屋摆设一应俱全,并不算金碧辉煌,但四处都水汪汪的,令广胤等一直在天上居住的神仙一时间有些眼晕。 曦和随着江疑走进院落,看着角落里的水藻弯弯曲曲地摇晃着,但打理得颇为细心齐整,屋内亦很是干净,问道:“你就一个人住在这儿?” 江疑点点头,长长的头发在水中微微浮动:“还收了两个弟子,不过他们道行不够,无法在水中久居,只偶尔过来帮我拼一桌麻将。” 曦和唔了一唔:“你倒是过得悠闲。” 江疑一笑道:“尊神你在洛檀洲不也是这么子悠闲了千万年么?咱们这些做小辈的可都要向您看齐才是。” 青樱觉得这江疑忒会说话。 曦和道:“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就应当好好求一求上进,等经验丰足了再闲下来才是个正经。” 江疑晃了晃脑袋:“我师尊也是这么同我说的,所以我才每千年替他去天宫述一回职。” 曦和哼笑一声:“吴江那是懒惰成性,原本想教个弟子出来,好将事务全权与之托付,谁晓得他教出来的徒弟也跟他一个德行。” 江疑四处望了望,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屋内设了结界,外头的水进不来,几人进了屋坐下,一直被冷落的广胤看了看四周,然后对着正沏茶的江疑问道:“这天祈朝可是只有你一位神仙?” 江疑道:“按理来说是没错,不过若是哪天有一两位尊神像二位一般闲着没事儿便下凡一趟,这我可就不晓得了。不过话说回来,三千年前此处倒是还有一位地仙。”说着看向广胤,“就是殿下在此历劫之时,白旭仙山的那位白鹤仙人。” 广胤点了点头:“这我记得。” “不过这位白鹤仙人也并未在此地逗留多久,便回了西方梵境,在佛祖坐下念经学道去了,眼下此地仅有小神一人长住。”江疑顿了顿,道,“话说回来,二位今日驾临寒舍,想要问小神什么事?尊神与太子殿下皆神通广大,而小神道行尚浅,怕是难以解答二位疑窦,不过若是小神知晓其中一二,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对于江疑的态度很是满意,广胤喝了口茶,问道:“从她离开此处凡世之后,这天祈朝的所在之地可曾发生过任何异象?” “异象?”江疑愣了愣,“是何种异象?可否请太子殿下讲得再清楚些?” 广胤看向曦和。 曦和道:“你身在这凡世之中,是否曾感觉到周身仙力有何异常变动?” 江疑仔细回忆了一番,疑惑道:“仙力这个东西,怎么说也算是神仙的一条命根子,别人可半点碰不得。小神长居此地,这仙力虽然并不浑厚,却还算是稳当的。” “当真不曾有过任何异象?” 江疑肯定地摇头:“没有。” “那便奇怪了。”广胤皱了皱眉,看向曦和,“我们都不曾有过这等感受,为何独独你身体不适?” “尊神身子可是出了什么岔子?”江疑讶然问道。 广胤便将曦和前一日发热与今日早晨从空中跌下来的事情讲了一遍。 “怪哉,怪哉。”江疑连叹两声,眉头皱成个“川”字,“按理来说,尊神是我们几个里头法力最为深厚的,又是上古神祗,气息与天地相连,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出岔子。”沉吟了片刻,“尊神当真辨不出究竟是何原因么?” “我并不晓得具体究竟是何物在起作用,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天祈朝对我有排斥之意。” “这不该呀。”江疑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面上敲着,“尊神你是父神和母神的女儿,洪荒末年更是被尊为天地之主,任何凡世也没有排斥你的道理。” 曦和道:“据说我三千年前来此地之时并无这等异状,想来是有人在这三千年中做了些手脚,才致今日之事。因此我们才来寻你。” 江疑摇头:“小神真是半点都不知情。” 曦和与广胤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对了。”江疑拍了拍脑袋,“二位这么突然下凡,可是有什么事要办么?小神虽然弄不清尊神生病的缘由,但毕竟在这天祈朝住了这么些时候,若是二位有需要帮忙的,小神或许能出一二分力。” “是了,今日来寻你原本是为了问另一件事的。”曦和道,“幽都前些日子丢了慧义棺,冥河指出其气泽正在天祈朝京城一带,你可有任何发现?” 第26章 早夜暖灯 江疑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慧义棺丢了?” 广胤轻笑一声:“起初我亦是不信的,不过看幽都渺祝都亲自跑去洛檀洲请她帮忙了,想来不会有假。” 曦和道:“你晓得,幽都一向出的都是些老实人,若是这话是婴勺那丫头同我说的,我必然是半个字都不信的,不过从渺祝嘴里讲出来,他为此还特地来洛檀洲不慎闪了腰,来来回回几趟也挺不容易,八成是真的不见了。” 江疑连连咂嘴,惊叹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就算不搓麻将也得日日守着呀,幽都八位长老杵在那儿竟然还看丢了,啧啧……”然后又似是忽然反应过来,瞪了瞪眼睛,“话说,方才尊神你说那慧义棺眼下在哪儿来着?” “天祈朝京师。” 江疑倒抽一口气。 广胤补充道:“并非一定在此,只是冥河指出京城一带存在慧义棺的气泽,却无法肯定慧义棺就在此处。” 江疑陷入沉思。 “我以为,这窃物之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否则无法避开幽都的视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慧义棺盗走。”广胤看江疑一时间并未想出什么眉目,道,“灵界之人虽不善战,但对这慧义棺却一向看得极重,周遭布置了缜密的防守,轻易不会让人进入。” 曦和略略沉吟:“你的意思是,也许冥河的指向只是一个幌子,是那窃物之人所设下的误导,特地引诱我们来此,而真正的慧义棺其实在别处?” 广胤道:“这只是猜测。我们当然希望能在此处便将慧义棺带回去,也免得多生枝节。” 曦和点了点头:“也正因此,才来问你最近是否有发现任何相似的痕迹。” 江疑眉头微微皱着,道:“原本倒是没发现什么,不过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一桩事。” “何事?” “天祈北方春末原本年年有旱情,我在这荣江底下住了数千年,每年到那个时候,江水都是要下降许多的,不过今年却连续下了小半个月的大雨,弄得水位上涨得很厉害,若非我施法压着,难免水淹上岸。”江疑道,“这在往年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我原本以为只是今年天象有变,也并未放在心上,但经二位这么一说,倒觉得兴许与慧义棺有关。” “时间是在春末?” 江疑点头:“没错,大约就在一个月前。” 曦和与广胤对视一眼。 渺祝是二十余日之前发现慧义棺不见的,而真正失窃的时间兴许还会稍早一些,倒是能与江疑所言的时间合上。 广胤道:“那么,按你这么说,你仅发觉有小范围的天地异象,但却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与上古灵物有关?” 江疑点头:“若不是你们讲起,这桩事我都要抛到脑后去了。” 三人略略沉默。 桌上的茶水并未动过,曦和站起身:“罢了,今日来找你,也算有了几分收获,毕竟你在此地待的时间长些,对这里比我们要熟悉,日后可能还有许多事情须得你帮忙。” 见她这个模样是要告辞了,江疑亦站起身来,道:“尊神和太子殿下难得下一趟凡,若是有什么吩咐随时告知小神便是。”说着一笑,“想来三位在此地待的时间也不会太短,若是闲来无事,便来小神这里凑一桌麻将,打发打发时间也好,小神决计不收三位是金铢子。” 广胤笑了一声:“若是有空,定当拜访。” 江疑送他们到了院门口,道:“关于慧义棺以及尊神法力之事,小神定当全力探查,兴许能帮上一些忙。” 曦和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我们初到此地,尚无头绪,若是你能将慧义棺找出来,我回头便同吴江说一声,帮你将那每千年上天述职的活儿都免了。” 江疑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卖力了。”顿了顿,“对了,我收的那两名弟子正是在京城混的,不过也不晓得他们最近去哪儿混了,是一对十二岁的龙凤胎,虽然年纪小,但脑袋还算灵光。若是你们能遇见他们,让他们帮忙打打下手也是行的。” 曦和一笑:“知道了。告辞。” 江疑作了个揖,目送着三人步出结界,消失在莹莹的水幕中。 他掐指算了算,眉头微微皱起,其身亦化作一道水波,消失在了原地。 **** 却说曦和与广胤从江疑处出来后,不消片刻,她便恢复了原本孩童的模样,广胤看她不甚有精神的样子,不忍再让她劳顿,便干脆在河边浅滩处寻了一处水榭,将其租下,让曦和与青樱在其中歇息了大半天,于农家小店用了午饭,直到傍晚夕阳下山,倦鸟归巢,天色昏昏地暗下来,江上已无什么可看的,他才抱着曦和回了客栈。 青樱被打发去楼下买些吃食,广胤将曦和搁在了小榻上,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发烧,问道:“除了累,可还有何处不适?” 曦和摇摇头,揉着眼睛道:“有点儿想睡了。” 广胤瞧了瞧外头的天色,道:“眼下才方过酉时,若是这么早睡,待会儿半夜指不定就醒了,还是等青樱上来,先吃点儿清淡的,喝了药再睡。” 曦和皱了皱鼻子,道:“凡人开的药有什么用,连我自个儿都不晓得究竟是哪里的问题,喝那些药只不过白白浪费银子。” 广胤扬了扬眉:“你这么说的话,让我觉得你只是怕苦。” “胡说。”曦和看了他一眼,脸上不悦。 广胤笑了一声:“既然不怕苦就好好吃着,怎么着也不会有坏处。”说着摸了摸她的发顶,收拾了药材,去门外找了小二煎药去了。 片刻后,青樱端着三碗红豆粥上来,广胤又着店小二炒了两三个清淡的小菜,曦和原本不甚有食欲,但看着那香喷喷热乎乎的红豆粥,也吃了不少。 用完晚饭,青樱妥当地收拾了碗筷然后回了隔壁房间,广胤担心曦和饭后即睡容易积食,硬是不让她睡,拉着她聊了小半个时辰的天,然后让她喝了药,准备好热水让她洗漱,这才放她爬进被窝里。 曦和原本便是极累,脑袋甫一沾上枕头,意识便模糊了大半,然则,正在她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余光不经意间瞟见了站在床边开始脱衣的广胤。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望着广胤除下了外袍挂在了一旁的屏架上,睁大了眼睛,舌头开始打结:“你、你这是做什么?” 广胤顿了顿,眉头微微一扬,看向她的眼神中有着笑意:“睡觉啊。” 曦和这才想起来,这厮原本就跟她用一间屋子来着。 眼见着广胤已经除了鞋袜坐上床来,她连连往后挪,眼皮跳了跳,道:“你要跟我睡一处?” 广胤似笑非笑:“不然呢?难道尊神忍心让我在凡世一直打地铺?” 曦和原本想说要不你打地铺罢,然则被他这么一堵,反倒说不出来,眼角抽了抽,道:“咳,我自然是不忍心让你一直打地铺的,要不,我打地铺?” 广胤道:“这便更是不妥了。尊神身体不适,法力又不稳,若是夜里着了凉又发起烧来,那可就真是我的罪过。”说着便上了床,掀开被子的一角坐了进去。 曦和赶紧再往后挪,然而这床的空间虽然不算小,但她却很快已经贴在了墙上,指尖有些抽搐地指着广胤:“你你你,我好歹是个女神仙,你好歹是个天族的太子,天帝自小是如何教导你礼数的?你这么子随意与我同床,可还将你天族的脸面搁在心上了?” 广胤略作沉吟,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来:“脸面?那是什么东西?” 曦和觉得广胤忒不要脸。 广胤温润一笑,道:“我本意是想要与尊神分开睡的,但奈何这客栈老板忒小气,仅准备了一床被褥,若是我特地寻那小二再拿一床被褥来,恐旁人会说我虐待幼妹了。更何况,你身子不爽,须得有人贴身照顾着,若是我同你分开睡,难免会有些照顾不周。凡世并不比你洛檀洲,你现在一个孩子的模样,什么事都做不了。” 于是曦和再一次发现广胤其人何止是能说会道,这简直是舌灿莲花啊。分明是他心怀鬼胎,说出来却道貌岸然头头是道,弄得她半点反驳的理由都寻不着了。 她看了看那被子,道:”那,你要睡也行,不过咱们得约法三章。” ”哦?怎么个约法三章?”此时广胤已经取下了发间的绑绳,一头墨发散在被褥上,那目光似笑非笑,看得曦和不经意间咽了咽口水。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伸出手来,比划了一番,指尖在床榻上三分之一的地方划了一条线,道:”这边三分之一是我的,那边三分之二是你的,你看这个床也不是很挤,你身量高大也并不至于滚到床下去。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睡在那边,不得越界。” 她自父神母神羽化之后便再也没同旁人在一张床上睡过,此番按着身量划了一大半给广胤,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广胤瞧着那空中浮着的一道清晰的淡紫色光路,扬了扬眉,勉强颔首。 ”说好了啊,你可不能到处滚。”曦和仍不放心,警惕地强调一遍。 广胤闲闲地望着她:”若是乱滚你又能如何?” ”你若是越界,我就施个术把你定着,再一脚将你踹下去。” 广胤看她这放话的模样颇为凶狠,唔了一唔,就径自将被子抖好,躺下去睡了。 曦和看他这个神态,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将她的话当真,瞧了他一会儿,见那人合眼之后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经很快睡着了,撇了撇嘴,无奈之下亦挥手熄了灯,仅留对面桌上一盏昏暗的油灯,钻进被子里,背对着广胤睡了。 她原本极困,但与广胤闹了这么一出,一时间虽然双眼干涩身体疲惫,神智却仍旧保持着难得的清醒,只好又睁开眼,就着那一抹昏暗的亮光,玩着自己手掌投在墙壁上的影子。 这时候广胤忽然翻了个身。 背后原本落在床褥上的被子忽然被撑起,隐隐有人体的温度从身后传来,可见广胤这一个翻身乃是朝里头翻的。 曦和盯着自己手指在墙上的影子,微微僵住。 她感受到广胤绵长安稳的呼吸,此人虽然侧卧着面对着她,但应该还是睡着的。 她下意识地放缓呼吸,手指动了动,又开始玩墙上的影子。 谁知片刻后,广胤却直接面朝着她挪近了将近一个身位,由于他侧卧的姿势,将身后投来的烛光给挡住,曦和原本落在墙壁上的影子被他遮住,有极淡的呼吸喷在颈后,她好不容易放松的身子又僵硬起来。 她不是划过线了么?这人一刻钟前还答应得好好的,怎的说话不算数? 身后的人似乎又动了动,下一刻男子的声音响起来:”怎么,睡不着么?” 曦和咂了咂嘴,翻过身,面对着广胤,谁晓得后者离她早已不过半个身量的距离,她这么一翻身,自个儿的鼻尖差一点儿就跟广胤撞上。 她的目光从广胤的嘴唇挪到鼻尖,再挪到那近在咫尺的双眼中,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干笑了两声:”你不是也没睡么?” 第27章 比武招亲 广胤看着她,那张小脸上有着几分尴尬,几绺软软的发丝落在枕头上,他下意识地勾了勾唇角,道:“回来的路上你便一直喊困,现在倒反而睡不着了?” 曦和继续往后面蹭了蹭,结果发现她原本便未给自己留下太多的空间,这么挪了两回,背后便贴在了墙上。 初夏的夜里仍是凉飕飕的,背后墙壁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贴在皮肤上,滋味不太好受。她笑得愈发勉强:“下午你带着我回来,比我要累得多,年轻人还是早点儿睡,时刻注意保养好身子。否则要是累出个什么毛病来,回头我可不好向你那位老爹交代。” 广胤道:“长身体的是你,我却没什么要注意的。”他眼中有着笑痕,背后有微弱的烛光,一张脸沉在阴影里,别有一番风流姿态。 曦和暗自咂了咂嘴,心道天族繁衍了这么多代,那皮囊一向都是极英俊的,然则广胤这一副皮囊却又是英俊之中的翘楚。她原本还纳闷为何当初这天族太子成年礼上有那么多花样别致的歌舞,如今却晓得,这并非司礼的仙官热情洋溢,而是天界各处闺阁中的女子们的热情难以抵挡啊。 她正有着些许的失神,尚未想出应对之词,却听得广胤继续道:“唔,你这么靠在墙上冷不冷?我看这被褥虽然仅有一床,但也算不得小,你背后这么空着可难受?不如往前挪一挪,免得夜里着凉。” 曦和嘴角一抽,看了一眼自己身前与广胤之间相隔不到半个人的距离,腹诽若是自己再往前挪一挪便要挪进他怀里了,但显然这话不能明说,她只好面上继续攒出个笑来:“这么大夏天的,我并不觉得冷。你明日不是一大早便要去皇宫里找那皇帝送湛卢剑么?我记得这凡界皇家各种礼数皆十分繁琐,纵然你是个神仙这回事不能公之于众,但得了上天的宝物,想来那皇帝也是得大费周章将其供起来的。你明日可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万一将事情办砸了,那丢的可是咱们整个天界的脸面。你还是早些睡罢,不必管我这么多。” 广胤轻轻一笑:“看你这么百般推拒的模样,难道我是豺狼虎豹不成?” 曦和心道豺狼虎豹可比你好应付得多,但广胤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实在是令人看了火冒三丈,她却偏偏不能向他低头,无奈道:“太子殿下,这大晚上的你还想不想睡了?你不想睡我想睡,烦请您今晚安安分分地睡上一晚,待明日将天帝交代的事情办妥了,咱们再来闹腾,可好?”说着困极了打了个哈欠,“我是真的要睡了。” 广胤看她终于怒了,心中思量着是应当就此收手还是趁热打铁,转瞬之间已有决定,闲闲地扬了扬眉,道:“我自然是也要睡的。”说着忽然伸出手臂,将曦和揽了一把,再抖了抖被子,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既然困了便好好睡,若是着凉了,明日我还得特地分神来照看你。” 曦和一时间被他整个儿揽过去,猝不及防撞上一副坚硬的胸膛,觉得甚是忍无可忍,下一刻广胤又将被子重新抖了抖,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没有半寸地方漏风。她刚要发作,广胤却很快地松开她,只松松地握了她一只手,语气甚温柔,与方才那强硬动手的简直判若两人:“不闹了,好好睡。”然后自己平躺过身子,左手握着她的右手,闭上了眼睛。 曦和一腔怒意尚未发泄出来,那人便果断地收手了,时机把握得相当之准。 她看着广胤淹没在阴影中的侧脸,后者除了握着她那只手,也并未有其他任何逾矩之行,她憋了一口气,眼睛闭上又忍不住睁开,数次之后,看来他这回是真的睡了,撇了撇嘴,到底还是未将那手抽出来。 一夜无话。 **** 翌日清晨,屋外明亮的阳光投入屋内,曦和动了动眼皮,悠悠然转醒。 伸出手摸了摸身旁,发现广胤已经不在,旁边被窝中的温度亦有些发凉,想来他已经走了许久。 曦和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自己下床穿了鞋袜,然后爬上小榻,将窗户打开。外头的光线毫无遮挡地射进来,她眯着眼睛适应了片刻,然后将身子探出窗户,望了望楼下已经热闹起来的街市。 看这天色,至少也到了巳时。 昨夜原本想要好好地睡一觉,但被广胤那么一闹腾,她前半夜都没怎么睡着,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过去,这一觉便睡到了现在。 回想起昨夜广胤的所作所为,曦和咂了咂嘴,跳下了地。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紧接着青樱推开了门走进来,手里端着洗漱用的水:“主子,你可醒了,太子殿下一大早就出去了。” 曦和点点头:“他昨日便说了,今日要进皇宫办事。他走时可有交代些什么?” “太子殿下说,主子你身子不太好,让我照看着你。”青樱将热水搁在了窗台上,帮曦和将布巾子拧干,递给她,“还有,主子若是不喜欢喝药,就不喝了,反正天宫也不嫌浪费这点银子。” 曦和对此甚是满意。 她将漱口的茶水吐干净,擦了把脸,道:“他有没有说大概何时回来?” “大概酉时末。” 曦和点了点头,道:“正好,我们今日也没甚可做的,出去逛一逛罢,你头一回下凡,若是此番没玩得尽兴,难免日后怪在我的头上。”她转头便瞧见青樱双目放光,笑了笑,“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青樱喜滋滋地道:“主子英明。昨晚我在街上买东西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议论,说是城东有一家姓秋的富商今日家中比武招亲,在东二街上摆了一擂颇为气派的擂台,我听着新鲜,主子,要不咱们今日去瞧瞧?” “比武招亲?”曦和听着这个词亦觉得新鲜,侧过头问道。 青樱道:“听说这乃是凡间女子选夫婿的一条捷径,由女方设下擂台,一般是由应征的男子一个一个上台比武,或是直接由那新娘子出马,在一定的时辰内决出一位武功最为高强的男子,便将其招为夫婿。” 曦和唔了一唔,起了兴致:“这倒是个有趣的法子。走,去看看。” 于是二人便出了门,奔着那东二街去了。 京城很大,其正中央是天祈皇宫,西侧是繁华的市井,普通百姓大多在此居住,因此人流往来十分的热闹。东面郊外则是荣江和白旭仙山,风水极好,因此东城则是更多的达官贵人所居之地,人流相比西城要略少一些,但各种酒楼茶馆戏园子仍是不胜枚举,并且普遍要比西城的气派些。 好在广胤选的客栈地段极佳,虽在西城,但若要去东城也不必走太久,曦和与青樱出门之后,一路上吃了些早饭,便慢悠悠地在街上逛着,四处看看这天祈京师的人物风景,约莫半个时辰后,便到了青樱口中所说的东二街。 二人来到街角,正巧看见一位卖字画的年轻公子,青樱走上去问道:“这位公子,请问这街上可是有一户姓秋的人家比武招亲?” 那卖字画的公子在烈日底下原本病恹恹地扇着扇子,听见青樱开口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唔,但待得听完青樱问的乃是那比武招亲,顿时来了兴致:“这位姑娘,你问的可是前头秋老爷家的四小姐?” 那公子忽然跳起来,青樱被他吓了一跳,半晌才点点头:“应该是罢,这条路上今日应该就只有一家比武招亲的。” 那公子双目放光,手里那原本病恹恹的扇子顿时摇得飞快,兴致勃勃地道:“要说这秋家的四小姐呀,可真是难得的奇女子,说起今日这比武招亲,秋老爷可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准备呀……” 听得那公子一口气连珠炮似的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曦和在脑中仔细地理了理,这才晓得这比武招亲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今日这比武招亲的正主儿乃是这户姓秋的富商家的四小姐秋棠。秋家的这位秋老爷并不是个重男轻女的,一直就想要一个女孩儿,可偏偏秋夫人的肚子相当争气,一连三个都是男孩儿,秋老爷是日盼夜盼,终于在第四胎得了个女儿,因此便将这女儿捧在手心里宠着,意图将这宝贝女儿浇灌成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一朵娇花。 然而天意弄人,这位四小姐确然如其父所愿长成了一朵花没错,然则却并不是一朵能深藏在闺阁中绣花织布的娇花,而是长成了一朵娇花中的豪杰,舞刀弄枪自小不在话下,都是跟着那三位哥哥偷偷学的。然而,纸到底是包不住火的。 第28章 坊间听书 时间一长,秋老爷逐渐发现这朵娇花的长势与自己所期望的有些出入,将她关了好几回的禁闭,但发现半点作用都没有,反而更加坚定了自个儿女儿习武的决心,痛定思痛之下,便花重金聘请了两位颇有些名气的武者亲自教授这四小姐习武。这四小姐诚然不是一般人,这十几年过去,其武艺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足以撂倒其三位兄长,就连其两位师傅亦自叹不如。 随着秋四小姐逐渐长大,那花容月貌愈发展现出来,再加上其福贵的家世,及笄之后,令不少公子慕名而来上门提亲,但都被这四小姐一一打了回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但这四小姐就是不愿意嫁人,这可是急坏了秋老爷,奈何百般劝说之下,四小姐终于答应成亲,不过有个条件,那上门来提亲的男子,必须能在百招之内将她打败,否则她宁愿自个儿出去开个武馆挣钱,也不愿意靠男人吃饭。 于是秋老爷便在今日摆下了这个擂台,企盼老天开眼,能找来一位家世相貌样样都能配得上自家掌上明珠的公子与自己结成亲家。 将这事情理彻底理顺了之后,曦和不由得咂了咂嘴,这位秋棠秋四小姐,委实是位奇女子。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兴致勃勃同她们讲故事的公子,问道:“这位公子,这是别人招亲,又不是你招亲,你为何如此兴奋?” 那公子双眼仍旧发亮,飞快地摇了摇扇子,道:“秋家四小姐相貌好,人品好,家世又好,这么难得的大好机会,是个男人都要把握的,小生自然也不例外。”说着挽起袖子露出里头细细的胳膊,用力握了握拳头,“你这小丫头可别小看小生,小生也是练过几年的,说不定今日就拔得头筹,今晚就能和那秋家四小姐洞房花烛了,哈哈哈。” 青樱看着那看着似乎一折就断的细胳膊,皮笑肉不笑,配合着他“哈哈”了几声。 “对了。”自称练过几年的公子又提醒道,“擂台是午时三刻开始打,秋家小姐最先是不上的,先让那些应征者上台各自相互比划,赢家留在台上,一直到申时末,秋小姐才会亲自上阵,两位姑娘若是要去凑热闹,可千万别错过了好戏啊。” “多谢。” 曦和拉着青樱就准备走。 “哎哎哎,等等。”那公子连忙阻止,赔出一个笑来,“二位姑娘,咱们也聊了这许久,算是个君子之交。二位眼下可有没有什么心上人?小生这里的字画都是小生亲笔作画题词,半分都没有假,你们看着气派,看这神韵,要不二位带两幅回家?送给心上人必是绝佳的珍品……” 眼看那公子又要开始滔滔不绝了,曦和笑了笑将其打断,道:“公子如此才情,何必图一时之利?不如等今日比武招亲时一块儿展现出来,让那秋四小姐拜倒于您的才学之下,娶了秋家的掌上明珠,日后可不愁吃穿呀。”说完冲着那僵在原地的公子一笑,拉着青樱往街上去了。 **** 二人远远地便瞧见前方不远处一个用红布铺着的大擂台,旁边一个朱红的架子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金锣,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曦和跑到路边,从她的角度能瞧见那擂台后头便是气派的府院大门,上头挂着牌匾,写着“秋府”二字,显然是此处无疑了。 恰逢午时,这比武招亲尚未开始,便已经围了如此多的人,可见这秋家的四小姐有多招人喜欢。 或者说,秋家有多招人喜欢。 曦和咂了咂嘴,目光朝着秋府对面望了望,道:“那边有家茶楼,咱们上去坐着,待比武招亲开始,也不会错过了热闹。” 于是二人便钻过人群,进了茶楼。 擂台处甚是嘈杂,茶馆倒还算是清静,里头有位说书先生正拿着折扇,有板有眼地讲着当朝皇帝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底下人听得津津有味。曦和与青樱顺着楼梯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恰巧是空着的,二人便在窗边坐下,此处临街,只要随意向下看一眼,便能瞧见对面秋府擂台的状况。 店小二上了一壶碧螺春和两碟糕点,道了一句“有何吩咐客官可立马跟小的说一声”,便退到了一边。 曦和向着街道下方对面瞧了瞧,那围簇的人群动来动去,其中有不少是秋家的下人正在整理擂台。在锣鼓边立着一根九尺高的竹竿,待会儿就看其影子指向午时三刻,这擂台便要开始打了。 距离开场还有一会儿时间,曦和喝了口沁香的碧螺春,将神思转向了茶楼里那说书的先生上。 “……且说先帝临终前下了旨意废立太子,这事儿当时仅有在场的四位顾命大臣知晓,但那时原太子已经召集人马镇守皇宫准备登基了,这时候宰辅大人才将圣旨拿出来,立咱们当今皇上为新太子,即日称帝。”老先生口齿清晰,讲起故事来语调跌宕起伏语速或快或慢,让人听着很是一种享受,“这其中发生了多少曲折,咱们皇上才得以顺利登上帝位,咱们尚不便细说,诸位也晓得,当年午门之变便是废太子盛怒之下用于对付咱们皇上的,好在咱们皇上吉人天相,乃是真命天子,顺利躲过这一劫,登基为帝……” 曦和觉得这桥段甚是老套,大抵历史上所有成功的帝王都要被称一句“真命天子”,且在其成为“真命天子”之前都要有一位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而其实只是一块踏脚石的仁兄拦在路中央,从而掀起一番风浪。 她半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听着那说书先生继续往下讲。 “……在座的诸位应当都瞧见了,咱们皇上自登基以来,做了多少利国利民之事,就说那西原郡的大堰,可生生救活了一大批百姓啊。”老先生满面的感恩戴德,对着右上方拱了拱手,就当是对这当今皇帝的拜谢,“还有自前年起,春闱大考已经不设任何门槛,就连街上的叫花子,若是识得两个字也能去考场上长长见识,真真是泽及枯骨啊。咱们皇上的所作所为,在座的诸位都是一一看在眼中的,其余的咱们自然不必多说。” 青樱依旧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上的老先生,津津有味地听着,曦和却打了个呵欠,觉得这老头说的甚无趣。 转了目光,投向街对面的擂台上,有一壮实的男子跳上擂台,在台上跺了跺脚,大笑了两声,然后又跳下了台,淹没在人群中。 曦和有些无言。 “……说句公道话,若是咱们天祈仅有一位英明的皇上,那还是到不了如今这般繁荣盛世的,另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对咱们江山社稷做出的贡献也相当有分量,诸位可猜得到老夫要说的是哪位英雄?”老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讲到这里特地停顿了一下,拿着扇子环视一圈,“这便是咱们的朝瑛皇后。” 曦和眉梢微微一动,再次转过头,将注意力放在了说书先生身上。 “说起咱们皇后啊,这可真是位奇女子。”说到美人,老先生顿时就眉飞色舞起来,“皇后娘娘乃是吏部尚书家的大小姐,传闻其出生之时恰逢早春,尚书大人家中的各种花卉竟然在一夜之间尽数抽芽长苞开放,那满园春色真是奇异靓丽得紧,坊间不少人都传言,咱们皇后娘娘乃是花神转世呢。” 曦和扬了扬眉。 青樱凑过来,小声道:“这老先生也忒不靠谱了罢?他方才还说他们皇帝陛下出生之时天空中有双龙滚云之象,此时又说那皇后出生时百花尽开,敢情他们天祈的帝后都不是凡人,全是了不得的神尊们投胎而来的不成?” 曦和道:“凡人常常给一些大人物的生死添些不可名状的异象,诚然有些确确实实是真的。譬如我犹记得当年南斗星君历劫之时,便是托生在一户普通农家里,初生之时原本是个大晴天,唯独他们家房屋上空浓云翻滚,有电闪雷鸣之象,后来南斗星君长成个男子汉,便领着乡亲们揭竿起义造反去了,还成就了一番霸业。”她想起当年在南斗星君府上同他闲磕牙之时听的那些故事,略略唏嘘,道,“但这些东西大多还是凡人胡诌出来的,基本上不靠谱,当不得真。” 青樱唔了一唔,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扭扭捏捏地问道:“那,主子,我是怎么出生的?” 曦和愣了愣:“你啊?”思索了片刻,“说老实话,我最先捡到你的时候,你正光着屁股蜷在白笙的几片叶子里,但至于你究竟是如何生出来的又是如何爬到了白笙的身上,我是委实不太晓得的。” 青樱:“……”她瘪了瘪嘴,一脸哀怨地挪到一边去了。 第29章 上官氏女 ”诸位都晓得,这历朝历代母仪天下者,必须德才兼备,才能为天下人积福,若是才德败坏,那便是天下人遭殃。”那老先生咂了咂嘴,道,”譬如前朝开国英帝的皇后长孙氏,辅佐英帝稳固江山不说,后来在英帝驾崩之后,更是扶持幼帝将社稷治理得井井有条。再说那哀帝的皇后刘氏,不仅迷惑君主,且祸乱朝纲,弄得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简直是妖后降世。可见这一国之母是何等的关键啊。” 底下一片赞同之声。 ”且说咱们皇后娘娘,起先并非如寻常秀女一般经过选秀入宫的,这亦可见咱们娘娘的不凡之处。诸位可晓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听见底下的疑惑声,老先生故作神秘地敲了敲扇子,继续道,”这还要从咱们皇上二十年前在东郊围场打猎的事儿说起。二十年前,陛下尚是二十有二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穿着一身劲装,抄着一副弓箭,骑着高头大马,连身边的一大队王孙贵胄及随行护卫都屏退了,只带着两名贴身侍卫潜入了密林。诸位可晓得,东郊白旭山那一带,地形复杂,丛林遍布,寻常人进去了若是没有当地山民引路,那可是十有八/九便出不来的。咱们陛下带着两个贴身护卫,一头扎进了林子里,跟着猎物四处追跑了许久,虽然收获颇丰,然则那回去的路早已被乱石杂树掩盖,找不着了。那时天色也已经不早,偏偏咱们陛下半点都不担心,便趁着夕阳正好,遛着马便在山中优哉游哉地赏起了景来。听到这里,诸位可晓得后面发生了什么?” 底下众人摇摇头。 老先生笑着道:”兴许这正是老天爷特地安排的一场迷途,咱们陛下就那么随意遛着马,尽管没能回到营地,却误打误撞走出了围场,到了白旭山脚下。诸位应该都晓得,白旭山上有一面从山腰云雾里头生出来的瀑布,几经辗转最终落在山脚下一个洼地里,多年冲刷出了一个水潭。这白旭山据说曾经是座了不得的仙山,传说还有神仙在此居住,因此终年云雾缭绕,底下那瀑布水潭更是绝妙的美景。咱们陛下便是好巧不巧地来到了此处,然则此番陛下并非仅瞧见那美景,更是瞧见了一位美人。”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将底下的客人环视一周,露出个微妙的笑来,”这位美人此时正与其余几位美人于潭中戏水,丝毫未察觉已有外人至于此地。陛下惊此美景,又觉那美人比之美景更要胜上三分,于是屏退左右,自个儿寻了个隐蔽之处坐着,并不贸然上前相扰,只是远远地瞧着那戏水的美人。” 底下众人盯着台上的老先生,一个个的都听得极为认真。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那水中的玩得尽兴,岸上的亦看得尽兴,可惜日头下了山,潭水开始发凉,几位姐妹便陆陆续续地上了岸,打过招呼后一一地散去,仅剩那美人与其一位贴身丫鬟落在最后。这时候,咱们陛下便走出来了。”老先生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坏笑,”要说咱们陛下,勤政爱民不说,那亦是难得的风流种。美人尚在水中,那一身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忽然见到有男子出现,怎么能镇定得下来。偏偏咱们陛下就在岸上瞧着那美人,也不走动,弄得美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么着也不肯上岸。” 底下一阵唏嘘。曦和觉得,这个皇帝委实是个风流种。 ”若是这二人就这么一直僵持在那儿,后头便也没那么多事儿了,但凡事都有个转折。”老先生一敲扇子,道,”正在这美人踯躅不前的当口儿,一条三角头的绿蛇从后头溜下了水潭,那美人背对着自然是瞧不见,但已经上了岸的丫鬟却是瞧得清清楚楚,顿时吓得叫了起来,这便惊动了咱们陛下。”老先生环顾四周,”陛下听见旁边那婢女一个劲儿地喊水里有蛇,又瞧见美人身后一道水波奇异,顿时晓得美人有险,当机立断,一把将美人从水里捞起来,其身后一道绿色的影子从水中蓦地射出,美人正吓得花容失色,陛下一手将美人护在怀中,另一手飞快拔剑,剑光一闪,便将那绿蛇斩为了两段。美人此番得了救,面对着眼前之人便不再当其是登徒子,而是救命恩公,又见咱们陛下面容英挺正气凛然,便有芳心暗许之意。陛下询问了美人的身份,才晓得其乃当时吏部尚书的掌上明珠上官晓竹。当日分别后,陛下回到营地,那吏部尚书的次子便亦是跟在随行队伍中的,陛下询问了其长姐的婚配情状,知晓其仍待字闺中,顿感此乃上天安排的一桩良缘,不日便将其召进了宫。这,便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一个开始。”说着喝了口茶水,”现在咱们便先讲到这里,诸位先歇一歇,喝个茶聊个天儿,下午申时咱们再继续。”言罢便收了扇子,从台上下去了。 底下再次一片唏嘘。 曦和喝了一口茶,咂了咂嘴。 这天祈的民风果然开放,连帝后之间的风流韵事都能拿出来在茶楼里讲,可见当今的掌权者该有多么开明。 青樱凑过来,道:”主子,原来这凡界同咱们天界一样,都时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的?” 曦和道:”凡界的女子大多要比男子弱一些,遇见危险常常不能自保,若是在命悬一线之时遇见一位英俊的男子相救,常常会以为这便是她们自个儿的真命天子,虽然并不经常准,但偶尔也有琴瑟和谐的,譬如这天祈的皇帝和皇后。” 青樱唔了一唔:”那若是女子比男子强呢?这岂不是就行不通了?” 曦和朝着街对面扬了扬下巴:”喏,女子强的,就只能这样了。” 青樱望了一眼街对面热火朝天的比武招亲,沉吟了片刻,道:”这秋家的四小姐虽然强悍,但其招夫婿的条件也是要在百招之内将她撂倒,说到底还是想找一位比自个儿强的。” 曦和点了点头:”有道理。” 青樱继续沉吟着:”那,若是这女子当真是极为强悍的,岂不是等不到对方来相救,便自个儿将危险摆平了么?这么子岂非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曦和觉得这丫头甚钻牛角尖,扬了扬眉:”你在说谁呢?” 青樱认真地抬起头:”主子你啊。” ”……”曦和面色麻木,”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青樱瘪了瘪嘴,望向街对面,见着那高高的竹竿终于与午时三刻的刻点完完全全合上,然后站在大金锣边上的小厮挥起锣槌用力往正中央一敲,那震耳欲聋的锣声铿然响起,旋即摆在擂台两边的大鼓也飞快地敲了起来,秋府的大门打开,里头走出来几个人,围在擂台周围的人顿时开始欢呼。 茶楼里的大多数客人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过去。 青樱兴奋地道:”开始了开始了!” 曦和淡淡地唔了一唔,目光也转向了对面。 当先出来讲话的中年男子想来便是那富商秋老爷,其身后三名男子想来便是那先上来打头阵的这秋四小姐的三位兄长。 那真正比武招亲的正主儿倒是尚未露面。 片刻后,金锣再一次敲响,比武招亲正式开始,排行老大的秋家公子最先上阵,底下立刻有人叫阵,翻身上了擂台,双方各自摆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便开始过招。 曦和接连看了几个,虽说是车轮战,但尚未有一个人能威胁到那大公子的,可见若非是后者武艺着实不错,便是那些上来挑战的委实不怎么样,或是两者皆有。大抵凡人都喜欢将重头戏摆在后面,这前面委实没有什么看头,她再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有些百无聊赖,又见青樱看得颇有兴致,也不忍打扰她,自个儿喝了几口茶,吃了一些糕点,便同青樱说她下去走走,然后跳下椅子,往楼下去了。 转过楼梯,瞧见先前那说书先生正在一楼角落里一张不甚起眼的桌上休息喝着茶,曦和脚步微微一顿,转了个方向,朝着那老先生走了过去,跳上了他对面的那张椅子。 老先生原本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瞧见曦和径自坐到他的对面,笑了笑:”这位姑娘想来是哪家显贵府上的小姐,方才小老儿瞧见还有一位姑娘陪在小姐身边,眼下怎的一个人出来蹓跶?” 曦和看着这老先生,发觉他方才在那讲台上讲故事时很是眉飞色舞,而此时歇下来,倒是一位面貌和蔼亲切的老人。听见他的问话,她微微一愣:”你看到我了?” 老先生一笑:”小老儿活了这么多年,在楼里说了这么多年的书,辨人的习惯早已刻在这里了。”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道,”这位小姐年纪轻轻,样貌好,气质好,穿着也是顶好,在这城东都不太多见,想来是贵不可言。”说着给曦和取了一只干净的被子斟满茶水,搁至她的面前,”小姐来寻小老儿可是有什么事情?” 曦和心知这老先生已经将她当成了某户高官家的小姐,也并不否认,弯了弯嘴角,道:”方才听见老先生说起当今皇后的事情,觉得甚是有趣,想要多了解一些,不知老先生可方便?”此番下凡,她原本是奔着慧义棺来的,而方才听见他说起天祈皇后,才想起之前司命提过此人,似乎其身上有些蹊跷。方才这老先生将这个上官晓竹讲得玄乎其玄,她顿时便来了兴致。 老先生见眼前这个女童不过七八岁大,说出来的话倒是很老成,呵呵一笑:”自然方便,小姐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曦和看着他,问道:”你方才说皇后出生之时尚书府中百花齐放,此事究竟只是坊间传闻,还是确有其事?” 第30章 贵不可言 老先生一笑:”小姐此言差矣,坊间传闻亦有真假之辨,眼见为实也未必是真。小老儿不过是个说书人,听了这么多年,讲了这么多年,有时候也不能将真假分得太清。” 这话说得模模糊糊,曦和却听出了一点门道来,笑道:”老先生见多识广,想来许多事情都知晓,只不过是不愿意辨清罢了。” 老先生眼中浮起一抹奇异的光彩,望着曦和:”小姐说话当真有趣,小老儿还当小姐这个年纪只不过是喜欢听些有趣的事情,如今看来小姐是真想知道。只是,这世上那么多奇闻逸事,为何小姐独独对皇后娘娘如此感兴趣?” 曦和道:”原本并不想要深究,不过看老先生是个有趣的人,便按着方才先生所讲的前来问上一句罢了。” 老先生点了点头,道:”那好,既然小姐当真想要了解,小老儿便同你讲一讲。”他喝了口茶,”当年皇后娘娘出生之时,吏部尚书上官大人还只是个翰林院的一名庶吉士,委实算不得什么大官。大人在城西置办了一间宅院,宅子并不大,但因为夫人喜爱花花草草的,于是宅子里满院都是各种各样的花。我记得,皇后娘娘出生那年,正逢一个严冬,冰灾甚重,许多草木在那一年都冻死了,上官大人家中的花草亦是如此。” 老先生喝了口水,曦和静静地听着。 ”夫人原本以为来年瞧不见那些花了,那时候腹中正怀着娘娘,心情却不好。然而,就在立春之日夜里,夫人临盆,府里上上下下忙成一团,但忽然就有人嗅见了花香。”老先生眼中浮现回忆的神色,”起初还并未有人在意,但那花香越来越浓,紧接着便有护院跑进来说,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当时府里的下人都忙着照顾夫人,上官大人原本焦急地守在产房外,但听到通报将信将疑,便跟着那下人一同来到了院子里,便见满院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原本已经冻死的花枝都重新抽苞开放,虽是夜里,却仍旧繁盛无匹,大人以此为吉兆,而不消片刻,便有产婆来报,说夫人顺产,是个女孩儿。” ”您是说,上官大人亲眼瞧见了那些花开放的过程?” ”不错。不仅是上官大人,当时在场的下人们也都亲眼瞧见了。” ”那您是……” ”小老儿那时还在上官大人府上做事,有幸瞧见了这一幕。”老先生笑了笑,面上浮起欣慰之色,”小老儿这一辈子便只见过这一回仙迹,后来是再也不曾见到了,不过,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却是记忆犹新啊。” 曦和见其神色自若语气中肯,说的应该不会有假。 ”那一夜简直跟做梦一般,也因此上官大人和夫人一直将小姐当作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宠着。”老先生咂了咂嘴,道,”小姐自出生以来便与常人不同,如今亦成为皇后母仪天下,诚然是位有福之人啊。” 曦和问道:”那,除了出生之时引起的异象,在其出生之后可还有其他的迹象?” 老先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上有着笑意:”小姐对皇后娘娘的事情还真是感兴趣。” ”是您引人入胜。” 老先生笑了笑,道:”天祈自开国以来始终开明,百姓能讲的话比从前多了许多,但也并非什么都能讲。” 曦和歪了歪脑袋,抿出一个笑来:”先生此刻并非在说书,不过是与我闲聊,难道还怕旁人说什么闲话么?” ”小姐说起话来当真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老先生笑道,”不过既然小姐这么说了,小老儿自然也没有什么顾忌,只是有些话,小姐便当做听过就好,也不必当真。” 曦和点点头。 老先生喝了口茶,脸色比之方才稍显认真,道:“还有另一件事,是发生在小姐三岁之时。小老儿当年还在上官大人家中帮忙,大人那时已经是翰林院的编修,虽然升了官,但仍旧是住在西市的小宅中。自从小姐出生,府里的花每年都开得很好,上官大人和夫人都欢喜得紧,小姐三岁生辰,府外恰巧路过了一位赤足的半仙。” 曦和眉头微动。她晓得,这凡人口中称的“半仙”未必都是真的半仙,大多指的是算命先生之流的术士,其中亦不乏装神弄鬼出来骗人的,因此凡界对其褒贬不一。 “小老儿仍记得,当时那位半仙赤着脚从咱们府院门前过,恰停在了咱们大门口,仰头望了望咱们府门上空,道了一句‘妙,着实是妙’,然后便上前来询问,今日家中是哪位吉人过寿。”老先生咂了咂嘴,“当时小老儿正在院门口收拾花草,听见那一问便觉得奇怪,咱们小姐生辰又没写在大门口,这人竟然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于是便将那半仙请进了门,将事情告知大人后,大人便向其询问这个‘妙’字从何说起。原本大人也并不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门道来,谁知那半仙却道,咱们小姐生来并非凡胎,有异泽在身,此生洪福齐天贵不可言。”说到这里,老先生的神色浮现一抹犹豫。 曦和问道:“可还说了些什么不方便说的?” “倒也没什么不便说,小姐是洒脱之人,只当听过就罢了。”老先生笑了笑,道,“当时那赤脚半仙所说的,前半句确实是讲小姐此生极为福贵,然则后半句却讲,牵累了旁人命数。” 曦和眉梢一挑。 “大人原先听着前半句甚是欣喜,但听着后半句却有几分忧愁,连连追问内中深意,但那半仙却说‘天机不可泄露’,连赏银都未取,便走出了府外。因此,这牵累旁人命数究竟是个如何牵累法,却是并无人知晓的。”老先生道,“不过皇后娘娘今年已是三十有六,膝下已有一子一女,皇上亦是龙体康健,却并未见到如何牵累旁人,此言也未必当得了真。” 曦和唔了一唔。 当初她听司命所言,这位皇后身上着实是有些难辨的气泽,未想这凡界一名算命先生也能瞧出这等门道,想来道行颇为高深,其所言虽不可尽信,却也未必是子虚乌有。 她问道:“那,如今可晓得这位半仙的去向?” 老先生摇了摇头,道:“那半仙赤着一双脚,风一阵地来,风一阵地走了,大人一直在暗中追访其下落,却从未有过半点音讯,小老儿也未曾见过此人,向别人询问也从未有人听过的。想来这些仙风道骨的半仙都很有些本事,若是他们自个儿不愿意被人打扰,是谁都找不着的。” 曦和点了点头。 这天祈朝比她想象得要开明许多,其中更是能人辈出,有这等修为的凡人,想来也不过数十年,便能得道成仙入天宫名册了。 老先生喝了口茶,笑眯眯地看着曦和,问道:“听了这么个故事,小姐可满意?” 曦和笑了笑,道:“劳烦您特地费了这么多口舌,真是感激不尽,日后先生若有困难,力所能及,我必来相助。” 老先生眼中隐隐闪着光:“小姐说话真是有趣,小老儿我都想要知道小姐究竟是哪家的贵人了,还是说,小姐的身份亦同皇后娘娘那般,贵不可言?” 曦和觉得,“贵不可言”这四个字,委实妙不可言。 她弯了弯眼睛:“今日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来先生这儿听了个故事,先生不必放在心上,我亦不会当真。” 老先生哈哈一笑:“好好好,小老儿日后随时欢迎小姐来此地听故事。” 曦和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跳下椅子,冲着那老先生笑了一笑,然后转身拐进楼梯,上了二楼。 青樱仍旧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对面的比武招亲,看得津津有味。 曦和坐下来,看了一眼对面的情况。过了这么久,那秋家的大公子已经下场,换上了老二守擂,眼下的武斗比先前要精彩许多,但看这状况,似乎仍鲜少有人能在百招内撂倒秋家人,以此在花名册上留下自己的大名。 她撑着下巴,思索起方才那老先生的话。 根据她现在所知晓的,这位皇后十有八/九不是普通凡人,甚至不是普通的神仙转世。司命说过,他特地查过了命格簿子,这凡人既无飞升之象,亦非神仙下凡所化,但其身上的气泽确确实实与她相似。她起先虽然劝广胤暂时不必太过在意,但不可否认,这放在六界之中都是怪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西侧皇宫所在的方位。广胤今日进宫递交湛卢剑,这等大事,虽然不便声张,但帝后必然相携礼待,他想必是要与那皇后打照面的,不知又能有何收获。 曦和喝了一口茶,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此番下凡虽说是为了找慧义棺,但看眼下这事并非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便顺带瞧一瞧,这皇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31章 洪荒幼君 ”曦和,你可愿意同叔叔一起去三十三天?”邺战如是问她。 她看着脚底下的山河,沉默了片刻。 那时的六界方经历过一场天地大战,山川断裂,江海分流,四海八荒许多仙地都变为碎片,在混沌之中不断地下沉,其中亦包括洛檀洲。 六界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各族之间混战厮杀,争抢地盘,除了西方梵境与刚封印了魔神的落神涧,仅有二十七天以上因其灵气过于灼烫而使众人敬而远之。 何况,那本就应当是天界的地盘。 邺战作为最早跟随父神的大将,又是当时战名颇盛的神衹,在天地大战中出了不少的力,博得了一批追随者,便意图重整天界,而这重整天界的起点,便是站稳三十三天。 她是父神和母神的独女,父神母神羽化后,她便是天地共主,只因年纪尚小,四海八荒的神仙们都称她一声”幼君”。唯独邺战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便一直叫她”曦和”。 她知道,邺战想要让她代替父神和母神的位置,继续统领天界,但那时,她心中想要的,与邺战截然不同。 她望着脚下已经沉浸于猩红杀伐之中的天界,摇了摇头。她说,洛檀洲才是双亲自古陵居之地,虽然已经四分五裂,但绝不能拱手让人。 邺战知她何意,却不放心,他说六界分崩离析,她身为幼君,首要的应当是保全自己,不可做无谓的冒险,最好的办法就是随他一同前往三十三天休养生息,至于洛檀洲,待天界重整旗鼓,他可随时派人来收拾。 曦和却道,天界重整旗鼓,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何况,她既然被称一句”幼君”,便不能干坐在那儿让别人供着,区区一个洛檀洲,若是连这都收不回来,岂不是丢了父神和母神的脸面。 邺战没有再勉强她,道了一句”保重”之后,便带着人马,往三十三天去了。 而她,自然奔着东海而去。 那时候的东海,堪堪是六界之中最为混乱之地,海水被染成一片浓稠的血色,日月皆被浓雾遮蔽,不分白昼黑夜,四处杀伐。 她夜夜无法合眼,只因若有片刻的疏忽,恐怕便要步双亲的后尘了。 那时,她身边只有一个弈樵,也幸好,她身边有一个弈樵。 弈樵虽然年纪比她大,却乃天地之灵化生,并不善战。她原本亦非善战的神仙,却在那段时日里突飞猛进。弈樵有些担忧,说她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当时她正擦着睫毛上滴下来的血,笑着道—— ”爹娘不在了,你们就想要我来代替他们。既然如此,阎烬不在了,也要有一个人来代替他才行。” 魔神阎烬是凶名最盛的神,在他手底下灰飞烟灭的生灵不计其数,而在弈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几乎已将东海并着支离破碎的四帝台整个地血洗了一遍。 从那以后,再也无人称她为”幼君”,取而代之的是摆脱了父神母神的扎扎实实的四个字——”尊神曦和”。 洛檀洲从云端沉下,分为了许多岛屿,她以法力将其置于东海之上,在最中间的大岛上住下来,因为那里有母神亲手浇灌的雪槠树,还有漫天的紫藤萝。只是她照管花木不在行,当时的白笙历经磨难已经奄奄一息,无奈之下她只好去西海之西,找到榭陵居来帮忙。 榭陵居乃是与父神母神同辈的神衹,是洪荒初年西海以西汤池之畔诞生的碧雪之灵,在虚空大泽中照管花木。那时榭陵居已避世多年,隐居于西海之外的碧虞山不问世事,就连天地大战都未将他闹出来,好在他与曦和一家一直以来交情不错,欣然答应相助,这才将白笙救回来。 榭陵居走的时候,说了这样一番话:”幼君遭逢大变,虽然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天地之主,但在我眼中仍是当初的幼君。幼君若在任何时候遭遇困境,随时都可以告知我,我必来相助。” 弈樵因此赞榭陵居真乃”神仙中的神仙”。 曦和出生之后不久,榭陵居便已经隐居,虽然她记忆中有他的痕迹,却并不了解榭陵居的为人,也并不太知晓他的过去,而自那次之后,在弈樵的建议下,便与他来往得多了一些。 有一日,她在碧虞山同榭陵居对弈,那是她头一次进入其家中内室,便发现屋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女子面戴白纱,却无法掩盖其绝丽之色,额间一只金乌纹路栩栩如生,身上的长裙有烟云霞光之艳色,仅仅是一幅画像,便令人心神颤动。 榭陵居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落下一子:“这是朝华姬。” 曦和讶然:“这便是那十只金乌中最小的帝女,朝华姬?” 榭陵居颔首,转头望向那画像,眼神胶着其上,面上笑意更深:“她是我的发妻。” 锣声忽然闯入意识,画面如水波一般泛起涟漪,榭陵居的脸和那朝华姬的画像尽数消散,曦和一个激灵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儿,手臂已经发麻。 金锣并着欢呼之声震耳欲聋,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低着头朝着外面看了一眼,此时日头已经西斜,日光洒在地上泛着暖红色,街对面的擂台周围人群不减反增,原来是比武招亲的正主儿已经出来了。 她定睛略略看了一眼,那秋家四小姐身量高挑,一身红衣,穿着打扮十分利落,手里一柄红缨长枪,站在擂台上便英气逼人,比之寻常男子还要更胜三分。 她赞赏地点了点头,光是看这份气度,这位秋四小姐便果真当得起“女中豪杰”四个字。 她收回视线,揉了揉眉心,望着茶盏中微微泛起的涟漪,不由得想起方才的梦。 不知为何,自从那一夜在天宫做了噩梦之后,她便频频想起从前发生的事,且大都是她早已淡忘的,时而有条有理,时而乱七八糟。她原本早已好好地在洛檀洲当她的避世尊神了,这么时不时地来一出,虽说不至于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但委实有点儿闹心。 不过,做了这一出梦,她倒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见过榭陵居了。 关于榭陵居这个人,虽然其他人大都将他看作是上古时候的神祗,但实际上,他却并不真正属于天族。当初天地混沌初开,父神与母神相继现世,灵气开始凝聚,许多生灵都在那个时期诞生,榭陵居便属于其中之一。他生于西海之西的汤池之畔,诞生得很是默默无闻,后来前往八荒闯荡,才闯出了一片名声。然而他乃碧雪之灵所化,当时的西海之西又并无仙气,反倒是汤池的邪燥之气居多,榭陵居本人亦不曾说他自己乃天界之人,因此严格来说并不知晓他究竟能划分到哪边去,只因其出世后一直与天族在一起,旁人便干脆将他划到了天界一边。 曦和并不知晓榭陵居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仅仅晓得他与父神母神交好,在自己幼时常常能见到他来串门,只是后来随着他独居的时间渐长,来往也就变得淡了。直到天地大战落下帷幕,因白笙之事,她求于榭陵居,后者出手相助,这才重新有了点交情。 不过,虽然弈樵因那件事对榭陵居赞赏有加,但曦和本人却并不太喜欢与他来往。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榭陵居其人虽然一直对她以礼相待,但或许是在无人之地独居久了,其性情无论何时何地都稍显冷漠疏离,曦和亦对此表示理解,只不过是单纯的不太喜欢与之相处罢了。 到了这一代的神仙,已经鲜少有人晓得榭陵居这个人,仅有少数老一辈的神仙才听过他的名字,若要论与之有交情的便更少了。弈樵一直说,榭陵居的隐居乃是四海八荒独一无二的成功典范,但曦和一直觉得,榭陵居既然早年在大荒之中闯荡过,也尝到过甜头,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离群索居,这其中必然是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或者只是不为他们所知的事情。不过说到底,她对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也着实不怎么好奇。 “主子,你在想什么呢?”青樱探过脑袋来,瞧着曦和的脸,问道。 曦和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做了个梦。” 青樱“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又身子不舒服了。” 曦和笑了一声,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关心你主子,今日是怎么了?” 青樱瘪了瘪嘴,道:“还不是太子殿下,他早上临走时特地说了,要是今日你丢了一根头发,他回来就要将我扒了一层皮。” “……”曦和觉得广胤这年纪轻轻的,讲起话来倒一点儿也不含糊,她咳了咳,道,“你何时这么怕他了?横竖我才是你的主子,他一个天宫的太子,虽说地位崇高,但也管不着咱们洛檀洲的人。” 青樱哭丧着脸道:“按理来说他是管不了咱们洛檀洲的事儿,然则主子您现在这个状况,实在是打不过他啊。” “……”曦和觉得自己忒没面子,沉默了片刻,然后挪开了目光,落在了底下的擂台上。底下又是一阵欢呼,一名男子被那强悍的秋家四小姐直接打飞下了擂台,曦和一阵唏嘘,觉得这男子也忒没用了些。 正感慨间,她的目光在那人群中忽然一顿,旋即凝住:“那是……什么?” 第32章 凡人有术 “什么?”青樱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 只见密集的人群中,一只半透明的手忽然出现在左侧一名被挤在中间的男子身后,那手似乎没有实体,在热闹拥挤的人群中根本不会被任何人察觉,若非曦和与青樱是神仙,恐怕都无法注意到这一点动静。 那半透明的小手在人群中出现,飞快地靠近那正前方男子的腰间,直直将其腰间的钱袋包裹起来,将其隐藏在半透明的薄雾下,熔断那系带的活结,便裹着钱袋钻过重重阻挡,飞出了人群。 曦和与青樱对视了一眼。 “这凡人的功夫里,可有这样一门刁钻的手艺?”曦和眨了眨眼,表示不解。 青樱舔了舔嘴唇:“主子,这哪里是功夫啊,这分明是法术啊。” 曦和再向下看去,再也没有任何奇怪的踪迹,若非那男子腰上此时确然是空空如也,她几乎以为方才还是在做梦。 她立即从椅子上跳下来:“我去看看。” “哎,主子!”青樱连忙起身拉她,却不料她身形一动便从茶楼里消失了,她一手捞了个空,僵在原地,然后忍不住跺了跺脚,“完蛋了,要是跟丢了,今日太子殿下还不得将我扒了二十层皮啊。” 曦和自然不晓得青樱此刻在茶楼里急得团团转,此刻她已经站在了那擂台的人群外边,耳边有叫好声有鼓声,嘈杂不已。人群挪动之间,她总算是瞧清了,那被偷了钱袋的男子腰际还挂着一段细细的绳子,下端有个被灼烧至断的截口,这便是被别人下了手留下的证据。 偷窃之人的道行尚欠火候,空气留下的痕迹并未清理干净,因此那人虽然已经走远,曦和却仍旧能够感知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她退出人群,隐去身形,跟着那一缕气息,顺着街边,约莫十几步后,拐进了一条小巷。 来到凡界这几日,她大概已经了解了这一处凡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状况,比她之前想象得要好一些,但也要复杂一些。这天祈能人辈出,虽然要论地道的神仙仅有江疑一个,但懂点儿法术的却没那么少。尤其是在听过那说书先生的话之后,她便对这凡界的半仙愈加好奇,说不定误打误撞便能多了解一些关于那皇后的事情,甚至有关慧义棺的蛛丝马迹。 她顺着小巷走到尽头,又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人多的地方甚是嘈杂,那气息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散,她小心地避开行人的碰撞,再走了几步,那气息便几乎消失不见了。 她皱了皱眉。难道就这么跟丢了? 她环顾四周,除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并没有其他的不对。她沿着街边走了走,四处望了望,别无所获。正准备转身回去的时候,目光掠过一家店铺,余光忽然扫到一个摇摇晃晃的钱袋,她的脚步顿住。 那是方才那男子被偷的钱袋,而此时,那个钱袋正被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拎在手里转啊转。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男孩的身上,从道路两边的小摊中穿过,走进了那家店铺。 这是一家古董店,店里的客人不多,而那个男孩儿,正坐在厅边的桌子上,一面晃着两条腿,口里吹着口哨,一面拎着那钱袋断开的那根带子打着转儿。 她径直朝着那男孩走过去,因为仍旧隐着身形,男孩并未察觉到她的接近。 店老板正在侧面的柜子旁招呼客人,男孩吹着口哨,随意地打量着周围的花瓶墨宝之类,两条腿交错地晃着,甚是惬意。 曦和身子腾上半空,用力一拍他的手,那钱袋霎时间飞了出去。 男孩错愕地坐在原地。 曦和抿起嘴笑了笑,向后退了一步。 男孩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揉了揉,再看向落在了地上的钱袋,跳下柜台来,跑到边上将其捡起,环顾四周。 曦和踮着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扯了扯他手上的钱袋,然后立即向后撤开,男孩飞快地伸手向前一抓,捞了个空。 男孩抓紧了手里的钱袋,警惕地看着四周。 曦和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小步地向后退着,手指一动,空气中有波纹浮动,一道法力击在了男孩的左脚上。 男孩蓦地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脚。 紧接着,又是一道法力击在其脚前,空气中一串波纹泛起,直通向门口。男孩眼睛睁得老大,盯着那一串显然非人力所能及的波纹,然后一把将钱袋揣进怀里,对着店老板道了一声“今天先走了,明天再来”,便撒腿奔出了店门。 空气中留下了一串奇异的波纹,男孩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跑动间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男孩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原本稳稳当当揣在怀里的钱袋忽然被抽出来,浮在了他的眼前。他瞪大了眼睛伸手去抓,那钱袋倏地后退了一尺,他再意图抓住,钱袋却忽然消失了。 这时候,空气中的那一抹奇异的纹路也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不断地放出法力试探,却一无所获。 男孩贴着街角四处找寻着究竟是谁在戏弄他,却半点踪影也找不到,愤恨地跺了跺脚,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好不容易到手的钱袋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这让他如何甘心。 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他刚要抬步,背后就被人拍了一下。 “喂。” 他飞快地回头,便看见一个白裙子的比自己还要矮一个头的小姑娘站在他的面前,那小姑娘一脸笑眯眯的模样,长得比所有他见过的小孩都好看,可他却吓了一跳,刚要后退,却本能地不愿意输给别人,止住了后退的步子,梗着脖子,居高临下地道:“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曦和微微仰着头,嘴角噙着一抹笑,道:“我看到有人丢了东西,所以想来物归原主。” 男孩此时心情正差到极点,也不愿意同她周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又准备走:“小丫头大白天的乱跑什么,回家找你爹娘去。” 可下一刻,他便停在了原地。 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绑绳被烧断的钱袋。 男孩条件反射伸出手去捞,但曦和飞快地招手,钱袋立即飞进她的手里,在那男孩惊愕的眼神下扬了扬手里的钱袋,道:“这是你的么?” 男孩立刻伸出手去抓,但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一点,摊开手:“还给我。” 曦和歪了歪脑袋:“真是你的?” 男孩仰起脑袋,以一种十分鄙视的角度俯视着她,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当然是我的。” “唔。”曦和掂了掂钱袋,再上下打量了一番男孩的衣着,疑惑道,“我看你穿得粗布麻衫,这么个织锦的袋子,能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男孩伸手来抢,曦和又飞快地避开,“小丫头,你爹娘没教过你么?这么无端拿别人的东西就叫做偷,你这么小小年纪学坏,当心你爹娘把你屁股打开花。” 曦和扬了扬眉梢,道:“我爹娘是否教过我这不必你来操心,不过,你爹娘是否教过你,那我可就无从得知了。”见男孩的眼神开始山闪动,她看了一眼手里的钱袋,“依我看,这钱袋虽不是我的,却也并不是你的,既然无主,要不咱们便将它扔到河里去罢。”说着便做势转身要走。 男孩在原地咬着牙踌躇了片刻,从方才这小丫头露的一手里,他便瞧出来这回恐怕是踢上了一块铁板,他当然晓得方才戏弄他那么久的必然就是眼前这个小丫头,虽然有些不敢置信,但也晓得这人他真不一定惹得起。只是见她走得义无反顾,心里想着这小姑娘拿着钱袋就走,就算她不将钱扔进河里,最终亏的也还是他,亏什么也不能亏银子啊……纠结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住她:“哎哎哎,别走!” 曦和仍旧向前迈着步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男孩小跑着跟上来,咬着牙,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道:“这钱袋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但既然你看见了,咱们……咱们对半分怎样?” 曦和顿住了脚步,看了一眼那男孩一脸肉疼的神色,一时有些无言。她掂了掂手里的钱袋,虽然她一向对凡界的金银没有什么概念,此番下凡来也都全亏了广胤准备得周全,但方才她取了钱袋之后打开来看了一眼,里面似乎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应该还是很值些钱的,也难怪这男孩如此舍不得。 不过,她就是想不通,这男孩虽然穿得破旧,但面色红润精神勃发,容貌也算生得清秀,又懂得法术,必然有名师教导,为何正经事不做,偏偏要来做这偷窃的勾当。 曦和这厢正暗自思量着,那厢的男孩却以为她这么犹豫着恐怕还是想要将这些银子扔进河里,立刻脸一垮,身子一矮坐到地上,在曦和震惊的目光之下,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哭号起来:“大仙,小的上有八十岁的姥爷,下有上不会走路的妹妹,小的就这么一点银子了,您可行行好,给小人留一点儿活命钱吧!小的千辛万苦得来的一点银子,大仙可别都给小的拿走了啊,您这么一走,丢下的可就是三条人命啊!” 第33章 甚巧成书 曦和目瞪口呆。 这男孩说起胡话来真真是比广胤还不要脸,装出的这副模样更是如丧考妣,不去戏班子里演苦情戏可真是埋没了人才。 然而不论她如何感慨,这等逼真的苦情戏码已在顷刻间已经吸引了周围无数行人的目光,这一个不起眼的街角顿时变成了恶霸巧取豪夺逼迫穷苦百姓的案发现场。 曦和虽然晓得这人是装出来的,在周围人的目光下亦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嘴角不着痕迹地一抽,弯下腰,在围观众人看不见的方向揪起那男孩的耳朵,耳语道:“银子我可以给你,不过你最好识趣给我安静点。你要是再演,我就立马带你去见官。” 男孩一僵,装模作样地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止住了哭号,仍旧抱着曦和的大腿,道:“大仙真是菩萨心肠,小的这就按您的吩咐办事。”说着又抹了一把鼻涕,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曦和迅速离开了事发现场。 曦和顺着街道弯弯绕绕地走了许久,拐进一个小巷中,是一个死胡同,尽头堆着一些稻草和木材。她寻了一块粗壮的木头,用稻草垫了垫,然后坐下来,将那钱袋一抛,男孩立刻接住。 男孩拿着钱袋,狐疑地看着她:“你……你就这么给我了?” “不然呢?”曦和看着那男孩的表情,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难道你更希望我撵了你去报官?” 男孩撇了撇嘴,道:“你一看就是不会抓我去报官的。”说着将钱袋稳稳当当地揣进了怀里,虽然并未再用警惕的眼神盯着曦和,但仍旧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曦和道:“我就算告诉你你也不知道。” 男孩翻了个白眼。 他虽然表现得随便了一些,但他心里清楚地晓得,眼前这个看起来仅仅七八岁的小丫头必然不是普通凡人。他自认道行虽不高深,但也很有些本事,但在这小丫头面前却完全看不出她的深浅。他素来晓得这天祈朝奇人异士众多,但不晓得何时连神仙也多了起来,因此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他捂了捂胸口的钱袋,向后退了小半步,道:“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曦和笑了一声,道:“你觉得,我让你走这么远,就是为了把这钱袋给一个小偷?” 男孩道:“你这个人真奇怪,明明看到我偷东西了,先前不阻止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还来捉弄我。天下这么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谁也没碍着谁,你做什么就盯上我了?” 曦和觉得这男孩甚是机灵,仍旧坐在那木头上,颇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你偷谁的东西,为什么偷东西,这些我都管不着,此番我找上你乃是想要问你几句话。若是你回答得令我满意了,我自然痛痛快快放你走。” “要是你不满意呢?” “你对自己很没信心?还是说,你怕我?” 男孩嗤笑一声:“笑话,小爷我好歹也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了,会怕你?” 曦和头一回觉得这激将法忒好用。 她理了理衣袖,坐得正了一些,道:“既然如此,那我便问你,最近天祈朝京城附近,可有出现过什么异象?” 男孩道:“也没什么异象啊,要说真有什么异象,你才是异象呢。” 曦和咂了咂嘴:“就没有什么风云变色,白日惊雷之类的事情发生?” 男孩道:“怎么最近总有人问小爷这个问题啊,连我师父那种懒得足不出户只知道天天找人打麻将的人前两天都特地来找我问了。这天祈朝这么太平,皇上又英明,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有什么异象,那岂不是天上的神仙不开眼么?” 曦和却在听见他前半句话的时候愣住:“你师父是谁?” “凭什么告诉你?” “你师父是江疑?” 这回轮到男孩愣住。 “你怎么知道?” 曦和看着男孩狐疑的神色,恍然一笑道:“原来你就是江疑口中的那个弟子?那对龙凤胎中的一个?” 男孩愣了好半晌,才问道:“你认得小爷的师父?”顿了许久,“我师父前两日来寻我的时候,说天上有两位了不得的神仙下凡来办事……”他上下打量着曦和,不可置信地道,“你不会就是那个了不得的神仙罢?” 了不得的神仙顿时觉得自己被这小子小瞧了,然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模样被小瞧确实也是无可厚非。 曦和听着眼前这小子年纪不大却一口一个“小爷”,说得颇江湖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清了清嗓子,道:“小爷姓钟,单名一个‘社稷’的‘稷’字。” “你是这京城人?” 钟稷点头:“不错。” “家在何处?” “小爷没有家。”钟稷道,“小爷是幼时被师父捡去养的,师父说看小爷和小爷的妹妹根骨好,便收我们做底子,但师父的家在水里,小爷和妹妹却不能跟着他住在水里,师父便让我们自己出来谋生,小爷和妹妹在哪里都住过。” 曦和唔了一唔。 钟稷看着曦和,吊儿郎当地问道:“你真的是神仙?很我师父一样的神仙?” 曦和一笑,道:“你师父既然跟你们提起过我们,便必然讲过我们的来历。现在同你讲这些也没甚用处,若是你与你的妹妹来日能够飞升上天宫供个闲职,再知道这些也不迟。” 钟稷撇了撇嘴。 曦和上下仔细地看了看男孩,问道:“你可有在什么地方学些手艺么?还是就这么一直偷人钱财为生?” 钟稷道:“方才那个古董店你瞧见了么?以前我是在那里帮忙干活的,偶尔也出去干一票。今日是听说秋家比武招亲,小爷知道那排场必然很大,排场一大起来便好下手,谁晓得被大仙你撞见了,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曦和道:“你在江疑座下修行,我看你这修为在凡人中也算是不错的了,想来在命数将尽之前十有八/九能够飞升,不过你既然有了这么一身本事,为何还要去做这偷盗之事,何不做些正经事谋生?唔,看你这个模样也少不得在泥地里打了几个滚,修行之人,怎的不将自己收拾干净?” “这个你就不懂了,师傅说了,出来做小偷就要有小偷的样子,必得是由我们去打别人的主意,决不能穿得光鲜让别人来打我们的主意。” 曦和震惊道:“江疑那个死不要脸的,他大小也是个神仙,竟然教你们去行窃?” 钟稷仰起脖子道:“师傅说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曦和扯了扯嘴角:“你们使出法术来夺这个状元,这不是平白比别人高出一截么,想来并不是什么正当路子罢?” “师傅说了,为达目的必得不择手段,别人不会的我们会了,那便是我们技高一筹,可不能来怨我们。” 曦和默了一默:“这确实是江疑会讲出来的话。”然后又苦口婆心地劝道,“不过,修行讲的乃是一个清静无为,断不可做些违犯天理之事,你是这桩事虽然并不怎么凶恶,但总归算不得好,在你日后成仙之路上总会有点儿磕磕绊绊的。你既然选了这条道,便该收一收这些习惯,免得日后旁生枝节。”顿了一顿,又问,“那你眼下在做些什么营生?住在哪儿?” “小爷我眼下在给这天下最尊贵最有钱的人当差。”钟稷颇为得意地扬起脸,“再往西两条街,往北走九里路,就是小爷当差的地方。” 曦和在心中默算了一算。她初来乍到,对这京城的格局仅把握了个大概,心中想了一想,微愕地抬头:“你在宫里做事?” 钟稷得意地点头。 “那你的妹妹呢?” “她也在啊,咱俩都在皇后娘娘身边当差。”钟稷随意地回答道。 曦和觉得今日这趟门委实出得巧,真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钟稷乃是个男孩,纵然她对凡界之事了解得并不透彻,但那偌大的一个皇宫里头,有且仅有皇帝及其众位儿子能正常地做个男人这件事情,她还是略知一二的。 她提起了兴致,刚想问他该不是在宫里当太监罢,但话到嘴边却担忧这么直白难免伤了这孩子的心,于是换了个自认为相对委婉的说法,又能表达自己的关切,又不至于伤了他的自尊:“你在那皇宫中做的事情可还稳当?这……身心可都还健康?” 钟稷脑瓜子很是聪明,一听见这话便知道她问的是什么,道:“不就是使点儿障眼法的事儿,这还难不倒小爷。” 曦和唔了一唔。 她未曾料到这钟稷竟然就是江疑口中的弟子,更未曾料到的是他竟然就在这皇宫中当差。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看上去颇为机灵,此番认识了,或许能为日后增添不少便利。 只是此刻日头西斜,天空都成了一片橘红色,她觉得出来了太久,也该回去找青樱了,免得那丫头徒然担忧,摸了摸肚子,觉得有点饿。于是她从木头上跳下来,一面往巷子外面走,一面对着钟稷道:“既然你是江疑的弟子,今日能与你巧遇确实是我之幸。日后若有什么事情要办,或许还得麻烦你。” 钟稷不甚情愿地“噢”了一声。 二人走到胡同口,相互道了别,然后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去。 钟稷转了身,摸了摸自己胸口藏得好好的钱袋,吹起口哨吊儿郎当地向前走去,背后却忽然有轻微的东西落地声。 他的脚步顿住。 回头,只见那白衣裳的小丫头倒在街上,一动不动。 他在原地怔了片刻,然后飞快地冲过去在她旁边蹲下身,先是摸了她颈上的脉搏,发现那脉搏竟然十分的虚弱,面色一变,赶紧将她扶起来,发现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人此时已经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着急地拍了拍曦和的脑袋:“喂,喂,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啊。” 可曦和仍旧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反应。 钟稷冥思了半晌,一咬牙,拉住她的两条胳膊,将她往身后一背,也不顾街上尚有行人,口中默念了一个诀,二人便飞快地消失在了原地。 第34章 月夜熬心 酉时刚过了一半,西边的天色尚有一些蒙蒙的残霞,而东边已经是黑黢黢的一片。 广胤回到客栈,缓步上了楼,走到长廊最里间的屋子,发现门闭得紧紧的,他眉头微动,一手搁在门上,里头的门锁“吧嗒”一声开了,他推门而入。 桌上尚有昨夜未吃完的糕点,茶已经凉得不能再凉。 屋中没人,想来是一早醒来便出门了,至今未回来。 广胤踏出屋子,正准备出门去寻曦和二人,却在路过青樱的房间之时,瞧见了那房门虚掩着的一条缝。 他微微皱眉,走上前去,轻轻地推开了门,本以为并没有人,却一眼便瞧见青樱正趴在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正睡着。 他快步走过去:“你主子去哪儿了?” 却发现青樱仍旧趴着,一点动静也没有,且皱着眉头,眉宇间似有愁绪。 他终于发觉不正常,手指一并,一道仙力顺着青樱的脑门打入她的身体,片刻后,趴在桌上的人动了一动,幽幽转醒。 可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广胤面色微沉地立在她的身边。 广胤见她已经醒来,问道:“你为何在此昏睡?曦和呢?” 谁晓得青樱在愣怔了好半晌之后,一下子抓住他的胳膊,满面急切之色:“太子殿下,你赶紧去找一找主子,主子、主子她不见了。” 广胤面色未变,眸光却沉了一沉,坐下来,道:“你别急,仔细跟我说一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樱咽了咽口水,将今日把曦和带出去看比武招亲,结果瞧见有人使法术,曦和便丢下她走了这件事来龙去脉跟广胤说了一遍。 广胤皱眉:“你身为洛檀洲仙灵,受她浇灌长大,你不是一直能够感受到她的气泽么?为何会跟丢?” 青樱摇摇头,急得快要哭出来:“按理来说是能够感觉到的,但今日不知为何,主子的气泽十分的虚弱,其实这几日以来,主子的气泽一直都不如以往鲜明,今日她离开之后,我便一点都感觉不到她的方位,就像变作了凡人一般,完全消失了。” 广胤的面色已经很难看。 “那为何你独自一人在房中昏睡?” 青樱道:“我四处都找不到主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原本想要去皇宫找太子殿下你的,但看了时辰又担心您已经回来了,便想要回来等你。我眼下并不能离开洛檀洲太久,这几日光靠主子的法力供着,但今日主子忽然不见了,我便有些撑不住。”说着又急切地求道,“殿下,咱们赶紧去找找主子罢,主子现在连神尊的气泽都没有了,我担心她出什么意外啊。” 广胤已经站起身朝门外走去:“不必你说。” 青樱在原地焦急地绞了绞衣角,然后飞快地跟了上去。 此时正是午市与夜市交接之时,街上除了一些摆摊的商贩,并无太多的行人。广胤踏出客栈,看了看天色,然后看了看四周,周身法力不着痕迹地放了出去,却并未在灵识中发现任何曦和的踪迹。 看来果真如青樱所说,她现在恐怕与凡人无异。 心中不由得着急了几分,他转过头问青樱:“你能撑得住么?咱们是分头找还是你跟着我?” 青樱道:“我还是跟着殿下罢。” “好。”广胤颔首,身形一动,二人的身影便从街市上消失,掩去了踪迹腾上低空,从街市每一个角落开始找。 半晌一无所获。 半炷香的时辰就要过去,青樱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看着下方茫茫人海却半点没有自家主子的踪影,眼泪几乎在眼眶里打转:“这可怎么办呀……”抬头看了看天色,顿住,“……那是什么?” 广胤亦抬头向上看。 只见漆黑的夜幕下,一道彩色的流光正从东面不断地向西而来,青樱隐约能瞧见里头有人,却看不清究竟是何人所至。 广胤远远地瞧见那流光中一面水色的长发,面色一正:“是江疑。”旋即身形一动,飞快地朝那方掠去。 空中正疾行的江疑瞧见有人朝着自己飞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广胤,连忙刹住车,一声喟叹:“哎哟太子殿下啊,可算是找到您了。” 广胤在江疑的面前停住,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穿得脏兮兮的小童子,但只是目光一扫而过,视线立刻落在了江疑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姑娘身上。 心中松了半口气。 江疑将手里的曦和给广胤递过去,后者小心地接过,垂眸看着她的睡颜,闭了闭眼睛,微微收紧了手臂。 江疑看着广胤的神色,扬了扬眉,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苦下脸来:“殿下啊,您可千万要看好尊神。今日要不是小神的徒儿恰巧碰见,第一时间将尊神送到小神那儿,尊神可不知要出什么意外呀。” 立在他身后云头上的小童子颤了颤,不可置信地看着沉睡的曦和。 这时候青樱也赶上来,伸手去接自家主子,广胤没给,只好收回手,看着江疑,道:“几位还是不要在这里说了,这空中风冷,要是再让主子着凉了那就不好,还是先回客栈罢。” 几人都觉得她说得有理,于是便回了客栈歇息。 走进房间,广胤快步将曦和搁在了床上,帮她脱去外衫和鞋袜,盖好被子。青樱点起了灯。 江疑和钟稷走进来,青樱招呼他们坐下,沏了茶。 钟稷捧着茶,盯着广胤弯身给曦和盖被子的背影,悄悄地扯了扯江疑的袖子,轻声细语地问道:“师父,这位是什么太子殿下?还有那个小丫头,真的是那什么……尊神?” 江疑笑了一声,道:“天界之中还有几个太子?不就是天宫上的那一位么?至于尊神,她可是四海八荒唯一一位尊神,你师父我幼时还受过她的点化,六界之中无人能尊贵得过她。”说着咂了咂嘴,“徒儿啊,你今日便能齐齐遇见这么两位尊贵无双的神仙,想来仙缘不浅,来日必有大作为呀。” 钟稷丝毫不管什么大作为,只是震惊地道:“您小时候受过她的点化?”不可置信地看向床上不省人事的曦和,“可她看上去比我还小!” 江疑自然知道他讲的是曦和,眉头动了动,道:“尊神可是六界之中一等一的美人,从前并不是这个模样的。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变小了?” 后半句则是说给广胤听的。 广胤给曦和掖好被角,坐在了床边,抚上她的额头,并无任何异状,口中道:“她每万年涅槃一次,每涅槃重生的头一千年都是孩童模样。只是她好面子,不肯以孩童之身示人,从前你只是没见过罢了。” 江疑恍然大悟。 “那、那……”钟稷眼睛睁得老大,“那岂不是已经……很老了?” 广胤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江疑瞪了自个儿徒弟一眼,打着圆场道:“虽然小神未曾见过尊神这副模样,只是因为小神乃是外人。而尊神愿意在太子殿下跟前褪去伪装,这显然是待您不同。”他自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得广胤颇为受用,嘴上又开始没把门,“唉,虽说尊神将三千年那一场繁华尽数忘记,不过总归是……” 广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江疑顿住,甚是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广胤,眼角不着痕迹地抽了抽,闭上了嘴。 青樱和钟稷刚竖起来的耳朵又软了下来。 广胤挪开了目光,落在了坐在江疑旁边的钟稷身上:“是你找到她的?” 钟稷瑟瑟地点了点头。 “你找到她时,她还醒着么?” 钟稷老实地回答道:“大仙找到我的时候还生龙活虎的,但就突然不知怎么倒地不醒了,我一时着急,便想到了师父,立刻将大仙送到师父那里去了。”说完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连“小爷”都不说了,在眼前这男人的视线下根本没了半点气势。 “找不到任何原因?” 钟稷仍旧老实地摇头。 广胤的视线重新落回曦和的身上,眸中深邃不见底,声音微沉,让人想起冬日里砸落在冰上的石块:“江疑,这天祈朝所在的凡世,虽然并非你的辖地,但你是此处唯一一位地仙,得担起这份责任来。” 江疑面色微正:“太子殿下说得是。” 广胤继续道:“我天族的尊神在此处遭难,纵然你并非始作俑者,但此事一旦追究起来,你身在此地数千年,必然脱不了干系。” 江疑沉默,眼神严肃地注视着广胤。 广胤的目光仍旧凝在曦和安静的脸上,道:“本君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务必对此事给本君一个答复。” 江疑站起身来,对广胤行了一个天族的大礼:“小神领命。” 广胤面色缓了半分,叹出一口气。 江疑走上前来,劝慰道:“殿下,尊神这桩事,至少眼下看来,并不是那么好办的。尊神曾是天地共主,能够影响到她的人,六界之中都屈指可数。况且,三千年前尊神在此处是并未有任何异状的。”顿了一顿,“若是尊神能想起三千年前的事情,或许,能够得到几分线索。” 广胤闭了闭眼睛:“不行。”吐出一口气,他的眸中深深地倒影着曦和的脸,“至少现在不行。” 第35章 背光烛影 曦和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她连睡觉的姿势都没换一换,若非呼吸和脉搏都仍在,广胤几乎都要强行将她弄醒了。 江疑对曦和的状况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毕竟承了广胤的令,绞尽脑汁也要想出一点儿办法来,于是暂离天祈朝,去东荒寻水神吴江了。广胤虽然身为天族太子,平日里很是神通广大,但遇见这等事亦是束手无策。 曦和躺在床上,身上连半点神仙的气泽都没有,更遑论帮青樱补足元气,广胤将后者打发回洛檀洲,顺便去请弈樵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在曦和在安安静静地睡了三日之后,平安地醒过来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尚未亮,窗外有如水的月光洒进来,凉凉的落了满屋。身边有一片墨色暗纹的衣袖,和一片如墨的长发,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她心中暗叹了一声,真是一等一的好发质,然后下一刻开始思考,这头发究竟是谁的。 她的目光顺着那头发向上看,便看见那男子坐着倚靠在床柱上,闭着眼睛沉沉地睡着,背后有微弱昏黄的烛光晕染,月光下轮廓英挺,俊美且深邃。 心中又不由得赞了一声,这广胤,委实生了一副四海八荒数一数二的好皮囊。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发麻,顺着被子看过去,才瞧见自己的手在被子外面,正被广胤握在手里。 转了眼珠子看了看广胤,再一叹,这愁人的孩子哟。 广胤这个睡觉的姿势看着便是很不舒服,也难为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的手发麻得紧,想要动一动,却又怕这么微小的动作让睡得不甚舒服的广胤惊醒,只好仍旧保持着自己的手被他握着的姿势,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朝着他的方向翻了个身。 只可惜这客栈的床榻并不太结实,”嘎吱”响了一声。 她停住,然后又开始继续翻。 又是”嘎吱”一声。 她再停住,心中正愁着这声响会不会将那愁人的孩子弄醒了,略略抬起眼一扫,却见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深邃地将自己望着。 曦和暗暗咂了咂嘴,半晌抿出一个笑来,算是打了个招呼。 那愁人的孩子正直勾勾地将她盯着,桃花眼里并没有见到她如愿醒来的喜悦,而是仍旧一片沉沉的黑。 曦和觉得气氛有点沉闷,刚打算开口活络活络气氛,却发现自己太久没开口,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来,而下一刻自己已经被人抱在了怀里。 她大惊。 ”你终于醒了。”广胤的嗓音有些沙哑,想来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还以为……”顿了片刻,”你醒了就好。” 从广胤这个语调听来,他恐怕是已然为她担心得心力交瘁了。曦和心中有些感动,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然是不能再将他推开,再让他难受一回。从前她一直觉得广胤身上始终是热乎乎的,但此刻被他抱在怀里,却是一片冰凉冰凉,想来是一直这么靠在外头睡给冻着了。 曦和觉得有些内疚,只能任由他抱着。 然则她原本被广胤握着的那只手遮时候被他换了个姿势握着,由原本的发麻变得有些发痛,无奈之下只好开口打断:”咳,要不,你先将我的手放开?” 广胤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她被自己握住的手,轻轻地松开,然后将她搁回了原本的睡姿。 曦和吐出一口气。 广胤仍旧将她望着,似是并无开口的迹象。 曦和问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了。” 曦和瞧着广胤那一脸困倦的神色,还顶着两个青黑的大眼圈,颇有点心疼:”你多久没睡了?” 广胤望着她,没开口。 曦和心中暗自咂了咂嘴,看这形容恐怕是自从她睡了他就一直没好好合过眼,心下踌躇了片刻,她自个儿往里头挪了挪,腾出大半个床位来,用那只没麻的手拍了拍,道:”你,躺下睡。” 广胤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是有些波动:”你不介意?” 曦和点头,再重复了一遍:”躺下睡。这被子虽说不及你广晨宫的,然则容纳两个人倒还是绰绰有余。” 广胤嘴角动了动,然后也不再推辞,脱了鞋袜,褪去外衣,躺进了被子里来。 两个人面对面地卧在被子里。曦和去摸了摸他的手,道:”既然我生病了,你便得好好地照顾自己,要是你再倒了,那咱们可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广胤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继续道:”你这个身板儿虽然看上去很好,但你们天宫里养出来的人,都十分的娇贵,不像婴勺他们那样的,自小就被爹娘当杂草一般的生养,在哪儿都能乐得自在。”说到这里又觉得似乎有点不对,广胤虽然是天族太子,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他并不同于以往所见的那些年轻神君。广胤虽然区区三万岁,但老天帝对这个儿子颇为看重,自小便让他经历过各种场面,近万年来,天界的几场大仗都是他亲自打下来的,再加上那些多如牛毛的朝堂之事,广胤早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神仙。想到这里,她又及时改口,”诚然你并不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年轻人,但还是要好好照管自己,可别一到凡界来就病倒了。” 广胤感受到那一双小小的手正包裹在他的一只手外面,似乎是试图将他捂热,却因为手太小而并不能将他捂紧。 明明是她自己先病倒了,现下却这么一本正经地来教导他,那一张这副老成的姿态让人看了不由得想笑。 他的嘴角弯了弯,道:”好。” 曦和满意地点点头,问道:”你先前去皇宫办的事怎么样?还顺利么?”说完又此时挑话头似乎有些不妥,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想睡了?我看你实在乏得很,还是先好好睡一觉罢,年轻人总归是要养足精神来才好办事。” 广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中划过一抹笑痕:“你这语气还真是……师尊当年在凡界时,亦常常这般说话。那时我们尚未……”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眼神黯了黯,不再言语。 曦和抿了抿唇。她晓得广胤于三千年前在凡界历劫之事仍有些心结,因此甚少触及他这一段回忆,他每每讲到此事亦会自行止住话头,似乎有些东西不太愿意讲给她听,对此她自然是理解的,只是担忧广胤这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多的难言之隐,那老天帝虽然将这儿子培养得很了不得,但也颇为残忍了些。 她捏了捏广胤的手:“不说了,困了就睡罢。慧义棺眼下没下落,你父君交代给你的任务亦完成了,眼下并无什么要紧事,你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些烦心事。” 广胤望了她片刻,在被中反握住她的手,闭上了眼睛,淡淡地“嗯”了一声。 曦和觉得自己先前麻过的手才刚好过来,估计明日早上起来又该麻了,但她也没将手抽出来,就那么打了个哈欠,挪了挪身子,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就着温吞的烛光睡去。 这一夜睡得很沉。 曦和原本便睡了三天两夜,再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第二日醒来格外的神清气爽。尚未睁眼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身边,发现广胤已经起来了,身侧的床褥微微凹陷,仍有余温,可见并没走多久。 她睁开眼,便瞧见那墨色的身影立在窗边,将窗户向外打开,令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进来,屋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曦和伸了个懒腰。 广胤转过身来,已经恢复了往常那般闲适自然的姿态,唇角闲着一抹笑,将她的外衫递过去,道:“精神如何?” 曦和掀开被子,坐在床沿上穿鞋袜:“精神好得很,比前几日都要好。” 广胤笑了笑,然后走到一边去帮她准备洗漱的热水。 曦和跳下床来,穿了外衫,问道:“青樱呢?” “青樱被洛檀洲的灵气惯得不行,你一睡便是这么久,教她如何撑得住。”广胤拧了布巾子递给她,“我让她回东海了,顺便请弈樵来,看看你究竟生的什么病。” 曦和擦了把脸,又接过清水漱了口,道:“弈樵那点本事,照管照管八八还行,看病,唔,还不如找榭陵居呢。” “榭陵居?”广胤微愣,然后恍然,“西海之西的那一位隐仙么?” “榭陵居并不是地地道道的天族之人,若真要论他的所属,灵族怕是要更多一些。”曦和道,“当年长渊重伤伤及元神,还是我将他送去碧虞山找榭陵居医治的。此人颇有些本事,只不过性子古怪了些。” 广胤看她一眼:“听起来你似乎不太喜欢。” 曦和道:“也谈不上喜不喜欢的,只不过六界之中上古时候留下来的人如今已经很少,各自之间也大都疏远了,我万把年前还同榭陵居下过棋,后来也就没去过了。” 广胤一面收拾着手上的东西,一面点了点头:“知道了。” 曦和见他正忙活,问道:“你在做什么?”然后微微一愣,“收东西做什么?你要回天界?” 或许是这语气有些惊讶有些急促,广胤回过头来笑看了她一眼,道:“你觉得这客栈里头住得舒服?” 曦和愣了愣:“将就将就还行。” “我寻了一处更舒服些的地方,咱们今日便搬过去。” 曦和纳闷,他这三日不是都在客栈里守着她么,哪里来的时间去找住地,疑惑地问道:“哪儿?” 广胤给包袱简单地打了个结,扯紧,道:“皇宫。” 第36章 莲华别苑 ”皇宫?”曦和愣住,”你何时与他们攀上了这么好的关系?” 广胤一笑,道:”先前去送湛卢剑,无意中同他们提起过在这凡世仍有些琐事需了,那皇帝便下令,给我们辟了一间宫室出来。我思量着青樱既然已经不在你身边,须得有人照顾着,住进宫去倒是个很好的选择。” 曦和觉得广胤忒用心,口头也不便道谢,便默默地承了他这个情,二人收拾收拾进宫去了。 刚来的时候,在云头上瞧见过那皇宫的轮廓,觉得颇为宏伟华丽,待得真正进来的时候,曦和才觉得这皇宫何止是宏伟华丽。宫人低调地将二人从偏门引进宫内,曦和咂了咂嘴,对着广胤道:”这凡人能建起这般恢宏的宫室,可见其多么有钱。”想了想又道,”然则到底是及不上你家的,你家诚然是四海八荒最有钱的。” 广胤笑了笑,道:”你在天宫住的时间尚短,只瞧见那些金碧辉煌的宫室,但说到底,真正值钱的却并非花钱买来的。譬如瀛洲的那一眼玉醴泉,饮之数盅辄醉,凡人得之长生不老,神仙多喝一些亦于修为有益。” 曦和唔了一唔:”那按你这么说来,其实最有钱的还是我洛檀洲,那可都是钱买不来的宝贝。” 广胤一笑:”说得有理。” 前面的宫女听见这等对话,始终保持着稳定的沉默,低头引路,表现得颇镇定,想来是已经被告知过访客的身份了。 应广胤的要求,皇帝给他们辟了一间偏僻安静的宫室,距离那紧簇的后宫颇有一段弯绕的距离,并差遣了几名伶俐的宫人前来服侍。曦和对那些莺莺燕燕的美人一向并无什么好感,因此对于这等安排颇为满意。 只是这皇宫在气势恢弘之余自然带来些许不便,安排给他们住的那间宫室委实清静,然则到底偏僻了些,在宫中弯弯绕绕地走上一遭便认不得回去的路,曦和起先还试图去记周围的景色,但后来发现许多地方都长得八/九不离十,便索性放宽了心好好地欣赏,想着日后再要出门便干脆用飞的,也免得每次劳烦广胤带路。 此番辟出来的院落叫做一个”莲华苑”,顾名思义,院子后头紧接着御花园那一大片莲池,这初夏的时节已经长了花苞,虽然未曾开放,却打理得十分精致,颇为好看。这莲华苑较之这宫中其他宫室显得相对朴素小巧,进了门有一方院落,里头有些娇嫩的花草,然后是待客的厅室,书房饭厅卧房一应俱全,各种摆设装饰亦错落有致,让曦和很是喜欢。 几名被遣来伺候的宫人一同前来见礼,因着广胤先前交代过了并不需要太多下人,因此院中只有两名粗使丫头和两名太监负责打扫卫生,两名穿得更加精致些的则负责二人的饮食起居,乍一眼瞧过去都十分的机灵懂事。 一一问过了姓名,曦和便将宫人遣散,跟着广胤往寝宫去了。 ”皇宫里的床就是要舒服多了。”曦和进门之后几乎是立刻钻进帘子里扑上了大床,用脸蹭了蹭枕头,摸一摸软软的被子。 广胤见此一笑,将行李搁在一边,道:”你已睡了整整三日,还没睡够么?” 曦和道:”我自从千年前涅槃之后醒来,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睡觉了。”她坐起来,两条腿在床沿下晃着,”弈樵说是我的元神尚未完全恢复所致,还须将养些时日。” 广胤在一边收捡东西,沉默了片刻,状似无意地问道:”当年落神涧封印松动,仅有你一人在场么?” ”这个我自己并不记得,但按照他们所言,当时确实仅有我一人。弈樵和长渊都是听到动静之后赶来的,但那时已经差不多了,他们就将我带回了洛檀洲。”曦和想了想,道,”其实,近万年来魔神封印一直不太稳固,毕竟这么十数万年过去了,能撑这么久也已经很出乎我的意料。只是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封印会忽然被破得一发不可收拾。” 广胤眉头微动:”什么意思?” 曦和道:”这桩事我一直搁在心里,并未同别人讲过,既然今日你问起,我便同你说一说。”她的腿停止了晃动,面色微正,”当年天地大战之后,阎烬并未身死,只是失去了*,元神则被锁紧了落神涧。当时他遭受重创,应该沉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在近几万年来,我时常能够感受到封印的波动,就像是他一直在设法冲出来一般。” 广胤沉眉听着。 ”我去过落神涧几次,每回都会加上一两道封印,因此虽然有松动的迹象,但并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打开。”曦和道,”依据弈樵和长渊所言,落神涧并无大战的痕迹,可见阎烬并未真正逃脱,只是我确确实实伤得很重,可见封印已经破损到了什么地步。” 广胤问道:”你是怀疑有人从中作梗?” ”不是怀疑,是肯定。”曦和顿了一顿,道,”正如先前长渊所言,偷慧义棺之人十有八/九是唯恐天下不乱,意图掀起六界风雨。同样,撕开魔神封印亦能达到如此效果,因此我一直认为,慧义棺被盗一事,决计没有渺祝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不论哪一桩,一旦成功了,皆必将铸下滔天的杀孽。这若是放在洪荒时候,要有这样的事,可能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在如今的六界之中,会有如此算计的人,我至今找不出来一个。” 广胤敛眉:”确实很难猜。” ”所以呀——”曦和仰面躺在床上,如同泻了气一般,”我虽然一直都说顺其自然,三千年前那一段记忆忘了就忘了,也许是天意罢,但还是很希望能想起来,总觉得很关键。” 广胤沉默了片刻,道:”或许等你想起来之后,又会后悔也未可知。” ”为什么?” ”没什么。”广胤顿了顿,道,”其实,关于落神涧的封印,这一代的神仙仅仅是知道而已,在真正遭遇灾难之前,大抵无人能知晓其可怕。” 曦和见他一副什么都不愿意再说的模样,撇了撇嘴,道:”那是自然了,当年经历了天地大战的人羽化的羽化,隐居的隐居,再加上那是父神与母神亲自下的封印,其他人连修补都难以做到,你们了解的自然少。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天塌下来还有我们顶着呢,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好好将一颗心放在修行上便是了。” 广胤望着她:”可我倒希望,能将你护在身后的是我。” 曦和顿住。她最近发觉,广胤同她说话的时候越来越有章法了,然则这个章法她却并不能很好地把握,只好咂了咂嘴,在床上滚了两遭,装作并没听见。 广胤无奈地笑笑。 曦和滚得累了,片刻后,忽然发现了什么,坐起身,看向坐在凳子上的广胤,”哎,我方才并未瞧见这院落里还有其他的寝殿,都住到皇宫里来了,你仍同我住在一处?” 广胤颔首道:”确实只有一间房。” 曦和只觉得这天祈皇帝也忒小气。 广胤笑了一声,道:”这是天祈皇帝亲自点的,既要清静偏远,还不能过分简陋,仅有这东北角的院落了。我思量着,既然我们此番下凡名义上是兄妹,便不必在乎那么多。” ”我看你倒是挺乐在其中。”曦和嘴角不着痕迹地抽了一抽,往后一躺,做势不理他。 ”我只是担心你。”广胤站起身,缓步踱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难道还没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对么?” 曦和愣了愣:“怎么不对了?”她动了动手脚,狐疑道,“没什么不对啊。” 广胤道:“你可知道为何当日你离开之后青樱寻不着你?” 曦和微怔。 “因为你的气泽已经消失了。”广胤看着她的眼睛,“现在的你,其实与凡人无异。” 曦和眨了眨眼:“为什么我自己感觉不到?” “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才感觉不到。”广胤道,“你催动法力试试看。” 曦和向着不远处桌上的茶盏伸出手,那茶盏颤了颤,从桌上落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了粉碎。 她顿住。 广胤回过头来,看着她:“怎么样?” 曦和握了握自己的手,眼神有些迷茫,又试图去用法力推开窗户,但只吱吱嘎嘎地推开了一半,然后停住。 广胤望着她。 “怎么会这样?”她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又抬头看向广胤,“从来没有过,怎么会这样?” 广胤道:“我们也不知究竟为何,只是自你三日之前晕倒在街上,你的气泽和法力就都消失得差不多了。十有八/九与这天祈朝有关,但目前没有任何头绪。” 曦和皱起眉。 广胤摸了摸她的发顶,道:“失了法力,你现在就跟凡人无异。纵然皇宫相对外头要安全许多,但你也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乱来了,凡事都先同我讲一句,不要离开我太远,以免遭逢祸事。” 他知道她是头一遭遇见这种情况,这要放在谁的身上都会惊慌,虽然她此刻并未表现出来,但他能够感受到她的不安定。 “我会尽快弄清楚这件事,你不必太过担心。”他继续道,“江疑已经往东荒去找他师尊了,算算日子,弈樵这几日也该到了。有我在,不会让你出半点意外。这也是我要同你住在一处的原因。” 曦和仍旧皱着眉,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 广胤弯下腰,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安心些。” 曦和愣愣地点了点头,半晌后顿住,倏地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抬手摸上自己的额头。 他方才,做了什么? 第37章 神生南荒 由于慧义棺的下落一点线索都没有,曦和又暂时莫名其妙失了法力,广胤不放心她到处乱跑,休息了一晚后,第二日早上便带她在皇宫里逛了逛。 莲华苑后门有一扇小门直通御花园,广胤与曦和用完早膳后,便顺着那小径,沿着那一大塘的莲花,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两名伶俐的小婢,悠悠然然地往外头逛出去。 曦和望着那一塘满满的莲花,有的已经半开,有的仍是花苞,但已然可以想象等到盛夏时节将会有的缤纷盛景。她咂了咂嘴,道:“这一池菡萏虽然及不上你们天宫,但也颇有些灵动的姿态。幸好青樱并不在此,否则又要趁人不注意偷两株带回洛檀洲种了。” “天宫最好的莲花原本在二十二天,后来二弟将临晨宫修葺了一番,辟了大半个宫殿的位置做了莲塘,里头种满了莲花,虽说并未精心照养,却养出了个天然雕饰的形容,千年间便长得很繁盛,直直赶超了二十二天,眼下是天宫最好的。”广胤一笑,道,“可惜你先前上天宫并未赶上开花的时节,日后你在广晨宫长住,我们有的是时间去看。” 曦和心中正纳闷自个儿为何日后就该在天宫长住了,又听得他继续道:“你们洛檀洲的人想要看这些繁花似锦的,你可晓得天宫上的那些神仙们连做梦都想要去你洛檀洲看那漫天的紫藤萝。前些时候三十三天的紫藤萝开了,那些小仙散仙们都津津乐道,只可惜无法亲眼看见,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大遗憾。” 二人沿着莲塘一路走着,曦和望着那水中环绕着莲花茎嬉戏的鲤鱼,道:“这些东西原本便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各有各的好罢了。你去过洛檀洲,应该知道,洛檀洲也并不像其他人想的那般四处都是紫藤萝,仅有中央岛上,自洪荒末年以来便长得一发不可收拾,这还多亏了白笙,他所在的地方,灵气自然是世上无出其右。只是青樱年纪小,又从未出过东海,对外头的东西一直很是向往,而我早年已经看过了许多地方,都不觉得有甚新鲜的。” 广胤垂眸看了她一眼,道:“难怪青樱会一天到晚想往外头跑,跟着你这么个半点好奇心也无的主子,成日里必然是闷得慌。” 曦和扬了扬眉:“你这么年纪轻轻的,自然很会玩。”忽然想起从前弈樵没事的时候同她闲磕牙,讲起过这一任天族太子光凭那一张脸便招惹的那一大堆桃花,当时她虽然觉得广胤年纪轻轻便招惹了那么一大堆的桃花,诚然同他那张脸脱不了干系,但说到底他亦是个很有能耐的年轻人,一般来说,有容貌且有能耐的年轻神君在女神仙堆里一向很吃香。 她续道:“唔,容我略作思量,听说那个妖界九君之一的曲镜他妹妹,流琴,是叫流琴罢?那流琴公主似乎对你一往情深的,还有南海的大公主,听说自千年前与妖界一战后,这位大公主目睹了你的英姿,便对你一见钟情以致相思成疾……唔,想来正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太晓得怎么玩,才四处留情招来这么些桃花。” 广胤垂眸看着她,眼中有着些许的笑意,道:“你对这些事情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曦和抬起头瞧了他一眼,看着广胤面上的笑意,觉得他的兴致颇为高涨,大抵是自己挑的这个话头令他很中意,现今年轻的神仙兴许都喜欢同友人谈论自己的红颜知己,一则是找些大家都了解的话题来解闷,一则是从侧面展现自身的魅力,虽则她并不觉得自己很适合做这个与他攀谈的友人,但能够挑起这个话题迅速地解闷也算是一种成功。 听广胤这个语气,对于那些思慕他的女子应该也是心里有数的,曦和想了想数月前在梵度天观的那一场晚宴,那些在台下能歌善舞使尽了十八般武艺冲着他暗送秋波的美人们,咂了咂嘴,道:“你们这些年轻的神仙当真是精力旺盛,像我们那个时候却并没有这些个麻烦事,通常就是看对了眼便朝着天地拜三拜,立个誓约,从此便结为连理共度余生,连个花轿都没有的……唔,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时候天地间的神仙也不算太多,因此也并没有太多的机会给你挑拣,许多男神仙一辈子能够遇上一个看得满意的女神仙就不错了,哪里能像你们这样,那么多美人在眼前晃悠,还一个都瞧不上眼。” “洪荒时候六界民风旷达,现今多了许多规矩拘着,自然大有不同。”广胤一笑,道,“我倒是忘了,上回师尊来广晨宫的时候,还提起过,师尊过去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情史?” 曦和未曾料到他竟然提起这个话来,咂了咂嘴,道:“幼时尚不懂事,那些情爱的东西也不晓得孰真孰假,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既不知是何时有的开始,到最后也没个结果。罢了,都是多少年的旧事了,还提那些做什么。” 广胤眸光微深:“看来师尊当真有些旧事。”说完又是一哂,“是了,师尊虽然一直都没机会彻底长大,但好歹是活了十数万年的人了,怎么会半点过去都没有。” 曦和觉得他这个话说得阴阳怪气,看了他一眼,只当自己不知哪里又戳了他某个不悦的点,并没太在意,然则广胤下一句话却让她震惊。 他说:“那个人,是魔神阎烬罢?” 曦和一个趔趄,险些跌进荷塘里。 广胤连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捞了起来,稳稳地搁在了地上。 曦和震惊地看着他:“你也忒……”忒聪明了些。 后半句并没说出来。 但广胤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 他的眸光愈沉,道:“你经常梦到他。” 曦和再一惊:“你怎么晓得我经常梦到他?”诚然他此言不虚,然则按道理来说,唯一一次让眼前这人晓得她梦见阎烬,便是在祈殿的那一次,其余的时候……难道回回她说梦话,他都在她身边不成? 她这个回答显然是变相的承认,广胤并不答话,继续道:“你还常将我当做他。” 曦和已然震惊不能自已:“这、这不就只有过一次么?哪里来的经常?”她在梦见阎烬的时候,常常会瞧见他就在她身边触手可及的位置,虽然偶尔自己也觉得忒真切了些,但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场真真切切的梦。 果然,广胤道:“你曾有数次在梦中拉着我的袖子,叫我‘哥哥’。” 曦和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 广胤凉凉地瞟了她一眼,道:“你不是父神和母神的独女么?什么时候魔神竟然成了你的哥哥?” 曦和僵了半晌,然后扯了扯嘴角,舔了舔嘴唇,道:“阎烬,他是父神和母神的养子。” 广胤微微一顿,片刻后,语声平淡地问道:“此事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曦和道:“当年我尚未出生,阎烬诞生在南荒之外的不尽木边,父神瞧他资质极高却十分奇诡,意图将他培养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同时扭转他那不祥的命格,便将他收为义子,但后来终究敌不过天命所归,阎烬最终背叛了六界,与父神和母神断绝了关系,这件事在当时已经是一桩禁忌,无人敢提。而在他被封印之后,六界之中所剩的生灵本就不多,对他的过往更加不愿意提及,这桩旧事也就渐渐地不为人知了。” “那,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曦和觉得广胤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兄妹关系啊。” 广胤默了一默,然后道:“我是意思是,你们,青梅竹马?” 曦和道:“这也不能全算,因为阎烬是同我和弈樵三人一同长大的,小的时候父神并不太管我,弈樵本身又不太会照顾人,因此我基本上算是阎烬带大的。”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在石子路上,“那个时候,尚未发生后来那么多事情,我甚至以为,我们三个人能一直那样生活下去。” 她低着头,广胤看不见她的表情。 曦和继续道:“后来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出现,我无聊了几日,实在耐不住去他的房间找他,结果发现他的房间里半个人影都没有,东西都落了一层灰,跑去问母神,才知道他搬走了。那时并不晓得他为什么搬走,只是母神说,他以后不再是我的哥哥。” 他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捏了捏。 “那时我其实并不晓得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说要是哥哥走了我就也要走,正要收拾行李跑去找他,就被父神逮住了,结果被关在了房间里将近半个月。”曦和抬起眼,笑了笑,“半个月后,我被弈樵偷偷放出来,但那个时候,六界已经几乎变了样。” 广胤注视着她的眼睛,目光深邃。 曦和吸了一口气,道:“你没有见过那样的六界,无法想象那种感受。我看见了一次,后来就再也不想看见了。” 第38章 亭中有戏 ”我确实不曾见过,也很难想象。”广胤注视着她,”可我不希望你一直记着那些事情,毕竟已经过了十数万年,再沉溺其中也毫无意义了。” 曦和道:”这么长的时间,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想忘的,不想忘的,统统都忘了。只是偶尔会想起,觉得有几分惆怅罢了。” 广胤道:”看来活得太长了也不太好。”他一笑,”说起来,自天地大战之后,天地新出生的神仙,就再也没有能活得像你们那么长的了。且不说那些白日飞升的散仙地仙,就连天族生来仙胎的神仙们也鲜少有能活过十万岁的。可看看你和弈樵上神,还都是年轻人的模样。” 曦和道:”要真说起来,弈樵实际上还要比我高一辈,但非要将他算在父神母神那一辈,又委实老了些。上古时候的天族长得都要比你们现在慢很多,我依稀记得,我幼时根弈樵在一起玩的时候,他那时已有四五万岁,却同你们如今一两万岁没什么差。大抵是洪荒末年杀孽太重,那时候有不少神仙受了天罚灰飞烟灭,后来到了邺战一辈的神仙就已经不太行了。”说着一笑,”我则算是个异数。” 广胤道:”父神和母神的女儿,自然是要多受些眷顾的。” 二人沿着那莲池中央的小径走过去,有长得高一些的莲茎已经攀上了小径,摸上了行人的脚。两名小婢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广胤远远地瞧见前方高处有一座亭子,道:”前头有落脚处,可要休息片刻?” 曦和唔了一唔,停下来回过头问那两个小婢:”前面是什么地方?” 其中一名小婢行了礼,回答道:”前头是二皇子殿下的宫室,二位已经逛过了莲塘,从这边往左转便能进鸢尾园了,那处有假山林木,景致更是独好,只需从这亭子绕过去便好。” 曦和点了点头:”那咱们去亭子里坐坐,便从这儿过去罢,也免得打扰别人。” 广胤牵着她往凉亭那边去,走上了几级阶梯,抬起头,目光微动:”看来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然后牵着她走了进去。 亭中有四个人,一人坐在石凳上,一人弯着腰站着,另有两名宫人立在一边垂首侍候。 曦和略略看了看,那坐在石凳上的男子一身红色的锦衣,穿得颇为贵气,而那弯着腰的中年男子则低着头,虽然看不见神色,但额上明显冷汗涔涔。 她唔了一唔,看来进来得不太是时候。 二人在亭子边上的长凳上寻了一处安静地坐着,后头跟着的两名小婢亦沉着地跟进来,立在一旁,原本容纳了四个人的亭子,此时忽然变得略显拥挤了起来。 曦和二人固然是不介意,但另外二人想来是不太高兴的。 只见那红衣裳的公子转过眼来,目光分别在那一大一小身上扫过一眼,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本殿从来没见过你们?” 原来是个皇子。 广胤并未说话,立在一边的小婢伶俐地上前一步,对着那自称”本殿”的男子行了礼,道:”回二殿下的话,这二位是陛下的贵客,眼下正落塌于莲华苑。” 愿来这就是先前他们所说的二皇子。 这位二殿下想来眼下心情并不太好,虽然扭过了脑袋来,站在他身前的那位中年男子仍旧弯着腰一头的大汗。 曦和正思量着,自己既然不能惊动这些个凡人,那么此时瞧见这个身份尊贵的二皇子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却听得那方先开了口—— ”莲华苑?什么贵客会住在莲华苑?”或许是等了这片刻却并未得到想象之中的尊敬,身份尊贵的二皇子口气算不上好,”本殿正与太师议事,你们擅自闯入打断,还不赶紧请罪?” 曦和顿感惊奇。 他们尚什么都没干呢,就要为打断他们议事而请罪了,唔,看来这个二皇子的面貌虽生得不错,心眼儿却不佳。 有生以来头一回遭受鄙视,这滋味当真是新鲜。她正准备开口将这二皇子堵一堵,余光却瞥见那一旁的小婢面色为难眼神颤抖,明显是担心他们二殿下得罪了跟前这两位惹不起的高人,闹出什么动静来,到时候恐怕他们也要连着受罚。想到这一层,她到嘴的话便又收了回去,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正准备息事宁人,却在跳下长凳转身的时候被广胤拉住了。 她回头望向广胤,只见他面上神色微冷,嘴角却仍旧衔着笑,与第一回在成年礼宴席上她所见的那一副冷面神君的模样几乎没差。 紧接着,便听得他闲闲发话:”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就这般同我们说话?” 她顿悟。 她虽是乡野避世之人,对这种事一向不甚理会,但广胤可是天宫上的人,且是天族的太子,年轻人显然都要气盛些,平白受了些气,自然是要讨回来的。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判断很对。然则,她却并不晓得,广胤虽然贵为天族太子,平日里对这些事倒也并不太理会。 她心里默默地为那二皇子上了两炷香,以广胤那个脾性,这么子被人冒犯,想来是不会给别人什么好脸色的。 果然,那二皇子立刻被广胤这个姿态给震住了,随即面上怒意更甚:”你们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在我天祈皇宫里,竟敢如此同本殿说话,你可晓得本殿是谁?” 曦和觉得这二皇子忒跋扈了些。 ”我们晓不晓得你是谁不要紧,只是你父皇请了我们在此下榻,他都以此礼遇,你却在这里随意呼喝,难道是已经不将你父皇放在眼里了?”广胤淡淡道,目光飘过那一边仍旧僵硬着弯着腰的中年男子,”或者说,身为皇子,不勤习政事却在此与朝中大臣蝇营狗苟,这才是你身为皇子所应当做的么?” 见那二皇子的面色明显一僵,曦和恍然反应过来,原来凡界帝王家的诸多忌讳里,还有结党营私这一条。看着那人的脸色青得犹如一头撞在了苔藓上,曦和觉得,广胤这个用词用得也忒难听了些。 二皇子回身看了一眼那仍旧弯着腰一动也不敢动的大臣一眼,愤愤地一挥袖:”你先退下。”那语声里颇有些恼羞成怒的味道。 大臣连忙告退,走时腰也没能直起来,顺势在台阶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加快脚步闷着头往前走,没两步又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曦和在心里为这人捏了把汗。 这时候,二皇子亦转过眼去,瞧见那一幕,面色愈加崩裂。 只见那大臣在撞了人之后抬头看了一眼,下一刻便撩了袍裾跪在石子路上:”参、参见……太子殿下!” 曦和望着那大臣前头的一队人,然后咂了咂嘴。 唔,看来今日这御花园真实了不得的热闹。 秉着一副认真看戏的心情,她重新挨着广胤坐回去,摆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亭柱上,远远地望着那底下的戏码,虽然这个距离尚无法清晰地瞧见那下头发生的事情,但那二皇子此刻的表情,却是十分让人舒心。 远远地瞧见被那大臣跪了的年轻男子一身淡金色的锦袍,头顶金冠束发,瞧不清面孔,但身量还算是高大,气度也算是挺拔,身后跟了八名宫人,身边还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那大臣伏跪在地上,与那被称作太子殿下的年轻男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后者抬头扫了一眼亭子里僵硬地坐着的二皇子,然后摆了摆手,让那大臣起身退下了。 然后一队人马十分缓慢却目标明确地朝着亭子里杀过来。 待得那淡金色的身影出现在亭子前面,那二皇子终于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对太子行了礼:“见过皇兄。” 太子摆了摆手,颇为亲切地虚扶一把:“都是自家兄弟,二弟不必客气。” 一边的姑娘亦颔首:“二皇兄好。” 二皇子到底也是自小受皇家熏陶长大的,面子上的功夫也做得很足,很快调整好表情,对着那公主点了点头,露出的笑容堪称和煦:“皇兄,三皇妹,我看你们二人一直都是往宫外跑的,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偏僻之地?” 太子笑了笑:“咱们兄弟俩许久没见了,今日不过是来瞧瞧你,看看是不是又长壮实了。”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甚是亲和,外人若是不明就里,还当真会以为这真是一对兄弟情深的好典范,“另外听说父皇有贵客在莲花苑下榻,特地来拜访……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边的广胤与曦和身上,愣了愣,“你们是……” 众人的目光都转过来。 曦和看着那太子的脸:“你……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然后又看向跟在他身边的那位三公主,微微睁大了眼睛,“哎,你们是那天在江上的……” 话未说完,那太子便快步走上前来,对着二人行了一个大礼,面上浮现喜色:“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宫中竟也能见到二位,上回二位的对在下与舍妹的救命之恩,在下还未来得及报,令在下甚是苦恼,此番竟还能在此相遇,当真是天意啊。” 第39章 贵客来意 曦和抬头望了一回天,觉得这世道真是无巧不成书。 站在那太子身边的三公主亦走上前来,对着广胤行了一个礼:“宁歌见过公子。”然后又很懂礼数地朝着曦和点了点头。 这回出现在眼前的这一对兄妹宫装华服,与先前在江上所见的更显出几分皇家人的气度来。他们那时本就觉得这二人乃是贵门子弟,只是没料到竟然贵到这个地步。 曦和见那叫做宁歌的三公主目光始终胶着在广胤的身上,咂了咂嘴,看这架势应该是没自己什么事了,干脆在一边摆了个舒适的姿势继续看戏。 眼前事态忽然扭转,被晾在一旁的二皇子似乎有些弄不清情况,问道:“皇兄,你们与这两人认识?” 太子看了一眼广胤与曦和,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微闪,一笑道:”这位公子前日里在荣江上救我们兄妹二人于快刀之下,只是萍水相逢,未曾想到今日竟还能相见。”然后看向广胤,“想来这位就是父皇口中的贵客了,在下真是眼拙,承蒙大恩,今日才得知恩人身份。” 广胤扬了扬眉。 听这口气,看来那天祈皇帝已经将他们的身份告知过自己的大儿子了。 曦和暗自点了点头,这个太子还是很有几分眼色的,虽然贵为太子,但在广胤跟前一口一个“在下”,也十分给广胤面子。 二皇子面色有些僵硬,微微垂下了眼,掩去面上一丝异色:“皇兄……这二位真是父皇的贵客?他们是……什么人?” 太子道:“我前两日听说宫中有贵客要来,不过父皇并未告知我贵客的身份,因此我才好奇来此拜访,意图瞧一瞧二位贵客是何方高人。” 二皇子僵硬地盯着广胤。 广胤却并没有再看他。 二皇子在原地站了半晌,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方才多有得罪,望见谅。” 广胤淡淡地“嗯”了一声。 二皇子有些尴尬,无可奈何地转向太子,道:“既然皇兄来此拜访贵客,皇弟就不打扰了,我先告退。” 太子点了点头。 于是亭子里就剩下曦和几人。 太子挥了挥手,屏退了跟随而来的下人,对着广胤与曦和一笑:“二位坐上来罢。” 广胤牵着曦和坐下来,三公主贺宁歌坐在了太子身边,四人围着石桌坐着,有下人上来沏茶。 “二位是昨日来宫中的罢?在莲华苑可还住得习惯?”太子贺明川笑着问道。 广胤略略颔首,面上虽然不似方才那般冷然了,却仍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道:“皇帝陛下为我们选的别苑甚是合意,多谢费心。” 贺明川一笑:“前些日子父皇告知我宫中要来高人,我起先还是不太信的,谁晓得不仅真能亲眼瞧见二位仙人,还承蒙仙人搭救,得以平安至今。” 那三公主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广胤。 广胤淡淡地道:“当日搭救你们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再提。本君此番来此只是为了完成一件差使,办完之后便会离去,这一段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不必太过挂在心上。” 并未在意广胤的冷淡,贺明川道:“二位下凡来既然是有要紧事,何不与我们讲明白?皇室虽不及仙君神通广大,但对天祈朝到底还是了如指掌的,兴许能助仙君一臂之力?” 曦和捧着茶水,静静地听着。虽说她与广胤皆乃是正正经经的两位神祗,并不能与普通的仙人混为一谈,但念在凡人并不太晓得其中大义,也并不做计较。不过这个太子说的也有道理,她和广胤初来乍到,对这天祈朝可以算得上是半点都不了解,若是有皇室相帮,想来会顺畅一些。 这么想着,她拉了拉广胤的袖子,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广胤注意到她的目光,沉吟了片刻,抬头望向贺明川,道:“此事本属机密,还望二位莫要声张。” 贺明川点头。 “天界有神物丢失,就目前我们所知晓的,很有可能落在天祈朝境内。”广胤道,“我们已经询问过了附近的仙灵,并无人知晓与其相关的事。若是太子有空闲,还望太子能够帮忙,留意一番最近天祈朝是否有何异象。” 贺明川面色微正,道:“虽然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仙君交代的事情,在下必然倾力去办。” 广胤微微颔首。 曦和捧着茶水,望着贺明川问道:“你不是太子么?为何当日在江上被人刺杀?” 贺明川看向曦和,眼睛微微一亮,道:“这位是……?” 广胤道:“这是舍妹。” 贺明川露出清俊温和的笑容,道:“我们兄妹二人当日在江上,原本便不是一心去游玩的。朝中有些人有不臣之心,我思量着他们最近兴许便要动手,那一日的刺杀原本便在意料之中。” 曦和唔了一唔,原来是引蛇出洞的计策。 “那我们岂不是白出手了?”曦和睁了睁眼睛。 贺明川笑道:“那倒并不是,此番原本是个苦肉计,虽然在江边安排了暗卫,但若非令兄出手,恐怕我们难得平安。” 曦和趴在桌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你们这些凡人,比天界还要复杂。” 广胤看了她一眼:“那是你在洛檀洲待久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曦和撇了撇嘴:“那是你们天族人的事,同我有什么相干。” 广胤温和地道:“你也是天族人。” 曦和敷衍地嗯了嗯。 坐在一边一直没找到话头的三公主贺宁歌此时亦笑了笑,道:“这位小殿下甚是有趣,我还从未曾见过这般伶俐的孩子。”说着伸出手来意图摸一摸她的发顶。 曦和略略一动,避开,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我比你大十几万岁。” 三公主的手僵在半空,面上明显有些震惊,然后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广胤看了她一眼,眸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然后看向贺宁歌,似乎心情好了一些:“舍妹久居无人之地,并不擅长与人交际,还望公主见谅。” 曦和淡淡地抬眼扫了他一遍,鼻腔里不轻不重地哼出一股气。 广胤并不晓得她为何莫名其妙地就不高兴,也没再管她,对着贺明川道:“本君近日要离开一段时间,舍妹身体不好,希望太子能够在莲华苑周围加派些人手,保护她的安全。”顿了一顿,“在我回来之前,最好别让她出宫门。” 曦和愣住:“你要走?” 广胤看着她微变的神色,唇角微微扬了扬,颔首道:“办完了公事,自然得抽空回去复命一趟,顺带让父君给我放个假,才好同你一块儿找慧义棺。前些日子因着住在外面,不放心你一个人,眼下搬进了皇宫,我便也没甚后顾之忧了。” 曦和唔了一唔,重新趴回了桌子上。 广胤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多三日,三日后就回来。” 曦和点了点头。 贺宁歌道:“仙君交代的事情,我们一定全部办好。”捅了捅自家兄长,笑得七分友爱三分羞怯,“可得保护好这位小殿下,否则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曦和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几人在亭子里略略坐了一会儿,待得太阳升上头顶,便各自告辞。 广胤陪着曦和用过了午膳,收拾收拾便回天宫去了,临走之前特地交代她不能一个人乱跑,说了些人心险恶须得注意安全之类的话,见她敷衍着应了也就没有再说,但还是命莲华苑里的宫人们要时刻跟紧她,不能出半点差错,然后才不甚放心地走了。 曦和觉得他忒婆婆妈妈。 广胤走了,她也落了个清静,在屋子里自个儿下了几盘棋,一晃便到了晚上,觉得很是百无聊赖,于是着下人准备了几样糕点,在院子里坐着乘凉。 夏夜的星空甚是晴朗,天河横亘在漆黑的夜幕上,大大小小的星辰围簇着,闪着或明或暗的光。 她坐在石凳上,一手撑着下巴,望着天上的繁星,想着南斗和北斗两位星君这么数十万年了依旧如此兢兢业业,已是天界难得的板正神仙。 忽然有些不习惯。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广胤一直陪在她身边,陪她吃饭陪她入睡,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但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她眼神动了动,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变得有些不正常。按照以往来说,她在洛檀洲独居了这么久,从来也没因为谁谁不在了而感到不适。 她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呼出来。 这一定是错觉,一定是。 她睁开眼,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伸手去拿碟子里的荷花酥,却忽然一顿。眸光微抬,瞧见那漫天繁星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由远及近掠得飞快,由小变大朝着这皇宫的方向落了过来。 她顿住。 只见那星星从一开始的芝麻大小变成拳头大小再变成一个人的大小,一阵腾腾的瑞气在小院里刮过,将桌上的糕点刮得乱七八糟,一两个轻巧点的碟子“啪”地落在地上摔了粉碎。 那亮光落在了小院里。 曦和默默地收回了拿糕点的手。 只见那光团散去,一人一驴走了出来,还分别在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男子朝着她打了个招呼:“哟,许久不见,听说你生病了?” 第40章 四境疑云 她望着那从八八背上跳下来的弈樵,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挥退了听见动静连忙赶来的宫人,拍了拍身上的糕点碎屑,道:”许久不见,你家八八又长肥了不少么。” 弈樵叼着狗尾巴草在她对面坐下来,拍了拍身边蹭来蹭去的八八,道:”趁着这段日子你不在,我将它扔到洛檀洲放养了,你那儿的紫藤花最是养膘。” 曦和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跳:”婴勺那丫头哪儿去了?” 弈樵唔了一唔,道:”那丫头原本老实巴交地在你那儿给你看门,但长渊过来一趟将她带出去玩了,正好我就带着八八去你那儿小住一段,顺便给你看个家。” 曦和咬牙笑道:”那还真是多谢你的好意了。” 弈樵笑看她一眼,道:”不过也真是巧,若非我正在你那儿住着,否则青樱回来之后还得特地去鹿吴山寻我,又要耽搁几日时间。”说着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如今这一身与凡人没多大区别,若非那天族太子差人半路上送信于我,恐怕我还真寻不到你在什么地方。” 曦和倒了茶水,一杯递给他,道:”此事我也觉得蹊跷,必是这天祈朝之故。” 弈樵随手扔掉狗尾巴草,接过茶水,点了点头:”我在来之前还不太相信,不过方才进入这处凡世时,却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头。像是……”他思量了片刻,”像是有一层什么东西在排斥我进入一般,或许是……结界?” 曦和眸光微动:”你也有这种感觉?” ”没错。”弈樵喝了一口茶,微微正色,”青樱之前跟我说了,你们三个人一同下凡,仅有你一人出了问题,眼下我过来也有些苗头,看来并不是你自个儿出岔子。” ”你在凡界待的时间比较长,以往可有这等情状?” 弈樵摇摇头,道:”我游遍大千凡世,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这事蹊跷的很,甚是莫名其妙。” 曦和皱了皱眉。 ”对了,江疑不是一直住在此处么?他也不知道?” ”他数千年来在此地住得安安稳稳,什么怪事都不曾碰见,就连慧义棺也没有一点线索。”曦和道,”广胤打发他回去找吴江了,想问问那些年纪大的,希望能有些眉目。” 弈樵唔了一唔:”吴江这个人,唔,虽然年纪大些,见识多些,但到底也没咱们大,又是那般惫懒的性子,想来也不能指望他太多。”说罢忽然坐直了身子,”对了,说到慧义棺,我又想起来一桩事。” 曦和见他难得的正色,微微一怔:”你说。” 弈樵沉声道:”我此番下来本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的,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在浮屠星海时所打造的四境轮?” ”记得,怎么了?” ”四境轮安放在妖界,十数万年安安稳稳不曾有任何差错,我几乎都快忘了这东西。”弈樵目光沉沉,”可是前两日我听见消息,四境轮暴动了。” 曦和手一歪,杯中的茶水洒出来一两滴。 ”你说什么?” 四境轮乃是洪荒末年,她受父神之命,亲赴浮屠星海,借了西方佛祖四枚碗口大的浮屠石,承天顶星辰之力,历时万年打造而成的,原本置于幽都用以镇压无法进入冥河往生的凶魂,后因魔神元神分裂而生出大量戾气,仅凭幽都之力难以镇压,无可奈何之下与妖界定下协议,将四境轮交付其保管。 十数万年来,天地间六界不断分化,妖界也几经起落,唯独这四境轮不曾出任何差错,可见妖界之人确确实实是花了大力气费了大心思去照管的,因此曦和一直都很放心,直到今日也未曾将其收回来。 但她一直晓得,当年阎烬元神分裂之后,有三分之一都被收进了四境轮,一旦出了差错,不仅上古天罚后的凶魂会重归六界,阎烬那三分之一的元神亦毫无疑问会被放出来,那么,落神涧的封印,便再也封不住他了。 弈樵面色沉沉:”这件事尚未在六界传开,但我前些日子去妖界走了一趟,已经听到了一点风声。你也晓得,四境轮一旦真的暴动,仅凭妖界那一点能耐是绝不可能搞得定的,届时事情闹大,不仅是妖界首当其冲,六界都将大乱。” ”天界可知道消息?” ”这我不太清楚,但此事长渊已经知晓,妖界与魔界素来交好,他已经派人去帮忙了。”弈樵道,”按理说四境轮那等灵物,不可能平白无故出岔子,必是妖界看守出了问题,有人动过了。”说着又是一叹,”妖君曲镜这件事办得委实不太好。” ”曲镜其人,虽有野心,却不见得如长渊那般心思缜密,实力也要差一些。”曦和道,”不过妖界消沉了这么多年,能出这么一个领头人已是十分不易,也无法再加强求。”顿了一顿,”我眼下在凡界,并不能即刻抽身,这件事你帮我盯着些。如今天界既然尚未采取行动,就说明事态尚未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我们还是尽快先找到慧义棺,这样一旦凶魂闯出来,也能用慧义棺将其收住。” ”不错,最近的事情都发生得莫名其妙,我这心里有些瘆得慌。”弈樵咂了咂嘴,”慧义棺和四境轮都是六界之中极其重要的东西,这都是些什么人敢去动啊。”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偷慧义棺和触动四境轮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人,或者真的是我们想多了,这些事情只是巧合而已。”曦和道,”这么多年,妖界都牢牢地守着四境轮,一旦暴动,他们必是首当其冲,监守自盗的可能性极小。而若是当真有人唯恐六界不乱,这事便有些棘手。” ”这亦是我正在担心的。”弈樵顿了顿,看着曦和的脸,道,”你嘴上说着棘手,可我怎么看着你这副神色并不见得有多担心?” 曦和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么?唔,兴许是年纪大了,总觉得六界之中万事自有其定数,徒然担忧也没什么用处罢。”忽然又想到了广胤,顿了一顿,补充道,”何况,新一拨的年轻人已经长起来了,如今看来资质是不比我们当年那一代的差,但像广胤那般使得了轩辕剑还抄得了铁锅铲的全才毕竟少了些,兴许是日子若过得太安逸,大多数年轻的神君都有些娇气,还是得多历练历练才行。” 弈樵唔了一唔:”说得有理。”然后站起身来,招了一旁啃草地的八八到身边,”我此番下来就是为的告诉你这一桩事,顺便瞧瞧你怎么样了。眼下看着你虽然没了法术,但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我便放心了。这天祈朝我不宜久留,这就先告辞了,回去我找找榭陵居,看看他对你身上这桩事究竟有没有什么办法,改日咱们在洛檀洲再叙。” 曦和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一阵风过去,弈樵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幕中。 她看了一眼桌上一片狼藉的糕点,此时再没了食欲,理了理衣袖,打了个哈欠便回房睡去了。 **** 翌日清晨。 曦和原本以为自己会被早上的鸟叫声吵醒,但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正在睡梦迷蒙中,她耳边忽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惊醒后,适应了阳光,便瞧见房屋里倒了两张椅子碎了一只花瓶,还有两名宫装的小童子跌在地上,摔得甚是狼狈。 她看了一回锁得紧紧实实的门窗,理了一回头发,待得那二人终于一面揉着腿脚一面从地上爬起来,闲闲地问道:”无端闯人寝宫,这就是你们宫里人的规矩?” 两名小童子一男一女,面貌长得一模一样,若非穿着不同的衣裳,乍一眼还当真分辨不出。 那少年挺直了腰杆抬起头来,道:”小爷听说大仙住进了宫里,受师傅之托,特来照顾大仙的起居。”说着拉了一把旁边踩在碎花瓶上半天起不来的妹妹,”这是小爷的妹妹,钟稜,跟小爷一个钟,麦稜的稜。从今日起,小爷和妹妹就供大仙差遣了,大仙有什么吩咐就跟我们讲,只要是咱们兄妹俩力所能及的,绝对都给大仙办好。” 曦和被他那一口一个”小爷””大仙”弄得有点头晕,门外又忽然响起敲门声,是外头的宫人听见里头的动静,担心出了什么事特来询问,钟稷与钟稜连忙竖起手指让她别将他们抖出去,她便随意说了句是自己弄倒了东西,让她们退下了。 她下了床,整理好仪容,道:”你们不是在皇后身边当差么?这么随意过来,月钱不会扣?” 钟稷道:”小爷已经跟娘娘打好招呼了,娘娘听说莲华苑有高人下榻,一挥手便将我们打发过来了。”他搓了搓手,”大仙你想要做什么?小爷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曦和想了想,道:”你们皇后此时可在宫里?我想去看看。” 第41章 何方仙人 钟稜道:”娘娘今日带了众嫔妃游江,估摸着此时已经在路上了,要是大仙想要去,咱们也可以出宫去。” ”出宫了?”曦和忆起广胤临走前交代的话,皱了皱眉。 钟稜见她面色犹豫,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师傅说大仙最近身子骨不太好,特地要我们保护好大仙,要是大仙掉了一根头发,就要扒掉我们一层皮。大仙想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咱们兄妹两个一定会保护好大仙的。” 曦和沉吟片刻,道:”那你们先出去,对外头守门的说,是皇后派你们来请我的,甩掉他们,我就跟你们一起出宫。” 钟稷与钟稜对视一眼,点点头,捏了一个诀,便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曦和在房中理了理衣袖,装作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拉开了门,立刻有守在房门口的小婢上前来,领着她去用膳。 饭吃到一半,忽然有宫人来报:”小殿下,皇后娘娘派人来问安。” 曦和道:”让他们进来。” ”是。” 于是钟氏兄妹便被人领进来,微微哈着腰低着头,当真有一副宫中下人的姿态。 二人来到曦和面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请了安,然后钟稷上前一步道:”皇后娘娘听闻有贵客来访,今日恰巧与众嫔妃一同游江,特差小的前来问候,不知贵客可愿意与娘娘一同游江?” ”游江?”曦和装模作样地思量了片刻,道,”既然皇后诚心相邀,自然推却不得。”说着便作势要跟着他们走,”带路罢。” 一边的小婢面露难色,上前来道:”小殿下,昨日神君特地叮嘱婢子们,不得让小殿下随意出宫的,若是神君回来发现小殿下不在,婢子们可不好交代啊。” 曦和道:”我不过去游个江,半日就能回来,你们担心个什么?” 小婢道:”可神君交代过,务必不能让小殿下出宫,否则唯我们是问。小殿下若是闲得无聊,婢子们大可以陪小殿下在宫中游玩,出宫便不甚安全了。” 钟稷看这事情恐怕无法顺利,清了清嗓子,道:”不安全?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担心皇后娘娘亏待了贵客不成?” 小婢连忙道:”婢子不敢,只是小殿下身份特殊,须得格外照看着,若是出了半点差错,陛下降罪,我们可都担待不起啊。” ”你们这般紧张,不过是担心我出什么意外,那你们大可以跟着我一块儿去。”曦和道,”我也体谅你们难做,那么今日咱们就在宫内随意逛一逛,也免得你们担惊受怕。” 几名小婢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于是曦和吃过了早饭,便同钟氏兄妹,身后跟着几名下人一块儿出门去了。 此番他们是从院子正门出去的,一路上路过一些宫室,行至一处拐角,钟稷凑上前来,瞄了一眼后头紧紧跟着的下人,低声道:”大仙,咱们得想个办法将他们甩掉。” 曦和亦微微侧过头,道:”我对你们皇宫里地形不熟,要往哪儿走,你们带路。” 钟稷和钟稜对视一眼,后者看了看周围的建筑,道:”往东宫走,那边殿宇林立,走快点应该能甩掉。” 曦和点了点头,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拐了过去。 东宫是太子住地,接近前朝,比之后宫要少些花草流水,殿宇的风格也要更加庄重威严些。 他们一路走过去,不断地加快脚步,身后的宫人却仍旧跟得紧紧的半步不落。 钟稷气急败坏地道:”早知道就直接用法术将大仙弄出去了,这些人真是烦得厉害。” 曦和倒是不太急,道:”已经走到这里了,总不能回去,要不干脆将他们放倒……”目光忽然瞥见对面长廊转角处出现的一道金色的身影,她的语声顿了顿,”我想到了。” 钟稷二人瞧见对面转过来的一队人,大约明白了她的打算。 一行人的脚步放缓。 长廊两端的人逐渐地接近,对面的人瞧清楚曦和,眼睛亮了亮,远远地便笑道:”小殿下今日怎么独自出门?” 曦和望着他走过来,道:”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 贺明川笑了笑,目光落在一边,注意到了跟在她旁边的钟氏兄妹,微微一怔:”你们不是母后身边的人么?” 钟稷二人上前一步行礼,道:”皇后娘娘今日差奴才前来请贵客一同游江,奈何小殿下并不方便出宫,我们便只好跟在小殿下身边照应着。” 贺明川颔首,微微弯下腰,笑道:”仙君不在你身边,一个人也没趣,恰巧我今日得闲,不如便由我陪小殿下走走?” 曦和看了一眼他身后井然有序地跟着的一堆宫人,道:”我不是你们皇宫里的人,身边跟着这么多人不太自在,你身为太子,这个排场自然是要摆的,那我身后这些就不必再跟着了。”她回过头吩咐道,”你们回去罢,横竖我今日就在宫里,你们也不必看着我了。” 后面的宫人犹豫不答。 ”怎么,你们连你们的太子都不放心么?” 贺明川目光微闪,似乎明白了一些,道:”今日本宫会照顾这位小殿下,你们退下罢。” 宫人面面相觑,其中一名欲言又止,但看见太子面色已经微沉,无可奈何只能退下。 曦和三人松了口气。 贺明川笑了笑,那目光中有些狡黠:”这么想要将他们支开,你想要去什么地方?” 钟稷代为回答道:”回殿下的话,小殿下是闲宫中闷得慌,想要去荣江游玩,但那些下人始终不肯让小殿下出宫,只好出此下策。” 曦和笑了笑,道:”还望太子莫怪。” 贺明川托着手肘,道:”可我亦答应过仙君,最好不要让你出宫。” 曦和道:”太子能帮我到此已经足够,若是太子为难,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我今日出一趟宫。” 贺明川笑道:”这话就说得生疏了,我方才既然说过了要陪小殿下,自然是不会食言。我今日也没什么要紧事,既然小殿下执意要出宫,我便陪同小殿下一块儿出去,也好有个照应,免得仙君回来责怪。” 曦和弯起嘴角一笑:”那就先谢过太子了。” 原本后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但在宫中与下人们周旋了许久,再待得贺明川换了便装,曦和才与他乘上了马车,并着钟氏兄妹及几名侍卫,一路驶出了宫门,往城东去了。 皇室在荣江有专用的码头,曦和向码头的人问过了皇后走的时辰,便同贺明川乘上了一座画舫,往江中漂去。 这一日天气晴好,明亮的日光洒在地面,宽阔的江面上泛着粼粼的阳光,看久了几乎令人晃眼。 画舫前后各有一名船夫,船舱中有一名宫女正弹着琵琶,乐声清婉明丽,茶香袅袅缭绕在舱中。 因着无法同贺明川说他们此番来意乃是为了接近皇后,否则这太子误认为他们要对他自个儿的亲娘不利那就不妙了,因此画舫一直在江上悠悠然然地漂着,钟稷和钟稜在一边端茶送水也没忘了时不时地挤眉弄眼,曦和只能偶尔咳一咳提醒他们注意点。反观贺明川,则是一副心情十分好的模样,想来是凡界的太子也同天族太子一般,平日里总被他们老子逼迫,逼迫得勤了,就很渴望能够出来放松放松。 京城这一段的荣江江面十分宽广,水流相对平缓,画舫顺着水流向着南面驶去,船夫只需偶尔动动胳膊,就能让船行得快些。 然则即便画舫行得如此平缓,曦和仍旧发现有点不对头。 她虽然住在东海,但出门素来都是用飞的,从未乘过船。她一旦下水,要么是找人要么是办事,幼时也跟弈樵在大泽中乘着小舟采莲花,然则像今日这般老老实实地坐在船上,尤其是坐在船舱里,有生以来可没得过几回。 因此,感受着那船面随着水流上上下下的微弱起伏,不消片刻她便有些发晕。 钟稜眼尖地看见她晃了晃脑袋,凑上来问道:”大仙,您怎么了?” 贺明川原本正望着船舷外的风景,听见此言亦关切地看过来。 曦和揉了揉眉心,道:”我好像有点晕船。” ”这个年纪的孩子晕船的倒是少见。”贺明川道,”小殿下是否需要出舱去吹吹风?出去想来要好些。”说着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承接的姿势。 曦和点了点头,却并未将手搁过去,假装没看到似的站起来,对他笑了笑。此时恰好船身晃了晃,她的脚下一个踉跄,一旁的钟稜赶紧上前来搀扶,带着她走出了船舱。 船头江风猎猎,迎面吹得人脑袋很快便清醒过来。曦和扶在船舷上眺望远处,脚下仍有些虚浮。 江面上零星的一两条竹筏小舟正顺流而下,目光尽头仍旧看不见皇后所乘之船的影子。 她呼出一口气,托着下巴看向江边。 西面是丘陵起伏的京郊,东面则是人迹罕至的郊野之地,远处有延绵的山峰,风骨嶙峋,耸入云霄。 ”那是白旭山。”身后有人道。 曦和仍旧望着那云端之间若隐若现的山峰,唔了一唔:”听闻是座仙山?” 贺明川行至她身侧,看着那远处的山头,目光有些恍然,道:”那已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古时候有传说,摆旭仙山上住着一位仙人,仙人在山上办学,寻找根骨好的孩童带入山中,教导其修仙之术。” ”可晓得是哪位仙人?” 贺明川摇摇头:”毕竟已经过去了千年,如今的世人连这传说是真是假都难以辨别,遑论知晓是哪位神仙。只不过似乎是位女仙。” 曦和顿了顿。 贺明川一笑,继续道:”说起来,关于那位办学的女仙,还有个故事,似乎是,同哪位凡人结了一段姻缘。” 第42章 传言断袖 曦和一口气生生哽住。 江疑那厮不是说,三千年前在此地的地仙乃是西方梵境的白鹤仙人么?怎么忽然变成了女仙,还是个成了亲的女仙? 本能地感觉到此事似乎有些不太妙,她自觉难掩面上震惊,问道:“能否说得再清楚些?” 贺明川看着她的表情,笑道:“这也只是民间传说,未必是真。听说那位女仙乃是一位十分了不得的女仙,在白旭仙山办学后,每年招收一名弟子,却并不是仅教授其修仙之道,其弟子中有些成了朝中大员,有些成了方外隐士,还有修成正果得道成仙的,但于女仙自身却并没什么趣味。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数百年,她终于招到一名不同寻常的弟子。这名弟子究竟是何身份,毕竟已是三千年前的事,我们也无从得知,只是晓得那弟子是被仙人一眼看中便带回了白旭仙山修行的,很有些根骨,学法术学得很快,但学成之后却并未飞升成仙,而是回了朝堂做官。” 听到此,曦和暗暗松了口气。 她从前下凡来收徒,有个百八十年便已是仁至义尽,从来不会在一处凡世待上数百年的,更别说花数百年去找一个特殊的徒弟。看来这传说果真只是传说,碍不着她什么事的。不过,若这位故事里的女仙实际上讲的便是白鹤仙人,那白鹤仙人当初该长得有多女气啊。 “这其中究竟是如何的曲折,咱们也并不晓得,但实际上,早在那弟子出师之前,这师徒二人便互生情愫,只是碍于礼法伦常,始终没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贺明川继续道,“因此在这徒弟离开之后,二人相隔两地,对彼此是朝思暮想苦不堪言,终于等到那徒弟在家中受父母之命与一位官家小姐大婚,仙人听说此事之后心灰意冷,才抽身赶往弟子大婚之处,想要破罐破摔,将这许久的情思告诉他,在同他一刀两断。但谁晓得,那弟子早已对自己的师父情根深种,在红彤彤的喜堂上,甫一见到师父来,那日夜思念之情顿时喷薄而出,又听得师父其实早对他心存爱意,便丢下了新娘子并着一众的亲人宾客,与仙人私奔去了。” 故事听完,曦和唏嘘不已。一是叹这故事听起来倒是个幸福美满的故事,二是感慨佛祖座下的白鹤仙人他竟然是个断袖,且是个勇于认清自己,敢于违背西天佛训的意气铿锵的断袖。 感慨完又忽然想到,凡人到底不过百年之寿,而普通仙者少说也有万年寿命,虽说能爱得轰轰烈烈的一场,但总归是要生离死别,这么一来二去的,也颇令人伤感。 看来这白鹤仙人虽已一把年纪,平日里看上去仙风道骨无牵无挂的,但仍是个有故事的仙么。 此时船已行过白旭山的地界,曦和转过身子远远地望着那一座耸入云霄的高峰,咂了咂嘴,道:“这么看着,这白旭山倒是颇有些飘渺的仙气。” 贺明川道:“这些我们凡俗之人倒是看不出来,只不过高山仰止,京郊也就这么一座高山,便觉得与其他的山峰有些不同。” 曦和唔了一唔。 她先前听广胤讲过天祈朝的大概地形,是从西至东次第降低,西边大多都是崇山峻岭,东边则有些丘陵起伏,大多是平原。京城虽在东面,但因着地处北方,且距东面沿海仍有一段距离,地势要略高些,偶尔有一两座高山也不足为奇。 虽然夏季日头略有些灼人,但江上的风吹得人很舒服,曦和收回目光,扶在船舷上,望着前方的江面,忽然瞧见一座甚是华美的画舫。 一边的钟稜“咦”了一声,面露喜色:“那是娘娘所乘的船。” 曦和眼睛微亮,踮起脚看向正前方。 那座画舫比他们眼下所乘的要更大一些,有两层楼舱,远远地看着甚是有气派,只是距离尚远,只能瞧见那船上人影晃动,却并不能瞧清楚容貌。 她松了一口气,心中暗自感谢前头的船夫,总算是赶上了。 贺明川自然是不知道曦和几人的算盘,望着前方的画舫,微微皱了皱眉,对着一边的船夫说:“今日本宫是陪贵客出来游江的,不必离得太近,省得那些人看见了麻烦。” 船夫应声,将手上的浆放下。。 曦和明显感觉到船的速度一缓,又开始顺水而漂。 她暗暗咂了咂嘴。眼下目测他们的船速仍要比前面皇后及众嫔妃所乘的稍快一些,她也不必真的要贴上那画舫,只需接近一些就好了。 眼看着两条船的距离缓缓地拉近,已经能够看得清前方船上人的身形容貌,曦和望着那画舫上莺莺燕燕的女子,有些眼晕,侧过头小声问钟稜:“你们皇后是哪个?” 钟稜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回答道:“娘娘在画舫二楼,看发饰,窗边那个云鬓凤钗的便是。” 曦和朝着那二楼看去,只见窗边一片乌黑的发髻,上头簪着两只硕大的凤凰金步摇,明晃晃的在阳光下闪着光,只是脸被飘舞的窗帘挡住,并不能看清。 就在她仔细辨别之时,贺明川的声音飘来:“小殿下今日似乎对母后尤其感兴趣。” 她一惊,心道这贺明川的观察力委实敏锐,面上仍不动声色地攒出一个笑来:“并非对你母后尤其感兴趣,只是对你父皇的后宫有些好奇。你不晓得,虽然凡界的男子是基本上都能纳妾的,但在天界却并没有这个道理,虽说有些神君气血方刚的,早年也会纳几名侧室,然则每一任天帝都有且仅有一位天后,是万万不可多娶的。因此我才对你们凡界帝王那后宫三千佳丽甚是好奇。” 贺明川想来是头一回听见天界的事,觉得甚是新鲜,脸上亮了亮,道:“天上果真有一位天帝么?这神鬼之事,若非此番两位仙者下凡,我还从来都只是当做故事来听的。” 曦和道:“原来你不晓得天帝,那你可晓得广胤是什么人?” “父皇只告诉我有仙人下凡,并未说起仙君究竟是何身份。” 曦和唔了一唔。想来是凡人对这些事情都分不太清,兴许那皇帝也并不晓得广胤在天宫究竟是供着个什么职位,只当做是仙人好好地款待了。 唔,广胤这个低调的性子,她倒是颇为赞赏。 她望着前边的画舫窗口,见那金步摇挪呀挪晃呀晃的,始终不曾露出个正脸来,又忽然想起先前听那说书先生讲过的故事,道:“对了,听说,你父皇同你母后便是在白旭仙山碰见的?” 想来是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又是人家爹娘那一代的风月,贺明川有些腼腆,但也老老实实地道:“确实如此,当年父皇在山中围猎,不慎迷途,却遇见了母后,自此种下情根,便讲母后娶进了宫。” “唔,想来你父皇也是个风流人物。”她再问,“我这几日在民间听说了一些你母后的事迹,当今皇后在民间的声望委实很高,你身为你母后的亲儿子,想来对她是最了解的,在你眼里,你母后可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贺明川笑了笑道:“母后德才兼备,辅佐父皇治理朝政,巩固江山社稷,亦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我想,这便是母后的过人之处罢。” 曦和觉得这太子真是个老实孩子。 她仍旧不放弃,继续追问:“有过人之处的人必然有些与常人不一样的地方,譬如说,你昨日见到的同我一块儿的那位神君,他乃是天上了不得的神君,却仍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比如面对着一众仙官便端出一副冷然威严的神君模样,背地里却常常恶心人,还喜欢半夜钻别人屋子,这便是他的过人之处了。我想你母后既然是这么个德才兼备的皇后,必然也有些什么不常示人的癖好么?” 这时,远在天宫常融殿正端着剑匣子与天帝复命的广胤,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个喷嚏,手上的剑匣子差点掉下来,险些砸碎大殿乳冰似的地面。 贺明川被她问得一愣:“原来仙君竟然是这般不可貌相么?” 钟稜默默地挪得远了些,低下头捂住嘴强憋住笑。 曦和心中默默地对广胤道了一句歉,然后若无其事地点头。 “要说母后有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贺明川托着下巴仔细地想了想,“唔,若是小殿下真想知道也无妨,不知小殿下可晓得,坊间有传闻,母后初生之时,院落中百花齐放?” 曦和点头,假意问道:“此事不过是偶然听见传闻,这等玄乎其玄之事,不会是真的罢?” “母后初生之时的事,我自然是无从得知,不过,母后生下我之后的事情,我倒是都晓得。”贺明川笑了笑,道,“母后早年在宫中几经升品,住的宫室也换过好几拨,但不论母后住在何处,那一处的花都要比其他地方的早开晚谢,春花自隆冬便开始长苞,直至盛夏才花落。父皇曾经请了钦天监的术士前来询问,术士说此乃祥瑞之兆,母后也是因此与父皇更加琴瑟和鸣,后来顺利登上了后位。”顿了一顿,“母后眼下住在显懿宫,此时花期未过,若是小殿下不信,改日我便可带小殿下去瞧一瞧。” “太子所言,自然不会有假。”曦和扬了扬眉,看来钟稜一眼,后者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看来,那坊间传闻倒也有几分可信了。”她的目光仍旧胶着在前方画舫二楼的那一个窗口,这时船身不轻不重地晃了一晃,她脚下一个没站稳,然而就在此时,那窗口的皇后朝着窗外转过了脸。 她尚未站稳,那一刻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脸。 是个难得的美人,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可是…… 她微微眯起了眼。 怎么总觉得,那张脸有点眼熟呢。 第43章 咫尺天涯 贺明川连忙扶住她。 此时皇后的脸已经再次从窗口消失,曦和垂下眼掩去眸中一抹疑惑,站稳了笑道:“惊鸿一瞥,仍是天香国色,谁能晓得皇后竟然已过不惑之年。三公主亦得了皇后真传,二八之年便有千面风华。” 贺明川笑道:“母后确实貌美。” 曦和恍然发觉似乎同一个做儿子的讨论其母亲的相貌如何有些不妥,咳了两声,换了个话题,道:“看你母后如此德才兼备,想来早年也很受了些历练。我从前听说凡界的后宫虽有佳丽三千,但阴谋诡计更是层出不穷,比之前朝更为凶险,你母后能够走到这一步,必然不是一位简单的女子罢。” 贺明川想了想,道:“母后并不经常同我们提起过往的事,不过后宫虽有些城府狡诈之人,但父皇对母后始终如一,那些身外事,母后还是应付得来的。”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曦和觉着恐怕这太子的嘴里是掏不出什么东西来了,看了一眼前方那画舫,发现皇后的金钗子已经从窗口消失,大抵是挪动了位置,便拍了拍手,回舱休息去了。 此时过午,船舱里也不知是何时变出来一桌满满当当的饭菜,还是热乎乎的,贺明川招呼她坐下来吃,她便从善如流地坐着吃了。吃过午饭身子犯懒,再加上坐在船上摇摇晃晃的有些发晕,贺明川见她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便着人在船舱的角落里整了张小榻,用帘帐围住,让她去睡一会儿,她念着这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那皇后究竟是何底细,便索性睡去了。她本打算睡个小半个时辰便起来的,奈何船上晕乎得厉害,这么一睡便睡得极沉,半分醒来的意思都没有。 梦中有大红的喜堂。 耳边敲锣打鼓地起了阵仗,府院内外处处皆是前来拜会的亲朋好友,贺礼如流水般抬进了园子里,下人们忙活得脚不沾地,宾客满堂,大厅四处挂满了红绸子,贴了红窗花,正中央贴着一张镶金的“囍”字,处处皆是喜气。 她四处瞧了瞧,这应该是大户人家娶亲的场面,自己似乎置身于喜堂之中,却无法看见自己的身体。 新郎新娘尚未到来,府院里的人已经翘首以盼,她试图去看周围的每一个人,却发现自己并不能瞧清楚他们的面孔,有些瞧清了,下一刻却又变作一片模糊。 这是做梦罢。 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然后又狐疑,自己似乎从来不曾见过别人成亲的场面,为何梦中竟忽然出现这般细致的景象。转念一想,梦中的东西素来都是玄乎其玄摸不着根底的,或许以往在话本子里看过类似的场面,此时不留意想起来了也未可知。她宽了宽心,耐心地等着那新郎新娘出来。 果不其然,随着三声鞭炮炸响,门口的唢呐再次高亢地吹起来,场面有些聒噪,但并不妨碍众人表达各自的喜悦之情。从院门口到大堂,一路噼里啪啦的鞭炮甚是喜庆,新郎手里牵着一条红绸子,另一头被新娘子拉在手里,中间有个大大的团花,二人在喜娘的陪伴下,跨过门槛,走进屋子里。 她觉得自己已经站得够近了,但只能瞧见新郎身姿挺拔,一身喜庆的大红甚是好看,偏偏看不清脸孔,那新娘子头顶的红盖头直垂到肩膀,连个下巴尖儿都看不见。 宾客站起来叫好。 新郎新娘在厅前站定,有人高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二人对着堂前一同缓缓地弯腰拜了一拜,那人又说了句什么,新人缓缓地转过身,又对着门口拜了一拜。 “第三拜,夫妻对拜——!” 这第三句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了。 新人再次转过身,互相面对着,微微弯了身,准备拜下去。 曦和唏嘘,这三拜礼成之后,这一对男女便是新婚燕尔的夫妻了。 院门口却忽然传来声音:“哎,这位姑娘,你没有请柬,不能……” 话似乎并没有讲完,便被人打断了。 曦和的心忽然一跳,似乎有什么事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一般,有一瞬间想要逃跑。 厅中的人皆安静下来,新娘已经拜下去了一半,新郎却停住了动作,朝着门口望去。 曦和虽然看不清那男子的脸,但她本能地觉得,此时那新郎的神色乃是十分错愕的。 门口走进来一名白裙的女子。 仍旧是看不清面容,但那仅仅是一个身形的气度,便十分的惊艳出尘,她心中暗暗赞叹。 白裙的女子贸然闯进别人的喜堂,似乎并没有惭愧,但也仅仅停留在门口,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新郎忽的松开了手中的红绸,连忙踏前一步,然后又顿住。 二人之间不过隔了三尺之地,却像是谁也跨不过去。 此时那新郎的面孔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曦和更加凑近去看。 他们说了几句话,她起先听不清,但随着自己向着那女子接近,却能听见只言片语。 “……此番回来,原本便是要同你道别的……” 男子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几句话。 “……没什么,你不必再牵挂我。”女子的声音更加清晰,“你们凡人不是有休妻一说么?你便给我一纸休书,咱们这么了断,倒也干净。” 曦和听着那女子的声音,心中忽的掠过了什么东西,却又没能抓住。 那男子又说了几句话。 她觉得自己此时已经距离那二人很近,周遭的宾客似乎在窃窃私语,但她只觉得是一团迷糊的声音在耳边,什么都听不清。 那男子已经在她的正对面,仿佛正看着她的眼睛,又或许是透过她看着那女子的眼睛。 一把匕首忽然出现,男子的面孔在匕首的寒光反射下倏地清晰起来。 她有一瞬都无法辨认那张绝世俊逸的容颜,便看见他手执匕首,朝着她的心口刺来。 她大惊。 没有兵器入肉的声音,也没有任何鲜血迸溅的惨象,但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锥心之痛。 她已经看见了男子的脸孔,那张熟悉的脸就在眼前,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酷,她想要张嘴说话,却发现自己并未开口却已有声音传出—— “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一股鲜明的气泽忽地刺入她的大脑,原本如潮水一般漫过头顶的压抑在顷刻之间被击碎,眼前的画面霎时如镜面一般崩毁,不论是那后头揭开了红盖头的新娘,还是满堂鸦雀无声的宾客,还是僵硬地站在原地的喜娘,还是立在她面前,牢牢地握住匕首的……广胤。 她蓦地惊醒。 那一抹气泽仍旧清清楚楚地在她的感知之中,她一把拉开帘帐,在贺明川还未来得及反应的错愕目光中,跳下了地,趿拉着鞋子便向舱外跑去,顺带险些被阶梯绊了一跤。 她满头的冷汗,来到船舷边上,几乎是一眼便瞧见了,前方那座画舫上,云鬓凤钗的妇人,坐在船尾修剪盆栽。 方才梦里,那个与人成亲的男子,是广胤。 准确地说,是在凡界历劫时,成为凡人的广胤。 画舫不疾不徐地前进,坐在船尾的皇后依旧不紧不慢地修剪着盆栽。 那个白裙的女子不是凡人,还同他成过亲。 可广胤又同别人成亲了。 她让他给他一纸休书,从此一刀两断。 皇后身边的婢女走上前来,接过皇后手里的剪刀,后者端详着那个盆栽,左右挪动了一下,仔细地打量着。 广胤没有写休书,反而用更为简单的办法同那女子一刀两断了。 丈夫将匕首亲手送进她的心口,没有比这更决绝更伤人的办法了。 那个时候,她感觉到了痛。 痛彻心扉。 前方的皇后站起身,华美的锦衣随着她的动作映照着夕阳下灿红的波光。 那个女子是她。 曦和抬起手,发现手指竟然尚在微微颤抖,她抚上自己的心口。 虽然只是梦中之事,但痛觉仍旧留存在这里。那种痛并非利器穿刺之痛,却更加长久无法消弭。 那一瞬间,她感觉到生不如死。 闭上眼,脑中仍旧浮现出广胤那一副冷酷的表情,以及匕首冰冷的利光。 气泽已经消失,皇后走进了船舱。身后有稳健的脚步声。 究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还是她真的就是那个白衣的女子。 脑子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此刻什么都想不清楚。 广胤说,他三千年前下凡时,有一位挚爱的夫人。 那位夫人,究竟是与他成亲的那个女子,还是她,不,还是那位白衣仙人。 不过,若是当真是挚爱,又怎么忍心亲手将匕首送进别人的心口,怎么忍心抛下她与别人成亲。 曦和闭上眼睛,甩了甩脑袋,试着弯起一个笑,却笑得有些苍白。 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梦罢,又或许,一切都是有根由的,上天有意,她真的应该将三千年前的记忆找回来。 第44章 醉月花楼 贺明川看见她转过脸来,皱了皱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曦和摸了摸脸,扯出一个笑来:“有么。” “做噩梦了?” 曦和转过眼看向前面那条画舫:“算是罢。” 钟稷微微弯着腰上前来,小声问道:“大仙,可是察觉到什么了?” “没什么。” 方才那一道扰乱她梦境的气泽,虽然已经彻底消失,但必然是从皇后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此刻虽然失了法力,已然同凡人没什么两样,但到底还是个正经神仙,那一点气泽仍旧能感觉得出来。 非仙非妖,是上古神祗的气息。 司命说的不错,那人身上的气泽确确实实非同凡响,也委实同她很像。 但并不是她。 先前所见的皇后那张脸浮现在眼前,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总觉得眼熟,但后来瞧见的时候却并不那么明显,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那样一张脸。上古时候的女神仙原本就少,偶然出了几个却大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她出生那会儿,天地间相对强悍的女神祗已经寥寥无几,时间又过去了那么久,虽然乍一眼看过去似乎有点印象,但真要仔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傍晚的天空红霞遍布,宽阔的江面上泛着粼粼的金色波光。虽说荣江这一段的水流十分的平缓,画舫顺着水流漂了这么大半日,也从京城的北端漂到了南端,并顺着支流往西走了一些。 她揉了揉眉心,擦去额角的汗液,轻轻吐出一口气。一觉睡了这么久,还做了这么糟心的一个梦,这一日当真是过得浑浑噩噩。目光微转,无意地扫过江边的小市集,却忽地一顿。 一道青色的人影在人群中飞快地闪过,她只是随意地扫过那一片市集,待得注意到那一道身影而返回去看的时候,却早已消失不见了。 她眯起眼。 钟稷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反应,亦看向江边那一片市集:“怎么了?” 曦和对贺明川道:“太子,可否停船?” 贺明川一愣:“为何?” 曦和的目光一寸不离岸边:“此时说来话长,还请太子相助。” 贺明川见她神色奇异,当即对船夫道:“靠岸停船。” “是。” 画舫驶离原本的路线,调转船头,很快朝着岸边靠过去。 此时岸边并没有码头,但好在前阵子京城连日大雨,水尚未完全退下去,船靠了岸,船头比岸边还要高出一尺有余。 下人搬着梯子过来方便下船,曦和却未等下人过来,直接翻过了船舷跳下船,拍了拍裙角上的灰,便迅速地上岸,朝着市集跑去。 “哎,小殿下!”贺明川错愕地在她身后喊道。 “大仙!”钟稷疾呼,但见曦和头也不回地飞快顺着草坡跑进了市集,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对贺明川道,“太子殿下,咱们先去保护大仙。”然后飞快地拔腿就跑。 曦和闯进市集,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四处张望着。因着靠在江边,市集并不大,方才她注意到的那个人已经在附近消失,她脑中飞快地决定了方向,便朝着那灯火辉煌的城中街市去了。 此地是她从未来过的地方,但也是颇为繁华,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下来,有些店铺已经点上了灯,周围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她在人流中一路小跑,那一抹极其隐晦的气息就在不远的地方,却牵动了她浑身上下所有的神经,半点都没管已经被她甩得远远的钟稷和钟稜。 街道两边的酒楼茶馆似乎并不同于以往所见的,这般张灯结彩红红绿绿,甚是晃眼。酒楼前还有女子在招揽客人,不过委实要比他们之前所住的西市要热闹一些。 那一抹气息的距离越来越近,曦和停在了一家酒楼前,刚要往里面冲,却被一个站在门口的姑娘拦住。 她抬头。 那姑娘长得也还算是中等,但身上的脂粉气甚重,委实不太合她的心意。只见那姑娘在看见她脸的时候愣了一愣,然后笑道:“好漂亮的小丫头,不过这个地方可不是你能进来的,要是想同姐姐们一块儿玩,等你长大些再来。” 曦和看着旁边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被另一名姑娘欢颜笑语地请进了门,然后用质问的眼神看着那拦住她的姑娘。 那姑娘掩口一笑:“小丫头,你年纪太小还不懂事,这种地方呀,都是像那位公子这样的人来的,你还是却找爹娘罢,这么人多热闹的地方,万一走丢了可就不好。” 看这架势,那姑娘是绝对不会让她进去的,曦和走下阶梯,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招牌,“醉月楼”,再看了一眼里头的情景,皱了皱眉,然后转身离开。 她消失在那姑娘的视线当中,拐进了一个街角。 这醉月楼,她是一定要进的,但到底用什么方法进,就不是别人能说的算了的。 她抬头望了望头顶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墨灰色的云已经布满了天空,她的手里捏起一个诀,身形立即从空气中消失。 曦和低头看了看,看来虽然现在身上法力不足,但勉强隐去身形还是能够做到。 她重新回到那醉月楼前。 先前拦住她的那个姑娘正招着手绢同一名中年男子说话,她走过去踮起脚,在那姑娘的面前招了招,姑娘却看都没看她一眼,曦和冲着那姑娘皱了皱鼻子,然后飞快地进了醉月楼的大门。 里头人来人往,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几乎每一名男子身边都至少陪着一名花枝招展的姑娘,装扮同门口招呼客人的姑娘如出一辙,正中央的台上还有舞娘光着肩膀和腹部跳舞,那舞姿扭得人骨头都酥了。 曦和忽然意识到,这个醉月楼,似乎并不是一般的酒楼。 边上一名男子正喝得醉醺醺的,被两位姑娘搀扶着,步履踉跄地走向二楼,曦和脑中终于浮现出以往在弈樵嘴里听过的一个词——青楼。 又是一名姑娘端着酒从她身边过去,不轻不重的磕了一下她的肩膀,姑娘回过头来,却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皱了皱眉便走开了。她咂了咂嘴,此时并不容得她多想,便跟在先前那男子的后面,飞快地从他边上钻了过去,跑上了二楼。 二楼大多都是雅间,虽然比一楼要人少些,但也并没有清静到哪里去。 那一抹气泽越来越淡,几乎就要脱离她的掌控,却分明还在这楼中。 又被别人撞了一个踉跄,她聚精会神地寻找着那一抹气息的所在。 那一道气息并不完整,也并非纯正的神仙的气泽,或许并非仙者本人所在,而只是一个分/身,或是一个幻术。但不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个简单的神仙。 而且,此人似乎也知道她在此地,此时正在躲着她。 曦和仔细地感受了一番,大约找准了那道气息的方位,但这二楼弯弯绕绕的地形,她却并不能很好地找到究竟往哪儿走,干脆深吸一口气,朝着左前方的墙壁,一头扎了进去。 房中三对男女正围着一张桌子行酒令,虽然喝着酒,场面并不算雅观,但好在身上的衣裳还都穿得妥帖。 她将那六人身上一一扫过了一遍,发现并没有那股气泽,便顺着隔壁再钻了过去。 一头从墙那头钻过,她正打算好好看看这房中究竟有没有自己要找的人,甫一抬头却瞧见床上一对男女正交缠甚欢,上方那个男子的衣裳已经快要得脱干净。曦和尚未来得及震惊,却发现自己没找准钻的地方,出来的时候一脑袋撞上了衣柜旁边的花架子,上面的花瓶摇摇晃晃就要掉下来,她连忙伸手去接,但还是晚了一步。花瓶从架子上掉下来,哗啦摔得粉碎,瓶中的花和水溅了一地。 那床上正行鱼水之欢的男女霎时如惊弓之鸟,朝着她这个方向看来。 曦和僵在了原地。饶是她自认十分镇定,此时也不留神让红意爬上了耳根子,幸好此时那一双男女并不能瞧见她的真身,否则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她贴着柜子,轻手轻脚地朝门口挪过去。 但她几乎是立刻发现,那一双男女的目光正黏在她的身上,一寸不离地随着她的挪动而挪动。 她的心尖尖忽然颤了一颤,缓缓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形已经完全显露了出来。与此同时,那床上的人不无惊愕地问了一声:“哪里来的小丫头?” 她只觉得脸上登时烧了起来,飞快地拉开门奔了出去。 一出门却又撞上了一个端着酒水的女子,托盘被撞翻,酒水洒出来溅了她一身,她连忙道歉,在那女子错愕的目光下飞快地跑开了。 她跑进楼梯间的墙角,暂时松了一口气,抹了把头发上滴下来的酒水,低头看了看身上,湿哒哒的一片,脸上的热度仍旧未能褪下来。 方才真是失礼……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咂了咂嘴,仍旧有些紧张。她这么十数万年来都没做过这般失礼的事,今日算是把从前的面子都丢光了。 那一抹气息几乎就要消失,她深知自己这孩童的身躯在青楼里必然是十分引人注目的,但法力已经失效,无法在人前隐身。她一咬牙,凝神闭目,一道温润的白光闪过,露出成年女子的身形来。 曦和看了看自己身上,确认自己确确实实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成人样貌,吸了一口气,从楼梯间走了出来。 拐过转角的时候,她忽然瞥见醉月楼大门口出现了贺明川的身影,愈加加快了脚步。 那一道气息就在前方,她快步穿过人群,未给其他人注意到她的机会,刚要推开走廊尽头那一间雅间的房门,房门却在她动手之前从里面被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面貌算得上是不错的男子,只可惜身上酒气重了些。 曦和顿住脚步。 对方看到她似乎也愣住了,曦和正打算说抱歉,却见那男子脸上亮了亮,忽地执起她的手,摸了一摸,一脸难以言喻的神情:“醉月楼何时出了如此标志的姑娘,为何本公子从来未曾见过你?” 曦和怔住。 下一刻,她便将手抽了回来,嘴角有些僵硬。 她身为天族尊神,同她打过交道的虽有不少年轻神君,但这般不懂得礼数教养的却并没有几个。因此今日忽遭此事,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那男子见她将手抽回去,并没有不悦的神色,反而更有兴味地上前一步,曦和脚下下意识地后退,抬手去推他,却忽略了身后是栏杆。 那男子又拉住她的手,这回拉得更紧了些:“天底下的姑娘都喜欢用欲情故纵这招,难道美人你也不能免俗么?” 曦和觉得这人的言谈举止委实出格。 刚想拼了一身力气也要使个术将这男子挂到醉月楼门口吊个三天三夜,面前却忽然刮过一阵风,紧接着自个儿的胳膊被人大力往旁边一扯,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背着我同凡人来逛花楼,你倒是享受得很么。” 第45章 禁咒移魂 来人一臂环住她的腰,声音凉凉的却不失威严,曦和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僵硬起来,扭过头,看向那张冠玉似的脸孔,扯动嘴角干笑着打了个招呼:“太子殿下,好巧啊,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广胤斜目看了她一眼,然后看向跟前刚刚反应过来状况正撸起袖子准备发怒的男子,眉头一动,那人便定在了原地,再手一挥,便从原地消失了。 曦和仍旧僵硬着:“你将他弄到哪儿去了?” “荣江的夜景甚美,打发他去江边吹个几夜的风,醒醒脑子。”广胤漫不经心地道,然后转过眼来,上下打量着她,“你这个模样我看着甚好,不过如此装扮来逛花楼,你是嫌日子过得太平淡了,所以想要找点乐子?” 曦和这般近距离地凝视着广胤的脸,不由自主地想到之前做到的梦,心中有些难言的别扭,摸了摸僵硬的脸颊,道:“过奖,过奖。” 她正欲擦掉头发上的酒水,冷不防他忽然凑过来,微微张开嘴,将她额前碎发上将要滴下来的酒含进嘴里,然后退开几寸,唔了一唔:“味道不错。” 曦和望着他愣住,半晌没回过神来。 广胤看着她,眸中掠过一抹笑意,拍了拍她的脸:“我向天帝复过了命,请了个长假便匆匆赶回来看你,两日不见,你可觉得独自一人闷得慌?” 曦和被他这言语神态弄得半晌僵在那里,道:“你真的是广胤?该不是渺祝又想了什么阴险伎俩来耍弄我罢?” 广胤那一张脸上笑得无可奈何。 “你这样累不累?我瞧你方才连动手都吃力,否则怎能让凡人占了便宜去?” 曦和这才回过神来,一面捏了个诀恢复原身,一面问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我从天界归来路过此地,发现了江疑的那两名弟子,他们瞧见我立即拽着我不放,说是将你跟丢了,要是真找不回来,他们便是自行扒了一层皮给我,也无法赎这桩大罪。”广胤弯下身,将她抱起来,“横竖我要他们那张皮也没甚用出,便施了个术立即来寻你,谁晓得你竟然在这青楼里。”说着挑了挑眉,“我依稀记得,我临走前交代过你不得随意出皇宫,如今你不仅出了皇宫,还同他们几个凡人跑到了京城的这一头,顺便自个儿逛了一回窑子,你是不是该同我解释解释?” 广胤的语气凉凉的,曦和抱住他的脖子以防自己摔下去,道:“今日皇后与众嫔妃游江,我出来是想要看看皇后的,便找了那凡人太子同我一块儿游江,也没乱跑。”又见他的目光凉凉地扫过来,她继续道,“后来在江上,我瞧见这方岸上有人流窜,看着并不像普通凡人的模样,便追着他来了这里。”看向他,诚恳地道,“再后来,便碰到你了。” 广胤见她神色诚恳并没有撒谎的意思,道:“姑且信你。”然后顿了一顿,“那,可有什么收获?” 曦和道:“皇后确实不是普通人。” 广胤挑了挑眉:“这我在先前传湛卢剑之时便感受到了,她同你的气息很像。我们下凡的第一日,我在西市也感受到了相同的气泽,后来问过了钟稷,他说是那一日他们兄妹随皇后出门微服私访,恰巧也去了西市。” “而且,我总觉得皇后有点眼熟。” 广胤眉头再一挑:“怎么个眼熟法?” “具体怎么个眼熟法,我也想不起来了,但必然是同上古时候哪个女神仙相像的。但你晓得,我出生那会儿已是洪荒末年,天地间的女神仙本来就少得可怜,再加上早年我光顾着同弈樵摸鱼打鸟去了,也没留神将那些个女神仙的样貌一个个记下来。” “看来你早年倒是要比如今活泼些。” 曦和趴在广胤肩膀上,咂了咂嘴:“毕竟十余万年过去了,活泼这个东西乃是留给你们年轻人的,我这一把年纪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广胤侧过头,淡淡地看她一眼:“你同小辈相处常常便是这般倚老卖老么?还从未碰过壁?” “没啊,怎的了?” “那今日便是碰壁了,你这长了十数万年都还长不大的神仙,以后少来这一套。”广胤道,“大抵是你身边的人都太顺着你,不戳穿罢了。” 曦和嗤道:“什么叫顺着我,别人都当我是尊神,敢如你这般对我无礼的,放眼六界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来罢?” 广胤想了想:“嗯,有道理。”然后问道,“那你方才所说的岸上那人,又是怎么回事?” 曦和道:“我是在江上发现那人的,觉得有点不对头,便追了过来,原先他还有一抹气息残留,我跟着他追进了这楼里,但怎么也没找到。” “是修仙的凡人?” “不是,那道气泽并不完整,但我可以确认是上古时候留下来的人。” 广胤眉头动了动。 这时候,贺明川及钟氏兄妹也找了过来。 曦和止住了话头。 贺明川见到曦和安安稳稳地趴在广胤怀里,松了一口气:“小殿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又对广胤拱了拱手,“幸好仙君及时出现,否则在下今日便犯下大错了,还请仙君恕罪。” 曦和见到有外人走过来,不着痕迹地从广胤肩头爬起来,做出一副从容淡定的姿态来。 广胤眼中有丝丝笑意,但看向贺明川的目光仍旧是相当冷淡的:“罢了,今日之事罪不在你,毕竟未曾酿成大祸,过去便罢了,下不为例。” 贺明川连忙称是。 既然已经找到了曦和,便没有什么可忙的了,此时天色已暗,几人在街市上寻了一家酒楼用过了晚膳,便承马车回了宫里。曦和由于今日使用法力过了头,歇息下来便十分困倦,半途上便靠在广胤身上睡着了,广胤自然不会弄醒她,将她带回了莲华苑。莲华苑里的下人们正一个个担忧得七上八下,却见到是神君带着小殿下一同回来了,终于放下心口的大石头,请了罪便被广胤遣了各自休息去了。 二人便这么一觉睡到了天亮。 翌日清晨,曦和醒来的时候,广胤已经穿戴整齐,立在窗边,悠悠然冲她笑着:“睡得可好?我看你昨夜连翻身都懒得翻了,一动不动,睡得跟司命府上养的小猪似的。” 曦和觉得,一大清早的便看见他那一张脸笑成那个样子,真的是十分的要命。 二人吃过早饭,曦和擦了嘴,正准备问他今日有何安排,便听得他道:“昨晚江疑回来了,带来一些消息,让我们去白旭山找他。” 曦和道:“他去找吴江了?” “嗯。”广胤点点头,“吴江早年毕竟在凡界待过一段日子,对这天祈朝知晓的也要多一些。据说他听说是你的事,难得表现出一些兴味,只是那人懒惰成性,也不愿亲自前来,给江疑出了些主意,便当做卖了你一个人情。” 曦和皮笑肉不笑:“他这个算盘倒是打得如意,来日我还得还他这一份恩情。” 广胤一笑。 曦和起身准备出门,广胤却道:“等等。” “怎么了?” “有件东西要给你。”广胤从怀中掏出一串淡紫色亮晶晶的东西,“你当年将这个东西搁在我这儿,护了我一阵子,如今我拿着它也没甚用出,正巧你失了法力,便暂且拿回去防身,我也能放心些。” 曦和低头,看着他将那藤萝精魄的手链戴在了她的手腕上,然后放下她的袖子,将那淡紫色的光华遮去。时隔三千年,熟悉的触感终于又回到手腕上,她摸了摸手链,道:“我当初是怎么将它交给你的?” 广胤道:“当时我在凡界历劫,出了些难以解释的状况,师尊便将手链交给我,护我元神。” 曦和眉头动了动:“护你元神?” 广胤微微颔首,却并没有要继续讲下去的意思,摸了摸她的发顶,牵了她的手,道:“走罢,别让江疑等久了。” 于是二人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空中。 由于曦和暂时飞不起来,广胤招了一片云头,施了个术让她稳稳当当地同自己一块儿站在上面,从皇宫一路飞向白旭山。 京城继春末的那一场大雨后,已经天晴了许久,这一日终于有雨下来。云头上氤氲着水汽,广胤施术弄了个冰罩子,将雨水尽数挡在外面。 脚下的云层灰蒙蒙的一片,二人行了一段,广胤似是才想起什么,问道:“你昨夜说,你一直追赶的那道气泽,是上古之人的?” 曦和唔了一唔,也想起了这个事,点了点头:“不错。” “可知晓是谁?” 曦和摇了摇头:“上古时候很多人身上都混合了各族的气泽,并不能直接辨别出来,譬如榭陵居便是其中的典范。而昨日出现的,并非那人的真身,只是分出来的一缕魂魄罢了。” “魂魄?”广胤不解。 “这个事你们年轻一辈的已经不晓得了,所以我才会说应该是上古之人。”曦和道,“早些年父神和母神还在的时候,有个术法叫做移魂咒的,便是将自身魂魄分裂出一部分或者几部分,离开本体去做别的事。这分裂出来的魂魄并无实体,因此不能在外太久,法力高强的也就最多一日左右,若是找到了合适的宿体,借别人的身体办事,则能够稍稍延长一些。但因此术法不仅对施术之人的魂魄伤害极大,且容易给宿体造成困扰,父神母神便干脆将其禁了,记载了移魂咒的书册典籍也都一并毁了个干净。唔,我小的时候还偷偷地同阎烬学了这一桩术法,以至于在母神身边念书的同时还能同弈樵一块儿采莲藕,后来被父神发现之后,直接被拎走关了半个月的禁闭,便再也没有用过了。”她咂了咂嘴,颇有些回味,转头却发现广胤眼中带笑,连忙咳了咳,道,“我识得这个术法,因此晓得那人不是原身出现。然则上古时候四海八荒什么术法都是混着来的,那人不一定是天界之人,但必然不年轻。” “那人出现在天祈朝,你觉得是打的什么主意?” 曦和道:“那人不希望被我发现,兴许,目的是同我们一样的。” “有可能。”广胤一笑,“上古留下来的人原本便极少,天族更是占了大半,届时一个一个查过去,也不怕找不出来。” 曦和点了点头,然后看向下方,拍了拍广胤的手臂:“哎,到了。” 第46章 母神左眼 二人向下瞧去,只见云层之下,隐约可见江疑正朝着他们招手。 广胤带着曦和向下落去。 白旭山脚下,杂草灌木丛生,有高大的古树扎根在泥土里,撑开茂盛的树冠,雨水打在树叶上再落下地来,溅落在石潭里,激起一片片水花。 江疑见到二人落下地来,隔着仙障对着二人拱了拱手,道:“尊神,太子殿下,你们终于来了。” “唔,这就是传说中这天祈帝后二人邂逅之地罢?确实是块容易触景生情的地方。”曦和四处打量了一番,望了望脚边的水潭,咂了咂嘴,看向江疑,问道,“何事非得在这白旭山下说?” 江疑道:“小神趁着这几日去东荒找了师尊,将尊神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同师尊讲了一遍,师尊虽然没甚头绪,但却讲到,这天祈朝的白旭仙山上,似乎有一件宝物,兴许能够帮尊神一把。” “什么宝物?” 广胤眉头微动:“你说的是……” “太子殿下猜的不错,正是灵镜。”江疑点点头,对着曦和道,“不知尊神还记不记得,当年母神在中荒凝练出的视灵?” 曦和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说的是母神以左眼为载体容纳灵气,凝聚出的可视世间万事的灵镜?” 江疑点头:“母神羽化之后,灵镜原本已经不知落向了何处,但尊神三千年前来到此地,发现了白旭仙山上的灵镜,只是那时灵镜的损毁已经极其严重,便也没再多用,致使小神也将此事忘记了。此番经师尊提点才想起来,觉得此法大约可行。” 广胤道:“灵镜既然可视世间万事,想来能够看见这三千年间,这天祈朝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致今日之事。” 曦和皱了皱眉,道:“灵镜在这山上,我竟然丝毫感觉不到?” 江疑道:“灵镜原本与母神乃是一体,自母神陨落之后便受到极大的损毁,三千年前尊神前来之时,也是在白旭仙山上待了一阵子才察觉到其存在的。” “不错。”广胤看向曦和,补充道,“当年白鹤仙人在此办学之时也从未发现灵镜的存在,是师尊来到此地之后才发觉的。而且,师尊曾说,这京城之地原本是丘陵平原一带,不应有如此高山,必是灵镜陨落此地才形成的这般嶙峋之峰。” 曦和唔了一唔,抬起头望了望那耸入云霄的白旭山:“这白旭山放在这平原上确实忒高了些,虽说地盘不算大,但若要一寸一寸地找也委实忒麻烦,你们可晓得此时灵镜在这山上何处?” 江疑再拱了拱手,一脸的惭愧之色:“若是小神知晓,那就不会劳烦尊神特地来一趟了。灵镜毕竟是母神左眼所化,咱们这些做小辈的没什么本事,仅有尊神亲自来才能察觉其方位。而且过了这么三千年了,放在天界虽然只是一眨眼的事,不过在凡间也有许多回沧海桑田了,也不知灵镜是不是又落去了别处,或是被什么野兽碰巧叼走了也未可知。” 曦和咂了咂嘴,仰着头,入目是漫天倒挂的雨幕,道:“那咱们便上山去罢,找一找,十有八/九是在的。山脚下便不必再找了,附近应该没有灵镜,否则我会有感觉。咱们先上去一些。” 广胤颔首,抱起她,三人便乘着云雾从雨中飞上了山腰。 白旭山并非一座孤峰,而是四座山峰连在一块儿,中央那一座最为险峻高耸,但山坳处仍有较为稳固的地形。 从高处俯瞰,曦和见山腰处有一间祠堂,问道:“这白旭山可有山神?” 她口中所谓的“山神”并非入了仙籍的正经神仙,而是在山中以百姓供品和香火为生的山间妖灵。天界四海八荒许多山地丘陵都有神仙居住,譬如弈樵便是住在东荒的鹿吴山,凡界亦是一样,只不过大多数在凡界占山为王的生灵道行尚浅,不足以计入地仙名册。 江疑回答道:“白旭山并无山神,只是因为此地曾经是白鹤仙人的办学之处,有仙名流传,因此便有凡人在此地建了祠堂供奉着,但近些年已经凋敝了许多。” 曦和点点头。 广胤同她落在了半山腰之上的一处相对平缓的地段。 江疑望了望山边近崖的的一块暗红色巨石,面上掠过一抹诧异:“太子竟然还记得此地。” 广胤将曦和放下来,唇角衔着微微的笑意。 曦和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江疑道:“此地乃是当年白鹤仙人办学之地,太子殿下历劫之时,便是在此地拜入了尊神门下。” 曦和唔了一唔,看着广胤的神色,摇头晃脑地道:“看来你当年运气果真很好,来白旭山拜个师便拜在了我的门下,上天待你不薄。” 广胤眸中漾着笑意,道:“是师尊待我不薄。” 曦和咳了咳,看了看江疑那边,又望了望广胤身后,“诶”了一声,问道:“为何此地有继续上山的阶梯,但却并无通向此地的梯子?” 广胤道:“当年白鹤仙人办学,为求清静,便将学堂建在了这接近山顶的地方,以下不辟阶梯,要求自行前来拜师的人必须能凭一己之力到达此处,否则免谈。而这通往山顶的石梯则是方便行走辟出来的,毕竟能够到得此处,便不再需要什么考验了。” 曦和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一茬。” 江疑道:“尊神,此处可有灵镜的气息?” 广胤亦看向她。 曦和四下看了看,道:“这里似乎并没有,我们再往上走走罢。” 广胤颔首,又要伸出手来抱她,她摆了摆手,道:“离山顶也没有多远,走上去就是了。” “也好。” 于是三人便支着仙障,顺着崖边的石梯慢慢地往上走去。 这石梯原本便建在山崖边上,一面贴着陡峭嶙峋的山壁,一面便是深不见底的山涧,又有三千年的风霜摧磨,早已不成样子。再加上大雨的冲刷,有些已经生了青苔的角落更加滑溜。 广胤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一会儿叮嘱“这里有根枯枝,你脚抬高一些”,一会儿提醒“那边石梯缺了一个角,你靠过来一些”,走得十分小心。 曦和觉得广胤已经完全将她当成了孩子,然而令她诧异的是自己竟然已无半点不适感。 不仅咂了咂嘴,自己活了这么十数万年,如今竟然要一个才满三万岁的黄毛小子来照顾,岁月果然是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啊。 这么想着,她忽然感应到一丝异样的气泽。 广胤见她忽然停顿了下来,问道:“怎么了?” 曦和抬起头看他:“有灵物的气息,应该是灵镜没错。” “在哪儿?”跟在后面的江疑问道。 “气息并不明显,再往上走一些罢。” 身边已有云雾缭绕,江疑看了看上方,道:“再往上走就要到山顶了,尊神你可有弄错?” “不会错的。”曦和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去,幸好被广胤及时拉住,她咽了口口水,道,“就在上面不远了。” 于是三人便顺着石梯,一路行至山顶。 灰沉沉的天幕压下来,满天飞洒的雨丝如银针一般刺向地面。 曦和望着眼前的景象,微微一愣。 “我以为……这白旭山的山顶,好歹是……尖的?” 三人站在山顶上,入目并非原本所想象的无立足之地嶙峋山巅,而是一片平台,就像……被削平了一般? 江疑虚握拳头搁在嘴边咳了一声:“咳咳,尊神,这山顶原本是尖的,但您三千年前下凡,便把它给……削平了。” 唔,果真是被削平的。 曦和暗自点点头,然后又忽然顿住:“你说谁把它削平的?” 江疑以目光直射她的眼睛表示她并未听错,似乎有些控诉。 曦和抽了抽嘴角,看了看这平得犹如昆仑虚上舜帝台的一大片山头,斟酌了片刻,道:“我以为,我素来并不是一个很会发脾气的神仙。” 广胤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明显在说她自欺欺人。 曦和咳了一声,道:“我是怎么将这山头削平的?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罢?你们同我说说。” 江疑向广胤使了个眼色。 广胤理了理衣袖,也没看她,凉凉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当年我出师之后意欲离山回归朝堂,师尊不同意,说要我与白鹤仙人比试,且在三十招之内不落败才让我走,结果我确确实实招架了三十招,师尊一怒之下,便将这山头给削平了。” 曦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觉得在他口中的自己简直丧心病狂。 广胤瞥了她一眼:“师尊不记得了,自然不会相信,不过不论师尊相不相信,眼下这山头总归是摆在这里的。” 曦和觉得,广胤这个口气简直是在说她赖账。她好歹也是活了十数万年的人了,纵然没特地花功夫去西方梵境学那修身养性的路子,但也算是个性情平稳从容的神仙。这么久以来,在她印象里自己是极少发脾气的,且广胤嘴里说出来的理由实在令人费解,仅仅为了不让他下山而将一片山头削平,这委实荒唐了些。 她咳了咳,道:“大约是那时候头脑发热罢?要不就是你记错了?我虽说不像弈樵那般没脾气,但也不是随便发火的人,这其中恐怕还有些什么隐情?譬如我刚跟长渊打过一架心情不好迁怒于你什么的?” 广胤淡淡地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会再理她。 曦和皱了皱鼻子。 幸而江疑此时出来打圆场:“那个,尊神,咱们此番特地来是为了找灵镜的,您看这四处空荡荡的一片,怎么也没瞧见灵镜的影子呀。” 曦和道:“我确实能够感应到一些气泽,应该就是在这山顶附近了,但并无法直接找到其方位。”说着皱了皱眉,“这山头上平得连草都难长一棵,灵镜能藏在哪儿?” 江疑只能笑:“这就全得靠尊神你了。” 曦和想了想,往前面走了两步,广胤支着仙障,怕她被雨淋着,便同她一块儿四处走了走。 “找到了么?”广胤见她停下来,问道。 曦和仍旧微微皱着眉,在原地踩了踩,走出去两步,又走回来,道:“在这里。”然后看向江疑,“还有什么路能够进到山内么?这灵镜似乎被放在山里头了。” 江疑一愣:“我不常上白旭山,但方才一路看过来,也不见得有什么能通往里头的路。太子殿下对这里比较熟悉,可记得有什么小路能够通往山腹么?” 广胤略略沉吟,道:“似乎是有一条。” 曦和道:“那赶紧带路罢。” “具体怎么走我也不太记得,毕竟三千年过去了,这白旭山也并非什么改变都没有,方才上山来的时候,我并没有见到有任何小径,或许是在这三千年中崩塌了也说不准。”广胤道,“我记得山中有一间石室,离山顶并不远。这山高路滑的,也不必特地下去了,从此处下去便是。” 曦和一愣,刚要问他怎么个从这里下去法,便见他手掌一翻,一道亮光击在地面上,坚硬的石壁犹如冰块遇火一般在脚下迅速化开。 曦和后退一步,那石壁直直熔化至脚尖。 江疑探过脑袋来,看着那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咂了咂嘴:“原来真有间石室。” 广胤看了下面一眼,道:“下去罢。”然后抱起曦和,纵身一跃,便跳下去了。 江疑探着脑袋朝着里头望了望,也跟着跳了下去。 洞里黑黢黢的一片,曦和与广胤才刚刚站稳离开原地,便听得随后一声哗啦啦的巨响。她吓得连忙回头。上方被熔出的洞透下天光,照清洞内的景象,原来是江疑从上头跳下来时没掌握好方位,一脚踏在了一边的柜子上,连带着整个身子不稳,滚在了柜子里头,然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三千年的木柜子,藏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上头隐约可见大片绿色的霉块,早已脆得一碰就碎。 曦和看着江疑,不着痕迹地退了退。 石室内的空间似乎很大,仅凭上方洞口那一点微光无法看清,广胤从袖袋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搁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柔和的白光顺着黑暗的纹路一圈一圈晕染开,照出石室内的景象。 四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陈设简陋却很齐整,绝大多数的置物架都是石头打制而成的,唯一一个木柜便是江疑撞碎的那个。 曦和道:“灵镜就在这里,我们找找看。” 江疑揉着脑袋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被旁边厚重的蜘蛛网又吓了一跳,明显地抽了抽嘴角,走到一旁挽着袖子翻找东西,道:“尊神,这便是您放东西的地方?怎么都没好好收拾收拾啊?” 广胤随手一挥,一层薄薄的光幕封住洞顶,拦住了外面的雨水,道:“我记得,当初这石室是有法力保护的,不知为何消失了。” 曦和道:“大抵是当年元神受创提前涅槃,导致先前施的法术破碎了罢。” 广胤顿了顿,没说话,继续到一边找灵镜。 江疑被翻起的灰呛得厉害,一面捂着鼻子一面道:“尊神,您可还记得灵镜长什么样?” 曦和道:“就是一面普通的圆镜子,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既然你说灵镜损毁得很严重,那么应该是缺了……” “是这个?”广胤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曦和与江疑皆看过去,只见广胤从一个石台下面取出一个被灰尘和蛛网全部包裹住的东西,他也不嫌脏,直接用手将上面的污物取下,抖了抖,露出一个破碎的圆镜的模样。 第47章 天顶结界 曦和快步走过去,广胤手上白雾抹过镜面,污垢立刻被清理干净,镜面能够清晰地映照出人影,只可惜镜面破碎,其中有一小半消失不见,另外剩下的一半上也遍布着破裂的纹路。 他将镜子递给她:“小心手。” 曦和接过来,端详了片刻,道:“是灵镜。” 江疑捂着鼻子道:“真的找到了?那就好了,既然找到了,咱们是不是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广胤道:“外头下着雨,不方便,还是在里头罢。” 江疑凑过来,看了看,只见那剩下的三分之二镜面上裂纹横生,皱了皱眉,道:“已经碎成这样了?还能用么?” 曦和道:“母神的左眼随着她的羽化而失去了大部分灵力,不知还是不是有效果。” “我们先试试罢。”广胤看着那镜子里曦和的倒影,“如何才能催动?” “用我的血就好。”曦和将手指送在灵镜破碎的边缘上轻轻一划,皮肉立时绽开,殷红的血液顺着她的指尖流下来,滴落在了镜面上。 江疑凑过来紧紧地盯着那镜子。 鲜血滴落镜面,却并未往下滑,而是缓缓地渗透进去,原本平滑的镜面忽然泛起淡红色的波纹,白色的光从镜子里射出,曦和还来不及后退,便觉得面前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向前扯去,广胤连忙伸出手来拉她,却只扯下她的一片衣袖,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吸进了镜子里。 江疑面色颤抖:“这神物,也太粗暴了些……” 广胤接住下落的灵镜,目光紧紧地盯着镜面,眸色微沉。 他虽然正面对着镜子,但镜面上已经看不到他的脸,镜中一片缥缈的晦暗之色,犹如雨天云端之象。 “她进去了,但愿能够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只能等了。” **** 灵镜内同样下着大雨。 曦和立在云端,身子不听使唤,周围的大雨并不能直接打在她的身上,一道狰狞的雷电撕裂天空,堪堪从她的身边擦过,她吓得眼皮一跳。在滴血之时,她在心中对灵镜说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便是这处凡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致她如今莫名其妙地失了法力,原本还担心灵镜破损成这幅模样恐怕已经没用了,但既然已经出现了景象,看来还是有结果的,可惜她被束缚在原地,只能看着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闪电划过,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她终于在下方看见了一道身影。 白色的身影从大雨中掠向天际,衣袂在风中猎猎飘着。曦和微微睁大了眼睛,那竟然是她自己。 那方的她一路穿过暴雨雷电,眼看就要掠出这凡世,便见下方一个黑点疾速行来,一面疾呼着“尊神留步”,她身形一滞,停在了空中,回过身来。下方那人一头长发泛着水波一般的莹光,竟是江疑。 曦和立在原地,看着那方正在发生的事。 只见江疑停在了“她”的面前,满面的急色:“尊神,为何如此匆匆离开?太子殿下他、他、他可能有苦衷,您看……” “她”面色冷淡,道:“不必再说了,我同他已经没关系了。” 江疑面有难色,皱着眉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尊神,要我说,太子殿下委实也是过分了些,不过看在您与殿下多年的情分上,您这么一走了之,若殿下想要找回您,这,日后也就真的无法再相见了呀。” “他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情分这个东西,我原本以为即便无法长存,这一世亦是能挺过的,但眼下看来,是我荒唐。”她淡淡地挪开目光,看向雨幕,“我不会再回来了。” 江疑咬着牙,道:“尊神,您为太子殿下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又不同殿下言明,他自然是不晓得的。小神也晓得尊神心里难受,否则这天也不会说变脸就变脸,方才还晴空万里,眼下便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的……可是尊神,殿下对您的情意亦是分毫不差的,虽然小神也不懂为何殿下忽然转了性子,但尊神就这么撒手一走了之,您自己可就此甘心么?” “她”沉默了许久。 云层中雷电渐渐消弭,雨势却依旧汹汹,天地间一片朦胧的灰色。 “她”注视着云层下方的景象,抬起头,缓缓开口,道:“落神涧的封印破裂了。” 未曾料到她忽然有此一语,江疑悚然一惊。 “什么?” “她”未管他的惊讶,继续道:“六界将有浩劫,不论今日有没有这一桩事,我都必须走。” 江疑眼中复杂之色翻滚,张口欲言,却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曦和闭了闭眼睛,抬起右手,手心有紫色的莹光凝聚,然后脱离她的手掌,升上天顶。紫光犹如水波一般,以光球为中心,自天顶铺开,巨大的结界将整个凡世都包裹在内,莹亮的光华掠过,然后隐没。 江疑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此结界可阻挡一切上古之人进入,阎烬亦不例外。”她道,“我此去恐怕无法在他此生之内回来,只能以此护他一世。”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看向江疑,“此地有你在,我也放心,还请你护他一世周全。” 隔着冰罩,他似乎看见她面上有水滴滑下,却无法与外头的雨水分清,江疑正色,撩起袍子在空中跪下,端端正正地拜了一拜,行了一个大礼:“小神力所能及之内,必定不负尊神所托。” “她”微微颔首,不知是心中枯冷还是布此结界太耗法力,面色有些苍白,眼眶却不知为何有些发红,望了望四周的景象:“罢了,这一段便当做戏文里头的桥段,不过区区十余年,我也不怕忘不了。日后他是天族的太子,我是洛檀洲的尊神,一个在天宫,一个在东海,也不必再相见了。” 眼见着“她”的身形变得越来越虚幻,江疑跪着,只能看到她的脚尖,见她转过了身,郑重道:“恭送尊神。”再抬头,“她”已经消失在了此方天地之间。 一边始终看戏未曾挪动过的曦和怔忡在原地,直至江疑离开,都没能回过神来。 眼前一道金光铺来,一股大力将她推离了此地,眼前风雨渐远,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自己已经落在了一副坚硬的胸膛里,头顶是黑黢黢的山洞。 终于出来了。 将曦和稳稳地接在怀里,广胤看了看她的神色,发现她有些出神,拍了拍她的脸颊:“还好么?” 曦和望向广胤的脸,怔了片刻,然后脚下落地:“还好。” 江疑连忙凑过来,问道:“尊神可有如愿寻得答案?” 她从广胤手里接过灵镜,正反面看了看,道:“我方才在镜中看见,这天祈朝有结界。” “结界?”江疑一怔,皱起眉头沉吟,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敲手心,道,“说起这个,尊神您三千年前离开之时确实设了一个结界来着。” 广胤一愣:“你自己设下的?” 曦和点了点头,看着灵镜中自己的倒影:“镜子是这么说的。我看见,我当年布下的结界乃是封神域,一切生于洪荒的人皆不可进入结界之内,我自己亦不例外。但三千年过去,结界已经基本失效,但仍存一部分法力,因此我顺利进入天祈朝,却无法使用法力。” 江疑道:“大约是因为三千年前尊神与魔神一战伤了元神,这才致使结界灵力衰退。” “或许罢。”曦和揉了揉眉心,看向广胤,“我自己先前并未察觉,即便猜到有结界却也从未往封神域这方面想。这个咒术已经太过久远,乃是以施术者一魄为祭才能催动,极伤元气,我幼时同父神学了,却并未用过。” 广胤神色一紧。 “也不知为何三千年前忽然用了此术,真是……”曦和敲了敲脑袋,“按理来说我这一把年纪,数万年来也未曾冲动过几回了,难得使了两把刷子竟然还忘得一干二净,委实有些不甘心。” 广胤凝视着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江疑面露喟叹,那神色说不上是喜悦,反而有些淡淡的怅然:“尊神当年……”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看了广胤一眼,“当年布下这结界一走了之,当真就没再回来看一眼,小神起先还以为尊神是真的不愿再回此地,后来才晓得是伤重休养去了。当初太子殿下在凡界,可是足足等了尊神六十年啊。” 曦和顿了顿。 江疑继续道:“那……既然已经知晓了根由,尊神是否要上天顶,将这结界撤了?” 曦和摇了摇头,道:“暂时不必。我至今记不起三千年前的事,不知当初为何非得布下封神域,若是枉然拆毁,怕引出其他事端。” 江疑沉吟道:“尊神说得在理。小神记得当年尊神布下结界之时,说的乃是要护太子殿下周全。”余光瞥见广胤神色微变,他咳了咳,继续道,“但这内中必然有其他原因,恐怕只有太子殿下和尊神知道了。” 解决了这桩事,三人心头皆落下一块大石,江疑嫌外头雨大,钻回江底逍遥去了。广胤原本想要将灵镜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但曦和说灵镜已然残破至斯,光靠这白旭山的一抹灵气养着,若是贸然将其取出,怕是会彻底报废,便将镜子随手搁在石台上,再用法力将那石室严严实实地封住,才放心离开。 云端上,曦和远远地望了一眼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的白旭山,看了一眼广胤,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布下封神域?” “不知。” “我在灵镜中瞧见,我对江疑说,要以这结界护你周全。不过,你当初只是一个在凡界历劫的神仙,*凡胎的,有什么危险须得以封神域相护?” “那就要问你了。”广胤的目光望着天际的烟雨,神色显得有些冷淡。 曦和低着头沉吟,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和语气,喃喃道:“那时候,我确确实实是因为封神印松动而离开的,但那画面里,我怎么好像……哭了?” 广胤微微一顿,牵着她的手微微一紧,注意到她的目光看过来,挪开了脸,目光不知望向何处。 曦和皱了皱眉,脑中回放着三千年前她在雨幕中转身的那一瞬间,想了想,道:“或许,是雨罢。” 第48章 河东河西 二人回去之后,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广胤看出来了曦和似乎一直有些走神,却也并未开口询问。他虽然并不知晓她在灵镜中究竟看到了什么,但她出来之后与江疑说的那些话,竟然是连他都不曾知晓的。 江疑竟然说,她以自身一魄为祭布下封神域,是为了保护他。 他犹记得那一日她走后的那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几乎倾覆了整个京城。 当年她走时并未同他说明缘由,他那时亦不知她究竟还会不会再回来,直到回天之后,思及前尘往事,才知晓她与魔神一战伤及根本,竟然提前回到雪槠树中涅槃。三千年来,天界与妖界的关系一直十分紧张,甚至兵戈相见,他身为天族太子,历劫归来之后被委以重任,几乎接手了天界大半的政务,而她终年隐居于洛檀洲,他根本无暇前去。而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应当如何去见她。她极少与天宫来往,外界关于她的消息少之又少,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培养与弈樵的交情,希望能够从他的嘴里得到她的状况。弈樵说她在雪槠树里睡了两千年才将将醒来,醒来后将三千年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弄得他和长渊二人好奇之余又一头雾水。 就这么一拖再拖,便拖到了三月前他的成年礼上。 那时天帝并未想到要请尊神亲临,是他状似不经意地在他父君面前提起,才让天帝动了这个念头。他已经做好了与她相见的心理准备。记忆中,师尊虽然并不严厉,但也端方从容,他从不知道她有那样一副孩童的模样,甫一相见他几乎认不出来,直至遇见弈樵,才晓得她竟就是他的师尊。 再见时,她果然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虽然心下有些五味陈杂,但又有些许庆幸。不记得了也好,如此,他才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她,一切都重新开始。 可他到底是欠她。 此时曦和已经卧在被窝里,睡得很沉。不远处,桌案上一盏昏黄的油灯晕染着暗沉沉的黑夜,他久久无法入睡。 曦和闭着眼睛,呼吸轻缓,柔软的发丝落在枕上,或许是被子捂得有些热了,脸上微微泛红,但睡得很安稳。 他还记得,一开始来凡界之时,她很抗拒同他共眠一榻,睡觉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远离他,宁愿贴着墙睡,有时甚至连被子都盖不好,弄得第二日早上起来总会抽鼻子。而现在,他们之间似乎已经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她睡在他的身边,不论二人距离多么相近,她都很放松。也许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这一点改变,但他感到很欣喜。 广胤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藤萝精魄上,淡紫色的莹辉在珠串中淡淡流转,分明是冷淡的颜色,却莫名地很温暖。 当年她将这手串送给他,嘱咐他务必时刻带在身边,他那时并不懂得她的深意,但还是照做。可她亦必然不曾料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始料未及的事,他知道这手链乃是第一任天帝邺战亲手为她所制,为的便是保护她的元神,若非她当时将这手串给了他,又施了封神域的法术,即便与魔神相战,亦不会伤到那个地步。 他从前便晓得她有事情瞒着自己,但经过今日白旭山一行,他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似乎越来越多了。而唯独知道那些秘密的人,却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手链的紫光忽然浮动了一下,广胤眸光微动,室内一阵微风掠过,将桌上的油灯火苗吹得晃了晃,他连忙握住曦和的手,却见她全身都笼罩在一片淡紫色的光晕之下,头发开始变长,脸型也开始改变,原本稚嫩的脸庞逐渐显露出女子的秀美来。广胤微微睁大了眼睛,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只手指节修长柔软,曦和仍旧保持着与先前没有半点挪动的姿势,睡得安稳,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韵。 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眼尾的睫毛有微微的卷翘,让原本略显得清冷的面孔有了些暖意。 广胤的手颤了一颤。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纵然她先前也有过以原身出现的时候,却从未给他机会这般仔细地观察她。此刻,她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他的眼里,她的眼睫,她的鼻梁,她的嘴唇,一切都与三千年前没有什么两样。 他动了动身子,挪得离她近了一些。 她在天宫那时曾说,再有三个月便能长大了,算算日子,确实就在这两天。 他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变成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模样,却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或者说,即便他想过了,却也不曾想好要如何面对这样的她。 **** 翌日,曦和醒来时,广胤已经不在房中。她尚未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的变化,只是在下床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脚竟然可以直接点在地上,呆愣了片刻,才看向自己的手,然后下了床,光着脚便快步走到镜子边,看着自己熟悉的脸孔,舒出一口气。 终于变回来了。 孩童的身体委实不便,尤其是在失了法力的情况下,连稍稍高一些的地方都够不着,得处处受着广胤的辖制,连个宫门都无法自己出,更别说自己去调查慧义棺的下落。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时觉得脚下凉凉的,才发觉自己没穿鞋,想要回床边去将鞋穿上,目光却顿了顿。 床边的一双白色布鞋仍旧是孩童的尺码,她现在这个身形,根本穿不了,又看向一边屏风上搭着的外衫,同样没法穿。 这时门忽然打开,她向门口看去,只见广胤走进来,见到她醒了微微一笑:“醒了?” 曦和点点头,注意到他手中拿着的衣裳和鞋子,广胤瞧见她的目光,一笑道:“昨晚你变成这个样子,之前的衣物自然是穿不了了,这宫里什么都不缺,我着人找了这些给你。”向着床边抬了抬下巴,“大早上的光着脚仔细着凉,去,坐着。” 曦和走到榻边坐下,揉了揉眉心。广胤将她的外衣搁在一边,然后在她面前蹲下身,拿了一只袜子:“抬脚。” 她怔住,虽然从前也有过这般情景,然则此番她已不再是孩童之躯,同样是这些事情做来便显得有些不妥,连忙道:“我自己穿。” 广胤却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直接伸出手,执起她一只脚踝,将袜子给她穿上去。 他的手温热宽大,将她整个脚踝包裹住,那触感霎时间从脚踝处如电流一般流向全身,曦和坐在榻上,身子微微绷紧。 广胤将袜带给她扎紧,穿上鞋子,意外的十分合脚,然后握住她另一只脚,继续慢条斯理地按步骤给她穿好。 弄好之后,他抬起头,发现曦和一直盯着他看,微微一笑:“不舒服么?” 曦和摇摇头:“很合适。”她也没问为何广胤知晓她的尺码,纵然对于广胤历劫时与自己的那一段往事很好奇,但广胤似乎并没有要说的意思。她总觉得他在刻意瞒着她一些事,既然他不愿说,她自然不会强行追问。 广胤帮她披上外衫,道:“宫中大多是华贵的锦衣,我知道你不喜那些繁琐的样式,所以特地着人在宫外买了几件,你先将就着穿,待尚衣局将衣裳做出来就行了。” 曦和摸了摸身上的白色纱衣,那质地上乘,穿着很舒适,行动也方便,道:“能穿就行,不必那么麻烦。”然后径自走到妆台前坐下,拿了梳子欲理一理头发。 广胤行至她的身后,从她的手上拿过木梳,将她的鬓发撩至耳后,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耳廓,然后握了一把她的头发,慢慢地将其梳顺:“今日打算做些什么?” 曦和怔了怔,目光仍旧停留在镜中他的手上,听见他发问,才回过神来,摸似是无意地摸了摸方才被他碰到的地方,道:“昨日不是寻见了灵镜么?虽说破损严重,但目前尚且能用,若是再放个几千年,估计便看不见影像了。我一直对那皇后的身份十分好奇,想要趁着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寻见一些蛛丝马迹。” 广胤取了她一半的头发,拿了妆案上的一长串藤萝花瓣与她的头发编在了一起,在她脑后挽了个髻,看着镜子里的她,问道:“需要怎么做?” “要她的一滴血。” “打算如何取?” “皇后这个身份,在凡界可是很了不得的,虽然不像皇帝那般看护得紧,但也十分的贵重,那张脸自然是伤不得,身上也不便有其他的伤痕。”曦和道,“咱们想个法子,将她的手弄出个口子来,取一滴血便好。” “你去还是我去?” 曦和想了想,道:“咱们一起去罢。” 第49章 柳叶伤人 其实这个事并不是什么难做的事情,本来只需要广胤随便隐个身形再弄一滴血回来便好,但曦和思及这乃是自己好奇,平白让广胤替她跑腿似乎有些不厚道,便同他一块儿去了。 “若是你仍是那副孩子的模样,带你去难免有些不便,但你既然已经长回来了,那么说话做事便要方便许多。一起去罢。”广胤如是道。 钟稷和钟稜被派遣来伺候他们俩,虽然对于曦和忽然变大了这件事感到无比的震惊,但好在他们二人也是跟着江疑见过些世面的,也没表现得太失了体统。他们听见曦和想要取皇后的一滴血,陈述了一下他们自己的看法,说是按道理这件事情他们便能搞定,但毕竟是在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照顾不周恐怕是要受罚的,但若是由两位大仙出手,那便可以免了他们俩的一顿板子。曦和觉得有理,便着他们俩带路前去皇后的住处。 这两兄妹原本便是皇后宫里的人,轻车熟路也不需要过多询问,皇后宫门口的人听说是皇帝的贵客来访,连忙一路小跑着进去通报,然后便有人请他们进去。 钟稷和钟稜二人在前面领路,钟稷一面回过头来一面道:“皇后娘娘想见二位很久了,只是苦于陛下曾特地交代若无要事不得相扰,才一直不曾前来。因着二位的身份不必公开,所以娘娘不能在正殿接待二位,只能委屈二位前去后花园一叙。” 广胤道:“无妨。”他们原本便不是来正经谈公事的,若非为了那一滴血,他们就算是再没事做也不至于来这皇宫里自找麻烦。 顺着石子小径拐进后花园,曦和远远地瞧见那皇后正坐在一张石桌边,同样在场的还有太子贺明川及三公主贺宁歌。她咂了咂嘴,今日真是个好日子,该来的都来齐了。 不远处的贺明川见到他们走过来,连忙就站起了身,虽然距离尚远,但还是能够发觉他在看见曦和时的那一抹惊愕。 广胤在袖子下拢了她的手。 手掌被他握着,她一开始觉得没什么,毕竟这么长时间也习惯了,但忽然又觉得有些别扭,想要将手往外抽,但因着只是动了动念头,手上仅略略使了点力,下一刻广胤便将她握得更牢,她便也就此作罢,任由他牵着,往那石桌边走去。 皇后坐在中间,两侧分别是太子和三公主,见到他们二人前来,吩咐下人添了张凳子。 贺明川与贺宁歌皆站起来颔首行礼,曦和觉得他们之间委实不存在什么身份之别,这些客套的做派实在没什么必要。 宫人有礼地走过来给他们添了茶,皇后笑着道:“上回神君特地前来传湛卢宝剑,本宫与陛下皆受宠若惊,本欲找机会与神君再见上一面,但陛下特地吩咐若无要事不得打扰,这才耽搁下来。熟料神君今日得闲过来,本宫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说着又将目光落在了曦和的身上,那目光亮了亮,却又有些难言的复杂,“这位,想来便是神君的妹妹了?” 曦和并未接茬。她虽然晓得广胤这么同别人说乃是为了省麻烦,但她一个活了十数万年的神仙竟然要被称作是他一个才区区三万岁的小子的妹妹,委实有些掉辈分。 广胤微微颔首。 贺明川盯着曦和,瞧着她虽然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容貌中仍旧不失幼时的影子,他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这,小殿下,您、您怎的忽然变成这样了?” 贺宁歌亦紧紧地盯着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曦和道:“前些日子身体出了些状况,得将养着。” 贺明川兄妹恍然大悟,但仍是啧啧惊叹。贺明川身为一朝太子,且不论是否文武双全,但礼数还是十分周全的,尽管对于曦和发生的改变十分惊讶,但也不会一直盯着他看,然则仍旧忍不住偶尔瞟上几眼。 曦和见广胤的神色冷淡,不知他是面对旁人的时候便总保持着这么一副冷面神君的模样,还是狗脾气又犯了,未免场面尴尬,于是环顾了四周,出声道:“先前听太子说,皇后这处的花卉年年都要比别处开的好一些,眼下看来确实如此。” 皇后一笑,道:“或许是风水好罢。钦天监的大师曾说本宫命中有福,与花草有缘,这才有这些景象。” 曦和注视着皇后的脸,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却怎么也抓不住,她一笑:“皇后乃厚德之人,上天自然护佑。” 凡人所说的上天护佑,大抵是求神仙保佑罢,可若是神仙求上天护佑,又能求谁呢? 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身,道:“我看,皇后命数中很有些仙缘,不知在遇见我们之前,是否还与其他的仙人见过面?” 皇后道:“本宫身边虽然时有些不寻常的迹象,但从前并未见过任何仙人,二位乃是头一遭。” 曦和唔了一唔。 “二位……对母后很感兴趣么?”那贺宁歌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开口,问的是他们二人,眼神却始终飘向广胤。 广胤道:“不瞒几位,皇后身上确实有些仙缘,我们只是好奇,若是唐突了皇后,还请见谅。” 皇后摆手:“二位不必介怀。”笑着道,“本宫到这个年纪,还是头一次听见这等说法,倒是新奇的很。”然后站起身来,一旁的下人立即上前来服侍,“坐了这么久,身子骨有些乏了,不如站起来走走罢。” 广胤微微颔首,太子和三公主亦站起身来,跟在了皇后及广胤二人之后,一行人顺着湖边的小径慢悠悠地散步。 曦和微微一笑,目光不离皇后那张脸,道:“娘娘身怀异象,有祥瑞之气,在凡人之中委实少见。” 皇后笑了笑,道:“本宫虽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却并不值得二位仙人记挂。本宫记得,二位此番留在凡间尚有要事需了,不知可有皇室能够帮得上忙的?” 广胤道:“不满您说,天界丢了一件宝物,可能在京城附近,我们此番下来主要是为的寻这一件宝物,早日带回天宫。”绝大多数凡人对于六界之事都不甚知晓,广胤自然也没有解释太多。 “哦?”皇后步子放缓,问道,“此物可有何特征?” 广胤与曦和对视一眼,见后者微微颔首,道:“是一枚骨玉棺,约一指之长,三指之宽。此物降落凡间,必有异象,不知皇后可有听见过什么风声?” 皇后稍稍敛眉,道:“要说异象,也就要数春末那一场连日的暴雨了,钦天监原本说照那般下去,荣江必然泛滥,但到底是不曾淹进京城。” 又是荣江泛滥。 只要问起京城异象,不论是江疑还是钟稷两兄妹,他们都提到过春末那一场连日的大雨。曦和眉头微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可有雷鸣?” 贺宁歌在后头回答道:“有的,连续几日的电闪雷鸣,我们即便在宫中都不敢随意出门。” 曦和微微眯起眼。 既然有大雨,且电闪雷鸣,或许,有些东西,便会随着那天象降下来,而又因着天象暴烈,而掩去了灵物本身的行踪。 她与广胤对视了一眼,知道彼此皆思及此处,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贺宁歌注意到二人之间的目光,开口问道:“神君可是发现什么了?” 广胤并未回答。 贺宁歌看了广胤几眼,目光有些黯淡,却被贺明川拍了拍肩膀,当做是安慰。 低头避开垂下的柳枝,曦和瞥了广胤一眼,然后目光投向前方的皇后,只能瞧见她的半张侧脸。年过四十的女子仍旧保养得很好,清晰可见其年轻时那绝世的容光,又有为人妇的风韵与文中,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从心头冒出来,脑中似乎有画面与她的那张侧脸隐重合,却一闪而逝。她皱起眉,出神之际没留神脚下,脚跟一滑踩下了一边的草坡。 一直走在她身边的广胤连忙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捞上来,曦和尚未站稳,眼风里扫见那皇后转过身来,手中一动,一旁摇曳的柳枝忽然一扫,划过皇后的手背,留下一道清晰的口子。鲜血立即溢出来,顺着血口滑下手背,曦和指尖微动,那原本要滴落在石子路上的血滴在半空中被截住,然后迅速被一层白光包裹,掠进了曦和的袖子。 这一切仅在瞬息之间发生,几乎没有人看见。 “啊呀!” 见到皇后受伤,一边的宫人吓坏了,连忙上前来。 曦和在广胤怀中站稳,后者低下头来睨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故意的?” 曦和咳了一声,蚊声道:“没,是意外。”发觉他紧紧地搂着她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后面的贺宁歌目光看过来,她推了他一下,“松开。” 第50章 古时东海 广胤看了她片刻,然后缓缓松开了手臂,曦和正要松一口气,下一刻他却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在防止她再一次失足似的。她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淡淡地望着前面的皇后,并未在看她,淡淡地道:“就算长大了,也仍是这般冒失。也不知你这么多年在洛檀洲是怎么过来的。” 曦和干笑了一声,道:“方才走神了,走神了。” 前面的皇后手上被柳叶划了一道口子,一边的宫人吓得半死,皇后其人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贺明川连忙走上前去,端详了片刻伤口,皱着眉头道:“快宣太医。” 小婢连声应“是”,一路小跑着去宣召太医了。 曦和心中虽然有愧,然则这并非什么大伤,柳叶确实锋利,但好在她下手快,不曾让皇后感受到太多的疼痛,随便抹个药过个几天便能好。 她拢了拢自己的袖子,袖中那一滴血液保存得完好无损,这才是今日来此所要达成的目的。 “这夏日的柳叶委实锋利了些。”她望向皇后,关切地道,“皇后娘娘乃千金贵体,行事要当心才是。” 皇后笑了笑,道:“不过是一点擦伤,下人们小题大做,让二位见笑了。” 广胤道:“今日也算出来透过了气,既然皇后身体欠佳,我们便不再叨扰了。皇后好好休息,我们先行告辞。” 贺明川上前一步,做挽留状,目光却是看着曦和的:“二位不留下来用午膳么?难得二位能来母后这里一叙,为何不多留一会儿?” 那贺宁歌的目光亦望过来,只不过她则是望着广胤的。 曦和淡淡道:“皇后原本为亲草木之人,却为草木所伤,今日恐不宜出行。太子殿下,还是照顾皇后好生歇着,以免有恙。” 皇后微笑着颔首道:“二位说得有理,那今日便不强留二位了,咱们改日再叙。” “那便告辞了。” 广胤拱了拱手,牵着曦和离开。 湖边微风徐徐,柳枝随着风轻轻飘荡着,偶尔掠过湖面,留下一圈清浅的涟漪。 贺明川望着二人的背影,片刻后又将目光望向自己母后的手背:“这柳叶也忒锋利了些。” 皇后摆了摆手:“小伤罢了,你一个男子汉,怎的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贺宁歌也走过来,捧着皇后的手,吹了吹气,颇有些心疼地道:“不是皇兄操心,而是母后您太不小心了。” 皇后笑了一笑,看了一眼那远处已经拐出视线的两位仙人,然后望回自己的女儿,道:“母后不小心,不过是受些皮肉伤。你既然晓得要母后小心,那便得先自己做到处处小心。你是我天祈朝的公主,身份之尊贵已是千万男子难以企及,万万莫失足落水,去追逐明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听得这话中似有深意,贺宁歌张了张嘴,低下头去,道:“母后提点的是。” 皇后再看了自己的女儿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你觉得,自己比之那位女仙,如何?” 贺宁歌低着头斟酌了片刻,道:“那位姐姐……风华绝世,女儿自愧不如。” 皇后道:“你不如她的地方,并非是她的风华绝代,而是人仙殊途,她虽然就在你眼前,却并非是你所能触及的。” 贺宁歌面色略显黯然,咬了咬唇,道:“神君他……他对那位妹妹关爱有加,亦是温柔的男子,我自知他乃天上神君,无法高攀,却总归……想要交个朋友。” 皇后看了她一会儿,执起女儿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柔声道:“罢了,你如今也这么大年纪,凡事都该由你自己做主,母后仅能给你一些提点,到头来总要是你自己来做决定的。不过……”她目光扫了一眼那远处广胤二人消失之地,“那位女仙,倒未必是这位神君的妹妹。” 贺宁歌倏地抬头。 皇后望着自己女儿的眼睛,语气安慰地道:“你年纪尚轻,阅历尚浅,对这风月之事并不通透,瞧不出那些举手投足之间的门道,这自然也怪不得你。” 隐约听出了这言下之意,一旁的贺明川亦几不可见地动了动眉头。 湖面上有鲤鱼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落回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皇后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然后深深地凝视着贺宁歌,道:“母后只是给你提个醒,那神君看着那位女仙的眼神,可不像是在看妹妹。” **** 早已走远的广胤二人,自然是不曾听见皇后几人的对话。然而,即便是听到了,他们也会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此时二人已经出了皇后的宫殿,广胤见曦和并没有回去的意思,问道:“想去哪儿?” 曦和道:“既然已经拿到了血,便不必再磨蹭了。我们去白旭山。” 于是广胤便施了个术,隐了二人的身形,往白旭仙山去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来时可见山腰以上云蒸雾绕,比之上回所见更加惊丽。这么看着,委实不负仙山之名。 白旭山顶的那个洞仍旧保存完好,在法术的遮掩下并不能看出任何端倪。广胤与曦和落在了山顶上,一挥手,那先前被他弄出来的洞便立时显现出来,他搂住曦和的腰,纵身一跃,跳下了石室。 夜明珠散发着莹白的光,攀上石室漆黑粗糙的墙壁,随着二人的进入搅动了沉寂的空气,洞中有轻薄的灰尘起舞。 曦和从一边的石台上拿起灵镜,仅仅过了一日,上面又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她吹了吹,递给广胤,然后从袖中取出那一滴血。 血滴被灵气包裹在其中,从她的袖中飘出来,眼看就要进入镜中,广胤忽然抓住她的手:“我同你一起。” 他随手施了个术,灵镜漂浮在半空,血滴落在镜面上,顺着镜面破裂的纹路缓缓渗进去,白光乍现,曦和只觉得面前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自己扯入镜中,连忙抓紧广胤的手,白光闪过,二人皆消失在了原地。 虽然已经不是头一回经历,但对于这种被吸进镜子里晕眩得几欲呕吐的感觉,曦和仍是不太习惯。 甫一摆脱那种被空间碾压的感受,她便觉得脚下一空,幸好身边有人及时捞了她一把,牢牢地将她抱住,估计此时的她已经不知落在哪儿去了。 她攀着广胤的肩膀,望着周围的景象,愣住。 四周一片混沌,灰色的雾气漂泊在每一处,连天地都看不见,犹如置身于虚空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广胤一挥手,二人周身形成一道透明的仙障。 曦和脚下终于有了实地,站稳后环顾四周,微微皱眉:“怎么会这样?难道灵镜出了问题?” 广胤问道:“你怎么就不怀疑是那皇后有问题?” 曦和道:“先前我着渺祝查过了,这个皇后生来便是凡胎。灵镜虽然未必能够如从前那般依着我们的意思去看,但至少个把前世今生还是能有的罢?” 广胤不语。 “而且,”她再皱了皱眉头,“我记得,上回进来的时候,我半步都没法挪动,那时下着大雨,也没有一滴落在我的身上。今次却跟处于六界之中没什么两样,委实有些不对头。” 广胤道:“大约是灵镜遭遇的破损太过严重,法力不稳定。不论发生什么事,你抓紧我就好。”他目光掠过四周,然后停在下方,隐约见到有景象浮现,“下面似乎有东西,我们下去看看。” 二人向下方掠去,淡淡的景象逐渐形成了一大片天地的轮廓。 曦和微怔:“那是……东海。” 广胤扬了扬眉,望着底下那一大片深蓝的海面,带着她加速向下方而去。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清晰,二人拨开上空缭绕的云雾,海面上的大浪已经清晰可见。 有水滴落在脸上。 曦和抬头看了看天,此时他们已经置身于这一片幻象中,她擦去脸上的水滴,道:“下雨了。” “可不止是下雨了。”广胤望着下方,轻声道。 曦和亦向下望去。 雨势在他们下方聚集,多如牛毛,像无数针尖一般扎向海面。整片海域都翻腾起巨浪,有雷电轰然劈下。 仙障将大雨阻挡在外,顺着冰罩流下,模糊了视线。 广胤带着她继续向下飞,停在了距离海面三丈之地。 此时四周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雨声才真正侵袭了听觉,瓢泼的大雨并着大浪一同掀起,烈风拍击着海面,雷电如同巨大的利爪,撕裂云层翻涌的天空。 空中有几道人影。 一道闪雷劈下,几乎照亮了整片阴暗的海域。也让曦和看清了不远处站着的那名男子的面容。 广胤感受到她的身子一僵,看见她望着那一方怔怔地出神,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淹没了风浪声里。 她说—— “父神。” 第51章 五雷轰顶 广胤愣了愣。 他凝神望向那方的男子,竟然是十分年轻的模样,乍一眼瞧过去,与弈樵差不多。他问道:“那就是父神?”对于上古的神仙,他知之甚少,唯独在古书典籍上见过父神的画像,大约是绝大多数神仙对于父神的印象都比较老成稳重,因此那些画像上无一例外是中年男子,也因此,他此刻见到父神真容感到有些惊讶。 曦和望着父神,有些出神。这十数万年来,她的很多记忆都被冲淡,重要的,不重要的,都一并随着涅槃留在了过去,有时候她试图回想起幼年的时光,却发现自己竟然连父神和母神的样貌都记不太清。然而此时,她真正见到他,才恍然发觉,那些记忆虽然有时记不起,却始终刻在她的骨血里,不论岁月如何冲刷,都无法这些印记抹去。就像有些事,不论她怎样想要忘记,却常常会记起,即便细若微痕,亦刻骨铭心。 “你别看那些神仙将父神一直画得那般老成,那个时候的神仙,生长都是非常慢的。”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出生了。” 广胤点了点头。 曦和的语气中有一股难言的情绪,让他忽然想到,虽然六界众生为表尊敬,对这二位开天辟地以来的神祗皆称一句“父神”“母神”,然而,数遍四海八荒,该正正经经朝着那位叫一句“父神”的,也就只有曦和一个。 “这片空间应该是被封锁起来了,既然父神在此,八成是他施的法。”广胤敛眉,望着天空道,“看这场面,必然不会是小事。然则上古洪荒之时的大事绝大多数都有书面记载,我却并未听说过这件事。看来,这个皇后的来历,果真不简单。” 曦和颔首,又注意到天空中的其他几道人影,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还有弈樵和阎烬。” 广胤看过去。 弈樵是少年时的模样,比之如今虽有差距,却并不会让人太过惊讶,他只不过略略扫了一眼便过去了,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凌空立在弈樵身边的那个人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魔神的真容。 此时的魔神并未完全成人,看身形,年岁似乎要比弈樵稍微小上一些,但差距也不甚明显。 然后他将目光挪向了魔神的脸上。 是世间少有的俊逸的男子,虽然年龄尚小,但其风采已不下于其身侧的弈樵。只是,那一双血色的瞳仁,虽然并无甚情绪,甚至算得上是温和的,却莫名地让人身后泛起一阵寒意。 难怪曦和说,父神是为了扭转他不祥的命格而收其为义子。上古之时虽然不乏奇人异士,然则独独是这一双眼,便奇诡非常。即便他此时静静地站在那里,亦有一股隐隐的杀伐气。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让曦和依恋到了那种地步,甚至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将他认作是阎烬。他自认在某些事上胸襟委实不那么宽广,譬如这桩事,便可以说是扎在他心中的一根刺。 他望着阎烬的面容,微微眯着眼,一股难言的感受泛上心头,但旋即一道扎入眼中的强光夺取了他的注意。 他与曦和一并向着天空正中央看去。 一只金色的大鸟在天空中猛烈地振翅,浑身流火,犹如东升之日,然而,却有四根粗壮的链子自天际而下,锁在其翅膀和脖颈上,火焰灼烧着链子,却分毫无法将之撼动。 而在那只大鸟的正中央,在重重烈焰包裹之下,似乎有一道人影。 “那是什么?” 曦和凝视着上空浑身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大鸟,即便离得这么远,却仍旧能够感受到灼烫的热度,海面的水被烤得发热,就连落下来的大雨也带着滚烫的温度。 “金乌。”她的目光紧紧地锁住火焰大鸟之中的那一道微小的人影,声音低沉肯定,“是十只金乌中年纪最小的那只,这是天罚,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朝华姬的天罚。” “朝华姬?”广胤本想询问,顿了顿,又道,“算了,先看看再说。” 上古洪荒末年,距离天地大战虽然尚有一段时间,六界之间由于没能建立起公认的秩序,始终不曾消停过。父神和母神如今虽然受六界朝拜,但这也只是天地大战之后的事,在洪荒时,他们亦仅是两位强大的神祗,无数人为之忌惮,却无法真正号令四海八荒。混乱总是伴随着无止境的杀伐征战,尽管六界未能一统,但天地间自有其规矩,违背天道或杀孽过重之人必遭天罚,五雷轰顶,灰飞烟灭。 朝华姬,这个名字他似曾相识,但并不耳熟,也不晓得此人究竟犯下了何等罪行,竟然要遭此天罚大难。 父神布下的结界明显是为了要保住朝华姬,但即便强如父神,亦无法无视天道。天空中乌云一层叠着一层,阴暗而厚重,几乎要压向海面。一道又一道的闪电撕裂天幕,穿透结界,击落在金乌的身上,暴烈的银光映得整片海域都在一刹那变成了银色,狰狞可怖。金乌的嘶鸣伴随着巨大的海浪充斥着整个结界,虽然父神等人都远远地看着,在飓风中都分毫没有挪动的意思,场面却仍旧显得混乱至极。 大雨并着着风浪翻滚,拍打在冰罩上,广胤将曦和的手握得紧了一些。 结界为朝华姬挡下了很大一部分的雷电,若非如此,天空中的那一只金乌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但这结界在雷电不断的击打之下已经出现了裂纹,四周的海水隐隐有旋转起来的架势,空气都躁动起来。 眼见着天顶处的裂纹已经凝聚出极强的明光,父神再一次举起手加固结界,而结界之外忽然有一道极强的银光闪现。 曦和连忙抓住广胤的手:“糟糕,逆天而行引来的天雷即便是父神也挡不住,这结界要碎了,快退。” 若是如上一次,即便是天罚落在身上,她也不会有半点反应,但如今却不同。此番她与广胤皆是以原身进入镜象,万一雷电落下来,恐怕他们要跟着一起被劈得渣都不剩下。 广胤听见她提醒,立刻带着她迅速后退,周身撑起结界。与此同时,天顶的裂缝发出了破裂的声音,天上的父神和阎烬等人皆飞速退开,下一刻,一道粗壮的银色雷电自结界之外直直劈下,整道结界在顷刻间崩塌。 凄厉的嘶鸣响彻天地,金乌身上的火焰熄灭,一道速度极快的人影从结界之外冲进来,接住了下落的朝华姬。 不待曦和看清那人的面容,海面便在霎时间倾覆,雷电劈开了广胤的结界,二人被万丈高的海浪卷入海中,沉重的海水将二人紧握的手在刹那间分开。曦和来不及防备便感受到咸涩的海水涌进鼻腔,深蓝色的海水之外有熊熊烈火燃烧起来,连海水都是滚烫的,窒息的感觉在顷刻间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她试图睁开眼,肺里的空气却愈发快地被挤压出去,身体在不断地下沉,眼前是变幻的水光和火光,力气已经消耗殆尽,她此刻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 眼前忽然罩下一片黑影,不断下沉的身躯被人抱住,唇上有柔软的物体触碰,齿关被撬开,然后一口气缓缓地渡进来。 海水堵住了五感,不留一丝缝隙,她瞧见身前那人的面容后,抓紧了他,后者见她恢复了一些神智,一手将她抱紧,对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然后朝海面上游去。 沉重的海水在周身流动,曦和攀紧了那人,眼看就要浮上海面,却忽然停住,海面上方一道银色的雷电劈下,横贯正片海域。广胤见她又要坚持不住,捧住她的后脑勺,低下头,又是一口气渡进了她的口里。 紧要关头,曦和掐他的手臂掐得紧,待得那雷电从头顶上消失,广胤才搂着她,一下子冲上了海面。 蓦然间空气涌进鼻腔,曦和却根本无法立刻呼吸,她只感觉自己身体里都是海水,甫一冒出头便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又是一个大浪拍下来,广胤连忙将她抱在怀里,护住她的脑袋,然后拍了拍她的脸:“还好么?” 曦和一面咳嗽着,一面抹了一把眼睛,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被呛着,只能点点头。 广胤看了一眼天上,然后搂住她,朝着一边的礁石游去,然后抓着石头,让她靠在礁石边,托着她的身体,拨开她贴在脸上的发丝,重重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一口水从嘴巴和鼻腔里一同出来,曦和抓着广胤的手一松,再没有力气,身体眼看又要向下滑,却被他牢牢地抱住。她的神智模糊,本来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昏过去之前,她脑袋里最后一个念头便是——完了,又欠他一个人情。 第52章 前尘真相 黑暗中有一丝亮光,极其微弱,却足以唤醒她的一分意识。 脖颈后仍有阵阵痛感,可见广胤将她敲晕的那一下力道有多重。 若非在海中险些溺死,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灵镜之所以能够营造出那般逼真的镜象,其实是在不断地吸取她的精元。灵镜这个东西,即便损毁至如今这个地步,却依旧有灵性,它知道自己恐怕难以支撑太久,又忽然得到了与母神相近的气泽,便意图从她的身上夺取生机。上一次她入镜中恐怕也只是灵镜的试探,这一回才动了真格。 好在广胤及时将她打昏过去,否则他们都未必能从镜象中走出来。 此刻她的意识尚有些迷糊,只似乎感觉到自己似乎是躺在床上的,却暂时无法醒来。黑暗中的那一丝光亮距离她越来越近,隐隐约约有声音从那方传来。 “……要小神说呀,这天祈朝恐怕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尊神才来多久,便频频发生不测。这么一来二去的,幸好此番只是有惊无险,若是尊神当真在小神这里缺了几根头发,以小神的修为,也不够几道天雷劈的呀。”那声音中带着点的无赖有些耳熟,似乎是江疑,“殿下,您看,是不是先将尊神送回洛檀洲?横竖您已经将湛卢剑交给皇帝陛下了,这慧义棺的事儿啊,也未必要您二位在这儿镇守,就交给小神来解决,您看怎么样?” “慧义棺的事,你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来解决。与父神有关联的人,这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即便是我,也不敢夸下这个海口。”另一个熟悉的声线响起,是广胤无疑,“更何况,昨日看了那些东西,恐怕这会儿,她自己也不愿意走了。” “可是,殿下,小神听说天界和妖界的关系有紧张起来了,这事竟然还同四境轮有关系,昨日已有仙官来催了……殿下还不回去,真的不要紧么?” 在他们二人谈话的这片刻之间,曦和躺在床上,已经恢复了意识,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此刻已经睡在了莲华苑的寝殿里,外头是一个大白天,想来已经过了一夜。广胤自然是不会随便放别人进屋,外头二人与她之间有一道屏风隔着,交谈时也刻意压低了语调,以免将她吵醒。 她听见江疑这个话,心里一惊。原来四境轮暴动的事情果真牵扯到了天界,天帝都已经派人下来催广胤回天宫了,看来事情绝不会小。六界难得消停了这么千把年,难道又要大动干戈了? 谈话中有短暂的沉默。 广胤道:“天界之事暂时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等她醒了再走。” 江疑咂了咂嘴,道:“殿下这般关心尊神,却为何三千年前要狠下心舍弃尊神另娶旁人?” 曦和从广胤所言之中听出天界事态恐怕已经十分紧急,未免因自己拖累大局,正想要起身让他安安心心地回天宫办正经事,却在听见江疑开口之后生生愣住。 舍弃她而另娶旁人……这是什么意思? 沉默了片刻,广胤明显是不想再谈起那一段日子,语气冷淡地道:“有些事,连我自己都不曾弄清楚,那些旧事便不必再提了。” 江疑怕是亦知晓自己估计踩着了太子殿下的雷区,便不再讲当年的事,叹了口气,道:“那,殿下眼下又是如何打算的?如今尊神忘了从前的事,要重新开始也未必不可能,不过,也保不齐哪一天她想起来了,您觉得尊神会原谅您么?” 广胤沉默。 曦和在屏风后已经听得懵了。江疑虽然一贯不是一个沉默的神仙,但也不像司命那般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吴江其人虽然惫懒,但还是将这个弟子调/教得很懂礼数,若非实在憋不住,他是万万不会这般同广胤讲话的。而且,他说的那些话…… 曦和忽地想起当初在荣江上做的那个梦,脑中一个猜测浮现,可她几乎不敢相信。 只听得外间沉默了片刻,广胤道:“她的元神受损,忘记的事情基本上没有机会再想起来了。” 江疑道:“殿下,您这是在逃避啊。其实说句实在话,小神委实不该插手您同尊神之间的事,不过今日趁着尊神尚未醒来,小神不由得多嘴两句。尊神即便是元神受了伤,即便她日后再也想不起三千年前的事,可她毕竟是实实在在同您拜过堂成了亲的,这乃是个雷打不动的事实。尊神她忘了,这是她自个儿的事,然则,殿下,您当初与尊神伉俪情深,却最终分别二地,小神知道您自个儿也有苦衷,不过,就这么让尊神将什么都忘了,您当真甘心么?” “好了不要再说了。”广胤的声音变得冰冷,“出去。” 江疑没有再说话,片刻后站起身,整理好了情绪,对广胤拱了拱手:“小神告辞。”然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室内一片寂静。 广胤独自坐在屏风外,也不知他心中在想着什么,坐了半晌,才缓缓起身,绕过屏风,走进里间来。 曦和连忙闭上眼睛。 脚步声在床边停下,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可见是广胤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有温暖的手指触碰她的额头,将她的额发撩开,然后顺着耳根,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曦和心跳如擂鼓,强压下心中的震颤,极力维持着睡着的模样。 “江疑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在逃避。”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带着些许颓然,微微停顿,苦笑了一声,“甘心?自你走的那一刻,我三千年来,便没有一刻是甘心的。” 曦和心神震动。 她从未听过广胤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两万岁的时候便开始帮天帝处理政务,三千年前下凡历劫之后,回来便立刻接手天界八成的政事,未满三万岁,便带兵将妖界打得人人自危甚至将妖兵吓得连他们妖界大门都不敢出。不论是人前人后,不论背地里付出了多少努力吃了多少苦,天族太子展现给别人的都是绝对的自信和从容,然而,这样一个人,此时却安静地坐在她的床边,用如此颓然的语气说,他不甘心。 一片阴影压下来,有温暖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唇上。 他的呼吸温热,与她的气息相交缠,曦和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紧,好在广胤并未察觉。 他的吻很克制,甚至比昨日在水中时更为守礼,在她唇上仅轻盈地停顿了片刻,然后便离开。 曦和感受到他的视线灼热地粘在她的脸上,嘴唇上有手指轻轻摩挲的感受,却久久没有下文。她正在心中纠结究竟是要现在醒过来告诉他自己一切都知道了,还是继续装睡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便听得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身侧床榻重归原位,脚步声绕过屏风,殿门吱呀打开,再吱呀关上。 他走了。 曦和几乎是立刻睁开眼。 她素来自认是一个定力极好的神仙,过去不论发生什么事,自己都能保持一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错的风度,然则,今日听见的这些事,却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为了让她睡得安稳,广胤特地拉上了窗帘,外头虽然是大白天,但室内仍旧昏暗。窗台盆景上落下一道窗帘缝隙中投进来的光,光路中有稀疏的细尘悠然起舞,犹如一场难以醒来的梦境。 但她知道自己此时很清醒。 皮肤上仍旧残留着方才被他触碰过的温度,不远处妆台上的铜镜里,映照出她的影子。以往广胤也常常牵她的手,帮她理头发,原本早已习以为常的动作,在此时却犹如烙印在皮肤上,清晰而灼烫。 除却昨日在海中的那两次,这是她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被他亲吻。 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神情发怔。 其实,方才她完全可以推开他。但她没有。 江疑说,三千年前,他们是拜过堂成了亲的夫妻。那一刻,她虽然惊愕,但更让她震惊的是,就在江疑说完那句话之后,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毫无怀疑地就相信了。 她相信他们成过亲。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几乎无法理解自己的想法。自出生以来,十数万年的岁月,她从来都不曾在这方面动过一丝丝念头,遑论真的嫁人。而此时仅仅是江疑的一面之词,这等天方夜谭,她竟然会相信? 然而,不论她如何质疑自己,都无法否认,她是真的信了。 广胤是她的丈夫。 他们正正经经拜过堂,成过亲。 她也不知道为何那时没有推开广胤。其实这件事,到头来终归是要捅破的,早一点揭穿还是晚一点揭穿,都没有太大分别。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为了要帮广胤保全他的颜面,但下一刻她便醒悟,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借口。 她根本不想推开他。 犹豫只是一刹那,就在他的嘴唇触碰到她的时候,她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失去了。 但直到很久以后,她回想曾经,才恍然明白,那个时候失去的,就是她的心。 第53章 赠桃木簪 “我要走了。”翌日,广胤陪着她在街上逛了一整个上午,用过了午饭,如是说道。 由于这一整个上午他都尽心尽力地陪着她玩,只字未提及关于天界的事,曦和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晓,问道:“怎么了?” 广胤道:“妖界四境轮暴动,妖君曲镜说在四境轮边上发现了天界之人留下的气泽,一口咬定是天界搞的鬼,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便直接向天界发兵了。” “曲镜所言是真是假?” “目前尚无定论。” “倘若当真是天界之人动了四境轮,那么慧义棺亦极有可能与天界有关。” 广胤微微皱眉。 “我只是猜测。”曦和道,“你父君怎么说?是直接打,还是先缓一缓,找个机会谈判?” “我父君说,听我的意思。” “唔,那就是直接打了。” 广胤轻轻一笑:“你倒是了解我。” 曦和道:“妖君曲镜我不曾打过交道,不过,听弈樵说,这似乎是个比较厉害的角色,同你千年前打过的那一批妖兵相比,此番必然要难对付一些。” “天界的兵马也许久不曾活动了,此番便让他们活动活动,免得他们整日里闲得慌。”广胤嘴角挂着笑,闲闲地道,“我倒是很想见见曲镜其人,毕竟妖界分裂的这么许多年,能令其余八位妖君皆俯首称臣,此人必然不简单。” 曦和看着他那一副自信从容的模样,心下定了定,却仍旧提醒道:“这是自然,况且曲镜的年纪比你大上不知多少,你万万莫要轻敌。” “嗯。” 然后便没了下文。 二人走在街市上,行人并不太多,但也并不冷清。 “前日……我们在灵镜中见到的朝华姬,”广胤道,“你说你那时候才出生不久,你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昨日曦和昏睡了一整天,而今日一早起来直到现在,二人都不曾提起过前日的事情,似乎都刻意避开了那个话题。 曦和将目光从街边的折扇上挪开,道:“我虽然不曾见过朝华姬真容,但曾经在榭陵居那儿见过她的画像。”她顿了一顿,“我先前觉得那皇后有些眼熟,就是因为她几乎长得同朝华姬一模一样。只可惜我只见过几次画像,印象不深,否则也不会到前日才想起来。” “榭陵居?” 曦和微微颔首:“忘记告诉你,朝华姬同榭陵居从前乃是一对恋人。我们前日在镜中看见的结界破碎之后冲进来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榭陵居。” 广胤沉吟。 曦和继续道:“我们在灵镜中看到的朝华姬,应该不是皇后,但十有八/九同她有关。” “我虽不曾看见朝华姬的脸,但也晓得这皇后必定同她有关联。”广胤道,“不过,你和司命都说这皇后乃是凡胎无疑,可惜我们未曾看到结局,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曦和轻轻叹了口气,“可惜没看到结局。”不由得瞟了广胤一眼,“但在我法力恢复之前,我们是不能再去灵镜里了,朝华姬的天罚,连父神都要避其锋芒,仅靠你一个人,未必能在天雷下全身而退。” 她说得有理,广胤也不反驳,只是放缓了脚步:“既然如此,此事便只能暂时搁置了。你在天祈朝,能将慧义棺找回来便是最好,若是实在找不着,回来便是,我们再一同想办法。” 曦和点了点头。 “对了。”广胤停下脚步,从袖袋中掏出一件东西,却并未让曦和看清,便将她的身子转过去,然后将其插/入了她的发间。 曦和抬手去摸,微微一怔。 是一支发簪。 广胤将她转回来,见她望着自己,目中存疑,眼中掠过一抹笑意,解释道:“上回从天宫回来,我折了梵度天的一支梅花枝,趁着这几日闲暇时,刻了一支木簪,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权当打发时间练练手,昨日刚好刻完,便送给你了。” 发簪触感温润,仅仅抚摸上去便能感受到其上精致却不繁复的纹路。曦和知道广胤一向细心,却不知他连这般细致的活儿都能做,可见委实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她想要道谢,却觉得这么子显得忒生分,一时便没找出什么话来说,却见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然后微微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很美。” 轻轻短短的两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曦和莫名地觉得,自己的耳根子似乎烧了起来。 广胤抬起头,仍旧是用那般深邃的眼神凝视着她,眸中却更多了一分笑意,片刻后,开口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江疑会照顾好你。” 曦和颔首,那神色仍有些发怔。 “此番我回去会仔细查清这位皇后的底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会尽快了结战事,然后回来寻你。”停顿了一下,一笑,“或者你来找我。” 曦和颔首,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要小心。” 广胤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袖袍一挥,平地一阵微风掠过,便消失在了原地。 曦和仍旧站在原地,微微抬起头望着天空,抬起手,碰了碰脑后新多出来的发簪,唇边下意识地弯出一个笑。然后转过身,抬步,沿着街道按原路慢慢地走回皇宫。 **** 广胤不在,曦和顿时觉得闲了下来。或许是已经习惯了有个人在身边,现在不仅无人聊天,连睡觉的时候都觉得身边空了许多。 连续数日她都待在皇宫里,偶尔同太子三公主外出走走,但几日过后,朝中似乎出了些变故,听贺宁歌的口风,大约是二皇子一直以来都觊觎东宫之位,其党羽最近开始有了动作,太子自然不能放松,都忙着处理那些政事去了,于是曦和便只能同钟稷钟稜二人在一起,偶尔同三公主下下棋,然则后者逛逛街还行,棋艺却委实不精,多下了几回便没了趣味,她百无聊赖,日子过得闲得慌。 “尊神要不自个儿找些事儿做?譬如再往灵镜里滴一滴血,看看还能不能从中掏出些您自个儿想知道的事儿?”在又一次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后,江疑望着棋盘,试图提出建议。 “若是你能够制服灵镜,我倒是不介意带上你一块儿去。”曦和靠在美人靠上,闲闲笑道。 江疑干笑了两声,绝口不再提灵镜的事。 好在第二日,便有人来请曦和做客。 “皇后?”曦和看着来人,挑了挑眉。 前来请人的宫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回答道:“娘娘听说贵客独自留在莲华苑,想着贵客或许没甚要紧事,便请贵客前去一叙。” 钟稷以询问的视线望向曦和。 她理了理衣袖,站起身来,道:“恰巧我这几日闲得慌,皇后有请,自然是要去的。” 那宫娥乖巧地应了声“是”,然后领着曦和往皇后宫中去了。 这一回仍旧在后花园,只不过是单独邀请了她。 曦和跟着那宫娥进了花园,钟稷二人跟在她的身后。皇后这一日虽换了一身装束,却依旧是荣华贵气,曦和想了想天宫上的那几位,暗自咂了咂嘴,想来不论是在何处,帝王家总是爱摆些谱的。 皇后见到她,连忙招呼她坐下,她微微颔首表示见礼,便从善如流地在石桌边坐下了,钟稷二人在一边伺候。 这是她从灵镜中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皇后,那张朝华姬的画像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此时与皇后的脸几乎完全重合。虽然画像上的朝华姬风华正茂,而眼前这人已经是不惑之年的岁数,但丝毫不损其风韵,只要是见过一眼的人,便决计不会忘记。 朝华姬…… 朝华姬遭受天罚之时,她才刚出生不久,父神和母神都不曾同她提起过此事,只是后来长大听别人说起过,再后来便是在榭陵居那里见过那张画像。想到这里,她才恍然明白,为何隐居在西海之西的榭陵居素来不问世事,却几乎对她有求必应,想来是当年父神拼力护朝华姬周全,即便最终未能保住其性命,也算是有恩于他,而后来父神羽化,他大恩无处可报,自然便要对父神的女儿好一些。 唔,这么想来,这榭陵居倒是个有恩必报的性子。 “仙人?” 耳边忽然听见呼唤,曦和注意到皇后正瞧着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盯着人家的脸出神了许久,自觉有些失礼,微微一笑,道:“叫我曦和便好。” 皇后点了点头,一笑,道:“此番请你来,是听说神君暂时离去了,本宫在宫中闲来无事,便想着与曦和再见一见,唠一唠家常话。还请曦和莫要怪本宫唐突才好。” “娘娘不必多礼。”曦和道,“我们贸然前来天祈,说到底,是我们给宫中添麻烦了才是。” “哪里哪里。”皇后显然是掌管后宫的一把好手,各种场面话信手拈来,“凡间自是比不得天上,两位神君愿意在天祈宫中下榻,是我们承蒙天恩,蓬荜生辉了。” 曦和淡淡地笑了一笑。 “自从二位神君在宫中住下,川儿和宁歌总在本宫耳边说二位的气度如何出尘风采如何卓然,虽然仅仅见了一面,本宫亦觉得,二位的一言一行,皆令人心折。”皇后道,“不过,二位虽气度非凡,但那位前来传剑的神君举手投足之间有高位之威,而曦和你却要清淡随和些,瞧着并不像是兄妹。” 第54章 天上来客 曦和心道这皇后眼光委实毒辣,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皇后的眼光果然不俗,不错,他并非我兄长。” 皇后目光微微一动,有了然的神色掠过:“那是……” 曦和认为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实话实说:“他是我徒儿。” 皇后一愣。这个答案明显与她心中所想的有出入,也并不藏着掖着,问道:“徒儿?本宫倒还以为,二位乃是鹣鲽情深,一同下凡来办事的。此番倒是本宫猜错了。” 曦和微微扬眉,刚想问她是哪里得出的猜测,却又意识到这问题或许有些不妥,于是咽回了肚子里,只淡淡一笑。 “真是看不出来。”皇后望着她的神色,笑着道,“你这么看着不过同宁歌差不多年纪,竟然会是那位神君的师父。”说着又微微有些惆怅,“神仙的寿命有千万年,而凡人在凡间仅仅不过百年,又要尝尽生离死别之苦,难怪那么多人想要修仙。” 曦和弯了弯唇角,缓缓地端起茶杯,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六界生灵皆是一样,要历经七苦才能修成正果。有时神仙也会羡慕凡人,一世不过短短数十年,便能洗脱轮回,将过往的痛苦尽数忘了。可做神仙,千万年如一日地看着沧海桑田,有些东西,却是怎么也忘不了。”她垂下眼,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何况,神仙寿尽之时,便是羽化,自此彻底消散在六界之中,连个念想都没有。而凡人,一世之后再入轮回,才是真正的生生不息。” 皇后望着她,半晌一笑:“确实如此。” 曦和放下茶杯,看向皇后,道:“想来今日皇后特地邀我来此,并不是为了听我说这些。皇后可有什么事想问的,但说无妨。” 皇后见她言明,便不再扯闲话,道:“神君洞明世事,本宫便不再掩藏了。今日请曦和来,确实是有些话想要问一问。” 曦和微微颔首,让她继续说。 “上回二位神君说起本宫颇有些仙缘,听二位言谈之中,似乎对本宫有些兴趣。”皇后道,“实不相瞒,本宫自出生时便天降异象,家中寒花尽数开放,后来,只要是本宫到的地方,其花草必然比其余地方要长得茂盛些,这宫中便是如此。” 曦和“嗯”了一声,表示这些自己都已经知道了。 “虽然上回二位来时,本宫仅将此事一笔带过,但心中还是甚在意的。”皇后眉宇间似有苦恼之色,“钦天监的官员说,本宫此象虽异,却是福兆,但那些官员为求仕途顺畅,随便说两句好话也在意料之中,未必能当真。本宫出声之后,父母为此事十分困惑,多年来请了不少方士为本宫看命,有些说是福相,但也有说妖异的,弄得本宫心中一直没个底。此番能见到二位神君,实乃本宫之幸,只是不知曦和能否告知,本宫这异象,究竟是何根由?” 曦和望着皇后,见她眉间含愁,应该是为此事烦扰多年了,心中略略思量,开口道:“既然皇后如此问了,那我便也不隐瞒。说实在话,在来天祈朝之前,便有人同我提起过皇后你,此番下凡,我与广胤便一直在调查你的身份,还望皇后莫怪。” 皇后一惊:“难道……本宫这身上,当真有什么问题?” 曦和见她神色真切,并无作假之意,想来是真的不知自己身上的问题,微微蹙眉,道:“皇后不必太过担忧,那些江湖术士大多只是读过几本经书,却并无真才实学。我查过娘娘的生死簿,您确实是凡人无疑。” 皇后略略松了一口气,但仍旧担忧:“既然是凡人无疑,那……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曦和道:“不瞒你说,皇后身上有故人气泽,而此人早已在十数万年前便已灰飞烟灭,是断然不该出现在凡人身上的。” 不知是惊讶于那句“灰飞烟灭”还是惊讶于曦和的年龄,皇后不解道:“这是……何意?” “我前些日子调查了同那人有关之事,只能确定她已魂飞魄散无疑,但不知究竟因何导致皇后身上出现她的气泽。” “这……”皇后刚想说会不会是她弄错了,又发觉此言不妥,斟酌了片刻,道,“您所言的这位……她是仙是妖?” 曦和抬头看她一眼,心知凡人对妖物还是颇有些忌讳的,自然知晓她在担忧什么,于是安抚道:“皇后请放心,是上古时候的一位神祗。” 皇后再松出一口气:“那……不知这气泽对本宫有何影响?” 曦和道:“我思量着,你身上的异象十有八/九与这气泽有关,只是不知是因何而起的作用,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你的身上。当年她死之时,凡界才初初成形,尚无凡人,更遑论附身在你的魂魄上……”她微微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眼,“对了,你说,你身上的异象皆与花草有关?” 皇后颔首。 曦和微微敛眉。 虽然灵镜中的景象她未能看到最后,但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是,朝华姬必然不是直接对皇后产生的影响。凡人躯体的毁灭是一件极易做到的事,气泽之所以能够附着在人的身上,是随着魂魄不断流转的。而人天地大战之后的凡界尚且混沌初开,凡人连个影子都没有,更别说有魂魄。那么,当年朝华姬死后,其气泽必然是通过某种介质留存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才出现在了皇后身上。 而且,这种介质,同草木有关。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也仅仅是猜测而已。这种事例她十数万年来也从未遇见过,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产生如今这种情况。 皇后见曦和皱了皱眉,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亦自知有些事情恐怕并非是自己能够接触到的,于是善解人意地道:“其实,此事也并未给本宫带来什么困扰,只是有些奇怪罢了。仙人不必为此太过操心。” 曦和一笑:“说实在话,皇后这桩事确实有些特殊,我亦无法拿出个答案来。不过,既然你同我讲起了此事,那么以后便也不必有所顾忌,若有任何不妥之处,寻我来便好。” 皇后笑着点头。 曦和低下头,喝了一口茶。 皇后端着茶杯,用杯盖捋了捋茶面,轻轻吹了吹,问道:“神君提前离开,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这么匆匆地走了,本宫都未来得及好好招待。” “他有些琐事要办,未曾来得及同帝后告辞,还请帝后见谅。” “无妨。”皇后笑道,“本宫先前看神君对你关切得紧,倒还诧异神君怎的放心将你一人留在这陌生的地界,眼下晓得你竟是神君的师父,想来神君是不必担心你的本事。当初神君下凡来传剑之时,还特地提到了川儿,然则近来川儿忙于朝政,怠慢了二位,但也承了神君对他的厚望。宁歌亦常常在本宫耳边提到神君,不知神君何时会归来?” 曦和搁下茶盏,看了一眼皇后,不知她这话是何意,神色淡淡的,道:“他此番回去有要事缠身,没个万儿八千年解决不了,恐怕不会再来了。” 皇后微微诧异,然后一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二人再闲聊了两句,曦和早已没了兴致,正欲起身离去,皇后忽然略略压低了声音,道:“仙人风采卓然,在这凡间见所未见。川儿虽生在皇家,自小见多识广,然而毕竟阅历不足,若是有失了分寸的地方,还请仙人多担待提点些。” 曦和微微诧异。皇后这个话说得再直白不过,她就是再笨也能听得懂。不过,若不是此时听她提起,自己倒是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么仔细回想一番,那太子或许真是对她有一些心思,但做事一直比较守礼得当,以至于她始终不曾注意。 她当下颔首:“皇后请放心,太子将来要继承天祈大统,即便如今心有杂念,亦不会持久。” 皇后欣慰地点头。 这时候,门口有宫娥小碎步走进来通报,抬起眼瑟瑟地瞧了曦和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道:“娘娘,门外有两位……两位公子求见。” “哦?”皇后微微扬眉,“今日本宫似乎并没有其他的客人。” 小宫娥低着头回答道:“回娘娘的话,那两位……公子说、说他们不是来找娘娘的,是来找……”说着又抬起头望了曦和一眼,这回停留的时间长了些,然后又赶紧低下头,“是来找这位客人的。” 皇后微讶。 曦和被那小宫娥瞧得莫名其妙,只觉得其目光中有惊讶有瑟缩有不敢置信还有些见了鬼似的惊恐,然则自己在这天祈朝并不认识几个人,竟然还有人来找她,大约是弄错了罢。她看着那小宫娥,淡淡道:“是什么人?” “是、是……是从天上忽然下——” 这时花园外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打断了那宫娥的话:“哈哈,许久不见,我看你如今精神了许多么?” 这笑声再熟悉不过,曦和只觉得脑门上青筋一跳,看了一眼一旁怔住的皇后和瑟瑟发抖的小宫娥,然后转过眼,看向从花园小径拐进来的那人:“你当真是在天帝那边随意惯了,来凡界也不知要守一守规矩?” 来人青色的粗布衫仙气缥缈,弈樵摇头晃脑地笑着,道:“这天祈朝同我犯冲,我才不愿久留,只不过是带人来见你一面罢了。喏。” 曦和这才注意到他身后亦跟着一个人。 她正纳闷弈樵怎会带人来这天祈朝找她,便见那柳树后头转出来一片灰色的衣角。 来人见到她,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幼君。” 第55章 两界交战 曦和有一瞬间的晃神。 这六界之中,已经没几个人会叫她“幼君”了。 望着那柳树后走出来的人,那逾万年也未曾见过的面孔,又想起近来发生的这么多事,她缓缓攒出一个笑来:“好久不见。” 榭陵居颔首微笑,同着弈樵走上前来。 “天界与妖界开战了,我在鹿吴山待着没事,便想着你这儿似乎有些事情难以解决,便找了他来。”弈樵拍了拍榭陵居的肩膀,一副咱哥俩儿好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曦和,“不过我看你这个样子,倒是比先前要滋润很多。” 榭陵居亦道:“上神特来碧虞山寻我,说是幼君遭遇了一些困境,想让我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曦和笑了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实不必麻烦你特地来一趟的。” 弈樵微微挑眉:“看来你依然心中有数了?” 曦和一笑。 一旁的皇后愣怔了好半晌,终于反应过来,看向曦和:“这二位是……” 一边前来通报的小宫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那模样倒是有些害怕。 曦和淡淡一笑,心知是弈樵二人从天而降将这小丫头吓着了,对着皇后解释道:“这是两位仙友,与我是旧相识,不懂得凡间的规矩,冲撞了皇后,还请多担待。” 皇后的目光仍旧有些复杂地胶着在那两人的身上,但面色明显松了松,点了点头。 前来的二人这才注意到一直坐在一边的皇后。弈樵敲了敲手心,刚想要赞赏一下这位美人的容貌,却忽然皱了皱眉,眼中一抹诧异之色闪过:“咦,你是……”话未说完,已经蓦地看向一边的榭陵居。 曦和亦在第一时间将目光转向他,只见后者的视线甫一落在皇后身上,便像是被粘住了一般,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望着皇后的眼神除了最开始的震惊,又涌现出复杂的神色,眼珠子怎么也挪不开。 皇后见到那二人如此表现,有些摸不着头脑。 曦和直觉不妙,在榭陵居做出反应之前赶紧给弈樵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拉住榭陵居。她回过头来对皇后抱歉道:“今日失礼,我还有些琐事要办,先告辞了。”然后拉住弈樵,扯了扯他的袖子,后者拽着榭陵居,一阵风吹过,三人皆消失在了这花园中。 那先前进来通报的小宫娥又被吓坏了一次。 “娘娘,这……” 一边的钟稷和钟稜也被这忽然发生的状况给弄得懵了,二人对视一眼,亦悄悄地告退,一出了皇后视线,便撒丫子往莲华苑跑去。 皇后倒是定力十足,只有片刻的怔忡,便仍旧摆出一副庄严的模样来:“别大惊小怪。今日之事,便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许提起。” 小宫娥怯怯地应了声“是。” 皇后看了一眼花园外莲华苑的方向,目中有复杂的神色闪烁,理了理衣襟,站起来:“今日乏了,扶本宫回去。” 小宫娥连忙上前来,扶着皇后的手臂,朝着宫殿缓缓地走去。 **** 此时,曦和三人已经落在了莲华苑中,凭空出现这么三个大活人,莲华苑中的宫人们即便已经十分见多识广,但也难免被吓了个魂飞魄散,好在很快反应过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做饭送点心的。 曦和前脚领着二人在院落里坐下,后脚钟稷钟稜便气喘吁吁地从门口跑进来,妥帖地将大门关上。 弈樵瞥了一眼一边哈着腰沏茶的钟稷,咂了咂嘴,道:“唔,你果真过得滋润,这宫里的伺候可比青樱那丫头周全多了。” 钟稷呵呵笑着:“那是那是,咱们是专业的。” 曦和解释道:“这对兄妹,是江疑在这凡间收的弟子。” 弈樵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对双胞胎,奇道:“江疑的弟子?他懒得连麻将都不愿出门来打,如今竟然也收徒弟了?” 曦和笑了笑,道:“毕竟也年岁不小了,总要后继有人么。”然后转向一边静静喝茶的榭陵居,“此番劳烦你大老远的来,实际上又没甚大事,真是对不住。” 榭陵居清淡地笑笑,那眼中却不见得有笑意,曦和倒也习惯了,知晓他这个性情,并不在意:“弈樵上神来我那儿说起了幼君如今的情况,思量着我有没有法子能帮上一些忙,我心中亦有些好奇,便一路过来了。这么久未曾出门,此番出来走一走,倒也轻快。” 曦和笑了笑。 弈樵道:“你方才说那事情已经解决了?怎么解决的?我看你这周身仍旧没有半点神仙的气泽波动,法力也并未恢复,只是气色好了些,也还是凡人一个么。” 曦和道:“此事说来话长。想来你们下来的时候也感觉到这天祈朝有些不太对了。” 榭陵居颔首:“确实,似有结界在抗拒我们进来。” 弈樵翘着个二郎腿:“说说,怎么回事?” 曦和道:“我前些日子在白旭山上找到了当年天地大战后丢失的灵镜,虽然已经损毁十分严重,但仍旧能够用一用。我在里头瞧见了,这天祈朝上方确实有一道结界,且是我三千年前临走时布下的,是封神域。” 弈樵一顿。 “封神域?”榭陵居皱眉,“是禁术?” 曦和颔首:“就是那个封神域不错。” 弈樵“啧”了一声,一脸不赞同的神色:“我就说你这丫头总是乱来。这封神域也是能乱下的?若是放在以前,你这么来一手,还不得被父神活生生扒了一层皮去。我还纳闷你当初在落神涧怎的会伤成那个鬼样子,竟是损了一魄来祭法术。” 榭陵居目光微闪,问道:“幼君为何会在这凡界布下封神域?这代价太过巨大,幼君一向理智,这应该不是一时冲动之举罢?” 曦和道:“具体的来龙去脉我也不清楚,毕竟三千年前的事情我都忘光了。在灵镜中我只看到我同江疑在一起,似乎是为了保广胤周全才设下的封神域,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到如此地步,我却不晓得。” 弈樵咂了咂嘴:“你竟然为了广胤那个毛头小子砸下这么大的血本,可真不像是你的作风。以往那些个徒弟,上天之后想要见你一面都难,可见这个天族太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不低。” 曦和顿了一顿,微微垂下眼,淡淡道:“胡说什么。” 弈樵扬了扬眉,看她这个模样,倒像是有几分猜中了。但他毕竟是不会在榭陵居面前踩她的尾巴,于是顺着话头道:“唔,如今这结界倒是减弱了许多,想来是你当初重伤所致,否则咱们今次进都进不来。”喝了口茶,“那,现在广胤历劫也历完了,结界也没什么用了,你可想过要将这东西撤了?” 曦和道:“暂且留着罢,我当初既然那般做,便必然有原因,若是贸然撤了,怕出什么变故,那就有些划不来。” 弈樵点点头:“也对。” 曦和想了想,道:“对了,天界如今怎么样?”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弈樵道,“其实在广胤回去之前,天界和妖界便已经开战了。但由于局势尚且不明朗,这四境轮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只有妖界自己人清楚,因此双方皆仅派出小将。天界崇光在后方坐镇,而妖界派出的是九君之中最小的那个,叫做什么什么狼的,我忘了……但广胤回去之后,形势便开始有些僵,主要原因是广胤先前跟妖界打过一仗,那些妖兵虽说有些忌讳他,然而现在有曲镜在后头撑腰,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杀了几场,但都被广胤打回去了。” “如今呢?” “妖界一开头便输了,九君心中自然不好受,这不仅仅是丢面子的问题,这战事乃是他们挑起的,却在这才满三万岁的毛头小子手下频频损兵折将,于整个妖界的士气都不太好。”弈樵面色有些凝重,“他们已然歇战两日,但妖界丝毫没有退兵的意思,反倒是听说曲镜要出来了。四境轮一事不是什么小事,我看,妖界此番是要动真格的了。” 曦和唔了一唔,倒并未表现出太过担心的模样,问道:“你觉得曲镜其人如何?” 弈樵想了想,道:“唔,我并未同此人打过交道,但长渊同他挺熟。从他的口风来看,曲镜这几年在妖界混得风生水起,将其余八位君主皆收于麾下,很有些手段,也擅长弄一些小动作,但总的来说还是个英明的君主。” 曦和略略沉吟,道:“与天界开战一事非同小可,且不论如今的天界在六界之中的地位难以撼动,即便是他们赢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曲镜既然能坐到妖界的第一把交椅,那必然不会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此番四境轮暴动一事,恐怕非同小可。”说到这里,她想了想,抬起头看向榭陵居,“你久居碧虞山,对六界之事恐怕知晓的并不多,依我看,你近段时间也少出门为好,两界交战,难免殃及四海八荒。” 榭陵居原本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曦和的话,反应过来,抬起头微微一笑:“幼君提点的是,我在碧虞山待得久了,也不如外头的人能战,能避则避,不会蹚那浑水。” 曦和见他神色有异,猜测他恐怕还在想方才见到皇后的事情。皇后的容貌连她第一回见都觉得眼熟,榭陵居必然一眼就认出来了。然而毕竟朝华姬过世那么久,而自己也并未调查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消息,此时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刚想开口安慰两句,却见他搁下茶盏,站起身来,道:“我此番来是看看幼君是否有我能够帮的上忙的地方,既然幼君无碍,我便也不需要在此叨扰,我还是先回碧虞山了。” 曦和愣了一愣,站起身来:“这么快就要走?不留下来用午饭么?” 榭陵居笑了笑,道:“不必麻烦,我看到幼君安好,便很放心。”然后对着二人拱了拱手,“告辞了。” 曦和点头,然后便见他袖袍一动,周身空气如水波泛起,身形便隐在虚空之中。 弈樵咂了咂嘴,刚想说过了十数万年这榭陵居怎的仍是这般清冷性子,便见曦和忽然皱了皱眉。 “怎么了?” 曦和收回目光,想着榭陵居方才走时的那一股气息波动,总觉得有些异样。 淡淡道:“没什么。” 第56章 事出反常 待确认榭陵居的气息已经消失在附近,二人重新坐下来喝茶。 曦和见他神色放松,端了茶盏送至嘴边,一面吹着热气,一面问道:“还有什么话是要避开他说的?” 弈樵道:“还有个消息,是我从天帝那儿套来的。那小老儿被我套了消息,拽着我的袖子一个劲儿地后悔,说万万不能告诉别人。然后我便同他说我只告诉你,他肯才放我走。” 曦和喝了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这话我是当真未同别人提起过,虽说榭陵居久居碧虞山不问世事,但我也得防着他。”弈樵神色微正,道,“天帝说,妖界此番出兵,打出来的号头恐怕不是假的,那四境轮确实是因为有人动过才发生的暴动,而那作祟之人,确实是天界之人。再要具体的我也问不出来了,那天帝老儿的嘴封得死紧死紧的。” 曦和挑了挑眉:“这我也猜到了。曲镜是个有脑子的统领,不可能平白无故向天界发兵。” 弈樵点点头,道:“依我看,曲镜此番确确实实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我是七日前去西海之西找的榭陵居,那时候曲镜便已经在妖界后方坐镇了,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出来带着妖兵同天界轰轰烈烈地打了一仗了,只是不知结果究竟如何。” “你觉得结果会如何?” 弈樵咂了咂嘴:“要我说啊,这曲镜年纪比广胤大上一倍,在妖界那般混乱的地界也能有今日之威,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但天界毕竟强盛了这么多年,根基之稳并非他这几年才整治起来的妖界所能媲美的。况且,说到这个带兵的主将,近些年崇光说是自己年纪大了,想要退隐,天帝想也不想便将兵权交给了他大儿子,事实证明,他这个大儿子做得确实不错。我下来之前去看过一次广胤,他穿着一身铠甲,虽说杀心并不太重,却很是杀伐果断。依我看,这场仗还真是胜负难料。”说着拍了拍曦和的肩膀,赞叹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曦和道:“且不说这些。长渊他怎么看?” 弈樵道:“你还要担心这个?虽说魔界同妖界有些交情,但这四海八荒谁不晓得魔尊长渊同尊神曦和乃是自洪荒以来最是亲密无间的一对儿,曲镜他就是脑袋被八八踢了,也不会在这个事情上犯糊涂么。” 曦和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什么自洪荒以来亲密无间,你跟我说清楚。” 弈樵惊异:“外头都说你同长渊年龄合衬样貌也极好,简直是天生一对。且咱们三个整日腻在一块儿,像我这般上了年纪的人便不掺和了,而长渊总是将魔界丢在一边跑到你洛檀洲去小住,你们二人之间必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这些话都是外头人说的,你别瞪我,这事都传了万儿八千载,你竟然还不晓得?”看着曦和那呆滞的神色,他咂了咂嘴,“你果然不晓得。也罢,回头你去找你徒儿要几本话本子,那上头可都是编的你同长渊的风月。” 曦和嘴角抽了一抽:“话本子?竟然还有话本子?这么大的事儿,你怎的不早些同我说?长渊他也不曾告诉我?” 弈樵道:“唔,大约是都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但并不放在心上罢,我看长渊听说这事时也不甚在意,说不准早就忘了。就唯独婴勺那丫头一本一本地买来当宝贝压在枕头底下看呢,要是你此时回洛檀洲,往她枕头底下摸一摸,必然是一沓话本子,保不齐还带插画的。” 曦和脑门上青筋跳了跳,勉强压下去。难怪,当初广胤在洛檀洲见到长渊时神色那般怪异……不对,这关广胤什么事? 她咳了咳,道:“罢了,这些都是小的们闲来无事找的谈资,也无可厚非。咱们且先不说这个,你有没有觉得,榭陵居有点反常?” 弈樵见她一下子便换了话头,愣了一愣,道:“如何反常?” “他在碧虞山待得好好的,即便天地大战之时也未曾出来蹚浑水,怎的此番你去请他,便这么容易跟你来凡界了?”曦和道,“你去找他的时候,就没想过他那个性子,十有八/九是不会跟你下来的么?” 弈樵道:“我当然晓得他大约不会来,因此只不过想去碰碰运气。况且他近来似乎身子骨不太硬朗,我去他住处时闻着一股药味,还当他生了大病,原本想着还是不麻烦他了,但他听我说了是你在天祈朝碰上了这般怪事,便主动说陪我走一趟。” 曦和眸光微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同他说起了是在天祈朝?” 弈樵颔首。 她微微皱眉。以榭陵居的脾性,对这世间万事皆没什么关切之意,却偏偏在听到她遇上麻烦后主动出山……脑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初在荣江上追踪的那一道气泽,非仙非妖,若非今日见了榭陵居,她几乎都记不起究竟在什么时候遇到过那般隐晦复杂的气息。 她搁下茶盏,看着弈樵,道:“我觉得,榭陵居有问题。” 弈樵一怔,笑道:“什么有问题,这才刚见了一面,你又瞎想什么。” 曦和摇摇头,道:“你听我说,这天祈朝,远远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且不说为何他今日忽然来此,也先不说他是不是有伤病……我前些日子在城中发现一道极其隐晦的气息,并非天族之人,却似乎来自天界,且并非本人出现,而是用了类似移魂咒的法术……这四海八荒能够让我分不清究竟是何物的人,屈指可数,而榭陵居就是其一。” 弈樵并未反驳。 “还有,我近些日子在调查朝华姬的事情。且不论他们二人当初究竟情深到什么地步——”她盯着弈樵,“——方才连你都认出了那皇后的脸,你觉得,榭陵居会认不出么?” “你的意思是……?” “他分明认出了皇后,却并未作出任何反应,这只有两种可能。”她道,“第一,他早已将对朝华姬的感情放下,决定忘掉从前发生的所有事情。第二——”她凝视着弈樵的眼睛,“——他早就知道了。” 弈樵神色渐沉。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猜测。”曦和语气微缓,“榭陵居与朝华姬伉俪情深,当年朝华姬遭受天罚魂飞魄散,他若是至今未能走出来,费尽心思去寻找与她有关的事情,比我们早知晓这位皇后的存在亦在情理之中,甚至有可能,我们今日见到的这位皇后,其身上气泽便是拜榭陵居所赐。这说到底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我们也没什么立场去操心。我唯独在意的是,若是当初我在荣江上注意到的那一抹气泽果真是榭陵居的,那么他当时为何要用移魂咒而非亲自下凡,而且,他为何要躲着我。” 弈樵沉思:“你是觉得,榭陵居他正在瞒着我们做一些事情,且这些事决不能让我们知晓?” 曦和点头。 弈樵以手指敲了敲石桌,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道:“起初,你只不过是下凡来寻个慧义棺,结果就发生了这么多事,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人在背地里玩小动作。”他站起来,拍了拍曦和的肩膀,“八八还放在你那儿养着呢,我不能在这天祈朝待太久,否则法力消失我就回不去了,你是要同我一块儿回去,还是继续待在这儿?” “我在这儿继续找找慧义棺。” “好罢。”弈樵道,“那你要小心,别一个不留神着了别人的道。我回去调查一下这些事,但愿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曦和颔首:“你且放心,我最多再留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即便仍旧寻不着慧义棺的下落,我也会回洛檀洲的。” “那好,我先告辞了。”弈樵点了点头,道,“一切小心。” 曦和微笑,看着他袖袍一抖,一道青光掠过,便化作一道流光,往天际而去了。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坐了下来。 钟稷和钟稜连忙凑过来,前者给她添茶,后者给她捶腿。 “大仙,方才那两位,都是什么人呀?” 曦和瞥了钟稷一眼,淡淡警告:“今日你们听到的话,若是漏了半个字,明日便给我到阎王那儿去报到罢。” 钟氏兄妹惊恐地齐齐捂住嘴:“不说,绝对不说,连师父都不说。” 曦和颔首,望了望上方一片晴好的碧空,道:“听了这么些话,也不能便宜你们的耳朵。过来,替我办件事。”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将耳朵凑近曦和,听完吩咐,二人面露难色。 “这……大仙,是不是有点难度?”钟稜小心翼翼地问道。 “咳,咱们毕竟在娘娘跟前服侍了这么久,要咱们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大仙,要不,咱们换个容易点儿的?”钟稷试图同她打个商量。 “这事我不急,你们有半个月的时间考虑。若是你们觉得难了,大可不做。”曦和闲闲地捋了捋袖子,道,“不过,到时我可就不保证那京兆尹的桌案上是不是会出现一卷近两年来京城偷盗案的卷宗,也不保证上面会不会有你们俩的名字……”尾音微微拖长。 钟稷与钟稜二人面上神色一紧,连忙道:“我们干!” 曦和拍了拍二人的脑袋,微笑:“那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第57章 深夜盗人 既然给了钟稷二人半个月的时间,她自然是不会急于一时。在天祈朝待了这么长的时间,即便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也不会将慧义棺忘了。 她一直纳闷,为何幽都冥河能够指出慧义棺的气泽在天祈朝,但她下来之后却半点都没有感受到。她想了很久,觉得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慧义棺上有封印,在未解开封印之前,她无法找到其所在,而冥河以其对于魂魄的熟知而捕捉到了那一点逸散出来的气息。第二种,在这慧义棺上,被人下了咒术,而这咒术连接的另一端,有一把钥匙,只有找到这把钥匙,才能将咒术解开,从而找到慧义棺的下落。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要解开咒术,如何找到钥匙才是最关键的。一般来说,被选作钥匙的通常是死物,这样相对容易存放,但这些日子以来,她并未在身边任何地方感受到奇异的波动,若真要一件一件去找的话,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当日皇后请她去谈话的时候,她似乎在皇后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波动。或许是朝华姬的气泽吸引了她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从而掩盖了其中的异样,以至于她始终都未曾注意到,皇后的身上,似乎还有一些别的问题。 当她发现时,几乎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将一个大活人当做钥匙,若是这个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么连那下咒之人都无法再拿到慧义棺。 “那么,他选谁不好,偏偏要去找当朝皇后,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江疑在听了她的猜测之后说出的疑问。 “上官晓竹身上有朝华姬的气泽,她唯一与众不同的一点就在于此。”曦和道,“施术之人或许知晓她的异状,或者说,这对于那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才将当今皇后当做了钥匙。” 江疑目光微闪:“尊神如此说,是否……心中已有了猜测?” 曦和道:“也仅仅是猜测而已,待落实了,我再同你说。” 然而,钥匙找到了,还得找到慧义棺真正的存放之处。慧义棺不同于普通灵物,乃是父神的指骨所化,即便下了咒术,也未必能掩盖其全部的气息,必然要假借他物以遮掩。而京师一带,灵气最盛之处,便只有白旭山。 “那……尊神是想,届时将皇后带来,再从白旭仙山周围下手找?”江疑问道。 曦和道:“如今天界与妖界开战,六界不甚太平。我答应弈樵,至多一个月便回洛檀洲,此番若是再无法找到慧义棺,我便会离开此地。就算将白旭山翻过来也得将慧义棺找到。” 二人商议了片刻,觉得为了避免动静太大扰乱民心,决定挑选半个月后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来动手。江疑在荣江下住了数千年,对京郊一带最为熟悉,这翻山倒水的事儿便交给他,而钟氏兄妹在宫中伺候的时日也不短了,如何将皇后弄出来,就得靠他们二人。这么布置好了,几人便等着那合适的日子,准备将皇后偷出宫去。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老天爷在连续数日挂着明晃晃的月亮之后,终于打了一回瞌睡。这一夜天空乌云密布,层层叠叠的云浪翻滚,遮住了月色和漫天的星光。 皇宫中的钟稷和钟稜早已做好准备,趁着月黑风高,夜深灯灭之时,潜入了皇后的寝宫。 殿外的宫人早已昏昏欲睡,一个个的脑袋一点一点,二人摸着重重树影,躲在长廊的柱子后面。钟稷肩膀上扛着一个木人偶,钟稜从胸口掏出一根短香,轻轻擦亮火折子,将香点着。袅袅的青烟飘散出来,她一面吹着气一面用手扇,青烟顺着风飘向了殿门口,守在门口的宫人嗅到香气,意识顷刻间模糊,在摔倒的前一刻被钟氏兄妹扶住,轻手轻脚地将他们放下,然后悄无声息地潜入殿中。 殿中漆黑一片,层层帘帐在空荡荡的殿中垂荡,在大殿右侧靠墙的位置,有床榻的轮廓。 钟稜手中的短香仍旧在燃,青烟顺着帘帐缓缓飘入,打了个手势,二人猫着腰,贴着帐尾悄然溜过去。 床上皇后睡得正死,钟稜将短香搁在床头,小声唤了一句:“娘娘?” 皇后仍旧闭着眼,睡得沉沉。 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钟稷伸出手,捏了个诀,在皇后眉心一点,然后同钟稜一起将皇后装进一个大袋子里,再将带来的木偶搁在床上,施了个障眼法,将木偶变成皇后的模样,为其盖好被子,然后一前一后,搬着真正的皇后,从大殿外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二人出了寝殿,便立即施展法术,腾云上天,扛着皇后,飞速往城外而去。 此时,江疑与曦和已经在白旭山脚下等候。 “尊神,您觉得,皇后当真能助我们找到慧义棺么?”夜里江上风大,江疑拢了拢袖子,问道。 “除了这个,咱们也没有其他线索了。”曦和道,“若是再找不到慧义棺,我白白待在这里也没甚用处,过两日我便回洛檀洲了。” 江疑咂了咂嘴,道:“尊神您还没来得及跟小神凑一桌打麻将呢,真是可惜。” 曦和瞥他一眼,目光转向天幕,瞧见云层间一道甚是明显的浮光掠来,道:“他们来了。” 江疑抬起头,唔了一唔,腾身上去,见自个儿俩徒弟甚是费力地扛着一个□□袋,腾云腾得甚是不稳当,不由得掩面,连忙捏了个诀,将那□□袋从他们身上弄下来浮在空中,解开麻袋的口子,将皇后放出来透气。 “你们俩架着她,别让她摔坏了。”江疑吩咐着,然后带着人落下地去。 曦和望着那穿着寝衣便被偷偷带出来的皇后,咂了咂嘴,问道:“你们那迷香能够坚持多久?” 钟稷道:“小爷给娘娘施了术,只要术法不解开,娘娘就不会醒。问题是皇宫那边,娘娘每日早晨卯时三刻要起床,在那之前必须将娘娘送回去,否则便会被人发现了。” 曦和算了算:“还有两个时辰,足够了。” 江疑问道:“要怎么做?” “暂借她一缕魂魄,入灵镜看一看。”她取出先前从白旭山顶拿出来的灵镜,示意江疑,“动手。” 江疑点头,行至皇后面前,双手结了一个印伽,指尖飞快点在皇后眉心,点点莹光顺着皇后周身凝聚至眉心,然后随着他的手指被缓缓抽出。 江疑手腕一动,那一缕魂魄收成一颗莹白圆珠,曦和伸手接过,轻轻一推,使其掠入灵镜之中。 灵镜中一道耀眼的光芒掠过,躁动起来,飞快地挣脱了曦和的手,漂浮在半空。她蓦地抬手,一股强大的吸力稳稳地抓住灵镜,微微眯起眼,道:“别打什么歪主意,告诉我,她另一端连接的东西在哪儿,事后我带你回洛檀洲,助你修复灵力,否则,今夜之后,便将你毁在此处。” 灵镜躁动了一阵,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缓缓地平静下来,温吞的光芒从镜中释放出来,破碎的镜面上浮现出一道隐约的波纹。 江疑走上来:“这是什么?” 曦和仔细地凝视着镜中浮现出来的画面,只见其中光影浮动,却并无法看出究竟有什么玄妙。她微微蹙眉,问江疑道:“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可见过这样的地方?” “这……”江疑看着镜中那不断浮动的透明光影,总觉得有些熟悉之意,却一时说不上来。 一边的钟稜也凑过来,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我知道了!” 曦和道:“是什么?” “是水呀。”钟稜双目放光地道,“就是荣江水,在江中看就是这个模样的。” 曦和看向江疑。 江疑看了看不远处的荣江,再看了看灵镜:“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儿……” 曦和见他脸色微变,淡淡地哼了一声,手一招,那一缕魂魄从镜中掠出,她接住那圆珠,将灵镜随手递给钟稜,后者连忙接住,她看着冷汗涔涔的江疑,道:“你这个水神果真是做得稳当,慧义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竟然至今不知?” “这……小神原本也猜想过,在尊神第一回来寻小神之时便去找了一回,但并无收获,便觉着是不会有了……”江疑干笑了两声,余光瞥见自个儿两个徒弟躲在一边偷笑,剐了他们一眼,小心地瞟着曦和的脸色,“咳,那,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慧义棺在哪儿,尊神要怎么找?” “这便要问你了。” “小神先前已经找过一遍了,确确实实并发现过有关慧义棺的踪迹……” “那是因为没有钥匙。”曦和道,“如今皇后已经在这里,害怕找不到么?今夜便是将荣江整个翻过来,也得将慧义棺找出来。” 第58章 前功尽弃 江疑咂了咂嘴,心下有些忐忑。毕竟尊神已经来天祈朝这么久了,却到这个时候才找到慧义棺的下落,且那东西就一直在自个儿的眼皮子底下,他委实难辞其咎。看曦和神色冷淡,估计要是再找不出慧义棺她估计就要将他扒一层皮下来,这么诚恳地思量了片刻,江疑道:“既然尊神如此说了,那小神必然照办。”微微正色,“还请尊神在江边找个安全的地方,以免受伤。”然后飞身上天,掠至荣江之上。 钟稷二人不明就里:“师父这是要做什么?” 曦和拍了拍他们的脑袋,道:“你们带着皇后找块石头躲着。你们师傅要掀江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封神域仍旧桎梏着她周身的法力,但今夜孤注一掷,此时若再不冲一冲,恐怕整个京城都要动荡了。 一旁的钟稷只觉得曦和身上的气息似乎开始浮动,他连忙拉着妹妹和皇后找了一块大石头躲着,然后探出个脑袋来,只见曦和双眸中一道明亮的紫光一闪而过,被封印已久的法力澎湃地涌出,旋即平地一阵风起,刮乱一片飞沙,她飞身而上,直直来到荣江上方云层之下,她抬起手,掌心有耀眼的紫光凝聚,自上空铺散而下,将白旭山周围一大片地域皆覆盖在内。 钟稷二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钟稜紧紧地扒着岩石,只敢露出个眼睛来,望着头顶一大片水汪汪的紫色结界:“这是要多少年的修行才能达到这般道行,咱们看来是此生无望了……娘诶,大仙忒有魄力了。” 钟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上那二人,舔了舔嘴唇,道:“你就看着罢,咱们师父更有魄力。” 曦和来到江上,身形浮在半空,道:“我已经将荣江与外界隔绝,这里的动静不会传到外面,你尽管动手。” 江疑点了点头,双手一动,复杂的印伽在十指间飞快地结起,大风卷起,二人的衣袍并着长发飞舞,江水滚滚,连着地面都狠狠地震了一震。雄浑的江水一寸一寸地从河床升起,整条荣江在顷刻之间已经脱离地面升上半空,飓风席卷了整片水域。 头顶上有碎石和水花簌簌地落下来,江岸上的钟氏兄妹瞪大了眼睛,互相捂着嘴,紧紧地抱住岩石避免被强烈的地震晃倒,还得同时腾出手来为尚在昏迷中睡得死死的皇后保证安全。幸好曦和在这之前布下了结界,否则,今晚整个京城都要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 荣江在震动之中缓缓升上半空,抬头看,便能看见晦暗的天色之下,莹莹的波光在天空中浮动,水中鱼群受惊乱窜,将整片天空覆盖,犹如一场磅礴的梦境。 江疑面色严肃,与曦和对视一眼,后者取出皇后的魂魄,那圆珠甫一脱困,便飞快地掠向江底深处,二人立即跟上。 圆珠飞快地穿梭,在江底直行,然后忽的停住,盘绕在河床中央的一个小土包上方不断地旋转。曦和远远地便瞧见那里一道透明的结界,与那魂魄正呼应着闪着淡淡的莹光。 她一招手,将魂魄收回,飞身落在河床湿漉漉的沙地上。 江疑迅速掠来,只见一个极小的结界,在砂石中央,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他面上浮起惊喜之色,立刻扬声道:“崽子们,将皇后带来!” 钟稷二人远远地听见自家师父的喊声,迅速地扛着皇后飞下河床,落在砂石上,撒丫子奔过来。 曦和弯下身,用手去触碰结界,却被弹回来,手指尖一片滚烫的红印。 江疑咂了咂嘴:“看来果真只有‘钥匙’能打开这结界。”说着扶住皇后,让她弯下身子。 曦和将那一缕魂魄弹回皇后的眉心,拉住她的手,缓缓地将其靠近结界,意料之中,那只手未经过任何阻碍,轻而易举地便穿透结界,将那木盒拨出来。结界“噗”地消散。 江疑与曦和对视一眼。 曦和弯下身,在手触碰到木盒之时,微微一顿,面色似有变化。 江疑正关注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见她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曦和微微皱起眉,将木盒拿起来。 江疑凑过来看,却见她闭了闭眼,然后听得一句话:“不必看了,假的。” 江疑霎时愣住。 “假的?”他望着她手中的木盒,不可置信地道,“这里头灵气颇足,尊神您要不要打开看看?” “我对慧义棺太熟悉了,这木盒里虽有灵气,却与慧义棺大有不同。”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木盒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钟稷二人也凑过来瞧。 只见木盒中一枚约一指长的玉色骨棺静静地躺着,映着天空上方翻滚的江水波光,有一丝虚幻的美。 江疑将骨棺拿起来,仔细端详着:“小神曾有幸见过一回慧义棺,与这个长得一模一样,我看这东西也不是凡物,尊神……您要不要验证一下?” “不必了。”曦和将木盒合上,随手扔在一边,语气淡淡的,从江疑手上接过“慧义棺”,微一用力,“咔擦”一声,整个玉骨棺霎时化作齑粉,洒落在砂土上,“这气泽并非父神的气泽。此物确实是以仙人骨骼所制,却并非真正的慧义棺。今夜若非我在此处,这六界之中恐怕无人能认出来这是赝品,就连渺祝都未必能看出来。”她顿了一顿,“我们被骗了。” 钟稷和钟稜站在一边,相互看了看,没敢说话。 江疑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那落在地上被风吹散的粉末,半晌,喃喃道:“怎么会……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竟然是……假的?” “连冥河都受此物蒙蔽指向了天祈朝,看来是有人费尽心机故意支开我,不希望我留在天界。”曦和眸中掠过一丝冷色,“自天地大战之后,我还没被人这样耍过。很好,如今我必须回洛檀洲了。” 话音刚落下,几人却忽地听见头顶上一声巨响,仿佛有重物轰砸在了结界之外。 钟稷忽地一抖,连忙捂住脑袋,险些以为天上的江水要尽数落下来:“怎么回事?” 江疑面色微变:“好像是结界外面。” “别慌,应该不是大事。”曦和看向上方,道,“你去将荣江归位,我撤去结界,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 一旁的荣江滔滔滚滚地流过,江水的浪花平稳地拍打在岸边,头顶上结界已然撤去,天幕中仍旧晦暗,没有一点星光。 “咳……尊神,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江疑望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子,额头上青筋蹦了蹦,只觉得自己的火气已经攀上了脑门。 男子一身是血,面目被鲜血沾染,模糊不清,一头黑发散开,上面沾着许多干涸的血渍。身上穿着暗红色的铠甲,却有一道从右肩直至左腰的裂口,大片的鲜血已经凝固,都分不清究竟是血液的颜色还是铠甲本身的颜色,甚是狰狞,显然是被利器斩伤,若是未能及时闪避,恐怕此时这身体便要断成两截了。而方才,就是这个人从天而降,砸在了他们的结界上。 曦和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势,皱了皱眉:“这是妖界的人。” “小神当然知道这是妖界的人,可是妖界的人跟天界打得好好的,为啥要掉到咱们天祈朝来啊。”江疑抓着脑袋几乎要陷入癫狂,弯下身将手指头置于那人鼻端,“还有点气,不过也不多了。”说着看向曦和,“妖界正跟天界火拼,小神看这人穿的铠甲,估计是什么将军之类的,这种人少一个是一个,也算是咱们给战场上的太子殿下出了一份力……尊神您看,是要将他扔在这儿自生自灭,还是救一把?” 曦和蹲下来,也不在意那人浑身的血污,伸出手,去摸那人的脖颈,却在手指触碰到其皮肤的那一刹,一只手飞快地伸出,在她来得及反应之前便钳制住她的手腕,将她大力拉下去。 她猝不及防,膝盖磕在地上,目光一冷,没料到这人伤重成这样,竟然尚存留一丝神智。奈何其意识模糊之间力气极大,她竟无法挣脱,正要出手将其打晕,却见那近在咫尺的眼睛忽地睁开,霎时间,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弥漫出横溢的妖气,目中有隐隐的血光,带着三分狠戾—— “救我。” 然后便再度晕了过去。 江疑险些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飞快上前:“尊神,您没事罢?” 曦和用力掰开那人抓着她的手,拍了拍衣袖,冷冷地看着那躺在地上彻底陷入晕厥的人,半晌,道:“抬回去,救他。” 第59章 妖君曲镜 曦和并未带那妖界之人回到皇宫。一来此人来路不明,若是贸然带进皇宫,恐怕会给宫里带来麻烦。二来,那莲华苑虽说环境很好,但说到底也就只有一张床,若是将这人随便扔在外头睡也不是不行,但为了避免他忽然醒来弄出什么不好的动静,曦和还是决定住在宫外。 那一夜在京城郊外发生的事情,虽说是地动山摇,但由于曦和布下了结界,外界半点都未曾察觉到,对于京城的所有百姓来说,那一夜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区别。钟稷二人亦在卯时之前将皇后送回了宫中,皇后醒来并未发现有任何异样,只是殿外守夜的宫人都睡着了,不过看在未出甚乱子的份上,只罚了他们的月银,便将此事揭过。 江疑帮曦和打点了客栈,仍旧是她与广胤先前下榻之处,仍旧是那两间房。曦和原本让江疑自个儿回去住,但后者因为广胤特地交代他必须顾看好尊神的安危,且先前那妖界之人表现得甚是不善,为了不出什么岔子,他便索性也在那客栈住下,三间房,将那伤者夹在中间。 虽说要救人的是曦和,但江疑既然在,那么必然是不会让她亲自动手的。那一日大晚上的将这人弄到客栈来,曦和说那人命大,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二人便各自回房睡了,将那人丢在房间里便没再管。第二日起来之后,江疑才将那人的铠甲脱下来,草率地给他抹了把脸,发现其样貌颇为不错,就是长得阴气了些,让人看着不甚舒服。曦和出去买了伤药,江疑三下五除二将他的铠甲并着里头的衣裳扒下来,但在看到肩膀上的伤口之时,即便他神经再粗,也不由得放轻了动作。 “尊神,要不……您先回避一下?”江疑将那人的衣裳揭开,神色有一瞬间的抽搐。 曦和当时坐在一旁喝茶,闻言扬眉:“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江疑心道您怎的知晓他不介意,看这张脸长得娘娘腔腔的,谁晓得这小白脸会不会介意,这些话他自然是没胆子讲出来,道:“小神不是这个意思。此人伤势深可见骨,画面委实不美观,怕吓着尊神。” “无妨,你尽管弄就是了。” 江疑咂了咂嘴,小心地将那人的衣裳脱下来,尽量不扯动伤口,但仍旧有些伤口开裂渗血。 当那人的上衣完全被脱下来,瞧清楚其上半身那一道长长的刀伤,曦和亦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她站起身来行至床边。 原先看铠甲的开裂程度,便知晓这伤势必然不轻,但也未曾料到惨烈到了这般地步。从右肩直至左腰,一道长长的伤口贯穿而下,确实如江疑所言,深可见骨,即便经过了一个晚上,亦未曾完全结痂,周边的鲜血已经凝固,但那伤口处却依旧在向外渗血。这是最重的一处伤,其余手臂上、肩膀上、腰腹上,皆有深深浅浅的伤口,却都不如此一处致命。曦和微微眯起眼。此人作战经验十分丰富,这伤势虽然恐怖,甚至危及性命,却堪堪避开了要害,且其体魄强健,放在别人估计早就没气了,可若是此人反应再慢上半拍,剑气击碎五脏,同样是再无活路。 江疑一贯惫懒,连饭都不曾自个儿下厨做一回,更别说受个伤抹个药了,但秉着尊神说什么便得做什么的宗旨,他亦不甚麻利地帮那人擦净了身子,上好了药包扎了伤口,且老老实实地一天换一次药。为了让此人在醒来时随时有饭吃,二人一直让店小二将饭菜送到他的房间,他们就那儿吃,剩下的饭菜到下一餐才收拾掉,此人伤口逐渐开始愈合,脉象也平稳了许多,却始终不见其醒来。 就这么一连过了七日,就在江疑觉得他再要不醒就得活活饿死之际,终于有了动静。 这一日江疑出去买药,曦和方用过午饭,正在给那未醒来的人盛一碗新饭,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一丝动静,原本以为是麻雀停在了窗棱上,并未在意,却在下一刻瞥见身后地板上的阴影。背后凉意忽地升起,她蓦地转身,仅仅来得及看见那一双带着杀意的眼,脖颈便倏地被卡住,呼吸在一瞬间被切断,她手中的碗筷掉落,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提起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 仍旧是与先前没有任何变化的那张阴柔的脸,但此刻眼前之人清醒过来,却与昏睡时截然不同,与七日前那个晚上一模一样,那双丹凤眼中妖气横溢,脸上的杀意再明显不过。曦和猝不及防被袭击,紧紧地抓住那人掐着她的手腕,整个人被提得脚尖离地,她眼中霎时散发出冷意,周身气泽眼看就要冲破封神域的压制,房门却忽然被踢开。 “你敢!”江疑暴怒的喝声响起,旋即一道厉风拍来,那人蓦地松开掐住曦和的手,后者跌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尊——”江疑迅速过来扶起曦和,“尊神”二字刚要出口,便被她的神色打断,半路收了回去,“你怎么样?” “我没事。”她扶着江疑站起身来,看向对面脸色阴沉之人,“你这是何意?” 那人盯着曦和二人:“这是何地?你们是何人?一个天族之人,一个凡人,挟本君至此,意欲何为?” 听见这话,江疑火气噌噌地就冒上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们好心好意救你,你不道谢也就算了,一上来就动手,真当我们好惹的不成?” 那人看了江疑一眼,目光中有着蔑视:“不过是区区水神,尚且谈不上本君一合之将,还带着一个凡人,你以为你们能做什么?” 听此人一口一个“本君”,看来是妖界之中有身份的人。曦和道:“我们能否做什么,这不是阁下能管的。不论你先前多么有本事,如今你身受重伤,未必是他的对手。” 那人眯起眼,眸中有危险的色彩闪动。 “如今你妖界正与天界交战,想来天族太子并没有那么好对付。”曦和淡淡道,“若是此时妖界再损一名大将,恐怕便再无反击之力。” “你敢威胁我?”那人上前一步,紧紧地盯着曦和。 “再动手,我立时将你斩杀。”江疑立即挡在曦和身前,却被后者拨开。 曦和望着那人的眼睛,淡淡道:“我并非在威胁你。我们凡人有一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前我一时兴起顺手救你一命,自是不图你回报,不过,我既然能救你,那么也能杀你。”她微微一笑,“想来你并不记得,你掉在这凡世之时,是你开口求我救你的。” 那人的目光紧锁在曦和的脸上,身体仍旧紧绷,气息却平稳了不少,忽地一笑:“区区一介凡人,知道的倒还不少。”他的身体放松下来,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宽松的白色衣裳渐渐透出点红色,想来是方才动作太大牵扯到了伤口。 曦和看着那人苍白的脸色,以及其嘴角挂着一抹妖气的笑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靠在床柱上,对着桌上扬了扬下颌:“水。” 曦和示意江疑给他倒水,后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倒了茶给他递过去。 那人接过茶水,道:“我记得凡人很是讲个礼数,问别人名讳之前,不是应当自报家门么?” 曦和觉得此人甚是难缠。碍于此时不能表明身份,又要以凡人之身示人,她随口将洛檀洲那雪槠树的名字搬了过来,道:“白笙。‘黑白’的‘白’,‘笙歌’的‘笙’。”却并未注意到,一旁江疑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手一抖,然后目露震惊地望向她。 而那靠在床上的人并没有半点反应,自顾自地喝着茶,就像没听到似的。就在曦和要再一次开口询问之际,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曦和的眼睛,因伤势而苍白的唇角仍旧挂着一抹妖异的笑,道:“曲镜。” 房中有片刻的寂静。 仅微微一顿,曦和看着男子,唇角亦弯起一个笑,眼中却并无多少笑意,吐出两个字:“久仰。” 既然伤员已经醒了,那便没有再留在里头的必要。退出房间后,江疑站在房门口久久不能平静。 曦和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江疑搓着手,一脸难掩的兴奋,小声道:“尊神,这可是妖君曲镜,货真价实的妖君曲镜啊。如今天界正在打仗,要是咱们——”用手作刀在脖颈处一划,“——这天界不就不战而胜了?” 曦和看了一眼房内,似笑非笑地道:“我方才只是随口说说,你还真以为你能杀得了他?” 江疑面色尴尬:“难道……不行么?” 曦和道:“此人虽受重伤,但经验丰富,求生欲极强。方才他未曾真正对我们动手,也只是因为我们对他不足以构成完全的威胁罢了,否则,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将让别人握着刀留在自己的枕边。”顿了一顿,“他眼下伤势未愈,必然想要养好伤再回战场。两界的关系尚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要是贸然杀了妖君,妖界必然破釜沉舟,届时即便天界全力出兵,也必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江疑咂了咂嘴,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又微变,咳了一声,问道:“尊神……您是不是……想起什么事儿了?” 曦和一愣:“什么事?” 江疑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发现不像作假,心下略略放松,打了个哈哈,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今日尊神也累了,早点休息,早点休息,小神先告退了。”然后半句话也不多说,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曦和站在原地莫名其妙,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亦转身回房。 第60章 束手就擒 曲镜的伤势复元得很快,自他醒来之后,继续好生调养了七日,伤口虽未愈合,但正常的活动已经不是问题了,这等恢复速度,让曦和看了都啧啧称奇。 未免妖君出去祸害人间,江疑特地在房间周围布下的结界,禁止曲镜出入,将他困在房中,且不论他此举是否有作用,后者倒也并无要出去的意思,大抵是想早日养好伤,重回战场主持大局。 自那日醒来之后,曲镜并未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曦和虽说对此人无甚好感,但还比较放心。妖界虽然不像天界那般讲礼数,但一般的道理还是能够沟通的,她救了他一命,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欠她一个人情,即便不要他以身相许,至少对于救命恩人是不该再有什么恩将仇报的行径。妖君曲镜纵横妖界这么多年,若是这点礼义廉耻都没有,恐也担不下这个名头。 虽说曲镜长了一张妖柔的脸,然则江疑向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一面说他娘娘腔腔一面还得耐着性子给他换药。起初他的伤口尚未愈合之时,每每换药,新流的血都会随着纱布一块儿被揭下来,光是看着便很疼,但那娘娘腔腔的却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曦和亦不由得在心底暗叹一声是条汉子。 曲镜其人眼高于顶,对于江疑的名号从来未曾听过,张口闭口“小小水神”,从未将他们二人放在过眼里。只是一开始问过曦和区区凡人为何会与天界之人同流合污,却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索性作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身为伤患的照顾。 曦和虽说是天界的尊神,但自古以来她隐居洛檀洲,便从不曾参与六界的纷争之中,六界要怎么闹,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同她并无什么相干,那些人如何抢夺争斗,皆不入她的眼。此番搭救曲镜,不过是顺一把手,毕竟白白看着一个大活人在自个儿眼前自生自灭,良心上也有些过不去。 这一日曲镜刚和江疑闹过,后者原本正给他抹着药,曲镜满口的风凉话停不住,江疑脑门上青筋一蹦一蹦的,终于在一句“你们天界人都是这般没出息”下终于爆炸了,将纱布并着药瓶往曲镜身上狠狠一扔,摔门而去。 曲镜靠在床上,甚是闲适地摇了摇头,咂了咂嘴轻蔑道:“啧啧,天界人……” 曦和坐在一边,看着那二人终于闹掰了,再听得曲镜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抬了抬眼,笑了一声:“天界人怎么?” 曲镜望了望她,眼珠子一转,笑得妖里妖气:“天界人都说自己生得好,却不如个凡人姿容绝世。” 曦和一笑,这样的奉承她听得多了,耳根子早已没什么感觉,这曲镜嘴皮子甚厉害,谁晓得他哪句话是真是假。她捋了捋袖子,站起身,走上前来:“我看你这副皮囊也生得不错,即便是放在天界里,都算得上是娘娘腔腔。” 曲镜不怒反笑:“天界人用脸皮说话,我们妖界靠的是谁的刀快。美人,你见过很多天界的人么?” 曦和拾起地上的药瓶和纱布,抖了抖,看他一眼:“你连吴江的亲传弟子都不放在眼里,我不过是区区凡人,你又何必如此在意。”她取了新的纱布,搁在床头,将药瓶扔给他,“自己抹。” 曲镜接过药瓶,道:“吴江算什么,一不会做饭二不会打仗。我只在意两种人,一种是刀剑耍得顺溜的,一种便是你这样的美人。”一面说着,一面将药膏倒在手上,往身上的伤口抹着,抬起头来,见曦和正望着他,忽地一笑,“白姑娘,你们凡间的女子,不是很懂得避嫌么?” “你若是害羞,我自然会避嫌。” 曲镜动了动结实的肩膀,道:“本君最喜欢的,便是白姑娘这样大胆的美人。不如随本君回妖界,本君许你长生不老,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何?” 曦和似笑非笑:“你觉得,如今的妖界,太平得足够让我享荣华富贵么?” “妖界太不太平,那是本君说了算的。”曲镜道,“不过是小打小闹,还碍不着什么大事。”他将纱布丢给曦和,“我手绕不过去,你给我绑。” 曦和接住纱布,笑了一声,将其捋平,然后沿着曲镜肩膀上的伤口绕下来,道:“确实碍不着什么大事,毕竟妖界九位妖君,若是少了你一个,也不缺顶替的。”她低着头望着他身上狰狞的伤口,纱布从他的背后绕到肩上,呈一个环抱的姿势,她闲闲地道,“你那般瞧不起天界之人,那你这伤是从哪儿来的?唔,且容我略作猜想,这剑法精湛果决,深一分则取了你的性命,浅一分则不足以将你重伤,莫不是,那刚满三万岁的天族太子,广胤罢?” 话音落下,她明显感受到掌下肌肉一紧,有一丝杀意泄露出来,但很快便消失。 她唇角微勾。 耳边的声音依旧带着妖气的笑意,却不知不觉地夹杂着些许寒意:“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过奖,只是全凭臆想罢了。” “本君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人。”纱布绕过一圈,再开始绕第二圈,“通晓六界之事,还有水神江疑听你使唤,这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凡人能做到的。” “那是自然。”曦和继续给他缠着纱布,“简单凡人,也没那个本事助你从阎王殿前捡回一条命。” 曲镜轻笑一声:“你既然站在天界一边,又为何要救我?” “我并未站在天界一边。”曦和道,“你们为何要打仗,我略知晓一些,此事并无孰是孰非,你们两界要怎么闹是你们的事,同我一个凡人有何相干?” 曲镜道:“美人,本君很欣赏你。” 曦和道:“你既然对美人这般有兴致,那天族太子也算是个难得的美人,想来也能入得了你的眼。” 曲镜淡淡地哼了一声,道:“那个毛头小子,本君尚且不将他放在眼里。” “唔,确实,一个毛头小子罢了,想来你们妖界对付他也容易得很。” 曲镜双眼眯了眯,明显不悦。 “算算时日,你们这个仗也打了将近两个月了,胜负各几场?”曦和的手绕在他身后给纱布打了个结,微笑。 “胜两场,负三场。”有磨牙的声音。 “那胜的两场,是在广胤出战之前罢?” “……是又如何?”咬牙切齿的声音。 曦和微笑,转身倒茶:“我不过随口一问,妖君不必介怀。” 身后沉默了一阵,曲镜缓缓道:“广胤是奇才,本君不如他。” 曦和微微一怔,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妖君不是向来自负么?竟也会认服于人?” “天界确实是一帮子窝囊废,但其中也不乏有几个有本事的。”曲镜道,“若论底蕴,六界之中最为殷实的必然是天界,只是老一辈都避世隐居,否则谁敢对其挑衅。年轻人行事大都轻浮,从凡界修上来的神仙也都没干什么实事,唯独他们尊神收的那几个弟子凤毛麟角,如今的天界也就靠那几个人了。” 听见他提起自己,曦和也并不在意,道:“你这样说自有你的道理,不过,你毕竟不是天界人,别将天界看得那么不中用,否则有你吃亏的日子。” “你倒是对他们了解得很。” 曦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说起来,那位尊神的眼光委实毒辣,本君半年前得知,连那广胤都是她的亲传弟子。”曲镜咂了咂嘴,道,“魔尊同那位交好,若是有机会,必然要会一会那位尊神。” “你既然忌惮广胤,为何执意要发兵?” “你以为本君嗜杀成性?本君虽然自负,却也很识时务。”曲镜嗤笑一声,“四境轮暴动,就是他们天界之人搞的鬼。本君此战不求决胜,但必须要天界有人站出来对此事负责……罢了,你一个凡人,估计连四境轮的名字都未曾听过,同你说这些也无用。” “可是,据我所知,对此事,天界也并不知情。”曦和斟了冷茶,递给他。 他接过茶水:“他们嘴上说不知情,谁知道究竟背地里干了什么事——”语声忽然一顿。 曦和看向他,发现后者的目光正凝固在她的手腕上,准确地说,是她手腕上那一串手链。 “怎——” “你这手链是如何得来的?”曲镜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折断。 茶水被打翻,曦和蓦地被他钳制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又发什么疯!” 气息几乎喷在她的脸上,曲镜的目光牢牢地锁住她,那张阴柔的脸上再一次又凶光闪现:“你究竟是广胤的什么人?” 曦和被他问得怔住。转念一想,才记起,三千年前她将手链赠予广胤,后者是一直戴在身上的,曲镜千年前便与广胤交过数次手,对此物必然熟悉。 她这一沉默,却让曲镜肯定了心中的猜想,目光变得阴沉:“难怪你身边有水神时刻保护,广胤在凡间原来有个女人。” 曦和怔住,反应过来才道:“你瞎猜什么,放手。” “此番掉落凡间,还真让本君捡了个大便宜。”曲镜大笑,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目光死死地盯着她,“今日便将你擒了随我去战场,本君倒要看看,他广胤还有什么能耐。”语罢,手一招,紫色的外袍便披在了他的身上,也不给她反抗的机会,袖袍一挥,直直将江疑布下的结界打散,带着曦和,化作一道流光飞速离去。 第61章 天界之外 二人瞬息之间便已出了天祈朝,曲镜忽地发现身边的曦和气息有一瞬间的变动,蓦地转头望向她,后者飞快地一眨眼,掩去了眸中的异色,道:“怎么了?” “你……”曲镜凝视着她,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极为浩瀚的波动,此时却什么都没有,让他不禁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他见曦和神色如常,冷哼一声:“本君将你掳来,你就不害怕?” “难不成你要杀我?” “你是广胤的女人,本君自然不会轻易杀你。” “既然性命无虞,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曲镜眯着眼。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对这女人委实不放心,手掌一翻,一条玄铁锁链便绕上了曦和的腰际,另一端被他扣在自己的手腕上,道:“别想给我耍什么花招。有你在,此番本君必然要逼广胤就范。” 曦和看了一眼腰间的铁链,淡淡道:“随你。” 他们二人出了天祈朝,封神域的结界对她已无作用。因此刚从那凡世出来之际,她体内的法力瞬时回来,险些被曲镜识破,幸好她及时压了下来,否则,这场戏便演不下去了。 曲镜目中带着警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马不停蹄地往战场赶去。 **** 天界外,天族将士营地。 “大哥,这妖兵还在外头虎视眈眈着,你至少也摆出一副认真迎战的姿态来罢?在这里下棋算怎么回事?”广澜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进营帐里,看见眼前的画面,愣了一愣。 广胤坐在棋盘边,一身墨色锦衣,上面以银线绣着九首云龙的图样,头顶的发丝以一枚玉簪随意地束着,手里正捻着一枚棋子。听见广澜进来,他的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唇角衔着一抹闲适的笑:“曲镜没找到,他们暂时不敢有大动作。来,这盘棋正下到紧要处,你来试试。” 广澜瞧了一眼坐在自家兄长对面的弈樵上神,再凑过去瞧了一眼棋盘,顿时有些手痒:“我来我来。” 广胤一笑,起身让他坐下。 “说起来,妖界已经连输了三场,现在又丢了主君,估计已经在思量着退兵了罢?”广澜落下一子,看了一眼在一边坐下喝茶的广胤,道,“毕竟你那一剑着实太狠了些,那曲镜说不准已经去冥河报到了。” “我那一剑看似狠疾,却不足以取他性命。”广胤道,“你莫要小瞧曲镜,他能在妖界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怎么会是简单角色。” “那是那是,要是大哥你真将曲镜杀了,那如今妖界早得翻天了,咱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广澜咂了咂嘴,道,“不过话说回来,那一日晚上若是真被他们偷袭成功了,眼下焦头烂额的恐怕真是咱们。大哥神机妙算,神机妙算啊。” 广胤似笑非笑:“父君派你来战场,可不是让你享清福的。什么时候也去前头练两把,别辜负了父君的期望。” 广澜嘴角抽了抽:“这不过是父君说的场面话,你竟然当真想要我去打仗啊?只要你不辜负父君的期望就好了,小弟我真的不是那块料。” 广胤低头喝着茶水,笑了一声。 弈樵道:“二殿下,战场上的事交给太子殿下就算了,你至少得会玩。仔细着点,你要输了。” 广澜这才注意到棋盘上的局势,手里捻着棋子,挠了挠头发,左看右看都瞧不出个突破点,叹道:“上神,你的棋艺是被尊神调/教出来的,同我哥一样,又何苦难为我这个不学无术的?” “二殿下何必自贬。”棋盘上局势已定,最后一子已无落下的必要,弈樵收了棋子,道,“若是殿下有心要赢,也是有不少余地的。” 广澜摆了摆手。 “说起来,我也许久未见曦和那丫头了。”弈樵收了棋子,看向广胤,“我上回去凡界找了她一趟,看她过得挺滋润的,不过到底就她一人独自待在那儿,心里总怪不踏实。” 广胤笑道:“你也未免太将她当孩子了。” 弈樵咂了咂嘴,道:“你不明白。她在外头被叫做‘尊神’,你们总觉得她有多能耐,可她每每涅槃都是重新长起的,如我和长渊这般一直待在她身边的才晓得她一直长不大,关键是她自个儿总觉得自个儿活了够久了,压根儿没意识到自个儿其实没那么老。”他接过广胤递过来的茶水,“她毕竟是我和阎……咳,阎烬,一手带大的,这么十数万年来,我有半数时间都待在洛檀洲,每每看着她从一个奶娃娃长起,心里头都将她当做半个闺女了。” 广胤叹道:“上神果真用心良苦。” 广澜却并不晓得曦和与阎烬的关系,听着此言甚感奇异,问道:“阎烬?你们说的可是那魔神阎烬?” 弈樵颔首:“此事老一辈的神仙基本上都晓得,告诉你也无妨,只是别在外头说。阎烬原本是父神和母神的义子,曦和是在他被收养之后才出生的,所以一直将他当做兄长,后来因为一些原因,阎烬同父神母神决裂,曦和便也不再同他来往了。再加上后来的天地大战,魔神这个词几乎成了禁忌。但不论怎么着,那份情谊还是在的。这话你听过就算了,可万万莫同外人说,说多了,那丫头会翻脸的。” 广澜新得了一桩秘辛,正心花怒放着,心里晓得尊神得罪不起,自然飞快地点头应允。 广胤喝了一口茶,目光淡淡的,问道:“上神一向不喜六界征伐,此番前来战场,可有什么要紧事?” 经他提醒,弈樵才恍然想起来,道:“我此番来,自然不是特地来考你的棋艺的,”端着茶盏,吹了吹,然后啜了一口,咂了咂嘴,“先前我也说过了,个把月前,我下凡去瞧了曦和一趟……”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珠子转向一边竖起耳朵的广澜,“二殿下,我同你大哥说正事儿呢,你年纪还小,该玩玩该吃吃,别到处掺和,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广澜面色抽搐地指着广胤,道:“……我就比他小一千五百七十三岁!” “足够了,要是再给你大哥一千五百三十七年,估计孩子都能上树了,去去去,一边儿玩去。”弈樵丝毫不给情面。 广澜幽怨地盯了二人半晌,发现自家亲哥哥压根儿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总算黑着脸出去了。 赶走了不相干的二殿下,弈樵换了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在广胤询问的目光下,道:“那一次,我是同榭陵居一块儿去的,殿下可识得榭陵居?若是不认得亦情有可原,他是西海之西碧虞山的一位隐士,许多年都不曾与外界有过往来了,只有咱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才认得他。” 广胤颔首,道:“我听曦和提起过。” “那就好。殿下先前是同丫头一块儿下凡的,自然也晓得那皇后同朝华姬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但究竟是什么关系,咱们现在也没个具体的头绪。不过,那一日,我请榭陵居下凡帮丫头瞧瞧她的身子骨,却有些意外的收获……”接下来,弈樵便将那一日他与榭陵居下凡,偶然遇见皇后,以及后来曦和的猜测都同广胤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这眼看也一个多月了,凡界仍旧没有半点消息传过来。榭陵居那一日自己提前走了,后来我悄悄去碧虞山走了一趟,发现他并不在山中,但究竟去了哪儿,我委实不晓得。”弈樵叹道,“这榭陵居终年为情所困,也不晓得究竟是去哪儿散心了。不过,照曦和那丫头所言,是要咱们提防着榭陵居,我暗自思量着,此事虽然尚且只是猜测,但还是前来告知你一声为妙。” 广胤闻言,略略沉吟。 他先前听曦和讲过那个在江边出现的人,说是用了移魂咒,若她认为那是榭陵居,估计十有八/九错不了。听弈樵的描述,榭陵居应当是很早便晓得皇后与朝华姬样貌相似,但这二人之间的联系究竟是否与他有关,仍有待商榷。 他抬眼问道:“这榭陵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弈樵愣了愣:“你说哪方面?” “在你看来,他的性情如何?” 弈樵想了想,道:“早年他同父神母神交好,一块儿打了一片天下,但因其算不得正经天族之人,无法得到所有神祗的接纳,便往往离群索居,只是同父神母神来往得频繁些。朝华姬是十只金乌里头最小的,天上十个太阳,她十日才轮一次班,而且常常偷懒,闲着的时候便窝在西海之西的汤池里,日子长了,便渐渐地同碧虞山的榭陵居成了一对。”说道这里,他咂了咂嘴,目露神往之色,“那时候,这二人真真是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榭陵居性情虽然清冷,但也不至于冷漠到如今这个地步。要我说啊,他这个人,脑子有些一根筋,当初那些排斥他的神祗,他从头到尾都不同人家来往,而朝华姬天罚之后,他伤情伤得五内俱焚,便再也没好过,说隐居就隐居,除了曦和偶尔有求于他,他是打死都不出来,也是个可怜人啊。” 广胤大概晓得为何榭陵居对曦和格外关切,大约是当年与父神母神的交情颇为深厚,后者在朝华姬受到天罚时亦全力相助,为了报这一份恩情,也得将曦和照料好了。 他皱了皱眉,问道:“上古时候遭受天罚的大多是杀孽太重,那,朝华姬是为何会受此极刑?” 听到此问,弈樵面露喟叹,有些伤感:“她那个性情,怎么会杀孽太重,还不是——” 话未说完,却忽然被外头匆匆冲进来的一名士兵打断—— “太子殿下,妖君离苛带了兵马列阵于天门之外,说是妖君曲镜至今生死未卜,要咱们天界给他们偿命!” 第62章 妖君归位 “偿命?”广胤搁下茶盏,淡淡地笑了一声,“且让他们先找着曲镜的尸体,再来同本君理论。” “这……青篱将军同他们如此说了,但离苛仍旧不肯撤兵,非要太子去给个说法,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士兵面露难色。 “既然如此,”广胤道,“那也不能怠慢离苛。二殿下不是正在此处么?他闲着也是闲着,让他去会会离苛。” 士兵应了声“是”,退出营帐。 弈樵敲了敲棋盘,诧异地道:“你让广澜去跟离苛叫阵?你还要不要天界的脸面了?” 广胤笑了笑:“那要看广澜要不要他自个儿的脸面了。”他宽袖一挥,帐中的空气微微浮动,画面缓缓张开,展示出天门之外的景象。 弈樵也放了茶杯,往那画面中看去。 只见天门之外,妖界的兵马呈方阵排开,在云层之上,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约莫有万把人,正前方乃是妖君离苛,骑着一头妖虎,盯着天门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对面天门处,天界守将亦不曾放松,青篱身后将士摆开阵势,一派气势威严。 双方正在对峙,离苛面色阴沉地道:“你们的太子广胤害得我妖界主君生死未卜,却至今不肯现身给我们一个说法,难道是怕了我妖界?” 青篱板着一张脸,一派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战场之上死伤原本便是平常,若非曲镜技不如人,亦不会落到今日这等地步。妖君也不必多言,若是要打,我们随时奉陪。” 离苛阴着一张脸,握着长戟的手紧了紧,座下的妖虎躁动不安。 就在双方战事一触即发之际,天界的军队却忽然从后头分开,青篱往身后看去,却见二殿下拉着一张脸,拨开士兵,朝前头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士兵,搬着一把长椅。 青篱愣了愣:“二殿下,您这是……”虽然天帝将二殿下派下来,说是要好好在战场磨砺磨砺,但他也不是眼瞎的,二殿下压根儿就没那个兴致,因此已经来过前线好几趟,却从不曾冒头。不知今日是吹的哪边的风,竟然让这一位出来了。 正纳闷见,只见那难得露一露尊容的二殿下,指挥着那两名士兵,将长椅在三军阵前一搁,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自个儿大喇喇地往上面一躺,折扇一张,便摇了起来,望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妖兵,怨气十足地道:“大白天的,你们没事找事呢?老子可没我大哥那么好脾气,打扰了老子的清闲,都活腻歪了是不是啊?” 被他这么一打岔,双方的兵马皆是一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杀气一滞,霎时间便熄了火。 远在军帐之中的广胤看着这一幕,唔了一唔,面上露出个满意的微笑:“看来,脸面这个东西,在我这个弟弟眼里,照旧是身外之物么。” 离苛压根就不认识广澜,只瞧着一个年轻的神君吊儿郎当地在三军阵前翘起二郎腿摇起了扇子,言语间还极为的不客气,顿时怒不可遏,喝道:“你是何人?本君今日要见的是你们天界的太子广胤,岂容你在此胡搅蛮缠?” 广澜嗤笑了一声,道:“你见我大哥有什么用?你们自己找不到你们的主君,关我大哥屁事?” 离苛此时才晓得此人竟然是天帝的二儿子,广胤的兄弟广澜。他从前便听说过这天界的二殿下为人颇洒脱不羁,不羁得甚至有些不靠谱,此刻听见他在两界兵马之前肆意妄为口无遮拦,才领略了何为真正的洒脱不羁。 长戟在空中划过半个圆圈,直指广澜的脑袋,离苛怒道:“二殿下莫要太过分,立刻请广胤出来,否则休怪本君兴师攻上天门了!” 广澜咂了咂嘴,折扇“啪”地一收,朝着离苛的方向点了点,即便是后者离得那么远,依旧能够看见他以一种极为轻蔑的表情翻了个白眼,然后站起身来,道:“啧啧啧,不要脸,当真是不要脸……哎,离……离苛是吧?你说这话可就不对了啊,来来来,咱们来算算这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第一,当日咱们并非正面交锋,是你们那了不起的主君带着人夜袭我们大营,咱们天界大人大量不同你们计较,你们不向我们道谢,我们也不在乎。第二,是你们主君偷袭,我大哥只是正当防卫,曲镜他技不如人被砍了一剑,这能怪我大哥?怪就怪你们大晚上黑灯瞎火地摸过来,说不定是他自个儿看不清往剑上凑呢。第三,眼下找不着主君的是你们,说到底是你们妖界八君无能,连个主君都能弄丢,现在却来管我们天界要人,你们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广澜这一番话说得顺畅无比,连个思考的停顿都没有,直直将对面的离苛说懵了。后者脸色越来越差,等到他最后一个字落下,离苛那一张脸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只见广澜收回点着他鼻子的折扇,又重新躺在长椅上,一副没骨头的惫懒模样,语气中怨气冲天地道:“要不是你们今日在这里叫阵,老子还能好好地同弈樵上神杀几盘棋,赶紧收拾收拾回去了,别搅了老子的好兴致。” 离苛被气得浑身发抖。天界果真多奇人。若非今日亲眼所见,他都不敢相信,那堂堂的天族太子广胤,那般庄严持重,几乎是不苟言笑的一个人,竟然会有这样一个亲弟弟。 一旁的青篱亦听得冷汗直冒,然而他是个老实人,一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局面,只能上前来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谨慎地道:“要不,殿下,您先去边上……歇着?” 广澜仍旧拉着一张脸,摆了摆手,道:“你以为我愿意来啊?还不是我大哥赶鸭子上架,他自个儿在后头跟弈樵上神下棋呢,就把我赶出来收拾烂摊子。” 眼看着对面远处离苛已经处在暴怒的边缘,青篱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宝剑,准备随时迎战,却见天际掠来一只巨鹰,一声长鸣,然后落在了妖界的阵营里。 这种巨鹰青篱是认得的,此物因速度快,耐力持久,且防御能力较强,被妖界和魔界用以传递紧急军情,在战场上并不少见。 离苛似乎也并未料到忽然会有巨鹰飞来,只见那鹰爪上系着一个纸筒,他将其取下,从中拿出一张纸条,展开,阅过后面上浮起喜色,然后振臂一挥:“收兵回营!”便看也不看广澜一眼,骑着妖虎,带着万余兵马掉头离去。 “……”广澜望着对面翻腾的云层,手里的折扇险些掉在地上。 妖兵撤得飞快,瞬息之间便跑得无影无踪。天界这一方一片寂静。下一刻却响起一声咆哮—— “老子刚准备好好跟他打一场呢,那小兔崽子居然就这么走了?”广澜从长椅上跳下来,抓着脑袋几乎暴走,“把老子调戏完了,他居然就这么走了?也太不负责任了吧?他还是不是男人?!” 青篱似乎也没能反应过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安慰道:“殿下您消消气,改日咱们再打回来……” 广澜咬牙切齿:“打打打,打什么打,人家都走了,咱们还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走走走,收兵收兵。”然后头也不回地拨开军队,飞掠进了天门。 后方帐中,望着青篱开始指挥着军队撤退,广胤袖袍一挥,半空中的影像化作波纹消失。 桌上的茶仍旧是热的,他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 弈樵道:“我看,你那二弟马上便该来找你算账了。” “这一仗,今日原本便打不起来。”广胤一笑,道,“相比之下,我对离苛收到的消息比较感兴趣。”他同九位妖君之中的五位都交过手,妖君离苛向来脾气暴躁,常常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被广澜那般指着鼻子羞辱,必然已经忍无可忍了。能够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其叫走,这消息必然极其重要。他的眼眸微眯,“难道……是曲镜有消息了?” **** 与此同时,远在妖界后方的主帐之中,一男一女正安然地席地而坐。 经过连续多日的赶路,曲镜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旧精神奕奕。他的手腕上拴着一根铁链,另一端,则连在曦和的身上。这几日被拉着赶路,曦和始终不曾好好地休息,好不容易到了营地,便暂且靠在矮桌边小憩。 外头忽然一阵骚动,曲镜眼皮子抬了抬,只见帐帘忽然被掀起,离苛提着长戟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脚步一顿,面色涌上狂喜:“主君,你终于回来了!” 曲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离苛有些尴尬,又忍不住仔细地打量着曲镜:“主君……你的伤……” “本君的伤势已无大碍。”曲镜动了动身子,牵动了手边的铁链,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离苛这才注意到帐中的曦和。 “这位是……”仅一眼,他便清楚得很,此女身上一点法力都没有,压根就是个凡人。主君身边的女人向来不少,却从来瞧不起凡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曲镜看了曦和一眼,问道:“你要我怎么说?” 曦和此时正困得很,没那兴致同他扯嘴皮子,摆了摆手,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曲镜笑了一声,丹凤眼看向离苛:“此人是本君的救命恩人,你们给我好好照看着,若是她掉了一根头发,本君便扒了你们一层皮。” 第63章 谁是人质 曦和觉得,曲镜对这位妖君说话忒不客气。不过,她毕竟不是妖界之人,对于曲镜是如何在妖界称霸的,也并不了解,她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来这妖兵的大营里走一趟,只要能好吃好喝好睡就行了,其余的也不需要她多问。 离苛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再看了一眼她与曲镜之间连着的一条锁链,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却被曲镜凉凉的一道目光给堵了回去。 低下头,应道:“是。” 曲镜摆摆手:“本君乏了,你们先退下。” “是。”离苛退出了帐外。 曦和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看向曲镜:“你要我做什么?” 曲镜道:“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那是最好。”曦和打了个呵欠,“既然没事,我就去睡了。” 她站起身,才走了两步,便发现再也无法前进,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那根铁链依旧牢牢地缠在那里。 “你,要不要把这东西给我取了?”她问道。 曲镜轻笑一声,手上一动,将她扯得后跌了两步,摔在了他身边的坐席上。他扳过她的下巴,丹凤眼带着冷笑,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还是想逃跑?” 曦和挪开脸,然后动了动身子,同他拉开一点距离,无奈道:“这里有你布下的天罗地网,你未必太高看我了。更何况,从一开始,我有说过我要走么?” 曲镜目光幽深。 确实,打从一开始,她便不曾对他强行将她掳走的行为作出任何指责,这三日行路间,她只抱怨过吃不好睡不好,却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身边。如此想来,他应该很放心才是,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觉得不寻常,弄得这几日连休息时他都得分出一缕神思来注意她的动向,分毫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 他抬手放出一道法力,击在曦和腰际的铁链上,铁链应声而断。 “说的也是。”曲镜侧卧在竹席上,撑着脑袋,微笑,“在我妖界的地盘上,也不怕你耍什么花招。”他击掌,帐外走进来两名女子,吩咐道,“让白姑娘住在本君的帐篷后面,小心伺候着,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侍女上前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白姑娘,请随我们来。” 曦和看了曲镜一眼,然后跟着那侍女出了帐篷。 她虽然与曲镜相处时间不长,但也足以了解一些他的性情。此人为人极为自负,身上受着重伤,却一声不吭暗自扛着,连方才离苛前来拜见,他都不曾露出半点疲态。他虽对她有些防备,却远远谈不上忌惮,可以放任她自由行动。眼下在曲眼中,她是广胤在凡间的情人,是他手中唯一的把柄,要用她威胁广胤,自然要保证她毫发无伤。 连日赶路,身体疲惫,她进了帐子便交代侍女不得进来打扰,沾着枕头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沉,不论外头怎么闹腾也没将她吵醒,约莫三四个时辰,就这么睡过了晚饭,将精神头养足了,模糊间觉得身边有人正看着她,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 曲镜坐在床边。 窗外晚霞绚烂,白鹤从艳丽的云层中穿过,向更高处飞去。 曦和揉了揉眼睛,觉得此情此景与当初广胤擅闯祈殿之时有些相似。 她坐起身来,眼睛都未完全睁开,问道:“你们妖界的人,都是这么不讲规矩的么?” 曲镜倚在椅子上,道:“咱们都日夜相处这么久了,还用分什么彼此么?” 曦和淡淡哼了一声。估计这人是闲着发慌,跑来看她有没有逃跑了。 在她揉眼睛的时候,曲镜的目光又落在她的手腕上,眼角带着笑,却神色幽深:“真不知道那广胤究竟是什么品位,美人你美则美矣,却到底是个凡人。他若真钟情于你,岂不是要生生世世寻你转生之处?何不直接给你个仙格,将你提上天宫常伴身侧?” 曦和解释道:“白日飞升的神仙是不能成亲生子的。” “唔,我倒是忘了这一茬。” 注意到他在自己面前已经不自称“本君”,曦和抬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你是如何识得这手链的?” 曲镜轻笑一声:“我千年前便与他交过手,这东西他当宝贝一般护着,我怎会不知道?” 曦和拢了拢头发,将枕头叠得高些,靠在上面挪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做出个洗耳恭听的神态来,道:“他是如何当宝贝护着的?” 曲镜神色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同他走得那么近,你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顿了一顿,道,“当初,我在妖界尚无如今的地位,妖界也尚未有一位主君。我们几位妖君打了个商量,欲夜袭天兵打他个措手不及,事实证明,广胤也确实被打得措手不及,但天界兵马夜间的防卫不弱,很快便开始反击。我依稀记得,那时广胤连铠甲都没穿,我同一位妖君联手攻他,原本势均力敌,但那位妖君下手时险些将广胤手上戴的那一串手链给砍断了,广胤也确实是个狠角色,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反手将那妖君的头颅给削了下来,溅了我一身血。” 曦和唔了一唔:“看来这夜间偷袭,倒是你妖界的传统。” 曲镜瞥了她一眼,道:“我也是那次才晓得,广胤手上戴着个女子样式的手链,当时还觉得他娘娘腔腔,但他那一刀下去,便立刻觉得此人是条汉子。” 曦和仔细打量了一番曲镜的脸,觉得“娘娘腔腔”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难言的别扭。不过,广胤对这手链的珍视程度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早就听闻千年前,天界与妖界大战,那一场仗里,妖界足足交代了三位妖君,自此一蹶不振,其中有一位便是折在广胤手里的,却没料到,竟然死得这么窝囊。 犹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广胤的时候,他也是将这手链带在身上的,这么三千年过去了,此物回到她的身边,依旧是熠熠生辉,与从前别无二致,可见他保管得相当妥帖。 及至眼下,她与广胤对三千年前的事情都讳莫如深,很多事情她都不曾弄清楚,广胤似乎也并不打算告诉她。不知不觉间,此事竟然成了她的一个心结。虽说不至于让她日思夜想,恨不得将广胤揪过来问个清楚,但心里总还是在意的。 她定了定神,抬眼看向曲镜:“这四境轮的事情,除了开战,就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解决么?” 曲镜愣了愣,道:“我不知你究竟对四境轮了解多少,但这件事不如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我妖界若是能够处理,那么也不必来与天界硬碰硬。” “你的意思是,你们查不出是谁动的手脚?” “必然是天界之人,但无法确认身份。” “此时你可同天界言明了?” 曲镜嗤笑一声:“本君开战前打的旗号便是要天界将那作祟小人交出来,但他们一口咬定对此事毫不知情,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来硬的了。”他看了曦和一眼,“问这个作甚,你莫不是来帮你那广胤太子套话的罢?” 曦和一笑:“我连你都救了,你还怕我害你妖界么?” 曲镜不语。 “我知晓你必然不肯向天界示弱,你身为妖界主君,有这点考量也是对的。不过,眼下我就在这里,你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免去一场大战,又何必拼死向天界讨一个说法?”曦和继续道。 曲镜凝视着她,忽而一笑,那笑意凉凉的:“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本君暂时还没有休战的打算。” 曦和看他一眼,心知曲镜心中必然还有些不为人知的考量,便也不再追问,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来缩回被子里,下逐客令:“既然如此,咱们也没什么可聊的了,妖君请回罢,走时记得把窗帘放下,多谢。” 曲镜见她毫不犹豫地躺下背对着他,一副不想再聊的模样,淡淡哼笑了一声,随手挥袖,将窗帘放下来,走出了帐篷。 当天晚上,广胤便接到了消息:曲镜回营。 第二日,天界之外,两军正面对峙。 广胤一身黑色的铠甲,望着云海对面的曲镜,三军列阵于其身后。 不得不说,曲镜在妖界的威望相当之高,只要他身在战场,妖界兵马的气势便不可同日而语,其余八君皆远远无其威势。 广胤对自己的下手轻重再清楚不过,当初曲镜被他所伤,几乎去了半条命,少说也得休养个三五月才能痊愈,眼下才不足一月的时间,若是照料得好,也就堪堪能够动动手脚罢了,此时上战场,不知他是自负冒进,还是另有手段。他的目光微转,注意到了曲镜身后的一个云茧。 战场上从来都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这云茧漂浮在曲镜的身后,不知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 他微微眯起眼,朗声道:“妖君体魄惊人,更有上天护佑,不过短短数十日,便又能提刀带兵,本君佩服。” 曲镜虽然穿着战铠,那一张脸仍笑得妖里妖气,道:“依本君看,太子殿下不是佩服,是失望罢?” 广胤道:“此番四境轮之事,原本不必兵戎相见,奈何妖君执意发兵,天界迎战,亦不过是下策。” “分明是你们天界之人对四境轮动了手脚,此物乃当年你们尊神及幽都一同交托我妖界保管,如今却是你们做出这偷鸡摸狗之事,想来天帝的老脸也没地方挂,这才派出你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出来扛场面。”曲镜嗤笑道,“本君不是不曾告诉过你们,只要将那作祟之人交出来,我妖界可随时退兵。不过,你们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妖君这么说,未免武断。此事与天族无关,若是妖君执意生事,我们自然不会让步。” 眼看着这么说下去真要没完没了,曲镜摆了摆手,道:“这些话咱们也不必再说了,横竖你天界是打死都不交出这个人。罢了,今日本君来也不是为了跟你打的。多亏了太子那一剑,本君坠落之际遇上了一个人,这个人,本君思量着,太子殿下或许比我更熟悉,便带来此处,让太子瞧瞧。” 广胤眉头微动。 身后忽然有将领上前来小声通报:“太子,水神江疑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让他过来。”话音落下,军队后面便有一道流光掠来,落在了他的身边。 广胤一愣,江疑此时面容憔悴神情急切,连他最爱惜的头发都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江疑生性惫懒,是宁愿千万年足不出户,也不愿意跑到天上来的,他留在天祈朝保护曦和,这么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事情必然同曦和有关。他脸色微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此时,他的注意力却被对面曲镜召出的云茧完全吸引过去。 江疑急切地道:“小神死罪,尊神她,她被曲镜掳走了!” 话音落下,对面的云茧已经从中间被打开。 广胤看着那从云茧中走出来的曦和,面色一寸寸沉下来,缓缓道:“我已经知道了。” 第64章 云海兵戈 曦和露面的那一刻,天界的兵马几乎骚动了起来。 在后方观测战场状况的弈樵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老天。”然后与广澜对视一眼,皆惊诧无比,立刻双双动身飞向前线。 前方战场上,天界的将士们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副将提着刀便上前来要开战,却很快被广胤一个手势给制止了。 曦和虽说是天族尊神,但见过她的人委实不多。只不过在半年前他们太子广胤成年礼上,曦和露了一次脸,那时大大小小的神仙都深深地将她记在的心里,此时天界阵营之中,识得她的可不在少数。 曲镜将天界那方的反应皆收入眼底,面色微变,觉得似乎有什么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旋即立刻转头看向从云茧中从容步出的曦和,发现她并无甚异状,安安分分地立在他身边的云雾上,甫一眼看着她,似乎觉得她与先前有些什么不一样,眨了眼再看,便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他冷笑:“这天界的人,难道都认识你不成?” 曦和唔了一唔,选了个中肯的说法,道:“有些认识。” 曲镜皱眉。既然天界有那么多人都认识她,那为何他从未听说过天族太子竟然在凡界有个女人? 曦和并不理会曲镜的反应,望着对面,咂了咂嘴。 她在云茧之中,外头人虽然看不见她,然而她可是全程看着外头的。 不得不说,广胤不仅穿寻常便服是一副风流的姿态,此时穿着铠甲,倒也颇为英气好看。 天界那一方的骚动被广胤压了下来,大约是摸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因此无人再敢说话,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寂静。就连大将青篱都站在广胤身后,听过江疑的话后,头上一滴冷汗流下来,望着对面的曲镜,暗自为他捏了把汗。 妖君,你这回玩大了…… 那一次成年礼之后,整个天宫无人不晓得尊神同太子殿下的关系,况且他掳的是天族的尊神,别说太子本人了,这千万将士,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江疑见到对面曦和走出来,再看了一眼广胤的脸色,知道自己已经闯了大祸,但曲镜这祸闯得比他还大,噤了声后退一步,立于广胤身后,警惕地关注着事态发展。 曲镜仍旧不晓得天界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意识到了身边这位自称“白笙”的女子似乎没那么简单。不过他从来不怕惹事,今日之事若是无法善了,就干脆死拼一场,谅那广胤也不敢真正下杀手,将妖界彻底惹毛。 他上前一步,仿佛并未看到广胤的脸色,道:“广胤,本君也不要你做什么,今日咱们若是打起来,伤到美人便不妥。你的女人在我手上,本君只求一个交代,交出擅动四境轮之人,本君便放了她。” 听见这莫名其妙的话,天界的兵马险些又骚动起来,只是前方太子没有发话,后面人也不敢妄自谈论。 青篱上前一步,凑在广胤旁边,道:“这……太子殿下,这有点不对啊,那不是尊神么?难道……难道妖君曲镜并不晓得尊神的身份?” 广胤淡淡冷笑。 江疑看这阵势,晓得今日必然不得善终,小心翼翼地打量这广胤的脸色,却发现他放松了不少,唇角竟隐隐有着笑意,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道:“这个……殿下,咱们是不是,得将尊神救过来?” 背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当她是什么人,还需要咱们救?” 江疑连忙回身,见到两个人从军队后方走来,将士们纷纷为那二人让路,他行了个礼,道:“二殿下,上神。” 弈樵走过来,旁边是若无其事摇着折扇的广澜,他来到广胤身边,目光投向对面,道:“你们这些小辈也忒没见识,只当她近些年修身养性不问世事,便忘了她上古时候的战名?当年父神母神羽化之后,六界一度混乱,连你们天帝都收拾不来,只有她能收拾那烂摊子。我依稀记得,那洛檀洲,原先可是一片尸山血海来的。” 江疑微微凝神。 一旁的广澜帮腔道:“就是,咱们尊神可是大哥的师尊,大哥都这么能打,尊神还需要咱们来保护么?” 青篱汗颜:“那……尊神怎么会落在妖界的阵营里?” 广胤凉凉地瞥了江疑一眼。 江疑僵了一僵,道:“此事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弈樵抄了手在一边看好戏。 广胤凝眸望着对面。此时见到曦和,他大约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当日曲镜夜袭天界大营,受伤后必然是机缘巧合之下落到了天祈朝附近,从而被曦和遇上,前者见她是个凡人,身边还有江疑保护,误打误撞地以为她是他在凡界的相好,从而掳来做人质。 弈樵说得很对,她近些年隐居于洛檀洲,以致六界不曾经历当年那一场旷世大战的小辈都只晓得天界有一个了不得的尊神,却并不晓得她究竟怎么了不得。 在天祈朝,她确实半点法力也无,但出了天祈朝之后,便什么也不需要他担心了。 想到这里,广胤唇角勾起一个笑,冷冷地道:“曲镜,你倒是动她试试看。” 远处的曲镜并无法看清广胤的表情,但也听得出他口气不善,包含了挑衅冷笑嘲讽等复杂意味,却压根没有出手救人的意思,一时间几乎纳闷,自己掳来的人质在广胤的心里究竟是否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有分量。可他同时也看到了,那位从不涉足战场的弈樵上神凭空出现在了阵前,再加上二皇子广澜,似乎都是被“白姑娘”引出来的。 事情好像变得有点复杂了……但不论如何,他今日动了这么大的阵仗,决不能无功而返。 他扭头看向曦和,眼眸微眯,凶光一闪,一把扯过她,腰间血色长剑出鞘,横在了她的颈间。 几缕发丝落下。 广胤身后,天界所有兵马立即横戈相向,下一刻,妖君身后兵马齐喝一声,锋利的刀戟指向前方。 日光之下,冰冷的甲胄与刀剑闪着寒光,双方剑拔弩张,杀伐气在瞬息之间升腾而起。 曲镜见广胤非但不立刻救人,反而端起了开战的架势,沉声道:“本君没有太多的耐心,太子殿下,你最好早些给本君个交代,否则——”手上长剑进了一寸,曦和脖颈被划破,一缕细细的鲜红流下。 广胤眸中漆黑一片,暗藏风雨,上前一步,吐出两个字:“放开。” 广澜在后头眉头紧皱,低声道:“尊神为何不反抗?” 弈樵亦盯着曲镜手上那把剑,神色有些紧张,道:“曲镜这手段委实算不得磊落,那丫头被他这么弄了一遭,估计心里正算计着怎么报复他呢。” 曲镜见广胤的脸色变得难看,手里仍旧稳稳地握着剑,紧紧地制着曦和,道:“广胤,本君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把人交出来,对四境轮之事负责,第二,她死。” 广胤冷笑:“妖君未免自视甚高,我天界的兵马在这里可不是摆设。”他打了一个手势,身后青篱立即上前,长剑扬起,直指曲镜。 妖界九君有三位在战场,曲镜身后二人立即上前,军队刀戟齐上,兵戈声刺穿云海。 曲镜嗓音低沉,目光紧紧地盯着广胤,似乎要将他刺穿:“打。” 下一刻,天界的兵马也动了。 战鼓声震天,身侧无数将士掠过,云海翻腾,鲜血开始挥洒。 曦和已有很长时间不曾见过这等场面。 曲镜未动,仍旧挟持她站在原地,身边一圈将士将其严密地保护着。 看来是伤势未愈,不敢与广胤正面交锋。 对面广胤亦不曾动手,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仍旧能够看见,广胤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曲镜。” 听见她开口,曲镜低眼看向她,见她注视着前方的战场,神色中并无他想象之中的害怕,反而比之先前要冷了几分。 他面色沉沉,妖柔的脸上半点笑意也无,凝视着她,静待下文。 只见她继续开口了,声音要比寻常冷上几分:“你做得过分了。” 他刚想呵斥她,却见她淡淡抬起手,一点一点拨开了他的剑,红鲤剑锋利如斯,却丝毫无法伤她。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她根本不需要他的支撑,便能稳稳地立于云端之上。 曲镜面色微变。 曦和踏出一步,转过身,抬手,淡淡地拭去脖颈上流下来的血,凝视着他:“你的野心,不需要让天界来为你埋单。” 曲镜一惊,心中尚未反应过来她此言之意,只觉她身上的气息蓦地开始浮动,几乎瞬时间便让他感到压力:“你是什么人?” “退兵,我可助你彻查四境轮之事。” 曲镜眼中杀意渐浓,长剑直指她的咽喉:“你究竟是什么人!” 曦和淡淡抬起手:“不退兵,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曲镜大惊,手中长剑立即向前刺去,却见她的身形忽地消失,顿时警铃大作,回身便是一剑斩于虚空之中,却见剑光分明拦腰斩开了她的身躯,却是一个幻影。下一刻,一道紫光便如绳索一般缠上了红鲤剑,曲镜全力拔剑却被紧紧地禁锢住。曦和如风一般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当即弃剑施法,却被一道紫色的光束击中了手腕,整只手顿时麻痹,再念咒时,红鲤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前,浑身动弹不得。 曦和淡淡挥袖,云层中巨浪翻滚,战场上所有人皆在一瞬间站立不稳,有些甚至丢了兵器。 目光皆汇聚于她的身上。 她环视一周,淡淡的声音传至云海每一个角落:“十息之内,收兵,否则,他死。” 第65章 画外如梦 这场仗收尾得很草率。 曲镜被曦和定住,连话都不能说一句,只能任凭手下人在如此被动的胁迫之下喝令收兵。广胤自然不会再打。 待得两军分开,曦和才解了曲镜的定身咒,将红鲤剑丢还给他。 广胤亲自前来接她。 离开前,曲镜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忍再忍,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你究竟是谁。” 那时广胤正牵着曦和的手,前者无意理会他,后者则略略停步,回过头来,道:“白笙是我家的一棵树,我本名曦和,想来你应该听过。” 曲镜彻底僵在了原地。 曦和也未多管他,看了身旁含笑等待的广胤一眼,道:“走罢。” 于是,这刚打起来的仗,便在这等闹剧之下草草收场了。 曲镜领着妖兵回到妖界之外安营扎寨,天界兵马仍旧固守天门,而广胤带着曦和回了二十八天。 经过了大半年的修缮,广晨宫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 青篱留在天界之外镇守,广胤便无后顾之忧。广澜见自家大哥都卷铺盖回家了,自个儿也颠颠地跟了上来,在大哥家里蹭张床睡,弈樵则是看在八卦的份上,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她惩治曲镜的那一颗歹毒的心,便也抄了袖子腆着脸在广胤宫里住下了。 广胤说曦和在外头折腾了这么许久,必然已经很累,便替她对弈樵等人告辞,领着她去了祈殿。 祈殿与上一回她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檐角的风铃依旧被风吹得叮铃铃响,紫藤花绕着金线的穗子轻轻飘着,像夜里簇簇落下的紫色星光。 广胤一路上没说什么话,只是偶尔提醒她脚下这里一块石头,那里一棵藤蔓,曦和敏锐地注意到他的脚步比起寻常要略微快一些,估摸着是赶着早些回去处理有关妖界的事情。 当踏进祈殿大门的时候,她觉得广胤能够在这么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招待她,已经很是有心,便不该再麻烦他,于是道:“你若是有事,便先回去罢,我这里不用你操心。” 广胤跨进门槛,愣了愣:“我有什么事?” 曦和纳闷,分明是他先前摆出一副急切的模样,现在却来反问她。不过他自己都说没事了,那就估计是真没事了。她望见广胤跨进来,步伐明显从容了许多,便自顾自地转过身去倒茶:“你自便。” 她斟了两盏冷茶,试了试温度,刚好,自己喝了半杯,另一杯搁在桌上是留给广胤的。 墙上挂着一幅画,是她未曾见过的,看那纸张和墨迹仍很新,大约是前不久画的。 曦和走过去看。 画上是夜里的山水,月色下,大江平稳地流淌,水中倒映着粼粼的月光,上面漂着几条小舟,其中有一座画舫,船的两端各有一名船夫,船舱里有灯光,帘子垂挂,隐约可见里头一双人影。江水对岸是山脉,其中一座耸入云霄,云蒸雾绕,不见山巅,月亮半数隐匿在山头,与雾霭交织出一场完美的梦境。 写意之作,画得简单,却分外打动人心。 曦和看了一眼,发现没有落款。她觉得画面有些熟悉,背对着广胤,问道:“你画的是……白旭山?” “嗯。”广胤在她身后关上门,缓步走过来。 画中的颜色甚是简单,她的目光落在那画舫晕黄的灯光上,带着点取笑的语气,道:“你这里头画的,该不是我们两个罢?” “你说呢?”此时广胤的声音已经离她很近,画卷上投下了他的阴影,将她的影子覆盖。她略略一惊,连忙回头,腰身忽然被搂住,广胤高大的身躯逼近,她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地向后躲避,上方阴影遮蔽下来,他的脸逆着光,看不清神情,下一刻,有炽热柔软落在她的唇上。 她已经完全分不出神思来看广胤的表情,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嘴唇和腰上。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静止,一只手抓着桌角,一只手蜷缩着,被夹在他的胸膛和自己之间,状似在推他,却根本无法用上力。 他在她的嘴唇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只是试探,然后离开。曦和以为自己能够松一口气:“我……”话未出口,下一刻后脑勺便被他捧起,他的嘴唇再一次靠下来,将她所有的话都堵在口里。 这一次明显比方才用力,二人的身躯贴近,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她抓着桌角的手,支撑着她,她的身躯后仰,却不至于失去平衡。她再次微微抽了一口冷气,恰巧方便他撬开她的牙关。唇齿相交的那一瞬间,麻痹感从头顶笔直地流向脊背,扩散至全身,如电流般击中每一处神经。他吮吸着她的舌尖,麻痹一阵强过一阵,像是翻卷的潮水漫过她的头顶,令人窒息而无措,几乎将人溺死在里面。 心中忽然泛起一股难言的熟悉,此时她已经没有精力去抓住,随着这个吻不断地加深,她清楚地感受到了来自心脏的抽痛,一波比一波强烈。而除了这种清晰的痛感,身体的其他部分似乎已经早已不属于自己,炽热的呼吸交缠,有泪意笔直地升上眼眶。 可他没有半点撤离的意思,依旧坚定地搂着她,温柔地加深这个吻。 ………… …… 外头传来的敲门声终于打断了屋内的二人,广胤从她的唇上离开,彼此的呼吸皆乱,他平静了一阵,目光低垂仍不离曦和,略略扬声,问道:“何事?” “弈樵上神询问殿下,尊神是否还安好?”来者是宜曲,广晨宫的婢女。 “告诉他,尊神一切无恙。” “是。”门外的人安静地退开了。 屋内再次寂静下来。 曦和微微闭着眼睛,他低下头,在她殷红的嘴唇上轻轻触碰了一下,然后温柔地拥抱她,在她的鬓边轻轻地磨蹭了一下,轻声道:“我出去处理一下事情。”然后帮她推了推发间的桃木簪,理了理发丝,微微一笑,转身出去。 画中月色柔和朦胧,画舫里灯光昏黄,一双人影清晰可见。 曦和站在原地,缓缓地睁开眼睛,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 …… 戏台上敲锣打鼓,唱戏的美人嗓音圆润悠长绕梁三日,踩着鼓点甩着水袖,正上演着官家小姐与进京赶考的穷秀才邂逅的戏码。 弈樵和广澜二人坐在椅子上勾肩搭背地喝着茶,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广澜嚷嚷着说他大哥的住处甚是没趣,还是拖着弈樵到自个儿宫里看戏,弈樵原本点了一出在凡界脍炙人口的《木兰从军记》,却被前者立时否决,说是在战场上待了那么久,这些东西早就看腻了,还是来点情情爱爱的放松些,然后二人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一面看着还一面点评那书生如何如何,那岳丈如何如何。 曦和坐在一边,身旁搁着茶水,撑着下颌,目光亦落在戏台子上,却看得出微微有些出神。 “要我说啊,这穷秀才就是做事忒没胆量,这什么事儿都得当面说清楚,什么岳父岳母,再怎么难缠,多说几句好话多送点儿心意也就软了。”广澜咂了咂嘴道。 “唔,若是等到他考取功名,做这些事便能顺利许多。现在还是太年轻,太年轻啊。”弈樵唏嘘道。 台上继续敲锣打鼓了一阵子。 弈樵注意到曦和,问道:“你今儿个怎么了?怎的不说话?” 曦和顿了顿,回神,笑了笑道:“奔波了这么许多日,有些累。” 弈樵道:“若是累了便早些歇息,广胤那小子不是给你辟了那么好的一块住地么?不睡白不睡。” 提到广胤,曦和面色有些变化。她眼下跑来这临晨宫,便是特地为了避开广胤,别说让她现在回去,就连今晚她都不知要怎么走,广胤一个大活人杵在那儿,她若是就这么回去了,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怎么了?” “没什么。”曦和抬起手扇了扇有些暗暗发热的耳根,敷衍道,“天色尚早,我还不困,还不困。” 弈樵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看了一会儿戏,再问道:“说起来,你是怎么跟曲镜弄到一块儿的?” 听见此问,广澜亦好奇地扭过头来,道:“尊神,您今儿个早上那一手可当真是漂亮极了,真真为咱们天界长脸。” 曦和道:“此事说来话长,曲镜那人眼光不佳,将我认作个凡人,以为我是……”说到这里顿了顿,“以为我同广胤有些渊源,便意图挟持我以威胁广胤就范。” 广澜咂了咂嘴:“这也忒过分了,也就他们妖界三番两次做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想当年咱们天界与魔界交战之时,还不都是真刀真枪地来。” 弈樵道:“那曲镜必然是被广胤伤得重了,晓得不能正面交锋,便想出这等办法来,亦无可厚非。”他拍了拍曦和,“你没事就好。” “是啊,若是尊神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今日便不得善终了。”广澜摇着扇子,道,“且不说天族一干将士能不能咽下这口气,单单是我哥那个对尊神您着紧的劲儿,便得将那曲镜大卸八块了。” 听得此言,曦和想到今日在天门外,曲镜将剑横在她颈间的那一刻,天族所有将士立即拔刀的景象,脑中那方才在房屋中的画面依旧挥之不去,心中有些难言的忐忑。 “不过,尊神你还是厉害得超乎咱们的想象。”广澜笑道,“看来上神说得不错,这六界之中,还没有几个人是尊神的对手。” 弈樵满意地笑笑。 三人便接着将那台上的戏看完,眼看着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弈樵站起身,拍了拍衣襟,对着广澜道:“若是二殿下方便,咱们今日便在二殿下这里蹭一顿晚饭了。” 曦和正有此意,便一同望向广澜。 广澜愣了愣,抓了抓脑袋,挺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没料到咱们这么早就能回来,我走之前是给厨子放了假的,现在他们尚在外头不知野到哪儿去了……要不,咱们一块儿去我哥那儿蹭一顿?” 曦和沉默了片刻,揉了揉眉心,道:“那你们去罢,今晚我就不吃了。” 弈樵惊讶道:“为什么不吃?” “为什么不吃?” 异口同声。 广澜冲着曦和身后打了个招呼:“大哥。” 曦和僵住,不敢回头看。 广胤片刻已经行至她的身后,声音低沉温柔:“为何不吃?” 她硬着头皮微微转过去,抬起头看了一眼广胤,见到他眼中深邃的笑意,又飞快地挪开目光:“我不饿。” 广胤一笑:“不饿也不行。”他执起她的手,“我是特地来接你回去吃饭的。” 第66章 月色石潭 曦和的第一反应是抽手。 弈樵和广澜都还在旁边看着呢,广胤这么做委实失了体统。 无奈后者似乎知道她下一步的动作,手上握得紧紧的,分毫没让她挣脱。 广澜并未瞧见曦和的脸色,用扇子瞧了瞧他大哥的肩膀:“哎哎哎,你就来接尊神吃饭啊?我这儿可没开火,让咱们也去蹭一蹭?” 弈樵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目光从广胤的脸上溜至二人的手上,再溜到曦和的脸上,然后收回,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广胤并未在意旁边的二人,只是望着曦和,笑得温柔:“回去吃饭,你这几日原本便没能休息好,若是饿着了便更不好。”然后牵着她的手便往园子外走。 曦和仍旧愣在原地,背后却忽然被推了一把,一个踉跄跟上去。 弈樵迈着步子,在她身后笑得老奸巨猾:“有饭吃,走了。” 曦和觉得,广晨宫的厨子必然很受广胤的器重。她虽然是天族的尊神,但因久居世外,且从小就是被当做幼君来培养的,烤个野味还行,却委实没学过这一门手艺。洛檀洲能做饭的没几个,近些年都落在青樱的头上,因此吃食一向比较贴近大自然。唯独长渊操着一手好厨艺却并不太愿意下厨,偶尔来洛檀洲烧饭也是实在看不过去了权当怜悯露一手。因此在伙食上,洛檀洲同这人才辈出且全面发展的天宫是比不了的。 广澜是个不论何时何地一张嘴都闲不住的人,即便在饭桌上也堵不住他的嘴,从妖界九君的各种风流情史扯到如今曲镜似乎是喜欢男人的,顺便问候了这位妖界主君的祖宗十八代。广胤忍无可忍地问他能不能闭上嘴,他反问一句“要是闭上嘴我还怎么吃饭”,便再也没人做声了。 曦和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一则是她实在没什么能插得上嘴的,二则是饭菜实在很好吃。 广胤一面吃着饭,一面也不忘时常给她夹个菜,吃鱼的时候给她剔个骨头,将完好的鱼肉搁进她的碗里,看得广澜直瞪眼睛。 弈樵一向是个很会观场面的,觉得饭桌上气氛不太对,便也眼观鼻鼻观心,偶尔附和一两句,毕竟他只是来蹭饭的,别的不管还是比较好。 在众人的配合下,这顿饭吃的还算是愉快。 晚上,广澜还要赖在广晨宫留宿,被广胤一脚踹了回去,顺便带走了弈樵,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各自孑然一身夜里也好做个伴。 那二人走了,仅剩下曦和与广胤二人,气氛便不自觉地变得有几分尴尬。至少对于曦和是如此。 广胤牵了她的手:“陪你走走?” 曦和点了点头,于是二人便走向了后花园。 大半年前,此地曾因婴勺遭逢一场大难,好端端的花园被烧得七零八落,眼下修缮回来,亭台楼阁花草假山皆错落有致,一汪小水潭躺在园子的正中央,倒映着天上的月亮,潭中有鱼,游动时弄碎了莹莹的倒影,水波荡漾。 夜里的二十八天十分安静,二人走在石子小路上。曦和落后他半步,心里默默地数着步子,广胤在旁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二人皆没有说话的意思。 水塘里哗啦一声响,一尾红鲤鱼跃起,光滑的鳞片在清冷的月光下泛出晶莹的光泽,然后落回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曦和险些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悄悄地看了一眼广胤的侧脸,心想这么一直沉默下去也不好,于是轻轻咳了一声,道:“上回婴——” “你可有想过——” 声音重叠在一起,又都停下。 “你先说。” “你先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 广胤望了她一眼,眸中有着笑意,脚步再放缓,与她并肩:“你先说。” 曦和原本想挑个话头,说上回婴勺那桩事还多亏了他海涵之类的场面话,现在这么一闹,便又觉得这委实都是些废话,于是道:“还是你说罢,我没什么想说的。” 广胤微微一笑,道:“你想过要回洛檀洲么?” 曦和道:“暂时还没有想过。” “为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具体的理由来,于是中肯地道:“你这儿的饭菜比较好吃。”见广胤笑了,又想起先前在凡界时他说的话,顿了一顿,道,“不是你让我来找你的么?” 广胤唔了一唔,道:“我也未曾料到你真会来找我,我原先是想早早了结战事,回凡界去接你的。”笑了笑,“说起来,这还多亏了曲镜,将你送回来。” 说到这里,曦和亦笑:“巧合罢了。” “你是如何遇见曲镜的?”广胤问道,“当时我伤他,下手可不算轻。” 曦和唔了一唔,道:“这还多亏了你那一剑,他恰巧掉到了天祈朝来。”于是便将自己救了曲镜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广胤听得好笑,道:“那他为何擒你做人质?”先前曲镜在天门之外所说的话,他并着天界一干将士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曦和微微抬起手,道:“他见过你戴这个手链。” 广胤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紫藤萝精魄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他恍然。眼中掠过一抹笑意:“他的眼光倒是不错。” 这话中似有深意,曦和此时亦不敢去多想,玩笑道:“你也真是不在乎,当着别人的面戴这种东西,也不怕别人说你娘娘腔腔。” “娘娘腔腔可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天族这种角色还是略少。”广胤微笑,牵着她走上亭子的阶梯,“此物是师尊亲手所赠,于我意义非凡,我自然要时刻随身带着。” 曦和望了一眼他的眼睛,发现他也在望着她,心中一跳,匆匆挪开目光,却没留神脚下,踩在湿漉漉的青苔上,一滑。旁边就是水潭,她倒抽一口气,下意识地抓住广胤的袖子,后者反应迅速地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一手搂住她的腰,往自己的方向一收,她的小腿磕在石阶上,幸好及时止住,没有落到水里。 她被疼得轻轻抽了一口冷气,抬起头,险些碰到广胤的鼻尖。 她顿住。 那张脸近在咫尺,她能够感觉到广胤的呼吸,他的眼睛望着她,眸中深邃漆黑,似乎承载了漫天的星光,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她挪不开目光。 脑中一片空白,她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今日下午在祈殿之中发生的事,此时想来更像是一场梦境。 他久久没有下一部动作。半晌,箍在腰上的手臂缓缓地松开,她眨了眨眼睛,注意到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的嘴唇,便更尴尬了一些。 她的目光挪向漆黑的水潭,浑身僵硬:“你……” 广胤似乎并未听见,转眼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微微弯下身来问她:“磕到哪儿了?” 曦和尴尬地垂下眼,也不知该说什么,道:“小腿那儿……”下一刻,人已经被打横抱起,她的呼吸陡然停滞,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地搂住广胤的脖颈。他抱着她快步走进亭子,将她搁在石凳上,蹲下身,作势要来揭她的裙摆。 曦和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按住他的手:“不、不必了,小伤。” 广胤的手仍旧搁在她的裙子下摆上,抬头看了她一眼,顿了一顿,然后微微一笑,松开,站起身,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嘴角微微弯着,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曦和只觉得有一团火从脖子烧上来,烧过耳根,一路蔓延到脸上,只是不知这夜里是否能看得清。她的目光在四下乱瞟了几眼,揉了揉眉心,心神暂时平稳了一些。 将她的所有神态皆收入眼底,广胤是一个很会拿捏分寸的人,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自然不会得寸进尺。他嘴角衔着笑意,决定不再让她尴尬下去,于是问道:“除了关于曲镜,你就没有其他的事想要告诉我的?” 听见他如此询问,曦和暗暗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我此番回来,最重要的还是想告诉你,关于慧义棺的事。” 广胤“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天祈朝确实有一个‘慧义棺’。”曦和的神色也严肃起来,“不过,是假的。” 广胤微怔。 曦和便将在荣江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广胤的神色逐渐地沉下来。在清冷的月色下,那张脸终于显出几分天族太子的冷然与肃穆来。 他思量了片刻,道:“那你眼下有何打算?”毕竟慧义棺不是天族之物,世世代代由灵界看管,他对此事只能相助,却不能插手,而曦和身为父神的女儿,此事她责无旁贷。 曦和道:“此事非同寻常,这幕后之人比我们先前想象的要藏得深。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幽都,同渺祝将此事言明,再商量商量该如何做。” 广胤颔首:“回头我同你一块儿去。” 曦和沉默了片刻,道:“另外,关于曲镜的事情,你打算如何处置?” “你指的是……?” “曲镜此人,比我想象得要有野心。他大费周章掀起战争,必然不仅仅是要向天界讨个说法。”曦和道,“此事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必然也能看出来。四境轮之事若是双方互相说开了,便很好解决,但曲镜并没有给你们这个机会,而是选择直接发兵。依我看,他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趁机削弱其余八位妖君的实力,从而彻底坐稳主君的位置。” 广胤点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耗下去,只要有战争便必然有死伤,不论天界有多强,都不能拖累无辜的将士,白白做了他曲镜的嫁衣。”曦和皱眉。 “此事不太好解决,曲镜杀性颇重,他既然已经发兵,便不会轻易退回去,我天界自然要接招。不过,他此举亦有缺漏。”广胤沉声道,“他既然打得旗号是我天界之人擅动四境轮,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那个真正动过四境轮的人,查明事实真相,让曲镜没理由张嘴。” 第67章 灵界荒芜 鉴于广胤与曲镜之间完全没有协调的可能,曦和同广胤商量了一番,决定由她来试探曲镜。在凡界相处了大半个月,她与曲镜之间也算有了一点交情,虽然后者从头到尾都心怀鬼胎,且最后结局令他措手不及,但总的来说相处还算是没什么矛盾。 自那一日知道曦和的身份之后,曲镜一直按兵不动,压着兵马在妖界之外扎营,只是偶尔派些流兵前来骚扰,却暂时没有什么大动作。曦和知道,曲镜既然不收兵,便绝不会轻易放弃,眼下忍气吞声,估计只是在尽力养好伤,准备更为完善的进攻。 不得不说,曲镜其人,虽然长了一张娘娘腔腔的脸,那个性情却是很杀伐果断足智多谋的。 为了在最大程度上使双方得到沟通,曦和以她的个人名义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向曲镜表达了天界坚定的态度,并劝他开诚布公,将四境轮的事情好好地同天界商量商量,毕竟这四境轮是她亲手所造,不论如何也能帮上一些忙,也免得他劳民伤财内忧外患。 这封信以秘密渠道送到了曲镜的手上,不日后者便差人送来了回信。曦和展信一看,信上只有四个字:不必,多谢。 她只能叹息。虽然料到曲镜必然不会就此妥协,不过这回绝得也太不留余地了。当日她在战场上对曲镜说的那些话,后者必然听懂了,晓得她已经知晓他的野心,此举不过是为了免去无谓的杀伐,而他的立场仍旧很坚定——这仗一定要打。 如此看来四境轮的事情倒还没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否则妖界自顾不暇,也没那个闲工夫来跟天界耗。曦和思量着若是有时间必然要去妖界拜访,瞧一瞧那暴动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毕竟此事牵扯到六界,不可因曲镜一人而坏了大事。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将慧义棺之事尽快告诉幽都。 曦和原本是想要第二日便立即启程赶往幽都的,但广胤说他已经差人将大致情况送去幽都了,让她在天宫好好休息几日,再陪她一同去幽都。 曦和的本意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毕竟广胤是个大忙人,在凡界陪了她那么久,眼下战事正忙,天帝估计都得对她有意见了。广胤听了她的劝阻,仅眉头一挑,一句“你当青篱他们是吃素的么,若是我不在便守不住天界,那他们还是趁早收拾铺盖回家罢”,便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于是,曦和便在天宫待了下来,有广胤的照料,一切都清闲得仿佛在洛檀洲一般。五日之后,二人去洛檀洲带上了青樱,然后一同前往幽都。 灵界是六界之中比较特殊的地方,它的位置不定,随着冥河的流动而不断地在虚空中移动。上古时候,可以说整个灵界都是天然封闭的,一般人无法自由出入,只有受到牵引才能找到正确的入口,因此灵界之人与外界交流一向极少,在其他人眼中素来神秘。但在天地大战之后,大量魂魄涌入冥河往生,一度导致混乱,灵界只好打通与外界的通道,在北荒穷天极地之处设下大门,给六界的友人发放玉牌,供人出入。但即便如此,能够轻易进入灵界的人,依旧不多。 广胤是第一回来到灵界,立在云头上,望着远处山巅之间的青石巨门,叹道:“好大的气派。” 曦和道:“灵界之内一般不能腾云,这样会让人将魂魄和活人弄混了。我们入乡随俗,从那桥上走过去罢。” 广胤颔首,于是三人一同从云头上落下,往山巅云雾中的桥上走去。 巨门不知几百丈高,上面有古朴的浮雕纹路,已然久经风霜,举头望去,目光望不尽山顶云霄,给人一种沉寂的压迫感。 门前站着两名守卫。 广胤低声问道:“这灵界守卫如此森严?” 曦和解释道:“平常并非如此,大约是慧义棺失窃,为了不再让人混进来,所以有了审查。原本只要持有玉牌便能进出自如的。” 广胤唔了一唔。 那两名守卫见到曦和三人徒步前来,其中一人目光转过来,问道:“来者何人?” 曦和递上玉牌,道:“洛檀洲曦和,有要事须见巫祝一面。” 守卫见到玉牌,面色一肃,望着曦和的目光甚是恭敬,道:“巫祝早已恭候尊神多时。”然后又看了看一旁的广胤与青樱,迟疑地问道,“这二位是……?” “这位是天族太子广胤,这位是洛檀洲的仙灵。” 守卫点点头,双方让出道路来:“请。” 万钧石门缓缓向内打开,摩擦声沉重而古老。曦和对那二人颔首,然后抬步走进,广胤与青樱紧随其后。 大门之内的景象与外界完全不同。 四面八方都是荒芜,这种荒芜又不同于寸草不生的沙漠,却似乎每一寸虚空都孕育着丰富勃发的生机。头顶有一条大河横亘,覆盖了整片天空,有波光,有水声,却又不似水,星辰团簇,在河中穿梭嬉戏。石块拼接成的桥梁在空中悬浮,连结成网,交接处有镜面朝上的八角镜子,时不时有人或是魂魄从镜子中消失或是出现。 若非知道这是灵界,广胤几乎以为自己进入了天河。 曦和道:“这便是冥河。” 广胤忘了往四周,目中流露出赞叹之意:“大千世界果真奇妙。” 曦和道:“冥河西南方连接着什刹海,再往西便是西方梵境,是如来的地盘了。”她迈上第一块浮石,石头晃了晃,见到青樱已经从旁边跳上了桥,一道魂魄从后者身边飞过,她险些没站稳,提醒道,“小心些,这灵界的空间四通八达,若是掉下去,可不知你会从哪儿出来。” 青樱瘪了瘪嘴,稳住了身形才小心地往前走。 曦和回头看向广胤,伸出手:“我们去前面的镜子里,可以直接找到渺祝。” 广胤垂眼看了看她伸过来的手,面上浮起一抹笑,从善如流地牵着跟上去。 三人从浮石桥上通过,一同来到交汇处,曦和一脚踏入镜中,镜面如水波一般散开。 “一起走,若是走散了便不好了。”她牵住广胤和青樱的手,一同迈入镜中,光华一闪,三人皆消失在原地。 渺祝确实已经等候多时。 从广胤给他传信之后,他便一直在等着曦和前来,此番三人一出现,他便草率地行了个礼,急匆匆地领着三人进了一间石殿。 石殿无顶,上方是璀璨的冥河。殿中有八根巨大的石柱,上面雕刻着复杂的纹路,广胤略略看了一眼,似乎是用来镇压凶魂污秽之气,祈祷增添福泽的。 待三人皆进入殿中,渺祝手一挥,石殿的大门关上,然后快步走上前来,道:“尊神啊,你总算来了,老子都等你等得长草了。大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此事当真是棘手,棘手啊。”然后顺手一挥,一边的石桌石凳便飞快地移过来,摩擦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响声,停在了大殿中央,“来来来,坐坐坐。” 三人皆坐下,曦和道:“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慧义棺究竟在何处,你这么急也没甚用,莫要先自乱阵脚。” 渺祝给三人沏了茶,道:“老子能不急么?幽都这么多宝贝,唯独慧义棺是镇族之宝,在老子手上丢了,老子这张老脸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他坐下来,愁眉苦脸地道,“老子掌管灵界这么多年,也就偶尔冥河闹腾一会儿,从来没出过什么大事。眼下慧义棺丢了,连个影儿都没有,这让老子如何跟族中交代,如何跟六界交代啊。” 曦和觉得渺祝确实已经肝肠寸断。 这个时候她也不好出言刺激他,于是安慰道:“虽然慧义棺丢了,但毕竟消息还封锁得严密,仅有我们同你幽都的八位长老晓得,若是在事情闹大之前将慧义棺找回来,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渺祝捂着脑袋,道:“老子也是这么想的,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连尊神你都无功而返,老子委实担心。” 曦和道:“你先别急,我们此番前来便是与你商讨对策的。六界眼下暂且安定,这说明偷盗慧义棺之人暂时未能将其打开,不过他既然偷了,那便迟早是要打开的,或许目前还在准备些什么……”她想了想,道,“慧义棺没那么好开,我们只要赶在他打开之前将其找到,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渺祝叹了口气,道:“幽都八位长老已经有三位出去寻找慧义棺的下落了,我必须镇守幽都。前段时间听说妖界的四境轮出了些问题——”他看向广胤,后者点头,“——连天界都与妖界开战了,我这心里头总一阵一阵地发慌,觉得这两件事情必然有所关联。” 广胤颔首,道:“若此二者当真有关系,那么这幕后之人费尽心机将慧义棺造假,将曦和引去天祈朝,大约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对四境轮动手脚。如今妖界向我们宣战,或许便是那人设计好的,唯恐天下不乱,亦有可能是那人在四境轮之中没能全身而退,露出了破绽,才让妖界抓到了把柄。” 渺祝道:“那,说到底,此事还是同天界有关。” 第68章 巫神柱开 “不论是天界之人所为,还是有人嫁祸,此事我们都脱不了干系。”广胤道,“毕竟关乎六界,这件事在曲镜宣战之前我们便已经开始调查,但始终毫无头绪。” 曦和道:“曲镜封锁了妖界,现在妖界之中的消息传不出来,外人也无法轻易进入,有关四境轮的情况最了解的便是曲镜,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们的意思。”她转向渺祝,“这么长时间,你们仍旧半点线索都没有么?” 渺祝叹道:“在尊神下界之后,冥河又接着指出了两个‘慧义棺’的的方位,皆在凡界,我们派了长老亲自前去找寻,却都是假的。” 曦和微微皱眉。 “看来,真正的慧义棺已经被封在了结界之内。”广胤道,“那人费尽心机混淆视听,无非是想拖延时间。” 渺祝道:“冥河本身对慧义棺并不太敏感,因此也不能尽信……老子总觉得此事非同小可,那人既然偷了慧义棺,那么千方百计也会将其打开,否则此举没有任何意义。若是慧义棺真被打开了……”想到此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老子就是六界千古罪人。” “你确实难逃罪责。”曦和说得分毫不留情面,“但此时说这个也没有什么用处,关键得想出个法子来。这慧义棺由你幽都世代看管,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只是坐以待毙不成?” 渺祝听得她语气不善,小心地看了她一眼,道:“要是什么都麻烦尊神,那咱们幽都的八位长老还有何颜面坐镇灵界……其实咱们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恐怕还得劳烦尊神一回。” 曦和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渺祝看向那大殿中的八座石柱,道:“尊神晓得,这八神柱以什刹海的浮屠石根打造,取的是上古时候幽都第一任八位长老的须发,以之为灵媒镇压上古凶魂。凶魂这个东西,乃是各界之人三魂七魄浸染杀孽而成,与寻常的魂魄大不相同,咱们几位长老一致认为,最了解凶魂的只有凶魂,若是要打听与慧义棺有关的消息,或许找凶魂询问是最合适的。” 广胤皱眉,道:“你们想要她进这神柱求助凶魂?”还不待渺祝点头,他便立即否决,“不行,此举太过冒险,绝对不行。” 他曾经听说过,灵界有个别称叫做“鬼域”,这只不过是外人不明就里而下的定论,实际上,真正的鬼域另有所指。他以前不晓得这鬼域究竟指的是什么,如今听渺祝这么说,十有八/九就是这八座神柱所形成的东西。 曦和没有理会广胤,对着渺祝道:“继续说。” 渺祝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太子殿下,顿了顿,继续道:“若是直接让尊神进入鬼域,那是再借老子十个胆子老子也不敢让尊神冒险,不过届时咱们长老八人一同在外为尊神护法镇守,绝不会让半个凶魂逃出来,再以秘法在尊神身上打上印记,若是遭遇危险,尊神可随时告知我们,我们立时将尊神召出来。” 广胤皱眉:“既然有此等办法,为何幽都几位长老不亲自动手?” 渺祝有些汗颜:“说老实话,老子这么些年也没荒废修炼,但打理打理灵界事务还行,然则打架却委实不怎么样,若是进去了分分钟就要被撕成渣渣。且要镇压神柱,八位长老缺一不可,尊神在打架这方面道行高深,六界中也找不出能比尊神更对咱们幽都知根知底的人选了,老子思来想去,便只能拜托尊神。” 广胤眉头仍旧紧锁,沉吟片刻,看向曦和:“你怎么说?” 曦和道:“此法可行。” 渺祝脸上泛起喜色。 广胤沉默了半晌,叹出一口气:“罢了,我也不阻拦你。不过,”顿了一顿,“我与你同去。” 曦和眉头微挑,刚要说话却被渺祝打断。 “太子殿下能这么想那便再好不过了,你们二位在里头相互之间也能有个照应。”一拍大腿,渺祝欣喜地道,“老子这就去跟那几个老家伙说,你们准备几日,咱们选个黄道吉日,就送你们进去。” 广胤与曦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大殿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曦和望着不远处渺祝喜滋滋的背影,低声道:“你不该要求与我一同下去的。”语气中有着不赞同和一丝丝责备。 广胤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放心你。” 曦和道:“你别看渺祝这人看上去不靠谱,办起正事儿来也分毫不含糊。幽都秘法众多,连我都仅仅略知皮毛,他们八位长老联手护法,不会出什么问题。” 广胤不语。 曦和望了望他的神色,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是不放心我。”她揉了揉眉心,“我只是不爱动手,你莫要以为我不会动手。你们这些年轻人,对上古之事了解得忒少,没见过那般惊天动地的大战,比起那些,你们如今打个仗偷个袭都是办家家酒,唬一唬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罢了。当年天地大战之后,我将六界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时连你爷爷都不知在哪儿,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即便半分没有长进,也不至于输给区区残魂。” 后头青樱凑上来:“主子,您果真这么能打么?” 她淡淡瞥了青樱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缩回了脑袋,她拍了拍广胤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我不过去去就回。你这三万年的道行说不准还要时不时拖一拖我的后腿,还是早些回天界,那儿曲镜不肯善罢甘休,还得你坐镇才好,若是待得久了,估摸着过两日你父君就得来找我的不痛快了。” 广胤仍旧沉默着。 曦和自以为这番话说进了他肚子里,正想着眼下便将他打发回去,却听得一句淡淡的“不行”,她噎了一噎,横竖他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广胤道:“我还是不放心,我陪你一块儿去。” 曦和扼腕而叹,这牛脾气的孩子哟。 “我从未见过上古大战的实景,此番好不容易来了,便当做长长见识。”广胤望着她,微微一笑,“师尊一向教导徒儿,要历经磨难艰险才能成大才,尤其是像我这样出身,锦衣玉食,更要多体验些疾苦,想来是不会剥夺我这个成材的机会的。” 曦和觉得自个儿牙根发酸:“……我果真跟你说过这个话?” 广胤弯着眼睛笑得一派真诚:“说过,千真万确说过。” “……” 最终,她还是勉强答应广胤同行了。 渺祝大约是很少碰见这等正经事要做,因而此番碰上便显得格外的有兴致。开启巫神柱乃是幽都历史上难得的大事,况且要进入其中的两人,一位是四海八荒唯一一位尊神,另一位则是如今声望如日中天的天族太子,若是哪位随便受了点儿伤,都够渺祝喝一壶的。此事敲定之后,八位长老便废寝忘食地开始布置阵法,尽最大的努力确保鬼域无虞。 相比之下,曦和则显得很是清闲。渺祝谆谆叮嘱他二人必须好好准备,说是尊神这么久不曾与人动手,打架的本事未免生疏,还是先与太子练练手,也免得进去之后措手不及。对此曦和倒是浑不在意,反正就是打架么,她向来不用兵器,也不用磨刀打剑,而广胤,在天界时原本便同曲镜打得不停,眼下不过是换个地方,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于是连日里二人悠然自得,没事儿逛一逛幽都,闲了便坐下来杀几盘棋。天界那方的消息每日都会通过信件传至广胤的手上,因着此番广胤是秘密离开的,曲镜目前尚且不晓得天界已无他坐镇,因此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过了七日,渺祝差人来说,大阵已经布好,随时可开启巫神柱。 石殿之内,八座神柱隐隐泛着光,八位长老分别盘腿打坐于石柱前,围成一个巨大的阵法。 青樱被拦在大阵之外,望着这颇为耗神的架势,不由得有些紧张。 渺祝盘膝坐于大殿正东的神柱前,望见曦和二人进来,问道:“尊神,太子殿下,你们可准备好了?” 曦和颔首。 渺祝从袖中甩出两枚印记,分别落在了二人的手背上,凝固成一道金色的灵印,神色略显凝重:“此印可维系二位与幽都的联系,若你们在鬼域之中遇到危险,可随时开启此印,我们镇守在此处,收到消息立刻便将你们召出来。切记,万万不能将其抹去,否则便会与外界失去联系。” 曦和看了一眼手背上金色的印记,道:“可维系几日?” “七日。”渺祝道,“七日之后,不论事成与否,你们都必须回来。” 二人点点头。 渺祝肃然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便请二位立于阵眼,我们送二位进入鬼域。”他对外头吩咐道,“大阵开启时过于危险,请无关者出去等候。” 外头立即有人进来,将青樱带走。 石门关上,曦和二人已经立于石殿正中央的阵眼之上。 “可以开始了。” 八位长老手印同时变幻,大阵从地面上浮起,银色的阵法笼罩了整个大殿,阵眼忽地狂风大作,广胤立刻握紧曦和的手。 银光遽然大盛,八座巫神柱颤动起来,整个大殿都开始颤抖。阵眼下方的空间被撕裂,仿佛一张血盆大口,其中漆黑一片。 渺祝额上青筋暴露,沉声道:“凝神,马上就要送你们进去了。” 飓风中,二人的手紧紧相握,风声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如同鬼啸一般凄厉刺耳。脚下巨大的吸力传来,银光刺破阵眼,大阵轰然溃散。 石殿内,八位长老面色苍白。 渺祝缓缓地咳了咳,嘴角流下一丝鲜血,目光紧紧地盯着阵眼之处:“尊神,太子,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第69章 鬼域冰城 曦和脚下踩着一片土地。 二人身体皆一个踉跄,连忙相互扶住站稳。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丘陵,低缓起伏,草地泛着秋色,没有半个人影。 广胤“啧”了声,道:“这便是鬼域?” 曦和打量着周围的景色,道:“与我们想的似乎都不一样。” 晴空万里,连半个鬼影子都没有,更别说想象中的森森鬼气。 “不过……”广胤望着天空远处,微微皱眉,“此地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太好。” 曦和道:“镇压在巫神柱下的魂魄绝大多数凶戾异常,且积怨已久,聚集在一块地方,难免五行失衡。”她看了广胤一眼,神色带着责备,“你不曾与凶魂打过交道,不晓得其中险恶,尤其是上古之时的魂魄,极为凶悍。那些东西看着与常人无异,实则阴险狡诈至极……早让你别进来,说什么都不听。” “然则现在已经进来了,你还能将我赶出去不成?”广胤扬眉,“若是想全身而退,那就早点办完事离开。” “少来。”曦和瞥了他一眼,抬步往西边走去,“咱们现在的位置尚在鬼域边缘,要深入中心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在这个地方,就只有我们两个大活人,先前打开巫神柱时估计已然掀起了很大的动静,局势对我们不利,速度放慢一些,以免打草惊蛇。” 广胤快走两步跟上:“我无法感知此地边际,想来这片地域不会小。我并不晓得当初有多少魂魄封印在其中,也不晓得哪些人是知晓慧义棺的。难道咱们就这么一路走过去碰见一个问一个么?” 土地中忽然蹿出来一只小鬼,团成一个球冲着二人飞来,曦和随手放出一道法力,小鬼被打得翻了个跟头,尖叫着迅速跑开。她道:“你可晓得,慧义棺里封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广胤不解。 “是阎烬的元神。”曦和并未瞧见他眉头微微一挑,道,“慧义棺中封存了阎烬三分之一的元神,正因为如此,渺祝才会如此担忧。若是寻常凶魂,一只一只抓回来,也不过是多费些功夫,总有一日能抓完,但若是阎烬的元神跑出来……落神涧便封他不住了。” 广胤神色略显凝重:“难怪幽都八位长老倾尽法力也要打开巫神柱,原来是怕生灵涂炭。” “巫神柱下关押的全都是上古之时天地大战前夕的凶魂,当初若非有幽都八位长老倾力打造这八座神柱,后来死的人恐怕更多。”曦和道,“洪荒之时民风好战,六界之中的战将皆极为凶悍,杀孽甚重,死后无法顺利羽化,又无法归入冥河往生,便生出了凶魂这等东西来,既无法控制,又难以诛杀,仅有封印一途可行。” “是因为太多了?” 曦和点点头:“如今的六界过于太平了,与当年完全不同。即便是你们视为六界之尊的父神母神,手上都是沾满了鲜血的。”她顿了一顿,继续道,“这八座巫神柱只能使用一次,当初镇压的魂魄已经达到上限,因此即便后来天地大战再惨烈,也无法再将新的凶魂封印进来,四境轮和慧义棺便派上了用场。这么多年,幽都的长老已经换了几代,始终守护着这封印,这是头一回打开。” 广胤唔了一唔。 又有未凝人形的小鬼从一边飞来骚扰,曦和随手一挥将其打退,也不下重手:“渺祝此番是下了血本,不过,按他所犯下的过错,也是该的。” 广胤道:“你既然承了这担子,心中可有了打算?总不是带我来此处看风景的罢?” 曦和道:“慧义棺中不论有多少凶魂,都压不过阎烬。这巫神柱中亦有当初与阎烬相熟的,我们只要找到当年认识阎烬的,兴许能够找到他的方位。” 广胤觉得有理。 “不过,认识阎烬的,一般都认识我。”曦和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咱们还是别招摇过市的好。”于是广袖一招,二人的身形便从空气中隐去。 灵界处于穷天极地之处,并没有土地这个东西,更别说巫神柱下的鬼域。 曦和一路上给广胤解释,他们在这鬼域之中看到的景色并非原本就有的,而是数万年来在封闭的五行之下逐渐自行形成的。鬼域之中没有人气,最初巫神柱打造成功之时,这里甚至连温度都没有,只有一片充满杂质的荒芜。后来大量凶魂被封印进来,破坏了原本的平衡,便逐渐衍生出了这些实体,也正因为如此,鬼域的边际有大片荒芜的草原,而越接近中心,便是冰火交融,如炼狱一般的所在。 “自从洪荒之时封印后,便再也没有人来过此地,也看不到这里发生的事情。”周遭已经越来越冷,结界只能挡住外头的冻雨,却无法阻止温度下降,曦和对着手哈出一口白雾,“谁晓得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渺祝那个没见识的,早知道就要好好准备,至少带两件衣裳进来。” 她所料不错,先前渺祝等人打开巫神柱,已经在鬼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身在其中的人无一例外感受到了这前所未有的异动。活人在这片地方是极为稀有的东西,她与广胤尽量控制气息,也难免引起别人的注意。每每引起他人警觉,他们都会很快改变路线,以免节外生枝。 身上忽然一暖,曦和抬手去摸肩上,正好摸到一只手,她顿了顿,偏过头,看向广胤。 后者将外套披在她身上,绕到她的身前,给她理了理衣裳,然后系上带子。 曦和连忙要脱:“不行,你穿着。” 广胤的手躲了躲,继续给她理好前襟,道,“我不冷。”握住她的手,捂了捂,他咂了咂嘴,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然后滑至嘴唇,轻轻摩挲,“都冻成这样了。”好在并未久留,便握着她的手,牵起她往前走。 热度从衣衫外传至皮肤,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可那是他的温暖。 曦和有些恍惚,被他牵着踉跄了一下,目光从他的背影上挪开,单手拢了拢衣襟,快走两步跟上。 随着他们的深入,开始的冻雨已经逐渐变成雪花。柳絮一般的雪花从晦暗的天空上飘落下来,一片一片落在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积雪踩在脚下,在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二人周身环绕着一圈淡金色的火焰,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外界的冷意。但曦和的嘴唇仍旧有些泛青。 广胤搂着她的肩膀,时不时地低下头来看她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法力再强也没用,你在洛檀洲待得太安逸了,多动一动才好。” 曦和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脸,再看一眼,忍不住沉默了一下,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整日里闲不住打打杀杀就算了,跟我有什么好比的。” 广胤看他一眼,笑了一声。 雪地上有风吹起,卷起雪花旋转飘舞。 曦和脚步忽然微微一顿。 “怎么了?” 她停下来,回过身向后看去:“是不是有人说话?” 广胤挑眉,亦转过头,向四周望了望,除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风声中,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声音随着风雪细碎地飘荡,像是人声,却又听不出究竟在说什么。声音由远及近,却隐匿在风中,听不出位置。 二人对视一眼,悄然无声腾上半空,广胤袖袍一挥,大风骤起,雪地上雪花卷起,霎时间淹没了他们来时的脚印。 低语声在风中汇聚,瞬息之间,有两道人影由远至近出现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央,伛偻着身躯,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厚重的黑色斗篷。 “我们一路跟着脚印来的,怎么忽然消失了?”其中一人问道。 “难道走错了?”另一人低声猜疑。 “不可能,这里还有人的味道,应该没走远。”那人沉声道,“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风中一片静默。 “先回去禀报主子。”那人压低了斗笠,道,“鬼域这么多年都不曾有活人踏足,至少我们已经确定了有生人从外界进来,继续跟踪不是我们必须做的。” 另一人点点头,二人在斗笠下环视四周,然后雪地里卷起一阵风,二人从原地消失。 广胤与曦和对视一眼,循着气息悄然跟上。 雪地的深处有一座城。或者说,这整片雪域都是一座城池。 他们跟随着那二人来到一处冰原,巨大的冰棱为门柱,雕凿得并不精细,甚至有些粗糙,却气势恢宏。 曦和加固了身边的结界,尽量压抑身上的气息。 在这座城池里,她尚未见到任何一个人影,但仅仅是接近,便能够感受到其中不同于外界,甚至与灵界都大不相同的气氛。 庞大的冰雪大殿建在万丈山壑中,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稍不注意,便会将人深深地吸进去。 二人停在谷口,对视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悄然掠进了冰冷的黑暗中。 第70章 冰下鬼王 长廊完全由封闭的玄冰打造,晶莹剔透,四周没有灯光,仅仅在大路中央放置了一颗夜明珠,冰墙在边边角角处反射出璀璨却并不强烈的光。长廊一路斜坡向下,通向山谷深处,下方一片死寂的黑暗,有旁边的碎冰块落下来,顺着斜坡一路向下滚,回声空旷地传来,却似乎没有尽头。 广胤低声问道:“你确定他们进了这里?”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仍旧碰出一小片回音,在这寂静得犹如坟场的长廊中显得格外突兀。 好在周围并没有人驻扎。 他松了口气。 虽说他从小见过不少世面,且是在千军万马中闯过来的,在朝堂之上应对自如,但来到这等阴森诡异的地方,亦不由得下意识地谨慎起来。 曦和点了点头,给他打了个手势,二人顺着谷口呼啸的风,继续往深处掠去。 长廊的尽头是一座大殿。 一座完完整整的冰石大殿。以他们二人所经过的路途来看,眼下他们已经到达了先前所见山谷的腹地,换句话说,这大殿是耗费无数人力,硬生生从冰山之中凿出来的。 身后忽然有东西贴着背部飞过去,曦和背上一阵凉飕飕的,蓦地转头,却见自己同一张青色的鬼脸几乎鼻尖贴着鼻尖,那双大得出奇却黑洞洞的眼睛毫无感情地盯着她。她下意识地就要叫出来,却被广胤飞快地捂住嘴。 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目光挪向广胤,后者冲着她摇了摇头,下巴指了指那只鬼,她这才醒悟过来,那鬼是看不到他们的。 广胤带着她小心地后退,没发出一点声响。 那只鬼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蓦地单膝跪下。 曦和意识到,他是在透过她看她身后的人。 她缓缓地转过身,头皮一阵发麻。 大殿两旁蓦地亮起幽蓝的火焰,每一簇火焰旁都站着一只鬼。冰冷的火焰在这冰山腹地的大殿中没有一丝温度,周围剔透的冰石犹如镜面一般,映照得四面八方都是鬼影,几乎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影子。 而那只鬼正在跪拜的,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眉心有着一道青色的印记,像是某种符文,淡青色的长发纠结着长袍逶迤了一地,瞳孔也是一种淡青色,目光扫视下,给人一种轻飘飘的诡异之感。 “王。”他们身后那只鬼出声道。 曦和二人悄然加固了周身的结界,一点一点地从那两只鬼之间挪开,小心翼翼地退至一旁,不曾引起半分波动。 广胤捏了捏曦和的手,朝着那王座上的人扬了扬下巴,曦和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认识。 被称作“王”的鬼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宝座上,青色的瞳孔淡淡地望着那人。 “属下发现了活人的味道,但在雪原上跟丢了。” 原来这就是跟踪他们的人。 王的身体微微坐得直了一些,问道:“确定是活人?” “确定是活人无疑,但无法确定是否为幽都之人。” “来人。” 曦和身边的鬼将立刻上前一步,她下意识地往广胤身边挪了挪。 “凭王吩咐。”鬼将面对王座,单膝跪下。 “带二十个人,务必找到那人踪迹。” “是。”鬼将领命,当即带人出去。 “你。”王看着那先前来报信的鬼,“将此消息沿途告知屈焱、季风,就说,鬼域开了个口子,让他们抓紧点,我们……或许能出去了。” “是。” 王站起身。曦和二人正准备退出此地,身边的火焰忽然晃动了一下。 王蓦地朝他们这边看来:“谁?!” 无数鬼影倏地抄起兵器,朝他们飞来。 变故陡生,曦和避开最近的一只鬼爪,仍旧保持着镇静,与广胤一同飞退。 王座上的鬼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狰狞,眉心青色的印记如藤蔓一般生长出来,遍布其整张苍白的脸。法力霎时间笼罩整座大殿。 广胤挥袖,将那法力挡回去,不料力道大了些,将那王座撞塌了一个角。 小鬼们顿时乱作一团,王的目光陡然落在了曦和二人所在的位置上,目露兴奋的凶光:“这里竟然有活人!” 曦和二人立刻分开,他们二人的气息都压抑到极致,即便这整座大殿之内都布满了王的法力,他却仅仅能够判断了模糊的位置,而一旦目标开始快速挪动,便十分容易迷失方向。 约莫是广胤的仙气比较卓然,相比之下曦和想来低调惯了,王锁定了广胤所在的位置,淡青色的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长,如钉子一般断开扎向广胤。 曦和倒是不怎么担心他,这个鬼王虽然声势很大,但其本身实力并不怎么样,连曲镜都是广胤的手下败将,何况这区区被封印了十数万年的凶魂。 大殿两边的蓝色鬼火失了平稳,开始乱窜,曦和袖中起风,流窜在殿中的鬼火迅速向殿门口掠去,看见动静的鬼将迅速朝门口飞去—— “快跟上,他要跑!” 与此同时广胤亦朝殿门口去,王迅速跟上。 曦和挥袖击碎殿门之外长廊上的一根冰柱,沉重的冰石碎落下来,不少小鬼在瞬息之间便灰飞烟灭,王更加确信了自己追逐的方向,带着人向外头掠去。 曦和望了一圈已经四下无人的大殿,有些无言。这鬼王也忒好骗了些…… 她回过头,只见广胤从王座后面走出来,伸出手,对着她狡黠一笑:“走了。” 二人绕过大殿,向更深处走去。 如今在他们之间,有些事已经不必商量。跟着那两个小鬼来到此处的时候,他们便只有一个目的——拿到鬼域的地图。否则,任谁也不会来蹚这趟浑水。 他们仅有七日时间,鬼域这么大,不知其边际在哪,况且其中势力划分错综复杂,万一走错了招惹到大麻烦便不妥。最要紧的便是找到一张地图,直接跟着地图走,找到当初与阎烬有关的人,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此行不虚。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打草惊蛇。 大殿后方有一条隧道。 二人踏进隧道的那一刻,墙上的火把倏地亮了起来。曦和汗毛一竖,抓着广胤的手一紧,然而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二人的脚步放得慢了一些,随着他们的深入,悬挂在隧道两侧的火把依次亮起来。四面冰墙映照着火光,就像是冰石深处都闪着凄寒的鬼火一般,身边曦和下意识地向自己这方靠,广胤心安理得地将她搂得紧了一些。 “这个地方太冷了。”曦和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下次就算渺祝求我,我也再不来了。” 广胤轻轻笑了一声:“这辈子估计也就能进来一回,下回即便你想来,估计渺祝都没那个闲工夫让你来了。” 她一哂:“也是。” 须臾后,隧道尽头出现了亮光。 这回不是那种幽蓝的冷火,而是实实在在的暖黄色的烛光。 曦和眼睛一亮,快走两步跑出去。 广胤望着她的背影一笑,亦跟上去。 这是一间冰室,有床有桌有柜子,大约是那鬼王的居室。 她翻了翻桌上的几本古籍,都是记载一些修炼功法的旧书册。她咂了咂嘴,走到一边,将手靠近灯烛,久违的热源终于触碰到指尖,她面上浮起些暖意:“你找找看,地图应该不是什么珍稀之物,应该会有的。” 广胤看着她那个模样,不由得笑了一下,在一边的书柜上翻找。 “哎,等等。”她出声,将身上他的外衫脱下来,抖开,给他披上,“衣服还你。” 衣服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微微的暖。 广胤笑了一声,顺着她的手将衣裳穿好,道:“多谢。” 翻找了片刻,忽然有一道极为轻微的“噗”声,像是什么东西忽然被点着了。 二人同时顿住。 紧接着是加快的脚步声,是从他们方才进来的那个隧道里传来的。 鬼王回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放轻了呼吸。 人影从隧道出出现,果然是先前被引出去的那个王。 曦和打了个手势。 在看不见的地方,广胤轻轻地将书柜最下方一个厚厚的信封抽出来,藏进了襟口,然后小心地走向曦和,险些与鬼王擦肩而过。 鬼王的脚步一顿。 曦和眉间一紧,立即拉住广胤的手:“走!” 二人飞快向外头掠去,下一刻王已经追来。广胤挥手一击,一道坚固的屏障横亘在隧道之中,王一头撞在那屏障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冲破,目露凶光地瞪视着前方。立时,整座大殿都颤动起来,无数鬼影从冰墙之内蹿出来—— “千里之内,必须将人擒回来!” 而此时,曦和与广胤已经在山谷的另一侧,大大小小的鬼影从山谷前方掠过,无一人发现他们的行踪。 曦和呼出一口气,小声道:“功亏一篑,咱们得换个地——”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信封。 她看向广胤。 “谁说功亏一篑。”后者微微一笑,“已经到手了。” 第71章 鬼域地 广胤在那鬼王的书柜中翻找的时候,因为时机紧急,只看到了那信封口子上露出来的布帛一角,上面标注了几个地点,便随手将那信封带了出来。 二人避开追兵,在距离冰谷很远的地方寻到了一处有地热的山洞。外面遍地都是温热的泉水,山体之中有滚烫的水雾沸腾,洞中很是温暖。山洞里黑黢黢的一片,广胤取出夜明珠,温润的白光攀上干燥的墙壁,照亮洞中一隅。洞外有莹白的月光。 将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二人坐下,广胤拆开信封。 信封很大很厚,放在书柜的最下层,边缘落了一些灰尘,想来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那个王也不常用。广胤将里面的东西都取出来,发现果然装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 有旧时与其他人来往的信件,上面没写什么要紧事,亦有从其他书籍上落下来的残页。这其中,夹着一张暗黄色的锦布。 广胤将其展开。 确实是地图。 锦布颇大,方两尺,上面的标记虽然年代久远,却十分清晰。在地图的西南片,有一个红色的点。 “我们现在就在这里。”广胤道。 从这张地图上来看,鬼域确实十分广袤,他们走了一整日,也就堪堪进入了外圈的冰原。由此地向东北,有一大片的荒漠,再往中心则出现了火山,有岩浆形成的河流,终年环绕中域,与这冰原相比,确实是冰火两重天。 地图上清晰地标明了鬼域的势力划分,那个王先前提到的屈焱和季风,则分别是靠近荒漠和在岩浆之内的两位君主。 而这张地图正中央的位置,标注了一个螺旋状的圆圈,旁边有一个字:门。 “这是何意?”广胤皱眉,“鬼域封闭了数万年,这个‘门’,难道还能通向哪儿不成?” 曦和亦觉得甚是不解,她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两个字上:容堤。 这名字,似乎有些眼熟。 “怎么了?”广胤问道。 “没什么。”曦和接过地图,手上忽地顿了顿,目光落在锦布的右下角上,那里有散开的线头,她两指搓了搓这地图,然后将其从那散开之处用力撕开。 里面有一张极薄的丝帛。 二人对视一眼。 曦和连忙将丝帛摊开,目光落在那上面。 “这是……” 丝帛上也是一张地图。但这地图的构造,却同他们想的完全不同。 图上画了三个平面,由上至下依次变小。最上面的那一层,虽然标注不如先前那一张地图的详细,但也能看出来,是他们眼下所在的地方。 广胤目露惊讶:“难道,这鬼域,竟然不止一层?” 这样的构造,与天宫十分相似,但又大有不同。天宫三十三天,并非如一座山般一层一层地垒上去,而是参差不齐,相互之间也没有特定的通道。而据此图所描述,每一层的正中央都有一扇“门”,只有通过这扇“门”才能在三个地方来去自如。 地图上的标注很简略,第一层相对详细一些,但到了第二层,仅仅在各个方位记录了五六个人名,而最下面一层,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和那中心“门”的位置,没有任何其他的内容。 “想来这鬼域三层之间来往并不密切,第一层的人不怎么下到下面去,下面的人也不会上来。”广胤道,“若非如此,这地图上总要标上个势力划分,晓得哪些地方是交好的,哪些地方是招惹不得的。” “这样看来,只有两种可能。”曦和分析道,“第一,这个所谓的‘门’,不是那么好出入的。第二,下面的人,这第一层无人敢招惹。注定了千万年都不会涉足的地方,自然不需要画那么详细。” “那我们该往哪儿走?”广胤问道,“你在这上面有没有看到从前认识的人?” 曦和接过先前的那张大地图,目光沿着路线细细地寻找,道:“那个叫做屈焱的,我听过他的名字,但当年便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如今失了肉身,又被封印了这么多年,更不够看。他同阎烬没什么往来,不必在意。”手指顺着山脉一路滑过去,“有一些认识的,不过希望都不大。唯独这个叫做容堤的……”她的面色有些变化,“认识是认识,不过,未必会给我们好脸色看。” 广胤接过地图,目光落在那正中央的名字上。 “我们得下去,至少要去第二层。”曦和的目光扫了一眼丝帛,“那里有阎烬的部将,还有……你老祖宗邺战的兄弟。” 广胤顿了顿:“兄弟?” 曦和颔首:“这鬼域形成的时间在天地大战前夕,那个时候邺战也就堪堪能在天界之中排得上号,哪有后来那般威风。” 广胤唔了一唔。 “说到这个,我得提醒你。”曦和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经历过天地大战的,鬼域与世隔绝,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你最好别露了马脚,谁晓得这里谁是自己人。” 广胤点头:“知道了。” 于是二人便在这山洞中歇了一夜。夜里曾有先前那冰下的小鬼从洞口路过搜寻,却都被结界的伪装给骗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当阳光投入洞口,二人便很快地起身,按照地图上的路线,向鬼域的正中心赶去。 而这一日,鬼域的气氛似乎与前一日有所不同。原因是,有活人进入鬼域的消息已经证实,几乎所有人都动起来了。 “没有人会放过这个机会。”曦和道,“鬼域与世隔绝数万年,环境恶劣成这副模样……这些人当初被封印进来的时候便极端好战,在此地憋了这么久,遇到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必然不会轻易放弃。” 眼下他们手上有地图,能够寻找最短的距离前往鬼域的中心,也不会贸然深入别人的势力范围,尽量在划分地盘的边界上走,如此双方势力为了避嫌,一般不会有太多人在交界的地方走来走去。在冰原上,他们都不用走的,一来以免留下脚印,二来走路实在太慢,他们仅有七日的时间,若是全靠两条腿,估计还没到岩浆附近就得回去了。广胤压抑自己的气息越来越得心应手,一路上遇到了好几拨出来巡逻的人,都没有打草惊蛇。 当日晚上,他们歇在了荒漠与岩浆地域的边缘。 再往中心走,便是炽热的火山群,那里的天空终年如火烧一般通红,即便夜间也能够看到交错斑斓的红光。 曦和自认身体很好,素来没什么病痛,但这么一冷一热的折腾,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心下打算着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便同广胤合计了一番,最晚明日便要下到第二层去,而在这之前,他们必须做好准备进入容堤的城池。 “你为何这么不想见容堤?他同你有过节?”二人寻得了一处废弃的木屋,广胤一面抖开外袍,一面如是问道。 “我那个时候年纪还小,哪会跟人有什么过节。同他有过节的是父神。”曦和道,“那个容堤是魔界的将军,你也晓得,那个时候六界压根没个安宁,魔界与天界的关系素来不好,容堤同我父神交手了七次,败了六次,一次没打成,当时是因为母神当时要生我,父神打了一半回家了,容堤觉得甚没面子,那回过后便一次又一次地来找茬……估计是生了我之后家里有个孩子闹腾,父神原本便没那个闲工夫跟他耗,后来次数多了更是被他烦得慌,最后一次干脆将他的剑给砍断了,他便再也没来过。” 广胤咂了咂嘴。 “其实,也不完全是父神的关系。”曦和想了想,补充道,“据说,最初这个梁子结下来是同阎烬有关系的。阎烬天性好战嗜血,去魔界遛跶了一圈,砍了七八个将军,其中便有一位是容堤的兄长,此举激起了魔界上上下下的愤怒,阎烬生怕自己回不来,便将当时的容堤打成重伤并劫持了他做人质……虽说后来将他放回去了,但这个事总归影响不太好。” “……魔神果真名不虚传。” 曦和轻轻地笑了一下:“我们那个时候的人,年少时都做过许多疯狂的事,哪里像你们现在这么多规矩,好端端的少年人,连玩性都没了……”她坐在杂草堆上,托着下巴,道,“想当初,母神管我管得紧,阎烬和弈樵偷偷带着我去栖梧山玩,玩累了就跑到他们树上偷蛋吃,你没见过凤凰蛋,一只就有你脑袋那么大,我们足足烤了三只,还拔光了一只小凤凰的毛正准备上架子烤,结果被人发现,逃命一般地跑去了西天,求如来收留,躲了足足一个月才敢出来。” 广胤望着她的神情,半晌笑了一下:“先睡罢。” 第72章 岩浆内城 茫茫的大漠之后,是滚烫的岩浆河流。从上空看,大地上的裂缝纵横交错,连成一张大网,有滚滚的白雾升腾,浓郁的烟熏味充斥着整片天空,炽热的温度炙烤着每一寸空气,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曦和与广胤飞在上空,已经尽量避开有岩浆的地方,却仍旧出了满头的汗。 “这鬼域究竟是怎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曦和抹了一把汗,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道,“活人委实没办法在这儿过日子,太热了……他们失了*之后,难道连冷热都没有感觉了不成?” “极寒极热之地,这鬼域都全了。依我们沿路所碰到的人来看,他们不是习惯了,就是丝毫没有感觉。”广胤脑门上亦是一片湿漉漉的,但神色还算平稳,手中拿着地图,望了望前方的山脉,依稀可见一座巨大城池的轮廓,“距离鬼域中心已经没有多远了,但这地图不够详细,估计我们得下去找找看,那个所谓的‘门’究竟在哪儿。” “那就赶紧走罢。”曦和重重地叹了口气,“待会儿还要下去……受不了了,待会儿干脆将容堤的洞府给掀了,将他再绑一回,带我们下去。” 广胤笑了笑,帮她擦了把汗:“若真要这么做,我帮你打下手,绑了人就走。” 曦和哼笑了一声,二人朝着远处的城池,加快速度掠去。 这是一座真正的城池。 他们一路行来,在荒漠中也偶尔看到基本成形的鬼城,却从未看到如此完整恢弘的城池。周围有滚烫的岩浆环绕着城墙,城池内却并没有火山,虽说并不见得比外面温度低,但光是看着便少了一份躁动。 确实,若是连城池之内都有火山,时不时地喷发一下,那全城的人都不得安生了。 城内有成群结队的人马,从上方俯视,能看见格局分布有序,广袤的城池有八扇城门,而最中心的,则是一座火红色的大殿。 广胤将地图收入袖中,看了下方一眼,道:“下去罢。” “嗯。” 二人落在了城门之外。 城门向内大开,有普通人来来往往——这里显然要比其他地方热闹得多。 城墙上有守卫持着长枪,并不多,但也不显得松散。 “这些人失去了肉身,魂魄并不会受到利器伤害,他们拿这些武器有何用?”广胤望着城墙上那些守兵,沉吟问道。 “巫神柱既然能够封印凶魂,那么其中必然有一些能够压制他们的东西。”曦和道,“这么多年过去,鬼域之中架也打得不少,要想在此立足,除了法力,还是要培植自己的部署,便必然少不了武器。六界之中也不乏能够直接重伤魂魄的材料,只不过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广胤点点头。 “我看,我们这么一直隐着行踪也不是办法,咱们不知道那个‘门’究竟在什么地方,要想打听消息,得主动点才行。”曦和望了望周边人的打扮,提议道,“我们进城,找个地方换身打扮,只要他们认为我们不是人,就不会有问题。” 广胤颔首赞同,于是二人便进了城门,悄悄地潜入路边一家成衣店,摸了两件黑色的连帽斗篷。 鬼域亦有尊卑,从一路上碰见的这些人的行为便能看得出来,这里仍旧沿袭着当年洪荒时划地为王的城邑制度,一城之主,便是王。城中有王的下属势力,大一些的则有寄居于此的平民,眼下这座城池便是如此。 鬼界之中,大部分人的样貌其实都同外界没有太大的不同,连魂魄都实体化,唯独身上没有温度,面色苍白与死人毫无区别,且因长时间浸染在凶魂聚集的地方,其眼中透露出来的神色往往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交谈间语气毫无起伏,充满了死气。因此,即便在这等鬼魂云集甚至能用“繁华”二字来形容的城池之中,仍旧感受不到半分生动。许多人不愿意以自身真面目与别人打交道,因此在街上有不少人都身穿斗篷,宽大的帽沿搭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广胤找了个墙角,将自己和曦和脸上手上都擦了一层白灰,将帽子戴上,只露出一个下巴,二人才一前一后从角落里走出来。 魂魄不需要进食,因此城中没有饭馆茶楼之类,最方便的消息渠道在这里行不通,二人只好在街边随便找了家铺子进去询问。 城中最多的便是冶金铺,叮叮当当的声音充斥着整座城池,也成为这城中最多的声音。冶金这行大多不讲究什么门面,鬼域之中也不需为生计劳碌奔波,因此店铺里常常都是一团糟,一些有心的老板会将自己的得意作品摆在门口招揽生意,但绝大多数还是将所有的东西并着火炉及大锅挤在一间屋子里,也不去收捡。 二人踏进门槛。 店中有一人,坐在木凳上,头上戴着个斗笠,手中拿着铁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烧红的铁剑。二人进来,他也不抬头,自顾自地做手上的事情。 广胤进店,随意打量了一番店中的景象,然后随手拿起一柄短斧,掂了掂,两面看了看,然后放下,走了两步,看见略高处挂了一柄无鞘短剑,他伸手去取,却听得那一直打铁的老板忽然出声,声音嘶哑而平淡—— “买不买,不买就别看。” 那人嘴上说了这句话,却仍旧不曾抬头看一眼,将手中的铁剑举起,然后伸进一边冷灶上的冷水锅中,刺啦的声音一阵响,水中浮起无数细小的气泡。 广胤淡淡道:“不看怎么买?”说着仍旧伸手去取那短剑。短剑入手一沉,他眉头微挑,下一刻身侧已有利器飞来,他反手挥动短剑,一声刺耳的金石摩擦之声迸出,飞来的石斧从正中央被削为两半。 曦和上前一步,目光不善地落在那老板身上。 老板已经抬起头,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冰冷的目光看向广胤,道:“这剑归你了,拿什么来换?” 广胤掂了掂短剑,沉重得与其外观完全不相符,他淡淡地与那人对视:“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 “我视为最贵重的东西,于你而言毫无用处。”广胤道,“我亦有一把兵器,可换你此剑。”他手印一动,一柄长剑搁在了跟前的木箱上。 曦和暗自咂了咂嘴。没想到广胤竟然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那老板看了一眼那剑,再望向二人的目光有些变化,一抹堪称笑意的神色出现在其苍白的脸上:“我果然没猜错。” 曦和望见他那个笑容,心中忽地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见那人端起广胤搁下来的剑,将其拔出一截,反射出铁色寒光。 “这剑只能伤人,不能斩鬼。”老板笑容更甚,泄露出几分阴寒,“二位,不是鬼域人罢?” 曦和当即手一挥,结界立即将店铺包裹起来,身形闪动,下一刻,她的手已经扼住老板的喉咙。 老板面色微变,却很快镇静下来:“这种手段,杀不了我。” 曦和微笑,下一刻,广胤已经持着那柄短剑,搁在了他的脖颈上。 曦和淡淡松开手:“光凭我的手,确实杀不了你,但用你的刀,足矣。” 老板的目光转向广胤的脸,顺着他的手臂向下滑落在刀柄上,然后紧紧地盯着曦和:“整个鬼域都在找你们,只要我将消息传出去,你们无路——”他忽地噤声。广胤手中的短剑已经切入他的喉咙,泛着青白的皮肤被切开,并没有血液流出来。 “老板,你似乎还没弄清楚状况。”曦和笑了一声,道,“我并不打算取你的命,我只不过想同你做一个交易。” 老板面色阴沉。 “你的命,换这把刀,再加一条消息。”她将身边的长剑扔回给广胤,后者将其收回,她看着那老板,道,“你的命握在你自己的手上,我们很乐意帮你了结这永无尽头的一生,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老板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们想知道什么?” “‘门’在哪?” 老板蓦地面色大变。 “你们要下去?” 看见他这等神色,曦和二人对视一眼,她道:“你只须告诉我们‘门’在哪,其余的不是你要管的。” 老板盯着二人,脸上的震惊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鲜明的讽笑:“鬼域之中无人不晓‘门’在何处,告诉你们也无妨,既然要去找‘门’,你们就只有死的份。” 广胤目光微冷,手中的刀更深一分:“说。” “‘门’在城主府的中心,你们只要进了城主府就能找到。”老板的嘴角咧开,露出牙齿,那个笑让曦和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下一刻便见他的手臂弯曲成一个极为刁钻的弧度,抓住了一个红色的铃铛,蓦地将其捏碎,“即便你们顺利通过城主那一关,下去了,也就只能永生永世留在这里与我们作伴了。” 门口的结界蓦地被打破,房顶上有被重物击中的声音,广胤神色一变:“不好,他把消息传出去了。” 曦和面色一紧,当即抓住广胤的手,后者将短剑一收,原地一阵旋风掠过,在外头人即将把屋子拆开之际,二人即刻消失在了原地。 第73章 城主府中 那间冶金铺子几乎在瞬息之间便被拆得七零八落,附近的守卫在第一时间赶来,虚幻的鬼魂拖着长长的尾巴钻入坍塌的房屋中,那店老板很识趣地及时逃了出来,没被误伤。 曦和与广胤已经离开很远。 他们立在高空俯视下方,那一间小小店铺的动静几乎已经引起了全城的注意,城墙上的守卫纷纷进入戒备状态,街道上霎时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队一队的巡逻兵。 “我们低估了鬼域人对我们的重视程度。”广胤望着下方的动静,道,“方才在街上时我便注意到,几乎每一户店里都有这么一个铃铛。城主必然已经下令全城搜寻外界来的活人,一旦发现,便以此通告。” “动作倒是挺快。”曦和看着下方已经围成一圈的守卫,一哂。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城主府不论在这座城池的哪一个角落都能望见。 “事不宜迟,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就没时间在这里多待了。”她望了望天上的日头,“咱们今晚有两个选择,一,住在城主府里;二,下到第二层。” 广胤一笑:“那就要看城主是否愿意款待了。” 二人对视一笑,迅速朝着城主府掠去。 既然已经引起了警觉,路上的盘查想必会不少,二人隐了身形,避开个别在空中盘旋的小鬼,片刻后,已经来到城主府外。 望着下面广袤的宫殿群,曦和咂了咂嘴,目光逐步挪向府内的正中央,道:“难怪那人说,只要我们进了城主府,便能晓得‘门’在何处。”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宫殿,房顶的正中心却是一个空的圆,下面透出蓝色的光。 广胤淡淡一笑:“放在这么显眼又难以进入的位置,想来是并无多少人会使用,或者,不怕有人擅自潜入。”他看了曦和一眼,“我们身处鬼域,凡世皆不能掉以轻心,这地方估计有些蹊跷,咱们得找人带我们进去才行。” 曦和注意到他的目光,见他眼里有笑意,便晓得此人必然又在打着不好的主意:“找谁带?” 广胤道:“第一要可靠,第二要相熟,第三要有权,你说呢?” 她咂了咂嘴,觉得广胤自从有了那把短剑之后便显得格外有自信,禁不住一笑:“看来,只能再委屈容堤一回了。”她抬起手,朝着正前方自上而下,一个洞缓缓从结界上显现出来,二人一前一后悄然掠进,洞口在他们身后合上,巨大的结界仍旧完整地笼罩着整座城主府,下方成排的守卫仍旧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巡逻的巡逻,站岗的站岗,未曾引起丝毫动静。 二人落在地上。 这是一片假山石林。这整个鬼域,除了中间的荒漠以及最边缘的地带,极热极寒之地皆寸草不生,这城主府中也不例外。但大约是为了增添些情趣,因此弄出了个颇为气派的石林,当做是一些点缀。 脚下是窄小的石子路,曦和微微踮起脚,却仍旧被假山挡住了视线,不由得咂了咂嘴:“早知道在上面看看路线了,这么高的假山,连往哪儿走都不知道了。” 广胤却忽然拉住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穿过面前假山的一个小洞,瞧见了两名女子的身影。 那二人手上端着茶点,正步履匆匆地从不远处走过。 广胤打了个手势,二人绕过假山,悄然跟上。 不知这两名婢女是要将茶点送去哪儿,也不知这城主府中除了容堤之外是否还住着其他人,不过,只要跟着她们,便能够最大限度地接近他们的目的地。 二人一路尾随,跟着那两名婢女走出了石林,步入长廊。 他们先前在上空,望见这下面的宫室皆由长廊相连,这已经是洪荒时候的做派,自从天地大战之后,便少有这样的宫室,大都是独立的宫殿,中间并无廊道相连,而正因为如此,这整座城主府浑然一体,更显得恢弘气派。 鬼域人大都话不多,前面那两名婢女从头到尾只是端着茶点闷头行路,一声不吭,半点消息都不透露,但曦和瞧见那二人手中端着的茶点是一模一样的,既然是双份,想来对方有两个人。 广胤的方向感很好,脑中大约记着先前在上空时所看到的位置,记得这二人所前往的宫室乃是整座城池中除了那扇‘门’所在之处最大的宫室,于是对曦和比了个口型——“城主”。 曦和唔了一唔,紧紧地跟上去。 两名婢女果然停在了广胤所猜测的宫室门口,其中一人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却忽然颈后一痛,二人皆被悄声无息地打晕,手中的盘子在落地之前被接住,然后拖进了一旁的石林里。 片刻后,同那两名婢女一模一样的二人走了出来。 这便是曦和二人。 曦和望着广胤变成这副模样面不改色地站在自己面前,禁不住低头一笑,后者从容地微笑回应:“像不像?” 她咳了咳,道:“嗯,像,像极了。”说着抬手给他理了理头发和衣裳,上下打量一番,觉得那婢女倒还长得不赖,道,“走两步看看。” 广胤见她一副看笑话的模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道:“就站在这儿,让你多看看。” 曦和望着他的脸,怔了怔,然后捏了捏他的面皮,道:“不能这么笑。” 这回轮到广胤一怔:“为什么?” 她却道:“再笑一个看看。” 广胤挑眉。 她望着他的眼睛,然后垂下眼咳了一声,道:“不能再这么笑了。一个大男人,怎么笑得比女人还勾人,你见过哪个鬼是这么笑的?” 广胤挑了挑眉,眸中掠过一丝笑意,见她又开始发怔,连忙板起脸,端起盘子递给她,假装推推她:“醒醒,醒醒了。” 曦和回过神来,再看看他那张脸,难言的违和感涌上心头,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走吧走吧。” 二人行至房门前。 曦和抬手敲了三下,尽量使语气变得麻木,道:“城主。” 里面传出个声音:“进来。” 二人推门而入。 里面果然有两个人。然而,画面却同曦和所想的不太一样。 里面是两个男人。仔细辨认,能够认出其中一个是容堤不错,而另一个…… 男子漆黑的长发散落在榻上,手执酒杯,半仰着头,肤色苍白,眼角却流淌着难以言喻的媚气,胸膛袒露地躺在……容堤的腿上。 曦和踏进房门的脚步下意识地退缩,却被广胤从后头推了一下,踉跄地进了房间。 而此时,那男子恰好抬起下巴,同容堤唇舌交缠在一起。 曦和手一抖,险些将盘子摔下去。大约是以往那些年都过得太风调雨顺了,今年便将往年的都还回来了。在凡界也是,在鬼域也是,从前数万年都不曾遇见这般尴尬的状况,这短短几个月便遇见了两次……总碰上别人的桃花,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她余光瞥了一眼广胤,后者仍旧面不改色,似乎对这等状况非常适应,从容不迫地走上去,将茶点摆上矮几,然后接过曦和手中的茶点,一道道摆好,然后暗暗拉过她,站去一边。 而那榻上的两名男子,仍旧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曦和将目光挪开,偶尔忍不住瞥一眼那边,见容堤腿上那男子上半身的衣裳已经完全扒了下来,两条腿亦白得跟脸似的,不禁暗暗咋舌,这等毫无遮挡的男色,她有生以来可是头一次瞧见…… 广胤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目光掠过她的耳根子,嘴唇微动,极为微弱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害羞了?” 曦和木然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榻上缠绵不休的二人,顿了一顿,然后默默地挪开。 容堤虽然是魔界之人,魔界自古以来作风都十分的放荡不羁,但比起妖界来说还算是相对收敛的。曦和那时候还小,同容堤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也还算面熟,当初此人还是长渊手下一员大将,与一向流连花丛的长渊相比,怎么说也算是洁身自好的一个人,怎么被封印进鬼域之后,这么数万年过去,竟寂寞到了如此地步…… 房中的空气分明要比外头凉快一些,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更令人燥热。曦和摸了摸脸,转过头去不再看。 广胤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着笑意,只不过碍于旁边有人,此时不能踩她的尾巴,否则将她惹毛了,将事情办砸了就不好,只得安安分分地立在一边,目不斜视地望着容堤二人,半分局促也无。 半晌过去,容堤与他腿上那名男子似乎仅停留在亲热的地步,虽然气氛暧昧,却并无进一步发展的打算。 广胤正思量着是否该退一步,让这二人放开来享受,却见容堤拢了拢衣襟,拿起身边矮几上的一块糕点,喂进那男子的口中,目光一转,落在他们二人身上,语气不善:“你们,看够了么?” 第74章 有求于人 曦和的手紧了紧。 广胤目光微动,但仍保持着镇定,捏了捏她的手,示意不要着急,然后向着容堤微微欠身:“王若是不想我们在这儿,我们立刻出去。” 语罢作势要走。 曦和看了容堤一眼,亦跟上广胤的脚步,却在二人即将走出房门的时候,容堤又出声了—— “等等。” 广胤脚步顿住,回过身来:“王还有何吩咐?” 容堤朝着桌上的茶点扬了扬下颌,道:“把这些撤走。” “是。”广胤走上前去,微微低着头,有条有理地将矮几上的东西一碟一碟收走。而容堤的目光始终凝在广胤的脸上。 曦和注意到容堤的眼神,觉得似乎有些不妙,果然,下一刻便听见他问道:“那两个出现在王城中的生人,有消息了么?” 广胤仍旧面不改色,将手上的东西收拾好,冷静地回答道:“这些消息我们并不清楚,王若是想要了解,还是叫外头的守卫进来询问的好。” 曦和面色微变,广胤还是太年轻,那语气装得不像。容堤此言本就是试探,现在估计已经确定他们有问题了。只见那躺在容堤腿上的男子已经坐起来,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甲,目中带着寒光射向广胤,而容堤亦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逐渐地变得锐利起来。 广胤的动作一缓。 房中四壁霎时间有光影浮动,曦和目光一利:“动手!” 广胤手中的盘子当即飞出去,直冲容堤的面门,那原本躺在其腿上的妖娆男子一瞬间变得面目狰狞,冲着广胤飞扑过来,曦和上前一掌将其打退,后者撞在墙上倏然消失。墙壁开始浮动,瞬息之间无数鬼影从墙壁中飞掠出来,青面獠牙的鬼魂张开血盆大口,从四面八方向着二人扑来,曦和重重挥袖,空气中泛起波纹然后迅速扩大,房中的鬼魂一个个定格在空中,然后砰然消散。整座宫殿晃了晃,粉尘簌簌地落下来。 容堤眯起眼,紧紧地盯着曦和,眸中露出凶光:“洪荒法力,你究竟是谁?” 曦和的手自上而下抹过脸庞,露出本来的面貌,广胤旋即显露出身形,上前一步:“城主,我们无意为难,只想借城主的地盘下去,此事无需闹大。” 容堤的目光从广胤的身上又挪回曦和的脸上:“你们究竟是谁,为何本君从未见过你们?” 广胤见其眼中逐渐溢出淡淡的血红色,识得此为魔界中人发怒前的征兆,全身戒备起来,不待他出手,身侧便一阵风掠过,曦和竟丝毫不讲情面,直接上前出手了。 容堤眼中涌动着嗜血的光,迎面接下来曦和的一掌,未料到对手竟然如此强悍,一时不察后退两步,顿时心下大骇,脑中却分明不记得上古时候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身为鬼域第一层最强大的的城主,他已然数万年未曾遇见如此挑衅,此时的他已经被激怒,当即下狠招欲将曦和重伤。 广胤意识到这里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见情势不妙,当即布下结界以防有人偷袭,迅速上前施以援手。 但他显然低估了曦和的本事。 白色的光芒拦腰劈开容堤的身体,却只是一重幻影,下一刻容堤的身形已经出现在曦和的身后,她手印一变,明亮的光芒从身后洞穿容堤的胸口,后者脸色陡变,一柄长刀从角落中飞来落在其手中,直刺曦和,却扑了个空。 容堤警惕地立在原地,目光一寸寸扫过周围,却已然不见曦和的影子。 广胤干脆操了手在一旁看着,布了个结界将自己笼罩在其中,以免被殿中乱飞的东西砸中。 容堤面色铁青,浑身的感知都张开,他蓦地回身,长刀向自己的斜后方刺出,却在下一刻睁大了双眼——长刀锋利,在她颈边削落几缕发丝,然而,曦和的手指已经点在了他的眉心。 她的指间有白色的雾气萦绕,若是法力一吐,便能即刻刺穿他的元神。 趁此机会,广胤飞快地将他定住,然后缓步走上前来。 这时,有沉重的法力击打在了殿外的结界上。 广胤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殿顶,看向无法动弹的容堤,道:“城主数万年积威,若是这等景象被旁人看见,恐于城主日后声名不利。还是请城主下令,让闲杂人等退下罢。” 容堤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广胤,那神色凶恶得简直似要将他剥皮生吞,然后沉沉开口:“退下!”声音洪亮,传至殿外,轰砸之力立即停止,无数鬼将停止了对结界的围攻,然后围成一圈,守在了殿外。 殿中,广胤满意地微笑了一下。 曦和撤了手,将颈边的长刀挪开一些,退开两步,随便寻了一处断裂落下来的木梁坐着,看向容堤:“那扇‘门’,要怎么进去?” “你们是什么人?”容堤咬牙切齿。 “我怕告诉你之后,你会更不高兴。” “说。” 曦和坐在梁上,绕了绕发间的紫藤萝,微微一笑:“我家住在洛檀洲,容堤叔叔,上一回我见到你的时候,你丢了一把断刀在我家。” 容堤的神情一滞,然后一寸寸地崩裂:“你是……阎烬的妹妹?你是当年那个小丫头,你、你是曦和?!” 广胤唔了一唔。这么快就想起来了,如此看来,这容堤的记性忒好。 然而,容堤的记性不仅如此。 只听他震惊地沉默了片刻后,又更加震惊地道:“你老子打败了老子七次,你来这种鬼地方竟然也打败老子一次……不行不行,重来重来,老子跟你打过!” 室内沉默了片刻。 曦和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似笑非笑地道:“既然将你打败了第一次,还怕第二次么?容堤,别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容堤了。” 若是容堤仍是当年洪荒之时脾气暴躁的魔界战将,她或许还会觉得有些棘手,但眼下他已经失去了肉身,元神受创被封印在这巫神柱下数万年,若是她再打不过,说出去也忒没面子。 容堤面色阴沉。 半晌,他开口道:“放开我,你们想要什么,说。” 广胤站着不动,应该是仍旧保持着警惕。 曦和却随便一挥手,解了他的定身咒。容堤得了解放,动了动肩膀,想要弯下身去捡自己的长刀,但弯到一半又停住,在广胤凉凉的目光下有些尴尬地直起身来,又瞟了一眼地上,然后抱起双臂,看着曦和,将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咂了咂嘴,顿了顿,又咂了咂嘴:“真是想不到,当年还抱着阎烬大腿哭得死不撒手的奶娃娃,现在也能长成这样的大姑娘。” 曦和嘴角微微一抽,反唇相讥:“想不到,当年洁身自好的容堤将军,如今也寂寞到需要找男子消遣的地步了。” 容堤那模样看上去想要发怒,反复吸了几口气,还是按捺下脾气来,道:“你是父神的女儿,我卖你个面子没问题。”他转向广胤,“那你呢,你个毛头小子,又是谁?” 曦和解释道:“他是邺战的后人,如今天族的太子。” “太子?天族现在也有这玩意儿了?”容堤瞪了瞪眼睛,脑袋似乎有些转不过弯来,“邺战那老王八篡位了不成?你不是幼君么?” 广胤的眉毛微微一挑,显然不满意他的用词。 曦和晓得容堤并不了解天地大战之后的事情,但也没那个闲工夫跟他一一解释,道:“数万年过去了,天地大变,哪能再同从前一样。父神母神已经羽化,此事你即便在鬼域亦应该晓得……”她顿了一顿,“我已不再是幼君了。” 容堤看了看她的神色,收敛了几分怒意,道:“既然……既然你老子已经不在了,那老子也就不将那些账记在你的头上……”说着这些,他忽然又怒起来,“不过你这么大喇喇地闯进我鬼域来,半句话不说就出手打人,还讲不讲道理啊?要不是看你是女人,又比老子小了足足一辈,老子早就将你一掌拍飞了……你来这半个活人都没有的地方,想要做什么?” 曦和心知鬼域之人皆心存狡诈,即便面对容堤这般脾性莽直之人,亦不可掉以轻心。 她道:“我们想要借你的地盘,去下面那一层。” “理由?” “外头发生了一些事,我必须见一些人。”曦和道,“抱歉,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容堤道:“没关系,我也不好奇你们外头的事情。我在鬼域占地为王,和外头数万年不曾来往,你们外面就算天崩地裂,也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往一边的桌子上坐下,不料那木桌经过了一阵交锋已经很不结实,重量一落下来便立刻散架,他险些摔进木头堆里,脸黑了黑,好在广胤很识趣地将目光挪开,给他留了点面子,他清了清嗓子,站直身子,面色沉静下来,“你们既然有求于我,那么,可想好了拿什么来换?” 第75章 永不放手 “你想要什么?”曦和问道。 容堤咧出一个笑:“我想要什么,你还不清楚么?” 曦和道:“我不可能放你出去。” “你能做到么?” 曦和道:“这同我做不做得到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巫神柱归幽都世代管辖,即便是父神亦从未插手。这并非我的地盘。” 容堤冷笑:“并非你的地盘?那按你这么说,这偌大的六界也就只有洛檀洲是你的地盘。幼君,这种话你也拿来糊弄我?” 一柄短剑忽地飞在他的眼前。 容堤顿住。 短剑向下移动,最终停在了他的喉间。 广胤走上来,垂眼冷冷地看着他:“你以为,你还有资本同我们谈条件?” 容堤的眼中又逐渐泛起血红:“老子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多年,日夜做梦都想要出去,你以为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这些房子、桌椅板凳、柴米油盐,都是老子花了大代价从鬼域四处找来的材料,老子就是想假装自己还在过着正常日子,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去——” 曦和适时出言打断:“将军,并非我不卖你这个面子。只是,若你同我们一块儿出去,仅踏出鬼域一步,幽都八位长老便会将你就地格杀。将军是愿意继续在鬼域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还是去上面一事无成便魂飞魄散?”她看着容堤的双眼,“用你一条命,换一条路,并不吃亏。” 容堤眼中的血色逐渐褪去,他沉默了良久。 “我可以让你们下去。”他缓缓道。 曦和目光微动。 “不过——”容堤打断她,“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让你们下去是一回事,你们能不能平安在下面待着,又是一回事。” 广胤想起了先前在那冶金铺子里,那名店老板曾说他们若是下去了便要永远留在这里,眉头微动,道:“洗耳恭听。” 容堤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打听到鬼域有三层的消息,此事在鬼域是人尽皆知,但绝大多数人都对此讳莫如深。”他眉眼沉沉,“幼君,鬼域并不如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顿了一顿,道,“想来你们来时也注意到了,这鬼域最上面这层中,有很多弱小的鬼,那些东西甚至不足以称得上是凶魂。” 曦和颔首。她在路上时便注意到了,这第一层所见到的大多数鬼魂都相当弱小,有些甚至连法术都不懂,仅仅是一个单薄的魂魄而已,没有半点修为。然而,当初巫神柱封印凶魂之时,虽然带进来了大量修为较弱的魂魄,却不至于如此泛滥,况且经过这么多年的消磨,稍微弱小一些的魂魄早已在鬼域之中消散殆尽,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如此遍地都是,简直就像是在……繁衍一样。 这个词蹦出脑海后,曦和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容堤道:“当初我们被封印进来时,根本没有这么多小鬼,当初的鬼域也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这数万年之间演变出来的,而那些小鬼,则是在这片空间之中原本存在的气,猛然间受到大量魂魄入侵后所凝聚起来的,经过这数万年的熏陶,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自动地生长出这些无根之魂,经过一段时间后又会自行消散。” 曦和微微皱眉:“这与鬼域分为三层有什么关系?” “这种现象,只有第一层会出现。”容堤面上泛出一种奇异的苦笑的神色,道,“下面的那一层,我曾经待过一段时间,那里也形成了这样的陆地,没有这里大,但鬼气相当浓郁,已经到了凶煞的地步,这些第一层的小鬼,压根无法踏足,只要接近,便会魂飞魄散,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广胤眉头一挑。 “可我们在地图上,看到了一些人的名字。”曦和道,“下面应该是有人在的罢?” “当然有人在。”容堤道,“那里可是凶魂的大本营,怎么会没有人在?” “怎么说?” “你们现在所在的第一层,其实是鬼域后来逐渐衍生出来的陆地。而我们最先被封印进来的时候,都是在第二层的。”容堤神色凝重,“那里,才是真正的鬼域,真正的,只有凶鬼的地方。” 曦和顿了顿。听他这么说,倒像是这鬼域本身有一些问题,而非他们本身煞气太重。她抬起眼:“难道,这鬼域,原本便是存在的?” “当然存在,不然,你还以为幽都那些老不死有那个本事完完整整开辟一个空间出来不成?”容堤露出一个讽刺的笑,“这鬼域原先确实是一片混沌,但其中充斥着你们无法想象的凶煞之气,那种东西比什么都可怕,它侵蚀人的心智,将所有进入这片空间的东西同化成它的一部分。” 广胤神色微凝。 “你无法想象那种影响,所有人都几乎失去了神智,只有不断的杀戮和争斗。当初被封印进来的鬼魂数以千计,但不过百年之后,便只剩下了一小半,到现在,也就区区上百个罢了。”容堤的眼中又浮起血色,但曦和知道这是他心中意念波动所致,他继续道,“而且,真正留在那下面的,也就只有十几个,这还是我当初离开时的情况,现在还剩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如何离开的?”广胤问道。 “我们被封印之后,这鬼域确实起了变化。正是这种变化,给了我们逃脱的机会。”容堤神色阴沉,“长期的震荡导致鬼域开始分裂,中心区域开始剥离,就是第二层,而大量无用的杂质则汇聚在一起变成了这一片陆地。像老子这种机灵的,便在陆地最初形成之际顺着裂缝逃了出来,而其他人,有的是逃不出来,有的则是自愿留在那里……”他咂了咂嘴,颇有些惆怅,“想当初,老子逃出来可是花了大价钱的,要是同那些人一样被困在里头,估计你现在就不可能见到老子了。” “既然第二层是中心,那么,最底下那层又是怎么回事?”曦和问道。 “最底下那层老子没去过,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只晓得有那么一块地方在,不过想来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容堤一哂,神色却愈发地凝重,“你们要下去,我不拦着,不过,到时候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们,这一旦下去,可就是上不来的。” 曦和见他此言与先前那人讲得一样,皱了皱眉:“怎么说?” “老子告诉你们,这鬼域比你们想得要可怕得多,当年我们这些魂魄进来之后,十之八/九都没能逃掉,你以为,你们有肉身便能畅通无阻么?”容堤笑得有些凝重又有些诡异,“幼君,我晓得你本事大,你们天族的人一向清心寡欲,瞧不起这些魔道的东西。你不在意倒也没什么,不过……”他看了立在一边的广胤一眼,笑得邪气,“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可就未必能扛得住啊。” 广胤微微扬眉。 容堤明显对于广胤有敌意,曦和是看在眼里的,她不知他是有意将事情说得严重来恐吓他们,还是事实确实如此,留了个心眼的同时又试探道:“你莫要小瞧了他,即便是你当初巅峰之时亦非他的对手,即便是长渊都对他赞赏有加。” “长渊?”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容堤眼神复杂地看了广胤一眼,旋即仍旧不屑道,“比老子厉害又怎样?他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小子。你先前说他是邺战的第几代孙来着……甭管他是第几代,这么年纪轻轻的,无毒不轻六根不净,来这种地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幼君,老子是念在当初父神给老子留了一道残魂的面子上,给你个忠告,你若是想要他安然无恙,就打发他回去,在下面,你决计无法护他周全。” 曦和看了广胤一眼,见他微微挑着眉,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想来是并不喜欢容堤这个说法。 确实,他这三万年在天界,虽说吃了不少苦,但这些年来把持军政,还从没有人敢如此轻视他。 “容堤。”她正色,“你不计前嫌,我很佩服你。如今在这鬼域之中,我仅能信任你一人。你跟我说实话,他下去,究竟可不可行。” 容堤注视着她,沉默了片刻,道:“幼君,当初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同你兄长及父君都有不小的过节,但在幽都长老将我封印之时,父神念我心中仍存善念,给我留下了完整的元神,若非如此,我早已被这鬼域吞噬,后来也无法从那鬼地方顺利地逃出来。父神对我有大恩,我绝不会害你。” 曦和微微敛神。 容堤道:“鬼域实在莫测,当初随我一起出来的许多人都被‘门’吸了回去,然后再无音讯。我来到这里之后再也没有下去过,我是真的害怕下去就出不来了。”他看了广胤一眼,“鬼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位神君太过年轻,火候不够,一来容易受到鬼域的影响,二来,幼君,你以为,下面那些人真的会放过你们么?”他紧紧地盯着曦和的眼睛,“你们没去过那种地方,没有同那种人打过交道,那底下都是疯子,疯子的地盘,是不会允许有寻常人在的。” 曦和略略沉默。 良久,广胤出声:“那么,她一个人,可护得自己周全?” 容堤道:“未必。” “那么,就更不能让她一个人下去了。”广胤道,“有我在,至少能看着她。”他见到曦和微愕地看过来,似乎要出言拒绝,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不必再说了,我们一起下去。将军,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其余的,我们自己解决。” 曦和沉默。 容堤望了望他们俩,眸中逐渐浮起几分让曦和看得毛骨悚然的了然,然后一叹:“罢了,既然你们坚持,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站起身,“你们跟我来。” 曦和二人对视一眼,跟着容堤出了门。 殿外围着一大圈穿着甲胄的守卫,容堤挥手让他们退去,然后领着二人沿着长廊来到了一座巨大的亭子前。 这座亭子建的如同宫殿,只是没有墙壁,四周由石柱撑起,中间有向下的石梯,里面有耀眼的蓝光透出来。 容堤挥手,坚固的结界打开一个洞,三人进去后,又在他们身后严丝合缝地合上。 楼梯螺旋状地通向地下,中央又是流动的蓝光,站在上方俯视,令人目眩。 三人顺着楼梯向下,片刻后,来到了那蓝光的发源处。 那是一处如同湖泊一般的圆,方圆一丈,其中淡蓝色的光荡漾着,如水一般。 曦和微微弯下身,试图伸手去碰一碰那蓝光,却被容堤连忙制止。 “别碰,碰了就要下去了。” 曦和收回手。 容堤望了他们二人半晌,从手中掏出两枚玉符,交给他们一人一个,道:“这是通往樰沉洞府的钥匙,幼君你与樰沉熟识,我虽然不知她如今是什么境况,但至少没死。你们去了她那里,至少能有个照应。” 曦和接过,道了谢。 容堤叹了口气:“你们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不再说什么。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下去之后,一切小心。” 曦和点点头,拉过广胤的手:“你确定了要同我一起?” 广胤道:“不是还有幽都给的符文在么?不必太过忧虑。我不放心你。” 曦和微微一笑:“那好,抓紧我的手,可别走散了。” 广胤望着她温柔的神色,就像是当初在凡界初见她时,她将他从野狼的嘴里救下来,蹲下身来望着他,摸着他的头说“不要害怕”的神情。他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弯起嘴唇一笑,以一个主动的姿态握住了她的手:“我永远不会放开。” 曦和看向容堤:“多谢了。” 容堤颔首,然后退开一步。 二人对视一眼,望着眼前湖蓝色的地门,然后纵身一跃,一同跳入了蓝光之中。 蓝光一时大盛,巨大的光柱直冲天际。容堤不禁捂住眼睛。待他再睁开眼,面前的二人已经完全消失。 他看着那重归平静的大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缓慢地转身离开。 第76章 室中有鬼 二人跃下门中,犹如进入了一个庞大的漩涡,周围空间疯狂地挤压着他们,呼吸受到极大的压抑,仿佛窒息一般。他们感到自己正在飞速地下落,一开始的蓝光逐渐变成了暗红色,如潮水一般涌入皮肤,剧烈的疼痛犹如针扎一般刺入大脑,身体的每一寸都仿佛被撕扯一般,沉重的压抑感侵入五官,他们只能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尽最大的力气不被分开。 但这种感受只有片刻。 须臾,他们跌落在了一片坚硬的地面上。 那种窒息的挤压感蓦地消失了,曦和心头一松,以为已经恢复了正常,但那种压抑感仍旧从皮肤各处侵占着神经。她竟一时难以站起来。 面前出现一只手。 她顿了顿,这只手已然很熟悉,即便不用再看也知道是谁,她目光顺着手臂往上看,入目的果然是广胤那张俊逸的脸庞。 她拉着他的手站起来,脑袋仍有一些发晕,胸口一阵阵的恶心。她缓了半晌,发现那种压抑感似乎是这片空间确确实实存在的,闭了闭眼睛,心中仿佛起了一股无名的火,她强压下那种情绪,忽然有人在她眉心一点,一股清流蹿入,如凉水从头顶落下,浇灭了那点火苗。 她舒了口气。 抬头看向广胤,她愣了愣:“你怎的什么事都没有?” 广胤道:“方才也有些许不适,但现在已经好了。” 那种难言的压抑感仍旧缠绕着她的全身,曦和不解:“这……你的修为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广胤拍了拍她的脸:“乱想什么,说不定只是体质好罢了。我寒暑不侵,哪里像你,一阵风过来便将你卷走了。” 曦和拍掉他的手:“扯淡。” 稍稍平复了一会儿,二人才开始打量四周。 他们现在站在一个巨大的宫殿里,房顶高得不可思议,四周的石柱错落有致,墙壁却在数丈开外。每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有回音震荡。 只是没有人。 除了这空荡荡的大殿,没有任何东西,没有桌椅板凳,没有琴棋书画,只有远处巨大的窗户,有光从窗外透进来,但他们根本看不见窗外的东西。 而且,这地方,没有门。 曦和抬头望了望那高高的殿顶,咂了咂嘴:“咱们方才是怎么下来的?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至少得断个胳膊折个腿什么的罢?” 广胤环视一周,道:“鬼域确实诡异。” 曦和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听,什么声音?” 广胤愣了愣,凝神,果真听见有连续不断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极其细碎容易忽略。 他皱起眉,仔细地听着:“这声音……似乎是在脚——” “小心!” 就在二人的目光向下挪去的那一刻,他们的脚底忽然一空,原本坚硬的地砖忽然化开,脚下巨大的吸力传来,二人失去重心迅速下落,被卷入地面。曦和连忙伸手去攀旁边的地砖,那洞却更加扩大,广胤飞快地拉住她的手。 “是流沙!” 地下的流沙将二人卷入其中,下沉的速度相当之快,须臾之间便已经没过了腰际。 曦和惊愕地发现此时法力竟无法让他们从流沙之中抽身而出,一咬牙,一道白光从手心掠出,缠住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根石柱,化作一根白色绸带,她手腕连转两圈紧紧地将其拽住,另一手拉着广胤,然而身体下方的吸力却越来越大,绸带缠绕得越来越紧。 广胤面色一片凝重,一手拉着她,另一手扣住她的肩膀,尽量拉近二人的距离,此时流沙已经没过胸口,他眼看着曦和的手腕泛出鲜红的勒痕,神色紧绷,闭上眼睛,神识扩大到最大的范围,蓦地睁开眼,喝道:“松手,下面有路!” 曦和迅速回过头来看他,可手腕上一时缠得太紧无法解开,她咬着牙,下方巨大的吸力与上方的拉扯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撕开。广胤见此,立即抽出一只手,单手一挥,白绸从中应声而断,与此同时,二人被彻底吸入流沙之中,而在他们的头顶,地砖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原状。 流沙下方果真是空的。 二人再次摔下来,所幸此番下面不是坚硬的地砖,而是厚厚的蒲草。他们摔在上面,广胤尚能站稳,一把接住了随后落下来的曦和。 曦和捂着口鼻咳了两声,还没来得及出声,左手便被广胤拿过去,解开仍旧缠在她手上的半截白绸。曦和轻轻抽了口气:“你轻点。” 广胤抬眉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眼去,望着她手腕上紫红的勒痕,轻轻地碰了碰,吹了吹,责备地看向她,语气冷冷的:“待会儿还会肿起来,你还晓得痛?” “这下头不是有路了么。” 广胤皮笑肉不笑:“若是下面没路,你是不是连这只手也不打算要了?” 曦和觉得他这生气生得甚没道理,但这么久相处也晓得此人时不时会犯一犯狗脾气,一会儿就能好,也懒得同他计较,自行将手收回来,垂下去以袖子掩了。 广胤见她刻意不看他,便索性不去讨那个没趣,亦收回手,凝神打量着周围。 他们眼下处在一间封闭的石室中,很简陋,地上铺着蒲草,甚至不能说“铺”,而是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上。石室上方的通道在他们进入之后已经封闭,半点没有流沙的影子。 “你觉得,我们现在在哪里?”广胤问道。 “应该还在第二层。”曦和走在蒲草上,碰了碰周围粗糙的石壁,道,“容堤应该不会骗我们,他既然给了我们‘钥匙’,那么这玉符便会直接带着我们去樰沉的地盘。只是,容堤已经数万年不曾下来过,也不知樰沉是否换了地方。” “我还没问你,这樰沉是何人?” “樰沉是阎烬的下属,对阎烬很是忠心,但正因为如此,跟着阎烬杀了不少人,最终被毁去肉身关了进来。”她道,“她是这鬼域之中少有的天族之人,早年因犯了错被父神关起来,后来做了些事将功补过在阎烬手下做事,幼时我同她在一块儿玩过一段时间,其实她人挺好相处的。” 广胤唔了一唔:“所以,你此番下来,便是想要找她了解有关阎烬的事情?” 曦和颔首:“阎烬被封印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但他既然不想死,便必然会在外头留下一些有用的东西,以备他日重返六界,里应外合。既然我手上没有,那么,最有可能掌握了这些东西的,便是他的旧部。而樰沉,便是他最为信任的人之一。” 广胤颔首,又问道:“这樰沉是女子?” 曦和点点头:“若是男子,幼时母神是决计不肯让我同她玩的。” 广胤扬了扬眉:“为何?” “母神一直觉得阎烬和弈樵将我带坏了,做女孩子做得太顽皮,怕我出些什么幺蛾子,为此关了他们二人不少的禁闭,后来也不准我再随意同旁的男孩一块儿玩。” 广胤唔了一唔,想了想,道:“果真……好家教。” 曦和立在石室的门前,那石门是关着的,周围也没有明显的开关能够控制,她一面沿着石缝摸索,一面道:“樰沉不带兵,她不是将军,她一直单枪匹马地帮阎烬杀人,即便背叛父神。她那么忠心,可惜没能陪着他走到最后。” 广胤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在你心中,父神与魔神,哪个更重要?” 曦和顿了顿,手指继续在石门周围摸索:“他们不一样。” 他们不一样…… 是不是可以换句话说,他们在你心里,地位是一样的。 广胤望着她的背影,眸光微黯。 “找到了。”曦和忽然摸到一块凸起的六角石块,刚要按下去,却被广胤制止。 “别乱动,万一是机关怎么办?” “是机关也杀不了我们,你担心什么?”曦和说着便要将那石块摁下去。 就在此时,墙壁忽然浮动了一下。 曦和顿住。 广胤快走两步,来到她的身边。 她的手仍旧搁在石块上,但注意力已经转移。她望着四周的石壁:“方才,不是我的错觉罢?” “什么?”广胤习惯性地握住她的手。 “这地方有鬼。” “你说什么?” “这地方有鬼。”曦和重复了一遍,转过眼,便瞧见自己手下摁着的那块石头里,忽然冒出来一只半透明的手。她的惊愕全部咽在了喉咙里,但身体却迅速反应过来,手一抖缩回去,后跌两步。 那只手比她的手更大,随着手掌的探出,有半个身子都从那石壁里飘出来,紧接着,四面八方的石壁都冒出来半透明的魂魄。 广胤这才知道,她说的“有鬼”,是真的有鬼。 刚要抬手将那鬼魂打散,那半透明的魂魄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顿住。 那种冰冷黏腻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将五脏六腑放在冷水里浸了一遭。 这才是真正的魂魄。 曦和拦住广胤的手,道:“别动手,他们看不见我们。” 广胤这才注意到,那些从墙壁中飘出来的魂魄只是在石室中游荡,钻入墙壁又从另一头钻出来,偶尔有一部分穿过他们的身体,也似乎毫无反应。 望着这诡异的画面,曦和的神经有些紧绷,转过身,刚想再次将那石块按下去,面前却忽然吊下来一张脸。 第77章 旧友樰沉 曦和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眼看就要跌倒,广胤飞快地扶住她。 长长的头发,苍白的脸,血红的瞳仁,半个身子从石室上挂下来,与其他魂魄唯一不同的是,此人并非半透明的。 曦和手一抖。二人紧紧地盯着那吊下来的人,那人也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这么僵持了片刻,那人跳下来,落在了地上。 才半人高,竟然是个女孩。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活人了。”女孩歪着脑袋望着他们笑,“可是,你们打扰我睡觉了。” 女孩说起话来声音脆生生的,尾音上扬,带着些甜甜的笑意,十分的讨喜,与这鬼域的氛围格格不入。 曦和惊魂甫定,想从那女孩的面孔上找出一些自己熟悉的痕迹,他们二人藏在袖袋里的玉符便飘了出来,飞至那女孩的面前,她扫了一眼:“是容堤让你们来的。” 曦和凝视着那女孩的脸,半晌,眼睛微微睁大:“你……是樰沉?” 广胤扬眉。 女孩听见这话,扬起脸来,眼中带着些好奇的色彩,仔细地打量曦和:“你认识我?”然后,她缓缓地飘起来,到达能够与她齐平的高度,目光挪到了她的发间,眸中浮现出几缕疑惑的沉思,“你是……” “我是曦和。” “曦和?”对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很生疏,樰沉歪着头沉思,眼睛转了转,恍然大悟,缓慢地攒出一个暖融融的笑来,“原来,是幼君啊。” 曦和并不觉得有什么,然而那个笑落在广胤的眼里,除了可爱,还有几分难言的森然。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许久不见,幼君也长大了啊。”樰沉笑着伸出手来,如长辈一般想要摸一摸曦和的发顶,广胤谨慎地抬手去挡,她的手臂却穿过了他,落在曦和的脑袋上,轻轻地触摸了一下。 曦和只觉得头顶有一片微凉的东西动了动,却并没有真真实实的触感。 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原来樰沉也没有身体。 她愣了愣:“为何你没有实体化?” “原来容堤他们实体化了么?”樰沉想了想,“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这鬼域真是有趣极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曦和看着她那个模样,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怅然,望了望四周,先前那些飘来飘去的魂魄在樰沉出现的那一刻便全部消失了,她问道:“那些魂魄是怎么回事?” “啊,你说那些人啊。”樰沉笑眯眯地望着曦和,那笑容极甜,“他们都是我这些年来杀死的人,我害怕一个人住,就请他们和我一起来作伴了呀。” 曦和微微沉默。 从前的樰沉亦是如此,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与现在相比,当初的她至少有一些身为天族人的自尊,而现在,连那仅存的良知也没有了…… 可她无法责怪她。 在她见到樰沉第一眼的时候,便已经意识到这鬼域的第二层与上面的不同了。与此处相比,容堤所在的地方简直是天堂。而樰沉,就是构成这第二层的一份子。 她的心底微微有些发寒。 与此同时,那种压抑感又从毛孔逐渐地渗入皮肤,广胤的法力开始失效了。 她凝神,有白色晶莹的柔光从她的皮肤下泛起,然后又化作光点消散。 压抑感暂时消褪。 广胤连忙搂住她。 樰沉望着她的神色,关切地问道:“幼君,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可是我也帮不了你,鬼域看起来很喜欢你们这样的新鲜血液,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我们一样的啦。” 广胤目光微寒,刚想上前,却被曦和拉住。 樰沉笑意更深。 “这第二层,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么?”曦和问道。 “当然有了,除了我,还有七个人。我们现在已经歇战啦,要是再杀下去,就只能孤零零地在这里待着,谁都不愿意。幼君,这鬼域里,可是冷得很呀。”樰沉的笑意显然已经褪去了一层甜蜜的伪装,显得高深莫测,她蓦地将脸贴近曦和,那双血红的眼睛在一瞬间变成两个黑洞,头部的皮肉迅速腐烂,几乎与她脸贴着脸。 曦和面色微变,但仍旧保持着镇定。 干枯的指骨从她的脖颈“抚摸”到脸颊,骷髅的下颌骨一张一合,声音从空洞的头骨中传出来,咯咯笑着:“幼君比以前厉害多了,要是从前的幼君来到这样的地方,肯定要哭鼻子的。”然后倏地缩回去,皮肉飞快地长出来,又变成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广胤的眸色愈沉。 这个樰沉明显比曦和的年纪要大,却保持着这样的体型,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天生如此。不过,此人的举动实在诡谲,虽然目前暂看不出有甚恶意,但绝非善类。 在樰沉出现之后,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出声,此时终于开口:“我们此行前来有要事相求,若无正事,这种玩笑还是少开的好。” 樰沉的目光这才转过来,微微飘动了一下,来到广胤的身前:“你又是谁?有胆量下到这里来,倒是很有些本事……”她的语声忽地弱下去,眼睛微微睁大,注视着广胤的脸。 二人明显注意到樰沉的神色变了。由方才的狡猾自信忽然变得恍惚怔忪,仿佛是广胤那张脸让她失了神。 曦和略略迟疑,出声提醒道:“……樰沉?” 她怔了怔,神色恢复原样,但望着广胤的眼神仍旧有些复杂:“你是……邺战的后人。” 这回轮到广胤二人发怔了。 “你怎么知道?”曦和疑惑,仔细地打量广胤的脸,不论如何也没找出半点邺战的影子来。 樰沉掩去眸中的异色,退开了一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问道:“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见她这样便切入正题,曦和还有些不适应,心知她有所隐瞒,但显然不可能从她嘴里再挖出什么来,于是微微敛神,道:“阎烬的元神丢了,”明显见到樰沉面色一变,她盯着她的眼睛,“你有办法能够找到么?” 她知道,樰沉素来不是一个会怜悯众生的人,若是将慧义棺丢失的事情告诉她,她必然不会提供任何帮助。樰沉并不了解天地大战的事情,这个时候说实话,只是让自己白跑一趟罢了。能够让她开口的,只有阎烬。 果然,樰沉陷入了沉默。 她脸上的笑意消失,半晌,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曦和听她这话,便知她必然知晓阎烬元神破碎之事,道:“你自然可以不信我,但他的元神确实被盗,你是宁可小人作祟导致他魂飞魄散,还是宁愿选择帮我?” 樰沉的眼瞳血色愈发浓烈鲜艳:“你既然看不住他的元神,又有什么本事将他找回来?” “樰沉。”曦和停顿了一下,目光沉沉,“你可以不信我,但我会尽全力。” 广胤偏过头,看向她的侧脸。 樰沉盯着她,陷入长久的沉默。 曦和亦望着她,耐心地等待。 半晌—— “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曦和沉默了一下,道:“恕我无可奉告。” 血色布满整个眼球,樰沉的脸一瞬间变得狰狞,蓦地凑近,石室内刮起风,原本甜美的声音变得有些疯狂:“告诉我!” 广胤连忙扯过曦和后退,与迎面而来的樰沉对上一掌,石室震颤。 无数的魂魄从墙壁中冲出来,青面獠牙张开血盆大口冲着二人张牙舞爪。风如同利刃一般割破衣衫,曦和广袖一挥,将樰沉击退:“别冲动!” 樰沉被击得后退,却丝毫没有惧意,仍旧飞速蹿上来,尖利的指甲刺向曦和的喉咙:“告诉我!” 曦和眼中利光一闪,袖袍挥动,周围一圈扑上来的鬼魂全部被打散,三魂七魄渣也不留,有白色的雾气在她的身前凝聚,然后如一张大网一般飞向樰沉,白光一闪,将她牢牢地锁在其中。 樰沉疯狂的冲撞着那层壁障,曦和挥手,那白色的屏障破碎,下一刻已经化作镣铐锁住了她的手脚。 她依旧疯狂地挣扎,然而一句话飘入她的耳中—— “我是她的妹妹。我不会害他。” 她怔住,周围的鬼魂霎时定住。她缓缓地停下挣扎。 见她终于平静下来,曦和上前两步,微微低着头,望着她那血红一片看不清瞳仁的眼睛,道:“别的你可以不信,但你必须相信,我从来没有害过他。” 樰沉用没有瞳仁的双眼望着她,喃喃道:“你是他的妹妹。” 曦和颔首。 “他最亲近的人是你。” 鬼魂缩回墙壁中,不见踪影。 “他那么爱你,你怎么会害他。”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樰沉的面孔呆呆的,“是,你不会害他。” 广胤眸光微动,望着曦和,眼中一抹复杂的神色掠过。 樰沉眼中的血色一点点缩回瞳孔,脸色终于恢复正常。 “你想要找到他的元神。”她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必须保证,一定要保护好他。” 曦和颔首。 她垂了眼眸,再次抬首,脸上已经有了笑意,张开嘴,口中吐出半颗暗紫色的圆珠。 “这是他留给我的,当初我知道他死了,也是它告诉我的。所幸他并没有真正地死去。”她道,“我现在把这个给你。” 曦和伸手去接,那圆珠又忽然后退了一下。 樰沉目光警惕:“你一定会找到他。” “我一定会找到他。”她承诺道。 圆珠这才飘到了她的手心。 一股久违的熟悉波动从手心传至心底,她的心蓦地悸动了一下。 “只有一半,另一半被打碎了,不在我这里。”樰沉道,“你必须找到它们。” “去哪里找?” “第三层。” 第78章 森罗万象 听她这个语气,她必然有办法让他们去第三层。 “去了第三层,又要怎么找呢?”曦和问道。 “元神之间是会呼应的,第三层远远没有这里这么大,只要你下去,一定能够找到。”樰沉道,“但是否能够凑齐再成功带出去,我就不知道了。” “你去过么?” “自从鬼域开始分化,我就再也没有去过第三层。那可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樰沉笑得诡谲,“想来,你们并不知道,这通道只能从上往下走。换言之,其实,你们下到这里来,就应该做好准备,你们是回不去的。” “第三层有什么东西?” “那里什么都没有。”樰沉道,“你们去了便知道究竟有什么可怕的。那里,可是连我这样死了十多万年的人都避之不及。”她伸出手来,方才被她拿回去的玉符飘至二人面前,“你们拿着这个,若是在下面遇到不测,将其捏碎,力所能及之内,我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曦和接过玉符,刚要道谢,却被她打断:“我不过是看在阎烬的面子上帮你一把,同你没有什么关系。” 曦和道:“不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阎烬如果知道你至今仍记得他,他一定会高兴的。” “他会不会高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会高兴你还这么惦记他。” 曦和收好玉符,道:“我们要如何去第三层?” 樰沉的笑意愈发深邃诡异:“你觉得,你们现在在哪儿?” 曦和微惊,她看见樰沉的身体正逐渐地消失,周围的石室也逐渐地变得透明,透出外界的一片漆黑。 眼前的樰沉已经不见,周围有声音传来:“在你们踏出石室的那一刻,你们便已置身其中了。” 眼看石室已经彻底消失,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深邃得看不到底,不知那黑暗有多远,一丝亮光也无。 曦和试探地唤了两声“樰沉”,但再无回音。 他们已经来到了第三层。 她微微偏过头,可不论她如何去看,周围都是一片紧窒的黑暗,没有边界,也许边界就在手边,也许无穷无尽。 她想到樰沉之前所说的“那里什么都没有。” 难道这就是她所说的,什么都没有? 可这未免太过荒谬。既然此地是连樰沉都深深畏惧不敢踏足的地界,那么一定存在着什么东西让她恐惧,而这一片纯粹的黑暗,连半点杂质都没有,谈何可怕? 想到这里,远处忽然闪现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什么?”她望向远方,那一点如萤火一般的光极其微弱,但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极为突出。 “什么?”广胤看了她一眼,然后顺着她的目光往那方望去,微微皱了皱眉,“那里有什么?” “光啊。” “光?”广胤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方,不解地道,“这里四处都是光,有何奇怪的么?” 曦和顿了顿,目光从远处挪回来,落在广胤脸上:“你说什么?” 广胤看着她的神色,见她脸上逐渐泛起震惊,心中亦意识到了问题:“你看到的是什么?” 曦和道:“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 广胤看了看四周,再看了看脚下:“我看到的,是荒原。” 一片静默。 他们终于明白樰沉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了。这里,也许真的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他们的心。人在知道一个地方的时候,心中会下意识地幻想出那个地方的样子,而此地没有实体,所展现出来的,就是他们心中所预见的画面。 曦和四下看了看自己的身边,那黑暗丝毫没有褪去的迹象,就连远处的光源也消失了。她沉默了片刻,问道:“怎么办?” “暂时想不出如何解决。”广胤道,“没有人可以消除心中的幻象,估计只有请如来亲自过来一趟,才能晓得这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曦和道:“你看到的,荒原上有什么东西么?” “有沙土。” “你看看,那些沙土是不是真的?” 广胤弯下腰,摸了一把,道:“是真的。” 而在曦和看来,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这么逼真的幻象,连制造出来的东西在入境者眼中都能够实体化,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广胤问她:“你从前遇见过这种状况么?” 曦和摇摇头:“任何阵法都有阵眼,要弄出幻象,必然有一个支撑全局的东西。可这里似乎又不像是阵法……” 广胤道:“你有没有意识到,在这里,连先前的压迫感都没有了……这里是鬼域最深的地方,却没有……鬼气。” 曦和微微一怔。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不适感已经完全消退,只是那种黑暗给予的压迫取代了鬼域所带来的煞气,让她一时间竟没能辨别。 “不如,我们现在想一个我们都去过的地方,至少能步调一致,如何?”广胤提议道。 “想哪里?” “洛檀洲。” 曦和愣了愣:“好。”然后闭上眼睛。 于是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化。 须臾,她听见了海浪的声音。是东海。 “你现在在哪里?”广胤问道。 “在白笙下面,向东。” “好。” 二人睁开眼睛。 头顶上,雪槠树的叶子一颗颗挂在枝头,莹润光滑,折射出明亮的阳光,有淡淡的雾气萦绕。远处是连成一片的洛檀宫,远远可见长廊相连宫室,还有那漫天的紫藤萝。 曦和的脚终于踩在了实地上。 二人对视一眼。 “可以了么?” 曦和颔首。她四处看了看,忽然轻轻一笑,道:“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很熟悉,只是已经许久没回来,现在以这种方式看见,总觉得有些奇怪。”脚边有兔子毛茸茸的一团蹭过来,她笑道,“不过,这里的灵气都是假的。”回过身摸了摸雪槠树的树干,“白笙也不是白笙。” 广胤微微一笑:“此间事了,我陪你回一趟洛檀洲。” 曦和向前走了两步,道:“慧义棺的事折腾了这么久,现在又牵扯到了阎烬,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了结。” 广胤跟上,四处望了望,道:“此处仅有一个洛檀洲的空架子。正如你方才所言,任何阵法都有一个支撑全局的地方,我想这里也不例外。” “鬼域本身便是一个虚无的地方,在巫神柱成形之前,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曦和跨过足下滚着雪槠树叶的兔子,白色的裙裾带过地上的紫藤花瓣,道,“幻象里只有幻象,本身存在于鬼域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看不到。” “能够感受到方向么?” “什么方向?”曦和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幻象的源头?” “如果能够找到源头,或许可以打碎这幻象。” 曦和颔首,她四面望了望,道:“我们去岛中央看看。” 二人往洛檀宫的方向行去。 曦和手心里握着樰沉给的半颗圆珠。 其实她感觉不到这片空间里任何的波动,但阎烬能感觉到。 当樰沉将它交给她的那一刻,她便知晓了,这半颗圆珠里,藏有阎烬的元神。 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取出的时候或许会对本体造成伤害,但不致命。 她一阵阵地心悸。 并非因为时隔十余万年,她再次触碰到了与阎烬有关的东西,而是,樰沉被格杀之时,天地大战甚至连个征兆都没有,阎烬还好好地做着她的哥哥,带着她到处去玩,然而,在那时,他便已经分出自己的元神交给了她。 也许,阎烬很早便开始酝酿那一场大战了,他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后路,他担心自己灰飞烟灭,所以提前抽取元神以备将来回归六界。或者,就连樰沉被关进巫神柱都是他设计好的,他利用她保护好他的元神,那是他东山再起的资本,他要让樰沉带着它去一个外界无法打扰的地方,一旦他归来,便可将其召回。 若非为了寻找慧义棺,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对了,慧义棺…… 那里也有他的三分之一元神。 曦和只觉得自己心底一阵一阵地发冷。 这么十数万年过去,她只当阎烬被封印在落神涧,他的元神被打散,不出意外是绝不会有机会活过来的。可若眼下这些事全部串联起来,倘若这些当真是阎烬的计策,倘若他真的设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局,那么,也许就连当年他身死,都可能是他设计好的。他利用那一场天地大战,铲除了包括父神和母神在内的所有劲敌,而待他重新归来,六界之中,将再无人能够阻止他…… 广胤注意到她面色有些发白,甚至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块,绊了一下,他连忙扶住她:“怎么了?” 曦和扶住他的手臂,抬起头,神智一瞬间有些恍惚,广胤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忽然与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重合…… 她蓦地抽回手,倒退两步,又险些被绊倒。 广胤飞快揽住她,神色肃然:“你怎么了?” 曦和仍旧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听见他的声音,眼前轮廓变幻,半晌,晃了晃脑袋,站直身子,挪开目光:“没什么。” 广胤凝视着她,皱了皱眉。 曦和从他怀里抽身出来,看了看手心里的半颗圆珠,抬步走向前方:“去岛中央,阵眼应该在那里。” 广胤望着她的背影,眉头仍旧蹙着,提步跟上。 第79章 局中大梦 二人一路行去。 洛檀洲的中央是低矮的宫室,格局简单却丝毫不简陋。若是从空中俯瞰,能够发现宫室的风格与容堤的城主府颇为相似,皆是上古时候的样式。此处虽然平日里只有曦和、青樱和婴勺三人居住,但房间还是应有尽有。因为这座宫殿是天地大战之后,曦和按照原本洛檀宫的模样完完全全建造起来的。里面保留了父神母神的房间,还有弈樵和……阎烬的住处。而曦和自己则住在小的时候一直住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未曾变过。 二人来到殿前的紫藤花下。 曦和张开手心,暗紫色的圆珠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朦胧而隐晦。 “我只能辨别一个大概的方向,应该是在这附近。”她道。 “能够感应到其余碎片的所在么?” 曦和摇摇头。 “给我看看。” 曦和将圆珠递过去。 手心触碰到那圆珠,广胤微微一顿,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忽然加快流动。圆珠开始发热。 曦和明显感觉到他的异常,面色一肃,连忙抓住他的手:“怎么了?” 只见广胤手中那半颗圆珠忽然颤动起来,其中原本隐晦的光点变得耀眼,在二人震惊的目光下忽然绽开,化作无数的光点,掠进的广胤的眉心。 曦和蓦地睁大眼。 周围的景象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宫殿、石桌、紫藤萝皆如水面般破碎,二人脚下蓦地失去支撑,有耀眼的黑暗降临。 广胤眉心紫色的光芒锋利刺眼,他的喉间逸出低沉的吼声,曦和几乎能切身体会到他的痛苦,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不敢挪开半点目光。 星河在身边凝聚,虚无的黑暗里充斥了无数的光影碎片,二人就漂浮在一个巨大的光团之中。 巨大的刺痛扎入广胤的脑海之中,摧枯拉朽一般粉碎了他的神智,他一手紧紧地抓住曦和,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另一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脑袋。有煞气从他周身逸散出来。 “广胤!” 曦和立即抬手,掌心白光凝聚,朝着他天灵盖直接拍下,意图压制煞气,她眉头紧蹙,却觉得掌下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瞬时被弹开。 “怎么会这样?”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广胤,在她的目光下,后者的眼眸竟然逐渐地泛起血色,就如同魔界之人发怒时一般。 光团中温度炽热,周围光影变幻,星辰飞速转动几乎连成大网。 广胤低吼一声,抬手便是一道法力向她拍来,她与他对上一掌,双方皆后退一丈。 她骇然。 广胤再如何优秀也仅区区三万年的修行,他的修为,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不,这不是他的法力。 曦和望着他的眼睛,心知他此刻已然失了心智,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不敢有丝毫怠慢,手心的白光一刻未曾淡去。 她迅速接近广胤,后者眉心煞气缭绕,不由分说便朝她打过来。曦和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他全身一震,嘴角立刻有鲜血流下来,却并未有分毫后退。曦和望见他嘴角的血,有片刻的失神,而就是这短短一瞬的倏忽,便已经被他扼住脖颈。 呼吸在一瞬间被掐断。 上一次她被人以这种姿态制住还是在天祈朝,但曲镜并非要真正致她于死地,因此手下留了情,而此时广胤根本不认得她,眼中一片凶戾,手中劲道刚强至极,竟是要取她性命。 窒息感从上到下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她飞快地扼住广胤的手腕,后者筋脉一僵,手指霎时间卸下劲来,紧接着一掌拍在他肩头,在他有下一步动作之前,曦和咬破自己的指尖,一滴鲜血化作雾气掠入他的眉心,煞气陡然一缩。 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眸光死死地锁住他血红的双眼:“你给我好好看看,我究竟是谁,你究竟是谁!” 广胤眼中血色浓郁,一派凶戾之气,被她制住后对上她的目光,眼神一颤,面上浮起浓重的挣扎之色,嘴角的血迹向下蜿蜒少许。 曦和意识到他此时正与魔气争斗,而他口中溢满了鲜血,硬生生挨了她两掌,还能这么直挺挺地站着已实属不易。她的目光瞟过他嘴角的血迹,晓得这也是个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主,心中一股气涌上来,夹杂着某种难言的心颤,蓦地扯过他的领子,贴上他的嘴唇。 光团极其耀眼,将他们二人包裹在其中。虚无中星辰光影变幻,模糊了意识的边界。 广胤眼中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他感受到有人撬开他的牙关,口中的鲜血顺着二人的嘴唇流下,一种与血液不同的温热探进来。 他看见曦和闭着眼睛,睫毛密而长,尾端微微翘起。她的脸近在咫尺。 胸口的内伤隐隐作痛,但他此刻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的手仍旧攥着他的领口,力道有微微的松动。她的唇舌温暖灵巧,他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但下一刻,他已经反手扣住她的脑后,强势地探入她口中,放肆地回应了起来。 光影明明暗暗,星辰擦亮漆黑的暗夜,如沉溺在天河中一场长久的梦。 不知何时她揪住他领口的手已经放松,转而搂住了他的脖颈。他抱着她,唇齿伴着血丝交缠。 虚空中有无数的黑影,那些都是光的影子,与细碎的星辰一同翩翩起舞。星光明明灭灭,流动着织成网,凝聚,碰撞,又碎散,如同迷失在异界的魂魄,回归最质朴的宁静。 他终于松开她,额头相抵,气息相闻。 “曦和。”他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 “嗯?”她的喘息渐慢,缓缓地睁开眼睛。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怎样的一天?”他们的距离极近,只轻轻地说话,嘴唇就会软软地碰上对方。 “你又爱上我了。” 你又爱上我了…… 即便不刻意去看,曦和都能够感受到他的笑意。虽说是她失态在先,但她并不觉得羞赧,仍旧松松地抱着他,道:“有些事情,你是不是应该同我解释一下?” “你知道了多少?” “一点。” 广胤扶着她的肩膀,稍稍拉开了二人的距离,为她擦去唇上的血渍,注视着她:“很多事情,即便是现在,我亦无法全部同你讲明白。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我只想对你好。你信不信我?” 曦和望着他的眼睛,那里有包容着光影的深邃,还有她的影子。 “我自然可以信你。”她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微笑,“不过,那要看你如何对我好了。” “我起誓,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对你好了。”广胤轻笑一声,再次垂头,深深地吻下去。 他的吻很轻柔,也很用心,曦和慢慢地回应他。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上一次在祈殿时,他们亦是如此,而她心中却莫名地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似痛似惧,此时回想起来,那种感受似乎又隐隐地泛起。 她睁开眼,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掰开广胤的手心,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而他眉心仍旧隐隐萦绕着一团暗紫色的戾气。 “你知道自己方才发生了什么吗?”她问道。 “有东西占据了我的意识……”他注意到曦和的神色,神色亦渐渐地严肃下来,“那个珠子不会是……” “是阎烬的元神。”她道,“为何你对他的元神有吸引?” 广胤摇了摇头。 曦和望了他半晌,眼中有着深思,取出玉符:“没有了他的元神,其余的碎片我们也找不到。眼下只能找樰沉帮忙了。”手上用力,玉符应声而碎。 有缥缈的图像在眼前出现。 曦和望着那逐渐浮现出来的人影:“樰沉。” 那并非樰沉的真身,而只是一道投影,她看到曦和时,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意,然后再将目光望向一边的广胤,目光停在他眉心的那一团煞气上,嘴上却对着曦和说话:“幼君,我一直在等你,果然你还是来找我了。” 曦和见到她这个神色,心中升起警觉,微微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幼君,你还真是与从前一样单纯,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会帮你么?”樰沉笑得讥诮,“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主上的元神会与这小子产生共鸣,为何我见到他便知道他是邺战的后人……幼君,主上真的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在你眼里,他就是什么都宠着你什么都迁就你的哥哥不是么?” 曦和蓦地偏过头看向广胤。 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轮廓…… 她一直觉得广胤与阎烬有几分相似,却始终认为是自己的错觉,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确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巧合。 因为这一切都是…… 她的目光微颤,抬起手,抱住广胤。后者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配合她将身体微微前倾:“怎么了?” “没什么。怕你太累,还是先睡一会儿罢。”她在他身后抬起手,摁在了他的背心。 一股暖流自脊柱向上霎时间浸透了他所有的神经,广胤尚未来得及防备,便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80章 重塑封印 曦和扶着他,蹲下身,将他放在脚边,然后缓缓站起,目光刺向樰沉:“你给我说清楚。” 樰沉注视着她做的这一切,笑了笑:“幼君,其实这珠子根本就没有什么碎片,当年主上将它交给我的时候,便只有这一半。你是不是很好奇那另一半在哪儿?”她的语声顿住,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个极为甜美的笑来,“我将玉符给你,就是想要看到这一幕,幼君,我等了十多万年,终于等到这珠子完整的一天了。” 曦和蓦地挥袖,强劲的法力穿透樰沉的身体,这一击的力道远远超出她先前对广胤下的手,法力所经过的空间都扭曲起来,飓风袭过,而樰沉的身形只是浮动了一下。 这只是个投影,并非她的魂魄。 樰沉望着她满含怒意的脸庞,咯咯的笑起来:“幼君,原来你也会生气啊。不过,主上恐怕并不喜欢看到你为了别的男子生气哦。”她的面色逐渐地阴森下来,“我是不会伤害幼君你的,既然幼君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我便不会轻易让你逃走。你知不知道主上这么多年有多么孤独?现在好了,你就一直待在这里陪着他,待得主上元神聚满,他一定会感谢我,让幼君你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曦和冷冷地看着她。 她知道此时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樰沉对阎烬的执念已经深到了她无法理解的地步。她被困在这鬼域中十数万年,然而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她都不曾提过一句要她助她出去。她或许已经绝望了,或许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想过要逃出去。所以容堤说,有一些人是自己选择留在这鬼域的第二层里的。樰沉或许便是如此。 “不过,幼君,你也莫要掉以轻心。你们现在误打误撞找到了鬼域的中心,但只要你们身上的光消失,鬼域便不会再给你们提供任何保护。”她的身影渐淡,语声变得遥远,“这可是连我这样的厉鬼都避之不及的地方,怎么可能让你们轻易逃脱。幼君,这鬼域,可是会纠缠人的。” 话音落下,人影亦散。 曦和挪开目光,手指缓缓蜷起,紧握成拳。 不用樰沉提醒,她早已注意到了那个将他们包裹在内的光团。在这其中,他们没有看到任何幻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暖的。这光团在保护着他们。正如樰沉所言,这第三层,确实什么都不存在,而他们现在在其中所看见的外界,就是鬼域的真正面貌,那些星辰是外界投来的影子,而那些光影,则是空间的碎片。 因此这里才会形成那么多幻象。 这里有无数空间交叠,如被砸碎的镜面一般残缺不全,参差交互。 他们先前已经踩到了鬼域的中心,因此落入了它的保护之中。而她明显察觉到这种保护越来越单薄,他们先前确实在鬼域的中心,然而现在已经不在了。 换句话说,鬼域的中心,是会移动的。 这与灵界本身相同,灵界亦在虚空之中不断地移动,北荒的大门只不过是个通道,连通了五界与灵界。同理,那八座巫神柱亦只是鬼域的入口而已。 樰沉说得不错,只要这光团消失,他们便会重新陷入幻境。此时他们已经接近了鬼域的中心,那些幻境或许会带给他们难以想象的痛苦。 不过,樰沉并没有真正到过这个地方,她也漏算了,曦和已经看到了鬼域的中心。就在洛檀洲的幻境消失的那一瞬,很短很短的时间,但她确实看到了。 她于光团中盘膝坐下来,将广胤的身子扶起,令他与自己对面坐正。 渺祝给他们二人皆打上了灵印,只要将其催动,不论身在何处,便能够从鬼域脱身。不过,幽都的八位长老显然无法预料这鬼域之中还有这样一番洞天。鬼灵二者相互牵制又相互争斗,千万年来达到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平衡,因此灵界之中有半数都是鬼魂。然而,在如此鬼气深重的境遇下,灵印显然已经开始变淡了。 渺祝给了他们七日,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半。看灵印现在的状况,估计撑不了那么久,最多两日,他们必须回去,否则,恐怕当真要如樰沉之愿,永远留在这里了。 广胤的眉心有煞气隐隐跳动。 她将他的身子扶正,深吸一口气,神色沉凝下来,气息收敛,瞳仁中有隐晦的奇异的纹路凝聚。 划破指尖,殷红的血液顺着指腹流下,滴落在虚空中,随着她的手印变幻,沿着明亮的光晕缓缓勾勒出繁复的符文。 其实,她已经很难回忆起阎烬真正的模样了。十数万年的涅槃,每一次都会冲刷她的记忆。她只记得一张模糊的面孔,但在第一次看到广胤的时候,她便意识到了,他与阎烬有相似之处。究竟哪里长得像,她也说不上来。但她并未太过在意,毕竟这世上面孔千千万万,哪儿能不出一两个巧合。兴许是邺战同阎烬长得有几分肖似,因此代代传下来的天帝才会同阎烬有些像。这亦是她下意识避开与天族打交道的原因之一,即便他们与阎烬毫无关系,那种隐晦的熟悉感仍旧盘绕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那段记忆,是她始终避免去回想的。 血符寸寸成形,她变换手印,有莹白的光晕笼罩广胤的全身。 当那半颗珠子钻进广胤体内之时,她心中便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但她不敢置信。 落神涧中封有阎烬三分之一的元神,慧义棺中亦有三分之一,那剩下的三分之一呢? 她回忆起先前见到广澜的时候,他的样貌与广胤相似,却分毫寻不到阎烬的影子,历数天族帝脉,都是长子才同阎烬相像。 确实,倘若当年阎烬早早地将元神封印进了邺战体内,不论这是多大的一部分,皆只能作为一份世代相传。 阎烬,他是想要利用最鲜活的身体为他蓄养元神。倘若她的猜测没错,那么,这亦是天族帝脉世代短寿的根源…… 想到此处,她手上的速度加快。 其实,樰沉的那半颗圆珠中仅存有一丝元神罢了,若是放在寻常,那一点元神压根起不到什么作用,可以在瞬间便被摧毁。但广胤不同。他的身体里有阎烬三分之一的元神,以往未曾暴露出来只是因为被下了极为强大的禁制,此番受到牵引,则触动了封印,将其释放出来了。 血符贴上广胤的额头,金色的纹路从血符中延伸出来,逐渐缠绕他的全身。煞气受到极大的威胁,试图打破符文重新占据他的意识,曦和掌心拍在他的额前,甫漫出来的紫光霎时收缩回去,隐没在血符之后。 一山不容二虎,广胤的身体里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元神。她并非对广胤没有信心,只是他修为虽高却到底无法与阎烬相比,从方才他失控的场面来看,阎烬确实太强了。阎烬的元神很霸道,一旦解封必然会想方设法占据他的躯体,广胤毕竟成年没多久,虽然只有三分之一,但她仍旧不免担忧。若真被阎烬得逞,不仅广胤的元神会被彻底摧毁,六界亦将大乱。 她只能暂且将之封印,但这毕竟不是她自己的躯体,强行立下禁制恐致广胤重伤,仅能暂行此权宜之计。 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摧毁阎烬的元神,但是…… 她闭了闭眼,不再想这个念头。 血符已经完全渗入广胤眉心,金线没入体内,他周身白光消散,煞气已不见踪影。 包裹着他们的光团已经变得十分单薄,再有片刻,他们就该再次置身于无数空间碎片之中了。 半晌过去,广胤终于清醒过来。 曦和见他睁开眼,对他笑了一笑:“好些没?” 广胤凝神探查内息,发觉先前那股魔气已然不见踪影,心下虽觉得有些蹊跷,却并未表现出来,笑了笑道:“已经没事了。”他往身侧看了看,“方才,我究竟怎么了?” “阎烬的元神侵入你的意识,暂时夺得你身体的控制权,现在已经被摧毁了。”曦和道,“已经没事了,不要担心。” 在找到解决办法之前,此事还不能直接同他言明,否则只是徒增困扰,万一被有心人知道了,恐怕又要利用此事多生事端。 广胤虽心下存疑,但体内确实一切如常,灵台一片清明并无魔障,见她微笑着安抚的模样,晓得不论自己怎么追问都得不到答案,便暂且不去管它,转而问道:“樰沉方才跟你说了什么?为何魔神的元神会钻进我的体内?” 曦和道:“这都是樰沉做的手脚,她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帮我们,那圆珠也不存在什么另外一半,一切都只是她设计将我们骗入局中的托辞,想要将我们困在此地永远出不来罢了。” 广胤唔了一唔。他沉吟了片刻,打量了一番四周:“既然如此,我们无法从这里得到慧义棺的线索,是不是该出去了?” 曦和道:“鬼域凶险,灵印已经开始变暗了,你最好现在就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你什么意思?”广胤愣了愣,“你还要留在这里?” 曦和看着他的眼睛:“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出去,我随后便来。” 第81章 轩辕圣剑 “不行。”广胤神色微沉,“要走一起走,我绝不会让你一人待在此地。” 曦和安抚地握住他的手:“你不必担心我,我必然在灵印消失之前出来。妖界战事未息,你早一日出去便能早一日解决,留在这里只不过是贻误战机,平白浪费了精力——” “你还有什么要做?” “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出来。” 广胤冷淡地望着她。 曦和望着他那个目光,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般,不禁咂了咂嘴:“这个地方是鬼域的源头,我思量着难得进来一次,既然没能找到慧义棺的下落,那至少不能白来。我想将鬼域与外界的通道彻底摧毁,眼下六界算不得太平,有些隐患还是早些根除得好。” “需要怎么做?” “找到鬼域的中心。”说着她便站起身来。 广胤抬着头注视了她半晌,揉了揉眉心:“好,我跟你一起。” 曦和怔了怔,然后“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讲不听呢。” “我适才承诺了要对你好,你就是这样让我对你好的?”广胤道,“我好歹是天族太子,你如此让我食言,日后还要我如何做人?” 曦和沉默了片刻,垂头看了他一眼,挪开,又看他一眼,伸出手:“喏。” 广胤望了一眼她袖子下面伸出来的手,唇角微微弯起,伸手握住,微笑着站起身:“这便是了。” 曦和看他一眼,然后伸手轻轻地抓了一把虚空中的光:“待到这光消失,我们便会重新陷入空间碎片中。” 广胤向外踏了一小步,望着薄薄一层光幕外的景象,道:“我们现在已经看到了这里真正的模样,应该不会再陷入幻境了罢?” 曦和亦转过眼,看向外头。扬着的唇角不着痕迹地落下来,她眼中有纷繁舞动的碎片光影:“未必……洛檀洲消失的时候,你有注意到什么异常么?” 广胤摇摇头。 她望着外界璀璨的黑暗:“那个时候,我好像看到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 广胤微微偏过头,询问地望向她。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转而道:“没有了阎烬的元神,我们无法直接感应到中心究竟在哪里,但至少已经从幻境中出来,那道屏障消失了。” 他们先前进入第三层之时,没有任何准备便被直接被拉入了幻境,在幻境之中,他们什么都感觉不到,而现在,只要从最外层的幻境中脱身,便能够触及鬼域本身。 “我们方才触碰到了源头,所以才触发了这些光。”曦和道,“可惜没能抓住它。我先前有一瞬似乎看到了那个东西,是一块石头。它在不断地移动,速度很快,但不知是否拥有灵智。” 此时那层淡淡的光晕已经开始向外飘散,黑暗触碰到他们的身体,但并没有产生任何异样。 广胤心下略略安顿,凝神能够感知到远方有某种强烈的牵引传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在二人身边设下了结界,牵住曦和的手:“走罢。” 鬼域之中没有东南西北,他们凭感觉向前方掠去,小心地避开飘动的空间碎片,那些东西能够无视结界直接穿透他们的身体,不知沾上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二人循着那气息前行了许久,却始终不见其踪影。身边虽有星辰变换,但不论走到哪里,四周的景象辨识度都十分之低。这种璀璨深邃的黑暗,似乎根本没有尽头。 樰沉曾说,这第三层远远不如上面两层大,倘若她所言是真,那么他们可能是因为准确的方向而在到过的地方兜圈子。但二人所感应到的鬼域源头的所在始终在他们的前方,不知是它在持续地移动,还是他们本身又陷入了某种幻境而不自知。 “有什么办法么?”广胤问道。 曦和摇摇头:“这里连印记都无法留下,任何东西都会随着虚空飘走。” “除了跟着气息跑,我们连方向都感受不到。” “鬼域本身就在虚空中漂移,方向是不固定的。灵界中亦无东西南北。”曦和道,“只是那东西忽远忽近,我怀疑,它在躲着我们。” “你认为它已经具备了灵智?” “不一定,但它对危险有本能的嗅觉。”她望了望四周,光影在他们身边缓缓飘浮,“倘若鬼域确实是由一个本源生长出来的,那么这里任何一个东西都会成为它的眼睛。鬼域之中并非什么都没有,这里有风,只要我们动一动,这些东西便会受到影响。”她轻轻挥了挥袖子,扬起一阵极为微小的风,那些碎片便朝远处浮动了一下,“我们无法接近它。” 广胤略略沉吟:“太被动了,如此下去只是白白浪费时间而已。既然我们追不上它,那么……能不能让它自行来找我们?” 曦和眸光微动:“你有什么办法?” “它最在意的不外乎这个空间,若是我们能够威胁到此空间的存在,想来即便我们不出手,它也会来找我们的。” “如何破坏这个空间?”曦和问道,“难不成咱俩打一架?” 广胤一笑,右手手心向上至于身前,金光漫过,一柄长剑出现在他的手中。 没有剑鞘,剑柄古朴,玄铁上嵌了一颗暗金色的宝石,剑身锋利夺目,有细致的纹路蜿蜒。 曦和的目光完全被那长剑吸引,广胤见此将剑柄往前送了送,让她握着。 剑身嗡鸣了一声。 “轩辕剑能斩天地,面对这尚未成型的鬼域,应该没什么问题。”广胤道,“我的修为虽算不得精深,无法与父神操控时相提并论,但至少能让鬼域抖上一抖。” 曦和这才想起来,广胤是使剑的。她掂了掂,觉得这分量很是打手,若是广胤能将那剑使得自如,那么他的力气该有多大。 “你竟然随身带着轩辕剑?”她恍然想起来,“那当初曲镜同你叫板之时,为何不亮出来?” “轩辕剑是天族圣剑,除非曲镜要同我拼个你死我活,我没必要将此剑祭出来。” 曦和唔了一唔:“原来你竟是个藏拙的。” 她听说,千年前广胤同妖界打的那一场仗,最终便是祭出了轩辕剑才了结的,如今妖界实力不可同日而语,他却能好好地将此剑收着不用,想来是对自己的修为涨了不少信心。不过话说回来,轩辕剑之于天族正如慧义棺之于幽都,这老天帝也忒惫懒了些,连这等圣物都放在自己儿子身上了,可见其他的事亦皆是扔给广胤做的。 “看来,你父君很是倚重你。”她将剑还给他,总结道。 广胤笑了一笑。 剑身光滑,映着周遭闪烁的光影,显出几分冷厉威重来。 他握紧了剑柄,凝神感受那远处一抹气息的存在,剑身隐隐有暗金色的光浮现,他刚要挥出,曦和却突然拦住他。 “等等。” 广胤询问地看向她。 曦和望了望四下的景象,道:“这地方的空间不稳固,若是劈开了自然能威胁到鬼域的存亡,但咱们毕竟身处鬼域之中,若是劈完了来不及跑被卷入乱流之中那就不太好。”她提醒道,“你悠着点儿。” 广胤颔首:“我自有分寸。” 剑上的气息变得雄浑起来,可见广胤对此剑的操控还是颇为娴熟自如的。轩辕剑这等圣物已经初步具备了灵智,亦是个心高气傲的主,能得到它的认同,必得是六界中的俊杰。曦和心下暗暗赞叹了一声,向一侧退开半步。 广胤的修为她尚未探到底,必须保留一个出手的空间,以免发生意外伤人伤己。 轩辕剑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有波纹四散而开。 此时,远处那一直飘忽不定的气息忽然停滞。 是感受到威胁了。 有淡淡的压迫感袭来,曦和目光微凝。 轩辕剑,号称六界之中至刚之物,果然名不虚传。 广胤手腕一转,三尺青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朝着那气息所在的方向直直劈下。金色的剑气将面前的空间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飓风乱流蓦地卷起,游离在虚空中的碎片混乱地飞射碰撞,剑气过处所有空间碎片化为粉末被吸入乱流之中。 二人急忙后退。 空间破碎崩塌,无数碎片奔逃,远远近近的星辰飞快地移动着,凄厉的风声在裂缝中呼啸,这才是真正的天旋地转。 “没有劈中,它躲开了。”曦和在风声中大声道。 广胤当即横剑,从左至右再次将面前的空间撕开一个口子,巨大的十字形裂缝横亘在虚空中,整个鬼域都开始暴动。 飓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身前强大的吸力意图将他们拽入裂缝之中,曦和往身前拍出一掌,借助推力向后飞速掠去。 与此同时,身后一道气息突显,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迫使二人转头,入目的是一颗火红的石头飞速朝他们掠来,他们仅来得及惊讶,在控制方向之前,便有巨大的红光从那石块中射出,将二人齐齐笼罩在其中。 第82章 落神凶涧 眼前有千层云雾,重峦叠嶂,万丈深渊。 “这是何处?” 他们被那红光笼罩之后,没有发生任何事故,便来到了这里。 二人立在云头上。广胤向下望了望,透过云雾隐约能听见水声,大约是有一方瀑布。他看向曦和,发现她望着下方模糊的景象,有些失神。 “曦和?” 听见自己的名字,曦和才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什么?” “你来过这里?”广胤询问道。 方才那红色的石头朝着他们横冲直撞地掠过来,连转身的时机都没给,便直接将他们送到了这里。可见这鬼域的源头并不具有攻击力,只是凭借那些空间碎片和外界的投影制造幻境罢了。 任何幻境都是基于局中人脑海中的印象所形成的,既然他自己从未来过此地,那么曦和必然到过。 “我……来过。”她挥手,下方的云雾散开,展露出钟灵毓秀,深涧险山,“这里是……落神涧。” 广胤怔了怔。 他望了望她的神色,发现并无什么异常,道:“幻阵奇异,从内击溃或从外打破的皆有。既然我们一时半会儿出不去,那便下去看看罢。” 曦和颔首。 二人拨开云雾,向下方掠去。 离得越近,瀑布的轰鸣声便越响。他们立在空中,两侧的山脉相距颇远,有草木繁花,与其说是山涧,不如说是一处景致颇佳的山谷。立于云端上看,只觉得下方深不见底,实则下来之后,下面也只是有一个蜿蜿蜒蜒的水潭,水流轻灵,许多碎石落在水潭周边,有花草灌木点缀。再往前,两侧山脉夹进,相交处有巨大的山缝,一面恢弘的瀑布从山缝中倾泻下来,在参差的石脉中分成数股,一叠一叠向下冲刷,落入山脚的水潭中。 曦和打量着四周。 她每万年都会来到此地巩固封印,三千年前涅槃之后便再没有靠近这里,仔细算算,她已经有万年不曾见到落神涧。从当年天地大战后,这里确实变了许多。 当年的断堑裂石大多皆被风雨水流打磨得光滑圆润,不似当初凶险。那些曾经让她磕得头破血流的地方也都长出了灵木,景象融融繁盛,竟觉得与“落神涧”这等名字不符。 倘若这幻境与外界一模一样,想来此地被灵气滋养得很是不错。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同我们先前遇到的幻境有些不同?”广胤忽然皱了皱眉。 “这里有灵气。实打实的灵气。”曦和望了望身边,道,“几乎能与洛檀洲相比。” “早闻落神涧与洛檀洲为六界之中灵气最盛之两地,只是我从未去过。”广胤仔细地看了一遍周围的花草,长势颇佳,皆为上品,“看来果真如此。” “这里的灵气确实存在,是鬼域本源本身伴有的灵气。难怪这里能产生空间。”曦和道,“那东西很有些能耐,竟然能仿造出如此逼真的景象。” “我不曾来过落神涧,亦不认得魔神。”广胤道,“若在这幻境中发生什么事,大约是针对你的。” 曦和唔了一唔:“但不论发生什么事,幻境终究是幻境,当不得真。” 远处的瀑布飞流直下隆隆作响,广胤问道:“魔神就是被封印在此处么?” 曦和颔首,目光投向前方:“就在那瀑布后面。”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你知道为何此地的草木这般繁盛珍贵么?”不等广胤回答,她顿了一顿,便继续道,“这是天地大战终结之处,这里洒下了父神母神的血、阎烬的血,六界之中无数生灵于此地*尽毁魂飞魄散,后来还有了我的血……我在天地大战中其实并没跟别人打过,那时候有父神母神在,他们都不会让我去冒险。只是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想把阎烬找回来,但只是白费力气而已。后来想想,当时的举动真是不懂事。” 广胤望了望周围。 这里的一切生灵都是在洪荒时候众神的血肉滋养出来的,难怪落神涧虽然封印了洪荒以来入魔最为深重的神祗,却有极重的仙灵之气。 “难怪落神涧的封印生生不息,原来有众仙家的遗念支持。”他的目光落向远处的瀑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感受不到任何与封印有关的气息,也丝毫没有魔神气泽的痕迹,若是在外界偶然来到此地,他估计都认不出这便是凶名赫赫的落神涧。 二人朝着那方瀑布前行了一段,离得近了些。 这委实是一面很大的瀑布,水从山顶的数道巨大石缝中流出,中间亦有水缝补足,分成数股落下,因途中山石的构造自上而下分为三叠,轰隆隆地砸在下方的水潭中。水流清澈,在这个距离之内已经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雾。 “我听说,魔神在被封印期间始终处于沉睡的状态,直至三千年前,封印有松动的迹象,但当时除了你并无其他人在场,因此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亦不知松动到了什么程度。”广胤道。 “我只觉得自己万年都不曾来这里了,三千年前的事,虽然一直想要记起来,却始终没有眉目。”曦和道,“我仔细想过那件事,父神母神以羽化为代价杀了阎烬,其所形成的封印必然是世间至强。这么多年来,落神涧的封印始终很牢固,我每每来到此地也不过是看看,并没有什么真正要我出手的。我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还一点问题都没有,封印里面也没有动静,但三千年前忽然松动,且能让我伤得在白笙身体里养了两千年,必然松得不好收拾。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猜测,是有外力掺和。” 广胤目光沉了沉:“我亦这么想过。” “这么仔细想想,其实六界这些年也并不怎么太平。”曦和咂了咂嘴,“封神印松动,慧义棺丢失,四境轮暴动,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塌下来的大事,还都碰在了一块儿,要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信?” “说得有理。”广胤道,“因此我们还得早些从这幻境中脱身,我担心有小人趁着我们在六界之外,便肥着胆子作祟,待咱们回去之后又是一堆烂摊子。”他顿了顿,“你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曦和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这个幻境:“当然是阎烬跑出来……” 话音方落下,天空便忽然暗下来。旋即,一声轰然巨响响彻整个山涧。 曦和只觉得地面都震荡了一下。即便知道是幻境当不得真,但她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微微发白:“不会说什么来什么罢……”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震荡,仿佛是重物砸在地上,可他们鲜明地发现,那声音,竟然是从面前的瀑布中传出来的。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瞬息之间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整片天空都快要塌下来。晦暗厚重的云层中有雷光酝酿。 “噗”的一声,在山涧旁的一丛灌木忽然着起火来,在其旁边的草木紧随其后,接二连三地爆出了火星。强风吹得人无法在空中立定,在风势的催动下,整个落神涧已经燃起了一圈火光。 云层中的闪电骤然劈下,如利爪撕裂天幕,整个落神涧在一瞬间被电光照得雪亮。 金石断裂之声响在耳边,却盖不住前方瀑布隆隆的水声。 暴雨倾盆而下,广胤撑起结界,雨水击打在冰罩外形成一片水幕,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瓢泼大雨仍旧浇不灭周围蔓延的火焰,在狂风骤雨中不断地燃烧。 曦和想起南荒外的不尽木。其生于火山之中,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 而那正是阎烬出生的地方。 “糟了,这里既然水火草木皆为真,那么一切都可以是真的。”广胤盯着那瀑布,目光仿佛要穿透水帘望向其后的景象,他的语气肃穆凝重,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倘若我们在这里受伤,那就是真的受伤,如果我们在这里死了……” “那便是这鬼域最高兴看到的。”曦和的手已经缓缓抬起,有白色的光在她的手心闪现。 清脆的“咔擦”声从瀑布后传来,在雷电暴雨之中算不得突出,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二人的耳中,宛如银瓶乍破。 “不能让他出来。”曦和沉声道,也不知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广胤说的,飞快掠出,只见对面瀑布中一道刺目的紫光闪现,将奔流不息的水流从中间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她全身笼罩在淡白色的光晕中,有巨大的白色光网自她胸前张开,将那切出的紫光堪堪挡住。紫光被禁锢,开始疯狂地撞击,曦和面色沉凝,一手稳住大网,一手飞快地结了个印,朝着那被撕开的裂口飞快拍去。 神印穿透瀑布轰然拍在山体上,水流有一瞬间的飞洒,紫光蓦地回弹,却并没有完全缩回缝隙之中。 广胤飞快上前意图支援,可就在他扬剑的那一刻,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 第83章 鬼域逃生 山川、瀑布、草木、火焰、风雨雷电,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世界。 身前的大网一收,曦和身上的气息陡然弱了下来。 “怎么回事?”广胤警惕地握着手中的轩辕剑,有些猝不及防。 难道是幻境崩溃了? 曦和小心地观察着四周,四面皆是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 “我们还在幻境里面,但方才的那个好像是被刻意截断了。”她道,“那石头既然能够支撑起整个鬼域,便必然不止这一点能量,不至于刚到这个地步便崩塌。” 方才的她已经开始于全身周转法力,思量着不论如何也不能让阎烬冲破封印出来伤人,可下一刻面前的所有东西皆消失了,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极其无力。 二人正思索着如何趁着这段空挡寻找脱身之法,眼前的景色却忽然又出现了变化。 他们首先听见了瀑布飞落的水声,紧接着,四周的山川草木一一浮现,还原成了一个原原本本落神涧的模样,与他们方才进入此地时所见的别无二致。 不远处的瀑布水花飞溅,广胤微微扬眉:“又来一遍?” 片刻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天上陡然间乌云密布,草木在风中燃烧,雷电风雨顷刻而下。清脆的破碎声后,瀑布后有紫色的厉光迸出。 与先前如出一辙。 “怎么回事?”广胤上前半步,觉得这幻境甚是蹊跷。 但曦和已然动手,挥出一道白光将那从瀑布之后探出来的紫光击碎,瀑布从中分开,露出其后坚硬的湿漉漉的山石,那山体上有巨大的裂缝,石块不住地向下滚落,露出后面封印的壁障。 二人尚未来得及接近,便见那封印在瞬间破碎,瀑布后的山体从中裂开,凛冽的冲力朝着二人奔来,二人连忙抬手相抗,被推出去数丈远。 在空中挺稳身形,曦和望向那向两侧裂开的山体,只见那黑暗之中,缓缓浮现出一对血红色的眼睛。 曦和有一瞬的出神,但广胤绝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抬手扬剑,一道金光便冲着那裂缝中去,受到重创的山体开始向两侧倾倒,血红色的眼睛消失,封印化作无数的光点飞向天空,然后,那已然崩碎的瀑布前方,缓缓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影全身被黑色的火焰覆盖,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头颅身躯四肢,广胤这才想起来,魔神阎烬的肉身在天地大战中已然毁灭,在落神涧中封印着的是他三分之一的元神和三魂七魄,这个形态大约是他以修为凝聚起来的,而非真身。 广胤面色肃然,手上的轩辕剑隐隐泛着金光,一道白光蓦地从他的身后射出,越过他的手臂,狠狠地击在那黑色火焰凝成的身躯上,正中胸口,那身体几乎毫无反抗便被打散。 广胤一方面惊异于曦和的出手果决,一方面自己丰富的战斗经验告诉他不可错失良机,紧随其后挥剑,无数的黑色火焰散开又凝成一个点,剑光将其从中劈开,有凄厉的嘶吼响起,混和着山呼海啸,简直不似人声。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这样便能够解决阎烬,虽然他自命不凡,但也不至于狂妄到认为能够以自己一人三万年的修为便重创魔神魂魄,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严阵以待,然而凡事都有个转折。 一切又都消失了。 什么狂风暴雨,什么封印魔神,在一瞬间如落入水中一般从他们面前彻彻底底地消失,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广胤“啧”了一声,已经隐隐有些冒火:“又来。” 曦和此时已然猜到了鬼域此举究竟是何意,面色微沉:“它在试探我们。” 经她这么一提点,广胤亦立刻明白了。 先前他们在鬼域中使用轩辕剑让鬼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使其意识到此番的对手恐怕难以对付,不敢贸然将他们吞噬,但到底不能让他们得逞,便设下这个局来试探他们的深浅,以免让自己栽了跟头。 这个幻境一遍又一遍地展现出来,消耗的是鬼域本身的能量,它要复制出一个封神印,还要复制一个魔神,虽说与外界的有所不同,但若是一次便进行到底,万一落败,它自己必然后继无力,因此它重复试验来衡量双方力量的对比,想要寻求一个最为稳妥的办法,将他们永远留在这幻境里,换言之,杀了他们。 因此,广胤先前所言是不错的。他们若在这幻境中受伤,那就是真的受伤,若是死了,那就真的没法再出去了。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对面的阎烬是假的,他们也必须将其斩杀,若是熟视无睹,最终他们恐怕会死的很难看。 曦和道:“任何幻阵之内都有强弱之变,我们只要找到这里最为薄弱的地方,鬼域自己弄出来的幻境,其中爆发的法力若是太过强大,承受不住便会自行崩塌。”先前的几场变故已经让她不得不警惕起来,“按照方才的事态演变,我们无法阻止阎烬从封印中冲出来,那就只能杀了他。若是重头再来一次,我们还有时间准备。”她的余光瞟过广胤持剑的手,忽地顿了顿。 “怎么了?”广胤刚问出口,便见她抓起自己的手腕,面色凝重。他垂下头,之间自己手背上的那枚渺祝所留下的灵印已经变得极淡,若非仔细看,几乎都会将其忽略。 “这是怎么回事?”曦和面色凝重,将自己的袖子挽起来,只见自己的手背上,那一枚金色的灵印亦消失得差不多了。 然而,在他们进入幻境的前一刻,那灵印还好端端地躺在那儿,她先前看着以为至少还能撑个一日有余,怎的才片刻功夫便消褪成这样了? “幻境到底只是幻境而已,不可能影响到我们自身的变化。这是幽都八位长老花了大代价给我们留下的保命符,区区鬼域不可能将其操控。”广胤道,“我们先前在上面的那三日,此印始终很稳定,是下来之后才变成这样的。第三层没有日夜更迭,算算时间,如今也应该到了第四日,离出去的日子还绰绰有余。” “渺祝此人虽说时常不够稳妥,但一旦认真起来,必然事事安排得天衣无缝。他敢将我们送下来,这灵印必然已经确保万无一失。既然不是渺祝的错,鬼域亦无法使其消褪……”她凝神思忖,脑中逐渐浮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抬头看向广胤,“那么便有可能……外头真的已经过了六七天。” 广胤一惊:“你的意思是,这里的时间与外头有所不同?” “你忘了,我们先前进来的时候瞧见的那些东西是什么?都是空间的碎片。”曦和面色凝重,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可能是真的,“这里是整个鬼域的本源之地,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就算时间比外头过得快,也并非不可能。” 广胤面色沉凝:“那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他们眼下被困在这里,只能依靠这枚灵印回到六界,若是灵印消失,即便他们已经将巫神柱的入口关闭,也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 思及此,他道:“事有轻重缓急,看这状况,大约半个时辰左右灵印便会消失,就算没能达到目的,我们也得保证自己能够出去。” 曦和点点头。 这个时候,天上忽然有雨水落下。 天色陡暗,曦和抬头,还来不及反应,周围的景象便飞快地旋转起来,瞬息之间已然变成了落神涧的模样,却并非他们开头来到此地的所见。 封印已然破裂,巨响从山缝中传出来,山体裂开,水花飞溅,广胤当即反应过来,不远处那个布满黑色火焰的人影已经从封印中冲出,他尚来不及拉着曦和后退,身前便迎来一记重击。二人立时抬掌相抗。 法力相交惊天动地,天上的乌云层层叠叠不透半点天光,仅有狰狞的闪电和滚滚燃烧的火焰将山涧照得雪亮。 这一次竟然飞快地跳到了这一段,他们甚至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鬼域是想要取胜了。 广胤挥剑,轩辕剑的十重剑影组成圆环,朝着那前方出现的人影蓦地刺去。曦和身前有白色的光团凝聚,出手间巨大的天网在剑影之后朝着那被打散的魂魄全然罩下,黑色的火焰在逃窜中尽数被网入其中,没有一丝漏网之鱼。 然而,在幻境之中,事态的发展往往出乎人的意料。 面对轩辕剑的一击,“阎烬”似乎根本没有受伤,随着曦和的大网收缩,他的身体也放弃了从大网中逃脱,再一次凝聚起来变成人形,而此番那黑色的火焰褪去,一寸寸地展露出他的皮肤和五官来。 白皙的皮肤,漆黑的发,高挺的鼻梁,薄如刀片的双唇,还有那双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血红色的眼睛。 曦和微微睁大了眼。 她早已不记得阎烬的样子,若是要她仔细回忆,她只能想起他大概的轮廓,但若是将一个活生生的阎烬放在她的眼前,她一眼便能够认出来。 就算记忆皆化成灰,她也认得他。 广胤盯着那方的变化,握剑的手微微一紧。 阎烬被罩在大网之下,却仿佛根本不在意,他的目光盯着曦和,血色的瞳仁在黑暗之中分外显眼,映着四处跳跃的火苗,与……曦和的影子。 曦和微微失神。 广胤看到那个人的嘴角缓缓勾起,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心中警铃大作,却见曦和丝毫没有动作,当即全身蓄力横挥长剑,沉眉低喝:“曦和!” 白色的大网瞬间破碎,与轩辕剑的金光交织在一起。山涧巨震,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曦和所言不错,任何幻境都有最为薄弱的地方。广胤身为天族太子,数千年来的威名不是假的,但只有这一次,她才真正瞧见了他的本事。而鬼域蓄势待发意图将他们一网打尽,“阎烬”那一击与广胤倾尽全力的一剑相冲撞,显然已经超出了鬼域本身的负荷。 幻境开始崩塌。 不仅是幻境,就连幻境之外的鬼域本身亦遭受了重创。那种璀璨的黑暗从幻境之外出现在他们的眼中,无数的裂纹在星河中蔓延,他们所处的整个空间都扭曲撕扯起来。 他们再一次看到了那颗红色的石头。 广胤已然受伤,而空间的扭曲已经掀起了巨大的风暴,若是他们再于此地滞留,须臾之间便会被卷入空间缝隙之中。 厉风割面,手中产生强劲的吸力,那石头几乎没有半分反抗便落入的曦和的手中。与此同时广胤一口血喷出来,落在她的颈间一片黏腻。 “快走!”广胤低声喝道。 曦和抓住那红色的石头,意图将其摧毁,熟料后者虽然已经产生了裂缝却不至于完全被毁,一股冰冷黏腻的阻滞感霎时间包裹住她的全身,犹如落入沼泽之中。 “来不及了!”广胤见她竟忽然迟缓下来,睁大了眼睛过来扯她。 她当即一掌拍在广胤的手背上,金色灵印光芒大放,后者惊怒,身后的通道已经打开,将他吸向远处,他挥剑斩向自己的身后,竟然连回去的机会也不管了,拼尽全力伸手来捞她,却被一道无形的壁障弹开。 而曦和此时已经不能动弹。 “别担心。”她费力地向他做了个口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广胤血红着双眼嘶吼着被通向外界的通道卷走,而自己手中握着那一颗滚烫的石头。 耳边恍然出现一男一女的声音,语声含笑,仿佛时隔数万年,她再一次听到了来自至亲的那种可以放心依赖的呼唤—— “曦和。” 第84章 一个月后 天门外,战场上双方战将皆杀红了眼,从日出打到日落,无数尸体堆积,云海被血色浸染,远远地看向天际犹如一大片火烧云。 曲镜捂着胸口,口中不住地向外吐血,双目泛着凶戾的血红,红鲤剑上的血色已不知是其剑身之红还是血染其身。他死死地瞪着对方的主将,狠狠一咬牙:“收兵!” 妖兵滚滚向后散去,云海中陡然空了一半,如被撕去半片的红绸。 广胤冷冷地注视着退走的曲镜,淡淡一挥手:“回营。” 此时距离他从鬼域之中脱身已有足足一月。 曦和不由分说地一掌将他拍出来,根本一丝拒绝的机会都不曾给他,便一个人留在了鬼域里,至今未出。 而他冲出巫神柱时,七日之期已过,且巫神大阵出现异样,幽都的八位长老已然急得火烧眉毛。渺祝见到只有他一个人出来时,整张脸顿时煞白煞白,连忙追问尊神去了何处,他只能说:“她还在里面。”渺祝当即召集所有长老尽全力通过灵印意图将曦和从鬼域中拉出来,却发现灵印已经彻底消失了。 而当时妖界曲镜已经获知他离开天界的消息,趁此机会大举进攻,天界战场胶着不已,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焦灼,赶赴战场稳定战局。 曲镜已经开始撒手进犯了,其行事凶戾狠辣,几乎是不计后果的,在他回到天界之后率领天兵正面迎敌,双方皆损伤惨重,妖界一方甚至已经有两名妖君战殁。 可曲镜没有半点退兵的意思。 妖界如今连幌子都不要了,只是一个劲地攻打天界,妖界的兵马虽说普遍不如天界训练精良,却素来极富血性忠心为主,只要是主君下的命令,他们都会拼死去完成。而不论是青篱还是广胤,他们都绝不会轻易地让自己的部下去送死。在这一点上,双方的出发点不同,将领的性情亦不同,军中的风气自然也有所不同。 而今日这一仗,是开战以来最为惨烈的,青篱重伤,妖界亦损失一名君主。 此时广胤正坐在营帐内调息。 一个月来,他始终在等曦和的消息,他不信她会就这么永远被困在那个鬼地方,她可是天族的尊神,是天族如今至强之人,区区鬼域,怎么会难得倒她。 他一直这样想。 幽都时刻与他保持联系,巫神大阵在这一个月中已然经历了翻天覆地之变,就在日前,八座巫神柱已经彻底坍塌。 没有人知道鬼域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他只能寄希望于此。这些变化一定与曦和有关,是她摧毁了鬼域与六界之间的通道,而只要她完成了这件事,她便一定会回来。 可时间越长,他的心里便越焦躁。他从幽都火急火燎地回到天界,没有多余的时间准备便要与曲镜交战,他心中记挂着曦和的事,而曲镜这些日子的纠缠已经将他的耐性完全磨去,他再也没那个兴致同他周旋。既然他要打,那他就干脆陪他到底,否则还让人说天界怕了他曲镜。 曲镜的目的显而易见,想要借天界的手名正言顺地帮他除去内敌,妖界此战必败,他要的是斩杀至少半数的妖界君主,退兵之后重振旗鼓,破后而立。但眼下妖界已经战殁两君,曲镜的压力必然会大起来,妖界中人原本便不守规矩,况且曲镜是妖界有史以来第一位主君,底下必然会有不满的声音。内外交困,得曲镜拿出真本事来处置,今日一仗过后,想来能消停几日。 广胤闭上眼睛,徐徐沉下气息。 帐帘忽然被掀开,有守卫快步走进来:“殿下,有幽都急件。” 广胤睁开眼,眸中掠过急切之色,从守卫手中接过纸筒,飞快展开。 目光在纸上扫过一遍,他眼中神色喜忧变幻,然后闭了闭眼,站起身,道:“即日起,命崇光为主将,二皇子督战。” 守卫愣了愣:“那,太子您要去哪儿?” 广胤拍了拍衣袍,已快步走出帐篷:“本君去洛檀洲。” **** 东海平静,洛檀洲周围方圆百里灵气缭绕,海浪一层一层地扑上岛礁,天空中有灵鸟盘旋,叽叽喳喳地落在岛上。藤萝花香弥漫,冠盖十余丈的雪槠树下,有白色的小兔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推一团团的白色树叶。 这一日的洛檀洲与往日似乎并无任何分别。 天际一道流光向着岛上宫殿所在之处飞快掠去,一道黑色的人影显现出来。 正是广胤。 他急匆匆地从战场上跑下来,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他顺着回廊,轻车熟路地快步找到东侧的宫殿。殿门口,青樱正端了一盆水往外泼,见到广胤前来,愣了一愣:“太子殿下?” 广胤见到那泼出来的水中竟然带着点红色,已不顾上与她打招呼,快步走上台阶:“曦和如何了?” 青樱亦看出他的紧张,简明扼要地道:“巫祝大人清早将主子送回来了,受了点伤,没有大碍。” “我是否方便进去?” 青樱搁下水盆,在身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推开门,道:“殿下跟我来。” 房中拉了帘子,大约是未免光线太亮使人不适。 广胤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婴勺趴在床边,弈樵和长渊在一旁坐着,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见到广胤进来,相互颔首。 曦和躺在床上,已变回孩童大小,甚至比在天祈朝时还要小上一些,如同他在蟠桃林中第一次见她。 此时她闭着眼睛,虽说面色苍白但并不显得太过憔悴,想来伤势并不太严重。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一点。 他转首看向弈樵,小声问道:“她状况如何?” 弈樵道:“有些皮外伤,已经清理过了,内伤亦已调好,不打紧。” 广胤在床边坐下:“她是怎么回来的?” “渺祝一个人将她送回来,那时候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了。”长渊道,“我们收到消息便立时赶了过来,渺祝说她从巫神柱中出来的时候意识还算清醒,后来大约是累了,便睡了过去。究竟发生了何事,估计要等她醒来之后才晓得。” 弈樵道:“平安回来就好。”想想之前一个月,知晓她被困在那种鬼地方,即便他素来心性沉稳淡泊,亦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现在终于回来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他看了看一直望着曦和的广胤,“你待在这儿照顾她?” 广胤点头。 弈樵微微颔首,对长渊道:“她现在无甚大碍,既然有人照顾,我们便回去罢。让她好好休息,人多了也不好。” 长渊点头,二人站起身。广胤亦起身相送。 屋外阳光正好,回廊上的紫藤萝大片垂挂而下,庭院中的兔子一下一下地蹦着,丝毫不畏人。 弈樵转过身来,道:“不必再送,我们自行回去便是。如今天族正打着仗,你抽身过来实属不易,若是那丫头知道了必然也会很高兴,我们甚是感激。” 广胤道:“不必。” 长渊亦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紫色的眸子里显得十分冷淡:“倘若你照顾不好她,我们自然来换你。” 弈樵听得此言,连忙给他使了个眼色,奈何长渊压根没看他,只是冷冷淡淡地盯着广胤。 广胤与长渊不慌不忙地对视了片刻,然后道:“这次是我没能照顾好她,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弈樵咂了咂嘴。 他们只晓得广胤同曦和去了幽都,结果回来的时候只有广胤一个,追问之下才晓得鬼域自成一个世界,而曦和想尽办法力求切断其与六界之间的通道,以免将来节外生枝,因此错过了回来的时机。他晓得广胤素来很负责任,不是那种会随便丢下人不管的性子,但其中的细节广胤并未同他们讲明白,且一个月以来巫神柱的各种异象,让他们一日比一日紧张,长渊此时这个反应也属正常。 他叹了口气,道:“此事怪不得你,要怪便怪渺祝那个办事不牢的,连鬼域里是什么状况都不晓得也敢胡乱让她进去。说到底还是她自个儿固执,你不必太过自责。” 广胤没说话。 长渊挪开目光,摆了摆手:“罢了,你在这儿好好照顾她,我们先行一步。” “慢走。” 两道流光消失在天边。 广胤看了一会儿,转身回房。 青樱又端了一盆新的水进来,搁在了床头,想要给广胤沏茶,后者却摆了摆手说不用,然后坐在了床头。 婴勺脸上看起来很是担忧,小声问道:“太子殿下,你和师父在幽都做了什么事?我自从跟了师父便没见过她受伤,她那么强的一个人,怎么有人能伤得了她?” 广胤道:“等你师父醒来,你自己问她便是。”沉默了片刻,“你累不累?既然我来了,便由我来看着她,你先去吃些东西,休息一下。” 婴勺唔了一唔,摸了摸肚子,道:“你这么一说确实饿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那我先去吃东西了,劳烦太子殿下照顾一会儿师父。”说着拉上了青樱,“走走走,咱们去吃饭。” 广胤颔首,待她们二人出了门,才换了个姿势坐在了床边。 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的曦和翻动了一下身子,但似乎牵扯到了伤处,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广胤忙把她的被子掀开,瞧见她腰腹处的衣衫缓缓渗出一丝血迹来,咂了咂嘴,轻轻地将她的身子放平。 这时,耳边却传来她的声音,软软腻腻的,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你什么时候来的?” 第85章 斩草除根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缝,又闭上了,显然很是困倦。 “刚来。”广胤见她这个模样,咂了咂嘴,道,“吵醒你了?” “没有。”曦和嘟囔着,动了动身子,“能不能劳烦你帮我翻个身,这样睡着我累得慌。” 广胤道:“你的伤口尚未愈合,贸然挪动于身体不好,暂且这样睡着,待明日伤口结痂了再说。” 曦和撇了撇嘴,又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广胤见她实在很没精力,便索性在殿外布下了结界遮挡天光,殿内的长明灯亮起幽幽的光,营造出深夜的氛围来。 曦和困极了,也没那个精力却管广胤做了什么,在床上躺了大半日仍旧神智模糊,只是醒了这么片刻,便又睡了过去。 广胤总算看到她醒过来了一回,心中也没了压抑,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战场上下来仅脱了铠甲,尚未来得及换衣服,虽说穿着一身黑瞧不清血迹,但仍旧隐隐传出一股血腥气来,他皱了皱眉,将身上的外袍脱了去,然后坐在桌案边取了纸笔写信,交代天宫的人他此番要在洛檀洲待上一段时日,让他们送些衣物过来。交代好一切,他行至屋外,将纸条卷成一个小筒,在上面施了个法,令其往天宫而去。 他寻了青樱,询问洛檀宫中是否有男子着装,青樱道因长渊和弈樵常在洛檀洲小住,因此宫中有他们的衣裳,可暂时给他穿着,广胤便让她去取了一套弈樵的便装,穿好后打发她与婴勺去休息,自己来照顾曦和。 曦和一觉便睡到了翌日天亮。她醒来时,因着外头还布着结界,因此屋内仅有一盏油灯亮着,不晓得时辰,动了动脑袋,便发现广胤正靠着床边睡着了。 不远处桌案上长明灯昏黄温润,有淡淡的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而另一半则淹没在阴影里。他的呼吸均匀,睡得很沉,英挺的眉宇间似有倦色,想来这个姿势睡得并不怎么舒服。 曦和睡了一整日,精神头已经好了许多,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抱住他的上半身,让他睡在枕头上,然后搬着他的腿搁在床上,帮他将鞋子脱了,盖上被子。她摸了摸他的手,再摸了摸他的脸,都是冰凉凉的,想来是在外面睡了一晚上着了凉。她咂了咂嘴,用被子将他捂紧,然后蹑手蹑脚地试图从他的身上爬下床。 “你要去哪里?”耳边的声音忽然响起。 曦和一僵,此时她的双手双脚正好分别在广胤身子两侧,转过头,发现广胤已然睁开了眼,有些尴尬地道:“我……下床走走。” 广胤舒出一口气,坐起身子,曦和也从他身上挪回了床里:“你睡得好不好?” 广胤看她一眼:“伤不疼了?” 曦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原本便不疼。” 广胤凉凉地望着她:“那很好。若是再来一回,你是不是还要独自一人留在那里?” 曦和觉得他似乎有些生气。 她仔细地打量着广胤的神色,道:“若是再来一次,咱们也就能早些将事情办完了,哪儿会拖到最后关头。” 广胤神色冷淡:“哦?既然如此,那倒是显得我这一个月的担心都多余了。” 曦和挪了挪,坐得离他近了些,推了推他的手臂:“让你担心了,真是对不住。” 广胤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曦和又凑近了一点:“生气了?” 广胤叹了口气:“刚才还有一点,现在已经气不起来了。”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当时为何不同我一起出来?” 曦和道:“当时我自己不太能动,你又一副我不走你就不走的模样,我只能先将你送走,思量着自己随后便出去,谁晓得还是中了鬼域的招,掉进了另一个幻境。”她见到他目露询问之色,“很长,日后有机会再同你。” 广胤颔首,继续问道:“你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这伤也不曾严重到这个地步罢?” 曦和低头看了看自己,小手小脚的,咂了咂嘴:“是在幻境里变成这样的。你背过身去,我变回来。” 广胤下了床,从一边的衣架上取了衣裳递给她,依言背过身去,撤去了结界,外面的日光从窗帘中透进来,长明灯的光线变弱。背后窸窸窣窣一阵穿衣裳的响动,片刻后听见一声“好了”,回过头,便见她已经变回了正常的模样。 他整理好衣衫:“去吃东西?” 曦和点点头,穿了鞋,见广胤朝她伸出手,她从善如流地将手伸过去,任他扶着,另一只手摸了摸肚子:“确实很饿了。” 青樱早已准备好了早膳,见广胤与曦和出来,连忙将热好的红豆粥端出来,想要上去扶她,却见她摆了摆手,与广胤分别坐下。 婴勺吹了吹热粥,端在了曦和的面前:“师父,你还好么?” “小伤,没甚大不了的。”曦和拿了勺子,“只是劳烦你们同我一块儿吃这么清淡,真是委屈了客人。” 广胤看她一眼:“你还将我当做客人?” 曦和道:“你一个大男人,早上总要吃些油水,连婴勺都嫌清淡了。”她转向青樱,“可还有什么糕点之类的?有肉包子也行。” 青樱道:“原本是有的,但昨日渺祝来了一趟,大早上的说自个儿赶路饿着了,便将剩下的包子全吃了。” 曦和震惊道:“他竟那般能吃?” “是啊,渺祝一口气吃了八个大肉包,走的时候还带了两个走,说怕路上又饿了。”婴勺喝了一口粥,捧着碗撇了撇嘴,“要不是看在他第一时间将师父你送回来的份上,我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她想了想,“对了,我父君听说师父回来了,昨儿个特地着人送了些补品来,我今日中午便做给师父吃。” 曦和甚是欣慰,心下却有些忐忑:“难得你有这份心。但下厨便算了,你帮我顾看园子已是十分辛苦,这厨房里的事儿便交由青樱去做罢。” 婴勺捧着粥碗,哀怨地看了曦和一眼,再看一眼,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喝粥去了。 广胤笑了笑:“那我也帮着打打下手。” 青樱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太子殿下您千金之躯,做饭这种事交给我就好了,劳烦您多不好意思。” 广胤道:“她是我师尊,徒弟做饭给师尊吃有什么不妥?就这么定了。” 青樱为难地望了望曦和,见她正埋头喝粥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 广胤发现曦和身上的伤好得很快,虽说此番受的只是小伤,但看她说话诚恳,估计就是真的不疼了,打听之下才晓得她自小便没什么病痛,哪里磕伤了碰坏了都恢复得比别人快,且天地大战后万年一次的涅槃能够洗净她身上所有的伤病,因此自小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要顽皮一些。对此广胤只能望洋兴叹,到底是父神和母神的女儿,总归是要与常人不同的。 用过早饭,二人来到雪槠树下坐着。青樱熬了滋补的汤药搁在旁边的小几上,让广胤叮嘱她没事便喝两口,曦和嫌她啰嗦,便打发她帮婴勺拔草去了。 广胤倚着白笙粗壮的树干坐在气根上,曦和也很自然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躺着,手里把玩着白笙的叶子,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鬼域现在如何了?渺祝说巫神柱已经坍塌,你可是将通道关闭了?”广胤指尖一圈一圈地绕着她的发丝,懒洋洋地问道。 “已经没有鬼域了。” 广胤一愣:“什么意思?” “鬼域已经消失了,里面所有的人也都消失了。”曦和望着手里莹润的树叶子,道,“我原本只想将通道切断就好,但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以至于我不得不下狠手。”她顿了一顿,动了动脖子看向广胤的脸,“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残忍了?” 广胤道:“那些人早在被封印之时便该被斩杀,你现在这样做,无可厚非。” 曦和笑了一声,道:“我这个人,素来便没什么悲悯之心,只是天地大战后死的人太多了,后来六界安定下来,我便想着能少死一人便少死一人。但在最后握住那块石头的时候,我连想都没想,便直接将它捏碎了。”她动了动身子,微叹,“我早年孑然一身,杀过不少人,也借了不少仇家,不过能活到今日的也不多了。鬼域中的人算是洪荒时候最后一批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了,不,也不算是活着。我们此番见过了容堤和樰沉,他们二人与当年都变了许多,我思量着,如那般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还不如死了,这样让他们毫无痛苦地消失,或许是个解脱。”她再笑了笑,“这也算是我的托辞,其实我当初想的,只是不希望鬼域这些已死之人重返六界造成生灵涂炭,拿活人的命来换他们,我心里觉得不值。” 广胤凝视着她:“我明白。” 第86章 飞来桃花 有兔子蹦上广胤的膝头,毛茸茸地团成一团过来蹭她的手,曦和一笑,随手将那一团叶子抛下去,兔子喜滋滋地用前爪和脑袋推着光团往旁边去。 “对了,方才你们说,我在鬼域里待了一个月,如今妖界如何了?曲镜可愿退兵?” 广胤摇摇头:“局势不容乐观,天界已经动真格的了。” “那也好,他既然执意挑衅,那你们也别闲着,至少保全天界的面子。”曦和道,“你这个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这仗好好打,于你将来立威亦有裨益。曲镜野心太大,最好伤他几分元气,教他晓得天界不是随便能给他当枪使的。” 广胤一笑:“我正是这个意思。” “局势如此紧张,你竟然还特地过来,真是劳烦你了。” 广胤垂眼看着她,唇角衔着懒洋洋的笑意:“我已交代了崇光和二弟,有他们俩在,曲镜讨不了好处。我便趁此机会偷个闲,来你这儿过舒服日子。” “那你可不能让你父君晓得,你这么三番五次推托公务跑来同我在一块儿,你父君那个老古板的,肯定心里头正埋怨我呢。”曦和动了动身子,闭起眼睛,唇角微微弯起,“其实曲镜那个人还不错,你们俩若是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心,或许还能交个朋友。” 广胤微微扬眉:“我记得,他只是绑架了你一次。” 言下之意,他绑架了你一回,你竟然还对他刮目相看了。 曦和道:“在其位,谋其政。曲镜虽说野心大了些,手段多了些,总的来说还是很有能耐的。你们二人地位相近,脾性虽有不同,但总能取长补短,若是你能跟曲镜有些交情,想必这战事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不过这种事强求不得,我只是随口一说。” “你我分别一个月,你就只有这些话同我说?” “还有什么要说的?”曦和怔了怔,“你们外头是一个月,我在里面才区区十几日。况且,在幻境中,不知鬼域使了什么把戏,我根本就不记得你们。”她想了想,“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我还不认识你。” 广胤随意地一笑,也不再挑那个话头。 二人这么神思宁静地坐了半晌,不远处传来一声唤:“师父,这是广晨宫的人,给太子殿下送东西来……”语声戛然而止,婴勺止步,望着躺在广胤怀里一派自然的自家师父,头一次觉得舌头打结,“师父,您、您您这是……” 跟在她后头来的小仙官显然未曾料到所见的是这么一副景象,停在原地张大嘴巴,一副被雷劈中的表情。 曦和自个儿倒是觉得没什么,坐起身来,问道:“送什么的?” 那小仙官回过神来,将嘴巴闭上,连忙端出个笑脸来:“太子殿下要在尊神这儿小住,吩咐小仙送些换洗的衣物来。”话音落下,却见自家太子眼风里凉凉地瞟了一眼过来,有淡淡的警告,心下晓得此番见到的事儿决计不能向外传,一方面兴奋着他们不近女色的殿下终于开窍了,此番开窍的对象竟然还是往年他们只能在画像上见到的尊神,另一方面又惋惜自个儿难得得了这么一桩四海八荒皆会为之疯狂的八卦,竟然还得捂在肚子里不能说,太子殿下忒不近人情,这委实是要憋死人哟。 曦和唔了一唔,道:“劳烦你跑一趟,将东西搁下就好。婴勺,将衣物送到广胤房中去。” 小仙官将东西交给婴勺,还留在原地偷偷地瞟着曦和没动。 广胤凉凉地道:“还站在这儿做什么?你闲得很?” 小仙官连忙道:“不闲不闲,小仙还得回去打理宫室呢。尊神安好,小仙这就告退了。”话音落下,果真是片刻都不敢停留,招了一朵白云,如流星一般屁滚尿流地飞了出去。 曦和望着那小仙官的背影,有些纳闷地唔了一唔:“你宫里的人,倒还都是如此精神活泼的么。”转过眼,瞧见婴勺立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你怎么了?我今日可没让你不吃饭,这么瞧着我作甚?” 婴勺捧着行李凑过来,舔了舔嘴巴,一脸的兴奋:“师父,您同太子殿下这是好上了罢?什么时候的事?怎的徒儿现在才晓得?太子殿下,你怎的眼光如此毒辣就看中了我师父?我师父可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一朵奇葩,寻常人想采还采不着的。如今我是不是该改口了?唔,你跟师父在一起,我是该叫你师娘?不好不好,要不叫师爹?哎呀这也不好,该叫你什么呢?” 听得这絮絮叨叨的一大串,曦和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素来行事低调,一旦事情与“情爱”这两个字沾了边,那就更得低调。鉴于她与广胤先前乃是四海八荒皆知的正正经经的师徒,且他不晓得小她多少岁,虽说她自个儿是不在意的,但思量着此事不宜过早传出去,否则平添些闲言碎语惹人厌烦。然则此番婴勺是确确实实瞧见了,此时否认便显得欲盖弥彰。她思忖了片刻,假意咳了两声,语重心长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年幼方入门时,为师是如何教你的?” 婴勺正色:“师父教导徒儿,做神仙要守规懂礼,与人为善,不可论闲话,不可动恶念,不可生是非。” 曦和欣慰地颔首:“如今师父这桩事,虽说不违背天理道德,然则我二人身份微妙,传出去恐有小人议论平添是非,这个事情,你瞧见便瞧见了,却万万不可传至第四人耳朵里,记住了么?” 婴勺面色肃然:“徒儿谨遵师父教诲。”过了一会儿,又垮下脸来,“真的谁都不能说?” 曦和斩钉截铁:“谁都不能说。” 婴勺苦着脸想了想:“好吧。可是没人在的时候,我能叫殿下你师娘么?” “……不行。”广胤回绝得毫无余地。 曦和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去将这些行李收拾了,今日让你多吃两斤肉。” 婴勺抱着行礼,哀怨地望了他们许久,然后才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广胤在洛檀洲待了五日,直到曦和身上内内外外的伤势都好得七七八八的了,他接到天宫送来的急信,说有些事情需要亲自处理,便同她告别先回去了。 前脚送走了广胤,长渊后脚便来了。 曦和晓得长渊一向不喜欢与天界的人来往,此番估计也是卡着时间来的,瞧见他这么记挂自己,心中也颇为感动,特地拜托他做了一桌好菜款待他自己,自个儿也顺便蹭着他的手艺饱餐一顿。 用完了午膳正困得要紧,二人倚在雪槠树下闲磕牙。 手边隔着一碟酸梅干,曦和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长渊见她恢复得很不错,随口问了些在鬼域里发生的事,见她似乎不愿意多谈,便一笑置之,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 “喏,给你的。” 曦和扬眉:“我的?”她狐疑地伸手接过。 六界虽常有信件往来,但大都是用法力或是差人捎的纸筒或口信,她同外界的往来也不密切,这么正正经经的用信封装好的信,倒是头一回收到,颇为新奇。 信封上,一列狷狂写意的草字——“曦和親啟”。 她并不认得这个笔记,抬头询问地看向长渊。 后者靠在树干上,笑得意味深长:“你看了就知道了。” 她拆开信封,里头确实有一封信。 展开。 信上白纸黑字,笔记潦草狷狂却颇有气势——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落款,曲镜。 此时她嘴里恰吃着一颗酸梅干,看过这诗,险些连牙都要酸掉了。 她的手一抖,望向长渊:“这可是你故意做来诓我的?你若是想开我的玩笑,大可选些旁的法子,作这些个酸诗是为甚?”她见到长渊目光玩味却坦然,再看了一眼那信上的诗歌,牙根又忍不住一酸,“你可晓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必然是来看我笑话的罢。” “我没看过你的信,并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内容。不过,也能猜个十之七八。”长渊撑着脑袋笑着,“前日里,曲镜来找我喝酒,我还以为他要说与天界的战事,想着此事我帮不了他,意欲喝两口酒便将他打发回去,谁晓得,他半句不曾跟我提两界战事,反而三句不离天族那位尊神,说她如何如何的强大如何如何的貌美如何如何的风度卓然,他是如何如何的倾慕,相别许久是如何如何的思念,酸得我半句话都听不下去,满口答应帮他送这书信来。”接过曦和递过来的信纸,他粗略地扫了一遍,连连赞叹,“啧啧啧,你不就是救了他一命再让他绑架了一回,他就这么急着以身相许了?” 曦和揉了揉眉心:“他怕是开玩笑的罢?先前与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也不见他有这个意思来着。” 长渊将信递还给她,道:“我看他倒不像开玩笑,他们妖界的人素来狂放,看对了眼便追,曲镜这么老大不小的,女人也有不少,作风委实算不上检点,不过我见他这段日子都没怎么碰那些桃花,想来是真打算稳定下来了。” 曦和咂了咂嘴,看着那诗,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回他?” “你同不同意?” “当然不同意了。” “哎,话别说得太满,你同他才相识多久,这么快便断了人家的念想总归是不太好。”长渊晃了晃脑袋,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已认识你这么十数万年,也不曾见过你身边有个能依托的人,是时候考虑这个事了。多来往来往,相处下来再说。” 曦和捡了地上一颗叶子朝他扔过去,看着他皮笑肉不笑:“敢情你就是来看热闹的。” 长渊一偏头躲开,笑道:“难得有这么个热闹,不看白不看么。” 曦和将信装回信封里:“这事以后再说,你替我给他带个口信,曲镜其人做朋友还行,做夫妻就算了罢。” 长渊唔了一唔,颔首:“一定带到。” 第87章 本是同根 午后的阳光透过白笙的枝叶投射下来,暖洋洋的一片。 “对了,慧义棺有下落了么?”长渊问道。 曦和摇摇头:“在鬼域里的唯一收获便是将那地方彻底毁了,断了那些厉鬼重返六界的路。” “那也好,免得将来被打个措手不及。”长渊笑道,“你这几万年来窝在这一片岛上,过得甚是太平,我还以为你当真养出了同西方梵境那些老家伙一般的心性,如今看来仍旧如当年一般果决凌厉,甚好,甚好。” 曦和笑了一笑。 她虚目望着头顶明晃晃的白珠子,心下思量着,有些事情还是同他提一提为妙,想了想,道:“其实还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提醒你一下。” “何事?” “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包括慧义棺失窃,还有一些你不晓得的,都与阎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微微正色,“我担心,有人借此机会想要复活阎烬,虽说他元神受损,散落在六界,但万一被找全了,再打破落神涧的封印,就有咱们受的。” 这些事尚且只是推测,不能传至外界,否则打草惊蛇,事情恐怕会更难办,现在只能期盼莫要一语成谶,但就至今为止发生的这么多事来看,估计八/九不离十了。既然已经有了苗头,便必然得同长渊商量,然而这其中有关广胤的细节,她便不曾提及。 长渊挑眉,微微坐起了身子,见曦和的神色肃穆,知晓她此言必然有所依据,但既然她不言明,必然有些难言之隐,他也不便多问,思忖片刻,道:“这么说来,你三千年前受伤那回事估计也有些蹊跷,但当时我们并不在场。如今这些事亦有人在暗中操纵,不过,按你这么说,这幕后之人如此了解有关阎烬的事,估计是洪荒时候的人,说不准咱们还认得。” 曦和颔首:“我在鬼域的时候,见过了樰沉。她手里便一直有阎烬的一片元神。” “樰沉?就是那个一直都长不大的天山童姥?”长渊眉头微动,“不对啊,那巫神柱里的人不都是在天地大战前夕被封印进去的么?按理来说,那个时候阎烬还活得好好的,怎的就分出了元神?” 曦和手里捻了一颗酸梅干,道:“这亦是我此番回来最为担心的。阎烬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分出了自己的元神交给她,就说明他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只要保住自己元神不灭,他就有重返六界的一天。既然樰沉手上有,那么其他人手上可能也有。他将自己的元神分为那么多份交给不同的人,就是为了日后东山再起。他早就预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长渊面色凝重。 “阎烬素来与魔界之人往来甚密,且离家后一直待在魔界,在你们那儿培养了不少部将,我想请你帮忙在魔界中暗中查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她道,“若是能找到其他的元神碎片,能毁的便毁,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必须得确保六界平安。” 长渊道:“这个不用你说我也是要查的。”他停顿了一下,又抬起眼望向曦和,“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很纳闷。” 曦和颔首让他说。 “父神母神当初乃天地间至强,即便阎烬天分极高且得二老真传横扫六界,总也不至于超越二老联手。”他紫色的眸中闪着一丝深邃的光,“那么,为何当初父神母神即便拼着自己羽化,也只是将他封印了,而没能真正杀了他?”他望着曦和的神色,在她开口前道,“你可别给我扯些什么他毕竟是父神母神的养子,为人父母的不忍下手之类的鬼话。” 曦和苦笑了一下。 “这桩事,我早年便问过弈樵,可他总是三缄其口顾左右而言他,我便越发好奇。”他道,“我难得向你求问,你看在咱们这跨了大半个洪荒的交情,也得跟我说一两句实话么。” 曦和望着他的眼睛,半晌,微微叹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顿了一顿,“阎烬的命与我的命是一体的,若是他死了,我也活不长。” 长渊神色钝滞。 曦和往嘴里送了一颗酸梅干,苦笑了一下。 长渊坐起来的身子又慢慢地靠回树干上,望着她的目光里多了些东西,缓慢地道:“不会真被我问出什么你们家不能外传的秘辛了罢?” 曦和道:“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既然你问了,我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她摸了摸白笙的树干,“你可晓得白笙的家乡是在哪里?” “不是这母神在这洛檀洲亲自培育出的神木么?” 曦和摇摇头,手掌触摸着雪槠树粗糙的树皮,白笙轻轻晃了晃树冠,似是在回应她。她微微一笑,神色有些亲切的怀念:“白笙不是洛檀洲养出来的,而是南荒之外不尽木的同根之木。” 听了这个开头,长渊觉得,自己或许即将听到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六界之中最大的秘密。 “你们都晓得,不尽木是阎烬的生地,但你也见过那穷凶极恶的地方,怎么可能孕育出生命。真正孕育他的,是白笙。”曦和继续道,“母神生我的时候,不知为何先天不足,说是无法活过千岁。那时候阎烬已经很大了,他便说起了无尽木旁有一株雪槠树,年纪不如无尽木大,但与其同根而生,能滋养仙者魂魄,母神知晓后便亲自去了一趟南荒,将白笙移到了洛檀洲,把我放进了树心,千年后出来,便将魂魄养得七七八八了。后来才有每万年涅槃一次的规矩。而正因如此,我与阎烬虽不是亲兄妹,却如无尽木与雪槠树一般同根而生,自然也要亲近些。” 长渊不胜唏嘘。 “难怪他们不杀阎烬,原来是要护着你。” 曦和点点头:“若不是被我绊住了手脚,阎烬这桩事早就彻底解决了,哪里还要今日再来烦恼。” 长渊拍了拍她,不赞同地道:“这事分毫不怪你,说这些话就没必要了。” 曦和无奈地笑了笑:“只是随口抱怨,没真的这么想。” 长渊似是想起了什么:“但若是历史重演,你待如何?”他顿了顿,面色凝重起来,“你方才跟我说,阎烬的元神该毁的就毁,你这个意思,该不是想要与他同归于尽罢?” 曦和笑得随意:“此事我还在考虑。活了这么久,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若是阎烬出来,我们只晓得一味将其封印,而不动摇根本,将来恐酿成大祸。” 长渊神色肃穆凝重:“不行,总归会有其他的办法。元神我会帮你找,但找到了必然好好给他保存着。此事不许再提。” 曦和笑着应了。 长渊在洛檀洲住了一晚,第二日便回魔界去了。之后的几日里,弈樵牵着八八来她这儿蹭吃蹭喝,有事儿没事儿地唠唠嗑,养伤的日子便这么打发过去了,顺便带来了个消息,曲镜再次带着妖界的兵马攻上了天界大门,广胤终于被逼得祭出了轩辕剑,两界死伤无数,曲镜受伤,天界惨胜。 曦和晓得他必是从天宫下来不久的,便向他问了广胤的近况,说是受了点轻伤不碍事,她思量着年轻人带兵打仗总要有些皮肉伤,方显男儿本色,且广胤素来是个能吃苦的,带兵带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些,便也不怎么担心,心中打算着等自个儿的伤势痊愈了,便上天宫看看他,顺便去见一见曲镜,一来将那封头疼牙酸的信给他撇清了,二来以六界局势敲打敲打他,免得平添死伤。 于是,待自己伤好之后,她交代婴勺好好待在洛檀洲看家拔草,便带着青樱往天宫去了。 一路行来,她们没有刻意避开战场,不过看状况已经消停几日了,天界外一片沉寂,除了看守的便是巡逻的,连以往飞来飞去的鸟鹤都不再往这一带飞,云层间一片萧索的寂然,似乎还残留着猩红的铁锈味,让人看了很是惋惜。 二人经过天门处时,有守卫上来盘查,瞧见是曦和,微微一惊之后也丝毫不敢放松,拿了一边的镜子将二人从头到脚照了一遍,确定不是奸人伪装后,才恭恭敬敬地将她们放了进去。曦和进了营地,随手抓了一个人问广胤的营帐在什么地方,后者受宠若惊极其殷勤地给她指路,最后还特地领着她们到了主帐,才春光满面地退下。 帐前有两名士兵守着,原本想要上前拦住,看到是曦和来,却又都站住了。其中一人道:“尊神,太子殿下正在里面见客,但吩咐了若是尊神前来一律不得阻拦,尊神请进。”说着撩起了帐帘。 曦和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广胤确实在见客,且是位女客。 帐中没有人伺候,想来是广胤将人支走了,他瞧见曦和进来,面上露出笑意:“你来了。” 曦和“嗯”了一声,正转过眼去瞧他见的这位女客是什么来路,却见那人忽然大惊失色,连手上的茶杯都摔在地上泼了一地,瞪着她的眼睛睁得颇大:“你、你怎么在这里?” 第88章 流琴有求 曦和原本没怎么在意,听见这一声惊愕的叫声,这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虽然披着一身黑袍子掩了身形,然而那容貌还是可看的。 柳叶眉,水杏眼,双颊秀致,朱唇含丹。 唔,是个美人胚子。 她正纳罕何时见过这位美人胚子,却见其忽然膝盖一软,险些朝着她跪了下来,好在还有些定力稳住了,眼中含着无比的惊惶和猜疑:“你、你究竟是谁,为何、为何……” 广胤适时出言打断:“曦和,来坐。” 那美人顿时呆住。 曦和往广胤那方走过去,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这位美人我瞧着面生,怎的,你竟认识我么?” 仅需一眼,她便瞧出了那女子是妖界的人,其原身还同曲镜一样是条蛟龙,放在妖界也算是出身尊贵的了。不过她素来不同妖界的人来往,此人她是必然不曾见过的。怕是认错了人罢。 广胤伸出手来牵她。 她从善如流地在他身边坐下。那美人往旁边退开半步,目光闪动着,头颅垂下却眼睛止不住地瞟着她:“不……不认识,是我认错人了。”然后行了个礼,“尊神安好。” 曦和摆了摆手:“这个名号不过是外人叫出来的,天族人拜我一拜也便罢了,你一个妖界的丫头倒不必学这些虚礼。”她见那人胶着在她身上的目光甚是古怪,皱了皱眉,权当她是认错了人,也不再计较,转头对广胤道,“不给我介绍介绍么?” 广胤对着那女子道:“这位是我天族尊神曦和。”然后看向曦和,指着那女子道,“这是曲镜的胞妹,妖界公主,流琴。” 曦和微微拖长了尾音“噢”了一声。 这位流琴公主的名号,她略有耳闻,并非其如何美貌或是有何难言的功绩,而是源于从前与弈樵闲聊时讲到这一任的天族太子虽说风姿俊秀才貌双全桃花接踵而至,然而很是洁身自好至今守身如玉,这才提及妖界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公主流琴。 据说这位流琴公主曾在天帝的寿宴上有幸见过广胤一面,那个时候的广胤年纪不大,刚刚崭露头角,年轻气盛意气风发,最是吸引女孩子的时候,于是这流琴公主便沦陷了,回到妖界之后,日夜思念广胤,茶不思饭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当时天界与妖界的关系正处于缓和期,流琴的父母见此情状,便思量着干脆将女儿嫁到天族去,一来为自己的女儿谋得个好婆家,二来还能以此联姻软化两界关系。这流琴的父母行事颇为雷厉风行,如此想着便一五一十地照做了,备了丰厚的礼品兴冲冲地上了天界提亲,天帝听了他们的来意并未明确表态,大手一挥将这事儿扔给了大儿子自个儿做主,而广胤自个儿做主的结果便是……狠狠地拂了妖界的面子。 如此思量着,广胤当年尚且年轻,做事不如如今这般圆滑周全,以自己不喜欢流琴且暂时不打算结亲的理由直白地拒绝了大老远笑呵呵前来提亲的流琴父母,此举在当时的他做来虽是理所当然,但落在流琴父母及妖界一众人等眼中便有了猜忌。他们觉得广胤年纪尚小,婚姻大事岂能由他这么一说便了结的,于是猜测这背后乃是天帝指点他这么说的,天帝的意思便是天界的意思,既然明明白白地扫了他们的面子,想来也就是不打算与妖界建立交情了。然则他们如此深思熟虑虽有一定的道理,但究竟是不了解天帝那个不靠谱的,他对这个儿子素来是杂草式放养,从小到大事事皆由他自个儿做主,这婚姻大事自然亦不例外,而妖界众人如此猜忌,委实是令老天帝背了个巨大的黑锅。然则,不论事实真相如何,在此事之后,妖界与天界的关系又降至了冰点。 而那位流琴公主,虽说被广胤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却半分都不曾对后者死心,不论是哪家的年轻人上门提亲,一律谢绝门外,这么多年来,始终对广胤死心塌地的,唔,倒可以借用前些日子曲镜信中的那个句子,叫做什么……“思之如狂”来的。 如今这么个传说中的人物便立在自个儿跟前,曦和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觉得这位流琴公主的样貌气质确实均属上佳,只是先前似乎认错了人,然而她自以为先前对待这位美人时已很是随和,可那始终扎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总让人觉得有些失了风度教养。 她接过广胤递过来的茶水,低头啜了一口,思量着这见客讲究个先来后到,是自己中途进来打断了他们二人叙旧,且似乎让这定力不佳的公主受了些许惊吓,于是礼貌地道:“你们有什么事,尽管谈就好,我就坐在这儿,不必顾忌。” 可那流琴的目光望着她,眼神里带着浓浓的为难,可见明显是顾忌的。 广胤淡淡道:“曦和不是外人,公主有何事,在此说完便是。” 唔,听这语气,似乎他们也还没切入正题。 曦和捧着茶杯,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洗耳恭听。 那流琴望了她一眼,也不再好继续为难,目光看回广胤,又垂下眼,咬了咬唇,道:“太子殿下,此番我孤身前来,并非受哥哥之命,而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希望天界能与妖界息战,不管、不管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只求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体谅两界生灵,莫要使生灵涂炭了。” 曦和扬了扬眉。 广胤明显也有些惊讶,但这等说辞还无法让他正视,他淡淡道:“这些话,公主为何不与妖君去说?这战事本就是妖界挑起,本君天界不过是自卫迎战,公主如此放低姿态前来讲和,若是令兄知晓了,恐怕并不会赞成罢?” 流琴蹙着眉,杏眼中似有水雾打转:“哥哥不会听我的,我同他讲过多次,他始终置若罔闻,走投无路之下我只好来找殿下。”她微微低着头,那凄苦的模样就连曦和看了都忍不住有些怜惜,“哥哥的野心太大了,这样下去,整个妖界都会被他拖垮的……我没有办法,但我知晓太子殿下一定会有办法,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殿下,我求求你,只要能让哥哥回心转意,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交换。” 曦和再次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眉。 往日的情分,好深意的词。 不由得暗暗咂了咂嘴。广胤的桃花果真如传闻的那般多如牛毛且不屈不挠,这都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位公主连续两次提到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此强烈的暗示,再加上那时不时抬起头射向广胤的目光,她可不信他会听不懂。 难道,除了那段求亲被拒的往事,这妖界公主同广胤之间,还有什么其他的情分在么? 广胤亦明显动了动眉头。 不过他自是没那么容易妥协,他淡淡地喝了口茶,道:“本君并不需要公主付出什么代价,公主身份尊贵,想来妖君也并不愿意让公主付出什么代价。这个忙本君帮不了,公主还是请回罢。” 这便下逐客令了。 曦和咂了咂嘴,觉得广胤也忒冷淡。人家公主都说了往日情分了,身份放得这样低且亲近,他亦是这般冷言冷语地将人家打发,也忒不近人情了些。 望着流琴那张泫然欲泣的小脸,她忍不住出声道:“公主且先别忙着哭,太子殿下不答应这桩请求,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考量,此事毕竟牵扯甚广,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解决好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仅凭天界一方,对这息战一事也无能为力。不如公主再说说打算,若是有合适的,或许他能改变主意,帮上一帮呢。” 广胤不咸不淡地瞟了她一眼,没说话。 流琴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挤出一个笑来,对着广胤道:“我自然知晓此事仅凭天界一方无法彻底平息,因此我此番是带着一个机会来的。” “是何机会?”广胤拂着热腾腾的茶面,问道。 流琴咬咬唇,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道:“此战究其根源,还是因四境轮暴动一事扰乱了妖界民心,哥哥才有了借口发兵。我知道天界一直在针对此事进行调查,但哥哥将四境轮的消息封锁得太严密了,你们无法得到真正有用的消息。”她顿了一顿,望着广胤,目光透出几分认真来,“我能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带殿下前往四境轮的所在,让殿下亲自察看四境轮的情况。” 广胤缓慢地搁下茶杯,然后与曦和对视了一眼。 见广胤的神色终于有松动,流琴的目光带着些希冀,继续道:“此事万无一失,只要殿下有心使两界休战,我必将殿下带到四境轮的所在。” 广胤转过头,看向曦和。 曦和对着他微微颔首,目光中有着几分认真的肯定。 广胤沉吟了半晌,在流琴期待又紧张的目光下,终于吐出四个字:“如你所愿。” 第89章 祈殿氤氲 流琴得了广胤的首肯,明显松了一口气,面上浮起喜色,连忙站起来行礼:“多谢太子殿下。”然后又看了看曦和,声音变得谨慎些,“多谢……尊神。” 曦和略略颔首。 广胤拢了她的手,对流琴道:“公主若是没有其他事,本君便先行一步了。” 流琴的目光溜过二人交握的手,面上的笑有一瞬的勉强,却还是强做出一副甜美的笑脸来:“其实,殿下何必与我这般生分,我们毕竟……毕竟有过不少的情谊,如今天界虽与妖界不和,但也不必时时称我‘公主’。凭我们的交情,‘你我’相称便足矣。” 曦和见这流琴字斟句酌的,眼神亦是小心翼翼,却分明吐露着不浅的情意,思量着必然是广胤少年时不知检点四处留情,让人家姑娘丢了一颗心却又不自己好好握住,白白令得人家枯等,还对他死心塌地这么多年。 心中不胜唏嘘,这公主随便一个眼神随便一点泪花便能将她给感动得这样,广胤怎么能不动心。到底都是年轻人,这些神态欣赏欣赏触动触动便罢了,若是放到她身上,可是卯足了劲儿也做不来的。 面对这般我见犹怜的美人,广胤显然也无法一冷到底了,他眉眼处的神色仍旧冷淡,但语气已稍稍柔和了下来:“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若是没事,你便先回去罢,被曲镜发现了便不妙。” 流琴听得此语,觉得广胤仍是关心着自己的,心中欢喜起来,面上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又碍于曦和在场,显得有几分局促:“那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然后对着二人行了个礼,将斗篷的帽子戴上,快步走出了帐篷。 送走了流琴,曦和欲起身坐到广胤对面去,却被他按住,索性继续坐在他身侧,见他转身子来,她小啜了一口热茶,目光往帐外飘了飘,道:“你同流琴公主有旧?” 广胤道:“不熟。” 曦和望着他的神色,唔了一唔。 广胤一手拢了她的手,一手帮她捋了捋鬓发,微微一笑:“伤势如何了?” “已经好全了,不必忧心。”曦和道,“反倒是你,我听说又跟曲镜打了场恶仗,连轩辕剑都祭出来了,你的伤势如何?可好了?” 广胤一笑:“原本不是什么重伤,随意将养两日便好了。男子总归不像你们娇贵。” 曦和“啧”了一声:“我这一把年纪的,怎么能跟你们天宫里年轻的女仙比,总不似那些什么公主什么仙子的,个个娇生惯养,磕了哪儿碰了哪儿都是天大的事。都没什么可在乎的。” 广胤笑道:“你可是天族的尊神,动一动脚这六界便得抖三抖的,自然要好好照看着你,若是旁人晓得因我的过失而使你受伤,这要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曦和搓了搓手臂,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截住这话头,道:“曲镜还没派人来讲和么?还要这流琴公主偷偷摸摸地来跟你做交易?” 广胤道:“妖界虽然已有两名妖君战殁,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抗议曲镜的所作所为,但远远没有达到曲镜难以承受的地步。他的目的尚未达到,既然决意借此将妖界势力重新洗牌,那么他必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寻个时机去找曲镜谈谈。”曦和唔了一唔,“不过这流琴倒是挺聪明,晓得拿四境轮的消息来请动你。不知曲镜若是晓得了这个消息,会不会气得抡刀上来砍你,打仗不成还赔了一个妹妹,若是放在我身上,我亦是不甘心的。” “流琴是个有脑子的女人,她的目的与她的哥哥不同,自然手段也不同。”广胤淡淡道,“不说她了。你此番上来,便仍旧住在祈殿罢,我与你一同住回去。” 曦和晓得,因着战事吃紧,广胤这段时间都是住在军营里的,此时却因为自己到来而特地改了规矩,自己于心不安,思忖着自己的身份若是随他住在军营里也不甚方便,于是劝道:“不必因为我坏了规矩,战事紧要,你还是住在这里为好。我同青樱去上面住,也不打扰你处理军务。” 广胤道:“无妨。我也正嫌这里住得不舒坦,还是回宫去。左右有崇光和青篱坐镇,我想要下来也不过须臾之间的事。” 曦和晓得他这些都是借口,左右还是为了陪着她,虽然心下感激,却也不再矫情,帮着广胤收拾了一下,便随他一块儿回二十八天去了。 广晨宫宫宇不多,但恢弘大气错落有致,因着婴勺那一把火烧毁的宫宇重建后又经过了多次修缮,比先前显得更为精致好看。二人回到宫中用了膳杀了几盘棋,便不知不觉到了晚上。 曦和念着广胤常在军中,且见着他行动间偶尔有些不便,想来身上还有些伤势未曾痊愈,嘴上不戳破,心中却思量着让他好好休息。于是刚到辰时便打发青樱去休息,说是自己乏了,想回寝殿休息,让广胤也早些洗漱就寝,后者却执意陪她去住处,曦和见他自己坚持,便由他陪着一块儿去了祈殿。 祈殿里仍旧收拾得干干净净,东西放置得很是妥帖。 夜色降下来,窗帘拉上,宫里的长明灯也隐隐约约地亮了起来。 曦和让侍候的小仙娥打了热水,将广胤打发走,自行绕至里间的屏风后面沐浴。 天宫二十七天以上的水,都是梵度天的七眼泉引下来的,泉水常年温热甘甜,滋养生灵,且越靠近泉眼之处的泉水温度越高。广晨宫中所用之水皆为七眼泉所引,喝着用着都很沁人心脾。 准备热水的下人很用心,特地在水中添了应季的花瓣,闻着有一股清香,令人很是舒心。 曦和泡在浴桶里,挽着头发以免弄湿,用软巾子擦拭身上,随手去桶边的台子上摸了摸,却发现是空的,她望了望四周,发现并没有香胰子,想来是这祈殿长久无人居住,下人们怕不好保存才未将香胰子留在这儿,而她今日来得突兀,想来是做事的人忘记了。 外头应该有人候着,她略略扬声道:“宜袖,给我拿个香胰子进来。” 外头没有动静。 曦和微微扬眉,估计她们是做事去了,未待在房中。罢了,一日不用也没什么,就这么将就些也行。 她拧了软巾中的水,搁在旁边的木台上,取了丝瓜络擦拭身体,水声中隐隐听见身后的屏风外有轻微的脚步声。 她思量着应该是外头的人想到了没拿香胰子进来,此时是拿进来补上的,只听得那脚步声似乎在屏风处顿了顿,然后放缓来到她的身后。 她拢了拢头发,轻轻地拭了拭脖颈,道:“拿来了便放那儿罢。” 身后却没有动静。 她拧了丝瓜络的水,搁在一边,朝后伸出手:“给我。” 后面的人亦伸出手来,手里拿着的确实是香胰子。 曦和接过,正准备用着,却忽地顿住。 那送东西的手仍在原处停着,她侧过脸,目光顺着那手掌,缓慢地向上滑向那片漆黑绣银的锦袖,但停在了肩膀处,便不敢再往上看了。 她不着痕迹地缓缓抽了口冷气,觉得自己脑子似乎已经被热水泡成了一团浆糊,她手里拿着香胰子,僵在木桶里,目光从那黑色的衣料上缓缓挪下来,拿着香胰子的手缩回胸前试图遮掩一些,然后不动声色地往水里沉了沉。 “你……怎么在这里?”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干涩,略带沙哑。 广胤立在她的身后,垂着眼望着她的侧脸,见着那红云从她颈下爬上耳根再至双颊,却始终不敢回头看他,他唇角衔着一丝笑意,半晌,道:“你不是要么?你殿中无人,我便帮你取来了。” 听见他的声音,曦和再次往水下沉了一点,用手轻轻把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往自个儿这边拢了拢,水声原本不响,但在这雾气氤氲得静极的室中,却变成了唯一的声音。 “宜袖呢?” “不在。” 曦和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已经要冲出脑壳飞出去,她强压下激烈的心跳,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可能平静:“既然已经拿来了,那便没事了。你出去罢。” 广胤仍旧站在她的身后。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 半晌,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脚步声离她而去。 直到确定他已经出去了,曦和才一点一点地转过头,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人,这才松出一口气。 她几乎瘫软在水里。 从出生到现在,她也算是阅历丰富了,可从来未曾经历过如此刺激的事。 香胰子从手里滑落,她泡在水里,目光有些混乱有些呆滞,也不知在看着什么,半晌,捧了捧自己的脸,然后将香胰子从水里捞出来,缓慢地擦在了身上。 第90章 枕函一双 沐浴完穿好衣裳后,她已经基本上平复下来了。 趿拉着木屐从屏风后绕出来,她听见外头没有动静,也不知广胤究竟是否已经离开,于是小心翼翼地从里间走出来。 寝殿中只亮了一盏睡觉时用的长明灯,有些昏暗。打量着殿内,并没有广胤的身影,松了一口气,行至窗边将窗户推开,让外头的凉风吹进来。 月光如水,她的意识清醒了许多。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洗好了?” 她吓得一抖,飞快转身去看。 只见床边一个人影站起来,在桌边点燃了明灯,烛火燃烧起来,明黄色的火焰照亮了整座寝宫。 曦和只觉得手脚发麻,看着广胤将那烛台上的蜡烛一支一支地点燃了,然后行至她身边,将窗台上装着夜明珠的盒子打开,将其搁在窗台的架子上。柔柔的光漫出来。 曦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广胤看了她一眼:“怎么,不舒服?” 她掩着口鼻假意咳了一声,回过神来:“没有。”过了一会儿,又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今晚睡在这儿。” “什么?”刚问出口,殿门便被敲了三下,然后被推开,宜曲宜袖带着头,几名小宫娥搬着枕头被子便进来了。 她怔怔地看着她们将床上的东西撤换下来,添上了两枚枕头和一床宽敞些的棉被,旁边的衣架上添了广胤日常的衣裳,只觉得脚下的木屐甚是不稳当,差点要摔了。 广胤倒是一派岸然地指点着这个这个要放在哪里,那个那个又要放在哪里,直到东西都收拾得妥帖了,宫娥们退了出去,便关了窗户,行至床边,脱了外衫,掀开棉被的一角。 见曦和仍旧站在窗边,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了笑:“不是说乏了么?还不过来睡?” 曦和这才在脑子里将这些事捋顺了。 她走过去:“你今晚要睡我这里?” 虽说他们在天祈朝时一直是睡在一块儿,但天祈朝毕竟是天祈朝,又过了这么些时日,先前在洛檀洲时他们也是各自睡在自己的房间。这祈殿是拨给她住的,这又是在广胤自个儿宫里,他如何犯得着跑到她这儿来共挤一张床? 广胤“嗯”了一声,已经坐下来脱去鞋袜,完全当这儿是他自己的家。 曦和想了想,这确实也是他自己的家。 她看了看旁边衣架上的那些衣裳,记得方才宫娥们进来是放了一些在柜子里的,她脑中浮现一个猜测,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要在这里长住罢?” “有何不可?” 曦和看着他那一派理所当然的神色,嘴角不由得抽了抽,试图进行规劝:“你自个儿不是有自个儿的屋子么?况且你这儿宫室不少,就算自个儿房间睡腻了,随便另选一处也都是好的,你从来不曾在这里睡过,万一认床怎么办?你公务繁忙,若是被我拖累了那就大大的不妥,何必过来同我挤一张床?” 广胤道:“广晨宫客房不多。而且,我不忙。” 曦和被他堵了一堵,心想总不能直接说她不想让他睡这儿,决心换个法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个事儿罢……咱们在凡界的时候睡在一块儿乃是迫不得已,且当时仅有我们两个人,再做些什么不体面的事也无关痛痒,到底不会在外人面前丢面子。然则这到底不是在凡界,天宫里人多眼杂,你是堂堂的天族太子,我又是你们的尊神,近些时候原本便往你们宫里跑得勤了些,多少眼睛都瞧着呢,你还要明目张胆地搬到我这儿来住,再生出些流言来难免不好。” “不是我跑到你这儿来住,是你跑到我这儿来住。”广胤笑着看了她一眼,“广晨宫里的人不会乱说话。我们的事,我也暂时不打算让外人知晓。” 曦和被他又是这么一堵,觉得自己已然说不出话来。 他蹲下身来,帮她脱了鞋袜,将她推到床里头,自个儿也坐上去躺进被子里,“还有什么顾忌的么?” 曦和就这么被他推了进去,见他躺上来,不由得又往里头挪了挪,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自己此举委实多余,都一起睡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可矫情的。 然而,望着那人道貌岸然丝毫不觉不妥的形容,就仿佛先前在浴房里做出那等下流事的人压根儿同他无关似的。 广胤见她呆呆地坐在那儿:“怎么,不想睡?” 曦和咳了一声:“没,想睡。” 然后将被子掀起一角躺了进去。 广胤随手一挥,窗边的夜明珠落回盒子里被盖上,桌案上的灯烛亦灭,寝殿中一下子暗下来,只留一盏昏黄的长明灯。 曦和背对着广胤,觉得祈殿虽然不像天宫里其他宫室那般空荡荡的,但这床榻确实宽敞,似乎比洛檀宫的要更宽敞一些,睡两个人亦绰绰有余。折腾了一日,殿中暗下来,困意便渐渐地上涌,她既已习惯了与广胤同床,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但碍于先前两人尴尬了一回,便背对着他睡下。 云绣攒金丝的软枕睡着甚是舒适,她的意识顷刻间模糊了一半。 殿中极静,只余二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已经快要睡着,脑后却听得一声轻唤:“曦和。” 她闭着眼睛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道:“嗯,怎么了?” 广胤挪动身子,离她近了一些,将她的肩膀扳过来,曦和顺着他的动作翻了个身,让自己面对他,眼睛仍旧不愿睁开:“做什么?” 广胤再挪了挪身子,距离她极近,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揽得离自己再近些,凝视着她,声音放得很轻:“以后,你都住在这里,好不好?” 曦和“唔”了一声,半睁开眼,将脑袋抬起一点,见他双眼凝视着她,眸子里一片深邃犹如东海上的夜空,像是在谈正事的形容,但她此刻委实已经困意上头,不太愿意与他谈什么正经事,打了个呵欠,道:“那要看你表现怎么样了。”说完又觉得自己被他这么抱着,手脚没地方搁,便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在意识迷糊间抱住了他的腰,“今日实在困了,咱有何事明日再说,成不成?” 广胤见她再次闭上眼睛,感受着她搁在自己身上的手,再微微收紧了手臂:“嗯。”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曦和是被窗外的鸟鸣给吵醒的。 她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抱着个什么东西,仔细回忆了一番昨夜发生的事,动了动,觉得手感似乎不像是人的身体,于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便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只枕头。 身侧的床榻仍有凹陷的痕迹,但余温已然消褪,想来广胤已经起来一些时辰了。 窗帘还拉着,但外头已经有些日光透进来。大约是一夜都侧身睡以致肩膀有些隐隐的疼痛,她窝在床里,换了个姿势面对床里继续躺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房门被轻轻地推开。 来人想来是不想吵醒她,因此行动放得极轻,在桌案边停了停,然后轻轻地行至床边,再轻轻地坐下来。 曦和翻过身,睁了半只眼睛,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了拉男子的衣袖。 广胤微微一笑,将她怀里抱着的枕头拿开,脱了鞋袜坐到被子里来,摸了摸她的头发:“醒了?” 她拉着他的袖子,继续闭上眼,还有些困。 广胤一笑,任她拉着自己的袖子,右手穿过她的颈下,再往上托了托,拢住她的肩膀,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另一只手给她提了提被子,含笑问道:“昨夜睡得可好?” 曦和靠在他臂弯里点了点头:“你呢?” “睡得很好。”广胤把玩着她的发丝,“昨晚问你的问题,考虑好了没有?” 曦和刚醒,脑袋还不太清楚:“什么问题?” “是不是以后都住在我这里了?” 她闭着眼睛想了想,道:“天宫虽然条件好,但人多了些。我还是喜欢洛檀洲,清净自在,已经住习惯了。” 广胤唔了一唔:“那,日后我们若是成了亲,便半年住在天宫,半年住在洛檀洲,你说如何?” “这也可行。”她想了想,忽然顿住,眼睛睁开来,抬起头看向他,“你刚才说什么?” 广胤眸中掠过一抹笑意:“我说,待你我成亲,便两边半年半年地住。” 曦和望着他,沉默了半晌,直到自个儿脖子都僵了,才扯了扯嘴角:“成亲……这是不是有点儿快了?” 她虽然愿意承认自己喜欢上了广胤,也愿意同他一起住,却从来不曾考虑过成亲这回事。一来她这么多年独自惯了,身边的弈樵和长渊也都是孑然一身,从来不提成亲之事;二来,洪荒时候并没有“成亲”这个说法,男女之间或者男男女女之间,要么对着皇天后土立个誓言,要么干脆什么都甭做就在一块儿,外人亦都将他们看做是夫妻,确实没有“成亲”这个说法,即便是父神母神亦没拜过堂,是上古时候便在一块儿的眷侣来的。这桩麻烦事,乃是天地大战以后,六界分化,天宫逐渐建起来,礼仪之事日渐齐备,才有了这个规矩。 因此,她是真真从未考虑过此事来的。 她在这方有些愣怔,难以立刻反应过来,但那神情落在广胤眼里,再加上她那句话,便显得是她不愿意了。 广胤的神色黯了黯,但他素日不是个多话的人,也不愿坏了二人的气氛,嘴边强牵起一个笑来:“罢了,眼下提这事确实为时过早,妖界还在打仗呢,亦无神来考虑此事。”他坐起身来,“时辰不早了,再睡便要成猪了,起来用膳罢。” 曦和直觉自己似乎伤了广胤的心,但此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免得弄巧成拙,心下微叹,觉得自己真真是罪过,于是面上笑着应了,起床穿衣洗漱,同他一块儿去园中用膳。 第91章 闲时花期 广胤虽然嘴上说自己不忙,也照旧不去上早朝,但那些该给他批阅的折子却一本不落地送到了广晨宫来,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说是临晨宫里的荷花快要开了,已经长了满池的花苞,趁着这个机会陪曦和一块儿去瞧瞧。后者体谅他公事繁重,便推托自己身子乏着,横竖那莲池躺在临晨宫中又不会自个儿长脚跑了,还是等花开了再去瞧那个盛景。于是陪着广胤去了书房,让他安安心心批折子,自己坐在窗边,偶尔拨弄拨弄窗台上的盆景,觉得烦了又起身在他书房里四处走走看看,翻些天上神仙闲来无事写的闲话本子。 外头鸟鸣甚是轻快,到底是二十八重天,丝毫不受下方妖界的影响。 见广胤坐得久了,曦和便搁下话本子,走到他身边给他添一添茶,逼着他起来走动走动,以免累坏了身子。他则说这些事都是下人做的,不需她亲力亲为,她不以为意。 因为与妖界的战事是全权交给广胤处理的,天帝也体谅自己的儿子,便将其他的事自己揽了过去,让广胤全心应对妖界,但仅仅这些也不轻快。 曦和站在他旁边,随意翻阅了一下桌上已经批过的和尚未批阅的折子,发现大多是在议论是否要向妖界施压迫使对方求和,或是全力接招将其彻底打回去,但广胤并未在折子上明确表示出自己的立场,不知是心中已然有数而不愿透露还是心中尚未下决断。 大略翻了几本,她道:“曲镜软硬不吃,与此等角色交手最是要慎重。此番是他自行挑衅在先,我们要么查清四境轮暴动的真相,要么让他彻底服软,但绝不能被他当枪使,自己损失了人手,还给他做了嫁衣。” 广胤在一本折子上写了朱批,将其合上搁在一边,又打开另一本,是推荐新晋将领的:“横竖是他惹出来的事,还想要天界来给他兜着,我可没那么好说话。此番他要么主动给我低头,要么我将他打得低头,总归不会让他占了便宜。” 曦和很欣赏广胤如此公私分明且自信满满的模样,觉得天帝如此器重他乃是很有道理的,便不再打扰他,坐到窗边的凉榻上,继续看起了话本子。 这时候,门外有名小仙官敲了门走进来。 曦和定睛一看,是上回帮广胤送行李至洛檀洲的那位仙官。 小仙官见了曦和,眼睛亮了亮,连忙对着她行了个礼,问了句安好,便对广胤道:“殿下,司命星君求见。” “让他进来。” 小仙官退出去,在门口偷偷地瞧了曦和一眼,再喜滋滋地跨出房门去通报。 仅一会儿,司命便进来了。 “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尊神。”仍旧是一身粗布衫,头上顶着个布冠,一副书生模样的打扮,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尊神竟然也在这里,那还真是巧了,小仙正寻二位呢。” 广胤搁了笔,道:“何事?” “二位可还记得,上回二位来小仙的住处,小仙同二位提起过,那凡界天祈朝有位气泽奇异的皇后?” “记得,怎的了?”广胤问道。 司命望了望曦和一眼,道:“当时小仙见那皇后的气泽与凡人不同,便特地留心了其命格,将其往上数了三世,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原本这一世也是安安稳稳地做个皇后,家庭美满子女孝顺德行敦厚地善终,但就在前几日,小仙发现,那皇后的命格忽然变得模糊了起来。” 曦和提起了一些兴致,搁下手中的话本子:“为何?” 司命神色有些苦恼:“小仙也正纳闷呢。按理说,这凡人不论多有能耐,也终究是凡人,是要按着命格运数走的,然而这皇后的命格原先是正正经经地发展,只是近些时候才有了变化,后面的命数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这修改凡人命格的事,也就只有神仙能做到了,但小仙以自家后院所有的鸡鸭鹅猪牛羊发誓,小仙绝不曾改动过皇后的命格,也没有任何人通过小神的手来改动其命格。那这就只有一个可能,必然是某位位份极高的上神,不需通过小仙的手,便自行扭转了其命数,或者将来要扭转其命数……此事虽说只牵扯到一个凡人,但委实有些不寻常,小仙不敢擅自做主,便思量着找二位商量商量,此事究竟该不该管。” “你能否查出究竟是谁干涉了她的命格?”曦和问道。 司命摇摇头:“小仙无能,若是寻常仙者做了手脚,小仙还有那个本事查到,但牵扯到位份比小仙高出许多的上神,小仙便没法子了。” 广胤颔首:“此事确实蹊跷。本君同尊神前些日子下凡去,见过了那位皇后,其身份有些不一般。此事牵扯甚广,你且莫要声张,留意着便好。其余的,本君会设法查明。” 司命听得他这个语气,意识到可能有些不得了的事,于是正色着战战兢兢地应了,然后告退。 待司命走后,广胤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来到她身边:“你怎么看?” “天界的上神没有几个,能私自干涉凡人命格的,一个一个想过来,你觉得是谁?” 广胤一笑:“你心中已经有数了?” “跟那皇后有牵扯的,还能有谁。”曦和揉了揉眉心,“此事消停不下来,过几日,我估计要去碧虞山跑一趟了。” 广胤原本想说“那我陪你一起去”,转念一想,自己这边的战事抽不开身,且与榭陵居委实没打过照面,贸然拜访恐妨碍他们谈话,便收起了这个念头,道:“那你要小心。” 曦和道:“榭陵居所居之处很是清净,没有什么需要顾忌的。”顿了顿,“对了,此事先放一放,我回头得先去找一趟曲镜。” 广胤眉梢微挑:“你找他做什么?” 曦和想起那封信,神色有些不自然,道:“有些琐事须同他了结,再顺便探探他的口风,以免夜长梦多。” 广胤见她不愿意多说,便也不再多问,笑了一笑,帮她理了理头发,便坐回去批折子了。 曦和在广晨宫待了几日,连日里无所事事,除了与广胤说话便是看话本子,要么坐在花园里赏水观花。广胤的书房原本在他自己的寝殿旁边,但自从曦和住上来,他的生活重心便完全偏向了西院,每日批完了折子便到祈殿来,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寝宫闲置一边,用膳沐浴就寝皆在祈殿,是打定主意要与她长住在一块儿了。 曦和对此倒是适应得很快,身边多个人,既不像婴勺那般吵闹,亦不像青樱那般寡言少语,她素来与广胤很谈得来,且他事事皆为她想得周到,免去了不少麻烦,这几日里,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广胤遣人去妖界大营中联络了曲镜,说曦和有事找他,让他选个清静地方与她见面,后者很快回信,定了日子,在妖界边上的一处行宫与她相见,信尾还特地强调了只能曦和来,不欢迎广胤。 广胤与曲镜相互不待见,自然不在乎他是否欢迎他,唯独曲镜信中的口气与往日很是不同,可见其对曦和的重视,让他暗自猜测了许久,旁敲侧击地在曦和耳边提起曲镜,她却没给他漏半点口风,最终只能作罢。 于是曦和便带着青樱,隐匿了行踪,按着曲镜所给的地图,往妖界的边境去了。 曦和素来不怎么与妖界的人来往,也从未正正经经进过妖界,不知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只是偶尔路过,因着不喜欢那一股子的妖气,也并没有丝毫的好奇心。 此番曲镜将见面的地点定在边境上的行宫,亦没有真正进入妖界,一来他自己一直待在大营里,离家远了些,二来曦和身份上乃是天族至高无上的尊神,虽说并未直接参与到两界争端之中,但到底与妖界有些妨碍,私事拜访,还是掩人耳目莫要声张为好。 行宫建得比较低调,宫门口早有人接应,曦和与青樱甫落在地上,便立即有人上前来询问身份,确认之后,便恭恭敬敬地领着她们进了宫殿。 曲镜坐在殿前的花园里,见到她跟着下人走进来,立刻起身迎接。 “尊神,久违了。”他看着她,目光有些复杂,显然是上回吃了一个大亏,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曦和微微颔首,跟着他走进了房中。 二人坐下来,青樱立在一边伺候,有下人上来斟酒。曦和晓得妖界的人素来没有吃茶的习惯,她闻着那一股酒气,微微皱了皱眉,曲镜注意到她的神色,笑了一下,让下人将酒撤了,换茶上来。曦和则觉得忒麻烦,便制止了下人,让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曲镜便也随她,挥退了无关人等,便靠在椅子上,一双桃花眼眼尾上翘,天然带着三分笑意柔情:“特地来找我,有什么事?” 第92章 相逢对饮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来找你聊聊天。”曦和靠坐在席地的椅子上,拨弄着矮几上的酒杯,里面仍盛着下人先前倒入的醇酒,“青樱,你先出去。” “是。”青樱微微颔首,出了房间,顺便帮他们带上了门。 曲镜靠在椅背上,一派舒适,一口饮尽杯中的酒,道:“我该叫你白笙呢,还是叫你尊神?” 这明显是取笑,她无奈地摇摇头,道:“曦和就好。” 曲镜挑眉望着她:“嗯,曦和。” “你的伤好了没?” 曲镜听见询问,妖气的脸上做出一副悲苦的表情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皆是拜你那个好徒儿所赐。”停顿了一下,“我已仰慕天族尊神多年,一直觉得她挑徒弟的眼光毒辣,教徒弟的本事一流,广胤便是例子。” 曦和笑了一声:“若是你生在天族,以你的根骨,或许我也会收你为弟子。” “哎,那可不必了。我想做的,可不是你的徒弟。”曲镜连忙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嘴角衔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目光溜过她手腕上的那一串藤萝精魄手链,“我当初还以为,这娘娘腔腔的东西是广胤的,谁晓得确实是个女子的,还是你的。若我提前晓得真相,或是提前万把年认识你,也不至于让我在两界兵马面前丢那么大一个人。”说到这里,他明显耿耿于怀,“我从生下来便没丢过那么大的人,曦和,你真是有本事,将我耍得团团转。” “是你自己眼光不佳。” 曲镜靠在椅背上,索性撂开杯盏,拿着酒壶仰脖便开始喝,半壶下肚,用袖子擦了嘴,头仍旧微微仰着,目光望着房梁,道:“我给你的信,你看过了?” “嗯。”曦和微微向后靠,望着他的脸,却见他目光游移,不经意对上她的,停顿一下便飞快挪开,不由得觉得一阵好笑,却也不戳穿,道,“我让长渊给你带的话,带到了没有?” 曲镜“嗯”了一声,调整好了表情,重新望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不过我不当回事儿。” 曦和从袖袋中取出那封信,搁在矮几上,推至桌子中间,斟酌了一下词句,心想既然长渊已经给他带过话了,那便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我想我还是……” 曲镜却立刻伸出手,将那信封推回来。 “我从出生到现在,就给你一个姑娘写过情书,你不好好答应就算了,都不晓得要珍惜珍惜么?” 曦和看着他的神色,觉得他此时举止很是反常,不仅不像以往那手段百出杀伐果决的妖君,反而目光游移神色不定,犹如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不由得弯了弯唇角,道:“是了,妖界的之人不论男女皆崇尚强者,你可是妖君,你想要女人,那还不是招招手的事,哪里需要你亲自动手写这东西。” 曲镜明显感觉自己被取笑了,板了板脸,道:“我是认真的。” 见他这个神色,曦和原本有一肚子取笑的话,却哽在了喉咙口,说不出来了。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世间风景大好,妖界的女子个个容貌美丽秉性各异,你何必将眼光放在我身上?” “妖界女子确实不输给天界,但无人及得上你。”曲镜转眼又恢复了那吊儿郎当的笑容,冲她抛了个媚眼,“首先,遍寻这六界之中的女子,你是最强的;其次,你都说了,妖界不论男女皆崇尚强者,我又打不过你;再次,我倾慕你已久;最后……”他摆了个舒适的姿态,灌了一口酒,“若是把你弄到手了,广胤他可得管我叫‘师爹’,你不觉得,这比被我砍死还让他难受么?” 曦和顿了顿,觉得自己一时竟无法反驳。 她斟酌了片刻,想到前不久听广澜无意中提起过的话,咳了一声,道:“不过,我听说,你是喜欢男人来的……” 曲镜险些一口酒喷出来。 曦和瞧他呛着咳得厉害,简直要咳出一滩老血,有些于心不忍:“别慌神,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是真喜欢,也不必咳伤了自己身子啊……” 曲镜险些一口气没缓过来被自己憋死,怒视她:“你听的哪儿来的小道消息,本君竟会喜欢男人?!” 曦和自然不能将广澜供出来,道:“你不喜欢男人?没关系,若是喜欢也不打紧,或许我还能给你张罗张罗,天界也有些年轻才俊好这一口的,你……” “行了行了,你再说我现在就提刀跟你宝贝徒弟算账去。” “你单挑打不过他……” “……废话!本君那是看他年纪轻轻让着他没出全力!”曲镜显而易见地暴走了。 曦和只得沉默。 曲镜望着她,有些颓然:“你明知道我瞧上了你,竟然还在这里埋汰我,也忒没心肝了。” “只是,我如今……” “不必多言,我晓得你对我无意。”曲镜掀了眼皮地望着她,“不过,眼下无意不代表将来永远都无意,我曲镜是什么人,这世上,还有我做不到的事儿么?” 曦和觉得此人忒自负。 “我既然说了要把你弄到手,那就做好了被你拒绝的准备,没关系,这只是第一回。本君头一次被一个女人拒绝,这滋味倒也新鲜,够我回味一段时日了。”曲镜斜眼望着她,“不过你可别当我怂,我追你,那是我的事,你要拒绝我,那是你的事,咱们互不干涉,就看谁先改变主意,谁就输了。你要不要跟这个庄?” 曦和笑了一下:“既然你这么想,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说的我都赞同,我此番来就是想跟你将此事捋顺了,以免你心里有疙瘩。”她看着他,眼中有着赞赏,“曲镜,你能坐到今日这个位置,不是没有道理的。” “还用你说。我比你那个徒儿可是强多了。”曲镜翻了个白眼,那张阴柔的脸上因坦荡的笑意而变得俊美,“第一回追女人,当然要玩一票大的,除了你,别人可入不了本君的眼。” “你这个性情,我很是喜欢。夫妻你就别想了,做朋友倒是不错。”她举起酒杯,笑道,“跟我喝一杯。” 曲镜大笑,拿着酒壶跟她清脆地碰了一下:“那就先做朋友,从朋友再发展,我的机会大得很呢。” 曦和无奈地笑了笑,将杯中酒饮尽。 “说起来……”曲镜又忽地皱了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若是我把你弄到手了,咱们两界铁定是打不起来的。待那个时候肯定要联姻,我那个妹妹对广胤那毛头小子朝思暮想死心塌地的,万一她嫁给了广胤,那这辈分岂不是乱了?” 曦和道:“你都想到哪儿去了。”她不打算将自己与广胤的事情告诉他,但并不意味着她乐意给广胤撮合旁的女子,“广胤那个脾性,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你妹妹若是嫁过去,可没得好日子过。” 曲镜笑起来:“也对,就广胤那毛头小子,在这风月场上,还得多练个千把年呢。” 此时,远在天宫批阅奏章的广胤忽然甚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手里的青玉雕花狼毫落在桌案上,朱红的墨点子散了一大片。 与曲镜聊了一个上午,后者留她下来用午膳,看着盛情难却她也就应了。曲镜为人洒脱,虽然不要求她现在便给他答复,但一定坚持她要收着那封信,否则便是践踏他的心意,至此她亦不好再拒绝,便将那信自己收了起来。席间,她曾试图暗示曲镜有关战场上的打算,后者每每顾左右而言他,她心知凭现在的交情还不足以动摇其心中对权力的考量,便自始至终不曾挑明,也算是维护二人之间难得的气氛,免得闹得不欢而散。 曦和回到天宫后,广胤并未询问她去见曲镜所为何事,只照旧吃饭睡觉批折子,期间弈樵来过几趟,都是住在广澜宫里的,加上广晨宫中的人口风甚紧,因此他们二人住在一块儿的事暂时尚未被他发现,否则又免不了一阵腥风血雨。 妖界与天界难得太平一段日子,曦和自然不会自以为曲镜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想来是上回弄得两败俱伤,想要好好调整兵马布阵恢复元气再打上来。因而广胤便更有了借口留在二十八天,下面的琐事已全权交给了广澜与青篱,弄得他二弟叫苦连天,直抱怨他大哥有了媳妇便不要弟弟,但也不敢当着曦和的面说什么,广胤有任何交代给他做的事,皆是嘴上不满但还是老老实实做了。天帝见自己的二儿子难得这么懂事,连日里心情好了许多,乐呵呵分了一些公事给他做,弄得广澜回回见到广胤都要甩他几把眼刀。 这一日弈樵又上天来,因着他已是广晨宫的熟客,下人们并未通报,则让他一不小心瞧见花园里曦和正翻着话本子,广胤在一边摆了张长案,正持着一支雕花狼毫描着她的丹青。好在二人及时发现了他的到来,还未等弈樵来得及大放厥词,曦和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裙子,给他许了个差使:“你来的正好,我恰巧有件事要寻你去做。”彼时弈樵正将八八的牵绳随手在一棵树上绑了,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含含糊糊地问“何事”,她便绕过躺椅行去,“随我去一趟碧虞山。” “碧虞山?”弈樵愣了愣,见曦和已然往宫殿的方向走去,跟着她走了两步,又回来将八八的绳子解开,牵着它快步跟上去,“你找榭陵居?” 广胤见那二人不打一声招呼便走,无奈地笑了笑,让宜曲将未作完的丹青收起来,自己也跟过去,一面同弈樵解释司命前段时日提起的有关上官晓竹之事,一面帮曦和收拾行李去了。 第93章 山中无岁 碧虞山坐落于西海之西,旁边有汤池为伴,每日金乌东升,黄昏则落入汤池栖于巨木之上。榭陵居正是出生于碧虞山腹中,早年与天界众神交好,算算他的年纪,比弈樵还要大上许多。只是因为其虽生于天界,其身却集六界之精气而成,因此严格意义上并算不得天族人,早年亦因此被一部分六界之人排斥,在碧虞山中隐居了许多年。 而他与朝华姬的情缘,便是在汤池边上结下的。 对这一段历史,曦和并不甚了解,向弈樵打听,然而在榭陵居同朝华姬好上的那个年代,弈樵也还是光屁股的小娃娃,只晓得他们二人鹣鲽情深,就连后面朝华姬被天罚之事,他虽目击却并不真正了解事情始末。曦和以为,凭榭陵居对朝华姬的情分,若是直接询问,难免伤及感情,他也未必愿意告诉他们,因此思量着得想个旁的法子套一套他的话。但榭陵居性情原本就清冷,这么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知该如何让他进这个套。 “榭陵居是同父神母神一辈的人,可帮过你不少,我看他虽然性子不甚讨喜,却并不像是心术不正之人,兴许是你多心了呢。”在前往碧虞山的路上,弈樵坐在八八的背上,嘴里嚼着一根狗尾巴草,如是说道。 “我只不过是猜测,还没给他扣帽子呢。”曦和立在云头上,身侧的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我只是觉得,最近这些事儿回回都与上官晓竹有关,她区区一个凡人,虽有朝华姬的气泽,却并非真正的朝华姬。你掰着手指头算算,现在这六界之中,认得朝华姬的还有几个?能够注意到她并联想到朝华姬的,除了我们,便只有榭陵居了。” “你说的虽然有些道理,但或许他只是用情太深,插手了一下那位皇后的命格,其余的事情未必同他有干系。”弈樵道,“你说,那偷了慧义棺的人既然能够弄出一个假的来将你们引到天祈朝去,那也未必不晓得榭陵居与朝华姬的关系,兴许是刻意陷害,顺带着转移了你的注意力呢?” “这也不无可能。”曦和道,“但我们现在只能找榭陵居,慧义棺已经失窃这么久了,却半点线索都没有,紧接着四境轮又出了问题,去了一趟鬼域竟然发现了阎烬的元神……”她揉了揉眉心,“我总觉得这些事皆是冲着阎烬来的,这六界恐有大事发生。” 弈樵咂了咂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我最近也有些愁……罢了罢了,反正就是一个榭陵居么,他一不会打架二没有帮手,咱们俩一起上阵,还怕搞不定他?” 曦和一笑:“说得有理。” 二人又飞了一段,弈樵坐在八八的背上没事儿干,看了一眼前面的曦和,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那个……你和广胤……”他见到曦和微微转过头来,咽了一口口水,“你不会是……真的同他好上了罢?” 曦和脚步未停,沉默了片刻,道:“若是真的,你支持么?” 弈樵半晌没回过神来。 八八晃了晃脑袋,却忽然被揪住了耳朵,连忙快跑几步追上曦和。弈樵与曦和并肩飞着,转过脑袋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不是在诓我罢?” “这种事,我什么时候诓过你?” “以前也没有过这种事给你机会诓我啊。”弈樵顿了顿,还是觉得不敢相信,“你竟然会看上广胤?老天,你活了这么长的年岁,什么人没见过,这广胤虽说才貌皆很是出众,但这么多年才貌出众的也并非没有,你怎么就偏偏看上他了?” 曦和笑了一下:“这种事儿我自个儿也说不准,就忽然看对眼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弈樵扯了扯嘴角:“你是认真的?” “嗯。” “这个事情长渊可晓得?”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弈樵咂了咂嘴:“要是被他晓得了,肯定又要拿自个儿跟广胤比了……想当初他瞧上你的时候,你可是半个眼色都没给他,如今竟然跟那样一个小子看对眼了……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都是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做什么。”曦和一哂。 “其实罢,上回曲镜掳了你的时候,我便发觉广胤对你很是不一般,心中便有些猜测,却只当他格外敬重你这个师父,但谁晓得这么快就坐实了……我说呢,难怪上回我在广澜那儿住的时候,他便给我挤眉弄眼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原来是暗示我你俩的关系。”弈樵拍着大腿,“这小子手脚倒是挺快,还做得这般隐秘,竟然连我都没瞧出来,他还有这份本事。” 曦和笑了笑:“广胤虽然年轻,但做事很是周全。此事你可得给我好好守住了,若是哪日我耳朵里听见外人传的八卦,必得扒了你一层皮。” 弈樵连连应“是”。 于是二人便这么一路聊着,便往碧虞山去了。 碧虞山所处之地乃是四海八荒以外的地界,不仅没有仙人,连寻常生灵都少有,唯独漫山遍野长满了奇花异草,都是外头寻不到的珍宝,皆可入药。榭陵居生长在这样一片地方,甚通医理,连天宫的药君都很是不如,可以说是六界之中无出其右,因此天地大战后白笙奄奄一息时弈樵才会想到他。 榭陵居在山中以竹木建了一方庭院,清远幽静,终年无人打扰,唯有山中草木鸟兽为伴。 曦和二人自云头上俯视下方景象,对视一眼,向下落去。 双脚终于踩上实地,耳边有清远的鸟鸣,不知由何处传来,在山中清脆地回荡。 二人落在了小院的门前。 院中寂静,竹木所制的栅栏将院子围起来,竹扉虚掩着。 弈樵走上前去,轻轻地推开了竹扉,有“吱呀”一声轻响,然后缓步走了进去。 “可有人在?” 可惜无人回应。 二人走进院子,院中有一方石磨,旁边有一摊金灿灿的包谷正躺在太阳底下晒着。房屋全以竹木制成,朴素却很精致。 弈樵轻轻推开房门:“榭陵居?” 仍旧无人回应。 “大约是在山中采药去了尚未回来,我们在院中等一等罢。”曦和道。 弈樵颔首,从阶梯上下来,将八八绑在了石磨的推柄上,在庭院中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曦和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四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都没变。” “是啊。”弈樵看着旁边那一摊晒得整整齐齐的包谷,叹道,“这些人里头,就只有他一个,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不论外头发生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所谓‘山中无甲子’,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曦和笑着看他:“你羡慕了?” “羡慕他这个心性,可惜我是个俗人,体会不到这其中的乐趣。”弈樵道,“还是来往六界比较合我的心意,做神仙岁月太长,还是要找点乐子来消遣的。” 曦和笑了一笑:“那就是了。” 二人等了大约一个时辰,院门口终于有了点儿动静。 小院门被推开,穿着灰色布衫的榭陵居走进来,在看到曦和二人的时候怔了怔。 他将背上的竹篓搁在一边,笑了一下,点了头算是打招呼:“弈樵,幼君。” 弈樵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笑道:“我们不请自来,你可别见外啊。” “怎会。”榭陵居走进院子,将晒在地上的包谷整块布往有日头的地方拖了拖,直起身来,就着井边的水桶洗了手,道,“难得你们来,进来坐罢。” 曦和微微笑着点头,二人跟着他进了房中。 屋子里打理得十分干净,布置得很简单,仍旧是按照洪荒时候的习惯来摆设的——没有桌椅,仅有矮榻和竹席,桌上搁着一套木质茶具,看着已经用了很久。墙壁上,朝华姬的画像安安静静地挂着,万年如一日的光华绝世。 榭陵居从屋外的炉子上取了热水进来泡茶,弈樵接过水壶:“不必那么客气,我们就是许久不曾见你了,来跟你唠嗑唠嗑。” 榭陵居倒也不矫作,笑了笑便将茶壶递给了弈樵,将竹窗撑得再开一些,令外头的日光投进来,屋内更亮堂些,然后在竹席上坐下,道:“天祈朝一别,已有数月不曾见你们了,怎么,慧义棺找到了?” 曦和摇了摇头,将茶杯递给弈樵,让他用热水冲了一道:“哪儿有那么容易,连个影子都没有。我们眼下束手无策,闲着也是白闲着,想着也许久不曾来你这儿吃茶了,便过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一直很好。”榭陵居帮弈樵打开茶壶的盖子,用竹镊夹了茶叶进去,“这山中的日子很是平静,我一个人哪会有什么不好。” “就是因为你一个人,我们才要来看看,这么孤单寂寞的日子,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能耐得住。”弈樵将热水倒入茶壶中,道,“行了,咱们也别卖关子了。左右就是上回在天祈朝的事情,那位皇后你也见过了,当时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们看着有些担忧,便过来瞧瞧你,看看你还好不好。” 第94章 情斩不断 室中静默了片刻。 榭陵居用镊子挑出了杯中的旧茶叶,用热水冲过一道,再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茶水滚烫,即便在这大夏天的,亦冒着腾腾的热气。 曦和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榭陵居看着矮几上的杯盏,苦笑了一下:“原来你们发现了。” 曦和“嗯”了一声,等待他的下文。 “我原本以为,她尚在世时你们还小,尤其是幼君,还是个在吃奶的小娃娃,定然不会看出来。”他叹了口气,“你们俩,比我想象得要聪明得多。” 曦和道:“我对朝华姬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但在你这儿看多了那画卷,便也记得几分她的容貌。朝华姬绝艳天纵,想来只要是见过的,便不会轻易忘记。” 榭陵居抬眼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朝华姬画像,眼眸中掠过一抹怀念之色:“是啊,她那样美,见过她的人,怎么会忘记呢。” 弈樵给曦和倒了茶,再给自己沏了一杯,将茶壶放回去,道:“你用情太深。当年的事情再怎么难熬,如今也都过去了,该看重眼下才是。” 榭陵居道:“我何尝不懂得这些道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习惯将她放在心上,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他将杯盏端起,闭起双目,于鼻端细细品闻,“你们在天祈朝时所见到的那个人,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了。” 见他竟这么快便毫无保留地承认,有些出乎曦和的意料。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谈起:“那你……” “那只是个凡人,即便长得再像,也终归不是她。”榭陵居仍旧闭着眼睛,让人瞧不清楚他的情绪,“我心里只有她。” 曦和只能沉默。 她原本以为,榭陵居或许会否认他提前知道上官晓竹的存在,抑或以自身情感为障碍阻拦他们继续往下问,但他的反应,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的。 他说他知道上官晓竹与朝华姬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人,没有人能够替代朝华姬。倘若他此言确确实实的心里话,那便意味着他不会再试图去接近上官晓竹,遑论因一己私欲强行扭转他人命数。 他如此坦然通透,倒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内疚,到底是揭了别人的疮疤,并以此试探,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安慰道:“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的。” 榭陵居清淡地笑了笑,将茶喝下去。 他搁下茶盏,伸手去拿茶壶,曦和看他坐得稍远,便伸出手来:“我来。”却在此时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顿,亦因此姿势,二人的距离稍稍近了几分,一股极为清淡的药香传入鼻端。 她将茶壶拿起来,给他沏茶,顺带凑近了些,此刻便鲜明地嗅到他身上的药味,她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注意到榭陵居正看着她,很快掩去异状,给他沏了茶。 她很慢地喝下自己杯盏中的茶水,目光瞥见门边正煮着水的铫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山上这么多药材,大都是六界罕见,平时可有人来你这儿求药?” “偶尔有,但大都是从前认识的老人。年轻一辈的,知道碧虞山的已经很少了。”榭陵居道。 曦和唔了一唔:“这么多药材任它们自生自灭也甚是可惜,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平时可会吃些什么滋补的?” “我生于此长于此,体质与你们天族之人稍有异处,万年来也难得病一场。”榭陵居看了她一眼,“或许是我在这儿住得久了,这春去秋来的,不少药材要在山中自生自灭,我也并不觉得可惜。若是幼君觉得心疼,那便常来我这儿,待药材成熟便采摘了去,也好自个儿养养身子。” 曦和笑了笑:“这倒是不必了。我若是有些什么病痛的,直接来找你便成。我素来讨厌吃药,再珍贵的东西放在我那儿也是白费。”她搁下茶盏,给自己添了茶,“反倒是我新近收了个徒弟,性情执拗顽劣,去了些不该去的地儿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儿,伤及自个儿的元神,现在棘手得很。不知你这里,有没有能调理气泽修复元神的药材?” 榭陵居听得此问,眸光闪了闪。然而尚未等他回答,弈樵便扬了扬眉,微惊:“广胤伤了元神?这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曦和反问:“告诉你有用么?” 弈樵咂了咂嘴:“告诉我确实没什么用……但元神这个东西素来是要自己好好修炼养着的,我还从未听过有那样的药材,你莫要强人所难。” 曦和一笑:“我三千年前伤的那一回,便是白笙将我治好的。”她看向榭陵居,“我原本也没想过来求药,只是来到你这儿,忽然便想到我那个徒弟,亦是随口一问罢了,我晓得有些异想天开,若是没有,你也别为难。” 榭陵居看了曦和片刻,善意地笑了笑:“幼君说笑了。敢问,天族的太子殿下是如何伤了元神?我虽然于此道不精,但了解一些情况,也好对症下药。” 弈樵奇道:“还当真有这等神物不成?” 榭陵居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凡事皆有应对之策。东西坏了,只要不是病入膏肓,便有修补的办法。”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曦和道,“广胤是天族帝脉,自出生开始修行的便是至纯至明的法术,数万年来将元神打磨得如明镜似的容不得半点污秽。不知你晓不晓得,天界与妖界打了起来,曲镜手段凶戾,广胤虽然颇有谋略却输在资历尚浅,一着不慎被戾气侵了元神。你也知道,元神这个东西养起来很花时日,他又因两界交战之事焦头烂额,没法好好休养,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弈樵听到这里,终于听出了些问题,眸光微动,注意到曦和的目光后又沉寂下来,面上浮现赞同之色,仿佛确有其事一般。 将广胤的“情况”大略讲了一遍,曦和看着榭陵居,做出一副洗耳恭听且有求于人的神色来,道:“这个徒儿我心疼得紧。便思量着,是不是有什么驱煞固元的药材,能化作灵气滋养元神的?” 榭陵居听完,望着曦和目光显得深邃,又兼探究之意,但很快掩去。他垂下头,拿起茶壶微微晃了晃,感受里面茶水的分量,然后给三人依次倒满,再打开盖子,将里面的茶叶用镊子夹出来。 曦和看着他的动作,也不催促,坐在那儿静静地等着。 半晌,他开口:“幼君所言的药材,并非没有。只是需经多次配方,才能有这个作用,且不一定能够得到想要的效果。元神究竟不比躯体,并非仅靠外力便可帮助解决的。” “这个道理我明白。” “既然幼君有求,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事,便尽力将此事办好。过几日幼君再来一趟,将药取回去,给太子殿下试一试,看看是否有效。” 曦和也不矫情:“那就多谢了。” 三人再坐了一会儿,弈樵道:“其实啊,你这么数万年如一日地这么一个人过着,没个人在身边关怀陪伴,有时心里苦闷也无处倾诉,我们也委实担忧。你这个性情虽然令人钦佩,但也要别把自己闷着了才好。若是不喜欢同年轻人打交道,我们这些人也都一把年纪了,多多走动也是好的。” 榭陵居淡淡一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也并非一直不出门。我时不时去汤池边上,同她的几位姐妹聊聊天,在那里坐一坐,日子跟她在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心里也舒坦。” 弈樵心知说不动他,微叹:“好罢,只要你自个儿舒心,便是最大的好了。” 曦和微微一笑,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也叨扰多时了,便不再打扰你休息。改日再来拜访。” 榭陵居颔首,亦站起身来送客。 三人先后跨出房门,弈樵将拴在石磨上的八八解下来,牵至院门口,朝着榭陵居拱了拱手:“不必再送,我们告辞了。” 榭陵居拉开竹扉,礼貌地颔首。 曦和从他身边经过,不经意碰倒了搁在旁边的捆柴,捆柴并着笤帚一块儿倒下来触动了竹扉,恰巧榭陵居的手搁在竹木一块残缺的边缘上,一不小心被划了个口子。 她一惊,不顾榭陵居蓦地抬起头射向她的目光,连忙上前执起他的手查看伤口:“对不住对不住,委实是我太不小心了。” 弈樵见到有血流出来,亦皱了皱眉,责备道:“怎的如此大意。” 榭陵居掩去了眉宇间的异色,淡淡地抽回手,用袖子掩了:“无妨,皮肉伤罢了,幼君不必介怀。二位若是有事在身,还是莫要耽搁了,路上小心。” 曦和收回手,歉意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那我们就先走了。” 双方颔首,然后曦和与弈樵化作两道流光飞离碧虞山。 云头上,二人已经距离碧虞山很远,弈樵看了一眼曦和,想着她方才那般草率的行为,心道她从来不是那样不小心的人,直到碧虞山已经远得在云层中只能瞧见一个虚影,他才皱起眉头,道:“你方才……” 曦和看他一眼,翻过手腕,掌心上,悬浮着一滴鲜血。 是榭陵居的血。 弈樵微惊:“你这是……” “他对我们有所保留,而且你上次说得没错,他是受伤了。”曦和看着掌心那一滴剔透鲜红的血液,眼中有淡淡的冷光流淌,“既然他不肯说,那,我们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弈樵回忆起当初在天祈朝曦和同他讲的那些话,再想想今日在碧虞山同榭陵居的试探,亦微微凝眸:“你打算怎么做?” “我曾经答应灵镜,要将它带去洛檀洲修复灵气。”曦和扬起下颌,望着远方白茫茫的天际,“现在,是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第95章 公主夜行 从碧虞山回来后,弈樵回了鹿吴山,曦和则回到了天宫,同广胤讲了自己的猜测。 上官晓竹这桩事,原本他们当初最先晓得的时候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只当是哪位上神在凡间留了情,但现在牵扯到慧义棺,又牵扯到榭陵居和朝华姬,而榭陵居再有了其他的牵扯,则变得有些不同凡响了。 曦和是这么说的: “我在荣江上感受到的那个人,已确认是榭陵居无疑。他虽然坦白自己很早便晓得上官晓竹的存在,但他竟然使了移魂咒去跟着她,显然不像他口中所言已经彻底分清了她和朝华姬。况且,弈樵先前与我提起,榭陵居曾有一段时间不在碧虞山,且似乎受了伤。我此番前去碧虞山,发现他确实在熬药,而他身上的药味颇有些古怪,便试探了一番。过几日我再去他那儿一趟拿药,带回来熬过便能有结论了。” 广胤仔细地询问了细节,然后按照她的要求遣人去天祈朝将灵镜带回,曦和也打算再去一趟碧虞山将药材带回来,但在这期间,又有一封急信送到了广胤的手里。 寄信人来自一重天之下,妖界公主流琴。 信上的内容十分简单—— “万事皆妥,请太子殿下至妖界王都,务必隐藏身份,勿使消息走漏。” 广胤看完了信,将其递给曦和:“看来,其他的事情得先放一放,你同我,去一趟妖界罢。” **** 流琴做事情还算是比较周到的。 妖界人素来排外,且与天族有世仇,因此周围鲜少有天族人出没。流琴担心广胤这么一尊瑞气腾腾的神仙来妖界,万一一个隐匿不成被发现了就不妙,因而特地送了一个香囊来,交代广胤要时刻佩戴在身上,以此掩盖身上的仙气。 她作为公主,身边常有人看着,若是贸然跑到外面去接人回来便易引人瞩目,因此遣了一名婢女在妖界外头等候。曦和与广胤很快与那人碰了面,那人令他们掩去身上的气息,将他们从隐蔽的路径带入了妖界,一路去了王都。 妖界九位妖君,曲镜是其中之一,此番他带了四位妖君出战,剩下四位留在妖界镇守。特殊时期,妖界的戒备不同于往日,每走出三丈便能瞧见明里暗里的巡逻兵,王城的守卫也增加了数倍,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井井有条不急不躁,看来妖界还没到即将被曲镜拖垮的地步。 在那婢女的带领下,二人穿过王城,来到了郊外的一片树林里。 流琴选择的时间是在夜里子时,这个时候最适宜掩人耳目。妖界的月亮与天宫上所能看见的亦有不同,弯弯的弦月在云雾中时隐时现,苍白得如夜间海上的薄雾,孤零零地挂在没有星辰的夜空上,如同身处一个巨大的牢笼。 “二位,公主就在前面,奴不便再相送,请二位自行前去。”那婢女停下脚步,垂着头恭敬地道。 广胤略略颔首,然后牵着曦和往树林里走去。 林中有一口水井。 井边有一名身披黑袍的女子。 正是流琴。 她听见响动,转过身来,在看到广胤的时候,眼中掠过明显的喜意,但那喜意尚未到达眼底,便在看到曦和的那一瞬凝固在了脸上。 曦和并未注意流琴的神色,广胤虽然瞧见了却并未有什么表示。二人走近。 流琴的目光粘在二人的身上,在他们于自己跟前站定之后,低下头来,道了一句:“太子殿下……尊神。” 广胤随意地打量她,因她低着头,因此不知晓她的眼神其实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死死地黏在他与曦和交握的手上,那目光中有一丝怨愤。他并不像耽误时间,道:“你准备好了?” “殿下戴了我给你的香囊么?” 广胤颔首。 流琴心中微喜,抬起头来,望了一会儿广胤,道:“虽是准备好了,可……我本以为,只有殿下一人前来,因此……”又有些为难地看了曦和一眼,“没料到尊神大驾,唯恐无法照料尊神……” “她不用你照料。”广胤打断道,带着笑意看了一眼曦和,“连你兄长都奈何不了她,你以为就凭妖界这几个残兵败将,还能动她?她是下来照看我的。” 曦和无奈一笑。 流琴只觉得眼前二人的笑容甚是刺眼,微微垂下眼睛:“既然如此,那二位便匿了身形,随我下去罢。”说着伸出手来,拉住了广胤的手。 曦和微微扬眉。这流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像是会直抒胸臆的人,然而到底是她看走了眼。这妖界的女子,竟然都是这么奔放不羁的么? 广胤亦动了动眉头。 流琴看见广胤的神色似有不悦,感受到后者要抽手,却连忙用力握住,解释道:“这井下的路蜿蜒曲折,匿了身形无法瞧见对方,只能以此引路。” 广胤仍有不悦。 曦和却道:“人家公主都这么说了,你便依着人家就是。” 广胤看了她一眼,再看向流琴,抽出手来,手腕一翻,一道暗金色的光芒掠出,化作细绳连接了二人的手腕:“就这样罢。” 流琴垂眸望了望手腕上的金线,又看了看广胤始终握着曦和不曾放开的那只手,眸中暗起复杂之色翻涌,但很好地掩饰了下去,仰起头,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来:“是流琴考虑不周,殿下怎么说便怎么做罢。”然后背过身去,转向那口枯井,从袖中取出一枚灵符,单手结了一个印,将灵符向井下拍去。 灵符嵌入枯井之底,地面有细微的震动,枯井从中央分开,露出下面深不见底的石梯,石梯两侧有莹绿的火焰跳跃。 流琴道:“二位随我来。” 于是流琴先走下去,二人先后走下了石阶,水井在头顶合上,灵符落回流琴的手中。 没有了细若游丝的月光,莹绿的火光照亮两侧坚硬的暗黄色的石砖墙壁,年岁已经很久,有多次修缮的痕迹。空气沉寂得几乎凝固,没有一丝风。石梯陡峭,通向极深的地下,除了黑暗便是莹绿的火光,无故地显得阴森。 其实这地方只要下来了,便根本不需要带路,只要顺着楼梯一头走到底便行了。这种感觉与当初在鬼域底下冰城中的经历十分相似,曦和仿佛觉得自己又来到了鬼域。可这种念头却让她头皮发麻,心里念叨着还是天界好,这四境轮纵然要藏得隐蔽也不至于藏得如此诡异,看来妖界诸人的审美委实不敢恭维。 前面的流琴隐了身形,但她能够明显的感受到她的气泽。而广胤不单自己隐匿了气息,且为了以防万一还戴上了流琴给的香囊,除了他走路时带起的一丝风,几乎半点存在感都没有。曦和只能凭借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感受他的存在,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她便很安心。 大约小半柱香的时间,终于有一扇石门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石门很窄,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口子。门上有一只石刻蛟龙的脑袋,凶煞地张开大嘴,眼窝里燃着两团绿火,看着很是瘆人。 前方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曦和只能看到,先前打开那枯井的灵符再次出现,探入那蛟龙的血盆大口中,于其底部合上。龙眼中的两团鬼火“噗”的一声变成血红色,石门自下而上打开。 流琴拉动细绳,低声道了一句“走”,然后领着二人进了门。 曦和思量着,四境轮既然藏在那么诡异的地方,那么便不可能让人如此轻易地便进来。这一路上她观察到墙壁里似有机关,但他们经过却并未将其触发,显然是流琴手中那个灵符的作用。区区一道灵符便能连用两回让他们深入腹地,即便曲镜再宠爱这个妹妹,但以流琴的身份也不该持有此物。 心里微叹,这公主为了取悦广胤,委实花了不少的心血,连这种东西都能弄到,显然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狭窄的石门后,是一间宽阔的石室。 石室相当开阔,即便称之为宫殿亦不为过。上方有圆形的拱顶,四周墙壁上挂着长明灯,照得整间石室中十分明亮,每一盏长明灯下,都有一位如石雕般挺立的守卫驻足。 曦和微微一惊,但那些守卫在他们进入之后并未采取任何措施,仿佛真是石雕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 在石室中央的地面上,有剔透的琉璃层,下方透出浅浅的却耀眼的光晕。 那是一种纯澈、透明、奇异的光泽,没有任何一种颜色能够形容它,又或者它其实包容了时间所有的颜色。即便是在至明至纯的天宫亦看不到这样的光泽。这种光不属于俗世,只有世外至洁至净之地才能生长,那是浮屠石的光。 第96章 与你并肩 感觉到身侧的广胤举步上前,流琴连忙传音:“不能触碰到琉璃隔板,否则立刻会触发这些武士。” 广胤依言停步。 曦和仔细打量着那些一动不动的武士,看出门道后微微一惊:“妖界竟然还有人会使吞灵之阵?” “吞灵之阵?”广胤扬眉,“那是什么?” “吞灵之阵,顾名思义,是将人体内的元神与魂魄一并抽离,只留下躯体供人驱使。”曦和道,“这些躯体经过千锤百炼,其中不仅有自身修为,布阵者亦能将法力灌注于其中,且随着时日推进,能够吸收外界灵气,达到增强修为的目的。”曦和道,“这些人没有自己的意识,只会完成布阵者交给他们的任务,不需要进食,亦没有痛觉,是强大的杀戮机器。” 广胤皱了皱眉:“剥人元神魂魄,这等手法太过残忍。” 曦和颔首:“正是因为有违天道,所以这是六界之中公认的禁术,我出生那会儿还有人偷偷地使,但被发现之后都送去天罚了。此阵对布阵之人要求极高,傀儡越强,需要的修为便越高。我只是听阎烬提起过,却未曾亲眼所见。我一直以为此术失传已久,没想到在妖界还能看到。” “能否破阵?” 曦和摇了摇头:“这并非五行阵法,没有阵眼,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些人全杀了。”她转过头,对着流琴所在的位置,“你是妖界的人,可晓得如何破阵?” 流琴的声音传出来,有些犹豫,似是并未料到底下是这样的情况:“我也只是打听了这下面的机关,之前并未下来过……这个吞灵之阵,也是现在才知晓。” “罢了。”广胤在室内扫视了一圈,“难道非得将这些人都杀了?” “别忘了我们今日可是潜进来的,这样动静太大。而且,斩杀阵中棋子必然会被布阵之人知晓,我们尚不知这布阵之人是生是死,是否在妖界,此法不可行。”曦和打量着距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吞灵武士,那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那琉璃层的方向,死气沉沉,道,“况且,那琉璃我看着材质不一般,硬闯行不通,这里应该有机关可以打开。只要在这些武士反应之前将琉璃再次关上,他们应该进不去。” 广胤问道:“你既然能带我们来这里,可有下去的办法?”这句是问流琴的。 “我也不知这布阵之人究竟是谁,可据我所知,只要能将这些人引开就好,他们每个人守卫着一扇门,每一扇门落下来,若是能将他们引至外面,石门能够阻拦他们一段时间。”流琴道。 “万一他们破坏石门,闹出动静,我们恐怕就走不了了。”曦和数了数周围,有八扇门,便是八名武士。 “所以务必抓紧时间。”流琴道。 “如何引?” 流琴沉默了片刻,提出一个方案:“我能以灵符将所有门都打开,需要有人持着灵符去琉璃中心嵌入机关,就能打开通道。可……可流琴修为尚浅,若触碰琉璃恐无法抵挡守卫围攻,因此,恐劳烦尊神和太子殿下……” “可以。”曦和一口答应,“不过你得告诉我,你如何将他们引出去?” 流琴道:“我炼制了八个傀儡,可在关键时刻将武士引出去,这亦是我让二位隐匿气息与身形的原因。” 曦和觉得此计可行。 “待会儿我去启动机关,你跟在我身后就好。”广胤对曦和道。 “……好。”一来她并不知道这个所谓吞灵之阵的深浅,按照流琴所言,这四境轮的机关似乎显得简单了些,万一藏有后手,他们贸然动手恐来不及防备;二来广胤虽然年轻却经验丰富,她很有信心,只要待在他身后,若有不测可及时出手,以免手忙脚乱坏了大事。 广胤手一动,连接他与流琴之间的金线便断去:“公主,有劳了。” 因匿了身形,旁人并无法看到她的神态,流琴咬了咬唇,从袖中取出八个木偶傀儡:“殿下,请罢。” 广胤牵着曦和,缓步走向那剔透的琉璃层,一步踏上。 “咯嗒”一声轻微地响起。那是甲胄摩擦的声音。 守护武士蓦地动了。 流琴飞快地扔出灵符,一枚化为七枚,分别化作流光于其余七扇石门上的凹陷处贴合,八扇石门一同打开。紧接着,她将八个木偶傀儡扔向八方,傀儡在一片光芒中飞快变大至人形,分别射向门外。 广胤飞快接住她扔来的灵符,脚下腾空避免接触到琉璃,迅速掠至上方,只见琉璃层的正中央有一个明显的凹槽,他将灵符一掌拍进,琉璃震颤,一道笔直的缝隙出现。 流琴那方,在傀儡的吸引下,八名武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跟了上去。 石门即刻落下。 曦和见到广胤在进入琉璃所在范围之内后,身形便即刻显现了出来,发觉自身隐匿之术已经失效,心下便觉得有些不妙。 缝隙下方射/出强烈的光彩,二人皆以为通道即将打开,然而—— 凡事都有个转折。 剧烈刺目的光芒放出后,出现的不是下方的四境轮,而是一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广胤处于裂缝的正上方,在光芒过后一时无法睁眼,曦和第一时间看见了那双眼睛,冰冷的杀意犹如腊月的海水灌入头顶,她大惊,立即飞身而上将广胤推开,后者亦迅速反应过来,森寒的刀锋劈开空气映入眼帘,他当即揽住曦和,身体凌空一转,险险避开黑芒,落在地上还来不及站稳,那巨刃再次兜头砍下来,他单手掌风凌厉地拍出,将来着震得后退三步,自己亦抱着曦和翻了个跟头才落下地。 曦和飞快扬手,泛着白光的锁链从袖中飞出,将那来不及闪躲的黑袍人四肢躯干皆牢牢锁住。 她扶住广胤手臂的掌心一片黏腻,张开手掌,只见鲜血猩红刺眼,广胤上臂处的衣衫破了一个口子,黑色的布料看不出血色,却很快被浸湿。 她索性将他的袖子撕开,只见里头的中衣皆被染红,伤口极深,重重地“啧”了一声:“他根本伤不了我,你逞什么能?” 她出门从来都没有带伤药的习惯,以前觉得那是多此一举,此时却有些后悔。皱起眉,将自己的衣摆撕烂,扯下一块布条,简单地给他包扎了一下。 广胤看着她,伤口虽然疼痛,此刻却并不觉得碍事,微微苦笑道:“我忘记了。” 曦和的手顿了顿,然后给他打了个结,将他的袖子拢了拢,抬眸看他一眼:“罢了,回去再跟你算账。” 看向那被锁住的黑袍人,后者并无挣扎之意,宽松的帽檐耷拉下来遮住了脸,只余下一个苍白的下颌。一眼看过去,并无什么特殊,可唯独那人的左手的袖子里并无手臂,伸出来的是一柄硕大锋利的黑色镰刀。 广胤低声道:“不是活人。” 曦和微微颔首,走近几步,缓慢地踏上琉璃层。 那人的头颅微微抬起,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两道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嘶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者何人?” 曦和并未理会。 她径直走到那琉璃打开的入口边,正要下去,锁链的断裂声蓦然响起,黑色的镰刀横亘在她的眼前。 广胤连忙上前一步。 此时流琴也按捺不住,显出了身形来,跃上琉璃层,望见广胤手臂上的伤,面露难色,显然未曾料到现在的局面。 那人再次问道:“来者何人?” 曦和并不打算与死人废话,只是那人竟然如此轻松地将捆仙锁挣脱了,让她有些意外。 她微微眯起眼:“这是你布下的阵法?” 那人没有回答。 广胤缓慢地走至曦和身边,时刻打算跳下去。 四境轮近在咫尺。 身后的石门忽然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流琴面露急色:“糟糕,那些武士已经回来,时间所剩不多了。” 曦和面色微沉。她倒不是怕那些武士回来,而是担心这下面的响动惊动上方的妖界守卫。 “既然有人硬要拦路,那就没办法了。”她目露冷色,盯着那黑袍人,淡淡道,“你们先下去,我解决了就来。” 广胤没动。 “这……”流琴犹豫了一下,看向广胤,“殿下,我们先……” “你先下去,稳住机关。” “……是。”流琴看了二人一眼,跳了下去。 镰刀蓦地横劈,曦和飞快后仰,同时抓住广胤的肩膀往下一推,那黑色的刀芒沿着她额前的碎发削过,几缕发丝飘下。若是再慢一刻,估计掉的就是她的脑袋了。 黑袍人的动作极快,镰刀再次朝着曦和劈来,可“叮”的一声,被大力震开。 曦和落地,只见广胤已经拔出了剑,长身立于那黑袍人的对面,淡淡看她一眼:“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将我推走么?” 她沉默了片刻。 白色匹练倏地蜿蜒而出,缠住镰刀,长柄应声而断,黑刃落下地来,化作一堆枯骨。 她身上有莹白的光晕笼罩,抬起眼,对上广胤略显震惊的双眸,微微一笑:“那好,那就先杀了罢。” 第97章 一枚骨蜡 这是广胤第二次看曦和杀人。 第一次是在鬼域,在冰层下引起那鬼王的注意后杀了几只小鬼。 然而,当时的场面混乱且事情很好解决,他并未怎么在意。 因此这是他第一次仔细地看她杀人的过程。 即便只是个死人。 快,狠,冷静,平稳,直指要害,干净利落。 其实,不论在什么场合,她都会尽量低调,避免自己出手,然而,每一次见证她的出手,都会让他有种焦躁的无力感。 她是天族的尊神,她的修为遍寻六界,无人能及。 她不喜欢插手别人的事情,有时候甚至懒得连自己的事也百般想法子推给弈樵和长渊。但只要是需要她的,不论面对的是什么,她都从容不迫,义不容辞。 她仿佛无所畏惧。 然而,就是这样的她,他却想要去保护她。 他苦笑。 要不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师尊,恐怕他也无法达到如今的地步。可是,不论他多么努力,需要走的路还长着。 原本有一扇石门已经被劈开,但在那黑袍人化作一堆苍白的骨骸之后,那一只脚踏进石门的武士亦没有了动作,其余的八名武士,皆倒在了门外。 动静已经闹得很大,外面的人应该已经意识到有人潜入了地宫,开始动作起来。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广胤与曦和对视一眼,跳下了门缝。 四境轮在琉璃层下,全身由浮屠石打造,方圆两尺,做成日晷的形状,剔透的轮身流光溢彩,悬浮在空中缓慢地转动,有繁复的符文刻印其上,广胤粗略地看了一眼,除了一些封印咒术,其余的大都是《往生咒》的经文。 四境轮被一层结界包裹,流琴无法接近,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看见曦和与广胤下来,她连忙迎上来,意图查看广胤的伤势:“殿下,你怎么样?” 广胤微微一转肩膀,避开了她的手,淡淡道:“小伤。” 流琴的手停在空中有些尴尬,但很快调整好表情将手放下来:“方才二位在上面动手引起了不小的动静,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公主身份特殊,可以先走,以免被我们拖累。”曦和越过她,靠近结界,仔细地观察四境轮,“要是被曲镜发现他的亲妹妹胳膊肘往外拐,估计不会给公主好脸色看。” 流琴咬了咬唇:“确实如此……”她抬起眼望向广胤,“可流琴既然将二位带下来,便不能半途而废,必定要将二位安然带出去才行。” 广胤的目光凝固在四境轮上一条清晰的裂缝上,并未看她,嘴上却有礼地道:“多谢。” 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打开结界,曦和亦望着那条裂缝,闭上眼睛,神识顺着浮屠石的光芒引入四境轮,面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流琴想要说话,却被广胤抬手制止。她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曦和,心里不是滋味,但脸上还是强笑着,保持安静。 半晌,曦和睁开眼。 广胤问道:“如何?” “有点复杂。”曦和语速稍快,“现在没时间多说,回去我再跟你讲。”看向流琴,“已经有人下来了,我们该如何出去?” “我有灵物,可暂且将外族人的气息以妖气掩盖。我们只需隐匿身形收敛气息,待外面的人闯进来,混入其中趁乱逃出去即可。”流琴从袖中取出一枚骨蜡,面上又露出为难之色,小心地抬眼看了看曦和,“只是……流琴事先不知尊神大驾,因而这骨蜡,仅有……一个。” 曦和觉得,流琴说出这番话来,确实是十分为难的。 广胤的脸色明显不太好。 他寒声道:“公主,在本君面前找这种借口,是不是太寒碜了些?” 流琴急急地道:“殿下,并非流琴故意为之,而是骨蜡确实乃奇珍之物,一直被哥哥锁在宝库中,仅一枚我亦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取得。是流琴考虑不周,殿下与尊神来之前未能好好安排,才致这等窘境,流琴、流琴……” 曦和看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那张泫然欲泣的脸蛋真真是我见犹怜。不过,这公主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做戏的功夫还未到家,她虽然有意给她台阶下,奈何后者得寸进尺。她素来不太喜欢心里头思量得过多且强自做戏的女子,此时觉得这流琴心窝子里的思虑大约能在广澜宫里头排出一台流水戏来,且在这等大事上做出这等疏漏,委实不太得她的欢心。 但念在广胤与她的什么旧日情分上,还是给她留些面子罢。 她咳了声,准备来做个和事老:“这事儿也没甚大不了的,我没这东西也不打紧……” 广胤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分毫不为流琴那张我见犹怜的脸蛋所动,神色冷淡地看着后者:“公主,本君与你做的是交易,并非发善心来帮你的。你的分内事,可没办好。”他拿过骨蜡,递给曦和,“你拿着,我不用。” 流琴连忙上前意图阻止,却被广胤冷冷地看了一眼,止住了到嘴边的话。 曦和看了她一眼。 她把玩了一下骨蜡,递还给广胤:“你拿着,这个东西我用不着。”她抬起头看了看上面,“已经有人下来了,石门挡不了多久。我们上去。” 广胤面色不豫,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握了她的手,一同飞身上去。流琴紧随其后。 那扇破碎的石门外,隐约能从缝隙中看见外面的火光逼近,有混乱的高喝声和脚步声传来。 流琴取回灵符,琉璃层在他们脚下关闭,她听见外面的声音,面色一变:“不好,是丞典。” 丞典是妖界九君之一,她原本以为出事之后最先下来的只是零碎的守卫,谁晓得高层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曦和转头看向地面上那一堆灰白的枯骨,再看向那武士卡在石门处的一条腿,单手一动,巨大的吸力将地上的枯骨吸至掌前,绞碎成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旋转成一颗发光的灰色珠子,低喝道:“来不及了,快隐身,把门打开。” “什么?”流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尊神,这可不——” “她让你把门打开!”广胤低喝,隐去身形,将骨蜡点燃握于手中,浓重的妖气迅速覆盖了他的全身,扯住曦和撤出石室中央位置。 他毫不怀疑曦和的判断,眼下他有骨蜡,流琴本身又是妖界公主,那些人即便发现了也不会轻易伤害她,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有曦和,她所采取的任何举动都至关重要。然而,就在流琴将那些石门一并打开之际,他却看见了曦和将那灰色圆珠一口吞了进去。 “你做什么!” 他睁大眼睛拉住她的手,与此同时她的身形隐去,他看不到她的轮廓,却鲜明地感受到,一股死气在自己的身边冉冉升起。 下一刻,丞典带着人马从八扇石门外冲了进来,连带着八名傀儡武士一动不动的尸身滚入石室。 丞典面色急迫且带着杀意,三步并作两步跃上琉璃层,长刀一挥:“擅闯地宫者,死!” 可他的视线范围之内,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 就连一丝气息也没有。 难道人已经逃走了? 训练有素的妖兵已经将石室的边缘挤满,他扫视一周。 不,不可能,他们听到动静后就立刻带人冲下来了,那期间无比短暂的时间,还不够闯入者跑完上面的石梯。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八名武士的尸身上,目露凶戾的杀意:“人一定还在这里,所有人,给本君把守住每一个出口,半只苍蝇也不能给我放跑了!” 他从胸口取出一枚灵符,似乎与流琴手中的那枚有细微的不同,但并未给旁人机会细看,便送入了脚下的凹槽中,他要打开琉璃层下去看四境轮的情况。 琉璃层缓慢打开。 广胤感受到曦和握着他的手掌缓慢地收紧,不知她是紧张还是吞了那珠子身体里起了反应,用力回握住她。 然而—— 一柄长戈蓦地刺穿一名妖兵的胸膛,浓稠的鲜血顺着长戈流下,漫在了苍白的手背上。 原本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的武士尸体,动了。 妖兵顿时躁动起来,可那武士的动作极其之快,八名武士瞬息之间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毫无感情地向妖兵挥动长戈。 丞典面色遽变,此时琉璃层已经打开,见此变故,他意图出手将那八名武士的头颅削下来,头顶却忽然涌现灭顶的压力。他看不见任何人影,连忙使出浑身力气硬抗,却分毫无法撼动,剧烈的碰撞之后,他被一掌拍入了下方,琉璃层瞬间关闭。 出手的正是从广胤手中挣脱的曦和。 八名武士闯入妖兵之中胡乱斩杀,失去丞典后的妖兵群龙无首,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已经没有多余思考的时间,广胤锁定曦和的位置,一把搂住她,飞快向外冲去:“走。” 第98章 情毒未毒 三人冲出地宫,片刻未曾停留,流琴带着他们往王都外飞去,只见地宫上方八眼枯井周围已经围满了武士,整个王都的守卫几乎都已经进入戒备状态,他们必须先远离王都才能避开搜捕。 流琴在树林边缘寻了一块空地,三人显出身形,广胤将曦和靠着一棵树干放了下来。 他拍了拍她的脸:“怎么样?” 他晓得她方才将那骨骸圆珠吞下去,必是使了某种秘法得以操控那剩下的八名傀儡武士,先前没来得及阻止她,且那手段确实有效,然而眼下看着状况却不太好。 他见她的嘴唇逐渐失去血色,摸着她的手,无意间瞥见她的指甲在黯淡的月光下泛起灰白,他微微抽了口气:“中毒了?” 流琴亦站在一边,很是焦急关切地望着她。 曦和看了看自己的手,轻轻喘了口气,道:“那是死了万年的妖灵,身体里沉积了尸毒,但他已无肉身空留骨骸,毒性不强。”她笑了笑,看向广胤,“不碍事。” 广胤见她面无血色,但精神状况还不算太糟糕,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道:“可有解法?” “清清体毒,休养些日子就好了。”她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却忽然被他拦腰抱起。 流琴上前一步,眼神微变:“殿下……” 广胤并未回头:“今日之事,本君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公主最好也莫要走漏了口风。” 流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应了一个字:“……是。” 广胤垂下头,念及天宫虽不如洛檀洲灵气充沛,但能照顾她的人多,且青樱还待在天宫,让药君上来瞧瞧也好尽早解毒。他低声道:“我带你回去。”然后淡淡的一声“告辞”,便抱着她,头也不回地飞离此地。 流琴伸出来挽留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她的目光复杂,紧盯着广胤与曦和消失的方向,身后是妖界守卫混乱嘈杂的火把,秀雅的面庞一半映着跳动的火光,一般笼罩在月下的阴影里,有一瞬间的狰狞。 **** 广胤以最快的速度连夜赶路,当他赶回天宫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抱着曦和快步走进广晨宫,原本在做事的下人们见状上前来询问发生了何事,广胤则立刻吩咐:“打热水去祈殿,立刻将药君叫上来。” 下人们见广胤面色严肃步履匆匆,皆不再多言,连忙该打水的打水,该去请人的去云洞寻药君去了。 宜曲和宜袖早就听见风声说尊神似乎受了伤,太子殿下急匆匆地赶回来,便将祈殿里都打点妥当,床榻铺好,打开门没多久,广胤便抱着曦和快步走进了寝殿,将她搁在了床上。 下人上来帮曦和脱去鞋袜和外衫,广胤扶着她靠在垫高的美人靠上,给她盖了层薄被。 此时曦和已经昏昏沉沉,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广胤摸了摸她的脉搏,语气稍显急躁:“药君呢?” “已经派人去请了,太子稍等片刻,马上便来。” 广胤在床头坐下。 宜袖注意到广胤的袖子破了,似有血迹,担忧道:“殿下,您也受伤了。” “皮肉伤。”广胤毫不在意,“先将她给我弄好。” 宜袖犹豫了一下:“……是。” 宜曲端了热水进来,用毛巾浸了水给曦和擦拭手心。 青樱很快便听说了曦和回来的消息,却又听人说她似乎是中毒了,急急忙忙赶过来,快步跨进祈殿,来到床边,见到自家主子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轻唤了两声“主子”,曦和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却并没有理会她。青樱面露急色:“殿下,主子这是怎么了?” “中了尸毒,暂时不伤及性命。” 青樱接过宜曲手中的热毛巾,给曦和擦了擦手,却见她的指甲灰白之色愈重,险些落下泪来:“主子,你难得出两回门,怎么回回都要弄成这副模样……就不能好好待着,让我伺候你啊。” 广胤的目光黯了黯。 曦和靠在美人靠上,已经累得快要睡着了,被青樱这么一抱怨,又回了些神智,拍了拍她的手:“别闹,我睡一会儿。”又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广胤,“劳烦你,将这靠枕挪一挪,怪不舒服的。” 广胤知晓在尸毒蔓延下她已累极,便扶着她的上半身,将她背后的美人靠抽走,将她缓缓放在枕头上:“累了就好好睡,其余的不必担心,我已让人找药君上来了。” 曦和“嗯”了一声,意识到广胤似乎十分的焦躁,安慰了一声“不打紧”,然后才闭上眼,沉沉睡去。 广胤抬手示意下人们将窗帘拉上,室内暗下来,然后挥退了闲杂人等,只余青樱在里面伺候,自己则坐在床边,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手,时刻感受着她脉搏的变化。 片刻后,房门被轻轻叩响,青樱起身去开门,只见宜曲带着一位个子矮小花白胡子的老先生站在门口,立刻反应过来这便是药君,连忙将他们请了进来。 广胤仍旧坐在床边,药君见到他行了个礼,碍于曦和在熟睡,并未出声,广胤招手让他来到床边,低声道:“她中了尸毒,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可解?” 药君将药箱搁在一边,道:“还请殿下让小仙给尊神把把脉,才可下定论。” 广胤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挪出来,手腕搁在了软枕上。 药君号上她的脉搏。 片刻后,又观察了她的指甲、面色和舌苔,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毒虽然厉害,但尊神修为高深,此毒无法侵入心脉,因此不危及性命。” 广胤的面色暂缓:“如此,还请药君尽力医治。” 药君颔首,将药箱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个布包:“尊神有恙,小仙必当全力以赴。还请殿下允许小仙给尊神施针。” 广胤站起身来,给药君挪腾出空间,将灯烛取来给他煨针,立在一旁静看着。 药君毕竟千万年道行,施针既稳且准,曦和睡梦中虽感到灼痛,却不曾醒来。 约莫小半炷香后,药君将银针取下来,站起身来,对广胤行了一礼,道:“尊神已无大碍,只是余毒未清,尚需调养,近几日莫要过分操劳,小仙回府后便给尊神配药,每日前来看诊,半月即可痊愈。殿下无需担忧。” 广胤颔首:“有劳了。” 药君又行了一礼,便拎着药箱退出去了。 广胤重新坐下来,见曦和的面色稍稍有些好转,已逐渐放下心来。 他在床边陪着她直至月亮出来,她始终睡得很熟不曾醒来,唇上的灰白之色稍褪。心中思量着药君所言,近日得让她好好休养,便走到殿外,让宜曲将自己寝宫里的被褥都整理好,夜里还是睡到自个儿宫里去,让她一个人好好睡,免得吵着她。又着青樱歇在祈殿偏殿,让她好生照看着,万一有什么不妥便立即告诉他。 二十八天月凉如水。 青樱说得不错,曦和回回出门,回来的时候都让人不省心。 是他没能保护好她。 每一次出事,他都以为自己下一次能保护好她。但每每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广胤闭上眼睛。 她从没想过依靠他,也不需要依靠他。和他在一起,只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已。 弦月隐没在乌云后,朦朦胧胧地透出一团浅白色的光晕。 眉心忽然有一股躁意似要冲出,他的目中掠过一抹愕然,手指微微屈起,眼神缓缓地沉寂下来。 这一夜,他始终坐在祈殿前的花园里,直至清晨露水沾了衣裳,才回宫去歇息。 在药君的调理下,曦和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自她醒来之后,发现广胤的东西都被挪走,询问了宜曲,才知道广胤已经回自个儿殿中去睡了。她倒是觉得没什么,他们现在这个状况,睡在一块儿总归是惹人嫌话。只是不知他何时开了窍,才做出这样的决定。除此之外,她敏锐地感觉到,广胤对她似乎有些疏远了。以往不论他是否有公务缠身,他都费尽心思挤出时间来陪着她,凡事亲力亲为地照顾她。然而她这几日卧病在床,广胤既不去军营,却也不怎么待在她这边,日日浸在书房里,虽然每日都会来看,关切之意不减,但并不长时间陪在她身边,言语举止之间亦不如往日亲昵,负责照料她的都是青樱并着几名宫人。 她不知他这又是犯的什么狗脾气,偶尔言语间稍加试探,他却只是借口公事繁忙,一笔带过,似乎什么事都没有。 这一日,弈樵去了一趟碧虞山,将曦和的状况大致跟榭陵居言明,说她无法亲自前来,只能让他代劳,将先前约好的药材捎回去,榭陵居从容地给了,弈樵将那些药材送到天宫来,顺便看望了曦和,见她的身体好得很快,便说不多打扰,准备回鹿吴山,却被曦和留了下来。 第99章 如人饮水 弈樵牵着八八,回过头来甚是惊讶:“你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非得请教我?” 曦和犹豫了片刻,便将自己与广胤的近况大略地给他说了一遍,省去了大量诸如不跟她一同睡之类的细节,给他递了一杯茶,摆出一副受教的模样,道:“我从前并未同男子经历过什么风月情事,没甚经验。你替我看看,他这个反应正不正常?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还是由着他去?” 弈樵端着茶水,思忖了许久,道:“凡事都讲究个缘由,广胤这小子我瞧着行事很是稳当,必然不是无缘无故就转性子的。你们二人之间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有什么绊子没跨过么?” 曦和仔细想了想,道:“暂时还没有。” 弈樵又沉吟:“你说你醒来之后他就变成这样了,莫不是……莫不是你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罢?” 曦和咂了咂嘴:“你大约是话本子看多了,哪有这么巧的事。何况,我还有什么不该说的?” “你身家清白,确实也没什么不该说的……”弈樵摸着下巴,“其实罢,这风月场里的事儿,说得准又说不准。广胤换了性子总有个原因,这其中或许有些微妙的摩擦,只是你不曾注意到罢了。最不济,一个男子开始对女子冷淡,有很大可能说明,”他停顿了一下,笑得玩味,“说明这男子已经觉得腻了,同那女子不过是玩玩。” 曦和怔了怔,半晌干笑着吐出几个字:“这……不能罢……” 弈樵看着她那个神情,安慰地笑了笑:“我不过开个玩笑。我看广胤这个人挺靠谱,万年来都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定然不会这么随便。” 曦和看他一眼,沉默。 “你对他可是认真了?”弈樵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微微正色,“要我说,这个事情兴许只是他一时间有些心结,过一阵子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了。又或者这心结有些大,那就得你帮忙解开。” “他……他能有什么心结?” “这就得问你们自个儿了。”弈樵道,“谈情说爱这种事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虽然同广胤打交道略早,却未必比你更熟知他的性子。于你们二人之间,我究竟只是个外人。” 曦和陷入沉默。 弈樵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你虽然一把岁数了,但还是情窦初开的,有些困惑也很正常。我看广胤虽然同女子打过不少的交道,但亦很洁身自好,估计也是正经第一回谈个恋爱。你们俩都是没经验的,凑一块儿总会有些磕磕碰碰。要我说啊,闹了矛盾早些说开了就好了,各自退一步,你们俩都不是孩子,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曦和叹道:“广胤那个脾性,什么事都装在肚子里,我试探过他,他却避之不谈。我总不能将他绑了抽他几鞭子逼他说真话罢?” 弈樵咂了咂嘴:“确实难办。”顿了一顿,“要我说,其实你的脾性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广胤他虽然年轻,但毕竟是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与他相处,别总当自己年纪大些便将他当小辈看,凡事让他照看着你些,也让他晓得你也是需要……唔,这个怎么说呢,”他斟酌片刻,选了“依靠”这个词,“让他感到你也在依靠他,而非凡事自己做主横冲直撞,想来广胤会很高兴。” 曦和深觉此言有理。 “不过,说到底,两个人在一起,想要长长久久,便须得相互磨合,总要经过一段时日的。”弈樵牵了八八的绳子,道,“我从未见你对别人如此上心,此番知晓你对广胤确然是认真的,我感到很欣慰。这情路漫漫,终归是要自己走。广胤是个好孩子,可别错过了。” 曦和点点头,弯了一下唇角,又觉得如此在他眼前笑出来显得自己孩子气,于是绷了一下脸,没忍住,还是笑出来,拍了他一下:“好了,你不是赶着回去么,走罢走罢。” 于是弈樵便骑着八八离开了。 曦和仔细思量了他的话,深觉两个人相处确实得将事情说开了才能解决。但碍于广胤那个脾性,即便她直问,他亦会找借口搪塞她,硬的不行得来软的,苦思冥想却想不出个十全十美的好法子。转念一想,回忆先前与之相处的时日,每每都是广胤主动接近,自己对他的态度似乎稍嫌冷淡,他若是因此觉得受挫倒也情有可原,于是思量着是不是该主动去寻他一回,努力将事情说开。 中午广胤并未来祈殿用午膳,她自己在寝殿里吃了些清淡的饭菜,喝过汤药,念及广胤今日尚未来祈殿瞧她,便问宜曲他们家太子是不是在书房。 宜曲道:“殿下今日同往常一样,下了朝会便一直待在书房,刚召见了青篱将军,这会儿应该闲下来了。”说着又眼睛微微发亮地问道,“尊神可是想殿下了?婢子这就去请殿下来。” 曦和摆了摆手,道:“不必叫他来。”顿了顿,“他公事繁忙,到了这个时辰每日都要用些茶点,你们若是准备好了,便拿来给我,我去瞧瞧他。” 宜曲喜上眉梢:“殿下若是看见尊神的心意,必然欢喜得不得了。点心厨房已经做好了,我这就去拿来。” 曦和颔首,望着她快步跑出去的背影,不由得笑了一下。 广胤批折子的时候素来不喜欢有人打扰,因此身边仅余个把宫人给他递个茶水磨个墨。 此时未时刚过一半,正是最为困倦的时辰,再次合上一份折子,他觉得有些乏了,搁下笔,闭着眼揉了揉鼻梁,候在一旁的下人立刻上来给他递茶。 门口响起三声不紧不慢的叩门声,然后有女子的声音传进来:“里头可有人?” 是曦和的声音。 他微怔,眼中有华彩稍溢,放下手,让下人去开门。 房门打开,曦和迈进来,身后跟着端着点心托盘的宜曲。 她见到他微微一笑:“可觉得累了?吃点东西再批罢。” 广胤望着她的神色,总觉得她今日分外柔和,与往日似有些不同,一笑,道:“今日怎的想起过来?身上可好些了?” 宜曲将点心一碟一碟地搁在桌案上,曦和行至桌案边,看了看他已批过的一摞折子,笑道:“已然大好了。” “那就好。”广胤见她精神已然恢复如常,拉着她坐下来,对下人吩咐道,“你们下去罢。” “是。”宫人们皆退出书房,且甚是贴心地给他们关上了门。 广胤将折子收了搁在一边:“今日怎的忽然想起过来了?” “你不来看我,我自然得过来了。” 广胤笑了一下:“想我了?” 曦和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为何搬回去睡了?” “近几日事情有些多,怕饶扰了你休息。” 曦和一叹:“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别多想。”广胤未看她,从碟子里拿了荷花酥送至她的嘴边,“啊——” 曦和张嘴咬下一半,费了半天劲吞下去,见广胤又要将剩下一半往她嘴里塞,微微别开脑袋,道:“别用这个来堵我的嘴。不吃了。” “好,那我吃。”他将剩下一半送进自己嘴里。 曦和随手翻了翻桌案上的折子,道:“你父君也忒缺心眼了,战事交给你便算了,还有这么多折子要批……这些事都让你做了,那他做什么?” “父君早年亦辛勤,做儿子的自然得为他分忧。” “你倒是还乐意?” “除了这些,我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了。” “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广胤顿了顿:“没有。” “回答得太快了,撒谎。” 广胤无奈,转过她的脸:“那你要我说什么?” 曦和看着他的眼睛:“说实话。” “没有再多可以告诉你了。” 曦和冷淡地看着他。 她就知道,明着问,他决计什么都不肯说。心里明明藏着事情,却怎么也不告诉她。先是找借口,然后是撒谎,最后干脆拒绝回答,这个狗脾气,真是让人上火。 广胤看着她,无奈地一笑,从手边端了茶盏递给她:“喝点茶,别噎着了。” 曦和推开他的手:“你自己喝罢,我没心情。” 广胤将茶盏搁下,揉了揉眉心:“我还当你今日是难得想我了才来一趟,原是我误会了,你其实是来找茬的。” 曦和扯起嘴角冷笑:“你无缘无故跟我闹脾气,倒反来说我找茬?” 广胤再拿了一块糕点,往她嘴边送了送:“吃不吃?” 曦和偏了头,不理。 广胤将糕点搁回去,叹了口气,半晌道:“我心中尚有些事情需要求证,待落实了,一定给你一个交代。”他望着她的眼睛,“我在找一个最合适的方式对你好,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估计是真话罢。 曦和望了他片刻,站起身,拉起他的手,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广胤被她拉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去哪儿?” “落神涧。” 第100章 事到如今 落神涧坐落于中荒大地上,是魔神阎烬最后被封印的地方,亦是父神母神羽化之地。 广胤曾在鬼域幻境之中见过落神涧的景象,但不论如何逼真,那也只是幻境而已。 真正的落神涧,景致与幻境之中所见的几乎一模一样,却有着很多幻境难以复制的东西。 越接近落神涧,灵气就越发充沛,天空上方的灵气与云雾交织在一起,在风中缓慢地漂浮移动着,仿若一场长久未散的梦境。 二人立在云端,俯视下方雾气迷蒙的山涧峡谷。 “当年,就是在这里,我看到了他们最后一眼。”曦和微微笑着,那神情中有几分怀念,数万年前的悲痛亦尽数散去,时光如白驹过隙,“可如今,往事与岁月一样,皆是拼了命想要握在手中,却始终都是留不住的。” 广胤望着她,重新握住她的手,拨开眼前的云雾:“我们下去罢。” 落神涧是整个中荒大地上灵气最为充沛之地,山谷磅礴秀丽,草木繁多,盛夏之际正是姹紫嫣红。脚下深渊中是潺潺的流水,峭壁上有无数的裂缝,已被风雨流水打磨得圆润。然而其实,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裂缝。 与在幻境里所见的一样,巨大的山涧中有草木,有繁花,有瀑布,唯独没有阎烬。 “在幻境中未曾意识到,今日亲身前来才晓得,此地方圆千里,无人定居。”瀑布隆隆声响,广胤四下望了一圈。 “所有人都知道此地是落神涧,中荒生灵皆不敢接近。”曦和道,“你可感觉到了有何不同?” 广胤闭上眼睛,灵识达到极端敏锐的程度,半晌睁开眼:“此地有煞气。虽然很隐晦,但确实存在。” 曦和颔首,眼中有些许的赞赏:“这里死了太多人,魔神的*亦在此灰飞烟灭,再长久的岁月也只能够冲淡煞气,却无法彻底洗脱。灵气虽能将其压制,却无法驱除。” 她带着他飞近瀑布。 那种煞气十分的隐晦,在灵气的压制下,修为低者压根感觉不出来。只有世代于此生存的飞禽走兽才能感受到那一点点细微的差别,那种在充沛灵气之下,排斥一切生灵的气息。此处千万年来始终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因此才能生长出如此之多的珍惜草木。煞气实在是太淡了,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即便眼下他们距离瀑布那么近,也无法探测到那煞气的源头。 “广胤,你是一个很优秀的神仙。”曦和道,“你已经经历过战争,甚至主导战争,但你尚未经历过像天地大战那样极度混乱的时代。”她顿了顿,“以如今的六界来看,也不会再有那么混乱的时候了。” 她很少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很像是三千年前他日夜相处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师尊,又似乎有一丝丝的不同。 广胤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你是天族的太子,日后必然要继位天帝。天族昌盛,是六界之福。我身为你们的尊神,要守护的不仅是天界,还有这六界之中所有的生灵。”曦和沉静地道,“即便阎烬也是天族之人,他虽堕入魔道,但当初因他一事,天族亦是多为世人诟病。如今天族既然至强,那便该有至强的样子。六界之福源于天界,六界之祸亦始于天界。当初父神母神倾力护六界周全,我自然是要继承他们遗志的。” 广胤望着对面飞流直下的瀑布,淡淡的湿意笼罩全身。 他沉默了片刻,微微张口,却最终没说出来。 曦和看他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微微一笑,“不久之前,长渊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说,阎烬再强也强不过父神母神联手,为何父神母神拼得双双羽化,却只能将他毁去肉身封印罢了。” 广胤道:“我确实很好奇。” “答案其实很简单。父神与母神要保护的不是阎烬,而是我。”她笑了笑,然后将自己与阎烬之间的关系与他娓娓道出。 广胤终于将目光转至她的脸上,有些许的震惊。 她望着他的眼睛,道:“从这一点上来说,即便阎烬是我父母收养的,却与我同亲兄妹无异。” 他们同根而生,同生共死……竟然是同生共死么? 广胤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 尸毒分明已清,可她的手仍旧冰冷,是忆及往事伤了神,还是他伤了她的心? “那个时候,没有人比我更想要阎烬活着。”曦和似乎丝毫未曾注意到他的动容,“可如今,没有人比我更不希望他回来。” 广胤望着她,沉默了一下:“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么多。” 曦和道:“我记得自己曾经睡梦中将你当成阎烬,似乎还不止一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被风吹起的头发撩至耳后,“大约只是这段时日事情多了,有些魔障,你可万万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会。” 她看了他一会儿,微微低下头,然后又抬起眼来直视他的眼睛:“我从前没同旁的男子这样相处过,偶尔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事情做得欠妥,你大可直接告诉我,不必一直压在心里忍着……你记住了没有?” 他看着她认真的神情,不由得弯了唇角:“记住了。” “那……搬回来睡,好不好?” 广胤顿了顿,笑起来:“你这是在邀请我么?” 曦和原本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说出那样一句话,可说出来之后又觉得自己大约是着了魔风才会如此口无遮拦,面上隐隐地发热,却仍旧板着脸硬撑着看着他的眼睛:“不来就算了。” “既然师尊都诚心发话了,做徒弟的哪能不照做。”广胤笑道,“是你要我搬回来的,我今晚便搬回去,可不准赶我走。” “……好。”虽然是从自己提出的要求,可看他这个表情,却总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 “其实,鬼域回来之后,我派人来过这里探查,但并无人发现此地的煞气。”广胤看向那瀑布,目光仿佛要穿过厚重恢弘的水帘直刺后方的封印,“封印从三千年前至今始终没有松动的迹象,可我在鬼域里看到了那种场面,不免心惊。” 曦和微微颔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脑中演练过魔神破封而出后的场景,一则我们无法第一时间知晓且赶往此地,有很大可能失去最佳压制时机;二则,魔神即便失去了*,元神分裂,也不是天兵天将能应付得了的。若是天族倾巢出兵,恐怕会彻底动摇根基。” “没错。”曦和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们的人,只要帮忙锁住这片地方便足矣。其余的事情……只有我们能解决。” 可听在广胤耳中,就变成了……只有她一个人能解决。或者还有弈樵与长渊,只是……绝不包括他。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顺着她的话头继续道:“只是现在的主动权并不在我们手里。有人在暗地里大动作,可我们至今没能将那个人揪出来。” 曦和微微一笑:“快了。” 广胤凝视着她。 曦和挑了挑眉,道:“你可知道我在四境轮那里发现了什么?” 广胤微微扬眉:“此事我早就想问你了。” 曦和嗤笑一声:“那还一直憋着不问。”她顿了顿,略略正色道,“有人闯进了四境轮,但那人的法力不足以在四境轮那种环境中支撑他的元神,在被摧毁之前逃了出来,因此没能好好善后,将四境轮弄破了。” 广胤神色一紧:“可感知到了是何人所为?” “时间已经过得太久,气泽已经散了。”她道,“不过此人必然元神受伤,且伤得不轻。” “我记得,你从榭陵居那里取回来一副药……” 他看着她,没有再说下去。 “现在还没有完全确定,即便确定了,我们也没有证据,不能动他。”曦和道,“此事只有曲镜知晓内情,我还要去找他一趟,不论如何,都要将事情问清楚。” “我与你同去。” “好。” 瀑布的水雾飞扬,山石被打磨得圆润光滑,水帘厚重,却只能做封印的掩护,一旦封印破碎,阎烬就没有了任何束缚。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拦得住他。 “你是把他当做哥哥的。”广胤用肯定的语气说了一遍。 “嗯。” 可他真的将你当做妹妹吗? 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他只需要知道她的心意,那便足够了。不论别人如何待她,那都与她无关。 曦和最后看了一眼那磅礴的瀑布,轻声道:“我们走罢。” “嗯。”广胤牵过她的手。 她将目光从那瀑布上移开,转过身,却微微一顿,目光再次射向瀑布。 几乎是在同时,广胤的身形亦微滞。 只是她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怎么了?”他问她。 “没什么。”她的目光在瀑布上微微滞留,方才那一瞬大约是自己的错觉,然后淡淡挪开,对广胤笑了一笑,“走罢。” 第101章 山有木兮 离开落神涧之后,二人并未返回天宫,而是去了洛檀洲。 “江疑已经把灵镜送去了洛檀洲。我们如今已经有了很多线索,但这些线索都需要确定。”曦和看了一眼广胤,如是道。 在落神涧时,她明显感觉到了广胤态度的变化,但从落神涧出来之后,他对她虽说关切不减,也依旧对她言听计从,却似乎更加冷淡了。原本她带他去落神涧,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她想了很久,他们之间唯一可能存在的障碍也就只有阎烬了。广胤是个心思缜密的,凡事又顾念着双方的面子不肯直接宣之于口,她数次将他当做是阎烬,恐怕让他以为自己对阎烬有私情,于是此番带他前往落神涧,将事情都好好说清楚,想要消除他的疑虑,没想到疑虑消除了,却似乎并未解开他的心结。 她暗暗思忖,自己究竟是哪里招惹到了这位祖宗,然而思来想去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犯了他什么霉头,这狗脾气却怎么也拗不正。 不过,即便如此,广胤还是好好地陪在她的身边。她一直认为,时间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只要广胤还是好好的,不论是什么心结,都会有被解开的一天。如此想着,她便也不急于一时,先将眼下的事情解决好,保六界安定才是大事。 二人一路去了洛檀洲。 江疑已经早早地将灵镜送来了洛檀洲,他这么个惫懒的性子,难得出一趟远门,婴勺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他,才将他打发回去。 他们达到之时,弈樵已经坐在紫藤花下摆弄新摘的雪槠树叶,一颗一颗地穿了线,点缀在长廊的横梁上。八八正在一旁甩着尾巴眯着眼睛仰着脖子啃着鲜嫩的紫藤萝,远远地见到曦和的身影,赶忙一扭屁股装作什么都没干的模样蹭到水井边去舔水。 曦和额上的青筋跳了一跳。 弈樵看到他们走过来,笑了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灰,道:“我在你这里做苦力,你可是要夸我来的?” 曦和皮笑肉不笑:“我早晚有一日要将你那头蠢驴宰了炖汤喝。” 八八高声哀鸣,蹄子刨了刨地面,跐溜一下跑了。 婴勺此时也扛了个锄头过来,脸上落了两道灰,笑起来天真无邪:“师父,师娘,你们回来了?” 广胤:“……” 弈樵拍了拍她的肩膀,对此称呼颇为赞许:“好孩子,这是谁教你的?” “长渊说的,师父就是师父,如果师父想要嫁人,那就要将相公招进门来,就该叫师娘。”婴勺笑得煞是讨喜,毫不犹豫地往长渊身上泼脏水。 弈樵长长地“噢”了一声,眼风里斜着瞟广胤,“说得有道理。” “……别闹了。”曦和看了一眼广胤无言的脸,咳了一声,“灵镜呢?你收拾好了没?” 婴勺道:“师父交代的事情,我哪一件没做好?灵镜已经放在师父房里了,但我试了试,好像没什么用。” 曦和越过她向房中走去,嘴上随意地问道:“你用的谁的血?” “吴江的。” 曦和微微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那大约是你没用好罢。” 灵镜放在了她的房间里,婴勺用过之后搁在了用来包裹的棉布上。 四人围着桌子坐下,曦和从袖袋中取出一只贝壳,轻轻打开,里面装着一滴血。 广胤问道:“谁的?” “榭陵居。” 弈樵敲了敲广胤的肩膀:“太子殿下,你可别抱太大的希望。榭陵居到底不是正经的天族人,这灵镜能看到多少,那可不一定。” 婴勺凑过来:“什么意思?灵镜不是号称能窥世间万事么?” “号称毕竟只是号称,当初你父君跟你娘私奔的时候还号称去西方梵境修道了呢。”弈樵道,“灵镜是母神左眼所化,母神是天族人,即便修为再高,也没法掌控整个六界。这灵镜原本是在一些特殊时候用以定夺真相的,能看到的,基本上只有天界的事情。” “再加上这数万年的摧残,已经远不如从前好使了。”曦和抚摸着灵镜破碎的边缘,微叹,看向广胤和弈樵,“你们谁想跟我进去?” 广胤眉头一挺:“你还想进去?你该不会忘记上回在白旭山的麻烦了罢?” 曦和咂了咂嘴:“今时不同往日,在天祈朝时我连半根指头都动不了,可现在即便是你也打不赢我么。” 广胤噎了一噎,仍旧是满眼的不赞同:“不行,你还是在外面待着。”看向榭陵居,“上神,你我二人进去一观,如何?” 弈樵颔首:“我看行。” 曦和看了他们一会儿,无奈将血滴交给广胤:“那你们要谨慎些。” 几人见曦和首肯,婴勺将灵镜竖起来,探过脑袋低着眼瞧了瞧,镜面上裂纹横生,连自己的容貌都支离破碎,她将镜子往前一送:“喏。” 广胤与弈樵对视一眼,前者使贝壳浮在空中,血滴飘起来,有白色的雾气在灵镜周围淡淡凝聚,血滴飘入镜中。剧烈的白光从镜面中射出来,笼罩广胤全身,弈樵立即搭上广胤的肩膀,二人迅速消失在原地。 婴勺端着镜子翻转过来看了看,发现镜面是一片混沌,完全映照不出外面的事物,里面究竟有什么景象也无法展现出来,镜子周围白雾萦绕。她微惊:“师父,这灵镜在吸收灵气啊?” “嗯。”曦和颔首,从她手里拿过镜子,搁在桌面上,手中不紧不慢地结了一个莹白色的法印,融入灵镜之中,四周的灵气周转得更快了,能够明显看出在向灵镜聚集,“灵镜受创太过严重,它自己亦晓得大限将至,再不吸收灵气就该没用了。此番既然来了洛檀洲,它怎么肯放过如此绝佳的机会。” 当初灵镜在天祈朝时便急不可耐地从她身上抽走灵气以补足自身,可见已经具备了一些灵智。她要将灵镜带回洛檀洲,除了因为它是母神左眼所化,还有尽量将其修复以备不时之需的考量。 广胤二人进入之后,灵镜中半晌没有反应。 婴勺凑过来,问道:“师父啊,您同太子殿下是来真的么?” 曦和看她一眼:“这事也是你该问的?” 婴勺笑嘻嘻地道:“师父的教导关乎徒儿的一生,师父的嫁娶关乎师父的一生,那么自然也关乎徒儿的一生,徒儿这是在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什么不对的?” “少来。有什么话直说。” 婴勺搓了搓手,道:“师父,您既然已经跟太子殿下好了,那……那妖君曲镜呢?” 曦和顿了顿,转头看向她:“长渊跟你说的?” 婴勺兴致勃勃地点点头。 曦和道:“这些事你不要管。你年纪还小,再过个万把年,也该去风月场里打几个滚了。” 婴勺咂了咂嘴,仍不懈怠,道:“师父,您听我说啊,从我拜入您门下,这么万把年了,您也就认了魔尊这么一个朋友。以您的条件,这四海八荒倾慕您的人可海了去了,现在不论是太子殿下还是曲镜,那条件都是一等一的好。”她两根食指对了对,“虽说魔尊放弃了有些可惜,然而太子殿下和妖君这两块闪闪发光的金子摆在面前,您老人家可得深思熟虑了,千万别错过了真心人,也不需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曦和不可思议:“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婴勺有些悻悻:“徒儿难道说错了?” 曦和微微坐正,语重心长地道:“你现在年纪尚小,有些事情未曾经历过也不怪你。不过,‘情’之一字可深可浅,关键在你如何看它。你将来若是能够觅得一位好夫婿,必得是两情相悦一心一意的,只要认定了,便万万不能再存旁的心思,否则于人于己都是不尊重,平添许多纠葛烦恼来。” 婴勺点了点头:“明白了。”她思量了片刻,“这么说,师父您对太子殿下亦是一心一意的?曲镜岂不是没机会了?” “你怎的那样关心曲镜?” “不是我关心,是长渊关心。”婴勺翻了个白眼,又正色道,“那师父,太子殿下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若不是,你岂非亏了?” 曦和顿了顿,望了一眼手边一片混沌的灵镜,道:“他……此事并非一句话便能说死的,若是你日后遇到心上人,你自己对人家一心一意,是尽你自己的本分,而若是也因此要求别人对你一心一意,那便有些过分了。感情的事不能强求,随缘才是最好的。” 婴勺想了想,似是有些明白,面上浮起几缕担忧,拉住曦和的手:“师父,这么说,您是对太子殿下没信心么?” 曦和顿了顿:“没有。” “那您是对自己没信心?” “倒也不是……”曦和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揉了揉眉心,“感情这事很难说,或许身在局中才致心迷眼盲……广胤他还年轻,若是想要多经历些事情也无可厚非,他是天族太子,将来总要找一个最合适的女子做自己的天后。不过,将来他若给了我承诺,那我便也要求他一心一意,若再有什么红杏出墙的事,我肯定是要打断他两条腿的。” 婴勺抖了一抖。 这个时候,一道温和的白光笼罩而下,广胤的声音带笑,从她背后冒出来:“打断我的腿?唔,这么凶,我可不敢娶你了。” 第102章 朝华之谜 曦和顿了一顿,回过头去,只见广胤与弈樵先后从灵镜中走出来,二人衣冠整洁,在镜中应该并未经历过打斗。 她问道:“看到了多少?” “不多,但很有价值。” “比如?” “比如四境轮,比如,”弈樵微微一顿,笑得颇有深意,“朝华姬。” 曦和微微扬眉。 婴勺十分贴心地将灵镜从桌上挪走,给几人一一倒了茶水:“不急,慢慢说。” 弈樵坐下来,道:“如你所料,是榭陵居闯入了四境轮。” “他为何要进去?” “这么多年,他素来清心寡欲的,你觉得,有什么事能够打破他的心境么?” 曦和看着他,眸光微动:“……上官晓竹。” 婴勺凑过来,一脸听到了了不得的秘辛的兴奋样:“上官晓竹是谁?” 弈樵瞥她一眼,摆摆手:“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出去出去,你的草还没拔完呢。” 婴勺憋屈地看向曦和。 曦和颔首,丝毫不留余地:“去拔草罢。” 婴勺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游移,见没有一个人愿意理睬她,只能憋屈地走了。 遣走了婴勺,弈樵继续道:“我们在镜中看到榭陵居闯入妖界地宫,进了四境轮之后看到了一系列有关朝华姬的景象。我记得你先时跟我提过一个使了移魂咒的,你当初怀疑那是榭陵居,我还不相信,眼下看来却可以坐实了。” 曦和微微蹙眉,想起自己在妖界时的经历,有些纳闷:“妖界对四境轮的看守十分严密,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我都要避其锋芒。榭陵居的法术并不怎么样,他是如何进入地宫的?” “榭陵居的气泽淡且复杂,虽不善于武斗却极其擅长隐匿,他完全可以不惊动任何人进入地宫。” 广胤微微颔首,道:“四境轮的暴动发生在你留在天祈朝期间,榭陵居先于我们知晓了上官晓竹的存在,他对朝华姬用情至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流落在凡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这十数万年来心如死灰,必定是那位皇后的出现让他有了希望,想要借此找到使朝华姬复生的方法。” 曦和觉得他这个猜测完全合理:“你们的意思是,榭陵居进入四境轮是想要找到朝华姬的残魂,借此寻找朝华姬与皇后之间的关系?那他可找到了?” 广胤沉默了一下:“不一定。” “怎么说?” “我们在榭陵居出来之前便被灵镜送出来了,没能看到全部,但当时榭陵居的元神已经受创,按照你所说,闯入四境轮的人是迫不得已退出来的,且已无力妥善善后。我们怀疑,他在四境轮中也未必看到了所有他想要看到的。”弈樵皱了皱眉,看着曦和道,“你上次跟我说,那个皇后确确实实是个凡人,可是真的?” 曦和点点头:“不会错,她身上虽有朝华姬的气泽,但一定是凡人,我令渺祝查过了她往上七世的生死簿,魂魄亦是凡人之魂。” “那这个气泽是怎么来的?朝华姬分明已经魂飞魄散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难道她还想借什么人复生不成?”弈樵敲着桌子,有些气急败坏。 曦和听见那句“想要借人复生”,神情微微一滞,虽然很好地掩饰了过去,却被广胤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道:“朝华姬神形俱散,不可能再复生了。” 弈樵沉默了片刻,道:“既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闯入四境轮的人是榭陵居,是不是该告诉曲镜?” “没有这个必要。”广胤沉默了片刻,道,“曲镜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找到引起四境轮/暴动之人,即便告诉了他,他也不会休战。且榭陵居身份非比寻常,公之于众恐引来不必要的骚乱。” 曦和微微颔首。 “现在的关键在于,不论榭陵居是否看到了他想要的,我们必须知道上官晓竹与朝华姬的关系。”广胤道,“榭陵居的嘴我们撬不开,只能从上官晓竹那里下手。” 弈樵问道:“再去一趟天祈朝?” “天祈朝自然是要去的,那里的秘密太多了。”曦和看了一眼广胤,再看向弈樵,“还有一个办法,我们从朝华姬下手。” “朝华姬都魂飞魄散十几万年了,你怎么下手?” “这世上不止榭陵居一个人知道朝华姬的死因。还有一个人。” “谁?” “吴江。” 广胤微微扬眉。 弈樵一拍大腿:“是了,还有那个一把年纪的懒骨头呢。”顿了一顿,又有些犹疑,“他自个儿足不出户地在东荒缩了几万年,你要他管这个事儿,能成么?” 曦和道:“算上被点化之前的年岁,吴江比你还高上一个辈分,年纪大的便要有年纪大的样子,此事他不管也得管,否则我便让他再也不能在东荒住下去。” 弈樵咂了咂嘴:“行,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末了补上一句,“他也就怕你。” 曦和看向广胤:“那咱们先去一趟天……” “师父!”门外婴勺突然推开门闯进来,手里抓着一只不断扑腾的白鸽,“师父师父。” “怎么了?” 婴勺将鸽子腿上的竹筒取下来,白鸽像是被人折断了脖颈一般立即失去了生命力,她吓得手一抖,连忙把鸽子扔掉,然后将竹筒递到曦和的面前:“是妖界送来的。” 曦和接过竹筒,略略讶异:“妖界?” 广胤只是微惊,然后淡淡地“哼”了一声:“除了曲镜,还会有谁。” 曦和看他一眼,将竹筒的盖子打开。 “嘭”的一声,竹筒突然爆开。她倒抽一口气,竹筒滚落在了桌上。 众人皆被吓了一跳,广胤面色陡变,立即站起身来抓住她的手仔细查看:“怎么样?” 曦和手心有些许的灼伤,见广胤盯着自己的手心如此担忧的模样,心下微暖,宽慰道:“没事。” 广胤道:“去拿药。”这句话是对婴勺说的。 婴勺这回没有不满,担忧地看了看自家师父,在身上搓了搓手,飞快转身就去找药了。 “先不忙,你们看。”曦和的目光落在桌上已经裂开的竹筒上,有一缕紫黑色的烟雾从裂隙中冉冉升起,在空中逐渐形成三个字—— 来妖界。 字体猖狂潦草,连个署名都没有。 “是曲镜的笔迹。”广胤的眼神微微沉下来,明显不悦,冷笑,“他好大的口气,他可晓得这是在对谁说话?” 笑话,曦和是天族的尊神,更是他的师尊,别说天界了,整个六界之中都无人敢对她不敬。即便他们如今熟识到这个地步,也容不得任何人如此冒犯于她。 弈樵咂了咂嘴:“这个曲镜,真真是猖狂得没边了。” “他这个口气,大约是着了恼。”曦和看向广胤,调笑道,“看来你那位红颜知己不太靠谱,将我们给供出去了。” 广胤瞧见她那个目光,似笑非笑:“你不喜欢流琴?” 曦和神色淡淡的:“喜不喜欢她是你的事,与我可没什么相干。” 广胤唔了一唔:“有道理。” 竹筒已经化为齑粉,弈樵咳了一声:“既然曲镜邀你去妖界了,你怎么说也得给他个面子,这样,咱们兵分两路,我跟太子殿下去天祈朝,你去妖界,如何?” 曦和摇了摇头:“去天祈朝之前必须找到吴江,否则去了也是白去。这样,你们等我回来,找吴江问过之后,我们再去天祈朝看一看。” 广胤颔首:“好。”停顿了一下,他又拉过她的手,掰开手掌,望着她手心的灼伤,眉宇间神色阴沉冷冽,“曲镜此番不怀好意,若他敢伤你,我必要千倍奉还。”再停顿了一下,“要我陪你去么?” “要是你也去,那恐怕就当真无法善了了。”曦和一哂,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他不会伤我。” 广胤注视了她许久,最终还是妥协:“好罢。你何时动身?” “今晚歇息一夜,明日再走。” “好。” 翌日清晨,广胤早早地起了,当他推开曦和房门的时候,后者刚醒过来,正下床穿鞋。 曦和见他走进来,道:“你来的正好,帮我去橱子里拿一套衣裳出来。” 广胤依言打开了一人高的衣橱,里面有几套简单的素白色裙子,他翻了翻,道:“哪一件?” “都一样,随便拿一件来。” 广胤取了一套裙子下来,她伸手来接,他没给,反而让她站起身来,自己给她套上:“你好歹是尊神,着装太朴素了也不好,回头我让天宫上的仙娥给你做两套好看些的衣裳,穿着也活泼体面些。” “太子殿下,我可比不得你这么养尊处优。”曦和伸开手,转过身,从善如流地让他给自己穿衣裳,“这么子便已经够体面了,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还是留给年轻活泼的女仙罢。我这么一把年纪了,再那么活泼像什么样子。” 广胤绕道她身前来,给她系上腰带:“你涅槃才将将千年,掰着手指头算也不如珑欢年纪大。” “你那妹妹是成了亲的人,自然看着要成熟稳重些。” “嗯,好,随你。”广胤给她理了理前襟。 曦和看了他一眼:“去把婴勺叫起来,该做早膳了。” “你那个徒弟很有觉悟,今日一早便起来做饭了。” “唔,那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我的荣幸。” “行了,你要是没事便先出去吃罢,我洗个脸。” 广胤“嗯”了一声。 曦和走进内室洗漱去了。 广胤随意地在窗边的妆台前坐下,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只有一面镜子和几把梳子,另加几串细长的藤萝花瓣。就连寻常女子用的唇纸和腮红膏都没有,很是干净整洁。 下方的抽屉边缘夹着几缕红丝线,他低下头,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个尚未打完的穗子,想来是她闲暇时用来消遣时间做的,他微微一笑,正欲将抽屉合上,却见那穗子下方放着一封信。 第103章 莫误双鱼 按照常理来说,他是从来不屑于窥探旁人*的,但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信封上,便再也挪不开。 红线下,透出几个隐约的字:“曦和親啟”。 那字迹与昨日竹筒内的字迹一模一样。 是曲镜写的信。 他拨开红线,拿出信封,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其拆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完全不需要思考,仅一眼,他便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他神色未变,内室传出来倒水的声响,他将信纸叠好,稳稳当当地装进了信封里,放回穗子下,将抽屉合上。 这时曦和恰巧出来,见他坐在自己的妆台边,笑了一下:“怎么了?你何时也有了打扮的心思?” 广胤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准备来给你打扮的。”他摆手示意她坐下。 难得他有这一份心思,曦和便从善如流对着镜子地坐下了。 窗户被打开,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广胤在桌上拿过木梳,轻柔缓慢地给她梳理长发。 她的头发很长,很软,触手如高山上日出时所见的冰雪,光滑柔顺,微凉。他记得在天宫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的模样,那一头的墨发便尤为细嫩柔软,鬓边额上都有碎发,软趴趴地贴在脸上,随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的,现在长大了,头发还是一样的软,只是变长了一些。 从前听人说,头发软的人脾气都很好,看来不是假话。 曦和看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广胤,见他始终低着头为自己梳发,似是心无旁骛的模样,嘴角不由得带了微微的笑意,就那样看着他。 广胤给她一缕缕地将头发梳顺了,看着那一头如瀑布一般的乌发,一笑:“我记得你往常都是半年剪一回头发的,剪了以后便扔了,委实可惜。以后便由我来给你剪罢,剪下来的都一束一束扎好存起来,过些年月再取出来看,数一数便晓得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曦和心中微微一动。 她心中想过将来与广胤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尤其是在上回他同她提起成亲一事之后,那种念头便常常不由自主地跳出来。可按照以往,广胤不论如何乱来,都不曾跟她讲过日后如何如何。他对她提过成亲,却从未规划他们的将来,她觉得广胤素来不是个腼腆的,因此一直认为在他的心中,他们二人的关系尚未到达能够一起谈论将来的地步。此刻忽然间听他这么说出来,除了几分意外,还有些许不容掩饰的欢喜。 “好啊。”指尖不由自主地一圈一圈绕起发梢,“那你可得好好地练练刀功了,等哪天比青樱剪得好了,我才能让你下刀。” “唔,若是我来剪,剪坏了你又能将我怎样么?”广胤故作疑惑,“我思量着,你应当是很乐意让我来做这件事的,横竖剪坏了也没旁的人看,就我看着便好。” 曦和笑了一声:“那我可不敢劳驾你了,太子殿下,你还是好好地找你天宫的人伺候罢。” 广胤将木梳夹在手指间,从妆台上取了紫藤萝的穗子,绕进她的头发里,仔细地给她打理,唇角始终带着笑:“师尊素来没脾气,该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便同我闹别扭罢?” 曦和顿了一顿。 他这个语气……难道是在撒娇不成? 沉溺于震惊之中,她半晌没回话。 广胤抬起眼看了看镜中的她,禁不住一笑:“怎么了?真嫌弃我的手艺?” 曦和仍兀自震惊了一会儿,才摆正情绪:“你先给我梳好再说。” “师尊的吩咐,徒儿自然是要好好办妥的。” 曦和静坐在凳子上,望着镜子里低下头认真地给她梳发的广胤,笑了一下。 他方才,是在跟她说日后。 如果六界安定,他们自然也能安定。可如果六界混乱,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日后……谁知道日后会是什么样的。 唇角的弧度缓慢地放下来。 昨日,她才跟他说过要坦诚相待。然而,二人之间真正有所隐瞒的人其实是她。 为何天族帝脉嫡系的寿命始终不过八万年,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体内阎烬的元神已然苏醒,倘若不尽快清除,她根本就没有时间与他谈什么日后。 要驱散他体内的阎烬元神,只有一个办法。 可她不能告诉他。 广胤给她理好了头发,将梳子搁回妆台上,见到她的神情,微微一怔:“怎么了?” 曦和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沉默了片刻:“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我不曾遇见,你会选谁做你的妻子?” “我们早晚是要遇见的,若是你不出现,我就一直等下去。”广胤道,“怎么了,忽然说这些?” 她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睛,一笑:“只是看你心里有没有其他人,若是有好的,不妨拿来给我比对比对。” “六界之中,还有女子能比得上你么。”广胤也没有追问,望着镜子里的她笑道,“唔,看来当年给师尊梳发的手艺还没有生疏,以后这桩事便可交予我来做了。”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然后将她收入怀中。 曦和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身,靠在他的身上:“怎么了?” 广胤垂头看着她的发顶,目光挪动至镜中,看着相拥的二人,沉默了许久。 曦和知道他最近情绪不甚稳定,也任由他抱着,不出声打扰。 广胤看着镜中她的背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已是无比清明。他开口:“曦和。” “嗯?”这个角度,她听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胸腔内因发声而产生的轻微震动毫无阻碍地传入她的皮肤。 “回去之后,我便跟父君禀明。我们成婚罢。” 平淡的语声,不平淡的心境。 她微震。 他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声音坚定又带着些许叹息:“我不想再等了。” 她眼睛微微睁大,半晌,闭上眼:“好。” 屋外阳光正好,漫天的紫藤萝铺满整个洛檀宫,如梦境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就像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只被允许与她面对面坐着,各执一子,于棋盘上谈法论道。 而现在,他已经能够像这样抱紧她。 他们的姻缘是上天注定的,他已经放过了一次,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放手了。 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护她周全。 曦和自然不知道广胤心中在想什么,也不知他为何前一日还冷冷淡淡不知所云,现在便忽然提起要与她成亲。可她没有多问。婴勺难得起个大早,费尽心思想要讨好未来的师娘,可惜手艺摆在那里,再怎么尽力也能做到堪堪下咽而已,委实浪费了好食材。 几人在园中用过了早膳,曦和交代广胤好好看家,自己去妖界一趟很快就回来,便收拾了两日的行李,趁着青天白日的往妖界去了。 **** 曦和走了以后,弈樵嫌广胤话少聊不起来,便自己赶着八八往东荒先去找吴江了。婴勺也借口家里有事跑出去玩,临行前特地笑眯眯地叮嘱太子殿下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好好看家,要是弄砸了他这个师娘的位置恐怕不保。 那二人走了,广胤倒是乐得一个清静,自己往房中去,盘腿打坐。 此时洛檀洲已经没有人,他盘膝坐于榻上,闭上眼睛,周身的气泽缓缓浮动起来。 随着他的眉头蹙起,神色凝重,房中有空气开始旋转,他的眉心缓缓浮现一枚暗紫色的印记,其中有金色的纹路偶尔一闪而过。周围的气旋霎时间崩溃,一股魔气以他为中心发散出去,洛檀宫外的草木被风吹动,远在雪槠树下的雪兔纷纷丢掉正推着的雪槠树叶,交头接耳地骚动躲藏起来。在广胤看不到的地方,始终缭绕岛内外的灵气受到了干扰,海上的灵气兴起风暴。 拳头握得死紧,一缕鲜红他的嘴角滑下,滴落在衣袍上。 他微微睁开眼,眼底深处压抑着暴虐的情绪,双手飞快地结印,金色的光芒在手指间翻飞,顺着经脉渗入体内,逸散的魔气一寸一寸如潮水一般收回了体内。 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幸好她没有发现。 从鬼域回来,他便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化,与三千年前如出一辙,却又似有所不同。但那种变化始终沉寂在体内,直到他触碰了四境轮。 那日,就在他跳下密室触摸到四境轮结界的那一刻,仿佛有无数的电流蹿入他的体内,身体中有某种东西在一瞬间被打碎,那一刻他险些失了神智,就连流琴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但当时曦和正将所有的灵识放在四境轮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他想到了当初在鬼域中自己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感知外界,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来的偶尔试探,他才确定,曦和明显有事情瞒着他,可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当年他身为凡人孤陋寡闻,不懂得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眼下今非昔比,他虽然仍旧无法找到发生这种变化的缘由,但已经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之中知晓,此事必然与魔神有关。 然而,凡事牵扯到阎烬,她都是不会说的。 他从前以为,她心中有阎烬,可现在,他觉得,她所作的一切,或许真的都是为了他。 第104章 闲话连理 曲镜这回不是避着旁人耳目见她的。 曦和来到妖界外,便见有一小队人等在了大门口,那地方横亘着一道巨大的鸿沟,是当初广胤竖下的轩辕剑投影的痕迹。 那些人见到曦和前来,为首的立即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主君吩咐,请尊神至王殿一叙。”说着摆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指向其身后漂浮在空中的软轿。 曦和走过去,负责迎接的人立即向两侧分开,轿子旁有一名婢女撩起帘子,另一名武士一动不动地跪趴在地上,那模样看上去是做人梯的。 那撩着帘子的婢女见曦和似乎要从正面上轿子,目光示意她走人梯,道:“尊神,请从此处入轿。” 曦和皱了皱眉,在周围人奇怪的目光下自行掠上软轿,拉下轿帘,道:“走罢。” 外面的人摆好队形,四人前后扛着轿子,飞向空中一路往王都去了。 曦和看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十分恭谨,想来曲镜虽然怒意丛生,却并未将她闯入地宫之事公之于众。虽然他们相识时日不长,但曲镜的性情她已然十分了解。既然他不想撕破脸,那么此番叫她前来,除了泄一泄愤,大约是还要跟她商量些正事了。 妖界原本九君割据,除了边远地区一些无人认领的地盘,九位妖君各自占地为王,相互之间厮杀征战不断,因此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妖王。这王都原本是曲镜所属地域的都城,在其余八位妖君认他为主君之后,便成为了妖界的王都。因此这王宫也是近几千年才建起来的。 妖界在其余五界人眼中是极为没有礼数不讲道理的,但实际上在六界之中,再没有哪个地方比妖界更为法度森严。大抵是因为终年征伐无从定数,始终没能统筹起来发展,许多地方都保留着上古洪荒时候的礼法,就连王都的布置也都是按照洪荒时候来的。 曦和乘于轿中,透过纱帘能够看到下方城池,一行人来到王都后亦不落下,城门上守城的将士见到软轿行来皆卸兵行礼,想来在妖界之中只有地位极高之人才能有此待遇。 软轿一路行去王宫,在宫门口从天空中落下,一行人前后簇拥着轿子往宫中去了。 落轿时,那撩帘子的婢女聪明地让那做人梯的武士立在一边,将轿子贴在地上微微前倾,让曦和自行走下来。 这时便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妖界女子上前来引路:“见过尊神。盛夏热毒,王已在偏殿久候多时,尊神请随我们来。” 她便跟着四名婢女转过回廊往偏殿去了。 当先的两名婢女帮她推开殿门,摆手:“尊神请。” 曦和微微颔首,一只脚跨入门槛,另一只脚尚未进门,便有一道厉风迅疾射来,匕首“叮”的一声钉入了她耳侧的门框。 外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婢女们吓得立即噤声,什么动作都不敢多做。 曦和偏过头,看了一眼那匕首,已经半数没入了门框,可见掷刀之人的力道有多大。 她看了一眼屏风后面的影子,弹了弹袖口,自若地步入殿内:“火气很大么。” “哼。”曲镜冷哼一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素来妖柔的脸上笑意淡了三分,“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曦和从容地走过去:“此事主谋可不是我,要问罪也不该问到我头上来。做王的人,这么冲动可不太好。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下面人就该反你了。” “不该得罪的人,都已经被我杀了。”曲镜答得轻描淡写,挥了挥手,“你们下去罢。” “是。”婢女惶恐地应了,临走前给他们关上了殿门。 曲镜径自在矮几边的蒲团上坐下,看她一眼,用目光示意:“坐。” 曦和走过去盘膝坐下。 桌上摆着酒,曲镜给她斟上:“流琴不懂事,为了一个男人便将整个妖界都出卖了,你们倒是懂得利用她。” 曦和道:“是你妹妹自个儿来找广胤的,究竟是谁利用了谁,这可不好说。” “看来你已经知道究竟是谁闯入四境轮了。” “需要我告诉你么?” 曲镜看着她,倏尔一笑:“你知道我不会轻易退兵。” “放心,我不是来做说客的。”曦和端起酒盏,轻轻呡了一口,那酒烈得很,入喉便烧了起来,“只不过警告你一声,莫要做了他人的嫁衣。” “若是有人要对天界不利,我只需作壁上观。”曲镜一口饮尽杯中酒,“有句话叫做破而后立,妖界只有将原本的建构完全打散,将来才能有出头之日。而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轻易办到的。”他眼角上挑,笑得没心没肺,“便借你那位小徒儿一用了。” “你想得太天真了。”曦和觉得那酒顺着自己的喉管一路辣到胃里,咂了咂嘴,道,“幽都丢了慧义棺,你们妖界动了四境轮,再加上三千年前落神涧封印松动……你以为这真的只是巧合么?” “幽都丢了慧义棺?什么时候的事?”曲镜见她的神色,眉梢一挑,“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保密得也忒好了些罢?” “四境轮/暴动是在慧义棺之后的事了。此事牵扯甚广,幽都没让声张。”顿了一下,“你这酒真是辣的很。”曦和见他终于重视起来,挥了挥衣袖,在宫殿四周布下结界,道,“近些时候,我发现了魔神元神的踪迹。” 曲镜眼神微凝。 曦和微微一笑:“别动歪脑筋,阎烬不是一般人,尽管被打散了元神,也不是你们能够利用的。魔神若是复生,于六界皆是劫难。他的目的是要一统六界,你们这些人,反抗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不反抗,也只能作为棋子而已。” “对魔神的了解,这六界之中自然没有人及得上你。不过,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说服我退兵么?”曲镜换了个姿势,微微坐正了,道,“按你所言,魔神倘若真的复生,也不是区区小卒能够抗衡的,再多人往上冲也是送死。天界与妖界大战,死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人,你还指望他们能助你一臂之力么?” 曦和眼神微寒:“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曲镜嗤笑一声,闲适地喝了一口酒,“魔神出世,你们天界才是首当其冲。如今我要妖界势力重新洗牌,不论魔神是否重生,成了便是成了,败了便是败了,难道他还能灭了我整个妖界不成?” “曲镜!”曦和重重地放下酒杯,声色俱厉,“你身为妖界主君,难道六界安危与你无干不成?” “你是尊神,你心怀六界,是你的事,凭什么来要求我为你们做出牺牲?”曲镜反驳道,“你不就是担心魔神出来之后把你们天族的人一个一个全碎尸万段么?”他见她怒了,自己的火气亦蹿上来,坐直了身子,“我花了三万年才坐上了这个主君的位子,这数千年来,妖界九君,个个眼神都盯在我的身上,我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疲于应付,现在一个大好的机会就摆在我的面前,眼看就要成功了,你却要我放弃,你凭什么?” “为王者应识大局,而不是让你的子民白白去送死。”曦和紧盯着他,“你要铲除异己也得挑对时机,为了你的野心,你难道想要全天下人给你陪葬不成?”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曲镜,现在才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么?”曲镜嗤笑一声,望着她,“不过,要我退兵也不是全无可能,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天界与妖界敌对了几万年,从来就没好好地坐下来谈过,要是你愿意给我们双方一个机会,我也可以考虑你的建议。在这一点上,两界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他端着酒杯,见曦和面色微变,“我要你,嫁给我。” 她顿了一下:“你在说什么浑话。” “我没胡说,我是深思熟虑的。”曲镜帮她斟上酒,道,“凡人有个词叫做一见钟情,我可是在凡界的时候就看上你了,白姑娘,我条件也不算差的,你也一把年纪了,真的不考虑考虑?” “……跟你没什么好考虑的。” “那咱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冷淡地道,“送客。” 曦和顿了一顿。 曲镜看着她的神色,忽然笑起来:“这都能被骗。跟你开玩笑呢。” 曦和看了他一会儿,微叹:“咱们现在是谈公事。” 曲镜耸了耸肩,坦然道:“我公私不分。”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好罢,感情是要好好培养的,咱们不急。不过,联姻确实是个法子。唔,我那个妹妹为了讨广胤的欢心,连我这个做哥哥的都义无反顾地出卖了,我虽然不太赞成这门亲事,但她这么多年都一往情深,我也可以考虑考虑把她嫁给广胤。” 第105章 烈酒辣心 流琴…… 曦和沉默了一下:“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不是你说要咱们好好坐下来谈就此休战的么?你不愿嫁我就算了,现在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又不同意?” 她看着他,道:“广胤不会娶流琴的。”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娶?”曲镜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妹妹在家里对他日思夜想了几千年,他亦至今未婚,还跟着我妹妹跑来妖界,未必就对她一点意思也没有。这种事情,他若是拉不下脸来求亲,就由我们做长辈的来说。你是天族的尊神,由你去跟天帝提一提,想来这事儿便成了。” 曦和垂目看着酒盏中满满的涟漪,站起身来:“这件事没得商量。广胤不会娶流琴,你莫要误了自己妹妹的终身幸福。”言罢转身就要走。 “你不答应,你为什么不答应?”曲镜亦立即站起身来,看着她的背影,语气一下子冷了几个度,“就因为他眼里只有你么?或者说,你眼里只有他?” 曦和蓦地顿住。 曲镜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怎么,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放心,我可没刻意去打探你们的消息。我曲镜是什么人,上次在战场上,单看他看你的那个眼神,我便晓得那个小子已经爱你爱得不管不顾了。”他看着曦和转过身来,唇角依旧挂着嘲讽的笑意,语气谿刻至极,“噢我忘记了,尊神活了这么十数万年也不曾为谁动心过,如今有个这么对你一心一意的太子,甚至不顾你们二人师徒的身份也坚持要与你在一起,你是不是被感动了?” “曲镜!”曦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目中有愤怒之色,“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曲镜始终挂在唇角的笑意亦消失,冷漠地看着她:“难道我说得有错?你那个徒弟才将将三万岁,不过是有些才学累了些战功,风月场上连半个滚都没打过,即便与你在一起也不敢昭告天下,只敢暗地里谈情说爱。这样的年轻人,懂得什么叫做责任,懂得什么叫做守护么?” “他懂不懂不需要你来评论。你曲镜的风月情史足够写上一本书,而今六万余岁却仍未立王后,他不懂得责任,难道你就比他懂么?”曦和冷声道,“你现在有空来我面前说这些话,还不如好好寻个良家女子成家立室,待你大婚之日,我必备厚礼前来道喜。” 曲镜眯起眼:“我的心意你难道不知道?曦和啊曦和,六界中人都说尊神心怀天下宅心仁厚,我看你的心肠比谁都硬。你跟他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你们成亲的时候难道还指望我满脸堆笑祝你们和和美美儿孙满堂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在外面?”曲镜蓦地打断她的话,挥袖打散结界,眸光锐利暗藏怒意,单手成爪朝着门口大力一吸,殿门霎时间碎为两半报废,门外空气涌入,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冲进来,下一刻脖颈已经落入曲镜手中。他眉眼俱厉地看着被自己掐着脖子的人:“流琴?你在这里做什么?” 流琴大约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一下子便吓得不轻,被他大力掐着脖子,用力地将自己兄长的手掰开,短促地喘了几口气,仓皇地看了面色冷硬的曦和一眼,也顾不上行礼,低着头道歉:“王兄,我就是方才路过,无意中闯入结界……” 曦和面色冷淡。 “够了!”曲镜面色也明显不好,打断她的话,“我与尊神有要事相商,我真是放纵你太久了,不仅敢盗取我的符印带外人进地宫,现在连我的规矩都不知道。出去!” 曦和冷眼看着她。 流琴咬了咬嘴唇,看了二人一眼,行了个礼:“是。”然后退出了门外。 曲镜看着门口,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布下了结界。 被流琴这么一闹,二人也吵不起来了。 曦和想着自己方才的话,感到有些不该,道:“抱歉,方才我……” “不干你的事。是我反应过激了。”曲镜摆了摆手打断,转身坐回席上,直接拿起酒壶扔掉盖子猛灌了一口酒。 曦和一面想着方才流琴在外头估计已经将他们争吵的那一段给听全了,一面又思量着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三两句就跟曲镜吵成这个样子,委实失了风度,觉得有些头疼,亦走回去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半晌没有说话。 “手还疼么?”曲镜仰着脖子高高地拿着酒壶往嘴里倒,看都没看她一眼,问道。 曦和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封信的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道:“一点擦伤,不碍事。” “嗯。”他继续喝酒。 见他闷头灌了半晌的酒,她按住他的手:“别喝了。” 曲镜看她一眼,仰脖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喝干净,将酒壶扔下,任其从桌脚滚落在地上,嗓音沙哑低沉:“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会考虑。” 曦和微微张嘴,见他这样便答应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不是现在。”曲镜凝视着她,道,“我有我必须达成的目的,在这之前,若是魔神出世,我会立即收兵与天界联手,共抗外敌。若是魔神在我目的达成之后出世,那么我们双方各得其利,我还是会与你们联手。” 曦和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她沉默了一下:“谢谢。” “不必谢我,我也不过是为了妖界子民的安危着想罢了。”曲镜笑了一声,大约是喝多了烈酒,眼眶有些发红,“要是将来魔神真的复生,少不得要死一批人。我只盼望着你还能像当初平定六界一般将这桩事给平定了,留着命在就好。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帮你。” “……嗯。” “对了,说了那么多,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敢闯入四境轮的杂碎叫什么名字呢。”他问道,“是天界人么?” “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天界人。”话题终于转移,曦和神色微松,道,“这个人的名字你或许听过。是碧虞山的主人,榭陵居。” “榭陵居?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曲镜皱起眉思忖着。 “你不认得也是情有可原。论辈分,我得叫他一句叔父,当年他与父神交好,与我们家相对熟悉。只是天地大战后一直隐居在西海之西,与外界基本没有往来,如今的神仙,已经没有几个人认得他了。” “按你这么说,此人应当极为清心寡欲才是,怎会动了这等歪念?”曲镜纳闷。 “榭陵居确实清心寡欲,天上地下也寻不出几个如他那般性情寡淡之人了。人都是有些过往的,何况是经历了洪荒末年那等乱世之人。”曦和道,“他当年与九只金乌中最小的那只朝华姬结为伉俪,奈何后来朝华姬遭受天罚灰飞烟灭,我怕他自此种下心魔。” “四境轮里有那个朝华姬的魂魄?”曲镜恍然大悟,“那这么说,他是打算复活她?” 曦和一愣:“我可没这么说。” “这人被你说得比白水还白,不就是受了一次情伤么,就搞得这么十几万年都走不出来,也忒没种了些。像他这么个没种的人,除了这个,他还能有什么目的?”曲镜斜眼看着她。 这样说,好像很有道理…… 曦和沉吟:“你这么说确实有迹可循。不过,遭受天罚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活下来,朝华姬确确实实已经灰飞烟灭了,她与阎烬不同,根本没有复生的可能。” “你觉得,那个榭陵居爱他女人到了什么地步?” “情深似海。” “你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深得比海还要深。”曲镜道,“既然完完整整地复活过来不可能,那就不能再造一个出来么?哦对了,朝华姬已经没有*了,造一个也不可能。” 曦和怔怔地看着他。 “怎么了?” “你说的……不无可能……” 曲镜来了兴致:“怎么说?” 曦和却丝毫没有理会他,飞快地站起身来,撞翻了矮几上的酒杯,也不管曲镜在身后连声叫唤,飞快地往殿外走去,跨过已经破烂的殿门:“我现在有急事,回头再跟你解释。” 曲镜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什么事这么急?我还没留你下来用膳呢。” “来不及了,你帮我写封信去洛檀洲,叫广胤立刻去天祈朝找我。” “天祈朝?就是那个凡界?” 曦和点头:“记住,一定要尽快送到。”言罢,便一挥广袖,白色的仙气腾起,化作一道流光往天边去了。 曲镜站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那个地方,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紫,再由紫变得面无表情,最终还是一甩袖子进了大殿:“来人,给本君备笔墨!” 第106章 将如之何 “师娘!这儿有封信,是给你的。”在外头玩了整整两日夜不归宿的婴勺刚回到洛檀洲,便收到了这样一封信。她拿着木筒飞快地跑进广胤的房间,推开门,见广胤盘膝坐在榻上,而榻边的膳食仍完好无损地放着。她愣了愣:“师娘,我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是尽心尽力伺候你的,你至少动一筷子啊。” 广胤睁开眼,道:“谁的信?” 婴勺撇了撇嘴,将纸筒打开,将里面的信取出来递给广胤:“和上次的一样,应该是妖君寄来的。” 广胤微微挑眉,疑惑曲镜不抡着重剑来砍他便罢了,怎会给他送信。接过信笺,展开一看,纸上仅有七个字:即刻前往天祈朝。 是曲镜的笔迹无疑,但曲镜是绝对不会对他说这种话的。唯一的可能,只有曦和。 他从榻上下来,穿好鞋子,快步便往外头走去。 婴勺快跑两步跟上他:“师娘,你去哪儿?” “我去找你师父。”广胤头也不回,“好好留在这里看家,哪儿都不准去。” “……”婴勺默默地停住脚步,心里狂翻白眼,表情无比幽怨,小声叨叨了一句“还没过门呢就开始使唤我”,趁着广胤眉头一挑就要回过头来,赶忙点头哈腰端出一副笑脸来,一面招着手一面道,“师娘您慢走,早去早回啊。” **** 在广胤收到信后没多久,曦和便已经赶到了天祈朝。 曲镜的话给了她十分关键的启发,她与弈樵一直认为,朝华姬已经不可能复生,榭陵居这么做或许只是仍旧放不下心中执念想要寻找她的过往给自己留些安慰,以他的性情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但依照曲镜的推测,她才发现,他们或许低估了榭陵居对朝华姬的执念,若真如曲镜所言,他试图再造一个朝华姬出来,如此不计后果的举动,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执念,而是魔障了。 司命当初警告他们凡界的那位皇后命数有异,她立即便联想到了榭陵居,但从未想过他会做出这等有违天道之事。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真不知道上官晓竹现在已经怎么样了。 进入天祈朝之后,她直奔京城皇宫而去,到了宫门口,周身法力已经基本上消失,正欲进宫,却被看守宫门的宫廷侍卫拦住。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宫禁?”守卫人高马大,两柄尖锐的□□指着她,分毫不让。 曦和这才想起自己匆匆前来,而出入宫禁的腰牌还放在广胤那里,现在自己身上没有法力,与凡人无异,根本无法避开这些人的耳目进宫。 她镇静下来,对那两名侍卫道:“我是太子殿下的朋友,此番入宫寻太子殿下有要事相商,还请二位通报。” 那二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上下打量她,仍旧未将□□放下来,道:“太子殿下岂能你说见就见,若是人人皆如你这般自诩殿下的朋友,那这宫闱之中岂非要乱成市井之地?” 曦和心中暗骂这守卫也忒不会看人眼色,只是此时自己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法打点,还是好脾气地道:“草民曦和,确实与太子有些交情,若太子听见草民姓名必会相见。还请二位通融,此番确实有急事必须见太子一面。” 那二人听她如此说,对视了一眼,稍微有些犹豫。连名字都报出来了,倒是有可能是真的。 然而,双方正在僵持间,曦和身后却传来一行马车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堵在宫门口,挡了公主的车架,你们是怎么当差的?”一个宫人的声音传过来。 那两名侍卫见到那车架,连忙收起兵器,低头行礼道:“参见公主。” 那走上来的宫人看了曦和一眼,眼中有些亮光闪了闪:“哎,你是……” 曦和见到那宫人,亦觉得有些眼熟,此时见她反应,便晓得应当是当初在莲华苑伺候过的宫女,正欲借她之力入宫,便听得那马车里的声音传出来,同时车帘掀起:“发生什么事了?花韵,是什么人挡道?” 被称作花韵的宫女转过身去低着头道:“公主,是……” “啊,是你,神——”掀起帘子的公主看到曦和,面上陡然泛起喜色,险些说漏了嘴,好在连忙止住,快步走下马车,行至曦和的面前,“你怎么来了?” 曦和见她面上喜色不似作假,那么宫中应该还没出什么事,心下微松,道:“我来此是有要事需得面见皇后娘娘,不知公主可否相助?” “那是自然。”贺宁歌看向那两名侍卫,皱着眉,摆出一副冷然的姿态来,“这位是父皇与母后的贵客,你们竟也敢拦她?还不放行?” 那两名侍卫早已感到不妙,听得公主这么说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连辩解都不敢,连忙放行:“属下知错,姑、姑娘请进。” 贺宁歌握了曦和的手,亲热地笑道:“这么久不见,皇兄还时常与我念叨你呢。这儿离母后那儿还有些远,来,与我一同乘车进去罢。” 曦和微微颔首,随着她乘上马车,驶入宫门。 “神仙姐姐,这次下凡来为何仅有你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路上微微颠簸,贺宁歌关切地问道,“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曦和自然晓得她想问的是广胤,但并没有必要给她解释那么多,心中将事情经过大略地打了个草稿,觉得事关她的生母,还是应当给她说一说,于是道:“六界出了大事,恐危及令堂命数,我此番下来是特地来看看皇后娘娘的,力求护她周全。” 贺宁歌面色一变,不敢置信地道:“六界?姐姐可千万别开玩笑,母后区区一介凡人,怎会牵扯到这么大的事情里了?” 曦和神色肃穆:“不瞒你说,皇后娘娘的魂魄与上古一位女神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我们目前没法确定究竟是何状况,但有人想要利用令堂达到其不为人知的目的,若真让那人继续下去,六界恐要大乱。” “六界中事,我区区一个凡人根本不懂。”贺宁歌咽了口唾沫,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姐姐此言当真?母后当真与仙人有关?” “此等大事关乎六界安危,我怎会胡乱编造。”曦和道,“皇后娘娘最近可还安好?京城之中可有何异状?” 听见她这么问,贺宁歌仔细想了想,面色又稍微放松:“幸亏姐姐来得及时,母后这些时候一直都好好的,没有任何异常,京城周围亦风调雨顺,想来姐姐担忧之事尚未发生。” 曦和微微颔首,面色缓和道:“那就好。” “此事可要通知父皇?” 她略作思忖,道:“暂且莫要惊动皇帝陛下,此事尚未定论,倘若无人打扰令堂,那么只是让陛下白白担忧一场,若是真要出什么事,凭陛下的手段,也拦不住那人,不过平添烦恼罢了。” 贺宁歌颔首,道:“那,姐姐可是要去见见皇兄,将此事与他言明?” 曦和摇摇头,道:“我先去看看皇后娘娘,这两日广胤亦会下界,届时我们再作打算。” “好。” 在皇后的宫苑门口,二人先后下了车辇。贺宁歌当先意欲进门,问道:“今日母后可还安好?” 门口的宫婢回答道:“回公主的话,娘娘一切都好,今日清晨便同太子殿下出去了,说是去城东的泰安寺为陛下和公主您祈福。” “母后何时回来?” “按照以往的惯例,待到申时末便该回来用晚膳了。” 贺宁歌颔首,转过身对曦和道:“母后外出未归,姐姐还是先去我宫里小坐片刻,待母后回来,我陪同姐姐一块儿来向母后请安。” 曦和微微皱眉,看向那门口的宫婢,问道:“城东距离皇宫有多远?” 那宫婢是见过曦和的,恭敬地答道:“娘娘千金贵体,经不得颠簸,车辇行得慢,去城东泰安寺距离宫门口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 曦和仍旧蹙着眉头,算了算时间,眼下正是未时末,若是贸然前去接应,恐在路上擦肩而过,虽然心中不放心,权衡再三,还是随公主回了她的别苑。 贺宁歌甚是殷勤地招待她。 “我记得姐姐喜欢下棋,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我二人对弈几局如何?”贺宁歌如是问道,便命人端了棋盘上来。 曦和不好拂她的面子,便顺着她的话应了,来来往往两局之后,她虽然有意相让,让贺宁歌输得颇体面,但后者到底也是个聪明人,怎会看不出来她心不在焉,便言自己的棋艺实在见不得人,又夸赞了她几句,让人将棋盘收了起来。曦和心里正挂着皇后的事情,没那个心思陪她消遣,此举正得她意,二者便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申时末。 贺宁歌派人去皇后宫里问了情况,但得到的答案是,还没回来。 第107章 出双入对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至酉时三刻,皇后与太子始终不见回来,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焦急之情,觉得应该告知皇帝了。 于是有人来通传,令贺宁歌即刻前往鸾殿,曦和这才与她匆匆往那方赶去。 他们到达的时候,殿中二皇子已经在候着,他们进去之后,又有年轻的四皇子赶来。 而皇帝正穿着金色的蟒袍,冠束十分正式,想来是方与大臣议事完毕从御书房赶过来的。此时这位威仪凛然的皇帝陛下正在殿中来回踱步,眼睛盯着地面,剑眉锁得死紧,虽然一眼看过去仍旧沉稳,步态间却已显出焦虑。 贺宁歌连忙过去见礼:“见过父皇。” 皇帝摆摆手让她起来,道:“你母后今日可同你说过她的行程?除却城东的泰安寺,她还打算去何地?” 贺宁歌道:“今日早晨母后出宫并未知会儿臣,儿臣亦是方才回来后才知晓母后与皇兄出宫了。” 皇帝走了几步,转身,又走了几步,再转身,却在此时看见了安静地立在一旁的曦和,神色微动:“这位是……”他面上露出喜色,却并未持续多久,“原来是大人莅临,此行为何如此突然,都未知会朕一声?” 曦和对着皇帝微微颔首算是见礼,道:“上回来见陛下,乃是公事之由,自然礼不可废。此番则是办些私事,便不必走那些面子上的程式了。”她并不打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出来,此事皇帝必须知情,但目前尚有余地,无法确认皇后是否真的出事,还是再等一等,若真有不测,再通告皇帝也无妨。她问道:“娘娘逾时未归,陛下可命人去寻了?” 皇帝道:“已派御林军搜寻城东。若今夜无结果,便立即搜索整个京城。” 曦和颔首:“陛下莫要过分担忧,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必无凶障。” 皇帝看着她,笑了一声,道:“若是旁人说这话,朕未必当真。可由大人亲口说出,朕却放心得多了。” 曦和浅笑,笑容中却隐含担忧:“若有了娘娘消息,请陛下务必告知我。” “那是自然。” 众人在鸾殿中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仍旧未有皇后与太子的消息,虽悬着心眼,也还是被皇帝打发各自回宫去了。 皇帝担忧皇后与太子的安危,相比之下,曦和的担忧则更深一层。若是等闲走失了,万一出个什么意外也是命数所致,喝碗孟婆汤过个奈何桥轮回一至便又是下一世,可倘若真是榭陵居出手,大约不会伤及其性命,只恐借皇后的身体弄出些更为凶险的事端来。 她心中一面这么思量着,一面算着广胤何时才能赶来,当是时天色已黑,她也没那个心思就寝,便问贺宁歌要了腰牌,询问了钟稷与钟稜的去处,知晓他们仍在皇后跟前伺候着,便去皇后宫中要人,结果仅有钟稷一人待在宫中,说是妹妹今日一大早便同皇后娘娘一块儿出门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她心下稍定,钟稜素来是个机灵的,且会写法术,明哲保身是没有问题,且有她跟在上官晓竹身侧作为耳目,还能得到些有价值的消息。 曦和并未将天界发生的事情告诉钟稷,只向他担保钟稜必然无恙,便问了他江疑的行踪,得知那懒骨头仍旧窝在荣江底下混日子,便管贺宁歌要了两匹快马,连夜带着钟稷,往荣江边找江疑去了。 离开了大半年,白旭仙山仍旧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 钟稷在江岸上施了法,江疑收到消息后很快便从水中冒出来,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见曦和来,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瞄了瞄头顶悬着的月牙儿,脸上明显写着“不爽”二字,道:“尊神啊,这天祈朝究竟有什么让您放心不下的,这大晚上的,小神这才刚睡下不久呢,您怎的又大驾光临了?” 曦和还没说话,钟稷便立马冲上去抱住江疑的大腿,一抽鼻子,咧开嘴开始哭号:“师父啊,钟稜那个没出息的今儿个跟着皇后娘娘出门,结果一块儿走丢了,到现在还找不着人呢。徒儿就这么一个妹妹,妹妹也就徒儿这一个哥哥,咱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要是她没了我也不愿独活,师父,您神通广大,帮帮徒儿我吧。” 曦和见他哭喊得忒凄惨,大略瞥了他一眼,敢情是干打雷不下雨。 江疑原本还半睡半醒着,被他这么一闹,仅剩的那一半睡意也被堵回去了,鄙夷地瞧了他一眼,抽了抽自己的大腿,没抽开,咳了一声,道:“少跟你师父我这儿装,你们兄妹俩不闯祸便已是我祖上积德,还走丢了?走丢了又如何?她走丢了不就是去祸害别人了么,难道还能被别*害不成?” 钟稷抱着他的大腿静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抹了把脸,嘿嘿笑道:“师父您真是神机妙算。” 江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曦和走过去,道:“钟稜确实走丢了,皇后与太子亦失踪,我看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的。皇帝已经封锁消息,以免动摇民心。” 江疑一个激灵,惊道:“此话当真?钟稜不是……” “钟稜会法力不错,但此事并非她所能抗衡。”曦和看了看四周,道,“多的我也不便再说,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此事极有可能与榭陵居有关。” “榭陵居?”江疑皱眉,“那这事儿可就不太好办了。榭陵居极擅隐匿,若他存心不想让我们找到,咱们可什么法子都没有。” 曦和道:“若只是藏起来倒没什么大碍,我担心的是,榭陵居将皇后带离了天祈朝。” “他、他为何要将皇后带离天祈朝?您说的话小神怎的有些听不明白?” “皇后她是……”曦和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钟稷。 后者相当识相地捂住耳朵:“小爷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就这么唠叨着一转身跑了。 曦和看向江疑,继续道:“依我的判断,皇后身上应当有朝华姬的残魂,榭陵居想要复活朝华姬,或者再造一个朝华姬……”她无视江疑越来越震惊的眼神,“罢了,我们暂且不管他是如何打算的,我觉着此事榭陵居的所作所为已超出了正常范围,他那个我行我素的性子,我担心他会对皇后做些出格的事情。” 江疑搓了搓手,忽然大吃一惊,道:“尊神您是担心,榭陵居这么许久不曾见到朝华姬,跟皇后相处的时候会按捺不——”话未说完,便迎面挨了曦和一巴掌。 她冷冷地看着他,道:“我是怕他伤及上官晓竹的魂魄,致其无法进入轮回魂飞魄散。” 江疑摸着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小神多想了……” 曦和看他一眼,继续道:“我思量着你在天祈朝有些根基,你去寻些道人方士,四处寻找一下皇后的踪影。切记保密。” 江疑面色肃然,行了一礼:“事不宜迟,小神这就去办。” “等等。”曦和叫住他,“还有一事,想问问你。” 江疑回过身来:“尊神尽管问。小神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我问你,当年我与广胤,是什么关系?” 江疑一僵:“尊神您怎么……怎么忽然问起这事来了?” 曦和没理他:“毕竟广胤才是执掌天宫之人,我不过一个闲散神仙,你愿意听他的瞒着我也行。我不逼你。”言罢转身便走。 “哎哎,尊神,别呀。”江疑连忙小跑两步绕到她身前来,行了个礼,皱着眉头,颇为难地道,“尊神说得不错,其实早在您上回下凡来之前,太子殿下便捎了信来给小仙,命小神务必对当年之事保密。不过,看您二位如今的状况,其实说不说也没甚大不了的,只不过殿下心中有心结罢了。今日既然尊神如此一问,想来已经知道了不少,那小神也没必要始终瞒着您。” 曦和看着他,颔首示意他继续。 江疑道:“三千年前,太子殿下在凡界投生的乃是个皇室的胎,只不过命数修得不太好,生下来便没得爹娘宠爱,被他老爹一纸诏书发配到宫外,随方士念经学道了。白鹤仙人当时正于白旭仙山办学,见殿下根骨清奇是难得的好苗子,便带回了白旭山教导。谁晓得尊神您忽然下凡,小神与白鹤仙人甚是惶恐,便留您下榻于白旭山。一日,白鹤仙人在山脚下操练弟子,您顺道过去看一看,结果一眼便瞧中了当时只是个凡人的殿下,当即收为入室弟子,带上山顶去了。” 曦和皱了皱眉:“你说我是一眼瞧中他的?” 江疑颔首:“千真万确,您只是瞧了他一眼,便说这个孩子您要了,连拒绝的话都没让白鹤仙人讲,便将殿下带到山顶上去了。” 曦和唔了一唔,觉得此事甚是不寻常。按照以往来说,她挑选徒弟即便不是千挑万选,也是要好好考察人物品格的,断然没有瞧一眼便带回去收徒的道理……难道真的只是一时看对眼了不成? “殿下被尊神收为弟子之后,十分勤奋刻苦,再加上天资聪颖慧根深种,很得尊神您的欢心,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 “就什么?” “就出双入对了。” 第108章 前世良缘 “……继续说。” “您与太子殿下出双入对了好一阵子,可惜当时那位皇帝陛下昏庸无道,其膝下的太子比之更加昏庸无道,国家民不聊生,殿下便生出了归于庙堂操持国政的念头,您坚决反对,可太子殿下坚持要回去,最终虽然是您妥协的,但那白旭仙山上的山顶,就那么被你给削平了。”讲到此处,江疑喟然一叹,“尊神啊尊神,连小神的师父都说他看着您从一个奶娃娃长成现在这个模样,也从未见过您发火,可小神那一日亲眼所见,委实可怕得很,可怕得很呐。” “这些都不必说了,直接告诉我结果。” “结果,结果就是……”江疑顿了一顿,看了曦和一眼,“尊神想知道什么结果?” “我与他成了亲么?” “这……”江疑有些为难,“若要说大张旗鼓地操办婚事,那自然是没有的,尊神您同太子殿下都是个低调的,若是您二人私定终身了,小神也不知道不是?” 曦和沉默了片刻,脑中又浮现当初在荣江上所做的那个梦,她微微偏过视线,月色下,宽阔的江面上闪烁着粼粼的波光,小渡头旁拴着一只小木舟,随着水波起伏,苍茫而冷清,她问道:“最后与他成亲的,是谁?” 江疑一顿:“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想起来了一些。”曦和笑了一下,“最后嫁给他的不是我。”她向前走了两步,使自己背对着江疑,“我不记得那是谁,也不重要。”顿了一顿,“他最终还是放弃我了。” 江疑沉默良久,还是开口告诉她:“当年尊神因落神涧之事离开天祈朝,回来的时候恰巧碰见殿下成婚……小神当初也认为殿下委实过分了些,至今也觉得殿下不该那么做,埋怨了他好些时候。但尊神,太子殿下是个有担当的汉子,此番你们回来,小神越发觉得,当年,殿下那么做,或许是有苦衷的。毕竟您走了不晓得,殿下在您离开后性情大变,原本就是个冷淡性子,愈发变得不近人情,而且……他与那名女子始终不曾育有一子半女。” 曦和望着江面,表情平淡,几乎没有波澜。 “你说他有苦衷。”她重复了一遍。 江疑点头。 “我会亲口问他。”她道,“这个理由,最好比当年推开我的决定分量重些,否则,我不会让他好过。” 江疑咂了咂嘴,心道尊神您还是一如既往地直接,想起三千年前的事,心下又叹了一叹,道:“尊神,容小神说几句话。小神虽然窝在这凡界游手好闲,但到底是看了不少世情冷暖轮回更迭的,要我说呀,您与太子殿下都是一个性子,尤其是您,看上去什么事儿都跟别人摊白了说,但碰见事儿还是喜欢自个儿藏在心里。虽则是一派好心,然而这么藏来藏去,往往便成了误会,到头来只能后悔。还是别把自个儿逼得太紧了,凡事说出来两人一块儿解决,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好受些。” 曦和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看着他苦笑了一下,道:“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能说的我都会说,不能说的,永远都不能说。” 江疑叹了口气:“小神知道尊神心中亦有苦楚,也不是小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的。小神言尽于此,还是希望尊神与殿下能够坦诚相待,毕竟这男女情爱之事,外人是看不懂也帮不上的。罢了,眼下还是皇后娘娘的事情要紧,小神这就去找人,尊神若是有什么吩咐,小神随时供尊神差遣。” 曦和笑了笑:“去罢。” 江疑走后,钟稷跑了回来,问是不是该回宫了。 曦和道:“我还有些事要做,你不必跟着,先回去歇息罢。马车也带走,我不需要那个。” 钟稷这时候却表现出相当稳重的责任心,看她一眼,道:“那可不行,大仙您在这儿无法施展身手,小爷既然跟着你,便必要保护你的周全。你要去哪儿?小爷跟着你一块儿去。” “不必了,这天祈朝的人,我还应付得来。”曦和道,“你先回去罢。” 钟稷犹豫了一下,道:“那你别出什么三长两短,不然小爷的脑袋就会被师父揪下来的。” 曦和笑了笑:“好。你回去罢。” 于是钟稷便独自回宫去了。 曦和看着他赶着马车走远,然后转过身,行至渡头边,将小舟从木桩上解下来,上了船,往江水对岸划去。 白旭山顶挂着一弯钩月,山脚下的清池流水潺潺。时值初秋,山林间草木已有凋敝之态,月色下影影绰绰,掩映着上山的小径。 曦和丢了船,提着裙角走上岸。在这个角度看,上方一片云雾缭绕,弯弯的月亮被山峰挡住了,仅有月光晕染着周围的云雾。她望着上方的景象,用身体中仅剩的法力穿过云层,飞上山去。 按照广胤与江疑的描述,当年的白旭山应当是一处仙气缭绕的风水宝地,白鹤仙人才会选择于此地办学,她应当亦是看中此地灵气才来到这片地方的。而今三千年已过,对于生来仙胎的神仙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然而放在凡界,却是多少朝代的兴衰,广胤当年所投生的王朝,在历史上也仅仅是淡淡的一笔,最后他殚精竭虑挽救国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终究抵不过百年积弱的倾颓之势。而这在当年盛极一时的白旭仙山,如今也凤去台空,只余一座小祠堂罢了。 山顶的空气湿润,看不见自己置身云中,脚下却踩着层层黯淡的云雾。月色冷清,洒在山顶的平台上,映出一片深白的莹光。 她略略有些头晕,循着当初广胤布下的结界,一挥袖,结界打开,她便从洞外跳了下去。 脚下不知踩中了什么东西,大约是一条断了的凳子腿,她脚一崴,脚踝处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疼痛,摔在了地上。她轻轻抽了口冷气,碰了碰扭伤的地方,疼得紧,轻轻地揉了揉,叹了口气,四处张望了一下,慢慢地挪到一边去,打开一个满是灰尘的抽屉,攀着桌角站起来,从里头取出一颗夜明珠,是上次她与广胤来时留下的。 曦和靠在桌边缓了缓,动脚走了一小步,只是一用力便如再次撕裂一般,她吐了一口气,咂了咂嘴,只觉得自己今日委实倒霉,再站了一会儿,便一手托着夜明珠,在石室中一点一点地照过去。 她此来本意原不是要找什么东西,只不过听了江疑的话,心中有些难言的憋闷,总觉得自己距离当年的真相进一步之遥,偏偏这一步她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于是便想到了白旭仙山。这里是她与广胤初遇的地方,她在这里收他为入室弟子,这处凡世已历经三千年的变化,沧海桑田,也就仅有这一间石室被结界保存得完好无损,这大约是偌大的天祈朝之中唯一有过他们二人共同痕迹的地方了。 石室里布置得很简陋,只是专门用于放东西的地方。她随意地翻了几个抽屉,除了厚重的灰尘和一些杂物,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夜明珠的光柔和温润,墙角有木椅和书架,她走过去翻动书架上的古籍,翻起的灰尘迷了双眼,她咳嗽了两声,用手挥开尘土,目光落在那古籍的封皮上,微微一动。她快速地翻阅了一下书架上的几本书,基本都是残卷,而且无一例外都是净灵固元之法。她微微皱眉,就连在洛檀洲也不曾藏有这些功法,为何会出现在天祈朝? 不对,西方梵境之人求的是心如止水世事洞明,白鹤仙人即便想要修炼元神也不至于能弄到这些珍惜残本。 而且这些东西放在这个地方,应该是她自己弄来的。 心中的隐约浮现一个猜测,或许,早在三千年前,她便已经发现了广胤身上有难以根除的魔气。 她将残本放下,发现在书架的顶层放着一个木盒子。 她轻轻吹了吹上面落的灰尘,敲了敲,方盒是柚木所制,花纹简单却精致,历经数千年而不腐。随着她的挪动,盒子里发出了一点声音,很细小,却很清脆。 她将盒子打开。 深红色的铃铛,用红色的喜结串着,下面接了一串金色的穗子。 是风铃。 “殿下下凡历劫之前,广晨宫里原本是没有这些铃铛的,而三千年前回天之后,便让我们取了西海的翎金、南荒的铜玉和玉清境的紫藤萝制成了这些风铃,说是夫人顶喜欢的,就让我们挂满了广晨宫。” 这是她第一次去二十八天,在广晨宫里听宜袖说的话。 那个时候,她只是好奇广胤在凡界历劫竟然还结了那么一段良缘,却从来不曾想过,那位所谓的“夫人”,竟然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她刚弯起的唇角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宜曲口中的“夫人”确实是她,然而实际上,真正与广胤成亲白头偕老的人,与她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第109章 苦梦南柯 她将铃铛从盒子中取出,轻轻地晃了晃,那声音算不上清脆悦耳,三千年的岁月,即便是一直妥善地保管在此处,风不吹雨不淋,也终究是失去了其原本的光彩。 她将铃铛放回去,木盒合上,放回原位。 脚步微动,夜明珠的光蔓延至墙角,她这才注意到,在书架一旁的角落里,有一个完全生锈的铜盆。 铜盆落满了灰,但里面还隐约可见炭火,想来是当初用以取暖的。她扶着书架蹲下来,将夜明珠放在一边,取了地上的木条翻动火盆里的东西,除了漆黑的炭火,还有一件东西未曾烧完。 她眸光微动,丢下木条,伸手将那未烧完的东西捡起来,掸了掸灰。 那是小半张木笺。 石室被结界封着,终年无水,因此即便是普通的木料也不会发霉腐坏。木笺上隐约可见有红黑二色的字迹,曦和将其向夜明珠凑近些,用手指细细地抹开木笺表面的炭灰,这才看清楚那残破的字迹。 “……正月初六,请白姑娘前来王府赴宴,万望莫辞。” 下面有鲜红的落款:息衎,柳凝霜。 朱砂笔墨,喜庆成双。 是婚庆的喜帖。 息衎,如果没有记错,那是广胤投生在凡界时的名字。 她的目光静如死水。 她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在乎广胤究竟与谁成了亲,她在乎的只是他最终没有履行与她的承诺。连江疑都说了他有苦衷,她为何不能相信他对她是真的一心一意呢?然而,当她看到这封喜帖之时,心中仍旧忍不住情绪翻涌,如同一块烧红的木炭硬生生塞进被剖开的胸口,五脏六腑皆灼烧起来。这位名叫柳凝霜的女子,她不知道她是谁,却是她伴着广胤走完了在凡界剩下的所有日子。 柳凝霜才是广胤的妻子。 而她,最终也不过是他的师尊。 她的目光落在那红色的落款上,虽然已经蒙了一层炭灰,却仍旧扎眼。 她将木笺扔回炭盆,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四下环顾,石室里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了,她也再没有兴致再去翻找,便站起身来,托着夜明珠往回走,在书架边停了停,将那几本古籍取下来,抖了抖灰,想着是不是该回皇宫去。转念一想,马车已经被钟稷带走,白旭山离皇宫还有好一段路程,若是此时回去,不到天亮是没办法到的,她叹了口气,四下看了看,角落里有一张石床,大约是从前放在这里用来打坐的,她便索性扶着墙走过去,摸了摸石床,沾了满手灰,身边也没有能够用来打扫的,而且自己方才摔了那么一跤,身上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她挥了挥袖子,对着那床面吹了两口气,灰尘散开了一些,便往那石床上坐下,然而伤了脚踝又不能打坐,只好取过木枕,用袖子擦了擦,将夜明珠放在床头,打了个哈欠,就着那枕头睡下了。 石室中寒凉,又无被衾,只是她委实困得很,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睡梦中时不时微微打个抖。 不知过了多久,石室中再次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男子手中拿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行过桌椅书柜,在看到书柜上被翻动的东西时微微一顿,目光又转向角落里的炭盆,一片漆黑中,那被擦拭过的木笺尤为醒目。他最终停在了石床边。 她睡得很不安稳,侧卧着蜷缩着身子,眉头无意识地蹙着,不知是身上受了寒,还是在做噩梦。 他轻手轻脚地脱下外套,盖在了她的身上。 曦和原本睡得不死,身上这么一暖,便动了动眼皮,转醒过来。 此时广胤正在她的上方,弯着腰望着她,手里还抓着外套的边缘,正给她盖上。 她揉了揉眼睛。 广胤见她醒了,眉目微微一动:“把你弄醒了?” 只见她摇摇头,迷糊着双眼,伸出手臂抱住他的颈项,广胤微微一顿,顺着她的动作靠下来,贴着她的耳侧,嗓音低柔:“怎么了?” “你……”她闭着眼睛,嗓音因睡梦未醒而有些沙哑,听在他的耳中却像是刚哭过一般,“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他一怔,估计她是做了梦,此刻尚未清醒,若是贸然将她弄醒了那就不妥,于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任由她抱着:“我不走。” “我知道你还是会走的。”她把他搂得愈发紧,“……你不要骗我,要是你不要我了,你告诉我……我会自己走。” 她此刻说的话完全没有逻辑,即便心中有无数种猜测也无法确定她的意思。她的声音很微弱,如梦呓一般,带着鼻音,他这才发觉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自己的鬓角,他怔了怔,微微松开她,侧过头去看她的脸,只见她眼眶与鼻尖微微泛红,虚睁着眼睛,眸中蓄满了泪水,迷蒙地望着他,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淌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是滚烫的。 广胤的目光出神地凝在她的脸上,良久。 他还从未见过她落泪。 她素来心胸平静理智坚强,即便是三千年前亲眼见他大婚,她亦决绝地转身就走,连挽留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弈樵说,天族的尊神是个有气度、有风范、有能力的尊神,没有人比曦和更适合做这个角色,她满足所有天族人心中所幻象的尊神的形象。她从未在人前哭。 此时,广胤忽然有些无措。即便是面对敌方千军万马,他亦运筹帷幄冷静至极,然而此刻,他脑中还没想,身体便先一步搂住了她,重复了一遍:“我不走。” 我再也不会从你身边走远。 “你撒谎。” “真的。再也不走了。” 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会永远注视着你,不论你在哪里。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肩上的担子,我与你一起扛。” 我已非当年那个软弱无能的息衎,可我与他的心愿始终如一,我只要你幸福。即便无法终成眷属,我也会永远守护在你身边。 曦和仿佛听进了他说的话,渐渐地止住了泪意,眼眶与鼻尖仍旧是红的,搂着他脖颈的手微松,却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他见她终于平静下来,想若是此刻她忽然清醒过来必然觉得尴尬,他亦不知该如何在这间石室中面对刚看过喜帖的她,于是手掌在她的后脑勺轻轻抚过,她的双眼闭上,重新睡了过去。 他摸了摸她搂在自己颈后的手,一片冰凉,想来是受了寒,眉头皱起,用自己的外套将她裹起来,这时有几本书从她手边掉落。他顿了顿,目光挪到那地面的书册上,弯下身将其捡起,拍了拍灰尘,翻看了一下封面及其中的内容,看了睡梦中的曦和一眼,将书册卷起搁在她的手上,然后将她打横抱起,垂下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便离开了此地。 …… ………… 翌日,曦和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头顶上是云丝软帐,身上盖着丝衾暖被,出了点汗,却仍旧觉得有些冷。她认出来了,这是莲华苑。 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却发现已经麻得简直不似自己的手,这才意识到,身边还睡着一个人,而那人正将她搂得紧紧的一动不动。 她小心地偏过头去,只见广胤正侧卧面对着她,睡颜平静,眉头微微蹙着,手臂环过她的身子,她咂了咂嘴,这孩子大约一整晚都是这样搂着她的。 她再动了动手臂,只觉得麻得愈发难受,却碍于广胤睡着不能动作太大,只好就那样让他搂着,假装自己还没醒。 可广胤已经察觉到了。 他眼睛尚未睁开,便微微收紧了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嗓音有些沙哑:“醒了?” 曦和“嗯”了一声。 广胤动了动手臂,将她的身子扳过去,使她面对着他:“昨夜睡得好么?” 曦和终于得了松动,活动了一下手臂,只觉得有无数只蚂蚁在手上爬一般:“还好。” 广胤缓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昨夜怎么忽然想起去白旭山?” 曦和愣了愣,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昨晚原本是睡在山里的,眼下回到了宫中十有八/九便是他出来找她了。 他看着她的神情,知道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昨夜之事,道:“昨晚我来到这里,发现你不在,便去问了钟稷。” 曦和唔了一唔:“昨夜找了江疑帮忙处理皇后的事,一时兴起便想去山上看看。” 广胤自然晓得她是在搪塞他,也不拆穿,只叮嘱道:“下次不要再乱跑了,你在这里,我很不放心。”他见她一直在搓手臂,“怎么了?” 曦和道:“你昨晚一直这么搂着我睡,你说怎么了。” 广胤微愣,然后略带歉意地笑了笑,给她揉了揉手臂:“真是对不住。”顿了一顿,再摸了摸她的手臂,然后快速伸进被子里摸了摸她大腿内侧。 第110章 加更万岁 曦和抽了一口气,连忙往后挪:“你、你作甚么?” “别动。”广胤却拦住她,手掌搁在她大腿内侧也不再乱动,仿佛是在感受温度,然后凑近她,额头碰上她的,咂了咂嘴,片刻后挪开,捏了捏她发怔的脸,“发烧了,你自己都没感觉的?” “……你先把手拿开。” 广胤将她腿侧的手抽出来,笑了一下,又摸了摸她发红的脸颊:“脸上也烫。” “谁让你昨晚来得那么晚。”她这才觉得身上又开始冒冷汗,往他身边挪了挪,缩起来。 广胤微微挑眉:“你还怨我?”他松开她作势欲起,曦和连忙抓住他:“别走,冷。” 他扫了一眼她抓着他袖子的手,眼中含着笑意:“我去给你拿被子。”言罢下了床,打开柜子取出一床薄被,搭在了她身上,再躺进来,重新将她搂在怀里,将手伸下去摸了摸她的脚,她缩了缩,他却一把抓住,“太凉了。”说着便用腿将她双足夹住。 广胤身上永远都是那么温热,双足被他捂住,曦和只觉得浑身一下子都暖了起来,却又有些赧然,她往他怀里挪了挪,轻声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他拨开她脸上的发丝,道,“除了手脚,你身上烫得很。” 曦和弯了弯唇角,闭上眼睛:“幼年时我贪凉,总是不留神便发烧,母神亦是如此给我取暖的。” 广胤低笑一声:“我可不想你将我当成母神。” 曦和抿着嘴巴笑了一声:“你还觉得亏?” 他状似十分认真地思忖了片刻,道:“嗯,不亏。” 曦和淡淡哼了一声。 自上回他们走后,莲华苑又清静了下来,无人侍候,又因皇后失踪,钟稷是皇后宫里的人无法轻易走动,广胤只好向贺宁歌借了两个做饭打扫的宫人,还特地吩咐了无要紧事不得相扰,因此这一个上午都无人来打扰他们。 只是曦和此番的风寒来势汹汹,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大老远地去了妖界,跟曲镜喝了酒又马不停蹄地赶至天祈朝,原本已是累极却又不好好休息,大半夜的在山顶石洞里睡了好几个时辰,虽素来体质好,然则到底扛不住自己乱折腾。因此直至下午申时,她都睡在床上半梦半醒的,出了几身汗,原本退了一会儿烧,没过片刻便又烧了起来,中午喝了些稀粥,仍旧没力气,广胤只好请宫里的太医给她看病,开了几服药,叮嘱要按时让她服下。 直到晚膳时辰过了,她才恢复了些精神,广胤给她套了外衫,让她下床来走走,又怕她去花园里吹风受凉,便在殿中升了炭火,陪她坐着,顺便吃个粥喝点药,问她为何忽然急匆匆地便来了天祈朝,曦和便将曲镜的猜测跟他说了一遍。 “你是说,倘若这些事情全都是榭陵居做的,他唯一的目的便是复活朝华姬?”广胤微微皱眉,“这样说也不无道理,然则你不是说了,皇后身上根本没有朝华姬的魂魄或是元神,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复生么?” “这是我说的,可榭陵居未必能看得出来。”曦和盘膝坐在榻上,拢了拢领口,道,“况且,即便他看出来了又如何,我觉得曲镜说得很有道理,榭陵居对朝华姬的思念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即便无法真正复活朝华姬,那么制造出一个赝品聊以慰藉也是有可能的。” “真的已经确定是榭陵居了?” “八/九不离十,就看此番究竟是不是他掳走皇后了。”曦和道,“他闯入了四境轮无疑,也坦白了自己知道上官晓竹的存在。且当初我在荣江边所见的那个使了移魂咒的人,亦是他无疑。你可还记得上回弈樵拿回来那些药材?我在碧虞山的时候,在榭陵居身上闻到了那个味道,当时觉得奇异,便让他抓了一副来,回头我们回天宫给你熬了,你喝一喝,也好让我闻闻那个味儿。” 广胤眸光微闪:“你熬了闻过便好,做什么让我喝?” 曦和笑得随意:“那么珍贵的药材,不喝岂不是浪费了。” 广胤望着她,半晌一笑:“嗯,有道理。” 入秋之后,白昼时间渐短,夜晚渐长,酉时方至,天色便逐渐地暗了下来。 广胤起身点了灯。 “说起来,皇后和太子有消息了么?”曦和看向他。 “还没有。”广胤从门外取了煎药的铫子,倒了一碗汤药,自己先尝了一口,走过来递给她,“已经凉过了,不烫。”然后在她对面盘膝坐下来,“昨日随行众人没有一个留下了踪影,皇帝已封锁消息,严令宫中众人不许谈论此事。” 曦和颔首,端着药碗吹了吹,喝了一口,嫌苦皱了皱眉:“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皇后失踪无关政务,却又不是小事,易使谣言四起民心不稳小人乘机生事,自然应当好好封锁消息。不过我看这皇帝还算是很坐得住的,老婆儿子都人间蒸发了,还没跑出去满天下乱找。” 广胤看着她仰脖将汤药全部喝下,然后丢下碗捂着嘴干呕:“天祈朝的这几代皇帝皆是明君。”他不紧不慢地递过去一颗甜枣,“别急,先缓缓,哪有那么苦。”越过桌子拍了拍她的背,“不过,即便再沉得住气,我看最迟明日,他也该来找我们了。” 这时候,房门忽然被敲响,广胤说了一句“进来”,门便被推开,宫女垂着头道:“二位大人,陛下驾到,有要事与二位相商。” 广胤与曦和对视一眼,笑了一笑:“请陛下进来。” “是。”宫女一路小跑去外头迎接皇帝了。 广胤从榻上下来,摸了摸曦和的额头:“还在发烧,但比中午时好些了。”从旁边取过披风,搭在她的身上,“凌晨时会烧得更厉害些,你先捂一捂,再出一身汗。” 曦和难得病一场,身上乏力酸痛得紧,便也任他摆弄。 不一会儿,皇帝便进了门来。 广胤理了理衣襟,微微拱手:“陛下。” 皇帝的面色明显有些疲惫,大约是昨夜未休息好,见到二人点了点头,侍奉的宫人上前来摆好桌椅和茶点,皇帝与广胤便在桌边面对面坐下。 广胤道:“见陛下神色疲累,皇后与太子殿下是否有消息了?” “若是有消息,朕也不会来叨扰神君了。”皇帝摇头叹气,挥退了下人,转向坐在榻上的曦和,“这位如何称呼?” 广胤道:“你称她一句‘尊神’便是。” 皇帝有些讶异,必是想不到曦和的位份如此之高,于是礼貌地向她颔首:“不知是尊神驾临,怠慢了。尊神今日可是身体不适?朕前来打扰委实过意不去。” 曦和道:“小毛病罢了,不碍事。相比之下,皇后娘娘的安危更让人担忧。” 皇帝道:“既然尊神提起了,那朕便直说了。尊神昨日同朕说皇后吉人天相必然无恙,是随口之言,还是……” “皇后娘娘确实吉人天相,陛下不必太过担忧。”曦和道,“其实,倘若今日陛下不来,我们也是要去谒见陛下的。皇后娘娘一行人至今杳无音讯,很有可能与外界有关。” 皇帝怎会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面色微变:“尊神所言的‘外界’,莫不是……” 曦和道:“皇后娘娘虽为凡人,却与天界有些牵扯,此事若要从头说起,委实有些复杂……”她一时觉得榭陵居想要借上官晓竹复活朝华姬之事难以启齿,于是看向广胤。 广胤笑了一下,对皇帝道:“陛下稍安勿躁,且容我向陛下解释。”他将茶盏搁至皇帝面前,安抚地道,“皇后娘娘虽为凡人,却与天界一位神女颇有渊源,那位神女的面容与皇后娘娘别无二致,只可惜已羽化多年,此前有方外之人至天祈朝游历,发现了皇后娘娘,误以为是那位神女转生,此番或许是他将娘娘带走。”他见皇帝的面色明显变得难看,安抚道,“陛下毋须担忧,再多不过是叙叙旧下下棋,那人只要发现娘娘非神女转生,便会很快送回来的。” 听见这些,皇帝的面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但仍旧没有放心:“何时才能送回?” 广胤犹豫了片刻,道:“此人并非天界之人,我天界不好插手,仅了解这些状况,便全部说与陛下听了。” 皇帝仍旧愁眉紧锁:“那,于性命可有妨碍?” 广胤微微正色道:“陛下请放心,天界与凡界气韵相通,且此事说到底还是与天界有关,本君必会保全皇后娘娘安危。” 皇帝略松了一口气,心头又是一紧:“那,太子呢?” 曦和道:“太子与此事无关,大约是因太子与皇后娘娘在一处,那人想要避人耳目才暂时藏匿了太子等人,请陛下放心,那人只是请皇后娘娘前去做客,对太子殿下并无恶意。” “二位如此说,朕确实放心了些。”皇帝道,“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关系到我天祈江山社稷,还请二位施以援手,助皇后与太子早日归位。” 广胤道:“自当全力以赴。” 皇帝颔首,虽然仍有担忧,面色却比方进来时好了许多,站起身来:“多谢二位。今日打扰了,朕不便久留,先回宫了。二位尽管在此地长住,朕会保证无人来打扰二位的清静。” 广胤送皇帝到门口:“多谢陛下。” 随着门外的宫人长长地扬声“起驾”,莲华苑中又恢复了寂静。 曦和看着广胤坐下来,捧着暖茶喝了一口,道:“你方才跟他保证皇后安然无恙,万一……” “榭陵居虽非天族人,却到底算是半个天界人,此事说到底是我们未能提早察觉,致使凡人遭祸,不论如何,我们也要负责。”广胤道,“榭陵居不会伤害上官晓竹,我担心的是他一旦发现上官晓竹身上仅有朝华姬的一点气泽,会怒极生事,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找到他们才好。” 曦和颔首:“我已经派江疑去找人了,过几日等等消息,我们再去找榭陵居。” 第111章 东荒大泽 事情果然如曦和所料,榭陵居只带走了皇后,对太子等人,他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江疑动用了在凡界所有的人脉全力寻找皇后等人的踪迹,几乎将整个天祈朝翻了个个儿,终于在事发第三日有了消息。 倒也不是江疑找到的,而是榭陵居送到他手上的。 江疑那一日清晨睡醒了刚巧要出门,便见荣江边上白旭山脚下有一个硕大的结界,他好奇过去瞧了一瞧,只是那结界阻碍了视线,他当即将结界打破,只见里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人,其中便有自个儿的徒儿和当朝太子,大惊之下连忙确认了这些人的生命安全,然后急匆匆地赶往皇宫将消息告知曦和,广胤便通知皇帝去领人了。 只是皇后并不在其中。 太子并着一行宫人被护送回宫,陷入了持续的昏睡,广胤去瞧过,只是寻常的昏睡咒,让皇帝吩咐好生照顾着,再睡个一两日便该醒了。可他们并不能等这么久。 皇后既然已经被掳走,那么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他们设法将随行的钟稜弄醒,询问了她当日的细节,可她道行不足,只说事情是发生在皇后完成祭礼从寺庙中出来之后,他们走在路上便忽然感觉到周围的景色全部消失,紧接着就有大风将他们吹散,自己陷入了昏迷,醒过来时便已经回到宫中了。 完全一点线索都没有,曦和感到很头疼,决定立即动身去找榭陵居。 “四境轮是榭陵居闯的,皇后亦是他掳走的,那么慧义棺呢?”江疑如是问道,“若说四境轮中有不少洪荒时候散落在六界各处的魂魄,但慧义棺中装可全都是天地大战之后的人,朝华姬却是很早以前经天罚魂飞魄散的,怎么也不至于去慧义棺中找她罢?” “这一点我也想不通。”曦和道,“但经过近来种种事情,能够神不知鬼不觉通过幽都八位长老的阵法看护窃取慧义棺的,我只能想到榭陵居一人。”顿了一顿,“要么是他,要么就是我。当然还有长渊,但长渊素来行事高调,宁愿抢也不愿意偷,何况此事跟他压根挨不上边儿。” “尊神说得有理,小神只担心,榭陵居万一丧心病狂无论如何也要弄出一个朝华姬来,很有可能将皇后娘娘的魂魄剥离肉身,重新灌注一个新的元神进去。”江疑担忧地皱着眉头。 “你这么一说……”曦和愣了愣,“我只是怀疑慧义棺的失窃与榭陵居有关,但暂时还无法确定。拿走慧义棺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好处,我不知道他的动机。”她蹙眉,“我不认为榭陵居有能耐将六界搅得天翻地覆,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朝华姬。再怎么说,从过往的交情来看,榭陵居虽然性情孤僻冷淡了些,心中却是存有恩义善念的,即便一时误入歧途,咱们及早将他拉回来便是。” “话虽如此,但仍不可掉以轻心。”广胤道,“慧义棺一事可暂缓,当务之急是找到榭陵居与上官晓竹究竟去了何处。况且我有预感,倘若慧义棺真是榭陵居拿走的,此事必然也与朝华姬有关,只要我们找到他们,所有事情都能够得到答案。” 曦和略略思忖,对广胤道:“榭陵居肯定是要找的,不过他若真心藏匿,仅凭我们二人根本没有什么用。这样,你先回天宫,暗中调派人手搜寻榭陵居的踪迹,再让弈樵去一趟碧虞山找他。我去东荒见吴江,这当年的事情,非得弄清楚了,事情才可能有转机。” “好。” 于是二人便辞别了皇帝,各自离开了。 **** 东荒有大泽,名曰渚中,其中奇珍异兽不胜枚举,是四方水神吴江所居之地。 当年洪荒混乱,六界分界不清,相互征伐,渚中这片地方被大水淹没,皆是河湖沼泽,几乎没有一片能站得住脚的土地,却又不比四海辽阔丰美,无人愿意占领,便一直荒废着,成了零散兽族栖息的地盘。吴江本是一只普通的水灵,应天地灵气生于大泽之中,自小采灵果神药果腹,多有奇遇,逐渐有了些修为,可化作人形。大约过了四五万年,一日父神前往渚中寻找灵药为母神疗伤,偶遇吴江,后者为其引路,父神一则感念其善举,二则觉得这小水灵无师自通便有了这等修为,很是可贵,便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吴江在大泽之中原本便已经很百无聊赖了,毫不犹豫地便跟着父神走了,但后来才发现外头的世道比渚中难熬得多,只恨自己当初一时冲动,花了数万年报答父神的提携点拨之恩,后来又回到了渚中,决定下半辈子一直待在大泽里做自己的闲散神仙。 曦和出生之时,吴江还好好地在父神身边做着水神,那时候他尚且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好青年,幼年也对她多有关照,因此二人关系一直不错,天地大战之后亦常有往来,只是自三千年前涅槃之后,曦和便再未踏入此地,一来她先前一副孩童身形不便四处行走,二来吴江此人委实惫懒得没边,上了年纪后更是什么事都不愿做,连收个徒弟都是勉为其难,只为了给自己培养个得力助手好将事情一股脑儿地都丢给徒弟去做,自己落个清闲。 当初天宫还有人讨论过,天族辈分最为尊长的应该是谁,便列出了吴江、榭陵居与弈樵三人。别说天界了,这六界之中都要数榭陵居年纪最大,然则他到底不算是正经的天族人,而吴江则确确实实是天族最为年迈的神仙,只不过当初在大泽之中待得久了些,只能算作是水灵,若是从其成神后算来,身为天族正位的年岁还是不如弈樵年纪大的,因此弈樵便颇为不乐意地被扣了个天界第一年迈神仙的大帽子,他素来是个不服老的,总以为自己还跟少年人一般活泼青嫩,为了这事还跟吴江拌过几次嘴。 此番再至渚中,四处的景象仍旧如当年一般别无二致,飞禽走兽一应不缺,可见吴江有多么懒,都三千多年了,也不好好将大泽整治一番。 曦和立在水面上,手中端着个罗盘用以指示方位,脚面上忽然觉得有些滑溜溜的,低下头去,只见一只手腕粗的水蛇从她鞋面上慢悠悠地一点点挪过去,由一处水域进入另一处水域,竟然丝毫不畏生人。 她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四下望了望,再看了看手中的罗盘,捏了个诀以结界护住周身,然后一头扎进了水里。 江疑身为吴江最为得意的弟子,不论是法术还是习性,皆尽得吴江真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亲儿子。不过说到底,二者虽然皆为水神,但吴江乃是天生的水神之身,比起江疑更加适应水中的生活,且位阶亦比他徒儿高上不止一星半点儿,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神尊,虽身居东荒大泽,却司掌天下之水,即便是龙王在他门下也是要矮一头的。只是吴江生性便是个享清福的,连水神宫都建在了渚中水底下,为的就是躲避平日里的客友往来,这大泽之中一片芜杂,连曦和这等常客也得回回带上罗盘才能找到其方位,遑论他人。 另有一关键则在于吴江此人精于卜算之术,每当有人拜访时,他都会先算一卦看看是不是棘手之事再决定是否相见,若是不想见的,便会找出各种各样荒谬至极却令人难以反驳的借口来拒绝相见,倒确确实实省了不少麻烦。不过在这一点上,曦和每每有事找他都是以砸了他宫殿相威胁才逼得他无奈出门来相见的。 这一回亦不例外。 她从来没想过吴江某一日会提前派人去水面上迎接她,此番自然亦是自个儿在水下捧着罗盘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找到的宫殿,然而那水神宫的景象却让她微微吃惊。 吴江虽说生性惫懒,但还是很爱干净的一位神仙,自个儿的宫室永远都收拾得熨熨帖帖,下人也调/教得恭恭谨谨。然而此时她眼前所见,却是四处生满了水草,纠缠着牌匾墙角,飘飘悠悠乱糟糟的一团,门前也无下人侍候,委实草率,竟不像是一时的脏乱,反而是经年累月不曾打理才形成的局面。 她顿了一顿,便沿着水路向下沉去。 宫门口亦生满了水草,府门虚掩着,无人看守。 她挥袖,一股水流推开宫院大门,走了进去。 院中竟与外头没什么两样,仍旧杂草丛生无人打理。 她眉头微动,再次挥袖,一股震动以她为中心向外散开去,却丝毫未见景象变化。 竟然不是幻境。 然而,这场动静却引起了宫院中人的注意,只见前方一道水路冲来,径直落在她的面前,曦和一看,竟是一直侍奉在吴江身边的小水灵。 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吴江呢?” 那小水灵听见她这么一问,先行了礼,问尊神好,然后抬起头来,半晌看着她不说话,眼里却包了一包泪花。 曦和微微沉声,再问一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小水灵嘴角一瘪,两眼的泪花霎时间涌下来,抱住她的大腿,带着浓重的哭腔,道:“回尊神的话,神、神尊他、他,仙去了……” 第112章 朝华旧事 “仙去了?”曦和先是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声,然后见到那小水灵更加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才觉得自己的语气颇欢快了些,于是赶忙收敛做出一副悲痛的神情来,“吴江仙去了,此事确实值得凭吊……”她又唔了一唔,掐指一算,“不过算算年月,你们神尊这么一把年纪了,仙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不仙去才成了老妖精,你如此悲痛是作甚?” 那小水灵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抹了抹眼泪,道:“我们神尊说了,就知道尊神一定会幸灾乐祸,尊神素来没有悲悯心肠,我们神尊都仙去了,您不来看一眼就算了,眼下还说风凉话,这让我们神尊在天上如何安心啊。” “唔,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内疚。”她四下看了看,道,“我看吴江也走了不少日子了,你们再呆在这儿也没甚意思。你在他身边也侍奉了多年,如今他仙去了,你还留在此处为他看家,也算是个有孝心的。不如这样,我收你为弟子,你随我去洛檀洲修行,也算弥补我没能赶来见他最后一面的愧疚。” 说着便伸出手来牵那小水灵,准备带他走。 小水灵手一缩,往后一退,脸上的泪已经被水冲走,眼眶仍是红红的,道:“请尊神恕罪,小的跟随神尊多年,早已将水神宫当做自己的家,生于斯长于斯,亦要死于斯,安能在神尊仙去后弃义离去?小的只想将余生献给神尊,待在水神宫中为神尊看一辈子的家。” 曦和觉得自己险些就要感动了,然而—— “这个家也要你看?”她环视四周,“唔,你若真想好好看家,就该将这宫室打理好,不过如今这状况,可见你是秉承了你家神尊的一贯作风。既然看家的觉悟还不够高,那你便随我好好修行去。这宫室么,放在这里平白占了地方,我便帮你们做一桩好事,将它掀了罢。”言罢便要挥袖动手。 那小水灵见她竟然是要动真格的,大惊失色,连忙过来掰她的手:“尊神,使不得使不得,这这这……” 曦和毫不留情地挥开他:“人都没了,怎么使不得。”手中便有白光闪烁。 这时,远处切进来一道声音—— “好你个丫头,连死人都不放过,我老人家一把老骨头了,你还要来折腾我!” 一道流光急匆匆地掠过来,打散了曦和手中的白光,她望着远处,笑了一笑:“装死也要装得像一些,要是你死了我都不知道,那我岂非枉为尊神了?”脚下轻挪一步,波纹自她足下不断散开,直至扩散至整片宫院,有金光覆盖而下如同洗礼,琉璃做的屋顶、水晶做的墙壁、玛瑙镶嵌的门窗,宫室自上而下焕然一新,连水域都变得清澈洁净了数倍,脚下鹅卵石路边有沙贝一开一合,身边有游鱼行过。 远处的声音仿佛响在耳边,带着无奈的笑意:“进来罢。” 那小水灵尴尬地赔笑:“尊神,请。” 她便随着那小水灵往宫室去了。 吴江是个十分不在意*的人,他也素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只一心希望自个儿的住处是举世无双的美貌,因此水神宫四处皆是透明的,比龙王的宫殿还要更剔透敞亮些。 小水灵引着曦和至偏殿,曦和迈进门,结界已将所有的水挡在了外头,她哼笑了一声:“你这幻境倒是做得很好,骗过了多少人?” 吴江盘膝坐在矮席上,看着她进来,道:“这是你徒弟给我出的法子,我看着好用,已经用了一千年,你还是头一个识破的。”说着又咂了咂嘴,“你这个徒弟很是不得了,将来必成大器,必成大器啊。” 她的徒弟中,没有几个是能跟水神吴江有来往的,更没几个人能想出如此阴损的主意,除了在她身边待了一万多年的婴勺,再也没别人了。 “婴勺年纪还小,却有些过分机灵了,你要管着她些,竟还跟着她一起胡闹。跟别人胡闹胡闹便罢了,至少也不能来诓我么。”她在吴江对面坐下来。 “唔,正巧你来了,那茶刚煮开,你去端一端。”吴江指着一边冒着热气的茶铫子,厚颜无耻地道。 曦和屁股还没坐热,看他一眼,只好再起来,取了一边的抹布去拿茶壶,搁到桌上来。 吴江将自己的茶杯递到她的面前,搓了搓手,道:“有客人来真好。” 曦和冷哼一声:“你倒是很会使唤人。”尽管嘴上很是不满,但还是帮他沏好茶,递了过去。 吴江捧着茶盏,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茶香,享受地眯起眼:“我可是你的长辈。怎么,做尊神做得久了,使唤你一会儿都不乐意了?” 曦和皮笑肉不笑:“你最好小心点,你这宫室虽然建得漂亮,却很不经砸,万一我失手了,到时候修房顶的钱可得你自个儿出。” “啧啧啧,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吴江假装喟叹连连摇头。 “我不是在求你。”曦和吹了吹茶水,气定神闲地道,“我是在威胁你。” “……”吴江面无表情,“我今儿个早上算了一卦,就知道你来没好事。” “我知道你懒,自然也不需你去做什么,只需动动嘴皮子,告诉我一件事就好。”她道。 “说。” “朝华姬是怎么死的。” “朝——”吴江一顿,抬起眼来,“你问这个作甚?朝华姬死的时候,你才出生没多久呢。” “榭陵……”曦和咂了咂嘴,“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跟你细细说来,你只要告诉我她怎么死的,我保证不砸你房子。” 吴江唔了一唔,想了想,道:“我记得,她是……” 曦和凝神,微微倾过身去听。 吴江仔细地思忖了许久,抬起头看着她:“被雷劈死的。” “……” …… ………… 就在曦和赶至渚中的同时,广胤亦日夜兼程回到了天宫,只可惜,情势并未给他安排人去寻找榭陵居的时间,便被拦在了战场。 “太子!”青篱一身血污,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曲镜趁您不在,全线压上大举进攻太皇黄曾天,崇光将军重伤,我们……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广胤大震。 这才短短五日,曲镜竟然攻上来了。 他不是没想过曲镜会乘人之危,毕竟此番他同曦和去天祈朝,他是完全知晓的。只是先前曲镜即便自己重伤却仍旧韬光养晦,如今却完全展现兵力发起总攻,想来是妖界异己已经被铲除得差不多了,再败退下去,恐激起民愤,这才决定收手,自己上场。 前线将士正拼死血战,曲镜的能耐连他都觉得甚为棘手,可眼下崇光受伤,此一战若非他亲自上场,仅靠广澜与青篱是决计无法反败为胜的。 但败局已定,此时容不得他做意气之争。败这一战便只是这一战,但若拼死玉石俱焚,日后后继无力,才是真正输了。 他当即下令:“弃守第一天,守住太皇防线,广澜断后撤兵。” “是!” 命令下去后,他在帐中来回踱步,皱着眉头,最终坐下,命人拿了纸笔,写下两封书信,分别装入木筒中,递给候在一旁的军士。 “将此信交给弈樵上神,此封交给司命星君。一定要快。” 军士接过信筒:“是!” …… ………… “四帝台?她烧了四帝台?”曦和震惊后又不解,“她一只金乌,跟四帝台有何瓜葛?那可是昆仑虚的圣境,连父神都每年去祭拜一次的。” “是啊,我当初知道消息时也纳闷,这桩事当初在洪荒可是引起了六界的震动。你知道,四帝台祭奠着无数上古战士的战魂,轩辕剑亦供奉在其中的帝舜台,还存放着众仙名册,就这么被她这么四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你说能不天罚么?”吴江叹道,“当初众神祭拜四帝台,祭的不仅是洪荒之初的四位帝王,还有死于混战中的无数英魂,重建之后,这个习惯也没改,只是保留着当初旧习之人一个个地相继羽化,便逐渐被人遗忘罢了。真是可惜,可惜啊……” “这个我知道,四帝台重建的事情我亦晓得。但这么大的事,为何一直无人与我说起?”曦和咂了咂嘴,皱眉,“朝华姬为何要烧四帝台?若是烧了一个还能说是失手,可四座帝台分别在昆仑虚的不同方位,这么连烧四个……她心里是有多想不开啊……” “我当时也觉着她想不开,但知道了事情原委后,倒也觉得情有可原……唔,倒也不是那么可原。” “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吴江一哂,“还不都是为了她的情郎,那个叫榭陵居的么。” 第113章 昆仑帝宫 “大哥,你怎么才回来。”广澜掀了帐子,捂着胸口走进来。 广胤见他一瘸一拐,问道:“伤着脚了?” “废话,伤着心了。” “怎么伤着心了,你给我说说?”广胤见他还能开玩笑,便也放了心,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广澜坐下来,就着冷茶一口气灌了下去,咂了咂嘴,一边有仙娥端了药膏上来给他脱铠甲:“我跟你说啊,那个曲镜真不是个好东西,往常他见着你都没那么直接砍的,可今儿个见了我,二话不说抡着剑便砍上来,还讲不讲礼貌啊。不管怎么说,咱这第一次见面,不随个见面礼就算了,他至少得跟我唠嗑唠嗑增进一下友情么……嘶,痛死我了,你给我轻点儿。” 给他肩膀上涂药的小仙娥不敢怠慢,下手更轻了些。 广胤看了看他的伤,笑了一下:“你也很多年没跟别人打架了,小时候见你总跟旁的孩子打得滚做一堆,今日让你过过瘾,也晓得晓得别人的厉害。” 广澜疼得龇牙咧嘴,看着自家大哥的表情更加觉得心灰意冷:“我好歹是你亲弟弟啊,你不关心一下也就算了,竟然在这里说风凉话。”他用完好的那只手一拍桌子,“我跟你讲,你今日是没看见曲镜那个气势汹汹啊,我看他跟你交手也交得不少了,可从前竟然一直是在藏拙,今个儿不知怎么了,跟打了鸡血似的,杀人就像是砍白菜,一刀一个一刀一个。”说着还做出手势来,咬牙切齿地道,“不管了,他今日砍了我两刀,来日我见着他肯定要绕道走,要么你去帮我砍回来,否则我这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广胤一笑:“倘若力所能及,我肯定帮你砍回来。”他搁下茶盏,“曲镜原本韬光养晦,为的是徒增妖界的内耗,铲除异己,如今异己已经铲除得差不多了,他自然要自己披挂上阵。” 广澜哼了一声,侍女已经帮他上好了药缠了绷带,他把衣裳穿好,道:“我看他这回是赢得趾高气扬,回去指不定嘚瑟好一阵子呢。咱们且让他一场,将来肯定打得他屁滚尿流。”顿了一顿,“唔,是你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先别想那么多,你最好先将这身伤养好了,这一仗输成这副模样,回头父君怪罪下来,你可没好果子吃。” “父君怪罪……你还晓得父君会怪罪?”广澜竖起眉毛,语调不由自主地提高,“跟妖界的战事原本便是你全权负责的,你身为主帅临阵失踪我还没质问你呢,你反倒来怪罪我?” 广胤风淡云轻地道:“我临走前不是已经修书给你让你好好监军么?” “可你没说你走多久啊。”广澜一脚踩上矮榻,一拍桌子,旁边的侍女顿时吓得个半死,纷纷跪下来,他嫌弃地摆摆手,“跪什么跪,你们出去出去。” 侍女们片刻不留纷纷出去了。 广胤站起身来取了煮沸的茶,给他沏了一盏,安抚道:“别这么浮躁,你现在也是带过兵的人了,凡事要有条有理镇静些才好。” “我是不会再带兵了,尤其是对曲镜,我看着他那张妖里妖气的脸就想吐。”广澜放下脚,一屁股坐下来,“不过大哥,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近些时候有些奇怪么?你从前可是不论发生什么事皆以公事为先的,何况是与妖界交战这么大的事。可如今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简直是玩忽职守啊。父君远在上清境享清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你竟然当我们都是瞎子不成?” 广胤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嗅茶香,面色淡然神情雅致:“唔,我怎么玩忽职守了,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么?” “你竟然还狡辩。”广澜气不打一处来,一拍大腿,又不小心扯动了伤处,连连抽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看了广胤好一会儿,凑过去,低声道,“哎,你不会真跟尊神有个什么罢?” 广胤连茶杯都没放下来,一面喝着茶一面道:“为何这么问?” “广晨宫上上下下,包括我和弈樵,谁看不出来你对尊神与众不同?”他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你可别瞒我,我可是观察许久了,尊神那么不近人情的脾性,连她的众多徒弟都没有一个能轻易见着她一面的,亦从不踏足天宫。可自从你生辰过后,她来了可不止一两趟,甚至在你宫里长住,你不觉得,尊神待你很是不同么?” 广胤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跟我面前你就别装了,最近你跟着尊神满六界地跑,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前两日肯定也是跟着尊神不知去哪儿风流了罢?从前大哥你可是多不苟言笑的一个人,可尊神一来你便将什么事情都推了,就自个儿一心陪着她。”广澜一只手托着茶盏,笑得淫/荡,“说实在话,你是不是想跟尊神发展发展?” 广胤静静地看着他,片刻,语调平淡地道:“我明日便上奏父君,我要向她提亲。” 广澜手一歪,茶水洒了一桌。 **** “所以,她是为了摘取铃舌草和鱼兆花,才冒险进的帝宫么?”曦和微微敛眉,手里的茶已经凉了一半。 “若非取得铃舌草和鱼兆花,榭陵居根本活不过洪荒。”吴江道,“我记得那个时候,他们俩才在一块儿没多久,便发现了这个征兆。当时榭陵居的魂魄已然散去了一半,若再无施救之法,恐要彻底消失了。你说,这还没修成正果呢便要生死相隔,纵是咱们外人看着也不忍心呀。” 曦和沉吟。 吴江言道,榭陵居因承六界清气而生,元神不稳固,是生来便没有长久寿数的,此事在当时尚属首见,且不同于等闲受伤而导致的仙根不稳,不能以寻常之法疗之,只有四帝台帝宫中的铃舌草与鱼兆花才能挽回,可帝宫乃是至圣之地,不论仙妖神魔入宫皆要现出原形,朝华姬身为金乌,身上之火长燃不灭,现出原形进去翻找,必然大损圣宫。 “其实,这个主意也并非朝华姬自己想出来的。”吴江微微仰起头,喟然道,“这还多亏了母神的灵镜,才探知六界中竟有那般宝物。” 第114章 东皇之困 吴江一怔。 “对了,还有一事须得问你。你可晓得,神仙若是魂飞魄散了,有没有可能转……”曦和抬起头,却见吴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摸了摸脸,“怎么了?” “丫头啊……”吴江语重心长地问道,“你是不是动情了?” 曦和怔住,然后沉默。 吴江的眼神有些复杂,再问道:“是谁?”顿了一顿,“大概你说了我也不认识……” “是广胤。”她道,“邺战的四代孙,如今的天族太子,广胤。” “唔,听说过。”吴江的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略略思忖,“邺战的四代孙,算算岁数,比婴勺要大上许多,我虽不曾见过,但听说是位很有出息的神君。唔,他待你好不好?” “他待我很好。” “那……你对他可是真心?” 曦和点点头。 “你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来这个年轻人确实有过人之处。”吴江微微颔首,“不过,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如今虽也见多识广,但也是初尝情爱不知滋味,我身为长辈,还是得给你提个醒儿,看人必得看准,万万慎重,不得草率。”他喝了一口茶,叹了叹,“我这一把老骨头,是不想再尝这些年轻人的滋味咯。上古时候的神仙,成双成对的也不少,但能修成正果的却委实不多,榭陵居与朝华姬便是例子。我是看得怕了,也不想沾惹这些事情,白白烦心。” 曦和笑了笑,道:“我原本亦是清闲惯了的,但自从跟广胤熟识起来,再要我如从前那般一个人在洛檀洲过日子,便觉得无趣得紧。” “你这便是尝到了甜头,不肯放手了。”吴江道,“男男女女都是这样,尝到了甜头便不肯放手,若是一直那么甜下去便也罢了,可若真到了要放手的时候,这些甜便都堆作了苦楚,那便是一辈子的事了。” “苦楚总会有的,我都做好准备了。”曦和笑得清淡,“我终归还是修不来你这样的心性,若是能一个人安安稳稳享清福,即便来日羽化亦无憾事,这样多好。” 吴江摇摇头:“你出生之时便注定了要担当六界重任,我与你是不同的。”又叹息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是方才想要问我何事来的?” 曦和一愣,回想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方才是想要问上官晓竹的事情,结果被他那么一打岔给忘了,唔了一唔,道:“我是想问问你,神仙魂飞魄散之后有没有转生的可能?唔,也不一定是转生,魂魄气泽之类有没有可能形成其他的生灵进入轮回?” 吴江愣了愣:“转生肯定是不可能的,魂魄都散了,也不可能再次凝聚进入轮回。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于是曦和便将上官晓竹的事情同他细细地讲了一遍。 “唔……”吴江皱起眉头,沉思,“照你这么说,那皇后乃是凡人之躯,却有朝华姬的福泽护佑,要说二者之间完全没有关系那是完全不可能,但关系也不会大到哪儿去。”他想了想,“朝华姬是遭受天罚而殁,并非自行羽化,那么她的魂魄在当初乃是散而非灭,便有了保留的可能,但经过这十数万年估计也灭光了……我猜测,大约是朝华姬当年天罚神形俱散时,有魂魄依附到了什么东西上得以保存。你晓得,人界最初形成的时候亦皆是天地生灵所化,或许那东西因沾了朝华姬的气泽而自行养出了魂魄,后人界形成便随众生进入轮回而至今日。你查过那皇后最初的原身没?” 曦和摇摇头:“这得去幽都花大工夫找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什么眉目来。” “这倒也是。”吴江道,“其实要我说呀,既然已经确定了那皇后乃是一具凡人的肉身装着凡人的魂魄,那便不必再追根究底地去查了。你现在担心的是榭陵居会对皇后不利,那么不论她是怎么跟朝华姬扯上关系的,他都会下手,而你关心的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深浅,也只是榭陵居下手轻重的问题罢了。” “……确实如此。” “事态紧急,你派人去处理了没有?” “已经着力寻找榭陵居了,但估计现在尚无消息。” “那好,我估摸着你心里也着急,我便不耽搁你时间。”吴江眉头微动,“丫头,我再跟你说几句话,你给我好好听着。” 难得见他如此正色,曦和有些意外,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吴江看着她,面色肃穆地道:“你来之前我算了个卦,你最近运势不大好,不,不是不大好,是相当差,凡事你注意着些,身边最好时刻有人照应着,别只身犯险,尽量避开大祸。” 曦和眉目微凝:“好。” “还有一事,是跟天界有关的。”吴江拍了拍膝盖,皱着眉头,显得有些焦躁,“这事我老早就想跟你说了,只是你这么久一直没来,我又懒得去找你,便拖到了现在。三千年前我便卜得六界有大凶,这是个十分难得且凶险的卦象,当时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连着几日重新卜算,却最终皆得此凶卦,因此才听了你那徒儿的建议装死谢客,为的就是断绝与外界交往明哲保身。近来凶兆渐显,且指向天界,我怀疑此番六界恐有大劫,祸起天界。你身为天族尊神,定要事事当心。” “大劫……”曦和蹙眉,沉默良久,“我知——”话音忽然一顿。 吴江面色一变,还来不及反应,便见曦和已蓦地站起身,从他面前掠过,飞出了殿外。 他赶忙起身出门。 水域巨震,鱼群慌乱逃窜,只见水神宫正上方一道金色壁障完完整整罩下来,曦和当即出手,却已失先机。 水神宫的水灵纷纷从宫殿中蹿出来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片水域都被巨大的金色光幕罩住,水光潋滟,大泽中的生灵皆感受到了此处的动乱,慌张地逃回居处。 曦和收回手,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东皇钟!” 吴江脸色变了变,不信邪地飞身击向上方,却分毫动不了那壁障,脑门上青筋一抽,回头看向曦和:“东皇钟不是你的东西么?” “是我的没错,但这可不是我弄出来的。”曦和心下猜测究竟是谁趁她不在潜入洛檀洲盗取了东皇钟,亦腾身上去,只见东皇钟寂静下来,刺目的金光逐渐褪去,光罩外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来。 她的目光陡然一沉:“榭陵居!” “幼君,水神,别来无恙。”钟外之人果然是榭陵居,他甚至已经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身份,居高临下看着曦和与吴江,神色淡然得几乎面无表情。 吴江看清了他的面容,他们二人皆是各自隐居世外的,自天地大战之后便不曾碰过面,这时候见到也仅仅是觉得眼熟,若是等闲遇见根本就无法相互认出来,而此时的吴江吹胡子瞪眼睛:“榭陵居,你搞什么鬼,要把我们关在这里作甚?” 曦和冷笑一声:“既然你都亲自来了,看来是上官晓竹已经到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是抽了她的魂魄,还是再闯一遍四境轮把朝华姬的魂魄找出来?” 被她一语道破,榭陵居面色不变,淡淡道:“我并无伤害幼君之意,只是让幼君暂且在渚中小憩。至于水神,出不出这大泽也不打紧,你们二位便在此做个伴,待我将事情办完,自会放幼君出来。” 吴江虽说自己也觉得自己懒,平日里被曦和这些老朋友骂一骂也不觉得怎么,但被他这么一说却觉得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气得头发都快要竖起来:“老子自个儿愿意待着是自个儿的事儿,你把老子关在这儿老子就不爽了,你快给老子把这罩子撤了,否则我……尊神给你好看!” 榭陵居竟似完全未将他放在眼里,只看向曦和:“幼君放心,我取东皇钟时并未为难洛檀洲的任何人,待幼君出来之后可自行查验。只是,这要等到我将事情办完了。” 曦和冷冷地看着他,道:“榭陵居,我念你往日对我有恩,敬你是六界的老人,擅使移魂咒之事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即便你闯入四境轮引起暴动我亦不曾为难于你。可如今你胆敢伤害凡人性命,凭你的修为,就不担心天族人对你不客气吗?” 榭陵居冷淡一笑:“幼君不必多虑,眼下天族的太子殿下是自身难保,恐无那个闲暇来管我的事情,只要广胤不出手,天宫派出来的那些游勇散兵我还不放在眼里。闲话少叙,这东皇钟乃是幼君自己的东西,幼君自当晓得它的厉害,今日不论幼君说什么,我也不会再犹豫了。” 言罢一挥袖,东皇钟金光大放,曦和等人连忙遮住眼睛,待得光芒散去,榭陵居已然全无踪影。 吴江面色沉下来,道:“现在怎么办?” “榭陵居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出不出去不打紧,横竖整个水神宫都可任你行走,十数万年都待下来了,想来你也不会觉得难受。”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吴江气不打一处来,“我出不出去确实没差,可我担心的是你啊,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可得出去好好救人。这东皇钟可是连轩辕剑都砍不碎的东西,你难道就真的在这里坐以待毙?” “怎么可能。”曦和看着上方剔透潋滟的水光,眸色深深,“三日,至多五日,我便不需再喝你这儿的茶了。” 第115章 血色迷眼 轩辕剑与东皇钟,皆是天地间至刚至强之物,前者可劈天裂地,后者可震荡山河,二者之间亦曾碰撞,可轩辕剑劈不开东皇钟,东皇钟亦震不碎轩辕前,并未分出个胜负。其实这至刚至强之物亦皆有其弱点,端看驾驭之人是谁。 东皇钟性质敦厚,不似轩辕剑锋芒毕露战意逼人,不求伤人只求力保,因此当年母神才会将其借与朝华姬用以抵御不灭之火,亦在天地大战时用于保护曦和。可外部越坚硬的东西,内部或许就越脆弱,东皇钟正是如此。此物之力在护而不在困,它几乎可以抵御一切外来攻击,而自内部攻破,则是它的短板。 当年的曦和,面对六界旷古一战,被困在东皇钟里半步不得动弹,然而今非昔比,如今这世上,已经极少有东西能让她束手无策了。 可榭陵居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他便不会贸然用东皇钟困住曦和,而会另寻他法以求稳妥了。 而就在曦和日夜废寝忘食力图打破牢笼之困,心心念念记挂着上官晓竹的安危之时,外界却发生了一件她更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 红鲤剑即便不染血,那颜色亦是鲜红刺目的。 曲镜站在高处,舔了舔嘴角的血迹。那血不是他的,然而蛟龙天性嗜血,何况对面是他日日夜夜望着食其肉寝其皮的对手,即便是一丝鲜血,也足以让他兴奋。 “曲镜,我不管你与曦和商量过什么,但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背叛与她的约定。”广胤提着长剑,剑锋上有薄薄的血迹晕染,冷冷地注视着对面的人。 他没有用轩辕剑。天帝虽已将轩辕剑交给他保管,可那是天族的圣物,他不想要自己的战功中永远都有圣物一笔,因此亲自打造了佩剑,从第一次上战场沿用至今,宝剑锋刃磨砺得愈发冷厉,却始终未曾取名。 千年前与妖界一战,决胜之时他被迫拔出轩辕剑才得以凯旋。而如今,他不需要它。 “我与她确实有约定,但这约定尚未到需要兑现的时候。”剑锋如血,两剑叮地一声相交,云海中掀起气浪,曲镜紧紧地盯着他,“况且,我与她说了什么,轮到你管了么?” 广胤早已看曲镜不顺眼,听到他这话的语气,脸色变更冷了三分,出手亦愈发凛冽:“她身为天族尊神,你若有心待她好,眼下便不是在这里与天界厮杀。” 曲镜完全不意外自己的心意被他所知,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手中更加凶狠地回击:“你身为她的徒弟,什么都不如她,有什么本事保护她。你连将对她的感情昭告天下都不敢,你有何资格与她在一起?” “我已立本上奏,与她择日成婚。” 曲镜的剑势一顿,发丝被削去一缕,险些被广胤伤及要害。 他蓦地咬紧牙,目光如刀扎在广胤的身上,竟有些口不择言,提着剑便冲上去:“你已经负了她一次,凭什么再与她成婚!” 广胤面色倏地冰寒,余光恰巧瞥见不远处广澜受伤,半边铠甲皆染血,眉心紫黑之气一闪,眼中血红之色隐隐泛起,手腕一翻,剑柄蓦然掷出,剑锋直刺前方。 **** 碧虞山已布下结界. 不光人进不去,就连里面的景物都看不见。 弈樵赶到此地之时,是他接到广胤急信的第二日。而那时,碧虞山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他与榭陵居虽有交往,却只是普通的友人。榭陵居这么多年来独居世外,十分排斥外来人进入碧虞山,对他与曦和皆是以宾客之礼相待,凡事亦亲力亲为,如砍柴生火这样的事亦是徒手去做的,而早年他年纪尚轻,对榭陵居的印象并不太深,因此至今不晓得其修为如何。直至今日看到那结界,才恍然想起当年的榭陵居,虽然战力不及天族大将,其隐匿之法却是数一数二的高明。 周旋了大半日,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打破这结界,亦无法窥探榭陵居与上官晓竹是否在其中,弈樵等得几乎要发飙,想着要是曦和在这里估计这结界分分钟便能碎成渣渣,便将这看守的任务交给了常年无事的司命星君,令广胤指派来的人手把守着碧虞山,自己跑到天宫去找曦和了。 孰料,这一趟曦和没找着,倒是让他撞见了军营里收兵回来的广澜。 广澜的脸色很不好看。 这一任天帝生的这两个儿子,大儿子惊才绝艳为天界尽职尽责统帅三军,二儿子虽然有些不靠谱,但到底也是天帝并着几位叔伯手把手教出来的,平日里看着斯文,却并非不能战。可此时褪去了铠甲的广澜半身染着鲜血,脸色苍白神色委顿低郁,全然不负往日风流闲适之态,让人看着甚是心惊。 弈樵丢了八八的绳子,快步走上去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广澜撩起营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道:“不全是我的血。” “当然知道这全是你的血,要全是你流的,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儿跟我讲话?”弈樵一拍他的后脑勺,“我问你出什么事了?” 广澜沉默了一下,撩着营帐的手放下来:“这一战双方平手,士气虽不如最初全盛时高昂,但比上回惨败还是好多了。可是……我哥好像出事了。” 弈樵眉峰一紧:“伤了?” “看着也没什么太大的伤势,但回营后就晕过去了,到现在也没醒来。” “带我去看看。” 于是广澜便领着榭陵居去了帅帐。 广胤身为天族太子,又兼三军主帅,虽然平日里不喜身边有太多人打扰,但这一昏迷,伺候的人便来来往往挤满了帐子。 弈樵走进帅帐,便在来来往往的人影后看到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广胤。 他快步走过去,军医在床边挪出个空位来,他弯下身,探了探广胤的脉。 “他昏迷了多久?” “刚从战场上下来,两个时辰。”广澜看着弈樵的面色,“怎么样?” “有些乱,但并不像内伤所致。” 广澜皱眉:“军医亦是此言。” 弈樵端详着广胤的脸色:“消息封锁了么?” “主帅昏迷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封锁消息。”广澜道,“已经派人去请药君了,一会儿便能到。” 弈樵颔首,收回手,帮广胤敛了袖子,问道:“他此前可有过什么类似的病症?昏迷前可有何征兆?” “大哥素来身体强健,小病小痛的都不放在心上。有何征兆我也没注意,当时在战场上,我都自顾不暇,便也没多往他那儿看。”广澜略略沉吟,“不过……” “不过什么?” “要说征兆,我倒好像看见……看见大哥的眼睛有些变红了。”广澜顿了一顿,摆摆手,“估计是我看错了罢,战场上刀来剑往的,血色迷了眼也未可知。” 弈樵皱了皱眉。 “罢了,你大哥这个症状我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眉目来,还是等药君来罢。我另有一事要问你。”弈樵站起身来,让仙娥服侍广胤脱鞋袜盖被子,拉着广澜走到一边,低声问道,“曦和在哪?” 广澜愣了愣:“尊神?”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床上不省人事的兄长,“这我可不知道,我哥同尊神出去花前月下了几日便独自回来了,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要跟父君上奏去跟尊神提亲。” 弈樵微微睁大眼:“你说的是真的?”顿了一顿,“你莫不是在诓我罢?”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敢诓你,大哥回来的那一日便跟我坦白了,说与尊神是真心相爱的,人还在军营里便拟了折子,第二日便送上去了。”广澜讲到此处兴致勃勃,“不过父君尚未给回音,大约是被吓住了,不过这么好的一门亲事,等他缓过来便该同意了。” “是……是该同意……”弈樵没想到自己原本是来打探曦和下落的,谁晓得听见这么一桩大事,半晌还没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广胤,“这事曦和那丫头定然也是首肯了的,否则凭广胤的性子,肯定不会做这个决定。” “我看大哥这回是认真的,要是他真与尊神在一块儿了,那咱们天界便再也不用愁怎么讨好尊神了。”广澜咂了咂嘴,“想当年父君说自己活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尊神几次面,满心的惆怅,现在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举双手双脚赞成啊。” “确实没错……”弈樵收回目光,又拍了他脑袋一下,“我是问你曦和的下落,你跟我扯这些做什么?” “我不是早跟你说了我不知道么?”广澜翻了个白眼,“我扯的这些你难道不想听?” “……”弈樵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等你大哥醒了,告诉他,碧虞山被封了结界,进不去。我去东荒找曦和,让他醒了别乱跑,我们回来找他。” “啊?”广澜反应了一会儿,“哦,好,我会看着他的,毕竟是要等嫂子回来么。” 第116章 封灵之印 东皇钟化作一枚巴掌大的铃铛落入掌中,水域震荡了片刻,水神宫中水流乱窜,掀翻了一大片琉璃瓦。 吴江的眉毛再跳了跳。这几日,他的水神宫被面前这位尊神折腾得不成样子,眉毛也跳得几欲抽搐,现在终于弄好了。 “说五日你就真花了五日,真是一点都不带含糊的。”吴江一屁股坐下来,猛灌了一口茶,如释重负。 曦和脸色有些许的苍白,抛了抛手中的东皇钟:“这东西可是连阎烬都打不破的,我如今有这等修为,你应当高兴才是。” “我是高兴……高兴你把我房顶都掀了!”吴江怒指上空,原本流光水华的琉璃瓦已经全部飞出去,只余空空的房顶架子,甚是萧条。 曦和唔了一唔,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别让下人把活儿都做了,你如今也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延年益寿么。” 吴江嘴角抽了抽:“你怎么不说你自己也一把年纪了干脆留下来帮我把房顶修了?” “我千年前才从白笙心窝子里醒过来,如今正是身强体壮长身体的时候,这些活儿我就不必做了。”曦和说着这样的话丝毫不觉得羞愧,“唔,还有你那个徒弟,才多大年纪就开始颐养天年了,改日你好好给我敲打敲打他,天宫正缺一个像他这样的水神当值呢。” 吴江皮笑肉不笑,将她往外面推:“尊神辛苦,好走不送。” “哎哎哎,我话还没说完呢。”曦和在他宫门口停下,捋了捋袖子,微微正色,道,“先前你跟我讲的那些事情,可别告诉别人。我跟你说的那些也都烂在肚子里,莫要被有心人听了去。” 吴江道:“我这么一把年纪了,哪里还像年轻人那么爱唠嗑。走吧走吧,没什么可交代的。” 曦和撇了撇嘴:“老骨头,还是这么不懂得待客之道。”她晃了晃东皇钟,将其揣进袖子里,挥挥手,“那我走了,改日再来找你下棋。” 吴江点点头,自行站在门前,断绝了她往回走的路子:“赶紧走赶紧走,自个儿万事小心啊,我还要修房顶呢,后会有期。” 于是曦和便离开了水神宫。 可她前脚刚出渚中,弈樵后脚便踏进了水神宫的门槛。 吴江:“……” 弈樵看向水神宫各处宫室的屋顶:“……” 吴江咬了咬牙:“……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怎么你们都来了,砸场子的是么?” 弈樵有些愣怔:“这场子,在我来之前便已经被砸过一遍了罢……” 吴江冷眼对着他:“你来做什么?找曦和那丫头的?” 弈樵回过神来,目光从那零落的屋顶挪到吴江冷硬的脸上,点点头:“我有急事找她,她在哪儿?” “榭陵居偷袭,用东皇钟把丫头在我这儿关了五天,她方才刚走……” 话未说完,一阵水流从脸上刷过,弈樵已经远走了。 旁边有小水灵小心翼翼地游上来:“那个,神尊,这房顶……” “……”吴江愤愤地抹了一把脸,瞪向那一脸无辜的小水灵,“这样的事也要问我?我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 “可尊神说让您自个儿修……” 若是曦和听见这句话,一定会赞叹这孩子忒心实,实得跟块木头一般。 可吴江显然不喜欢如此心实的孩子,怒道:“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究竟是谁养大的?快滚去给我修房顶!” 心实的小水灵一时弄不清为何自家神尊发这么大的火,但也晓得此时的神尊绝不能再招惹,迅速夹起尾巴,一溜烟儿跑去修房顶了。 …… ………… 从天宫到东荒大泽,凭曦和的速度,至少要行上三日,何况是弈樵。再加上寻找水神宫的时间,他已经花了四日,奈何又与曦和擦肩而过,猜想她必然亦是回天宫去找广胤了,于是赶着八八原路折返,又过了一日半,才追上了闷头赶路的曦和。 “吴江说你们被东皇钟困住了,他莫不是诓我的罢?”弈樵一巴掌拍在曦和的背上,喘了口气。 曦和则对于他竟然会亲自来找自己觉得很意外:“广胤让你来的?” “广胤?那小子现在还不知道醒没醒呢,我是被碧虞山那结界给拦住了,请你来当救兵的。” 可曦和显然只听进了前半句,一愣:“广胤怎么了?” “天族有药君照看着呢,你急什么。我跟你讲,榭陵居在碧虞山布了老大一个……”弈樵看着她的神色,撇了撇嘴,“好吧好吧,前几日天界外打了一场硬仗,广胤不知是受了伤还是怎么的,一下战场便昏迷不醒,估计现在也该醒了,否则就真不太……” 一阵风自他面前刮过,只见曦和已经掠出老远,弈樵瞪了瞪眼睛:“你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一咬牙,“啪”地一下拍了八八的脑袋,“儿子,给我追上她。” 八八一撅蹄子,嘶鸣一声,飞快地往曦和那方追了过去。 在这之后直到二人回到天宫,他都没能好好跟曦和说上一句话。 …… ………… 当曦和匆匆赶至天宫时,广胤并不在军营。 帅印仍旧在广胤的帐中,却是由大将崇光监军的。 广澜看见曦和时,一脸的悲喜交织,让她半晌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前者仅告诉她广胤身上似有些不好,已经回二十八天休养去了,但并无什么伤势,药君正在帮他调理,让她别太担心。曦和见军中情形似乎不太妙,便问了战局的状况,广澜则直摇头,说曲镜这两次来势汹汹,双方伤亡都很重,再这么下去,天界即便最终战胜了,也会因时间拖得太长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于是曦和便往二十八天去了。 广胤确确实实是在休养,连日的朝会也未曾出席,天帝来看过两次,但听药君说了体内并无伤势便也放心了,对外只说是太子劳累需休养数日,并没有个明确合理的解释,虽然有人好奇打探过,但广晨宫的人口风皆紧得很,没让半点风声漏出去,因此连广澜都不太清楚他的情形究竟如何。 曦和踏入广晨宫。 这一刻,她才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所不同。 檐角的风铃依旧好端端地挂着,金紫的穗子在风中轻轻飘舞,偶尔有清脆的响声。有小仙娥看见她与弈樵从门口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迎上来:“尊神可是来找殿下的?殿下此时正睡着,尊神是等殿下醒来,还是现在便去探望?” 曦和皱了皱眉,这个时辰睡觉?她往里头走的脚步未停:“他这几日状况如何?” 小仙娥有些犹疑:“这……小仙并不在殿下身边伺候,知道得并不太清楚,尊神得问宜袖和宜曲两位姐姐,她们是贴身伺候殿下的,必然知晓得周全些。” 曦和听她这个语气,倒不像是什么事都没有,脚下更加快了步伐,往广胤的寝宫而去。弈樵紧随她身后。 寝宫内有淡淡的药香。 宜袖和宜曲见她进来,纷纷迎上来行礼,曦和摆手让她们回话:“广胤如何了?” 宜袖低声道:“殿下这几日始终觉得疲累,刚睡下不久。” 宜曲在一边掀起帘帐让她进去。 曦和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着的广胤,放轻声音问道:“药君怎么说?” “药君每日皆来看诊,可始终找不出殿下的病因,开了一副方子,让我们给殿下调养身子。” “嗯。”他当然看不出来。广胤之病在元神而不在*,谅他药君再怎么高明,也无法想到一具躯体中竟然住着两个人的元神。 她在广胤的床边坐下,二指一并,点上他额眉心,闭上眼睛,神识蔓延进入他的身体。 她在听见弈樵说广胤昏迷之时,便立刻想到是封印出现了问题。广胤身子素来强健,除非受重伤绝不会轻易陷入昏迷。他的修为底子虽然比不上已经修炼了六万余年的曲镜,但打架的本事却是继承了邺战,且青出于蓝,即便不能全胜亦足以自保。而一具躯体中容纳两个元神本就是逆天地之道的大忌,因此她当初给他设下的封印并不稳定,倘若受到外界刺激,很容易产生裂痕。 她一直很担心广胤上战场。战场上血煞太重,与阎烬的气泽极易引起共鸣,万一广胤一个不留神没控制住,那封印或许便没用了。 也不知他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弄成现在这副样子。 她睁开眼。 弈樵凑上来问:“如何了?” 曦和沉默了一下,对宜曲道:“我宫里妆台下的格子里有一副草药,你去拿着煎了,待他醒了让他服下。” “是。”宜曲应诺去拿药了。 曦和站起身,对宜袖道:“你照看好他,若是他醒了,立刻告诉我。” “是。” 她微微颔首,带着弈樵走了出去。 第117章 良药苦口 “阎烬有元神留存于世,此事长渊与我提过,但我实在没想到广胤竟然……”弈樵坐在石凳上,目光从花园中的泉水上挪向曦和的背影,皱着眉,“若是今日不发生这事,你是不是还不打算告诉我们?” 曦和站在一边,手指轻捋过垂丝海棠的花穗,瓷白的手指与艳丽的红花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看着眼前娇小的花朵,道:“我不告诉你们,是因为我那时尚未想好如何解决。” “那如今是已想好了?” “嗯。” 弈樵看了她一会儿,眸色深深:“丫头,别做傻事。” “不会的。”她笑了一下。 弈樵沉默了片刻,道:“这种封印无法在同一个人的身上施展第二次,否则容易伤及元神。好在眼下封印尚未完全破裂,仍有余力可抑制魔气,不过……广胤自个儿怕是要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海棠纸条丝丝下垂,曦和低垂着眼眸,触手间花瓣小巧柔软如丝绒,“他不认识阎烬,这天宫没有人认识阎烬,他不会知道自己与阎烬之间的关系,即便心有猜忌也无法得到确切答案。只要我们不说。” “你是想要我帮你瞒着他?” “是。” “为何?”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他平白担忧罢了。”曦和道,“阎烬的元神已经开始侵吞他的身体,此事不论他是否知晓,他都无法自行处置,只有我来做才有生机。” 弈樵脸色不太好看:“你跟我还撒谎?” 曦和没说话。 弈樵站起身,来回踱步:“不行,你不能乱来,这事我跟长渊会想办法。” 曦和转过身:“你们想什么办法?” “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阎烬既然能设这么大一个局,他都已经不在了,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不能想出一个破局之法不成?”弈樵停下脚步,看着她。 此时已近黄昏,夕照下的海棠愈发红艳。 “办法不是没有,只是只有我能做到。”曦和语速稍快,“阎烬这个法子原本便是万无一失,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一定能完成。只可惜他不在了,没能算到如今的变数。我们已经有了难得的机会,为何不尽力一试?” 弈樵冷笑:“若要折了你换广胤一条命,我便是打断你的腿也不会再让你出洛檀洲一步。” “天族一脉传承了邺战之血,不出三万年,如今的天帝必然羽化。”曦和面色肃穆,“广胤身为天族储君,将来需当大任,我不过做个尝试,后果未必如你们所想,为何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这种尝试想也不要想。”弈樵一挥手,面上已有怒容,“当年父神母神是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才将你保下来的,你难道都忘了么?就因为一个广胤,你就要放弃他们拼尽全力所留给你的一切,你对得起谁?你让他们如何瞑目?”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曦和转过身背对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答应你,暂时不动作,可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告诉广胤。” “你不告诉广胤不就是怕他阻止你么?你以为你这样做,他就会高兴?” “这种事你不需要考虑。”曦和转过身来看着他,“这已经是我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弈樵,我不想跟你吵。” 弈樵沉默。 八八被丢在一边,静静地啃着草叶子,蹄子在地上刨了两下。 “那好。”他叹了口气,脸色稍缓道,“我暂时不跟他说。但只要我发现你要做傻事,我会拼尽全力阻止你。” 曦和淡淡地“嗯”了一声,远远地瞧见那边回廊里宜曲端着汤药走过来:“我们进去罢。” 弈樵在她身后停驻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你好好照顾他,也好好照顾自己,收了东皇钟,又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别累着了。” 曦和并未再回话。 弈樵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憋了一肚子的火,半晌,对着八八招了招手,便往宫外去了。 宜曲见到曦和走过来,在殿门口停住脚步,行了礼:“尊神。” 药味钻入鼻端,曦和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药,拿过药碗,让她打开门,迈进去:“他醒了?” “殿下刚醒来,尚躺在床上养神。” 她点点头,走进去:“你在外面伺候罢,我进去便好。” “是。” 殿门在背后关上。 她撩起层层纱帐往里去。 广胤仍旧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她将药碗搁在一边,取了一个靠枕:“来,喝药。” 广胤睁开眼,任她扶着坐起来,接过药碗,面色稍显困倦,喝了汤药,正欲搁在床边,曦和看了一眼碗里,道:“喝完。” 广胤看她一眼,再看了看碗底的药渣子,摇了摇玉碗,将药渣子和汤水晃了晃,依言喝下去。 曦和帮他把碗搁在一边。 “这药真难喝。”嗓音略沙哑。 她一顿,给他理了理被子,在床边坐下来:“良药苦口,这些药材皆是天宫寻不到的,浪费可惜。” “榭陵居便是以这个东西调理元神的?”广胤一脸嫌弃。 “嗯。”曦和顿了顿,抬头看他一眼,“怎么了?喝个药还闹脾气了?要不要我管宜曲要些蜜饯来?” 广胤不看她,也不说话。 “你现在可有劲儿?” “怎么?” “若是有劲儿便跟我说说曲镜是怎么打上来的,若是没劲儿便听我说朝华姬与榭陵居的往事。” 广胤眉头动了动,再动了动身子,调整到一个更为舒适的位置:“没劲儿,你说罢。” 曦和扯了扯嘴角:“好,我说。”她给他掖了掖被角,道,“榭陵居身世离奇,寿命短暂,朝华姬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便去四帝台盗取了铃舌草与鱼兆花,虽说以东皇钟护住了灵物,但她身上的火还是把帝宫烧了个干净。这便是她天罚的原因。” “那上官晓竹呢?” “朝华姬乃是受天罚之刑而死的,无法投胎转生,我们猜测,只是当初因父神出手相助,以致其魂魄未曾散尽,有一部分附在了某种温养魂魄的花草上养了万把年,便自行去人界投生了。” “如此说来,榭陵居借上官晓竹复活朝华姬之事是否可行?”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到了如今连残魂都算不上,只是一抹气泽罢了。”她道,“历经这么长时间的轮回,上官晓竹自己已经有了完整的三魂七魄,朝华姬之气泽只不过是附着,一旦脱了她的肉身便会散去化作天地之灵,决计无法重生。榭陵居想必也很快就能发现这一点,我只盼着他早日幡然醒悟,让皇后回归正位。” “唔,我怎么仿佛听见你在磨牙?不是我听错了罢?”广胤斜眼看向她,略带笑意,“有人得罪你了?唔,说起来,我回来也得了很多日了,你前几日都做什么去了?据你往日所言,那吴江似乎并不是个会留客的性子。” 曦和鼻腔里冷哼了一声,从袖袋里取出东皇钟,扔给他:“榭陵居去我洛檀洲偷了这个,把我困在渚中足足五天。” 广胤头一次看见这传说中与轩辕剑平级的神物,颇有兴致地放在手中端详把玩着,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让你丢面子了。不过依我看,这东皇钟乃是个相当厉害的法器,他榭陵居用此物给你下绊子,显然十分看得起你,你应当觉得欣慰才是。” 曦和皮笑肉不笑:“看来我是该把你也关上个五日五夜,你才晓得我有多看得起你。” 广胤笑了一声。 “我看你现在有力气得很。”曦和瞥了他一眼,凉凉道,“说说,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曲镜把你打了?” “他把我打了?哼。”广胤微微眯了眯眼,明显很是不悦。 “唔,看来真是如此。”曦和看着他那一脸不爽的表情,故作惆怅地微叹,“我还以为太子殿下天纵奇才,即便曲镜的年纪大你一倍也不需放在眼里,如今想来是我高看你了。” 广胤咬了咬牙,看着她:“你不必激我的将,这战事从头到尾都是曲镜挑起的,我还没问你上回都跟他谈了些什么,你还来这里落井下石?” 曦和咂了咂嘴,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恼羞成怒也要收敛些,这么容易便被别人耍弄了,多没面子。” 广胤面上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两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再看她,自己往床里头挪了挪,让出一片空位来,拍了拍被褥:“睡上来。” 曦和呆了一呆。 广胤再拍了拍,用目光示意她躺进去。 曦和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打结:“咱、咱们话还没说完呢……” 广胤便已微微探了身,一下子把她的腰带扯开,她一个激灵拍掉他的手:“你做什么呢。” 广胤面色如常:“你就寝不脱衣裳的?” 她面色镇定地望着他,耳根子却莫名地有些发热:“谁说要就寝了?” “我说了。” 曦和看了他一会儿,再低下头,看着他搁在自己腰间被自己抓着的拽着自己腰带的手,觉得二人此时的姿态有些惨不忍睹,咳了咳:“你先松手。” 广胤没动。 “……我自己脱。” 他这才放开。 曦和站起身将外衫脱了,搁在了床边的衣架上,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了鞋袜躺进床里去。 广胤满意地笑了笑,帮她盖了被子,伸出手臂,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 曦和动了动肩膀,垂了眼没看他:“你做什么?” 广胤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上眼睛:“数日不曾见你了,让我抱一会儿。” 她撇了撇嘴,唇角却不由得弯了弯:“……那就一会儿啊。” 广胤笑了一下,更加搂紧她。 地上有窗外残阳的最后一缕夕照,窗台上的盆景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原本已经等了你三千年。” “嗯,然后呢?” “可现在,我一刻也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那你可得把我抓紧了。” “我会尽我所能去抓紧你,你不许逃就是了。” 她笑了一声:“好啊。” 第118章 鬼界遗书 曦和在天宫仅待了两日,第三日广澜便送了一封信来,是弈樵留下的,说是让她抽个空去碧虞山看看,有个结界需要她动手搞定。 她心中思量着,榭陵居既然能想到用东皇钟将她困住,便也不会笨到将皇后藏在碧虞山,甚至他本人也不会再待在那里。但那到底是他的住处,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广胤的精神头仍不太好,虽然已经让崇光暂时监军,但天帝仍未下旨准他放假,还需待在天宫静养,同时注意着下方的战事。 这两仗天妖双方皆打得吃力,损失不小,即便曲镜求胜心切,也必须休整一段时日才能再行进攻,这也给了天界喘息的机会。 曦和虽然担心广胤的身体状况,但碍于榭陵居一事委实重要,不能耽搁过久,心中算了算日子,认为广胤的问题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不上战场不见血腥,便不该出什么问题,于是交代了药君好好照看着,自行往碧虞山去了。 碧虞山确实有一道结界。 弈樵布下的人手见到她接近,飞身上来询问身份,知道是尊神后很快各自归位。 弈樵的信中描述那结界不仅挡人且挡了视线,将整个碧虞山罩在里面,半根草都瞧不见。 虽然榭陵居在曦和能从内部打开东皇钟这一点上失算了,但她不认为这是榭陵居用来保护他自己的屏障,西海之西毕竟也就这一小块地方,若真藏在碧虞山,那便是画地为牢,凭他的修为,仅能做困兽之斗了。 但那结界确实很强。 她让山外巡逻的士卒皆退至三里之外,一道弯月状的白芒自上而下朝着结界劈下,结界的中央被切开,轰然溃散。 满目的苍山白水,云蒸雾绕。 碧虞山仍旧是一片安静起伏的山脉,并未随着时局的变化而改变。 她落在山脚下,让巡逻的士卒留守在山下,顺着山间小径往上走。 碧虞山少有访客,这山中的路皆是数万年来榭陵居自己一日又一日踏出来的。幼年时,她似乎也走过这条路。那时朝华姬已经不在,榭陵居心灰意冷自闭于山中,父神带着她来到此地。那时她还只有榭陵居腰间那么高,还叫他一句“叔叔”。 山上有些苗圃,皆是他精心挑选开垦的,没有金银玉石,没有山珍海味,这么数万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过的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日子。如此淡泊的一个人,心中竟然藏着如此深重的孽欲,放在从前,她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即便到现在,她看着这些景象,都几乎以为如今做出这些事的人,根本不是榭陵居。 茅屋坐落在半山腰的山脊上。 院落柴扉轻掩着,她伸手推开,发出长长的“吱呀”响声。 院子里还晒着金黄的包谷和药材,未编完的竹篾被随意地扔放在角落里,有些生锈的水铫子挂在炉子上方,已经凉得彻底。 很朴素,亦十分整洁。 木阶上落了点灰,踩上去木条嘎吱嘎吱响。房门也开着,她轻而易举地便走了进去。 矮几上有未下完的棋局,黑白双方皆行得温吞毫无杀气,想来是他闲暇时自己与自己的对弈之局。 她走过去坐下。 茶壶里尚有半壶凉水,她取了倒置于木盘的杯盏,倒了一杯饮下。 唇齿留香。 竹墙上挂着朝华姬的画像,端端正正的。这室中一切皆朴实无华,唯独这一幅帝女之像惊为天人,让人看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她未曾真正见过朝华姬,或许见过,但那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记不清了。可端看这幅画像,便能想象出当年这金乌帝女是如何的风华千面,足以令天下男子拜于足下。这作画之人便是其中之一。 那纸是取的西海巨木枝桠所制,千万年不腐。遮面的白纱与流光长裙静于纸上,却如海风飘过,摇摇曳曳窈然生姿。眉眼间那一只金乌的纹路甚是传神,虽是孑然独立,却流光溢彩,令见者难以忘怀。 她能够想象榭陵居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描的这幅丹青。那时朝华姬应当还在世,他们二人神仙眷侣自由来去不知烦恼为何物,那时的榭陵居应当还是心容皆暖的极温润之人,否则怎会有如此鲜活亮丽的笔锋。 她又垂眸看了一会儿棋盘,心下有些许兴味索然,便站起身,本欲就此离去,转身时却无意瞥见内室虚掩着的竹扉。 脚步微顿。 转身,进屋。 内室亦很整洁。榭陵居虽是匆忙离开未来得及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但屋内一切皆熨熨帖帖,案几床榻皆收拾得十分干净。 她与榭陵居虽然熟识,但未熟识到能够随意进出卧室的地步,每回来到碧虞山,都是在外间喝两盅茶下两盘棋便走了,也从未想过要进来看看。只是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知里头会不会有一些线索。 此地仅是一间简单的宅院,榭陵居即便筹划了许久,但看外观也知道里头没有密室之类的。这内室的格局亦是一目了然,她此时也不再顾及什么礼数,走过去翻了翻他桌案上的书册,皆是些无关痛痒的典籍,只在底下有一本《灵史通鉴》,有关孕灵取灵之法,但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书。书页中偶尔有些批注,字迹端正,笔锋冷漠,却自有风骨,与他平日里给人的感受如出一辙。 桌案旁有一个书架,大约是月余未曾打扫,落了些许灰尘。她逐个格子扫视过去,这里倒是有些稀有的古籍,有一部分是关于操控魂魄的,亦有些禁术功法,但这些东西在上古时候也算不得很稀少,也并不需要特别在意。 她打开了下方的抽屉。 一沓黄纸整齐地叠在里面,看着并不像是榭陵居亲笔写的,倒像是从书上撕下来的纸张。 她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翻阅,越到后面便越心惊。 这上面记载的是一种骇人听闻的傀儡之术,不同于那种以尸体或其他材料制成的死偶,这种秘法将人体内本身的灵魂抽离,再炼出新的魂魄灌注进去,只要功力得当,便能制造出一个完全顺应施术者心意的假人。 曦和的手指不断地收紧,这等秘法不仅残害他人性命,且断绝了其轮回往生的机会,手段残忍无情至极。榭陵居难道就想要用这样的办法来再造一个朝华姬不成? 她扔下那些纸张,再于抽屉之中翻找,仅有那秘法剩下的几页纸,具体讲述了如何操纵此法。 在最底下,还放着一封信。 信笺表面没有字迹,连收信人的名字都没有。她伸手去拿,却在触碰的那一瞬间,信封倏地燃起了深蓝色的火焰,一股极寒之意自指尖传入骨髓,信封竟然被那火焰点着,在她的目光下飞快地燃烧起来。 这信上竟然下了咒术。 她手腕一翻,立即捏了个诀,手心有白雾升起,将火焰逐渐盖下直至完全熄灭,可信封只剩下了一小半。 她这才将其取出来,抖了抖被燃烧的碎屑,撕开了信封。 里面的信笺也大部分被焚毁,只剩下了不多的内容,但她一眼便看见了那盖在右下角的黑色戳记。 她一顿。 早在火焰燃烧起来的那一刻,她便知晓这信笺乃是何人所有。她虽然不曾与鬼族之人打过交道,却也认得鬼族王室的标记。 信虽已毁去大半,但仅存的内容却让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她拿着残破的信笺,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朽翁……” 视线凝固在最后的落款上,眸中情绪翻涌,手中有灼亮的白光晕开,信纸化为灰飞。 这时,山外陡然一声清脆的爆裂声,窗外,金色的光团在碧虞山上空炸开,那是她与外头守卫约好的信号。 天界又开战了。 她飞快地将那一叠书页卷好收入袖中,身形一动便从窗口飞了出去。 天界以金鹰传递急信,从天宫至西海之西至少也需要两日的时间。而她出发赶来碧虞山也才堪堪过了四日,这说明她才离开不久,曲镜就发兵了。 不,这不可能。曲镜虽然嗜战却并不冒进,妖界才经历两次大战,必须有一个调整的时间才能再行进攻。况且他答应过她,只要六界有变,必然息战相助,即便此时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的暗潮汹涌他不会看不出来。 然而妖界已殁三员大将,除了曲镜,没有任何人能驱动妖界的大军。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或许是曲镜被激怒了,或许是天帝下令速战速决,或许是……广胤。 她飞身掠至碧虞山脚下,留守的士卒见到她,迅速上前来跪下行礼,递上一枚纸筒:“禀尊神,天界战事已起,这是二殿下寄予尊神之信。” “广澜?”她微微皱眉,打开纸筒,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字—— “生变,速归。” 第119章 八千血债 广澜平日里虽然看着没个正经,然而他在大事上还是很靠谱的。既然会派金鹰捎信来找她,必然是发生了很大的事。 碧虞山已人去楼空,无甚可在意的,她当即令守在山周围的士卒返回天宫,自己先行一步,昼夜兼程赶回去。 然而,尚未到达天宫,她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天界三十三天,并非一次自下而上的三十三天,而是散落在云海各处,自外而内分布且逐渐向上攀登的三十三片云宫。以往战时不论打得多厉害,即便是妖界占了第一天,各处皆是有重兵把守的,可这一次,她放眼望去却什么人都不曾看见,就仿佛等闲太平时日里,只有浮云飘荡。 各天守兵乃是大战的最后一道防线,即便大胜之际都不该撤除。广胤不会这么鲁莽。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前线战事太过胶着,就连各处的守兵都被抽调去支援战场了。 她心下一紧,晓得此番事态或许是前所未有的严峻,连忙往太皇天掠去。 眼前堪堪浮现一抹血色云海之时,尚未来得及接近,便有士卒来到她的面前,看着竟然像是一直守在此处等她到来的。 那二人在见到她立即下跪行礼:“见过尊神。” 她略略停步,一挥手让他们免了虚礼:“战况如何?” 那二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禀尊神,前方战况惨烈,太子殿下正……”犹豫了一下,“二殿下交待我们,只要尊神到了,便立即请尊神去太皇天。” 曦和看他们一眼,也不再多问,当下挥袖再次加快速度掠去。 而当那血色云海映入眼帘之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脚下哪里还是天界的领地,分明是修罗地狱。 与她以往所见的战场不同,这里有无数的士兵,漫天飞洒的鲜血,却已经没有厮杀。 所有人或生或死,或跪或立,有人断了手脚,有人满身血污,却皆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场中央的那两道身影。 那里一人仗剑直立,一身暗红色的铠甲,手中的红鲤剑红得绽光,浑身上下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冠玉似的脸庞上杀意横溢,点点鲜血溅在脸颊上更显妖邪,连头发都被血凝固,一滴一滴地向下落。 另一人则立于其十丈开外之地,银色的战铠已被鲜血染红,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的。手中倒提长锋,长剑上一缕极细的鲜血顺着剑身流下,滴落在云间。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连云海都被染红。 曦和的心不断地下沉。 自洪荒之后,她便再也未见过如此之多的杀戮,这里至少有上万具尸体,大片交叠在一起,比之当年阎烬屠戮中荒的场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杀孽……如此杀孽! 她逐渐接近战场,目光始终紧锁广胤,他微微弓着身子,却抬着眼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曲镜,那双眼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从容稳重,那是一双血红的双眼,就如同这战场上四处飞洒的鲜血一般,那目光中除了狂躁的杀意再无半点其他。她注意到他握着长剑的手在流血,因急促的呼吸而胸膛起伏。 云海鸦雀无声。 她再次更加仔细地向各处的尸体,发现绝大多数死者皆为妖界士卒,凭天界普通士兵的能耐,绝不可能弄出如此场面。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广胤。 这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他虽素来冷面行事果决,但始终进退有度心怀苍生,即便曲镜做了再过分的事,也不至于拿妖界裔民泄愤。 随着她的接近,战场上的人亦注意到了她。 曲镜亦抬起头来,对她的出现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望着她的目光不变,一派阴沉的杀伐气。 可广胤并未察觉。 他的眉心破煞横现,那双血色的眼睛红得几近透明,所有的狂躁,所有的杀意都从那扇透明的窗户喷涌出来,如同被烈日蒸腾的东海,自内而外沸腾,滚烫灼人。 只见他再次扬起剑,剑锋有金光,却被一层紫灰色的雾气笼罩。 红鲤剑已经红得不知被血洗过多少遍,曲镜向前迈上一步,长剑横过身前。 广胤率先出手,巨大的剑锋投影划破整片云海,沉重的云层从中央划开,露出下方澄澈的蓝色天空。虽然此刻双方皆已战疲,可被杀了这么多人,曲镜根本不可能罢手。红鲤剑亦是极具攻击性的法器,经过激战饮血愈加战意勃发,他整个人皆被血色笼罩,冲着广胤便是一剑横斩,身形飞速向前冲去。曲镜能一统妖界,靠的不仅是其不择手段,在妖界那种地方,若无高人一等的修为,怎么可能让八位妖君尽伏于足下。 手中白光凝起,她身形一动,立即向下而去,三方法力相撞,巨大的气浪爆开,云海被打出一片空地,无数士卒受到波及,许多人当即便是一口血喷出来。 曲镜与广胤首当其冲,身体几乎是倒飞出去。 曦和当即以法力缠住广胤,曲镜脚下一道光路阻止了他的后退,红鲤剑钉于云间,牙缝中溢出一丝鲜血。 而这一边,曦和牢牢地凝视着广胤。 头顶玉冠咔擦一声裂开,长发散开,他吐出一大口血,眼下已有青黑之色,却仍旧死死地盯着她,嗓音嘶哑低沉:“让开。” 她上前一步:“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他仿若没听到,那双血红眸子里的情绪并未因她的出现而有任何的变化,重复了一遍:“让开。” 这一片已经没有人敢接近,此时亦无人敢出声。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们。 她再上前一步:“你还要杀多少人?” 他脚步微动,似是想要向后退,却不知为何又止住了,他的目光转向她身后的曲镜,再挪到她的脸上,嘴里都是血,他动了动嘴唇,没说话,眼神却愈发阴沉了。 她离他更近:“你知道你自己是谁么?” 广胤脸上的神色变得狰狞,握剑的手虎口已裂,随着他手掌的收紧,血流得更快:“你给我让开!”说着蓦地扬剑。 曦和一惊,当即抬手去挡,剑锋擦过她的手臂和脸侧,鲜血当即涌出,染红了雪白的衣袖,左脸上一道细细的血痕,有一滴血顺着她的脸廓缓缓流下。 下一刻曲镜已经来到她的身边,扯住她往后退:“你疯了!” “不是我疯了是他疯了!”她挣开他的手。 广胤的目光触及曦和脸上的血色,眼神有一瞬间的摇摆,可见到曲镜上前,眼睛又立刻被血色覆盖,再次扬起剑。 曦和挥袖击中他的手腕,他的身形一顿,曲镜却蓦地上前,扔了红鲤剑,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那一拳说多重有多重,广胤被打得头一偏,半晌吐出一小口血。 曦和走上去,伸出手,在即将触及他脸颊时微微一顿,然后拨开他散开的头发,轻轻地碰了碰:“广胤。”另一只手握住了他持剑的右手。 曲镜脚步微微一动,目光愤恨又复杂,却最终不曾阻止她。 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广胤,你是广胤,你是天族的太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难得倒你。”她将他的脸轻轻地转过来,对上他的眼睛,那里的血色已经停止了翻腾,“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这里。你不是说要娶我么?在我们成亲之前,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方圆百丈都无人接近,场上的将士无人知晓他们在说什么,但在她身后的曲镜却听见了。 广胤也听见了。 他的眼神开始颤抖,整个人再次暴躁起来,握剑的手微微躁动。 曦和用力握紧他的手:“你是天族这数万年来最优秀的神君,就这样让人支配你的身体,你甘心么?” 广胤眼中挣扎之色愈发明显。 “不要让我失望。”她靠近他,也不顾场上那么多人看着,放开他的手,转而抱住他,凑到他的耳边,“你可以杀人,但不能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广胤,这个道理你很明白。天界于六界中举足轻重,你也不希望这么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罢?” 她感受到广胤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的手缓缓抬起来,在她的背后一点一点地抱住她。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你要好好地和我成亲,你这副模样,可没有人敢嫁给你。” 长剑脱手,落下云层。 广胤眼中的猩红逐渐褪去,身体却变得沉重了些许。 曦和扶住他,让他稳稳地站着。 曲镜本想上前将她带走,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半分动不得。 已是落日的时候,卯日星君特地避开了这片地方,二十七天以下的云层皆有霞红之色,却始终不及此地猩红。云海的上方再也没有白鹤飞过,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太皇天。 广胤抬起头来,看见四处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被鲜血浸透的白云,呼吸变得极为小心。他的目光缓缓地转动,看见她脸侧及手臂上的伤口,颤抖着去碰她。 曦和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我们回去。”言罢扶着他,转身往二十八天去。 “站住。” 她的脚步顿住。 “他杀了我这么多人,你想就这样算了?” 她回过头来看向曲镜,反问:“你为何带兵上来?” “你怎么不问问他?” “我在问你。” 曲镜看了一眼广胤的背影,牙缝里仿佛都是血肉残渣:“他杀了流琴。” 第120章 情过必伤 曦和一顿。 “你说什么?” 曲镜盯着她,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她转首看向广胤,有些不敢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么?” 广胤不曾回首,喉间因有血痰而嗓音沙哑,却平静无波:“我不曾杀她。” 曲镜从怀里掏出两件东西,狠狠地掷于二人脚下:“她走的时候跟我说来找你,一日之后命牌便碎了,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有杀她?” 那是一块已然碎为两半的命牌。 广胤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曦和的目光落在那命牌上被斩断的“流琴”二字,心下微沉,但嘴上还是道:“此事或许是个误会,广胤根本没有杀流琴的必要……” “没有必要?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难道杀我这些士兵他就有必要?”曲镜指着下方的血河,再举剑直指广胤,目眦欲裂,“你亲眼见到了这样的场面,却到现在还护着他,还护着他!” 曦和往侧一步挡住他的剑锋,眉目微冷:“今日有我在,不会让你伤他一毫。” 曲镜手一颤。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字,语气里尽是愤怒与颓然,“我算是看清楚了,就算出了这样的事,他在你心里还是什么都好,只有我一无是处。”他放下剑,望着她,“这一次我不会再让步了。流琴是我胞妹,这无数将士的血肉皆是我妖界至重之物,他拿命来偿都不够。曦和,我曲镜是个男人,我不会用剑指着你,但他——”他的目光转向广胤,寒冷狠戾,“来日我非杀不可。” 曦和不由得上前一小步,欲言又止。 曲镜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扫视一圈战场,手一扬:“收兵!” 妖界兵马如潮水般退去。 妖界之人好战善战,不似人界有上坟祭祖的传统,妖界无坟墓,亦无灵位,只要是战死的人,一律使其暴露于天地之间,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令死者安然逝去,这是他们对于战士最大的尊重。 天界则稍有差别。生来仙胎的神仙,到得命数将尽之时,会找个安静的地方羽化,从此他的一切痕迹都从世上消失,没有遗体,没有轮回。而从凡界脱胎而来的仙者则化为尘土,天界会将他们的骨尘洒回凡界,意为归根。 而死在战场上的人,生时未得安宁,死后不得善终,只能让南斗星君或其座下童子前来设祭坛为之超度。 那是天界所有祭典中最为悲怆的场面。 在以往,广胤作为三军主帅,在这等场合必须主导祭祀,可这一次,他没有再留下。 曦和原本想要待他回广晨宫,但他坚持不走,她只好陪他留在了帅帐,交代广澜与崇光主持大局。 外头南斗星君已经亲自赶到,未来得及见广胤一面便已开始施法。 一路上二人什么都没说,回到帅帐后,曦和遣散了帐中伺候的下人,将他扶着在榻上坐下,问他要不要睡一会儿,广胤摇了摇头,她便取了靠垫让他坐得舒服些,也没有多问什么。 一时间帐中极静,只有曦和倒水煮茶的声音。 她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几块香料,取出来挨个闻了闻,都是静心安神的香,于是拿了一块细细碾碎,搁入雕花鎏金香炉,不一会儿便有温纯的香气飘出来。 “你……”她在一旁沏茶,半晌才开口,“何时开始出现症状的?” 广胤靠在软榻上,也未抬眼看她:“你问的是第一次,还是今日?” 曦和端了热茶递到他的手里:“今日。” “战事起于四日之前,有过几次不适,但都压下去了。”广胤喝了口茶,“后来压不住,便成了你看到的那样。” “还有没有别的?” “在那之前我见过了流琴。” 曦和抬眸看他一眼:“你倒是不隐瞒。”拉了椅子在一旁坐下,“说实话,她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广胤抬起眼来看她:“我为何要杀她?” “我也想不明白,所以才问你呢。”曦和道,“曲镜连命牌都丢出来了,他在此时兴兵,流琴之死不会有假。” “她死没死我不知道,横竖我不曾杀她。” “她来找你做什么?” “没做什么,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曦和看他一眼。 “她有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 “她能如何过分?” 曦和冷笑了一下:“那就要看你了。” 广胤将茶搁在了手边:“你今日心情不好,我们先不谈这个事。” “你不至于杀那么多人。” “可我确实杀了。”他的语气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眼中浮起薄怒:“这件事完全是你一手造成,明日六界都会知道这个消息,天族的太子广胤屠杀妖兵形似入魔,你以为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 他神色平淡地望着她:“那又如何?” 曦和伸手去握他的脉搏,广胤却手一扬,“啪”地将她拍开。 曦和怔在原地。 广胤的手顿了顿,神色有一瞬极细微的波动,却很快掩去,看向帐外如血的残阳,眉眼微垂:“抱歉。” 曦和半晌没出声。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 直到广胤有些忍不住了,想要开口,曦和才站起来:“你今日确实累了,我不该再打搅你。”她抬步转身,步履稍快,“你好好休息,有事遣下人来找我。” 广胤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目光微黯,眼睁睁地看着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掀了帘帐,快步走了出去。 曦和回去的时候遇见广澜,三军祭礼已然结束,他穿着一身带血的铠甲,正要去广胤帐中,见曦和匆匆走出来,连忙迎上去:“尊神,你的伤……”看着她面色不太好的模样,关切地道,“我去找药君来帮你看看。” “不必了,小伤而已。” 广澜看了看她的袖子,再看了看她的脸,皱着眉道:“流了这么多血,伤到筋骨可得及时治疗。要不尊神你先回二十八天,宫里人照顾得周到些。” 曦和摇了摇头:“我暂且住在此处,你给我辟一间帐子出来,不要离他太远。” 广澜当然知道那个“他”指的是广胤。 “尊神对大哥真好,连父君都不曾这么关心过咱们的。”他咂了咂嘴,想到先前的事情,觉得应该为自家大哥说说好话,“大哥方才不是故意的,他那时神志不清,没认出尊神来……”说着忽然想起一事,眼睛一亮,一拍手心,“对了,大哥递上去的那个折子前两日得了批复,父君已经同意——” “广澜,我有些累了。”她已全然再无认真听他说话的兴致,出言打断道,“你给我找个住处,去看看你大哥罢。” 广澜半句话噎在嗓子里,这么多日好不容易得来一则喜讯就这么被她截住了话头。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你……跟他吵架了?” “没有。” 看她否认得如此果断,广澜眉毛跳了跳:“……哦。” 曦和看着他那个表情,刚要赶人,他便赶紧道:“要是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别急,立马给您弄帐子去,我肯定看好我哥,有事儿一定叫您。”说完一溜烟跑了。 曦和:“……” 广澜手脚很是利索,片刻便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帐子来,就搭在广胤的帐子后面,且派了两名得力的小仙娥照料,送了最好的伤药和膳食。 小半个时辰之后,药君还是来瞧她了。 仔细瞧过了伤势,两名仙娥拉了帐子给曦和伤药包扎,药君立于帐外,微微弓着腰,一面道:“好在尊神身手好,太子殿下下手也不算太狠,剑气未伤及尊神肺腑,不过这手臂上的伤却触动了筋骨,恐要花上不少时日将养,尊神必得好好照料着,莫要碰水,亦莫要有大的动作。” 曦和在帘帐后“嗯”了一声。 药君捋了捋胡子,道:“还有这脸上的伤口略深,二殿下已经将最好的伤药送来了,涂抹个七八日也就痊愈了,只恐留下疤痕,小仙开些祛疤的药给尊神,待伤口愈合了,尊神抹上半个月,便能完全消除。” “多谢,不过这祛疤的药便不必了。”曦和淡淡道,“太子的伤势如何?” 药君沉默了一下:“殿下此番激战,不仅耗费精气,且内外皆伤,半年之内最好莫要再过分动武。至于殿下今日为何会有此异状……恕小仙无能,仍旧无法详查。” 她沉默了片刻,道:“这不怪你。” 药君顿了顿:“尊神此言何意?难道您已经知道……” “这些你不必再问,你只需照顾好他的身子便足矣。”曦和语气微凉。 药君沉默了一下:“是。” “退下罢。” “……小仙告退。” 药君缓步退出了营帐。 纱帐后面,小仙娥将曦和换下来的血衣搁入盆中,一面给她换上新衣裳,一面问道:“尊神为何不要药君的灵药?尊神是天界第一的美人,难道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吗?” 曦和道:“为何要在意容貌?” 小仙娥想了想:“究竟为何奴婢也说不上来,可这世间的男男女女哪个不将自己的容貌看得至重的?” “这是因为你年纪还小,若是再大一些,便不会在意这些东西了。” “那尊神在意的是什么?”小仙娥问得好奇而天真。 “我在意的?”她怔了怔,微微垂下眼,张开手掌,又轻轻地握了握,只觉得手中空无一物,“我在意的,是足以用性命守护的东西,为之伤,为之死,皆无憾。” 第121章 封印之毁 消息在短短几日内很快传遍了六界,天帝虽然并未明确表态,但显然并不欣赏广胤的做法,因此借口养伤将其召回了二十八天,大将崇光暂代主帅之职,掌三军帅印。 南斗星君走的时候见了曦和一面,只留下了一句话:“八千条人命,此乃悖天离德之恶举,还请尊神转告太子殿下,务必自重。”然后拂袖而走。 广胤回了二十八天。 其实自那一日之后,曦和每日都会去帅帐查看广胤的伤势,问上一两句,却始终没有再多的言语,广胤亦始终是不咸不淡地回应,甚至连她的伤势都不曾过问,她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也不多留,每每片刻便出来。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闹了不痛快,广澜一面心中埋怨自家大哥不解风情,一面又每日跑到曦和那儿嘘寒问暖,帮大哥说好话,却把曦和弄得烦了让他以后再不能在她面前提他,导致广澜每每想到要将奏折的事情告诉她之时便欲言又止,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直到广胤被撤了军职收了帅印,广澜晓得曦和必然放心不下却又不肯拉下脸来继续住在广晨宫,便提议让她住到临晨宫去,说是虽然冬日已至没有了极盛的荷花池,却还有些戏台子聊以解闷,曦和说他那儿素来人来人往甚是吵闹,广澜则大呼冤枉,说是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他大哥那张脸成日里冷得能冻死人,整个二十八天都不会有人敢来的,必然保她清静,还特地将青樱从洛檀洲接过来照料她,于是她思量再三,便答应了。 广胤虽然知晓她住在了临晨宫,既未派人来过问,亦没有让她搬回祈殿的意思。他如今被收了帅印,也不必再理会军中大事,天帝下旨让他在宫中好好休息,朝会也干脆免了,万年来便没得过这般轻松的时候,可曦和每日去探望的时候,仍旧瞧着他面色颇差,也不知是每回看见她便心情不好了,还是身上的伤太重。 天帝知道广胤伤了尊神的事情,还特地下来探望了一番,一面责备广胤此番举动委实出格,一面代儿子向她道歉。曦和觉得这任天帝乃是史无前例的心宽,言语中虽然表示出了对儿子的担忧及困惑,说是必定详查,却并未表现出详查的强烈*,之后也未见有什么靠谱的行动,仿佛此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便就此揭过,让儿子休养一阵子又能活蹦乱跳的,只是看着曦和的神态及语气间有些微妙,似是有些欢欣鼓舞又有些惆怅叹息,还夹杂着些难以名状的期许之意,令她莫名其妙地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没让他把话说完便把他请走了。 这一日,弈樵上了天宫,找曦和下棋。 当然曦和知道,他不止是来找她下棋的。 弈樵原本是先去了一趟广晨宫,却未料到曦和竟然不住在那儿,心下虽有疑惑却不方便捅破,看过了广胤,便问了下人曦和的住处,这才晓得她住在了隔壁的临晨宫。 广澜留守军中,天宫又无访客,因此曦和是唯一住在临晨宫的客人。 宫人引着弈樵穿过大片的园林,来到曦和的居处。 那时青樱正拿着换下来的纱布往外扔,见到弈樵过来,点了个头:“上神。” 弈樵看见她手中的纱布,看上去没沾血,便晓得曦和恢复得不错,走上台阶:“你主子呢?” “主子在房里看书。” 他点点头,推门进去。 曦和确实斜倚在榻上看书。 听见有人进来,她头也没抬,便问:“你来做什么?” 弈樵咂了咂嘴:“啧啧啧,听这语气,简直是怨气冲天啊。”他闲闲地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扬了扬下巴,“怎么,上回把我弄得火冒三丈,如今你也自食恶果了?是不是总觉得嗓子里憋着一口老血,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 曦和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这世上恐怕没人比你更懂我。” 弈樵活动了一下脖子:“那当然,我的大好青春里刻就只有你一个女人,不懂你懂谁。” 曦和只觉得脑门上青筋跳了跳。 看着她的神色,弈樵觉得自己连日来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了,心中陡然舒适畅通起来,往桌边靠了靠,换了个更为闲适的姿态,一面倒茶一面问:“跟他吵架了?” “没有。”曦和手中的书翻了一页。 “那是打架了?” “……算是罢。” “那就很严重了。”弈樵喝了口茶,再问,“你们吵架可是因为打了一架?” “……不是说了没吵架么?” “他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 弈樵唔了一唔:“那我大概明白了。”他的目光瞟了瞟,忽然微微探过身子,“你看的什么书?” 曦和把书合上,递给他。 “唔,《灵史通鉴》。”他随手翻了翻,“哪儿来的?” “榭陵居那儿拿的。” 他扬了扬眉,合上书,扔回来:“你就找到了这个?” “自然不止这个。”曦和看他一眼,站起身,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从一套白裙下取出一叠纸,递给弈樵,顺便随手一挥,布下了结界。 弈樵见她如此慎重,也微微坐直了身子,一张张翻看起来,神色越来越凝重,最后他的目光凝在那个“四十九日”上。 “已经过了多少天?” “从上官晓竹失踪之日开始算起,已经过去了十九日。”曦和道,“我已经写信给幽都和长渊,让他们派人暗中寻找了,但现在还没有消息。” “这法子在施法之前至少要花三年的时间培育新魂的气泽,难怪榭陵居要施移魂咒下凡常伴那凡人左右,竟然已经筹备了这么久。”弈樵皱眉担忧道,“这里少了几页纸,估计是被榭陵居带走了,看不到具体施术过程,我们也没办法衡量时间。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以免对那个凡人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曦和道:“广胤受伤了,我暂时走不开,此事便交给你与长渊,务必要找到他们。” “一定。”弈樵点点头,将那些纸递给她。 “烧了罢,留着也是祸害。”曦和道。 弈樵看了看手中的书页,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将纸页凑近长明灯,火焰顺着纸张缓慢地蔓延,他将其扔在了炭盆里,最后全部化为灰烬。 他转过身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曦和脸上已经结痂的划伤,问道:“广胤究竟是怎么回事?封印已经不奏效了么?” 曦和闭了闭眼睛:“我回来的那一天,封印已经被打破了。” “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她道,“他杀了八千人,甚至连在混战中的天族士兵亦有死在他手下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但还没有完全变成阎烬。我走时封印还是好好的,才不过短短四五日,便到了这等地步……阎烬即便再强也不过是半颗元神,我就弱到了这个地步?” “你是怀疑有人做了手脚?” “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知道有关阎烬元神的事。鬼域中有人知晓,但现在鬼域都消失了,我想不出有谁会对他下手。”她觉得有些头疼,“唯一反常的是之前流琴见过了广胤,但流琴现在死了,他又什么都不肯说。” “如此想来,每桩事都甚是奇怪。”弈樵皱着眉头,“流琴一个妖界公主,论修为论地位都无足轻重,谁会想要杀她,难道就只是为了激化曲镜与广胤之间的矛盾么?而且她在这儿节骨眼儿上跑到天界去见广胤做什么,这不是蠢货么?唔,说起来,上回你们去妖界还是她牵的线……不过上次是为了讨好广胤,她手上至多也就仅有四境轮一个筹码,且曲镜被她骗了一次绝不会被骗第二次,她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她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曲镜胞妹,为了她,曲镜可是连战机都不顾了直接兴兵打上来,现在又结下了八千血仇……”曦和揉了揉眉心,“流琴这个人我本身便不大喜欢,现在又因为她弄出这么一档子事儿,她又偏偏死了,委实觉得可恨又可惜。” “她咱就先别管了,你先告诉我广胤你准备怎么办。”想到上回憋着的一口气,弈樵脸色明显不善。 “他的事,我自会想办法解决。”曦和想了想,问道,“你去过鬼界么?” “怎么忽然问这个。”弈樵愣了愣,“去过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了,那个地方鬼气森森的,既无美人亦无美食,去那儿做什么。” 她再问:“那你听没听过‘朽翁’这个名字?” 第122章 想不粗来 “朽翁?”弈樵回忆了一下,一拍手,“亏你还活了这么久,连朽翁都忘了。朽翁就是铁山鬼,当年给父神使了绊子结果反被自己的陷阱碎了肉身逃遁鬼界的那个丑老头。你问他做什么?” 曦和对这种事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继续追问道:“他现在还活着么?” “应该还活着罢。”弈樵道,“许久之前听说过他的消息,据说现在成了个生意人,可助人完成其难以完成之事,别人请他做事必得花至重的代价,手段也多阴诡,为正派人士所不齿,因此名声并不怎么好听。” 曦和唔了一唔,思量了片刻,道:“你给我弄一张鬼界的地图来,三日后,我要出去一趟。” “地图是没问题,可你莫不是要去找铁山鬼帮忙罢?”弈樵忽然着急起来,“你可别草率啊,那老鬼能耐不怎么样,害人的手段却是一流,当年连父神都险些着了他的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估计都修炼成精了,你可别在他手上吃了苦头。” “我只不过去见他一面,办不办得成是另外一回事,若他想借机害我,我不与他做生意便是。”曦和笑了笑,“以前从未去过鬼界,偶然去一次也觉得新鲜。” 弈樵仍有些忧心,望着她:“丫头,你莫不是跟广胤那小子闹了不痛快,为了躲他特地跑开的罢?我跟你讲,眼下这个天族太子可就只有你一个人能治得住,即便他老子来了也未必让他做个安安分分的神仙,如今封印有变,你可不能走太久……你去找铁山鬼有什么事?我替你去可行?” “不行,此事只能我亲自去办。”曦和摇了摇头,宽慰道,“走之前我会去瞧广胤的情况,只是这段时间你最好待在天宫,帮我稳住他。这段时间他的心情有些不稳定,你要小心看着。不必担心,我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对了,还有碧虞山的药。”她站起身,从书案上取了一张纸,递给弈樵,“我按照榭陵居的药写了个方子,稍稍做了些改动,你回头叫人去碧虞山将这些药材采了,对他或许有些助益。” 弈樵接过方子,点了点头,微叹:“你对他还真是上心。可你们感情这么好,眼下又是怎么闹不痛快了?” 曦和揉了揉眉心,道:“我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大约是对自己的身体有疑虑,觉得我有事瞒着他罢。”她将书扔在一边,在软榻上坐下,“我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与上回很相似,却比上回来得厉害些,就像是……”她微微蹙眉,没有说下去。 弈樵望着她的神色:“我就说情之一字苦不堪言,你偏不听,还是我这样好啊,来去自如两袖清风,心中无牵无挂,也没人能给我找不痛快。” 曦和见他又要开始长篇大论,眉头一竖便开始赶人:“行了行了,趁着这几日我还没走,你去找长渊将事情说清楚让他多留意着,待我走了,你可得好好给我看着广胤,非故切莫离开。” “现在可是你求我跑腿,连顿饭都不留人吃。”弈樵朝天翻了个白眼,将药方折好收起来,一面往外走一面扫了一眼她脸上的伤,道,“你这个伤口忒不好看,还是抹点儿药罢,免得日后留了疤,广胤看着也闹心么。”言罢片刻也不耽搁地出去了。 曦和坐在榻上,摸了摸自己的脸,扯着嘴角哂笑了一声。 而此时另一边,广晨宫里,亦来了一位客人。 司命一身布衣,一路小跑来到广晨宫前,宫人给他引路至祈殿,让他稍作等待,药君正在里头给太子殿下看诊。 难得太子殿下亲自召见,即便二十八天的灵气磨人,他也得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等着,无聊之下正听得里头有微弱的谈话声传出来,于是竖起耳朵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偷听。 殿中。 “殿下既然关心尊神,为何不亲自去探望?”药君一面收拾药箱,一面颇为不赞同地道,“当日殿下未下狠手,且尊神修为摆在那儿,未受内伤,只是动了筋骨,需得将养些时日,这几日也恢复得不错,只是轻易不能有大的动作,要等痊愈,大约还得将养两个月。”见广胤皱了皱眉,老头子也不高兴了,捋了一把白胡子,“老朽为了二位的伤势日日这么两头跑,您晓得,这二十八天的灵气不似下头,磨人得很,您和尊神是舒服了,可老朽这么一把老骨头如何经受得住。若是老朽记得不错,上回老朽前来之时,尊神便是住在这座宫殿里的,如今却住到二殿下那里去了。您晓得,二殿下宫里的人于戏耍玩闹上皆是一把好手,但若论起如何伺候人可远不如殿下您这儿周到。您为何不将尊神接回来以师徒之礼好生供着,也免得我这一把老骨头成日来回奔波两头传话,回头万一散架了,殿下可得另寻大夫。” 在门外的司命因素来自力更生身子骨十分硬朗,因此上天几千年了,从未找过药君看病,只是听闻其人乃是个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老实神仙,今日听了这么一段才晓得,这老实神仙竟也有如此一副伶牙俐齿,心中顿生激赏之情,不过太子殿下近些时候恐怕比不大喜欢口齿伶俐的神仙,想到这里愈发地兴致勃勃/起来。 果然下一句便听得广胤说:“你舌头长了?要不要本君帮你修剪修剪?” 药君立马闭上嘴。 但不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殿下,不是老朽多嘴,您这日日关心尊神的心情和伤势,那头尊神亦日日向老朽询问您的伤势,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这……老朽虽然不晓得您与尊神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说到底是您先做错事儿的,总归要放下身段来诚恳地道个歉,毕竟尊神是尊神,她还是您的师尊。” 司命的耳朵几乎要贴在门板上,心中暗道这老家伙忒会说话。听他这语气必然已经听说了最近天宫的不少流言,毕竟在战场众目睽睽之下,尊神可是结结实实抱了他们殿下一把的,这等举动放在师徒之间,委实显得暧昧了些。 殿中,广胤凉凉地看着药君,后者捋着胡须一脸慈爱仿佛话中根本没有第二个意思,甚是淡定地望着他。 “从明日起,你不必再来二十八天了。”广胤一笑,淡淡吩咐。 药君一愣,连忙道:“这可使不得啊殿下,您这身子骨还没好全呢,老朽接了帝君的旨意,非得让您像以往那般活蹦乱跳不成,您这么打发我走了,可让老朽如何交差哟。” “那你可有把握令本君痊愈?”他闲闲问道。 “这……”药君噎了一噎,“虽然老朽暂时尚未寻得殿下的病根,但尊神似乎知道些什么,只要老朽再往尊神那儿多跑几趟套套话,兴许就能找着了。” “行,那你就继续跑罢。” 药君:“……” 门外,曲镜觉得殿中的说话声似乎小了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八卦,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门上,冷不防殿门忽然从内打开,他的上半身失去倚靠,脚下绊在了门槛上,恰与里头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两颗脑袋“嘭”的一声磕在了一起。 药君立即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司命一手抱住药君,一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场面惨不忍睹。 上了年纪的药君痛得面皮发红胡子都颤抖起来,指着司命道:“司命星君,老朽与你何怨何仇,你竟然要如此对待老朽!” 司命捂着脑袋眼里几乎痛出了泪花,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不仅被撞了还被骂了,心中觉着自个儿忒无辜:“谁让您老人家不吱一声忽然出门来的,我就是想让也没得让啊。” 药君也觉得似乎错不在他,转念一想,这人好端端地趴在门上做什么,顿时肝火又冒起来:“你这小子,躲在门外偷听还有理了……脑袋那么硬,还不快给老朽道歉?” 司命委委屈屈地看向后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广胤。 广胤坐在椅子上,兀自喝了口茶,看都没看他。 司命自知理亏,只好后退了半步,弯腰行了个礼:“小子鲁莽,冲撞了药君,对不住。” 药君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吹了吹胡子,捂着脑袋出去了。 殿门在司命身后关上。 广胤看了他一眼,下颌扬了扬:“坐。” 司命青着一张脸在一旁坐下,松开捂着脑袋的手,额头上已经逐渐地浮出一个大包。 广胤唔了一唔:“看来药君的脑袋确实挺硬。”见他抬眼瞪过来,换了个语气关切道,“敷一敷?” 司命一摆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疼可比二十八天的灵气好受多了。殿下,您有话快说,小仙上天不足万年,道行有限,在您这儿可耐受不住。” “那好,我便长话短说。”广胤换了个姿势坐着,看向司命的神色依旧平淡,眼神却隐隐透出几分锐利,“我在凡界的命格,你看过了没有?” 司命未料到他问的是这个,一愣之后摸了摸脑门上的大包:“说实在话,殿下您自个儿造的命格小仙一直很好奇,后来还听说您在凡界有位夫人,便更好奇了,所以小仙偷偷看过了,看完之后很震惊。”末了还补上一句,“就前几日看的。” “好,那我便不再多说了。”广胤看着他,目光冷静而沉寂,语气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命令,“你把那些东西整理一下,送去鹿吴山。” 第123章 枝分连理 司命顿了一顿。 他抬手扶了扶因先前的碰撞而歪斜的布冠,干笑了两声,有些踌躇地道:“那个……殿下,您是在说笑罢?这么大的事儿可不能如此说笑,小仙我脑子愚笨,会当真的……” 广胤淡淡地看着他。 司命脸上的笑渐渐地有些挂不住,沉吟了一下,道:“说老实话,殿下您在凡间对尊神做的那些事儿委实不算厚道,小仙虽不知您为何有那般举动,可总归是过分了些。如今尊神对您如此上心,如此大好的局势,您又何必将往事剖出来给她看?要我是尊神,说不定一拍屁股就走人了……此事您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我已决定了,不必多言。” “可是……”司命仍旧觉得心有不安,试图挽回,“殿下您可是想要同尊神解清误会?虽然您的诚恳令小仙我汗颜,不过如今这好端端的,尊神既然忘了那便让她忘记罢,何必旧事重提徒惹不快呢?” 广胤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我让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问如此多做什么。” 司命闭上了嘴。 可不一会儿又有些犹疑地道:“弈樵上神素来将尊神当自个儿的女儿看护着,若小仙将这信件送去鹿吴山,上神若是一时气不过直接来天宫找麻烦怎么办?殿下您眼下身上还有伤,且不能妄动法力,这个模样恐怕没法与上神抗衡,万一魔尊亦晓得了这个事,就更不妥了,想当年魔尊可是追求过尊神的,以他那个脾气,若是晓得您如此欺负尊神,肯定要抡着大刀上来砍人的……” “你方才说什么?魔尊追求过曦和?”广胤怔了怔。 “呀,不留神儿说漏嘴了。”司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桩往事乃是一桩很隐秘的八卦,小仙也是从前听南斗星君说起过的,星君还特地交代小仙不能往外说。”说着亮着双眼凑过去,“殿下要听么?若是殿下要听,那小仙即便讲了亦是迫不得已屈服于殿下的淫威,便也不算违背自己的良心,殿下要听么要听么?” 广胤原本有些好奇,但看着他如此兴致高涨的模样,想到自己如今心中索然,一时间又失了那个劲头,道:“既然南斗星君交代了你不得外传,那你还是好好烂在肚子里罢。本君交代给你的事必须做好,其余的便不要管了。” 司命原本燃起的八卦之心一下子被浇灭,憋了又憋,最终还是把到了嗓子眼儿的话咽回肚子里去,问道:“那……您觉得小仙应该何时将信送到鹿吴山?” 广胤沉默了片刻,道:“再过三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再过三日,如果我不再复发,她心中的牵挂便会少一些,也更容易下决定。到那时,你再将信送去鹿吴山。” **** 三日后,弈樵送来了鬼界的地图,上面十分清晰地标注了鬼界入口和各大城池的分布,最重要的还是王都郊外朽翁的居处,皆一一标明。 曦和已经决定必须去鬼界走一趟,虽然眼下与广胤正在冷战,但还是必须去看他一回。 她在广晨宫大门口时,恰巧碰见药君出来。 药君远远地便瞧见她,连昂行礼,笑呵呵地道:“尊神安好。您可是来瞧殿下的?小仙这儿正准备去给您看诊呢。” 曦和颔首示意见礼,道:“我的伤已无大碍,你往后不必再来。他还好么?” 药君自然晓得这个“他”指的是广胤,回道:“殿下的状态自回宫之后一直较为稳定,但看殿下的精神状况,也并不乏复发的危险,若是尊神实在担心,还是搬回广晨宫来住,毕竟在这天上,除了天帝,也就只有您能治得住太子殿下了。” “我在隔壁一样治得住他。”曦和道,“我明日要出一趟远门,最快十日便能回来,最晚也不知是何时。在这段时间内,你可能保他安稳?” 药君听得此言,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捋着胡须,道:“殿下眼下的状况不甚明朗,若是尊神能不走尽量别走,但若是实在无法脱身,那还请尽快回来。” 她点点头:“我走的这段时间,弈樵会在这里,有事情先通报给他。”然后与药君错身而过。 午时已过半,按照以往,广胤都是用过了午膳然后在书房看折子的,如今他手上虽无什么公事需要处理,却也喜欢成日待在里头不出来,她便径直往书房去了。 她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敲了门,里面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是广胤的书童。 小书童看见曦和,愣了一下:“尊神?您怎么来了?” 曦和微微挑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室内:“广胤呢?” “殿下用过了午膳,正在……正在休息,小的正收拾书房呢。” 曦和见他低着头似是不敢看她,皱了皱眉:“广晨宫的下人素来被教养得很好,你也不是头一回见我了,怎的做出这些畏畏缩缩的形容。” 书童抬起头来看了曦和一眼,耐不住又低下头去,吞吞吐吐地道:“这不是尊神来得突然,小的没准备好……” “要你准备什么。广胤呢?” “殿下今日看了些书册,用过午膳后觉得疲累,便午休去了。”小书童定了定神,道,“此时殿下刚睡下不久,尊神还是过些时辰再来罢,或者待会儿殿下醒来小的去临晨宫知会您一声,也免得您白白空等。” 曦和觉得这小书童委实反常,于是言辞稍严厉了些:“广胤往日是如何教你们的,还要我吩咐多少遍?也罢,你便在这儿收拾,我去寝殿瞧他。” “这……”见曦和果真片刻都不再停留,小书童着急地抬头,“殿、殿下不在寝殿。” 曦和顿住步子,回头:“那他在哪儿?” 这时候回廊里宜袖正巧拐过来,瞧见曦和站在那儿,微微一惊,连忙上来行礼,一面垂了首一面将目光往小书童那儿瞟:“尊神……您这是……” 小书童低下头,朝着她使了个眼色。 曦和不是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冷声问道:“广胤在哪儿?他若是不想见我大可直言了事,何必让你们来找这些借口?” “尊神万万莫要误会,殿下怎会不想见尊神。只是……”宜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尊神请跟我来。” 曦和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宜袖带的路确实不是往广胤寝殿去的。 连着转过三四个回廊,她这才意识到,这条路是通向何处的。 她微微顿了脚步,举目望了望园林前方,再提步跟上,语气平淡无波:“他这些日子,都是睡在这里么?” 宜袖沉默了一下,似是在衡量该不该说,片刻仍是老老实实地道:“殿下自从回到宫里,一切饮食起居皆一直是在祈殿的,只不过殿下吩咐了,此事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是……尊神。” 曦和冷笑了一声。 好一个“外人”。 然则心里到底是暖了些的。 她也没问广胤究竟为何不让她知道,以广胤那个性子,心里想的东西素来不会告诉别人,更何况是下人。 她跟着宜袖来到了祈殿门口。 宜袖道:“殿下已经睡下了,尊神进去看望便是,只是千万莫说是我带尊神过来的,否则回头殿下可得扒了我一层皮。” 曦和颔首:“不会让你受责。” 然后轻轻地推门而入。 殿中拉着窗帘,仍旧是原来的陈设,她的东西也都没有拿走,就像那时他们一起住在这里的模样。 广胤在床上睡着,呼吸缓慢均匀,丝毫没有被她吵醒。 她撩起窗帘,在床边坐下。 窗帘厚重而细密,透着外头微弱的光,隐隐约约地落在他的脸上。 这段时间以来,她都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过他。 每次她来,两人都是随意地询问两句然后草草结束,他几乎不主动说话,也不看她,她亦尽量避免去接触他的目光,对话显得冷淡而草率,他不希望她待在这里,她也不想再多呆一刻。 为了稳定他的精神,药君给他开的药里有很大剂量的致幻草,因此这些时日他颇为嗜睡,白日里精神亦不佳。即便他素来没有午睡的习惯,这些日子也免不了要多睡一些时辰。 她轻轻地扣上他的脉搏,闭上眼睛。 封印已经大面积破碎,是受到外力冲击而导致的崩塌,而非封印本身之误。 一定有人对他下了手,可他为何不告诉她呢? 她不论如何也想不出他隐瞒的理由,除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她更想不出,究竟是谁有那个本事,能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对他下手。 她心中微叹。 凭这种状况还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这其中除了榭陵居的那副药与药君的诊治,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竭力压制住了阎烬的元神。 广胤确实是最优秀的神君,可这究竟能持续多久,她不知道。 所以一定要去一趟鬼界才行。 她缓缓地睁开眼,垂着眼睑沉思,半晌才发觉有些不对,目光一转,广胤已经睁开眼静静的看着她。 第124章 窗台疏影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你……醒了?” 广胤并未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因房中光线晦暗而看不清眼中的神情。 半晌,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说了句没头脑的话:“你在这里。”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像是未睡醒的人。 曦和怔了怔,发觉他的状况有些不对:“你……醒了?” 他仍旧没有听她说话,兀自喃喃自语:“只有这样才能看到这样的你。” 曦和完全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要不要我帮你坐起来?你可要起床?” 广胤道:“我爱你。” 她顿住,目光缓缓地上移,落在他的眼中。 他的眼中有她的影子。 “可我不敢对你说。”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些,“只有在梦里我才敢这样说。” 心跳在一瞬间放得极慢,却在下一刻飞快地跳起来。 他以为他在做梦。 或许他确实在做梦。 窗台上的盆景静静地立在那儿,枝叶肌理分明,在晦暗的房中投下淡淡的影子。 屋外有风,吹动遍布广晨宫的风铃,叮铃铃作响。 心中仿佛有一股温热的泉水满溢流淌出来,她下意识地坐得近了些,此时已完全忘记二人先前的冷战。 “曦和。”他唤道。 她微微倾身下去,用耳朵靠近他的嘴唇:“我在。” “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不想再失去第二次,可我……” 广胤嘴唇翕动,说得很含糊,后面的话她没有听清。 果然是药君的药放得过量了,这人就连醒着也觉得是做梦呢…… 曦和正思量着是不是要趁着这个时候问问他关于流琴的事情,却又怕问得太分明让他惊醒,想着要用个委婉些的法子,然而广胤到底没让她问出口。 一只手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勺,硬生生地将她的脸掰过去,就躺在枕头上毫不费力地吻住了她。 她感觉到自己的牙关被撬开,几乎完全没有反抗余地地,温热的物体探入口中,她睁着眼睛看着他,他却颇为安然地闭上了眼,吸吮她的唇舌。 曦和僵硬着上半身撑在广胤颈边,也不敢有大的动作,生怕将他弄醒。 然而广胤似乎并不满足目前的状态,他微微睁开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她,然后握住她的手,缓慢且毫不迟疑地翻了个身,将她放倒在床上,也未离开她的唇,欺身上去,更深地吻住她。 曦和觉得,广胤的手法娴熟近乎怡然自得,估计在梦里没少干这样的事。 然而她此时半躺在床上,脑袋下枕着的是他的枕头,身上被他压着,比盖了几层棉被还要热,她从心底里觉得,这姿态简直惨不忍睹。 他们之间虽然一直睡在一块儿,搂搂抱抱的是常事,也亲过那么几次,可是被摁在床上亲可是头一回,这时候即便是她也觉得老脸有些挂不住了。 热度已经攀到了脑门上,眼睛里仿佛也有了水汽,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却看不甚清。即便此时身边没人,即便他以为是幻觉,她也觉得自己有些丢人,下意识地想要把他推开一些,可双手就是使不上力,反而逐渐地环住了他的颈项,闭上了眼睛。 半晌,上方的人渐渐地不动了。 广胤离开了她的嘴唇,似是困意又涌了上来,脑袋往旁边落在了枕头上,睁开眼望了望她,闭上眼,再微微睁开,再闭上,呼吸又变得缓慢均匀了起来。 居然睡着了。 曦和觉得自己大约是犯了太岁。 她侧着头看着他的睡颜,莹亮的唇角下意识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叹了一声:“你还是睡着了让人看着舒坦些。” 然后坐起身来,给他盖好被子,自己理了理衣裳,想着方才的事情又觉得脸上热了起来,再待在这儿等他醒来不过是徒增尴尬,于是迅速地往殿外去。 宜袖守在殿外寸步不敢离,见到曦和出来,本想问他们殿下还好不好,却见曦和完全没有留下来说话的意思,只听得一句吩咐:“他还在睡,莫吵醒他。”便飞快地走了,只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愣愣地“哦”了一声。 此时恰逢广澜从院门口进来,见到曦和想要打个招呼,可笑脸才刚刚展开,便见她行得飞快如一阵风般从自己身边过去了,扭过头瞧着她转瞬消失的背影,二殿下也有些愣怔:“今日这是怎么了?尊神那张脸红得跟下头的火烧云似的,难道又被我哥调戏了?” 说着一边纳闷一边往祈殿去,宜袖看见他,上来行了个礼,奇道:“而殿下今日怎的有空上来?” 她们二殿下以往虽然放浪不羁四处流窜,但这段时日他们太子殿下身上的担子卸下来,可有大半都是落在他头上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待在太皇天的军营里安分守己,今日忽然上来确实令人奇怪。 广澜摇了摇扇子,道:“我来找大哥商量点事儿,药君说他住在我嫂子宫里。”往里头探了探脑袋,“他在么?” 宜袖听见那个“嫂子”还怔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暗自咂了咂嘴,心道她们殿下平日里看着也不是个张扬的主儿,可碰见尊神这事儿却委实很坚持,如今二殿下连“嫂子”都叫上了,这两人的事儿定然是没跑了,那她们家殿下还做着那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委实矫情得紧。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往祈殿里瞧了一眼,道:“方才尊神来过,殿下正在午休,而殿下不如在偏厅稍等片刻,我看这时辰,殿下也快要醒了。” 广澜点点头,摇着扇子便往偏厅去了,一面道:“快给我准备好茶好点心,我在底下待了这么久,连一块好肉都没吃到,可憋死我了。” 宜袖依言去准备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广胤醒了过来。 宜袖服侍他穿衣,却并未提曦和来过的事,只看了看他的表情,道:“二殿下来了,说是找殿下您有事儿。” 广胤微微有些出神,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宜袖再看了看他的表情,见他神色无波却又像是在想着什么的模样,出声提醒道:“殿下?” 广胤怔了怔,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宜袖道:“二殿下方才过来找殿下,此时正在偏厅等候。” “知道了。”广胤穿好了衣裳,喝了口茶,便往偏厅走去。 广澜并没有好好地坐在厅中,而是一手端着茶水一手拿着糕点,站在门口望着门梁上那金色的风铃。 广胤见他一口便塞了一块三指大的荷花酥使劲儿嚼着,活像是几百年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有些无言,道:“你吃慢点。” 广澜这才见到他来了,转过头来,嘴里的荷花酥还没吃下去,含含糊糊地道:“我找你说事儿。”一面说着嘴里还吹出点儿碎屑子。 广胤深觉看不下去,指了指里头:“坐进去吃。” 广澜“哦”了一声,往里头坐着去了。 广胤在他对面坐下来,拿过他手里的杯子,给他倒满了水,道:“说罢,何事。” 广澜伴着茶水将糕点咽下去,原本正想说话,却见到自家兄长的眉头抖了那么一抖,于是抹了抹自己的嘴,抹下来一圈碎末儿,再抹一把,干净了。 广胤静静地看着他。 广澜咳了一声,道:“大哥,你最近精神头儿似乎不太好啊。” 广胤没说话。 广澜继续道:“我知道其实这跟你的伤势根本没半点儿关系,只是因为嫂子不理你了,是不是?”说着便摇头晃脑起来,“要我说啊,这其实是你的错,嫂子再怎么厉害,那也是个姑娘家,姑娘家的心都软得跟水似的,哄一哄不就完了么,你老将她当师……” “说正事。” “啊我过来是想跟你说曲镜的事情的。”广澜毫不犹豫地换了话题,“那个,他妹妹不是离奇地死了么,他将这笔账算在了大哥你的头上,我自然是不答应的。可大哥你不留神杀了他八千人,他即便素来娘娘腔腔也不能再这么娘娘腔腔下去了,我在下面知道得比较清楚,最近他正整顿兵马来着,暂时大约不会起兵,但一旦起兵肯定要杀一笔狠的……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妖人罢,可这事儿放在他的立场上也不觉得有错,横竖你不能上场了,我过来就是请教一下,咱们是不是该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以免将来血战?” “曲镜既然敢沉默,便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以为我们现在出兵就能算是先发制人么?你怎知这不是一个陷阱?”广胤靠在椅背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扶手,“六界将有大动,我们不能再耗。曲镜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即便流琴身死,他也不会冲动至此。妖界已经耗不起了。” “那大哥的意思是……?” “我们和谈。” 第125章 七眼水寒 “和谈?”广澜张了张嘴,似是没料到广胤会出这么一个主意,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可行,“这行啊,横竖亏的不是我们。不过要看如何和谈了,此战乃是妖界率先挑起,若是咱们主动,肯定要丢面子的,我倒是无所谓,可父君肯定不愿意。”想了想,“你肯定也不愿意。要是我跑去跟他们和谈了,指不定回来就被你们打断了腿。” 广胤觉得这话说得可怜又中肯。 “曲镜即便下手狠辣,也从未打算要与天界死磕,必然对此有心理准备。”他道,“我不过提个建议,横竖如今是你与父君来做主。和谈这个事,说简单也不简单,说难也难不到哪儿去,曦和先前已经找过他几次,我大约晓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因此即便现在和谈也不算是突兀。只是一来不能让天界丢了脸面,二来要让曲镜心甘情愿。若是此时贸然前去讲和必然得不到好结果,我们还得耗一阵子,要么就等待转机。” “转机?”广澜不明白,“什么转机?” “我也不知道。”广胤喝了口茶,道,“我只是觉得流琴死得蹊跷,曲镜的怒气亦不是作假,眼下他想要泄愤是一回事,可必然派了不少人手去调查流琴的死因。流琴生来是蛟,不似天族人羽化后灵归天地,她的命牌碎了却找不到尸体,这本身便是很大的疑点。我已经着人暗中调查流琴来找我前后的行踪,不论是谁先找到线索,都会影响到曲镜对战局的布置。” 广澜深觉有理。他思忖了片刻,道:“可我还不知道,流琴为什么要来找你。” 广胤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知。” 广澜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她来找我时,并未做什么事,也没有带什么消息来。”广胤说得极其诚恳。 广澜一敲折扇,道:“不关门窗纯聊天?我才不信。女人找男人只会有三种可能,一,示爱;二,勾/引;三,报仇。按照流琴的前科,报仇是不可能了,要么是示爱要么是勾引,你老实交代,我不会告诉嫂子。” 广胤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广澜见他沉默,递过去一个“好兄弟我懂你”的眼神,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对嫂子如此一往情深的,便是那流琴真有什么幺蛾子也不打紧,何况她现在不是没了么。唔,说起来我方才见嫂子一阵风似的匆匆出去了,肯定是你又欺负她了。” “你说什么?”广胤愣了愣,“曦和方才出去?她来过了?” “怎的,你不知道?”这回轮到广澜愣了,“要不是你欺负她,她那样一个沉得住气的人,怎么会那般失态?” 见他说的不似假话,广胤的目光顿时变得复杂,眸光缓缓黯淡下来。 先前那些,竟然不是梦。 他闭了闭眼,撑住自己的额头。 广澜见此微微担忧:“你又头疼了?” 自从大哥从鬼域回来,常常犯头疼病,尤其是此番一役结束之后,头疼病犯得更勤了。 广胤撑着额头不语。 广澜心里担忧,但他素来是个没心没肺的,正经时候悲伤的表情做不出来,只能想着是不是该找些高兴事与广胤分享,于是他思忖了片刻,道:“说起来,父君的折子都已经批下来了,我数次想要同嫂子讲这个事,她都没给我机会……可是我看她近日的形容,似乎也并不晓得,难道你还没跟她说?” 广胤睁开了眼,却仍旧沉默着,看那阴影中的神情,似乎越发的冷漠了。 广澜下意识地觉得不好。 直到广胤的目光移向窗边柜子,他才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柜子,翻了翻抽屉,在最下层找到了那封金色的奏折。 他将其打开。 朱砂笔墨,原封不动。 广澜拿着折子,半晌转过身,此时那面上那嬉皮笑脸的表情也收敛了去,挂上几分肃穆,将折子扔在了广胤的面前:“你什么意思。” 奏折半打开地落在面前,上面白纸黑字,朱砂批复,是天帝允诺的他向尊神求亲。 他的目光凝在那朱批上,半寸也挪不开,嘴上却缓缓道:“这件事,你不必再与她提了。”说着便一手拿起奏折,却被广澜一把按住。 “你做什么?”广澜紧盯着他。 广胤拿着奏折的手没放开,面无表情地道:“这个亲,我不想结了。” “你说的什么浑话。”广澜皱眉微怒,“你们两情相悦这么久了,在一起已是顺理成章,为何忽然变卦?你脑子又不清楚了?” “我清醒得很。”广胤完全不想解释,直接将折子从他手中抽走,站起身来往炭盆扔去。 广澜一把夺过奏折:“不准!” 广胤冷冷地看着他,伸手:“拿来。” “尊神对你一往情深,就这么短短几个月来,她为你、为天界做了多少事,你竟然负她。”广澜攥着折子一副打死都不撒手的架势,怒道,“她对你满怀希望,把你当个宝似的捧在手里,你竟然蹬鼻子上脸?你对不对得起她?” 广胤的脸色铁青,神情愈发冷漠。 二人正僵持间,他忽然一个闪身,击中广澜的手腕,后者只觉得手腕一麻再也拿不住东西,奏折便落在了广胤手里,他再度欺身上去抢:“父君身为天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难道要他违背诺言?” 可他终究没有广胤快。 奏折落在炭盆里,火焰忽然高涨,将其整个吞没。 “是我让他许下的诺言,既然我都不打算遵守了,他又有何可在乎的。”广胤的目光从被烧得发卷然后迅速化为灰烬的纸屑上无丝毫留恋地挪开,看着广澜,淡淡道。 广澜倏地转头看向他,面色变了几变。 广胤垂首理了理袖子。 “好,好,好。”半晌的沉默后,一连三个“好”字,此时广澜心中已然是无比的愤怒,“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副面孔,我的好大哥,算我看轻你了。”言罢片刻也不停留,拂袖摔门而去。 广胤微微抬了头,看向脚边已经只剩下灰烬的炭盆,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后坐下,缓缓地灌了半杯冷茶。 **** “榭陵居分别于半月前、十日前、三日前落脚东荒、西南荒、北荒,此后再无踪迹。” 长渊在纸条上扫了一眼,将消息揉成一团,扔在了火盆里。 以往曦和交代他做的事情,他皆一一办好了,唯独此番连连失利,不仅没找到散落在各地的阎烬元神,连那榭陵居的行踪都跟丢了。 深紫色的眸子扫了一眼传完信展翅而去的飞鹰,他的面色冷然。 废物。 身后传来声音:“什么消息?” “找不到榭陵居。”他转过身,看着靠立于门边的曲镜,“曦和前几日找我要了鬼界地图,此时已经出发了。你不能再动天界。” 曲镜嗤笑了一声,看向门外,眼神里看不清情绪:“她去鬼界做什么?” “不清楚。”长渊道,“还有你妹妹的尸首,也找不到。” 提到流琴,曲镜的面色有细微的扭曲。 长渊注意到了他的神色,虽然素来不愿意多话,但想到曦和临行前给他的信,还是出言解释道:“她不是广胤杀的。” “那又如何?”曲镜猛地转头看过来,眼中满是恨意,“即便不是他亲自下手,亦与他脱不了干系。” “她可还招惹过什么人?” “她一个月前就开始行踪不定,我也不知她究竟在做什么,但必然与广胤有关。”曲镜咬着牙道。 “这件事不止我们再查,天界必然也不会坐以待毙。”长渊道,“我知道你在整顿军队,但眼下不是你该冲动的时候。妖界才殁三名妖君,一役间又损八千精兵,必须休养生息,否则你这个主君的位子也要坐不稳了。” 曲镜冷笑:“你想要我忍气吞声?还是因为你站在曦和一边便百般为天界着想?” “我与她是至交,却未必要站在她一边。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相信她说的话是真的。”长渊皱了皱眉,有些不悦,“她敢在此时去鬼界,也是相信你识得大局,你既然喜欢她,为何非要与她作对?” 曲镜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道:“鬼界那般诡谲凶险,她可不要出事。” “她不会出事。”长渊道。 凭曦和的头脑和本事,区区铁山鬼,还奈何不了她。 此时,天空上方一声尖利的鹰鸣传来,一枚纸筒扔下,长渊伸手接住。 纸筒上有紫色的印记,可见是极为重要的讯息。 他将其展开,扫了一眼字条上的内容,面色微变。 曲镜见此微微站直了身体:“何事?” 长渊将字条扔给他。 曲镜疑惑地展开,目光凝在那字条上,面色遽变。 与此同时,远在天宫的广胤亦收到了一条消息,上面只有五个字—— “流琴或未死。” 第126章 扑朔迷离 广胤倏地起身:“来人。” 书房外的宫人立刻推门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传本君的话,令广澜立即终止和谈之计,上来见我一趟。” “是。”宫人飞快地领命下去了。 广胤拿着手中的字条,虽然只有短短五个字,却忍不住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确实是“流琴或未死”。 可他清楚地记得,当日曲镜挥师攻上太皇天,那目眦欲裂的愤怒不是作假,而且他最后扔出来的命牌,是分分明明裂成了两半的。 难道命牌是假的? 仅一瞬,他便否决了这个念头。 命牌是六界中妖界的独技,他知道妖界九门贵族皆有这个东西,在每一个族人出声之时皆取其纯精之气铸为命牌,可借以窥其死伤。 他曾见过一次此物,但当时那命牌的主人乃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因此牌中有气,而曲镜将流琴的命牌扔出来时,却是死的。 他无法确切地辨认这些东西,倘若是曲镜有意造假做戏,即便能骗得过他,也决计骗不过曦和。 流琴的命牌确实碎了。 可这个消息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紧盯着那字条,上面除了简短的五个字,再无其他讯息。 连查证的经过都没写,难道这仅仅是属下的一个猜测? 不,他们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可暂时无法找到流琴真正的行踪。 他再扫了一眼那字迹,十分潦草,可见写信之人当时要么是心中焦灼,要么是时机不当。 流琴若当真未死,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微微眯起眼,忆起半月前流琴来找他时,说的那些话。 “殿下,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尊神那样一个人,倘若她有朝一日想起了三千年前之事,你以为你们还能如今日这般好好地在一起么?你现在将她蒙在鼓里,如此虚伪的两情相悦,对你又有何意义?她不会原谅你的。” 这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 却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殿下,这世上有你做不到的事,也有尊神做不到的事。既然三千年前你可以做出那般选择,为何如今又迟疑了呢?既然迟早要斩断情丝,殿下是个聪明人,怎会不明白如何做才是对双方最好的?” 她说的话,他都辗转思忖过不下千遍。 失而复得,他始终无法再下定决心。 可他未料到的是,流琴竟然在那个时候对他说出这些话。 全六界都知道流琴倾心于他,他自然也不会装傻,这个女子在他面前素来都是百依百顺,不论他如何冷淡,她都不曾当面有过任何违拗于他的举动。即便在三千年前,他给了她那样的机会,她也不敢在他面前诋毁曦和半句。而如今,她不仅直接挑明他与曦和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甚至不曾试图掩饰自己已经知道他的身体有异,这样的事发生在流琴身上,委实突兀了些。 她是如何知道的…… 广胤的眸色深了深。 那一日在战场上,他体内的变化来得突兀且凶猛,尚且来不及应对,魔气便撕开了一切阻碍侵占了他的元神,若说是曦和的封印不稳定,他是绝对不信的。 可他并未感觉到有任何人在他的身上动手脚。 到底……有什么被他忽略了? **** “这不可能。”曲镜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喃喃道,“我是亲眼看着命牌碎的,她不可能还活着。” 长渊沉着眉眼看着他。 曲镜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长渊:“你难道以为我在作假?我以蛟族之名立……” “谁说了你作假?”长渊打断他,“货真价实的命牌,广胤看不看得出暂且不论,难道我与曦和也都瞧不出来么?” 曲镜仍旧怔怔地看着他:“可这……” “消息未必可靠,先莫着急。”长渊坐下来,沉声道,“我们眼下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仔细想想,从前是否见过命牌碎裂而仍旧在世的先例?” 曲镜斩钉截铁地摇头。 “那是否存在这个可能?” 曲镜犹豫了片刻,仍旧摇了摇头。 长渊沉默了片刻,没有再追问。 这世上最了解流琴的人必然是曲镜,可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倘若流琴真的未死,那究竟是谁破坏了她的命牌,抑或,她究竟是如何造出自己已死的假象? 她的假死有何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挑起曲镜的愤怒? 他想起曦和前几日在信中所言的,广胤这次莫名其妙地发作,她怀疑是有人做了手脚,而且与流琴的死有关,但她想不出究竟真相如何。 他微微眯眼。 倘若这些事情之间真有关联,那么有极大的可能便是有人利用流琴之死激怒曲镜,导致妖界贸然发兵,同时对广胤下手,以杀戮之气引动他体内阎烬的元神,轻则伤其身损其名,重则害其性命。而且此人造出了流琴身死之假象,对她有格外的爱护之意。 细细数来,广胤这几千年来结仇不少,却也没有这般的血海深仇,究竟是谁要害他,且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这委实可怕。 这时,忽然有人从外面跑进来。 他见那下人行色匆匆甚是焦灼,问道:“何事?” 那人在长渊面前单膝跪下,语速快而短促:“禀尊上,乐邑长老被人杀了!” 长渊倏地站起身,目光陡然一利:“你说什么?” 尖锐的怒气有如实质形成压迫,那人知道仅仅这一瞬间长渊便动了真怒,更加低下头:“长老原本已在回来的路上,今日早晨忽然传来的消息,长老在寄宿的客栈被杀,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凉透了。” 长渊盯着那人的脑袋,暗紫色的眼眸中闪着锋利寒冷的光,脸色越来越阴沉。 前来报信的下人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半晌—— “下去。” 那人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曲镜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长渊的神色恐怕这乐邑长老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于是站在原地没说话。 长渊盯着门口,脑子飞快地转着。 乐邑是他的亲卫,数月前被他派遣暗中调查收集魔神的元神碎片,虽然有些许收获,却并不可观。他既然已经打算回返,那么必然已经有了收获,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 他长渊不是傻子,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要是再看不出来这事情的蹊跷之处,那他这个魔尊还要不要当了。 流琴假死,广胤突然发作,乐邑被杀,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将乐邑手上的元神碎片送进了广胤的体内,而这个时候曦和又去了鬼界…… 长渊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蓦地转头看向曲镜:“曦和何时走的?” 曲镜愣了愣:“我怎知道?” 长渊扶额,真是急糊涂了。掐指算了算时间,曦和已经离开了天界五日,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鬼界了。 他迅速道:“你立即启程去鬼界,她可能有危险。” 曲镜尚反应不过来这其中道理便神色一紧:“你莫开玩笑。” “她去鬼界找朽翁了。其他的我暂时无法同你解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长渊眉眼皆利,那神色哪有半点开玩笑的模样,只见曲镜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他飞快地道,“妖军先退守边境,把大权暂且交给离苛,你回来之前不会再有战事,流琴的事交给我,你立刻去鬼界,若我的猜测是真,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下,眼前便一阵风掠过,曲镜立时消失在了原地。 长渊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拳头不由自主地微微握紧。 本以为设计这一切的人针对的是广胤,可这么梳理过来,倘若他的猜测没错,其实最终指向的是曦和。 如果只是为了对付广胤,那人既然能够知道阎烬元神之事,还能借此对他下手,有如此的手段,必然不会在元神尚未完全集中便贸然行动,必须一击置其死地才是。此番广胤不仅杀了妖界八千人,虽身受重伤被收了兵权,却完全不曾伤及其要害。而此事直接受到牵连的则是曦和。 暗紫色的眸子里掠过一抹凶光。 曦和早年为了收拾六界结仇不少,有人要害她也不足为奇,可那些人皆是活了数万年的老妖精,要么逐个羽化要么躲在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缩着不出来。然而眼下此人不仅知道广胤体内有阎烬的元神,还对他与曦和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这便几乎猜不到是何人所为了。 曦和与他提起过樰沉的事,可如今鬼域早已被毁,那其中半个鬼魂都逃不出来。 按理来说,知道这些事情的,只有他和弈樵才对。 究竟是谁…… 他捏紧了手中的字条,既然曲镜已经出发去鬼界了,那他便暂时不能离开,要知道这一切,必须先把流琴找出来才行。 第127章 朽翁之言 鬼界的天空是灰色的。 没有花草,没有白云,入目一切皆是漆黑坚硬的石头,地势凹凸不平,有壁立千仞的山峰,亦有深不见底如血盆大口的山谷,仿佛只要从空中摔下便立即将人吞噬。 论起源头来,鬼灵本是一家,鬼界与灵界原亦是相通,却在洪荒初年因修炼一途上的分歧而分为两支,灵族以天地之灵气维系生命,鬼族却自身发生了变异。灵族生来便有肉身,但肉身的寿命并不长,在肉身消逝后,灵族能以魂魄的形态在世间存在上万年的时间,因此被称为灵族,而上古时候的鬼族大多是失去了甚至自行放弃肉身堕入鬼道的,修炼的是凶邪一途,如当年的铁山鬼,被父神打碎了肉身后堕入鬼道,此后为维系生命吸食活人精气,被世人所唾弃。因此鬼界大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其余五界皆避而远之。 她幼时曾对鬼界充满了好奇,但父神母神皆说鬼界是六界之中至污秽之地,一直以来都禁止她踏入此处,只有后来一次阎烬不堪她的纠缠,带着她在鬼界边缘绕了一圈,然而那时的她只是嘴上功夫厉害,若真要进去还是犯了怂,她本能地不喜欢这个地方,仅仅只是稍稍接近便觉得浑身不舒服,既厌恶又害怕,于是全程抱着阎烬的脖子没下来过,为此还被弈樵嘲笑了好长一段时间。 数万年过去了,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来。鬼界的天空还是那个颜色,空气还是那般凝滞不通,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凝固的灰尘构成了天顶,空荡荡地装载着无数孤魂野鬼。这一次,害怕是没有了,可厌恶还是那般鲜明地横亘在她的眉头。 远方有一座座石头建造的城池,中央簇拥着王都,却丝毫看不见人影,浓雾编织出诡秘而危险的氛围。 她看着下方空荡荡充斥着沉寂死气的大地,掏出地图,向着王城外的山涧而去。 长渊办事素来稳妥,弈樵管他要了鬼界的地图,说了是要去朽翁处的,他便详细地标注了朽翁的住处以及周边地形,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一片延绵起伏的山脉,朽翁所居之地乃是一处断堑,一座高峰从中硬生生裂为两半,下方浓雾密布深不见底,隐约可见嶙峋凸出的岩石和石缝中难得生长出来的松树。 天色晦暗,没有阳光。若非亲至此地,她根本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此时曦和的感觉非常不好。 她再三确认了地图上画的就是这个地方,为了保险起见在周身布下结界,才沿着山壁向下掠去。 从潮湿的浓雾中穿过,耳边隐约可听见岩缝里的水声,却找不到水在何处。松树从山岩中钻出来,半枯半荣,深青色的针叶在这环境中几乎成了黑色,枝干弯曲干瘪张牙舞爪,如黑暗中伸出的骨节分明的鬼手,有枯死干裂的老皮,漆黑尖锐的指甲。 山涧深不见底。 只见岩壁上崎岖处隐约出现一间石屋,曦和在距离其数丈之上停下,挥散浓雾,取出夜明珠,温吞的光沿着浓雾发散开来,只见那石屋长约三丈,如跗骨之蛆紧贴于山壁。 屋外有结界,横向覆盖了整片山涧,外人难以再往下了。 她无法察觉下面是否有人。 她托着夜明珠四下看了看,余光瞥见一侧山体上似乎刻了几个字。 她凑近去看。 朽翁居处,来者是客。 分明很温和的八个字,却深深刻入石壁,涂上了血红色的漆,无端地让人感到阴森诡异。 她看向下方无形的结界,淡淡扬声道:“既然来者是客,朽翁又为何闭门不见?” 山涧中有空旷的回音。 须臾的沉默后,下方响起一个声音:“并非闭门不见,只是尊神法力高强,这世间恐怕再无结界能拦得住尊神了。” 呼啸的风伴着苍老干涩的声音卷起,结界霎时间撤去,浓雾被吹散,露出下方漆黑却在夜明珠下轮廓分明的石屋。 石门挪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石屋一侧打开一个黑漆漆的洞,屋内传来朽翁的声音:“尊神,请进罢。” 曦和看了一眼石壁上血红色张牙舞爪的大字,向下而去。 屋内一片漆黑,她跨入门槛,就着夜明珠的光,可见一个枯槁的人影坐在角落里。 “噗”的一声,蜡烛蓦地照亮室内,是自她进入鬼界以来所见的唯一能给人带来温暖的东西。 山涧中极冷,墙角铺着厚厚的草席,石台上的一点烛光昏暗地跳跃,年迈的铁山鬼盘腿“坐”在草席上,宽大的斗篷下可见身体干瘪如老尸,头发灰白稀疏,铁灰色的瞳仁在烛光下几乎透明,面容丑陋布满了伤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朽翁已经没有肉身,盘膝漂浮与草席之上,不需禁食,也不需安眠,十数万年来所做的,只有修炼以维持生命而已。 她从前听说过,鬼道修炼用的乃是活人的精魄以补自身元气,也不知这铁山鬼究竟吸食了多少人的魂魄,才得以活至今日还依旧风生水起。 见到她进来,铁山鬼咧嘴一笑,露出残缺肮脏的牙齿:“坐。” 曦和倒是不嫌弃,于他对面席地而坐。 石桌上的蜡烛是新的,滚烫的蜡泪顺着躯干流下,至底座很快凝成固体。 朽翁嘶哑地笑了几声,那张脸因表情的变动而显得扭曲:“老朽早知尊神会来,特地弄了这蜡烛,尊神在那亮堂堂的天界过了几万年,怕是不适应鬼界这黑漆漆的日子。” 话虽如此,曦和却丝毫未觉得他是好意:“你怎知我会来?” “有人不惜以重利相换,求老朽办了件事,老朽虽然窝在这地底终年不出,却也想通通外界风闻。既然要办这么一件大事,自然要知道来龙去脉。谁知让老朽钓上了一条大鱼。”朽翁的嘴角微咧,看着像是在笑,“尊神,这条大鱼,就是你呀。” 曦和心下虽有疑惑,却也知这朽翁必然不会将那人的身份告知于她,只淡淡问道:“那你且说说,我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若是老朽所料不错,想来尊神为的是那可怜的天族太子罢?” 曦和冷冷地看着他:“我知朽翁规矩,既然来了便不会吝惜,你且告诉我如何救他,你想要什么,我即刻奉上。” “尊神的身上可处处皆是宝,若是老朽有法子救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尊神的魂魄弄到手。”朽翁斗篷下的手臂抬起,轻轻一挥,烛火飘散下来,距离她的面孔极近,朽翁飘过去凑近了一些,像是要借着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惜,魔神的元神哪里那么好搞定,那东西随着天帝一族休养生息十数万年,早已扎根在他们的血液里,凭尊神的本事,自然可将其□□,可尊神不就是担心贸然拔除于那小太子性命有险么?”他重新飘回草席上,“连尊神都做不到的事,怎会想到来找区区在下?” 曦和冷声道:“你做不到?”言罢便欲起身离开。 “且慢。”朽翁扬声道,“尊神未免太性急了,老朽虽无法施以援手,却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曦和顿住:“你究竟要说什么。” 朽翁见她已经失去了耐心,也不再藏着掖着,道:“鬼界与灵界相交之处,有一混沌之地名曰枉死城,其中所居皆是六界中因心有执念难以往生之人。” 曦和眸光微动。 “枉死城没有旁的宝贝,唯独有一柄安魂伞,可护世间一切魂灵。” “如何得之?” “枉死城中皆是鬼魂,安魂伞乃是实物,鬼魂无法触之,若是尊神进去,只有你一人可得。可是——”朽翁再次凑近,烛光下,脸上的笑意因无数伤疤而显得狰狞诡谲,“那是一个充满了执念的地方,等闲可不敢踏入。不过既然是尊神,想必不在话下。” 曦和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要何物来换这个消息?” 朽翁摆摆手:“老朽并无解题之法,此消息虽有用却万分凶险,倘若尊身去了,或许也会丢了性命。你我二人一半一半,不算报酬。” “多谢。”曦和抬步离去。 她行至门口,背后才继续传来朽翁的声音:“世事轮回,想当年你父君毁去老朽肉身,令我险些灰飞烟灭,老朽得益于安魂伞才活至如今。谁知今日,你竟因安魂伞有求于我,若是你也在那枉死城灰飞烟灭,那老朽此生将再无遗恨。” 她只微微停步,没有留下任何回应,便腾身离去了。 漆黑的岩壁与云雾飞快从身侧掠过,她一路沉默着向上而去。 枉死城,枉死城。 她听过这个地方。 那里不像鬼域什么都没有,那是鬼界与灵界之间六界至混沌之地。有鬼差驱赶着枉死的亡灵成队地走下悬河,再从河的对岸爬上来,有的鬼会死在河里,有的则继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旅途,直至将来某一天像其他鬼一样死在河里。 那是是彻彻底底的鬼魂的地盘,没有人能活着出来。 第128章 流琴复生 曲镜最终还是没赶上曦和的脚步。 待他来到鬼界找到朽翁居住时,几乎没费半点工夫便问出了曦和的去处,可他虽然听过这枉死城的名号,却压根不晓得这地方在哪儿,于是往长渊处写了急信,一面焦头烂额地直接从鬼界出发,一路问着路往枉死城去了。 然而,到底是因为太着急,他最终还是漏掉了朽翁在见到他时脸色变化的那一瞬间。 最后一个挽救事态发展的机会,就这样在他手心里溜走了。 此时远在魔界,长渊则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流琴找到了。 仅仅半个月时间,他几乎没费多少工夫便在妖界边缘一处山坳里找到了流琴,原本还觉得事情来得蹊跷,然而联系之前的推测,一切又显得有迹可循。流琴的作用是挑起曲镜的愤怒进而使广胤发作,曦和因此前往鬼界,既然已经利用完了,那也不必再将她藏起来。他唯独不解的是,为何流琴分明未死,命牌却裂开,直到他亲眼看见流琴的状况。 她已失了蛟心。 妖族先有肉身而后修灵,流琴虽生来是蛟,却亦以心脏为性命之根本,失了蛟心必然陷入死状,可不知是谁竟然将一颗龙珠塞进了她的心口,蛟与龙是近亲,那龙珠中蕴藏着强大的精元,硬生生将她的魂魄给定了下来。 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龙珠。 探明之后,因流琴始终沉睡无法询问事情经过,长渊暂时令离苛封锁了消息,并立即修书寄给远在天宫的弈樵。 他晓得,这件事弈樵知不知道不要紧,但广胤必须知道。 弈樵确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收到信自己看完后,第一时间便交给了广胤。 自从收到流琴或许未死的消息之后,广胤便停止了对此事的继续追踪,因为他知道,曲镜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与他妹妹相关的蛛丝马迹,既然他能得到这个消息,那么曲镜必然也不会落后。这件事就让曲镜去查,他只要个结果就好。 龙珠,每一条龙皆有一颗龙珠,其中蕴藏着龙的元神与毕生修为,若是龙身自然羽化,龙珠便随形俱消,能得到龙珠,除非是龙身吐纳,不然就是杀龙取珠。且此珠能续旁人之命,此龙修为必然十分了得。 仅凭流琴自身的本事,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有人在后面救她的命。 只是不知,这救她的人与杀她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 另外一件令他不曾料到的事,便是在流琴被找到的同时,曲镜居然失踪,离苛取代其成为妖界代主君暂理一切事务。 事关流琴的生死,曲镜竟然不好好等着消息,反而将他最为看重的大权交给离苛。 这太反常了。 对了,曦和也不在。 想到这里,他忽然浑身都僵住。 流琴死而复生,曦和不辞而别,曲镜无故失踪…… 他只觉得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霎时间手脚冰凉。 他飞快起身,扔下手中的信笺,绕过桌案时撞在了桌角,踉跄了一下,带翻了一叠书册,门外人听见里头的动静,急忙推门进来,见到广胤失魂落魄似的还以为他毛病又犯了,连忙扶住他:“殿下您还好么?” 广胤压下胸中的气血翻腾,道:“弈樵上神在哪儿?本君要见他。” 此时弈樵正从门口走进来:“我就在这儿,怎么了?”说着使了个眼色让那宫人出去。 宫人识趣地快步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弈樵扫了一眼桌上别揉成一团的信笺,上前一步:“流琴没死,你——” “曦和在哪儿?”广胤眉眼俱厉。 “我不知道。” 广胤一把抓住他的前襟,狠狠地盯着弈樵的眼睛:“她在哪儿!” 弈樵敛神看着他,微微凝眸:“我不会告诉你。” “是她说的?” 弈樵颔首。 广胤盯着他,半晌,缓缓地放开,转身就走:“我去找她。” “不行。”弈樵面色微变,立即扳住他的肩膀,“你不能离开天宫。” 广胤连头都没回,一把抓住弈樵的手腕向前一拉一折,弈樵痛得脸色一白,想要抽身,却不防广胤将他向后一推,飞快地拉开了距离。 该死,竟然忘了他的身手。 弈樵当即一甩袖袍,一道屏障拦在广胤的面前,广胤受阻,想也不想便对着前面抬手一击,竟然没能将其击破,他蓦地回身,迎头对上弈樵一掌,双方皆后退两步。 弈樵心下大惊,没料到在广胤受伤之际自己仍不敌他,这个天族太子修炼区区三万年便有如此修为,来日即便要赶超曦和也未可知。心中这般想着,手上的动作却绝对不慢,广胤在后退定身之际只瞧见弈樵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飞来,下一刻那东西便戴在了自己的手上,极度熟悉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便听嗡的一声,自己被什么东西罩住了。 他一拳狠砸在面前的罩子上。 胸中翻涌的气血一下子平复下来,脑中胀痛隐隐消褪,他抚着手腕上的藤萝精魄手链,沉着眉眼看向东皇钟外的弈樵。 “我答应过曦和不会让你走出去一步,对不住。”弈樵走近他,隔着东皇钟,他还能清晰地看见广胤眼中的愤怒,缓声道,“长渊已经派了人去跟住她,她不会出事。”顿了一下,“只要你保证自己无恙。” 广胤的拳头握得死紧:“是不是曲镜?” “……是。” “万一曲镜护不住她呢?” “且不论曲镜,她自己就能护住自己。”弈樵虽然心中亦没个安定,但在广胤面前只能这样说,“如果她自己护不住自己,那么你去了亦是徒劳。” 广胤沉默了许久,眸光逐渐地黯淡下来。 “是,她一定能保护好自己。”他闭了闭眼睛,神色渐渐沉静,“你撤了它罢,我不会走。” 弈樵看了他一会儿,挥手将东皇钟撤了。 这是曦和临行前特地交给他的,她心中清楚,一旦广胤知晓她去了鬼界,必然不顾一切地去找她,可凭他现在的状况,她不在他身边便已然令人担忧,要是再离开天宫,那就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比弈樵更清楚广胤的本事,知道弈樵困不住他,便留下了东皇钟。 今日果真派上了用场。 弈樵见广胤站在原地未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其手腕上的手链,道:“她让我把这个给你。不要辜负她。” 广胤在原地立了半晌,抬步与弈樵错身走到书案后面坐下,道:“没事了,你出去罢。” 弈樵转身,顿住,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出门去了。 广胤靠在椅背上,单手扶着眉心,沉沉地坐了半晌。 微微抬手,墨色的宽袖下,一颗颗紫藤萝精魄闪烁着熠熠的光泽。 触手生温。 此物随她经历了十万年,走过一次又一次的涅槃,伴随着她一次又一次的出生和成长,蕴藏着她的温度,她的气息。此时它在他的手上,便如同她在他的身边。 可他知道这不一样。 三千年前亦是如此,她将这手链不由分说地交给他,甚至不给他询问理由的机会,就那样走了。 这一次,她仍旧不在。 那时他自以为是个悟了点仙道的凡人,只一心想着修行,日后好站在她的身边,却不曾想到,他们之后再也没有重新走在一起,也不曾想到,三千年后的重逢竟然又要经历这样的劫数。 他弯下身,一本本捡起地上散落的书册。一本书恰好翻开,那书页上有泼洒晕染的墨迹,一片黑乎乎的,很难看。 他的手微微一顿,将其捡起来,轻轻地抚摸上那已经发干发脆的书页。 那一日,她就站在这书案旁边,一边研着墨,一边拿着这个话本子打发时间。这是司命拿上来的,凡界市井中普通的戏折子,她却看着很喜欢。看得入了神,没注意另一只手已经染了墨,一小片衣袖落在砚台上,染得漆黑。他就坐在这个位置上批着折子,瞥了一眼她的袖子,再瞥一眼她甚是认真的神情,觉得有些好笑,也不出声提醒,就看她一面挪动着手臂一面让那袖子在墨里染着。好半晌她才觉得袖子有些发重,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没留神弄脏了衣裳,“哎呀”一声将袖子弄出来,此时另一只手又松开了话本子,书册落下来打翻了砚台,浓墨霎时间泼洒出来,洒在了话本子和她的裙摆上,纤柔的白染了漆黑的墨。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而他就坐在一旁笑。 仅仅是几个月前的事,眼下想来,却像是已经过去许久的梦。 这样的梦还有很多,如同天河中的繁星,灿烂、耀眼、温暖,却遥不可及。 都已经过去了。 广胤合上书,站起身,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缓步往上清境藏剑阁去了。 第129章 枉死灵城 鬼界与灵界的交界处,是六界的边缘地带。 这里荒无人烟,天空中因空间摩擦时不时吐出闪电割裂空气,巨响震耳欲聋。 枉死城并不是一座城,只是一处荒地,收容了六界中不肯或是无法踏入轮回的魂魄,冥河在这里分出一条支流从此经过流入鬼界,名为悬河。悬河贯穿整片土地,滋养着所有聚集于此地的孤魂野鬼,同时也一刻不停地夺走他们的生命。 曦和立于空中,看着脚下静静流淌的莹白透明的河水,那触碰在岸边溅起的水花就如同一枚枚逝去的灵魂。 枉死城有一个入口,她知道入口在何处,也知道枉死城已经近在咫尺,却无法看见,也无法触碰。 唯独悬河两侧各有一尊石像,一牛头,手中持刀,一马面,手中握戟,高有三丈。数万年的风水雨打,石像上有黑色的水迹和大片的青苔。 她飘然落下,悬身于河面之上。 左侧的牛头石像的眼珠缓缓转动,手中长刀展开,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因经年不曾挪动而积累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伴随着那低沉厚重的嗓音,地面仿佛都在震动:“来者何人?” 曦和仰首道:“洛檀曦和。” 右侧的马面亦缓缓地转过头来,眼珠诡异地转动,能够看见那目光是看向曦和的:“生死有命,枉死城中只存死人,生者半步无法踏出。可想好了?” 曦和道:“非入不可。” 两尊石像得到了回应,也不加阻拦,分别向两侧挪动,连河水都随着地面震动起来。黑色的大门从河底浮现,漫天的水花落下来,大门在曦和脚下打开,阴冷的风自下而上呼啸而出,卷动她的衣袂与长发。 她向下掠去,耳边再次传来震动鼓膜的声响:“幼君且考虑周全,进过枉死城的人,最终都死在了悬河里。” 这两尊石神自枉死城成形以来便一直在此看守,本应极度冷漠对来者不闻不问,只因早年受过父神恩惠而有此一言。 曦和脚步在空中微微一顿,道:“多谢提醒。”然后片刻不犹豫,朝着下方深邃无边的黑暗而去。 黑暗中有光,从天上而来,似一条晶莹的缎带,垂落横亘在寒凉的土地上,如同南荒地下河中的钻石脉矿,穿透了亿万年的时光,沉淀在荒芜的永夜里。 她不断地接近那发亮的地方,风扬起她的衣袂,她回头,城门在身后很远的地方逐渐关上,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不见。 这里只有黑夜,却是璀璨而温暖的。 冥河从头顶流过,无数的灵魂在其中闪着光,凉凉的,落在眼底却莫名地产生些许静谧的温情。 曦和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如同一片羽毛落在了悬河边。 远处传来古老的乐声,骨笛吹奏的曲调显得凄清悠长,与离世的魂魄一同,跨越洗不脱的执念流连此地。 笛声由远及近。 鬼差举着火棍,前后看管着亡灵向河岸走来。不消片刻,已至跟前。当先一个鬼魂直接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去,她只觉得仿佛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连五脏六腑都凉了。 她面色不太好地向后退了两步,让队伍从自己面前走过。 那些人似是根本看不到她,有的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有的口中念念有词。鬼差亦无任何驱赶的动作,只是引导着他们一个一个走下悬河。 曦和的目光跟着他们挪动。 悬河水齐腰深,亡灵一个接着一个走入河中,河水受到打扰,发出轻柔拍打着的水声。他们的神色皆有变动,好像想起了往事,有人露出痛苦的表情,有人无动于衷,也有人露出了微笑。 有的亡灵顺利地爬上了岸,也有的在水中便开始消失。消失的亡灵化为光点,落入悬河中,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去,与那晶莹融为一体。 有一个小姑娘,大约十一二岁的年纪,在河中缓慢地前行,最终停在了岸边。她的手摸了摸岸上的泥土,抬头看了看夜空中的冥河,嘴角扬起一丝笑,然后自上而下化作光点消失了。那个笑容,就如同天河里的流星,又仿佛初春下的一场雨,落在田地里转瞬便消失了,却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曦和微微出神。 枉死城,真正来到这里,似乎与想象中的不一样。 胸中有执念无法饮下孟婆汤的亡灵都会留在这里,他们无法通过冥河进入轮回,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旅途中消耗自己仅剩的生命,最终永远消失在悬河里。 她原以为,这是一个只有执念与绝望的地方。 她不知道那些人在河中看见了些什么,但所有最终消失的亡灵的脸上,只有释然。 她环顾远方,除了星空、悬河、荒芜的土地,便只有零零星星一队一队走在一起的亡灵。 朽翁说,安魂伞是只有活人能够触碰到的东西。可在这无边无际的枉死城中,她看不到任何安魂伞的影子。 她走到河边,微微探出身子,河水映照出了她的倒影,伸出手,冰凉的河水从指缝间流过,身体仿佛在一瞬间沉静了下来,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忽然变动了一下,仔细看时,却又不知究竟哪里发生了变化。 骨笛的曲调再次响起,这次是响在耳边。 她站起身,回过身去看。只见又一队亡灵朝这方走了过来,她往旁边走了几步避让,却发现那些鬼魂似乎能够感受到她一般,明显避开了她所站立的位置,她有些奇异地看着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那个中年男子,肩膀却忽然被撞了一下,她一个踉跄,有一个鬼魂瞥了她一眼,然后径直往河里走去,她尚未回过神来,背后就被推了一把,竟然是鬼差。 鬼差不会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手里的火把映着其脸色发青,看着像是在催促,有几分森然。 她蓦地回头看向河边,只见另一个自己正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向悬河探出手去,河水从指缝间流过,片刻不停。 **** 女子静静地躺在玉床上,身上锦衣华服,头上云鬓凤钗。 一个月前,她还是年至不惑的妇人,而如今,岁月的痕迹已经完全从她的脸上洗去,肌肤如二八少女般吹弹可破,在床头的红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男子闭目盘膝坐在她的身边,一身灰色长衫,身前悬着一个阵法,将女子整个罩在里面。 时辰一点一滴地流过,他终于睁开眼。 侧过头颅,他的眼中清晰地倒映着女子的面容。 上一次她这样躺在他的身边,身体温暖,容色倾城,已是十数万年前的事了。 如今,他终于再一次得到她。 “再过二十天,你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了。高不高兴?”榭陵居微微倾身,凝视着上官晓竹的容颜,他并未期待她的回应,微微一笑,笑容纯澈得竟似一个孩子,“我很高兴。” 他的眼下有青黑之色,面容虽有喜悦之色却难掩憔悴。这个傀儡之法太过耗神,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如今亦有力不从心之感。只不过幸亏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只要在曦和他们找到这里之前让朝华姬活过来,他便什么也不在乎了。 阵法在持续地运转,他稍稍歇息了片刻,又重新坐起来捏了手诀。 四帝台的灵气虽不比洛檀洲,却直追天宫玉清境。在行动之前,他做好了周全的准备。舜帝台终年无人踏足,他先去洛檀洲盗走了东皇钟,然后前往天祈朝找到上官晓竹,第一时间就将她带到了这里,算计着曦和的行踪赶往东荒渚中将她困住,再赶回这里。他花了十日的时间让这具陌生的躯体适应法力的注入,最近的二十日他才开始施法。 在此之前,他虽然已经千百次地尝试了此法术的过程,却并未在真人身上试过,此番真正上手,才发觉这个法术比看着更难掌控。 二十日的时间,他一分一秒都不敢放过,却连一半都尚未完成。 若是四十九日之前无法完成法事,这具躯体中仅存的朝华姬的气泽就会散了。 他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榭陵居的面色微微沉了沉,手诀下意识地加快。 然而,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一声巨响。 榭陵居陡然一震,蓦地睁开眼。 谁,是谁破了他的结界? 他的心境忽变,阵法在一瞬间出现了扭曲,他连忙稳住,额上有汗液沁出来。这个时候不能贸然撤功,否则前功尽弃。 可外面的人根本由不得他继续。 “榭陵居,你给老子滚出来!”房顶一声巨响,结界整个被打碎,愤怒的吼声与那清秀的声线十分不协调,却能让人鲜明地听出话语中的怒气。 榭陵居头上冷汗涔涔,手势变幻欲以最快的速度撤功。 阵法在迅速地缩小,房门蓦地被踹开,渺祝那张清秀却扭曲的脸出现在门口,看着里头的榭陵居,目眦欲裂,当场一掌拍出去:“终于找到你了,老子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掌力在最后一刻收回,却来不及抵抗,榭陵居当即喷出一口鲜血,他眉宇间一抹铁色,一手抱住玉床上的人,一手捏了个诀,强劲的结界自他身前飞快地推向渺祝,后者碰了个壁连忙取出手杖,竟然一击没能将结界打开,只见那结界被法力轰上顿时如水面般布满皱纹,花了人的视线。渺祝咬牙切齿,抄着手杖便再次冲了过去,结界轰然被打破,碎片落下成为最后一道阻碍,待他终于看清前面,玉床上已经无半个人影。 第130章 灵魂出窍 三日后,玉隆天,广晨宫。 “早让你别那么冲动,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弈樵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气急败坏地敲着桌面,“好不容易找到的舜帝台,又让他跑了,你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还想花多少时间去找他?” 渺祝自知理亏,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也不敢还嘴,只是小声狡辩了两句:“老子带了好几个人去的,只是当时他们还在忙着破外头的结界,老子先进去了而已……” “你还说!”弈樵停下脚步,瞪着他,烦躁地道,“这么大一件事交给你,他榭陵居能有多会打,本来瓮中捉鳖的事,偏偏让你搞砸了。今日是曦和那丫头不在,否则非得扒了你的皮给广胤当靶子练。” 眼见着话题扯到了自己身上,广胤在书桌后抬起头看了渺祝一眼,分明没什么威慑的目光却看得后者一缩,再看向弈樵,语气平缓地安慰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便无法挽回。此番虽然未能捉拿榭陵居,但打断了他的进度,大约要花好一段时间才能续上,也给我们争取了时间。我与魔尊皆派了人在六界寻找,既然第一次能找到他,第二次亦不例外。” “话就是要这么说才对嘛,你看看人家太子殿下多有自信……”渺祝话刚说完便见到弈樵一双眼瞪过来,立刻就噤声,“这回真是老子错了,等这事结了你要老子做什么老子都答应你。榭陵居那老家伙手上还有我幽都的慧义棺呢,老子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在衣服上搓了搓手,眼睛转了转,忽然落在了广胤的身上,“殿下比起上回咱们见面时似乎强了不少,年轻人的进步可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啊。” “你少在这儿转移话题。”弈樵横他一眼,错漏了广胤听见那句话后微紧的神色,“你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到现在还要靠这些年轻人办事,你害臊不害臊?” “年轻人是六界的未来,如太子殿下这样的更是中流砥柱,老子稍稍靠一靠怎么了,老子又不怕丢人。” 弈樵觉得,渺祝活了这么多年能耐没长,嘴皮子倒是利索了不少,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他交流的信心,道:“算了这笔账你且先记着,回头你给我去长渊那儿磕头赔罪,他好不容易忙活了这一阵子就被你一棍子给搅黄了。”顿了一顿,转了个身摸着下巴看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广胤,“话说你方才说的是真的么?我怎么没看出来他变强了?”嘴上是问着渺祝,目光却是看向广胤的。 广胤微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渺祝终于抓住了自己能人所不能的长处,道:“咱们灵族眼里通透得很,瞧见的都是魂魄,哪里像你们,一眼看不见个七窍。” 广胤抬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渺祝的表情,见其除了得意之外并无其他异样的神情,心下略定,笑了一下,道:“最近闲下来,总要找些事做。” 弈樵点点头,他知道广胤最近总往玉清境跑,大约是上去借灵气练剑的,涨了些修为也没什么大不了,便没有深究。 三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弈樵忽然想起一个事,一拍脑袋就想要开口,却忽然顿住,看了一眼广胤,见其似乎并未察觉,仍旧低着头看着书,于是对渺祝使了个眼色。 渺祝正从一边的茶桌上剥了橘子吃,塞了一半进嘴,见弈樵看过来,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意思,扬了扬手中另一半橘子:“你要吃?” 弈樵抽了抽嘴角,伸手过去拿了橘子往嘴里扔,一面暗中掐了他一把,重重地使了个眼色。 渺祝被拧得龇牙咧嘴,这才明白,眼珠子转了转,咳了一声,扬声道:“呃,这个,时间不早了,老子还得去给长渊请个罪,糟蹋了他这几个月的工夫……咳,太子殿下你好好养身子,等尊神回来看见你白白胖胖的肯定也舒心。老子就先告辞了。” 广胤抬起头来,微笑一下:“慢走,不送。” 弈樵亦搭个顺风车:“我送他出去。” 广胤颔首,继续低下头去看书。 弈樵推了渺祝一把,二人快步出了门。 房内,广胤抬起头看了一眼关上的房门,淡淡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弈樵拖着渺祝一路走到了广晨宫门口,这才停下来。 渺祝见他谨慎得甚至回头去看是否有人跟踪,不由得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没病罢?何事不能在广胤面前说?” 弈樵收回警惕的视线,声音却仍旧很低,道:“今日上午长渊来信,曲镜去了鬼界,没找到曦和。朽翁说,曦和去枉死城了。” 渺祝保持着弯身倾听的姿势,僵硬。 弈樵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对那地方仅有点耳闻,却并未去过,亦不通晓……你可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渺祝缓缓地站直了身子,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弈樵定了定神,等着他开口。 “枉死城……我也没去过。”刚说完这句,便见弈樵脸色一变欲扬手抽打他,渺祝连忙道,“不过有这么一句话——‘枉死城下,枉死者死,生者枉生’。” 弈樵强压下欲敲打他的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进了枉死城,魂灵死灭,活人亦不能活。”见弈樵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渺祝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枉死城不归任何一界管辖,因为没人敢进去。我们也就是跟鬼界商量商量着将那地方封了起来,毕竟那儿有他们自个儿的秩序,我们也不好管。只是,以往只要是进了枉死城的,确实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一个都没有?” “没有。”渺祝答得斩钉截铁,过了一会儿又有些犹豫,“其实,也有过出来的……铁山鬼就是进去之后又活蹦乱跳地出来了,我也不知究竟他是如何做到的,不过他确实是出来了,而且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 弈樵心乱如麻,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铁山鬼就是曦和去找的朽翁,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活着有什么用,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我当初就应该打死都不让她走……” “你先别急,我瞧着这事儿,既然铁山鬼曾经从那鬼地方逃出来了,那么或许也会教尊神如何脱身……” “不可能。”弈樵道,“铁山鬼与父神有很大过节,此人心性狠毒冷酷,他不害曦和已是万幸,绝不可能施以援手。若他真的帮了忙,我更要担心他究竟有何目的……况且铁山鬼早已是死人,靠着吸食活人精元苟延残喘,曦和可是活生生的天族人,他们俩在枉死城中的境遇决计不同。” “活人又怎么了?你怎的如此悲观,即便不相信铁山鬼,你难道也不相信尊神?”渺祝神色难得的严肃,“连他那半吊子都能从那鬼地方逃出来,凭尊神的本事,还有什么能困得住她?” “并非我悲观,只是我最近总有不好的预感。”弈樵闭了闭眼睛,道,“广胤这事,真的不好办,否则也不会放任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不知道,三千年前那丫头就为了他丢了一魄送走了手链,阎烬还险些从落神涧跑出来。前段时间我与她聊过几回,听她的口风我总觉得她想……”他揉了揉眉心,“我真害怕出点什么乱子,她现在一天不在,我心里便慌得很。” 渺祝咂了咂嘴,自己心下亦十分担忧,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 屋檐上的风铃叮铃铃地响,吵得二人心烦意乱。 弈樵来回打了好几个转,忽然转过身来道:“对了,曲镜去找她了,你赶紧去拦住他,少栽一个是一个,别让他进去。” 渺祝愣了愣,迅速点头:“我这就去。” 言罢立即出了宫门。 弈樵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眉头紧蹙着,左右踱了两步,然后转身往临晨宫的住处而去。 曦和交代了他看着广胤,他自己走不开,必须尽快让长渊派人再去一趟鬼界,就算是杀了铁山鬼,也要让他把脱身的法子吐出来。 **** 骨笛声悠扬,清远地响在耳边,是招魂的曲调,引导迷失的亡灵。 可她不是亡灵。 曦和混在魂魄组成的队伍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三日前,她发现自己灵魂出窍之后,更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回不去了。 鬼差没有其他的职责,只是负责引导约束亡灵,遇见走失的魂魄,会以笛声将其引来,偶尔也会有想要逃走的,便毫不留情地将其揪回队伍。 只是曦和很诧异,这鬼差竟然连生魂和死魂都分不清。 她原本压根没打算要跟那些人一块儿走,然而当她试图回到自己身体中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魂魄与肉身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如生与死之相隔。 第131章 悬河妄劫 就连那些鬼差都没有发现她其实并非这里的亡灵,她与那些人一同走下悬河,冰凉凉的感触及腰,却与肉身接触时完全不同,她没有感觉自己身在水中,而是进入了某种奇妙的境界,神思仅有一瞬间的恍然,便再无其他异样,从河对岸爬上来时,身上亦无半点沾湿。 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已经死了一般。 三日前,当反应过来自己魂魄出窍后,她立即回头看自己的肉身,仍旧保持着方才那蹲身探手触水的动作,睁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而身后的鬼差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心下一叹,这种遭遇真是前所未有,一边思量着既然回不去,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安魂伞的位置,也没得选择了。 保持魂魄的状态不需进食,亦不需休息。枉死城不知究竟有多大,她自从第一日蹚过了一次水后,便再也没见到过悬河的影子。 这么想着,远方的地面上忽然闪现一抹银白。 她揉了揉眼睛。 随着他们的接近,那一抹银白色愈发明显而完整了。 她环顾其他人。 在这个队伍里,除了她,其余的都是已死的魂魄,因心有执念而流离至此。队伍里有些人已经走过了一次甚至更多次的悬河,也有在半途加入的,都被鬼差牢牢地管束在队伍中,虽然曾有过想要逃跑的,但她明显注意到,那些人,似乎看不到悬河。 当银练完全出现在眼前时,即便是先前数次想要逃脱的亡灵也没有出现半点异样。 他们不会不知道悬河对他们意味着什么,那是一辈子的解脱,换句话说,就是永恒的死亡。人既然有执念,就不会洒脱地离世,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心甘情愿被悬河水洗刷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看不到。 骨笛的曲调没有发生改变。 大约一个时辰后,队伍前端的第一个人终于走下了悬河。 后面的人陆续走下去,她的耳边听见了鲜明的水声,却感觉不到水的存在。 她亦走下去。 悬河的边缘是一面陡坡,下河后河水迅速及腰,可这次似乎与上次不太一样。 脚下已经踩到河床,河水没过了她的腰际,这河底没有斜坡,可那水却漫上了她的胸口。 一股凉意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仿佛有什么东西直接穿透了魂魄,周身皆沉寂下来,唯独魂魄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生长。 不,不是生长。像是莲花,花瓣一层一层地打开,最终露出深藏在里面的东西。 里面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曦和蓦地抬头看向周围的人。 与在岸上看见的景致截然不同,荒地消失,她甚至看不到河岸,所有人被跳跃闪烁的星辰笼罩在内,有的人河水仅仅过膝,有的人河水恰在腰间,有的人已然漫过头顶,可她看不见界限。所有人皆神色朦胧。换句话说,是她看不清。 心底某种东西被一层层剥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迅速拨开河水试图找到前行的方向,可她只能看见漫天的星辰。 她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星辰,而是在悬河中流动即将彻底散去的亡灵。 那些闪烁的残缺的亡灵忽然变化,她的眼前出现广胤的脸。 她第一反应是想到了在鬼域的遭遇。 幻术? 不,不可能。悬河没有灵智,不可能造出幻象。 她的手一扫,广胤的脸如烟云般消散。 她向前迈了几步,分明没有感觉到水,身前却有钝滞的阻碍。 前方升起浓雾。 河水从胸口处往上攀升。 曦和握紧了拳头,强自沉静下来,默念清心咒。 浓雾中出现一座山的影子,孤山,嶙峋峭壁,耸入云霄。 她见过那座山,可是她想不起来。 不,枉死城四处皆是平原,这是幻影,这不是真的。 清心咒越念越快。 身体仿佛陷在浓稠的糨糊中,她奋力拨开前方的凝滞,向彼岸而去。 可是,彼岸究竟在哪里? 手指翻动,白色的灵印成形,她将其拍入自己的眉心,灵台顿时如被清水洗涤了一遍,驱散了一切朦胧的东西。 浓雾淡了,孤山渐渐消失。 星辰愈发明亮。 她以为自己即将靠岸,向前迈了两步,身体却蓦地往下坠,河水险些淹过口鼻。 无数画面扎入脑中,并非从外界而来,而是魂魄深处的东西被完全剥开,深藏多年的画面逃逸出来,如走马灯般闪现在眼前。 窒息感几乎危及性命,强大的威胁唤醒了她的神智,双臂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意欲攀附,手掌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压力骤然消失,瞬息间卸下千钧重负,她的膝盖向下一软,跪在了地面上,大口喘气。 身侧有其他人陆续地爬上来。 曦和双手撑着地面,跪在岸边,虽已脱离悬河,却仍旧浑身无法动弹。 虽是刹那之变,却仿佛经过了一世。 她一手撑地,一手捂住脑袋。 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多出了太多不曾经历过的事,但也就只是那一瞬,当她成功爬上来后,却又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像抛入火海中的竹简,眨眼间便被火舌吞噬,她只来得及震撼,眼睛并着五脏六腑皆被烧得滚烫,却没有给她记住的机会。 曦和平复了一会儿,揉了揉太阳穴,缓慢地站起身来,发现其他人并没有她这样的反应。 她回过头看向悬河,却冷不防对上一双黑洞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青面鬼差定定地注视着她。 她只是微微一惊,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便任由那鬼差看着。 鬼差在成为鬼差之前便已被取下了声带,他们没有情绪,唯一能够用来表达自己的就是那从不离手的骨笛。他们不能说话,那空洞的眼中甚至没有倒影,光从那没甚表情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他的意图,也不知是否察觉了她并非此地的亡灵。 不过,即便察觉了又如何呢?鬼差只负责看守亡灵渡河直至生命结束,而在队伍里的究竟是何人,他们根本就不必在乎。 那鬼差盯了曦和一会儿,便错身从她旁边走过去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曦和看了他一眼,再将目光落在了悬河上。 悬河水依旧亮晶晶地流淌着,没有丝毫杂质,与他们方才来时所见没有半点区别。 唯独能够证明他们确确实实渡过了这条河的,只有队伍中分分明明缺少的人数。 有人终于抛弃了执念,但那不是救赎。从他们踏入枉死城的那一刻起,已经失去了往生的机会。他们选择了追寻悬河的方向,永远消失。 曦和不知道其他人在河中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她已经可以确定,悬河水的存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洗脱人的心魔。 可她方才所感受到的,却实实在在与之不同。 天地大战已过去十数万年,她待在洛檀洲修身养性不涉凡尘,哪里还有什么心魔可言。况且,她虽然记不住方才涌现在眼前的那些画面,却能清晰地记起那种感觉。心底有深埋的种子抽芽生长,安静却极为迅速,每一片枝叶上都有清晰的脉络,她被迫仔细地看入那些茎叶里,画面便都卷成尖细的针刺入她的眼球。 那都是她不想再去回顾的回忆。 鬼差再次走上来,驱赶着因蹚过悬河而速度放缓的亡灵。 她转过身,跟上队伍的脚步。 枉死城之所以能够成为六界人眼中的凶地,是因为悬河能够洗去所有执念令人生无可恋。然而对她而言,却似乎是想要剖出她埋藏多年的心魔,令她直面一切不愿再触碰的禁区。 **** 悬河两侧的石像半寸都不曾挪动,然而那两双眼睛皆诡异地转了半圈看向斜下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浮在悬河上的紫袍男子。 牛头缓缓地开口:“巫祝阁下,灵界早已与枉死城达成协议,八位长老不可踏入悬河半步,否则我们再不负责看守城门。” 渺祝一身的风尘仆仆,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费力地仰起脑袋看向开口的那位:“老子没打算进去,老子是来找人的。” “尊神已入枉死城五日。” “我知道她进去了,不是来找她的。”渺祝喘了口气,道,“出了她还有谁来过这里?有个妖气很重的恶蛟,你们看见没?” “三万年来,除尊神外,无人入枉死城。”马面沉沉地开口。 “那就好那就好,赶上了。”渺祝咽了口唾沫。 论打架,他比不上曦和长渊弈樵广胤等一干人等,论隐匿,他比不上榭陵居,论闯祸,他比不上婴勺,但论脚程么,就连弈樵座下的八八都比不上他。 他从天宫出来,一刻不停地赶了两天路,总算在曲镜之前到了。 渺祝心下沾沾自喜了一会儿,还未待脑门上的汗被风吹干,便瞧见天际一枚黑点由远及近飞速射来。 他定睛一看,唔,是条张牙舞爪的天蛟。 曲镜的速度很快,瞬息之间便至悬河之上,庞大的身体在两尊石像前停下,迅速一卷,化作人形。 他上前一步,直接无视了一旁来拉扯自己的渺祝,望向石像:“本君要进去。” 仍旧是那冰冷的事不关己的声调,马面俯视着曲镜:“报上名来。” “妖君,曲镜。” “入枉死城必有一死。请进——” “进个屁!不准进!”渺祝一声怒吼打断了牛头的话,这才吸引了曲镜的注意力。 曲镜转过头来,看向这横空出世的陌生人,俊美的面容因昼夜赶路而刻有风霜,此刻更是分毫不掩饰杀意:“你是何人?” “你甭管老子是什么人,反正这枉死城你不能进。”渺祝掠至其身前将他死死拦住。 曲镜眯了眯眼睛,语气冰冷而愤怒:“不管你是谁,耽误了本君要事,必将你碎尸万段。” “你当老子怕你啊。”渺祝最见不得别人威胁自己,刚反驳回去又想起现在不是该吵架的时候,话锋一转,道,“不行,尊神已经进了枉死城,你再进去也是白搭。老子好心好意救你一命你不领情就算了还骂人,你进去了又怎样?枉死城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能出来。” “你怎知曦和入了枉死城?”曲镜面色陡然冰冷,二话不说便拔出红鲤剑直指渺祝咽喉,“你究竟是何人?” 渺祝被这家伙半句话讲不通便要动粗的行径气得牙痒痒,碍于实力悬殊也不得不自报家门:“老子幽都巫祝,受弈樵上神之托,特来拦你以免误入死地。尊神之命自有她自己保着,你若进去别无二话就是一个死字。” 然而曲镜的敌意丝毫不减,红鲤剑反而更进了一尺:“滚开。” 渺祝此时也没法在意他的无礼,上前一步:“不行,你给老子回——” “滚开!”曲镜完全没有继续听他说话的意思,长剑冲着渺祝兜头劈下,后者飞快闪躲,然而就是这一瞬,河面上的枉死城门打开,曲镜再次化身天蛟,直接撞开渺祝,向下冲去。 渺祝被撞飞数丈,眼睁睁地看着那城门在蛟尾后闭上,然后逐渐下沉,再次消失在悬河中。 他一口牙几乎要咬出血来。 狠狠地瞪着牛头马面:“你们好,你们好,人命不当人命,这辈子就守着这死城罢!” 两尊石像纹丝不动,只有沉重却淡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守城者不论是非,入者放之,便是吾等职责。” “职责个屁!”渺祝难得地动了真怒,“老子总有一日要把你们拆了,让这枉死城再不入半个活人。”言罢狠盯了一眼河底,摔袖迅速离开。 风寂,两尊石像仍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上面爬满了青苔。 第132章 万载情失 枉死城不知究竟有多大,夜空中漫天的长河闪烁耀眼,却不是星辰,无法辨别方向。 又是三日过去。 曦和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躯体的位置,心下隐隐有些担忧,不知如此走下去究竟何时才是个头。而安魂伞却始终没有下落,只是她有一种直觉,悬河与安魂伞作为枉死城中最重要的两个东西,其中必然有什么联系。既然肉身无法靠近悬河,那么或许保持这种状态才是最好的方式。 她已经推算出他们行走的规律,并非朝着一个方向闷头向前,而是在直线上有些许的偏离,如果这样一直走下去,或许最终她还能回到最初来到此地的位置。只是枉死城委实太大,即便是绕着圈子走,也不知究竟要到猴年马月。他们每三日才能遇见一次悬河,其余时间皆是满目的荒芜土地,上方是浩瀚璀璨的冥河,她甚至怀疑过朽翁是不是诓了自己,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念头。朽翁的目的很明显,他想要她死在枉死城里,而且他知道,她在得到安魂伞消息后必然会只身来到此地,这是一个铁局,再欺骗她便没有任何意义。 她数过了队伍中的人数,最初包括她仅仅二十个人,在第一次经过悬河时死去了五个,半途中添了两个,第二次死了三个,添了四个,眼下十八个人,但永远都不会变成零。有人洗脱了心魔,又有新鲜的死灵添进来,而这只是一支小队罢了。这偌大的枉死城中,有不少这样的队伍,虽然她沿途所见不多,但每每仰望冥河,都能够感受到接二连三的亡灵踏入这不归之地。 人的心魔,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她忽然想到了榭陵居。 那个人的避世与弈樵不同。人生在世,有谁不是磕磕绊绊过来的。榭陵居遭逢大变,在碧虞山十数万年孑然一身修身养性,却最终走到了这个地步,而弈樵虽同样地退隐三界不问凡尘,却是真真正正的洒脱。 一般情况下,天族人的生命力都很顽强,而过分顽强的代价便是无法往生,死后皆化作星*露消散在六界,没有尸身,没有魂魄,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天地大战中死去的天族人是有史以来最多的,在那之后,天界的灵气旺盛了好一段时日,皆是死在战争中的前辈所化,尤其是父神与母神。因此虽然在那一场浩劫中天界受到的损毁最为严重,却偏偏很快将煞气压了下去。 而榭陵居不是天界人。他是六界中的异数,在他之前,无人有这般杂糅的血统,在他之后,亦无第二人与他相同。因此无人知晓他死后会不会留有魂魄借以往生。倘若有,或许,他亦会来到这枉死城罢。 曦和的眸中倒映着广阔无垠的冥河,有星星遥远地闪动。 这一路上,她将一切皆看在眼里。不是所有人在生命的最后都会选择放下执念,有些人即便到了灵魂气尽之时亦不肯随悬河丢弃心魔,只能在最后关头魔化,变成厉鬼,最后被鬼差烧死在悬河里。 虽然只是极少数,然而那种残酷可悲的景象,足以让她震撼。 地狱的业火燃烧,帮人洗脱今生的罪行,却不会再给他们回头的机会。那是最为残忍的刑罚。 榭陵居执念之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曦和几乎不需要思考,脑中便会浮现榭陵居的魂魄最终在悬河中燃烧殆尽的场面,心中蓦然涌起悲凉。相爱而不得相守,生死永隔,十余万年的心魔,外人如何能尝到个中滋味。 她回头看了一眼走过的路,满目苍茫的土地,什么都没有。就像她每每望入榭陵居眼中时的感觉,荒冷孤寂,寸草不生。 走了一会儿神,曦和稍稍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 正前方有个陡坡,这是枉死城中十分罕见的地形,前方的两名鬼差带着队伍往坡上走去,她一面往上走着一面想,自己如今的状态不会累也不会饿,但留在原地的肉身还是会有感觉的,估计等自己回到身体里,就会立刻被饿死…… 她咂了咂嘴,迈上坡顶,待看见坡下的景象时,怔了一下。 陡坡的对面还是陡坡,只不过,下面多出了一条河。 枉死城中不分昼夜,上方的冥河永远都不会出现白天,曦和只能依据往日对冥河的熟悉来判断时间。冥河上方有天空,河中尽是往生的魂灵,如同寻常的江河一般,在不同季节中,河水的流速会有快慢,而夜间阴气重,最适宜鬼魂转生,冥河中的光点便会多起来,也流动得快一些,而到黎明时刻,河中的魂魄又会变少,流速亦随着慢下来。 她算了算时日,距上一次他们经过悬河已经过去了三日,也该出现了。 只是…… 她念及三日前在悬河里所经历的,虽然已经完全记不住细节,那种感受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感官里,此时想起,就如同再次经历一般。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河里。 她快速地环顾四周,可没等她看见前方的鬼差,便觉得水面迅速上升,从胸口浸入口鼻,直接漫过自己的头顶,强烈的压迫从四周传来,窒息感强迫她张开嘴,却有更多的水灌入喉咙。她挣扎着想要脱离这种境遇,没有任何东西束缚她的四肢,就连脚下的支撑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她扑腾了两下,周身竟然是真实的水的触感,溺死的威胁强烈地刺激着她的神经,麻痹感却更加突出了。 手脚如同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她半睁着眼,上方的水面光影浮动,耀眼地变幻。她愕然地发现,在这个地方不仅失去了肉身,竟然连反抗的能力都失去了,她感到自己正在向下坠去。 有滢滢的星光从自己身侧掠过,气泡打着旋儿浮上遥远的水面。 下方是无底的深渊。 她张了张嘴,可身体已经不由自己使唤。发不出声音。 星星将河水染成一望无际的深邃的墨蓝,漆黑的眼中倒映着远处水面光影晃动。 她听见耳际有人呢喃低语。 光晕跳跃着接近,最终覆盖了整个世界。 …… ………… 进入枉死城后,看见的除了死人还是死人,根本没有半个活物。 一声嘶啸并着妖气冲天,巨蛟卷着长身落下了地。 曲镜化为人形,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仅没有活人,连个太阳都没有,他进来已经大半天了,却始终找不到曦和的踪迹。 胸中的焦灼与怒气无法发泄,曲镜一掌拍在侧方,成片的山坡被轰然削平,泥沙簌簌地落下来。 他恨恨地一挥拳头,再次腾身上空。 远处有银白色的河道,他沿着河边寻找。 他不知道曦和来枉死城究竟是要做什么,但在他来到这里之后发现此地根本就是个死城,什么东西都没有,唯独有些古怪的便是这条据说自冥河分支而来的悬河。 倘若曦和要做什么事,十有□□与这条河有关系。 然而自他进来之后,根本就没有感受到任何活人的气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愚蠢到以为曦和已经遇难。连他都还好端端地活着,这区区枉死城,难道还能奈何父神与母神的女儿? 因此心下虽有担忧,却也仅仅是担忧罢了。 脸上因疾速飞掠被风刮得生疼,曲镜不敢飞得太高以免漏掉可疑之处,保持精神高度集中,不肯放过任何视线之内的地域。 眼风里有一点白色忽地一闪,立刻便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除了悬河,枉死城中一切都是灰暗的,在这里飞了大半日,他的眼睛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环境,这种素净明亮的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曲镜蓦地顿住身形,往那白点而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身形越来越清晰。 墨发白衣,藤萝发穗。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背影。 曲镜面上浮现喜色,加快速度往那身影所在的地方掠去。 脚步重重地落在地上,他快步走过去,见曦和蹲着身子在河边,伸了一只手去摸河里的水,一动不动地,似是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念及因她的贸然行事导致自己奔波劳碌这么多天,下巴上连胡茬都冒了出来,可她竟然若无其事地在这里玩水,还无视他,曲镜胸中直冒火气,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口气不善地道:“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有人担心?” 曦和竟然无动于衷。 曲镜原本怒气已经冲到了脑门上,这会儿忽然察觉有些不对。 他绕到她的身边,见她始终保持着撩水的姿势不动,眼睛亦望着河面,却无神。 他伸出手,轻轻地扳动她的肩膀:“曦……和?” 她忽然倒下来。 曲镜大惊失色,慌忙抱住她,低下头见她倒在自己怀里,双目却仍旧毫无神采地睁着,他飞快地晃了晃她,语气急促了些:“曦和?” 怀中人仍旧没有反应。 他缓慢地把手靠近她的鼻端。 浅慢均匀的呼吸触碰到他的手指。 他稍稍松了半口气。 曲镜皱着眉。 想了半晌,他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不远处响起骨笛的曲调,一小队亡灵走过来。 他蓦地抬头看了一眼那远处的亡灵,再低头看向曦和,手指翻飞,一道鲜红的印记拍入她的眉心,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曲镜面色唰地苍白。 魂魄出窍,竟然是魂魄出窍。 但这具躯体的体征仍旧正常,这说明魂魄未散,她还活在这城中的某个角落。 曲镜咬咬牙,手掌自上而下抚上她的眼睑,然后二话不说抱起她,再次腾空。 这个地方压制了魂魄的力量,曦和一旦失去肉身,即便她法力再高也无法施展,万一遇到危险,在这么空旷的地方,她连躲都躲不了。 厉风呼啸,曲镜抱着曦和的身体,开始寻找这片土地上聚集了亡灵的队伍。 这个地方□□静了,安静得死气沉沉,他的心已然完全被不祥的预感所笼罩。必须尽快找到她。 第133章 旧时年少 “师尊,阔别数月,你可想过我没有?”云雾中,年轻男子一身黑衣,自山下徐徐而来,眼角含笑,唇畔生情,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向着她伸出了手。 淡紫色的藤萝精魄折射出瑰丽的阳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她亦伸手给他,弯唇一笑:“贫嘴。” 二字出口,曦和才蓦地惊觉,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她回过神来的那一刻,面前的画面陡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深海一般的水域荡漾在她的头顶,有萤火从视线的边缘漂来,待得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其实是记忆的碎片。 山顶的月光如水泻下,江上的波光荡漾着长久不逝的思念,缠绕着心绪丝丝缕缕地生长,沉默在看不到的地方。 江上? 她忽然惊异于眼前所见的,下一秒脚下已触上实地。她站在了江边。 不远处的下游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她望向对岸,粼粼的波光后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夜色中迷蒙而巍峨,云雾环绕着山腰,月色如洗,峭壁在晦明变化的云层中隐约透出影子来,巨大的黑影仿佛刺破天际,震慑人心。 这景色似曾相识,却与记忆中的那座山有些许偏差。 可大脑告诉她,这些景象,都是从她的脑海深处生长出来的。 这是记忆,是她曾经失去的,如今机缘已至,该回来了。 过去是唯一无法改变的东西。脚下是伸入河中的竹制浮台,再往前两步便会掉进河里,曦和试图向前走去,却无法操纵身体。近处的水中倒映着她的身影,她鲜明地感受到,自己只是寄宿在这具躯体中的,换句话说,她只是回到了自己的记忆里,一切她都只能观望,却不能参与,亦无法改变。 一盏昏黄的灯自河上飘飘悠悠而来,她仔细看去,是一条小舟。船头挂着一盏油灯,船上站着一个人,那人戴着斗笠,穿着一身黑色粗布衫,身形修长却看着似是一个少年,除了被灯光照亮的衣摆,整个人几乎都要融入夜色里。 他撑着长篙向她所在的位置驶来。 小舟停靠在竹台边,少年抬起头,岸上的灯光照在了他的身上,斗笠下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脸庞,对着她笑了一下,笑容干净纯澈,一双眼眸映着隔岸灯火,璀璨而充满善意:“客人可是要渡河?这个时辰已无客船,若不嫌弃,便请上船罢。” 这声音,这脸庞…… 望着那少年的面容,曦和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即便是化成灰她都认得。 可她震惊归震惊,这具身体在那时候到底是不认得广胤的,她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是这山上修行的弟子?” 少年点点头,有些奇异地看了看她:“客人要上山?” 她亦颔首。 少年笑了,让开了一个身位,让她上船坐着,自己抄起竹篙,推着小舟掉了个头,朝着河对岸缓慢地驶去。 曦和待在自己曾经的身体里,通过自己的眼睛看着年少的广胤,陌生而又熟悉。 对面的白旭仙山在云雾中巍巍然屹立着,与江水共同构造成宏大却悠远的背景。 “你叫什么名字?”她听见自己问。 “息衎。”少年一面撑船,一面笑着道,“生息的息,衎謇的衎。” “寓意很好的名字。”她道,“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少年颔首,微笑道:“是的,我娘很爱我。” 曦和并未在意息衎话中的意思,只淡淡一笑,望向了河对岸朦胧云雾下的山峰。 这就是她第一次遇见广胤。此时他尚是青涩的少年,因受宫中排挤而上山修行,心如明镜,不知愁绪。 她脑中恍然浮现广胤如今的模样,那双眼历经了苦难沧桑,却深邃浩瀚如星辰,只是在岁月沉淀之后,愈发的迷人,愈发地芬芳了。 而眼前这个,与他几乎是两个人。 上了岸,少年息衎将小舟拴在了河岸的小树上,引着曦和往山脚下去。 她仰头望了望上方,干霄之峰一望无顶,山下却皆是石土草木,一副天然雕饰的形容,除了一间祠堂,完全没有阶梯的影子。她问道:“为何无上山之路?” “师傅收徒有规矩,必须习得入微之境才可登山住宿,称为入门弟子,此阶已足以腾云,便不再需要走路。若是未及,便只能在外界自行修炼。” 曦和暗自颔首,这确实是个很省事的规矩。 “你如今到哪一级了?” “将入破军。” 曦和扬了扬眉:“根骨不错。” 言罢足尖轻点,腾身向上而去。 息衎呆立在地面片刻,回过神后飞快地捏了个诀,召了一片云,紧随她身后往山顶上飞去。 已经是很晚的时辰,半山腰的房舍皆已熄灯,白鹤仙人亦已睡下,息衎领着曦和去了客房,给她准备好各种所需之物,弯身行了个道童礼,便关门退了出去。 曦和将自己收拾干净后,点了一盏油灯,躺上了床睡下。 春寒料峭,夜里稍显寒凉,山上的夜晚格外寂静,窗外有月光倾泻进来。 她试图操纵自己的身体,却发现根本办不到。而且随着自己合上眼,身体越来越困倦,她也逐渐地陷入了沉睡。 曦和不明白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形式存在,眼前的这些事皆是自己三千年前的记忆,她踏入悬河后来到了这里,这是一具完整的躯体,她与这身体无比契合,却感知不到外界,亦感知不到自己的灵魂。 就像她走入的不是悬河,而是悬河给她架起了一座桥梁,桥梁的对面就是她的记忆,带她走进了三千年前的世界。 第二日清晨。 因为山上没有供人上行的阶梯,白旭山极少有访客,一旦有,要么是江疑,要么就是天外来的熟人。 白鹤仙人很意外这个时候会有女客上山,特地来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发现是曦和,震惊之后感到无比的荣幸,问明了她的来意,便立刻辟了最好的房间给她住。 山上的弟子不多,大约七八个,只是没有女孩。山上最大的孩子十九岁,息衎时值十二,年纪较小,比他再小的便只有一个,是白鹤仙人从野外捡来的孩子,虽然身世可怜,悟性倒是不错,九岁便至入微之境,理所当然地搬到山上与众位师兄同住了。 白鹤仙人是西方梵境佛祖座下修行的神仙,对于教导年轻人修身养性很有一套方法,因此山上这些孩子虽说性情各异,却都是讨人喜欢且守规矩的。虽然白鹤仙人直言让她尽可能在自个儿山上挑个把根骨好的加以教导,怎么说也是长了他的脸面,但曦和并没有与别人抢徒弟的意思,且她收徒素来没个硬规矩,也不一定非要找根骨悟性好的,只要看对了眼便收入门下,因此只是暂住在山上,偶尔指点指点孩子们修行,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大翎朝各处行走,寻找有资格做自己徒儿的凡人,只是始终都未曾遇到能让她上心的好苗子。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一日,她与江疑在京城西郊闲逛,这时候的京西尚有高坡陡山、丛林密布,风景险而美,时辰近了黄昏,二人却忽然听见了几声狼啸,惊起一片飞鸟。 江疑往那头看了一眼,尽是密布的树林:“大约是几匹狼结了伴儿出来捕猎,时辰不早了,咱们走罢。” 曦和却在原地停顿了一下。 江疑的道行不足以让他感知那方的动静,不意味着她也不行。 那儿有妖气,还有人施法,很远很微弱,但确确实实是有的。 她转身向那方掠去:“走,看看。” 高大密集的树林后,是一片光秃秃的断崖。此时,那断崖上有一个人,人的身后有一头母鹿和高高的悬崖,对面则是五匹灰狼,和一个披着狼皮的女人。 江疑“咦”了一声:“那不是白鹤老儿的得意门生么?” 曦和眉梢微动,向着那方仔细看去,那断崖前一身是血的少年果真是息衎。 她皱了皱眉,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不过再仔细看看,他身后的母鹿亦是一身的血,而看息衎摆出的姿态,他身上的血大约也不尽是他自己的。 而对面的那个女人,看其所立的位置,应该是那一小群狼的首领。 唔,是只道行低下的狼妖。 不过,对于此时的息衎来说,即便是如此等级的狼妖,也够他折腾了。 此时双方正在对峙。 五匹灰狼身上亦挂了彩,冲着息衎凶恶地龇着牙,有唾液顺着牙缝落在地上。息衎抬着一只手护着身后的母鹿,后者则瑟瑟发抖。 看这模样,息衎大约是为了救那头母鹿而身陷狼群围攻,且双方已经打过架了,接过是息衎和母鹿被逼上了悬崖。若是普通的狼群,凭他的法力尚可化解危机,但碰上了修行百年的妖怪,这局势便该往反面倒了。 她远远地注视着那断崖上的情形,目光落在息衎满是血污的脸上,最后落入他的眼睛。 坚毅、冷静、无怨无怒,却简单纯粹得令人无法逼视。 这样一双眼睛,即便是在天界,也很少能见到。遑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江疑迟疑了一下,问道:“尊神,咱们要不要帮忙?” 曦和摆了摆手:“再看一会儿。” 第134章 少时缘起 山崖上对峙双方没有半句话可说,狼妖身后的五匹灰狼前爪蠢蠢欲动,皆摆出了进攻的姿势,母鹿见此慌张地踱步,息衎喘着粗气,身体紧绷,一手护住身后的母鹿,一手抬起捏了个泛着白光的诀。 若是放在平时,凭息衎的本事,即便打不赢,至少逃跑是绰绰有余的,但多了一头鹿,他可就带不动了。 正这么想着,便听得一边的江疑咂了咂嘴道:“这小弟子自个儿一个人跑也就算了,带上个这么大的累赘可没那么容易。” 曦和道:“他为的就是这头鹿。” 没有多言,江疑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了,大抵这狼群为的是捉这母鹿填饱肚子,而这小弟子恰巧路过将其救下,才招来了围攻。 狼群扑了上去。 一道屏障拦在了息衎的面前,灰狼嚎叫着被弹开,那个身披狼皮的女人冲上去,息衎立即与其缠斗在一起。两头灰狼从地上爬起来,伺机扑向山崖边瑟瑟发抖的母鹿,息衎往那方一看,眉目一紧,分神打出两道法力,其中一头狼被击落山崖,另一头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前爪刨了刨地面,龇着牙再次朝母鹿扑去。 狼妖一爪子抓在了息衎的手臂上,母鹿趁机往悬崖内跑。 曦和在身体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由得想起当初在天祈朝,荣江边,她出手救下贺明川兄妹,他还说万物自有其生息轮回,责怪她妄改天命,来日恐有劫难。可现在的他,做的难道不是一样的事吗? 究竟是息衎与广胤不一样,还是如今的广胤与曾经不一样了? 江疑看见息衎手臂上的袖子已经湿透,是被血染的,可那狼妖似乎已经被他激怒,连猎物都不顾了,紧盯着眼前的人下杀手。他有些不忍:“尊神……要不要帮忙?” 曦和见息衎喘着粗气,目光却丝毫无畏缩之意,赤手空拳地与那狼妖缠斗在一起,道:“再等等。” 江疑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么,点点头,重新望向那山崖上。 原本有机会逃跑的那头母鹿不知怎么地又折了回来,冲向与狼妖交手而处于下风的息衎,却不慎被剩下的几匹狼围住。 江疑见此景心神微震:“一头畜生也懂得知恩图报,真是难得,难得。” 曦和却并没有在意这样的细节,眉头微微一动:“这孩子平日里用的什么兵器?” 江疑愣了愣:“剑,白鹤老儿的徒弟大多数是用剑的。” 曦和颔首,望着强撑着朝自己拍下的狼爪的息衎:“那就给他一把剑。” 江疑眼中掠过一抹奇异的色彩,手指朝着那方山崖上的枯木一点,粗壮的枝桠立刻化为一柄利剑,闪闪的寒光反射入息衎的眼中。 息衎蓦地转头看向那剑,再讶然看向天空,发现了曦和二人的身影。 一咬牙,一掌震开狼妖,翻身几个跳跃取到长剑,此时狼妖已挥舞着利爪朝他拍来,他当即挥剑,竟然硬生生砍去了狼妖的一只前爪。 血液喷薄而出,狼妖痛苦地嚎叫,血红着眼盯着息衎,愤怒地化为了原形。 而拿到武器的息衎并未立刻乘胜追击,而是第一时间奔向母鹿,接连斩杀两头灰狼,就要斩下第三剑时,狼妖扑至他的身后,息衎骇然回身,口诀附着于长剑上,刺穿了一头狼的腹部,从其背部穿出,飞掠着切过狼妖的头部,可后者原形*相当强悍,将他狠狠地扑倒在地,一人一狼滚作一团。 长剑哐当落在一边,少年脸上被溅满了血。 狼妖愤怒地张开血盆大口去咬少年的脖颈,可息衎即便被血糊了双眼,反应却仍旧机敏,化掌为刃,刺穿了狼妖的下颌。 狼妖痛苦地嘶鸣,一时间却无法将自己的下颌□□。 少年一脸的血,唯独那双眼睛露出刚强的杀意和求生欲,显得有些狰狞。 仅存的一头狼见此变故,意欲扑上来将息衎咬死,却被狼妖制止,一个转身,粗大的尾巴扫过地面,朝着母鹿飞扑过去。 息衎目眦欲裂,飞快抽出手,奋力推开狼妖,打了几个滚捡起落在一边的长剑,与此同时狼妖也朝着他扑来,他余光看见母鹿飞快地逃窜尚有生机,脑中已经飞快地做出了判断,长剑掷出,由狼妖头部插/入,刺穿了其身体。然而即便将其杀死亦阻止不了其尸体朝着自己飞来,息衎来不及闪避,已经被硕大的尸体撞倒,脚下踩空,他飞快地伸出手,抓住了悬崖边的杂草,阻止了身体的下坠。 狼妖的尸体从他身边掉下去,他听见了落下百丈森林的闷响,可他没往下看。 他的目光胶着在已经将母鹿扑倒就要下口的灰狼身上,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崖边的杂草根开始松动。 江疑着急了:“尊神!” 话音落下,曦和已经从他的身边消失。 江疑揉了揉眼睛,只见瞬息之间,那灰狼便如被抛尸一般倒在了老远的地上,母鹿受到惊吓后却不忘立刻挣扎着站起来。而曦和已经站在了悬崖边。 息衎仍揪着那杂草,定定地望着她。 曦和弯下身,抓住了他的手腕:“上来。” 息衎借力将另一只手攀上悬崖,慢慢地爬了上来。少年已经再没有力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母鹿打着摆子小跑过来,在他身边跪下,轻轻地蹭着他的脸庞。 江疑亦落下地来,从怀里掏出了伤药,递给息衎。 息衎缓了一会儿,并未立即治伤,而是抬手摸了摸母鹿的头顶,然后看向曦和:“多谢你救了我们。” “不必。”曦和道,“这是见面礼。” 少年蹙眉,不明就里。 曦和以十分直白的方式解释自己的行为:“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少年呆愣了一下。 他已经拜了白鹤仙人为师,而这位最近才住到山上来的女子却似乎比师傅更厉害,后者不仅对其礼敬有加,他还无意间听见师傅对她许诺,只要她看中了,无论哪一位弟子都能直接过入她的门下。 换师傅对他来说不算小事,但他并未多做犹豫,便点头:“我愿意。” 江疑挑了挑眉,走上来问道:“理由?” “这位仙人助我完成心愿,还救了我的命,不论提什么要求,我都必须答应。”息衎回答得果决。 曦和感到自己笑了一下。 她蹲下身,道:“把手伸出来。” 息衎虽然不明白,但还是照做了。 曦和将他破烂的袖子免上去,割破自己的手指,一滴血落在他的手臂内侧,手指画诀,一枚淡紫色的灵印便刻在了他的手臂上。 息衎看着那灵印,没说话。 “自今日起,你便是我洛檀尊神曦和的入门弟子,我授你为人、修仙、用兵、权谋之法,此生将绝之际,是留在凡世,还是飞升上天,你自行选择。”曦和站起身,看着他,并未伸手去扶,“能站起来么?” 息衎以手撑地,挪动着身子,缓慢地站起来,向她行了个童子礼:“大翎二皇子息衎,见过师尊。”然后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血污,嘴角却挂着平和的笑意。 少年的眼中有傲气,虽然此时尚青涩又锋芒毕露,看在她的眼里,却与如今天族太子身上内敛的傲然如出一辙。想来广胤在年少的时候,亦是这般模样的罢。 曦和意识到自己笑了:“好。” 事后,二人陪着息衎将母鹿送回了他们遇见狼群的地方。 那是一片树木密集的丛林,三人跟着受伤的母鹿,拨开灌木往里面走,曦和听见有细微的鹿鸣。 母鹿顶开被故意掰弯折断的杂树,露出里面的一只小鹿。 小鹿出生不久,四条腿极细,见到母亲回来踉跄地站起身子,母鹿在它身边跪下歇息,小鹿则轻轻地舔舐它的伤口。 息衎见此笑了一下,走过去摸了摸小鹿的脑袋。 小鹿怕生,很快挪开了,母鹿则伸过脑袋来,舔了舔息衎的脸。 十二岁的少年,个头还不高,蹲在那里还没有鹿大,却已初成稳重之态。 曦和帮他打理好了伤口,再带着他一同回白旭山。 路上,曦和用袖子帮他擦了擦脸,顺道问了一句:“你为何救那母鹿?” 息衎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曦和举动自然,便也不在意了,毕竟这日后便是自己的师尊,吃住修行皆在一处,也没甚可在意的。他回答道:“师……白鹤仙人教导弟子,修道之人要秉六根清净,不可妄造杀孽,亦不可见死不救。” 这孩子倒是聪慧,改口改得很快。 曦和看了他一眼,道:“可你救了一头鹿,却杀了五头狼,这不算杀孽?” 息衎沉默了一下:“弟子未想那么多……只觉得狼是恶的,便不可眼睁睁地看着母鹿被咬死。” “万物生死自有其定数,鹿吃草是为了填饱肚子,狼吃鹿亦然,无分善恶,若你是个普通凡人,偶尔做做这蠢事倒也无妨,可你如今是修道之人,窥得天机,自然不可妄改天命。” 大约是觉得这个新师尊同旧师傅的教导有所出入,须得消化一阵子,息衎思量了许久,才道:“弟子受教了。”停顿了一下,又道,“既然弟子所为皆是蠢事,那么为何师尊还愿意收我为徒?” 那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半寸也不挪。 江疑在后面听得脑门上一滴冷汗落下来,这孩子是真耿直。 曦和并不觉得他的问题突兀,只是看着前方的流云浅浅一笑,并未作答。 息衎见此也并不追问,跟上她的速度往白旭山而去。 看着这一幕,曦和恍然想起当初在荣江上,她问江疑,自己是如何收广胤为徒的,他回答说是她一眼看中的。当时她还觉得奇怪,如今见到真相,说是一眼相中也确实不为过。此时她尚不知息衎身份,只是这孩子虽年少,行事性格却十分对她的胃口,以往的徒弟中,并没有他这个类型的,具体的原因她自己也答不上来,只不过是看过了便喜欢上了这孩子。 她虽然相信命数,却并不喜欢用缘分、命运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而如今,却不得不说一句,或许她与广胤之间,是真的有这么一桩缘分。而究竟是深是浅,还要到将来才知道了。 第135章 白旭情生 息衎的天分好得罕见,在京城西郊与狼妖打了一架,虽受重伤却因祸得福,那堪堪要入破军的气息上了一个台阶,成了白鹤仙人那山上阶位最高的弟子。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弟子了。 对于曦和将息衎要过去的的决定,白鹤仙人虽然表现出了肉痛,但毕竟他自个儿有话说在前头,身为如来座下的仙人怎可食言而肥,于是大手一挥将自己最得意的徒儿送给了曦和,还依照她的要求在离山顶不远处造了一间屋子,供他们二人吃住之用。而在屋子建好曦和准备搬上去的头一日,他还特地找曦和聊了好一阵子,说的话皆与息衎的身世有关,其中有一句话让她稍稍有些在意。 “这孩子出生之时,小仙恰来到这大翎不久,看了那一日的星象,觉着有些不妙,便按照星宿所指之处去了皇宫,谁晓得遇见这孩子落地,眉心破煞横现,估摸着不是个好兆头。在那之后,皇帝请了人给他算命,结果算到的乃是个不祥的命数,两年后他的母妃病逝,宫中便有传言是息衎克死的,皇帝虽然嘴上说不在意,但还是将他遣出宫修行了。” 曦和始知,广胤当初同她所言有方士算命命格不祥,竟不是子虚乌有之事。 但当时的她并未当做大事来看,只当这孩子或许命格真不太好,自己日后能帮则帮,多多照料些便是了。 息衎伤得不轻,至少得卧床半个月才能再开始修炼,曦和便先找了些典籍给他看,有凡界的也有天界的,毕竟收了这么个好端端的徒弟,好苗子要全面发展,只教他法术可不是正理。好在息衎素来是个自觉的,那些书放在床头桌角都一本本地看完了,比之上一回的诸宁要好对付得多,并未浪费他那出类拔萃的天分,让曦和很省了些心。 她教徒弟与白鹤仙人有很大的区别,说到底是因为白鹤仙人在佛祖坐下待得久了,不仅清心寡欲,还要求自己的徒弟皆清心寡欲,山上修行的规矩颇繁琐,管束得这些孩子一个个虽然皆心地善良规规矩矩,却到底少了些少年人的活力,而息衎大约因着身世可怜,自小便有些沉闷,平日里看着还比较温和,实际上极少主动与人打交道。息衎一开始对她存有防备,但毕竟还是少年人,凡事都有转圜的余地,随着日夜相处,时间渐渐流逝,曦和竟然成了他最亲近的人。即便如此,曦和依旧觉得他这个性情委实不好,便让江疑在京城闹市附近买下了一间简单的宅子,半数时间与他在山上清修,半数则带他下山体会凡俗之乐,一面闹中取静,偶尔去他处游历,增长见识,动静结合。这孩子很努力,进步得很快。 曦和很少带年纪这么小的孩子,除了婴勺和诸宁,她以往挑选徒儿皆是已有了仙根底子,再教授仙法便罢,如此省时亦省事,尤其是男孩,她委实没什么经验。息衎虽然不怎么贪玩,也不捣乱,但总是有那么一股子犟脾气,认定了一件事便喜欢钻牛角尖,让曦和很是头疼。且这孩子虽勤学好问,但也仅限于书本上的东西,在修习法术或是平日生活上遇见什么困难,总是喜欢自个儿去折腾,从不问曦和,往往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还总是瞒着,这个兆头在当初曦和收他为徒所见的那一幕便有所领教,虽然很是欣赏他这小小年纪便懂得独立克服困难,但到底还是心疼的。因此每次见他身上不太好,她便会在晚上去敲他的门,一面给他抹药治伤,一面教导他下回若碰见什么难处,自个儿斟酌了该告诉她的便告诉她,一味地死磕终归于己有损,息衎每每都安安静静地由她给自己治伤,满口答应以后不会再犯,可第二日又是原样。曦和觉得这孩子是少时吃了不少苦,自幼丧母于宫中受尽了排挤,到了白鹤仙人座下又是一味地修行不曾受到什么关爱,这才养成了如此性情,要改约莫已是很难,只能她这个做师尊的多照看照看了。 但她的照看亦是有局限的,譬如这不论是凡人还是神仙皆不可或缺的饭食,她便委实不精通。起先她每日都会带着息衎到半山腰去与白鹤仙人及其一众弟子一块儿吃饭,后来偶然发现息衎在这方面也有些天分,她只是偶然提了一句,第二日起床便发现房中多了张饭桌和一桌的早饭,于是息衎的修行日程中便又多了做饭这一条。 曦和自认为乃是个很开明的神仙,不似白鹤仙人这些仙风道骨的不沾荤腥,山上要吃什么都有,旁边又是荣江,河鱼素来不缺,二人又在山腰上开了块菜地,一年四季皆是就地取材,蛇鸟鱼蛋什么的都吃了个遍,有一次盛夏时息衎还捉了蝉来烤着吃,送到曦和桌上,她从来不晓得这个东西也能这样吃的,但看着那知了连翅膀偶完好无损地串在木签上,顿时就没了食欲,全推过去让息衎自个儿吃了。后来这孩子便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每到夏天便要捉些知了来,一个个洗干净了串起来烤得香喷喷,特地当着她的面吃,有时还剥下壳来煮茶,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 曦和心里对于自己作为师傅却日日吃着自个儿徒儿做的饭这件事很有些疙瘩,也尝试过亲自下厨,但每每到最后皆是息衎花上小半个时辰打扫厨房再重新下厨,直到师徒二人饿得肚子咕咕响才有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来,她便果断地断了学做饭的念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花了这么大力气教个徒弟,徒弟给她做做饭也不算什么。只是每每看见息衎在厨房麻利地切菜破鱼焯水下锅时,便愈发下定决心,自个儿以后必得对这孩子更好才行。 第二年的冬日乃是个很冷的冬日,有一回夜里她在屋外烧热水,让息衎打了一盆进屋去泡脚,半途进去给他拿晒好的鞋袜,却发现这孩子脚上生了冻疮,虽然不甚严重,但在那白生生细嫩嫩的脚上总让人看得心疼,曦和深觉自己这个师尊做得不称职,必是以往对他太缺乏关心了,于是她下山去找了匠人给他房中做了张暖炕,每夜就寝前给他烧个把时辰烧热了,夜里捂着被子便不会冷,还顺便找了上好的羊毛给他做了两双暖靴和一件棉衣。息衎拿到东西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愣愣的不似往日灵光,曦和看着愈发心疼,想问他是不是冻得傻了,尚未问出口,便听得他道: “白鹤仙人教导弟子修道之路乃是苦修,需得克服身体上的不适,保持灵台清明,这些东西,都是不需要的。” 曦和听了只在心里暗骂那白鹤老儿半点不通人情,一会儿又听得他补了一句:“这是除了母妃,我第一次收到礼物。” 她怔了怔。 然后那孩子抬起头来,将东西放下,张开手臂抱了她一下:“谢谢师尊。” 那个时候,曦和除了心疼还有感动,觉得自己的心血总归是被这性情冷淡的徒弟收到了,不枉她头一次对一个徒弟如此尽心尽力。除此之外,在息衎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察觉到,这孩子,似乎长高了些,只是因为姿势的问题,她并未瞧见息衎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微妙的,连他自己的都不懂的情绪。 直到很多年以后,长大了的息衎才明白那个时候的心情,叫做情窦初开。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师徒二人就这样在山上过着平淡的日子。转眼息衎已经十六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骨架抽长了不少,已经比曦和高出一寸有余,肩膀也宽了很多,若是曦和站在他的身后,几乎整个人都会被他挡住。 夏天的一日,曦和收拾了些东西,准备带息衎去京中住,满屋子没找着人,便背着东西去了山下的小瀑布。息衎喜欢在这附近修行,环境好,她也不反对。 水潭边的石头上有衣服,人却不见踪影,不知又跑到哪儿去了。 曦和索性放下东西,在他衣服旁边坐下。 翻了翻,全身上下的衣物,只有底裤不在。 她咂了咂嘴。 天气热得很,密密的树林里有夏蝉不间断地鸣叫,水潭对面的瀑布哗哗地响着。 她脱了鞋袜,将双足浸入水中,轻轻晃着,有细小的水花。 在大翎已经待了四年,虽然偶尔会回去,但并未与老朋友好好聚聚,不知弈樵和长渊怎么样了,还有婴勺,是不是又闯了不少祸让她父王难以收拾。 息衎现在成长得很快,不论是个头还是法术抑或是见识,都是她以往所有徒弟中最为优秀的。她与邺战的约定是培养好苗子为天宫效力,但这些好苗子究竟何去何从还是由他们自己决定的,这些年来,她已经收了九个徒弟,六个在天宫供职,三个留在凡世逍遥自在。在收息衎为徒之时,她亦说过他的将来由他自己决定,不过最近这几年来他始终不曾表露出自己的意向,唔,看来她应该问问。 第136章 街市灯火 潭水冰冰凉凉,自脚下传至全身,整个人都清爽起来。瀑布那头有不少的水花,她似乎看见不远处有泡泡浮上水面,却并未在意。 身后有脚步声,估计是息衎回来了。 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过头,看见他光着膀子笑着望着她:“羞不羞,这么大个人了,快把衣……”她顿了顿。 这不是息衎。 下一刻身前有巨大的水花扑上来,她连忙抬手去挡,但还是湿了一身,刚准备张嘴骂人,脚踝忽然被拉住,一股大力自水下传来,整个人倏地被拖下水。 曦和的第一反应是,这该死的小孩。 第二反应是,潭水深得很,至少比自己的身高深。 第□□应是……她不会游泳。 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呛了几口水,她身体下沉,脚碰到了潭底,上方却没有空气。 腰身被搂住,本能让她几乎是立刻就抱住了对方,他带着她向上浮去。 二人同时破水而出,息衎扶在岸边的石头上,曦和则攀在他的身上,闭着眼睛不停地咳嗽。 二人皆浑身是水。 息衎并未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有些无措,赶忙伸手从旁边取了自己的衣物给曦和擦脸:“师尊,你……” 少年的身材精瘦却有力,曦和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脚下仍旧是空荡荡的水,除了身前的息衎没有任何东西能给她安全感,半晌她缓过劲来,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我不会凫水。” 息衎看了她许久,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半晌回了一句:“弟子知道了。” 曦和只想一巴掌拍死他。 息衎给她抹了抹脸,托着让她爬上去,然后跟在她身后上了岸。 曦和浑身湿嗒嗒的,头发衣裳不用拧便流了满石头的水。 息衎身上果真仅着一条底裤,蹲着身子帮她拧头发上的水,然后伸手帮她把粘在脸上的头发往旁边拨了拨,只是没说话。 曦和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了头:“弟子错了。” 认错倒是认得快。 曦和哼了一声。 “施了新学的法术变出了个人形,谁知还是没骗过师尊。” 她仍旧没说话。 息衎似乎弯了嘴角笑了一下,但转瞬即逝,没让她看清楚,只听得他问:“师尊怎的不会凫水?弟子以为,这天底下没什么能难得倒师尊的。” 曦和一时间无法辨别这究竟是贬损还是恭维。 “我自幼下水可行走自如,不需要学那个。”曦和咳了一声,鼻腔里仍有水堵着,喉咙疼得难受,“你先去把衣裳穿了,没羞没臊的。” 息衎便直接在一边将衣裳草草地套上,看见包袱,道:“今日要去城里了?” 曦和颔首:“这么久待在山上不闷么?你昨日还同我说想吃刘师傅家的馄饨。” 息衎将她拉起来,这回笑得比较明显:“分明是师尊想吃了罢?” 曦和眉毛跳了跳,耐着性子换了个话题:“辽人进犯大翎,你父皇传书到白鹤那儿,想要你回去一趟。” 不出意外地,息衎仍旧低着头帮她理衣裳,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曦和也没有再说一遍的意思,转了个身,让他帮自己理理头发。 息衎在她身后将她的头发散下来,取了紫藤萝发穗勾在手上,用手指顺了顺,道:“师尊还是先回山上换身衣裳罢,仔细着凉。” 于是二人便先回山顶换了干衣裳,再越过荣江,往城中去了。 此时的大翎早已过了繁盛之年,当朝皇帝昏庸无道,官僚*,民不聊生,每年都有农民起义,荒年时灾民大量涌向京城,却无法得到有效的安抚,北方大辽虎视眈眈,时而举兵进犯,军费已经拖垮了国库,税收逐年提升却只是平添百姓困苦,整个王朝便如一个垂暮老人,在风雨飘摇间苟延残喘。 曦和知道,每每在王朝覆灭前夕,农民背井离乡抛去大量无主荒地,反而商业会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如今的京城及周边地区便是如此,种田的人少了,百姓总要谋生,拉帮结派来往于各地之间的小商贩倒是多了起来,因此虽然此时的大翎与后来的天祈朝截然不同,在城中的各个角落还是有不少耐人寻味的玩乐之处。而每回下山必去城西逛夜市便成了二人的惯例。 打扫了宅院,将东西收捡好,曦和看了看天色,已经灰暗了下来,便招呼着正抖被子的息衎出门了。 夏夜怡人,街市上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火,虽然行人不少,却并不似天祈朝那般拥挤热闹。 二人找了家熟识的酒楼用过了晚膳,便往街上逛去了。 平日在山上,她与息衎往往都是各做各的事,有时躺在山顶看看星星月亮,有时冬日里就着暖洋洋的日头,息衎埋头苦读,她便翻一翻山下买回来的话本子,甚是惬意,但这么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倒是只有在山下才能享受到的乐趣。 息衎虽然看着稳重,但少年人骨子里都是贪玩的,他虽嘴上不说,但明显很喜欢山下的生活。曦和在洛檀洲终年过着清静日子,偶尔在闹市里走一遭也感觉不错,便每每依着息衎的意思四处去玩,四年来大街小巷都吃了个遍,能玩的不能玩的除了青楼都去过了。曦和出门也不愁花钱,江疑在这块地方已经待了几百年,若是没点积蓄他如何跟别人搓麻将,自她下凡来,吃穿住行用的一切皆是江疑的银子,只是她素来不喜欢打点这些东西,况且油盐酱醋都是息衎负责的,因此银钱皆交给他保管,曦和偶尔下个山买两套衣裳还得管他要钱,而只要他跟在身边,就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路上有扛着把子卖糖葫芦的年轻人,曦和不过是回头看了一眼,息衎注意到她的神色,笑了一下便拦住那小贩,买了一串糖葫芦,快走几步跟上前面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曦和,拆了糖纸自己先咬了一颗山楂,然后递给她:“喏。” 曦和看了一眼,挪开目光:“这么大的人了,还吃这个。” 息衎笑得惬意:“喜欢吃就吃了,还管什么丢不丢人。” 曦和看他一眼,嘴角不由得弯了些许弧度,但还是摆了十足的架子才接过那糖葫芦,咬了一颗下来,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化开,见他笑得愈发没规矩,可糖在嘴里说不出话,便只能瞪了他一眼。 息衎凑近道:“师尊已经看了那糖葫芦好几回了,弟子一直在等着师尊开口要呢。”说着故作叹息,“谁知最后还是弟子出马,师尊好没劲。” 曦和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糖葫芦这个东西,尚在息衎小时候她还会买给他吃,自己也陪着吃一两颗,后来息衎年纪稍大了些,便不再喜欢吃甜食,她自然也没有买过,但不知怎么的,下山时常常会忆起从前的日子,怀念从前的味道,便多看了两眼,连她自己都不自觉,却被他注意到了。 她觉得自己颜面有失,咽下口中的山楂,咳了一声,道:“我记得《洪荒史》你才读过了前两卷,正巧山下还存着一份,这几日你便将它读完罢,待回山我拿白鹤的卷子考你,考不出不许吃饭。” 息衎很识相地立刻闭嘴。 路边的酒楼里一阵喧闹,紧接着有一群人推搡着跑出来,息衎眉头一皱,将曦和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还是有个人撞在了她的身上,那人踉跄了一下也不道歉,只衣衫不整地冲着酒楼里跟出来的那伙人骂了两声,放了两句“等着好看”之类的狠话,然后便带着五六个人连滚带爬地走了。 息衎瞟了一眼酒楼门口趾高气扬之人的衣着,给曦和拍了拍衣裳,面露嫌恶:“官宦子弟当众打架,也不嫌丢人。” 曦和倒是比他更不在意:“大翎气数将尽,若没些这样的事反而不正常。”见他皱了眉,笑道,“现如今如你这般品行端庄的贵公子已经不多了,为师看着很欣慰。” 她极少在他面前端师尊的架子,即便自称“为师”也是开玩笑时随口一说,息衎听了也一笑:“幸亏师尊只教我一个,否则成日看着那些顽劣子弟,大约连仙气都要磨得没了。” “是,为师教你一个便够累的了,再多来几个,也不知一天要往水里走几遭。” 听见她旧事重提埋汰自己,息衎笑了一下,眼里闪着光:“师尊就是要有些事情不会才好,这样才显得弟子别有些用处,否则师尊太完美了,弟子心里虽然想着一辈子跟着师尊不离不弃,可将来无用武之地该如何是好。” 曦和觉得他话里有话。 “不就做个饭么,能得意死你。去去去,买碗馄饨,为师饿了,要吃夜宵。” 息衎笑着跑到街边老刘的摊子上卖馄饨去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这孩子心思细腻,这些话虽看着是玩笑,却必不是胡说的,他是真打算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个徒儿也不知修了几世才修来如此缘分,她可从未有过对一个弟子如此上心的。而既然他心中有这个打算,那么待他来日修成仙身,她便带他去洛檀洲,横竖那儿冷清了几万年,多个人作伴也不错。 二人吃过夜宵,在街上逛得累了,便打道回府,谁知,待他们回到宅子的时候,却远远地瞧见门口直挺挺地站了一排人,盔甲锃亮,还有一辆马车,在乌漆麻黑的夜里看着很是有气势。 曦和见此阵仗,唔了一唔:“大约是你父皇派来的,想要逼迫你回宫呢。” 息衎轻嗤一声:“不管他们。” 然后二人便隐了身形,翻了墙进屋,照常烧热水洗漱睡觉去了。 第137章 何处为家 第二日早晨,曦和照常起床,看见息衎已经在院子里烧热水了,问了句做饭了没,息衎说还没,因为昨晚忘记买食材了,上回剩下的东西都已经坏掉不能用,只能先饿着肚子。 曦和大早上刚起,脑袋还不甚清醒,一面喃喃着“民以食为天,怎么能饿着肚子”,一面打着哈欠便去开门,息衎尚未来得及阻止她,院门便被她打开。 曦和揉了揉眼睛,睁开,看清楚了站在门口的人,然后嘭地关上,手脚麻利地上了门栓,完全看不出还是方才睡醒的人。 息衎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将铜铫子搁在了火上。 曦和转过身来,扶了扶额:“我忘记外头还有人了。” “即便师尊不开门,他们今日也该耐不住了。”息衎宽慰道,“我烧了水,师尊先洗漱罢,待会儿再理会他们。” 这时候正巧响起了敲门声。 曦和唔了一唔,转过身道:“说的不错,既然他们要进来,咱们便先差他们去买个早膳,也免得饿肚子。还是吃麻婶家的面么?”说着一面拉开了门。 两名身着铠甲的士兵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曦和。 因着息衎近年来本事越来越大,寻常宫人已经请不动他,因此当今皇帝陛下每每有事要找他时皆是派的禁卫军,即便镇不住他,也能充充门面。 曦和打量了一眼那两人,道:“二位在外头站了一宿委实辛苦,这样,给你们个机会活动活动腿脚。往西一条街有家麻婶面铺,劳烦二位跑个腿,买两碗香菇肉丝面来,一碗葱和香菜都放,一碗只放葱。”见其中一人想要开口,她却并未给其拒绝的机会,“这是你们二皇子的吩咐,买回来了就让你们进门,否则免谈。”她笑得善意十足,“辛苦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咬咬牙,转身走了。 曦和回头冲着息衎笑了一下,后者竟然在她的笑容里看见了几丝得意的味道,微愣,然后也笑了。 大约是秉着早日向陛下交差领赏的心态,这两名士兵的脚程相当快,不过一刻钟的等候,两碗面便送到了门口。 息衎开门让他们进去,曦和已经洗漱完毕坐在屋里等,见他们将面买回来了,便坐到桌边凑过去看,两碗香菇肉丝面,一碗放了葱和香菜,一碗只放了葱,嗯,没错。于是她招呼着息衎进来吃面,也不顾两名士兵就直挺挺地在旁边站着,二人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面擦了嘴,然后还闲聊夸赞了几句这面的味道还是同以前一样好,直到身后的士兵按捺不住满腹牢骚出言打断,这才止住了话头。 曦和瞥了一眼那开口的士兵,神色虽不严厉却甚是冷淡,眉宇间自有数万年来身为尊神的积威,竟生生让那人后退了半步。 她并不开口,兀自起身去屋外取烧开了的热水。 息衎才是皇帝要找的人,她充其量是他的师傅,有些事情她做不了主,都得他自己面对才是。 扫了一眼面前的二人,息衎问道:“父皇为何要我回宫?” 一人回答道:“殿下如今年十六,放在以往已是将入朝堂指点江山的年纪,可因殿下常年幽居在外,不问朝政,亦不由朝中大员教授政务兵法,陛下已为殿下安置府邸,希望殿下能尽快归朝。” “连我都不放过,看来如今朝中确实无人了。”息衎浑不在意地评论了一句,便起身去接曦和手里的铫子帮她泡茶。 好在这两名侍卫已经不是头一回碰这种钉子,脸色虽不甚好看却尚懂得克制,让开了一点让息衎泡茶:“陛下挂念殿下已久,殿下流落在外,陛下于心不忍,还请殿下顾及皇室与息氏江山。” “跟你们回去,我有什么好处?” 见其口风松动,侍卫面上微喜,语速稍稍加快:“陛下许诺,若殿下肯回宫,待来日殿下年及弱冠,必享亲王尊位。” 息衎笑了一下,冲了壶热茶,道:“看来父皇很是信任师尊的本事,就认为师尊一定能教出个好徒弟?” 曦和靠在一旁的藤椅上,取了个话本子翻着看,听见话头扯到自己身上,抬眼瞥了他一眼。 两名侍卫不知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面面相觑。 息衎也没有要他们回答的意思,继续道:“师尊确实很有本事,可惜息衎无才,没能学得师尊的万分之一。父皇抬举我了,师尊教导我兵法谋略为人治国之道,只惭愧弟子学不来孝道,不懂得如何在父皇膝前尽孝。”他看着那侍卫的双眼,“息衎跟随师尊修行多年,早已将自己当做方外之人,一心向道远离凡尘。这亲王尊位,父皇还是留着给其他兄弟罢。” 其中一名侍卫气愤地欲走上前来,却被另一人拉住,后者紧盯着息衎的眼睛,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殿下莫要如此不识大体,陛下对殿下宽宥有加且寄予厚望,若将来时局有变,殿下莫要追悔莫及。” “辽人来犯也不是第一次了。朝中人手不够,理应广纳天下贤士,内修德政,外御强军,若朝廷没有这个决心,那么也不缺我这一个。”息衎淡淡一挥袖,“二位大可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父皇,其余的便不劳你们出力了。请回罢。” “陛下还说了,半月后便是明妃娘娘的忌日,届时陛下会与殿下一同前往妃陵祭——” “滚。” “您说什么?” “还要我再说一遍?” 这下两人都按捺不住了,皆握上腰间剑柄:“殿下您连德妃娘娘都不顾了吗?您今日必须与我们回去,只要见到了陛下,您想要什么都可以与陛下商量。” 看这架势,大约息衎再不答应便要动粗了。 曦和仍旧坐在一边看着话本子,仿佛眼前的事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息衎看着那二人的举动,嗤笑了一声:“在我面前拔剑,你们以为能做什么?” 室内的细小的气流流窜,捆住那二人的身体,连反抗的机会都没给,便飞也似的将他们扯出了房门。 侍卫齐齐摔在了院子门槛前,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怒气再也止不住:“属下此番所传皆是圣旨,殿下若不随我们回宫面圣,陛下必然加派人手相请,届时殿下与仙尊皆无安宁日子可过。殿下可想好了?” “你们在外头守个三五年亦无妨,碍不着我们。”他寒声道,“出去。” 他的话音落下,一阵劲气将那二人卷着翻出了门槛,院门砰地关上,门槛上了栓。 世界都清静了。 “此事若传出去,外头大约又要说师尊教出了个不孝弟子了。”息衎转过身来,望着从房中缓步踱出来的曦和,一扫方才阴沉的模样,勾唇一笑,“有损师尊的贤名,弟子着实有愧。” 曦和倒是半点没从他那张脸上看出什么愧意来。 她合上手中的话本子,斜靠在门槛上:“想来你那个大哥并不争气,否则你父皇也不会被逼得来把你召回去。” “如师尊所言,大翎气数已尽,今日一切,皆是息氏咎由自取。”息衎神色淡漠。 “大翎确实气数已尽,只是苦了黎民百姓。”她缓了声,望着他,“半月后的祭礼,你可要去?” “只要我不回宫,便不会有什么祭礼。”息衎目光冷硬,“父皇所做一切皆是给我看的,母妃去世多年,他可曾踏入妃陵一步?” 曦和微微颔首:“祭拜的东西皆已准备齐全,半月后你带着去拜一拜,尽尽孝心。” 息衎点头,立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曦和问道。 “我已经在师尊门下修行四载,母妃尚未见过师尊。”他斟酌了一下,望向曦和,道,“今年,师尊可否与我同去?” 曦和有些惊讶。 往年不论怎样,息衎都是自个儿一个人去祭拜母妃的,她毕竟只是个师父,非亲非友,又非皇室中人,没道理掺和这个事。然而他既然亲口提了,她便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微微颔首道:“今年你满十六,在我门下的时日也不短了,随你去拜拜也好。” 息衎笑了笑:“多谢师尊成全。” 天上的日头很好,照着息衎一身黑色的衣衫,衬着那冠玉似的脸,仿佛整个人都闪着光。 曦和看着他年轻的面孔,脑海中闪过一些熟悉的画面,有些发怔。 她甩了甩头。 错觉,一定是错觉。 “师尊你怎么了?”息衎走过来。 “没什么。”曦和看着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上回教你的《清心咒》,背过了没有?” “熟读了,未背全。” “回山后将书背出来,以后每日早晚各读一遍。” “是。”虽然对此吩咐感到有些奇怪,息衎还是应得很快,“中午是我做饭还是出去吃?” 曦和愣了一下,侧身让他进屋:“出去吃,下午买了菜再回来做。” “好。” 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曦和微微蹙眉。 十六岁,对凡人来说是个微妙的年纪。大多数人的运数征兆在这一年逐渐开始凸显,息衎亦是如此。那在之前从不为她在意的煞气,最近频繁地开始波动,也不知这孩子命里究竟惹了什么惹不得的东西。不过,幸好有她在。 她不会让他出事的。这么难得的一个得意弟子,可得捧在手心里好好地看着才对。 第138章 墓前诉情 明妃的忌日如期而至,正如息衎所言,只要他不答应回宫,皇帝是不会多花力气去办什么祭礼的,一切只不过是做给他看罢了。 而息衎即便再不受宠,也是名正言顺的二皇子,虽住在宫外,但前往妃陵祭奠生母的权利还是有的。以往每逢这一日,皆是息衎置办好东西自己独自前去,而今年带上了个曦和,走在妃陵冷冷清清的小路上,看着一座座依位份排列的冰冷墓碑,也不觉得孤单了。 灰色的墓碑林立,二人在其中穿梭而过,曦和随意地打量着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和年份,然后息衎停在了一尊石碑前,曦和顺着他看去,上面用朱砂写了一竖排字——“明妃李氏之墓”。 妃陵终年有专人打理,但毕竟不是日日擦洗,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息衎将花束搁在了墓碑前,三牲和米饭一一摆好,蹲下身来,轻拍着吹了吹碑上的灰尘,唇边衔着一抹宁静的笑:“母妃,我来看你了。” 曦和并不上前打扰,只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他。 “儿子今年十六了,母妃不用担心,我如今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也不再只是一个人。”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寡言少语,息衎尤其如此。他不善于表达,也没有太多想说的,只是这样静静地跪在墓碑前,便不再需要多余的添缀。 久久的沉默。 广阔的陵园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四面环山,苍翠地笼在薄雾里。 生死乃人生至重之事,但实际上对人生的轨迹没有任何影响,只是在生命的两端,划出一个人生在人世的轨迹。 息衎静静地跪在墓前,良久开口:“今日师尊亦陪我来了。我已在师尊门下修行四年,儿子能有今日全拜师尊所赐。” 曦和对着墓碑微微弯身,行了个礼。 “师尊一直照顾着我,授我技艺,教我做人。师尊是很好的人,倘若母妃还在,亦一定会喜欢师尊的。” 曦和不知道息衎此时脑中在想着什么,大约是从前与母妃相处时的往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怀念当初有母妃在时的感觉。在收息衎为徒之前,她并未打听过他的身世,只是看那孩子孤苦伶仃的像是父母双亡,谁知父亲在世,且正是当朝那昏庸的皇帝,这听起来似乎比父母双亡好上一些,但这层关系带给他的只有麻烦而已。她觉得这孩子身世不太好,却始终很有风骨志气,当今皇帝是没有这些东西的,想来是遗传了自己的母妃。 她心下正兀自叹着,息衎对着墓碑沉默了许久,却忽然说了一句话,让她不得不集中了注意力。 他说:“儿子今年十六,心里有了喜欢的人,所以今日一定要来与母妃说。” 曦和觉得自己听见了一桩了不得的事。 “她是很好很优秀的姑娘,儿子担心配不上她。可我想娶她。”息衎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背对着她看不见神情,但她感觉他似乎笑了一下,“母妃肯定知道她是谁。母妃是喜欢的,对不对?” 曦和只觉得脚下生了根固在了原地。 你母妃知不知道我不管,可我不知道啊。 这孩子平时看着清心寡欲的,眼下竟然背着她偷偷看上了别人家的姑娘,若非碍于礼数,她此时便要将息衎揪过来逼问他那人是谁了。 “我会很努力让自己配得上她。”也不管身后的曦和已经陷入了抓狂的状态,息衎继续道,“我想要永远与她在一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的意思难道是,待他自个儿飞升之后,要在那女子每每轮回之时寻得其所投之胎再续前缘么? 他他他他、他竟然已经用情至深到了这个地步? 她这个做师尊的为何从来没发现半点苗头? 曦和在发觉自己不称职的同时,觉得自己这个徒弟委实难懂。 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息衎拜了三拜,上了香,便站起身来,取了一旁的黄酒围着墓撒了一圈,然后拍了拍膝上的灰土,转过身看向曦和:“我们走罢。” 可曦和动也不动。 息衎有些纳闷:“师尊?” 曦和僵硬地望着那墓碑上的字:“你方才跟你娘说的话,你再跟我说一遍?” 息衎笑了一下:“师尊说的是我的心上人?” 曦和将目光挪到他的眼睛里,震惊地道:“你从小到大认识几个女孩儿?你可别跟我说那是面铺守寡的麻婶,麻婶的女儿也不行,那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呢。” 息衎摇了摇头,摸了摸后脑勺,笑得有些羞涩:“弟子的心上人,师尊也认得的。” “是谁?”曦和被他这个诡异的笑容震得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孩子究竟还能看上哪家的适龄少女,脑子里又冒出个念头,焦灼地道,“难道你的心上人其实是个男子?你竟其实是个断袖?我跟你说啊,我虽然不反对这个事,但你是不是也得好好斟酌一下?”她捂着脑袋在息衎面前来回踱步,“……不对呀你方才跟你娘说的那是个女子,难道你诓了你娘?” 息衎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笑道:“师尊怎么会想这么多。” “难道你不是?”曦和停下来。 息衎义正辞严地道:“弟子不是。” “那到底是谁?”曦和盯着他。 息衎想了想,微微正色道:“弟子还没想好要如何告诉她。待弟子想好了,师尊就会知道的。” 曦和仍旧盯着他。 息衎这时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推了一下曦和的脸,将她的视线拨到一边去:“真的会跟你说。” 曦和再将头转回来,看他一眼,咬咬牙:“那你快些想,别让为师等太久了。” 息衎快速地点头:“一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曦和自然也不再继续追问,二人回了宅子里,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曦和的日常中则多出了一件功课,那便是探查息衎那位神秘的心上人究竟是谁,但始终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是在那之后她偶尔发现自家徒儿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还思量着大约是自个儿作为师尊在这桩事上表现出的求知欲太过明显,打扰到了徒儿求爱的心境,是不是该收敛些,继续好好地端着自己的师表做他正儿八经的师尊。 有一日,息衎在院子里练武练到发汗,脱了上衣丢在一边,忽然问起一个问题。当时曦和正躺在藤椅上,用话本子遮着面昏昏欲睡,听见这一问浑身一抖,书本从脸上滑落,吓都吓醒了。 “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息衎抹了把脸上的汗,道:“只是忽然想起师尊曾经提过,天界民风开放,不似凡界这般有礼数处处拘着,便想问问。唔,也不一定是天族人,如西南荒那边的走兽,会不会有父女或者兄妹成亲繁衍后代的?” 曦和嘴角抽了抽:“即便是西南荒的走兽也不似你想的那般不开化。我有个徒弟跟了我万余年了,便是讹兽一族的小王姬,性子顽劣不堪,但平时也仅限于调戏调戏周边的年轻神君,逾矩的事也不会做的。” “唔,那倘若没有直接血缘关系,爷爷辈的和孙女辈的成婚的有么?” 曦和觉得息衎这一日所问皆十分奇葩,但还是都回答了:“这个倒是有,即便是奶奶辈和孙子辈成婚的也有。只要情投意合,在一起便是天经地义,没甚大不了的。” 息衎唔了一唔:“那么师徒亦无妨了?” “无妨。”回答了之后曦和才反应过来,“你想问什么?” “弟子生在凡界,想长些见识罢了。”息衎笑了一下,继续摆出架势来练武,“师尊继续睡,弟子不打扰你了。” 曦和看了他一会儿,从地上捡起话本子,拍了拍,重新躺回藤椅上,以话本子遮了面,睡过去了。 这件事她虽然小小地放在了心上,但很快便也不在意了。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她忆及这一日息衎莫名其妙的发问,才恍然明白,他前头问的那堆都是胡扯,只有最后那个问题,其实是抛砖引玉来的。 息衎到底是没跟那些侍卫回皇宫。院门外的人马一日一日地换,人手不减反增,日日来敲门,语气越来越强硬。但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不愿意妥协的,尤其像息衎这般平日里看着温顺实际上骨子里硬邦邦的,对方手段越强硬,他便越铁了心不回去。然则皇帝即便昏庸,他也是个皇帝,皇帝的权威素来不容任何人挑战,即便是亲儿子也不行,干脆派人围了他们的宅院,还发话说再不回宫便要围了白旭山。 曦和倒是不在意,直接在院子外头布下了个结界,免得那些人在外头吵吵,也打扰不到他们平时外出。皇帝的态度十分强硬,就是要这个二儿子回宫,但又不清楚曦和的来历,不敢来硬的抢人。对于此事,曦和从头到尾都没插手,她觉着息衎现下年纪也不小了,他既然生在皇家,便得学会自己来处理这些事情。 听说他父皇要围白旭山时,息衎还动摇了一下,说不担心师尊和白鹤仙人的本事,但恐累及诸位师兄弟。只是见曦和没什么反应,只说让他自己决定,便转念想了想,他眼下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皇子,而白旭山在百姓眼中乃是撼动不得的仙山,若是贸然举兵围困,恐动摇民心。 他将这些想法同曦和说过之后,后者手里正翻着话本子,一面不经意地道:“你父皇若为了这点小事便围了白旭山,那么他这个皇帝也做到头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究竟是这大翎的二皇子,总在外头不回去也不是个正经,待你再大些,你父皇若再来请,便该好好斟酌斟酌,届时你修得大成,你进宫我也不担心。” 息衎点头。 正如曦和所言,围困白旭山不过是个幌子,直到二人回山之后,皇帝也没有下一步动作,此事便不了了之了。二人继续悠然自得地在山中修行,只是息衎口中所言的那位心上人,曦和始终没能找到。 第139章 长路覆辙 “你们殿下呢?”弈樵匆忙从半空跳下来,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落在书房门前,语速飞快地问道。 一旁的宫人道:“殿下去剑阁了。” “又去剑阁了?”弈樵咬咬牙。 这段时间广胤除了在广晨宫便是在剑阁,也不知怎么的跟疯了一般地修炼。 宫人见弈樵的面色很不好,踌躇地问道:“上神,您找殿下有急事?” “急事?”弈樵冷哼一声,脸色阴沉得不像样,手中攥着的一纸书信几乎要被拧成碎片,“他最好给我个理由,否则——”话音一断,他恶狠狠地盯了那宫人一眼,摔袖转身,飞快地往玉清境飞去。 徒留那宫人立在原地一脸的丈二,摸了摸后脑勺,疑惑地喃喃道:“上神这是怎么了?以往可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 …… ………… 玉清境,剑阁顶层。 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轩辕剑表面交缠的金红两色光芒自上而下缓缓褪去,剑身失重落下,哐当砸在地面。 广胤盘膝坐在其三尺之外,紧闭双目,额上满是冷汗,嘴唇失去血色苍白干裂,与平日里的他几乎判若两人。 角落里的沙漏缓缓地流动,发出细微均匀的声响,除此之外,这剑阁中只剩下他一人的呼吸声。 剑阁外的白鹤感受到此地威煞,高鸣两声,绕道飞行,从云间徐徐游过。 广胤缓缓地睁开眼,眼眸深处隐隐透出些血光,只是看着那双眼,鼻端便仿佛闻见了血腥气。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 还差得远,还差得远。 上古第一神器轩辕剑如废铁般躺在地上,室内墙壁、石器、木具,四处皆是裂纹。 他攥紧了拳头,牙关死死地咬着。 外头忽然起了喧闹声,距离很远。剑阁乃天族重地,终年有重兵把守,非持有玉帝手谕者不得入内。听这响动,大约是在剑阁大门处。 他皱了皱眉,谁敢闯如此重地。 单手一招,轩辕剑入手,剑脊上红光一闪而逝,然后飘在了木架上方,缓缓沉下。 外头的喧闹近了,竟然有人硬闯。 “……叫广胤给我出来,今日我非得见他一面不可!” “上神,上神请留步,剑阁重地不得擅闯,上神……” 大门被嘭地踹开,外头的光线涌进来,两名守卫当先向内退,紧接着弈樵快步迈进来,守卫见到盘膝坐在修行台上的广胤,立即敛神下跪,神色羞愧:“属下失职,请殿下降罪。” 弈樵站在门口,紧紧地盯着他,一双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愤怒。 广胤动了动身子,压下胸中气血,缓缓地站下地来:“你们都退下。” 侍卫低了头:“是。”然后向外退去,在弈樵身后关上了门。 室内,二人站在原地不动。 弈樵深呼吸了几次,半晌,走上前去,将手中的信笺“啪”地摔在广胤脚前:“你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他不过是抽空回了一趟碧虞山,谁晓得这封信就躺在他的书桌上,山上的仙灵说是司命星君送来的,后者连片刻都没有多留,只是送了这封信就走了,也不见他一面。他跟司命有不少的交情,知道此人若有此反应要么是有紧急之事须得立即去办,要么就是觉得没脸见他。于是他拆了信。然而信中的内容让他整个人顿时腾起了数万年都不曾有过的火气,抄着信便立即赶回了天宫。 相比之下,广胤却显得平静无波。 他瞥了一眼脚下,信笺已被□□得一团糟,但其上仍可见“凡界”、“尊神”、“殿下”、“成亲”的字样。 抬眼看向弈樵:“一切皆如信中所述。” 没有辩驳,没有安慰,只是这样平平淡淡地承认了。 弈樵满腔的怒火和疑问被这么一句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广胤静静地看着他,等候下文。 弈樵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地上的信:“我知道你爱她不是作假的,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我个理由。” “没有理由。” “扯淡!”弈樵啐道,“没有理由你为何舍她另娶别人?没有理由你为何回天之后又要招惹她?” “舍她另娶别人是因为腻了,回天后招惹她是因为时过境迁,又觉得新鲜。”他低下眼,随意地理了理袖子。 “你不是这样的人。” “看来上神失望了。”广胤笑了一下,因皮肤苍白而显得嘴角的弧度愈发凉薄,“看来上神还是不够了解本君。本君做事素来任性,背信弃义这种事,在本君眼里,也不算什么。只是想到要了,便去争一争,不想要了便扔在一边,甚是自在。” 弈樵气得发抖:“上回广澜还同我说,你要娶她。” “我是想过。”广胤道,“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放屁!”弈樵难得爆句脏话,可见已是怒极攻心,他缓了缓,咽了口唾沫,道,“广胤,你跟我说清楚,你究竟有什么苦衷,你告诉我,我帮你想法子。” “上神多虑了,我哪里有什么苦衷。” “可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弈樵几乎要抓狂,“那丫头一颗心都已经给了你,你还想——” “这个事,上神尽管同尊神说清楚。”广胤打断他,“我已不打算同她继续下去了,尊神最好能自己抽身,今后她继续做她的尊神,天宫与洛檀洲,也不必再有什么瓜葛。” 弈樵面色铁青。 他险些便要将曦和为了他去枉死城之事说出来,可到嘴还是咽了回去。广胤不会不知道曦和又多爱他,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他一个外人再说还有何用? 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她自愿的,即便付诸流水,眼前这人亦是她此生唯一倾心爱过之人。 “上神若是不想再待在这里,便回鹿吴山罢。”广胤下了逐客令。 弈樵的神色沉寂下来,他抬眼看着广胤:“我答应过丫头,要在这里看着你。在她回来之前,我不会走。” 广胤看向窗外的流云,映着天光显得面色格外苍白,神色淡漠不近人情:“随你。” 弈樵转过身,走了两步,停下,未回首:“待她回来,你跟她讲清楚,别让她继续陷在里头。” “此事不劳上神操心,我自会同她说明白。” 弈樵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走了。 广胤立在原地。 举目可望剑阁外,远方流云徐徐飘过,淡漠缥缈,如她一袭白衣。轩辕剑剑锋凌厉,只是静静地放在那儿,便仿佛要划伤人眼。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雾气只弥留一瞬,便再无踪影。 转身,往修行台而去,脚下踩过那皱巴巴的一纸书信,顷刻间化为灰烬。 …… ………… 自被救回来之后,流琴昏睡了数日,终于在近日醒来。 可惜陪在她床边的并非兄长曲镜,只是一个普通的婢女罢了。 流琴询问了她失踪之后所发生的事,只是曲镜为何忽然离开转而令离苛代主君之位,这区区一个婢女便半点不晓得了。 离苛知晓她醒来的消息,急匆匆地跑来探望,一来是真心关切,二来是试图了解她死而复生的经过。可流琴一口咬定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醒来便在房中了。离苛很是失望。 她亦向离苛询问了曲镜的行踪,但后者同样表示自己只是受命暂代主君之位,但主君究竟因何离开去了何处他一概不知,还提点她或许魔尊对此知晓一二,若她真想知道,不如去问问魔尊。 但流琴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像离苛这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她大可随意利用试探,可长渊……那个人拥有一双深紫色的眼睛,仿佛可看穿世间的一切,她根本不敢在他面前耍什么心机,仿佛一切苦心经营的计划在他的眼皮下都能被轻而易举地看破……就像那个女人。 想到这里,流琴一点点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那个女人,一副与世无争圣洁无瑕的模样,那双眼眸平静温和,但偶尔透出的淡漠却仿佛能够撕开人的神经纤维,穿透一切城府与伪装。 她就是厌弃她那副高高在上,凡事不需动手皆有人拱手送上的姿态。那个女人,她根本什么都不用付出,不论是法力、容貌、无上的地位、尊重,甚至是真心,都有人一个个地捧着送给她。广胤是如此,如今连她的哥哥亦是如此。 那个贱人不过是出身比她好,她还有何处比不上她?凭什么那个人轻而易举就能拥有她渴望的一切,而她只能陷在泥潭一步步向上爬却始终抓不到自己想要的? 流琴的眼中泄露出一丝狰狞的光,让那张秀丽的脸颊在一瞬间变得可怖起来。一旁静静侍候的婢女不小心瞥见,险些摔了手中的药碗。 不过,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持续多久了。她想要的一切,最终,她都会一一从那个女人的手中夺过来。 房门忽然被叩响,流琴醒过神来:“何事?” 外头下人的声音传进来:“魔尊到访,请公主去前厅一叙。” 第140章 谁在设计 流琴一惊。 她早知以长渊与兄长和那女人的交情,必然早已掺和进此事,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亲自来找她。 她定了定神,道:“待我理妆,片刻便去见魔尊。” 长渊正坐在前厅等候。 魔尊突然驾临,离苛原本惶惶恐恐地前来迎接,陪了一会儿却被长渊赶走了,说是来找流琴的,同他没半毛钱关系,一直在跟前晃碍眼得很。长渊凶名在外,且素来是个不好相处的,离苛如蒙大赦,派人去催公主出来,然后飞快地夹着屁股跑了。 妖界和魔界人都喜欢喝烈酒,就连平时坐在一块儿聊天桌上放的亦是酒而非茶。在这一点上,许多妖魔两界的人瞧不起天界喝茶的习惯,说这乃是没气概的软蛋和女人才做的事。 妖宫的酒很好,长渊盘膝坐着闭目养神,手边的茶几上醇酒飘香。 他此番是专程来见流琴的。广胤在战场上的表现委实蹊跷,而在那之前他见过的人中只有流琴一个有嫌疑,而此番她死而复生,不论此事是否为她刻意所为,她都脱不了干系。 从前他见过几次这个妖界公主,但其往往皆是跟在曲镜身后的,不曾打过交道,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只是有时听了些风闻,这个公主在妖界的风评倒是很不错,只是有时行事让他不大喜欢。 现在的年轻人,总会有些自以为是心眼儿多的毛病。 酒入口留香,长渊揉了揉眉心。 渺祝没能拦住曲镜,最终他们俩还是进了枉死城。据说朽翁曾从那鬼地方逃出来,他不担心曦和脱身的问题,但曲镜就…… 这莽撞的性子真是数万年如一日,但愿曦和能将他拖出来才好。 片刻后,有人从门口进来。 长渊地位崇高,流琴出身再好也不过是妖界一个占着虚位的公主,特地梳妆打扮了一下,穿得庄重,以免怠慢。 她跨过门槛,抬眼便见那一身暗紫色的银发男子盘膝坐于席上,虽未站起,却已显挺拔威严之姿。恰逢长渊睁眼,只是淡淡地一抬眼皮,甚至没有看她,那双与其衣衫如出一辙的暗紫色眼眸便仿佛产生了巨大的漩涡,将要把人吸卷进去。 流琴一惊,连忙低下头,缓了缓神:“见过魔尊。” 长渊一摆手:“坐。” 流琴在偏位坐下。 其实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可长渊那么大喇喇地坐在高位,她竟然连与他共坐一席的胆量都没有。 喝了点酒压惊,流琴这才抬起头看向长渊:“魔尊来此,可是为了流琴归来之事?” 长渊看她一眼。他晓得自己素来惹得许多人畏惧,可自个儿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对于流琴这样的反应也习惯了,不以为意,淡淡道:“算是罢。” 流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动了动手指:“那……” “离苛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醒来时已在寝宫。本尊再问你一遍,果真如此?” 被长渊直直地看着,流琴有些不敢抬头,还是强忍着心悸对上他的视线:“确实如此。” 长渊看了她片刻,挪开目光,喝了口酒:“嗯。” 流琴松了口气。 “你去见广胤所为何事?”长渊继续问话,只是姿态放松了些,手里端着酒壶自顾自地斟酒,并未再看她。 流琴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和举动,道:“天族太子殿下倾慕尊神,此事已在六界传开。流琴只是前枉天宫一探虚实,并向太子殿下倾诉衷肠罢了。” 长渊没说话。 妖界公主流琴喜欢天族太子广胤,这件事在六界已是人人皆知,前段时间广胤与曦和几乎同出同入,加上在战场上千万双眼睛所见的那等关切,是个人都晓得绝不只是师徒之情,流琴有此举亦在情理之中。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他们二人之事传开,是在你失踪之后。” 流琴抓着裙子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微笑着不变:“流琴并非因外人传述得知此事,而是因先前在妖界王都,太子殿下与尊神随流琴夜探四境轮,那时流琴便知晓,殿下对尊神的态度不一般。” 是了,确实有这么一桩事。 “这么说,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无法给魔尊满意的答案,流琴甚感愧疚。” “你心脏的位置换了一颗龙珠,此事你应该知道罢?” 流琴点头。 “谁换的?” 摇头:“不知。” “你知道。”长渊冷冷地看着她,后者面色一白,“你是想维护你背后那人,还是维护你自己?” 流琴慌忙低头,面上做出一副委屈带着点气愤的神情:“我不知魔尊在说什么。” 长渊没理她,兀自站起身:“没甚可聊的了,你不说也无所谓。告辞。”他在流琴微愕的目光下路过她的身边,微微停顿,“以灵物替心脏延续性命,这可是鬼族王室才有的手法。你,好本事。” 流琴脸色煞白。 长渊却并未看她,淡淡一挥袖,径自走出了房门。 耳畔长风猎猎吹响,银发并着衣袂翻飞。 长渊眸中一片冰冷的神思之色。 流琴在撒谎。 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掩饰什么,究竟是在维护谁,或者说只是为了自保。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件事有人在背后帮她。正如他方才所言,以灵物置换心脏维系妖的生命,在这世上仅有极少人能够做到,除了他与曦和,他所能想到的便只有鬼族。鬼皆是死物,在这等邪门歪道一途上很有些造诣,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试探,但看流琴的反应,想必他猜得不错。 如今曦和亦与鬼界扯上了关系,这不由得让人警觉起来。 他想起前些日子广胤秘密差人传来的信件,皱了皱眉。 广胤让他不必再深入调查此事,但并没有说明原因。 此事原本便因广胤而起,既然他说不必调查了,那么想必是心中有底,亦有了打算。 他虽然担心曦和,但素来对她有充足的信心。连鬼域都被她毁了,区区枉死城如何困得住她。只要曦和安然无恙,那么此事便同他毫无关系。至于那个流琴,不论她心中打的什么算盘,都碍不着他什么事。 心中这般想着,然而过了三日,妖界却传出来一个令他不得不震动的消息—— 妖君离苛代公主流琴,向天族太子提亲。 **** 大翎的天空碧蓝如洗,白旭山依旧仙气缭绕,息衎这一年十八岁。 十八岁的大乘境界,这乃是修仙界前所未有的奇闻。 然而息衎做到了。 听闻此消息,白鹤仙人愈发痛心疾首当初为何狠下心来将这宝贝徒弟转手送给了尊神,且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自己在凡界修仙时可是过了百岁才堪堪入的仙道,流下两行热泪慨叹这世道果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己死在沙滩上。 但最终还是请曦和师徒吃了顿丰盛的素菜,略尽地主之谊,聊表恭贺之意。 曦和却表示还不如平常自家徒儿做得好吃。 息衎如今已经正式踏入仙道,以后逢人便可被称一声“真人”,但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总觉得把自己叫得老了。弟子有了长进,曦和自然高兴,认为息衎乃是她自收徒以来天分最高的弟子,进而认为自己身为师尊亦该有些长进,于是开始跟着息衎学做饭。 可惜她虽然是个有天分的师傅,却并不是一个有天分的厨子。 刚开始学的时候,她总是手脚忙乱,仅仅一个人便能弄得厨房鸡飞狗跳,最后都是息衎来收拾残局,甚至有时时辰太晚了,二人只能饿着肚子一觉睡到天亮。 但好在总是有些长进的。 息衎晨练时,她就待在厨房里做早饭,擀面皮蒸馒头,待他回来时便能一块儿吃。 这一日息衎晨练回来,曦和在院中的小桌上搁了馅饼咸菜和面条,面里敲了两个蛋,闻着很香。 曦和抬头看见他又是光着膀子从外头走进来,道:“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自己到一边去取热茶。 十八岁的息衎与两年前又有不同,骨架逐渐地张开,个头高了些,肩膀宽阔了些,肌肉也紧实健壮了不少,有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听了她的吩咐,息衎随手将木剑丢在一边,从桌上掰了半块馅饼叼在嘴里,唔了一唔,也不去穿衣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歇息。 屋内忽然传来哗啦啦东西摔碎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惊呼。 息衎怔了一下,飞快地将嘴里东西咽下去,丢下剩着的馅饼,立即起身往室内走去。 屋里地上一片茶壶碎片并着水渍,曦和向后摔在衣柜旁边,裙摆溅上了一片淡绿的茶水。 息衎连忙过去扶:“怎么了?” 曦和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没说话。 息衎见她脸色不甚好看的样子,四下环顾了一番,耳际忽然钻入一点极细小的响动,他扬了扬眉,手中一道法力扫过去,一只耗子吱了几声慌忙地蹿出来,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他看向自家师尊。 曦和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这山顶上居然也有老鼠……”息衎唔了一唔,“师尊你怕?” “……为师只是见一异物忽然从脚边蹿出来,后退时绊在了桌角。” 息衎叹息:“师尊好笨。” “……闭嘴。”曦和一巴掌拍在他光裸的手臂上,沾了一手的汗,在他裤子上蹭了蹭,“把衣服穿上,然后把这里扫了,快去。” 息衎一面转身一面咂了咂嘴:“师尊果然说不得,恼羞成怒了。” 曦和抄起手边的书便往他背后砸去,息衎迅速地闪身一躲,到门口还回过头来裂开嘴笑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跑了。 第141章 苍山铃意 一大早烧的热茶没了,息衎只好任劳任怨地再烧了一壶。 往日吃饭的时候,曦和还会时不时地给他夹点儿菜或是问一问他还要不要添饭,今日却沉默地吃完了早饭和午饭,息衎时不时地从碗里抬起头瞥她几眼,但她都像没看到似的,只有中间指点了一下他的法术,便再没其他的言语。 直到曦和去洗碗。 盆里的水随着碗晃来晃去,曦和坐在小木凳上弯着腰,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息衎悄悄地从后面走近,他当然知道曦和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动作,只不过是不想理他罢了。 他停在她的身后,一手拿着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伸长手臂,拎到她的前面。 曦和正抹干净一只碗,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铃声,顿了顿,抬眼便见一只铃铛吊在眼前。 她看了一眼,继续低下头洗碗。 息衎晃了晃铃铛。 曦和没理他。 息衎叹了口气,绕到她前面,蹲下身子望着她,笑眯眯地道:“师尊不是喜欢铃铛么?” 曦和头也不抬:“你挡着我光了。” 息衎不屈不挠,连人带铃铛凑近了些:“这是徒儿亲手做的,特地来孝敬师尊。” 曦和继续洗碗。 息衎低头看了一眼盆子,干脆把曦和的手从水里捞出来,取了一旁的布巾子给她擦干净,然后将铃铛塞在她手心里,自己撸起袖子把剩下的碗洗了:“我来洗,师尊你好好休息。” 曦和:“……”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铃铛。 铜铃触手生凉,殷红的穗子,挂扣上打了个不算复杂的结,她再看一眼息衎,后者正抬着头笑眯眯地望着她。 “师尊喜欢什么,弟子都会给你弄来,你看,这世上可没别人如我这般对师尊好了。” 曦和眼皮子跳了跳,她觉得有必要反思一下自己对他的人格教育究竟是彻底失败还是太过成功了。这些听得人耳根子发紧的话,他这两年可没少说。 “师尊,”息衎将最后一只碗擦洗干净,同其他的垒在一起,凑近了看着曦和,“还生不生气了?” 曦和觉得自己被戳中了痛处:“……为师何时生气了。”然后便拿过他手里的碗,绕过他往里屋走去。走的时候回头小小地瞥了一眼,息衎仍背对着她坐在小板凳上没跟过来,有些失望。 待她放了碗再走出来,却见他仍旧坐在板凳上,头微微垂着。 曦和微微挑眉,这孩子难道生气了不成? 她走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想什么呢?” 谁成想她这么一拍,息衎却毫无征兆地忽然向前倒下。 曦和眉头一紧,迅速上前揽住他,蹲下身子,发现他已然闭上眼,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 她摇了摇他的身子:“息衎?” 怀里的人没反应。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摸了摸脸,蹙起秀致的眉头,有些慌张:“怎么回事?” 她正想将他扛回屋里去,背后却忽然一紧,整个人被揽进一副坚硬的胸膛,息衎的鼻息喷在她的耳后,语声带着调笑:“抓到你了。” 曦和整个人都怔住,僵在他的怀里。 十八岁的男子体魄年轻健壮,他身体上独有的一股清新却阳刚的味道传入鼻端。 一种微妙难言的感受钻进心里,曦和推开他,目光冷冷的:“你做什么?” 息衎的面色有稍许的改变,但很快便恢复正常,笑道:“看师尊心情不好,跟师尊开个玩笑罢了。” 曦和站起身,俯视他:“这种玩笑以后不准再开。” 息衎望着她一会儿,无意识地耸了一下肩,勾了勾嘴角:“好。” 曦和再看了他一眼,后者此时已将目光挪开,望着不远处的石块松树。她抬步便走。 可走出了才五六步,便听得背后忽然“咚”的一声,似有重物落地。 她脚步一滞,回首看去,息衎竟然已经从凳子上摔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因着方才有了一遭,她皱了皱眉:“你又在做什么?” 地上的人仍旧一声不响。 她快步走过去,放下碗筷将他扶起来,见他双目紧闭,眉心竟有黑煞之气缭绕。 她大惊,拍了拍他的脸:“息衎?” 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搭上他的脉搏,眉头紧蹙,当即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撑起他的身子扛进屋里。 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息衎躺在床上,眉心那一团黑雾愈加明显。 曦和坐在床边,闭目,神识顺着他的气泽探入身体。 她对此早有察觉,这才会带着他单独搬到山顶来住。原想着这孩子根骨奇佳,只要悉心教养关照,终有一日能将他这命里的凶煞之气尽数除去。然而白旭山仙气缭绕,并着每日两遍的清心咒,尚且压不住他这煞气,她鲜明地感觉到这两年他身上的煞气比往年突出了不少,只以为是他命中有劫数,需得渡过凶劫才可得平安,可如今竟然已经影响到元神了。 息衎初入大乘之境,已修得仙身,元神初具,这若是命里牵扯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凶物,断然不会有此影响,除非是他本身体内便带着这东西。 她闭着眼睛,眉头紧皱。 他的体内…… 很朦胧,朦胧得连她的神识都难以触碰,但确确实实存在。 她已经做了他六年的师尊,这期间从未有过任何差错,当年收他为徒时,白鹤仙人便叮嘱她,这孩子出生之时被方士算了一卦,说是命带克煞不可贸然亲近,如此想来,他体内那一股格格不入的气泽,竟是在出生之前便有了的,换句话说,这乃是魂魄中带的东西。 曦和缓慢地睁开眼,手中结了个灵印,自他眉心点入。 黑气顿消。 她坐在床边,叹了口气。 她暂且无法弄清楚他体内这究竟是何物,也无法拔出,只能先压制一段时间,待弄清楚了再行解决。 息衎就这么从大中午地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曦和敲门进来时,他已经坐在床边开始穿衣服。 他看见曦和,笑了一下:“师尊。” 曦和将白粥搁在了床头:“今日休息,明日再练功。” 息衎看了一眼床头的粥和咸菜,咂了一下嘴:“刚吃完午饭就要吃早饭了。”然后笑眯眯地凑近她笑,“师尊辛苦。” 仿佛昨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照旧是那个稳重间又有些爱闹她的弟子。 曦和看了他一眼:“水打好了,出去洗漱。” 息衎唔了一唔,穿好衣裳鞋袜便往外去了。 曦和在房里站了一会儿,分明身边已经没有人,却忽然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 原本他睡着了便没什么,那时她全身心都挂在他的异状上,可现在他醒了,还是如往日一般活蹦乱跳地在跟前晃悠,她却想起昨日那个拥抱来。 这孩子素来行事稳重,偶尔开开玩笑也没什么,却从不会做如此出格的事。 她的心情有些微妙,但也不愿意深思,拍了拍脸颊,便往外头去了。 当日下午,曦和下了一趟荣江。 “你帮我去找一趟司命星君,查查息衎上一世的事情。” “为什么?”江疑表示不解,“尊神您收徒还要生生世世做人清白么?往年也没这个规矩啊。” “让你去你就去,多什么话。”曦和瞥了他一眼,知道他也有千把年不曾出这凡世了,养了一身的懒骨头,“回来陪你搓麻将,赢了我不要,输了钱都给你。” “尊神您老人家用的本来便是小神的钱。” “……废话什么,快去。” 于是江疑便收拾包袱,即刻往天宫去了。 转眼又到了该下山游历的月份,息衎原本已经在房里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曦和却忽然告诉他:“这次不去了,继续在山上修行。” 息衎愣了愣:“为何?” “你修成仙身不久,山上灵气充裕,好好稳固一些日子。正巧你生辰将至,安安稳稳过完十九岁,下次再去。” 息衎不疑有他,颔首:“好。” 曦和却有些发愁。 眼下息衎体内的凶兆虽尚不强盛,但他现在这个修为,要将其压制住还是存在一定困难。江疑还在外头没回来,若是知道他上辈子招惹了什么东西,才能寻得斩草除根之法,可现在她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只能让他先待在山上,以免在外头出了什么事。 然而天不遂人愿,数日后,半山腰的白鹤仙人却送上来一封信。 说是信,然而那金灿灿的布绢子,两条硬邦邦的木轴,分明是结结实实的一道圣旨,金线刺绣在太阳底下晃眼得很。 曦和展开,竟然是那皇帝亲自下诏,要二皇子回宫封王。玉玺大印,清清楚楚。 息衎见自家师尊脸色不太好,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事:“父皇又坐不住了?” 曦和将圣旨递过去:“你自己看。” 息衎皱着眉将圣旨看完,然后随手扔在一边。 曦和看着他的模样,提点道:“此番下诏恐是昭告了群臣的,你再不回去于礼不合。” “我知道。”息衎看着她,“可我要在山上过生辰。” 曦和笑了笑,道:“我原本亦是这般打算的,可你父皇定了是三日之后,你这么多年不曾踏入宫门一步,再推托恐有失体统。” “师尊希望我去?” “选择权在你。” 息衎笑了一下,凑过来揽了一下她的肩膀:“我知道师尊舍不得我,我的生辰只要同师尊在一起过便好,那师尊便陪我同去罢。” 曦和看他一眼,拍了他一下,笑道:“好。” 然而就在三日后二人准备出发时,江疑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曦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消息。 第142章 大翎明苑 “尊神啊,小神跟你说,你那徒弟他压根儿不是人呐。”江疑来到山顶,气喘吁吁地猛灌了一杯茶,嘭地放下茶盏。 当是时,息衎已经先行下山一会儿了,曦和还有些东西在收拾,她听见这句抱怨,还以为江疑在底下碰见了息衎,头都没回,随口问道:“他怎么你了?” “他能怎么我啊。”江疑抹了把嘴,“小神的意思不是骂他不是人,是他真的不是人啊。” “……好好说话。” 江疑再倒了一杯茶,灌干净了,才道:“说这话之前,小神得先赞美一下尊神的眼光。这弟子收得好,委实收得好啊。” “再扯皮,休怪我点你去天宫供职。”曦和扔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他。 江疑这才正经起来,咳了一声,四下环顾了一圈,然后神秘兮兮地凑到曦和耳边道:“息衎啊,他不是凡人。” 曦和眉头微动:“是天族人?” “尊神英明。”江疑拜了一拜,正色道,“息衎的原身乃是天族帝脉嫡系,如今天帝的长子,名曰广胤。此番下凡来,是历劫准备立太子的。” 曦和顿在了原地。 好半晌,她才出声:“此话当真?”顿了一下,“你不是诓我罢?” “这么大的事儿,小神哪儿敢诓您呢。”江疑道,“小神可是帮司命星君买了两箩筐的话本子才讨到的这个消息,司命知道他们殿下如今在尊神门下学艺,还惊诧了好一阵子呢。” 曦和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息衎,竟然是天族太子…… 这简直…… 她半晌没反应。 难怪他根骨那般好,竟然原本便是天族的人。 若是普通天族人也就算了,她提携提携,来日兴许还能做些大事,可他偏偏还是储君。 这……这还教什么教啊。 她在这边震惊,江疑却在一边不停地嘀咕:“……得知此真相,对小神来说简直是个噩耗啊。这可是未来的天帝,小神花了好几个晚上想从前究竟如何得罪过他。小神自不量力,那时殿下还小,小神不仅用石头砸过他的脑袋,骗他吃过榴莲,还抢过他打的獐子,宰过他放生的兔子,甚至在他遇险时袖手旁观……哎呀呀,小神简直是十恶不赦,殿下将来要弄死我了——”江疑抱着脑袋哭丧着脸,“尊神您可要多给小神说说好话,毕竟殿下他衣食住行花的皆是小神的钱,小神也算是殿下这辈子的衣食父母……呸,什么衣食父母……不过不管怎么说,尊神您都得让殿下他不记仇啊……” 她听得头疼,咬了咬牙:“你可交代了司命暂时不可将此事外传?” “小神办事,尊神您绝对放心。”江疑拍着胸脯道,“得此消息之后,小神当机立断不准司命那个大嘴巴子说出去,为此还帮他干了两日的农活,否则小神早就回来复命了。” 曦和微微颔首。这个消息她还得消化一阵子,幸好此刻息衎不在身边,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并不是说天族太子有何了不得的,只是息衎这个徒弟近两年做得有些不像徒弟,她还思量着要好好将他这个性子改一改,日后提溜在身边做个陪伴的小童子也好,可他偏偏是天帝的儿子,来日是要坐常融殿上那一把椅子的,既非供个闲职,亦非可亲近的散仙,他手上握着整个天界,虽然她素来不怕什么人,但就着他们这个关系,未免日后尴尬,恐怕连说句话都得斟酌斟酌。 曦和开始回想自个儿从前究竟说了多少丢人的话做了多少丢人的事,不禁在心中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来。 江疑看她面色不太好的模样,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尊神,按理说这天族的下一任天帝是您的入门弟子,这也没什么不好,如今息衎这么有出息,来日必然也是个有出息的天帝,还给您长脸呢,可你这么拉长了个脸是为何?这个……您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曦和抬起眼来,道:“这个你就别管了。我这儿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听见又要办事,江疑脸上抽了抽:“尊神您答应小神的麻将还没——”却见曦和一挑眉,连忙改口鞠躬道,“尊神有何吩咐小神立即去办绝不拖延。” “那就好。劳烦你再跑一趟天宫,问问看,这天族的储君,从前是否有过什么病症。”想了想,又觉得这个用词有些不妥,然而一时间却又无法找出能够准确形容息衎此时境况且不让江疑知晓内情的表达,她顿了一下,道,“他自出生以来,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你都给我弄来,我要一一知晓。” “据说这位广胤神君自小智慧与武力皆异于常人的出色。”江疑答得毫不含糊。 曦和想了想眼下身为凡人的息衎,亦甚是符合这一条。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道,“他从前有过任何不凡的际遇,你皆替我查清楚,尤其是与妖魔鬼三界相关的,我要详细的消息。” 这个要求有些不寻常,江疑原本想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想了想还是谨守本分明哲保身,终究没问出口,揖了一揖,道:“小神这就去办。” 江疑回来还未得片刻,便再一次如离弦之箭飞出了大翎。 曦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决定还是如往常那般对待息衎,收拾了东西,便下山去与他会合了。 山脚下,息衎翘着腿坐在石潭边,嘴里叼着一棵草,见到曦和下来,飞快地站起身,从她肩上接过行李,吐掉嘴里的青草,笑道:“走了。” 皇帝先前摆足了架势要接息衎回宫,但事到临头却又仅派了一辆简陋的马车来,在荣江对岸将二人接上,便往城内皇宫去了。息衎对此倒是一笑置之,他早知道,即便父皇要他回宫,亦不过是想试探他的利用价值,在他真正展现出经纬栋梁之才前,他永远都只能是那个因命格不祥而受到亲人排挤冷眼的二皇子罢了。 二人乘着马车,从偏门进了皇宫。 一路上殿宇林立,高高的朱红的围墙将宫内与宫外隔开,仿佛两个不同的世界。 虽然同为皇宫,却与天祈朝那般盛世的皇宫相去甚远。宫禁虽大,却有不少荒废的院落,园林的布置与修剪亦不如天祈皇宫那般精致富贵,可见大翎如今国库空虚,连皇帝的居处都无法充分打理了。 马车停在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门口,有宫人接二人下车。 院门口一株合欢树长得茂盛,从院内长出来,枝叶挡了牌匾。 “明苑。”曦和仰着头,开口念道。 很简单的名字,牌匾久经风霜,却很干净,想来在他们来之前有人打扫过了,迈入门槛,头顶上的牌匾并着整个院落的布置,有扑面而来的端方雅致之气。 息衎跟在曦和身后,环顾四周,见她四处打量,笑了一下:“此乃母妃故居。” 曦和微微颔首。 过不多时,宫人便将他们的行李皆收拾摆放好,还送来了给息衎明日面圣的衣裳。曦和不习惯有生人在身边晃荡,安置下来后便将宫人皆遣出了房门,自己坐在榻上撑着脑袋翻了翻带过来的书卷。 息衎敲门进来。 此时他已换上了宫中皇子该穿的衣裳,一身墨色滚银边的锦袍,腰间别着玉佩,头发以玉冠束着,看着竟与往日截然不同,已然初具威势,很有皇家风范。 曦和颠簸了一路,原本困得很,可他穿成这样进来晃一遭,什么困意都没了。 息衎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微笑:“师尊乏了?待会儿用完晚饭,早些歇息罢。” 看着他眼中带笑的模样,曦和不知怎么的又想起此人乃是天族太子的事实,心下有些膈应,道:“你来做什么?” 息衎扬了扬眉,似是未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道:“我来看看师尊。” 曦和揉了揉眉心,亦觉得自己方才所问有些不妥,道:“你若是没事,今日也好好歇息罢,睡前莫要忘记清心咒,换了环境更该晓得如何保守本心。” 息衎颔首:“弟子明白。” 曦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出生时,除了那个方士算了一卦,还有何异状么?” 息衎愣了愣:“这就不知道了。” 曦和随手翻了翻书,再揉了揉眉心:“是了,那时你是个奶娃娃,什么都还记不得。” 息衎望着她的举动,颇有些奇怪,走上前来,屈起指节碰了碰她的眉心,似是要将那皱褶抚平,笑着问道:“师尊今日似乎格外……烦恼?” “没,只是过久了平淡日子,忽然发觉人生总是有些转折,有些惆怅罢了。” 息衎唔了一唔,瞥了几眼她的神色,也没有多问,径自走进内室。 曦和见他举动,亦站起来跟着他身后,却见他停在床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挂在床头。 她走过去看,竟然又是一个铃铛。 息衎一边将其系在床头,一面瞟了她一眼,道:“这是我新做的,喜不喜欢?” 曦和伸出手,摸了摸暗金色的铃铛,顺着捋了捋下面金红的穗子。 息衎见此一笑,往旁边让了让。 这个比之前那个要大上一些,材质也精致得多了,可见花了不少心思。 她拎着细绳晃了一下,铃声清脆悦耳。 微笑:“喜欢。” 第143章 拒官封王 “喜欢的话,等我们回去,在院子里挂满好不好?” 曦和刚想说好,却滞了一滞,回头笑了一下:“在这上头花太多时间不好,你还是专心修炼罢。”然后侧身从他身边走了。 息衎站在原地,弹了一下铃铛,唇角勾了一勾,又很快垂下,亦转身跟出去,掀了帘帐,看向重新卧在小榻上翻书的曦和,道:“今晚的晚膳不是我做,不知师尊吃不吃得惯。” 曦和眼都没抬,翻过一页书:“我连自己做的都吃得下,还有什么吃不下么?” 息衎笑了一声:“言之有理。” 他在软榻的另一边坐下,沉默了片刻,道:“明日我须面见父皇,师尊,父皇说了要你同去。” 曦和扬了扬眉。 “你去不去?” “人家都发话了,为何不去?”曦和再翻一页,“大约是从前我将你护得太严实,你父皇没从我这儿讨到便宜,想见见我这个人,看看我究竟是如何教你的,顺便给个下马威。” “师尊英明。”息衎给她斟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待她接过,再给自己斟了一盏,“不过父皇心中虽有疙瘩却并不敢太过得罪师尊,明日师尊只要不搭理他,便不会有事。” 曦和喝了口热茶,瞥他一眼:“你还担心他奈何了我?” 息衎道:“我是担心师尊耐不住性子,奈何了父皇。”末了还补上一句,“父皇毕竟是一国之君,关系太僵了到底无益。” 曦和就着茶水唔了一唔:“还晓得周全你父皇的脸面了,不错,有长进。” 息衎道:“我可全是为了师尊的心情着想。” 曦和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嗯,有孝心。” 息衎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道:“师尊今日看上去格外不愉快。” “你看错了。” “江疑跟师尊说了什么不好的事么?” “没。” “那是我哪里做错了?” “没。” “那是师尊葵水来了?” 曦和一顿,立刻抄起书探身敲他的脑袋,息衎一躲,她没敲到还失了重心,息衎扶了她一把,笑眯眯:“师尊小心。” 曦和抬脚就踢。 息衎飞快地闪开,往门外撤去,一张脸笑得没心没肺:“师尊好好休息,特殊时期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以免生理失调会——” 书册子砸在门框上,息衎闪了出去立即消音。 曦和咬咬牙,站在原地半晌,才走过去把书捡起来。 下一任天帝就是他这副模样的?那估计全天界都要遭殃了。 大约是知道触了自家师尊的霉头,这一晚息衎很自觉地没来找她。直到第二日早晨,日头攀上了树梢,才过来敲她的门。 因曦和的吩咐,她的屋外没有宫人守卫,息衎敲了门却无人回应,便自个儿推门进来,室内熏了淡淡的安神香,窗帘还是拉着的,掀开一层层帘帐,他来至床边,见曦和仍朝着里头侧卧着睡得很熟,一时竟不忍心吵醒她,正欲在床头坐下等她醒来,外间却忽然哐当一阵响。 心头一阵不悦,原因无他,床上的人被吵醒了。 外头的婢女慌慌张张地跪下,连掉在地上的铜盆都来不及捡,惶恐地请罪:“殿下恕罪,此乃女师闺房,奴婢不知殿下在此……奴婢这就打扫干净。” 息衎皱了皱眉,摆手道:“出去罢。” 婢女连声应“是”,擦了地上的水渍,捡了铜盆飞快地退出去。 曦和此时亦揉了揉眼睛,悠悠转醒,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你把人家小丫头吓着了。” 他们往常在山上,对这些东西素来不在乎,可进了宫,才意识到这凡间的男女大防甚是严谨,礼数这个东西,可是万万要遵守的。 息衎仍旧皱着眉:“这宫中委实不便,今日见过父皇,下午咱们便回去。” 曦和笑了笑:“何必如此较真?说实在话,你如今也是该讲讲礼数了,往后可不能这般随意进旁的女子的屋子。喏,帮我把衣裳拿过来。” 息衎看她一眼,起身将她的衣裳从架子上取下来,递给她,道:“除了师尊,我从未随意进旁的女子的屋子。” “唔,那往后也算上我一个。”曦和掀了被子穿鞋袜,对门口扬了扬下巴,“出去等着,省得别人说你不成体统,还算在我的头上。” “无人敢说师尊教得不好。” “行了行了,我自然是教得好,可你也得听才行。”曦和穿上衣服,站起来,“快出去,我洗漱好了便陪你用膳。” 息衎抿了抿唇,转身出去了。 用完早膳,曦和陪同他去了大殿。 皇帝显然暂时不想给息衎太大的权力,选了在偏殿见他们,毕竟他还有一年才及弱冠,眼下虽已按宫中规矩束了发,却到底还没个官职,因此殿中仅留了个皇后,没有外臣。 宫人推开门,弯着腰请他们进去。 此番皇帝要见的乃是自己的儿子,曦和不过是他的师傅,自然不能冒这个头,特地落后了两三步,走在他的身后。 进了殿门,远远地便见到一男一女坐在那主位上,那目光钉在他们二人的身上,颇是扎人。 曦和撩了撩头发,四下打量了一番。这皇宫不怎么样,可这大殿却建得奢华。 息衎走在她的身前,一步一步走得沉稳从容,来到台阶下,单膝下跪:“见过父皇、母后。” 曦和见此举动挑了挑眉,心中虽有不快,却没说话。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声,却瞥见一边直挺挺站着四处打量的曦和,眉头一挺,不待他说话,旁边善于察言观色的太监便上前来,面色严厉地道:“你是何人,面圣却不行跪礼?” 曦和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息衎,再抬起下颌,目光扫向那面色不豫的帝后二人,道:“我非你大翎子民,为何要跪?” 那太监横眉倒竖,上前一步,那指头已经从袖子里伸了出来:“你——”指尖却忽然一痛,痛得他连声哎哟地收了回去。 曦和看都没看他一眼:“往日在天界,只有别人跪我的分,你算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她微微一笑,“看来陛下需要花点儿心思好好调/教调/教下人,以免失了分寸,折了陛下的面子。” 皇帝的脸色已相当难看,但还是对那太监使了个眼色,令其退至一边。 一直没出声的皇后却已经吓得脸色发白。 曦和低头掸了掸袖子:“徒儿,你跪着累不累?” 皇帝不说话。 皇后反应过来,连忙让息衎起身。 息衎脸朝下勾了勾唇角,然后应诺站起来。 这时候皇后的作用便发挥出来了,叫人给曦和搬了椅子,让她舒舒服服地坐着,还同息衎说了些体己话,无外乎是他多年流落宫外吃了苦头是她这个身为嫡母的做得不周全之类,那张脸抹满了脂粉,遮盖了原本该有的容颜,泫然欲泣之态却做得甚是逼真,就差拉着息衎的手痛哭流涕了。 对此息衎一一笑着回应,那张脸上丝毫看不见怨气,连一丝不屑都没有,礼数做得无比周全。 皇帝见此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曦和就坐在一边冷眼看着,望了望息衎,再望了望上头端坐着的皇帝,怎么瞧也瞧不出这对父子究竟哪里像。息衎果真应该是天帝的儿子,否则要真的生在这皇室,也不知这皇帝前世得积多少德,他们祖坟上得冒多少年的青烟。 直到皇帝再次开口,终于开始谈正事。 “再有一年,你也该弱冠了,再这么在外头待着可不是个正经。可有想过回朝为我大翎天下尽你皇子的本分?” 曦和轻嗤一声。 把儿子扔在外面十几年不闻不问就是个正经,危难当头才想起儿子有用,这就是你的本分。 这般不屑地想着,但她到底低着头,没让那皇帝彻底发飙。 息衎道:“儿臣终年于白旭山修道,不问世事,即便给儿臣一官半职,恐亦会坏事。天下英才皆在父皇网罗之中,恕儿臣愚钝,无法为父皇分忧。” 皇后道:“衎儿过谦了,连白旭山上的仙人都对这位……”她看着曦和,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息衎提点了一句“上神”,她从善如流地道,“对这位上神赞赏礼敬有加,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母后相信,以你如今的才学,只要多加历练,必能成为我大翎肱股之臣。”末了还亲切地望向曦和,补了一句,“上神以为呢?” 曦和道:“他的事我素来不插手,由他自己决定。” 息衎垂头道:“儿臣志不在此,恐辜负父皇期望。” 皇帝坐在上头,盯了他良久。 曦和有些无聊,且早上起来用过早膳之后便没喝过水,往旁边望了望,见一边宫人手上端了茶具站在一边,便随意地伸了个手,那托盘上的茶盏便飘至她的手中。她倒是像个没事人似的将杯中茶水饮尽,随手一搁,茶盏再次飘回了那托盘上。 宫人的脸都吓白了。 这亦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只见帝后二人的脸色再变了变,皇帝看向息衎道:“眼下你年未及弱冠,既然你不愿做官,也不急在一时,如此,朕暂且封你为平王,享亲王尊位,赐京西平王府一座,日后,你便住在那里罢。” 无功无绩便封亲王,这委实不合体统,但这到底是皇帝自己提出来的,此时他已经拒绝了做官,再拒绝赏赐恐真会让这皇帝暴怒,息衎弯身行礼:“谢父皇。” 皇帝颔首:“你难得回宫,此番便在宫中多住几日,再回王府罢。” “是。”息衎道,“父皇若无他事,儿臣就此告退。” 皇帝摆手,允他退下。 第144章 非分之想 二人在宫中继续住了两日,期间皇后请息衎吃了一顿饭,却没叫上曦和,大约是那一日被她吓着了,只是好吃好穿地将她供着,不敢再亲近。 他们出宫之日恰巧是息衎十九岁生辰。皇帝果真封了他为亲王,赐平王府,二人出宫时以轿辇相送,直至京西的新王府,宣读了圣旨,赐了亲王冠服及绶带,可这些曦和都不在意,唯独在意的是他那每月一千两的俸禄。 “有个出息的徒弟就是好,终于不必再供着江疑了。”曦和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笑得眯起了眼睛,随手将一锭银子扔进箱子里,拍了拍手,转身看向息衎,“这么多银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出来造福老百姓。今日是你生辰,走,吃好吃的去。” 息衎不禁一笑,跟了上去。 二人去了全京城最大的酒楼,点了几样招牌菜,坐在二楼靠栏杆的位置,一面吃东西一面欣赏下头的歌舞。 息衎正吃着菜,却见曦和不停地倒酒,按住她的手:“别喝多了。” “难得沾酒,你让我喝一点儿。”曦和拨开他的手,继续将杯子倒满了,然后酒壶往他跟前送了送,“你要是想喝也喝点儿,今日不管你。” 息衎见她脸色因饮酒而微微泛着殷红之色,弯了弯唇角,接过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难得师尊高兴,是该庆祝庆祝。” 曦和同他碰了一下,饮了半杯,道:“今日是该庆祝你,不仅大了一岁,还与家人见了一面,更封了个亲王。” 她知道,息衎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波动很大的。他不会在意那一个亲王的封号,也不会在意金银珠宝,而那皇帝虽然昏庸,却是他如今世上仅存的一位至亲,能够得到那个人的认可,他心中还是高兴的罢。 息衎笑了笑,没说话。 曦和撑着下巴看着楼下的舞女楚腰款摆风情万种,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乃你们凡人男子一生最渴望的两件事了。你心中虽对皇帝有成见,但他毕竟是你亲爹,即便没养你也生了你。我说过不插手你的事,修仙问道毕竟枯燥,你如今已至大乘之境,不论去何处皆足以自保,你若想入官场一展宏图,我不会拦你。” 息衎道:“师尊这是要赶我走么?” “我怎会赶你走。”曦和道,“在你之前,我也教过几个徒弟,他们中有一半进了天宫供职,一半留在了凡界。而你……” 你最终都是要回到天界的,又何必枉费这一生。 后面半句她没说出来。 “我怎么?” “人世繁华,息衎,我知道你是胸有大志之人,这大翎虽已是强弩之末,却有你能够施展拳脚的地方。若只是在陪在我身边一辈子,你会觉得不值。” 息衎嘴角的弧度缓缓放下来。 “师尊是不信我,不信我能够在你身边陪一辈子么?” 曦和自然也听出来了他语气冷淡,劝慰道:“你年纪还小,再过一年,必是要入朝局历练的,现在就说一辈子这样的话,未免为时过早。” 她已经考虑过了,息衎既然是天族太子下凡历劫,那么便与普通凡人不同,他的命格是自己造的,劫数则由上天来定,而她身为上神贸然介入,若一着不慎,恐使他来日遭到劫难,于他身心有险。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自己在这凡界闯出一片天地来,将来二人于天界重逢,也给自己添一个得意弟子。 想到此处,却恍然有些惆怅。 难得收一个这般投缘的弟子,她原本是打算将他带回洛檀洲日后为伴的,谁晓得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息衎凝视了她一会儿,忽然弯着嘴角笑了。 “看来,对于师尊来说,息衎只不过是个普通弟子罢了。”他拨弄了一下酒杯,“原是弟子忘了,师尊从前,亦是这般尽心尽力教授其他弟子的。” 曦和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有些发堵,但口中反驳的话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息衎见她沉默,勾了勾唇角:“师尊活了千万年,何事不曾经历过。我视师尊为此生至重至亲之人,而对于师尊来说,再优秀的弟子,也不过是个弟子罢了。”他抬眼望入曦和眼中,“师尊其实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 酒杯蓦地摔碎,打断了息衎的话。 息衎抬眼,看着站起身来定定地注视着他的曦和。 “既然你如此作想,我也无话可说。”曦和语声沉而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明日你就回宫去,好好做你的平亲王,横竖你现在吃穿不愁还修得仙身,不需要我这个师尊再做何多余之事。你这个徒弟算是出师了,我明日便回天界,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绝不阻拦。”语罢摔袖便走。 息衎在她从身边经过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飞快起身一转,揽住她的腰,下巴贴在她的耳侧:“不准走。” 曦和浑身僵住,身子挣了一下,奈何他如今力气大得很,竟没挣开,曲肘向后一顶,手腕一转拍在他肩膀的麻筋,息衎挡了一下,再次伸手去抓她,她却一挥袖,那压力迫得他后退两步,再看时,她的背影已没入人堆,快步转过回廊走下了楼梯。 酒楼里人来人往,已有人注意到他们方才拉扯的举动,息衎根本无视那些异样的目光,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便飞快地尾随她出了酒楼。 街市之外,行人稀少,月色朦胧,顿时冷清。 曦和一路往白旭山飞去。 息衎咬了咬牙,未料到她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亦腾云紧紧地跟上。 空中风大,曦和行得飞快,完全不同于往日教导他与他并行时的速度,息衎这时候才鲜明地感受到自己与她的巨大差距,心中情绪不由得更加复杂。 那一道白色的背影就在前方,可他怎么都赶不上,干脆手中捏了个诀,底下的江水蓦地泛起高浪,拦在了曦和身前。 曦和身形一滞,息衎便趁此空挡掠至她跟前,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你去哪儿?” 曦和冷淡地看着他:“与你何干?” “说好今晚住在王府的,不许走。” “我反悔了。”曦和挣了挣手臂,怒视他,“放手。” 息衎握得更紧:“我不许你走。” 曦和冷笑:“我才是你的师尊,何时轮到你来管教我了?” 息衎紧紧地盯着她,眼睛里神色复杂,曦和一味冷冷地看着他,二人僵持了半晌,他蓦地伸手,将她搂进了怀里。 曦和猝不及防撞进一副坚硬的胸膛,还来不及震惊,耳边便听得一句话—— “我从不止将你当做我的师尊。” 心脏蓦地漏跳一拍。 白旭山顶玉壶悬挂,有黯淡的流云缓缓飘过。 曦和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的山峰上,失神了好半晌,推了他一下:“你先松开。”可他抱得更紧。 脚下江水滔滔滚滚,周遭寂静无声。 “我想做的,从来不止是你的弟子。”息衎的声音低沉,还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颤抖,“师尊,我——” 江水忽然哗啦啦一阵巨响,一道身影从水下蹿出,水色流光的长发飘飘扬扬,二人同时转首看向瞬息蹿过来的江疑。 “我还纳闷是谁如此有闲情逸致,大晚上的在河面上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呢……”江疑摇头晃脑地飘过来,待凑近看清了,愣住,“尊神?”两颗眼珠子在曦和与息衎身上转来转去,下一刻连忙捂住眼睛撒腿就跑,可身后一道白练紧随身后将他缠住,自空中便将他拽回去。 衣服后领被拎住,江疑捂着眼睛杀猪似的大喊:“尊神恕罪,小神什么都没有看到啊啊啊啊啊啊——” 那叫声,真真如丧考妣。 曦和终于从息衎怀里腾出手来,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吵什么。” 江疑当即闭嘴。 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指缝张开一点,偷偷看了两眼,撞上曦和的目光时又飞快遮上,他打着哈哈:“今夜月色甚是美妙,二位是出来赏月的是吧,哈哈哈哈真是美妙,美妙得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曦和淡淡地看着他。 江疑一点点放下手,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跟前,低头认错:“尊神恕罪。” “恕你何罪?” “恕小神大晚上没事儿干跑出来闲逛,撞破了尊神的好事——” “再给你一次机会。” “尊神今日是带着徒弟出来遛弯儿的,什么都没发生,小神什么都没见着。” 曦和淡淡地“嗯”了一声。 算他识相。 就这么被打断,想说的话没能说出来,息衎的脸色不是那么好看。 曦和转首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尴尬,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腰上,动了动身子,推开他的手,道:“回王府。” “王府?你有王府了?”江疑兴致勃勃地凑过去,又被曦和一巴掌拍回了原位。 曦和见息衎站在原地不说话,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走了,待在这里作甚?” 息衎望着她,却见她的目光始终望向别处,心下有些不好受,但今夜便只能如此了,只要她暂时消了气,日后什么都好说。 他稍稍垂了眼,道:“回去罢。” 第145章 藤萝暗影 息衎在那头熄了灯躺在床上望着床顶睡不着,曦和在这头亦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三年前息衎说自己有心上人时,她还震惊了好一段时日,可她不是傻子,这么多日子过去,她即便是木头做的脑子也该察觉到一些苗头。她早知晓这一日总会来到,却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只因压根儿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今日他终于壮着胆子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而她自己的反应亦如她所料,除了无措还是无措,根本不知该如何疏导他。 曦和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烛光,在床里投下侧卧的影子。 她与息衎已做了七年的师徒,这期间他成长中事无巨细她皆是一一看在眼里的,却不晓得这孩子究竟是何时动的心。她素来不沾情爱,身边来往的亦大都是孑然一身独自涉世之人,那漫长的日子里偶尔也有一两个不甚相熟的神君向她诉诉衷肠,她却从未动过那份心思,只一一婉转地回绝了便是。唯独几万年前跟长渊不打不相识,后来被他缠上,可到头来还是做了至交好友。可如今息衎这桩事,他们二人眼下的关系不一般,她虽对他另眼相看,却自认素来是将他当做徒弟看的。 少年人总有情窦初开的时候,且息衎虽然平日里看着机灵温和,实际上是个一根筋的倔死了的脾气,这个拒绝的态度得把握好,若是一个不慎,恐日后他们俩连师徒都没得做。曦和打心眼儿里不想失去这个徒弟,然而她这个徒弟想当的却不仅仅是她的徒弟,这就让人很头疼。 她把头闷入枕头里,重重地呻/吟了一声。 要死了要死了,脑袋不够用了。 这个息衎,看上谁不好,为何偏偏要看上她啊。 难怪吴江说做神仙的想要逍遥自在便莫要去沾惹情爱,她这还没沾上呢,只是靠得近了些便觉得心烦意乱浑身不舒坦,若有朝一日真陷进去了,还不被自己弄得焦头烂额。 曦和蹬了两脚被子,然后捂住脑袋,强迫自己放空脑袋,直至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二人一宿无话。 第二日早晨,息衎起床洗漱后,从府里下人手中端了早饭去曦和屋外敲门,连敲三下,屋内却都没有动静,他叫了两句“师尊”,却仍旧无人回应。手搁在门板上,他沉默了片刻,推门而入。 外间的茶水喝了半杯,剩下的半杯水已经凉透。他将托盘搁在桌上,掀了帘子进入内室,可里头床榻上被褥已经叠得整整齐齐,他快步上前摸了摸,连余温都没有。人已离开多时。 息衎面色沉了沉,叫来外头的侍女:“她人呢?” 这位新主子看上去似乎不太好相与,侍女低着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床榻,有些惶恐:“奴婢不知,这、奴婢一直在外头守着的,可没看见有人出去过。” 息衎沉默了片刻,淡淡挥了挥手:“她想走,你们谁也看不住她。下去罢。” 侍女小米碎步地退了出去。 息衎在原地立了许久,闭了闭眼睛。 昨晚那些话,果真还是不该说么…… 她就这样不辞而别,终究还是厌弃他了。 袖子下的拳头一丝丝握紧。 七年的师徒情分,就这样毁于一旦。可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再忍下去,要到何时才能向她剖白心意?他原本便是在赌,赌这么多年来,她对他怀揣的感情究竟是未曾察觉还是始终视而不见。他猜到她不会轻易接受他的感情,因此早有准备,只要说出那些话,这一日迟早会来。但他还是说了。 因为他不甘心。 可当这一日真的来到眼前,他却宁愿自己不曾那般冲动,至少,这层窗户纸不捅破,他还能陪在她的身边。 他苦笑一声,看了一眼桌上的早膳,吩咐道:“撤了罢。” 外头的婢女进来将东西撤了出去,息衎正抬步向外走,却忽然听见门口有问安的声音。 “姑娘,您回来了,王爷正来找您呢。” “息衎来了?”曦和的声音。 息衎蓦地抬起头,眼眸发亮,快步迈出门槛,便见曦和从拐角处走过来,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发梢沾了些水,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 曦和亦瞧见了他,弯起眼角笑了一下:“怎么过来了?” 息衎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重新扬起微笑,走上去:“这么早,去哪儿了?”转头对侍女吩咐,“早膳不用撤了,把我的也拿过来。” 曦和往屋里走:“江疑有些事找我,去了一趟荣江。” “最近师尊总寻江疑办事,是碰见了什么麻烦么?” “小事罢了,让他跑跑腿。”曦和坐下来,一旁的侍女要给她擦头发,她伸手向其拿了软巾,“我自己来。” 息衎见她不愿意多说,便也不再多问,二人此刻皆十分明智地避开了昨夜之事,气氛融洽得同往日没甚两样。 婢女端了早膳进来。 息衎道:“还没吃饭罢?这是府里厨子做的,味道不错,你尝尝看。” 曦和揉了揉肚子:“确实饿了。”她接过勺子,喝了两口粥,“对了,昨日你生辰,我不仅没送你什么礼物,还白吃了你一顿饭。想要什么?” 我最想要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他看着曦和低头喝粥的模样,苦笑了一下:“没甚想要的,师尊便同往常一样,再送我两本古籍罢。” “古籍我眼下手头上可没有。”曦和咬了一口糕点,想了想,放下勺子,将手上的手链取下来,递给他,“没什么好送的,喏,这个给你。” 息衎眉头挑了挑。 曦和手上的手链熠熠生辉,在阳光下淡紫色的莹光流转,却是与阳光截然不同的迷人。 息衎道:“这也忒女气了些,师尊戴着正好。” 曦和眼角跳了跳。这么个好东西送给他,这个不识货的臭小子,他竟然嫌弃。 “你不要?不要今年就没礼物了。” 息衎看了一眼她的手,道:“师尊要给我个理由令我收下才行。”他盯着那淡紫色的手链,忍了许久终究还是没忍住,“唔,这算是……定情信物?” 曦和脑门上青筋蹦了蹦,当即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息衎躲了一下没躲开,“啪”的一声甚是响亮,一旁的侍女见到这一幕吓得腿一抖险些跪在地上。曦和将手链收回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将勺子扔给他:“闭嘴,吃饭。” 息衎“哦”了一声,耸了耸肩,低下头去喝粥,一副老实巴交的好徒弟模样,看得曦和直想拿筷子抽他。 瞥了一眼仍旧在自己手腕上的藤萝精魄,她心下定了定。 江疑带回来的消息是没有消息。她想想也是,息衎堂堂一个天族太子,即便这一任天帝四体不勤不问政事,可至少自个儿的儿子是要保护好的。他自小在天宫茁壮成长,就算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缠住了,天帝也不该将他这么扔下凡来历劫。 既然一切正常,那么他身上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这应该是他生来便带着的,要么是他母妃有问题,要么是出生时被歹人盯上,身体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要么便是他身为天族太子时便有了问题,只是从前不曾被发觉罢了。如今看来,前两重可能几乎没有。 一来他母妃是个正正经经的凡人,息衎体内的东西如今虽尚未解封,却看着不是个小麻烦,江疑在这凡世这么多年,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如此手脚,二来在她之前,天界连司命星君都不知天族太子投生于大翎皇室,没可能走漏风声,那么暗害息衎的可能也几乎不存在。 唯一的解释就是,息衎在身为天族太子时,体内便已有此物存在,只是先前因着有一具强悍的仙身或是什么旁的原因压制了这股气息,如今做了凡人则显露了出来。 不过,就目前看来,他身上的这个东西虽然力量庞大,却暂时很稳定,只是因为太过强悍而影响到了息衎的元神,却并无苏醒的征兆。这手链,还是过几年看看势头再给他罢。 面前忽然有手挥了挥。 曦和抬起眼,疑问地看向息衎。 息衎取了块糕点搁在曦和面前的碟子里:“师尊最近常常走神。” 曦和“嗯”了一声,继续喝粥。 息衎见她就这般没有下文了,竟如此敷衍,也没辙,讨了个没趣,只好自顾自地吃饭。 二人在王府中住了好些时日,大抵是因为曦和不太愿意回到白旭山二人独处,王府里虽然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却也不至于仅他们俩朝夕相对,省了些尴尬。息衎对她的态度有微妙的变化,旁人看不出来,然而对于她来说,这种变化已经很明显,虽然嘴上恭恭敬敬地喊着“师尊”,平时言语和举动间却并不那么老实。曦和有时会生气,气一阵他便老实一阵,但终究不复从前那般让人省心。 第146章 太子发糖 既然有了自己的王府,曦和便与息衎商量着将城中的宅院卖了,折成现银还给江疑,后者做作地推脱了两下还是笑嘻嘻地收了,高兴地拉着他们二人并着白鹤一拉老骨头打了一天一夜的麻将,赌的是真金白银,到最后连白鹤那般仙风道骨的老家伙都兴致高昂精神抖擞地脚踩凳子手抄银票全然不顾往日苦心经营的形象,可惜最后还是把家底输得精光,息衎赢了少许,但也只够将曦和的亏空堪堪填上,唯独江疑一个人乐呵呵地躲在角落里数钱。 封王之后,皇帝逐渐地开始指派一些差事给息衎做,他既顶着个平王的名头,自然不能白拿俸禄,用着百姓的血汗钱,便得帮老百姓办事。京城附近若有个什么水患或是旱灾之类的,皇帝便派遣他去处理,好在息衎上手得很快,办事时秉着素来稳重负责的态度,两三回之后便很得老百姓的欢心,因此在朝中也渐渐有了朝臣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二殿下有了兴趣。但息衎始终不曾上朝,皇帝亦不曾将大事指派给他做,离京城远的差使亦同他不相干,直到他二十岁及弱冠,皇帝亲自给他补了个加冠礼,虽无外人在场,但亦足见其对他日渐重视。只不过息衎再一次拒绝了做官的邀请,皇帝虽明显不悦,却也仅仅是多说了两句,却未采取实际措施。 曦和以为息衎仍旧能够在山上继续做自己的徒弟,然则在第二年,息衎受命赴直丘辅佐郡守平定了小股农民起义后,尚未等他回到朝廷复命,便一道圣旨传至途中将其召回了宫与皇帝长谈,同时另有一封信送到了曦和的手中。 皇帝建议他参军。 那一日是个大晴天,毒日头晒得人汗流浃背,曦和将手里的信捏得死紧,在宫外等着息衎出来。 她深切地明白,皇帝这一改主意,对息衎意味着什么。 他不愿意进官场,是因为幼时生在皇宫那样复杂的地方,厌恨权谋争斗,更对如今官场中贪腐成风结党营私之象愤恨至极,可行军打仗却是实打实的战绩,每赢一场仗,于国家社稷皆有直接的贡献。军中虽亦不乏排挤结党,比起朝中却要简单得多,而他在白旭山上修行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身心清净,战场那样的地方,更适合他。从这几次息衎接到圣旨出去办事时的态度来看,她已经隐隐意识到,这孩子虽随她修行多年不问世事,却到底是大翎的子民,即便心知大翎已回天乏力,只要他有了护民生安定的机会,亦不可能坐视不理。 皇帝给她写这一封信,无外乎提醒她为了息衎的前程着想,告诉她他身为皇帝必然会善待自己的儿子,且不吝惜笔墨地暗示了她虽然对息衎恩重如山,说到底还只不过是个师尊罢了,怎比得上他的血肉至亲和大翎江山。 曦和站在宫门口,面色平静地望着宫门的方向,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心拧成了麻花。 哼,至亲,江山,真真是至重之物,比她这个师尊的分量可重多了。 小半个时辰后,息衎才从皇宫里出来,见到她的身影,愣了一下,快步走上来:“师尊,你怎么来了?” 曦和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手里拿着一卷圣旨,道:“皇帝要你做什么?” 马车停在了路边,息衎道:“没什么大事,我们上车再说。” 曦和看了他一眼:“嗯。” 外头的车夫甩了甩缰绳,马车嘎吱嘎吱地走了起来。曦和将窗帘放下,随手将已经被揉成一团的信笺随手扔在了角落里。 息衎目光瞥了那纸团一眼,挑了挑眉:“谁惹师尊不高兴了?” 曦和淡淡抄着袖子:“没谁。” 息衎唔了一唔。 “皇帝叫你做什么?” “江北王叛乱,父皇有意命我随军出行。” 曦和当然不知道江北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也不想知道,继续问道:“做什么官职?” “监军。” 倒是个没什么实权,却能学到东西且偶尔参与决策的职位。 “你答应了?” “尚未决定,因此来问问师尊的意见。” “随你,我说过你的事我不插手。” 息衎见她闲闲地往后靠,闭目假寐面无表情,微微一笑:“那我便回绝父皇了。” 曦和睁眼:“为何?” “师尊看上去精神不佳,徒儿还是留在师尊身边照顾比较安心。” “你想去就去,别拿我做幌子。” 息衎微叹一口气。 从他出宫门看她的第一眼,他便晓得她不高兴了,还死嘴硬,哄都不能哄。 车帘随着马车行进微微飘动,曦和便顺着那飘飘忽忽的缝中看着外头,又觉得脑袋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震得难受,动了动脑袋,皱着眉“啧”了一声,下一刻身子便被人往前扶了扶,身后被搁了一个靠枕,她背后靠在软枕上,脑袋也不靠着车壁,好受了些。 却也实在不那么好受。 “多长时间?” “少则一个月,多则一个半月。”江北王一脉凋落至今,封地割据,且为王者无胆无谋,只是见风使舵一阵子闹脑热反了,根本没有充足的准备,如今虽然各地起义频繁,但此事发现得早尚好控制,不需要花太多的兵力和时间。正因为如此,皇帝才会将这个差使交给他,一来不怕□□,二来可试验他的本事。 曦和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 看他出宫时的表情,便晓得他已经接了这个差使,还来她面前打马虎眼。扯淡。 “记得写信。” 息衎嘴角上扬:“一定。” 于是此事便这么敲定下来了。 息衎开始忙了起来。 军队的调动是一件麻烦事,他身为监军,虽然只是随行,却是给朝廷撑门面的人物,先得去见过主副将且与地方官员通过信才行。曦和便随他住进了王府,息衎则早出晚归,早晨起来她还没吃完早饭,他便匆匆走了,中午晚上她都只能一个人用膳,偶尔有江疑做陪,息衎皆在外头跟别人应酬,有时甚至喝了酒,回来后很快便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天,军队整编完毕,息衎要出征了。 虽说心里不乐意见他走,可曦和到底还是没忍住去送了送他。 大清早起来,她盯着他洗漱用膳,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唠叨战场如何危险军中如何*,一遍遍来回叮嘱他务必照顾好自己切记万事小心,到最后他已经换上铠甲,忍无可忍捂了她的嘴,看着她的眼睛道:“我都记住了,行么?” 曦和只露出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息衎放开她,转身去做别的事了。 她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后从旁边拿了他的新佩剑,快走两步又跟上:“你切记切记,在战场上不论遇见什么风险皆不可使用法力扭转战局,你如今初具仙身,还未修成仙格,插手凡人命格是会遭劫难的……怎么了?” 息衎扔下了手里的包袱,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 因他这一个转身蓦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曦和在胸前拿着剑,稍稍往后仰:“怎……唔——” 腰间蓦地一紧,身子被人往前往上一带,嘴唇立刻被堵住。 旁边收拾东西的婢女蓦地捂住嘴,手里的东西哗啦掉在地上。 曦和睁大了眼睛。 息衎只在她唇上停留了一会儿,离开,抬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师尊话太多了。”然后从她僵硬的手中抽走佩剑,笑了一下,拿着包袱,身影飞快从原地消失,转眼便到了门口,回头一揖:“弟子远行,师尊保重。”然后转身上马离去。 直到他打马而去,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曦和才稍稍动了动脖子。 他刚才……做了什么? 抬手,摸了摸嘴唇。 这里还残留着方才的触感,温暖而柔软,清晰而不可忽视。 她居然被亲了…… 曦和捂着嘴唇,现在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她居然被亲了! 从小到大,除了父神母神阎烬婴勺和洛檀洲的兔子,可没人用嘴碰过她。 可今天,她竟然被自己的徒弟亲了! 她转头看向门口,息衎早已经跑得没影了。 曦和脸色五颜六色地变幻。 一旁的婢女有些不忍:“女师,您……要不……先坐会儿?” 曦和盯着息衎消失的门口,咬牙切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一定要……回什么回,干脆别回来了! 京城外。 三军列阵,将士饮酒碎碗告别京师。 大军开拔,主帅上马,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监军大人:“二殿下,您今日看着心情甚好,春光满面啊。” 天上阳光明媚,息衎一身戎装,嘴角挂着笑,回头看了一眼城西平王府的方向,“嗯”了一声:“刚离开便有些想回去了,正想着快些打胜仗,早点儿班师。” 第147章 削皮刺骨 天族尊神与妖君曲镜一同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妖界稍稍乱了阵脚,但在离苛的镇压和魔尊的帮助下很快便稳定了下来,这还得归功于曲镜花了那么多功夫铲除异己,以至于如今妖界即便无他坐镇亦无人敢擅自造反。妖界军心不稳,直接的获益者便是天界,广胤趁此机会向妖界修书,天界首先稍稍放低姿态,给足了妖界面子,离苛自知如今的天界即便没了广胤做主帅,但无曲镜带领的妖兵亦决计不是崇光的对手,权衡了一番则很快答应歇战,天界的军队退守玉皇天边界,妖军则一直向后退到了接近妖界大门的地方。 两军暂时休养生息。 就在这个当口儿,公主流琴的身体基本上康复,便向离苛提出了要替妖界向天界请和的想法,一开始被离苛一口回绝,这毕竟是他们主君决定的战事,暂时歇战是一回事,求和可又是另外一回事,只要曲镜一日不归,他便不能做这个主。流琴见此法行不通,便换了个方式说自己即便不去求和,也可以借此机会与天族沟通沟通,只要天族在曲镜回来之前不动军队,那么他们便无后顾之忧。离苛听了此法觉得可行,一来这和谈得找个有身份的人去,可此番一战妖界已经死了不少大将,他得坐镇中军,否则天界忽然来个偷袭就完蛋了。二来流琴与广胤熟识,后者虽然暂时被夺了兵权,这段时日也听说其闭门不出,但天帝似乎有意将政务重新交由他处理,让流琴去做这个差使,最合适不过了。 于是,一纸诏书下来,流琴代妖界出使天界,天帝也是个聪明人,很快便让广胤全权负责此事。 天族太子办事素来果决,三日之内便将一切事宜准备好,静候妖界来使。流琴终于再一次以正经身份,光明正大地进了二十八天,广晨宫。广胤摆下酒宴,与流琴分别坐在圆桌的两头,中间隔了三尺远,一桌的菜,仅有两个人享用。有些人很奇怪,他们太子殿下素来洁身自好,除了尊神,府邸中可从未留女客过夜,何况那流琴对他们家殿下的心意全六界谁人不知,他们殿下竟然无比周到地接待了她,还辟了西边的厢房给其过夜,第二日遣人将其送至天界大门口,这才算是结束了。 可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公主流琴回到妖界后不久,妖界忽然传出消息,他们公主要嫁给天族太子,就在所有人为之疑惑猜忌间,妖界代主君离苛下诏,因主君曲镜暂时远游,然而公主的终身大事却不可拖沓,特向天族太子广胤提亲。 妖界与天界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诡异的沉寂,所有人都在等待天界的回应。 而就在第二日,广胤上疏奏请天帝,他与流琴情投意合,请天帝主持,择日完婚。 两界霎时哗然。 无数人议论纷纷,但无非是流琴公主单相思这么多年终于修成正果,天族太子历来洁身自好可还是过不了美人关之类。仅有极少数人提到了先前广胤与曦和的那一段风闻,但很快便被这件大事的分头压得销声匿迹了。 唯独天帝单独将折子退回给了广胤,可后者拒收,只好暂时压了下来。 天帝近来很头疼。 自个儿的大儿子素来处变不惊深谋远虑行事果决却从不随意做决定,因此从未给他惹过什么□□烦,唯独当年毫无转圜之地地拒绝了流琴的提亲导致两族开战,但这桩事最后也被他自己解决了,可这段时间频频闹出事来,先是三天两头撂挑子不知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儿去跟尊神鬼魂,后是一役斩杀八千妖兵闹得满城风雨,现在又忽然接受流琴的提亲……此事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到底有些蹊跷。别人不知道,他却晓得,这孩子前段时日还正正经经给他上了书,说与尊神曦和情投意合,请他一定要让他们结为夫妻,可如今尊神失踪,这孩子一天到晚闷在剑阁里什么事情都不管不问,现在见了流琴一面居然就要答应成亲了,这实在是…… 天帝坐在金色的大椅上,梗着脖子看着面前脸色铁青的弈樵与广澜,自己的衣领还在别人手里呢,脑门上一滴冷汗落下,深觉自己这得意的大儿子此番给自己惹来了难以言喻的麻烦。 弈樵手里抓着天帝金灿灿的衣领,脸色青得像一头撞在了苔藓上,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说清楚,你究竟答不答应。” 他不过是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便听见这个消息,那时广澜真正飞快地摇着扇子在广晨宫前走来走去,却因有人拦着怎么也进不了门,弈樵暴躁地敲了几下门,拦路的宫人却死守着说“太子殿下拒不见客”,便一摔袖,直接拖着广澜杀上了二十九天。 成亲,呸,敢挖他家丫头的墙角,真是活腻了。 天帝颤颤巍巍地拍了拍弈樵的手:“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放屁。”弈樵难得地爆了粗口,“把那折子给我驳回了,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天帝面露难色:“这……胤儿他是铁了心要跟那个妖界公主成婚,年轻人之间的事,咱们做长辈的要强行插手……是不是不太好?” “这不太好,那什么好?”弈樵目光森冷,“他跟丫头都私定终身了,丫头为了他上刀山下火海,现在趁着丫头不在,他要别娶人?如此背信弃义之举,这也算得上好?你们天宫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广澜也看不下去了,收了扇子踱上来,皱着眉道:“父君啊,大哥这事儿委实做得不好,您要是批了这折子如何对得起尊神,如何对得起您的良心?” “可——” “我看此事大哥一定是有苦衷的。”他继续道,“且不说尊神为了大哥做了多少事,我看大哥之前的真情亦非作假,这段时日大哥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谁都没听他提过这事,我想他心中必然有自己的打算,咱们得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好开导才是。” “真情?”弈樵想到自己之前收到的那封信以及在剑阁时广胤的反应,目光愈加冷沉,“他是否有真情我不知道,曦和那丫头可不能白吃这个亏。你的折子退不回便压着,至少要等到丫头回来再说。” 天帝皱着眉头斟酌了片刻,觉得可行,点了点头:“我觉得可……” “父君。” 殿外忽然传来语声,打断了天帝的话。 三人同时回头往后看,广胤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瞬息之间已至跟前。 弈樵与广澜皆是一惊。 终于被松开衣领的天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忽然愣了一下:“胤儿,你……是否有何不同了?” 广澜长身立于殿中,脸上并没有笑容,除了冷淡还是冷淡:“有何不同?” “没……什么。”天帝嘴上这般说着,却皱了皱眉。方才广胤进来时身上的那一股气势明显与往日不同,此时看来更是如此,往常只是冷静从容,现在看着却像个冰锥子似的,连眼神都冷硬无比。 弈樵与广澜亦意识到了似乎有什么不对。 广澜往前走了一步:“大哥,你……你的速度何时变得那般快了?” 方才广胤进门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们竟然连残影都没看见,人便已经到了眼前,这修为,放在从前他是绝对不及的。 广胤并未回答他的话,直接问道:“你们来这里,想做什么?” 弈樵凝视了他许久,现在才缓缓开口:“你为何要娶流琴?” “我这个年纪,成个亲还要问理由?” “可胤儿,你先前分明说要娶尊——” “父君您也说了,那是先前。”广胤淡淡打断他的话,“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天帝面色稍沉:“你身为我天族太子,怎可如此轻浮。” “娶了流琴,天界与妖界将再不开战永世安宁,这桩交易,难道不合算?” “交易?”广澜坐不住了,“你竟将此事视为交易?我天族何时怕过妖界,他们要打便打,何时需要以联姻为手段求安宁?你这个——” 弈樵拦住他。 广胤挪开目光。 弈樵看着他,半晌道:“等丫头回来。” 等丫头回来,让她亲自来处理这件事,不论其中如何曲折,他们外人看不懂,只要她亲自做了决定,才能甘心。 广胤却一挥手:“不必了。我意已决,既然要娶流琴,当然是越快越好,等她回来,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天帝刚要张口,却再次被广胤打断—— “父君若不想做这个主婚人,儿臣不介意,只不过,这个亲,我是结定了。”他的目光扫过殿中三人,转身便走。 广澜飞快出手拉他:“不准——” 广胤侧头瞥了他一眼,广澜顿时觉得有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寒冷刺骨,如鲠在喉。 他僵在原地。 广胤淡淡从他手中抽离袖子,踏空离开。 弈樵站在原地,皱眉,拍了拍广澜的肩膀。 广澜的身体未动,扬在虚空中的手指一根根收紧,握成拳缓缓放下。 方才那一眼……太冷,太冷,仿佛有刺骨的深紫色闪现,如闪电击中他的灵魂。 回过神来,脊背上竟已冷汗涔涔。 他怔怔地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殿门口。 那个人,真的还是自己的大哥吗? 第148章 天塌地陷 曦和在白旭山上等了息衎一个半月。 以往息衎出门在外,都是京畿附近的差事,有个三两日便能回来,此番乃是头一回出那么远的门,曦和颇有些慈母送游子的感觉。原本想着他走了这山上终于清静了,然而真过了七八日,她却有些不适应。清晨起来烧的热水泡的茶仅有自己一人喝,炉灶也不开火了,日日去白鹤仙人处吃斋饭,晚上也不必去帮他铺被子。房中有人时处处干净,人走了却反倒容易积灰,她两三日便将他的屋子打扫一遍,抹布上总是一层灰。心里不知不觉有些空落落的,想找些事情干,于是找了江疑,一块儿在山顶侧面开了个口子,往里头凿出了个石室,将一些珍贵的古籍搁在了里头,这么忙活着便过了一个多月。 息衎仍旧未归。 每过六七日息衎皆会给她通信,信中的内容皆十分简洁,只是问候一下她的饮食起居,再告诉她自己一切平安则已,其余的皆不提,大抵是临行前弄的那一出,让这个罪魁祸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曦和问了他军情进展,他并未细说,只说北方局势有变,朝中已经派了人来支援,他估计还要拖延些日子回来,但并未说明究竟要多久。曦和已将石室弄得七七八八了,独自待在山上觉得百无聊赖,想了许久,终于动了回去的念头。 她已有七年多不曾回洛檀洲,此番回去看看青樱,顺便找北斗星君问问天族太子广胤的过往,并让他帮忙寻些跟净灵固元有关的书籍,整理好了给她送到大翎去。 然而青樱见她回来一趟便立刻要走,扒着她的腿打死不肯松手,她看了心下亦有愧疚,只好留下来多陪她一些时日,再则自己重归故土,心中亦十分欢喜,多住些日子也好。 七年多的时光,洛檀洲并未发生什么变化。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唯独岛南面的空地被青樱开垦了一片,上面有些花草,新新旧旧,还有些土堆,估计是没养活的花草被她给埋了。 北斗星君办事利索且尽力,很快差人给曦和回了信,说是她要的东西他手上有一些,择日给她送过去,并会继续帮她打听,只是对于她问的广胤一事很是好奇,整理了广胤自出生至今的一切事迹。曦和回信致谢。 北斗星君给她的关于广胤的资料十分周全,曦和坐在雪槠树下看了整整一天,除了扼腕感叹这这一任天族太子年纪虽不大却已有波澜壮阔的一生,日后必成大器,却并未找到任何她想要看到的东西。确实如江疑所说,息衎身为天族太子时,其特殊之处仅仅表现在他的才华,不论是元神还是魂魄皆不曾有任何足以引起他人注意的情况,看他这个模样,倒是神格稳固得不能再稳固了。 这委实太不正常了。 这广胤确确实实的天帝的亲儿子没错,可他身上眼下是实实在在有东西的,且那东西看着似乎不甚妙。他这以往两万多年的履历皆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反倒是更加让人起疑。 任何东西封印进入载体时都会有反抗,若仅仅是凡人的身躯,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对抗的力量,她眼下几乎已经确定,息衎身上的东西是尚为神仙之时便有了的,因为封印而留存至今。然而他一个天族太子,从小在众人的簇拥之下长大,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不成?可现在又为何被她发现了? 这其中必然有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事情发生了。天帝天后不知道,天界诸人无人知道,很有可能广胤自己也不知道。 如此隐秘的一件事,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动这个手脚,谁会选择天族太子的身躯来蓄养如此庞大精纯的凶煞之力? 她此刻已恨不得将息衎一刀砍了让他了结此生,回到天族太子的位子上,好好盘问他关于他体内的异状。 怀着这样的心情,曦和带着北斗星君给的古籍,安抚了青樱,再次离开了。 可待她回到了大翎,北斗星君的书籍倒是送来了,息衎却仍旧未归。 江疑那儿存着几封息衎寄来的信,曦和一封封看了,信中一开始还说北方战事胶着,平叛时遭遇戎狄伏击,皇帝派兵增援,到后面几封便已战局好转,估计再过个十几日便能班师回朝了。 这一日,曦和在石室里点了灯看从北斗星君那儿搜刮来的古籍,江疑忽然从外头探进脑袋来:“尊神,天都快黑了。” 曦和头都没抬:“这里头还管什么天亮天黑。” 江疑撇撇嘴,走进来,掏了一颗夜明珠搁在墙边的石桌上,一头的长发在夜明珠的光下流光溢彩。 他看了看曦和手上的书,再走到书柜旁一本本翻着:“唔,尊神,息衎那小子出了什么问题,须得您如此尽心尽力看书?” “没什么问题。”曦和翻过一页,目光跟着文字挪动。 “您当小神傻的?”江疑眼珠子转了转,凑过来,“您叫小神办的事儿小神可是一一办妥了,您却还这么瞒着小神,这不太厚道罢?” “你奈我何?”曦和拿起手边的茶盏往嘴边送,里头却是空的,“外头煮着茶呢,帮我拎进来。” 江疑噎了一噎,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取茶铫子。 碧茶清香,他先给曦和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了一杯,嗅了嗅那香气,再吹了吹热气,道:“如今太子殿下在小神这处凡世历劫,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小神虽无管辖之能,却有失察之责。到时候天帝发现了,可不得问罪于小神?尊神您善解人意,若是不好明说,暗示小神两句也行,至少让小神心里有个底儿。” 曦和笑了一下,将手中的书倒扣在桌上,望着江疑那楚楚可怜却充满希冀的眼神,似笑非笑:“此事告诉了你,恐怕你会更没底。”她双手端起茶盏,垂下眼眸吹了吹朦胧的热气,“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 江疑觉得甚是扫兴。 他直起身来,拍了拍前襟:“既然如此,小神便告辞了,尊神您好好——” 脚下忽然抖了一抖。 江疑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转身看向亦忽然顿住的曦和:“这……方才是,错觉?” 似是要回应他的问话,地面又开始抖动,这回整个石室皆剧烈地颤动起来,人几乎站不稳。 曦和面色遽变。 夜明珠从桌上滚落在地,随着震动来回滚动着。书柜整个倾倒,摔得四分五裂,灰尘和小石子簌簌地落下来。 也不顾茶水泼洒在了身上,她连忙扯着江疑往外掠去。 天色晦暗,他们甫一出石室,便有巨石迎面落下来,险些将江疑的脑袋砸扁。江疑跳着脚叫道:“地动啊,尊神,这是大地动!” “知道了,闭嘴。”曦和面色肃穆地打断他,二人腾身上了云端。 自高处俯瞰,整个京城皆颤动起来,这不过片刻时辰,房屋纷纷倒塌,山上落石滚入江中,江水滔滔,水浪拍上岸边。在如此高空,亦能瞧见底下百姓纷逃,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天塌地陷。 而这只是表象。 在曦和与江疑的眼中,整座京城甚至周围山林皆笼罩在一片淡红色的雾气之中,缥缈得像是被冲淡的鲜血,越往北方越浓。 此时白鹤仙人亦冲上来,见此景象满面骇然:“这、难道……凶神出世?” 江疑看向曦和,却见后者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视线紧紧地盯着京城北方,他微微一怔,亦往北方看去。 那里只有越来越浓的血雾,渐渐地浮上天际,与云层交织在一起。极目远眺,云层深处似曾有漩涡,却已渐渐消散。 除此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看了一眼曦和,微微一叹,道:“京城已有数百年未发地动,此番一次来袭竟如此严重,估计是这片土地上前所未有的。京城的百姓,遭苦了啊。” 此时地动已停,白旭山因有一条荣江作缓冲,因此受损不重,而反观对岸城中,则已是大片大片的残垣断壁。京城百姓自生来便不曾遭此天灾,城中混乱一团。 白鹤仙人重重地叹了口气,闭目沉眉,双手合十,开始念往生咒。 这须臾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命陨落,多少人泪流成河。 三人沉默间,大地又震动了一次,这一次时间稍短,且震感较轻,然而京中方才将倒未倒的房屋因此坍塌,也不知多少人被埋压在残垣断壁下,终究丧生。 经文在耳边回荡,笼罩在京城上方的血雾却丝毫未散。江疑看着曦和,忍了半晌,最终还是道:“尊神,这大地动,是有人牵引起来的。” “我明白。”曦和的拳头微微收紧,不待江疑挽留,便已化作一道明亮的流光疾掠而走。 江疑望着那消失在血雾浓郁处的流光,眉头紧皱,松开,又紧皱,再松开。 他拍了拍白鹤仙人的肩膀:“走罢,生死有命,我们无法插手。” 第149章 大军回程 大地动惊了行进的军队,马匹受惊难以驾驭,已经行至城外的大军顿时混乱起来。 “莫慌!莫慌!全员弃马!留在原地!” 领军的将军大声呼喊下令后跳下马来,回头看身后的情况,却见原本一直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的二皇子殿下一头栽下了马背,侧身着地。马蹄纷乱,将军可吓得魂儿都没了,虽说这二皇子不受宠,但如今皇上历练他,必然是有意提携,到底是皇家血脉,且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觉得这二殿下委实是人中豪杰,要是出了什么幺蛾子这可如何是好。将军连忙从混乱的马匹和将士中钻过,赶去将他扶起来,却见其双目紧闭,脑门上一行鲜血流下来,竟是不省人事了。 将军是个糙莽汉子,直接将息衎整个人一甩扛上肩,弓着背穿过混乱的人马,一路颠簸震动地跑到路边的树下,将息衎放下来靠着树干,拍了拍他的背:“殿下?二殿下?” 息衎闭着眼睛,脑门上的血已经流到了眼睛上,将军见惯了沙场的征伐,一袖子给他抹了,结果抹得半张脸都是血渍。 地动十分剧烈,双腿在地上都站不稳,脚下忽然有些异样,将军浓眉一挺,连忙抱住息衎的上半身往旁边拖去,可后者身/下的地面还是纵向裂开,幸亏被人拖着,只有一半身子掉进了地堑。旁边的大树颤颤巍巍地倾倒,将军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赶忙费劲地将他拖出来,大树也在最后一刻倒在了坑里。 将军将息衎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二人皆一身的灰土。 “妈呀,这么大的动静,城里该死多少人……”将军抹了把冷汗,又拍了拍旁边人事不省的息衎,“这小子,平时也没这么不经打,怎的碰个脑袋就晕了。” 此时地动已暂歇。 他招呼了副将过来:“你看好二殿下,可千万别再摔了。”然后开始整肃军队,清点剩下的马匹。 一会儿又来了趟余震,这回马也跑得差不多了,且不如先前那次震得厉害,大军暂时保持了镇定。 将军交代了军医照顾伤员,正想回去看看息衎的情况,忽然觉得头顶上一道亮光掠过,他怔了怔,往头顶上望了望,什么都没有,估计是错觉,刚放下心来,却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影落在了监军大人的身边。 “妈呀!” 这一声不止是将军喊的,还有留在息衎身边的副将以及不小心瞥见这一幕的几名士兵。 将军面色僵硬地止步,这大白天的,难道真让他撞见鬼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嗯,那个身影还在。 而留在息衎身边的副将则已经面如土色,右手颤颤巍巍地拔出半截剑来,望着面前忽然出现的白衣女子:“你你你你、你是人是鬼?是是是、是哪儿的鬼?” 曦和半分未理会他,一挥袖子便将其推出了三丈远,一手扳起息衎的上半身使其坐稳,双指一并点向他的眉心。 她能看见,那里有血雾汹涌地溢出,不仅将他的脸衬得狰狞,且已铺满了全城。 将军见此面色一紧,连忙上前拔剑相对:“何方妖女,你对二殿下做什么?”他大踏步往前去,面前却仿佛有一道屏障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一头撞上那屏障,虽看不见,却撞得眼都晕了。 副将连忙上前扶住,摸了摸前头的结界,吓得脸都白了。将军弯着腰捂着脑袋还不忘余光瞥着那“女鬼”处,艰难地道:“拦、拦住她……” 副将往“女鬼”处偷偷地瞄了一眼,刚平复下来的胆子又开始收缩,赶紧收回视线,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曦和自是注意不到任何外界之人,绕至息衎身后,双指点其后颈,法力灌入,暂时封闭了他元神的豁口。息衎倒下来,她立即扶住。 外头那将军将结界砸得砰砰响,大军里的人皆看了过来。曦和不耐地挥袖,结界蓦地撤去,将军猝不及防往前一个踉跄,但很快端住了威严,长剑指着曦和:“你,老实交代,何人指使你来谋害二殿下?”而那副将却脸色青白地往他身后躲,还一边掰着将军的手不让他直接兵戎相见,估计是骇破了胆。 曦和慢慢地扶起息衎,看都没看那将军一眼,道:“若你们皇上问起,便说他师尊将他带走了,要寻我们去白旭山。”言罢广袖一挥,风卷起白雾,二人已消失在原地。 将军并着身后的士兵皆怔怔地站在原地。 副将颤颤巍巍地探出头来,问道:“将军,咱们这……是报还是不报?” 将军回过头,往白旭山的方向望了望,城外亦能瞧见那耸入云霄的高峰断堑,嘴角仍是僵硬的:“就按照那位……姑娘所言报给皇上罢,本将军记得,二殿下,确实是在白旭山修仙的来着。” …… ………… 曦和将息衎带回了白旭山,将看热闹的江疑和白旭仙人皆赶走,帮他解了发冠,将脸上和发间的血皆擦干净。摸了摸他的脑袋,因从马上摔下来,脸上蹭破了几道痕迹,关键是脑袋上肿了个大包,藏在头发里,连头发都被顶高了些。 曦和咂了咂嘴,拿凉水给他敷了一会儿。 从她收他为徒之后,这孩子便再也没这般狼狈过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伤,但她这个做师尊的多少有些心疼。 给他除了铠甲,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曦和忙活了半晌,才让他盘膝坐于床上,自己在他身后,将灵识探入他的元神。 这小子到现在还人事不省,自然不是被摔成那样的。方才在外头不便施展过多,只是暂时封住了他元神的豁口,将那煞气堵上,但那煞气的来源,还是得细细探查。 她在看见那满城的血雾之时便已心神不定,江疑与白鹤仙人这些后生晚辈能够晓得这是凶神出世之兆便已极是难得,自然认不出这东西究竟源自何人。 其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 那种感觉极淡,却又十分清晰。她虽已将过往看得很轻,然而那满目的血色却将她久久深埋于心底的感触重新勾动。天地大战,这是已经多久不曾提起的词语,可在那个时候,每每阎烬铸就一场杀孽之后,那血流成河之地便会有这一模一样的血色天空。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 这已经十多万年了,天地大战早已过去,阎烬亦被封印在落神涧永无出头之日,六界井然有序,怎么还会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出现。 而且这人还是息衎。 换个名字来说,就是天族的太子,广胤。 她抵在息衎额心的手掌都在微微颤抖。阎烬,这个人已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十几万年,怎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她不敢相信。 可当神识侵入他元神,找到那暗紫色的圆珠时,一切都坐实了她的猜测。 …… ………… 息衎醒来时,自己躺在了白旭山顶的小屋子里,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月光,熟悉的窗棱,熟悉的被褥,熟悉的香气,还有熟悉的……师尊。 此时正是半夜,外头黑漆漆的,曦和趴在他床边睡着,眉宇间尽是倦色。淡淡的月光从窗户外泻入,洒在她的脸侧,肌肤雪白莹柔,欺冰赛雪,有神女之貌。 唔,她本来就是神女。 息衎不由自主地弯唇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起身,觉得脑袋有些异样,竟然摸到了厚厚的绷带,怔了一下,然后想到自己先前从马上摔下来,撇了撇嘴,也没太在意。他赤足下地,将她轻轻地抱起来,放进床里,思量了一下,还是动手给她脱了棉袜和外衫,盖上被褥,自己去隔壁拿了一床被子,然后躺进去。 就这么直到第二日清晨。 曦和只觉得自己一觉睡得浑身都暖洋洋的,意识迷糊间觉得自己仿佛睡在了被窝里,有些奇怪,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她是靠着墙内侧睡的,睁眼所见是白灰色的墙壁,墙皮有些许的脱落,但并不是她的房间。 神思很快清醒,她看了看被子,这也不是她的。 翻过身,双目立刻对上一双黑漆漆的注视着自己的眼眸。 曦和吓了一跳。 迅速坐起身来。 息衎也没醒多久,见她反应这么大,也跟着撑着床坐起身来:“师尊,早啊。” 曦和看了一眼二人身上,盖的是不同的被褥,心下定了定,道:“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么?” 在息衎年岁还小的时候,有时候他晚上冷了,她也会陪他睡在一块儿,那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自从他逐渐成人,二人便再不曾同床。且如今他对她存的乃是另一份心思,便显得有些尴尬。 此时仅能以言语来化解这窘境了。 息衎摸了摸脑袋,那里还扎着绷带,龇牙咧嘴:“头疼得很。”说着便往曦和身上蹭。 “别摸了,都快好得差不多了。”曦和拍掉他的手,把他推开,没好气地道,“你都睡三日了,再不醒,估计得在睡梦里饿死了。” 息衎笑了笑:“辛苦师尊了。” 被他这么一接,曦和又不知该回什么,不由得想起在他临走前的那一幕,在被子底下踢了他一下:“醒了就下床,我去给你煮面。” 息衎从善如流地下床穿了鞋袜,顺便帮曦和将衣物拿过来,笑得没心没肺:“师尊辛苦。”然后便跑到外头去了。 曦和见他一醒来便生龙活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嘴里要说的话重新咽了回去。罢了,此事还是不告诉他的好,免得他胡思乱想。 第150章 白衣绝情 曦和穿了衣裳叠了被子下床,准备去煮面,却听见外头有人高声讲话。来者是江疑。 她往外头走去,便见院子里息衎正将小桌支起来,江疑手中提着好几个大油纸袋子,正往桌上放东西。 息衎去厨下取盘子碗筷。 曦和见江疑从那纸袋子里拿出来的都是猪蹄羊腿之类的,看着油光水滑,咂了咂嘴道:“你大早上的买这些来做什么呢,齁不死你。” 江疑一面将烤鱼拿出来,一面抬起头笑道:“这不是看你那徒儿在外头这么长时间,想来军营里也没甚可口的,多买些来开开荤么。你们俩吃不完也不打紧,我帮你们吃,这些够咱吃一天呢。”见息衎从屋内端着碗筷走出来,又咂了咂嘴,“你看你看,咱们的监军大人都瘦了,还黑了不少,来来来,接风洗尘接风洗尘。” 曦和看他那副讨好的嘴脸,心想自个儿当初怎么就让这个不靠谱的去查了息衎的身世。 息衎脑门上还绑着绷带,她看着他确实黑了瘦了,也有点儿心疼,道:“你先吃罢,我下锅面,净吃这些油腻的不好,总要垫垫肚子。” 息衎刚坐下,听见这话又欲站起来:“师尊坐着,我去煮。” 曦和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坐着,吃。” 息衎便老老实实地坐着了。 江疑看着捂着嘴偷笑,殷勤地给他挑了只烧得红彤彤肥腻腻的大猪蹄:“来,先吃先吃。” 曦和煮了面,分了三碗端上桌,三人就着大鱼大肉吃着早点,冷不防一边又冒出个人影,竟然是白鹤仙人。 白鹤仙人一上山顶便闻见了满院子的飘香,定睛一看,他们桌上摆着的尽是大鱼大肉,不由掩面大呼“罪过”。江疑倒是浑不在意,嘴里叼着半只羊腿,便去扯白鹤仙人一块儿坐下,口齿不清地道:“来来来,坐坐坐,有事儿说事儿。咱们吃咱们的。”最后一句是对着息衎二人说的。 白鹤仙人凑近了看那桌上的菜品,又掩了一回面,这才将一道圣旨从宽袖中取出来,递给曦和:“这是今儿个早晨送来的。” 曦和正吃面,看都没看一眼:“放着罢。” 白鹤仙人晓得她素来不怎么待见宫中那位,便依言放在了桌脚,一时看见桌上那些油光水滑的菜色,面色又不甚好看。 好在息衎是个懂事的,体贴地问道:“仙人可用过早饭?这儿还有些素面余着,仙人若是不嫌弃,在这儿吃一些也使得。” 白鹤仙人摇了摇手:“我吃过了,你们好好吃罢。” 息衎晓得这清心寡欲的老仙人看着眼前这些东西是决计吃不下去的,也只是随口一问,不甚在意。撕了块鲜嫩的羊腿肉搁在曦和的碗中:“师尊也吃点。” 白鹤仙人见曦和竟然也从善如流地吃起来,心中有些不自在,原本想开口说的话也咽下去,匆匆站起身来,交代了一句:“尊神您别忘了看圣旨。”便作了个揖退出去了。 江疑还在后头喊:“别走啊,这儿吃不完呢,赶紧吃个腿!” 白鹤仙人踉跄了一下,走得更快了。 曦和横了江疑一眼,后者啃着猪蹄偷笑。 “你猜,你父皇这回又下了什么旨?”她咬了块羊肉咽下去,觉得味道不错,再咬了一口。 息衎扔了一块骨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嘴上沾了点儿油,亮亮的,笑了一下:“先前师尊半句话不留便将我带了回来,父皇心中必然不爽。定是提点我养好伤便得回去复命了。” 江疑问道:“你们这次打了胜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是相当难得的。我估摸着,你父皇至少得赏你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再给个嘉奖令,日后多派些差事……这些都是虚的,只要有赏银便好,乱世里挣钱难得很,近些时候我连打麻将都难凑一桌了,唔,得了银子可别忘了我。” 曦和恰好吃完,将筷子放了,擦了擦嘴,从脚边拿起圣旨,拍了拍灰尘,随手展开,大略看了一遍,点了点头:“确实是来叫你回去的,顺带夸了你两句。”递给息衎,“等你脑袋好了,我陪你进宫一趟。” 息衎笑看她一眼:“师尊担心我?” “我去看看那皇帝,又要打什么歪主意。”她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收拾自己的碗筷走了。 江疑嘴里叼着猪蹄,怔怔地望着曦和的背影:“你招惹她了?” 息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江疑兴致勃勃:“怎么招惹的?” 息衎望着她拐进厨房,笑了一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 ………… 七日后,息衎的身子大好,二人一同进宫面圣。 这回除了皇帝,还有太子并着几位大臣一同在场。 曦和跟在他后面徐徐而入,略略扫了一眼,其中有当日她在城外所见的那位武将。她见这阵仗,晓得此番倒并非以往不痛不痒的召见,而是确确实实是要商议政事的。 大约是碍着面子,皇帝根本没给曦和发话的时间,在她来之前便着人准备了椅子茶点在一旁伺候着,曦和看这皇帝准备得周到,不似上回嚣张跋扈,心下也满意了少许,便从善如流地坐在一边吃糕点看徒弟了。 皇帝此番并非召见息衎一人,先是嘉许了一番此次出征的功勋,从主将副将监军到校尉皆有赏赐。毕竟朝廷已经很多年未打胜仗了,此番因反应及时且调兵迅速,先发制人成功平叛,息衎在其中有不小的功劳。那一身金色袍子的太子在一旁也为息衎说了几句好话,曦和大略扫了一眼,那人的样貌倒还生得不是太差,只是那神态半是真心半是假意,想来日后息衎若真要入朝堂,万一威胁到太子的地位,恐怕便没有今日这般和善了。 宫中的糕点做得不错,她吃了一些却觉得过于甜腻,搁在一边不再碰,看那皇帝说了半晌也没说到要给息衎个一官半职,便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父皇,此番可是二弟头一回立如此大功,如此出众的才华,父皇可要好好奖赏才是。”太子的声音。 “自然是要好好赏的。除了金银珠宝,衎儿,你还想要些什么?”皇帝语中含笑。 息衎道:“能为大翎,为皇室效力,造福天下百姓,便是儿臣所求。” “诶,二弟此言差矣。”太子笑道,“为家国效力乃是为人臣子之本分,可你既然立了功,便须得奖赏,否则岂不让众臣寒心?”说着转向上头的皇帝,“父皇,二弟如今也是弱冠的年纪,儿臣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纳了太子妃并着好几位侧妃,二弟虽说清心寡欲,但到底是皇室子弟,不能委屈了。若是二弟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我这做兄长的便替你向父皇讨赏,求父皇赐几名美姬至你府上伺候。求父皇恩准。” 一旁的几名臣子亦跟着笑着附和。 曦和闭着的眼皮跳了跳。 皇帝笑了几声,道:“太子说的很是,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皇室子弟在你这个年纪尚未成亲的素来没有。纳妃这个事毕竟关乎一生,倒是还得斟酌,不过赏你几名美妾倒是情理之中。朕便做这个主了,回头遣几名美人送到你的王府上,也好服侍你周全。” 曦和的眼皮再跳了跳。 果然息衎开口了:“回父皇,儿臣跟随师尊久于山上清修,对儿女□□敬而远之,且国难当头,儿臣只愿为朝廷为百姓效忠,儿女私情暂且无暇顾及,恐要辜负父皇一片好心了。” 敬而远之,无暇顾及……哼。 曦和暗自啐了一口,心道这扯谎不打草稿的小子,当着她的面也敢如此面不改色。 皇帝沉默。 曦和缓缓地睁开眼,看向那方的局面。 息衎已经给皇帝留足了面子,但以往不论如何顶撞,都只是私下里父子二人之间的事,如今有外臣在场,再不顺着皇帝的意思,恐怕那位得不高兴了。 她望了望坐在上头的皇帝,那张脸明显便有些不悦了。 “你在外头清修不假,但到底是皇家的儿女,如今朕与你兄长所言皆不作数了?女子又非豺狼虎豹,难道吃了你不成?” 息衎仍旧不卑不亢:“父皇恕罪,儿臣确实暂时无心谈儿女私情,若是将美人送至儿臣府上,不过是白白让美人荒废了青春罢了。” 皇帝脸色愈发不悦。 旁边有大臣上前来:“二殿下说的哪里话,此番殿下立下大功,若皇上不加奖赏,如何服众?且殿下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怎会不需女子服侍?不过几名美姬,殿下何至拒绝至此?” 曦和淡淡地看着,呡了口碧螺春。 正巧上头皇帝的目光瞟过来,她当做没看见,继续闭目养神。 最终息衎还是熬不过,皇帝那几名美姬还是送到了他的府上。再赏了一大堆金银玉帛,只是暂时未给官职,打发他出宫去了。 二人走在出宫的路上。曦和稍稍领先两步,回头见息衎有些走神似的,拍了他肩膀一下:“想什么呢,得了赏钱还不高兴?” 息衎回过神来,定定地看向她。 曦和稍稍怔了一下:“怎么了?” “方才师尊为何不开口?” 曦和自然晓得他所言何事,转过身向前缓步走去:“开口说什么?” “父皇要赐我美人时,师尊为何不开口拒绝?” “你自己不是拒绝了么?”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如今这个年纪了,凡事都需自己做主,我帮你说什么也未必顶用。”曦和看着前方的小径,道,“况且不就是几位美人,塞给你又不是要害你,回府看过了若是喜欢便收下,若是不喜欢,干脆打发出府也不打紧。横竖你父皇也被你顶撞惯了,想来不会很在意。” 息衎快步走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你当真这么想?” 曦和一侧身,毫不犹豫地将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我该怎么想?” “你明知我喜欢你。”息衎站在原地,眸色深深,话从口出丝毫不拖泥带水,“我喜欢你,我不止想做你的徒弟。” 曦和耳根子紧了紧。 上回他虽有所行动,却并未将心意剖白了同她说,此番当着她的面赤/裸裸地说出来,却是捅破了最后一道窗户纸。 息衎见她站住,也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没有再接近。 半晌,曦和回过头来,他见她眉峰冷冽,眸光凛然,更显得肤白胜雪,竟然是一副疏离得不近人情的神尊模样。只听得她开口:“以后莫要再让我听见这些话,否则,你我二人连师徒的情分都不必再有了。” 第151章 秋叶凋零 她的语气冷静,恰如当初收他为徒时所问的那一句:“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那时,她是在给他机会,而今日,却是在试图断他的念想。 冬日风冷,皇城之内宫宇林立,叶落花败,尽是萧瑟之景。 息衎站在原地,二人目光相对。 她从来没有用如此冷淡的目光面对他。 不是没有察觉到她对他心意的抗拒,她甚至已经视而不见了好几年。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很有可能连师徒都做不成,而要他永远不说出来,只怕要错失一生。 他没有上前,只是轻声道:“我要理由。” “没有理由。” “你明明不在意师徒名分。”息衎语速稍快,然而比起开始已经显得十分冷静,“况且,上次在王府,你根本没有推开我。” 曦和挪开目光,看向道旁的枯木,枝桠上有凋零的枯叶,将落未落。 “我确实不在意师徒名分,所以才会放任你这么久。”她微微扬起下颌,手指掠过枝头,干枯发脆的叶子缓缓飘落下来,姿态冷漠而不可一世,她开口问,“你懂得什么是爱么?” “不敢。可我终有一日会懂。” “可我不懂。”曦和看向他,目光冷肃,眼眸中仿佛有深陷的石阶通向黑暗的地底,深处有冰花绽开,“我做了天族十万年的尊神,没碰过情爱这东西。什么是爱,我不懂,也不想懂。你明白了么?” 息衎望着她,目光有些凄凉:“未尝过情爱不代表永远不会触碰。师尊,你这样的人怎么能绝情?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什么都能改。” “我这样的人?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曦和脸上浮起惊讶的好笑,说出的话却谿刻无比,“我不过做了你几年师尊,你便自以为很了解我么?息衎,你再能耐也就是个凡人,本本分分修行,来日飞升我也能帮你在天界谋个好职位,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便别再妄想了。” 息衎震惊得难以言语:“师尊,你……” 此时,小径转角处的树丛里却忽然摔出一个人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曦和不耐烦地回过头:“什么人?” 树丛中摔出来的人竟然是个年轻女子,踉跄了两步有些狼狈,看见曦和二人,有些慌张,连忙见礼:“小女子乃兵部尚书之女,蒙皇后召见入宫,不懂宫中规矩,唐突了殿下和……”她有些惶恐并着疑惑地看了看曦和,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和……姑娘,请殿下恕罪。” 话说完,后面又跟出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婢女,见此情景连忙下跪:“请大人恕罪,奴婢和小姐一时玩闹惊扰大人,请大人恕罪啊。” 息衎此时的心情也极为不妙,听她们“殿下”“大人”地叫着,皱着眉看向那自称兵部尚书之女的女子:“你怎知我是皇子?” 女子看了他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这……后宫之中能无随从自由出入的男子仅有皇上及皇室子弟,殿下既不穿官服,又无宫人引路,若不是皇子又能是何人呢?” 息衎挥了挥手:“走罢,我与这位姑娘有事相谈,你等速速离去。” 那女子抬眼望了望曦和,目光有些奇异亦有些深思之意,只是曦和并未注意,于是此人便告了一声罪,很快带着婢女往前走去了。 然而,被这么一打断,二人皆说不下去。 曦和转过身背对着他:“你父皇给你遣了几名美姬,你得回去照应着,且地动刚过不久,王府也需修葺,便暂且不要回白旭山了。” 息衎错愕:“师尊,你这是在……赶我走?” “我永远不会赶你走,只是我想一个人待一阵子,你如今也忙起来了,不必再日日跟在我身边。”她停顿了片刻,稍稍放缓了语气,“你自己也静一静罢。”言罢举步便往前走。 息衎一念间想要跟上去,双腿却像是粘在了原地一般无法动弹,最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挥袖乘风而去。 出了宫门,他朝着白旭山的方向望了良久,终究未回去,掉头换了方向回王府。 曦和在回白旭山的半道上回了几次头。 她自然知道他没有跟上来,她是头一回对这孩子说重话,虽是真心想要分开一阵子,可依他素来的性情,她委实未料到竟然就这么三两句话便让他决心离开了。 心中不知是何感受。有纠结,有迷茫,有郁闷,甚至有气愤,唯独没有释然。 她让息衎自己静一静,其实真正要静一静的是她自己。 她确实未尝情爱,一来是不曾遇见真正让自己动心的,二来以往也常常被吴江灌输男女□□如猛虎需得敬而远之的想法,因此一直以来有仇人有朋友有知己,就是没有恋人。 息衎刚开始对她表露出来时,她并未太在意。她晓得少年人情窦初开总是无法捉摸的,那种情感亦未必会长久,兴许过些时日等年纪大些,多认识一些人便不会再喜欢了,便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他却似有越来越执着之势,偶尔有些举动会弄得她无措,然而她自知并未动心,却不忍心就这么伤了他,这才拖到了现在。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对这份师徒之情的重视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正常把控。 活了十多万年,看遍了人情冷暖六界兴衰,能够如此牵动她心神的东西已经少之又少。她不拘礼俗,当初甚至想过,若有朝一日自己动心了,要与他在一起亦无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息衎才二十岁,她却是活了十几万年的神女,此事无关伦常,单是观念与行事便存在极大的差异。息衎的很多举动在她看来仍很幼稚,做做师徒尚可,然若要成那鸳鸯眷侣,却委实不可能。 活了这么久,已经没什么是接受不了的。只是有关阎烬的征兆再次出现,裹挟着早已沉寂十万年的回忆碾过时光滚滚而来,那些深埋的记忆,早已随着一次次的涅槃洗刷得褴褛发白,然而碎片却掀开砂砾,划破岁月,气势汹汹闯到眼前。 那都是她刻意去遗忘的情景,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摊开在她的面前。 息衎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在赶他走。 如果见到他就意味着想起阎烬,那么她一定会选择远离。 一晃一个月过去。 息衎很有骨气地一次都没回来,曦和则整日将自己关在石室里,潜心研读那些有关净灵固元的典籍。只是随着术法修习得越来越多,却越来越感到棘手,脑海中渐渐地回想起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与阎烬相处的片段,梦魇也一日多似一日。 江疑看出她日渐烦躁,却只能一味安慰而不敢多问。有一回他实在耐不住,提出是不是该将息衎叫回来了,不防曦和直接踩碎一颗夜明珠来到他跟前取书,那姿态竟还跟脚踏祥云一般优雅沉静,江疑小心肝一抖,当即绝口不提“息衎”二字,忧心那夜明珠便是自己的下场,嘀咕了一句“火气怎么这么大”,便赶在她发作前一溜烟跑了。 然后,曦和就病了。 江疑是打死都不肯承认尊神是被自己气病的,说就算是气病了也是被那不省心的徒儿气病的,但还是急急忙忙去找了白鹤仙人,后者仔细瞧过了说是她积劳成疾,且长时间待在石室中不注意保暖着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病但还比较严重,只要休息一些时日便能好,那时曦和已经躺在床上额头上顶着个冷巾子,双颊烧得通红一个劲儿地说冷,江疑则从隔壁息衎屋里把被子都搬来一层层地往她身上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尊神难得生病,一生病肯定特别难受”,“让您一天到晚不高兴,看把自己郁闷病了吧”,“到最后靠谱的还是小神我,尊神你要记得以后不能再拒绝跟小神打麻将”云云。折腾好了白鹤仙人便留下来煎药,江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说自己给她买些好吃的来,往山下去了。 曦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感觉到脑袋上的布巾子换了又换,一开始还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地缩成一团,后来好像有人钻进来将她整个人都抱住,给她捂着手脚,她下意识地朝热源靠近,顿时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这么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曦和醒来发现自己嗓子疼得像是被塞了一块烧红的木炭似的,但精神比起前一日好了许多,在被窝里继续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看向床头,一杯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坐起来,取了茶杯喝了一小口,吞咽的时候喉咙疼得要命,不由得皱了皱眉,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 息衎走进来,双手各端一碗,搁在床头,微笑:“醒了?” 曦和一见是他,表情立刻冷淡下来:“你回来做什么?” 第152章 温暖久违 曦和一见是他,表情立刻冷淡下来:“你回来做什么?” 息衎似是没有看见她的表情,抬手,手背靠着她的额头停留了一会儿,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道:“还在烧,不过比起昨日要好多了。今日你便莫要起来了,要做什么我帮你。” 曦和下意识地不去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她也确实记不清了。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你走。” “说得这么直白,我会伤心的。”息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在我也习惯了。师尊,你这么任性,也就只有我不会生气了。”说着他笑了笑,“不论师尊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那我叫你走。” “师尊生病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想要有个人照顾你的。”他眯着眼睛笑了笑,端起一个瓷碗,里面装了热腾腾的红豆粥,他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她的嘴边,“身体最重要,先吃点。” “我自己来。”曦和伸手去接。 那端着碗的手却躲了一下,息衎道:“徒弟照顾师尊是天经地义,怎能劳烦师尊自行动手。啊——” 曦和冷冷的看着他:“你出去。” “师尊又要赶人了。”息衎咂了咂嘴,面带惆怅地站起来,顺带端起了粥和汤药,“既然如此我就把拿来的东西一起拿走了,反正师尊也不会喜欢我做的吃食。” 曦和此时恨不得将这小子捆起来抽打,可那一直端着的师表决不允许她就这么认输,索性躺进被子里,翻了个身面朝墙里睡了。 息衎停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站了一会儿,道:“师尊真的不吃?” 曦和不理他。 他叹了口气:“不就是生个病,师尊怎的变得像孩子一般幼稚了。难不成真要哄着吃?” 曦和忍无可忍,一个翻身坐起来,一巴掌拍在被子上:“你到底要怎样?” 息衎瞧着她怒气冲冲的脸庞反而笑了:“能在言语间被逗弄得生气,看来师尊精神很好。”见她立刻便要发作,连忙软化了姿态,重新坐到她面前,“难道往常我不是这般照顾你的?吃点东西罢了,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要让你早日康复,并未存什么旁的心思。你又何必如此防备?”见曦和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他重新舀了一勺粥,先自己尝了尝温度,再吹了吹,送到她嘴边,“还有点儿烫,你仔细着吃。” 曦和看了一眼那红豆粥,清甜的香气已经钻入鼻端,她确实饿了。此时看着息衎的表情,确实是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她,心中虽仍有些别扭,但还是张嘴吃了一口。 一个月没吃到他做的饭菜,说不怀念是假的,此刻尝到,心里很快感受到了满足,但这份心情定然不能表现出来,她只低垂着眼,将嘴里的咽下去,就着他递过来的勺子再吃了一口。 息衎一直盯着她的神情,一丝细微的变动也逃不脱他的眼睛。他当然知道她想吃,不过是心中别扭罢了,给个台阶下,即便是师尊这样的性子也会妥协,这样简单的道理,他与她相处了八年,怎会看不透。 见她一语不发地又吃了一口,息衎唇角弯着的笑意加深,只不再打搅她,一口一口地喂着。 吃到一半,曦和说了句“吃不下”,他看了一眼还剩大半碗的粥,道:“再吃两口,不然这病就好不了了。”曦和倒是出乎意料地很听话,多吃了几口,然后摇摇头让他放下碗。 息衎知道她仍在病中胃口不好,便也不再强求,将碗搁在一边,拿起另一只碗,道:“那把药先吃了,待会儿凉了更苦。” 曦和看了一眼那黑乎乎的汤药,距离近了很容易便嗅见那一股刺鼻的苦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接过碗,把勺子取出递给息衎,一口气喝了下去。 最后一口咽下,她的脸明显有点扭曲。 息衎接过空碗,里面连药渣都被她一股脑儿倒空了,咂了咂嘴,想起他小时候生病曦和也会熬这种药给他喝,那味道委实不敢恭维,只是今日轮到他给她熬药,见到她那明显苦得不行却还要强忍着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但嘴上还是作弄道:“师尊可别吐了,下一碗比这个还苦。” 他不说还好,一说,曦和便捂着嘴弯下腰干呕,息衎面色一变,连忙轻抚她的背:“真要吐?” 曦和呕得眼里包了一圈泪花,可就是什么都吐不出来,扶着他的手臂坐起来,擦去眼泪,重重地在息衎手臂上拍了一下:“臭小子,一回来就要惹我动肝火。”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都有点扭曲,刚说完就开始咳嗽。息衎见她竟咳得如此之凶,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又是拍背又是递水的,眉头紧皱,心里晓得她此番伤寒颇重,恐要将养好一段时日才能痊愈了。 曦和这一日基本上都是在被窝里度过的,除了下午实在躺得太累,在院子里走了走,吃过晚饭后息衎再给她喝药,这回却是真吐了,连药带先前吃的粥一块儿吐了个干净。吐过之后她整个人都虚脱,干脆被息衎抱回了房里,几床被子捂着,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脑子里原本还想着自己吐的秽物留给息衎去打扫实在过意不去,但看着他半句抱怨都没有反倒更加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再多的别扭也烟消云散了。 可越是这样,息衎给她的感觉就越像阎烬,令她越发不安。因此晚上息衎提出在她房间打地铺以便照顾她的时候,她意志坚决地否定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即便息衎是天族太子,这样对他也一点都不公平。可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措。以前一直一个人倒还好,什么逆境都能熬过来,如今被他勾起了幼年时的回忆,这一点点病痛便让她变得软弱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也会贪恋这种久违的温暖,然而她难以面对。 难以面对的结果就是她下意识地忽略这个问题并且躲避自己的心情,更因伤寒带来的头疼困倦,一连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只是时常咳嗽很难真正睡好,喝了药却见好得极慢,息衎也无法,只得一心照料着。 过了七八日,曦和的精神才渐渐好起来,只是仍旧咳嗽着,息衎不忍心让她忙碌,从早到晚院中一切皆一力做好。某一日见曦和躺在院中藤椅上看书,那身量竟然比往日单薄了许多,几乎整个人陷在藤椅中,他看着无端心疼,走上前去将她手中的书籍夺下来,道是这么躺着对眼睛和脖颈皆不好,以后不能再这么看书。曦和冷不防被他教训了一顿,觉得十分稀奇,板着脸道什么时候也轮到他来管教自己了,息衎寸步不让,只是说她病了一场真个人瘦成了竹竿儿,难看死了,却还不晓得照顾自己,活该以后日日生病。曦和明晓得他是在关心自己,却忍不住憋了一肚子的气,又是好几天没理他。 如此一来息衎的心情自然也变得很差,连皇帝差人送来的圣旨都只是看了一眼就仍在炉灶里烧了个干净,半份差事都不接。曦和见此又想起他父皇赐给他的美姬,便问他那些女子是不是个个貌若天仙让他神魂颠倒的,只不过是个调笑,却未料到他竟然放下手中的活儿,一本正经地说:“我这辈子只想要师尊一个,别的女子于我而言皆是尘土。”曦和听了,虽不似上回那般直接地否决,心中亦不如先前排斥,却愈发微妙难言了,摔袖不再提此话题。 又过了两日,息衎见她身子已大好,便提议下山走一走,这回由他来领路。曦和同意了。只是直到看见息衎收拾了两包行李站到她的面前说该走了,她才反应过来,这个下山走走,竟然不止是在京城走走。 他要带她去西戎。 …… ………… 息衎有这个主意其实是受到江疑的启发。 他对曦和的心思,江疑其实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只是他自己心里苦恼,到后来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动曦和,才去向江疑请教。 江疑早年是在风月场里打过几个滚的人,对着方面很是老道,但当对象变成了曦和,那些老道皆不顶用了。他甚至劝息衎早日另找个好归宿,千万别再曦和这棵树上吊死,这可是颗老铁树,十几万年都不曾开花,要她开个花除非六界颠个个儿。当然这只是夸张,但也包含了江疑的衷心劝慰,只是息衎是不喜欢听这些话的,他想要的是打动曦和的方法,和她不接受他的原因。 而江疑给他的答案很简单,三个字——不知道。 可过了一会儿,江疑又说,虽然他对尊神的心思不太了解,但看尊神最近的一些表现,似乎是有些心结,顺便将曦和日日泡在石室里看那些净灵固元之书的事儿也同他讲了。他觉得她好像钻进了一个死胡同出不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个环境,暂且不让她接触这些东西,换份心情,说不定就能好起来。 息衎想来想去,能够改变曦和心情且能让她的心情变好的,最理想的地点,就是民风粗犷景色也粗犷的西戎了。 第153章 西戎情萌 因大翎国力凋敝,北方夷狄常常骚扰边境,近些年打了几场打仗,大翎始终不曾讨好。息衎自然不会带曦和去战火纷飞的地方,因此选择了一直以来相安无事的西戎。戎人生活在马背上,四处迁徙,却不似其他草原上的民族那般好战斗狠,因此虽偶有地盘扩张,近些年却并不怎么打仗。 二人一路上走走停停,花了将近半个月才到达西戎的地界。 曦和是头一回来到草原,看那天阔地远的,身心都放松了不少。西戎有不少部落,部落之间的间隔相去甚远,二人头一天只在边界找了家客栈投宿,第二日早晨起来,息衎牵了两匹马来,说是到了这边便不再用飞的了,坐在马背上一路行去看看风景才是好的。他自然晓得曦和不会骑马,却也晓得凡事都得循序渐进,若这时候便让她与自己共乘一骑,估计她立马掉头就回去了,因此教给她一些要领,让她自己坐在马背上,他在前面领路,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二人一路上走得很慢,想歇息时便下马躺一躺或是牵着马匹行走。此时恰逢春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草原上的草未长得太茂盛,人在里头走着很轻松,只是需要顾忌冬眠醒来觅食的蛇鼠之类。二人一路前行,甚是惬意。 草原上从来不愁吃的,息衎打猎是一把好手,从当地人那里买了弓箭和匕首,随身带着,饿了便去打兔子射飞鸟,蛇肉也烤得香喷喷的,令人甚是垂涎。二人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部落,当地人十分热情好客,虽然语言不通,但交流起来皆是兴致勃勃,几日过去,二人倒是学会了几句西戎话。 草原上的飞禽走兽移动皆十分之快,在草丛中乱窜的兔子和地鼠皆是一晃眼便不见了,鹰击长空,嘹亮的鸣叫令人心神振奋,马匹亦生得高大健壮,中原的马匹竟丝毫比之不得。 二人在一个小部落中留宿的一夜,还亲眼见着了一小股狼群夜间突袭羊圈的闹剧,从狼群出现到牧民们抄着家伙将其赶走只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可就是这么一会儿,羊圈便破了好几个洞,丢了七八只白羊。 这里的一切都陌生而新鲜,与从前所生活的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息衎看得出曦和很开心,于是愈发享受着难得的时光。 这一日曦和躺在河边晒太阳,河边的草飘飘摇摇,若是站得远一些,根本就看不见那里还躺着一个人。息衎挽着袖子卷起裤管在河里稍浅的地方叉鱼。二人的马匹在一旁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偶尔惬意地打个响鼻。 一条活鱼被扔上岸,落在曦和身边不远处,扑腾着身子,血水一块儿溅起来。曦和挪远了些。 远远地听见息衎唤道:“师尊,可以搭烤架了。” 曦和应了一声,坐起身来,开始摆弄之前捡来的干柴。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柴不够,便拍了拍手站起身,看向站在河里的息衎:“我再去捡些树枝来,你在这儿等我。” 息衎又扔了一条鱼上岸,对她挥了挥手:“小心点,别迷路了。” “知道了。” 曦和一路走了很远才拾到足够的干柴,抱着满怀回到河边的时候,却发现河面上早已不见了人影。 她怔了怔,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真的迷路了,快跑两步来到先前所在的位置,几条鱼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地上,先前搭好的烤鱼架子还好端端地矗立在那儿。她扔下手里的干柴,拨开长草往河边去。 河面宽广,在阳光下波光闪耀得晃眼,流水的声音悦耳,远处甚至有牛羊,偏偏就是没有半个人影。 她大喊了一声“息衎”,可除了潺潺不断的流水声,没有任何回应。提着裙子往河边走去,岸边湿地浸湿了她的鞋,每走一步都有浅浅的泥印子。 春日的正午烈日当头,额上已有细细的汗液,曦和抬手擦了擦汗,停在河边淤泥旁,望着宽广闪烁如大片水晶的河面,双手掌心相对置于嘴边,冲着河面再次大喊了一声:“息衎——!” 仍旧无人回应。 这个小兔崽子估计是嫌她去得久了,眼下不知跑哪儿玩去了。曦和揉了揉已经饿空了的肚子,撇了撇嘴,扫视一番河面,确实没有半个人影,踢了个脚边的石头进水里,索性转身便走。冷不防此时忽然一跳河鱼从不远处河面上跃起,紧接着跟前一个半裸的人影猛地蹿出水面,曦和被吓得魂儿都掉了,不留神脚下一滑,踩着河边的淤泥便栽进了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岂料此处的水竟然格外深,落水后双脚踩不到河底,连呛了好几口水。她扑腾了两下好不容易探出个头来,一个“救”字刚出口,又被淹了下去。混乱中她心想自己一世英名今日竟要葬身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河里,实在不甘心,然而尚未来得及细数自己这十几万年的成败得失,便有一只强健有力的臂膀揽住她的腰背,将她整个人向上托起,水流在耳边哗啦流过,一下子冒出了水面。 曦和剧烈地咳嗽,眼睛尚睁不开,只下意识地紧紧地抓住身前的人,那人搂着她向浅水的岸边游去。二人已经趴在了岸边,曦和却仍旧紧紧地闭着眼睛,一个劲儿的咳嗽的同时半点都没放松抓他的劲儿。 息衎看了一眼她紧搂着自己脖颈的手,感觉肩膀上都要被她给掐青了,道:“师尊,上岸了。” 然而曦和听见了就像没听见似的,仍旧搂着他不撒手,息衎叹了口气,将她半个身子托上岸去,然后自行上岸,将她抱了上来。 息衎拨开她脸上的头发,难得见她如此的狼狈样,有些心疼,用手掌给她擦了擦眼睛和脸颊上的水,拍了拍她的脸,低声问道:“吓着了?”然后又用力地拍她的脊背,“好了好了没事了。” 曦和根本无暇理会他在说什么,她此时简直要把肺咳出来,觉得自己这条老命都要被这徒儿折腾没了。 息衎咂了咂嘴,赶忙把自己的衣服拧干,给她擦脸和手,再给她擤鼻子,一面低声道:“师尊胆儿太小了,怎么就被吓成这样……” 曦和才将眼睛睁开便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想要说话,张了嘴却觉得喉咙难受至极,又狠拍了他一下手臂,继续咳起来。 息衎脸上的神情有些愧疚。 好半晌,曦和才缓过神来,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拧了一把头发,再拧了一把衣服,发现又是泥又是水的,干脆什么都不管了,只咽不下那口气,心尖儿那团火烧得那叫个旺啊。 息衎辟出一块空地来生火,让曦和面对着,再将自己的衣裤都脱了,浑身除了一条底裤便再没其他布料,一面开始在架子上烤鱼,一面小心地打量曦和的神色,道:“师尊,要不要把衣裳也脱了,当心着凉。” 曦和烤着火,浑身湿嗒嗒的难受极了,听见他这话又想抬手敲人,忽然想起几年前在白旭山脚下便有这么一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上回怎么说的你还记得么?你说你不会再犯了,你说的话可算不算数?” 息衎自然晓得她所言何事,原本是想要道歉的,可瞧见她那缩成一团的姿态又觉得好笑,道:“这完全是两码事儿,上回是不知道师尊不会凫水,我看你坐在旁边太久了没耐住性子才下的手。这回可是你自个儿胆小掉下来的……”他把鱼一条条地翻了个面继续烤,见曦和又要发作,连忙道,“这回是我错了,真是我的错,求师尊原谅我。” ……这个歉道得真有诚意。 亏她之前还忧心在他身上看到阎烬的影子,阎烬才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 鼻腔里仍旧疼着,呛了几大口水,她觉得自己的身子都重了不少,想起落水的那一瞬间确确实实是有几分慌了的,这段时日没用法术,她甚至忘了自己乃是个正经神仙,那时唯一的寄托就是息衎在旁边,他一定会救她上去。 现在想想,真是傻得很。 当然,这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曦和再咳了两声:“我这个师尊算是白当了,除了作弄我,你这些年也没学到什么东西。” 息衎在烤鱼上均匀地撒了胡椒粉,道:“至少我会做饭,会骑马,会凫水,师尊落水了我还能给你抱。除了我还有谁这么随便让师尊你死不撒手地抱着?哪儿还能找到这么贴心的徒弟?” “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曦和抽了他一下,以动作来掩饰自己隐隐有些发热的脸。他一躲,又笑眯眯地凑过来:“好了好了,这回真是我的错,师尊要我如何补偿?” 曦和哼了一声,往旁边侧了头不看他:“你要如何补偿?” 息衎将手里的鱼递给她,笑得温柔恰如前方明亮的河水:“明晚陪我出来走走,给你一个惊喜。” 第154章 闹夜烟火 自从上回曦和伤寒痊愈之后,息衎便格外小心地照料她,后者从未晓得自个儿这个徒弟竟然有如此唠叨婆妈的时候,即便感动却也不免烦得很。这次吓得她落水乃是意料之外的事,息衎嘴上虽不曾老老实实道个歉,但还是十分在意她的身子的,在外头吃完了烤鱼便骑着马带她回帐篷,拿了几床被子给她好好捂着,还点了火盆。 曦和刚收徒的时候,觉得这孩子沉默得不像个正常人,在自己身边带了这么些年,尽量疏导他的心绪,他倒是不负所望,总算有了些活泼开朗的时候,只是每每殃及自身,她都觉得自己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着草原这些小部落里空置的帐篷有限,师徒二人不得已共宿一处,息衎很体贴地让她睡毡床,自己在地上铺了毛毯打地铺。若是放在几年以前,她或许还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现如今她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地习惯他的好意,在很多事情上已经不必去刻意区分彼此,只顺其自然罢了。然而这一日息衎却并未回来住,曦和不知他大晚上的能跑到哪儿去,但也不怎么担心,毕竟是修为很了不起的凡人了,没什么东西能伤了他。直到第二日下午他才回来。 下午的日头很好,半人高的草场里,绿油油的草叶都泛着光。曦和听说这一日部落里有一对年轻男女要成亲,晚上有很热闹的亲礼,女人们都在忙着准备晚上要用到的事物。于是她很好奇地搬了小板凳到牧民的帐篷门口,跟着女人们学做当地的面饼,揉完面团还得敲打很长一段时间,曦和很少干这种长时间的体力活儿,卷着袖子拿着木槌敲了将近一刻钟,只觉得两条手臂都不是自己的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木槌还给当地人,女人们善意地笑着接过,让她在一边看着就好。曦和去一边就着桶里的清水洗净了手,将袖子放下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无意间瞥见不远处靠坐在帐篷边的息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边,她忽然莫名的有些不自如,撇开了目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继续与女人们谈笑。 夜幕降临,帐篷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腰鼓声响起,孩子们撒欢跑出来,开始围着篝火又跳又笑。 曦和很喜欢当地人粗犷热情的风俗,也跟着一块儿凑热闹。 年轻的小伙子们都裸着上半身,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们分头围着两顶帐篷,随着欢呼笑闹声,两顶帐篷内分别有一男一女被拉出来,围观的年轻男女们分别将花环戴在主角的头上,由长者牵引他们来到篝火前,老巫对着篝火念诵起古老的祈文,分别在新人头上洒下早晨收集来的露水,两位新人牵着手低着头说了几句话,像是誓词,然后在老巫的引导下拥抱。 欢呼声并着清脆的鼓声再次响起,围观的男男女女纷纷站起来鼓掌跳舞,场面又火热起来。 曦和坐在一边的木桶上看着这一切,唇角不由自主地弯着,眼中倒映着明亮跳跃的篝火,只见那新娘子满面笑容,脸上映着红彤彤的火光,头上的花环与她的舞姿一般绚丽而奔放,这一刻似已凝结终身的幸福。 老巫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小伙子们疯了一般地扑到前面去抢花环,年轻的姑娘们三三两两手拉着手,很多小伙子直接将花环戴在姑娘的头上,然后便拉起她一块儿跳舞,有的姑娘害羞,别扭了好一会儿才在女孩子们的推搡下跟小伙子一块儿跑去跳舞。不论年纪大小,似乎只要是单身的男子都拿到了花环,有的看上去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将花环戴在了小姑娘或是漂亮热情的大姐姐头上,围着篝火吃着东西跑跑跳跳。 曦和自己望着那方出神,却不知道不远处的息衎已经看了她很久。 她坐在低矮的木桶上,胳膊肘搁在膝上,单手撑着下巴,出神地望着那方的歌舞,脸上倒映着跳跃的篝火,明明暗暗,那双眼睛就如夏季的夜空,水洗过一般的纯澈与温柔。那一身净无瑕秽的白裙,在这热闹绚丽的草原舞会下更显得素净雅致,偏那一身傲骨风度不可侵犯,淡淡的一阵风过,微微吹起她的发与衣摆,竟似欲乘风而去一般。 当息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把手伸了出去,像个挽留的姿态。 他回过神,甩了甩头,却忽然看见不远处篝火边上一个年轻的母亲正笑着对自己的孩子说些什么,那孩子看着约莫*岁的模样,手里也拿着一个花环。只见那母亲指着曦和的方向对孩子笑着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然后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他往这边走来。 息衎见此眉峰一皱,也拍拍衣襟站起身来。 曦和原本坐在木桶上看着那吵闹的歌舞出神,忽然面前出现了一个花环,然后小男孩圆圆的黝黑的脸便出现在眼前,用生涩的汉语说了一句话:“姐姐,给你。” 她怔了怔,看了看跟前的花环,再微微抬了眼看向那表情认真的孩子,重复了一遍:“给我?” 孩子重重地点头。 曦和见那孩子生得可爱,且那圆圆的小脸蛋上满满的都是期待,心中一动,便微微一笑伸出手:“好,我……” 手没伸出去,话没说完,身前便被一个身影挡了。 息衎握住她伸出去的那只手,直接挡在了她与那孩子中间,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那小男孩,用当地话道:“她说不要。” 小男孩明显很震惊又很委屈,想要扒开息衎继续找曦和,但息衎纹丝不动,也完全忽略了后面直拉他手制止他的曦和,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她不要,你听不见么?” 小男孩很受伤,在原地呆愣了半晌,然后“哇”地一声哭了,扔掉花环跑回自己母亲怀里。 等这一系列事情结束了,曦和仍旧很错愕:“你吓他做什么?” 息衎十分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拉起她就往外走。她尚未搞清楚状况,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想要挣开却发现他抓得分外紧,只好回过头对那孩子的母亲勉强露出一个饱含歉意的笑容,然后跟着他跑了。 息衎步幅很大,曦和被他扯着一路得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见他是朝着马厩的方向走,她用空着的手用力拍了他手臂一下:“你干什么?” 息衎没理她,直接快步走到马栏边解下一匹高头大马,把她拦腰抱起扔在了马背上,然后自己翻身上马来到她的身后将她扶着坐起,一夹马肚子,然后一鞭子抽在了马屁股上,骏马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去。 曦和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掐息衎的手臂让他慢点慢点再慢点,可息衎即便被掐得痛极也不肯听,等马稍微跑得慢些了,曦和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点,他又抽一鞭子,马就比之前跑得更快了。 在前面没有任何遮挡物,且驱使的工具不握在自己手里的情况下,曦和感到极度缺乏安全感,而唯一能够找到安全感的方法就是尽量往后靠。息衎自然不会抗拒她这种举动,反而敞开手臂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靠得紧紧的。 飞奔的马蹄声响彻寂静的夜,直到曦和已经适应这种疾驰的速度时,视线远处出现了一条明亮的带子,准确地说是一条河流,座下马匹的速度也逐渐放慢了下来。 这正是昨日落水的那条河。 息衎下了马,然后将曦和半抱着下来。马匹在河边悠闲地踱步。 夜空倒映着河流,滢滢地闪烁。 她望着在黑夜中无边的天际与草原,心中陡生荒凉之感,有那么一瞬间,草原全部变成了荒地,远处稀疏的树木变成了飘忽不定的魂灵,她自己仿佛置身于异境之中,有将要溺死的窒息感。 她皱起眉头,几乎就要抓住那片景象,可来自身边的语声打破了这个境界。 “我说过要给你惊喜的,可不能食言。”息衎背对着她,走向河边。 她的目光仍旧飘忽了一会儿,回过神:“什么?” 息衎没有回答她,而是蹲在草地里摆弄着什么。 曦和揉了揉太阳穴,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踩了踩脚下的草地,道:“你方才那样吓唬人家孩子做什么?” 她不提还好,一提息衎又忍不住黑了脸,回过头来:“师尊,你知道那花环是什么意思么?” 曦和摇头。她只顾着看歌舞去了,根本没在意那个花环的事情。 息衎的脸更黑了:“不知道还敢乱接,当心人家把你留下来当媳妇。”说罢毅然决然地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曦和愣了一下,顿时啼笑皆非:“小孩子玩闹,难道接了那东西便非得与他成亲不成?你这也当真。” 息衎凉凉地哼了一声。 曦和走过去两步,眉头一挑:“唔,你莫不是吃醋了?”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这种玩笑还是不能开的。 谁知息衎幽幽地回过头来,望着她道:“我就是吃醋了。” 曦和哑口无言。 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样东西,在草地里敲了敲,然后她隐约看见有个火星子开始在草地里横向地飞快地移动,还未开口问那是何物,息衎便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揽住她的肩膀:“喏,说好给你惊喜的。” 他的话音落下,便听得一声巨响,明亮的火团忽然迸射上天,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出一朵巨大明亮的烟花。 她只来得及睁大眼,伴随着淡淡的硝烟味和一声声连续的炮响,远处的烟花便接二连三地迸发绽放了出来。 第155章 银河隔岸 绚烂的焰火惊动了整个草原。 天空中勾勒出两个字——“師尊”,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一串几乎不间断的炮响,有数发齐放,焰火如一支泼天大的毛笔,在空中写出一笔一划—— “我。” “心。” “悦。” “妳。” 焰火将星辰灼烧殆尽,夜空被打火石擦亮如白昼,远远地绵延到视线尽头。 曦和抬头睁大眼,因惊讶而轻轻捂着嘴,目光凝在那天幕上久久无法挪开。 她的眼中倒映着无穷绽放的焰火,息衎的眼中却只倒影着一个她。 最后一个字绽放时,第一个字已经消失得只剩下弥散的硝烟。烟花绽放的粉末从天空中见不到的地方落下来,落在脸上微痒。明明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却在看不见的地方留下了抹不去的刻痕。 深青色的硝烟弥散直至远处,仍依稀能看见文字的轮廓。 曦和的目光久久凝在天幕上,双眸微微颤动,亮得犹如将那无穷的焰火收入眼底。 “师尊,我心悦你。”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际响起,比起烟花绽放的巨响几乎不值一提,却极具穿透力,字字敲打在心尖上。 曦和微微转首,望向正望着自己的息衎。 他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得甚至看不见一点笑意。 “我知道师尊不喜欢我说这样的话,若是师尊觉得这话扰了兴致,便不要记得它,那些字也不要记得,只当看过一场焰火罢了。”他的声线条理分明,在盛大的演出后显得格外清晰而冷静,“师尊喜欢看美景,我便送你这一场美景。这是给师尊的惊喜,不是我的。——你已是我一生的美景。” 她忽然抬手捂住他的唇。 息衎不再说话。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逐渐浇灭盛宴后的兴奋与躁动。 直到他的眼神彻底冷静下来,即将要放弃的时候,曦和终于开口—— “不,不是这样的。”她放下手,随之眉眼亦垂下,这令息衎无法辨认她的表情,就在他收紧了拳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他。 息衎的表情微微错愕,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师……尊?” “其实我很喜欢听你说这样的话,倘若你以后不说了,我恐怕会觉得寂寞。”曦和微微仰起头,注视着他的双眼,微微一笑,“我看过的美景已经很多,但只有你能给我惊喜。” 察觉她话中所含之意,息衎的眼神一寸寸亮起来:“师尊,你……” “你不是想要与为师在一起么?为师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要抓紧了。”她看见他身后有虚影缓缓地膨胀起来,只是一味不动声色地微笑,眼中隐隐有泪光,漾开了眸中倒映着的他的影子,“我可没有很多耐心。” 息衎注视着她,眼中渐渐升起难以遏制的喜意,竟纵声大笑,用力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收拢手臂,下颌贴在她的鬓边,语气带着三分笑意三分自信,却分外郑重:“在那之前,你一定已经爱上我并无法自拔了。我会对你好的。至死不变。” 他松开她,二人对视了片刻,曦和弯了唇角一笑,轻轻地踮起脚,闭着眼睛,触碰到他的双唇。 息衎停滞了一会儿,然后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占据主动深深地吻下去。 彼此之前都没有任何经验,只是生涩地相触,交缠,这种感受很奇妙,很陌生,却饱含十万分的深情,会令人上瘾。 曦和踮着脚,微微睁开了眼,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他轻闭的眉眼,环在他身后的手缓慢地形成手印,有温柔的深白色光点如星辰般聚集,随着环抱的动作,从后颈处摁入了他的体内。息衎却似是什么都不曾察觉一般,只是一味深情地吻着她。 眼角有晶莹的水雾聚集,却终究没让它落下来。 她重新闭上眼,收紧了手臂将他抱得紧了些,回应他。他只是将她搂得更紧。 息衎终究不是阎烬。他用尽一切办法对她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伤害她,怎么能被她看作是敌人。至少现在不会。她不能让他平白无故地承担她对阎烬的感情,这太可耻了。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过去的一切都不应该阻碍她的脚步。 吴江曾说,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控制也最难长久的感情,两情相悦只能带来短暂的幸福,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磨难,就像烟花一样,辉煌的一阵过去了,只留下迷蒙晦暗乌烟瘴气的天空。但她乐于尝试。在失去了父神母神与阎烬之后,她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束缚自己的情感,变得高高在上让人不敢接近。但即便是这样的她也明白焰火的美,风云变幻,没有任何美景能够长存,唯一发现并拥有它们的办法,只有守住看透这一切的眼睛。 “师尊其实很胆小。” 二人坐在草地上,天空的乌云被驱散,天河迤逦着延伸向远方。息衎拥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望着寂静却璀璨的夜空与草原。他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很温暖,听起来像是努力了很久终于达成目标后松了一口气:“不过,幸好你还是答应我了。” 曦和不说话,只静静地靠着他,手里揉着长长的青草。 人生最难的,是面对自己。 她自认不是个墨守成规的神仙,她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很包容,也乐于接受新的东西。但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缺陷,有的人不够开明,有的人天性冷漠,有的人不喜欢承担责任,有的人自我意识很强却不够坦率,对自己,对他人。她属于最后一种。 息衎很了解她。 他一定早已察觉了自己对他的分外不同,做好了全面的可能性估算,才有勇气对她剖白心意。而在那个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她只知道自己对息衎很是不同,却并不晓得这份不同究竟意味着什么,最终会通向何处。 在真正开始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感情后,震惊过后带来的是因不敢面对自己而产生的懦弱与逃避,就像软体动物需要寻找坚硬的外壳来保护自己一样,她对待息衎时变得冷硬理智且拒人千里不可捉摸。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她认为那才是一位师尊对待自己徒弟时的样子。然而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虽然在进行着推开他的行为,但实际上她并不希望他放弃。她的动心,比自己的预期要早很多。 淡淡的青烟笼罩着夜幕下的草原,移动的星辰勾勒出夜空的轨迹,如同广袤的悬挂在天上的河流。 在极为短暂的一段时间内,她的目光胶着在闪烁的天幕上,前方的河流仿佛就从耳际淌过,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窒息感中喧嚣,如同将要溺毙的人。整片夜空似要朝她挤压过来。 她下意识地抓紧息衎的袖子,可窒息感在她产生动作的那一刻消失,正如夜空对她的吸引力消褪一样。她怔怔地坐在那儿,直到息衎问她“怎么了”。她站起身,四下环顾,最终目光迷茫地落在跨过河流的远方,感受到息衎从身后将自己抱住,她道:“我好像在做梦。” “怎么会在做梦。”这一刻息衎明显无法与她感同身受,笑了一下,“就算是梦,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好梦罢。” ……确实如此。 来自身后的体温逐渐驱散莫名的不安。她握住息衎的手,这种触感如此真实,皮肤的纹理一点点可以摸得清楚,如何会是梦。 而即便是,也是安稳的宁静的没有威胁的梦。有人惧怕梦境,但这样的一个梦,也是令人心甘情愿陷落在其中的。 …… ………… “砰。” 在挡下第一拳后,迎面而来的第二拳狠狠地击在脸上,广胤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没有还手。 垂丝海棠受到了惊动,几片花瓣零零星星地飘落下来,嫣红的落在泥土里,很快蒙上了一层灰。 远远地不曾退下的宫人见到这一幕立即面带愤慨地欲上前来,却被广胤喝退。花园里再无一个下人。 他站稳,揩了把嘴边的血迹,看向对面紫眸银发的魔尊。 魔尊素来冷静自持,然是人都知道,只要其情绪发生变化,他眉心那一朵火焰印记便会由紫色变为紫红色、银红色、酡红色、大红色,最终会变成什么样无人见过,但估计是绝丽张狂的石榴红。 此时,那印记已经到达了酡红的地步,广胤的眸子里因映着他那张脸也显出一点红色,但仔细看才知道,他双眸皆已变成极为深沉的暗红。 像包藏着两颗凝固干涸的血珠。 第156章 因何反目 长渊虽然仅见过他几次,但也不是没有察觉到此刻这位天族太子身上明显的变化,只是此时火焚五内,恨不得将此人剥皮抽筋扔进炼妖壶化为脓水。在踏入广晨宫之前,他恰巧遇见手底下管着天界婚媒簿子的南斗星君匆匆离去,他见那小老头面不改色甚至算得上是满面春风地离去,胸中已然烧起一团熊熊烈火,但碍于身在天宫不好随意出手宰人,否则那南斗星君此时已经去阎王那儿报到了,因此这憋了又憋的火气,便在看见广胤的那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你负她,魔界从此与天界势不两立。” 若是此时弈樵在此,必然会惊叹于一直爱惜风度的长渊竟然亲自出手打人,而且是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若是广澜,必会先惊愕于自家大哥竟然老老实实被人打了还不还手,然后感慨于魔尊竟以两界关系为要挟逼广胤就范,与尊神委实情比金坚,唔,友情的情。 广胤眼中倒映着长渊冷峻的面容,嘲讽一笑:“魔尊这是在为曦和打抱不平?” 长渊一贯不喜欢别人对自己露出这等神情,实际上六界之中敢于对他露出这等神情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因此心情愈发不悦:“她真心爱你,不论如何,这亲事等她回来才能定。” “早晚都是一样的结果,你既然为她好,何必等她回来亲眼见证这一切?”广胤面不改色,眼神漠然,见长渊动了动嘴唇,继续道,“我知道你想说我配不上她,不错,我确实配不上她,所以我另择良配,便不玷污你心中的尊神了。” 长渊觉得广胤的每句话都在挑战他的极限,怒极反笑:“这就是你对成亲的定义?你知道她为你付出了多少?即便你不爱她,师徒之谊却是明明白白摆在那的,你就是如此报答她的?”他原本想说曦和如今去了枉死城生死未卜,但念及曦和临行前特地交代他绝对不能向广胤透露她的行踪,因此即便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能违背约定。然而广胤的下一句话却出乎他的意料—— “你想说她去了枉死城?”广胤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冷笑,“你以为我真的待在天宫两耳不闻窗外事?我还知道曲镜也跟着她去了,否则也不会趁这个时候对流琴提亲。” 曲镜其人虽不择手段却重情重义,绝不可能坐视他趁曦和不在与别人成亲,即便那人是他的亲妹妹也不行。倘若他在六界之内,听到他要娶流琴的消息必然第一时间赶回来阻止,可他如今杳无音讯,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必然是跟随曦和去了枉死城。 长渊看着广胤,只觉得此人眸色变了之后,不论做出什么样的神色都格外地令人讨厌,可听得他此言,却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些东西是他所不了解的,怒意渐渐压下去,眉心的印记颜色稍稍变浅。他沉声问道:“你可是在计划什么?” 广胤本以为他听了这话会愈发怒不可遏,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架的准备,却未料到长渊竟然如此敏锐,轻易找到了破绽。他眼眸微眯,瞬息间心中已有算计,神色放缓,一摆手:“请坐。” 长渊盯了他片刻,撩起衣袍在石凳上坐下。 垂丝海棠探至湖面,湖中锦鲤在花下阴影中翻了个身,水花溅在嫣红的花朵上,将落未落。 广胤亲自沏茶,茶香盖了花香,如一阵窃窃私语融入水底,缠绕在假山与花木的倒影下,晕成一片化不开的阴影。 春水正寒。 一个时辰后,有人看见魔尊面色铁青地从广晨宫内出来。 弈樵正好走进去,瞧见长渊立即快步上前:“他什么反应?” 长渊道:“什么什么反应?” “当然是婚事啊。”弈樵敲了他一下,急切地道,“他可松口了?能否等曦和回来?” “他非娶流琴不可。”长渊冷着一张脸,过了一会儿又稍稍皱了眉,道,“其实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得对。” “什么话?” “与其等曦和回来看着这一切发生,还不如趁着她不在将这些事都办了,等她回来也再无转圜余地,也免得为此事伤心伤肝却最终仍求不得个好结果。” 弈樵一怔,然后愤怒起来:“看你这形容,竟然还是赞成他娶流琴的?” “我犯规他与曦和之外的任何人成亲。但我无法阻止他。”长渊道,“这是他们二人种下的因,不论如何我都不该插手,你难道要我杀了离苛威胁流琴不得出嫁?” “话不是这么说……你什么时候也信起因果这等东西来了?”弈樵狠敲了他肩膀一下,“以你的性子,不是应该提剑直接砍了他么?” “在见面之前,我确实想一剑砍了他。”长渊忽然冷笑了一下,“可你觉得,我若真的动手,在如今的他面前,还能稳操胜券?” 弈樵一滞,眉头逐渐皱紧:“你果然注意到了……” “我打不过曦和,自然也打不过阎烬。”长渊道,“我虽不知他究竟以何种方法突飞猛进,但他那双眼睛,已经是魔神侵入元神的最好证明。” 弈樵脸色有点发白:“那你说,他对曦和绝情,可同阎烬的元神有关?” “这要问你了。” 弈樵皱着眉头思忖:“这不该啊,阎烬对丫头那么好,即便到最后一刻,他的视线都不曾从丫头的身上挪开……” “听你这么说,魔神似乎并不将曦和当做是妹妹。” “他……确实不想把她当妹妹……”见长渊眉头高高地挑起,弈樵叹了口气,道,“但曦和是千真万确将他当做哥哥的。但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阎烬不仅弄得六界生灵涂炭,而且父神母神皆因他而死,万一阎烬占据了广胤的身体,曦和一定会第一时间杀了他,到时候他们三个谁都活不了。” “我一直很好奇,父神母神为何与魔神反目?” “因为阎烬想要整个六界。” “仅此而已?” “他杀了太多人,天理不容,父神需要顾全大局。” “你撒谎。” 弈樵望着始终盯着自己的长渊,沉默了片刻,四下看了一圈,随手布下一个结界防止外人偷听,拢了袖子,勾了勾手,让长渊靠近一些。 长渊将耳朵靠近,然后几个字重重地击打在鼓膜上—— “他喝了曦和的血。” …… …………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让陌生女子住进王府。” “好。” “不准再拉我下水。” “好。” “不准上战场。” “……这个,再说罢。” 以上是在回到白旭山的途中,曦和与息衎定下的“三不准”,前两条后者答应得很爽快,最后一条则有待观望。 江疑很纳闷,为何从西戎回来之后,尊神与息衎始终不回白旭山,而是住在京师的平王府,毕竟在他的印象里,尊神乃是个不喜欢别人伺候且不贪恋富贵享受的神仙,那个劳什子的王府对她而言不具备半点吸引力,反倒是荣江里的河鱼鲜美,素来是她最喜欢的菜肴。然而直到多日后他在白旭山顶看见那两个人之时,江疑始知这一切的拖延不过是他们家面皮薄的尊神还没做好将与自家徒儿更进了一步的关系告知诸友人罢了。而实际上那所谓的诸友人也不过是他和白鹤仙人。 江疑身为水神,自认拥有一头水一般的长发与一颗水一般的心,素来润物细无声做好事不留名,对于自己的点子直接促成了息衎与尊神的好事感到十分的沾沾自喜,但并不求回报,且以一种意志坚定的姿态对他们二人表达祝福,而借以表达祝福的契机则是无休止的蹭饭。好在息衎脾气好,对地痞流氓都从不发火,他并不在意江疑的白吃白喝,但在白吃白喝的同时打扰了他与师尊的二人世界,这便有些不妥了,于是在一个月后,息衎着意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三人围着桌子坐下来,江疑一面拿起筷子一面满脸欢喜地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如此好饭好菜招待我”,曦和回他一句“不是招待你的”,江疑不以为意,息衎则耐心地问道: “你知道上刑场前的犯人都要吃什么吗?” 江疑不解:“什么?” “断头饭。”见江疑面色不太好看了,息衎继续微笑,“因为只有最后一餐了,所以格外丰盛可口。” “你什么意思?” “你以后可以看着我们吃饭。” “但是?” “但只能看不能吃。” “若我非要吃呢?” “那以后麻将桌四缺三,白鹤仙人也不会去了。” 于是,息衎剔去了所有粗糙的表达,当着曦和的面,把江疑请滚了。 第157章 素日平生 请走了江疑,脸皮厚比城墙的二皇子殿下又能够理所当然地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搬了被褥与曦和同睡了。不仅如此,从西戎回来之后,息衎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抛开了以往的所有顾忌,竭尽所能地黏着她,但总能在她濒临爆发的那一刻前妥善地抚平她的情绪且稳定地退出,然后在她恢复耐心之后迅速卷土重来。比如在她洗碗时忽然从后面抱住她,然后就一直抱着不撒手,她走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甩都甩不掉;比如当她在石室中看书时总要握着她一只手,她想要什么就自己用空着的那只手帮她拿来或是用法术挪过来;再比如夜里睡觉时一定要牵着她一只手,有时曦和早晨醒过来时竟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他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胳膊,而他醒来之后还会故作委屈地说自己的手被她压麻了,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一切的热情都让她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然后越来越受用,越来越得心应手。 某一晚。 二人在京中逛夜市,照例在以往常吃的那家吃馄饨。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息衎先往她碗里添了几个大馄饨,见她抬起头,笑眯眯地道:“师尊走得累了,多吃一点,吃不下再给我。”然后她果真剩了两个,他浑不在意地将她的碗直接端过去,就着她用过的勺子将剩下的吃掉。 曦和虽有点不好意思,但外头街上响起的吆喝声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有牧人担了新鲜的羊乳在卖,她忆起在草原上吃的那些东西,虽然不太喜欢羊乳的味道,此刻却莫名地有点嘴馋,息衎看出来她想喝,便从兜里掏出银子递给她:“自己去买。” 曦和拿了钱和水囊,穿过人群去外头买了半斤奶,回来坐下,正巧息衎在一边跟老板娘结账,她打开盖子喝了一口。 息衎结完账走回来,见她嘴唇上还残留着奶渍,问道:“怎么样?” “不太好喝。” “我尝尝。” 她刚把水囊递过去,他便弯下腰,舔了舔她的嘴唇,然后吻上去,趁她失神顺便在她口中溜了一圈,然后松开,微笑:“还不错。” 背后的老板娘手里找零的铜板掉在了地上。 时间飞快地过去,转眼间便到了秋季。好景不长,二人还没能温存够,远在荣江另一边的皇帝又下了圣旨,遣平王去北方边郡治旱。 曦和此番原本是想要与他一块儿去的,但因先前她病了那么好一阵子,息衎仍心有余悸,因此硬是不肯让她随行,她只好作罢,照例给他收拾行李,心里思量着再往北的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因此给他添置了些暖和的衣裳以免着凉。临走前她送他到山脚下,息衎抱了她一下,曦和给他理了理衣领,道:“好在这次去得不远,否则我不论如何也是要跟去的。你快些将事情办完,尽早回来。” 息衎道:“师尊近来婆婆妈妈的,舍不得我就直说,我不会取笑你。” 曦和敲了他一下:“赶紧走,别回来了。” 息衎抱着她不肯放手:“啧,明明这么想跟我一块儿,还嘴硬。”见她扬手又要打人,连忙将她楼进怀里,稍稍轻了声音,“我这几日总是头晕,定然是快要跟师尊分开的缘故,连身体都不愿意离开你了。” 曦和滞了一滞,轻巧地拍了拍他的脊背,不再跟他拌嘴:“那你多注意些身子,外头人多事情烦,若有人招惹了你,别轻易动怒……等你回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好。” 息衎答应着,然后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一幕恰巧被从水里冒出头来的江疑看见,后者立刻故作害羞地捂住脸不看,一边阴阳怪气地笑着。息衎斜瞥了他一眼,对曦和说了一声“走了”,便腾云往北边去了。 江疑抬手在眼睛上遮着望了望远处,见息衎的身影消失在重重云影中,才转过头来,想要揶揄曦和几句,却见后者已然背过身去往山上走:“有件事交代你,这些日子多注意些,等息衎回来,别让他找不到人。” 江疑愣了愣,连忙闪身跟上她的速度:“尊神你去哪儿?” “我先回洛檀洲。”顿了一下,“等他办完事,你带他过来。” 江疑没完全反应过来,愕然道:“过哪儿去?洛檀洲?” “嗯。” 曦和并非忽然想到要回去,而实在是前一日白鹤仙人送上来一封信,是弈樵托人送到这儿来的。信上说婴勺同北海龙王的次女垂云公主打架,不仅没打赢还受了重伤,就近跑到洛檀洲来却没寻见人医治,让她尽快回去一趟。 婴勺虽然自小三天两头闯祸,但打架素来是小打小闹,打成这样该是何等的深仇大恨。她心里挂念着徒弟,接到信的时候原本打算立刻启程,但息衎也要离开,她便等他走了再回去。至于要带息衎去洛檀洲,并非临时起意,她注意到阎烬的元神潜藏在他的体内已经逐渐地开始影响他的精神状态和言行举止,而这种表现从他上次出征回来便急剧地爆发,连她都难以压制。她暂时找不到解决办法,只能先让他去一趟洛檀洲,那里灵气浓郁,对凶煞之气很有抑制的效果,若是能在洛檀洲将他体内的东西拔出,那就再好不过了。 得了肯定的答案,江疑虽心下有疑却并未多问,满口答应了,于是曦和直接回了洛檀洲。 …… ………… 距离上次回来又过了一年有余,曦和从云头上下来,疾风擦身而过,远远地便见瞧见青樱站在回廊下对自己招手,头顶上还冒着几株新长出来的嫩叶。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她甫一落地,青樱便张开双臂扑向她,头顶的嫩叶蹭得她发痒。 曦和拍了拍她的后背:“婴勺怎么样了?” “小王姬被北海公主的冰剑刺中了背部,受伤很重,但弈樵上神已经帮她处理了一些,已经没有大碍了。” 她颔首,快步走进了婴勺的屋子。 屋内拉着屏风,弈樵躺在外间的小榻上闭目养神,听见有人走进来,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见到那一袭白衣,眼睛亮了亮,睡意一下子消失无踪,跳下来压低声音拍了她肩膀一下:“好丫头,总算晓得回来了。” 曦和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见婴勺正化作一只小讹兽趴在床榻里睡觉,低声问道:“她伤势如何?” “那北海公主心狠手黑,下手很重,一剑刺穿了她的肩膀,回来的时候一身的血,伤口还结了冰。”弈樵摇头咂了咂嘴,“这孩子估计从生下来便不曾吃过这等苦,也不肯回家去,只在这里等你来。不过性子倒是刚硬得很,伤成这样也不哭,很难得了。” “那北海公主是什么人?年纪多大?两个姑娘,怎的忽然打起来了?” “这里头有些内情,牵扯到上一辈的恩怨……”里头睡着的婴勺忽然嘤嘤了两声,弈樵止住了话头,往里头探了探脑袋,“估计是知道你来了,先不跟你说这些,你去看看她罢。” 曦和绕过屏风进去。 婴勺因年纪尚小又伤势过重,化不成人形,只能保持讹兽的模样,撒开两条前腿趴在床上,身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连原本锃亮柔滑的毛色都黯淡了许多。小讹兽见到她在床边坐下,两只眼睛睁了睁,水汪汪的看着甚是可怜,耳朵稍稍挺立了一些,却并不如往常有活力,费力地朝她这儿挪了挪。 曦和见此情形亦忍不住心疼,想着自个儿离开了这么些许年,也没能好好照料这个徒儿,一回来她却伤成了这副德行,心下懊恼,于是将她轻柔地抱起来,搁在自己怀里给她顺毛。 “师傅。”婴勺趴在她腿上软软的唤道。 “嗯?” “师傅这么久不回来,是不是在外面有师娘了?” “……”曦和没想到这么久不见,且这孩子受了重伤竟然一张口就是这个话,饶是她素来没脾气,此时脑门上的青筋也不免跳了跳,“瞎说什么,你此番伤得颇重,且闭嘴罢,好生将养才是。” 婴勺果然闭上了嘴,有气无力地动了动鼻子,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口:“师傅身上有男人的味道。”末了还补上一句,“很好闻的男人的味道。” 听见这话,曦和第一反应就是朝外头看弈樵还在不在。 幸好已经出去了。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婴勺身上,她发誓,若这孩子是个完好无损的,此时她已经让她已经横在地上了。 婴勺等了很久不见师傅说话,动了动毛茸茸的小身子,爪子扒了扒曦和的裙子,竟然从里头弄出一根头发来。 曦和不明所以:“你做什么?” 婴勺的尾巴微微翘起来,道:“这不是师傅的头发。”感受到身体下方的腿明显变得僵硬,她继续毫无顾忌地道,“师傅你是不是跟别的男人睡一块儿了啊?” 曦和老脸一红,将她爪子里那根长长地头发扯出来丢掉,恨不得将她也一块儿丢出去,干脆把她重新放回床上,冷冷地站起身:“你睡罢,为师出去了。” “……”年纪尚小的婴勺不知哪里触怒了师傅,好不容易有此亲近的时候,居然又被抛弃了,无辜且伤心地瘪着嘴,重又耷拉下尾巴睡了。 第158章 初至洛檀 年轻人的身子骨硬朗,伤势痊愈起来非常快,婴勺回到洛檀洲的前几日还卧床不能动弹,在曦和的调养下便很快能下地了。只是她年纪尚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可轻易揭过,万一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曦和便也趁此机会教她几段调息的心法,一面配着鹿吴山的良药,将她体内的伤势尽数除去,再固一固元气。 因伤在那么要害的一个位置,不仅筋骨受损,且整个肩膀被穿透的,一开始这丫头趴在床上连翻身都翻不得,她回来给她治伤,那丫头就趴在她腿上耷拉着两只长耳朵说:“被捅那一剑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要死了,还好福大命大,拼着弄断了那个狗屁公主的龙角,否则她才不会放过我。” 曦和道:“那个公主年纪不知比你大多少,虽然手黑却也晓得万万不能将你弄死,如今你们俩算是结了个大梁子……然则她若真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就该当时不着痕迹把你杀了,也轮不到你回来耍嘴皮子,且予你将来复仇之机。”她低着头小心地将婴勺背上伤口边新长出来的软毛剃掉,保持伤口干净,那口子里的寒气褪去已经结痂,可看起来愈发骇人,她咂了咂嘴,“说到底还是你沉不住气,被别人说几句又怎么了?仇可以先记着,等来日你能耐了再报复回去,现在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就得意了?” “我本来就不是人也不是鬼。”婴勺瘪了瘪嘴,沉默了一下,“师傅说过,遇见垂云这样心黑无胆的小人就要比她强一万倍,让她不得不仰着脖子看你。以后我一定要比她强一万倍,把她另一只龙角也打断。” “嗯,就是要有这样的志气。”曦和欣慰地点点头。 “可是师傅,你也有仇人么?跟你比起来,长渊叔叔的仇人好像多一点。”婴勺道,“我受伤半路上是长渊叔叔把我带回来的,他说对仇人不要心慈手软,只要有一天能打得过他们了,就直接把他们杀掉,以绝后患。” “胡闹,人命怎可如此轻贱。你少学你长渊叔叔,只要是他经过的地方,任何人都可能变成仇人。”她给婴勺缠上绷带,暗暗皱了皱眉,心里想着日后要叮嘱长渊少在这孩子面前讲这些混账话才好,“等你年纪大些,就会慢慢晓得,有些仇,当时不共戴天至死方休的,甚至觉得如果不报仇以后的日子都失去了意义,可时间久了,那份心情淡了,便也没了报仇的必要。前提是你要变得比他们强。师傅的仇人都要么死了要么快死了,因为师傅比他们强,他们都不敢来报仇。这样不是很好么?” “垂云辱骂我阿爹阿娘,还打了我,这个仇报不报?” “这个得日后你自己掂量了,我如何做你的主?”曦和道,“只是这并非什么大仇,等将来你学成,想起今日这事仍觉气不过,便是打她一顿狠的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切不可伤人性命。”末了还叮嘱一句,“人命这个东西大过天去,如今这河清海晏的,你可别学了他们魔道的做派,总把打打杀杀的挂在嘴边。” 婴勺受了教训,唔了一唔:“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曦和帮她把绷带缠好,将她放回床里,来到一边洗沾了血的布巾子,忽然听见她低低地问:“我阿娘一定是很爱阿爹的,阿爹也那么爱阿娘,可是为什么有些人就不相信呢?……师傅,你可爱过谁?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么?” 曦和洗布巾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将其撩起来拧了,挂在一边:“爱一个人,就是那个人占据了你全部的心神,你一心一意地为他好,也希望他对你好,还不想他爱上别人。”想了想,又觉得不该在她面前说这些,“你年纪还小,这些东西不懂不打紧,只要你不改投如来座下修身养性,将来是肯定会懂的。”她端着盆子出去,临走前补充道,“明日教你心法的最后一段,你可得记牢了。等身子好些了就随弈樵去鹿吴山,那儿药材多,好将养。下次回来我再看看你的修为,若是没长进,可得仔细挨板子。” 婴勺不情不愿地瘪嘴:“噢……” 过了大约半个月,曦和便让弈樵将婴勺带走了,其实留在洛檀洲也并非不可,只是一则鹿吴山药材多,方便将养身子,二则她不知道息衎何时会来,她并非介意旁人知晓息衎的存在,只是他身体里阎烬的元神是万万不能被别人发现的,即便是弈樵也暂时不行。为了绝对的清静,她甚至将青樱一块儿打发去了鹿吴山,说是婴勺虽然年纪小但到底是个女孩子,有个姑娘在一边照顾总要妥帖些。于是洛檀洲只剩下她一个人,幸好在凡界时跟着息衎学了做饭,虽然没什么美味可言却能勉强填饱肚子,否则真得学天宫那些爱美的如花似玉的女神仙以花露为餐甘霖为饮了,她可万万过不得那个日子。因此她愈发强烈地盼着息衎早日前来接掌洛檀宫的厨房,这种自力更生的日子委实过得太憋闷了。 在苦等了将近一个月后,江疑终于带着息衎姗姗来迟。 东海上正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江疑与息衎自天上掠下来,首先被洛檀洲过于浓郁的灵气给弄昏了头,不过好在江疑虽然至今未至上神之位,但到底是正经神祗,先稳了自己的灵台,然后捏了个诀将息衎保护起来,以免他凡人的身体被灵气灼伤,便落在了岛岸上。因继承了吴江那天上地下不出其右的惫懒脾性,江疑以前虽见过曦和,却都是在渚中见的,此番亦是头一回来洛檀洲,并不太认得路,只远远地便瞧见那漫天的紫藤萝与岛中央的雪白巨树,便带着息衎往岛中央缓步走去。 那时曦和正靠在雪槠树下小憩,怀里趴着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雪兔。在雪槠树周围蹦跳玩耍的雪兔们见到有陌生人来皆纷纷跳开,其中有一只跳到了曦和的身上,曦和被闹醒了,动了动身子,却并未立即醒过身来,怀里的那只雪兔也蹭了蹭她的手背然后跳下去。 二人见此景象,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有几只跳到江疑的脚边,后者蹲下身子来摸了摸他们背上的毛,友善的举动赢得了前者的好感,也就不怕生了。但所有的兔子皆一律离息衎远远的。 而息衎的注意力也并不在它们身上,只一味将目光落在曦和身上,径自迈着轻缓的步子朝她走过去。 有阴影罩在头上,曦和被几只雪兔闹醒了,揉了揉眼睛坐起来,隐约瞧见息衎的轮廓,也不觉得失态,喃喃道:“你来了。” 息衎向四周环顾一圈,蹲下身子来:“这便是你的洛檀洲?” 曦和“嗯”了一声,拍了拍脸,抬头遮着眼睛透过白笙的枝叶望向天空,指了指旁边的小木几:“你们一路定是累了,那里有茶水,自己喝。” 江疑倒是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来就倒茶喝,一边打量着周围的景色:“难怪人人都说洛檀洲乃是个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的圣地,灵气浓郁到这个地步,哪儿有神仙敢来。”咂了咂嘴,“不过真是美,真是美啊。” “自从天地大战后沉到东海,这里的灵气便大不如前了。当年尚在九重天上时,连你这样的神仙进来都很够呛。”曦和抬手以食指在息衎眉心轻轻一点,“感觉可好些了?” 息衎只觉得有一股清流自她指尖流散至自己全身,那被灵气灼烧的不适感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灵台如洗涤过一般的清明,笑了一下:“好多了。” 江疑坐在一边,望了望头顶冠盖十余丈的雪槠树,再望了望不远处满目烂漫直扑天际的紫藤萝,道:“六界之中,恐就只有尊神你这儿能养得起这般浩瀚的紫藤花了。难怪你喜欢,要是我住在这么个举世独一的仙乡,也该爱死这些花了。”言语间又有一只雪兔跳到他的身上,顺势从他的胸膛跳到肩膀,再到头顶上,然后就蹲下不走了。 曦和看着江疑那要黑不黑的脸,忍俊不禁:“看来你那头水灵灵的头发很讨人喜欢,干脆我给你一剪子剪了,留在这儿罢,横竖过几年又会长出来,也给它们些乐子。” “尊神真是折煞小神了,小神怎敢在洛檀洲多待,这灵气小神享受个片刻就行了,可要成日浸在里头,估计明儿个就起不来床了。”江疑将脑袋上的兔子拎下来,扯着嘴角假笑。 “唔,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留你了。”曦和瞧见有一只兔子蹦至息衎脚边,动动鼻子嗅了嗅,然后颇为嫌弃地跳开了,便假装没看见,对江疑笑眯眯地道,“多谢你将息衎送过来,正巧我这儿没有多余的饭菜招待你,你且回去,回头我多陪你打几圈麻将,就当是报恩了。” 江疑嘴角一抽,将一壶茶一口气全部喝完,揩了揩嘴角,幽幽怨怨地走了。 第159章 无药可医 遣走了江疑,息衎索性在曦和身边坐下来,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二人在树底下坐了好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雪槠树枝叶茂密,于树下举目根本望不见天空,只有零零星星的几缕阳光洒落下来罢了。息衎望了望远方天际,有海鸟于海面上结伴飞过,他估算了时辰,问道:“用过午饭没有?” 曦和靠在他怀里舒服得都快睡过去了,听见这么一问,仍旧闭着眼睛道:“饭已经煮好了,尚未做菜。”恰巧肚子里发出点响声,她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息衎便笑了:“看来是该吃饭了。”说着站起身,也将她拉起来,“走,我去给你做饭。” 曦和笑了一下,抿了抿嘴唇,跟着去厨房打下手了。 一刻钟后,三菜一汤端上了桌,曦和坐下来拿起筷子,笑得整张脸都在发光。 息衎见到她那个模样,忍俊不禁:“这才多长时间,若是以后我不在了,你岂不是要饿死?” “瞎说什么,为什么会不在?”曦和给他碗里添了鱼肉,浑不在意地道。 “就是随口一说。”息衎笑了一下,“我在北方的时候,常常头晕犯困,且心情浮躁了些,上回有人犯错,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却动怒了,事后才觉得自己不正常。师尊,那时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隐疾,即便修得仙身也逃不开的。” 曦和埋头吃饭:仿佛并不怎么在意:“大约是累了,好好休息便是。仙人之躯并非五毒不侵,该生病的生病,该休养的休养,我也见过神仙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你正是年轻体壮的时候,哪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只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嗯,师尊说得对。” 吃过饭,二人在洛檀洲四处走了走。偌大的洛檀洲分为四片岛屿,白笙与洛檀宫所在的乃是主岛,其余三个岛屿上与主岛一般皆种着茂盛的紫藤萝,自上空俯瞰,便是一大片紫白相间的缥缈仙乡。 息衎没有问究竟为何要令他来洛檀洲,曦和自然也不提,直到太阳落山,东海上橘红的光影褪去,雪槠树并着缭绕着洛檀洲的灵气飘飘悠悠地闪着莹光,洛檀宫四处的铜灯点起,二人才一同睡下。 桌上点着昏暗的长明灯,曦和睡在床褥里侧,面向墙壁侧身睡着,直到身侧传来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她才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去,看了息衎一会儿,然后捏了一个诀,点进他的眉心,确认他不会再醒来后,才坐起身,将他也扶起来盘腿坐在床上,自己坐于他的对面,双掌掌心白光凝起,绕至他的周身。 在大地动之前,她虽然知晓息衎体内有东西,却因被牢牢地封印住而无法探知究竟是何物,但在那血雾满城的景象后,她根本不需要任何反应的时间,便知道那是来自阎烬的气息。经过后来几次不着痕迹的探查,她几乎已经能确定,在息衎的体内存在一部分阎烬的元神,这部分并不小,但绝不是全部,而且在创伤之后的元神变得极度虚弱,只是在他班师回朝的路上出现了某种意外,导致封印被冲开了个豁口,然后那元神便开始入侵息衎本身的元神。 自从发现了这个东西,她便整日想着这件事,若息衎只是个普通凡人还好,可他偏偏是天族太子,还是邺战的后裔,这不得不让人匪夷所思。于是,一个很可怕的猜测逐渐在她的脑内形成,这么多年,阎烬的元神在息衎的身体里被滋养,甚至不止息衎,还有现任的天帝以及之前的那些人,而始作俑者所为的就是等待成熟的时机重返六界……倘若真是如此,仅仅这些元神是不够他复活的,那么剩下的又都在哪里,会通过怎样的手段合而为一。 或者让息衎体内的封印出现变化就是其中的第一步,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很多动作在悄然进行。 别说息衎现在还是个凡人,即便他百年之后归位做了天族太子,甚至日后做了天帝,也扛不住魔神的压力。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阎烬,即便是现在的她,也强不过当年全盛时期的魔神,遑论他人。 而这些都不能告诉息衎。 她太了解他的性格,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骨子里却刚硬至极,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情,放在眼下还好,若是将来回归神位想起此事知晓了事态的严重性,天晓得他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由她亲手将那元神抽出来,自己保管,或者毁掉。 此时息衎的整个身体都被白光覆盖,皮肤泛着莹莹的光泽,如同打磨到一半的白银表面。法力温和却不容抗拒地通过身体渗入他的元神,触碰到深处那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元神之间的接触是最为深刻的,时隔十万年,当她再一次感受到那熟悉得深入骨血的气息,魂魄都颤抖了起来。 这些法术是她这两年钻研古籍新学来的,虽然之前演练过许多次,使用起来并不觉得生疏,却并未在真人身上试验过,因此有些不畅。 换句话说,她遇到了阻碍。 阎烬的一小半元神似乎是牢牢扎根在息衎体内的,如同一张巨大蛛网中心趴着的蜘蛛,只要稍一动作,便会牵动息衎自身的魂魄,她根本无从下手。 额上渗出涔涔冷汗,曦和手势一变,试图先将他们的元神分开。 而这一刻,就像是打开了一个原本封锁得严密的沉重阀门,澎湃的魔气从那元神中逸散出来,穿过息衎的身体,浸过曦和的感官,以海面上潮水涨落的速度,迅速漫出房门,在曦和看不到的地方,染红了岛上深白色的灵气,几乎淹没了整个洛檀主岛。 屋外草坪上嬉戏的雪兔纷乱逃窜,草木枯萎,海面上的鱼翻跃后潜入深海,连海浪都向外泼出去。从上往下看,整个洛檀洲都被蒙上了一层血色薄纱,在夜幕下呈现出黯淡的深红,且那薄纱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只有白笙的枝叶与藤萝精魄在血色中莹莹地泛着光晕,宫宇内长廊上有昏黄的灯光。 屋内,视线中的一切皆带着淡淡的血色,曦和并不害怕魔气,可这种气息却令她窒息。 息衎体内的元神开始反抗,随着剥离的过程牵引起他的魂魄,这明显影响到了他的躯体,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但曦和并未因此而罢手。 她闭着眼睛,眉头紧蹙,全神贯注于他体内的变化。她必须尽最大的努力不伤害到息衎自身,元神乃神仙之根基,在神仙活着的时候,元神的损害是不可逆的,即便*灰飞烟灭也决不能伤到元神,否则后患无穷。可越进行下去,阎烬的元神便反抗得更厉害,于此同时,息衎的魂魄竟似是要将其保护起来一般,二者之间扎根越深,待她再要施力,却已然无从下手。 此时施法已至一半,不是说撤就能撤的时候,她已尽全力保住息衎的元神,嘴唇发白双手微微颤抖,却根本不敢再施力,阎烬的元神抓得太紧,她根本不可能在保住息衎的前提下将其剥离出来,要么将其抽出,息衎受重创,要么放弃,保全他的元神。 这根本不需要选择。 曦和霍然睁眼,双掌当即撤去,白光溃散,反弹回来击在她的胸口,她立刻一口血喷出来。 息衎倒下去,面上痛苦之色逐渐消失。 曦和面白如纸。 捂着胸口坐了好一会儿,她变幻手诀调理内息,直至背上的汗都干透了,才慢慢地睁开眼。 房中仍存淡淡的血雾未散,她闭了闭眼,起身下床洗了脸,将染了血的被褥和衣裳换掉,才重新躺下来,靠着息衎的手臂歇息了。 笼罩洛檀洲的血色薄纱在海风下渐渐地散去,第二日金乌东升,明亮的阳光洒在仙乡的土地上,一如既往的明净纯澈。 早晨是息衎先醒的。 醒来时自己有点头疼,想要翻个身却注意到曦和抱着自己的手臂,被子没盖好,肩膀都露在外面,如同忍耐着寒冷一般,身体微微蜷缩着,像是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姿态,嘴唇苍白干涩,竟似是受了内伤。 他微微一惊,然后皱了皱眉,转头望了望室内,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寻常的。虽然手臂发麻,他却并未挪动,只用空着的那只手将被子给她往上提了提,曦和却动了动,醒了。 她微微蹙着眉,睡眼惺忪地看了息衎一眼,然后又重新阖眼。昨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因此一点点挪动便将她弄醒了,此刻正困得很。 息衎瞧出来她犯困,用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将那被她抱着的手臂抽出来,转而翻了个身将她整个人楼进怀里,陪她继续睡。 接下来的几日,二人都在静养中度过。 第160章 却之不恭 曦和终于接受了自己无法将阎烬的元神从息衎体内抽出的事实,养伤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情从层层重压之下调整好,二人在洛檀洲惬意地待了一阵子,便回了凡界。 她已经决定了,既然阎烬暂时无法借息衎的身体复生,她便好好地同他过日子。息衎是她这十余万年来唯一倾心爱过的人,这一切都水到渠成,在这凡界的短短数十年,她理当让他有尽量快乐且充实的人生。 两年的时间过去,大翎发生了很多事情——诸侯割据,士族百姓起义,夷狄搅扰入侵,朝廷贪腐成风,却几乎与他们无关。息衎身为皇室中人,且幼年在皇宫中以及后来在白鹤仙人座下所接受的观念皆是报国安民伸张壮志之事,即便与曦和久居世外,也无法改变他的坚持,因此每每朝廷有差使派下来,他皆一一尽心尽力去办,于朝野内呼声也渐渐高了起来。而这一点坚持与平时对师尊百依百顺的息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曦和虽然有些反对他将心力扑在政务之上,却也意识到自己意外地很欣赏他的坚持,她喜欢息衎在她面前的这种清晰的差异。 最先是江疑开始起哄他们二人成亲的,其实是说中了息衎的心声,但曦和起先听见这个提议之时尚有些愣怔,毕竟洪荒时候是没有成亲这么一说的,直至天宫建立起来才逐渐有了这个规矩,但她却并不怎么熟悉。于她而言,成亲不过是一个仪式,毕竟两个人真真正正在一块儿才是正经,成不成这个亲实际上是无所谓的,然而息衎见她那个反应,却并不晓得其中原委,只当她还要斟酌,便暂时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二人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很是平淡甜蜜,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息衎体内阎烬的元神日益强壮,竟有势不可挡之意。曦和察觉他日渐浅眠,且心情易浮躁,就连清心咒也平息不下那股莫名的烦恼,然而她根本无计可施。夜里休息时,她偶尔于梦中醒来,总觉得息衎在一边注视着自己,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她只装作仍旧睡着,不愿意直接面对他的疑问。 与此同时北方夷人大举入侵,早已国库空虚兵力软弱的大翎几乎没有招架之力,顽抗之后仍旧战败,丢了无数白银与北部十三郡。连年的战火让百姓苦不堪言,而这一次的失败则超越以往任何一战成为了大翎史册上最大的耻辱,民间留言自三年前的大地动便从未停歇过,说是为政者昏聩无道惹怒上天以致天罚,如今对皇帝和朝廷不利的传言再次甚嚣尘上,无数的奏折每日送至皇帝与三公的桌案上,朝中官员每日焦头烂额用尽各种手段却始终无法平息流言,最终皇帝想出一个法子,便是在冬至之日于圜丘进行祭天,一是稳定民心,二是希望心中所求上达天听,祈求上苍保佑,扭转国运。 此番祭天举行得十分隆重,皇室成员及百官皆须到场,息衎则被指派与太子一同主理祭天事宜,早早地便离开白旭山,去平王府住了。 曦和对凡界的祭天活动很是好奇,虽然与自己不相干,但在祭礼那一日还是跟去了。 祭礼的初段在清晨天蒙蒙亮时便开始,皇室成员与百官皆步行至祭坛,皇帝亲自主持,晨钟敲响震彻天际,繁琐的礼节一直折腾到正午。高高的祭坛上设了七组神位,曦和大略扫了一眼,皆是在天宫供着要职的几位神仙,神位前摆放着玉帛、三牲和酒水瓜果等贡品,精致的礼器上百件,编磬等十六种乐器排列整齐,君臣一同朝拜,肃穆庄严。 从云头上望下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头。 曦和下意识地寻找息衎的身影,在皇室成员的队列里瞧见了他,匐身跪在太子的身后。天宫里那些老神仙能不能听到这祭礼的所求她不知道,只是看着那黑压压的跪倒一片,从太阳初升直至升到天顶了都不能挪窝,她咂了咂嘴,下意识地觉得膝盖疼。 好不容易等到祭礼结束了,息衎还得留下来负责收拾残局。 曦和一直认为,息衎乃是这整个大翎皇室中面相生得最好的,甩开其余兄弟姐妹不知几条街,而那个太子的模样则是她在这圈人里最不喜欢的,其实并不怎么丑陋,只是那双眼睛狭长且倒吊,看着十分刻薄心机。她原本是想下去看看息衎的,但见那太子也一块儿留了下来,为了避免让自己看见不喜欢的人,便干脆待在云头上,等他完事儿。 然而她这么一等,便到了日薄西山,该用晚饭的时辰。 息衎也差不多忙完了,太子在一边跟他说话,他则时不时往天上看一看,心不在焉。 曦和正思量着是不是该现在下去直接将他带走,免得那惹人讨厌的太子一直假心假意地拽着他不放,这时那太子却领着息衎往山下走,走了一小段,迎面便遇见了一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其身后还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见此情形,她暂且按捺住,继续待在云头上观望。 谁晓得那太子与那大臣说了几句话便告辞走了,于是大臣便一个劲儿地跟息衎说话,还时不时地笑着看看自己身后低垂着头颅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很是矜持守礼,其间仅抬头看了息衎两眼,并无其他的动作。 曦和微微眯了眯眼,隐了身形落下去,稍稍靠近了,终于听见他们在讲什么。 “……二殿下早已是该娶亲的年纪,小女亦恰是舞象之年,老臣此言并非一定要高攀殿下,只是殿下无母妃操劳,以致长年孤身,这委实不成体统。先时殿下下榻敝所,臣观殿下与小女也算投缘,若殿下不嫌弃,小女倒是很乐意与殿下交个朋友。” 其身后的女子上前一步,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礼:“臣女仰慕殿下风采多年,即便无法成为殿下心仪之人,也愿意与殿下结君子之交。” 曦和眼睛都看直了,这凡界的女子,竟然这般奔放么? 然而她没有料到自己听到的下一句是—— “柳大人盛情难却,本殿下自然不会拂了大人的美意。”息衎笑得彬彬有礼,“令千金能书善画,学识渊博,自然能与人言语投机。还是大人教女有方,才使得令千金如此出众。” 被称作“柳大人”的中年男子笑道:“恰巧今日府上无事,且听闻今晚城西商会有珍宝拍卖,若殿下亦无琐事挂身,便与小女一同前去看看,如何?” 女子上前一步,抬起头盈盈笑道:“凝霜对商会神往已久,不知殿下可否赏凝霜这个面子?” 曦和靠近了仔细打量那大臣的女儿,觉得有几分眼熟,但先前一直没想起来,此时多听了两句才隐约想起,当年在皇宫里撞见他们吵架的那个女子,似乎就是叫做柳凝霜来着。只是当时她心情不好没多加在意,因此早已忘到脑后去了。 她目光凉凉地看了就在身边的息衎一眼,原来这两人早就认识了,而她竟然一直不知道。 息衎一直看着那个柳凝霜。 包括她,所有人都在等息笑容衎的回答,那柳大人看了息衎一眼,再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微妙地露出个笑容,道:“老臣此来只是找个机会与殿下叙叙同僚之情,天色也不早了,老臣还是先告退了。”然后做了个揖,转身便走。 在其转身的那一刻,息衎道:“柳小姐盛情,本殿却之不恭。” 已背过身离开的柳大人露出微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凝霜脸上露出笑容,带着几分惊喜。 在场的,唯独脸上没有半分笑意的便是曦和了。然而并没有人能看见她冰冷的脸。 听了息衎的回答,她立即转身就走。 然而息衎却脚下挪动一步,右手伸至身后,五指一合恰巧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丝毫不放松,面上却仍旧保持着体面的微笑,对柳凝霜道:“小姐请在此稍等,我尚有琐事需了,片刻便回。” 柳凝霜目光动了动,守礼地福了一福:“殿下且去,凝霜在此等候便是。” 息衎颔首,然后紧紧地抓着曦和的手腕,将她拖走了。 圜丘上的人基本上已经走完,息衎拉着曦和来到祭坛后的一处,刚脱离外人的视线,曦和便立即显出身形,与其说是息衎放开手,不如说是她狠狠甩开的。曦和冷怒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息衎连忙上前从后面抱住她:“那是兵部尚书,且先前已有交情,我将来大约位在武将,不能不给面子,逢场作戏罢了,你怎就当真了?” 曦和用力掰他仅仅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语声仍旧冷漠:“放开。” 息衎弯着嘴角笑,凑到她耳边吻了一下:“师尊吃醋了,我是该喜还是该忧?” 曦和原本在掐他的手,听见这句,放弃了挣扎,息衎见此也松了劲儿,让她转过身来。 曦和面带微笑:“你现在感觉很好?” 息衎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不好,一点都不好。” “跟美人处一处便好了。”她微笑着理了理他胸前衣襟的皱褶,“今晚我回山,你就住在王府罢。” 息衎望了她一会儿,道:“师尊,你方才没听见么?如今我这个年纪尚未成亲,已经不成体统了。” “这不是有个送上门来的么?” “所以咱俩赶紧成亲罢。” 曦和顿了一顿,转过眼,寒冬的枝桠光秃秃的:“讨好我,没用。” 息衎再次搂住她,微微笑着:“商会拍卖很热闹,我们便去一趟罢,这是我陪你去的,不是陪别人的。”垂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一触即分,“无人比得上你了,方才她膈应了你,晚上你就当膈应回去便是。” 曦和看他一眼,再看一眼,无奈妥协一次:“就这一回啊,再有下回我饶不了你。” 第161章 无济于事 当息衎与曦和一同出现在圜丘下时,柳凝霜的表情明显变了一下。 息衎对着她拱了拱手,道:“柳小姐久等了。” 柳凝霜的目光好半晌才从曦和身上挪开,对着息衎温婉地笑了一下:“无妨。” 曦和站在离二人三尺远的地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自然也没注意到柳凝霜的表情,望着山丘下淡淡道:“走了,该吃饭了。” 息衎颔首,给柳凝霜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尊,如今白旭仙山的……” “白笙。”曦和忽然打断他,转过头来,直勾勾地对上柳凝霜的眼睛,“‘黑白’的‘白’,‘笙箫’的‘笙’。” 息衎略略一怔,不明白为何她忽然要隐姓埋名,但她做事素来有自己的道理,他便也不动声色地颔首:“你称呼她一声‘白姑娘’便好。” 柳凝霜在曦和的目光下,竟然有一瞬发憷,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很快低下头去,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再抬头已是大家闺秀当有的教养,浅浅笑着拘礼:“白姑娘如此年轻便有高人一等的修为,委实可敬。”然后对息衎道,“殿下,白姑娘都说了该用膳,我们怎可拖延?且商会的拍卖再过不久便该开始了,莫要迟了才好。” 我们,好一个我们。 曦和忽然觉得这看上去花容月貌的女子所言竟是如此刺耳,挪开目光望着远处群山,微微眯了眯眼,淡淡甩袖:“走了。” 这一顿饭,息衎做尽了身为皇子的本分,乘的是平王府最好的马车,选的是京城最好的酒楼,坐的是最好的位置,点的亦是最美味的菜肴。若是放在平时,曦和在欢喜之余还会教训他两句应当节俭,但这顿饭吃下来,她只觉得那东坡肉油腻得膈应。 比起她的冷淡,柳凝霜倒是显得处处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论息衎提出什么,她都是先道谢然后询问曦和的意见,后者对她很是冷漠,从头到尾说话不曾超过五个字,她也不在意,只是一味地保持风范温婉恬静地笑着,处处守礼懂事,这若是放在别人眼里定是无可挑剔的,却偏偏让曦和这等从小便没什么规矩拘着跟着两个长兄摸鱼打鸟的神仙看着很是厌烦。 因此即便到了商会,一路上也就只有息衎与柳凝霜两个人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商会里鱼龙混杂,说不上清静,但还算是有规矩,台上的拍卖早已开始,曦和早已不记得这已经是第几件宝物,只靠在远离息衎的那一侧撑着脑袋闭目假寐。 兵部尚书的千金博学多才,对古物颇有见地,息衎长年跟着曦和修行,却是不通此道,听着柳凝霜的一些解释倒也勾起了点儿兴趣,于是二人一直低声交谈着。 曦和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女子温文尔雅不清不楚的嗓音,只觉得如同苍蝇在耳边一般,皱着眉头在脑袋边扇了扇。 然后息衎便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师尊可看上了什么东西,咱们买回去摆着。” 曦和眼皮都不掀,语声颇有些不耐:“不喜欢。” 息衎低低地笑了一声,碍于周围人多不好过分亲昵,只在袖子下拢了她的手捏了捏,然后在椅子中央坐正了,也不再与柳凝霜聊天。但过了一会儿,柳凝霜似乎看上了一只玉钗子,想要让身后的侍女报价,息衎则制止了她,说是“既然我陪着出来,怎能让小姐自掏腰包,这钗子,变当做我赠予小姐的礼物罢”,然后自己竞拍,拿下了玉钗。 曦和早已不想管他们二人,自然也不想看那柳家千金拿到礼物时的表情,始终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过了片刻,息衎又凑过来,顺便将曦和拉了一把,让她靠在离椅子自己近的这一边,于她耳侧道:“师尊可是厌烦这柳小姐?唔,大约是受了师尊的影响,我亦有些烦躁了。要不咱们提前出去?” 曦和听见这话才睁开了眼睛,看向息衎,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中并不能很好地看清他的面色,她皱了皱眉:“你想走便走,横竖是那柳小姐心里不舒服,碍不着我什么事。”顿了一下,“回去念清心咒。” 于是息衎便再稍稍靠到另一侧去,对柳凝霜低语了几句,柳凝霜颔首,转头让身后的婢女去后堂将拍下的东西取了,曦和率先起身,起来的时候衣裳被椅子上一撮尖锐的木刺挂住了,她伸手去解,却被木刺刮伤了手,息衎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于是三人一同起身出了会堂。 曦和站在不远处,看着息衎与柳凝霜道了别,后者在婢女的随同下登上了尚书府派来的马车,临入车还回过头来对息衎笑了一笑,才终于告辞了。 见息衎走过来,曦和凉凉地道:“你怎么不好人做到底,将人家送回府去?” 息衎苦笑了一下:“师尊明知我心意,就别取笑我了。” 曦和心里仍有些许不快,但靠近了在月光下瞧见他的面色,竟然有些苍白衰颓,皱了皱眉:“你真不舒服?” 息衎道:“有点头疼。”他见曦和皱眉,趁机道,“都这样了师尊还要我独自留在王府睡?” 曦和看了他一眼,转开,望了望天边,这么远的距离,她只能看见月亮却无法瞧见城东荣江对岸的白旭山,再看他一眼,道:“罢了,今晚我陪你一块儿在王府睡。” 息衎满意地笑了笑,牵起她的手往回走,无意间瞥见她手上的伤口,眉头动了动:“这是怎么了?” “方才不小心挂到的,不妨事。”她浑不在意地道。 身边的息衎不出声,仍旧执着她的手。她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自己那流血的食指上,深白的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幽深。 她觉得有点不对头:“息衎?” 息衎听见了她的呼唤,却并未答话,反而将她的手指送至自己唇边,将血渍轻轻吮去。 曦和微微一惊,觉得他此举甚是不寻常,伤口被他吮得微微发疼,竟像是在顺着伤口吸里头的血。此时她心中的感觉很不好,连忙提高了嗓音:“息衎。”同时将手抽了回来。 他这才回过神来。 见曦和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息衎似是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所为一般,捂了捂额头,无可奈何地道:“大约是太累了。” 曦和有些忧心,但并未完全表现出来:“走罢,先回王府,今日早些休息便罢了。” 就着夜色,二人一同乘马车回了王府。 府里的下人很懂规矩,即便他们并非日日回来住,房中的一切亦都是日日准备妥当的。 曦和因想让息衎晚上睡得好些,这一夜便不与他同睡,早早地洗漱完毕,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到息衎房中瞧一瞧。 息衎亦沐浴过,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中衣,发冠取下来,头发披在脑后尚未全干,曦和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却愈发地颜色深了,心下道了声不妙,立即弹指点向他的眉心,竟然一下子被弹了出来。 二人皆被惊住。 息衎捂住额头。 曦和连忙扶他坐在小榻上:“你且静心,我帮你瞧瞧。” 息衎却抓住她的手:“师尊,你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对不对?” 曦和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对。” “为何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无济于事。”她停顿了一下,“我也不清楚究竟为何会如此……你先莫着急,这事情我会帮你解决,也只有我能解决。” “我信你。”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曦和安抚地笑了一笑,让他盘膝坐着,自己则坐于他的对面,手势变幻,白光自上而下笼罩他的全身。 息衎看上去暂时平静下来了,脸色比方才稍稍好看些。片刻后,她撤下法术,问道:“好点没?” 息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没有。” 未料到是这个回答,曦和滞了一滞,脑袋里乱了一下,她摸了摸息衎的脉搏,发现他的脉搏跳得飞快,她转身:“我给你倒点水。”手腕却忽然被抓住。 “不要走。” 曦和哭笑不得:“我不走——”话音未落,她已经被息衎大力扯下,摔在软榻上,后脑勺磕在榻沿,疼得她拧起了眉头,随即息衎翻身压上,一手撑在她的耳边,另一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 然而此时她已顾不上疼痛,上方的息衎轻唤一声“师尊”,然后缓缓地压下来,吻上她的嘴唇。 一开始只是压抑的,轻柔的触碰,然后渐渐地加重,吮吸她的唇瓣,微一用力便咬出了血。曦和伸手推他,他与她稍稍分开,然后舔去她唇上的血渍,在她愕然的目光下再次沉下来,这一次比上一次强烈很多,他直接撬开她的牙关,不同于以往的温和,息衎此刻的吻显得有几分粗鲁和狂热,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在噬咬。曦和伸出手用力推他,却被他握住手腕扣在了榻上。 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口中弥漫着血腥味,蓦地睁开眼,只见息衎半遮的眼皮下,眸底泛着一丝不正常的暗红。 曦和有些慌了。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给她如此陌生而又心悸的感觉? 第162章 红棉雨帘 息衎的力气很大,这也是曦和头一遭晓得他制服人的本事如此能耐,脑中因缺少清新空气,她几乎整个人都是懵的,唯独身上因他过大的力气而产生的不可忽视的疼痛使她神志清醒,直到息衎的吻留恋至她的脖颈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剥开她的衣裳,曦和才彻底醒过神来。奈何被他制得死死的,四肢分毫动弹不得,她用力撇开头,视线倏地落在桌案烛台上,烛火骤然熄灭,息衎停顿了一瞬,她趁机用力推开他,从榻上坐起来,然后“噗”的一声,蜡烛重新燃起,照亮了整个房间。 曦和坐在榻沿,背对着他,擦了一下嘴唇,过了一会儿将衣裳整理好,目光望向一边。身后被推开的息衎动了动,却并未再次失去理智。 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房中除了跳跃的烛火,便只余二人的呼吸声。 半晌,她才发问:“你还知道你是谁么?” 身后没有回音。 她回过身去,只见息衎垂着眼,斜坐在榻上,微微喘着气,散开的长发遮挡了他的表情。 见他似乎稍稍平静下来了一点,她闭了闭眼睛,探身过去,拨开了他眼前的发丝,看见了他那双眼底浸了暗红的眸子,心中微微一抽,轻声道:“息衎?” 息衎抬起头看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她殷红的被咬破的嘴唇,再滑下看见她脖颈上清晰的牙印,然后挪开目光,好半晌才开口,嗓音低哑:“师尊。” 曦和稍稍放下了心。 还好,还是他。 她此时不知该如何形容他的表情,估计连他自己也从未如此矛盾挣扎过。虽然造成今日这个局面的不是她,此时她却有种负疚感。她拢了拢衣领,喘了一口气,半跪上榻,轻轻地抱住他的头:“别害怕。” 息衎亦慢慢地环住她的腰身,将脸埋入她的肩膀,手臂收紧了又刻意放松:“……对不起。” “这不怪你。”距离这么近,曦和明显感觉到他在压抑着自己,她尝试着再次探入他的元神,却仍旧被弹开,“现在是何种感觉?愿意同我说么?” 息衎却久久不回话。 曦和稍稍放开他,扶着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有我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息衎凝视了她半晌,似是难以启齿:“我……” “嗯?” “师尊,我……我想喝你的血。” 曦和眉头一动,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想起他方才的一些举动,怔了一会儿才问道:“为何想喝我的血?” “不知道。”息衎再次捂着脑袋,“魔障了,方才尝到你的血,体内便仿佛静下来一些,我也不愿如此,可控制不住。” 曦和蹙眉。阎烬虽然生了一双剔透的血红色的眼珠子,却并没有吸人鲜血的嗜好,而息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那元神在他体内太久变异了?不过,他既然这样说…… 息衎见她忽然拿起矮几上的水果刀,划向自己的手腕,连忙阻止她:“做什么!” “试试看罢,横竖一点儿血罢了,若能治好你,可是大大的值了。”她露出一点笑意,“放手。” 息衎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放开了手。 曦和撩起袖子,一刀划下去,口子不深不浅,她眼角抽了一下,看着那新鲜的伤口飞快地涌流出暗红色的液体,送到息衎的嘴边:“别浪费。”刚说完,息衎已经握住她的手臂,凶猛地咬了上去。 她的心脏下意识地一抽,脑中晕眩了片刻,仿佛有什么东西自体内被抽了出去。息衎下意识地加重力气,一手揽着她的身子一手握住她的小臂,有血液顺着他的下颌留下来,落在曦和的裙子上。 血液被飞快地吸食,曦和抓着息衎的手臂,忽然一个颤栗,浑身皮肤下一阵针刺一般的疼痛,她我手指抠进息衎的皮肉里,后者却似无知无觉一般,瞳仁从黯淡的深红逐渐变得红得发亮,曦和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不对,立即开始反抗,周身却似是被一层薄膜锁住一般,连呼吸都开始凝滞。 她剧烈地挣扎,脑中的晕眩开始影响她对身体的控制,眼前的景象渐渐地模糊,却始终被息衎死死地抓住,手腕处的血流得更快,血渍弄得到处都是。她敲打着他的肩膀,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喉咙里艰难地憋出“息衎”二字,他却根本清醒不过来。 就在她陷入晕厥的前一刻,左手已经滑至小臂中央的手链被血液染透,七颗藤萝精魄骤然释放出强烈的紫色光彩,阻断了血液的流失,她与息衎蓦地弹开。 烛火剧烈的晃动,然后平静下来。 曦和倒在小几上,碰落了茶盏,白衣上血迹凌乱。 息衎重重地撞在墙壁与窗棱上,喘息了很久才平复下来,待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浑身都僵硬。 “师……尊?”他尝试着轻唤了一声,嗓音极哑,此刻尝到口中浓郁无比的血腥味,竟是直冲脑袋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罩起来似的,此时见曦和虚睁着眼,眸中却并无神采,眉头紧蹙,面色痛苦苍白似重病一般,霎时间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了一般,已然完全慌了神,连忙下榻将她抱起来搁在床上,手中捏了个诀拍入她的体内,这才见她动了一动,眼中渐渐有了点神采。 他握住她的手,目光触及她的手腕,竟是满掌至手臂上都淌了血,不忍,颤声问她:“怎么样了?” 曦和缓了好半晌,脸上也逐渐恢复了几分颜色,尽管仍旧晕着,却勉力不让他瞧出来:“没事。” 息衎自然不信她说的话,正要再问,便听得她言要喝水,赶忙起身给她倒水,然后抚着她的后背让她靠着自己喝了。 曦和咽下茶水,轻轻喘了几口气,便已能自己坐起来。她伸手擦去息衎嘴边的血:“你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见她竟恢复得如此之快,息衎的手却仍旧在颤抖,“师尊,我……” “我无碍。”曦和微微一笑,“你连我的话也不信了么?” 息衎仍旧沉默。 她微叹,抱住他:“看来我的血对你果真有用。你别担心,只是魔障了,过一阵子就会好的。”息衎继续沉默着,她的手却在他的后背慢慢地抬起来,有白光闪现。 “难道要维持我的神智,只能用伤害你的办法吗?”息衎的声音沉了不少。 曦和的手顿了顿,宽慰道:“又不是回回都要喝我的血,我看你也该有一阵子安稳了。”在他后背的指尖白光耀眼起来,然而就在即将触碰到他脑后的前一刻,息衎忽然推开了她。曦和连忙收手。 “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息衎注视着她,嗓音低沉而坚定,“倘若非要以此解厄,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你不会死的。”曦和看了他半晌,笑了一下,“帮我取一身寝衣来,身上的得换了。” 息衎点点头,从柜子里帮她拿出一身干净衣裳并着一张帕子,递给她。 曦和接过来搁在腿上,用帕子擦了擦手,看他一眼:“转过去。” 息衎依言转过身去,兀自倒了一杯茶喝。 曦和倒也放心,擦净了手臂上的血迹便解了衣裳换上。 然而不过片刻,息衎便转过身来,曦和上衣盘扣还散着,下头只穿了条底裤,吓了一跳连忙一手拢着衣领一手去找被子,却见他径自走过来,于床侧弯身,一手托起她的头,便吻了下来。 曦和惊愕之余伸手去扯被子盖腿,却被他顺势压了下来,她一面被动地回应,一面自恼老脸都要丢光了,他却很快与她分开。 息衎的手撑在她身侧,曦和仍旧不忘动动手扯扯旁边的被子遮腿,他却沉身抱住她,打断了她的动作,还不偏不倚地贴上了她两条光裸的腿。 曦和觉得自己始终端着的师表哗啦啦地碎了一地,老脸正挂不住,却听得他道:“师尊,我们成亲吧。” 她愣了一下,没料到他忽然来这么一句,也没多想,道:“好啊。” 这回轮到息衎愣住了:“你……怎么这么快?上回我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还不答话么?” “上回我是反应了一下,你总得给我个反应时间罢?”曦和道,“我这不一直在等你问第二遍么。” 息衎注视了她半晌,眼中升起难以言喻的喜意,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她:“你真愿与我成亲?” 他这是在变着法子哄着她说好听话呢。曦和忍不住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背:“嗯,我愿意与你成亲。” “那我回头便呈折子给父皇,婚宴要好好准备,办酒席请宾……” “哪有如此麻烦,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只要我们两个说定了不就是夫妻?最多对着天地磕三个头,就成了。” 息衎稍稍松了手,望了她片刻,面上忽然有点赧然:“师尊……知道成亲要做什么么?” 曦和见他一本正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忍俊不禁:“你会么?” 这分明是嘲笑。息衎正待还嘴,却见她耳根子已悄然红了,便晓得她是在强装,几乎是立刻镇定下来,露出一个如往常一般平稳从容的笑:“师尊小瞧我了。”同时已动手解她的衣裳。 曦和却忽然握住他的手。 他微微挑眉:“后悔了?” 她摇摇头:“我素未爱过一个人,能遇见你,我很幸运。不论你变成何种模样。”她望着他的眼睛,“我爱你。” 息衎虽然竭力掩藏此刻的情绪,面上却依旧表现出些许动容,俯身吻下去,一手弹出一缕气流,熄灭了灯烛。 屋外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夜雨细碎连续地击打在窗户上,如一首饱含深情起伏不定的曲调,连绵不断。 这一年的冬至还见证了这样几句话—— “你还没回答我。” “回答什么?” “当一个姑娘对你说‘爱’的时候,你不该有所表示么?何况这个人还是你的师尊。” “我这不是正在表示么?” “……走开。” “我爱你。” “嗯?” “师尊,我倾十万分的心爱你。” 黑暗中,曦和的嘴角微微上扬,手中闪现的亮光,最终还是贴上了息衎的后脑勺。 雨迹纷纷。 第163章 笑里藏刀 三日后,曦和与息衎回到白旭山成了亲。 因白旭仙人乃是佛祖坐下参禅的道人,不能涉足红尘之事,于是这主婚的差事自然而然落在了江疑的头上。后者十分乐意担这个差使,他主的可是尊神与天族太子的婚事啊,这事将来说出去该是多么的风光无限,打麻将也不愁约不到人,那些输了欠债不还的也都该屁颠屁颠地连本带利还回来,还有谁敢跟他叫板?秉着这一颗积极向上的心,江疑特地悉心将他们山顶的屋子打理了一遍,一天之内所有的门窗皆贴上大红色的“囍”字,房檐与梁上挂了红绸子,原本屋内一切都该换上新的,但曦和嫌麻烦,便只让他将用旧了的碗碟都换了,一切皆是他自个儿掏的钱,难得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准备妥当后,江疑按照早年天界的习俗,燃起袅袅白烟以告众神,让他们俩共持一株同心草,对着天地拜了三拜,然后在二人头上分别洒了一把新鲜荷露,待白烟燃尽,二人再对拜,便是礼成。江疑清了清嗓子,高呼一声“送入洞房”,却被站起来的曦和敲了脑袋:“大白天的送什么洞房。” “这不是过把瘾么,况且大白天洞房也没什么,小夫妻么,过过二人世界不是理所应当么。”江疑果然是个不怕打的,想了一会儿,又问,“你俩洞房过了没?” 曦和觉得这个问题不能正面回答,她下意识地看向息衎。 息衎收到她的目光,对江疑笑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道:“洞房今夜肯定是要的,所以还请水神帮忙看着,莫要让闲杂人等上山来才是。” 江疑眼睛转了一圈,淫笑:“懂了。” 于是曦和义不容辞地把他轰下了山去。 在王府那一夜过后,息衎第二日起来便说自己对前一日所发生的事印象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喝了曦和的血,却并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为何他们二人忽然便到了床上,曦和只说大约是他自己着了魔因此才记不清,随意搪塞了过去,浑然不提那之后发生的事。 身体大量出血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该是常事,自天地大战曦和平定六界后,她便很少再受什么重伤,但她也晓得,从前不论流多少血,也不至于如昨夜那般。从息衎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疯狂吸食她的血液之时,她便已经晓得,那被他吸走的血液里蕴含着自己的元神之力,他几乎是直接从自己的血液中掠夺她的元神,仅有如此办法才能让他体内阎烬的元神平息下来,虽然她暂时不知个中原因,但事实证明她的血液是有效的。 然而元神这个东西乃是神仙的根基,损伤一分一毫,都是需要千年才修得回来的,当夜她清晰地感受到血液中生命力的流失,浑身的筋骨都收紧了,若非藤萝精魄及时阻断了元神的流失,等到她自己恢复过来强行出手恐怕便真的来不及了。但她不能将此事告知息衎,甚至将他脑中伤害自己的那一段记忆都抹去了,这孩子的脾性她再了解不过,若给他晓得这会给她带来灾难,估计是宁愿自己被折磨死也不肯再喝她的血了。 自那之后她一直没什么精神,且夜间常常于睡梦中惊醒,息衎亦察觉她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但见她避而不答,心中虽担忧却也晓得拗不过她,只仔细地照顾着罢了。 自成亲之后,二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曦和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只不过不讨厌。她说的话渐渐变少了,反倒息衎的话渐渐地变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爱粘着她以致惹她厌烦,二人之间的距离反而在无形之间拉得很近。他虽然还是习惯称她为“师尊”,但偶尔也会以“夫人”相称,曦和素来不是凡界那些矜持娇羞的女子,面皮也不怎么薄,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的,但多叫了几次便受用了,既然他爱这么叫也就随他去。 息衎一直在思量找个日子将他们成亲的事写成折子呈报给皇帝,但他已好几个月不曾进宫,此事便耽搁了下来,一耽搁便过了八个月。八个月后的一日,皇帝下旨宣他进宫上朝,回来之后,息衎手里拿了卷黄绸子,神色有些复杂,在这之后,白旭山顶上便爆发了二人成亲之后的第一次争吵。 圣旨上写,北方夷人大举进犯,残忍屠戮大翎子民,掠夺土地与财宝,现命二皇子息衎为副将,跟随主将带军出征,护卫大翎国土与子民,抗击夷狄。 曦和看了圣旨,再看息衎的神色,便已经知晓了他心中的答案。 息衎说,夷狄屠戮百姓,有违天道,惨绝人寰,他这不是在为朝廷做事,而是在试图保卫百姓的生命。 曦和说,任何事她都可以依他,唯独此事没得商量,她不会让他去战场。 息衎说,他什么事都可以听她的,唯独此事不行,这是他唯一必做之事。 曦和看了他一会儿,说,他不能杀人。 息衎沉默了片刻,言他会尽力控制,但此行非去不可。 曦和很少用那种语气说话,但她还是出言讽刺了他。 当时江疑恰巧也在旁边,见二人的势头有点一发不可收拾,连忙打圆场,然而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他们还是吵起来了。 最终的结果是息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搬去了平王府住,江疑原本想拦,曦和却叫他站住不要拦,息衎要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谁都别管,可在息衎真走了以后,她却怒极一巴掌削平了白旭山的山顶。整座山都为之一震,白鹤仙人险些以为又地动了连忙跑上来,却被那忽然就平了一片的山顶给吓了一跳,然后见曦和冷冷地站在房前一动不动,江疑畏畏缩缩地坐在一边,后者见到他上来,连忙使眼色让他下去,白鹤仙人很是识相地悄然退走,不敢掠尊神的锋芒。 就这样,他们两人不欢而散,息衎在平王府住了几日,便随大军去了战场,曦和索性搬进石室什么都不管了。 江疑虽然不明白曦和究竟为何死都不让息衎去战场,但也十分体谅她的心情,三天两头过来陪伴。息衎虽然走时面色冷硬头也不回,但去了北方之后,还是每隔七八日便有书信送来,一开始曦和还都扔在一边不看,江疑皆一封一封地给她收拾起来,到后来她自己也熬不住,还是都拆开来仔细地看了。 一日,江疑正帮她打扫石室,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个裂缝在漏水,便想找材料给它堵上,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却发现这块地方竟然有一小股山泉,奇怪的是,那山泉除了水,里头似乎还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开始他还浑不在意,打算直接把那个缝眼儿堵上,然而曦和看了一眼,却直接抬手将那缝隙轰开,泉水顿时哗啦啦地涌入石室,里面很快积了一层水,那发亮的东西也跟着水流出来,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虽然已经十分破旧不堪,但江疑还是感觉到,此物有些许的不寻常。 曦和则将其捡起来擦净,面带惊愕地说这竟然是母神的灵镜,当初天地大战后流落他处,原来是掉到了这里。江疑大感世间缘分奇妙,只是损坏至此已很难再用,便建议曦和将这东西带回洛檀洲养一养,兴许还能恢复些元气,曦和也晓得此物暂时难有大用,便也没放在心上,随便找了个地方当杂物收了起来。 息衎走了两个多月,北方战事却依旧没有平定的迹象,眼看又到了秋季,天渐渐地冷下来,曦和在江疑的陪同下,回平王府取新制的秋衣,却在归途中碰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市集上人多,曦和只不过是路过,余光却无意中瞥见不远处一道还算熟悉的窈窕身影,她立即换方向离开,奈何对方也瞧见了她,不仅不走开,还径直朝着她走了过来。 江疑提着包裹贼眉鼠眼地瞧了瞧,低声问道:“尊神,您在躲谁?” 曦和十分不喜欢江疑用的“躲”这个字,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谁都没看见,走罢。” 然而就在他们加快脚步离开之时,那后面的人亦追赶了上来,微微扬声道:“白姑娘,且慢。” 曦和不由得定住脚步。 江疑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们:“‘白姑娘’?” “我叫白笙,雪槠树的名字,别说漏了嘴。”曦和迅速交代他,刚说完,那窈窕的美人及其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便绕到了她的眼前来,行了个礼:“白姑娘。” 曦和淡淡地看着跟前因快步行走而微微喘气面上薄红的柳凝霜,道:“你为何对我行礼?” 江疑却凝视着那女子,似是探究一般,半晌眉头微微一动,眼中掠过几分讶色,但很快压抑下来。 柳凝霜抬起头来,仍旧是上回所见那般温婉有礼的模样,但那眼中的神色却明显不如在息衎面前羞怯可人,她直视曦和,微微一笑:“白姑娘是殿下的师尊,而凝霜只是殿下的朋友,自当对姑娘礼敬。” 曦和从未被人用“姑娘”称呼过,亦不喜欢旁人如此叫她。她看了柳凝霜一眼,蹙眉之余却并不似将她放在眼里:“你这个礼我受不起。不过既是礼敬,那便莫称我‘白姑娘’,如旁人一般,称我一句‘仙尊’便罢了。” 柳凝霜眸光动了动,转眼间仍是笑得一丝不苟令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也好,仙尊。” 第164章 生死边缘 秋季的阳光比不得盛夏时候热烈,不论天上多么光灿灿,也不似夏日那般可喜了。 曦和并未在看柳凝霜,淡淡道:“找我何事?” 柳凝霜似乎并不在意曦和冷淡的的态度,与上次一般始终保持着大家闺秀标准的温柔微笑:“相逢即是有缘,我远远瞧见仙尊在此,若假装不见岂非失礼?” “若只是打个招呼,便不必麻烦了。本尊不在意你们凡界的礼数。” 似是完全未听出曦和语气中的逐客之意,柳凝霜望了望一边拎着包袱的江疑,似是有些惊异于其迥异于常人的外貌,但并未直接问出口,反倒是掩口笑了一下:“看这方向,仙尊是刚从王府出来罢?二殿下率军出征至今未归,我原本还担忧仙尊独居寂寞,不过如今看来,仙尊地位超然,不论何时,身边都有人陪伴的。”说着眉宇间又似有愁绪,柳眉轻蹙,微微一叹,“只是苦了二殿下,孤身赴战场,刀剑无眼,身边又无人照拂,北方边境黄沙漫漫,夷狄凶悍,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曦和并不介意自己之外的人对息衎表示关切,但唯独这个柳凝霜让她不是很受用。此话也只是单纯地表达了此女对息衎的关心,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味,偏偏她心中不喜,那心情就像被侵犯了领地的走兽一般。但她毕竟已经一把年纪,对待陌生人并不会明显地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只淡淡道:“他这个年岁,早该出去历练了,上个战场而已,连我这个做师尊的都不在意,倒是劳烦柳小姐特特挂心了。” 身旁的江疑默默地甩过来两把鄙夷的眼刀。 柳凝霜颔首,尊敬地笑道:“仙尊教导有方,想来是自信弟子不会有任何意外,如此神通,小女子亦十分景仰。”说着看了一眼江疑手中的包袱,“想来殿下亦相当感激仙尊的恩情,因此才令平王府的下人特地为仙尊置备秋衣。” “你究竟想说什么?” 柳凝霜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偶遇仙尊,忽然想着有件事想要拜托仙尊。”说着从身后的婢女手上拿过一枚精致名贵的碧色玉佩,下面嵌着打得细密巧妙的红色穗子,双手奉给曦和,微微低着头,一副求真心实意求人办事的模样,还带着些许羞涩之意,“小女子只是一介兵部尚书之女,虽然心中思念殿下,却无法得以相见,而仙尊则是与殿下朝夕相处的。我欲拜请仙尊,替我将此物转交给殿下。” 曦和看了一眼那玉佩,肌理流利,色泽温润剔透,一看便是上品,那穗子亦编得精巧,可见动手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原本她心中还很是不豫,但见到此物,对柳凝霜的敌意反而不是那么重了。这女子兴许是真心仰慕息衎,这并无甚错处,先前倒是显得她反应过度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帮此人转交定情信物的打算。 “此物贵重精巧,想来费了柳小姐不少的心思。如此重要的东西,假手于人恐不甚好,若柳小姐有心,不如待我那徒儿班师回朝,亲自交予他,也好表一腔诚意。” “这……”柳凝霜见她拒绝,蹙眉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宽心一笑,“仙尊说得有理,确实应该我亲手赠予殿下。方才是小女子思虑不周,唐突了仙尊,还请恕罪。” 曦和摆了摆手:“若无其他事,本尊便告辞了。”言罢转身便走。 然而柳凝霜仍旧出声叫住了她。 曦和停步。 柳凝霜在她背后抿了抿唇,问道:“还有一事……敢问仙尊,将来二殿下是留在凡界为朝廷效力,还是脱胎换骨,追随仙尊飞升成仙?” 曦和觉着,这柳家小姐确实脑袋玲珑剔透,然则却是过于聪慧了。 她回过头,唇角无奈地弯起一抹带着些讽刺的弧度:“柳小姐,你胸中既已有所求,又何必三番两次试探于我?我活了一把年纪,总不至于没见过世面。看柳小姐亦是知趣之人,难道息衎将来远离此地,你便能即刻放下所求?”仿佛并未看见柳凝霜已稍有些挂不住的面色,她转过头,“不必再想从我身上知道什么了,你要做什么,与我无关。”然后抬步向前离开。 江疑回头看了一眼,拎着包裹亦快步跟上。 待他们走远,依旧站在原地的柳凝霜终于放下了始终如一的礼貌地笑容,她微垂着眸,拨了拨额前碎发,转而露出一抹讽刺的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嘲笑他人:“这个人……真是……小瞧她了……” 直到远离了人群,江疑捧着包裹回头再望了望,然后凑到曦和耳边:“尊神,这个姓柳的,她好像是妖啊。” 曦和“嗯”了一声,在圜丘脚下,她第一眼看见柳凝霜就知道了。 江疑知道曦和对六界都没什么偏见,但还是对于她默许一只来历不明的妖在息衎身边出没的举动感到不解:“这……您这几年不是将息衎看得很紧么?此人来历不明,您就这么放心?” “暂时不能妄下定论。”曦和沉吟了片刻,道,“这个柳凝霜身上没有法力,我接触过她,确确实实是凡身不错,只不过那壳子里装的魂魄是妖。看她并不认得我,倘若是如息衎那般,因着妖界的什么缘故托了凡人的胎投生的也未可知。她暂时与息衎走得不近,也看不出来有何特殊的目的,且瞧着并不是什么难对付的大妖,便暂由她去罢。” 江疑觉得有理,颔首,过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凑近了道:“这还没什么特殊目的?那姑娘的目的还不明显么?唔,小神看那姑娘也颇是一个美人胚子,怎的尊神您似乎不太喜欢人家?” 曦和白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拿过包裹,转身刚要抬步,余光瞥见不远处滚滚流过的荣江,脑中却忽然如针扎一般的疼痛,一种挣扎着的感受从骨髓涌上每一寸皮肤,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忽然张开又收紧,毛骨悚然。 她紧紧地捂住额头,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不一会儿便冒出冷汗。。而前方,她竟然看见自己的背影与江疑一前一后行至江边,然后腾空而去。然而此时惊骇已经不是唯一的情绪,有无数复杂的感情与画面交错闪现,她的视线模糊,很快,眼中只有宽广的荣江水,而那水面晃荡着,片刻便至她的眼前。 …… ………… 枉死城中没有白昼,有的只是头顶稳定流动的冥河,以及满目装载着死魂的荒原。 一个月来,曲镜持续在低空飞掠,力求以最宽广同时最为精准的视线寻找曦和的影子。此时曦和的躯体还在他的背上,因长久无魂魄存在而面色青白,曲镜几乎可以确定,若是再有个把月找不到魂魄,估计她的躯壳即便再强悍也该消亡了。 除此之外,令他感到警觉的,是在进入枉死城之后自己身体出现的变化。 一开始他进来,对此地的环境十分厌恶,连身体都不够适应,使用法力时常常不顺。然而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竟然发现自己在此行动越来越利索,眼下已与外界无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发现自己能够影响到这片空间的运行。 此时他自低空飞过,有下方经过的死魂注意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曲镜此刻化身为蛟,身躯庞大,形象凶恶,然而巨大的躯体却并不影响他的脑子。即便他再不懂六界之事,也该晓得,死魂是看不见活人的,而就在前两天,他还因一直找不到曦和的踪迹而发怒杀了两名鬼差。在那两名鬼差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之时,他才意识到问题所在,立刻感到毛骨悚然。 但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变化虽然令人不安,但确实有利于他在枉死城中的行动。他具备了与死魂交流的能力,就意味着他不再只是独自一人盲目地寻找,换句话说,他不是这城中唯一一个活人。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打了个抖。 昨日碰见的那个青面獠牙的鬼差说,他负责的队伍中有过一个穿白裙子头上绕着紫色花瓣的女鬼,但很久之前便在悬河中死去了。他心中一紧,立刻追问其下落,那鬼差并不记得具体地点,只给他找了一片大致方向,他立即寻迹而来。 眼前的悬河清澈明亮不含半点杂质,即便如此,也看不见底。 曦和的身体与魂魄之间存在联系,他循着那一点联系仔细地摸索方向,最终停在了这里。 蜿蜒的蛟身落在地面,他化为人形,将曦和放在了河边。 他知道,她就在这里了。 第165章 安魂伞狱 当水波包围整个世界时,曦和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很快,她便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以及自己的来意。 这里是枉死城,她是来找安魂伞的。 可是,她来找安魂伞做什么呢?息衎还在战场,对了,还有江疑,可那个人明明是叫做“广胤”……她现在是在做什么,为何身在水中周身却感受不到一丝水的温度? 她捂着自己的脑袋,试图认清自身处境,但脑中一片混乱,极度缺氧的状态根本不足以支撑她理顺所有的事情。 视线中只有晃动的水与光,她看见自己飘在水中的长发与衣袂,周围没有一个活物,仿佛深海一般的寂寞。或者说,其实她也是死的。 下方是看不见底的深渊,隐隐有幽蓝的光顺着水波荡漾上来。她已经忘记自己不会凫水的事实,而在这里,也不需要她想起。心念一动,她顺着光路缓缓地沉下去。 周围有星星点点的光从上游流下,又与水流一同流走,有的就在不远处消失。 她下意识地望了望头顶,那里除了水还是水,她看不到外界,这里也不存在外界。自己在不断地下沉。她似乎离什么东西越来越远了,又在不断地靠近着什么。 这片水域深似无底,她沿着那一缕幽蓝的光逐渐地下沉,完全不费力。很快,她便发现,那光线的范围扩大到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而此时再向上看,连头顶的水都是幽蓝的。 光源就在下方不远处。 她感到自己的心绪逐渐地平静下来,那些混乱的记忆不再无序地在脑中闪现,此时她能够想起的东西变少了,世界都清静了下来。 她想到当初在山林中看中息衎收他为徒,想到他们在白旭山顶修炼的日子,想到他们在城西的夜市上吃馄饨,想到草原上绚烂的烟火,想到平王府的那一夜,又想到在天宫龙变梵度天的桃林里,七眼泉水蒸腾如雾,他对她端正一礼,唤了句“师尊”。 后面的事,她暂时还捋不清,也不想再捋。 水下的一切都很宁静,她觉得自己已经全然融入了这里。没有生命就没有躁动,死一般的寂静、轻松。 这时,她看见了光的源头。 那是一块石头。 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圆润,鹅蛋般大小,形状像是一颗心脏。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没有心跳。然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失去肉身了,哪里还会有心跳。 石头就静静地漂浮在那里,那光芒在她接近之后反而比在原处时瞧着淡一些,却令人很舒服。 她忽然冒出个念头,并不是她找到它,而是它来找她的。 她伸出手,将石头捧住。 魂魄是一个人最原始的状态,也是最安静的。没有五脏六腑,没有筋脉,没有血液,没有时刻开阖的毛孔,没有奔流而下的眼泪。而魂魄能够触摸到的东西,亦应是世间最安宁、最善意的。 渺祝曾说,枉死城下,枉死者死,生者枉生。 耳边有山风吹起行云作响,是她最熟悉的白旭山的声音。同时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有些奇怪地笑了,息衎明明是唤她“师尊”的,什么时候有了胆子叫她“曦和”? 安魂伞不是一柄伞,却如一柄伞般护佑着活人的魂魄。它或许能带她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人拖住了她的手臂,但是她想,自己大约真的出不去了。 当曲镜找到曦和的时候,她正被一团蓝光包裹着。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幸好,她还活着,第二个念头是,要立刻将她带出去,与岸上的身体合一。 然而在他抓住她之后,发现她的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且她一直紧紧地抱住,闭着眼睛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只死不撒手。他一咬牙,直接抱住她将她往上带,但他发现,不论游了多久,上方的路永远都没有缩短,换句话说,他们被困在这里了。 曲镜身为妖君之首,素来奉行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认为这世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何况只是区区一条悬河。然而在使出浑身解数之后,仍旧无法从这区区悬河中脱身,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撞鬼一般的无力感。 最终他发现,他自己是能出去的,但只要带着曦和在一块儿,他就永远找不到出去的路。最大的问题还是在她的身上,但不知究竟是她手中石头的问题,还是她自己变成了灵体的问题。只可惜曦和将那石头攥得太紧了,不,不是她攥的,她手上半点用力的态势都没有,而是那石头仿佛就长在了她的手上,要想将其弄下来,除非将她的手砍断。曲镜如今虽然有伤及魂魄的本事,然而这等事是万万不敢做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清醒过来了。 曲镜停在水里,目光沉沉地望着曦和沉静的脸,终于壮着胆子鼓起干劲,撸起了一只袖子。 …… ………… 曦和当然不知道在悬河里,曲镜已经以掐人中拧耳朵摁太阳穴以及扇耳光等无数种方式试图弄醒她,这个时候的她,还根本不认识曲镜其人。 山腰上,白鹤仙人及其众弟子正围着圆桌吃斋饭。 她放下筷子,拆开江疑送来的书信,同样是从北方沙场寄来的,却并非息衎亲笔。她看过之后,面色刷白,立即收拾行李赶往北方。 早告诫他不能上战场,他却死活跟她对着干,现在好了,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急信送至她手中时,亦有战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递到了皇帝手中。信中告边郡北方大捷,收复失城三座,其中两次大捷均为副将二皇子带兵定局,只是第二战敌方死伤过多,恐有凶猛反扑。 这个死伤过多,当然是息衎的杰作。 给皇帝的战报中并未提到,二皇子息衎以近乎屠杀的方式独自策马斩杀百人,其中包括对方主将,其凶悍的姿态使敌军畏惧从而决定胜局,也未提到,二皇子在鸣金收兵后仍止不住杀意,在险些杀了己方巡逻兵的情况下毅然捅了自己一刀,然后昏了过去。 而这些,都是被军医写在给曦和的信中的。 她一连两日一夜赶至北方,一路询问过去,在第二日凌晨时刻才找到了军营,弄晕了副将营帐周围昏昏欲睡的守卫,布下结界,悄然潜入。 息衎的手脚都被绑着,上面下捆仙诀,想来是他自知无法遏制才不得已而为之。 在将他弄醒之前,她先试着探探他的元神,虽不似上回那样被直接弹回来,那情形却相当不容乐观。阎烬的元神太强了,只他如今这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了那般压力。 她看了一眼他颈下包扎过的刀伤,再看看固定住他手脚的锁链,心中抽疼了一下,喃喃道:“谁让你执意要来,吃苦头了罢?”她常常因他这个倔脾气动肝火,但也不指望他会改了。 她曾经试着自己割开手腕放了一小杯血,却根本没有当初息衎咬她的那一口时带走元神的感觉。估摸着大约之后他亲自下嘴才能有那般效果,因此将他手脚上的锁链解开,扶他起来,拍了拍他的脸,把他叫醒。 息衎睁开眼,那双眼睛果然是深红色的。且比上回更红了几分。 她并未给息衎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在手腕上割了个口子,送到他的嘴边:“喝。” 息衎的神态中起先有几分挣扎,但她直接掰过他的下巴凑近手腕,当血液顺着唇舌淌入喉咙后,他的眼霎时变得猩红,再不需她做什么了。 曦和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这一回即便不算是游刃有余,也能全身而退了。 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在元神被抽走的情况下,她即便知道已经超过了限度,也无法立即令他停止行动。 最终她只来得及从息衎嘴边抽走自己的手,抹去他今夜的这一段记忆,连被子上的血都无力换去,便仓皇离开。 在那一刻,她很后悔因避嫌而未带江疑一块儿出来,否则此时也不至于连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但想来想去,此事还是不宜让江疑知晓,于是回到白旭山后,她卧床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息衎回到京城,她也未再下山一步。 那一日,白旭山顶的风带来微弱的脚步声。 云雾中,年轻男子一袭黑衣,自山下徐徐而来,唇畔含笑,向她伸出手:“师尊,阔别数月,你可想过我没有?” 曦和躺在藤椅上,搁下手中的话本子,露出视线中息衎走近的模样,竟然比出门前更要英气了几分,她微微一笑:“贫嘴。总算平安回来了。” 息衎眸光微闪,但很快掩去,仍旧笑意深深:“多亏师尊。”见她的目光游移了一瞬,他继续道,“多亏师尊教我一身本事,若此刻我仍在白鹤仙人坐下修习,恐怕在战场上就只够保命了。” 第166章 谁都不要 曦和似是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坐下来,只淡淡一笑。 “战场可是个好玩的地方?” 息衎道:“比家里热闹些。” “唔,自然,家里是不会有人抡着刀砍你的。”曦和很少听见他用“家”这个字眼来形容这山顶的小屋,心里无端的很受用,唇角微微弯着,一只手继续拿着话本子看。 息衎抬手将她的书拿下来“啪”地搁在一边的木凳上:“别这样看书,说过多少次了,你身子骨原本便不好。” 曦和高高地挑起眉:“你现在管我倒是越来越顺手了。我身子何时不好了,净胡说。”说着便探身过去拿话本子,却被他挪得更远。她瘪了瘪嘴,将身子缩回藤椅上。 息衎将她拖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道:“这回受了几次伤,身上的疤估计要很多年才能淡下去了。你大约会不喜欢。” 曦和抬着眼睛看他一眼:“我可不会心疼。”然后微微扬起脸,抬手稍稍扒开他的领口,看见半条从肩膀到胸前的伤疤,至今尚未痊愈,便没有再看下去,给他理好衣裳,“谁让你执意要去,舞刀弄剑的有什么好。” “师尊法力高强,但功夫不太好,我这不是尝试着磨练么,日后也能保护你。”息衎笑眯眯地道。 “我的年纪当你祖宗都绰绰有余,还要你保护,那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曦和卧在他怀里很是舒适,笑望着他道,“男孩子么,身上有点儿疤痕不打紧,反倒看着英气些,为师不嫌弃。” 他知道她这是在安慰他,一笑:“你这样想便最好了。”他轻抚她的发间,低下头来吻了一下,“走了这几个月,你大约又没把自己照顾好,看这脸色,竟比我走时还差。”说着又握了握她的肩头和手臂,皱眉,“更瘦了。现在我回来了,日日给你做山珍海味,肯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曦和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好啊。” 息衎抱了她一会儿,道:“对了,明日我得去上朝。” 曦和“嗯”了一声,他随大军回来,不仅是作为武将第二次凯旋,也是大翎这几年来唯一一次成功地攘御外敌,在大军回程的路上,嘉奖令已经颁下来了,明日上朝不仅要述职,还要封赏。 “你陪我一块儿去么?” “上朝有什么好陪的,你还想文武百官都将你看作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成?” “这是我头一次上朝,皇兄如今大约已经开始忌惮我了,你不担心我受排挤?”息衎摆出一副苦恼的神态来,“况且,我们成亲才一年,师尊,有句话叫做‘小别胜新婚’,我才刚回来,想时时刻刻都与你在一处。” 虽然成亲才一年,但曦和已经不吃他这套了:“都已经成亲了,还在乎上朝那一会儿么,你自个儿去罢。”若真要陪同,她有无数种法子不被其他人发现,但她是打心眼儿里不想跟他去上朝。自伤了元神之后,她比从前嗜睡得多,而朝会大清早便开始,不论找多少借口,她只是不想早起罢了。 息衎见她意志坚定,无奈一叹:“罢了,我便孤家寡人地独自去见父皇了。” 其实在曦和潜入军营的那一夜,他第二日早晨起来瞧见那被子上的血迹以及被解开的锁链,便晓得是曦和来过了,而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她又是来过之后立即便走,自然是不想让他记得。而曦和也晓得他那日早晨醒来便会发现自己的踪迹,然而两人心照不宣,又各自怀着一份心思不捅破罢了。息衎只是愈发照顾她,回来的当日便真的山珍海味地做给她吃,简直无微不至,她亦心安理得地受了。 因第二日息衎需早起上朝担心吵着她,当夜二人便分开睡,息衎早上起来煮好粥放在炉子里暖着,临走时朝她房中悄悄地看了一眼,见她仍旧熟睡着,只是睡姿稍有蜷缩,于是进去给她掖了掖被角,再给她加了层毯子,才蹑手蹑脚地出门去了。 朝会上,皇帝大力嘉奖了此番出征的将士,从主将到尉官皆有晋升,且着重赞扬了息衎一番。息衎以往也做了些差使,但打过交道的朝臣并不太多,唯一一次正是露面是在圜丘冬至的祭天大典上,但在祭典的过程中也是混在皇室子弟中的,因此并不为大多数朝臣熟识。此番上朝,便有许多朝臣对这位久闻大名的二皇子殿下持好奇态度,纷纷对其投以十二分的关注,而息衎平日里虽然低调,可此番却是正儿八经跟着主帅一块儿来领赏的,穿的乃是正正经经的亲王朝服,更衬得丰神俊朗君子如玉,许多朝臣当下便窃窃私语加以称赞。太子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虽然心中已有芥蒂,然则其城府颇深,面上是不会做出来的,只顺着皇帝的话帮衬着夸赞了两句罢了。 朝会散去,息衎独自走出大殿,身边时不时地有大臣前来寒暄两句,最后竟然在阶梯下被几名大臣绊住了脚围在一块儿说话,随意地说了几句后,便有一名太监从阶梯上快步下来,来到他的身边庄重地行了个礼,大臣们皆认出来是皇帝身边的秉笔监侍,纷纷回礼,那位太监则请息衎留步,说是陛下请他去正殿叙话。于是息衎则与各大臣一一告辞,随那监侍入了内宫,往正殿去。 他进去之后,正殿中还没有人,内监请他稍等,陛下尚在更衣。他点点头,并不在意,坐在一边喝了点茶,皇帝便进来了。 息衎起身下跪行礼,行到一半,皇帝便让他起来,说自家子弟何必拘着,且赐了座。 息衎自然发觉了此番皇帝召见比起以往要亲和了不止三分,必然是此番立了大功令其大悦,而他素来不是谨小慎微的人,既然皇帝自个儿宽待,他自然也从善如流地享受了。 寒暄夸赞了两句,皇帝说自己看了战报,发现自己的二儿子竟然有如此将才,日后可少不得多派他去战场。息衎不卑不亢,只说自己身为皇室中人,又拿着朝廷的俸禄,为国效力是他的本分,无需再多封赏。这个态度也比以往处处抗旨的行为要柔和了许多,皇帝更加欣慰,然后终于切入了正题—— “俗话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衎儿,你如今为朝廷再立大功,将来前途无量,如今可已是京城中的一块肥肉了,你可知道,这朝廷上多少有女儿的都两眼盯着你呢。你这个年纪,早该考虑婚事了,说起来,上回朕送你的那几名美姬,你可还受用?” 息衎见他提起此事,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因随师尊修行多年,久居世外,早已摒弃七情六欲,对男/女之事委实提不起兴致,还请父皇见谅。” 皇帝此时的脸色尚还平静,淡淡笑着:“哦?提不起兴致,那是因为你这个性子压抑得久了,只要多些时日,该有的还是要有。你如今已是亲王,朕早有意给你纳个王妃,也好为皇室传宗接代。” 息衎早知道自己在椅子上坐不了多久,只是没料到才这么几句话便开始有了分歧,他起身半跪于殿中,稍稍低着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父皇,儿臣确实不好女色,况且,那么多兄弟姐妹,更有太子皇兄为父皇传宗接代,儿臣资质愚钝,即便留有后代亦恐难以为朝廷建树,还是免了罢。” “胡闹!”见息衎执意拒绝,皇帝的脸色开始不那么好看了,起身从宝座上走下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且不说朕,你母妃的在天之灵见到你这副样子,难道能开心不成?朕听说这两年来你与诸位大臣家中的子弟皆有过来往,其中也不乏才貌俱佳的女子,朕还道你近几年也伶俐了不少,谁晓得还是这般冥顽不灵。”皇帝的语声裹挟怒气,见息衎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又稍稍缓和了一些,“朕可是为了你好,你不是想要在战场杀敌拱卫国门么?你原本便无厉害的母族支持,娶个有家世背景的女子,便有了朝中大员的帮衬,将来行事必将顺畅不少。朕看兵部尚书柳大人的千金便很不错,还有武平侯的次女……” “我已经成亲了。”息衎蓦地打断他的话,在皇帝震惊的目光下,平静却坚定地道,“父皇,儿臣已经成亲了。” 皇帝不可置信:“你……你再说一遍?” 息衎不卑不亢,抬起头直视其双眼:“回父皇的话,儿臣早已成亲。” “和谁?” “和师尊。”息衎无视皇帝已经贲张的怒火,只是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我们请天界人主婚,拜过了天地,告知了六界。我与师尊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请父皇恕罪,儿臣不能再娶。” 皇帝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息衎的手指颤抖,半晌怒道:“你身为皇子,竟敢与自己的师父私定终身……你可知此乃悖离伦常大不韪之事?” 息衎直挺挺地跪着,眼中无半点退缩,语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我与师尊情投意合,成亲乃天理所在,何来大不韪?” “师徒之间如此苟且,你竟还敢反驳?” “儿臣与师尊行得正坐得端,一不伤人害命,二不欺世盗名,何来苟且?” 皇帝怒不可遏:“你——” “成亲之事你情我愿,即便是父皇亦无权插手。”息衎掷地有声,“儿臣此生只信这一份真情,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第167章 元神之厄 最终,这一场旨在赐婚的父子会面以争吵为结局不欢而散。 在息衎眼里,他与曦和成亲乃是铁一般的事实,谁都无法撼动,他们二人相知相爱,能够有今日已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从来没想过除了曦和之外还要娶别的女子。其实他先前所言在方外修仙清心寡欲也是实话,只不过曦和是个例外,他想要永远与她在一起,爱她,照顾她,保护她不受任何人的伤害,除此之外,他再无其他执念。 而在皇帝眼里,师徒相恋本就有悖伦常,该是天下人都指责的事,况且他们二人私定终身,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根本做不得数,此事若传出去,就是给整个皇室蒙羞。他执意要让息衎再选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成亲,但息衎抗旨抗得毫无余地,而他又奈何不得这个儿子,最终只能赶他出宫,死都不承认他与曦和的婚事。 息衎念着曦和近段时日身体不好,也不愿再给她多加烦恼,并不打算将皇帝想要赐婚的事情告诉她,在回到白旭山前已经整理好了心态和表情,嘴角衔着从容镇定的微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回到家里。但他不知道,此时躺在藤椅上晒太阳的曦和,也就是前脚才进的院子。 他走过去,弯下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曦和闭着眼睛勾住他的脖子,亲回去,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晒太阳呢,别挡着。” 息衎一哂:“昨日你还一副不舍得我去上朝的样子,今日就这么不耐烦了。都说女人善变,师尊也不例外。”说着便走进厨房里,将刚买好的糕点装在碟子里端出来,放在小几上,自己拖了张凳子在她旁边坐下,“张嘴。” 曦和很配合地张嘴,他塞了一整块栗子酥进去,曦和连忙坐起来,一面仰着头捂着嘴以免碎屑掉下来,一面拍了他一巴掌。 好不容易咽下去,她瞪着息衎,后者笑着给她擦了擦嘴角。 曦和挑了挑眉:“罢了,今日性情好,不同你计较。” 息衎亦扬了扬眉:“哦?谁让你心情这么好?” 曦和扬着下颌笑了笑,重新躺回去不理他。 “你心情好了,我的心情倒不太好。”息衎道。 “嗯?” “今日我跟父皇说了我们俩成亲的事,他大发雷霆,到最后也不承认。”绝口不提赐婚的事。 曦和弯着眼角笑道:“他承不承认与我无关,横竖我不归他管。小事,不理他。” “嗯,确实不归他管。”息衎自己也咬了半块栗子酥,看了她半晌,“师尊,究竟发生什么好事了?” “唔,没什么。”她见他仍看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不是你回来了我高兴么。”说着便推了他一下,“饭煮好了,赶紧去炒菜,你这么晚回来,我都要饿死了。” 息衎眯起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神态明显很怀疑,但还是起身往厨房去了。 曦和望着他的背影,就着暖洋洋的日头继续躺下。 她确实没想要陪他去上朝,但朝会结束之后她还是去看了看,便恰巧看见了皇帝要给息衎赐婚。息衎那些话从头至尾她都听见了,说心里不高兴是假的,看见息衎意志坚定地拒绝了赐婚,她便自个儿喜滋滋地回来了,先前的那一点不快便很快地抛诸脑后。 相比在这个年纪还单纯的息衎,她更清楚为何皇帝这么急着给他赐婚。这孩子日日嘴上挂着方外之人清心寡欲的号头,若真是个碌碌无为的皇子倒也无妨,偏偏他不甘寂寞崭露了头角,朝中正是缺人之际,才让皇帝想要借成亲之事将他收入阵营。只要与朝中大臣之女成了亲,那他再怎么修仙也修不到哪儿去,可偏偏他又说与自己的师尊成了亲,礼法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这已经成了一个相当明显的征兆,皇帝几乎已经认定息衎将来会一心扑在修行上随她飞升远离凡尘,这便让他的一切念头都成了空想,如此一来他必定不会承认这门亲事,只有息衎跟朝中大臣联姻,他才有留下这个儿子的可能。 她心中不免一叹,只是一个庶出的儿子,这么大一个朝廷,多他一个少他一个都无法决定王朝的未来,却也要被死攥着不撒手,这个皇帝委实做得窝囊。 赐婚的事并未因息衎的坚持拒绝而搁置下来,自这以后,皇帝虽然仍旧允许息衎不像别的成年皇子一般上朝,但召见他的次数却频繁了起来。甚至有一次在上朝时提了起来,吸引了许多大臣的注意力,以致息衎每每进宫,都会被皇后召见,然后带着他结识些官宦人家的女子,息衎虽然厌烦却并不能太表现在脸上,毕竟是自己的父皇和嫡母,推托是一回事,翻脸却是不行。然则那些女子倒也都不是简单的,有的是受了家中托付,有的则是真的倾心于他,便借各种场合与他搭上话,或是在路上来个“偶遇”,或是送个荷包什么的,虽说息衎始终与她们划清界限,然则这么一来二去,倒还真有些熟稔起来,而这其中最杰出的便是兵部尚书之女柳凝霜。 与一开始柳凝霜出现的时候不同,曦和看着这些女子对息衎的纠缠倒是心态平和了许多,一来息衎避免让那些人出现在她的眼前,二来她知道息衎对那些人是真真半点情分都没有的。那些姑娘送来的东西,息衎是能不收就不收,实在抹不开面儿的时候便勉强收下,转头便送给了江疑。曦和认为这些人对她根本构不成威胁,唯独那个柳凝霜令她有些刮目相看。此女颇有城府,且十分冷静,明确表示过对息衎的爱慕,然而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若即若离,也不似其他女子那般做些小女儿状的娇态,与息衎在一块儿时常常做些学问上的讨论,既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也并未让他有厌烦的余地,相比于其他官家女子的纠缠,她与息衎之间倒像是君子之交。随着他们二人的来往稍稍多了一些,曦和也提醒了息衎,告知了他此女恐怕是妖界之人,让他自己多提防,息衎认真地应了。 继上一次吸了血之后,息衎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发作,他体内阎烬的元神始终保持着沉寂的状态,虽然磅礴,却没有表现出强烈的侵略性。曦和一面静养自己的元神,一面谨慎地照顾他,息衎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魔魇,但平静的日子总会有个终点。 息衎两次出征,一胜一负,北方夷狄最终还是蚕食了大片大翎国土,朝廷军队退守避战。 曦和发现,阎烬的元神莫名其妙地开始膨胀,一些原本并不存在于息衎体内的部分也开始凝聚到他的体内,可她根本没能察觉这其中的过程,只是在她发现的时候便已经产生了变化。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而这个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战场是个血肉横飞的地方,没有什么能够比战争更能激起人的杀欲。阎烬生前最为世人诟病的便是他克制不住的杀念,天地大战期间发生的数起屠杀,要么是他亲自动手,要么是由他策划。父神说那是他与生俱来抹杀不去的东西,亦正是因为当初发现了幼年的阎烬具备这种强烈的煞气,父神才将其收养,意图消磨其杀念,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最后一次从战场回来,息衎身上的气息浮躁而压抑,他已经尽力压抑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某一夜在王府,二人折腾到了后半夜,曦和已经没力气了打算去洗澡,抬头却见他的双眼在烛光下犹如珍珠红,她大惊,那双眼睛头一次给她如此可怕的熟悉感,下一刻他的嘴唇翕张,吐出来的两个字竟然是——“阿妹”。 曦和犹如被钉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反应过来之后她手忙脚乱地披上衣服想要逃跑,却被他飞快摁倒在床上,凶狠地从背后咬下来,如同动物的獠牙,同时身下悍戾地顶入她的身体。她几乎是立刻哭出来。 这一夜不论对于曦和还是息衎而言,皆是地狱。 第二日息衎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凌乱的床褥和血迹,曦和赤/裸地蜷缩着,半个身子在被子里,长发凌乱地散在被子上,眼角有泪痕,面色惨白如深夜月光下的骨瓷。 这一次曦和没能撑到给他抹去记忆,因此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那是他,可又不是他。 从出生至今,息衎从未如此恐惧,他害怕自己体内的东西,害怕对她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他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记忆的断层和当初在营帐里醒来所见的景象,他就知道,她在瞒着他做什么事情。 他轻轻掀开锦衾,看见她身上有青紫色的痕迹,并着伤口和血痕,触目惊心。 息衎捂住自己的脑袋。 半晌,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 他试着张口唤了一句“师尊”,然而她毫无动静。息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飞快地一抽,用手指去触摸她的鼻息,竟然毫无气息。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第168章 相濡以沫 息衎顿时心神俱颤,但手指到底不曾挪开,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她的鼻端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微弱得难以察觉,他提起的心稍稍落回,但很快又揪起,再试着唤了几声,曦和却始终不曾回应。 他不明白究竟为何会如此,也不知她此刻体内究竟是何情形,只动作迅速地抱她去洗了澡,将脖颈处的伤口包扎好,再将衣裳穿妥当,便带着她去了白旭山找白鹤仙人。 “尊神这是元神受创。”白鹤仙人的手放在曦和的额头上,半晌皱着眉头神色凝重地说。 “元神?” “我虽不知究竟为何至此,但尊神此番确实受了重伤。”他手中捏了个诀,一道白色的光路沿着其手心渗入曦和的眉心,又补充道,“很重。” 息衎连忙问道:“可于性命有恙?” 白鹤仙人摇摇头,沉吟片刻:“尊神神格稳固,这种程度并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元神这个东西乃是神仙的根本,损伤半点都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养得回来。若是寻常神仙,伤成这样估计得折寿万把年,但尊神只有涅槃而无羽化,也不知会产生什么影响。” “可否复元?” “旁人不行,但尊神必然可以。”白鹤仙人撤了手中的法力,道,“只不过也要几千年才能修得回来了,且不能二次受创。”他皱眉看向息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并未察觉到这凡世有任何大战,尊神同别人打架了?” 息衎摇头,却难以启齿。 白鹤仙人见问不出来,也不再追根究底,只让息衎别再带她下山,要么回洛檀洲将养,要么留在山上休养生息,息衎记得洛檀洲那充沛的灵气,原想托江疑带她回去,但转念一想还是等她醒来之后征求她自己的意见。这一等便等了七日,曦和才恢复了些神智,可因伤重又不曾进食,醒来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当时息衎正坐在床边,她睁开眼睛才看见眼前人的轮廓,便飞快地挣起身子往后躲,后脑勺磕在床头的柱子上,把息衎吓得半死。待她回过神来看清了,知道这是息衎,才渐渐地平复了呼吸,但想起昏厥前所经历的那些事,又不由得紧张起来。 息衎想伸手给她揉一揉脑袋,却见她往后躲了一躲,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然后收回去,谨慎地立在床边,不敢有下一步的动作。 曦和闭了闭眼睛,想要说话,嗓子却干涩无比,语声变了调。息衎连忙倒茶给她。 她算是渴死了,直接一口气将水喝完,息衎再给她倒了一杯,又喝完,然后才捧着第三杯茶,小口地呡了,靠在床头定了定神。 息衎始终没说话。 曦和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心中虽然有些烦躁但并未表达出来,毕竟这孩子尚且什么都不知道,于情于理,她都没有任何事可以怪他的。 “我睡了多久?” “七日。” 她看着息衎眼下的青色,沉默了片刻:“辛苦你了。” 息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不接话,曦和身体仍旧疲惫且心绪尚且芜杂,亦没有开口的*。 好半晌,他才开口:“师尊,你为何不怪我?” 曦和转首看他,已经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大却形容憔悴,站在那里,竟然像多年前犯了错在她面前低头认罚的孩子。 她的心情很复杂。其实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迷茫最缺乏安全感的其实是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他。然而即便到现在她也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恐惧,她害怕他有朝一日真的会变成阎烬,就像那天晚上,那样的事,即便放在从前阎烬也不曾对她做过,她不敢相信,也害怕接受。 她握紧了手中的茶杯,另一只手捂了捂额头,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话:“对不起。” 息衎颤了颤。 曦和想了很久,才决定该说什么:“我——” “我可以走。”息衎却飞快打断她。 她愣住,抬起头:“什么?” “发生这样的事,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可以接受。如果你不想再与我在一起,或者你不爱我了,我都可以走。”息衎的语气冷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早晨太冷树叶上打了霜,“当初是我先动心的,我承诺要保护你不让你受伤害,是我违背了自己的话,你可以赶我走。” 曦和整个人都怔住,那些复杂的情绪一下子都没了,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音:“谁说了要赶你走?” “我做错了事,而且不可挽回。我知道我已经不止一次伤害你,如果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不如现在就分开。”他看着她,竟然是要她认真考虑这个提议,“师尊,你不是也在害怕吗?” 曦和看了他很久,然后慢慢地道:“我都被别人伤成这样了,你还要丢下我一个人?” 这回轮到息衎怔住,他望着曦和的神色,忽然就手忙脚乱了:“不是,师尊,你弄错我的意思了……” “你觉得我们在一起就有包袱,你觉得离开就能解决?”她的声音微微提高,“那你现在就走,出去!” “师尊,我……” “我可从来没教过自己的徒弟逃避,你既然这样想,那就不配做我的徒弟。你给我滚。”曦和情绪激动的时候更显得嘴唇发白,她推了他一把,“你给我出去!” 息衎被她推得一个踉跄,见她自己也失力跌在床榻上,又赶忙去扶,却被她决然地推开。 曦和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敌人,一个手下败将,脸色苍白却带着怜悯和讥诮:“息衎,我现在确实后悔了。你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夫妻。” 息衎毫无疑问被她给刺伤了。曦和也知道这一点,但他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对不起。”他忽然弯下身,紧紧地抱住她,将她勒得几乎窒息,重复道,“对不起。” 他一直如此,一切情感都藏在心里,不善表达,言语贫瘠得近乎悲剧。但她能够懂得他,否则他们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曦和的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早已盈眶,但仍咬着牙强装冷静:“‘对不起’?如果你是因为咬了我一口害我受伤说这个话,那大可不必,反正你也要走了,我养个万把年还怕养不回——” “我不会离开你。”他打断她,语调低沉而颤抖,“我会尽力……只要能陪你一起面对。” 曦和闭了闭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她忍了很久,睁开眼,抓着他背后衣裳的手紧了又紧,最终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字:“嗯。” 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想过,如果有一天息衎不在了,或是他不再爱她,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而这一刻,她才认真地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在她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从前有父神与母神,甚至有弈樵和阎烬,但与他都不同。她觉得,此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令她愿意依赖,愿意倾尽一切去守护,同时也守护着她。 此事告一段落。曦和最终还是没有回洛檀洲,原因无他,只是她知晓此番自己伤得过重,即便回到洛檀洲也不是一两日便能将养得好的,不如在凡界慢慢地休养,陪着息衎过完这一辈子,再回天界。且她始终记得,息衎乃是正经天族太子下凡历劫的,命中注定有一大劫,而此刻那大劫却还不知在哪里,至少她得陪他渡过那劫难才行。然而她并不知道,倘若此时她径自回洛檀洲,息衎或许能够在凡界孑然一身就此孤独终老,或是平淡地娶妻生子走完一生,但偏偏她选择了留下,大劫便避无可避地开始运转了。或者说,其实她当初决定来天祈朝,决定收那名在悬崖边被狼妖逼至穷途末路的孩子为徒时,此劫便已注定要发生。这不仅是他一生的劫难,亦是她的情劫。 自从那一次喝足了血后,息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发作。但这一次他不会像上次那般天真,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体内蛰伏着某种东西,是他现阶段所不能抗衡的。同时他发现自己开始迷恋曦和的血液,这与元神之间的博弈无关,而是尝到了甜头就会上瘾,并非必要,却能清晰地感受欲/望的存在。每当她靠近自己,他都能够感受到血液里的喧嚣,这时他便会借口暂时与她保持距离,以此克制自己的欲/望。曦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也会在适当的时候与他保持距离,二人连同房的次数都少了。 但他们的感情并未因此而便得寡淡,或许是因为在白旭山顶她醒来的那时表现出了对息衎的依赖,或许是在争执中获得了勇气,后者似乎感悟到了一些新的东西,而这些都不着痕迹地表现在他的言行举止中,在曦和眼里,他仍旧是那个在自己门下拜师学艺数年的弟子,亦是朝夕相处的结发之人,又似乎有一点不同了,而她喜欢这一点变化。 二人很有默契地不提关于元神的事,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幸福。直到有一日,息衎入宫见了皇帝,在回程时,遇见了柳凝霜。 第169章 念断花期 他正独自出宫门,朱漆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因外臣不可乘车马出入宫禁,宫门处常常有外客驻留,他并未加以注意,径自向前走。然而从那马车里头走下来一个人,正是柳凝霜。 柳凝霜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下了车,立刻便瞧见了孤身一人的息衎,走上前来见礼:“平王殿下。” 息衎正望着天色,烈日当头,算着时辰觉得这时候回王府陪曦和用午膳已经有些晚了,正急匆匆地赶着时间,便草草地应了一句,继续向前。 然而柳凝霜很快叫住他:“殿下请留步。” 出于礼数,他只好停步,回过身来:“柳小姐。” 柳凝霜看了看他的神色,微笑道:“看殿下行色匆匆,难道有什么急事?” 息衎望了一眼天上,暂时平下心境,道:“无甚匆忙的。柳小姐可有何要紧事?” “我并无甚要紧事,只是看殿下最近有些心神不宁,奈何始终未得机会相询。若殿下遇见了什么难题,或许能与我诉一诉衷肠,兴许我亦能为殿下排忧解难也未可知呢。” “多谢柳小姐好意,不过我并无甚难处。”息衎友善地笑了笑,“我看柳小姐这是要进宫,若是耽误了就不好,我还是先行告辞了。” “若是家中有人等候,殿下自然着急。而能让殿下如此牵肠挂肚,白姑娘委实有福气。”柳凝霜浅笑。 皇帝并未将息衎早已成亲之事公开,但柳凝霜与息衎私底下有来往,却是知道这个事的。 息衎虽然察觉她此时的语气有些微妙,但并未在意,只拱手告辞,转身便走。 然而柳凝霜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话—— “殿下可知,神仙在流血时是何感受么?” 他的脚步顿住,背对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中透露出不可置信。 “殿下并不曾那般流过血,想来并不懂得这种感受。”柳凝霜的声音靠近,仍似带着温婉的笑意,听在息衎耳中却没有丝毫温度,“而白姑娘,或许也不曾告知殿下那种痛苦罢?” 息衎忽然想起,曦和说柳凝霜是人身妖魂。 他僵硬着未转身,手中却被塞进了一个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是一枚藕荷色的锦囊。 “这是我送殿下的礼物。”柳凝霜的声音后退了一点,浅浅地笑着,“从前殿下并不收我的东西,是担心白姑娘介意。这个锦囊,我也不强求殿下收下,殿下只需打开看一看,再决定要不要我的下一份礼。”她在他身后福了一福,“臣女告退。” 息衎一直站在原地,直到柳凝霜进了宫之后,他才打开那枚锦囊。 里面有一张字条。 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平铺直叙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以及对曦和所造成的伤害,最后,约他明日在柳尚书府中相见。 除了江疑在荣江底的水驿、白鹤仙人在半山腰的学塾,他不喜欢去任何别人的住处。 这种被胁迫去别人家里的感觉很不好,但自己拼力保守的秘密忽然被别人一下子拆穿了,这种感觉,更不好。 他将字条上的内容重三遍四地读,柳凝霜字里行间的意思分明是想要帮助他,然而他始终有种被别人扒光了衣服盯着看的羞耻感。 最终,他将手里的字条揉成一团,稍一用力便成了齑粉,锦囊随手丢在了路边。 第二日,息衎出现在了兵部尚书的府门前。 家丁进去通报,很快就有下人请他进内院。息衎认为自己贸然进入内眷后院委实不妥,那引路的家丁却说是他们家小姐如此吩咐的,他心中压着事,也无暇理论这等琐事,只皱了皱眉却并未再多说什么。那家丁毕恭毕敬地将他带至后花园,然后有婢女上前来请他在庭院中坐下,说她们小姐还在理妆,请平王殿下稍等。 息衎坐在院子里,周遭景色雅致,却并未吸引他的注意,桌上的茶水亦未动分毫。 过了一会儿,柳凝霜从房中出来,见到息衎,行了礼:“殿下。” 息衎并未回礼,只看着待她坐下,一言不发。 柳凝霜望着一边的花草,轻轻一笑:“今年的海棠开得分外红艳,想来是个好兆头。” 息衎望着她,道:“柳小姐今日请我来,大约不是为了赏花罢。”他见柳凝霜转过眼来,问道,“你告诉我你知道了那些事,目的是什么?” 柳凝霜道:“殿下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么?” 息衎沉默了一下,道:“你是妖。” 柳凝霜毫不意外他知道这个事实,颔首道:“我确实是妖,不过这具身子确实是个凡人。不过,殿下,您身上的东西可是能轰动六界的大秘密,即便我是妖,也震惊了许久。倘若殿下您还是从前那个样子,我还真没把握这样来到你的面前……”她见息衎疑惑地皱眉,很快转了话锋,“我虽不知白姑娘究竟是何方神仙,竟然能够以一己之力压制住殿□□内的异常,但也晓得,不论何等厉害的神仙,其元神也经不住您体内这个东西的摧残。” 息衎微微垂了眼帘。 “凝霜爱慕殿下已久,这是殿下心知肚明的。我虽不强求,却不希望殿下长久地沉浸在折磨中。”柳凝霜的语气温柔,继续道,“殿下对白姑娘用情至深,我羡慕不已,也希望白姑娘能早日好起来,至少不再承受这样的折磨。要知道,殿下身上的东西一日不除,你便永远需要她的元神做养料,可即便她再强大,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若凝霜所料不错,殿下这段时日心神不宁,想来是因为伤及白姑娘而自责罢?” 息衎终于听出了点门道:“你有办法?” “我确实有办法,而且很简单。”柳凝霜道,“殿下你以为白姑娘的元神能够压制你体内那个元神,但实际上它只是在借白姑娘的元神滋养自己罢了。而这一点,恐怕连你的师尊自己都不知道。” 息衎的手微微一紧。 “你在白姑娘身上掠夺得越多,对你体内的东西就越有利,它会越来越强大,直到有一天你再也压制不住它,它会彻底地占据你的身体,而你则从这个世上消失,到了那个时候,想来白姑娘也撑不住了。”柳凝霜嗓音微沉,“白姑娘的血于你而言是罂粟,你以为它救你于水火,实际上却是渡你入魔。这样的结果,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 “你的意思是——” “离开她。”柳凝霜语气坚定得斩钉截铁。 息衎一滞,转开眼:“这不可能。” “只要你们在一起,你就永远克制不了欲/望,你总有一天会把她害死,也害死你自己。” 息衎站起身,冷硬地道:“不必再说了,任何办法我都可以接受,唯独这一件不行。这件事我会与她一起面对,她也不会同意我这么做。” “殿下,你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吗?这根本不是同意不同意的问题,这件事也根本不需要你们两个人一起面对。”柳凝霜也站起来,略显激动,“这件事只要你自己做决定,只要你下定决心离开她,就是保全她。既然你对她用情至深,那么她也该对你如此,两个人一起面对的结局就是同归于尽,你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我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不需要柳小姐操心,我先告辞了。”息衎抬腿就走。 “站住!”柳凝霜拉住他的袖子,已经浑然失了大家闺秀的风度,语气变得乞求,“你们俩在一起只会带来灾难,不止是你们两个,还有六界!殿下,我真的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好,为何不论过了多少年,你都不肯回头看看其他爱你的人……” “我已经成亲了,柳小姐请自重。”息衎毫不犹豫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走,“息衎此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柳小姐还是早日决断,莫要自苦。” “好,好,你既如此冥顽不灵,还谈什么爱她,连保护她你都不愿意……” 没等她的话说完,息衎便快步走出了院子,甚至片刻都不愿意多待,腾云离开了。 柳凝霜立在原地,眸光颤抖,眼中含泪,最终拳头握紧,用力地敲在石桌上。 …… 息衎回到白旭山,落在院门口,见曦和从屋里端出菜碟子来摆在桌上,见到他回来,笑了一下:“回来了。” 息衎深呼吸几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和仪容,走过去。 曦和低着头将碗筷放好:“我看你回来得晚了,就自己炒了两个菜,不好吃可别怪我。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 息衎从身后抱住她。 她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微微笑道:“怎么了?” “没什么。”息衎紧紧地搂着她,仿佛此生都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他埋下头,“你一直在我身边,真好。” 曦和不知他是怎么了,但听得此言竟莫名深情,良久才“嗯”了一声。 息衎再抱了她一会儿,然后放开,再看脸上已是温和从容的笑意:“吃饭罢。” 第170章 镜圆意笃 又过了十天半个月,这期间息衎上了几次朝,或许是因为巧合也碰见了几次柳凝霜,但他只当做没看到。曦和留意到他最近几日心神不宁,但他不想说,她也不会逼他。 深秋渐至,天色暗得早了。这一晚二人用过晚膳,天色便已半黑,院子里点起了灯,曦和就着木盆洗碗,站起来的时候腿麻了,脚一崴,手中一只碗掉下去摔碎,她蹲下身去捡,没留神割破了手。 息衎皱眉走过来:“怎的这般不小心。” “这不是有点困了么。”曦和将伤口挤了挤,一点点血从伤口里流出来,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将流血的手指头竖起来送到息衎嘴边,“哎,别浪费。” 息衎脑门上青筋跳了两下,随手抹去她指上的血,把她往旁边推:“去去去,别闹。”然后自己去拿笤帚将碎瓷片扫了,然后把洗好的碗筷拿进厨房里去。 曦和跟着他进了厨房,手指头上又挤出一丁点儿血来:“哎,干了多可惜,你真不要啊?” 此时息衎已经忍了很久没发作,见她这么一副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好笑之下又甚是无奈,将碗筷收拾好,洗了手擦干,便将她的手拉下来:“你身子可好了没呢,就在这里煽风点火。” 曦和笑得眼睛弯弯:“你不是正忍着么?”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过我也确实在忍着。”息衎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前两日夫人走路都还跛脚,看来现在是好的差不多了。” 曦和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什么,瞧见他嘴角玩味的笑意,狠狠地掐了他一下:“流氓。” “我也就对你流氓。”息衎疼的龇牙咧嘴却笑得更开心,抓住她掐人的手,转了个位置,将她抵在灶台上,低头吻下去。 随着吻的逐渐深入,盘踞在元神中对血液的渴望又翻腾起来,息衎停顿了一下,想起柳凝霜的那些话,胸中莫名地滋长出一股怒气,唇齿间下意识地加重力道,曦和靠在灶台上,腰肢几乎以一种快要被他折断的姿态握在他的掌中,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刚想要推他,息衎却蓦地撇开头,喘息重重地落在外面。 而他揽着她的手臂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曦和见势有些不妙,连忙试图将他推开往旁边躲。但息衎将她搂得更紧,下颌低靠在她的颈窝,平复了一会儿。 “没事了。”他轻轻放开她。 曦和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忍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如今已经进步很大了。等你实在忍不住了我再给你。” “嗯。” 息衎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师尊,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人?” “谁?” “那个元神的主人。” 曦和一滞:“为何这么问?” 息衎再次沉默了一会儿。他很小的时候便从江疑与白鹤仙人的言语中发觉,自己的师尊似乎是纵横六界的大神仙,何况他们素来称她为“尊神”,那等恭敬并非平日里几个调笑打趣便能抹去的。且他曾有幸去过一趟洛檀洲,那凌驾于东海之上的仙乡,即便他不曾见过其他的仙地,却也知其不凡。像她这样厉害的神仙,能令她畏惧的存在必然少之又少。但他并没有说这么多,只思量了片刻,道:“有时师尊在看我的时候,似乎在看另外一个人。”顿了一顿,“他是不是与我样貌相似?” 曦和把玩着手中的干柴,“嗯”了一声。 “那……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曦和将干柴上凸出的枝桠掰下来,垂着眼帘似是心不在焉:“很强大的一个人。但他已经死了。” 息衎不理解:“死了?” “强大的神仙,像他和我这样的,只要提前做好准备,即便肉身与魂魄皆灰飞烟灭,元神也能够久存于世。”曦和扔掉手中的干柴,站直了身子直视息衎,“他当年杀了很多人,六界中有无数人恨他入骨,却无人能将他彻底斩杀。所以你不必自责,他强到那种地步,现在的你,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出色了。” “那,他如今是在借我的身体复活?” “是。”曦和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微笑道,“可是你不必担心,当初他死时确实比我强许多,但如今却不一定。他之所以会吸取我的元神,是因为我与他之间存在某种联结,他能够借助我的元神养活自己。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在六界之中消失。” 原来她知道…… 息衎眸光动了动。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会问为何她明明知道拿东西是在掠夺她的生命以补己需,却仍旧允许他吸她的血,但其实这种问题,问与不问没有半点区别。现在他想知道,既然六界中至今无人能将此人彻底斩杀,为何她能做到,可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 他最终换了个问题:“倘若在你抹杀他之前,我先死了呢?” “我不会让你先死的。” “那我有可能先吸干你的元神。” “这样的话,结果没有任何分别。”曦和微微笑着,“他先死还是我先死,没有分别。” 这个时候的息衎,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曦和没有让他再问,打发他去山下买碗了。 当晚,息衎再问了她一个问题—— “师尊,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你会怎么样?” “你是说你死了?” “不是……就是,我们不再相爱……或许是我背叛了你。” 曦和思考了片刻,道:“我会放手。”见息衎的目光陡然望过来,她回答得意外的认真,声音比之平常略显低沉,“是你先动心的,你也有先放弃的权利。而我……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强求,况且毕竟一把年纪已经摆在这里,六界之中,没有什么是时间抹不平的。”她笑了一下,“你虽然是我这十几万年来唯一动心的人,如果你先离开了,要我走出来恐怕很难。但总有一天会走出来的。” 期许之中,意料之外的答案。 月光苍冷,她的半张脸在阴影里,另一半被映照得如银辉雪地,美得不真实。 息衎望了她很久,最终垂下眼帘:“嗯。” 又过了几日,江疑带消息来,说是皇帝传了圣旨至王府,让息衎以亲王身份主审原户部侍郎贪污军饷一案,三司协理,得了这个差使,息衎少不得要进宫一趟,二人便又搬到了王府。当日他亲自出门给曦和买了些她素来喜欢的点心,曦和原本是要与他一同出去的,他却说自己得先去一趟户部了解了解情况,她跟着不太方便,百般让她待在府里等她回来,自己出去买,过了很久才回来用晚膳,曦和倒也并不起疑,只当他对此案很是上心。而当她问明日去见皇帝是否要她一同前去,息衎起先是拒绝的。 “你又不喜欢父皇,父皇也不承认你我的亲事,何必相看两生厌,不如在家里乐得清静。” “我明日想去西坊看看有什么新样式的风铃,横竖是要出门的。” 息衎失笑:“家里不是处处都挂满了铃铛么,怎的还要看?” “这种东西百看不厌的。”曦和抱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拨弄着床头挂着的一只铃铛,“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在洛檀宫里处处挂上铃铛,用紫藤萝编穗子,那才好看呢。” “到时我……”息衎原本想说到时他帮她把铃铛挂满洛檀宫,然而话到嘴边止住,他脸上的笑意淡去,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接上。 “到时你什么?”曦和未看见他那一瞬的表情,支起身子来笑看着他。 “没什么。”息衎揉了揉眉心,“有点困了,先睡罢,明日还得早起见父皇呢。” 曦和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滚到床里头抖被子去了。 第二日,曦和照旧睡到将近卯时末才醒来,用早膳时问起身边婢女,后者说殿下很早便进宫去了,现在已经将近有一个时辰。曦和算了算时间,吃过饭磨蹭了一会儿,便往皇宫去找他,打算待他办完事后一块儿去西坊。 她在云头上隐了身形进了皇宫,恰逢息衎从皇帝的大殿出来,她正想下去找他,却见他出殿后拐了个弯,竟然不是出宫,而是往内宫的方向去了。 她心下狐疑,思量着大约又是皇后或者哪个妃子要他去见那些千金小姐了,有些意兴阑珊,但又有些好奇,便一路尾随他去了。 七拐八绕后,息衎果然进的是皇后的宫苑。 他一进去便有婢女来引路,皇后却并未露面,婢女将他一路引至后花园,那湖边正坐着一名女子,一见到他便站起身来,情意绵绵地笑着行礼。 曦和一眼便瞧出来,那是柳凝霜。 第171章 分钗断带 息衎朝她走过去。 二人说了几句话,便就着湖边的石桌坐下,旁边有两名宫婢候着,息衎竟然亲自给她沏茶,言谈举止收放自如,流琴似是有些受宠若惊,微微颔首接过茶盏。那举止不仅熟稔,且几乎称得上是亲厚。 曦和心下有些不豫,稍稍靠近了些。 二人再交谈了几句,似是说定了要去什么地方,柳凝霜先起身,路过息衎身边的时候踩在裙摆上崴了一下脚,息衎连忙起身扶住,柳凝霜低了头,有娇羞的女儿态,然后退开一点言道失礼云云,息衎微微一笑,往湖边走去。柳凝霜快步跟上,二人比肩同游,后面的宫婢远远地跟着,不敢上前惊扰。走了一段路,柳凝霜主动挽住了息衎的手臂,后者竟并未拒绝,只侧头看了一眼,似与她视线相交,然后很快挪开。 曦和面色平静地看了他们半晌,转身回了白旭山。 在她离开后,息衎与柳凝霜绕着湖泊走了一圈,便出了宫。 宫门口,他意料之中地没有看到曦和的身影。 这时候柳凝霜来与他道别。 柳凝霜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管她从前是什么人,言谈举止都符合大翎对女子的一切要求。 此时这位大家闺秀笑意盈盈地对息衎行了个礼:“看来殿下是真的想通了。” 息衎并未看她。 “若得知殿下今日与臣女把臂同游,家父必然欣慰。”见状,柳凝霜也并未多话,只笑了笑,告辞。 待柳凝霜走远了,息衎仍旧站在原地未动。 他知道曦和一定在刚才那段时间里来找过他,也知道此刻她必定不在了。确实如他自己所想,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而亦如曦和曾经所言,这世上所有的了解,都有可能成为伤人的利器,直入心肺,痛得人肝胆俱裂,七窍流血。 而今日,只是个开始。 息衎的身体很好,往年不到立冬,他都不必添衣裳。今日却莫名地觉得,此年的秋季比往年冷得早了些。 回到王府后,婢女告诉他曦和出去之后便没再回来。他想了片刻,很快回了白旭山。 山顶上比下面还要冷些,曦和在房中打坐。 息衎整理好心情,也不跟她打个招呼,径自去厨房做饭。 曦和竟也似是不知道他回来了一般,盘膝坐到了午时,直到他喊她出去吃饭。 息衎见到她出来,笑了一笑,道:“今日有鱼,你喜欢吃的。”那神态与举止,竟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曦和心中有些发冷。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似从未认识这个人。 她沉稳了十万年,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曾落了尊神的架子,以往不论多委屈多痛苦多生气,她都不曾失态。这并非自作聪明的掩饰,而是经过漫长岁月的浸润打磨而成的从容。因此此时即便有再多的愤怒,她也不会出口质问。 她坐下来,拿起筷子,息衎给她碗里夹了一块鱼肉,她吃了一口,却心不在焉,味同嚼蜡。 息衎似是看出她心情不好,关切地问道:“今日不是说去西坊看风铃么,你怎的回来了?可是有何处不舒服?” 听得这温言软语的,曦和心中却只是一味往下坠,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有些僵硬地弯了弯唇角:“就是忽然不想去了。” 息衎笑了笑:“没事,那过段时日等你想去了,我再陪你去。” 曦和低头吃饭,很久才“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几日,息衎都似是什么都未发生似的,如往常一般别无二致。曦和几乎以为在皇后宫中后花园里所见的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户部侍郎贪污军饷的案子审结后,又有一张请帖送到了平王府。这回是兵部侍郎柳大人的四十大寿,请平王殿下赏脸光临。 若放在以往,息衎对这些宴请一定是毫不理会的,但这一次,他不仅答应前往,而且问曦和要不要与他同去。 “同去?”曦和嘲讽一笑,“作为你的师尊还是妻子?你难道不怕别人知道你已经成亲了么?” 看到息衎明显愣住的表情,曦和自知失言,转过眼去,道:“你自己去罢,我身子有些不舒服,不下山了。” 这话并不是骗他的,她这阵子确实常常头疼,大约是情绪不稳定的缘故。而在柳凝霜的父亲办寿宴的那一日,她也确实没打算出门。 她并不想跟在他后头窥视他究竟与柳凝霜有什么关系,就算有,那些画面也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她已经考虑过了,待他回来,这件事便搬到台面上来说,若能讲清楚了,不管结果是什么,都比现在这样一个人闷着的好。 然而,打算毕竟只是打算。 就在息衎前脚走了没多久后,一封急信由幽都直接送到了她的手中,是灵族巫祝渺祝亲笔所书,信中述冥河秽气大涨,经准确查实后,那牵引的源头竟然是落神涧。 她一看这信笺,连行李都没收拾,就要回天界,但一想到息衎身上阎烬的元神,她更加心神不宁,必须给他留下什么东西加以保护,于是迅速赶往城中柳府。 天正下着小雨,兵部尚书府中却十分热闹,但曦和全然无暇顾及,只循着息衎的气息来到其府中后院的回廊。她原本疾步而走,分毫没想着掩盖气息,却在看见回廊尽头的那一幕时,倏地顿住了脚步,周身气息全敛。 与此同时,回廊尽头正与柳凝霜交谈的息衎目光一缩,但很快掩饰过去。他对着柳凝霜微微一笑:“令尊正在前厅招待客人,我们这样贸然出来可妥当么?” 柳凝霜也有些讶异,不知他怎的忽然说起这个,连神情都变了,但很快猜到发生了什么,微微一笑道:“爹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不会怪罪的。” 廊外海棠粉红如美人面,息衎折下一支,插于其发间:“此花甚美,恰称柳姑娘如花容颜。” 细雨飘飘,丝丝侵入肌骨,一点点的发寒。 息衎将柳凝霜牵起来,后者趁势直接抱住他。息衎似是有些愣怔,却见其抬起头来,一只手环上自己的脖颈,红唇吻上来。他僵硬了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将柳凝霜抵在廊柱上,占据主动亲吻她。 曦和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 然而漫天的雨丝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地固定在原地,半分都挪动不了。 良久,那交吻的二人分开,女子红了面颊低下头去,男子抱住她,低声道:“往里头站一些,莫被雨扑了。” 他的语调很温柔。 就像对她一样。 曦和很冷静。 自从与息衎在一起后,她便再也没有这般冷静地分析过自己的处境与自己的心情。她知道此时自己不该出现,否则只会让所有人都尴尬得无法收场。 但她此刻并不想再去在乎别人尴尬与否,她只想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 她确实离开太久了,其实需要她的不仅是息衎,还有六界。而现在,息衎似乎并不需要她了。 当曦和凭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柳凝霜虽然早已猜到但还是悚然一惊,而息衎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对上息衎的目光,后者似乎想要说什么,从他的表情来看,曦和立刻判断出他似乎想说些伤人的话,但她此刻什么都不想听:“你什么都不必说,我来不是为了你们的事。”她从自己手腕上把手链取下来,套在息衎的手腕上,“这是我早就打算给你的,当时时机未到,但现在必须给你了。不管你爱谁,都戴着它。” 息衎想说话,但曦和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我有急事要回天界,如果没死,我会回来。到时候你想好如何跟我解释,或者干脆一刀两断。” 听见这话,息衎有些乱了方寸:“你说什——” “如果我死了——”她顿了一下,息衎的呼吸也一停,她有些惆怅地笑笑,“——就当我成全了你们。” 说完,她转身就走。息衎飞快地伸出手来拉她,却只握了一手白雾。 在曦和出现的那一刻,柳凝霜甚至用颇为挑衅的眼神看着她,可从头到尾,曦和都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蝼蚁,即便使用各种手段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依旧不配被她放在眼中。 此时的她感到不甘、愤怒,以为曦和是故意做成这样给她看,却并不知道,这只是洛檀尊神一贯的姿态。从天地大战中走出来,曦和从来不认为有任何人能够给她带来威胁,这种东西在她的意识里根本不存在,唯一能让她遇见挫败的,只有自身的弱点。 正如她与息衎之间,她从来不认为有什么障碍,不论是阎烬,还是现在的柳凝霜。如果息衎最终选择了柳凝霜,一定不是柳凝霜将他夺走了,而是她自己与息衎不合适,息衎不爱她了,仅此而已。 雨势渐渐大了,深秋的海棠被雨点吹打击落,粉白的花瓣落在廊檐下,很快被泥水玷染。雨幕阻隔了前厅的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雨势大到无边,就像整个世界。 第172章 冥河牵引 北方穷天极地之处,断崖高险,云蒸雾绕,山间石桥下方乃是深不见底的云涧,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一片荒芜。 渺祝早已遣人在灵界大门前等候,曦和甫一来到,便被人领了进去。 冥河贯穿灵界,仰头可见天空无数光点间,偶尔有秽气如水波般涌动,冲散成群结队往生的魂灵。 态势果然不妙。 除了渺祝,其余七位幽都长老皆在冥河边镇压秽气,前者见曦和来了,连念了即便“阿弥陀佛”,忙带她去冥河边。 河面上方有七颗藤萝精魄分别在不同的方位,紫色的光芒清冷温吞地落在河面上,随着浮动的气泽不断地变幻。七位长老分别守着七颗精魄,每每有大量的秽气上升,便施法将其压制,此刻见到曦和前来,皆行了大礼,然后继续其手头的工作。 曦和见状微微蹙眉,单手上托,冥河中无数光点向其掌心汇聚,在空中画了一个印伽,白光从她手心扩散,反手摁下,如水波般拍在河面上,冥河霎时间平静下来。闪着光的魂灵终于恢复了秩序,随着流动的虚空一同游向远方。 诸长老终于歇了一口气。 渺祝狠狠一咂嘴:“还是尊神您厉害。” “这只是暂时的,想要根除,可不止是这样。”曦和望着那遥遥而去的冥河,道,“你在信中说那牵引的源头在落神涧,可确定了?” “这么大的事,若非十万分的确定,怎敢轻易告知尊神你?”渺祝说到这里拧了拧袖子,小声了点,“其实冥河中死秽之气上涨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此番来势汹汹很不寻常,我们探查了许久才找到根源……说到底,若非牵扯到那一位,老子也犯不着来打扰尊神您呐。” “除了我,此事你还告诉谁了?” “这么要紧的事,除了您老子还敢跟谁讲哟。”渺祝苦着脸道,“魔神现在虽然只是个名字,却牵动着无数人的脑筋呢。唯一能做主的便只有尊神您了。” 曦和颔首,再看了一会儿冥河,见那秽气消停了这么一会儿,又开始上涨,众长老继续施法镇压。她不再施以援手,待这一波过去之后,对渺祝道:“跟我去落神涧。” 作为六界中唯一能与洛檀洲比肩的仙乡,落神涧的草木原本比碧虞山还要珍贵茂盛,而此刻却已经大片死亡。 渺祝甫一进入这片地界,便用袖子掩了口鼻,一个劲儿地说这气泽弄得人太难受了。 曦和是天界人,不如灵族对气泽敏感,但也感觉到很不舒服。 狭长的落神涧,尽头是一挂自天而下直至地底的瀑布,而在那水帘之后便是魔神阎烬的封印之地。此地本为难得的天地灵气汇聚之处,而只因阎烬一人,方圆百里都杳无人烟。落神涧是六界中极清静的地方,鲜少有人踏足,也没有任何人会动脑筋俩打扰阎烬。曦和记得,她上次来看的时候,封印还是好好的,瀑布外灵气纯澈,虽因当年杀伐而落下了凶气,却对草木之灵几乎没有影响,若非此地凶名在外,偶然从上空飞过的神仙,也不会相信这便是当年陨落了三大神祗的极凶之地。 而此时,她能够感觉到瀑布后那个人的存在。 封印有裂缝了。 二人靠近了一些,水雾扑面而来。 曦和挥袖,一面结界将水雾挡在外头,她问渺祝:“看到什么了?” “煞气翻涌,煞气翻涌啊。”渺祝重复了两边,警惕地看着周围,狠狠地咂嘴,“尊神,魔神不会是要出来了罢?” “还差得远。”曦和撇下渺祝,继续往前而去,伸出手,穿过结界,轻轻地接触瀑布水帘。 水花击打在手掌,力道极大,从她指缝间穿过的水在一瞬间皆结成了冰,在阳光下透着隐隐剔透的红色。她的手始终没有离开瀑布,很快,瀑布中段的冰面迅速扩大,转眼无数冰棱已经封锁了山壁,自下而上传递,整面瀑布都冻结得坚硬如岩石。飞洒的水珠成为尖利的冰锥,一根一根相连倒挂着,整个落神涧霎时间如同陷入严冬。 剔透的红色开始蔓延,那种珍珠一般的红色,让她想起息衎的眼睛。 她稍稍退开一点,看着那些红色如何消解冰晶。 就从她触碰的地方开始,淡淡的红色蔓延,一点点地消融坚硬的冰挂,水珠汇成小股的水流,从冰瀑上流下来,然后渐渐是里层,上方的冰也渐渐地融化了,中间有大块的比马车还要大的冰块因失去支撑落下去,在潭底摔碎,溅起无数冰晶和水花。瀑布重新被释放,发出巨大的声响。 见此,渺祝退得更远了一些。 曦和扬声道:“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出来。” 渺祝谨慎地道了一声“小心”,便见她一头扎进了瀑布。 水帘后,山壁原本应该完好无损,但此时一道长长的裂缝横亘其上,从形状看,不是从内而外冲破,而是自外向内施力打破的。 曦和眉峰一动,闭上眼睛,灵识慢慢地沿着那裂缝伸展入内。 黑暗中,封印呈现在她的眼前。 金色的封印遍布符文,一道又一道的枷锁叠加,最深处有暗红色的光体静静地沉睡。 她看不到阎烬,可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她望着那重重封印之后,慢慢地开口。 “你是从何时开始打算要重生的?” 没有半点动静。 “你把元神藏进邺战的体内,一代一代传下来,确实如你所料,已经滋养得很好。” 她仔细地看着那封印深处,最后一层封印上的符文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断裂。 “究竟有谁在帮你?” 她知道阎烬或许听不见,此时她也不是在问他。 “剩下的那些元神在哪里?”她继续问,“你回来是想要做什么呢?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仇人。一统六界,还是继续杀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灵识停留得太久,里头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她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泽在渐渐地接近自己,包裹自己的灵识。 “你想要我帮你?”她笑了。 封印深处的元神开始释放出更深厚的光芒,最里层的封印上符文一道一道消失,然后崩毁。 曦和感觉,似乎有人握着她的手。 她闭着眼睛,微笑:“我不会去找那些帮你的人。其实活很久没有意思的,得到的终究要失去,日复一日过着同样的生活。这几年,我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生活,但不过都是泡影。我只是作为天族的尊神而存在。哥哥,我们既然同根生,为何不能共死呢?”第二层封印也开始一点点的破坏,曦和咬破自己的指尖,血液自伤口流出,化作金色的丝线穿过封印缓缓缠绕,一点一点加固,“我不会让你出来的。要么我们一起死。” 阎烬的元神在她说话的这一段时间内都不安定,曦和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听到了自己所言,还是只是想要冲破封印逃出来。 她片刻都不再停留,离开了瀑布。 渺祝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来询问:“怎么样了?” “封印别人从外面破坏了。”见渺祝悚然一惊,她继续道,“那人法力不够,只是打开了一小道裂缝,但关键是唤醒了阎烬……”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自己也不能确定唤醒阎烬的究竟是那破坏封印的人还是息衎吸取的她的元神,“我加固了封印,但阎烬的本事很大,不一定防得住他。” “那怎么办?难道……难道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魔神重归六界?”渺祝一想到可能发生的景象,立刻毛骨悚然。 “不会的。没有这么快。”曦和回头看了一眼瀑布,“你派人盯着落神涧,一旦有人试图继续打破封印,立即诛杀。” “那尊神您呢?” “我要先回一趟洛檀洲,找白笙问些事情。这里面封印的只是阎烬的元神,你在幽都等我,在解决这里之前,先得将冥河的秽气压制住,否则万一他逃出来,灵界将是第一个遭殃的。”说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先去凡界解决,否则天族……” 此时恰巧瀑布后传来一声巨响,山岩破碎随水帘落下水潭,渺祝吓得面色一变,曦和当即回身,一掌拍入瀑布,水帘打开一个豁口,只见那山壁上的表层岩石已经破碎,裸露出其中的封印。 渺祝吊高了嗓门:“尊尊尊尊——” “闭嘴!”曦和低喝,手中飞快地结了个印,一道新的封印封住了洞口,里头的响声弱下来。 渺祝已经脸色发白,好半晌才咽了口唾沫:“尊神,咱、咱们早去早回。” 曦和深深地凝视了一眼阎烬所在之处:“他出不来的。放心。” 第173章 日薄西山 落神涧煞气涌动,冥河秽气上涨,洛檀洲却万年如一日地风平浪静。 青樱讶异于曦和忽然回来,原本想抱着她的腿撒撒娇,却见她满腹心事并不太想说话的模样,有些低落地自己待到一边去了。 白裙拂过青草地,曦和挥袖遣散了草地上四处蹦跳的雪兔,站在了雪槠树下。 她的手轻轻抚上粗糙的银色树皮,仰头望着那阳光下炫目的枝叶,一颗颗树叶犹如明珠,最小的仅有指甲盖那么大,最大的比之曦和房中的妆台镜还要大上一些,颗颗光滑莹润,散发着不属于尘世的光。 “白笙。”她轻唤了一句,缓慢地靠着树干坐下来,低垂了双眼,“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雪槠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地摇动,发出簌簌的响声。有莹白的光从枝叶末端向树干游走,再经过树根,最终在曦和的视线中凝聚出一双赤足,有银色的衣摆落下遮住了脚。 她抬起头。那逾十万年不曾见过的身影映入眼帘。 眼眶忽然湿润了。 她望着那一身银袍的中年男子,张开双臂,那神情竟然有些委屈,像是个被人欺负了却无处宣泄的孩子:“抱。” 白笙无奈地笑笑,蹲下身来,搂住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如一个大人抚慰着自己的孩子:“小主人受苦了。” 男子有一头淡银白的长发,柔润地披散,他的怀抱没有温度,却莫名地让人安心。 曦和抱住他,终究还是忍住未哭,半晌不说话。 白笙也不动,就这么由她抱着,垂头望着她的发顶,微微叹了口气。 过了许久,曦和才松开他,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准取笑我。” 白笙温和地笑了笑,在她身边坐下来:“小主人长大了这么多,我本以为你已经不会撒娇了。”见曦和红着眼眶瞪过来,他笑着道,“小主人有心事,想要知道什么,可以问我。”说着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小主人动情了,也见过那个年轻人,看着不似个轻浮孟浪之辈,只是此路坎坷,还是谨慎为好。” “我们不说这个事。” “好,不说。”白笙知道她有心结,微微一笑便不再提,“小主人还要赶往幽都罢?你想问的,是有关魔神的事情?” 曦和点点头。 “当初魔神究竟是如何留下了元神,究竟有谁在帮他打碎封印,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小主人,你现在的想法很危险。”说到最后一句,白笙的神情微微严肃起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曦和揉了揉眉心,道,“阎烬太厉害了,只要他不死,六界有朝一日必遭大难。你难道愿意当年天地大战重演么?” “我只知道,不论什么样的困难,小主人都能克服。而一旦想要同归于尽——”他顿了一下,“那就什么都结束了。不仅辜负了那些爱你的人,也辜负了当初父神母神的苦心。” 曦和凝视了他片刻,道:“如果能做到,我会努力活下来。” 白笙摇摇头,虽然没有说话,却明显仍是不赞同。 “好了,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些的。”曦和拉住他的手,认真地道,“那个孩子,你见过的,体内有阎烬元神的孩子,他现在的状况比当初我带他回岛上时更糟糕了。他……”这对着别人始终难以启齿之事,她对着白笙只是微微一犹疑便说出来了,“他迷恋我的血。”她见白笙垂下眼,摇了摇他的手,“这个事……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此事……我不知该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他沉默了许久才道。 “除了你,还指望谁来告诉我?”曦和惊讶于他果真知道原因,同时自己也有一些猜测,“他从我的血液里抽取我的元神,难道是因为你曾经养育过我们的魂魄,元神同根,他才……” “是。”白笙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太荒唐了。”她皱眉,不由自主地想到息衎在吸血时变得血红的眼睛,心底流过一股寒意,“从血液中摄取元神……”那一夜在平王府发生的事情深刻地印在她的脑海中,那一刻阎烬分明占据了息衎的大脑,不仅吸了她的血,还做了那么过分的事。若非当日身体的痛楚分分明明,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从前对她百依百顺的阎烬哥哥竟然会对她做那样的事。 “这不是第一次。”白笙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道,“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曦和蓦地凝眸:“什么意思?” “魔神曾经吸过你的血。”白笙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不止一次。” “不可能。”曦和道,“我一点都不记得。” “你确实不记得。那是因为他让你忘记了。”望着她惊怔的神色,白笙反驳得不留余地,“小主人当初还很小,魔神有一次没忍住吸了你的血,当时你很害怕,他抹掉了你的记忆。” “怎么可……” “有了第一次之后,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的身体虚弱到瞒不住了,父神和母神才发现事实。” 曦和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是在思索此话的可信度,她当然知道白笙绝不可能欺骗自己,但仍旧呆了许久,才轻轻问道:“可他为什么要吸我的血?” “因为他活不下去了。还有,”白笙停顿了一下,“他爱你。” “我不明白。” “魔神确实受我孕育,但我只是给了他活下去的机会。他的元神是不完整的。”白笙道,“当初阎烬诞生于不尽木边,受风火雷电轮番摧折,只不过是个该转瞬即逝的生命,可我看他可怜,且在那样的地方能生出神灵实乃相当难得之事,便一时心软,将他收入体内养育,很久之后才被父神带走。但他先天不足,即便是我也无法为他培育出完整的元神,最多七八万年便该至大限,谁知后来小主人跟他又有了这么一重关联,他便借了你的元神以苟延残喘罢了。” 曦和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喃喃道:“怎么会如此?阎烬一直待我那样好,你如此说来,他竟是要以我的命换他的命?” “事实如此。”白笙道,“然而魔神此人不能以常理度之,此事在他眼中,却并不只是这个意思。”说到此处,他有些微的犹豫,“当初我看他的形容举止,并非只是想借你的命续他的命,而是……原本他已经要活不下去了,借此法却能与你融为一体,永不分离。”他看着曦和不停变动的神色,“小主人,其实魔神他……” “我知道。”曦和再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平王府那一夜阎烬对她做的事,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但这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他……” “小主人不必说,我都知道。”白笙的眼中萦绕着淡淡的伤感,或是心疼,“当初小主人年纪太小,并不懂得这些事,魔神甚至等不到你长大便已阴阳两隔。如今他想要回来,一定会想要得到你。” “用什么方式得到我?”她已经大概猜到了这种可能性,微微冷笑,“即便他重归六界,元神还是不完整,仍旧需要我的元神做养料不是么?” 白笙颔首,语气中有几分担忧:“魔神嗜杀,倘若被他得逞,六界都将面临浩劫。但即便如此,小主人你也并非一定要……” “如果我活着,那他也永远活着,不是吗?”曦和微微一笑,“我活了这么久,到现在,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她拉着白笙的手,拨弄着他的手指头,“你说,现在的我跟阎烬相比,谁强一点?” 白笙笑了一下:“当今六界灵气远远不如洪荒,但小主人天赋异禀,如今六界中修为无人可及。” “我问你阎烬,别给我打马虎眼。” “你们俩又没打过架,我怎么知道?” “你就猜一猜?” “唔,那我猜一猜……”白笙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估计还差一点。” 曦和有些泄气。 “不过,魔神毕竟无法再恢复到巅峰状态了。”白笙安慰道,“小时候打不过他,不代表现在打不过。” “要是现在还打不过他……那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神仙无法自行毁灭元神,就连死不死都要由他说了算。” “如果魔神吞噬了你的元神,那你也不算彻底死了,你们俩的元神都会存活在他的身体里,只是你再也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你的全部世界就是他。” “听起来真可怜。” “是啊。”白笙摸了摸她的头发,“小主人,听我说,一定要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要放弃父神和母神费尽周折给你留下的生机。” “我知道。”曦和应了一声,却又像根本没听见他的劝告一般,“如果阎烬的元神压倒了息衎的元神,那以后息衎,不对,广胤的身体就是阎烬的身体了……这样想着总觉得很奇怪。” 白笙笑了:“那是因为小主人你爱着那个人。” “可那又有何用?”曦和笑得有些伤心,“我爱他,甚至曾经相信他爱我,可是……如今,不论他是否爱我,都不能在一起了。” 第174章 凤凰泣血 离开洛檀洲后,曦和去往灵界帮助幽都的几位长老暂时压制住了冥河秽气的暴动,这一待便是将近两个月。渺祝派了不少人手监视着落神涧的动静,说这期间并无人接近封印,但魔神似乎在从内向外突破。 父神母神的封印虽然强悍但毕竟已经过了十万年,曦和知道,仅凭她自己是不可能如此完整地将阎烬封印住,只有保持当初父神母神以羽化为代价的封印,才有可能永远困住他。她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削弱阎烬的力量,维护封印,最后杀死他。 但在这之前,她还要回一趟凡界。 吴江曾经不止一次劝诫她远离情爱,白笙也素来敬而远之,但前者是早年受过情伤,因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后者则是遍览世事深感情场折磨,力求淡然处之。如今她觉得,他们的态度是很有道理的。 这段日子她想了很多,最开始发现息衎变心时,她其实是愤怒的。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但实际上,这么多年的相处,她看着他长大,她怎么会看错人。他承受着阎烬元神的压力,自从他发现自己在吸她的血后,情形就一直不太对,而在这件事上她也退缩了,她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导他。息衎毕竟还年轻,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一时冲动,亦或许,当初他爱上她只是一时冲动,不是他移情别恋,而是她真的动错了情。 他们彼此都需要时间冷静。 这一次回去,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有人在暗中帮助着阎烬重返六界,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此刻她已无暇去思索这人究竟是谁,然而一旦她决定要保住息衎,或者说是广胤的性命,就必须杀死阎烬。但是她想要珍惜与他相处的分分秒秒,不到迫不得已,她也不想就这么死了。 其实不论息衎最终的决定是什么,都不会改变他们的结局,差别只在于走向结局的过程。 相守成为了永远的奢望,而她只能与阎烬一起消失。 柳凝霜是妖,倘若息衎选择了她,不论她出现在他身边是出于何种目的,将来回天之后,二人都能够再续前缘。这对他而言其实是更好的选择,但她从心底里不希望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很自私。她很少有如此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自天地大战之后,除了父神母神留下的洛檀洲,息衎是头一个。一旦抓住了,就不想放手。 冬季的白旭山很冷。 山顶木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被褥叠得方正,冷风穿屋而过。息衎不在山上。 她的时间并不多,原本想去找江疑的,但还是先挪去了石室,想把当初在此找到的灵镜趁此机会带回洛檀洲。毕竟,她以后不会再来了。 石室的入口很隐秘,而且有结界封着,除了她之外,连江疑和息衎都极少入内,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石床石柜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她取了火折子将炭盆烧起来,再点亮了墙壁上的灯烛,正要去取灵镜,却发现书柜第二层躺着一张红色的木笺。 她眉头微动,这东西看着很新,应该是不久前放在这里的。 取之展开,里面写着几行字。 曦和面色霎时惨白,扔下手中木笺,风一般地掠出了石室。徒留刷了红漆的木笺落在炭盆里,那星星点点的火缓慢地蔓延,依稀可见其上“大婚定于某月某日,敬备喜宴,恭请白姑娘光临,万望莫辞”等字样。 她一头冲出石室,迅速往平王府而去,经过荣江上方时,惊动了江疑,后者飞速从水里蹿出来,见曦和化作一道流光往城中去,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忙唤了几声“尊神”,飞速跟上。 平王府跟前的那条街素来清静安定门可罗雀,今日却锣鼓喧天,张灯结彩。 目光穿过府门,可见来来往往的宾客们面带喜色,贺礼一一地送入府门,连府中的小厮都佩戴了红色的腰带和发冠,那书着“平王府”三字的匾额上镶挂着红绸喜花。喜轿与送亲的锣鼓仪仗停在府门外,鞭炮已经放完,还弥漫着白烟。里头则是热热闹闹一群人。 看来是已经开始拜堂了。 曦和从空中落下,一挥袖便往府内走。 门口的小厮竟是个新来的,不认得她,见她一身与婚礼极不符合的素白,且未出示喜帖便往里头走,连忙上来阻拦:“哎,姑娘……这位姑娘,您没有喜帖,不能进……” 里头一对新人正牵着花球,转身面对着,主婚者高唱“第三拜,夫妻对拜”。 曦和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里头的宾客,但正拜堂的新人却并未注意。她挥开那碍事的小厮,如一阵风掠进了厅堂。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已经拜了下去,而牵着喜球另一端的新郎官却凝滞了。年轻俊朗的男子目光错愕,一点一点地直起身来,转首,如满堂宾客一般,看向门口的人。 曦和也正看着他。 新郎一身红色锦衣艳丽如血,更衬得面如冠玉,气度高华。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里,此刻映着的是她的影子,却又仿佛不是她。 他曾经是她的新郎,如今那喜球的另一端,牵的却是别人的手。 她觉得自己不需要什么解释了。 息衎蓦地松开了手中的红绸,上前一步,却又顿住。 柳凝霜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似乎猜到了什么,但碍于颜面,始终没有把盖头扯下来。 息衎望着曦和,目光从最初的错愕已经变得平静:“你来了。” 曦和没有回答他。 他有多平静,她就有多理智。 但在这个时候,“新婚快乐”四个字,始终卡在喉间吐不出来。 她的目光下移,看见他袖口下露出一点藤萝精魄的光泽。但这些细细枝末节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之间只不过隔了三尺地,她跨不过去,他走不过来。 息衎的神色平淡:“喜帖你应该收到了。这里留了师尊的位置,若是师尊不嫌弃,还请入席就坐。” “不必了。” 我不想看你们的婚礼,也不想喝你们的喜酒。 “我没有太多时间。” 我或许很快就会死了。 “你找到了自己爱的人,这样很好。”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们成亲,我不想你牵任何女子的手。 曦和微微垂下眼,避开了息衎的直视,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为师很放心。” 我很放心,你有了自己的选择,至少我们终于不用再互相折磨了。 息衎望了她很久,宽袖下的拳头紧了又紧,面色却始终不变:“这里有师尊的位置,但倘若师尊有事,弟子也不强迫师尊留下。师尊且先回白旭山,待大婚之后,弟子会回去找您。” “不必了。”她重复了一遍,捂了一下眼睛,很快放开,再抬头已然恢复常色,“我此番回来,本就是同你告别的。你不必再回来。” 息衎有些怔忪:“什么意思?” 曦和动了动嘴唇,却到底没问出来他究竟爱不爱她。都到了这个地步,问这种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不必再牵挂我。”她笑了一下,始发觉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你们凡人不是有休妻这么一说么,你便给我一纸休书,咱们这样了断,倒也干净。” 整个喜堂寂静如坟场。 息衎终于动容,上前一步试图靠近她。 曦和却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没什么。我在天界一直过得很好。”她道,“在凡界这十几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就当是我做的无数错事中的一件,没什么大不了” 息衎慢慢地咀嚼她的话:“你认为,认识我……是一个错误?” “是。”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天开始下雨。 “你回天界做什么?” “我待在这里能做什么?” “我飞升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曦和笑得莫名其妙:“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事已至此,以后见不见又有何相干?” 雨渐渐的大了,府门外的轿夫和锣鼓手纷纷避雨。雨滴砸在瓦片上沙沙作响。 “我飞升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息衎再问了一遍。 曦和望着他,笑意渐渐地淡去:“不能了。” 息衎终于确定了方才那种她仿佛在交代后事的感觉,他的目光沉下来,迅速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与你无关。”曦和的声音冷得仿佛严冬的冰窖,凝视着他的双眼,挣开他的手,“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她飞身离开。 息衎有一瞬想要追上,但柳凝霜扯下了红盖头,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紧紧地。 他站在原地,抬眼,目光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漫天的雨幕收入眼底,并着那满院惊丽的喜红映照,如凤凰泣血的嘶啼。 第175章 大梦初醒 曦和周身布下了仙障,阻挡了外界的雨水。 还有什么值得你牵挂? ——她听见有人如是问道。 雷电如利爪撕裂天空,江疑在她的身后急急忙忙地赶来,大声呼唤着“尊神”。她微微慢下身形,让他来至自己跟前。 “尊神,为何如此匆匆离开?太子殿下他、他可能有苦衷,您看……”仙障外都是雨水,模糊了江疑的面容。 “不必再说了,我与他已再无瓜葛。” “尊神,要我说,太子殿下委实也是过分了些,不过看您与殿下多年的情分上,您这么一走了之,若殿下想要找回您……这,日后也就真的无法再相见了呀。”江疑急急劝道。 “他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情分这东西,我原本以为即便无法长存,至少这凡界的一世亦是能挺过的,但眼下看来,是我荒唐。”她淡淡地挪开目光,雨幕中,平王府的轮廓影影绰绰,“我不会再回来了。” ——你的执念是什么?广胤么? “……可是尊神,殿下对您的情意亦是分毫不差的,虽然小神也不懂为何殿下忽然转了性子,但尊神就这么撒手一走了之,您自己可就此甘心么……” 江疑的声音变得模糊,雨声连接成串,从远处穿过。 她又听见了水声。 是谁在对她说话?广胤……广胤是谁? “落神涧的封印破裂了。” ——落神涧的封印确实破裂了,但那已经是很早的事。现在她在哪里? “六界将有浩劫。不论今日有没有这么一桩事,我都必须走。” ——她走了,去哪里?她难道不该留在这里吗? “难道梦境就如此让你留恋,让你宁愿死在里面然后放任所有人去死吗?!”强烈的质问涌入耳际,如同琉璃破碎时锋利的边缘割开敏锐的神经。曦和蓦地感到自己被弹出了身体,江疑的嘴唇翕张,可那说话的人分明不是他。 ——我在留恋什么?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吗? “要是你再不醒过来,咱们都要死在这里。不仅是我们,还有广胤,还有六界万千生灵。”那声音激愤,越来越清晰,“你就这样逃避,就忍心看着那么多人因你的懦弱而死?” ——我没有逃避,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皆已无我的栖身之处。可我是尊神,既然你这样说,我怎能任由其他人因我而死? 魂魄剥离的痛苦如万箭穿心,曦和忽然意识到那个说话的人是自己所熟识之人,她顶着剧烈的疼痛,如同在泥沼中挣扎,猛烈地思考那人的名字。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真真切切地问道。 “曲镜。” 雨幕骤然破碎,流动的深蓝色光影霎时间充斥了眼球。大翎的一切在瞬息之间全部消失,如同清晨的梦境被鸟鸣打破,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深蓝色的牢笼里,有浮动的星光,却如死一般的寂静。 曦和感到自己从噩梦中脱身而出,却在下一刻被人扼住咽喉,窒息感穿透了胸口。 安魂伞从手中落下,飘飘悠悠地沉入脚下的深渊。 相比于她的人事不知,抱着她不停呼唤的曲镜却立时陷入了狂喜。整整半个月,他终于看见她睁开了眼睛。 曲镜蓦地将曦和抱紧:“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而下一刻他发现,怀中女子的身体正慢慢地变得透明。 “曦……和?”他松开她,愕然地唤道。 曦和闭上眼睛,少顷,再次睁开。她的目光向下而去,张开手,那泛着幽蓝光泽的石头不知从何处再次出现,飞快地落入她的手中。她看向曲镜,张了张嘴,皱着眉,却如被人扼住喉咙一般说不出话来。 曲镜眸光一紧,立即夺过她手中的安魂伞,紧紧地揽住她:“什么都别说,我先带你出去!” 在切断了安魂伞对魂魄的庇护之后,光路在二人的头顶上打开,曲镜抱着曦和,迅速向上游去,头顶星光璀璨繁盛,漫天的光点越来越清晰,二人终于破水而出。 此时曦和眼中的光彩已经逐渐地黯淡,靠在曲镜怀中一动不动,几乎就要消失。 曲镜连滚带爬地赶向河边她的身体,托着她,一点一点地与躯体合二为一。 白衣女子躺在悬河岸边,一个月以来,胸口第一次有了心跳。 曲镜颤抖着将手指探到她的鼻端,一丝丝明显起来的呼吸让他心头大定。他激动地抱住她,他感到血液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开始流动,那具冰冷了一个月的身体开始逐渐地回暖。 曲镜爆发出一阵长笑,笑得眼角都流出了泪,他抚着曦和的背:“终于把你救回来了,终于救回来了!” 曦和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动了动。 有微凉的液体自他的肩头向背部留下,传出了妖君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笑意在曲镜的脸上凝注。 颈边传来沙哑的声音:“曲镜。”继而又一股液体喷洒在他的颈边。 曲镜缓缓地扶起她的肩膀,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曦和的眼睛已经睁开,眼皮却无力地下垂着,眼下泛着青黑,此时那因长时间低温尚未恢复的暗红色血液正从她的口中不断地涌出,如同被人割断了动脉的死人。 血很快染红了她的脖颈、衣领,然后是胸前的衣襟。 曲镜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拭下巴,却不断地有血流出来,他的手中握着她的鲜血,粘稠而低温:“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曦和……曦和你别死,别——” “我不会死。”曦和勉强张口说了几个字,又被血呛住,猛烈地咳嗽起来,她的身体恢复了一点力气,抓紧了曲镜的手臂,“我……我们先出去。” 曲镜见她终于恢复了神智,一咬牙,重重地点头,蓦地化身为蛟,用巨大的角将曦和轻柔地放在自己的背上,龙口中传出低沉轰鸣的声音:“从哪走?” 曦和趴在他背上,一手抓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安魂伞,一手攀住蛟鳞:“冥河。” 蛟抬起巨大的龙首,暗黄的眼珠隐含杀意地望向广袤无边的冥河,四爪重重地剌过地面,尾部摆动,迅速地向天顶冲去。 疾风自耳边刮过,曦和紧紧地攀住蛟鳞,吐血的势头已经止住了许多,嘴角仍有细细的小股血液淌下。她垂头看了看被护在胸前的安魂伞,上面已经沾染了血迹,却仍旧泛着晶莹的光。 …… ………… 婚礼正紧锣密鼓地筹备。 因天族太子地位超然,妖界公主亦因曲镜成为主君的关系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虽然这其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弯弯绕,但两界对于这次的婚礼还是相当器重的。 天帝因各种原因无法主婚,但还是宴请了四海八荒有阶品的神仙及各部族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天宫自二十七天以上的灵气浓度便让许多神仙难以承受,便将这次的婚礼定在了中荒的青要山。 对于婚礼的筹备,天族太子并未表现出当初求亲时的关切,自婚期定下之后,便一次不曾过问婚礼之事,仿佛将此事抛在了脑后,整日藏在剑阁足不出户。天界的规矩是,男女成婚之前,女方应当先在男方家中暂住半个月,在大婚前三日离开,就当是先适应适应环境,而男方亦理所当然该陪同。而当流琴写了书信来提议随天界习俗入住时,广胤也只是无所谓一般地同意了,流琴起先是心花怒放地住进了广晨宫,然而在那半个月中,连广胤的一面也不曾见到,每每去剑阁寻人,却被告知剑阁乃是天界重地,她虽贵为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但到底未过门,等将来广胤继任了天帝,她继任天后,才有权力出入。流琴虽然心下不满,却也明白横竖她与广胤已经订了亲,婚礼就在眼前,将来自然不愁无暇相处,并不急在这一时。 曦和再未出现在众人面前,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尊神的存在。二皇子广澜原本被派去筹备婚礼,却撂挑子不干,索性玩起了失踪,就连住在广澜宫里的弈樵也不再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长渊亦未再踏足天宫。 婚礼定在开春二月初六,是极好的日子。眼下只剩几天了,所有人都在周全地检视青要山顶婚堂的布置及周边的安全,两界皆巴望着好日子的到来。 毕竟天族太子与妖界公主联姻,两界的战火算是要画上句号了。 而就在外界安安稳稳翘首以盼的时候,鬼界与灵界的交界之处,两尊石神蓦然震动。 “多少万年,终于又有人活着从枉死城中出来了。” “必是那只蛟所为……” “佛祖造化之力强大至斯,能使人跨越生死,当真神迹……” “若非如此,幼君恐要折于此地,你我如何周全父神当年之恩。” “幸好……” 灰尘与青苔簌簌地落下,石像重新合口,复又岿然屹立于悬河上,万年不动如山。 第176章 断念重演 曲镜载着曦和,游过漫长的冥河,一头扎上了水面,将几名河边玩闹的灵族人吓得魂飞魄散。 冥河远远看去流速缓慢,实则湍急,曲镜化身为蛟逆流而上,数个时辰后才到得河面,好不容易将曦和放在了岸上,自己也完全瘫软了。 曦和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对一边被吓得浑身冷汗的灵族小孩招了招手,那小孩颤颤巍巍地挪过来,她勉力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示意给他看:“去找你们长老,就说洛檀洲尊神来了。” 那小孩见到玉牌面色震惊,即便害怕她浑身的血迹与曲镜的蛟身,亦不敢怠慢,拿着玉牌拔腿就跑。 曦和见其前去的方向确是幽都,半晌才舒了一口气,扶着曲镜庞大的身体靠坐下来,咳了几声。 曲镜趴在岸边,半条尾巴还在冥河里漂着,大口喘着粗气,腹部有规律地起伏。歇了半晌,他才恢复人形,扶住曦和背靠背坐着,见她不再吐血:“好些了么?” 曦和擦了擦下巴上的血迹,道:“捡回一条命。”她有气无力地笑笑,“这回你倒成了我的救命恩人。” “那有什么用,你又不会以身相许。” 曦和深呼吸了几次,觉得有了点力气,从怀里掏出安魂伞。 曲镜亦挪动身子探过来看:“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要的东西?怎么是块石头?” 离开了悬河,安魂伞的光芒黯淡了不少,但仍可见那来自异界的玄奥之光。 “朽翁说得没错,安魂伞确实可以庇护人的魂魄。”曦和的手指抚摸着石头光滑的表面,“若非有这东西,恐怕我早就消失在冥河里了。” “但若不是它,你也不会睡那么久。”曲镜不以为然。 曦和摇摇头,道:“悬河以妄念消磨人的意志,安魂伞则让人看到真实。我虽参不透其中玄妙,但似乎是它来找到我的。只是安魂伞虽能庇护生魂不受悬河侵蚀,却令其永远沉浸在梦里难以脱身。虽然活着,却还是与死了无异。” “我倒没瞧出来有什么好的。总归不是正经东西。”曲镜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大约是累了,或是想到自己花了那么大力气才将她弄醒,“你差点就出不来了。” “枉死城确实名不虚传。”曦和想到自己当初灵魂出窍的状态,虽然凶险却忍不住有些想笑,“对了,那你为何不受影响?” “我怎么知道。”曲镜抓了把头发,目光有些闪躲,“大约因为我是妖,戾气太重,没有鬼差敢拿我罢。” 曦和见他神色有异,既然不愿多说,她也不追问。二人就静静地相偎坐着。 过了半晌,曲镜忽然道:“我从长渊那儿听说了一些你的过往,你为了广胤那小子数次身犯险境,此番险些就没命了,我听说你们之前还在闹矛盾来着,而本君又救了你的命……待此间事了,干脆跟他一刀两断,从了本君罢。” 曦和见他大言不惭,说出这些话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原本想伸手拧他,然而此刻身上并没多余的力气与他打闹,又念及此番他孤身前来营救,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着实感动,便啐了一口:“若你来日真能让我动心,我便先将你那些红颜知己一个个宰了,再把你娶进洛檀洲。” “尊神,知道你洁身自好,可你不能要求别人也洁身自好啊。”曲镜无奈地笑了一笑,“看来还是广胤合你的口味,你们天界人就是忠贞这条最不人道了。” 曦和原本想再调笑几句,脑袋里却忽然闪过一些画面,弯起的嘴角缓缓地放下来,没说话了。 曲镜并未意识到她的异常,继续道:“广胤那个龟儿子,我妹妹虽然那个性情有时候不太讨人喜欢,但好歹年轻貌美的,也没什么风流史,这么好一姑娘喜欢他万儿八千年了,也不见他点个头,还以为他不近女色呢,谁晓得他竟然挑了你这么个他祖奶奶辈的做媳妇儿,这什么眼光啊。” 曦和没做声。 她现在已经知道三千年前在凡界发生的事,自然已晓得流琴便是当初最终嫁给息衎的人。这妖界公主追人都追到凡界去了,按理来说这事根本就不需要瞒着曲镜,但后者这语气明显是真不知道她当初在凡界与广胤的那一段。就连司命也不知道,这流琴当真做得隐秘,隐秘得让人觉得反常。 此时她已经将一些事情串联起来,流琴当初出现在凡界的目的她亦有些猜测,只是尚需确定罢了。 “你妹妹,她平时跟什么人来往?” “不就跟她那些朋友来往么。怎么,终于想起要了解自己的情敌了?” “跟鬼界的人有来往么?” “你什么意思?”曲镜被她问得愣了一下。 “没什么。” 曲镜扭着头瞧了她一会儿,嗤笑:“你现在说话的语气跟你那小郎君还真像。” 这回轮到曦和发愣了,她苦笑了一下,心情很不好。 再休息了一会儿,曲镜恢复了精力,觉得就这样坐在地上有些不妥,便将曦和抱去一棵树下靠着,给她布下一个结界以防遇见什么危险,自己去寻了水,并打了一只獐子架在火上烤。 魂魄虽无饿感,但曦和那具身体饿了一个月早已饥肠辘辘,感激了曲镜的体贴后二人喝饱餍足,便一同坐在树下等幽都的人前来。 大约一个半时辰后,渺祝便领着人赶来了。 当时曦和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渺祝一见到她浑身的血迹便吓了一跳,赶忙叫人七手八脚地给她治伤,结果把曦和给弄醒了,被她赏了一巴掌。 曦和醒来便见渺祝一脸怨气地捂着半边脸一副有苦不能言的模样,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连忙道歉。渺祝见她一身的血面色惨白像个死人一般,也顾不上什么别的,抹了把脸便问她身上究竟哪里不好。曦和只说伤到了魂魄,且将安魂伞拿出来给他看了,渺祝看出她心情不好,一面慨叹居然有人能成功从枉死城中逃脱出来,一面吩咐人召了白鹤来,先将他们二人带回幽都治伤。 曦和在路上便已有些吃不消,渺祝一路上吩咐人加紧赶路,进入灵殿后,立即吩咐人去煎药,分别让人伺候二人更衣洗漱。 因挂心曦和,曲镜动作很快,弄完了便到曦和房中等她,待她洗漱完毕,便想运功给她疗伤。这时渺祝正巧带人端了药进来,他便问起妖界与天界的战事,前者一下子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虽然赔笑着说在这段时间内两界已经休战了,而且流琴公主已经成功找了回来,并没有死,二人震惊之余也晓得这其中必然有些内情,但追问之下渺祝却始终支支吾吾不敢看曦和的眼睛,只说让她先把药吃了再想别的。最终曦和怒了。 “端走。”她冷冷地对端着药的童子的人吩咐,无人敢违逆,灵童端药的手停在了半空,看看曦和又看看渺祝,陷入两难,她继而转向脸色难看得像拧过的抹布一般的渺祝,“两界为何停战?广胤如今怎么了?你不说清楚,我就是眼下死了也不碰你们幽都的药。” 渺祝在担心她身体状况之余又害怕她听了真话会更崩溃,内心天人交战,脸都扭曲了。 此时曲镜亦目光沉沉地看过来,腰间红鲤剑出鞘两寸,示意他再不说真话就直接动粗了,赤/裸裸的威胁。 渺祝握紧了拳头,道:“尊神,您先顺顺气,别堵着了。” 曦和早已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说。” “这个……天族太子他,他……”狠狠一咬牙,“他要跟流琴成亲了。”说完迅速抬眼看曦和的表情。 “咔擦”一声响,座椅扶手蓦地折断,尖锐的木刺扎入曦和掌心。 曲镜面色遽变,连忙拉过她的手,撕下自己的衣料给她包扎。 渺祝焦急地望着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曦和则垂下眼。 “看来我这一个月,又错过了很多事情。” 当初在凡界,亦是仅仅两个月的时间,息衎便与柳凝霜成亲。没想到,今日竟然重演。 只是在凡界时,她尚盼着息衎回心转意,但如今她已经想起了当初那些事情,此番就死回生,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当面问他,譬如,他三千年前为何会选择流琴,而三千年后又为何重来找她,并表现出一副一往情深的形容……他应该已经知道,流琴自始至终都在害他,为何不揭穿,甚至再一次与她成婚…… 在被曲镜唤醒的那一刻,她对广胤已经死了大半的心,然而听到这个消息时,却仍旧觉得胸口仿佛被人生生剖开,塞入一块烧红的木炭,骨肉并着三魂七魄一同被搅碎,如同仅存的那一点奢望。 她曾经以为,他们能够修成正果。因为他们彼此相爱,不论遇到多少困难,都有勇气面对。 她抬起眼,目光平淡地望着渺祝:“什么时候?” 渺祝见到她的神色,虽然并未传递出什么情绪,却头一回令他有些手忙脚乱:“三日后。” 曲镜第一反应就是拉住曦和。 曦和有些莫名其妙:“做什么?” 曲镜目光凝重地看着她,虽未做声,那架势却明显是拦着她怕她立刻逃跑。 “不必担心。”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曦和从一旁童子手中取过药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唇角,笑了一下,那笑容毫无温度,美得令人发憷,“三日,我们慢慢去。” 第177章 金銮婚典 青要山乃帝之密都,北望河曲,南望墠渚,乃禹父所化。山神武罗司之,畛水自南向北注入大河,而天族太子与妖界公主的婚礼地点便选在了青要山顶,畛水源流之处,四周俯瞰群峦万壑,风水乃是绝伦的好。 婚礼的阵仗很大,天族以天为幕建了个奢华的殿台,金镶玉嵌,处处喜红之色。 天族没有拜堂这么一说,男女成亲只需焚香以告青冥,再加上一个主婚的做见证,便算是成事。但天族素来讲究面子,若是普通人,随随便便焚个香便罢了,可此番结亲的毕竟是天族这十几万年来最有威望的太子,这婚礼自然草率不得,四海八荒一众有头脸的神仙大多受了邀请,并着妖界一批能人,一同见证他们太子公主殿下的金玉良缘。 吉时已近,青要山顶大摆筵席,天界与妖界的客人分坐两边,北斗星君主婚,排场甚是浩大。 只不过,在天界这方,宴席上的宾客在慨叹广胤与流琴终于修成正果之余,也不免唠嗑两句别样的八卦。而这别样的八卦,则与宴上缺席的几人有关。 首先是天族辈分最高,位及上神,交情遍及四海八荒的弈樵上神。这位弈樵上神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样貌顶好,脾气顶好,以至于人缘好得令人发指,其足迹遍及六界,六界之中,只要是名头稍稍数得上号的,便绝无不认得他的,而名头不那么响亮的,他也认识大半,比之司命星君还要熟知六界八卦。因此弈樵其人,几乎算得上是一个传奇。而今日这个传奇竟然没出现在这个婚礼上,令许多人有些意兴阑珊。 其次,则是广胤的亲弟弟,身为天族二皇子的广澜。这位殿下乃是天界最为出名的一朵奇葩,不仅举止奇葩,品味也很奇葩,却意外地很讨人喜欢。这位殿下与其兄长乃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性子,素来是哪里有热闹便必得去凑一凑,就算是蹲在茅坑里听见的消息,也得提着裤子往热闹处赶。因此今次这般难得一见的热闹,他竟然不来凑,令人很是惊奇。 最后那个,也是位份最重的,即身为天族尊神,又是广胤他亲师尊,且前段时间与其传了一小段风闻的洛檀洲曦和。虽说洛檀洲的那位尊神自天地大战后素来深居简出,以往可是见也难得见一面的,但自从几年前他们太子殿下成年礼之后,便频频出现在人前,吸引了不少目光,也令那些神仙们闲来无事多了不少的谈资。按理来说,他们尊神连太子殿下的成年礼都亲自出席了,这娶亲乃是关乎他们殿下此后数万年乃至一生的大事,尊神却反而不露面,这委实有些不合常理。此番来凑热闹的神仙中,也不乏许多冲着想见尊神一面来的,而这婚礼都快要开始了,尊神却依旧不曾露面,连高台上的席位都未曾专设,想来是无缘见面了。 而就因这三人不曾露面,代表自家父王前来赴宴,混迹在人群中的讹兽一族的婴勺小帝姬,则感到无比的寂寞,只能跟诸宁并着司命混在一处,探头探脑地找有没有什么熟人。 除此之外,这婚礼上仍有几处显著的缺漏。一来是那本应义不容辞为儿子主婚的天帝,据说受种种磕绊无法亲自主婚,但这前所未有盛大喜庆的排场总算填补了些许遗憾;二来便是女方兄长,妖君曲镜的缺席,不过妖界主君失踪许久,离苛暂代主君行事的消息已经传开,倒是并无太多人觉得奇怪。 这三点细数过来委实令人匪夷所思,但都不足以盖过今日成亲的喜气。只是这些八卦中,已经有有心人注意到,此番给天族太子主婚的,即便不是天帝,也该是主管天界姻缘的南斗星君,怎么着也不会轮到维系天河掌管仙籍的北斗星君来。 席上正喧闹间,殿台下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哨响,九转的曲调预示着新郎顺利迎亲,送亲的队伍已经行至的大门口。高台上,北斗星君浑身一震,打了个结的长长的白胡子抖了一抖,立即精神抖擞起来,外头九韶宫调响起,在场无数宾客翘首以盼,只见二十四羽白鹤牵着红绸自上空列阵飞过,嘹亮高亢的鹤鸣令人精神振奋,北斗星君转身,点燃了硕大香炉中两柱并排手臂粗的囍香,青白色的烟雾袅袅缭绕上天,仪式庄重典雅。 这时所有人皆停止了敬酒,低声谈笑着向门口阶下望去。 玉阶下,首先出现的是男子金色嵌着红宝石的发冠,然后是新娘沉重华美的金色发饰,继而男子冠玉似的面庞自上而下出现,大红色的喜服上以金线绣着九首云龙的花样,与同样一身喜服的新娘子,二人之间牵着初春鲜嫩的柳枝,共同缓步走上喜堂。 礼乐持续奏响,带着天宫一贯的庄重高雅,伴随着新人每一步落下,韶音婉转瑰丽,响彻群山。 香烛持续燃烧,新人来到殿前,止步,敛裾向东而跪。 北斗星君接过呈上的新鲜柳枝,在新郎新娘的头顶各洒下一片露珠,寓意福泽绵长,继而转身,将柳枝插于香炉中两柱囍香之间。 就在北斗星君即将插柳之际,空中忽然传来一声“且慢”。 原本聚精会神观礼的众人一惊,与被打断的北斗星君一同抬头望空中望去。 只见半空中一只巨大的白鹤正舞动双翼,其两侧各有一名总角童子,有些眼尖的已经认出来那是南斗星君的伴驾童子,白鹤缓缓飞落于殿中,坐于其背上的老者缓缓走下来,并重新说了一声:“且慢。” 人群中窃窃低语起来。 跪地的广胤站起身来,面无表情,而起身侧的流琴显然已经面色不太好看了。 别人不知道,但她自己清楚地记得,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与广胤成婚,可次次都无法顺利到底。上一次是曦和,这一次竟是一个南斗星君。 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又掠过一抹得意近乎狠毒的神色,不管来的是谁,至少,曦和是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广胤转身,面向着南斗星君,神色淡淡的:“星君何事相扰?” 南斗星君上了年纪动作缓慢,并未立即回话,而是在童子的搀扶下从仙鹤身上缓慢地走下地来,在不明所以各怀心思的众人目光下捋了捋胡子,再抚了抚袖子,才抬头望向广胤,缓声道:“殿下,你不能与流琴公主成亲。” 大殿上顿时骚动起来。 混在人群中的婴勺立时抠紧了司命的胳膊,害得后者低声嗷嗷喊疼。 流琴即刻起身,上前一步,却被广胤拦下。 广胤眯了眯眼,微微扬声,压过周围的窃窃私语,语调仍旧是冷且沉的:“今日乃本君大婚之日,星君有话要讲,且自掂量掂量,可切勿信口雌黄,胡乱搅扰典礼,否则可是犯了两界众怒。” 语意虽不悦,语气却没有丝毫起伏,令人辨不出喜怒。 南斗星君道:“殿下且回答老朽一句话,天族有法,凡帝脉子孙,一生忠贞至上,夫妻伉俪,唯彼此一人,相伴一生,是也不是?” “是。” “那殿下为何还要娶流琴公主?”南斗星君年纪大了,见惯了各种场面,此时也不在意旁边开始议论纷纷的宾客众人,只用那双混沌的眼睛望着广胤,语重心长,“难道殿下忘了,三千年前在凡界,与您结发相伴,发誓共度此生的,是哪位仙家吗?” 听得此秘闻,人群霎时骚动起来。 婴勺自然猜到了是谁,掐着司命的手臂,恨恨地道:“让他背叛我师父,哼,负心汉,活该有人砸场子!” 司命脸上则露出一抹忧色,也顾不得痛,摇摇头道:“殿下此番心意坚决,南斗星君如此……我怕会弄得更僵。” 流言蜚语顿时满天飞,听着那些无根无蒂的猜测,流琴即便修养再好也终于按捺不住:“南斗星君,殿下于凡界历劫时自有一世命格,当初发生之事与今日无关,以凡人之躯与人成亲,如何作数?难道殿下若是娶了个凡人,还得追着那凡人生生世世与之相守?” “公主此言差矣。”南斗星君抚了抚花白的胡子,摇摇头道,“殿下当初于凡界的命格中确实有一桩婚事,且那婚事到最后也成了,自然不作数。然而殿下在凡界乃是走的修仙一途,修成仙身后与人成亲,且对方乃是正经天族人,彼此按照天界礼节焚香以告青冥,这一桩婚事在当时便已载入老朽的婚媒簿子里……”说着从一旁的童子手中取过一册厚厚的本子,翻了翻,翻到一页停下,凑近了仔细念道,“对,就是这个,大翎二百一十六年十一月初一,息衎与曦——” 一道破风之声倏然打断了南斗星君的话。 一枚尖锐之物承载着强劲的法力自高空而来,直刺高台,玉阶陡然裂开,一枚东西深深地扎入广胤身前的地面。 所有人悚然一惊,霎时望向天空。 唯独广胤,待灰尘散去,目光落在足前,瞳孔微微一缩。 他看得真真切切,那刻入足前玉阶的东西,是一支桃木簪。 他倏地仰头,只见天空遥遥的两个黑点瞬息之间已至山顶,白鹤羽翼宽大,其上立着一名白衣女子,墨发藤萝,惊为天人,眉眼漆黑,举手投足浑然尊神气度,却隐隐如刀。 第178章 簪断情绝 “啊,是尊神!”有见过她的神仙惊叫起来。 而妖界那边,离苛第一个霍然起身:“主君!” 失踪许久的妖界主君和天界尊神一同现身,人群骚动着,也有人认出了与曦和同乘一鹤的那名男子乃是幽都八位长老之首的巫祝。无数猜测再次低低地蔓延开来,然而比之先前南斗星君出现时,此时却更无人敢造次。 玉阶的裂纹蔓延至广胤鞋尖上便停了下来,而因此惊吓,流琴后退了数步,则与依旧站在原地的广胤拉开了一段距离。 众目睽睽之下,两只白鹤缓缓落在地面,匍匐而下,曲镜首先跳下地面,再协同渺祝,一同搀扶着曦和走下来。 这个过程比先前南斗星君的动作还要慢,然而此时嘴碎的却没一人敢多言。 裙摆落在地上,她晃了晃,渺祝恰到好处地扶住。 南斗星君微微皱了眉,未料到曦和此时竟然出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高台上浑身僵直的广胤,心下叹了口气,对曦和见了个礼:“尊神。” 曦和略略点头,面色稍稍缓和:“星君安好。”然后拂开曲镜前来相扶的手,抬起眼,直直望向九级台阶之上,香炉前立着的广胤与流琴二人。 “怎么,太子殿下成亲,也不晓得给我这个做师尊的送张帖子?”她笑得高贵冰冷,分明是天地大战后诸位神祗皆所熟悉的独属于尊神的笑,此刻却莫名地令人心颤。 未等广胤回话,她便笑了一声,扫视了一圈高台上所坐的数位仙伯,道:“看来我的好徒儿不仅朝三暮四,还学会了忘恩负义。上回我来时,殿下还为我留了座,这回,却是从头至尾没想过要请我这个师尊来吃酒。” 听了此言的流琴立马脸色刷白,后跌一步。 广胤自然也听出她已经想起了三千年前之事,心中五味杂陈,却仍旧保持镇定:“本君知晓师尊素来不喜过分热闹的场面,且尊神近来有要事缠身,甚是繁忙。这点私事,便不叨扰尊神了。” 曦和心下冷笑。很好,现在连“师尊”都懒得叫一声了,“这点私事”,哼,从前他往她身边凑的时候怎么不晓得跟她忌讳“私事”,现在倒好意思提上来讲。 她笑了一下,扫视了一番周围布景,拂了拂自己的袖子:“今日这喜宴办得着实气派,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穿得红艳艳光灿灿……我看太子殿下今日不太高兴,大约是因我今日穿得不够喜庆。”她似是面有愧色,“让二位殿下的婚礼显了清寂,委实是我的不是。既然如此,就给你们添一添喜色罢。你们说,用什么好呢……”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广胤,落在了流琴身上,微微眯起的眼睛流露出一抹森寒。 广胤眉峰一动,他太熟悉她的神情了,当即知道不好,身体立即绷紧,尚未准备好出手,曦和便已如离弦之箭掠来,直接将他一掌挥开,直取流琴咽喉。 “曦和!你——”曲镜也未料到她竟然一出手便是对付流琴,脸上浮起怒气。 然而此时流琴的脖颈在曦和的手中,凭她那点修为毫无还手之力,只惊恐地瞪大眼睛,呼吸瞬间被掐断,面色涨红。 曲镜一挥袖,欲将她与流琴分开,曦和却回身一扫直接将他挡回去,广胤趁此机会跃上与她交手。 在广胤出手的那一瞬间,曦和便惊异于他的功力进展竟然如此之快,短短一个多月不见,其气势逼人竟直追魔尊长渊。 满殿宾客慌乱地退开,这交手的一个是天族尊神,一个是天族太子,任其中谁出手都相当难缠,何况是二人对上。 婴勺在人群中焦急地喊了一声“师傅”便欲冲上去帮忙,一个青色的身影却忽然闪现,拦住她在原地,竟是弈樵。 此刻弈樵面色凝重铁青,看了一眼高台上,低喝道:“站这儿别动。” 交手的过程极快令人眼花缭乱,在场只有曲镜看清了广胤击于曦和身上的一掌,后者喉咙中立即冒血,却也毫不心软反击回去,倒飞下来之时不忘扔下了流琴。曲镜目眦欲裂,片刻也未犹豫,直接飞身上去接住了曦和,而流琴摔在了殿中的大柱上,半晌爬不起来。 广胤后退数步才将将站稳。他有些震惊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望向曦和:“你……受伤了?” 曲镜抱住曦和,此刻在场的只有他和渺祝知道她之前伤得多重,否则凭她的修为怎么可能打不过广胤。他见她皱着眉头嘴唇发白,急得眼睛都红了,手中立即捏了个诀拍入她体内,猛地抬头望向广胤,双目中浓烈的杀意毫不掩饰:“你混账!”当即欲出手,却被曦和倏地按住。 曦和从他怀中站稳,强自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下去,哑声道:“不用你动手。” 这么近的距离,曲镜一下子嗅到她口中的血腥气,顿时眸色更阴森了几分,但碍于她自己都这么说了,便只好按捺下心中杀意,暂且站在一边。 广胤上前一步,又顿住。 曦和呼吸了几次,推开曲镜,慢慢地顺着玉阶走上去,自始至终望着广胤。 流琴伏在巨柱跟前呕了一口血,曦和看都没看她一眼,指着她的方位,盯着广胤:“你护着她。” “是。” “为什么?” “她是我的妻子。” 曦和蓦地挥袖,香炉中两柱燃了一大半的囍香从根部截断,如刀斩过一般。她道:“现在不是了。再编一个理由?” “我爱她。” 曦和看着他,少顷弯了唇角一笑:“说得好。” 广胤亦望着她,再看了一眼被切断的囍香,半晌才道:“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意义?”曦和嗤笑一声,“我倒想问问你,你既然要娶她,何苦又来招惹我一次?好玩么?” 广胤没说话。 曦和也没指望他回答,而是指着流琴,道:“这个女人,你说你爱她,很好,她害了你多少次,我不管。但她如今害到了我的头上,我要杀她,你也要插手?” 广胤此刻也嗅到了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眉眼动了动:“你受伤了?” 而对于这样的问候,曦和却十分厌烦地皱了皱眉头,径自从他身前走开,来到流琴跟前。 流琴此刻似是十分恐惧,但强忍着没有惊叫出来:“尊、尊神……” “你现在知道我是尊神了。”曦和唇角带着笑,眼中却并无半点笑意,居高临下的姿态就像在俯视一只蝼蚁,“若说三千年前,我只是佩服你的手段。而如今,我确实佩服你的胆色。只是我心眼小得很,素来不喜欢过于胆大又聪明的小辈,你这样的美人,让我总想要除之而后快。” 此时曦和眼中的杀意完全暴露在流琴的眼中,后者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现在,流琴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仅是个女子。她素来畏惧魔尊,却没想过,能与魔尊做了数万年挚友的,这个表面上看起来温柔无害的女人,实际上不负尊神之名。 曦和手中逐渐有白色发着光的线条伸展出来,在流琴惊恐的目光下绕过她的脖颈、手臂,然后深深地刺入她的胸口。 弈樵飞身出现在大殿中央,与渺祝一同拦住了曲镜。 流琴的惨叫声令人听了生不如死。 “龙珠,真是个好东西,只可惜,放在如此污垢之处。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今日我不杀你。”白线从流琴胸口退出,化作光点散在空气中,曦和淡淡哼了一声,“朽翁神通广大,找了你这么个帮手,倒还愿意给你续命。若是我,必将你抽筋扒皮割角挖眼,扔入归墟,永世不得超生。” 在场众人听见这等残忍的手段,皆不由得胆寒。 弈樵神色复杂:“丫头……” 曦和转首,看向走过来的广胤。 她蓦地扬起手,却在挥下去的前一刻停在空中。 青要山顶寂静一片,所有目光皆盯在她那将落未落的手上。 广胤站在她跟前,寸步未退。 曦和眼中泛起薄雾,但眨了几下眼睛便完全消失。 “你根本不爱我,是我天真,一厢情愿。我没资格打你。”她缓缓放下手,笑得有几分悲哀,而除此之外,她已经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了。 原来,他们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弯下身,抽出深深扎入玉阶中的那支发簪,微一用力,断为两半。 她将其扔在广胤脚下:“如果你想要的是我死心。那么恭喜你,你成功了。”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 而在她身后,广胤竟蓦地伸手扯过她的肩膀,曦和用力挣开,他却用力极大,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地咬上她的嘴唇。 人群中响起抽气声。 曦和吃痛,此刻心中万般情绪陈杂,眼泪笔直地朝眼眶上升,却死死地忍住不流下来。她剧烈地挣扎,广胤却死不放手,如野兽般啃咬她的嘴唇。然而未等她挣开,下一刻已被广胤大力推出去。 “尊神就是尊神,无论多少次,都是如此寡淡无味。”他的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后的山脉上,甚至不曾看她一眼,“我永远都无法对你动情。” 弈樵蓦地冲上来,抱住曦和,曲镜同时给了广胤一拳,后者及时避开,并一掌击在其胸膛,曲镜立时吐血。 妖界诸人顿时骚动,离苛大吼一声“主君”,欲飞上来,却被曲镜抬手制止。 弈樵一面震惊于曲镜竟然被广胤一招打退,一面见曦和面无人色,咬着牙盯着广胤:“你很好。天帝能教出你这么个儿子,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曲镜还要上去跟广胤打,却被曦和蓦地拉住:“够了!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吗?” 广胤冷冷地看着他们。 曦和对弈樵道:“走,我们回去。” 弈樵已经觉察她身体状况十分不妙,立即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婴勺即刻飞出来,扶住曦和,渺祝驱白鹤让她们乘上。 “打扰了太子殿下婚宴,真是过意不去。”曦和立于白鹤背上,背对着他擦了擦嘴角,白鹤振翅逐渐飞远,声音远远传来,“趁着本尊今日不想杀人,诸位可以继续了,否则来日再见到新娘子,我可无法保证场面还如今日这样好看。” 婴勺咬着牙,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青要山顶,只瞧见有人上去扶了瘫倒的流琴,而场面究竟如何,她已经无暇顾及。因为在白鹤行出青要山不远后,曦和便倒了下去,口中鲜血涌流而出,眼下泛起青黑,体温都变得冰冷,犹如死人一般。 弈樵大惊失色,渺祝立即结了灵印给她疗伤。 耳边有人不断地唤着“师傅”“丫头”,曦和却已经渐渐地无知觉了。有眼泪自眼角滑下。 她这一生,两次动情,皆为一人,却都是错的。别人说,吃一堑长一智,可她在摔了一跤后,第二次只不过摔得更狠而已。至今日,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不过,好在,没有以后了。 第179章 三寸流言 自那日曦和在白鹤背上倒下险些掉下云层吓坏了一批人,弈樵的眉头便没松开过。 在回洛檀洲的路上,渺祝跟他说了曦和的身体状况,但并不晓得在枉死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曦和为何去青要山砸了一回场子的首要目的竟是杀流琴,只说曲镜或许晓得一些。曲镜关心妹妹,起先留在青要山问了流琴一些问题,后者却半句都不肯吐露,他心中有气,警告了擅自做主同意婚事的离苛后,看了眼一旁始终望着群山出神脸色冰冷的广胤,便摔袖离开,直追曦和等人,奔洛檀洲而来。 回到洛檀洲,曦和这个情形又吓坏了青樱,后者与婴勺一同将她带回房中躺着。弈樵在一边准备药材,渺祝则一直唠叨说他本不应该任由尊神刚一出枉死城就赶来天界受这么大个刺激,又说自己实在拦不住,且尊神这三日都老老实实地吃了药,这样的事他也不好拦着云云,饶是弈樵脾气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愿听他啰嗦,一手砸在床柱上将渺祝吓得捏诀的手一抖,阴着脸叫他自己认真疗伤去。 曲镜赶到的时候,恰好曦和已经歇下了,弈樵与渺祝站在院子里各自没话说,里头青樱给曦和换好了衣裳,拿着一块幽蓝剔透的石头出来,给弈樵看,说不认得这是什么。 渺祝看那东西觉得眼熟,想了半晌却并未想出个眉目,曲镜走过来,说那是什么安魂伞,朽翁让曦和去枉死城里取的,前者立时捂了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弈樵皱眉问:“安魂伞?做什么用的?” “据说是枉死城中一件灵物,可保元神及魂魄永不受悬河侵蚀,但只是传说,此物究竟是否存在素来成迷,毕竟无人敢轻易进枉死城去找死。”渺祝叹道,“竟然真的存在。” “既然安魂伞可保魂魄万无一失,那为何她伤得如此之重?”弈樵面色肃然,转向曲镜,“妖君随她一同出来,想来知道得比我们多些罢?” 曲镜知道弈樵与曦和的关系,自然也不防备他,将自己从鬼界去往枉死城最后再带着曦和逃出来的事大略说了一遍,再解释道:“出来后,她跟我说了一些在悬河里发生的事,按照她所言,安魂伞确实能够庇护活人的魂魄,却无法使之解脱,只是永生永世在悬河的执念中活下去罢了。而一旦试图逃脱,不仅魂魄会受到伤害,回到肉身后也会使五脏六腑衰竭。” “那……会死么?”青樱犹豫了半晌才问道。 “这就要问巫祝大人了。” 渺祝见几人看过来,下意识地一挺胸:“笑话,有老子在这儿,还能让尊神死了?”过了一会儿,眉宇间又染上愁云,“不过,尊神此番受了这么重的伤,虽然我可保她性命,但你们也知道,魂魄这个东西磨人得很,她伤成这副德性,不可能尽数痊愈,来日十有八/九是会有后遗症的……也不知究竟如何。” 青樱当即紧紧地捂着嘴巴,眼泪涌出来。 曲镜望了一眼房门,那口牙咬了一遍又一遍:“真的没有其他办法?这安魂伞既然能庇护人的魂魄,可否用其修复?” 渺祝摩挲着石头光滑的表面,摇了摇头。 弈樵往一旁踱了两步,宫殿外,雪槠树的光芒依旧温柔璀璨,藤萝花开得茂盛,如大片无垠的紫云。他撑了撑额角,回过身来:“丫头九死一生才拿到的安魂伞,广胤那个小王八蛋竟然转头就娶了别人……现在这东西是给还是不给?” “若是我,即便砸碎了,也不会再给他。”曲镜冷哼了一声,“我看今日这个情形,她自己都决定要与广胤决裂了,何苦再去招惹?” 渺祝纠结了片刻,摇摇头:“说不准,依尊神的性子……还真不一定就能放任魔神的元神在广胤的身体里生——” 弈樵忽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你说什么?”曲镜已经将这半句话听了个完全,面露震惊之色,“魔神的元神?广胤?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你还不知道?”渺祝自觉失言,后悔地跺脚,捂着嘴道,“没什么,老子什么都没说。” 曲镜直接拔剑三寸,目露陡峭的威胁。 弈樵立刻按住他的肩膀:“且慢。”沉吟片刻,“罢了,我来跟你说。” …… ………… 青要山上,被曦和打断了的喜宴,因囍香断裂而无法继续。这其实只是个托辞,一来曦和的出现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令在场的众神仙以及妖界诸人感到震惊,二来南斗星君自始至终杵在那儿,依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绝不肯让广胤再娶流琴的。 而在曦和出现之后,很多事情都不明朗,无人知晓曦和为何要杀流琴,他们口中那些话也无人知晓究竟是何意,能确定的事只一件——南斗星君口中广胤那位在凡界的原配夫人,必然就是曦和无疑了。 有天界人说,他们尊神原本就是与太子殿下两情相悦的,却不知这妖界的流琴公主耍了什么手段抢了人家夫婿,现在尊神则是来砸场子的;有妖界人说,他们流琴公主与天族太子本就是天定的良缘,尊神喜欢广胤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广胤根本不将她当一回事,白白来闹一场子想要破坏别人的婚事罢了;有人说,广胤与流琴成婚不过是怜惜两界臣民受战乱之苦,欲谋个太平所想出的权宜之计罢了;有人说,广胤都要娶流琴了,还跟尊神不清不楚的,看来从前所做的那些正经姿态皆是哄人的,那金玉一般的皮囊下还真不知装的是什么心;有人说,尊神虽然强势,但到底还是被抛弃了真可怜……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却基本上不是什么好话。天界自天地大战,天宫成形之后,便没有过这么大一桩八卦。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这么一桩事,素来高高在上的尊神一下子摔下神坛,原本人人称道的天族太子名声一落千丈,流琴作为妖界公主的存在感原本不强,却因这事被人整日挂在嘴皮子上聊,一片狼藉。 然而事主广胤却丝毫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以囍香未燃尽为由取消了婚礼,连半点敷衍都不曾有,便弃了流琴与一众宾客而去了。曦和在洛檀洲则听不到这些闲话。三人中唯一在意流言的只有流琴,而真正让她痛苦的不仅是旁人如何嚼舌根,而是在婚礼上,曦和表现出的姿态。那个女人不仅想起了三千年前的事,而且已经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于其目光下她几乎无所遁形……她说看在曲镜的面子上留她一命,她相信了,同时她也毫不怀疑,如果下次有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散场之后,流琴依旧回到了天宫住在广胤的宫室里,而后者依旧不在她的跟前出现,只如婚前一般日日泡在剑阁修炼,也从不许她进去探望。广晨宫的宫人倒是并未表现出对流琴的任何评价,仿佛那些流言蜚语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照旧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地伺候她。只是她曾经以为,婚礼之后便能听到这些人改口叫自己“夫人”了,可如今,所有人还是称她为“公主”,毕恭毕敬,若即若离。 她先前受人桎梏,暗地里做了不少事,如今她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那人终于放过了她,她终于可以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然而就在她以为所有都将成功之时,曦和竟然活着回来了。能从枉死城中活着走出来的人,她只知道一个,那就是朽翁。而现在,这个女人也活着逃出来,这令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她们之间的差距,也令恐惧更加鲜明。 不过好在,广胤没有杀她。 虽然他对婚礼极其不上心,但在婚宴上出手拦住曦和的那一刻,还是让她心中荡漾起前所未有的希望。 她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或许,或许她还是有机会的。 …… ………… 曲镜在洛檀洲待到曦和醒来才离开,这距离广胤与流琴的婚礼已经是五日后。 这期间长渊也闻讯赶来,与曲镜讲了找回流琴的过程与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几人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曦和身边。渺祝与弈樵轮流替她疗伤,昏迷三日后才渐渐有了起色,喂水喂药都能喝进去,其身体本身的恢复功能也开始运转。 第五日早晨,弈樵在她房中榻上打坐,隐约听见有细微的人声,立刻便惊醒过来,扑到床边,见曦和紧闭双目蹙起眉头,正喃喃地说着什么。 他凑近了听,才听清她口中似乎是在唤着什么人的名字,不是广胤,却听着很耳熟。 息衎…… 他皱起眉头回忆,良久才忽然记起,当初司命星君送到鹿吴山的信件中,就有写广胤在凡界历劫时的名字,就是叫做息衎来的。 第180章 谁设陷阱 弈樵凝视着她,眉头始终不曾松开。 看这个反应,她是已经想起三千年前那些事了,当初广胤弃她而娶了流琴,那一路波折过来令他这个看客都心疼,何况如今亲身记起。他不晓得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份心从悬河里醒过来,而下一刻就要面对与三千年前一模一样的场面,也不晓得,广胤是如何能狠得下这个心肠。 曦和的嘴唇有些泛干,他从床头倒了温水,将她托起一些,然后往她嘴唇中喂水。 喝了两口,曦和动了动手指,皱了皱眉,眼皮动了动,却忽然被水呛住,咳嗽起来。 弈樵连忙将水杯放下,取来布巾子擦拭,见她已经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 “丫头?” 曦和睁开眼,目光有些钝滞,不知道在看哪里,闭上,过了良久再睁开,已经有了些神色。 她动了动手,抬起来抓住那青色的袖子,嗓音沙哑:“弈樵。” 几日来,弈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在呢。” 她抓着他的袖子,眉头紧紧地皱起,眼中渐渐有水雾凝起,更显得嘴唇发白:“我好难受。” 弈樵慌了,连忙放下茶杯,搂住她:“哪里难受?” 曦和拧着脸摇摇头,眼眶里盛了满满的泪水,重得要落下来,她紧紧地抓着他手臂上的袖子,咬着唇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脖颈处。 弈樵立刻拥住她,抚着她的脑袋,感觉到颈侧的衣衫渐渐地湿润,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疼。 “憋着做什么呢,我还会笑话你不成?”见她始终不出声儿,弈樵拧着眉拍了她一下。 曦和也重重地打了他一下,弈樵被打得龇牙咧嘴,这才听见她放声哭出来。 曦和抱着他哭了半晌,才慢慢地松开,在他衣服上擦了擦眼泪,肩膀抽了一下,又抽一下,哑声道:“水。” 弈樵任劳任怨地给她倒水。 曦和喝水时还打了个嗝,满脸都是泪痕,弈樵给她顺了顺气,将那喝干净的杯子拿下:“还要么?” 曦和摇了摇头,径自往被窝里躺下。 外头长渊和曲镜听见里面的响动,竟然连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曦和立刻翻身背对着他们。 二人绕过屏风走进来,曲镜急急地问道:“是不是醒了?” 弈樵看了一眼背过身去的曦和,颔首:“醒了。” 曲镜赶忙走过来,弈樵却拦着:“她刚醒,别闹腾。” 曲镜有些着急:“我刚听见里面有哭——” “没有。”曦和背对着他们,喑哑地出声道。 曲镜顿住。 长渊深紫色的眼中掠过一抹笑意。 “你们出去罢,我想再睡一会儿。”曦和调整了一下声线,继续道。 弈樵立刻将二人往外推:“听见了么,走走走,醒了就没事了,还担心什么。” 曲镜还想凑近了瞧:“这——” 长渊一把拉住他,提醒道:“你不是还得回妖界么?那么大个摊子你不要收拾了?” 曲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耽搁了这许久,确实该回去了。那你好好休息。”最后一句是对曦和说的。 曦和卧在床里不言语。 曲镜再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长渊回头看了看曦和:“人家都走了,你还躲个什么劲儿?” 曦和被子都盖到了脑门上,声音闷闷的:“你也出去。” 长渊挑了挑眉:“能耍性子了,看来是好了。”言罢亦转身出去。 待门关上,弈樵无奈地摇摇头,重新走到床边,将她的被子往下拉了拉:“身上还好么?” 曦和“嗯”了一声。 “那就好。”弈樵在木盆里洗了块干净的软巾子,递给她,“擦擦脸,干了难受。” 曦和接过来,软巾尚是温的,她擦了擦脸,再捂了捂眼睛,缓慢地翻过了身,望了望弈樵的眼睛。 弈樵原本想开她的玩笑,此时却见她目光黯淡无神,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话到嘴边咽了下去,一时无法开口。 曦和撑起身子,作势要起身,弈樵托着她的背,拿了个靠枕过来给她垫着,让她靠得舒服些。曦和垂着眼,眼眶还是红的。 弈樵望着她,良久不发一言。他原本想说“不要放在心上”,可这若是寻常小事倒是没什么,可偏偏这事,没法不放在心上。 他叹了口气:“丫头,你如今,对他还有希望么?” “我若说有,你信么?” 弈樵定定地凝视着她,欲言又止。 曦和一哂:“都这个时候了,问这种问题还有什么用?我们都活了十几万年,我也不是头一回喜欢一个人……我对他有没有希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弈樵叹了口气:“是啊,这事本就不是你占的主动……然则广胤绝情到这个份上,你还在他身上栽了两回,即便你仍对他有情,也不能再犯傻了。” 曦和一怔:“你……你如何知道的?” “司命同我说的。”见她垂下眼,他沉吟了片刻,道,“你难道不觉得,广胤变成这样很异常么?” “你说哪方面?” “不论是性情还是修为,这段时间里他的变化都很大。” “他的修为突飞猛进是因为阎烬的元神在他体内不断膨胀,依我的猜测,除了落神涧中封印的那三分之一元神,其余的都已经在他体内了。至于性情……”她顿了顿,目中露出轻嘲,“他素来做事果决,也从不多言缘由,反正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一次更是得心应手了。”她靠在软垫上,望着被褥上的花纹,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带回来的那个东西呢?” “你是说安魂伞?我放起来了。”弈樵起身打开柜子将那块泛着幽蓝光的石头拿出来,“喏。” 曦和伸手接过。 安魂伞没有温度,或者说,没有活人的温度,就像魂魄一样,远看形容兼备,实际上难以捉摸。 她轻轻地抚摸着石头表面。 “你认为这个可以救他?” 曦和将石头握在手里:“我不知如何才能救他。” 弈樵一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你还是想着杀了阎烬?”他站起身,神情焦灼而愤怒,来回踱步了几圈,见曦和闭上了眼睛不言语,只好暂且压下脾气,指着她手中的安魂伞,顺着方才的话题道,“这个,你还给不给他?” “给,当然给。若是不给他,我这一个多月的苦岂不是白受了?” “那……” “你去给。” “……行。” 曦和把安魂伞放在一边,伸手去拿茶杯,弈樵拦了一下,给她换了温水才让她喝。 饮罢水,她再坐了一会儿,道:“好饿。” “青樱已经在熬粥了,一会儿便能吃。” “我想吃鱼。” “那我让她给你炖一条?” “我要吃煎的,放辣椒米酒和醋。” 弈樵无奈道:“你身子还没好呢,别闹。想吃鱼给你炖。”说着便起身去找青樱。 “不要。我想吃煎的。”话尚未说完,她的眼眶便忽然红了。 弈樵不知她又在犯什么脾气,只一见她眼泪冒出来就慌了手脚,连忙坐下来安抚道:“你身子颓成这副模样,吃那些东西总归不妙。待你好了,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做……哎哎哎,别哭别哭啊。” 曦和捂着眼睛,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弈樵见她额头上青筋都冒出来,可见在强忍。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放下来,道:“算了,不吃了。” 弈樵垂头看了她许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重新坐下来:“困不困?” 曦和摇头。 “既然不困,那你就给我讲讲,为何要杀流琴?” 听他问起这个,曦和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往软垫上靠了靠,仔细思忖了片刻,想着该如何开口。须臾,她望向弈樵:“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被榭陵居困在渚中,而碧虞山的结界打不开的事?” 弈樵颔首表示记得。 “我也是在那里发现的鬼界书。”曦和定定地瞧着他,“这秘法确实是朽翁给榭陵居的,但朽翁那个人数万年不曾出过鬼界,而凭榭陵居的本事,估计近鬼界都城百里便被王族吃得骨头都不剩,你觉得这书信是如何到他手里的?” “你觉得是流琴?” “流琴先天不足,早该死了,但朽翁一直给她续命,在她死后还剖去她衰竭的心脏,换了一颗龙珠。”曦和道,“朽翁与流琴一直有联系,他一直在利用她。而那碧虞山的结界根本就不是榭陵居布下的,而是流琴。” 弈樵皱眉:“难怪当初我觉得蹊跷。榭陵居都破罐子破摔了,人也已经带走了,怎么还会特地布个结界在那儿。” “流琴在那里布下结界,为的就是让我发现换魂之术,然后去找朽翁。”她继续道,“这样朽翁的目的就达成了。他知道我想救广胤,而安魂伞是唯一或许能够救他的方法。朽翁想要我死在枉死城,而流琴的目的与他相同,自然达成联手。” “说到底,流琴就是为了同你抢男人,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 “不仅如此,她还听命于朽翁,将阎烬剩下的元神放进了广胤的体内。” 第181章 风雪轧心 弈樵一怔,有些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做?” “流琴先天不足,性命很短,大约是在快死的时候,朽翁与她做了交易。拿人好处帮人办事,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你是如何知道她先天不足的?” “你一定已经知晓,在枉死城,是曲镜救了我。”曦和见他颔首,继续道,“那你可知为何枉死城困不住他么?” 弈樵不解。 “蛟这种妖物,与龙很相似。龙有龙珠,蛟有蛟珠,只不过龙珠阴阳错综交织,蛟珠却是阴阳分划各半,且就是蛟的心脏。雌蛟产子时,新生儿会带走母体内蛟珠的元气。但曲镜出生的时候,带走了他母亲的半颗蛟珠,且正是那阴的一半。” 弈樵一惊。 “这是吴江告诉我的。他说当初这母子两个都快要死了,其父则求到了如来跟前,如来慈悲,认为他们二人命不该绝,便帮曲镜融合了体内多出来的阴珠,且救了他母亲。”曦和继续解释道,“所以曲镜自小能见常人不能见之物,能触常人触摸不到之灵。悬河会洗刷死魂的执念,也会剥离生魂的生气,而曲镜在进入枉死城之后,体内多出来的那半颗阴珠便让他很快融入那个地方,就像一个活着的死人。” “而正是因为如此,在流琴出生时未能获得母体足够的元气,因此蛟珠不完整?”弈樵很快便醒悟过来。 曦和颔首:“流琴早该死了,是朽翁救了她。”说着微微笑起来,有些讽刺,“她帮朽翁办事,朽翁不仅救她的命,且设计将我弄死,帮她除掉眼中钉,如此她便能理所当然地嫁给广胤。如此一举两得,她还不会做么?” 弈樵微微一叹:“这世间的情爱真真让人入歧途……这个公主,年纪轻轻的,便有了这等心魔啊。也是可怜人。” “是啊,可怜人。”曦和闭上眼睛,“流琴虽然爱广胤,却不能全身心的爱他,甚至将他害至如此境地。” “而曲镜明知未辨生死,却仍旧追着你去了枉死城……”弈樵摇摇头,“这对兄妹,委实不怎么像兄妹。” 曦和闭着眼睛,弈樵也不再说话。室内就这样沉默了下来。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带着紫藤萝独有的淡淡清香。 坐了一会儿,曦和忽然问道:“榭陵居呢?” 提到这个弈樵就开始头疼,先灌了一杯茶,继而将先前在四帝台找到他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道:“到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他,长渊在找,广胤也在找,但一直没有消息。时间恐怕不多了。” “榭陵居擅长隐匿,越接近成功他便会越谨慎。”曦和皱眉,“我答应过天祈朝的皇帝,保皇后毫发无损,必须在朝华姬的新魂控制身体之前找到他们。” “六界之大,咱们也找不出半个与榭陵居相熟的人。咱们从头至尾都不曾了解过他,连线索都没有……真真大海捞针一般。” “此术法虽然阴毒,对灵气的需求却不少。他只可能待在天界或灵界,去找灵气浓度高的地方。” “我们也知道这个理儿,天宫、渚中、丹穴山、四帝台……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浮屠星海呢?” “星海太大,一直有人在其中搜寻,但至今无所获。” “落神涧呢?” “落神涧虽然灵气多,即便再奇峰险谷,也就是望一眼的事儿,怎么可能藏人?何况那地方有阎烬,榭陵居再蠢也不可能选个那般不安全的地儿。” “有道理……还是叫人去看一看罢,万一真的是在那儿走漏了,岂不要悔青了肠子。” 弈樵颔首:“行。” “帮我把这个拿走,我再睡一会儿。”曦和微微抬起上半身,让弈樵抽走软垫,自己重新挪下去躺着,“你们且先吃饭,不必等我。也不必一直陪着,白白浪费那许多工夫。” “那我将安魂伞拿去给广胤,你且将养着,有渺祝在,万事皆听他的,切不可任性。” “好好好,都听你们的。”曦和嫌他啰嗦,索性闭上了眼睛,“把窗户给我关上。” 弈樵望着她,无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起身关窗出去了。 …… ………… 自婚礼之后,已经过了七日。 这七日中,流琴始终不曾见到广胤一面。而这一日,跟前的婢女忽然通报说太子殿下回来了,她喜出望外,连忙梳妆打扮,赶往书房见他。 却在书房门口被拦下。 阻拦的宫人十分有礼:“感谢公主好意。只是殿下方归不久,身上恐有些乏了,此刻并不想见人,还请公主暂且回寝殿去,若殿下想见公主,自然会通传。” “连我都不见?”流琴的脸上有些不好看。 宫人依旧道:“殿下疲惫,我们也不好进去打扰。还请公主暂时忍耐。” 流琴望了眼禁闭的房门,咬了咬唇,心有不甘却不敢硬闯,点了头先回去。谁料到,半路上却遇见了弈樵。 弈樵先前虽然受曦和之托留在天宫照料广胤,但自广胤宣布与流琴的婚事之后便搬离了广晨宫,转而住到了广澜那里,因此除了大婚之日,并未见过流琴。 此刻弈樵原本心情不够明朗,瞧见不远处小径上流琴走过来,眼看就要狭路相逢,就干脆当没看见,不予理会。谁晓得这位流琴公主倒是很识得礼数,见到他反而停下了步子,依天宫的礼制行了一礼:“上神安好。” 这下子弈樵即便再心情不好也不能装作没看见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流琴道:“公主尚不是我天界人,无需对我行此大礼。”言罢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分明是极窄的小径,却连一片衣角也不曾挨上边儿。 流琴行完礼尚未起身,便遭如此对待,姿势僵在那里,微垂的脸颊上颜色变幻,须臾直起身,回头望了一眼弈樵前往的方向,略一思索,便对跟随的宫人一招手:“去殿下书房。” 流琴猜得不错,弈樵确实是上来找广胤的。 她尾随后者回到先前自己离开的书房,本以为弈樵也会被拦下来,谁知那门童见了弈樵,连通报都未通报一声,便开门让他进去了。 此前后之态,虽无二致,然则此等待遇,何啻天壤之别。 藏在树丛后面的流琴面色铁青,但她还不至于蠢到自己打自己的脸,至少要等到弈樵出来,她才能再现身。 书房中。 自从曦和走后,广胤便命人在书房里放了床榻,横竖他也不怎么回来,难得回来便在书房休息一晚即可。今日他确实如那门童所言,身形疲惫需要休息,因此此刻仅着白色中单,却因弈樵前来而不得不从屏风后走出来。 弈樵已经见多了他那张沉凝寡言的脸,却仍旧为他眼中日渐血红起来的双眼感到心惊。 广胤眉宇间有倦色,更衬得那双眼睛突兀肃杀,他看向弈樵,神色冷冷淡淡的:“上神来有何事?” “我此番来无别的事,只是受丫头之托,将此物给你。”弈樵的神情亦十分寡淡,分毫没有数月前的热络之意,他从袖中掏出一块黑布包,放在书桌上。 广胤行至书桌后,将其取来,打开包裹的黑布,看见里面泛着幽蓝色仿佛不属于此界的石头。 他不明所以:“这是……?” “枉死城的安魂伞。朽翁说此物能护你元神周全,但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弈樵道,“她九死一生为你拿到了这个东西,用不用在你。” 广胤握着石头的手一紧,眼中却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情绪:“她果然受伤了?” 弈樵忽然烦躁起来:“你既然同她一刀两断了,再问这些做什么?”沉默了一下,他捂了捂额头,暂缓了语气,却依旧没有温度,“她此番魂魄受到重创,至少要经三次涅槃才有修复的可能。她拼着一口气来青要山找你,你就是那样回应她的。” 广胤微微垂下眼,面上波澜不惊,眼中血色却变得深了几分,如同浸满了血泪。手中的安魂伞几乎要被他掐出印来。 “代我对她说声抱歉。” 弈樵冷了脸:“你若真的觉得抱歉,最好自己去她面前说。不过最近她再养身子,受不得刺激,你最好别出现在她眼前。” 广胤握着安魂伞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最终“嗯”了一声。 弈樵送到了东西,片刻都不想多待,转身便欲走。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来,背对着他,眼中有些无奈,有些悲凉:“广胤,这万把年来,六界之中的年轻人,我最欣赏的就是你。如今你究竟为何如此,我却参不透。只是,你此番做的这桩事,委实不太好。” 广胤没吭声。 沉默常常令人心发冷。 弈樵稍稍转过头,半回着身:“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他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寒凉,“此番若非曲镜舍命相救,六界之中便再也没有曦和这个人了。若她真的没能回来,你心中可会有半点的歉疚?” 广胤眸中似有暗红的流光,如日暮时分西海之西汤池滚烫的红水,只是那股平静,却如碧虞山的风雪一般,几乎要冻结人心。 “我此生都亏欠她。”他道。 此生亏欠,却无法弥补。 弈樵已经不再愤怒,心中只一片戚戚寒凉:“告辞。”言罢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182章 纤毫毕现 弈樵出门时,恰逢流琴走来。 流琴碍于面子还欲行礼,这回弈樵却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走了,看上去神色不豫。 流琴也未久看,只来到书房门前,对门童道:“殿下眼下可休息好了?” 门童没料到流琴去而复返,且恰好碰见了弈樵,这下不能再搪塞了,面露难色:“这……” 房中却忽然传出来一个声音:“让她进来。” 流琴一喜,赶忙望向那门童。 门童恭敬地低下头,冲门内道了一声“是”,继而往一旁退开,为流琴打开了门:“公主请。” 流琴理了理鬓发,再拂了拂衣袖,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广胤坐在书桌后,安魂伞已经收起来,身上披了一件墨色长衫,行云流水落在桌案与地上,而那眉眼却显露出冰冷的锋芒。 流琴进门,正巧广胤停了笔,从桌案后抬起头来,那冷峻严寒并着剔透血色的眸光直入她眼中,令她霎时间汗毛倒竖,寒意从脊背蹿上来,僵在了原地。 然而广胤仅仅是随意扫了她一眼,便重新将目光落回桌案上的书册,执起笔,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流琴自然晓得先前那门童不让她进来必然是广胤的吩咐,但也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更不敢当面质问,眼下虽然境遇冷淡,却依旧尽力保持着良好的仪态,行了个礼,道:“殿下自大婚后久久未归,流琴着实担忧,因此见殿下回来,便前来见一见殿下。” “本君此番回来是为公务,以后若无要事,便不要来了。”广胤头也不抬。 流琴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但还是屈膝道:“是。”而在这之后广胤便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 她定了定神,虽然出了这么些乱子,但那一纸婚书还是好端端地放在那儿,且在婚礼上广胤对曦和表现得那般绝情,旧情定不会再死灰复燃。这么一想,她便又有了些许底气。 缓步行至桌案边,敛起袖子,执起墨锭,缓缓地在砚台里磨了起来。流琴一边磨墨还一边瞟广胤的脸色,见其并无厌烦之态,便放下了心服侍。 她瞧了瞧桌案上的那些书册,都是些公文并着一些古籍功法,但广胤看得慢,想来也并不太紧要。于是一直在想如何开口的流琴便小心翼翼地出了声:“殿下……先前在青要山,流琴表现得失态,还请殿下容忍……将来流琴常伴殿下身侧,必会好好修身养性,习天宫礼数。” 她所言自然是在曦和出现后的过度惊吓与口不择言。 那一日事后,六界中不少难听话甚嚣尘上,难免不曾传进广胤的耳朵里,她担心广胤会因此轻视自己,而他们虽然有婚约在先,但广胤至今未曾提起完婚之事,也令她心中相当忐忑。 她深思熟虑说出这番话,本意便是想提醒广胤成亲一事,而那一直低头看书的广胤,倒也似是十分配合,忽然淡淡的笑了一声。 流琴心中一喜,以为他终于记起了这档子事儿,谁曾想,广胤只是笑了一声,连手中笔都未停,口中说出一句话,那话中的意思令她再难以维持面上苦心经营的笑容。 他说:“如果是她,必然不再屑于提起此事。” 如果是她……在南斗星君说出那样的话之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她是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个人,她看去温柔,实则有自己的骄傲,骄傲得甚至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谁都攀附不起。 她很宽容,却有自己的坚持,有些瑕疵她永远都容不下,就算要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 广胤又片刻的失神,继而又兀自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是了,你终究不是她。” 这回流琴终于变得聪明了。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不晓得他口中这个“她”是谁。曦和已是她数千年的眼中钉肉中刺,三千年前,曦和从大翎消失的那一刻,她便以为自己赢了,谁想到在成亲之后,广胤竟然碰都没有碰她一下,她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却如寻常陌生人一般无关紧要。这三千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广胤,而一年前,在天界营帐里看到曦和的那一眼,又令她犹如被尖锐的木桩刺入心口,嫉妒、愤恨与不甘纷纷涌上心头,不过这一次,还是有人帮着她。而且直到前一刻,她还依旧以为,自己又一次赢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在背后默默地爱他、注视他这么久,他却丝毫不愿意回头看看自己?时至今日,他心中竟然还惦记着那个女人! 流琴心中激愤,待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 “我惦记何人,是你应该管的么?”广胤听了那语气激动的质问,似笑非笑地抬起眼来,那目光扎在流琴眼中,就像一片片冰刀。 墨锭落在桌案上,溅出的墨汁染黑了柔软洁净的白绢。 流琴只觉得积聚了数千年的不甘都涌上了脑袋,但幸亏她并未因此失去理智。这么多年,她别的什么都不会,最擅长的则是做出令人觉得美好端庄的表情仪态,而这亦渐渐地成为她的本能,因而在任何时候,她都不会丢下自己的面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都在颤抖:“既然你仍爱着她,为何要那样对她?” “这不是你该问的。”广胤眉目冷淡。 “是,我什么都不该问。这原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不论我如何争取,你都不会正眼看我。”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积累得沉重了便凝成一串跌落下来,流琴抓紧了袖口,“殿下,你可曾对我动一点心?” 广胤合上书,半分情面也不给:“没有。” 虽是早已隐约知道的答案,但在亲耳听到的时候,依旧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流琴咬紧了牙关,眼泪顺着脸颊流到嘴角,流到尖尖的下巴,她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她蓦地抓住广胤的袖子:“殿下,我是爱你的啊,我爱你爱了几千年,你怎么能对我的真心视而不见呢?你分明答应了成亲,你分明答应了要娶我!你既然全心全意爱着那个女人,又为何要与我成亲?” 广胤瞥了她一眼。虽然此时他是坐着的,视线的高度上差了一大截,但那一眼仍旧如同站在山顶的人俯视脚下的蝼蚁:“我与你成亲了么?” 听得此言,流琴霎时如坠冰窖。 山顶的雪倾覆下来,不论山下有多少阴谋,有多少布局,最终都埋没在厚重严寒的冰雪下,冻得支离破碎。 原来不是功亏一篑。而是局中之局。 难怪他对婚礼毫不上心,对自己如此冷淡。原来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跟自己成亲。大婚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将曦和从他身边赶走的借口。她以为自己费劲千辛万苦,甚至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终于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却没想到,那所谓自己大费周章设下的局,不仅没能将曦和置于死地,反而入了他的彀中。 不论有没有尊神那一场闹剧,他早就知道这个亲结不成。 他早已知晓,自己与曦和成亲在先,根本就不能再与他人结姻缘。更有可能的是,南斗星君根本就是他安排好的。 想明白这其中关节后,流琴面色惨白,紧紧地咬着牙关:“殿下……你好狠的心!” 广胤丝毫未因流琴的质问而改变自己的态度,他站起身,意欲离开,袖子却被流琴攥在手里。他面上露出一抹厌恶的表情,余光掠过她的脸:“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既然朽翁给你续了这条命,便好好收着,若再做什么出格的事,不需要曦和,我便会亲手杀了你。” 流琴攥着广胤衣袖的手蓦地一松,后跌一步,摔在了地上,面若死灰。 原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也对,曦和那个贱人能想明白,他怎么会什么都不明白? 这个人是广胤啊,是连长渊都赞不绝口的广胤,是尚未成年便将妖界九君不敢出门的天族太子,她怎么会蠢到以为他一直待在天宫受着魔神元神的折磨,就什么都不理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一瞬间在广胤眼中看见的杀意,清楚地烙印在了她的心里。流琴发起抖来。 毁了,一切都毁了。 她害了广胤,害了曦和,还妄想与广胤天长地久琴瑟和鸣……现在这两个人什么都知道了,而她自己也清楚,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以后,朽翁也不会再帮她。 广胤瞥了一眼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流琴,厌恶地一挥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门。 徒留流琴坐在冰冷的地上,呆怔半晌,面色惨白得如死人。良久,才如患了失心疯的人一般爬起来,口中不住地念着“爱你”、“离开”、“恨”之类的词句。 这一日,广胤没有再出现在宫中。而流琴回到自己的居处后,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行李,当日便回了妖界。 第183章 惶惶终日 除了曲镜等人,无人知晓流琴已经从天宫回了妖界,也并无人关注此事。原因无他,只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从隐秘处传了出来,当即将一切八卦流言立刻压倒,任何听见此信之人,皆无心挂怀其他琐事—— 落神涧的封印要破了。 这消息不知从何而来,只是甫一传出,便如瘟疫般迅速覆盖了六界的每个角落,立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魔神这个名字,离如今六界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很遥远,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初的天地大战几乎令天界夭折,六界分崩离析,无数神智陨落,四海八荒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才渐渐地分开,六界便形成了如今的模样。 自那以后已经十万年有余,六界再未有过那般动荡,虽然时有征战,然而与天地大战相比不过是孩子过家家酒,小打小闹罢了。而魔神则是当初天地大战的罪魁祸首,此消息一出,不论真假,皆令人胆寒。老一辈真正见识过当初那惨烈场面的,听见阎烬这个名字便打哆嗦,而年轻人则稍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但古时候的事口耳相传,皆是自小听着魔神的凶名长大,且各界史书古籍上对魔神的描述乃是上古第一杀神,因此令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扬自视甚高然则并没多少胆色实力的年轻人吓得连脑袋都缩进了脖子里去。 此消息虽然最先是在普通人之中传播,却很快便传到了各界坐把的人耳朵里,而在这其中,反应最为强烈的则是天帝。 魔神是天界的神祗,落神涧是天界的土地,其中的封印也是父神母神亲手布下的,这事到底牵扯甚广,究竟是谣言还是确有其事,无论如何都该天帝出面给个说法。但众人徒然终日惶惶地等待,却并未等来其回应。这消息到了天界,原本在中下层神仙里还议论得沸沸扬扬,但上达天听后便仿佛就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应,政令亦无丝毫改变,一切照旧,天帝每日循例朝会,各司也按部就班地做着本职,只是无人提起落神涧封印之事,仿佛那流言在是在另一个世界流传一般,无人问津。 但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天帝的眉头却一刻未曾松开过。 原因无他,只是当他听见那消息后,原本想去洛檀洲请教尊神,却被弈樵以尊神伤重不能见人为由挡了回来,转念思量着自己儿子虽然跟尊神闹得很不愉快,但二人之前的关系也算是不错的,便找了广胤问了此事。 他原本并未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广胤再怎么能耐也是年轻人,对这些事不了解也是正常的,但他甫一问出来,自家大儿子便无甚表情地回答说“大约是真的”,令他惊怔在了宝座上。然而当他继续追问,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天帝心道三千年前落神涧封印松动得便十分蹊跷,但那件事乃是曦和一人全权处理的,且之后她伤及自身丢了记忆,谁都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且最近频频出事,先是慧义棺,再是四境轮,然后是榭陵居与朝华姬,再后来连灵界鬼域崩毁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尊神重伤,自己的儿子则在剑阁中苦修至今功力大涨……因此当听人说落神涧封印将破的消息时,他即便抱着一丝侥幸,也晓得这事估计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如今得了自己亲儿子的亲口确认,他便死了那条心了。 广胤虽然嘴上不说,但看去似乎有什么计划,只让他对此事不要声张,也不必辟谣,就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便是,在这样的关头,人心动一动倒是没什么,只要保证在魔神闯出来之前莫要自伤元气便罢。同时派了精锐人手暗中监视落神涧的动静,带来的消息竟是果真有异动。据说逸散在封印外的魔气浓郁了不少,连周围的草木都开始渐渐枯死了。 在广胤的要求下,天界对于落神涧之事集体讳莫如深,即便有无数人频频问起,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而此时,在洛檀洲静养的曦和,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一日,婴勺去东海岸边采了五颜六色的雏菊,精心修剪后插在了花瓶里,放在曦和的床头摆弄。 养了这几日,曦和已经能够下地,但胸中仍旧时常有气血翻腾。她知晓自己此番是真正伤及了根本,恐怕在涅槃之前都无法复元了,但外头未解决的事尚有许多,至少榭陵居那一桩,便等不到她涅槃完再来解决。 此时曦和正披了外衫,盘膝坐于榻上,闭目调息。 婴勺趴在床头修剪多出来的花叶,时不时瞟一眼曦和。 见到咔擦咔擦的声响很是琐碎,曦和皱了皱眉,睁开眼瞥了她一眼,正巧瞧见她在偷偷地看自己。 “怎么了?”她开口问。 婴勺看了看曦和的手腕,凑过来问道:“师父,我很早就想问了……你的手链,怎么又不见了?” “给别人了。” “给了谁?不会又是天族太子罢?”婴勺忽然想起来,那一日在青要山顶的筵席上,她似乎就看见广胤宽袖下露出一点儿紫晶色来,顿时脸色严肃。 曦和淡淡地“嗯”了一声。 婴勺立刻急了:“他那个负心汉,亏我还叫了他好一阵子师娘!师父,你怎么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他?难怪此番伤得这么重……都是他害的!” “好了,别说了。”曦和语气已经不算愉快,“你还有什么事,没事就出去,外头的兔子还等着你喂食呢。” 婴勺嘴角一瘪,有些愤愤,但还是不敢顶撞,只暂时憋着对广胤的一腔愤恨,道:“今天早上弈樵传信来,说长渊在落神涧布了眼线,但暂时没有感觉到榭陵居的气息,只是封印有些松动了。”她见曦和眼神有些许的波动,继续道,“不仅长渊注意到了落神涧,那个负心汉也在那儿布了人手……但其实在他们行动之前,已经有流言传出来,说魔神即将出世。” “哪里来的流言?” “不确定……但长渊说可能是鬼界。” 曦和闭上眼:“我知道了。” 婴勺拿着剪刀望了她许久,有些担忧地道:“师父,您就这样……不管了?” 曦和仍旧闭着眼睛,手上已经捏其了诀印,引导体内灵气:“我如今这副模样,能怎么管?” 婴勺一时语塞,她虽然日夜担忧师父的伤势,但这几日在六界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更加令她不安。毕竟跟在曦和身边这么久了,后者的一言一行她都了如指掌,听师父这个口气,还有长渊与弈樵那般重视的模样,大约那流言并不是子虚乌有的了。 “可是,师父之前不是说,阎烬的元神有一部分在太子那里……如此说来,那负心汉岂不是最有危险的?” 曦和没说话。 婴勺这才将事情前后来龙去脉理清楚了。 原来自家师父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段时日的奔波也都是为了在魔神破除封印之前最大程度上减少对天界的伤害。 “那……”婴勺皱起眉头,显出忧色,“榭陵居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呢,魔神又要出来捣乱了,师父您可应对得来?” “一码归一码,你不是一直很相信你长渊叔叔么,有他在,还犯不着事事皆要我来动手。”她变幻了一下手印,缓缓地沉下气来,“何况,我大约已经猜到榭陵居在何处了。” …… ………… 广澜从曲镜那里听说了阎烬元神与广胤之间的联系,火急火燎地一路从妖界向天宫奔袭,飞速赶到了剑阁。 剑阁底层的守卫见是二皇子驾临,也不知该拦不该拦,而就在这犹豫的瞬间,广澜已经施了术法定了他们的身,奔上了顶层。 剑阁的铸造材料皆是六界中一等一坚固的菱石,不仅刀枪不入,且对法力的隔绝作用相当之强。而尚且隔了五层楼的距离,飞身上赶的广澜便已经感受到了自顶层传下来的强大势压与波动。 他愈发沉了脸,加快速度往上去。 当他赶到顶层门口时,里头传来东西碎裂的声响,他立即去推门,门内却一阵剧烈的动荡,似有气流击打在了石门上,余力穿透石门落在他的手上,广澜整只手自小臂往下皆麻木。 他一咬牙,大力敲门,扬声喊道:“大哥!” 室内却寂静下来,无人回应他。 广澜狠狠敲了两下石门,拳头顿时被蹭得红了:“大哥!开门!” 却依旧没有动静。 他愤然道:“尊神快要死了,你再不开门,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话音落下,石门霍然向内打开,劲风自门里呼啸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睛。广澜抬手挡眼,五感紧绷,身前有浓重的戾气逼近,下一刻他睁开眼,喉间已经被抵了一片冰冷的剑锋。 第184章 未雨绸缪 广澜额上缓缓流下一行冷汗。 广胤用那双红得绽光的眼睛紧紧地锁住他,良久,才将剑收了回去。 广澜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时,发觉背后衣衫已经全部汗湿。 广胤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剔透的红眸中仿佛凝了寒冰,冰上有些许的裂纹,隐约透出刺骨的寒意。他随手扔下了剑,哐当一声落在一旁,便往石室中走去。 广澜见此更加不放心,且注意到他的步履有些许迟缓,便跨过门槛跟了进去。 室内四处皆是划痕破口,一张搁剑的架子被硬生生劈了个粉碎,碎屑落在地上,窗口有阳光照射/进来,光路中有灰尘飞舞。 石室中除了几柄宝剑与一张斑痕累累的玉床,别无长物,广澜刚想说话,便见广胤以剑锋拄地,缓缓地席地坐了下来,那姿态竟然很是勉强无力。 他立即上去扶住自家大哥坐下,见此刻广胤的眸色已经远远不如方才那般锃亮得盛气凌人,血红色黯淡了不少,口角也缓慢地溢出一丝血迹来。 “大哥,你怎么回事?”他连忙问道。 广胤拍了拍他的手,缓了许久的气,才道:“我没事。” 广澜知道自家大哥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子,自然不信他的话,看这症状,有些像轻微的走火入魔。他瞧了一眼靠墙正冒着灵气的玉床,扶起他,道:“起来,我扶你去床上躺着。” 广胤由着他扶起来,缓行几步,坐在了玉床上。 广澜觉得,自家大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听话过了,但此刻心中却并无半点欣喜,有的只是无限的担忧与复杂。 广胤盘膝坐在了玉床上,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一些,却并不似以往那样有精神,只淡淡地擦去嘴角的血迹,道:“你来有何事?” 广澜见他现在这个状况,虽然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心里晓得必然不是什么好事,眼下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了。 广胤最不喜欢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道:“做什么畏畏缩缩,你都多大的人了,可别变成曲镜那样的娘娘腔。” 听得他竟还有心情开玩笑,广澜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抹了把脸,道:“哥,我已经知道你的事了。” “哦,什么事?” “元神的事啊。” 广胤沉默了一下:“然后呢?” “我一知道这事儿便立刻来找你了,谁知道你最近在干什么事呢!”广澜颇有些怨气地看了广胤一眼,音调又低下去,“你……你是因为元神才变成这样的?” “谁跟你说的这个?” “曲、曲镜。” 广胤鼻腔里哼出一股气:“他倒是什么都知道了。” “这……”广澜眼下也晓得了曲镜瞧上了他们家尊神的事儿,看自家大哥这不豫的模样,壮着胆子道,“哥,我晓得你还是喜欢嫂子的,现在你的事我也晓得了,但我实在想不通为何你要对嫂子那么绝情……她不是一直在想办法给你治么?” 若是放在以往,广胤听着他这一口一个“嫂子”地说着必然心中慰藉,然而如今却高兴不起来,只淡淡道:“有些事你还不懂。” 广澜自小就最烦这句话,一听便立即冲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行行行,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懂你干什么两辈子都负了人家,也不懂你为何两次都退而求其次选了流琴但实际上又不喜欢人家……” 广胤听得眼皮一跳一跳:“曲镜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啊……没、没啊,曲镜好像并不知道别的,这是我求弈樵告诉我的……”广澜小心地瞧着他的脸色,“要不是弈樵喝了酒之后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跟我说了一箩筐的话,我还不知道你这么丧尽天良……” 广胤刚想说话,奈何张口便觉得喉头干涩疼痛,面色泛白,猛咳了一阵。 广澜见他嘴角又溢出血迹来,登时吓坏了,连忙给他顺气:“我不就是说了你两句坏话么,用得着这么激动……” 广胤连肺都要咳出来了,好半晌才止住,已经没力气跟他拌嘴,盘着腿打坐调息。 广澜也不再刺激他,稍稍坐远了一点儿,沉闷地思索了片刻,问道:“你早就知道了魔神要冲破封印的事,那你现在修炼,是想战胜他?” “我没法战胜他。”广胤闭着眼睛道,面无波澜。 广澜一怔,然后有些微妙地一笑:“我倒是头一回听你说这么丧气的话。” “不是丧气,这是事实。”广胤淡淡地回答,“我的天资与努力都不逊于他,只是年龄的问题。倘若让我修到他那个年纪,就该反过来了。” “那你这段时间把自个儿关在这儿做什么?” “我没法战胜他,但我能战胜我自己。”广胤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是广澜一直以来所熟悉,的属于天族太子温文尔雅、自信从容的笑,“按照他现在的状态,活着与死了几乎没有分别。他若真的要回归六界,就得借我的身体,但我借不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广澜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想起方才进门所见的那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刚刚升起的信心很快便消沉了下去:“可你……你现在还不算被他占了脑子?” 广胤自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质疑,也并不在意:“我现在不能把他弄出去,不代表我以后也不能。” “我还是没弄懂你为什么要那样对嫂子。” “以后你就懂了。” “嫂子费尽千辛万苦给你弄来的安魂伞,我怎么没见你用?难道嫂子被骗了?” “朽翁虽然想要置她于死地,却并不曾扯谎。安魂伞确实于我有助益,然而只限于两个月前。” “什么意思?” “当时魔神的元神虽然强大,但与我仍是两个不同的存在。若是早些时候用安魂伞,或许真的能达到曦和想要的效果。但现在来不及了。” “你的意思是……”广澜为自己的猜测毛骨悚然,想起这段时间广胤所表现出来的冷酷,不禁打了个抖,盯着他那半睁开的红眼睛,“……现在魔神已经跟你融为一体了?” “若是他跟我融为一体了,你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 “可……你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的,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广澜几欲抓狂。 “你不用知道怎么回事。” “可你看看你的样子!”广澜愤怒起来,可看见他纹丝不动的神色,又泄了气,“罢了,你不想说我也问不出来,横竖我又打不过你……那你现在有什么计划?这可事关六界,你好歹透一点儿风声给我?” “魔神要出世这件事,你不要再和任何人提起,尤其是曦和。” “她还用我提醒?她肯定比谁都晓得。” “这事不一样,她如今正在养伤,就算消息再灵通也比不上天宫。落神涧有我们的人守着,封印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一旦有变,我们会第一个知道。” “魔尊不是也派了人去么?” “他不会告诉曦和。” 广澜愣了一下,没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与魔尊说好了,这件事由天宫来处理,不会牵连到曦和。凭她现在的状况,不一定能将魔神关回去。” 广澜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但广胤明显不想再说,他也晓得追问没有任何意义,自行思索了片刻,道:“你现在元神被侵蚀得如此厉害,被封印在落神涧的魔神没有躯体,出来之后第一目标一定是你,你还想要怎么处理这个事?” “他的目标一定是我,也必须是我,否则我的计划便无从说起了。” 广胤闭着眼睛,眼角流露出一丝殷红的血气,眉心有魔气若隐若现,让广澜看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他皱了皱眉,道:“弈樵同我说,魔神一旦复生,一定想要执掌六界,因此便需要爪牙,而幽都的冥河、妖界的四境轮和榭陵居手上的慧义棺是最危险的,一旦凶灵被放出来,就算整个天界押上也未必能镇压得住。” “榭陵居的所在,我们已经找到了。” 广澜一愣:“你们?” “还有魔尊。” 广澜陷入了沉默。看来自家大哥与魔尊之间达成了某种隐秘且稳固的合作,且连尊神和弈樵都被蒙在鼓里,丝毫不知他们的计划。 “大哥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老谋深算。”广澜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来,吊着眼皮咂着嘴摇了摇头,“看来你心中早有算计,就连婚礼上那一出南斗星君的闹剧都是你早就安排好了的罢?啧啧,真为流琴公主感到心酸呀。” 广胤并未理会他的揶揄:“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期间有两件事要你办好。” “去哪儿?” “你帮我杀两个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去哪儿?” “先别急着问,等时机到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广胤对于自家兄弟的好奇心亦感到些许无奈,道,“听我说,我让你帮我杀两个人,我是认真的。” “那好吧,说罢,谁?” “流琴和朽翁。” 第185章 山雨欲来 广澜眼皮跳了跳:“杀朽翁我能理解,为何要杀流琴?” “一来流琴早就该死了,她心口的那颗龙珠是北海三公主的,于情于理该还给北海。”广胤顿了一下,“二来,我杀这二人乃是报仇,曦和此番九死一生乃是他们二人的杰作,若再留着他们性命,我都无颜苟活。” “要杀朽翁是没问题,我也想搞一搞这个老头儿来着……”广澜有些犹豫地抓了抓头发,“可流琴,她是曲镜的妹妹啊……” 广胤睁开眼看他,有些不解:“曲镜的妹妹,那又怎么了?” “我最近跟他……”广澜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半,见广胤的眉头高高扬起,连忙找了个看似万全的借口,“曲镜是嫂子的救命恩人啊,就算流琴有天大的错处,你杀了她,岂不是令嫂子平白顶上个忘恩负义的罪名么?” “曦和已经放过了她一次,已经算是偿了恩情。流琴所为之事天理难容,一报还一报,若是曲镜有本事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令我插不进手,我便认了,但我要杀她这件事,于情于理,即便是他做兄长的也无话可说。” 广澜并不清楚曦和去枉死城究竟与流琴有什么关系,也并不知道先前流琴数次将阎烬的元神碎片放入广胤体内的事实,但听广胤说得如此坚决,也相信确有其事,只是心中仍有犹豫:“这……流琴都回了妖界,不再觊觎你这个夫人的位置了,谅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你哪里急在这一时?何况,这算来算去还是嫂子跟她之间的愁怨,你可别忘了,现在嫂子该有多不待见你,且她应当是想要自己亲自动手的,你平白插一脚,这不令人家膈应么?” 广胤思忖了片刻,觉得他所言有理,但也瞧出了他这是在变着法儿地哄着自己,一副似乎很不愿意得罪曲镜的模样,心中虽然有几分好奇,但此时并不愿浪费力气来管这样的事,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暂且作罢。” 广澜似是松了一口气。 广胤再次闭上眼睛。 广澜在一边坐了一会儿,大约来了这一趟令心中的不安不减反增,又站起身踱了几个来回,还抽出了扇子时不时地敲着掌心。 广胤在玉床上调息了片刻,体内气血很快便稳定了下来。他睁开眼,眼睛虽然并无方才广澜进屋时所见的那般剔透血红,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他所见的那般暗红色,只是一个睁开眼的动作,广澜便觉得整层石塔内的森冷杀意都躁动了起来,虽然不是针对他,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逃跑,几乎兴不起反抗的念头。 他看着从玉床上下来的广胤,手上的扇子停了,有些干涩地道:“大哥……” “怎么?”广胤随意地看了他一眼,走下来,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轩辕剑,剑锋上的戾气在他手握住剑柄时迅速归顺贴合着剑身流动,却看着危险了无数倍。 广澜嘴唇动了动,担忧的话还没说出来,便听得远处一阵急促嘹亮的鹰啼迅速接近。他转头过去,只见一只深褐色大鹰自窗外疾速飞来,振翅停在了窗棱上。 广胤走过去,自其爪钩上方取下了纸筒。 纸筒上下了咒术,只有他一人能打开。 广澜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去看。 广胤自其中抽出纸条,展开,眉头再次紧锁。 广澜隐约猜到了事实:“是尊神的消息,还是落神涧?” “魔神封印快要撑不住了,最多只有十天。”广胤掌心冒火,将纸条烧得一干二净,鹰振翅离开,“你去告诉父君,让他暗中加派人手,围住落神涧周围百里,切勿打草惊蛇。” “好。”广澜立即应下,“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十日……时间还是太短了些。”广胤微微皱眉,“剑阁已经不足以将我的修为提升到可以与魔神抗衡的地步。这段时间我会离开天宫,我交代你的事,找别人去做就行,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好。”说完这个“好”字,广澜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极为险要的预感,心中有强行阻拦的*,但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再开口的余地。 广胤将轩辕剑收入体内:“走罢,去告诉父君,即日起,天界上下所有人,不得靠近落神涧百里。” …… ………… 因离苛擅自做主答应了流琴与广胤的婚事,曲镜将其重罚,而在流琴意外回到妖界后,把她关了禁闭。 流琴这次回来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不太对,但曲镜对于这个妹妹执意迷恋天族太子并哄骗离苛答应婚事的行为感到极为愤怒,也没有管太多,安置了妖界,便跑到魔界去找长渊了。 他已经知道了流琴心口以龙珠换了心脏,这样一来流琴虽然再无性命之虞,甚至只要龙珠不损坏便永远不会死,但这样的她连心跳脉搏都没有,体温也是冰冷的,与活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在洛檀洲时,弈樵已经告诉了他大部分关于广胤元神的事,还有三千年前流琴以凡人之身嫁给广胤的事,但他始终不知道曦和如今的打算,也不知她为何非得杀流琴不可。 他一路赶至魔界,却被告知魔尊已经离开,不知去了哪里。曲镜直觉长渊有事情瞒着所有人。 于是他只好去了洛檀洲。 洛檀宫四处弥漫着紫藤萝,灵气化作紫雾缭绕着整片主岛。 曦和松松地披了一件外衫,坐在廊下与渺祝手谈。 曲镜走过去,望了望棋盘,微微挑了眉。曦和的棋艺是他早就见识过的,几乎能说是举世无出其右,然而此时棋盘上黑白纵横交错,相互撕咬,而渺祝所执的黑子尚未显出败势,看着棋艺竟然出奇的好。 青樱走过来倒茶,顺便端了汤药给曦和喝了。曲镜索性就着席子坐下来看他们下棋。 这么一座便是半个时辰,在雪槠树那头清理杂草的婴勺都拎着一箩筐的雪槠树叶回来了,曲镜竟难得如此静得下心来,始终不曾发一语。 最终渺祝还是败下阵来。 曦和饮了青樱先打出来的热鱼汤,然后将棋子一颗一颗地捡回棋盒,仿佛那是多么神圣的事一般,慢条斯理,一丝不苟。 渺祝伸了把懒腰,站起来动了动腿脚:“哎哟,老子这把老腰啊,真经不起这么一直坐着了。” 青樱贴心地上去给他捶了捶。 曲镜侧躺在席子上,一手支着脑袋,望着收拾干净的棋盘,道:“你这棋艺难逢敌手,法术也独步天下,难道不觉得寂寞么?” “寂寞了一阵子,后来便不寂寞了。”曦和状似认真地想了想,答道。 “哦?说说?” “我不喜欢打架,自然不在这上面找乐子,虽然喜欢下棋,但做神仙岁月绵长枯燥,也懂得凡事得留余地,否则便了无趣味的道理。我之所以下棋下了这么多年,是因为自己不常下,每每至有余味时收场,便始终不觉乏味。” 曲镜颔首:“此言有理。” 曦和闭上眼睛,有细碎的阳光透过廊顶上的紫藤萝落下来,星星点点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她等了一会儿,却仍旧不闻曲镜说话,便问道:“你来有何事?” 曲镜望着她笼在细碎阳光里的面容,眸光有沉迷之色,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我身体素来很好,什么伤都比别人好得快。” “那我就放心了。只盼你莫再胡乱折腾。” 曦和闭着眼笑了一下。 渺祝见曲镜欲言又止地似乎有话要说,便借口自己去看看白笙,离开了长廊。 直到渺祝走远了,曦和才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曲镜被她看穿也不觉得丢脸,只是觉得自己要说的事难以启齿,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流琴前两日回了妖界,看她的模样,是再不会对广胤动心思了。” 曦和淡淡地“嗯”了一声。 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反应,曲镜略有不解,但并未立刻问出来。毕竟他先前虽动过成全流琴的念头,让她嫁给广胤,以此给自己增加接近曦和的机会,且在曦和面前表露过这个想法,但他是绝对不会在曦和与广胤两情相悦时行不轨之事企图拆散他们。流琴的做法令他甚至感到羞耻,因出了这个事,他这个做兄长的至今觉得在曦和面前抬不起头来。 曦和亦未开口说话。 流琴是否会离开广胤,她现如今已经不在乎了。她与广胤已经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有过不解,有过愤怒,但也无可奈何。吴江说得很对,风月之事与别的不同,局外人看不清亦插不得手,就连局内人自己也看不清,到最后只能互相撂开手。 她从来没有看得起流琴,或许流琴以为她在与自己争夺,但实际上,曦和只觉得自己在与自己争夺而已。虽然流琴是最终嫁给广胤的那个人,但时至今日她依旧觉得,在她与广胤之间,流琴始终都是个外人而已。 一切的误会,一切的羁绊,始于他们二人,也将终于他们之间,流琴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插曲,一个被别人利用的牺牲品罢了。 第186章 秘境寻踪 廊上有长长的紫藤花穗垂落下来,花瓣轻悠悠地飘落,落在曦和的发上,缀在衣间。 曲镜微微出神,伸手意欲将她发间的花瓣取下来,却在半路止住了冲动,收回了手。 曦和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将棋盒放在了一边。 曲镜只不自在了片刻,便又陷入了纠结中。他来洛檀洲原本是想找长渊的,来了之后又想问曦和究竟为何对流琴起了杀意,可真正见到了她的面,只是对视一眼后,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曦和盘膝靠在椅背上,调整了个更为闲适的姿势,恰逢一片紫色花瓣落在手背上,她将其捻起,轻轻地转着,目光一寸寸地抚过那花瓣上细腻的纹理,颜色深浅的变化,道:“你想知道的事,与其来问我这个不愿意说的人,不如去问你胞妹,她知道的必然比我清楚。” 曲镜怔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苦笑:“你还会读心术么?” “我各脉法术皆懂些皮毛,唯独不会这一行。”曦和捋了捋长发,“你是她的兄长,一母同胞,固然兄妹情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暂且不动她的性命,不过,保不齐我哪日又动了杀心,便由不得你了。” 曲镜微微眯眼。 花瓣自指尖滑下,曦和抬眼看向他,微微一笑:“不必如此防备,比起我,你现在更应该担心广胤和北海龙王,我放过了你那个妹妹,不代表他们就愿意放过。” 曲镜知道流琴心口的龙珠是北海三公主的,若是北海龙王来寻仇也在意料之中,但广胤这一桩却仍旧想不明白。只是他清楚地晓得曦和是不会再多说了。 身侧有飞花散落,沉默了片刻,曲镜换了表情,笑了一下,喝了口面前的茶水,嫌淡,搁下了:“在凡界刚见你的时候,我还道你性情温和,只是不晓得天高地厚,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甚是令人讨厌,却没想到败在你的手下。若你真想要杀她,我便是倾妖界之力也防不住你。” 曦和煞有介事地思忖了片刻,继而赞同地点了点头。 曲镜见她这副模样,不禁一哂:“先前长渊跟我说你跟他是打了几场架才认识的,我还有些不信,但看你在青要山的气势,却委实不似我想的那般温和。” “唔,看来你喜欢的是你妹妹那样温柔如水的性子。”曦和一手撑着额角,把玩着剔透的白玉棋子,嘴角噙着笑,玩了一会儿,扔下棋子,支起身子朝曲镜探过去。 曲镜挑眉,见她倾身过来,下意识地打开了手臂方便她拿东西:“做什么?”然而下一刻,曦和的手却如闪电一般握住了他腰间的红鲤剑,“噌”的一声利刃出鞘,曲镜瞳孔剧烈地紧缩,因之前的姿势,此刻他在曦和眼前空门大开,下意识地一手挡剑,浓烈的妖气涨起,身前法术试图阻挡切来的红剑,却被剑身如破纸般切散,剑锋贴住喉咙。 曲镜望着跟前从未如此靠近的那双眼眸,下意识地动了动喉咙,然而此刻卡住命脉的剑锋却令人兴不起半分绮念。 曦和盯着曲镜的眼睛,她的表情仍旧很温和,唇角衔着的笑意都一成未变:“看来你是不喜欢我这样的了。” 曲镜咽了口唾沫。红鲤剑乃是妖界数一数二的利器,只要出鞘便必见血,虽然她只抽出了一段,剑尾仍留在剑鞘中,但此刻那剑锋贴在自己喉间却如平凡铁剑一般,可见是执剑之人克制了其戾气。 她很少与他对视。上一次如这般的距离,已经是在凡界他睁眼的那一日。只不过那日是他掐着她的脖子,今日却是她抵着他的命门。 那双眼睛,漆黑,剔透,深沉,却令人捉摸不定。 极美。 鬼使神差地,曲镜握住了自己眼前她执剑的那只手:“他如此待你,你何不选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 而后他便看见曦和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失了。 曲镜回过神来,立即拧了眉,暗自骂自己莽撞。 曦和手腕一动,将他的红鲤剑甩回了剑鞘,冷冷地靠回椅背上:“怎么,你是觉得我一把年纪了,该将自己料理出去了?”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我如今已经没有嫁人的打算了,你还是找像你妹妹那样不舞刀弄剑的做妖后罢。”曦和闭了眼睛。 曲镜顿了一下,瞪眼:“你这意思是,你这辈子,就在广胤那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 曦和摆了摆手,没有回答。 曲镜捂住脑袋,猛烈地叹气。悲伤了好半晌,他换了个话题:“四境轮快要压不住了。”然而刚一说完便有些后悔。 果然,只见曦和眼睛睁开一条缝,哂道:“你怎的一来便说些这样令人不快的话。阎烬都快要破落神涧的封印而出了,四境轮的戾气压不住是理所当然的。浮屠石一旦破裂便无法修复,那里头有阎烬将近三分之一的元神,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阎烬一日不除,你就别想妖界安稳。” “说到这个……”曲镜似是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把事情都交给长渊去做了?” “怎么了?” “我正找他呢,他最近忙得很,我跑了趟魔界,不仅人不在,而且无人晓得他去了哪儿。”曲镜道,“我还以为你们正密谋什么,防着我呢。” 曦和皱了皱眉。 曲镜见她神色便猜中了:“你也没见过他?” “他这几日都不曾来过。”曦和心下起疑,虽然长渊身为魔尊,偶尔要办些隐秘的事也不足为奇,但这一次她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但一时还想不出个究竟来。 这时一只身上有金色纹路的白色讹兽从回廊外跳进来,撞翻了棋盘,刚收好的棋盒翻在地上,黑白棋子洒落了一地,那圆润的小身子在地上滚了两遭,咻的一下四足站起来,抖了抖尾巴和身上的皮毛,然后转了个圈,化作一名少女的模样。 曦和无奈地摇摇头:“看来你很是闲得没事干,既然园子收拾好了,那便把这棋盘也收拾了,对了,青樱说厨房也许久未曾打扫了,这事儿便交给你了。” 婴勺又冒失做了坏事,不敢讨价还价,只得低着头应诺。 曦和见到她,便想起这丫头也是个消息灵通的,开口询问道:“你近来可瞧见你长渊叔叔了?” 婴勺仔细地回忆了一番,笃定地摇头:“没见过。” 曦和“嗯”了一声,摆摆手:“行了,去罢。” 婴勺蹲下来扶住曦和的手臂,道:“青樱叫我来的,说师父今日坐得久了,该去床上躺躺了。” 曲镜闻言看了一眼曦和,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于是拍了拍衣襟,站起来:“既然你要休息,那我便先告辞了。若是长渊来了,且帮我知会他一声,我找他问些事。” 曦和点头。 曲镜来得快,去得也快。巨大的蛟身穿出洛檀宫,震动了大片紫藤萝,花瓣簌簌地落下来。 曦和望着那漫天飘舞的紫藤花瓣,再次无奈地摇了摇头。 “师父,来。”婴勺将曦和慢慢地扶起来,“身上感觉还好么?” 曦和微微颔首:“再养半个月,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长渊失踪了,这事有点蹊跷。旁的也没甚可担忧,我去落神涧看看。” “哦对了,方才幽都有人送了信来,是给师父你的。” “幽都?是渺祝?” “看印章应该是巫祝,但上面有法术,我打不开。” “去看看。” …… ………… 沉浸在墟洞之中的双眼,早已适应了暗无天日的世界。 唯独那具平躺的窈窕躯体,在暗夜中泛着微微的莹光。那莹光不是任何法力,而是正在逐渐脱离肉身的魂魄。 魂魄的光点从皮肤上逸散出去,经空气流动,缓缓渡入一盏无光的铜灯中,凝聚成一颗圆珠。 “如果你在四帝台的动作快些,早就完成了,何必要蹉跎至今日,还白白生出那么多麻烦。”沙哑且苍老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打断了榭陵居的凝视,一双蒙着灰翳的眼睛隐约闪现。 榭陵居一身青衫,在黑暗中已经看不出颜色,仅有那张冰雪般的面容在荧光下显出清冷的棱角。对于朽翁的埋怨,他不予理会。 朽翁亦不在意,沙哑地笑了几声,继续道:“倘若你先时听了老朽一言,先以那北海三公主的躯体练个手,亦不至于今日这般生疏。” 榭陵居的目光仍旧望着皇后的身体,却并未继续保持沉默,他道:“我们寻了此处,他们无论如何也寻不来。时间不是问题。” “时间不是问题?”朽翁发出难听刺耳的讽笑,望了一眼墟洞未明的深处,双眼灰白无神,却凝着一股洞明世事的锐利,“倘若你有十成把握,又何必找到这里?幼君福大命大,居然从枉死城中逃出来了,这委实出乎老朽的意料。到底是父神那家伙的后裔,你可莫要小瞧她。” “我从未小瞧过她。”榭陵居望着最后一点光泽从那躯体中拧出来,目光仍是淡淡的,不曾有半点波动,“所以我找到了这里。即便她猜到了我的藏身之处,在最后关头之前,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187章 杀之不成 “幼君确实不会贸然动手,但魔尊呢?”朽翁的眼珠无神地望着黑暗中的榭陵居,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老朽于来路上已经注意到有人藏匿在落神涧附近,不仅有天族人,还有魔界人。魔尊那个人,老朽虽不曾与其打过交道,却摸得透其性子。幼君办事力求稳妥,可那魔尊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茬儿。” “来便来罢。”榭陵居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拿过一边凝结了三魂七魄的魂灯,手印井然有序地变幻,“长渊虽距幼君尚有一线,却比幼君会杀人。我们两个加在一起也斗不过他。然则,他也有斗不过的人。”他收了灯,目光越过凡人的躯体射向洞穴幽暗的深处,那里有隐约暗红色的光芒流转,且不时传出一丝丝如冰面破裂的声响,“这世上,无人比阎烬更会杀人了。” “榭陵居呀榭陵居,老朽最欣赏的便是你这个能狠能忍的性情了。”朽翁笑起来,笑声粗噶难听,“虽然老朽素来不喜欢做什么好事,今日却很希望你能弄活你的心上人。毕竟是我鬼族的独门秘技,总不能在你身上落了威风。再需七日你便可功成,这几日老朽帮你护法,你可得撑住了。” 话音落下,他扯着枯树皮般的面部皮肉,裂开嘴笑了一下,便于黑暗中化作一道波纹消失。 …… ………… 落神涧瀑布潭底。 “殿下,这是按您的吩咐,采了天宫三百六十一名仙君及南北两位星君的须发所铸成的石珠。”司命弯着腰,朝着不远处水底盘膝闭目的广胤,递出一块扁平的金色晶石,“因时间颇有些紧,小仙只来得及打一块裸石,未曾置于七眼泉中淬炼,这功效恐要打几分折扣了。” 轩辕剑的剑身一片金光,即便半分不曾挪动,潭水亦被搅起了沉重的漩涡,令人光看着便喘不过气,难怪司命不敢轻易靠近。 听见声音,广胤慢慢地睁开眼。轩辕剑的金芒刺入他剔透的红眸,如暗夜中摩擦飞溅的篝火,有鲜血滴落其上。他的目光越过轩辕剑锋利的剑身,落在司命手上。 轩辕剑威势稍减,潭底的水流减慢。 司命松了一口气,拿着石头呈送过去。 广胤接过。 金色的石头晶莹剔透,于重重水波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彩。这是六界自古以来第一块集齐各方星辰仙君须发所铸成的晶石,这其中包括天帝,包括他,包括南斗北斗两位星君,包括弈樵,甚至包括曦和。在与曦和共枕而眠的日子里,他常常会将床上落下的发丝捡拾好,放在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原本只是一份情思,如今却派上了大用。 “殿下,这石头里加了尊神的头发,一旦结界布下,连尊神也进不来……您真的想好了吗?”司命面带忧色。 “我唯一盼望的,就是她不要出现。”广胤抚摸着光滑的石头表面,垂着眼,“你做得很好。落神涧的灵气太浓,你受不住,今日走后,便不要再来了。” 司命浑身上下都被灵气灼烫得几乎要烧起来,原本随时都盼着要走,但当广胤说出这句话时,却忽然有一股留下来的冲动:“殿下……” “走罢。不必在此耗费精力了,来日我还需要你们帮我控制结界。”广胤收起了晶石,抬头望着司命,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你们八人,各自守在自己的方位,一旦魔神闯出封印,这结界需要你们来支撑。” 司命撩起麻布长裾,于水中单膝跪下,无比郑重地道:“是。” 司命离开后,潭底的水流再次汹起来,甚至挫伤了沿岸的石壁,然而这水底狂烈的波动,却半点不曾传至水面。自上俯瞰,无人知晓潭底还有一个人。 而此时此刻,落神涧瀑布上方,正上演着一出不太令人愉快的偶遇。 长渊紫色的眸子里泛着寒光,朱红的唇绽着如同饮血后的杀意,飘飞的长发暗藏机锋,目光直刺瀑布顶峰那个身披黑色长斗篷的佝偻身影。 朽翁微微仰起头。 妖魔本是一家,但魔界素来比妖界强上那么一些,因此魔界的人比妖界的人更加不讲规矩,而身为他们的头头,魔尊长渊更是这其中的翘楚。 因此,此刻长渊见了朽翁,连个寒暄的意图都没有,二话不说就要直接动手了。 一出来便碰见个硬茬儿,朽翁斗篷下的面色不那么好看了。 “有遗言么?”长渊举起手,紫光如雷霆于指缝间流出。 朽翁抬起头,灰白的眼翳蒙住了目光,似乎在打量着自己的对手。 魔尊的耐性素来不好,除了曦和,这几万年来他还没迁就过谁。等了几个呼吸仍旧没听到回复,长渊便道:“看来是没有了。”手中紫光顿时凝聚成一颗光团。 朽翁的神识相当灵敏,一瞬间便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威胁。榭陵居说得没错,就算他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魔尊的一合之将。于是他开口了。 “如今的年轻人,果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朽翁的声音盖过了长渊凝聚的杀气,似是惋惜的喟叹,“你在此地杀了老朽,难道就是为帮你的心上人报仇?” “心上人”这三个字令长渊极其的不爽,但也确认了弈樵所言,这铁山鬼当真没有不知道的事。但即便如此,这点手段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如果想这样拖延时间,那你就别妄想了。”长渊手中的紫光即将脱缰而出,“老家伙,我看你活了这么多年也腻了,不仅做了魔神的爪牙,连我魔界的长老都敢杀,今日本尊也送你去悬河里走一遭,看看你是不是还能逃出来。” 朽翁面色一变,喝道:“你现在杀了我,幼君也别想活!” 长渊下意识地一滞,事关曦和,无论真假,他都需要一个反应的时间。然而就在这片刻之间,本该出手的法力因此失了时机,一团浓烈的黑色瘴气自朽翁跟前爆出,于前者挥袖间,一道黑光自黑雾中掠出,径直向瀑布逃窜。长渊迅速反应过来意图追击,然而那瘴气却如跗骨之蛆攀缘上来,近处才发觉那黑雾根本就是无数只细小的毒虫,长渊一咬牙,双掌将前方毒虫尽数打死,在这个空挡,朽翁已经钻入了瀑布之后。 长渊阴沉着脸,死死地盯着那巨大的瀑布,目光仿佛要刺穿水帘直达其后的封印:“老乌龟,你最好留着那张皮,本尊定要把它一寸一寸扒下来。”说完望了一眼瀑布下方的深潭,潭水深不见底,在瀑布猛烈的冲击下,根本看不出下方有任何异动。 他沉吟了片刻,一头向潭底扎了下去。 而就在他消失的那一刻,隐匿在一片茂密树丛中瞧见这样一幕的渺祝,惊愕地捂着嘴,迅速离开了此地,向东而去。 长渊的气泽不似司命,那般温和无害。魔尊的气泽不仅有强大的压迫力,还有锋利的攻击性,尚在远处时,潭底的广胤便已经感觉到那一股气泽,当下握紧了轩辕剑,朝上劈了过去。 一招相触,长渊震得手掌发麻,轩辕剑嗡嗡震动。潭水翻涌,却在触及水面下方的结界时平息。 长渊缓缓地游下来,踩在湖底的石头上,望着被震裂的虎口,目光有几分忌惮与复杂。 广胤收了剑。 “方才本尊看见司命星君走了,看来结界已经不须担忧了。”长渊踏着水向前走了一段,仍旧与广胤保持着一段距离,在看见后者望过来的那双血色双眼时,仍旧不免有几分心惊。 广胤倒提着长剑,道:“石头淬炼不够,结界能够挡住其他的神仙,但未必挡得住曦和。一旦与魔神交锋,结界必然被削弱,若是被她听见了风声,大约便拦不住她了。” “没有人会告诉她这里的情况,她只须好好养伤便罢了。” 广胤仍旧不放心:“她很敏锐,万一哪里走漏了风声,她势必会赶来。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还请魔尊务必不惜一切代价拦住她。” 长渊颔首:“我既然答应与你合作,便不会食言。” 广胤点点头,过了一会儿,问道:“榭陵居至今未出?” “他们打破了石壁,将封印直接暴露在外,且从最外层已经破碎的封印中钻入,借魔神逸散的神力聚灵,还牵制我们无法轻举妄动。”长渊冷笑一声,“当真是万全之策。只是曦和说了,必须救那个凡人。我看榭陵居也快要完成了,如今是要破封印救人还是守着魔神,你选罢。” “救人。”广胤毫不犹豫,“上官晓竹的性命就在这几日了,而魔神迟早都要出来。我算过,最多七日,榭陵居便能将朝华姬的魂魄种入上官晓竹体内,在这之前我们必须阻止他。” “你还需几日练成?” 广胤沉吟片刻:“少则三日,多则五日。” “那么五日之后,救人。” 第188章 瞒天过海 紫色的身影如一道闪电,风驰电掣掠过东海上空,朝着洛檀洲疾驰而去。从龙宫里偷跑出来于海面上嬉戏的小神仙被吓得缩回了水里,等那流光从头顶上消失不见了,才探头探脑地冒出水面,疑惑地往洛檀洲的方向望去。 双脚终于沾上岛上的泥土和草叶,渺祝片刻不停歇地往岛洲中央的宫殿赶。他一面走一面回忆,慨叹着打从自个儿生下来便从未跑得这般快过,即便是上回慧义棺失窃,他也不曾这般不要命地奔逃。 此时正值午后,青樱正在门前打扫,见那一道紫影甚没形象地冲过来,着实被吓了一跳。 渺祝在她面前停下,急切且大声地问道:“尊神呢?尊神在何处?” 青樱一下子未回过神来,见渺祝那一路上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长发,还有那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愣了一下:“主子方用过午膳,现下正睡了。巫祝有何事,可否待主子醒来再谈?” 渺祝咬着牙纠结了片刻,思忖着落神涧的封印着两日大概还不会出什么岔子,便暂且敛了焦急,行至一旁桌边,打开茶壶的盖子,执着瓷壶便猛灌了一口,用袖子揩了揩嘴,一屁股于石凳上坐下来,喘着气道:“罢了,老子便等她一等。” 青樱见他似有异乎寻常的急事似的,本想说若是真的紧急,便去叫醒主子,但他说了要等便让他等了,敛了神再去给他斟了壶茶水来,便自行去厨下给曦和准备醒来该喝的汤药了。 渺祝这一等便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有余。 待青樱进屋服侍曦和更衣出门来时,曦和仍旧精神头不是很好的模样。渺祝见她这个模样,连啰嗦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真是急昏头了,她的身子压根儿尚未恢复过来,难怪嗜睡。 曦和被青樱搀着跨过门槛走出来,瞧见渺祝正襟危坐于庭中,便朝他走来:“什么要紧事劳你大老远又赶来?” 她于渺祝对面坐下,青樱体贴地给她添了件披风,牢靠地系上了带子。 渺祝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接过青樱递过来的汤药喝下,还是没忍住问出来:“你身子可恢复得好些了?” 曦和将碗里的苦药喝了一半,停下来,擦了擦嘴:“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要痊愈大约是不能了,得看能不能等到涅槃。”然后转了转瓷碗,将沉淀在底下的药渣子匀了一匀,把剩下的喝了个干净。 青樱接过碗,去一边洗了。 “行了,莫要这副表情,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曦和拧了一下眉,“说罢,是什么要紧事?” “确实是要紧事,且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渺祝坐直了身子,面色肃然,“你可知我前两日去了哪儿?” 曦和一见他神色,便晓得他决计不是安安分分待在幽都的,略一猜测,便猜中了要害:“落神涧?” “那你可知我在那儿瞧见了什么?” 曦和摇头,但已经正色起来。 于是渺祝便将那一日在落神涧的所见所闻同她讲述了一遍。 原来他是因外界传言落神涧封印将破一事,起了亲自去那里探查一番的念头,但谁晓得,他一靠近落神涧百里之地,便发现那周边竟然分布着许多天界与魔界之人。灵族之人素来擅长隐匿之法,感知亦是六界之中最为敏锐的,因此那些人虽然藏得天衣无缝,却终究没能逃过渺祝的眼睛。他见那阵势有些不对,且魔界与天界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合作这事却是素来不曾有过的,今日却在这六界的要害之处和睦相处,必然是有上面人的吩咐。而那上面人能是谁,不就是天帝与魔尊么。 他一面觉得蹊跷,一面藏匿了行踪往落神涧中去,一路上那隐晦的煞气不断地刺激他的神经,令他不得不相信,落神涧的封印即便尚未破除,却已是厝火积薪。而在他真正进入涧中时,便撞见了长渊。 他细述了长渊与朽翁对峙的场面,见曦和面色越来越沉凝,自己的心也不由得如入了水的秤砣一般不断地下沉:“长渊与天族合了伙,究竟要做什么老子不知道,但他们把这事儿瞒着你,便决计有自己的打算。你看……” “我知道了。”曦和回应了一句,撇开了眼,却久久没有下文。 渺祝似乎在她面部微妙的表情中,看见了一丝近乎痛楚的愤怒,他很难形容自己的观感,但那表情是确确实实触动了自己心弦的。 他知道,曦和必然明白了一些他目前尚想不到的事情。 曦和站起来。 渺祝跟着起身:“去哪儿?” “你过来已经花了三日,不能再耽搁了。”曦和拢了拢头发,唤了青樱来为自己更衣,转身往房中去,白裙拂过草地,步履匆匆,“你去一趟妖界,把曲镜叫去……罢了,已经来不及了,你且回幽都,看紧了冥河便可。” 青樱这时才小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快步跟上曦和:“主子,你要去哪儿?” “找一身简便的衣裳,你留下看家,我去落神涧。” “还有何要交代的?” 曦和停住脚步,回过身,缓声道:“倘若我回不来……”见青樱的面色霎时变得雪白,她住了口,笑了一下,“没什么。” …… ………… 天宫第二十七天,无上常融天。 这日朝会方散,天帝原本已经走下台阶准备回二十九天了,却见素来不喜浪费时间的北斗星君一动不动地举着笏板,于众位流散下朝的仙家之中鹤立鸡群。 天帝会意地止住了脚步,令身边的侍从召其转入殿后相谈。 常融殿后是七眼泉的支流,虽不如梵度天的美妙绝伦,却也吸引了不少灵物于此休憩嬉戏。 天帝支退侍从,于河边立住。北斗星君弯腰简单行了个礼。 “星君可是瞧见何异象了?”北斗星君乃是洪荒时候存世至今的神祗,司掌北方天河,主众仙之仙籍,通晓阴阳五行之术。天帝十分清楚他的性子,只要不是大事,这素来惫懒的老家伙是决计不会特特留下来与自己私谈的。 北斗星君果然颔首,靠近低语了几句。 天帝望着星君长至足踝的白胡子,脸色很快变得与苍老的星君一般凝重。 北斗星君说完,稍稍退开一步:“帝君,大荒之内的凶煞之气以落神涧为中心蔓延,只是既传不上天宫,且寻常神仙难以察觉,因此如今天宫还算宁静。然而下界诸荒已然恐慌起来了,独独靠着讹兽一族稳着局势。” “落神涧封印破碎在即,讹兽一族素与鹿吴山及洛檀洲交好,有此举动必然受尊神所托。”天帝皱着眉,“尊神对此事早有准备,太子亦全权布置此事,本君却对此毫不知情。” “敢问太子殿下为何瞒着帝君?” 天帝摇头:“星君有所不知,我这个儿子如今的修为已经远胜于我,如今这天界,除了尊神,恐怕无人能管得住他。” “帝君难道不觉得反常?” “自尊神失踪之后,他便变得相当反常,我曾问过弈樵相关事宜,可他口风紧得很。”天帝叹了口气,“我仅能猜测此事与魔神有关,而弈樵上神带了话来,说此事由尊神全权处置,由不得我们插手,否则平添伤亡,恐伤天界元气。” 北斗星君捋着胡子摇了摇头,目光有些复杂,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吐露了真相:“尊神如今身受重伤,小老儿观得天象,尊神所主东方星宿时隐时现极其晦暗,恐怕……”星君见天帝目露震惊,面上浮起痛色,“恐怕不论帝君插不插手,天界的元气皆是非伤不可了。” “你是说,尊神她可能因此……” “小老儿守了数万年的天河,尊神的星宿从未有过如此异象,而自三千年前尊神与太子殿下相遇起,便频频有异。”北斗星君微叹,“太子殿下在凡界历了情劫,可那不过是短短数十年,谁能想到,殿下本身便是尊神的大劫,不仅关情,且断生死。尊神此番,恐凶多吉少了……” “决不可如此!”天帝蓦地道,“尊神乃是我天界的定海神针,无尊神便无今日的天界,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她。天界之危须得天界众人一同承担,怎可由她一人付出代价?” 北斗星君微惊:“帝君的意思是……” “派兵往落神涧——” “不可!”天帝的话音未落下,便被远处一道厉声打断。 二人皆转头,瞧见的竟是飞奔而来的广澜。 天帝怒道:“逆子,你难道要弃尊神于不顾?” 广澜一个踉跄来到天帝身前,递上手中被自己拧成麻花的信笺,喘着粗气道:“父君,切莫急躁,大哥刚来信说,尊神有险确实是真,但这六界中除了他与尊神,无人敌得过魔神,天界倾巢发兵不过徒增伤亡。他会全力保尊神无恙!” 第189章 杀业即开 “你哥何时同你说的?”天帝急匆匆拿过广澜手中的纸条,展开一看,看完了第一张便没有耐心继续看下去,递给了北斗星君。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论谁再说什么话也无法缓和天帝心中的焦急,即便有广胤的亲笔书信,他的眉头亦依旧皱得死紧。 “大哥从很早之前便开始准备此事了,只是一直没告诉我们,他不想让尊神知道,所以……” “净元神以祭天界祖辈之厄难……”北斗星君皱眉,“这是什么意思?殿下的元神有何不妥?” 广澜一僵,见父君陡然望过来,瞄了一眼星君手中的信纸,心知既然广胤自己都说出来了,自己再瞒着也没什么用,但他心中对于广胤这封信所带来的预感不太好,连他先前死瞒着的事儿都透露出来,这总让人觉得是交代后事……冒出这个念头之后,广澜自己也打了个抖。 天帝见自己儿子的脸色变了,愈发沉不住气:“你给我说清楚,你哥的元神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广澜忽然跪下,令天帝与北斗星君皆是一惊,“父君,其实……当初魔神陨落时,曾将自己的元神输入邺战陛□□内,自那之后天族帝脉代代相传,只要是嫡系长子体内,皆栖着魔神的元神,如今正是在大哥的体内。”见二人不住地色变,广澜咬咬牙,将自己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朽翁一直在暗中操纵此事,意图助魔神打破封印重归六界,如今大哥体内魔神的元神愈加庞大,尊神数次出生入死也都是为了帮大哥除去此患,但至今不得其法。大哥说,倘若魔神逃了出来,便会借他的身体活下去,一旦被其得逞,这日后天地间只有魔神而无广胤,恐整个天族都将不复存在。” 天帝陡然听见这般惊世骇俗的大秘密,又惊又怒,惊的是魔神居然从十万年前便开始盘算自己的重生,怒的是这么天大的事,广胤竟然从未与他提过。顿时摔袖怒道:“混账!” 北斗星君皱眉不解:“殿下既然蒙此劫难,为何还要瞒着尊神?这六界之中,除了尊神,难道还有其他人能挡得住魔神不成?” “这自然是没有的,但大哥的修为最近突飞猛进,我怀疑亦与魔神元神有关……”广澜低下头思忖了片刻,“这其中的关节我也想不通,不过大哥曾经说,只要魔神闯出了封印,他们与尊神三人之间便只能活一个……当初大哥悔婚亦是因着这个考量。” 天帝一震:“你的意思是,他如今去落神涧,竟是一心去送死的?” 广澜这才想通,面色顿时惨白:“前几日司命找我要了头发……我知道了,大哥这是要布众神结界,将尊神挡在外面,自己引魔神入体,然后同归于尽!” 话音落下,便觉得面前疾风刮过,天帝已然腾云离去,北斗星君紧随其后。广澜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跟上,向西而去。 …… ………… 魂魄的凝练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榭陵居看见原本属于凡人的躯体上隐约泛起一丝金光。那是独属于上古金乌的标志。他感受到了那久违的气泽正在慢慢地成形,虽然极其微弱,但已足以令他欣喜若狂。 朽翁苍白的脸在斗篷下浮现,他注意到榭陵居的情绪变化,出声提醒道:“已至最后紧要处,你莫走了心神,以致功亏一篑。” 榭陵居皱了皱眉:“知道了。” 上官晓竹的身体上未着寸缕,但此时黑暗中的两个人都丝毫不在意这些。榭陵居紧紧地凝视着其眉心正缓缓幻化的一只金乌图案,金色的纹路时隐时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一寸寸勾画着属于朝华姬的印记。原本已年近半百的凡人躯体因数日的灵力的淬炼与上古神女的气泽滋养,呈现出一种象牙色的光泽,如同二八少女的*,年轻饱满,毫无瑕疵。皇后眼角的皱纹慢慢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额间绚丽的金乌印记,如流动的熔岩般印刻在皮肤上,是这漆黑山洞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很快就能成功了。 因终日来耗费精力,此刻榭陵居面色惨白,面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在这终年不见天日的封印中,就像被锁入山涧数千年的鬼魂。 虽然自身已然即将承受不住,但他绝对不会容许自己在最后关头前功尽弃。就算燃烧自己的元神,他也要她活过来。 朽翁漂浮在一旁半空,冷眼看着这一切,丝毫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上官晓竹的魂魄在铜灯中静静地漂浮着,而朝华姬的残魂已经完全融入凡人的躯体,那先前隐隐约约难以察觉的气泽,此时已经能让人感受到清晰的神女之貌。 榭陵居聚精会神,连朽翁都沉默下来,灰白的双眼望着那具身体。 金乌只剩下最后的三片尾翎,熔岩一般的火光在上官晓竹的额心上方艰难地刻画,每前进一寸皆要耗费主术者大量的精元与这封印中的灵气。 幽深不见底的洞穴深处忽然传出来极为细小的破碎声,仿佛原本已经开裂的冰面终于落下了一块冰。然而榭陵居此刻已经咬紧牙关无暇分神,只有朽翁注意到了。 朽翁蓦地抬头望向洞穴深处,布满皱褶与疤痕的脸暴露在金乌的照耀下,那一抹难言的震惊与急切在此刻显得格外可怖。而尚等不及他出声提醒,外面一声轰然巨响,震得整个山头都晃动了一下,封印中煞气乱窜,仿佛有人从外面将整座山都轰开了一般。 榭陵居手一抖,法力一断,继而飞快咬起牙,一滴精血自舌尖流出,随着续上的法力再次流入皇后的身体。 朽翁蓦地转头看他一眼,脸色变幻莫测:“广胤动手了,我先出去顶着,你继续。” 榭陵居分毫不予理会。 朽翁身形一动,蹿出了洞穴。 他甫一出去,便遭受迎面一击,借着疾冲下来的瀑布与滚石闪避身形,匆忙躲避至瀑布一角,任凭冲击的水流从身前飞落。于水帘见,他隐约瞥见外头的两道人影,其中一个姿色的身影,不是先前将自己打得落荒而逃的魔尊还是哪个? 而那旁边的黑色影子,便是当今的天族太子广胤么? 朽翁眯了眯眼,这气泽…… 他下意识地往下方洞口看了一眼。 来自瀑布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势压传来:“铁山老鬼,出来受死。”是长渊的声音。 朽翁面皮抖了抖。 魔尊的修为令他忌惮,而真正令他恐惧的,是在魔尊旁边,那个黑衣玉面的年轻人,他几乎不用看,就知道那人正用一双血红色的眸子,穿透瀑布和碎石盯着他,那视线犹如跗骨之蛆,能轻而易举地撕开人的神经,就如数万年前……他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子。 他已不是魔尊的一合之将,再加上个修为突飞猛进的天族太子,这二人皆是恨他入骨的,眼下他已无任何活路可走。 他面色阴沉地躲在瀑布之后,耳边听着山涧碎石滚落,山体从内部开始一寸寸崩毁的声音,忽然发出了令闻者憷然的笑声:“天族的小太子,老朽很欣赏你的胆识,但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以为,现在杀了老朽,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七彩的结界从地面八个方位升起,以点连线,渐渐融成一面天空,将整个落神涧罩在其中。即便朽翁身在山后,亦能透过密集的水珠看见那绚烂的光彩逐渐合拢,就像一个巨大的七彩牢笼,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 朽翁心头一凛:“好一个后生晚辈,竟能做出众神结界来。”复又冷笑,“只是尚欠火候,不知能否如你所愿撑到魔神醒来呢?” “本君很快便能知道这结界撑不撑得到魔神醒来,不过,你却是看不到了。”广胤立于空中,双眼红得剔透冰冷,如同刚从北海之北开凿打磨出的红宝石。 他淡淡地伸出手。 朽翁忽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自己从瀑布后直接抽出来,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被瀑布浇了一身水,风刮落了斗篷的帽子,露出灰白稀疏的头发,还有如鸡皮一般的面孔。 朽翁的衣领已经落在了广胤手中。 那双血色眼眸近在咫尺。 朽翁忽然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然而此刻,他却并未表现出自己的恐惧,反倒摆出一副看穿了一切的面孔,讥笑道:“太子殿下,你这是想为自己的心上人报仇?” 广胤淡淡地看着他,神色冷硬纹丝不动。 “自洪荒至今,将幼君当做心上人的,比整个西荒的走兽还要多,就连你身边这位亦不例外。殿下,你确实是其中翘楚。”朽翁灰白的双眼望着他,满脸只余怜悯讥诮,“能如殿下这般为幼君着想的年轻人确实不多,也便只有殿下你一个,能让幼君连命都不要,跑去枉死城就为求一个安魂伞。连老朽都快要被你们感动了。然则殿下,你做了这么多事,自以为是在保护幼君,可你转头看看,你们之间如今是个什么境况?”无视广胤变得越来越阴沉的神色与愈发血红的眼,朽翁继续道,“年轻人,你以为,如今的你,还配做幼君的心上人么?” “本君配不配,不需你来置喙。”广胤盯着他,“你这个走狗倒是做得甚妥,为你的主子做了这么多事,也该志得意满了。”广胤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配着那双红眸竟显出几分魔头的味道,“本君思量着,你尚且不配尊神亲自来收拾,便大发慈悲,替你主子,送你一程。” 第190章 阑珊生死 皮肉被穿透撕裂的声音从骨骼传入大脑,朽翁瞳孔骤然收缩,眼球爆出。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广胤的手掌硬生生插/入他的心口,穿透肌理,于体内拽住他的魂丹,一点一点拉扯着,挣断相连的筋脉,脱离他的身体。那缭绕着数万年魂气的魂丹在广胤手中挣扎着,却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噗地捏爆。朽翁的表情定格在这一瞬,包括面部所有□□在外的皮肤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死灰之色,就如其身后光裸的岩石。 鬼族有虚幻的肉身,实际上就是魂魄幻化的实体,而魂丹则是魂之根本,就如天族人的元神一样。魂丹如齑粉般破碎,那幻化出来的肉身,也随风散去了。 直到最后一刻,朽翁仍旧盯着广胤那双眼。没死在父神手里,没死在曦和手里,最终竟还是逃不过自己效忠的主君。 长渊凝视着广胤,眉头缓缓地皱起。他杀人素来果决,从不做花哨手段,并非畏惧,只是嫌麻烦罢了。但此刻看着广胤将那连着筋脉的魂丹扯出再捏碎,心底竟无端地升起一股寒意。 若是在三个月前,打死他都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人人口中所传的彬彬有礼端方高贵的太子广胤。不仅是瞳孔的变化所导致的印象偏差,其神态、举动,皆越来越有魔神的味道了。 “可别让曦和看见你这副模样。”他沉声提醒。他知道,曦和最讨厌的便是天地大战中的魔神,她曾经将阎烬作为自己最无法割舍的依靠,但阎烬亲手毁了这一切。 广胤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低声道:“她看不见的。”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仿佛一下子便被瀑布的水流冲散,“她看不见了。” 结界升起的速度很慢,如被倒在空气中的水珠,一点点蔓延,连成片,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彩。 轩辕剑撕裂空气,劈在两条地脉交错之处,霎时间地动山摇。山崖不断地崩塌,山顶落下的瀑布在山体骨架碎裂后随同着一块儿分崩离析,巨石砸落深潭,仅仅瞬息之间,山涧尽头的山体便以崩塌了大半。 千年古树被拦腰压断,枝桠尖锐,庞大的根系从石缝中拔出,粗壮的枝叶混合着泥水冲刷下来。在那乱石与瀑布之间,一道隐晦的灰色流光从暗处飞窜而出,却在撞上结界前猛地停住。 长渊一眼便看出那人是榭陵居,见其还意图往结界未曾合拢之处逃走,立即出手,与广胤一前一后封住其退路。 坍塌的山体中央,出现了金色封印的影子,深处隐约有红光流动。 榭陵居停在空中,一身狼狈,身边还停着一名女子,身上披着宽大的袍子,纹路繁复,是上古时候的样式。 广胤瞳孔一缩,但立即便看出来,那只不过是一具半成品的躯体,虽然已经有了朝华姬的轮廓,但最重要的精元尚未完全成型。 大约是因为运功时被打断,此时榭陵居的嘴角挂着一行血迹,脸色相当不好看。 魂灯迅速缩小藏于袖中,他抬起眼,望向远远立于深涧上方的广胤二人。 广胤道:“榭陵居,趁眼下尚未害人性命,你就此罢手。本君不愿杀你。” 榭陵居擦去嘴角血迹,但很快又流出来,他的眼神却依旧冷漠,只是比之平素要多出几分森冷之意:“太子殿下好兴致,魔神都快要破封而出了,六界都将遭劫,你竟还记挂着一个凡人的性命。” “你还知道这是个凡人就好。既然是个凡人,你如何想借她复活你的心上人?”长渊嘲讽道。 榭陵居目光淡淡:“魔尊不必激我,这些我并不在乎。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过。” “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多费口舌了。你可莫要以为本尊会如这小太子一般心慈手软,这几万年来,本尊杀人从未有眨过眼的。”长渊抬起手,嘴角挂着轻蔑的讽笑,大有一言不合便开打的架势,“交人还是交命,选罢。” “魔尊真会说笑,我活到这个年岁,旁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唯独视朝华如命。”榭陵居转过头,看着皇后的脸庞,脸上竟流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神色,缓慢地说道,“你将她从我身边夺走,与直接取我的性命有何分别?” “把她从你身边夺走的不是我。”长渊紫眸中闪着怜悯与冷漠的神采,“她早就死了。” 一个“死”字仿佛戳中了榭陵居的伤疤,他浑身一震,紧紧地抓住上官晓竹的手,仿佛在防止她从自己身边离开一般,抬起眼,就连那目光亦似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你住口。” 长渊对他这个反应有些意外,目光越过其头顶对着广胤哂笑道:“活了这么久,本尊还是头一回看见如他这么一把年纪还这般纠结生死的。” 广胤望着榭陵居,道:“你曾于曦和有恩,本君不想杀你。你运功在最后关头被打断,如今朝华姬的气泽已经不可能成形——”他意有所指地望了望上官晓竹额间正逐渐变得黯淡的金乌印记,“——你若现在罢手,本君便不追究你攫取封印灵气致魔神提前破封之罪,但倘若你一意孤行,本君便将你们二人皆斩杀在此。” 榭陵居脸上没有笑容,亦没有惊慌,此时他的眼中只有朝华姬,而那所谓的“朝华姬”此刻正紧紧地闭着眼睛,虽然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神女当初的模样,却终究功败垂成。 他的眼中逐渐漾起一抹疯狂的色彩:“你们知道,你们输在哪里吗?”即便在说这话时,他的眼睛仍旧是望着身边女子的。 长渊扬了扬眉:“你觉得你赢在了哪儿?” “你们让朝华再也回不来,我自然什么都没能赢到。”未料到榭陵居竟然一下子看得这么开,长渊还诧异了一下,但只听得他继续道,“真正的赢家是魔神与朽翁。即便我们如何折腾,即便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目的,却皆不过是做了别人的嫁衣罢了。”他转过眼,淡淡地望向面色不善的广胤,“朽翁完成了所有需要做的事,而魔神则借朽翁与太子殿下你的手,做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同样是十万年,我的夙愿在今日灰飞烟灭,而魔神,终究是成功了。”他随手扔下“朝华姬”,那前一刻被他视若珍宝的人,下一刻便弃如敝屣,这瞬息间的转变令长渊二人一时间没能回过神来。 但身体的行动还是先一步令广胤冲上去将上官晓竹接住,放在了山崖上方尚未受到轩辕剑波及的一片平地处。 “这个凡人的命于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既然你们想要她活着,那便当我死前再做一件好事。”袖袍一动,灰衣男子随手将藏在袖子里的魂灯掷向广胤,上官晓竹的魂魄完好无损地存在其中,“拿去罢,我半分都未动。” 长渊则愈发警惕:“你这是破罐子破摔,生无可恋了?” “魔尊,你说得很对,其实朝华早就死了,我自十万年前,便该生无可恋。”榭陵居对着长渊露出一个清和的笑容,但在那笑容背后,却仿佛有什么崩塌了,“如今你们,只是告诉了我这个事实而已。” 长渊从他的话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蓦地转头看向下方山涧中的封印。 只见红光一闪,震耳欲聋的锤砸声响彻山谷,撞击在四面八方崎岖不平的山壁上,产生无数回响。 广胤浑身一震。 榭陵居竟浑不在意,兀自从空中落下来,寻了一块石头打坐,不仅无视下方即将破碎的封印,亦不再看上官晓竹的身体一眼。 众神结界尚未完全成型,仍旧有豁口可容人出入。但他并没有走。 榭陵居目光淡淡的,就那样坐在那里,虽身处这动荡不安的山涧中,却丝毫不见其失措。 长渊知道,这个榭陵居如今不必再担心了,横竖那凡人已经救下来,而封印已经被毁,此人待在这里,不过是送死而已。 广胤将装着魂灯放在上官晓竹身侧,看了一眼头顶快要合起来的结界,已经来不及将其救活并送出去,于是布下了个结界将其罩着,握紧了手中的轩辕剑,朝着那随着山体一同崩毁的封印风驰电掣而去。 封印被人从内部不断地摧残,越来越浓烈的煞气充斥着山涧,原本被灵气滋养着的奇花异草在蔓延的煞气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轩辕剑撼天动地之力击于封印上,金色符文所覆盖的锁链一条一条地断裂,禁锢了十万年的煞气蜂拥而出,如大地上火山熔岩的喷发,所到之处一切生灵尽毁。 榭陵居冷眼看着这一切。 广胤在劈碎封印之后,迅速后退,最内一层封印原本便已遍布蛛网般的裂纹,此刻,那裂纹不断地蔓延,如破碎的琉璃,一片片落下来化作金光散落消亡。 落神涧内的所有草木皆尽数死去。七彩的光辉在天空上方合拢,众神结界凝成一片半透明的薄膜,从外界看,整个落神涧都被结界覆盖其中,就像一个巨大的倒扣的牢笼。 封印的豁口不断扩大,终于,在那黑暗的深处,缓缓地出现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第191章 落神之地 当众神结界升起大半之时,曦和已至落神涧百里之内。 她人在空中,远远地便望见八道光柱自不同方位升起,共同在天顶凝聚成一个巨大明亮的光团,然后七彩的结界自地平线逐渐升起,如同蔓延在玻璃上的水幕,一点点地将整片地域覆盖于其中。 在这么远的地方,她都已经能够感受到那股独属于阎烬的气泽,落神涧周围的草木皆已枯死,这时候不论谁来都知道魔神已经打破封印了。随着距离不断地接近,她已经能够看见那结界之内两道影影绰绰的人影。心下的猜测如今在眼前成为事实,她发了疯一般飞速往那方而去。 此时结界中。 广胤以轩辕剑劈开了封印,终于将魔神放出来。 长渊望见那被重重灰尘遮挡的黑暗中,一双比广胤更加纯粹的血红色眼眸缓缓浮现出来。结界尚未完全合拢,仍有隐患,他浑身绷紧,随时准备出手,然而就在此刻,长渊眉峰忽然一动,蓦地望向天边,眸中神色愈发阴沉,对已经完全闯入封印中的广胤喝道:“她来了!” 然而此时那承载封印的山体完全崩塌,碎石炸落,跌进下方水潭中,整片山头崩毁,有血色光芒从石缝中炸开,而极度接近封印的广胤已然完全没入其中,也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喊声。 长渊眉头一皱,虽然他知道广胤的本事今非昔比,但毕竟对手是魔神,这乃是连曦和都无比忌惮的人物,心中委实不甚放心,身形一动正意图往那封印所在之处掠去,却见那红光骤然一缩,水雾灰尘之下竟隐隐有金光闪现,长渊脚步一顿,迅速往后撤去。下一刻,那山体便彻底爆开,迸溅的碎石中,两道身影一南一北分别迸射而出,在空中遽退数十丈才止住。 长渊见广胤翻了几个跟头才稳住,身上却并无受伤的痕迹,稍稍放下了心,望向远处对面那虚幻的人影。 魔神此时尚无躯体,仅仅使用三分之一的元神幻化成人形,方才破封之时人形尚不完整,而此时已经有了精确的轮廓。虽然隔着这么远看不清面容,但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双眼眸中所带来的浓农杀意。 长渊微微眯起眼,紫色的瞳仁慢慢地变深,有微微的红色闪现。 他冲着广胤一点头,后者向后撤出直接交锋的范围,轩辕剑的光黯淡下来,而长渊则上前,屈起五指,有刺目的紫光闪现。 阎烬的形体轮廓已经完全变成了十万年前那个魔神的模样,那是长渊从前远远观望的高傲姿态,漠然、冷酷。那个时候的魔神是天之骄子,世间除了父神母神无人能与之匹敌,而当时的长渊仅仅是伏身于其足下的一名普通将领,丝毫不敢违拗其意志。 魔族生来冷血嗜杀,视人命为草戒,这亦是其与天界素来势不两立的根源之一,而阎烬虽然生为天族人,却比任何一个魔界人更像魔族。 阎烬抬起脸,眸中沸腾的血色逐渐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血液凝固在冰晶中一般的红色,淡漠得近乎目中无人。 那个眼神越过长渊的肩膀,直接落在了广胤的身上,后者下意识地一缩瞳孔。 就在目光相接触的这一刹那,他感受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熟悉,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曦和的场景。那个时候的曦和从高空落下来,对着勉力攀着悬崖边的他伸出手,虽然行动上施以援助,虽然那双眼真真切切地看着他,但在她的眼中,他却丝毫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那之后,曦和也不时地露出那种神色,尤其是在他偶尔问出一些问题时,她或是看着手里的话本子,或是将湿漉漉的衣裳晾晒在竹竿上,只是不再用那种目光看着他。每当他注意到她这种神情,心中都会升起一种难以跨越的距离感。他有时会想,大约是师尊活得太久,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对人世百态旁观一般的冷漠,而支撑那种冷漠的,则是对自己绝对的自信。她站在高处俯瞰六界,而无人与其比肩。 正如此刻的魔神。 历时十万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仿若新生一般,阎烬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但此时的天空已经被众神结界的光彩遮蔽,他虽然已经挣脱了封印,却只是落在了一个更大的牢笼里。 唯一不同的是,这区区结界,于他而言根本没有半点威胁。 阎烬看了一眼长渊,嘴角试着弯起一个弧度,大约是太长时间没有操纵过自己的表情,他的动作极慢,只是那目光始终落在长渊的身上,终于嘴角弯起一个轻蔑的笑: “倒是花了不少力气。” 这话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一声无关紧要的喟叹。 但在场二人皆听清了。 魔神的面容十分年轻,如刀削斧刻般英俊挺拔,却与曦和一般,有着一股岁月沉淀而来的沉凝镇定,若非那双令人畏惧的冰红色瞳仁,常人见了一定会好奇是哪家避世不出的神君。 况且气息收敛之后,即便是与其元神相连的广胤,也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半点杀意。 然而广胤心中再清楚不过,这个人即便现在没有大开杀戒的打算,也说不准在一眨眼的功夫之后,他是否仍如此心平气和。 广胤有些想笑,他也确确实实笑出来了。 倘若曦和在场,他一定会感叹,妒忌了这么久,他终于知道她心心念念的阎烬哥哥长什么样了,只可惜来得太晚,他已经不想与这个曾经死去的哥哥争什么了。 当广胤陷入沉默的同时,对面的阎烬也正在审视着他。 这十万年来,除了三千年前那一次意外苏醒,他始终都保持着沉睡状态。而自三千年前他通过这个年轻人的身体见过曦和几次之后,他明显察觉到封印的力量减弱,便开始借此施力。其实从樰沉设法将自己三分之一的元神放入他的体内,他便已经常常能够进入一种相对清醒的状态,而这种清醒则是通过广胤的身体来完成的。 第一次借此人身体醒来,似乎不是在天界,可他从那一刻开始就再也忘不了,阿妹躺在他的怀里,让他喝着自己的血。那一刻,他甚至都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便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从来不在意旁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唯独这个人他不能放过。这是唯一得到了阿妹的人。而阿妹,原本应该是他的。 这三千年来,曦和这个名字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旋转,那是他的阿妹,是他曾经一心想要据为己有的人。谁都不能碰她。 阎烬眸中略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凶光。 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他的怀里。 落神涧两片山脉交叉之处的山体已经完全崩毁,水路被阻断,原本高高垂下的瀑布如今已经嵌在石缝中,残破不堪,却依旧汹涌地流下,与下方的深坛一起,汇成一条河流。 阎烬发话了—— “年轻人,你很有胆识。” 广胤抬起眼,淡漠地道:“过奖。不及魔神筹划数万年得以重返六界。” 阎烬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中满是高高在上的轻蔑:“你以为,凭你们两个便能杀了我?” 长渊眯着眼道:“神君难道还想要见尊神不成?” 阎烬将目光挪到长渊的身上:“你,唔,看着有几分眼熟。” 长渊没说话。 阎烬并不在意,亦不去细想,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似是感慨:“本君睡了太久,从前的年轻人,现在都长大了。”他忽然仰起脸,鼻翼微动,微眯的眸中流过一抹兴奋的光芒,“我嗅到她的味道了。” 这一声低喃竟十足地刺激到了广胤,他的瞳仁血红,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满身怒意,不顾长渊的阻拦,当即挥起手中圣剑,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向魔神:“你别想再碰她一根头发!” 阎烬脸上浮现一抹诡谲的笑容,天空中血光散射,竟是毫不避讳地与轩辕剑直接交锋,激烈的碰撞后,广胤冲向其所在之处,却见那身影如蒸发般瞬时消失在眼前。 …… ………… 当曦和赶至落神涧时,众神结界堪堪合上。 她在底下几位神君惊恐的目光下径自挥袖,一道白光抨击于结界之上,发出剧烈的声响,结界颤动了数次,却终究恢复了原状。 七彩的光华掩盖了落神涧中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却无法阻挡其中传出来的阵阵交锋之力与魔神越来越强的势压。 见曦和一口气都不喘就要再度出手,司命冲上来挡在她面前,脸上落下豆大的汗珠,焦灼道:“尊神,不可!” 曦和凝视着他:“让开。” 司命被曦和那难得一见的目光看得发憷,竟双腿一软在空中跪下:“这众神结界中亦有尊神的头发,尊神不论如何都是进不去的,请尊神体谅太子殿下的一片苦心,莫要执意硬闯!” 第192章 病入膏肓 司命星君在任八千年,除了有些小心眼,素来八面玲珑、治下有方,更因其乃太子广胤的左臂右膀,令许多神仙不敢轻易得罪。曦和晓得司命很是能耐,作为广胤的心腹之人,私底下帮他办了不少事,她原先倒是很欣赏此人的忠心,如今却变成了自己跟前的麻烦。 见其跪在空中头也不抬,曦和居高临下地冷笑:“你身为天界神官,竟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太子在这里送死,这便是你表忠心的法子?若今日广胤有何三长两短,此罪你万死莫赎。” 司命绷紧着身体抬不起头来,却一身硬骨头死犟,咬着牙道:“殿下吩咐过了,不论如何都不能放人进去,尤其是尊神。殿下说了,天界少几个太子都不要紧,尊神却只有一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尊神,还请尊神莫要令小仙为难。” “好一个少太子不要紧……看来是本尊太久不曾涉足天宫,你们这些人都不将我当回事了,倒是听死了他的话。”曦和满含怒意地将那几名布下结界的神君一个个看过去,后者皆垂首跪地不敢抬眼。她望了一眼结界,自其中传来属于阎烬的磅礴气泽,每动荡一下都似是在她的心上锤砸一下。她蓦地扯起司命的衣领,目光如冰锥刺入其眼底:“既然少一个太子不要紧,那少一个神官也没什么。你是要打开结界让我进去,还是让我杀了你再自行闯进去?” 司命虽然并未跟曦和打过太多交道,但经过几次见面以及处处听闻来的轶事,也晓得这位尊神乃是一位最识大体最狠不下心的神尊,因此他的第一反应是并不相信曦和真的会杀他,但听得这冷厉之言,亦不由自主地心中忧惧,然则他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屈服于她。此时见自己的直接违抗只能令她更加愤怒,只好换种路子,语气和缓了些,试图将她的注意力从自己的身上挪开,只是死不松口:“小仙虽然不知殿下究竟为何要这样做,但唯独为了尊神的安危着想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殿下筹划了许久才造成了众神结界,此时魔神已经破封而出,小仙一条命死不足惜,若尊神气不过,大可将小仙这条命拿去,但倘若尊神您此时闯进去,不仅令殿下长久以来的心血付诸东流,更令自己身陷险境,您是尊神,是这天地之主,若您有个什么不测,这将如何对得起六界?” 司命见曦和一语不发地听完了自己的这些话,以为说动了她几分,心下稍定,再欲开口趁势浇灭她的冲动之火,却听得她发话了:“你说完了?” 司命怔了一会儿:“尊神……” “我不管广胤是如何吩咐你们的,我只晓得我眼下要进去。”她松开抓着司命领口的手,将他推到一边,抬起眼,扫了一遍那流光溢彩的结界,里头的碰撞声令人浑身汗毛倒竖,曦和的目光挪回司命脸上,“我什么都不想听,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自以为是的安排,是我素来最为厌恨的。”她深呼吸了一次,沉下心来,“没有人能杀阎烬,除了我。众神结界里没有除其他上古神祗的须发,挡不住魔神。广胤与长渊一死,他立刻便会出来大开杀戒。你想看到多少人死?” 司命险些就要被说服了,犹疑地望了望远处几位仙僚,离他最近的夷镇将军看出了他的动摇,立即一个眼神丢过来,司命恍然回过神来,再次膝盖一弯跪下:“尊神还请三思!” 曦和沉了脸,知道自己刚才那些话都白说了,这些人皆是一味地忠于广胤,即便命令是错的他们也不在乎。那结界之中传出来的波动已经从内撼动了结界的根基,一次重击后,八位支撑结界的神君皆面色一白,修为稍差的甚至吐了血。 冷眼看着司命一下子刷白的脸色,曦和已经彻底地失去了耐心,手掌心溢出白光,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逐渐凝成一柄雪白的长剑,然后搁在了司命的脖子上。 未料到她有这番举动,司命触及她如三尺寒冰般的目光,下意识地咽了下唾沫,脑门上冷汗涔涔:“尊、尊神……” 曦和轻飘飘地问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剑锋一侧,司命脖子上立刻一串血珠冒出来,远处几名神君皆面色大变意图上前,却在羲和的目光下止住了步伐。 “看来本尊数万年不出世,你们这些小辈都不记得本尊的能耐了。我给过你们机会,可惜你们不要。”她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场可见的四名神君,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眼中满是高高在上的冷酷。司命的脖颈上血口更深,他清晰地感受到她表现出的杀意,顿时连血液都僵硬,连脖子上的痛感都顾不上了,只听得她继续开口,那惯来清丽的嗓音此时如同一道催命符::“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同你们啰嗦,想来比起阎烬,你们也更愿意死在我的手上。” ...... ............ 落神涧下方的河流已经开叉,地面上裂纹丛生。一块两人高的巨石从悬崖上落下,尚未落在地上,便已经被轩辕剑的余波给劈得粉碎。 长渊曾经设想过广胤与魔神交手的画面,但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如今广胤的能耐。 在曦和之前,六界中公认的最强者是父神,其次便是魔神。但在天地大战中,在杀戮欲的刺激下,魔神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几乎能与父神比肩。长渊很清楚阎烬的本事,但在失去了肉身且元神不完整的情况下,能发挥出原本五成的实力便已是极限。然而他毕竟并未真正见过广胤出手,因此对他有期待,亦有怀疑。但此刻这些怀疑都打消了。 轩辕剑是能够直接斩杀六界中一切存在的神器,魂魄与元神这种没有实体的存在亦不例外。广胤通过放任阎烬入侵自己元神的方式利用魔神的力量提升自己的修为,虽然铤而走险,却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如今他的修为逼近曦和,已经对长渊有了压迫,倘若正面交锋,要斩杀阎烬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倘若只是要杀死魔神,他们二人拼尽全力也就是了,但他们都记得,曦和与阎烬一命相连,阎烬不论如何都不能死,这才使事情变得棘手。 广胤的眼睛已经变得与阎烬一样血红,那从身体里溢出来的凶煞之气几乎已经超越了阎烬本人。他的元神已有三分之二被阎烬侵占,在与其交手的同时还要压制自己体内的变化。 他们计划的是先重创阎烬,再令其进入广胤的身体,这样一来阎烬就能获得完整的元神,而广胤也拥有喘息的时机。长渊则会于二者抢夺躯体控制权之际杀了广胤,只要广胤死了,交融的元神必然泯灭,而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则永远留在这具躯体内,但这世上永远都不会再有阎烬了。 他们碍于曦和不能直接斩杀魔神,而阎烬亦投鼠忌器不能在自己进入其躯体之前伤及广胤的性命。而这就给了长渊机会。 血光绽放在天空中,连众神结界都因此黯然失色。阎烬同样打着重伤广胤的的主意,但广胤如今的法力竟然与自己如出一辙,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出手,一招一式,都像是另一个自己,既令他忌惮,又令他兴奋。 通过别人的元神强行提升的修为最是伤身,且轩辕剑对身体的负荷相当强,广胤在眼睛越来越红的同时,脸色却越来越白。 胸中气血翻腾,他方才强咽下去的一口血眼下更加剧烈地涌上来,眼角的青筋突兀地爆出,他一咬牙,反手一收轩辕剑。 阎烬看出了他的异样,嘴角勾起一个诡谲的笑,长渊只觉得眼前一闪,阎烬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已经出现在广胤身前三尺之内,他心下一骇,立即飞身过去,然则阎烬根本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广胤胸前遭受重击,鲜血喷出如同下了血雨,他咬着牙半寸不退,几乎是受伤的下一刻便挥动手中长剑,金光爆射。 长渊见一道身影从交锋处飞速退出,竟是已然失去了一条手臂的阎烬。他当即身形一转,袖袍舞动,掌中蓄力朝其用力拍去。 阎烬被广胤砍去一条手臂,虽然只是元神虚化出来的,却实实在在地伤及了其根本,此时遭遇魔尊偷袭,他闪避不及,竟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掌。 广胤则撞在山崖上,连续吐了两口血才稳住。长渊注意到他的气息极其不稳定,其双眼中血色深浅亦不断地变换,最终竟然红得与他脸上的血点一模一样。 失去了手臂的地方没有血液,但阎烬面部的轮廓开始开裂,裂纹从头顶向下延伸,游过双眼中间,然后在脸上蔓延开来,向下直到脖颈。那张英俊的面孔霎时间变得狰狞起来。 在对上阎烬视线的那一瞬间,广胤脑中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冻结感从大脑蔓延至全身。 长渊发现广胤扶在山壁上忽然不动了,只双眼紧紧的盯在阎烬的身上,咬着牙,口中脸上皆有血。魔神阴沉着脸,身形一动,飞快往广胤所在之处掠去。长渊脸色微变,眼下广胤也受了伤,若此时令魔神顺利进入他的体内,以他现在的状态,恐怕一点抵挡之力都没有,因而当即闪至广胤身侧,食指中指一并,点在其后脑勺,浑厚的法力灌入其体内。 而就在此时,广胤面色一变,紧接着阎烬的眉头一紧,眼中掠过一丝警觉的光,下一刻,整个结界都开始剧烈地晃动。 第193章 最后一面 “谁动了结界?”长渊目光一变,刚问出来就知道了答案。这个时候除了曦和,还有谁会这么想要闯进来。 结界发出濒临破碎的声响,连带着整个落神涧都产生了地动。三人的神色皆因此变得不好看,尤其是广胤,即便此刻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神智,心却不断地往下沉。他素来没有什么害怕的,自这个计划定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做好了准备破釜沉舟,唯一担忧的便是让曦和掺和进来。要想杀了魔神,他们二人之间只能有一个活下来,为了她,即便粉身碎骨,他也坚定不移。 阎烬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他错过了曦和生命中太多的岁月,他对她如今的世界一无所知,唯独知道她对眼前这个男人动了心,他几乎毫不怀疑,眼下为了这个人,她是要来杀他的。想到这里,阎烬的眼神变得愈发阴鸷:“你们难道还想等她进来?已经没机会了!”话音尚未落下,身形便如一阵烟雾般砰然消散,化作一枚元神丹朝着广胤飞掠而来。 长渊知晓此刻广胤体内的伤势十分严重,当即挥袖击碎山崖上的大片石壁,碎落的石头飞坠下来阻挡在双方之间,那元神却以其体积小的优势灵活地穿梭在其中,瞬息之间便已接近至一丈之内。长渊拽着广胤迅速向一旁撤退,然而到了此时,广胤体内与阎烬的元神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不可抵抗的呼应,那元神珠在接近二人之后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嗖”的一声钻进了广胤的体内。 广胤的身形骤然停滞。 长渊只觉得身旁之人周身气息蓦地收敛到极致,并非那种隐匿所造成的虚无,广胤的气息虽然收敛却丝毫没有减弱,仿佛一枚被压缩至极的炸弹,其中蕴含着翻滚的灼烫的能量,一旦引爆则势不可挡。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但在这一瞬之后,长渊立即反应过来,当即放开广胤飞身遽然后退。 气浪紧随着其身形爆开,空气翻滚着,血红的火焰仿佛来自三途之地,焚尽世间一切生灵。 长渊急忙以手掩面,只眼缝外神识中留心着周遭情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广胤藏于胸前的结界石根自中心蔓延出裂纹,而这反应在结界上的便是那七彩的流光如暴动般四处乱窜,结界震动起来,竟比先前曦和那一击来得更加猛烈,那石根在广胤的衣襟里碎裂成无数光点粉末消失,结界上则如被砸烂的玻璃一般,蛛网似的裂纹闪着明亮刺目的金光布满整个结界,然后轰然崩毁。 此刻结界外。 在结界开始虚弱的第一刻,曦和便已经注意到了,此时那被她收拾了一遍的包括司命星君在内的八位神君已皆被打伤,且施了定身咒被扔在了距离落神涧十里外,已经无人再阻拦她。她正欲施法强行将这结界打破,却察觉到其开始颤动,竟似是从本身直接毁坏一般。 广胤与长渊不会打开这个结界,仅凭阎烬那光裸的元神亦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 唯一的可能就是,广胤已不是广胤。 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曦和反而不似先前那般急躁张皇,她的心情已经沉静下来。随着结界的崩塌,那些七彩的光束朝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如同灿烂的流星划过天际,那极度明亮的光彩将原本是白昼的天空都映得昏暗。其中亦有一束掠进了她的体内。结界由原本的牢不可破渐渐地变得单薄、脆弱,最终支离破碎。而在这些漂浮四散的碎片中,她看见了那两道熟悉的身影。 似乎察觉了她的到来,那个人在第一时间转过眼来,堪堪对上她的眼。那双剔透冰红的眼眸中射出难以言喻的神采,跨越了无数光点碎片,落在她的眼睛里,熟悉而又陌生。 她忽然走不动了。 目光触及那人的眼神,她的脑中有短暂的钝滞,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已无神去思索他眼中所传递出来的信息,只觉脚上似有千钧重,一步都迈不出去。 一道紫影倏然闪至她的面前:“你回去。” 长渊阻断了二人相交的视线,曦和没听清他说的话:“什么?” “你不该来。”长渊凝视着她,眼底隐隐透出些许担忧之意,重复了一遍,“回去。” 曦和没有理会他,反而问道:“你们做这样的决定,就没想过我的意见?” “比起广胤,我更愿意你活下来。”长渊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你们的计划很好,可惜做事还是不周全。”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气泽自东面传来,曦和盯着长渊,“你觉得,今日会死多少人?” “我不在乎这些人的命。” “可我在乎。”她疾言厉色起来,“你们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东西,却有资格站在这里说在乎我?” 长渊一滞,无言。 她推开他:“你去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过来。” 长渊看了一眼天边,纹丝不动,反而迅速抓住曦和的手臂:“不行,你走。” 曦和眯起眼,眼中流露出寒芒:“你又想同我打架了?” 长渊因她这难得一见的神色心头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立即出手朝他头部攻来。 身体先于意识进行闪避,却因此失了先机,待他有了出手机会,曦和已经掠出数丈远,长渊脸色一变,立即朝她功去,曦和回身以手臂挡住其手刀,同时挥动另一只手,二人瞬息之间已过数招。 长渊最终被她毫不留情的出手迫得稍稍后退,紫眸里再次浮现承载着怒意的暗红色,他下定决心,就算真的将她打伤了也要拦下她,于是掌心紫光爆闪朝她功去,同时落神涧下方断裂的河流化作数股水箭朝上突袭。曦和一掌打散那些水箭,却并未正面应对长渊的攻势,身形数动消失在其视线之内,长渊的身影如风驰电掣般追上她的脚步,却猛然发觉此刻他们已经离“广胤”相当近,蓦然抬首,便见到“广胤”的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紧接着眼前白色身影一闪,曦和乌黑的长发伴着紫藤萝的发缀飘舞,她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向上一抛,金光顿时覆盖了整个落神涧,令人目不能视。这种场面长渊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当即知道不妙,使出浑身解数往她所在的方向冲去,却被一股强劲的冲力所阻挡,东皇钟由小变大,一下子将曦和与“广胤”罩在其中,囊括大半个落神涧,将长渊推了出去。 长渊挥动袖袍,狠狠一击击于东皇钟上,然而除了巨大的回响,丝毫无法将之撼动。 那自天际奔来的数人亦于此刻陆续赶至,是天帝、广澜、南北两位星君以及天界的几员大将。 天界的几名将领在看见魔尊的那一刻,浑身上下都迸发出不可忽视的敌意,长渊却并不在乎,看向急匆匆朝自己掠来的广澜。 众人皆被眼前这巨大的东皇钟给震住,广澜甫一来至长渊面前,便匆忙问道:“魔尊,我大哥如何了?” “魔神已经上了广胤的身,与曦和皆在里面。” 广澜悚然一惊:“尊神也在?你们不是瞒着尊神的吗?” “没瞒住,被她知道了。”长渊不再看他,转身望着那完全封闭坚不可破的东皇钟,眸中暗红之色渐渐地褪去,紫眸深沉。 北斗星君揪着胡子跺脚:“这可如何是好,如今魔神出世,尊神将自己与魔神一同关在里头,而唯一能将此物打破的唯有轩辕剑,却又在太子殿下的手里……若是顺利,或许还能再次将魔神镇压,若是不顺,恐怕不仅魔神要重回六界,连尊神都……” 长渊猛地回头冷瞪他一眼,北斗星君不由得噤声,揪着胡子胡乱地焦急跺脚。 天际再次出现一道青色的流光,向着此处疾速奔来,长渊不用看都知道是弈樵。 众人见到弈樵上神前来,纷纷退开。弈樵从灰驴上跳下,踉跄了几步来到长渊面前,面色是前所未有的焦灼凝重:“丫头呢?” 长渊没有回答他,只看着眼前的东皇钟。 弈樵看他神色便晓得事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脸色一下子变了,一口气哽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 众人皆道有尊神在,镇压魔神便有很大的希望,但只有他们知道,此番曦和与广胤的计划虽有不同,却都是为了斩杀阎烬以绝后患,只要曦和插手此事,不论最后死的是谁,她都活不成。 弈樵良久说不出话来。 长渊见他面色不对,皱了皱眉,想说些安抚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却听见他很低地说了一句话。长渊一下子怔住。 “你说,我是不是没见着她最后一面。” 连血液都凝滞。 东皇钟的金光耀眼,除了长渊,没有人听见这句话。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交锋,也没有人敢说话,只余下紧张绝望的沉默。一切的声音都被东皇钟隔绝,钟里钟外,仿若两个世界。 第194章 大结局(上) 年轻男子双眼时而血红时而漆黑,额上青筋暴起,显示其正承受着极大的挣扎与痛苦,十指弯曲,仿佛随时都想穿透自己的头颅。 火焰跳跃在落神涧中每一处泥土、石头,甚至是河水上,东皇钟反射出鲜红的光泽,火苗仿佛来自三途岸边,如同丛簇盛开的曼珠沙华,散发着惊丽而致命的美。 深涧中有风,吹得火苗忽高忽低,忽涨忽落,如被拂动的石蒜花丛。轩辕剑如废铁般插在山崖的石缝中,失去了主人,即便是神器,亦无半点用处。 风掩盖不去男子喉间发出的痛苦的低吼,曦和静静地注视着他,风吹着她的长发与衣袂,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眸中,她已辨不清那究竟是广胤还是阎烬。 倘若此时长渊在此,已经毫不犹豫地用轩辕剑将其斩杀。 倘若她要杀阎烬,并不需要用到轩辕剑。 但她迟迟不曾动作。 曦和立在原地,脚下是灼烫的火焰,那是千万年来一刻不停地摧残不尽木的火,在那之下,原本奔涌的河流已经完全蒸干,化为一片焦土。 在来之前,她的脑子里其实是一团乱麻,但真的看到这一幕,她已经什么都不愿想了。 她稍稍靠近“广胤”,后者捂着额头警惕地后退几步,盯着她,艰难地吐出“曦和”两个字,而自其脖颈下的皮肤忽然浮起血红色的图腾,飞速凝聚至眉心然后消失,“广胤”蓦地低下头,面色一阵变幻。 曦和闭了闭眼睛,踩在虚空上靠近他,伸出手,轻柔却有力地将他捂在头上的手拿下来,轻轻地唤了一声“广胤”,然后另一只手指尖浮起莹白的光泽,点在了他的眉心。 “广胤”的身躯瞬时僵滞,双眸中映着周遭的火光以及他眉心闪烁的那一朵白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曦和抱着他,落至地面,在火焰上方撑起了一片结界,隔绝了灼热的温度,令彼此盘腿对面而坐。 东皇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没有人能打扰他们,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他们也看不见外面。火焰覆盖了整片山涧,曾经汇聚天地灵气的落神涧,今日化作一片焦土。 她轻轻地抚摸着广胤的脸庞、发丝,静静地等他醒来。 即便明知醒来的不会是他。 山涧中的风静了许多,仅有微微的,如春风般静谧,却并不令人感到和煦。 良久,火焰变得小了,却并未消失,而是稳定地燃烧在每一寸土地上。 面前的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眸冰红,如凝固了血液的冰晶,剔透,坚硬,没有一丝温度。 曦和听见自己的心跳变得很慢很慢。 对面的人望见她,眼中闪过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最终平静下来,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如同十万年前任何一个平凡的午后,她在垂满紫藤萝的庭院中醒来,睁开眼便望见他踏着翩翩落瓣,一脉温柔地望着她:“阿妹。” 还是广胤那张脸,仅仅是换了一双眼睛,却仿佛整个人都换了。 事实上也确实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广胤与阎烬的气质都很好辨认,虽是一样的沉稳从容,前者却素来温文尔雅,偶尔透出几分冷漠,却并不妨碍那通身朝气蓬勃的神君气度;后者则冷厉威重,不苟言笑,尤其那对血红的眸子,给那张脸平添几分杀气。前者令人敬重,而后者令人畏惧。 曦和记得,除她之外,阎烬在面对其他人时,极少有笑容。 此时他仍旧如当年那样望着她,她却始终无法如当年那样回应。那声“哥哥”已经滑至嘴边,却被僵硬的嘴唇挡住,说不出来。 阎烬仿佛很能够理解她眼下的心情,伸出手想要触碰她,但在察觉她的退避之意后很自然地收回来,望着她道:“我们很久没见了。” “有多久?” “三千年。” 真是意料之中,也是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曦和下意识地收紧了攥着袖子的手,目光从阎烬的眼中挪开,她忽然觉得难以启齿:“你明明……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因为我爱你。” 确实是很好的理由,她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曦和已无什么想要表达的情绪,只觉得想笑。 阎烬似乎在期待她的回应,因此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但过了半晌,他的脸上亦不再有笑容,一味叹息:“你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见曦和不语,他继续道:“即便当初我喝了你的血,你也没有多害怕。”他忽然一笑,眼眸变得幽深,“你不记得,那个时候,你自愿将手腕送到我嘴边,我有多感动。阿妹,你小时候那么怕疼。” “我现在也很怕疼。”曦和如实说道。 “可惜如今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人不止我一个。”阎烬抚摸了一下胸膛,似是在感受广胤的躯体,“真是嫉妒他。” 相比于他花在阿妹身上的时间与精力,这个年轻的后辈与曦和相处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后者偏偏就这样轻易地上了这年轻人的钩,还吊得死死的扔不下来。 阎烬的眸中掠过一抹幽光,那是一种近乎愤恨狠戾的神采。身为魔神,他曾立于六界的巅峰,自出生那一刻起他便有他的骄傲,且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地牢固夯实。他曾经不屑于触碰弱者的一根头发,今日却要栖身于这副身体里,偏偏此人还是阿妹的心上人。 他曾经见过曦和望着广胤的眼神,因此此刻见她看着自己的目光,虽然是同一副躯体,但那种割裂感却愈发清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虽然仍是当年的阎烬,曦和却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因他的一言一行而喜怒哀乐的孩子了。 曦和望着阎烬的目光有几分警惕,她敏锐地察觉了其话中的含义,道:“哥哥,我爱过你。”她看见阎烬的眼眸亮了一瞬,但很快沉淀下去,他显然知道她还有后文,她继续道,“可那不是男女之爱。我一直把你当兄长,我爱你如同爱父神母神。” 其实这句话简单了说就是,我从未爱过你。 阎烬明白她的意思。 可他并未就此认输:“你确定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曦和毫不犹豫。 “爱是什么呢?你仔细回想一下你与这个小太子相处的日子,如今你对他的关心正如当年对我,而如今你对他的依赖,甚至不如当年你对我的。小时候的你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阿妹,你不是没有爱过我,你只是忘记了。” “那又如何呢?”曦和面对着此时的阎烬,竟有些心灰意懒,连反驳的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 阎烬望着她的神色,方才心头隐隐升起的陌生之感此时已经确定下来,这具身躯分明不是他的,然而这一刻,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由心脏处传入神经的疼痛。 “其实,你一直在白费力气。白费了十万年。”曦和道。 阎烬不语。 “十万年前,我确实什么都不懂,但我什么都看在了眼里。后来长大了,就什么都懂了。”不理会他的反应,曦和继续道,“父神与母神耗尽一生守护的这片天地,他们珍视六界中一切生灵,而你要毁了它们。” “你说的很对。”阎烬脸上近乎毫无表情,但仍旧分毫未动地凝视着曦和,那眼中有沉静却复杂的情绪,“当我分裂元神时,并未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会这样见面。” 我还是太过自信,也太过相信你。我以为你永远都是那个小小的阿妹,以为你永远都不懂事,以为你至少会站在我的身后,而不是即便失掉性命也要置我于死地。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一直爱着你,可你已经不在原地。 被阎烬那样的目光看着,曦和忽然有些烦躁,原本不想说的话也就这么脱口而出:“你知道吗?如果我想杀你,根本不用费力。” “我当然知道。” “哥哥。”曦和笑了,笑得有些无能为力的愤然,“你应该知道广胤为何设下这么一个局。他年纪这么小,可他知道怎么去爱人。你一直说你爱我,可你的爱,一直在将我往死路上逼。” 阎烬望着她,没有说话。 “当然,我并不需要别人舍命为我做什么,也不需要你的怜悯。甚至相比之下,广胤的选择更令我痛苦,你所做的更不会让我为难。”曦和笑得有些无奈,“可他所做的,至少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是被爱着的。” 这些指责说出口,她觉得轻快了一些,但仍旧感到悲哀。她素来不喜欢废话,但到了这样的时刻,以后可能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便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像个吃了亏不服气的孩子。 她心中懊恼着,然而阎烬在她的脸上话中皆只看到听到了两个字——认命。 他的阿妹不该是这样的。 他也不该是这样的。 是什么让他们忽然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父神母神的死,是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是十万年的岁月,还是现在他栖身于其中的这个人? “你可以怪我。”曦和的语气终于软化下来,她微微垂了眼,发间的紫藤萝亦无精打采地垂下。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然而不论阎烬做了多少令她痛恨的事,都无法掩盖她辜负他的事实。 “我不会怪你。”阎烬叹了口气,忽然伸出手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然后慢慢地放松,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沉默了良久,“虽然很不想用别人的身体来碰你,但我已经没有其他机会了。” 曦和没有推开他。这个人的身上还有广胤的味道,但他是阎烬。 阎烬。 咀嚼着这个名字,她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 她微微转过脸,眼泪浸润在阎烬的衣服上,强自压抑了一会儿,重新转出脸来,声音有些哽咽:“哥哥。” “嗯。” “我不想自杀。” 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阎烬仍旧抱着她,“嗯”了一声。 她继续道:“你帮我吧。” 几乎没有思考,没有停顿地,阎烬说:“好。” 男子的手落在她的胸膛,心脏的位置。 她闭上眼睛。 皮肤上泛起莹白的微光,如白瓷,如月光。 魔神没有眼泪,他抱着曦和,身后是残败却壮阔的落神涧繁景。 世间不止一个上古神祗,但终究无人能与天地同寿。 落神之地,终究应验了它的名字。 东皇钟自上而下溃散,无数金色的光点并着紫藤花瓣落下,如一场金色的大雨,沉淀在一场长久未醒的梦境。 第195章 大结局(下) 光幕在眼前降下,弈樵捂着胸口,强烈的心悸令他几乎无法控制地颤抖。他与长渊第一时间冲入落神涧,却在看见那孑然独坐的黑色身影时皆瞳孔一缩。 天帝与广澜亦冲过来,其余闲杂人等皆被留在外面。 广澜落下地,看见广胤坐在石头上,从石头下方川流而过的河水濡湿了他的衣袍下摆,洗出淡淡的血色。 他再三确认此时广胤的瞳仁是黑色,终于忍不住踏前一步:“大哥!” 他的声音低沉响亮,在山涧中回荡。 而余音荡尽后,因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更显得空洞无力。 广胤仍旧坐着,微微垂着头,目光呆滞地落在自己的手上,松散的额发垂落,挡住了他的表情。 广澜看不过去,想要上前将他拉起来,却被天帝制止。后者对他摇了摇头,目光沉痛。广澜不是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得到确认,才浑身僵住,忽然用力捂住脸,指缝霎时便被濡湿。 天地间只有断壁中流水潺潺的声响。 弈樵忽然开口了:“丫头在哪儿?” 无人回答他。 他一把抓住广胤的领口,几乎将他半个人提起来,是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她在哪儿?!” 长渊看出了他情绪不对,虽然心中亦疼痛不已,却仍旧保持了理智,拦住他的手臂:“弈樵。” 弈樵没有松手,只紧紧地盯着广胤低垂的眼睛,良久,狠狠地将他扔在地上,蓦地转过身不再看。 他闭上眼。 神识最大限度地延伸至落神涧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超过了这小小山涧的地界,但不论他如何搜寻,这天地间,已经再没有那一抹他熟悉的气息了。 十多万年的朝夕相伴,他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走过一切艰难险阻,看着她站在六界的顶峰,看着她渐渐地变得心如止水,看着她终于爱上一个人。倘若换在一年前,他一定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看着她死。然而世事变化总令人措手不及,今日,他却痛恨自己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这不是真的。 那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还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无声无息。 灰驴八八从云头上踱下来,用脑袋蹭了蹭弈樵的肩膀。弈樵推开它,此时他仿佛拒绝触碰一切有形体的东西,仿佛任何实体的存在感都会令他意识到这里所发生的现实。 ——这不是真的。 他在心里再重复了一遍。 八八鼻子里发出一点响声,弯曲前蹄,在弈樵脚边趴下来,半个拳头一般大的黑眼睛缓慢地眨动着,映着寂静的潺潺流水,仿佛源源不断的悲伤。 天帝原本怀揣着一肚子的质问前来,但如今这个景象,却半句也无法问出口。 身为人父,即便往日对大儿子再苛刻,如今亦于心不忍,他拍了拍广胤的肩膀:“跟我回去。” 那个犹如木桩一般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握了拳,又松开,幽幽地抬眼,低声道:“她还在这里。我不走。” 这时候连素来嘴贱的广澜都说不出话。 远处,曲镜与渺祝刚刚先后赶至此地。 曲镜望着满目疮痍的落神涧与前方失魂落魄的诸人,脚步定了一瞬,然后快步上前:“怎么样了?”他听不出来,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没有人回答他。 长渊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答案已不言而喻。 曲镜僵在原地。 远处渺祝目露悲色,空气中仍萦绕着浅浅的紫藤花香,花瓣如亮雪飘落,他伸出手,接在掌心。 惊雷划破长空,青天白日骤然暗沉,乌云翻滚,如一块黑色的幕布将整片天空蒙住。大雨顷刻而至。雨点噼里啪啦落下,击打在断壁长石上,枯萎的草木重新展开枝叶,褪去焦黑之色,抽芽,生长。暴雨来得迅疾,整个落神涧以及方圆百里皆遭到冲刷,而随之而来的生机表现为以肉眼可见速度恢复生气的花草灵木,大片大片地蓬□□来,连石缝中都钻出了草叶,遮蔽了大地上激斗后惨烈的伤疤。 豆大的雨点击落在盔甲上,叮叮当当地乱响。青篱将军面色沉沉,卸下腰间武器,单膝跪下。 其身后将领见此纷纷解甲卸器,一个接一个地下跪,黑色的甲胄如潮水蔓延,落神涧百里之内,包围着跪倒了黑压压一片。 天界战后有大祭,祭奠的是无数战殁的英魂。而所有天界子民跪地,敬的是他们举世再无的尊神。 落神涧的雨下了很久,大河在这里重新凝聚,于深涧中奔流而过,仿佛将整个东海的水都抽干。 当六界仍旧沉浸在魔神即将复出的噩耗中难以自拔的时刻,危机已经悄然解除了。 清醒来得太快。 在一群仙僚懵懵懂懂不明所以的时候,天帝于无上常融殿发布旨意:魔神已除,未废一兵一卒。 众仙的喜悦尚未来得及爆发,下一句却是——世间再无尊神。 天界陷入死寂。 天帝并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昭告天下,只告诉了他们尊神与魔神同归于尽,才保得六界永世大安。于是罢朝七日,天界三年禁红。 天地大战以后出生的神仙,基本上都是听着父神母神与尊神的故事长大的,即便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一面,也怀着很深的感情。而自下界飞升上来的仙官,则并未对尊神的存在有什么概念,只是位列仙班后耳濡目染,渐渐地才知道尊神在如今天界的地位。此事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人见到魔神被杀死的瞬间,也没有人目睹曦和羽化的情形。有些人如丧考妣,有些人则事不关己。切肤之痛是最难以感受到的,大部分的人只是被来自老一辈神仙的悲痛濡染,于是跟着心有戚戚焉。而悲痛只是一部分,相比于魔神已除永绝后患的喜讯,一个人的生死很容易被淡化,即便那个人是他们的尊神。 天界很快步入正轨,甚至笼罩在轻微的难以言明的轻快之中。发生在落神涧的事被载入天界史册,作为十万年来最大的灾难与喜讯,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他们没有经历真正的灾难,因此即便认可,也很难切身懂得那样轰轰烈烈的疼痛,只有在那一场交锋中变为废墟的落神涧,在曦和与阎烬死去之后,自北向南从中裂开一道巨缝。灵脉已断,这里终于成为四海八荒最大的伤疤,豁口仿似天堑,深渊幽不见底。 广胤在落神涧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一开始广澜发现他的精神变得不正常,十分担忧便一直陪着他,弈樵亦因曦和之死留在了此地。但大约半个月后,广胤终于开始吃东西,广澜稍稍放下了一点心,便被天帝召回去主持朝局,再过了半个月,渺祝急匆匆地来找弈樵,说了几句话,便将其拖走了。再后来,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广澜一直担心他精神压力太大扛不住,其实在最初的那几日,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他眼里的曦和与弈樵眼中的不一样。弈樵与曦和在一起生活了太久,她在他的眼中是强大而不可撼动的,已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种习惯,因此事发突然,他根本不相信曦和会死。 消失。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词。 而广胤不同。 自凡界历劫开始,她作为他的师尊,作为他的爱人,永远都关心爱护着他,而他作为一个男人成长,不论她有多强,他心中那一股保护她的欲望都是与日俱增的。他把她当做自己的妻子,他要做一切丈夫该做的事。曦和在他眼中是尊神,是师尊,但更多的时候只是他的爱人,一个普普通通,他要倾尽一切去保护的人。她在他的面前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哭泣,可以脆弱,她也会受伤,当然也会死。 如今这些真的发生了。 广胤之所以是广胤,正因他永远最大程度地运用自己的理智,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得到,他不会给自己制造幻象,永远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他看见她死了。 就这么简单。简单得掩盖了所有波折的事实,简单得令人招架不住。 广澜以为他精神不正常,其实他知道自己再正常不过了。 他想过死,但神仙没有轮回,羽化就是化作草木甘霖铺洒大地,即便他死了也没有机会再触碰到她,而实际上她已经无处不在了。 他忽然很理解榭陵居。他曾经疑惑,榭陵居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去令朝华姬复活,一副为了她什么都不顾的样子,为何当初没有殉情。如今他才渐渐地懂了,朝华姬的死是为了让自己的爱人好好活下去,榭陵居自然不会让她失望,即便生命再没有希望,也要每日看着金乌东升西落,而西海之西的汤池中永远都没有了第十只小帝姬。 就像他想要用自己的死换来曦和的生,而曦和用她的死令自己活下去。 其实从结果来看,不论是哪种选择,都是没有选择。 过了这段时期的纠结,广胤便开始回忆自己与曦和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前不觉得,而一旦细数过来,在他三万余年的时光里,有曦和存在的日子如沧海一粟,却变成了他的曾经沧海。 从三千年前在凡界的十几年,到成年礼之后的这两三年,他们相爱着,很少有轰轰烈烈,却一直都有磨难不断,其余的时间都是没有尽头的等待。 而在如此短暂的相恋时间里,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全部。 而剩下的日子,绝望而漫长。 广胤在落神涧待了将近半年,才在天帝频频的劝说之下回了天宫。 离家半年,天宫除了不再有红色的东西,其余任何都没有变化。 他走进自己的广晨宫,门廊檐角处处挂着的风铃在风中轻轻地响,紫藤花与金线缠绕的穗子摇摆着,恍惚那道白色的身影立在朱红的门廊下,望见他的到来,转过眼来,微微弯起嘴角冲他笑。 酸意抑制不住地朝着眼眶笔直上升,泪水倏然涌出眼眶。 平静了半年,他早以为自己哭不出来了,此刻却如开闸的洪水,他只手捂着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整张脸憋得通红。 贮藏了那么多回忆,他早已一遍一遍细细地翻过,但这里才是他们共同拥有回忆的地方,他不用伸手,便已经触摸到她的气息。 每一个门柱,每一把门栓,每一棵花草,每一座廊桥上都有她的温度。他们曾在这里聊天,在这里怄气,她曾于湖亭中躺在他的腿上,在书房里翻着无聊的话本子,一手撑着脸颊,而他从背后拥抱她。 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在此刻鲜活地呈现出来,可他已无暇睁眼去看,所有的感官都无限放大,每一寸毛孔中都充满了她的气息。泪水不断地滚过面颊,广胤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浑身绷得死紧,没有漏出半点哭声,喉间却偶尔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失去了,全部都失去了。 再也没有人拉着他的手说自己饿了,没有人一边躺在藤椅上吃葡萄一边指责他宫殿建得太奢华该省省钱了,没有人一脸不情愿地蜷在他的怀里慢慢睡着吐出均匀的呼吸,没有人可以让他叫一句“师尊”,说一句“我爱你”。 弈樵说自己错过了曦和的最后一面,实际上他才是真正错过她的那个人。 他从身体里苏醒过来的那一刻,曦和已经化作莹白的光点消失,他仓皇地伸手去挽留,却只有轻飘飘的藤萝花瓣落在掌心。 而距此上一次见她,他彻底伤了她的心,她折断自己给她做的梅花簪,吐了血,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 这样的结局令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伤害都成了白费。是他亲手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他们的快乐时光。 他不知道当最后一刻时她心中想着什么,不知道她是否还恨着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认可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无从追寻。 松开手,眼睛被一层厚重的水雾笼罩,却仍挡不住二十八天湛蓝如水的天空。 宫人们穿梭着忙着手中的事,祈殿的院门常开,书房隔着一道门仍能闻到墨香。 一切都没有改变。 只是少了一个人。 第196章 番外(一)紫气东来 人生偶有山穷水尽,却未必有柳暗花明。 做神仙亦如是。 天界这一任的太子广胤自生下来便是个清心寡欲的主儿,年幼不懂事的时候还偶尔会踢打挠抓地要些玩意儿,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其法力更是以年龄所无法企及的速度增长,再因天帝那种不把儿子当儿子而是全然当继承人培养的管教方式,在广胤一万岁之后,便很少有他想要的东西,更别说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了。而正因为如此,任何一个令他动一动心思的,不论是人还是物,都显得格外的难能可贵。 而这些难能可贵的人或物中,在三万岁之前,他也从来没有过求而不得的。 然而在三万岁之后,这位神通广大的太子殿下便频频碰壁。 第一次是慧义棺,按理说,幽都丢了慧义棺这事跟天界根本不搭介儿,可偏偏下凡去找这东西的是他们天界的尊神,广胤出于某种在当时不可告人的心态亲自陪着去找了,可花了不少时间不少力气,到最后都没找到。 第二次是阎烬的元神。这东西倒不是他想要得到的,而是死命想要摆脱的。然而此事乃是个大工程,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他这辈子都几乎不可能成事。但广胤是个有决心的人,石头越硬他越要啃,对此进行了毕生的努力,并最终以极大的代价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即便在意识到那个代价发生之前,此心愿早已不成其为心愿。 而第三,则是那个被强行付出的代价。 天界民风素来开放,在这一辈年轻神君中,有不少花花公子,然而绝大多数都是正常恋爱正常分手或者正常看对眼正常成亲的,可像广胤这样清心寡欲的委实少之又少。全天界女神仙最想勾引的就是广胤,而勾引难度系数最高的也是广胤。众所周知,年轻的天族太子对于那些如花似玉的女神仙从来不多看一眼,仿佛那些肤如凝脂媚眼如丝都跟粗皮糙肉的男神仙一样,都是石头。而其同父同母的二殿下广澜却是花花公子中的翘楚,可谓是百花丛中过,百花皆入怀。且二殿下对自己的神仙观素来具备极为强大稳固的信心,自认为做神仙,尤其是做个男神仙,就应该是这样,而像广胤那样的,说得好听叫矜持保守,说得不好听,就叫窝囊。这个观点在毫无芥蒂的兄弟二人之间早已被广澜严辞陈述过,且二殿下在表达观点的同时还表达了身为胞弟对兄长未来的担忧,原话是:“大哥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虽然处处让咱父君省心,连妖界都被你打退了,可别在娶媳妇儿的事上让人操心,这多丢人。” 年轻的广胤也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其实他并不觉着自己有多清心寡欲,只是看着没感觉,真的没感觉。对此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在某方面有问题,且曾经试图在某些宴席之类的场合多看几眼那些姿容靓丽的女神仙,但很不幸,不论他看多少眼,石头就是石头,即便有光滑细腻色彩丰富的鹅卵石与灰不拉几内外粗糙的石灰岩的区别,在他的眼里,也改变不了那是块石头的事实。太子殿下有些沮丧,将自己的观察结果与二殿下进行了诚恳的交流,二殿下则更加沮丧,更加诚恳地总结:“你才是块石头。不是石灰岩,你是花岗岩。” 广澜原本已经对自家大哥的终身大事万念俱灰,想着是不是该给他弄个漂亮点的男人来试试口味,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奇思妙想付诸实践,事实就已经证明,人生处处有惊喜,即便是块□□的花岗岩,也有石上开花的那一天。 广胤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快碰到爱情,但是在碰到的那一刻,他尚未意识到在这段感情里他即将搭进一生,也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原来那么长。 作为天族太子,他按照惯例下凡历个情劫,原本芝麻大点儿的事儿,却在后来演化为他与曦和二人共渡的命劫,在这个立场上,他觉得曦和亏了。他与曦和之间快乐的日子屈指可数,随着她的羽化,这一段感情稍纵即逝,他却需要用千万年的时光来怀念,偶尔他会觉得,其实曦和的死也不算是最坏,至少结局不是他把她一个人撇下,这漫长无休止的痛苦,只要他自己一人承担。 她是他有生以来最想得到的人,这种感情与寻常他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东西不同。在她出现之后,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为了与她在一起,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他愿意以任何代价来换取他们的幸福,没有算计,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想不想要。然而偏偏是这种无所畏惧的执着令他开始束手束脚,他以为自己豁达而勇敢,但当保护欲压倒占有欲的那一刻,他变得投鼠忌器,而从这一刻开始,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出现了转折。他们有太多的顾虑,多得压弯了支撑感情的脊梁,爱情仍旧在那里,甚至更牢不可破,却变得压抑,甚至像一块石头,坚硬地横亘在他们之间,她跨不过来,他走不过去。 曦和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但那只是他自己所幻想出来的一切,在别人的眼里,他还拥有着太多的东西,而爱人只是那其中的一部分——毕竟,于曦和而言,他只是爱人,而于天界而言,他则是太子。广胤曾经自嘲自己投胎投得不好,要是自个儿生成个姑娘,情人死了还能要死要活地闹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以宣告自己的忠贞与用情之深,可他不仅生成个男人,还生做了天族的太子,是个全天界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的男人,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在很早就学会了如何避免发泄。曦和还在的时候,很喜欢他站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样子,曦和死后,他依旧立于无上常融殿指点江山、发号施令,跟以前相比,除了话少了一点,几乎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状态让他自己有时都会怀疑,在落神涧的那半年中,那些悲痛到底是不是真的,曦和对他的影响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而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爱她。 这种怀疑令他恐慌。 时间是一个奇妙而令人畏惧的存在,它可以修改人的记忆,冲刷人的感情,甚至让人否定自己。 在曦和死后的两百年到一千年里,广胤几乎整个人都沉浸在这种怀疑中,这种情绪令人沉溺,虽不如悲痛来得迅猛,却如抽丝剥茧一般将他的心脏剖开,一层一层,最后什么都不剩。 这期间弈樵偶尔会来天宫,没事的时候于广胤坐在七眼泉边对弈饮酒,他们分享着同样的悲伤,却并没有人会刻意提起。凡间有句话叫做“相逢一笑泯恩仇”,广胤与弈樵之间虽然暂且谈不上“恩仇”二字,但仅仅一笑,却足以泯灭过去的一切误会与悲伤。 年纪大的神仙总说时间能够抹平一切,不论山高水长,不论恩怨生死。广胤亦如是认为。在经历了长久的悲痛与对自己的质疑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其他事情中去,关于曦和的一切仿佛都被锁在一只箱箧中,藏在了心底里某个角落,慢慢地沉入不为人知的水底,倘若不主动去碰它,他甚至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有一次他去魔界办事,与长渊见了一面,长渊素来不是个多事的人,自然也没提些不该提的,二人公事公办,广胤顺利回了天界,然而当天晚上却做了个梦,梦见在白旭山的石室里,曦和蜷缩着躺在石床上,夜明珠的光如流水般泻在她的侧脸,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下来。分明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场景,广胤却忽然惊醒,醒来发现自己照旧睡在祈殿里,殿中的木桌上点着昏暗的长明灯,灯光映着墙壁上一幅无名的山水图,图中江水莹莹,船中人对影成双。 于是那沉在水底的箱箧又浮了上来,带着有关曦和的一切,有些事已经模糊不清,却总能在一些微妙的时刻触动他的心弦。 一万年漫长得足够一个神仙从苍老走到死亡,天帝在九条云龙的盘绕下羽化,天后蘅光从梵境归来伴其左右,按照天界礼俗一丝不苟地操办了天帝的后事,然后广胤登基。 广胤登基的那一日是六月六,大吉大利的日子。天界素来注重各种仪式,更何况是新帝登基。在太平了数万年后,广胤在做太子的时候便与尊神一同斩杀了魔神,乃是位拯救了六界的能人,此次仪式便格外的隆重繁琐。 钟鼓礼乐过后,他换了金色的锦袍,九首云龙在他的袍子上张牙舞爪,一步一步走上白玉阶,在无上常融殿的最高处坐下,殿外三鞭响彻天宫,底下众仙匍匐跪拜。 十二根冕旒上的五彩玉象征天帝的权力,广胤的视线穿过其间,平静深邃。 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不似曦和刚羽化那段时间的粉饰太平,如今的天宫,与曦和隐居的那段时间一模一样。 他静静地听完文史星君的大礼宣诏,然后让有话说的神仙说话。相比于曦和讨厌掂斤播两的作风,广胤素来为人谨慎,不矜不盈,然而今日他却有些走神。底下神仙的所言并未触及他的敏感神经,他便放任那些话从自己脑子里过了一遍毫不停留地溜走,直到司命星君犹豫再三地站出来说,东海灵气异常,洛檀洲已经被灼烫的灵气封起来,等闲神仙无人可以进出。 广胤觉得自己的指尖僵了片刻,然继而迅速回血。 事实告诉他曦和已经死了,然而不论理智还是情感都再告诉他此事与曦和有关,他低沉着嗓音以压制自己的颤抖:“可探明了缘由?” “无人可近洛檀洲十里之内……”司命星君的声音抖得比广胤还厉害,“可、可是,东海龙王说,那种气息,与、与尊神很像。” 一对白鹤远远地振翅飞过二十七天的天门。 广胤震惊于自己竟然还能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然而下一刻,外面的人忽然来报,幽都巫祝求见。话音才落下,渺祝那银紫色的身影便踉踉跄跄出现在明亮的天外,快步冲进了殿中。 广胤霍然起身。 朝上的神仙们微微骚动。 渺祝大喘着气,一路掠上白玉阶,一把攥住广胤的宽袍大袖,咽了一口唾沫:“走,快跟我走。” 广胤站在原地没动,紧盯着他,仿佛失去了行动能力,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突破极限。他一瞬间有很多话想问。 比如,你找我什么事。 比如,东海的事都是真的吗。 比如,你找我,是不是为了曦和。 然而,被渺祝这般急切地凝视着,他竟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一个音节,那些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却半个字都蹦不出去。 渺祝见他愣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又扯了他一把:“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广胤这才回过神来,二话不说跟着渺祝飞出了殿外。 “哎,帝君!”一旁还端着礼诏的文史星君提着袍子挽留,新任天帝却早已不见了人影。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殿上群仙骚动,唯独司命星君微微垂了头,叹息声淹没在群臣的议论声里。 从天宫到东海,正常需要两日左右的路程,但仅仅大半日,广胤与渺祝便已望见了围绕着洛檀洲的重重白雾。 此时已至黄昏,晚霞烧得整片天空都蒸腾起来,东海一片瑰丽,连白色的灵气都染了红霞。 其实广胤每隔几年都会在洛檀洲小住,虽然曦和不在了,但青樱与婴勺还是住在这里,偶尔弈樵也会来,却很少碰上。距离他上次离开才过了一年零三个月,然而仅仅是这么短暂的时间,洛檀洲便已经被灵气封锁起来,外人连其轮廓都无法窥见,且因过分浓郁的灵气扰动了东海的灵脉,海上频频飓风,巨浪高达数丈,海面以下较浅处已无任何鱼虾。 二人拨开浓雾往主岛而去,灵气接触皮肤渗入血液,广胤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生为神祗,不会像其他神仙一样对过高的灵气浓度有畏惧,相反,他很享受这种感觉,而那触动他全身神经,令他全身血管都跳动起来的,则是那阔别万年的属于曦和的气泽。 重重云雾中,阔大的雪槠树逐渐浮现,洛檀宫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琉璃瓦上反射着傍晚绚丽的霞光。 她回来了? 真的是她,真的是她的气息。 广胤落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全身都在颤抖。他没有看见曦和的身影,却看见弈樵、长渊、青樱、婴勺皆立在雪槠树下。 雪槠树的每一颗树叶都在绽着光,大大小小的光球悬挂在银白的枝干上,鳞次栉比。而就在树冠中央的枝干上,有一团极为明亮的白雾,微微浮动着,走近看,像一只茧,又像一颗胚胎。橘红的夕照沐浴着洛檀洲的每一寸土地,光团泛着温暖的热腾腾的光。 他分明感受到了曦和的存在,但他看不见她。广胤强自压抑心头的震动,放慢了步子走过去。 枝桠间那一颗光团动了动,从其原本所在的主干上滑下来,落在稍低的枝叶间,左右晃了晃,像个调皮的孩子,却并不掉下来。 青樱与婴勺向一边退开,给广胤留出了充足的空间。 弈樵与长渊皆盯着那摇摆不定的光团,手心冒汗。 广胤的手张合几次,稳住心神,颤抖着把手腕上的手链摘下,七颗藤萝精魄熠熠生辉,他切断丝线,精魄一颗颗飞入光团中。 然后他伸出手臂。 光团摇晃了几下,从树干上滚下来,落入他的怀里。 缥缈的灵气几乎穿透他的胸膛,灼伤心脏。 紫藤萝的香气自怀中散发,光幕褪去,手中的触感变得真实而有弹性,是皮肤的感觉。 弈樵等人皆动容。 广胤定定地看着怀中小巧的婴孩,柔软得令他害怕自己一抱就坏。孩子胸口有一颗朱砂痣,鲜红如血,两颗眼睛睁开,如同春夜降临的星空,承载着漫天星光,包容着世间一切美好。 他僵硬着不敢动,孩子却胆大地从他怀里挪起来,小而短的手指扒上他的衣服,费劲地伸手去够他头上的冕旒。 广胤后知后觉,这才微微低了头,让她能碰到上面的五彩玉。 孩子摸到了沁凉的美玉,咯咯笑起来,然后抱住他的手臂,蹭着他的胸膛。 弈樵眼眶湿润,而一旁的婴勺与青樱早已抱在一起痛哭,长渊的手放在婴勺的头上,紫眸中神色柔软欣慰而释然。 东海上的飓风消停了,没有了灵气的阻挡,橘红的夕阳洒在海面上,绚烂而透明,如同粼粼跳跃的火焰。 广胤轻轻地抱着怀里的婴孩,雪槠树在海风中轻轻摇摆着枝叶,洛檀宫依旧开阔壮美,一如凤凰涅槃时的荣光。 第197章 番外(二) 壹. 广澜最近很忙碌。 他已经整整一个月没能见到曲镜了,然而有正当理由绊住了脚,虽然心有不甘,却不能反抗,只能默默地不甘。 原因无他——天帝离家出走了。 传言在天帝登基的那一日,幽都巫祝跑到无上常融殿将新帝拽走,当晚黄昏时分,东海洛檀洲周围久聚不散的灵气几乎凝成了铜墙铁壁,然后西海之西栖于巨木上的九只金乌依次腾飞,自东海缭绕一周重新落回汤池,东海下起暴雨,整整一夜激荡着海面,冲散了过分浓郁的灵气,第二日清晨起,天边彩虹长悬,横跨东海,直挂了三天。 可三天之后,天帝还是没有回来。 等闲神仙没法靠近洛檀洲,再加上广胤吩咐了东海龙王,不能让任何人接近洛檀洲十里,这下更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广澜身为广胤唯一的胞弟,就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儿,被人从妖界的温柔乡里千里迢迢揪回来,接手他大哥留下的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好在弈樵还有点良心,待浓雾散得差不多海面上重归风平浪静之后,在八八的尾巴上栓了封信递出去,给广澜大概讲了里头的情况,顺便告诉他他家大哥已经把主持朝会这事儿交给他了,请他务必郑重此事。 广澜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办公事,因此最庆幸的就是有一个能双手端平数碗水的大哥,然而尊神那碗水显然是个大海碗,大得他那能耐的大哥得用足了两只手捧着,还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来一块儿捂在怀里。自然而然地,恨上加恨的广澜只能耷拉着脑袋卷铺盖回了天界,住到他哥的书房里。可广澜到底是耐不住的,整理了几日文书后终于忙里偷闲,溜到轮回台看诸宁刷漆,开始抱怨自家大哥撂挑子不干反而跑去给别人换尿布。 当时诸宁提着大漆桶,没留神一道红印子抹在了自己脸上,举着脸大的毛刷震惊地转过眼来:“帝君那样的人,竟然愿意给人做奶娘?” 广澜倒是于悲痛中表示自己很能理解:“那也不看看那是谁呀,别说奶娘了,就是孙子他也乐颠颠地滚过去给人做了。” “可照你这么说,师尊就算是重活一次了,啧啧,不愧是师尊,这命硬的,连老天都收不走。”诸宁咂咂嘴,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红漆不仅没抹掉还被擦了满脸。 “可不是,也就只有尊神能这样了。”广澜说着说着有些走神,“不过尊神这么搞一遭,我大哥是又有希望了,可这长路漫漫的,又得回炉重造,也不知姻缘乱没乱呢。” “你担心什么,帝君手腕通天,上可逐日摘星,下可钻海捞虾,还生得一副好皮囊,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位高权重还一往情深,多好一男人呐,现如今四海八荒哪里还找这么好的。”不顾广澜的眉毛一挑再挑,诸宁一面刷着漆一面道,“当年师尊还在的时候就扛不住帝君那天衣无缝的攻势,何况一个奶娃娃,帝君三招两式就能拿下喽。” “是啊,我家大哥泡妞本事素来一流。”广澜咬咬牙,不知在憎恨着什么,“曲镜那老小子,竟然也奔着洛檀洲去了,老子弄不死他……” 没理广澜,诸宁刷了一会儿漆,忽然扔下刷子,蹦到广澜跟前瞪着眼睛道:“可你还没告诉我,师尊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 “白笙?”曲镜一屁股坐在门廊里的竹席上,猛灌了一口烈酒,睁大眼睛顺着长渊的目光望向宫外那棵覆盖半个洛檀主岛的雪槠树,“这树能聚灵?” “这可是四海八荒唯一一颗雪槠树,不然你以为当初母神将它移栽过来是闲得慌么?”渺祝一副“世间竟有如此不识货之人”的鄙夷神色,“这可是救了魔神与尊神两人性命的神树!” 曲镜没理会渺祝,只伸长了脖子透过窗户缝往房间里瞄,想尽量看一眼曦和。 “其实还是父神母神深谋远虑,毕竟看到今日的结果,我们是毫不怀疑当初他们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弈樵走过来,宽大的身形阻挡了曲镜的视线,见后者不满地抬起眼望向自己,微微笑着道,“你知道丫头为何每万年要涅槃一次么?” “不是说幼时魂魄不太好么?”曲镜仍旧努力地伸着脖子往里看。 “这仅是其一。”弈樵再挪动了一下,完全挡住曲镜的视线,见后者义愤填膺地瞪过来,笑得愈发闲散温和,“曦和每万年涅槃都会丢掉一部分记忆,其实是在雪槠树里留下了一部分元神,这么十几万年来,白笙体内已经攒了足够多的元神令她重生。”见曲镜的目光终于正色起来,弈樵望向渺祝,“不过能有今日这般圆满,还多亏了巫祝大人明察秋毫,将丫头散在落神涧的元神碎片给捡了回来。” 难得被夸奖一次,渺祝笑了笑,却并不见得很开心,他望向窗户里,仅能隐约看见广胤靠在榻边的影子。 弈樵问道:“怎么了?” 渺祝脸上笑意渐消,眉眼耷拉下来,显得有些颓然:“活是活过来了,可尊神现在这副模样,怎么说呢,什么都不记得,重活一次,其实就像两个人一样。”他收回目光,揉了揉眉心,挡住微红的眼眶,“就好像,尊神已经死了,活过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几人皆沉默。 长渊看了一眼不远处化了原形趴在花丛里竖起耳朵偷听着几人谈话的婴勺,他没有渺祝那么多愁善感,但听见其如此言语却也觉得有几分惆怅,即便不擅长安慰,最终也还是无可奈何地道:“不论怎么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弈樵倒是比想象中的更豁达,拍了拍渺祝的肩膀,“曦和确实已经死了,咱们也不知道现在的她能不能长成从前我们所熟知的模样,可这又如何?人都活过来了,记不记得从前的事儿有什么打紧,横竖这丫头往常记性也不好,忘多少都是忘……你从前不是还老抱怨她欺负你么,这不,老天给你个机会,以后让她管你叫叔叔,哦不,叫爷爷都成啊。” 渺祝原本悲从中来,对弈樵这时候插科打诨很不满意,但听了这话又觉得有理,悲了一会儿也就不悲了,招招手把墙根处的婴勺招过来,后者从善如流地跃上他膝头趴着,原本下意识地想扫他一尾巴,但仰头看见那张眉宇纠结的脸,忽然间善心大发,扫到一半在半空中转了个弯,毛茸茸的尾巴规规矩矩地搭下来遮住屁股。 长渊隐约一笑。 这时候房间里忽然有了动静。 见广胤开门走出来,弈樵连忙起身迎上去:“她如何了?” “很正常。”广胤揉了揉眉心,似有倦色。他趁着曦和睡着的时间探了探她的体内的气息,自出生这半月以来,曦和虽然元神并不完整,气泽却比较稳定,虽然尚在幼年,却毫无杂质,超然尊贵,隐隐凌驾于众神之上。他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点笑,这一模一样的气泽,虽不如从前浩瀚稳固,却让他真实地感受到,是她,是她回来了。 曲镜可没漏掉广胤脸上那一点笑,立即便酸着牙根揶揄道:“哟哟哟,这才屁大点儿的娃娃,天帝陛下你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广胤笑了一下,不语。 曲镜被他那笑容弄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撇了撇嘴,看向弈樵:“你们就一直呆在这儿?做奶娘?” 弈樵摇头晃脑地道:“奶娘可不是我们来做,我顶多算个陪床。” “可我听说天界都乱成一锅粥了,师娘你真的不要回去?”婴勺从渺祝膝上跃下,原地一转化为人形,拍了拍头上的灰,道,“广澜那副性子,你让他主持朝政,待到你回去,那光芒万丈的无上常融殿都变成戏园子了罢?” 广胤想了想,道:“我确实要回去,但不是现在。曦和还太小,不能离开洛檀洲,我再陪她一段日子。横竖如今没什么要紧大事,只要妖界不寻衅滋事,我在不在都没什么要紧。” 曲镜忽然被点名,似笑非笑地对广胤龇了龇牙。 “我再陪她半个月,”广胤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房门,落在房中睡得香甜的神女身上,眸中有温和却深沉的笑意,“别让她,忘了我才好。” 曲镜望着广胤专注而含笑的目光,半晌,打了个抖,与大声哀叹着摆手的众人一块儿搓着手臂起身走远。青樱这时恰巧走过来,手里端了个热水铜盆,见此立即从本质上领悟了众人表情中的鄙夷,将盆子往广胤手里一塞,一块儿做鸟兽散。 广胤怀里揣着暖洋洋的铜盆,隔着房门往里头看,笑得难得地少了几分聪明相。 他曾经错过了她漫长的岁月,十万年,长得几乎是一生,上天眷顾,最终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将遗失的都补回来。 天界么,且交由广澜去折腾。难得做一回奶娘,如此近水楼台的差使,他哪能让人捷足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