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万般皆下品 延绵着下了三天的雨,终于放晴了。 范进走出卧房,大口地吸了一下小院的空气,广东的春日清晨,天气温暖宜人,即使穿着粗麻直裰,也不会觉得冷。和浓浓雾霭全然不同的清新空气,让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振奋。 手上的木盆里面是接了一夜的雨水,房间漏雨漏的很严重,一夜光阴,雨水已经占去木盆八成位置。自己住的是家里最好的房间尚且如此,想来母亲那边房里,漏的更厉害,看来房子是到了非修不可的时候,可是手头……却拿不出现钱。 这种活计,村子里大多男丁都可以做,但范进则是例外。固然不至于不辨菽麦,可自父亲过世之后,这种活都只能找乡亲帮忙,也是不争的事实。眼下正是春耕的时候,村子里除了自己没有闲人,想要央人白帮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脑海里盘算着村子里谁肯帮自己修房子,所求又不多,脚步并没有因此停顿。穿过窄小的院落,小心躲开地上的泥浆,尽最大可能不让自己的衣服沾到一点泥巴。这所院子地势较高,还不至于存水,可黄土地被雨水一浇,就满都是泥,一不留神就会弄脏自己的长衫。 提着长衫下摆艰难地淌过泥泞,院子对角小房间就是洗漱的地方。拿起藤黄色的葫芦瓢,从贴近水缸底的水面打了些水上来,便开始了清洁工作。粗制的鬃毛牙刷和草药末子始终不太习惯,但不管怎么说,总比柳枝和青盐强得多。 还是电动牙刷与牙膏好用,就像水泥地面比黄土地面好,冲水厕所比旱厕强一样,可惜……回不去了。 范进摸索着自己的脸,这张脸倒是比另一个自己英俊些,在这个时代可以算做英俊年案子那一类。但他依旧不喜欢这里,如果可以选择,他只想回到自己曾经生活的时空,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像这个时代不属于他一样。从两年前开始,在这年轻的身体里寄居的便不再是明朝人范进,而是一个来自二十二世纪拆二代的灵魂。 当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好好的一个拆二代,怎么一觉醒来,就成了个儒林外史中那个因中举后发疯而闻名的范措大。难道是因为自己在成为拆二之前是个文武老生,且擅长表演范进中举这出戏?这个理由似乎并不能成立。 当然,纠结穿越的原因,对于解决他的困境并没有任何意义,经历过穿越初期的迷惘与不甘之后,认清现实的他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一世,自己就是范进,那个儒林外史中的范进,自己所处的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时空,与历史上的明朝不同,这是属于儒林外史的时空。 由于院落里都是泥,每天的晨练就只能取消,在这小房间里,做了几个舒展肢体的动作,再做些俯卧撑就算完成任务。由于坚持锻炼,范进的身体并不似普通书生那么孱弱,动作之间,身上的肌肉充满美感,这当然得益于这两年间科学地锻炼及后世成熟的健身方法。 范进自己也很庆幸,幸亏自己穿越的是儒林外史里的范进,而不是长堤之外,不许上岸的水上疍民,或是乞丐、边军、匠户……。更庆幸他穿越的范进还只有十六岁,远非儒林外史中出场时那个五十四岁的老朽。如果真穿成那个老穷酸,人生便真的没什么意义了。但是想想稍后的早饭,范进又有些沮丧,这种苦日子如果非要过上三十八年才能发达的话,还不如现在就死。 “进仔,来吃饭了。”一个妇人的招呼声,把范进的思绪重又拉回现实,那是这一世的母亲,世界上最爱自己的女性。他相信,在自己这一世的生命里,不管遇到多少女人,对自己最好的,永远都只会是母亲。即使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她也会为自己付出所有且无怨无悔,更不会在倒下之前,让生活的担子压到自己肩上。 几个窝窝、一盆玉米红薯粥、一小罐臭虾制成的酱外加一个煮鸡蛋,构成了范进母子全部的早餐。 万历二年的明朝,奢靡之风已起,东南富商一饭之费辄费百金,普通百姓之家,家无担石之储,亦耻着布素。喜攀比,重享乐的风气,在大明的土地上逐渐盛行开来。 经嘉隆两代发展的大明,正呈现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景象,但是温暖的阳光,并不能照亮大明每一个角落,范家很不幸,就是生活在阴影中那群人之一。这个盛世,与他们无关。 眼下正是春耕时节,这座名为小范庄的村庄土地并不肥沃,可耕种土地极为有限,产出的粮食自然也少。台风、水灾,由于靠近海洋,各种灾害带来的影响,都会给群村带来为了对抗饥饿与疾病,村庄里不拘男女,都需要与天地争命,努力劳作而换取生存所必须的粮食。 一年之计在于春,于庄户人家而言,春季的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即使还未成年的孩子,也要在田地里,帮着自己的父母劳作。对于万历二年的大明农村而言,人力依旧是最为珍贵的资源,没有之一。 由于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早餐便要吃的足。按照村里的规矩,都是家里壮劳力优先吃掉干粮,次要劳力只能喝稀饭。但是范家的情形有些不同,鸡蛋和窝窝,都放在范进这个村里唯一的脱产书生面前,家中唯一的劳动力范母,却只肯喝些红薯粥。 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手上已经满是老茧,头上鬓角,也多出了不少白发,腰板微微发驼,身上的土布袄裙满是补丁。这一切都源自于贫穷,贫穷,就是范进或者说整个村庄最大的敌人。 母亲端起碗,却并不肯吃,而是监督着范进用饭。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掉手里的东西,母亲的脸上才绽开笑容,连带那稀薄的粥也喝的格外有味道。 这粗砺的食物! 时下的玉米,还被称为番麦,因为其产量较高,与被成为番薯的红薯一样在广州这个沿海城市的乡村,一些农民愿意尝试着种植。范家没有壮劳力,就更得在粮食上想办法,所以范母算是村里最早种番麦、番薯那部分人。这些化外杂粮,走上范家这等贫苦人家的餐桌,也就不足为怪。 “扬州梦虽然好,却总归是要醒的。”范进每当端起饭碗,就忍不住想起自己曾经吃喝不愁的生活。在那一世,他虽然算不上成功人士,但是依旧可以在京剧团拿一份过得去的工资,在自己的祖宅拆迁,家里的土地被征用后,更是靠着补偿金陡然而富,过上了足以称为豪奢的生活。 谈不到一掷千金,可凭借着数字惊人的补偿款,加上自己没有不良嗜好,吃好喝好总归是做的到。山珍海味吃了不知多少的他,在那一世根本不会对这种粗粮多看一眼。却没想到,现在自己不但吃不上肉,就算是想要做到母子温饱,都是如此艰难。 曾经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日子,注定回不去,早已经随遇而安的范进,已经不想着怎么逆天改命,或者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现代社会。既然成为了儒林世界里那位范进,那就只能认命。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怎么能够舒坦的活下去,即使物质享受不能和前一世相比,在这一世里,也要成为个吃喝不愁的富翁才对的起自己。 范进眼下的家世即便是以大明人的角度看,也只能用贫寒来形容。父亲早丧,家里又没有其他子嗣,缺乏劳力的农民家庭,就注定贫困。 范母虽然是个勤劳而又会持家的妇人,并愿意把全部的爱都给儿子,但终究没有变出财富的神灯,无法给范进他想要的一切。就算是一个小小的鸡蛋,对范家而言,都是要咬咬牙才能吃得起的奢侈生物。 范进固然两世为人,但是其前一世的生活技能,在这一世大多无法转化为经济收入,要靠所谓前世记忆来改变生活,在当下并不容易做到。 广州有靠海的优势,村子里也曾经合举村之力,选出人赶海搏富贵。初时也赚了些银子,但是一次海难,连船带货都折进了海里。不但让小范庄血本无归,还承担上一笔沉重债务,从此以后范母就不许儿子再动赶海心思。 另一个在广东热门的项目,则是钢铁,按照时下记载:佛山多冶业,冶者必候其工而求之,极其尊奉,有弗得则不敢自专,专亦弗当。而佛山,恰好也归南海县管来着。 如果是某些穿越者,或许会因为这一点而变的欢喜雀跃,千方百计的接近这个行业,然后以此为根基,去做一番什么事业。可是范进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对昼夜响个没完的铁匠炉,以及挥汗如雨,以力气换钱的勾当没什么兴趣,更不想参与进这种事里,是以这条路也走不通。 乡村的舞台就这么大,想要在这种环境里搞出名堂来确实很难,范进几次提出要离开家乡,都被母亲无情地否决,他也就无可奈何。 由于已经争执过几次,范进心里明白,不管怎么说,母亲都不会把番麦窝窝或是鸡蛋吃下去。自己坚持不吃的结果,就是把宝贵的食物浪费掉,只能在在母亲的目光下,把鸡蛋和窝窝吃下肚里,趁着母亲高兴的当口说道: “娘,红薯吃多了会胀气,还是少吃些为好。其实孩儿的身体已经很好,可以下田,我吃的多就该干的多,您让孩儿下田……” 母亲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粥碗放在桌上,眼圈渐渐泛红,范进心里一沉,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自从发现竹篾攻击对范进很难破防之后,范母就开发出新式绝招:眼泪。这一武器的威力远比竹蔑为大,而且百发百中,无往不利。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娘……” “你是想要气死为娘么?自从你爹去了之后,娘拉扯你长大,所付辛劳你最是清楚,从你记事开始,娘可曾让你下过一天地,做过一天农事?现在你居然想要下地做农活?你伸出手来,自己看一看,你这双手可曾有半点茧?娘说过,我儿子的手只当拿笔,不当扶犁。给娘记住,你的手只要沾了泥,就是不孝!吃过饭就去社学念书习字,娘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身上沾一点泥巴,你敢去田里做事,娘就死给你看!” “娘,孩儿只是想为您分担些事情,现在咱家的情形……今年要是交不上租税,我们就要卖地了。光指望您一个人,是不行的。” 眼看母亲又要发动眼泪攻势,范进只好放下饭碗,向母亲检讨错误。自己只要肯读书,母亲就会欢喜。但只要自己一提起想要帮母亲分担压力,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大明朝,读书是改变自身命运最便捷的途径,但是在发达之前,却也是要有足够的付出,才能有回报。 范父死去之后,范家的生活已经渐渐落魄,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广州又遭了几次天灾,既有台风,也有暴雨,导致田地里收成大减。官府的赋税,却不会因为这些天灾就变少,范进现在还没有功名,不享受优免。即使不考虑口粮,单是朝廷的正赋以及地方摊派,范家多半要靠借贷才能缴纳。 范家明显又缺乏偿还能力,要想还上借款,最后多半就要卖田。在儒林外史原著中,范进出场时五十四岁,家中如此落魄。多半就是因为屡试不第,不享受优免,是以从自耕农沦落为佃农,生计也就越来越差下去。 不管怎么说,自己总归是个年轻男子,穿越后的两年,身体锻炼的也还不错,范进想着如果自己可以下田,或许可以在秋季多收获些粮食,这一关还有希望闯过去。 母亲却不为所动,眼泪还是如约而至。“家中生计不需要你归哦问,我且问你,娘说的话你还都记得吧?” “儿须臾未敢忘怀。” “那好,世间百业何者为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娘要你从小学的是谁?” “前学伦迂冈,后效海笔架。” 范母的眼泪,终于适时收兵,“既然记得这些,那还提什么下田干活的混帐话,当年大头仔的家境还比不得咱们,就是靠着刻苦攻读,父子三人皆是进士及第,万岁爷爷御笔亲书:中原第一家,牌匾现在还立在黎涌村。你阿爹一世勤劳,起早贪黑,最后也不过落个累死的结局,可见种田是没有出路的。我们要想活出个人样来,便只有读书。你只要能为娘挣来诰命身份,挣来那金杯玉盏,娘就算苦死也心甘情愿。进仔,你要记得,你是咱们小范庄举村之力,供养的唯一一个读书人。大范庄一直就看你不顺眼,千方百计,想要你做不成功名。你如果敢去摸锄头,就是给了大范庄口实,到时候便休想再读书。你想帮娘,就好好读书,这一科只要你中了秀才,明年中了举人,咱们的家就会变好,再也不愁粮食,不愁债,也没人能夺走我们的地。你想帮娘,就好好去读书,不要管其他事!” 第二章 同居长干里 面对母亲的眼泪,范进除了无奈地答应,想不出更好的选择。两年时间里,他不是没有试图说服母亲离开村庄,搬到广州城里住。相比起乡村,城市的机会更多舞台更大,自己更可能赚来银子。可是让一个本分的庄稼人放弃田地,这实在太过艰难,不管是故土难离的情怀,还是路引,都让范母对于进城充满抵触。 两人交流的最终结果,就是范母退让到可以考虑进城居住,但前提是范进必须得中功名。有了秀才身份,路引就对他没用,如果有了举人功名,就算搬到京里范母也没关系。必须考中功名,必须读书,这是范母给儿子定下的人生之路,不容更易。 弘治年间的状元伦文叙,以及在世宗朝抬棺谏君而名动天下的海笔架,都是范进的小同乡。身为南海人,范母将这两位小同乡作为模板来教导儿子也不是第一次。 知识改变命运,在大明朝并不是一句空哈。按明朝人自己的说法,贫士一登贤书,骤盈阡陌,家无担石者,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一叨乡荐,便无穷举人;及登科甲,遂钟鸣鼎食,肥马轻裘,非数百万则数十万。再者考儒林外史原著中,范进五十四岁取得功名后的飞黄腾达,比起之前的潦倒,生活质量确实大有改善。母亲规划的路前途确实光明,但过程也足够曲折。 一不是书香门第,二没有大笔家财,连读书都要靠全村之力供应,这样的情况想要中试,又哪有那么容易。 范进自己也不想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但为人子者,眼看着母亲在田间劳作,而且眼看全家还要从自耕农沦落为佃农,心里怎么也是无法欢喜。俗话说穷文富武,实际上不拘文武,都是有钱人更容易出成绩。 读书并不是一件省钱的事,不管是购买文具,还是买书,聘请塾师,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范进所在的小范庄,早在几年前,就在村子适龄男子中,做了一次筛选,范进侥幸中选,成为举村之力供养的读书人,否则的话,为了范进读书,家里恐怕早就要卖掉那本来就不多的田地。 小范庄并不是富裕村子,之前赶海失败赔了大本钱,整个村庄实际也拿不出几个钱。集举村之力,也只能满足范进基本的学习需求,至于家里的生活开支,就要自己想办法。 母亲的身体在变差,家里的经济环境也在逐渐变得糟糕,只有成为秀才、举人,乃至进士,只有考取功名搬到城市里,才能改变这一切。 秀才可以享受优免,赋税的事就不用发愁,当了举人更是等于发达。看着眼前的母亲,范进郑重点头道:“娘,您放心,孩儿一定要考出个名堂,光宗耀祖,改换门庭!今年一定要中秀才,不让您再为了生计发愁。” “那就好,只要你肯用功,娘就算再苦一些也不怕。记住,中了秀才就可以免掉赋役,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你如果真的为娘着想,就去好好读书,考试,中个功名回来。”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范母问了声是谁,片刻之后,一个清脆的女声飘进房内。 “范大婶,是我,上次范进哥哥要的那个什么……小录,我买到了,又带了挂大肠来,给您老人家煮了补身。” 门外站的,是个年龄与范进相仿佛的女子,个子并不高,一头黑黄相杂的头发,挽了一个双螺发髻,配着本色额帕。身上一件月白色袄裙,简单朴素,最重要的原因,则是方便洗涤,也不至于因为褪色而苦恼。 袄裙上面有好几处补丁,证明衣服的主人并不算富裕。但是这个衣着略有些寒酸的少女,手上正举着一挂大肠,在腋下还夹着一个布包。 在范进的前一世,有食在广州的说法,又有诸如广东人不吃胡建人这种段子。但是范进自己的生活经历来看,时下的小范庄,并没有这种好日子过。他并不是什么都吃,反倒是什么都吃不着,尤其是他另一世最喜欢的食物:肉,在这一世极难见到。 这也不光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据他所知,包括周围村子在内,即使是体面人家,吃肉也是很难得的事。以小范庄为例,能够三天两头见到点荤腥的,大抵只有少女及她的父亲、弟弟,也就是本庄第一富户,胡屠户这一家了。 小范庄里,范姓是大姓,但是混得最体面的,却是身为外姓人的胡屠户。这个在儒林外史中,极精明与市侩的老者,眼下还没到衰老的时候,正是个让范进望而生畏的中年大汉。 常年醉醺醺的模样,魁梧的身躯,胸前那长长的护心毛与络腮胡,配上他那一脸凶像。让范进总是忍不住想到,他如果有一天做不成屠户,大可提起两柄板斧去做绿林好汉。 在村子里,他最出名的两件事,一是不讲理,二是胆子大,与人发生口角,就敢拿起杀猪刀,把对手追的满村乱跑。身体够强壮,还敢拿刀砍人,酒酣耳热之余又常常说与县衙门里某位老爹相善,在乡村里便很少有人敢惹。逐渐的便成了一个近似于泼皮的人物,虽然姓胡的就他一家,倒也没人敢欺负他。 在范进看来,胡屠户这样的作风也不难理解。作为村里的少数派,又是最有钱的那一个,如果不够凶不够恶,怕也很难在村子里站住脚,财产也难以保的住,光是摊派就让人招架不住。他靠着凶恶在村里立住脚,胡大姐儿则借着父亲的凶名,在村子里没人敢招惹。 同龄的女孩,不大喜欢与她往来,她也与那些人没有话说,只有范进才能算是她的玩伴。两人的交情,算是从小就打下的基础。作为胡屠户唯一的女儿,胡大姐儿生的虽然不美,倒也不算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营养比大部分同龄女性要好。 胡屠户妻子死的早,赚来的钱,主要用来换酒,其余大部分用来养妻子留下的儿子。胡大姐儿在父亲那里,得到的重视不多,也无法保证每顿都吃饱,但是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是吃不饱的,这一点也算不了什么。比起刚一出生就被父母溺死的女婴,胡大姐儿绝对算的上幸运儿。 酒足饭饱之余,偶尔能焕发一点人性的胡屠户,也会把一些下水边角,煮了给女儿来吃。因此她的头发不似同龄女子一般枯黄。与范进年龄相近的她,相貌虽然只能算普通,可是靠着良好地发育,本该对男性有着足够的吸引力。但是其一双红眼睛,却让她成了村里的笑柄,乃至范进私下里也给她起了火眼狻猊的绰号。 不知是感染了什么疾病,或是寄生虫,胡氏的眼睛常年通红,眼边还有些烂,这就有些丑陋了。当然,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对于缺少女性的村庄来说,女人再丑一些,也不至于愁嫁。按照正常发展,她现在应该说了个婆家,等着成亲过门,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举着大肠去敲一个男性人家的门。 这个问题,还是出在胡屠户身上。看上去仿佛绿林好汉的胡屠户,实际是个极精明的人物,对于女婿的人选,早就定下了严格的标准。总结起来,不外有钱有势四字,可是以胡屠户的结交圈子,符合这个标准的男性并不多。偶尔有一些,也不会属意火眼狻猊,于是胡大姐的亲事也就这样耽搁了下去,到现在也没有着落。 十六岁的女孩没有婆家,在明朝而言,就有些让人焦急,可是胡大姐并不恨嫁,反倒是很呀享受这种自由。当父亲进城做生意,属于她的春天就到了。 范母打开门,胡大姐乖巧得叫了声大婶,随后小跑着进了院子。 “大婶,雨漏的厉害不厉害,要不要我回头上房帮您看看。”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哪有个女仔上房的道理,把东西给我,进屋里去吧,这房子的事大婶想办法。进仔就在房里,正要去读书呢,你们正好说说话。” 胡大姐对范进的念头,范母自然很清楚。胡家自己没有田地,胡大姐儿于农事上,却是把好手。这身耕作的本事,就全是在范家的几亩田地里锻炼而来,虽然她的身材看上去很单薄,但是论起田地耕作的本领,一个胡大姐儿差不多可以顶三到五个范进。正因为有她帮衬,范母才能支撑的到现在还不至于卖田交税。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这么帮助一个男性人家,什么意思,大家心里有数,无非是碍于胡屠户骁勇,没人敢议论。比起村子里那些常年劳作,手有老茧,满面黑红的庄稼汉子,范进这个穿直裰的白面书生,在卖相上确实更拿的出手。加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让一个屠户之女青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村子里惦记胡大姐儿的后生,着实是有几个的,可惜在胡屠户那等强悍的人物面前,就纷纷没了火种,不敢打他宝贝女儿主意。胡屠户对于自己女儿与范进的交往,保持着不支持但也不明确反对的态度,范进相信,如果自己是个种田后生,怕也要被胡屠户提着杀猪刀追杀几回。 一个读书人,在眼下算是潜力股,他多半是抱着投资的心态,看待两人的交往,如果自己真的中了功名,这门姻缘胡屠户就乐见其成。反之,也随时可以反悔。再说提刀追杀读书人,胡屠户也没这胆子。感谢大明对读书人的优待,感谢自己生活在附郭县,感谢两广总督和他伟大的标营就驻节广州。 刨除胡屠户的算盘,胡大姐对于范进的情感,倒是没那么多算计,单纯就是小儿女的爱慕相思。为了这份相思,她付出的代价颇为可观,除去来范家帮着干农活,还把自己嘴里省下来的肉,偷偷带来范家,给这母子两个打牙祭。甚至拿出私房钱,供范进读书进取,在儒林外史中,这个女人能陪着五十四岁的穷童生范进过毫无希望的困苦生活,多半也是靠着这种爱在支撑。 范母对于这个准儿媳,其实并不算满意,至少在眼下而言,她的内心并不愿意胡大姐儿成为自己的儿媳。毕竟范进现在还年轻,如果科举得第,怎么也不会娶这么个屠户之女。 但是从私心上,又舍不得这么个得力帮手与她带来的实惠,慌忙地接过大肠,小声问道:“大姐儿你怎么来这么早,你阿爹已经上集了?你的腿怎么样,听说前段时间害了病,可好了些?能吃肉?” “大婶,没关系的,我的腿冬天时候生疮,等到天气热就会好的,不妨事。我一会先跟您下田,等回来就洗大肠,给您和进哥儿煮了补身。今年年成不好,先是起大风,后又是雨,朝廷又不会减免赋税,真是要人性命。” 范进这时也笑着走出来,朝胡大姐儿道:“胡老爹想必是上集了,不知几时回来,若是他知道我吃了他的肠子,一准要骂人。” “进哥儿……你别和我爹一般见识,他吃醉了酒,除了县太爷和三班六房各位老爹,连皇帝首辅也一样敢骂,不要理他。再说,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炒肉片,他按着你说那法子做,下酒极是得味,也不好总骂你的。这挂大肠,是他让我吃的,我爱送谁送谁,他管不到。进哥儿你快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那个……小录?” 胡大姐儿一与范进说话,脸就莫名地红了,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只把布包远远地递过去。等到范进接过布包,取出里面的书籍,她又满是忐忑地,偷眼瞄着范进,生怕自己买错了东西,进哥儿不高兴。 这几本小录,是她借着与父亲一起进城赶集的当口,跑了两家书局才买到。大明朝到了嘉万年间,民间刊印业已经很发达,书籍也很流行。但是要知道,这不是买什么杂书话本,对于一个不识大字的女子来说,买这种科举专用指导书籍,是何等艰难之事。 眼下的书籍并不便宜,这种时文,又尤其昂贵,单是这几本薄薄的小册子,就用去了胡大姐儿全部的私房。如果买错了……那两家书局到底退不退钱啊? 看着范进迅速地翻阅起了书籍,胡大姐儿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见范进的眉头微微皱起,她的脸色就渐渐发白,难道自己真的买错了?自己真的那么没用?不该啊,明明掌柜指天发誓,这就是小录啊…… “进哥儿……我是不是……买错了?” “不……”范进挥手打断了胡氏的话,继续翻阅,胡氏不知什么情形,一时僵在那里。范母终究看不过去,咳嗽一声,道:“大姐儿,你别理他,我看他是看书看的着了魔,你别理他,我们下田去,留他自己在这发疯。” “小录……果然是小录,你没买错什么。”范进这时才开口说话,随即又道:“我只是觉得,这些文章写的很不错,人说我岭南是化外之地文教不昌,但从这小录上看,却非如此。除非这一科的才,夺举人,将来再去夺进士,心里有些踟躇,一时竟忘了招呼大姐儿,实在是对不住。” 范母哼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说些没骨髓的话。广州一府,不知出了多少进士举人,人称海外衣冠盛世,文章自然不会差。可是你也是不比别人差些什么,只要肯用功,又凭什么考不中,若是考不中,又怎么对的起合村乡亲和大姐儿的心意?” 胡大姐儿也道:“大婶说的对,进哥儿,你是咱们村子里,最会读书的一个。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出个样子来,给咱们村子扬名,不让外人再欺负我们。我今天来除了送书送肉,还有件事要说。昨天阿爹吃多了酒,说漏了嘴,大范庄那边,听说又在想坏主意欺负我们小范庄。阿爹说,这是你们范姓内事,外人不该插手,可是我觉得,还是该告诉进哥儿一声。你去社学,可千万仔细些,别吃了大范庄的亏。如果他们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去给你报仇!” 第三章 远大志向 “为我报仇,就像以前一样,拿着杀猪刀砍他们么?”胡大姐儿的这句话,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拨动了范进心底里,某根久已不动的弦。一些潜藏的记忆,随着这句话被激活,仿佛黑白电影一般在范进眼前出现。 “书呆子……没用的废人……爱哭鬼” 孩子的世界,与成年人不同,尊敬书生是大人的事,对于十来岁的孩子而言,一个人读的书多,并不代表他值得尊敬,相反谁胳膊粗力气大,谁才是老大。那时的范进,靠着父亲留下的一本三字经,成为村子里认字最多的孩子,被村老决定栽培做合村供养的书生。 这意味着他可以脱离劳动,在别的孩子要帮着家长下田劳作时,他背着书箱前往社学读书写字,还能吃饱肚子。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的优待条件,为范进吸引了足够的仇恨。孩子们开始有意识的疏远、孤立范进,乃至开始排斥欺负他,也是常有的事。 当时的范进身体素质很一般,在村里虽然辈分不低,但是一群孩子没人跟他讲这个。当面对一群辈分比自己小,但是年龄比自己还大的敌对者时,他实际是没办法的。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只能寄希望于女救星的出现。 “不许你们欺负进哥儿!”一声大喝之后,女侠闪亮登场。胡大姐儿的身体素质也不算多出色,如果打架,肯定打不过这么多男孩子。但是她手里拿着其父的杀猪刀不管不顾地冲出来,那不知宰杀了多少牲畜的凶器,足以把所有起哄的孩子,吓得一轰而散。 如同关王转世的胡大姐儿,在驱逐了那些讨厌的孩子之后,会立刻化身为乖巧少女,把刀藏在身后,走到范进面前,询问他是否有被打伤,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有她在没人能欺负进哥儿。至于她回家后是否因为偷拿老爹的杀猪刀出来挨打,便是范进都不清楚的事。于范进的世界来说,四书一经就是全部(此时明朝读书人,五经只制一经即可,不需要五经精通),其他的,他都不在意。 这段记忆如同泉涌般出现,或许可以证明,他只是装成自己不在意而已。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在女孩拿起杀猪刀,为男孩主持公道的那一刻,产生了交集。 见范进提起少年往事,胡大姐儿的脸微微泛红,低头道:“进哥儿别取笑我了,我没有你那么本事,读过那么多书,知道那么多道理。我只知道,进哥儿是好人,欺负你的一定是坏人,大范庄那些人,虽然也姓范,但却不拿你当亲族看,还总是不想让你念书,恨不得你下田耕种。他们这回要是欺负你呢,你就记得跑,跑回来就没事了。如果他们想要坏你功名,你就来告诉我,看我不跟他们拼命。” 范母见两人说的入港,忽然咳了两声。“大姐儿,庄稼不等人。现在趁着天气好,得赶快抢些口粮回来。进仔,你也该去社学念书了,带上两个窝窝,中午做干粮。等你晚上回来,娘给你煮肠来吃。” “大婶说的对,进哥儿,你好好用功,家里的事,就交给我来做。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给村里和大婶争面子。需要什么东西就对我说,千万不要辛苦自己,我知道进哥儿你一定行,一定能中功名的。” 在走出院门的一刻,趁着范母去锁门,胡大姐儿快步来到范进身边,把不知藏在何处的一块干粮塞到范进手里。见他把干粮收进袖内,胡大姐儿才笑着跟着范母走向田间。边走边回头望向范进的背影,心里暗自想着:进哥儿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偷偷回头看我来着,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一块白面掺了玉米面混烙的饼,虽然不大,但是这多半是胡大姐儿两顿不吃,才省得下的口粮。一块小小的口粮,却让范进觉得分量格外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承担的起这份女儿心思,将来又该如何还清今日的恩情? 村子里的路,比院子里还要糟糕。这种乡村是没有官道的,靠人为踩出来的路,此时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有不少地方甚至变成烂泥塘,不小心踩进去,得用好大力气才能把腿拔出来。 范进即使用尽力气躲避,鞋子和直裰下摆依旧满是泥巴,自从踏出家门的一刻,不染污垢的想法,注定实现不了。田地间,赤着上身,挥舞农具的男性乡亲见到范进,多半会朝他挥挥手,又或者有人喊一声,“进仔,好好读啊,给村子里争面子。” “进仔,咱们村子就要看你了,好好念书,将来记得照应乡亲。” 这一声声淳朴的问候,于范进听来,却如同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背后,脚步都有些沉重。自己没有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小范庄没有社学,要想读书,只能去十五里外的大范庄。大小范庄,从源头上,属于一个祖宗,随着人口的繁衍,因为土地丁口以及其他问题,现在是分村别居状态。 大范庄是长房,人口也比小范庄为多,在相处中,也就更为强势一些。同样是读书,范进交的束脩就比大范庄的自己的儒童多些。两个村子的范姓中人,虽然可以论上亲戚,但是彼此关系,却并不怎么亲厚。 因为赋税以及徭役,两下颇有些矛盾,大范庄靠着长房身份加上人多,一直压在小范庄头上。范进这个由小范庄举村摊派粮款供应的读书人,于大范庄而言显然是个危险信号。一旦范进真的有了功名,小范庄就可以借势翻身做主,大范庄再想像现在一样欺负小宗就不容易。 在宗族利益面前,他们没有理由拒绝范进的读书,可是背后搞些小手段是常有的事。各种阻碍乃至些小伎俩,从范进进学开始,就没停止过,但是真说如何可怕,实际也谈不到。 像胡大姐儿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可能会把针鼻大的事,看的比天大,加上胡屠户酒后吹牛,就更可能把事情说的走了样。对于胡大姐儿的提醒,范进实际没往心里去,背着书箱走在路上时,脑子里便只剩那些时文上的文字。 在大明正直版图上,两广云贵属于烟瘴之地,是犯重罪者充军发配的首选。这种蛮荒之地的文教水平,不能和腹里地区相比。 但是这些被朝廷强制遣送到岭南吃荔枝的政斗败犬,在仕途没有希望之后,把精力转移到教育上,在岭南设办学校,传播文化。靠着自宋至明若干代败犬的努力,到了现在,广州及周边乡村文教其实并不算太差。 靠近省城,百姓日子相对好过一些,有余钱供家中子弟读书改变命运,这也给了读书人诞生的土壤。广州十府整体的科举水平或许不能和东南相比,但是就广州一府而言,却不乏有能文士。那几本小录上选录的时文水平在范进看来并不算差,如果跟他们同场竞争,范进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 范进继承了本体的全部记忆,包括其在八股文上的造诣,也都继承下来。但是大范庄社学的塾师自己也只是个童生,于学问上的水平算不得出色,范进不管怎么用功,也是很难获取大成就。 原著里,范进五十四岁才能考上秀才随后中举,还是靠遇到一个同病相怜的倒霉鬼周进督学才有机会,显然这一世如果不想点办法,他也别想提前发达。 如果非要等到五十四岁去找贵人周进……,那就意味着现在的家要卖掉,高堂和胡大姐儿要跟着自己受几十年的罪,乃至发迹之后,母亲也因兴奋过度随之去世。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发生! 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必须在这一科考出个名堂,这个秀才自己做定了。 “望省城,路几程,多少长亭和短亭。山又高,水又深,无钱寸步也难行。我手上全无有缚鸡力,腹中只有八股文。倘若是流落在异乡无人问,岂不要死在了沟壑做孤魂?罢罢罢,且耐忍,待等今科登龙门。” 山野之间,四下无人,只有范进的唱腔在山林间回荡,若干年后,范进回忆起此时的情景,于自己所读过的文章内容已经记不清。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所学道德文章,圣贤文字,在脑海里只组成了一句话:一定要考取功名,离开这个村子,一定要做人上人。 第四章 坍塌的祠堂 大明洪武年间规定每五十家就要立一社学,以便良家子弟求学,社学都是官办,教材免费,教师由县令选任,开支都是公费。学生所要付出的,只是第一次拜师时的贽礼。这一制度在仁宣之治期间达到顶点,但是自嘉靖朝始,私学大兴官学衰落,如今的大明社学发展,已是私远胜于公,学生也要真金白银的付钱。 大范庄的社学正是一所私学,与大明大多数社学一样,社学临宗祠而建。由于财力有限,请不起有名的坐馆,只能由一位过了县试、府试却始终未能通过道试的老童生担任塾师,大小范庄总计六名学子在此读书。当然,教师如此,弟子成色不问可知,也都是未青一矜的平头百姓,最多也只是通过了县试而已。 这六个人不出意外的全都姓范,其中出自小范庄的只有范进一个。作为异类,平日受的白眼和排挤,不问可知,好在范进不管穿越前后,都不曾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在穿越前,范进的眼里只有四书一经,穿越后,只有真金白银,同宗兄弟如何,他压根就不在意。 虽然不从事劳动,但是按着后世科学的方法锻炼身体,加上武术操练,眼下范进的身体远比普通农夫更好,在社学里更是武力最为强横的一个。几个同学都吃他揍过一顿之后,两下便自和睦相处,兄友弟恭。 因为路不好走,范进到学校的时间,早已经迟到,按规定该挨戒尺,可他平素就不怎么招老师待见,挨骂挨戒尺的次数不少,已经不当一回事。他看不起这个童生老师,一如看不起儒林世界里未来的自己。 一个五十几岁的童生,安心教私塾不再科举,人生也就没了前途。于学业而言,这穷乡僻壤的社学也没什么意义,塾师自己的文墨就只能算二流,又不像那些书香门第掌握四书五经精义,跟他学也学不出什么本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在县试的时候押题。 大范庄的社学成立已经有六七年,虽然连个通过府试的都没有,一起读书的人里,倒是有两个过了县试的。可见,这个塾师在县试押题上,还是有点道行。这也是他能在大范庄一直坐馆的原因,否则膏火之费,也不是那么好赚。 刚一进入村口,路旁的田间就有人向他这边看,随即有人大喊起来“九叔!是九叔来了!” 随着话声,一个赤了脚的中年汉子从田里拔出腿,费力地向范进跑过来。来人只穿着短衫,下面的裤腿掀到膝头,小腿上及赤足满是泥巴,脸色黑红,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看模样是那种典型朴实憨厚的庄稼人。 范进的年龄比之小了许多,但是宗族之中的辈分,不是按岁数算的。一把白胡子的老朽,要喊三岁孩子做爷叔也属寻常,范进恰好在范家辈分甚高,因此对大汉的称呼也坦然接受。 他后退两步,不让对方身上的泥碰到自己衣服,“是志高啊,你找我有事?不能等我散了学再说?” “九叔,不是小侄找您,是族长找您。本来族长是打发小侄跑一到小范庄去请九叔,可是小侄想着,九叔总要来社学的,也省小侄点气力不是?您看看,今年的年成眼看要糟,地里实在是离不开人。” 范进深知,眼前这个名叫范志高的庄稼汉,是大范庄有名的多智之士,靠着他那憨厚模样可是没少坑人,谁要是信了他是老实人,最后一定是自己倒霉。对方虽然满脸带笑,但范进的警惕心理并未因此而有所放松,他点头道:“出了什么事,族长要找我?事情很急么,不能等散学再说?” “族长他老人家请您商议什么事,小侄哪里敢问?不过社学九叔就不必急着去了,这遭瘟的雨一下,社学都塌了,怕是一时间难以复学,您正好可以休息休息,让那些圣贤滚一边去。圣贤哪里大的过族长?他老人家就在祠堂那边等,您还是赶快着过去,别让老人家等的太久。” 大明如今是典型的二元制社会,于城市里,衙门有绝对权威,到了乡下,则是宗族掌握一切。族长在本族里的威风,甚至超过父母官,尤其是在祠堂里,更可比土皇帝,听到祠堂召见,范进就觉得事情不会太简单。 大范庄的族长范长旺是范进父亲一辈的人,论起来,范进要喊他一声大伯,彼此的关系,却谈不上亲厚。长房与他房,大村与小村,因为利益分配而产生的矛盾,导致彼此貌合神离。听到族长的召见,范进不禁想起胡大姐儿的提醒,大范庄难道真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等来到祠堂,才知道为什么今天上不了课,曾经社学的所在,现在已是一片废墟,祠堂也垮塌了一半有余。对于迷信天人感应的明朝土著人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吉兆,是以当范进来到时,正看到族长范长旺带着一干族人,给放在一块青石上的祖宗牌位磕头请罪。 “进仔,你来了啊,也先来给祖宗磕头。大小范庄现在分成两个村子,可是一个祖宗,我们是同根之木,同源之水。大家日子可以过的下去,全靠祖宗保佑。现在祠堂成了这副样子,证明是我们这些子孙后辈不肖,让祖宗生气了。如果祖先不保佑我们,咱们的田里再也长不出庄稼,家宅也不得安宁。先磕头,给祖宗赔罪,有话再说。” 范进骨子里并不信这套东西,但是入乡随俗,便也只好撩起衣服下摆跪在泥泞之中,朝着这些书写着范家列祖列宗名讳的木牌磕过头去,心里却在嘀咕着:这些木牌要真是有什么灵性,怕是第一个不放过我这个冒牌范家人。所以他们最好安心当木偶,不要多管闲事。 泥水浸湿了衣服,连脸上都沾了泥,等起身时,范进用袖子擦去头上的泥泞,心内想到:这回算是彻底脏了。 范长旺在前,范进于后,两人在祠堂的废墟中穿行。在当下这个注重祖宗的时代,对乡下人而言,祠堂是第一等大事,祖宗比自己的生活更为重要。范进已经想到,范长旺接下来,要谈的是什么问题。 “进仔,你也看见了,祠堂成了这副样子,不重修是不行的。祖宗是咱们两村共同的祖宗,进孝之事一视同仁,不拘大小。出工出力,都该是两村平摊,祖宗在天之灵,荫庇子孙时,也会公平对待。你是个读书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吧。” “大伯,道理的事我们先不谈,但是小侄不明白,这件事难道不该是和我们小范庄的村长去谈,与小侄谈……小侄怕是也难做主。” 范长旺并没有回头,“你不用先把肩膀卸的这么干净,自从两年前开始,你们小范庄的事,明面上是长友兄弟说了算,背地里却是你范进拿主意,这事你当别人不知道么?两村过去支差完税,都是按村摊派,按人丁口数田亩数字分派的主意,难道不是你出的?这件事我对长友说了,他肯定也是要问你,我就不如直接从你这先问问,你对修祠堂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当着老朽的面说个明白,话说在明处,总比说在背后好。” 大范庄的人丁田亩都远比小范庄为多,经济条件自然也比小范庄好。可是在支差力役等问题上,向来是按村为单位,平均分派,不考虑具体的人数及经济实力,这在范进看来,当然是极大的不公。关键是,村里多出一分,给自己的学费就少一分,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得争到底。 自他魂穿之后,就一直在小范庄村长那里提建议,改变以往的摊派方式。没想到,村长居然把自己给出卖了。想来这两年,自己在族长这总是挨白眼,多半也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既然事情已经挑明,否认也没有意义,他只好点头道:“大伯说的是,小侄年纪轻,思虑不周之处,您做长辈的还得多担待着些才是。至于说修祠堂,小侄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出人出工出钱,都是子孙后辈应尽之责,但是小侄只有个疑问,这祠堂重修,到底修在哪?是继续修在大范庄,还是小范庄?” 范长旺站住身子,取出腰间的烟袋,不紧不慢地装烟,范进不等招呼已经走上前去,取了火石为范长旺点烟。 白色的烟从范长旺嘴里吐出来,连吸了几口,才不紧不慢道:“进仔,你这么问,是想要重定社火?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村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