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驸马 大殿高座之上,端坐的是威严的九五之尊,立于堂下的,是一身墨绿色官服,俯首听命的年轻臣子。 只听得座上之人说了这么几句:“……朕一向对爱卿颇为看重,思来想去,此次为二公主甄选驸马之事唯有卿可担此重任,故而将此事托付。” “微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皇上厚望。” “还有,驸马人选除例行考核之外,还得加上一条……” “请皇上明示。” “嗯……”威严的皇帝略微迟疑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之中略现出了些宠溺之色,缓缓道,“朕这个皇儿被朕娇惯多年,素来任性霸道,故而……这驸马人选还得让她自己首肯方可。” “微臣……”那立于堂下的臣子似乎也稍稍顿了那么一下,犹如青竹一般挺拔的身躯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得更弯了,片刻之后,才听得他又朗声回道,“愿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爱卿此话严重了,朕不过是让爱卿为朕的二公主选个驸马罢了。” …… “驸马是什么?能吃吗?” 就在这座大殿内,另一侧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摆了一架风雅至极的“花中四君子”薄纱屏风的后边,却另有一番不太“风雅”的天地—— 前方君臣两人议论的中心人物二公主悦宁正盘腿坐在一方贵妃榻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屏风另一边看。 “公主,您小声点儿,万一那位礼部尚书大人听见了……”一旁的小宫女红豆不怕死地出声提醒,“似乎不太妥当。” 悦宁眉毛一掀,拍了拍手,直起了身子,颇不以为然。 “怕什么,听就听见了,他能把本公主怎么样?” 实在不能怪她态度太差,她又不是真如她的父皇所言那般真的“任性霸道”,她所针对的是招驸马这件事。本来嘛,在悦宁公主自认为舒服的公主生活里,是绝对没有想过要增添一个什么“多余的”驸马来的。 驸马有什么好的? 同为公主的大公主乐雅前年招了个驸马,前不久,乐雅公主回宫与悦宁叙话,悦宁眼见着乐雅一口气吃了三碟点心,五份糕点,不但喝光了她的杏仁乳羹,用膳的时候还风卷残云一般抢了一大半的菜,临走了还打着嗝要求打包带走。 没吃饱的悦宁公主怨气满满,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姐姐究竟几日没吃饭了?” 乐雅公主面色微红,小声地嘀咕了几句。 悦宁没听清,后来这番话还是小宫女松籽复述给悦宁听的。 大意是说自从有了驸马之后,乐雅公主便不敢多吃,一是怕吃相不雅,在驸马面前失了公主的面子,二是担心吃多了发胖遭驸马嫌弃。乐雅公主成亲近两年,一直忍了又忍,后来终于没忍住,跑到整个宫中美食最多的悦宁公主那里狠狠地放纵了一次。 看吧,乐雅公主就是个特别可怕的例子。 招驸马招得连饭都不敢吃了,还有没有人性啊! 因而,当素来宠溺悦宁公主的父皇母后商量着要为悦宁择驸马时,悦宁公主毫无未嫁之女的矜持,直接冲了出来,掷地有声地表示,自己的驸马得自己挑! 当然,就算悦宁公主是整个皇宫里头最得宠的公主,这个胆大妄为的要求也未能得到皇帝与皇后的一致认同。最终,两方协商之后,总算是得出了一个各让一步的结果:驸马人选必须走惯例流程来挑,然而符合要求的人选都要交与悦宁公主自己过目,必定要悦宁公主自己点头答应才可定为最终人选。 大巽朝风气还算开化,并不太约束女子的自由。 因而,就在悦宁公主躲在屏风之后偷听了君臣谈话之后一天,有小宫女前来羲和宫向悦宁禀报:礼部尚书裴子期求见悦宁公主殿下。 哟,来得倒是挺快。 听到禀报之时,悦宁正在羲和宫的小厨房里,系着围裙撸起了袖子,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块被揉得惨不忍睹的面团。听到小宫女的传话,悦宁总算放下了手中的面团,点了点头道:“本公主这就去会会这位尚书大人。”察觉到周围小宫女们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悦宁立刻又补了一句,“等见完这位大人,本公主再回来接着做莲花饼给你们吃。” “……” 后宫女眷当然不能让外臣进自己的寝宫,故而,从小厨房出来的悦宁公主先仔细梳洗了一番,随后带了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去了专门接见外臣的景春台。 前一回见到这个礼部尚书时,毕竟隔了一层密实的屏风,悦宁也没怎么细看,这一次,一走上景春台,悦宁就看见了那个名叫裴子期的礼部尚书。 这位尚书大人年纪很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这么年轻就能坐上礼部尚书这个位置,看来这个裴子期的本事一定不小。他的样貌也生得不错,最难得的是,穿着一身在悦宁看来丑如癞蛤蟆一般的墨绿色官服,竟然穿出了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公主驾到,臣子自然俯首行礼,不敢抬眼。 一整套礼节结束之后,两人终于进入了正题。 这个裴子期虽然年轻,但毕竟身居礼部尚书之位,说到以往为各位公主择驸马的标准与惯例,一条一条说起来倒是颇有条理,一点儿都不带迟疑的。 然而悦宁公主却有点儿心不在焉,她听了几句什么品格端方什么才学出众,就走神了,然后,不由自主地想起小厨房里尚未成形的莲花饼。 她其实已经做过好几回莲花饼了,第一回是放多了糖,她当时自己吃了一口就吐了,喝了足足两杯水才缓过来。第二回她严格控制了用料,自信满满地放入了烤炉,结果却因为太期待成果,不断地将饼扒拉出来看,最终烤得半生不熟,她咬了一口,那滋味令她终生难忘。第三回,她又认认真真地做了,然后放入烤炉,并且学乖了,不再守着炉子,而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之后吩咐小宫女红豆与松籽去拿出来替她先尝尝,看着两个小宫女一边哭一边“咔咔咔”地啃着两块“煤炭”,悦宁公主就明白过来:哦,看来这回是烤太久了。 竟然失败了三次。 那么,这次……一定要成功! “……公主?” “嗯?” 谁在说话?打扰她的思路! “公主,不知微臣刚才所言可合公主心意?公主是否对驸马还有其他要求?” 悦宁总算被杵在自己眼前犹如一竿修竹一般的礼部尚书裴子期拉回了神。 对了,怎么把“驸马”这事忘了。 虽然悦宁因为在思考莲花饼的事而没怎么听这裴子期说话,但不用想也能猜到裴子期所说的那些驸马所应该具备的品质大概是哪一些。寻常人择选夫婿不就那么几条吗?外形俊朗,内富才华,外加什么人品啦家世啦……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大概世人都觉得这些东西虽然不能吃,却能拿出来摆着看吧。 悦宁稍稍斟酌之后,总算回答了裴子期的问题。 “本公主的要求不多,只有……两条。” “不知是哪两条?” “第一,这驸马不得干涉本公主……” 听到这里,裴子期不禁暗自点头,不错,公主是皇上掌上明珠,驸马是臣,即便尚了公主,驸马当然也不能随意干涉公主的事,这条当然对得很。可裴子期才刚这么一想,就听见悦宁公主在这句话之后补了一个词。 “……用膳。” “……” “对,无论本公主什么时候想吃,喜欢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以及……吃多少,都不关这个驸马的事,这条必须先给本公主记下来。”悦宁说完之后,还煞有介事地盯着裴子期看了一眼,那眼神很明显,是在强调让裴子期“记下来”。 裴子期充分发挥出一个能臣所具备的素质,低了头,朗声道:“是。” “至于第二条……” 悦宁公主又迟疑了一番。她想起自己身边的两个小宫女红豆和松籽痛哭流涕地吃下自己做的莲花饼时所说的话。 “奴婢们……对公主殿下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之心,愿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对,这个驸马,也得这样才合格。 “第二条就更简单了。”悦宁公主自信满满地道,“本公主愿为未来的驸马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投桃报李,这位未来驸马也该发自内心地珍爱本公主所做的吃食。” 听了这句话,小宫女红豆与松籽都咬紧了嘴唇没吭声。 而一直以俯首的姿态站立在悦宁公主面前的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悦宁十分不解。 “微臣……” 仿佛有咬牙的声音? “……微臣深受皇上隆恩,此番受皇上重托,愿为此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嗯哼,听起来还挺郑重的。 那一天,脑子里素来只思考着怎么吃和怎么做吃食的悦宁公主,破天荒地思考了还没见过的未来驸马一回:不知那驸马吃了她做的莲花饼,会不会敬仰她如天神? 哇哈哈哈…… 裴子期之所以能在这个年纪坐上礼部尚书的位置,大概朝中大部分的官员都以为这是皇恩浩荡,其实裴子期本人也挺争气。而他最争气的地方就在于他自小父母双亡,是养在伯父伯母身边长大的,而他的伯母,又刚好是位皇帝最信重的长公主。 但是很显然,真正的内情往往容易被庸俗的世人所忽略。 裴子期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认真到会将所有事情的细节都一丝不苟地进行了解,然后再一丝不苟地进行各种分析判断,最后再一丝不苟地去执行。尽管他如此认真,但依然不影响办事的效率,因而,这个十分认真的官员深得皇帝的欣赏,并很快一再提拔,将他放在了一个最适合他的位置上——礼部尚书。 既然坐上了礼部尚书的位置,那么,认真的裴子期自然要先将所有的皇族成员全部认真地研究一遍。毕竟礼部所要负责之事繁杂,而且都与皇家上下息息相关。所以,其实裴子期对悦宁公主早就有所耳闻。 悦宁公主行二,外间都称呼为二公主,乃中宫皇后所出,皇后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却只得了这一位公主,故而对其十分疼爱。而这位悦宁二公主又遗传了皇帝与皇后的优秀之处,生得十分漂亮,性格也不似其他公主那般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颇得皇帝的宠爱,在后宫诸公主皇子之中都可算得上是第一人,几乎占尽了所有的好处。偏偏这悦宁公主还不知收敛性情,据宫中不多的传闻,她还真如皇帝所言那般“任性霸道”。 要把这样一位公主嫁出去,而且还得嫁得让皇上满意,皇后满意,外加一个公主自己满意……这还真是桩苦差事。 当然,这并不完全是让裴子期一听到“二公主”这三个字就头疼的原因。裴子期之所以对这位二公主悦宁印象颇深并心怀恐惧,是因为…… 咳。 裴子期与这位公主的初见,可并非景春台的这一次会面。 因伯母是长公主的缘故,幼时家中总会有那么些皇亲国戚的宴会。裴子期也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只记得有一次自己正躲在府院中吃着冰糖葫芦,却突然冲进来一个穷凶极恶的小姑娘,叫嚣着要他把冰糖葫芦交出来。 裴子期自小就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压根就没将这个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黄毛丫头放在眼中。再说了,这冰糖葫芦是自己啃咬过的,上面还有一片口水,怎么能再给别人吃? 谁知那小姑娘凶恶无比,一言不合就冲了上来,两只小手如猫爪一般锋利,三两下就抓花了裴子期的脸,顺带趁他愣神的空当抢走了他手里的糖葫芦。 裴子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这样的恶女! 后来又见了几次,听到下人的称呼,他才知晓那个恶魔一般的霸道小姑娘是皇帝最疼爱的二公主,绝对是个惹不起的厉害角色。 自此之后,一提到二公主三个字,裴子期的头就有点儿疼。 此时此刻,裴子期已回到里礼部,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坐于案台之前,开始认认真真地思索为二公主悦宁择选驸马一事。 可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分明是许多年之前的往事了,而且裴子期也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二公主压根就没把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放在眼里过,恐怕早就将这件小事忘了。 但是……自个儿将那段往事深深地记住了。 嘶……疼。 裴子期咧了一下嘴,翻开了案卷。 大巽朝正逢盛世,国泰民安四海平顺,在位的这位九五之尊也颇为圣明,在明君之下,朝中自然多的是各类青年才俊,而大巽朝也并没有打压驸马仕途的惯例,因而,要寻个与悦宁公主年纪相当的驸马人选,其实并不算太难。 裴子期翻了一下午的卷宗,又找了礼部侍郎许初言来商议,最终暂时拟定了三个人选。 “明日得空,你我出去一趟细细考察,再将这人选递上去。”裴子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毕竟此事……皇上十分重视。” 许初言性情洒脱,又是与裴子期幼年时代便一同长大的玩伴,成年之后又恰好在一部任职,相交甚好,两人明面上还做做样子,可私底下素来不讲什么上司下属。对于裴子期的幼年“阴影”,许初言是个为数不多的知情人。 因而听到裴子期后面那一句,许初言却叹了一口气:“皇上素来圣明,对这位二公主的事儿却不那么……圣明,不然也不能将这位二公主养得这般肆无忌惮。” 这话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大逆不道。 因而裴子期一边点头一边怒斥:“不可妄言!” 第二日一早,裴子期与许初言点了卯,相携出了礼部大门,也不坐轿,只叫了两个小厮跟着,先出去找了个茶馆喝茶,听了半上午的书。后来,两人才慢慢悠悠地朝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松鹤楼走去。 裴子期打算先去察访第一个人选——中书令柳大人的次子柳子澄。 中书令柳大人是朝廷重臣,官品人品都无可挑剔,家世背景更是没的说。柳大人的次子柳子澄据说是仪表堂堂,颇具才学,已有了功名在身,已是候补官员,等着补缺。 除此之外,让裴子期很快下定决心在柳子澄的名字下边画钩,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据说这位柳公子人品端方,既不沉迷音律丝竹,在女色上头也没什么不好的风评,唯一的爱好便是美食。 裴子期想起那位二公主悦宁提出的两个要求…… 嗯,吃,以及吃。 裴子期琢磨着,柳子澄与二公主悦宁应当很有共同话题。 京城早有传闻,说是城内最著名的酒楼松鹤楼自南边请来了一位有名的糕点师傅,正值花朝节将近,松鹤楼打算办一场花点盛会,邀请了整个皇城里最好美食的达官显贵。裴子期今次探访的目标柳子澄也在应邀之列。 裴子期的时辰掐得极好,刚好赶在松鹤楼的花点盛会结束之后到达松鹤楼的门口。 然而,松鹤楼门口熙熙攘攘全是人,不多时他们便看见有几人将一人横着抬了出来。 裴子期与许初言面面相觑。 许初言抓了个路人就问:“这是怎么了?” “嗨,好好的盛会竟然弄出了事儿!”被抓到的路人显然很乐意跟人“八卦”一番,“看见那个抬出来的没?中书令柳大人的儿子!被人打啦!” “怎……怎么回事?” 裴子期也没想到,自己出来这一趟竟然遇到这么个事。 “松鹤楼的花点盛会嘛,早讲明了是答题最多的人才有资格一品那糕点师傅的得意之作。柳公子本得了头筹,谁知道却闯进来个蛮横不讲理的公子非要强抢,一言不合两边就打起来了,然后……嘿嘿,柳公子就被打伤了。” 嘶……这事儿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突然觉得头有点儿疼。 但礼部侍郎许初言听得十分来劲,又接着问那路人:“天啊,连中书令家的公子都敢打,那人是什么来头?” “谁知道啊……搞不好是什么微服私访的皇子王爷呢。” 许初言还想再问,却被裴子期面无表情地拽着回了礼部。 半个时辰之后,裴子期派去打听消息的下属回来了。 按说在天子脚下这么大闹一场,还打伤了中书令的儿子,应天府应当第一时间抓住要犯审问清楚。当时也的确有应天府的人去了,但据说那个闹事的人走了,然后……就没下文了。 但礼部毕竟有自己打听消息的渠道和方式。 “……据说,是宫里的二公主乔装出宫,与那柳公子一言不合就……”礼部下属的回答特别小声。 裴子期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好了,看来这位柳公子的察访工作就不必继续下去了。这么大闹了一场,若那个刁蛮任性的二公主还能愿意招这位可怜的柳公子为驸马,那就见了鬼了! “闻所未闻!” 裴子期还没怎么,许初言先掷地有声地丢下这么一句。 “简直……” 礼部的侍从缩了缩脑袋,赶紧退出了屋子。 礼部侍郎许初言还沉浸在自己的义愤填膺之中,愤恨地挥舞着拳头,却憋得满脸通红,无法在“简直”二字之后对那位他惹不起的可怕的二公主一个正确的评价。而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已经十分沉稳地坐了下来,拿起笔蘸了蘸墨,在之前被他勾选的第一个名字后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然而画了之后,裴子期又隐隐有些后悔。 其实…… 此事对于那位二公主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事。 说不定他二人正是一对欢喜冤家,反而能结成一段良缘? 悦宁正朝这天底下最宠爱她的父皇撒娇。 “父皇——” 这一声喊千回百转余音绕梁。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她的父皇被她喊得心软了,她就可以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全吐出来了。然而,悦宁公主等了又等,盯着圣颜看了半天,还没等到她看出软化的意思来,就听见有宫人回报,说是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求见。 悦宁公主有那么一点儿不悦。 “他来干什么?” 这一日风和日丽,悦宁闲来无事,本来是打算在御花园里采点新开的花做点心用,谁知道才踏进御花园,就遇到了她刚下朝的父皇。原本父女两人相见应当是父慈女孝的场景,然而最疼爱她的父皇一开口,就提到了前两日她私自出宫还差点闹出大乱子来的那桩事。 那事实在不怪她呀! 悦宁自小便惹祸不断,惹出了祸事之后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向她的父皇解释清楚,她当然是极为得心应手的。 可她这才刚起了个头,就来了个不速之客裴子期。 哼,打断了她的思路,这家伙简直罪无可恕。 宫人自然也看出这位二公主不大高兴,赶紧低下了头又道:“裴大人说是来与皇上商议择选驸马一事。” 驸……驸他个头马。 皇帝听了这句却来了兴致:“怎么?已经有人选了?那就让他进来给朕看看,正巧二公主也在这儿,一并看了。” 悦宁先听到“择选驸马”感觉有些头疼,但看她父皇的样子,似乎好像不太想追究她私自出宫的那桩事了,又觉得裴子期此番来也算是歪打正着,便也没那么不爽了。 裴子期还是那副老样子。 明明年纪还轻,却要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身上也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那身丑丑的墨绿色官服,但好在瑕不掩瑜,竟衬得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好看。悦宁公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盯着裴子期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还真没找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哼,刻板无聊,寡淡无味,比白水还要没意思! 最终,悦宁公主强行给裴子期这样的一个评价,并且觉得自己这个评价特别特别恰当。 比白水还没意思的裴子期上前给皇帝与公主见礼,自然,那礼也是行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堪为全朝典范。 “爱卿不必多礼。” 皇帝笑眯眯地朝裴子期抬了抬手。 “今日既不是在朝内也并非在议政,更何况爱卿本也不是外人,就当作是家常闲坐,随意即可。” “微臣不敢。” 裴子期的姿态稍有放松,但该守的礼依然一丝不错。 君臣之间眼见着就要进入和乐融融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悦宁最懂自己父皇的心意,自然立刻也表示出了她堂堂公主的姿态。 “父皇光顾着说什么随意,却要与这位裴大人一同站在这说话,一定是日日上朝上得傻了。依我看,还是去那边的凉亭坐着慢慢说才好。” 裴子期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这位二公主才敢说当今皇帝傻了吧? “对对,宁儿说得极是,倒是朕疏忽了。” 很显然,皇帝不但没有因为悦宁的出言不逊而生气,反倒是笑呵呵地应了。既然皇帝发了话,很快就有宫人在前布置,将三人引至凉亭内依次坐下。石凳上铺了锦垫,石桌上摆好了香茶果点,供他们君臣三人慢慢说话。 扯了几句闲话之后,皇帝终于问到了正题。 “爱卿此来可是已经拟好了驸马人选?” “微臣……”素来应对得当的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稍微地顿了那么一下下,不过,他很快就又接上了话,“暂时拟了三个人选。” “哦?”皇帝来了兴致,“拿来看看。” “是。” 裴子期赶紧将早就写好的卷宗递了上去。 可是他刚递出去一半,忽然半路伸出一双手来,蛮横地将那一卷纸抢了过去。 简直……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啊! 裴尚书大人咧了一下嘴角,头有点儿疼。 “三个人选?让我先看看。”悦宁不客气地夺下裴子期手中的纸,只瞥了一眼便怒气冲冲地将那卷纸拍在了桌子上,“不行!一个都不行!” 这就是悦宁公主往日的脾性,就连她的父皇都习惯了她这个样子。 但此时,皇帝略有些尴尬,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对面垂着眼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年轻臣子,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再看看自己的“爱卿”。 “胡闹!” 皇帝低斥了一句,当然,这句斥责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斥责成分在里头。接着,皇帝自桌上拿过了那张纸,也看了一眼上头的三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有点儿眼熟。 “柳……” “这个柳子澄最可恶了!”悦宁很显然并没有把那声斥责放在心上,继续道,“仗着自己知道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就要与我抢头名的花糕状元,我不过与他争辩了几句,他说不过我还不服气,想仗势欺人要把我赶出松鹤楼,幸亏我……” “什……什么?” 皇帝感觉脑仁有点儿疼。 “放心,父皇。”悦宁朝皇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说道,“这个柳子澄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是个虚底子,他喊他的手下要对我动粗,我一推就——” “就什么?”裴子期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本公主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和他的仆从滚下楼梯啦。” 听起来,此事似乎颇有些误会。 那市井流言毕竟大多夸张,说什么把柳公子的腿打断了之类的话果然不可信。但……眼前的这位悦宁公主,似乎也不是那么占理吧。 裴子期略将此事想了想,忽而意识到自己刚才一时情急就忘了礼数,居然张口就去接公主的话,赶紧又低下了头。 不过此时并没有人觉得他言行有所不妥。 他若是没低下头就会发现,此时皇帝正瞪着公主,而公主也正瞪着皇帝。 “你……” “父皇,我偷溜出宫的确是我不对,但我只是想去尝一尝那松鹤楼的点心,将来也好做给我未来的驸马吃啊。至于后来发生那些意外……我也不想的。”大巽皇帝的心肝宝贝二女儿悦宁本就生得娇俏,此刻又嘟着嘴皱着眉,即便带了些傲娇,但毕竟还是可爱动人的,“明明都是那个柳子澄不好……” “实在不像话,看来须得加以惩戒。” 皇帝有点儿生气,其实,有一多半是觉得自个儿的面子有点儿挂不住。 “什么……惩?” “过阵子春猎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宫里,不带你去了。” 皇帝喝了一口茶。 “父皇——” “这个柳子澄也就不提了,剩下两个人选又有何不妥?”皇帝直接截了悦宁的话头,指着那纸上写的另外两个名字。 柳子澄的名字之后,还有一个罗舒予和一个苏岩。 这两人也是裴子期精心挑选认真考虑之后的结果,皆是朝内有名的青年才俊,年纪相当,仪表堂堂,家世不错,外加文采性情都不差。裴子期对自己的眼光多少还是有点儿信心的,谁知却被这位刁蛮任性的悦宁公主一口否决。 总不至于……这位二公主也把这两个人推下楼梯摔残了吧? “这个罗舒予不就是宁国侯的孙子吗?”悦宁虽然还为不能随父皇参加春猎有那么点不高兴,但她转念又想到,反正离春猎还有一阵子,她就在这阵子再努力努力,总能说服她的父皇的,于是,悦宁坐了下来,接着道,“他从小就是个有名的书呆子呀!而且我记得,小时候我问他要不要跟我学做包子,他居然摇头晃脑地跟我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哼,简直呆到不能更呆。” 听到“小时候”三个字,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的心颤了那么一颤。 “还有这个苏岩。”悦宁冷哼一声,说道,“还说是朝内有名的才子呢,他的诗作传来传去传了那么多,却没有一首诗是写美食的,可见本公主与他毫无共同话题。” “……” 不得不承认,被悦宁这么一说,裴子期也觉得,好像这几个人都有点儿“配不上”这位有性格的二公主。 “父皇……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皇帝凝神沉思,居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可裴子期这个臣子又的确是他心头的爱臣,为人做事也毫无问题。他想着想着,便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自己的爱臣。 “无论如何……” “哎呀……父皇您就不要‘无论如何’了。”悦宁拽着皇帝的袖子撒娇,“我新做了桃花糕,想必此刻已蒸熟了,我这就命人去拿来给父皇尝尝,好不好?” “你……你做的桃花糕?”皇帝的声音里有点儿几不可察的颤音。 “对呀!”悦宁公主笑得很欢快。 “朕突然想起书房还有几个折子没看,你这桃花糕朕恐怕无福品尝了。”皇帝站起了身,朝他的爱女及爱臣温和地笑了笑,“依朕看,裴爱卿为你的事也辛苦了一番,不如你请他来尝一尝怎么样?” 正直的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并未听出他一直敬仰的皇帝的话外之音,或者说,他还沉浸在自己提供的三个人选一次性被否决的巨大震动之中,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因此,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客套几句之后,突然发觉,方才还站着皇帝及浩浩荡荡一大群宫人的凉亭里,此刻已只剩下自己与悦宁公主两人。 “公主……” 裴子期觉得眼前的气氛有点儿微妙,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奇怪的氛围。 然而此刻悦宁比裴子期显得自然多了。只见她挥了挥小手,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朝裴子期道:“不必客气。虽说这朝臣之中,你还是第一个有福分品尝本公主亲制糕点的人,但本公主既然留你坐了,你也就不必讲什么虚礼。” “……” 什么?还要吃糕点? 素来谨慎的裴子期更觉得有些不妥,自己一个外臣,与一个未嫁的公主在这四下无人处大眼瞪小眼……虽说真是什么也没有,可若传出去,也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微臣还是……” “来了。” 悦宁公主一拍手,直接打断了裴子期后边的话。 裴子期循声抬头,这才看见,一直跟在悦宁身边的那个小宫女红豆正端着个碟子朝这边凉亭走来。悦宁似乎已经从刚才不能去春猎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嘴角含笑,眸光熠熠,有些等不及的样子,当先站起来,又拎着裙子朝亭外走了几步。 “红豆,你快些。” “是。”小宫女红豆加快步子。 正直的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还没找到机会说出拒绝的话,就看见一盘看起来极为精致的点心摆在了自己的眼前。粉白的糕点呈现花朵形,以洁白无瑕的玉盘盛着,一旁还点缀有新鲜漂亮的粉色桃花,看起来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裴子期对吃食一向不大讲究,虽然也听过悦宁公主经常做出可怕的食物,并威逼小宫女们吃下的传闻,但裴子期盯着那盘桃花糕看了又看,并未看出什么“可怕”之处来。 大概只是味道不够好? 若是如此,对裴子期来说倒无所谓。 裴子期一抬眼便看见悦宁满怀期待地看看自己,再看看那盘桃花糕,再看看自己……略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犹如月牙弯弯,其中的希冀竟如小星星一般闪耀。裴子期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然后伸出手来,拈了一块桃花糕放入口中。 “……” “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吃?”悦宁瞪大眼看着裴子期咽下了那块桃花糕,忙不迭地追问着。 裴子期低声“嗯”了一下,似是在思考,又似是在回味。 “味道很好。”裴子期道,“公主殿下手艺高超,实在……令人佩服。” ——语气似乎还刻意落在了“令人佩服”四字上。 “还算你有些品位!”悦宁心花怒放,高兴得不得了。虽然这并非她的厨艺第一次得到旁人的认可,但不知为何,称赞之语自素来刻板的裴子期口中说出来,总令人觉得要比寻常人来得有分量。 如此一来,她觉得裴子期也变得顺眼起来了。 悦宁心情大好,一时就不太计较面前这个人非要强行塞给她几个讨厌的驸马人选之事,更是十分大方地朝小宫女红豆挥了挥手。 “红豆,装一些与裴大人回去吃。”当然,悦宁也很快想到了方才急着赶回去没来得及吃桃花糕的皇帝,交代道,“再装一盒,本公主要亲自带去给父皇品尝。” 临走之前,悦宁公主还一直对裴子期笑眯眯的,十分客气。裴子期觉得,那桃花糕的味道虽然……那个了一点,但能拉近他与公主的距离,这倒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于是,裴子期瞅准时机便又问了一句:“微臣愚钝,对殿下之事了解不多,择选的三个驸马人选都不合公主殿下的意思,不知殿下可否明示……” 裴子期留意到,听到“驸马”二字时,悦宁的眉头不自觉地就蹙成了一团。 裴子期暗想,照这个刁蛮公主的脾性,会不会将那一盘桃花糕直接扣在他的头上?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将这糕点带回去,还要再品一次那诡异的味道。 正直的裴大人显然还不够了解悦宁的秉性。 悦宁只稍稍蹙了一会儿眉头,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既然裴大人对本公主了解不多,那本公主就大发慈悲,让裴大人多多了解一下。”悦宁笑起来眉眼弯弯,少了些许盛气凌人的味道,多了点可亲可爱的俏皮之感,“日后裴大人多来宫中走动,本公主也会多做些好吃的用心招待裴大人。” 用心招待…… 裴子期听了这么四个字,直接出现在脑子里的,竟然是十盘方才吃过的桃花糕。 “……” “裴大人?” “微臣……先告退了。” 裴子期拎着一只承载着悦宁公主心意的食盒,诚惶诚恐地出了宫,回了府。 当天夜里,皇帝却将悦宁喊了过去。 悦宁看到皇帝的案头摆着她送来的桃花糕,但看样子似乎还未动过,当下便撒娇凑了上去:“父皇,儿臣亲自下厨做的桃花糕,你怎么一口也不吃?这次的桃花糕绝对没问题!连裴大人吃了都说好吃!” “什……什么?”皇帝的神色似乎有些微妙,“裴子期吃了?” “吃了!还带走了一盒!” “……”皇帝沉默不语。 一旁的小太监看出皇帝脸上的为难之色,只好硬着头皮上来解释了。 素来皇帝的饮食都是要经过试毒这一关的,这倒也不是针对什么人,一切都是为了稳妥小心,因而所有要进入皇帝御口的食物和茶水都有专门的小太监检验。谁也没想到,这一回,却在悦宁公主亲自制作的桃花糕里验出了毒。其中那毒倒是并不厉害,可既然在皇帝的食物中查出来了,那便立即成了大事。 一大帮子太医和监管膳食的内侍都跑来看了一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其中所用的桃花花瓣并非普通桃花,而是采自有毒的夹竹桃。 皇帝立即明白了。 自己的宝贝女儿还是自己最了解。 这悦宁从来都是糖盐不分,酱醋不明,就是将那夹竹桃看成桃花实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偏偏如悦宁这般的一个人,还特别喜欢下厨,从前总是做一些可怕的东西出来就算了,毕竟那些黑漆漆的不明物体一看就不能吃,这一回送来的桃花糕卖相倒是可以,但是弄不好就会搞出人命来。 皇帝沉吟片刻,转头问太医:“这糕点吃了可会……有性命之忧?” 一把年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仔细想了一想,又十分谨慎地回道:“若吃得不多,应当不会伤及性命,大概只有一些呕吐或是泄泻的症状……” “那若是吃得多呢?”悦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这……倒也难说。”老太医摸着胡子,来了这么一句。 糟了! 皇帝与皇帝的女儿悦宁心里都闪过这么两个字。 悦宁走上前去,低头重新看了看自己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制作出来的桃花糕。因为素来下厨必定亲力亲为,所以当时去采摘桃花的时候,悦宁也没让小宫女红豆和松籽插手,只让她们在一旁等着,自己拎着个篮子就去了桃花开得最繁盛的春合苑。 满园桃花芳菲,看着很是漂亮。 悦宁特意逛完了整个园子,才挑选了几株长得最特别的花树,亲手采花。 她只看到花儿开得似乎都一样,哪知道桃花与夹竹桃的区别? 回去之后,悦宁根据小厨房里专擅糕点的李姑姑写给她的单子,一步一步认真地做出了一笼桃花糕。做好之后,悦宁很是满意。因为这一回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成功,外形漂亮,内在嘛……她觉得肯定也很不错! 悦宁自己没舍得吃,也没舍得给宫女们品尝,就喜滋滋地收起来,打算献给她最敬爱的父皇。哪知后来阴差阳错,她的父皇没入口,反倒是被裴子期吃了,吃了一块还不算,还带走了一包。 万一……万一那个裴子期有个好歹…… …… “味道很好。” “殿下手艺高超,实在……令人佩服。” …… 悦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特别内疚和惭愧。人家裴子期可是真心实意地夸奖她,佩服她,而她回报给这么个难得的“知音”的却是…… 上吐下泻? 可能还性命攸关?! ——不成。 当然,宝贝女儿闯出来的祸,皇帝也不是第一回收拾烂摊子了。见到悦宁的脸色不好,皇帝倒也就没怎么责怪,只叫太医赶紧去一趟礼部尚书府,好好地替裴子期诊治诊治。 他再一看,原本埋头做苦思冥想状的悦宁却已经又将头抬起来了。 只见其双眸发亮,脸色微红,但面上的神色是极为坚定的。 “父皇!” “嗯?” “我想出宫去看看裴子期!” 这话说得很真诚。 素来认真勤劳的实干型人才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已经接连缺席早朝两日了,据知情人士所说,裴大人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更有一条小道消息火速在朝内传开:裴大人那日见过悦宁公主之后,就病了。确切地说,是自从裴大人接手了为悦宁公主择选驸马之事后,就一直不太好。 一时之间各种传言沸沸扬扬,人言可畏。 皇帝听说了此事,却并未因此而生气,反倒是笑眯眯地与常伴在他身侧的内侍总管开了两句玩笑,似乎完全没将其放在心上。 当然,这些事,远在尚书府养病的裴子期大人都不得而知。 静卧在床榻之上的裴子期唯一得知的只有——害得他上吐下泻闹出这么一场病来的罪魁祸首,正是悦……啊不,那盘桃花糕。 裴子期此时再回想起来,那桃花糕的味道的确不同寻常。 尽管裴子期对饮食从不挑剔,但他也并非丧失味觉,那日他自那甜腻得过分的桃花糕里,吃出了一点点苦涩的感觉。只是他从小便知那悦宁公主除了是个嚣张跋扈的刁蛮公主,还是个糊涂心性,便也猜想到了,她大概是又认错了调料或是加多了什么诡异的食材,哪想到竟闹出一场“中毒”的闹剧来。 但无论如何,那位公主大人……着实可怕! 只怕他们二人属性相克,应当远离,应当远离。 裴子期暗自发誓,等他为这位公主殿下择好了驸马,他是死也不要再靠近她一步了。 为表慰问,皇帝还特地派了御医来替他诊治,甚至嘱咐他不必多虑,更不需担心礼部的工作,十分大方地准了他十日假期,让他安心养病。 裴子期也难得能如此悠闲地享受一次假期。 以前的假日里,工作认真的裴子期大人就算赋闲在家,也是要带些公文回来看的,或者拉上许初言一同去京市里逛逛,考察一番民情,与朝内的各位大人们来往来往。然而这一次,有圣旨下来,许初言又听说了他的“惨事”,深表同情之下一力承担起了礼部的各项工作,坚决让他好好休养,裴子期竟真的就闲下来了。 老躺着也不是那么回事,裴子期自架上取了一卷书,打算去园子里坐坐。 突闻院内“扑通”一声巨响,惊得裴子期半晌没回过神来。 不多时,贴身小厮长青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朝裴子期回禀:“大大大大……大人,园子里……” “园子里怎么了?” 总不会有什么精怪吧? “有个人……从墙外翻了进来,跌得不轻……”长青似乎稍稍冷静了一点儿,说话也变得有些逻辑了,“嗯,看起来好像是个年轻姑娘。” 这一回却换作裴子期不冷静了。 年轻姑娘?! 不知为何,裴子期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最不可能却又最可怕的念头。 裴子期扔下手中的书,火急火燎、毫无风度地出了卧房,直奔园子。园内的情况与他所猜想的差不多,那一堵他格外钟爱并精心布置过的矮墙被毁坏得一塌糊涂,原本郁郁葱葱、绿意喜人的爬山虎被扯得七零八落,下方摆放的几盆珍贵的茶花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花瓣混着泥土并破碎的瓷盆碴令人心生绝望。 而制造面前这场“惨剧”的始作俑者,正顶着一团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一身破烂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衣裙,朝他咧嘴笑。 “裴子期!” 如果不是这句中气十足盛气凌人的叫喊,裴子期想,他大概还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将头一俯,躬身作揖:“微臣参见二公主殿下。” 这就很尴尬了。 悦宁有些愤愤地盯着那礼数周全又标准的裴子期,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甚至感觉到周围站着的那些尚书府的侍卫和奴仆都以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自己,紧接着,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朝她行礼。 ……哼! 悦宁公主心里有点儿急,还有点儿生气。 “都起来!”尽管此时“形象不佳”,但悦宁可不是一般人,她还是特别特别有气势地将手一挥,尽显皇家公主的风范。 “……是。” “本公主来找裴大人是有重要的公事相商的,你们都下去!” “是。” 无关人员全部退下了,悦宁才正眼看单独留下来的裴子期。这还是初次在宫外见到他,当然不会是什么宫装对官服。 悦宁也知道自己翻墙技术不佳,折腾了大半天才翻过尚书府后园那堵矮墙,谁知那墙上竟还种了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草藤,她原本想借力扯一下,可那细细的藤被她一扯就断了一大片,紧接着,她就一屁股栽了下来,又撞倒了好几盆花花草草。 她可真是狼狈至极。 头发乱作一团,还沾了一些杂草叶子,身上这套好不容易弄来的民间女子的衣服也被弄得乌七八糟,裙子上一块黑渍不知是哪里蹭上的,袖口也不知为何被扯烂了一块,垂下三五条丝线挂在那儿,分外尴尬。 然面前的裴子期,却是一袭半旧的长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殿下,请。” 裴子期似乎对她的这副模样并不介怀,反倒是客客气气,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将这位一身乱糟糟的公主殿下迎入他的府邸。 悦宁公主毕竟还是未嫁之身,即便是私底下,裴子期也不太敢就这般大大咧咧地与她孤男寡女相处于一室。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将她带入内堂,再叫来两个丫鬟,给那位搞得一塌糊涂的公主殿下收拾一番,自己则赶紧退了出去。 不过,私自出宫外加乱翻围墙的悦宁公主本人,却一点儿也没有“闯祸”了的感觉。 她被两个丫鬟摆弄了半天,总算清爽干净了。 悦宁将那两个丫鬟一推,兴冲冲地跑出了屋子,要再去园子里好好逛一逛。刚才她慌慌张张的,光顾着跟那一堵矮墙斗争了,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尚书大人的府邸呢。 裴子期那人总是一副刻板的样子,他的府邸居然也随他的性子。 园子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桥,都无趣得很。说不上哪里不好,但总觉得所有的摆设和风景都太过规整了,反而失了意趣。 因而,只逛了一小会儿,悦宁就觉得没意思了。 正好一抬头,她便看见裴子期走了过来,看样子,是来找她的。 “微臣抱恙在身,对殿下招待不周还请殿下海涵。” “……” 对对对! 悦宁这才想起,她把最重要的一茬忘了! 她这番偷偷溜出宫来,又是翻墙又是乱跑的,是为了来看望裴子期!裴子期可是因为她的桃花糕才出事的! 悦宁这般一想,便忍不住要再将裴子期仔细打量一番。 嗯,似乎瘦了那么一点点,但看起来精神似乎还不错。至少,他站在那儿的样子,与往常所见那般一样,端端正正的。即便身上穿着的是半旧的常服,但竟然也如同穿着那一套墨绿的官服,不卑不亢,颇具君子风度。 悦宁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儿。 “裴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其实,裴子期在见到悦宁之后,早就在心中猜测起来,这么个“麻烦公主”到底是为何要来翻他家后院的墙?看样子还是一个人偷偷溜出宫的。裴子期越想越觉得头疼,甚至想到,该不会是上回提交的驸马人选让她不满意了,所以她打算……来找他算账? 然而,此时此刻,素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悦宁二公主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也不知是否褪去了那一身高贵华丽的装扮,此刻站在裴子期面前的,似乎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一个穿着鹅黄色薄衫,梳着小辫的普通小姑娘。 这个姑娘洗净了脸,又换了身干净衣裳,看起来十分秀美。 这个姑娘问他问题的模样,也真就似邻家的小妹妹一般,带了一点儿羞赧和不自在,但语气之中的关切是实实在在的。 裴子期差点儿就要信了。 只是可惜,裴子期一张嘴,就觉得头有点儿疼。 幼时的伤自然老早就好了,但遇见这个“公主大魔王”就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压迫感,几乎已成为裴子期的本能。 哪怕她看来是个善良天真的小姑娘。 裴子期却也还牢牢地记着,自己面前的这一位,可不是真正纯良无害的。 “承蒙殿下挂念,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将养了两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这一句,却是将两人的身份地位,划得清晰明了,泾渭分明。 谁知那悦宁却是个粗线条,压根没听出弦外之音来,只将重点放在了她关切之处,恬不知耻地又朝裴子期凑近了一些,郑重地又问了一次:“真好了?” “……真……好了。” 裴子期状似不经意地退了一步。 “太好了!”悦宁真正松了一口气,却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再开口略微有些不自然,“那个……我……你的病,都是我害的。我听说探望病人应当带些礼物,可我出来得匆忙,什么也没来得及带。” “多谢殿下,有殿下这一片心意足矣。” 裴子期却想,幸亏悦宁没带什么“礼物”来,万一又是她亲手做的什么糕饼,那他这一场“病”要好只怕遥遥无期了。 “不如这样吧。”悦宁忽而朝他粲然一笑,“我虽没带礼物,却带了不少银票。不如你带我去外头逛逛,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作为探病之礼,如何?” “……” 裴子期倒宁愿再多吃一盘桃花糕。 第二章 良辰 裴子期纵然知道有万种不妥,也不敢违抗悦宁公主的命令。 更重要的是,裴子期太了解这个悦宁公主,即便他拒绝,这悦宁也会自己想办法偷偷溜出去。她既然都敢一个人从宫里跑出来,还有什么不敢的?看来所谓的“探病”也只是个幌子,悦宁公主根本就是想出宫玩的。 恐怕明日一早,他要去大殿门口跪着请罪了。 只望皇帝看在他“抱恙在身”的份上,责罚得稍稍轻一些。 裴子期带了小厮长青,又叫了个丫鬟替悦宁准备了一番,再叫了辆马车,收拾收拾便出门了。悦宁叽叽喳喳,一路都缠着裴子期要他说说京城里什么地方好玩,又有什么地方有趣,还有什么好吃的,而他们这又是要去哪里。 这可真是难住裴子期了。 说起来,裴子期还真真是个无趣之人。 裴子期每日寅时起,戌时眠,在礼部尚书这一职位上兢兢业业。即便是轮休日,裴子期也没什么好去处,多半是在家中看书,自小一同长大的许初言却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约了他好几回,结果只约到一同去书局逛了几次。 因而,好玩有趣之处,他不知道。 至于好吃的……裴子期就更无所知了。 他素来对饮食之事看得极淡,即便是再难吃的东西,只要能吃下去,他也没太多不好的感觉。至于什么酒楼宴会,如非必要,他也是极少去的。 可这位悦宁公主既然是被他带出来的,他自然得费脑筋好好想一想。 “不如……” 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思忖半日,总算想到了个去处。 “我们去京郊白马寺看桃花吧。” 他能想到这个地方,还是因为前几日听得许初言说起白马寺的桃花开了,游人如织,十分热闹,当时便想着待得轮休必定要去看上一看。 三月天,桃花灼灼,正是开得正绚烂迷人的时候。 顺着山路往上,马车已不能行,四人只得下车步行。 尚书府的丫鬟一如主人那般严谨,除了小心翼翼扶着这位悦宁公主,还定要让她好好戴着一顶帷帽,将整个脑袋都笼在纱帷之内。 悦宁这可就有些不乐意了。 原本可见漂亮的桃花,这下却要被这闷死人的帷帽挡着,只能看到一重重的粉色,根本看不清它们究竟美在何处。 “裴大人。” “……微臣在。” 悦宁指了指自己脑袋上那一顶帷帽。 “殿下私自出宫已属不妥,若还抛头露面在外,微臣死罪更不可恕。” 那一竿翠竹姿态谦恭有礼,然其内却自有一股宁折不弯的气势,十分迫人。 可悦宁才不吃这一套,她从来都是横行六宫,一点儿道理也不讲的。听得这句,不过是从左耳进,右耳出了。悦宁将脑袋上的帷帽一扯,露出她那张看似“清秀佳人”,实为“刁蛮公主”的面庞来。 “我就是不要戴这帷帽又如何?裴大人若怕什么‘抛头露面’,不如将这山道上、白马寺里头的游人都赶个干干净净,那不就得了?” “殿下……” “如何?” 哼,她料裴子期也做不出那等恶事来。 两人正对峙着,却不料突然有人自一树桃花之后“哟”了一声,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悦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裴子期忽然冲至她的面前,将她手中的帷帽夺了过去,一下便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纱帷之后,悦宁瞪着眼睛,也只看得清楚来人似乎也是个年轻男子。那人面目生得似乎也还不错,但不似裴子期那般穿得简朴,锦袍玉带,颇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 “裴兄这可就不够意思了,小弟我日日约你出门你都将我拒之门外,今日却偷偷摸摸自己带了……”那男子看了一眼悦宁,嬉皮笑脸地道,“这位莫非是我未来的嫂夫人?” 这话可就不对了。 不过悦宁并不打算开口,她倒想看看那个严肃刻板的裴子期要如何应答。 只见裴子期眉头一皱,朝那男子斥道:“许初言,休得胡说!” 此时此地,敢于与正经的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开玩笑的,自然是那个与他一同长大,性格脾性完全相反,但偏偏又十分投缘的礼部侍郎许初言。 许初言见裴子期神色严肃,倒更觉得奇了:“那这位是——” “……”裴子期一时之间还真有些难以解释。 许初言忽然自己悟出了另一番意思来:“哦……我懂了!” 懂什么?这边的公主与尚书,都是一脑门的疑问。 “难兄难弟!同病相怜!”许初言感叹两句,忽而又道,“裴兄,这般经验,你便不如我了。如此想来就来,你当在这白马寺看桃花是件容易事吗?还好我之前多订了房间,就算作小弟的一点儿心意了。” 无论如何,托许初言的福,裴子期不用小心翼翼,一路看顾,悦宁也不必顶着那顶闷气的帷帽了。他们跟着许初言进了白马寺,上了早被京中高官富贾们挤得满满当当的观景楼,入了包间,在景致最好的窗边落座。 悦宁趴在窗户上再朝外看时,发现又与方才在桃林中漫步时感觉不同。 包间里备了精致的素点香茶,那美景又被一窗所框,竟犹如在观赏一幅春桃之画。只是这一幅画要比寻常挂在墙上的画还要生动许多,毕竟这“画中”的桃花是会迎风而簌簌坠落的,路上游人也是会不断行走变换的。 宫中当然也有桃林,春合苑那一片桃花据说还是上品,由宫中花匠日日夜夜精心打理。悦宁去逛过那一次,景致没怎么看,花儿却掐了一些,结果倒弄出有毒的桃花糕来。实在败兴,她也不想提了! 而此时眼前的这一片桃花却是极其鲜活的,生机勃勃,美得迷人眼。 桃花嘛…… 其实,大概哪里的桃花都差不了太多,而宫里头却绝对没有这宫外才有的人潮和赏花氛围。 悦宁心情不错,连带着看坐在她对面那个一脸严肃正经的裴子期也觉得有些顺眼了。而裴子期并未留意这些,也没怎么欣赏美景。他心中还思索着许初言所言“难兄难弟”与“同病相怜”究系何事。 很快,裴子期便有了答案。 他一转头,便看见许初言正在观景楼下引着一个戴着帷帽,由丫鬟搀扶着的小姐缓步朝这边走来。 裴子期恍然大悟。 似乎前几日许初言来探病时抱怨过一阵,道自己逐渐年长,家中父母催促他早日成亲。许初言素来是个浪荡性子,自然虚言搪塞。不过这一回,许家奶奶却不知从哪儿接了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大家闺秀来,非要许初言陪着,看来是有撮合的意思。 于是,许初言对裴子期倒了好大一通苦水。 可如今看来,他引着那一位小姐在桃林之中走着,也不似真如他所说的那般痛苦无奈。两人守着礼,一前一后隔了些许距离。那位小姐的面色被帷帽遮了,可许初言的面上还是带着微笑,时不时要说上几句的。 两人倒是相处甚欢的样子。 所以,许初言所说的“同病相怜”,大概是误会了自己与悦宁也如同他与这眼前女子一样,是被家人强行凑在一起的。 裴子期转头过来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悦宁。 也许是面对这良辰美景的缘故,悦宁并未表现出往日那般张牙舞爪的蛮横模样。若是无人说破,大概谁也想不到她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刁蛮公主,只会以为是哪家温柔美丽的闺秀。 “殿下。”裴子期忽然开口,“微臣有一事要请教。” 悦宁虽有些意外,但也只是道:“什么事?” “前几日微臣向皇上递了几个驸马人选,可公主殿下都否了。”裴子期道,“请恕微臣愚钝无知,不知殿下可否提点一二?” 听到“驸马”二字,悦宁原本的好心情便立刻一扫而空。 好端端的提什么驸马? 这一回,悦宁可一点儿都不再觉得裴子期顺眼了。 果真是个刻板无趣讨厌又烦人的裴大人! “裴、大、人。”悦宁咬牙切齿,没什么好脸色,说道,“此事我还真没什么好提点裴大人的,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驸马……我根本就不想找什么驸马!” 这话说得不但直白,还一下就将裴子期的希望都打破了。 但奇怪的是,裴子期面色坦然,并无一点儿意外或惊恐的模样。他端了桌上的香茶,慢吞吞地饮了一口,忽然转了个话头,问了另一个问题:“下月春猎,殿下可想去?” 春猎?她当然想去! 原本皇帝是答应了带她去玩的,可后来因为闹出了松鹤楼的事来,皇帝便说不许她去春猎,要关她在宫中静心思过。 裴子期突然提到此事,绝对……有阴谋! “裴大人什么意思?” “殿下可愿听微臣一言?”裴子期淡淡一笑,“殿下若想去春猎,便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自然是……” “嗯?” “……相看驸马。” 春日风光无限好,兴许这悦宁公主也会与许初言一样,虽一开始百般不愿,但真正要被这春光迷醉之时,也会忽然发觉,身边总有一些还算顺眼之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裴子期觉得,这法子或许可行。 对于悦宁的秉性,裴子期虽说不算完全了解,但也能料到个七七八八。 至少,对于悦宁出宫“探病”一事,裴子期就猜得一点儿都不错。 悦宁得知裴子期因她的桃花糕而“病倒”之后,便说要出宫去探病。可朝内从来就没有未嫁的公主随意出宫,去探望非亲非故的男子之说。皇帝当然是直接便拒绝了。而悦宁则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偷偷摸摸溜出了宫。 反正春猎已去不成了,父皇还能罚她什么? 最多再被禁足几日! 这么个烂摊子,最终当然还是裴子期去收拾的。 去白马寺看了桃花,品了香茗,用了一顿白马寺特色的素斋,裴子期又耐着性子陪悦宁在桃林里散了会儿步,消了消食,这才亲自送了悦宁回宫。 宫中失了公主,明面上不显,内里却乱了。 抱病几日的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换了墨绿色官服,亲自去御书房请罪。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裴子期便又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这中间他究竟向皇帝请了什么罪,同谈了些什么,大概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侍知道了。 悦宁回了宫,小宫女红豆与松籽便紧紧跟在她身后,都生怕一个不留神又把公主看丢了。悦宁要小心藏着自己,还得嘱咐两个宫女不要露了行踪。 她正有些焦躁,却看见裴子期下了台阶,径直朝她的“藏身处”走来。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他一如往日,正正经经,斯文有礼。 既然被发现了,悦宁也没什么好再躲的,便一挥手,让礼部尚书大人不必多礼。只是问话的口气还是显出了她的急切。 “怎么样?我父皇怎么说?” “皇上准了。”裴子期道,“微臣这便要回去重新确定参与春猎的名单。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 悦宁心情大好,便直接打断了裴子期的话头。 春猎选驸马?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不过这裴子期还算有些脑子,想出这么个主意让她又能出宫去玩一趟。春猎……对对,她得回去多准备几套骑装,到时得出去骑马,说不定还能猎只小兔子或者小鹿什么的。 眼见面前的公主神思已经飘远,裴子期叹一口气,行礼告退。 这一趟入宫,也就算是销了假,更何况春猎选驸马的主意是他出的,他必定得亲自回去筹备相关事宜才行。于是,第二日一早,裴子期上了早朝,便直接回了礼部。 裴子期还没来得及叫人,礼部侍郎许初言就先冲进了他的书房。 “裴兄!昨日白马寺一游如何?” 裴子期稍作沉吟,答道:“多谢你的包间。” “什么包间!我是问你与那位小姐相处得如何?”许初言此人是藏不住话的,尤其是对自小一同长大的裴子期,偶尔还能装一装样子,但一急躁起来,便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都不客气,“必定是伯父伯母安排的?不知是京中哪一位小姐?” 对付一连串问题问下来就停不住的许初言,裴子期不疾不徐,先摇了摇头,才道:“初言,你前几日还说与那位祖母远房亲戚家的小姐两看生厌,昨日为何又一路言笑晏晏?” 许初言素来是个粗神经,被裴子期这么一摇头加一绕圈,就把自己要问的一肚子话忘了,只想着要如何回裴子期的话。 他支支吾吾,挠挠头。 最终,许初言才嗫嚅道:“其实单单出门看个桃花倒也没什么……” “桃花可好看?” “……倒不错。” “那人呢?” “哎哟——”许初言又挠头了,说道,“大约是那桃花迷人眼,当时竟觉得也还……算是美人美景……美事一桩。”后边的话音几乎低得令人有些听不清了,这对于素来粗神经的许初言可是头一回。 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含笑听了,更觉得自己的设想不错。 皇帝一早便说了,要为悦宁公主择选的驸马,必定得悦宁公主自己满意才可。他先前光想着该找个如何好的人才能配得上公主,又想着如何脾气秉性的人才能得公主的芳心,却忘了最重要的一条。 他觉得合适,悦宁便与他所想一样? 要选出个各方面都好驸马,当然也得公主自己相看满意方可。 春猎便是个绝佳的机会。 届时春光迷人,公主殿下漫步于美景之中,再遇到那么几个朝内外出色的年轻子弟,几番欢声笑语,说不定就……春心萌动了呢! 裴子期计划完美,也赶紧地为这一计划努力,认真筛选起参与春猎的人选来。当然,他还会忍不住先在心中考量几分,猜想一番:悦宁公主会否与此人说得上话?照悦宁公主的性子,那人又会否让其厌烦? 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忙着,悦宁公主殿下更忙。 回了内宫,得益于裴子期的襄助,她不但没有因为私自出宫而受罚,还被准许参与几日之后的春猎。一想到这件事,悦宁就忍不住高兴得想要大叫。 悦宁兴致高昂地吩咐小宫女红豆与松籽去将她的几套骑装都找出来准备好,自己则关上门来翻起了小本本。 上回做的桃花糕虽然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但既然解决了,她自然还想再加以尝试。这一次春猎,除了可以出宫去玩一趟,也是她一展身手的好机会。虽说是狩猎,但出门在外,难免要用些糕饼茶点。 ……桃花糕不好,那这次再试着做一个杏仁奶酥饼好了! 各自忙碌,几日时光匆匆而过。 到了春猎那一日,皇帝御驾在先,其后皇亲贵胄、高门士族浩浩荡荡,一眼竟看不到头,声势十分浩大。在众多随从之中,最惹眼的当然是那些年少的子弟,个个都是俊朗风流,骑着高头大马,骄傲非常。 悦宁公主的车驾就跟在皇帝的御驾之后,这也是独一份的恩宠。可惜的是悦宁压根就不想要这份“恩宠”,她快要被这缓慢又憋气的马车闷死了。她一大早特意换了骑装,却因公主的身份父皇不让她出外骑马,再没有更让她觉得扫兴之事了! 裴子期也带了许初言在队列之中。 不过这一回,裴子期难得未着官服,也换了一套方便骑马的装束,只是刻意留过心,穿得一点儿也不扎眼,骑了匹普普通通的马,远远地跟着。他算是个文官,这次随驾春猎也不是出来玩耍游猎的。 他只需注意一件事便可以了。 裴子期不远不近地跟在悦宁的车驾之旁,偶尔听见其中传来几声嘀咕抱怨,小宫女的安抚劝慰。裴子期不必掀开车帘,也差不多能想象得出那位公主殿下脸上的神色。 想着想着,裴子期自己也没察觉,他的嘴角不小心露出一点儿笑意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到了皇家围场。 奇怪的是,那位公主殿下慌张张地带了两个丫鬟下了马车,却没急着要出去骑马,而是进了早就扎好的帐篷,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 围场里的春光的确明媚动人。 这是在深宫里,甚至皇城之内都少见的风光,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草繁树茂,空旷辽阔虽比不得塞外,但也令人由衷地产生一种自在舒畅的感觉。 然而裴子期可没时间欣赏什么美景,也没空去骑马奔驰。 他找了许初言去点人了。 这一次春猎,由于裴子期早早去找皇帝提了一番,皇帝便也暗中布置了,择选了朝内几个不错的年轻子弟,再稍稍提点了两句,大家心中便都懂了。几个年轻人存了心要好好在悦宁公主面前表现,见裴子期来喊,便都拾掇一番,器宇轩昂地朝公主的营帐这边走来。 悦宁可不知道帐外有这些动静。 她没急着出去骑马,是因为她正吩咐小宫女红豆和松籽,将她费了大半日工夫做好的点心一样一样装好。 因为出了上回桃花糕的事,对这次的杏仁奶酥饼,悦宁可是认认真真研究过的。一个人关在小厨房里研究了两天,再让身边的红豆和松籽都尝了,总算没看见她们两个龇牙咧嘴的样子,她终于确信味道肯定不错! 悦宁喜滋滋的,自己先端了一碟子,打算送去给最疼她的父皇品尝。 谁知,她一走出营帐,便对上了裴子期笑吟吟的面庞。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悦宁脸色不好,倒不是她讨厌见到裴子期这个人,而是裴子期此人一出现,就代表着肯定又跟什么“择选驸马”的事有关。 果然,裴子期又道:“微臣这番来,是为殿下引荐几人。” 他正说着,悦宁抬头看见几个年轻公子跟在裴子期身后,也纷纷朝她行礼。 悦宁扫了一眼,一个两个,正当最年轻最志得意满的年纪,又都是出自高门大户,虽都躬身朝她行礼,但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掩不住的浮华之气。 有什么好得意的? 哼! 悦宁瞥了一眼,倒觉得站在一旁的裴子期显得顺眼多了。 真正论起来,这里一堆所谓的青年才俊,也没一个像裴子期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年少得志,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更难得的是,裴子期这个人身上从来都没有一点儿锋芒。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如清风如淡云一般,令人身心舒畅。 “正好本宫取了些糕饼,也赏给你们尝尝。” 裴子期听了这一句,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虽说裴子期在吃食上不太在意,但对于这位悦宁公主殿下递来的吃食,他想不在意都不行。上一次那个桃花糕害得他“卧病”多日的事,他记忆犹新。 这一次…… “……杏仁奶酥饼。” “微臣谢恩。” 裴子期心中担忧,面上却一点儿不露,手上还得接过那一块糕饼。 “殿下果然蕙质兰心。” “殿下巧手!臣下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点心。” “好吃,好吃!” …… 听得一片夸赞之声,裴子期稍稍松了口气。上次那个桃花糕,可能真是一场误会。尤其经过桃花糕的事,这位公主殿下应当会更加小心谨慎。裴子期放下了心,便也将手中的那一小块杏仁奶酥饼放入口中。 一入口便闻觉一股牛乳的香味袭来,味道似乎不错? 然而,裴子期再嚼两口……咳咳。 这微微有些发苦的感觉不是第一回了,上回是夹竹桃,这次是苦杏仁?这倒也算了,偏偏这酥饼放了太多油和糖,甜得发腻,再混上这苦味,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算了,吃吧,大不了再拉几天肚子。 裴子期如此想着一咬牙就咽了下去,可违心的夸奖话他一句也说不上来。 看来这几个驸马人选也不行。 虽说看来倒是挺符合悦宁公主所说的“发自内心地珍爱本公主所做的吃食”这一条,但看那几个人虚伪奉承的模样,裴子期都有些看不上。 悦宁可不知道这些。 这可是第一回有这么多人真心实意地夸奖她做的东西! 悦宁心中乐滋滋的,也就不觉得那几个什么“未来驸马”人选碍眼了。更何况,那几个人吃完了她做的杏仁奶酥饼,还非常乖觉识趣地都纷纷告退了。 不错,不错。 这么看来,倒只有那个本来看着“顺眼”的裴子期吃了之后一声不吭,让人有些不高兴。 “裴大人。” “……微臣在。” “本宫做的杏仁奶酥饼不好吃吗?”不知为何,悦宁见裴子期吃了之后闷着不说话,就总觉得有些不悦,非要逼着他说不可。 裴子期略迟疑了一下。 “殿下亲手所制,恩赐可贵。” 悦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她分明在问他好不好吃,结果他就这么轻飘飘地丢一句什么“恩赐可贵”?这不是明显觉得难吃又不好意思说吗? “哼。”悦宁冷哼一声。 “红豆、松籽,你们两个去给父皇送点心,本宫有话要单独与裴大人聊一聊。” 悦宁这一句话里头,最后那三个字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正好把裴子期想要开口说的那一句“于礼不合”挡在了喉咙里。 不过片刻工夫,两个丫头都走了出去,就剩下裴子期与悦宁两人。 裴子期略略抬头,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悦宁。虽说是春猎,但已到了春深,悦宁穿了一身簇新骑装,又将长发高高束了起来,较之往日,少了几分公主的华贵精致,多了几分利落,但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犀利之中又是带了一点儿俏皮的。 裴子期不好意思多看,又垂了眼眸。 “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裴大人反正无事,不如陪我去那边看看马吧。” 悦宁想出一个由头来。 “殿下恕罪,微臣并不识马。” 悦宁却不待裴子期那一句话说完,就气冲冲地朝着马厩那边走去,只当作没听见那么一句话。裴子期心下无奈,只好暗暗叹口气,然后跟了上去。至于悦宁,她当然不是真的要裴子期陪她去看什么马,她就是想问问裴子期,她做的那个杏仁奶酥饼到底是怎么个难吃法,可这话她也不好意思在小宫女们面前问。 谁知才刚刚绕过两个营帐,她便听见帐内有人说话。 “……从没吃过那么难吃的点心。” “对,可真是噎死我了!” “但那糕点乃公主赏赐,就是再难吃也得咽下去。” “快来人,再给本公子上杯茶!” …… 后面还有一些更不好听的话,比如一吃那杏仁奶酥饼便忍得辛苦,后来都急着退下是赶着回来吐了那杏仁奶酥饼,再漱口喝茶的;又比如什么想要娶公主必定得受些常人受不了的难处,看来苦处以后还多着之类。 裴子期听得心惊肉跳,看着身畔的悦宁脸色不断变化,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却是一跺脚朝另一处跑去了。 糟了。 裴子期赶紧去追。 悦宁这一气乱跑,没怎么看路,竟真绕到了马厩。她只觉得心中一股怒气翻腾,只想着要发泄一番,便顺手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驾着马就冲了出去。 “殿下——殿下!” 几个看马的内侍可着了慌,一转头见裴子期跟了过来,赶紧上前告罪。 “尚书大人!方才那一匹马才刚驯好,性子还野着呢,公主殿下她……” 裴子期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也拉过了一匹马。 自然,相较而论,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上马的姿态可没有悦宁那么漂亮,坐上马背之后有些歪歪斜斜摇摇欲坠。 可裴子期还是故作镇定地勒紧了马缰,然后吩咐了一句:“去回报皇上一声。” “……驾!” 裴子期这人,要说优点,那可有一大箩筐,家世背景、仪表气质、人品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好,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身上还无一点儿倨傲之气。可这世上毕竟人无完人,即便如裴子期这般出色的人,也有那么一两个不那么行的地方。 比如,他不太会骑马。 像出京时那般,择个性情温顺的老马,慢吞吞地跟在一大队车队之后,他倒是自信不会跌下来,只不过多少有些小心翼翼,紧张兮兮。 然而此时,他那滑稽迟缓的骑马方式显然不适宜了。 恼羞成怒的公主殿下悦宁骑了一匹刚驯服不久的快马疾驰而去,眨眼工夫就要看不见人影。裴子期惊惧之下,一咬牙,甩起了马鞭,也只好赶紧追了上去。 快马加鞭,风驰电掣! 裴子期还从来没有这样奔放地骑过马。 他在马背上颠簸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他只得拼命地攥紧手中的缰绳,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要被这快马丢出去。就在这种紧张刺激的境况之下,他还得分神去看他前方之人的踪影,从而尽力以手中缰绳稍稍调整一下前进的方向。 “殿……咳咳……” 裴子期一张嘴,就呛了一股刺喉的风。 “……殿……殿下!” 前方的悦宁也不知听见了没有,但不管听见没听见,总之,自后边看来,她是一点儿都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裴子期是真的有些急了。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眼看着他们两人的马越跑越远,路边的景色越来越陌生,似乎他们早已经跑偏了方向。他们这一行人才刚刚驻扎下来,只怕守卫围场的侍卫们都还没来得及分派好。这若是不小心跑离了围场,可不是闹着玩的。 裴子期毫无办法,追了半天也追不上,索性豁出去了。 马已经很快了,但还是不够快,至少,还不够让他追上前方的那一匹马。 裴子期又将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 “驾!” 座下的马吃痛,发狂一般地朝前奔跑起来,似乎真的突然快起来,眼看着离前面那个模糊的影子近了一些,看着似乎又近了一些…… “殿下!危……” 裴子期心里着急,身体便也忍不住朝前倾了半分,谁知那马儿正踩中了一块石头,就这么一颠,裴子期身子一歪,没能稳住,直坠马下。 经此一番狂奔,悦宁心中一股怒气渐散,却听见身后似乎有动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一匹快马上掉了下去。接着,顺着那小山坡滚了下去。 “裴……裴大人?” 悦宁吓了一跳,赶紧放慢了马速,转了方向,朝身后跑了过去。 那一匹无人驾驭的快马也慢了下来,悦宁一声呼哨,便将那一匹马也拉住了,赶紧朝小山坡的后方赶了过去。 裴子期这一下跌得可不轻。 好在裴子期虽然不怎么会骑马,但好歹他还有些脑子,知道怎么惜命,所以他眼看自己就要跌倒,赶紧护了要紧的部位,又着意朝那长草松软的后山坡滚了下去。 当然,这种时候就不能讲究什么仪态了。 悦宁赶来的时候,一下马就看见裴子期抱着脑袋,且翻且滚,骨碌碌像个球似的滚落了下去。等好不容易缓住了向下的势头,那一个“球”总算慢慢打开,带着一头一脸的草屑碎土渣,狼狈至极。 偏那人不顾着自己,还先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和她说话。 “殿下,那一匹马才刚驯——” 眼看着想要用力起身,谁知一伸腿,他就咧扯着嘴,又歪倒了下去。 “……那马还……哎!” 倒下去的那人似乎还要接着说,可又不知碰到了哪一痛处。 见到此情此景,再想想平时此人那副卓然而立,似乎无论何时何地都风姿翩翩,温文有礼的模样……饶是悦宁刚窝了一肚子火,也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开了。 悦宁已经许久都没有笑得这般畅快和恣意了。 当然,也是许久都没遇着这么好笑的事了。 悦宁也知道,在此时此刻要嘲笑一个坠马受伤,而且还是一片热心为了她才如此的人,实在是有点儿过分,但……真的是太好笑了。 好在那人似乎一点儿都不生气。 他只看着她笑,见她差不多笑够了,才又问她:“殿下心情可好了些?” 提到这个,悦宁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原本是好了,可被裴子期这么一提,难免又让悦宁想到了那一碟子杏仁奶酥饼的事情。 悦宁别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真的那么难吃?” 这次,裴子期似乎也很认真地先想了一想,然后才回答她:“回殿下的话,虽不算美味,但也尚可。” “你不必骗我!”悦宁沉下脸来,她显然是不信的,说道,“那几个人都说难吃,都急着赶回去吐了漱口喝水,就你还——” 对了。 好像就裴子期一个人吃了,而且咽下去了,并且没有急着离开去呕吐喝水。 也许真的没有那么难吃。 悦宁稍稍找回了一点儿自信,或者说,她宁愿用裴子期的话先骗一骗自己。 “你……快起来吧。” 悦宁的语气之中,带了一点儿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和软。但裴子期费了半天劲,还是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反而又倒了下去,看那咬牙皱眉的样子,只怕伤到了哪里。这下悦宁有些着急了。 “裴大人,你伤到哪儿了?” “……回殿下的话,别的倒不要紧,只是似乎崴到脚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悦宁心中多了点后悔与焦灼。 其实,她早该想到那些吃了杏仁奶酥饼的人的话是言不由衷的。毕竟她在深宫长大,像这样趋炎附势,谄媚讨好的人,她见得多了。但偏偏不知为何,在那一境况之下,她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个裴子期,就觉得羞愤难当,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非要立时冲出来好好发泄一通不可。 只是,她自幼就有疼爱她的父皇亲自教导骑术,就这么跑出来,哪怕骑了一匹才被驯服没多久的马,也算不得什么,即便是撒完了气,此刻再骑马跑回去,也能在天黑之前到达她的营帐。 明明一点问题也没有嘛。 可……眼前多了个大问题。 想到这里,悦宁便多少有些埋怨:这个裴子期不会骑马还逞什么能,这下可好! 裴子期似乎一眼便看破了她心底的想法。 “都是微臣不慎,殿下不必自责。”裴子期虽然坐在地上满身狼狈,但他面上还是要端出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只听得他道,“天色已晚,还请殿下先行一步报个信,微臣在此静静等候即可。” 这倒也是个办法。 可悦宁微微犹豫了片刻,便道:“不成!” 经过因桃花糕卧病的事,眼前这堕马的事,在悦宁的心中,已经把裴子期当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文弱书生”了。当然,此时悦宁已经自动忽略掉,这两件事的始作俑者都是自己。她想到的是,若是将裴子期这么个文弱书生丢在荒郊野岭,实在不妥。 说不定他只是装装样子,等自己一离开,就会哭出声来。 即便不会,似他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若遇着猛兽,也是完了。 悦宁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要留下来保护裴子期。 “我这样跑出来,那些宫人肯定不敢瞒着,只怕早就报给父皇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寻,我……”悦宁喃喃道,“我留下来保……保护你。” 保护?! 裴子期哭笑不得。 “微臣……” “行了行了。”悦宁小手一挥,“反正这儿没别人,什么‘殿下’‘微臣’的,听着就累。” “殿下还是……” 悦宁横了一眼过去。 “……谢……谢谢。” 不让说“殿下”与“微臣”,裴子期怎么说怎么觉得别扭,感觉这要求让他连话都说不好了。他想劝悦宁还是先回去,毕竟她这个公主“殿下”要比自己这一个“微臣”的性命重要得多,再者,他们两人孤男寡女……于礼不合。 这些话到了嘴边,裴子期又被迫咽了下去。 悦宁才不管裴子期这么个文弱书生在想什么,她一边着急,一边也觉得就这样丢裴子期在地上不太好,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手一伸:“我扶你起来。” 白生生、娇嫩嫩的一只小手朝他伸来,裴子期盯着看了一会儿,心跳突然快起来,却不敢动。 “快起来呀。” 悦宁索性凑了过来,半是强迫地直接一手拉扯起地上的裴子期。她不知力道轻重,也从来没想过,即便裴子期真是个文弱书生,那也是个高大的男子,于是,悦宁不但并未将地上的裴子期搀扶起来,反倒脚下一软,自己也歪倒了下去,一头撞进裴子期的怀里。 “哎——呀!” 悦宁心慌意乱,尴尬羞恼,只觉得靠入了一片温暖,闻着了陌生的气息。 那气息有点儿像干松草的气味,又像翻开了一卷上好的书画,透着沁人心脾的墨香。 正如裴子期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裴子期也被吓了一跳,不过他可还没想那些有的没的,生怕悦宁跌坏了,下意识就去挡了一挡。 可他似乎才刚触到那柔软的身体,怀中便一下空了。 他再抬头,却见悦宁面色绯红,瞪着眼睛,朝他道:“你先等着!” 悦宁去将两匹马儿拉到了树林子里,都找了地方系好了,才又回来搀他。这一次,她两手都使上了力,心里又有了些谱,总算将裴子期拉起来。 这一回,倒真是不分什么“殿下”,什么“微臣”了。 裴子期心中虽还觉得有些不妥,但迫于形势,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更何况见到扶着他的悦宁微微喘息,鼻尖也渐渐沁出细密的汗来,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 幼时那个凶悍的小姑娘…… 嗯,此刻其实还能看出一点儿当年的样子来。 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很像。 天色渐渐暗了,似乎才暗下来,便眼看着就要黑了。也不知营帐那边究竟是什么状况,过去了这么久时间,竟然还没有一个人寻过来。 悦宁心中有些慌起来。 却见裴子期靠在树下,已经在长袍上撕了半幅下来,三两下将自己腿上的伤处绑起来。然后,裴子期左右看了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地上的一根树杈。 “你要……做什么?” 悦宁不明白。 “微……”裴子期略顿了一下,将那一个未说出口的“臣”字咽了下去,才道,“用那树杈暂且当个手杖。” “……哦。” 悦宁依言走过去拿了那根树杈,却也没多想裴子期要个手杖干吗。 裴子期接了树杈,试了两下,还真就撑着站起来。 “你……就在此处等我,我去找些干柴和吃的。” “我也去!” 不错,没有人找来,他们只怕要做最坏的打算。 然而裴子期顿住了步子,一副有话要说又憋着不说的样子。悦宁有些不高兴,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只不许再说什么‘殿下殿下’的!” 裴子期想了想,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若要后悔,此刻还来得及。” “后悔?后悔什么?” 悦宁没听懂。 “天还未黑透,若此时往回跑,也许……” “裴子期!” 悦宁两手叉腰,横眉竖眼的,那凶悍的样子又回来了。 “……微臣在。” “裴子期!” “……是。” …… 到天完全黑下来时,两人已在树林的背风处生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火堆。悦宁搀扶着裴子期在火堆旁坐下来,自己也累得喘了一口气。当然,除了疲倦之外,悦宁心中还有不小的满足感。这捡柴的活儿,她也分担了一半,而且听了裴子期的话之后,她才知道捡柴不是个简单的活儿。 太湿的不行,太大太重的也不易燃。 原来裴子期并不是一个只会在书房里念书,只会在朝堂上掉书袋的文弱书生。 咳,虽然他不会骑马…… 但是他方才不过就借了她腰间的一把小匕首,就将一根树枝削尖了,在那条清澈见底的浅水小河里戳到了两条鱼。 这些,悦宁以前连听也没听过的。 后来,裴子期又用那一把小匕首将两条鱼都清理干净了,才穿在两条细细的枝条上。 “咦,你还会杀鱼!” “会一点儿。” 这可不容易,朝内大部分读书人可都认定什么“君子远庖厨”才是真理。 到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悦宁也自告奋勇地从裴子期手中拿过那两条收拾好的鱼,架在了火堆上。 “让我来烤!” 她在宫中只做过一些糕饼点心,还从来没试过烤鱼呢。 这时的悦宁几乎已经全忘了他们要夜宿荒野,满心只觉得新奇有趣,全忘了自己这几回做的吃食,似乎都……不太成功。 火烧得极旺,映得火边的人脸也红彤彤的。尤其那人还满脸兴奋,两只眼睛里都闪着期待的光芒。 裴子期不由自主地,嘴角就有些弯起来。 这次堕马,虽然他及时护住了要害,但腿还是摔得不轻,方才又强撑着捡柴抓鱼,尽管有个“手杖”,但总要着些力,似乎脚腕处的伤痛更严重了一些。不过,这也都是他的过错,甚至如今还连累悦宁堂堂一个公主露宿荒野,靠两条烤鱼果腹。 实在也不能全怪他。 他怎知那么个不着调的公主,竟然是个驭马高手。 他只想着她只怕从小到大都没受到过那等委屈,必定会失去理智,担心她会因骑了才驯服的野马出事。还是怪自己太过冲动不谨慎了……再想一想当时她一脸坚定地说出要保护自己的话来,裴子期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心暖。 “哎哎哎……煳了!” 悦宁本想着烤个鱼而已,应当要比做什么糕饼点心容易得多,不就是把鱼放在火上翻着烤吗?可她明明一直盯着看,还是烤煳了一半。悦宁手忙脚乱的,赶紧将那两条半煳的鱼自架子上取了下来,先递了一条煳得不是那么厉害的给了裴子期。 “没有作料,可能不大好吃。” 然而裴子期拿了那一条鱼,盯着看了半天,却没立即下口。 “怎么了?” “没什么。” 裴子期摇了摇头。之后,却总算是将那条鱼拿起来吃了一口。他吃得很慢,但看起来面上并没有什么为难的神色。 这让悦宁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想来应该还不错? 悦宁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鱼,煳的那一半肯定是不能吃了,另一边……悦宁满怀期待地低头咬了一口。 “呸!呸呸呸!” 天呐,这鱼看着煳了一半,另一半却还是半生不熟的,一口咬下去,又腥又生,还能看见白色的鱼肉里夹着血红。 “裴子期!” 裴子期抬头,面上竟然还很淡然。 “你怎么吃下去的!” 悦宁憋着一口气,要去夺他手中的鱼,那裴子期看着文文弱弱的,力道却不小。悦宁不但没将他手中的鱼夺了来,反倒被他抢了自己手中这一条。 “再烤烤,还能吃。” 鱼烤得一半煳一半生,是火生得太大,鱼却翻得不得法。裴子期将那煳了的弄掉,又重烤了,很快就将鱼肉烤得焦黄,再翻,再烤,动作十分细致,很快便弄得差不多,鱼肉的香味弥漫开来。 等悦宁再拿回自己那一条鱼,光是嗅着那香气便觉得垂涎欲滴。 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香得不得了。 出来跑了大半天,又捡柴忙了半天,其实她早就饿了。本被那一口生鱼败了胃口,可这回再吃起这鱼来,却令她忘记了那不愉快的味道,吃得极为香甜。 哎,要是有盐巴和作料更好。 吃完了鱼,两人用帕子擦了手,又都沉默不语了。 裴子期不知在想什么,悦宁却在想,那些人吃了她做的杏仁奶酥饼拼命夸赞,是因为她是公主,那么,裴子期每回吃了她做的东西都憋着不说话,是否也因为她是公主?悦宁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喂,裴子期。” “……嗯?” “你……”悦宁也不知要怎么问才好,便支支吾吾道,“你为什么不说?” 裴子期没吭声。 不知是觉得不好答,还是没听懂她在问什么。 这下可让悦宁的脾气又上来了。 “我还以为你同那些人不同!没想到你也是个虚伪之人!”悦宁越说越觉得生气,“你也是因为……因为我是公主,才遮遮掩掩的,不说老实话?” 这是自然,谁敢当面数落公主的不是,这可是不敬公主的罪。 “那你可比他们更坏了!他们只是嘴上虚伪奉承,你表面上闷不吭声,心里却在嘲笑我,鄙夷我,对不对?” 裴子期却摇了摇头。 “殿下……” “不许叫我殿下!” “……” 裴子期倒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该怎么说呢?其实裴子期倒是真没有一点儿在心中暗自嘲笑悦宁的意思。他不直说,的确是因为悦宁公主身份,她的事,轮不到他来指点。 还有一点,是他不能说出口的。 也许是幼时那一桩事给他带来的影响实在深刻,即便是两人都已长大,可在裴子期的心中,悦宁却还是那个张牙舞爪,凶悍得要来抓他的脸,抢他的冰糖葫芦的那个小姑娘。 对小姑娘……自然应当宽容些。 “……我从未觉得你做的东西难吃。” 这也是实话。他当真不觉得这有什么,桃花糕?杏仁奶酥饼?还有这半生半焦的鱼?他的确都能吃下去。也许是他从来在吃食上不讲究不在意,也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难以入口的东西,即便这些吃食……是有些难以言说,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 悦宁见他说得诚恳,也不由得信了几分。 “真的?” “……真的。” “那是你不挑剔罢了。”悦宁道,“我以为自己爱做这些,便肯定能做好,如今看来,原来……”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一塌糊涂。 裴子期却说起自己的事来。 “……我不会骑马。但其实我幼时最喜欢看游侠小说,最憧憬苍茫大漠策马奔腾,自由洒脱。”裴子期说到这儿,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那时整日关在书房读书,没机会学骑马,等到长大了,也费了不少精力,却始终不得法。” 提到这个,悦宁总算找回了那么一点儿自信。 对对对,裴子期看着什么都会,却不会骑马,不但不会,而且还……就在不久前,闹出了个狼狈的笑话来。 裴子期接着说道:“那时我也心灰意冷过。” 世人大概都是如此,越是紧张在意的,越是忍不住要对其寄予厚望,然而世事哪有那么圆满,许多时候,甚至大部分时候,付出了许多努力,收获却只寥寥。那时,没有一个不觉得沮丧失落的。 “那后来呢?” 悦宁也听得好奇起来。 “后来我索性就想开了。”裴子期道,“我生来便不是当什么‘游侠’‘浪子’的料,也不必对自己有那么高的期待。能爬上马背,能顺顺当当地骑着马出个城,游个京郊,便足够了。若要再好一些,慢慢练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道理也是人人都懂,可……心里还是不舒坦。 悦宁拨弄着跟前的几棵小草,垂着头半天才问了一句话:“我是不是……真的……没什么下厨的天分?” “……比我骑马的天分要高得多。”裴子期这么回答她。 提到骑马,想到裴子期骨碌碌滚下山坡的样子,悦宁又抬头看他。嗯,杂草和碎泥还混在头发里,身上的水青色长袍也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真是难得见到裴子期如此失态的样子,悦宁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样一竿翠竹,总算不是一副清高疏离的模样,沾染了一些尘土,却拉近了一点儿与凡尘中人的距离。 “不如这样。这几日,我教你骑马,你呢……以后我做的糕点,都请你替我尝尝。”悦宁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许敷衍我!要是哪儿做得不好吃得说实话!” “……嗯。”裴子期点了点头。 “咦,萤火虫!” 夜已经深了,除了他们生的这一堆火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再看远一些便都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可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之处,突然有几点荧光,不是很亮,可那光点在夜晚看来也十分有趣。 “我去捉两只来带回去!” 悦宁毕竟从没有过露宿荒野的经历,心结打开了,便起了玩心,觉得什么都是新奇有趣的,似乎什么都要看一看,玩一玩。 火堆里的柴火烧了半夜,也渐渐不是那么明亮了。 裴子期不时拨动两下,再添一些柴火进去。 悦宁却从未熬过这么晚,折腾了半天,又说了一大堆话,她早就累了。虽然嘴上说着不困,但眼皮开始打架,摇摇晃晃,东摇西摆,最终没能抵挡得住瞌睡虫的诱惑,她斜靠在树干上睡着了。然而那树干靠着大概也不太舒服,即便是睡着了,悦宁也睡得不太安稳,拧着眉头。 再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位千金公主一脑袋歪下来,枕在了裴子期的腿上。 这还不算,她还左右调整了一下位置,再蹭了蹭脸,才舒舒服服地继续睡。她原本紧皱的眉头总算舒散开了,嘴角似乎还带了一点儿笑意,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 裴子期可不敢动。 他只能暗暗苦笑,然后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感觉到他的腿先是酸麻,渐渐地似乎就失去知觉了。 他心中一直静静算着时辰,便觉得这时间过得太慢。 似乎怎么挨也还是漫漫长夜,天际始终都亮不起来。 第三章 心虚 天亮之后,终于有一队侍卫寻了过来,找到了露宿荒野的公主殿下。问了几句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几个内侍吓慌了神,不知何故乱指了一通,害得两个小队的侍卫越绕越远,找了一夜才找到他们。 趴在裴子期腿上睡了一夜的悦宁公主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相较而言,坐在地上的裴子期却站不起来了。 一条腿堕马摔坏了,另一条腿……嗯,被公主殿下枕得失去知觉了。 比堕马滚地还要令人尴尬的是,这样一个裴子期,最终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从地上架起来,再拉扯上一匹马,和另一个壮得跟牛一样的侍卫同骑。 悦宁笑得腰都要直不起来了。 裴子期形象尽毁,难得的是却不着恼,面上云淡风轻的样子和往日一般无二。 只是,难得的一个春猎…… 虽然裴子期本身对春猎的兴趣不大,本来他马术就不怎么样,让他弯弓射箭显然也是不成的,因而这一回来春猎,为的就是替悦宁择选驸马。可裴子期还是没想到,自己会落到个卧病于营帐来度过春猎的地步。 裴子期闲得要发霉,虽行走不便,但还是忍不住去掀开帐帘,想看一看外边。 他才一看见光亮,便感觉格外刺眼。 外头阳光灿烂,天高云远,人们个个都精神满满,走路带起的风似乎都比在京内时要大一些。 “裴大人可是闷了?” 一旁的小内侍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个内侍名唤常和,年纪不大,是皇帝体恤他“保护”公主有功,特地拨来照顾他的。这常和人很勤快,也很机灵,就是……不知是否因为从未服侍过像他这般的“大人”,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点儿敬畏。 裴子期“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若说闷,他往日旬休在家时,也是一人在书房里,一待便是一整日,也从不觉得苦闷孤寂。这一回,书也带了,翻了好几卷,却总是有些心浮气躁的。难不成出来一趟,还把自己的一颗宁静心搅乱了? 小内侍常和可不知道这位裴大人在想什么。 他只想着若是自己闷在床上,必定是想出去逛逛,便安慰道:“裴大人若嫌闷,用了午饭,奴才扶裴大人出去走走。” 然而待到用完了午饭,却不必出去走走了。 营帐的那一条帐帘被人一把掀开,有一人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趴在裴子期的床边,大声问他:“裴子期,你好了没?”小内侍常和正背对着他们收拾碗筷,听得这一阵动静,忍不住就想要转过身来呵斥一番。这人真是好不像话,哪有这么横冲直撞地来“探病”的? 咦,不对,怎么是个女子的声音? 常和赶紧回头来看,再一看,便吓坏了,赶紧低下头行礼。 “奴……奴才……见过殿下。” “嗯。” 坐在裴子期床边的,赫然便是那一位在后宫之中名声最大的悦宁公主。 这一日,悦宁换了一身正红色的骑装,长发高束,一点儿妆饰也没有,背上甚至还背了一副弓箭,显得愈加英姿飒爽。就连裴子期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沉闷的帐篷里待了一天,似乎正是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红,才让他精神一振,不显得那么颓丧了。细细想来,他几次见到悦宁,要么就是悦宁一身繁复的宫装让人敬而远之,要么便是清秀小女儿的姿态令人不敢亲近,似乎悦宁还从没有像眼前这般干练动人过。其实她的眉目生得不是那么温婉秀雅,尤其一对长眉生气勃勃,带些英气,她的眼睛倒是生得漂亮至极,眸中闪闪若含星,顾盼之间似乎有层层光华流转,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裴子期,你老盯着我看什么?”悦宁似笑非笑道,“莫非你才发现我生得好看吗?” 裴子期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便真就点了点头,道:“是。” 话一出口,裴子期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对。 小内侍常和惊得差点打了个趔趄,再一想此事非同小可,又恨不能立时将自己的眼睛蒙住,耳朵堵住,再……彻彻底底地消失。 “奴……奴才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常和声若蚊蝇,埋着头小跑着出去。 裴子期总算察觉出了一点儿怪异,下意识地先朝床内退了退,稍稍与半趴在床边的悦宁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殿下,微臣已无大碍,再休养几日即可,殿下不必担忧。” 此话说得隐晦,不过想表达一个意思:既然悦宁是来“探病”的,那么此刻也算是“探”完了,她也就可以走了。毕竟他们男女有别,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实在不妥。 然而那一根筋的公主殿下似乎一点儿也不开窍,一双眼睛不避不让,直直地盯着他,还非要问:“几日?” “……” 悦宁却忽而冷哼一声。 “你可别忘了,我还要教你骑马的。”她道,“等你的腿养好了就去,别想赖皮。” 原来是为了这个,裴子期暗暗松了一口气。 “殿下恕罪,微臣听太医所言,不敢妄动,只怕要躺到回京之时了。” 其实裴子期倒有些庆幸,幸亏这腿伤有些严重,否则真要让悦宁教他骑马那怎能行?倒不是他怕学不好丢脸,反正更丢脸的时候也被悦宁看见过了,而是让一位公主“教他骑马”这件事本身就是极为不合礼法的。前一晚大概真是自己昏了头,或者只是想哄一哄这位公主殿下,否则,自己怎会答应此事?好在春猎至多不过十来天,等他们回了京内,一个在深宫中,一个在外朝,便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悦宁听到这儿,满脸都是失望之色。 裴子期有些不忍。 “或者秋猎之时,微臣还要麻烦殿下……” “好!就这么说定了,秋猎时你可不许再摔伤了!” 秋猎可还有大半年,那时他无论如何也已替她择选好了驸马,即便还未成婚,也是要留在宫中待嫁了,他们应当并没有机会再一起骑马,况且裴子期也并不打算再参与秋猎了。秋高气爽的天气,正适宜在后园沏上一壶茶,坐着翻几卷书。 悦宁可不知裴子期心中在想什么,她来了半天,先想的是要教裴子期骑马的事,而后便又想起裴子期答应自己的事。 “对了,尝尝这个。”悦宁将自己带来的提盒打开,端出一叠糕点来。 “小厨房的李姑姑说,这是最简单又好入口的糕点,我学了大半个下午。” 这是一碟看起来很不起眼的米糕。 大概是觉得白色的米糕看起来太过单调,其上点缀了几颗赤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似乎没什么不妥之处。 裴子期拈了一块在手中,只觉十分绵软,几乎有些拿不住,便放入了口中。 “嘎嘣——” 裴子期猝不及防,感觉自己的牙有点儿疼。 “怎么样?” 他转过头来,却对上了一双因期待而熠熠闪光的眼眸。 裴子期慢慢咀嚼,咽了下去。 “殿下为何从来不吃自己做的东西?”这的确是裴子期一直以来的疑惑,他哭丧着脸问道,“却总要让旁人品尝滋味?” “哦……这是因为……”悦宁解释道,“小厨房的李姑姑就从来都是让她徒弟帮她品菜,她说,自己做的东西自己是吃不出味的。” 对这位李姑姑,裴子期也是听闻过的。据说她做菜很有一手,皇帝将她赐给了悦宁,专伺候这位公主。可人家是顶尖的御厨,她的手艺几乎已到了令人难以超越也无法超越自己的高度,因而,想要寻求突破,的确是自己尝不出来了,就得让旁人来帮她品评,让她参考。可眼前的这位悦宁公主殿下,很显然,还是个初学者。 裴子期稍稍思忖了一番,想着该如何开口才能委婉地将这番意思表达清楚。 悦宁却突然有些明白过来了,便从那只碟子里也拿了一小块米糕。 裴子期吓了一跳。 自己被硌了牙也就算了,公主若是有个什么好歹…… 这一瞬间,裴子期早已忘了什么男女有别,他伸手要去拦,悦宁举起手来要往嘴里放,两人毫无默契,两手在中间一番激撞,赤豆米糕脱手而出,飞落在地,滚了一层灰。 “……”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悦宁咬了咬牙,还是问道:“很难吃?” 裴子期摇了摇头,索性说了实话:“赤豆没熟,有点儿硌牙。” “果然……” “嗯?” “……我还是不行。” 这话说得又轻又快,却说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听来她似乎极其心灰意冷。 裴子期想了想,又拈了一块米糕,将上面的几颗赤豆去掉了,再放入口中,认认真真地吃了下去。 “这米糕……挺好吃的。” 这倒不是虚言。 裴子期虽然平时不太注重饮食,吃什么都浑不在意,那也并不是因为他吃不出好坏来。这米糕就是用最普通最常见的米粉做的,只放了白糖,初入口不觉如何,但正因不像寻常的那些糕点一般甜,自然吃完了也不让人觉得腻,正是最适口最能让人忍不住要多吃几块的。 悦宁看裴子期模样认真,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了一块,将赤豆剔除了方寸吃下。 “……嗯,好吃。” 那一双藏了星子的眼,终于弯成了两弯新月。 近来,皇帝发现了一桩怪事。 他的宝贝女儿悦宁从前吵着闹着要出宫来玩,可出宫春猎的这几日里,她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虽然也骑着马跟着一起出去猎了几只野兔,但不过一会儿便推说乏了,一个人回了营地。皇帝想起裴子期与他提的借春猎相看驸马之事,不由得更疑神疑鬼起来。皇帝派了身边的内侍去打探了一番,内侍回说公主回去之后闷在营地里跟李姑姑在学做糕点。 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满腹疑虑不能解,而被皇帝分去伺候裴子期的小内侍常和最近却过得心惊肉跳。 原本以为这位礼部尚书裴大人只是学识人品一流,没想到他居然还……还很会哄女孩子? 就连传说中那位刁蛮任性的悦宁公主,每日里来探病都是高高兴兴的。仔细看来,一个是温文尔雅,如轻风细雨沁人心脾,一个却是柔婉可爱,眼睛里还会闪烁小星星。两人言语之间十分亲昵,似乎眼中只有彼此,再看不见其他的人与事一般。 哎哟,这……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呀! 常和不敢再多看,次次都借口要看药躲了出去。 谁想这一日他刚惊慌失措地跑出营帐,却一头撞到了自己的师父——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内侍黄总管。 “哎……你这小猴崽子!跑什么呢?” “……没……没什么。” “真没什么?” “……” 事情到底还是让皇帝知道了。 然后黄总管亲自去了一趟,说是皇帝亲自猎了一只野鹿,请公主殿下晚间去一同饮酒吃烤肉。 这一顿晚膳,皇帝并未召请其他人,就与自己最喜欢的女儿悦宁公主殿下一同用膳。悦宁公主最得圣心,不光是因为她乃皇后所出,还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她十分懂得该如何讨皇帝的欢心,简简单单几句话,若是旁人来说,总觉得是恭维奉承,可从悦宁公主的小嘴里说出来,真是真诚无比,总能使龙颜大悦。 当然,皇帝这次可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宁儿,朕听闻你刚来那日做了一样好点心,几个年轻小子都夸好,怎么不见你来孝敬孝敬朕?”皇帝笑眯眯地问她。 “别提了!”说到这事,悦宁不免又想起那一日的不愉快来,她没好气地回道,“那些人当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说的都是假话!父皇可别被他们的虚伪欺瞒了!他们不过看着我是公主才假意奉承,一转身就说得可难听了!” “哦?竟有此事?”皇帝像是有些意外,问道,“难道就没有一人说真话?” “当然——” 没有一人说真话?似乎是,可……裴子期不算是说假话吧?他当时压根就没说话。 悦宁纠结了半天,又改口了。 “裴子期不算虚伪。” “裴子期……”皇帝面色如常,话却说得有些意味深长,“看来宁儿与裴爱卿关系颇佳,竟已直呼本名了。” “没……没有没有!”悦宁也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却有些心虚的感觉,一下便慌乱起来,红着脸辩解道,“只不过……他不是依着父皇的旨意在替我择选驸马,所以……所以才多聊了几句。再说这两次他生病又受伤都是为了我,我总得略表心意才是。” “哦?”皇帝不说信,也没说不信。 烤鹿肉已吃得差不多了,酒却又热了一遍。悦宁越想越觉得不对,虽然埋着一颗脑袋在吃东西,但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思来想去,她抬头瞥了一眼站在皇帝身后的贴身内侍黄总管。谁知那个平时总会或多或少给她点暗示的黄总管却挪开了眼神。 不对,肯定不对! 悦宁毕竟自幼便是在这深宫之中长大的,虽平时任性骄纵了一些,但她往往都能从细微之处察觉到帝后二人的心思。 这一次也一样。 什么烤肉饮酒……她这父皇肯定有目的! 可这才说了三两句话,也听不出什么端倪来……莫非,与裴子期有关?悦宁心中莫名地有些心虚起来,但若要问她为何心虚,她又有些说不上来。裴子期?裴子期有什么不妥?裴子期是一竿迎风不倒挺拔苍翠的青竹呀!她与裴子期不过是近日多说了几句话,也算不得…… “依朕看,你与裴卿自幼相识,长大又这般投缘,不如……”皇帝似笑非笑道,“就招他做你的驸马,怎么样?” “……不要!”反驳之语脱口而出,悦宁索性站起来,又强调了一番,“不要不要!我可不要裴子期做我的驸马!” “咦,这是为何?”皇帝面上有些讶异之色。 还问为何?若她就这么答应了,那岂不是承认她与那裴子期有什么……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了?啊,不对不对。她压根就没有想过要什么驸马,而就算要招驸马,裴子期也绝对不符合她心中原定的那些条件。 “我……我又不喜欢他!” 这倒是句实话。 “况且,他脾气太直,又不会说好听的话,总惹人生气。”悦宁仔细想了想,一条条地数起裴子期的“罪状”来,“还有还有,他吃什么都是‘尚可’,‘不错’,让他品个吃食也说不出个好歹来。再说,他还是个文弱书生,身体弱,老是生病啊受伤的,对了,他还连马都不会骑!” 只因心中那一点儿莫名的“心虚”,悦宁这一番话说得特别理直气壮。 皇帝听了,又露出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来。 “虽说裴卿的身子的确弱了些,但也都是事出有因。既如此,便让他再好好休养一阵,选驸马一事暂且交由侍郎许初言负责。” “……” 还……还要选啊! 悦宁公主殿下愉快的春猎生活就在这一场鹿肉宴中宣告结束。 第二日,那位礼部侍郎许初言就来求见了。 这个许初言倒是极为眼熟,悦宁想了半天,总算想起了,似乎是裴子期带她去白马寺看桃花的时候,遇见了这么一个人。裴子期年纪轻轻坐上尚书之位,而这个许初言也很年轻,同样出身世家,他看起来比裴子期要浮华得多。悦宁再仔细想想,当初正是这人让了一间观景楼的包间给他们,对,他还带了个一看就知出身良好的小姐。啧,悦宁公主已直接将许初言脑补成了花花公子,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那样的。 因而,当礼部侍郎许初言带着一位年轻公子来拜见悦宁公主的时候,悦宁顺带着对他带来的那人也没什么好感。 “殿下,这一位是今日才出京赶来春猎的苏岩苏公子。” “……哦。” 今日才来?那又如何。 “早就听闻殿下马术精湛,不知在下可有幸得见?”那个新来的倒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看着是书生的文气打扮,但双目明亮,精神饱满,看来不只是个文弱书生而已。 “怎么个见识法?”悦宁兴趣索然,却不得不应付。 “依微臣看,殿下不如与苏公子比试一番?”那许初言一脸的“别有用心”,说的话也好似是早就准备好的,“这位苏公子不但才学出众,所作诗篇在朝内朝外被人争相传诵,还自幼有名师指点,骑马射箭方面颇有造诣。” “……哦。” 悦宁挥了挥手。 “那就比试比试。” 皇家围场不同于外边,场内的一草一木都常年有人精心伺候,外围还有重兵把守。虽然从地势上来说,当然不会有塞外的草原那么辽阔,但纵马奔驰在其间,也还是会有一种天高地远的舒畅感觉。悦宁牵了马,抬头看了看,天蓝云淡,是个好日子,但她怎么就这么提不起精神来呢? “那个苏……” 苏什么来着?悦宁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苏岩。” 站在一旁的礼部侍郎许初言一脸谄笑地提醒了一句。 苏岩?等等,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悦宁想了想,觉得很是耳熟,但她再回头看看那人,又没什么印象。 “……是朝内有名的诗才。”许初言又提示了。 “对!”悦宁想起来了,这个苏岩不就是裴子期一开始给她提供的三个人选中的一个吗?她还记得裴子期那方方正正如同他为人一般的字,是哪三个名字她可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当时一个一个全否定了。 哼,这个礼部侍郎怎么回事,被否决的人选还敢再送上来? 悦宁找着了一点儿由头,心情顿时好起来。 等赛完马再跟他算账。 许初言突然后脊背一凉,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公主殿下的笑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儿吓人。 “走!谁先到那边山坡上的小树林就算谁赢!驾——” 悦宁话音刚落就挥舞着马鞭,风驰电掣般驾着马飞奔了出去。 “卧病在床”的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可不知道这些事。他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营帐之中看了两卷书,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才觉得这帐篷里过于安静了。 那位叽叽喳喳的悦宁公主没有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在午饭过后,或者晚饭之前兴冲冲地跑来找他,让他尝试自己新做的糕点,或者向他炫耀自己又猎到了什么小兔子。 连送饭进来的小内侍常和的面色都有些不对。 “发生什么事了?”裴子期放下了手中的书。 “殿……”常和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殿下怎么了?”裴子期的面色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她出事了?” “不不不……殿下没有事。”常和赶紧解释道,“倒是与殿下赛马的那位苏公子……呃……苏公子倒与裴大人的境况差不多,堕了马,据说摔得不轻。” 哦。 裴子期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个套路在哪里见过。 裴子期想起了一件往事。 大概是裴子期刚自皇帝那里接了旨意,多番考察之后拟定了三个人选之后,与许初言一同去寻第一个人柳子澄时发生的事。那时京内有名的松鹤楼弄了一个花点盛会,然后……那位悦宁公主乔装混入其中便也算了,还与那驸马人选柳子澄产生了争执,甚至将他一把推下了楼。 裴子期心里咯噔了一下。 许久都没再产生疼痛感的脸颊,突然地,就有点儿疼起来。 裴子期左思右想,内心惶恐。 还好,入夜之后,许初言前来探望,终于让裴子期找到了一个了解内情的机会。 许初言是苦着脸走入营帐之内的。 “许初言,你这是……” “裴兄,你这腿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你这一‘卧病在床’,我可就惨了。皇上命我接手为那位刁蛮公主择选驸马的差事……早知道这位公主难伺候,本想顺着她的喜好请她与苏公子赛马,谁知……哎哎,你这腿该不会也是被……对对,肯定也是被那个刁蛮公主害的!”许初言一屁股坐在了床边,话说得很直接,他素来是这样的性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休得胡言!”裴子期依然如往日那般呵斥一声。 许初言缩了缩脑袋,看了一眼帐内,发觉除了他与裴子期之外并无他人之后,松了口气,才又道:“裴兄,我并非胡言。外人都不知道苏岩与公主赛马的真相,我可是尾随其后看得真真切切的。眼看那苏岩就要超过那位刁蛮公主,她竟然一鞭子抽过去,正打在苏岩的脸上,苏岩一时吃痛,直接从那马上颠了下来。” “……” 这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倒真像是那位悦宁公主殿下应有的画风。 小时候她不就为了一串糖葫芦抓花了他的脸吗? 可裴子期觉得还是不对。 幼时那般行为,除了性情刁蛮之外,多半还有些不懂事,可如今……裴子期仔细想想悦宁与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实在想不出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这倒也算了。”许初言还在絮絮叨叨,“可到了皇上跟前,那位公主殿下还死不承认,非说是误伤,说她本是为了鞭打自己的马儿,谁知那苏岩离得太近,才甩到了他的脸上。啧啧,谁信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可若真有如此巧合呢?”裴子期忽然开口。 “呃……这不大可能吧……”许初言被裴子期噎了一下,仔细想一想,道,“裴兄,你素来畏惧这位可怕的二公主,怎么今日却突然替她说起话来了?” 许初言可是除了裴子期自己之外,唯一知道裴子期“童年阴影”的知己。照他来看,说不定裴子期后来养成了个这么整日闷在书房不愿出门,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既对吃喝玩乐没什么兴趣,又从来没有对什么女孩子上过心的性子,多半就是被那件往事深深伤害的。 可谁知,被欺凌过的“小包子”居然要为残害过他的“大魔王”说话了?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裴兄,莫非……” “皇上怎么说?”裴子期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皇上自然是大发雷霆。”说到这个,许初言来了兴致,颇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口气,“皇上赶紧派了太医去为苏岩治伤,又加以安抚。之后,听说将那二公主狠狠训斥了一番,然后罚她在营帐之中闭门思过,还要罚抄什么书呢。” “……哦。” 裴子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准备将小内侍常和唤进来,送走许初言之后便熄灯入睡。 夜已深了,出门随御驾狩猎了一日的人们自然早早地都睡下了。 唯有被众多营帐围在中央,代表了皇家九五之尊的明黄色帐篷一旁的那一顶略小一些的帐篷里,还点着灯。 莫名其妙因为一场“赛马”而突遭横祸的悦宁公主殿下,正极其焦躁地在帐篷里转来转去,一点儿也没有要就寝的意思。而跟在她身边的两个宫女松籽与红豆,在一旁劝解了半天也不见效果,反倒被这位殿下呵斥一声不许多言,两人便只好倚在一旁,困得双眼迷蒙。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在这不大的帐篷里转了大半宿的人突然爆发了,可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两句。 红豆揉了揉眼睛,偷偷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殿下别气了。”红豆又硬着头皮劝道,“皇上不过一时被蒙蔽了,等明日殿下再去好好说说……” “哼!” “都是那个许大人和苏公子不好。”松籽赶紧换了个说法,“殿下要先睡一觉养好精神,明日戳穿他们的阴谋!” “呸!” 唉,看来还是劝不好。 悦宁越想越觉得胸口堵得慌,突然张口来了一句:“都怪那个裴子期!” “咦咦咦?” “哎哎哎?” 两个小宫女都是一脸茫然,这事怎么能扯到礼部尚书裴子期裴大人身上? “要不是他,我也不会……”悦宁忽然瞪眼道,“总之,就是他的错!” “对,是他的错。” “没错没错,殿下明日去找他的麻烦,此刻先歇了吧!” 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管这位公主殿下说什么了,反正只要能哄得她就寝,睁着眼说瞎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歇什么歇!”悦宁一想到这事便觉得有些不爽,“凭什么我得被关在这受罚,他却能好好地在那儿睡觉。不成不成,我这就要去找他算账!” 月黑风高,正是夜半时分。 巡视了一整日的侍卫们的精神多多少少都有些懈怠了,尤其那两个把守在悦宁公主殿下营帐外的守卫,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似乎困倦不堪。此时突然听见窗帘处似乎有什么响动,两人惊了一跳,赶紧爬起身来前去查看。当然,那边其实不过是有人掀了帘子扔出了一只被踢坏的鸡毛毽子,而两个守卫没发觉的是,就在他们身后,有人蹑手蹑脚地偷偷从门帘处溜了出来,很快就跑远了。 公主殿下身边的两个宫女红豆与松籽,注定要一夜无眠了。 这一次春猎的营帐是以皇帝所居的那顶最大的明黄色营帐为中心,然后层层往外延伸的。靠近里边住的是皇亲内眷,而外间则是一些外臣。 但裴子期又有些不同。 虽然裴子期也属外臣,但这一回跟着皇帝出来春猎的多半是武将,即便有些文臣,也是身上有功夫的文武双全者,像裴子期这样的文弱书生,又一来便摔坏了腿,便没被安排在太靠外的位置。他的营帐甚至还离悦宁的营帐不是太远,两帐之间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悦宁之前几乎日日都来,因而即便是夜半,她也能凭着印象,很快找了过来。 营帐里黑漆漆的,看来他是睡下了。 悦宁虽然莫名迁怒,来得气势汹汹,但真正站在帐外时,又觉得那一股气泄了大半,自己成了那个没道理的人。 其实,她真的没说一句谎话。 当时她抱着必胜的决心,打算赛马赢了那个苏岩,然后再好好奚落他一番,好让他自觉地远离自己。当时她也的确一路领先,比那苏岩要快大概一马的距离,眼见就要到达约好的小树林,那苏岩却不知怎的突然冲到了她身旁来,她一着急就挥起了马鞭,偏那苏岩离她实在太近,马鞭刚一扬起,就甩在了他的脸上…… 后来? 后来她气急败坏,回去就先找皇帝哭诉,说了那苏岩一箩筐的坏话。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惹怒了她的父皇。 结果,好像并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都觉得她就是那个蛮横不讲理,为了赢得赛马而故意用马鞭抽人脸的刁蛮公主。 ……都怪裴子期! 若他在,她的父皇也不会将择选驸马的事情交给那许初言,若他在,她大可以直接甩脸子说不要那个苏岩,连敷衍都不必敷衍,若他在,他肯定会相信自己,他肯定会在父皇面前替自己说话!所以,归根结底,都怪这个可恶的裴子期! 悦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觉得有些疲惫了,慢慢坐了下来。 暗夜,静寂无声,似乎总也等不到天亮,但看那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来,又似乎不过是恍惚间的工夫。 这一日,裴子期醒得很早。 他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明明什么梦都没有,也不能说睡得不踏实,但偏偏一清早便醒了过来,而且一睁眼便觉得脑海之中格外清明,一丝残留的困倦之意都没有。既然还早,他也没急着叫那个伺候他的小内侍常和,索性靠坐在床上,随便拿了一卷昨日看了一半的书翻起来。 翻了半个时辰,他突然听见外头有些动静。 似乎是谁在帐外跌了一跤? “公……公公公公主……公主殿下?” “啪”的一声,裴子期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 他屏气凝神,果真听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很小的女孩子的声音。 只是他再怎么努力听,也没能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什么。 小内侍常和的声音倒是在寂静的清晨显得特别清晰,只听得他又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公公公公主殿下……迷路了?” “……” 迷路? 悦宁公主殿下大清早在营帐之间迷路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对于这么一件事情,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 信的人,比如暂时在裴子期身边伺候的小内侍常和,他对此是深信不疑的。据他所说,原本日日都意气风发的悦宁公主殿下,在那一日的清早,十分疲惫颓唐,面色也不是很好看,甚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靠在帐篷外边,实在娇弱可怜。 说完这些,常和有意无意地偷看了下裴子期的神色。 然而裴子期只是微蹙了眉头,对此不置可否,也没有再多问一句话。 “裴大人……” “嗯?” 小内侍常和实在不明白,但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看出裴子期是个脾性好的人,不同于他想象中那般威严可怕的“大人”,故而,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裴大人当时醒了吧?为何不让殿下进来坐一坐?” “……多有不便。”裴子期就给出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不信的人也有,正是素来最宠爱悦宁公主的皇帝。也不知是否因为前一桩赛马之事余怒未消,皇帝听了,似乎认定了悦宁是想要逃脱惩罚,深夜偷溜不成,又使了什么诡计在装可怜博他的同情。因此,皇帝置之不理,反倒又多派了几个守卫,再将悦宁原本要抄写的书多罚了一倍。 再过得两三日,浩浩荡荡的这一行春猎队伍终于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要回京了。 悦宁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裴子期。 在春猎最后的几日里,她就真的静下心来,待在自己的营帐之中认认真真地抄书。 然而就在即将回京的前一日,被悦宁派出去偷偷打听消息的小宫女红豆缩头缩脑地进了营帐,面色惶恐,四肢颤抖,眼神之中似乎还饱含了一些极其复杂的情绪。另一个小宫女松籽赶紧凑了上来,谁知却被红豆一把推开了。 接着,小宫女红豆“扑通”一声跪在了悦宁面前。 “殿……殿下……殿下,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悦宁虽然平时总爱闹腾个不停,但真正静下来了,倒也还真有几分贞静淑女的模样,见到红豆如此惊慌失措,她倒是还有心情玩笑两句,“难不成父皇又想出了什么新招数要惩罚我?” 红豆急切地摇摇头。 “那有什么不好的?快说快说。” 悦宁见红豆神色不似往日,心中也莫名地浮上一股怪异的感觉,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可预料的糟糕事?红豆方才出去,正是悦宁支使的,本意是想让红豆好好探听一下那一位“堕马”的苏公子腿伤如何,脸伤又如何。虽然赛马那事的确不是她的错,但……但既然闹出这么大一件事来,她总归还是得担些责任…… “该不会是那个苏岩……” “奴婢去时,正遇着皇上在里头,奴婢就没敢进去,只在帐外听了片刻,谁知却听见苏公子的爹苏大人……”红豆顿了片刻,在心中稍稍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那位苏大人说,苏公子的脸上只怕要留疤,与殿下这一场赛马虽闹得过了头,但也可算得上一桩‘缘分’,不如……就……” “就什么?” “……请皇上成就一段良缘,赐婚于殿下与苏公子。”红豆说完,赶紧又补上一句,“这话可不是奴婢说的,是那位苏大人说的!” “……” 什么?!简直岂有此理! 那个苏岩……仗着脸上的一条疤就要做她的驸马? “殿……殿下,殿下先别着急,皇上并未答应,只说要考虑考虑!” “可父皇也并未拒绝,是不是?” “……这倒也是。” 红豆答了这么一句,才看到另一旁的小宫女松籽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悔得她差点儿咬到舌头。 “殿下,殿下不必多想!不如直接去问问皇上!” “有什么好问的,父皇近日实在不待见我,不如我也不凑到跟前去,免得越说越是上火。”其实,这么些年以来,悦宁心里都清楚,她之所以一直能在宫中任性霸道,都是因为父皇的宠爱和纵容,而她也能回回都恰到好处地把握好不触怒她父皇。可这一回出京春猎,也不知为何……她总有些心烦意乱,尤其看见她的父皇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她便赌气似的,张口便是顶撞,闹得很不愉快。 “殿下,要不……要不找找裴大人?” 小宫女红豆不怕死地又提出了一条新的建议。 “……裴子期那个混蛋!” 最终,悦宁公主殿下咬牙切齿地回了这么一句。 天色将晚,这是御驾在此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所有人都已收拾好行装,只等第二日一早便拔营回京。 悦宁这里也是一样,有红豆与松籽两个宫女指挥着大小宫女一通收拾准备,很快就整理好了。虽然这一回春猎算是出宫游玩,但玩得久了,还是难免会让人有些怀念更熟悉的宫内生活,因而几个宫女内侍看来都并未有什么离愁别绪,反而脚步轻盈,看起来十分期待回宫的样子。 悦宁自个儿却难得安静一回,坐在书案旁写了两张字,然后才喊来红豆。 “给我单独收拾几件紧身的衣裳,单独包出来放在一边。” 这又是为何? 红豆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生了疑。 “这天儿有些热了,我要骑马回去。” “是,殿下。” 对对,若是在大太阳下骑马,万一热出汗了,也可在路上换换衣裳。 红豆不疑有他,十分听话地又另外收拾了几件衣裳。 待到夜深人静,熄灯入睡之时,小宫女红豆只怕早将这一桩小事忘了。 悦宁躺在床上愣了片刻,听着外间红豆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幸亏她机智,临睡之前弄了一盏安神茶哄骗红豆喝了,到了这时,红豆肯定睡得沉,也必定发觉不了什么。悦宁三两下穿好衣裳,长发随意一束,再悄悄地拿了点银票和碎银,拎上红豆为她准备好的那一包衣裳,一个纵身就从后边的帐帘处翻了出去。 没错!她这就是要离宫出走! 在营帐里闷了几日,又听得红豆所说的那么一个消息,按“刁蛮公主”悦宁的脾气,她哪可能还待得住! 让她乖乖听话,乖乖回宫,再乖乖听从她父皇的摆布嫁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她可不要! 既然不能顺从,那只好……奋起反抗了! 正好,让自己的父皇好好“冷静”一阵,而自己,也可趁着这段日子,逛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食。 悦宁迈着轻盈的小步子,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好在前段日子她天天出去狩猎,又喜欢四处骑马乱逛,早把这周围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只要翻过后边那座小山头,就能顺路下山,到镇子里去,到时在那小镇里休息一番,再买一匹马,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悦宁摸黑行路,却半点也不惧,等偷偷摸摸溜出了那些御林军夜巡的范围,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后边这座小山包也不算高,而且因为此处是皇家围场,那山包上也常有人上去清理,既不会有什么凶猛的野兽,也有专人开好的山路。 悦宁既觉得新鲜又觉得刺激,倒不怎么害怕了,一口气顺着山路爬上又走下,竟不过大半个时辰就下了山,找到了那个小镇。 只是此时已是深夜,小镇不过几十口人家,都早早就睡下了。悦宁在那小镇子里找了大半天,总算找到了一处勉强可算是客栈的地方。说是客栈,其实也就是一户人家自己家的一栋两层楼外加一个后院,小得可怜,并且客房还有一股陈腐的气息。但看在那小二半夜被自己惊醒睡眼惺忪地来开门的份上,悦宁多塞了一小块碎银给他。 等安顿下来,她才觉得真是有些累了。 这大半夜的……她提着一颗心慌里慌张地赶了这么远的路,是该好好地睡一觉了,毕竟这里也不算安全,明日一大早,她还得继续赶路。 悦宁打了个哈欠,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躺在了那张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舒适的床上。 身体虽然疲倦,但等她躺下来,她又觉得脑海之中糅杂着各种乱糟糟的思绪,一时之间反倒有些难以入睡。她先想到的是待到明日一早,红豆肯定会一声尖叫,紧接着,所有人都要从这一声尖叫声中得知她逃跑之事了。然后,她便想到她的父皇,她父皇平日总是很疼她,几乎对她百依百顺,可他若是知道自己这样半夜私逃,只怕要怒不可遏。她那总是温柔和蔼的母后就不同了,若是她母后知道了,大概会担忧伤心,晚上也睡不好觉。 只不知道那个裴子期会怎么样? ……哼! 管他怎样,最好能令她父皇觉得此事也有那裴子期的“罪责”,狠狠地惩戒他一番才好! 悦宁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终于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悦宁的这一次出走竟然出奇的顺利。 她既没遇到什么黑店,也没遇到什么小偷劫匪,更没有什么追兵。 只不过,第二日一早,悦宁醒来时,觉得浑身有些乏力,窗外天光大亮,很显然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原本打算好早起赶路,就这么成了一个笑话。她此时依然困倦,还想翻个身再睡个回笼觉。不过,悦宁那颗晕乎乎的脑袋里多少还存了点理智,于是强撑着精神起了床。 眼前不会有红豆和松籽来服侍她了,她只能自个儿换衣裳梳洗,再下楼去问问有没有什么吃食。 但至少,这一切都是新鲜而自由的。 悦宁坐在客栈的大堂里,啃着有些发硬的馒头,喝着一碗稀粥,开始认真思索她下一步该去什么地方。 去江南!听说那里风景好,小吃也很有名。 嗯,就是有点儿远……而且听说那儿的吃食虽然精致,但北地这边的人不一定吃得惯。 正想着,她却听见店门口那个闲着没事的小二正与门外的一个婆子闲聊。 “听说山那头的围场,今日一早闹哄哄的。” “哎哟,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听说是走失了什么人,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小公主小皇子走丢了?可看那阵仗又觉着不像,只怕是什么犯了事儿的官老爷。”那小二一脸诡秘,说了半句,又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总不会是……什么漂亮妃子之类的吧?闹得可凶了。” “那可了不得。” “可不是,听说一早便有好几队带着家伙的人朝南边去了。” “为什么要去南边寻?这是怎么说的?” “谁知道呢?兴许跑的人与南边有什么牵扯,再说了,这既然要跑,哪有回京的道理!” “这倒是。” 大概但凡民间百姓,都对那重重宫墙充满了幻想,所以闲来无事,总爱偷偷议论几句。 这算不了什么大事。 但在自幼生活在宫墙之内的人看来,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当然,听在悦宁的耳朵里,又多了一重意义,那便是她知道了寻她的人是朝南而去的。若这时她下江南,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在路上遇见了。再说了,连这小二都觉得自己既然要跑,便不会回京,那么,她干脆就回京!就躲在她父皇的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解决了那苏岩的事,她便什么时候回去。 回京当然好了。 京内是她熟悉的,路又近,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极为安全的。 想好了去处,悦宁心情大好,将那馒头和稀粥都吃了,上楼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然而出了客栈的大门,她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此处虽然离京城不远,但若要徒步,只怕也是不成的。可这小镇实在太小,并没有卖马的,平时这镇子里的人出门多半是坐驴车牛车,但那也要有些钱的人家才坐得起。悦宁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想要回京城,还真有点儿难。 这可真是糟透了! 悦宁站在路边,抱着她那个小包袱,可怜巴巴,东张西望,愁眉苦脸。 恰在这时,她却听见叮叮当当一阵极其悦耳清脆的铃铛声,伴随着驴的叫声,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交杂在一起,既热闹又好听。 悦宁回过头,果真见到一辆驴车。 那驴子的皮毛油光水滑,模样也十分精神,昂着一颗头,竟有些气势,但见它脖子上用红绳挂了个铃铛,走起来摇头晃脑的,又显得十分不安分。不过最让悦宁意外的是,驾着这样一辆驴车的人,竟然是个穿着花布裙子的女子。那女子的年纪不大,长了一张圆脸,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头发都用一块碎花布包起来,袖子也半挽着,看来十分利落。 见着这么一个人,实在是难以让人不放下心防。 悦宁只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前将那驴车拦下来了。 “这位姐姐……” “哎?”那女子赶紧将驴车勒停了,不等悦宁说话,她倒先开口了,“哎呀,这是哪家的漂亮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路边?” “我……我是去京城的,昨夜在这镇子里迷了路,我……然后我就……” 悦宁还没想好谎话要怎么编,越说越语无伦次起来,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好在那一位笑眯眯的女子似乎是明白了。 “正好我这是要回京里,你要不要来搭我这个驴车一道走。哎,这镇子可小了,没马没车的,只能委屈一下了。” “不委屈!”悦宁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坐车问题,一下便笑开了,“谢谢姐姐。” “可别客气,走走走!” 待到上了驴车,悦宁才发现,原来这驴车后边用篷布遮了的全是一筐一筐新鲜的瓜果蔬菜,绿油油的菜叶子,红的黄的果子,漂亮又诱人。闲聊几句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子姓花名蓉,在京城里开了家小店。恰好这两日店里正在收拾,她闲着无事,便去乡下进购了些蔬果。 悦宁听得有趣,尤其听说这位花姐姐居然自己开了家店,更是崇拜得不得了。 “花姐姐,你做的东西一定很好吃!” “算不得好吃。”提到这个,花蓉却摇了摇头,“不过,倒也不算难吃。只是在这京里头,光做得好吃,也不见得就能做得下去生意,要知道那些人不但嘴巴刁,还十分讲究花样。人人都知松鹤楼的点心好,可若松鹤楼不将门面收拾得那般富贵华丽,只怕也没那么多人去吃。” 悦宁仔细一想,这话倒还真有些道理。忽然,她心思一转,有了个主意。 这一回私逃出来,她本意是想到处游山玩水,吃吃喝喝的,可毕竟是一个人上路,多想想也觉得有些寂寞无聊。既然上天让她有这个机缘认识花姐姐这么个人,不若……她就在宫外与花姐姐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她要让看扁她的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对!尤其是那个裴子期! 他不是还说自己做饭的天分总要比他骑马的天分要高吗?她一定能成功的。 “花姐姐……” “嗯?” “其实我……无处可归,我能不能……跟着你学点手艺。我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我可以不要工钱!” 虽然悦宁之前并没有在宫外生活的经验,但她看过的民间传奇、小说话本也不少,有些游侠小说里头,那些落难侠客也有曾为了不饿死街头而寻工的,只不过那些故事里头,为了显得主角命途多舛,遇到的多半是黑心老板。悦宁看这花蓉十分和蔼可亲,尤其聊了几句之后,更佩服她的见识。再说了,就悦宁所知,京城里的大厨多半都是男子,她这还是第一回遇见女子可当家做事的,这简直太厉害了! 花蓉听了这话,却没有立刻答应,反倒皱着眉想了又想。 “这位妹妹,我这人素来有话直说,你既开了这个口,我也就不藏着话了。” “嗯!” “我看你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却一个人在外游荡。我本以为你是迷了路,可听你这么说,倒像是有些内情……”花蓉稍稍思忖了一下,才又道,“不过我倒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你若真想好了,我花蓉也不是不能留你,只是,我这人性子直,说话也不好听,我那店也不大,环境也不好,只怕以后的日子比你想的要苦得多。到时你若待不下去了,或是想回家了,便早早说清楚,千万别憋着。” 花蓉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却也更坚定了悦宁留下来的决心。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成。”花蓉笑了。 小镇到京城也不过几里路,时值正午,这一辆晃悠悠的驴车入了城内。 花蓉所开的小食店当然不可能在什么繁华的地段,只堪堪靠近内城,算得上是个人流量大的地段,但若说有多起眼也算不上。前后一共就四五间房,前头是店面,后头是个小跨院,跟华丽与精致一点儿都沾不上边,但好在十分整洁干净,后院里还种植着一些好看的花木。 花蓉收拾了一间屋子给悦宁住。屋子不大,就一床一桌,多放了两张椅子便显得有些拥挤了,但那窗户开得大,又是朝阳的,其实很不错。 悦宁略微收拾了一番,竟然一下就适应了从那华丽的宫殿转到这陋居的生活。 “妹妹你先休息两日……” “不必了!既然都到了,就自今日开始吧。”悦宁精神满满,道,“说好了是来做工的,怎能白吃花姐姐的。” “哦?”花蓉笑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今晚正有贵客要来,你若收拾好了,就同我将那一车的菜瓜蔬果都分拣好洗净了。” “好好好!” 这些可都是她在宫中体验不到的。 洗那些菜瓜蔬果……看来好像是件有意思的事。 “等等,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花蓉仔细将悦宁上下都打量了一番,才又道:“妹妹这一身穿着打扮的确好看,但……不适合做工呀。” 第四章 贵客 悦宁觉得,此刻的自己即便是站在她父皇母后的面前,他们只怕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她这回带出来的虽说是一些寻常衣物,但毕竟是宫装,料子花样都是上乘,裙摆与袖口也都是依着怎么样美丽怎么样去制作的,既费布料,又很有些华而不实。也难怪花蓉会说那装扮实在不方便做活,等到换了一身花蓉给她找的衣裳,悦宁便明白了。这一套粗棉布的裙子都是窄袖,裙摆做得也不大,再用块布把头发全拢起来,穿个围裙,戴一副袖套,这才是干活该有的模样。 看花蓉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担心悦宁觉得简陋粗鄙,然而悦宁只觉得新奇有趣,站在一小块有些模糊的铜镜前看了半天,倒还觉得自己挺美。 到真正干活的时候,才终于把悦宁的那种觉得有趣的玩乐态度磨灭了。 虽然已是暖春,但打上来的井水还是有些冰冷刺骨的。 那一大篓一大篓的瓜果蔬菜,看着新鲜又漂亮,但等拿到手中才发现,其中是夹杂了泥土和杂草叶子的,甚至悦宁刚拿到手中,还看见一条肥胖的青虫从一棵青菜中爬出来,吓得她尖声大叫,手中的菜也被她一把扔了出去。 “……” “要不宁妹妹还是先……” “不不,我只是一时还没……没反应过来,才吓了一跳。”悦宁提着一颗心,几步跑了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十分为难地将地上那一棵青菜捡起来,认真打量,细细观察,果然看见那一条青虫还没来得及爬走。 悦宁看得头皮发麻,却又只能咬紧牙关,使出一股恶狠狠的霸气来,将手中青菜用力一甩—— 那虫子在上面抓得牢牢的,竟然纹丝不动。 它甚至还昂起了头来,也不知它有没有眼睛鼻子,可看那模样,竟似乎好像在嘲讽这可怜的悦宁公主一般。 悦宁憋了一口气,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花蓉看了半日,实在觉得好笑,便“扑哧”一声笑起来。 “花姐姐……” “给我。”花蓉走上前来,将那一棵青菜拿了,再快准狠地将那一片附了青虫的青菜叶子摘了下来,一转身便丢进了一旁的鸡笼子里。笼子里的鸡一下便骚动起来,扑扇着翅膀全对准了那一片青菜叶子,斗得你死我活,只为争夺那一口吃食。看来,方才那一只“嘲讽”过自己的胖虫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悦宁总算呼出一口气来,但也不禁有些脸红。 自己竟连一只小虫子也斗不过! 花蓉开始还有些忍着,后来大概越想越觉得好笑,尤其看悦宁那副嘟着嘴红着脸的样子,索性就放开了笑。花蓉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性子也极其爽快,这样大笑并不让人觉得难看或粗俗,反倒有一种率真的魅力。悦宁看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这一下午就在欢声笑语之中度过了。 虽然,真的很累。 井水凉凉的,清洗到最后,感觉那股凉意好像钻进了骨头里。小板凳坐太久了,屁股也疼,腰背也好像直不起来了似的。 但看一看这一下午的“成果”,她又有一种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 花蓉的样子看起来倒还是精神十足。 “妹妹好好休息一下,我这便去弄饭菜,一会儿贵客就来了。” 说了半天的贵客究竟是什么,悦宁还真的有些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客人?” “我这店开了好几年,也就这位客人时常来光顾。”花蓉突然笑了笑,“我看他啊,也不见得真觉得我这儿东西有多好吃,多半只是在这儿图个清静罢了。” 听花蓉这么一说,悦宁还真是好奇死了。一个光顾了几年的客人,然而并不是觉得这儿的东西好吃……图个清静?吃饭的地方有什么好清静的?悦宁自小便在宫中长大,最擅猜测人心看人脸色,她见花蓉的语气神态,隐隐猜出这位客人是个男子,那……一个男人老是光顾一个单身女子的店……嘻嘻。 悦宁倒也想帮着一起准备晚饭,但忙了一下午,悦宁真有点儿吃不消了。 最后,她嘴上说着帮忙,身体却不听话地倚靠在了厨房的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在灶台前忙碌的花蓉闲聊。 虽说花蓉总是谦虚说自己做的东西并不好吃,又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客人觉得她的饭菜可口,但照悦宁来看,花蓉的厨艺只怕不比她的小厨房掌事宫女李姑姑的手艺差。悦宁虽然自己不怎么样,但好歹是见过,闻过,尝过的。此时看着花蓉有条不紊一样一样地做起来,闻着一阵阵浓郁的香味,悦宁的肚子十分不自觉地叫起来。 悦宁摸着肚皮,显得特别尴尬。 花蓉一点儿取笑她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说道:“哎呀,你必定是忙饿了。饭菜还有一会儿才好,你先吃块点心垫垫?” “我……我先出去倒杯水喝。” 花蓉没觉得什么,悦宁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这这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悦宁借口喝水,跑得慌不择路,却一走出来便看见外间大堂里似乎有个人。 该不会是……贼? “花姐姐可在?” 哎? 看来不是贼……那……是花蓉所说的“贵客”? 可这位“贵客”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儿耳熟。悦宁盯着那人,他渐渐走近,穿过大堂朝着后院走来。她更觉得这人是前不久才刚见过的……不,是经常见到的,非常非常熟悉的一个人,是……裴子期?! 完了! 悦宁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么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偶遇裴子期。 说时迟那时快,悦宁赶紧将头上包头发的手巾取了下来,蒙住了半张脸,系在了脑后。只希望这黑灯瞎火的,自己又这般装扮,裴子期不会认出来。 裴子期似乎一眼便看见了厨房门口站了一个人,当然,他也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人并非花蓉。 裴子期在离悦宁三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 “……”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一处唯一的光源便是厨房门口点的一盏极为昏暗的小角灯,照的光也是模模糊糊的。悦宁借着这点亮光,只能依稀看出裴子期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青布袍子,但袍子上的花纹一点儿也看不清,甚至,抬起头四目相对,她能看见他熠熠的目光,却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色。 那么,他到底……看出来了吗? “哎,裴大人来了。”正在这时,花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咦,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傻站着,快去堂上坐。”花蓉朝两人介绍道,“这位裴大人便是我与妹妹说的熟客了。这个妹妹姓宁,是我请来帮忙的。” 悦宁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努力按捺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 而裴子期目光却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脸上。 “宁姑娘好。” “裴……裴大人好。” 悦宁的舌头有点儿打结,面上又绑了一块面巾,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想来裴子期也没听出什么。 悦宁稍稍放下了一点儿心,却没料到花蓉瞥了她一眼又道:“妹妹你怎么蒙着脸?可是被烟气呛到了?这可不行,越是呛到了,越要张大嘴呼吸!”还不等悦宁拒绝,花蓉便伸手将她脸上的布巾扯了下来。 “啊——” 悦宁脸上一空,赶紧抬头去看裴子期的神色。 可这点光线,她根本看不清楚裴子期的脸?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裴子期眼光一凛,但又仿佛那只是她眼花了,看错了,很快地,裴子期竟然笑了笑。 “宁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在下的一个朋友。” “哎哟,这可巧了。” 花蓉倒真觉得有些意外。 悦宁偷偷吸了一口气,假模假样地低头小声答了一句:“裴大人所见必定都是名门高户的女子,我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姑,裴大人必定是看错了。” 裴子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却又转头朝花蓉道:“花姐姐出来这半天,只怕锅里的水要烧干了。” “哎呀——” 花蓉急急忙忙地进了厨房,谁想那每日都摆出一副翩翩君子风度的裴子期也跟着进去了。 悦宁站在门口,终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裴大人今日一个人来的?” “……嗯。” “那位许大人今日怎么没来?他上回还说我这儿的葱香鱼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他倒是想来,只不过他不得空。” 厨房里的两人果真十分熟稔,很有些话聊。 厨房外的悦宁蹑手蹑脚地赶紧回了自己的房中。 她点亮了灯,坐在模糊的铜镜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在自我安慰,悦宁感觉自己此刻的模样,似乎一点儿也找不到那个高高在上的悦宁公主的样子。眉目面容当然还是一样,可好像还是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裴子期应该没看出来吧? 嗯,肯定没。 不过,这下可糟了。 今日天黑算是逃过一劫。可毕竟裴子期是这儿的熟客,若往后他白日里来,哪怕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来……那该怎么办? 那一天晚上,悦宁没敢出去吃饭,她可不敢再与裴子期有什么接触,万一真被裴子期看出什么端倪来,那可就糟了。到后来花蓉来找她的时候,她推说自己太累,这也不完全是谎话,忙活了半日,就喝了几口凉水,饭都没吃上一口,又受了个不小的“惊吓”,实在是“累”惨了。 也许是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出卖了她,很快,花蓉就送了饭和热水过来,还嘱咐她吃了饭好好休息。 饭菜的味道很是不错,花蓉之前所说果真是谦辞,至少对悦宁这张极为挑剔的刁嘴来说,花蓉的手艺可与她宫中小厨房的掌厨李姑姑一较高下。悦宁闷在小屋里偷偷摸摸如做贼一般点了一盏小灯,借着那点昏暗的光,特别不顾形象地抱着一碗鲜鱼汤和几样小菜,大快朵颐,根本停不下嘴。 要让她来评判的话,花蓉这厨艺当真不凡。若能有个像松鹤楼那么大排场的酒楼给花蓉来做,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看来世人世事的确都如花蓉所说的那般一样…… “咚咚咚。” 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悦宁的思路。 悦宁摸了摸有些鼓的肚皮,猜测会不会还有什么饭后小甜点,正装在一个漂亮的瓷碟子里,端在正敲门的那个人手中。 这想象很美。 所以悦宁赶紧扔下手中的筷子,喜滋滋地跑去把门打开。 “花姐姐!” “……” 她与伫立在门外的一竿“青竹”来了个四目相对。 悦宁差一点儿就将裴子期的名字脱口而出,好在她在关键时刻收了声。 而她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这副样子,看在裴子期眼中什么样。 虽然屋外只有一点儿晦暗的光亮,但借着廊下的灯火,以及不太明亮的月色,裴子期还是看清楚了。她大概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或者说,她以为敲门的人是花老板,所以毫无防备。裴子期所见到的,是一个头发有些散乱,满目都是惊慌,脸颊上还沾着一颗饭粒,嘴角还残留着油渍的年轻女孩子。 其实,这并没显得“仪容不整”,反倒有种难得的可爱。 此刻的她非常像是被人抓包的一只刚偷吃完的猫咪。 裴子期嘴角略弯,心情突然好起来。 “裴……裴大人。” 悦宁嘴上虽然显得迟钝了一点儿,但是心里的念头转得飞快。裴子期怎么突然来找她?裴子期怎么知道她住在这儿?哦,他必定是问过花蓉了。但他这样刻意找来,难道是发觉了什么?还是说,他从一开始他就看出来了…… “……嗯。”裴子期略微一点头,竟然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 这一天下来,到了晚间梳洗过后躺在床上时,悦宁是真的累得说不出话来了,本以为要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谁知刚躺下就累得呼呼大睡。 那之后几日里,悦宁忧心忡忡心惊胆战,但令她觉得奇怪的是,后来什么可怕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日子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去了。而裴子期也没有再到这小店来。 当然,后来悦宁找了各种机会装作不经意地与花蓉聊到过裴子期。原来裴子期并不单纯是这家店的客人,早些年花蓉家遭逢变故,差点将这小店赔进去,后来是花蓉走投无路,忽然想起与裴家有旧,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一直到店里吃饭的客人就是裴家的儿子。裴子期果然也仗义相助,帮她将这店赎了回来。裴子期的意思是只当将这些钱借给花蓉,等她生意好了再慢慢还他,花蓉却说索性让裴子期当个幕后老板,每年给他些分红,直到她将钱还完为止。 这就难怪花蓉当裴子期是个“贵客”了。 不光是“贵客”,这么说来,裴子期还是幕后的“老板”之一啊。 眼见裴子期不再来,悦宁也渐渐放下心来,后来小半个月里,她竟然十分神奇地慢慢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她带出来的那些衣裳首饰也不爱穿了,每天就穿那么两件花蓉给她找的旧衣裙,长发包起来,袖子挽起来,帮着花蓉打打下手干点杂活。她这才明白,自己从前耀武扬威端着架子说要学做什么糕点,那都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 一开始,她是怎么想到要亲自动手做吃食的? 她还记得前几年,有一阵小厨房的李姑姑做了拌面,她觉得好吃,便央求着李姑姑教她做。后来她果真去小厨房摆弄了一下,便成功了,当时宫里都传她做的拌面好吃,连她的父皇母后尝了,也赞了几句。但此时想想,那似乎也都是李姑姑预备好了一切,擀面切面,过水捞面,再切好配菜,预备好了调料,只让她将那配菜撒上去,再将酱汁搅匀了倒进去,就假模假样地传出来,说是悦宁公主做了一碗好面。当时她可得意了,可也只得意了一阵,便不喜欢再做什么面了。那时毕竟贪新鲜,觉得做面说起来不够好听,她看到小厨房做的糕点好看又精致,便非要自己做糕点,后来…… 后来她就不想再提了。 糖与盐都分不清楚,酱与醋也弄不太明白。 悦宁自己也不会想到,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逼婚”,她顺利逃出宫来之后,她会在短时间内,慢慢弄清楚厨房里各种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什么,甚至能在刚才店家拿错了陈醋给她时,她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哎哟,陈醋那个味儿…… 她以前是怎么回事闻不出来的? 当然,分辨这些,她也是吃了一番“苦头”的,花蓉可不知道她是公主,直接将那些瓶瓶罐罐都放在她面前,让她每个都尝一遍,说是吃了就记住了。 那一天下来,她的舌头以及肚子,都遭受了一番劫难。 悦宁回想起这些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便拎着自己刚买的酱,快步往小店走。 谁知一只脚才刚迈进门,她便听见里头似乎有人说话。 先是花蓉的声音:“……这么久不见你来,可是在忙?” 回答她的那一个声音,悦宁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惊得悦宁差点把手中的酱瓶子摔在地上。 他正是多日不见的裴子期。 “最近,礼部都在忙一位公主的婚事。” 哎,等等?什么?公主……的婚事? 悦宁想了又想,似乎到适婚年龄的公主,就只有她这一个?比她年纪大的公主们都已经出嫁了,而比她小的公主个子都还只到她的腰呢。裴子期所说的婚事……是怎么回事?悦宁赶紧缩回了身子,悄没声地伏在门边偷听。 “咦,上回你不是说那位公主病了吗?” 她只听得花蓉问了这么一句。 对对,公主走失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一般遇着这样不可说的皇宫隐秘,报出来都是说病了不能见人。 “就快好了。”裴子期道,“只等这位二公主的病一好,便要招那位苏公子为驸马。” “……” “苏公子?” “……他们二人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 呸! 原来她那个狠心的父皇真要把她嫁给苏岩!而这个绝情绝义的裴子期居然还要帮忙筹备她的婚事! “哎,这可是好事。”花蓉居然也跟着说了一句。 花姐姐尚算是不知情,那裴子期却……却坏到底了! 站得腿脚都有些麻了,悦宁却还没想好自己该不该这时候突然就这样进去。当然,若是依着她以前的性子,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恶狠狠地将那裴子期斥一顿。不过眼下她这境地,却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墙角,在脑海之中想象着如何把那可恶的裴子期胖揍一顿。 “奇怪了,我让宁妹妹去买酱,她怎么买了这么久还未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什么?她还没回来?” “可不是。要不,劳烦裴大人帮我看会儿店,我出去寻一寻。”花蓉道,“哎?” 哎? 悦宁抬起一只脚,正打算趁这个时机进门,却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裴子期已站在了门口,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小动作。 对,悦宁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模样。 她一只手拿着酱瓶子,一只手扒在门边,一只脚站在原地,另一只脚却抬起来正要迈步。她因为站得太久,腰酸背痛腿又麻,要论仪态是一概没有的,狼狈与尴尬却是不必说。 “宁姑娘。”裴子期微微颔首。 悦宁迅速地站直了身体,面上装作波澜不惊,内心却如波涛汹涌一般。这裴子期是属猫的?走路都没声音?说出现就出现?当然,她也很快挤出一个假惺惺的微笑,朝裴子期点了点头:“裴大人好。” 说完,她立刻与他擦身而过,丝毫不停留,直奔厨房。 她手里还提着酱瓶子呢。 也许是悦宁自由长在深宫之中,多少总见过一些阴谋诡计。她总觉得裴子期这一来二去的,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 试探?怀疑? 不成不成,她可不能这么被动,必须想出个办法来。 也许真如裴子期所说,他之前许久未来是因公事太忙,之后,不知是否忙完了,他隔三岔五就要来小店一次。 不过,他每次都是独自前来,不带随从,也不带…… “怎么许大人不来了?”有时花蓉会这么问。 “他忙。” 每一回,裴子期都这么答,特别地理直气壮。 但悦宁也不是傻子啊。 暗暗观察良久之后,悦宁得出了一个结论:裴子期肯定看出来了,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至少,他是心里有数的。否则,他不会跑得这么勤,也不会不带那个见过她,甚至会认出她的礼部侍郎许初言来。 她其实也没天真到,以为只是换了一套装束,就能骗过裴子期。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裴子期既没有戳穿她,也没有带人来抓她回去,是不是也就可以证明,裴子期暂时是站在她这一边儿的? 哼,就算不是,她也要让他是! 很快就有了个机会。 晴了几日之后,那一日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原本就冷清的小食店,更是没有客人了。 到了饭点也只来了两个客人,看样子还只是赶路的路过了,便进来随便吃点儿。到了半下午,花蓉交代了几句就出了门,说是南市来了一批河鲜,听人说价格便宜又新鲜,她便要趁着没什么客人去看看,若真不错就带一些回来。 悦宁一个人看店,看着窗外的阴雨天,感觉人也蔫了。 没想到在这不早不晚,似乎不会有客人上门的时间里,裴子期来了。 当时,悦宁正闲得无聊,趴在柜台上翻看一本旧话本。悦宁一边看,一边还在心里嘀咕,花蓉平时从早忙到晚,竟然还有空看这些。其实她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会找红豆偷偷托人去宫外买一些话本看,有些还有点儿意思,但大部分都是粗制滥造,内容也都不好,甚至还有一些是从别的话本里东抄一段西凑一段拼在一起的。放在柜台上的这一本却不同,虽然旧了些,但写得很是精彩。其中也不全是什么才子佳人的套路故事,更多的是一些民间的普通人的故事,读来十分有趣。 悦宁沉浸其中,看得高兴,突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 这可把悦宁吓了一大跳。 她抬头一看,却是裴子期正站在她的面前。 悦宁正看到精彩处,却被人这样打断,而那人还是最近令她烦恼的裴子期,顿时就没什么好气了。 然而裴子期似乎毫无所觉,还摆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微微颔首,如往常那般打了个招呼:“宁姑娘。” 宁他个头啊! “花姐姐不在。” “……哦。” 裴子期一脸淡然,似乎并不在意悦宁的态度,也不在意花蓉并不在的事实,反倒一屁股坐了下来。 悦宁握着小拳头忍了又忍,最终磨磨蹭蹭地从柜台后边走了出来,拎起桌上的茶壶,给坐在那儿的裴子期倒了一杯茶。然而那茶壶里其实就只剩下一点儿凉水和茶渣,然而悦宁拎着茶壶,差点儿将那茶壶整个都倒过来,才发觉这一事实。再看看白瓷杯子里那一点儿可怜的茶水和几点黑茶渣,悦宁一下就呆愣了。 最尴尬的是,裴子期还伸手将杯子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到嘴边,微微饮了一口。 看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要不是那茶是悦宁自己倒的,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一杯清香甘甜的好茶! “裴子期!” 悦宁憋不住了,她也从来都不是那种喜欢躲躲藏藏的人。之前,她能够忍那么久,躲那么久,也算是长这么大以来的头一回了。何况她这几天左思右想,正打算找机会跟裴子期摊牌呢,所以当下就毫无负担地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谁知裴子期还是那副死样子,面上毫无波澜,而且还问了她一个问题:“不知此时在裴某面前的是宁姑娘还是悦宁公主殿下?” 悦宁咬牙切齿,额角猛跳:“你什么意思?” “若是宁姑娘,直呼在下的名讳似乎有些无礼了。”裴子期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凉水泡茶渣放了下来,才缓缓道,“可若是公主殿下,微臣只怕要立时叫人来将失踪多日的殿下带回宫去,再去皇上面前负荆请罪。” “……”悦宁冷哼一声,她根本就不吃这套。 从小就在宫中混成了个人精,就算她在厨艺方面欠缺了那么一点点,那也不代表她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恐吓到的。 “裴子期,你当日没能揭发我,拖拖拉拉半个多月,你以为此时再将我带回去就没事了?”悦宁双眼望天,根本不去看裴子期摆出来的架势,笑道,“到时候我就跟我父皇说,我之所以能够顺利出逃是因为你的协助……对,这家店的老板娘花姐姐也是你的熟人,嗯,我父皇就可以治你个拐带公主,窝藏公主,还有还有……” 悦宁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 就凭他,还想威胁她?还不知道是谁威胁谁呢? 她转眸一瞅,却见裴子期仍然不慌不忙,听她数落了半天的“罪名”,又突然叹了一口气。 “殿下是否愿意嫁给苏岩?” “……啊?” 他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其实……”裴子期略顿了顿,才道,“上一回我所说的礼部筹办婚礼一事,是假的。” “……” 啊呸! “那么,殿下愿意回宫吗?” 似乎这个问题才是裴子期最想要问她的。 “我不回去。” “……哦。” 听了这个答案,裴子期似乎也并没有多意外,更谈不上有什么失望或者遗憾,他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 虽说悦宁暂时还不想回去,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想知道宫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而且既然知道上一回裴子期所说的什么婚事是假的,那她就愈加想知道她的父皇母后在她离宫之后会有何种反应,又有什么打算。偏偏她想知道的这一切,除了问裴子期……还真是别无他法。 “我父皇他……” “很生气。”裴子期回答得很简洁。 “然后呢?”光是生气? “……也很担心。” “……” 悦宁急了,早将自己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的计谋都忘光了。她在宫外高高兴兴地玩了这么多天,当然是新鲜又有趣的,可听裴子期这么一说,她难免要想起疼爱她的父皇母后来,心中总算是冒出了那么一丝后悔。 “不过,皇上又说你胆大妄为,是该给些教训,所以对外只说你生了病,并未派人来寻。” “……” 好了,她要将刚才在心头冒出的一丝后悔收回去。 至于她的母后如何,问裴子期这个外臣肯定是问不出来了,悦宁也只能安慰自己,她自小是顽皮惯了的,她的母后应该早就习惯了,虽然,她这一次玩得是大了那么一点点。 悦宁一面认真听着裴子期说话,一面在心里反复思索揣摩,脸上的表情也很是精彩,而裴子期说完了,就坐在那里颇有兴味地看着悦宁的神情,看着看着,下意识又端起了桌上那一杯凉透了的茶渣泡水喝了一口,终于微微皱了皱眉。 见悦宁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裴子期又问了个问题。 这问题是他早就想问的,自从悦宁走失之后,他到处费心寻找的过程中也想过无数次,打定主意要在见到她之后问问她,却不知为何,被悦宁这半个月以来的“宁姑娘”阻拦了一下,他就没那么急着问了。 “殿下为何离宫?” 这问题其实不难答,但悦宁张了张嘴,还是没能立刻就说出来。 为什么离宫? 要说刺激到让她做出这么惊世骇俗之事的缘由,当然是因为红豆偷听到的话,让她错以为她的父皇要将她嫁给那个苏岩。但此时裴子期说其实她父皇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她似乎也不是很愿意就这样回去。那么,原因大概是……她还在赌气吧。生她父皇的气,也生……这裴子期的气。还有就是,她这样跑出来之后,发现宫外的生活其实不错,又认识了花蓉,还跟她一起学起了厨艺,而且她也不必再遵守什么宫规,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太自由了! 可这些理由,都有些说不过去。 跟小孩子一样幼稚! 她才不要承认呢。 左思右想,悦宁找了个理直气壮的借口:“宫里太闷了,我想出宫透透气散散心,感受一下民间生活!” 裴子期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看那样子,好像接受得很勉强。 “殿下打算何时回宫?” “不知道。”悦宁答得很快,“你不是说我父皇还在气头上?等他什么时候不气了,或者等我什么时候想通了,再说吧。” 裴子期听了,竟然笑了笑。 “苏大人日日去求皇上,皇上其实有几分同意。” 咦?怎么又扯到那个苏岩的身上去了?不过这么说来,她也不算赌气也不算误会,她的父皇竟然真的愿意将她许配给那苏岩! “殿下若真的不愿,倒是可以再躲一阵。” 啊?什么什么? 她没听错吧?那个刻板得要死的裴子期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该让她的父皇过来好好听一听,将这个可恶的裴子期……不,不对,裴子期现在好像还在自己没用任何阴谋诡计的境况之下,就站在了她这一边儿? 悦宁发了一会儿呆,眨巴眨巴眼睛,头一次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裴子期。 最终,两人好似说完又好似没说完的话,因花蓉回店而打断。 花蓉提了两篓子河鲜回来,伞都没打,被细雨淋得有些狼狈了,但见到裴子期,还是很高兴的。她十分热情地招呼了几句,便要去换衣服。然而走到一半,她突然回头对悦宁道:“宁妹妹,今日有新鲜的鱼,正好让你大展身手,做个我上回教你的鱼汤,让裴大人尝尝。” 听到这话,裴子期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提到鱼,他不免要想到前不久春猎时,他与悦宁两人误入山谷迷了路的事。那时,悦宁烤的鱼……令他终生难忘。 然而他再一抬眸,却见悦宁面上一扫方才的复杂情绪,兴致高昂地挽起了袖子,满口答应下来,双眸之中似有星子闪烁,熠熠生光。这样的悦宁,竟然让裴子期也跟着对那一道还未做出来的鱼汤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期待。 花蓉的手艺颇佳,教了半个月,说不定…… 悦宁拎起了花蓉带回来的鱼篓子,略微有些吃力,再一回头,却见裴子期接了过去,并将地上的另一只篓子也提起来。 “君子远庖厨!” 这话原本是悦宁最讨厌的,但她此时偏偏想用来讥讽裴子期。 裴子期虽是个书生,但从来都不是拘小节之人。见悦宁不怎么搭理,他只挑了挑眉,便拎着鱼篓子尾随了悦宁跟到了厨房。悦宁摆出来的架势也挺像模像样的,她先将那篓子打开,再用一个小漏网捞了半天,捞出一尾新鲜的鱼来,然后冲洗,去鳞。只不过,当她将鱼放在案板上,举起尖刀的时候,她突然有些犹豫了。 呃……鱼怎么杀? 偏巧那一条鱼方才只是有些昏厥,此时不知是不是经历过刮鳞之后又清醒了过来,明白了眼前境况,竟然用力地挣扎起来。 “噗……啪!” 只见其一跃而起,悦宁再也抓不住它,那鱼竟然借力弹起来,直朝裴子期的方向甩了过来,然后鱼尾一扇,竟然“啪”的一声打在裴子期的脸上。然后,那鱼才掉落在地上,又在地上翻腾起来。悦宁被这变故惊得呆了,再一看裴子期,平日里总是维持着的淡然神色似乎也有些撑不住了,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一些,嘴也微微张着,好像并不比她受到的惊吓要小,更可笑的是,刚才那条鱼竟然一尾巴甩在裴子期的脸上甩出了一道红印。 那条鱼滑不溜丢,她实在是摁不住啊…… 这这这……真的不能怪她! 但悦宁看看裴子期,又想想刚才发生的事情,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大笑起来。 等到花蓉进了厨房,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似乎也有些绷不住。但花蓉到底比悦宁要略微沉稳一些,她轻咳了一声,就将笑意藏起来,接着便请裴子期出去,还倒了热水给裴子期擦脸。悦宁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再一抬头,她却看见裴子期凉凉地飞了一个眼刀过来,心中一凛,总算是止住了笑。 咦……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眼前的这个裴子期,好像是个假的裴子期。 最终还是花蓉收拾了残局。 仔细一想,她的确还没教悦宁如何杀鱼。毕竟花蓉心中总还觉得悦宁应当是个离家出走的千金大小姐,有些脏活她便不愿让悦宁来做。而且这半个月以来,吃过了悦宁做的东西,她总算明白了为何悦宁向她倾诉自己做的东西没人爱吃了……爱吃才不正常吧?因而,特地教她做这道鱼汤,也是因为这鱼汤简单,只要放好作料,一锅煮熟,就能吃了。 等花蓉收拾了那条“桀骜不驯”的鱼之后,鱼汤仍交给悦宁来做。 到夜幕降临之时,食客裴子期端坐桌前,等着“宁姑娘”端菜上桌。 “今日我将大门给关了,就专门伺候你这一位贵客。反正我这只是小店而已,本来也没几个客人。”花蓉将饭菜都摆好,笑容一如往日。 悦宁自从与裴子期说开了,也放下了那些别扭,毫不客气地就在裴子期的对面坐了下来,当然,她没忘记偷偷瞟一眼裴子期的脸。 看来那鱼打得还真是不轻,裴子期脸上的红印子还在,只是用热水敷过,颜色似乎稍稍浅了一点儿。悦宁自以为是在偷看,然裴子期不知为何很快捕捉到了她的眼神,还颇有深意地回看了她一眼。 悦宁莫名觉得有些心慌,赶紧移开目光。 “这道鱼汤……” “是宁妹妹做的。”花蓉道,“裴大人快尝尝。” “是……那条鱼?” “……是。” 裴子期面上竟然露出了一点儿咬牙切齿的样子来,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却又慢条斯理地放入了口中。悦宁看得有些想笑,却又觉得不好,只能低头看脚,拼命憋住笑。 “怎么样?” 花蓉那急切的样子,似乎比裴子期品尝自己做的菜肴时更紧张。 裴子期可不是第一回吃悦宁做的东西,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本身也就没抱多大的希望。正因为如此,吃到口中之后,裴子期竟然有些意外地觉得这鱼做得还不错。至少没煳,也不生,鱼肉是软和的,也尝得出鲜味。非要挑剔一点儿的话,大约是姜放得少了点,还带了些腥味,味道也做得重了一点儿,鱼肉都咸,只怕那鱼汤是喝不成了。 “太腥,太咸。”裴子期做出了评价,但又夹了一筷子。 悦宁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鼓着眼睛朝裴子期“嘁”了一声。 花蓉先是一愣,接着不知为何却笑了。 “看来,我不在的这一个下午,你们……倒熟起来了?” 听了这话,悦宁总算回过味来了。 对对,她就觉得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好像……她眼前的这一个裴子期不像她从前认识的那一个裴子期,但横看竖看,又正是那个人。还在宫中之时,裴子期这个人为人方正却又谨言慎行,凡事都要遵从宫规礼法,在她面前的时候,即便没有旁人,也总是循规蹈矩,自称“微臣”,口称“殿下”,吃她做的那些失败的糕饼,也从不露出为难的神色,反倒将话说得极为好听。可如今,悦宁偷溜出宫,裴子期似乎变了一个人。虽然他们下午那一番谈话之中,他还是“微臣”,她还是“殿下”,但裴子期言谈举止不似从前那般了。 是因为自己不在宫中,他就不将自己当成公主了?还是因为他不在任上,便不用背负那个“裴大人”的壳子,彻底地放飞自我了? 这么说来,难道从前她见到的那一个裴子期才是“假裴子期”,此时此刻见到的才是真实的裴子期? 其实,尽管裴子期将她做的鱼汤说得差劲,她却一点儿也生不起气来,反倒觉得眼前这样的裴子期更好。至少比原来那个总是低头躬身的“裴大人”顺眼多了!一个小店的食客,与一个店中做活的宁姑娘……这样两个身份,挺不错的。虽然心里这么想,悦宁却也有自己的骄傲,所以听到这儿,难免要回一句嘴:“谁……谁与他熟了!” 当然,除了那一碗鱼汤,其他的菜都是花蓉亲自下厨做的,味道颇佳。 悦宁吃得很开心,当然,也能很正确地品评起自己做的鱼汤,感觉的确如裴子期所说,还有些淡淡的鱼腥味,而且……味道是有点儿重了,不知道鱼汤是不是……悦宁刚拿起汤匙,却见裴子期将那一碗鱼汤端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拿起汤匙将本就不多的鱼汤都舀进了自己的碗里。 “……” “裴大人?” “这鱼汤可惜了,太咸,只能泡饭。”裴子期面上一派自然,又将剩下的鱼肉也夹进了自己的碗中,说道,“可惜了花姐姐特地买的鲜鱼。” “……”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裴子期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可恶? 悦宁憋着一口气,不想与他计较。 花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既觉得有些好笑,又担心说得过多令头一次做鱼汤的悦宁自信心受挫,最终决定闭口不言。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嗯……埋头吃饭就好。 一顿饭罢了,花蓉收了桌子,又特地泡了一壶好茶,端了过来。那茶虽不是什么名品,但也极为清冽甘甜,带着一股淡淡茶香。裴子期不由想得起下午喝的那两口凉水泡茶渣,更觉得此时的茶十分美妙。那茶悦宁也喝了一口,似乎不小心烫到了舌尖,便坐在一旁连连吐舌。 “今日难得裴大人也来了,正好帮我想个主意。” “什么主意?” 悦宁被吸引了注意力,先追问了一句。 “可是为这小店?”裴子期似是早有猜测,将手中茶盏放了下来,极为认真地问了一句。 “正是。” “这小店怎么了?”悦宁听了更是来了兴致,“我也来一起想!” 其实这半个月以来,悦宁虽然沉迷厨艺,但也旁观了这小店半月以来的境况,心中有数。 小店主厨花蓉的手艺那是没的说,可偏偏生意就是好不起来。 当然,其中原因复杂,比如这店开的地方就不大好,虽在京内,但已靠近城郊了,周围都是辛苦劳作的普通百姓,偶尔来开个荤倒是有的,但毕竟是少数。再比如,虽然花蓉厨艺上佳,但做的菜多数都是小菜样式,对那些真正喜欢大吃大喝的酒肉之徒来说,又未免显得太清淡太单调了一些。还有,便是这店太小,装修也太普通了,厅堂也太狭窄了。 不过,这些做生意上的问题,要问裴子期这么一个几乎不沾染世俗事务的读书人…… 好像奇怪了些。 没想到听了花蓉所言,裴子期竟然还真的仔细想了想。 “若不能做大,不如做精。” 咦。悦宁眼神一亮,似有所悟。 花蓉却还不甚明白,又问道:“做‘精’怎么做?” “其实这地段也算不得特别偏僻。”裴子期道,“在下那一个最爱吃喝玩乐的友人许兄,就常去岭山那边一家小店解馋。岭山那一处可是得出城,比你这儿要偏远得多了。据闻那一家铺子也不过就是些山珍野味,但的确吸引了不少贪图新鲜之客。” 花蓉仍有些疑惑:“可我这儿……没什么山珍野味啊……” “花姐姐!咱们虽没山珍野味,但我们有花姐姐您啊!”悦宁笑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吃惯了大酒楼的富贵菜式,偶尔也会想换个口味的。” 裴子期知道悦宁懂了,便忍不住微微颔首。 三人又商议一阵,决定隔日便开始对这小店进行整改。悦宁只想到要给这小店做个招牌,再给店内的菜品都取个风雅的名字,而裴子期却提了个大胆的想法:将店内所有菜的价格都翻一倍,再定下每日只接五桌生意的规矩。 花蓉听了又是一惊:“店里的菜不过是些寻常菜,怎么能收那么高的价钱?还有,若每日只做五桌,那也太……” 悦宁想一想,却明白了。 “花姐姐,正因为少,才显得弥足珍贵!若是客人想吃便能吃到,便不稀罕了!那既然珍贵,多收些钱也是应当的。” “这……”花蓉似乎还是有些不理解。 不过,就连悦宁都没想到,裴子期看着不过是个书生,没想到竟还对菜品又提了一些想法。那些普通的家常菜的确简单,但若在其中花些心思,便能令人耳目一新了。比如此时春意正浓,便可应景做一桌桃花宴,以桃花为点缀,择选春日最新鲜的小菜,最肥美的鱼,再酿上一壶桃花酒,光是听着便觉得又风雅又美味。还别说,连悦宁都开始有些期待起来。 这么看来,花蓉所做的菜,自然是“弥足珍贵”的。 可裴子期此人,倒也不同于朝内那些或是毛毛躁躁,或是自诩才高的年轻官员。他稳重端方,秉性温厚,守礼又不拘小节,还很有才华……嗯,虽然悦宁没听他谈过诗书,但懂诗书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死记硬背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难得的是,他常能在一些小事情上显露出自己不同寻常的想法来。 这么看来,放眼整个朝内,裴子期倒也属于一颗“弥足珍贵”的明珠了。 “……” 她在胡思乱想一些什么呢?裴子期明明是害得她有家不能回的罪魁祸首! 对对,要不是裴子期非要给她找什么驸马,就不会惹出这么一箩筐的麻烦事了,更不会害得她离宫出走了! 悦宁迅速平稳了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儿跳乱的心,抛开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认认真真地参与到了“如何做好小店生意”的讨论之中,选择性地遗忘了决定给自己择选驸马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她的父皇。 几日之后,小店焕然一新。 当然,其实小店还是那家小店,他们并未在装修上多花费,只不过在各个角落稍作布置,便显得有些不同了。白瓷瓶子里插了几枝青翠的柳枝,墙上挂了一幅艳而不俗的桃花图,大堂去往后院的门上挂了一条颇有农家风味的碎花布帘子。外边儿也挂上了制好的招牌,并未涂漆,只用了一块木牌,上书两个大字:小憩。那两个字是裴子期写的,不知是否写的时候花了特别的心思,那两个字之中仿佛也透着一股闲适慵懒的味道,令人一看便觉得亲切。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悦宁与花蓉缩在厨房里,笑嘻嘻地讨论着新菜的名字。 当然,光有这些改变是不够的,裴子期不但想了改进小店的办法,也考虑了如何让这一家特别的小店声名远播。 担负起这一责任的,正是那最爱吃喝玩乐的许初言。 许初言早来过花蓉的小店,当时也是赞不绝口,但后来因为悦宁的缘故,裴子期便再也不叫许初言到小店来了。毕竟许初言是见过悦宁的,而许初言此人又是个一惊一乍,憋不住话的人,万一他要是当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一句“拜见公主殿下”,只怕花蓉要被吓得花容失色。 不过,为了小店的生意,裴子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能让许初言来做这个。自然,裴子期早早就与悦宁打了招呼,让她暂时躲在厨房里不要出来,许初言毕竟与花蓉没有裴子期那般相熟,只会在外间坐着,并不会入后院去厨房,所以,想来是没有什么妨碍的。 到了这一日日落时分,果然有客人上门。 悦宁早与花蓉说好,自己要在厨房准备,理由也是现成的:花蓉的厨艺不用说,但在菜品装盘点缀方面的天分就不如悦宁了。悦宁便说这是小店改头换面之后第一次接待客人,自然要多花些心思,而自己又不如花蓉那般会说话,便要将招待客人的重任交给花蓉了。 花蓉不疑有他,听得外间动静便出去了。 悦宁虽不能出去,但也十分好奇,等到花蓉回来便问她:“有几个人?” “三个。” “咦?裴子期、许初言之外……还有一个是谁?” “也是一个年轻的公子,听他们称呼为苏公子。”花蓉想了想又道,“看那容貌人品也是不错的,就是……脸上好像带了点儿伤。” “……” 该不会是那个……苏岩吧? 正说话间,厨房的门帘被人一掀,裴子期走了进来。 “裴大人?”花蓉似是有些意外。 “花姐姐去招呼他们吧,在下有些话想与宁姑娘说。” “哦……哦。”花蓉听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悦宁一眼,这才端了几盘凉菜出去。 悦宁可没心思去想花蓉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她见裴子期来了,赶紧问道:“那个苏岩也来了?裴子期,你是不是故意的!” 谁知裴子期却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想到……” 裴子期久未与许初言相见,提到小店的事,许初言一口答应,并说自己最近与一个“酒肉朋友”十分谈得来,顺便一起带来,也有助于小店日后的生意。当时裴子期并未多问,可到了这日一见,才知道许初言带的人竟然是苏岩。 裴子期难得惊吓一回,便赶紧找了借口到后厨来。 悦宁逃出宫来过了一阵舒心又忙碌的日子,好不容易把那个讨厌的苏岩忘了,谁知道这一回正主居然上门来了,气得她差点儿就要冲出去将那个苏岩赶出门外。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爹也不是什么好……嗯……” 话说到一半,站在她面前的裴子期突然伸出手来拉了她一把,甚至还抬手将她的头摁入自己怀中,抱得很紧。 “……” 啊?!悦宁脑子发蒙,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地一下就跟着火了似的发烫起来。 “裴大人……”突然,背后传来一声轻笑,“哎哟,我说呢,怎么许大人为这家店说了半天好话,原来是为了裴大人费心,至于裴大人是为……嘿嘿。” 听到这既讨厌又熟悉的声音,悦宁便确定此人正是苏岩。 这么说,裴子期是见到苏岩来了,才…… 也……也是。 不然,素来拘礼的裴子期,怎么会做出这种毫无廉耻的事情来…… “嗯。”面对苏岩的揶揄,裴子期竟然十分淡然地接了话,“难得来后厨偷个闲,还请苏公子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苏岩赶紧道,“是在下唐突了,这便不打扰了。” 听了这句话,悦宁感觉到自己依附的这个胸膛与自己一同松了一口气。 其实,裴子期虽然看着非常清瘦,但他的胸膛很宽厚很温暖,而且,还带着一股好闻的淡淡墨香,竟然令人有些留恋。 谁想那苏岩才转身,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哎,还有一事得麻烦裴大人。” “……” 这苏岩到底要搞什么,非要在这尴尬的场景下说什么“事”,又是什么“麻烦”的。 “不知是何事?”裴子期倒还淡定。 “嘿嘿。”苏岩又发出那种略显得有些猥琐的笑声,“在下自然愿意成全裴大人的美事,但也想请裴大人帮在下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让在下求娶到公主殿下。” “……” 若不是此时被裴子期抱得太紧,悦宁非要立即将这个苏岩手撕八块不可! 裴子期并未答话,也不知面上露出了什么神色,那苏岩却突然拍了自己一巴掌,说道:“哎呀,在下真是糊涂!说不打扰了又说了这等废话,这次是真的再不打扰了!” 后厨这一片小地方,终于清静下来。 可裴子期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竟然还不松开手。 是怕那个苏岩再返身回来?还是…… 悦宁心中一阵慌,手足无措地推开了裴子期。 推开之后,她下意识地又去捂住自己仍然发烫的脸颊。真是……丢死人了! 然而待她抬头一看,却见裴子期也傻愣愣地看着自己。 他…… 他他他他他他……的脸好像也有点儿红了? 第五章 相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苏岩真的卖力帮了什么忙,小店的生意竟然真的好起来。 一开始每日只有两三桌客人,渐渐地,竟然需要提前预订才能安排了。不过花蓉也依然遵从裴子期一开始定好的规矩,每日只接待五桌客人,一桌不多,即便有客人愿意多加钱,或是有特定原因想插队,她都一律回绝了。 日子长了,小店在京中饮食客中,竟然真闯出了一番名声。 许多人慕名而来,甚至还有不少客人都出自高官贵胄之家。因小店地处偏僻,老板娘也从不过问来客身份,皆是一视同仁,又多了许多图清静的客人。有一回,悦宁偷偷在帘子后边看了看,竟然还看到了当朝的丞相大人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一同来用饭! 没想到裴子期的这办法挺管用的! 不过,一想到那日在后厨发生的事情,悦宁就忍不住脸红起来。虽说那是裴子期情急之下不得已的所为,但……还是太放肆了!哼! 最糟的是,明明那是后厨发生的,只有他们两人与苏岩在场,却不知道花蓉是怎么看出了一点儿端倪,时不时地就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尤其是裴子期偶尔过来的时候,花蓉不但眼神怪怪的,还总是刻意地要给他们两人留地方说话,自己找借口躲出去。 这么一来,悦宁就更尴尬了。 他们根本什么都没有嘛! 不但没有,而且因为那次的那一抱,悦宁心里别扭,很久都没搭理过裴子期了。 裴子期大概心里也明白,多数时候只是来小店与花蓉说两句话,问问近日的生意,就很快告辞,也不留下来用饭。 可悦宁觉得他这样的行为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很快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这一家名为“小憩”的小食店的生意蒸蒸日上,花蓉决定在月末这一天关门谢客,只邀请了裴子期一人,摆酒设宴,好好庆祝一番。经过这一个月的“磨炼”,悦宁也小有进步,能将一些简单的小菜做得“以假乱真”,甚至有几次,花蓉偷偷将她做的菜端给客人,那些常客似乎也没吃出味道有什么不同。不过,照悦宁看来,很有可能是那些食客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啥滋味”。 日渐西斜,花蓉带了满满两篓子的菜回来,喜气洋洋地开始准备庆祝宴。 悦宁自然是在一边打下手。 刚择了一会儿菜,花蓉突然转过脸来,露出微妙的笑容,问她:“宁妹妹今晚打算做什么菜?” 悦宁眉头一挑,简单干脆地道:“就做一道。” “什么菜?” “鱼汤!” 夜幕降临之时,那位“贵客”姗姗来迟,面上似有倦容。 花蓉见了,忙问道:“裴大人可是太忙?早知你这么忙,我就不……” “这店可也是我出了钱出了力的。”裴子期打断了她的话,难得地压低了声音,开了个玩笑,“再说也没什么忙的,只不过是被喊去训了一番话,站累了。” 裴子期官至尚书,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训他话的,他这么说,必定是……被皇帝喊去了。花蓉心知肚明,不再多问,可悦宁忍不住要跑出来问上一句:“为什么事啊?” 这话听在裴子期耳中,自是猜到她关心的是她的父皇。 可听在花蓉耳中,就是另一番意思了,花蓉见他们有话说,又别有深意地看了悦宁一眼,赶紧找借口去了后厨房。 裴子期看了悦宁一眼,才回她:“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那位‘病重’的二公主殿下。” “……” 这是皇室素来的惯例,若有什么不好明说之事,突然少了某个人,或是犯了什么大忌讳,或是出了什么丑闻,一律对外以“得了重病”为借口,将此人的消息掩盖起来。悦宁离宫出走,自然算是一桩“丑闻”,便只能说她是生了重病,不能见人,挪去了偏僻的宫殿休养。 悦宁撇了撇嘴,只道:“怎么还没气够啊?再说了,关你什么事,怎么去训斥你?” “多少有些关系。”裴子期道,“若没有我这个‘多事之人’非要掺和这位殿下的婚事,说不定她也不会因此而‘病重’。” “……” “哎?你们还在讨论那位公主的事?” 花蓉端了几样凉菜出来,刚好听见了后面那句话。 “可不是!”悦宁眼皮一翻,没什么好气道,“正是你这媒人没做好,变成‘霉人’了!” 有花蓉在,悦宁就算还有些疑问,也不好再多问了,她索性跑去了厨房,将她准备的那一条鱼好好地拾掇了,做起了鱼汤。上一次她也是做的这道菜,谁知却被裴子期无情地批判了半天,她这一次当然是万分用心做了这鱼汤。 尽管她嘴上心里都不愿承认,但她的的确确是在上一回被裴子期刺激到了。 在那之后,她发愤图强,拼搏努力,就为了做好这一道鱼汤。 然后嘛……当然是要狠狠地羞辱回去。 花蓉也很快入了厨房,忙碌起来。 说是三人一起庆祝,其实只有裴子期一个闲人在外头喝茶等着,与平时来这小店里当客人时并无什么分别。后厨里的两个人忙了半个时辰,终于将酒菜都摆了出来,三人分主次落座。花蓉坐了下来,却又很快站起来倒酒。 “花姐姐别忙了。”悦宁站起身来道,“我来我来。” 悦宁瞅见裴子期的筷子伸向了那一碗鱼汤,她立即抓起酒壶将那筷子一挡,然后把鱼汤挪到了花蓉面前,再给裴子期倒酒。 谁知裴子期的筷子却又转了个向,仍朝那鱼汤而去。 悦宁又将酒壶一转,借着给花蓉倒酒的工夫,再一次把那双筷子拦住了。 “……” “这鱼汤……”裴子期似笑非笑道,“看起来不错。” “不好。”悦宁摇了摇头,“方才我粗心没收拾好,太腥了,放盐的时候也没小心,味道重了。” “哦?” “花姐姐,你尝尝。” 花蓉半信半疑,拿调羹舀了,尝了一口。 “没有啊。” 不但没有悦宁所说的那些毛病,这鱼汤做得还挺不错的。 这鱼汤看似简单,但做起来很费工夫,鱼要收拾干净,煮的时候既要配好作料,还要看好火候,其实是很有些难度的。悦宁来小店不过短短一个月的工夫,能做出这样的味道,可见是下了一番苦功的。但这“苦功”是为了研究这道鱼汤,还是为了…… 花蓉瞥了一眼悦宁,却见悦宁睁大眼睛鼓着脸颊,凶神恶煞地瞪着裴子期。 确切地说,她是瞪着裴子期一直跃跃欲试想要伸过来的筷子。 花蓉忍不住又要露出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了。 这两个人……倒很有些欢喜冤家的意味嘛。 裴子期左右都不成,只能收回筷子,语气淡淡地丢下一句:“小气。” “……” 花蓉终于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总算打破了这又尴尬又诡异的气氛。 悦宁气得不轻,刚要发作,却听见外边的门被人“咚咚咚”地敲响了。 花蓉眉头微皱,大声朝外回应了一句:“今日小憩休息!恕不接待!” 然门外那人似乎有些不依不饶,嬉皮笑脸地在外头道:“我知道,你们不是要庆贺小憩的生意兴隆吗?这得算上我一份才对呀,一开始还没人知道‘小憩’,那是本公子去一个一个拉来的客人。裴大人,花老板,你们说是不是?” 这声音实在讨厌,出现的时机又这么尴尬,更是让悦宁厌恶至极。 花蓉略略迟疑了片刻,才问道:“是……苏公子?” “哎,花老板,我这都在门外站了半天了。不先请我进去再说话吗?” “……” 花蓉有些犯难,只得去看裴子期,裴子期则看了悦宁一眼。 悦宁忍了又忍,最终却将脑袋一甩,气冲冲地起了身,朝后厨走了。 裴子期这才朝花蓉点点头。 花蓉心里也憋得慌,但这苏岩的确是不能得罪的,只好去开了门。谁想门外却并不是苏岩一人,还有许初言跟在后头。两人都先与花蓉寒暄了几句,说了几句什么冒昧打扰,实在唐突之类的套话。花蓉心里更不是滋味,既然知道,你们还来“冒昧”?还来“唐突”? 也不知是否她的错觉,花蓉总觉得,这个苏岩进了屋子之后,先扫了一眼桌上的杯盏碗筷,接着便四处乱瞄,像是在找什么似的。 花蓉可不知道那许多细节,见苏岩如此,只觉得心慌起来,难道这苏岩上回见到了悦宁,惦记起悦宁来了?这……倒是大有可能。毕竟悦宁的容貌身姿都不寻常,寻常男子见了哪有不留心的?可是这苏岩……花蓉是当真有些看不上。 苏岩接下来的一句话着实让花蓉大吃一惊。 “裴大人,你那个……相好的姑娘呢?” 苏岩所言“相好的姑娘”,自然是指前一次来小店时,在后厨撞见的悦宁。 只是当时为了遮掩住悦宁的真面目,裴子期不得已将悦宁按入自己的怀中,假借“相好”来躲过一“劫”。可他万万没想到,这苏岩是个大嘴巴,转过身去便告诉了许初言,两人背后不知怎么议论了一番,许初言又从裴子期这儿听说了他们打算开个庆祝的宴会,就这样巴巴地赶来,想趁此机会见一见裴子期的“相好”。 裴子期略微扫了许初言一眼,便猜出了大致的经过。 许初言埋怨了一句:“裴兄偷偷有了相好,却不告诉小弟知道,实在过分。” 花蓉面上的神色可就精彩多了。 她早觉出那两人不对,没想到竟然……哎呀,原来都已经成“相好”了? 裴子期顿时感觉一个头两个大,但偏偏这一场戏又不得不继续演下去。不经意间看到桌上那一碗悦宁所做的鱼汤,他突然有了个说法。 “她不方便见人,我让她进去了。” 裴子期既然想好了,便神态平和,语气自然。 “不……不方便见人?”许初言素来是个粗神经,从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于是一连串的追问脱口而出,“裴兄,你这又是什么说法?这也太不够意思了,裴兄偷偷藏了美人,还不肯让我们看一眼,见一见,难不成还怕我们两个将她吃了不成?这有什么呀?” 裴子期瞥他一眼,语气淡淡地道:“她面有微瑕,不愿见生人。” “……” 裴子期说得含蓄,苏岩与许初言却从这话中琢磨出了不同的意味来。 许初言心思简单,立时心下有些歉然。原来他这裴兄喜欢上的姑娘,大概是脸上有什么疤痕或者印记?这自然是不好仔细再打听的了。但年轻姑娘都在意自己的容貌,当然不愿意见人,偏偏自己方才还那么咄咄逼人,真是…… “……是小弟唐突了。还请裴兄替在下致歉。”许初言这一句说得十分真诚。 “嗯。”裴子期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将许初言的歉意不客气地收下了。 但那苏岩是多个心眼的人。 这理由虽说得过去,但苏岩不大相信。他的想法也简单,裴子期一表人才,又身居高位,无论是他本人,还是自他的家世背景来说,都是朝中难得的青年才俊。原本苏岩就觉得古怪,当时他只猜测大概那姑娘长得十分美貌,否则裴子期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一般的姑娘?可谁知今日裴子期又说那姑娘容貌有微瑕,这就更奇怪了……也许,是那姑娘生得实在太招人,裴子期不愿让人看见?再或者,其中藏着什么不能示人的隐秘…… 苏岩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向许初言拱手,以示歉意。 “那我们……” “裴大人,我们虽然来得唐突了点,但也不是空手而来。”苏岩见许初言似有退意,便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将他们早准备好的礼盒递给了花蓉,才又道,“既然来都来了,裴大人该不会让我们就这么走了吧?” 花蓉顿时对这苏岩的好感又降了不少。 看来此人不光是个纨绔子弟,还很不要脸啊! 裴子期倒是淡定得很,只微微颔首,朝苏岩与许初言两人道:“请!” 结果,原本是属于裴子期、悦宁与花蓉三人之间的庆祝宴会,最终却因搅局之人的到来被迫分散。 最惨的当然是不得不躲进后院的悦宁了。她真是太惨了!饿着肚子不说,还不敢动不敢出声,最可怜的是,她还得心惊胆战地等着外边的人酒足饭饱离去!光是想想那一桌子的美酒佳肴……悦宁的肚子就忍不住要咕噜咕噜地叫,口水也差那么一点儿就流出来了。 她以前当公主的时候,哪遭遇过这么凄凉悲惨的待遇啊! 她之所以“流落民间”有家回不得,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坏透了的苏岩! 悦宁暗暗下定决心,等到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这“一饭之仇”! 也不知熬了多久,悦宁喝了一肚子水,饿得前胸贴后背,终于隐约听到前头有些响动,又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花蓉来敲门了。 “宁妹妹,他们都走了,赶紧出来吧。” “哎……”悦宁有气无力,挣扎着开了房门。 两相对比之下,门外的花蓉却是红光满面,双眼还冒着精光,一见悦宁就追着问她:“快老实交代交代,宁妹妹什么时候成了裴大人的‘相好’了?” 呸!什么相好! 悦宁可不喜欢这个词,听着就让人觉得带了一点儿轻视的意味,简直就像是什么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关系一样。 但是再想想,她与裴子期根本也就不是那种关系嘛! “不不不,那都是裴子期的托词!假的!”悦宁赶紧否认,否认归否认,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觉得脸颊有点儿烧烧的,辩解道,“我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话只是为了骗那苏岩,才不是真的,花姐姐你可千万别误会了。” “哦?为何要骗那苏岩?” 虽然猜到一些,但花蓉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悦宁绞尽脑汁,最终半是编半是实话地找了个借口,“花姐姐你没发现吗?那苏岩不是什么好人,他啊……他觊觎我的美色!妄图对我不轨!裴子期虽然讨厌了一点儿,但也算是个正人君子,所以他就只能这样帮我了。” “哦……”花蓉面上却又露出更意味深长的神色来,说道,“可这方法,说是帮忙,也不太妥当。” “怎么不妥当?” “‘正人君子’会用这种方法来帮人?”只听得花蓉道,“姑娘家的名节可是最要紧的,这虽说是帮忙,但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会以假乱真,日后也没人敢娶你了。” “……” 悦宁听着,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所以说,只怕裴大人果真对你……有些不同,说不定与那苏公子一样,都是对你有所‘企图’,正好借这机会……”花蓉刚说完正经话,又忍不住“不太正经”地调侃了一句。 “……不可能!”悦宁气势汹汹,掷地有声地扔下了一句话。 裴子期才不是这种人! 这话悦宁没说出来,到嘴边了又咽进了肚子,然而那肚子……似乎颇有意见地发出了“咕噜噜”一阵响。 “哎哟,我只顾着说话,倒是忘记了你还没吃东西。”花蓉不再多言,赶紧起身去后厨,“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只能委屈妹妹,吃个鱼汤面了。” “鱼汤……面?” “对。”花蓉又笑了,“他们要坐下来吃饭,你可知裴大人干了什么?苏公子刚要去尝你做的那一碗鱼汤,裴大人就将它端给了我,说是那汤凉了不好喝,让我收到后厨去。你可说说看,这么珍视你做的菜,哪是把你当作寻常人看待?” “……” 虽说悦宁听了之后的确有些感激裴子期没让那个苏岩“糟蹋”了自己精心做的鱼汤,但谁又知道,会不会是裴子期本就嫌弃她做的东西呢? 最终,悦宁冷哼一声,不愿直面这个问题。 鱼汤面很快就做好了。 那鱼汤是悦宁认认真真做的,甚至是超水平发挥,过后虽然冷了,但再热汤下面的人可是有着绝佳手艺的花蓉,因此,味道自然不差。热热地吃下去,肚子也饱了,人也精神了许多,悦宁总算将一肚子的怨气都一同消化了下去。 花蓉也没什么事,说好了这一日不开门,店关着,她也闲了,就坐在一旁和悦宁东拉西扯。 反正她们两个小女人,可不讲究什么寝不言食不语。 说到那两个突然上门的不速之客,花蓉可真是没什么好感。不过许初言是花蓉早就认识的,而且看当时的样子,许初言是被苏岩拉来的,所以花蓉对他倒是没太多意见,但对那个苏岩,花蓉提了两句就忍不住要摇头。 悦宁当然更对那个苏岩没好感了。 要不是那苏岩,说不定她还不会逃出宫来呢! 听到花蓉对其有些不满,悦宁一边附和一边尽情数落,简直快要将那苏岩说成十恶不赦之徒。 花蓉听得好笑,不由得笑了出来。 “哎,你可知方才他们磨磨蹭蹭吃了饭又不肯走,有多招人烦?” “……可苦了我,坐在房里饿肚子。” 悦宁想想都觉得生气。 “最后还是多亏了裴大人。”花蓉又道,“裴大人说这店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去街上逛一逛,听说今日松鹤楼弄了个花灯会,那苏公子总算是被拉走了。此刻想想,裴大人也一定是知道你饿得不行,这才想法儿赶走他们,好让你出来吃饭。” “什么?什么花灯会?” 花蓉是想将悦宁与裴子期凑一对,可悦宁压根没怎么听,只听见了那一个“松鹤楼”与一个“花灯会”。 “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说去的人多,热闹得很。” “哇……花姐姐,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成。” 京城最有名的松鹤楼,早就为悦宁所知。 想当初,她偷溜出宫去参加松鹤楼的花点大会品尝点心时,还将那个差一点儿就成为她驸马候选人的人推下了楼梯呢。虽然当时情况复杂,也不能完全怪她,但想起这事,悦宁为自己居然连那人的样貌名姓都记不太清楚而感到一丝愧疚。 时隔多月,再想想自己此刻的身份,似乎……松鹤楼倒变成她们小店的对手了? 当然,可能人家松鹤楼根本就没把她们这区区小店放在眼中。 不过,悦宁一听什么花灯会就想去看热闹,倒不是她真想了这么多,纯粹就是听着有趣,自己又没见过,便想去凑热闹而已。而花蓉听了这主意,却也表示赞同,除了热闹之外,还有一种“考察”的意味在里面。 尽管她们店小,但也想见见人家大店是怎么开的,顺便见识一下这名闻天下的花灯会又是怎样一个活动。 两人收拾一番,很快就出了门。 按理来说,此时不年不节的,突然办个什么花灯会,的确是够奇怪的。京内一般弄灯会,多是七夕、元宵之际,拿近的来说,花朝节也已过了,也不知松鹤楼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一路走来,倒也遇到了不少要去看热闹的人,三两句聊起来,两人总算知道了点内情。 说是花灯会,不过是围绕着松鹤楼的招牌点心做文章。 就如同当初的花点大会一般,这一回也是松鹤楼寻了个噱头又办了一次。虽然不年不节,但人家也有人家的风雅说法,正是要入夏,许多新鲜漂亮的花儿都在这春夏之交时艳丽绽放,于是便以花为名,灯为媒,热热闹闹地办一场盛会。 “听来倒是挺有意思。”花蓉感叹了一句。 “我倒觉得没什么意思,与花朝节时的花点大会大同小异。”悦宁有些不以为然。 说话间,她们便到了松鹤楼。 松鹤楼建在整个京城最繁华的两道之间,一共五层,建得十分精美华贵。应那花灯会的名头,此时层层都挂满了花灯,密密麻麻,鲜艳又漂亮。而在所有花灯的最顶上,都挂着一只硕大的仙鹤灯,又是别有趣味。悦宁觉得有趣,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再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花蓉停在松鹤楼的门口,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 “每人要先收五钱银子……” “五钱银子?”这可让悦宁大吃了一惊,“哪有还没点菜就先交银子的道理?” 待要质问,那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二笑呵呵地解释了两句。 原来这花灯会也有些讲头,虽收了五钱银子,但可以每人领到一盏花灯,那些送给客人们的花灯,就挂在那亮堂堂的大堂之中,只要交了钱,就能任选一盏自己最喜欢的灯。至于那灯,便是用来参与那花灯会的。 “到时请各位贵客去楼上雅座,就根据自己的花灯为题,或是写字或是作画皆可,到时让各位贵客们一起品评,到时选出三位最佳的来,今晚的消费一概免费。” “待到这花灯用完了,还能将下头的穗子拆下来,每一个灯里都藏着一卷字条,凭那字条可换取一份松鹤楼的独家点心。自然,这每一盏灯不同,字条上写的东西也不同,全凭大家的手气。” 这么听来,区区五钱银子能换到的东西还真是多,光是那精致的花灯与送的点心,应该也不止五钱银子了。 花蓉也不是那等小气鬼,当下立即给了银子。 “来两盏灯。” “好嘞。两位贵客这边挑灯。” 花蓉选了一盏芙蓉灯。 花蓉选那芙蓉灯,一来是觉得芙蓉花富贵漂亮,二来便是她名字之中也带了个蓉字。而悦宁则走来走去,半天没有选中。 “妹妹选那盏夜昙灯吧,那夜昙灯做得实在精致,跟真的似的!” “真的夜昙也不算什么。”悦宁有一次还被她父皇半夜喊起来看那夜昙盛放,然而她瞌睡连天,只觉得那花白惨惨地在深夜之中绽放,实在阴森,不知到底有哪里好看,因而对夜昙实在提不起兴趣。突然看见一抹十分鲜艳粉嫩的颜色,悦宁眼神微亮,指着道,“我要那盏桃花灯。” “桃……桃花灯?” 花蓉有些意外,那带着她们选灯的小二也很是傻眼。 桃花灯也不难看,但……终归是太常见了,所以这松鹤楼里挂了好几盏桃花灯,还剩了大半没有人领走。花蓉虽不知悦宁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也从一些细节看出悦宁出身高贵,必定不是普通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喜欢那般常见的桃花之人。至于那小二,每日里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了一双利眼,看出悦宁容色气质都不同寻常,甚至刚才言语中谈到珍贵的夜昙花也不屑一顾,没想到她会选择这么普通的桃花灯,当然当场呆愣了。 悦宁才懒得管别人怎么想。 她就喜欢这桃花灯。 桃花多好,粉粉嫩嫩多娇艳,桃花自枝头被吹落的样子也分外美丽。她们小店之前所做的不正是桃花宴吗?当然,说到桃花……悦宁难免还要想起白马寺的桃花,那是裴子期陪她去看的,那儿的桃花真的很美,只可惜到了这个时节,只怕都要落光了。嗯……桃花……裴子期那时带她去看桃花,正是因为她做了那糟糕的桃花糕。 想到这儿,悦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花蓉和那小二又看呆了。 桃花灯好,的确好,这美人笑起来,可不就和那桃花一样绚烂迷人吗? 既然选好了灯,算是通过了松鹤楼花灯会的第一步,两人便顺着楼梯往上,一边走,一边听那带路的小二介绍这花灯会。既然是要去楼上雅座,那自然还要另出一份桌台的钱,另外茶水点心都要付钱。花蓉看了看自己不太饱满的腰包,实在有些心疼。这松鹤楼毕竟不是寻常人来得起的地方。 谁知,悦宁很识趣地打开了她的荷包。 “选个景致最好的位置!”悦宁扔给了小二一小锭银子。 “哎……” “好嘞!” 这样的地方,从来都是拿钱办事,小二看两人虽然穿着一般,但给钱爽快,笑得见牙不见眼。 “宁妹妹……”花蓉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要来玩的,就让我请花姐姐一回吧。” 悦宁眨了眨眼睛,兴冲冲地找起了好位置。这楼上的雅座也是分层次的,环绕着一圈排开,而中间被环绕的部分做成了一个大台子,平时用来表演歌舞娱宾,此时也挂满了花灯,妆饰得极为华美耀眼。 恰在这时,忽然听得台上传来三声锣响,接着,便有人出来说了什么。 悦宁与花蓉才刚坐好,没怎么听,便问一旁的小二。 小二去打听了一番,回来笑道:“说来也巧,斜对面那一桌客人也有个选了桃花灯,写了一幅字,写的是‘桃花依旧笑春风’,那字写得可好了……” 小二正说着,她们果然见台上有人挂起了一幅字。 说到字画,花蓉与那小二一样,都是看不出太多好坏的,最多也只能说出来“好”,但到底好在哪里,他们就不太能说得出来了。而悦宁不同,她在宫中长大,见过的什么字啊画啊都是出自名家之手,就算她自己不热衷这些,见得多了,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悦宁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字……的确很好。 其实真正好的字,不光是看着漂亮工整,最难得的是,能将写字之人的情绪与内心都写进那字之中,就像这一幅字,这一句诗早被人念腻了,看烦了,可偏偏就是这么几个字,让人看了之后如沐春风,仿佛真的看见了那枝头的桃花,感受到了那和煦的春风。 不过,悦宁见过不少真正大家写的字,这样的字也不能让她那般着迷,真正让她愣住的原因是,这字带了些不同的味道,她发现这字体是她见过的。 甚至可以说,这写字的人她还有些熟悉。 “……这位裴公子的字写得真是好。”小二还在那儿满口夸赞,可夸了半天,翻来覆去也就只会说一个“好”字。 “裴公子?”花蓉听了,立马想到裴子期。 “对啊。”那小二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道,“我们这松鹤楼的客人啊,可都不一般,这位裴公子,虽然年纪轻轻,可是礼部尚书呢。” “哦……” 果然是裴子期,花蓉点点头,也没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只是……都是桃花灯? 悦宁在那众多花灯之中选了一盏桃花灯,而那裴子期竟然也选的是桃花灯。 若说其中没什么缘故,花蓉还真是一点儿也不信。 可当事之人悦宁一点儿也没往这上面去想,她只听得小二说了那句“我们这松鹤楼的客人啊,可都不一般”,便忍不住又要笑起来。 的确不一般。 这儿还坐着一位真正的公主呢。 后来,悦宁终于想起自己是什么时候见过裴子期写的字了。 正是裴子期刚领了为她择选驸马的差事不久,有一日裴子期入宫交差,恰遇着她与她的父皇在御花园中闲聊。那时,裴子期恭恭敬敬地朝她的父皇递上了一张写了三个名字的纸。当时她却不太客气,直接将那张纸抽了过来,看了之后便气势汹汹地把上头的三个名字都否决了。 似乎那时只顾着生气,她见了裴子期的字,也只是在脑中闪过一个“字倒写得不错”的念头,便没放在心上了。 本来嘛,能官至尚书,怎么说也该是个饱读诗书,胸中有锦绣的人物,那么字写得好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此想着,悦宁忍不住又偷偷抬眼,看了看台上挂着的那一幅字,总觉得这一句诗写得要胜过那三个名字千倍万倍。 悦宁才不承认自己是带了点儿什么别的情绪进去。 几样点心小菜端了上来,又有刚泡好的香茶,两人坐在雅座的小榻上,倒是挺惬意的。 也有小二上来问她们二人是否要参加那写字作画的活动,花蓉当然是连连摆手拒绝,她的长处可不在那书画上,而悦宁,更不会留下片言只字的,这种时候,她总算是想起自己还有个公主的身份。再说了,这松鹤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是她们小店的对手,她才不要便宜了对手呢。 “我们就是上来坐坐,不玩这个。”悦宁随口敷衍了一句,便让那小二下去了。 花蓉松了一口气,赶紧灌了一口茶。她再抬头一看,却见悦宁认认真真地盯着桌上的几样点心小菜看。 她们方才也没认真点什么东西,悦宁就随口朝那小二说比较有特色的尽管上,那店小二也就真摆了一桌子的小碗小碟子。其中有几样是京内常见的糕点,但松鹤楼毕竟不是一般地方,即便是老几样,也做得格外精巧,看那色泽,闻其香味,便知是出自大厨之手。当然,除了熟知的,也有几样是京内不太能看到的。 比如悦宁此刻正盯着,并试图将筷子伸过去的那一个小碟子。 白瓷碟子里装着几条比手指还要细还要小的小鱼干,而与小鱼干拌在一起的则是炒熟的花生仁与黄豌豆。 “这是什么?”悦宁一边问,一边已经夹了一条小鱼干放进嘴里。 咸咸的,带一点儿鱼干的腥味,但不算讨厌,嚼起来干干脆脆,还带着一股花生与豆子的香味。 “这是南边儿的吃法。”说到吃食,花蓉可是有见识的,“也没什么稀奇名堂,不过是个佐酒小菜,吃着挺香。” 虽然这样的搭配的确是怪怪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花蓉说得没错,吃一口觉得有些咸腥,但是多吃几口便觉得满口生香,有些停不下来。再多吃几口,便要喝口茶了。 花蓉见悦宁竟然会喜欢这小鱼干拌豆子,也觉得有些意外,还以为松鹤楼做的别有风味,但自己一尝,不过是小鱼干的选料更好,豆子花生也更饱满,炒得更香一些,味道与她往日所吃的也并没有太大区别。再想想,便想到了,自己吃过,当然不觉得新鲜,可悦宁是头一次尝。 就好像…… 花蓉突然停了著,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宁妹妹是不是早就与裴大人相识?” 说来花蓉与裴子期还有些沾亲带故,但也绝对是八竿子之外了,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裴子期官至尚书,还对花蓉的小店一直照顾有加,因而花蓉一直都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对裴子期一直恭恭敬敬。这样两厢对比,悦宁对裴子期的态度就有些令人玩味了。当然,花蓉可猜不到悦宁竟然是公主,她只觉得也许是哪个富家的千金小姐。虽然也可能悦宁的家世背景比那裴子期还要厉害,但看裴子期对悦宁的态度,似乎又没有什么谦卑之态。这么看来,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早就相识,而且还很熟悉。 花蓉倒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毕竟猜不到那么可怕的真相。 而悦宁听了,也只是稍稍一愣,便很爽快地点了头:“嗯,认识。” 不过具体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悦宁一时还没想好要怎么编,也就只好一句话带过。 花蓉虽然还想细问,但想想只怕要牵涉到悦宁不太想提及的家中背景,便也不多问了。 “其实……”不知怎的,提到这茬,悦宁倒忍不住想起她第一回见到裴子期时的情景了,那时,她的父皇吩咐裴子期替她择选驸马,而她却是坐在屏风后头嗑着瓜子,顺便对那裴子期评头论足了一番,那时,她自然而然地就对裴子期这个人产生了反感情绪,“一开始我挺讨厌他的。” “……讨厌?”花蓉惊了。 这可不怪花蓉大惊小怪,无论换成是谁来看,像裴子期这般人物,实在是无法令人讨厌起来吧? “对。他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不管干什么都是一板一眼,看着就让人上火。”悦宁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感受特别正常,“尤其是说话,特别让人讨厌。好听的话肯定不会说,可要说他说话难听,倒也不至于,可你瞧他那副云淡风轻,似乎一切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样子,总觉得他憋了一肚子的坏水!” “咳咳咳——”花蓉刚喝了一口茶,差点儿就喷出来,憋了半天,结果把自己呛住了。 “哎,花姐姐你慢点儿……悦宁赶紧站起来,伸手就要替她拍背。 花蓉稳住了身形,忍不住又追问一句:“一开始讨厌,那此时呢?” “……” 要硬说还是讨厌,多少有点儿口是心非。 悦宁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还算不错。” 花蓉乐到了,捂着嘴又偷偷笑起来。 笑完了,花蓉难得正经了一回,又道:“裴大人当真是个好人。” 此话由花蓉说出来,的确很让人信服,连悦宁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只不过,让她出声附和那也是不可能的。只是谁知道她不出声,却有人自背后轻声应了一句:“惭愧惭愧。” 惭……惭愧? 被夸赞者本人都没在场,谁还好意思这么不要脸地代替裴子期说这种场面话? 谁知回头一看,说这话的竟就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的裴子期本人。 悦宁可真被吓了一跳。 “你你你你你……哎,你不是在陪那苏岩吗?” 裴子期站着看了一会儿,这雅座位置不大,就一小桌,两边是至多只能容两人并排而坐的小榻,可此时悦宁与花蓉各坐一边,他守着礼,也不能随便就这样在任意哪个姑娘身旁坐下去。似是又在心中思忖了一番,他慢吞吞地道:“应酬应酬,也就罢了。” 好在花蓉很快就看出裴子期的窘境,赶紧站起来。 “裴大人这边坐。” 说着,花蓉便往悦宁那边使了个眼色,悦宁只好挪了挪身子,让花蓉在她这边坐了下来。 “你们怎么也过来了?”裴子期坐下之后,倒一点儿也不客气,一边问着,一边喊小二过来再添一套碗筷茶盏。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我们来的?”悦宁反问道。 “我本坐在那一处。” 裴子期伸手一指,倒让两人看清,那是一个角落靠窗位置,大概他应付那苏岩极其无聊,偶然探窗正好看见她们两人入了这松鹤楼。既然看到她们走了进来,要再留心去注意她们坐在什么位置也就不难了。虽说这松鹤楼一共五层,但越是往上走便越是布置得华贵精美,一般客人根本上不去,原本如裴子期三人的身份应当还可上去坐坐的,可京内有权有势的人极多,那么,要订到上面的位置,就得提前预约了,比如这花灯会,上面几层的位子早就被人包完了。 小二知道裴子期的身份,眼看着那两个普通姑娘居然能引得裴子期来同席,便殷勤起来,不但送了碗筷茶盏,笑得也格外谄媚,顺便还特别贴心地将裴子期之前所选的那盏桃花灯一同送了过来。 花蓉还有些担心,左看右看,还要多问一句:“那你这样过来,万一那苏公子又来找麻烦……” “他与许初言已经走了。” “啊?这又是为何?”花蓉很有些不解,这花灯会正热闹,他们怎么就走了呢? “他们两个非要我写一幅字,我就顺便地将那苏岩的身份一摆……” 提到这个,也不知是不是悦宁的错觉,她总觉得裴子期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有一点儿尴尬?又似乎有一点儿荒诞? 不过这话说出来,花蓉没太听懂。 她想着大概是苏岩不愿让人知道身份,略坐了坐就赶紧走了。 悦宁却深觉此事不会如此简单,她狐疑地盯着裴子期看了半天,又仔细想了一想。对这苏岩她虽然了解不多,但从她仅有的记忆之中还是能寻到一点儿痕迹。 对了,正因那一次春猎让她十分抵触这个苏岩,而后又因那苏岩她才偷溜出宫,再加上他在小店中说的那些话,让悦宁对此人一点儿好感也没有。所以,她似乎也忘了苏岩这人本身能在当初被裴子期定为驸马的候选人,除了因为他年貌相当之外,还有些别的原因。 嗯,家世还不错?祖上都是文官,算是书香世家。 还有…… 咦,好像他还是朝内有名的才子,虽然还未入仕,但悦宁记得有一阵子,京内还疯传过一阵他的诗词。 那大约就是在前两年考试前夕的事。 这么一来,若松鹤楼得知他的身份,定然要请他当场作诗了。 可再看裴子期的反应,难道…… 悦宁再看裴子期的神色,顿时就觉得此人眼神闪烁,一脸尴尬之色。 哼! 悦宁想明白了,脸色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花蓉看出两人神色有异,却也猜不出什么端倪来。不过,花蓉素来都很有眼色,十分自觉地站起身来。 “坏了,竟已这个时辰了!我突然想起,明日徐大人订的那个桌面还没准备好,我得赶紧回去了。否则这一晚就别想睡了!我先走一步,你们再玩一会儿。”花蓉所说的倒也是实情,只不过没她说的那般夸张罢了。 “既然这么着急,那我也随你回去帮忙。”悦宁也起了身。 “别。”花蓉将悦宁拉坐下,才又道,“趁这机会,你们二人正好替我想想新的主意。那桃花宴虽好,但吃了这么久,也该腻味了。再者这眼看热起来了,桃花也不应景了。要想这些,我可不行,这就全靠你们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悦宁也就没再勉强。 “花姐姐路上小心些。” “哎——” 花蓉临走前,倒也没忘记自己领的那一盏芙蓉灯,拿来看了半日,果真从灯座下边的穗子里抽出了一张卷起来的字条,上面写着:“赠松鹤楼招牌芙蓉糕一盒。” “芙蓉灯里藏着芙蓉糕?那桃花灯里岂不是桃花糕?”悦宁哑然失笑,“这的确没什么意思。” 花蓉看了,虽不觉得有多失望,但也对悦宁所言深以为然。 “那可不一定。”裴子期却是不信。 无论如何,最终,花蓉去楼下又领了一盒芙蓉糕,然后,便拎着那盏芙蓉灯照路,先一步回小店了。 花蓉走了,悦宁与裴子期二人似乎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两人竟都沉默下来。 不过,他们也只沉默了一瞬。 悦宁忽然想起,方才自己还正对裴子期生着气呢。 “裴子期!” 裴子期双目微凛,显然对悦宁即将出口的话有所准备。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苏岩只是个花架子?” 悦宁很是不忿。 当初她的父皇令裴子期替她择选驸马,而最终裴子期递上来的三个人选之中,就包括那苏岩。悦宁还记得当时裴子期信誓旦旦,说那三个人选都是他精心挑选并认真考察过的。结果呢?这还没过多久,那苏岩就露了馅儿。从这松鹤楼的花灯会来看,再细细推想当初那些诗作流传的时机,很容易便能猜测出来,这苏岩多半就是个徒有虚名的花架子,其实他根本不通文才,而那些诗作,多半也是花钱找人代作的,定是为了在考试前夕先造造声势。 在悦宁想来,裴子期定然还要狡辩几句。 谁想裴子期只是叹了一口气,神色之中竟然真透出愧疚与歉意来。 “此事的确是我失察。” 嘁。 一句“失察”就想轻松揭过? 不过,悦宁见裴子期这副样子,气倒消了一半,其实她也知道,她父皇当时催得急,那苏岩若真是有意要作伪,短时间之内倒也不那么容易看破。更何况裴子期是礼部尚书,不是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的,对了,还有那个姓许的礼部侍郎,看起来与那苏岩私交不错,说不定就是他帮了忙“迷惑”了裴子期。 只是,心里虽然清楚,悦宁也不打算那么轻易就放过裴子期。 这可是打压裴子期,欺负裴子期的好机会! “你说得轻松!”悦宁眉头紧蹙,双颊鼓起,气势十足地道,“幸亏本公主英明聪慧,不然,万一要是真信了,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嫁过去,到那时才发现被骗,岂不是悲惨至极?若真到那般地步,你一句‘失察’又能有什么用?” “微臣罪该万死。” 裴子期竟然十分配合,虽然碍着松鹤楼的雅座这狭窄的位置不便躬身,但也摆出了十足恭敬的态度。 “‘万死’就不用了。”悦宁挥了挥小手道,“本公主饶你一死,但你也得将功赎罪才行。” “还请殿下明示。” “既然这事是你‘失察’所致,那就给你个机会,让你将此事了结,才能算得上‘将功赎罪’。裴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此刻悦宁的面上全然不见那些“愤怒”以及“气势”,反倒笑嘻嘻的,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来,更显得这笑容十分甜美。 见此情景,裴子期便知道,悦宁并不是真的生他气,而是借着此事,要逼他彻底解决苏岩这桩事。 这么一来,她便不必担心皇帝会下旨让那苏岩做她的驸马了。 裴子期松了一口气,不由得失笑:“殿下,其实……” “嗯?” “其实皇上并不会逼迫殿下嫁给殿下不喜欢的人。”裴子期道,“殿下大概忘了,当初皇上召见微臣,说的便是‘这驸马人选还得让她自己首肯方可’。” “话是这么说……” 其实悦宁在宫外偷溜出走时正遇到各种乌七八糟的事,她一时气愤,便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后来虽然也想起过她的父皇曾许下的承诺,但事情已经做出,想回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更何况后来裴子期还半真半假地骗她,说她父皇已经下旨决定将她嫁给苏岩,她就彻底不信她父皇说过的话了。 “可自我及笄之后,父皇母后一心急着要为我择选驸马,早日将我嫁出,万一到最后,父皇急了,说不定也就不管我的感受了。” 既然聊到这儿,裴子期不免又要旧话重提。 “那么,殿下究竟为何不愿择选驸马?” “……” 又是这个问题。 悦宁赌气,没好气道:“这世上怨偶太多,我不愿做其中一人。我宁可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一回,裴子期差点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明明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却要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来,实在有些可笑。 但裴子期倒也没反驳,只是又问她:“若微臣真将苏岩之事了结,殿下是否愿意回宫?” 裴子期这么一提,悦宁才反应过来。 也对……若解决此事,她是可以回宫了。 其实她离宫这么久,忙的时候倒不觉得,闲下来总会忍不住要想起宫里的人与事。她本以为在宫外自由自在会乐不思蜀,可宫里也还有她惦念的父皇母后,甚至还有从小便贴身服侍她的红豆与松籽……还有小厨房的李姑姑!若她回去小厨房里露一手,她们肯定要大吃一惊! 如此一想,悦宁竟然真有些期待能快些回宫了。 可是,她还有些菜没学会做,花蓉那小店又才火起来,她若是走了…… “我要是走了,花姐姐……和‘小憩’怎么办?” 她既然问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就是真动了心想回宫了。 裴子期心明如镜,却不动声色。 “其实花姐姐从前也并非孑然一身。只是从前发生了一些变故,后来小店里才只剩下她一人。”裴子期喝了一口茶,才徐徐道来,“花姐姐可不像殿下这般有志气不肯嫁人,她早早便成了亲,与她的夫君一同打理小店,也过了几年好日子。” “咦?”悦宁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往事,顿时便来了兴致,忙问道,“后来呢?” “花姐姐的夫君本是个书生,在这些生意上本没什么兴趣,后来勉强做了几年,就与同窗一起去写话本了。”裴子期对花蓉之事倒是知道许多,对悦宁一一说来,“那时花姐姐倒也并未阻拦,反倒还愿出钱为她的夫君筹款印书,谁知他却被奸人所骗,傻乎乎地将花姐姐的小店抵押了去给人做担保。” 之后便是奸人得计逃跑,花蓉的小店被人收走。 那一家店是花家延续几代的心血,花蓉自然十分生气,与她的夫君大吵一架,哪知那人也极为倔强,隔日便留书出走,说要赚够赎回小店的钱再回来。 花蓉又气又急,将那封书信撕了,只当生命中没有过此人。 再后来的事,连悦宁也都知道了。花蓉到处托人,后来七弯八绕地找到了裴子期,裴子期仗义相助,帮她将小店赎了回来,还借与她一笔钱让她重新开张。 悦宁听了这些往事,不由得啧啧称奇。 最后,也不知怎的,她就先冲裴子期丢了一句:“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嗯?” “如花姐姐这般,早早成亲,最后倒还不如一人奋斗!” “……” 裴子期一时无言,还真想不出反驳之语。 最后倒还是悦宁自己又回过味来了。 “难道你想……” “嗯,若能将那位‘花姐夫’找回来,殿下就不必担心小店无人了。” 裴子期所想,的确也正是悦宁猜的那般。当然,在这当中,除了有想让悦宁安心回宫的理由之外,也是裴子期觉得花蓉与小店的确都是需要人帮忙的,悦宁在店里不过打打下手,所助有限,但若花蓉的夫君回来,可能小店就真正不需要他与悦宁操心了。还有就是……虽然花蓉从那以后当真不再提此人,可裴子期心里隐隐觉得,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个人的。 这个道理,与悦宁说大概也是无用的。 “好吧。”悦宁突然道,“虽然我觉得一个人没什么不好,但我看花姐姐似乎也还惦记着这个‘姐夫’。” “……” 这却让裴子期大大意外了。 第六章 美人 其实此事说来也巧,悦宁是听了裴子期所言,才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小店的柜台上看到过一册话本。 当时悦宁还觉得十分奇怪。 照她所想,她还未来小店之时,应当就是花蓉一人在这店里忙碌,其中又发生过变故,花蓉日日都在为生计打算,怎么还会有闲情逸致看话本?此时听了裴子期所言,她这才明白过来,那册话本,多半就是素未谋面的这位“花姐夫”所写。 看来,“花姐夫”出走之后,花蓉心中很是惦念。 无人之时,她甚至会将他从前写过的话本拿出来翻看。不是尘封珍藏,而是就随手那么扔在柜台上,看来她是时不时就要翻一翻的。 悦宁看了那个话本,不得不承认,那位“花姐夫”还是很有些才华的。不同于裴子期的那种高居庙堂为官之才,而是另一种,能写出好的话本,讲出好的故事的……“歪才”?至少,在悦宁的记忆之中,她还没看过写得那般有趣的话本。 连带着,悦宁也就对那人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好感。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悦宁一抬眸,却见裴子期一脸呆滞地看着她,她虽觉得好笑,但面上偏又凶巴巴的,“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那你说说,要怎么办?” 裴子期回过神来,也就不再多想。 “这也没什么难的。”裴子期似乎早有准备,道,“我已找到那位‘花姐夫’,他以‘月公子’为名,正在一家书局专注写话本,这一年来倒也赚了些钱,只是还不肯回来。” “既然不肯回来,那怎么说不难了?”悦宁不懂。 裴子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若花姐姐消了气,高高兴兴地去找他回来,你说,他回不回来?” 也对,当初那一场大吵,两人都有些赌气的意味,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若两人都心平气和…… “可花姐姐真的能高高兴兴地去找他回来?” “这……就得靠殿下了。” 裴子期最后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坐了一个晚上,松鹤楼的花灯会热闹地结束了。 悦宁只顾着和裴子期说话,错过了不少的热闹,直到夜已深了,话说完了,才发现松鹤楼的评选已经结束了。那……裴子期写的那一幅字,到底有没有被选上?悦宁还惦记着最后会有三桌可以免单的活动呢! “咦?你的字呢?” 台上那些字画诗作都被取下来了,只有几个年轻女子在弹琴唱歌。 “没选上。” 裴子期猜到悦宁想问什么,就回答了她。但对于这样的结果,裴子期一点儿也没有羞愧或者遗憾的神色,还是那副云淡风轻不将一切放在心中的样子。 “为什么?” 这结果确实让悦宁很是感觉意外。 虽说这里是京城,自然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有才学之人比比皆是,尽管也看得出裴子期那一幅字只是随意为之,他并未用全力,但总不至于……京城里那些才子都在这个晚上到松鹤楼来参加这花灯会了吧? 裴子期只道:“方才有一位客人,作了一首桃花诗,画了一幅桃花图,还写了一个‘桃’字。三样俱佳,于是头三名全被他取走了。” “……” 只怕就连松鹤楼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既然松鹤楼没想到,便也没做什么一桌或是一人只能参选一次的规定。 谁知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如此“不要脸”地出尽风头! “不要脸。” 虽说此人诗书画都是绝佳,但悦宁对这种爱出风头之人实在没好感。于是心里想着,她嘴上便也就这么骂了出来。 悦宁才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裴子期被这么个人风头十足地“打败了”而心怀不忿。 然而裴子期不由得沉吟了片刻,道:“真是巧,此人挑的也是桃花灯。” 夜已深,大家玩闹了一个晚上,渐渐都散了。这一次松鹤楼的花灯会可算得上是圆满成功。过程顺利,结果出人意料又留有话题,甚至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下楼时小声议论,猜测那一位出尽风头的客人本就是松鹤楼安排好的。 悦宁所坐的位置正靠近楼梯口,她坐着一时没动,听了两句,不禁也有些怀疑起来。 “不会,那人我也识得,确实是巧合。”裴子期却突然开口。 “你识得?是什么人?” “是……” “咦,怎会这般巧?裴兄也在?” 正说着,却有一人只身朝此处而来,远远地便朝裴子期打起了招呼。还未见得真容,便先听到了此人的声音,就连悦宁都忍不住愣了愣。 这声音实在好听。 甚至可以说,悦宁还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仿佛宫中那一把最好的焦尾琴弹出的音调,令人沉迷其中,听完这一句,还想再继续听下一句。 而拥有这样声音的男子,终于也走到了近前。 若说此人声音好听得过分了,那么他的容貌偏还就能配得起那样的一副嗓音。 悦宁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也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的男子。 原本悦宁觉得裴子期已算得上是世上少有的俊逸,尤其有十分的气度,更显得出众。可与此时走来的男子相较,却是要落下风了。那男子身材高大,眉目生得却又十分精致,更难得的是不像一般生得好看的男子那般男生女相,在他身上不见一丝女气,反而有一股勃勃英气含于眉目之中。最妙之处,便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子,手中却拎着一盏在世人看来最是艳俗的桃花灯。自然,这桃花灯提在这样一个人手中,也不知是那花灯比人更艳,还是那人比花更美。 悦宁盯着那人看了半天,那人也总算发觉这一桌除了裴子期竟然还坐了个女子。 只见其微微一怔,却又立即低了头,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这才道:“不知这边有女客,在下实在是冒犯了。” “无碍。” 悦宁也不是什么老古板,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反倒期待着这人坐下来,让她好知道是什么来头。 裴子期略微让了让位置,请那人坐下来。 “这位便是在此花灯会大展身手,一人夺得三魁的邵公子。” “……” 悦宁忍不住又多看了这人几眼。 没想到啊…… “裴兄谬赞了,在下不过侥幸。”只听得那人又道,“在下邵翊。” “这位是……宁姑娘。” 裴子期介绍完了邵翊,又转而向邵翊介绍悦宁。 悦宁不认得这邵翊,邵翊也不认得悦宁,两人不过略客套几句,便也不再多言了。结果,本准备离开松鹤楼的悦宁只得又多嚼了几片小鱼干,顺便再添一次茶水,再偷听几句裴子期与那邵翊的对话。其实那两人说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场面话,没说到什么让悦宁感兴趣的话题来。她只大概听到这邵翊虽然家在京城,但自小便不在京城,此次是刚刚回京,以后是打算常住不走了。听得了个没头没尾,悦宁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好在此时松鹤楼的小二过来催促了。 那两人又是磨磨蹭蹭一通废话,告别的话说了半日也没说完。 悦宁等得无聊,突然想起他们还未拆开那桃花灯的穗子。 多半就是一盒桃花糕……悦宁如此想着,便立即伸手去将那桃花灯取了,再细细拆开了那穗子。其中果然包了一卷细细的字条,展开一看,却并非写着什么糕点盒子,简简单单只有三个字,却是没头没尾,让人完全搞不清楚的三个字。 “一心人?” 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这可是巧了!巧了!” 一旁站着的小二听得悦宁念了那么三个字,突然就来了兴致。 而另一边说话的两人也停了下来,裴子期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古怪,而那个一直显得彬彬有礼的邵翊,竟然也朝悦宁看过来,那赤裸裸的眼神倒显得有些“无礼”了。唯一搞不清楚的大概只有莫明其妙的悦宁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这可就是咱们花灯会的另一个活动了。” 原来早先领花灯之时,松鹤楼的人还藏了一手,并未对客人直言,直到方才评选诗书画之后,才公布这一隐秘的活动。松鹤楼这一晚上一共送出六十八盏花灯,其中有六对相应的花灯里藏的字条上都写着“一心人”,而拿到这张字条的客人,除了能获得一份松鹤楼最新的一套“一心人”糕点礼盒之外,还能有机会认识与自己择选了同款花灯,并获得同一字条的另一位客人。这样做的用意不言而喻,而最终四位客人恰好是一男一女的配对,自然又引起了一番热议,但在这背后是否有松鹤楼暗地操作的可能性,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那四个,还有两张字条是藏在桃花灯里的。 一个被邵翊所得,而另一张在哪里,却始终没有客人出来认领。 当时的悦宁正激烈地与裴子期讨论“回宫”和“花姐夫”这两个重要话题,哪有工夫注意台上都说了一些什么啊! 而到了此时,谁想得到那“一心人”的字条就偏偏在这样全程走神的客人手中的桃花灯里。 而此时此刻,裴子期、邵翊、店小二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悦宁首先想到的却是:不知那所谓的“一心人”糕点礼盒究竟装了些什么?会不会是松鹤楼下一步动作的最新宣传呢?这样想了一想,再抬头看到那三人的目光,悦宁总算有点儿回过味来了。 松鹤楼这个活动简直是太失败了! 莫名其妙搞什么“配对”?尴尬不尴尬啊! 悦宁这么一想,就觉得手中的字条实在是有些烫手,她赶紧往桌上一扔,朝那小二道:“快,都这么晚了,赶紧兑了那个礼盒给我,我得回去了。” 悦宁真是后悔了。 她就不该贪图新鲜,非要怂恿着花蓉带她来这松鹤楼,更不该好死不死地就选那一盏桃花灯……对啊,夜昙花灯多好看?她怎么当时就鬼迷了心窍,没听花蓉的建议呢?当然,最最不该的,就是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在最后,当着裴子期与邵翊的面,拆开那该死的灯穗子! 当夜,悦宁拎着一盒糕点败兴而回。 想到那一盒糕点的名头——“一心人”,悦宁心里就非常不痛快。 于是,那盒子里头装的糕点是什么样子,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 第二日,花蓉却十分认真,不但将自己那盒芙蓉糕拆开细细看了品尝了,还在悦宁表示出对自己的糕点不感兴趣之后,将悦宁那一盒也拆开看了。 这一拆,她先是吓了一跳。 尽管南北各地美食各有不同,但大体上而言,糕饼点心不过就是那么几样,最大的区别也不过在于各地人的口味偏好,有喜欢咸鲜的,也有嗜甜腻的,甚至还有一种胡饼是辛辣的。虽然口味不同,样子却都大同小异。要么是圆的,要么便是方块的。自然,也有用点心模子压制的点心,也有些别的形状,例如寿桃、花朵,或者福寿等字样。 可这一个盒子里的点心…… 盒子里摆了两圈花点,明显看得出来那形状绝非用模子压出来的。 淡粉的桃花,嫩黄的迎春,浅蓝的兰花,艳红的芍药,玉白的夜昙……还有一样菊花形的糕点,却是浅绿色,一丝一丝的花瓣惟妙惟肖,几可以假乱真,正如那传说中名贵的绿菊一般。 “这可是……怎么做出来的?” 花蓉看得仔细,各色花样的糕点排了两层,而最中间的那一层只有一格,格子里却是两块莲花形的糕点紧挨在一起,取的应当是并蒂莲开,成双成对的寓意。 “……真是太厉害了。” “厉害什么?”悦宁没什么好气,在旁边看了一眼,见到那故意要做成并蒂莲的莲花点心,就难免要想“一心人”来,说起话来也带着气,“不就是一堆‘花’吗?不过是在花朵上花时间,编得再好听也没什么意思。” “这些花可得费一番工夫!” 花蓉以为悦宁只是将松鹤楼当成对手来看,便刻意提了一句。 那糕点做成花朵的形状,必是糕点师傅极其用心,一朵一朵捏出来的,花瓣清晰漂亮,看来栩栩如生。 就算悦宁觉得那松鹤楼的花灯会办得有些无趣,但听得花蓉这么说,又仔细看了看,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松鹤楼请来的师傅的确厉害,就算是在皇宫里,只怕也找不出更好的御厨来了。悦宁记得李姑姑倒是会用萝卜雕花,但也不会把点心捏出花的样子来。 “来,尝尝。” 花蓉特地选了那朵浅粉色的桃花点心,递到悦宁的面前。 悦宁张口就吃,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嗯……味道不错。” 细细品来,竟然还有淡淡的桃花香,入口绵软,甜味倒是很淡,不同于一般那些放了许多油与糖的糕点,这一块小点心似乎是用的别的做法。 此时的悦宁可不是一年前那个傻乎乎,能把厨房烧了的公主了。她在花蓉这里待了几个月,比以前厨艺高明多了,也比以前更会“吃”了。她一边品尝着这桃花点心,一边就忍不住要在心里琢磨如何才能做出这样的味道来。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 悦宁与花蓉对视一眼,最终是花蓉出去看了,不过半刻,又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之后又有三五个下人打扮的年轻小厮,每人手中都拎着几个大礼盒,笑吟吟地走进了小店。 这是…… 悦宁几乎就要以为是裴子期找了那位“花姐夫”提前先送礼过来了,谁想那管家朝花蓉道:“这些都是我们家邵公子送来与你们家宁小姐的赔礼。” “赔……礼?” 花蓉一脑门的疑问,悦宁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是什么意思?”花蓉问的是那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眼神却瞟向了悦宁。 “在下只不过是个上门送赔礼的下人,哪知道怎么回事呀?”只听得那中年男子道,“我们家公子说昨晚在松鹤楼无意中冒犯了宁小姐,这才备薄礼上门致歉。” “……” 无意之中冒犯…… 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那个邵翊无意确实是无意,而冒犯也的确是“冒犯”了。 “就放这儿吧,你们可以走了。”悦宁挥了挥小手,倒是很不客气。 “……” 花蓉可没这么大的架子,虽然不知情由,但看那管家与下人的衣饰装扮,也能猜出那位未露面的“邵公子”只怕不是一般人家的出身。悦宁不讲礼数,她却不能不客套一番。所以,花蓉应酬了好一会儿,送走了那一伙人,才有时间来问悦宁是怎么回事。 然而悦宁却一点儿都不想回答。 说到这个,不免就要扯到什么“一心人”上头。悦宁甚至都能想象得出,花蓉听了之后会露出怎样意味深长的神色来。 巧的是,就在此时,裴子期上门来了。 裴子期一进门,就先看见了门口堆着的礼盒。 “这是……” “裴大人来得正好。”花蓉看出悦宁不大想说,便问裴子期道,“快来说说,邵公子是何人?无礼冒犯了宁妹妹是怎么回事?” “……哦。”裴子期坐下来,沉吟片刻,却没急着开口。 “裴子期!”悦宁突然回过味来,“是不是你告诉那个邵翊我住在这儿的?” 这个问题,不用问她也能猜到答案。 裴子期也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可知这邵翊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急着问这话的却是花蓉。 “朝内姓邵的只有一家。”裴子期似有所指。 邵…… “护国公家?”悦宁脱口而出。 这实在不怪她没有想到。只因这护国公祖上乃是开国功臣,正因如此,才被太祖封为护国公,并因其功高劳苦,太祖特下旨意,官位虽不可承,但此公位可代代承袭。而在那之后,护国公家便一直十分低调,也没有再出过什么有名之人,也没再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这一家的后代也居然就这样本本分分地靠承袭护国公这一封爵至今。年代一久,大家几乎忘记了这一公位,记得的,也只当作是一户富贵闲人来看,并未放在心上。 原来那邵翊,竟然是护国公的后人。 “这一代护国公邵大人乃是邵翊的祖父。” “哦……” 但那又如何? 什么护国公,什么开国功臣……都是太久远的事,在悦宁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很显然,花蓉虽出身市井,却很快捕捉到了其中的含意。 “难不成……这护国公家的公子,看上了我们家宁妹妹?”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悦宁想,反正她此刻不过一个小食店里的丫头,便酸溜溜地回了一句:“可别呀!护国公……那是什么身份啊,我可高攀不起!” 花蓉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公卿之家的公子与平民富户家的小姐……说不定要成就一段佳话。” 花蓉虽不知悦宁的身份,但多日来看悦宁的谈吐气度,大约也能猜到一些,说是富户家的小姐那还只是她保守揣测了,看悦宁与裴子期相熟,就可知她的家世定然不会简单。但若真说悦宁的家里是为官的,又怎会放任她这样“离家出走”?只怕还有些缘由在里头。 “你这是说的哪一出话本?” 听了花蓉那一句话,悦宁忍不住要笑了。 一提到“话本”,花蓉竟然怔了一下。 “花姐姐……” “你们先聊着,我去后厨看看。”花蓉走得很急,倒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她一般。 看来要将那位“花姐夫”找回来还是有戏的。 悦宁不禁与裴子期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可惜,悦宁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那“花姐夫”一事,裴子期却先开口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裴子期竟然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如同做贼一般朝悦宁道:“其实微臣今日到此,就是为了说这邵翊之事。” “邵翊?他能有什么事?”悦宁十分警惕。 “这邵翊若论家世,虽无官职在身,却也是国公士族之后,若论人品才学,殿下在松鹤楼也都见识过的,朝内可再选不出一个比他更好的了。”裴子期口中虽称着“微臣”,但说出来的话不如以往在宫中那般死认着礼数,听那口气,倒像是花蓉那般,以一个知交好友的身份相劝,“其实花姐姐所言不错,殿下此刻不过还只是个‘平民女子’,他都如此倾心,可见他对殿下是真有好感……” “提起此事我就气愤!还不是那松鹤楼搞的鬼?什么‘一心人’……这玩笑岂可乱开?” “照微臣浅见,邵翊的确是最适合做殿下驸马的人选。” 裴子期仿佛没听见一般,竟还下了个定论。 最适合的驸马人选? “那又……” “如若殿下不信,不妨与微臣打个赌?”裴子期似是有备而来,居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提议。 “什么赌?” “殿下只需抽出一点儿空来与那邵翊认识了解,三个月之后,再做定论。”裴子期道,“若殿下三个月之后承认邵翊的确是最适合的驸马人选,就算殿下输了,到时也不必殿下赔什么,只要殿下点个头,愿意在皇上面前应了邵翊为驸马即可。” “那若是你输了呢?” “愿凭殿下处置。” “好!” 悦宁琢磨了一个晚上,最终在临睡之前才回过味来。 她怎么又钻进裴子期设好的圈套里了! 原本那个邵翊如何,根本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那个可恶的裴子期,竟然三言两语的,就把她绕进去了。接着,她竟然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答应了要与邵翊“认识”与“了解”……悦宁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只恨不得立即爬起来冲出去找裴子期好好再理论一番。 自然,因为一个晚上都在琢磨这事,所以她并没怎么留神晚饭时裴子期与花蓉的对话。 第二日一早,因为胡思乱想到半夜才睡着的悦宁,被花蓉喊醒的时候,睡眼蒙眬。 “什么?新菜?” “对啊。”花蓉有些疑惑地看了悦宁一眼,说道,“昨晚你不是一直在附和?” 这…… 悦宁可不好意思说自己全程走神,听到他们问她好不好她就下意识地点头说好了。 “那个……我昨晚没睡好,脑子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哦。没事儿,我再跟你说说。” 嗯……这个记不清的理由不知道能不能用来应付裴子期…… 不过,悦宁再想想裴子期那张奸诈的脸,还是决定放弃。 裴子期与花蓉所谓商量新菜,其实只是一种想法。也许是受了松鹤楼花灯会的启发,裴子期提议小憩的饭菜不再局限于什么主题了,上门来订宴席的人只要提自己的要求,小憩就可以根据这要求来制定一套菜单,客人满意之后就可约定日子来品尝了。但这次名额更少,每日只接受三桌的预订。 “这么做……会不会太大胆了一点儿?” 悦宁总觉得听起来有一点儿虚。 “裴大人说,自一开始,咱们店走的便是大胆的路线……”花蓉道,“京城里这么多饭馆酒楼,有哪一家是像咱们这样只接预订而且还要限定数量的?” “这倒也是。” 既然要剑走偏锋,那索性就一走到底。 悦宁不再有疑问,便赶紧收拾一番起身准备干活了。 当然了,这突然改变,也得有专人传出去才行。此事倒是由裴子期去办了,他不擅长这些,却还认识一个最擅长吃喝玩乐交遍酒肉之友的许初言。许初言听得这么新鲜的事儿,自己想来,当然也赶紧到处宣扬了一番。 不过几日工夫,花蓉就接了一大堆的预约。 “这么多?这要忙到什么时候?” “说好了一日只做三桌……”悦宁粗略算了算,说道,“这些预约恐怕要排半个月才能排完。” “无论如何,先从这第一张开始。” 花蓉将第一张字条拿出来,放在了两人的面前。 悦宁低头一看,就愣住了。 第一桌的客人竟然是……邵翊? 这肯定是那个裴子期搞的鬼! 而花蓉在看了那一张字条之后,也忍不住看了一眼悦宁。这几日里,花蓉总算在软磨硬求之下,从悦宁的嘴里撬出了当日松鹤楼的“一心人”之事。不得不说,这么一来,有点儿让人忍不住地要相信是不是真有什么“命中注定”一说。 看出了悦宁不愿多提此事,花蓉也就没多说什么。 可是,若说那日邵翊送来赔礼只是因冒犯到悦宁,那么,这么殷勤地要来订小店里的第一桌,又是为了什么? “说不定……这个邵翊跟那许初言差不多,就喜欢尝个新鲜!” 悦宁如此这般,下了个结论。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花蓉又将那沓字条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上面除了写了客人的名字,当然还写了客人对这饭菜的要求。邵翊的要求却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心意。这又是什么意思?花蓉再翻翻别的字条,大半都还算是较好理解的。有想定个寿宴的,也有想要既美味又适宜幼子孩童吃的,当然也有一些附庸风雅的,来一句诗或者一首词,便似命题一般。最怪的,就当数这个邵翊的“心意”二字了。这根本就不像是什么要求,而像是……某种暗示? “宁妹妹。”花蓉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开口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想什么?”悦宁有些不解,但见花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花姐姐有话不妨直说。” “我从前以为……你与裴大人……” “我与裴子期?” 花蓉话语中的意思虽没有说明,但看花蓉的神色,就算悦宁再迟钝也有点儿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只是……只是认识而已。花姐姐你可别多想。” 花蓉忍不住摇了摇头,只问:“那这位邵公子……” “他……我就连认识都算不上了!” 这倒也是实情。 就见过那么一回,悦宁也只记得那邵翊长得不错,声音也好听,还一气拿下了松鹤楼的三魁,要再说有什么别的感觉,那可真的一丁点儿也没有。若不是后来这邵翊自己找上门来,而那裴子期又非要从中撮合,悦宁大概只会将此人当作路人一般,走过便忘。 “姐姐我是过来人……”花蓉思虑再三,开口道,“其实照我看来,你与裴大人算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更难得的是你们二人也并非全无一点儿端倪可寻……” “什……什么端倪?”这下悦宁可就不高兴了,“花姐姐你可真是想多了。” 谁想悦宁问得仔细,花蓉却反倒不多说了。 花蓉略微顿了顿,道:“有些事说不上来,但总能从细节之中感觉得到。” 说得这么玄乎,听起来却是说与没说都一样。悦宁细细一想,心中却有了另一个主意,顺着话反将花蓉一军,半是玩笑半是试探道:“姐姐说自己是过来人,还说得这般有感而发,看来姐姐心中也是有了人的?” 花蓉当然没料到悦宁会有此一问,先微微一愣,才道:“……我是嫁过人的。” “哦?那我那位‘花姐夫’到哪里去了?” 悦宁虽然听了裴子期所言,但还是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打探花蓉心中所想。悦宁猜测,那段过往实在令人不快,只怕花蓉并不会在这一问之下就据实以告,但只要花蓉愿意开口,说不定就能揣摩到一点儿花蓉的想法,那么,要帮裴子期将那个“花姐夫”找回来也就容易些了。 “他……自一年多以前离开此处,我就不知他去哪里了。” 花蓉似乎并不打算藏着掖着,很是爽快地又将当年所发生的事告诉了悦宁。悦宁从裴子期那里听来的不过寥寥数句,只知道当年所发生之事的大致经过,此时由花蓉说来,却是句句都饱含了她的情绪,她的想法,听到后边,悦宁甚至觉得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花姐姐……” “这都没什么。”花蓉却道,“其实钱财都是身外物,甚至这家店,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也的确是我最放不下的,但这些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只要我们能把日子过下去,这些迟早都会回来。只可惜他根本不懂这些,只以为我气他将这店赔了进去……” “花姐姐当时便不气这个?那又是气什么?” 悦宁仔细想了想,也不太明白。 “我在意的是……”花蓉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到嘴边却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顿了顿才小声道,“两个人在一起,应当心意相通,凡事都应互相尊重才是。” 心意相通?互相尊重? 这对悦宁来说,仍然很难理解。 “他当初替人作保,抵押店铺,没有告知我一声,吵过之后,又擅自离家,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花蓉说道,“我是因此而伤心生气,可直到最后,他也没弄明白,只以为我在乎那家店多过在乎他的感受。” “……哦。” 悦宁总算有点儿明白了。 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竟然这么麻烦。 听了这些,悦宁更坚定了不要找什么驸马的决心。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最好,没有人约束,也不会有这些烦心事。 “那若是花姐夫想通了,要回心转意求你原谅,你会不会……” 当然,悦宁可没忘记自己的意图。 “要是他真能想明白,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花蓉却只当悦宁在说笑,看来是一点儿也不信自己的夫君会回心转意,不过,听得悦宁提起此人,她心中多少也起了些波澜,笑了笑,还忍不住细细想了想,又说了一遍,“若他想得明白,当然好。” 看来是有戏了。 悦宁放下了一桩心事。 至于那花姐夫要怎样才能想明白,当然就全靠裴子期去说服了。 “好了,聊也聊完了。”花蓉拿起了那一沓字条,说道,“也该想想要怎么给这位邵公子准备‘心意’了。” 对,这儿解决了一件,那儿还有一件等着。 真是无奈。 悦宁与花蓉在小店里准备了几日,总算将那些预订宴席的字条又都送了回去。当然,每一份都是附上了菜单的。那些菜单集合了花蓉与悦宁两人共同的心血。花蓉自然是想菜品,以前所有的,以及根据此时的状况所改的,一样一样都列出来,再考虑是否有新菜可以加入。而悦宁,自然是在那些文字上花些工夫,既要对应得上那些字条上的要求,还得想一些好听且寓意好的菜名。 两人忙了好几天,总算是忙完了。 大体上来说,花蓉还是极其满意的,但一想到悦宁亲自回给邵翊的那个菜单,花蓉忍不住又要担忧起来:“宁妹妹,邵公子怎么说也是护国公家的公子……” “怎么?他若不乐意,大可以退了。我们并不缺这么一桌客人。” 悦宁毫不在意。 “可……” “邵翊不像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就算有些不满也不至于会影响我们的生意。”悦宁想了想,还是得安抚花蓉一番,于是又道,“况且护国公……这位置虽然高,但并无实权,他家中也没什么出仕高官,不要紧。细论起来,说不定还不如一个裴子期的分量重。” 关于这些官职与实权的问题,花蓉一个普通百姓,当然了解得不多,但悦宁就不同了,自小在宫中长大,自是看得很清楚的。 “这就好。”花蓉道,“我却也不是担心这生意,我是怕做得太过了,反倒害了你。” 悦宁感觉有些好笑。 她堂堂公主,谁敢害她? 不过花蓉确实不知道这些,她也不好多说,虽然感激花蓉的“多虑”,但也忍不住要在心里偷偷笑一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再说,要说做得太“过”,那也是邵翊太过分了。 她即便此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那也是待字闺中的女子,怎么就能由得那邵翊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暗示什么“心意”?他说的是谁与谁的心意?邵翊那一晚在松鹤楼倒是装模作样,多看一眼也自称冒犯,还巴巴地来送礼,可若说冒犯,这一回他才真是冒犯了悦宁。 至于她的做法,就一点儿也不过分了。 他不是要心意吗?那就给他小憩最富心意的一顿饭。 悦宁写满了一整张纸,一点儿心思也没用,将花蓉拿手的所有菜全部罗列其上。简单的菜像清炒青菜、葱香豆腐,复杂的,也有大鱼大肉,如东坡肉、糖醋鱼等等。反正,一律简洁明了写,什么名头都没换。 菜单末尾写道:此乃小憩主厨最拿手之全部菜肴,可选其十二道为宴。 他不是要“心意”吗? 这就送他一个随心之意,爱咋咋。 单子送出去,过了一天,又由各府的管家小厮们将答复送了过来,顺便协商安排宴席的日子。 其实这些客人多半都是熟客,也都熟知小憩老板娘的手艺,自然多半也都不作刁难,都应下来了。而花蓉所担心之事并未发生,护国公府亦很满意,并约好了第二日便上门来。至于送回的菜单,看来还当真是按照喜好选了十二道菜。其中既有青菜豆腐,也有鲜鱼大肉,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第二日,登门造访的却是那邵翊与他的母亲邵夫人。 悦宁不乐意搭理,便故意在后厨忙碌,没出去招呼。 这一回算是小店的又一次革新,花蓉一人也实在招呼不来,便招了两个小丫头专门来伺候端茶倒水,送菜收盘。不过,花蓉作为老板娘,当然也抽了空去招呼了一声,陪坐了一会儿。 见了之后,花蓉啧啧称奇。 “那位邵公子真是人中龙凤,而那位邵夫人则是美得不似凡人,真如天仙下凡一般!” 悦宁是见过邵翊的,邵翊的确生得不凡,不,何止不凡。悦宁就没见过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能比邵翊还长得好看的,甚至说……比女人都好看。但听花蓉的口气,似乎邵翊的母亲邵夫人生得更美。这一下就勾起了悦宁的好奇心。 “邵夫人今年……” 想来那邵夫人应当不算年轻了吧?毕竟邵翊都那么大了。 “邵夫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第一美人!” “……” 这么高的评价,让悦宁忍不住想去看看了。 悦宁自小便在宫中长大,说实话,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自然是带了一双挑剔的眼睛。不过这护国公家,因为那位邵公子的爹并无什么官职在身,也还没继承公位,所以闲散小官邵大人自然也从来不会有带家眷入宫的机会。 悦宁没见过邵夫人,也不信世上真有什么“第一美人”。 美人不都应该各有各的美吗?想要将众多美人都评判个高下出来,这本身就是个荒唐事。 所以,花蓉所言,悦宁是不太信服的。 可偏偏对照物是邵翊。 连悦宁第一回见到邵翊时都呆了好一会儿,但花蓉似乎完全忽略了邵翊的长相,只对那位年过三十的邵夫人赞不绝口,实在让悦宁再也坐不住了。 “我去看一下……” 悦宁想自己可以偷偷趴在窗户边上,弄出一条小缝来,悄悄看那么一眼。 收拾好了手中的菜,悦宁出了后厨,蹑手蹑脚地朝大堂的后窗走了过去。隔着一扇窗户,已经能隐约听见屋内之人说话了。一个是邵翊的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那声音实在好听,令人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而另一个稍微低一点儿的声音,却更悦耳,带着一种女子才有的低柔语调,听得人心旷神怡。这个,必定就是邵翊的母亲邵夫人了。 悦宁弓着背,慢慢探头,想从半开着的窗户那里偷窥。 “哎哟!” 悦宁还真没什么偷窥的经验,没把握好距离,脑袋撞到了窗户上,还把那撑窗户的细竹竿子撞掉了,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 这么大的动静,屋子里的人要是没发觉,那就真是见了鬼。 屋子里有脚步声,接着,有人自里边又将窗子打开了。 悦宁捂着脑袋转身就要跑。 “宁姑娘?” “……” 她是就这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跑了,还是…… “麻烦宁姑娘倒一壶茶来。” “……哦。” 悦宁揉了揉脑袋,总算找到了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台阶下。但很显然,她想避开是避开不了了,只好去后厨提了一壶热茶,老老实实地送进去。 等到提着茶壶进了门,悦宁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似乎……不是很适宜见人。普通的布裙荆钗也就罢了,她还系着一条沾了煤灰与菜叶的围裙,而头上本来包着花布尚算整洁,可方才也因偷窥撞头把发髻撞松了。虽然没照镜子,但悦宁差不多也能想象得出,自己是如何的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可脚已经踏入了大堂,桌旁的那两位客人也已经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她想要再退出去,似乎也不大可能了。 不过悦宁还从未畏惧过什么场面,虽然心知肚明,但她还是昂着头,就好像自己盛装出席宫中大宴一般走了过去。 先遇着的,是邵翊的目光。 邵翊今日似乎是着意收拾了一番,穿了件水青色的袍子,黑发以白玉冠束起,虽看来简素,但如他这般风姿容貌,正是这种装扮最适宜他,反衬得他真正如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见悦宁提着茶壶走来,邵翊很是含蓄地朝她微微一笑,权作打招呼。 又不是没见过,也没什么好看的。 悦宁如此想着,又想起刚刚撞窗户被发现的尴尬之举,不免要在心中偷偷腹诽一番:干什么这样装模作样,那水青色根本一点儿也不适合他,要说青色,还是裴子期穿得最好。邵翊这种每每要端着架子的“翩翩公子”就应该穿什么“绝世出尘”的白才对。 “请慢用。” 悦宁还没忘记自己进来的目的,先倒了一盏茶,慢慢吞吞地递去了那一位靠里边坐着的女客身边。 偷偷地抬眼,只看了一眼,悦宁总算知道为何花蓉要那般夸张地惊讶半天了。 也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生得出邵翊那般品貌的儿子吧? 邵夫人的年纪应该三十好几了吧,可若不是这身老成持重的装扮刻意表现出来的威严,当真看不出这已是一个有这么大儿子的贵妇。甚至,悦宁开始幻想起来:嗯……若换上一套颜色鲜嫩的裙衫,再梳个京内小姐们最时兴的发髻……她若说是第二,谁敢称自己是第一美人? 当然,即便是打扮成当家主母的模样,也一点儿都掩盖不住她的绝世容色。 更难得的是,这位邵夫人不但有这样的美貌,身上还带着一股能撑得住这样美貌的气度风韵,两相辉映,真如明珠璀璨,教人挪不开目光。 “娘,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宁姑娘。” 悦宁从偷看到光明正大地看,却不料一旁的邵翊突然向母亲介绍起她来。 “宁姑娘,这是我娘。” “……” 等等,这怪怪的氛围…… 还有邵夫人看她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位宁姑娘虽穿得朴素,但姿容出众,气质不凡,我一见就很喜欢。” 邵夫人笑起来十分可亲,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不过,这邵夫人说出来的话,悦宁可不敢苟同。她这么乱糟糟的厨娘样子,到底从哪看得出“姿容出众气质不凡”? “夫人谬赞了。”悦宁脸上挂着个客套的笑容,脚已经开始往外迈,“两位客人慢用,我先下去了。” 脚下虽然走得慢,但悦宁的心很急,因而,她就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步伐快速地离开了。甚至那忽快忽慢的步调,还带起了一阵怪风。至于那两人如何想法,悦宁才不管呢,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谁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就在前边结了账,悦宁满心以为邵翊就要这么走了之时,邵翊偏偏来了后厨一趟。 “宁姑娘。” “……不知邵公子还有何事?” 还不赶紧走? “我家中有一处锦园,近日开了几丛早莲,十分动人,我娘喜欢得不得了,只苦于无人可分享这一乐事。”邵翊道,“方才我娘与你一见如故,十分欢喜,想邀你明日去我家观那莲花,不知宁姑娘可愿一去?” “……” “难道宁姑娘竟然忍心拒绝?” 对啊,谁人能拒绝这世上“第一美人”的邀约? 就连悦宁这样的小女子也不能,因为,她突然想起,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她与裴子期还有过一个赌约。 悦宁从前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但也绝不是个整日都将自己关在寝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别说出门了,她简直巴不得天天溜出宫去玩个十趟八趟,要是可以,她恨不得能在宫外住一阵才好。只是等到这一回她真的有机会溜出宫了之后,到了这小店里,出门已变成了寻常事,她反倒不那么巴望着出去了,宁可待在后厨跟着花蓉学做菜。 从前的调皮捣蛋之事少不了,而在京中与贵妇小姐们的走动自然也不少。 虽然那时,大多数都是宫外的名门贵妇入宫来拜见她,但她也偶尔会有出宫去做客的机会。不然,她幼时怎会有机会去长公主府内见到裴子期?只不过长大之后的悦宁早将此事忘干净了。 京中的贵妇小姐们,也没有什么花样太多的娱乐活动,也就是赏花、看戏、喝茶、闲话这几样。 护国公府的夫人相邀,竟然也是赏花。 此时尚未入夏,她没想到会有开得这么早的莲花。不过悦宁心里也很是明白,说是赏看早莲,但其实多半是邵翊对那邵夫人透露了什么意思,所以那邵夫人才邀请自己这么个厨娘赏花。毕竟,总不能让邵翊这么个男子单独约个女子出门吧。人家可是护国公府佳公子,哪会这么轻率! 这样也好。 悦宁之前答应了裴子期要“认识”“了解”邵翊,那么借这个机会去一趟,也算是能交差了。不过是陪个国公家的夫人看花,没什么难的。 悦宁很快就想好了,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没有。可得知此事的花蓉显得比她紧张多了。 这日一早,花蓉与悦宁两人收了一批胡人开的调料店送来的货,花蓉清点货物时,已经算错了好几次账。悦宁看得着急,便道:“花姐姐怎么心不在焉的?不如让我来吧。” “哎,你可别忙了。”花蓉却正色道,“一会儿国公家的马车就要来了,你可别弄了一身的味道,赶紧去梳洗打扮一番。”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护国公?” 悦宁一点儿也没放在眼中。 更何况,要是国公府的人看不上她才更好,她一点儿也不想招那个邵翊当什么驸马。 “……话可不能这么说。”花蓉似乎还想要再劝。 悦宁索性从那一堆调料之中抓出两个小布袋来,然后迅速地揣进了怀里。花蓉看得分明,似乎一袋是胡椒粉,一袋却是花椒粉。 “嗯……花姐姐先借我两袋用用,让那位高贵的国公夫人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厨娘的味道’。” “你……”花蓉真是哭笑不得。 但看悦宁如此,花蓉也算是明白了悦宁的意思。 “其实那位邵公子出身好,人品样貌又皆是一流……”花蓉道,“若换成是寻常女子,怕是只恨自己不能立时就嫁过去。也别说别人了,就算换成是你姐姐我,只怕也要动些心思。怎么宁妹妹好像一点儿也看不上的样子?” “这……” 悦宁一时还真回答不上来。总不能说她是公主,所以眼界更高? “依我看,那位邵公子……就是配公主也是配得上的。”花蓉又补了一句。 “……他有那么好?” 悦宁随口反问,花蓉却往另一个方向想了想。 “也对。”花蓉道,“这高门大户……寻常人家的女子若嫁进去,只能低着头过日子,不好。” 悦宁哭笑不得,道:“花姐姐,你想得也太远了。” “咦?既如此,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动心?莫非……你是已经有心上人了?”花蓉干活十分利索,想问题也快,说话也直爽。 “哪……哪有?” 提到“心上人”这么敏感的词,悦宁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看有。” 哪知花蓉比悦宁还要笃定。 “花姐姐,真没有。”悦宁道,“我日日都在厨房与你一起,你几时见过我有什么……什么‘心上人’了?我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的。” “哎哟,你才多大年纪,还学会说什么一个人自由自在了……”花蓉笑了一会儿,才道,“就算你以为你没什么心上人,可我看得出来,你即便是面对邵公子那样的人,也不动心,可对裴大人是另一番态度了。” “他?”悦宁这次也笑了,“花姐姐你又来了!裴子期是不可能的。” 对,绝不可能。 他是为自己择驸马的臣子,当然是绝对不会在驸马的候选人之内的。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 “没什么不可能的。”花蓉又道,“你以为每个人的感情都如话本里写的才子佳人那般,一见钟情便生死相许?那样的故事都不过是那些写话本的男子们一厢情愿。你花姐姐倒觉得,这男女之情,都是一点一滴慢慢处出来的。或许你只觉得此人还不算讨厌,能说得上话,渐渐你开始了解他,他亦慢慢懂得你,后来,当你开始依赖他,就再也离不开了。” 还从未有人直接地与悦宁说过这样的话。 悦宁也从来不懂得为什么公主就非要招个驸马,这世上的女子又为什么个个都要嫁人。那有什么好的?就为了找个人来约束自己?宫中上到她的父皇母后,下到她身边的宫女内侍,总要管着她的人实在太多,她可不想再多一个。 要说感情…… 那就更虚幻了。 她想吃想玩想说想闹,大可以找红豆与松籽两个小宫女陪着,也可以去找她的几个姐妹,比如乐雅公主就与她很合得来。那么,何必要找个男人来碍她的眼?说不定两人说不到一处,还要惹她厌烦。 可听了花蓉这么一说,似乎这男女之情,与她想的都不太一样。 “还不算讨厌,能说得上话,渐渐开始了解……” 裴子期? 呸呸呸。 悦宁嘴上“呸”个不停,脸颊却有一点儿烧得慌。 要真有个这么样的男人,那也应当是裴子期去替她寻来的,而不应该是什么裴子期。 悦宁低头自己琢磨了半天,花蓉也不再出声与她多说。两个人闷着头又忙碌了一番,总算将那一批自胡人的调料店进来的货都清点好了。 嗯,少了两小包——正是悦宁揣在怀里的一袋胡椒粉和一袋花椒粉。 也许旁人要觉得这两种味道有些冲,甚至有点儿难闻。可悦宁难得喜欢这两样的气味,她觉得闻起来很香,是那种自然的香气。 忙了半日,国公府的马车果然准时来到了小店的门口。 来接悦宁的,是一个打扮得十分精致漂亮的年轻女子,看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比一般大户人家里的小姐都要华贵许多,可她一开口,花蓉才知道,这女子原来竟然只是国公府里伺候那位邵夫人的一个大丫鬟。 “……我们夫人派奴婢馨怜来接宁姑娘过府一聚。” 那女子说话娇声细气,但说话做事看来是落落大方。 “让奴婢伺候宁姑娘梳妆吧?” 许是见到悦宁“形象不佳”,那女子又补了一句。 “不必了。” 悦宁才懒得折腾。 她想想当初还在宫中之时,只要出来见人,便要重新洗脸梳头装扮,还要换上各种繁复的宫裙,简直不能再麻烦了。如今到了宫外,扮成这么个小厨娘,还打扮什么?她可不是真的去招驸马的,干净整洁也就罢了。 悦宁去了后院的房间,将包在头上的花布拆了,拢了拢头发,再将围裙也取了下来,看看衣服没什么脏的地方,便就只洗一把脸就出来了。 “这就……”花蓉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有些不好。 “走吧,别让你家夫人等太久。”悦宁朝那大丫鬟馨怜招了招手,便自己先出了门。 那大丫鬟馨怜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估计还从未见过如此“粗俗不堪”的女子,微蹙了下眉头,也赶紧跟了出去。 “高门大户果然不同。” 花蓉当然看见了那大丫鬟的神色,只暗暗摇了摇头。 国公府的马车高大宽敞,里边还铺了厚厚的坐垫,坐在里面十分舒适。那馨怜是邵夫人身边的贴身丫头,很会伺候人,将马车里的各种暗格打开,又是端茶又是开点心盒子的。悦宁本就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伸起手来也十分自然,一点儿都不别扭。 只不过挨得近了,悦宁发觉这位妆容精致的大丫鬟微微蹙着眉头,鼻子也皱着。 “咦?馨怜姐姐你怎么了?” 悦宁难得看到这样漂亮的女子露出这样的神色,不但一点儿没有不高兴,反而起了玩心,故意又凑得近了点,几乎大半个身体都靠在她的身上。 那馨怜微微往旁边挪了挪。 “照奴婢看,宁姑娘到了国公府,还是由奴婢带去先沐浴更衣一番。”她道,“到时奴婢会为宁姑娘选几样好看的首饰衣裳,若有宁姑娘喜欢的,就赠予姑娘了。” “哦……”悦宁点了点头,“可我穿不惯绫罗,也戴不惯首饰,怎么办?” 馨怜毕竟是国公府出身的丫鬟,教养甚好,又劝道:“宁姑娘既要与国公府的夫人赏花,还是略微梳妆打扮一番才好。宁姑娘若不喜欢繁复的妆饰,奴婢就为姑娘择几样简单式样的。” “为何与国公府的夫人赏花,就要梳妆打扮?上回那位夫人来我们店里,我还穿着围裙呢,夫人也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妥。”要悦宁对付这区区一个丫鬟,可谓游刃有余。 “这……”大丫鬟馨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粗俗不堪就不必说了,竟然还有这样不爱打扮不喜梳妆的性子。 可是这位“宁姑娘”是夫人点名让她来好好接过府的,甚至话语里还透了点别的意思,好像是说……他们府里的少爷…… “……那就依姑娘的吧。” 大丫鬟馨怜想了又想,总算是不纠结了。 此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到了,宁姑娘,请。” 这满身都是怪味的姑娘,怎么想,也不可能做他们国公府未来的少夫人才是。 第七章 险地 还没进国公府的门,悦宁就先被一个娇滴滴的大丫鬟打心眼儿里看不上了。 对于此事,悦宁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反倒觉得好玩。 连一个丫鬟都如此,那么,不知道那位天女下凡一般的邵夫人会是什么态度?可再想想那一日邵夫人来小店吃饭时的情景,当时她可要比现在蓬头垢面得多,而邵夫人并未露出一点儿异样的神色。要么就是她涵养太好,要么就是她真不在意这些。 既然还请她来看花,应当是不在意的吧? 悦宁猜对了一半,却没猜着另一半。 邵夫人见她如此,的确毫不在意,仍然亲切和蔼,甚至还拉着悦宁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位子上。而悦宁没猜到的是,国公府的锦园里头,不只有邵夫人一个女眷。 自正亭内一直到廊下,竟然坐着站着一大群的贵妇小姐。那些女子自然是个个妆容精致、服饰华美,樱红的,桃粉的,明蓝的、翠绿的……什么鲜艳漂亮的衣裙都有,头上身上戴的也都是晃眼的金子或是熠熠的明珠。这些女子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自然都是馥郁芬芳的名贵香料的味道。 在这么一大堆人之中,悦宁自然就是个异类了。 她身上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花布裙子,灰扑扑的小褂子,脸上什么都没涂,头上也只用只插了一根木钗,盘了个极为普通的发髻。最最诡异的是,她身上还时不时地散发出一股胡椒混合着花椒的气味。 那些女子一一上来见礼。 让悦宁感到庆幸的是,这些女子都是国公府里头的女眷。国公府内的人一向低调,女眷们也从未入过宫,所以,这里头并无一人识得她。 不过,尽管这些女子看来个个都颇有教养,但与她这么一见礼,神色多多少少都有些变了。 这些养在深闺之中的娇花一般的女子,哪里见过悦宁这般模样的? 悦宁面上一本正经地与那些夫人小姐应酬,心里却要笑翻了。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宁姑娘,走,我们去看莲花。” 喝了一盏茶,邵夫人终于起身,总算还没忘记将悦宁喊来的目的。 “好啊。”悦宁也跟着起了身,就随着邵夫人一同往莲池边走,边走边说,“如今这时节居然有莲花,却不知是什么品种?” “是白莲。”邵夫人笑着答道。 “那可是极好的白莲,如玉雕的一般。”一旁有个贵妇说道,“邵夫人信佛又爱莲,这也是邵三公子一片孝心,着人引了温泉水进来,这才让这白莲早早盛放。” 原来是这样。 其实后宫之中也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后宫女子众多,总有些人爱这些花儿,专门侍弄花草人就想尽了办法来弄这些。有些是如这白莲一般,急急地要让还未到时节的花儿绽放,还有些,便是花心思去弄出不一样的东西来,比如那名贵的绿菊,也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 对于这些,悦宁素来是不喜欢的。 好好的天然之美,都被这些人折腾坏了。 花儿之所以美,不就因为每年独有那时的风光堪得匹配吗?至于那绿菊,新鲜是挺新鲜的,可花儿是绿的,叶子也是绿的,真是没什么意思。 当然,这些话只在悦宁的心里想一想,她可不会说出来。 这一日倒是个大晴日,走出来有些热,但绝没有暑日里的那种扑面而来的热浪。而那碧波荡漾的湖面上,的确开有一丛一丛的白莲。只是那莲叶与莲花皆生得很是小巧秀气,远远看过去还有些不太真切。要细看的话,须得再走得近一些。 “再往前走走。” 邵夫人发了话,大家自然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前走。 一旁的那位贵妇看来与邵夫人很是熟稔,一边走一边就这样闲话起来。先是问了悦宁今年多大,又问了家里是做什么的,平时在家做些什么。大概用的就是与一般的大家闺秀聊天的套路,问到悦宁这儿却是栽了个大跟头。悦宁只说她跟着一个姐姐开了一家小店,平日里做的,自然是后厨的活儿。 那贵妇有些尴尬,只好赶紧将话题绕开了。 “不知道三公子此刻在做什么?可是出去念书了?” 悦宁听得出,他们所说的“三公子”多半就是邵翊。看来,在护国公府这么个大家族里,邵翊是行三,因而被她们唤作三公子。 “今日倒没去念书。”邵夫人笑道,“我们在这锦园里逛,他与几个好友在外头作诗呢。” “哎哟,这可了不得。” 几个贵妇叽叽呱呱,一个个抢着夸赞起邵翊来。 悦宁觉得,这样的气氛实在是有点儿不适合自己。对,她怎么就答应了要来看什么莲花?说到底,只能怪那裴子期,他莫名其妙地说什么邵翊是最适合的驸马人选。邵翊此人的确不错,但也……听着那些贵妇将其夸得天下无双,悦宁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这儿好,能看得清白莲了。” 另一边有个小姐拉着自己的闺友兴奋地指着莲池里的花。 悦宁早就听得有些不耐烦,赶紧也朝那一边挪了挪。就算那莲花再不自然,也比被一群虚伪的贵妇们包围要好得多。 眼看着邵夫人笑容满面地跟那些夫人聊得兴浓,悦宁悄悄朝池子边上凑了凑。 “哎……” 有点儿挤,她差点儿就没站稳。 池中的白莲十分小巧,有几朵还是含苞待放,倒还有些意趣。 不过这样的莲花实在太过精致,又养在这样的深宅后院里,实在有些像眼前打扮得精致华贵的小姐夫人们,漂亮是漂亮,但看起来也太娇弱了。 悦宁多走了两步,正打算停下来,却突然被旁边的人挤了挤。 悦宁竭力想要保持身形,却正在此时,感觉到背后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道突然推了她一把,这下悦宁再也站不住了,整个人直朝那莲池里扑了下去。 “啊——” 就这样一脑袋栽倒下去,悦宁只觉得自己被冰冷的水包裹住了,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被汹涌而来的水封堵了。 她……她……她不会水啊! “哎!快来人啊……” 莲池边上似乎有人高声喊起来。 悦宁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只是努力地像一只鸭子一般拼命地用两只手扑腾着水,然而她毕竟是一只旱鸭子,除了喝了大口大口的水之外,整个人不但没有浮起来,反倒迅速地向下沉。渐渐地,连她这个不会水的人都感觉到自己离最危险的境地越来越近…… “砰——” 突然,她身旁震荡起一片很大的水花,接着,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很快就抓住了她。那只手的力道很大,而她的求生本能令她也用自己最后一点儿气力死死地攥住了那只手。 一点一点,悦宁好像慢慢地能将自己快要丢失的意识找回来了。 “噗——” 悦宁大大地吐出一口水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拉扯上了水面。 而那个跳下水来将她从水底拉上来的人,竟然是……裴子期? “裴……咳咳……” “放松一点儿,慢慢地朝那边挪。” 裴子期的样子看起来也有些狼狈,不过,像这样一头一脸都是水,应当没几个人能不狼狈。悦宁想,自己现在的样子只怕也很难看。 在这种时候,悦宁一点儿也不奇怪自己居然还有闲心想这些。 因为,有裴子期在。 对啊,有裴子期在她怕什么?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的父皇第一个就要找裴子期算账。裴子期可不敢不保护她,不敢不对她好。 悦宁有点儿走神,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与裴子期一起,被岸上的几只手拉了上去。 而等悦宁爬上岸之后才发觉,她已不在锦园里,而是在园子外头了。 看来那莲池本就是相通的,方才她胡乱扑腾,也不知怎的就越扑腾越远了。园内园外本就相隔不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终于也惊动了外边。接着,便是裴子期跳下去救了她。 不过,让她这样浑身湿漉漉地面对一众男客倒无所谓,让她有所谓的是……这一堆人里,竟然夹杂了两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除了邵翊与裴子期之外,那边的另外两人赫然是苏岩与许初言! 悦宁赶紧将头低了下去,只求老天保佑那两人没看清她的长相,或者看见了但没认出她是谁。 裴子期的反应也很快,立即挡在了悦宁的身前。 至于邵翊,则是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春兰,快带宁姑娘去梳洗换衣。” 一个丫鬟很快依言走了过来。 悦宁半低着头,跟着丫鬟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又停了停,背对着那两人,眼睛却看向了裴子期。 “喂,你……也……” “裴兄跟我来。”邵翊道,“我带裴兄也去换套衣服。出来散心,可别着了凉。” 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一趟到国公府里赏花,悦宁来只是当作一件差事来应付的,却没想到居然这般惊险,差点送了她的小命。 好在那个带她去更衣的丫鬟春兰,不似那个名叫馨怜的大丫鬟那般冷艳,这个春兰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个很沉默也很老实的女孩子。悦宁说只要一身普通衣裳即可,她便真的就只找来一套很普通的衣裙,然后细心地用干布替她擦拭头发,动作轻柔,让悦宁觉得怪舒适的。 “小姐稍加休息,喝一口热姜茶,奴婢将湿衣服拿去烘烤。” 春兰收拾完了,递上来一杯热乎乎的姜茶,抱着悦宁的湿衣服就要走。谁知才走出两步,就有东西从那堆衣服里掉了出来。春兰低头捡了,仔细一看,却是两个泡了水之后沉甸甸的小布袋。里头也不知装的是什么,看着鼓鼓囊囊的。 “这是……” “啊,都被水泡坏了!” 她的那两袋胡椒粉和花椒粉! 虽说那小布袋的布料织得十分密实,粉末居然都没随着水被冲掉,但被池水这么一泡,当然就这么白白浪费了。悦宁忍不住觉得有些心疼。 丫鬟春兰大概是看出了悦宁的神色来,她虽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但还是劝道:“小姐别担心,奴婢去烘干了再送来。小姐再看看还能不能将就着用。” “……麻烦你了。” 悦宁倒也没拒绝这春兰的一片好心。虽然那两包粉末不能用来入菜了,但要是烘干了,拿来当驱虫包也还是可以的。 春兰很快离开,悦宁喝了那热乎乎的姜茶,竟然觉得有些疲惫了。 也是,这一个下午应付了那么一大堆夫人小姐,又被推下水,又……对了,她方才站在莲池边上看莲花,其实还是有些小心的。毕竟她不会水,自然没像另一边的两位年轻小姐那般将整个上半身都伸了出去。她当时是被人挤了一下,然后,她还没来得及退回来,就有人将她推下了水。 是的,是背后有个人推了她一把。 怎么会呢? 是有人不小心碰到她了? 不会,那么用力,目标也很明确,就是冲着她来的。 可她今日才踏进国公府的大门,从前可是从未来过这地方,当时围绕在身边的那些夫人小姐也都是第一次见面,怎么会有人想要害她?除非,她们之中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也不对,悦宁公主当初虽然跋扈,可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啊。 那是为什么? 悦宁越想越觉得脑袋发沉,眼皮似乎也越来越重,她想要睁大眼睛打起精神来,可偏偏感觉自己的意识渐渐模糊,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悦宁的眼神终于落在了她刚喝完的那盏热姜茶上。 这姜茶…… 悦宁做了一个梦。 那梦很长,很颠簸,也很累人。 她梦见自己被人打晕了,捆起了手脚,还将她的嘴巴用布巾堵上了,再塞入一个大箱子里,被锁起来。接着,有两个壮汉抬起了那个箱子,穿过了一个精致漂亮的花园,一路行到了后门,装进了一辆马车里。 箱子的空间太小,憋闷得很,而那马车又开得太快太急,颠簸得厉害。 悦宁只觉得浑身又酸又痛,偏偏无法舒展开自己的身体。 突然,“咚”的一声巨响传来耳中,昏昏沉沉的悦宁一头撞在硬邦邦的箱板上,终于被震醒了。 悦宁反应了一会儿才弄明白自己在哪儿。 原来那个乱糟糟的梦竟然有一多半都是真的。她真的被塞了嘴,捆了手脚,正在一辆行驶着的马车上的箱子里。她也是真的手脚酸软无力,还伴随着头疼腰疼。 悦宁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在昏睡过去之前,她喝的那盏姜茶肯定有问题! 所以,她这是被人下药迷晕然后被……绑架劫持了? 是那个名叫春兰的丫鬟?不,就算是她下的药,她也绝对不是真正要害自己的人。至少在丫鬟春兰的背后,会有个幕后的主使者。 会是谁呢? 不知马车走了多远,只知这一路颠簸,悦宁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似的。等到马车好不容易停下来时,悦宁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没什么知觉了。 “可算是到了!” “哎,赶得我出了一身汗!” 车外有两个男人的声音,紧接着,她便听到两人停了车下了马。 “磨蹭什么!赶紧弄进来!” 另一旁,却有另一个人朝这边呵斥了一声。 “是。” 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接着,便是将装了悦宁的那口大箱子拖了下来,再抬起来。 悦宁虽然浑身都酸痛得要命,但也知道此刻十分危险,因而不敢动也不敢出声。两个壮汉将她抬进了一个门,接着便是长长的路,也不知是通往哪里的。 之前偷偷溜出来,悦宁觉得自己运气十分好。她非但没遇到坏人,反而在第二日偶遇了好心的花蓉姐姐。更难得的是,花蓉对她很好,不但收留了她,还教会了她许多东西。渐渐地,悦宁就再也没有对这个宫外的天地有过什么恐惧与担忧,甚至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 眼看就要回宫了,谁知这时却遭遇了这样的险境。 究竟是什么人?这人有什么样的企图?虽然悦宁从前总是咋咋呼呼,一心都放在厨房里,但也不是个傻子。等头脑清醒了之后,她再细细一想,便有些明白了。 在锦园时被人从背后推入水中,大概还能猜测,有可能是那些夫人小姐之中有想与国公府结亲的,再从邵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便将她当成了对手,于是起了坏心推她落水。可后边的发展,就不像是那么回事了。虽说深宅后院里的女子们也常常有些手段,可一般还是不会动到下药加绑架上头来,尤其还准备了麻绳、箱子、马车……大动干戈,实在不像是内院女子用来对付一个还只是“可能”的潜在威胁。 那么,幕后之人多半就是针对她这个公主的身份了。 她正思考之间,抬着箱子的两个人似乎进了一间房,然后将箱子放下来,立即就走了。 而门外也很快就有另一个脚步声传来。 那人步履轻盈,像是个女子。悦宁只听见她费力弄开了箱子上的绑绳,接着便打开了箱子。 “哎,可真是委屈小姐了。” 眼前是一个极为年轻漂亮的女子,看穿着打扮,既不像是个丫鬟,也不像是什么深闺中的夫人小姐。悦宁仔细打量着她,她却忙着给悦宁解开绳子扯掉口中的布巾,然后再将瘫软在箱子里毫无力气的悦宁扶起来,引她坐到一旁的软榻上。 在这个空当里,悦宁将这屋子还有眼前这个女人都仔细观察了一番。 这个女子的头发都梳起来了,却不如一般深宅妇人那样穿累赘的广袖长裙,可若说是丫鬟,似乎又比丫鬟穿得要好那么一点儿,皮肤细白,没擦粉,却涂了红红的口脂,手上还戴着金镯子。再看这间屋子,倒像是个女子住的地方,只不过装点得极为俗气,铺盖帷帐用的颜色都十分轻薄张扬。 悦宁心里稍微有点儿谱了。 悦宁虽然没见过,但也听说过。这个女人,多半是富家的小妾,或者,连小妾都还算不上,只是个通房丫头之类的。 “小姐可还好?”那女子说道,“妾身去倒一盏茶给小姐喝吧。” “你是什么人?” 悦宁一开口,才觉得自己的声音的确有些哑了。 “妾身不过是个伺候公子的人。”那女子一边倒水,一边说道,“是公子让妾身来照顾小姐的。等会儿公子来了,小姐就知道了。” 悦宁就是被一盏姜茶害的,这茶递上来了她也不敢喝,所以从那女子手中接过来,便看也不看一眼就放到了一旁。 “那就让你家公子赶紧来。” “……是。” 那女子似是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没说,果真十分听话地出了门,不知是否去叫什么公子了。 说到“公子”,悦宁心中有了个不太好的猜想。 不过,悦宁的猜想不过才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的工夫,就听得屋外有脚步声。 这次可不是女子轻盈的脚步声。 “公主殿下,听红鸢那丫头说殿下急着要见在下,在下这就赶紧过来了。” 还未得见人,悦宁就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让她感觉有些恶心的声音。紧接着,果真从屋外走进来的那个人,印证了悦宁此前的猜想。来人就是悦宁最厌恶的那个人——苏岩。 “苏岩!” “没想到殿下还记得在下的名字。”苏岩虽然口中称悦宁为“殿下”,但对悦宁的态度没有半分恭敬,手中摇着一柄玉骨金线的折扇,与他的丑陋姿态一样刺眼,轻佻地道,“殿下放心,既然来了在下这儿,就这么住下来,让在下好好地……招待殿下几日。” “你到底……” 悦宁本想问苏岩到底怎么知道她就是小店里的那个厨娘,又是何时计划要掳走她,这样将她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但刚问了个开头,悦宁突然又懒得知道了。 问这些不过是让他更嚣张更得意,令他在自己面前再多炫耀一次。 让他高兴,她可不高兴。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最终,悦宁只是很高冷地扔下这么一句话。 “殿下既然不想见到我,那就先让殿下好好休息。”那苏岩面上突然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来,说道,“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在下再与殿下好好交流感情。” 卑鄙!无耻! “红鸢进来,好好伺候殿下。” 临走之前,苏岩又将那个名叫红鸢的女子喊了进来。 “殿下行动不便,可别让她出门走动,万一不小心伤着自己就不好了。” 说是伺候,其实连悦宁都听出了苏岩话中的意思。 不让出门,是让红鸢看住她,免得她跑了,至于什么别伤着哪里了,也不会是真的关心她,而是担心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他苏岩可就得不偿失了。 悦宁当然不会选第二条路,要选,也是选择逃跑。 可眼下的情况实在很是糟糕。有人看着她不说,她还觉得身上十分乏力,四肢软绵绵的,一点儿气力都没有。悦宁清楚,即便是遭遇了落水又被掳劫,她的身体也不会是这样的状态。应当是那一盏姜茶里下的药的威力,看来,即便过了这么久,药效也还没有完全散去。红鸢虽然看起来是个弱女子,但自己也手无缚鸡之力。而房门之外,还站了好几个丫鬟仆妇,透过窗户往外头看,廊下还站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把守着。 在这种境况下想要逃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悦宁很快就摸清了当前形势。 她逃跑不成,看来只能一边静观其变,一边等人来救。 可是,谁能来救她? 在宫外,时时关心她的要算花蓉,但花蓉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况且花蓉也不知道她被人掳走了,只知道她坐了国公府的马车去了国公府看莲花。就算她没回去,花蓉也只会以为是国公府的人将她留住了。去找国公府要人?花蓉即便敢去,首先,只怕国公府的大门她都进不了。那么国公府呢?此事由他们而起,害得她又是落水又是被掳。也许邵翊与邵夫人会关心一下她的去向,毕竟是他们邀请来的客人,没道理就不送回去了。可就算是他们发觉了悦宁失踪,只怕一时也摸不清她到底是因何突然消失。 还有,就是……裴子期。 裴子期今日见过她,知道她来了国公府,花蓉找不到门路,也会去找他。 只是这其中兜兜转转,等两人都弄清楚来龙去脉,恐怕已晚。 且就算两人计议,也未必能猜到她如今的处境。 跑不掉也等不了? 难道她今日真的只能被困于此地,由那个禽兽不如胆大妄为的苏岩任意妄为? 不,悦宁只稍稍那么一想,便觉得浑身发毛。 天无绝人之路。悦宁突然想到这么一句话,她决定冷静下来,再好好想想。 说来此事甚为蹊跷,别说其他人猜不着,就连悦宁自己也想不到,她居然会莫名其妙地,就这么被苏岩识破了身份,还借着国公府的邀约寻到了良机,将她掳走软禁。细细想来,这一系列的安排滴水不漏,看来绝不是临时起意,必定是苏岩筹谋已久的计划,最终,也的确是被他办成了。 悦宁不想问苏岩,那简直是令其得意,让自己心中添堵。 但苏岩走了,她还有个人可问上一问。 那个被苏岩喊来看着她的红鸢,虽然打扮得艳俗了一点儿,但看她的眼神倒不像是个穷凶极恶之人。毕竟苏岩是她的主子,她大概也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红鸢似乎也察觉到悦宁盯着她看,一时慌张起来。 “小姐……啊,不对,殿下……” 看来这红鸢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而且还如此心慌意乱,只怕也有些心虚害怕。 “……殿下若是累了,可先歇息一下。”那红鸢竭力稳住心神,道,“这间房是妾身的住所,被铺都是新换过的,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你去倒一盏白水来给我喝吧。”悦宁忽然道。 “……是。” 见悦宁开口要求,红鸢似乎稍稍安心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急切,赶紧快走了几步,去外头拎了个铜壶进来,再重新拿了个干净茶盏,倒了大半盏的白水,小心翼翼地递到悦宁面前。 悦宁接了过来却又不喝,仍放在一旁。 “这天儿热,放凉了再喝。” 悦宁明显感觉到,红鸢那紧张兮兮的神色似乎松弛了一点儿。 “殿下还有什么需要吗?若是饿了,妾身吩咐下人们去备些点心。”红鸢想了想又道,“殿下晚上想吃什么?妾身让厨房先去准备。” 悦宁略一思索,倒也没拒绝。 “就让下人们去忙吧,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红鸢答应了一声,却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来,挪了挪身子,十分拘谨地坐在了悦宁身旁的小矮凳上。 悦宁倒也没等红鸢一坐下来就开始打探消息,而是真的闲聊起来,问她今年多大了,什么时候跟的苏岩,然后才慢慢问到苏府里的事,比如她平日里都在府中做些什么,这苏府里还有些什么人之类的。红鸢开始还有些防着,说得不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的年纪与身份,多的一个字也不说。但后边聊得开了,又见悦宁真是一副随意的态度,便也多少说了几句。 聊起来才知道,红鸢的年纪竟然比悦宁还要小一岁,她是苏府在外头的庄子上的帮佣之女,因为生得好,便被家里人送到了苏府,后来果然被苏岩看中,便收在了身边,不过还没给什么名分。 悦宁可是自小在后宫里长大的,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悦宁一眼就看出这红鸢虽然早早便盘了头发,但其实心性还很单纯很天真的。她知道要套这样的女孩子的话也不难,多和她东拉西扯,顺着她所说的而说,很快就能拉近关系。 “红鸢妹妹,你怎么就这么听苏公子的话?”说得差不多了,悦宁半是揶揄半是试探道。 “妾身要是不听话,会被打死的!”红鸢失口说了一句,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掩住了口,转了一口气,“不会不会,公子待妾身……很好的。” “你别替他掩饰了,既然他都能把我掳来,想必是没怀什么好心。” 悦宁说了半日,感觉身上渐渐恢复了一些气力,想到那一盏白水,大约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便赶紧端了那水一口喝了。水已经变得冰冷,这么喝下去,似乎人也变得清明了许多。 “怎么会呢?”红鸢居然鼓起勇气反驳了一句,道,“公子对殿下一片真心,就算……就算请殿下来……用了些手段,可也……也是因为喜欢殿下。” 真心?喜欢?悦宁差点儿就气笑了。 好在悦宁还算冷静,又故意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来,问那红鸢:“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该不会是你自己偷偷猜的?你这猜想可作不得准。” “是公子亲口告诉妾身的!” “哦?” 悦宁没想到,苏岩竟然还会对这红鸢透露这些事。 红鸢暗自思索一番,觉得这位“殿下”和蔼可亲,又想到苏岩并未交代过有什么话是不许说的,便也放开了胆子,将苏岩所告诉她的关于悦宁的事略微说了几句。 红鸢所说有些颠三倒四。 毕竟她只是偶尔听得苏岩与她倾诉了几句,而涉及其中的人物她又有些搞不清楚。 原来苏岩一心想做驸马,便借着吃喝玩乐的幌子搭上了许初言。一开始许初言似乎也觉得苏岩是个做驸马的好人选,便一力想要推荐。谁知后来也不知裴子期与许初言说了什么,许初言便对苏岩说此事只怕有些难,言下之意是在劝苏岩放弃了。可苏岩有些拗劲儿,又想从裴子期那边下手,便留心注意起裴子期的一言一行了,只希望钻个空子来接近裴子期。那时,因他时不时闯来小店,裴子期又为掩盖悦宁的真面目来了那么一出戏,苏岩就真的误会了裴子期在那小店中养了个相好的姑娘。裴子期不让她露面,苏岩就偏偏想知道她到底什么模样。 “……后来,公子找了个机会偷偷去瞧,才知道原来那个店里的姑娘就是殿下。”红鸢道,“那次公子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以为是那个大人诱拐了殿下。公子为殿下抱不平,便想找个机会去揭发那位大人。谁知后来又听说那个大人却带了另一个……另一个什么公子……嗯,许大人说那个大人说是……殿下要去国公府赏花。” 说到后面,红鸢也有些说不清楚了。 但后来发生之事,即使不说悦宁也能猜到。 苏岩原本以为裴子期诱拐了悦宁,却没想到裴子期又要给邵翊创造机会,这就让苏岩有些看不懂了。不过,苏岩得了这么个消息,索性铤而走险、将计就计,趁着悦宁去国公府赏花的机会,略作布置,还真就将悦宁从国公府里偷掳到了苏府。至于接下来苏岩预备怎么办,悦宁已经不敢多想了。 万一那个丧心病狂的苏岩…… 悦宁只稍稍想一想,便觉得浑身冰冷,再也没有兴致与红鸢多说什么闲话了。 红鸢见她突然闷闷不乐,又连忙说起苏岩的好话来。她大概是真的太傻,听信了苏岩的那些鬼话,以为苏岩真的对悦宁爱而不得才出此下策,还说苏岩只要留她住几日便送她回宫,到时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天色渐晚,悦宁的心也越发沉重了。 左右想不到主意,悦宁只好又在红鸢身上打算起来。 “红鸢妹妹。” “殿下可是饿了?妾身去催一催。”红鸢说着便要起身。 悦宁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不喜欢苏公子,也不想待在这儿,你愿不愿意帮帮我,救我出去?” 悦宁压低了声音,但眼神恳切,话也说得十分真诚。 然那红鸢仿佛被烫到了手一把,突然尖叫一声,挣脱了悦宁的手,连连后退,远远让开。 “……不,不行。” 说完这一句,红鸢干脆转身就走。 “妾身……妾身去看看饭菜好了没有。” 红鸢走了,悦宁才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心急了。 不过聊了一会儿闲话,难道就能指望人家苏岩身边的人能帮自己逃跑?更何况,就算红鸢有心想帮,只怕也不容易,屋子外头那些仆人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而且,悦宁也看得出来,红鸢似乎很怕苏岩,甚至还不小心说漏嘴说出一句“会被打死”的话。 可她也绝不能在这儿坐以待毙! 悦宁在屋子里找了半天,只翻到了一个绣篮,从里头摸到了一把小剪刀,几根细如毛发的绣花针。她将这些都先藏在了身上,又到处看了看,却再没什么收获。 想了想,悦宁又将自己刚用过的茶盏砸在了地上。 “啪”的一声,很是清脆。 很快便有丫鬟走了进来,十分警惕地看着悦宁。 “我……失手打碎了茶盏。” 那丫鬟也不多话,只是赶紧喊了人进来,将地上的碎片全部清理了,一点儿也没剩下。看来是苏岩交代过什么话,让外头的丫鬟听着响动,怕她被关在这屋子里想不开要寻死。 等收拾完了,人都走干净了,悦宁又去查看了后窗。 屋子后边有两扇小花窗,若能打开,倒也能勉强容得悦宁爬过去。可悦宁只推了推,便感觉到那两扇窗户是死的,根本连推也推不动,更别说打开了。 “殿下不必看了。”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却是红鸢带着两个送饭菜的仆妇回来了。 “后窗都在外头钉死了。” “……” 悦宁有些尴尬,但她既然都已经说了要红鸢助她逃走,此时一想,被撞破了想法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两个仆妇摆好了饭菜,便告退了。红鸢却并未坐在桌旁,而是站在一边,对悦宁道,“殿下过来用些饭菜吧。殿下请坐,让妾身伺候即可。” 悦宁叹一口气,也只好先坐下了。 “你也坐吧,不用伺候。” “那怎么行……” “让你坐你就坐下!”悦宁本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看到红鸢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妾……妾身遵命。”红鸢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又偷看悦宁一眼,小声说了一句,“殿下别再为难妾身了,妾身就算是死,也不敢背叛公子。” “……哦。” 悦宁面无表情,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看起来倒像是精致又美味的样子。只可惜,她此时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满心都在想着该如何才能从这困住她的牢笼之中逃脱出去。 拿起筷子拨弄了两下面前那一碟菜,悦宁又放下了筷子。 “殿下若是没胃口,先喝点汤?” 红鸢察言观色,赶紧起身替悦宁舀了小半碗鲜鱼汤。 鱼汤…… 看见鱼汤,悦宁忍不住又要想起裴子期来。她也会做这道鱼汤,而且,她自信做的鱼汤要比眼前这一碗好得多。可裴子期还没尝过她后来做的鱼汤呢。 裴子期此刻在做什么呢? 也不知道花蓉有没有去找他。 不过找了又能怎样,难不成他们还能猜到自己是被苏岩囚禁了不成? 这些念头反反复复地在悦宁的脑海里冒出来又压下去,自从被掳,也不知道被她想过多少次了。要是能送个消息给裴子期……就好了,他……他一定会来救她的!她之前掉下了莲池,他都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救她,若是知道她被困在这个鬼地方,肯定会立即赶过来救她! 可越是这样想,她越是觉得伤心绝望。 她还逃得出去吗?难道她真的要被苏岩那个无耻之徒…… 那个讨厌的裴子期!对,都怪他!若不是他,自己根本不会出门来什么国公府看莲花,也不会遭遇这险境!悦宁终于还是冷静不下去了,思绪纷乱,神思恍惚,眼泪不自觉地就开始往下掉。 裴子期……裴子期,他若是敢不来救她!她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 转眼已至掌灯时分,屋内早早便点了灯,屋外也有仆人来来往往,摘灯,点亮,再挂上去。回廊下人来人往,却几乎没什么大的动静,也无一人开口说话。 悦宁没吃一点儿东西,水也不喝了,就那么坐着,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红鸢劝了几句,最终也只能闷声在一旁陪着。 但该来的总还是会来。 苏岩一踏入房门,红鸢就十分乖觉地退下了,房内只留了苏岩与悦宁两个人。 房内烛火闪亮,刺得悦宁眼睛有些疼。 “可算是忙完了。”苏岩笑吟吟地看着悦宁,“让殿下在房中苦等了我大半日,真是委屈殿下了。” “苏岩,本公主劝你最好想清楚,立即送本公主回宫,不然,有什么后果你可承担不起。”悦宁早已擦干了眼泪,此时见到苏岩出现,将所有软弱都收起来,高昂着头,以十分藐视的眼神直视苏岩。她知道,此时她绝不能示弱,否则,会令这个小人更加张狂。 哪知苏岩听了悦宁这一番话,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你是还没搞清楚状况。”苏岩笑道,“你以为你此刻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悦宁怒目以示,却一点儿也没吓到苏岩。 “你既然落入我的手中,那你就最好乖乖地听话,让本公子享受享受。”苏岩口中说着淫亵之语,人也慢慢朝悦宁走了过来,“你要是让本公子爽了,那我也就不折磨你了,明日送你回宫,再向皇上求娶你,想来你也不会拒绝吧?”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悦宁一边往后退,一边道,“等到本公主回宫,就将你满门抄斩!” “哎哟,看来你是不知好歹了。”苏岩不怒反笑,“若你执意要如此,那我也没办法了,总不能纵虎归山,对吧?不妨等我今晚玩够了,明日一早再把你送到花月楼去。哎呀,堂堂公主出去挂牌,不知道要引来天下多少男子想要一亲芳泽呢……” “你敢!” 悦宁心中十分悚然,面上却还强撑着。 到了这一步,悦宁忍不住偷偷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腰间荷包,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一死了之?当然不!她可不要就被这么个小人逼死!无论怎样,她也要拼个鱼死网破! 眼看着苏岩步步逼近,而悦宁已经退到了无处可退的境地。 “来吧,小美人儿。”苏岩扔开了手中折扇,直接就扑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悦宁拔出了几根绣花针,恶狠狠地朝苏岩猛地扎去。 “啊——” 苏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只觉得手臂上突然一痛,赶紧退后了一步,以另一只手去摸。可那绣花针细如毛发,悦宁又是用尽全力,几乎大半都扎进了肉里,一时之间无法全部拔出来。 “你这个臭娘儿们,别给脸不要脸!” 苏岩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将悦宁扇倒在地。 脸颊被这样的大力一打,悦宁只觉半边脸连带着嘴都麻了,等反应过来时,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悦宁不用去摸也知道必定肿起来了。她的那几根绣花针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反倒愈加激怒了已经丧心病狂的苏岩。他心烦意乱地拔了两根,索性懒得管那许多,又要朝悦宁扑上来。 此时,悦宁又摸到了那把小剪刀。 对,就是趁这机会! 可那苏岩又哪里真是个没脑子的人,他先吃了个亏,眼见悦宁一只手放在背后,便知有鬼,扑上去时留了个心眼,果然看到悦宁自背后又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苏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悦宁的手,再一用力,悦宁吃痛之下松开了手。 “咣当”一声,剪刀掉落在地。 悦宁的心,也随着那一把小剪刀的落地而彻底沉了下去。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再无反抗之力,而苏岩已露出凶狠的目光,朝她扑了上来。 就……毫无办法了吗?苦苦支撑到了这一刻,悦宁还没有完全放弃,即便是真要到了最后关头,她也…… 悦宁紧咬着牙关。 屋外突然传来几声惨叫。 紧接着,便有“砰砰砰”的急切的敲门声。 “公子,公子不好了!” 苏岩倏地一惊,连忙去开门,而他打开门之后,见到的却是一柄朝他伸过来的剑。 “苏公子。” 穿着一袭白袍,手中拿着长剑朝苏岩刺过来的,是那俊逸非凡的邵翊。而站在邵翊身侧的,则是让苏岩恨得牙痒痒的裴子期。 “将公主殿下交出来,否则……” 说这话的是裴子期,他微眯着眼,神色之中的威胁意味显而易见。 “裴子期!” 悦宁自然也听见了裴子期的声音,她立即大喊一声,而这一声,似乎也用掉了她仅剩的全部气力。在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推开苏岩朝她跑过来时,她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 “殿下!” 裴子期见到的悦宁,是鬓发衣衫都有些散乱,瘫倒在地,半面红肿还挂着泪痕的样子,甚至,就在不远处的地上,还掉落了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骄傲的悦宁公主,何曾如此脆弱无力过? 裴子期已冲至悦宁身前。 而悦宁,则是直接扑进了裴子期的怀抱,抱着他狠狠地哭起来。 事态虽未发展到最恶劣最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此事也不能就此了结。 最终,裴子期下了决定,带了悦宁与邵翊一同入宫。那苏岩已被邵翊捉拿,送去了应天府暂时收押起来。皇帝一见悦宁自然是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命人将悦宁送回寝宫,只留下裴子期与邵翊去御书房说话。所以,悦宁并不知道他们几人到底是如何讲述这件事的,也不知道她的父皇听了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殿下,殿下你可回来了!” “奴婢们天天都在宫里等着殿下!还以为殿下在外头玩得高兴,再也不要奴婢与松籽了!” “哎,殿下怎么了?殿下你怎么哭了?” “殿下,殿下……都怪红豆不好!” 一回到宫,就听见自己的两个贴身宫女红豆与松籽围着自己叽叽喳喳,到这一刻,悦宁才有一种真实的感觉,感觉到自己终于脱险,回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悦宁经过这么一回,已经彻彻底底地明白自己这只笼中金丝雀,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笼子里。 红豆与松籽自小便跟在悦宁身边,对悦宁的性格脾气是最了解不过的。此时见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掉眼泪,两个宫女心疼不已,赶紧喊着小宫女们服侍起来。热气腾腾的浴桶准备好了,花瓣撒上了,香露也倒好了,再替悦宁拆发髻脱衣服,服侍着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了澡,悦宁换上了她从前最喜欢的宽松睡袍,长发也懒得梳,就在睡榻上歪着,而红豆与松籽,一个给她擦头发,一个给她捶腿,小宫女们又很快送上来各式点心和热茶。 悦宁突然觉得,这一切自己从前天天都享受的待遇,今日怎么就变得那么幸福了呢。 等歇息够了,悦宁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这边是舒服了,可裴子期只怕要遭受她父皇的一顿训斥与责罚了。 “快快,别擦了,别捶了!” 悦宁一跃而起,招呼起红豆与松籽来。 “赶紧给我梳妆换衣,我要去面见父皇!”对,必须得她去亲自解释,才能说清楚这件事。 之前,她原本的打算是自己把各方面都安排好了,自己再独自回宫,这样,私逃出宫的罪名就由她自己顶了,她的父皇那么宠爱她,最多将她关几天不让她出门,也就算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悦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宫,而且,裴子期要解释苏岩此事的来龙去脉,就必定得承认自己早知道悦宁在什么地方。此事事关重大,她的父皇肯定要召苏岩来问,万一那苏岩诬陷她与裴子期串通私逃,甚至说是裴子期诱拐了她怎么办? 她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能让裴子期背这黑锅! 收拾妥当,悦宁正准备出门,不想正在此刻,她的母后找过来了。 悦宁的母后是一个极为端庄贤惠的女人,身为一国之母,时时刻刻都注重着皇后的身份,因而,即便内心也如她的父皇一般疼爱悦宁,但绝不会如其表现出那么明显的宠溺。 可这一次,悦宁那永远保持着高贵姿态的母后是急急忙忙冲进她的宫殿的。 “宁儿!”皇后十分激动地将悦宁拥入怀中。 “母后……” 溜出宫去好几个月,要说一点儿都不想自己的父皇母后那是不可能的,再加上就在回宫之前还发生了那种可怕的事情,悦宁更觉得这个何其温暖和柔软。 结果,悦宁当然也去不成御书房了,就在自己宫里头与最疼爱她的母后坐在榻上说话,光是说悦宁这几个月在宫外的那些遭遇,就要说上大半天。尤其皇后关心则乱,更是问得格外仔细,时不时地就要插嘴问几个问题,再说上几句她的看法。悦宁说得口干,喝了好几杯茶,说了大半个时辰,才说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的方面,她当然不会瞒着,说到偶遇花蓉,被其当作妹妹一般看待,皇后也有些动容,直点头夸赞这花蓉是个好人。坏的方面,悦宁也没藏着掖着,反正,事情都闹大了,就算她不说,皇后迟早也会知道。 听完了后边的事,皇后沉默了。 “母后,你别难过,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悦宁安慰道,“我总待在宫中,被父皇和母后保护着自然是好,可在外头历练一番,也算是有所成长,并非坏事。” “历练?”不知是不是悦宁的错觉,皇后在这一瞬的眼神看起来似乎变得锐利起来,“这个苏家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如此大胆!本宫还当那苏岩是个不错的孩子,真没想到……” “父皇和母后那都是被苏家蒙蔽了!” 在给苏岩落井下石这方面,悦宁可绝对不会心软。她只要一想到当时苏岩的样子,就忍不住有些后怕。要是当时裴子期没来,或者晚来了一步,那后果可真是不敢设想。 对了,裴子期! “母后,我得先去御书房找父皇。”悦宁站起身来说道,“等晚些时候再来陪母后。” “你去找你父皇做什么?” “我……我不想父皇误会裴子期!其实私逃出宫这件事纯粹是我自己胡闹,与他无关。至于后来他发现我在宫外,也是……我不许他说的。”悦宁一着急便有些语无伦次,干脆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再说了,我被苏岩拘禁还多亏了他才能得救!我怕父皇一怒之下会降罪于他……” 皇后略微挑了挑眉,却道:“裴子期?他一个书生怎么救你?本宫听说是那邵翊文武双全,拿着一柄宝剑闯入苏府,这才救了你,怎么听你说来,都变成了裴子期的功劳?” “……” 哦……这么一说,悦宁总算想起来,当时裴子期并非孤身一人前去救她,还有个邵翊。 当时情况紧急,的确是邵翊一剑逼近了苏岩的要害,接着裴子期才进得了房门,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悦宁只想了想,脸颊就开始发烫了。 那时也不知怎么了,她一见到裴子期更觉得委屈,扑进他的怀里就大哭起来。 “宁儿。” 悦宁回过神来,这才发觉皇后正在唤她。 “母后?” “你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皇后的眼神突然变得颇有深意起来,“其实邵翊这孩子的确不错。你大概不记得了,你们两个还小的时候见过面,那次是本宫带你去国公府做客,他家中都是兄弟,从没见过小姑娘,对你喜欢得不得了,还偷偷去街上给你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你们两个吃得满脸都是糖渣,可把跟着你们的那几个丫鬟吓坏了。当时,本宫就有些属意于他来做你的驸马,不过,那时候你们都还小,本宫也就没多说什么。” “母后……”悦宁还真是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糗事,说道,“母后都说了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本宫后来倒也留意过,只是没几年,他家就送他出京去外头学武了。”皇后道,“谁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你正要选驸马,他就回来了。听人说,他生得很是不凡,又不是只知道拳脚功夫的粗汉子,文墨上也很通。你既然出宫遇着他了,倒也是有缘分的。” 对对对,很有缘分。 还好悦宁虽然说了一大堆,却并未把那个什么“一心人”的事情说给她的母后听。 要不然,她的母后还不觉得他们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啊? 可悦宁一点儿都不想讨论什么缘分不缘分的话题,她此时满心想的都是裴子期之事。拐带公主,私藏公主,还害得公主差点儿就……无论是哪一条,看起来都是离死罪不远了。 “母后让我先去见过父皇再说。” “哦?你是要去为那裴子期说情?”皇后总算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了,但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听你所言,虽说他的确没什么坏心,但还是好心办了坏事,你父皇要罚他也是应当,你又急什么?” “他没有办坏事!坏了事的人是我自己!” 这可是悦宁长这么大以来,头一次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从前若是做了错事,她可都是拼命推卸责任的。 很显然,一向最了解自己女儿脾性的皇后也被吓到了。 “宁儿?”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悦宁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异于她往日的“所作所为”,但事已至此,她既然说出口了,就不会再反口,索性撒起娇来,“母后,不如你与我一同去,帮我求求父皇,好不好嘛。” 哪知皇后突然摇了摇头。 “宁儿,原本你母后并不怀疑你什么,可见你如此,难道……真是你真是被那裴子期诱骗了不成?” “怎么会?母后,我这么聪明,这世上有几个能骗得了我的?” “那你……”皇后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又道,“你不喜欢邵翊,又这般为裴子期说话,莫非你对那裴子期动了心?” “才没有!” 悦宁反驳得很快,但她也不知为何,说完这话之后,心里有些发虚。 说她对裴子期有心的,她母后绝不是第一个人。在宫外的时候,花蓉也常常如此说,甚至还觉得她与裴子期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感觉。尽管她一直都不承认,甚至还认为这是一个笑话。 可是,连她的母后也这么说。 许多事情在这一瞬间突然涌上了她心头。 …… “你以为每个人的感情都如话本里写的才子佳人那般,一见钟情便生死相许?那样的故事都不过是那些写话本的男子们一厢情愿。你花姐姐倒觉得,这男女之情,都是一点一滴慢慢处出来的,或许你只觉得此人还不算讨厌,能说得上话,渐渐你开始了解他,他亦慢慢懂得你,后来,当你开始依赖他,就再也离不开了。” …… “算不得讨厌,能说上话……慢慢了解……然后……依赖?再也离不开?” 悦宁埋着头嘀嘀咕咕,似乎渐渐有些懂了花蓉所说的话。 她想起裴子期来救她的那个夜晚。 她飞扑进他的怀抱,那个让她觉得无比有安全感,能够全身心地去依赖的温暖怀抱。 第八章 决断 最终,悦宁并没有去御书房。 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悦宁在送走了她的母后之后,将钗环都卸下了,衣服也重新换回了舒适的家常衣裳。但她躺在榻上之后,想了想,还是叫了红豆出去打听消息。 “都半夜了,殿下还是睡一会儿吧。”松籽在一旁替悦宁梳头发,劝了两句。 “嗯,睡会儿。” 悦宁在苏府待到掌灯之后不久就被救出,后又被裴子期送回宫中,接着便是梳洗休息,又陪她的母后说了话,此时真的已经是深夜了。听到松籽这么一提醒,悦宁才觉得果真疲倦得很。只是之前一直精神紧绷着,所以并不觉得,此时一松懈下来,她感觉累得不行,似乎眼睛马上就要合上,连撑开的气力都没有。 可松籽扶着悦宁躺下,她又睡不着了。 ……心乱得很。 恰好红豆此时回来了。 “听人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红豆小心翼翼地回话,“护国公府的那位公子得到了皇上的褒奖,说是明日要下旨封赏。可那位裴大人就倒霉了,皇上一时似乎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只说先回去闭门思过,礼部之事暂且不必他操心。至于那个苏……” “闭门思过?”悦宁直接打断了红豆的话,她对她的父皇要怎么处置苏岩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反正苏家是不会有好果子吃了。在听了她父皇要下旨封赏邵翊时,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惊:她父皇的“封赏”该不会就是让邵翊当她的驸马吧?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裴子期,“只是闭门思过?那不许他出门,许不许别人去看他?” “殿下。” 悦宁公主殿下的贴身宫女红豆吓得不轻,只因她知道悦宁这话里的意思。 “干什么?”悦宁皱眉道,“我还没说我要去呢。” “殿下可千万别再偷溜出宫了。”松籽劝道,“上回出宫就闹出这样大的事来,皇上是心疼多过于生气,应当也就算了,可要是……殿下再闹出事来,皇上只怕……” “怕什么?”悦宁一掀被子,转过身去,“别说了,我睡了。” 她本是有些睡不着的,可躺下了,闭上眼睛,只觉得极累,不知何时就沉沉睡去了。 她累得狠了,又睡得不好,便乱七八糟做起梦来。 悦宁一会儿梦见自己的父皇大发脾气,喊了人来要将裴子期处斩,自己苦苦哀求都没有用;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变成了新娘,高高兴兴地要嫁给裴子期做妻子,谁想到了洞房花烛夜,掀开她盖头的是一脸狰狞的苏岩;最后一个梦很长很碎,她梦见她做了一盒点心,带着偷偷溜出宫去见裴子期,谁知道裴子期不但不见她,还将她送进去的点心盒子都扔了出来,还派人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她这样的刁蛮公主,让她死了这条心。 她似乎没睡多久,但又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时日。 等悦宁醒来,第一感觉便是痛,眼睛刺痛,腰背酸痛。 “殿下醒了?”听到动静,红豆连忙过来服侍悦宁起身。 “什么时辰了?” “已快到午时了,殿下睡得好沉。”红豆回道,“方才皇上来过一趟,见殿下还睡着,没多留便走了。说是等入夜了来陪殿下用晚膳。” 悦宁的脑子还有点儿发蒙。 或者说,她的神思还停留在那一堆乱七八糟、杂乱无章的梦境之中。那些梦实在是荒诞不经,可是,等她醒来了再回忆起,似乎每一个梦都在彰显着一个事实:她好像真的有点儿在意裴子期。 像花蓉与她的母后所说的那样,她对裴子期…… 悦宁还有点儿没办法接受。 怎么可能?这一句话她自己对别人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也自己反问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可到最后,次次都是她自己不确定起来。 悦宁头脑昏沉,任由红豆将自己从床上拉扯起来,再服侍她梳洗穿衣。 等都收拾妥当了,悦宁也有些清醒过来了。 想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她悦宁何时变成了这么个爱胡思乱想的性子?既然想不通,那就索性不去想了,只凭自己心意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裴子期的消息。 她想见他。 再偷出宫一次?悦宁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红豆与松籽。虽然也不是不成,但好像这两个丫头说得也没错,万一被发现,那可又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若是她的父皇母后知道她是为了去见裴子期……那只怕他们真要以为裴子期给自己下了什么迷魂药。 唉,怎么办才好? 悦宁静静坐着,脑子却转个不停。 “殿下饿了吧?奴婢让人传午膳来?”红豆看悦宁闷闷坐着,以为她是还没清醒,便先端了一杯热茶上来。 “哟,我赶得真巧,午膳有什么好吃的,我也一同来吃。” 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十分轻快的声音,配合着声音,也很快便有一阵十分轻快的脚步声朝悦宁的寝宫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秀雅的月白色宫装,兰花百褶长裙,配了一条水绿色披帛,发髻梳得很高,斜插了一朵宫制纱绢兰花,配了一支金缕白玉长流苏的步摇,打扮得虽算不得十分华贵,但明眼之人一看便知这绝非一个普通女子。 “大姐姐!你怎么来了?” 悦宁当然认得此人,这一个便是悦宁唯一的同母姐姐乐雅公主,因比悦宁的年纪大些,已嫁了人,便不在宫中常住,只偶尔才入宫来拜见帝后。 “该不会又是饿狠了,来我这儿偷吃吧?” 悦宁打趣的这话倒也是真的。 乐雅的驸马也算是她自己相中的,生得十分白净文秀,是个好读书的性子,家中世代做文官,他自己尚在翰林院中任职,性情才学都是很好的。不过,只有一点……乐雅的性情其实与悦宁差不多,只是没悦宁这般洒脱,总有些爱面子,便喜欢在第一回见的人面前装装样子,这本来也没什么,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有这毛病。可偏偏新婚之后,乐雅发觉,自己不装下去也不行了。 在乐雅的驸马眼中,自己的妻子乐雅公主温婉柔情,是一个标准的淑女。 乐雅这一装,就是一整年…… 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下去。 因而,乐雅在家里时,话不敢多说一句,东西也不敢多吃,一举一动,严格按照“温婉柔情的淑女”来要求自身。压抑得久了,总需要发泄,所以,她就只能每个月偷偷摸摸跑到她的妹妹悦宁这儿来大吃大喝一顿,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悦宁当初不愿选驸马,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乐雅这事闹的。 招驸马? 太可怕了,连饭都不让吃,那怎么行! “你可别笑话我了,快把好吃的都拿出来,我饿坏了。”乐雅也不生气,很自然地就坐了下来,然后盯着悦宁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咦,出宫一趟,倒也没瘦,就是憔悴了些,吓坏了?昨晚没睡好吧?” “……我没事。” “对了,告诉你一件关于我的好事,让你也替我高兴高兴。” 乐雅这人虽然要装“温婉柔情”,但其实是个急性子,见悦宁看起来真不像有什么事,便要说自己的事。 “哦?有什么好事?你家驸马许你每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悦宁觉得好笑。 “宁儿你真聪明。”乐雅居然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来,说道,“你猜对了。” “不会吧?” 悦宁纯属瞎猜,没想到竟然真的猜着了。 不过,悦宁还是有些不信,她还记得乐雅以前的性子,是喜欢那些鲜艳颜色的衣裳的,也喜欢簪些红的粉的花。可看她今日的打扮,这素雅秀美的味道……多半是乐雅驸马的口味。 “真的。” 说话间,午膳已经摆了上来。由于雅来了的缘故,小厨房特意加了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尤其是那荤腥之类更是鸡鸭鱼肉俱全。乐雅一瞧就两眼放光,直接命自己的丫鬟将一盘八宝鸭挪到了自己面前。而悦宁看了一圈,却指了指一道豆腐鲫鱼汤,红豆立即去将那汤盛了一碗。 “前几个月,我病了一场。”乐雅一边吃,一边与悦宁说起来,“当时难受得厉害,情绪也不好,实在忍不住,就对驸马发了一通脾气,干脆将实话都说了,我不是他想的那样的女子,我好吃懒做,脾气又急又坏,也不喜欢看什么诗词歌赋……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 “然后,你猜怎么了?” “驸马被你吓坏了?”悦宁比较保守地猜测了一下。 “才不是。”乐雅突然停了筷子,面上竟然露出一点儿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我那傻驸马说,他早就看出来了,就等着我告诉他。我自以为自己装得很像,但其实他与我日日都在一处,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吗?他还说,夫妻本为一体,所以他一直在等,要等到我对他敞开心怀,说出真话的那一天。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我,都是他唯一的……珍爱的妻子。” “好酸。”悦宁听得有些受不了了,说道,“那你怎么还穿成这样?” “我……我穿惯了。再说,我家驸马也喜欢……” 乐雅说得有些支支吾吾,脸都红了一片。 “咦,听不下去了!” “喂!你这是嫉妒!”乐雅很是愤慨,“这是没有驸马的你对有驸马的我……赤裸裸的嫉妒!” 悦宁翻个白眼,感觉自己喝着的鱼汤都变酸了。 “宁儿,说说你,你怎么样了?我听母后说,她看中了那个护国公家的……叫什么来着?” 提到这个,悦宁也放下了碗,叹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先下去。”乐雅是多了解悦宁的一个人,一看她的脸色,便知她有什么话藏在心里,立即将屋子里的两个宫女都赶了出去,然后才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不喜欢那个……那个什么……” “嗯,我不喜欢他。”悦宁点点头,但很快又有些疑惑,“可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乐雅听了这句,差点被口中的一块排骨噎着。 “你这是什么疯话?” 于是,悦宁赶紧将邵翊的模样性情、家世背景、才学武艺都夸了一遍。 乐雅转了转眼珠,很快便笑了。 “宁儿,我问你,我这道八宝鸭子好不好?” 悦宁虽觉得怪异,但还是认认真真看了看那盘鸭子,然后点点头:“挺好的。”这是自然的,送到宫中的鸭子,肥瘦得宜,又有小厨房李姑姑的手艺在,那必定是一道美味佳肴。 “那你的豆腐鲫鱼汤好不好?” “也好。” “可我独爱这八宝鸭,一口都不想喝那寡淡的鱼汤,至于你,喝了一碗鱼汤,也不想将筷子伸进这盘鸭子里。”乐雅笑道,“我家驸马便是我的八宝鸭,除了他,这天底下所有的男子在我眼中都是一碗清淡无味的豆腐鲫鱼汤。而对于你来说,那个邵翊,是你的八宝鸭,是一道哪怕再丰腴再美味你也吃不下的八宝鸭,至于你的鱼汤在哪里,那……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羲和宫里的宫女红豆与松籽,是自小就被选出来一直伺候和陪伴悦宁公主殿下长大的。公主的性情脾气,再没有谁比她们更了解的了。 可那是从前。 自悦宁公主殿下偷溜出宫了一趟之后回来,红豆与松籽都觉着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位殿下了。 殿下她好像变了。 但具体变了什么,为何而变,这两个小丫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讨论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结果来。于是她们更努力地察言观色,想从悦宁的言谈举止里面看出点什么来。可乐雅公主一来,她们就被赶出了屋子,姐妹俩单独在里头吃饭说话,竟然连个贴身伺候的人都不要。 这一顿午膳用了有大半个时辰那么久。 等到宫女内侍们被喊进去收拾东西,那位素来不爱自己动手,总要支使人干这干那的乐雅公主,竟然还突然感叹了一句:“自个儿用膳就是惬意,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平日里吃得不好必定是这帮宫女们在旁边拘束了我。” 红豆忍不住心中感慨:谁?谁敢拘束您啊? 红豆跟着悦宁的时日长了,性子也有些随她。可另一个宫女松籽是个细心人。在红豆被乐雅吸引了大半注意时,松籽却留心到屋里除了饭菜的香味,其中似乎还有一点儿淡淡的墨香。她寻了个机会朝内室瞥了一眼,果然看见案上摊开了几张纸,笔墨也都是动过的,还剩了半盏香墨没有用完呢。 等到乐雅公主走了,松籽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殿下吃着饭怎么却突然写起字来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悦宁恍然道,“正好你去收拾收拾,把笔洗了。” “……是。” 她就这么一句话带过去了,这可与从前的性子不一样了。 悦宁当然就是故意不说的。她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她那两个贴身的宫女,自己看上了“一碗豆腐鲫鱼汤”?然后还巴巴地停了箸,冲去书桌旁写了一封信,再央求着乐雅送过去。 豆腐鲫鱼汤…… 对,就在乐雅这么一比喻的时候,她心中立即想到了一个人——裴子期。 将裴子期与那豆腐鲫鱼汤放在一块儿比较,虽说有些好笑,但悦宁意外地觉得十分形象。 乐雅看出她的神色,非要问个所以然出来,她也就只好原原本本地从一开始讲起。那一日,她躲在屏风后头,听着自己的父皇对一个方方正正的礼部尚书裴子期说,要为他最宝贝的女儿择选驸马。后来的故事就长了,从那三个人选,到一碟桃花糕,有乱糟糟的翻爬后墙,还有白马寺里那落英缤纷的桃林,春猎时的山谷烤鱼……从宫内说到宫外,再从宫外之事讲到她如何遭遇险地,最后,在裴子期来救她时…… 说到那个冲上去的拥抱,悦宁是真的有些脸红。 乐雅听得有趣,自然也要嘲笑打趣一下悦宁,两人嬉闹了半天,连饭也忘了吃。 等到笑完了,悦宁情绪又有些低落了。 裴子期此时被令闭门思过,礼部尚书之位也岌岌可危,而自己也不敢随意出宫,实在是忧心至极。 “姐姐,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不如姐姐你掩护我,让我再出宫一趟。”悦宁还是觉得亲自去见裴子期一趟最好,“我想看看他怎么样了,顺便……顺便也问问……” “问问他愿不愿意做你那一碗鲫鱼汤?” “……” “你可真是胆大妄为。”虽然乐雅的性子也算不得乖顺,可毕竟她要比悦宁大几岁,想问题总不会那么莽撞,听了悦宁的话,摇了摇头,“这样不妥。” “那要怎么办?” “你写一封信给他,我替你带出去,出去之后再让你姐夫找机会偷偷送到尚书府去。”乐雅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自觉这主意十分好,便又朝悦宁笑道,“至于你要问什么说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偷看的。” 信写好了,乐雅收起来便走了。 悦宁总算稍稍放心。 她从来都不是会一直沉湎于低落的脆弱的性子,眼见事情解决了,悦宁也就抛开了,琢磨着今次乐雅来做客,她一心想着裴子期,还没来得及向乐雅展露一下自己的手艺呢。不过还好,她的父皇要陪她来吃晚膳,那就让她先在她的父皇这儿一展身手。 悦宁想着,便开始挽袖子,挽了半天觉得这宫装实在繁复累赘得讨厌,便又一挥手,朝红豆道:“去,给我找个窄袖的常服来,我的围裙也拿来,还有还有,找块布来把我的头发包上。” “殿下……” “我要去弄几个菜让父皇尝尝。” “殿下……三思……” “思什么思!”悦宁白了两个宫女一眼,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要紧事,再一看红豆递上来的花布围裙,她总算想起来了,“糟了!我把花姐姐忘了!” “花……姐姐?” 站在一旁的两个小宫女一脸疑惑。 这一晚,悦宁抱着要让自己的父皇刮目相看的心态弄了好几道菜。当然,她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学到花蓉的全部手艺,真正下了苦功去练的,还是那鲜鱼汤。小厨房的李姑姑见到悦宁这般架势,也觉得悦宁有几分样子,便就让了一半厨房给她。 等皇帝来的时候,他看见的就是一大桌子菜,和一个打扮得跟厨娘差不多的女儿。 她有点儿憔悴,但双眸熠熠,看来很有精神。 皇帝心里又泛酸又难过,就这样把一顿本该有的训斥咽下去了。不过,等皇帝坐下来,看着这一桌子的菜,突然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这个女儿做的东西……能吃吗? 一旁的内侍是最会穿揣摩皇帝心思的,赶紧喊了小太监过来试菜。 皇帝狐疑地盯着那小太监看了半天,才终于愿意动了动筷子,夹了自己碗里的一块鱼肉。 “嗯……” “父皇,味道怎么样?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还……还不错。”皇帝的心始终吊着不敢放下来,尽管口中的菜吃起来味道尚可,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但他只要一想起过去那些随手便可举出来的“惨烈事件”,就不敢多吃了,随意动了几下,便放下了筷子。 “宁儿,朕知道你在宫外头受了委屈,此事就当作是个教训,以后你可不许再胡闹了。”皇帝摆出一副严肃又不失慈爱的态度来,说道,“不过此事始终不好闹开,朕便不找这个由头。你回来后,朕已经暗自派人彻查苏家,很快就能将那个苏岩重重处置了。” “父皇——” 什么时候该撒娇,悦宁总是能把控住机会。 “宁儿知道错了。依我看,父皇既然要抹掉此事,那就狠狠惩治那个苏岩也就算了,其他人……” “嗯?”皇帝笑眯眯地问她,“怎么?你要给那个裴子期说情?” “……那裴大人也的确算得上将功赎罪了。” “你这孩子,就是太过心软了。”皇帝不为所动,只道,“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裴子期要是没一点儿功劳,朕早就将他撤职查办了!如今只是让他先闭门思过,算是轻的了,朕已是看了长公主的面子。” 皇帝这话一说,悦宁算是明白了。 她的父皇憋了一肚子气,不会这么快就能消气的,就这闭门思过的处罚,还是看了裴子期的伯母,嫁入裴家的那位她的长公主姑母的面子呢! 悦宁不敢再劝了,万一再让皇帝看出什么端倪来,要治裴子期一个诱骗公主的罪就不得了了。 接下来这几日,大概是悦宁公主殿下长这么大以来最最懂事听话的一段日子了。她既没有在宫内闹得鸡飞狗跳,也没有偷溜出宫再生什么事端。甚至连宫内的小厨房都没有如同从前那样三天一大修两天一小整。她闲着就去厨房看李姑姑弄各式各样的点心和小菜,闷着就自己看看书,小睡片刻,还真成了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淑女了。 看到李姑姑做饭,或是自己翻看话本的时候,悦宁难免就要想到花蓉。 她想着自己这么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回去,不知花蓉会不会担心,也不知道花蓉的相公花姐夫有没有借此机会回去小店帮忙。这一切都没有消息,她只能急切地等着乐雅什么时候入宫来给她消息,等着裴子期给她的回信。 这一等,竟然就不知不觉过去了半月。 这个半个多月里,悦宁从静静等待变成着急上火,后来甚至跑去找她的母后问乐雅的状况。搞得皇后很有些莫名其妙:“这不年不节的,她哪有空入宫?你怎么突然这么想起她来了?” “……太闷了,想找人说说话。” “既然你这么想她,那本宫明日就接她入宫来与你聚一聚。”皇后不疑有他,知道她们姐妹感情甚好,便做了主,派了人出宫去通传一声。 “母后最好了!” 悦宁有些后悔了,自己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么一招呢! 然而,到了那一日晚膳时分,派去传话的人回来回话,却说乐雅近日都入不了宫了。 “怎么回事?” “大公主殿下有喜了!”那传话的姑母笑道,“才刚一个来月,驸马府里紧张得不行,可不敢让殿下这个时候入宫。万一有个什么差池,那就不好了。” “哎,应该的应该的,才一个来月,正是要妥当养着的时候。”皇后也跟着高兴起来。 “……” 悦宁这一回,可算是又知道了什么叫作人算不如天算了。怎么刚好这个时候乐雅就怀上了呢?自然,怀孕那是大喜事,尤其乐雅与她的驸马琴瑟和鸣,这孩子是他们两人感情的延续,更是大大的好事。 但她的那一碗鲫鱼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呢? “对了,大公主殿下还有东西带给二公主殿下。”那回话的人对悦宁道,“奴婢已经派人送去了二公主殿下的宫里,殿下快回去看看吧。” “哎!” 悦宁公主殿下拎着裙子,跑得像只欢快的兔子。 乐雅送来的东西很多,大包小包,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多半都是一些在宫外才有的,比较有意思的玩意儿。悦宁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端倪来。偏偏她还心怀鬼胎,不敢让别人动手,只能自己慢慢地拆看。 “殿下这是在找什么呢?”小宫女红豆压低了声音问松籽。 松籽摇了摇头,她也看不出来。 两个人唯一能看出来的,就只是悦宁找得很急。 不过悦宁没发话,红豆与松籽都不敢插手,眼看着悦宁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拆开看了,又乱糟糟地扔在那儿,急得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也一无所获。 松籽略微一想,倒是突然想起来了点什么。 “对了,殿下,还有一个食盒,说是大公主殿下亲手做的小食。” “什么小食?我不想吃。” 咦?不对,乐雅不是怀孕了吗?怎么还能做什么小食?以悦宁对乐雅的了解,她那个姐姐乐雅可是光会吃不会做的,也一点儿都没有下厨的兴趣。 “等等,食盒在哪儿?拿来给我看看。” 红豆连忙去将放得最远也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食盒拿了过来,放在了悦宁的面前。 悦宁伸了伸手,又犹豫了一下,才将那食盒的盖子打开。里面……会不会是一封信?一封来自裴子期的回信?悦宁满怀期待,探头往里一看,愣住了。 食盒里装的并不是信。 白瓷碟子,装了几根红通通的冰糖葫芦。 这还真如乐雅所说,就是一道小食。 悦宁有些不敢置信,将那碟冰糖葫芦端了出来,又仔仔细细地在食盒里摸索查看了半天。最终,她什么也没有找到,盒子里就只装了那几串冰糖葫芦。 真的没有…… 悦宁累得像狗,就这么顺势坐了下来,然后随手拿了一串冰糖葫芦,咬了一口。 外头是厚厚的冰糖,里头是酸甜可口的山楂果。 “……好吃。” 悦宁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就这么将一串冰糖葫芦三口两口地吃完了。站在一旁的红豆与松籽面面相觑,完全看不透她们眼前的这位公主殿下了。 这一日,注定又是一个期待落空之日。 悦宁也懒得找了,就这么坐在桌子旁边,一边吃着冰糖葫芦,一边看着红豆与松籽两个收拾那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大包小包。她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这种在宫外随处可见的小食了。悦宁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幼时她常跟着母后出宫到各皇亲国戚中走动,在宫外的路上,她偶尔会掀开车帘看一看外头,就常常看见有插满了冰糖葫芦的垛子从车窗旁经过,她闹着要吃,可那宫外的东西毕竟不干净,宫女们没一个敢下车去替她买的,何况皇后也不许。 后来是怎么吃到的? 她不记得了。 难道真如她的母后所说的那样,是那个邵翊偷偷出来买了再藏着进去给她吃? 若是真的,那邵翊小时候可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嗯,应该是真的,他此时也是个好人。只可惜,邵翊好是好,就是好得有点儿过头了,正如那道八宝鸭,看着丰腴诱人,可她偏偏就嫌肥腻。她偏爱的,始终都不是邵翊那一道菜。 转眼看红豆与松籽,却比她自己乱翻乱找要有效率多了。 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她们就将那堆乐雅送来的礼物都规规矩矩地整理好了。 悦宁咬着冰糖葫芦略微扫了一遍,问道:“都在这儿了?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如……其中有没有大姐姐写给我的信之类的?” “……没有。” “哦。”悦宁有些失望,但并不绝望。 就在她刚才不知不觉地将那几串冰糖葫芦都吃完的空当,悦宁想出了一个新的主意。 第二日一早,悦宁盛装打扮了一番,然后直奔自己母后的寝宫,通过小半个时辰的撒娇卖痴,终于将皇后的心求软了,答应她出宫去看望怀孕的乐雅。但这一回,皇后没由着悦宁随着性子就这么一人溜出去,不但准备了带给乐雅的各色礼物,还有一大堆跟着的人。悦宁一点儿也没抗拒,高高兴兴地就这么出宫了。 悦宁还只在乐雅大婚的时候来过乐雅的公主府,当时人多,悦宁又还是未嫁之身,便也就只是在婚房中陪坐了一会儿便回宫了,根本没来得及好好打量。 这一回来,虽然悦宁有点儿“别有用心”,但她也还是想趁这机会到乐雅府中逛一逛的。 悦宁见了乐雅,两人互相递个眼神,便都是相视一笑。 乐雅怀有身孕,自然一举一动都有一大堆的丫鬟仆妇跟着,而悦宁这边,刚出过事,又是出宫,皇后便也指派了一大堆的人看着。明明是姐妹俩相见,屋子里却热热闹闹地挤了大半个屋子的人。 “姐姐……” “嗯。”乐雅小手一挥,说道,“你们都出去,公主府没什么不安全不妥当的。我要与我妹妹说点知心话。你们这一大帮人杵在这儿,看得我胸闷得慌。” 孕妇都发话了,那些伺候着的人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该出去的还是都走了出去,不过,大多数也都没走远,都在门外候着,只怕要喊人的时候喊不到。 “怎么样?” “怎么样?” 悦宁与乐雅异口同声,居然问了同一个问题。 “你问我做什么?我能怎么样?我好好的呢。”乐雅有些惊诧,“难道我捎过去的东西你没看?不会啊……你这不都明白我的意思跑出宫来看我了吗?” “什么东西?”悦宁一下子紧张起来,难道她翻来覆去地找,还是漏了什么? “那个食盒呀。”乐雅也有些紧张,问道,“真没看?” “什么?里头只有冰糖葫芦!”悦宁急了。 “啊?冰糖葫芦?”乐雅也呆了。 原来乐雅压根就不知道那食盒里头装的是什么。她回来之后就将悦宁的事悄悄地说与了她最信赖也最亲近的驸马听,驸马听了,虽觉得乐雅有些胡闹,但还是十分听话地将那封信偷偷递去了礼部尚书府。再后来,那边便传了个口信过来,说有些东西需要帮忙带进去。 可恰在那一日,乐雅突然在府中晕倒,紧接着便诊出有孕。 乐雅的驸马又喜又急,便不许乐雅再管这闲事,也再没有去过尚书府。拖拖拉拉过了小半个月,直到悦宁求了皇后要乐雅进宫,这才通上消息。乐雅想起那“鱼汤”的事,便逼着驸马又跑了一趟尚书府。之后,驸马便带回来那个食盒。乐雅也没多想,就连同一些杂七杂八的礼物一起送了进去。 “竟然是冰糖葫芦,这是什么意思?你再好好想想,要实在想不出,再去直接问他。” 乐雅不解,但在她看来,悦宁似乎也没搞清楚。 反正闲来无事,两人便一起胡乱猜测起来。悦宁下意识地说出自己一口气就将那几串冰糖葫芦都吃了。乐雅自己也是个好吃之人,却要笑她:“你真是,还与幼时一般贪吃!” 说到幼时之事,悦宁倒又想起她的母后所说之事。 “咦,那个邵翊小时候还给你买过冰糖葫芦?”乐雅听了此言,却是顿了顿,像是努力回想什么似的,想了半天,突然问悦宁,“等等,你说的那个裴子期,是不是姑母婆家的一个小子?” “……是。” 悦宁记得,裴子期的伯母正是她们的姑母,一位长公主。 “哎呀,这可巧了。”乐雅大笑起来,“我也记得一事。说起来只怕还在你遇到邵翊之前,也不记得当时你几岁了,只记得当初母后带我与你去姑母家,正巧遇到他们那边的一个小子在后院里吃冰糖葫芦。你那时可没见过那样的东西,非哭着要。” “后来呢?”悦宁问道。 “后来……”乐雅笑得乐不可支,“母后当然不许,可你趁着我们一个不留神,就从那小子的手上将那冰糖葫芦抢走了,还抓花了人家的脸!” “……” 真的假的啊?悦宁不信。 “我还记得你吃着人家啃过的冰糖葫芦的样子,不知道多开心。”见悦宁不信,乐雅还要说下去,“抢了人家一根冰糖葫芦,还抓了人家的脸,这么多年之后,报应这不就来了?得把自己赔进去了!” “你……你别说了!” 悦宁还真记不得那么小的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可此时被乐雅突然揭穿,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可若真有此事,那…… “那他突然送我冰糖葫芦是什么意思?”悦宁虚心请教起来。 “你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乐雅没直接回答,而是问起悦宁的秘密来。 “我……” 悦宁自己都不好意思说。那时她思绪混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可偏偏面对的是那么一个乱糟糟的局面。早知如此,当初春猎时,她的父皇问她要不要招裴子期做驸马的时候,她一口答应了就没这么多事了。可那时,她又哪里知道自己会……想要裴子期呢? 她写信的时候想了很多,后来莫名其妙,就只写了一句话——你可愿做我要的那一道豆腐鲫鱼汤? 乐雅“扑哧”一下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不能自持。 “糟了糟了。”乐雅道,“他该不会以为你要他跳进锅里熬成鱼汤,所以赶紧搜肠刮肚地想投你所好,想起你小时候抢过他的冰糖葫芦,所以便送你冰糖葫芦让你好忘记什么鱼汤?哎哟,可真是笑死我了!” “……” 悦宁当然知道乐雅在胡说八道,可万一……万一是呢? 等到乐雅公主的驸马回府,已是半下午了。 驸马一回来便喊了几个一直伺候在乐雅身边的丫鬟仆妇来问,一问得知今日悦宁公主殿下来了,陪了乐雅一天,乐雅心情大好,屋内欢声笑语不断,而中午乐雅甚至还多吃了一碗饭,驸马总算安下了心。 谁知,屋内的姐妹俩,就正等着他这个驸马回来呢。 “驸马,我问你,我的妹妹可也算是你的妹妹吧?”一进屋,乐雅就笑眯眯地问自个儿的驸马,她的眼睛笑成两弯新月,透着一股狡黠,让驸马一看心中便咯噔了一下。 “当然。”驸马硬着头皮答了,“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嫁给你当然是好了,可我这妹妹的亲事还没有着落。”提到这个事,乐雅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你要不要帮帮她?” 驸马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悦宁费尽心思出了宫,总算找到了机会去见裴子期。她乔装打扮,换了一身男装,跟在乐雅的驸马身后上了马车,离开了乐雅的公主府,一路向裴子期的尚书府而去。至于乐雅,自然还在公主府里,假装与她的好妹妹悦宁待在屋子里闲聊。离开之前,乐雅告诉悦宁,这一次机会难得,但也不能耽搁太久,至多到摆晚膳的时辰就必须回来。 裴子期的尚书府还是悦宁记忆中的样子。 但上一回来,她是偷偷摸摸去翻了后墙,这一次,却可以借着驸马的光,堂堂正正地自正门而入。 “什么?裴大人病了?” 其实乐雅的驸马与裴子期算不上熟悉,只能说是见过面说过几句话的交情。但坐到了尚书府待客的正堂里,听得裴子期身边的侍从长青的禀报,驸马顿时就有些尴尬了。这下可怎么办?他是空手而来的。他本想着将悦宁扔给裴子期,自己便可以去一边喝茶了,等到两人把该说的说完,他再将悦宁送回去,任务就完成了。 可裴子期生病了,人出不来,话也说不上,这可怎么办? 悦宁听了就更急了,怎么才半个月不见,裴子期又病了?难道是怕她父皇责难所以装病?不不不,这种事儿只有自己才干得出来,裴子期那么个方正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那么,就是真病了。说不定,缘由正是因为半个月前所发生之事,也不知病得厉害不厉害…… 悦宁一着急,就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连忙冲上去问长青:“什么病?病了多久了?找大夫没有?怎么会病了呢……你快带我去看看!” 裴子期的贴身小厮长青可被吓了一跳。 怎么驸马没说话,倒是驸马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厮冲上来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这演的是哪一出?最诡异的是……长青盯着那“小厮”看了半天,总觉得此人很有些眼熟。 “咳咳……”乐雅的驸马已经开始尴尬地假咳了几声。 长青眨巴了一下眼睛,终于还是开口道:“我们家大人他……” “长青,是什么人?”屋外却突然有个娇俏俏的女子声音传来,“大人才刚刚吃了药睡下,可别扰了他。” 说话间,那女子已慢慢地走进了正堂。堂内的几人眼前皆是一亮。这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子,她穿了一袭暖粉绣合欢花的长裙,头上盘着小巧的花髻,发间点缀着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珠花。而她的样貌气质也与这暖粉珠白十分相宜,让人一见便觉其温和可亲。 咦,裴子期的家里何时多了这么个年轻女子?悦宁心内顿时冒出浓浓的危机感来。 长青赶紧上前,对那女子道:“小姐,这是大驸马,是来找我们家大人的,倒是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 说完,他又朝驸马介绍道:“这位林小姐是我们大人的表妹,前几日刚入京,正在府上做客,顺便照应我们大人的病。” “林氏女见过大驸马。”那女子不卑不亢,先行了一礼,才道,“不巧我家表哥病中辛苦,才刚歇息,驸马要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留个书信,等表哥醒来再做决断。” “……什么?表妹?” 悦宁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及装扮,驸马还未说话,她就先脱口而出。 裴子期何时冒出来这么一个水灵灵的表妹来了?而且,看这架势,似乎还与裴子期很是熟悉。可若说是上门来做客,又哪有让客人来照应生病的主人的道理?还有,这女子听得有人来,就立即出现招呼,还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来。最可恶的是,还满口都是什么“表哥”,听着就让人生气。 “这位是……”那位小姐有些莫名其妙。 大驸马心中叫苦,面上还得不露声色,赶紧也站起身来,随口编了一句假话:“这是我的亲信,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当亲弟弟一样看的,她……她与裴大人也算熟识,所以关心则乱……呵呵,关心则乱。” “哦……这位小兄弟好。” 裴府的表小姐涵养甚好,虽见悦宁是小厮打扮,倒也没有看轻的意思,也是行了个常礼。 悦宁心头泛酸,一点儿也不想搭理这个“表妹”,转眼一看见大驸马露出一副想告辞的样子来,更是着急,索性便耍起赖来,找了个座位一屁股坐了下去。 “既然裴大人睡了,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他醒来吧。” “……” “……” 在场几人皆是无语,但这几人偏偏又都是遵循礼节很有风度之人,遇到悦宁这么个无赖之人还真是一点儿辙都没有,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最终,还是那小姐先回过神来,招呼起长青:“去叫人送些点心茶水来。” 长青这才反应过来,的确是自己疏忽了。 “是。” 驸马悄悄叹了一口气,却又只能坐回去。 那小姐却也未将这两人丢下,也跟着坐下了,居然就这么与大驸马闲聊起来。悦宁坐在一旁听了几句,渐渐也有些佩服这个姓林的女子来。这女孩子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看她垂了一半的长发便知她还未嫁人,可她接人待物,谈吐气质不一般,与大驸马这种从未见过又毫无交集之人,竟然也能谈笑风生。大驸马在翰林院当差,是颇有文才之人,而这小姐与其论起诗词经史来也丝毫不逊色。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悦宁闷在一边看着,听着,越想越觉得那裴子期居心不良。 亏那裴子期还总摆出一副方正模样,假装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结果呢?却在家中藏了这么出色的女孩子?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未婚夫妻呢! 悦宁越想越觉得愤愤难平。 想完这些,又忍不住想到裴子期。裴子期病了,她自然为裴子期担忧,可裴子期这一睡过去,半天都不见醒,她又要为自己担忧,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知坐了多久,裴子期的贴身小厮长青突然又进来了。 “那位……小兄弟,我家大人醒了,要见你。” 悦宁腾地一下就站起来。 悦宁是来过裴子期的尚书府的,虽然就那么一回,但也印象深刻,她从后墙翻了进来,然后,在一堆侍卫、仆从的眼前从容不迫地与裴子期说话。那时的裴子期也是在养病,对她的态度多半是有些无奈的。可听了她说要出去逛逛,就立刻准备了马车,带她去了白马寺看桃花。因而,在悦宁的猜想之中,病了的裴子期多半就是她上回见到的样子,有些清瘦,但精神尚佳。 谁知,跟着长青左拐右拐地到了裴子期的书房,她见到的却是个披着长衫,靠坐在软榻上,病容憔悴的裴子期。 “裴子期!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什么病?” 小厮长青很有眼色地下去了。 裴子期略微动了动身子,看那样子似乎是想要站起身来。悦宁连忙过去扶他,又道:“你要起来做什么?可是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 “微臣见过殿下,微臣带病在身,请恕微臣无礼。”原来裴子期是想起身行礼。 “你跟我闹这些虚礼干什么?”悦宁有点儿生气,“你先说说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殿下不必着急,不过是小病,感染了风寒,只是开始没留心,就看起来重了些。”裴子期还是那副死样子,说话不紧不慢,谦恭有礼,“殿下还是坐远些,免得沾染了病气。” “……裴子期!” 悦宁很气,气裴子期这样的态度,也气自己,带着一肚子的话来,到了此时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下贸然前来实属不妥。”裴子期似乎一点儿也没将悦宁的气愤、委屈看在眼中,仍自顾自道,“若是被皇上知道,又要掀起许多风波。” “……” “殿下一片好心来看望微臣,微臣铭感于心,但既然看过了,还请殿下赶紧回去。”裴子期又道。 悦宁被气笑,索性也学裴子期的无赖样子,只作不闻,自说自话:“我上回写给你的信你可看了?送回来的那冰糖葫芦是什么意思?” 裴子期微微一怔,竟然沉默不语。 “裴子期,你总问我想找个怎样的驸马,我今日来正是想告诉你此事。”悦宁道,“你这闭门思过也该闭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去找父皇让你继续替我择选驸马。” “殿下——” “我不要那邵翊,邵翊再好,在我心中,也不如一个裴子期!”悦宁快刀斩乱麻,抢在裴子期的话头前边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裴子期,你……愿不愿做我的驸马?” 问出这一句来,却是用完悦宁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了。 “微臣……”裴子期终于抬眼,看着面前双眸晶亮,面颊发红的悦宁公主殿下,“微臣不能做殿下的驸马。” “为何?” “微臣已有了自小定亲的未婚妻。”裴子期缓缓道,“殿下方才想必已见过了,正是微臣的表妹林婉秀。她与母亲前日上京,就是来议婚事的。” “他说他不能做你的驸马,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个自小定亲的表妹?”乐雅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哭丧着脸的悦宁,真是好笑又好气,“这意思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这意思就是,若是他没有定亲,就愿做你的驸马。”乐雅特别理所当然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读了裴子期的回答,另外还要补上一句,“这说明他对你也有意思,只不过他是个重诺之人,所以不好悔婚。”乐雅说完了,还要去拿眼神得意地瞥自个儿的驸马。毕竟,难得有一件事能让她在驸马之前显露智慧。 “……”驸马埋着头,似乎什么也不想说。 心灰意冷的悦宁却因听了乐雅的这一番分析,被重新点燃了。 “那也就是说,如果——” “如果你找父皇下一道旨意,将那婚约解除,就一切都能按你想的来了。”乐雅存心要开个玩笑,便笑嘻嘻地道,“就看你敢不敢再做一回‘刁蛮公主’了。” 这哪里是刁蛮公主,简直是霸王公主了。 悦宁自然不屑也不会这么做。 可即便是乐雅帮她出了一个好主意,她的心里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毕竟,她见过了他那个表妹林婉秀,也知道她与裴子期之间的婚约,甚至,林婉秀此次随母亲入京就是为了与裴子期成亲的。也许,他们的亲事已在筹备之中。 她该怎么做? 难道就因为自己喜欢裴子期,就要拆散别人?对啊,即便她不去求她的父皇,只要她想要裴子期做她的驸马,就必定要自私自利地拆散裴子期与林婉秀。 悦宁仔细想了想,又陷入沮丧之中。 “我说你有没有出息?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乐雅白了悦宁一眼,没好气地道,“自小你想要什么,都是冲得头破血流也要抢,怎么长大了反倒变得优柔寡断了?人家只是定亲,又没有真的成亲,更何况,世人如何想我可不知道,照我来看,两情相悦之事得遵从自己的心意,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一个能压得住你?只要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为何不争取一番就要放弃?” 悦宁一下就被问住了。 对啊,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一遇到这裴子期,就变成了她以前最讨厌的那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人了?想之前她父皇说要给她择选驸马的时候,她开出的条件便是要自己首肯才可。那时有那般魄力,此时却怎么能犹犹豫豫?悦宁重重点头,心中总算有了决断。 “那……姐姐可一定要帮我。” “自然。” 时辰已不早了,姐妹俩自然又是亲亲热热挤在一处说话,将驸马暂时赶了出去。等用过晚膳,驸马准备了马车,送悦宁赶在宫门锁闭之前回宫。 在那之后,悦宁便三天两头寻了机会往宫外的乐雅公主府跑。 帝后虽有些微词,但到底也还是默许了,反正回回都派了人跟着,保证出不了什么乱子。对于悦宁到底是出宫去看姐姐还是想趁机溜出去玩,他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朝中也终于有了些变化。 皇帝总算召了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入宫,两人在御书房长谈了近一个时辰,谁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后来,闭门思过之事就算这么揭过了,裴子期的假期也结束了,仍然回了礼部述职。而苏家在几日之间倒了大霉,几个御史接连上奏折揭发苏家父子数十条大罪,为官十载的苏大人被罢官抄家,父子二人皆被判流放苦寒之地。 悦宁出宫几次,终于找到机会换了常服,带了红豆与她的母后特地派给她的一个贴身护卫出了乐雅的公主府,溜去了外城,找到了在她离开之后生意依旧红火的小憩,去看望她的花姐姐花蓉。 小店与她走时似乎没什么两样。 此时还不到午时,小店半开着门,也不见有人的样子。悦宁心情迫切,拎着裙子就欢快地跑了进去。 “花姐姐!” 这么一跑进来,悦宁就愣住了。 自店外头看来倒是冷冷清清,可谁知里头坐了五个人呢!那五人见悦宁这般冲进来,都转过脸来看向悦宁。悦宁顿时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尴尬。当然,更让她尴尬的是,这五个人里头,有四个她都认识,花蓉自然算是其中一个,还有三个,一个是许初言,另外两个竟然是裴子期与他那表妹林婉秀。 “这……这么巧?”悦宁自己都有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许初言惊诧过后,赶紧就起了身,朝悦宁行礼:“微臣许初言见过殿下。” 花蓉见了悦宁正惊喜着呢,站起来刚想过来拉住悦宁的手,就见到这么一幅场景,吓得她被凳子腿绊了一下,直直地打了个趔趄。幸亏身旁有个人伸手扶住了她——就是坐在那一块的她不认识的那个人。悦宁这才留意到,这是个很年轻的书生打扮的男子,但看他对花蓉亲密的态度,悦宁也差不多猜着了,此人应该就是花蓉的夫君“花姐夫”了。 但此刻也不容她多想了,许初言还俯着首弓着腰呢。 “免礼。”悦宁这一次才是真正尴尬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说道,“在外头……不必多礼。” 这下可好看了。 她隐瞒了小半年的身份就这么被这个愣头愣脑的许初言揭穿了。 其余人也不好再坐着了,都赶紧站起来。裴子期倒算是其中最镇定之人,只听得他道:“这位是二公主殿下,此次算得是微服私访,大家寻常招呼即可,不必拘礼。” 哎哟,难得一向死板的裴子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悦宁酸溜溜地看了一眼站在裴子期身旁的林婉秀,想着:该不会是舍不得委屈他这个娇滴滴的表妹吧? 只是悦宁也不好意思要吃这个醋,一挥手道:“对,你们都不必拘束,我就是随便出来逛逛,就当我是个来串门的宁姑娘好了。” “……” 话是这么说,可谁敢慢待堂堂一位公主? 悦宁也不管那么多,就先直接跑去了花蓉身旁,笑嘻嘻地朝她道:“花姐姐,上回我可不是有意玩消失的,实在是出了很多事,我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解释,等闲下来我再与你细说,那可真是惊心动魄!我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 花蓉本是受了很大的惊吓的。 她从前虽也猜想过悦宁大约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甚至家中的父辈可能是高官。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悦宁的身份竟然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公主?当今皇帝的女儿?! 花蓉越想越觉得这悦宁与她开的玩笑也太大了。她这个“宁妹妹”可是与她一同干活一起下厨,给她打过下手,做过帮佣的。那皇帝知道她这么支使他的女儿,会不会杀她的头? 花蓉脑子里乱糟糟的,却见悦宁已经亲亲热热地凑了上来,还与她解释起之前的事来。 这时,花蓉才觉得,太好了,这还是她熟知的那个“宁妹妹”。 公主什么的……只是她的一个身份,既然悦宁不管何时都没摆过这个公主的架子,那她又何必想那么多呢?于是花蓉想明白了,也赶紧抓住了悦宁的手。 “我听裴大人说了一些,但详细情况究竟如何,还得听你来告诉我。” 悦宁放下了一颗心。 还好,花蓉待她还像从前那样。 “不如你们就都留下来吃个便饭,这一顿,我请。”花蓉笑道,“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 这倒是好,但悦宁并不想当着这么多人说。她想,要不就借口要去厨房帮忙,偷偷跟花蓉说好了。 “这可真是不巧了。”谁知,林婉秀先站了起来,说道,“我倒也想有这个口福,尝尝京内最有名的小菜,偏我答应了我娘去姨母家里吃饭,这就得走了。” 裴子期略一迟疑,道:“我送你去。” “不必了。”林婉秀笑道,“我看表哥你也有许多话要与老板娘他们说,我自己去就好了。” 花蓉觉得不妥,道:“这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人生地不熟的……” 悦宁心里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让裴子期走的。虽然在这小店遇到裴子期是巧合,虽然上一回她已被裴子期拒绝,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能借这巧合与裴子期多说两句话。 可花蓉说得没错,悦宁也干不出那种让林婉秀一个人走的事来,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悦宁转了转眼珠子,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红豆。红豆被看得一个激灵,赶紧摇头,她是宫里长大的,也不认识路啊。悦宁又看看身后那个沉默不语总是跟着她的护卫。听她母后说那护卫武功高强,而且也是个女孩子,这样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正好。可这护卫是个认死理要保护悦宁的人,要她去送林婉秀,只怕她也不肯。 那就……悦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许初言身上。 “许大人。” “微臣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许初言赶紧低头。 “你送林小姐过去。”悦宁道,“好好保护林小姐,可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微臣?” “对,就是你了。” 悦宁觉得自己简直太机智了。 第九章 克星 悦宁留下吃了个十分舒心的午饭。 当然,她还像从前在小店里时那样,挽了袖子包了头发,跟着花蓉一块儿去了后厨。红豆可吓坏了,也赶紧跟着去帮忙,至于那贴身护卫,自然也是悦宁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大堂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女子们都进了小厨房。 悦宁一边帮忙一边嘴也不闲着,叽叽呱呱地将国公府里看花之后发生的事情全讲了一遍。别说花蓉了,就连红豆也是第一回听到这些细节,惊得她嘴都有些合不拢了。唯一镇定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的,大概就只有那总是冷着脸的护卫了。 “没想到那苏公子竟是这种卑劣下贱之人。”花蓉震惊于苏岩的人品,但同样也很为悦宁感到后怕,说道,“还好裴大人及时赶到,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已经没事了。” 悦宁属于那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 “后来可处置了他?”花蓉见悦宁如今的确好好地在自己面前,便开始生起气来,非要知道那苏岩的下场不可,说道,“你家……呃,皇上可得砍了他的头不可!” “那倒没有。”悦宁道,“怎么说也算丑事一桩,不能外扬,只能寻了点别的由头将他们抄家流放了。” “便宜他了。”花蓉觉得有些不解气。 “算了算了,不要提这种败坏兴致的人。”悦宁想得倒是很开。 “那说点别的。”花蓉道,“裴大人的那位表妹是怎么回事?他与你不是……呃,不对,既然裴大人是为你择选驸马的礼部尚书,那好像就……嗯,邵公子,对了,还是应当那位邵公子做你的驸马。”花蓉说着说着,觉得自己有些语无伦次,看见裴子期带了那么漂亮的一个表妹来,她是为悦宁不平的。可此时知道悦宁是公主,她又觉得还是邵翊那样的人才配得上悦宁。 听到花蓉也这么说,悦宁可不太高兴了:“花姐姐,我不喜欢邵翊,我就要裴子期做我的驸马。” 此言一出,满屋子的人又一次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花蓉是最没想到的,她之前可是一直都看好裴子期与悦宁的,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暧昧,连花蓉这个外人看了都觉得两人十分相配。而那邵翊,却太出众了些,而且悦宁对其一直十分冷淡。只是悦宁总十分抵触花蓉将她与裴子期扯到一块儿,所以花蓉想,这小姑娘大概是还没开窍。 这一回,倒是开窍了,可怎么就这么快开窍了呢? “殿……殿殿殿殿殿下……”第二个受到惊吓的莫过于跟在悦宁身边的红豆,她早就觉得悦宁这一次回宫好像整个人都变了,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什么?殿下竟然会看上那个古板无趣的裴大人?她记得从前殿下还天天说那裴大人这讨厌那讨厌呢…… 只是稍稍讶异,甚至都没在面上表露出任何情绪的,大概只有那个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女护卫了。 “你结巴了呀?”悦宁白了红豆一眼,转而又对花蓉道,“花姐姐,我想好了,你可一定要帮我。虽然我知道我这么做是有一点儿……对不起那个林表妹,但是,谁让我偏偏喜欢上了呢。” “帮!当然帮!” 花蓉很快便想出了个让两人单独相处的办法。 花蓉的办法很简单。 厨房里该弄的菜都弄得差不多了,后边也没多少活要干。花蓉拉着红豆出去买食材,顺便给了她的夫君一个眼神,那花姐夫果然就乖乖地跟上来说要陪他们一起去。花蓉便道:“宁妹妹一个人在厨房里,只怕忙不过来。” 裴子期明白了,就站起了身:“我去给她打个下手。” 至于悦宁的贴身女护卫,她虽然沉默寡语,但并非愚蠢,她的职责只是保护公主殿下的安全,其余的,她不用管。因而,在裴子期进了后院之后,她就直接消失了,找了个能保护公主殿下的安全,却又不会被人发觉的地方潜伏起来。 悦宁等在厨房里,其实是很紧张的。 那是一种莫名紧张又莫名兴奋的感觉,很陌生,但又并不令人讨厌。在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渐渐近了之后,悦宁手一滑,差点将刚从水里捞起的那一条鱼丢了出去。 “殿下。” “你……你来了?” 悦宁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在说什么废话?这话问得,好像是在承认早知道他会来,故意设计让他来的一样。不过,悦宁很快又想,对眼前这情况,裴子期只要稍稍想一想,也该猜到了吧? “殿下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裴子期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异样,他走过来,还真就很认真地将袖子挽起来,然后左看右看,从门后取了一件围裙,自己系上了。 对,一条半新不旧的印染花布围裙,系在了一件水青色锦袍的外头。 偏偏穿着那锦袍的人还一脸的认真严肃,像对待什么能影响江山社稷的大事一般。 本来紧张兮兮的悦宁,在转过头看到这个样子的裴子期之后,终于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她这一笑,就有点儿收不住了,笑得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殿下笑什么?”裴子期居然还一本正经地问她。 “我……”悦宁拍了拍胸口,努力想要稳住心神,说道,“我总算知道,为何有那一句‘君子远庖厨’了。” “此话不是殿下最讨厌的一句话吗?” 裴子期居然还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就是在讨论择选驸马的事情上,裴子期送来的人选里有个书呆子,总爱说什么“君子远庖厨”,悦宁十分反感,当时就翻了个白眼。 悦宁此刻总算止了笑,却也翻了个白眼:“你怎么不问我怎么知道的?” “那么,敢问殿下是怎么知道的?”裴子期从善如流,十分听话。 悦宁真恨不得将手中的锅铲扔到裴子期的脸上去。她说她总算知道“君子远庖厨”,当然是因为见到裴子期这副样子,便知道如清风朗月一般的“君子”,在这么个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系上一条花布旧围裙,实在是有些玷污了这样美好的“君子”。 “不知道!” 悦宁有点儿没好气,也有点儿脸红,她竟然觉得裴子期是“美好的君子”……不不不,他裴子期明明是个无趣又讨人厌的“老古板”! 悦宁不想那么多了,细细收拾起手中的鱼来。 说实话,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只对这一道鱼汤比较拿手。其余的菜,她也不是不能做,就是始终都只做得一般般,不过比以前那些能令人呕吐的糕点要强一些。 “殿下准备做鱼汤?”裴子期也不生气,帮忙择了几根小葱。 “嗯。” 悦宁认真起来就没那么嬉皮笑脸了。她今日既然打算要来见花蓉,也是想好了要留下帮忙的,所以没选那复杂的广袖长裙来穿,而是择了一套窄袖仿胡服的裙衫。头发也是梳的简单发式,就用一根白玉簪子盘起来,耳畔垂了几根细细的小辫子,却是为了不让碎发掉落下来,唯一算得上名贵而衬得起她的身份的,就只有耳上戴着的一对东珠制的耳坠了。但越是这样简单的打扮,越是能让人忍不住要将目光停留在她干净漂亮的容颜上。 裴子期忍不住停了手,看了一会儿。 悦宁身上就是有一种特别干净纯粹的气质,令人挪不开目光。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女子,其中自有千千万万种美丽,但裴子期觉得,最纯粹的那一种美丽,一定是独属于悦宁的。 悦宁收拾完了那一条鱼,便洗净了手,架好了锅。 裴子期站着没动,眼神也没动。 谁知,却没一点儿征兆地,悦宁突然回过头来,正对上裴子期的目光。 “……” “……” 两人的目光在这烟火气十足的小厨房里碰撞到一起,仿佛也要跟着炉膛里的火苗一起燃烧起来。裴子期有些后悔起来,自己也许根本就不该踏入这厨房。 “裴子期。”悦宁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讨厌我?” 莫名其妙地,她竟然问了个这样的问题。 裴子期几乎有些没反应过来,想了一想,才回答:“殿下何故有此问?” “我和你那个表妹林婉秀……嗯,完全是两种样子。”悦宁想了想林婉秀那端庄大方,漂亮又有气质的模样,突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就算她是个公主,可她什么狼狈邋遢的模样没被裴子期见到过?裴子期见过她装模作样的公主架子,也见过她乱发脾气的样子,还见过她睡得头发蓬乱没洗脸没漱口的样子……还有,上一次她掉进莲池变成落汤鸡,甚至被苏岩逼迫得大哭一场,在他身上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 更糟糕的是,上次乐雅还告诉她,小时候,她抢过裴子期的冰糖葫芦,抓花过他的脸! “对了,我和你小时候是不是就见过?” 悦宁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上回只顾着问裴子期要不要做她的驸马,还没问清楚那冰糖葫芦的事儿呢。 “……见过。” 这么久了,提起那件事,裴子期莫名地觉得脸又开始疼了。 悦宁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嗫嚅着开口问道:“……冰……冰糖葫芦?”她一边问,一边指了指裴子期的脸。很显然,那件事她根本就开不了口。 裴子期的脸,疼得厉害。 裴子期有点儿没想到,悦宁居然还记得他们幼时的那件有关冰糖葫芦的小事。 但很快,裴子期又觉得悦宁应当不会是自己记得,多半是其他人告诉她的。不然,悦宁也不会在这么个时候提起这事。裴子期仔细想了想,猜到也许告诉悦宁此事的人,就是乐雅公主。他恍惚记得,当时去他伯母家做客时,皇后是带了两个公主去的。一个是悦宁,另一个比悦宁大一些,被他们称作大公主。 问题是,换作是旁人,知晓这么丢人的事,必定知道了也当作不知道。 可眼前的这位悦宁公主殿下,从来不走寻常人的路,听了之后,还要来问。裴子期真是哭笑不得,倒也认真地点了头回答悦宁:“是。” 的确有她抢了他的冰糖葫芦的事。 她还用那尖利得像猫爪子一样的手抓花了他的脸。 裴子期刚这么一想,就见悦宁走上前来,突然朝他伸出手来。裴子期略有些尴尬,退后两步,才发觉这后厨房实在太小,他竟然避无可避。 悦宁的手已经伸至他的脸畔,只迟疑了片刻,就摸了上去。 裴子期微微一怔,竟然不敢再动。 幼时那一回,真是给年幼的裴子期带来了心理阴影,甚至自那以后,他看见年纪小的小姑娘,就会忍不住要绕开走。尤其是那些霸道任性的女孩子,只要开了口,要什么他便给什么。他在路边遇见了尖牙利爪的猫也会有些心悸,还做过被什么猫妖追杀的噩梦。 许多年之后,仍是那个小姑娘站在眼前,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却已渐渐退去,那一只虽然胖乎乎的手,也已变得纤细修长,带着一点儿大概连她本人也未曾察觉到的温柔姿态,渐渐抚上他的脸。 那触感是极其柔软的,还带着淡淡的馨香。 她好像要抚去多年前的伤害,令那早已不见痕迹的伤口渐渐平复。 唯一的缺憾大概是,裴子期记得,他被抓坏的脸是左边,而悦宁此刻抚上来的却是右脸。 裴子期忽然笑了笑。 到这一刻,裴子期忽然觉得,大概眼前的这一位公主,真的就是他这辈子的克星。小时候第一回见到她,就能让他铭记至今,而长大之后,她更是胡搅蛮缠,非要与他纠缠下去不可,甩也甩不掉,扔也扔不开。 而悦宁呢?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只知道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做出了这种不知廉耻的事情!她怎么就突然想到要伸手去摸裴子期的脸了呢?一定是因为听了乐雅所说的她曾经抓过他的脸,便想着要去摸一摸。自己怎么真跟小孩子似的,以为摸一摸便不疼了? 再说,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过去的伤,过去的错,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了。 她一抬眸,看到的却是裴子期的笑。 他……他在笑什么? 悦宁觉得这小厨房实在是太小了,太热了,怎么感觉好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见裴子期的笑容突然消失,然后猛力将她拉入怀中,瞬间将两人的位置对换。 接下来,是“砰”的一声巨响。 趴在裴子期的肩上,悦宁总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危险。自己早早便架在炉子上的那一口锅,因为太久没人管,被烧得正旺的炉火直接烧炸了,火苗窜到了灶台边上,将她精心准备的那一尾鱼也烧黑了半边。 “……” “……” 四目相对,这一回可没什么暧昧情愫了,只剩下尴尬。 不知隐身在何处的女护卫此时也一下冒了出来,但见到厨房烧坏的锅,蹿起的火,她也有些手足无措。这算不算得是危险?当然算,可要怎么解决……三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办。而悦宁与裴子期好不容易才有的两人对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打破了。 花蓉一回来就获知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她一向最宝贝的厨房,每天都要精心整理收拾的厨房……被悦宁烧了。 花蓉有点儿无法面对这个现实。 当然,早在花蓉回来之前,留下的那三个人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赶在火势蔓延之前,将厨房的火灭了。但虽然火灭了,遗留下来的后果是无法改变的。花蓉用了很多年的那口大铁锅彻底烧坏了,干干净净的灶台被烧得乌黑一片,悦宁使劲擦了擦,但好像根本擦不掉。而厨房里被火波及的食材、调料等等就更是算不清楚了。 悦宁十分愧疚。 花蓉一心想要帮她,并且还信任地将厨房交给了她,结果她把人家厨房烧毁了。 “花姐姐,我……我我我我……我……对不起!”悦宁哭丧着脸,先一步站出来承认错误了。 “应当是我的错。”裴子期道,“都是我与殿下说话,才引得她分了心没注意。” “行了行了!”花蓉一挥手,再看看那黑乎乎的厨房,心里是又好笑又好气,但她素来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小气人,便道,“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有钱人,我也不会看在我们关系好的分上就不追究。今天中午的饭是吃不成了,就由你们两个做东,请我们去松鹤楼大吃一顿。还有,这厨房早就旧了,你们再给我找人来好好修整一番。我正好关门休息一阵。” 这样的要求,裴子期与悦宁自然一百个答应。 这本就是他们闹出来的嘛! 但他们心里也知道,花蓉话是那么说,心里还是很心疼她的厨房的。这店铺,这厨房,对她来说有多重要,裴子期与悦宁都明白。 因而悦宁直接上了松鹤楼,包了最豪华的那间雅间,又特地点了松鹤楼的几大名厨,要了一大桌子的菜,全挑贵的选,财大气粗的她一心想要好好补偿一下花蓉。 花蓉虽然话是那么说,可真正到了点菜的时候,还是拦了拦悦宁。 可悦宁是什么脾气?谁能拦得住她! 裴子期也劝了两句,花蓉就索性随她去了。几个人不分尊卑不分高下,连红豆与女护卫也都一同坐下来,饱饱地吃了一顿。吃饱喝足之后,悦宁还叫了松鹤楼专门说书的一个老爷子上来给他们说了一段书。 悦宁意犹未尽,走回去的路上还要拉着那位话不太多的花姐夫聊起那段书来。 “我觉得那故事不好,还不如花姐夫你写的话本有趣。”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你看过你姐夫的话本一样。”花蓉很有些不以为然,经过这么一闹一吃,她算是彻底放开了对悦宁身份的在意,真就将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一般。 “我当然看过,就是你藏在柜台上,老是偷偷拿出来翻的那本啊。”悦宁脱口而出。 “……你……你胡说什么呢?”花蓉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再一转眼,却见她那个呆头呆脑的夫君正傻愣愣地看着她,花蓉恼羞成怒,横了一眼过去。 几人笑笑闹闹,但终也有分别的时候。 悦宁是坐马车来的,回了小店,与花蓉告辞,便准备上马车了。裴子期看了有些不放心,还是跟了上来,说要送她回宫。悦宁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再回头去看花蓉,却见其眼神暧昧,悦宁倒有些脸红了。 日渐西斜。 坐着马车往回走,悦宁心中的惆怅感不减反增。 今日这一回,又该是怎么算?她与裴子期……裴子期对她,好像的确并非全无感觉。可他还有个定亲的表妹!而且这次算是偶遇才有的见面机会,下一次,又怎么办才好呢? 悦宁忍不住掀开车帘,看了坐在外头的裴子期一眼。 裴子期当然不方便同悦宁一起坐在马车里。可裴子期是个不会骑马的,让他坐在外头赶马,实在是有些难为他了。他小心翼翼地靠着马车坐着,紧张地盯着马车前面行驶着的两匹马,一点儿也没发觉身后的动静。 悦宁想笑又不敢笑,忍了半天,最后灵光一闪,竟然想出了个主意。 “喂,裴子期。” “嗯?”裴子期有些小心,不敢回头,只微微侧了侧脸,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要跟我学骑马?”悦宁道,“明年春猎要等太久,不如等我下回出宫就来找你去郊外学骑马吧?” 这话一听便知是借口。 眼看已入了夏,一日热过一日,哪有在这样的大热天毒日头底下去学什么骑马的? 裴子期略作思忖,只道:“下回再说吧。” 听来似乎是答应了,可细想起来,根本是什么也没应下。悦宁有些沮丧,但也不算失望。她这摆明了是借口的借口,本就有些站不住脚。裴子期不答应,那她就再想想。可坐下来这么一想,她没想到下一回要怎么才能见到裴子期,却想到了要怎么安顿花蓉。 对,花蓉的厨房被她弄坏了,做不成生意,她也不能真的就坐在家里休息。 悦宁忽然想到,正好乐雅是最爱吃的,此刻正坐在家里养胎,最近胃口大变,不爱那些肥腻的荤腥,倒有些想吃精致小菜,不如将花蓉举荐到乐雅的公主府上去做一阵子菜。 真是个绝妙的好主意! 悦宁一得意,赶紧又将这想法与裴子期说了,裴子期想一想,也觉得不错,说是等会儿便去问花蓉的意思。 回去的路本不短,但可能是由于裴子期的缘故,悦宁觉得只不过两句话的工夫,马车就已经到宫门口了。裴子期下车告辞,悦宁赶紧从车窗探出一颗脑袋来。 “裴子期,等我!” 等?等什么?裴子期一个恍神间,就看见那马车又很快转着车轮朝宫门驶了过去。 他脑海之中只余下悦宁留给他的,那一个明媚得有些肆意的笑容。 那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美。 悦宁没想到,她留下的那一句“等”,就真的变成了很长一段时日的等待。 那次回宫之后,悦宁就没找到再次出宫的机会。宫中接连发生了大事,先是皇帝的一个最小的妹妹,只比悦宁大一岁的小姑母远嫁,后来又是四皇子娶妻,娶的却是皇后娘家的内侄女。再后来,南方小国入京朝圣,又是热闹了好一阵子。要换作以前,这么多热闹可看,悦宁肯定高高兴兴玩得不亦乐乎。 可此时,就算悦宁能等,宫外的裴子期不一定能等啊! 悦宁还没忘记裴子期曾对她说过,他的表妹林婉秀与母亲一同入京,就是为了筹备与他的婚事。那万一在自己忙得出不了宫的这段时日里,裴子期就这么与林婉秀成亲了,她可就要哭死了! 因而,悦宁等了又等,终于心急如焚地写了一封信给乐雅,让她时刻盯着裴家的动静,顺便打听一下林家是什么打算。 宫中日日热闹,宫外却十分平静。 乐雅怀了身孕,这些宫里的热闹当然不能凑,只派了她的驸马来应酬这些。而花蓉也应了悦宁的好意,将小店的门一关,让她那书生夫君一人在家中写话本,自己就索性住在了公主府,开始了她的厨娘差事。 原本在悦宁的设想里,乐雅是爱吃的,花蓉是有手艺的,两人应当会相处得不错。谁知等那两人真正相处起来,何止是不错,简直是太不错了!乐雅一尝之下就爱上了花蓉的手艺,再喊过来一聊,竟然还很聊得来,尤其是聊到悦宁,说起悦宁在宫外的那段日子,这两人的情谊迅速升温。渐渐地,两人不可避免地就要说到悦宁与裴子期,结果一对起来,却发现其中实在有太多关于悦宁的糗事。 于是,悦宁收到的回信,第一句话便是乐雅问她:听说你把花蓉的厨房烧毁了? “……” 悦宁痛苦地抱着脑袋思考,自己到底还留了多少笑话在乐雅和花蓉那儿。 当然,乐雅这么快回信过来,绝不单单只是为了嘲笑悦宁的。悦宁问的事,她也去查了。林婉秀的底细已经被乐雅查得差不多了。 原来这林家与裴家是故交,但因为裴家一直在京中,林家在多年前就外放了,所以关系也就没那么密切了。后来林婉秀的父亲过世,她的母亲便想起数年前曾在裴家做客时,两家人曾说要定个娃娃亲,便赶紧带着林婉秀上京来寻裴家了。哪知上京之后才知道,裴家两老皆已过世,如今裴子期是寄养在伯父家里的,而裴子期的伯母是长公主。这样的身份,让林母有些胆怯起来,便暂且在京中的舅家住了下来,倒是一时还未真正将裴、林二人的婚事议起来。 看了这封信,悦宁总算稍稍放了些心。 原来裴子期和那林婉秀并非真的定亲了,最多只能算得上是幼时两家人的玩笑话。可依着裴子期那认死理的性子,大概觉得既然这话说过,便也算是“定亲”了吧。 这么一想,悦宁更着急了。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宫,才能去找裴子期啊…… 时日就这么在悦宁的等待与期盼中飞快度过,暑热很快便来了,而这一年的热不似往年,才刚进六月,就热得令京城里这些贵人们都有点儿受不住了。皇帝也无心再在这热得要命的皇城中处理政事,索性大手一挥,全部去行宫避暑。除了皇帝以外,皇后自然也是要去的,皇子公主们自然也都跟随。悦宁要去,又打听到乐雅也要去,还是她们父皇特地下旨的,就怕她在京城里热出毛病来。 去了行宫,虽说还是不许出去乱走,但不管怎么着也比在皇城里自由得多了,悦宁高高兴兴收拾了行装,带了红豆与松籽两个,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皇城。 许是见她们姐妹两个感情好,皇后直接将悦宁和乐雅两人分到了挨着的两个园子里,而悦宁也很快得知,花蓉这一回也跟着乐雅出来避暑了,三个人便日日混在一起。 过了两日,皇帝的亲信大臣们也依次跟着入了行宫。 悦宁打听到裴子期也来了,赶紧派了红豆偷偷去打听消息。红豆自从跟着悦宁出过一次宫,机缘巧合之下听到悦宁的“宣言”之后,便知道自家公主看上了那位裴大人,而那位裴大人搞不好以后就是她们公主的驸马了,红豆当然要尽心尽力地去办差了。 行宫里最凉快最舒适的所在叫作清凉殿,这一处当然就是皇帝所居,以及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靠近清凉殿的居所就归皇后、受宠的嫔妃,以及皇子公主们的了。亲信大臣们自然不能靠近这边,只能住在另一头,虽然也算凉快,但自然比不得这边的景致更好,地方更大。 这一日,众大臣们见过皇帝,便都顺着有树木遮阴的荷塘边上往回走。 因天太热的缘故,大家都走得急,只想着赶紧回去歇息。就连许初言都急急忙忙地往回走,一路催命一般催着裴子期。裴子期觉得有些古怪,便问:“你急什么?” “我还想今日回京一趟,自然急。”许初言道。 “这么热的天,你回京做什么?”裴子期更觉得奇怪了,“我记得伯父伯母也都在行宫。”许家世代做官,也很有些家底,许父的官职甚至还在当日裴父之上,只是许父一直觉得许初言毛毛躁躁,有意要多磨一磨他的性子,便一直压着让他在裴子期手下多历练历练。 “我……”许初言说了半句,突然打住了,“我不说。” “……” 裴子期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许初言不说,他也就不问了。 此时两人已走入树荫最深处了,再往前走,便是一片小密林,正好将那阳光遮得严严实实,还时不时地有清凉的风穿过,令人感觉十分舒爽。而另一边,则是荷叶田田,一望无际的绿色之中,点缀着一朵又一朵盛放的荷花。裴子期不知怎的,倒想起了护国公府的早莲。那小巧的莲花漂亮是漂亮,但因太过精巧脆弱,看起来总觉失了些意趣,然而眼前的这些荷花,开得十分肆意,美得也很张扬,就好像…… “裴子期。”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喊他。 而会如此连名带姓地大声喊他的人,除了悦宁,他不作第二人想。 裴子期循声回头,果然看到一条由宫中内侍划着的小木船,一摇一摆地从荷塘的深处钻了出来,船上放满了荷花与荷叶。而喊他的那个人,头上也顶着一片大荷叶,竟然将那荷叶当成了遮阳的帽子来戴。小宫女红豆站在一旁,也戴了一顶,却要小一些。 “微臣见过殿下。”裴子期立时行礼,“殿下好兴致。” 一旁的许初言也算是反应过来了,也赶紧躬身行礼。不过,他忍不住要在心中腹诽起来,这位公主殿下的确是好兴致,这么个大热天出来划船,也不怕热出病来。 许初言当然不会知道,此时悦宁心里正苦着呢。 乐雅与花蓉那两人,到底出的什么馊主意,居然大热天的让她跑出来划船,还非说什么荷塘偶遇听起来就很美。哪里美了?折腾了这大半天,她被晒得人都快晕了。她们那两个光会动嘴皮子的,倒是在凉快的屋子里歇着呢。 “裴子期,快拉我上去,我要热熟了!” 悦宁本就怕热,晒了这么长时间,都有些受不了了,也不顾什么形象了,她见船一靠近,就开始冲着裴子期嚷嚷起来。 许初言目瞪口呆,而裴子期就在这目瞪口呆之中伸出了手。 裴子期的手又宽大又有力,悦宁就借着这力道跨了一大步,整个人都朝裴子期扑了上来。而裴子期的另一只手也赶紧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 “殿下既然怕热,怎么这时候出来了?” 裴子期看了看悦宁被晒得有些发红的脸,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都怪我那大姐姐与花蓉。”悦宁稍稍顿了顿,才道,“大姐姐说屋子里闷,想看看荷花,花蓉又说什么可以做个荷叶羹,我一时兴起,就出来采这荷花荷叶了。” “殿下赶紧找个地方凉快凉快。” “红豆,快,再拿片荷叶来给我扇扇风。”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而裴子期竟然十分自然地从红豆的手中接过了一片荷叶,就那么站在一旁给悦宁打起扇来。许初言突然觉得,自己就这么干巴巴地杵在这儿,似乎有点儿多余。 悦宁总算也发现了。 “哎,这不是那个……”悦宁问他,“你叫什么来着?” “微臣许初言。”许初言哭笑不得。 “嗯……许大人还不快回去?”悦宁十分不客气地道,“这大热天的,你站在这儿不觉得晒得慌吗?” “是。”许初言还真就觉得晒得慌,忙道,“微臣告退。” 许初言走了一小段路,忍不住又要回头偷偷看一看,只见裴子期与悦宁竟然就那么一道朝另一条路上走了,而那个小宫女则捧着一大堆的荷花荷叶,跟在两人的身后。 许初言突然觉得,这两人竟然十分相配。 不不不,不可能的。 许初言回过神来,裴子期怎么会看上这刁蛮公主?小时候他可还是被她抓花过脸,有心理阴影的! 悦宁成功地见到裴子期之后,她终于明白,什么话本里描写的美好场景都是假的。这做人就得淳朴实在,既然她不是什么美好如诗画之中所描绘的那般出尘女子,那她就老老实实地别非要弄什么美好的相遇。 荷塘偶遇? 有美人自荷莲深处坐船而来? 嗯……这种场景还是看看诗词自己幻想一番就好。 想明白了之后,悦宁也就不再强求什么形象了,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头顶上那片晒蔫了的荷叶也被她取了下来,自己呼呼地扇起风来。 裴子期看她这样子,知道她是热坏了,便道:“殿下下回要来采荷,还是待到日落时分再来。” “……哦。裴大人说得极是。” 悦宁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日落时分可就遇不到他了。 没见到裴子期时,她想见到他,可见到了,悦宁又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上一回她让他等着她,等她出宫来找他,或者是再找个别的什么借口与他一起单独相处,可谁知后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等再见面时,居然已身在行宫。她总不能在这么个大热天里,要裴子期跟她去骑马吧?先别说裴子期愿不愿意,她自己就已经被晒得不行了,既焦渴又疲累。 悦宁就这么坐着,不说话,也没有要放裴子期走的意思。 裴子期站着陪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暑热太盛,殿下还是赶紧回去歇息。” “我……我不回去。” 好不容易遇着裴子期,悦宁才不肯就这么走。她还有好多话不知要怎么开口。她想问裴子期是否还坚持要履行与他的表妹林婉秀的“婚约”;她也想问,遇到她之后,裴子期就真的没有一点儿动心;自然,她最想说的,还是旧事重提,问一问裴子期,他们之间一同经历过这么许多,他到底愿不愿意做她的驸马。 可这些话,实在不该从一个女子口中不顾羞耻地问出来。 上一回她冲到他的府上,能问出那么一句话,已经算是很豁得出去了。 若此时再问,裴子期再拒绝,她真是没脸见人了。 见悦宁支支吾吾的样子,裴子期略想了想,说道:“若殿下兴致未尽,不如今日酉时再到此处来,微臣虽不会骑马,但划船还会。若论采荷,微臣知道另有一处地方,风光甚好。” “好!”这可正合悦宁的心意,她忙道,“那就这么说好了,你可不许不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悦宁回了自己的小院,吩咐了红豆将今日采来的荷花荷叶都收拾一番,挑些好的送去乐雅的园子里。然后便是叫人送热水来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再换上清凉的薄衫,靠在美人榻上,吹着风轮,惬意到不行。因天热的缘故,悦宁不想再去乐雅那儿蹭吃蹭喝了,就随意吃了些凉面,又喝了一盏清凉的冰镇酸梅汤,便又躺下了。 暑日午后,是最易疲倦的时候。 悦宁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小院里的宫人们也都知道悦宁公主殿下白日里跑出去了一趟累得不轻,故而都没有去打扰她。而红豆又跑去乐雅那边帮忙择选荷花荷叶去了,这一边等到松籽忙完了,才突然发觉好像自家公主殿下这午觉睡得有些太久了。此时外边的日头已经不那么刺眼了,而屋里睡着的公主殿下一点儿醒来的意思也没有。 “殿下,殿下……”松籽小声将悦宁唤醒。 “什么时辰了?”悦宁慢慢醒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却还没忘记自己与裴子期的约定,她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道,“怎么我睡了这么久?” “申时了。”松籽一边喊小宫女打水进来给悦宁梳洗,一边说,“殿下是累着了。” 还好还好,她没一觉睡到天黑,还来得及收拾一番再出门去见裴子期。 悦宁这么想着,红豆恰在此时进来回话了。 “殿下,皇上身边传话过来,让殿下过去用晚膳。” “……” 悦宁看看外头的天色,便赶紧催促起松籽来,快点给她梳头,快点给她换衣服,什么香膏脂粉一律都不用搽了,有什么好搽的,一会儿出去便要出汗,弄个大花脸更难看。就这么急急忙忙,赶着收拾好了,悦宁带着红豆与松籽两人直奔清凉殿。 清凉殿不负其名,一入内殿便觉有一股清凉扑面而来。 自然,除了因这宫殿位置好,足够阴凉,还有一大半的原因是这清凉殿乃是皇帝的居所,一应的风轮,冰瓮,都是选的最好的,宫人们的服侍自然也是最好的。悦宁走得急,正热着,进了这清凉殿,便有一种通体舒泰的感觉,于是便闭目感受了一番,然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皇后在一旁笑说了一句。 “朕的这个二公主,可让朕宠坏了!”皇帝也笑了。 悦宁回过头来,这才发觉,原来帝后正站在廊下看她,她赶紧吐了吐舌头,端端正正地朝帝后二人行了个礼:“宁儿见过父皇母后,有召来迟,还请父皇母后莫要责怪。” “这还像个样子。”皇后笑道,“你快起来看看这是谁。” 悦宁赶紧抬头。 “邵翊?” 在见到邵翊站在帝后身后的一刹那,悦宁立即明白了这一顿晚膳的意思。特地叫她来陪她的父皇母后用晚膳?只怕是让她来和邵翊一起用膳才对吧! 悦宁脸色不太好看,但也不好太过任性无礼,就决定敷衍一下好了。 “邵翊见过公主殿下。” “邵公子不必多礼。”悦宁笑眯眯地道,“说来邵公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等会儿席上要多敬邵公子两杯。” “怎么长大了反倒生分起来了?”皇后又适时道,“幼时你们两个玩在一起,谁也分不开,一个叫‘翊哥哥’,一个叫‘宁妹妹’,还一块儿偷吃冰糖葫芦呢。” “小时候毕竟不懂事,如今都大了,该守的礼节自然要守。” 悦宁面上沉稳,内心却忍不住要腹诽起来:她这母后要将一个破冰糖葫芦说几次?就算她小时候吵着让邵翊给她买冰糖葫芦,那也是因为先吃过裴子期的冰糖葫芦了。这事她不记得,乐雅却记得清清楚楚。自个儿的母后怎么就非要将自己与邵翊扯上关系? 许是没料到一向最不注重什么规矩礼节的悦宁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皇后愣了愣,竟然没接上话。 “都别站着说话了。”最后还是皇帝出来打了个圆场,“朕今日这儿有上好的西域葡萄酒,赶紧来尝尝。” 进内殿的路上,悦宁刻意上前挽住了她父皇的胳膊,这也是她在宫中享有的特权,是最得皇帝心意的一个举动,果然皇帝十分受用。别说那邵翊还是个白身,即便他身居高位,那也是不敢与皇帝并行的。这么一来,两人便拉开了距离。皇后倒是特意退了一步,十分亲热地与邵翊攀谈起来。 “你家老国公身子可还好?”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祖父他老人家身子健壮,精神也好。” “那就好,你娘亲若是在家中无事,也可多来走动走动,本宫整日在宫中也甚是无聊。” “多谢皇后娘娘厚爱,家母只怕打扰了娘娘。” “……” 而悦宁在一旁却听得烦得慌。 好容易坐了下来,宫人们已布好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而那漂亮得好像红宝石颜色的西域葡萄酒也被送了上来,竟然是先在冰室里冰镇过的,酒壶上都结了一层水汽。 悦宁赶紧吩咐宫人给她一盏,一口饮下,果然酸甜适口。 “这个好喝。再给我倒一杯。” “你怎么只顾着自己喝?也不见你招呼下客人。”皇后有些不快,也不知是真对悦宁席上的态度不快,还是对自邵翊出现之后,悦宁一直以来的抵触情绪而不快。 “对。母后说得极是。”悦宁等酒杯再倒满,便站起来朝邵翊敬酒,“这杯酒是谢谢邵公子的救命之恩。” 这一顿晚膳,就在一种怪怪的气氛中吃完了。 悦宁满心想着要去见裴子期,吃到后面便有些心不在焉,一副要往外跑的神色。皇帝是最了解她这个女儿的,便问她:“宁儿可吃饱了?” “吃好了。”悦宁顺着这问题,赶紧把自己想跑的意图表露出来,“我看外头不太热了,想去采些荷花荷叶去送给大姐姐。她闷在屋子里头出不来,可看不到这些荷花。” 皇帝笑了笑,道:“那你去吧。” 皇后却突然咳嗽了一声。 邵翊好像领会了什么一般,朝悦宁道:“正好在下也想看看荷花,可陪殿下一同前往。” “不……不用了。” 她可不要邵翊陪她去!要让裴子期看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皇后却似乎早有准备似的,朝她看了一眼:“荷塘那边侍卫不多,若没个人陪着,本宫还真有些不放心。就让邵翊陪你去吧。” 就这样,莫名其妙被自个儿的母后强塞了个跟班邵翊,悦宁公主殿下心气极其不顺地出了清凉殿。 就这么去见裴子期? 当然不成! 要让裴子期见到自己与邵翊这么个样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悦宁可还没忘记,之前裴子期可是一直都非常努力地想要说服她,说什么邵翊正是最适合的驸马人选。那时,裴子期甚至还与她立下了一个三月之期的约定。如今,三个月还未到,她却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回,输的人一定是裴子期。 悦宁埋着头胡思乱想,邵翊竟然就这么一路跟着。 “殿下似乎很不情愿与我一同游湖赏荷?” “你既看出来了,又何必还要跟着我?”悦宁索性就不否认了,她向来就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过这话毕竟说出来不太好听,悦宁想了想,又道,“你救我一次,我必定铭记你一辈子,但……” “但殿下对我只有感激之情,并无其他,对吧?” 说话也这么直白,悦宁还真有些欣赏邵翊这个人了。 “没错。” “那么……殿下倒也不必铭记一辈子了。”邵翊面上竟然漾起一丝苦笑来,“那一回的事,本就错在我,若不是我母亲邀你赏花,你也不会去国公府,若不是我没及时留心,你亦不会在国公府里被人掳走。后来过去那么久,我都未曾发觉。直到裴兄来找我,也不知他如何猜想,只一口咬定你是被那苏岩掳走了。若说救,这一功也须得算到裴兄头上,我反倒是将功补过还未能补尽之人。” 说起来,悦宁还没仔细问过当时之事,听邵翊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趣。 “那你怎么就听信了他的话?”悦宁道,“你就不怕他猜错了?” “能为殿下铤而走险一回,没什么好怕的。”邵翊笑道,“再者,裴兄不是妄言之人,我信他。” ……哼! 悦宁想,刚夸完这邵翊有话直说,不想他又这么快油嘴滑舌了,什么为殿下铤而走险一回没什么好怕的……果然,还是因为她这公主的身份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公主的?” “初见之后,惊为天人,又觉有命定之缘,便寻了机会去问了裴兄。”邵翊道,“裴兄竟也就这么直言以告了。” 悦宁很快便抓住了重点,立即问道:“初见不过一面,我又不是什么天人之姿,邵公子是护国公后人,会听信那松鹤楼一个花灯的玩笑便觉得是命定之缘?那若我并非公主,而真是个贫家的烧火丫头呢?” 悦宁这一番问,那就真是将最后一点儿遮盖都扯开了,问得直截了当。 就连她以为还算坦诚直接的邵翊,也久久没有答话,最终只是一笑。 这问题根本就不必问,悦宁也知道答案。 护国公府看着风光无限,但其实自太祖以来便小心谨慎只求自保,已渐渐败落了。到了邵翊父亲这一代,竟只能做个闲散小官,即便以后能承袭国公之位,只怕也终有一日要保不住这个国公之位。因而,邵翊若能尚得一位公主,对邵家重振大有助益,并且这一位公主若还是皇帝皇后最宠爱的公主,以邵翊的聪慧,必定会将这一点利用得更好。 邵翊的母亲邵夫人对她钟爱有加,一点儿也不嫌弃她烧火丫头的模样,当真是因为她平易近人,不嫌贫爱富,没有门户之见?无论如何,邵夫人都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娶一个厨娘。 显而易见,邵夫人也是早知道她身份的。 只不过后来有些可惜,公主殿下竟然就在国公府里出了事。若不是此事不宜声张,皇帝还要迁怒国公府。 对此,邵翊和他的母亲邵夫人也是急急忙忙在事后修补过的。否则,怎能令皇后见到邵翊之后甚为满意,又在悦宁面前百般撮合? 两人才用过晚膳不久,也不急着赶时间,便一路缓步前行。 荷塘渐近,依稀可见荷塘之中横了一条小舟。而在就近的岸上,有一人立于一旁,挺拔的身姿犹如一竿青竹,微风乍起,其风姿与那荷塘美色竟如一幅活了的画卷一般。 悦宁停了脚步。 邵翊也停了一下,只朝前看了一眼,便道:“在下便就只送到这里了。” “多谢。” 悦宁谢的是这一路相送,自然更有点儿别的意思。无论如何,“谢”字已出口,别想她再收回来。 “殿下不必客气。” 而邵翊这一答,也不知是听出了悦宁话中之意,还是没听出来。 不管怎样,跟着悦宁的邵翊总算是走了,而悦宁也放下了这一桩心事,满心欢喜地朝裴子期的方向小跑了几步。 “裴子期。” 裴子期应声回头,就看见堂堂一个公主殿下,两只手拎着裙子,满面笑容地从小路上奔了过来,还一边跑一边喊着他的名字。热了一整日,到了黄昏落日之时才总算有一点儿微风,一丝一缕从小树林里吹过来,正如朝着自己而来的那位穿着青绿薄衫的公主殿下一样,沁人心脾。 “你等了很久?” 悦宁跑得有点儿喘,停了脚步,又赶紧揉了揉肚子。 她也真是太不矜持了,见到裴子期在等她,就生怕他跑了似的,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等跑了过来,才发觉自己把肚子跑疼了,头发也跑散了,还跑得微微出汗。 “刚到。” 说着,裴子期从袖袋里拿出一方手帕,递给了悦宁。 那是一方最朴素不过的灰白色的手帕,布料选的是最舒适的细棉布,上面并无一点儿纹饰,只用灰绿色的线滚了边,手帕中间却是干干净净的,一如裴子期这个人。 悦宁接了过来,却有些舍不得用,犹豫片刻,抬头看了看裴子期的神色。 也不知是不是悦宁的胡思乱想,她总觉得裴子期看她的眼神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背对夕阳的裴子期,看起来似乎特别温柔,对,肯定是因为这漂亮的风景,才让她有了这样的错觉,一定是这样。悦宁觉得自己有些热,刚跑了一阵的身体发热,心头也热热的。她赶紧将手中攥了半天的那方手帕拿起来,擦了擦脸,但仍觉得脸颊滚烫。 “走吧。” 悦宁朝靠在岸边的那一条小舟挪了一步,想了想,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宫女红豆。 红豆可一向都自认为是羲和宫里最机灵的一个宫女,此时又怎会不懂自己贴身服侍长大的公主殿下的心思?红豆赶紧退了两步,回道:“这天儿还热着,奴婢去取些凉茶凉果来给殿下与大人。”说完,她转身就溜了。 裴子期也不多言,先是自己上了小舟,接着便转过身来,朝悦宁伸出手来。 悦宁偷偷将擦过脸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像裴子期身上的书墨气味的手帕,塞进了自己的荷包,然后,才将自己的手放入裴子期伸过来的手中。 这么一对比,一只手白玉一般小巧,一只却是十分宽大温暖,正好将其包裹其中。 而对面传来的力度也十分可靠,即便是一脚踩在了摇晃不停的小舟上,也一点儿都不觉得心慌。 “我们去哪儿?” 坐在了小舟上,悦宁便见到裴子期拿起了船桨,只轻轻一推一拨,小舟就渐渐离开了原本靠着的岸边,十分轻快地朝着荷塘深处行去。小舟顺流而下,走的并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一条水道,往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的荷叶最密处驶去。悦宁赶紧缩了缩脖子。但那荷叶并未挡住他们的去路,往往是在悦宁以为前方无路时,小舟在裴子期的操控下又突然灵巧地一转,寻到了一处幽窄的出口。头上,手边,皆是片片荷叶,悦宁仿佛置身于一片绿色的天地里,间或又能看到一朵荷花,或是盛放着的,或是含苞待放。 不知行了多久,小舟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悦宁细细一看,果真是她从未见过的最好的一片荷。 “藕荷深处,人迹罕至,自有天然之美。”裴子期丢开了手中的桨,倒也不似往日那般拘谨,像是放松了身心一般,懒懒地靠在舟边,信手拨了拨身旁的荷叶,那叶心恰好簇了一片水珠,经他细长的手指那么一拨,水珠如璀璨的明珠一般自碧绿的荷叶上滑落,再坠入湖水之中,消失不见。 悦宁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看呆了。 她没想到,如裴子期一般古板无趣的人,竟然也有如此有情致的时候。 天色渐沉。 水面在微风拂过时泛起涟漪,远远可见有一盏盏灯火亮了起来,这湖面上一层层光华熠熠,更显得这一方唯有他们二人的小天地里有着不同于别处的静谧美好。 悦宁被这样的时刻所打动。 她心内激荡难以自持,倒将她平时爱热闹的性子全收敛起来了,只愿余生就静止地停留在这一刻。 最美好的这一刻,有她的心上人,陪在她的身边。 第十章 月圆 “后来呢?” 身怀有孕的乐雅公主殿下日渐显怀,在这大暑的热天里也就越发懒得动弹。在行宫避暑的大多数日子里,她都穿着薄衫待在遮了厚厚帘布的内室,找个最舒适的姿势半靠在美人榻上,由几个贴身宫女悉心伺候着。一个打扇,一个捏脚,还有一个端茶递水,另一个则随时听唤。 此刻,乐雅公主殿下就以这种极为舒服的姿态,听着她的妹妹悦宁给她说赏荷的事。而另一旁的描金白牡丹琉璃大花瓶里,就放着悦宁带来的最鲜嫩的荷花,其中两枝粉嫩尚含苞,用水养着,还能开上好一阵子。 “后来天黑了,我们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说起此事,悦宁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只是,行宫虽然比在宫内要自由得多,但毕竟还是内外有别,这么一分开之后,悦宁想,只怕以后难有机会再见到裴子期了。 可很显然的是,悦宁对她与裴子期两人今日的游湖之行十分满意,而眼前的乐雅却一点儿都不满意。 “我真要被你急坏了!”乐雅如此说道。 “急?”悦宁不解地道,“你急什么?” “你们两个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相处,你竟然就这么浪费了大好时机?”乐雅皱着眉头,看起来果真要比悦宁着急十倍不止,说道,“你没有问他到底要不要做你的驸马?你也没问他打算如何解决林婉秀之事?” “……” 悦宁还真被乐雅问住了。 对,她当时沉浸在与裴子期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之中,完全忘了,这样的相处在她眼中算是幽会,算是相悦之情,可裴子期也如她这般想吗?说不定他真以为是帮自己采荷? 糟了,依着裴子期那个性子,只怕还真要这么想。 “真是个小女孩儿!只知道谈情说爱,却不知为将来打算。”乐雅道,“你以为林母就因为畏惧咱们姑母的身份而不敢开口商讨婚事了?她虽畏惧,可也知道裴子期会是个好女婿。这段日子,她到处筹谋,在京内也算站稳了脚跟,只怕很快就要跟姑母开口议亲了。” “那……我如今该怎么办?”悦宁有些心慌了。 “我去找姑母,让她不要答应!”她又急急道。 “等等!”乐雅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这样跑去找姑母算怎么一回事?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此事,还得从裴子期身上着手。只有让他自己明白,他心中想要娶的女子是你,他才会与你一起,拒绝这些阻碍你们的人,才能真正成为你的驸马!” “……大姐姐说得是。” “这种事,还得我替你操心。”乐雅面上突然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我已想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一个万无一失的好主意。” 乐雅满脸都是诡秘的笑容,叽叽呱呱、三言两语就将自己想好的妙计告诉了悦宁。然而悦宁听了,却有些迟疑起来。这主意不愧是乐雅想出来的,从离经叛道、胆大妄为方面来看,果然还是自己这个大姐姐比自己要厉害得多。 “这……” “这什么这!这主意不好吗?”乐雅道,“犹犹豫豫能成什么大事!” “……好!那就这么办!” 一连热了小半个月,即便是在避暑行宫里,也不过是重重宫殿里凉快一点儿,一走出殿门便热得令人心生烦躁。盛夏已正式来临,这热意也一日比一日更胜。过了两三日之后,终于下了一场大雨,热浪被雨水冲刷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天总算是凉快了些许。 待隔日,行宫里的年轻子弟们大多数都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驸马的请柬,邀着去玉福园参与大公主乐雅与大驸马一起办的晚宴。名目也是现成的,乐雅公主殿下怀胎之后还未正经庆祝过,如今正好趁这凉爽舒服的日子一起热闹热闹。大驸马这边请了自己相熟之人,乐雅那边也请了不少自己的姐妹,多是公主郡主,或是京内的千金小姐们。许多人便猜想起来,驸马公主会不会是想趁这一回顺便做上几桩媒。 悦宁听得红豆说了这些闲话,也觉得好笑。 做媒倒是真要做媒,不过,这一次,她的大姐姐却是为了她这个亲妹妹。至于其他人,说不定还真有什么命定缘分,那谁又说得准呢? 心知自己是主角,悦宁便着意打扮了一番。 也是天公作美,这日还下了点小雨,甚为凉爽。然悦宁素来贪凉,还是穿着十分轻薄的衣服,颜色也不选那些明艳张扬看着就让人燥热的。但因这宴是喜宴,她穿了浅嫣色的绡纱绣花薄衫,配的是胭色的缀珍珠裙子,长发都挽成了花髻,只留了两屡在耳畔,头上戴的也是绡纱制的粉嫩宫花,再插两支彰显公主身份的金缕花步摇,想要再简素却是不行了,另外还选了些看起来较为轻便的首饰如耳坠子、手镯等等。 悦宁本想早到,可光是梳妆换衣服就折腾了半日,又一会儿觉得这儿不好,那儿也不妥,等赶到乐雅的玉福园,却已经是迟了。偏偏她又开始懊悔,觉得自己穿得太俗,应当选穿那条水绿色的裙子才对。 天色已晚,玉福园内有宴会,自然早早就掌了灯,到处灯火通明,甚是热闹。 因内外男女有别,这宴会也是很有讲究的。 女客们都从西侧门进,直接自回廊而上,入玉福园南侧的阁楼。而男客们则是走东门,宴席就摆在园子里。那阁楼里自然是装点得十分华美,而园子里却也是精心布置过的,竟是将园子里的一个大葡萄架子延伸了出来,以细草绳编了个凉棚出来,再缠绕上绿色的藤蔓,挂上玲珑琉璃小角灯,既有意趣又不显得失礼。 悦宁自然是被宫女迎上了阁楼的二层,选了个最好最能看清楚楼下的位置坐下。而悦宁一坐下来,就趴在窗口瞧楼下的布置,看得啧啧称奇,只恨不得自己也坐到下边去。 “有意思吧?” “太有意思了,我也想坐那草棚子!” 答出这样的话,悦宁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面前竟然是由两个宫女扶着的乐雅。 “这是花蓉想出来的。” “真是不错。”不过,悦宁也感觉有些奇怪,问道,“大姐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这个样子,谁敢让我去迎客?所以,就找个最舒服的位置来坐着了。”乐雅顺势就在悦宁的对面坐了下来,她今日穿的果然也很喜气,嫣红的衣裳,玫瑰紫的绣裙,看着都是簇新的,只发髻挽得松,插了一支金步摇和一朵赤色芍药就算完事,看来也是图省事舒服。 而乐雅所言也的确不虚,悦宁这个位置,可是这阁楼上最舒适最清净的。 两人闲聊了几句,悦宁却还趴在窗口朝下看。 下头早就来了不少客人了。此次能跟随皇帝到行宫里来避暑的青年才俊,那家世身份自不必说,悦宁仔细一瞧,便看出有好几个都曾是那次春猎时跑上来朝她献殷勤的。这些人她当然看不上,她在找的,是裴子期。谁知裴子期没看见,却远远看见了邵翊。 邵翊的相貌风姿可算是非同一般,这一晚看来也是精心打扮过的,更显得格外出众。只见他才往这边走来,那楼下所有人的目光便一下都转了过去。而阁楼上那些未出阁的少女们,也热闹起来,三个两个地挤在一起,放开了胆子看,还笑笑闹闹地议论起来。反正,楼下看不见,也听不到。 “看看这八宝鸭,真是丰腴肥美。”乐雅突然感叹了一句,“你这傻丫头怎么就看不上呢?” 悦宁是真想翻个白眼。 哪有人会将邵翊那么个风姿翩翩,如玉如仙的人物比作“丰腴肥美”的八宝鸭? 若是这楼上的那些女子们听了,只怕要立刻晕死。 “大姐姐……” “好了好了。”乐雅笑道,“你的白豆腐鲫鱼汤来了。” 悦宁闻言,赶紧回头去看。 是裴子期来了。 参加这样的宴会,多数人都十分刻意地打扮了一番,有如邵翊那般格外出众的,也有自低调细节处显露不凡的,可唯有裴子期,还是平常见到的那副样子,该讲究的自然并无失礼之处,但若说有多精心,那却是一分多的也没有。然而悦宁也不知自己是怎的,就偏偏觉得裴子期与那些人都不同。对呀,他一点儿也不庸俗,他就是清清淡淡的一道豆腐鲫鱼汤,看着简单质朴,但其中的内涵,唯有懂的人才懂得。 “哎哟,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真是不害臊!” 悦宁被乐雅的这一句嘲笑弄得红了脸。 毕竟她还没嫁人,真是比不得嫁了人的乐雅那么能豁得出去。 “傻妹妹,你就等着看吧。”乐雅信心满满地道,“我非要帮你把这个驸马招上来不可。” 乐雅的这张嘴实在厉害,吃东西厉害,说话也厉害。悦宁想,要什么时候,能用一只八宝鸭子就将她的嘴堵上了才好。正想着,她突然听得坐在她身后那一桌的两个年轻女孩子小声嘀咕着什么。 “对了,你那豆腐鱼汤的表妹今日也来了。”乐雅朝悦宁使了个眼色。 悦宁这才顺着那些议论纷纷的小姐们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到了林婉秀。 严格说来,林婉秀算不上是京内名媛圈里的闺秀之一,但她生得出众,气质也不凡,今日看来又是着意打扮过的,一点儿都不比那些京中名门的小姐们看起来差,甚至从气度谈吐上来说,还要略胜一筹。这样引人注目的出场,倒与楼下的邵翊很相似。尽管那些女子对她议论纷纷,面上也带出了一些排斥,可林婉秀依然礼数笑容分毫不差,很自然就与和她同座的人聊起来。 如林婉秀一般的女子,大概会是许多男子都想娶回家的吧? 可是,她悦宁的那一碗豆腐鲫鱼汤,却绝不能相让。 让邵翊娶了林婉秀?悦宁异想天开,这么出众的两个人,倒是很相配。不过很快地,悦宁又意识到,林家倒是愿意攀这高枝,可那个护国公府只怕不愿娶这么个没什么家世的媳妇儿。 思忖间,宴会已开始了。 大驸马作为此次宴会招待客人的主角,自然是将楼下的客人们都招呼了一遍。至于楼上,乐雅懒得动弹,倒是另外请了人来帮她。而这一回请来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她们的长公主姑母,亦是裴子期的伯母。 “好戏就要开场了。” 为着显得热闹,这设宴之处正对着玉福园里的大戏台。台上已热热闹闹地开演了。台上的花旦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唱的是她的心上之人。 悦宁从前是不爱听这些的,可也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她的心,竟听得入迷。 她的心上之人呢? 他有没有哪怕一时一刻,想起过她? 楼下驸马一路走,一路敬酒,每一桌都要啰啰唆唆讲一堆,即便此事被他的妻子乐雅公主用来设了个不肯告知他的计策,但在他心中,此次宴会还是为庆祝他的妻子有孕,所以他红光满面,志得意满。而那些围着他的人,自然也是各个奉承,说的都是吉祥又好听的话。 乐雅在楼上见了,也觉得好笑。 “真是个傻子!” 这带着娇嗔的笑语,听得悦宁的牙根都要酸了。 至于楼上的女客们,自有她们的长公主姑母招呼,差不多都转了一圈,长公主殿下也就随那些贵妇小姐自己玩乐去了,寻了个机会来找乐雅与悦宁。同样是公主,乐雅与悦宁是皇帝最心爱的女儿,如掌上明珠一般地宠着,而长公主姑母是皇帝的姐姐,有时候就连皇帝也要听她说几句劝诫。自然,乐雅和悦宁两个公主无论如何都要在她们的姑母长公主面前显得乖顺听话一点儿,哪怕是装,也得装装样子出来。 “今日可把姑母累坏了吧?快来喝口热茶。” “姑母快坐,我替姑母捏捏肩。” 乐雅与悦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叫得格外亲热。一层,是因为这是她们最亲也最疼她们的姑母,二层嘛……当然也是为了她们马上就要施展的那一个计划,还得利用自己的这个亲姑母呢。 长公主可也算是看着这两个刁蛮公主长大的,此时见她们如此热情,也笑了。 “行了,你们都别装样子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今日是喜事,这一桌又没有旁人,你们不必见我来了就拘束,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就知道姑母最疼我们了!”悦宁趁机撒娇。 长公主笑着摸了摸悦宁的头,道:“这整个宫里呀,就宁儿你最是嘴甜了!” 三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长公主喝了热茶,又吃了几口东西,果然也与她们一起闲聊了起来。见悦宁总是时不时就转过头去看楼下,长公主也随着看了看。 “宁儿这是在看谁?”长公主扫了一圈,最终目光定在了全场最显眼最出众的那一个人——邵翊身上,说道,“哎哟,这不是国公府里的小子吗?出落得真是不错。宁儿也是时候招个驸马了。” “姑母,说什么呢!”悦宁急了,“我可看不上他。” “这样的你都看不上?”长公主倒有些意外,说道,“我听你母后说……” “姑母别听她瞎说。” 长公主笑了笑,这回却没再就着这话说下去,只是又朝楼下瞟了瞟,又看向了另一处。悦宁顺着她的眼神一瞄,就知道自己的姑母看的与自己看的正是一个人,裴子期。长公主嫁的是裴子期的伯父,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后来裴子期的父母早逝,长公主就做主将裴子期带到自己那边,将他当亲生儿子一般养大。 “这下可被比下去咯。” 长公主摇着头,看来就算她那么疼裴子期,也不得不承认邵翊的确要比她的“亲儿子”裴子期出色。 “那也不一定。”乐雅突然坏笑道,“那一个是八宝鸭子,虽然丰腴肥美,可也有不爱吃这肥腻的,姑母你这一道可是豆腐鲫鱼汤,虽然清清淡淡,但自有爱这个的。” “哎,你这比喻倒是有些意思。” 长公主听了,竟然很是高兴,左看右看,果然不错,不由得点了点头。 悦宁可要羞死了,就算长公主不知乐雅所言,可这乐雅三番五次就要拿什么鸭子什么鱼的比喻出来,摆明了就是嘲笑她的,实在坏透了!悦宁恶狠狠地瞪了乐雅一眼,而乐雅却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 悦宁呆了呆。 在她们两人的约定之中,眨眼睛就是计划开始的意思。 再看楼下,果然大驸马单独将裴子期喊到了一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而这一边,乐雅却是一抬手,十分“不小心”地将一盏茶碰翻了,正落在悦宁的身上。 “哎呀!” 夏日里衣裳穿得薄,那热热的茶水一下便洇开了,悦宁显得十分尴尬。长公主也赶紧让开,一边还要数落乐雅:“你这孩子,都是快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说着,她又赶紧叫宫女过来,朝悦宁道,“赶紧让人带你下去找地方换个衣裳,这天刚凉下来,别吹了风受了寒。” “是,姑母。”乐雅朝长公主吐了吐舌头,说道,“您就别操心了,赶紧坐下来歇歇,不过湿了件衣裳,换了也就是了。” “这孩子……”长公主也就瞪了乐雅一眼,果然没再多说。 悦宁都快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这……这就要去实行乐雅给她想的计策了?她她她她她……她还没做好准备啊!等会儿……事到临头,悦宁突然有点儿害怕起来。其实乐雅的这个主意……往好的方面想,大概正是针对裴子期那人最好的办法,可要是往坏里想,这可是伤风败俗、有损声誉之事啊! 万一……万一不成,那可怎么办? 她这么想过,但若这么说,乐雅必定又要说教一番,什么成败在此一举,怎么能还未一战就要言败之类的,乐雅都不必开口,悦宁就能猜到她会怎么回自己。 事已至此,她似乎也只能这么疯一次了。 对,她一定是疯了。 玉福园的宫女很快就将悦宁与她的贴身宫女红豆引至一间厢房,并赶紧差人送来了一套替换的衣裙。悦宁深吸了一口气,先解开了外裳,翻了两下,便朝红豆道:“哎呀,我最喜欢的那条玉坠子不见了!” 红豆不知有诈,也急了,问道:“是不是掉哪儿了?” “你快回去沿路给我找找。” “可这儿……” “那玉坠子也就你认得,须得你去找才行。”悦宁道,“我这儿不过换个衣裳,我去外头将方才那个宫女喊回来服侍也是一样的。” 红豆也觉得此话有理,一面应了一面赶紧出门去找了。 悦宁舒了一口气。 她当然没有再出去喊宫女,而是走向了侧窗那里,将那一扇侧面的花窗打开了。按乐雅的计划,过不了多久,大驸马就会将裴子期引到这儿来,到时大驸马找个借口躲藏起来,裴子期找不到路,见到这屋子有灯火,必定要到此处来问路,那时,他走到窗边,一抬头,便会看见她的玉肌。 悦宁攥了攥手中的衣裳,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做才能恰到好处地露那么一点点,但又不是很露…… 将袖子挽起来,露个胳膊? ……好像不够。 正想得入神,悦宁突然听见小窗后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么快? 那脚步声有些急,但落地沉稳,的确是男子才能踏出的声音。 是裴子期来了。 悦宁一着急,也就顾不得想那么多了,索性背对着窗,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到了近前,那人似乎停下了。悦宁赶紧将外衫略褪了一小半,露了半截肩背出来。 “哐当——” “哗啦——” 像是谁一脚踢到了窗外台阶下的花盆,然后瓷质的花盆直接碎了。 没想到裴子期也有这么惊慌失措的时候。悦宁暗自一笑,赶紧拢好衣衫,转过头来。裴子期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他吓得将花盆都踢翻了,那么,见到转过来的女子是她,会不会吓得直接跌倒在地? 悦宁想想觉得好笑,也差点把那笑带在了脸上。 当她回过头来,却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殿……殿下……” 窗外的人的确吓得快要跌倒在地了,但……站在窗外的这人,根本就不是裴子期! “怎么是你?!” 怎么会是他?!这是那个……总跟在裴子期身边的那个礼部侍郎?!叫什么来着?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就在窗户内外的悦宁与礼部侍郎许初言两两相望干瞪眼的时候,另一处的小路上又走了两人来。悦宁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心生绝望:果然乐雅的什么好主意根本就是靠不住的! 此时来的人,正是姗姗来迟的裴子期,和不知为何会出现的邵翊。 这一回,呆住之人从两人变作四人。 而那脑子抽筋的许初言在见到裴子期与邵翊之后,竟然大喊起来:“裴兄!裴兄救命!”顿了片刻却又道,“邵公子,我只是恰巧路过,邵公子你才当得起驸马!” 这都什么跟什么? 悦宁目瞪口呆,但也没忘了赶紧整好自己的衣裳。 可这一幕看在邵翊与裴子期眼中又不知会令他们怎么想。 悦宁披好了外衫,只管遮盖好了身体,也不管好看不好看了,便直接打开门冲了出来,恶狠狠地盯着那许初言,斥责道:“你这人鬼鬼祟祟跑到此处来作甚!身为外臣竟敢私闯内院,该当何罪!” 没错,在这么个境况之下,悦宁也只能先声夺人,假装见不着同样是突然出现在后院的邵翊与裴子期,只质问那个乱入的许初言。悦宁口气凶狠,但其实心里头虚得很。就算她如此,裴子期会怎么想? 而许初言则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殿下饶命!我我我……我是来找婉秀的!” “……” 许初言说出这么个让人意外的答案,让其余三人都是一阵呆愣。 悦宁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她迅速捕捉到了许初言这句话中所蕴含的意味,趁势便问道:“你找她做什么?” “……我们……不是……我……我想偷偷见她一面。” 他语无伦次,语焉不详。 但其中的意思,只要不是个傻子,大概都听出来了。原来这许初言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与林婉秀有了私情,也不知是碍着什么缘故,不敢光明正大地见面,只好偷偷摸摸到处寻机会。 悦宁听了,赶紧偷偷看了裴子期一眼。 还能碍着什么?当然是因为这个裴子期! 裴子期的脸色也果然十分难看。 果然,乐雅为悦宁想出的所谓“好主意”,到最后演变成了一个“馊主意”。 而此时此刻,面对这灾难性的结果,悦宁真是哭笑不得,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哪怕一个时辰之前,她都绝对要毅然决然地拒绝乐雅的“好主意”,乖乖地待在阁楼上吃饭看戏,绝不下楼一步。 或者……可以下楼来偷看到这许初言与林婉秀的幽会? 算了吧。 如今再想这些已经毫无用处,还不如想想眼下这场闹剧要怎么收场。 悦宁一直在偷瞄裴子期的脸色,想根据裴子期的神情变化来推断出他对此事的看法。当然,主要是对她的看法,其次才是对许初言与林婉秀之事的看法。等等,悦宁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如果林婉秀喜欢的是许初言,裴子期是不是就可以归她所有了?! 刚想到这么一茬,还没来得及窃喜,一旁的矮树丛后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什么?竟然还有人藏在暗处? 悦宁感觉自己有些头痛,今晚这一出“好戏”,究竟还要有多少人牵涉其中…… 窸窸窣窣,不过几声,就有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走了出来。 “表哥,你不必怪许郎,要责怪,要生气,就冲婉秀来吧。”还好,自那矮树丛后走出来的,并非旁人,正是这一出戏的另一个主角林婉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悦宁刚想通了,林婉秀已从她的对手变成了帮手,这一刻,悦宁总觉得林婉秀气度超然,说出来的话也是掷地有声,十分镇得住如此混乱的局面。 “林氏女婉秀见过殿下,见过各位大人。” 在这么个情况下,林婉秀竟然还十分镇定,礼数周到。 “不……不必多礼。” 悦宁觉得,相比林婉秀,自己的涵养还是稍微欠缺了那么一点点。 “婉秀还有些话要说,不知公主殿下可否容得小女将话说完?”林婉秀道,“正好有殿下与邵公子在此,也算是为小女做个见证。” 有勇气!悦宁觉得自己简直欣赏林婉秀欣赏得不得了。 “但说无妨!” 林婉秀又俯首行了一礼,才又转向裴子期道:“其实有些话,婉秀早就想与表哥说了,只是一时寻不到机会。眼下虽非良机,但既已如此,不如就说个明白,表哥觉得可好?” 始终一言不发的裴子期稍稍犹豫,最终却还是点了头。 “就从我们定亲之事说起吧。”林婉秀见裴子期点了头,便道,“此事本是幼时父母之间的一个口头之约,可当作约定,也可算作玩笑话,毕竟,并未有过什么信物,只单凭一句话,实在难以成约。不过,家父过世得早,家母便一心想为我寻一佳婿,打听知道了表哥如今官至尚书,就动了念头,上京借口寻亲想为我谈成这一桩亲事。” 这些,悦宁是都知道的。 “婚姻之事,虽说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婉秀略顿了顿,才道,“然婉秀贪心不足,不愿也不甘……要一桩勉强的婚事。” “勉强?” 悦宁实在好奇,不免要开口问一句。 林婉秀苦笑道:“表哥愿意答应这桩婚事,不过是重诺,真将那口头之约当成了了不得的重担,而并非真心想娶我林婉秀为妻子,是不是?表哥你想一想,若没有那约定之言,你会否向我林家提亲,要求娶我林婉秀?” 这个嘛……悦宁又去看裴子期的脸色。 裴子期面沉如水,良久才道:“你若想好了,那婚约自然作不得数了。” “表哥愿意成全婉秀?” 裴子期笑道:“说成全便对不起你方才那一番话了,你要向我讨要的,应当是祝福才是。” 林婉秀也是一笑,这会心一笑,却一点儿也不似她在人前总扮演的那副名门千金那般客套虚假面孔,而是笑得冰雪消融,百花齐放,美得如春风拂面。 “那么来日,还请表哥千万要来喝一杯喜酒。”林婉秀这一句话竟然说得十分坚定,尽管从眼前来看,她与许初言之间还隔着些许阻拦,说什么“喜酒”实在有些言之过早了,但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句话,更能显露出她的决心。 “自然。”裴子期答道。 悦宁在一旁听得心花怒放,早忘记了自己方才的那件糗事。谁知道林婉秀与裴子期说完了,立刻转过身来,“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悦宁的面前,许初言的身旁。 “殿下。”林婉秀看起来要比跪在她身侧的许初言镇定多了,她说道,“许郎是为见小女才到这后园里来,无意中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能忘记今晚这一切,这样,对彼此也都好。但若殿下执意要找个人来出气,那就请责罚小女,饶过许郎,毕竟,若真要严惩他,对殿下的名声也不好。” “……” 虚张声势的悦宁虽然显露了恼羞成怒的一面,可她毕竟也不是个傻子。 林婉秀说得极其有理。 遇到这么一件尴尬之事,其实最佳的应对办法就是将此事的影响消弭到最小,最好是到此为止,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可若是咽不下这口气,人家林婉秀也说了,责罚她,拿她出气就好了。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悦宁有点儿走神,居然还很认真地想了想:像林婉秀这么出众又聪慧的女子,怎么会看上那个看起来傻兮兮的许初言?悦宁这么一想,就有意无意地将眼神转到了许初言的身上,她上下打量一番,努力想从许初言的身上找出他能吸引到林婉秀的地方。 哪知那许初言还真不负她所想,也不知是怎么理解了悦宁别有深意的眼神,真的发起傻来了。 “求殿下千万不要责罚婉秀,此事与她无关!”许初言先是求了一句,不知怎的,又突然转向了站在身后的邵翊,“邵公子!你听我解释!其实我走过来根本什么也没看清楚,只猜到是有个女子在屋里便赶紧让开了,还是殿下转过身来,我……我想要解释两句才……才看到是殿下……” 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悦宁蒙了,这许初言可别真是个傻子,好好的,跟那邵翊解释个什么? 邵翊没说话,大概也是震惊于眼前这情况,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可许初言的话还未说完。 “邵公子人中龙凤,见识、心胸都不同于常人,想来……也不会像寻常那些没见识的人那般注重这些……也……也不会介意此事……此事纯粹就是个误会!” 他越是激动,越是说得莫名其妙。 悦宁本被林婉秀所言打动,想要就此放了这许初言一马,然后大家各自忘却此事,各回各家也就是了。谁想这许初言竟然胡言乱语起来,还死扯着邵翊不放。此事与邵翊有什么干系?悦宁气得只差没有直接将那傻乎乎的许初言一脚踹飞了,眼不见为净! 大概是悦宁眼神太凶狠,一旁的林婉秀似有所觉,偷偷拉了一下许初言的袖子。 许初言却犹自不觉,还盯着邵翊看。 与悦宁的尴尬窘迫不同的是,邵翊虽有些讶异,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只问:“此事与我何干?” 此言一出,许初言便急了。 “近来人人都传皇后属意于你做二公主的驸马,难道竟是假的?再者,为殿下择选驸马之事耽搁良久,到最近忽而不提了,必定是皇上皇后都有了人选……” 许初言急,悦宁则更急。 她本以为自己不过敷衍着答应了自己母后与邵翊吃一顿饭,没想到宫内外竟然已经有消息传开了。难怪最近裴子期再也没提过那个什么三月为期的约定了,难道他也以为自己已决定了要嫁给邵翊? “既然许兄也说了是传言,那自然是信不得的。”邵翊似笑非笑,又道,“更何况,在下身为男子,岂有如许兄所言那般心胸可不在意此种‘误会’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万万没想到,如邵翊这般人物,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所以许兄日后可千万别再说什么传言了。”邵翊道,“在下一介布衣,可高攀不起公主殿下。” 这话说得实在过分,虽言语婉转温和,但一字一句都对悦宁此番遭遇充满了嫌弃,原本还有些担忧与窘迫的悦宁,在听了邵翊这番话之后,反倒激起了她的气性来。今日造成此事的确是她的错,可她堂堂公主,何时被人这样轻视侮辱过?!悦宁气得口不择言,直指着那邵翊道:“也是本公主看错了你!没想到你竟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再想一想,她这般遭辱,全是为了裴子期而做的傻事,便觉心头一酸,委屈得差点就要哭出来。 “裴……裴子期!” 对,全是为了他,而他竟然还曾斩钉截铁地与她说,这邵翊才是最适合她的驸马人选。她是傻,那他,可就是瞎了眼了,猪油蒙了心,竟然要将她强塞给这样的一个人。 “裴兄也是男子,想来也能明白在下的心。”邵翊回头倒朝裴子期笑了笑,“裴兄,你说是也不是?换作是你,你可……” “殿下。” 裴子期并未理会邵翊,倒是看向悦宁。 时光荏苒,初见时那乌发杏眼的小姑娘,已长大成人,亭亭玉立,风姿动人。但在他的眼中,他的小公主从未变过,生气的时候凶悍得像亮出利爪的花猫,委屈伤心时亦都如眼前这般,皱着眉,红着眼,泪水包在眼中,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要汹涌而出。 ……那时她急急冲到他府上来问他的问题,他终于想好了。 …… “裴子期,你……愿不愿做我的驸马?” …… “殿下,在宫外时,微臣与殿下有过一个约定,三月为期,此时看来,不必三月,也已知结果,是微臣输了。”裴子期不疾不徐道,“微臣愿赌服输,听凭殿下处置。” 悦宁又惊又疑。 这话是不错,可裴子期偏在此时提出此事,这又是什么意思? 任凭处置…… 难道要让她开口勉强他做自己的驸马? 不!即便林婉秀与裴子期婚事不成,她可也不要一个勉强来的驸马!林婉秀不要勉强来的裴子期,她又怎会如此委曲求全?天下女子皆是如此,绝无一人心甘情愿被人轻视。她要的,是如同她在这许多的男子之中只对他有所希冀一般,要他也只有一心,不为其他,只为心之所愿,愿娶她做他的妻子,才要做她的驸马。 却听得裴子期又道:“然微臣身负皇上重托,要为殿下择选驸马,此番微臣心中又另有了一个人选,不知殿下可要听微臣一言?” “是……”悦宁的声音稍稍有一点儿颤抖,“是谁?” “裴子期。” 短短三字,他说得并不如何响亮,却令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唯有一人,正是方才还故作姿态的邵翊,轻笑一声,如清风朗月一般,忽而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之夜!在下这多余之人,便先走一步了!” 悦宁终于等到了自己想听到的那一句话。 尽管,这话是以另一种她想象不到的方式说出来,但她也已激动非常,只差没能立即点头应下。 这一晚上的变故实在太多。她先是被乐雅出的馊主意坑惨了,居然撞破了许初言与林婉秀之事,接着,居然在那傻兮兮的许初言的胡搅蛮缠掺和下,邵翊又趁机帮了她一把,让裴子期心甘情愿地说出那样的话来。 到最后,悦宁算是明白了。 邵翊并不是那种虚伪之人,他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才故意说出那番话来,刺激裴子期,帮了她。 悦宁心中感激邵翊,但更多的注意还是在她眼前的裴子期身上。她有些羞赧,又很兴奋,最直接的反应便是伸出手去,想要立刻扑进裴子期的怀抱之中。 “雅儿,你叫我来看一场好戏,就是这样?” 突然有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自另一旁的树荫之后传来,接着,便有两人走了出来。一人是身怀有孕却急着要来看她计划结果的乐雅公主,一人却是悦宁的亲姑母,裴子期的伯母——长公主。 “……” 悦宁到了此时才想起,在乐雅的计划之中,是要将她们的姑母长公主引到此处,然后让她做主,这样,裴子期就算想不认账也是不行的。其实,悦宁之前便觉得这一步有些多余,裴子期会不认账?她可不信。原本这计策要那般设计裴子期,就令她觉得有些忐忑了,这一回还要扯上长公主……可乐雅说她太傻,男人有时候可比女人要狡猾,既然要做,就得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后来,悦宁就把这茬忘了。 此时,她见到乐雅与长公主一起走出来,她们看样子是早来了,看了不知多久的好戏。 “姑母说哪里话?”乐雅赔着笑,“我哪知道我这后园里有这么多戏?我纯粹是见宁儿过了这么许久还没回去,怕她有什么意外,这才让姑母陪我来的。” 长公主却冷笑一声,也不反驳,眼神落在了裴子期身上。 “孩儿见过伯母。” “我一直觉得你这孩子是很懂事的,却不想今日也这么荒唐!”长公主面色十分严厉,训斥了裴子期,又看了一眼傻愣在一旁的许初言,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不顾自己的名声,也得想想几个姑娘家的声誉!还不赶紧趁没人发觉立刻出去!” “……是是是。” “孩儿知错,这便退下了。” 长公主威严十足,许初言吓得不轻,裴子期也立即告罪,一起沿小路走了。 “这位林姑娘也赶紧去席上吧,出来了这么久,楼上的风言风语还不知要如何说。”长公主对林婉秀的语气倒是显得温和了些许,但那也是因为这林婉秀的确不该她来管束。 林婉秀行了一礼,也不多言,低着头便退下了。 此刻只剩下姑侄三人。 “你们倒也不必跟我演戏。”长公主的面色不太好看,说道,“你们这点儿花花肠子在我眼里,还真是不够看的。说吧,你们这馊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 悦宁当然不敢承认,但也不想出卖自己的亲姐姐乐雅。 “宁儿这傻丫头哪有这样的心思,当然是我想的!”乐雅一点儿都不怂,干干脆脆地就承认了,“姑母可别生气了,我哪里想得到……” “闹出这么个丑事出来,你还不知错?!”长公主呵斥一声,直接将乐雅想要辩解的话打断了,“你都是相夫教子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知体统!都怪你那驸马将你宠坏了!” “我也是为了我妹妹……” “你要是真为她好,就不会这么做了!” “……” 两个小公主被一个大长公主训得抬不起头来,但这位大长公主训完了话,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宁儿,你这傻孩子。”这一回,长公主的口气总算好了些,“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意思,怎么不来与姑母说?婚姻还就得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你父皇再宠你,也决不容许你这般胡作非为。若一个不小心闹开了去,你还是未嫁之身,你让旁人怎么想?” “宁儿……知错了。” “不过,我家那孩子的脾性我也知道,你多半也是没办法了,才……” “姑母,你这就实在偏心了。”乐雅忍不住要开口,“对我就是凶巴巴,对宁儿却这么和蔼可亲。” “没错。”长公主道,“你正该让人好好管管。等今日过了,我就去禀明皇上皇后,再交代大驸马一声,让你这几个月里头不必出门,也不用操心旁的事了。算是闭门思过,也正好静心养胎!” “姑母……” 这简直是关禁闭啊! “就这么定了。”长公主转身便唤了她的两个贴身宫女过来,说道,“好好看着这两个公主,寸步不许离。” “是。” 玉福园里的一场闹剧,最后果如乐雅的计策中那般,是由她们的姑母长公主来结束的。但就结果来看,与乐雅所设想的大相径庭。戏有终了,宴也有散时。第二日一早,长公主果然寻了机会面见帝后,只说前一晚玉福园大宴时乐雅差点儿就出了意外,便让帝后两人一致认同了,让大驸马好好管教乐雅,如非必要不许她出门的决定。 这一道旨意是下给大驸马的。 大驸马得了这么个口谕,十分开心。他日日担忧自己妻子一旦放开本性就再也收不回去,万一她的肚子有什么状况可就不好了。如今有了这样的借口,正好让乐雅静静心。而他又担心乐雅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太无聊,又上了一道书,请了十来天的假,陪自己的宝贝妻子乐雅去温泉宫小住了。 悦宁倒是羡慕起乐雅来了。 说好的“闭门思过”,到最后,却因祸得福,变成大驸马陪乐雅去温泉宫玩了。她可就惨了,也不知长公主去找皇后说了什么,皇后也对悦宁看得严起来,还派下了一个嬷嬷来看着,她再也不能偷溜出去随意见人了。 不过,也就过了两日,她终于听说了一个好消息。 在一日早朝之后,裴子期去御书房面见了皇帝,并递上了最后一个他认为合适的驸马人选。皇帝打开了那一封奏章,看到了上面那个名字,神色变幻,却一言未发。 后来,裴子期就跪下身来,向皇帝表达了求娶悦宁为妻的意愿。 这些,都是悦宁的宫女红豆费了好大工夫才从御书房那边打听来的消息。再后来,皇帝便将御书房里的人都支开了,两人在里头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至于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那一日晚些时候,她们的姑母长公主也来了一趟,去的却是皇后所居的行宫宫殿。 皇后那边倒是没支开人,消息也好打听得多。 据说,长公主倒是十分直接,开门见山便向皇后说明了,自己这一趟来,是为自己的养子裴子期求娶悦宁公主的。 皇后大大吃了一惊。 皇后近日里常与邵翊的母亲——护国公府的邵夫人来往,两人虽从未明说,但话里话外,难免会带出一点儿那意思来。皇后对邵翊十分满意,也是希望悦宁的驸马是邵翊,她做的打算是让邵翊与悦宁先熟悉熟悉,等有些感情了再提婚事,毕竟一开始,她与皇帝可都是答应了悦宁要自己点头才招驸马的。 谁知道,半道上杀出个裴子期。 裴子期倒也不差,在后辈之中也算是个年轻又能干的,又官至尚书。可若与那邵翊相较,他还是差了一点儿。邵翊生得好,家世也好,才学品行更是没的说,待到今年下科,说不定还能中个三甲,到时候前途无量。 皇后的迟疑与抗拒几乎都显在了脸上。 而长公主也一眼就看出来了。 虽说长公主是悦宁的亲姑母,可裴子期也是她的“亲儿子”啊!长公主从来都是护短的,眼见自己的“亲儿子”被皇后有些瞧不上,也来了气,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皇后虽然贵为皇后,但因帝后之间感情一直很好,后宫里嫔妃不多,也从没闹出过什么事来,所以要说起看人论事,还不如早早当家,内外各处都要操持的长公主。皇后觉得邵翊不错,那是只看到了显眼漂亮的明处,却从未想过她看不见的暗处。 于是,长公主略加思索,对皇后说了一通话。 先说家世,护国公府空有个国公之位,但其实因多年来谨小慎微,早已经败落了,可即便败落,还是公位,一大家子的开销不少,所以看着倒是光鲜,内里说不定还不如一个普通京官。至于那位邵夫人,长公主也是见过的,何等精明,悦宁虽是公主,但嫁入国公府里,就是儿媳妇了,总要低一头,按她那个性子,真能任由那邵夫人拿捏?裴家却不同,裴子期父母早逝,家世虽算不得显赫,但家底都在,又没别的兄弟姊妹,而她这个长公主伯母,也是将他当亲儿子一般看,将来两府都由裴子期继承,那也都是悦宁来当家。公婆?裴家没有正经公婆,她这个长公主算是裴子期的养母,但她更是悦宁的亲姑母,难道还能难为了悦宁不成? 再说人,裴子期沉稳能干,年纪轻轻便做了尚书,更难得的是皇帝信重,朝中同僚也都对其赞不绝口。这些,可不是一日两日工夫,或是光靠着生得好看又有才学便能积攒到的。而那邵翊,眼前看着虽好,但来日如何,谁又能断言呢? 长公主说了一大堆,终于说到了皇后的心里。 公主的婚事,自然要风光要好看,但同样,公主是她的女儿,她也想着得让她的日子过得幸福,过得顺心才行。 皇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让本宫再想一想。” 愿意再想一想,那就说明,此事已成了一半了。 长公主走的时候,还是笑容满面的。其实,与皇后说了那么多,却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她说的那些关于家世的东西都是次要的,最最重要,也最最可贵的,是这两个孩子自己的心意。 但求一心人。 此话说来简单,但真正能求到的,这世上又有几人? 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好! 一日热过一日,天再也没下过一场雨,就这么热了半个月。人都热得有些受不了,皇后也适时地病了。听说这一次病得不轻,什么人都不愿意见,连那些常来与皇后闲聊的贵夫人也没能进得了门探病。 悦宁倒是去过一次。 皇后的样子看着倒没什么病容,只是靠在榻上懒洋洋的,好像没什么精神。 不过,这么个热天,无论谁都很难打起精神来。 悦宁略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皇后却说自己不过一点儿小病,懒得费神说话,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过,在悦宁告退之前,皇后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悦宁一个问题。 “宁儿,你觉得邵家那个邵翊,怎么样?” 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 她到底是该说好还是不好?说好,万一母后误会她想让邵翊做驸马那就不好了,可若说不好,也未免太有点儿睁眼说瞎话了。悦宁犹豫了半天,最后索性把心一横,说了句实话。 “邵翊……挺好的。”悦宁道,“可我不要他做我的驸马。” “这是为何?” 因为不喜欢他呀。 当然,她可不能这么跟自己的母后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悦宁想了想,指着那面前那果盘子,对皇后道:“就好像母后你觉得这荔枝好,可我偏就不爱吃。这都一个道理。”这一回,她又将那邵翊比作了荔枝。悦宁想,荔枝名贵又甜美,还算勉强能比得了邵翊,比乐雅用那肥鸭子来比要强一百倍。 皇后还真就盯着盘子里的荔枝看了半天,又突然点了点头。 “你回去吧。” 回了自己的园子,悦宁也并没有觉得松快多少。有个老嬷嬷天天盯着她,她就算出门,也见不了裴子期,而乐雅却又有驸马陪着去温泉宫,顺便还把花蓉带走了。这可真是要闷死悦宁了。不过,想到花蓉,悦宁突然来了兴致,换了套窄袖的胡服,系了个围裙,直奔小厨房而去。 悦宁要下厨,老嬷嬷倒是没拦着。 小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现成的,知道悦宁要用,李姑姑赶紧让了个位置出来,又将那些闲杂的宫人都遣走了,要亲自给悦宁打下手。 “殿下这回想做什么?” 做什么呢? 昨日红豆倒是出去采了一些荷花荷叶回来,可以拿来做花糕。只可惜如今已是盛夏,做不成桃花糕了。她还记得,自己第一回做桃花糕,错采了夹竹桃花,而那个傻兮兮的裴子期竟然面不改色地吃了,还闹出一场病来。那时,他奉了自己父皇的旨意,要给自己择选驸马,自己还处处都对他看不顺眼呢,谁想,这才过去多久,她竟然就不知不觉地将他放在了自己的心里。 她还记得自己当日说过的话。 …… “本公主的要求不多,只有……两条。” “不知是哪两条?” “第一,这驸马不得干涉本公主……” “……用膳。” “……” “对,无论本公主什么时候想吃,喜欢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以及……吃多少,都不关这个驸马的事,这条必须先给本公主记下来。” …… “至于第二条……” …… “第二条就更简单了。本公主愿为未来的驸马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投桃报李,这位未来驸马也该发自内心地珍爱本公主所做的吃食。” …… 如今想来,连悦宁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起来。 那时自己以为这两条对未来驸马的要求已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了,谁想,还真一直都没有什么人能做到。后来春猎之时,她做了杏仁奶酥饼送去给那些抢着想要做她驸马的人吃,却落得一个表面谄媚、背后遭人嫌厌的下场。若当时遇见了邵翊会怎么样?照邵翊的性子,只怕就算觉得难吃,也会一样吃下去,还有便是邵翊算得上是个有风度的人,既然吃了,自然不会在背后说那样的话。 但……还是不同的。 “就做荷花糕。”悦宁想了想,对李姑姑说道。 时至今日,悦宁总算想明白了,原来早就有一人,正符合她所要求的那两条。她所求的“不得干涉”与“发自内心”,的确很简单,要的不过就是个知她,懂他,既不会对她嫌厌轻视,也不会与她客套虚伪,能以一颗真心来换她的一颗真心之人。 糕点已经制好,李姑姑帮着一起放进大蒸笼里,生起旺旺的火,得要等上好一阵子了。 悦宁闲得无聊,只能又回去翻上回让花蓉带来的话本,说是那位花姐夫最近写的,卖得很是不错。悦宁翻了两页,倒很快就被吸引住了。原来那故事写的是一个偷偷溜出宫的小公主,被人偷了钱袋,自己也迷了路,就在她又累又饿的时候,却突然有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朝她伸了过来……那位花姐夫虽无大才,却很有些偏才,话本写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悦宁看得起劲,等回过神来时,才听到红豆回了两件事。 一是小厨房的糕都蒸好了,二是皇帝派人来传召。 正好,悦宁拿了个食盒将自己做的糕点每样都装了一些,再带着红豆和松籽,就这么去见自己的父皇了。 可悦宁到了清凉殿,见到的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 “殿下这边请。” 悦宁觉得有些古怪,但也并未多想,就跟着走了侧门,七拐八弯,从正堂后门进去了,然后,被宫人轻手轻脚地引到了一扇屏风后边。那屏风之后设了一个铺着软垫的座儿,一旁的矮几上还放着瓜果、香茶,另一侧则摆了一架风轮,一瓮冰块,一看便是个清凉又舒适的地方。 悦宁顺势坐了下来,一伸手,就摸到了矮几上的一盒瓜子。 这场景……似乎很是眼熟。 她正惊疑着,却听见屏风另一头有动静。 “朕让爱卿考虑的事情……这几日考虑得怎么样了?”这当然是她的父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口气还算温和,也不知道在问谁,在问什么事。 悦宁放下了手中的瓜子,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体,凑到屏风的缝隙上去,朝外偷看。 座上是威严的九五之尊,立于堂下的,是一身墨绿色官服,俯首听命的年轻臣子。那人犹如青竹一般挺拔的身躯,将那墨绿色如癞蛤蟆皮一般的官服穿出了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悦宁的心跳得飞快,几乎就快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微臣已经考虑好了。” “说来听听。” 年轻的臣子十分端正地跪了下来。 “求皇上将悦宁公主下嫁与微臣。微臣必定倾尽全力,爱护她一生。”说这话的人,正是悦宁心心念念,却又多日不见的裴子期。 悦宁心神激荡,差点儿就要将自己面前这一扇阻挡了自己视线的屏风掀了,直接冲到裴子期的面前。可她还算保持着一点儿冷静与理智。既然她的父皇让她躲在这屏风之后,那必然是有他的用意,自己还是静静等待吧。 “你可想好了?” “是。” 座上的皇帝突然笑了笑,又道:“大半年以前,朕在宫中传你来,让你担起为公主择选驸马之事,竟与今日情形差不多,仿佛仍在眼前。哪知今时今日,你却告诉朕,你要自己来做她的驸马。” “微臣有罪。” “何罪?” “微臣愚钝,从前并未能替公主殿下寻到良配,直至近日才想明白。” “你这话是要告诉朕,你才是公主的良配?” “……还请皇上圣裁。” 这一言一语,听来较真得很,细细一想却又狡猾得很。悦宁自己也未察觉,她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这就是她所熟知的那个裴子期,认真得过分,也狡猾得让人无奈。可就是这样的裴子期,让她欢喜得紧。 屏风那边的皇帝却突然起了身,一言也不发,就那么直接走了下去,路过裴子期的身边,也没多看他一眼,竟然……就这么走了,离开了正堂。而堂内的内侍与宫女们也都纷纷退下,就连悦宁身边,原本陪在一旁的红豆与松籽,也不知何时不见了。悦宁左顾右盼,确认了真的没有多余的人在,她终于从座椅上跳起来,朝她的心上之人跑了过去。 “裴子期!” 她以从未有过的欢欣与激动,飞扑到了那个人的身边。 裴子期只稍稍愣了一愣,就伸出手来,十分自然地,好像从前许多次那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小公主。 这数日以来辗转反侧地想要见面,而到了真正见面时,悦宁却有些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知道。她突然就有些紧张起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见到自己的心上人该怎么做,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面对自己未来驸马的时候应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对,他会成为她的驸马。 她父皇所做的这一切,已经暗示了这一结果。 那她到底该怎么办? 悦宁看着她熟悉的那个脸庞,那双眼睛,既觉得安心,又突然来了一点儿陌生的情绪。这喜悦来得太快,她一时之间还有些没能接受裴子期即将要在身份上的转换。 “殿下,微臣……” 听到这么一句,悦宁竟然“扑哧”一声笑了。 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裴子期,而且,她之所以会依赖他,正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符合她所定下的那两个条件的“驸马”。想到这儿,悦宁很快就松开了手,迅速地跑去了屏风后头,拎出了她拿来的那个食盒。 她打开了食盒,看到里头装的是两块荷花糕。 “这一块,是‘不得干涉’。” 说着,悦宁拿起一块荷花糕放到自己的嘴边,大大地咬了一口,香甜可口,软糯适中,还有淡淡荷花的清香,很是美味。 “这一块,是‘发自内心’。” 悦宁又拿起了另一块,放到了裴子期的手中。裴子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荷花糕,也像悦宁那样拿起来,放入口中,再细细品了一番。 “就这两条了。”悦宁面上漾起一个笑容来,喊道,“驸马。” “是,公主殿下。” 裴子期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