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雨。 一开始淅淅沥沥的雨滴逐渐变得变淋漓而疯狂,被天地间疯狂席卷而过的风吹拂而过,在空气中形成了水的狂潮,席卷过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 墨玉一般的眸子注视着灰色的天空,渐渐地失去了焦点。任由疯狂的雨滴落在眼里,亦未曾闭上眼睛。 流泉一样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丝丝缕缕地贴在失去了血色的脸颊上。 青葱一样的十指紧紧地握着一柄通体深黑的长剑,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腥浓的鲜血在身下早已聚集成一个血泊,但是被雨水稀释,只剩下浅红的颜色。 ——昔年仗剑出入过雾灵仙境,下过弃云崖,潜过幽灵海,闯过刑天阵,自狱谷之主手中取得了绝世道法……。然而,曾经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今日一搏。 ——满盘皆输。 ——错悟天道,命丧天劫,道基尽毁,身死道消。 ——看啊,失去了法力的剑修就是这样可悲。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任人鱼肉。 ——只是,此生并不后悔。唯一遗憾的,便是不能在临死前最后看那孩子一眼…… 最终,已经失去了血色的唇边勾勒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在失去神采的眸子闭合的瞬间,那把被一直紧握的剑身忽然微微震颤了一下。旋即,一道红色的光芒自剑身投射而出,在雨中凝结出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 没有任何一位失败渡劫的剑修会在九天雷劫之下还捡回一条性命。是以沈厌夜赶回乾灵峰之顶时,不意外地看见曾经的劫火剑之主、太乙剑宗的掌门、他的母亲陆欺霜已经魂归往生。 然而,他也意外地看见一个抱着自己母亲的身体,温柔地擦拭她唇边血迹的红衣男子。他从未见过他,亦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在他抬眼的一瞬间,沈厌夜一下子便确定了他是谁。 眼前的男人有着一头和寻常人无异的乌黑的长发,却也有一双和寻常人不同的、暗红色的眼。他的发间坠着一颗晶石,与他瞳仁的颜色一致。而右侧的颧骨之处有着鲜红而妖异的纹路,和陆欺霜手中握紧的那把长剑剑身上楔刻的图腾,一模一样。 沈厌夜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打算寒暄什么。他俯下身来,自那红衣男子手中接过了母亲的身体。此时此刻,与陆欺霜有五分相似的、一向表情淡泊的容颜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痛苦。 ……他已经尽力阻止母亲的渡劫,但是失败了。因为陆欺霜是那么一个强大的人。只要她想要达到的目的,没有人能阻止,即使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除了她自己,都明白她对大道的领悟已经出现了偏差。 “虽然我并不知道劫火剑还有剑灵,但是还是要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母亲的身边。”沈厌夜将陆欺霜已经冰凉的身体抱了起来,对着依旧跪坐在原地的红衣男子道,“我要将母亲带回宗门安葬。而你……已经自由了。” “无论怎样,我都会跟随陆宗主。”劫火剑灵露出了迷茫但是又痛苦的表情,怔怔地看着他:“还是说……您要赶我走?” “母亲已经道消身死,被九天雷劫所击中,连三魂七魄都不会留下。”沈厌夜说,“你是强大的妖剑,大可再寻明主,没有必要跟随她。” 劫火剑灵便没有再说话了,因为沈厌夜的表情明显地透露出了戒备与疏远。劫火剑乃是妖剑之主,剑身乃魔主重渊亲自采摘的火狱莲蕊所铸。根植在怨灵们永恒的愤怒实体化而成的火焰之上的业火红莲在所有生灵的怨气中吸收了无尽的法力,千年万年不生一株,而唯一的一株便被采摘铸成了劫火妖剑。 根为剑柄,茎为剑身,叶为剑鞘,花为剑魂。重渊魔主恐其强大的法力以及凶暴的个性会吞噬自己,故而弃之不用,反而将之投入人间,为人间的修士们垂涎。 然而所有得到过劫火剑的人无一逃过被妖剑噬主的下场,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吸干了血气、法力和精//气后,变成了人干,唯有到了陆欺霜的手中,这柄传说中残酷而反复无常的妖剑才收敛了它凶暴的个性。 “您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因为陆宗主是我……”他顿了顿,便没有再说下去,“其实,陆宗主她的魂魄并没有毁灭。只要有我在……就算她道消身死……三魂七魄也绝对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 “什么?!”沈厌夜的眉头因为错愕而挑了挑,“这……怎么可能?” “因为我是重渊魔主铸造的妖剑。”劫火剑灵站起身来,暗红色的眸子如同琉璃,静静地凝视着沈厌夜。 “以我的能力,尚可与九天雷劫之力一搏。只是……” 沈厌夜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却看见了掉在地上的劫火剑。黑色的剑身上雕刻着鲜红的莲花花瓣的纹路,时不时有暗红色的光泽流动而过,像是流动的火焰。雨幕冲刷而下,那光泽渐渐变得微弱。直到它完全消失之时,劫火剑忽然断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黑色的尘埃,被吹散在雨幕之中!! 而在他的眼前,劫火剑灵的身影也显得渐渐淡薄。 “我的力量虽然可以抵消天劫的绝大多数力量,但是却无法与之抗衡,因此只能先说再见了。”此时此刻,那柄传闻中以凶煞之名被诸多剑修们恐惧的长剑之灵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在我消失之后,请您闯下幽冥黄泉,大概还能挽留得住陆宗主的魂魄。” 沈厌夜的表情依旧没有太大的起伏,但是目光之中的惊喜之色依旧显而易见。踌躇了些许,在劫火剑灵即将消失的时候,他向那之前未曾谋面过的剑灵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我也许可以替你完成。”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剑灵注视着他。 “……劫火?”然而沈厌夜一时并未理解他的话,于是便这般喊他。 果不其然,剑灵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是他旋即向他笑了笑。 “无论如何都感谢您,沈厌夜……宗主。” “希望您能成功地带回陆宗主的魂魄。” “……很遗憾,我无法与您并肩战斗,将她带回人间了……” -完- 20xx年xx月xx日 ……………………………………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大大的“完”字,沈雁愣了愣,然后开始浏览这篇名叫《剑主》的起//点文的最后一章下面的评论。 “我勒个擦这是什么结局啊!!说好的爽文呢?!说好的主角一路开后宫收小弟打天下呢?!结果崇拜他的妹子一箩筐但是他一个都没收,崇拜他的小弟他又看不上?!坑爹的什么鬼啊!” “怎么主角在当上一个人间修仙大派的宗主后,就止步于此了?!这种时候难道主角不应该各种修炼成仙修炼成神对各种boss各种打脸么?!” “还有,这诡异的结局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劫火剑灵都给你接下来闯黄泉救你妈,顺便在黄泉里收点妹子小弟然后把地府打下来铺好道路了,这书怎么就完结了呢?!我还想看主角孤剑闯幽冥啊!” “结局的时候怎么搞出一个劫火剑灵啊?!看他对主角他妈那缠绵悱恻的忠诚,说他们没有jq老子也是醉了!还有,不明白作者把他写的那么‘妖娆’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和主角搞基?!” …… 沈雁默默地浏览着评论区,看着各种读者的怨念,最终锁定了手机的屏幕,放下了手机。 其实他还是很庆幸这篇文的主角没有像其他起//点文主角一样,某方面精力过剩,对收服雌性生物和征服雄性生物有着不可理解的热情。 原因嘛……很简单,他自己也写过点小散文,笔名乃是他脑袋发抽中二之魂爆发之时随手起的——“沈厌夜”。 啊啊,于是,以后就叫他沈厌夜好了! 他不想看着有幸运a+武力a+各种a+但是智商意外只有e的典型起//点文主角顶着自己的名字干出一系列符合那主角智商和过剩激素的事情。 而且,《剑主》一书显然不是传统的升级打怪收小弟收妹子的爽文。很多情节和人物关系都值得推敲,他决定等以后有空了再仔细看一看那些自己感兴趣的情节。 就这样,怀着这种想法,他关掉了台灯,慢慢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被锁定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在漆黑的卧室里,苍白的光芒是唯一的光源,照在男子的侧脸上,显得诡异之极…… 第一章 他感到脸颊有些痒,像是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在自己的侧脸磨蹭着。 正在和周公下棋下的正欢的人显然不愿意这么快就拜别他老人家,于是随手抓了抓脸颊,然后侧过脸去,继续睡眠。 岂料那毛绒绒的东西十分锲而不舍。既然摩擦他的脸没有用,它很快就换了主攻方向,开始在他的眼睛、鼻尖上摩擦。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少女清脆动人的声音—— “别睡啦别睡啦,都已经日上三竿啦。今天可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你如果因为贪睡而误了时辰,说出去会让人笑死的呦!” 那声音对于他来说十分的熟悉——是他从小学一直玩到高中的青梅竹马,杨铃。自从上了大学,两人分赴两地,联系便也渐渐少了。此刻,他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内心一阵欣喜的同时也十分疑惑——自己明明是在卧室里睡着的,杨铃怎么可能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的卧室里?! 他睁开眼睛,刚想叫她“小铃”,便又一次受了惊吓。 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这张脸,的确是他青梅竹马的脸,但是……又不尽相同。 她的眼睛明亮如同星辰,清澈如同溪水。凝脂一样的肌肤吹弹可破,粉色的樱唇就像是初春的桃花一样可爱,看上去有六分杨铃的影子,但是却比杨铃本来的容貌……要美丽许多。 而此时此刻,她的手中正捏着一小撮头发,正在挠他的脸。 见他醒来后就愣愣地盯着自己,玉铃儿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拉长了声音道:“回神啦,少宗主。您完成了今天的试炼之后,下个月就要正式接替陆宗主,成为掌门啦。还这么迷迷糊糊,冒冒失失是不行的!” 说罢,她掩起樱桃小口笑了起来。整个太乙剑宗都知道他们的少宗主不苟言笑,唯有在她的面前,这位少年老成的少宗主才会露出符合他年龄的表情,做出符合他年龄的反应呢! “……” 少女的声音虽然动听,但对于他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他几乎是定格当场,僵硬的目光从屋内……或者说,大殿内的装潢摆设移到眼前少女的服饰首饰上。 “我说少宗主,沈厌夜,别磨蹭啦,快换衣服,长老们都在试剑窟外等着哪。” 少女如是说着,将旁边一大坨看上去就繁琐到极为难穿的衣服扔在了他的身上,就往外走了,徒留他坐在床上,呆若木鸡。 …………………… 穿越了。 而且穿越到了那篇主角和自己的笔名同名的书里。 而且他还穿成了主角。 而这个少女叫做玉铃儿,在《剑主》里,是主角的同门师妹,最终被主角的王霸之气所感染而爱上了主角愿意成为他众多后宫中的一个,但是主角不仅面瘫心也瘫,是个死脑筋,从不开后宫。 沈厌夜一路跟随着欢快的少女向前走着,一面从这个叫玉铃儿的、和自己的青梅竹马杨铃长相与性格都十分相似的少女的话语中找到有用信息。 “其实,陆宗主三年前就渡了天劫,羽化登仙,去了仙天。”玉铃儿说道,“而当时你正在闭关,所以大家也没敢打扰你。你几天前才出关,但长老们都希望你能立刻出面继承太乙剑宗,因此把你的试炼留到了今天。” 听着她说的话,沈厌夜内心已经是惊骇不已,他敢用《剑主》作者的节操打包票,原著里的故事情节和玉铃儿说的一点也对不上。在原著的结局里,太乙剑宗之主道消深死,哪里如同这位少女所说的,成功渡过天劫,羽化登仙?! “等你通过今天的试炼,就可以正式接替陆宗主,成为太乙剑宗的掌门啦!”玉铃儿回过头去,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少宗主,我们都很看好你呦!” 对此,沈厌夜只能表示无语——这进展也太快了吧?! 别人穿越过去好歹能适应一下,而自己一穿过来,居然就要马不停蹄地开始走剧情?!而且,这剧情似乎有点错乱。明明原著里的沈厌夜是在陆欺霜渡劫失败后才正式算是当上了太乙剑宗的宗主的好不好?! ……只是这些都不是最让他觉得奇怪的。他本以为,自己穿越来一个陌生的地方,怎么着都会不适应。但是,出乎意料地,这个地方处处透出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他也说不上是为什么。 …… 就这样,两人一路走了过来,路途之中遇到的所有人无一没有不向他们行礼。沈厌夜一面跟随着玉铃儿,一面听着她说话,将周遭的环境铭记于心。 和他记忆中的杨铃一样,玉铃儿活泼开朗,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住了。于是从她的类似于自言自语的说话中,沈厌夜很仔细地把所有的重要信息都记了下来。毕竟他不是真正的沈厌夜,不过是同一个人换了不同的灵魂。因此,为了避免事情败露,他自然不能在所谓“常识性”的事情上出错。 没过多久,周遭的景色便变了。白玉雕砌的地面渐渐消失了,而出现在脚下的是一条古老的山路,通向山林的深处。周围的树木郁郁葱葱,浓密的树冠将阳光尽数遮蔽。而地上则盛开着不知名的花朵,虽然数量并非很多,但是朵朵争奇斗艳,美丽无比。沈厌夜一面走着,一面在内心感慨——太乙剑宗不愧是修仙大派,门派周遭灵气似乎极为充裕,就连山门旁边的森林,都是一副琪花瑶草、鸟语虫鸣的仙境。 再往前走没多久,树木渐渐变得稀疏。最终,两人停留在一块林间的空地上,而空地的另一端,则站着四位服饰庄重、神色严肃的人。其中有男有女,都是中年人、老年人的相貌。此时此刻,当他们看到两人终于到达时,全部露出了些许笑意。 “师父!” 玉铃儿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一个长须老者身旁,而她对他的称呼则揭示了他的身份——读过《剑主》的沈厌夜来说,关于这个老者的身份已经变得已知。 沈厌夜先是向其他三位长老行礼示意,然后对着这位四长老中地位最高的人恭谨地问候:“厌夜见过无极长老。” 无极长老抚摸着灰白的胡须,苍老但并不浑浊的目光打量着太乙剑宗的继承人,年轻的后辈。三年没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模样也长开了一些,已经越来越能看出陆宗主的影子——无极长老这样想着。见沈厌夜恭敬而谨慎地低着头,他不免又觉得沈厌夜似乎又成熟了不少。 但是…… 是错觉吗? 他感觉以前的沈厌夜虽然也是个恭谨的孩子,但是似乎有些沉默。而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年,虽然性格看上去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但是目光中似乎比之前多了些东西,显得深沉但是锐利。被他注视的时候,像是被他的目光审视了心灵。 “厌夜,你在仙天之上的母亲若是看到了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会感叹你终于能继承她的衣钵,继承她的宗门了。”无极长老微微一笑,苍老干枯的手指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呀,我也很期待少宗主能变成宗主呢!”玉铃儿抓着无极长老装饰繁复的衣袖,扬起脸对师父说道,“师父,您现在该让少宗主去试剑窟取他的佩剑了吧。” 听到“佩剑”两字,沈厌夜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立刻用眨眼的动作将之掩盖了去。 ——即至此刻,他似乎弄懂了他现在所处的世界和《剑主》里描写的世界的关系。这两个世界的规则都是一样的,比如太乙剑宗的继承人需要去试剑窟成功取得一把仙剑,才有资格正式继承掌门之位。 唯一不同的,是人物的命运。 还有…… 他的目光扫过无极长老的脸,并迅速移开自己的目光,以防这位见多识广的长老发现自己一直盯着他看。 玉铃儿的容貌和杨铃十分相似,而这位无极长老……似乎像极了自己家中的一位与自己仅有数面之缘的长辈。 面对徒儿的心急,无极长老叹了口气:“小丫头,你看你师兄都不急,你着急个什么?你真应该学学你师兄的心性。” “拜托!”玉铃儿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少宗主和陆宗主一样,是个大冰块!您难道要我也变成冰块?” ——哦,陆欺霜也是性格冰冷淡漠型的吗?看来,人物的性格也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无极长老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示意在场几人都退开,然后伸出拂尘,轻轻地对着身后的岩壁挥舞了几下。随着拂尘的挥舞,本来爬满了石壁的藤蔓渐渐地褪去。面对着光洁的岩壁,老人轻轻将苍老的手掌贴在其上。随着他口唇的张合,数道暗紫色的光芒在石壁上渐次流淌而过,然后同时亮起,赫然是一道门的形状! 无极长老轻轻一推掌,那“门”便被推开,露出一个洞口。从沈厌夜的方向看过去,洞口内部似乎漆黑一片,根本无法看清里面有什么。只是,在那扇门扉被打开的一瞬间,他分明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从门内袭来,近乎压倒性的压迫感令人有一瞬间的窒息。 至于造成这窒息的原因,《剑主》一文中有明确的解释:试剑窟里所有的兵器都是门派中所有修炼成仙、白日飞升的前辈们曾经使用过的法宝,因此蕴含着强大无匹的力量,与之相伴的也是强大无比的威压。 “厌夜,无需惊慌,你只需要进去选择一把你中意的兵器便是,它们不会随意地攻击你。”无极长老道,“若它也中意你,便会与你一同离去。但是……若你无法带走其中的任何一把,那么这宗主之位,你也将无缘继承。” “是,谨遵长老的教诲。”沈厌夜再一次向无极长老行了一礼,接过玉铃儿递来的短剑,一个人走进了漆黑的洞窟。 第三章 “……何人到来……?” 低沉动听的声音在不大的空间内响起,混合着升腾的热风吹拂在沈厌夜耳边,奇异地安抚了沈厌夜本来有些惊恐的情绪。 因为那声音和传说中劫火剑的凶名相差太远。空气中吹拂而过的声音深沉而有些沙哑,像是那声音的主人自暗夜里行走了太久,太久,已经无比的疲惫,任何的重压都可能让他倒下去。 不知为何,沈厌夜的心里似乎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同情,倒是对这个剑灵的恐惧之情减少了许多。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妖剑劫火,任何行为都会让自己丢掉性命。 “在下沈厌夜,太乙剑宗下代宗主。”沈厌夜想了想,还是选择了一个稳妥的说法,“无意间闯入劫火剑灵幽栖之地,在下愧疚万分。若劫火剑灵网开一面,沈厌夜愿意立刻离去。” “沈……厌夜……?” 下一个瞬间,一道红色的光芒从劫火剑的剑身中投射在他的眼前,化作了一个长发及腰的红衣男子。他的发像是墨色的瀑布,他的眉像是盛季的柳叶。乌黑的发间只有一个发饰,狭长的红色宝石从他的眉间坠落,和他的衣衫是相同的颜色。男子右侧的颧骨上,攀缠着火狱红莲的图案,而那双暗红色的瞳仁里并非传说中的凶煞和戾气,有的只是无尽的疲惫。 传说中妖剑化身的剑灵有着惊人的美貌,让身为男子的沈厌夜都不得不为之赞叹。 而劫火剑灵也没有错过少年眼中的惊艳之色,不由得愣了愣,然后仔细打量这个看上去大概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他的年纪太小了,容貌还有些稚嫩,但是下颌的弧度已经渐渐分明。他的鼻如同高耸的雪峰,他的眼睛像是乌黑的墨玉,无底的深潭,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而这个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居然不畏自己的凶煞之名,用沉静如水目光打量着自己。其他人,就算是看着劫火剑,都会恐惧惊慌;而这个少年的目光里……居然是……怜惜、同情? ——真是奇异的感觉。劫火剑灵,从来只是被人畏惧的。何曾有谁会对他心存怜惜? “你……长的真的很像陆宗主。”劫火剑灵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只是,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难道……不害怕我?” “……说实话,刚才我第一眼看到你的原身时,几乎吓得站不住了。” 沈厌夜一点都没有夸张——面对着这位传说中的剑灵之时,他的心跳的极快。因为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穿越来这里第一天,居然就要面对原著中如此恐怖的劫火剑啊!!! “哦?那现在为什么不怕了?” “因为你不像是传说中的那么恐怖。与之相反的……”沈厌夜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劫火剑灵的表情。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接下来说的,如果冒犯了你,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然而劫火剑灵却愣了:“冒犯我?” 沈厌夜以为他不开心了,顿时惊了!正在他就要以为自己会被对方撕成碎片的时候,那红衣的剑灵缓步上前,走到他的面前,笑道:“少宗主,你可真是有意思。你居然会考虑你会不会冒犯我?我只是一把剑,谈不上冒犯不冒犯的,我又不是一个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剑灵的眼角有一闪而过的落寞,却没有逃过沈厌夜的眼睛。 虽然他很想说:“我当然要考虑说出来的话会不会让你不爽了否则你真的不爽了把我杀了可怎么破”,但是如果他真这么说了,后果也许会很悲剧,于是他继续保持表面上的沉静,在那里装深沉。 “那么在你心里,怎样才算是一个人呢?”沈厌夜道,“会行走,会说话,会思考?” “陆宗主说……人,是会有感情的。”劫火剑灵注视着他的眼,“会开心,会愤怒,会嫉妒,会绝望。而我……”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语气听上去有些自嘲,“我会的……只是顺从我的本能……去杀人,汲取持剑者的气血……” “‘人’也是顺从本能的。当外物的行为符合他们的价值观、或对于他们的处境有利,他们会开心,并对外物产生正向的感情。相反,当外物的行为与他们的价值观不符、或者和他们的利益相悖时,他们会对外物产生愤怒、嫉妒、绝望这些负向的感情。而价值观和利益体现的是他们的本能。” “可是……我没有感情……”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你没有感情的话……”沈厌夜沉吟了一下,“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疲惫?” 这也便是他之前希望对方能原谅自己“冒犯”的话。劫火剑灵是强大无比的,而越是强大的存在,就越不希望被别人指出他们的弱势——疲惫、脆弱。 而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劫火剑灵唇边的笑意消失了。沈厌夜本以为他要大发雷霆,但是没想到,他却低下头去,喃喃自语。 “……原来,你居然看出来了?”他说。 “是。” “疲惫……是因为感情吗?” “并不是所有的疲惫都是因为感情。”沈厌夜道,“但是你是强大的妖剑,能让你感到累的事物,一定存在于你的心灵上。尽管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想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如果你对‘人’的定义,是由一对人类夫妻所出,那么你的确不在此类。但是如果你对‘人’的定义,是会开心、会绝望、会愤怒,那么……你的确是一个‘人’。” 劫火剑灵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此时此刻,一段破碎的影像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经历过这些——就算经历过,也只是在梦中。 已经成年的沈厌夜抱着道消身死的母亲,询问自己的愿望。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如此希望一个名字。并非“劫火”,而是……人类的姓名。 希望能拥有人类的身份。 希望他可以站在主人的身边,与之同进同退,并肩战斗,而不是永永远远只作为一个“器物”。 ……而如今,眼前的少年居然告诉自己……自己已经是一个“人”了? ——可笑啊,可笑。是怎样的疯狂,才会把一把剑看作一个人?! 若是换了其他事情,当对方说出自己不理解的话时,他只会斩过去——只要那个人死了,自己就不会又不理解的事物了。但是换了如今的少年,他只想反驳,却发现无从开口。 他有无数的理由可以反驳他。但……这内心温暖的、近乎充满感激的情绪……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他俯下身,看着眼前的少年,而反驳的话语最终还是没有出口,“你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想法不重要,你需要询问的,是你自己的心意。”沈厌夜注视着他,“你对我的话有什么感觉?是正面的情绪?还是负面的情绪?如果是正面的,那代表我的答案符合了你的判断,符合了你的选择。” “……我的选择?” 劫火剑灵有些迷茫地看着他,这让沈厌夜想起了《剑主》最终章里,首次登场的剑灵悲伤但是迷惘的表情。而如今,他的脸上除了迷茫,还有些许的欣喜。而喜悦总是好过悲伤。 ——这个劫火剑灵,明明就是个小孩子的心性啊,什么都不懂,随便忽悠了两下就能露出这种表情。 沈厌夜这么想着,露出一丝无奈但是包容的笑容。而劫火剑灵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少宗主……你是来这里取得佩剑,然后继承大统吗?” “是的。”沈厌夜点了点头,“因此,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出去——喂!你这是……” 在他惊诧不已的目光中,红衣的剑灵一挥袖摆,单膝跪在了他的面前。那身后那把悬浮在火池之上的黑色长剑带着炽热的风,落在了剑灵的双手中。劫火剑灵抬起头,向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双手将长剑奉与他的眼前,语气虔诚而充满了感激: “感谢您,少宗主,您的话语我会永远记得。如果您不嫌弃我的话,我愿意成为您的佩剑。” 劫火剑灵如是说着,便双手结印,一道鲜红的符文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而在空气中显现了出来,“无论您是否接受我,我发誓永远也不会伤害您。” 还未等沈厌夜阻止,劫火剑灵便合掌,而那火红的符文随之缠绕在劫火剑上,渐渐消失无踪。 沈厌夜:“……” 他没有听错吧? 虽然自己的确是有些同情他吧,但是魔主重渊亲手以火狱红莲铸造的妖剑居然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就成功地对自己死心塌地了,还发誓绝对不会做出“噬主”这种事情?! “……好啊,你就跟我出去吧。”沈厌夜向他笑了笑,“不过,不是以我佩剑的身份。” 劫火剑灵不解地望着他,而沈厌夜也望了回去,目光中夹杂着叹息。 即至此刻,他总算明白了劫火剑灵消失前的愿望。 他想要一个名字。 而“沈厌夜”未曾理解过他,因此依旧喊他“劫火”。 “我给你人的名字,我给你人的身份。你可愿以我的姓氏为姓,以业火红莲之名为名……?” 熔岩鲜红的火光将少年的黑衣和黑发扬起,给他浑身上下镀上了一层光芒。在一片光芒之中,红衣的剑灵听见少年沉静的声线呼唤道—— “沈莲。” 第四章 等到沈厌夜走出试剑窟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而站在门外等他的也只有之前的无极长老,还有他的师妹玉铃儿。 因为试剑窟内部崩塌了,沈厌夜现在可是一身的灰土。然而玉铃儿却并未顾及这些。沈厌夜还未反应过来,这位看上去和他同龄的少女便一下子撞在了他的怀里,一双粉拳不住地捶打着他的肩膀,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笨蛋沈厌夜!”少女抽泣道,“我还以为你出不来了呢!!” “……我怎么可能出不来?”沈厌夜伸出未持剑的左手摸了摸她头上扎起来的小包包,然后疑惑的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无极长老。 无极长老脸上的表情也是如释重负。他缓了口气,然后对沈厌夜道:“你已经在试剑窟待了三天。” “——!!!” 怎么可能!他一路上都在行走,并未休息。虽然略有疲惫,但是并未感到身体不适,也不曾感觉到困乏、饥饿。故而就算试剑窟的景色千篇一律,道路十分冗长,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断不应该过这么久…… 然而沈厌夜也只是惊讶了一下,便立刻想到了自己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是何许人也。前任宗主陆欺霜之子,修仙奇才,闭关修炼了三年……他的身体,应该早已和寻常的凡人不同。 “……让长老担心了。”沈厌夜道歉,然后他又询问道,“其他三位长老呢?” “他们去处理宗门内部的事情了。”无极长老抚摸着胡须,“自从你的母亲飞升以来,你又在闭关修炼,因此总们内部的事情都是由我们四人处理。我们不能一直在试剑窟前等你,所以他们先行离去了。” 沈厌夜颔首,旋即道:“劳烦四位长老。等到厌夜继承大统,一定不再让四位长老如此劳累。” 虽然是少年人的声音,但是由沈厌夜说出来,却令人感到无比的可靠。无极长老一面欣慰地感慨太乙剑宗终于能有一位少年英才来挑起重担了,一面又感到有些心疼。沈厌夜从小就开始修炼,而远超常人的资质更是让他的进展一日千里,但是长年累月的修炼也磨灭了独属于少年人的天真活泼。 他的神色沉着而淡然,眼神像是乌黑的潭水。在老人的印象中,少年身边很少有任何人与他比肩而立,他的身影总是显得孤高但是寂寞。 “厌夜……若不是陆宗主飞升离去,我们也不希望你立刻挑起宗主的责任。你……下个月才刚满十七岁。” 玉铃儿还在他的怀里啜泣着。而沈厌夜一面轻轻拍打着玉铃儿的脊背,淡定的表情下,是一颗想要吐槽的心。 他知道自己这个身体的年龄很小,但是他没有猜到居然这么小,居然才十七岁!而且听说沈厌夜之前闭关修炼了三年,也就是说他在十二岁多还不到十三岁的时候就跑去哪个深山顶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各种修炼了?! 坑爹呢这是?!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有自虐的倾向啊?! “喂,沈厌夜……” 就在他思索着要怎么回答的时候,他怀里的少女忽然抬起了头来:“你……从试剑窟里带出你的剑了吧?” 玉铃儿的话此刻也提醒了无极长老,老人的目光立刻落在了沈厌夜的右手上。 天色有些昏暗,而沈厌夜的衣摆又将那把剑的模样掩去了大半,是以无极长老并没有立刻认出那把剑。相反的,他已经立刻想到了试剑窟里另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乃是灵珊仙子的首徒、亦是第十四代宗主惜年仙君的佩剑,惜花。 沈厌夜有些奇怪——他看到老者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剑上时,下意识地将握剑的手往身后放了放,因为他不希望这个老人一下子就发现自己手中拿的是传说中凶煞无比的妖剑。但是,出乎他预料的,老者居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老者接下来的话则让沈厌夜明白他认错了。 “惜花是惜年仙君的佩剑,当年惜年仙君斩断了狱谷的十三道天险,成功地救出被困了上百年的灵珊仙子时,就是凭借惜花剑。当年你的母亲本想选惜花剑,但是却为惜花剑所拒。如今它既然愿意认你为主,那么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老者的目光十分欣慰。果然他和其他三位长老没有看错,沈厌夜的确是能肩负大统的人。就连惜年仙君的佩剑都愿意认他为主,以后他若出任宗主,定可重振门派,比他的母亲做的还要出色吧…… “……谨遵长老教诲。” 沈厌夜这么说着,握着劫火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下一个瞬间,一股温热的触感从劫火剑的剑鞘传入了他的手中,带着令人心安的感觉。 再一次,这把传闻中乖戾无比的剑给予了他与凶煞之名完全不同的感觉。沈厌夜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玉铃儿的肩膀,示意她可以起来了。 少女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怀抱,倒是没有对他手中的剑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在她的眼里,只要他能平安回来就好了,管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剑呢! “铃儿,你还趴在师兄身上做什么?成何体统。” 被点名的少女撇了撇嘴,然后放开他的衣服,回到了师父的身边。 “厌夜,你已经在试剑窟里待了三天了,还是快些回到乾灵峰歇息吧。”老者慈祥地笑道,“下个月初一,便是你的继位大典,你记得要好好准备。” “是,厌夜明白。” ………………………………………… 沈厌夜与玉铃儿、无极长老一道回到了太乙剑宗。这一路上,一直对宗门忠心耿耿的长老觉得自己有义务给闭关三年、一出关便要继承宗主之位的少年讲述一下宗门内外的大致情况。 玉铃儿表现出一副“真无聊啊”的表情,但是出乎预料的,她还是仔细地听着无极长老的讲话。在无极长老停顿的间歇,少女会适时插话,替他解释一些细节的问题,而沈厌夜并未对少女对宗门事务的稔熟而感到奇怪。 原著里的玉铃儿虽然心思活泼、个性单纯,但是她并不是天真少女。她是无极长老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宗门的师姐,自然天资聪颖、修为高深。之后她倾心于主角,在主角闯荡各种秘境时,一次一次地替他坐镇后方,当真是一个贤内助,对“沈厌夜”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 沈厌夜一面仔细聆听者无极长老的话,一面在脑中过滤原著对玉铃儿的描述。他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对这个世界的任何看似出乎预料的事情感到惊讶了。如果事情和原著描写的不一样,他会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活在小说里。如果事情和原著描写的一模一样,他会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现在生活在小说的世界中。 就这样,三人回到了太乙剑宗。玉铃儿回到了她的寝殿,而无极长老也去歇息了。沈厌夜思索着现在太乙剑宗上下的情况,寻着来时的记忆回到了自己起居的乾灵殿。 殿中站着婀娜美丽的掌灯侍女。见沈厌夜回来了,她们立刻跪下身迎接他:“恭迎少宗主。” “……” 尽管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但是沈厌夜还是不太习惯一堆人向自己下跪。在他示意她们起身之后,为首那位美丽的女子对他福了一福,道: “少宗主,汤池已经准备好了,您可以随时沐浴。” 哦! 能洗澡了吗? 这对于浑身是土的他来说,简直太幸福了啊! 于是他立刻跟着这位美丽的侍女来到了大得不像话的汤池。到达目的地后,那侍女转过身来,又向他行了一礼:“少宗主,请让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他还是不太能习惯在自己不熟悉的异性面前宽衣。 “啊……?”侍女美丽的脸色露出了惶恐的神色。她立刻跪了下来,“少宗主……可是嫌弃红萼?” “并非。”沈厌夜扶她起来,“只是我今日太过劳累,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们都下去便是了。” 他说的是站在汤池四周的其他侍女们。 红萼虽然内心疑惑,但是少宗主发话了,她不得不从。于是她带领着其他的姐妹们鱼贯走出汤池后,轻轻出了一口气的沈厌夜才开始慢慢脱去身上繁琐的服饰。 发饰、腰饰和佩玉连同劫火剑一道,被他放在了衣物的旁边。一//丝//不//挂的少年围起了一块丝绸,赤足踏入了温热的水中。 他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会这被温暖包围着的感觉,然后睁开了眼睛,开始继续思索无极长老对他说过的话。 太乙剑宗这个门派和《剑主》里的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宗门内部有一位宗主、四大门内长老,带领着十数亲传弟子,组成了太乙剑宗的核心。而外门则有七位客居长老,以及众多的外门弟子。外门弟子之中,自然也有等级之分。 客居长老在宗门内的地位甚至不如那些内门长老的亲传弟子,但对于绝大多数门人来说,能被这些客居长老收为弟子,也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事情。 自从三年前陆欺霜飞升之后,宗门四大长老暂时分担了她的责任。虽然内部有少许的动乱,但是都被四位长老们镇压下去了。 ——但是,形势并非一片大好。 “……太乙剑宗和凌霄剑派多次争夺第一修仙大派的称号,因此关系虽然说不上势如水火,但是也是两看两相厌。在陆宗主飞升之后,他们一直处心积虑地想给我们找麻烦。因此……下月初一,你继承大统之日,要格外小心凌霄剑派的人。” “凌霄剑派……” 少年随意地靠在汤池的一角,伸出手掬起了一捧清水。 清澈的水映照着周围明明灭灭的火光,整个宽敞之极的汤池因为空旷而显得静谧。墨色的眸子看着那捧水在他的指尖流下,少年勾起唇角,呼唤着自己身边的剑灵。 “沈莲。关于凌霄剑派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呢?” 第五章 “凌霄剑派吗?” 成年男子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红衣的剑灵甫一现身便半跪下身对少年施礼,然后开始回忆自己对凌霄剑派的印象。 “我在试剑窟里被关了许多年,因此对他们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很久以前了。”沈莲道,“在我还未曾被封印入试剑窟时,凌霄剑派的掌门人灵宝真人迎娶了栖霞阁的阁主雨玲珑。而栖霞阁的人擅长炼制丹药,故而宝灵真人凭借雨玲珑炼制的仙丹,境界一日千里。只是……” 剑灵想了想,然后语气笃定道:“他应该还没有飞升成仙。” “他的确没有飞升成仙。”这是他从无极长老口中听来的,“他现在还是凌霄剑派的掌门人呢。不过……你为什么能如此笃定?” 沈厌夜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取来了清洗头发的清色的液体将之抹在头发上,然后侧过身去,开始清理自己的长发。整个汤池的大殿安静极了,沈莲的声音在微微荡漾的水声中显得分外安然: “因为他心术太险,而心术太过险恶之人与内心有牵挂之人,就算法力再高强,也无法渡过九重雷劫的考验。” 听了身后剑灵的话,沈厌夜疑惑地皱眉:“可是……只要功力到达了一定程度,九天雷劫会自动降下不是吗?” “的确如您所说。灵宝真人心思险恶,但是也精于算计。在我还未被关进试剑窟的时候,他就一直巧妙地维持着自己的修为,使之不再增长,同时也不会引动九天雷劫。说起来……主人是在担心凌霄剑派会在下个月的继位大典上对您不利?” 沈厌夜点了点头。 “主人大可不必如此担心,我会保护您的。”沈莲的声音听上去恭敬而虔诚,“您是我的主人,是给予了我姓名的人,是我发誓要效忠的人。如果有谁想要伤害您,就必须先斩断劫火剑的剑身。” 顿了顿,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符合劫火剑凶名的嗜血戾气,声线也因此变得有些妖异:“而这仙天之下,还没有我不能杀的人。” 劫火剑灵如是说着,然而他的主人却忽然转过身来。 明明灭灭的火光让少年身体上的水渍显得格外清晰,而少年的脸上依旧表情淡漠,只是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却深沉而严肃。沈莲被他这样注视着,不由得愣了愣: “主人……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沈莲,我很感谢你愿意保护我,但是我想要自己变强,而不是永远靠着其他人的肩膀。” 一个人,无论在怎样的世界里,都要学会变强,用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不受外物的压制,并用自己的力量去压制外物。否则,这个人一辈子就需要依附在外物之上的,因此他将被外物束缚,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沈厌夜拒绝这样的依附,这有悖于他向往的自由。 而沈莲微微皱眉。 脑中有短暂但是破碎的画面闪过,大抵都是关于沈厌夜的。已经成年的男子的容颜俊俏之极但是十分冰冷。他的长剑上沾染着无数修士和魔物的鲜血,他的长袍像是黑色的招魂幡。 他的脑中总会出现一些片段,比如陆欺霜身死,比如沈厌夜询问自己的心愿。他不知道这些记忆从何而来——也许它们只是梦魇……无比接近真实的、让他几乎信以为真的幻影。 “……您会变得很强的。”劫火剑灵温和地注视着他,“您会变得……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强。” 他的神色真诚毫不伪作,一点也不像是在说为了让沈厌夜开心起来的奉承话。而沈厌夜倒是被这太过郑重的表情逗笑了—— “你可是见过魔主重渊的人,难道我会比他还要强?”沈厌夜笑了笑,“好啦,该回归正题了。沈莲,我想要变强,但是……”他的想了想,用了一个绝对保险的说法,可以让这个剑灵不对自己的来历产生任何怀疑—— “我闭关了三年,但是功力有所涨进的同时……我的记忆也有些混乱。无极长老告诉我这是正常的现象,但是我感到有些不安……我甚至无法记清自己的剑术。” 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莲的脸色。而武力值爆表但是心思意外单纯的沈莲居然没有对他的话产生怀疑,反而十分理解地点头: “主人,请您不必担心。每当修士的功力进展过快、或者闭关时间太久时,都会出现记忆混乱的现象。最极端的修士还曾经忘记过自己修习的所有法诀呢。”说到这里,沈莲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虽然这些遗忘只是暂时的,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还请您以后注意修炼的循序渐进,切莫贪求进展。” “那么……有什么方法能够快速想起来?”沈厌夜一面说着,一面心里盘算着这个身体之前的功力。虽然魂魄换了个人,但是身体的功力是还在的——否则他也不可能在试剑窟里待三天。以此类推,这个身体原主人的剑技,应该也还在。 因此,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想起那些剑招和法诀的使用方法,否则—— “我唯恐凌霄剑派会在之后的继位大典上寻衅滋事。我若不能立刻想起我的剑法,恐怕到时候会贻笑大方。” 对于他的顾虑,剑灵露出了安抚的笑容:“主人不必担心,只要稍加练习,您很快就能完全想起来。” “……此话当真?” 一向沉然平静的少年破天荒地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这让剑灵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在试剑窟里的时候,他总觉的沈厌夜似乎似乎太过淡然沉着了,让人难以相信这不过是一个下月才满十七岁的少年——刚刚在路上,听到无极长老这么说的时候,他还惊诧了一会。 而现在这份欣喜,才终于让这个少年显得灵动了一些。剑灵含笑点了点头,然而沈厌夜却立刻出了汤池,草草地擦了擦头发,然后抓住了沈莲的衣袖—— “现在!陪我立刻练剑!” “……主人,我之前才说过,请您不要太过贪求进展。” “这不是贪求进展!这是熟悉之前的剑招!” “可是您已经很累了……在试剑窟待了那么久……” “不,我不累的!”沈厌夜费力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才到对方的鼻尖。这样的身高差让他一切的命令都大打折扣,因此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 “还是说……你不愿意教我……” 少年失望的神色简直是杀手锏,瞬间让沈莲陷入了“违背主人的命令”和“枉顾主人的身体”的两难抉择中。 由于对方之前在试剑窟结下的印让他无法违背“永不伤害主人”的誓言,还有沈莲与传说中的凶煞、暴戾完全无法挂钩的行为,这让沈厌夜倒不是很怕他。见他露出了纠结的表情,沈厌夜忽然玩心大起,忽然想要逗一下这个剑灵。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少年脸上的神色再次变得冷漠,像是一层伪装重新覆盖在了他的脸上。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放下了,在暗红色的衣衫上留下了深色的水渍。而少年拾起了几件衣物,躲进了屏风的内侧。 “等……等一下!”沈莲彻底投降,“请您千万不要……不要生气!”虽然他觉得主人没有生气,只是在闹别扭…… ——毕竟自己的主人还是个小孩子嘛。尽管看上去少年老成,但是他终究只有十七岁而已。 而站在屏风内侧换衣服的沈厌夜也在反省着自己之前的行为——难道人的身体变的年轻了,心态也会变得幼稚? 然而这一切在他走出屏风的时候又变得不重要了。因为那个妖异的剑灵此刻正手足无措地望着他,脸上的表情纠结万分。 “主人,我明白了,我这就陪您去练剑,只是时间不能太久……哎?!您这身衣服……” 他以为他会换上就寝时的服饰,却没想到—— “哈哈哈哈,沈莲,你还真是可爱,我早就料到你不会拒绝我。”已经换好了一身劲装的少年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剑灵,终于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意,“既然这样,就走吧?” 说完,也没等剑灵回答,就直接走向了汤池大殿的出口。而沈莲愣了愣,立刻跟随而上。而沈厌夜回过头去,却见剑灵的脸上有着无奈但是温暖的笑意。 “时间不能太久……!只能半个时辰!” “多练一会也不会死……” “那……那只能一个时辰!真的不能再多了!啊……主人,请您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我不能看着您折腾自己的身体!” ……………………………… 继承大统的人,在他继承大统之日,才刚满十七岁。 整个太乙剑宗上下都在忙着筹办。修仙之人很少庆祝生辰,因此他们在全力以赴地筹备继位大典的事情。 就算他是前任宗主的独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但是他的年龄还是太小了。然而,就在大半个月前,少宗主沈厌夜从试剑窟里取来“惜花”剑之后,连外门几位对他颇有微词的客居长老都对他赞不绝口。 “那可是惜年仙君的佩剑啊!”青鸾长老感叹道,“既然连陆宗主都敢拒绝的惜花剑选择了少宗主,那么也许他真的能带领太乙剑宗一雪前耻……一挫凌霄剑派吧!” 然而取来了惜花剑的少宗主却并未抛头露面。听和他亲近的玉铃儿说,他终日将自己关在乾灵峰的后山练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于是这不仅让长老们对他赞不绝口,更让普通的弟子对他心生崇拜。 “少宗主不仅仙骨天成,继承了陆宗主的灵力,难得的是对于修炼之事如此刻苦。我若有少宗主十分之一的天赋,哪里还会如此努力地修炼呢?” 第六章 数日后,乾灵峰,后山。 乾灵峰处于阳明、少阳、太阳三道地脉交界之处,故而灵气充裕。山间花草皆有灵性,鸟兽可聆人语。而三道地脉于地底交织缠绕,最终汇聚于乾灵峰后山。乾灵峰的后山一向是历代宗主清修幽居之地,正是由于这地脉的流向。这里的灵气比其他地方都要充裕的多,修炼起来虽然说不上是一日千里,但是好歹能让人事半功倍。 此时正直三春景色。不知名的高大树木下垂落着青碧色的藤蔓,藤蔓上则开着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风中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幽香,有几朵落在了亭台的栏杆上。而石桥下,又时不时有些落花枝叶于溪水之上漂流而过。 景致固然美丽,然而最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在一片如雨落花中挥剑的少年。 剑光像是丝缎,在花雨之中穿梭着,未带起一丝波澜。而少年脚步飞旋,身法恍若惊鸿游龙,和他的剑光融为一体,快得像是划破天空的闪电,根本让人无法捕捉! 剑柄在少年指尖绕了一圈。他反手持剑,脚尖点地,踏着一地的繁花向后掠起。然后,他倒提霜锋,猛然向前方的虚空刺了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任由他怎么使力,硬是无法向前再挪动半步! 沈厌夜后退了一步,沉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挫败的表情。见他已不再有战意,他眼前的空气也晃了晃,旋即一个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之前的地方。 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橫在沈厌夜的剑锋上。红衣的男子温和地看着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少年,然后撤开了手,对他行礼: “主人,您剑技的增长令人印象深刻。” 一面这么说着,剑灵一面回想着不久前少年央求自己陪他练剑的场景。那时的他虽有一身功法,但是身形有些的顿滞,就连拿剑的手都一些不稳,的确如同他自己所说的,忘记了许多。 “如今您似乎已经想起了之前全部的剑法。”剑灵望着他的主人,“而您已经是明虚期的修为。在明日您继承大统之时,只要出面‘挑衅’的不是那些宗门的长老掌门,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根据沈厌夜之前的经验,就算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和原著已经相距十万八千里,但是一些基本的规则还是没有变。这个世界修行的基准分别为炼气、筑基、结丹、明虚、化神、炼虚、大乘、渡劫。 他只是用了一些小聪明让沈莲相信自己真的是什么都忘了,于是沈莲告诉了自己他对他修为的判断。只是,根据一个修士的标准,在未及弱冠之年便达到明虚期的修为已经是千年万年难得一见了;但是对于一个宗门的宗主来说,仅仅是明虚期,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 沈厌夜垂下眼睛。他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与他相处了二十多天的沈莲已经有些明白主人的想法了——这大概要归功于沈厌夜没有经常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 “主人,请您不要妄自菲薄。您的母亲是白日飞升的剑仙,而您也是万中无一的修仙奇才。不出百年,您也许就可以渡劫飞升,因此请不要因为现在的进境感到困扰。” 红衣的剑灵单膝跪地,右手贴于胸前,抬起头望着他的主人。 耀眼的日光倾斜而下,从沈厌夜的背后落下,让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因此沈莲没有看清他的表情。而相反的,明亮的日光却将他的脸颊映照得毫发毕现。在沈厌夜的眼里,他只看到剑灵虔诚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瞳孔里闪烁的神色几乎称得上是无条件的信任,以及温柔。 沈莲,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并不值得你如此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主人,您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以您的资质,只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年的时间,就可以达到化神或者炼虚。到那时您便是当之无愧的宗主了,仙天之下任何人都不会胆敢质疑。” “不,沈莲,我并不只是想要当宗主。”沈厌夜低声道,“继承宗主之位,只是责任而已,是我必须完成的一步,我不能任性地看着太乙剑宗群龙无首,而自己却幼稚地逃脱自己的责任。” 沈莲愣了愣——他本以为,沈厌夜之所以想要变强,是因为他想保护他母亲的宗门。而如今,他居然说……这不过是他的责任? “我想要变强。只有变得强大了,才能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才能不受外物的压迫和欺凌,才能有资本枉顾他人的看法。我……” 少年抬起头来,直视着悬挂在高天之上的太阳,任由那刺眼的光芒灼伤眼睛,也没有闭上双眼。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那日色伸出了五指,然后渐渐地握紧拳头,再松开,再握紧。 沈莲疑惑地注视着他的动作,然而少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一次次地握拳,松开,再握拳,像是要抓住那夺目的光。 “终有一日……”他喃喃道,“我会让日光都不会从我的指尖流走。” “主人……”剑灵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听起来有些情绪莫辨,“您就这么向往强大的力量吗?” 沈厌夜并未回答,而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拉住了自己的肩膀。那力道温柔但是不失强硬,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向后倒去,然后靠在一个人的胸膛上。 “您……愿意为了强大的力量……而付出一切代价吗?” 温热的吐息吹拂在他的耳边,一向温润的声线此刻带了些许妖异。沈厌夜侧过头去,却看见不属于自己的、乌黑的长发顺着自己的肩膀流淌下去,挡住了红衣剑灵的眼,只余单薄的唇徘徊在自己的颈边。 “我可以给您一切您所要的……”剑灵的手指已经攀上了他的脸颊,而唇已经贴合在了少年的颈子。白皙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修仙之人的气血里萦绕着充盈的灵气,一下一下刺激着剑灵的理智,他几乎要用尽全部的力量才让自己不会真的咬下去。 在沈厌夜看不到的地方,暗红色的瞳仁里闪烁着担忧。 他不会忘记从前妄图控制自己的那些修士们到底为什么会被吸干气血。 ——自己是魔主重渊铸造的妖剑,而他们向往强大的力量。 ——对力量的向往让他们变成了欲//望的奴隶,为了换取强大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然而他们却不知道,火狱红莲乃是吸收了怨灵们贪欲和怨怼的不祥的花朵,对于玩弄这些贪婪的人心,他最为擅长。 他们为劫火剑灵引诱。有的想要将之炼化,有的想要取之法力,但是最后无一没有被劫火剑反噬。 ……主人,请原谅我这次的失礼。我不会伤害您,但是我不能看着您走上和他们一样的道路。 沈莲一面愧疚着,一面继续“诱//惑”着沈厌夜。只要等他承认了自己对力量不顾一切的向往,那么他就会假装反噬他,把他狠狠的弄痛,这样他会清醒过来的! 指尖在少年的锁骨上留下划痕,暗红色的眼睛眯了起来,弧线完美的唇勾起妖异的笑。虽然没有伤害沈厌夜的意思,但是剑灵十分的好奇。他很想看到主人吃痛的样子。不知他被疼痛摄住时,这张脸还会不会保持沉然平静? ——不,不可以,这是对主人的不敬。他只需要让他清醒过来就好。他应当克制自己破坏嗜血的本能……他不能伤害主人…… “如何呢……沈……厌夜?” 妖异的声线里沁着鲜血的馨香。 修长的指骨轻轻摩擦着少年纤细的下颌,妖剑的剑灵终于抛下了诱//惑的果实。 “跟我在一起,我会给你强大的力量。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我会带你去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里你将是世间万物的统治者。在你的国度下,你会见证真实的疯狂……。” “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想我如果说错话了,似乎就会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少年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而沈莲的手指还贴在他的喉结上,声带微微的震颤让沈莲的手僵了僵。 “沈莲,我和你之前遇到的傻瓜不一样。他们为了强大的力量而放弃了一切,而我追求力量的原因,是因为我想要自由。……至于什么世间万物的统治者……我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统治者的身份是另一重责任,而责任是枷锁,这有悖于我向往的自由。” “……”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主人好像成功地抵御了权力的诱//惑呢? 不愧是他的主人!果然和之前那些自己两句话就忽悠成功的家伙们不是一个层次的! 这个认知让剑灵开心极了,然后把沈厌夜抱得更紧了! 沈厌夜:“……”雾草这是什么节奏…… “主人,我已经立下了誓言、结下了咒令表示不会伤害您,因此就算我有心反噬,也是无果。” 剑灵的声音褪去了魅惑和妖异,重新变得温润,语调中只剩下担心。 “我只是不希望您太过醉心于强大的力量。然后越来越偏执,导致错悟天道,最终在天劫下魂飞魄散,道消身死……” “我不会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之前就是这么噬主的?” “……是。怎么了?”剑灵侧过脸着自己的主人,“您认为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拜托,不要用那种真诚无辜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向我询问该如何提高你的噬主技巧好不好!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吓人啊! 沈厌夜表面淡定无比,内心的草泥马已经如同战车一样奔腾驰骋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 虽然内心在吐槽,但是他居然回答了沈莲的疑问:“如果你以后想反噬别人的时候,记得不要总用权力来诱//惑。对于人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东西比权力要更加美好,也比权力要更加致命。比如……” 沈厌夜顿了顿,忽然笑道:“比如自由,比如平等。比如……爱。” “……爱?” 这个字出口的瞬间,他忽然感到内心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却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有几副残缺的图案像是浮光掠影一样一闪而过,他没能抓住。 “什么……是爱?” “……” 破天荒的,剑灵看到他的主人露出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的表情。沈厌夜思索了一会,不确定道: “想要保护一个人,让他远离一切的危险,想要永远不和这个人分开,只要看着他就会觉得很开心很温暖……这就是爱……吧?” “原来是这样!”沈莲很开心,然后说出来的话直接将沈厌夜雷得外焦里嫩。 “主人,我爱您。” “……” “……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从未想到会有一个男人对我说‘我爱你’。”沈厌夜深深吸了一口气。 “啊……如果让您困扰了,我很抱歉。”剑灵低下头去。 这是被主人嫌弃了吗? “不,沈莲,谢谢你。” “爱并不只有一种,而是有很多种形式。有手足之情,亲子之情,夫妻之情,君臣之情……而每一种都是同等的珍贵。因此……” “我很荣幸……能得到你的爱。” …… 就在打打闹闹中,一天的时间飞快地过去。在乾灵殿内,红衣的剑灵望着少年安静的睡颜,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主人,您是最强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是如此笃信,您会成为我见过最强的人。……也许连重渊大人都将对您望尘莫及。因此,请您不要妄自菲薄,请您……耐心等待。” “而在您能够纵横仙天之下之前,我会一直守护着您。” 剑灵长袖一挥,所有的烛火便应声熄灭。 “晚安,我的主人。” 而沉浸在睡梦中的少年微微侧了侧身,不知有没有听见。 第七章 “沈厌夜要继承宗主之位了,明日就要请我们赴宴了,但是请帖刚刚才送到呢。” “哦?刚刚?” “不错,就是今天晚上。而明天他们就要我们来赴宴。夫君,你说,他们是不是欺人太甚?” 纤纤美丽的红指甲在那请帖上漫不经心地点着,中年美妇冷冷地扬起一个笑。 “就连百花山的那群贱婢和应天宫那些妖怪都早我栖霞阁和你凌霄剑派收到请帖呢。” 听闻她的话,头戴太极冠的老者目光如电,直接看了过来。百花山是一群女修,以男子元阳为修行基础,时常与男人共赴*,以采阳补阴的媚术提升修为。因此,就她们修为都十分高深,却一向为绝大多数门派所看不起。 而对于绝大多数自诩名门大派的宗门来说,应天宫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还不如百花山。后者虽然干着下流勾当,但好歹还是人;而应天宫则是由妖修组成的,而应天宫的宫主,纵然于数百年前各大派面临灭顶之灾时挥出了那惊天一刀,也不过是个妖罢了。 “本以为陆欺霜那个贱婢走了,太乙剑宗会收敛一点,没想到他们不但如此目中无人,还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们。真当我们凌霄剑派和栖霞阁是好欺负的?”老者,或者说,灵宝真人冷冷地哼了一声,“难道他们以为凭借沈厌夜那个连自己爹都不知道的孽种会重振太乙剑宗?” 栖霞阁主雨玲珑翻开手中的请帖。那请帖为翠玉所装饰,内里光洁平滑,却并无一词一句。随着她完全张开请帖的瞬间,一道白色的光从那请帖中射出,在两人面前形成了短短的几句话。 “新主沈厌夜已得佩剑惜花,继位在即。万祈俯念雨阁主、灵宝掌门莅临,殊为荣也。不尽。” 这请贴上的话实在是短得不像样子,简直就是召之两人便不得不来的语气。灵宝真人怒极反笑,恨声说了几个“好”字,一掌重重地拍击在那请帖上!白玉制成的请帖瞬间化作飞灰,就是那张放着请帖的桌子也被他劈成了两半,桌脚陷入坚硬的黑曜石地面! “沈厌夜那个小子,以为拿到惜年仙君的佩剑,就能无法无天了么!”老者冷哼,“娘子,明天我们就去参加那小子的继位大典。我倒要亲自会会那个拿了惜花剑的小子,看他到底有什么能耐!” 比起她的丈夫,雨玲珑显然还算冷静些:“夫君,这样不妥。沈厌夜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虽然功力肯定不及你,但是你若直接和他打斗,就算是赢了,也会对凌霄剑派不好。” “……”老者狠狠地拍了拍桌子,却也无法,“不挫一挫那小子,太乙剑宗就会继续蹬鼻子上脸!我怎么能忍下这口气!” “夫君,莫急啊。”雨玲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不如这样……” …………………… “哼哼哼哼,沈小子,待会就让你好看!”想着自己和夫人昨夜的计划,灵宝真人面露寒冷之色,看着那站在高台上的少年。 乌黑的长发被墨玉的发冠竖起,一根碧玉的簪子斜斜插在发间。少年穿着暗纹滚边的黑色长袍,衣角上的绣线乃是珍贵无比的天蚕冰丝所绣,在天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不同的颜色,给漆黑如夜的长袍平添几缕绚烂。在无极长老将象征太乙剑宗宗主的玉佩郑重地挂在他的腰间时,少年微微垂下头去,发间的碧玉微微垂落,像是晃动的柳叶。 “感谢各位长老、各位门人对厌夜的期望。母亲飞升前,曾对宗门有过未完成的期望。如今厌夜定当子承母业,完成母亲大人的愿望。” 无极长老欣慰地点了点头,目光划过他腰间玉佩的时候,又划过了他腰间的佩剑。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那把剑极为熟悉,但好像不是惜花剑的样式,然而下一个瞬间沈厌夜已经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风掣动了他的长袍,将手中的佩剑挡住。而老人愣了愣,只当自己老眼昏花。在一面感叹自己年老体衰的同时,一面欣慰地看着新宗主的背影。 沈厌夜不止是修仙奇才,更加难得的是性情淡然,心思缜密,适合担当一宗之主。如果有他带领太乙剑宗走下去的话,自己就算那一日真的去了幽冥黄泉,也不会觉得愧对陆宗主了吧? 不管无极长老做何感想,沈厌夜已经缓步向前走去。黑色的长袍在地上迤逦开来,黑色的佩剑被他握在手里。他的步伐缓慢但是坚定,黑色丝缎的方头靴向前走一步,身后太乙剑宗的弟子们便全部单膝跪地表示他们对自己宗主的忠诚。 然而这些弟子的眼光中不乏羡慕和惊艳——那些男弟子羡慕他的资质,而面露惊艳之色的自然是那些女弟子。 沈厌夜时常闭关修炼,因此她们很少有人知道他的长相,因此如今许多少女都惊住了。那是怎样一位俊俏的少年,修炼的时光没有磨去他的棱角,反而让他变得沉稳的同时,也更加锋芒毕露。在他转过脸的时候,右眼下露出了一颗不起眼的泪痣,顷刻间能夺取人的爱慕。 而玉铃儿也随着无极长老跪下,但是她的目光一直牢牢地追随着越走越远的人。 沈厌夜:“……” 直到现在,他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自己穿越成了一个□□文的主角。 最终他走过了由太乙剑宗的弟子们组成的队伍,来到了其他门派的长老们、掌门面前,向他们一一致敬。绝大多数掌门和长老们都还是正常的,只是凌霄剑派与栖霞阁的掌门看他的眼神有那么点诡异,而两派弟子的神色也不怎么友好。 沈厌夜觉得没什么——反正他们一直互相不对眼。于是他以高超的应答技巧应付完了灵宝真人和雨玲珑的刁难,却没有注意到没有讨到好处的两人在他转身的瞬间对视了一眼,然后阴狠地看着自己。 只是两人的神色并未逃过其他人的眼睛。只见百花山的主人、衣着暴露的花蝴蝶伸出纤纤素手挑了挑面纱,语气轻柔地笑道:“雨阁主,灵宝掌门,别看啦。人家沈宗主年纪还小,你们都是老人家了,可不要乱打人家的主意哦!” 任何人,尤其是女人,最讨厌被别人说老,更何况是被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死对头?是以雨玲珑立刻冷笑着回答道:“花山主误会了,我和夫君怎么可能有加害沈宗主之心。” 她刻意曲解了“乱打人家主意”这种龌龊的暗指,但是内心则不断地骂着这女人的无耻。 “娘子说的没错。”灵宝真人也冷冷地瞪着她,“倒是山主你可要注意,沈宗主可是取得了惜花剑,不会那么轻易地就被你惑去心神,然后当你的炉鼎。”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沈厌夜已经走远了,自然没有听到,因此灵宝真人也肆无忌惮起来。炉鼎,顾名思义,就是那种专门用来给男修采补元阴和女修采补元阳的修士。花蝴蝶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倒是把沈厌夜和“炉鼎”挂上了勾,显然对沈厌夜没有什么好感,更是对花蝴蝶轻蔑不已。 花蝴蝶“哼”了一声,随手提了提几乎要盖不住酥胸的围襟。她刚要反击,而不远处的应天宫主叶青竹则开口道: “雨阁主和灵宝掌门以为我们都是聋子瞎子?在太乙剑宗之主继位的大典上,你们先是与花山主争吵并声称花山主对沈宗主有不轨之心,然后又公然把沈宗主称作‘炉鼎’。不知两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声音可是很大,别说周围其他门派的掌门弟子们了,就连站得最远的太乙剑宗诸人都听的一清二楚。以青鸾长老为首的几位客居长老对望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了沈厌夜——如果他连这点冲突都无法解决,那也将无法胜任宗主的位置。 “好……好过分!!”玉铃儿已经因为应天宫主的话气愤不已,“他们居然说沈厌夜……宗主是……是……”后面那个词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不行,我们要上去说理——师父?!您为什么拉我?” “铃儿,你性子太冲动,会帮倒忙的。且看宗主怎么处理吧。”老者摸了摸胡须,语气里有着自豪,“我们太乙剑宗的宗主可不是那么容易吃亏的人。” …… 沈厌夜的神色依旧平静不起一丝波澜。而这让在场诸位掌门长老们立刻议论纷纷。 “沈宗主虽然年少,但是心性不错呢!” “是啊是啊,就算是我,被人说成‘炉鼎’肯定都要生气的!” “虽然太乙剑宗和栖霞、凌霄一向互相看不满,可是沈宗主难道要直接和雨阁主、灵宝真人撕破脸?” 而雨玲珑和灵宝真人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掩饰或者辩解,否则就是示弱。想起太乙剑宗这些年一直压在他们头上,他们怎么可以对一个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孩子示弱! 因此他们也只能闭嘴,冷冷地看着他。 太乙剑宗新任宗主的平静的确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就连挑起了事端想要看看这位宗主具体如何的应天宫主和一直旁观一切的百花山主都露出了惊讶和赞许的神色。 然而沈厌夜其实根本不像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淡定。 握住剑的手心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变得冰凉无比。 而他唯一的砝码,就是手中强大无比的妖剑。 此时此刻,像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剑鞘里流淌入了他的手心,再一次安抚了他的情绪。 “雨阁主,灵宝掌门。”沈厌夜听见自己说,“我想我们之间存在误会。” 第八章 雨玲珑和灵宝真人本来还在为这个预料之外的插曲而感到烦恼,结果沈厌夜居然提出“和解”的意向,这让本来还有些打退堂鼓的两人忽然有了底气——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再怎么优秀,也没有能直接和他们正面起冲突的本钱。 “哦?可是我并不认为是误会啊,沈宗主。”雨玲珑斜睨着他,尖尖的红指甲摸着自己的下颌,“太乙剑宗之主继位大典,栖霞阁与凌霄剑派居然只在前一天晚上才收到请帖,而且请帖上的话还分外不客气,因此我们二人前来向沈宗主讨个说法。” 沈厌夜愣了愣,下意识就想回头向无极长老等人确定,但是他忍住了——不能让他们看出自己的弱势。他知道负责书写这些请帖的华明长老一向对栖霞阁和凌霄剑派嗤之以鼻,但是他好歹一把年纪了,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如此幼稚地“置气”,尤其是在这种置气还能引发可以预见的后果的时候! 内心百转千回。沈厌夜想好了一个说辞,刚想回复,不料应天宫的宫主再次抢先了一步: “雨阁主这么说可就不对了。”青衣男子抱起手臂,有些看戏似的表情停留在雨玲珑与灵宝真人的脸上,“你既然说太乙剑宗对你夫妇不敬,那么你倒是拿出那不敬证据啊?那请帖呢?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叶青竹说这话可并不是为了帮沈厌夜或者为了把他往进退两难的窘境上推,而是他实在看不惯这道貌岸然的夫妇俩,因此只要有能挤兑他们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 “你!” 灵宝真人咬牙切齿,却又一面恼恨自己昨夜太冲动,居然毁了所谓的证据!而他的妻子则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别过头去不看叶青竹,而是狠狠地瞪着沈厌夜。 “哦?拿不出来了吧?你们这两个自诩光明正大家伙,却干这种道貌岸然的勾当,比起你们不耻的妖修尚且不如。”叶青竹很自信——他就知道这个死女人和那个死老头就是为了让沈厌夜难堪才编纂的谎言,如今果然被自己戳破了! 他越想越觉得解气,一点也没有“穷寇莫追”这种观念。见雨玲珑和灵宝真人脸上露出挫败之色,顿时更加得意:“不过,灵宝真人刚刚说沈宗主是炉鼎,这是货真价实的——”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花蝴蝶身上,唇角笑意更深,“我和花山主可是听的一清二楚呢。” 雨玲珑被叶青竹堵得无路可退,瞬间将矛头指向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沈厌夜:“……沈宗主,你倒是好厉害,居然收买了应天宫?看样子连百花山都站在你那边了呢?你难道忘记你们太乙剑宗历来的规矩了吗!” 她的话已经很明确了——你太乙剑宗是名门大派,而你作为掌门,居然和一群贱//人还有一群妖孽勾结在一起!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说了,可就真的是要和百花山、应天宫彻底争吵起来了。虽然她一直很看不惯这两个门派,但是这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先别扯这么远,雨阁主。你的夫君刚才可是真的把沈宗主叫成炉鼎了。你们认还是不认?” 一直作壁上观的花蝴蝶以及在场诸人无一不为这位新继位的太乙剑宗之主捏一把冷汗——叶青竹的性格他们都有所了解,然而就是这种什么都不顾及的性格,完全把沈厌夜推上了风口浪尖! 本来沈厌夜还可以逃避是否被叫做炉鼎这个话题,然后规避可能到来的争吵,而现在已经回不了头了! 花蝴蝶站的离他们最近。她敏锐地察觉到沈厌夜皱了皱眉,但是当她看过去的时候,黑衣的少年已经恢复了淡然的神色。 “绝对没有此事!”“那小子不就是个炉鼎么!” 雨玲珑愕然地回过头去,却看到自己丈夫的脸上露出懊恼的神情——他本来以为就要破罐子破摔了,却没想到自己的妻子在权衡之间选择改口。而雨玲珑则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灵宝真人,那眼神大概传递的意思就是:“我们是来给沈厌夜难堪的,不是来把自己赔进去的!” 事已至此,灵宝真人真的就破罐子破摔了。他讽笑着看着面不改色的沈厌夜,道:“就算他本身不是炉鼎,干的也是炉鼎才做的事!也不知道是陆欺霜和哪个野男人生的孩子,长着和陆欺霜一模一样的脸,恐怕也干着一模一样的事!” 此句一出,众皆哗然,全部指指点点。在一片沸沸扬扬的讨论声中,沈厌夜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降到了冰点。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做…… 如果息事宁人,代表自己吃了个闷亏,还会让太乙剑宗颜面扫地。如果义正言辞地指责,则代表太乙剑宗正式与栖霞阁、凌霄剑派结仇! “那个老不死的,怎可以骂陆宗主……”玉铃儿喃喃道。忽然,她飞身上前一步,却再次被老者的拂尘拦住,顿时气愤而不解地看了回去,“师父!他不仅在骂沈厌夜,还在骂陆宗主!我们怎么能忍这种奇耻大辱!” 无极长老脸上的表情也是罕见的严肃。只是,在拦下玉铃儿和另外几位看不下去想要帮忙的门内核心弟子,对他们道:“再等等。万不得已,我们才能上。” ——如若现在就上前,不仅直接代表撕破脸皮,更代表他们新任宗主无法独自解决问题,而沈厌夜也将无法建立威信。 “天啊,灵宝真人居然这么说了……这是在逼沈宗主和他们决裂啊!” “你觉得沈宗主会不会动手?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 “可是,沈宗主不过明虚期的修为,对上雨阁主和灵宝真人,不会有任何胜算!” “……够了。” 少年略带些稚嫩但是冰冷的嗓音以扩音的法术传遍了全场,像是一盆冰水倾盆浇下,熄灭了沸腾的火。 雨玲珑闭着眼叹息,灵宝真人睥睨着他,吹胡子瞪眼。 叶青竹这个时候倒是闭嘴了,而花蝴蝶脸上的表情罕见地严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厌夜。 “灵宝真人,您不觉得您今天有些太失态了吗。” 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并没有太多感情//色彩,他脸上的神色依旧沉静。只有被他握在手中的劫火剑能感受得到,沈厌夜的握力极大,渗出冷汗的手心也不断地在颤抖。沈莲不知沈厌夜到底是在强力克制着多大的愤怒,但是这个时候他又不能随意现身,因此只好暗暗地将今日之仇记在心里,等到来日必将让雨玲珑与灵宝真人十倍奉还! 在场诸人无一没有不看向灵宝真人。沈厌夜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太失态了——单凭在这种庄重的场合以那样的称呼来称呼一派之主,还辱及对方的门派先辈,不管两派之间关系如何,都是绝对不应该的。 “我的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不劳烦您告诉我,我自己清楚得很。而您对她的评价,沈厌夜会一字一句地记在心上,永志不忘。” 每说出一个字,沈厌夜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平心而论,他并没有见过自己这位“母亲”,但是从玉铃儿等人对她的描述中,他足以看出她和《剑主》中那位孤身闯荡秘境、降服劫火妖剑的剑修一样,是一位强大、冷静、端庄,但是对于宗门的同袍又意外好说话的女子。 “纵然在下愿意化干戈为玉帛,但是我的宗门定当不会允许我虚与委蛇。今日之事,只能以战代和。两位掌门若是赏脸,便在在场诸位道友的见证下,我们比试一番吧。” 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劫火剑的剑柄。只要这两人胆敢应战,那么劫火剑便会出鞘,他们会迎来最恐怖的死亡。 在其门人弟子面前,诛杀其门派掌门。 这会让本来就已经很深的仇怨变得再也无法挽回。 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事态在他能够控制之前,已经完全向着不可挽回的境地发展。 而如今,他只能感谢自己手中还有这把不世的妖剑,和曾立下咒约永不反噬的剑灵。 “厌夜!”无极长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怎么也没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而仅仅停留在明虚期的沈厌夜,纵然取得了惜花剑,也绝无可能在两位渡劫期的修士左右围攻下有任何胜算! “无极长老不必担心,厌夜自有分寸。” 沈厌夜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人,目光沉静,像是在看死人。 各种极端情绪在他的心头涌现,而他的手已经不再抖了,只是无比的冰凉,像是尸体。 “慢着!” 在众人的注视下,之前一直在旁边叹息的雨玲珑走了上来。她一把拉住还在和沈厌夜对峙的丈夫,那手指的力道几乎要把骨头捏断了,而看着沈厌夜的眼神也下降到了冰点。 “沈宗主。今日栖霞阁与凌霄剑派多有得罪,望太乙剑宗之主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栖霞阁愿意奉上十株碧月灵芝草,二十株三色凝月芽,一株九天玉兰蕊,还望沈宗主笑纳。” “娘子?!你怎么……”他本想说“你怎么阻止我?难道我还打不过一个明虚期的小鬼”,就在自己妻子警告的目光下住了嘴,只是内心还是无比疑虑。 “一些礼物,无法表示愧疚之情。若有朝一日太乙剑宗有难,栖霞阁与凌霄剑派必当全力以赴,解太乙剑宗之围。” “雨阁主深明大义,在下钦佩万分,只是这些礼物太过贵重,太乙剑宗无功受禄,总是不好的。还请雨阁主收回。” 见沈厌夜不为所动,雨玲珑暗暗咬了咬牙,连冷汗都要下来了。而她那个空有一身武力的鲁莽的丈夫还在轻轻捏她的手示意她根本不必如此示弱。对此,她真想拉着他的领子大吼一声:“你懂什么!!” 之前还没有仔细看。而就在沈厌夜微微将长剑推出剑鞘的瞬间,她看见了剑刃上攀缠的血色图腾。 那把剑……她绝无可能认错…… 该死!如果早知沈厌夜居然取得了那把剑……她怎么都不可能会去挑衅这位少年宗主! 而沈厌夜完全没有和解的意思。他静静地盯着冷汗涔涔的雨玲珑,而对方在他的注视下移开了眼睛。 ——不行了。看样子,本来想留到最后,让这位少年宗主颜面扫地的戏码,到时可以暂时用来拖一拖现在的危机。 “……这次,的确是栖霞阁和凌霄剑派有所不对。”她咬着牙,要用最大的力道控制自己,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并未打颤,“如果沈宗主认为今日非战不可,我二人本来愿意奉陪,毫无怨言。只是……沈宗主如今尚未弱冠,而我夫妇已修行千载。如若与沈宗主对敌,我们定然会占了便宜。”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沈厌夜的脸,就生怕他忽然爆发。 “因此……我希望我们的孙女、凌霄剑派与栖霞阁两派的继承人,与沈宗主修为相仿的璇玑出战。不知沈宗主意下如何?” “我身为一派之主,两位却让与贵派的三代小辈比试?”终于,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沈厌夜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个寒冷的笑意,“你们就不怕取了惜花剑的我,会立刻把她的头砍下来吗?” “……这……这是自然的。”雨玲珑强笑,“因此,为了战斗的公平,还请您不要让惜花剑出鞘。” ——这也是她唯一所期望的!只要“惜花剑”不出鞘,一切都万事大吉,就算沈厌夜认为自己让他和璇玑战斗是看不起他,从今以后对两派使多大的绊子,她也认了! “好。”沈厌夜的手指从腰间的佩剑上移开,“既然如此,我会与璇玑姑娘比试。只是两位千万要记住,今日之事,在下不会忘记。” 第九章 栖霞阁与凌霄剑派两派的弟子整齐地向旁边退了一步,留下了一道能容几人通过的路径。而路径的尽头,站着一位窈窕的少女,黑色的影子被在地上拉的很长。 一对涵烟眉,一双桃花眼。提着双剑的少女有着漆黑的夜色一般的长发,她的身姿像是柔韧的柳条。她的衣装端庄极了,并没有像一些女修一样随意将肩膀与背脊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但是少女双臂上缠绕着半透明的丝缎,将那双藕白的玉臂遮住的同时,亦留给人无尽的遐想。 此时此刻,少女的母亲——栖霞阁主与凌霄剑派掌门之女容秋正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排众而出,却不能说什么。无论是雨玲珑也好还是灵宝真人也好,她都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就算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步一步走向太乙剑宗的宗主面前,而无能为力。 她不会有事的——容秋这样安慰着自己。璇玑和沈厌夜同是明虚期的修为。就算输给了沈厌夜,也应该不会被他重伤吧…… 然而,她一面安慰着自己,又一面恼恨着自己的父母。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撞了什么鬼,居然在太乙剑宗之主继位的大典上公然出言侮辱沈厌夜!之后居然又诡异地想要息事宁人,于是派了自己的女儿上场! ………… “沈莲,很抱歉,今天不能和你一同战斗了。请你安心地看着我的战斗。” 少年轻轻地将劫火剑放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目光已经扫到明黄色衣衫的少女,她已经站在了不远处。 “主人,那璇玑姑娘与您一样是明虚期。”剑灵并没有显露出身影,但是夹杂着担忧的提醒回荡在沈厌夜的耳畔,“如果没有我的帮助,您的手里将没有佩剑……您……” 然而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沈厌夜的脸上露出了轻微的笑意:“你不相信你自己选择的持剑者?” “啊……这样么,我明白了。既然这样,祝您好运,我的主人。” 黑衣的少年对自己的佩剑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站定在璇玑不远处。他的双手空空如也,这让诸人顿时又议论纷纷。 “沈宗主。”少女甜美的声线中带着疑惑,“您……不用兵器吗。” “沈厌夜只有一把兵器,而我遵照雨阁主的意思,并不会让它出鞘。” 如是说着,少年面前的空气泛起了一阵透明的涟漪。沈厌夜伸出手,一把由灵力凝聚而成的长剑闪烁着淡淡的柔光,旋转地落在他的掌心。 “璇玑姑娘,请你全力一战。”少年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我不会手下留情。” 而璇玑凝眉看着眼前的少年。她知道自己的修为略略在他之上,但是尽管如此,她依旧不敢小瞧这位少年宗主。 他拥有所有修士望尘莫及的天资,只因两人虽然功力相仿,年龄却差了天壤。 虽然并不认为这位少年宗主会重伤自己,但是少年过度寒冷的语气依旧让她打了个寒战。想起自己的外祖父母对他的出言侮辱,她已经料想到他不会轻易地让自己好过。 “能领教太乙剑宗的剑技,是璇玑之幸。”黄衣的少女横起双剑,右手剑与眉平齐,而她透过剑锋闪耀的寒芒,望着眼前的人。 璇玑的话语无异于昭示着战斗的开始。而少年手中由灵力凝聚而成的长剑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扑向了少女的怀抱。 同样是明虚期的修士,而少女显然低估了他的速度!故而在他的长剑即将挑开她的衣衫之时,少女脚尖点地,迅速地向后掠去! 对手的逃避并未让沈厌夜放弃追击。他的身形在原地晃了晃,便忽地消失。而飞掠在半空中的少女陡然感到身后一阵强烈的杀意,因而本能地向旁边略一偏身。 惊险的一幕发生了。从虚空中伸出的长剑在她眼前斩过,距离不到三寸! 少女虽借着灵动的身姿多过了沈厌夜的攻击,然而束发的翠翘金钗却无一幸免。但见白色的剑光横扫而过,而美丽名贵的珍珠、翠玉也化作碎片,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 少女披着散落的青丝,身形如同一直黄蝶般降落在了地上,惊恐的望着他。 而场内场外,所有的人也都用看怪物的眼光注视着沈厌夜。 “怎么可能!明明同是明虚期,沈宗主怎么能把璇玑姑娘逼得节节败退!”清微派的掌门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连抚摸胡须的手都僵住了! 而站在他身边的一位清微长老道:“许是璇玑姑娘缺少对敌经验?可……沈宗主今日才十七岁,按理说应该更加没有经验才对!” 沈厌夜也落回了地面。他甩了甩袖摆,右手灵力凝成的长剑光影绰约,浮光跃金,甚是好看。 “璇玑姑娘,我说了,请你全力一战。你没有必要认为你是你们宗门派出来让我打一打出气的。如果你能战胜我,沈厌夜甘拜下风,但是如果你无法战胜我,那么败者是有败者的规矩。”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沈厌夜也并没有用什么辞令,直接就这么说了。而被说破意图的雨玲珑和灵宝真人显然脸色不太好。而站在他们身边、身为长老的容秋已经面白如纸。 站在面前的少年浑身上下散发着极为凌厉的攻击气息,这让旋即本能地感到害怕,但是她还是很好地克制住了。虽然百思不得其解——沈厌夜身为明虚期的修士怎么会有这么凌厉的攻击,但是这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她不能功成身退,也许会被沈厌夜当场斩杀。 既然这样,那么只能用尽浑身解数…… 少女在内心打定主意,然后继续与沈厌夜打斗起来,逐渐进入了状态。沈厌夜为人沉静淡然,但是他的剑却带着与他的人完全不同的凌厉,就算是一把单纯由灵力凝结的兵器都能在他手中发挥出无限的威力。 他的剑像是闪电和风暴,而她的剑却像是仙子的丝缎,轻灵地化解了急风暴雨的攻击! 然而,“快”之一字,在哪里都是最难破解的。故而少女的剑光绵若云霞,对于这样急风暴雨的攻势,她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是终究有些吃不消。 女修虽比男修更加精通术法,但与此同时,她们在体力和近身战斗之时,耐久力却不如男修。故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依旧自若,而少女已经有些气喘,颊边已是香汗淋漓! 以左手剑挡住了沈厌夜刺向她檀中的剑气,有以右手剑挡住了他抹向她颈子的剑刃。以双手剑格挡让她的下盘露出了一丝破绽! ——不好! 这个念头只来得及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而下一个瞬间,面临他的便是漫天的剑气——不,或许那不是剑气。那是为修士所控制的风,而沈厌夜已将空气凝结成一道又一道尖锐的风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了少女的小腹! 围观诸人无一不为沈厌夜绝伦的速度感到赞叹。少女的身影像是断翅的蝴蝶一般被击飞,向后滚动了数丈,然后用双剑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她的长发早已散乱,衣衫也被剑气割得不成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而站在她身前的沈厌夜不过是有些气喘,他的衣衫依旧整齐,就算发间的翠玉,也未曾为她的剑气所击落! 沈厌夜微微挑眉,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小腹的位置。 那里的衣衫已经破损,但是露出的肌肤依旧光洁而平滑。在千钧一发之际,少女用尽了全身的灵力护住了被沈厌夜攻击的部位。否则就凭刚才那一下,她必将重伤退场! ——是一个应变能力极强的女子。沈厌夜在内心对她倒是升起几分赞许之情,然而立刻便被驱之脑后。 虽然她是雨玲珑和灵宝真人的后代,但是终究和他无怨无仇。他不会杀她——这有悖他的道义,但是他却不打算让她平安退场。 而少女也有感他的战意。即使意识到自己无法战胜他,剑修的尊严依旧让她拿起双剑,摆出剑势,目光紧紧追随着少年的动作。 ——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但是…… “璇玑姑娘,战斗应该结束了。” 话音未完,他的身影恍若被风吹散了一般消失在原地。只剩下未尽的话语,不知从哪个角度飘来,像是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击在少女的心上。 在这一片风声之中,璇玑闭上眼睛感受着对方的气息。忽然,那双动人的明眸陡然张开,右手长剑挥出一道白练似的剑光! 新月形的光泽显然在空气中击中了什么,而黑衣少年的身影也出现在了空气里。璇玑的全力一击将他击中,而他不可能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为了继位大典而准备的玄色长袍有些繁琐的衣袂被剑光撕碎,露出了属于少年人的白皙的手臂! 而此时此刻,本来平滑的肌肤上却有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从伤口流下到他的手指,然后落在他手中的兵器上。由灵力凝结的长剑终究不是实体,因而血滴并未顺着剑刃流下,反而落在了白玉石的地面上! 尽管受了伤,但是他的速度并没有减缓,反而有越来越快的感觉。璇玑本就体力消耗过大,此番更加知晓自己无法躲得过少年无与伦比的速度,故而将浑身的灵力集结于手中的长剑! 双剑跟随璇玑多年,早已如同她手臂的延伸。此刻本来还算柔和的剑气因为主人的意志而倏然暴涨!终于,少女并未退缩,而是举起长剑,迎向了少年的方向! “不——!!!” 此时此刻,本来即将以硬碰硬、正面交锋的两人已经无法停住了,只是同时将惊愕的目光投向了声音从传来的方向。而从那个方向,一柄闪着青色光泽的长剑正携劲风之势,宛若长风破云的闪电,直直刺向沈厌夜的心口!!! ——是娘亲?! 璇玑震惊不已,但是她已无法撤回手中的剑。两道极为强大的剑气的交锋激起了无数的碎石和烟尘,破开了坚硬的白玉石地面,带起了凛冽的风! 沈厌夜紧紧闭上眼睛,本以为自己会被那把青剑重伤。然而在烟尘散尽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在场诸人无一不惊诧地望着忽然出现的红衣男子。而回应他们的,则是一道带着沙哑低沉的男声,带着说不出的妖异。 “胆敢用这种手段伤害我的主人,你们是活腻了吗?” 第十章 一片风声之中,红衣的剑灵揽着怀中的少年,他的长衫在掣动的风中翻飞绽放,像是火焰,又像是血色的莲花。抱着少年的双手力道极巧,既将沈厌夜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亦未弄疼他的伤口。 那双暗红色的瞳仁紧紧锁定着掷出轻剑的容秋,他向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容秋却忽然如遭雷击,身子不停地颤抖起来。因为他的神色无比的冰冷,而那双妖异的眼睛有着血一样的颜色,像是地狱的火海,熔岩的坟场。 “真是不可饶恕……。明明是很公平的比试,而你却要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横插一脚,险些害得主人丧命……。” 他的语调极轻极柔,就连尾音都让人有些听不真切。然而男子的语调却为无尽的怒火所点燃,变得凌厉之极。 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丝怪异的熟悉感。那是三百年前的覆天之战,乾灵峰顶,御剑阁上。在风雷叱咤、鬼神啸叫之时,一席红衣浑身浴血,而描绘着火狱莲蕊的黑色长剑被太乙剑宗之主陆欺霜困在法阵的中央时,那妖异的剑灵无法挣脱法阵的禁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陆欺霜以血咒封印之时,便是这般轻柔极了、但是夹杂着无尽戾气的语调! ——是劫火剑灵!! 一直旁观着一切的无极长老彻底地惊呆了!但是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当年劫火剑作乱人间,为陆欺霜降服。她本意将劫火剑收归己用,无奈剑灵凶煞异常,着实难驯。而陆欺霜联合七大宗门掌门之力,将劫火剑封于试剑窟之内,以三道地脉交汇之灵气抑制住了劫火剑的煞气。为了防止外人和劫火剑有所接触,她在劫火剑所在的斗室之外亦是加了血咒。普天之下,除了她的血,再没有什么能解开那血咒的封印! 无极长老本来以为沈厌夜不可能与劫火剑有所接触——就算他是陆欺霜之子,终究不是陆欺霜本人,因此在沈厌夜取出他的佩剑时,自己才会直接把它当作惜花剑!他根本没有想到沈厌夜的血居然也能解开陆欺霜的封印,然后带出了劫火剑! 此时此刻,就连最稳重的无极长老都险些站不稳,更别说太乙剑宗的其他人了。在场的诸人中,有的人见过劫火剑,而有的人没有。但是他们全部都十分清楚劫火剑的样式——剑身的颜色是能吞噬一切的黑夜,连最明亮的日光无法被它折射;而剑刃上缠绕着火狱莲蕊的图案,花叶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在一片混乱之中,叶青竹的目光一直盯着那长身伫立在风暴之中、长衫绽放恍若红莲的男子。他的容颜妖异无端,神色既高且傲,仿佛根本没有把在场的任何一人放在眼里。只有当他的目光落在怀中的少年身上时,才会带上一丝人性的温情。 “真的是他……”青衣人喃喃自语,“但是这怎么可能……如果是那把剑,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站在一旁的花蝴蝶挑了挑面纱——这是她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我们都没有认出来。毕竟……我们不知道劫火剑鞘的样式。而那把剑……一直没有出鞘。” 红衣的剑灵将沈厌夜揽在怀里,信步走过人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以或是惊讶或是恐惧的目光望着他。 “阁下留步。” 沈莲挑了挑眉,微微低头,注视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少女。 即使面对着传说中凶煞无比的妖剑,玉铃儿也依旧没有退缩。她的脸上褪去了平时单纯甜美的笑容,换上了镇定但是肃穆的表情。 “宗主受了伤,需要及时治疗。请阁下放下宗主,也好让我们施法治疗。” “小姑娘。”只要面对的人不是沈厌夜,沈莲脸上的表情都是千篇一律的——妖异却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以及夹杂着嗜血快意的语气,“你的胳膊已经在打颤了。” 他本以为眼前的少女会退缩,然而玉铃儿咬了咬牙,并未向后撤退一步。 “请您放下宗主,他需要治疗。” 虽然她很害怕,但是她更在意的是沈厌夜的状态。虽然那一击并未伤及要害,但是他的手臂却血流如注。此时黑色的衣衫已经因为吸满了血而变得厚重,沉甸甸地粘在沈厌夜的手臂上。 “无需对她心生戒备。”沈厌夜轻轻说着,他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她是我的师妹。” “是,主人。” 三人所在之处离太乙剑宗诸人不远,故而大家都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于是,他们都十分震惊地看着不远处以“凶煞噬主”出名的剑灵恭谨地将沈厌夜放下,然后跪下向他行礼。 “主人,请您稍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沈厌夜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沈莲要去报复栖霞阁与凌霄剑派。他刚想叮嘱沈莲不需要大开杀戒,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就好,然而他才刚迈出一步,便被玉铃儿抓住了手臂,将他拉回了太乙剑宗这边的阵营。 诸位客居长老、门内长老以及核心弟子们立刻围了上来,但是他们已经极为震惊,哑口无言,一个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玉铃儿心疼地挽起他的袖子,一面念动法诀治愈沈厌夜的伤口,一面掉下了泪来。 玉铃儿一直是一个活泼快乐的女孩子,就像他在现世的青梅竹马杨铃一样,阴霾从未在她的脸上停留。来了这里一个月,他还从未见过玉铃儿哭得这么伤心。 而少女一面流着泪一面给他治愈伤口,这让沈厌夜有些痛心。 ——仿佛看到杨铃在哭泣一样。 “……铃儿,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沈厌夜用没有受伤的手拍了拍她的头,“只是小伤而已。”然后他又转向几位长老,道:“各位长老,实在抱歉,厌夜并未将从试剑窟取得劫火剑一事据实相告。” 几位长老只是叹息。而华明长老痛心道:“当年是你的母亲集齐了仙天之下的七位宗主之力,才将作乱的劫火剑封入试剑窟的暗室,以地脉灵气镇压其戾气。而你居然将他放了出来……” 比起担心劫火剑是否会继续作乱,无极长老显然更加关心沈厌夜:“宗主,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仙天之下,灵剑成百上千,但是真正修成剑灵的却寥寥无几。但凡长剑之灵,绝大多数都是要噬主的,更何况是劫火剑?” “……”少女透过朦胧的泪眼,几乎是哀怨地瞪了眼黑衣的少年,“沈厌夜……你知不知道取了劫火剑的修士……没有活过三年的!!!” 而其他长老也立刻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顾虑。尽管他们并没有责怪沈厌夜的意思——也怪他们不知道沈厌夜的血居然能解陆欺霜的封印,否则必然在他进入试剑窟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但是沈厌夜并没有反驳。他听完了所有人的话,然后郑重地回答道: “沈莲自愿立了剑符,发誓永远效忠于我,绝不反噬。” “沈……沈莲……?”玉铃儿失声道,“沈厌夜,你……你给了他你的姓氏,还给了他一个名字?” “……是。” 诸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而沈厌夜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将沈莲在试剑窟内立下的符咒说了。而诸位长老一下子也陷入了沉思。 剑符,是持剑者用来约束剑灵的符咒,使之永远无法伤及主人。曾经有剑灵怨恨主人,以剑刃刺穿持剑者的胸膛,而持剑者依旧安然无恙。 只要主人不死,剑符便不会消失。故而只要沈厌夜不死,劫火剑将一直为他所用。有了他的约束,劫火剑便无法作乱人间,反而能为他效命。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并不是坏事…… ……只是,凶名在外的劫火剑居然会“自愿”立下剑符,这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玉铃儿揉了揉眼角的泪水,慢慢地将施法的手放下。在少女法术的治愈下,之前深可见骨的伤口如今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印子。而沈厌夜活动了一下手臂,发现并无任何不适,遂向玉铃儿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忽然,他注意到她的脸颊有几滴未干的泪痕,便伸手抹去了。 少女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沈厌夜罕见的亲昵动作登时让她忘了言语。她怔怔地看着少年俊俏的脸,然后低下了头去,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桃红。 “铃儿,不用担心我,也请你相信沈莲。”沈厌夜站起身来,也对周围的长老弟子们道,“如若将劫火剑带出试剑窟真的会让仙天之下再次陷入浩劫,那么厌夜万死不辞其咎。正因我不想成为万古罪人,在带他出来之前,必然是经过考虑的。” “……厌夜,我们没有怪你。”无极长老长叹了一声,苍老的目光显出了些许疲惫,“自劫火剑被魔主投入人间以来,那剑灵还从未心甘情愿地认主过,更别说立下剑符了。你的母亲当初想尽了办法也未曾让他臣服,因此只能用武力将他强行镇压。而你完成了你的母亲都没有完成的事情。你……” 接下来他也不知怎样的语言才能表达自己的心境——劫火剑为魔主重渊铸造。被他认可的人,想必是前途不可限量,按理说他应该祝贺沈厌夜。但是劫火剑本身却有累累前科,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而周围诸多长老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沈厌夜还想说什么,却忽然听见前方传来璇玑的惊叫—— “不……!!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娘亲!!!” 第十一章 不远处,就在之前璇玑和沈厌夜打斗的地方。 纤细白皙的皓腕被对方单手扣在身后。那手臂的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的腰肢捏断。剧烈的疼痛让女子不由自主地扬起下颌,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而她的侧脸却被修长的手指所抚摸着。 沈莲轻轻眯起眼睛,抬起她的下颌,俯身在她的颈侧。雪白的肌肤下,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里充盈着灵气。这让数百年未曾离开试剑窟的嗜血妖剑露出了迷醉的表情。 他感到自己手下的肌肤在颤抖。嗜血的剑灵抬起头,手指描绘着她下颌的轮廓,抚摸着女子因为恐惧而失去血色的唇。 “你……你要做什么?!放开娘亲!!”璇玑已经气急败坏,但是她的声音依旧带上了颤音——她害怕那凶煞的妖剑……而这仙天之下,又有谁会不害怕?!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妖异的剑灵张开了唇,轻轻靠向容秋的唇畔。他闭上了眼睛,空出的手按住她的檀中。容秋愣了一下,才感到丹田气海中的精气已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最终涌入了喉咙。 男子修长的手指点在她的喉咙上,女子不由自主地张口。而眼前的剑灵露出了陶醉的表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在汲取她的气血!! 在场诸人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栖霞阁主和凌霄剑派掌门,都想看看这两位为人父母者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当着自己的面吸取气血时会有怎样的表现。当他们的目光落在匍匐在地上、口吐鲜血的两人身上时,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红衣的剑灵仅凭数招便将两人得再无还手之力! “……璇玑!你快离开!跑的越远越好!不要管娘!!” 在沈莲放开她的间歇,容秋依旧喝退了她的女儿。失去气血的虚弱和对眼前人的恐惧让她的脸上已经尽数失了血色,然而她却依旧鼓起勇气,对着眼前的剑灵道:“我出手伤害你的主人,你要报仇,我任你处置!但我的女儿是无辜的,请你饶恕她!” “娘——!!!” 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喊让沈莲蓦然一怔! 头一次,猎物的痛苦未曾激发他对血的渴望,反而让他心生疑虑和不安。 沈莲轻轻皱起眉头,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容秋和璇玑。璇玑愤恨而又绝望地看着自己,而容秋不知这个剑灵在想什么,唯恐他忽然的停顿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他是火狱莲蕊铸造的妖剑,汲取了千万人的怨气,才有如此强大的法力。怨灵的痛苦和悲伤是滋润他的养料,正因如此他才顺从自己的本能,去汲取人们的气血,去放任自己杀戮。 ——而她们是痛苦的。但是为什么这种痛苦不但无法给他带来愉悦,反而让是一把匕首一样割在他的心上,让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钝痛?! “为什么……” 他的手依旧揽着容秋的腰,而唇依旧停留在她的颊边。 只是……她刚才想杀主人。 想到这里,他并未停下自己的动作。感到女子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他闭上了眼睛。 容秋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大——她显然不明白这个剑灵为什么会忽然露出这种表情。但是下一个瞬间,沉默了许久的沈厌夜忽然发话了。他的声音清清冷冷,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声音也并不很大,以扩音的法术传遍全场,立刻夺取了全场的注意力。 “因为你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这句话像是九天惊雷,立刻让本来安静的掉一根针都听得见的地方立刻炸开了锅! “沈宗主居然说劫火剑灵心地善良?!还说他是个人?!” “天啊,沈宗主该不会是修炼过度,神魂记忆错乱了吧?!” “说不定他被这剑灵惑去了心智,这么说也不奇怪……” …… 周围议论纷纷。而再一次,沈厌夜并没有阻止,只是缓步向前走来。 劫火剑灵所在之处,周围皆无人敢靠近。唯有黑衣的少年不惧妖剑凶煞,向他的方向了一小段路,然后停下了脚步。 隔着不算近、但是不算远的距离,注视着那袭血一样的红衣。处在风暴重要的剑灵的震惊显然不必周围任何人要小——不,他其实才应该是在场所有人中对沈厌夜的话最感到匪夷所思的。劫火剑为火狱莲蕊所造,汲取了无尽的怨气,多少强大的修士因为想要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而成为了他的养料。自剑成以来,他的双手上沾染的鲜血足以染红仙界的净天池! 而如今,沈厌夜……他的主人,居然会说他善良?!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沈厌夜的身影,议论声渐渐小了下来。原本整洁光滑的白玉石地面已经因为打斗而变得破碎不堪,而沈厌夜站在破碎的石板上,剑灵迷惘而惊诧地望着他。 “回答我。”少年说,“你杀过的都是什么人?” “……历代持剑者,他们的弟子,还有众多无辜之人。”红衣的剑灵低下头去。 那些持剑者想要炼化他,汲取他的法力;而那些弟子门人,也都是利欲熏心……则想要偷窃劫火剑,然后凭借劫火剑修炼,白日升仙。 “那些无辜之人,的确是死在劫火剑下。但是,他们到底是死在你的手里,还是死在使用劫火剑的持剑者手中?” “……?!” 再一次,场内陷入诡异的静寂。诸多掌门面面相觑,玉铃儿怔怔地望着场内的一切,完全失去了言语。 在她的印象中,沈厌夜一向是感情淡薄的。她和他一起长大,却从来未见他像今日这般维护过一个人。 而被他百般维护的“人”,却是一个作恶多端、凶名远扬的妖剑之灵。 如果沈厌夜单单想要利用那个剑灵,她大概会为他感到高兴——拥有了一个如此强有力的助力。只是此时此刻,看着沈厌夜对那剑灵的维护,她的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她拉了拉无极长老的衣角,怯生生道:“……劫火剑灵,真的没有伤害过无辜之人?” 她本以为师父会向自己解释劫火剑曾经犯下的累累罪孽。然而,出乎意料的,白须的老者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劫火剑每次现世,都会在诸多修士之间掀起腥风血雨。但是……宗主说的没错。剑不过是兵器,真正害死他们的,是持剑者险恶的用心。” 少女感到十分的惊诧——她不相信自己是全场中唯一一个有这样的疑问的人。而在场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同样的疑问。但是劫火剑过于强大的法力让他们无一胆敢将质疑的话语问出。 沈厌夜环顾周围人的神色,目光重新落在孤身立于风暴中心的红衣剑灵。沈莲的眼神显得困惑,同时还夹杂了一些用语言无法描述的感情。而沈厌夜只是在内心叹息。 《剑主》一文中,曾经对死在劫火剑下的人进行过描述。自被魔主投入人间数千年以来,真正被劫火剑反噬而死的只有数十人,全部都是当时的持剑者,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部渴求强大的力量而不择手段,然后被劫火剑榨干了气血。虽然每当劫火剑现世,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但是那些腥风血雨几乎全部由当时的持剑者所主导。 ——无数血脉在厮杀中消亡。而劫火剑汲取了怨灵的怨恨和痛苦,法力日益强大。 “你可以轻易地蛊惑任何为了强大的力量而不择手段的人,你可以轻易地杀死那些曾经为了获取无上的法力而试图炼化你的持剑者,但是你却不忍心让亲人阴阳两隔。即使你的手上有着血债,你却比任何人都要善良。” 看容秋的脸色,大概也被汲取了不少的血气和功力。虽然她之前想要置他于死地,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他都应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但是自己毕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他斟酌了一下,并未下令沈莲下杀手。在估摸着她的修为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黑发少年对红衣的剑灵伸出了手。 “沈莲,回到我的身边。” ………… 容秋忽然感到束缚身体的那股力量消失了。她面色惨白,向后踉跄了两步,然后立刻摔倒在地上。她想要运气平息了翻涌的气血,却惊愕地发现丹田里的真气已经所剩无几,就连炼成的虚丹也消弭无形……?! 虽然那剑灵中途停下了手,她得以保了一条命,但是修为却一落千丈,身体的根基也有所亏损。她的丹田气海被毁,怕是日后再难修仙! 璇玑披头散发地跑上来,也不顾浑身的狼狈,立刻扶住了自己的母亲替她把脉,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被其他弟子搀扶起来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试了试容秋的脉后,璇玑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 “他……居然……”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被容秋揽入了怀抱之中。母女两人紧紧拥抱着对方,然后将目光投向沈厌夜的方向。 红衣的剑灵单膝跪在沈厌夜面前,仰望着他的主人。 时间仿佛回到了两人初见之时。那时的少年亦是一身黑衣,而他对自己说,自己是一个人。 而如今,他又对自己说,满手鲜血的自己,内心正直善良。 “主人……”剑灵怔怔地望着少年,“您……您真是疯了……” 并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他再也想不到其他话语可以形容少年的做法。 为魔主投入人间数千载,他亦未曾见过有人对他说过这样荒唐的话;而与之相同的,在这漫长的数千年时间里,他也从未经历过这样荒唐的情绪。 惊诧、感激、释然……无数复杂的感情充斥在胸口,最后沉淀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他将手指贴在胸口,却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跳的很快。而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情,因此他只能称之为——荒唐。 “现在的我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而你却一直被这些所谓的‘人’对你的评价蒙在鼓里。”少年静静地说,“兵者,乃是凶器,但凶器本身却需人驾驭。最可怕的不是兵器之利,而是人心之险。人心险恶,因此*丛生。因为*丛生,得不到满足,才会产生怨气和悲伤。怨气和悲伤是你法力的源泉,但并不代表你罪该万死。真正应该谴责的,是我们这些所谓的‘人’。……在场的各位,你们说呢?” 然而人的劣根性却不是几句话就能让他们觉醒的,在场的听众也分为了三派。一部分是听懂了沈厌夜话里的意思,羞愧难当,但是要让他们当着这种场合承认自己的过错也是不可能的;一部分是听懂了沈厌夜的话,因为被说中心事而恼羞成怒的;还有一部分是压根就直接把沈厌夜当成了疯子,压根没有思索他的疯话的。 而沈厌夜显然也没有期待他们此刻出来表态。再一次,他对沈莲伸出了手。 “沈莲,你已立下剑符,奉我为主。我今日既已继承太乙剑宗宗主之位,还望你谨遵誓言,助我将宗门道法发扬光大。” 而作为应答,单膝跪地的剑灵握住了少年白皙的手。 “……是,我的主人。” 剑灵望着少年,目光深邃得几乎有些痴缠。然后他将少年的手背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您……是我的光。” 第十二章 太乙剑宗新任宗主的继位大典就在诸多门派修士们的惊愕之中结束了。众多掌门离开太乙剑宗时,已经相顾无言——沈厌夜取出了妖剑劫火,并令剑灵立下了剑符,故而劫火剑不但永远不可能反噬主人,反而会变成一个极为强大的助力,助沈厌夜维护太乙剑宗不受任何来犯。 即至此时,再也不会有哪个门派胆敢挑衅太乙剑宗,就连对太乙剑宗一向颇有微词、并且在沈厌夜继承大统之时出言挑衅的雨玲珑与灵宝真人都不得不选择了沉默。因为只要沈厌夜在,他们就不得不时时刻刻畏惧那把嗜血的妖剑。 周围诸多相顾无言的掌门、长老们离开太乙剑宗山门处的登云阶后,便各自唤来灵兽法宝,化作一道道流光消失在天际。 然而百花山主却站定在山门前,她的身后站着几位香主。她戴着深紫色的面纱,美丽的容颜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像是笼罩了岚雾。 她轻轻挑了挑披散在香肩上的长发,一双妩媚风流、烟行媚视的眸子打量着站在登云阶最高处的少年。 “沈厌夜么?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呢。他居然会将自己的姓氏分给劫火剑灵,并让那劫火剑灵心甘情愿奉他为主……” 女子的声音轻柔得像是百花山碧云谷中的香风,带着若有若无的香甜,像是凝练了百种奇花异草的香气。所有经过她身边的人,但凡是功力低一些的,无一不露出了迷醉的表情;但是那些所谓“名门大派”的掌门和长老们则深知她媚功的厉害,一个个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花山主,你还不走?” 一席青色的衣衫挡在了她的面前。花蝴蝶悠悠地转身,然后对叶青竹饶有兴趣地笑了笑,涂着丹寇的手指柔弱无骨,缠绕上了下颌。 “我自认在我百花圣山之中,多是些枉顾伦常的人,也自认为自己不会觉得这世间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能震惊到我。但是今日……我的的确确吃惊了。” 百花山主的声音依旧萦绕着花朵的馨香,宛如黄鹂出岫。若是些没有功力的凡间男子听到了她的声音,恐怕早就三魂丢了七魄,不知身在何方了。 此时此刻,她的语气婉转中带着一丝妩媚的风尘,但是与她相识多年的叶青竹却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弦外之音。 百花山的女修以元阳修炼,被诸多人类修士所不耻,认为她们以色事人,人尽可夫;然而在真正面对她们的媚术时,他们却没有几个能抵挡得住。因此在她的眼里,男修大多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全部都是满口的纲常伦理。 可是如今沈厌夜居然当众出言维护一柄传说中凶煞嗜血的妖剑。如此枉顾伦常、惊世骇俗的行为,的的确确是冲击了她的认知。 “呵……的确。的确惊世骇俗,不像是个‘名门大派’的掌门呢。”叶青竹也抬头望向了沈厌夜站的方向,然后开玩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不会真的看上他了吧?” “我对还没弱冠的小鬼可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好。”花蝴蝶瞟了叶青竹一眼,然后目光重新回到了沈厌夜的身上。 “年仅十七岁便是明虚期的修为,如今又将劫火妖剑收归己用,不光惊世骇俗,还是个惊才绝艳之人,想必不日便可白日飞升而去。只是……那毕竟是魔主重渊铸造的妖剑,而他居然愿意和他交好。如此的惊世骇俗,也许那些所谓的‘天道纲常’会将他认做……和我一般心术不正之人。” 说这话的时候,花蝴蝶略略低头,流云一样的长发滑落在她的脸侧,让人看不清她的脸色。 “若当真如此,他必然无法躲过天劫的拷问。介时定会道消身死、魂飞魄散,倒是可怜了这样一位少年英才。” 话音已落,她已召出法器,化作一道紫色的烟霞消失在天际。而她身后的几位香主分别向应天宫主颔首示意,便各自召出法器,追随着她们的掌门,向着百花山飞去了。 …………………… 沈厌夜本以为继承了宗主之位后,日常会变得繁忙,却没想到自己的生活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四位门内长老和七位客居长老把事情管的井井有条,每天各自向他汇报宗门内发生的事情。但是由于最近真的是天下太平,因此沈厌夜也就是听一听,真正能让他去亲自主持的事情根本没有。 而选择这个时间让他继位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毕竟太乙剑宗总是群龙无首,不仅会给自己宗门内的弟子造成不稳定的情绪,也会让一些对太乙剑宗心怀不轨的门派伺机又搞出什么乱子。 既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让他管,沈厌夜自然乐得清闲,只是有一件事情实在让他有些挂心——雨玲珑和灵宝真人在他继位那日口口声声说被太乙剑宗怠慢了。虽然他们没能拿出请帖,但是沈厌夜思前想后,却也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两人身为两大门派的掌门,如果纯粹想要自己难堪,自有许多比“诬陷”更加正大光明的方法。而且从当日两人的神色表情来看,他们似乎不像是装的。 沈厌夜也询问过华明长老。华明长老坦言那份请帖的确是出自自己的手笔,但是绝对不是什么不客气的只言片语。老者虽然看不惯这两个门派,但是在重大问题上还是拿捏的清的。故而他洋洋洒洒陈词了许多篇幅,正式为了显示太乙剑宗对栖霞阁与凌霄剑派的重视。 沈厌夜心知暂时是查不出什么头绪了,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个月后璇玑的到访让他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沈宗主,璇玑不请自来,甚是惭愧。在下是为了感谢当日沈宗主与……”她顿了顿,努力克服心里的别扭,道,“与沈莲公子的不杀之恩……。璇玑本应与母亲一道前来,但是母亲损失了些许气血,身体虚弱,无法亲自前来致谢。” 她虽然说着感谢的话语,但是语调冷冰冰的,看沈厌夜的眼光也像是在看仇人,落在沈莲身上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恨意,恨不得将他剖心削骨。 自从沈厌夜继位那日后,她对这位少年宗主以及他身后的剑灵恨之入骨,但是苦于自己法力低微,无法替母亲报仇。她这一辈子都不想踏入太乙剑宗一步,不想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居然怕沈厌夜因为当日两人的出言挑衅感到不悦,硬是派她前来讨好沈厌夜,和他“道谢”,去谢谢他对她母亲的不杀之恩?! 少女的神色落在沈厌夜眼里,而他也没说什么。他很理解她,毕竟沈莲不仅汲取了她母亲的功力,还损了她的道基。道基被损,丹田气海被破坏的人和废人没有什么区别——别说修仙了,他们的体质比起普通人尚且不如。 但是他并不后悔,更未曾感到愧疚。因为当日容秋强行干涉两人的战局,若非沈莲将自己救下,自己必死无疑。 沈厌夜向她表示这没什么。但是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忘记最近自己担心的事情,遂在璇玑离去前道:“璇玑姑娘,还请代沈厌夜替雨阁主和灵宝真人致歉。” 少女离去的身影顿住了。她转过身,目光冷冰冰地看着他:“璇玑不认为有什么事情能让沈宗主道歉的。” “当日雨阁主与灵宝掌门所说的请帖一事,我已去询问负责撰写请帖的华明长老。长老说,给贵派的请帖之上的确有失言之处,一切尽是他的过失,而我已按照门规对其处罚。相信雨阁主和灵宝掌门当日定然是因为敝派招待不周而感到愤怒,太乙剑宗难辞其咎。” 少女皱了皱眉,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而沈厌夜看在眼里,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的神色,他继续不动声色道: “长老说,那请帖本是寄往应天宫的,故而在题款处的姓名写的是应天宫叶宫主,这的确是我们的过失。” 少女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并未说话。“……” “璇玑姑娘,请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然而他这幅样子在她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知道两人之间有深仇大恨,却还摆出一副礼貌的体的样子,简直让她作呕。 她心中有不快,又对沈厌夜感到厌恶无比,亦是忘记了这次雨玲珑与灵宝真人交给她的“求和”的任务。少女的嘴角动了动,然后撤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请贴上只有一句话,外公外婆觉得这么短是对他们的不敬,所以一气之下毁了那请帖而已。不过……那请帖也没什么不妥的,反正是太乙剑宗送来的,就算是呼来唤去的命令,我们也得感激涕零地接受。” ………… “主人……”沈莲担心的声音传了过来,“您是担心宗门内部有人在暗中使坏吗?” 在剑灵的面前,少年宗主没有做出任何的伪装。他深深地叹口气,点了点头。 “主人,请不要太过担心。任何的诡计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都会灰飞烟灭。而胆敢阻挡在您面前的人,就是我的敌人。而我之前也曾说过,在这仙天之下,还没有我杀不了的人。” 剑灵自他的身后走到了他的面前,低头俯视着自己的主人,然后察觉到自己这个动作实在是太过不敬,遂单膝跪下,仰望着他。 他的话语太过真挚。在看着沈厌夜时,那双暗红色的瞳仁里满满都是暖意和真诚。被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就连表情淡薄的沈厌夜都不由得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浅笑,心情似乎都变得好一些了。 “这仙天之下的所有人,也包括我。”沈厌夜笑着逗他,“你会杀了我?” 果不其然,剑灵露出了懊悔而惶恐的表情,似乎立刻就要陈词一大篇谢罪辞。而沈厌夜看着他这个样子,真真正正地笑了起来,过了许久才止住自己的笑意,对眼前的剑灵道: “好啦,沈莲,我是逗你的,看把你吓的。”沈厌夜轻笑道,“不过呢,你要记住。如果想当一个‘人’的话,你可不能用武力解决一切事情。人的世界有规则,而规则会束缚你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力量。但是如果你遵守了规则,规则会奖赏你。规则会限制你让你无法追求绝对的自由,而你也渐渐地会明白如何在规则的制约下追求那些你能够追求的自由。不过……” “沈莲,你知道人的世界为什么会有伦理纲常,会有这些所谓的‘规则’吗?” “不,我不知道。”剑灵看着他,“请您告诉我。” 被那双暗红色的眸子用这样专注得几乎虔诚的目光注视着,沈厌夜只觉得内心一阵温暖。都说劫火妖剑嗜血凶煞,但是在他的眼里,这位传说中如此可怕的剑灵身上却存在着一些在绝大多数人身上消失的美好。 尽管吸收了诸多亡灵的贪欲和怨怼,他却从未被怨气侵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依旧温润而美好。对于他所认定的人,他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不管主人说的话是仁义道德还是有悖纲常之论,他都会全心全意地追随。 “我也不知道,沈莲。”他说,“不过,如果这仙天之下,所有人都能如你一般正直而单纯,那么这个世界就算没有任何‘规则’的约束,也会变得美好如同仙境。” “主人……”沈莲低下了头去,“请您不要再这么说了……我……” 就算是持剑者之过,但是那些死在劫火剑下的,的确有众多无辜的生灵。虽说主事者才是罪大恶极,但是身为执行者的他……难道就可以免责了吗…… 然后,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了自己的面前。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手指有着少年人的纤细,却也有着成年男子的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但是不失强硬地抬起了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沈莲,抬起头。我知道你在自责——这很好,因为绝大多数所谓的‘人’,即使做过再多的恶事,一辈子也不会自我反省。但是,过去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更改。如果你愿意的话,请跟随我走下去,未来还很长。” 沈莲怔怔地望着他。再一次,被他自己称为“荒唐”的情绪摄住了他的内心,他感到胸口的暖意一直涌到了喉咙。眼前的场景渐渐有些模糊了,而他愣愣地擦了擦眼角,才发现指尖已经一片湿润。 “这是……泪?” 本来妖异的容颜显得有些脆弱,而清凉的水痕划过了他颧骨上火狱莲蕊的图腾。沈厌夜并没有回答他,而是伸出手指,轻轻抹去了剑灵眼角的泪痕。 然后,瓷器落地的声音倏然唤回了两人的注意! 沈厌夜神色一凛,目光看向了大门的入口。 入口处的檀香木柜上摆放的瓷器已经被打翻在地,变成碎片。 一身翠绿色长裙的玉铃儿如遭雷击地立在门口,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 第十三章 瓷器碎裂的声音自然也唤回了沈莲的注意力。他站起身来,随意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重新站在了主人的身后,谦逊得像一个影子。 玉铃儿轻轻拧着秀眉,一双明亮的杏眼在沈厌夜与他身后的红衣剑灵身上徘徊着,带着些复杂的感情。 她知道璇玑今日有事拜访沈厌夜,故而好不容易等到璇玑离开了,她才迫不及待地来到了沈厌夜的待客的迎客居。因为角度的问题,她没有注意到沈莲脸上的泪水,却将沈厌夜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红衣的剑灵跪在沈厌夜身前,仰面望着他的主人。而少年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的眼角。从少女的角度看过去,沈厌夜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只是那双如同深潭一样的眸子里,隐隐泛出几分感慨、几分怜惜。 她从来没想过一向感情淡薄的沈厌夜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的目光如同解冻的春风。 “铃儿,你没事吧?” 沈厌夜平静的声音穿了过来,而他看向少女的目光也变得沉然而平静,仿佛之前那缕一闪即逝的温柔不过是她的错觉,但是少女明白,她并没有看错。 “……嗯,我没事。对不起……” 玉铃儿矮下身子,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那些碎片分外尖锐,而她居然直接用手捡。沈厌夜怕她受伤,于是制止了玉铃儿,唤来侍女将那些碎片扫走。 “铃儿,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面对着这位和自己的青梅竹马有着相似容颜的少女,沈厌夜唇角的弧度都放缓了一些。这本来是玉铃儿最熟悉的神色,而她也一直欢喜地珍藏着那些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沈厌夜才会露出的表情,并一直以为那是她的珍藏。可是如今,见到了他对那剑灵露出的神情时,她才明白那些自己所珍藏的,远远不是沈厌夜的全部。 少女的心里有些苦涩,但是在沈厌夜的面前,她依旧打起精神,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仿佛之前诡异的气氛并未存在过一样。她跑上前来,伸出手拉住沈厌夜的袖子,笑嘻嘻地说道: “沈厌夜,云汐师妹刚从澜沧城的集市回来,她说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呢!我也想去看一看,你陪我去玩玩好不好?” 其实,他是太乙剑宗的宗主,而她是核心弟子,所谓“好玩”的东西,只要他们想要,完全不必要亲自出去。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因为看在少年太累了的份上。在他离开乾灵峰的时候,他唯一的目的地就是天云广场上的清虚殿,那里是他和其他长老们议事的地方。而他回到乾灵峰的时候,唯一的活动就是在后山修行法诀、修炼剑术。 因此,少女提出这个要求,并不单单是出于想和少年一起出游的小心思,更是希望他能放松一些,不要让自己太累了。她知道沈厌夜一直以来都把自己逼得太狠,因此她害怕他的身体会在不应该的时候到达极限。 “澜沧城?” 作为曾经《剑主》的读者,这个名字沈厌夜并不是很陌生。诸多修仙门派位于整个世界的中心,这里地脉交错纵横,故而灵气充裕,适合建立宗门。 而在那些灵气较为稀薄的边缘,则是普通人居住的凡世。他们由凡间的君主领导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间的君主唯恐修士们过于强大的法力会顷刻间倾覆政权,毁灭国家,故与修士们定下约契,从不互相干涉。 而澜沧城地处凡世与诸多修仙宗门之前的地带,不隶属于任何一个仙门,却也不归人间的君主管辖,故而许多修士们和普通的凡人在那里一同生活。 为了防止自扰民生,修士们被禁止使用飞天遁地之术。故而,无论两位修士有多么大的血海深仇,到了澜沧城,却不得不放下兵器,暂止干戈。 而澜沧城中有一楼名曰千机,时常有许多修士们在那里出售自己闯荡秘境时带回的奇珍异宝,于千机搂中出售。 一般来说,沈厌夜对于这种和修炼无关的邀请,大概都是直接拒绝了,而这一次他居然面露思考之色,这让玉铃儿感到有些惊喜。她拽着沈厌夜的袖子摇了摇,道: “我的宗主大人,你每天就知道修炼,累不累啊?云汐师妹可是说了,千机楼里最近有很多灵药、灵石,还有法器之类的东西出售呢!” 只是在少女期待的目光中,沈厌夜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些有趣的东西,你叫上和你要好的几位师姐师妹,一同去看看便是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唉……果然,我就知道是这样。”玉铃儿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撅起嘴道,“你就知道修炼修炼修炼,真是无趣得很。不过……算了,你不去,我也就不去了,本来只是想要拉你出去散心而已……” “谢谢铃儿的好意了。是我辜负了你。” 聪慧如玉铃儿,又怎么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少女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在顷刻间消失了。 沈厌夜本以为玉铃儿会大发雷霆,甚至会打自己一顿。他本想就这么承受少女的怒气,却没想到玉铃儿并没有愤怒,只是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没有关系的,师兄。如果还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先走了。” 然后,也不等沈厌夜说话,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门,没有回头。 沈厌夜静静地望着玉铃儿消失的方向。待那道清秀的影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后,他才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主人,铃儿姑娘的建议十分中肯。我之前也对您说过了,您不必太过追求进展,可以适当出去走一走。” 沈莲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虽然话语不是十分赞成,但是他的语气依旧恭谨。 “澜沧城的确值得一去。”沈厌夜道,“你想要去看看么么?” “说来惭愧……我虽为重渊大人投入人间数千年,却从未去过这些与凡世有关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很希望去看看的。”沈莲笑了笑,然后又想起了什么,“……等等,您觉得澜沧城值得一去?那么您为什么要拒绝铃儿姑娘?” 顿了顿,剑灵有些不确定道:“……而且,铃儿姑娘似乎对您心有倾慕。您这样拒绝她,她会伤心的吧。” “心有倾慕?你看出来了?”沈厌夜挑了挑眉,“我一直以为你只知晓人的六欲,故而能引诱那些心术不正之人走向毁灭,却并不理解人的七情呢。” “在人间看了数千载,也算是知道一些。只是,我从未体验过那些情绪,因此知而不通罢了。” 剑灵如是说着,只是在抬眼的瞬间,却看见了少年轻笑的眉眼。不得不说,他伴随在沈厌夜的身边之时,的确体验了一些他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情绪。此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心中还能被这样陌生但是温暖的感情充斥,他并不知道这些感情是什么…… “所有温暖的情绪,统称起来,就是人的七情,亦是各种形式的‘爱’。” “可是,您之前说过,爱一个人,是想要守护一个人……”沈莲专注地望着他,但是眼睛的深处却闪现着疑惑,“我一直以为,七情六欲是人的本能和*,而本能和*……终究不是什么好的事物,因此不该让人觉得温暖。” “因为爱是两面的。它有好的一面,就是守护,而它有坏的一面,就是占有与毁灭。而且爱可以成为武器,可以伤人,人也因为拥有爱才会无比的脆弱,会容易被控制。若被心爱之人所伤,那伤口将难以愈合。”沈厌夜轻轻道,“比如铃儿。我伤害了她,也许她现在会伤心吧。” “既然她爱您,您为什么要拒绝她、伤害她呢?” “因为爱需要双方互相的给予,而我无法以同等的热情回馈于她,只能伤她,做一个罪人。……而长痛不如短痛,她的年龄还小,应该能在将来遇到一个能和她心意相通的人。” “心意相通?” “是的。双方互相欣赏,引作知交。互相以对方的快乐为快乐,以对方的痛苦为痛苦。若对方有难,即使己方身死,亦然要不顾凶险,救对方于水火之中。” “真是美好的感情,尽管会让人受伤,但是如果一直畏惧着会受伤,将自己的心锁闭,却也无法体会它的美好。”沈莲若有所思道,“可是,为什么有许多人都说,‘因爱生恨’?” “沈莲,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体会到‘因爱生恨’四个字的含义。”沈厌夜笑道,“因为我总觉得,被劫火剑的剑灵爱极了又恨的那个人,肯定会被你折磨得不成人形,下场凄惨无比……” “我不会爱除了您以外的任何人的。” 看着沈莲那认真的表情,沈厌夜也懒得纠正他什么,反正之前已经被他“告白”了一次了,再多一次也没什么。 “是么?那我可得小心点了。为了防止你对我因爱生恨,我想想怎么讨好你。”他装作思考的样子,“对了!既然你从没去过澜沧城的话,我们去看看如何?” 第十五章 白玉一样的手指搭上了腰间的束带,很利落地扯了下来扔在一遍。失去了腰带束缚的衣衫瞬间变得有些松垮,而沈莲随手一挑,暗红色的长衫便从肩头滑落,堆积在他的脚边。剑灵的衣物是灵力所化,故而他轻轻一弹指,那些红色的衣料便化作一缕缕红色的游丝消失在了空气里。 很快,白色的亵衣也被脱了下来,一头柔顺的青丝像是黑色的瀑布,顺着白皙的肩头滑下,正好到达他的腰。随着剑灵的动作,如同丝缎一样的长发轻微摇晃着,顺着光洁的脊背垂落,将男子流畅的身形勾勒无疑。男子腰线的弧度堪称完美,许是没有了长袍的遮掩,他的腰身显得柔韧而纤细,手臂白皙而修长,在室内的光线下,整个人好像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白光。 许是长发碍了些事,骨节分明的手指挑起了乌黑的长发。那套沈厌夜亲手挑选的衣饰被一件一件地套在了他的身上。在拢起几缕青丝,将红玉的钗子斜插入了发间后,剑灵终于转过身,却发现沈厌夜愣愣地看着自己。 然而惊愕也只持续了片刻。沈厌夜很快就回过了神,咳了一声,道:“对不起。” “嗯?您为什么要道歉?”红衣的剑灵转过身来,一面理着衣襟上垂落的暗红色流苏,暗红色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座椅上的少年。 “我不该看你换衣服的。这是我的错。” 好吧,他本来是想离去的,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居然就这么看完了全程…… 沈厌夜有些歉疚地看着他。而沈莲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无需介怀后,黑衣的少年从椅子上站起,替他理了理衣衫的褶皱。 面对主人的好意,剑灵笑着接受了。现在的沈厌夜比他矮半个头,他需要微微低头才可以和自己的主人对视,然而现在沈厌夜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专注地用手指抚平衣衫,从里襟摸到外围。 他在感受衣料是否舒适。 沈莲低着头,乌黑的发丝从他的颊边垂落。见沈厌夜并未注意自己的反应,沈莲轻轻向前移了一下脚步,及腰的青丝便落在了沈厌夜的肩膀上,与少年的青丝交叠在一起。 他的鼻尖接触到了沈厌夜的发顶,他闻到了冷泉的味道,就像少年本身一样沉静而淡泊,但是又不失锐利的气息。暗红色的眼睛因为笼罩发丝打下的阴影中,他的目光变得模糊而晦暗,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见少年未曾注意,他轻轻抬起手臂,慢慢还上了少年的肩膀。沈厌夜打理好他的衣服,刚要离开,却冷不丁被对方拥入怀抱! “沈莲?” “对不起……主人,真的对不起……我……我知道我不该冒犯您……”在沈厌夜看不见的地方,剑灵的脸上露出了近乎虔诚的笑意,同时夹杂着深深的愧疚,仿佛自己亵渎了自己毕生的信仰一般,“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我想要拥抱您……” 沈厌夜任由他抱着,无奈地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了吧?” “……啊?” 这样小心翼翼又欣喜的语气实在是太萌了啊!沈厌夜忍不住笑了出来,伸出手揉了揉对方刚刚束好的长发:“总觉得你在没有遇到我之前受了太多你没有必要承受的苦。你这么招人疼,我当然要对你好了。” ………… 介于沈莲实在是“太萌了”——虽然这仙天之下怕是只有沈厌夜会觉得劫火妖剑的剑灵很“萌”——沈厌夜把那四件衣服全部都买了下来。虽然侍女脸上不解的表情太过明显,明显到让人觉得心情不悦,但是只要沈莲开心,沈厌夜觉得自己也很开心,于是根本把那侍女当作不存在了。 沈厌夜付了钱,而沈莲也将风帽和披风重新穿戴了起来。就在宾主皆大欢喜,两人离开千机楼时,一个身材袅娜的女修也从另一件雅室走了出来。她以青纱覆面,透明的纱衣如同云朵一样缠绕在纤细的*上,随着她的脚步而轻轻摇动着。她跟随另一位侍者走了出来,目光落在沈厌夜的脸上,明显有些惊讶,而沈厌夜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那柄没有剑鞘的剑上,瞳孔陡然缩紧! 青莲叶柄,剑身通透,四周环绕着强大而精纯的灵力,几乎是透明的剑刃在天光之下隐约可见斑斑驳驳的水渍,正是太乙剑宗第十三代宗主楚灵珊的佩剑! 除却在沈莲面前,沈厌夜一般都是表情淡然,基本上可以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但是他的剑灵依旧捕捉到了沈厌夜眼底的一缕愕然之色,随后随着沈厌夜的目光望去,登时看到了那青衣女修手中的剑! “烟雨情?!” 被投入人间数千年,沈莲自然与那位灵珊仙子有过几面之缘,自然也知道她的佩剑是什么样子。此时此刻,陡然见到她的佩剑被旁人拿在手里,也是惊诧万分,便将那剑的名字说了出来! 他这一说可不要紧,那侍者、侍女和女修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他身上!那侍女和侍者彼此交换了一个“大事不好”的眼神——虽然烟雨情是千机楼主收购的,和他们半点关系没有,但是也知道这本是太乙剑宗的法宝,因此自然是要偷偷摸摸拿来卖。如今就直接被揭开了真面目,若是让太乙剑宗的人知道了…… 上次百花山的魅云香主给他们带来了太深刻的教训,两人想想就觉得心惊胆颤,而那位青衣女子的目光在沈厌夜、沈莲两人身上逡巡了一会,忽然掩嘴笑道: “两位道友,也想要这把剑吗?” “别来无恙,百花山……魅雨香主。” 虽然她将自己的脸挡住了,但是那片薄纱并不能完全遮蔽她的容貌。两个月前沈厌夜的继位大典上,她与自己的姐姐、同为百花山香主之一的魅云伴随花蝴蝶前来观礼,沈厌夜对她大致的容貌还是有些印象的。而刚刚她脸上讶异的表情也明显表示了她已经认出了自己。既然这样,自己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年纪轻轻便可继承大统,沈宗主果然并非池中物。”魅雨轻笑道,“那么,沈宗主,你是来要我手中的烟雨情吗?” 澜沧城禁止修士之间大动干戈,更何况,沈厌夜并不希望与魅雨起什么正面冲突。虽然手中有妖剑劫火,太乙剑宗短时间内无人胆敢来犯,但是树敌总是不好的。因此,面对她的问题,沈厌夜并未摇头或者点头。 “比起这个,我倒是比较想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收购来的烟雨情。” 沈厌夜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名侍者。明明只是一个眼神,那个侍者却浑身冷汗直流,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待到沈厌夜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魅雨时,他才心有余悸地退到墙角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总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沈宗主何必吓唬一个千机楼里的小伙计呢?要去吓唬,也要去吓唬那千机楼的楼主,澜沧城主的女儿黎烟姑娘啊。”魅雨又是一声轻笑。 “既然如此,”沈厌夜看了眼在那瑟瑟发抖的侍女,“带我去见你们的楼主吧。” “沈……沈宗主……”说出这三个字,都让她的声带打结了,“楼主她……她……她……” “她”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魅雨替她接了话: “黎姑娘现下不在澜沧城,您大可以过些日子再回来。就算她的这些手下通风报信,总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魅雨香主如此维护千机楼,在下倒是意外了。” 沈厌夜抬起眼睛,沉静如水的眸子望着青衣女子的眼,那目光让魅雨感到有些寒冷。包括今日,她只见过沈厌夜两面,而每一次被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都不由得感叹—— 不愧是陆欺霜的儿子。不仅有着和他的母亲相似的容颜,还有一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 沉然、寒冷、带着质询的锐利,好似一切谎言都会在他的面前无从遁形;而仅仅是清清冷冷的一瞥,似乎都能望进人的内心。 ……沈厌夜与陆欺霜这般相似,无怪山主会对他…… “并非维护千机楼,只是我家山主想要见您,自然不能让您为千机楼的事情绊住脚。”魅雨说着,握住烟雨情剑柄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不知您可愿随我前来?” “花山主竟然知道我在这里?”沈厌夜轻轻勾起唇角,眼底却一片冰寒之色,“而花山主自己也在这里守株待兔,在就等着我来了?” “沈宗主何必如临大敌。我家山主并不知道您在这里,而我今天与您也不过是巧遇。山主的确在澜沧城,但不是为了您的事情而来——不过,我想她如果知道您也在这里,约是会对与您的相见感到十分开心。” 见沈厌夜未说话,被青纱遮盖的红唇挑起一抹笑意。 “怎么,沈宗主这是害怕我家山主会对您不利了吗?”魅雨的眼神落在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沈莲身上,“还是说,即使劫火剑灵在你的身边,你依旧胆怯了?” “……”沈厌夜沉吟了一下,道,“带路。” 第十六章 浓重的雾气在天地之间浮动着,像是一道巨大的白练,将视线笼罩;又像是一张巨大的屏障,将这里的世界和外界的一切全部隔离。在这里一切都是安静而悄无声息的,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这里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虚空,时间都会停止流动的脚步。而停驻的时间会将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切都鲜活地展现出来;在这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悲喜无常。 她站在虚空之中,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白雾氤氲在笼罩在那人乌黑的长发上,像是薄纱一样随着她肩膀的弧线垂落。又有雾气氤氲在她的眉间,模糊了欺霜赛雪的容貌,只余下颜色浅淡的唇,像是两片单薄的玉,光洁但是冰冷。 “我要回太乙剑宗了。”那白衣女子像是冰玉雕琢而成的,就连声音都是那般清冷,“师尊道消身死,需要我回去主持大局。” “你要接替孟惜年成为一派之主……”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怅然若失,但好歹依旧保持了应有的冷静,“从今往后,你是名门正派的宗主,而我是邪道的妖女,我们不好再互相接触了吧。” 花蝴蝶心情沉重地低下头去,却不料自己的双手为对方拉住。一个白玉的镯子被套在了自己的手上。她惊讶地抬起头看了过去,却只见对方清丽的容颜上露出了一抹浅浅淡淡的笑意,像是雨雪初霁之后的天空。一阵轻柔的风卷动了身边的雾气,将那执着自己双手的女子笼罩了起来。霜雪一样的白衣与雾气融为一体,然后被风吹散,消逝在虚空之中。 …… 澜沧城中的一间雅阁内,斜倚在贵妃榻上假寐的百花山主睫毛颤了颤,然后悠悠地转醒。然而,等她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覆面的紫纱已经有些湿润了。 右手手腕上那个白玉的镯子她已经佩戴多年,原本冰冷的玉石也因为常年接触她的体温而变得温润,像是一块千年不化的玄冰终究被融化成了水。 她记得陆欺霜把这个镯子交给自己时两人的对话,她记得当时两人的处所,她甚至记得自己是如何站在原地,看着陆欺霜离自己远去。但是到了梦境中,周围一切的细节全部都被略去了。梦会让人无数次回忆起他们最不想忘记的事物,因而她记得陆欺霜手指的温度,还有那张冰雪一样的容颜。 梦中,她与陆欺霜双手交握,对方的手指冰冷但是柔软,触感恍若真实。 涂着丹寇的纤纤玉指轻轻抚了抚手腕上的玉镯。花蝴蝶慢慢地坐起身,然后低下头去,长长的睫羽在雪白的肌肤上上打下一层氤氲的暗影。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眉心;而那张美艳之极的脸上并无平常的妖媚惑人之色,只剩下虚弱和疲惫,像是一张薄薄的金纸。 “山主。”房门门被扣响,魅雨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已将烟雨情自千机楼买下。” “干的不错。”花蝴蝶笑了笑,“将剑拿进来吧。” 魅雨应了一声,然后房门被推开。花蝴蝶满意地看着魅雨手中的剑,并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香主微笑了一下。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在跟在她身后的沈厌夜两人身上时,登时变成了惊愕! “沈宗主?” 花蝴蝶有些诧异,但是旋即就明白了。想来那烟雨情也是太乙剑宗第十三代宗主楚灵珊的佩剑,沈厌夜没有不认识的道理。故而魅雨取出烟雨情时,正好被不知为何也来到澜沧城的沈厌夜发现了。 “冒昧叨扰了,花山主。在下于千机楼与魅雨香主不期而遇,听闻花山主亦移澜沧城,故来拜访。” “沈宗主何必如此客气,”她站起身来,“请坐吧。” 沈厌夜并不推辞,从善如流地坐在了八仙桌旁,而花蝴蝶亲自执起桌上的茶具。因茶水已凉,百花山主在桌上画了个简单的阵图,将那茶壶放在了阵图中央。就是几句话的功夫,那本来已经凉透的茶水便重新冒了热气。花蝴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才笑道: “我一直以为沈宗主只关心修炼,从不会对任何修炼之外的事情感兴趣,不想在澜沧城亦能遇见沈宗主。” 沈厌夜将茶杯握在手中,感受着暖和的温度,并未一饮而下;而一直站在一旁的魅雨看着花蝴蝶的动作,不由得在内心叹了口气。 ——就像某些男修看不起女修一样,很多女修也并不认可男修,而花蝴蝶就是其中之一。在魅雨的印象里,花蝴蝶还从来没有给哪个男子斟过茶。……果然是因为他是陆宗主的独子吗? 这样想着,她将烟雨情交给了花蝴蝶后,便掩上房门告退了。而花蝴蝶握着烟雨情的剑柄,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剑,一双狭长的眼睛才看向了沈厌夜:“明人不说暗话。沈宗主怕是来找我要这把剑的吧。” 魅雨也好,花蝴蝶也罢,百花山的女修倒是意外地爽快,比那些自诩光明正大的雨玲珑、灵宝真人之辈的确要更加能博得人的好感。沈厌夜点了点头,道: “烟雨情是灵珊仙子的佩剑,若在下没有记错,本来它应该已经被放在试剑窟里了,却不知为何会被千机楼得到。……不管怎么说,烟雨情是敝派先代掌门所有。因此,还希望花山主能将其归还与我。魅雨姑娘于千机楼所负的价格,在下愿意如数奉上。” “没必要了,反正没有花多少钱。”花蝴蝶将烟雨情放在一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更何况,买下烟雨情,本来也就是要还给太乙剑宗的。如今在澜沧城碰到沈宗主,正好。” 这下沈厌夜可是感到奇怪了——花蝴蝶是百花山主,按理说应该和太乙剑宗、凌霄剑派这些所谓的名门大派互相看不顺眼才对,怎么会这么便宜就将烟雨情还回来? “沈宗主也不必感到奇怪。”花蝴蝶道,“本来此次澜沧城之行,我也不是为了取烟雨情而来。只是我手下的一些弟子告诉我千机楼在暗暗兜售灵珊仙子的佩剑,我才顺便取来的,不过举手之劳。” 说到这里,她呡了一口茶,暗红色的口脂沾了一些在茶杯上:“此次,我不过故地重游,顺便去拜访一下故人曾经的洞府。不知沈宗主可否有这个兴致,与我一道前去?” 花蝴蝶说话的时候,沈厌夜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在她的面纱是半透明的,但是面纱后的容颜却像是被一层浓重的雾气笼罩——想必是花蝴蝶施了什么法术。因此,沈厌夜看不清她的容貌,却看得清她的眼。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那双妖媚的眸子里并无任何恶意,反而带着一些怀念的神色,像是长辈在看着晚辈。 “可以冒昧地问一下,山主是要拜访何人?” “并不是去拜访什么人,只是去一个洞府。那洞府的主人已经羽化登仙,去往仙天,因此能用来怀念她的,也只有她曾经的修炼之地了。”花蝴蝶笑了笑,“其实说是她的洞府也不尽然——毕竟这不过是她在闯荡秘境时偶然寻觅到的一方洞天,而她在这里闭关了十载,由明虚期修炼到了炼虚期,亦将自己当时的领悟刻在了洞天的石壁上。相信她留下的功法必定能对沈宗主的修炼有所助益。” “如何呢?沈宗主。”花蝴蝶站起身,慢慢踱步到沈厌夜的身边,一面轻笑一面低头注视着黑衣的少年,“您如此醉心修炼,这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沈厌夜就陷入了思索。看着那张与陆欺霜有七分相似的容颜,花蝴蝶内心不禁一阵柔软,居然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发,然而手臂却在半空中陡然被一柄黑色的剑截住! 花蝴蝶挑了挑眉,顺着那把剑的剑身向上看了过去,却对上了一双妖异的暗红色瞳仁。此时此刻,沈莲已将遮盖容貌的黑纱拢起,劫火剑的剑鞘拦住了女子白皙的柔荑。 “这是什么……剑灵护主?”花蝴蝶带着笑意的目光在沈莲身上逡巡了一个来回,“当年欺……陆宗主可是费尽了全力也没能让你认主,而你现在就这么爽快地跟了她的儿子,真的好吗?” “主人和陆宗主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剑灵如是说着。 花蝴蝶看了他一会,然后收回手,笑了两声:“罢了罢了,我管你跟谁。你既然愿意认主,总比继续辗转在那些*熏心的修士们手中,为他们所用,搅起腥风血雨要好的很多。我说的是不是,劫火剑灵……不,沈莲公子?” 许多人,在叫他的名字时,总会或多或少露出些怪异的表情,显然是不能接受一个剑灵会拥有姓名这个事实,然而她却没有。在女子的注视下,红衣的剑灵踌躇了一下,然后轻声道:“……多谢。” “何必谢我。”花蝴蝶说着,又看向了沈厌夜,“话说回来,沈宗主,你真的不想去看看吗?那可是你的母亲曾经修炼的地方……也是你出生的地方……。” 第十七章 澜沧城外是一望无际的林海。高耸的树木拔地而起,浓密的树冠将天顶的天光遮蔽。偶有几缕光线透过了树叶的重重阻隔,射向了林间,却又被弥漫着的雾气所氤氲开来,像是墨汁扩散在水中。 沈厌夜握着劫火剑,紧紧追随着前方那道紫色的影子。花蝴蝶的动作看上去很慢,就像是在悠闲地散步一样,但是沈厌夜却不得不运起功力才能追随上她的脚步。两人越往林子的内部走,白色的雾气就越来越浓重,空气里凝结的水汽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视野里亦是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唯余前方那缕深色的紫。 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他只能看到离自己很近的树干,它们也被裹在白色的雾气里。在这几乎无法辨别东南西北的雾气之中,花蝴蝶轻车熟路地带着他向前走着。想来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了无数次,否则必定会迷失在这苍白的雾气之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缕速度快到仿佛在空气中飘动的紫色身影才终于停了下来。她微微抬起头,仰面望着前方不远处,美艳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叹息之色。而沈厌夜与沈莲亦是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无尽的白雾。 “沈宗主,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沈厌夜摇了摇头,却道:“我听闻澜沧城外的雾林之中,树木排列遵循天罡九宫之理,本来就是一个天然的阵图。加之这里雾气缭绕,方向便更难以辨识。在这一片浓重的雾气之中,山主倒是能辨明方向,可见修为之高深。” 他这一席话,一面赞许了花蝴蝶的功力,一面又不着痕迹地刺探她之所以能够在一片雾气之中行走如常的原因。而聪慧如花蝴蝶又怎么能听不明白他的真实意图,但是对于沈厌夜,她亦不想隐瞒什么: “这个镯子,是你的母亲交给我的。”花蝴蝶取下了手腕上的白玉镯,然后递给沈厌夜,“这是当年你的母亲无意间闯入这里时,在这片洞天之内发现的宝物,可以让你在雾林的雾气之中行走如常,不至于迷失。” 少年接过镯子,仔细地端详着。白玉镯的质地极为光滑,但是他的手指却摸到了一块有些凹陷的地方。那是一个字,字的笔画有些歪扭,显然是镯子的主人用手刻上去的。而少年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才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霜”字。 “字是你的母亲刻的。”花蝴蝶淡淡地说,“现在,尝试将灵力注入镯子。” 沈厌夜照做了。一瞬间,一道柔和的光芒从镯子上发出,像是一圈光的涟漪,以镯子为圆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白光经过的地方,雾气像是被风吹散一般消弭无形。而沈厌夜再次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则是一座巨大的石壁,石壁下方则是一个高约一丈的山洞的入口,而入口的一旁,分明是“雾灵”二字! “果然是雾灵仙境……”在花蝴蝶告诉他,这是陆欺霜曾经的洞府时,作为曾经读者的沈厌夜大概就想到了雾灵仙境,因此他并未太过惊讶,而是随着花蝴蝶走进了山洞。 《剑主》一书中,陆欺霜为求绝世道法,孤身一人闯荡了仙天之下的五大秘境,而这雾灵仙境便是其中之一。不同于其他四个秘境的凶险,雾灵仙境周围并没有什么强大的妖物,亦没有难以逾越的天险,更不像刑天阵一般如同刀山火海一样凶险,但是依旧没有什么人能成功来到这里,原因就在于这弥漫的雾气! 而很显然地,在原著中,不仅主角“沈厌夜”运气逆天,连带他//妈也人品极好。对于别人怎么找都找不到入口的地方,陆欺霜居然轻易就找到了,并且得到了已经离去的雾灵仙境之主留下的传承。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欺霜也是走的起//点文主角的套路。 洞窟的间道并不是很长,而花蝴蝶取出一颗夜明珠,照亮了周围的道路。想必是很少有人涉足,岩洞的角落里开满了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有一些还微微散发着荧光,在这一片黑暗里霎时好看。 ——跟试剑窟倒是挺像的。 沈厌夜这么想着,目光在山洞的石壁上逡巡,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沈莲的脸。此时此刻,剑灵已经取下了用于掩盖身份的黑色披风和风帽,柳叶一样的眉微微地皱起,脸色十分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他很快便察觉到了主人的目光,于是立刻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意: “主人,这个洞窟内并未感受到什么具有威胁性的力量,您不必太过担心。” 沈厌夜还没来得及说话,走在前方的花蝴蝶便笑道:“你还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关心你的主人。若是让那些当初被劫火剑反噬而死的修士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恐怕会气的从黄泉里爬回来,掐着沈宗主的脖子逼问他御剑之法吧。” 她本来只是想调笑两句,而沈莲居然很认真地思索了这个问题,然后郑重道:“这绝无可能,我在反噬他们之时,他们的神魂亦受到缺损,很难重新转生。不过,倘若他们真的敢来找主人的麻烦,我会让他们后悔当初没有魂飞魄散的。” 这下轮到花蝴蝶惊愕了——她还真没想到这剑灵居然会认真回答。而更加出乎她预料的是,一向情绪淡泊的沈厌夜居然轻笑了一声。 此时此刻,花蝴蝶已不知该说什么。她只好转过头去继续带路。 “沈莲公子,你知道么,我其实挺羡慕你的……能做一把剑,也挺好。” 花蝴蝶笑了笑。然而,在当沈莲询问她原因的时候,她并没有回答,而是停住了脚步。 “沈宗主,沈莲公子,这里就是雾灵仙境的最里端了。” …………………… 一道瀑布沿着石壁顶端流泻而下,击打在岩石上,变成无数细小的泡沫,像是银沙一样消散了。雾灵仙境的最里端,一个面积较大但是十分清浅的湖泊像是一颗蓝色的宝石,而那瀑布便注入在湖泊里。那湖水清澈见底,水底有几尾美丽的小鱼是不是游蹿着。水面上又盛开着几朵莲花,像是白色的珍珠点缀在蓝色的湖水上。 而湖水的中央,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孤岛,上面拜访着一些书卷、竹简之类的东西,还有另外一些小小的盒子,里面也不知道装了什么。整个洞窟呈现一个倒漏斗状,最里端十分宽敞,而四面的石壁上则刻着字。 那些字显然是用剑刻上去的,笔触清秀却不失劲道,柔中带刚,刚若铁画,柔若银钩,显然是出自一个女子的手笔。 “余策剑行游,偶涉雾灵洞天。因缘际会,得洞天之主雾灵仙传承,以心得法门凿于壁上。若后来者可闻一二而悟,幸甚不表。陆氏欺霜字。” …… 沈厌夜抬起头,几乎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着陆欺霜刻在石壁上的修炼心得。那些字太多了,他短时间根本无法理解领悟,甚至无法快速阅读那些字。他所能看到的,只是湖面粼粼的蓝光折射在石壁的字迹上。 少年的目光完全被石壁上的字迹夺取了,而沈莲站在一旁,脸色复杂地看着他。 ——之前在进入雾灵仙境的时候,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沈厌夜的脸上并没有太过激动的表情,只是眼里却露出了几乎陶醉一样痴迷的表情。对于他来说,那些时不时闪动着幽蓝色光芒的字体像是巨大的深渊,而只要踏进了那深渊,就可以获得力量 ——也许这力量并不是最强大的,但无疑能让现在的他变得更加强大。而此时此刻,少年站在原地,扬起脸,淡色的唇角勾勒出了一个清清浅浅的弧度,然后他闭上眼睛,放任浑身沐浴在明明暗暗的幽蓝色光芒之中。 ——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明白沈厌夜对于强大力量的追求。虽然沈厌夜曾经抵御了前任劫火剑的持剑者们无法抵御的关于力量和权力的“诱惑”,但是此时此刻,他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却让沈莲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恐慌。 再一次一些破碎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闪过。那是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而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些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在那些“记忆”之中,他成了陆欺霜的佩剑。他看见陆欺霜不知疲倦地四处追寻绝世的功法,看见她不眠不休地修炼,看见她在短时间内道臻化境,然后死在九天雷劫之下。 ——因为错悟天道,一味追求强大的力量。即使没有被劫火剑反噬,却依旧难逃魂飞魄散、道消身死的下场。 若主人也像梦里的陆宗主一般死在天劫之下…… 剑灵皱紧了眉头,轻轻低下头去。 这一切,花蝴蝶都看在了眼里。她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沈宗主?” 少年并未回应。而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叫道: “沈宗主!” 沈厌夜眼底的神色闪了一下,像是幽深的湖泛起了无数涟漪。待到涟漪平静后,那些陶醉而痴迷的神色已经消失殆尽。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冷,如同无波的古井,漆黑的深潭。 想来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对花蝴蝶微微颔首表示歉意,然后道:“母亲修炼过的功法……是雾灵仙留下的?” 第十八章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当年陆宗主发现这里时,洞天之内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部功法。”花蝴蝶伸手指了指湖心中央那块孤岛上,“陆宗主尊称这部功法的主人为雾灵仙,但是她实际上并未见过他,亦不知他是否已是仙身。” 花蝴蝶这样说着,便轻移莲步,纤细的身影像是一条紫色的缎带,滑向了湖中央的位置。她的脚步凌波而过,却如履平地,就连那翻飞的衣衫都未惊起一点水花。而沈厌夜也跟随着她踏过湖水,来到了湖心的孤岛上。 刚刚接近那孤岛时,一股清寒之气便扑面而来,配合着石壁下方瀑布的声响,颇有悄怆幽邃之意。那孤岛是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有些通透的玄冰。当他甫一踏足在寒冰之上,只感觉一股游幽寒的气息将自己包围。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因为寒冷而觉得不适。在寒气的包裹下,他甚至觉得身心都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感到无比的清爽。 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孤岛上有突起的玄冰,冰面却十分平整,大概是被陆欺霜用剑气扫过。那些冰台中,高的被当作了案台,上面尚且摊了几份书卷;而矮的则被当作了座椅,座椅的边缘还被雕刻了简单但是大气的花纹。而面积最大的那个则是一个圆台,除了一个洁白的玉枕之外,便别无他物。 花蝴蝶伸出手指抚摸着这些玄冰雕琢而成的用具,眉梢眼角尽是些温柔的笑意。她在那玄冰的床榻上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个玉枕,眼神柔软而伤感,这让沈厌夜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询问。 ——因为《剑主》的主角是沈厌夜,故而对于陆欺霜的事情,作者并没有赘述,因此他也拿捏不好陆欺霜也花蝴蝶的关系。而此时此刻,花蝴蝶坐在玄冰床上,望着眼前的少年,目光怅然若失。 ——他的五官和陆欺霜并没有太大差别。唯一不同的,是他脸颊的弧度要比她分明,眼角的弧度也比她要锐利。那眉,那眼,那样清冷而沉静的气息,全部都和记忆中那个白衣出尘、欺霜赛雪的女子重合了。 眼前的视线渐渐地模糊了起来,氤氲了少年脸颊的轮廓,恍惚间,站在自己面前的已是那个早已与自己没有任何交集的女子。那样熟悉的、冰雪一样清冷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她忍不住伸出手,徒劳地摸向了“她”的侧脸。 她的手指落在了沈厌夜的脸上。而这一次,站在沈厌夜身边的红衣剑灵并未阻止,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少年宗主的容颜近在咫尺,并不是她想要触碰的人。 “……对不起,我失态了。” 百花山主站了起来,伸出手指擦了擦泛红的眼角。像是为了转移话题一般,她拾起了冰案上的玉简,递给了沈厌夜。 “这是你母亲当年修炼的功法。当年她参与覆天之战时,也不过练就了功法的上章。”花蝴蝶如是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沈莲。见剑灵并未对那场将自己封印的战斗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于是她继续道,“当时她亦不过是炼虚期的修为,却以一己之力尚能与三名渡劫期的修士对抗,足可见其所修之‘道’的高深。” 所谓‘道’,对于不同的修士来说,自然是不同的。道有上下之分,故而修行了上道的修士,纵然进境比不上修了下道之人,但是真正对战起来,却能稳占上风。 沈厌夜握住了手中的玉简,没有说话。 花蝴蝶又取出了烟雨情,将之放在冰案上,道:“今日幸能与沈宗主把臂同游,不胜愉悦。这雾灵仙境乃是隔世之地,沈宗主若想再此修炼,亦不失为一个好点子。我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前来看看故人的洞府。如今故人之子随我前来,我理应将这仙境交还与你。若沈宗主并无其他的事情,请恕我先行告退了。” 沈厌夜摇了摇头,取出了那只白玉镯子:“山主,你忘了这个。” “……这是雾灵仙境入口的‘钥匙’,我既已将雾灵仙境归还与你,那么这个钥匙自然也是你的。” 沈厌夜不为所动,依旧举着镯子:“这是母亲留给您的东西,您真的不需要了吗?” “不需要了。”花蝴蝶淡淡道,“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她未飞升之前,我二人已然分道扬镳。如今她已经登仙,我们大概……永世不会相见了吧。” …………………… 花蝴蝶离开了。沈厌夜道了谢,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在他回过头的时候,他却看到了沈莲欲言又止的表情。 “自从进了雾灵仙境以来,你就有些不对劲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花山主和陆宗主的事情。我从来都不知道……花山主从前和陆宗主竟是至交……” 柳叶一样的眉轻轻地蹙了起来,但是剑灵还是强自打起微笑,回答主人的话。 黑色的衣袖在风中划出一个弧度,沈厌夜于一旁的冰椅落座。未被玉冠束起长发随着他的动作也散乱在玄冰制成的椅背上,然后顺着他的手臂滑落。他随意地拢了拢眼前的几缕发丝,不经意间又露出了眼角的泪痣。他的眉目像是淡墨描绘而成的山水画卷,但又并非完全的沉静清冷;他只是随意地抛去的一个的眼神,也无端带上些锐利质询的意味。 他叹了口气,这让剑灵的心有些惴惴不安,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也渐渐收紧。他不知道主人是不是生气了,因此只是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就算想要瞒着我,装也要装得像一点。”少年安静地望着他。他的语气有些苦笑的意味,但是眼底却闪过三分无奈三分宠溺,“你看看你,眉毛都要皱成一团了,还告诉我‘没什么’?” 而沈莲望着沈厌夜,无力感和挫败的心情占据了整个胸膛,几乎让他有些窒息。他的主人本就心思缜密,擅长观人心思,而自己此刻心情复杂,自然无力在他面前隐藏什么。可是,他所担心的事情,却不能和主人讲。 他要怎么告诉主人,自己曾经在一些梦魇里看到的一切——他是不会信的。就算他信了,也一定会笑着说,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些不过是梦,而梦醒了,就要回到现实世界,不要被梦境里看到的一切伤神。 ……他也知道自己是想多了,但是只要一想到沈厌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死在天劫之下,他的心就狠狠地痛了起来,像是被锋利的匕首割伤。 在漫长的生命里,好不容易遇到的人,他不想要再失去了…… 暗红色的眸子垂了下去,平日里总是盈满了笑意的眸子也被不安所占据。在这一刻,这位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剑灵似乎离自己很远。沈厌夜倏然发现,自己自认为了解了他的心愿,却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沈莲。”少年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来到我的身边。” 他向剑灵伸出手,一如当初在继位大典、诸人面前一样。虽然是命令的话语,但是他的声音却轻柔极了,而这样温柔的命令更让剑灵的心里涌现出一阵酸楚。他走上前来,在少年面前单膝跪下,低下头去。 “主人,刚刚进入这里的时候,您的神情……这令我很害怕……” 剑灵轻声说着,但是他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不知该如何解释,他避开了沈厌夜的目光,但是一双白皙的手指却捏住了他的下颌。沈厌夜的动作温柔却不失强硬地抬起他的脸,令他对上自己的眼神。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并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沈厌夜望着他,似乎在安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您真的……就那么醉心于强大的力量吗?”沈莲皱起了眉头,眼神有些痛苦,“可是,一味追求力量,会心生魔障。即使没有走火入魔,亦是躲不过天劫的拷问的……” 沈厌夜挑了挑眉,没想到沈莲居然还在担心这个问题。他刚想说什么,然而剑灵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劫火剑是火狱莲蕊所铸,沈莲的体温向来要比寻常人的要高,但是此刻他的手指却一片冰冷,掌心也濡湿了一片。 他动了动手腕,而剑灵却握得更紧了,一双妖异的眼里神色惊惶,令沈厌夜吞下了所有的话语,只是任由他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腕,力道大的几乎要将指骨捏断。 “主人……我并非想要阻止您继续修炼,只是您的进境实在太令人心惊了……”沈莲痛苦地皱起眉,说出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您还未及弱冠,便是明虚期的修为,我入世数千载还从未见过。天道不会允许太过强大的存在,待到您渡劫之时,降下的天劫也会更加严苛……我……” 沈莲越说越激动,最后反手将少年拉到了自己的怀抱之中。修长的指骨在对方的背脊上摸索着,似乎在反复确认他的存在,下颌也放在对方的肩膀上,仿佛只要自己一松手,他的主人就会像梦境里的陆欺霜一样,被雨水稀释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然后渐渐闭上失去光彩的双眼。 沈厌夜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对方杂乱无章的心跳,慢慢闭起了眼睛。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被人这样抱在怀里,像是保护什么珍宝似的抱住,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即使在现世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从来都是走在最前方,留给身后的是一个挺拔的身影,骄傲而孤寂。 身前的敌人说:“你那所谓的‘理想’,把所有人都引向歧途。” 身后的友人说:“你很走运,能成为我们的领导者,而许多比你有能力的人都不得不被你领导,只能怪时运不济。” 他收获的鲜花和掌声,和他收获的谩骂与质疑一样多。人们赞美他的理由总是相似的——青年才俊,少年得志;而反对他的人却各有各的理由。有人短暂地停驻在他身边,最终又离他远去,只剩他一个人独自行走。 他在一片嘈杂的喧嚣声中走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 “沈莲,我明白了,我接受你的建议,不会再如此醉心于修炼。” 少年轻轻伸出手,环上了剑灵的肩膀,唇角挑起了一抹浅淡的几乎没有的笑意。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感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双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将自己轻轻推开。 “真的……?”沈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神中夹杂着欣喜。 “你如果害怕我走上歧途的话,就一直待在我身边,让我不至于在追求力量和目标的道路上迷失自己。你……可以答应我吗?” “是,主人。”回应他的是剑灵喜极而泣的话语。 “我会一直在您的身边,寸步不离……” …………………… “所以我说,我宁可做她的剑啊,沈莲公子。” 甬道的不远处,尚未离去的紫色的影子闪动了一下。花蝴蝶转身时候果决,但是真正离开之时,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沼泽,步履维艰,最终决定悄悄折回,再看最后一眼,却不料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 “如果是这样,我就不必奢望她为我停留。因为我会永远陪伴在她的身边。” 第十九章 石壁倒影着蓝莹莹的水光,长剑刻上去的字显得忽明忽灭。 “……盖闻天地之道,取余阳以补虚阴,取余阴而补虚阳。阴阳交汇,始来静动之辨、暗明之机、败成之理……” “……是以二仪化象,四时轮回,八卦万形,纵佛与仙与神圣者罕穷其数。易辨者观静动、暗明、败成,以之为象。夜昙无辨朝暮,螟蛉无晓寒暑,故以己身所感、所历、所知、所悟为象。象有千征,千征归于一象,一象包于大道阴阳。”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为定,遁去其一*,亦变。故而天道无定,大道无形,成果之因无变;而未成者无常。” “……” …… 黑衣黑发的少年盘膝坐在寒冰榻上,面前摊着玉简。而他微微仰起头,静静地望着石壁上清秀而大气的字迹,黑玉一样的眸子里也被蓝色的光芒盈满了,像是弥漫的漫天风雪。整个室内只有他一个人,妖剑的剑灵已经隐去了身形,只留余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横在他的身边。 自从答应了沈莲他不会急于修炼后,面对陆欺霜留下的心得和雾灵仙留下的传承,沈厌夜果然没有立刻修炼,然而他也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坐在寒冰榻上,注视着这些字迹。若不是他还会时不时翻动玉简,沈莲简直以为他已经入定了。 雾灵仙境里并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悬瀑落入寒潭时的水声。沈厌夜翻动玉简的动作很慢,有的时候他对着其中的一卷都要看上许久,但是所有被他翻阅完毕的部分,都被他整齐地推到一边,再也没有拿回来继续看过。等到少年的手阖上了最后一卷之后,沈厌夜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许久,他才再次睁开双眼,从寒冰榻上站了起来,只是保持了盘膝动作太久的双腿却一时间有些僵硬。沈厌夜打了个踉跄,并未摔倒在地——红衣的剑灵不知何时已重新现身,而他脚下并未站稳,正是倒在了剑灵的怀抱中。 “主人?您没事吧?!您是否需要休息一会……” 沈莲有些担心地望着怀里的少年。少年的脸上并无显而易见的疲惫,但是他连续不眠不休地翻阅典籍,研读陆欺霜留下的心得,的确是一件十分耗费精力的事情。 沈厌夜微微抬头,瞳孔依旧没有什么焦点,仍旧沉浸在之前阅读的功法心得之中。他本以为这些功法,大多是教人如何修炼的,但实则不然。越是接近上道的法诀,就越是强调“修心”,而陆欺霜修行的《天阴凝寒诀》正是其中之一。根据原著的记载,《天阴凝寒诀》来历不详,只道其内容晦涩无比,想要完全参详难如登天,对修行者的要求也极高。因为功法性属阴寒,故而修行者体质不得与之相冲,否则阴阳相克,会导致修行者经脉逆流。 但是十分幸运的,原著中的“沈厌夜”,也就是他现在的这副身体,正是至阴至寒的。当年陆欺霜怀着身孕,在雾灵仙境修炼法术,将身体浸泡于清潭之下汲取水中的寒气,又以寒瀑冲刷身体,日日不曾间断,而夜晚则于寒冰榻上打坐歇息,以玄冰之灵气增助长功力。运气周天之时,修为她亦是导引体内阴寒的灵力流向腹中胎儿,以增加胎儿的修为。 好在“沈厌夜”有主角气场加持,被他妈这么折腾不仅没有从小就寒气入体体弱多病,反而真的如陆欺霜所期望的那样,一出世便有修为。 “主人?” “嗯……没事。”沈厌夜驱散了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对沈莲道,“已经过去多久了?” “抱歉,主人,我并不知道,但是至少过去一天一夜了吧……”沈莲担心地看着他,“虽然您没有在修炼,但是这般不眠不休的参悟,一样会耗费您的精力,损害您的身体,和修炼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么,自然是有的。如果是修炼的话,我怎么可能在一天一夜之间完成《天阴凝寒诀》的上卷。但是参悟就不一样了。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了上卷《太阴》的大意,《太阴》卷的功法,也大概记请了。” 沈莲听到这里已经当场愣住了!陆欺霜已经算是千百年来资质最逆天的一个剑修,当年参透《太阴》卷,据说亦是花了数月,没想到沈厌夜居然能在短短几个日夜之内完全领悟! 他正在惊愕之中,却听沈厌夜开口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回去就立刻修炼的。我明白的也不过是大意,有许多细微的地方,我依旧不是很清楚。”如果急于修炼功法,不求甚解,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偏差。到时候跌落境界是好的,怕就怕被毁了经脉,再也无缘修炼。更何况,他之前才答应了沈莲的事情,他也不想这么快就反悔。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怀疑……您真的不是仙天之上的上仙吗……” 他这番言论倒是让沈厌夜笑了出来。少年抬起手,本想拍一拍他的肩膀,但是余光却注意到那插在乌发之间的红玉簪子有些歪斜,遂伸出手将之扶正,道: “我参悟功法的时间要比其他人短,你无需认为是我天赋异禀。《天阴凝寒诀》,对于其他人来说,其晦涩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其中传达的思想,即修心的方式,见异于寻常修士,而导致他们不愿去放下固有的观念来参悟。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目光短浅。毕竟——” ——毕竟他们活在这个社会,而我曾经活在一个更加先进的时代。 眼前的剑灵认真地听取着他说的话,而这幅毫无保留的信任态度让沈厌夜几乎是想要将“毕竟”之后的话脱口而出。话语在他的唇间打了个转,又被咽了回去。 “这次出来的时间比预计中的久呢。”将记录着功法的玉简收了起来,沈厌夜回过头去,对沈莲微微笑了笑。 “走吧,沈莲,我们回家。” ……………………………… 依靠花蝴蝶留给他们的“钥匙”,两人轻而易举地便离开了雾林。回到了澜沧城后,两人才发现距离他们跟随花蝴蝶来到雾灵仙境,已经过去了大约一个星期。 沈莲建议他立刻返回太乙剑宗,以免诸位长老担心,但是沈厌夜则坚持要去找千机楼的楼主黎烟问个清楚。只是黎烟依旧没有回来——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纯粹有事情搁置了。而沈厌夜本来可以找澜沧城的城主,黎烟的父亲询问,但是那千机楼的侍女们似乎也看穿了他的想法,便委婉地告诉他:他们父女俩是一起出去的。 事已至此,沈厌夜也不好再死缠烂打,只好将烟雨情带回了太乙剑宗,与几位长老再做商议。殊不知他“消失”的几天,几位长老都要担心坏了,玉铃儿也终日忧心忡忡,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他回乾灵峰时,无极长老几乎激动的语无伦次,言语之间也尽是关心,仿佛眼前的人并不是一派之主,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其他三位门内长老也都十分担心,这让沈厌夜感到温暖。在这个世界,他似乎无端拥有了许多他在现世失去的东西。之前被他拒绝的玉铃儿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扑上来抓住他的袖子,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师父身边,清秀的小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心。在他回过头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自己身侧的剑灵。红衣长发的男子温柔地望着他,对上了他的目光时回以一个温润的笑意。 …… 他将烟雨情交给了无极长老,而仙风道骨的老人在看到那柄带有斑驳水色的长剑时,震惊亦不比当初沈厌夜看到从千机楼离开的魅雨手中握着烟雨情时来的小。他将自己这些天来遇到的事情和无极长老一五一十地说明了,而老者脸上的表情也从震惊与愕然变成了深思。 等到沈厌夜叙述了他在雾灵仙境的经历后,白发的老者久久不语。他负手而立,踱步至窗前,眺望着远方的景色。苍老的却并不浑浊的目光中闪过无数的话语。他在犹豫是否把真相告诉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但是总觉得太过残忍。而沈厌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能看到远在西南边的,青碧色的百花山。 “宗门中可能有人使坏事,我们会继续调查的。不过……” “厌夜,你恨陆宗主吗。” 老者的语气有些叹息,像是风里晃动的晚钟的声响。沈厌夜没想到居然是这个问题,于是诚实地摇头:“不。如果说心里话,我很感激母亲。” 少年的回答让老者感到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从小就被逼迫练剑、修行法诀;然后在你十四岁的时候又飞升而去了,你会怨恨她呢。” 沈厌夜摇了摇头。他的话并不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来说的,而是站在陆欺霜之子的角度来说的。虽然陆欺霜并未像一个寻常的母亲一样给她的孩子足够的关怀和母爱,但是她给了他卓越的天赋,并给了他少宗主的地位,让他拥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大概此时便要责怪母亲的薄情,但是沈厌夜却从来不这么想。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在哪个时代,有了这般卓越的天赋,拥有了足够的能力,便可以实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给了她的儿子追求自由与实现自身价值的权力。 “多亏她从小对我严加训练,我才能在短暂的时间内拥有现在的修为。我亦是很感谢母亲赐予我的天资,才让我能有展示自己价值的机会。” 沈厌夜的声音平静淡然,根本不像一个常年父母不在身边的少年。他的回答出乎老者的意料,但是却也是情理之中。这仙天之下有谁不知道,太乙剑宗的新任宗主醉心修炼……? “而且,我很佩服母亲,因为她并不像一个寻常的母亲……或者说,寻常的女人一样,把一生都浪费在相夫教子身上。她既然身怀如此天资,自然不可被埋没,故而追求大道远远比将一切的心力都花费在她的丈夫和儿子身上要强很多。不过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红衣剑灵身上。他时时刻刻都将劫火剑带在身边,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避嫌这位传说中凶戾噬主的剑灵。沈厌夜看了他一会,忽然唇边挑起了一个微笑, “……不过么,母亲一味追求天道,而枉顾了身边的一切。故而她不仅辜负伤害了许多人,更是让自己活得无情无欲,像是一块冰。虽然断情绝爱乃是修仙之人的追求,但是倘若未曾体验过世间极致之情,又何来大彻大悟呢。” “厌夜,你不恨你的母亲,我已感到十分开心。而你对陆宗主的了解与理解……亦是让我惊讶。你说的没错,陆宗主修的是断情绝爱之道,但是正式因为她本身不知情爱,才会伤害了太多人的心。比如花山主……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人……便是你的父亲。” 沈厌夜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光中略显震惊疑惑之色。无论是《剑主》的原文还是他现在生活的世界中,“沈厌夜”的父亲都是活在对话里的——其作用就是在别人表达对他自己或者对陆欺霜不满时拿出来说事,说陆欺霜不知廉耻,然后再说他不知其父;除此之外,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如今无极长老既然开了口,他自然求之不得: “您知道关于我的父亲的事?” 老者并未直接回答。他围绕着整个大殿走了一圈,以法力将整个大殿包裹了起来,仅仅将三人笼罩在结界的范围内。沈厌夜从未见无极长老这般严肃谨慎过,顿时也打起精神,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长老……?” 无极长老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将目光投向了一直站在沈厌夜身后的劫火剑灵:“沈莲公子,你入世有数千载,可曾知道雾灵仙境的主人?” 沈莲愣了愣,道:“雾灵仙?!” “不错,就是此人。”无极长老看了看沈厌夜,“厌夜,你从雾灵仙境里得到的《天阴凝寒诀》,其实是雾灵仙境之主传给陆宗主的。” 沈莲皱眉:“……可是,花山主却说,陆宗主从未见过雾灵仙其人?” “她初次得到《天阴凝寒诀》的时候,的确是在雾灵仙境,而那时雾灵仙已经离去。《天阴凝寒诀》被雾灵仙境之主分成了《太阴》、《厥阴》、《少阴》三卷,而雾灵仙境之中的不过是《太阴》卷,也就是你得到的那一卷。至于另外两卷,《厥阴》卷在弃云崖下,《少阴》卷在幽灵海底。” 而弃云崖和幽灵海,则正是后来陆欺霜仗剑行走过的地方! “陆宗主自幽灵海回归后,便有了身孕。她不顾我们的阻拦,执意回到雾灵仙境,在身怀六甲之时,日日以冰泉浸体,强行将寒气运行过大小周天,而我们本来以为她是不想要腹中的孩子了。但是陆宗主说,只有这样,才能将你体内属于你父亲的血脉彻底唤醒,而你的修行也将一日千里,进境无人能及。” 沈厌夜略略颔首,然后道:“是母亲她告诉您……我的父亲是雾灵仙境之主了?” “不错,她甚至告诉了我你父亲的名字。”老者说,“只是,我们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姓名,即使在陆宗主飞升之后,也一直遍寻无果。” “无极长老。”此时此刻,一直站在一旁鲜少发言的沈莲说话了,“在下入世数千载,即使对于那些秘境之主,也都还是有些了解的。不知主人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对主人的父亲略知一二……” “姓名的确是有的。厌夜,陆宗主曾经告诉我,你的父亲……名作沈如夜。” 沈厌夜无语了。而沈莲愣了一下,奇道:“原来陆宗主不喜欢主人的父亲?” 无极长老笑了一声:“那倒也不是,因为陆宗主说,厌夜的名字是他的父亲取的。沈莲公子没有听过这个人吗?” 剑灵摇了摇头。 对于“沈如夜”这个名字,沈厌夜更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好在无极长老也没有期待他发表什么看法。似是想起了自己刚刚告诉了这位少年宗主《天阴凝寒诀》的三卷分别在何方,老者很担心醉心修炼的少年会立刻动身去冒险,于是说道: “《天阴凝寒诀》是雾灵仙留下的,你既是他的血脉,修炼起来应当更加事半功倍,只是《厥阴》与《少阴》分别在弃云崖与幽灵海,两处皆是凶险之地,厌夜,你至少要修炼到化神期才可以前往弃云崖。” 而他说完顿时又觉得自己失言了——这不是摆明着激励少年继续把自己往极境逼么!正当他思考着该如何挽回的时候,少年却笑了笑,道: “长老不必担心,厌夜已经答应了沈莲,此后练功必定循序渐进,不会贪求进展。” ……答应了那个剑灵? 无极长老审视的目光立刻落回了剑灵的身上。许是劫火剑凶名在外,他很少如此直接认真地打量这位妖异的剑灵。红衣的男子长发及腰,长衣曳地。只要站在沈厌夜的身边,那一双妖异的眼里便再不见嗜血嗜杀之色。鲜血一样的瞳仁变得如温润如同红玉,唇角温暖的笑意像是三月的桃花。 老者从未想过劫火剑的剑灵还有这样温润的一面,即使那双眼睛只要在望向沈厌夜时候才会带上虔诚而温暖的笑意。是厌夜改变了他吗? “……答应了沈莲公子么。”老者喃喃自语,但是眉梢的弧度却也放缓了。 “既然这样,还拜托沈莲公子照料厌夜了,千万不要让他把自己逼得太狠啊。” …………………… 斜倚在黑金王座上的男子用手撑着下颌,狭长的眼眸微微闭合,浓密的睫羽在他的脸上打下淡淡的阴影。高耸的眉骨像是山峰,而眼眶则是峡谷。恍若刀削石刻般英俊但是邪气的脸颊上,一道呈柳叶状的血色的纹路盘踞于右侧的眼角下,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吸血藤蔓,深深地吸附在他的脸上。男子玄墨衣衫,气势凌厉而霸气,即使是这么慵懒地倚着,浑身上下依旧散发着强大得让人除了臣服与恐惧无做他想的攻击性。 ——而事实上,没有人敢违抗他,亦没有人不畏惧他。就算是九幽十地,三山四海,无一不惧魔主重渊之名。 重渊凝视着眼前用于投影成像的墨晶石,眼神中的笑容邪恶而令人恐惧。在看到老者笑着将沈厌夜“托付”给沈莲时,他的唇角弯起了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本来不过是因为劫火剑灵心甘情愿地认了主,他才会对他的主人感到有兴趣,却不料……他居然是‘沈如夜’的儿子?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小老儿,你以为……以你那点浅显的法术,能阻挡得了本座的视线么?” 魔主重渊露出一个邪气而嗜血的笑意。隔着墨晶石的镜面,他伸出手去抚摸着沈厌夜的脸颊。他指尖的动作轻柔极了,像是抚摸情人的长发,但是被他的手指触及的墨晶石却为冰晶一样尖锐的指甲划出了道道痕迹。 “沈厌夜,你快些变强吧。” “等到你道证天极,渡劫飞升之日……” “便是天地覆灭、混沌重归之时……” 第二十章 太乙剑宗历代宗主所居住的乾灵峰得阳明、少阳、华阳三道地脉的滋润,终年温暖如春,孕育了许多奇花异草,但是沈厌夜最喜欢的却是后山大片大片的桃花。许是得了地脉阳气的滋润,本来只绽放于春季的花朵四季常开着,美得像是一片海。时不时有彩蝶停驻在娇嫩的花瓣上,离开时挥动着翅膀抖落花粉,带走一身的余香。 桃花林中有一座亭台。那亭台位于后山最高处,从亭台中放眼眺望而去,入眼的便是浩瀚的云海。乾灵峰乃太乙剑宗八十一道主峰中最高的,故而起地势最高处已然接近天极。在没事的时候,沈厌夜喜欢去亭中坐着。有时他会翻阅经卷,有时只是坐在那里看着远处。 少年乌衣黑发,连束发的玉冠都是黑玉所制,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红色花海之中显得分外显眼。他斜靠在朱红色的栏柱上,一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翻动着腿上摊着的一副玉简。一阵风吹拂而过,跳动了空气中的暗香。一束伸入了亭台内的桃枝在风中微微颤了颤,几朵嫣红的花瓣悠然坠落。有几朵落在了少年面前的玉简上,而另外一朵则落在了他的发间。 桃花落在了他正在参阅的那行字,像是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打断了他的思绪。沈厌夜拈起桃花,轻轻放在鼻尖嗅了嗅。带着些甜味的暗香让他的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像是春风解冻,一池寒冰被融化成了春水。 他放下了玉简,目光落到了自己身边的长剑上,忽而心下一动,将削金断玉的长剑自剑鞘中取出。劫火剑的剑身如同剑鞘一样,通体漆黑,像是深沉的夜。而剑身上攀缠着的火狱莲蕊的图腾则给这本就不祥的长剑凭添几缕妖异之色,和那妖剑化身的剑灵颧骨上的刺青一模一样。 沈厌夜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那个图腾,指尖掠过锋利的剑刃,却未流一滴血。剑灵是如此信任他的主人,似乎从未想过主人会背弃他,因此自愿放弃了所有的“复仇”手段。在试剑窟里,剑灵自愿立下了永不噬主的剑符,故而劫火剑根本无法伤他分毫。 ——被全心全意地信任着。 想到了沈莲的剑符,沈厌夜唇边的笑意便更大了些。他伸出手,将那朵散发着暗香的桃花轻轻放在火狱红莲的图腾上,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剑灵的容貌。劫火妖剑化身的剑灵有着惊人的美貌。若是将这桃花点缀在他的眉间发间,看着他在花雨里舞剑的场景,那该是多美啊。 他想的出神,手指下意识地摩擦着长剑的剑身。一阵风在他的面前刮过,转眼间那个红衣的剑灵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知是不是桃花的映衬,那张妖异脸上有着一缕浅淡的红色。 剑灵单膝跪地,俯下身向他行礼——每次他出现在主人的面前,必当先行主从之礼。在沈厌夜颔首示意后,剑灵才站起身来:“主人……您这是……唤我有事?” 剑灵的神情有些困惑。沈厌夜则放下了剑,轻笑道:“早听有人说,‘浣花洗剑’,我本来对此不以为然,不想今日见了,着实有一番趣味。” “主人开心就好。”剑灵略一颔首,额间的长发随着动作垂落,仿佛也染上了花香,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有些不自然。他望着沈厌夜,目光中有些踌躇,似乎不知怎么开口,最后忽然冒出了一句,“您……喜欢劫火剑吗?” 沈厌夜略略挑眉:“你这是什么话?劫火剑是我的佩剑,你是我的剑灵,我自然很是喜欢。说起来……你这些日子一直有些奇怪。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了?” “……瞒不过主人。”沈莲低头,“自从您将我带出试剑窟以来,从未让劫火剑出鞘。每当与敌人打斗之时,您宁可用灵力幻化出剑刃,也不愿意让我效命……” 沈厌夜愣了愣——毕竟“和敌人打斗”这件事情,在他取得劫火剑之后,根本也没发生几次。第一次是他继位大典之时,当时他向雨玲珑与灵宝真人许诺,不让劫火剑出鞘,这是近一年前些发生的事情了。还有一次,便是一个月前的门派弟子失踪事件。沈厌夜作为宗主,责无旁贷地去探查那些弟子们失踪的那个秘境,最后发现那秘境的最深处有一蜃妖。蜃妖擅长制作幻境,将那些功力低的弟子们的心神困住,并以他们的灵力取食。 “和璇玑对战那次,是情势所需。”沈厌夜道,“至于那蜃妖……它的血太脏了,而且还散发着异味,我怕会弄脏你。” 得到了主人的回答,剑灵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数日来笼罩在眉目之间的些许阴郁也散尽了。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沈厌夜就不由得庆幸——还好他的剑灵心思单纯,脸上藏不住事,自己才能第一时间消除他的顾虑。如果他也像许多“人”一样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想必两人之间定要出现隔阂。 “太好了,主人,我以为您不需要我了……” “我怎么会不需要你。”面对着妖剑的剑灵,在旁人眼里一向情绪寡淡、表情淡泊的沈厌夜总是会露出许多笑容,仿佛对着他的剑,他总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他站起身,长袍上的桃花也随着他的动作抖落,“只是,沈莲,希望你还记得我在试剑窟里对你说的话。我并不希望你只做我的剑,我希望你能和我一道,并肩战斗。” “我明白了,主人。”沈莲望着他,“但是……请您以后不必顾虑我……如果您愿意的话,就算是用劫火剑劈柴,我都会很开心的。” 沈厌夜含笑着点了点头。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剑灵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绯红:“那个,主人,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那样摸劫火剑的剑身可以吗……那……那是我的原身……总感觉很奇怪……” 沈厌夜倒是没想到这点,遂又复拿起劫火剑仔细端详,目光十分认真,认真到让沈莲感到更加不知所措。劫火剑入世数千年,不知被多少修士以垂涎或者恐惧的目光注视过,他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反倒是沈厌夜纯粹的打量,居然让他感到十分的不自然…… “你感觉得到?” 沈厌夜本想伸手摸一摸剑身,但见剑灵低着头,好像随时都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又笑了起来:“你这是害羞了?抬起头来看着我。” 主人的命令,他不敢不从,故而艰难地抬起头。冠玉般的脸颊上已经染上了桃红,映衬着那妖异的火狱莲蕊的刺青,惊艳而美好。 “看不出你居然这么害羞?当初在我继承大统之日,明心峰上,太乙剑宗正殿,你当着众人的面汲取雨玲珑之女容秋的血气时,动作倒是坦荡的很,这么现在倒开始害羞起来?”在他汲取她的气血时,两个人都快贴到一起了。沈厌夜本以为这是劫火剑灵引诱猎物的手段,就像当初在后山,他假意“诱惑”自己一般。 不出沈厌夜所料,沈莲有些疑惑:“那有什么?”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啊。”沈厌夜叹了口气,“你汲取她气血的手段,像是夫妻之礼。说起来,你该不会是每次噬主时都用的这个动作吧?” ——但是劫火剑灵有着和他的外表以及作风完全不同的内心。恐怕他自己都未意识到那动作代表了什么。 “是的,如果用了那样的动作,那些持剑者,无论男女,似乎都更加容易接受我的要求。”沈莲继续不解:“可我并未对他们做什么,亦不喜欢他们……何来夫妻之说?” 此时此刻,饶是自诩淡定的沈厌夜也忍不住扶额。他十分了解那些持剑者为什么会“更容易接受他的要求”——面对一个颜值爆表的美男子对自己百般诱惑,而且他诱惑的筹码还是自己向往的力量与权力,上钩什么的根本就是妥妥的好吗! “虽然我也很想教导你这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这项工作还是留给你喜欢的人吧。毕竟……由一个你不喜欢的人教导这一切,两人都无法体会到真谛。” “我喜欢的人就是您。”沈莲望着他。见沈厌夜开口要纠正,他立刻道:“我记得您的话。我对您的喜欢,和您说的那种喜欢,并不是同一种。只是……也许是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您以外的其他人……我并不知道这区分是什么……” 听完他的话,沈厌夜眯起了眼睛,深深地望了他好一会,才道:“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我也不理解,就算在我理解的那一小部分里,有很多也是我无法教给你的。如果你有幸遇到与你真心相爱的人,你会明白我说的一切。” “也就是说您……也不清楚?” “人们对所有的感情进行了不同的分类,并把它们置于伦理的框架之中,而对于其中的分类,我的确知道,但是我却对它们抱有怀疑。我心存疑问,也一直想找到答案,可惜现在还没有结论。”沈厌夜说,“如果你比我先一步明白,也请你告诉我。” “师兄。”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而沈厌夜也回头望了过去,只见一缕翠色伫立于不远处,正是他的师妹玉铃儿。 玉铃儿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场景,没有说话,而沈厌夜虽然表情依旧淡然,但是内心却感到有些焦躁。每次和沈莲谈话,他总是会忘记周围的一切,甚至连修为比他低上许多的师妹什么时候到来的,都不知道。之前在迎客居拒绝了她,他本来就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而今日她不知何时到来,亦不知听到了多少。 这个认知更加让他感到了一阵愧疚感,但是这愧疚感却莫名其妙。他不认为自己和沈莲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但是两人的谈话为玉铃儿撞破,他心里五味陈杂,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过不久便是门派广招弟子之日了,师父和三位长老请您明日去明心殿商谈。” 她静静地说完疏离的话语,然后也不等沈厌夜有所表示,便纵身一跃,身影化作了一道翠绿色的光芒,消失在沈厌夜的视线里,回到了她和无极长老居住的玉明峰。 无极长老本来还在认真地策划着招收弟子一事,见到玉铃儿归来,本想问她是否已经成功地传话。然而,他一向最宝贝的小徒弟居然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然后嘤嘤的哭了起来—— “沈厌夜那个大混蛋!铃儿再也不要喜欢他了!让他跟那个剑灵过一辈子去吧!!”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沈厌夜带着沈莲去明心殿和诸位长老谈论招收弟子的事了,无外乎就是几位长老设置一些考核的关卡,然后请沈厌夜定夺是否可行。 每五年,太乙剑宗都会统一招收一些弟子,而这些弟子的年龄无一例外的都很小,多是些散修的子女。而太乙剑宗身为数一数二的修仙门派,门槛自然是不低。长老们为了保证收徒的质量,第一道关卡便是让这些弟子们徒步登上登云阶,不得使用任何法术。 这一关极为考核弟子们的功力。登云阶虽然并非长达万丈,却也并不是换了任何人都能轻轻松松登上去的。若是没有足够的修为,恐怕还未登上三分之一便要虚脱了。 而对于那些修为足够的人来说,登云阶亦是考验他们心性的。无论是普通的散修还是即将渡劫的剑仙,习惯了法器和御剑的速度,很少有人会有那个耐心,愿意以脚步丈量长长的山路。故而登云阶一试可以筛去很多人,留下小部分的精英,接受下一道考验。 “……那些通过登云阶的弟子们将会由数位门内弟子带领,进入幽梦幻境。”因为沈厌夜之前并未接触过这些,华明长老很耐心地向他讲解,“那些通过了幽梦林的弟子将会被收入师门,吾等将探查其资质,决定是否将之收为亲传,那些没有被收作亲传弟子的,将统一由吾等门下的亲传弟子教授。” 沈厌夜点了点头。幽梦幻境并非一处真实之地,而是灵力所化的道境。想要进入幽梦幻境,该人需要龟息入定,切断五感六识。在幻境中,他们的心障会被放大,变成鬼魅与他们缠斗。因为那些鬼魅是灵体所化,所以并不会给人造成什么危险。更何况有诸位核心弟子护法,以防意外发生,应该没有关系。 “多谢诸位长老对门派之事的尽心。” 沈厌夜真诚地向他们道谢,而诸位长老自然是笑着说些“不敢当”之类的话。虽然当初他曾经向无极长老许诺,自己会挑起掌管门派之事的重任,但是事实上自己只是坐在宗主之位上而已。等到这些长老拿定了主意,他只负责提提意见,然后继续交给长老们实施。 “诸位长老不必推辞。各位多年来对太乙剑宗所做的一切,厌夜无以为报。” 话语完毕,他露出了一个诚挚的微笑。只是眉梢的弧度略微放缓了,但是相比起平时他沉静淡然的神色,已经给那张脸增添了几许灵动之色。长老们纷纷回以笑意,只是站在无极长老身后的玉铃儿却用十分复杂的眼光望着坐在首位之上的少年宗主,那是她自小就倾慕的人。 沈厌夜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亦很少微笑,俊俏的五官镶嵌在一张过于淡然的脸上,让人难以生出亲近之感;故而他今日总算露出了点平易近人的表情,在场的所有人大概都认为他真的心情极好。 但是玉铃儿却知道,她的师兄其实并不是那么冷的人。 只要面对着他身后那位红衣的剑灵,他身周清寒的气息就会收敛,像是阳光下渐渐解冻的冰湖。她渐渐地明白,除了打坐与练剑之外,沈厌夜也会安慰人,也会长篇大论地和人谈话,也会毫无顾忌地对人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剑灵身上。红衣的男子静静地站在沈厌夜的身后,温润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主人。即使他获得了一个人类的名字,甚至让宗门内许多人对传闻中凶煞嗜血的劫火剑灵有所改观,但是他始终未将自己融入人的圈子。他一直游离在外,目光只看向一个人的身影。 令人无奈啊…… 少女叹了口气。声音虽然轻,但是她就站在他师父的身后,无极长老自然也是听到了她的叹息。老者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却不知她看的是沈厌夜,还是沈莲。 于是老者也在内心叹息了一声——毕竟儿女情长,自己的小徒弟终究也不过是个少女,为情所困也很正常,只是对于任何女子来说,沈厌夜从来都不是所谓的如意郎君。 …………………… 广招门徒之日定在了两个月后,而这两个月间,沈厌夜的生活没有什么改变。这些日子很太平,宗门内部没有再发生那种类似于一年前的诸多弟子接连失踪的重大问题,凌霄剑派、栖霞阁这两个太乙剑宗的死对头在那次继位大典,容秋被废了全身修为和道基后,他们也就学乖了,一直和太乙剑宗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其他门派,比如清微派、落星宫中,不乏有与太乙剑宗弟子、长老们交好的,因此他们时常来这里探望好友,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 沈厌夜经常拿着几卷道经,在乾陵峰后山的亭子里坐着——当然,他的佩剑,他从不离身。劫火剑的剑灵有时会出现在他身后,在他看累了的时候陪他聊聊天。 沈厌夜经常一坐就是一天,即使日薄西山、星辰升起,他有时亦不会回到寝居。沈莲劝说了几次无果,也就放任不管了——反正他的主人是明虚期的修士,哪里有那么柔弱呢。 他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沈厌夜,出乎预料地,他再一次收获了主人的微笑。沈厌夜不会为任何称赞所动容,除了对于他修为和力量的肯定。 自从沈厌夜交会了沈莲如何和其他人相处之后,太乙剑宗里的许多人倒也不是那么怕他了,尤其是乾陵峰的那些侍女,她们和他接触的算是整个宗门里最多的。 “沈莲公子对宗主倒是上心。”侍女长红萼看着他,美丽的眸子里满满都是叹息,“不过,这样也好。有个人能关心宗主。我们知道宗主天资惊人,仙骨天成,但是……他终究还未及弱冠。宗主从小就是冷冰冰的性格,除了玉姑娘,整个门派里也只有你他说说话了。” 沈莲本想说,他会永远保护主人,但是他的主人并非那种需要被人护在身后的存在。然而,他是沈厌夜的佩剑,他的使命就是保护好自己的主人。 “我会永远站在他身边的。” 沈莲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下半句,只是唇边露出了一丝情绪莫辨的笑意,暗红色的眸子里一闪即逝过一丝妖异的光芒,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占有欲。 ——沈厌夜给了他那么多温暖,让他贪恋上了留在他身边的感觉,因此他是不可能放手的。 ——没有人能摆脱劫火妖剑。即使是剑灵立下剑符、奉上忠诚的主人。 ……………………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间招收门徒的日子便到了。沈厌夜本想每一关都亲自过去审查,但是诸位长老考虑到他身为宗主,应有一派之主的样子,若让大家看到太乙剑宗诸事都需要宗主身体力行,亲自探查,还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在登云阶、幽梦幻境之试进行的时候,他也只是负责听取一下情况。等到所有通过试炼的新弟子们的名单被确定下来的时候,他才会露面和他们相见。 登云阶一关由青鸾长老的首徒碧琼把关,而幽梦幻境一试却需要更加谨慎。虽然那幻境里所感所遇皆为虚幻,但是如果被长久地困在幻境之中,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故而沈厌夜安排了眀渊长老的亲传弟子楚离、华明长老的独子玄云、以及玉铃儿这三个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中修为算是比较高的人为那些进入了幻境的弟子们护法。同时他亦是安排了一些门外弟子来回巡逻,以防发生不测。 通过登云阶一试后,诸多求道者只剩下数百人。太乙剑宗派人将他们安顿好、让他们休息了几日后,便在楚离、玄云以及玉铃儿的带领下来到了明镜台。虽然楚离与玄云都比玉铃儿年长,但是玉铃儿毕竟是无极长老的弟子,因此他们不得不叫她一声师姐,以她为长。 “各位师弟师妹,恭喜你们走到了这里。如果今日你们能够渡过心障的考验,那么我们就正式成为同门了,届时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我名玉斛,而这两位分别是你们的楚离师兄与玄云师兄。今日我们三人将带领其他兄弟姐妹,为诸位护法。”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其实感到有些陌生,因为这个名字伴随着太多不好的回忆。玉斛才是她的真名,而铃儿则是无极长老取的。这般庄重的场合,“铃儿”二字显然有些不合适,故而她只能选择自己的本名。 玄云和楚离一身道装,白衣广袖,端是飘逸非常,然而这位看上去外貌仅仅停留在十六、七岁上的少女却站在他们面前,代替他们出言,诸人不由得议论纷纷。此时此刻,少女的脸上并没有在沈厌夜、无极长老面前才会出现柔弱的表情。 ——沈厌夜面对沈莲时是另一幅样子,而她面对沈厌夜时,亦不是她面对其他人的样子。 少女并未穿着那身翠绿色的衣裙,而是如同玄云和楚离一样,身着一袭飘逸的白色道袍,乌黑的长发被白玉冠束起。少女并未施妆,浑身上下的饰品除了冬玉挂饰和额前坠落的银色流苏,便再无其他了。这一身打扮让她看上去有些清冷而严肃,甚至与沈厌夜有些相似,让人只敢远观,并不敢亲自上前与她攀谈。 “明镜台向来是入门弟子们考核的最后一关。地上的阵图会将你们送入自己心中的幻境,在那里你们会遇见自己最放不下的事情。”玉铃儿说,“如果你们能够成功走出幻境,那么我们从此便是同门了。” 诸人听到她提起阵图,下意识地往脚下看去,只见白玉雕琢而成的地面果真如同明镜一般光滑。地面上隐隐浮现出银色的纹路,因为和白玉的颜色有些相像,故而并不明显。有些目力极佳的人盯着地上的阵图看,没过多久便觉得头晕眼花,神情恍惚,像是被勾了魂一般。 而在这人群之中,一个身着明黄色衣衫的女子闭上了眼睛,入耳的都是其他修士们兴奋的交谈: “你们知道吗,这明镜台的阵图,据说是太乙剑宗的执法长老顾清风画的呢!”一个年轻男子兴奋地说着,显然是为自己比其他人知道的多而感到自喜,“据说历代执法长老都是太乙剑宗中法力修为最高强的那位长老!” “顾清风?那个游世的散仙?”周围显然有人被吊住了兴趣,“可据说他修的是剑道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告诉你吧,我的表姐就是这里的弟子,这可是她告诉我的——其实顾清风最精通的不是剑术,而是阵图之法!传说他当年……” …… 诸人议论纷纷,而玉铃儿并没有阻止。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那个黄衫女子的身上,略有些诧异地挑眉。 在一片喧嚣中,她略略低头,但是玉铃儿还是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的容貌精致而美丽,但是她低眉垂目,脸上的表情却蒙蒙如同烟然,仿佛她和周围的人并不存在同一个空间里,但这并不是玉铃儿惊讶的地方。比起其他修士,她的身上少了几分修仙者应有的清逸,却多了几分端庄和贵气,像是凡世的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女儿。玉铃儿心下一动,一道气息向她笼罩了过去,而反馈回来的气息却让她更加失语。 ——这个女子,体内有内力,却并没有一点点的修为! 凡世之人,但凡身怀内力者,都会些武功,但是登云阶是何等的漫长,若没有修为支撑,想爬上来根本难如登天! 一身白色衣袍的少女略略皱眉,目光停住在黄衫女子的脸上。不管怎么说,她通过了登云阶之试——要么是用了什么作弊的手段,要么就是她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力和毅力,完成了许多修士们都做不到的事情! “玉师姐?” 楚离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注意,少女才注意到大家都渐渐安静了下来。在玉铃儿的示意下,大家就地打坐,进入龟息的状态,那黄衫女子也坐了下来。玉铃儿又多看了她两眼,然后对她身后的两人道:“我们开始吧。” 像是一阵风吹过,三人的身影瞬息间移动到了阵图的三个阵眼之处。三人互相点头示意,然后同时起手结印。阵眼被启动,那法阵瞬息间白光大盛,银白色的雾气自阵图之中渗透出来,将在场的所有人包裹,亦是将原本有些刺目的阳光遮盖了起来。 周遭的人只觉得原本跳动在眼皮之上的日光忽然消失了,然后整个人灵台一清,便置身在了不同的地方。有人看到的是饿殍遍野、山穷水恶之景,有人看到的是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之象。男子看到的,多是自己功成名就、权倾天下,或者渡劫飞升之后的场景;而女子多是看到与自己相守一生的如意郎君,因为他们最在意的事情,就是他们的心障。 尽管与主张断情绝爱的清微派不同,太乙剑宗支持弟子们拥有心上红尘,因为无尘无垢虽然是修士们毕生的追求,但是心中留有一点红尘,才更接近道法自然。留有一点尘念并不意味着被那尘念束缚住内心。人没有尘念,便没有前进的动力,但是当尘念变成心魔后,便会阻碍修士们对道的追求。 为心魔所困,修为散去事小,走火入魔、魂归往生事大,故而太乙剑宗设此关卡,意义十分重大。 在所有人都进入了心中的幻境之后,雾气渐渐地散去了,阳光再次照射进来,玉铃儿三人依旧未从阵眼上走下来。他们需要以自身灵力维系整个阵图的运作,而其他一些负责巡逻的门外弟子们则来来回回地逡巡着,若见到有人面露极端痛苦之色、咳血泣血,便会将他们从幻境中唤醒。 没过多久,就有人坚持不住了,他们接二连三地被弟子们带走,而那黄衫女子却始终坐在原地,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没有痛苦喜悦,看样子倒是没在心障里受什么苦。 玉铃儿以为她会在第一轮败下阵来,没想到日头渐渐偏西,周围的候选弟子们也有四分之三被断定为失格,那黄衫女子却依旧稳坐原地。这幻境能将任何人推入他的心障——无论功力高低、修为深浅,故而玉铃儿其实有些担心她。并不出于别的,她只是不想看到有人被自己的心障的投影创伤,毕竟她没有修为,因此她还让人去特意注意她。不料,等试炼结束后,那女子才睁开了眼睛。她成功地渡过了心障! “恭喜各位,你们已经通过了考验,从此以后大家便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了。”玉铃儿带着笑意的声音传遍了全场,“接下来,会有师兄师姐们引你们回去休息。等各位修养数日,便可面见宗主和诸位长老。若能得一位长老的真传,当真是不甚荣幸之事,还希望大家珍惜。” 在场上剩下的只有百余人,此刻听到玉铃儿的话,都十分开心。性子欢悦些的便喜形于色,而性子沉稳的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玉铃儿交代人们将大家带回去休息时,又多看了那黄衫女子两眼。 而这一次,她对上了她的目光。那女子有着一双美丽的杏眼,眸光流转,果真带着些高贵之气。玉铃儿并不怎么涉足凡世,对凡世的了解也仅限于一些被招入门派的弟子们的描述。他们说凡世的那些王公贵族们,一个个趾高气昂,颐指气使,但是黄衫女子的目光之中却并不见傲气,反而对玉铃儿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仪态端庄,落落大方。 玉铃儿向她颔首。短暂的目光交接后,两人分别看向了别处。那黄衫女子和其他几个女子一道,被带去了女弟子们居住的月栖山,而男弟子们则被带去了日曦谷。玉铃儿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对站在一旁清点名单的楚离道:“楚师弟,那个黄衫女子……” 楚离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顺着玉铃儿的目光看了过去。大概是其他弟子们都穿的是黑色、白色,那一袭明黄色的衣裙在一片黑与白之中显得有些显眼。 “我只有新进弟子们的名单,但是我却并不知道他们的脸啊。”楚离笑道。 “你是负责记录他们姓名的人,他们进入山门之前都要和你打个照面的。”玉铃儿说,“这么特别的人,你居然对她没有印象?” “好吧……说不过师姐你。”楚离摊了摊手。她说的没错,他的确对这位女子也有些印象,毕竟在她要求接受入门试炼时,他还好心地提醒过她——因为她的丹田气海里,没有一点修为。 “她叫凤兮,年方二十。”楚离说,“她自言是凡世一武林世家的女儿。家业由她的兄长继承,她自己跑来修仙。……唉,也真是胡闹。二十岁了才开始修仙,连炼气期都不是啊。” “话不能这么说。”玉铃儿道,“我倒是觉得她的表现出乎我预料。没有任何修为,居然还能渡过两道关卡,说不定不是个寻常角色。……楚师弟,你为何那么看着我?” “也没什么,总觉得师姐的注意力终于也能放在其他人身上了。这才对嘛,不要总看着宗主,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楚离看上去吊儿郎当有些没有个正形,但是他善于洞察人心思,更何况玉铃儿对沈厌夜的心思整个宗门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沈厌夜在场时,玉铃儿就打扮的漂漂亮亮,与其像是个修士不如说像是个凡世的少女。而沈厌夜不在场的时候,她俨然就是一副师姐的模样…… ……当然,再过几年,等她出落成一个成年女子时,恐怕真的就像是大师姐了吧?现在这副样子,总感觉哪里不对呢。 玉铃儿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余光瞟见玄云也向这边走了过来,她转过身去,对两位师弟道: “今天辛苦你们了,回去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便将名单呈给长老们和宗主。” 第二十二章 入门试炼结束后第三天便是长老们收徒的日子,故而等诸位弟子来到主峰上的明心广场后不久,沈厌夜便带着长老们入了席。 今日劫火剑灵并未化出实体,故而沈厌夜的身后并没有那一袭妖异的红衣,这让许多新入门的弟子们感到有些失望,毕竟沈厌夜收服了劫火剑灵一事已经众所周知,而他们自然也很想目睹那剑灵的真容。 见他们略显失望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的佩剑上,沈厌夜也并未在意,反而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几位长老们。这些长老们已经无一例外地开始打量场中的人,估量着他们的资质。 玉铃儿三人已经如实将这些弟子们的情况上报给了长老们,自然也不会隐瞒凤兮没有修为却还是坚持过了两关的事情,而这也让诸位长老对她的评价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虽然说年过双十依旧没有炼气,从进境来说已经太晚了,但是她既能熬过登云阶与幽梦幻境,最起码能说明她心智坚韧。而心智在修仙过程中尤为重要,故而她绝对是一位可塑之才。 …… 凤兮今天依旧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长裙,只是式样和之前有些不同。一根金钗将长发挽起,两把翠翘斜在脑后,又有金色的流苏顺着她的云鬓流泻而下。比起周围其他弟子,她的衣饰的确是要华贵一些,但是其他与她同时入门的人也为对女子的妆容表示什么鄙夷。毕竟能通过毅力、修心之试的人,一般不会为一点小事就心里不舒服,否则早在入门试炼时就被淘汰了。 周围人落在她身上的眼光有钦佩——毕竟她没有修为,却完成了许多有修为的修士们都无法完成的事情,就连些长老们的目光也时不时在她身上停留。 “无极长老,您有意向收那位姑娘为徒?”见无极长老抚摸着胡子,神情复杂地看着凤兮,似乎有些犹豫,沈厌夜故而出言询问。 无极长老并未回答,只是喝了一口茶,然后打趣道,“宗主若能将她收归门下,总比被我这个老头收走好。” “长老说笑了,厌夜修为浅薄,年龄怕是还不如这位姑娘大,若收她为徒,岂不是误人子弟,贻笑大方?” 无极长老本就说的是戏言,听了沈厌夜的话自然也只是笑了笑,便也没说什么。沈厌夜见周围人的人渐渐都安静了下来,便从主座上站起,道: “各位通过了入门试炼,想必都是天纵英才。各位愿意入我太乙剑宗门墙,是我宗门之幸。”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线带着少年的清越与成年男子的低沉,以扩音的法术传遍了全场,“今日,太乙剑宗的诸位长老,除却外出云游多年的执法长老,已尽数在此。各位长老皆是剑道宗师,故而各位若能择一为师,定会受益无穷。” 他这一席话说完,诸位长老的目光都看向了无极长老。自从顾清风离去后,无极长老辅佐了孟惜年与陆欺霜,如今又协助沈厌夜打理宗门,在太乙剑宗的地位仅次于宗主,故而他自然有优先选择的权力。而诸位弟子见长老们都看向一须眉老者,自然也明白了他的地位,于是也一齐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 太乙剑宗每五年收一次徒,无极长老每次都有优先选择徒弟的权力,但是他的座下从来只有一个弟子。在玉铃儿之前,他倒是收过几个徒弟,但是每次他收下第二个徒弟时,必然是在之前的弟子已经离去、身死、或者飞升的情况下。 而无极长老显然这次并不想打破常例。就在他想要说出自己“弃权”之前,他却看到玉铃儿的目光落在了凤兮身上,这着实让老者有些惊讶。在老者的印象里,玉铃儿的目光从来只是为沈厌夜停留的,每次沈厌夜出现,她的目光必定追随于他,不想今日却有了个变数。 老者苍老但是并不浑浊的目光闪了闪,心里做了些思量。就在所有长老和包括玉铃儿在内的所有弟子们都以为无极长老这次又要放弃收徒时,无极长老忽然长袖一摆,隔着诸人,指了指凤兮的方向! 对上无极长老的目光,凤兮落落端庄的容颜上也露出了几分惊愕之色。她对自己的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也知自己在没有修为支撑的情况下能渡过两道关卡,的确能让自己比其他同时入门的弟子更加吸引眼球,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在宗门之中地位最高的长老,居然选择了自己?! 沈厌夜挑了挑眉,目光中难得显出些兴味之色。 因为太过惊讶,她一时间愣了。直到一身雪白的道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她才反应过来。 “师父愿意收你为徒,师妹为何不行谢师之礼?” “玉师姐。”她对白衣的少女行了一礼,然后又对着那选择了自己的老者单膝跪地,道,“凤兮见过师父。” 无极长老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新弟子的问候,而玉铃儿也很开心。她之前就对凤兮有些钦佩,而如今能和她成为同门师姐妹,自是再好不过。凤兮的礼仪端正极了,就连俯下身的角度都恰到好处,玉铃儿越看越觉得满意。虽然有些疑惑师父为什么会打破常规收了徒弟,但是这个小问题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玉铃儿牵起凤兮的手回到了无极长老身后,而无极长老没有错过她脸上一丝欣喜的笑意。 ——铃儿,有人能给你作伴,为师也就开心了。 …… 其他长老的手中都有几个弟子的名额。但凡被一位长老收为亲传弟子,便算是跻身核心弟子的行列,得到的传承自然比其他人好上百倍,只是这些长老们阅人无数,什么奇才没有见过?而且他们座下一般来说也有那么几个徒弟,许多人都不想再收徒,他们选择的人少之又少,林林总总下来才只有二十几个。 沈厌夜坐在首位,尽职尽责地完成背景板的角色。眼看日头已经开始偏西,他的手指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玉座的扶手,同时对自己没让沈莲实体化站在自己身后这个决定感到无比的满意。 ——如果沈莲出来了,只不过是和他一起当背景板而已。反正收徒没他什么事。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排位最末的几位客居长老也选好了徒弟后,一直坐在后面的宗主大人终于要开始作总结,安慰一下那些没被选上的,然后激励一下那些被选上的。只是,就在他站起来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一道青碧色的阵图陡然在他脚下展开! 那阵图极为厉害,一瞬间让他整个人产生了一种晕眩的感觉。而下一个瞬间,一道同样青碧色的光芒陡然自晴空落下,直直向他劈来! “厌夜!!” 无极长老又是担心又是惊怒,手中拂尘化作一道白练,却被那道青色的光泽轻而易举地闪过。白色的灵力未命中之前的目标,便倏然轰击在了一旁的山石上。顷刻之间,地动山摇,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到脚下剧烈的震动! 此时此刻,诸多长老也反应了过来,纷纷祭出法器法宝攻击向那道青色的影子。但是那人显然修为十分了得,在雨点般密集的攻击之中却恍若闲庭信步,丝毫未被伤到。长老们望着那青色的影子在空气中席卷起一道道波浪与涟漪,面面相觑,又同时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愕—— ——之前的阵图和惊鸿游龙的身法,以及这般高深的、能躲过太乙剑宗所有长老们联手攻击的修为,只能让他们想到一个人! 沈厌夜略略皱眉。他强忍着晕眩之极的感觉,抽出腰间的劫火剑,用力向那青芒一挥。此时青芒已至他的眉心,而他那一招拆得亦是惊险万分。但是在剑刃穿透那道青色的灵力时,却像是刺入了柔软的棉花。看似凌厉致命的青芒被长剑一挑,便化作碧色的游丝飘散在了风里! 这外强中干的攻击并不像是要给他造成实质上的伤害。此时此刻,他脚下的法阵渐渐消失了。沈厌夜感到长剑被什么东西轻轻架住了,眼前的空气荡出一圈透明的涟漪。 一个青衣长发的男子手中持剑,青剑的剑身抵在劫火剑的剑刃上。男人的身上散发着凌厉的战意,却并无任何杀气。在他抬起头的时候,露出了一双带着促狭笑意的,俊俏而风流的眼。 “沈宗主,你长的倒是和欺霜挺像的。” 额前一缕长发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而男子略一挑眉,勾起唇角将那缕碍事的头发吹到一边,近距离地打量着他的眼睛。 沈厌夜略略皱眉,没有说话,然而身后却穿来了华明长老难以置信的呼喊。 “执法长老……顾清风?!!” 第二十三章 “啊……是我。没想到阔别数百年,华明你居然还能认出我。” 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是他手中的青剑依旧横在劫火剑上,双目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凝视着沈厌夜。 “我犯下天条,不复上天,故而只能在人间游玩。人间虽然大,云游数百年也没什么意思,因此想回宗门看看,又听说今日太乙剑宗在广招门徒,故而算着日子回来看看。……怎么,你们不欢迎我?” 执法长老顾清风之前便是这副散漫不羁的样子,没想到几百年过后,他居然变本加厉,一回来就对沈厌夜出手。看他那架势,大概只是想试试沈厌夜的实力,或者又想到了什么奇怪的点子来取乐。否则以他的修为,沈厌夜决计无法挡下那一招。 又或者,倘若刚才那一招当真是杀招的话,那位忠心耿耿的劫火剑灵定然会化身出来,化解他的攻击! 这个认知让在场的长老们以及一些了解顾清风的核心弟子们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空气里紧绷的气氛顿时松懈了下来。那些刚入门的弟子们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甫一拜师便遇到执法长老回归,因此虽然被之前其他长老出手的场景震撼到了,但是心里终究有些激动。但玉铃儿敏锐地注意到凤兮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两步捂住了心口,唇角渗出一丝血迹。 她一面叹息着她没有修为,一面递出了一方素帕。凤兮愣了愣,接受了她的好意,然后对她露出了一个略显感激的笑容。 …… 无极长老叹了口气:“清风长老,你能回来,我们自然无比开心。只是,你一回来就对宗主出手,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别这么说,无极老头。新宗主继位,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来,要带上点见面礼不是?” 无极长老已经无语。而沈厌夜面对着那柄在向前移动几寸就会陷入自己喉咙的青剑,不动声色地对顾清风道:“清风长老的见面礼,就是试探我的修为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真的带了贺礼来啊。”顾清风的表情看上去很是头疼,“不过既然宗主提出要和我比试一番,那么我身为太乙剑宗的一员,自然不敢不从。既然如此,请宗主赐教吧!” ……典型的自说自话。 沈厌夜还没吐槽完,那青色的身影陡然腾空而起,带出一股强大的气流。与此同时,他感到脖颈处一紧,然后整个人被一股大力从原地拉起,以极致的速度向上空飞升着。眼前的光线和景色都被拉成了细长的丝线,而等到他适应了眼前场景的变化,才看清自己居然是被对方拽着衣领向上飞去! 在顾清风伸手抓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足以显示出两人修为之间的差距。好在顾清风并不是想杀他,否则刚才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而顾清风拽着他一路向上飞,在脚下的人影都变成一个一个小点时,他忽然松手,就这么将他抛开了! “好了,沈宗主,我们开始吧。”见沈厌夜已在空中稳住身形,顾清风右手持剑与眉平齐,另一手结做剑指,“人们上都说你是不出世的修仙奇才,三百年前覆天一战之中的嗜血剑灵所认之主,我早就想与你比试一番了。” “清风长老谬赞。我不过是明虚期的修士,阁下却已成仙身,我自然不可能胜过您。”沈厌夜握住了劫火剑的剑柄,静静地望着他,“不过……” “不过什么?”顾清风笑道。 “不过,有一位剑仙愿意指点我的修为,沈厌夜感激不尽。”握住劫火剑剑柄的手指紧了紧,沈厌夜抬起头,眼神带上了些笑意,“我会全力一战,请您赐教。” “哈哈哈哈,好!”顾清风大笑几声,“你小子的个性,倒是挺合我心思的!既然如此,也就不废话了——接招吧!” 话音刚落,沈厌夜忽然感到一股凌厉之极的力量从自己的身后激射而出,身影顿时向旁边掠去,却还是有些晚。那道灵力凝结而成的锋芒擦着他的额角飞掠过去,几缕被削断的发丝飘落在空气中,转瞬间被锋利的气刃绞成碎末! 刚才的躲闪已经与他能达到的极致速度不遑多让,然而眼前却忽然亮起了一道青色的剑光,顾清风那张俊逸的脸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青衣的修士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让他看上去与其像是一位剑仙,不如说像是那些凡世行走江湖的风流侠客。只见他手中指向沈厌夜眉心的长剑倏然一抖,沈厌夜忽然觉得头上重量一轻,却见束发的黑玉冠已经为对方挑落! 即使知道对方不会取自己的性命,被人用剑挑了发冠的感觉也令人内心一寒。如果真的是生死之敌,他那一剑挑的不是他的发间而是他的眉心,沈厌夜真是有几条命也不够死! 然而沈厌夜并未露出惧色。在对方的长剑再次刺来的时候,他飞身一跃,足尖借力在对方的长剑上一点,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回旋,一脚便要踢向顾清风的下颌。这险中求胜的一击显然让顾清风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但是他忽然出手扣住沈厌夜的脚踝,手指运气灵力,狠狠将他向外一甩! 巨大的冲力让他的身影飞了出去,而顾清风并未放手。只见他将青剑抛向上空,双手变换了几个法印。霎那间,一道青色的灵光自剑刃上投射,聚集在他的指尖。强大的灵力将周围的空气都搅得躁动不安,吹散了青衣男子的衣衫和长发,更将他眉目间的笑意衬得凌厉。向着沈厌夜坠落的方向,顾清风双手一送,那道青色的光芒激射而出,所过之处的空气皆被激荡出一圈透明的涟漪! 沈厌夜眼见那道青芒以远胜自己的速度向自己飞来,顿时心道不好,但是两人的境界之间毕竟犹如天壤,那道青芒的速度更是远胜于他的躲闪速度,这样下去定会被击中! 须臾之间,被他握在手中的劫火剑忽然向旁边一偏。在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将他的身影从那道青芒的轨迹中拉开! 沈厌夜以及来不及感谢劫火剑灵,因为顾清风又开始双手捻诀。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度,而他的身边也在转瞬间凝结了诸多长剑的虚影。剑诀完毕,顾清风右手持剑,左手结成剑指向沈厌夜的方向一指,他身边那些灵力化作的剑光便接二连三地飞向着他指的方向飞了过去! “主人,请小心。” 沈厌夜忽然觉得手背一阵温暖。他刚刚把目光从那些凌厉的虚剑上收回,便看一只指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上,与自己一同握住了劫火剑,一黑一红两道影子贴合在一起,在那漫天的剑光之中穿梭着。 沈莲是魔主重渊亲自铸造的劫火剑之灵,若真的论起硬碰硬的修为,定然在顾清风这个犯下天条、被贬谪下凡的仙人之上。故而那些青芒对于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因此他握着沈厌夜的手,以劫火剑戳刺砍挑。在遮天蔽日的青色剑芒之中,他的身影就像是一道红色的光,以破竹之势冲破了青色的狂潮,直取这剑阵的主人! 虽然之前沈莲亦是教导过他剑术,但却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姿势。如今两人同握一柄剑,沈莲挥剑的每一式,沈厌夜都记在心里,暗自体悟。他感悟着沈莲出剑的角度,出剑的力度,不觉已有所悟。等到沈莲斩落最后一道青色的剑气时,便忽然放开了他的主人。沈厌夜心里回想着沈莲出剑的方式,手腕急转,剑尖亦在空中转过了一个刁钻之极的弧度,直取青衣人的心口! “哦?学的挺快吗。”虽然那一剑极有技巧,但是两人境界上的差距确实无法弥补的。故而在千钧一发之际,顾清风挥剑格挡,将少年逼退了数丈,然后饶有兴趣的目光又落在了一旁的红衣男子身上。 “青玉,替我把那个剑灵缠住。”顾清风将手中的长剑贴在唇侧,低头侧目,语气温柔得像是在情人耳边低语。而下一个瞬间,一道更加灵力的剑气倏然暴涨,于须臾之间凝结成了一个青衣女子的身影。但见她眉若春山,眼如晨星,唇如桃花。她对顾清风露出了一个笑意,眼神中带着和顾清风相似的玩世不恭。 “是,我的主人。”青衣女子回眸微笑,然后美丽但是凌厉的目光锁定在沈莲的脸上,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我是青玉剑之灵,你可以唤我青玉。”她如是说着,双手横斩,一道碧色的剑芒在她的手中展开。她手中的光芒散发着极为浓烈的攻击气息,周围凛冽的风霎时间吹动了她的长裙,像是于空中盛放的青色莲花。 “同为剑灵,还请你手下留情喽?” 第二十四章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忽然消失在了风中,像是一缕飘忽的光泽,若隐若现。她时而出现在东面,时而出现在西方,几乎是须臾之间,四大方位以及罡斗星位已全然为她踩过。等她的足尖点过兑位时,青衣女子忽然露出了一个几分调皮几分潇洒的笑意。旋即她将手中的青芒一抖,一道青色的灵力便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红衣的剑灵困在了中央! 暗红色的瞳仁流露出一丝暗色的光泽。沈莲微微低头,看着缠绕在自己身上青色的丝线,然后闭上眼睛。这些丝线虽然是由强大而精纯的灵力所化,但是依旧无法束缚他。然而,他以更为强大的灵力想要睁开束缚之际,却忽然愕然地睁开了眼睛! “哈哈哈哈,我的阵法怎么样?这可是跟我家主人学的呢!”青玉剑灵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那张明若春花的容颜也因这抹笑意而增色不少,“你是魔主重渊铸造的妖剑,我自然困不了你多久,但是在这阵法之中,任何灵力的流向都会受阻,看你短时间内有什么办法?” 沈莲并未说话,只是担心的目光落在了沈厌夜那边。见他现在暂时没有居于下风,而顾清风也没有再使那些法术,总算是放心了一些。他转过头去,对青衣女子道:“我自是有办法毁了这个阵,但是你和清风长老对主人并无恶意,我自然不能为了毁阵而伤你。我不会参与战局,故而还请你解开阵图,我好保护主人……以防万一。” “不行啊……?”青玉剑灵歪着脑袋,一副伤脑筋的模样,“我们都是立下剑符的剑灵,要执行主人的命令啊?” “是的,但是我的责任是保护主人。我说了,我不会再参与战局,只是以防万一。这样都不可以?” “那当然……”青衣女子微微一笑,“……不可以!”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女子的衣袖抖了抖,一道青色的绫带自她的衣袖中激射而出,缠上了沈莲的腰身。她伸出手拉了拉,很满意结实的程度,口中还喃喃自语: “万一那法阵失效了,还能暂时牵制住你一下。嗯,就这么决定了。” 沈莲望着被捆成粽子的自己,破天荒地感到有些无力。 “既然如此,我只能强迫你同意了。”再一次,妖异的笑容攀上了淡色的唇角。沈莲看了看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青色丝线——就是它们构成了之前的阵,又看了看因为自己的话而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目光的女性剑灵。忽然,他撤去了维持自己悬停在半空中的灵力,整个人化作一道红光,直直从空中坠落!而那青玉剑的剑灵显然没想到他忽然会来这么一招,没来得及收回困在他腰上的绫带,整个人也被拖着一起向下坠落! “看来我们两个的剑灵相处的很好呢,宗主大人。” 虽然他的口气很友好,但是手中的剑可是毫不留情。沈厌夜用力格挡了一击刺向自己肩膀的剑后,已经无力回应。虽然他勉强适应了对方的速度,也摸清了对方出招的门路,但是境界上的差距却是很难弥补的。故而一次次的交锋对于他来说是体力的消耗,但是顾清风却并未收手。若这么一直一直地打下去,最后自己肯定要灵力用尽!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不停手…… 事到如今……也许只能使用《天阴凝寒诀》中上卷的招式。可是那些招式,他虽然熟读,同时也参悟的差不多,但是毕竟从未真正修炼过。如此一来,真的可以使用吗……? …………………… 而此时此刻,一直在被晾在明心广场上的众长老和众弟子,正极为严肃地盯着上空的情况。修士们的目力会随着修为增加,但是在场的绝大多数都是些刚入门弟子,故而一般来说都来不到那么高的地方。自己门派的宗主和自己门派的执法长老在上面比试,自己不看又不好,但是看了又看不到,实在是让人分外无奈。 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人都站了很久,无一例外地感到有些疲惫,但是他们都有修为,好歹都能忍。玉铃儿、楚离等人,虽然在门派核心弟子中算是功力高的,但是依旧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忽然间,她看到一青一红两个影子向是两颗坠落的星辰,以无比迅捷的速度,直直落向了众多新弟子站的地方! ——危险! 而无极长老亦是比她更先察觉了异状。他和周围几位长老对视了几眼,便同时运功发力。站在明心广场中央的弟子们无一没有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将自己包围,身体被向后推了好几丈。在一片飞沙走石之中,诸人还没站稳,却陡然感到地面一阵震颤。等到尘土散去,方才露出一红一青两个身影! 那青衣的女子眉目清雅,但是浑身上下却笼罩着极为凛冽的攻击气息;而那红衣的男子容貌妖异,血一样的衣衫被风掣动,仿若绽开在魔界深处、怨薮火湖之上的火狱红莲! 玉铃儿皱着眉,“那个青衣女子是……”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站在中央的青衣女子居然听到了。隔着一段距离,她向她望了过来,“啊,忘记自我介绍了。在下是主人的佩剑,青玉剑之灵。”她的目光扫过坐在上席的一些长老,露出一个微笑,“各位长老,别来无恙。” “青玉姑娘?!”无极长老愕然,“你们这是……” “主人在上面和沈宗主比试,派我缠住他的剑灵。”青玉回头,笑着对沈莲道,“怎么,你把我拉回地面,你自己不也跟着回来了?你的主人可是还在天上,你待如何?” 沈莲并未答话,一双暗红色的瞳仁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妖异非常。被他这么盯着,女子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好的感觉。她刚想要收回手中的绫带,但是为时已晚——只见本来本阵法束缚住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那绫带,而他身上那些青丝的束缚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即至此刻,青玉总算明白了他将自己拖到地面的企图!那法阵画在高空,想要离开的方法便是回到地上! 然而懊悔的情绪也只在她的心里一闪而过,旋即女子露出了一丝赞许微笑:“既然天上困不住你,那么就劳烦沈莲公子在地上和我玩玩了。” “哦?”沈莲挑眉,“你以为你能打得过我?” “如果用上灵力,我自然比不过你。只是,你现在可是太乙剑宗之主的佩剑,你若是动用了灵力,必然会伤害到这些刚入门的弟子们。”女子的声音悦耳极了,“你的主人不会希望看到这件事的。” “不用灵力,我依旧能打败你。” “别那么自信,沈莲公子。你是魔主的造物,而我亦是主人从仙天之上带下的。”青玉剑灵回击道。忽而,她的目光转了转,笑了起来,“说起来,你我同是剑灵,何不用剑灵的方式一决胜负?” “可惜我们的原身在我们人的手里。不过……”女子意气风发的表情让沈莲的唇边亦是露出了一丝带有攻击性的笑意:“……我很期待,青玉剑之灵。” ………… 握着劫火剑的双手已满是汗水,湿滑的感觉几乎让他握不住手中的剑。 高强度的打斗已经让他的内息不稳,而如此之长的持续时间更是让他的灵力接近枯竭。 而顾清风却并未停手,只是那双玩世不恭的双眼里时不时露出些探寻之色,一直在观察着沈厌夜的状态,像是在等待什么时机。 “真是好强,简直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顾清风无不感叹地说,“欺霜当年若不是如此好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示弱低头,也断不可能在短短数百年之间就飞升仙天。” 沈厌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乌黑的长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贴合在他的侧脸上。他之前已经用上了《天阴凝寒诀》中上卷的法诀。之前他答应过沈莲,不会再醉心于修炼,故而这一年多以来他也只是在研读,从未真正修炼过,如今也算得上是现炒现卖。 有了领悟,他很快就能将法诀使得有模有样,但是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而顾清风虽然没有言传功法,但是每招每式都控制的极为巧妙。剑气打在身上,并未伤到体肤,而是流入他的经脉,导引灵力的流向。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术法用的越来越纯熟,威力也一次比一次大,但是顾清风并未停手。 沈厌夜的身影在空中虚晃了两下,浑身上下的衣衫都被打湿了,像是被雨淋了一样。 “不行,这还不够。”顾清风说,“继续出手。否则,我会出手攻击你。” 沈厌夜咬了咬牙,抬起眼看着他,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念动《天阴凝寒诀》的功法。而顾清风静静地凝视着他。 一丝丝寒冷的气息渐渐在周围蔓延开来,渐渐化作肉眼可见的冰霜。晶莹的冰开始从他的长剑上凝结而出,喀嚓喀嚓地从剑剑开始蔓延,将劫火剑黑色的剑身笼罩在一层寒冰之下。而沈厌夜脸上的汗水也结成了白色的霜,点缀在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那张脸上,凝结在他黑袍的衣角。 周围的景色渐渐发生了变化。一轮红日不知何时被遮天蔽日的阴云所笼罩,降到了冰点的空气像是刀锋一样能划伤人的脸。有细小的雪片从天空之上飘落,然后渐渐变大。 沈厌夜低头垂目,静静地立在空中。有冰雪围绕着长剑的剑锋飞旋,他身周环绕着的气息也开始发生转变。围绕佩剑飞旋的风雪越来越凛冽,越来越秘籍,但是沈厌夜并未出手攻击。而顾清风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剑,狭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我想,我大概可以停手了,沈宗主。” 第二十五章 此时此刻,明心广场。 红衣男子和青衣女子的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两把长剑的虚影,一次次地交锋着。每一次剑刃相斫,都有凛冽的罡气如同旋风般席卷而来。明心广场上的白玉地面已经被罡风扫过,变得破碎不堪! 一个是魔主重渊亲手铸造的、曾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的妖剑;另一个则是被沉入仙界净天池底,汲取了无数轻灵之气的仙剑。 两位剑灵都未用任何法术,只是纯粹凭借着速度和力道在互相打斗,但是战斗的余波依旧不可小觑。诸位长老召集了几位修为最高的核心弟子们一同下了禁制,将修为较低的弟子们纳入保护圈,以防他们被两位剑灵交战时的余波所伤! 明明只是两把长剑的虚影,但是剑锋交鸣之声依旧一声比一声激越,一声比一声震撼人心。青色的剑影所过之处,带来一丝清灵之气,虽没有杀意,却有着十分的战意。而那红色的剑光则像是燃烧在地狱深处的妖火,张扬而带着妖异的侵略性,几乎能灼伤所有人的眼球! 不知交锋了几个回合,两道剑光借着撞击的力道分别退开,然后在空气中重新化作一红一青两个身影。劫火剑灵握着手中红色长剑的虚影,妖异的容颜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笑;而那青衣的女子则以手中的虚剑支撑于地,另一手轻轻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不愧是天剑青玉的剑灵,的确本事了的,我即使在人间和魔界,亦是久仰你的大名。”沈莲微微一笑,向前踏出了两步,“只是,你还要再继续下去吗?” “你如果答应不上去干涉,在地上乖乖站着不动,我们自然没有交战的必要。”女子俯下身喘息着,却抬起头望着红衣人妖异的容颜,然后露出一个赞许的笑意,“能让我流汗者,我还没见过几个,不愧是那传说中嗜血妖剑之灵。” “哦?看来不让你彻底投降,你是定是要阻挠我了。”沈莲剑锋一转,红色长剑的虚影直接指向了她的眉心,“接下来,倘若我下手没轻没重,你可不要怪我不念你我同为剑灵之谊。” “哦?你刚才居然还没有动真格?”此时此刻,青玉剑灵感到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便也直起身来。她横执长剑,对沈莲沉声道,“无需留情,劫火剑灵,与你尽兴一战,一直是我的心愿。” …………………… “无极长老,不阻止他们吗?” 听着两位剑灵的对话,坐在一旁的青鸾长老直冒冷汗,而其他人听到她的话,也都赞同地点头。开什么玩笑,他们居然要“尽兴一战”?刚才没尽兴就差点把整个明心广场给毁了,现在尽兴了,是不是要把整个明心峰都给拆了啊?! “……阻止的了吗?!”要不是顾及着自己的形象,无极长老都要吹胡子了,“剑主杀伐,剑灵好战,何况他们一个是劫火剑灵,一个是青玉剑灵,我们谁阻止的了?” “师父,我们可以让那些弟子们先行离去。”玉铃儿表情严肃道,“他们修为浅薄,会被两位剑灵战斗的余波所伤。”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了凤兮的身上。 大概是因为终于有了出自同一师门的手足,又加上之前对她的钦佩之意,她对她很是在意。对于没有修为的人来说,那两把剑交锋之时的声音便足以震伤身体。凤兮的身体想必很不好受,但是她尽管脸色苍白,却依旧站得笔直,脸上并未露出一丝痛苦。只是嘴唇仅仅地抿着,汗水也从她的额角滑落,显出了她的真实状态。 “也只能这样了。”无极长老本来想着让沈厌夜和顾清风结束战斗后,再让那些弟子离去,但是按照目前的情势发展,恐怕容不得这样了。于是他下命令道:“铃儿,你和云汐、碧琼一道带着女弟子们回月栖山;楚离,你和玄云、丹霄一道带男弟子们回日曦谷!” 被点到名字的六位弟子们立刻行礼表示明白,迅速地指示着那些刚入门的弟子离去,而长老们则开始商议要派谁上去制止沈厌夜和顾清风继续打斗——毕竟他们这两个主人再不来管管自己的剑,这明心峰明日怕是要不复存在了! 然而,就在大家准备好飞剑和法器,即将离开之时,天上忽然落下了细小的雪花!诸人不解地抬头看向天际,之间之前明亮的日光已经尽数被阴云所遮蔽,天空之中灰蒙蒙的一片。 “怎么会下雪?!”有人喃喃道,“现在……难道不是夏天吗?” “而且太乙剑宗由三道阳性地脉汇聚,向来四季如春,怎么会有雪……” 那些新入门的弟子们议论纷纷,长老们也惊愕无比,而在明心广场中央打斗的两位剑灵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向上望去。 “这雪是……”青玉剑灵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然后被融化了。雪越下越大,几乎只是在须臾之间,便如同鹅毛柳絮,整个明心峰上的温度也瞬间降到了冰点。有些新入门的弟子们修为不高,一身单薄的衣衫站在这呵气成冰的的地方,虽然不至于腿打颤,但是总归也有些不适。 “如此清寒的气息,是道境所化……”一片落雪之中,青衣女子忽然露出一个笑意,对沈莲道,“恭喜了,你的主人,大概要突破境界了。” 沈莲已经来不及惊愕。女子刚刚说完,那清寒的气息陡然大盛,吸引着天地之间的灵气向明心峰涌来,融入到着寒冷的气息之中。天地间是呼啸着的气流,呈漩涡状盘旋翻滚着。而漩涡的中心,正是沈厌夜之前所在的地方。无数精纯之极的天地灵气像是被一个巨大的真空所吸引,争先恐后地涌向了黑发剑修的身边。高空之上,隐隐可听见风雷啸叫之音,此番景象,当真是震撼无比! 诸位长老们面面相觑,又同时悟了顾清风来的时候说的话。他说要带给太乙剑宗的宗主,陆欺霜之子一份厚礼,但是这份厚礼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了——居然是境界的突破! “真是惊人的动静……”明渊长老已经被这番景象震得不知所云,“从明虚期突破到化神期,便这么惊天动地,等到宗主渡九天雷劫之时,该是怎样一番浩大的势头!” 净清长老也很惊讶,但是他关注的点却和明渊长老不同:“宗主他在十七岁时突破了明虚期,不想没过一年半,居然有突破了化神期……如此逆天的资质,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 “主人他……在突破境界?”沈莲喃喃,“不行,我要去为他护法……青玉姑娘,为何要阻拦我!” 出乎意料的,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并非青玉剑灵,而是她的主人。顾清风不知何时已经落回了地面,对沈莲道:“他现在已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正在汲取天地灵气。你若现在出现在他身边,灵气的走向会被你本身的灵力所打乱,你可能会妨碍到他的突破。” “清风长老……”沈莲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我知道您是好意,但是主人的境界突破的太快了。天道不会允许太过强大的存在,我怕他以这般逆天的速度修炼下去,不久便会被天道所惩罚!” “你这般关怀你的主人,的确是好事,只是你放心,天道不会责罚于他,因为他如此逆天的资质,便是天道所赋予。换而言之……天道需要一个过于强大的存在,替它抑制天地间的不平衡之力。如今这股不平衡之力越来越强,故而沈宗主若能快速成长,说不定可以在这股不平衡力未成大势之前将之击溃。” 说话的时候,顾清风的眼里没有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反而带上了十分的严肃与认真。望着他的表情,沈莲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了一样。但是顾清风说完之前的话后便闭口不言,沈莲也只好换了一个问题,道: “清风长老的意思是,主人不会因为进境过快而夭折?” 这一回,顾清风倒是投了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给他:“虽然被贬谪下凡又被封印了修为,但是我好歹也是位天仙,对于仙天这近千年来发生的事情,知道的自然也比你多。你放心吧,我不会把欺霜的独子往火坑里推的。倘若你发现有朝一日我害了他,大可将我挖心拆骨,投入魔界的怨薮火湖,让我终日受尽怨灵的折磨。” “……我若真的那么做了,大概是要先杀了您的剑灵吧。”难得地,沈莲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了高天之上,“如果主人能在短时间内成长起来并不受责罚,我自然是再开心不过了。” “但是,沈莲公子,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顾清风道,“如果沈宗主真的飞升了,你也许会被他留在试剑窟里,你……可能接受?” 沈莲愣了愣,忽而绽开一个妖异的微笑。恍惚间,满天的飞雪落在他的身周,尽数融化成水雾。而剑灵抬起眼,望着那抹凌空于高天之上的身影,暗红色的瞳仁里流淌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 “没有人能将我和他分开,即使是他自己。” 第二十六章 蓝莹莹的水光反射在洞窟的石壁上,荡漾出深深浅浅的蓝色,瀑布落入寒潭之声不绝于耳。那寒潭清澈见底,像是一颗晶莹的珍珠般时不时反射着光泽。潭水面积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石室,而潭水的中央则有一个孤岛。孤岛之上,隐隐可见寒玉雕琢而成的桌案、座椅。而在那张同是寒玉雕琢而成的榻上,正盘膝坐着一个垂眸闭目的人。 墨蓝色的衣袍庄重但是繁复,衣襟处滚边的丝线隐隐泛着暗淡的蓝光。他的衣袖上,绣的是些天云遮月、月落东海的场景。如夜的长发像是丝绸一样顺着他的肩膀滑落,发际的饰品也随之垂下,像是点缀在黑色丝缎上的玉,随着他的呼吸而以微不可见的细小弧度摇摆着。 他的脸颊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显出几分英气,但是略薄的唇却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俊俏。柳叶一般的眉间,隐约可见一道暗银色的云纹,他闭着眼睛,让人看不见他的眼。 …… 他面前的空气陡然晃动了一下,然后一道黑色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浑身上下却是*的,就连长发都因为汗水而贴合在侧脸。他甫一现身,便双脚一软,忍不住向后踉跄两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沈厌夜自己也有些奇怪。之前明明还是在太乙剑宗的明心峰上,他和顾清风比试,但是不知为何,场景忽然闪现,让他来到了这里。这个地方他一点也不陌生,分明是花蝴蝶之前带他来过的雾灵仙境,就连墙上陆欺霜刻的那些字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唯一让人诧异的便是……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人。 “……你是?!” 在看清了他的容貌后,饶是自诩淡然的沈厌夜亦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摇头——这个人,怎么会和自己在现世的、早早便离他而去的父亲沈源,如此相像?! ……这已经是在玉铃儿、无极长老之后,他遇到的第三个和自己在现世有着较大关系的人有着相似的容貌的人了。曾经的青梅竹马,在这个世界也是青梅竹马;曾经的长辈,在这个世界也是长辈。那么眼前这个和自己的在现世的父亲长的如此相似的人,莫非就是他这个身体的父亲?! 沈厌夜内心转过无数个想法,心里惊疑不定,而眼前的男子却睁开了双眼,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带着包容,就像是一个父亲面对着自己的儿子。而沈厌夜看到他露出这个微笑,脑中却忽然涌现出很多破碎的片段,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在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后,我终于又能见到你了,孩子,只是似乎你并未想起我。”男人微微抬起头,“在那个你曾经去往的世界,我的身份是一个叫沈源的男人。而在这个世界,我叫沈如夜,太乙剑宗第十五代宗主陆欺霜的丈夫,亦是你,太乙剑宗第十六代宗主,沈厌夜的父亲。” “什么?!!” 还没等沈厌夜反应过来,沈如夜伸出手在他眉间轻轻一点。沈厌夜的脑海里便充斥着各种断断续续的片段。有些是他在现实世界的经历,而另外一些他则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大量的、不止从何而来的信息在他的脑海中游蹿着,让人头疼欲裂。沈厌夜忍不住后退了两步,用手捂住太阳穴,皱着眉低下头去。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用尽全力,终于捕获了其中的一个片段。在那个片段里,他看到自己手持水色斑驳的长剑烟雨情,而无数魔兽倒在他的脚下。明明未曾经历过这些,他却感到自己与那片段里的“沈厌夜”产生了共鸣。 他能感知得到他挥出长剑时那毁天灭地的剑气,他闻得到那满天挥洒的血雨让空气中弥漫的腥甜的味道,他甚至能感受得到在斩杀了敌人后,“沈厌夜”快意的心情,仿佛孤身仗剑的那黑衣剑修,便是他自己。 ——但是怎么可能!! ——“沈厌夜”与他的佩剑烟雨情,都是《剑主》里的情节!为什么这些记忆居然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为什么自己会对他所经历的一切感同身受?! ——难道说刚刚他在往自己的脑海里注入记忆?!可是这些记忆如此鲜活,如此的熟悉。与其说是被强行打入别人的记忆,不如说那些记忆是被从心灵的深处解开尘封,然后像是无数气泡一般,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 “你……您刚刚是……” 见沈厌夜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嘴唇也被咬出了血,沈如夜心疼地为他擦了擦脸:“我只是把属于你的记忆从你的心中唤醒而已。厌夜,这是你前世经历的一切。” “我的前世?!”沈厌夜愕然,“我的前世,难道是一本小说话本?!” “哦?你的语气听上去很不满?你是觉得小说话本是一个比被称作‘现世’的世界低等的世界?”沈如夜笑道,“不过,其实算不上是前世。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重生过,而你我都重生回了‘前世’的身份,走着和前世不同的路。” 沈厌夜低下头去,久久不语,而沈如夜并未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沈厌夜才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只是有些惊讶而已。话本的世界不一定要比现世低等。我不知道是否是现世的世界中有人创造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本身就独立于现世存在,而在偶然间被现实中的一人以灵感的方式获得,故而在他以为是自己创造了这个世界的情况下,他写下了这个本来就存在,但是超乎他所拥有的知识,故而被他认为是虚构的世界里。更何况,就算那小说话本的作者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相当于‘神’一样的存在,但是,在现世,那些拥有宗教的人都说过,神创造世界,却无法干预世界的发展。” 如是说完,沈厌夜舒了口气。虽然这些事情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接受起来也十分有难度——想到这里他不禁想笑,自己当初穿越来的时候也只是愣了一会,就很快适应了,没想到现在居然不能接受——但是好歹也算是解开了一些谜,起码自己明白了那种对这个世界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来自于何方。 “你看事情的方法果然另辟蹊径,不过你想的很对。这个世界并非为那个‘作者’所创造,只不过被他发觉。”沈如夜说,“这个世界的‘道’精妙无比,便是佛与仙与神圣者,亦无法穷尽,自然不会是那位‘作者’能过掌握驾驭的,他充其量不过是讲讲这个世界在某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而已。” 沈厌夜点点头,只是看他的表情,似乎依旧没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于是沈如夜拢了拢衣袖,笑道: “你从那个世界穿越来此,为何立刻就接受了呈现在你眼前的一切?为什么这里的一切,对于你来说,都带着熟悉感,即使你从未想象过穿越时空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沈厌夜皱着眉,道:“您为什么知道……” “这是个好问题。”沈如夜作势拍了拍手,“因为我刚刚从那个世界过来的时候,经历了和你一模一样的事情。” “……?!!”沈厌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恍然大悟道,“这么说,您十三年前忽然失踪,难道是因为……” “不错,我回到了这个世界,虽然当时觉得很荒唐。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似乎并不对等,我在这个世界待了很久,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将曾经的一切都想起来,又花了不少时间,才大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沈厌夜点了点头,沈如夜继续道:“这个世界毁灭过,但是由于不知名的原因,在天地重归混沌之后,这个世界的许多生灵‘转生’到了其他的世界。又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世界的时间被拉回了过去的一个点,而那些转生了的生灵们又被拉回了这个世界,但是他们之中,除了你,所有人都忘记了前世;就算是我,也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想起来。” “原来如此……”沈厌夜感叹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为定,遁去其一。轮回周而复始,终结为必然,是以四十九为定;然而终有一线生机遁去,故而向死而生,着实令人赞叹无比。” 沈如夜的脸上露出了“不愧是我儿子”的赞许的表情,这让沈厌夜也露出了一个微笑。沈如夜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满手的汗水让他挑了挑眉:“从明虚期到化神期,你倒是练得很辛苦。” 沈厌夜如实把顾清风“逼迫”他将《天阴凝寒诀》的《太阴》卷发挥到极致,故而促进境界突破一事告诉了沈如夜,然后才后知后觉道:“父亲,您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并不知道实情,但是他已经猜到了个所以然。在完成境界的提升后,他眼前的场景变幻,现在看到的景物,大概是他灵台之中的景致。他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看到雾灵仙境,毕竟他追求大道,而这里是他获得传承的地方。只是灵台之中一般不会有人,沈如夜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你现在看到的,是我进入你灵台的一丝意识,并不是我的本体。”沈如夜说,“我这番前来,便是解答你诸多疑惑。还有……向你传达一些事情。” “何事?” “被贬谪下凡的清风仙君选择这个时候回来,是有原因的,但是恐怕他现在不会告诉你。清风仙君是欺霜的至交好友,是太乙剑宗的执法长老,更何况他虽然被封印了修为,但是法力在这仙天之下,可以说是罕有敌手。在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将宗门交给他主持大局,而你只需要去做你需要做的事情即可。” 沈厌夜虽然有满腹疑问,但是沈如夜摆了摆手,示意他等自己说完:“……我知道你的剑灵担心你境界过快会招致天罚,你大可不必担心。与之相反,你要尽快提高你的修为。因为不论你的修为到达何等程度,你的天劫将在你二十四岁之前到来。” 沈厌夜听了有些无语:“……为何?登仙天劫难道不是只有在修士达到渡劫期之后才会被引动吗?” 沈如夜道:“你对这个原因很感兴趣?” 沈厌夜:“嗯。” 沈如夜:“去弃云崖下拿到《厥阴》卷,然后修炼。等你修炼到炼虚期,你会再一次见到我的。” 于是沈厌夜换了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不是很重要,但是却让他有些想不通:“我穿越回来之前,在这个世界的‘沈厌夜’,难道是另一个‘我’?” “那是你的自我,而现在与我对话的你,是你的本我。自我与本我是可以分开的,本我只有一个,而自我可以有无数个。”沈如夜说,“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您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我的母亲又怎么样了?还有——”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沈如夜便并拢食指和中指向他的唇边一指,直接就把他封口了! “乖儿子,为了给你留点努力奋斗的动力,我现在不解答你全部的问题。欲知详情如何,下次你境界提升时,我们见面再说!” …………………… 当沈厌夜带着对自己那不太靠谱的爹的无奈醒来的时候,他再次当场几乎石化了! 黑色的长发像是海藻一样散落在他的手臂上,劫火剑灵妖异的容颜近在咫尺,正坐在床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那纤长的睫毛和高挺如同雪峰一样的鼻在白皙的脸上打下淡淡的阴影。许是室内烛光的缘故,连平时略显苍白的唇都染上了些红色,一片旖旎风光。他知道自己的剑灵生的好看,但是从没觉的他居然这么好看过。 “主人?!您醒了?!” 因为太激动,沈莲当场就把沈厌夜抱了个满怀。沈厌夜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单薄的亵衣,但是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剑灵已经开心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肩膀上,而那亵衣被这么一折腾,顿时衣衫敞开,露出了线条完美的腰。 但是沈莲像是还嫌不够一样,一双指骨修长的手紧紧地环绕着已经沈厌夜的腰身,上下逡巡着,像是在确认对方的存在。 因为体质和修炼的心法的缘故,沈厌夜的体温比一般人要低,但是却是沈莲所熟悉。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剑灵几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太好了……您终于醒来了……您已经睡了半个月了,我真的很担心。您现在有没有不舒服?” 沈厌夜动了动手臂,如实道:“身体有些酸。” “果然青玉姑娘说的没错!还好她教了我解决方法!” “什么方法?” 沈莲把他放倒在床上,开始继续四处摸。那双手的手法虽然有些生疏,但是穴道按捏的都奇好,极为有效率地缓解了因为卧床几日而导致的肌肉酸软,沈厌夜顿时意识到,他是在为自己按摩。 而整个过程中,沈厌夜都石化在原地,像一尊雕塑。沈莲上下其手了好一会,发现主人的表情似乎并不是十分开心,开始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主人……您这样不舒服吗?青玉姑娘说,您醒了要这么给您按摩……”他疑惑地问道,“我明明按照青玉姑娘给的小话本上说的做了,还特地枕在您的手臂上,您为什么不开心呢……” “很……舒服。”他觉得自己的口气简直僵硬无比,脸上的笑容估计也惨不忍睹。 “真的么!”沈莲不疑有他,“那这样舒服么?” “……嗯。” “这样呢……?” “……够了,沈莲,让我把衣服穿好,你再来按。” “可是书上说了,按摩时不能穿太多衣服……” 他说的有理,于是被他的手指按来按去的人便乖乖躺好,没再说什么。一时间,偌大的寝殿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烛火“毕剥”的声响。沈莲的动作温柔而不失力度,脸上的表情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完成什么庄严的祭礼。而沈厌夜侧过头去望着他,忽然觉得如果能这么看他一生一世,其实也挺好的。 第二十七章 乾灵峰后山的桃花总是开得缤纷绚烂,但是通常这片花海中只有两个人的身影,而今日倒是一反常态,多了一位来客。 青衣的女子站在一棵桃花树下,微微抬起白玉似的面颊,望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笑着转过身来,望向身后那个一身红衣的、与她同为剑灵的男子。 “不愧是阳明、少阳、太阳三道地脉的交汇之处,果然生机盎然。”几瓣桃花落在她的发间,女子轻轻地摇头将之抖落,不由得感叹,“两百年来,我随主人走过仙天之下,万里河山,亦是鲜少见过这般景致。” 沈莲笑了笑,并未说话。一缕微风吹过,带动了空气中浮动的暗香,像是一大片带着甜蜜味道的透明的丝绸,在空气中轻轻地抖动着。青玉剑灵伸出手,一朵飘落指头的桃花落在了她的指尖。 “主人曾经说过,等大事一了,他就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现在看来,这乾灵峰的后山着实不错。只可惜,主人不想再与人间的修士们有牵扯,亦不想再被天仙的身份所束缚。” 剑主杀伐,剑灵好战,即使是那些没有剑灵的凡铁,亦是渴望杀伐征战,怎么甘心将锋芒永远束缚在剑鞘之内,更何况是天剑青玉之灵?他犹然记得半月以前,她手持青色长剑的虚影挡在他的面前,浑身上下尽是清冽的战意,剑灵的本性让她渴望战斗。但是沈莲并未询问青玉剑灵她为何愿意为了那清风仙君收敛起一身的锋芒,因为他理解她。 ——若是有一天,沈厌夜对告诉他,自己不再想要修炼,只想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那也是无所谓的。只要沈厌夜开心,纵然劫火剑不再出鞘,他心甘情愿。 “可是,如果不再能与主人一起战斗,我们的意义是什么?”沈莲微微低下头去,望着女性剑灵清丽的容颜。 “有的时候你陪伴在他的身边,就很好了。” 她如是说着,唇边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幸福的笑意。恍惚间,她并不是姽婳天君以玄青璧、墨绿仙石、星文碧玉所铸,并以其坐骑南明火凰的南明离火熔铸、以净天池水淬炼,并亲自为其附灵,以镇仙天安宁的长剑。现在的她,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光陪在主人的身边……就够了?” “洗衣,会不?” “……”洗衣?如果只是把那些衣服扔到水里冲一冲,再涮一涮,他的确会…… “做饭,会不?” “……”饭?他的主人是剑修,早已辟谷,吃不吃都没有关系吧?但是清风长老已是天仙,应该更不需要吃东西吧?不过,既然青玉剑灵说的这么头头是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去研究一下怎么做‘饭’…… “按摩,会不?” “……”之前那种吗?虽然主人嘴上说着很舒服,但是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身体也僵硬的不行……果然是自己的手法不到家,看来要继续努力啊! “缝衣,会不?” “……”卧槽什么?!! 女性剑灵在那里说的头头是道,但是沈莲越听越觉得违和。如果是对方的话,洗衣做饭按摩缝衣什么的,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但是如果换成自己……那画面太美他不敢看啊! …………………… 于是,等沈厌夜的修炼告一段落,他和顾清风来到这里时,就看见青玉剑灵在那里说的天花乱坠,沈莲风中凌乱,顿时惊呆了! “清风长老,你应该好好教育一下你的剑灵,不要让她教坏沈莲。”饶是自认淡定的沈厌夜也忍不住扶额,然后立刻将正在被洗脑的自家剑灵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沈莲,不要听她说的。你要记住我的话,劫火剑是我的佩剑,但沈莲是一个人。” 沈莲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顾清风一见自家剑灵被“挤兑”,登时眉梢一挑,也将青衣女子拉到了自己的身旁,对沈厌夜道: “我也一直在教青玉做人。” “是啊……沈宗主。”青玉剑灵不解道,“这些都是主人教我的,主人说,想要做一个人,就要会烧饭、洗衣、烹饪、织布、持家……” “……” 沈厌夜忍不住再一次扶额,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的。 这是在教剑灵做人吗?这是在教她做老婆吧?! 然后这些剑灵还都一个个的不谙世事,主人说什么就奉为真理,然后还想去用自己认为的“做人原则”去和其他的剑灵交流,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害怕好不好! “……既然如此,祝贺清风长老早生贵子。” “谢谢。”那位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接受了,看来果然是居心不轨。不过,他居然喜欢上了他的剑灵吗? 沈厌夜觉得自己应该早点结束这个诡异的话题,于是他语重心长地对沈莲道:“不要听青玉姑娘和清风长老说的。你听我的就对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洗衣做饭,我只希望……你终有一天能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有独立的主见,不会对主人唯命是从。 也会对主人有怨言。 也会为自己考虑,不会永远将主人放在第一位。 这样的他也许会失去现在的单纯正直。只是,只有拥有一个独立的人格,才能做自己的主人。 ……他是劫火剑的剑灵,拥有无尽的生命。只有拥有了自我的意识,真真正正地成为一个人,才不至于因为无人带领而迷失了方向,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迷茫地走着,眼中盛满了两人初见时的疲惫。 ………… 短暂的休息时间过后,沈厌夜又被顾清风拉着去修炼了。一片桃花雨中,黑衣的剑修衣袂翩飞,轻灵但是矫健,像是一只黑色的雨燕。粉红色的花瓣落在他的长剑上,转瞬间被锋利的剑锋削成两半。而他挥剑的瞬间,明亮的日光照耀在他的长剑上,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渐渐地,黑衣剑修的身影落回原地,却并没有手剑。他竖执长锋,另一手捏作剑指,沿着剑柄向着剑尖的方向,慢慢地滑动而上。在他的手指离开长剑之时,以他所站的方向为圆心,方圆十数丈为半径,一圈白色的光芒倏然扩散,然后形成一个圆形的阵。在阵的范围内,泛起了丝丝清寒至极的冷气。 空气中的水汽登时被凝成冰,将娇艳欲滴的桃花包裹了起来。落在地上的花被冰晶包裹,依旧保留着它们盛开时的样子,而空气中也聚集着至冷至寒的气息,冰冷的灵力凝结成无数透明的剑影,在他的身边游弋着。沈厌夜轻轻眯了眯眼,空气中便像是有一根线被拧紧了,发出一声凌厉的清响。周围的桃花为灵力所震,纷纷摇落,却无一落在地上! ——在它们离开枝头、坠入剑阵的顺便,便登时为那些灵力幻化的剑刃绞成粉! …… 顾清风抱着左腿坐在远处的小亭子上,另一只腿则随意地放下,在空中摇晃着。他靠在亭台的柱子上,望着沈厌夜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他几天前教会他的东西。 他现在演练的这个剑阵叫做《浮光掠影剑》,上章《浮光剑诀》乃是单一对敌的剑术,而下章《掠影剑势》则是自己一生的心血。千年前,在他还未飞升仙天之时,他以掠影剑势中的九个剑阵化作阵图,布于当时天下的九大宗门,阻挡了魔主重渊的手下,魔将如意带领的魔界精兵,拖延了人间被攻破的时间,从而让当时已经飞升而去的宗主楚灵珊下凡,与她的首徒孟惜年一道结合了诸多宗门的掌门、长老之力,让那女魔将兵败身退。 《浮光掠影剑》精妙无比,其程度虽然不比《天阴凝寒诀》,但是毕竟是他毕生的心血,想要参透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故而沈厌夜虽然天赋异禀,但是终究没有逆天到当场就融会贯通的程度,现在的剑阵只是初具雏形,不过…… 顾清风闭上眼睛,轻轻感知着那黑衣剑修的灵力,再睁开眼睛时不由得面生骇然之色。那样浓郁、精纯的清寒之气,怕是仙天之上,那些用来惩罚关押犯戒仙人的冰囚雪狱,也不过如此。不愧是能在一年的时间内就能将《太阴》卷融会贯通的剑修……不,应该说,他不愧是那位望朔殿下的孩子! 一想到沈厌夜的父亲,顾清风就立刻想到了他托付自己的事情,以及沈厌夜“渡劫”的日期。其实那并不是他的飞升天劫,那不过是一场浩劫。如果他能渡过,必然是好的,如果他不能的话…… ……怕是千年前,魔主重渊未能得偿所愿之事,便要变成现实了…… 就在他凝神思考的片刻,一道清寒的剑气陡然激射而来!修道之人的身体比理智要更快一步,故而他轻轻仰头躲过了那道剑气。但见那清寒的剑气扫在一旁的桃枝上,那一枝桃花瞬间被冰霜覆盖,应声而落! “好厉害,沈宗主。”顾清风装作心有余悸的样子,“如果不是为反应快,大概就要被你削断脖子了吧?” “那不过是虚晃一招。如果我真的要杀你,你的剑灵会替你挡那一下的。”沈厌夜看了他一眼,“说起来,清风长老,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一些关于你回归的事了?” “哦?” “我的父亲说,你回归是另有原因的。长老如果愿意现在告之,沈厌夜感激不尽。” …………………… 此时此刻,月栖山。 即使为无极长老收为了弟子,凤兮的修为到底太过低微,故而无极长老决定让她先去月栖山和其他女弟子们住在一起,并接受一些基本的训练,故而她并未随玉玲儿与无极长老一道住在玉明峰。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上繁星点点,月亮恍若玉盘,分外明亮。在月栖山的习剑广场上,凤兮随着最后一些弟子回到了各自所住的屋子。因为是大长老的亲传弟子的缘故,玉玲儿分配房间时也格外照顾她。知道她喜静,便把最靠东方,离其他弟子的居所较远的一间屋子留给了她。 凤兮简单地洗了洗脸,然后坐在床上开始炼气打坐,不觉已经到达三更。她打开窗子,看着其他弟子房间的最后一扇窗子里,暖黄色的烛光也熄灭了,便不动声色地退回屋内,取出了一块黑色的玉佩。 她将那玉佩放在桌子上,内心默念了几句什么。霎时间,不大不小的室内倏然弥漫起一阵暗色的雾气。见此情景,凤兮不敢迟疑,立刻双膝跪地,低下头去。不多时,一双雕琢着华美金饰的黑色长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压迫,令她呼吸不畅,却并未让她窒息。她匍匐在地上不敢说话,亦是能感受得到一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在带着玩味的、看着蝼蚁的愉悦,俯视着自己痛苦的样子。 来人太过强大,可以轻松杀死一个比她强上千倍万倍的修士,故而想要弄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但是那人只是精准地控制着压迫,让她在窒息的边缘挣扎着。无论是生存还是死亡,都不肯轻易宣判,只是看着她徒劳喘息的样子,那人便觉得分外愉悦,因此发出了深沉但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她身上的压迫终于消失了,凤兮才终于软瘫在地,呕出一口鲜血。她知道眼前的“人”并非实体,不过是一个投影。但是那人的投影居然就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实在让人不敢想象来者若是亲临,该是怎样一番恐怖的情景! “大胤国国君华司南的长女,皇女华兮凤。”伴随着带着恶意的声响,那双靴子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一只脚的脚尖顶住了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那么,这次呼唤本座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呢?” 第二十八章 低沉的声音明明带着笑,却让人感到一阵恐惧。纵然口吐鲜血,凤兮亦是顾不得擦拭,只得恭谨地回答他的话。 “是的。”她低声说,“自从顾清风回来之后,沈厌夜就一直待乾灵峰的后山,修炼《浮光掠影剑》。” 说完,她深深地低下了头去。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强大到可怕的男人的真实身份,只是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也不敢说出来。不过她亦是不想知道太多关于他的事情,因为好奇心会招致灾祸。她和这个神秘男子之间存在的只有交易,他让她来太乙剑宗监视沈厌夜。只是,她着实不明白——与她同时入门的弟子中,修为比她高的比比皆是,为什么这个人会选择丝毫没有任何修为的自己?难道他是料定了无极长老会选择自己当亲传弟子? “呵,果真是个修炼狂。” 那男人放下脚。凤兮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目光追随着那双装饰着金纹的黑色长靴移动着。那人站到了窗边,然后道: “既然如此,《浮光剑诀》与《掠影剑势》,他修炼到第几重了?” “……”凤兮将头埋得更低了,“在下不知,请大人恕罪。我想方设法也没有办法接近乾灵峰。想要进出那里,没有沈厌夜的许可,根本不可能。我只能从铃儿师……我只能从玉斛那里套一些情报。只是最近,玉斛倒是不经常跑去乾灵峰了。” 那男人并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时间,压抑的气氛弥漫在整个不算宽敞的屋子里,凤兮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酝酿着怒火。而凤兮到底是胤国的大皇女,此刻纵然害怕,却也保持着应有的冷静,她开口道: “大人请听我一言。那玉斛似乎分外喜欢我,而我只需要继续博得她的好感,让她去替我们探听关于沈厌夜的事情即可。她是沈厌夜的师妹,沈厌夜对她一向宽容,而且她本身似乎是可以随意出入乾灵峰的。” “如果只是得知沈厌夜这些日子以来大致在做什么,本座根本不需要眼线。本座需要的,是监视,即一点一滴的情报都不放过——而你找来玉斛,她也只能告诉你前者,前者对于本座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 男子说完,冷笑了一声。如果不是他还得分神去“照料”百花山的山主、凌霄剑派与栖霞阁的璇玑姑娘、应天宫的宫主、以及包括胤国在内的一些凡世的国家,他自己一个人用法术监视沈厌夜,早就足够了! 在他的身后,凤兮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听上去平稳而震惊,但是仔细辨别就会发现,她的音调已经带上了难以察觉的颤抖。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十分有条理地分析道: “在下斗胆猜测,大人想要知道的,是沈厌夜打算做什么、以及太乙剑宗的动向。” 在人间的皇宫之内、朝廷之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凤兮最擅长察言观色。在这个神秘男子之前,她也曾见过一些具有强*力的修士。他们虽然拥有强大到毁天灭地的力量,但是心思却意外地比那些本事平平,却在朝廷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官员以及后宫内那些尔虞我诈的妃子要好琢磨的多。而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从未说自己的意图,但是他既然派了她来监视,那么意图大概也□□不离十。 “您的最终目的是控制太乙剑宗,在下说的可对。” 男人笑了笑,却不置可否。 “玉斛是太乙剑宗的大师姐。但凡沈厌夜做出什么事情,只要是涉及到整个宗门,他总是要和诸位长老商量的。就算是门派辛秘,玉斛怕是也会得知。我只要能让她更加信任我,她便会把所有的事情据实相告。” 听了她的话,黑衣的魔主终于回过了头来。狭长的眼睛里像是氤氲了不散的夜色,他低着头打量着匍匐在地的女人。她的长发像是黑色的披肩一样顺着她的肩膀滑落,散开在地上,像是两只优美的羽翼。而她抬起头来时,凤眼狭长,眉目之间不怒已自带三分雍容华贵,五官也依稀还是两千年前的模样,而轮回依旧没有抹去曾经她身上的火炎之气,这才让他如此轻易地就认出了“她”的今生。 本来,他的确可以选择其他人去监视沈厌夜。他甚至可以尝试用魔气控制无极长老。但是,在太乙剑宗招收门徒之前,他的手下向他报告了顾清风的行程。顾清风回来的太是时候了。他带着天剑青玉回归,而天剑青玉乃是姽婳天君亲手铸造,对于辨别魔气,她最为擅长。 不是没有想过干掉顾清风,只是顾清风回来的如此“及时”,想必是出于某位天人的授意,怕不是巧合。他不愿意打草惊蛇。 而华兮凤的出现则让他感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是那位青玉剑的故人的转生的话,那位女性剑灵是绝对不会怀疑她的。而凤兮今生生逢乱世,又降生在帝王之家,揣测人心的功夫,她竟如此精通,当真是前来太乙剑宗替自己监视动向的不二人选。 “呵……。” 伴随着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房间里的黑色雾气便渐渐散去了,而男子的身影也随之消失。等到最后一缕魔气也消散在了屋内,凤兮才终于能直起身来。此时此刻,她已是精疲力尽,但是窗外的月亮已经要下山了,想必过不了多久玉铃儿就会来亲自指导自己修炼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自己这个师姐,总是这么关心自己。如果等到她真的发现自己对太乙剑宗所作的一切…… ——不,这些不是她应该想的。 她现在要做的,只是让玉铃儿更加喜欢自己。如果可以的话,让无极长老、顾清风,甚至沈厌夜都对自己放下心防。这样的话,她才更有可能完成任务,换取那个男人的许诺,去拯救她的国家,她的百姓,她的父亲…… ……………………………… 沈如夜告诉过他,顾清风是值得信赖的人,故而沈厌夜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当然,当时在场的还有沈莲和青玉剑的剑灵,但是劫火剑是他的剑,青玉剑灵也对顾清风立下过剑符,所以他没什么要担心的。 沈厌夜转述了沈如夜的话:“这个世界曾经毁灭过,而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点不过是毁灭之前的某个食客,这个世界中的一切生灵都重生过。”顾清风和青玉剑灵听完后自然十分震惊,然而沈莲却忽然了然! ——这么说,他脑海中时常出现的那些画面,并不是什么梦魇,而是他在重生之前经历过的一切?! 他亦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更是把自己能够记下的所有“前世”都告诉了在场的三人。他从自己成为陆欺霜的佩剑说起,然后叙说自己是如何跟随陆欺霜出入上古秘境,最后替她挡下天劫,护她三魂,保她七魄,使她可以重新入轮回。 他如是说着,而沈厌夜却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在《剑主》的终章里,劫火剑灵第一次登场,却并没有呼唤陆欺霜为主人,而是叫她“陆宗主”。但是认自己为主时,却一开始就唤自己为主人。 但是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他也没有当场询问。而顾清风道:“你的父亲可曾告诉过你,这世界终结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沈厌夜摇头:“他只是告诉我,我的天劫会在二十四岁之前到来。” 此话一出,沈莲登时惊愕地看了过去,然后皱着眉低下了头。他从来不可能忘记陆欺霜曾经经历的天劫,那样令人恐惧的力量,令人难以忘怀。他的主人明年不过十九岁,而在短短的五年多的时间里,他居然要修炼到可以承受天劫的水准…… “所以,这就是我的目的。”顾清风说,“几天前,你在乾灵峰后山问我,我回太乙剑宗的目的是什么,而我告诉你我是来让你变强的,你却认为我在敷衍你。” 沈厌夜道:“我以为你会告诉我我经历‘天劫’的理由。” “其实那不是你的天劫,那不过是人世间的浩劫,不过威力比起剑修渡劫飞升时的九天雷劫过之而无不及。而这仙天之下,放眼望去,亦是只有你可解此厄。” “这是何故?这仙天之下,九大宗门之中,任何一位掌门的修为都要远胜于我。” “这个问题,想必你的父亲会为你解答。”顾清风叹了口气,目光中似乎有什么复杂的情绪,“我亦想告诉你,但是……时机不成熟。” “可是,将《浮光掠影剑》融会贯通,我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沈厌夜皱眉。 顾清风没有说话,而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青衣女子则说道:“剑法自然需要通过杀敌磨练。沈宗主,你就算将《浮光掠影剑》融会贯通,至多能将功力提高到炼虚期。这完全不够的。” “……” 顾清风道:“你的父亲不是告诉过你,去弃云崖下取来《厥阴》卷吗?你若能将《天阴凝寒诀》的三卷修炼完,并将《浮光掠影剑》中的剑法和剑阵融会贯通,修为必然可臻渡劫之期。” 沈厌夜这下不说话——他终于明白了那日在他灵台之间,沈如夜让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顾清风”,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沈如夜是说,他大可以放下宗门去闯荡弃云崖和幽灵海。而沈如夜会替他镇坐后方,代替他行宗主之责,维持宗门运转! 第二十九章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顾清风并不主张他立刻跑去弃云崖,而是督促他继续练功。 就这样时间又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沈厌夜每日的生活不是打坐就是练剑。顾清风虽是天仙,几日不眠不休不算什么,但是他的确也犯不上时时刻刻跟在沈厌夜的身边盯着他练剑,故而他这段时间暂替沈厌夜去和诸位长老会面,并向沈厌夜回报一下这些日子发生的重要的事情。 而青玉剑灵自然是跟随着她的主人的,自然也没有时刻待在乾灵峰。而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前来拜访的玉铃儿来的次数也少了,在这两个月内她也只来了寥寥数次。 距离沈厌夜在这个世界苏醒,第一次与她见面以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半载,玉铃儿亦是成长为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只是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的眉目之间依稀有少女的活泼。 而两人的相处模式也一直没有变过。在自己所仰慕的师兄面前,玉铃儿总会活泼一些,她总会说些趣事,而沈厌夜静静地看着她。而那红衣的剑灵不愿在两人谈话时现身,唯恐自己打扰了两人的相处。故而每当玉铃儿来的时候,他会自愿退开,直到两人谈话结束。 但是玉铃儿的确是变了。沈厌夜注意到她谈话的内容,渐渐由围绕着她自己,转移到了那个新来的师妹凤兮身上。她赞扬凤兮的心性和她的资质,有时还会告诉沈厌夜自己偷偷带着凤兮下山去哪里玩了,末了还一脸“警告”状凑到沈厌夜身边,不让他说出去——因为无极长老不喜欢她偷偷跑掉。 “师兄,我今天带着凤兮去了胤国。那里在打仗……真的好惨烈啊。”有一天,玉铃儿这么对他说,“虽然我对那些人的遭遇很难过,但是凤兮似乎更难过。后来我用了好些法子,她也没能开心起来。说起来,凤兮好像是胤国的人呢。如果战乱能够平息,凤兮会开心的吧?” 而沈厌夜却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得正色道:“铃儿,凡间事自由凡间人管。你是修士,不可以干涉人间,否则事情会超出你所能控制的范围,你自己亦无法独善其身。” “我知道……”玉铃儿低下头去,“可是凤兮……” “她既然决定修仙,就必须抛却凡间的一切身份。”沈厌夜说着,内心不由得咯噔一下——凤兮若是胤国的人,那么她该不会是为了修习仙法,然后想要回去拯救自己的国家吧? 想到这里,沈厌夜的神色不由得凝重了几分。他先是警告玉铃儿莫要以法术干涉凡间的政变战争,然后又命她转告凤兮。 “若她真的如我所想,想要用法术拯救她的国家,那么她自己会遭受天谴,而她的国家也会因她的举动而遭受惩罚。这对太乙剑宗没有什么影响,只是我希望她能想清楚后果。而且……铃儿,你也不希望她遭受天谴吧?” “……嗯,我明白了。我会好好监督她,防止她做越格的事情的。”玉铃儿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纵起飞剑离去了。沈厌夜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 今夜,等到沈厌夜练剑完毕后,已是月上中天。这时顾清风和青玉剑灵自然已经离去了,侍女红萼等人已经睡下,故而只有红衣的剑灵陪在他的身边。 在他收势时,劫火剑的剑刃扫向了一片落叶,却在未触及剑刃之前,便陡然消失在了风中。旁人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是站在他身边的沈莲却看的一清二楚。那剑刃身周围绕的灵力将之绞成了肉眼难以辨别的粉末,消散在了空中。 ——《浮光剑诀》第七式,飞花拂柳,其式轻若飞花,其形微如拂柳,看似柔和无害,却能在顷刻之间做到杀人无息! 红衣的剑灵露出了一个开心之极的笑容,好像那练成了剑诀的是他自己一样。是以沈厌夜放下佩剑,一回头就看到了笑的欣慰的剑灵。银白色的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将那张本来就惊艳的容颜映得恍若刀削石刻,却也将本来白皙的脸颊衬得更加苍白,几乎像是由白玉雕琢而成了。血一般的火狱莲蕊攀缠在他的脸上,张扬、妖异、魅惑,但是他的神情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没有丝毫伪装的开心。 妖异与单纯两种相反的特质在他身上共存着,让沈厌夜看的有些愣了。他看着剑灵走上前来,然后单膝跪下,抬起头开心地望着自己。他的瞳仁太小了,小得只能容下自己的身影,而沈莲则喜不自禁地看着他,仿佛在仰望着自己的世界。 “主人,太好了。《浮光剑诀》共有九式,而您已经练成了第七式。这么说来,整个《浮光掠影剑》,您也已经练就了七成!这么说来,您的功力……” ——《浮光掠影剑》虽然分为两部,但是《浮光剑诀》和《掠影剑势》是相辅相成的,每一式剑诀都与每一重剑势相互对应,故而剑诀与剑势,只能被同时参悟。故而沈厌夜既练成了飞花拂柳,便也练成了第七重剑势飞剑拂柳势! “虽然还不至于很快就能突破炼虚期,不过应该足矣达到清风长老所说的‘外出闯荡’的要求了。”沈厌夜甩了甩汗湿的长发,低下头去微笑着看着沈莲的脸,“待过上几日,我处理好宗门内的一些事物,我们便去闯荡弃云崖吧。” “是,主人,听凭您的吩咐。无论您去往何方,我都会永远站在您的身边,替您斩杀那些胆敢威胁您的存在。” 沈厌夜听完,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意。他已经纠正了剑灵很多次——自己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剑修,他不需要保护,但是,令他意外的是,在别的事情上一直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剑灵,却在这件事情上意外地固执。 “主人,您一直教导我,‘人’是会有想要守护的人或物的。所求所想,皆为欲,而有了愿望,人才会根据自己的自我意愿行事,而并非以一个‘物’的形态存在。”沈莲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而您是我想要守护的人,我守护您,不是因为您弱小,而是因为这是我的愿望,是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拒绝我的心意……可以吗?” 沈莲说完,又向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是全心全意信任、并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对方的神色。他仰面望着自己发誓效忠的人,目光的深处却暗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占有欲。那是他的主人,只能由他一人去守护。 那一个瞬间,黑衣的剑修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慢了一拍,然后又忽然跳的很快。他伸出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柳叶似的眉毛微微皱起,他打量着沈莲的脸。 ——的确是一副惊艳的相貌,但是他很确定,自己刚才的心悸,并不是因为他的脸。 ——是因为他的话。 ——他的剑灵终于变成了一个“人”,这自然让他开心不已。但是,似乎还有些久违的、更加深刻的、令人想要探求的东西…… 一瞬间,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让他几乎无法思考。沈厌夜望着自己的剑灵,慢慢地抬起了手。修长的指尖带着冰凉的温度,在空气里犹疑了一会,然后试探般地抚上了剑灵的脸颊。只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沈莲的脸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合时宜的脚步声! …………………… “就知道这么晚了你还在练剑,宗主大人,果然没有直接去乾灵殿找你是正确——” 话音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顾清风有些疑惑地打量着站在月光中央的剑修和剑灵。那剑灵是跪在地上的,而沈厌夜侧过头去,将大半张脸掩盖在阴影里——这看上去很奇怪,因为沈厌夜一向沉静淡定,怎么今日居然遮遮掩掩? “……沈宗主,你没事吧?” “……没事,多谢清风长老大半夜了还前来关心我。”沈厌夜的语气听起来和平常似乎有点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顾清风又说不上来。他狐疑地扫了一眼已经站起身来的沈莲,对方对他露出了一个与平时无二的笑容。 “清风长老,可是有事来找主人?” “的确是的。”说起正事,顾清风向旁边退了一步,道,“宗主,百花山有位娇客想要见你。” 他话音刚落,一道淡紫色的身影就从他的身后走出。那是一名高挑而婀娜的女子,她的身姿像是柔韧的蒲苇,她的眉眼像是雾气萦绕的远山。女子并未吝啬于展现自己完美的身段,故而束胸的衣服几乎样低到胸口,而两条洁白的*则更是在月光下显得盈盈白皙,仿佛还在散发着冷香。 “不知魅雨香主到来,有失远迎。” 百花山的女修笑了笑:“没想到沈宗主还记得我。” 她的声音虽然带着调笑,但是她的眉宇之间却并未有任何笑意,反而凝重之极。还未等沈厌夜开口,女子已经先行开门见山:“沈宗主,我家山主情况堪忧,望您看在曾经沧澜城曾把臂同游之情,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吧……!” 第三十章 根据魅雨的描述,花蝴蝶两个月前在练功之时,忽然毫无征兆地昏睡了过去。她这一觉睡了足足三天三夜,门派中的其他人虽然对此感到奇怪——毕竟花蝴蝶已是渡劫期的修士,她不可能需要睡眠——但是见花蝴蝶醒来后并无异样,便也不以为异。但是渐渐地,她的睡眠时间开始越来越长,最终每天十二个时辰中,只有子时到丑时之间是清醒的。 百花山诸人不知所措。虽有几位香主维持着宗门的运作,但是看着自己的宗主像是得了什么怪病一样,她们却也无能为力。本来花蝴蝶只是静静地安睡,后来渐渐变得在梦里也不安稳。她时常表情痛苦,眉间额上都是冷汗,像是陷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 “……而且,我家山主她经常在睡梦中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魅雨看了沈厌夜一眼。她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是沈厌夜已经明白了那个让百花山之主在梦中都要牵肠挂肚的人到底是谁。 “……是我的母亲,对吗。”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顾清风闻言,只是叹了口气:“是欺霜负了她。” 魅雨接上了他的话:“今夜山主她醒来时,对我们说她已经时日无多,但是我们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并未说什么。她只是说,希望能在大限到来之前,见一见故人之子。因此……沈宗主,还请您……” 说到这里,她咬了咬下唇,低下了眼睛。沈厌夜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魅雨香主,还请带路吧。” …………………… 百花山山主的居所在碧云谷内。谷内四季如春,芳草萋萋,琪花瑶草争奇斗艳,更有美丽的灵蝶在花间游戏。传闻碧云谷之前不过是荒地,但是百花山主在这里遇见了她的机缘,故而她选择在这里开山立派。很多年过去了,碧云谷得到了她法力的滋养,变得生机勃勃,美不胜收。 但是今日,这里的女主人已经灵力枯竭。本来应该在夜间盛放的幽昙也垂下了花苞,整个山谷寂静没有虫鸣,只能听到风声。 顾清风陪着沈厌夜一同来到了百花山,说是他也许久不见花蝴蝶,如今她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自己自然要去探望一下好友。路上他一直静默不语,和平时他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而魅雨的眼角则有些泛红,但是将两人引至碧云谷中花蝴蝶的居所时,她还是擦了擦眼角,敲了敲门。 “山主,魅雨已将沈宗主请来了……还有清风长老也来了。” 说完,她轻轻地将门推开,而一股浓郁的丹药的味道便传了过来。修道之人不会生病,故而不会备有凡人医病的草药,但是各种有奇特功效的灵丹妙药却也不会少。想来是听见了动静,榻上的人吃力地坐了起来。魅雨立刻跑过去搀扶,而沈厌夜也和顾清风走了上去。 一只消瘦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床外,而躺在床上的女子容貌未改,依旧是凡人女子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但是本来鲜艳的唇此刻已经白的像纸。她侧过头去,几乎是痴痴地望着沈厌夜的身影,仿佛是透过他,她看到了那个像自己走来的女子。那个和自己自此仙凡两隔,永不相见的人…… “……” 沈厌夜并未错过她的眼神。他向着床边的魅雨点了点头,然后望着躺在床上的女子。第一次,他看见了她没戴面纱时的样子。那的确是一张妖冶万方的脸,美得不像是人类。而仔细看来,她的瞳孔深处还有一丝淡淡的紫色,像是黯淡的星光,跌落在她的眼里。 “沈宗主……”花蝴蝶喃喃道,“自从离开了雾灵仙境已经有一年……你已经突破了化神期……想来白日飞升,指日可待。只可惜……我没有命活到那一天了……咳咳……” 她话还没说完,便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她咳得撕心裂肺,魅雨和顾清风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而沈厌夜坐在了她的床边,低声道:“花山主,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一年多以来,沈厌夜一直和花蝴蝶保持着来往。上次两人相见,是四个月前,那时花蝴蝶告诉自己她要闭关,只是没过两个月,听说又出来了。他本以为她不过是无法参透道法,却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她的身体。 花蝴蝶摇了摇头,却轻轻地笑了:“我的大限将至,这是我的命数,我无法逃脱。只是……我有三个愿望,还请沈宗主答应……咳……” 她这般咳嗽,沈厌夜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他刚想说些什么,一直站在一旁的顾清风道:“花山主,这天下之大,总有续命的灵药。况且你离飞升仅仅是一步之遥,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花蝴蝶对他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意,然后望向沈厌夜,坚持道:“还请沈宗主答应我的心愿。” “好,您说。” “我的第一个心愿……就是能听欺霜的孩子……叫我一声姨……可以吗……?” 沈厌夜低下头去,伸手握住了对方无力的手指。顾清风也好,无极长老也好,甚至花蝴蝶本身也好,从来都没有人告诉他花蝴蝶和陆欺霜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沈厌夜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他的母亲是那样一个果决,但是无情的人。她毕生追求天地大道,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所停留。但是就是这样一位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女子,却无端让花蝴蝶怀揣着对她的思念而痛苦。若陆欺霜是位男子,必然是《薄幸郎曲》中那位负心人。 “蝶姨。”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并不是您的大限……我从未听过任何一位修士在大限降至之前,会陷入这样频繁的睡眠,我想一切另有隐情,还请您——” 然而花蝴蝶却打断了他的话:“我的第二个心愿,便是将我葬在雾灵仙境……” “我会救您——” “——答应我。” “……好。” “好孩子。”花蝴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第三个愿望……便是请你亲手杀了我。我现在已经渐渐被魔气抽干了身体,很快就会变成行尸走肉。在那之前,请你亲手结束我的生命。重渊他已经……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女子忽然双手扣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了尖锐的惨叫。黑色的雾气笼罩在了她的皮肤表面,像是为她披上了一层黑纱。沈厌夜一惊,在他还没来得及放手之前,一股大力便揽住了他的腰,将他向后拖去!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那些黑色的雾气便极速地变浓,在花蝴蝶的窗前聚拢。而女子的惨叫声忽然戛然而止,像是傀儡的提线被剪断,她的身子脱力地倒回了床上。 沈厌夜被拉住后退到了门口才稳住身形,而那个将自己揽住的人自然是自己的剑灵无疑。而那边,修为较高的魅雨和顾清风也已经撤退到了大殿的门口,两人也已经亮出了兵器。魅雨使的是一条紫色的缚仙绫,而顾清风手中佩剑的剑灵也已经现身。此时此刻,女性剑灵和沈莲并肩而立,两人都摆出了攻击的架势,保护着他们的主人。 “主人,请小心。”青玉剑灵一面说着,青色的灵力在掌心会聚,化作一把长剑的虚影,“这是很强的魔气,但是刚刚我居然没有察觉到。这只能说明……这位魔界之人的修为要高于我,还请您加倍小心。” 天剑青玉乃是姽婳天尊所铸,修为高于她的,在魔界中虽不是屈指可数,但也的确为数不多。听完她的话,魅雨恍然大悟道:“听说魔气可以扰乱人的心智,使人昏睡,莫非山主是中招了?!” 在他们交换话语的间歇,那黑色的影子已经凝聚成一个男人高挑的身影。镶着金纹的长靴,漆黑的披风。他的眼是漆黑浓重的夜色,而眼角的刺青则平添几分邪异。那是一个极为俊美的男人,五官给人的感觉和沈莲有些相似,都是妖异和魅惑。只是,与沈莲不同,他的目光充满了邪恶的侵略性。 被他的目光注视着的人会觉得自己仿若赤身,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目光下无从遁形。他会毫不留情地撷取一切,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只要是他所渴望的,终有一日便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魔主大人?!” 就在沈莲惊愕地喊出了这句话的时候,重渊露出了一个邪异微笑,却并没有说话。深知魔主重渊脾气变化无常,沈莲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只是那样充满了恶意的打量,让沈莲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他是魔主,自己与他的实力相差太多了。如果重渊选择大开杀戒,他根本无法保护好自己的主人! “主人,请速速离开!”“主人,快跑!” 两位剑灵同时喊出了这两句话,然后对望了一眼,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重渊身上。重渊像是在欣赏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欣赏着两位剑灵的表情,然后在提起了花蝴蝶的衣领,将毫无反抗力的女子从床上拉了起来。 “看来你很关心你父亲的情敌,你母亲的旧情人啊,沈厌夜。”重渊冷冷地笑了,“你想要让她活命,不如听我一个建议可好?” 第三十一章 此时此刻,整个百花山万籁俱寂,所有人都沉浸在梦里,丝毫不知道那个传说中已经千年不曾踏足人间的魔主,居然会降临在她们山主的居所! 那黑发黑衣的男子容颜俊美而邪异,但是身上的威压却犹如实质,几乎让人抬不起头来。在他的目光下,两位剑灵虽然表面镇定,但是青玉剑灵的额头已经淌下了细汗,而沈莲的掌心也已是一片湿润。但是,尽管如此,两人依旧没有半分退却——这个认知让魔主重渊挑起了眉毛,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意。 “明知不敌,却因为自己的主人,而不曾退却半步。”重渊道,“劫火剑灵,你若执意舍身护主,你终究也无法完成你主人的期望。” 沈莲的目光露出了些许疑惑,而顾清风三人也同样不解。唯有沈厌夜倏然抬起头,目光紧紧地锁定在重渊的脸上。这般直接的打量自然也让魔主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望着黑衣剑修的眼,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宗主,不要看他的眼睛!” 顾清风连忙出言提醒,但是还是晚了。站在前方的沈莲只听到他的主人踉跄了一下,然后闷哼了一声! “主人?!您没事吧?!” “……我很好,不用担心。” 话虽然这么说着,但是沈厌夜还是感到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重渊的目光像是一把匕首一样,能直接刺入人的内心,然后残忍地翻搅着。沈厌夜擦去唇角的鲜血,重新直起身子,对魔主道: “重渊大人,在下能否询问一下您的意图——您将百花山主折磨至此,到底欲意何为?” “沈宗主想是误会了,本座从来都没有折磨过花山主。与之相反的,本座见花山主大限已到,本来是想过来为她续命。怎奈她抵死不从,才会导致魔气入体,经脉逆流。” 如是说着,重渊随意地向前走了两步,而剩下五人则严阵以待。但是重渊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他只是停在了沈厌夜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的脸。那一瞬间,重渊眼里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但是仔细看去却又没有什么。 “原来如此。但是之前听魔主大人的意思,似乎还有其他途径救蝶姨的命?” ——沈厌夜自然不傻,他也不可能相信重渊的真正目的就是去救花蝴蝶。更何况花蝴蝶昏迷前说重渊想要控制她成为傀儡一事,他还铭记在心。但是重渊太过强大,在场所有人就算是拼尽全力,也没有丝毫胜算。故而与其选择激怒他,还不如旁敲侧击。 “正是如此。沈宗主既然不介意花蝴蝶与令尊之间的过节,那么本座自然也很开心地指条明路给你。为花山主续命一直以来也是本座的心愿。” 听他如此道貌岸然的说辞,顾清风心里忍不住冷笑。但是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差点浑身打了个激灵! “那么这条明路是……” 沈厌夜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语气也没有起伏,但是重渊的唇角却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像是蛰伏在网上的蜘蛛,看见了徘徊在不远处的猎物。 “弃云崖下,幽碧草泽中,有一奇石,名曰月灵幻石,传说是当年月神降临幽碧草泽,其灵力凝聚而成的。若得月灵幻石,不但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还能让人修为大增。若沈宗主可以将月灵幻石取来,想必花山主的情况定能好转。” “沈厌夜修为低微,无法前往弃云崖这等凶险之地,更何况幽碧草泽中有无数修炼成精的毒花毒虫,想必月灵幻石的灵力也已为它们汲取殆尽。” 沈厌夜这么说,只是想继续旁敲侧击,听听重渊还会说什么。果不其然地,重渊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了顾清风的身上,但是说出的话却是给沈厌夜听的:“既然清风仙君还不愿意告诉你一些你终究会知道的事情,那么本座也不好让他功亏一篑。只是,沈宗主,你完全无需担心月灵幻石会被别的生灵夺取。因为月灵幻石本就是月光,旁人可见却不可触摸……在这仙天之下,只有你可以取得。”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重新化作黑雾,消散在了空气里。随着他的消失,几乎能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消失了。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魅雨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青玉剑灵则回到了顾清风的身边,用袖子替他擦拭着汗水。也只有对着她的时候,顾清风才会露出温柔的笑容,他摸了摸青玉剑灵的肩膀,似乎也是在安慰她。 沈厌夜也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运气平息了一下之前为重渊的魔气影响,而变得有些混乱的气血,然后他看到沈莲一脸凝重地看着前方的地面,表情有些困惑。 “沈莲。”沈厌夜走到他的身边,“你没事吧?” “啊……?!啊,我没事……倒是主人,您刚才是不是和重渊大人对视了?!下次请您千万不要再这样了……他的眼睛能摄魂,这次还好他没有想要出手!” 被关心的人露出了一个清淡的笑意。他伸出手拍了拍沈莲的肩膀,道:“不要在意重渊说的话。你只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即可。因为你能拥有自己的意志,是我对你唯一的期望。” 黑衣剑修的容貌依旧有些少年的影子,但是那双狭长、平静却时常夹杂着质询的眼睛,和沈莲记忆中,前世的“他” 重合了。在剑灵的记忆中,这双眼睛的主人冷血冷清,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什么安慰的话语。而如今,他似乎依旧不会安慰什么人,除了玉铃儿与自己。 这样的认知让剑灵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既然主人都这么说了,那么自己只需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便可…… “是,我明白了,我的主人。” ………………………………………… 一天后,太乙剑宗。 今日并不是宗主与诸位长老议事的日子,但是沈厌夜却罕见地出现在了明心殿里。但是,这次的“议事”却和平常都不同——至少平日里,太乙剑宗的诸位长老都会到齐,但是今日却只有无极长老。 在沈厌夜、顾清风和魅雨把事情和无极长老说完后,老者神色有些惊恐。他在明心殿内踱步了许久,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劫数,劫数啊……清风长老,我本来只道你回宗门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没想到,你回来不久,重渊便重新出现了……你是为了阻止到来的危机,才回归的吗?” “是的,我是出于——”像是想到了什么是的,顾清风看了看沈厌夜,最终长叹了一口气,道,“沈宗主,虽然你的父亲一再叮嘱过我然我不要太早告诉你这件事,但是我想现在应该也到时候了。——沈宗主,我这次回来的意图,便是在你前去弃云崖和幽灵海时,替你镇坐宗门,这些全部都是出于一位天人的授意。” “……”沈厌夜叹了口气,“是我的父亲?” ——当初在他的灵台之间,沈如夜早就已经隐晦地交代了是自己把顾清风派来的事情。能让谪仙为自己做事的,恐怕必定位臻大罗金仙。 顾清风点了点头,而无极长老也惊愕地看了过去:“沈……清风长老的意思是,陆宗主的丈夫,来自上界?!他到底是谁?!” 顾清风没有回话,只是望着若有所思的沈厌夜,道:“月灵幻石乃是月光凝聚而成。只有有月神血脉的人……才有可能拿到。” “……”沈厌夜用食指揉了揉脑袋,“……月神望朔?” 此话一出,就连青玉剑灵和沈莲都面露愕然之色,但是两人旋即释然了——怪不得他的资质近乎逆天,能在未及弱冠之时便道臻此境! 而那边顾清风显然没有给其他人缓过神的时间。他严肃地望着沈厌夜,道:“沈宗主,关于重渊提出的,让您取得月灵幻石一事,也许另有隐情。……重渊他,大概不是真的想要杀花山主。” “蝶姨昏迷前说,重渊想把她变成傀儡……”沈厌夜思索道,“但是……为什么是蝶姨?” ——在这九大宗派的掌门之中,花蝴蝶的修为的确不是最高的,她甚至不如凌霄剑派的灵宝真人,和栖霞阁主雨玲珑不相上下。而百花山同样不是九大宗派中势力最大的——为什么重渊偏偏会选择他? “本来我也有些不解,但是在重渊提起月灵幻石时,我便忽然想到了。月灵幻石会洗练人的体质,所以说它能活死人、肉白骨。而体质经过多次洗练,便会越来越纯净,会更加适合……做炉鼎。”顾清风低声道,“更何况,花山主修炼的《回春心诀》,亦是通过采补男子元阳来洗练自己的经脉。炉鼎的功力自然是越强越好,所以……” “但是单凭这点就确定重渊要把蝶姨炼做炉鼎,未免太过草率。” 而此时此刻,一直沉默的沈莲忽然插话道:“——主人,我认为清风仙君的推测很有道理。毕竟……重渊大人的确喜爱采补那些修为高强的女修,然后诱导她们堕魔。三百年前覆天一战中的魔将如意是他的魔后,亦是他的炉鼎。覆天一战中,如意重伤,我被封印入试剑窟后便不知她怎样了。” 顾清风道:“以她当初的伤势,就算是被就活了,也是个废人。既然无法采补,想必早就被重渊折磨至死了吧。” 无极长老也道:“重渊已经如此之强,怎么还会需要炉鼎?” “……” ………… 无极长老和顾清风在那里讨论,沈厌夜坐在玉座上沉思着。末了他忽然道:“两位长老,月灵幻石真的能救蝶姨?” “古籍上是这么记载的。月灵幻石能洗练人的体质,自然也能将魔气洗去。”无极长老摸了摸胡须,“但是……这也只是传说而已。从来没有人能真正取得月灵幻石。” “既然这样,那么我就去一趟弃云崖吧。”沈厌夜站起身来,走下了玉阶,“反正我也要去弃云崖取《厥阴》卷。” 顾清风和无极长老同时叹了口气——他们明白沈厌夜的想法。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重渊的阴谋,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办法救花蝴蝶了。只是…… “主人,”沈莲低声道,“如果重渊大人真的想要花山主做炉鼎的话,大概在您将花山主治好之后,重渊大人他……会立刻上前强抢的……我们根本无法打赢……” “谁说我准备取了月灵幻石,然后双手呈给重渊了?”沈厌夜轻笑一声,“我的父亲曾经答应我,在我突破炼虚期时,他会再次和我相会的。我现在已经是化神中期,不消完成《厥阴》卷的修炼,自然就可以突破境界,到时可以找他询问破解之道。” 第三十二章 弃云崖既然是山崖,自然是存在于一座山中,而那座山就是荡雁山。荡雁山东至南极大荒,西至星罗海,山脉绵延数万里。山脉的南边是无人涉足的不周天径,即使是渡劫期的修士们,都须得几人结伴,才敢前去闯荡;而山脉的北面,则是凡世——那是凡世六国之一,胤国的极南。 自从重回这个世界以来,沈厌夜只和凡世有过一次交集,那便是澜沧城之行。澜沧城并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本身属于中立地带,其中又有许多修士,故而还算平静。只是——澜沧城大概也是凡世中为数不多的,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 平心而论,修仙门派之间的竞争与凡世国家的交战相比,可谓是小巫见大巫。太乙剑宗虽和凌霄剑派、栖霞阁不合,却也只是相看两相厌,完全没有达到要消灭对方的程度。而一些自诩出身“名门大派”的修士们,也不过是讽刺一下应天宫的妖修和百花山的女子,自然也没有达到不共戴天、或想把对方吞并的境况。 ——而相比之下,凡世常年战火频烧,征战连绵。君王们想要一统天下,百姓们则苦不堪言。 沈厌夜来到距离荡雁山还有十数里的村落准备休息一下。为了避免惊吓到不懂法术的普通人,他还特意落在在离村落较远的地方,然后徒步了过来。只是,村里的人依旧用带有戒备的眼光望着他。孩子缩在一旁,而女人则紧紧抱着他们的孩子,冷冷地打量着走来的陌生人。 刚才从空中俯瞰脚下,他并没有看到附近有军队在交战,但是沈厌夜看了看周围的那些女人,立刻就明白了人们如此紧张的原因。 ——这个村落里,绝大多数都是女子,而寥寥几位男性,要么是太过年幼的孩子,要么是体弱老迈,连站立行走都很困难的老者。想来壮年男子……都被拉去征兵了。 这个认知让沈厌夜轻轻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他左右看了看,向着一位背着孩子、身材粗壮、看上去大约二十几岁的农妇走了过来。那农妇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陌生男子正在走向自己,隧直起了身子,握着锄头,隔着几丈的距离都沈厌夜道: “你想要干什么?!我们家已经没有男人可以给你们征兵了!” 她的声音低沉,显得有些浑厚,像是一头受了伤的母狮子,在强忍着自己的怒火。周围的村民们也聚拢了过来,手中握着农具。一个年老的妇女愤愤不平道:“上个月刚派来了一个胖子,连我们村十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有了老妇的开头,其他人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了起来。沈厌夜站在风暴的中央,却也并没有出言阻止,似乎是想要等那些村民们冷静一些后再做解释。但是这一次他显然预料错了——大家越说越愤怒,而之前那个农妇则举起了锄头,用力向沈厌夜的头顶砸去! 这的确是突如其来,周围的人都吓呆了。他们之所以将沈厌夜认作是来征兵的,就是因为他衣着华贵,看上去像是官家的人。而官家的人是不能乱伤的,否则闹出了事,整个村子都担不起! 诸人无一不发出惊呼,而那农妇也反应了过来,脸上露出了惊恐懊恼的神色,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她紧紧闭上眼睛,等着对方被砸的头破血流的时候,那黑衣的男子轻轻打了个响指,那停在他眉心的锄头便再也无法移动半分。那农妇大叫一声松开手去,那锄头居然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托举下,停留在半空! “大嫂想必是误会了,我不是来征兵的。”沈厌夜说,“我是个剑修,为荡雁山而来,对各位没有任何恶意。冒昧打扰落足贵地,只为休息片刻……不知各位能否行个方便?” …………………… “小哥,真是对不起啊,是我们太害怕了。”之前还怒气冲冲的那位农妇抱着孩子坐在炕下一面择菜,一面道歉道,“只是最近胤国和孟国的战事又紧张了,他们四处征兵,连我们这种偏远的村落都不放过。孩子他爸就是当时……” 沈厌夜盘膝坐在一侧,劫火剑被放在了桌上,听着那农妇的唠叨。那农妇嘴碎,一开始是在抱怨胤国,然后不知怎的又扯上了这荡雁山。 “小哥,你真的要去荡雁山吗?荡雁山据说有很强大的藤妖,我们村里好多猎人都被怪藤杀死了,于是大家都不敢打猎,从来只敢离荡雁山远远的……” 说到这里,她已经择完了菜,便对沈厌夜说自己要去打一桶井水来洗,故而先告辞一会。沈厌夜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她旁边那个木桶。农妇疑惑地看了过去,才发现之前明明空空如也的桶已经盛满了水,故而露出了微笑—— “这就是修士们的法术吗?虽然听人说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呢!听说修士们都有门派的,小哥是来自哪个门派?” 见之前有些面色苦闷的农妇终于露出了笑容,沈厌夜也轻轻笑了笑,但是他不愿意透漏太多信息,于是转移话题道:“大嫂,我们还是说说藤妖吧。听起来,那藤妖似乎为祸乡里?” “为祸乡里倒是说不上,只要不上山,还是没事的,只是它害死了许多人,这倒是真的。”农妇说道。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沈厌夜,“你是修士的话,是不是有办法杀死那只藤妖,替我们报仇?!” “可以尝试——如果大嫂希望的话。” 然而话刚说完,那农妇忽然站了起来,直接拉起了沈厌夜。沈厌夜仓卒之间只来得及拿起劫火剑,便被她拽着直到跑到了村子中央一间茅屋前。她放开了他的手臂,敲了敲房门。打开房门的是一位驼背弯腰的须眉老者,约是七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双苍老但是并不浑浊的目光落在了沈厌夜身上,并不显得意外。他咳了两声,用手拄着拐杖,身体向旁边挪了挪。接着,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沈厌夜道: “年轻人,近来说话吧。” …… 老人叫徐福,是这个村的村长。他们徐家世代担任村主的职务,到他这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了。 “老朽早就料到,阿娟会带你来的,年轻人。”在自我介绍完后,老者颤颤巍巍地坐下,“村里本来就因为那藤妖一事而人心惶惶,然后胤国的皇帝又时常来招兵……村里没有几个汉子了,真是造孽,造孽啊……” “老先生希望我去驱除那藤妖?”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火石,开始点他的旱烟。如同树皮一样枯皱的眼皮眯了起来,老者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看着那烟圈慢慢上升,然后消散在了空中,他半闭起眼睛,道:“三百年前,曾有位仙子也来造访此地,我们也曾拜托她去杀死那藤妖。但是……” 沈厌夜眯起眼睛没有打断,而老者又吸了一口烟:“但是她回到村里的时候,却只告诉我们她的修为不够,只能先将那藤妖封印。但是封印的期限也只有三百年。这三百年间,那藤妖果真没有出来作乱。只是从前年开始,村里的猎户开始不断被树藤拖到密林里,侥幸逃脱的便不敢再近山了。” “若只是被封印起来,三百年间,那藤妖的修为想必增长了不少。”沈厌夜沉思道,“您可知道那位仙子当年是什么修为?” “这老朽便不知道了。关于那位仙子我们知道的并不多,当时的村长也只知道她姓陆而已。她当年来这里,似乎是为了去荡雁山的弃云崖下取什么东西。……哎?年轻人,你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沈厌夜道,“您不用担心,我会尽力斩杀那藤妖。如果我的功力实在不及它,我会学习那位陆仙子,将它先行封印,然后再做定夺。” …………………… 老者满心欢喜地送走了沈厌夜。沈厌夜回到了自己借助的地方,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他握住手边的长剑,将之放在了自己的面前,然后笑道:“沈莲,你说那位‘陆仙子’,是不是我的母亲?” 剑灵并未现身,只是他的声音依旧在沈厌夜的耳边响起:“弃云崖下只有《厥阴》卷,故而那位‘陆仙子’想要取的东西大概便是它了。而且陆宗主三百年前的修为也不过炼虚,若说有打不过的妖魔,实属正常。” 顿了顿,剑灵的声音夹杂了些担忧:“您和陆宗主长得十分相似,那藤妖怕是一眼就能认出您和她的关系。当年炼虚期的陆宗主都无法打赢它,还请您万分小心。” 第三十三章 夜。 村里的人结束了一天的耕作休息,此刻都已经安寝。一间民居的偏房内,一位黑衣的男子盘膝而坐。男子双目闭合,看上去至多不过弱冠,但是眉梢间却带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然。此时此刻,他双手捏诀,置于膝上,并未躺下安眠。 他的身周围绕着强大而精纯的灵力,而周围的空气也因为他的灵力而时不时荡出透明的涟漪。修道之人可以通过打坐来代替睡眠,不止可以增进修为,还可以缓解疲劳。 等到沈厌夜运气过了一个周天后,他忽然听见窗外一阵异常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潜行。黑衣剑修睁开眼,略一转头,借着月光,只一眼便捕捉到了在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他左手拈了个诀,一道银色的光芒从窗户中弹出,直接将那个黑影束缚住。但是,令人惊奇的是,被他以法术缚住后,那黑影居然没有挣扎,只是停留在原地,隔着窗户,对沈厌夜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而此时此刻,沈厌夜也看清了对方的全貌。那应该是一个女子,但是她的身形却远比一般女子瘦弱矮小,还驼着背,单从身形看上去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之所以说是“看上去”,是因为沈厌夜根本无从辨别这个人的脸。只见她的长发油油腻腻的,还打着结,上面还有些树叶草根,像是十几年没有清洗过,将她的半张脸给挡住了。而露在空气中的另外半张脸,则是一片焦黑,伤疤纵横交错。她的手中似乎提着灯,幽青色的光泽将她的脸照得更加可怖,像是地狱里的怨魂。 “……?” 那女人的相貌虽然可怖,但是沈厌夜并未被她吓到。这个女人身上并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是一缕幽魂。但是看她这副样子,想必死前是受到了极大的虐待,那些纵横交替的伤疤让人看着就不寒而栗。是被某个不孝子遗弃打骂的可怜女人吗? 正在沈厌夜思索着要不要上去问问情况的时候,那女人忽然开口了。想来也是为了不吵到这间屋子的主人,她的声音放的很轻。但是她的嗓子也像是被焦炭烫过一样,沙哑的像是用指甲划过岩石的声音,在夜风中听起来分外诡异。 “公子,可否出来一见?”老妇笑的可怖之极。 沈厌夜看了她一眼,从床上站起身,随手拿起了劫火剑。他走到前厅时,听见主卧处传来了女主人阵阵的鼾声,便知她睡的很熟,一时半会不会醒来。得到这个认知后,沈厌夜轻轻打开房门走到了偏房的窗下。之前隔着窗户,老妪胸部以下的部位都被墙遮挡住了。是以此时他才发现,她的手中果然提着一盏青色的灯。 那灯样式复杂,绘有一些特殊的符号,却也不是什么符咒。沈厌夜道:“您……是不是需要帮助?” 老妇发出“桀桀”的笑声,却道:“听说公子想要杀那藤妖,本来老身还道是多么勇敢之人,却不想出来见我这种老太婆,公子还要拿着剑?那藤妖若是知道公子如此怯懦,怕是会失望的。” 沈厌夜之所以拿着劫火剑,不过是因为他是一个剑修,剑不离身而已。而沈厌夜欣赏自己的剑灵,故而比其他剑修更加珍爱自己的佩剑,故而自从他和沈莲相遇后,两人便从来没有分开过。 沈厌夜无意辩解,只是道:“有何贵干?” “自然是为公子引一条上山见那藤妖的路而已。”老妇一面怪笑,一面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青灯,“公子敢不敢跟随老身上山呢?” …………………… 夜晚的山林总是十分可怖的——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所有畏惧日光的毒蛇毒虫悉数出动,在属于他们的夜色里张牙舞爪。山林中亦是有许多毒花,只在夜里绽放,故而夜晚的荡雁山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就是一个禁区。就算在那藤妖还未从挣脱封印之前,猎户们也只敢白日上山。 老妇手中提着的青灯在黑暗中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像是鬼火一样。老妪看似身体虚弱,但是脚步却稳健的很。沈厌夜跟在她的身后,越看越觉得奇怪。这老妪走山路走的轻车熟路,在面对岔路之时,她从未犹豫过该走哪边,仿佛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千万次。 青灯隐约照亮了前方的路,一条盘踞的蛇被光芒惊动,直起身子吐着信子。沈厌夜认得那蛇——青面焦尾,攻击性最大、毒性最强的蛇之一。蛇栖息于潮湿之地,不惧怕阴气,但是随着那青芒的接近,那条蛇居然像是感受到了威胁,瞬间蹿到了旁边的灌木丛中。 一路上,沈厌夜已经看过了太多次类似的情况。所有攻击性极强的毒物都会在青灯的照映下退避三舍。但是尽管如此,他依旧保持着沉默,握着劫火剑的手紧了紧,谨慎地注视着周遭的情况。 “公子还真是沉默啊。”老妪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老身以为,公子至少会问一问老身为何会引你与惨死的叶氏相见呢。” “……惨死?” 若说那藤妖姓叶,他能理解,毕竟许多妖修会选择拥有人类的姓氏。但是藤妖难道不是被他的母亲封印了,现在又出来作乱么?怎么会是“惨死”? “我们那个村子,曾经也是一个县城,而叶氏是县城里叶家的大小姐。她浑身是伤地被县里人扔到荡雁山上,却又无法当场毙命,在未死之时即遭猛兽啃噬,故而怨气冲天,吸引了一株修行多年,却一直没有化作人形的古藤。” 老妇忽然站定了。她转过身来,将青碧色的灯提到沈厌夜面前,照亮了他的脸。 “公子,老身只是不希望那村里的人利用你替他们‘除害’。他们不止害死了叶氏,还用残忍的手段折磨所有和叶氏有过相同遭遇的人,比如我。” 如是说这,老妇撩起了遮住半边脸的头发,露出了空荡荡的眼窝——她的左眼尚且完好,但是右眼被十分残忍地挖了出去! “看到了吧,公子。”老妇自嘲地笑了笑,“所有‘犯了事’的女人,都要手里提着这盏灯,上山去接引那些猎户。但是这灯只对毒蛇有用,如果遇到野兽猛虎,我们便要以身饲虎,来让他们逃脱了。” …… 听闻了老妇的叙述,沈厌夜陷入了沉思。就白天的情况来看,那些村民虽然有些冲动,但好歹算得上友好,把问题说清楚后也没有黑白不分,故而如果他们想要惩罚什么人,大概也会有原因。但是,老妇身上新伤旧伤纵横交错,就算是极刑也不过如此。无论何时,这样的“惩罚”已经脱出了惩罚本身的定义,而变成了人们对于嗜血、暴力、报复欲的极端追求的体现! “我明白了。”沈厌夜说,“等我见到藤妖……不,叶姑娘时,我会问明情况,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 老妇点了点头。此时此刻,两人已经走到了一片林间空地,此时此刻,天色将明,天光将周围的环境照亮了一些。老妇抬起头看了看时辰,道:“向西南方向走,第三座主峰便是弃云崖,叶氏栖身于此。天就要亮了,老身一介孤魂野鬼,无法继续陪伴公子上山了。” “谢谢您为我引路。” “谢我倒是不用,你和三百年前来这里的女修长的倒是有几分相似。”老妇看着沈厌夜,却忽然提到了过去的事,“叶氏很喜欢那女修,只是她已经三百年不曾来过了。” 沈厌夜点了点头,那老妇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了原地。沈厌夜看了看天色,决定休息一下,等天完全亮了,再继续赶路。 他落下护身结界,并没有打坐,而是在一棵树的树干上靠了一会。一个时辰后,沈厌夜站起身准备继续赶路,但是他的目光落在了劫火剑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摄住了他的心。 ——自从三日前,几人在明心殿讨论完应付重渊的对策后,沈莲便再也没有化作实体!就算是昨天两人的对话,他也并没有现身! 若说之前没有出现,是因为顾及到自己异于人类的相貌会惊吓到凡世之人,如今只有他们两人了,沈莲为什么还不出现! “沈莲?!”沈厌夜抓起劫火剑,呼唤着剑灵的名字。不可否认,他的心里有些惊慌——沈莲虽然对自己一心一意,但是如果他自己遇到了什么事,他总是藏着掖着,自己不问的话他根本不会说! “……主人,我在。”过了一会,剑灵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他的声线依旧温润,但却惜字如金,不愿意多说。怕是说太多了,会让主人听见声音中的端倪。 “你……你的声音为什么听上去这么疲惫?”沈厌夜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人,让您担心了,我真的没事。” 沈莲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说话吐息之间亦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沈厌夜听了觉得又不忍,但是又十分生气,因为即使这样了,他的剑灵依旧没有对他说什么。他哼了一声,道:“既然没事,那便现出实体,我们继续走吧。” 沈厌夜很少说气话,故而沈莲将他的气话听作了命令,以为他动怒了。剑灵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出现在了沈厌夜的面前。 ——原本略显红润的唇此刻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血色,羊脂玉一样的脸颊苍白的像是纸。远山一样的眉峰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和极大的痛苦抗衡,但是即使是这样,面对沈厌夜,他依旧坚持着单膝跪下,然后垂下了头。 他已经千年未曾和魔主有过接触,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魔气的控制,却不想四日前的一次照面,让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被重渊的魔气影响,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重拾了那些曾经被摒弃的习惯。他感受得到那黑色的魔气在自己的血管里蔓延着,叫嚣着,随之增长的是渴血、嗜杀、战斗的*。 而他的主人并不知情,一直将自己带在身边。他的主人拥有月神的血脉,他的血液里萦绕着极为强大的灵气,而沈莲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去伤害他。这样的嗜血的渴望在自己化作人形时,更加难以控制。 “沈莲……?!”沈厌夜立刻将他扶起来,“你怎么了……” 沈莲强自摆出一个笑意,但是暗红色的瞳仁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黑衣剑修露在空气中的颈子,目光中流露出了迷醉而妖异的神色。人的皮肤是如此的薄,那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肌肤下若隐若现。沈莲闭上了眼睛,几乎是呻吟了一声,用尽最后的力量推开了沈厌夜,然后撑着身体,向后退了几丈的距离。 而沈厌夜没有立刻上前,因为他并没有错过剑灵脸上一闪而过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却也美的惊人的笑容。 “原来如此……”沈厌夜喃喃自语,“劫火剑灵吸人精血维持实体,汲取怨气维持法力……自从跟在我身边,你已经有两年多未曾碰到血了吧。” “……呃……”沈莲痛苦地叹息了一声,“主人,请您不要过来。我……” 而他的主人却对他露出了一个几分包容、几分歉疚的笑意。 “既然身为妖剑之主,我就该有觉悟。”沈厌夜有些歉疚道,“我之前以为你汲取精血不是必须的。如今看来……是我主观臆断。” “不是的……嗯……”沈莲咬了咬牙,却还是解释道,“重渊大人的魔气……会让我控制不住而已……” “那你能控制得了度,不把我弄死,或者害的我修为大减吗?” “可以,但是您是我的主人,我不能伤害您!” 沈莲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黑衣剑修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而自己几乎要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让自己不扑上去。他咬紧牙关,手指都陷进了土里。而沈厌夜则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然后拉开了衣领。 “血气和精气,你想要哪一个?” 第三十四章 因为之前的一番折腾,此刻沈莲几乎是倒在地上,血红的衣衫像是红棘花一样铺散在地面上。沈厌夜向他俯下身去,几乎将剑灵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沈莲抬起头望着他,满脸惊慌外加不知所措。这样的神情配上那张妖异的容颜,一瞬间让沈厌夜产生了一种戏弄他的心思。于是他装作思考地摸了摸下颌,然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立了剑符,无法伤害我,所以就算我自愿让你汲取精气和血气,你也在烦恼该如何下手吧。” 闻言,沈莲睁大了眼睛,急忙为自己辩解。说是“辩解”,其实不过是围绕“我不能噬主”发散展开的一系列话语。沈厌夜向他摇了摇手指,道:“这并非噬主。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何来噬主一说?” 沈莲摇了摇头,脸色还是很苍白,颊边甚至有细密的汗水。但是即使这样了,他依旧没有接受沈厌夜的建议。 “主人,我因嗜血和杀欲害死过太多无辜的人,而您说过,只有改过前非,才可以重新开始。所以……我不能再汲取任何人的气血……”沈莲顿了顿,继续轻声道,“而且,您是我的主人,我怎么能让您为我做出任何牺牲?” 沈厌夜想了想,他的确是对沈莲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在他的继位大典上,雨玲珑与灵宝真人当场指出劫火剑灵曾经的累累罪行,而沈莲深深为之挂心,自己这么说的确是为了开导他。但是,他似乎低估了沈莲的固执程度,他没想到沈莲宁可独自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也不愿意去汲取任何人的气血。 ……沈莲的心思果然是如此单纯正直,只要决定了,就不回去改变,不像人类一般会找出各种借口。但是也就是这么正直单纯的人,才会固执的让人心疼…… “主人,我只要静休些日子,就可以拜托魔气的影响了。”似乎是看出沈厌夜脸上的担心之色,沈莲立刻出言宽慰道,“我并不需要倚靠气血维持灵力。您真的不必担心我。” 望着满脸汗水的沈莲,沈厌夜伸出手擦了擦他的脸颊,顺便将几缕汗湿的发拢到了他的耳后。指尖濡湿的感觉唤回了他的神智,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对沈莲做出了如此亲昵的举动。而沈莲的身体也颤了颤,然后伸出手轻轻推了推沈厌夜的肩膀:“主人,我无碍……” 沈厌夜忽然道:“沈莲,你在意我吗。” 剑灵没想到主人会忽然质疑自己的忠心。他愣了愣,道:“您是我最在意的人……” “可是我也同样在意你。看着你痛苦,我也会难过。”沈厌夜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我也很想说……你真的很令人敬佩,但是不知变通可不是什么好事。汲取我的气血,你答应过不会害我功力大减,更不会伤害到其他人。况且,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想难过,所以,你可不可以为了我……让将自己从痛苦中解放出来?” “……” 剑灵怔怔地望着他的主人,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反复出现的梦魇,那些“前世”的片段。 在那些记忆里,他与陆欺霜一道出生入死,披荆斩棘,而没有剑修不会不珍爱自己的佩剑,但是她的重视不过是赏识,和他一直想要的“重视”,并不相同。但是,他也知道,只有人类才能得到那样的“重视”,被他人倾注了情感的珍视。因此他从来都知道那是奢望,因此这个奢望和他的另一个心愿——获得人类的姓名一道——被他埋在了心底。 “……您会为我……感到难过……?” “我是我的挚友,是我的至交,我的知己。你受到的苦难,都会让我感到难过。”此时此刻,沈厌夜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沈莲的脸侧。见他低下头去,沈厌夜便没做多想,伸手抬起了他的下颌,却对上了一双充满了感激的眼神,倒是让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表示。 “感谢您……”沈莲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沈厌夜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不愿放手。暗红色的瞳仁里慢慢的都是黑衣剑修的影子。此时此刻,他只能注视着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沈厌夜笑着点了点头。而沈莲也长长舒了口气。 ——既然自己的主人已经准许,那么他会怀着感激去感受他赐给自己的一切。 …………………… 已经被扯开的领口露出了雪白的颈子,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对于此刻的沈莲来说,人类的气血简直像是致命的诱饵,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让克制住自己不粗暴地扑上去。 而沈莲又犹豫了——他不知道精气与血气,他该汲取哪个好。这山中都是危险,如果害的沈厌夜失血,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精气的话,似乎会减少一些修为,而他的主人最是执着于修为进境……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自己的领口被人扯住了,然后沈厌夜的脸便凑到了他的面前。那张俊俏的容颜上,神色与平时的沉着淡然截然不同,反而带着些许诱哄的意味。沈莲一瞬间没反应过来,然后他听到对方轻轻说道:“把嘴张开。” 两人的脸离的极近,沈厌夜说话的吐息拂过沈莲的唇,有若实质。见剑灵慢慢张开了唇,沈厌夜便催动丹田气海之气,将之逼入口唇之内,然后张开嘴将之渡给了沈莲。对方的睫毛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他的唇却擦过了沈厌夜的。沈厌夜误以为沈莲忽然要变卦,于是强势地钳住他的下颌,将修为渡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感到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指陡然缩紧了,力道大的几乎要陷入肌肤。 甫一吞下一口精气,沈莲便蓦然感到浑身一轻,之前那些不适的感觉顿时消失了大半。沈厌夜修的是《天阴凝寒诀》,修为自然带着清凉的寒气,几乎一瞬间便平息了之前躁动嗜血的杀念。 沈莲闭上了眼睛。而下一个瞬间,沈厌夜忽然颜色一凛,忽然出手将沈莲往自己的方向拽了过去。剑灵惊觉地回头,才发现之前自己所在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把巨大的青色弯钩! 这时沈莲不得不暗骂自己——他之前太全神贯注了——导致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忽然到来的危险。而下一刻,周围忽然风声大起。三柄闪烁着寒芒的长剑的虚影出现在了他身边,呈一个三角形,直直插入了他身侧的土地! ——《掠影剑诀》第一式,鬼剑镇命势,以“天、地、人”三才镇命守元。在三才剑阵内的人将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除非剑阵的主人力竭。 ——沈厌夜在保护他?! 在沈莲还没能理清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比如明明因该是自己保护沈厌夜,但是现在为什么反过来——的时候,他想要立刻踏出剑势的范围,却被沈厌夜以眼神制止。 “主人?!” “不必担心,你先歇一会吧。”沈厌夜望着他,微微一笑。 沈莲愣在原地,而之前因为剑势落下而刮起的风,此时也渐渐平息。沈厌夜转过头去,望着不远处一抹青色的身影。但是他还没有开口,对方却抢先说话了。 “以自身喂饲剑灵,并不可取。之前只道公子是被这剑灵迷惑,所以才出手,却不想公子居然以身护剑,着实出乎意料。”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如同泉水激石般清越,黄鹂出谷般悦耳,但是却不是寻常的女人,因为她并没有双腿。 青色的长裙下,是诸多粗壮的藤蔓,勉强构成了一个可以被称作“下肢”的部位,以支撑她的身体。而她手中提着一盏散发着青芒的灯笼,看上去和那老妇提的一模一样。只是那双纤纤素手提着的,并不是棕色的木支杆,而是青色的铁链;那铁链的尾端,正式连着那巨大的弯钩! 看着她的身形,以及她手中提着的灯笼,沈厌夜已经明白了她的身份。更何况,她措辞文雅,正如那老妇之前所描述的一般——与千年古藤合为一体之前,她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只是沈厌夜并没有和陌生人讲述自己和沈莲关系的兴趣。于是他只是道:“并非为剑灵迷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既然如此,我便不好置喙,只能祝愿两位。”藤妖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沈莲的脸上,道,“妖花刺青,红衣红眸,是劫火剑的剑灵吗?久仰大名了。而且……我实在没有想到劫火剑灵亦有认主之日呢。” “……过奖了,姑娘。”沈莲还是有些不擅长与沈厌夜之外的其他人交谈。 “我叫叶书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沈厌夜。”黑衣剑修顿了顿,然后对她道,“他叫沈莲。” 藤妖显然对劫火剑灵居然有了名字这件事情感到惊愕,但是依旧笑着点了点头。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沈厌夜的脸上:“黄婆婆告诉我,望南村来了一位公子,他的容貌肖似我的一位故人,她便帮我请来了。如今一见,果然有六、七分相似。不知公子可知陆欺霜?” “那是家母。” “……?!!” 一瞬间,叶书琴清丽的容颜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沈厌夜给出的答案并不出乎她的意料,但是真真正正听到那人已经育有子女,叶书琴还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真是世事无常……她难道离开花蝴蝶了?” 她张了张口,但是终究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心里乱得很。听她提起花蝴蝶,沈厌夜猛然意识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叶姑娘,请带我去幽碧草泽。” “嗯?这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沈公子要去幽碧草泽做什么?” 沈厌夜和沈莲都有想到那个被山下的村民描述成洪水猛兽的藤妖不但通情达理,而且极好说话。但是其实对于叶书琴来说,陆欺霜是她的友人,而她不可能拒绝陆欺霜的儿子,更何况他长着一张和她如此相似的脸。 “寻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叶书琴看了他一会,语气笃定道:“你寻找那样很重要的东西,是为了救花蝴蝶吧。”看着沈厌夜露出了些许戒备的神色,她叹了口气,道,“三百年前,你的母亲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来的。她来弃云崖寻找一种可以洗练人体质的灵石,名曰月灵幻石。我想……你是为了相同的原因。我猜的对吗?” 沈厌夜这下沉默了。如果陆欺霜三百年前就为了救花蝴蝶而去取月灵幻石,则证明花蝴蝶的体质在三百年前就需要被洗练,而听叶书琴的讲述,母亲和花蝴蝶当时的感情很好。但是问题就出现在幽碧草泽,他的父亲沈如夜——或者说,月神望朔——降临的地方。他想母亲就是在这里遇到父亲的,然后也许移情别恋,又或者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和父亲生下了自己。 “主人。”沈莲忽然道,“三百多年前,我尚未被封印之时,曾经听闻百花山主渡劫失败。本来以为她会道消身死,却没想到她不但功力未曾受损,就连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碍。也许……是陆宗主曾经用月灵幻石洗练了她身体的缘故?” “可是月灵幻石不是只有拥有月神血脉的人才能够取得……” “所以沈公子,您的父亲果然是望朔殿下啊。”叶书琴冷不丁地插了句话,“放心,我不会将这个消息泄漏给任何人的。” “叶姑娘……”沈厌夜皱眉,“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的母亲、父亲还有蝶姨……我是说,百花山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公子,你也毋须指责你的母亲三心二意,事情并不只是单单感情的牵扯。”叶书琴抬头望了望天空,目光像是陷在了回忆里,“这其中的往事,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吧。而且……” 她忽然露出一丝冷笑。 “山下那些人大概也让你来杀我吧?我就把一切的原委都讲给你听。” 第三十五章 她叫叶书琴。 三百多年前,她是望南县叶南风的独女。即使望南县并不是什么大县,但是她的父亲依旧精心地栽培她,仿佛在培养一位千金小姐。他请了县里最好的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又督促自己的妻子教她女则,只希望她可以嫁到知州的家里,这样他们叶家就可以被调离这个穷苦的县城,到州里过上好日子。 她的生活本来可以平平淡淡——在家时侍奉父母,待到出阁便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然后生几个男孩,替丈夫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然后她可以看着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公婆满鬓白霜,驾鹤西去。等到某一日她也必须离去,也是在儿孙们的哭声之中,带着他们的哀悼一同逝去……。 这些是女则里的铁律,仿佛一个女人就应该这样过完她的一生。未出嫁前,是家里的工具,通过将她卖给有钱人家的儿子,从而换取父母与其他亲戚对富足生活的追求。在出嫁后,她是夫家的工具。一个会动的、能够生男孩的、并能够服侍那些把自己从自己父亲手中买回来的人们的傀儡。而作为物品的一生结束后,周围的相亲会赞颂她的“贤惠”——即她完美地体现了一个工具的价值。 而工具是不该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追求,自己的想法的。甚至在她和县里的另一个书生相爱后,她的父亲却嫌弃那书生家贫。换而言之,假如她嫁给了这个书生,她将无法完美地履行一个工具的责任。 作为对家里人意志的反抗,在他要求两人行周公之礼时,她同意了。只是,在两人同赴*之时,她觉得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媒介,而她在通过反抗着他,反抗着另一个更加庞大的东西,但是那东西太过莫测,她也捉摸不透。 事情的最终,她的情郎并没有受什么责罚,而县里的人却要求处死她。没什么别的理由,只因为她拥有了自己的“意志”,违背了“天道”设定给女性的“义务和职责”,而那书生纯粹是因为她的勾引而做错了符合他“天性”的事情,故而他顺应“天道”,不但一点错都没有,反而是受害者。 因为不会被施刑,男人很高兴地接受了大家对他和他恋人的评判。他一面说自己不过是一时头昏脑涨,而她才是娼妓。于是她被脱光了衣服处以鞭刑,然后再被打得还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她晕了过去,村里的人便以为她死了,于是将她扔到了荡雁山上。她浑身的鲜血吸引了猛兽毒蛇,却也引来了一株修炼千年,却一直未能化作人形的妖藤。 …………………… 女人浑身*,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是一道又一道狰狞的伤口,而那张脸也布满了血痕。干涸的血液将她的头发和脸上的伤口黏在了一起,看上去仿佛她的伤口里长出了黑色的头发。这样狰狞的容貌,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她曾经美丽的容颜。尽管已经气息奄奄,她的手指却狠狠地扣住了土地,力道大的连指甲都要断掉,牙齿也咬的咯咯作响。妖藤以为这是她不甘心离开人世间的表现,于是对她说道: “我可以给你一次重新活命的机会,只是你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如果重活一次,还要经历之前的人生,那么我宁可在地府里做厉鬼,也不要回到人间!”浑身伤痕的女子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要力量,只有有了强大的力量,我才可以作为一个‘人’活着,而不是作为一个工具生存!!!” “无知的人类,我修炼千年,不过为了化作人形,可以去人间体验一遭人的喜怒哀乐。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即使有重生的机会,也要放弃。” “你才是无知。”女人冷笑,嘴角都在滴血,“你枉费千年元修不过为了当人,你可知人心难读,世情险恶?!我若是你,宁可做山间一束青藤,餐风饮露,好过处处受制于人!” “既然如此,我们打个商量吧。”妖藤说,“我大限已到,却遗憾未能达成此生夙愿。我愿意与你共享我的千年修为,你与我共享你人类的身份,从此替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女人,你可愿意?” …………………… 在与那千年古藤合为一体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她独自一人徘徊在山间,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她“本来”应该过的生活。她本来可以活的没有风浪,平平安安,虽然既没有尊严也没有人格。但是,只有她这种人会认为女则的内容完全是剥夺女性个人意志,让她们成为以男人为主宰的人类社会的工具。绝大多数人,无论是男女老少,都会认为那样的女人是受人尊敬的。 建立于轻蔑与压榨之上的尊敬。即使是假的,却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麻痹。麻痹了,便也没有本来的知觉了,反而会将在虚假之中得到的幻觉当作是真实的体验。最终她们会戴着人们的爱戴与尊敬死去,而且一生安稳,比她如今的近况也好不少倍。 与她合为一体后……不,准确地来说,是把自身的修为渡给她后,妖藤的灵识便消失了。只是在它消失的最后一刻,依旧对山下的世界很是牵挂。她一开始只道那妖藤并不知山下的一切才会如此渴望成为人,但是在山中的岁月让她渐渐明白了,它只是太过寂寞了。 什么是人?这个问题也许太过深奥,她并没有结论,于是她开始思考妖藤向往的“人”,到底具有哪些特点。“人”拥有独立的思想——无论后来这种思想有没有受到外界的压迫,而被迫调节成符合外界观念的思想,拥有体会感情的能力——无论这种感情后来有没有因为外界的影响而泯灭,抑或是朝着更加极端的方面去发展。 如果这两点便能构成妖藤所向往的“人”,那么妖藤本身的确已经是人了,除了没有人类的外形。它有愿望,而愿望就是思想的体现;它有感情,因为它能感受的到寂寞。造成它痛苦的原因,不过是造成绝大多数人类痛苦的原因。换而言之,它已经是一个“人”了,只是它并没有发觉,而是如同其他蒙蒙昧昧的凡人一样,一辈子为一个心愿、信仰、抑或观念所害,却还看不清真相,心心念念地追求者那个心愿、信仰疑抑或观念。 …………………… 十几年后的某一天,荡雁山中来了一个白衣女子。 她不会忘记自己初见她的那日。那天天上下着大雨,却并未打湿她的衣衫。她乘风而来,束带飞舞。腰间的长剑是冰冷的蓝色。她眉目如雪,恍若谪仙。 “你是来杀我的?”叶书琴冷笑,“山下那些人请了好几个修士对付我,全都被我杀了。你如果觉得你有本事取我性命,那么就来拿吧。” “不是来杀你的,叶姑娘,虽然山下之人的确希望我来杀你,而我也的确是名修士。”那白衣女子落在地上,莲步轻移,向她走来。由于法术的加持,她的手并未被雨水打湿。而叶书琴看着那女子伸出羊脂玉般的手指,安抚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脸上露出的神色没有憎恶,没有同情,只有捉摸不定的笑意。 “你当初和那位公子幽会,你的父母十分生气,因为你让他们颜面尽失。”白衣女子说道,“无论你追求的是什么,为人子女,总该为自己的父母考虑。” “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叶南风都亲口告诉我了,她急火攻心,不过是因为我嫁不出去了,他和知州攀亲的梦泡汤了而已。”叶书琴冷笑一声,打掉她的手:“我自然愿意敬爱我的父母。但是,在我是一个‘女儿’之前,我首先得是一个人!” 白衣女子看着她,唇边的微笑加深了一些:“叶姑娘,你果然如那些人所说的一般离经叛道,不过终归是个妙人。只是,姑娘既然已经获得了那妖藤的千年修为,就不必再将自己拘束于凡间加诸于你的桎梏之中。你应该用你的修为做一些事,而不是活在过去的噩梦中,永无止尽地复仇。” 她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对方居然没有指责她。一时间,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便冷哼了一声:“居然能认同一个与男人幽//会的贱//人,想必阁下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的确,我不是什么好女人——当然,这个标准是对于那些鄙弃你的凡世来说。但是,倘若完全压抑自身的愿望、思想与本能,才能被称作‘好女人’,那么我只能对这个标准无言以对。” 叶书琴完全怔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看上去清冷如雪、几乎是断情绝欲的女剑修居然会说出这等在旁人看来无法接受的话。于是,她只能怔怔道:“我和你……会被骂死的……” “如果有人想骂,那就骂好了。首先,当一个人对一个事物做出判断时,他必然是依据一个自身认同的标准来判断的。换而言之,他本身认同了那个标准,即那个标准已经变成了他本身的标准。当一个人以自身的标准衡量时,便已经自动把自己认作了道德的样板,三观的楷模,天道的体现。明明个体的认知范围以及理解能力如此的渺小,却胆敢以渺小的、目光短浅的标准衡量一切,难道不是勇气可嘉,却可悲可笑吗?” “你自己也是一个个体。”叶书琴敏锐道,“你犯了和那些你正在批判的人一样的错误。” 这下陆欺霜的目光又让她看不懂了——她几乎是带着赞叹和欣赏的目光望着她,然后承认了她的话:“你说的没错,我和那些人没有差别,故而我并没有比他们高等。我想,在我彻悟天道前,我都将可悲可笑地活着,这是不可避免的。既然我拥有自己暂时无法纠正的缺点,那么便敞开心胸接纳它,许可自己弱点的存在,并尽己所能地改变。” “……以后叫你疯子算了。” “陆欺霜。” “什么?” “我的名字。” “……这个名字真的不适合你。” “的确不符合现在的我。但是,那是我所追求的。等到有朝一日,我可以从容应对一切,不再以自己的观点衡量任何事物,做到无情无爱,行事作风不再夹杂自己的感情时,也许我才能脱出樊笼吧。” “……果然是疯子。” “但是我相信你理解我,只是因为别扭,不愿意认同罢了。” 叶书琴不想再和她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道:“你既然不是来杀我的,那你来这里干嘛?” “来找你帮忙的。” “……哈?” “我要去幽碧草泽,但是那里有天然的迷阵,我尝试了多次也无法破解,因此我需要你的帮助。——听说,你一直居于弃云崖下,而幽碧草泽,你比任何人都熟悉。” “去那里干什么?” 说起这个,陆欺霜的神色变得凝重了些。她抬起头望了望天边的雨幕,轻声道:“为了救我的朋友。” “这里可是很危险的。你愿意为你那个朋友闯龙潭虎穴,恐怕那朋友不是普通朋友,而是你的恋人吧?” “我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感情,但是应该不是喜欢。”陆欺霜的表情很严肃,不像是在说谎,“我只是不能看着她死。” …………………… 弃云崖,幽碧草泽。 沈厌夜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上,沈莲站在他的身后,而叶书琴站在他的身前。 “你的母亲在这里遇到的望朔殿下。”叶书琴道,“她来取月灵幻石时,望朔殿下出现了,他说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后来欺霜告诉我,她要救的人是百花山主花蝴蝶。她在渡天劫时,被重渊干预,导致她法力散尽,成为废人,只有月灵幻石能够救她。欺霜自知自己无法碰到月灵幻石,才会希望望朔殿下救她。” 沈厌夜奇怪道:“母亲为什么要把这些细节告诉你?” “她说,我替她引路,她总要表示对我的尊重,告诉我她此行的目的。更何况,这件事情并非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她说重渊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来弃云崖取月灵幻石,大概也在重渊的设计之内,但是当时为了救花蝴蝶,她只能顺着他的计策来,别无他法。” 她话音一落,沈厌夜便皱起了眉头。他今天出现在这里,也是在重渊的“设计之内”,毕竟在他用魔气让花蝴蝶陷入昏迷后,便“指引”他去弃云崖找月灵幻石来解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重渊为什么要先用魔气伤害蝶姨,然后再让母亲去取月灵幻石清除魔气呢?”沈厌夜道,“月灵幻石……难道有什么别的功效?” 沈莲说道:“据我所知,只有洗练体质、增进修为这两个途径了。” 叶书琴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自从三人相遇以来,便往弃云崖走去,一路上顺便听听叶书琴说说当年具体发生的事。等到三人到达幽碧草泽后,已经日薄西山。谈话结束之时,已是皓月当空了。 “月灵幻石只有在月光下才会现形。”叶书琴站了起来,伸手指向了不远处的草地。 在夜风的吹拂下,草海发出沙沙的声响,起起伏伏像是舞蹈的少女。没有了日光的照射,草海失去了阳光下的碧绿色,变成了墨绿的帷幕。随着帷幕的起伏,十数个闪烁着淡银色光芒的晶石散时隐时现,恍若月光的碎片落入人间。 沈厌夜激动地站了起来,立刻捡起了其中的一颗。在月灵幻石入手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十分熟悉的气息的波动,于是立刻回过了头去,却见月光之下,不知何时伫立着一个高挑修长的身影。庄重繁复的墨蓝色长袍,袖摆上天云遮月、月落东海的绣纹,以及眉间一缕若隐若现的暗银色云纹。 沈厌夜捧着月灵幻石,一时间愣住了。沈如夜微笑着走上前来,先是和之前就认识的叶书琴打了招呼,然后才伸出手摸了摸沈厌夜的头发,笑道:“怎么,认不出你爹我了?” 沈厌夜面无表情地打掉了他的手,无语地看着他,“……不是说等到我突破境界的时候才会见面吗?月神大人。” “不是月神大人,要叫爹。”沈如夜很严肃地纠正道。 因为经常被蒙在鼓里,沈厌夜对他的父亲,化名沈如夜,实则身为月神的望朔殿下有些无语。正在他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沈如夜忽然抬起头,正巧对上了沈莲的目光。 沈莲悲哀地发现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他现在诡异的感觉。沈如夜的目光如有实质,反反复复地把他从头到脚看来看去,时而点点头,时而又皱眉,像是在评价什么。沈莲只能僵在原地,内心有些不安。 ——是月神殿下啊。该不会觉得他是魔主铸造的妖剑,就要把他和主人分开?! “望……望朔殿下!”就在沈如夜的目光再一次对上他的眼时,沈莲连忙开口,“我,我立下了剑符,不会伤害主人的!” 沈如夜用一种愉悦的表情看着他,然后不怀好意地挑起了嘴角:“你叫……沈莲是吧。” “……嗯,是的……” “随了我儿子的姓?” “……的……的确是这样……”沈莲眨了眨眼睛,“您……对此感到不满吗……” “如果我对此感到不满,你会放弃你的姓名?” “不会。”这下沈莲倒是回答的很干脆,“主人赋予我的一切,我都会用一切去保护,绝对不可能放弃。” 沈如夜挑了挑眉,刚想继续说什么,就被沈厌夜拉了拉袖子:“不要戏弄沈莲了。他正直单纯,对我一心一意,您对他到底有什么不满?适可而止吧,月神大人。” 沈如夜本想吐槽那个“一心一意”,但是眼下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纠正—— “厌夜。”月神大人严肃地望着太乙剑宗的宗主,“叫爹。” “……” 第三十六章 沈厌夜有些无奈地看了沈如夜一会,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虽然沈如夜其人有时候不是很靠谱,但是他的确是自己的父亲。至于那些对自己隐瞒的事情,也许他也是有苦衷的吧。毕竟他的身份非同一般,有些事情的确不能毫无顾忌地公诸于众。 “父亲。”沈厌夜的神色十分凝重,“重渊伤了蝶姨……花山主,要我去这里取月灵幻石来洗掉她体内的魔气,这样才能救她一命。但是叶姑娘说,三百年前,他便用相同的手段让母亲来取月灵幻石。他到底欲意何为?” 沈厌夜临时的改口让沈如夜微微勾起了唇角——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是怎么想的。沈厌夜大概是觉得,自己和花蝴蝶应当是情敌,而他不好在自己面前用如此亲近的称呼来唤她。如此说来,沈厌夜虽然表面上清冷淡漠,但是却也意外地在意他人的感受。 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了,而他却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给他关怀。念及此,沈如夜的眼神暗了暗,伸出手拍了拍沈厌夜的肩膀。他收起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绪,道: “重渊的确曾经想要把花蝴蝶做成炉鼎,但是他如此大费周章,却并不是为了花蝴蝶。”沈如夜说,“三百年前,他是为了你的母亲。而今天,他是为了你。月灵幻石只是引你们前来弃云崖的幌子,在弃云崖下的《厥阴》卷才是他真实的目的。他希望你和欺霜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修为而已。” 这下别说沈厌夜了,就连站在他身后的沈莲都一脸惊诧。红衣的剑灵立刻上前一步,有些紧张道:“重渊大人希望主人提高修为做什么?!还有陆宗主……当年我还在重渊大人身边时,重渊大人恨陆宗主恨得咬牙切齿,怎么会希望她变强?!” 沈如夜看了沈莲一眼,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为定,遁去其一,是为一线生机。而欺霜她……就是那一线生机的转生。” 沈莲惊愕地愣在原地,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自己听错了。陆欺霜冷心冷情,离经叛道,终其一生追求天地至道,根本没有任何怜悯天下苍生之心,怎么可能会是那一线生机的转世?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未定……。”沈厌夜反复咀嚼着沈如夜的话,然后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当日在我灵台之间,您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个世界毁灭后又忽然回到了过去的一个时间点,和这一线生机有关。所以……其实是和我的母亲有关?” 沈如夜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问道:“厌夜,对于你前世的事情,你记得多少?你可还记得这个世界是如何归于混沌,以及你自己是如何死去的?” “……不,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事情,我似乎有一些印象。”沈厌夜摇了摇头,“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从现世回到这里之前,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您问这个做什么?” “确认一些事情而已。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在你飞升仙天之后。现在为时过早。”沈如夜说,“至于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想我并不清楚,因为我的记忆和你的一样,是散乱的。整个轮回之内,没有人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即使是天帝,也不知道。” 他的眼神扫过沈莲难以置信的表情,道:“不管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欺霜的确便是那一线生机。所谓遁去其一的生机,既在山穷水尽之时逆转阴阳,使之否极泰来;亦可以加剧事情的严重程度,加速‘灭’的到来。三百年前覆天一战,重渊就是看穿了她的真实身份,才会想要在最后关头抽取她的力量为己所用。” “……所以,他才会诱导母亲去取月灵幻石,从而取到《厥阴》卷,提升她的修为?可是,如果母亲真的是一线生机的话,那么她的力量越强,岂不是越难以被控制……?” “关于这点,重渊就要赌一赌了。如果他赢了,那么人界覆灭;如果他输了,那么他自己便会一败涂地。”想起当年发生的事情,沈如夜的目光有些凝重,“其实,重渊本来是会赢的。只是在最后关头,他的魔后如意出卖了他,救走了欺霜后便逃到了人界。她逃走时已有身孕,后来重渊杀了她,却并没有找到她的孩子。” “可是就算如此,母亲已经飞升仙天,他为何会将目标转移到我的身上?” “这是一个好问题,但是答案很简单——因为你是她的儿子。” “……”沈厌夜看着沈如夜的脸,很有拍他一掌的冲动。 “好吧——直白点说就是,重渊相信你继承她的力量。你和她一样,都司掌着这份可以与‘定’抗衡的力量。更何况,你有一半的神血,资质也比欺霜更加惊人。因此,他认为你会比欺霜更适合完成他毁灭人界,然后打上仙天的大业。” 沈厌夜还未说什么,沈莲便惊奇地看着自己的主人,道:“此话当真?” 沈如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沈莲是在问自己,沈厌夜到底是不是真的‘司掌着这份可以与‘定’抗衡的力量,’于是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是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明白。不过,无论如何,重渊是盯上你了,厌夜。” 沈厌夜皱眉。沈如夜说过,他的天劫会在他二十四岁之前降临,也就是说他最多只有五年的时间——他要在五年的时间内提升至渡劫期。但是,这也正是重渊所希望的。 ……如果想要与重渊对抗,努力提高修为是唯一的解决方案,虽然这也意味着更高的风险。如果自己输了,那么便会被重渊抽取力量,后果难以想象。 ………… 黑衣的剑修立在月光之下,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只在侧脸上打下淡淡的阴影。银白色的月光从穹顶洒下,落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像是给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霜雪。此时此刻,那双在月光下白皙的不像真人的手慢慢握紧成拳,然后松开,然后又握紧。 剑灵不忍见主人内心如此焦灼,却也做不了什么。沈厌夜慢慢地垂下手臂,手指下意识摸索到了腰间劫火剑的剑柄,然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但是紧抿的唇却勾起了一丝胃不可见的弧度。仿佛只要那把剑在他的身边,他便可以无所畏惧。只要那红色的身影会一直站在他的身侧,他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叶书琴从对话的开始便很识相地离去了,而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没有错过沈厌夜的这个小动作。是以在看着沈厌夜勾起唇角时,沈如夜忽然转过头去,锐利得像是刀锋的目光对上了沈莲的眼睛,仿佛是在质问什么。 沈莲有些奇怪——之前望朔殿下似乎对主人选自己当佩剑并不介意,为什么现在却忽然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故而沈莲抬起头,静静地直视着他的眼。他毫不避讳对方针一样尖锐的目光,却也并没有做出什么挑衅的举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这位司掌着黑夜与月的神祗,目光中除了平静,还带有一丝丝的不解。 沈如夜轻轻皱眉,但是最终叹了口气,然后对沈莲笑了笑,似乎想要缓解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沈莲见状也回了他一个笑意,而这时沈厌夜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 “父亲,我无法在短时间内炼成《厥阴》卷的,但是我却一定要在段时间内变强。”沈厌夜道,“请您帮我。” “你已将《太阴》卷融会贯通,《厥阴》与《少阴》卷的内容并不会难到你。”沈如夜如是说着,伸出右手在沈厌夜的眉心点了点。沈厌夜顿时感觉到大量的信息涌入了自己的脑海,还未仔细参详,边听沈如夜继续道:“这是《厥阴》与《少阴》卷的全部内容。” “……多谢父亲。” “先别谢的太早,我想你过一会说不定会恨我。”沈如夜抬头,指了指夜空中的明月,对沈厌夜和沈莲道,“你们两个注意到月亮的位置了吗?” “……月亮的位置没有变化?” “没错。我是御月之人,故而没有我,月亮的位置便不会移动。如你们所见,现在已经快要子时,但是月轮却依旧停留在亥时时的位置。在黎明之前,我需得离开人间,好给我的姐姐日神羲和让位置。”沈如夜歪着头,“所以,厌夜,你最好赶紧在我离开之前把《天阴凝寒诀》的全部内容学会,这样我才能指导你将之融会贯通。”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天阴凝寒诀》为月神亲创,何其深奥,就是陆欺霜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部学会啊! 看着沈厌夜的表情,沈如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只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实话和你说吧,我这次是奉了天帝的圣谕,方才下界与你见面,否则我们是不能随意下凡间的。当初为了见欺霜,我偷偷溜下来,最后居然被罚去……咳咳,总之,你赶紧去领会吧。大道至简,《天阴凝寒诀》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难。” 第三十七章 幽碧草泽,云烟洞。 青衣的女子坐在洞中一块凸起的岩石上。青碧的裙摆顺着身体的弧线垂落了下去,裙摆之间却依旧是遮掩缠绕的藤蔓。叶书琴侧过脸低下头去,散开了束发的玉簪,乌黑的秀发松松地垂落。此时正直子夜,洞中一片漆黑,唯独之前那盏一直别她提着的灯笼还散发着幽荧的青碧色光泽。 借着青碧色的光芒,叶书琴俯身望着洞中的潭水。幽深的潭水如同一面镜子一样映照出她的容颜,只是在着盈盈若若的青色光芒下,那张清丽的容颜上,渐渐出现了数道深深的伤痕,像是巨大的蜈蚣一样盘踞在原本闭月羞花的容颜上。女子低下头去,轻轻撩起自己的长发,以潭水清洗着。在她拢起长发的瞬间,露出了耳后巨大的伤口。那里的皮肤已经被残忍的死去了,只剩下鲜红的肌理,似乎还在淌血。 叶书琴只是看了眼这张可怖的脸,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清洗着乌黑的秀发,一时间整个幽静的石洞内只有潭水之声。过了不久,女子终于直起了身子,轻笑了一声,道:“黄婆婆,谢谢你将他带来见我。” 之前提灯的那个老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听她这么说,老妪也叹了一口气,道:“是望南村的人骗他进山除妖,婆婆只是……不希望你再受伤了。” 叶书琴的年龄比她大得多,但是在人死去的那一刻,其容貌便会定格,故而黄姓老妪的容貌定格在她的天命之年,而叶书琴却永远地年轻了下去。 当年黄姓老妪犯了村子里的忌讳,救了另一个本该被处死的人,才会被罚为那些进山打猎的人提灯,并以自己的身体当诱饵,引诱猛兽先去攻击她,从而给那些猎户争取逃脱的时机。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她被叶书琴所救,手中的灯也被叶书琴注入了灵力,成为了现在她所提的青灯。。 “越是生活在闭塞空间里的人,就越是狭隘——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叶书琴淡淡道,“我早已不恨他们,但是他们却掐算着欺霜的封印消失之际来派人杀我——即使我从那之后便再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 黄婆婆走到了她的身边,伸出了干枯的手指,摸了摸女子满是伤痕的脸。 叶书琴闭上眼睛,道:“婆婆,沈公子可是在洞外?” “你的功力果然了得,居然这都能感知的到了。”黄婆婆的声音有些欣慰,“那位沈公子让我询问你,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清静不被打扰,他说他要立刻修炼。” “这附近都是深山丛林,多的是不长眼的野兽,若说什么‘清静’之地,怕是只有云烟洞了吧。”叶书琴笑了笑,捧起了一洼潭水,泼洒在自己的脸上。水滴落下的瞬间,她又复变成了那个清丽美貌的女子。 她说:“如果沈公子不嫌弃,就让他来这里静修吧。” ……………………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但是天上的月轮却还停留在之前的位置。那个本来应该于高天之上为月驾车的神祗此刻站在深绿色的草泽之上,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色的轮廓,凝聚在他的指尖。在他的脚边,月光凝聚成碎片,散落在深碧色的草泽中。此时此刻,他神色复杂地望着沈莲,那个获得了沈厌夜姓氏的,劫火妖剑之灵。 沈厌夜是他的儿子。虽然他无法像一个寻常的父亲一样陪伴在他的身边,但是沈厌夜在人间经历了什么,他都十分关注。当看到沈厌夜命妖剑劫火认主之时,他内心只有骄傲和满足,但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儿子已经变得对这把凶煞噬主的妖剑太过依赖,甚至不惜以身饲剑,亦不愿看到剑灵难过。 沈厌夜本末倒置,居然以己身护剑,这已经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毕竟陆欺霜离经叛道,沈厌夜若是继承了他母亲的性子,也不例外。 只是,纵然离经叛道如陆欺霜,也决计不会如此依恋一把剑,纵使佩剑有灵。当年自己将天剑雪魂作为信物给了她时,那雪魂剑灵对她的感情,便如同沈莲对沈厌夜一般。只是陆欺霜的脚步却从来都没有为她的剑灵所停留,最终她将雪魂剑留在了试剑窟,与她在人间的过往一道,残忍地剥离了开来。 “望朔殿下……?” 见月神伫立在原地,目光深沉凝重,神色有些黯然,沈莲不由得出言道:“您没事吧?” 劫火剑灵的话唤回了他的注意力。沈如夜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道:“我在想雪魂剑之灵。沈莲,对于她,你还有印象吗?” 话音落下,沈莲的身子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她——三百年前覆天一战中,太乙剑宗之主陆欺霜手中的仙剑,当时他还和她有过数次激烈的交手。她的法力令人赞叹,她的剑技令人佩服,但是这绝对不能构成让沈莲内心“咯噔”一下的原因。 ——他已经隐约料到,沈如夜提及雪魂剑灵的用意了。 “沈莲。”沈如夜道,“等到厌夜飞升之后,你也会被留在试剑窟的。到时候你——” “我拒绝。”沈莲想都没想,便打断他,“主人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没有人能把我和他分开。” 沈如夜目光中陡然闪过一丝寒色,周围的空气也陡然间发出一丝铮鸣,凝聚成一道锐利的薄刃,倏然斩向了沈莲的面门。沈莲并没有惊慌,只是微微地侧了侧脸。有几缕发丝被凛冽的风吹动,但是那道强劲的气流却并未能伤他分毫,就连他鬓边的长发,都未能削断一根! “望朔殿下,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主人,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无论是重渊大人也好,还是您也罢,或者其他任何什么人都好。在仙天之下,没有人是我的对手。而在六界之内,所有的不和、不祥、杀戮、*……都是我力量的来源。” 沈莲望着沈如夜,一丝妖异而诡谲的笑容爬上了他的唇角。风掣动了他的衣衫,像是燃烧的火焰,又像是流淌的鲜血。在他的眼里,沈如夜恍然间看见了火狱莲蕊生长的怨薮火湖。在火湖里挣扎哀嚎的,尽是那些为*所控制的人。仙也好,魔也罢,人也好,但凡心中有念,有欲,便是劫火妖剑力量的源泉。 在沈厌夜离开之前,沈莲一直站在他身后,谦逊得像是一个影子。而沈厌夜一旦离去,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但是现在的沈莲,才是那个六界生灵所稔熟的妖剑劫火。没有人能阻拦他的脚步,只有那个…… ……让他心生挂念的人。 “倘若这是厌夜的意思呢?” “如果是主人的意思,那我只好用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心甘情愿地与我在一起了。”沈莲依旧笑的妖异,“劫火剑只认一主,而他……便永远不能和我分开。望朔殿下,您是不是后悔没有及时阻止我认主了呢?” “一介剑灵,居然胆敢在我面前张狂。我现在若想毁你原身,灭你神识,虽说不上是轻而易举,也谈不上困难。”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只是劫火剑若被毁,那么为我提供法力的那些怨薮火湖内的怨灵便会被释放。”沈莲冷笑道,“月神殿下以为,以您一己之力,可以与创世之初至如今,天地间所有的‘怨’抗衡吗?” “集众仙之力,易如反掌。” “即使如此,人间也会毁灭,我想重渊大人一定希望看到这种结局。”沈莲淡淡道,“这对于我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的。不能和主人在一起,天地对我没有意义。我并没有为天下苍生考虑的心,所以如果一定要和主人分开,就算您不去杀我,我也不会活下去的。” 沈如夜看了他一会,然后挫败地叹了口气,苦笑道:“沈莲,厌夜一直在教你做人,你难道就没有学会一点基本的准则吗?对自己夫君的父母,要尊敬!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真不知道厌夜是怎么教你的。” 沈莲本来还以为沈如夜要大发雷霆,当场发动法术开打,故而还做好了对方忽然发难的准备,却不想沈如夜忽然蹦出了许多无厘头的话,登时让他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只能愣在原地,以十分不解的目光对沈如夜行注目礼。 “……望朔殿下,您……您说什么?!” “你听到喽。” “……” 于是,刚才还一脸张狂邪魅想要毁灭世界的剑灵忽然感到脸上一热——虽然他还是不太能理解沈如夜的话,比如他的主人什么时候就变成了他的“夫君”了。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做的的确有些不对。虽然自己不敬上天,不敬神祗,但是沈如夜终究是沈厌夜的父亲,自己的确不该不尊敬“主人”的父亲…… “……对……对不起……”沈莲低下头去,左右而言其他,“但是主人他并不是我的……” “但是你喜欢他。” “我……我不是……” “嗯?!我不会是听错了吧,你不喜欢我儿子还死都要和他在一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对主人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是么?”沈如夜没有再纠正他,只是淡淡道,“我那儿子可是爱你爱的紧。如果他知道你不喜欢他,他可是会很伤心的。” 第三十八章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寂静。月轮依旧停留在之前的位置上,周围只有微风拂过草地时沙沙的声响。 红衣的剑灵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在他的理智范围内,他从来没有想过沈厌夜会把这种感情给予自己,甚至也没有奢望过这些。但是他却是想要得到他的主人的,无论是什么途径。他不允许自己的主人身边跟随着另外的人,他要他的主人永远将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身上。 多么矛盾的思绪啊,因为理智和本能是无法调和的。沈莲一面觉得困惑,又一面觉得满足而幸福。沈如夜的话让他想起了之前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将自己从试剑窟带走,赐予自己姓名时;他力排众议,在诸位掌门面前维护自己时;他教自己为人涉世、以一个人的身份活着时……每当这时,剑灵的心里都会升起一种温暖而莫名的情绪。 那是他在杀戮之中从来不曾体会过的、让人贪恋的温暖。唯一与之相近的,便是沐浴在鲜血下时感到的温热。大概因为这样的感情是属于人类的,所以它带着人的体温,就像血一样的温度。 与沈厌夜相遇前,劫火剑出必见血,每一次现世都会掀起腥风血雨。他的确是热爱着温热的血的,但是自从跟随了沈厌夜之后,这种嗜血的*奇异地减轻了。沈莲一开始还觉得疑惑,如今想来,当真醍醐灌顶——因为沈厌夜已经给了他他所贪恋渴求的一切。 “主人他……爱我?” 如果当真如此,他终其一生所期冀的事情便实现了。人类的名字,人类的感情。——不,他甚至拥有的比许多人都要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的幸运,能在一生的时间内找到那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 “就算他自己还没有发现,厌夜也很快会察觉的。”沈如夜脸上神色莫辨,“沈莲,我本来应该祝福你和他,虽然你是一位男子,还是凶名昭彰的妖剑劫火之灵。厌夜是我的儿子,只要是能让他感到幸福的事情,我不会阻拦。” 沈莲敏锐地抓住了他暗指的那部分:“‘本来’……是什么意思?” “若想飞升仙天,心中不得有情。九重雷劫,道道拷问心魔执念。如果他不立刻挥剑斩情丝,怕是根本无法在天劫下活命。” 沈莲的眉头皱了皱,这一次并没有出言反驳。沈如夜看的出来,他是很在意沈厌夜的。明明之前还是一副横行无忌、事事与己无关的样子,但是一旦涉及到沈厌夜,他总会收敛。 ——也是个可怜的人。在痛苦中辗转了千余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与自己相知的人,却最终还是要分开。 想到这里,沈如夜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他向前走了几步,平视着那双妖异的眼睛,道:“退一万步说,《天阴凝寒诀》是断情绝爱的心法。想要修成《天阴凝寒诀》,必须抛弃一切执念。……要不然,你以为欺霜为何会离花蝴蝶而去?为何会选择厌夜还未成年之时便飞升?又为何将雪魂剑留在试剑窟?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了爱情,亲情,以及曾经的牵挂。厌夜即使现在爱你,终究他会走上欺霜的道路的。” 沈莲沉默了良久。在沈如夜以为他不会再讲话时,沈莲开口了,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 “我不会阻拦主人升仙的大道,但是我也不会委屈自己。主人告诉我,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因此,如若这一切真的没有解决方案,那么请您期待人间再次陷入腥风血雨,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其实这不过是一时气话,相信沈如夜也听的出来。沈莲知道他不能这么做——这并不关乎别人对他的看法——顶多是再次坐实了嗜血凶剑的骂名而已。他所担心的是沈厌夜——先别说他一定不希望看到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造成的生灵涂炭了,就算他对凡间的一切漠不关心,他依旧不可能不受任何影响。因为是他离自己而去,自己才会犯下这样的血孽,故而沈厌夜本身也将被因果缠身。 曾经有为因果线缠身的仙人走火入魔,最终堕仙为魔,沦入魔道。当年的魔后如意便是这样——她本是上界的律法天君,却因为因果缠身的关系,堕入魔道,意识时常处于不清醒的状态,才会为重渊所胁迫利用。 沈如夜说:“沈莲,我希望你不要给他任何希望,不要让他知道你也对他怀着相同的心思,这样他才会渐渐放弃。” 沈莲看了他一会,语气有些嘲弄:“月神殿下真是打的好算盘,用主人牵制我。既可不阻主人的飞升大业,又可以防止我做乱人间,真是一举两得。” 沈如夜刚想说什么,却听云烟洞的方向传来了脚步声。两人对视了一眼,明智地同时放下了对对方的敌意,一同迎了上去。果不其然,从云烟洞走出来的,是那位黑衣的剑修。 他浑身上下的衣衫都被汗水打湿了,长发也打着缕贴在脸侧,眉梢尽是细密的汗水,活像是被人扔进了水里一样。在场两人都看的出,那不过是耗费极大心力的结果。《天阴凝寒诀》乃是月神所创,就算是要研读,亦难如登天,更何况沈如夜居然要求他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将之参悟! 沈厌夜的唇都有些发白。沈莲连忙上前扶住他,擦了擦他脸颊的汗水。沈厌夜转过脸,对沈莲露出了一个有些无力的微笑,然后对站在自己面前,用复杂的神色盯着两人互动的月神道:“《厥阴》与《少阴》两卷,与《太阴卷》如出一辙。太阴为阴生,少阴为阴亡,厥阴既可助长生,亦可助长灭,故而用相似的方法运行丹田之气,控制其流经不同的穴道即可……。父亲,我说的……可有错?” 虽然早就料到沈厌夜能在短时间内参悟,但是当真见到他完成这一切时,沈如夜还是有些怔忡。比起身为一线生机的陆欺霜来说,沈厌夜的资质和修为都要更加令人望洋兴叹。勿怪乎重渊会想要抽取他的力量……! “……不,一点错都没有,我曾经告诉过你,大道至简。”终于,沈如夜露出了一个十分开心的笑容,就像任何一个父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取得成就时一样,“你在参悟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并无。”沈厌夜笑道,“虽然只是参悟,并没有真正地运气练功,但是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天阴凝寒诀》上的一切内容。” 这下沈如夜有些不解了。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了沈莲的脸,然后又不着痕迹地移了回来,若无其事道:“《少阴》卷的最后一式,溯影流年……你可领悟?” “啊……那个。”沈厌夜唇角的笑意扩大了一些,“缩时之术么。” ——所谓缩时之术,可以静止时间的流淌。在时间被静止之后,只有施术者可以随意移动,而其他人的思想、行为、感情,都会在那一瞬间被定格。等到法术被解除后,如果施术者愿意,其他人可以想起自己的行为、记忆被冻结的经历。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不会察觉而已。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时间并未有任何的改变。他们不会记得“溯影流年”发动的期间,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极有阴阳,阳为动,阴为静,这缩时之术便是“静”的极致,让天地万物都为之停驻! 沈厌夜点了点头,对着沈如夜伸出了五指。沈如夜和沈莲都只觉得恍惚了一下,下一个瞬间,沈如夜束发的一根簪子已经出现在了沈厌夜的手中,而黑衣的剑修握着那修长的白玉,对他的父亲道:“是这样吗?” 他将玉簪放回了沈如夜手中,道:“我现在还不是很熟练,刚刚那个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 沈如夜完全陷入了惊愕之中!修成“溯影流年”,就代表《天阴凝寒诀》的修炼已经完成。可是《天阴凝寒诀》修炼完成后,修士会摒弃自己曾经的感情,要么变得如同陆欺霜一样冷情冷性,要么变成像望朔自己一样,虽非无情无欲,却也再也不会有执念,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 于是,当下他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两步抓住了沈厌夜的肩膀,焦急道:“厌夜……你的心境有没有发生改变?” “……嗯?”沈厌夜有些诧异于父亲的问题,但是还是如实回答道,“改变倒是谈不上,只是我似乎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你想明白了什么……?”沈如夜直觉他的儿子所想明白的问题,应该不是自己期待他会想明白的问题…… “我曾以为天道无情,众生皆不平等,故而若想飞升成仙,需要抛弃情爱,让自己成为无情天道的一部分。但是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沈厌夜道,“太上忘情也好,大爱无情也罢,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想要追寻天地至道,不需要断情绝爱,让自己一尘不染,而是学会接受并承认自己的一切弱点,包括感情。只要完全体会过,才能谈得上忘——不,也许忘并不是忘记和抛却,而是深深藏于内心,以至于表面上的行动看起来,似乎此人一尘不染,从未沾染过执念一般。” “所以……”沈如夜看了看沈莲,然后艰难地对沈厌夜道,“你并非打算断情绝爱,而是要……去和自己心爱的人……呃……共度红尘?!” “共度红尘也说不上,只是想要顺应天道,就先要顺应自己的内心罢了。” 第三十九章 “……” 沈如夜现在的心情简直复杂到难以形容。他本以为参悟了《天阴凝寒诀》的沈厌夜会变得如同陆欺霜一般,断绝七情六欲,只去追求天地至道。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同一套心法,沈厌夜悟出了与陆欺霜完全不同、与自己也完全不同的道。 “厌夜,你如果错悟天道——”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父亲。”比起沈如夜的焦急,沈厌夜倒是显得很平静,“天道固然只有一个,但其表现形式却不尽相同,您在《太阴》卷里不是也写道,千征归于一象吗?同样的心法,我的母亲以她的领悟,可以修成;而我以我的领悟,亦可以修成。观仙天之下,太乙剑宗与凌霄剑派以剑修身,栖霞阁以丹入道,落星山以演算之术参悟,百花山甚至修行阴阳交合的媚术。但是,尽管他们的方法不尽相同,所有的修士都将殊途同归。凡人追求羽化登仙,脱离生老病死,但是自古以来,有丹修成仙,亦有剑修飞升。” “你总是有这么多想法。”沈如夜有些生气。 “父亲,如果您觉得我说的不对,请纠正我,告诉我哪里不对。” “……” 正是因为找不到反驳的话,所以沈如夜才更加生气。平心而论,沈厌夜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对大道能有此等体悟,说明他心境已经圆满,只差实打实地修行,不日便可飞升仙天。但是,理智上说得通的事情,并不能平息沈如夜担心的心境。毕竟《天阴凝寒诀》,加上沈如夜自己在内,自古以来也只有三人炼成。沈如夜和陆欺霜所悟出的道是相似的,故而他并没有为她担心太多;而沈厌夜所悟的道却与他的父母大相径庭,纵然沈厌夜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却怎么能不让为人父母者担心! 见沈如夜一副无话可说,但是明显心情不好的样子,沈厌夜轻轻笑了笑,走上前来握住了父亲的手。似乎没有料到一向心思淡漠的沈厌夜会对自己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沈如夜一时间有些愣了。 “父亲,我知道您是在担心我,但是这是我自己悟出的道,亦是我自己选择的道。就算您真的觉得它是错的,您也无法改变我的心意,因为有些事情,看似相反,但是本源是相同的。阴阳相克,却也同出于混沌,故而它们之中的任何一方都无法完全驳倒对方,这也是为何仙界无法剿灭魔军,而魔界也无法打上仙天一样。……啊,扯得有些远了。总之,我是想要说……所有的争端都是没有意义的,一切不过殊途同归。” 沈如夜望着他,几乎是在瞪人。最终,他干巴巴道:“那你说,与你共度红尘那人,是谁?!” 沈厌夜咳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下意识地瞟了瞟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沈莲,却见对方用一种几乎是焦灼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似乎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能决定他的生死。 “父亲,这个问题……”沈厌夜有些头疼,“我想……” “我替你回答了吧!”沈如夜没好气道,“喜欢上你自己的剑灵就直说!你都这么决定了,我还能拆散你们不成?!” 他话音一落,对面那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呆若木鸡,蠢得让人不能直视。沈如夜实在是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恢复过来后,当着自己的面还是互诉衷肠,于是在沈厌夜缓过神来之前,他继续没好气道:“沈厌夜,你要记好了,你旁边的这个人,是凶煞噬主、随时都可能被魔界煞气所控制的劫火剑之灵!” “魔气……的确是这样的。”沈厌夜略一皱眉,旋即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您有什么办法吗?” 月神殿下这才发现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顿时想要骂一顿自己胳膊肘往外拐、有了媳妇忘了爹的儿子。好巧不巧,他抬头的那一霎那,发现沈莲正用一种感激的目光望着自己,纯良得不能再纯良,简直和之前那个扬言六界覆灭都与他无关的妖剑之灵判若两人! 对上了沈如夜的目光,沈莲还对他露出了一个十分开心的笑意。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沈如夜真是有怒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只好一甩长袖,不看沈莲了。 “厌夜,劫火剑灵以火狱莲蕊铸造。根为剑柄,茎为剑身,叶为剑鞘,花为剑魂,火狱莲蕊却是以怨气为法力的。换而言之,他根本不可能不受魔气的影响。所以……你需得护他远离魔界的一切。……哦,对了。等你升仙之后,带他去仙界的净天池吧。净天池水可以濯洗戾气,我想这会对你们有所裨益。” “父亲,十分感谢您……。” 沈如夜发誓,在漫长的时间里,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他都未曾见过沈厌夜笑得这么开心,像是冰雪都化成了温和的春水。他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头,才倏然发现他早已经超过自己眉梢的高度,几乎要和自己一样高了。 “厌夜,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过的开心。”沈如夜喃喃道,“我当初让你修炼断情绝爱的心法,也不过是因为我认为情爱无益……你的母亲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你既然愿意以情入道,我不会反对。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曾经打算让你修炼断情绝爱的心法而恨我。” “情爱无益……我从很大程度上,十分赞同这句话。”沈厌夜道,“只是,总有例外。” 沈如夜点了点头,忽然转过头去,对一直站在一旁的沈莲颔首:“厌夜就拜托你照顾了。希望你能履行你的诺言,只事一主,与他永不相离相弃。即使是魔主重渊的命令,你也不可以伤害厌夜。” “重渊大人不是我的主人,我自然没有必要对他唯命是从。”沈莲点了点头,“我已立下剑符。若违背当日诺言,必当受永劫之难,还请望朔殿下放心。” “呵……好、好。”沈如夜连说了几个好字,指了指天空,对两人道,“天已经要亮了,我现在必须要离开人间了。厌夜,在我离开之前……我再送你最后一份礼物吧。” “……嗯?”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有月光照耀的地方,你将不会受伤。” 话音未落,一束明亮而柔和的光泽从穹顶之下的月轮之上洒落,化成一个明亮的光点,凝聚在了黑衣剑修的眉心。沈厌夜只觉得眉心一阵清凉,然后一道十分柔和却也十分强大的力量被注入了四肢百骸。他抬起头去,在沈如夜的眼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长发如瀑,星眸如墨,眉间多了一道与沈如夜眉间的刺青相似的云纹,在月光下流动着暗银色的光。 “谢谢您……” “厌夜,你是我的儿子,你永远不用谢我。”沈如夜摸了摸他的脸,表情忽然严肃了起来,“你已将《天阴凝寒诀》彻悟,即使还未开始练习,想必境界也已经有了提升。我离开后,你要尽快提升自己的道境。记住我说的话——你的天劫,将在你廿四生辰之前到来。” “我明白了。” 此时此刻,天边已经有些发白,但是月轮却还停留在刚入夜时的位置。沈如夜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对沈厌夜微微笑了笑:“最后一件事——取了月灵幻石,去救花蝴蝶。被重渊的魔气侵蚀,只有月灵幻石可以救她!”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化作一道光芒,直直升向了夜空。而那轮悬挂在高天之上的孤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划过天极,在旭日初升的那一刻,坠入了地平线的彼端。 …………………… 此时此刻,凌霄剑派,偏殿。 璇玑站在窗前仰望着迅速下沉的月亮,而她的身后那人一身华贵的明黄色衣袂,头戴金玉翠翘,不是凤兮又是谁?! “魔主说,沈厌夜是月神望朔的儿子……”璇玑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今夜的月亮如此诡异,莫不是和望朔有关?” 站在她身后的凤兮听到璇玑言语之间一点也显不出对神祗的恭敬敬畏之情,顿时有些不能苟同。只是,她旋即就想起了自己所作的一切……如此的不辨黑白,不明是非……比起璇玑尚且不如。 凤兮没有回答,而璇玑也很快就对夜里月亮诡异的轨迹失去了兴趣。她转过身来,随意地靠在碧玉的窗棂上,对站在她身后的大胤国的宫主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 ——赞许是因为两人“合作无间”。凤兮一直潜伏在太乙剑宗关注着沈厌夜的动向,得知他离去,凤兮先是协助魔主重渊声东击西地去骚扰百花山,让花蝴蝶那个贱女人半死不活,吸引了青玉剑灵与顾清风的注意力;然后璇玑自己则是联合和凌霄剑派与栖霞阁的全部精锐,在应天宫的协助下,诛杀太乙剑宗千余名弟子,并将整个太乙剑宗隔离成了一个孤岛! ——其实,以璇玑的实力,断然无法以一己之力重创太乙剑宗。但是自从容秋被劫火剑灵废了之后,她心中的恨意便再也让她无心修炼。她只要沈厌夜和沈莲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宁可放弃原本坦荡的仙途,将灵魂卖给魔主,以获取强大无匹的力量! 虽然璇玑不是很明白,应天宫主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会和凌霄剑派与栖霞阁联手,但是多一个助力也是好的。 “大胤的公主殿下。”璇玑微微一笑,“魔主可有对你进行下一步指示?” 凤兮点了点头:“魔主让我把玉铃儿带回胤国,引沈厌夜涉足人间。届时他会以魔气催动劫火剑灵,使之在凡世大开杀戒,以怨灵的怨气增强劫火剑的功力,并将他从沈厌夜身边强行带走。” “哦?玉铃儿被你用须弥幻境囚禁了神识,恐怕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宗门已经遭此大难了吧?”璇玑微微一笑,只是她的笑意怎么看怎么恶毒,“不过,这真是个好计策,没有了劫火剑的沈厌夜,不过是个无名小卒罢了。” 凤兮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我先去会一会沈厌夜了。他现在是在荡雁山是吧?” “他的身边有劫火剑灵。”凤兮提醒道,“你不一定打得过。” “呵……谁知道呢?” 对于她如此狂妄的话,凤兮依旧没说什么。然而,就在他想要转身离去之时,脚下的大地忽然剧烈地摇撼了起来! 第四十章 此时此刻,弃云崖已经变成了一片冰山雪海。 藤蔓上,新吐的绿芽被厚重的冰霜覆盖,然后被凛冽的罡风吹落。汹涌的风暴夹杂着冰雪的温度,搅动天边的阴云,将太阳温暖炽热的光线遮挡在云层之后。没有日光的世界是一片极寒,没有生机,有的只是无尽的冰雪,纷纷扬扬地洒落,被罡风卷动而起,像是一个漩涡一般,以无比迅捷的速度旋转着。 空气中弥漫着霜雪的寒气,却还有些别的。无数天地灵气从四面八方聚拢,凝聚成无数星星点点的光晕,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汇聚向漩涡的中心,连大地也为之撼动。而就在一片灰蒙蒙的、遮天盖地的霜雪中,隐约可见那漩涡的中心立着两道身影! 站在后方的是一位黑衣人。束发的玉冠在疾风中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头恍若泼墨般的长发凌乱而张扬地飞舞着,黑色的衣衫被风掣得猎猎作响,像是一张旗帜,又像是盛开在冰原之上的黑色花朵。黑衣的男子依旧双目闭合,沉静地立在一片霜雪之中,仿佛他所处之地并非风暴的中央! 是不是有尖锐的冰凌化作利刃,斩向低眉垂目,正在潜心悟道的黑衣男子,却尽数被一道红色的剑光挡去。站在他前方的红衣人束带翩跹,手中的长剑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将那黑衣人护在了剑气的范围之内。但见那红衣男子容颜妖异却神色肃穆,甚至称得上是虔诚——像是在守护自己一生的信仰一般,护着身后的人。 …… 劫火剑被剑灵握在手中,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守护着身后的人。而一向不希望被剑灵保护的剑修也终于放下了之前的执念,全心全意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对方。 沈厌夜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将后背托付给自己,将他的弱点交付在自己手上,已经可以证明两人心意相通。这样的情绪让沈莲感到温暖——看着沈厌夜在自己的护持下,凝眉闭目、潜心突破境界的样子,他一瞬间甚至感觉到,那些一直以来为自己提供力量的不和、不祥、杀戮等等……全部都离他远去了,但是他却并未失去力量。相反的,他甚至感觉得到一种更加温暖、更加强大的力量…… 他闭上眼静静地体悟着这样的感觉,然而手中的剑却并未停下。立于风暴中央的沈厌夜此时似乎正到了要紧关头,俄而间风雪骤急,凛冽万分。沈莲已有所感,手中长剑剑花一挽,去势不改,剑招却也凌厉了十分。一柄长剑惊鸿游龙,静若凝光,动若白虹,瞬息万变,竟将那尖锐的冰凌凌空削成齑粉! 被削成齑粉的雪屑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了黑衣剑修每间的银色云纹上,然后被体温所融化。风暴渐渐停息了,沈厌夜渐渐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便是沈莲。他向他的剑灵微微一笑,笑容恍若冰雪初霁。然后,他慢慢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合拢捏作剑指,倏然向远方横向一挥! 一声巨响惊落了积雪,回荡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沈莲回头看了过去,却只见不远处的一座山峰已断成两截,仿佛被天斧劈仄开来! 以指代剑,以心御剑。能达到这样修为的剑修,分明已经是—— “主人……”沈莲又是惊愕又是欣喜,“您……您难道已经连续突破了两个境界……” “还是要感谢父亲的《天阴凝寒诀》。”沈厌夜笑了笑,“其实……《厥阴》与《少阴》卷和《太阴》卷大同小异,不过是拷问人心。如今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才有可能突破境界。说起来……沈莲,谢谢你。” “主人,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我没能为您做什么……” “不,你为我做了许多。你为我护法,在我功力不济之时全是依赖了你的保护,而我自己却固执己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你。” 沈厌夜说着,向前倾身,脸颊离沈莲的脸不过数寸的距离。从这个距离,他从他暗红色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明明是修炼了传说中令人断绝一切情爱的心法,但是他的神色却比以前要生动多了。 “主人,您——唔……?!” 未尽的话语被模糊在了唇齿之间。沈莲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沈厌夜放大的脸。沈厌夜的力道有些大,他的脚下一个不稳,向后跌了一步。黑衣的剑修便从善如流地抱着他滚动到了雪地上,两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而他们的唇也未曾分开。 “沈莲……”在亲吻的间歇,沈厌夜附在他耳边轻声地引诱他,“闭上眼睛……” 暗红色的瞳仁闪了闪,然后慢慢地闭合起来,修长的睫羽扫过沈厌夜的脸颊。 “主人……这个样子……很奇怪……” 深吻结束后,被压在下方的沈莲微微撑起身子,脸颊犯着潮红。而沈厌夜用手撑着下颌,另一首随意地拉起沈莲的一缕长发,轻笑道: “哪里奇怪……” “……就是很奇怪。”沈莲别过眼睛不去看沈厌夜,声音也越来越小,“您是我的主人,这种事情……” “沈莲,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过属下。我曾经告诉过你,你是我的知己。虽然你一直喜欢叫我主人,但是我们之间,并非主从关系。” 想起之前的事,沈莲的脸更加红了,而沈厌夜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沈莲,你对我换个称呼吧。” “换一个称呼……?” “叫我的名字。” “……!!” 劫火剑灵愣在原地,几乎是以为自己听错了。长久以来,哪里会有立下剑符的剑灵对自己的主人这般不敬…… 而沈厌夜还在催促他:“叫我。沈莲。” “……厌……厌……” 然而他“厌”了半天也没有“厌”出个所以然,到是整张脸红的像是熟透的虾子。就在沈厌夜继续逗他的时候,之前一直躲在云烟洞的叶书琴走出了石洞后,便看到两人如此这般,登时重重地咳了一声。秉承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叶书琴把头转了过去,却对着两人说道:“沈公子,沈……” 想到两人都姓沈,叶书琴又咳了一声,改口道:“沈宗主,沈公子,有件很严肃的事情。”待到两人从雪地上爬起来后,她才转过头来,表情凝重道:“刚才黄婆婆带来了望南村的消息。……沈宗主,一个黑衣女子带着十几个面目不善的人前来逼问弃云崖的下落……大概是来找你的,另一个青衣女子出手救了那些村民,现在正在与那个黑衣女子和她的手下打得不可开交!” “什么……?!”沈厌夜有些惊讶。知道他来弃云崖的,只有无极长老、顾清风、玉铃儿寥寥几人,那黑衣女子是怎么得知自己的去向的……?! “沈宗主,你还是下山看看吧。那青衣女子似乎是顾及到场下尚有凡世之人,未敢使出全力。虽然她现在未落下风,但是时间久了,难免不敌!” …………………… 青玉剑灵束带当风,立于长空之上。她右手反手持剑,左手捏决成剑指,口唇不断地张合着,在念动什么法诀。随着法诀的念动,她脚下的青碧色剑阵阵图也在时快时慢地旋转着。在她的身边,十数名黑衣人的攻击连绵不断,但是在触及道那剑阵的范围后,却被尽数抵挡。任凭他们的攻击如何迅捷猛烈,维持剑阵运作的青衣女子却根本没有受到任何一点影响,只是轻轻蹙起的眉头泄露了她此时的内心。 她有些紧张地盯着一身黑衣的璇玑。即使在确定了她的目的不是忽然在这些凡世之人之中大开杀戒,但是璇玑脸上的神色依旧让她不寒而栗。那张容颜明明如同花朵一样娇美,但是璇玑却向她绽开了放肆的笑,让青玉剑灵数次以为和自己战斗的并不是凌霄剑派和栖霞阁两派的继承人,而是那邪恶的魔主本人! “怎么了,青玉姑娘,或者说……我其实该叫你‘顾夫人’呢?呵……你们这些剑灵,一个比一个可笑。说什么人类的感情,人类的身份……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灵力的波动搅乱了气流,自下而上的罡风将璇玑的长发吹得四散飞舞。她的笑容放肆而诡异,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鬼魅。还未等青玉剑灵说什么,黑衣的女子的身影忽然在空中闪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下一个瞬间,她已经冲到了阵图的边缘,手持双剑,迅速向阵图中央的兑位刺去! 青玉剑灵现在所使用的剑阵,是她和顾清风一同所创的,为《掠影剑势》中的第二招,守缺归元势。该剑阵没有任何攻击力,但是却能汲取周围人攻击时的灵力为阵图之主所用,故而若想用法术击溃守缺归元势,根本是痴人说梦,这也是之前璇玑的那些手下拼尽全力也未曾伤她分毫的原因。 但是璇玑此刻却看穿了这一点。不——应该说,她看出的东西其实不止这些。兑位是守缺归元势中最薄弱的环节。若是兑位受到攻击,维持剑阵将是难上加难! 念及此,青玉剑灵不敢大意。在双剑即将击向兑位之时,青衣的剑灵眼中闪过一丝寒色。璇玑右手长剑刺了过去,却并未击破剑阵,而是被一柄长剑架住了。那柄长剑通体漆黑,唯独右侧的剑刃上,缠绕着暗红色的图腾,仿若那红衣剑灵右脸上的刺青。 ——劫火剑!! 璇玑的目光落在了持剑人的手上,然后顺着对方的指骨看到了他的手臂,然后又对上了那一双深潭一样的黑色瞳仁。 “沈……厌……夜……!” 银牙被咬的咯咯作响,她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却怒极反笑。 “呵……哈哈哈哈……你真是自己送上门来……!既然如此,纳命来吧!!!” 第四十一章 她话音刚落,沈厌夜便感到劫火剑上传来的力道陡然加重了数倍,几乎让他都惊了!这样强大的力量,怎么可能属于一个连明虚期都未曾突破的修士……不!她身上的气息,已经不是轻灵的灵气,而是沉重的、晦暗的、充满了压迫感的…… “自毁仙途,堕入魔道。璇玑姑娘,我希望你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黑衣剑修冷冷地吐出这句话,却换来璇玑不屑的冷笑。她用力一挥剑,格挡开了沈厌夜的攻势,并借力飞身之数丈远的地方。她平举双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像是舞姿一般曼妙,但是随着她的动作,雪亮的银锋上却逐渐缠绕上了黑色的魔气。然后,她长剑斜挑,这次却是直取他手中的剑! 沈莲是劫火剑之灵,会受到魔气影响——这是重渊告诉他的。如今看到沈厌夜慌忙撤剑的样子,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复仇的快意。她步步紧逼,剑若流光,却没有再取沈厌夜的命门。因为她忽然觉得,看着沈厌夜慌忙回护自己佩剑的样子,还真是令人感到愉悦——愉悦的同时她也在替沈厌夜感到悲哀。 剑为护主,然而沈莲和沈厌夜却本末倒置。哪里会有剑修为何回护自己的剑而被逼得步步后退?劫火妖剑,凶煞噬主。沈厌夜虽然没有像劫火剑之前的那些主人们一样被剑灵吸干了全身的功力,但是看他对这剑灵上心的样子,为了这个劫火剑的妖灵展不开手脚的样子……就是劫火剑之前的那些惨死的主人,恐怕都会同情他吧! 她越是这么想着,内心便越愉悦,连唇角的笑意都扩大了。须臾之间,两人已经交了数十回合的手。沈厌夜担心沈莲为魔气所困,终将劫火剑入鞘,然后丢给了身后正在牵制那些黑衣人的青玉剑灵—— “请你暂时护他,他不能被魔气侵扰!” 青玉剑灵接住了剑鞘,向沈厌夜点了点头。而沈厌夜右手一弹,一道亮银色的光芒凝聚在他的指尖,然后迅速地向两边延展,凝成了一把长剑的虚影。面对着璇玑的攻势,他再未躲闪。在她扑上来的时候,他只是轻轻挥动了手中的寒芒,抵在了璇玑的双剑上。 那到寒芒一旦凝聚,便带着天地间至寒之气,连带着周围空气里的水汽都被凝聚成了细小的冰凌。寒剑甫一接触到双剑,坚冰便从剑刃相斫的地方蔓延开。璇玑一惊,还来不及撤手,双手便被冻结在了剑柄上。眼看沈厌夜伸手就要击碎那坚冰——连带着自己的佩剑以及被冰冻住的双手一起,她连忙飞身后撤,但是已经太晚了! 沈厌夜并未乘胜追击,只是站在原地等她离去。只是,在她的脚尖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尖锐的冰凌立刻从地上突起,生长,然后化作一个寒冰的牢笼将她囚禁了起来。与此同时,她身周的范围已经尽数变成了寒冰地狱——那冰霜带着至寒之气,故而为冰霜打到的树木顷刻间落尽翠叶,花草瞬间枯亡。 而璇玑也感受得到自己脸颊上的汗水瞬间凝结成冰,连带着自己的血液一起。在寒气的侵蚀下,仿佛一切都变得静止了。包括她的思绪、她的感情…… 这边青玉剑灵和沈莲刚刚解决完最后几个黑衣人,回过头便看到了这样的一番景象。青玉剑灵顿时惊了! “以己身修为幻化道境,非渡劫期修士不可为……”她喃喃自语,忽而又恍然大悟,“难道今天清晨,那地动山摇之势,便是宗主在提升境界……?!”可是瞬间提升两个境界,虽不说是闻所未闻,但也是千古少有,资质用逆天都不足以形容。难道主人的话真的是对的……宗主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司掌那传说中能够逆天改命的一线生机?! 沈莲点了点头——他看上去并没有受到魔气的影响。眼看沈厌夜已经落到地面上,走向了被寒冰禁锢住的璇玑,他也和青玉剑灵一道,落在了他的身边。 “沈莲,你没事吧。”沈厌夜担心道。在沈莲笑着摇了摇头后,沈厌夜才打了个响指,散去了那些玄冰。 璇玑匍匐在地上,一手捂着胸口。见那双黑色的方头靴停留在了她的眼前,她才抬起头去,恨恨地望着沈厌夜。不等沈厌夜开口,她就已经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杀了我啊?!!!看到我这样,你很满意了吧?!!” “璇玑姑娘,你自甘堕魔,放弃坦荡仙途,是为了找我和沈莲报仇。但是我希望你想明白……是你过度陶醉在为母亲复仇之后可能达到的自我实现上,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璇玑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愤然地望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人恬不知耻。如果不是他,她的母亲就不会成为废人,她也不会终日被仇恨所囚禁,再也不能修仙,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而如今,这个罪魁祸首……居然告诉自己—— “你想说……你和这一切完全没有关系?!” “并非没有关系。容秋当日欲意置我于死地,虽然是出于护女心切,我却不能因此而饶恕她。你母亲的事,我和沈莲纵然难辞其咎,但是真正让你沦落到如今境地的,是你的内心。我猜你在堕魔的时候应该有一种自我满足感——毕竟你祭献了自己,是为了给你的母亲报仇。而这种来自于自我膨胀的满足感也蒙蔽了你的眼睛,让你忘记了许多事情。比如……你难道看不出我如今的修为吗?” 璇玑咬牙看着他,没有否认。 沈厌夜俯下身,几乎带着一种理解的目光看着她:“不要以为我是在批判你,璇玑姑娘。我若是你,做出的事情不一定会比你高明。我对你说这番话,不过是因为想到了‘人性’而已——因为你对我说,看到你变成这样,我是不是会满意。我想你的问题是……看到一个处心积虑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境被我重伤,我的心里会不会有一种类似于自我力量的伸张而影响了非本我以外之物,借由非本我以外之物的反馈,从而完善本我自我价值确立的过程。” 璇玑听不懂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她的目光扫过站在他身后的两人,青玉剑灵和劫火剑灵也并非一脸彻悟了然的神色,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听不懂他的胡言乱语的。于是她冷笑了一声,到: “沈厌夜,我不管你在说什么疯话,我有几件事情想要告诉你。首先,拜魔主所赐,就在你努力提升境界的短短的数日之内,你的蝶姨可是每况愈下,随时都可能死去了。其次,你的宗门已经被栖霞阁、凌霄剑派、应天宫和落星山围攻了,太乙剑宗损失了千余名弟子。最后,你亲爱的玉铃儿师妹被凤兮挟持到了胤国……呵,沈宗主,你那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刚才不是还很得意吗?” 沈厌夜僵在原地,如遭当头棒喝。他明明已经让顾清风坐镇太乙剑宗了,为什么宗门还会遭此大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宗主。”青玉剑灵的声音传了过来,听上去十分难过,“我们宗门内部有内鬼……就是凤兮……其实她的真是身份,是胤国的大皇女华兮凤。她不知何时被魔主重渊收买了,一直在替重渊打探我们宗门内部的情况,我们的一举一动重渊都了如指掌。昨日太乙剑宗遭到重创,凤兮携玉铃儿逃往胤国。主人得知一切消息都已经败露,所以命我去弃云崖速速寻您,以防魔主派人……对您下手。”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匍匐在地上的璇玑,却发现她已经死去了。她的胸口被数道突起的冰凌刺穿,但是献血甚至没来得及喷涌出来,便被冻结成了血红色的冰渣。青玉剑灵不由得转过头去望了望沈厌夜,但见他低着头,双手紧紧握紧成拳,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和痛苦。 “主人……” 一双修长的手环上了他的肩膀,他的剑灵将下颌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两年来,他与主人一道待在太乙剑宗,亦是十分珍视宗门内部的其他人。如今听闻太乙剑宗遭此大难,他亦是十分难过,亦明白沈厌夜的愤怒。 “主人,我们先把月灵幻石交给青玉姑娘,然后再去胤国就铃儿姑娘吧。” 沈厌夜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取了装有月灵幻石的玉匣,放到了青玉剑灵的手上:“请告诉清风长老,我和沈莲很快就会回来。” “宗主,去胤国收拾凤兮,救回铃儿姑娘,岂劳作为一派之主的您动手?您带着月灵幻石回太乙剑宗,我去救铃儿姑娘便可!” “你是清风长老的剑灵,若你不再他的身边,他连兵器都不会有的。”沈厌夜道,“你拿着月灵幻石,先去百花山救蝶姨,然后再立刻回到清风长老身边!” 青玉剑灵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却提醒道:“宗主……那凤兮……是我一个故人的转生。她初来乍到之时,我只是认出了她的气息,但是她的灵力却并未回复。在昨日她劫走铃儿姑娘、打伤诸多守卫时,我才惊觉她已经拥有了前世的法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很危险,请您千万小心……” “前世?!”沈厌夜联想到青玉剑曾是被沉入净天池底的天剑,不由道,“她的前世……是仙界之人?” 青玉剑灵颔首:“我的原身乃是姽婳天君以南明离火所铸。而当年以南明离火协助姽婳天君铸剑的人正便是她的前世……南明火凰。” 第四十二章 胤国。 帝都凤翔城。 皇宫,宣明殿。 胤国皇女华兮凤一身明黄色的曳地凤披,在鲜红的地毯上绵延迤逦着,如同金色的波浪。但见她头戴金钗翠翘,发簪珠玉宝冠,坠在额间的明珠熠熠生辉,一身华贵之气顿显。一颗金色的宝石垂在两弯柳叶眉之间,狭长的凤眼眼尾上调。她环视着满潮文武百官,目光流转之间,除了雍容华贵,尚有几分睥睨天下之气。 此时此刻,她正单膝跪地,手持玉圭,向着坐在龙椅上的胤国皇帝华司南说着什么。 “父皇,儿臣以为,我们可以拒绝庆国提出让我们进贡的打算。”华兮凤的声音冷静而锐利,“即使是开战,也只需要十万兵力。” 此句一出,满朝哗然,华司南也用一种难以相信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女儿。他也知道她去太乙剑宗修炼了一年半载,但是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她能修成什么样子呢?她昨日刚刚回来,今日在朝堂之上便声称“只需要十万兵力”——十万兵力,谈何容易,还是说,华兮凤真的有什么办法? 看出了父亲的疑虑,胤国皇女微微倾身,却抬起头望向了坐在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上的父亲:“儿臣已有十万兵力,还请您按照儿臣的意思去做。” 华兮凤向来考虑事情滴水不漏,故而她若拍着胸脯保证,一般来说华司南总会答应,因为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可是这一次,无论他怎么问她关于那十万兵力的事情,她都守口如瓶,滴水不漏,这着实让胤国皇帝放不下心。 而华兮凤看着父亲犹豫的样子,和满朝文武百官不信服的神色,内心也有些无奈。那十万兵力,是魔主重渊答应借给她助她守护疆域、最终接替父亲的帝位登基的保障,解释起来相当困难。更何况,这些保障……是靠她出卖太乙剑宗、出卖玉铃儿换来的。她的父亲是一个正直的人,如果知道了自己为了保护胤国,保护这个国家的臣民而去投靠魔主,甚至走出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铁定不会同意的。 ——可这就是他父亲失败的原因。为人帝王,虽说要心怀天下,但是这个说法并不是在所有的背景下都使用。若是两位皇储争夺皇位,那么心怀天下的那个人更有可能胜出;但是如果是一个国家的帝王在和另外几个国家的帝王竞争,以求自己的国土免受战乱之劫,自己的人民免受刀兵之难,只能损人利己,别无他法。 然而这所谓的“损人利己”却是会让她因果缠身的。——无所谓,她早就想好了。为了能保护她的国家免被其他诸国吞并,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背叛一个全心全意信任自己、与自己心交神交的人……。 满朝文武依旧议论纷纷。华兮凤见大家犹豫不决的样子,刚想开口继续动员,却忽然心下一动,猛然抬起头望向了大殿。她脚尖轻点,明黄色的裙摆在地上摇曳成一道弧线,掠至殿门前的白玉石阶上。守卫的羽林军不解地望着大皇女的举动,但是他们也不能多问,只能随着华兮凤的目光望向了天际。 今日天色晦暗,灰色的云层将日神羲和的光辉遮挡了许多,徒留黯淡的天光从穹窿而降。天地仿佛被一块巨大的灰色纱幕笼罩住,空气里都是凝结的水汽,沉闷到令人窒息。 然而,下一个瞬间,一道明亮的剑光忽然闪现而出,带着疾风掣电之势,闪电般地劈向大地! 华兮凤神色一凛——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然而她并未畏惧。只见她张开双臂,两臂的广袖像是迎风招展的旗帜一般扬起。在她的身后,巨大的凤凰虚影一闪而过,旋即那虚影化作了淡淡的火红色屏障,将满朝文武以及周遭的一切都笼罩了起来!在众人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顷刻间地动山摇,许多人都站立不稳跌在地上。纵然有华兮凤以法术加护,大殿及其周围的建筑亦受波及。蟠龙柱被震得摇摇欲坠,以金玉雕琢而成的装饰连带着簌簌抖落的积尘一道洒向了殿内的人,顿时惊呼声一片! 诸人的目光被一片白色的光芒覆盖。那光芒太过刺眼,几乎能灼人双目,却又带着刺骨的寒。等到一切渐渐平息后,诸人的视线才渐渐地从白色的剑光中恢复过来,却被映入眼帘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道极深的沟壑从殿门前的白玉阶到君王华司南的龙椅下,宽度不过数尺。沟壑旁还掉落着星星点点的冰霜碎片,散发着森森的寒气。在皇女华兮凤之前落足的殿门之前,红色的门槛更是已经消失了,徒留一个巨大的坑洞。想来这从天而降的攻击是针对着她的——若不是华兮凤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闪避,下场想必极为凄惨! 华兮凤此时已经闪身站在华司南的脚下,手持一把火光流动的长剑,护在华司南的面前。华司南抬头望去,却见大殿之上凭白无故多出了两个人……不,其实只有一个人而已。另外一个红衣赤眸,脸上攀缠着妖异的刺青,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人类。正在他内心惊疑不定之时,那眉间一道银色云纹的黑衣男子开口了。 “胤国国君,打扰了,我乃太乙剑宗第十六代宗主沈厌夜。此次携剑灵沈莲一同前来,只为追杀出卖同门,为太乙剑宗招来弥天大祸的叛门弟子,亦是令爱华兮凤。” 虽然是对着华司南说着话,但是沈厌夜的目光一直冷冷地望着华兮凤,以劫火剑指向她。握剑的手指因为愤怒而不住地颤抖,连沈莲都能感受得到他情绪的不稳! “太乙剑宗之主……?!”华司南喃喃地念着他的身份。华兮凤之前的确是前去太乙剑宗了,但是她到底做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事,居然要太乙剑宗之主亲自前来捉拿归案?! 沈厌夜并未理会华司南做何感想。见他又要挥剑,华司南连忙阻止道:“慢。宣明殿之内诸位卿家皆是*凡胎,若沈宗主于此动手,许是会伤及无辜!况且,华兮凤乃是大胤国的皇女。若沈宗主不给个说法便要在这胤国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面前伤及公主,岂不是说不过去吗?” 沈厌夜虽然自信自己不会伤到旁人,但是华司南说的的确有道理。更何况自己硬闯进来,本来就理亏,于是只得压抑住怒气,将劫火剑入鞘,道: “贵国皇女华兮凤受魔主重渊指引,化名凤兮混入我派,窃取我派辛秘、监视我等动向后,又与对我派图谋不轨的四大门派里应外合,趁我离开宗门之际,联合四大门派围攻太乙剑宗,指使千余名弟子丧生后,挟我派首席弟子玉铃儿回胤国。” 然而华司南却皱眉道:“沈宗主,此事或有隐情。凤儿自幼内心慈软,不可能伤害无辜。至于挟持贵派首席弟子一事,朕认为亦非属实——贵派首席弟子必然修为出众,凤儿仅仅修仙一年,怎么可能挟持得了她?” 华司南一向爱他的女儿,故而他出言维护也是正常。沈厌夜挑了挑眉,而此时此刻,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红衣剑灵开口道: “陛下的弦外之音是……主人信口开河,且不辨是非就鲁莽地跑过来冒犯您么?” 比起沈厌夜的冷,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妖异,正如他颧骨上的刺青,妖冶而危险。而华兮凤此时有些疑惑地望着沈莲,像是要重新认识他一番——在她的印象里,劫火剑灵一只是恭谦地侍立在沈厌夜的身后,脸上的神色总是温和而柔软的,对宗门内的每一个人都会露出和善的笑意。这个认知让包括她在内的太乙剑宗诸人都渐渐忘记了他的真实身份——覆天一战中在仙天之下掀起了腥风血雨的、凶煞噬主的妖剑之灵! 沈莲又道:“陛下,若华兮凤公主真的如同您所说,修为浅薄,却又怎么可能在刚才主人的攻击下,护住在场诸人?” 华司南一时语塞,立刻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华兮凤没有理会自己的父亲以及同样用惊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文武百官,却对沈厌夜道: “恭喜宗主,未至弱冠之年,境界已臻渡劫期。从古至今,这仙天之下,亦是前无古人。” 华兮凤能从他刚才的攻击中看出他的境界,这更加让沈厌夜相信她已经重新获得了前世的功力——虽然具体她是怎么做到的,他依旧不清楚。于是沈厌夜冷冷地回敬道: “公主殿下才是,居然能找回前世的功力。今生得见姽婳天君的侍女、南明火凰的转世,当是沈厌夜之幸。” “得月神望朔殿下之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沈厌夜有些惊诧,而华兮凤悠悠道:“是铃儿师姐告诉我的,您也不用太惊讶。” 第四十三章 她声音刚落,四周忽然狂风大作,将所有人的衣衫都吹的猎猎飞舞。随着沙石和落叶被一同吹起的,还有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雾气。几乎是顷刻之间,整个大殿都被黑雾化作的纱幕所包围了。大殿中所有人,除了华兮凤,皆是*凡胎,一辈子都没和仙术法术打过交道,故而这怪风一起,诸人皆仓皇所错,惊叫声不绝于耳! 华兮凤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双手结了法印,火焰的印记从她的掌心蔓延而出,将华司南笼罩在她的保护圈里。等做完这一切,她忽然听到那雾气中传来了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笑。那笑声飘渺又恶意十足,带着居高临下的王者般屈尊降贵地对引起了他兴趣的蝼蚁的语调,那声音开口了: “竟能挡下本座的两成功力么……?呵,沈厌夜,本座果然没有看错你。” 话音刚落,一道冰冷的剑气闪现着锋利的银光,恍若撕开夜幕的闪电,直直冲破了黑色的纱幕,带着疾风掣电之势飞速袭来!华兮凤一惊,倏然闪身回旋,剑气贴着她的鬓角飞过,削断了她束发的金钗翠翘,明珠宝玉落在玉石的地板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被剑气劈开的黑色雾气再一次被剧烈的罡风所吹散,像是被风的漩涡搅碎的落叶。而在那漩涡的中央,那长身而立,左手以指代剑,刚刚与魔主短兵相接的黑衣剑修,不是沈厌夜又是谁?! 沈厌夜担心沈莲为魔气所侵,故而在华兮凤抛出黑玉的那一刻,他便察觉到大事不妙。故而在同一个瞬间,鬼剑镇命势落下,天地人三才化作三八长剑的虚影,将他和沈莲笼罩了起来。与此同时,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带着难以形容的威压扑面而来,直直撞击在剑势的结界之上! 鬼剑镇命势以剑阵主人的灵力为引,化作三才三剑,护得剑阵中人平安无虞。只是,剑阵若遭受到过于强大的攻击,便会抽取剑阵之主的灵力来维系阵图的稳固。故而沈厌夜被逼退数步的同时,灵力也耗损极大。但是此时此刻,倘若他收起剑势,沈莲将会被铺天盖地的魔气所吞没。因此,他以剑气驱散魔气所化的黑雾,强用灵力逼退魔主,己身亦遭反噬! 被他的剑气所逼退的黑雾重新凝聚,先是渐渐聚拢成了一个人的形状。然后,黑色的雾气化作衣袍将他的身体包裹起来。男人抬起头,如墨的长发在风中四散飞扬仿若彼岸妖花的枝叶,高耸的眉骨像是险峻的山峦。他抬起眼,环视四周,露出一丝傲慢而又残酷的笑意,却又带着些愉悦感,欣赏着跌坐在地上的人们惊慌恐惧的样子。最后,他转过头去望向了被沈莲搀扶住的沈厌夜,眼角的柳叶刺青随着他挑眉的动作而微微颤动着。 “你是剑修,他是剑灵,而你以身护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沈厌夜,你冒天下大不讳,选劫火剑为佩剑,并与嗜血妖剑之灵互相引为知己……呵,不免可笑。” 重渊并没有理会周围战战兢兢的人们,而是缓步走向沈厌夜和沈莲的方向。随着他的接近,那股来自于他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大,几乎让人产不过气来。沈厌夜虽然天赋异禀,但终究还未羽化登仙,故而自然无力与重渊抗衡。是以在重渊的步步紧逼下,他感到胸口一阵发闷,然后喉咙一甜,一道红线从唇角流下! 维持鬼剑镇命势,他几乎是用了八成的功力,而另外两成则要用来对付重渊施展的压迫。仅仅一次交锋,沈厌夜便被逼到如此境地;故而两人若真真切切地动起手来,胜负并不难分! 重渊又怎能看不出沈厌夜的状态。他的唇边勾起一个兴味更甚的笑意,道:“你道臻渡劫化境,母亲是白日飞升的剑仙,父亲更是御月的神祗,故而短时间内暴露在精纯的魔气中,对你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你宁可冒着被榨干的风险,也要维护你的剑灵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前移步。随着威压的不断增强,沈厌夜的眉心和额角已经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水。就在重渊话音落下,想要再迈出下一步时,一道暗红色的灵力陡然扩散开来,一瞬间居然逼得魔主都不得不退后一步! ——终于忍不住了,要维护主人了吗。 重渊微微侧过脸,望着站在黑衣剑修身边的人。暗红色的一枚在风中如同旗帜一般招展,又像是一朵绽放的血色莲花。红衣的剑灵抬起头,暗红色的瞳仁直视着重渊的身影。那双眼睛是重渊所熟悉的,但是情绪却又是他所不熟悉的——他再也没有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过对杀戮的狂热和对鲜血的渴求;与之相反的,如今他的眼里只剩下愤怒,而这种愤怒,重渊却在许多凡人眼里看到过。 凡人心有挂碍。每每自己所珍视之人被伤害、珍视之物被掠夺时,他们就是这样的表情。原来那把为自己铸造出的失血妖剑也是会有这样的感情的。而有了感情……就会变成人……。 “重渊,你不一定胜得了我。念在你曾为我熔铸剑身,我不伤你。因此请你速速离去,莫要再折磨主人。” 沈莲说的的确是实话,因为重渊将劫火剑弃之不用的原因,便是担心汲取了万千怨灵怨气的剑灵拥有极为强大、甚至与他匹敌的法力。如果沈莲真的和重渊斗起来,无论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轻易取胜。 “上一次见本座还尊称一声大人。怎么,这次我伤了你的主人,你就立刻与我恩断义绝,抛弃我们相知数千年的情谊了吗?” “重渊,我想你弄错了,我从未与你相知,顶多算是相识——对于你那些观点,我过去便觉得可笑,现在更是觉得那是无稽之谈。” “嗯……对,你也好,如意也罢,都从来没有理解过我,想想还真是有些悲伤呢。”重渊一瞬间露出了黯然的神色,也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不过转瞬间,这般有些脆弱的表情便重新被邪笑所取代了,“只是,劫火剑灵,我亦了解你入我麾下的原因——我想要灭世,而你想要杀人而已。我说的对吗?” 沈莲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如今你改邪归正,就以为自己可以抛却一切过往,像是个没事人一样生活了吗?”重渊将目光落在了维持剑势的沈厌夜身上。见他依旧尽力维持着剑势,不由得嗤笑道,“沈厌夜,你根本没有见过他当初的样子。……不,应该说,你根本就没有见过他真实的样子。……你大概听过五百年前,劫火剑灵屠顺天城的事吧?虽说那时顺天城内关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但是他为了满足嗜血的渴望以及汲取强大怨气的目的,采用了无数残忍的手段虐杀了他们。” 沈莲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旋即看向了沈厌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生怕他对自己生出反感。重渊说的没错,那是他曾经做过事情,是他在未遇到沈厌夜之前的样子。嗜血妖剑的凶名岂会是空穴来风,他手上沾染的鲜血就连净天池的水都无法洗净。更何况劫火剑本来就是以怨气为法力的,故而他的法力越强,则代表他汲取的怨气越多! “沈莲,莫要受他挑拨。” 在两人对话途中,沈厌夜一直紧紧注视着重渊的一举一动,并没有将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他挑拨沈莲的话上,在剑灵向自己投去这般神色时,也只是出言安慰了两句。他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时机,毕竟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渡劫期的修士,而沈莲亦不能接触魔气,故而对上重渊,两人可以说是一丁点衡算都无! 只是很不巧地,重渊立刻就看穿了他的意图:“想跑么?如果你和劫火剑灵溜走了,那么我只好杀光这凤翔城的凡人来泄愤了。” “不可以!” “哦?何故阻我,劫火剑灵?这次屠城,又不需要弄脏你的手。你只要和你的主人在一边看着就可以。还是说……你担心所有的怨气会回归怨薮火湖,最终变成你的养分。如此一来,你的主人会看轻你呢?” “并不是。”沈莲看了眼沈厌夜,神色黯然道,“若非我和主人来到凤翔城,凤翔城便不会遭此大难,故而你若杀了他们,因果中有一部分是要算在主人身上的。” “哦~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劫火剑灵是什么时候有了拯救天下的决心,没想到你只不过是为了拯救你的主人呢?”重渊抱着手臂,笑道,“不过,你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到达了那种程度,居然还以主从相称?今天早上你们滚雪地的时候,沈宗主都叫你换一个称呼了,我说的是吗?” 沈厌夜闻言,登时惊骇地抬起头——重渊怎么会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但是旋即他收敛了心思,陈声对沈莲道:“我以鬼剑镇命势护你。你势必要在我灵力耗尽前将他击退……做的到吗?” “是,主人。”再一次,剑灵单膝跪地,向他行了一礼,“打败他也许有难度,但是击退他应当不在话下。” “那就去做吧。”沈厌夜望着重渊的身影,又加了一句,“不要被他的话迷惑心神。沈莲,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你的好也好坏也罢,我全部伸手接纳。” 剑灵愣了愣,忽而绽开了一个微笑。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从沈厌夜的手中接过了劫火剑的剑身。他的目光落在了重渊的脸上。 “哦,终于决定动手了么。”重渊略一挑眉,“那么就让本座看看,自覆天一战一别,你的功力是否有张进吧——在你们还能挣扎的时候!” 第四十四章 天、地、人三把虚剑闪动着夺目的光华,将沈厌夜和沈莲笼罩在其中。三把虚剑虽是灵力所幻化,但是却依旧有带有强大而精纯的法力,故而剑势落下的地方,空气中的灵力亦被搅动,激起凛冽的罡风自下而上地吹拂,将两人的衣衫掣得猎猎作响。黑衣的剑修低眉敛目,右手两指并拢成剑指,口中喃喃不断地念诵着法诀,以自身灵力灌注三剑,维持剑势。而那红衣剑灵则持剑而舞,面上刺青诡异妖媚,全然不掩其妖异之色! 重渊冷笑一声,无数黑色的雾气在他的身后凝聚成暗色的刀刃,仿佛催命符一般向两人劈去,然而在触及剑势的范围后,却通通被化解。伴随着他的攻击,周围的惊叫之声此起彼伏——黑屋凝成的利刃削断了彩色的画栋,无数灰尘和瓦砾簌簌落下! 沈厌夜向沈莲使了个眼色,剑灵立刻会意,于是沈厌夜维持着剑阵,与沈莲且战且退,终于退出了宣明殿。在退出殿门的一瞬间,沈厌夜倏然抬手,左手再次结印,指尖划过沈莲手持的劫火剑剑身,留下一道青碧色的光泽,旋即渗透在黑色的剑身之中! 他的动作十分细微,重渊却看出了端倪——毕竟两人的功力相差天壤。刚刚沈厌夜使的,是《浮光剑诀》第二式,守缺归元,需同《掠影剑势》中的守缺归元势一同使用。以自身灵力凝结于剑刃之上,虽然不能攻击,却能将对方的攻击化解并转为己用,是个损敌益己的招式。 然而,无法攻击别人这点只适用于没有剑灵的凡铁。对于拥有自主意识的剑灵来说,则可以借主人的灵力防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同时,攻击对方! “你还真是信任你的剑啊。” 重渊哼笑一声,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直直撞向了剑阵。经过了数次交锋,沈厌夜已然明白自己不能和重渊硬碰硬地拼灵力。沈莲与沈厌夜对视了一眼,在重渊的身影近至眼前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着一左一右两个不同的方向飞掠而出,让重渊扑了个空! 刚刚躲过一击的沈厌夜不敢怠慢,立刻以灵力催动三才三剑,使之跟随沈莲移动,在重重魔气中将他密不透风地守护起来。与此同时,他以灵力催动守缺归元势,一个青碧色的阵图顿时在沈莲脚下展开,光泽明明灭灭,缓慢地转动着。所有触及阵图的魔气霎那间被转化为可供阵图之主使用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沈厌夜体内! 有了守缺归元势,沈厌夜总算感觉好了一些,但是他此刻并不敢轻举妄动。以他现在的修为,想要和重渊对战不过是痴人说梦;故而他只要守护好沈莲,因为这仙天之下,唯有他可与魔主匹敌! 劫火剑的剑身因为守缺归元势的缘故闪烁着碧绿的光芒,像是青色的丝缎缠绕在漆黑如夜的剑身上。重渊一击未中,下一击又是携了雷霆万钧之势向他袭来,而沈莲也不甘示弱。他挥动长剑,剑尖在空气中划出一个暗红色的弧度,直直抵上了那黑色的雷霆。巨大的冲击摇动了大地,就连天上的乌云,似乎都要被震颤下来! 沈莲握着手中的长剑,身影化作一道流星,拖拽着暗红色的光芒在天地之间游走的。他的身后,黑色的身影仿若追魂的鬼魅紧追不舍。倏然间,沈莲回首挥剑,剑气斩破虚空,虽为重渊闪过,在大地之上劈开了一道长有十数丈、广达数尺的巨大沟壑,比起沈厌夜之前劈开的那一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重渊疾步回闪,这下换沈莲步步紧逼。他的剑时而去势不定恍若疾风流影,时而剑剑逼仄恍如疾风骤雨;他的步伐亦是配合着他的剑法而变化,时而轻盈恍若舞蹈,时而又大开大合。霎那间,剑意变化万千,在化解了重渊的招式时,亦是封死了他的退路! …… 沈厌夜、沈莲与重渊三人早已移到了殿外,大打出手;而殿内的诸人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华司南回过神来,惊疑不定的目光上上下下在华兮凤身上逡巡着,然而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她沉着的表情。她望着他,唇角还微微挂着笑。 “凤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华司南喃喃。他并不是傻子,重渊早已自报家门,他又怎么可能现在还不清楚重渊的身份?沈厌夜之前气势汹汹地过来要抓华兮凤回去,就是因为她私自与魔主勾结,残害同门。如今看来,莫不是真的?! 而他的想法也通过眼神传达给了华兮凤。一身明黄色华服的皇女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反而说道:“就如您想的那样,父皇。” 华司南本来还妄想着自己的女儿会反驳——没有一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女儿,故而只要她拼命否认,他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会选择去相信她,无论有多少如山的铁证指向她的罪行。然而,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人是她害的,魔主是她勾结的。而如今,那魔主扬言要杀光凤翔城中的百姓时,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样的人……真的是他华司南的女儿,大胤国的储君?!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华兮凤的脸偏向了一边。华司南用了七成的力,是以白皙的肌肤上立刻浮现出了鲜红的引子,嘴角也渗出了一丝鲜血。但是华司南打完便愣了一下,因为按照沈厌夜的说法,华兮凤已经恢复了前世的修为,怎么可能被自己一巴掌打伤?!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没有用任何功力护体,纯粹地承受了他的一掌,这让华司南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心痛。他恨铁不成钢地斥责道: “自小你便聆听朕的教诲,如今你忘的一干二净了吗?!朕教你要仁爱待人、兼济天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事非君子所为,但是若必要时刻,偶然为之也罢了。唯独加害他人、损人利己,是万万要不得的!你看看你,勾结魔主,把太乙剑宗弄成那个样子,今天魔主放话说要屠我帝都,你亦是默许。你……你让朕……” 对于勾结魔主、残害太乙剑宗之事,华兮凤并未辩解,只是用一种有些哀伤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华司南对自己的指责没有错,但是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胤国的百姓。她已经料到,事情一结束,她为业障缠身,等待她的将是永生永世的痛苦。 只是,以她一人的痛苦,若能换取胤国千万百姓的安宁,这种交换倒也不亏。只是,她并没有那么无私,愿意毫无保留地奉献。她用自己的一切所换取的,不过是为了能让胤国的百姓记得自己;因为如若能活在代代相传的记忆里,那个人的死亡便不再是消失,而是升华和永生。 “父皇不必担心,魔主不会屠城的,这是他答应我的事情。”华兮凤善于揣测人心,故而对于魔主的心思,她虽不能说是了如指掌,但好歹也摸出了个大概,“重渊纵有千般不好,但是他并不会背信弃义。在订立契约的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如我与重渊这般的时候,契约所能束缚住的,只有傲慢的心灵。而很不巧地……重渊便是这样的人。” 华司南此刻只觉得她说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但是“屠城”的话题的确点醒了他一些事情。他刚要下令让殿内的卿家随他一道,趁着那三人打斗之时离开,以免被波及,但是却被华兮凤拦住了—— “父皇,您以为我特地调来这些人进帝都面圣,又命令国之栋梁之才今日闭门不出,是为了什么?” 殿外依旧是剑刃相斫的声音,空气中充斥着躁动不安的灵力,剑气的交锋将天上的云彩吹拂得波诡云谲。华兮凤站在华司南的面前,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 “他们都是贪官污吏,食民社稷,皆为硕鼠,如果我们想要一个个解决的话,反而要想尽办法。倒不如让他们觉得这是父皇您皇恩浩荡,准许他们面圣,到时候好被重渊一举格杀。” …… 劫火剑的剑气化作一道长虹,破空而过,直击向重渊的眉心。此时此刻,重渊已为沈厌夜的剑阵和沈莲的剑气所困,行动处处受阻。在剑气即将没入他的眉心之时,他提起五成灵力击碎了沈厌夜的剑阵才堪堪躲过那道杀招。剑气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削落几缕长发,当真是险象环生! 剑阵被击破,自然对沈厌夜本身有影响,但是好在守缺归元势落在了沈莲的身边,因此尚且完好,尚可以将重渊的魔气转化为他自身的灵力! 然而击破了沈厌夜的剑阵,沈莲的剑气便再一次席卷而来,几乎是铺天盖地一样将他包围了起来。重渊脸色阴翳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他本来想要再和他们玩一玩,欣赏一下他们垂死挣扎时的样子,但是如果再不出杀招的话,鹿死谁手可就说不准了! “沈厌夜,劫火剑灵,游戏到此为止了。”魔主冷厉的声音传遍了全场。下一个瞬间,沈厌夜忽然感到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一块高速飞行的石板直直撞击在天灵盖上,剧烈的痛楚和伴随而来的晕眩几乎让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他的身影直直地从天上坠落! “主人——!” 见沈厌夜受伤下坠,沈莲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接住他。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自身难保——但见鬼剑镇命势与守缺归元势已被同时击碎,强大而精纯的魔气带着他所熟知的戾气迎头而来,直接将他吞没! 第四十五章 黑衣剑修的身体重重落在地上。他坠落的地方并不是太高,加之又有灵力护体,因此落地的冲击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是之前他落的两个剑势都被同时冲破,故而气海一阵翻腾。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无奈力不从心,气血翻腾,一旦站起来便是一阵头晕眼花。然而他忍着巨大的不适,强运法力,集此身所有修为,以灵力凝结而成一把虚剑,直直劈向了被重渊! ——沈莲已经被魔气包裹,情况危险异常。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攻击重渊,否则沈莲久为魔气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重渊见沈厌夜孤注一掷,内心冷笑一声,抬手便要运起法力铸造结界来抵挡他的功力。只是在他刚要运功的一刹那,他忽然感到四周的空间微微地扭曲了一下。等到他能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带着冰雪气息的剑气已至眼前! “这是……溯影流年?!” 千钧一发之际,重渊的身影疾速向后撤退,又向一侧闪现,但还是为冰霜一样的剑光击中。但见那光芒在他的左臂一闪而过,重渊先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然后左手便失去了知觉。那样刺骨的寒他并不陌生——当年尚是律法天君的如意镇守、关押犯下天条的仙人的寒冰雪狱,便是这般至清至寒之气。而沈厌夜如今不过一介凡人,居然可以拥有这样精纯的力量,比起身为一线生机转生的陆欺霜……更加适合成为他逆天大业的垫脚石! 这样的狂喜几乎冲昏了他的头脑。过了片刻重渊缓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被沈厌夜的剑气斩下。而那挥出了惊天一剑的黑衣剑修此刻再也没有了支撑身体的力道。雪色的灵剑在他手中闪了闪,便重新化作星星点点的灵力,消散在了空气中。而沈厌夜后退了一步,咳出了几口血,顺着下颌滴滴答答地流入了衣襟! ——不行了。 ——灵力已经枯竭了。那招溯影流年,虽然只将时间凝固了须臾,却耗费了极为庞大的力量。 ——舍命相搏虽然废了他一条手臂,却未能击中他要害。 ——可是沈莲他…… 沈厌夜惊恐地望着被黑色的魔气所包裹的沈莲。那黑色的魔气太过浓郁,他甚至看不到他的影子。他不知道黑雾里的情况究竟如何,但是想到沈莲之前为魔气所困,苦苦压抑自己的样子,他就觉得一阵心疼,还有懊悔! 早知今日会和重渊刀剑相向,他就该一刻不停地修炼。如果他当初不曾懈怠整整一年,现在的他说不定早已飞升仙界!到时候,不仅他能和父亲母亲重逢,他还可以借父母的力量一同在上界对抗重渊,而不是让他在人间横行无忌,而身为仙神的陆欺霜与沈厌夜,若无天帝圣谕,无法踏足人间! 但是他旋即又低下了头——他不该有借助父母力量的想法的。将劫火剑带出试剑窟,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他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他变得足够强,便可以保护沈莲。可是他现在并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对! ……这才是他追求力量的原因。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这也一直是他的梦想。只有拥有了强大无匹的力量,才能保护自己拥有的一切,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 但是他此刻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恨恨地看着重渊。只是这样的神色却愉悦了魔主,只听重渊恶意地笑道:“真是令人愉快的表情啊,沈厌夜。” 他降落在地上,装饰以鎏金花纹的黑色长靴缓步向沈厌夜走来。沈厌夜想要离去,无奈之前的攻击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体力,他此刻连站起身来都做不到。是以他只得怒视着重渊,直到那双黑色的方头靴停留在自己的眼前,重渊伸出尚且完好的、戴着墨玉和晶石戒指的右手强硬地抬起了自己的下颌,强迫自己与他对视。 “能看到一向表情淡漠的太乙剑宗之主露出这样的神色,本座真是荣幸之至啊。”修长的手指恶意地摩擦着他的下颌,重渊凑近他的脸,近距离地打量着他的容颜,“你长的……七分像陆欺霜,八分又像是如夜。呵……看到与那个贱婢相似的脸露出这样的神色,真是令人解气;而看到和如夜相似的脸露出这种神色,真是让本座……身心舒畅……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重渊。”沈厌夜冷冷道,“你认为我如何?” “嗯~?你要说哪一方面呢。” “力量,修为。” “力量和修为么。如果让本座评价的话……”重渊微微一笑,“天资卓绝、仙骨天成都不足以形容。你大概不知道吧,盯上你的其实不只是我,还有仙界那帮人——天帝那死老儿可是一直指望着你不日飞升成仙,好接替一个在天界已然空缺了千年的神职。只可惜……你现在的力量不够飞升,因此那高位,怕是也难以企及了。” “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我的‘天劫’将在短时间内到来,继而清风长老又对我说,我的‘天劫’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劫,而是一场浩劫,说的大概就是你唱的这一出吧。” 重渊挑了挑眉:“的确如此。那又如何?”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只有位登仙极之时,才会拥有成为垫脚石的资格。”沈厌夜注视着他,道,“我说的对不对。” 重渊的眼神暗了暗,唇边的笑意也消失了,阴翳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沈厌夜的脸上,这让沈厌夜知道自己猜的没有错。 一丝冷笑爬上了沈厌夜的唇角:“重渊,放开沈莲,否则我当场自毁丹田气海,你自覆天一战后就苦心孤诣的逆天大业,将毁于一旦!” 重渊“嘶”了一声,狠狠地提起沈厌夜的领子。之前沈厌夜惊慌愤恨的表情让他心生愉悦,但是那样的神色并没有在黑衣剑修的脸上停留太久,反而一闪即逝。即使在山穷水尽的绝境下,他的惊慌也只是一瞬间的,因为他立刻变回了那个沉然淡漠的太乙剑宗之主,并冷静地捉住了自己的弱点! 两人的功力相差天然。如果沈厌夜现在自绝经脉,他有办法保证沈厌夜的命,但是一个经脉尽断之人,将再也无法修仙,故而就算他强行对沈厌夜灌注修为,亦是竹篮打水。换而言之,沈厌夜抓住了他唯一的弱点——重渊为了完成逆天大业,必须要他拥有足够的修为! 重渊正目光阴暗地思考着,那边被提着衣襟、姿势狼狈的黑衣检修又开口了:“重渊,据我所知,你要我当垫脚石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你一厢情愿地相信我继承了母亲的能力。那么……我们换个角度来想问题吧。既然你相信凭借我的能力能够灭天,那么你为何不相信我现在就能引动九天雷劫呢?” 他的声音依旧冷冷清清的,但是传到重渊的耳朵里,却不啻霹雳惊雷!魔主阴郁邪魅的表情终于破功了,他狠狠地摇着沈厌夜的肩膀,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明白么,魔主。”因为这个姿势,还有这个身体承受的伤害,他的呼吸已经有些不顺。但是沈厌夜依旧直视着重渊的眼睛,上挑的眼角露出一丝冷嘲之色。他继续说道: “刚才的溯影流年,你也认出来了吧。很可惜的是,我的溯影流年只炼成了皮毛,因为更高的境界需要对天道的更高体悟,而我虽然有所感悟,却并不确定我的体悟是否正确。……但是,不管怎么说,只要在危机关头强自打通最后的经脉,炼成溯影流年,那么天雷将不期而至。至于我是否错悟天道,便要有那天雷来拷问了。” “沈!厌!夜!” 重渊怒吼了一声,但是内心却感到十足的挫败。若他当真错悟天道,又强行引动雷劫,最终的结局定然是魂飞魄散——没有人能在天劫之下活命,这是天道所规定的。届时无论是他的父亲,月神望朔也好,还是身为魔主的自己也罢,都无法拯救他! “所以说,重渊,我奉劝你一句,把沈莲放开。否则,我便当场在你面前自戮,你的逆天大业便无法完成了。”提及沈莲的名字,一直沉静冷然的声线终于染上了一层担忧,他的目光也时不时离开了重渊,看向被黑雾包裹的沈莲。他一直悬停在空中没有移动,沈厌夜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呵,明明身处弱势,却能冷静地辨析形势,逆转处境,将本座逼到这种地步,不愧是陆欺霜和如夜的儿子。” 提到陆欺霜的时候重渊的表情充满了愤恨,而提起沈如夜时,他的神色又变得极为复杂,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他盯着沈厌夜看了一会,忽然撤开了手,将沈厌夜摔在地上。之后,他伸出尚且完好的右手,指尖描绘着左手的形状。一缕缕黑色的雾气在他的指尖聚拢,先是变成洁白的骨骼,然后凝出肌理、经脉、血管。最后,白皙的肌肤覆盖上通红的肌理,赫然便是一条完好的左臂! 重渊捂着左边的肩膀活动了两下,然后对依旧倒在地上的沈厌夜道:“你想要我把你的剑灵还给你,是么。” 沈厌夜冷冷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那么好,我就让你看看你的‘沈莲’现在的样子……不,我要让你看看他在遇到你之前,原本的面目。”重渊冷笑了一声,蓦然双手击掌。须臾之间,包裹着沈莲的雾气陡然散开,在空中化为一道锁链,牢牢地困在了他的腰上! “沈莲!!你没事吧?!!” 剑灵伫立在半空,长发飞扬如同黑色的丝缎,长袍飞扬恍若血色的招魂幡。听闻剑修的呼唤,沈莲慢慢回过头去,从沈厌夜的角度,他看不到他的眼,只能看到剑灵单薄的唇露出了一个邪魅、诡异而富有侵略性的微笑。 “我怎么会有事呢……” 剑灵的声线像是彼岸妖花的蜜,浓稠、香甜,但是危险。 “厌夜,让你担心了。” 第四十六章 飘飞的红色衣袂像是血色的旗帜,剑灵缓缓地落在了离沈厌夜和重渊不远的地方。之前仅仅盘踞在他颧骨上的火狱莲蕊的刺青仿佛在那无尽的魔气中汲取了养分,顺着弧线完美的脸颊轮廓攀缠下来,绕过了白皙如玉的侧脸,延伸到了颈侧方才止住。暗红色的瞳仁仿佛怨薮深处燃烧不息的妖火;剑灵的唇畔亦是噙着一抹诡谲而富有侵略性的笑意! 沈厌夜的心“咯噔”了一下。在与敌人对战时,他见过沈莲妖异而张狂的笑,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具有侵略性的表情——如今的他,显然是被魔气侵蚀了,已经延伸到颈侧的刺青无疑证明了这一点。只是,令人惊讶的是,沈莲的气息和之前只有微妙的变化——至于变化的那部分,便是他以前并不具备的极强的侵略性吧。 这个认知让沈厌夜心里十分疑惑,但是当他重新对上沈莲的眼睛时,却又愣住了。他并没有在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看到对杀戮和鲜血的渴望。沈莲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目光依旧温柔而充满了眷恋,但是又夹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沈厌夜还未曾说话,沈莲便半跪下身子,小心谨慎地将他扶起,似乎生怕弄疼了他的伤口。 “厌夜……我的主人。你还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沈莲?你没事吧?!”那一瞬间,沈厌夜几乎以为沈莲并没有被魔气侵蚀,因为现在的他看起来和之前没有太大区别。于是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触摸沈莲的脸,修长的手指抚过他脸侧的刺青,沈厌夜感到一阵灼人的热度。 但是他的手指下一刻便被沈莲握住了。红衣的剑灵看着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厌夜,我真的没事,那些魔气并没能把我侵蚀。我本来也的确以为……自己会像之前一样,变得嗜血好杀,而刚刚被那些魔气所包围的时候,我也的确感到了一瞬间的神志不清。但是……” 他停下了言语,有些心痛地打量着沈厌夜,无奈自己无法为他运功疗伤,因为沈厌夜修的是仙途,而自己是火狱莲蕊铸造的妖剑,两人的灵气无法相容。若强行灌输,只会两人俱伤。 沈厌夜摇了摇头示意无碍,而沈莲又转过头去,右手搭在左肩上,对着同样惊骇不已的魔主略一颔首,行了一礼,却挑起了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容。 “重渊‘大人’,很感谢您的慷慨——居然拿出这么多的魔气灌在我的身上。的确,魔气会让人变得嗜血,尤其是对于我——劫火剑的剑灵来说。只是……”他向前走了两步,逼视着重渊的眼睛,“重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魔气会让心智不坚之人变得嗜血,又为什么对位居天极的仙君无甚影响?” 重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因为嗜血和杀戮……归根结底,不过是对鲜血的渴求,而鲜血代表生命……以及温暖。”沈莲笑了笑,“之前的我是嗜血妖剑之灵,心无所系,毕生所期冀的,便是拥有人类的身份,人类的感情,体验人类才能体会的温暖,而杀戮是最能直面生命的过程。如今……我已经体会过比鲜血更加令人贪恋的温度……又怎么还会嗜杀成性!” “一派胡言。”重渊冷冷道,“明明之前在雁荡山,你还差点被魔气所控制!” “哦?魔主大人还真是对我和厌夜的作为了如指掌。”沈莲讽刺道,“那是因为我尚未和厌夜互相坦诚心意。当时的我心有疑虑,虽有感于厌夜给我的温暖,却怎么也不能确定这份感情真的属于我,自然还是一个‘心智不坚’之人。”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话题好像被岔开了,魔主,我还未说完我为何感谢您的慷慨。因为魔气的确会让人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所以被魔气所困的时候,我倒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比如要直面自己的心意。主人一直让我对他换一个称呼,而我之前扭扭捏捏的样子简直是大错特错。……厌夜,你对现在的我满意吗?” “变成了我最希望看到的样子。”沈厌夜微微一笑,“能够直面自己的内心,即正视自我。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好的,坏的,只要是属于自我的,皆伸手接纳,这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沈莲,恭喜你了。” “你们够了!” 重渊怒吼一声,眼神不善地看着对面的两人,然后伸出手扯了扯沈莲腰间的锁链。沈莲微微一笑,伸出手扯住了锁链的另一端,只见那由魔气幻化而成的锁链顿时变做黑色的雾气,渗入了沈莲的指尖。而红衣剑灵享受似的闭上了眼睛,待到那黑雾消散得无影无踪之时,方才满意地睁开眼睛,笑道: “如此精纯的魔气,不愧是魔主。”他的声线放得很轻,带上了一种甜蜜而危险的诱惑,“再多给我一些吧,重渊‘大人’。如果能再多汲取一点魔气的话,我的力量便会变得更加强大,我就可以更好地保护厌夜……同时更好地完善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价值了……” 重渊听到这话就来气——这种诡异的措辞,除了沈厌夜没人会使,看来沈莲倒是被沈厌夜调教得很好。他的目光又落在沈厌夜身上,见黑衣的剑修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顿时更加怒火攻心! “好、好、好!”重渊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后,目光阴翳而恶毒地看着沈厌夜,“你刚才说了,对于沈莲的一切,你会全盘接受;而你的剑灵刚刚也说过,他会直面自己的一切。那么,劫火剑灵,你若真的想要证明自己是个‘人’,便将你屠灭顺天城全城之人的过程,重演给你的相好看一看!!” 沈莲皱眉,而沈厌夜冷笑道:“顺天城里当初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丧尽天良之人,即使是杀尽,又有何不可?!而如今这凤翔城的情况与顺天城大不相同,又何来‘重演’一说!” 然而重渊是不会跟他理论的。他冷笑一声,道:“劫火剑灵,你不愿杀是吧?也好,那我就逼你杀——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话语刚落,他的右手中陡然出现了几道黑色须状的物体,像是植物的根部。物体上面还镶嵌着一些红色的晶石,那是灵力凝结而成的结晶。而那物体出现的瞬间,一股比刚才的魔气更加强大的妖魇之气便蔓延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森然的怨念之气,沈厌夜不知那是什么,而沈莲却一瞬间变了脸色! “那是……!” 沈莲惊愕地望着他手中那些根须状物体。他从未想到重渊会将这东西从怨薮火湖中取出,而一旦拥有了那个东西,自己的一切行动便会被重渊所控制,就算是他让自己引颈自裁,亦并非难事——!! 见沈莲的表情如此惊慌,沈厌夜也不敢怠慢。忽然间,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是的,难以置信地望着重渊,道:“莫非……这是火狱莲蕊的……” “呵,不错,这就是火狱莲蕊的根。”重渊冷笑,“当年本座铸造劫火妖剑,取其根须为剑柄,但是不巧有些根须深深根植于怨薮火湖之下,采摘起来极为困难,故而当年留下了几缕根须。当初本不以为意,不想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不枉费本座耗费数千魔兵,去火湖之底重新取来这火狱莲蕊的根须!” “厌夜……”沈莲忽然轻微地呻吟了一声,猛然用左手压制着自己的右手,“快跑……” “沈莲,你——” 沈厌夜本来还想再多说什么,却见沈莲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忽然挥剑,直直斩向了自己!他立刻运起仅剩的功力,身影化作一道流星向一侧闪去,却不想沈莲握着劫火剑,在他的身后紧追不舍! “厌夜——!!”沈莲的声音显得无比痛苦,仿佛在和什么东西做着剧烈的斗争!他一面挥剑追逐着沈厌夜,一面痛苦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快跑……快离开这里……快点离开这里啊——!!!!” 沈厌夜心下骇然,却又听到重渊朗声大笑道:“无论何等琪花瑶草,根部皆为精髓,故而得到了火狱莲蕊的根须,本座便可以控制劫火剑灵的一切行动——不管他本人的想法。怎样,沈宗主,被自己的剑灵……哦不,自己的情人追杀的感觉,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啊?!” 沈莲和沈厌夜此刻都已经没有心思去管重渊了。沈厌夜以及提起全部的灵力躲避沈莲,而沈莲亦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然而重渊看了一会他俩的你追我跑,很快就失去了兴趣。他冷笑一声,向火狱莲蕊的根须内又输送了一些灵力,而一直在空气中高速移动的沈莲忽然痛呼一声,脚下一个不稳,竟然直直摔了下来! “沈莲,你没事吧?!”“不要靠近我!” 两人异口同声地叮嘱对方,重渊却冷冷地笑了:“沈厌夜,你说的的确没错,我不会杀你……至少现在还不会。不过,你们两个刚才的表情还真是令人感到开心。既然如此,就让本座再更加开心一点,如何?” “重渊,你这个变态……”沈莲咬牙切齿。 “变态?和你比起来,本座简直是温纯无害。”重渊弯下腰,手指挑起了沈莲的下颌,眯起眼睛道,“当年顺天城里,你是如何屠灭那上千恶人的,如今就展示一遍给你的主人看吧。” “你……”沈莲恨恨道,“你要操纵我……杀光凤翔城的人?!” “不,本座答应过大胤国的皇女,不会伤她王都之人,而本座一向信守承诺。为了答谢本座网开一面,她特地在全国各地所有的官员中,选了那些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给本座玩耍——喏,就是这些人。” 他摁着沈莲的下颌,强迫他转头看向宣明殿的方向,然后邪恶地笑道: “虽然没有上千人,但是一两百还是有的。大皇女可是十分贴心呢,还特地在宣明殿四周立了结界,他们想跑都跑不掉。”重渊凑近了他的脸,道,“现在,把他们都杀光。” “……不,我拒绝。”沈莲银牙紧咬,低下了头去。当初他杀的上千恶人,虽说罪该万死,但是当初的他为了能够满足自己对鲜血的渴求,用了太多太多惨无人道的法子。当初他便知道这是无法弥补的罪孽,但是为了鲜血,他并不在乎;如今想想,真是悔不当初。而如今,倘若自己再用相同的方法杀光这些人,那么将自己带出试剑窟的沈厌夜将会与自己一道背负这些因果!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魔主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然后温柔地吐出了残忍的话语。 “去吧,把他们都杀光。用你当初的法子。” 第四十七章 罪大恶极者需以死相惩,然而并非所有罪大恶极者,都要被残酷的极刑折磨,最后痛苦地死去。 红衣的剑灵神色极为痛苦,但是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即使是拼死抵抗,也只能减缓前行的速度。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迈向宣明殿,大殿之中那些人惊恐的表情也渐渐清晰。沈莲咬着牙,用尽全力压制着持剑的右手。他所过之处,诸人皆退避三舍,惊惧不定地望着自己! 沈莲深吸一口气,细密的汗水从他的发间渗出将乌黑的发打湿,使之一缕一缕地贴在他的脸上。此时此刻,他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尽量阻止那试图操纵自己身体的力量,否则别说这大殿里的人了,就是整个宣明殿,也早已化作齑粉! “华……兮……凤……” 沈莲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抬起头,望着站在华司南的御座下,那明黄色长裙的皇女。 “解除……结界……让……他们……走……”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华兮凤冷漠的眼神。她没有说话,但是目光中明确地透出了拒绝,然后又带着些怜悯看着这位传说中凶煞嗜血的劫火妖剑之灵。她虽和沈莲没有什么交情,但却善于揣测人心,故而根据她之前对沈莲的了解,此刻沈莲心里的想法,她可是了然于胸。她自然知道劫火剑灵无论何时都不会在意别人的生死;而此刻他拼尽全力地抵抗重渊,不过是为了不让沈厌夜背负因果。 爱是多么恐怖的东西啊,居然能让那把凶名赫然的妖剑之灵痛苦如斯。其实,就算是虐杀了在场的人,又对沈莲有什么影响呢——他满手罪孽,根本不在乎多出这一点,而他的不在乎、他的无牵无挂本来就是他不败的地方。只是如今,他心有牵挂,并且将这弱点暴露在重渊的目光下,才会如此痛苦! 没有得到华兮凤的回答,沈莲将目光落在了华司南的脸上。明明已经是痛苦万分,但是那双狭长的眸子里依旧透出让人不可直视的压迫。没什么人敢直视如此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因为他的眼神太烫了;任何与之对视的人,皆会被之灼伤! “胤国国君……”沈莲的声音已经因为虚弱而变得缓慢,“让你的女儿……命令她……解除结界……放过……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沈莲忽然痛呼一声,一直被压制的持剑的右手猛然抬起,然后猛然挥向了旁边一人的腹部。一道血光闪过,沈莲忽然上前两步,未持剑的左手猛然穿透他皮肉和肋骨,将那枚尚且在跳动的心脏,腥臭的血直接喷溅而出,足有两丈的高度! 在对方的惨嚎声中,沈莲后退了两步,慢慢将左手从破了个洞的胸膛中抽出。随着他手臂的抽离,四周的空气弥漫着浓重的铁锈的味道。站在华司南身后为他掌扇的侍女已经当场被吓得晕了过去,就连华兮凤都有些脸色骇然。 ——但是,这还不算完。 血红的衣袂在风中疯狂地飞舞,沈莲抬起了被血染红的手臂,举起了那颗尚且带着体温的心脏。然后,在众目睽睽下,他猛然一捏拳头,像捏碎一枚香瓜一样将心脏捏碎,瞬间血肉的碎片和血浆一道,自他的头顶迎头淋下! 四周鸦雀无声,在场所有人都吓得双腿抖如筛糠,有些更有些直接被吓破了胆。虽然他们自己本身都是罪恶多端的,折磨人的手法也远比现在的沈莲要残忍;但是当这群“猎人”变成“猎物”时,他们的感受可就不同了! 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唇角,沈莲下意识地舔了舔,然后失神地放下了手臂。但是重渊却并没有让他有缓神的时间。沈莲只觉得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眼前一花,他的身影已经从大殿的中央移到了前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插入了另一个人的腹部。然后,他的手臂被不属于他的力道所牵引着,猛力向下一扯,但见一声皮肉破裂的声响,肠子顺着巨大的裂口流了出来,那人目呲尽裂,倒在了地上! “……” ——不。 ——他再也不能从他们的怨气和恐惧之中获得快感了。 ——与之相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厌夜……”他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左手手刀一挥,削下另一个人的头颅;然后右手长剑一挥,站在大殿东侧的人皆被他的剑气拦腰斩断,却在一时半会无法断气。顿时间,痛苦的嚎叫声此起彼伏,而沈莲握着自己的右手,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什么似的,猛然跪倒在了地上! “重渊,你为何逼我!!!我恨你……我诅咒你永不瞑目——!!!!” 妖异的声线此刻凄厉如同在风雨夜枉死的鬼魅,振聋发聩的同时又带着尖锐的痛苦!然而在撕心裂肺地宣泄了他的愤怒后,剑灵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声音变得虚弱而颤抖。 “厌夜……对不起……” 话虽然这么说着,他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狠狠地扑向了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对方被他扑倒在地,早已吓得连反抗的力道都没有。而沈莲痛苦地流着泪,伸出手指,扭断了他的脊椎,却并未扭断气管,是以此人只能慢慢挨着痛苦,直到气竭尽而死! “对不起……厌夜……” 泪水落在了那人的眼睛里。 “……对不起……” 只是他的话语落在重渊耳中,黑衣的魔主只是冷笑了一声——果然,他没有看错劫火剑灵,他所痛苦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自己犯下的杀业,而是担心沈厌夜将为他的杀业所累。他只顾自己恋人的仙途,并不在意别人的生死。于是他转过头去,刚想揶揄沈厌夜两句,那个在宣明殿中大杀四方的剑灵却忽然止住了脚步! 重渊顿时心生惊疑,因为他感到另一股力量压制住了自己对沈莲的牵制。而在大殿的中央,站在尸山血海之上的红衣剑灵亦是惊愕地看着数道符咒从他的胸口溢出,闪烁着明亮的红色,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上下跳动着。它们逐渐组合成一个明明灭灭的光轮,将沈莲的身体包裹在其中,然后又缠上了他挥剑的手臂。在红色符咒的作用下,剑灵高举长剑的右手渐渐落了下来! “这是……” 那些符文对于任何一个修士,尤其是剑修来说,都不会陌生。那是他当日在试剑窟立下的剑符,亦是剑修约束剑灵的符咒。剑符可以牵制剑灵的一切行动,且能防止剑灵伤害主人! 重渊猛然反应过来,恨恨地看向了沈厌夜! 在沈莲跌跌撞撞走向宣明殿的那一刻,沈厌夜便凝神静气,运功调节自己的身体,将丹田气海中仅剩的法力运行过周天经脉,然后汇聚回丹田,促进法力的恢复。沈莲尖锐的诅咒和痛苦的呻吟皆传入他的耳朵,沈厌夜感到无比心痛,但是他并未分神,而是继续运功,直到他的法力恢复到了一成,将将能够催动剑符之际,他便果断以剑符牵制住了沈莲,制止了他接下来的一切动作! “剑符么……。” 重渊的目光十分晦暗,瞳色深不见底,让人根本想不到他想要干什么。忽然,他露出一个邪邪的笑意,右手凌空一挥,一缕黑色的魔气在他的手边现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了包裹着沈莲的剑符!沈莲只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力席卷而来,他的身影被猛然弹开,重重地落到了远处的地面上! “怎么可能?!”重渊难以置信道,“为什么本座以五成功力,居然无法击破剑符的屏障?!” “剑符并不是铜墙铁壁。以你的功力,别说五成了,只要一成不到,就可以毁掉绝大多数剑符,斩断剑修和剑灵之间的关系。但是很遗憾地……我和沈莲之间的剑符并不是这样的。”沈厌夜看穿了他的疑虑,冷冷地开口,“重渊,剑符只是契约,而契约的本质是束缚双方。如果双方都心甘情愿地被束缚住,那么契约是否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一个更加强大且稳固的契约将永远存在。这道剑符不是寻常的剑符,而是与一道束缚着人心的枷锁重合在了一起。重渊,纵然你是魔主,依旧斩不断这道枷锁!” 重渊似是不信,右手掌心吐出魔气,猛向沈莲击了过去。这一次,沈莲依旧摔在了地上,但是缠绕在他身上的火色符文,果真如同沈厌夜说的一般,没有丝毫变化! 重渊面色不善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忽然冷哼一声,道:“沈厌夜,我本来不想现在就抓你走,但是如果你和劫火剑灵之间依旧存在契约,我将无法完全控制劫火剑灵的行动,这对我来说是个困扰。只是……你的话的确点醒了我一些事情。对于现在的劫火剑灵来说,比起火狱莲蕊的根须和剑符,只有用‘沈厌夜’这个人,才能让劫火剑灵完完全全臣服与我。” 沈厌夜略一扬眉——重渊这是要用他要挟沈莲。正在他刚要开口之际,一道女音忽然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重渊,比起现在的沈厌夜和沈莲,应该有更吸引你的东西才对!” 那声音婉转如同黄莺出谷,但是声线中又依稀带着些属于少女的清脆。这熟悉的声音让沈厌夜登时转过头去,迎面走来的那位女子风鬟雾鬓,白衣如雪,眉眼清丽,不是玉铃儿又是谁?! “铃儿?!” 头一次,玉铃儿并没有回应她师兄的召唤。她坚定地走向了风暴的中央,手持一块黑色的玉尺,将至呈现在了重渊的面前。 “此乃昔年律法天君、后来的魔后如意所持的兵器,华墨玉尺。”玉铃儿的声音清清冷冷,“魔主,如果你想知道如意当年协助陆欺霜出逃后、流落人间的女儿,亦是那位你一直苦苦追寻的、被你当作另一个完成逆天大业的垫脚石到底在哪里……便放开掌门师兄,放开沈莲公子!!” 第四十八章 “如意的女儿?”重渊眯起眼睛,然后哼笑道,“她协助陆欺霜逃跑之前,本座就已经在她身上下了咒。只要离开魔界一步,她就会生不如死;若数日不归,便会气竭而亡,本座不认为她还有那个力气生下孩子。” “你以为如意的孩子胎死腹中了?真是笑话。”回应他的则是玉铃儿的冷笑,“如果你真的相信那孩子已经丧生,三百年前,你派人荡平权天城,灭了华阳派,严刑折磨千机楼主楚凌烟,又派重兵围攻太乙剑宗,是为何事?!” “是为了抓回陆欺霜。” “别开玩笑了!”玉铃儿怒斥,“当年,如意带着身受重伤的陆宗主逃至断云峰,途中她们在权天城稍作停留,如意产下孩子。两人离去时,身边并未带着婴儿,你就派人去搜全城所有的孩子。你为如意腹中的孩子立下过命简,故而那孩子出生时,身上带着与命简一模一样的胎记。在你没有找到有着那样胎记的人后,你不分男女老幼,杀光了全城的人,是也不是?!” 重渊的目光闪了闪,不置可否。 “至于灭华阳派、折磨楚凌烟、围攻太乙剑宗……不过是因为陆宗主和如意在逃跑的过程中偶得华阳派掌门与千机楼主相助,最后陆宗主携如意回到了太乙剑宗!你怎能如此惨无人道,一路杀光了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 当年如意怀有身孕之时,他在魔界为她腹中的孩子立了命简,其形态与如意手中的华墨玉尺如出一辙。他当时早已看出如意的心思——她宁可带着腹中的胎儿一同赴死,也不愿意让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活在重渊的影响下,他方才立下命简,束缚住那孩子的魂魄。只要他拥有的命简不曾被毁,那孩子就不会死,故而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至于寻找的原因…… “你如此不遗余力地找到这个孩子,不过是因为她流着律法天君的血脉,而只有律法天君的血,才能解开寒冰雪狱的封印!” 白衣女子容颜清秀美丽,像是被雾气笼罩的江水一样婉约。和太乙剑宗的任何人一样,沈厌夜和沈莲从来没有看到玉铃儿也会这样咄咄逼人。趁着玉铃儿和重渊对峙的空档,沈厌夜立刻来到沈莲身边将他扶起。红衣剑灵伏在血海之中,红色的衣袂已经因为吮满了鲜血而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有感主人的接近,剑灵微微抬起头,失神地望着沈厌夜。 这样的神色让沈厌夜一阵痛心,而四周惨不忍睹的尸体和尸块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沈厌夜叹了口气,刚刚伸出手想要扶起沈莲,却不料变故陡生——魔气幻化而成的黑色锁链凌空激射而来,束缚住了沈厌夜的双手,将至猛力拉扯了出去! “……!!!” 沈莲也顾不得其他,伸出了满是鲜血的手指,用力握住了沈厌夜的手腕,力道大的能把骨头捏碎。然而这并没有什么效果——两人只听见不远处传来魔主冷然的笑声。他以灵力输入火狱莲蕊的根须,沈莲松开手去,而沈厌夜则被飞速拽至了重渊的身边! 玉铃儿望着浑身狼狈的沈厌夜,目光里闪过复杂的情绪——眷恋、愧疚、悲伤……还有一些希望。只是,下一个瞬间,她的目光便再一次回到了重渊身上: “……呵,毕竟有了‘一线生机’的力量,你也得找到机会进入天界才行。”玉铃儿说,“你只要放了师兄和沈莲公子,就会得到开启寒冰雪狱的钥匙。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因为寒冰雪狱只有律法天君可以开启,故而雪狱之中无一人把守。只要你能率先开启雪狱,就可以率领魔军进入天界。等到众仙发现大事不好之时,已是无力回天!” 女子力道一松,手中的华墨玉尺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玉铃儿冷冷地注视着重渊,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开了雪色的长袍,撕开了白色的里衣,露出了冰雪一般白皙的肌肤。最终,女子转过身去,*的左肩下,赫然是一道如墨的刺青,和落在地上的玉尺如出一辙! “……哦~?” 重渊露出了玩味的笑意,而沈厌夜则是惊在了原地,连自己腰间的锁链都暂时抛之脑后了。此时此刻,唯一一个在他脑海内盘旋的年头就是——铃儿怎么可能是律法天君与魔主的女儿?! 她虽然资质超群,万里挑一,但是依旧说不上是惊世骇俗,让人无法想象她居然是魔主与魔后之女。再说,她之前曾被华兮凤所抓走。如果她真的有如此出身,又怎么可能连华兮凤都打不过?! 女子的脚边散落着凌乱的衣物,之前被她撕下,现在已经无法穿起。她只是简单地用尚且完好的亵衣遮住了身子,转了过来,对重渊道: “当年陆宗主和娘亲为了不让你第一时间发现我,便联手封了我的灵力,让我变得和一个凡人女子无异。之后,娘亲死去,陆宗主将我交给了无极长老抚养。我的灵力被封印,我的身体便一直没有长大,一直是婴孩的模样。直到十八年前……封印渐渐淡化,我的身体才开始慢慢成长……” 她垂下头去,身前却转来了脚步声。重渊走到了她的面前,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任何一个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一般亲昵。但是在肌肤接触的瞬间,玉铃儿浑身打了个颤。尽管如此,她还是抬起眸子,直视着魔主那双深不可测的眼。 “玉铃儿……是么?” “不,我叫玉斛。” “玉斛……?” 重渊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三百年前发生的一些事。在陆欺霜被从魔界救走的前一天,他曾经路过魔后的寝殿。破天荒地,他听见他那一向强势的妻子在低声啜泣。她在喃喃地叙说对着个孩子的愧疚——她是被强迫的。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应该来到世间。 如意喃喃地说了很久,最终他听见她泣不成声道:“来世,娘亲愿意好好照顾你,把你当作宝贝,当作掌上明珠一样地爱着。……孩子,来世如果你还愿意认我做娘亲……就让娘亲好好补偿你……。若你是个女孩,娘会叫你明珠;如果你是个男孩,娘会叫你……” 如意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已经听不清了。 …… “玉斛……掌上明珠……明珠千斛……。” 重渊有些怔忪地看着玉铃儿的眉眼。仔细看来,她的容貌和她的娘亲的确相似,但是因为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她和如意显得是如此不同。如意是律法天君,神色肃穆,即使后来被魔气缠身丧失理智,也鲜少在她的眉间看出柔弱之色。而玉铃儿的气息却温婉得多,并没有尖锐的棱角——看来无极长老将她爱惜得极好,并未用太多的爱恨情仇让她变得尖锐而冷漠。 “……” 重渊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并没有如玉铃儿想象的一般,因为自己的自投罗网而欣喜若狂。她目光的余光落在了沈厌夜身上,对重渊道:“想要我跟你走,就放过师兄和沈莲公子。” 她的话仿佛惊醒了重渊,那有些怅然若失的表情在他的脸上隐去,而他也又变回了那个喜怒无常、凶暴嗜杀的邪魅魔主:“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呢?” “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去做,我的确不能拿你怎么样。”玉铃儿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凄然之色,“大不了一死。我错信他人,对她毫无防备,将门派机密对她和盘托出,才会让宗门遭此大劫,亦让师兄和师父他们落得此等境地。如果我的死可以阻止你逆天,那么我便这样做吧——反正我在这世间……除了师父,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你居然知道你的宗门遭此劫难?本座以为华兮凤已将你的神识困在幻境之中。” “我虽法力不济,却独独对幻境之法有些研究,只是当初的确无法打赢华兮凤,才会让太乙剑宗蒙受此等大难。”玉铃儿低声道,“你如果放了师兄和沈莲公子,我就和你走。” “本座以为,对于你来说,阻止本座逆天的最好方法,是不出现在本座面前。” “但是我要救师兄……重渊,你也是知道的吧,师兄的命比我的更重要。” 话音落下,玉铃儿打开了重渊的手,走向了被束缚在原地的沈厌夜。望着黑衣剑修震惊的神色,玉铃儿凄然地笑了,伸出玉葱一样的手指,轻轻擦去了唇边的血迹,目光有些眷恋。 “师兄,自此一别,也许再无相会之期……”玉铃儿的语调有些凄然,“在这之前,让我把想说的话对你说了吧。” “铃儿——” 然而话未出口,白皙的玉指便贴在了他的唇上,将他的话堵了回去。玉铃儿有些眷恋地望着他,道:“师兄,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喜欢你……。虽然我知道……你已经另有所爱……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你……” 沈厌夜有些心疼地看着她,无奈玉铃儿依旧没有移开手指。 “但是师兄……那是曾经了,因为不久前,我爱上了另一个人。师兄……你知道是谁了吧?” 沈厌夜轻轻点了点头。而玉铃儿淡淡地笑了: “但是,无论怎么说,爱是美好的东西,只是我遇到的爱里掺杂了其他形式、不属于我的爱,而她所拥有的那些其他形式的爱,才早就了我今日的悲剧。所以……”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师兄,我已万念俱灰,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师父。我离开了……还请你好好照顾他老人家,替我尽尽孝……” “铃儿,你若不出现……重渊依旧无法打上仙天,你为何要为了救我而自投罗网……?” “因为……只有你能够打败重渊。”玉铃儿说,“就算我现在依旧逃避他,他迟早会找到我,然后打上仙天,因为我身上的封印已经渐渐淡化了——这只是时间问题。而你……是陆宗主的儿子。你继承了她一半的力量,故而……” …… 重渊很有耐心地等着师兄妹把话说完——说实在的,这其实很反常,因为魔主重渊最缺的就是对别人的容忍和耐心,不想今天却有了个例外。等到玉铃儿把话交代完毕后,重渊才对她说出了自己的考虑。 “我答应你,今天暂时放过沈厌夜,反正他现在法力不济,抓回去也没有用。”重渊道,“只是,我不能放任劫火剑灵和他在一起!劫火剑灵恢复了力量,沈厌夜又有剑符操控他,放两人不管,定然酿成大祸!” 玉铃儿皱眉,还想说什么,而一直倒在血泊中的红衣剑灵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玉铃儿一看到他颈侧的刺青,就明白了“恢复力量”是怎么一回事。剑灵摆了摆手,制止了她将要出口的话,对重渊说道: “你如果放过厌夜,我就和你走。” 重渊点了点头,脸上倒是没有了之前那一直挂在唇边的诡异的笑意。而沈厌夜却不干了:“沈莲,你不可以——!!” 重渊并未等他将话说完,掌心魔气一吐,直接打在沈厌夜的胸口。黑衣剑修的身体飞出了十数丈,倒在了地上。沈莲刚刚要去护他,却不料重渊再次以火狱莲蕊的根须控制他,故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厌夜倒在原地,然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不必担心,只是让他安静一会,一时半会死不了。”重渊冷冷道,“本座现在心烦意乱,如果他再来阻挠,本座万一下手没轻没重,死了可怎么办。” 沈莲并没有理会重渊的话语,只是看了沈厌夜最后一眼,在他的身边落了一个防护的结界。然后他脱下了染血的长袍,裹在了衣不蔽体的玉铃儿的身上。 “……谢谢你。” 女子轻轻笑了笑。而重渊冷哼了一声,一个巨大的黑色阵图在三人脚下展开。阵图消失的时候,三人的身影也无影无踪。而沈厌夜倒在地上,身下汇聚成了一个血泊。 第四十九章 在沈厌夜与沈莲对战重渊的时候,青玉剑灵遵照太乙剑宗之主的指示,先将月灵幻石带来了百花山后才发现,百花山已经派了人去支援目前被四面楚歌的太乙剑宗。只是,助战的人并不多,只有数百个高阶弟子,由魅雨的姐姐、百花山的另一位香主魅云带领,因为她们的宗主情况危急,其他的香主不敢离开。 青玉剑灵听过花蝴蝶和陆欺霜的故事,本来就对这个看似轻佻不羁,实则用情至深、亦是为情所伤的女子心怀同情。此刻有感于百花山危急时刻伸出援手的情谊,决心救助花蝴蝶。她本是沉在净天池底的天剑,吸收了净天池的无上灵蕴,正适合帮人洗去体内的魔气。 她将月灵幻石的灵力导入了花蝴蝶的体内,果然如沈厌夜所说的一般,花蝴蝶的状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了过来。到底是个渡劫期的修士,她的身体回复的极快,几乎是在魔气被完全逼出身体的时候,神智就已经清醒。青玉剑灵将沈厌夜已经突破渡劫期、并和沈莲去捉拿叛门弟子凤兮的事情告诉了百花山主。 听到沈厌夜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将境界提升至此,百花山诸人唏嘘不已,都说等沈厌夜带沈莲回归太乙剑宗之时,那些围在太乙剑宗周围的虾兵蟹将便要如同瓮中之鳖。花蝴蝶虽然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她还是派了与沈厌夜相识的香主魅雨前去胤国的帝宫看一看——不为什么别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万一凤兮带玉铃儿回胤国的事情只是重渊引你们上钩的幌子呢。”百花山主如是说道。 …………………… 此刻已是黄昏,奉了山主命令的紫衣女子下了法器,落在胤国宣明殿前之时,立刻惊在当场! 汉白玉雕琢而成的广场已经面目全非,随处可以看见巨大的坑洞和沟壑。那些坑洞像是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砸在地上留下的陨坑一般;而那些沟壑则像是剑气、灵力划过的痕迹,有深有浅,横七竖八,看上去一片狼藉。而不远处的宣明殿之中则飘散着浓烈而腥臭的血的味道,尸体堆积在一起,血流满了地面,将鲜红的地毯浸得更加殷红。更有许多的血迹已经顺着殿门而蜿蜒出来,向前流淌,渗入那些坑洞和沟壑! 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这一个事实——这里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打斗,还有屠杀。而那场战斗太过血腥和残忍,导致这里一片尸山血海,而那些凡人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怕是被吓破了胆,因此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打扫现场! 一丝不好的预感蔓延上了魅雨的心头。她的目光逡巡全场,几乎是下一刻,就发现了倒在地上的黑衣剑修! “沈宗主?!!” 魅雨失声地叫了一声,立刻飞身上前落在沈厌夜面前,却立刻捂住了嘴——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位清冷如水、修为卓越的年轻剑修,居然会受这样重的伤口—— 沈厌夜侧身倒在地上,身下的血泊像一个红色的湖泊。束发的玉冠已经碎裂,数个玉片的残渣像是尖锐的针一样扎在剑修俊俏的侧脸上。原本被挽起的长发早已铺散开来,浸泡在血泊里,像是黑色的藻荇一样无助地飘荡着。裸露在外的白皙颈项上,赫然是一个深长的口子,好在已经结痂,否则沈厌夜此刻定然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沈宗主!……嗯?!这是……” 魅雨刚刚对他伸出手去,然而指尖却碰到一个无形的屏障。下一个瞬间,一个淡淡的暗红色虚影闪动着。那是一个屏障,结界的外围有火红色的灵力流动。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下,显得格外瑰丽。 那些流动的灵力蜿蜒前行,像极了劫火剑灵颧骨上的刺青,而魅雨也一下子想起了这位对沈厌夜死心塌地的剑灵。然后,她发现了另外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黑衣剑修的身边,并没有劫火剑! 魅雨按下心中升起的不安,开始尝试隔着结界对沈厌夜使用治疗法术,果不其然被结界隔开。她又开始用各种方法破坏那结界,但是都失败了。无论她用怎样强劲的法术攻击结界,那姐姐巍然不动,连一丝丝裂痕都未曾生出。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立下结界的人,功力高她十数倍乃至数十倍! “这可怎么办……” 魅雨凝重地望着躺在血泊中的沈厌夜。散乱黑色的长发盖住了那双清冷而锐利的眼睛,让他看上去少了一份孤冷,却多了一丝符合他年龄的无助。对于修为高深的人来说,他们外表的年龄可以停留在他们想要停留的时候。要不是知道实情,认谁都不会相信这个渡劫期的修士,今年还未及弱冠! …… 就在魅雨思索着救人之法的时候,为日驾车的日神羲和已经落在了地平线以下。在她收敛起最后一抹余晖时,炼银一般的月光从苍穹之上落下,照耀在不省人事的沈厌夜的身上。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银色的光芒似带着强大无匹的灵力,渗入了他的伤口。魅雨震惊地看着他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痂、愈合;而他颈项上那道深长的伤口也愈合了。渐渐地,他身下那一滩暗红色的血水逐渐变得透明,仿佛那些流逝的血液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最后,就连他衣服上的血迹都消失了。若不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撕裂的口子,根本让人想不到躺在她面前的人刚才几乎是奄奄一息! 魅雨似有所感,抬头望着天极之上的孤月。很快地,那些白色的月光渐渐变得更加明亮了些,甚至有些刺眼了。在她的面前,月光凝聚成了一个男子的形状。那男子眉如新月,眼如落星,而眉间的云纹,居然与沈厌夜如出一辙! “您是……” 那男子挑起唇角冲她笑了笑,然后摆了摆手,随手就解开了那道她用尽全力也无可奈何的屏障! “虽然之前说过,有月光的地方,你就不会受伤,但是才一天不到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真是不让你爹我省心。虽然不一定要亲自来救你,但是看你被重渊欺负成这样……啧,真是让人心疼。” 沈如夜喃喃地说着,然后伸手抱起了沈如夜。黑衣剑修的伤势虽然恢复了,却没有清醒过来,他的脸颊因为沈如夜手臂的力度而向他父亲的肩膀歪去。而这样毫不设防的模样也让月神露出了一个笑意——显然被儿子如此依靠还是第一次,尽管现在的沈厌夜根本没有任何清醒的意识。 魅雨没有听见这个男人说了什么,她已经失语了。从这个墨蓝色长袍的男子身上不断散发的灵力精纯而强大,又磅礴恍若排山倒海。哪有任何一个凡人修士能具有这样的法力——不,她见过几位渡过天劫后,在人间短暂停留的人,即使是他们的灵力,和这个男人比起来,简直是微不足道! “您……您是……” 接下来的话她并没有再说出口,因为她的思绪混乱的很。他借着月华化形,身具浩如烟海的灵力,解开那强大的结界不过举手之劳。这个男人的身份必然是上界的仙神,但是他所司何职,她却不敢妄加猜测,否则便是对神灵的不敬! “我叫沈如夜。” 沈如夜这个名字,与沈厌夜太过接近,而两人的眉目仔细看来,有些许的相似。更何况,沈厌夜眉间的云纹,和他额上的刺青如出一辙。两人的关系并不难猜! “沈……大人。我叫魅雨,是百花山的香主之一。” “不必如此诚惶诚恐,百花山的女子。”沈如夜微微一哂。 “是……”魅雨定了定神,道,“我奉了我家山主的命令,来救沈宗主。” “花蝴蝶……?她的身体如何了?” 沈如夜轻轻皱眉。清晨他自鸿蒙观天镜中窥见青玉剑灵将月灵幻石带去百花山后,便把目光集中在了沈厌夜身上。见他和重渊的交锋险象环生,后来玉铃儿前来解围,沈莲被抓走后,他一直心急如焚,好不容易挨到了日落月升,故而一直没有关注花蝴蝶的情况。 “……山主已经恢复过来,只需调养。”她如是说着,但是又害怕这位仙人不悦。毕竟他是沈厌夜的父亲,那么就是陆欺霜的丈夫;而花蝴蝶……理应是她的情敌。 沈如夜沉默了片刻,对魅雨道:“厌夜的身体为月光庇佑,但是月光亦只能让他的伤口愈合,却治不了失血过多,故而他的身体还需要调养。所以——” “啊,这正是山主的意思。”没等沈如夜说完,魅雨便道,“山主说了,如果发现沈宗主有任何意外,便将他带回百花山,我百花山自当全力救治他。” 沈如夜本来想说他决定立刻将沈厌夜送回太乙剑宗,但是听到魅雨如此回答,他登时改变了主意:“劳烦魅雨姑娘和花山主了。” 魅雨忙道:“沈宗主与我家山主交好,又对山主有恩,故而他是百花山的恩人,谈不上劳烦不劳烦的。” “如此甚好,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 “带我去百花山,见见你家山主,我很久没有和她叙旧了。” “这……能问问您为何要见我家山主吗。”魅雨有些艰难道。他们两个是情敌,万一这位仙人是来报复的,那可如何是好! 而沈如夜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她的想法了,于是说道:“只是想看看她,我不会伤害她。” “……嗯,那好的。” 沈如夜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才放开手去,忽然击掌。下一个瞬间,三人的身影陡然消失在原地,等到魅雨只感到眼前一阵恍惚,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已经是百花山熟悉的山门了。 …………………… 此时此刻,天穹之上。 身着五帝之服的女子手持银丝编成的缰绳,引导着月亮的轨迹,在苍穹之上行走着。列星在她身边闪耀,凌冽的夜风吹起她的长发,而女子眉目不悦地注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想起望朔把缰绳交给她时,信誓旦旦地保证向自己保证:在看看他儿子后,他就立刻回来为月驾车……但是他果然食言了!! ——啊啊啊,好可恶!虽然早就知道她那弟弟说话没个准,成天吊儿郎当,调戏女仙不说,还成天想着下凡玩耍,真是让她这个姐姐操碎了心啊! ——但是每次看到望朔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无论是不是装的,她都根本无法拒绝啊怎么破! “望朔,下次我再也不会偷偷替你隐瞒陛下,帮助你溜到凡间了!” 尽管这么说着,日神羲和还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月亮按着时辰的变迁移动着。她得特别小心,以防天帝陛下看出端倪,再把她那个吊儿郎当的弟弟关禁闭……哦!这次还要连着她一起受罚! 第五十章 沈厌夜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不,说是床榻也不尽然,因为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床帐或者屋顶,而是一轮皓月,在云雾的包裹下,洒下浅浅淡淡的光。他现在躺的地方在室外,周围树影横斜,在夜风中轻轻摆动着。有不知名的花朵在模糊的光芒下伸展了枝叶,散发出阵阵清幽的香气。 沈厌夜试探性地动了动身子,惊讶地发现那些伤口居然并不疼痛了!他赶紧伸出手摸了摸颈子,触手的肌肤一片光滑,根本不像受过伤! ——怎么回事?! 刚刚从昏迷中苏醒,沈厌夜的思维还不太清晰,故而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父亲曾经许诺用月光庇佑他。忽而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的交谈,两人的声音他都熟悉的很。那男子就是他的父亲沈厌夜,而那女子……分明就是他一直担心的花蝴蝶! “蝶姨——?!” 刚刚苏醒的人嗓子十分的干涸,故而他的声线也十分沙哑,却还是引起了在不远处的彩亭里交谈的两人。两人立刻赶来,而花蝴蝶托起了他的身体,惊喜道: “厌夜,你没事了?!” 沈厌夜望着她的脸。在看到那张沉鱼落雁的容颜终于又恢复了血色,不再像不久前那般面如死灰后,沈厌夜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他伸出手拍了拍花蝴蝶的手腕,声音沙哑道:“蝶姨,你没事了?” 花蝴蝶点了点头,然后又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厌夜,你居然受了那么重的伤……要不是望朔那家伙,你可能就……” 花蝴蝶提起了望朔的名字,沈厌夜才终于想起了被自己暂时性遗忘的父亲。只见沈如夜坐在他的榻边,右手的食指卷着垂落到胸前的一缕长发把玩着,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吊儿郎当的笑容,顿时道:“你不是说你最近不能下凡了么!” “怎么,对‘蝶姨’那么亲热,对你爹我就这种态度?”沈如夜佯装生气,然后“怒斥”花蝴蝶,“你当年抢走了我的老婆,现在居然还要抢我儿子?!” 对于情敌的指责,花蝴蝶毫不留情地反击道:“分明是你从我这里把欺霜抢走的,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怎么说话呢!”沈如夜眉梢一挑,“我好歹是天上的月神,信不信我一个不爽把你轰成渣!” “你枉顾天条,多次私自下凡,结果这次还忽悠羲和殿下帮你驾车,你这个月神当的一点都不称职!” …… 沈如夜和花蝴蝶“吵”的很带劲,而沈厌夜也从他们的“争吵”中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是望朔把自己救下,带去百花山见花蝴蝶的;又比如沈如夜逼迫自己的姐姐帮他打掩护,偷偷溜下凡尘。但是两人也只是开开玩笑,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这让沈厌夜十分莫名其妙。在黑衣剑修的世界观里,两人身为情敌,就算不一见面就大打出手,也该相看两相厌,这友好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虽然心中十分不解,但是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讨论沈如夜、陆欺霜、花蝴蝶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的好时机。更何况,沈如夜为了他不惜违反天条也要下界,这让沈厌夜十分感动。他在和父亲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后,沈厌夜如实地说出了心中的顾虑。 “父亲,蝶姨。”沈厌夜神色黯然道,“沈莲和铃儿都被重渊带走了。” 在沈厌夜苏醒前,花蝴蝶已经从沈如夜那里得知了一切的始末,包括玉铃儿的真实身份。想起那个身世堪怜的姑娘,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大概不知道吧,重渊对如意还是有些情义在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会虐待铃儿姑娘。” “重渊需要铃儿姑娘的原因,是因为她是律法天君的女儿,而她的血可以打开寒冰雪狱。呵……”沈如夜忽然笑了笑,“天帝陛下听到这个消息可是很惊讶,立刻派了仙卿去镇守寒冰雪狱的出口。所以,铃儿姑娘既然如此重要,重渊大概暂时不会对她做什么。” 沈厌夜也不是不知道玉铃儿暂时还算安全,但是他也担心另外一个人:“重渊带走了沈莲。他……他还能用火狱莲蕊的根须控制沈莲的行动……。我想重渊大概现在不会对沈莲下毒手——毕竟沈莲能够牵制我,甚至还能像铃儿一样,作为引我上钩的诱饵。只是……沈莲和他现在已恩断义绝,他若折磨沈莲……” “劫火剑灵么……。”沈如夜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很担心他,但是担心并没有用。你无法踏足魔界,因此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什么?” “三百年前,重渊擒得欺霜和如意,曾经打算将两人掳去狱谷之中的刑天阵,欲意以如意的血脉开启寒冰雪狱,然后抽取欺霜的力量,攻打仙界。如今,铃儿姑娘为他所擒,他肯定还会来找你的。……不,也许他会等你去刑天阵找他。毕竟在他看来,只要有沈莲在,你会自投罗网的。” “可是……”沈厌夜低声道,“我的修为……对上重渊,完全没有胜算。” 听到他说出如此丧气的话,花蝴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在一夜之内连续突破两个境界,就是当年的欺霜都做不到,怎么能现在对自己如此没信心?你现在才刚刚突破渡劫期,只要你将修为提升到渡劫期的晚期,离登仙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重渊便不得不忌惮你了。” 然而沈如夜却皱眉道:“厌夜是剑修,没有了兵器,实力会大打折扣的……花蝴蝶,你百花山可有什么名剑,能供厌夜使用?” “这倒是难为我了,我百花山的弟子修媚术,多是丹修。”而丹修的武器并不是刀枪剑戟这般可以直接用来与人厮杀的兵器。她们使用的,多是彩带、拂尘、羽扇,若让百花山主立刻就拿出一柄绝世名剑,怕是不可能。 “有了!”沈如夜忽然福至心灵,他一击掌,“我们去凌霄剑派抢吧!或者……我再到仙界去偷一把?” 话音一落,花蝴蝶就无语地看着他,目光中的鄙视毫无遮拦,大概的意思就是:你身为月神,怎么尽干一些鸡鸣狗盗、掩人耳目之事?!虽然她是不反对去凌霄剑派偷东西啦…… “不必了。”沈厌夜道,“凌霄剑派的剑都是凡铁。若和重渊打斗,估计没过几个回合就要被卷刃了。至于上仙天偷盗兵器……这还是算了,太冒险。更何况,父亲您曾经从天界带下凡间的那把剑,应当还在太乙剑宗呢吧……?” “……你说的是……”沈如夜眯起了眼睛。 “呵,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愿意助我的。”沈厌夜轻轻笑了笑,“雪魂剑灵……她,应该还被留在试剑窟呢吧?” …………………… 想要得到雪魂剑灵的帮助,就要去试剑窟,而太乙剑宗现在已为凌霄剑派等门派所包围。然而,对于现在的沈厌夜来说,这些拦路虎不过是虾兵蟹将。他请求他的父亲立刻回到仙界,防止天帝发现为月驾车的人不是月神望朔而是他的姐姐羲和。沈如夜虽然百般不情愿,但好歹明白轻重缓急。于是在沈厌夜再三叮嘱他最近不要随意下凡、以免引起天帝注意之后,沈如夜的身影化作一道明亮的月光,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沈厌夜站起身来,落在肩膀上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而垂落下来,沈厌夜将他们随意地挽在脑后。见他长发散乱,巧手的女子便以指代梳,替他梳起了长发。花蝴蝶的动作十分轻柔,又带着怜爱,像是一个长辈一般。沈厌夜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在女修取下自己发件一支墨玉簪子,将他的长发松松挽起,又替他取来外衣和长袍,为他束起腰带后,以指代笔,在空气中凌空划出了一个椭圆形。 但见那椭圆形内的空气微微晃动了一下,旋即凝成了一个反光的表面。女子又捧起了矮桌上的烛火,端在了沈厌夜面前。 法力凝结而成的明镜里,的身影高挑而挺拔,但是腰线有些窄,这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纤细。那镜子里的黑衣人目光平静无波,又幽深之极,像是浣墨池中被笔墨染黑的水。一双眉恍若柳叶一般纤细,上挑的眉梢却显得锋利如剑,让那双沉然的眸子也带上了几分锐利质询的味道。只是,他并未如同寻常一般头戴玉冠,将长发束起。与之相反的,丝缎般的黑色长发柔顺地顺着他的肩膀滑落,仅仅有一部分被挽起在脑后,多出几分随性不羁的味道。 端着烛火的女子望着镜中之人,一瞬间居然有些回不过神。她不会告诉沈厌夜,在为他束发之时,她存了私心。在她的记忆中,太乙剑宗的上代宗主长发如夜,凤眼如墨。她始终不会忘记她与她初见之时,白衣女子黑发飞扬,衣衫翩跹。仅此一眼,便是她心中最美好的风景。 ——那一心追求大道、断情绝爱的女子,若转生为男子,相貌大概和眼前的人无二吧? 想起陆欺霜,她又想起了刚才那个乘月而去的、身居高位的神祗。她曾经的确恨过他入骨,以为他抢走了她的情人,但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她渐渐地明白,是她错了。没有任何人能动摇陆欺霜的心智,在她的眼里,自己和望朔并无不同。她并不爱自己或者望朔,充其量只是相知。自己并没有输给那个为月驾车的仙人,因为这个情局里,陆欺霜未曾爱过任何人,所以从来都不会有赢家。 ……她和望朔,本来就是同病相怜的两人。 “蝶姨。”她正在愣神的时候,镜子中的人侧过脸去,向她微微一笑,“我要回太乙剑宗了。” 花蝴蝶愣了愣:“现在?你的身体才刚刚恢复……” “是的。”沈厌夜看向那在云朵里若隐若现的月亮。不知为何——今夜的云朵似乎格外厚重,“我歇息的已经够久了,而黎明很快就会到来。太乙剑宗被人围困,我作为宗主,倘若在这里自享安逸,岂对得起那些枉死的弟子?” 说到那些死去的一千名弟子时,沈厌夜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色,像是流转在剑刃之上的寒芒。花蝴蝶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忽然笑道:“好啊,只是,能不能把蝶姨也带去呢?” 女修的好意让犀利的眉再次放缓了弧度。沈厌夜温和地看着她,道:“您才该是要好好休息。您刚刚摆脱了魔气,身体现在应该还很虚吧?” “厌夜,就算是我的私心,也请你不要拒绝。”花蝴蝶有些失神地望着他的眸子,“三百年前,为从来未与欺霜并肩作战过。如今……你能否满足蝶姨一个愿望,和我并肩战斗一番?” 沈厌夜望着那双被水光润泽的眸子,忽然露出了一个笑。 “啊,好的,蝶姨。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 在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厚重的云朵慢慢散开,第一缕橙黄色的曙光洒向了大地,落在了太乙剑宗的山门前,横七竖八的尸体上,亦落在了伫立于山门之前的两人身上。 黑衣的男修和紫衣的女修,他们的身上沾满了血迹。在最后一个敌人倒在他们的面前时,女修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想要擦去已经将自己的视线染红的鲜血,却只在美艳的脸上留下更多的血痕。 而男修的样子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不,比起身为丹修、擅长远程攻击敌人的女子,他的法术更加具有攻击性,身上亦是沾染着更多人的鲜血。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夜,除了掌门和几个修为高深的长老逃掉了,围攻太乙剑宗的修士们尽数被两人练手屠戮殆尽。 两人都是渡劫期的修士,半只脚已经迈入了天仙之列。镇守于此的那些四大门派的弟子都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然而对上这两人,竟然毫无反抗之力。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开始了单方面的屠杀。上古以来,丹修和剑修本就相辅相成,更不乏有剑修丹修结为道侣、互相扶持之事。两人的配合本来就是天衣无缝,更何况他们拥有令寻常人望尘莫及的功力! “厌夜,你太可怕了……”花蝴蝶喃喃道,“还好为早早命令魅云带领百花山的弟子撤退,否则倘若被你误伤……” “蝶姨过奖了。”沈厌夜的气息依旧有些不稳。虽然是打杀一些虾兵蟹将,但是对方的人数亦让他有些许的疲劳,“我相信……在我的攻击下,你的结界定能护你的弟子们周全……” 沈厌夜回答完毕,两人同时大笑了起来,声音在这空旷的清晨显得分外明显。花蝴蝶上前两步,捂着胸口重重地喘了几口气,道:“虽然爽快,但是……不行了……真是累死我了……” “谁叫蝶姨你重伤初愈,就出来杀人……” “臭小子……你不也是吗……”花蝴蝶咳了两声,然后笑道,“只是,厌夜,你不觉得奇怪吗……” 被花蝴蝶这么一说,被战意侵袭的头脑才终于冷静了一下。沈厌夜伸出手抹了抹脸,才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两人在这里打斗了这么久,太乙剑宗居然没有人出来相助?! “厌夜,你们太乙剑宗的人呢?”花蝴蝶眯起眼睛,看向太乙剑宗的山门,“该不会是吓得不敢出来了吧?据我所知,太乙剑宗可不会收那些畏首畏尾的弟子啊。” “……蝶姨,我们进去看看。” 第五十一章 太乙剑宗的登云阶为白玉雕砌,高约千丈,远远看去恍若一条蜿蜒的素色绸带缠绕在碧绿的山体上。一直以来,太乙剑宗都将攀登登云阶作为招收弟子的第一道试炼关卡。而沈厌夜与花蝴蝶身为渡劫期的修士,自然无需如那些想来求的长生之道的人一般,以双足丈量这千丈的距离。只是两人御风而上,却见这白色的石阶血色般般,触目惊心! 从上往下看去,并未见到任何一个太乙剑宗的弟子,宁静得让人感到诡异。沈厌夜和花蝴蝶落在了太乙剑宗的主峰明心峰上,抬脚刚刚要迈过明心殿的殿门,一柄长剑却倏然钉在了他的脚下,然后一个身着玄云道袍的男人从大殿的一角飞身上前,摆出了攻击的姿势。等到看清了来人之后,他神色一喜,登时整理衣襟跪倒在地: “宗……宗主?!!” 他的声音十分激动,像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中后,陡然发现了一丝希望。随着他的呼喊,殿内又闪现出了数十个人的身影。这些人,沈厌夜都认识——他们都是门内、客居长老的亲传弟子,亦是整个宗门的核心。诸人见到沈厌夜,无不感动,遂全体单膝跪下,声音响彻大殿—— “恭迎宗主回山!!!” 花蝴蝶似乎很满意沈厌夜有如此威信,故而露出了一丝丝的笑容。沈厌夜示意他们起身,刚要迈进大殿,却又一次被众人阻止了! “宗主,不可!”为首的那人——眀渊长老的大弟子楚离摇头道,“明心殿已经被下了结界……进来容易,却再也出不去了!” 似乎是要证明他的话一般,楚离伸出了手,但是手指却被凭空阻挡住,像是有一道透明的琉璃横在他的面前。沈厌夜脸色一暗,刚要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身边的百花山主已经看出了端倪。 “‘殁影’,”她说,“是魔主重渊开创的法术。当年欺霜与重渊打斗,重渊眼看就要落败,便以殁影结界将两人包围。重渊自是能够逃脱他自己的法术,而欺霜却被困住,所以才被擒回魔界。” 一面说着,她的目光凝视着被结界阻隔的诸人,神色凝重道:“殁影结界是墨纹玄玉之精所化,坚硬无匹,纵是仙神依旧无法攻破,更遑论我们。想要将你们从结界中就出来……就只有从你们脚下、未被结界覆盖的大地入手。只是这样的话……整个明心峰就要被拆掉了。” 刚才沈厌夜已向大家简略介绍了花蝴蝶此行的来意,故而大家都对她报以感激的目光。楚离听闻她这么说,摇了摇头,道:“昔年,我太乙剑宗创派始祖摇光仙君见此处地脉汇聚,故而取乾陵峰为居所,取明心峰为道场,传至我辈,已是整整九千载。花山主的大恩大德,我等铭记在心,只是弟子斗胆请求宗主与花山主,万万不可舍小取大,为了我等的性命,毁掉明心峰!” 看着他们身陷囹圄,沈厌夜也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大家没有出来助战——这毕竟也怪不得他们。沈厌夜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了一圈,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重渊为何要将你们囚禁起来?这里怎么只有你们?无极长老、清风长老他们呢?” 说起这个,大家脸上都闪过一丝酸涩之色。楚离先是向他说明了华兮凤叛变、四大门派攻山、玉铃儿被掳走之事,然后又道: “青玉姑娘将月灵幻石从去百花山后,立刻回到了太乙剑宗,却不了重渊亦是跟来。他掳走了清风仙君、无极长老还有师父他们……却将我等关在此地,并扬言其他门派将在一日之内攻上山门。到时我等身陷桎梏,无法离开明心殿,有如瓮中之鳖,只能做困兽之斗!” 沈厌夜安慰了他们两句,然后问道:“只有你们?你们的师弟师妹们呢?”他说的是那些法力低微的普通弟子。 此时此刻,一直站在他身边一个个子中等的男弟子接过了他的话,是华明长老的弟子玄云:“在宗门被攻破之时,我们已将师弟师妹们带到了日曦谷和月栖山后的秘境躲藏。” 沈厌夜点了点头——那秘境他也知道,是初级弟子锻炼心智时去的地方,秘境开启的方法掌握在宗主和几位长老手中。只是……无极长老等人已被掳走。若重渊对其言行折磨,逼问开启秘境的方法…… “厌夜,不用担心。”花蝴蝶说,“重渊和那些初级弟子们没有仇怨,应该不会想尽办法去杀他们。” “……”沈厌夜何曾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想起那个唇畔噙着一丝冷笑、邪魅惑人、反复无常的魔主,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寒了一下。 …… 就在两人谈话的当口,楚离打量着沈厌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和身后的同门们对视了一眼,在大家的目光中看出了相同的疑惑——沈厌夜的腰间竟然没有挂着那柄嗜血的妖剑。那一向与他们宗主形影不离的劫火剑之灵,如今在何方?! 许多不好的念头在主人心里升起。虽然大家终究没有问出口,但是脸上的神色却显了个分明。沈厌夜看了看花蝴蝶,又看了看诸多门人弟子。虽然此时此刻他非常不想谈论这个问题,但是倘若自己不说,诸多弟子许是会怀疑自己是他人假扮。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 “沈莲被魔主重渊掳走了。” 诸人闻言大惊失色——如今的魔主又一次拥有了劫火妖剑,而那位唯一可以阻拦他的一线生机,却也早在二十年前飞升天界! “宗主!!!”楚离的声音都有些打颤。但是很快地,大家都恢复了平静,而楚离向他抱拳。 “宗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厌夜轻声道:“杀了重渊。但是在这之前,先要让你们脱险。” “不可,这明心殿是——” “呵,如若不毁掉明心殿,你们只是活动的靶子。你们认为……自己的性命,还不如一座房子、一个建筑?若是大逆不道、不敬师祖之罪,让我沈厌夜一力承担便是!” 寒冷的光芒在深潭水一般的眸子中一闪而过,顷刻间罡风骤起,风杀石断,大地亦是剧烈地震颤了起来!在明心殿竣工后,摇光仙君曾已仙法加护大殿,使其栋梁万年不腐。只是如今,随着大地越来越剧烈的摇撼,那些为法术所加持的建筑亦是露出了嘎吱嘎吱的脆响。忽然间,沈厌夜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拖拽着玄色的影子消失在天际。众人只觉心惊胆战,下一个瞬间,雕栏彩柱轰然断裂,明心殿瞬间便是要倾颓! 紫衣的女修张开结界将惊魂未定的太乙剑宗弟子们护住,同时惊愕地看向了悬停在半空中的身影。但见他迎风而立,长发和黑衣肆意飞舞。即使看不清他的脸,诸人也感到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压迫,几乎让他们无法直起身来!! 黑色的眸子中森冷一片,便是天上的寒冰雪狱,也无这样的阴寒!但见他忽然举起了手,合拢了右手双指,直指天际,像是在质问苍天。他手中已无兵刃,然而整个人却散发着锐不可当的气息。霎时间,剑意万千,黑衣剑修冷然挥手!但见冰雪的寒光陡然大盛,照亮了诸人的视野! 霎那间,白色的剑光斩下,天地为之色变。剑光没入了明心峰的山体,将顶峰整个削下!在一片风浪之中,花蝴蝶以法术护持他们安然无虞,等到风浪渐平之后,山峰已然被滔天的剑意削平!大家心有余悸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陡然间,崖底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当是那明心殿和主峰的峰顶一道,重重地砸在了平地之上! 诸弟子皆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尽管得救了,但是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刚才那惊天一剑,比起当年的陆宗主已是不遑多让,非半身已入仙道者不可为之! “渡劫期……”大家面面相觑。明明才相别不到几日,居然连续突破了两个境界!这样逆天的资质,就算是九天之上的神仙也要自愧不如!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人会认为他无法实现那句“杀了重渊”的誓言! 沈厌夜缓缓落在地上,被风吹动的衣袍重新安稳地垂了下来,只是眼中依旧有凛然战意。他走到了楚离面前,对他说道:“楚离,不要担心,我会替救出你们的师父,为枉死的同门报仇。” “宗主……” 刚才挥出惊天一剑的手此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楚离只感到一阵不真实。明明他们的宗主也是个凡人,修为的进展却如此逆天。这样一个人,如今站在他的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却让他感到一阵不真实…… “各位,对不起,我想我不得不毁了明心殿。”对上大家的目光,沈厌夜似乎有些抱歉,但是目光坚定,“无论何时,你们的性命都远比任何一个建筑、任何一件法宝重要。虽然誓死守卫师门传承之物的确值得赞扬,但是若这师门之物可有可无,充其量不过是师祖留下来的东西,请你们一定要吝惜自己的性命。”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低:“毕竟……我太乙剑宗已经死去了太多人……” 在场众人全部愣住了。一直以来,他们都被教导着要拼尽一切守卫师门的一点一滴。倘若有师门之物被夺走,就算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东西,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寻回,否则便是不忠不孝。而如今他们的宗主居然告诉他们……他们的生命更为重要? 大家的心里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沈厌夜又道:“各位,太乙剑宗蒙此大难,我做为宗主难辞其咎。沈厌夜不敢请求各位的宽恕,只希望大家能够暂时不计前嫌,与我一道撑起宗门,维持一切事务的运作。我们的长老们都已经被劫走,初级弟子们又法力低微。故而我们门派内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你们了。” “宗主,您并没有做错什么——” 沈厌夜打断了玄云的话,道:“现在并不是议论孰是孰非的时候。我只问你们一句,可否愿意暂时接替尔等师尊之职,维系宗门运转?” 诸人再无多言,整齐划一,单膝跪地:“谨遵宗主命令!” 第五十二章 “厌夜,不要怪蝶姨把你弄成这样……”花蝴蝶低声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雪魂剑灵心甘情愿地助你。” 沈厌夜闻言,侧眼看了眼和自己并肩行走的紫衣女子。此时两人已经洗净了满身的血污,女子面如春花,眼如圆杏,娥眉弯弯,领如蝤蛴,一身紫色薄纱,酥胸和皓腕若隐若现,分外引人遐思。但是此时此刻,她的神色却十分凝重,让一直把心思放在担心沈莲的境况的沈厌夜回过了神来。 “蝶姨,此句怎解?” 说实在的,沈厌夜只知道雪魂剑是陆欺霜的佩剑,除此之外还真的对雪魂剑灵没有任何印象。当初他进试剑窟的时候,所有的兵器都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任何一把剑化出剑灵。除了劫火剑,他唯一还算有点印象的就是那一开始被他选中,却最终引导他解开封印、取得劫火剑的蓝色长剑。 “你之前觉得雪魂剑灵肯定会帮助你……其实,可能不尽然。雪魂剑孤傲冷清,除了欺霜,不会愿意为第二人御使。”花蝴蝶叹道,“尽管在前任主人飞升后,被留在试剑窟的兵器会选择下一个主人。但是雪魂剑灵她……” “……” 今日他沐浴更衣完毕,花蝴蝶替他梳头,然后又把他的发式弄成了之前那样,一些长发被挽在脑后,更多的则是松松地垂下,之后又用了之前那根簪子将他的发簪起。 外表而已,沈厌夜并没有反对。而且,平心而论,这个发型比之前要省时多了。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一些年长的弟子都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虽然不是什么猎奇的神色,但是沈厌夜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沈厌夜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很快就想起了已经飞升仙天的太乙剑宗上代宗主,他的母亲。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注意太多;而如今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眉目,实在是像极了画像上那个白衣翩跹的女子。 “即使我的容颜和母亲再是相似,依旧不会有人觉得我和她是同一个人。”沈厌夜说道。 “是……的确不会。只是,你只要变得和她像一些,雪魂剑灵便不会拒绝你的。毕竟……剑虽为铁,但是剑灵……拥有人心。” ——剑灵,拥有人心。 这句话让沈厌夜的心抽痛了一下,再次让他想起了那个红衣的剑灵。他闭上眼睛能看到他的笑,伸出手仿佛还能触碰到他的脸。沈莲被抓走了,他能预想到重渊可能用怎样残酷的刑罚折磨他。每每想到沈莲,他的心就会忽然抽痛起来! ——不,这些都不是他应该想的,因为他越担心,内息就越紊乱,这对修仙之人来说是大大的忌讳。他现在要做的,是摒弃杂念,获取雪魂剑的认可和帮助,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完完全全参悟《天阴凝寒诀》,将功力提升到离引动天劫仅差一步之遥之时,他才有可能胜过重渊! 沈如夜曾经说过,他的天劫就是这场浩劫,而这场浩劫始于重渊,故而在打败重渊之前,他定是无法飞升。这也就说明,在打败重渊之前,他的功力所能提升到的极限,便是离登仙仅差一步之遥,否则再往前一步,就要引动九天雷劫。没有杀死重渊的自己无法成仙,故而他会在雷劫下丧生。 然而这也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便是他只要达到离登仙只差一步的境界,就有可能打败重渊。否则的话,一切都已成定局,他的父亲亦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他修炼。虽然沈厌夜自己内心亦有疑虑,但是事到如今,除了这么走下去,便再也没有出路了。 …… 各怀心思的两人很快便来到了试剑窟前,沈厌夜上前解开了封印,打开了试剑窟的门——解开封印之法,早在他继承宗主之位后,无极长老便传授予他。从洞口望去,只见试剑窟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没有阳光、没有花香、只有亘古的沉寂,还有鬼火一般幽蓝的荧石,默默地闪动着昏暗的光。 第一次来到试剑窟时,沈厌夜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如今再看这试剑窟的入口,他却只觉得一阵发寒。那些兵器,在短暂地与主人相处后,便被放置在这样亘古的静默之中。他想起了初见沈莲时,对方眼底的疲惫。因为对于所有的人来说,它们只是兵器。即使白玉引光、珠玉蒙尘,那也是没什么的——因为它们只是兵器,可以被封存,转让,可以被永久地……遗忘。 手肘处传来了温暖的触感,原是花蝴蝶察觉到他的情绪,捏了捏他的手肘表示安慰。沈厌夜回了她一个笑。花蝴蝶本来以为他要进去,却没想到男子只是定了定神,对着试剑窟的洞口说道: “诸位前辈,弟子乃太乙剑宗第十六代宗主沈厌夜。今日洞开试剑窟,非是为了新宗主继位而来,却是为了请求各位前辈出手相助。” 男子的声音并不大,却被他以传音的法术送至了试剑窟的最里端。他的声线依旧清冷沉然,但是却夹杂着十分的恭谨,仿佛与自己对话的是宗门的前辈,而不是被那些飞升了的掌门、长老们留下的刀枪剑戟! 而花蝴蝶则侧目相望——难道他想要找的,不仅是雪魂剑灵?!而且,如果他只是在洞口喊喊话,雪魂剑灵看不到他的容貌,肯定是不愿意露面的吧…… 但是旋即她便了悟!如今太乙剑宗元气受创,长老们尽数被囚禁,只剩下这几十个精英弟子,又怎可守护着偌大的山门。难道沈厌夜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借助这些灵兵之力,维护太乙剑宗的安宁?! “如今魔主重渊现世,煽动四大门派围攻我派,我派损失千余名弟子。同时,重渊囚禁我派长老、企图以律法天君之女开启寒冰雪狱,攻上仙天。又控制劫火剑灵,逼迫他为己所用。若不加阻拦,莫说太乙剑宗,人间天上亦要遭此横祸。” “沈厌夜作为太乙剑宗之主,竟未能在此危机关头保护宗门,于情于理皆是不容。倘若各位前辈不嫌弃,愿移动尊驾,离开试剑窟,助我一臂之力,弟子感此大恩,愿以一物与君交换。” 听他说到这里,众人纷纷疑惑地望了过去,不知沈厌夜要和这些剑灵刀魄交换什么。就他们的了解,这些兵器,纵然拥有灵魄,却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欲求。金银珠宝对他们来说毫无价值,仙丹灵药更是无法提高他们的修为。沈厌夜能与他们交换的……会是什么? “近五年前,弟子欲要继承宗主之位时,曾经来过试剑窟,取走了劫火剑,尔后与之深交,互引为知己。”沈厌夜的声音淡淡的,“他和任何一个人没有区别,开心的时候会笑,生气的时候会恼。他拥有人的感情,却一直以来都没有人类的身份,故而长年累月地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试剑窟,如同各位一般。” “倘若各位愿意相助,弟子愿意奉各位为我派先祖,以对待历任掌门、长老之礼对待各位;事成之后,弟子愿尊各位为我派长老。倘若各位不愿意相助,弟子亦以对待掌门、长老之礼相待,各位亦不必留在这暗无天日的试剑窟内。天下之大,名山大川,各位尽可以行走——只是,若各位有心相助重渊,便是沈厌夜、是我太乙剑宗的敌人了。” 话音落下,沈厌夜忽然后退一步,面对着漆黑的洞窟单膝跪地!对于一派之长来说,能让他屈膝下跪的,除了皇天后土,便只有他的师尊,以及先代的诸位掌门、诸位长老! 见宗主已经跪下,其他出于震惊之中的弟子也连忙跟着下跪,只有花蝴蝶一人伫立在沈厌夜的后方,凝视着漆黑的洞口。他们多少已经理解了宗主的用意,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尊那些剑灵刀魄为长老?! ……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试剑窟内渐渐传来了一些剑啸破风之音,然后数道颜色各异却同样瑰丽的光泽从黑暗深处浮现了出来,每一道光泽都是一件不同的兵器。率先冲破黑暗的是一把黑色的长剑,似乎是外面的天光太亮了,它一瞬间不能适应,竟是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悬停在沈厌夜的面前,仿佛是在打量他。 越来越多的兵器自试剑窟内飞出,多数是形态各异的长剑,亦有拂尘、古琴,林林总总已有廿余件。这些兵器都是难得一见的利器,有的还是上古神兵,即使它们有心收敛,散发的威压依旧让人觉得胸口憋闷。有些跪在后方、功力稍低的弟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却还是咬咬牙,维持住了身体的姿势! 那些兵器它们并未幻化出灵魄,亦是未曾开口讲话,只是静静地悬浮在空气中。有的四处游走,似乎是感叹于多年来的重见天日;有的停留在一些弟子们的身边,然后又静静地移开了。而更多的则是悬停在沈厌夜的身边,“注视”着那黑衣长发的青年男子,那个向他们许下承诺的人。 而花蝴蝶也打量着这些形态各异的兵器,眉头不由得挑了挑——她虽不知太乙剑宗的试剑窟内到底有多少兵器,但是她敢肯定它们没有尽数出来。因为她未在这些兵器中看到那柄让人观之难忘的冰蓝色长剑。 ——雪魂剑,未曾回应他的召唤。 第五十三章 那些兵器在周围悬停了不知多久。最后,那柄最先出现的漆黑长剑向沈厌夜的面前伸了伸。即使剑修低眉垂目,也依旧看见了它。 这是……在示意他抬头? 于是沈厌夜顺从地抬起眼来,目光落在了那柄黑色的长剑上。那把剑看上去和劫火剑有些相似,唯独上面的纹路不同。劫火剑的剑身上盘缠着妖异蔓生的火狱莲蕊,而这把剑的剑身较劫火剑稍微宽了一些,剑刃看上去通体皆黑,唯有在天光的照耀下,可以隐隐看见有墨色梅花的图案,古朴而庄重。 作为太乙剑宗的掌门,沈厌夜自然是认得这把剑的。它和劫火剑太相似了,无怪乎当日无极长老会将劫火剑错认成它。 “惜花剑……”沈厌夜微微一笑,对那长剑道,“弟子见过前辈。” “沈厌夜……” 惜花剑的剑身震颤了一下,一个墨色长袍的男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并非多么惊为天人的相貌,但是却意外地让人觉得赏心悦目。他的衣衫繁复却不华丽,衣角紧紧以暗纹装饰,只有在日光下才能隐约看到那细密繁琐的针脚,以及它们织就的、栩栩如生的桃花。 “我知道你。”惜花剑灵微笑地看着他,“主人的大弟子、陆欺霜的独子。情儿也对我提起过你。” 还不等沈厌夜疑惑他口中的“情儿”是谁,旁边那把剑刃透明、刃上有斑驳水色的长剑亦是化出了剑灵。那是一个温润美丽的女子,像是凡间柳岸风堤,撑起一柄纸伞的清雅佳人。对上了沈厌夜震惊的眼神,烟雨情微微一笑,有些歉疚道: “沈宗主,许久不见,请原谅我当初未曾化出剑灵与您相见。” “……”沈厌夜望着她,喃喃道,“如果烟雨情有剑灵……为什么当初在千机楼的时候……您……您要任他们摆布?”化作剑灵把他们收拾一顿就好了,怎么至于沦落为商品,为他人买卖?! “我当时被封印了。”女子敛去了脸上的微笑。她望了望周围的人,道,“还是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吧。沈总主,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呢?” “弟子知无不答。” 他恭谨的样子让烟雨情与惜花剑灵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周围的其他兵器亦发出鸣动之声,似乎是在交流着什么。烟雨情仔细观察着他的目光,发现他的恭谨姿态真的不是装出来的。沈厌夜虽然跪在地上,眼神却不卑不亢,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烟雨情和惜花剑灵,而是第十三代宗主楚灵珊和第十四代宗主孟惜年。 “你是怎么看待你的剑灵的?他对于你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 花蝴蝶站在一旁旁观着一切,听到烟雨情的问题,不由得担心地看了眼沈厌夜。烟雨情当着诸多剑灵刀魄的面问出了这个问题,摆明了就是在测沈厌夜是否真心。倘若沈厌夜回答不慎,虽不至于当场被围攻,怕是也要失去这些神兵利器了! ……怎样的,存在吗? 黑衣剑修神色清冷,却亦在拷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的确可以回答,“他是我的爱人”,只是这样的回答似乎诚意欠奉,亦没有什么说服力。于是他开始在脑中回忆着沈莲的一切,以及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平心而论,沈莲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只要是挡在他面前的事物,便会为劫火剑所斩断。况且,他满手罪孽——无论有何等理由托词,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是嗜血凶剑,为千夫所指。即使是自己,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内心亦是难掩惊恐。 但是,沈莲却拥有一颗所有人都不曾拥有的单纯的心,即使他的手上染满了鲜血。他一直在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为了只有人类才可能得到的温暖,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毁天灭地。这样的举动是不符合人世纲常的、极为自私之举。然而,沈厌夜却总是能从沈莲的身上,看到他自己最想变成的、却永远也无法变成的样子。 ——是啊,这就是他想要变强的原因。只要有了足够的力量,就不会再遭受歧视、压迫,就不会再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但是,所谓的歧视、压迫和待遇,都是来自他人的。他欲意参破天道的原因,就是让自己不会再因为任何问题受到压迫。 ——并非如同沈莲一样,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就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而是如同沈莲一般,即使知道别人的看法,也可以不顾他们的眼光,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 ——如果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和他融为一体,那么自己也将变得完整,他也将变得完整吧?因为自己会控制他,让他不再如此嗜血好战;而他可以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在这时间的千万幻象中,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 沈厌夜沉默着,其他人亦不敢出声,花蝴蝶作壁上观,但是目光却紧紧盯着沈厌夜。诸多兵器悬浮在空气里,静静地等待着黑衣宗主的回答;而惜花剑灵与烟雨情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黑衣剑修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意外苦涩,鼻尖也有些酸涩。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是个什么滋味也说不上来,但是却意外地温暖。他不禁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心口的位置。 “他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如果把他留在身边……我的人生,也许会完整了吧……?” 他的语调带着犹疑,声音竟然有些哽咽。这让周围诸多弟子都十分惊讶。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宗主性子清冷,只有对着玉铃儿、沈莲等寥寥几人,神色才会生动一些。他永远是强势的,无论是在继位大典上面对雨玲珑和灵宝真人的刁难,还是之前劈下的惊天一剑。一个这么强、这么冷的人,怎么可能在众人面前……! “我……” 一向锐利而清冷的目光此刻显得有些迷茫,沈厌夜的声音也十分低。沈莲的确是他的梦想,有时看着沈莲,他会想起自己之前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变得对天道有了体悟;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开始以自己的偏见去衡量他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开始以别人的偏见衡量自己?! 有时他扪心自问,却找不到答案,于是将疑惑抛之脑后,但是,就算算上他曾经在现世待的日子,他亦不过二十五岁。纵是千岁之长,天极之仙,何人能够在当中剖析自己求之不得的心愿时做到不动容?若他真的没有一丝情动,那么这便不是他的心愿。 剑修低下头去,深深吐了一口气:“我……爱他。” …… 万籁俱寂。 就连落叶飘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太乙剑宗诸人已经呆若木鸡,惜花剑灵亦面露惊愕之色,唯有烟雨情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将他扶起。 “早在澜沧城时,我虽然不能化形,亦无法控制剑身,但是所幸我五感未必,尚且知道发生了什么。当时我便发现,你对他的重视不同寻常,甚至给了他一个名字。”说到这里,女子垂下睫羽,微微一笑,“‘沈莲’,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如果沈莲听到前辈的称赞,大概会很开心的。” “沈宗主,我问你这个问题,不过是想看看在你心里,我们这些剑灵到底算些什么。”烟雨情的眼中有些叹息,“如果我们的主人亦如宗主一般体恤我等,珍视知己般与我们相处,有怎么会需要剑符约束?诸多兵器之灵,因害怕与主人心交后,却为主人抛弃,故而从来不以灵体现身,怕的便是这纠葛。……劫火剑灵,不,沈莲公子是何其有幸,遇到了你。” 她一席话亦是解开了在场诸人的疑惑——难怪他们从来不知道,惜花剑等兵器亦是有灵。见烟雨情如是评价,花蝴蝶的心也落了地,同时有些心疼地看着沈厌夜。这孩子,从小没有父亲疼爱,母亲也只知道修炼。他背负的太多了,但是……他终究也只是个孩子而已。 “既然沈宗主如此厚看一位剑灵,已许他以人类的身份,我们自是不用担心沈宗主欺骗于我等。”惜花剑灵笑了一声。然后,他右手搭在左肩,对着沈厌夜醒了一礼,神色郑重道,“我愿留在太乙剑宗,助沈宗主一臂之力!” 见惜花剑灵表态,周围神兵亦是鸣声大震。接二连三地,所有兵器皆化作人形,多数是盛年的男女,然而亦有总角孩童与鹤发老人,诸多兵灵面上皆是赞许之色。 “居然喜欢一把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脑子坏掉了吧。唉,那我就勉为其难,照顾一下你这个脑子不清醒的家伙喽。”一个绿衣少女撇了撇嘴,但是还是冲沈厌夜露出了个调皮的笑意,“沈宗主,我是折碧剑,第十二代宗主叶凝碧的佩剑。” “在下主人名曰涤魂,乃是第九代执法长老。”一位明黄色长衫的男子向他拱手,“在下是落阳剑之灵。”之后便利落地收手,不再说话。 “呵,老夫可不是剑灵。”拿着拂尘的白发老头身材有些佝偻,笑呵呵地看着沈厌夜,“老夫叫拂守子,主人是第三代宗主虚涯子。年轻人……你的运气不错,没被那剑灵榨干啊?” …… 虽然差点哭出来什么的显得略丢脸,但是好歹让这些剑灵刀魄都心甘情愿地留了下来,沈厌夜也认了。在诸多兵器之灵都保证,在帮助太乙剑宗渡过这场浩劫后,依旧会留下来。然而沈厌夜清点了一下人数后,不由得疑惑——试剑窟里本有三七二十一把兵刃,为何如今出现在这里的,只有二十人? “她还没来……”烟雨情低声道,“陆宗主的配剑,雪魂剑灵……” “年轻人,别着急。”一脸笑呵呵的拂守子摸着胡须,对着洞里咳了两声,道,“雪魂丫头,别躲着不出来了,我刚刚还看到你在靠里一点的地方徘徊呢。这小子刚刚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他和伤透了你的心的那个女人,可不是一类人哦?” 过了一会,一道冰蓝色的光点渐渐地飞出了洞口,而在看到雪魂剑的一瞬间,沈厌夜就惊了! ——这不是当初那把抛弃他后又引他解开密室封印的蓝色长剑么!!! 第五十四章 那长剑通体冰蓝,剑身恍若千//年//玄//冰制成。剑柄上雕刻着雪花冰晶的图腾,在天光下闪烁着逼人的寒光。剑柄后坠着一道深蓝色的流苏,流苏上又垂着冬玉挂饰。这挂饰其实与剑身一样,皆为冬玉雕琢,故而寒气森冷逼人,剑身划过的地方,空气中的水雾亦被冻结成冰晶,凝成细小的碎片,簌簌落下地来! 雪魂剑所过之处,众灵兵皆让开道路,显然他们十分尊敬它。雪魂剑乃是月神望朔自神界取下的天剑,灵力超群,修为绝顶,当年的陆欺霜尚且是凭借了它才能将作乱的劫火妖剑封印,故而其力量强大,可见一斑! 冰蓝色的长剑悬停在沈厌夜面前,一阵冰雪的气息铺面而至,比起当初他在试剑窟初次遇见它时,那气息更加明显,其中的压迫与当初不能同日而语。怕是当初他修为未臻此境,诸剑皆在他面前收敛了气息。如今沈厌夜已是半只脚买入了天仙之列,故而它们自然没有必要再克制自己。 “雪魂前辈。”沈厌夜对着拿把悬停在自己面前的剑倾身行了一礼,语气谨慎而凝重。还未等对方有所表示,他便自己将话接了下去,“三年前,试剑窟内,雪魂前辈指路之恩,弟子永志难忘。” 这话其实一点都不夸张。如果当初雪魂剑接受了他,那么他自是不可能解开斗室的封印,不可能和沈莲相遇,相知。当时他还对雪魂剑拒绝自己感到奇怪——毕竟他这个身体乃是仙骨天成,但是在听了花蝴蝶的话后,他总算是想明白了。雪魂剑灵对于他的母亲怀有的感情,倘若如同沈莲对自己一般,那么陆欺霜简直是伤她伤得彻底。如此一来,她自然不再愿意和与陆欺霜有过关系的任何人有牵扯,又何况她的儿子。 雪魂剑灵依旧没有说话。沈厌夜说道:“太乙剑宗蒙受大难,沈莲亦被重渊劫走。如若前辈愿意相助一臂之力,弟子感激不尽。” 但是那长剑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近距离地悬停在他的面前,像是怔住了一样。忽然,站在沈厌夜身后的花蝴蝶咳嗽了一声,那长剑才“如梦初醒”般震颤了一下,缓缓地移了移位置,悬浮在了花蝴蝶身边。 “好久不见了。”花蝴蝶是这样对她打招呼的。听得出来,对于她对陆欺霜的情怀,百花山主依旧心有芥蒂。但是她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着那长剑,目光中有些释然。 “……” 剑身又是颤了颤,终是幻化出了一个女子的形状。等到她露出形貌后,莫说是其他弟子面露惊艳之色,便是沈厌夜也不由得挑眉。那是怎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远山是她的双眉,星辰是她的双眼。冰肌玉骨,白皙如雪,高耸而纤细的鼻像是一道雪峰,打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唇亦显得苍白,但却不会让人觉得毫无血色,反而如同冰雪雕琢的一般,隐隐有些晶莹。在女子左侧的眼角,数朵六瓣雪花静谧地绽放着,而女子的目光如同为寒雾笼罩的山水,飘渺、冰冷、遥不可及。 “……花蝴蝶……花山主。很久不见了。” 冰肌玉骨的女子终是开了口,声线如同泉水击石,泠然成韵。她看了花蝴蝶很久,终是露出了一模笑,仿若冬雪初融,颇有些相逢一笑泯恩仇之意。但是她并未再将话题停留在两人之间的事情上,而是回过头去看了看沈厌夜,又对花蝴蝶说道: “是你……给他束的发?” 花蝴蝶并未隐瞒,点了点头。 雪魂剑灵露出了一丝苦笑,但是旋即,这有些软弱的神色便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望着沈厌夜,道:“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了。既然大家都认同了你……”她的目光在诸多剑灵脸上逡巡了一圈,接着说道,“我并没有反对意见。” “多谢前辈。” 沈厌夜又向她行了一礼,一旁紫衣飘飘的百花山主却道:“雪魂剑灵,劫火剑灵已经被重渊劫走了,如今放眼在场诸位,唯有你性属冰寒,曾协欺霜……曾协修习过《天阴凝寒诀》的陆宗主斩妖伏魔。如今,厌夜他亦快要将《天阴凝寒诀》炼成,你可否愿意……暂时做他的佩剑,与他一道营救沈莲?” “在寻回劫火剑灵……不,在寻回沈莲之前,我没有异议。” 作为陆欺霜的儿子,沈厌夜从没料到雪魂剑居然答得如此爽快,不由得多看了雪魂剑灵几眼。那冰雪一样的女子端详了他一会,又说道:“主人在飞升之前,曾日夜参悟《天阴凝寒诀》,亦时常与我讨论。如若宗主不嫌弃,我愿辅佐宗主修炼。” “啊……多谢雪魂前辈。”沈厌夜自然是感激不尽的,同时内心也发现这个看上去如同冰霜一样的女子似乎并不如他想象中的一般不好说话。他看了看雪魂剑灵,有许多许多的问题涌到了唇边——比如为什么她会指引自己解开劫火剑的封印,还有自己到底是否真的拥有左右这场浩劫的能力。但是眼下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各位。”沈厌夜转过身去,面对着诸多太乙剑宗的高阶弟子们,“这些日子想必你们操劳过度,还是先去休息吧。只是,现在宗门情况危及,还请各位明日齐聚乾陵殿,我们再从长计议。” 众弟子皆表示明白,而拂尘子却奇道:“老夫在试剑窟待了数千年,莫非是跟不上世事变迁了吗?乾陵峰乃是历代宗主的居所,从何时起其用途倒和明心殿掉了个个?” 诸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说起。倒是沈厌夜对他微微弯腰,语气恭谨道:“弟子无能,无法破解‘殁影’,解救在场被困的门派精英,故而只得取下策,毁掉明心峰。” 老者抚摸着拂尘的手顿了顿,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厌夜,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一番。不久,他忽然开怀大笑起来,苍老如同树皮的面容都舒展了开来。但闻那笑声中夹杂着身后的功力,虽然声音并不是出奇的大,但是在在场众人听来却又震耳欲聋之感。一时间,风拂林动,飞鸟惊奇。老者蓦然收了笑声,上前拍了拍沈厌夜的肩膀,连道了三声“好”字! “好、好、好!毁师祖传承之物,却并无‘悔过之心’,当真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虽然这么说着,老者的脸上没有愠怒只有赞许,“但是若非藐视纲常,离经叛道,又如如何破旧立新,如何驾驭那嗜血妖剑!”说完,他转过头去,对一个头戴碧霞羽冠、身披玄纹长袍的男子道:“破军,听到没有,你主人亲自建筑的明心殿被我们现在的小宗主给毁了!” 沈厌夜也是现在才注意到这位名叫破军的男子。不同于落阳、折碧等灵剑,太乙剑宗创派师祖的佩剑破军却非正道。传闻破军剑以幽冥黄泉之水所淬,又以九九八十一个生死簿上绝望枉死的怨魂凝做剑灵,曾为幽冥之主视为珍宝。后来摇光仙君为救挚爱,以凡人之躯下地府,闯幽冥,直入阎罗十殿。鬼界之主感怀其情,又对其修为欣赏有加,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乃是天道。故而他以破军长剑相赠,而宋摇光无可奈何,只得黯然离去。 老者出言调笑,但是破军剑灵却并未多言,只是中肯地评价道:“宗主在危机时刻保全了诸人性命,未曾差错分毫。” 只是这样后他又不说话了,老者无趣地撇了撇嘴。 沈厌夜道:“多谢各位前辈谅解。如今宗门遭此大难,我派损失多人,生还者亦是精疲力尽。虽然我等已经剿灭了围攻的敌人,但是难保今后不会有突袭。各位前辈法力高强,还希望各位能暂时镇守各个山门,以防外敌来犯。” “小宗主,你把我们忽悠出来,就是让其他弟子休息,我们替你看门的啊?”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老者还是大笑了两声,对周围的剑灵们道:“既然宗主都发话了,我们就不推辞了。走!”话音未落,诸位剑灵便重新化作兵器之形,拖拽着不同颜色的流光冲向天空,又像是流星一般往不同的方向落下。此时此刻,试剑窟前唯独剩下雪魂剑灵。 “雪魂剑愿辅佐宗主修炼。” 沈厌夜望着她,点了点头。 …………………… 两个月后。 魔界。 魔主重渊寝殿。 黑衣的魔主侧身依靠在软椅上,长发入墨,肆意流淌。许是在自己寝殿里的缘故,他并未着装整齐。漆黑如夜的披风被随手挂在椅背,同样墨黑的中衣亦是半解,露出了大片大片白皙结实的胸膛。再配上那双邪气中又带着点魅惑的眼,和唇边总是噙着的那一抹讳莫如深、仿佛一切都在鼓掌之中的笑意,的确毁让许多女子怦然心动,趋之若鹜。令人遗憾的是,鲜少有女子能承受被他中意的后果。他的魔后和后妃,无一未被折磨致死。 “你的主人闭关已经有六十天了。”重渊轻声道,“当初他用数日就提升了两个境界,这次不知他何时……才会出关呢?” 魔主的声线今日显得有些疲惫,不知是何故。 这话显然不是自言自语,因为魔宫奢华的地毯之上,伏着一位红衣的男子。红色的长袍迤逦开来,如同盛开的血色莲花。乌黑散乱的长发也从他的肩上滑下,青丝垂地。听闻重渊的话语,他抬起了脸,从颧骨一直延伸到颈侧的红色刺青肆意张狂,妖异而华美。尽管被锁链束缚住,又被封印了绝大部分灵力,男子的脸上依旧不见惊慌恐惧之色。与之相反的,那双妖冶的暗红色眸子里依旧燃烧着暗火——尽管目前还蛰伏在暗处,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只要时机成熟,那些火焰便会陡然燎原,在顷刻间扭转劣势,一击定胜负。 “我也很希望厌夜能尽快出关,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因为姿势的原因,他只能侧过脸去看着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邪魅魔主。被关押的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很“安分守己”,从来都没有尝试过逃脱,因为他明白贸然出逃是一个必输之赌,因为火狱莲蕊的根须在重渊的手中。 但是即使如此,重渊也很不放心——甚至将他囚禁在自己的寝殿之中,因为重渊平时除了处理魔界的事务,多数时间会待在寝殿练功,或者用幻镜监视一下沈厌夜的动向。拜他所赐,沈莲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沈厌夜过的如何。听闻他释放了试剑窟里的剑灵,又得雪魂剑相助,他自然是很开心的。唯有这几天,重渊并未回归。沈莲正想着是不是魔界出事了,如今看到重渊如此疲惫,心中越发确定了这个想法。 虽然身陷囹圄,无法在危急时刻和沈厌夜同船共渡,这让沈莲十分的难过,但是怨天尤人或者自怨自艾都是没用的。如果自己每天都对重渊暴跳如雷,那么便是为这位变态的魔主增添茶余饭后的笑料,毕竟他最喜欢看别人无助又走投无路的样子。 他也曾想过取回火狱莲蕊的根须,但是重渊将之贴身携带,又封印了自己的大部分修为,故而现在的他对上重渊,无异于以卵击石。被抓来不久,他便暗自下定决心,要借一切可乘之机夺回火狱莲蕊的根须! 然而今天重渊的脸上却倦意很浓。因此对于沈莲的讽刺,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换了个话题:“你大概不知道吧,虽然沈厌夜没有飞升,天帝老儿早就给他预留好了神位。他会接替如意,成为律法天君,代天巡狩,惩治那些违反了天规的仙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大概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仙界在攻打魔界的事情吧,而我今天抓到了几个仙人。这消息是他们挨不住拷打,招供的。”重渊撑着头,道,“虽然天规有令,仙人不可随意下凡,所以他们不能随便下凡去保护沈厌夜,但是这并不代表那死老儿不能派人来攻打我。如今魔界为诸仙围攻——不过那又如何呢。天有九重,魔界亦非一马平川,等到那些仙人透过重重阻碍打道本座这里的时候,怕是已经来不及了吧。”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那十万天兵,千百仙客,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更何况今日率领天军的乃是位尊天极、自太古之初便降临于世、降妖伏魔的古神真武天尊?在他亲征之前,魔军节节败退,甚至有他的心腹战死,他不得已挥兵亲征,大战了三天三夜,才好不容易将战线压制回去,但是却消耗了太多的力气。此时此刻,他只想合眼睡去。 律法天君并非什么无上齐天的尊位,但是历代律法天君却无一没有拥有着极为高深、甚至在仙天之上都少有敌手的法力,还有一颗杀伐果决、不会为情感外物所动的心。沈莲注视着重渊的脸,对方看上去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他说道: “你是要告诉我,天帝都如此看重他,故而他的的确确是司掌了左右这场浩劫的能力,所以你才要不惜一切代价,抽取他的力量?” “虽然这只是我想说的一部分而已。不过……的确如此。” “厌夜若有左右浩劫之能,你的如意算盘会落空的。” 不,你的如意算盘才会落空。”重渊忽然露出了一个意味难明的笑意,“如果他打败了本座,成功渡劫,成为了律法天君,便要断情绝爱,到时候你和他的感情,便是竹篮打水,犹如一场幻梦。如果他败了,成为本座的傀儡,神魂尽毁……呵,你,又该如何自处?” “不为感情外物所动,并不代表心中无情。”沈莲想起了沈厌夜在弃云崖对沈如夜所说的话,“重渊,你最好不要想方设法地玩什么花样,也不要有事没事地过来烦我。” 说完,他便不再说话。而被反驳了的重渊并未露出不悦之色,道:“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就到时候见分晓了。” 之后,他未再理会被禁锢在地毯上的劫火剑灵,自顾自地宽衣,然后上床睡去了。沈莲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忽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被重渊挂在躺椅椅背上的黑色长袍内,赫然露出一截黑色的根须,上面有点点红色的晶石镶嵌着。不是火狱莲蕊的根须,又是什么! 第五十五章 沈莲坐在地上,望着重渊衣摆下露出的那一截火狱莲蕊的根须,立刻就伸出手以法力将之隔空抓取,但是他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动作硬生生地停住了! ——之前重渊取得了火狱莲蕊的根须,以之控制了自己的行动的同时,亦是用它封印了自己的灵力。就算他取回了火狱莲蕊的根须,却也没有足够的法力来解开这个封印。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火狱莲蕊的根须,但是自己也会因此被反噬受伤。 倘若自己现在拿回了火狱莲蕊的根须并立刻将之摧毁,自己受到的内伤和损失的灵力都不会在顷刻间恢复,但是重渊却会第一时间察觉,然后将自己再次制住。反过来说,倘若自己拿到了火狱莲蕊的根须,却只是将之偷偷隐藏起来,那么重渊醒来之后发觉火狱莲蕊根须被盗,自己亦是在劫难逃。 依旧悬在空中的手指动了动,旋即恨恨地握紧成拳,放了下去。沈莲面色不善地望着重渊,心道果然自己不该小觑了他。重渊向来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就算他今日百密一疏,自己却也难以见缝插针! ——但是,倘若自己现在毁掉火狱莲蕊的根须,就算重渊醒来也为时已晚。内伤可以治愈,被折损的法力也可渐渐回复,而且如此以来,他也不再能控制自己。既然如此的话…… 主意已经打定,红衣剑灵抬起头,淡色的唇角渐渐扬起一抹妖异的笑意。只是,变故陡生——在他刚要以法力将之重渊的衣袍摄来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剑灵一惊,立刻放下手,作法力受损、身体憔悴状伏在地面,然后一阵风声掠过,一个裹着黑色衣袍、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魔界侍卫便落在了大殿门前,也不顾什么礼节礼法,直接就冲破了魔主重渊寝殿的大门! “魔主,大事不好了。”他看都没看一眼地上的剑灵,直接单膝跪地,对着那九华帐内的人道,“镇守堕天之隙的四万魔众已在不久前尽数被诛!” 沈莲听闻此等消息,登时心下亦是一阵骇然。三百年前,他尚在重渊麾下之时,亦对重渊所率的魔众有所了解。他们骁勇善战,法力超绝,对上那些刚刚登仙的普通仙人,他们可以以一敌十,就连天帝都头疼不已。如果有人能够将他们尽数诛灭,怕是只有那几位自创世来便存在的上古神衹。 帐内的人自然不可能没有被惊醒。店内烛火昏暗,投影在九华帐上,只见帐内一个男子的影子坐了起来。然后,魔主声音传来出来。虽然疲惫,但是依旧不损威慑: “何人领兵。” “启禀魔主,乃是日神羲和!” “……” 这下帐内的人再没有做声了。只是下一个瞬间,法力激起的劲风陡然吹开了华帐,黑发的魔主半露胸膛,长发飞舞,已然立在了大殿的中央。他随手抓起了椅背上的长袍,黑衣一展,恍若雾气般笼罩在了他的身上。重渊目光阴翳,眉间戾气隐现,冷冷地笑道: “羲和……?!昔年她千方百计阻挠本座与望朔相会,故而被本座毁了兵器,现在居然还敢自己送上门来?!不过……来的正好。本座和那贱人之间的陈年旧账,今日也该算算了!” 对于魔主的话,那侍卫不敢多言,只得再一俯首表示臣服。重渊瞥了一眼沈莲,对方亦毫不畏惧,以讽刺的目光望向了他。重渊本来就心情不善,此刻见到沈莲这样,忽然俯下身去,用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说起来,你勾搭上了望朔的儿子,和羲和也算是一家人了。”重渊的声音分外阴冷,像是极北之地的冰雪,“我今天就把那贱人杀了,把她的首级带给你看。然后,我会把望朔也绑来,永远地囚禁在魔界。最后,我会毁掉沈厌夜的神识,让你亲眼看他死前挣扎的样子!” 比起他的声色俱厉,沈莲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用一种五分讽刺五分怜悯的口气道:“你最好祈祷厌夜杀你时,下手果决些,不要用你在想象中对他用的那般,还施彼身。” 话音未落,重渊猛然一甩手,剑灵的身体被甩到了数丈之外,种种地撞在了装潢奢华的熏炉上。龙涎熏香被震落在地,浓郁的香气四处逸散。然而,纵然是香味,太过浓烈的话也会变得很不好闻。沈莲本来就灵力有损,如今闻到这些刺鼻的气味,脑仁都有有些发疼了! 在把沈莲甩出去后,重渊冷哼了一声,和那魔卫一道化作黑色的雾气,消散在了空中。而被甩在地上的沈莲咳了两声,平息了一下气血。在确定了重渊已经走远,而周围除了门口的魔卫外没有其他人后,他忽然伸出了手。只见白皙的指尖握着一截镶有亮红色灵力结晶的黑色根须! “重渊,你百密一疏,千不该万不该近我的身。这下好了,你的制胜法宝……还是被我拿到了。”望着火狱莲蕊的根须,沈莲轻轻笑了笑。忽然间,他掌心吐出灵气,霎那间震碎了那黑色的根须! …………………… 墨蓝色长衣的月神左手握着银色缰绳,沿着月亮的轨迹在天宙之上高速行进着。他本该心无旁骛地为月驾车,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的儿子乃是天帝钦定的下代律法天君,传说中唯一能够解世间之灾厄之人,故而重渊一直对其虎视眈眈。天帝为确保重渊不会在沈厌夜功力大成之前伤害他,不惜派极位上仙前来攻打魔界,而他的姐姐羲和现在,正在和那魔主对决! 沈如夜有些心烦意乱,但是他的目光还是牢牢地注视着前方。他虽然为人随性不羁,但是如今大局堪危,他自然不会再玩忽职守,乱上添乱。只是,在他驾驭着月车飞行了一段距离后,却被一个红色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沈莲?!!” “冒昧打扰了,我深感抱歉,望朔殿下。” 剑灵红衣翩跹,长发飞舞,显得张狂不羁的同时又有几分狼狈。但见他口角滴血,脸色苍白,气息也有些虚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还没等望朔开口询问,沈莲便道:“事情紧急,所以我长话短说。我趁着重渊和羲和殿下战斗之时,毁掉了火狱莲蕊的根须。我现在功力严重折损,不知重渊离开战场后是否会继续追赶我,所以我不能回太乙剑宗,只能先去放走太乙剑宗中那些被重渊所囚禁的长老们。望朔殿下,您每夜为月驾车,驰骋于天际,可曾知道他们被关押在何处?” 穹窿高处的风让沈莲的话音都显得不是很清晰。沈如夜用手中的鞭子指了指下界的西北角,道:“狱谷。只是,狱谷里有刑天阵的天然迷阵,凡是进入者,若非如同重渊一般有通天彻地之能,便无法走出。不过……有你的话,应该可以带他们离开吧。” “我不能和他们一起走。”沈莲有些神色黯然,“我不知道重渊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倘若他追上来了,现在的我是打不过他的,还会连累与我在一起的其他长老。所以……” “……你要留下来断后?!” “是。” “……” 沈如夜目光深邃地看了看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时间紧迫,他亦未曾多言。月神取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交到了沈莲的手上:“此物叫做月陨玉,是我在雾灵仙境发现的,可以在所有的天然迷阵中为人指路。” 那白色的玉佩明亮如同皎月,握在手中有十分的冰凉之感,似乎和当年陆欺霜送给花蝴蝶的玉镯质地相同。 “沈莲,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厌夜真的从欺霜那里继承了左右天命之能。毕竟除了那一线生机,从来没有什么人可以左右天命,故而改变天命亦是一线生机所司掌的天命。她的孩子也许会继承她的天赋,却唯独无法继承天命,只是……天帝陛下却如此笃信这点。虽然诸仙中,许多人都不相信这点,并主诸仙一道攻入魔界,直接在魔界擒拿重渊,这样既可以阻止人界覆灭、天界受敌,众仙依旧不算是涉足人间。若集齐众仙之力,未曾不可。所以我想……也许厌夜他,亦然司有相似的天命。所以……” “望朔殿下,无论厌夜是否司有相似的天命,我都会在他身边。如若他左右天命,我便会与他一起打败重渊。如若他功败身死,天地翻覆,我亦与他同归。只是……在这之前,我只能先去救无极长老他们,然后留下断后了。如若能够侥幸逃脱,自然是我之幸,否则,我自当再寻解脱之法,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厌夜身边。” 沈莲握着玉佩,对月神报以一笑,旋即纵身跃下苍穹。望朔愣愣地望着他的身影,最后轻轻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第五十六章 这一夜显得隔外漫长,因为在鸡鸣五更之后,那些荷锄早出、准备开始一天辛劳耕作的农夫们打着哈欠推开窗子时,却发现那轮暖色的朝阳并未从地平线下升起。或有些于王侯将相的府邸献舞的歌姬,在本该月落的时分,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那些装饰奢华的亭台楼阁时会蓦然发现,月亮从极东的天极落下,却又很快重新升起。 诸人肉眼凡胎,自然不知道那掌日的神女此刻正在魔界和魔主缠斗着,亦不知那驰骋在苍穹之上,引导着月亮轨迹的人内心正承受着无比的煎熬。人们只道这奇异的现象乃是上天迁怒于人间,似要剥夺他们的日光,导致万物不再生长。很快,人间诸国的君王便去祭天祠奉上三牲祭礼,只求天帝平息愤怒,重新给予他们阳光。 这样诡异的现象整整持续了七天七夜,而那位墨蓝色衣衫的月神亦是代替了身着五帝之服的女子,在天宇之上来往七次。等到第八天的清晨,终于旭日东升。在凡世诸人无不欢呼雀跃的同时,熹微的晨光亦是照亮了太乙剑宗的山门,让几个月前方才经历过血洗的白玉石阶焕发出了点点生气,亦是吸引了抱剑靠在山门左右两个玉柱之上,镇守山门的雪魂剑灵于破军剑灵的注意。 然而两人都不是什么健谈之人,故而望着东升的旭日,两位剑灵对视一眼,目光中有惊讶,但是两人却并未多说什么,便继续持剑而立,镇守山门。没过多久,日渐升高,云端渐渐浮现出几个人驾驭着法器飞来的身影。只是,那些人的身形略有些摇晃,若非法力不济,便是灵力消耗过大。只见他们按下云头,落在太乙剑宗的山门之前,却转瞬被一把戾气极重的长剑拦住了! “宗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山门,诸位留步。” 破军剑灵面无表情,说话的语调也没什么起伏,但是旁人听到耳朵里,却觉得一阵锥心刺骨的寒,大概是因为他的原身乃是地府戾气最终的八十一个怨灵所凝聚而成的缘故。 只见来人有十数人,个个头发凌乱,浑身是血,衣衫褴褛。为首那人上前一步,破军剑灵眉梢一挑,抬手就要发出一道凌厉的攻击,却陡然被身后的女剑灵制住! “破军剑,且慢动手。” 破军剑灵虽然不解,却还是停下了攻击。他的身后响起了雪魂剑灵疾步上前的声音,雪魂剑灵清冷的声线此时夹杂了一丝丝惊愕: “无极长老,青鸾长老,眀渊长老……?!” 破军剑灵闻言亦是一愣。他久在试剑窟未曾离去,故而并不知道第一代宗主之后,其他长老的音容相貌。而雪魂剑灵并未管愣在原地的同僚,而是伸手扶住了为首那人,惊道: “无极长老,您没事吧?!” 为首的老者抬起头。在朝阳的映衬下,他脸上的沟壑显得更加分明了些。他望着雪魂剑灵,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另一位他不认识的黑衣男子。他可以感知的到,对方浑身上下充斥着极为浓郁又霸道的灵力。如果说太乙剑宗之中能有任何一人拥有一身这样凶煞的修为,除了劫火剑灵沈莲,怕是只有太乙剑宗的创派师祖宋摇光的佩剑! 而其他长老也明白了他的身份,他们其中还有多人对面前这位冰肌玉骨的女子有着深刻的印象。此刻得见他们自试剑窟走出,更是唏嘘不已。劫火剑灵告诉他们的是对的,他们的宗主沈厌夜,当真释放了所有的灵兵,请求他们以长老之职镇守门派…… “无极长老,听其他弟子们说,您们被重渊抓走了,大家都十分担心。如今得见诸位归来,我等深感荣幸。只是,您们的伤势……不要紧吧?” 虽然很想和这位女子叙叙旧,但是现在的确不是什么好时机。于是无极长老轻轻摇了摇,疲惫道:“重渊抓走的不只是我们,还有落星山的山主李至渝,栖霞阁的阁主雨玲珑,凌霄剑派的掌门灵宝真人,应天宫的宫主叶青竹,还有各门各派之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可以说……这九州之内,六大仙门,除了百花山的山主和其他几位香主,以及我太乙剑宗的掌门,其他人全部都被重渊抓去了狱谷。”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我们为劫火剑灵所救,他又交给我们月陨玉,才幸而脱身。” 蓝衣女子愣了愣,道:“重渊为什么要抓走另外四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他们不是都替重渊血洗太乙剑宗了吗? 站在无极长老身后的青鸾长老嗤笑了一声,道:“魔主的心思千变万化,岂是我等凡人能够揣度的?不过在我们被抓来狱谷的期间,叶青竹、李至渝等人关在一起,倒是听明白了他们来攻打我们的动机。不外乎就是他们本来就对太乙剑宗的地位感到不满,后来重渊又用魔气把他们洗脑了而已。” 雪魂剑灵并未作声,但是心中已经有了定夺。魔气只能放大人内心阴暗、利己的一面;而那个人如若本来就是自私自利之人,比如雨玲珑和灵宝真人,那么魔气有或没有,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因为他依旧会走上邪道。但是如果一个人看上去不与他人相争,但是内心却有无法调和、无法控制的*,就像一只噬人的猛兽,时时刻刻蛰伏在他的心中。他虽然时常压制,但是终有被反噬的一天——比如叶青竹。 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他的原身虽是千年翠竹幻化,身为妖类,却绝对不会是什么是非不分之人,而应天宫虽然只收妖怪弟子,却也不会要那种一心只想作乱人间的妖孽。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个世界没有恨。明明众生平等,为什么妖却处处被人看低?修仙门人也就算了,就连凡世之人,提到“妖”之一字时,有谁不会面露鄙夷之色? 雪魂剑灵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破军剑灵却道:“诸位方才所言,是得了劫火剑灵的帮助才得以脱身。不知劫火剑灵何在?” “……”诸位长老对视了一眼,最终,无极长老叹了口气,颇为愧疚地说道,“为了摆脱重渊的控制,劫火剑灵击碎了火狱莲蕊的根须。他本来就被封印了大部分灵力,又因此元气大伤,能够闯过刑天阵,救出我等,已是强弩之末。在把我们救走后,重渊派了他手下的十二影卫前来。沈莲留下断后,却不敌十二影卫,于是就……” 说到这里,他的话陡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了站在雪魂剑灵身后的石阶之上,逆光而立的那道身影。 黑色的长袍在金色的日光中显得分外突兀,太阳的光华笼罩着他的身体,几乎让人看不清他的脸颊,众人唯一能够感知到的,便是如同霜雪般冰冷的气息,强大得几乎令人窒息! 在诸人的注视之中,他慢慢走出了日光的包围,绣着暗银丝线的方头长靴点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诸长老上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三个月前,然而他们却怎样也无法将三个月前的那个人和如今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平心而论,他的容貌变化不大,眉峰依旧如同远山之巅聚拢的岚气,狭长上挑的眼睛黑白分明,瞳孔仿若平静的深潭,又像是归墟之底,无论多大的动荡都无法在他的眼中流下一丝一毫的波澜。漆黑如夜的长发顺着他的肩膀滑落,只有些许松松地盘起在脑后,数根看似朴素但是贵重的玉簪被插在了浓密的青丝内。黑玉的配饰垂落在他的额前,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眉间那一道月光留下的云纹。 诸位长老都是辅佐过上代宗主陆欺霜的人,故而见到沈厌夜此时此刻的样子,一瞬间都以为那位白日飞升的剑仙已然转世为男子,此时已然回归。那容貌,还有那冰雪般清寒的功力,母子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见过宗主。” 在诸位长老还在惊愕的当口,雪魂剑灵与破军剑灵已经俯身行礼,而诸位长老如梦初醒,也纷纷行礼。沈厌夜请他们起来,然后对身后那位抱着古琴,眉目如画的女子道:“遗音前辈,还请您替诸位长老疗伤。” ——是的,沈厌夜依旧称这些灵兵们为前辈,而他身后的这位黄衣女子则是落雪遗音琴的琴灵,与折碧剑灵共同侍奉过太乙剑宗第十二代宗主叶凝碧。叶凝碧主张剑琴同修,剑胆琴心,只是至他飞升离去后,便在也没有人能够继承他的衣钵。 琴灵微笑颔首,素手拨弄琴弦,寥寥几个音节,恍若泉水击石,珠落玉盘。诸人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丹田处的灵力再生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许多,就连伤口也不那么疼了。大家向女子道了谢,而无极长老端详沈厌夜许久,才叹了口气,道: “渡劫期……如今宗主的修为是……半步登仙了么?”岂是说是半步登仙都不准确。当年陆欺霜挨过天劫拷问,为九天雷火洗练了体制,增强了功力后,修为似乎亦不及沈厌夜现在这般。 如此说来,陆欺霜到底生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就算他是月神望朔之子,如今也依旧是*凡胎。未曾登仙,又如何拥有超过天仙的修为……?! 此时此刻,闻讯而来的弟子皆赶了过来,然后找到了自己的师父们。大难逃过,师徒相见,自然分外激动。而沈厌夜看了无极长老一会,忽然抬起了手臂,将老者有些佝偻的身躯揽入了怀中! 无极长老没想到一向心思淡漠,如今又修习了《天阴凝寒诀》的沈厌夜居然会作出这等举动。因此,即使他一直把沈厌夜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料,却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会和玉铃儿一般,同自己亲近。只是,一想到玉铃儿,老者就忍不住内心酸楚。几颗浑浊的老泪滑下,流到了沈厌夜的领口中。 “长老,对于铃儿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刚才您们和雪魂、破军两位前辈的对话,我亦有所听闻。没能保护太乙剑宗,没能保护铃儿,是我的错。” “不,宗主,不是你的错。”无极长老轻轻推开了他,神色有些悲戚,“就连青玉剑灵和清风长老联手,都未曾制服他,你当时若和他针锋相对,岂不是以卵击石?” 沈厌夜还要说什么,然而刚刚跑来这里的玄云在和师父叙完旧后,插了句话道:“清风长老和青玉姑娘怎样了,怎么不见他?我记得四大门派前来围攻我们时,清风长老和青玉姑娘率先出去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然后重渊就带领他们杀进山门,抓走了师父他们,然后把我们囚禁起来……清风长老和青玉姑娘没事吧?” “……唉!” 众长老的脸上都露出了悲戚的神色。最终,眀渊长老长叹一声,道:“当时,我与青鸾长老见他们久久不归,便走出山门寻找。岂知清风长老与青玉姑娘不敌重渊,双双力战而死。青玉剑被折断,清风长老同样……身首异处。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噩耗告诉大家,就被重渊抓去,旋即那厮攻入山门……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第五十七章 在场众人神色愕然,但是很快便转化为了悲痛。清风仙君与青玉剑灵尚在太乙剑宗之时,两人恩爱无间,形同伉俪,如今却一道战死。纵然清风仙君被封印了修为,但是那重渊到底是有多么恐怖的法力,居然能让他与青玉剑一同落败?! 场面一瞬间陷入了沉默,沈厌夜低着头注视着不远处的地面,神色莫辨。过了叙旧,他才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平静肃穆:“雪魂前辈,你曾经告诉我,当初你之所以指引我找到劫火剑,是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将重渊斩草除根的人,你本该认我为主,但是你不愿意背弃对我母亲的誓言。” 女子颔首:“而整个试剑窟之内,只有劫火剑灵的力量与你相当。除了我,只有他能够协助你化解天厄。……当初望朔殿下和主人也曾经对我说过你背负的天命。你虽然不是一线生机的转世,却是唯一一个可以打败重渊的人。” “既然如此,我还有复仇的能力。重渊杀我同门师友,陷害我手足与挚爱。……但是,这并不是悲痛的时候。” 沈厌夜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天际,看着那轮已经七日未曾升起,如今终于将自己的光芒普照大地的太阳:“做为生者,我们能替他们做的除了致敬,只有复仇。” 虽是冷硬的口气,但是话语结尾处的一丝颤音终究是泄漏了他的感情。沈厌夜忽然道:“既然如此,雪魂前辈可愿随我去狱谷?” “谨尊宗主命令。” 女子右手握拳扣在左肩,向他俯身。沈厌夜又命令了几位高阶弟子在他离开的期间维持宗门运作并照顾诸位长老。明黄色长裙的琴灵见他交待这一切,顿觉沈厌夜似乎现在就要飞去狱谷,顿时以询问的眼光望着他身边雪魂剑的剑灵。在这两个月内,雪魂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指导他的修行,故而沈厌夜若有什么计划,肯定第一时间也该告诉这位女子。 接触到她的目光,蓝衣女子未曾说话,却微微颔首。琴灵一惊,连忙上前一步,对沈厌夜道:“宗主,狱谷之内情况非常凶险,有七大迷阵、八大天险不说,还有几位长老方才逃脱的刑天阵!刑天阵易守难攻,更有三大阵眼,需得被一一攻破,才有可能击溃刑天阵!不知几位长老逃脱之时,刑天阵有没有人镇守……” “我们逃离时,三大阵眼中只有两个阵眼有人,最后的主阵阵眼尚未有人镇守。”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悲痛的事情一般,无极长老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天阵,为我派叛门弟子华兮凤所镇守,当时她被沈莲所伤,故而我们成功逃过。地阵,是……是铃儿镇守的。她已经昏迷,却被强行束缚在阵眼,被迫为阵眼提供灵力……” “多谢遗音前辈关心,只是此行,我却是非去不可。” “可是我们尚且不知,沈莲公子是否被关押在狱谷——” 雪魂剑灵打断了她的话,道:“劫火剑在不在狱谷我不知道,但是玉姑娘,做为打开寒冰雪狱的钥匙,一定在那里,因为在这仙天之下所有阵图之中,刑天阵最能够增强启动法阵之人的灵力,而重渊上次企图用如意仙君的血开启寒冰雪狱的时候,便是将她掳到了那里。况且……重渊最重要的目的是要引宗主过去,而对于宗主来说,最有吸引力的,便是劫火剑。所以,我想劫火剑应当也在那里。” “我并非要阻拦宗主!”琴灵连忙道,“我只是想……宗主能够带我一同前去?狱谷之内杀机四伏,传闻狱谷还有主人,只是其神出鬼没,云鳞雾爪,我们尚不知他是敌是友。更何况,宗主要积蓄灵力击败重渊,不如让我为您开路!” 沈厌夜本来想把她留下,因为她的琴声可以治愈人的内伤,现在诸位长老身受重伤,正是需要她的时候。然而,她说的却也没错——狱谷之中危机四伏,门派内尚有其他弟子可以照顾长老们,而自己也许比他们更需要她。 “好。” 见沈厌夜表示同意,琴灵露出了一丝微笑。而此时此刻,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破军剑灵此时说道:“请宗主亦带我同去。宗门之中,尚有诸位灵兵镇坐,少我一个,也没有什么影响。” “好。既然如此,就拜托两位前辈开路了。狱谷之中的确杀机四伏,各位多加小心。” …………………… 狱谷位于大荒之西,为迷雾所环绕。相传万载之前,天河之中的司水天女私自下界,导致人间水患成灾,民不聊生。天帝派遣天刑星君下界捉拿天女归案,于是两人各展神通,整整斗了九九八十一天的法。天刑星君不敌天河水女,随引其入狱谷,以毕生法力设下刑天阵,将水女困于镇中。最终,水女伏法,天刑星君却因为消耗了全部的力量,变得与凡人无异,再也走不出险象环生的恶地。后人遂以狱谷命名此处,以纪念那位再也未曾走出此处的仙人。 沈厌夜带着三位兵灵,施展缩地成寸之术,很快到了狱谷的入口。狱谷常年无人踏足,故而山谷之内的确也生出了许多外界不曾有的珍禽异兽,其中不乏性情凶蛮、法力高强之辈。从入口往里走,便看到许多怪兽怪鸟的尸体。或是颈子,或是心脏,每具尸体上皆有一道致命的剑伤。 沈厌夜望着这些尸体,忽然间,他的瞳孔猛然放大了!只见他飞身上前,也不顾血腥污秽,直接落在了一头青兕身旁!那青兕已经身首异处,身下血污染红了地面,发出阵阵浓烈的恶臭,而沈厌夜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将手伸向那血污,却直接抓出了一条镶嵌着红色晶石的额饰! ……这是沈莲的东西,他不会认错的。那红色的晶石上,已有斑斑驳驳的磨损痕迹,显然不是什么珍奇的上古宝石,但是沈莲却一直珍而重之地戴在额上,因为那是沈厌夜在澜沧城中,亲手为他买下的! ……这么说,沈莲很有可能在这里。沈厌夜垂下眼睛,用长袖轻轻擦拭掉额饰上沾染的污血,将之小心翼翼地收到了怀里,然后走回了三位兵灵身边。三人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却也都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同向着狱谷深处走去。 狱谷的瘴气和迷阵虽然厉害无比,却只对凡人和未曾登仙的修士们有效。身为和劫火剑灵拥有不相上下的力量的仙剑,雪魂剑灵自然担当了开路之职。但见一路雾气森然,时不时有什么生物迅捷的剪影在四人周围一闪而过,似乎想要攻击他们,但是却震慑于来者的功力,居然无一出手。 四人一路并未说话,黑衣的剑灵与黄衣的女子站在后方警戒着四周的情况,而沈厌夜却在想着许多事情。短短三个月内,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乙剑宗遭血洗,沈莲被掳走,玉铃儿的身世,华兮凤的叛变,还有战死的青玉剑灵和她的主人。 重渊责无旁贷,他一个人酿成了太多的悲剧,而他的父亲却对他说,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打败重渊的人,对于这一点,他不知道该如何置辞。他所能做的,只是强迫自己胜过重渊而已,如若不然,他的挚爱,他的父母都将身陷为难,而与他情如师友的顾清风的牺牲也毫无意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却并不是他会战败。相反地,尽管不知原因,但是他非常笃信自己会杀死重渊,然后位登天极,飞升而去。然而,这不祥的预感,便是来源于此——他总觉得自己在渡过天劫后,可能会发生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情。而那件事情,会影响他一生……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只是片刻的走神,沈厌夜表情都为未曾变化,故而没有人发现他情绪上的异常。只是他一回过神来,却发现雪魂剑灵居然怔怔地望着自己。触及到自己的眼神,她只是对自己微微颔首,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看向了远方的迷雾。 “雪魂前辈,您还在想我的母亲吗?” 蓝衣的女子脚步顿了顿,旋即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道:“宗主说笑了。”在对陆欺霜立下剑符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一切都怨不得旁人。 ……尽管,每当想起她飞升离去的背影,她的心都像是被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割伤一样。有些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渐渐被治愈;而另一些,却会越来越深,最后化脓流血,噬骨缠心。 “待我飞升离去后,你可愿跟随我和沈莲去仙界?母亲她已经羽化登仙,你若留在人间,便再难和她相见。” “……” 这一次,雪魂剑灵并未再回应他的话,而沈厌夜也不曾追问。又过了不知多久,雾气渐渐散去,展现在四人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空地。四周有石壁环绕,石壁上被开凿出来了像是牢狱一般的石栏,这样的牢狱一共有五个,其中南面的那个的石栏已经被劈断,而另外四个之中囚禁的,不是那些一起围攻太乙剑宗的掌门、长老,又是何许人也! 被关押的诸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前来的四人,顿时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之中,应天宫诸人为魔气所控制,如今清醒后悔恨万分,但是木已成舟,自己已经对太乙剑宗犯下了如此罪孽,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倒是雨玲珑与灵宝真人,早就因容秋功力被废一事与他不共戴天,如今又听闻自己孙女的死讯,早就已经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将沈厌夜碎尸万段! “我还以为是谁,原是在自己宗门遭受大难之时落跑的小宗主?!”雨玲珑装作不屑一顾,但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没有劫火剑,你就是个废物!” “沈厌夜!!”灵宝真人狠狠地捶着栏杆,冲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还我孙女的命来!!!” “你勾结百花山的娼妇,又和自己的剑灵苟且,简直厚颜无耻!剑修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 沈厌夜很惊讶他们知道的信息——比如自己和沈莲的关系,还有璇玑的死讯,也许是重渊给他们普及的。他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忽然一挥袖摆,正骂得起劲得两人忽然觉得下颌动不了了,原来是因为整个人都被冻在了冰里,只是姿势还保持着之前的骂街之态,真是滑稽无比。 但是沈厌夜并没有再管他们了,因为空地中央高耸的石柱上,那双手被缚、神色憔悴的红衣人,不是沈莲又是谁?! 第五十八章 “沈莲?!!” 听闻熟悉的呼唤,被束缚在石柱上的人睫毛颤了颤,然后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自劫火剑被铸成以来,这位凶煞噬主的剑灵大概还未曾显得这么狼狈过——红色的长袍并非灵力幻化而成,而是沈厌夜于澜沧成为他买下的,故而吮满了血,黏贴在他的身上,他却无法清理。汗湿的长发同样贴在他的侧脸和露出的颈子上,像是黑色的藤蔓缠绕着白皙的肌肤。被桎梏束缚的手腕已经被磨出了鲜血,顺着露出的手臂,向下流淌着。 “厌夜……我的主人。”红衣剑灵的声音因为失血而显得虚弱而沙哑,但是在已经近三个月未曾听到他说话的沈厌夜听来,却无比动听,“这些日子以来,你过的如何呢……?我好想你……” 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思念之情,这话已经算得上是露骨。而跟随着沈厌夜前来的三位兵灵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疑惑——自古以来,不乏有剑灵爱上主人,但是他们多半会隐忍起来,因为主人该拥有的是一个正常的道侣,而不是和一把剑亲亲我我。就算剑灵已经和主人心意相通,但是起码表达感情的时候都该含蓄些。而这劫火剑灵怎么这么……呃……直接?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沈莲之前亦不是这个样子的,现在这幅样子,有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沈厌夜的洗脑。 沈厌夜抬手凝成一道灵力,劈在沈莲手腕上的枷锁上。几道攻击下来,地面都有些摇动,然而那枷锁却巍然不动,沈厌夜心下不禁骇然! “厌夜,不要白费力气了。”沈莲摇了摇头,“这是魔界最坚硬的墨纹玉髓所制,除非天雷,无法将之斩断……” “天雷?!”沈厌夜不禁皱眉。莫非要他在此渡天劫,引动九天雷劫之力,打碎沈莲手上的枷锁吗? 正在他思索的时候,原本无甚特别的地面陡然亮起了鲜红的阵图。那阵图笔法复杂蜿蜒,像是血蛇一般在地上舞动着。那些妖艳的纹路闪现着诡异但是华美的光泽,布满了整个地面。沈厌夜心下一沉,却并未跃至空中离开法阵,反而落在了沈莲身边不远处——如果他离开了,沈莲岂不是要处于危难之中! 雪魂剑灵见状,立刻化作那把冰蓝色的长剑,落在了沈厌夜的手中。黄衣女子与黑衣剑灵也亮出了原身兵器,一人手持古琴,一人手持长剑,警戒地望着四周。忽地有黑色的魔气从狱谷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在空气中汇聚成了那位邪魅的魔主。只见重渊一席墨色长袍立在沈厌夜面前,玩味道: “无极老头他们应该告诉了你,你那亲爱的小师妹也在这里。而你看到了你的小情人,居然就连师妹的安危都不管不顾了吗?” 沈厌夜还未曾说什么,重渊看了看他手中的雪魂剑,忽然笑道:“不过,你移情别恋也真的很快,这么就拿着别的剑战斗了,而且还当着劫火剑灵的面?” “是啊,厌夜,你这是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下不来台吗?”为桎梏所困的红衣剑灵挑眉一笑,晃了晃手手腕上的枷锁,纵然浑身狼狈,却毫无落魄之意。虽然话是对沈厌夜说的,但是那双暗红色的瞳仁直视着重渊,笑意未达眼底,目光夹杂了讥讽。 重渊有心看到两人火冒三丈,然而沈厌夜根本不为所动,沈莲反而还出言调侃,这简直让他感到非常无趣。其实,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沈厌夜便怒火中烧,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啖其肉,饮其血,断其骨,毁其魂,方才告慰死去的诸位弟子,以及顾清风和青玉剑灵。若不是修炼了《天阴凝寒诀》,他肯定此时此刻已经不管不顾抽剑砍上去,以毕生所有灵力去攻击他了! “重渊,我拒绝和你绕圈子。你把沈莲抓走,将他困在这里,就是为了引我来吧。” “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想到沈大宗主居然用‘推理出来’的语气叙述,可见阁下的心智并不高明。” 沈厌夜没有理会他,继续道:“我会和你一决生死。只是,在你死之前,我有些疑惑想要请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只是你要是死了,那就死无对证,我也少了两个茶余饭后的闲谈,可以和大家玩赏。” ——其实他问的问题十分重要,根本就不是什么“茶余饭后”的闲谈。不可否认地,他的确被重渊激起了怒气。并不是因为他之前的言辞挑衅,而是因为他所做的一切。一个再冷静的人,也不可能在面对着着一个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时,无时无刻不保持沉着淡定! 这话说的非常不给人面子,简直是挑衅。重渊大笑了三声,道:“好大的口气,只是不知道是谁死!” “重渊,你执意逆天便罢了,但是你为何要控制四大门派血洗我太乙剑宗,又为何在事成之后将他们抓到这里?”沈厌夜压抑住怒气,质问道。太乙剑宗千余名弟子,还有执法长老及其剑灵,怎么可能死的不明不白,他起码要知道原因! “虽然他们之中不乏脑子不灵光的,但是法力却在这仙天之下数一数二。等我打败你,用玉斛的灵力和血脉打开寒冰雪狱的通道后,便要抽取你的力量去和天帝老儿叫板。但是,玉斛虽然是本座与如意的女儿,却因为灵力被封印,三百年来未曾成长,故而修为也十分薄弱。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需要一些垫背的,提供庞大的灵力罢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的都是修仙之人,故而被关押在石牢里的诸人理应听的一清二楚。只是如今他们法力虽在,却被封印,和寻常凡人无异。也是他们没有听到重渊的“计谋”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他们现在手无寸铁,就算是知道了他的计划也无力反抗,只能更加绝望! 沈厌夜的目光扫过诸人,然后漠然地收了回去。无论如何,这些人杀了他的门人,就算为重渊所控制,他依旧不能原谅他们,故而他们的死活并不是他所关心的。见黑衣的剑修一脸冷冷清清的样子,他继续说道: “抓你们太乙剑宗的长老,也是为了相同的‘用途’。至于血洗你的宗门嘛……其实的确没有那个必要,不过是为了报你母亲横刀夺爱之仇罢了。” “用途”这两个字简直是丧心病狂,直接将活生生的人看作是达成目的的道具,饶是沈厌夜也气极反笑。但是他无法和魔主在这个话题上沟通,只能讽刺道:“横刀夺爱?你是看上了花山主,还是雪魂剑灵啊?!” 然而重渊却露出了一丝恶劣的微笑,道:“你猜?” “无论是谁,被你爱上,简直是十世修来的孽!!!” 怒吼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被外围的雾气所吞没。在场众人从未见过太乙剑宗的当代宗主如此激动的样子,登时停止了议论,一时间场面寂静万分,只是下一个瞬间,天地间陡然吹起了阴冷的狂风,将狱谷周围浓重的雾气尽数吹散,尽数涌向了沈厌夜手中高举的雪魂剑上。越是靠近风眼的地方,灵力便越是躁动。从重渊的方向看去,沈厌夜的身影已经被高速的气流所扭曲,被拉成了黑色的影子,盘旋在风中! “重渊,你戮我同门,掳我手足,杀我师长,囚我挚爱。此仇不共戴天,接招吧!” 周围草木折断,空气中的水分也因为清寒的法力而在山石上结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沈厌夜的身形像是一只黑色的雨燕般飞掠而起。在他的脚下,空气里的水分被凝结成薄薄的冰片供他踏足,但是空气里的水分到底稀薄,无法承受住男子身体的冲力,在那黑色的长靴离开的瞬间便重新化作闪亮的冰晶,纷纷扬扬地洒落。是以黑衣剑修的身影在空气中完成了几个超越常理的动作,然后他双手握住剑柄,接着冲力极速向重渊飞去! 他手中的长剑并无任何华丽的动作,但却带有斩断天地的架势,正是《浮光剑诀》的第三式,撼日惊云! 渡劫期剑修的剑法当真有着无可匹敌的威力,即使未曾与他短兵相接,黑发的魔主都感到一阵超乎寻常的压迫。而在一旁,落雪遗音琴之灵和破军剑之灵亦是摆开了攻击的架势。但见女子横起了长琴,素手挑拨琴弦,弦弦急促仿若催命勾魂,若是没有什么修为的人听了,当场就要因为气血紊乱而死。而另一边,破军剑灵却并未行动,只是守在了沈莲身边,将四周纳入自己的剑意之内! “……” 这个场景让沈莲一瞬间怀疑了自己做为一个剑灵的价值。如今身陷囹圄,不能以身护主,已经违了剑灵的职责不说,却反倒要被人保护?! 这个认知让他十分气恼,但是也很无奈。沈莲咬着牙,双手又狠狠地挣了挣那墨纹玉的桎梏。无奈枷锁坚固,他的修为也只剩五成,根本没有用途。重渊大概是害怕他变做灵体,一下子就可以逃脱桎梏,特地选择了这种不但能束缚住他的身体,还能防止他重新化身入剑的枷锁。这一番动作下来,本来就血肉模糊的手腕更是惨不忍睹。破军剑灵站在他旁边,见他挣扎,便道: “你如果再乱动,伤口会扩大的。” “可是我是他的剑灵!不能做为他手中之剑为他战斗,已是我的失职,如今我在这里只会成为他的累赘,我……” “但是你不只是他的剑灵,他也从来都不会把你当成累赘的。”想起了之前宋摇光为了他的妻子下幽冥,闯黄泉,一向沉默的破军剑灵忍不住道,“他爱你,就像爱自己。虽然我没有体会过那种感情,但是我想……如果你不想让他伤心,便好好保护自己。” 说完这些,他便又不说话了,只是根沈莲一起注视着眼前的战局。两人说话期间,场中三人已经斗了数十个回合。重渊瞟了眼沈厌夜,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意,道:“沈厌夜,你还没有见过你亲爱的小师妹吧。既然这样,我让你看看她如何!” 沈厌夜面色不改,但是心下一惊,立刻更加严阵以待。若玉铃儿出现,他必当抢先一步从这个魔头手里抢走她,然而重渊忽然击掌。顷刻间,天崩地裂,石块滚落而下,这片巨大的空地也因为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震动而龟裂!破军剑灵见势不好,登时一跃而起,攀在石柱上,一手拉住沈莲的手腕。就在他的脚尖离开地面的瞬间,整块空地轰然坍塌! 沈厌夜顾不得那么多,一剑击破魔气的屏障,抽身离开了重渊的攻击范围,立刻赶回了沈莲身边,将那些被震落的巨大石块劈碎。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几人低头向下看去,却登时都惊愕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 只见这片空地陷落之后,真正的刑天阵露出的原貌。那阵图笔法复杂之极,层层叠叠。虽有离震坎兑等卦位,但是仔细看来,震非震,兑非兑,变化无穷,千言难穷其妙。又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周而复始,灭中有生,生中有灭,集合了天道之精华。又见那阵图如血般殷红,传闻是天刑星君炼化自己的鲜血为朱砂绘制而成,以血脉之中的星元之力,方能将天河水女囚禁于阵中! 只是,此时此刻,沈厌夜的光却并未定格在这令人惊叹的阵法上。只见天、地、人三个阵眼上,分别站着和他同样有着血海深仇的重渊的帮凶,大胤国皇女华兮凤,还有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玉铃儿!! “铃儿——?!重渊,你把她怎么样了?!” 而魔主并没有回答沈厌夜的质问,只是对站在下面的华兮凤道:“替我牵制住遗音琴的琴灵和破军剑的剑灵。” 华兮凤颔首表示明白,而黄衣的女子却露出一个讽刺的微笑。她和破军剑灵一前一后降落在地上,对华兮凤冷冷一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青玉姑娘的故人,南明火凰的转生。你勾结重渊,陷害玉铃儿姑娘,果真和站在那边的那个家伙一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手持长琴的女子秀眉倒竖,“不过,就算你拿回了前世的功力又能怎样呢?你前世不过和青玉姑娘旗鼓相当,如今以你一人之力,居然想要阻挠我们两人?” “并非以我一人之力。”华兮凤淡淡地说。旋即,她猛然一摆衣袖,在玉铃儿身下盘旋的一个黑色法阵陡然延伸开来,像是一个牢笼一样将她包裹了起来。华兮凤回过头去,对着黄衣女说道,“两位尽可以杀我,她会和我一道承受攻击。” “你——?!!” 琴灵又惊又怒,但是却也没办法。她回过头去想要重新回到沈厌夜身边与他一起和重渊战斗,然而华兮凤的身影却化作一道火光,挡在了她的面前:“两位,若想回到沈宗主身边,就先要踏过我的尸体。” …… 沈厌夜目睹了下面的一系列事情,忽而对琴灵和剑灵道:“你们牵制住她便可,不必上前助战。如果她受到任何创伤,铃儿都要与她一同承担的话,那么她就算是自残,铃儿也会受伤。你们替我看好她,别让她伤害铃儿,就可以了。” “可是宗主,如果没有了我们的帮助——” “遗音,不必担心。” 忽然,一直被绑在石柱上的劫火剑灵开口说话了。现在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他整个人几乎是被凭空吊在空中,手腕血肉模糊,血痂都和那墨纹玉粘在了一起,相比分外疼痛。然而他的脸上却依旧没有显出惧怕之色,而是对黄衣女子道: “月神殿下说过,主人是唯一一个能够打败重渊的人。故而只要有他在,就足够了,请你们好好守护铃儿姑娘。” 在一旁的重渊冷笑道:“你已经是自身难保,居然还有闲工夫在这里白费口舌?不过,既然你提起了望朔……呵,如果望朔还是和当年一样,毫无根据地相信他的儿子可以让天地免于受到这场浩劫的影响,那么本座便要向他证明,他是错的!!!” 话音已落,黑色的雾气在他身边展开,又随着风的吹动而浮动着,像是巨大的羽翼。魔主忽然伸出了右手,一些魔气在空中凝聚,渐渐凝成了一把长刀的形状。那把漆黑的长刀旋转着落入了重渊的手心,刀宽不过三指,几乎像是一把细长的剑了。重渊以左手两指抚过刀锋,刀面的颜色浓重如夜,根本无法映出他的影子。沈厌夜不认识那把刀,然而沈莲却陡然一惊,失声道: “巫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这问题倒是令人发笑。本座乃是魔界之主,而巫刃代表魔界尊位,故而由本座掌管。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你别开玩笑了,重渊,还是你一定要我当着厌夜他们的面,让你下不来台吗?”沈莲眯起眼睛,“你的确是唯一的魔主,掌管魔界一切事务,但是魔界的最高权力,却一直是由那位从来都不会露面的魔界至尊掌管!” 重渊并为说话,但是身周的气息却陡然寒冷了几分。有落叶飘零而下,向他的方向落去,但是那叶片却在未落在他的肩头上之前,便被护身的罡气削成齑粉。沈厌夜虽不知在魔主之上还有位魔尊,但是重渊如此生气,莫非只是怨恨那魔尊高踞自己之上吧? “啊,不错,本座已经将巫刃夺来,故而这尊主之位,已经由我来坐了。” 沈莲还想说什么,但是重渊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与此相反地,每当谈论到魔尊的话题,他都讳莫如深,故而就算是魔界之人,对这位尊主所知都极少。但见他长刀一甩,指向沈厌夜,再次露出了一个邪魅的笑意: “现在,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他说,“沈厌夜,出招吧。等到今夜月光普照,望朔驾着战车驰骋过天极之时,我会将你的尸体献给他的。到时候,我要让他亲眼看到他的爱子魂飞魄散,尸身变成供我役使的傀儡。” “痴人说梦。” 沈厌夜只是应了这一句,再次掣起长剑,向那黑发飞扬的邪魅魔主攻去! 第五十九章 数个时辰过去了,太阳逐渐偏西,亦然将山石的阴影拉的好长。那些黑色的山石棱角分明,像是妖兽巨大而锋利的牙齿,交错着伸向天际。而在斜阳的余晖下,它们被拉长的影子则更像是在黑暗深处蠢蠢欲动的魔物。只待那象征了光和热的阳光消失殆尽,它们便会从蛰伏之地蜂拥而出,将所有的一切吞噬殆尽,将漆黑的触手伸向在鲜红法阵之上,激烈交战的两人。 两人皆着黑衣,然而一人持天剑雪魂,一人持巫刃。冰蓝色的剑气所过之处,一切皆被寒霜所笼罩;而那把细长如剑的长刀更是被无尽的黑暗气息所环绕,几乎与魔主本身的灵力融为一体。巫刃在他的手中,仿佛就是他手臂的延伸,而年轻的剑修右手持剑,左手捏剑诀。《掠影剑势》和《浮光剑诀》相得益彰,再辅以他本身的灵力,居然没能让魔主讨到什么便宜!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交锋了,沈厌夜挥动雪魂剑,再次迎上了魔主的攻击!刀剑相斫,发出清越而凌厉的声响,伴随着声音扩散而来的,便是两人法力互相冲击时造成的巨大冲击,恍若海潮一样在空气中不断扩散着。急风骤雨般的气浪将沈厌夜的长衫掣得猎猎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被撕裂;而此时此刻,重渊双手握住刀柄,又是狠狠地增加了力道! “……!!” 猛然加重的力道让沈厌夜有些猝不及防,更加暴虐的魔气迎面冲来,像是一块高速飞行的巨大石板重重地扣在了他的眉心。沈厌夜目光一凝,立刻运气压住了丹田之处翻涌的真气,但总归无法完全免疫这样强大的魔气,故而唇角流出一丝丝暗红色的血线! 重渊轻轻眯起眼睛,望着他唇角的血,轻轻勾起了唇角。沈厌夜一咬牙,冰雪般冷然的灵气猛然激荡,而重渊猝不及防,居然被逼退了数尺! 魔主几乎是立刻稳住了身形,但是这须臾之间的空隙对于沈厌夜来说也够了。他疾速趋身向前,雪魂剑剑花一挽,剑影化作冰蓝色的寒光,仿若抖落的霜雪。但见他左手变换了几个剑诀,又陡然按在自己右手的命门上。那边刚刚站定的重渊陡然一惊——这分明是《浮光剑诀》里第八式,断玉焚花! ——断玉焚花,先伤己,再伤敌。乃是以自身气血为引,将接下来的几个攻击的威力提升数倍的剑招!经过了之前的交锋,重渊已然不敢小觑这个不过弱冠之年的青年剑修。他左手手掌空气中划过,展开一道魔气的屏障,意图当下沈厌夜的攻击。与此同时,他身形向后闪退——就算沈厌夜那一招击碎了他的屏障,他依旧可以免于伤害! 只是,如意算盘却是落空了。天剑雪魂去势陡变,剑招由之前一损俱损的架势变得轻柔灵动,剑尖恍若灵蛇一般左游右移,又像是女仙用手上的丝缎拂开了垂柳和飞花。他的剑式轻且灵,触及那魔气的屏障时,并没有将之击碎,而是顺着屏障之中法力游走的方向而变化,最终居然穿破了那结界,却未伤那结界分毫! “这是……飞花拂柳?!” 重渊见屏障未破,本想沈厌夜亦不过如此,却没想到他居然将《浮光掠影剑》运用的炉火纯青,比起创作该剑谱的顾清风,不知强上了多少倍!然而惊讶归惊讶,魔主的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流星,躲过了断玉焚花,又陡然急转而生。沈厌夜面不改色,右手长剑指向天际,又指向重渊,只见空气中的水汽陡然间凝成了无数细小但是锋利的长剑,恍若急风骤雨般像重渊袭去! 魔主咬了咬牙,邪佞地看了眼沈厌夜,忽然改退为进。巫刃指向地面,无数黑色的石锥陡然拔地而起,直接刺向了悬在空中的黑衣剑修。那些石柱的速度极快,但是沈厌夜却并非无法躲过。只是比起他,在刑天阵上战斗的三人可就遭殃了—— 石柱陡然拔地而起,险些刺穿琴灵的后背。若不是她及时化作灵体才免于劫难,否则定然要被戳个对穿!而在她身前,被她和破军剑灵围攻的华兮凤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若非眼前两人顾及着玉铃儿的安慰,她根本无法在他们两人联手的时候撑过半个时辰。如今,就算她挟持了玉铃儿,却也被琴灵和剑灵缠得精疲力竭。故而石柱陡然拔地而起时,她未能及时闪避,登时被刺穿了腹部! “——!!!” 黄衣女子和黑衣剑灵此时已经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因为在她吐血倒地的瞬间,被禁锢在阵法里,一直昏迷不醒的玉铃儿忽然面露极为痛苦之色。她亦是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洁白的衣裙也几乎是霎时间便染上了血污。然而,这血污并不是她呕出的,而是从她的腹部渗出的——因为华兮凤身上出现的伤口,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上! 琴灵和剑灵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便化作一黑一黄两道影子,分别冲向了玉铃儿和华兮凤。破军剑灵率先冲到了玉铃儿的面前,猛然挥动长剑劈向了她的屏障——此刻华兮凤身受重伤,自然无力维持这结界。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华兮凤早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然而却没有办法。她的身体本来就被刺了个大洞,此时根本无法动弹,就陡然感觉四肢被冰凉而柔韧的东西束缚住,然后整个人被拉了起来。因为失血,还有视野的突然转变,她一瞬间几乎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那束缚住自己双手双脚的,是闪烁着淡银色光泽的,落雪遗音琴的琴弦! 琴灵素手一抖,她整个人便被拉了过来。随着一声裂帛般的脆响,琴弦的光芒陡然亮起,又有数道琴弦勒在了她的脖子上,将她狠狠地按在了地上!她抬起左手,聚起灵力想要反击,却冷不丁地感到丹田气海处一阵震动,简直是伤上加伤,正是因为破军剑灵将那结界击破了!只是,玉铃儿却也因为这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了。破军剑灵立刻伸手抵住她的后心,像她体内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保护她的心脉! 而那边,华兮凤失去了最后的砝码,琴灵自然不必再担心。只见黄衣女子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右手五指猛然拨动琴弦,发出悦耳但是激越的声响!随着她的动作,那些白色的琴弦居然脱出了琴架,在空中恍若七条天蚕丝一样铺衬开来!女子手指恍若青葱,轻轻挑拨,琴声恍若雷霆震怒,几乎惊破苍穹!随着她的琴声越来越急促,被关在石狱里的被封了内力的掌门、长老们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许多人口吐鲜血,有几位功力稍微低一些的已经晕了过去。 只是,华兮凤到底心智坚韧,否则当年她根本不可能徒步爬上登云阶,更不可能在被沈莲和青玉剑灵交战之时产生的冲击震击时一声不吭!在被琴弦拉到遗音琴琴灵面前时,华兮凤忍着几乎能令人晕厥的剧痛,手腕一拧,五指弯曲成爪,忽然抓向了琴灵的天灵盖!琴灵一惊,立刻拨动琴弦想要固定住她的手脚,可华兮凤却像是不要命一般向前冲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琴灵的身子向斜后方倾去,华兮凤没有抓住她的天顶,却扼住了她的颈子! 落雪遗音琴,以琴曲杀人,却从来不擅长和人近身搏斗。她立刻伸出手扣住了华兮凤扣住自己脖子的手,但是却徒劳无功。倒是华兮凤,借着她反抗的冲力,飞起一脚,正中她的小腹! “——!!!” 正在那边为玉铃儿输送灵力的破军剑灵虽是担心她,但是玉铃儿的生命危在旦夕,他不敢贸然撤走灵力!华兮凤向来忍耐力惊人,在肚子上破了个大口子的情况下,居然还死死地扣住琴灵的脖子,另一只手则压在她的琵琶骨上。须知琵琶骨乃是真气运行的枢门,若琵琶骨受制,就算你是大罗金仙,也任人鱼肉! 就在破军剑灵左右为难的当口,华兮凤已经与遗音琴的琴灵缠斗了数回合。女子并拢左手食指和中指,冰玉般晶莹的指甲陡然变长,变弯,像是飞禽的爪。她的右手狠狠地按住琴灵的颈子,左右两腿屈膝,牢牢地压制在琴灵的双腿上,左手的手肘狠狠地在她的小腹上研磨!黄衣琴灵脸上显出痛苦之色,恨恨地望着眼前的女人,而华兮凤面不改色,弯曲的尖端猛然勾入了琴灵的琵琶骨内,女子不禁疼痛得惊叫了一声! “啊——!!” ……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这个肃杀的战场上的确说不上是突兀,却落入了黑衣剑修的耳内。此时此刻,沈厌夜正和重渊斗得难解难分——两人分别用强大的法力夹持了自己的兵刃,每一次剑刃刀锋的斫击,不但是剑术刀法的比拼,更是灵力的冲撞!听闻琴灵痛苦的□□,沈厌夜的眼睛微微眨了眨,但是却并未乱了阵脚。他依旧悬在空中,剑若流光,步若踏雪,身法诡谲,当真将《浮光掠影剑》中的“浮光掠影”四个字发挥的淋漓尽致! 一片狂风之中,重渊凌风而立,黑色的长袍被吹得向上翻飞,猎猎作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越战越强,根本没有显出半分疲惫。倒是沈厌夜,虽然未曾让重渊占到半分便宜,却渐渐开始疲劳起来——毕竟重渊乃是统御魔界的魔主,而他不过是个凡人,连天仙都不是,能够在他手下撑过这几个时辰,已经令人咋舌! “你不担心她吗,沈宗主。以你这种‘博爱’的性子,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去英雄救美。”重渊无不讽刺道。 沈厌夜向下扫了一眼,内心打定了主意,但是并没有动。如果他真的现在就去救人,那么必然要撤去灵力。届时他会为自己的灵力反噬,未救成人,反而自己要先受伤! 平心而论,沈厌夜与沈莲相恋已属惊世骇俗——先抛开一切不谈,那劫火剑灵毕竟是个男人。再者说,两人关系本为主仆,沈厌夜却多次本末倒置,以身护剑,甚至以身饲剑。到后来,居然还将试剑窟里所有的剑灵都“解放”了出来,并赋予他们“人类”的身份。真是可笑啊——他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吗?! 这个想法让重渊唇边讽刺的意味更甚——啊,没错,他果然是陆欺霜的儿子,简直继承了他母亲那一套无时无刻不在通过“拯救”别人而妄图“升华自我”,显得自己好像很崇高伟大的世界观。陆欺霜便是如此—— “去啊,你为什么不去?!”重渊厉声喊道。于此同时,他长刀一挑,居然击破了守缺归元势的阵法!长刀去势如龙,带着黑色的戾气,直取沈厌夜的心口! “你难道不是成天想着拯救这,拯救那,就和陆欺霜那贱人一般,先是用自己那套诡异的价值观‘感动’花蝴蝶,又‘驯服’了雪魂剑,再‘说服’了叶书琴?!最不可原谅的是……仅仅凭借一张嘴,她居然能煽动如意和带她逃跑,还把望朔迷惑得神魂颠倒!!!” 剑阵被击破,自然对沈厌夜有着不小的冲击。黑衣剑修又觉得喉头一天,一股铁锈味涌上了喉咙,顺着唇角滴落,但是他早就已经没有时间去擦拭。与重渊相斗太久,重渊好像越战越强,但是他的确已经受了内伤。此时此刻,他只需要尽量减少重渊对自己造成的伤害。等到月光普照之时,被月光加护的身体便会自动愈合。到那个时候,就是魔主,亦难胜他! 打定了这个主意,沈厌夜且战且退,最后虚晃一招,装作为重渊击落。他看准了下落地点,身影陡然在空中旋转!雪魂剑倒映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携雷霆万钧之势,疾速向下逼近!而努力压制遗音琴琴灵的华兮凤亦是有感,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能够压制住遗音琴灵已是勉力,如今沈厌夜这一招…… ……怕是,躲不过了!!! “不……请住手——!!!” 华兮凤陡然睁开眼睛——这声音却并未由她发出!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顾她身后破军剑灵的阻拦,飞身上前挡在了华兮凤的身后!见那娇小纤细的身影展开手臂,拦在自己面前时,沈厌夜的心陡然快跳起来!在半空之中,他不得不收剑,但是强行将如此强大的法力一下子收归自己体内,必然会引起血气震荡!故而沈厌夜眼前一花,身形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只是这一个瞬间,却足以让重渊逮到可趁之机! “厌夜——!!!!” 似乎大脑的反应一瞬间缓慢了下来。他只听见沈莲惊惧的呼唤,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一阵强大的黑暗气息以闪电般的速度向自己的脑后袭来!千钧一发之际,雪魂剑寒光一闪,一袭冰蓝色的长裙陡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然后一只冰雕雪凿的柔荑便覆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正是当年面对着顾清风的攻击时,沈莲握住自己的手的样子。下一个瞬间,他的手被那女子的手所牵引,向后挥击。只听“当”的一声脆响,沈厌夜吐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为那蓝衣女子揽在怀里,落在了地上。在他们脚边不远处,漆黑的巫刃插在黑色的土壤之中! 重渊“嗤”地笑了笑,道:“真是可惜了……玉斛,你给为父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来攻击沈厌夜,但是中途却被雪魂剑灵搅乱……你不会怪为父吧?呵……不过,刚才沈厌夜强行收回剑气,为自身真气反噬,想必现在应该不好过吧?女儿,这一切可都是你的功劳啊。” 玉铃儿本想怒吼“谁是你女儿”,但是重渊的话和刚才发生的事情让她根本无话可说。冲上来的那一刻,她根本没有考虑太多——在她清醒的时候,她只看到沈厌夜要杀华兮凤。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展开双手挡在凤兮身后,用自己的胸膛对着手持仙剑、疾速攻来的师兄。她根本没来得及想到……师兄会被灵力反噬,以及他身后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魔主! “师兄!!对不起……我……我……” 玉铃儿泪痕满面地看着沈厌夜被雪魂剑灵护着落在了地上。落地的一瞬间,沈厌夜的身体陡然一软,若不是靠着手中长剑支撑,怕是当场就要跪倒在地上。他捂着嘴咳了几下,手心尽是斑斑红梅,但是他却并未在意。望着依旧张开手臂,挡在华兮凤面前的,却一脸泪痕、不知所措的玉铃儿,沈厌夜并未责怪她,只是道: “铃儿,让开。” 玉铃儿银牙紧咬,回头看了看华兮凤。华兮凤本来救身受重伤,和遗音琴灵相搏已经是舍命,一番搏斗下来,她浑身上下的衣服尽被血污染红,腹部更是鲜血汩汩,几乎变成了一个血泊。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死死地按住了遗音琴琴灵的琵琶骨。琴灵恨恨地望着她,无奈原身长琴落在她够不到的地方,她此刻无能为力。 “凤兮……”玉铃儿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放开她……”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大胤国皇女淡漠的否定:“我放开她,重渊便不会实现我的愿望。” 这样的拒绝登时让玉铃儿爆发了!但见她转过头去,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华兮凤喊道:“凤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背叛太乙剑宗,为什么要投靠魔主!!如果真的如同你之前说的——你是为了你的人民,那么你的人民会乐意接受你的‘恩赐’吗?!他们愿意享受那些堆积在无辜之人尸体之上的太平盛世吗?!” “如果他们不愿意接受,那是他们的愚昧。” “什么?!”玉铃儿失声道,“你说的是什么疯话!” 华兮凤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看着她,然后轻轻笑道:“有哪个太平盛世,不是建立在战争、杀戮,建立在先人们尸体之上的?又有哪些太平盛世中的平民百姓知道战争的残酷?他们不知道,所以才会抨击一切不择手段而获得的胜利,殊不知他们自己如今的美好生活,便是建立在开国皇帝的阴谋阳谋之上。也正因为他们不懂,所以才说他们愚昧;正因为他们愚昧,所以他们永远是平民百姓。而那些懂得真相的人们,会成为帝王将相,保护这些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怜又幸福的人们。” “可是太乙剑宗那些死去的弟子都是无辜的!你牺牲他们——” “所谓‘牺牲’,都是无辜的。比起伤害胤国的人,我宁可伤害可胤国毫无干系的人。” 重渊悬在上空,听到华兮凤的话,不由得抚掌赞叹道:“不愧是南明火凰的转世。传说前世,你就是为了保护姽婳天君,不惜杀光那些陷害她的仙人,才会被贬谪凡间。本座当初便很中意你,没想到经过转世,你依旧令本座欣喜。你放心吧,胤国的皇女,本座曾经许诺你的一切,在这一切结束后,都会一一兑现。” 此时此刻,月光已经照耀了下来,自上而下打在重渊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像是在暗夜之中飞行的鬼魅——事实上他也的确是。然而在场众人没有一个理会他的插话,倒是玉铃儿的神色忽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她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华兮凤满脸的鲜血,柔声道: “比起伤害那些与你素不相识,却碰巧出生在你的国家内的人民,你宁可欺骗一个真心待你,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你宁可牺牲一个倾慕你的人,让她背负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孽,就是为了你国家力那些与你素不相识的百姓?” 冰冷的月光照耀在华兮凤的脸上,让她看上去像是冰冷的石雕,神色比沈厌夜还要淡漠,比雪魂剑灵还要冰冷。她抬起头,望着玉铃儿,轻声道:“你和那死去的千余名太乙剑宗弟子并无不同。我并不倾慕于你。”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你确定你不让开,让沈宗主杀了我吗?我可是与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真不巧……凤兮。”玉铃儿失神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做为太乙剑宗的大师姐,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但是做为玉铃儿……我……还是爱你。” 凤兮似乎有些动容,但是仔细看来,她的神色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玉铃儿转过身去,对着沈厌夜的方向一整衣裙,陡然跪下! “弟子玉斛,为叛徒华兮凤所蒙骗,多次向她倾诉门派秘辛,又间接导致宗门被血洗,诸弟子殒命,执法长老及其爱妻丧生,罪无可赦。唯一死以谢天地。” 沈厌夜听得不好,忙道:“铃儿,莫做傻事!” 然而,已经晚了。但见玉铃儿手腕交叉,双手变换了几个手势,然后一掌拍击在自己的丹田之上,一下子击碎了自己的丹田气海!这变故太过突然,诸人一时间都失去了反应,而玉铃儿站在一片狂风之中,忽然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意。她的身体向后倒去,落在了华兮凤的身上,正好压住了她的伤口。只是,此时此刻,那个冷血残忍的皇女居然亦没有推开她的身体。玉铃儿深深地望着她的脸,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臂,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只是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唇畔之时,玉铃儿陡然闭上了眼睛,头也失力地偏向了一边。 她死了。 第六十章 直到玉铃儿倒下后片刻,沈厌夜都不太能接受事实。那个私下里古灵精怪的姑娘,那个和自己一起在乾灵峰桃花海下谈心的女子,那个躲在无极长老袖子后面,对自己做鬼脸的师妹……曾经,他察觉到玉铃儿对华兮凤有情时,他的心中尚是感到感激的——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给予这个姑娘一份她应得的、但自己却无法给予的感情。 只是,他从未料到结局居然是这样。 曾经的音容笑貌依旧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但是那个开心笑着的姑娘此刻却躺在地上。 …… 过了许久,沈厌夜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去把玉铃儿抱回来,至少不要让她躺在华兮凤的身上!然而,他只是刚刚上前一步,一道黑影便先他一步卷走了白衣女子脱力的身子。沈厌夜恨恨地向前看去,却见邪佞的魔主抱着玉铃儿。女子的长发在风中四散飞舞,仿若绽放的黑色莲花,遮住了她的眼。重渊抱着玉铃儿,轻轻擦拭去她唇边的血,然后看向了沈厌夜,目光中无悲无喜。 “重渊,你放下她!还是说……你还想要用她打开寒冰雪狱?!”沈厌夜气愤地指责道,“她是你的女儿!如今她已经死了,你居然还要亵渎她的尸体?!” “她是本座的女儿,这点本座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劳沈宗主告知。”一改之前讳莫如深的语调,重渊如今的语气喜怒莫辨,“天下没有一个父亲不爱他的女儿。如果可以,本座亦不想逼迫她。只是,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远远比亲情重要。” “我并不否认事实,在许多东西面前,任何个人感情都微不足道。”沈厌夜气极反笑,“但是,你如此对她,为的难道是这样一件伟大的事物?你逆天而行,这就是足够让你迫害你的妻子和女儿,杀死无数无辜生灵的,‘伟大’的‘宏远’?!” “……” 魔主虽然没有立刻回答,但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心虚的神色。相反地,那双传说中具有摄魂之能的双眼凝视着沈厌夜的眼睛,像是要透过那双深潭一样的眸子,看到他的内心;却又好像只是将目光定格在他的容貌上。此时此刻,月亮已经上升到了中天,那为月驾车的仙人毫不吝惜自己的光芒,将它们洒在自己的爱子身上,将他包裹在自己的加护之中。沐浴在月光下,沈厌夜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着,他侧脸处那道被巫刃的尾风扫出的口子也愈合,结痂,脱落。 这一切,只要不是盲人,大家全部有目共睹。除了已经知情的沈莲和目光淡漠的重渊外,其他人均面面相觑。而重渊目睹着他身上伤口的消失,忽然抬头看了看月亮,轻声笑道: “是我疏忽了……。我早该想到,他会给你加护的。你是月神的爱子,在月光下,你是不败的。” 他以法力将这句话传遍了现场,故而就算那些掌门、长老们功力被封,此刻也听的一清二楚。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他们只知道沈厌夜天资旷古绝今,他的母亲在三百年余年的时间内便羽化登仙,更是在尚未达到渡劫期时,便击退了魔主。虽然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不耻陆欺霜无夫生子一事,很多人心里亦都默默揣测着沈厌夜父亲的身份。 只是,任凭他们怎么猜测,大概都没有想过太乙剑宗上代宗主陆欺霜的丈夫,当代宗主沈厌夜的父亲,居然是那位自上古以来便存在于天的月神望朔?! 沈厌夜冷冷地看着重渊,不知他这么做到底有何意图。而重渊抬头望向天际,对着那轮月亮扬起了手臂,高声道:“望朔,如今我将你和陆欺霜的恋情公诸于世,你当开心才是。毕竟,她是你顺应了自己内心选择,才选中的人。只是……” “如果有可能,我亦不想和你的爱子势同水火。只是,你若要责怪,便去责怪无常天命,将这份司掌天地变化的命数交在他的手中。为了违抗仙天,我连我的女儿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你的儿子?” 话音一落,他重新回过头来,平视着沈厌夜,道:“你质问我,逆天之举是否是一个‘伟大’的‘宏远’。而在你的世界观里,这似乎是一件十分令人不能理解的恶行。……说实话,你令我感到非常的失望。你的一系列举动都在‘逆天’,但是你却并不认为,反而要为了维持天道运转来和我针锋相对,就和你的母亲一样……。这,让我感到非、常、恶、心。” 风鼓动了重渊的长袍,吹散了沈厌夜的长发,两人凝视着彼此。旁人都不明白为什么重渊居然会说沈厌夜“逆天”,然而沈厌夜却点了点头,表示了然: “以身护剑,以身饲剑,的确有悖‘常理’。” “不仅如此。你赋予了那些被伦常压迫的人和剑灵以自由的意识和重新获得自由的机会,将他们从伦常的枷锁之中解放出来。你教会那些剑灵直面自己做为一个主体的价值,教会那些为了守护明心殿宁可死在里面的弟子们将自己的权利放在第一位。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你所做的一切,带来的后果?” 重渊的语气并非之前那般充满了恶意,但是言辞锐利。沈厌夜毫不退避,道:“无论是人,还是剑灵,还是妖,又或者其他什么拥有人心的生灵。只要他们一旦认同了自己做为自己本身主要价值的地位,那么他们就会反抗一切需要他们将他者做为自己本身主要价值的规则。比如纲常,比如伦理。” 魔主的脸上显出了些许赞许之色:“没错。他们会反抗。那些伦理纲常,那些所谓的天道,就是你教会他们反抗的东西。你以身饲剑便罢了,最后居然以情入道,根本有悖飞升的仙人必须断情绝爱这个‘常识’——虽然,这个常识是错的。你整个人,从头到尾,不仅自己在逆天,还煽动着和你有关的任何人逆天。沈厌夜,说实在的,我很不明白……” “……你明明将一切都看的透彻,却还是执意‘护天’。这说明了什么呢?让我来猜猜吧——你这么做只是出于自我满足,毕竟‘拯救’了那些剑灵或者人,让这些被从精神束缚和压迫之中解放出来的人对你奉若神明——比如劫火剑灵,”重渊向被束缚在石柱上的沈莲扬了扬下颌,“所以,我才说你……非常恶心。”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句。沈厌夜望着他,道: “我说过了,我不否认事实,故而我不想把自己说的多么伟大。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希望别人赞同我,甚至赞美我,因为对于倾向与被认同自己所持有的价值观是任何一个个体,无论他本身是否具能够根据自己主体的意愿而作出选择的能力,都会本能地去做的。而我不能免俗,只是我的护天之举,并不是全部出于这种感情;就像你的逆天之举,并不是出于你厌恶真正的天道。” “哦?” “我以情入道,看似违反‘天道’,却依旧在一夕之间突破两个境界,这并不是说明我违逆天道而行方才获得成就,而是说明诸人所理解的‘天道’,又或者被人们成为纲常的东西,并不是真正天道的体现。”沈厌夜说,“我所做的一切,包括赋予剑灵们人类的身份,皆是出于我对天道的理解。当然,我的理解不一定正确,我依旧在参悟的途中。” …… 重渊又看了他一会,忽然朗声大笑,声震四方!他倏然收住了笑意,连说了三个“好”字:“真是听君一席话,豁然开阔眼界,原来你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境界,并不只是因为你仙骨天成,天资卓越么!只是,阁下的观点,本座并不能认同,但是本座也无从反驳。如果你执意认为你所认同的一切都是对的,那么就打败我,让我投降。否则,天界倾颓,本座定要坐上那帝君的御座。届时,本座会解放那些所有未被解放的。这便是新的天道!!” “天道的本意,便是如此。魔主与其执意逆天,不如思考一下如何让更多的人理解天道的真意。” 重渊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沈厌夜的目光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恶意。然而,他反手一转,无数漆黑的魔气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像是暗夜的幕布,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沈厌夜不敢轻敌,立刻挥动雪魂剑,先后落下了神剑惊云势和魔剑破天势两个剑阵。无数长剑的虚影在他身周闪现,剑意凛冽,而下一个瞬间,黑衣剑修的身影化作一道残虹,转瞬已经闪到了魔主面前! 重渊面不改色,挥起巫刃来抵挡,然而沈厌夜的身体未月光加护,无论受到什么伤害,只要不是一击毙命,便会在顷刻间被至于。没有了后顾之忧,沈厌夜的剑法更佳凌厉,几乎剑剑逼仄,居然将重渊笼罩在了樊笼之内!他的长剑为两个剑势所加护,闪烁着美丽但是致命的光泽,但见他剑花一挽,剑气激射而出,赫然便是与两个剑势所对应的剑招——撼日惊云,石破天惊! 重渊一手揽住已经死去的玉铃儿,单手与沈厌夜打斗。两人缠斗了数十个回合,重渊因为抱着玉铃儿,身法有些顿滞,故而为沈厌夜抓住了空隙。在重渊转身的刹那,沈厌夜倾身向前,剑气直逼重渊的眉心!在千钧一发之际,重渊拧身一转,腰身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折叠!是以那削金断玉的剑气堪堪扫过他的鼻尖,只削掉了几缕发丝! 借着向后弓身的力道,魔主长靴一转,直接踢在了沈厌夜的长剑上,竟是借了个力一跃而起!见距离拉开,沈厌夜并未步步紧逼,而是将雪魂剑陡然抛向了空中,以《天阴凝寒诀》催动剑气!在月光下,长剑散发着的冰凉的寒气已是肉眼可见,而沈厌夜聚起灵力,陡然注入雪魂剑!霎那间,剑光大盛,仿佛铺天盖地的雪幕席卷而来,直接将重渊淹没! 沈厌夜未等到光芒褪去,便立刻飞身取了长剑,纵身跃入了冰冷的寒光之中!寒气将空气中的水汽冻结成浓重雾,众人看不见场中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不绝于耳得刀剑撞击声!没过多久,一声痛呼穿了出来,那个抱着玉铃儿的尸体飞出的人,居然是魔主重渊! ——难道沈厌夜真的能够打败重渊?! 这个认知让大家顿时心情激动了起来,岂料变故陡生。重渊看了眼立刻提剑追上来的沈厌夜,忽然展颜一笑,然后伸手将玉铃儿的身体抛了出去,正好落在刑天阵的地阵之上!沈厌夜一惊,不假思索,立刻上前想要将她抱回,却忽然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原来是数道魔气幻化而成的黑色藤蔓!还未等他砍断那些藤蔓,便被它们向北甩了出去!等到沈厌夜好不容易站稳身形时,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居然被扔到了刑天阵的天阵之上!! “——!!!” 此时此刻,重渊已经落在了人阵之上。沈厌夜刚想移动,脚下的阵法却陡然亮起,他惊骇地发现自己居然无法移动出脚下的阵法了!那猩红的光芒像是噬人妖兽的巨大瞳孔,任凭沈厌夜用尽了全力,亦无法逃出天阵的屏障!已经恢复过来了的破军剑灵和遗音琴琴灵也立刻上前帮忙,但是无论它们怎么攻击,结界却是巍然不动! “不要白费力气了,刑天阵已启动,一切就已经成了定局了!”望着沈厌夜三人的状况,重渊忽然露出了一个可以被称得上是开心的笑意,“沈厌夜,你输了。” 第六十一章 刑天阵一旦启动,便无法停下,而这个认知已经让所有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沈厌夜还有一线机会打败重渊的人如遭雷击。就连被关在石狱里,和太乙剑宗有着难解之仇的四大门派的掌门、长老都是希望他获胜的——因为不管这仇怨再大,若天地覆灭,恩恩怨怨还有什么意思? 黑衣剑修脚下的法阵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泽,那是灵力正在沿着阵图运行的迹象。刑天阵本是天刑星君不惜一切代价,用来囚禁天河水女的,并将那法力高强的女子活生生困在阵中,令她力竭而亡。就连天河水女都无法挣脱刑天阵的束缚,又何况是沈厌夜呢?他虽然仙骨天成,又是月神望朔之子,但是……他终究,还是个凡人。 “不……宗主!” 黄衣女子大惊失色,当下运起全身的真气将之注入七根琴弦。如同蚕丝一般的琴弦发出炫目的白光,夺目耀眼,一瞬间居然堪比天上的明月!青葱一般的食指挑拨揉抹,以琴弦狠狠地攻击着那囚禁着沈厌夜的阵法。而在她的身边,黑衣的剑灵亦是剑剑狠厉。雪魂剑在沈厌夜手中,故而雪魂剑灵只得用灵力幻化出虚剑来试图击破屏障。只是,琴弦和剑刃一旦伸入了法阵的上空,便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开! 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攻击被格挡的两人又怎么肯收手!只是就算他们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囚禁住沈厌夜的天阵依旧巍然不动。而外界的攻击越是猛烈,被天阵反弹的力道就会越大,故而很快地,破军剑灵的唇角便已经渗出了鲜血,雪魂剑灵的虎口也已经血迹斑斑,而那黄衣琴灵如同玉石般的十指此时已经肿起,鲜红的血顺着银白色的琴弦流下,触目惊心! “……” 在多次从内部尝试攻破刑天阵而无果后,沈厌夜怔怔地放下了手,一时间脑内思绪万千,但是无论什么念头划过他的心头,他能感到的只是彻底的挫败,悲伤,还有绝望。他曾经许诺过沈莲,要和他一起携手走下去,而得到他承诺的剑灵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感激的笑容,一直是他最珍贵的记忆。他记得沈莲的笑,记得他单膝跪地、仰望自己时全心全意信任的神色。而给予了他这种许诺的自己,如今却发现自己居然无能为力,反而要害得他……被束缚在狱谷的石柱上! 一想到沈莲,他不由得抬起头,望向了那个红衣剑灵的方向,却不由得发现那个与自己互相引为知己的剑灵依旧在看着自己,笑容却温润而柔和,一如往昔。 他看向自己的眼光依旧不改,还是那般全心全意的信任,那双恍若暗红色琉璃的瞳孔里没有任何质疑、愤怒、伤心之色。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沈厌夜,向他露出了一个微笑,道: “厌夜,无论结局如何,我和你一起面对。”似乎是察觉到了沈厌夜内心的波动,妖剑之灵露出了一个与他嗜血嗜杀的凶名分外不符合的笑容,“你不必责怪自己。跟随你,相信你,是我的选择。” 沈厌夜失神地看着他,却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黑色的雾气一闪而过,伴随着劫火剑灵的一声闷哼,那把一直为魔主持在手中的、象征魔界至高尊为的巫刃,已经插入了他的腹部,将他整个人钉在了身后的石柱上!沈莲纵然未被封印灵力,但是被墨纹玉髓制成的枷锁束缚住的他却无法运功,所以根本无法运功,将那被不祥魔气所笼罩的长剑震出身体! “沈莲——!!!”沈厌夜又惊又怒,立刻对重渊厉声喊道,“重渊,你做什么?!!!” “只是他太吵了而已。”重渊抬起头瞟了眼沈莲,然后目光又落回了沈厌夜身上,“不过,我还真的感到有些惊讶。我本来以为,完完全全获得了人格的劫火剑灵亦会不可避免地被人性中的黑暗面所笼罩,故而他最终会背叛你。但是……我似乎低估了你们呢。” 散乱的长发随着剑灵低头的动作而震颤了两下,盖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线条完美的下颌。只是,此时此刻,有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口角落下。沈莲咳了两声,终是缓慢地抬起头来。对于重渊的置喙,他置若罔闻,只是对着沈厌夜的方向微微一笑: “我并不关心天下苍生,亦不关心他人死活。我生命的意义,是你赋予的。是以,只要能和你同生共死,即使是魂飞魄散,对于我来说……亦是永生。” “……” 此时此刻,破军剑灵、雪魂剑灵和遗音琴琴灵也停下了手,三人都用一种担忧、哀恸、却无能为力的目光注视着持剑而立,长袍被狂风吹得猎猎飞扬的黑衣剑修,然而容不得他们这边再做交流。倏然间,本来就猛烈的风忽然狂暴地怒吼了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几乎让人耳膜发疼!然后,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大地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仿佛有什么自远古以来就一直蛰伏在地下的猛兽,此时终于苏醒了! 沈厌夜连忙回头看向重渊,却见那容颜邪魅的魔主此时正低眉垂目,薄唇张合,不知在念动着什么。与此同时,他的双手十指张开,两手指尖相对,无数精纯而强大的魔气像是迅捷的游鱼一样在他的指尖游动着。陡然间,他的身体忽然腾空而起,凌乱的长发和飞扬的长袍纠缠在了一起!但见魔主忽然睁开眼睛,右手变换手势,陡然指向了玉铃儿,然而他却陡然仰头,目光看向了那轮在高天之上的月亮! “望朔,你曾经说过,天规陈腐;你亦曾说过,天命终有尽时。你为天规律例所限,白日停留在清冷的仙界,夜里却要为月驾车,直到旭日初升,才能和羲和交替,已有万载千生。而如今……便是天命该尽之时了吧?” 周围的场景肃杀而可怖,但是他的话语里却夹杂了无限的温柔,仿佛他说话的对象不是一个和自己势同水火的仙人,而他亦未曾想要置对方的爱子于死地。与之相反的,他仿佛像是在和与自己相知万年的人对话——那人必然是他的知己。他同情他所司的天命,然而对方却不曾想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枷锁。 “既然你不愿意离开,就让我来给你自由。我会代替那个束缚你的天帝,成为新的统治者。届时,六界之内,皆是你安居之所。你不必再居于仙界一隅,夜夜为月驾车,永不得闲。” 风吹散他的长发,将他整张脸暴露出来。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一瞬间居然显得静谧而温柔,就连他脸上邪魅的、具有攻击性的、恍若刀锋一样的刺青亦化作温柔的柳叶。那指向玉铃儿的手陡然变成了鹰爪!霎那间,玉铃儿的身体像是被一股大力牵引,陡然飞上了高空,然后化作一团柔和的白色光芒! “……” ……那是铃儿。 ……那是自小便爱慕他的师妹。 ……可叹他天资空前旷古,修为甚至堪比一些已经飞升的天仙,到头来就连他想要爱护的小师妹都保护不了。 ……不,不光是他的师妹,还有他的爱人。还有他的弟子。还有那些为他所描述的可能的生活所迷惑的剑灵刀魄,他们追随了一个错误的人。 ……时至今日,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错,亦不曾认为是自己将他们引入了歧途。他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他给了他们希望,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但是这种可能却无法被实现了。他似曾听谁说过,折磨人的除了痛苦,还有希望。如果他们从来不曾知道自己亦可以拥有人的身份,那么生命若就此完结,也许他们会觉得无悲无喜。而如今……又有什么,会比触手可及却再也无法得到的希望,更令人愤懑、伤心、绝望的?! 重渊再次击掌,而那些悬浮在空中的白色光芒陡然向着穹顶飞升而去,没入了天穹,而漆黑的穹顶被那道白光陡然撕裂!瞬间,一阵极为阴寒清冷的气息从天而降,而沈厌夜的《天阴凝寒诀》和这股气息相比,简直是犹如天壤!但见被撕裂的地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白色的建筑。那,便是天界用来关押那些犯了天规的仙人的寒冰雪狱,向来由历代的律法天君掌管! …… “寒冰雪狱?!!这……这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自从刑天阵被启动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是定局了!” “那……那我们现在法力被封,岂不是要坐以待毙?!” “……就算没有被封了法力,你以为我们能逃脱这天地浩劫吗?你看看沈厌夜,在这仙天之下,他大概是法力最高的人了吧,面对这样一场浩劫,还不是无能为力!” …… 被关押在石狱里的众人无一不感到极为惶恐,登时一片骚动,像是一群被囚禁在纱网里的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唯一一身青衣的应天宫宫主叶青竹神色淡漠,仿佛是生是死都与己无关。被关在应天宫一众对面的栖霞阁主和凌霄剑派掌门身上的坚冰也已经融化,两人一身水汽满面惶恐,显得狼狈无比,正好和叶青竹形成了强烈对比。 “宫主……?”衣着素雅的梅妖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掌门,“您不担心吗?” 叶青竹摇了摇头,目光定格在沈厌夜身上,似乎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他才回答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一切,还有最后的转机。” …… 用玉铃儿的血脉打开了寒冰雪狱后,下一步便是要杀了沈厌夜,抽取他的力量。沈厌夜站在原地,注视着魔主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他的内心已经是一片灰色的荒原,唯独有一个角落,依旧被一股无名的怒火灼烧着。 为什么……他不够强。 如果他够强,他就可以保护玉铃儿,保护沈莲,保护花蝴蝶,保护沈如夜,保护无极长老,保护太乙剑宗的弟子。如果他足够强,他就可以实现自己对那些剑灵刀魄的承诺。 归根结底,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的弱小。 什么天资,什么努力,一切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只是不够强而已。 最终,重渊站定在他的面前,静静地凝视着他。做为法阵的启动者,他可以随意进入天、地、人三个阵图,故而他伸出手,轻轻地抬起了沈厌夜的下颌,用身体贴近他的。 “望朔……”重渊目光深邃地看着他的眼睛,却像是透过他,看向了天地的尽头,那里伫立着高洁的月神,他静静地守护着人间的黑夜。 沈厌夜瞪着重渊,牙关紧咬,手指握紧成拳,尖锐的指甲已经陷入了他的掌心。他的力道如此之大,连握着雪魂剑的右手都在颤抖,而这颤抖自然是传给了雪魂剑灵,但是她无能为力,只能有些愧疚地看着他。——当年,她未曾好好守护陆欺霜,导致她被重渊困住。而如今,眼前的男子有着和陆欺霜如此相似的容貌,这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被困在眼前的,恍然还是那个清丽的剑仙。 “厌夜。” 沈厌夜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重渊居然用那么亲密的称呼呼唤自己,故而感到一阵恶寒!他的身体打了阁颤,却一下子被重渊拥入了怀中,而对方紧紧抱着自己,将下颌搭在他的肩膀,温热的呼吸吹拂在他的脖子上,几乎让沈厌夜感到一阵作呕! “重渊,你想干什么?!放开我!!!” “你还真的是被我完全激起了怒气,平时的淡然自持都哪里去了?放心吧,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毕竟你是他的儿子,我只是在通过你,拥抱一下那个我一直想要拥抱的人了。”重渊放松了力道,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近距离地观察着对方的容貌,“反正你都要死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在重渊的屡次动作中,沈厌夜早就明白了重渊所说的被陆欺霜横刀夺去的“爱”究竟是那个倒霉鬼,遂道:“无法得到我的父亲,却在这里拿我当替身,我倒是真为你感到可怜。” “这么说,你该可怜的不止我——站在那边的雪魂剑灵大概此刻心里更不好受吧?” 而被点到名字的雪魂剑灵轻轻皱眉,目光歉然地看着沈厌夜,却未曾说出什么为自己辩解的话。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她曾想过要去拔出沈莲身上的巫刃,但是无论她如何尝试都不曾成功,一番尝试下来倒是让沈莲受了不少罪,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宗主。”雪魂剑灵轻声道,“对不起。” 沈厌夜摇了摇头,而重渊终于放开了他,和他拉开了距离,站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道:“看在你是望朔儿子的份上,你可以说出你的遗愿,我会尽我所能替你达成。” 沈厌夜愤怒地看了他一会,旋即,那激动的神色渐渐从他的脸上退却了,他的面容重新变成了冬日里宁静的深潭。他看着重渊,道:“在生命结束之前,我想知道,我和你究竟谁是对的?” “哦?”重渊来了兴趣,“此话何解?” “我说过,你为世间万物的表象所蒙蔽,误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天道不公所导致,所以你要灭天犯上,取代天帝,破旧立新。而我认为,人们缺乏理解天道的能力,故而曲解天道,并且把这种被他们曲解的天道——也就是‘纲常’,‘规则’——当作天道本身,所以才会造成那些被你所看到的表现。而真正的天道,反而被人们遗忘。” “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重渊目光深邃,眼底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了,“我可以问问,你想要怎么‘证明’你是对的吗。” “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厌夜唇角的笑意扩散开来,重渊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但是已经晚了。他立刻飞身上前想要结果了沈厌夜,却忽然感到自己所有的动作都定格了!而沈厌夜却神色如常,双手结了数个诀,然后猛然合掌! “这是——!!!” 这个念头在雪魂剑灵的心中一闪而过,但是和重渊以及在场所有人一样,她亦无法抵挡《天阴凝寒诀》中的“溯影流年”,故而只能保持着静止的姿势,看着沈厌夜打通了周天经脉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经脉! ——他的实力,平心而论,已经超越天仙,但是他一直没有引动雷劫的原因,便是因为他之前未曾打通经脉。因为一旦经脉被完全打通,他必然要引动九天雷劫,而没有打败重渊的他肯定无法在九天雷劫之下生还。而如今,沈厌夜这是……! 霎那间,乌云陡然从四面八方聚拢,一下子将那高洁的月华和已经大门洞开的寒冰雪狱尽数遮蔽!这些墨棉一样的云朵可不是普普通通的云,只见他们越集越密,而天空中已经可以隐约听见闷雷炸响! “重渊,如果没有能杀了你,我无疑会被雷劫劈死,但是谢谢你亲自走进了我走不出的天阵,倒是给了我这个机会。” 沈厌夜忽然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意。 “如今,我会拉着你和我经受这雷劫。如果我对天道的领悟有错误,那么即使你死了,我的渡劫依旧失败,我依旧会死。反之,若我对天道的领悟没有错误,而你死了,我……会渡劫飞升!!” 第六十二章 黑压压的云层像是密不透风的屏障,很快就掩盖了皎洁的月光,遮蔽了暗淡的星芒。没有了这些天体的光泽,整个狱谷顿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唯独大地之上的刑天阵图上闪烁着暗红的色泽,时不时有血色的流光像是游鱼一般在阵图的纹路上一闪而逝。 因为溯影流年的关系,包括魔主重渊在内,所有人都陷入了诡异的静止。只是,沈厌夜虽然将溯影流年修炼到了顶层,但是由于他依旧未曾登仙,故而功力并未臻至化境,终究发挥溯影流年的最大功力——即,将世间的一切,包括风雨雷电,全部定格。现在的他,只能暂时定住所有人的动作。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轰隆——!!!” 天边沉闷的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仿佛一头巨大的天兽愤怒的咆哮。随着雷吼之声,穹顶黑色的幕布上开始出现利剑般的闪电。初时,它们只是在天边时隐时现,但是很快地便像刑天阵聚拢——因为吸引它们而来的,是那个引动了九天雷劫的剑修! 雷声越来越响,几乎振聋发聩。只是,比起它那厚重的声响,天雷自然有它的特殊之处。伴随着雷声的,还有同样厚重的压迫,若是灵力不高的生灵,就算是听到这雷吼,当场便要经脉迸裂而死。随着雷声的越来越厉,威压也越来越强,狱谷之中许多珍禽异兽已经受不了这种强大的压迫,纷纷倒地而亡!它们死前的悲鸣本该响彻山谷,但是这雷声之厉,如同滔天距离般将它们垂死挣扎之声吞没了!而在场许多灵力不是很高的长老们已经纷纷压制不住体内真气,许多吐血倒地,暴毙而亡! 淡黄色的闪电是撕裂苍穹的利剑,伴随着雷声,亦在疯狂地肆虐着。随着世间的推移,那些闪电的威力也越来越大,有许多已经劈裂了周围狱谷的山石,将周围的场景衬托的分外凄厉可怖。然而,在这一片风杀石断,天崩地裂之中,沈厌夜轻轻抬头,仰望着苍穹的闪电,然后闭上了眼睛。 ——原来这就是九天雷劫。 ——其间蕴含的真力浩如烟海。每一道闪电劈下,在留下一地焦土之时,亦是留下了无数天地灵气,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无上的吸引,让他想要沉浸在这一片灵力的海洋之中,被它们淹没。 自己的灵力和这些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是这个认知却并未让沈厌夜心生畏惧。他并没有因为自己也许会在天劫之下丧生而感到沮丧绝望,反而举起了长剑,指向了天际! 一片凄厉的白光中,他的长发早已经散乱。在空中凌乱飞舞的,除了他的长发还有他的黑衣,他的束带。那些天雷似有“感应”到那个引动雷劫的剑修已然出剑与自己抗衡,像是收到了指令般,纷纷冲向了沈厌夜的长剑! 然而沈厌夜忽然不惧,唇边反而露出一丝胜券在握微笑。在雪魂剑与天雷接触的瞬间,沈厌夜掌心吐出灵力注入了雪魂剑的剑身,居然一瞬间将那本能将任何事物劈成焦炭的天雷抵挡了下来!下一个瞬间,雪魂剑反射出了一道耀眼的寒芒。但见沈厌夜手腕一转,忽然向着那个束缚着沈莲的石柱猛然挥剑! 那石柱如何承受得住天雷的攻击,故而瞬间崩塌倾颓,然而沈厌夜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这个!但见那蕴含了无上真力的雷电像是一把能够斩断一切的利刃,不费吹灰之力便劈开了沈莲手上的镣铐,并将那把插在他腹部的巫刃灼烧殚尽,变为齑粉! 然而,与天雷如此“交锋”,千古以来都是极为罕见的——毕竟天雷威力煌煌,对于能够引动升仙雷劫的凡人修士们来说,他们能做的向来都是尽全力躲避天雷,哪有像沈厌夜这般反借天雷之力,达成其他的目的的!而这一下的确铤而走险,但见沈厌夜神色未变,但是唇角却渗出了一丝红线! 之前的那一下仿佛为一切拉开了序幕。下一个瞬间,整个黑暗的空间陡然被无数亮起的电光照亮了!伴随着行军鼓点般的闷雷,闪电的剑锋从天而降,接二连三地劈向了站在地上未曾移动的沈厌夜——不,并不是他不曾移动,而是他此时此刻已为天阵困住,活动范围只有数尺之内! 面对着如此令人惊骇的景象,黑衣的剑修神情淡然,根本没有如临大敌之态。眼见数道天雷向他袭击而来,他轻轻地挥了挥长袖,似乎随随便便地就化解了那些闪电。他的动作不急不缓,看上去竟是轻松无比——倘若没有人注意到那黑色的袖摆已经被灼烧出了数处缺口的话。 在化解了数道天雷后,沈厌夜抬起头,仰望着被电光照亮的苍穹,朗声道: “昊天大帝,诸天仙灵在上,弟子沈厌夜敢告于皇天后土。” “吾常窥于世间万象,曰:剑侍其主,女侍其夫,臣侍其君,民侍其官,是以主御其剑,夫御其女,君御其臣,官御其民,人以之为常,故悬书以徽纆。凡民间之主,从此榘度,使安天下,平四海,故而国泰民安,气数绵延。” “然其主,其夫,其君,其官,错徽纆以为天道,淆榘度以令苍生。邃古之初,冥昭未定,万物未形,剑主,女夫,臣君,民官,何异之有?遂阴阳相生,万物乃分,因司其职有异,乃忘同源。故自以为尊者,心亦骄固,自以为丧者,心亦颓萎。是以骄者愈骄,丧者愈丧,循环往复,何为终也!” “天之道,万物当自以为尊,以他人为丧。若万物皆以己为尊,欲王天下,兴兵戈,则天地终成焦土,人书徽纆以避之。然徽纆之属,终为伦常,时过境迁,非一成不改也。天道无改,而人以变者为不变,实乃荒谬。” “吾释剑室之灵,以此理相告,其悦,始为吾用。吾非其君,为其友。若主各爱其剑,夫各爱其女,君各爱其臣,官各爱其民,平等待之,则尊者不尊是以不骄,丧者不丧是以不颓,何须悬书徽纆,方圆榘度?天下自安,四海自平,气数自顺矣!” 他每说一句话,天边得雷声便炸响,几乎让沈厌夜听不到自己说的话了。——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一字一句,说给这为诸人膜拜的皇天!等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数道天雷一起轰下,剧烈的电光让所有人都在短暂的时间失去了视力!然而,也就是在这个瞬间,众人忽然感到自己能够行动了! 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握权,他们就立刻东倒西歪,站都无法站稳。沈莲自一片废墟之中抬起头来,然后立刻跃至空中稳住身形,因为地面在剧烈地震颤,是无法站稳的。他手腕上的桎梏已经被沈厌夜引动天雷所劈碎,被禁锢住的功力也因为桎梏的消失而全数回归了他的身体。感受着灵力重新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的感觉,沈莲担心地注视着眼前的飞沙走石——沈厌夜,他究竟怎么样了! 虽然被定住了身形,但是刚刚沈厌夜的所作所为,说的字字句句,他和在场所有人一道,都听的清清楚楚。别人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亦没有兴趣知道。此时此刻,他心目中唯一的感觉便是惊恐—— ——真的可以吗?!!! 他从未质疑过沈厌夜,亦不曾怀疑他所笃信的天道的真相,但是这样的思想总归是太离经叛道,更何况他刚刚还在厉声谴责徽纆榘度,伦理纲常——这些被人们认为是“天道注定”的规则! ……天道,真的会认同他吗? 他忽然想起了前世的时候,死在天劫之下的陆欺霜。如果沈厌夜和当初的陆欺霜一样,错悟天道,那么结局怕是只能和陆欺霜一样,道消身死。当年陆欺霜是靠着自己的保护,才不至于魂飞魄散。所以……无论沈厌夜对大道的领悟有没有出现偏差,他都要上前去保护他! ——就算再不济,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他魂魄离散! “沈莲公子,你要去干什么?!!你的身上还有伤!” 琴灵惊恐的声音已经被周围高速的风和不断击打着地面的雷声扭曲成不真实的模糊音,而沈莲自然是无暇管这些了。他伸出左手,捂住尚在渗血的腹部的伤口,右手手腕一转,劫火剑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的身影像是一道虹,拖着残破的衣袂,就要落到那团风暴的中心。然而,还未等他行动,忽然间又有数道天雷斩下,截断了他的去路! 望着那些“拦路虎”,沈莲微微扬眉,脸上露出了一丝妖魅的微笑。旋即,他倒转劫火剑,剑光横向一扫,居然愣是将那些闪电的利剑拦腰斩断!旋即,又有几道闪电向他袭击而来,但见红衣的琴灵倾身后转,长发如同飞扬的黑色丝缎,身形如同矫健的隼,居然在密不透风的电光之中走了出来,并未被那些电光所伤! 即使如此,他腹部的伤口却也因为刚才一番剧烈的动作而更加疼痛了。沈莲面不改色,只是用左手捂住腹部,脚下步伐矫健而又轻灵,一次一次地躲避了那些想要阻止他靠近沈厌夜的天雷!每当他一步踏下,便有天雷猛然轰击在他的身后,激起猛烈的风和气浪!而沈莲的身影就像是一片轻飘飘的叶子,能够随着风的吹拂改变方向,故而天雷再厉,居然都未曾伤他分毫! “遗音琴,你要干什么!”破军剑灵死死地拽住想要冲上前去的女子,“你去岂不是送死!” “可是沈莲公子和宗主都在那里!”遗音琴灵咬牙,使劲想要挣脱男子的怀抱,无奈对方的力量的确比自己大,她无可奈何,只能吼道,“而且他们都受了伤!需要我的帮助!” “劫火剑乃是汲取了无尽怨气的妖剑,灵力强大无匹,就是天雷都不一定奈他如何,有他在就可以了!” “可是,我——” 话音还未落,她忽然发现脚下刑天阵红色的阵图上已经不再有灵力流淌,这代表启动法阵的人已经没有力量再维持阵图的运转!琴灵立刻大喜,望向了风暴的中央。一旦阵图停止运转,那是不是说明…… ……重渊,那个启动刑天阵的人,已经死了?!! 第六十三章 天上开始有水滴落下。 一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但是很快就变成了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落下来。周围狂风不断地咆哮着,在空气中卷了水汽,席卷出一道一道的雨幕。雷声与闪电依旧不曾停息,但是天阵之上,灰土风尘为雨幕按下,露出了三个人的身影。 黑衣的剑修衣衫破碎,乌黑的长发上尽是焦黑的痕迹,红衣的剑灵站在他身后,右手横执长剑,左手两指并拢,按在了劫火剑的剑锋之上,在千钧一发之际,助沈厌夜化解了天雷的轰击! 沈厌夜单膝跪在地上,左手紧紧地捂住心脏,而右手的雪魂剑,已经没入了重渊的胸口! “……” 重渊望着插在自己心口的冰蓝色长剑,目光似是难以置信,但是他却更加惊诧发现——即使自己之前再是胸有成竹,如今却并未对自己得战败感到惊讶,仿佛这个结局,并不是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沈厌夜司有天命,而自己不过败给了天道。三百年前,他未曾战胜陆欺霜,未曾战胜天道,如今三百年已过,他却依旧没有打败沈厌夜。 雪魂长剑抽出,重渊的身体踉跄了一下。他捂住胸口,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倒在了地上。被天雷轰击过后的战场坑坑洼洼,石坑内积满了天上的雨水。重渊的身体倒下时,溅起了一阵水花,黑色的长袍已碎成布片,像是藻荇一样在水中无助地飘荡着。暗红色的鲜血从他的身体内流出,和地上的积水融为一体,氤氲成一片暗红…… 他倒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是被苍白的闪电照亮的黑色苍穹。豆大的雨滴疯狂地砸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瞳孔砸得一阵生疼,但是重渊依旧没有闭上眼睛。那双墨一样漆黑得眸子凝视着苍穹,目光中有些挫败,还有一些不解,仿佛在用他最后的一点力量,无言地质问着高天。 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沈厌夜在沈莲的搀扶下,走向了倒在地上,未曾瞑目的魔主。等到那双黑色的长靴停留在他的眼前时,他才像是如梦初醒,对着站在他身边,俯视着自己的黑衣剑修,说出了一句如同梦呓般的话语。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你虽逆天反上,但是你自己却生于魔界,魔界乃六界之一,而六界本来同源,故而你不过是大道万象之中,衍生出来的一象罢了。你的法力,思想,意识……这一切,都基于天道。你欲用天道本身反抗天道,败局早已注定。” 迷津被解,重渊的睫毛颤了颤,却又复看向了沈厌夜。自古天命难解,却被这青年剑修以短短几句道破,可见他本身不光拥有千古罕见的资质,更是对天道拥有着无人可及的领悟,就算是寿逾万年的神仙妖魔,如他自己,亦是不一定能够悟得。 从这个角度看去,青年剑修的容貌棱角分明,在凄厉的电光之中,他的衣衫已不能蔽体,唇角亦是渗着鲜血。以自己的身体为诱饵,引动天雷攻击和自己站在一起的重渊之时,他的那些可以保住性命的剑势根本没有用途。如果他当时张开了鬼剑镇命势,那么重渊也势必被他笼罩在剑势范围之内。故而他以肉身承受了天雷轰击,虽然衣衫凌乱,唇角滴血,却未受太大伤害。难道说…… ……难道说,他所说的一切,真的是天道的本意吗? ……如果真的如他所说,自己所反抗的并非天道本身,而是世人所认为的“天道”,那么自己做的一切,倒地又有什么意义?! 此时此刻,遗音琴灵和破军剑灵亦是相互搀扶着,走向了场地的中央,蓝衣翩跹的雪魂剑灵走在他们的身后。目光触及到这三位兵灵,重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看了看扶着沈厌夜,一脸敌意看着自己的沈莲,忽然间笑了: “沈厌夜,你之前说,愿意和我打赌,看看天劫是否会将你抹杀,如今看来,是我理解错了天道。是我输了。” 沈厌夜淡淡道:“纵然你想要反抗天道,亦不该作风如此狠辣,枉顾诸人的性命。” “想要完成一个伟大的目标,就必须要有牺牲。” “可是你反抗天道的原因,是因为你认为天道无法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而你自己的做法,却依旧没有在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你把他们当成了完成你目标的工具,从这点上来说,就已经是非平等了。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来开创一个你所认为的美好的世界,那么真是大错特错了。” 重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牵动了心脏的伤口,不由得咳了几口血,有些赞许地看着沈厌夜道:“你说的话,我无言反驳,也许真的如同你所说的一般……是我错了。但是,望朔之子啊,你可否愿意再和我打个赌?我的生命将尽,怕是无法亲眼见证我们二人谁输谁赢,但是我相信沈宗主……不,如今沈天君……一定能够等到结果出来的时分。” “什么?” “劫火剑灵,雪魂剑灵,破军剑灵,遗音琴灵,还有那些被你从试剑窟里释放出的那些其他的兵灵们,此刻大概对你感恩戴德,因为你解放了他们,予以了他们‘人’的权力,但是过些时日,他们会恨你的。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恨你入骨,他们会衷心祈求你从未给过他们希望,因为你的‘解放’,本身就未曾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 遗音琴灵听完秀眉紧蹙,有些疑惑地和破军剑灵对望了一眼,并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沈厌夜愿意承认他们做为“人”的身份,愿意给予他们人的权力……或者还有与之相伴的义务,这难道不是认为他们这些剑灵刀魄和人是平等的表现?他们怎么会恨他? “重渊,厌夜是我所爱之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恨他。” 沈莲望着躺在地上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他的确恨重渊,但是重渊好歹赋予了他灵智,从这点来说,他是该感谢重渊的,否则他根本无法和沈厌夜相识相知。重渊听完他的话后,露出了一丝微笑,对他说道: “不,你终究会明白,恨与爱是可以并存的。你爱他的一部分,你恨他的另一部分,而这两种感觉虽然矛盾,却并不会有一方打败另一方。同时拥有这两种对立的感情,只会让你变的更加痛苦。而拥有这种痛苦……你才可能,被称得上是‘人’……沈莲。” 在生命的最终,重渊终是承认了他人类的身份,这让沈莲心下一阵酸楚,却旋即明白了重渊话的意思。他是恨重渊的,因为他对太乙剑宗,对沈厌夜作出的一切。但是重渊却是铸造了劫火剑的人,从这点来说,他亦是感谢他。恨和感激是两种对立的感情,这两种感情是对立的。同时存在的对立的感情只能让他心生疑惑。只有有了痛苦,才算得上是“人”。 “重渊大人。”沈莲蹲下身,任凭红色的衣袂被混了泥和血的积水沾染。他伸出手,覆上了重渊的眼睛,轻声道,“后会无期。” 他感到对方的睫毛在自己的手心颤了颤,然后便没有了动静后,沈莲才放下了手去,神色莫辨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发言的雪魂剑灵忽然惊呼一声—— “宗主,请小心!!!” 沈厌夜还未反应过来,女子的身影便化作一道蓝色的虹光,直接将他扑倒在了地上!几乎是同一时间,刚刚消停了一会的雷声和闪电再次劈了下来!沈厌夜的身体被撞击到坑洼不平又泥泞不堪的大地上,而雪魂剑灵顾不得地上的泥水,直接伏在了他的身上,正好与沈厌夜对视!对方那双漆黑如蘑芋的瞳孔里,正好倒映出身后的闪电,如同几把利剑,直接劈向了她!!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沈厌夜在思索重渊之前的话,沈莲因为心思不定,未曾作出反应。而遗音琴灵和破军剑灵则是因为法力不够,无法在第一时间内反应过来,并对沈厌夜施以救援。就连雪魂剑灵自己都未曾有闲暇去用法术加护对方,她所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替沈厌夜挡下那致命的一招! “雪魂前辈!!” 沈厌夜早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落下了鬼剑镇命势,但是已经晚了。雷光亮起,伏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未面露痛苦之色,只是鲜血却不断从她口中涌出!沈厌夜立刻反身将她护住,用剑阵将两人包围起来,才敢看她的伤口!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只见女子背后的衣衫已经被电光撕裂了。雪白如玉的脊背上,两道巨大的伤口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腰,触目惊心! “雪魂前辈,您……” 天雷的力量是何其强大,故而她几乎有一瞬间的晕眩,映入眼帘的是男子担心惊愕的容颜,但是在她的眼前,他的容貌也在一瞬间模糊,恍然和当年那个飞升而去的清丽剑仙重合了。她躺在他的怀里,鬼使神差般地指尖触摸过他的脸颊,留下了斑斑的血迹,而沈厌夜立刻点了她身上的数个穴道止血,对一旁的遗音琴灵喊道: “遗音前辈,请您救救她!”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的,是下一道猛烈的闪电,天边的雷声此时也如同千张夔牛鼓被同时擂动,光是响声就已经让人站不稳!遗音琴灵听了他的话,勉强拨动琴弦为雪魂剑灵治愈,但是她的琴声在这一片惊雷声之中几乎微不可闻! “厌夜!” 沈厌夜将手中的雪魂剑轻轻放在了蓝衣剑灵的身边,然后站起了身来,而沈莲的身体已经化作了灵体融入了原身长剑!缠绕着火狱莲蕊的长剑向他飞来,沈厌夜反手握住剑柄,凌空挥剑!但见雪亮的剑光如同一弯新月,与劈下的雷光此消彼长,两股力量在空中拼杀,巨大的震动波震落四周的石块。自此,狱谷的刑天阵已经因为地势被毁而尽数毁灭! 在挥剑抵去了那道雷电后,更多的闪电追寻着他的脚步,似乎不将他劈成齑粉,誓不罢休!沈厌夜看了眼倒在地上,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的雪魂剑灵。她的伤口已经因为琴声而愈合得很快,但是她短时间内依旧无法起身。见沈厌夜要走出鬼剑镇命势的剑阵,她忽然伸出手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角,喊道: “不要离开这里!” 沈厌夜低头看着她,目光沉静,语气淡然:“但这是我的天劫。躲在鬼剑镇命势里,我虽可保全性命,却无法飞升。” “就算您要走……也至少等我恢复一些……”她咬咬牙,手指握住原身长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道,“让我保护您……” “雷劫的力量,只有引动天劫的修士可以承受,其他的人不可能在天劫下生还。”刚才的重渊就是例子——虽然说沈厌夜用长剑洞穿了他的心脏,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经被雷劫劈得没有反手之力了。这也是沈厌夜之所以能够肯定自己能用雷劫了结重渊得原因。 雪魂剑灵摇了摇头,面露凄楚之色。重渊说的没错,她一直愧对宗主,她将他当作了他母亲的替身。故而看到他被重渊囚禁在天阵中时,看到他刚刚险些被雷劫击中,她的内心只觉得痛苦万分。数年前在试剑窟,在她拒绝了沈厌夜后,她的内心也是十分矛盾的,因为她一方面想要保护陆欺霜的儿子以弥补自己当初未能保护陆欺霜本人的过失,但是陆欺霜伤她如此之深,她又不愿意见到沈厌夜的脸。如今,沈厌夜已经二十岁。雪魂剑灵毫不怀疑,如果陆欺霜是个男人,那么一定是眼前的男子这样的相貌! “我不会有危险的。”沈厌夜轻声道,“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您……只是……我真的不愿意再看到您涉险了……”雪魂剑灵的声音已经带了些哭腔,“如果您真的有什么差池,那么我……” 但是尽管如此,她依旧明白沈厌夜说的道理,故而捏住沈厌夜衣角的手还是渐渐地松开了。雨水混合着她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流了下来。沈厌夜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眼看那劫云越积越厚,他最后看了眼一脸浑身狼狈的雪魂剑灵,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剑光,直接冲进了那厚重的积云!霎那间,电光万千,所有人都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冰雪之气,就连那在空中飘落的雨滴都被冻结成了冰珠,砸落在了地面上!与之相伴的,是一道比雷光都要耀眼的雪色剑气,由下至上席卷而来,直接将天幕上的阴云劈开,居然一瞬间将天上的寒冰雪狱和那轮银色的月亮显露了出来!在场诸人哪里听过有修士会直接将劫云劈成两半的,登时都大惊失色! 然而他挥出了惊天一剑之后,那些原本分散的闪电亦然凝聚在天极中央,在顷刻之间变成了一把巨大的剑!一片雷光之中,黑发剑修长发飞舞,电光弹跳在他的身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亦是有了处处伤痕!再一次,面对煌煌天雷,他未曾躲避,反而右手掣起长剑,对着诸天苍穹,朗声吟道: “吾自以所悟之道,告于苍穹。花鸟鱼虫,游鳞走兽,六界生灵,结如一等。大道无情,太上忘情,断情绝爱,实属荒谬!” 像是为了响应他的话,那道怒吼的雷剑化作一条巨大的雷龙,张开巨口直接扑向沈厌夜!男子面色依旧沉然,然而身周剑意凛然,锐气万千。他丝毫不惧,劫火剑凌空挥动,身形逆风而上,直直和那巨龙拼杀在了一起! 第六十四章 黑衣剑修挥剑的瞬间便被那闪电的巨龙吞噬,霎时间电光四射,灼人双目!诸人不禁以手掌掩面,充耳的尽是那雷龙愤怒的咆哮!然而,没过多久,电光渐渐暗淡下去,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也渐渐平息。不多时,天边已经再无强烈的雷声,只有寥寥数道闪电,在天角一闪而过。 之前惊天动地的雷暴已经偃旗息鼓,唯有瓢泼大雨。诸位掌门、长老中,亲眼目睹了剑修飞升时引动的九天雷劫后,还有幸活下来的那些人,因为被关在石栏里的缘故,没有被着狂风暴雨淋成落汤鸡;而站在场中的三位兵灵已经浑身是水。本来,以他们的法力,想要撑开屏障避雨简直易如反掌,但是此时此刻,他们谁都没有心思估计这些了。三人都呆呆地愣在原地,望着沈厌夜所在的地方。 他是背着他们站着的,在天雷消失后,依旧维持着长剑指向天际的姿势,仿佛还在等待天雷的下一道拷问。虽然他未曾移动,但是站得离他最近的三位兵灵无一没有发现一个令人欣喜的事实。那黑衣剑修虽然已经衣衫破损,但是他身周散发的灵力比之前要更加精纯,更加强大!无数天地灵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涌向了黑衣剑修,一瞬间让狱谷中央成为了一块灵气之海! “宗主……?!” 雪魂剑灵又惊又喜——一般来说,如若能在天劫之下生还,就代表他已经挨过了天劫的拷问,而如今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灵气则更加证实了她的看法。它们会涌入他的身体,洗练他的体制,令他羽化登仙! 在如此充裕的灵气氛围之中,他如若运功疗伤,一定事半功倍,但是沈厌夜却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站在原地,另外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终于,过了大概有一个多时辰,暴雨渐渐地小了下去,沈厌夜才终于放下了长剑,身形晃了晃,险些跪倒在地,但是索性他用劫火剑支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再次站了起来。 他这一番动作,那妖魅的劫火剑灵并未划出实体来搀扶他。沈莲为了帮助沈厌夜渡劫,同样也消耗了过大的灵力,已经连化形都做不到了。 刚才沈厌夜和重渊战斗,又在此处渡了天劫,两人的功力以及威力强大的天雷已经在地上开凿了无数深坑,而之前的雨水太过淋漓,居然已经将一些深坑积满,看上去像一个浅浅的小型湖泊。沈厌夜站在一处高地上,抬头望向天际,似乎是在注视着已经变的有些发白的天空——之前的大雨,大概已经消耗了云里太多的水气,现在这些乌云都不如之前那般厚重了。 “雪魂前辈,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仙天?” 沈厌夜终于发话了,但是他的声音沙哑无比,疲惫不堪,听上去似乎是消耗了太多的力量。雪魂剑灵听了之后,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去,道:“多谢宗主美意,但是请恕雪魂剑不能从命。” 沈厌夜依旧没有转过身。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似乎在等雪魂剑继续说下去。 “我之于陆宗主,就如同一件物品之于其主。陆宗主已经决心离弃我,就算我再找回去,她也不会接受我,反而会让她变的不开心。而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千辛万苦找到她后,却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结局,我自己也会非常伤心的。” “那,你留在人界,有什么打算吗?” “……” 雪魂剑灵的眼神暗了暗,没有说话。而沈厌夜背对着她,自然看不清她神色的变化。在等了许久后,他依旧没有听到女子的答案,于是轻笑了一声,然后声音陡然间变的肃然而庄重。 “雪魂剑灵,破军剑灵,遗音琴灵听谕。” 虽然沈厌夜一直尊他们为先代长老,但是诸位灵兵亦然对沈厌夜心存敬意,故而沈厌夜一旦以宗主的身份对他们下达命令时,他们依旧会整衣半跪,听从他的号令,此刻自然没有例外。在三位剑灵跪下后,黑衣剑修低沉的声音穿了过来: “吾为太乙剑宗第十六代宗主沈厌夜,如今解过天厄,渡过天劫,顷刻便要离开人间。在此,命雪魂剑灵为太乙剑宗第十七代宗主。雪魂剑灵,你可愿意?” 因为在场的都是诸位门派的掌门、长老,沈厌夜便用传音的法术将自己的声音传遍了全场。无论他们情愿与否,总是要做个见证的,以免自己离开之后,雪魂剑灵回到太乙剑宗,众人不能接受她的身份。故而在场众人立刻议论纷纷,很多人都觉得沈厌夜简直疯了——居然让一介剑灵成为一派之长,统领太乙剑宗其他剑修?! ——这岂不犹如剑御人,而非人御剑?!如此荒谬,简直千古未见! 但是沈厌夜毕竟挨过了天劫的拷问,这便证明他的理解……似乎是对的?!一时间众人皆面面相觑,甚至都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而跪在他身后的三位剑灵亦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其中雪魂剑灵尤甚—— “宗主,请收回成命。”女子的声音清清冷冷,但是却不难听出惊愕之意,“雪魂剑不过一介剑灵,无法担此重任。” “经过重渊一事,九州六大仙门元气大伤,我太乙剑宗的诸位长老,如同在场的其他门派的掌门、长老一般,为重渊伤及根基,想要恢复,怕是难如登天。而我太乙剑宗之内,除却诸位长老,诸位核心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亦不过炼虚期。你身为父亲从仙天带下凡间的仙剑,除却沈莲,你在灵兵中修为最高,有百般神通,更有统领百兵之能,宗主之位,非你莫属。” 虽然沈厌夜本人亦是在明虚期时继承了大统,但沈厌夜毕竟是先代宗主的独子,又有空前绝后的资质,否则若他继承大统,恐怕于宗门之内,亦不能服众。至于那些长老,就算当了掌门,怕是也命不久矣,不到百年便要驾鹤归西。如果算上这次,在二十年的时间内,太乙剑宗已经换了两代宗主。如果短短百年,门派再换第三位宗主,怕是会造成动荡! 然而雪魂剑灵岂不知此理,但是她依然想要说些什么。在她开口前,一个白玉佩便被抛了过来,女子伸出双手接住,正式在继位大典那日,无极长老亲自挂在沈厌夜身上的! “雪魂剑灵,你拥有强大无匹的力量,但是你最大的缺陷,便是将自己看作是我母亲的剑,而不是一个人。你和沈莲、和其他的剑灵刀魄没有区别,全部都是被僵化的‘常识’所束缚,才会否认自己做为人的欲求、希望、价值和存在的。我希望你能好好利用自己的力量,为了自己的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和意识奋斗。等数百年后我也许会再下凡间,希望那时,我看到的是太乙剑宗第十七代宗主,而不是第十五代宗主的佩剑。” “平等的权力,平等的身份,平等的地位。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剑灵也好,妖魔也罢,便不会再生活在人们的偏见里。但是,这一切的先决条件,是你们要承认自己的价值,并自愿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平等而奋斗。只有自发地反抗那些伦理偏见加诸于你们的压迫,这个世界才会变成充满了自由、平等和爱的乐土。” “……” 隔着越来越小,现在已经是淅淅沥沥的雨,雪魂剑灵怔怔地望着那个黑衣长发的男子。此时此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沈莲的幸运——他遇到了一个真心平等待他的友人,而不是主人。当年的劫火剑灵便是被他的话语所引诱,被他所描绘的未来的自己所吸引,才会不惜一切地追随他,热爱他吧? 明明是在冰冷的雨里,手中的玉佩却似乎有灼热的温度,几乎通过她的手,传到了她的内心,然后涌上了她的眼眶。她又怎么不明白,沈厌夜虽然描述了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通往这未来的道路是何其的曲折。只是,即便知道有无数的艰难险阻横亘于她的面前,她依旧泪流满面,怀着激动的心情憧憬着。 “为了其他的剑灵树立一个榜样吧,这样他们会明白,他们亦是人,亦可以成为一派之主,即使着意味着你要面临许多的困难,譬如人类修士现存的偏见。但是,美好的未来是建立在前人的奋斗、奉献和牺牲之上的。等到数千年后,也许不光是剑灵,任何有智能的生灵也许都会记得你。” “雪魂剑灵,我不否认我在煽动你,我亦不否认你此刻是接替掌门之位的最佳人选,而我殷切地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但是……想想吧。希望终有一天,你能走出母亲的阴影,不再为她而活;希望终有一天,所有的生灵可以走出压迫者的阴影,自由而平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 雪魂剑灵低下了头去,用手捂住了鼻子,泪水混合着雨水从她的眼角流下,而遗音琴灵亦是有些动容,就连破军剑灵都破天荒地面露怅然之色。过了一会,雪魂剑灵有些哽咽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 “谨尊宗主命令……!” …… 听闻雪魂剑灵如此回答,沈厌夜依旧未曾转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渐渐地云销雨霁,乌云散开,天上露出了一轮金黄色的朝阳。身着五帝之服的女子在日光里幻化出身影,但见她手臂一展,一道明黄色的锦帛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 “吾乃天帝座下,日神羲和。” 女子的声音端庄而带着隐约的威慑,容貌端庄却又美得凌厉,的确带着女帝的霸气与威严。在场所有人听到她的话语,无一不屈膝跪于地上,而羲和右手一抖,那明黄色的锦帛凌空展开,上书: “天帝圣谕。沈厌夜诛重渊,解天厄,渡天劫,履天命,道臻圆满。委之以律法天君之神位,代天巡狩,主持天纲,兹旨。” “谢天帝陛下,沈厌夜定当不负所托。” 羲和点了点头,右手一扬,那明黄色的法旨便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沈厌夜的面前。然而,沈厌夜却像是没有发现它一样,只是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从始至终,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过,这让御日的女子有些惊诧。她是沈如夜的姐姐,而他亦是沈如夜的独子,故而她自然十分关心沈厌夜,便落在地上,走到了沈厌夜面前。 “恭喜沈宗主成为律法天君,以后你我同朝为臣,还望多多照顾。”她先是说了句客套话,便立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我是望朔的胞姐,亦是你的姑姨。你解了天厄,我和望朔都为你感到自豪。” “见过姑姨。让您和父亲担心了,厌夜深感抱歉。” 他的语气恭敬,这让羲和的唇角不由得带上了一抹微笑。她伸手摸了摸沈厌夜的头发,柔声道:“孩子,都是自家人,不必那么拘束。来……抬头让我看看你?” 出乎意料地,沈厌夜苦笑了一声,然后终是缓缓地抬起了头去。他神色入场,却让羲和惊愕在了当场,只见沈厌夜双目闭合,鲜血如同泪水般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在完美的脸颊上流下道道血痕!女仙立刻伸手,施了几个治愈的法术,但是却对沈厌夜的伤口根本无济于事! “厌夜,你……?!!” “没用的,姑姨,这是天劫造成的伤害,是天道加诸给我的惩罚,就算是天帝陛下本身,亦无法治愈。……也许,是我对天道的理解有偏差吧?但是如果是因为我错悟天道,我根本无法活下来才是……”沈厌夜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指颤抖地抚摸着自己的脸,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但是声音却慢慢低了下去。 “我……好累啊……” 如是说着,他的意识渐渐黑暗了下去,然后倒在了日神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第六十五章 沈厌夜做了一个梦,梦里尽是他不曾记起的种种,其内容杂乱无章,有关于他自己的,有关于陆欺霜、沈如夜的,甚至有关于重渊的。但是因为其内容过度冗长繁杂,他只能捉取一两个片段。等到大梦该醒的时,亦只能记得发生在梦境最后的几个片段。 那是他年幼时的经历。 在十七岁那年,他回到了这个世界,但是对于自己十七岁前在这里的经历却一无所知。如今,记忆的闸被打开,他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注视着自己的成长,还有那个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 梦中的女子白衣翩跹,风骨如雪,但是拥抱着自己的手,却无比温暖。在人前,她是清冷淡漠的太乙剑宗之主,那个在私底下为诸人所不齿,但是从未有人胆敢当面挑战的强大的女子。但是在自己面前,她不过是个疼爱儿子的母亲。 ……即使后来,她在他不到十四岁时、尚在闭关之中之时,就飞升离去的行为似乎看起来很不关心她的儿子。沈厌夜不知道母亲后来是怎么想的,但是在他年幼时期的记忆中,陆欺霜虽然是个严苛的母亲,但是她爱他。 当时年幼的自己连剑都拿不稳,但是她并未对自己心存怜惜,居然令自己维持着持剑的姿势,从晨光熹微一直站立到灯火如豆。自己当时亦曾怨恨过她的严苛,连滴水都未曾让他沾过。然而,她又何尝不是陪伴着自己站在日光下,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直到夜幕降临?做为法力高强的太乙剑宗之主,也许坚持一天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她为他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又怎么能说她不爱她的儿子? “厌夜,你不要怪我,如果我现在不对你严加要求,终有一天,你将发现自己在无情的天道面前是如何的渺小。你不会有任何反抗能力,只能任由真正的天道和人设的纲常将你吞没。你会在咽气的前一刻咒骂我未曾开导你,直到死去,都不能阖上双目。” “可是,母亲。”站在白衣剑修身边的男孩虽然年幼,却敏锐地抓住了母亲话语中的漏洞,“我们都是天道的产物,所知所感,皆由天道衍生,又怎么可能用天道的衍生产物来挑战天道呢?” 男孩的话让女子唇边露出了些许赞许的微笑,然而她的目光却怅然若失:“如果天道真的是不可取的,那么纵然它无情,我们作为天道的衍生产物,也只能接受。但是,我们却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世人的观点,即伦常。从古到今,时代更迭,永远是强者压迫弱者,然后再被新崛起的强者压迫。” “可是,母亲,这并不能证明您刚才的观点。”男孩不依不饶,“您刚刚说,只要有了强大的力量,我们就可以挑战天道?” “……嗯,是的,但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等到我发现了天道的真面目后,倘若它真的是歧视、压迫、不平等的根源,那么我希望……我能毁掉它。”女子望着远方,声音轻柔,但其间夹杂的决绝却令人听之不忘。 “无论如何,我希望人与人之间能不再互相压迫,每个人在内心会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同时尊重他人的权益。” “我希望有一天,穹窿之上的仙神和九幽之底的幽魂能够站在一起。我希望这便是天道所愿。……如若不然,我便要让这高天下降,大地上升。” …………………… 沈厌夜在女子的声音中自沉睡中醒来,只是眼前却依旧是一片黑暗。他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臂,却忽然被一人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厌夜……”沈如夜紧紧地拥抱着沉睡了许久,好像根本不可能再醒来的儿子,“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三百年。” 沈厌夜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意,然后伸出手紧紧地回抱着身为月神的父亲,有些歉然道:“父亲,让您担心了。” 沈如夜摇了摇头,一行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落在了沈厌夜的衣领中。当初日神羲和将昏迷不醒的沈厌夜抱回仙天时,他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了。那双幽深平静恍若归墟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数行干涸的血泪在他的脸上流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 天帝陛下说,这是沈厌夜错悟天道,而背负的惩罚,只是天道却并未将他抹杀。这种现象,万古皆是罕有。除了他的母亲渡劫飞升之时,也因为错误天道的缘故受到了惩戒,但是依旧渡劫飞升的例子之外,自开天辟地以来,居然再无特例。 虽然双目已渺,但是沈厌夜却似乎并未受太大的打击。他感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体不断颤抖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滑入了自己的衣领,不由得轻轻推开了父亲。沈如夜不知他要干什么,在和他稍微拉开了一段距离后,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而沈厌夜却微微一笑,手指不偏不倚地摸上了沈如夜的眼角,轻轻擦拭去他的泪痕。 “父亲,您不必担心,虽然天劫夺取了我的视力,但是却为我开了心眼。”沈厌夜道。心眼已开,通常代表大道已成——虽然沈厌夜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错悟了天道。无论是心眼开启,还是成功渡劫,无一不在证明他对天道的理解没有错误。但是,天道又为何要剥夺他的视力?! “……真的?” 沈如夜显然也明白心眼开启到底代表什么,但是他和沈厌夜也有着同样的疑惑。只见沈厌夜轻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去,对着屋内的其他方向说道: “羲和姑姨,谢谢您来看我。还有……这位乌衣长裙,黑纱缎带的仙子。” “!!!” 羲和原本还有些哀伤,但是听闻沈厌夜居然能将自己辨别出来,不由得十分欣喜,就连站在她身边的那位乌衣女仙都露出了微笑。羲和走上前去,握住了沈厌夜拍打着沈如夜肩膀的右手,轻声道:“厌夜,动用心眼,需要耗费极大的灵力。你沉睡了三百年,刚刚醒来,身体大概还很虚弱,还是不要这么耗费灵力才是。” “我的法力似乎增强了很多,这点消耗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话虽然这么说着,但是沈厌夜还是如她所言,收了法术。这时,站在羲和身边的乌衣仙子对沈厌夜行了一礼,道: “我乃天帝御前巫女,单字阳,是为天帝陛下卜筮扶乩之人。我算到律法天君今日大概转醒,便特地通知了羲和殿下和望朔殿下。不过……”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道,“望朔殿下几乎每天都要来看您,而羲和殿下也是三天两头就要往您这里去。” 沈厌夜向羲和和沈如夜道了谢。羲和摇了摇头,笑道:“我还要谢谢你才对,毕竟你杀了重渊。要知道,当年我和那魔主缠斗了七天七夜,故而凡间七日没有阳光,违反了时序。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总归不好。……啊,扯远了。总之,我在重渊手下的确吃了很多亏,还要谢谢你替我报仇了。” 说到重渊的死,沈如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沈厌夜自然看不见,但是羲和和巫阳却看了个分明。两人在内心叹了口气,于是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羲和道: “厌夜,你现在在的地方,叫做霜宫,是历代律法天君的寝居。霜宫的南方是慎刑殿,为历代律法天君审问犯了天规的神仙、在下界作乱的妖魔之地。正北方,乃是典阁。正如其名所指的,典阁里藏有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在慎刑殿受过审、在寒冰雪狱礼吃过苦头的生灵。正后方,便是寒冰雪狱的入口,如今只有你可以开启。” 沈厌夜点了点头,同时心下也了然了——怪不得这里有一股冰冷的霜雪气息,与他修行的功法相得益彰,让他感到十分的舒服,原是靠近寒冰雪狱。不过,如此说来,他是不是可以时不时去寒冰雪狱里修炼,借助其至清至寒之气,自己的修为大概会一日千里吧? 然而,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父,沈如夜像是心有灵犀般,忽然警告道:“厌夜,你可不要想着去寒冰雪狱里清修。寒冰雪狱向来只有律法天君能进入,如果你在里面不出来了,到时候天帝陛下有圣谕,根本都通知不到你。你这可是玩忽职守,知道不?”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收到了日神的一个白眼。羲和“哼”了一声,道:“若论玩忽职守,谁能胜过你!不过,话说回来……厌夜,你的确不能长时间待在寒冰雪狱内。律法天君可是很忙碌的,因为总有许多神仙,在天上呆腻了,想要跑到人间玩;而人间也总有一些作乱的妖魔鬼怪。”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不过,说起来……天规不允许神仙私自下凡,但是律法天君却因为要代天巡守的缘故,时常可以下凡,的确令人羡慕……” “听上去似乎是个美差,但是似乎十分繁忙啊。” ………… 没聊多久,沈如夜便要去履行他的职责,否则人间将没有月升月落。羲和陪他又说了一会话,也和巫阳一同离去了。那乌衣的仙子从始至终未曾说一句话,但是整个人的气息静谧宁和,倒不会让人对她生出什么不近人情的疏离的印象。 在此之后的两个月内,沈如夜和羲和便经常来看他,有时还会带一些和他们姐弟二人在仙界的好友来和沈厌夜说说话。一来二去,沈厌夜和药仙丹成、云神雾翳、神女巫阳等几人也熟悉了起来。 但是诸位仙人自然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当然不能时时刻刻地和沈厌夜说话,沈厌夜也乐得清静。在短短的两个月内,他很快便学会了听风辨位,这可以让他在不使用心眼的情况下自由的行动,同时亦能从对方的脚步声中大概判断出对方的身量。他有时会慎刑殿和典阁走一走,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寒冰雪狱,每修炼两个时辰便会出来探查一翻,以免沈如夜所担心的玩忽职守的现象会出现。 律法天君所居之处在仙天的极北,沈厌夜有时会启动心眼向下看去,只能“看”到无尽的大荒。极北之处的大荒被白雪覆盖,增冰峨峨,飞霜千里,一派清寒的气息倒是让沈厌夜很是喜欢。而律法天君的仙宫之内,只有全副武装的天侍和少许几个侍女,故而时常安静之极。 这两个月的时间内,天帝并未下旨召见自己,而根据天规,未曾被召见过的天君亦不能登朝,所以沈厌夜的日子过得十分安宁,大概就是练功,和来看他的沈如夜等人聊聊天,顺便梳理一下自己的记忆。他沉睡了三百年,三百年间他却一直在做着不间断的梦。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那些梦境他居然忘记的差不多了,唯有醒来之前,陆欺霜的誓言依旧回荡在耳畔,仿佛昨日发生的一样。 他曾问过父亲,自己的母亲在哪里,自己能不能见她,只是望朔却总是苦笑着摇摇头,并告诉他天帝陛下会告诉他一切。听到父亲这么说,沈厌夜便明白自己和母亲如若相见怕是困难重重,否则何须天帝亲自解释?但是,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很耐心地等待天帝召见,并在这期间,思考另一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 他记得自己是太乙剑宗的第十六代宗主。在打败重渊后,将宗主之位传给了雪魂剑灵。他记得自己是个剑修。 但是……他却不记得自己的佩剑了。 记忆中仿佛有一个空洞。在那些关于他每场战斗的记忆里,他都无法看清自己手中拿着的那把剑的模样。他也依稀记得自己身边似乎还有个模糊的红色身影,但是每当自己想要看清他的脸时,他的头便会剧烈地痛起来,仿佛要裂成两半。 …………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黑衣的青年靠在霜宫前的冰树下。他的双目已经不能视物,下颌微微扬起,不知在“注视”着什么。只是,他的指尖却轻轻抚摸着一条暗银色的发饰。发饰的中央,是一滴鲜浓的恍若血液的红色晶石。那晶石显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宝石,上面已经因为有斑斑驳驳的划痕,但是沈厌夜依旧仔仔细细地抚摸着它,仿若珍宝。 这条发饰是他醒来后,望朔交给他的。他说当年他重伤昏迷,他替他更衣的时候,在他的里衣内发现的。沈厌夜抚摸着那发饰,总觉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但是他又不是很确定。他询问过羲和与沈如夜,但是他们两人都只是摇了摇头,对他说道:“天帝陛下会告诉你一切的。” …… 就在沈厌夜出神的片刻,身前忽然渐渐传来风声,是有什么人御风而来。从风的回音和他对该人气息的感知来看,那人并非是与他相识之人。而那人的身后似乎还带来了不少人。这架势…… 沈厌夜将发饰放入怀中,向着来人的方向转过头去。很快的,那人便带着身边的诸位天侍按下云头,落在沈厌夜的身边,对他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果然和沈厌夜听声判断的无二,是一个少年。 ……至少,表面上是。 “见过律法天君。” 沈厌夜轻轻点头。 “吾乃传令仙侍,奉天帝法旨,请律法天君入朝觐见!” 第六十六章 自从羽化登仙以来,沈厌夜便一直在昏迷,故而三百年间只是在霜宫之内沉睡着。大概因为性子淡漠沉静,以及眼睛的缘故,他苏醒之后也没有立刻四处行走,只是一直待在寒冰雪狱修炼法术。那里的清寒之气和他的功法与体质相得益彰,故而他的进境也一日千里。随着修为的突飞猛进,他对外界的感知也加强了许多。 如今,只要他静气凝神,仔细感知空气流动,周围的景物便能被感知到。所以,即使失去视力,他战斗的能力却并未下降。因此,虽然听风之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能够视物的双目,但是对于沈厌夜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接到了天帝的传唤后,霜宫的侍女捧出了他的朝服。任凭听风之术再巧,他亦无法“听”出朝服的颜色和上面的绣纹,只是用指尖轻轻摸了摸,便任由那侍女为他披衣束发。那侍女为他更衣完毕后,要去为他扶来一张明镜——她亦是知道自己的主人双目不能视物,但是他心眼已开,总是能够看到那面镜子的吧?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动作,沈厌夜站起身来,便要离去,竟是一点也在意自己的仪容外貌! 见沈厌夜已经动身,那侍女忽然注视到玉台之上,赫然躺着那条红色晶石的额坠!她认出了这是沈厌夜一直不肯离身的东西,于是在沈厌夜走出霜宫的殿门前,抓起额坠,拦住了沈厌夜: “主人,您忘记这了个!” 沈厌夜停下了脚步,向她颔首表示了谢意,然而他皱眉道:“绿华,不要再叫我主人了。”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告诉你的那几位姐妹,不要再这么叫我。” ——不知道为什么,“主人”这个词总让他感到心里一阵空落落的疼。他原初并不以为然,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不减反增,故而他今日出言告诉她们,希望她们对自己换个称呼。每次她们这么呼唤他,他都觉得自己记忆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好像在记忆之中,也一直有个人这么呼唤他,然而他却记不得那个人了。他甚至记不清那人是男是女,他脑海中唯一的印象便是,那人一身如同鲜血般的红衣。 被唤做绿华的侍女愣了愣,而沈厌夜便径自离开了霜宫,和那传令仙侍一同离去了。 …………………… 自从登仙以来,这还是沈厌夜第一次离开霜宫,如今正在那传令仙侍的带领下,向着天帝所在的凌霄殿飞去。仙天碧落,霞光万千,瑞气千条,景象自然并非凡间可比。 望着身边的人,那传令仙侍心里道了声“古怪”。但凡那些初次跟随着自己面圣的仙君仙子,无一不恭敬谨慎,脸上的神色诚惶诚恐。而那黑衣的天君自跟随自己离去后,便一直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倒不是说他满脸寒霜,只是那神色淡漠之极,恍若霜宫的冰树。 知道对方双目不能视物,他便大大方方地转过头去打量着沈厌夜。刚想在心里对对方品头论足一翻时,沈厌夜忽然转过头来,简直把他吓了一跳——他不是看不见么! “仙侍大人有何指教?”那语气平静之极,无悲无喜,恍若无波的古井。 “不……没什么。只是……只是……”仙侍不敢再冒犯他。正在他想着托词来应付沈厌夜的时候,他的余光忽然瞟见了不远处的宫殿,于是立刻陪笑道:“只是想要告诉天君,凌霄殿已到。” …… 凌霄殿前祥云簇拥,霞光千丈,极尽华美,千言万语难以形容其分毫。殿前千道白玉琉璃阶,阶上刻有凤凰翔舞,游龙戏水,麒麟供瑞,庄严而又不失美感。白玉阶两旁,立着披坚执锐、执旍悬旗的银甲天兵;凌霄殿前,琉璃阶之上,又一巨大的白玉台,四位镇位天王分别立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天侍带着沈厌夜落在了白玉台千,对他恭敬道:“律法天君,请先。” 然而沈厌夜却并没有迈步,而是向离自己较近的东方天王转过了头去。他现在未曾动用心眼,但是这些镇位天王身上散发出的攻击气息,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他又怎么可能感知不到!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仙侍怕是法力低位,无法感知到这些气息,居然还不明所以,催促他前进! 既然是天帝传唤自己,那么这些天将便不可能在凌霄殿门口造次。换句话说,他们如果会攻击自己,那么必然是天帝的授意。……难道是想要测试自己的法力? 这些念头仅仅在心里转过了一瞬,沈厌夜面色如常,便继续前进了。然而,在那双绣了鎏金纹路的方头靴向前踏下第一步后,一道极为强劲的气流便从东方袭来! 那道攻击夹杂了东方天王五成的法力,既迅捷如雷,又刚戾而霸道,整个仙天之上,也没有太多人能够躲过他的攻击,更何况是这个没成仙多久的律法天君!然而,出乎东方天王所料,沈厌夜只是轻轻一挥手,三道灵力凝成的虚剑出现了他的身边,而一个暗红色的阵图出现在了他的脚下!那道霸道的法力打在了三把剑结成的结界上,周围的空气只是被微微扭曲了一下,然后那道攻击居然消弭无踪! 轻轻松松地用鬼剑镇命势挡下了那一招后,沈厌夜轻轻勾起了唇角——沉睡了三百年,他的法力居然已增长至此!而他唇边的笑容自然激怒了其他三位天王,但见他们手持神兵,从另外三个方位一同向沈厌夜攻来! 沈厌夜长袖一挥,天、地、人三把长剑分别想着南、西、北三个方向飞去!那三人本想一拥而上,一击结果了沈厌夜,却不想沈厌夜出剑的速度比他们快,居然一瞬间便逼至他们面前!三人立刻挥出兵器格挡,灵力与虚剑上带有的法力相撞,登时仙台震动,声音震耳欲聋! 然而这下东方天王却是饶有兴趣地挑眉。他们接到天帝陛下的圣谕,在殿前试试新任律法天君的法力。按照天帝的话说,“律法天君需要常年下界和妖魔缠斗。倘若沈厌夜法力太过低微,那么朕当考虑另授他官职。”按理说,这场打斗只是试探,熟料沈厌夜的法力居然以臻此境! 在击退了三位天王后,沈厌夜本无意纠缠,便向着凌霄殿走了过去。只是身后陡然传来杀气,他心下一惊,陡然回身,以指为剑迎击了上去,抵挡住了东方天王手中的宝剑! “看你这小身板,没想到还挺能打。”东方天王饶有兴趣地看着仅仅用两只手指便抵住了自己钧天宝剑的青年剑修。 “将军谬赞。”沈厌夜依旧双目闭合,只是唇边的笑意却加深了一些。旋即,他用力挥开了东方天王的宝剑,右手在空中一划,一柄白色的虚剑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东方天王已经借着冲击的力道急速退回了原来的方位,而另外三位天王此时也站起身来,四人一道将沈厌夜围在了中央! 沈厌夜依旧未曾动用心眼,却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此时此刻,他们开始不断念咒,而随着他们的吟诵,一个华美但是危险的阵图渐渐出现在了他们的脚下,然后向前延展,将沈厌夜纳入了法阵的中央!沈厌夜仔细辨别着灵力的流动,便将手中长剑向天抛去。但见那白色的剑在天空中一分而,二分四,化作了漫天剑雨。未等四位天王吟诵完咒语,便如同罡风骤雨般倾天而将! 这下不仅是仙台之上的四位天王不得不放弃吟诵,就连玉阶下的天兵们亦受波及。如今沈厌夜修为之强,甚至已经超越了他自己对自己的评估,故而面对他的法力,下位仙人基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只得仓皇逃窜! 四位天王也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然而沈厌夜却并未给他们惊讶的空闲!在一片风浪之中,黑衣剑修双目闭合,神色沉然,双手横于胸前,结了一个剑诀。下一个瞬间,所有插在地上的由灵力凝结而成的虚剑便再次画作白色的流光!沈厌夜右手维持剑指,左手圆转向前,在空中迅速地绘制着什么。四位天王想要阻止他,却也来不及了! 但见那白色的流光随着沈厌夜指尖的移动而化作了巨大的阵图,将他们全部束缚住了!南方天王认出了了脚下的阵图,惊道:“你使的这是……撼日惊云势?!这是清风仙君的……” “清风仙君为我太乙剑宗执法长老,将毕生所学传授于我,于我亦师亦友。” 然而南方天王并不是要问沈厌夜和顾清风的关系。回荡在他脑海里的唯一的念头便是——撼日惊云势,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三百年前,沈厌夜尚未登仙,凭借清风仙君所创的《浮光掠影剑》和月神望朔所创的《天阴凝寒诀》与重渊对战,仙天之上的许多人都聚在凌霄殿,从天帝陛下的鸿蒙观天镜中窥探当时的战况。天帝陛下断言,沈厌夜是唯一能够打赢重渊的人——即使他当时不过是渡劫期的修士,而重渊却是连日神羲和和真武大帝都无法战胜的魔主。 虽然天帝陛下的断言成真,但是沈厌夜是凭借雷劫之力方才战胜了重渊,而并非他本身的实力,故而四位镇位天王当时都以为他的法力并无过人之处,只不过是身负了打败重渊的天命,所以才能最终战胜魔主。却不想…… ……他沉睡了三百年后,功力居然到达了如此境地!有如此法力,莫说是凡间作乱的妖魔、思凡下界、违反天规的仙人,就算是妖界之主,鬼界司命,都要惧他三分!! “轰——!!!” 剑势落下,阵图完成,霎时间地动天摇,就连凌霄殿内部都震动不已。等到烟尘散尽了,四位镇位天王倒在原地,浑身狼狈。他们抬起头来,发现那黑衣的剑修已经站在了凌霄殿的殿门前。 至于那个一开始领他过来的传令仙侍,早就已经被吓得瘫坐在玉阶上,呆若木鸡。 第六十七章 刚才沈厌夜在殿外与四位镇位天王打斗,虽不是你死我活,却也胜败立判。这一切,凌霄殿内的诸位仙灵皆看得一清二楚。四位镇位天王,乃是东、南、西、北四位正神,自遂古之初便镇守凌霄宝殿,悍勇无匹,就算是那真武大帝,兵主天尊,都无法轻易将之击败! 凌霄殿的红毯上立了不少仙卿,这些与天齐寿的仙人们不知多少年未曾感到过如此吃惊了。站在天帝御座之下的月神虽也十分惊讶,但是却露出了十分开心的表情,然后他立刻感到一道灼人的视线,原来是羲和在瞪他,警告他不要在凌霄殿之上喜形于色。只是,她眼里也有相同的欣喜。沈如夜向她点了点头,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只是唇角依旧不受控制地上扬。 端坐在御座之上的天帝似乎并未感到意外。在鎏金坠下,一双凤目轻轻眯了起来,看向了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的青年男子,那个自己亲自提点的律法天君。 漆黑如同夜色的长发被同样深黑的头冠束起,松松地盘在脑后,绝大多数青丝则不羁地散落在他的肩膀上,像是丝绸一般随着他的步子而轻轻摇荡着。他的发钗却是银质的,尾端尚有秘银细链,用来固定黑玉的发冠。他的鬓角亦是垂落着炼银的饰物,与他额前那道银色的刺青相得益彰。 律法天君的修身朝服以黑色为主,虽然繁复,但是饰物并不多,显得庄重而深沉,和沈厌夜给人的感觉十分契合。那黑衣天君不过凡人男子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但是神色淡然如冰,沉然如水。他的眉像是水墨画里的山峰,笼了千年不散的雾气;他的鼻梁如同一道高耸的雪峰,在白皙的脸颊上打下深深的暗影。 沈厌夜虽然双目无法视物,然而步履却十分稳健。许多仙人尚且不知他开了心眼,便惊愕地议论纷纷,然而却又不敢大声。一则,议论别人的确不礼貌,便不太好放开声音。二则,沈厌夜法力如此高强,倘若招惹了他,以后怕是要提心吊胆! 最终,黑衣的天君在天帝面前站定。然后,他拢起长袖,单膝跪地,低下头去,声音恭敬却不卑不亢: “参见天帝陛下。” 此话一出,议论纷纷的众仙也停止了交谈,都望向了沈厌夜和天帝的方向。天帝轻轻点了点头,无不满意道:“沈仙卿法力绝顶,由仙卿主持天纲,代天巡守,实乃我天庭之幸。” “陛下谬赞。”沈厌夜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悲喜,“主持天纲,惩治违背天道之人……如此神位,陛下愿授之予我,可是代表陛下相信沈厌夜对天道的领悟?只是……” ——无法领悟天道,又怎么能说主持天道?可是他明明因为错悟天道的缘故,为天道责罚,失去双目…… “沈仙卿,朕并不赞同如今的你对于天道的领悟。然而,朕却坚信你终究会完完全全地领悟真正的天道,故而许你为律法天君。等到你完全了悟了天地真髓那日,便是你双目复明,记忆回复之时。” 说到这里,天帝注视着尚且有些疑惑的沈厌夜,笑道:“沈仙卿,不必心存疑虑。天地间万物,原初都不可能自开启灵识之时便即刻领悟天道。万物皆按照自己对天道的领悟,不断地走下去,直到为天道惩罚或者为天道嘉奖,他们才会直到自己所坚信的到底是否正确,朕之所以将律法天君之位授予你,目的便在于此。” 顿了顿,他说道:“你对大道的追求,日月可鉴,朕已看得真切,这已经足够了。朕所需要的律法天君,并非一个完完全全领悟大道之人——虽然能领悟大道,固然更好。朕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放弃履行天地正义之人。沈仙卿,你做的到。” 最后一句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而就在这一刻,那张古井无波的容颜上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天帝示意他站起身来,对他说道:“沈仙卿,自陷入沉眠至今,已然有三百余年。在这三百年的时间里,下界动荡不安。频繁地有妖界的妖魔骚扰凡人,鬼界的幽魂在人间游荡,而人间也陷入了战火,只有少部分国家依旧没有被战争波及。” “……” 听着天帝叙说着下界发生的事情,沈厌夜略略皱眉。在他的印象中,三百年前,虽然亦有凡世国家交战,但是战况远远不如这般激烈。至于妖界侵犯人界,幽魂怨灵四处游荡一事,更是闻所未闻。却不知这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厌夜道:“可是魔界至尊的在背后煽动?当年重渊落败,魔尊许是要为了重渊报仇,又或者为了反上逆天?” “魔界尊主?你指的是重渊的胞姐,重湮?”天帝否认道,“她对逆天之事没有半分兴趣,更不会为重渊报仇。重渊更是怨恨重湮的天资高于他,处处高他一头。发展到后来,他甚至不允许别人在他面前提起她。当年重渊为了杀你,抢走了巫刃,用诡计重伤了重湮,将她投入了怨薮火湖之底后,几乎害得她身死,她决计不会为了重渊报仇。” 沈厌夜这才想起当年在刑天阵中,听到“魔尊”这两个字后重渊讳莫如深的表情。当初他觉得奇怪,如今这一切,倒是都得到了解释。 “因此,朕希望你能够下界捉拿这些妖魔,弄清这人间的混沌到底是由何而起。沈仙卿,你可愿意?” “谨遵陛下圣谕,沈厌夜定当不负所托。”沈厌夜又复半跪下身,行礼。 “仙卿此去,虽险阻重重,然而凭借仙卿法力,想必不是难事。只是……”天帝撑起手臂,向前倾身,额前的流金坠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摇摆,“仙卿似乎手中并无兵刃,不知仙卿想要怎样的法器?” 沈厌夜一瞬间又感到一阵头痛欲裂。他知道自己是有兵刃的,自己是一个剑修,他手中应该有一把剑。但是那把剑的样子…… 他越是仔细回想,头痛的感觉便越是剧烈,他膝下的琉璃石板是如此的冰冷,而撑在地板上的手指却满是汗水。剧烈的疼痛让沈厌夜紧紧地蹙眉,手指用力极大,几乎要将那琉璃板抓出裂痕。然而无论他多么用力,他依旧无法回忆起一丝一毫关于自己兵器的事情。 这样的认知让他感到无比的焦躁——他很难为什么事情感到焦躁了,除了他失去的记忆,以及他有时修行上遇到的瓶颈。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会对这失却的记忆感到如此焦急,因为他自认已经不会为任何事情而感到情绪上的波动了。即使失去珍贵的视力,他都未曾感到这般难过,为什么这段记忆……这段关于他兵器的记忆……会让人感到如此的…… 难过?不甘?心痛? 天帝并未阻止,众仙也未曾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厌夜跪在原地,汗水顺着弧线完美的脸颊滚落。最终,沈厌夜忽然呕出了一口鲜血,而沈如夜立刻上前将他扶起! “沈仙卿,朕已说过,你失却的记忆,唯有你真正领悟天道的那一天,才会被你重新获得。就算你刚刚动用灵力冲击记忆的封印,也是没有用的,反而会伤及自身。” “陛下。”沈厌夜挣开了沈如夜的搀扶,仰面对着那御座之上的帝君道,“为什么……天道会封印这样的记忆?那把剑……只是我的兵器!” 此话一出,众仙眼里皆有叹息之色。当初在鸿蒙观天镜里,沈厌夜百般维护他的剑灵,当众承认自己与剑灵的感情之时,他的话语坚定,仿佛依旧响彻在众仙耳畔。谁料如今,他失去了记忆,就连自己挚爱之人,都记不得了? “沈仙卿,就算朕告诉了你,你和你的佩剑……你和你的佩剑之灵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依旧无法记起。你只能当作是听到一个故事一样,依旧无法体会你当时的感情。即使是这样,你还是想要知道吗?” 沈厌夜未曾说话,但是点了点头。 ………… 天帝命神女巫阳代替自己讲述了沈厌夜和沈莲的所经历的事情后,沈厌夜脸上的神色依旧有些茫然,果然如同天帝所说的一般,就算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当初发生了什么,他的记忆依旧不会被唤起。但是沈厌夜知道神女巫阳和天帝是不会欺骗他的。 他抬起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衣襟内已经被磨损的发饰仿佛带着灼人的热量,烫得他的手掌和胸膛一阵生疼。那是被他遗忘的爱人留下在他身边的唯一的物品,那位妖异而强大的劫火剑之灵,依旧不知所踪。 “陛下,沈莲他……现在如何了?” “他变成了你当初最希望看到的样子。如果你见到现在他,你会十分欣赏他的。”羲和有些心疼地望着沈厌夜,“他明白了要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自己所认为的正义。当初你飞升之后,巫阳神女已经预知道你会失忆,便提前将这些告诉了他。沈莲虽然一开始并不能接受,但是他说,他会变强,强到足以和你并肩而立。等到你和他再次相见之时,他会和你重新相识一场。” ……追求理想和自己认为的正义。可是背离真理的理想会被天道惩罚,比如自己。 “陛下。”沈如夜忽然道,“虽然飞升至仙天的仙人多情愿寡淡,不愿与他人长相厮守,但是仙天未曾禁止仙人结成道侣。我当初阻止他们,不过是为了厌夜所修的《天阴凝寒诀》。既然仙人与他人相恋未曾违背天道,为何厌夜会忘记沈莲?” “这种问题,便要等沈仙卿自己领悟了。等到他领悟之后,他的记忆才会复苏。”天帝说,“沈仙卿,你不妨时常思索一下,天道为何会夺取你这段记忆,又为何会夺取你的双目。又或者……天道为何会赐予你心眼。” “陛下。”沈厌夜道,“天道夺我视力,又赐予我心眼,这岂不是相当于无用功?我无法体会……” “心眼并不等于视力,心眼远远高于视力,能够让你看到许多用双目无法感知到的东西。你要善加利用天道对你的嘉奖。” 沈厌夜这下总算明白了。自己获得了“心眼”,是天道的嘉奖;而失去了视力和记忆,则是天道的惩罚。这说明他对天道的某一部分领悟是正确的,所以天道嘉奖了他;而他对天道的另一部分领悟有误,所以天道惩罚了他。 “说道天道的嘉奖,便不得不提一提你的母亲了。”天帝笑道,“沈仙卿,朕知道你对很多问题都心存疑惑。既然如此,这些问题便在今日一并说明了吧。” 第六十八章 凌霄殿虽然华美无比,然而铺地的琉璃板却寒气森然,那寒气几乎要随着他的膝盖蔓入他的四肢百骸。听了天帝的话,沈厌夜的眉头皱了皱——他的确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比如明明陆欺霜才是一线生机的转世,到头来杀死重渊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又比如华兮凤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恢复前世的法力。还有…… 他以心眼环视着凌霄殿里的诸位仙灵。 ……为什么他三百余年前飞升仙天的母亲居然不在凌霄殿上众仙之列?虽说想要登上凌霄殿的仙灵都需要有一身绝顶的修为,而自己的母亲身为一线生机,未飞升之前便天资绝顶,万无可能因为灵力不济的原因而不曾登上凌霄殿! “你一定很好奇,你所司的天命吧。”端坐在御座上的天帝似是有些倦了,便换了个姿势,斜倚在御座的一侧,鎏金坠之下的凤目注视着黑衣的天君,“你的母亲是一线生机不假。但是……你自己本身,亦是一线生机。” 此话一出,不光沈厌夜,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就连沈如夜和羲和都交换了一个眼神,并同时在对方的神色中看到了惊愕——他们此前一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天帝如此笃信沈厌夜可以打败重渊,若沈厌夜也是一线生机,那便的确说得过去。只是……一线生机,亘古只有一位,怎可能同时转世为两个人! 周遭议论纷纷,天帝未曾制止,只是停下了话语,静静地等待着。等到大家都停止了议论,他才继续说道:“六百年前,陆欺霜重伤了重渊;三百年前,你则杀了他。你母子二人当时均只是凡人之躯,却能打赢魔主——就连天上的仙灵,都时常在他手下吃亏。” “所以……陛下认为我与母亲……都是一线生机?”沈厌夜仰头,然后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只是,一线生机怎可同时转世为两人?” “天道自混沌而生,二分阴阳,故而天地间万物皆有阴阳两属。凡间的帝王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的便是水的阴阳两属;而天道,亦有阴阳。” “……”沈厌夜思考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您的意思,是‘一线生机’自亘古以来,其实是有两位的?” “仙卿说的不错。生机只有一线,是为混沌;一线分为两者,是为二分阴阳。”天帝的眼里露出了几许赞许的神色,然而如此细微的神色变动自然没有落入任何人的眼里。他点了点头,继续道,“生机之阴司掌‘灭’,当一切依旧腐朽衰败到无法逆转之时,‘灭’会加速事物毁灭的速度;而生机之阳司掌‘生’,即在一切还未走上至高点之前,加速事物发展的速度。‘生’与‘灭’轮流掌管着世间万物的发展。沈仙卿,你可明白?” 沈厌夜微微颔首,道:“如此说来,‘灭’亦可被解读为破除陈规,因为在一切已经开始走向衰颓之时,便是它该退场之日、取代者开始登场之时。而‘生’亦可被解读为捍卫现有的规则,因为在一切还未发展到至高点时,在一切还未开始走向衰颓之时,它应当被继续鼓励继续发展下去,直到达到顶峰,开始走向衰颓,此时‘灭’方才会接手。” “不愧是一线生机,仙卿真非池中之物。” 天帝眼中欣赏的神色又明显了些,唇角都翘了起来,看样子是极为满意这位新任的律法天君。而周围其他人亦是同样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然而沈厌夜却又有些不解了——如果他真的生,那么他应当是来捍卫现有一切的。如若现有的一切真的已经太过衰颓——就如他现在认为的那样——凡间的伦理纲常已经成为了束缚剑灵,以及其他人的枷锁,那么按理说也不该由他去“破旧立新”。难道说……这就是天道惩罚他的原因? 但是一想到这里,他的脑中便陡然涌现出了无数繁杂的思绪,让他几乎无法集中精神。他认为自己以“生”的身份破旧立新一定和天道的惩罚有关,但是具体为什么,这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想清楚的了。 “你的母亲是‘灭’,而你是‘生’。”天帝说,“生灭虽然相反,却并未互相敌对。当一件事情该被破除的时候,‘灭’会接手;而当一件事情应当继续发展的时候,‘生’会负责。换而言之,你和你的母亲永远不会因为同一件事情是该继续维持还是该走向灭亡而相互对立。因此,沈仙卿,你应当感到幸运。” ……不。 ……不是这样。 ……生和灭若转世为人,便会被人狭隘的视角所局限。他们不会再以非人格的形式履行自己的义务;他们不会再知道哪件事物是应当继续发展下去的,哪件事物是应当走向灭亡的。而陆欺霜是一个强大而固执的人,就像沈厌夜本身一样。沈厌夜认为,自己和母亲依旧有可能因为个人对这个世界的见解不同,而终究走向对立。然而……他希望那一天……不要到来。 “正因为你是‘生’,所以在对抗重渊之时,你才能打败他。你的立场是维护天道,维护现有的事物。而你的母亲是‘灭’,她虽然有强大无匹的力量,但是她的职责并不在守护,而是在毁灭。故而当她守护天道,与重渊作战时,无法击灭重渊。” 听了天帝的一席话,诸仙皆醍醐灌顶。天帝又道:“沈仙卿,对于你的身份,你可还有什么疑虑吗?” “并无。”沈厌夜感激道,“谢天帝陛下解惑。只是……不知母亲她……现在怎样了?” 此话一出,沈如夜忽然露出了一丝忧伤的神色,而药仙丹成、神女巫阳等人则露出了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天帝沉吟了片刻,道:“她已舍弃了仙灵的身份,甘愿成为堕仙。” “——!!!” 沈厌夜发誓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感到如此震惊是什么时候了!堕仙者,背弃天道,堕入妖、魔、鬼三界,受得九九八十一道天谴,永世不得为仙…… 这真的是他得母亲吗?!那位将追求天地至道看作毕生追求的母亲,那位愿意舍弃一切也要飞升天劫得白衣剑仙?!! 沈厌夜如遭晴天霹雳,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与此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了零零碎碎的几个画面。在他沉睡的三百年中,他不间断地做着太多的梦,虽然梦醒时分他已经忘记了绝大多数,但是当它们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时,他依旧会立刻想起。 ……同样是凌霄殿里,就在他现在所站的位置,那白衣女子清冷如雪,吴带当风。天劫的责罚夺去了乌墨般的青丝,留下一头霜雪。她口角滴血,如同明月一般美好的眸子被绝望浸染。 “不!这不是我所追寻……”她声嘶力竭地吼道,她身周的灵力也因为主人情绪的激动而化作猛烈的风暴,“如若这就是天道的本身,那么我宁可离开仙界,去黄泉之底!” …… “三百年前,她刚刚飞升来的时候,长发尽白。她来到凌霄殿,向朕求证她受到天劫责罚的原因。然而,她似乎不能接受自己对天道的领悟出现了偏差……不,她不能接受的,是天道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 沈厌夜没有说话。陆欺霜刚刚飞升的时候,他还未回到这个世界。而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自我”,依旧还在闭关…… “她冲出了凌霄殿,来到了南天门前。她挨过了八十一道天谴,发誓永世不得复上,便堕仙而去,到了鬼界。鬼界之主昭夜接待了她,请她为总判官。因为她是一线生机之灭,自然要由她来决定一个人是否该轮回转世——即‘灭’已经不再掌管该人,还是要在幽冥继续接受酷刑。” “……” 沈厌夜依旧眉头紧锁——母亲她,到底为什么不假思索便选择成为堕仙?!天道乃是真理。被真理证明为错,那便要改变自己。然而陆欺霜到底为何如此固执,即使知道错了,还要一错再错……? 他其实从未了解过自己的母亲,除了她时常挂在唇边的理想——比如希望有朝一日人与人之间能够互相尊重对方的权利之类的。他不了解她这个人,即使重新找回了那十七年的记忆,陆欺霜给他留下的依旧只是一个美丽而坚强的背影。她的目光从未停留在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身上——花蝴蝶、雪魂剑灵、太乙剑宗的其他长老……以及他自己,她总是望着远方。 诸多思绪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了良久,最后他只能轻轻点了点头,表达他知道了——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除了你的母亲成为堕仙之外,朕还可以解答你的另一些疑惑。比如华兮凤到底为何会恢复前世的法力……不,其实月卿大概比朕知道的更详细。毕竟他一直十分关注陆欺霜,而朕所知道的一切,亦是有赖月卿告知。” 第六十九章 沈如夜的神色有些哀伤,直到被天帝点到名字,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上前来对天帝俯身行礼,然后转过身去,对沈厌夜道: “有赖天帝陛下将鸿蒙观天镜交给我保管,我才能够直到一些关于你母亲的事。”顿了顿,他的声音带了些愧疚,“其实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在你没飞升之前。但是那时,你正在一门心思对付重渊,我不敢让你分心。更何况,这些消息对你当时对付重渊并没有帮助。所以我没有告诉你。” “只是……刚才陛下也说过了,这些消息可能对于你来说有些难以接受。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听吗?”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打量着沈厌夜的神色。沈厌夜神色莫辨,沉默了一会,道:“我已经料到您要说什么了。华兮凤法力恢复一事……和母亲有关吧?” ——刚才天帝提了华兮凤,又说华兮凤一事的答案包含了一些他也许无法接受的关于他母亲的消息,那么到底是谁让华兮凤重新获得了法力,已经是显而易见。 “不仅如此。”沈如夜说,“当年将烟雨情带出试剑窟的人是她,你们太乙剑宗送给凌霄剑派的那封请帖,亦是出自她的手笔。我曾在鸿蒙观天镜里见她自言自语,她说她这样做只是希望你能变强……而已。” “……烟雨情一事和凌霄剑派的请帖也就罢了;莫非是她给予华兮凤法力,让她在太乙剑宗大开杀戒,也只是为了让我变强?!” “不,并非华兮凤一事。在她成为宗主之后,花蝴蝶已与她不再来往,但是在她飞升之后,普天之下,只有花蝴蝶能带你找到雾灵仙境,你才有可能获得《天阴凝寒诀》,故而她从太乙剑宗带走了烟雨情,让去雾灵仙境缅怀故人的花蝴蝶在‘巧合’之下买到烟雨情。虽然花蝴蝶已经与她不再来往,亦不会再对你——她的儿子表示什么,但是花蝴蝶却总是忘不了她。她只希望以烟雨情一事,令你二人熟络起来。你的容貌和她太过相似,花蝴蝶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甘愿为你做一切事情。” 沈厌夜没有说话,只是内心叹了口气。 “至于那请帖一事,就更加好解释了。她只是希望你能意识到,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就要被人压制。” “那华兮凤她……” “我便不知具体原因了,厌夜。开启鸿蒙观天镜,需要耗费相当大的法力,我亦不能无时无刻都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我知道的只是……她在凡间抓捕一个诸多鬼将都无可奈何的怨魂之时,与华兮凤巧遇了,然后她用溯梦草恢复了她前世的法力。——你大概是知道溯梦草的吧?与生活在忘川水畔的忘情花相对的,只在幽冥记川边生长的植物,它的草汁能将人变回前世的样子。” “……” 沈厌夜心里复杂得很,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仔细想想,他的母亲成为堕仙,似乎并不是什么出乎意料之事。在前世,周遭人等全部告诫她,她对天道的领悟已经出现了偏差,但是她却还是执意渡天劫,才会道消身死。他虽然并不明确地知道他的母亲在想什么,但是他却明白,陆欺霜是一个极为强大,且极为固执的人。 她有些疯狂。只要是她认定的,那么她就会去做,无论周围人如何说。自己曾经十分敬仰她,因为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够有实现自己想法的机会——或者说,疯狂的机会。如今……即使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他只想亲自去一趟黄泉幽冥,问一问她为什么? 然而他终究未曾开口向天帝询问自己能否去一趟幽冥——他知道天帝不可能许可的。若非特殊原因,仙灵不得私自进入鬼界,这是天规律例所限。他未曾立功,无功不受禄,又怎能让天帝为自己无缘无故就开个特例呢? 最终,他只是微微倾身。 “谢天帝陛下。” …………………… 回到霜宫后,沈厌夜的心情平静了一些,却依旧十分复杂。他靠在霜宫前的冰树下,微微扬起面容,若不是双目闭合,定让人以为他是在望着冰树上洁白的花朵出神。他的手又情不自禁拿出了藏在衣襟里的那个红色晶石额饰。似乎每当他想问题的时候,他便会抚摸着那位剑灵留下的东西,尽管他已经不记得对方了。 而沈如夜走入他的院子时候,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男子黑色的长袍和流泉一样的长发被风吹起,冰树的枝头轻轻抖动,抖落朵朵洁白的花朵,落在他的发上、肩上。而他手里的那条额饰红的像火,强大而艳丽;又像血,不详而妖异。 听到不远处的声响,沈厌夜转过头来,却没有把额饰收起来。沈如夜走上前来,伸出手拿掉了一朵落在他发间的花,又有些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翼翼道:“厌夜,你……还好吧?” 沈厌夜轻轻笑了笑,道:“父亲,无需担心,我很好。我只是在想……母亲她,和我的追求到底有什么区别?” 三百年前,沈厌夜渡劫之时,誓言依旧回荡在众仙的耳畔,而沈如夜自然也不曾遗忘,但是沈厌夜的问题却也让他无从回答。平心而论,他并不认为沈厌夜的理想和陆欺霜的理想有似乎什么区别。毕竟沈厌夜如此殷切地想要解放那些剑灵,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陆欺霜的影响——她说,人要尊重彼此。 “你的理想和她的理想没有区别,厌夜。”沈如夜道,“她远远比你极端,她拒绝一切否决她的人、事、理。因此,你比她更加优秀。换而言之,你和她走上不同道路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和她是不同的人。” 沈厌夜思考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更加明显的笑意,道:“父亲所言极是,是我心绪烦乱,反倒是没有想到……就算拥有一样的理想,人们依旧会走上不同的道路;而同样的,有些人明明拥有背道而驰的理想,却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见沈厌夜脸上的阴霾散去了些,沈如夜心里的石头才稍微放下了——只要沈厌夜想明白了就好了。他于是又笑着拍了拍沈厌夜的肩膀,和他一起靠在冰树的树干上,伸手接了一朵花。那花朵状如六瓣飘雪,却散发着清冷的暗香,十分沁人心脾。他拈起花朵,正要仔细嗅一嗅味道,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了沈厌夜手中的额饰。 “厌夜,你把这个拿出来了?” 沈如夜不知道他时刻都将沈莲的物品带在身边,故而以为他是刚刚将之取出的。沈厌夜并未加以解释,只是低头,仿佛在注视着安静地躺在手中,折射着光芒的红色晶石,道:“这是沈莲的东西。” “你就那么确定?”沈如夜有些好奇,“你难道还记着?” “记不得了,不过一拿到它,我就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想——我的佩剑在哪里?神女巫阳也告诉我,劫火剑灵一身红衣,想来是喜爱红色的。这个额饰……大概是他的吧。” “的确是他的没错。”而沈如夜不知道的是,这额饰其实是沈厌夜亲手买个沈莲的,是他送给沈莲的第一个礼物。 “沈莲……他是一个强大而又执着的人,但是我希望他不要将目光仅仅停留在我的身上。如果他执着的事物不仅仅是我,而是一些美好的理想,我相信他一定能够位这个世界的改变做出一些什么。” “‘为这个世界的改变……作出些什么’吗?”沈如夜重复着沈厌夜的话语,“如果他真的变成那样,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理想上,又或者一个最终被证明为谬误的断言上,你会更加喜欢这样的他?” 沈厌夜转过头去,似乎在打量沈如夜:“我更加希望我的爱人是这样的,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不会那么喜欢我了,毕竟我不是他的理想。人也好,仙也好,魔也罢,不管寿命长短,总是做不到真真正正的‘与天同寿’的。故而用有限的生命为更加伟大的目标作出一些贡献的人,才是真真正正实现自我的人,才是真真正正脱离了一切压迫的人。我希望所有人,包括我的爱人之内,能够体会这样的人生。即使这意味着他不会那么喜欢我了,但是这也无妨——因为沈莲并非我的理想,我想就算在我的从前,我亦未像是他喜欢我那样喜欢他。” 沈如夜看了他一会,笑道:“你的母亲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不爱花蝴蝶,也不爱雪魂剑灵。不过……” “什么?” “不过我很感激——你没有变成和她一样的人。还好你不像她那样极端。”沈如夜道,“厌夜,每个人所追求的道不同,虽然这些道全部都是天道的衍生物,本质上是相同的。你的母亲无法体会这一点,她认为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是错的。” 沈厌夜点了点头:“我会记住的,谢谢您。” “对了,厌夜。今天羲和在凌霄殿上说,如果你再次见到沈莲,你会为他感到骄傲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了吗?” “……哦?我很想知道。”沈厌夜自然被勾起了好奇心,“请您告诉我。” “以我们的身份,还有他现在的身份,想要褒奖他也许是犯了天规的事情。”沈如夜开玩笑道,“律法天君,不要把我抓起来啊?” “他现在的身份?莫非他现在是处在和天庭对立的立场?”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他曾在一百五十年前妖界反抗天庭之时,伸出过援助之手。” “??” 看着沈厌夜一脸疑惑的样子,沈如夜心情大好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厌夜,你醒来的这些日子,羲和他们对你提起过‘莲瑕’这个名字吗?” 第七十章 沈厌夜十分肯定,在他苏醒的这段时间内,羲和等人从未向他提起过“莲瑕”这个名字。只是,在听到沈如夜提起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忽然又感到一阵恍惚,几个零零散散的片段再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组合,成为一段完整的场景。 百余年前,南天门下,妖皇亲率三十万部众,布下了子母修罗阵。帝君遣了天将与之相斗,在胜负未分之时,一道红色的影子闯入了仙界。那暗红色的衣衫在空中猎猎飞舞,如同渊薮火湖深处燃烧不息的妖火,灼伤了所有人的眼。 他只出了三剑。第一剑,击破了子阵的阵眼;第二剑,斩杀了母阵的守将;第三剑,击灭妖军无数,重伤了妖皇。可叹妖界三十万部众,竟抵不过一人之力,然而在诸人看清来人的容貌和他手中的黑色长剑后,这种疑惑便荡然无存。在仙天之上,不会有人没有听过他的名字——重湮座下的爱将,魔界的兵主,借火狱莲蕊托身化形的劫火妖剑之灵,莲瑕。 被红衣男子施以援手的天将和天兵们的脸上只有戒备和疏远,然而莲瑕端是不在意,颧骨上妖异的刺青红得像是在滴血。他笑得不羁而洒脱,但是眸子里却是满满的深情。他说:“此次前来,于魔界立场无关,只是因为我的故人沉睡在仙界。我会一直等待他醒来的。” …… “……就是这样,沈莲救了我们。呃……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打败妖皇的实力,陛下手下的天将们还是具备的。只是沈莲的到来让战局立刻结束了而已。哎,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虽然三百年前也很厉害,但是绝对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的如此逆天啊?” 在沈厌夜愣神并回忆在梦里看到的内容的时候,沈如夜已经把莲瑕如何击灭妖军一事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语气中满满的自豪,显然已经把对方当作一家人看待了。只是,月神殿下虽然开心于沈莲的实力,但是却对他现在的身份有些头痛——魔尊麾下的大将军,掌管魔界兵符之人……这样的身份,陛下真的会允许他和自己的宝贝儿子在一起吗? 但是月神殿下也只是略略担心了一下而已,毕竟今日天帝陛下在凌霄殿上表达的对沈厌夜和沈莲一事的态度似乎并不是反对。更何况,陛下还鼓励沈厌夜努力找回自己的记忆。这么说来,陛下其实是支持沈厌夜和沈莲的了? 于是等沈厌夜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刚刚还在滔滔不绝的父亲此时忽然苦恼地皱眉望着头上的冰树,便道:“父亲?” 沈如夜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嗯,莲瑕……沈莲当初就是这么帮助仙界打败了妖界的。厌夜,你觉得他现在如何?” 沈厌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他现在是魔界的兵主?” “‘兵主’是我们现在对他的称呼,并不是一个职位,他真正的职责是魔界大将军。”沈如夜说,“重湮将掌管兵符的权力交给了他,现在他可以任意调遣魔界七部族中任何一族的任何军队,甚至还能调用重湮直属的暗影卫。一百年前,鬼界和魔界起了不大不小冲突,他仅仅凭借三百魔军,便将鬼界的五千卫兵打得落花流水,就连鬼界之主昭夜都称赞他用兵如神,所以他才被称为‘兵主’。” 说到这里,沈如夜注意到沈厌夜的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而他很少露出这样明显的笑。弧线优美的下颌轻轻抬起,唇线张扬,让那张如同寒潭之水般沉静淡漠的容颜显得多了些生气。然而沈如夜却并没有在沈厌夜的神情中发现一丝一毫的为自己的爱人“自豪”的因素——他只是在纯粹地仰慕一个法力绝顶、用兵如神的强者。 ……厌夜,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个你最希望他变成的样子,你还能够爱上他吗?或者说你只是将他看作一个与自己匹敌的知己?你可以欣赏许多人,拥有数个知己,但是你只能又一个爱人…… 月神微微别过头去,羽冠上的束带迎风飘过,正好遮掩了他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收敛了心神,对沈厌夜说道:“现在你是律法天君了,下界那么多思凡下界的仙人,寻衅滋事的妖魔,你在人间停留的时间其实挺多。沈莲应该已经知道了你现在的神位,大概也会来到人间找你。你和他总会相见的。” 沈厌夜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掩去唇角的笑意:“我很期待与他会面。” 沈如夜拍了拍他肩膀,然后把一卷明黄色的玉帛塞到了沈厌夜的手里: “差点忘了正事了。天帝陛下让我传旨给你——去人间收拾一个很烂很烂的烂摊子。陛下的意思是即刻动身,所以……你稍微休息一下,就下界去吧。” 沈厌夜刚想要打开那卷锦帛,刚要离开的沈如夜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打了个响指。声音刚落,一道银白色的光芒从天而降,缓慢地落在沈厌夜的面前。黑衣的男子将之握住后,银白色的光芒渐渐散开,一道银白色的绳索静静地躺在它的手心里,散发着极为冷冽的气息。 “陛下说,代天巡狩,不能没有兵器。看样子你是不准备再找一把佩剑了,故而便把捆仙索交给你。被捆仙索所束缚的,无论你是大罗神仙,地狱幽魂,还是妖物魔物,如若没有捆仙索主人的意思,任何人都不能逃脱。” …………………… 青天高处,风云变幻,时不时有青冥揽胜的仙客,或是驾着鸾鸟仙骑,飞剑星梭,在天穹之上掠过。只是,他们的速度却完全比不上一道从上而下,仿若垂直降落的黑色影子。 那人没有任何法器坐骑,仅仅是凭借个人的法力,御风而下,徒留呼啸的风声。两位于天穹上不期而遇的仙人正欲交谈两句,却同时被那道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的影子吸引了注意。 “那是谁?好生急促的样子……”药仙丹成道,“看他的方向,似乎是冲着南天门去的……莫非他要下界?” “想必是律法天君了,否则何人能够如此明目张胆地下界呢?”一身黑衣的巫阳神女依旧容貌宁静,“想必是为了雪魂剑灵一事去的。毕竟这件事情虽然持续时间不久……却在凡间造成了极大影响,帝君一直很担心。” “……被派遣捉拿雪魂剑灵……不,还有破军剑灵,遗音琴灵……想必沈天君心里也不好受吧。” 巫阳微微苦笑了一下,道:“怕是他知道了雪魂剑灵他们如此行事的原因后,怕是会更加难受。他刚刚知道自己的母亲成为堕仙,又要面对面目全非的昔年友人……唉……也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 高速的移动让他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被拉长的光影,凛冽的风乱了他的长发,打在他的脸上,分外的生疼,但是沈厌夜却没有在意。他本来以为,听完了母亲堕仙一事之后,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心乱如麻,却不想在同一日,他居然得知了昔年友人性情大变,作乱人间。 那份明黄色的圣谕上,天帝的字迹威严而大气。上书雪魂剑灵、破军剑灵、遗音琴灵屠戮仙门,又辅佐凡世靖国帝王,替之大行杀伐之事。其三者以过强大到不属于人间的力量干涉凡世斗争,扰乱凡世本来的秩序,又致使生灵涂炭,故而天帝下旨,命律法天君将之捉拿归案,以待讯问。 昔年狱谷一战,雪魂剑灵、破军剑灵、遗音琴灵助他良多;而他将象征太乙剑宗之主的玉佩交给雪魂剑灵时,他将自己期待的未来勾勒给雪魂剑灵听时,他记得她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她的确被感动了。尽管沉睡了三百年,但是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那样三个正直的人,怎么可能沦为在凡间兴风作乱的魔物? ………… 按照圣谕上的说法,他前往的地方叫做洛城。洛城属于冀国,但是靖国欲意将之夺去。如今,冀国皇帝派遣镇远大将军李奉远守卫这块边陲重镇。然而,无论是声名远扬的镇远大将军也好,还是什么其他的无名小卒也罢,在靖国皇帝高胜看来,全都一样——是死人。 ——因为替他争夺城池的,是那个每次挥动长剑便是哀鸿遍野、尸山血海的蓝衣女子。她的身世成谜,但是这又何妨呢?他需要的只是她的力量。而她……只是为了杀戮。 …… 沈厌夜来到洛城的时候,已是日薄西山。天边的霞像是吮满了无数的鲜血,暗红而厚重;而洛城的城门则紧紧闭合着,城门上布满了重兵,正严阵以待,注视着城外。 虽然整个凡世兵戈四起,但是洛城周围却没有太过浓重的血腥味,想来战事还是没有开始。数里之外,不属于冀国的营长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飘扬着靖国的军旗。 沈厌夜落在洛城的城门前,面对着高大的城门,打算直接进去——重甲兵也好,飞箭也罢,坚不可摧的城墙也罢,这些凡人的把戏又怎么可能挡得住他的脚步?只是,他出现的时候并没有用任何法术遮掩身形,只是从天而降,落在了城门前。那些甲兵们肉眼凡胎,看不清他是从天上落下的,只是感到一阵风挂过,一个黑衣男子就这么出现在了城门前。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内心惊异无比。其中两人飞速前去通知他们的守将李奉远将军,另外一人则冲着城门下高喊—— “来的是什么人?!” 第七十一章 “我是来助你们一臂之力的。” 话音落下,沈厌夜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去见一见洛城的守将,并告诉他自己愿意替他捉拿雪魂剑灵。既然雪魂剑灵暂时还没有在这里大开杀戒,那么他还是先整理一下心情,再来和她对峙为妙。这三百年间,沈莲的修为已经高到足以胜任魔界大将军;雪魂剑灵的功力自然也不可能一成不变,故而他需要谨慎应对她,不可在面对她时心绪浮躁。 沈厌夜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不出情绪;音量也不是很大,却奇异地传入了在场每个将士的耳中。众人自然不知这是传音的法术,登时面面相觑,然后议论纷纷! “他说什么?他要来帮助我们?!他难道不知道那修罗女有都恐怖么?!” “等等他的话音不大,这么远的距离,为什么我居然听清了他说什么……就好像他站在我面前一样?!” “还有刚刚他是怎么出现的来着?喂,你看清楚了吗?!” …… 诸人议论纷纷,沈厌夜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了。没过多久,议论声小了下来,然后一个苍老但是威严的声音自城墙上响起。 “老夫乃是这洛城的守将李奉远。阁下已知我的姓名,是否该行个礼貌,同样自报家门?” “敝姓沈,修仙之人,前来助李将军一臂之力。” 周围又是一阵小声议论,似乎许多人总算从他的回答中找到了解决自己疑惑的答案——比如他为什么能忽然出现,还有这诡异的传音。然而镇远大将军却是不可能被这么轻易糊弄的。在决战前夕,他不能随意放一个形态可疑之人进入自己的城池,于是他冲城下那人喊道: “沈仙长的美意,老夫心灵。然敌方那蓝衣修罗亦是长于法术,其剑术更是精湛过人。就算仙长乃是修士,恐怕亦难战胜她不说,反而容易伤及仙长。因此,仙长还是请回吧。” 沈厌夜又怎能不知老将军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也没有必要非得得到老将军的许可才能进入洛城,毕竟那些对于凡人来说难以逾越的城墙和卫兵对于他来说如同虚设。更何况,他其实没有必要一定待在洛城,就算是找个荒郊野外打坐也好。 他向对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转身便向着身后的旷野走了几步。李奉远站在城墙上,望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却模糊地划过了一段古籍上的文字。那是胤国的史书所载,司南皇帝在位时,一修士携其剑灵屠尽宣明殿,满地尸体惨不忍睹。那修士和那剑灵的名字无从考证,只知那修士姓沈,一身黑衣,眉间一道银色云纹…… “——!!!”会是他吗?! 尽管只是个模糊的念想,但是在绝望压境之时,仅仅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足以让人欣喜。他也明白,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打赢那蓝衣修罗的……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当年那个屠戮了胤国皇宫的修士,那么也许他真的可以打赢那个女人?! “仙长留步!” 沈厌夜的脚步停下了,然而他并没有回头。 “仙长真的有把握制伏那蓝衣修罗吗?!” “八成把握。”传入诸人耳朵里的声音低沉而清越,十分悦耳,却依旧冷清之极,仿佛声音的主人没有任何感情,“就算无法战胜她,我亦可以将之重伤。” ………… 就这样,沈厌夜得到了李奉远的许可,在洛城里待了三天。这三天内,雪魂剑灵和靖国的军队并没有什么动静。李奉远虽然对他以礼相待,但是却派了许多武功高强的卫兵跟着他——与其说是跟着,还不如说是守着,因为沈厌夜从来都足不出户,一直坐在榻上打坐。 在这期间,他未曾用过任何法术,故而周围人对他的身份其实也是半信半疑,以为这只不过是另一个来哄骗将军的神棍。李奉远虽然对他也心存疑虑,但是他也不好向他求证,询问当年那个屠戮胤国皇宫的修士是不是他。 沈厌夜偶尔会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奔走的人群——不是那些来来往往的士兵,而是那些在战乱之时不住颤抖的平民百姓。每当看着他们,他总会想起陆欺霜对他说过的话。她说太过弱小的人在无情的天命与纲常面前是无法反抗的,他们只能咒骂命运。 …… 又过了几天,李奉远将军收到了靖国送来的军帖。上书:三日后,必取洛城。 李奉远拿着军帖,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石板砸中了脑袋,而周围的将士们也无一不露出了绝望的神色——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李奉远连忙调兵遣将,然而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厌夜却摇了摇头: “将军不必白费力气。任何凡人在她的面前,都如同螳臂当车。” 李奉远摇头叹息:“仙长所言,老夫岂有不知的道理。只是,如若不然,我们还能做什么?” “请将军下令,命全体将士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撤退到城外安全的地方。距离决战还有一些时间,想是足够了。” 军帐里的火焰明明灭灭,在黑衣男子的脸上打下了跳动的暗影,更是将那张本就完美的容颜更是衬出了刀削石刻的立体感。他看上去不过凡人男子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只是整个人散发的气息却比冬日的冰湖更加寒冷,性子也沉静到让人几乎以为他没有任何感情,若非修心修到极致,是不可能对与己无关之事做到心如古井。 然而其他的士兵们却开始反对,又开始质疑。沈厌夜未置一辞。且不说他理解他们的感受——毕竟自己对于他们来说实力未知,身份又可疑,如果他们对自己的提议千依百顺,那才叫奇怪。更何况,对于他不在意的人、事,他不会在意的。无论是被他们捧上天,还是指着鼻子骂,对于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仙长,恕老夫不能从命。” 沈厌夜并未对他的拒绝表示什么,只是再次询问道:“您确定?” “是的。感谢仙长前来相助,但是冀国是我们的国家,我们要尽一份力取守护。” ………… 三日后。 沈厌夜和李奉远一同站在洛城的城墙上。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黑色的袖摆下,他的手指轻轻蜷起,握了握,松开;又蜷起,握紧,又松开。 对面大军压境,但是仔细看来,那些将士们一个个都面露嘲弄之色,仿佛在看着一群死人。虽说只要交战,双方都会损伤,然而今日却是个例外。 ——他们不是来参战的,只是来观战的。站在他们前面的那个蓝衣女会像收割麦子一样挥舞着长剑,收割着他们的生命。有什么比看着敌人的鲜血染红脚下的土地更为令人身心舒畅的呢? 沈厌夜站在城楼上,开启了心眼,便“望”向了站在敌军前的蓝衣女子,而对方也在看着他。 双方静默了许久。最终,雪魂剑灵展颜一笑。三百年的时光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的容貌依旧清丽而美好,笑起来的样子恍如千树堆雪,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她轻轻走上前来,对沈厌夜伸出手,声音因为夹持了法术了传遍全场,传入了沈厌夜的耳朵里。 “宗主……三百年不见,您在仙天之上过的可好?”女子的声音纯净动听,“自从您被日神羲和殿下带走后,我们都很想您,尤其是无极长老、青鸾长老他们……” “……他们临终前,都还念着您的名字呢。” 她的话语传了过来,男子脸上沉静不复,像是一张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他的确想得到,当年被重渊抓去狱谷,宗门内诸位长老功力大损,寿命也不久矣。虽然早就知道他们熬不过多少年,但是真正听到他们离去时,他的心里感触是极大的。 “宗主,您为什么还要下凡呢?在天庭待着难道不好吗?在那里,有您的父亲,有您的姑姨……他们的寿命永无止尽,和他们待在一起,可以免受生老病死之苦。在凡间,您的故人都已经不在了……您的师妹,玉铃儿姑娘,清风长老,青玉姑娘,无极长老,华阳长老……” 雪魂剑灵每念出一个名字,沈厌夜的心便如同被锋利的匕首割上一刀。然而,令他更加感到心痛的是,他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雪魂剑灵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清丽正直的女子了。从前的她是不会用这般柔和的语气说话的,如今她的语气温柔到令人颤抖,一字一句似是夹杂了滔天的怨恨。 “……是啊,我的故人都已经不在了。即使那些还留在人间的,也都性情大变,不在是我记忆中的那些人。”沈厌夜的语气带上了讽刺,“雪魂剑灵……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帝君说你屠戮仙门,作乱人间……你到底欲意何为?!” “帝君?”雪魂剑灵轻声笑道,“是了,你现在是律法天君了,大概是奉了天帝的圣谕,捉拿我归案的吧?告诉我……宗主,天道夺去你的视力,夺去你的记忆,为什么你还是会心甘情愿地信奉它……成为天庭的走狗呢?!!!!!” 第七十二章 说道最后几个字,女子的声线陡然拔高,在这一片旷野中颇显凄厉,几乎震破人的耳膜!下一个瞬间,女子的身影陡然消失在了原地!沈厌夜未敢多想,立刻结了剑诀! 站在沈厌夜旁边不远处的人,在听了两人的对话后,皆呆如木鸡,直到脚下的石板一阵惊天动地的震颤,才将他们从恍惚中摇醒!剧烈的震颤让无数城墙的石头崩塌滚落,扬起漫天的尘土。有人站立不稳,险些滚下城墙;等他们好不容易在一片烟尘与地动山摇之中摇摇晃晃地站起,周围又是一阵明亮的光华,刺得许多人别过了眼去! 沈厌夜已布下剑势,将整个城墙守护了起来,那些明亮的光华便是来源于悬浮在城墙面前的数把灵力凝结而成的白色灵剑。在剑与剑之间,隐约有流动的光芒一闪而过。整个城墙的正面已经被结界笼罩;那黑衣男子的屏障虽然肉眼难以辨别,却坚不可摧! “雪魂剑灵……” 沈厌夜早已离开地面,孤身悬浮在城墙之前。束带与漆黑如夜的长发被自下而上的风吹起,四散飞舞如同绽放的黑莲;凛冽而寒冷的风鼓动了绣着暗银色纹路的衣袍,灌满了他的袖摆,如同无形而柔韧的刀刃,缠在他的手臂上。 他虽视力不在,然而眼前人浑身上下散发的怨气和杀意是如此的浓烈,他甚至不需要视力,也不需要心眼,都能感知的到。沈厌夜的表情有些哀伤,他抬起了头,动用心眼向眼前的人看去。悬停在他面前不远处的女子依旧一袭冰蓝色的长裙在风里肆意翻飞着,只是她的眉梢已不复清冷,狭长的凤目被血腥和戾气侵染。 “三百年了,你却没有一点变化,宗主。” 那惊天一剑被沈厌夜格挡后,雪魂剑灵未曾发动第二次攻击,只是悬停在风暴的中央。她唇角边那温柔到令人战栗的笑容已经隐去,清丽的容颜上神色莫辨。她瞟了一眼被灵剑守护着的洛城城墙,又复看向了沈厌夜。 “三百年前,你为了保护玉铃儿,被重渊所伤。三百年后,你又分出了一部分灵力,维护这些不堪一击的凡人。宗主,我想问问,你保护这、保护那……意义何在呢?只是为了从他们感激涕零的目光中得到不切实际的自我满足吧。”讽刺的话语从弧线姣好的唇里吐出,女子的神色却喜怒莫辨,恍若笼罩了一层雾气,蒙蒙如同烟然。 雪魂剑灵的话让沈厌夜想起了当年的狱谷一战,那时重渊亦是说过相同的话语。沈厌夜本想将当初对重渊说过的话再次对雪魂剑灵讲出,然而女子却并没有给他机会。她的身影在空中一闪而过,像是一只御风而来的蓝色蛱蝶。但见雪魂剑剑花一挽,直取沈厌夜眉心! 她的剑法像是舞蹈一样优美,然而挥剑的瞬间,那排山倒海而来的灵力,却让沈厌夜心里一惊!经年阔别,她的灵力突飞猛进,与昔年想必如同天壤。沈厌夜不敢轻敌,但见他手指轻轻一弹,又一柄白色的虚剑为灵力凝结而出,悬浮在他的面前。他的功力极清极冷,是以灵剑方成,周围空气中的水汽便纷纷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 眼看女子手中冰蓝色的长剑已至眼前,沈厌夜五指张开,长袖一挥。那灵剑收到了主人的指引,在雪魂剑的剑尖即将指向沈厌夜眉心的刹那,重重将之隔开! 剑刃相斫造成灵力震荡的余波,如同透明的涟漪般在空中扩散开来。蓝衣女子虽早已料到沈厌夜的功力必然突飞猛进,故而那一招夹杂了她五成的灵力,却不想还是被沈厌夜轻易格挡开来!反倒是她,承受不住灵力震荡,身影在空中被逼退了十几丈! 须臾之间,她再次冲了上来。波涛般汹涌咆哮着的灵力环绕在她的剑身上,形成肉眼可见的冰蓝色光幕。高处的风吹来,那冰蓝色的光幕亦如同雨幕一般被掣动,一波一波起伏如同浪潮。她长剑如虹,剑势轻巧灵动,却又果决凌厉,配合她脚下变动的步法,几乎让人难以捕捉她的身形!然而无论她如何攻击,那一柄白色的虚剑却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挡住她的攻击。沈厌夜悬浮在空中,只是偶尔挥动手臂,却将对方凌厉的攻击轻而易举地化解。 两人在空中斗了百余个回合。——不,并不是相斗,而是雪魂剑灵单方面的攻击,沈厌夜单方面地防守。与白色光剑相斫的灵力一下比一下强大,一下比一下精纯;而雪魂剑灵的容颜亦然渐渐由之前的平静,变作隐隐的疯狂,最后又变成了扭曲而痛苦,仿佛灵魂正被业火灼烧。 她的眼神凄厉而疯狂,像是厉鬼,美丽的面容也扭曲得可怕。沈厌夜眉头皱紧,神色痛苦。他一咬牙,猛然加大了催动光剑得灵力。只见雪魂剑灵痛呼一声,像是一只断翅得隼般落了下去!温热的血液飞溅在沈厌夜的脸上,点点红梅在他的侧脸上划出丝线,落入他的衣领。 蓝衣剑灵在空中几个灵巧的转身,卸去了部分冲力,才重新稳住身形。然后,她横执长剑,左手两指并拢成剑指状,飞速地划过了剑刃!随着她之间的移动,两人所在的空间已被冰雪的气息覆盖。原本晴朗的天上顷刻间变得乌云密布,然后有大大小小的碎冰和飘雪降落! 自从挡开了雪魂剑灵的攻击,沈厌夜便未曾再出手,那柄白色的虚剑暂时没有主人的指令,像是百无聊赖般地围绕在黑衣男子身边旋转着。雪魂剑灵甫一出手,天地间的温度便变得极为寒冷,然而这样的寒气对于在寒冰雪狱清修的沈厌夜来说,简直不足为道! 白色的飘雪落在他的掌心,被体温融化成水。沈厌夜看的出她是在试图用她的灵力制造出一片道境,并将自己笼罩其中。只是,这不过是对于一般人来说。对于修行《天阴凝寒诀》,掌管寒冰雪狱的律法天君来说,这样的清寒阴冷的道境,反而只能让他变得更强! “宗主,你功力的增长令人印象深刻。我自问在仙天之时,虽非难逢敌手,却也算是灵力高强,没想到以我八成功力,居然不能伤你分毫……呵,我早该想到的。毕竟……在弱冠之年便渡劫飞升的剑修,万古以来,又有几位?” 沈厌夜未曾理会她的感慨。周围的温度极为寒冷,空气中的水汽已经在他的发间凝成了白霜,但是他丝毫没有在意。他飞身跃起,停在了雪魂剑灵不远的位置,继续执着着自己一开始的问题。 “雪魂……前辈。请您回答我……为什么你要屠戮仙门,屠杀无辜的百姓?” 终于,他还是用了旧日的呼唤,希望她能想到两人旧日之谊,停下如此疯狂的攻击,和他讲两句话。天帝让他捉拿雪魂剑灵、破军剑灵、遗音琴灵回天庭。诚然雪魂剑灵满手是无辜之人的鲜血,然而看到昔年友人沦落至此,他又怎能二话不说,将她带回天庭呢? “……” 雪魂剑灵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既然您执意询问,我便告诉您。” 沈厌夜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雪魂剑灵身上,居然没有注意到在他的脚下,细小的冰晶开始慢慢凝结,缓慢地画出一个阵图的形状。 “您飞升之前,将太乙剑宗交给我的时候,您曾经告诉我……想要让剑灵得到正名,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得努力。但是,这些努力最终都是有成效得。也许几百年,也许几千年,这个世界会变的美好。” 沈厌夜没有说话,他再次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依旧记得这些话。 “我和其他剑灵也一直相信着您的话,一直在努力奋斗的。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说到这里,雪魂剑灵眨了眨眼睛,眸子是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无奈,“无论我怎么做,其他门派的掌教们都不会拿正眼看我。听闻太乙剑宗的宗主并非人类,前来拜师的人也越来越少……他们都去了凌霄剑派。” “最初的一百多年,我们一直将您的话谨记于心,无论其他人如何指指点点,我们依旧按照您的话行事。只是……门内许多弟子亦是不满我成为宗主,纷纷离去或者加入了其他门派。诸多剑灵中,许多人亦不想再继续为这个目标奋斗,便自行离去了……。最终,我将宗主之位让给了已是渡劫期剑修的楚离……对不起,宗主,我辜负了您的重托,未能完成您的心愿。” “……” 沈厌夜刚想说什么,雪魂剑灵摆了摆手,却制止了他的话。沈厌夜依旧未曾注意到自己的脚下,那如同蛛网一般的阵图已经接近完成。 “我们明白您的话,宗主。您说这个目标想要实现,需要时间……但是我们已经等不及了。因为……我们发现有一个方法更快……”女子微微一笑,薄唇一抿,“杀光他们。” “……!!!” “只要他们都死了,这样错误的观念失却了将之传承的人,会自行消亡。”在一片风浪中,剑灵的声音又复变回了之前那样,温柔得让人几乎浑身打颤,“把他们都杀光……然后把新的、值得推崇的观念教给后来的人,难道不是更好、更快吗?” “……” “还有……您大概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去帮助靖国皇帝吧?因为在我看来,他是人间七国国君中,理想和我……不,和‘你我’最接近的人。至于那些凡世的蝼蚁,明明弱得我一只手就可以捏死,却还歧视这、歧视那。现在修仙门派已经不剩什么人了,但是我的仇恨却无法得到平息。所以……过来杀杀这样恶心又龌龊的生物,从根本上解决一下错误的歧视观念的传承问题,难道不是更有意义吗?” “并不是这样!”沈厌夜厉声道,“他们对你们的压迫滋生了你们的怨念;而你们对他们赶尽杀绝,岂不同样滋生怨念!会导致仇恨滋生的‘解决方式’永远不可能达到真正美好的未来!” “随便你怎么说。”眼看沈厌夜脚下的法阵已经完成,雪魂剑灵的唇边露出了一缕胜券在握的笑意,“您要阻止我?呵……拯救他们之前……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第七十三章 她话音落下,沈厌夜才终于回过神来,一下子就发现了凝结在自己脚下的阵图。此刻,天上的雪花点点飘落,然后不断融入脚下银白色的法阵中。沈厌夜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雪魂剑灵在明知自己修行《天阴凝寒诀》的情况下,还敢将两人笼入这般清寒的道境,不想原来是为了结这个阵图! 那些雪花由女子的灵力所化,此刻正纷纷扬扬地汇入阵法之中。那阵图看上去似是简单非常,不过是个普通的九宫八卦阵,但是仔细看来,九宫之间暗门交叠,所有生门背后都是死路,而所有死路背后亦是潜藏着生机。八方之内、九宫之□□有十七个阵眼。如此精妙绝伦的阵法,不知是何人所创! 沈厌夜修行过《掠影剑势》,对阵图的领悟已是登峰造极。然而就算如此,他亦没有在第一时间内明了这个阵法的主要用途,过了须臾才了悟——这个阵图中灵力流淌的方向正好和运行《天阴凝寒诀》时他体内灵力的流向相反。不仅如此,此阵图之中,厥阴、少阴、太阴三脉的灵力完全被强制地导向了阳明、少阳、太阳三脉,故而倘若他在此阵图之内动用《天阴凝寒诀》,那么其结局必然是灵力流向被强制打乱。如此逆阴转阳的阵图……分明是…… ……专门为了克制《天阴凝寒诀》所做! 沈厌夜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虽然他的功力在六界之内都是难逢敌手的,但是归根结底,他想要运功,则要依赖《天阴凝寒诀》。如果无法按照《天阴凝寒诀》中是指出的运气的方式引导体内的灵力,他的攻击和防守都将大打折扣! 然而惊讶也只是一瞬。对面的雪魂剑灵笑得猖狂。还未等沈厌夜动作,她长剑一挥,整个阵图立刻以沈厌夜为中心,向着四周无限扩散开来,瞬间将整个道境笼罩起来: “宗主,您大概不知道吧?在羲和殿下带走您之后,我和沈莲……不,现在应该叫他莲瑕了。我和莲瑕遇到了狱谷的主人,那位传授了您母亲《落梅十三剑》的人。他曾经败在陆宗主的《天阴凝寒诀》下,故而苦心孤诣,终是钻研出了这个法阵,我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沈厌夜未曾多言,只是伸出手握住了那柄在自己身周游蹿的光剑。就算被限制,无法发挥出十成的水准,但是从刚才雪魂剑灵展现出的实力来看,自己仅需要五成功力,便足以制服她! 怀着这个想法,沈厌夜飞身跃起,如同一道黑色的流星般冲向了那蓝衣纷飞的女子。与此同时,他左手一抖,捆仙索出现在了他的手中!雪魂剑灵接住了他的剑,笑道:“这招‘撼日惊云’,威力似乎还不如三百年前大呢,宗主。”话音未落,她柳眉陡然一横,雪魂剑发出一声铮鸣,居然将沈厌夜手中的光剑斩断! 两人甫一交手,沈厌夜才发现这个阵图对自己的影响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大。他的功力至清至寒,然而在此阵图中,三阴脉中的灵力被强行导入三阳脉。雪魂剑灵的功力虽也是阴寒之属,但是她是阵图之主,故而不受影响。与之相反的,他不仅不能使用《天阴凝寒诀》,就连基本的运功,都难上加难! 然而沈厌夜并没有退却,正所谓招损式还在——他身为一个剑修,自然不可能如那些丹修、符修一般,功力被封就彻底任人鱼肉了。一招被格挡下来,沈厌夜接着被格挡的力道,长剑趋势一变,剑刃以十分刁钻的角度重新斩向雪魂剑灵!女子猝不及防,立刻旋转身子,似要避开这攻击,然而剑刃还是在她的腰际擦过,留下一道狭长的血痕! 女子吃痛,闷哼了一声,却陡然飞起一脚,直接踢在沈厌夜拿剑的手腕上!若是寻常修士受了他这一脚,就算没有手骨断裂,定然也是拿不住手中兵器的。然而沈厌夜握剑的手稳如磐石,面色依旧神情不改! ………… 一个时辰后。 靖国的军队站在旷野之上,冀国的军队站在城墙之上。两方人马都不约而同地仰面望着苍穹。这些人的脸上,都是震惊和恐惧——这就是修士之间的战斗。明明是阳春三月,他们却能让天上降下飘雪。以他们的视力,完全看不到天上两人交战的景象,只能看到一个如同洁白蛛网的巨大阵图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布满整个天际。 李奉远也和他的士兵们一样仰面望着苍穹。和许多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的士兵们不同,他年轻时曾替君王征战沙场,如今已经不会为任何事情感到恐惧。只是,尽管如此,他开始感到无比的震惊。在决战之前,那个盲眼的黑衣男子和对方那个嗜血的蓝衣修罗的一袭对话,他不敢相信。莫非这个黑衣人是仙?而这个蓝衣人……是剑灵? 随着两人每一次的冲撞,灵力激荡的余波便波及而下,然后被他们面前灵剑组成的光幕挡住。然而站在旷野之上的那些靖*队可就没这么好运了。望着眼前的一切,李奉远喃喃道: “七国要与仙门定立盟约……修仙之人不得干涉凡间战事……就是为了阻止这样的人出现在军队里……有了他们……任何军队都会所向披靡……” “不用担心,沈天君来了,雪魂剑灵他们在凡间肆虐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是一个青年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却也因此显得多几分诱惑。李奉远身躯一震,猛然向自己的左侧看去,只见身旁伫立了一个红色的身影。而周围的士兵们也才注意到这个人,因为直到刚才,他都不曾现出身形。 接触到李奉远的目光,那人转过头来,那是一副完全有别于人类的容貌。他的眸子是血色的琉璃,瞳孔中仿佛燃烧着地狱深处暗红色的业火。他颧骨上的刺青是张扬而妖魅的花叶,顺着弧线完美的侧脸攀缠下去,一直蔓延到白皙如同玉石的锁骨上。 “你……您是……”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不过……我不请自来已是十分不礼貌,若再不报上姓名,简直是太失礼了。”红衣男子望着蔓延了整个高天的法阵,“我叫莲瑕,并非凡世之人。此次不过是为了律法天君前来。” “那位沈仙长是……律法天君?”李奉远在雪魂剑灵口中听到过这个称呼。 “是的,他的职责是代天巡狩,主持天规,并抓捕那些在凡间兴风作浪的妖魔鬼怪,或者未经天帝允许,便私自下界的仙人,这次他自然是来抓雪魂剑灵的。”莲瑕看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老将军,笑道,“您不必担心,沈仙君功力高强,就算是在仙天之上,也是绝顶高手。与他相比,雪魂剑灵……就是那位蓝衣修罗,虽也不是池中之物,但是比起沈仙长,还是要差了些。” …… 正在两人说话的当口,悬浮在天上的银色法阵陡然开始震颤,旋即四散崩溃,化作冰晶一样闪亮的光晕,被风吹散!与之同时,一直悬浮在城墙周围的那几柄灵力化作的光剑也陡然失去了形体,重新变成光芒,消散在了风里。诸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莲瑕已经纵身跃起,向着自上而下坠落的黑衣男子飞了过去! …… 沈厌夜和雪魂剑灵缠斗了许久。他功力受限,每一次出招都举步维艰。为了防止自己落败,他不得已动用法力强行冲击自己的经脉,同样受了些不轻不重的内伤。唯一幸运的地方在于,他的功力高出雪魂剑灵许多,故而即使雪魂剑灵拥有能限制他的阵法,他最终还是强行催动自身的灵力,将阵法加注与自身的桎梏冲破。限制一旦被冲破,阵图便毁,阵图的主人自然也要受伤。 沈厌夜抓紧时机抛出捆仙索,束缚住了雪魂剑灵,但是为了冲破阵图,他几乎用了十成的灵力,此刻根本无法用法力维持自己的身体依旧悬浮在空中!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重重地摔在地面上,故而再次强行催动仅剩的灵力欲意稳住身形,却不料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你没事吧?”那人揽着自己脱力的身体。他如今功力耗损,已无暇维持维持心眼,故而无法“看”到他的面容,只能听到对方在自己耳边轻声低语。 低沉沙哑的声线粘稠如同蜂蜜,妖异而魅惑,几乎让他想到了凡间的故事话本中,那些蛊惑帝王将相的狐仙山魅,只是那人的声音却夹杂着这些徒有美貌的狐仙山魅们不曾拥有的戾气和压迫感。这个人必是时常站在高处睥睨,否则他的声音怎会有这样强大的压迫感?与此同时,他的手上必然沾染过无尽的鲜血,像是那炼狱深处的汲取了无尽怨气戾气的火狱莲蕊。 “你是……” 来人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揽着他。那人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几乎要捏破他的血肉,捏碎他的骨头,就像是溺水太久的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人揽着他,缓缓落在地上,才依依不舍地将他放开,然后对他深深俯身,行了一礼。 “在下乃魔尊重湮座下,魔将莲瑕。” 第七十四章 法阵渐渐消散,天上的阴云也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的薄雪,将土黄色的旷野笼上了一片银白。在放开了沈厌夜、并自报姓名后,莲瑕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温柔而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人。 他的容颜依旧清冷而淡漠,鼻梁像是一道洁白的雪峰。三百年的时光未曾在他的容颜上留下任何痕迹,却将他的气息琢磨得更加冰冷。太乙剑宗的第十六代宗主虽然性子极为沉静淡漠,但好歹还算是有些人气;而如今,已羽化登仙的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座冰雪凿砌而成的雕像。还有…… ……他的眼睛。 ……为什么,天劫夺去他的视力?难道天道否认了他相信的一切?三百年前,刑天阵中,他描述的那些让三位兵灵潸然泪下的未来,难道都是不可取的?! 想到这里,莲瑕眼神暗了暗,望向了同样落在地上、被捆仙索束缚的雪魂剑灵。她的容貌一如当年一般清丽,然而她的神色却疯狂而凄厉,像是幽冥深处受尽了酷刑,死后都无法安息的怨魂。虽然她满手沾染了无辜之人得鲜血,但是她近乎疯狂般地相信着沈厌夜向她描绘的,他的理想的未来。如今他的理想被天道否定,她大概也是感到天道不仁吧?如今看着昔年指引自己的人居然向这不仁的天道妥协,成为维护这陈腐天道的人,恐怕她的心里是充满了恨意和悲愤的吧? “莲瑕兵主,多谢救命之恩。” 正在他做此感想的时候,那清冷的黑衣天君亦是微微欠身,向他行了一礼。红衣人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无妨,沈厌夜便转过身去,与莲瑕一道面向雪魂剑灵。 “……莲瑕?”此时此刻,女子已经站起身来,恨恨地望着陡然出现的红衣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已经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还来救他干什么?!” “只要他是沈厌夜,我就会保护他。”莲瑕静静地说。 与莲瑕平静的语气相比,雪魂剑灵的声音显得无比尖锐:“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沈厌夜了!他已经是神界的律法天君了!!” “我曾经对他立下剑符,发誓用我的生命去守护他,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他的记忆或者身份的改变而改变。”莲瑕抱起手臂,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剑符……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女子忽然仰天大笑,声音在旷野上传的很远。大概是感情急剧波动,又加上刚才被阵法消散的余波所伤,女子呕出一口鲜血,然后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望着莲瑕,讽刺道: “我记得沈厌夜宗主说过,伦常之所以一代代流传下去,不光是有压迫者的拥护,还有被压迫者的支持!你作为一个剑灵,居然心甘情愿地信奉剑修与剑灵之间的主仆关系,并在其他剑灵想要试图破旧立新之时,反过来维护这些陈词滥调?” 莲瑕下意识看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黑衣人。听到雪魂剑灵的话,沈厌夜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女子的面前。雪魂剑灵跪坐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唇角还不住地滴血,恨恨地看着他。 沈厌夜轻轻俯下身子,道:“是我……我的想法……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 ——从前不知这世界对自己的不公,或者对这不公习以为常,却在某一日被告知他们应该改变这一切,然而周围人的看法却不会因为他们的坚持而改变。反抗时的疲惫,众人的冷嘲热讽,甚至也许还有同伴的不理解……这些因素让他们心生怨恨。他们本来便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剑灵,只要他们愿意,这仙天之下,没有几人能阻挡他们。 虽然沈厌夜的声音很低,但是他话语中的惊骇和犹疑,莲瑕却听得一清二楚。大概是之前声嘶力竭的呼喊已经耗去了她全部的力气,雪魂剑灵看上去无比的疲惫。她看了沈厌夜一会,忽然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沈厌夜……宗主,你是真心想要带我们走向一个美好的未来的,是吗……” 她的声音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疲惫极了,故而她声音的尾音已经显得沙哑。沈厌夜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是他的想法蛊惑了他们,让这位高洁的剑灵堕落为杀人的恶鬼……他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要拯救他们,要让他们与自己一道开创自己理想中的“美好未来”?! “我与破军剑、遗音琴一样,从来不曾怀疑过你当初的想法。但是……就是因为追求你所说的,我们才变得如此疲惫不堪,如此痛苦……” 明明知道沈厌夜的双目已经无法视物,她还是凝视着沈厌夜的眼睛,目光依次流转过悲伤、不甘与憎恨,但是她的目光深处却还是有些期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还有什么能期待的。但是,时隔多年,她再次凝视着沈厌夜的脸时,她的心里居然会涌现出这样的感觉…… ……是期待他告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是在期待他带领其他被压迫利用的剑灵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生灵也罢,用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方法走向他所描绘的未来吗? 心中的感觉太过复杂的感觉,然而只有一句话涌上了她的喉咙。 “沈厌夜,我恨你。” “……!!!” 沈厌夜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魔主重渊临终前的话回荡在他的耳畔。魔主说,终有一天,那些被他“解放”的剑灵会怨恨他的。当时他不解其意,却不想重渊居然一语成谶!——是了,他早该想到了,无论是人类也好,剑灵也罢,还是六界之中的任何生灵也好,他们都不可能永无止尽地承受着重压。他只顾着迷于可能达到的美好未来,而忽视了外部环境的限制,以及人心承受压力的极限! 他浑身颤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然而肩膀却被一支修长纤细但却有力的手支撑住了!莲瑕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扶住他肩膀的手带着温暖的体温,透过他的衣衫传到肌肤上。尽管双目已经不能视物,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转过了头去——这样令人心安的温度,在他的记忆中都不曾出现过,但是他却感到无比的熟悉…… “沈天君,您已经擒住了雪魂剑灵,此刻应当带她回天庭复命。” 莲瑕的话唤回了他的神智,然而他灵力消耗过多,根本无法立刻返回天庭。他们现在在凡世,擒住了雪魂剑灵,此地便不宜久留。他现在需要找个地方运功恢复灵力,所以…… “沈天君,我们去雾灵仙境吧。”莲瑕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建议道,“那里有阴性地脉汇聚,想来会助您恢复法力的。” …………………… “沈仙卿下凡方才数日,便将雪魂剑灵投入了寒冰雪狱。有卿担律法天君一职,掌管天条,代天巡狩,实乃天庭、六界之幸。” 天帝话语一出,众仙亦是赞不绝口,只是许多人的目光中都带着些同情。当年狱谷一战,沈厌夜得雪魂剑、破军剑、遗音琴相助之事众仙皆知。如今,他亲手抓捕昔年的故人。这样的感觉……该是有多痛心? 羲和叹了口气。她下意识望了沈如夜一眼,后者静静望着大殿中央的黑衣人,目光满满都是心疼。 “陛下谬赞。” 沈厌夜微微一俯身。他有一丝的疲惫和沙哑,但是语气依旧淡漠如昔,既听不出对天帝赞赏的欣喜,也听不出对故人反目的痛苦。他已经无事启奏,只等天帝让他退下,他就离开。然而,天帝却并未让他如愿,只是看了他一会,忽然道: “虽然表面上不明显,但是朕猜……卿此刻内心焦灼急躁。如若仙卿真的想要早些离去,最好还是找些借口比较好,比如捉拿破军剑灵和遗音琴灵。” 沈如夜闻言大惊,以为天帝对沈厌夜“想要早些离去”的态度不满!然而还没等他站出来说话,他的儿子便道: “陛下明察,只是臣下不敢。” “——!!!”沈如夜刚要站出来圆场,却登时被羲和拉住了。掌日的神女冲他摇了摇头,让他观察天帝的脸色,沈如夜这才发现,那位威严的六界之主,嘴边居然噙了一抹饶有兴趣的微笑?! “居然承认了?卿还真是不惧天威责罚。不过……既然不惧天威责罚,卿为何不说出想要早些离去的原因呢?” “……”沈厌夜顿了顿,道,“臣需要仔细思考雪魂剑灵一事。” 天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然后笑道:“还有那位在凡间助了仙卿一臂之力的魔界大将军,还在等着天君旧谊重续吧?” “……是。” “呵……” 天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露出了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他换了个稍显随意得姿势,靠在了御座上,然后对沈厌夜摆了摆手,“既然如此,莫让故人久等。只是,仙卿莫要忘了捉拿剑灵、琴灵一事。顺便一提,那千里眼来报,遗音琴灵现在易国都城天音城。” ……………… 天帝斜倚在御座上,撑着头看着那袭黑色的影子消失在了白玉阶梯的尽头后,忽然轻声笑道: “走的可真急促……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你的剑灵么?朕可还有话没说完哪……。” “陛下?”侍立在他身边的神女巫阳出言询问。 “呵,无妨。朕不过是想说……那莲瑕虽是魔界兵主,却好歹对天庭有恩,朕未曾对他言谢已是有失威仪。本想告诉沈仙卿,他大可不必令那劫火剑灵在外等着——就算是带他入天庭,亦是未尝不可……。反正,就算失却了记忆,劫火剑的剑符还是在沈仙卿手中。” “陛下……”一位仙人问出了众人的疑惑,“您为什么会许可沈仙君和莲瑕兵主走得那么近?您难道不怕沈仙君为他所引诱,背叛天界吗?” “没有任何人能动摇沈仙卿对天道的追求,因此他不可能背叛天庭,更不可能背叛他一直追求的天道。除非……他本身亦如陆欺霜一样,无法接受真正的天道。” …… 莲瑕百无聊赖地靠在南天门的白玉柱上,完全无视了守门天将的怒目而视,而是很失礼地看着天顶。守门的两位天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年来,仙界何人没有听过兵主莲瑕的大名?当年妖军犯上时,他挥出的惊天三剑鬼神俱惊。这样逆天的法力,岂是他们这些天兵天将可以招惹的? “此乃天门重地。”最终,其中一人还是硬着头皮道,“莲瑕兵主身份特殊,还请回避吧。” 莲瑕挑了挑眉,笑道:“我在这里等你们的律法天君出来而已。我又不是来天庭刺探情报的,你们这么如临大敌作甚?” ……如果魔界的大将军还算不上“大敌”,那还有什么算得上?! 两人几乎都要为他这句话翻了个白眼。之前那天将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扯出一个笑意。以他的身份还是离天门远一些比较好吧!这样靠在天门的玉柱上是怎么回事?!魔界大将军贸然出现在南天门,如果继续赖着不走,他们只能通知天帝了! 莲瑕颇有兴趣地欣赏了一会他们纠结的表情。于是,等沈厌夜将雪魂剑灵投入寒冰雪狱,又匆匆拜别天帝,赶到南天门的时候,两位天将不约而同地对他露出了纠结的神色。 “律法天君,我们都知道兵主对天庭有恩。但是他到底是魔界之人,下次……还请您不要把他带到南天门前吧?!” 沈厌夜向他们道了歉,然后对莲瑕道:“我记得我回天庭之前,明明和兵主约定在雾灵仙境相见,兵主怎生独自毁约?” “我已经等了天君三百年。”红衣男子眯起眼睛,唇角的弧度有些调皮,“自是不想再等了。” “……”沈厌夜顿了顿,才道,“抱歉。” “你沉睡三百年,是天劫的原因,和你无关,无需道歉。不过……如果天君真的感到歉意的话,就在以后的日子里多陪陪我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莲瑕只是开个玩笑,本以为沈厌夜会拒绝的。就算被其他人告知了曾经的往事,沈厌夜依旧没有对自己的任何记忆。如果没有了对自己的记忆,沈厌夜便不会在意自己。而沈厌夜对于他不在意的人,向来都是一个态度——他连拒绝都不会拒绝,他只是漠视。 “好。” “……?!” 沈厌夜未曾犹豫便答应了,莲瑕感到有些惊讶,然而很快他就由惊转喜:“天君此话当真?” “承蒙兵主不弃,在下绝无戏言。” 第七十五章 穹窿高处的风呼啸而过,莲瑕转过头去,看着身边黑衣天君。在苏醒后,他应当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母亲成为堕仙一事了;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得知昔日友人性情大变,作乱人间。更令人叹息的是,雪魂剑灵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因为太过迫切地想要实现他所描绘的理想。 莲瑕想,他的心里应该是极为痛苦的;然而除却面对雪魂剑灵时,他情绪有些失控之外,沈厌夜的神色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寒冰雪狱里那万年不散的寒气已将他的心冻结成一片荒原。 “多年前天君便是这般冷冰冰的样子,多年后依旧如此,我想您不是真的不在意他们吧?” 沈厌夜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眉间有一丝一闪即逝的落寞。他只是说道:“陛下告诉我,遗音琴灵在易国的帝都天音城,我要去会一会她。” “我要有些事情需要找遗音琴灵和破军剑灵调查。”莲瑕微微一笑,“此乃魔界至尊所托。” “重湮魔尊?”沈厌夜略略皱眉——根据他所得到的消息,遗音琴灵和破军剑灵只是作乱人间而已,又怎会劳烦魔尊派人调查?莫非事情其实不像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天君大可放心。我不会阻挠天君捉拿他们,只是有些问题,尊主交代必须问清楚而已。和重渊不同,重湮尊主对逆天反上、取代天帝、成为六界共主没有任何兴趣,她所求的只是魔界无人侵扰。”莲瑕说,“再不济,就算我真的对仙界、对天君有不轨之心,三百年前我对您立下的剑符依旧有效。我是劫火剑之灵,您可以用剑符控制我,强制我做一切事。说到剑符……这个给您。” 沈厌夜感到自己的手被对方拉了起来,然后一个坚硬的东西被塞到了他的手里。那是为火狱莲蕊所铸造的,劫火剑的剑柄,不似一般金属的冰凉,反而带着炽热的温度。沈厌夜的手指抚过黑色剑身上攀缠着的暗红色的图腾。那是火狱莲蕊的图腾,枝叶肆意地伸张着,显得不羁而张狂,如若怨薮火湖里升腾的、传说中能灼烧灵魂的业火。那图腾亦与莲瑕侧脸上的刺青一模一样,他本身便是这把剑的化身。 即使他的心里已将这段往事遗忘,但是他手中的温度是如此熟悉,仿佛手中触摸的不仅是一柄长剑,亦是在抚摸着那被他遗忘的恋人的侧脸。在沈厌夜握住剑柄的瞬间,他面前的红衣男子露出了一个极为欣喜而满足的笑容。他忽然高高跃起,衣摆和长发被风摆动。他的身影陡然化作数道红色的光芒,陡然涌向了沈厌夜手中的长剑! 黑衣男子只感到一道极为凌厉的气息注入了手中的佩剑,长剑的剑身陡然被强大的灵力笼罩,连同四周的天地灵气也为如此强大的力量而搅得躁动不安,在空气中骤然激荡起一道又一道的风浪!周围柔软的云朵怎能承受这般强烈的气浪,登时被撕裂,就连沈厌夜都险些没有握住手中的长剑! 他用了许些法力,才没让劫火剑脱手而去——如此强大的力量,如此凛冽的气息,果真不愧是为火狱莲蕊所铸的劫火妖剑……不,应当说,果真不愧为魔界的兵主! “您不记得我,没有关系,但是我曾经立下剑符,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是您的佩剑。我知您不是弱者,但是您不需要保护是您的事;而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守护您……亦是我的选择。” 剑灵未曾显出身形,然而剑刃上的图腾随着他的话语而闪动着明明灭灭的光泽。 “三百年的时光过去了,我终于重新回到了您的身边,这次我不会再放手。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让您一个人独自行走……即使是海枯石烂,万物终焉!” ……………… 人间,易国,天音城。 迎客居的小二刚刚招呼完一桌子用完餐的客人,回过头便看到两个引人注目的人走进了大厅。走在前面的那人一身红衣,却在大热天的在头上盖了一顶风帽,把鼻子及以上的部位都遮住了,只留下扬着微笑的唇。而他后面的那个双目闭合,似是不能视物,然而他脚步稳健,一点也不像是双目失明之人! 前者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是何辜,小二却本能地感到有些害怕。后者简直冷冷冰冰的没有人气,像是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大冰块。他们所经过的地方,原本高谈阔论的人都不由得放低了声线,然后指指点点。只是那个遮住半张脸的红衣人像是并没有察觉到,直直向他走来,放了一些银子在他手里,又说了些寻常的菜式,便带着那黑衣人走上了楼梯,自顾自地在一桌靠窗的位置落座。 “奇怪的人……”小二摇了摇头,然后去厨房通知伙夫了。 …………………… 无论外部打得多么热火朝天,*脚下的土地还是歌舞升平的。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来人往,街边有脚夫小贩因为不小心的碰撞而拌嘴,又有二八少女三两结伴,在脂粉铺子前流连不去。天帝降下圣谕,命律法天君沈厌夜捉拿在凡间天音城兴风作浪的遗音琴灵。沈厌夜本以为遗音琴灵亦像雪魂剑灵一般疯狂地大肆屠杀,但是天音城一片太平。 沈厌夜面对着窗外。他双目不能视物,时时刻刻开启着心眼也的确耗费法力,故而只以听风之术来观察现在的处境。他正在思索着遗音琴灵一事,却听到面前的桌子被轻轻敲了一下,然后一筷子散发着香甜气味的东西伸到了他的面前,莲瑕的声音传了过来—— “张嘴。” 沈厌夜依言,将食物含入口中,然后咽了下去,对莲瑕道谢。对方放下了筷子,撑着下颌望着沈厌夜,轻笑道: “天君看样子心不在焉呢。难道是这凡间的食物不合天君的口味?” 他们的面前摆了几碟小菜。虽然都是些简单的菜式,但是色香味具全,引得人食指大动。只是,黑衣的律法天君却只是坐在位置上,就连他面前的茶都只是被抿了几口。沈厌夜道:“多谢兵主,只是如今我的要务是找到遗音琴灵。现在并不是消遣的时候。” “现在不是消遣的时候?”风帽下,暗红色的眼睛露出了一丝笑意,莲瑕道,“以我对天君的了解,捉拿了遗音琴灵……不,完成了天帝圣谕后,天君怕是要回到神界霜宫,提高修为,直到天帝下次传唤吧?” “我曾经答应过兵主,要与兵主作陪,我不会食言。” “但是我喜欢的东西,天君似乎不以为意,故而若让天君陪同我在这凡间游玩,实是失礼。” “比起在熙熙攘攘的凡世游历,我更愿意和兵主切磋比试,煮茶论道。” 莲瑕不以为意,只是歪了歪头,道:“天君规行矩步,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不愿意分给修炼和追求天命以外的人、事,难道就没有觉得不妥吗?” 沈厌夜以为对方是指他是否为单调的生活感到厌倦,于是道:“若非付出足够的努力,怎可明了天地至道?” 红衣男子摇了摇头,道:“我说的不妥,并不仅仅指的是单调而辛苦的修炼。天君曾经对我说过,追求大道,只是为了试图完善这个世界。这理想十分美好,本也没有过错。只是……天君,你可知雪魂剑灵为什么会沦入如此境地,重渊又为何曾经断言,剑灵们终究会恨你的吗?” “……果然,我对天道的理解、我的理想,都存在偏差。”沈厌夜忽然一改之前冷漠之态,有些激动地握住了莲瑕放在桌子上的手臂,道,“你知道哪里出错了?!告诉我!!我对大道的领悟到底哪里出现了偏差……?!” 莲瑕刚要说话,然而窗外的街道却陡然传来一阵喧哗欢呼之声!周围用餐的其他客人也都放下了碗筷,一齐拥到了窗边、栏边!沈厌夜不喜吵闹,故而微微皱了皱眉,他刚想拉着莲瑕离去,然而莲瑕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指了指下方: “莫急着离去。阁下何不看看那来的是谁?” 沈厌夜依言,开启了心眼向窗外看去。然而这一下可非同小可!那街道正中,坐在白马上为鸾驾引路的,不是遗音琴灵又是谁! …………………… 遗音琴灵看起来过的很好。她的脸上并没有雪魂剑那般凄厉的绝望。正相反,女子顾盼之间,一双桃花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她头戴白玉冠,以银簪装饰,又有金制流苏随着白马的移动而一上一下地震颤着。原本惯穿的黄色长裙亦被暗银色的长袍取代了,胸口和腹部的位置绣着凤凰的图腾。沈厌夜虽对凡间不甚了解,但是还是知道白玉冠与凤凰在凡间代表着一顶的官位…… 她的身后则是一架鸾辇,由十二位衣着光鲜华丽的轿夫抬着。那鸾辇装饰得极为富丽堂皇,以金丝滚边,银线绣纹,翠玉玳瑁妆点,显得华贵之际。金色的帷幕随着轿夫的移动而不断地震颤着,时不时人们可以瞥见架内一抹头戴凤冠的影子。她美丽、大气而端庄,莫非不是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第七十六章 “看,那不是卫大人吗?她这身衣服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摇着手中的折扇,惊道,“她怎么会穿左议谏的朝服?!” 有人震惊不已:“半年前还是从四品,现在已经是从三品了?!” 也有人表示钦佩:“她解了北望郡的饥荒之灾,陛下龙颜大悦,令她为左议谏亦是未尝不可!更何况卫大人又替夜行卫捉拿了王金时那大贪官,开凿河道将荆州的洪江引流……” “不错不错!卫大人还关心贫寒学子,去年她还建议陛下放缓对贫寒学子入仕做官的要求!她如此仁心,当是一位贤官!” 但是也有人表示鄙夷:“那些事情岂是她一介女流之辈能做的到的?怕是她勾引了其他大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把自己的功绩拱手让给她吧!” “哼……她明明蛊惑的是天音皇后。你看,现在她多得宠,就连皇后出行,都是她鞍前马后地跟着。” …… 诸人议论纷纷,然而他们的议论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鸾驾就进行到了迎客居楼下。随着鸾驾的经过,周围百姓无不噤声,下跪膜拜,高呼恭迎天音皇后。莲瑕拉着沈厌夜躲在了窗后——不跪皇后可是重罪,两人并不想在凡间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只是,引着皇后的鸾驾走过迎客居时,遗音琴灵忽然感到一丝熟悉的灵力。然而那灵力一闪即逝,像是只是为了引起她注意。她轻轻抬起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夹道跪拜的人群,然后又扫过两侧的楼房。忽然,她神色一凝——那迎客居窗边,红衣男子对他扬起一抹微笑。他轻轻抬了抬自己的风帽,露出一双暗红色的眼睛。 ……沈莲,不,莲瑕。 果然是他。 自从分道扬镳后,他与自己、雪魂剑灵和破军剑灵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突然来天音城,到底所谓何事?! 正在做此感想的时候,莲瑕的身边忽然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他双目闭合,然而却面朝她的方向,似是点了点头。这分明是……?! 然而在她眨眼的瞬间,窗边那两道影子却陡然消失了。遗音琴灵愣在原地,而身后鸾驾里传来一个女声—— “卫聆,怎么停下了?” “……不,没什么,请皇后娘娘恕罪。” …………………… 天音城的夜晚如同任何一个繁华的都城一样,万家灯火。易国的宵禁很晚,所以白天人来人往的街道,到了晚上依旧熙熙攘攘。夜市的生意十分红火,更别提勾栏院,歌舞台。许是天色已暗,许多少女也放开了白日的矜持,开开心心地拉着她们的情郎在各个摊位间碾转不去。许多白日里满口礼仪、规行矩步的读书人也放下了白日的拘谨,和同行人勾肩搭臂,三两成群地高谈阔论着。 沈厌夜看着在各个铺子前跑来跑去的魔界兵主,实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今天回到迎客居的客房后,两人商量完如何对付遗音琴灵后已是傍晚。沈厌夜又一次询问莲瑕知不知道他对天道的理解到底出现了什么偏差后,莲瑕只是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对他摇了摇手指。 “这个嘛,要天君自己体会,我告诉了你也没用。”莲瑕笑道,“大道都是需要自己领会的这个道理,天君不会不懂吧。” 莲瑕说的没错,于是沈厌夜问莲瑕是否能给他一些指引或者建议。莲瑕又说: “方法很简单,但是对于天君来说,可能做起来有些困难。” 沈厌夜又表示,只要是能让他明白他对天道的领悟到底哪里出现了偏差,他无论如何都会去做的。于是…… ……莲瑕就拉他来逛夜市了。 …… 周围人潮汹涌,大家打闹嬉笑、高谈阔论的声音,和小贩们高声叫卖的声音,和着食物的香味,汇成了凡间独有的气息。在一片热闹之中,沈厌夜就像和他们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只是注视着莲瑕的身影,看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偶尔还会撞到人…… ……魔界大将军,劫火妖剑之灵,令妖界闻风丧胆的兵主,身法定是卓越超群,就算再不济,也不会连这些凡人都无法闪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说,他并没有去闪避——在这片人海之中,他已经彻底地放弃了魔将的身份,与凡世的洪流融合在了一起! 就是在一晃神的瞬间,莲瑕的身影忽然消失了!为了不令凡人恐慌,他们都收敛了气息,是以沈厌夜现在无法判断他的位置。他只得漫无目的地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左顾右盼,可是他“看”到的全是周围人们洋溢着喜悦和欢欣的笑脸。仓促间,他一个不留神,居然被一个少女撞到! “啊……我很抱歉……”少女离开了他的怀抱,赶紧道歉。撞到了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自然让她感到有些脸红尴尬,然而下一个瞬间,一个焦急的男声就从不远处传来—— “娘子!我可算找到你了!” 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抱着一大堆的东西,推挤开人群,飞奔到他们两人面前,然后气喘吁吁道:“阿灵……呼……下次别跑这么快乐……你知道我……呼……不擅长……跑步……” “哼,连你自己的娘子都追不上,你还好意思?”女子撅起嘴故作不满,只是目光中的笑色却出卖了她。 他就这么喘了一会,然后对沈厌夜道:“谢谢你帮我拦住阿灵……她总是跑这么快……” 沈厌夜摇了摇头表示无妨。然后书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包散发着香甜气息的油纸塞进了沈厌夜的怀里:“如果不嫌弃,请收下这个,这是娘子最爱吃的糕点!我和娘子买的太多了……家里人吃不完。这苏酥糕如果一天不吃完就要变得难吃了,所以……如果阁下不嫌弃,就收下这个吧!” “我没有帮到你们什么,不需要谢礼。” 沈厌夜把那包东西放回了男子怀中的那些物品堆里。但是那书生又塞给了他: “去年的今天,是我和娘子成亲的日子。今天我们心情好,您就收下吧!” 沈厌夜又摇了摇头,刚要推拒,结果那对年轻的夫妻已经相偕着走远了。沈厌夜面朝他们远去的方向,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凡间的灯火通明摇曳,给他的脸颊打上了一抹暖色。过了一会,他才举起手中的糕点,小心地闻了闻,又试探性地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入口即化,带着浓重的奶味和糖味,温暖而酥软。 他咽下了甜糕,轻轻舔了舔唇角的糖渍,肩膀却又被人拍了一下,然后那道低沉沙哑的、熟悉的男声在他的耳边响起: “天君想来是平生第一次收到凡人的礼物吧?有什么感悟?” 沈厌夜低下头,手中还握着被他咬了一口的白色糕点,“兵主说我要自己体会自己对天道的领会到底哪里出现了偏差,就是通过这种方式?逛夜市?收凡人的礼物?” “天君觉得可笑?” “不。天道乃是理,理存在于六界万物以及六界之内的任何现象,故而无论身处何地,所遇何事,都可以助我领会天道。” “哈,不愧是太乙剑宗第十六代宗主,弱冠之年便飞升成仙的沈天君!”莲瑕抚掌赞叹,“那么天君此行有何收获?” “我不知道……。”沈厌夜轻声道,“但是,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好像隐约知道了我缺失的是什么……但是仔细想来,又捉摸不到……” 莲瑕又笑了两声。然后他又把拉住沈厌夜握着糕点的手,往他唇边凑了凑,“既然这样,就多吃一点嘛!多吃点就会感悟的多一点了!” 虽然知道莲瑕说的根本没什么道理,但是他还是将手中的糕点吃完了。莲瑕静静地等待他解决完手中的食物,然后做出了一个他怎么也没想到的动作!在周围都是凡人的情况下,他居然摘下了帽子,露出了脸上的刺青,还有那双异于常人的暗红色眼睛! 沈厌夜并没有提醒他周围都是凡人,因为明明灭灭的火光打在每个人的眼里,大家的眸子看上去都是暗红色的。莲瑕拨了拨长发,稍微遮掩了那张扬妖异的刺青,然后伸手拉住了沈厌夜的手腕,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铺子:“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 那是一个饰物摊,但是卖的多是些男子的发簪和发饰。摊位上挂着许多的饰品,莲瑕指着其中的一个,对沈厌夜笑道:“我之前也有一个差不多的。你还记得吗?” 莲瑕指的是一串红色琉璃制成的额饰,在烛火下闪动着夺目的光华。只是,这样鲜艳的颜色让绝大多数男子望而却步,而这额饰的样式又不适合女子佩戴,故而它一直无人问津。沈厌夜看了那额饰一会,点了点头:“我在澜沧城给你买的,对吗?” 莲瑕大惊:“你……你记得?!” “不……我不记不得,是父亲他们告诉我的。”沈厌夜转过身去,面对莲瑕,然后从怀里掏出了那个一直被他随身携带的镶有红色晶石的额坠,放入了莲瑕手中。 “我……我以为已经遗失了……”莲瑕捧着额饰,那晶石上有些许刮痕,分明就是他当年出入狱谷时,在激战中遗失的额饰。那是沈厌夜送他的第一件礼物,他一直如同至宝般珍惜着,当发现它遗失时,他还难过了许久。却不想这额饰居然回到了沈厌夜的手中? “你……你一直带在身边?” 沈厌夜没有隐瞒。他点了点头,道:“它让我想起我记不得的爱人,我的佩剑。……莲瑕,那是你吧?” 第七十七章 莲瑕如获珍宝地捧着手中的额饰,暗红色的瞳仁注视着沈厌夜的脸,似是要从他的身上找回三百年前的影子。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摇曳着,像是上下飞舞的流萤;暖色的红光倒映在他的脸上,黑衣仙君的表情虽然显得柔和了些,然而他的气息却依旧冰冷如同寒冬的飘雪。 他知道莲瑕在打量自己,却也未曾表示什么。过了许久,莲瑕终于移开了目光,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是之前的沈厌夜,是绝对不会对自己亦露出这样淡漠的神情的。在他的印象中,两人独处时,沈厌夜的表情总是比平日里生动的。他最多看见的是沈厌夜向自己叙述他梦想时的模样,还有他对自己温柔地笑的模样。如今…… 莲瑕轻笑了一声,唇角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弧度:“明明知道你把我忘的一干二净了,居然我还自己在这里触景生情……呵。” 暖色的火光在他的脸上跳动着,修长的睫羽在他的眼下打下阴影。落寞的神色在红衣剑灵的眉宇间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地便消去了,仿佛石沉大海一样无影无踪,站在他面前的那人再次露出了不羁的笑容,还是率领十万魔军,令妖界和鬼界闻风丧胆的魔界兵主。莲瑕捧着手中红色的晶石,注视了沈厌夜很久,忽然对沈厌夜笑道: “真的不记得我了?” “……对不起。”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你瞧我,不久前你刚刚告诉我你记不得了,问却还问这种无聊的问题……大概是我太想把你送我的这份礼物重新拿回来了吧。” 莲瑕一面苦笑,一面摊开沈厌夜的手,依依不舍地将那额饰放在了他的掌心,又合拢了手掌,令沈厌夜握住那饰品。沈厌夜有些不解,而莲瑕却摇了摇头,却忽然道:“你还记得……你赠给我的姓名吗?” 沈厌夜点了点头,又道:“你为什么要放弃那个名字……?” “因为你并不记得沈莲,沈莲的一切都是望朔殿下他们告诉你的。”莲瑕垂下眼睛,“莲瑕是重湮手下的魔将,然而沈莲是沈厌夜的剑灵。他的一切都是你赐予的,如果你不记得他,那么我也不会记得他,他便从来没有存在过世间。” 莲瑕的一席话说的并不是十分直白,然而沈厌夜又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要沈厌夜一日记不起过往,那段过往对于莲瑕来说便也是不存在的。在沈厌夜回忆起往事之前,他不会重拾沈莲的身份,自然也不会重拾这个名字,还有他的饰物。 “原来如此……”沈厌夜轻轻叹了口气,“失忆的只有我一个人,然而你我重逢这些日子,你绝大多数时候一直表现的就像是我们从未认识过一样,甚至称呼我‘沈天君’……莲瑕,你等待一个已经失却记忆的人从睡梦中醒来,长达三百年之久,是我亏欠了你三百年的光阴。” 听了他的话,莲瑕笑着摇了摇头。两人重逢没有多久,然而他这些日子听到沈厌夜对他的道歉,比三百年前对方道歉的总数还要多。他看了眼沈厌夜,调侃道:“真的无需在意,我已说过,失忆又不是你的错。连我自己都未曾有所表示,倒是天君道歉道得很勤呢?更何况,天君已经答应和我做陪,我已是感激不尽。但是天君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就再答应我一个要求可好?” “好。” 再一次,沈厌夜的回答出乎了莲瑕的预料,因为他刚才的确是在开玩笑的。然而沈厌夜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玩笑的因素——咳,他的脸上能看见不正经的表情,那才是怪了。总之,在莲瑕确定了对方的确是认真的之后,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意: “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兵主了,叫我莲瑕可好?作为交换,我会叫你‘厌夜’,而不是沈仙君。” 对于如今的沈厌夜来讲,莲瑕其实是个陌生人,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如此的熟悉,就连他眉梢间一闪即逝的落寞都让他的心感到疼痛。因此,虽然他已经记不得他,但是沈厌夜早就已经确信眼前的人就是被自己遗忘的爱人。既是恋人,直呼名字亦是未尝不可。更何况,如果这样能让莲瑕感到好受一些,那么他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 “好的,莲瑕。” 话音落下的瞬间,眼前的红衣男子露出一个极为温柔的笑意,映在他眸子里明明灭灭的灯火也轻轻地摇曳着,像是倒映在深色的湖水中。他伸出手,轻轻拉住了沈厌夜的衣袖,笑道:“厌夜,魔界之人不得随意踏足凡间,故而我已有百年未曾享受人世烟火。如今奉了尊主之命,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你愿不愿意陪我继续走走?” “自然没有问题。” …………………… 两人游玩到很晚,直到夜市的商贩们开始打烊收工、游玩的人们也渐渐开始离去时,莲瑕才拉着沈厌夜心满意足地往客栈走。他两手空空,并没有买什么东西,食物也并未吃很多,但是神色却无比的惬意。走在他身边的沈厌夜虽然依旧表情淡漠,但是唇角却挂着清淡的微笑。 “我以为你至少会买些东西,没想到你只是到处看看而已。” “历朝历代,风气不同,习俗不同,这些凡人们卖的东西也会根据风俗而改变。然而无论朝代如何更迭,凡间依旧是凡间,因为凡间的本质从来都未曾变化。吸引我的并不是他们的风俗,而是凡间的本质。厌夜,你喜欢凡间的本质吗?” 莲瑕一面说着,一面和沈厌夜转过一个弯,拐进了另一条街道,将夜市的熙熙攘攘留在了身后。如今已是深夜,清冷的月光如同银练般洒下,却不能完全照亮黑暗的街道。这条街上,只有灯笼在风中摇曳着,远处可以听到几声犬吠。这条街道和灯火通明的夜市明明只有一街之隔,却像是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凡人的生命虽然只有短短几十年。除却那些帝王将相,普通的凡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活得庸碌无为,然而就是这些普通的人,却用极大的热情在活着。”沈厌夜有些感慨地说道,“所有的感情,贪嗔痴怨,喜怒哀乐,归根结底都是热情的体现。正是因为拥有了这样的本质,凡人的生活才会如此的精彩。只有看着他们的时候,我才感受到我已经成为了仙人。……奇怪的感觉,他们好像他们才是真正地活着的,而我像是鬼界的幽魂。” 沈厌夜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街道上。他的音调依旧有些清冷,但是莲瑕听得出,沈厌夜的心情有些沉重——说不上低落,只是有些感慨。然而这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好现象。无论如何,沈厌夜总算没有到无憎无爱的地步。只要心中的爱恨还未曾泯灭,他便能对其他人的经历感同身受。只有愿意敞开心扉去理解那些他一直不去理解的人,他才有可能明白自己被天劫责罚的原因…… 自从沈厌夜沉睡以来,莲瑕一直在思考他被天劫责罚的原因。后来,他亲眼目睹了雪魂剑灵、破军剑灵和遗音琴灵经历的一切,以及雪魂剑灵成为宗主时,太乙剑宗内部的变动。在望朔、羲和还有重湮的帮助下,他总算得出了结论。这个结论如此显而易见,以沈厌夜的才智,他不可能看不到。——然而,沈厌夜确实将之忽视了。因为他从来都未曾注视眼前的事物。他就像是他的母亲,目光总是注视着远方。 “……然而,也就是因为热情,才导致他们缺乏远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热情,以及其衍生出的任何一种感情,包括爱恨在内,会冲昏人的头脑。但是,即使热情是不可取的,我却还是……”沈厌夜轻轻笑了笑,“说来奇怪,我感到有些嫉妒。” 莲瑕挑了挑眉:“嫉妒?我记得今天下午我邀请你来和我一起去夜市的时候,你还一脸不情愿。” 沈厌夜当初其实并不是一脸不情愿,只是一脸面无表情——对于不在意的人、事,他一直都是一张脸。但是如今被莲瑕指出来,他也只得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落落大方地承认了自己当初的谬误:“是我的错。我一直以为他们活得本该痛苦无比,因为生活在无数的框架和压迫之中,还有他们自己的‘热情’所造就的陷阱与枷锁中,但是他们却感受不到痛苦,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 “但是如今你依旧这么想——”莲瑕道,“你刚刚说了,他们缺乏远见,被表面现象所蒙蔽。” “是这样没有错。但是我终于发现他们的热情是值得赞美的。” “那么现在,我想我能回答你今天上午问我的问题了。”莲瑕歪了歪头,风帽的纱幕下,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像是晶石一样,带着明亮的笑意,“厌夜,你明白你研习天道的方式在哪里出现偏差了吗?” “……!” 第七十八章 就在那一霎那,他感到有无数的信息涌上脑海,但是它们数量太过庞大,像是一团打了死结的线团,让他根本无法理清。他知道自己一直在询问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却无法捕捉到他想知道的东西。 然而,就在他想要仔细思考的时候,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息打断了他的思索。那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力,寻常人类不可能拥有。然而,仔细辨别起来,这灵力并非修仙之人身周环绕的轻灵之气,亦不是十分精纯,想必这道灵力的主人至多只有百余年的修为。 “……有妖?”沈厌夜微微皱眉,“这般浅薄的修为,怎么可能有这么霸道的压迫感?” “……”莲瑕没有立刻答话,只是转过头去,望着长街的另一端,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在仔细辨别着这道灵力,“这道灵力里夹杂的……莫非是……” 他话音未落,长街的尽头便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人十指交握,身子也紧紧贴在一起,像是要把对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两人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女人随之便笑的花枝乱颤。那男子跌跌撞撞地跟着女人走着,似乎是醉了酒。 随着两人的出现,那道诡异的气息也浓郁了不少。沈厌夜见莲瑕依旧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站在路中间,便立刻将他拉进了旁边一侧旧宅的阴影里。莲瑕回过神来,然后对沈厌夜急切道:“那个女妖……她身上有重湮尊主托我寻找的东西!” 沈厌夜也一惊,借着建筑物的遮挡,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对男女一番。那男子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的凡人,而那女子的真实身份,他亦早已辨别出来。只是,除了那丝诡异的压迫感,这女妖的功力着实浅薄。以她这样的修为,是怎么可能得到重湮尊主派人寻找的东西的? 就在两人思索的时候,那女人已将男子拉入了两人身后的宅院里。随后便是一阵衣衫窸窣的声音,还有男女打情骂俏的话。那男子喝的烂醉,因此传入沈厌夜耳畔的尽是那女妖露骨*的话语。如今他是仙界的律法天君,职责便是捉拿这些在人间作乱的妖魔。如今这女妖居然在他的眼前害人,他自然不能不管。而他身边的人更是比他还要心急,毕竟那女妖的手中有莲瑕此次入凡世寻找的东西。然而,就在两人想要进去的时候,一阵陡然传来的风声令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向上看去! 一道明黄色的光泽像是流星一样划过夜空,然后直直降落在那废弃的宅院里。那女妖正忙着为男人宽衣解带,却忽然感到一阵沉重的力道打在自己的胸口,仿佛自己的身体装在一块高速飞行的石板上!她痛呼一声,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重重地飞了出去,又重重地落在石壁上。她感到气血翻涌,不禁呕出了几口鲜血,惊呼道—— “什么人!” “如今进了宫当了陛下的枕边人,怡贵人,您倒是真的变得‘贵人’多忘事了呢。看样子您不但没有按照我们当初的约定,好好地保护陛下,反而在这天音城里四处害人。” 一道柔和的女声自上而下传来。她的声音温婉如同夏日的泉水,然而在她听来却不啻晴天霹雳。然后,一双凤头丝履进入了她的视线。只见女官卫聆依旧一身左议谏的朝服,在月光下,银色的丝袍似乎还在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我,我是不得已的!我如果再不汲取阳气,我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了!” “当初我把魔龙血玉交给你时,我们早已定下约定,你用魔龙血玉的灵力好好修炼,然后在陛下寿终正寝之前保护他。而如今,你未曾履行我们的约定。既然如此……魔龙血玉,你也没有保管的必要了。”卫聆摇了摇头,然后俯下身,对她伸出手,“把魔龙血玉交出来吧。” 卫聆的手指纤细而白皙,像是五根玉葱,但是女妖却像是躲瘟疫一般,在对方伸出手的瞬间,她也不顾衣衫凌乱,慌忙地向后退却着。她一面在地上移动,一面惊慌失措地摇着头。卫聆见她这样,也不恼怒。然而,在她想要继续规劝对方交出魔龙血玉的瞬间,身后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遗音琴灵,魔龙血玉果然是你偷走的。” “……” 那道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火狱莲蕊,危险却妖冶,在她听来熟悉无比。然而,劫火妖剑之灵的身边,一定站着他的主人,那位黑衣的剑修,神界的律法天君。她知道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虽然自问未曾做过什么错事,但是她以不属于人界的力量干涉人间之事,早已触犯天条。因此,她自然也知道律法天君来天音城的目的。 “……的确是我和破军剑盗走的,劫火剑灵。”女子并未转身,如水般柔和的目光依旧落在眼前浑身颤抖的女妖身上,“如你所见,我这些年一直在辅佐易国的君王,然而人间多是水患旱灾,我个人的法力有限,自然需要借助外物。”顿了顿,她又说道,“魔龙血玉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们偷取魔龙血玉,就是为了这种理由?”莲瑕微微侧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眯起眼睛,“那血玉乃是魔龙影夜的尸骨幻化,纵有呼风唤雨之能,但是若用具有如此强大魔气的灵物干预人间,相当于饮鸩止渴。纵然短时间可以治理水患旱灾,然而这般强大的魔气终究会为人间带来更大的灾害。” “哦?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遗音琴灵轻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一双美目静静地凝视着站在眼前的两人。莲瑕此刻已经将风帽摘下,露出了颧骨上火狱莲蕊的刺青。而站在他身边的黑衣天君亦是容貌未改,然而双目已渺,只是微微侧过脸去,对着自己的方向。 “莲瑕,影夜龙君乃是魔龙,他的灵力带有极为强大的魔气。但是遂古之初,八极天柱中坍塌有五,天地间洪水泛滥,他却舍弃了无尽的寿元,将形体和修为化作魔龙血玉,并以之镇守归墟之底的泣塔。自此,地上之水涌入归墟;无论量的多少,归墟之水从来不会溢出。他虽为魔物,却舍身救世。若魔亦有心愿渡众生,其何异于仙乎?” 莲瑕未曾想到遗音琴灵会如此反诘,一时间居然没了言语。而站在他身边的沈厌夜却接下了琴灵的诘问,淡淡道:“魔渡众生,魔亦为仙,仙人灭世,仙亦为魔,这本无任何过错。然而,影夜龙君的法力却汲取了无尽的怨气。故而就算他本心慈悲,愿舍己而渡众生,却也不是谁人都能驾驭他所拥有的,具有强大毁灭性的力量。” 遗音琴灵用赞许的眼光望着沈厌夜,道:“律法天君说的不错。在我和破军剑将魔龙血玉偷走之后,我们就后悔了。后来,机缘巧合下,我救了这只小狐狸。”她看了眼缩在地上的女妖,叹了口气,“我用魔龙血玉的灵力治好了她,我以为她能用它修炼而不被反噬,所以和她定下约定,我把魔龙血玉交给她,她进宫贴身保护陛下。如今看来……” “魔界与妖界本为同源,故而她能被魔气治愈,也不足为奇,但是并非什么人都能驾驭魔龙血玉。”莲瑕看了遗音琴灵一眼,然后走上前去,停在了狐妖的面前。她虽然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但是她本能地向后挪了两下,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似乎吓得瑟瑟发抖。莲瑕叹了口气,停在她面前,道: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是魔界的人,魔尊派我来寻回魔龙血玉,你能把它交给我吗?” “……我……我……”狐妖一咬牙,别过脸去,道,“我不能交给你,血玉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她这么一说,遗音琴灵露出了意外的神色,而沈厌夜也将脸转了过来。莲瑕一惊,立刻抓住她的肩膀,道:“不在你这里,那血玉现在何处?” “被抢走了。”她说,“……被……被其他妖……他们说他们是从妖界来的,是奉了妖皇的命令……如果我不交出来,他们就会杀我……”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遗音琴灵问道。 “上……上个月……” 白袍的女子叹了口气:“怪不得自从上个月来你就开始跑出去祸害这些凡人,原来是没有了血玉灵力的供给。” “对不起……”狐妖啜泣道,“但是我真的没有伤害他们的性命!我发誓!” “……”遗音琴灵沉默了一会,忽然对站在一旁的沈厌夜道,“我知道您的任务是主持天规,但是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她这一次吧。她本来是在林间餐风饮露,汲取天地灵气修炼的;是我强迫她来到人间,在这里她没有魔龙血玉的滋养,也没有天地灵气,自然只能通过吸食凡人的阳气了。如果您一定要抓,那么就抓我好了。” 沈厌夜说:“她既未曾害人性命,只要她保证以后不再犯,我本也不会将她抓回寒冰雪狱。只是……你多次以法力干涉人间朝政,又令这些妖灵魔物进入宫室。你……” 说到这里,他便未曾再说下去。因为站在他面前的白袍女子秀丽的眉间染上了忧伤的神色,然而她的眼角却带着清浅却美丽的笑意。她望着沈厌夜,目光中有无数复杂的情绪交替闪过。悲哀、绝望、憎恨,然而却还带着淡淡的期望,一瞬间让沈厌夜想起了雪魂剑灵的眼神。 那罗裙染血的蓝衣女子在跌落尘埃时望着自己,她的眼里便是这样的神色。她望着他的脸,她说,她恨他。 “遗音……前辈。”沈厌夜的声音有些痛苦,“请您告诉我,太乙剑宗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帮助凡间的帝王?”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女子静静地望着他,“如果您真的想要知道的话,就先随我来我的府邸吧。” 第七十九章 狐妖一事处理完毕了,之前被她不知从哪里拖来的那个倒霉男人还躺在地上烂醉如泥。遗音琴灵扶起那男人,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径自走了出去,沈厌夜和莲瑕紧随其后。 她扶着那男人沿着街道向前走着,在第二个岔路处转了弯,然后便看到一顶紫色的轿子,旁边站着四个轿夫,他们看到遗音琴灵完好无损地出现后,都长长地松了口气——今天下午,卫大人和尹太师、刘宰相一起面圣,直到三人才从皇宫出来。他们本来是要载卫大人回家的,但是行至这条街,卫大人居然留下一句“去去就来”,就消失在了夜色里,这让他们好一阵担心! “老天保佑,卫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为首的那个轿夫见到她,激动地迎了上去,“这外城夜里不安全,您怎么就独自一人行走?” “我隔着两条街就嗅着这里有股酒气,料想着大概有谁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之际想要回家,但是头脑不灵光,便步行道了这外城。黄伯您也说了,这夜黑风高的,总是不安全,我自然要去看看。结果——果然发现了一个醉鬼呢。” 卫聆半真半假地说着,然后轻轻耸了耸右肩,那烂醉如泥的男人的身体也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他哼哼了两声,头又垂了下去,轻声地嘟囔着什么。仔细听来,不外乎是什么“美人儿”之类的轻佻词句。 沈厌夜、莲瑕和遗音琴灵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这男人多半还沉浸在和那狐妖相亲相爱的美梦中,然而那四个轿夫听了之后可是神情大变——这醉汉好大的胆子,竟敢调戏当朝三品官员! 卫聆并未在意。她面色如常,把这男人架到了轿子里,然后掀开布帘对四位轿夫道:“这人醉成这样,在他酒醒前,麻烦各位将他带回我的府邸,也好让他醒醒酒,歇息一下。还有……请各位将站在外面的那两位公子也带来我的府邸吧。” 黄伯看着站在面前的两名男子,只觉得他们不是一般的诡异。那黑衣男人双目闭合,想必双目已盲,但是观其步伐,平稳之极,根本不像是看不见东西。那红衣人则是用一顶风帽将整张脸都遮起来了——如此遮掩,连容貌都不愿示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疑的?! “可是,卫大人,他们……” “不必担心,黄伯,这两位是我的故友,不会对我不利的。”遗音琴灵的声音带着笑,“而且,这两位的身份极其特殊,能和他们同乘一轿,当真是我莫大的荣耀了。” 既然主人都发话了,黄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虽然他的主人有些时候行事神神秘秘的,但是她是一个好官。他不担心她会密谋什么对国家不利的事情,他只是担心她的安危…… “怎么了,两位公子,莫非是嫌弃我,不愿意来我的府邸叙叙旧吗?” 遗音琴灵放下了帘子,她的声音从轿子里传了出来。沈厌夜先是谢过了那四位轿夫,便和沈莲进了轿子。一路上,三人都未曾说话,只有轿夫的脚步声和那醉汉的呓语时不时响起。沈厌夜打量着遗音琴灵,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然一直穿着今天早上的那件朝服。 遗音琴灵的神色有些疲倦,她甚至揉了揉眼睛,像是困倦至极。这其实非常不符合常理,因为她好歹是古琴之灵,拥有高绝的灵力,就算是数日不眠不休,也断不至于如此疲惫。难道她真的为了易国如此鞠躬尽瘁? “为了易国,卫大人殚精竭虑,当是群臣表率。” 莲瑕的话语打破了寂静。因为他们的谈话会被轿夫们听到,所以他还是唤她“卫大人”。他也注意到了沈厌夜注意到的一切。一直未曾更换的朝服,疲惫的神色,未曾逃过他的眼睛。 卫聆注视着他,然后轻轻笑了笑。她刚要回答,然而轿子却停了下来,然后黄伯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卫大人,我们到了。” 卫聆点了点头,然后掀开帘子,对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到两人下轿后,她将那依旧沉浸在黄粱美梦中的醉汉拖了出来,交给了出来接应的下人,交代他们给他灌些醒酒汤,明日问明他的住址便送他回去。随后,她不顾四位轿夫和侍卫们担心的眼神,挥退了他们,然后带着沈厌夜和沈莲走进去了自己的府邸。 ………… 沈厌夜和沈莲跟着遗音琴灵向前走去,沈厌夜一路上顺便打量了一下她现在的住所。左议谏卫聆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她的府邸却并不像那些寻常的达官贵人一般极尽奢华。她就寝的院落很小,她的卧房前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然而池子上却又一座小亭,素雅而精致。在月光的照耀下,亭子上画的白莲反射了月亮的光芒,分外的明亮,仿佛那洁白的花瓣本身便在散发着光辉。 卫聆的卧房里,掌灯的侍女还在耐心地等待她回来。当看到她的出现时,她向她露出一个微笑,然而这笑容在看到她身边两个可疑的男人时,稍微僵硬了一下。卫聆命她去看茶,等到她将茶点和热茶准备好后,她便命她退下。她从来不会反抗主人的命令,但是在离开时还是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无声地诉说着担心。 然而那侍女最终还是走远了。卫聆望着石桌上燃烧的烛火,以及挂在屋子四周和亭角的灯笼,终于笑着回答了她本该在轿子上回答的话。 “不比沈天君与莲瑕兵主,一个为了天帝的圣谕自九天之上下凡来这天音城,一个为了魔尊的命令,自魔界前来凡世寻找魔龙血玉,却还不得不遮盖真实的容貌。” 她说话的时候,莲瑕正好摘下自己的风帽,重新露出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和脸颊上妖异的红莲刺青。 她提起魔龙血玉,沈厌夜便又想到了她之前说的话——她说她偷取魔龙血玉,只不过是为了解决易国的水患与旱灾,让易国风调雨顺。然而,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并没有回答他之前的提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律法天君……沈宗主,我知道天帝终究会派人来抓我的。但是……我请求您,就算是看在我们旧日的情谊上,请您再高抬贵手……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可以吗?等到三个月之后的今日,七月初七,我必当负荆请罪,束手就擒。” 遗音琴灵的话让坐在她对面的两人都愣了。在接下天帝的圣谕时,沈厌夜想得到他们肯定是要强硬地抵抗的,但是他着实没有料到,遗音琴灵居然请求自己,并许诺在约定期限之后她会自愿和他会仙界! “……那么起码要告诉我原因。”沈厌夜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纵容唆使迷惑凡间帝王,以不属于凡间的法力干涉凡间政变……你总要给我个说法。”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遗音琴灵的目光似乎也跟着眼前的烛火闪动。她深深地凝视着沈厌夜的眼睛,朱唇轻轻张开,但是又合拢,然后又张开,却依旧一字未说。有无数的话语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她的唇边,但是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终,她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微扬起了一个笑意: “我亲眼目睹了诸多弟子因为宗主身份的关系离开师门,雪魂剑灵被迫放弃宗主之位,还有其他兵灵们痛苦的样子。我一直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强,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在目睹了这些后,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就算拥有强大的力量,我们依旧无法拯救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将自己的力量借给其他人——那些还有可能被拯救的人。”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听不出悲喜,然而等到她的话语结束,已经有泪水顺着她的眼角落下。只是短短几句话而已,她只是大概总结了太乙剑宗发生的事情,这短短的总结自然也不会有多么令人动容。然而这些字句从她的口中涌出,她的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那些昔日的场景。 ——那是噩梦,绝境,无尽的地狱。他们怀抱着比绝望更加折磨人的希望,在一个希望不可能存活的世界里,努力想要证明希望是存在的。 “……” 她说的一切,沈厌夜其实并不陌生,因为雪魂剑灵已经对他说过了——弟子们离开师门,她被迫让位楚离,诸多兵灵也痛苦不堪。他并不知道这些兵灵们现在都是些什么样子,但是看了雪魂剑灵和遗音琴灵,他只觉得自己犯下了莫大的罪过。 ”沈厌夜有些失神,喃喃地说道:“是我相信的一切有错吗?我不知道……可是,是我害了你们。我……我希望你们能够不再忍受作为器物的命运,而是成为自己的主人。但是我却让你们受到了更大的痛苦……” “我不知道,宗主。”遗音琴灵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痛苦,那些沉痛的记忆像是汹涌的波涛一样冲刷着她的心脏。莫大的痛苦让她的身体不由得微微向前弯曲,五根青葱一样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胸口的衣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只知道的是……即使已经深深地体会到,你描述的那个世界是不可能实现的,我们却还是发了疯地想要去证明你是对的,终有一天我们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平等地生活在一起。” 顿了顿,她又流着泪,继续说道:“如果追求错误的东西,人就会一直痛苦下去。宗主,你有没有想过,这才是天劫夺你双目的原因?其实这天道便是不公正的,天道规定了剑灵只能是物品,规定了庶民要比君王低贱,规定了妖必须是害人精,规定了女人必须是她们丈夫的附属品?” “不,不可能!” 沈厌夜矢口否认。他之所以追求天道,便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天道主张的是平等,而世间之所以存在不平等的原因,只不过是凡人不理解天道。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天帝的话语和他在梦境中看到的陆欺霜声嘶力竭的怒斥却如同霹雳惊雷般,在他的耳边响起! “她不能接受的,是天道并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 “不!这不是我所追寻……如若这就是天道的本身,那么我宁可离开仙界,去黄泉之底!” 第八十章 陆欺霜声嘶力竭的斥责和天帝带着笑音的话语在他脑海中想起,沈厌夜忽然觉得双目一阵剧烈的疼痛,像是被扎了无数根钢针。与剧烈的疼痛相伴的,还有一阵灼热的感觉。沈厌夜不由得伸出手捂住眼睛,然而他的手指却接触到了一些温热的液体。他有些疑惑地摊开手掌,却赫然“瞧”见了五指上沾染的鲜红的血! “厌夜?!你的眼睛流血了!” 还未等沈厌夜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莲瑕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另一只手捧起了他的脸颊,用衣袖擦拭着顺着他眼角滑落的血液,然后有些心痛地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沈厌夜的神情依旧清清冷冷的,然而这鲜红的血却像是止不住的泪水一样,顺着他的眼角落下,从他的下颌滴落,然后滑到他的衣襟内! 遗音琴灵也根本没有料到沈厌夜的眼睛居然会忽然流血!她左手在桌面上一拂,她的原身长琴便出现在了石桌上。落雪遗音琴的琴声可以治愈伤口。她弹奏了许久,等到沈厌夜的眼睛好不容易止住流血后,她才收起了琴,有些担心道: “宗主,您……还是早些休息吧。就算您不顾我的请求,执意不宽限三个月的时间,执意要抓我回神界,也不急这片刻。”她叹了口气,拿起了石桌上的烛盏,站起身来,“我引您去客房。至于其他的事情……等您休息好了再谈吧。” …… 考虑到沈厌夜现在失忆的事实,遗音琴灵本欲将两人安排在两间不同的客房中,然而莲瑕却很是担心沈厌夜。听闻沈厌夜说要运功疗伤,他坚持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为他护法。 遗音琴灵本想说现在他们三人身处易国的都城,沈厌夜就算无人护法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见沈厌夜并未表示反对意见,她也就没说什么,只是点亮了室内的烛火。只是,在她退出客房,刚要掩上房门的瞬间,沈厌夜的声音忽然穿了过来—— “遗音前辈,就算您不顾我的劝阻,依旧执意干涉凡间政事,也请您今夜早些休息吧。” 他的声音还是没有什么感□□彩,然而遗音琴灵却轻轻笑了——她捕捉到了他话语中难以察觉到的关怀。她先是道了谢,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刘宰相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我自然要多多分担他的工作。更何况……” ……更何况,律法天君已到,她在人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女子的唇角扬起了一丝苦笑。她掩上房门,手执灯火,走向了书房。她要在律法天君将自己捉拿回天庭之前做完她能为易国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要将今日与皇上、刘宰相、尹太师一起讨论的科举改革的文书彻夜拟好,只待明天呈予皇上。而客房内,沈厌夜除去长靴,盘膝坐于榻上,开始运功。经此短短的一日,他有很多问题需要思考…… ………… 映入眼帘的是雾灵仙境的景致,这里是他的灵台,亦是他初次和沈如夜相见的地方。寒潭中央的寒冰台上摊开的书卷,自石壁上流泻而下的瀑布,寒潭上随着瀑布的水流而浮动的莲花,还有石壁上陆欺霜刻下的感悟……这些景致他都无比的熟悉。然而,唯一让他感到惊诧的,却是那站在寒潭中央孤岛上的人。 白衣如雪,长发如雪,冰冷而孤高,仅仅是一个背影,便能让盛开在极北之地的雪莲自惭形秽,仿佛整个人都是被冰雪雕砌而成的一般。沈厌夜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在他所知的所有人中,只有一个人有这般清冷的风骨。难道会是……?! “……母亲?” 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带着十足的不确定,轻柔得仿佛一缕吹过冰湖的微风,却传入了那白衣女子的耳畔。女子听闻沈厌夜的呼唤,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和沈厌夜有七分相似的容颜。她对他展颜一笑,说道:“厌夜,我的孩子,你长大了。” 陆欺霜的声音和他记忆中她的声线重合了,沈厌夜忽然感到一种极为酸涩的感觉涌到了他的喉咙。他的双目已经不能视物,但是他动用了心眼注视着她,注视着她已成霜雪的长发。这一头霜雪是她错悟天道、成为堕仙的证明。然而,即使知道她已经背离大道,沈厌夜却还是感到自己对她抱有用理智无法证明的期待。他期待她能回答自己的疑惑,为自己指引方向,就像是他年幼时一般……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而沈厌夜几乎是立刻想起了不久前雪魂剑灵望着自己的眼神。她的目光中除了痛苦,还有一丝丝期待。她期待自己能为她指引方向,然而如今的他却并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可是那个唯一能够指引他的人,却成为堕仙…… 沈厌夜轻轻皱眉。他脚尖点过冰莲的莲叶,落在了中央孤岛上,站在了陆欺霜的面前。 “母亲,您为什么要成为堕仙……?”他轻声问道,声音带着无限的疲惫。追寻天道的过程是何其的痛苦,他又怎能不疲倦? “因为天道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天道本身便规定了万物的高低贵贱,并不是我和你所相信的平等。” “……不。”沈厌夜摇了摇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极了,“天道……天道便是平等,众生平等。至于那些不平等,只是表象。只有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和自己本来应该获得的权利,大家才会奋斗……” “我的孩子,你说的是美好的理想,然而真理并不是理想。人最大的错误,便是将理想和真理混淆。天道只有一个,但是理想却有千种万种。凡人有着不同的理想,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理想就是天道,然后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去讨伐那些和自己拥有不同理想,却和自己一样将理想和真理混淆的人。” “……” 沈厌夜只是徒劳地摇头。他无法反驳陆欺霜说的话——事实上,他无比赞同,但是他无法接受自己信奉了三百年的天道居然完完全全地与自己的理想相悖。 “如果天道真的是你我想象的那样,那么天道为何要夺你双目,又为何让我长发尽白?”陆欺霜望着他,忽然突兀地转变了话题,“今天劫火剑灵领你看了凡世烟火,你有什么感悟?” “……感悟?”沈厌夜思索道,“人和仙的区别……。凡人的生命虽然只有短短百年,但是他们却将每一天都活得精彩,因为他们拥有热情;仙人虽然与天同寿,却终日悟道,因为仙人已经看淡了一切,自然不会对任何事物抱有热情。” “但是凡人的热情却也让他们变得鲁莽,目光短浅,被眼前短暂的痛苦与欢愉夺去了注意力。”陆欺霜笑道,“厌夜,我们都是凡人……或者说,神仙人鬼妖魔,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六界内的生灵都被自己以为是天道的理想而夺取注意力。” “!!!” 沈厌夜如遭当头棒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霎那间,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纠结好像得到了解答。如果天道是想要“说服”他放弃自己对天道不正确的幻想才夺取自己的眼睛,并不是说不通……! ……可是,难道天道真的是陆欺霜描述的那个样子?!到底是他和她终究是有局限的,无法完全理解天道真髓;抑或是天道真的如此不堪?! 见沈厌夜露出了这样的表情,陆欺霜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她轻轻将自己的儿子拢入怀中,修长的手指拢着沈厌夜的长发,将沈厌夜的下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微微侧过头去对他耳语着,她的语调温柔得像是任何一个对自己儿子说话的母亲;然而她的话语却像是沉重的铁锤一样,一下一下敲击在沈厌夜的心上。她没说一个字,沈厌夜就感到被一股击打的力道重重地击打着。 “厌夜,我的儿子,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去好好当你的律法天君,维护这令人发指的天道,亲手将那些挑战天道的人——雪魂剑灵,遗音琴灵,破军剑灵,我——绳之以法;第二,是与我并肩战斗,令这高天下降,大地上升——!!” 话到最后,她的声线陡然变得凌厉而果决,随着她的话语,一道极为强大的灵力在空气中激荡开来,碎石随着震动从石壁上簌簌抖落!然而,这一切却也唤回了沈厌夜的神志。他猛然推开陆欺霜,飞身向后略去—— ——她在蛊惑他!她在想方设法令他步自己的后尘,与她一道成为堕仙!! 沈厌夜戒备的神情让陆欺霜明白了他的拒绝,白衣女子的表情有些受伤。她是真的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和自己站在一起,一同为他们希望实现的东西而奋斗的。于是她继续说道: “你可知你今日为何会双目滴血?因为你在质疑真正的天道,就像我一样,而真正堕仙也不过是个仪式而已,我的孩子。”她看着他,声音悲喜莫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因为你信仰自由和平等,这等级森严的天庭终究容不得你。过不了多久,你很快就会明白你到底是属于哪一个阵营的。因为……你的眼睛流下的血,便是你成为堕仙的证明。” “不……我不会成为堕仙的……这不可能——!!” …………………… “厌夜,厌夜!!你怎么了?!!!你还好吧?!!!沈厌夜?!!!!” 肩膀被什么人狠狠地摇晃着,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沈厌夜的表情有些茫然,然而莲瑕的神色太过担忧,沈厌夜便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意,道:“莲瑕,谢谢你,我没事。” 然而他满脸的汗水和苍白的脸色却让莲瑕明白沈厌夜并不是“没事”。先前沈厌夜打坐时,莲瑕守在他身边,并未察觉有什么东西作祟;然而沈厌夜却忽然面露惊恐之色,然后口中不断地喊着他不会成为…… 只是沈厌夜此刻情绪似乎还是有些不稳定,莲瑕也不好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厌夜转过脸去随着窗户,窗户外的阳光照射在了他的脸上,他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第二天了,现在是辰时。”莲瑕回答道。 沈厌夜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再问其他的,只是简单地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出了客房,站在院子里,仰面对着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莲瑕抱着手臂,靠在门前,表情严肃又担忧地望着沈厌夜的背影。 ——他不会让他承受成为堕仙的痛苦的。莲瑕望着院子里那个高挑的人影,如此对自己说道。但是,根据沈厌夜昨天夜里的表现来看,他的内心已有心魔。如若不除,成为堕仙,不过是早晚的事。 想到这里,莲瑕忽然眯起眼睛——说到去除心魔,也许有人能够帮他。 第八十一章 大约两个时辰后,遗音琴灵下朝回来了。她惦记着沈厌夜眼睛的事,她不知道他昨天双目滴血的原由,但是,尽管没有什么依据,她却直觉这和自己昨天说的话有关。于是她回来之后,立刻便去探望沈厌夜,却见沈厌夜靠在院子里的榕树下,仰面对着浓密的树冠,偶尔有一缕阳光透过枝叶,在他的脸上打下了斑斑驳驳的光影。 “宗主?”她有些担心地问道,“您的眼睛还好吧?” 沈厌夜转过头来,轻轻颔首表示自己没事,然后再次向她道了谢,却突兀地问道:“遗音前辈昨夜告诉我,与其拯救已经无药可救的自己,还不如拯救那些尚且能被拯救的人,这才是您不惜冒着触犯天条的风险,用法力干涉人间政事的原因。但是……” 说到这里,沈厌夜停下了话语,眉头微微蹙起。遗音琴灵昨夜悲伤的话语和雪魂剑灵那夹杂了滔天怨恨的怒吼就像是梦魇一样缠绕着他,这让他甚至不敢想象其他兵灵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重渊临死前对他说,终有一日那些被他“解放”的兵灵们会恨他入骨。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似乎方法大错特错。既然他没能拯救那些兵灵,遗音琴灵又怎么能保证她拯救那些凡人的方法不会给那些凡人带来更大的痛苦呢? 他说出了他的疑问。遗音琴灵仔细地思考着他的问题,过了片刻,她才回答道: “你看,这凡间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我知道他们需要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所以我用自己的法力对抗天灾。凡间有那些搜刮民脂的贪官污吏,百姓苦不堪言,我知道他们会希望我铲除这些人。凡间有贫寒的学子,请不起先生,买不起笔墨书卷,我便进谏陛下增加用在教书育人上的国库开支。我知道他们会感到开心的,而他们也的确因此感到开心,所以我认为我做了正确的事。” 沈厌夜颔首:“你了解他们的需求。”顿了顿,他又说道,“你满足了他们对富足安定的追求,将他们从贫困和颠沛流离中拯救出来,所以他们感到快乐。而我……没能满足你们对自由的追求。” “这不是你的错……宗主。”遗音琴灵垂下眼睛,露出一丝苦笑,“你无法改变众人的观念而已。” “众人的观念……”沈厌夜喃喃重复着她的话,“这真的是众人的观念吗?又或者这本身就是天道……我之所以被天道惩罚,就是因为我错将天道当作伦常,又错将自己一厢情愿的理想当作天道?” “……!!!” 沈厌夜的语调很轻,话语就像是拂过湖面的微风,然而遗音琴灵却浑身打了激灵,登时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沈厌夜!与此同时,房门被猛然推开了,发出一声沉重的□□。院内的两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一身红衣的莲瑕伫立在门口,目光中的惊诧不比遗音琴灵少! 莲瑕震惊地望着站在树下的黑衣男子,他不能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虽然遗音琴灵昨夜的确说过类似的话,莲瑕身为魔将,自己对天道亦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但是他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居然能从沈厌夜的口中听到质疑天道的话! 莲瑕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很扭曲——他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千年没有尝过这种如遭五雷轰顶般的感觉了。他立刻联想到昨夜沈厌夜的表现,目光不由得暗了三分。这是沈厌夜的心劫,如果他自己无法想通,“论证”了“天地不仁”后,以他那种认真到钻牛角尖的性格,他一定会步上陆欺霜的后尘,成为堕仙的。莲瑕并不是对堕仙的身份有微词,但是放弃天君之位,受尽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永世不得为仙……他怎么能看着沈厌夜忍受这样的痛苦! 他也顾不得遗音琴灵还在场,立刻飞奔来沈厌夜的身边,然后将他扯进了屋里,把那还未将朝服换下的女官留在了房门外。莲瑕凝重地望着沈厌夜。过了很久,他才说道: “你昨夜打坐之时,悟到了什么?又或者……看到了什么?” “……我昨天夜里很是激动?” “岂止是激动,你浑身是汗,嘴里一直念叨着你不会成为堕仙之类的话!” 他的话音有一丝颤抖。沈厌夜感谢他的关心,于是伸出手,轻轻覆上了莲瑕放在桌面的左手,将昨天发生在他灵台中的事情大致告诉了莲瑕。莲瑕听罢,内心的惊诧已经变成了惊恐——他带沈厌夜逛夜市,并不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所认为的“天道”其实是一个幻觉!! “厌夜!我带你去体会凡世烟火,并不是为了让你觉得你和他们一样,都是被自己并非天道的理想蒙蔽了双眼!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想要拯救他们,就要理解他们!你一向都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自己推断出他们需要什么,然后就去为他们‘争取’那些你自己主观臆断推测出的他们可能缺少的东西!!” 情急之下,他也不顾的所谓的“天道只有自己体验才能真正领悟,别人耳提面命都是没用的”的思想了!他感到无比的惊恐,因为他发现沈厌夜之所以会有这种可能导致他堕仙的思想,竟然是来源于自己带他去凡间的夜市走了一遭! 果然,沈厌夜否定了莲瑕“灌输”给他的想法,继续坚持他自己的观点: “我理解他们,他们时时刻刻活在他人的受了狭隘的歧视观点的期望下,因此他们想要的是自由,而他们想要出人头地、出将入相的想法则更加让我确信这个观点。只有爬向阶级结构的顶端,才可以拥有比阶级结构底端的人拥有更多的自由。莲瑕,我说的错了吗?” “……”莲瑕未曾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每个人都想要获得自由和权力;然而每个个体的权力的行使却会影响到其他个体权力的行使。正因如此,每个人所憧憬的理想世界中,该人自己的权力定然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行使。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在该人的理想世界中,其他人的权力便居于次位。因此,这些所谓的理想都是对立的,然而所有人又都相信自己所憧憬的理想就是天道。因此,我所认定的‘天道’也许远远偏离于真正的天道……” “……” 莲瑕依旧没有说话,他依旧望着沈厌夜。沈厌夜还是和他记忆中一样,满口都是一些虚无缥缈又拗口的东西,莲瑕认为他一直活在一个虚无缥缈又让人觉得别扭的世界里。如果说这六界之内还有一个和他同活在那个世界里的人,那人一定是他的母亲,陆欺霜。 莲瑕其实很能理解为什么陆欺霜会选择进入沈厌夜的灵台之中蛊惑他。六界之内,只有他们能懂得彼此。……不,他们本就是一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是为一线生机;一线生机又化作‘生’与‘灭’。只有“生”和“灭”能读懂彼此。然而……莲瑕却不能让沈厌夜受到陆欺霜受过的苦。 但是退一步想想,假如沈厌夜真的得出“天道不堪,天地不仁”的结论,那么继续留在天界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而这痛苦并不一定比那九九八十一道天界要小。 “沈厌夜,你真是一个无情又残忍的人。为了你自己脑海中那些只有你和陆宗主愿意花时间去想的东西,你在折磨我。我爱慕于你,自然不希望你受到痛苦,但是你却为了证明这些虚无缥缈的想法的真实性而一次次让自己置身险境,让我痛苦万分,心惊胆颤。你让我亲眼看着你失去双眼,沉睡三百年,醒来又记忆全失,我却无能为力;如今,你还打算让我看着你理想幻灭,经受天谴,失去神位,成为堕仙?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让我明白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作为一个剑灵,我居然无法保护自己的主人;作为魔界的大将军,我却连自己的爱人都拯救不了?!!” 莲瑕十分气愤地甩下了这些话,继续道: “沈厌夜,你想拯救大家的愿望的确美好,但是你在拯救这些和你无关的人之前,你能不能为担心你的人考虑考虑?!!” 然后他甩开门就走了,将沈厌夜扔在了屋子里。但是刚刚出门没走几步他就后悔了——他让沈厌夜因为自己而放弃探求他一直以来就在探求的东西,难道不也是一种极为自私的行为吗?毕竟沈厌夜并没有要求自己爱上他,这一切说白了都是自己自找的。 ——但是沈厌夜带给了他多少快乐的记忆,就同样让他吃了多少的苦头,这点又让莲瑕感到无言。他回头看了看被自己摔上的房门,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去找那个人对破除心魔颇有研究的人去探讨一番。……虽然,自己这次回魔界,不但没能带回魔龙血玉,还有其他事情麻烦那女人,免不了被她一阵奚落…… 他暗自念动法诀,合掌结印,一个闪烁着暗红色法阵从他的脚下蔓延开来。这是斩开虚空的跃行法术,只要踏入了法阵,就会在转瞬间来到自己心中要去的地方。然而,还没等他念完法诀,那房门又一次被重重推开了! “莲瑕,等等!!” 第八十二章 莲瑕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沈厌夜居然会立刻追出来,但是他并没有立刻收回法术,回到沈厌夜的身边。追求任何东西都需要有度,沈厌夜太过醉心于追求大道,又太过醉心于“解救”旁人,殊不知他的“解救方法”会将那些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沈厌夜这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莲瑕知道自己不能放任他继续下去。否则,终有一天他会走火入魔,把自己逼疯。 是以莲瑕站定了脚步,却没有转身,只是略略侧过头去,道:“律法天君,有何指教?” 忽然间变得疏离的称呼让沈厌夜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然而他现在该在意的不是这个。他不希望莲瑕离去,于是看到莲瑕离去,他立刻追了上去,但是如今把人拦下了,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莲瑕的指责并没有错,自己失却双目、沉睡三百年、失去记忆,这些全都和他探求天道有关;就连昨天双目滴血,都是因为他的内心对天道产生了动摇…… ……爱上自己的人,简直是不幸。毕竟,爱上一个其他什么人的话,莲瑕说不定可以享受一段美好的姻缘。喜欢上自己,他只能担惊受怕。 “……” 沈厌夜沉默了。一时间,院子里只能听到风拂动树叶的沙沙声。莲瑕本来就心情不好,但是他还是在等着沈厌夜的下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情越来越差,于是便开口讽刺道: “有空管我,你还不如继续钻研一下那些所谓的‘天道’!等你想通了,成为堕仙后,记得来魔界,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好好叙旧了!” 话音刚落,他便抬脚迈入了那缓缓转动的法阵,旋即整个人连同那阵法一样化作一道红色的流光,消失在了沈厌夜面前。沈厌夜在原地站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钻研大道的。 ——但是,他却又一次让莲瑕担心了。 …………………… 莲瑕走后的几天,沈厌夜一直在遗音琴灵的宅邸里住着,他看着她终日为了易国鞠躬尽瘁地工作着,才发现她做的远远比自己以为的多。她每夜都工作到子时,一、两个时辰后就又要去上朝。不仅如此,她还经常接待那些向她申诉的百姓,他们向她反应的问题,她都会一一记录下来,解决。 她的府邸也经常有她的同僚出没,比如她提及的刘宰相、尹太师——这些人的身份都是他从其他侍女、侍卫的一轮中听到的。不过都是些男子,没有女官。沈厌夜一开始感到奇怪,直到几日后,遗音琴灵过来询问他是否愿意宽限她三个月时间的时候,沈厌夜才从她那里明白——她是易国唯一的女官,而她要对科举制度进行的改革,就是允许女子进入考场。 “三个月后,便是今年的乡试了。请您让我亲眼看着那些姑娘们考完乡试,好吗?我保证在这期间我不会动用我的法力再为易国做任何事。我……我保证不会再用法力干涉人间了!” “……” 沈厌夜其实很想告诉她,她现在让这些姑娘们考了科举,到时候这些姑娘们会恨她的,原因就像是当年自己把那些剑灵们从试剑窟放出来,结果他们现在恨他恨得要死的原因相同。但是他的脑海中却时不时回响着那日陆欺霜在他灵台之间说出的话——天道本身就是错的。只有通过奋力地反抗天道,才有可能将之推翻,破旧立新,让他们所信奉的理想变成真正的天道…… 忽然间,他又感到眼睛一阵灼热的疼痛,便立刻压制住了这种想法,同时心下一阵骇然!这几天中,每当他开始思索天道的时候,他暂时得到的结论永远都是“天道不公”,然而每当他开始设法论证天道不公时,他的眼睛总是会流血! …… 遗音琴灵望着沈厌夜,错把他的沉默当成了拒绝。她三百年前就和他相识,自然了解沈厌夜——除了对着当年的沈莲,他的心永远像他的性子一样冷,他是不会因为其他人的婉言恳求动摇的。但是…… “沈宗主……律法天君,请您成全!” 话音落下,女子居然一甩长袖,对着他整衣下拜! “……唉。” 沈厌夜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充满了疲惫。他早已羽化登仙,不但是长生不老的仙人,更是法力绝顶的律法天君,一线生机的转世,按理说他就算长时间不眠不休,身体也不会像凡人一样出现疲惫的症状。然而他的心很累——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些事情的答案,但是在他的心里,自己的疑惑只有一个人能够解决。 ……而那个人,已经走上了他最不能赞同的道路。 沈厌夜伸手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这些年以来,你似乎让这些黎民百姓过的很好。你拯救了他们。但是我依旧不能相信你能拯救得了那些姑娘们,因为物质上的拯救远比精神上的拯救来得简单。重渊当初对我说,你们会恨我的。我原初不以为然,不想他一语成谶。” 遗音琴灵并未否认她恨沈厌夜,但是她却也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她是恨他的。她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衣角,唇边露出了一个笑意: “恨……总比麻木要好。” “她们会和你们现在一样。就算她们强大了,也不会被认可。”也许这就是不公的天道。但是沈厌夜并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因为他已经感到有一道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眼角流下。他立刻遏制自己的思绪,用袖口拭去了眼角的血。所幸遗音琴灵是低着头的,她并没有看到。 “但是起码知道自己该恨,就是被解放的初步表现。”她说,“更何况……就算您现在阻止我,也已经晚了。政令已经通过,只待实行。更何况,那些姑娘们可是很期待这个机会的。” 沈厌夜这几天可是很听从莲瑕留给他的建议,开始去街上走走看看,去了解一下这些他认为活在框架里的人的生活,自然也听到了那些姑娘们对这个话题的议论。他们的确是很向往的。就像那些剑灵们当初对他所描述的未来抱有期冀。 “恨总比麻木好。”沈厌夜重复着她的话,忽地露出了一个苦笑。这么说,他真的是“拯救”了那些剑灵刀魄?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眼前的女子身上,才发现她一直是跪在地上的。沈厌夜立刻将她搀扶起来,然后对她说道: “你没有说服我,更何况,我是奉了天帝的法旨前来捉拿你们回天庭的。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会先去看看破军剑灵那边的情况如何。等到我将他带回天庭后,我就必须来捉拿你了。” ——这已经是沈厌夜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这个认知让遗音琴灵的脸上露出了些释然之色。她摇了摇头,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既然这样,我就期待他能多拖延您一会了。” “破军剑灵还在太乙剑宗吗?” “他大概还在太乙剑宗吧。当初他本来是和雪魂剑灵一同去靖国的,但是他似乎最终不能接受雪魂剑灵的疯狂,于是来找了我。他和我共事了一段时间,但是似乎又不能接受我的想法——他并不能体会我为什么会想要拯救这些凡人。于是……他回了太乙剑宗,接下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 在知道了破军剑灵的去向后,沈厌夜就要辞别遗音琴灵。即使沈厌夜会缩地成寸之术,但是她还是亲自驾车将他送出了城外,以表达她对他的尊重。等到马车驶出了城外很远,连天音城的城墙都看不到了的时候,她才请他下车,然后对他行了一礼。 此时正值阳春,飞絮漫天,有些轻飘飘地落在了女子的肩上、长发上。她望着沈厌夜,渐渐舒展了一双秀眉,扬起一个十分开心的微笑,当真是倾国倾城,美得像是一幅画轴。那一双杏眸里,亦是盈满了笑意,赫然便是当日她为天音皇后的凤辇引路时,他在她脸上看到的微笑! “宗主,谢谢您,如果没有您,我现在大概已经腐烂在试剑窟的角落里了。”她真诚地道谢,“是您给了我这一切。虽然……伴随着这一切的,也又数不清的痛苦。” 沈厌夜“看”着她的脸,试图将这张如花的笑靥和前几夜她绝望、痛苦、愤恨的表情重叠。此时此刻,他忽然间又想起了重渊在临死前说过的话——“爱与恨是能并存的”,爱不会因为恨的存在而消失,恨也不会因为爱的存在而消失。但是正是因为这两种感情并存,人才会如此的痛苦。 “宗主,我们都是很感谢您的,就算是雪魂剑灵也是一样的。而且……您其实并不用质疑您所相信的一切。毕竟,您用同样的思想教化了劫火剑灵和雪魂剑灵。结果,虽然雪魂剑灵沦落为杀人的修罗,但是劫火剑灵却成为了魔界的大将军,为魔界诸人尊敬,甚至让妖界和妖界对之忌惮不已。” 沈厌夜道了谢。然而,在他要离去的时候,遗音琴灵又叫住了他。 “宗主,莲瑕前几日就不见了。虽然不知道您和莲瑕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希望您能好好待他。”她静静地说,“在您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他就为您出生入死,把您的话供奉为圣旨,把您的生命看的比他自己的一切都重要百倍。在您沉睡的三百年内,他甚至顶着魔界的非议,在妖界与鬼界和天庭产生摩擦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天界,因为他不希望您受伤。等您醒来,又记忆全失,他却一直心甘情愿地待在您身边。他爱您爱的极深,而且越来越深。恕我直言……” “一直以来,他真正爱的都是您,但是您真正爱的,却是所谓的‘天道’。” 遗音琴灵的一席话正是说中了沈厌夜愧疚的地方,但是他却不可能放弃追求大道,或者放弃质询大道。他张了张口,但是最终还是未能说出什么话。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身影晃了晃,便消失在了原地,出现在了太乙剑宗的山门不远处,登云阶的尽头。 漂浮在空气里的是极为浓重的血腥味,耳边回荡的是兵戈相斫的声音,脚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青面獠牙的妖怪,也有穿太乙剑宗弟子服饰的。沈厌夜心下一惊,立刻向山门处看去,只见诸多手持长剑、身着高阶弟子服饰的太乙剑宗门人们正死守山门,而与那青犼打斗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是破军剑灵和第十八代宗主楚离! 第八十三章 灵力的碰撞搅乱了天上的云,脚下的地面也因此一下又一下地震颤着。那青犼吼声如雷,体型庞大如山,四足粗壮恍若石柱,每一次跺在地上,便是一场地动山摇。它扬起尖锐的爪,想要抓住在自己面前迅捷闪动的一黑一白两个影子。然而,两人的身影却像是风一般轻灵。那青犼行动若奔雷,却依旧无法触及他们的衣角。 沈厌夜愣在原地——那青犼的法力刚猛霸气,但是它的法力中却夹杂着一丝沈厌夜极为熟悉的戾气,以及伴随着那戾气的深沉的威压,正是不久前他在那狐妖的身上感知到的一般无二!那青犼的法力虽然深厚无比,但是单独以它本身的法力,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压迫!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聚集在破军剑灵、楚离还有那青犼的战局上,是以他们中居然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黑衣男子。他们的移动速度太快了,是以对于一些功力不高的弟子来说,他们的身影就是三道虹光,三道闪电。然而那些功力高深的弟子们的脸上却渐渐露出了焦灼之色——虽然那青犼的攻击并未触及他们,但是两人光是躲闪就已经应接不暇,根本没有办法还手! 几番下来,那青犼已是暴跳如雷,遂停下了攻击,对两人嘲讽道:“妖皇陛下原初还叮嘱我,说什么太乙剑宗之主及其剑灵并非等闲,如今看来你们俩能做的也就是抱头鼠窜!如果这就是你们太乙剑宗的本事,还不如快点束手就擒,我还能给你们一条活路。否则等我那几个兄弟收拾完百花山那群贱人,你们就完蛋了!!” 楚离和破军剑灵也稳住了身形,然后缓缓落在地上。落地的瞬间,楚离忽然脚下一软,若不是用手中的长剑支撑,定是要当场跪倒在地!而破军剑灵见状,立刻闪身上千扶助了他的肩膀。楚离向他露出一个感激的表情,却突然感到喉头一甜,呕出了一口鲜血! “楚离,你没事吧?!” 楚离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意,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只是灵力激荡难以平息罢了,并无大碍。” 然而两人的互动被那青犼看在了眼里,它又不屑地嗤笑了一下。旋即,蟠龙柱般粗壮的前肢缩短了,变成了两只肌肉饱满的手臂,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这青犼妖化作的人形身长至少九尺,青面环睛,头顶两角峥嵘,利齿如同排列紧密的钢针,比那地府的鬼怪还要可怖三分。他身披龙鳞铠甲,左手凌空一挥,一柄七宝莲花槌便出现在了手中。它将槌头对准了互相搀扶的两人,狞笑道: “传言果然不假,你们太乙剑宗的宗主最喜欢和自己的剑灵搞在一起。先是陆欺霜,再是沈厌夜,现在又多了个楚离……哼,罢了,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你们识相点的就赶紧让开,把乾灵峰的地脉交给我们,否则我只能送你们下地府做一对苦命鸳鸯!” “口出狂言!”楚离感到气血稍微有些平息,便轻轻推开了剑灵,向前走了两步,慢慢举起了破军剑,剑尖直指那青犼妖,厉声喝到,“楚某就是力战而死,也绝对不会允许尔等妖邪染指太乙剑宗!” “是么?那——你们就准备好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陡然将手中的宝槌掷出,那莲花槌携万钧雷霆之力,几乎瞬息之间已至楚离的面门!楚离毫无惧色,他手腕一翻,破军剑横向一划,就在要出剑的瞬间,一袭黑衣陡然拦在了自己面前!楚离一瞬间以为是破军剑灵,登时心漏跳了一拍!他刚想呵斥对方退下,却陡然感到一阵极清极寒的灵力从眼前那人的身上散发了出来!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听见两声模糊的钝响,然后那青犼陡然发出了一声吃痛的惨叫,吼声震天! …… 同楚离一样,在场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到尘埃落定后,大家才回过神来。 被血染红的地面此刻已经覆上了一层薄霜,青翠的草木上也结了冰雪。那青犼妖倒在地上,一道巨大的冰棱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坚固的铠甲,在他的左右两边肩膀上分别开了个大洞!腥浓的鲜血来不及落下便被冻结成了冰,落在地上变得粉碎。他痛苦地喘息着,大如铜铃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场中的人! 黑玉的发冠束起了如墨的青丝,但是更多的发丝却披散在他的肩膀上,在风中不羁地飞舞着;白银的发饰垂落在他的额间,却并未能遮住他眉间的云纹。他的神色却淡漠而沉静,像是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冰雪。那青犼妖望着他闭合的双目,还有他眉间那一道云纹,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而这人甫一出手,便是漫天冰雪,自己根本无从抵挡。更何况,如斯清寒的法力,还有他闭合的双目,只能让青犼妖想到一个人! “律……律法天君,沈厌夜?!!!” 沈厌夜未曾理会他,只是转身对楚离道:“你没事吧?” “……”楚离并没有回答,只是上上下下地将沈厌夜打量了一遍,目光中依次闪过惊愕、喜悦,但是他的目光落在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破军剑灵上,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他知道沈厌夜已经是律法天君,更是知道破军剑灵犯下的罪过。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沈宗主?!真的是您?!……谢谢您的关心,我没事。” 楚离先是以面见先代宗主的礼节对沈厌夜行了一礼,然后看着那青犼妖,对沈厌夜道:“这是妖界十王之一的青犼妖王,不久前他带了些妖怪,向我等讨要乾灵峰的地脉。我等自然不从,结果他们便大动干戈。”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有些疑惑地说道: “我本以为,以我和破军之力,对付他就算不是易如反掌,也不会难如登天。没想到……这孽畜的功力虽然不甚高深,但是他的法力却带有极为强大的威压,对上他时我与破军只感到千钧压顶,实在是奇怪之极……” 沈厌夜早已明白这是魔龙血玉的功效——那狐妖曾说,魔龙血玉被妖界抢走了,现在看来这些妖怪倒是一直在用魔龙血玉修炼。只是沈厌夜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忽然间对地脉感兴趣了。说起来,刚才这犼妖也说了,他们还派人去攻打了百花山。据沈厌夜所知,三道阳性地脉汇于太乙剑宗的乾灵峰,而三道阴性地脉却汇集于百花山的碧云谷…… “不用担心。”沈厌夜轻轻拍了拍楚离的肩膀,“我会料理他。” 楚离点了点头。沈厌夜走到青犼妖王面前,说道:“魔龙血玉,在你这里吗?”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但是青犼妖王却浑身打了个激灵!肩部的冰棱让他不得不维持着伏在地上的姿势,所以他只能努力地抬起头,铜铃一样的眼睛瞪着沈厌夜,惊到:“你怎会知道是魔龙血玉?!” “如果在你这里,就交给我。如果不在你这里,就告诉我魔龙血玉在哪。你按我说的做了,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沈厌夜伸出手。青犼妖王冷笑道:“你可是神界的上仙,要魔龙血玉这等魔物做什么?莫非你也想修魔?” “莲瑕在寻找此物。”沈厌夜维持着摊开手掌的动作,轻描淡写地说道。 青犼妖王露出鄙夷的表情,啐了一声:“居然为了你那小情人?哼,我之前怎么说的来着,你们太乙剑宗的宗主一个个都——啊!!!” 他话还没说完,那两道插在他肩膀上的冰棱居然开始向上伸展,将原本就严重的伤口扯得更大!骨骼断裂的声音和血肉被挑破的汩汩之声伴随着妖王的惨叫回荡在太乙剑宗山门前的广场上!那惨叫声一下比一下凄厉,就连站在一旁打扫尸体的弟子们听了都心惊胆战。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并从其他人的神色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他们只知沈宗主冷情冷性,却不知他的手段居然如此冷血?! “魔龙血玉在哪里。你们抢夺魔龙血玉和阴阳地脉,欲意何为。” 沈厌夜神色不变,那犼妖的肩膀已是血肉模糊。而肩膀不是命门,被寒冰冻住的伤口又不可能让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他怨毒地看着沈厌夜,狞笑着咒骂道: “你就是将我折磨至死,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有种你给我来个痛快!!!” “你给太乙剑宗带来无妄之灾,我若轻饶你,怎能对得起死去的门人。”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好听的笑话了!”妖王忽然仰天大笑,血沫随着他疯狂的笑声而喷溅出来,落在被寒冰冻结的地面上,“要不是你,雪魂剑灵怎么会在太乙剑宗杀人,又怎么会在其他门派杀人,又怎么会在凡间杀人!你自己给太乙剑宗带来的灾难,比我带来的大得多!!!!” “……” 这一席话,正好说中了沈厌夜的痛处。他的神色并未有什么改变,但是袖摆下的双手已经握紧成拳,力道大得令指甲陷入了掌心。青犼妖王说的不错……他才是太乙剑宗最大的罪人,他不仅让那些剑灵们陷入无边的痛苦,甚至还间接害死了众多弟子…… ……可是,他真的做错了吗?!!难道这……真的不是天道所愿,所以现在的一切悲剧,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究其原因,便是因为逆天行事,终遭天谴?!! “你们这些神仙,自以为了不起,视妖魔人鬼四界为草芥,玩弄我们的命数,……我就是死也不会对你们屈服的,尤其是你,律法天君,天帝的走狗!!” 对方的咒骂和惨叫回荡在沈厌夜耳边,沈厌夜眉头紧蹙,别过脸去,表情极为痛苦。他一咬牙,右手一挥,一道冰剑便划破了对方的喉咙,了结了他的性命。沈厌夜压制住自己对天道的质疑,回头对楚离说道:“我去一趟百花山。” “请您千万小心。”楚离说道。而站在他身边的破军剑灵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沈厌夜,直到对方的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消失在天际,都未曾对久别重逢的故人说一句话。 第八十四章 百花山,碧云谷。 兵戈相斫的杀伐之声渐渐平息,然而这片土地上已经流淌了太多的鲜血,随处都可见手持法器的百花山弟子伏在地面上痛苦地喘息着,而她们的身边则是倒着已经闭气的妖怪们的尸体。腥浓的血气飘散在空中,空气中充满了铁锈的味道,仿佛将苍白的天光也染成了淡淡的腥红色。 碧云谷中原本的琪花瑶草已经被踩踏成污泥,与喷洒在四处的鲜血还有地上本身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让人难以描述的味道。通向百花山之主寝居的青玉板路上,尽是被法力和刀剑划出的裂痕,而无数的鲜血填补了这些裂口。 在青玉板的尽头,百花山主的寝居游仙阁前,立着一道妙曼的身影。女子仅以一抹紫色的抹胸松松遮住酥胸,如同云朵般拂动的紫色纱衣无法遮住洁白如荷藕的手臂。绣着紫色蛱蝶的面纱遮住了她鼻尖以下,却遮不住那双狭长的凤眼中,震惊与哀痛的神色。 她的目光落在了插在自己心下三分处*的一把青色长刀上,然后顺着青绿色仿若竹叶般的剑锋看了过去,看到持刀人修长有力的手指,看到那她再熟悉不过的碧绿的广袖。她想要看清他的脸,然而天光从他的背后洒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她身边,一个浅灰色长裙的女子搀扶着她,同样以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那持刀的绿衣男子。那男子并未说话,只是慢慢向后退了几步。尖锐的刀刃再次摩擦过她的血肉,擦过她的骨骼。紫衣女子的唇动了动,然而原本应是铿锵有力、义正严辞的质问却也只剩下几个轻微的气音: “叶青竹……你怎会……你怎敢……” 这女子正是百花山第九代掌门花蝴蝶,而这持刀的绿衣男子,正是应天宫的第六代宫主,妖灵叶青竹。 “奉妖界之主之命,我必须取得少阴、太阴、厥阴三道地脉。之前与你交涉,你宁死不从,我们只能动手。” 叶青竹淡淡的说着,仿佛仿佛两人多年的友谊不过是过眼云烟,然而他微微颤抖的手臂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感情。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动容,他随手一甩碧翎刀,尚且温热的血珠溅在了花蝴蝶和那灰衣女子的脸上。花蝴蝶闻言,脸上的表情有些怅然,似乎今天经历的事情已经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而她身边穿着浅灰色长裙的女子用袖口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目光含泪,对叶青竹喊道—— “师父,您将应天宫宫主之位传给我时亦曾对我说,我应天宫弟子纵为妖灵,却并非妖孽,我们和那些害人的妖怪不同,我们和那些被妖皇领导的妖怪不同,我们应天宫训诫的第一条,便是不与妖界同流合污!您如今的做法,弟子无法接受!!” 叶青竹看着她,目光有些痛苦。他的口唇轻轻张合,似有千言万语,但是他根本无从解释。最终,那千言万语也只化成了一句话: “烟儿,为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妖类能够不再受欺压,都是为了能让我们挺胸抬头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必因自己的身份感到耻辱。你也是妖,你确定要挡在为师面前吗?” “不!!您如今的所作所为如此伤天害理,如何能让我们挺胸抬头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师父,您变了……您怎么会变成这样!!” 梅如烟的声音带着些哭腔,但是她身后,花蝴蝶却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她痛苦地捂住了胸口的伤口,感受到心脏在自己的掌心下越跳越吃力,浑身的灵力也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梅如烟也顾不得许多,一手抵住花蝴蝶的后心,掌心吐出法力为她疗伤。见花蝴蝶失去抵抗能力,梅如烟也无暇顾及自己,叶青竹便没有继续为难她们。他微微侧头,吩咐左右两边妖界之主派给他的手下去抢夺百花山的三阴地脉。然而,就在此刻,一些浑身是伤的妖怪踉踉跄跄地跑上前来,一边跑一边喊—— “碧竹妖君,不好了,沈厌夜来——唔!!!!” 话还没说完,一个雪白的剑阵陡然出现在他们的脚下,旋即由坚冰凝聚而成的长剑陡然从法阵中伸出,将那些妖怪戳了个对穿,然后又陡然缩回了法阵,只留下他们的尸体像是一摊烂泥一般软软地倒下!叶青竹如遭晴天霹雳,目光如同铁剑,直直望向了碧云谷的出口处。那道踏风而来的黑色身影,不是曾经的太乙剑宗第十六代宗主沈厌夜,又是何许人也! ………… 自从踏入百花山的山门,目光所及的便是和太乙剑宗无二的景象。 遍地的尸体,有妖怪的,有百花山弟子们的,甚至还有穿着应天宫门人服饰的人。地上到处都是血泊,而且到处都有人在厮杀。 黑色的长衣在风中猎猎飞舞,在这血气弥漫的战场上,像是地府的拘魂鬼魅。他左手一挥,一道冷冽的冰刃便刺破了一个即将将自己的长刀刺入一个百花山女子腹中的妖怪的肩膀。那女子惊魂未定,却见那不知从何出现的黑衣人又聚起灵力想要杀死那个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应天宫弟子,遂失声喊道: “公子且慢,应天宫是来帮我们的!” 那黑衣男子闻言停住了手中的动作。那百花山弟子没有看清他是怎么移动的,只是发觉他的身影忽然消失在了原地,然后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男子的五官恍若笼罩了雾气的山峦一样淡然而隽永,但是他的双眼却是闭合着的。 “花山主如何了?” “花……您是说太上长老?她已将掌门之位传给魅云掌门了。”女子说着,目光忽然变的焦急起来,她用带血的手指抓住了男子的衣袖,恳求道:“她们现在都在碧云谷,您一定要帮帮她们!叶青竹不知发生么疯,忽然间带着一堆妖界的妖怪冲上百花山抢三阴地脉……应天宫当代宫主梅如烟已经闻讯前来帮我们,但是那叶青竹好像功力忽然间提升了好多,而且他法力也极为凶煞,我怕我们山主、太上长老,还有梅宫主会有什么不测!!” ………… “……” 叶青竹眯起眼睛,望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黑衣剑修。三百年了未曾相见,但是叶青竹却敢说他的功力已经和当初有天壤之别。昔年他虽灵力绝顶,杀魔主重渊于狱谷,却也终究是个凡人。如今,任何人站在他的面前,都能听到他护身的罡气发出的剑鸣之声,仿佛涟漪一样向外扩散着,几乎能将一切接近他的事物切成碎末。如今叶青竹未曾站得离他很近,亦感到自己的经脉都被着剑鸣之声震得发疼,血液像是随时都会从血管中迸溅出来。 自从用妖界之主交给他们轮流保管的魔龙血玉修炼后,他的功力一日千丈,就是天仙在他面前都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他本以为,就算历代律法天君的修为令天庭的诸仙都难以望其项背,但是顶多和自己旗鼓相当。他完全没有料到,沈厌夜的功力居然已臻此境,自己在他面前似是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律法天君,多年未见。”叶青竹说道,“天君既已来百花山,想必妖皇陛下派来攻打太乙剑宗的那只青狮子已经命丧阁下之手。” 沈厌夜未曾回答他。他开启了心眼,先是确定了梅如烟正在给花蝴蝶疗伤,花蝴蝶目前并无大碍之后,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叶青竹的身边。 绣着暗银色丝线的长靴踩在地上的血洼上,溅起带血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衣摆。他所过之处,所有妖怪都吓得瑟瑟发抖。功力高些的还勉强能控制自己打颤的肢体移动到离他远一些的位置上,而功力不太高的早就被他身周的凛然剑意震得经脉尽断,当场气绝。最后,他停驻在叶青竹面前,破天荒地露出了一抹笑意。 ——气极反笑。 就是三百年前,便很少有人见过太乙剑宗之主沈厌夜的笑脸;而三百年后,他功力之中的清寒之气更胜往昔。纵然他挑起的笑容如同水墨画一般俊逸而潇洒,但是那水墨画描绘的却是神界的寒冰雪狱,极北之地万年不化的坚冰。 “叶宫主。”沈厌夜冷笑道,“三百年前,你带兵攻我太乙剑宗,令我派诸多长老被囚禁。三百年后,你又带兵攻打蝶姨的百花山。新仇旧账,今日便一并算清了吧。” 叶青竹的目光落在那双依旧闭合的双眼上,似是叹息般地说道:“三百年前,沈天君不畏九天雷劫之神威,敢告于昊天大帝,诸天仙灵,曰世间万物,皆如一等。阁下发愿解放剑灵,以及所有为人制的观点压迫的生灵,叶某发自内心对天君敬佩。然而……” “……阁下如此宏愿,为何天道却夺你双目?!陆宗主亦曾说,她立誓要降皇天,升后土,却为天道惩罚,长发尽白。天道如此不仁,阁下何不加入我们,我们一同打破天道的枷锁,重新书写新的天道!” 第八十五章 这一席话真的是正戳中了沈厌夜的痛处,而且,此刻他亦感到有些惊讶——陆欺霜长发尽白,成为堕仙之事,他本以为只有神界知道,却不想与妖界勾结的叶青竹居然叶知道。然而,就算他质疑天道,却也永远无法对叶青竹妥协。他决定把该问的东西问了,然后尽快了结叶青竹,以免他继续蛊惑自己。 “叶青竹,我有两个问题。”沈厌夜并没有回应叶青竹的话,“第一,你们为什么要抢夺阴阳地脉。第二,魔龙血玉在哪里。” 那黑衣的剑修站在他的不远处,纵然手中没有兵刃,整个人却如同一柄能够将天空劈成两半的利剑。他无声地望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沉然淡漠,在等待自己回答他的问题。然而,叶青竹自己也明白,自己据实以答也好,拒绝回答也罢,只要自己把话说完,下场就会和被冰剑洞穿身体的那些妖怪没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花蝴蝶和梅如烟就在他的身后,他也知道此刻想要逃脱,最好的方法是拿花蝴蝶要挟沈厌夜,然而他却不敢转身,不敢再对上花蝴蝶震惊的神色,不敢再对上梅如烟伤心的目光。 “律法天君若真的想弄明白事情的真想,何不与我一道回一趟妖界,见一面妖界之主呢?一百多年前,上代妖皇举兵逆天,却在南天门前被劫火剑灵三招打得一命呜呼,故而妖界已有新皇登基。这位新的妖界之主亦是大为钦佩律法天君告于苍天之言,自然也是想和天君见上一面。”叶青竹忽然说道。 然而沈厌夜自然不是傻子——他自然不可能被对方随便两句话就忽悠去了妖界。他说:“我现在是律法天君,无帝君圣谕,我不能私自踏足妖界。”然后,也没等叶青竹继续说什么,他道: “回答我的问题。” 叶青竹轻笑了一声。他抬起左臂,露出了被长袖遮盖的,握紧成拳的左手。在沈厌夜的面前,他的手指慢慢打开。一颗血红色的晶石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那晶石看上去就像是芙蓉玉一样易碎,天光打在晶石的表面,渗入晶石内部,将晶石照得透亮,除却中心一缕暗黑色的龙纹,像是凝固在结晶里的墨,无法被光线穿透。 “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魔龙血玉。律法天君应该感到奇怪——既是影夜墨龙的气血所化,为何你感受不到任何强烈的灵力呢?”叶青竹看穿了沈厌夜的疑惑,道,“魔龙血玉已被妖皇陛下封印,故而它看上去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晶石。我们若想要使用魔龙血玉的力量,就要靠妖皇陛下暂时解开封印。” 沈厌夜未曾出声,但是内心的惊骇却绝对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传闻影夜龙君乃是魔界的第一位魔尊,但是就算是魔龙,他在天地即将倾颓之时散尽真元,化作魔龙血玉,以强大的法力将天地间的大洪水导入归墟。这样强大的力量,居然能被那为新妖皇封印?!! 沈厌夜收下内心的惊愕,道:“把魔龙血玉交给我。” “哦?那律法天君得到魔龙血玉后,是会交给魔将莲瑕呢,还是天帝?”叶青竹的笑容中带了些讽刺,“沈厌夜,纵然天帝允许你和劫火剑灵鬼混,却大概不会容许你为他寻魔龙血玉,为魔界做事的。” “如若魔龙血玉落在我的手里,在将之回归于莲瑕之前,我自会有思量。但是我现在一定要把魔龙血玉抢来,因为……留在你们妖界的手里,你们只会用它作恶!” 伴随着他话音的,是一阵密集的炸裂声,诸多尖锐的冰锥从地面陡然伸长出来,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向叶青竹的方向蔓延了过去。叶青竹心下一凛,一道青碧色的灵力自他身周暴涨开来,像是丝带一样拉扯着他的身影向后掠去!就在他脚尖离地的下一个瞬间,冰雪的气息陡然凝聚在他的脚下,然后一道锋利的冰剑陡然拔地而起;若是他躲得再慢一些,怕是当场就要被戳个对穿! 叶青竹早就知道自己的修为和如今的沈厌夜比起来,有云泥之别,但是当真正面对沈厌夜的攻击时,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躲闪得如此仓皇!然而也由不得他多想,沈厌夜右手在空气中横向一划,一道银白色的光泽顺着他的指尖凝聚,然后化作一把长剑的形状!他剑花一挽,空气之中的水汽瞬间被冻结成冰,像是白玉的碎屑般随着长剑的挥舞而簌簌抖落!沈厌夜脚尖点地,而后高高跃起,身影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直接向叶青竹冲来! 逼仄而来的灵力几乎令叶青竹无法呼吸,他挥动碧翎刀向面前的虚空斩去!只听“叮叮当当”数声脆响,诸多无形的剑气被他击落。他犹豫的目光扫过正在运功的花蝴蝶和梅如烟,终究一咬牙,还是没有跳到两人身边——纵然他知道自己倘若离这两人近一些,沈厌夜为了防止自己的剑气不伤到她们,自然会收敛。然而,就在他晃神的瞬间,他忽然感到一道极为冰寒的气息迎面向自己劈来! 到底是修行了千年,叶青竹在千钧一发之际,右手将碧翎刀高高地抛向天空!然后,他左右两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然在自己的鼻尖前合拢!就在他的手掌合拢的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双手拍击在了极北之地被大雪吹拂了万年的坚冰上,几乎让他左右两手在须臾之间失去了知觉! ——那是沈厌夜用灵力幻化成的银白色虚剑,离叶青竹的眉心只有两寸。若是叶青竹稍微慢了一拍,那么下场就已经是被这道冰剑劈成两半了! 叶青竹用尽全力才将那冰剑甩开,然后他调动周天经脉,以自身九成灵力,才勉强震碎那道冰剑。然而沈厌夜的功力是何其的清寒,故而森寒之气滞留于叶青竹的双手,令其短时间甚至无法作出抓握的动作!此时此刻,碧翎刀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被他用灵力托举住,然后抬起眼睛,望着伫立在不远处的沈厌夜。 黑衣剑修身周的灵力都被凝聚成细小的冰晶,它们在空气中纷纷坠落,又被风吹拂,像是一道在风中飞舞的银白色纱幕。沈厌夜只是站在原地,信手便凝聚出了那支他几乎要用全部功力才能抵挡的冰剑!见自己的攻击失败,沈厌夜的脸上不显任何失望之色。黑色广袖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霎那间,那些原本在空气中四散游离的冰晶像是收到了指令一般,以肉眼难以捕捉到的速度聚拢,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空气中便悬浮了数十把这样的冰晶长剑。每一把剑皆是冷光闪烁,让人看了便通体生寒! ——自己根本接近沈厌夜身边。如果自己无法接近沈厌夜身边,他就无法将魔龙血玉打入沈厌夜的身体——这是他将魔龙血玉展示给沈厌夜看的打算,也是他唯一可以逃生的手段。沈厌夜是仙,魔龙血玉的气息却是阴煞无比;故而只要把魔龙血玉打到沈厌夜的身体内,他定然会因为体内灵力和魔气无法交融而身受重伤。只是…… ……看样子,沈厌夜是真的想杀了自己,然后强行夺宝! 沈厌夜自然是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他右手一挥,那些长剑的剑尖便陡然指向了叶青竹,像是无数锐利的箭矢,就在等着沈厌夜一声令下,便要把叶青竹扎成刺猬!可是,就在沈厌夜准备用那些冰剑了结叶青竹的瞬间,一道纤细的银灰色身影忽然间张开手臂,挡在了叶青竹面前! “手下留情!!” 长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如同黑色的丝缎一样在风中飞舞。她半透明的罩袍像是一尘不染的白雪,像是浮动的雾气缠绕在两只冰雕雪凿的玉璧上。她的眼睛是偏暗的银色,像是大雪封天时的天空;她的容颜虽不如花蝴蝶一般美得艳惊四座,却像是寒冬中散发着冷香的梅花一样清秀。 之前她在给花蝴蝶疗伤,沈厌夜并太过注意她,只能从她长袍上的标志上看出她是应天宫的弟子。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梅如烟居然冲上前来,张开手臂,挡在了叶青竹面前,然后露出了那张和玉铃儿一模一样的容颜! “——!!!” 这个场景让沈厌夜想起了三百年前,他的小师妹玉铃儿挡在华兮凤面前的身影。同样是素色的衣裙,同样纤细的身影,一模一样的容颜,甚至为了阻止他说出的话语都一模一样…… 他望着“玉铃儿”,也注意到对方居然也失神地盯着自己。 沈厌夜并未立刻令那些冰剑降落,却也没有把它们收回。他说:“叶青竹三百年前带兵进攻太乙剑宗,此次又攻打蝶姨的百花山,我不能放过他。” 沈厌夜之前未曾注意到梅如烟的容颜,梅如烟也没有注意到沈厌夜。即至此刻,她望着他的脸,却感到似曾相识。而眼前的黑衣人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却让她的内心无端感到一阵温暖,但是这温暖又伴随着苦涩;让她一瞬间有些失神。在听到对方开口后,她才回过神来,道: “师父他做过的伤天害理之举……我都知道。”梅如烟的声音有些痛苦,“但是,他是养育我长大的师父,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他在我眼前死去!如果您一定要杀他……那么……” 梅如烟神色痛苦,却素手一扬,一截玉笛出现在她的手中,“即使我知我不敌您,我也要用我的性命保护我的师父!” 沈厌夜在心里告诉自己,叶青竹是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就算是真的玉铃儿来求他,他也不会再放过叶青竹,更何况眼前的女子只不过是和梅如烟有同一张脸。然而,他心里的一个角落却隐隐作痛。 他看不得梅如烟顶着自己故人的脸,做出那么痛苦的表情;不管她到底是玉铃儿的转世也好,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和玉铃儿长得一模一样也罢。此刻他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以及什么是他想做的。如果连自己的*都无法打败,又要怎么掌管天规……如果连自己的*都不能约束,又要怎么彻悟天道!!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想起了不久前青犼妖王临死前的话语。青犼妖王说,他给太乙剑宗带来的灾难,远比他们这些妖孽要大;而那妖王说的一点也没错。自己也是太乙剑宗的罪人,他没有资格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号来杀叶青竹。他对太乙剑宗犯下的罪孽已经太大了,万死不足惜。可是…… ……他真的错了吗?! ……他教会了剑灵们反抗压迫,拒绝再继续当可以被随意抛弃的器物,难道错了吗?!!! ……还是说,他所认为的“天道”,真的只是一个理想,理想不是真理,理想是有谬误的……正如陆欺霜所说,理想有千万个,但是真理只有一个,天道是唯一的。其实天道便是不公的,令人厌恶的。如果想要提倡公平,只能给其他人带来更大的灾祸;无论是他想拯救的,还是他不曾拯救的! ………… 他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无论面对着什么,他总能联想到一直困扰他的这个问题。他的人生里已经不剩下别的了,对所谓的“天道”的追寻便是他生命的全部。即使他知道自己要尽力压抑自己的思绪,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叶青竹的话,青犼妖王的话,陆欺霜的话,天帝的话……全部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与之相伴的,是那些雪魂剑灵声嘶力竭的指责,还有遗音琴灵潸然落泪的样子。他感到胸口像是在被锤子重重地敲打着,头颅也痛得像是要裂开。 沈厌夜在原地默立了许久,而梅如烟也保持着展开双臂的姿势,紧张地看着他。她不是不明是非的人,她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以及什么是自己想做的。但是在两者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黑衣的男子未曾说话,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让人几乎以为他已经化作了一座雕像。梅如烟望着他,然而那双暗银色的眸子却陡然睁大了——那黑衣剑修的眼角赫然落下了血滴,在羊脂玉一样的肌肤上流下了两道红线。血滴落在他脚下的冻土上,瞬间结成了红色的冰;然而,他眼角的血泪却越来越多,有些流进了他的嘴角,他几乎可以尝得到血的甜味;而更多的则落在地上,最终在他的脚下形成一个血泊! “厌夜!!”花蝴蝶的伤口好不容易被梅如烟治愈,气血还不稳,但是看到沈厌夜这样,她的心自然也狠狠地痛了起来!她不顾身体的不适,立刻飞掠至沈厌夜的面前,却陡然被对方推开。那张仿佛万年冻湖一样的表情渐渐裂开,他的唇角渐渐勾起,忽然,他仰天大笑,声震四方! “苍天啊,告诉我,什么是天道,我身为律法天君,又在执行什么!!!难道我所理解的天道,真的只是理想……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体内的灵力回应主人情绪的失控,激起无数气刃,围着他旋转着。没有人知道沈厌夜内心的痛苦;就算他们知道,也不会理解,大概只觉得他自寻烦恼——故而大家一时间不能理解为什么梅如烟的举动居然会让沈厌夜反应如此之大! 然而,令他们震惊的,却不止沈厌夜如此突然的行为。叶青竹本来正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却忽然感到怀中的魔龙血玉发出一阵不正常的灼热。他连忙将魔龙血玉取出,却见血玉中那条暗黑色的龙影居然开始四处游弋!那龙影移动得越来越快,魔龙血玉散发的灵力也越来越强,逐渐将那封印震得摇摇欲碎,最后分崩离析! 就在封印被破坏的瞬间,那魔龙血玉陡然炸裂开来,旋即整个天空陡然被一道黑色的龙影盘绕!但见那墨龙身躯庞大,龙角修长,姿容华美。然而,其吼声几乎可以震得人经脉断裂!那墨龙在天上盘旋了一圈,便立刻直掠而下,衔起了叶青竹,将之狠狠甩出!然后它龙尾一甩,卷住了沈厌夜。花蝴蝶见状,连忙起身,长袖中倏然游动出两道光芒砸向那墨龙,却被对方轻松闪开。 “莫要担心。吾没有恶意。”那巨龙的声音如同天边的闷雷。 “阁下是谁?!为何掳走厌夜?!”其实她心里早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然而,那墨龙并未回答她。它长啸一声,卷了沈厌夜,往西边飞去了…… 第八十六章 情绪连同他暴走的发力一道,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后,沈厌夜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寒冷的宫殿里。这宫殿里布满了高大的石像,他们披坚执锐,排在左右两边,沉默地守护着什么。如若不是这些石像都是上古正神,沈厌夜几乎以为这是一间墓室,因为他躺在大殿中央的石台上,石台周围摆满了长明灯。明明灭灭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沈厌夜很快就发现了站在不远处一道高挑的身影。 沈厌夜直起身子,衣物窸窣的声音唤回了那人的注意。他向沈厌夜的方向移动,然而却并没有移动脚步——只是漂浮而来的。长明灯的灯火未能在他的身后拉出倒影,而那人站在沈厌夜的面前,火光照亮了他的脸。若用凡人的年纪来看,他大概刚过而立之年。他的长发和眼睛都是隐约的墨蓝色,像是深夜的大海;他头戴冠冕,面容看起来英气而端庄,像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帝王。 他穿着一身海蓝色的长袍,看上去飘逸而又柔软,轻像是一片云,即使在没有风的情况下,都漂浮在空中。他衣角用银色的丝线绣着银龙戏水、日出东海的场景,针脚细密,工艺精湛,就是神界那些为仙灵们纺布织衣的天女都不见得能纺出这样轻的布、绣出这样精美的花纹。 对上沈厌夜质询的目光,那海蓝色长袍的男人微微一笑:“这里狱谷,亦是归墟之底,泣塔之底,魔龙血玉所在之地。” 沈厌夜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虽然他的确惊讶于归墟之底居然在狱谷,但是更令他在意的,是“魔龙血玉所在地”。魔龙血玉乃是影夜的形体和法力所化,莫非他就是…… “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狱谷的主人?”沈厌夜问。 “是我。”影夜微微一笑,“三百年前,你在狱谷引动天劫时胆敢质询苍天之举,我依旧印象深刻。” 想起当时自己满心欢喜,信以为真的“天道”,沈厌夜只想苦笑,但是他并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与之相反的,他跳下石台,站在影夜面前,对他倾身行礼,然后郑重地说道: “感谢您教授莲瑕《落梅十三剑》。” “啊……你说的是那个剑灵啊。”影夜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笑容,“我还传授了他破解《天阴凝寒诀》的阵法,因为你和你母亲一样薄情寡义,肯定会负了他。” 沈厌夜无话可说,只是别过头去,深深地皱起眉,有些痛苦地叹了口气。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他的确负了莲瑕。可是…… “不用摆出那么纠结的表情,我报答你破坏陆欺霜封印的恩情的——之前,你的灵力暴动,破坏了由陆欺霜设下的魔龙血玉的封印——毕竟,她是一线生机,她设的封印,除了你和她,无人能解。” “……我的母亲,设下的封印?她是妖界之主?” “她杀了妖皇,成为了妖界的主人。” 沈厌夜点了点头,他已经不惊讶了,就算他得知魔尊重湮其实不过是陆欺霜的化名,都不会惊讶了。他想得到陆欺霜当妖界之主是为了做什么——反抗天界,破旧立新,打破天规,重塑天地。 虽然再也不会因为陆欺霜做任何事而感到惊讶,但是听到陆欺霜居然又当上了妖界之主,沈厌夜依旧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最终,还是影夜的话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说:“我能治疗你的眼睛,也能恢复你的记忆。” 沈厌夜一惊,然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内心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意志非常脆弱,而对方又是魔界的第一位魔尊,如果他想要引诱自己成为堕仙,此刻并非难事。但是,有一件事情令沈厌夜非常在意——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眼前的人虽然是魔尊,但是他的眉宇间所环绕的皆是凛然正气,身周散发的灵力虽然带有深沉的威压,却也是仙神的清灵之气,而非魔族的幽煞之力。这让沈厌夜有些奇怪。 影夜看出了他的疑惑,却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忽然伸出手,以灵力凝结了一道洁白的光球。他托着那光球,走向了沈厌夜。沈厌夜感知着那团灵力散发出的气息,然后困惑道:“你果然是仙。可是为什么你会是魔尊?” 影夜笑了笑,又伸出另一只手。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变换了几个手势,一缕一缕的黑色雾气缠绕在他的指尖,在空气中游荡着,像是落在清潭中的墨水一样渐次扩散开来。这个气息和沈厌夜之前在天音城感知到的一般无二,刚烈又霸道的阴煞之力,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深沉的压迫异常。黑色的雾气像是烟雾一样在空气中扩散着,萦绕在影夜的眉目间,让那双原本端正的眉眼平添了几丝邪魅与霸气。 “何为仙?”影夜问道。 “上古正神与顺应天地正道,汲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潜心修炼者,可白日登仙。”沈厌夜回答。 “何为魔?”影夜再问。 “逆四时、五景、六气之变,背弃天地正道,以他人血气灵气修炼者,为妖魔。”沈厌夜再答。 “万物之始,仙魔何有何分?”左侧纯白色的光亮和右侧深黑色的雾气笼罩在影夜身上,令人看不清他的面容。这次影夜却没有等沈厌夜回答,而是径自说道: “遂古之初,世界混沌,万物无分,此为天道,故而仙魔之力同时存于我身。我是仙,亦是魔。” 他背着手臂,向前踱步,道:“三百年前,天君飞升之时亦说,世间万物,皆如一等。天君未曾错悟天道,你的母亲也是一样。但是,你的眼睛和记忆,还有她的白发,却是因为你们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这才是天道的‘责罚’。” “——!!!” 影夜的一席话令沈厌夜感到醍醐灌顶,他感到自己多年来的迷津仿佛像是被解开了,但是他依旧不知道具体的答案。 “请您告诉我。”他望着影夜,殷切希望对方能够继续说下去,“我需要知道的一切。我需要承认的一切。我需要……记起的一切。” “律法天君,何必问我。其实你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曾经的一切,只是你沉睡了三百年,再这三百年中,你的记忆在过去的各个时间点穿梭着。——你的经历,陆欺霜的经历,望朔的,重渊的,莲瑕的,……这些都以梦境的形式,出现在你的脑海之中。” “您怎么会知道……” 影夜注视着沈厌夜,目光带着岁月凝炼而出的悠远,“这是千万年前,凡人尚且不存在之时,神女巫阳的预言。她虽然无法看到全部的未来,但是她所预见之事,皆一一兑现。” “这就是心眼,是天道的嘉奖,而心眼并不只是代替视力的工具。它容许你能回到过去,甚至进入未来,但是你如今的法力,至少并不足以驾驭它。就算你资质惊人,若没有千载的时光,怕是无法找回记忆的。不过……” 沈厌夜因为他话语中的转折而抬起了头。此时此刻,他感到无比的疲惫,失落,痛苦,甚至绝望。他只想从这样悲惨的命运中解脱出来,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他是一线生机,他的宿命便是追求天道。那是本能,是驱使他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一切动力。他就像溺水的人在一望无际的汪洋中按照自己认定的方向向前游着,身前身后都是苍茫的波涛。 “不过什么?”他感到苦咸的海水涌入喉咙,声音都有些虚弱沙哑。他听见自己轻声说道:“我不想再这样的折磨中熬过千载。”顿了顿,他忽然想到了莲瑕离去的身影,以及这些日子和他相处的时光,又哑着嗓子说道,“我不能再让莲瑕再等上千年。” 听他忽然提起莲瑕,影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他并没有想到在沈厌夜已忘记莲瑕的如今,在他的脑海中已全然被“追求天道”塞满的今日,那红衣的剑灵居然还能在他的脑海中占据一席之地。于是他有些惊异地问道: “你还记得他?” ——不,他不记得了。但是,他即使已经记不清对方的模样,却隐隐约约记得他曾经的笑容,因为每当听起沈如夜等人提起莲瑕从前的样子时,他总是觉得莲瑕的表情似乎似曾相识。 沈厌夜的神情极为痛苦,胸口的红色晶石额饰似乎散发出高热的能量,这感觉炽热得令人痛苦,几乎能将他的心脏烧穿。他努力搜索着自己的记忆,然而脑海中却依旧无法浮现出曾经的点点滴滴。渐渐地,他的五指陷入了胸口的衣服,甚至肌肤,而他的唇角也落下了丝丝缕缕的红线。 影夜见他这样,终是叹了口气。他走到沈厌夜面前,轻轻伸出了右手。沈厌夜甚至还没来得及动作,影夜的掌心便陡然聚拢了一团刺眼的光芒,如同闪着白色光泽的尖锐针刺,带着清灵的仙气与阴煞的魔气,附着在他的手上。 然后,影夜摊开手指,将那团混沌之气推入了沈厌夜的眉心。 ………… 秀水灵山。亭台楼阁高筑于山峰。富丽庄重的皇宫。寒气与雾气缭绕着的山洞。嫣红的花瓣在风中肆意飞舞,寒潭的瀑布飞流直下,剑气如同霜锋削落了一地桃花。血和残阳的红融在一起,带着浓重的腥味,落在地上鲜红的法阵里。月光如同银练,覆盖在山谷的万顷草海之中。 清冷高洁的白衣仙子发如霜雪,月神驾驶着战车驰骋过天际,邪魅的魔主扼住他的颈子。在一片疾风暴雨中,闪电与奔雷追逐着他的脚步。耳边是惊雷的鼓点,远处是若隐若现的歌声。 一瞬间,无数的记忆纷至沓来,令沈厌夜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当场又要晕厥过去。但是他并没有放任自己被打败,而是咬着牙,坚持将眼前繁复的记忆重新刻入脑海。那巨大的疼痛和晕眩已经不算什么了,因为,在他苏醒以来的第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一直站在自己面前的红色身影。 “沈……莲……” 第八十七章 此时此刻,魔界,藏经阁。 照明的魔晶如同烛火般明明灭灭地闪动着,照亮了高大轩敞的室内,也将略有些昏暗的光影打笼罩在坐在中央,伏案翻阅书卷的红衣人身上。他的身边堆积了许许多多的书,有一些甚至压住了他的衣角,然而他却根本不在乎,只是全神贯注地翻阅着眼前的典籍。不多时,他的脸上渐渐露出失望之色,等到翻阅完最后一页纸张,方才叹了口气,将那本书随手扔进了他身边堆积如山的书堆中。 此人正是魔界大将军,妖剑劫火之灵,莲瑕。他回到魔界,本欲询问魔尊重湮关于祛除心魔的事情,但是重湮知道的也只是祛除普通的心魔——要么是指被邪物侵染,要么是指心智不坚,沉迷于声乐色相才导致的经脉逆流。她建议莲瑕进魔界的藏经阁看看,那里有自初代魔尊影夜登基以来,魔界全部的典籍。 莲瑕将手头的书卷扔到一旁后,目光落到了自己一直取书的架子上——那原本塞满了书的架子已经空空如也。这些书大概都记载着取出心魔的手段,但是它们所提及的“心魔”也都只是一般的心魔。唯一能够解决沈厌夜问题的,只有传说中生存在忘川边的忘情花。 ——传说,若有游魂饮下孟婆汤后,却与引路鬼差走失,终日游弋于忘川河边,化作忘情花。其花香沁人心脾,令人忘却一切烦恼;若饮下其汁液,便可忘却前尘,再无烦恼。 想到这里,莲瑕不禁皱眉,用力握紧拳头,脸上挫败又矛盾的神色显露无疑。先别说忘情花极难取得,若想要解决沈厌夜的心魔,最好是让他忘记自己那套理论,忘记自己去追寻那套劳什子的天道的理由!但是,他怎么能够忍受沈厌夜再失忆一次?!!而且沈厌夜如果不真真正正地理解天道,他的眼睛……大概永无复明的时候! 莲瑕心中不悦,忽然长袖一甩,登时所有被堆积起的书立刻如同山岳倾倒,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同时也吓到了那个刚刚迈进藏典阁的侍卫!那侍卫一脸胆颤心惊地望着书堆倒下后,坐在桌边的莲瑕,登时跪倒在地,道:“将军恕罪。” “我不是吩咐过了,在我进入藏经阁期间,不得打扰么。” 莲瑕此刻无意迁怒与他,但是他的声音还带着不悦,令那侍卫有些害怕——莲瑕不爱随意杀人,但是在未成魔将之前,劫火剑的凶名便足以震慑六界众生;成为魔将之后,他又曾带兵血洗妖界鬼界,就算是在这魔界,除了魔尊和他交好,也没什么人敢离他太近! “无妨。”莲瑕摆了摆手,淡淡道,“你有什么事么?” 被莲瑕这么一说,那侍卫才如梦初醒,终于想起自己来这里干什么的。他向他传达魔尊的意思:“将军,尊主传唤您立刻去修罗宫。” …… 修罗宫乃是历代魔界之主的修炼之地。重湮偶尔也会在那里接见一些朝臣——比如摄政王冥厉——她不喜政事,故而把一切朝政都推给了冥厉,但是他却不得不时常向她汇报魔界各处发生的事情,以及六界发生的大事。莲瑕站在修罗宫外,却感到内部有隐隐传来灵力的波动。其中蕴藏的威压强大无比,几乎能令人喘不过气,膝盖发软,然而这对莲瑕来说没什么。他只是觉得奇怪——重湮既然在练功,为什么要传唤自己过来? 守门的侍卫见莲瑕到来,纷纷颔首行礼。莲瑕询问旁边的一个侍卫:“尊主还在练功?” “回将军,应当如此。” 莲瑕点了点头,刚要推开门,却听高大的黑曜石大门之内陡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极为熟悉,却并非重湮,莲瑕一时半会居然没能将声音的主人辨认出来!只听那女子笑了两声,然后道: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那声音虽然如同黄鹂出岫般清灵,泉水击石般动听,但是她的嗓音却不带有任何的感情,清冷如同飘雪,就连她的笑声都像是被寒气所冻结,几乎让莲瑕一瞬间想到了沈厌夜!就在此刻,修罗宫的黑曜石大门猛然洞开,被灵力激荡而起的汹涌的风暴陡然涌出,像是澎湃的滔天巨浪终于找到了出口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莲瑕迎面涌来!这风暴中夹杂着两股互相扭打的灵力,一股是他所熟悉的重湮的法力,而另一道也是他所熟悉的……《天阴凝寒诀》!!! 周围的那些侍卫显然没有莲瑕的功力,登时被吹的脚下都无法站立。莲瑕无暇顾及他们,只是惊愕地望着高大宫殿内的场景。只见两个身影悬浮在空中,黑衣的魔尊居于大殿右边,另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女子居于大殿左侧。两人的身周皆环绕着汹涌咆哮的气流,像是两个巨大的灵力漩涡,以两人为中心,飞速地旋转着。明明只是灵力的对抗,但是空气中却隐隐可闻兵戈相交之声! 高速移动的风扭曲了光线,让大殿中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不真实的幻影。两人看似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但是重湮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而那个身份成谜的女子反而转过头来,还有余力将精力分给站在门口的莲瑕。 “将军不必担心,我只是在与你们尊主比比法力孰强孰弱而已。”那女子说道,“她是魔界至尊,我是妖界之主。同样是一界的主人,偶尔切磋一下,并非不可。” “……” 风掣动她遮盖容颜的薄纱,莲瑕已经完全认出了她。他看了看战局,忽然长袖一挥,身影像是火光一样瞬间融入了被他别在腰间的劫火剑!须臾之间,长剑发出一声铮鸣,然后直接向那神秘女子的眉心刺去! 劫火剑本就是千古凶剑,以修士的功力和亡灵的怨气增长其修为。在沈厌夜沉睡的日子里,作为魔界大将军的他曾带领魔界的军队大行杀戮之事,他脚下的尸体就算是怨薮火湖都无法填满。汲取了这些亡灵的怨气,他的功力一日千里,就连魔界至尊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故而那神秘女子纵然能将魔尊逼到墙角,但是面对劫火妖剑,也并未硬碰硬地对抗! 劫火剑像是一道红色的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袭来。女子为了躲避劫火剑,不得不松开了对重湮的压制!没有了那女子的制约,重湮的身影像是一只黑色的渡鸦般从空中坠落,却立刻稳住了身型,然后横执手中长剑,飞身攻向了那女子! 那女子拧身一转,劫火剑沿着她的太阳穴擦过,没有伤到她,却削断了她遮盖容颜的风帽,一头仿若霜雪的长发像是绸缎般散落!黑纱化作残破的布片落下,女子右手持一柄长剑,左手在空中一划,指尖划过的地方亦是渐渐凝聚出一柄长剑。她双手持剑,左手对付莲瑕,右手对付重湮!一时间,只听叮叮当当的剑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脸上没有显出任何疲惫之色,反而如同信步闲庭,信手拈花般悠哉。而重湮的攻势却越来越弱,最终她露出了个破绽,被对手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侧腹上! 她踢的地方是丹田所在,那痛苦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而重湮居然一声不吭,只是向后滑行了十数丈,然后稳住了身型。莲瑕挡下了她最后一下攻击,然后接着灵力冲击的力道也向后掠去。他重新幻化做人形,原身长剑也落在他的手中。他望着眼前的女子,没有说话。 她的眼波像是千年不起波澜的归墟之水,她的鼻梁像是一道高高的雪峰,她雪白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像是极北之地绽放的雪莲,她站在那里望着莲瑕,清冷如同高天明月,唇边挂着笑意,却未达眼底——仿佛她不过是一座冰雕,而冰雕再美,却也没有任何感情。 “……” 陆欺霜。 伴随着这个名字的,有无数回忆。从六百年前她带领诸位掌门封印自己的事,到这些日子以来,她入沈厌夜的灵台蛊惑他的事,甚至还有那些他自己都已经快要记不清楚的回忆——他的“前世”。在他的“前世”,他是她的佩剑。他为了她挡下天劫,但是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为她献出生命的原因。 “尊主,您没事吧?!”莲瑕的表情十分担忧,他向重湮倾身行礼,“属下救驾来迟。” 重湮对他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却身形晃了晃,忽然呕出一口血,莲瑕立刻上前扶住她。陆欺霜微微挑起唇角,她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两人,道:“重湮,我不记得你有叫他来救你……莫非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就把劫火剑灵叫来了?” 重湮没有说话,但是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莲瑕注意到她面容惨白,满脸是汗,唇角不住地淌下鲜血,显然是受了伤。陆欺霜没有等到重湮回答,继续说道: “就算你叫来了你最得力的大将军,你们两个也敌不过我。”她笑,“既然如此,何不加盟于我?” 重湮冷笑:“你就是用这个方式,夺得妖界之主的位置的吧?” “妖皇赤玄早就在一百五十年前被劫火剑灵废了,被顶替也是迟早的事情。”陆欺霜淡淡道,“更何况,妖众自愿奉我为主,愿与我一道,降高天,升后土,打破天界压迫其余六界生灵的格局。我本意只想来寻求您的加盟,无意与您抢夺魔界至尊的宝座,您大可放心。” “你若真有诚意,当选合适的时机与本尊商谈,而不是趁本尊练功时趁虚而入,试图攻击本尊,害本尊一时无暇反击,才身受重伤——你倒是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重湮道,“但是你大概是想故技重施,杀了本尊,取而代之,然后让魔界也落入你的股掌之中吧!” “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因为您……太不上进了。您不愿意去逆天反上,而愿意安居于六界一隅,这是您本身的选择,我本来也没权力强求您去做什么。但是您手下的千万魔众,莫非也甘心于这种被畏惧、被欺压的生活么?” 第八十八章 听到这里,莲瑕感到头痛欲裂,然后又感到极为愤怒——他已经知道陆欺霜要说什么了,就是因为她,或者她的这些思想,厌夜才变得越来越固执,越来越疯狂。他现在根本不想再听到这些言论了,因为不久前沈厌夜已经在他的耳边重复了一百八十遍,导致他现在听到这些话就想杀人。于是他一甩长剑,对陆欺霜厉声道: “你自己疯就算了,有本事自己一个人去打上天庭和天帝叫板,不要没事还煽动其他人和你一起疯!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厌夜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陆欺霜看了他一会,然后她的眼角慢慢弯起,眼底这下真的是盛满了笑意。莲瑕以为她是在取笑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便暗自启动了他自狱谷之主处学来,克制《天阴凝寒诀》的阵法。陆欺霜察觉到脚下的异状,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法阵像是白色的蜘蛛网,将她束缚其中;法阵之中,阴寒的功力被彻底封锁! “劫火剑,你的行为却令人想笑——你爱上厌夜的原因,难道不就是因为他珍惜你,把你看作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剑么?你和其他的剑灵,之所以追随厌夜,难道不就是因为他破旧立新么?” 陆欺霜说的都没有错,但是—— “他现在越来越固执,而自从你进入了他的灵台后,他变得越来越极端,并且时常双目滴血。陆欺霜,他是你儿子,你难道让他也和你一样成为堕仙?!” “成为堕仙有什么不好。想要普渡众生,必要舍生取义,要有献出一切的觉悟,怎能流连于仙灵的尊位?要不然,你以为影夜龙君为何放弃龙神之位?”陆欺霜说道,“劫火剑灵,你要明白,就算你喜欢厌夜,你依旧不能成为阻止他追求正确事物的阻碍。否则,你的爱只是自私的,只是占有欲罢了。” “我本来就是自私的!”莲瑕怒不可遏,说出的话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出自于自己的真心,“我是劫火剑灵,我居然会无私?!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陆欺霜,如若厌夜成为堕仙,或者因为你这些疯子一样的思维而受到任何不能挽回的伤害,我就是铲平鬼界,也不会放过你!!” 相比起莲瑕的愤怒,陆欺霜显得平静极了:“你错了。就算没有我,厌夜依旧会去追寻这些,也依旧会踏上我踏上的道路,因为他是一线生机,我也是一线生机。我和他本就是一体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此刻无论陆欺霜说什么,都只会让莲瑕更加愤怒。他陡然向前越近,身形恍若红色的鬼魅,黑色的长剑亦在空中幻化做无数的残影。陆欺霜因为脚下法阵的限制,一时间无法施展功力,而莲瑕未曾放过这个机会——他知道以陆欺霜的功力,很快就会冲破这个法阵;但是若拼剑术,自己本是剑灵不说,却也亦是修习了《落梅十三剑》的人! 陆欺霜乍见那与自己相同的剑术套路,目光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愕然之色,然而莲瑕并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他长剑狠狠向前一挥,一道锐利的剑气斩杀向陆欺霜,就在她要躲避之时,他步伐陡然变化,身形如同鬼魅,忽然间消失在了空气里,立刻又出现在了陆欺霜的身后! 在千钧一发之际,陆欺霜陡然向后仰身,劫火剑堪堪沿着她的鼻尖削过,却并为伤及她!借着仰身的力道,女子双腿陡然发力,双脚点在地上,长发像是旋转的白色丝带,扫过莲瑕的脸!莲瑕未曾料到她居然会如此,登时后退了两步,却立刻被陆欺霜抓住了破绽!借着这个姿势,她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在莲瑕的胸口! 莲瑕倒退了数丈便立刻稳住身形,再次冲上前来,但是这一次,他的长剑注入了法力,开始发出森然的暗淡光泽。那光芒像是血液一样浓稠,又像是怨薮火湖那些在岩浆中永远无法解脱的、随着痛苦的黑烟升腾的亡灵一样摇晃着。陆欺霜看在眼里,估量了一下现在的处境。须臾之间,她打定了主意,便忽然运起浑身的功力,震碎了法阵! 那些如同蛛丝一样的白色丝线重新化作灵力,如同幽然的磷光一样渐渐消失在了空中。冲破这个法阵,她耗费了三分的灵力,对陆欺霜来说不是什么。然而,倘若以自身灵力所设的、用来强行禁锢他人的法阵被从内部强行突破,阵主也会因此受重伤! 莲瑕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被从极高的地方扔下去,然后重重地撞在地面上!他倒退两步,左手下意识抓紧胸前的衣襟,呕出了几口鲜血;但是他身后的重湮却冲上前来,攻势也越来越强。陆欺霜似乎并没有想到她在被自己偷袭后居然这么快就能恢复到这种程度,秀眉轻轻挑了挑,但是手中的光剑却依旧不慌不忙地应付着她每一个杀招! 魔界至尊双手轻张,手势几番变化,然后又陡然合拢!一道半透明的暗紫色结界从穹顶覆盖下来,将陆欺霜整个罩在其中。透明的结界壁上流淌,灵力凝聚而成的光泽明明灭灭地流淌着。这是“殁影”,为已故的魔主重渊所创,自己就是因为“殁影”,才会被重渊抓来魔界,故而此结界的强大令人难以想象。不过,以她如今的功力,她的确可以冲破这曾经令她吃尽苦头的法术! “看来今天我注定要浪费一些修为了。” 明明面对的是魔界最强大的两个人,然而陆欺霜的表情却并没有任何恐慌。那张与沈厌夜有七分相似的容颜上,带着与沈厌夜一模一样的表情,像是死水一样。她忽然张开手,洁白的云袖陡然灌满了风,发出猎猎的声响。她闭上眼睛,双手成剑指,手腕交叉于鼻尖,然后双手猛然张开!在同一个瞬间,一直悬浮在她面前的由寒气凝结而成的长剑陡然刺向了“殁影”结界的其中一点! 重湮脚下成弓步,手掌向前,暗紫色的灵力缠绕在她的并拢的手指上,源源不断地涌入结界!但是她之前的确被陆欺霜偷袭所伤,刚刚又耗费了大量的灵力,此刻再调动如此之多的真气,令她感到丹田气海一阵翻涌,旋即她觉得喉头一甜,然后鲜血顺着唇角滴落,渐渐聚集成一个湖泊! …… 莲瑕用原身长剑撑住身体,才勉强从刚才强烈的痛楚和晕眩中回过神来,但是他感到自己的肺部充满了淤血,就算是稍微深呼吸一下,都会感到胸膛里有一些粘稠的东西在试图滚动,与之相伴的还有一阵彻骨的疼。他站起身来,神情凝重地看着这一切——重湮撑不了多久。 之前他用那阵法时,他根本没想到要用那个禁锢陆欺霜,因为从刚才的比拼来看,陆欺霜的功力远远高于重湮和自己。他只是想让陆欺霜为了冲破法阵而耗尽灵力,就像当初的沈厌夜一样;但是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陆欺霜——这点灵力对于她来说,简直如同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立刻飞身而起,向大殿外掠去!陆欺霜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动向,改用右手为长剑输送灵力和重湮对抗,左手在风中变换了手势。瞬间,整个黑色的大殿陡然被素白的光芒照亮,无数散发着清寒气息的白色的光球凝聚成形,围绕着陆欺霜旋转着。陆欺霜左手一挥,那些光球像是陨落的流星般沿着莲瑕行动的轨迹砸了过去! 莲瑕后脚刚刚离开,几个光球就已经砸到了他之前踩过的地方,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将坚固的黑曜石地面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然而,《落梅十三剑》不光以剑法得名,亦有相应的步法来配合各剑法,才能使这套剑招发挥最大的威力!其中以踏雪寻梅剑的步法最为飘逸,陆欺霜的攻势居然未曾奈何得了他! 等到莲瑕冲到大门前时,他立刻飞身掠起,三下两下便攀上了旁边巨大的鸣鼓!这是魔尊用来召集群魔的缶,只要被擂动,她所有的得力手下便会在顷刻间被传唤至她的身边!就在莲瑕以法力摄起巨大的鼓槌,想要击鼓的时候,背后陡然传来森然的寒气,甚至将他后颈上细密的汗珠都凝成了冰! 剑灵一惊,立刻左脚点在鼓的边缘借力弹起,身影在空中飞速旋转,在千钧一发之际,绕过了陆欺霜的冰剑后,立刻擂动了鸣鼓! 第八十九章 无数画面在他眼前一一闪过。那些场景恍若隔世,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影夜的法力像是汪洋,注入他的四肢百骸。他是魔,亦是仙,他的法力却既非仙气清灵,也和魔界的幽煞之气不甚相同。他的力量是“混沌”,乃一切之始,仙魔之始,故而很轻松地便和沈厌夜本身的灵力融合在了一起。那些原本要花费千载才能被打通的记忆的封印像是被洪水冲刷的土坝,顷刻间分崩瓦解。 他看到了沈莲,那个红衣剑灵。他看到了两人初见时,剑灵脸上的疲惫和痛苦。尔后他变的温柔,收敛了全身的锋芒和煞气,立在自己的身后。那时的沈莲将自己所说的一切皆当作真理,他跪在自己身边,抬起头望着自己,脸上的神情不可谓不幸福。 ……那样的神色像是为他原本被痛苦摄住的心注入了甘泉,就是看着沈莲的脸,他都会感到幸福的。这种喜悦,与他毕生追求天道的愿望相比,实在是无比的渺小。可是这样幸福的感觉却强大得荒谬,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淹没。 记忆被唤醒,最终停止在狱谷,沈莲在一片惊雷之中,在天劫的最后一道拷问下,用仅剩的力量向自己冲来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感觉,那种渺小却强大的喜悦几乎让他忘记自己身处在风暴之中。他看到沈莲将手覆在自己握着劫火剑的手上。几乎能折断钢铁的裂缝将沈莲的长发吹到他的面容上,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 他感到喉咙里有什么酸涩东西呼之欲出,眼前的画面重新氤氲。等到他幽幽转醒的时候,他感到脸颊一阵冰凉。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了下去,湿润了他的衣襟。 “你醒了。” 男子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沈厌夜茫然地抬头,却发现影夜盘膝而坐,面向自己,双臂平举,手掌立起,掌心吐出源源不断的灵力,环绕在自己的周围。极为强大且精纯的法力搅动了周围的空气,带起透明的涟漪。 “……多谢,沈厌夜何德何能……” 仅仅是几个字,但是沈厌夜的声音还夹杂着哽咽,语气中有感激,欣喜,但是同时也有愧疚——也许是愧疚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莲瑕的态度,又或是因为自己接受了影夜太多的功力而感到愧疚。 影夜闻言,微微一笑,便撤回了灵力,道:“你不必感到诚惶诚恐,我将仅剩的功力传给一线生机,也是为了完成我最初的心愿。” “仅剩的功力”令沈厌夜沉默了。影夜当年以一己之力平息了人间的大洪水,却也耗去了八成的功力,而他将最后的力量连同自己的身躯一道炼成了魔龙血玉,镇守归墟之底,自此天地不再倾覆,八极得以维系。而后来,魔龙血玉辗转落入新任妖界之主陆欺霜手中,她将他封印,抽取他最后的力量为己用,而自己无意间解开了他的封印后,他又打破了自己记忆的封印…… ——影夜的肉身已灭,如今的他不过是一缕幽魂。刚才耗费了如此之多的灵力为自己解除记忆的封印,他是不是……很快就要消失了?! “是啊。魔龙血玉的力量已经枯竭,我也很快将不再存于世间。”影夜笑得一派云淡风轻,仿佛他并不是即将就要消失,而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云游一般。他站起身来,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手腕,含笑立于沈厌夜面前。 “不过,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沈厌夜。你和我是一类人。你梦想着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尊重彼此。这……也曾经是我的愿望。” “曾经……?”沈厌夜依旧坐在原地,喃喃重复着他的话。为什么会是曾经?为什么影夜的愿望会改变?他改变后的愿望是什么? “是的,曾经。但是,天庭的仙灵们并不赞同我的看法,而我来到人间,把我的愿望告诉了凡人,我希望那些凡人们能创造一个比天庭美好的桃源,可是我失败了。” 沈厌夜没有说话。他想到了雪魂剑灵、破军剑灵和遗音琴灵。 “但是,就算告诉了他们他们应该往哪个方向奋斗,就算为他们指引了明路,就算他们是真心实意地为了那个目标而努力……但是,每个社会结构都对应各个时代,都因各个时代的发展而顺应而生或者被替换。我的目标,太过遥远,就算千年万年,凡人的社会夜无法发展到如此健全以至于支撑我所期待的社会结构。” 说到这里,影夜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沈厌夜点了点头,道:“那些你想要拯救的人……他们被遥不可及的希望折磨,自相残杀,怨恨于你。” “然后,凡间大兴战事,生灵涂炭。他们的尸体填平了江渎,他们的血让天下所有的井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影夜痛苦地闭上眼睛,“可叹我死不悔改,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个道理。我为人间造成了如此惨重的灾难,天帝革除了我的仙籍,将我放逐到了魔界。……再后来,你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吗?” “生灵涂炭,亡灵肆虐,偌大的九幽都无法盛下死去的怨魂。”说这句话的时候,沈厌夜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雪魂剑灵在人间的杀戮,枉死的太乙剑宗弟子们。他们非他所杀,却因他而死。 “没错。他们的怨念令天地六气失调,阴阳失衡。于是天极洞开,洪水肆虐,那些没有因为自相残杀而死的人们又要被这样的灾难所折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而我起,我纵万死亦不辞其咎。所以……我散尽真元,洞开归墟,平复洪水。然后……我化身做魔龙血玉,千万年来镇守于归墟之底。既是为了赎罪,亦是为了想明白……我到底哪里错在哪里。” 说到这里,影夜结束了他的故事,转过身去背对着沈厌夜,在这囚禁了他不知多少年的牢笼里缓慢地踱来踱去,笑问: “沈天君,你说,我们错在了哪里?”他并没有用“我”,而是用了“我们”。 “所言于所行并非一致。” 影夜的脚步顿住了。他并没有回头。 “既然每个社会结构都对应各个时代,都因各个时代的发展而顺应而生或者被替换,终有一天,那个我们所期待的结构会降临的,但是它的到来亦要伴随着相对的时代。能够改朝换代、破旧立新的,只有个体本身,或者说,那些我们认为‘无法完成自我救赎’的人本身。我们一面说着平等,一面却认为他们需要被我们干预,被我们拯救。” …… 听到了期望中的答案,影夜转过了身去,第一次对上了律法天君的眼睛。那是怎样一双令人难以忘怀的眸子,瞳仁像是漆黑的幽潭般深不见底,却又锐利如同一柄霜剑。被这双眼睛凝望着,像是被审视了心灵。他的眼角斜斜挑起,说不出的俊逸,亦是给这双清冷得过分的眼睛平添三分风流。 “你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影夜静静地说,“望你珍视,不要再让它们被自以为是的愚昧遮掩。” “我会记住您的教诲。”沈厌夜无不感激地说道。对方解开了自己记忆的封印,点破了自己的迷津。他自问自己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总归算不上不善言辞。然而,此时此刻,他居然想不到要怎样才能表达他的感谢。于是他说道: “我会完成您的理想。” “哦?” “我们不能拯救他们,但是我们却可以终结给他们造成痛苦的人或事。就像您平息了大洪水。” “你决定与陆欺霜为敌了?她可是你的母亲。” 陆欺霜并不是坏人,她发誓要降高天,升后土,她的出发点是崇高的。但是,就如同沈厌夜和影夜一样,她给六界造成了巨大的灾难。然而,她并未想到自己的错处,反而以为这样的灾厄是因为天道不善,天道不公。想要让大家不再在灾难下生活,除了向天道妥协然后过没有尊严的生活,便是破旧立新。 “我会阻止她,然后我会让她回到我的身边。” 影夜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她不会听你的。当年她还是个凡人时,曾经来到这里拜访过我。我当时用同样的道理相告,而她并不以为然。”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尝试的。她是我的母亲,是我自小……便最为敬佩的人。” 见沈厌夜表情坚定,影夜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的神情忽然变的严肃无比: “以你现在的功力,是绝对没有战胜她的希望的。但是,我希望你去阻止她。现在,马上。” “……怎么?”沈厌夜眯起眼睛,“她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在派遣那只青狮子和竹妖攻打太乙剑宗和百花山的时候,曾经说过她很快要去‘会一会’魔界之主和魔界大将军。如果她杀了重湮,便会取而代之,就像当初她杀死妖皇一样。她现在手中已有了妖界,本身又是鬼界的司命。如果她取代了重渊,再蛊惑魔众,魔界怕是很快就会落入她的手中。而站在你身后的,只有神界;她会变的极其难以对付!” 第九十章 莲瑕击打的这鼓陆欺霜倒是十分熟悉,当年她被重渊抓来魔界的时候,也曾听重渊擂动过这鼓——但是这鼓不止一面,而是在魔宫许多地方都有安设。她听闻鼓声,望着还在苦苦抵抗的重湮,轻轻勾起唇角。 “以我之力,自然无法和群魔斗争的。”陆欺霜半真半假道,“不过,劫火剑灵自作聪明,召来群魔,当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我既然打不赢你们魔界部众,我是不是该早些结束战斗,杀了你,再杀了他?到时候你们魔界群龙无首,只能内斗成一团,只能让神界得占渔翁之利。” 顿了顿,她又道:“天地不仁,何不与我一起反抗?如果赢了,我们便一同改写天地秩序……你莫要忘了,我是一线生机,我有左右天地命数之能。” “陆欺霜,你的想法荒谬得令人发笑,也只有那些灵智低下的妖类和受尽折磨已经没有分辨能力的鬼魂会听你的胡言乱语!!更何况……如果我想要逆天,我早该当初和重渊一起打上天庭,又何须等到现在!”重湮一开口,更多的鲜血就从她的唇角涌出。血混着汗水将她的长发黏在她的脸上,让一张原本绝世的容颜看起来像是地狱深处受刑的厉鬼,“你就是杀了我,我也绝对不会屈服于你的……我重湮未曾屈服于天帝……也不会屈服于你陆欺霜——!!!!”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团暗紫色的光芒从她身体中爆炸出来,顷刻间将她笼罩!陆欺霜只感到于自己对峙的那道灵力陡然间似乎强了十倍,她一时没来得及反应,那白色的灵剑陡然被黑色的灵力所绞碎,像是黑白无常的索命绳一样向她激射而来,同时带起了剧烈的狂风,令她无法稳住身形,登时被逼退十数丈,重重地摔在了大殿的一角! 陆欺霜倒在地上,身边都是因为冲撞所造成的碎裂的器物和玉墙,然后这些碎裂的物件又被狂风搅成粉末!女子翻身跃起,白衣在风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度,然后立刻再次飞掠至空中。她向门口望去,只见许多魔族已经赶来! “溯影流年。” 她轻声说着,声音像是飘雪一样轻柔。刚才原本还在躁动的风暴像是被冰雪冻结一样凝固了,就连在风暴中打转的碎玉、碎石,甚至还有高脚烛台,还有刚刚穹顶上震落的宝石,都悬停在了风里。环绕在重湮身边的紫色光芒也停止了转动,但是她整个人依旧被掩盖在其中;而莲瑕立在殿门,右手横执劫火剑,拳心朝外,左手向后划去,无名指与食指扣起,是《落梅十三剑》里零落归尘的起式。她又望了望他身后的那些魔族,一个个披坚执锐。她满意地降落在地上,却并未直接去取重湮的性命,而是来到了莲瑕的面前。 她的溯影流年并没有修行到最高层,因而这些人虽然行动被定格了,但是他们对现在发生的事情还是有意识的。故而莲瑕只能看着陆欺霜走到自己面前,那双冰雪一样清冷的眼睛第一次带上了复杂的神色。她望着他,仿佛陷入了回忆。 妖艳的火狱莲蕊的刺青像是张牙舞爪的藤蔓一样,盘绕在他的脸上;那双瞳仁像是暗红色的晶石,又像是怨薮火湖里升腾的妖火。他的容颜还是和她记忆中的一样——不,是和她“前世”记忆中的一样,但是他眼中的神采,是前世的劫火剑灵从不具备的。 ——从前的他只是一把剑,或者说,一把噬主的妖剑。但是无论一柄剑有多么可怕,他终究只是个器物。而现在,他是令妖界闻风丧胆的魔界兵主,是个愿意顶着非议为了恋人而保护天庭的,有自主意识的人。 她看了他一会,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当初想要拯救所有人,但是我居然忽视了我的剑灵也是人。这么说来,被天劫劈死,却也是死的不冤。” 她伸出手想要抚摸莲瑕的侧脸,但是在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她又放下了手。 “如果当初我肯花时间了解你,你还会在魂飞魄散前,向厌夜索要一个名字吗?” 莲瑕的行为被定格了,因此不管他的内心是多么的震惊,他根本无法动弹,自然也不能回答她。陆欺霜又看了他一会,道: “我欠你一命,但是在我的梦想完成之前,我不能把命还给你。作为补偿,我把它们交给你。” 她说着,然后轻轻摊开双手,一红一碧两朵带有阴森气息的奇花分别出现于她的左右两手:“这朵绿色的是溯梦草,可以让人想起前世的记忆——我想,你也许会愿意给厌夜吃下,他会想起那些被天劫抹去的记忆的。这朵红色的,是忘情花……毕竟,厌夜现在极为痛苦。也许你会觉得,给他吃下忘情花,他会过正常的生活。” 她撤离了手掌,溯梦草和忘情花依旧散发着幽荧的光芒,悬浮在莲瑕身前。然后,她转身,向着重湮的方向走动。随着她的移动,一把白色的长剑又重新在她身边幻化而出。忽然间,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回头,却对身后的莲瑕说道: “劫火剑灵,我们打一个赌吧。之前我说过,就算厌夜忘记一切,他依旧会走上相同的道路。你可以试一试,把忘情花给他吃下。不过……” 她并未完成这句话,而是继续行走,最后停在了重湮的面前。她伸出长剑,刚要刺入那团紫光,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那紫光居然陡然爆炸开来,然后一只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的手,陡然抓了出来,直接插向陆欺霜的胸膛! 此时此刻,陆欺霜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被惊愕取代了——就算她的溯影流年无法定格一切,但是从未有人能突破她的禁锢,就连鬼界之主昭夜都不行!这魔界至尊之前莫非只是在隐藏实力?!但是她何故一定要挨到自己身受重伤,才全力应对?! 黑色的长指甲像是刀锋。即使陆欺霜瞬间向后闪避,但是她胸口的皮肤依旧被抓出一个大洞,鲜血立刻在白衣上落下了点点红梅花。陆欺霜的身形依旧保持着向后略去的姿势,但是重湮的速度却比她更快。她未能将手指插入陆欺霜的胸膛,于是立刻狠狠地扼住了陆欺霜的颈子!随着她向前冲击的动作,她整个人也从那黑色的雾气中渐次脱离出来! 还是那张绝世的容颜,但是此刻,她的眸子里已经映照不出任何的光亮,是吞噬一切的纯黑。原本白皙无暇的左脸上,赫然攀缠了令陆欺霜极为眼熟的纹路——分明是莲瑕脸侧,火狱莲蕊的刺青! “你……” 重湮未曾回答她的话,只是又收紧了手指,然后将陆欺霜整个人提了起来!陆欺霜艰难地低下头看她,却忽然弓起膝盖,直接顶在她的下颌上,令重湮的脸向一侧偏去!尽管如此,重湮扼住她颈子的手却并没有松开,与之相反的,她另一只手也掐在了她的喉咙上,然后将她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不……可能……火狱莲蕊……只有……一株……” “你错了,有两株。”重湮俯视着她因为无法呼吸而涨红的脸,冷笑道,“当年,影夜魔尊将其中一株赠予我,另一株赠予重渊。他用他的那一株铸造了劫火剑,我则将之炼化。”只是,即使对于身为魔尊的她……火狱莲蕊的力量终究太过难以控制也太过强大,这也就是为什么劫火剑灵会是一柄噬主的妖剑的原因。她之前并非保留实力,而是一旦调用了体内火狱莲蕊的力量,若不花费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调息,她怕是会经脉尽断! “……” 陆欺霜一咬牙,双手猛然拍击地面,无数巨大的冰剑拔地而起,然而重湮却并未躲闪,只是保持着扼住陆欺霜喉咙的姿势,将之狠狠地撞在附近冒出的一个冰剑上!冰剑登时划破了她的额角,鲜血如同泉涌般沿着她的侧脸滑落。陆欺霜未曾想到重湮居然变得这么强,于是立刻抓住了她扼住自己脖子的手,调用浑身的灵力,将《天阴凝寒诀》至阴至寒的气息强行导入她体内! 火狱莲蕊本是生活在火湖之中的花朵,故而其灵力炎热而霸道,像是烈火。而她本就是一线生机之灭——生为阳,灭为阴;又修行了《天阴凝寒诀》,功力森寒无比,故而这两股不受控制灵力交汇在她体内,当场便撕裂了她周天经脉!重湮痛呼一声,呕出一口血,手下力道也一下子松了。 见重湮已经无力反抗,陆欺霜放下手臂,目光落在莲瑕的身上,心中转过思量,便忽然抬手,将莲瑕从溯影流年的束缚中解放了出来。而莲瑕一旦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便立刻挥剑刺了过来。陆欺霜不慌不忙地躲闪着,唇角还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劫火剑灵,如今的你的确比前世的你有趣多了,也强大多了。你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 回答她的是莲瑕愤怒的吼声:“你做梦!!” “何必如此恨我。跟我在一起,推翻天庭,厌夜就是你的了。你可以把他禁锢在自己身边,再也不用和他分离,再也不用担心他会忘记你。……难道不好吗?” “真是可惜……不过,就算你不愿意跟我走,我也要把你绑回去。” 她话音落下,便身形一闪,像是被风吹散了一般滴消失在了风里!莲瑕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赶到一双冷得没有温度的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他的耳边传来了女子轻笑的声音: “厌夜会为了你而来的,而我殷切地期待律法天君冒犯天条,为魔界的大将军踏足鬼界和妖界。” 然而,就在此刻—— “我已经为了他踏足魔界了。” 陆欺霜一惊,陡然回过头去,却看到不远处伫立着一道黑色的影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墨蓝色长袍的男人! 第九十一章 见重湮口吐鲜血,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影夜连忙上前将她轻轻扶起。沈厌夜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了莲瑕的脸上,对方也正惊愕地望着他。 ——莲瑕几乎都无从相信自己看到的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了。沈厌夜站在自己的面前,含笑望着自己,那双墨玉一样的眸子依旧倒映着满天的飘雪,但是望向自己的目光却无比的熟悉,也无比的温柔。一时间,他甚至不敢去想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敢妄然推断沈厌夜已经恢复了记忆,只怕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到时候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沈莲。”沈厌夜轻轻伸出了手,他的身影和当年继位大典上那年轻的宗主重合了。他望着莲瑕,目光里盛满了笑意。他说: “回到我的身边。” 剑符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即使是劫火妖剑之灵亦是无从反抗。符咒化作朱砂一样的暗红色光芒闪现在空中,如同丝线一半将他的身体向前拉去。陆欺霜并未阻拦,放下了扼住莲瑕颈子的手。沈厌夜张开手臂,看着一脸迷茫的莲瑕踉踉跄跄地来到自己的面前,然后伸出手臂,将他揽入怀中。 “沈莲,对不起。”沈厌夜在他耳边轻柔地讲话,“我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那些被封印的记忆,被遗忘的感情,被抛弃的一切,都在此时回到了各自的归属。莲瑕怔怔地抬起头,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沈厌夜一阵心疼。怀中的人曾经愿为自己收敛一身的煞气和锋芒,愿意为了自己而抛下一切,自己怎么能为了追求所谓的天道,而抛却感情,把他忘了呢……? “你……” 莲瑕张了张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的沙哑。他伸出手,指间反复地勾勒着沈厌夜的脸颊。他泪水如同决了堤一般落下。他也不顾的周围那些行动被定格的魔族们此刻会看到他软弱的样子,只是狠狠将头埋在沈厌夜的肩膀上,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有大颗大颗温热的水滴落在他的领口中,几乎能在沈厌夜的皮肤上灼烧出伤痕。剑灵是有血有泪的。就算剑乃金玉钢铁,但是剑灵却拥有人心。 “太好了……厌夜……我的主人……”莲瑕断断续续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如果是个梦,他祈祷自己永远也不要苏醒。 “我自然不是梦中的幻影。”沈厌夜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抬起头,望向了陆欺霜的方向。 ………… 她的容貌一如当年,神情悲喜莫辨,眉梢像是凝了霜雪,一身白衣如同霜雪,如同月下的雪峰一样孤独而寂寥。 也许陆欺霜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她走了这么远,走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站在她的身后。有许多人愿意为她驻足,无论是百花山曾经的主人,还是那自亘古之初便驾着战车驰骋于夜空的月神——然而她的目光却从未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停留。她在许多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停留在她的瞳孔里。 她永远只看着地平线的彼方。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也许充满着正义、理想、爱等等等等各种六界之中任何地方都无法同时拥有的信念。 “母亲,沈莲已经回来了,您为什么不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呢?” 而陆欺霜第一次听见自己这个和自己性格极其相似的儿子用如此悲哀的语气说话。然而她却不可能因为沈厌夜恳求的话语而放下自己自前世就开始追求的信仰。于是她摇了摇头。 她没有再规劝沈厌夜加入自己的阵营了。因为他的眼睛和记忆都恢复了。这只能说明,他已经彻底参悟了“天道”,所以天道将之所剥夺、封印的一切都还给了他。在不久之前,她还志在必得地和莲瑕打赌,说就算沈厌夜丧失了记忆,他终究会和自己一样走上相同的道路。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就算她和他同为一线生机,就算她和他本来是一体的,就算她曾经是他,他也曾经是她。然而如今——她是灭,他是生。 灭和生本就对立。沈厌夜缄默了。生灭如同阴阳。即使互相调和,互相转化,甚至本来同源,但是这一切却并不能改变他们本质对立的现实。有些时候,这些对立是无法调和的。 她挟持莲瑕,本来是希望引沈厌夜来鬼界,加入自己的阵营。但是沈厌夜已经选择了他的理想。就算自己将他掳去,依旧是徒劳。 “厌夜……就连你……都选择了天庭……”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离开了我……还有谁会愿意与我并肩作战呢?” “母亲,我愿意与您并肩作战,但是并不是以您现在的方式。无论我还是您,都是出于好意,却给六界带来了莫大的灾难。为什么您当初不肯听取影夜龙君的教诲,放下无谓的傲慢,而将拯救他人的权力和力量交给他们自己呢?” 陆欺霜并没有回答,因为这个困扰了她前世今生的,像是孽缘一样的话题从来都不可能是一言两语能够解决的了的。她着摇了摇头,神情极为哀戚。 “厌夜,你背叛了我。” 沈厌夜的身体僵了一下。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料到陆欺霜会这么认为,而是陆欺霜话音里浓浓的失望,还有受伤的情绪,像是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他的心口,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厌夜,就连你都无法理解我。”陆欺霜的声音有些凄凉,表情也十分难过,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般,泪水竟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让人很难相信她居然就是那个出手废了魔界至尊、挟持魔界兵主的人,“除了你……这六界苍生,还有谁能够真正懂我?” “母亲,您从来都未曾试图了解过这六界苍生,未曾了解过您想要拯救的人。您亦未曾向任何人敞开心胸。有许多人愿意为您停下脚步——父亲、蝶姨、雪魂剑灵……但是您却从来都不相信他们会懂您。” “他们不会懂我。他们和你不同。” 陆欺霜又摇了摇头。她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沈厌夜,站在他身后的莲瑕,又看了看神情怅然的沈厌夜。那张绝美的容颜上,痛苦的表情渐渐隐去了,她的容颜重新覆盖上了一层霜雪,但是目光不断地在莲瑕和沈厌夜之间游移着,像是在做什么思量。 “你有没有想过,如今的你,还能为天庭所容吗?” 沈厌夜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面不改色。忽然,陆欺霜的身影化作一道白色的光芒,向天空跃起,几乎一瞬间脱离了诸人的视野!然而,与此同时,整个空间被一道极为清寒的灵力所包围。魔界的土地上,随处可见流淌的岩浆;而此时此刻,那些炽热的液体居然也被一层冰霜覆盖。重湮的身体本来就虚弱之极,在这般阴冷的环境下,登时咳出了几口鲜血,影夜赶紧将她唇边的血擦去! 莲瑕立刻来到重湮身边,试图将火狱莲蕊霸道又炎热的灵力从她的经脉导出,减少她的一些痛苦。沈厌夜未曾阻拦,只是神色凝重地望着陆欺霜跃起的方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唱哪一出。 “厌夜。”莲瑕一面托着重湮的手,一面将劫火剑抛了过来,向他微微一笑。两人之间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话语,仅仅一个眼神,便足够他们交流。 “真是令人感动的爱情,厌夜,作为你的母亲,我诚挚的祝福你。只是,与你互相引为知己的,不但是劫火妖剑不说,还是魔界的大将军,是神界的敌人。你确定要和他在一起吗?” 莲瑕听闻陆欺霜这么说,登时觉得有些奇怪。陆欺霜一向心思缜密,否则她也不可能设计取下妖界。此时此刻,她忽然问这么不相关的问题,莫非是有什么企图……? “回答我,厌夜。你对他的爱,可是至死不渝、海枯石烂的承诺?” “是。” “你的初衷、你对他的爱,可曾改变过?” “不曾。” 此时,溯影流年的效果陡然从魔众身上消失了!在场主人之前虽然行动被定格,但是思想并未静止。摄政王冥厉带着几个人来到重湮身边查看她的伤势,其他人立刻举起兵器,严阵以待。 “厌夜,你的话当真令人觉得可笑。你说你爱他,此生不渝,但是沉睡三百年、让他一个人孤独地游荡在这六界之内的,是你。醒后把他忘的一干二净,让他肝肠寸断的,是你。拒绝他的邀请,一味追求天道,致使自己双目滴血,令他担忧不已的,还是你。你就是这么履行至死不渝的承诺的?” 沈厌夜没有说话,只是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陆欺霜说的没错,一直都是自己对不起莲瑕……他没有资格说自己爱莲瑕一生一世。他早已背弃了自己的诺言…… “厌夜,不要被她蛊惑。”莲瑕一面为重湮疗伤,一面分出神示意他,“我的生命、我的身份、我的名字都是你给予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就算你忘记了我,我也没有怨恨过你。厌夜,我欠你的,我永远都无法偿还。” 沈厌夜望着那道红色的身影,忽然又觉得心脏跳的极为缓慢,而且伴随着它每一次跳动,他都感到一阵彻骨的疼痛,几乎能让他呕血。但是,伴随着这种疼痛而来的,却还有几乎能将他整个人淹没的喜悦。那一袭红色的长袍在风中飘飞,和他凌乱的长发缠在一起。沈厌夜望着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呵……好,不愧是我陆欺霜的儿子。身为神界的律法天君,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所爱之人乃是魔界的兵主。那么,第二个问题,你有没有得到影夜魔尊的传承呢——” “什么——” “——就让我看看吧!” 第九十二章 倏然间,一道白色的流光像是离弦的箭般向着莲瑕袭了过来,带着比刚才阴寒百倍的气息,斩开了虚空!莲瑕正集中精力,在替重湮疏导灵力,此刻正式关键的时刻,他无法分神!而他周围的其他魔族们自然无法与陆欺霜的法力匹敌。眼看那道白色的光箭就要没入莲瑕的胸口的一瞬间,一道黑色的影子急速向前冲来,然后挡开了她的攻击! 那白色的光看上去轻灵无比,却带着千钧的力道,狠狠地撞在了沈厌夜手中的劫火剑上,几乎令沈厌夜的手臂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而劫火剑本就是莲瑕的原身,此刻受到巨大的冲击,他咳嗽了一声,唇角的鲜血混合着脸上的汗水,滴落在了重湮的脸上! “沈莲——!!” 莲瑕神色明显不好受,但是此刻他并不能放开重湮!他并未回应沈厌夜的担心的召唤,因为他的余光瞟见白衣女子的身影在那道闪现的光泽里若隐若现,此刻陡然袭向沈厌夜的后方! 千钧一发之际,他维持着左手按在重湮脉搏上的姿势,右手揽住她的腰,身影陡然掠向了沈厌夜的身后,然后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了陆欺霜持剑的手腕上!骨骼断裂的声响清晰可闻,然而陆欺霜面色未改,只是将长剑换到了左手,剑刃划过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陡然刺向了莲瑕的下颌! 重湮用仅剩的力道握着莲瑕的肩膀,唇角的鲜血止不住地流淌。眼见莲瑕无法腾出手来回击,她本想拼死一搏,却不料脚下的大地一阵剧烈的摇撼!连同陆欺霜在内的诸人立刻惊愕地回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的渊薮火湖里,陡然升起了滔天的烈火! 沈厌夜的身影悬浮在空中。束发的玉冠早就在打斗中遗失了,留下一头墨色的长发,在热风里凌乱地飞舞,遮住了他的眉眼。他的长袍如同黑无常手中的招魂幡,又像是绽放的黑色莲花。身后的火光给那双苍白的薄唇增添了一抹艳色,让那平素神色淡漠、剑下无情的律法天君看上去少了一丝清冷,却多了一丝诡异的妖惑。 “怎么可能……”莲瑕听见冥厉难以置信的声音,“仙灵之力无法操纵渊薮湖里怨灵的魔气……” 然后他听到了许多人在附和他。莲瑕亦是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沈厌夜如今的功力并不再是《天阴凝寒诀》了。他能操纵的不再只是冰雪。如今他的法力夹杂的不仅仅是仙灵的清气,还有深沉的压迫感。就算是脚下堆积着千万枯骨的他都感到胸口有些沉闷,更别提其他魔众。只见他们颤抖地跌坐在地上,惊愕地望着沈厌夜—— “魔龙血玉……厌夜……这就是你得到的传承。果然,我没有猜错——初代魔尊,魔龙影夜,将他仅剩的功力传给了你!” 陆欺霜的衣衫亦被炽热的烈风扬起,像是一片白色的旗帜在猎猎飞舞。比起如若鬼魅的沈厌夜,她此刻才像是天庭里的仙子。沈厌夜未曾理会她的评价,也未曾理会惊慌失措的魔众,他只是轻轻抬起了手臂。渊薮火湖里升腾的火焰陡然暴涨,像是火焰的巨兽发出了震天的咆哮,化作无数火焰的箭矢,袭向了陆欺霜! 陆欺霜浑然不惧,但是这并不代表她会掉以轻心。与之相反的,她从来没有低估过自己的儿子,也从来不会低估他的能力。她双手交叉在胸口,冰雪的屏障陡然蔓延开来,像是一堵冰雪的围墙,尽数阻挡了箭矢的去路!火焰和寒冰撞击在一起,冰雪的碎屑瞬间被融化,蒸发,冒出一缕一缕的白色烟雾。等到白烟消散,陆欺霜毫发无伤,而沈厌夜并未放下手臂。 “厌夜,你刚刚……可是在维护魔界至尊重湮,摄政王冥厉,初代魔尊影夜,兵主莲瑕……”她转过身去,对着惊魂未定的、被莲瑕挡在身后的其他几人挑了挑眉,“……还有这些魔界的中流砥柱?” 陆欺霜话音刚落,之前那股不好的预感又涌上了莲瑕的心头。莲瑕甚至不明白为什么陆欺霜要引沈厌夜攻击自己,又说什么沈厌夜得到初代魔尊的传承、还说他维护魔界的中流砥柱。她的目的…… 难道是——?!! “厌夜!!!你快收手!!”莲瑕陡然惊呼,“她在历数你‘背叛神界’的证据,也许望朔殿下正在用鸿蒙观天镜——” “如果是如夜一个人,也没有必要把这一切都展示给他看,毕竟他到底是个好父亲,还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他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情。” 陆欺霜看着依旧悬浮在滔天热浪里的黑色身影,毕毕剥剥的升腾的火焰让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了起来。她朗笑三声,忽然仰头望向天际—— “昊天大帝,诸天仙灵。沈厌夜未得天帝法旨便私闯魔界,与魔界兵主厮混,得初代魔尊影夜之传承,而后又维护重湮、冥厉、莲瑕、影夜等人。尔等在鸿蒙观天镜前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如斯叛逆,你们天庭当真还容得下他吗?” ………… 此时此刻,凌霄殿。 沈如夜脸色苍白,浑身是汗,长发夜丝丝缕缕地贴合在脸上,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刚刚在大雨里走了一遭。他感到自己的双腿已经没有了力量,脑袋也晕晕沉沉的,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晕倒在地。但是他不能放任恐惧摄住自己的心,因为他此刻正站在正殿之上,为鸿蒙观天镜输送法力,向大殿之上的诸位仙灵展示着自己的儿子做的一系列违背天条的举动。 众位仙人议论纷纷。惊愕有之,惋惜有之,同情有之,幸灾乐祸有之,事不关己有之……简直让月神想到了凡间的茶馆。他冷眼注视着交头接耳的诸位仙人,很想笑,但是他不能。他要尽量维持不动声色的表情,否则这些看热闹的家伙会有更多的热闹可以看的。 羲和站在天帝的座下,一面担心地注视着摇摇欲坠却还强作镇静的弟弟还有鸿蒙观天镜里的沈厌夜,一面又时不时打量着天帝的脸色,但是那坐拥灵霄宝殿的帝君的眼睛被面前的金鎏挡住了,只留下一双微微勾起的唇,让羲和一时拿不定天帝到底在想什么。她的目光与云神雾翳、神女巫阳、药仙丹成等人对上了,他们皆皱眉,叹息,然后摇头。 “天帝陛下!”一位眉间一点朱砂痣的仙子自队列里走出,然后在天帝面前跪下,语气愤怒至极,“沈厌夜身为律法天君,自己却无视天条,与魔界勾结!恳请您立刻派人捉拿此人归案,然后革其仙籍,贬谪凡间!” 沈如夜感到浑身寒冷,手掌也都是冰凉的汗水,他根本没有力气反驳她了。眼见越来越多的仙人请求天帝捉拿沈厌夜,羲和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沈厌夜乃是一线生机,有左右天命之能。如今陆欺霜已经联合和妖界和鬼界反抗天庭,只有沈厌夜能和她对抗。我们不能失去律法天君。” 她话一出,之前那个最先走出队列的女仙便没好气地说道:“日神殿下与沈厌夜沾亲带故,这话可算的上是包庇了吧?按照天规律里,包庇冒犯天条者,当以同罪论处!” 然而羲和的法力终究是强上她许多,更是高于许多附和她的人。她只是冷冷瞪了那女子一眼,却让对方打了个寒颤。 “陛下。” 巫阳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悲喜,因为她叙述的永远只是事实。 “沈厌夜是生,他的天命所归,便是相助天庭。就如陆欺霜乃是灭,她的天命所归,便是改命逆天。” …………………… “厌夜,你还回的去天庭吗?你觉得那些小肚鸡肠、心胸狭窄的神仙们真的容的下你吗?就算你是唯一可能打败我、维护他们统治的人,他们会相信你吗?厌夜……” “你是我的儿子。” “你是一线生机,我也是一线生机。我们自亘古之初就是一体的。” “你终究会心甘情愿地回到我的身边。” …… 陆欺霜离去了。魔界众人不是没有想过捉拿她,但是她的法力如此之高,就连魔尊和兵主联手都为她击败,最后居然还轻轻松松挡下了律法天君的攻击。他们在她的手下,之能如同螳臂当车。 见陆欺霜离去了,沈厌夜缓缓地降落在地上,他身后渊薮湖里的火焰也重新平息了下去。见重湮的情况好一些了,莲瑕将她重新交给了影夜。影夜对他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你知道我的力量已经枯竭了。”影夜淡淡地笑了笑,“谢谢你,替我治疗重湮。” “您和尊主都对我有恩。”莲瑕望着影夜渐渐变得透明的身形,还有倒在地上,连呼吸都有些吃力的重湮,目光有些伤感。 “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影夜轻柔地抚摸着重湮的脸颊。莲瑕倒退到一旁,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沈厌夜并肩而立。 “师尊……” 重湮目光迷离地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颊。她的视线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模糊了,但是她还是尽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脸,将对方的容颜与她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 “湮儿,我在。” 时隔多年。就算是转世,也有了万载千生。这样漫长的时光足以让沧海变成桑田,让山川便成平原,让溪流变成长江。然而她一直没有忘记他曾经温柔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一直未曾忘记当年修罗殿里,他叮嘱自己最后的话语,还有他决绝离去的身影。 “师尊……这么多年了……我……我一直恪守着您的教诲……我……纵然对神界有再多的不满,亦曾未举兵逆天……让魔界……卷入六界的纷争……只是……为什么……” 她其实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师尊会对自己下达这样的吩咐。如若可以,她亦想与自己的弟弟重渊一道,将那些自命不凡的仙人推下高台。可是,这是影夜的命令…… “因为魔界是为了制衡天庭存在的。魔界是阴,天庭是阳。魔界为灭,天庭为生。仙也好,魔也罢,我们要做的,只是让这六道得以轮转,令天地之气不至失衡,从而星辰不陨、天地长生。天庭并不是六界的主宰——就算他们这么想,魔界亦不是为天庭所压迫的——就算我们这么想。” 重湮望了他一会,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 “师尊,我还是不明白。……千万年过去了,我还是不懂您,我还是……没有资格……和您并肩而立。您……想要兼济天下,您的心……太大了。我这些年一直在想,到底有没有人……能让和您比肩携手……或者……到底有没有人……能让您放下兼济天下的心愿……和她……共享长生……” 随着重湮口唇的张合,越来越多的血沫用了出来,堵在她的喉咙里。她难受地咳嗽了几声,鲜血溅落在她的颊边。影夜温柔地擦拭去了她唇角的鲜血,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时间慢慢地流逝。就在重湮以为她永远无法得到影夜的回答的时候,他的师尊轻轻地笑了笑,将她的侧脸贴在自己的心口。 “……”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重湮苦涩地笑了笑,却忽然对莲瑕抬了抬手。只是轻微的动作,然而她的话语里却带着难以质疑的威严。这个女子,就算气若游丝、衣衫破碎地躺在地上,依旧让人难以生出轻慢之心。 “魔界大将军莲瑕……听谕。” 她用仅剩的法力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全场。莲瑕有些奇怪,但是依旧单膝跪下,右手置于左胸,对她倾身行礼。 莲瑕刚刚要说什么,就被重湮阻止了。她伸出斑斑血迹的手,陡然抓破自己腹部的肌肤,将手伸入了自己的丹田气海!莲瑕还没来得及阻止,便感到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眼睛里,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火焰一样的殷红。在这一片不详的红色中,那只白皙纤细的手像是握着什么,送到他面前,然后五指轻轻张开,陡然拍入了他的心口! 他感到一道极为强大的法力像是瀑布一样飞速地注入了他的心脏,他体内的灵力自发地保护主人,与这股外来的力量厮打在了一起,故而心脏处陡然传来被撕裂的痛苦,令莲瑕忍不住痛呼了一声。但是很快地,他意识到这外来的力量和自己的力量本为同源,两股力量立刻融合在了一起,然后随着他的经脉蔓延向四肢百骸! 沈厌夜曾经对他说过,经脉是河道,法力是水流;当水流太多,河道无法承载时,要么河道崩坏,要么这些水流在修士的身体里开凿处新的河道。此时此刻,他又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全身每一条经脉被撑得似是要爆裂。与此同时,他赶到这些灵力在自己的身体里开凿着,莲瑕浑身是汗,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望着重湮,她在对他笑。 “莲瑕,我把我全部的功力都传给你了。现在,你是魔界法力最高的人,这魔界至尊之位,也理应由你来坐。” 她伤的太重了,刚刚又强行破开自己的丹田,取出自己的内丹,如今已是气若游丝。沈厌夜立刻上前扶住莲瑕。然而,重湮现在已经死一点法力也无,刚才被陆欺霜强行灌入体内的寒气开始肆虐起来,她的嘴唇瞬间变的青紫,脸色也苍白的可怕,像是冰雕。 沈厌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按住重湮的脉,为她导出寒气的同时,以影夜传给自己的混沌之力导入她的心脉,减缓了她的痛楚。重湮和影夜对他露出了感激的微笑,沈厌夜摇了摇头。 “……尊主,您……您这是做什么……”莲瑕痛苦地望着她,用占满了血的手指擦去她唇边的血沫,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更多的血痕,“我……我只是个剑灵……我除了杀人和打仗……什么也不会……” 有了沈厌夜灵力的支持,她的话语总算不如之前那样断断续续了。她望着莲瑕微微笑了:“你虽然满手鲜血,却……是一个非常正直而单纯的人。你……咳咳……很清楚你想要什么……而你想要的,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无论……无论别人说什么。你……像极了师尊……” 重湮忽然间咳嗽了起来,影夜立刻轻轻拍着她的背。 “替我当这魔界尊主吧,莲瑕。让那些……剑灵、刀灵、琴灵们明白……他们并不单单只是器物……他们也是人……甚至可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成为一界……之主。” “……还有你,也是。律法天君,沈厌夜,你亦是像极了师尊,所以……他才会把仅剩的功力传给你。你……能完成他的愿望吗?” 面对着重湮期盼的目光,沈厌夜觉得如鲠在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说,“我会完成影夜魔尊的愿望的,”但是他并不能肯定自己能战胜陆欺霜。因此,他踌躇良久,终于道: “我尽我所能。” “那……你能避免重蹈师尊的覆辙,让爱你的人再为你而受苦吗?” “……我会的。”沈厌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恨极了现在的自己,只知道发誓,但是除了这个,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 重湮微笑着拍了拍沈厌夜的手背,然后重新将目光转移到了影夜的脸上。 “师尊……不,影夜……我知你永远……不会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想知道……你爱我吗?” “我爱你。”影夜望着怀中的女子,轻轻抚摸着她脸颊边散落的秀发。 “所谓的情……都是镜花水月,如梦似幻。……而梦啊幻啊,没有什么真假,不过……浮光掠影。……只是,在说出来的那一刹……” “……大概是真诚的吧。” “不……湮儿,这不是一时冲动……我是真的爱你……我一直爱的只是你,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的!!” “你看我一眼!我是爱你的!求求你……看我一眼!” “湮儿,你……你不要死……湮儿……湮儿……湮儿————!!!!!” 影夜的声音逐渐由平稳变的尖锐,最后变的声嘶力竭,响彻了整个天空。但是红颜已去,被他一遍遍呼唤的那个人早已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怅然若失,有些忧伤,又夹杂了些满足。 有些话,遮遮掩掩地藏在心里,就是不愿意说出来,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他薄情寡义,内心只系天下苍生、黎民社稷。直到最后,他说出自己的心声时,那个唯一能在他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到死都没有选择相信他的真心话。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悲哀的呢? 还有什么能比带着这样巨大的伤痛、巨大的遗憾而死去……更加令人绝望、痛苦的呢? 影夜的身体渐渐地消失在空气里。他的神色由之前的痛苦变的安静而平和。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苦笑了一下——至少,他们是一起死去的。从此刻起,天地间再无魔龙影夜,再无魔尊重湮。 “沈厌夜,莲瑕,记住她的话。” “莫要……重蹈我和她的覆辙……” 第九十三章 影夜的话像是锋利的匕首一样割在沈厌夜的心上,让他感到如鲠在喉。他与莲瑕的经历和影夜与重湮的经历如此的相似,以至于他看着影夜泪流满面,歇斯底里,最后又怀着不甘和无奈,抱着心爱之人的渐渐冰冷的身体消逝时,他好像是看到了自己! 初代魔尊的身形已经变的透明,身体的轮廓夜变得模糊起来,像是数个影子正在被渐渐拆分。沈厌夜知道那是魂飞魄散的前兆——那些分离的,是他的三魂七魄。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就连轮回司里都无法见得到他的身影! 莲瑕神情痛苦地扑上前去,手指握住了重湮已经开始变的冰凉的手。因为影夜一直握着重湮双手的缘故,莲瑕的手指亦是覆盖在了他的手上。影夜抬起头,望着他,微微笑了,但是那个笑容在在场众人看来无比的悲伤。莲瑕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死去的重湮怅然若失的表情,忽然转过身去,对沈厌夜道: “厌夜,你是一线生机,有左右天命之能!请你救救他们!!” 莲瑕话一出口,诸魔将也似乎才意识到“一线生机”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在摄政王冥厉的带领下,同时对着沈厌夜整衣下拜! “……” 沈厌夜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感到心脏有些疼。他是一线生机,但是他真的可以逆转生死吗? 但是莲瑕和众魔族的表现让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眼见影夜的魂魄要离散了,他立刻落下了鬼剑镇命势。象征着天、地、人三才的三把灵剑闪烁着夺目的光华,围绕着影夜和重湮旋转着。沈厌夜紧张地看着他们,然后左手捏了个剑诀,三把长剑变登时没入了暗红色的土壤! 顾清风传授他《浮光掠影剑》时曾告诉他,鬼剑镇命势可锁住活人的生魂,阻挡阴司与勾魂使者,令其纵身死而魂魄不散。沈厌夜本来只是本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还真的起作用了——影夜的身形重新分明了起来!他本人也难以置信,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重新由幻影凝为实体,然后惊愕地望向了沈厌夜! “你居然……” 诸魔将也议论纷纷,又惊又喜,但是没人敢打扰沈厌夜运功。红衣的剑灵也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还有转机——他和沈厌夜一样,只是走投无路,想要把可能的法子都试一遍。他凝视着着正在为两人聚魂的沈厌夜,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沈厌夜从来都只会将自己从绝望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然,影夜望着沈厌夜,目光渐深。 他曾是上古正神,命数与天命紧密相连,这也是他当年的一己之私能给天下带来如此惨重灾难的原因。他与日、月、云、雨等仙灵一样,他的命,就是天的命。就算一线生机有左右天命之能,却不可能随心所欲地逆转天命,玩弄天命于股掌之中! 如他所料,沈厌夜的脸上慢慢渗出汗珠,将垂落在耳边的长发一缕一缕地黏在他的脸上。他双目闭合,双手结印,心里却暗叫不好。就算是当年对战重渊,他以鬼剑镇命势护莲瑕不受魔气侵蚀时,都未曾如此吃力过。他感到有一股力量试图将那插在土壤之中的三才三剑拔出! 黑衣天君一咬牙,陡然启目,十指法诀变换,在空中瞬间画出了一道的符箓,殷红如同鲜血!劫火妖剑似有感应般铮然出鞘,落入剑修之手。沈厌夜以剑柄贴上那鲜红符文,长剑横向一划,但闻罡风忽起,风卷残云,周遭法力高深的众魔将们亦是措手不及,东倒西歪! 那符箓在风中陡然分做三道相同的幻影,打在三才剑的剑柄上,将原本快要脱离地面的长剑又镇回了原地。此招果然有效,影夜原本又有些离散的影子聚合了起来。这是与鬼剑镇命势对应的剑招,镇命固元。沈厌夜之前从未使用过,但是顾清风告诉他,浮光掠影剑第一式,固本元,镇生魂,就是十殿阎罗亦是无可奈何。 “沈厌夜,谢谢你。只是没有人救得了我们的,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影夜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只是略感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然,他话音未落,那三柄被压制回原地的长剑齐齐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原本光华流转的剑身陡然裂开,化作星星点点的灵力的光芒,转瞬被风吹散! “我一定要救你们。”沈厌夜说,然后挥动长剑,立刻又重新落下了剑势。他亦知自己在与天命相抗,刚才勉励维持剑势就已经消耗了他大半灵力,如今又落下了剑势,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却被一双修长的手扶住了肩膀。莲瑕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便伸出手,和他一道握住劫火剑的剑柄,将法力输送给他。 然而两人的合力却最终起到了效果,影夜感到自己的魂魄被重新凝聚了来。不仅如此,他感到怀中女子的躯体也渐渐温热了起来,溅了血滴的脸颊也不再苍白的如同纸。尽管依旧心有疑虑,他立刻施法处理了一下重湮腹部的伤口。但是他还没有处理完毕的时候,周围狂风忽然静止,空气里陡然夹杂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灵气。那气息不属六界之内,不在五行之中,所席卷之处,天地寂静。 在场诸人内心惊惧万分,严阵以待。唯有已经重新被固魂了的影夜抱着重湮站了起来,深邃的目光望着沈厌夜,或者说,他脚下的影子。 “很久不见了,‘一线生机’。” 他话音刚落,黑衣剑修脚下的影子陡然扩大,伸长,脱离了地面,在空气中凝成一个浅浅淡淡的人形。他的身影太过模糊了,以至他的容颜像是被晕染了的水墨画一般模糊,令人甚至无从分辨他是男是女。 沈厌夜疑惑望着自己的脚下——他的影子还在。这个人……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影子里? 他正这么想着,影夜便道:“他和我一样,早就是已经死去的人。只是,如今的我不过是魂魄,而他的魂魄一分为二,分别转世。如今的他,不过是前世的一丝法力。法力没有魂魄,因此只能陷入沉眠,只有在适当的时机才能醒来。” “有劳龙君解释。”那人微微一笑,口唇不见张合,但是声音却回荡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他转向沈厌夜,道,“要救上古神灵,只有动用一线生机真正的力量,你唤醒了我。” “……” 沈厌夜望着他,只感到一阵无比熟悉的感觉充满了全身:“你……是我的前世?” “准确地说,我是你和陆欺霜共同的前世留下的法力。” “你能告诉我如何让母亲回心转意吗?” “这可真是伤脑筋了。”那幻影一哂,倒是比如今的沈厌夜和陆欺霜都情绪化得多,“当年魔龙影夜令人间生灵涂炭,天地六气失调,‘生’无法与‘灭’互相调和转化,令我魂魄离散,肉身兵解。如今,你却问我怎样让‘灭’与你携手共进?她怕是还想要你回心转意呢。不过……” “……不过什么?” “妖界无涯渊,魔界断梦崖,鬼界三途川底,这三个地方有‘灭’需要的东西。神界昭阳仙宫,仙界雪海天池,人界棋盘海,这三个地方有‘生’需要的东西。” 沈厌夜将一线生机的话铭记于心,然而他却不肯再多说其他了。 “你的前世,有一个未竟的心愿,这个愿望便是令你和‘灭’今生痛苦万分的根源。找到了你们需要的东西,你们的劫才会终止。” “我的痛苦已经平息了。”沈厌夜说。 “你的痛苦?希望众生平等的愿望?那不过是你自己的庸人自扰。这个倒是平息了,但是它并非你与‘灭’的劫。……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早些时候将我要你收集的东西收集起来吧,假如你希望‘灭’终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的话。” 他的话语越来越慢,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像是一团在日光下渐渐消散的雾气,最终重新融入了沈厌夜的影子里。沈厌夜未曾感受到什么异样的感觉,倒是莲瑕还是十分不放心。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本来就是你曾经的法力,如今重新回到你的体内而已。”影夜说话的时候,依旧紧紧揽着重湮。重湮身体表面的伤口已经被影夜治愈了,但是筋脉尽断、破开丹田的伤岂是随意便可以被治好的,因此她依旧沉眠未醒。看着他和她似乎安好,沈厌夜的心中陡然一松。 莲瑕摸了摸重湮的手腕,感受到她的脉搏,才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影夜先是对沈厌夜道了谢,然后对莲瑕说道: “我要去为湮儿修复身体。莲瑕尊主,借修罗殿一用?” 莲瑕本想说,假若重湮活了下来,那么魔尊自然还是重湮,但是影夜虽然是询问他的意见,但是他扔下这句话就径直抱着重湮进入大殿。厚重的黑曜石大门在两人身后关上。莲瑕转身去,却只见沈厌夜的脸色苍白如纸。 第九十四章 沈厌夜的脸色极为不好看,身形也有些不稳,好像下一个瞬间就要昏倒在地的样子。刚刚紧绷着一根弦,他还没觉得有多累。但是现在一切都解决了,疲惫的感觉如同泰山压顶,莲瑕赶紧把他扶住。沈厌夜靠在他的肩膀上,侧过脸去望着对方妖异的容颜,望着对方担心至极的神色,他忽然想起了莲瑕在天音城对他说过的话。他说…… “沈厌夜,你想拯救大家的愿望的确美好,但是你在拯救这些和你无关的人之前,你能不能为担心你的人考虑考虑?!!” 然后他无奈地笑了起来,脸上没有血色,只是唇角落下一丝红线。刚才为了替影夜固魂,将重湮的魂魄封在她的体内,他可是耗费了九成的灵修,现在只想当初晕过去。但是他已经让莲瑕担心了太多次了,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为自己忧心。 “……我没事。”他咬咬牙,在红衣剑灵疑虑的目光中,轻轻地推开了对方。身体失去支撑,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差点就真的要栽倒在地。但是这副样子别说莲瑕了,就是冥厉等人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律法天君……”冥厉的声音有些犹豫,“您……如果身体不适……”话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莲瑕。沈厌夜先是击退了陆欺霜,保护了他们,然后又耗费了大量法力救下了影夜和重湮。就算他是仙灵,他们也该对他以诚相待,但是现在莲瑕已经是魔尊,一切都还要听他的意见。 ——虽然,他知道莲瑕大概不会反对。 “厌夜……”莲瑕无奈又好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这又是在逞什么强?” 这话落在沈厌夜耳朵里可是好气又好笑——第一,莲瑕这种包容的语气让他感觉自己是在被他哄;第二,他以为自己在逞强?!要是私下也就算了,这当着全体魔界中流砥柱的面……虽然沈厌夜一向把别人的看法看得比空气里的灰尘还轻,但是此时不免有些尴尬。 沈厌夜转过身来,刚想教训对方扳回点面子,莲瑕却比他先行动。沈厌夜力不从心,只得看着对方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点在自己的昏睡穴上,然后落在他的怀里,然后眼前一黑,昏睡了过去。 “真是的……叫你别逞强了。”莲瑕笑着摇了摇头。他扶着沈厌夜,目光落在冥厉身上:“摄政王大人,我将带律法天君去我之前的府邸休息。如果有事,请自行解决,不要打扰我。” 话语落下,他打了个响指,一道暗红色的法阵旋转着出现在他的脚下。莲瑕带着沈厌夜用越行的法术离开了,徒留摄政王带着一干手下面面相觑。 ………… 沈厌夜觉得自己很久没有睡的这么好了。就算那长达三百年的沉眠也比不上。那三百年的时间里,他在各种错综复杂的诡谲梦境中挣扎;醒来后,他又纠结于天道。就算是在睡梦之中,各种梦境的碎片也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令他不能安歇。 而这一次,他没有梦见任何令人痛苦的事情。他只梦见了一个人。 莲瑕。或者说,沈莲。他梦见两人在试剑窟的初见,梦见他教自己练剑,梦见他在继位大典上保护自己,梦见两人在澜沧城的游历……那时沈莲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神情,唇边挂着微笑,像是一个影子一样站在自己的身后。他会单膝跪地,仰面望着自己。因为当时的他还是个少年,沈莲的身量高于他,而剑灵不敢对主人不敬。 但是很快,这样谦和的神色便被张扬和凌厉的笑容所取代了。重渊的魔气解放了他的力量,令他接受了自己做为一个“人”的身份。他不再叫自己主人,他呼唤自己的名字。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深情依旧,却再没了之前的恭谨。 他还梦见了三百年过后,两人再次重逢时发生的事情。他记得他在自己的耳边说话,温柔而甜蜜,像是用玉杵捣弄粘稠的糖浆时发出的声音。他的声音如同他的容貌,无比的妖魅惑人,甚至让他以为自己遇到了那些凡间说书人口中迷惑帝王将相的狐妖山魅。只是,那些狐妖山魅的声音和容貌不会如他这般,夹杂了无尽的戾气。即使是望着他的眼睛,那些修为稍差的人都会颤抖——他身周的戾气,若非曾经屠戮城池、脚下踩着万人枯骨,是不可能如此强大的。 ……他试图将他后来的样子与两人初见时的样子重叠,但是他失败了。他的沈莲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神色虔诚、仰望自己、需要自己为他指引方向的剑灵了。如今,他是魔界的兵主。他令妖界和鬼界铩羽而归,即使天庭的帝君都不得不让他三分…… ——但是,为什么他从来不曾感到陌生呢? …… 沈厌夜慢慢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床帐。床帐上用银色的丝线绣着些阵法,除此之外变再也没有什么装饰了。他费力地撑起身子,黑色的锦被从身上滑落,沈厌夜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薄薄的单衣。他一惊,立刻向周围张望过去。在看到离床不远的矮桌上摆放着那个有着刮痕的红色额饰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衣服被放在不远处的架子上,和几件暗红色的长跑挂在一起。他刚想起身更衣,然而门外却传来了交谈的声音。沈厌夜仔细一听,原来是莲瑕和冥厉。 “……所以说,你到底有什么事?我不是说过了么,没有事不要打扰我,就算有事也不要打扰我。” 莲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愠,声音有些寒冷。魔界上下全都知道兵主喜怒无常的性格。再加上他脚下堆积的那些就连怨薮火湖都填不满的尸骨,众魔族一向是敬而远之,就算是冥厉都忍不住冒冷汗——虽然莲瑕不至于杀他,但是揍他一顿却很有可能! “咳……影夜尊主说,重湮尊主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体很虚,还在修罗殿里调养……” “这个你一个半月前就已经说过了。而且我去探望了一下重湮尊主,并将他二人护送到了魔界之底的幻月湖,那里灵气最盛,最适合他们调养。” “……的确是这样的,瞧我这记性。对了,影夜尊主说,他要带着重湮尊主回狱谷的泣塔。重湮尊主法力尽失,魔界的灵气太过霸道,不适合她久留。” “这个你二十多天前也说过了,我们不是一道将他们护送回了狱谷,还请了重湮尊主之前的影卫们镇守泣塔吗?” “呃,好像真的是这样的。重湮尊主离去前已经交代您是下任魔尊了,所以您何时准备参加登基大典?” “……你真是够了。”莲瑕的声音越来越冷,已经听出来是耐心全失,“我还要看着厌夜。他还没有醒。” “可是您已经守着律法天君两个月了……”冥厉愁眉苦脸,“您就算去朝堂上露个脸也好啊……” “又没有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我去露不露脸又有什么分别?我要守着厌夜,他一天不醒,我就一天不会离开这里。”莲瑕说,“好了,冥厉,如果你没有其他的事情,就不用在这里呆着了。还是说,你想让我‘亲自’送你出去?” 见莲瑕不怀好意地捏了捏手指,指节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就连侍立在两边的侍卫都忍不住闭上眼睛,不忍看即将发生在面前的惨剧。冥厉一脸痛苦决然之色,这次他就算被莲瑕打爆也要拖着他去上朝!! “尊主!!历代魔尊继位以来,从来没有像您这样的两个月不上朝的啊!”朝中一些老古董一直在他耳边念叨,说什么他越俎代庖,他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莲瑕见对方不走,立刻揪起他的衣领要往外丢,只是他身后的门却忽然打开了!莲瑕一惊,立刻丢开冥厉,惊喜地回过头去。果不其然,他挂念的那人正抱着手臂靠在门边,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破天荒地挂着好整以暇的表情: “继位以来,不但未曾举行登基典礼,反而两个月不曾上朝露面。我若是冥厉,怕也是要着急的。” 莲瑕见他醒了,本来高兴,不料对方第一句话居然是指责自己玩忽职守,顿时十分不爽,道:“律法天君真是说笑了。若不是阁下昏迷如此之久,令我担心不已,我自然会去履行我的责任。话说回来,您当年一睡就是三百年,害的我担心不已,醒来后又经常思维错乱,最后又双眼滴血,您可真是好过分啊!” 沈厌夜本来是在开玩笑,但是莲瑕居然当真,这让他哭笑不得。不过莲瑕说的那一席话快准狠地刺中了他心中的愧疚,沈厌夜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诚恳道:“对不起。” 莲瑕挑眉:“一句对不起就抵消了我长达三百年的苦楚?” “那你要怎样?要不你也身受重伤,昏迷了三百年,换我把你搬回神界霜宫守着你?”沈厌夜无奈地笑了笑。大概是此刻心情放松了,他十分愉快,就连那终年不化的冰块表情都松动了。 “这个嘛,账我们可以慢慢算。” 沈厌夜还想说什么,却听到冥厉弱弱的声音插了进来:“尊主,律法天君已经醒来,您是不是可以……” 然而他再一次被莲瑕无视了。剑灵拽着沈厌夜进了屋,长袖一挥关上了门,然后把沈厌夜强行塞回了床上,然后一头扎进对方的怀里,手指紧紧地扣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入他的身体。 第九十五章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沈厌夜安抚地拍着莲瑕的肩膀,他感觉得到对方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着,这让沈厌夜又自责了起来。他靠在床头,伸出双臂环绕住对方的肩膀,将他的下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真的已经没事了。” 莲瑕的头埋在他的颈边,含糊不清的话传了过来,语气中的不满倒是显而易见:“就算你自己不想涉险,你也控制不住。你毕竟是一线生机……还要去打败陆欺霜。” 沈厌夜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关于陆欺霜的事情。虽然他感到无比的头痛,但是他觉得此刻不是谈论天地存亡的时候。 “自从你离开后,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话。你说的很对,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希望众生平等,希望大家都能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却总是让你担心焦虑。你说的没错,我身为‘生’,需要阻止‘灭’毁灭天地,我不可能不涉险。但是……我至少可以答应你……和你一起涉险。” 莲瑕撑起身子,近距离望着沈厌夜的脸,那双如同暗红色琉璃的瞳孔锁定他的容颜,望了他许久。终于,这位新任的魔界尊主终于直起了身子,露出了一抹安心的浅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食言的本事我可是见过了,以后不许再出尔反尔。如果让我知道你再背着我冒险,或者一转身又把我忘的一干二净,我并不介意接受陆欺霜的邀请,和她一道攻打天庭,把你抢回来。” 说到后面,他的声线回复了妖异嗜血之色。沈厌夜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就像当年他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他会保护自己,而这仙天之下,还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攻打天庭,把我抢回来?真是好大的口气……”沈厌夜笑了,“我还是比较怀念你以前的样子,一副……呃……”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正直的模样,会听我说教。那时候的你比较可爱,哪里像现在,一副见神杀神,见魔杀魔的样子。” 莲瑕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翻身下床,单膝跪地,右手置于左胸,仰面望着他。 “无论何时,我都会听从您的教诲。您是我的主人,是给予了我人类的名字、人类的身份的人。我的生命是属于您的,我发誓效忠于您,直到世界的终结。您教会我要顺应自己的本心,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要成为自己。我做到了。您……” 他的话音顿了顿,一抹笑意浮现上了眼底,“……难道真的不满意我现在的样子吗?” “实在是不能再满意了。”沈厌夜说,“我的剑灵,我的恋人,是魔界的兵主,现在又是魔界至尊。你成为了我希望看到的样子。……这也许说明,我当初告诉你的,告诉雪魂剑灵他们的,并不是错的。” “你没有错。”莲瑕摇了摇头,“是他们走不出自己内心的桎梏。他们束缚了自己。如果他们再有更多一点的时间思考,也许他们的结局会截然不同。……不,其实不能这么说。我当初亦是和他们一样,在人间掀起了腥风血雨。” 沈厌夜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认同,只是叙述道:“我此生立志追求天地至道,然而这数百年间,我所悟到的东西,十有□□都是错的。如果说我真真正正地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任何人都不需要其他什么人来拯救,每个人的未来都是可以被自己改变的。每个人本来就都是平等的,他们不需要再为平等奋斗。只要他们愿意向着一些超我的目标努力,那么没有人会轻视他们。与之相反的,如果他们碌碌无为,自甘堕落,自愿放弃作为‘人’的权利,那么平等自然也不会属于他们。” 沈厌夜还是像从前那样,满口都是奇怪的话,但是这一次,莲瑕终于一字不差地听明白了。他笑着点了点头,沈厌夜取来了那串鲜红的晶石,轻轻别在了莲瑕的发间。 “我想起了一切。”他说,“幸福的,不幸的,快乐的,悲伤的。因此,物归原主,这定情信物你也该收下了吧?” “定情信物?”莲瑕几乎笑出声,“我们之间不是早就交换过定情信物了吗?” “什么?” “是劫火剑啊。”红衣的剑灵抬起头,温柔地看着神色错愕的剑修,“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上您了。只是,我害怕您讨厌我,一想到我可能会失去您,我就痛苦至极,像是在地府受刑。把劫火剑交给您的时候,我就……对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我立下的剑符,是我单方面的誓约。也许……也许您觉得这种感情会太突然了,但是您未曾像我一样,在千年万年的杀戮和战火之中游荡,看尽了人世间的丑恶与贪婪。您也许不会完全理解我曾经的绝望和痛苦。而您将我从这样的命运中拯救了出来,我很久以前就决定了,即使这份感情永远得不到回应,我也会一如既往地保护您。无论是粉身碎骨,还是毁天灭地,我都在所不惜。” 恍惚间,剑灵的语气回复了三百年前时的恭谨和虔诚,望着黑衣剑修的那双眸子里满满都是感激和深情,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劫火妖剑化身的剑灵有着惊人的美貌,沈厌夜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对方的容颜,不想此刻依旧被惊艳到了。他望着莲瑕,忽然一把将他拉起,狠狠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仿佛力道若是小一点,对方就会消失一般—— “你的脑子里都在瞎想些什么呢?我怎么会讨厌你?遇见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如果我的记忆不曾消失过,我一刻都不愿意与你分开,我也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我的生命会变成什么样子。沈莲,我爱你。就算是天帝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 莲瑕终于去上朝了。侍女为他披上帝服,但是他却不肯戴上冠冕,不愿将额前失而复得的宝物取下。侍女们自然不敢忤逆她们的尊主,于是替他捧来了一面镜子,再替他细细整理着装。沈厌夜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对上莲瑕的眼睛,他扬起了一个笑意。 “怎么?”莲瑕挑眉,“难道这衣服很滑稽?” 莲瑕披上帝服的样子其实很好看。乌黑的长发像是瀑布一样落在他的肩膀上,从脸颊蔓延至锁骨的暗红色的刺青像是血一样烙在白皙的脸上,再配上那双妖异不可方物的眼,以及他身周那令人难以忽视的煞气,恍若修罗鬼魅,带着肃杀和血腥的妖魅。就这一身鬼神莫近的戾气和如今已鲜有敌手的法力,莫论出身,他足矣令魔众心悦诚服。只是…… 那些侍女不敢直视他的脸,低着头整理完衣饰后就诚惶诚恐地跪倒一地,因此没有注意到这位新任的魔界尊主颈边一块引人遐思的红色痕迹。沈厌夜望着那块红痕,唇角忍不住地翘起,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好事—— “你难道不考虑穿一件高领的衣服么,陛下。”他有意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语气里当然听不出什么恭谨敬重之意,反而满满都是亲昵,简直让人想不到这就是那个脸上没有表情,剑下没有感情的律法天君。 莲瑕回头望了眼镜子,又看了眼沈厌夜,笑道:“让他们看去又如何?我们之间的关系,难道不是人尽皆知了吗?” 说完,他长袖一挥,一阵气流激射而出,大殿的门应声打开。冥厉等人早就在门前等候,见莲瑕终于肯露面了,不禁内心长长出了一口气。沈厌夜面带微笑地目送他们离去,在莲瑕的身影消失之后,沈厌夜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些令人头疼的问题。 ——比如天帝那里该如何交待。自己下凡这么久,只把雪魂剑灵抓回了寒冰雪狱,遗音琴灵和破军剑灵还在逍遥法外,而且还是自己有意放任。如今自己私自涉足魔界,保护诸魔将,怕是天上那些爱磨嘴皮的神仙已经开始对自己口诛笔伐。虽然天帝似乎对自己与莲瑕的关系并未表示明确反对,但是自己此刻冒然回去,似乎也不好。 还有陆欺霜抢夺地脉一事也令他疑惑不已。他猜测她是想抽取地脉的灵气用来滋养那些妖灵鬼怪,好提高自己手下的实力。又或者,她是想要毁灭人间的地脉,这样人间没有了地脉的灵气,则会土地荒芜,流水枯竭。 最令他在意的还是自己前世留下的法力令他去寻找的东西。妖界无涯渊,魔界断梦崖,鬼界三途川底,这三个地方有‘灭’需要的东西。神界昭阳仙宫,仙界雪海天池,人界棋盘海,这三个地方有‘生’需要的东西。陆欺霜说不定已经取得了无涯渊和三途川底的宝物,而她还需要取得的一个东西,在魔界。他决定等莲瑕回来,就和他出发一起去断梦崖,看看这宝物到底是何方神圣。却不想莲瑕回来之后,直接将一个暗红色的锦盒放在了他的手里。 第九十六章 “你睡过去之后,我让鬼刺亲自去断梦崖了,他取回了这个东西。” 莲瑕抱着手臂,一派慵懒地斜靠在墨玉石雕刻的王座上。被他点到名字的魔将站在他身后,大概是没想到莲瑕当了魔尊之后比重湮更难伺候,一脸无奈的模样。沈厌夜隐约记得自己听天庭的仙灵们谈论过这位魔将,他曾经是重湮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沈厌夜未想到莲瑕居然如此细心,已经早些派人寻找,便向莲瑕笑了笑。他对鬼刺道谢:“有劳将军。” “天君言重了。”鬼刺向他行礼。他救了影夜和重湮,击退了陆欺霜,又是莲瑕认定的剑修。为他做一些事情,鬼刺自然心甘情愿。 沈厌夜打开了匣子,只见里面放着一块黑色的碎片,在烛光的照射下,闪动着暗色的流光,像是一块墨玉,除此之外便也没有什么特别了。他取出墨玉,向里面输送了一道法力,却见那碎片忽地悬浮在了空中。渐渐地,那些破碎的地方被黑色的幻影补全,变成了一个半月型的东西。一阵奇异的灵气充满了室内,像极了当时“一线生机”现身时,天地间充斥的混沌之气,然而却与那气息有些微弱的不同。这个碎片散发出的阴煞肃杀之气依稀可见;虽然气息并非十分浓重,却也让人难以忽视。 莲瑕本也是兵灵,又研究过魔界藏经阁的典籍,自然认出了眼前的东西:“这个是生死镜。” “生死镜?”沈厌夜低声重复着他的话,目光依旧聚集在眼前的半月型的幻影上。这东西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一面镜子,黑沉沉的照不见一点光影,反倒如同无涯的深渊,令人望之心神不稳,仿佛随时都会溺毙其中。 “生死镜,镜分阴阳,可判人生死。阳面一晃,可活死人,肉白骨;阴面一照,则为死门,就是药仙丹成的仙丹灵药也无济于事。”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生死镜……相传为一线生机的法器。一线生机死去后,生死镜失去了他灵力的支撑,便分崩离析,散落于六界各个角落。” 沈厌夜凝视着生死镜,准确地来说,是生死镜的半面。那幻影曾经向他提及,魔界、妖界和鬼界有“灭”需要的东西,想必说的就是这碎片了。 “它的灵力虽说与我的法力呼应,却极为微弱,恍若风中烛火。”沈厌夜说道。 莲瑕说:“若想要生死镜回复之前的法力,想必要找回其余的碎片。只是……” 一线生机在转世前留下的最后一丝法力,传达的事情想必极为重要。为何他会认为修补生死镜乃是当务之急?他所说的,‘生’与‘灭’的劫,又究竟是什么? ………… 沈厌夜又在魔界待了几日,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回天庭。就凭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回了天庭也许会被当成叛徒立刻送上断仙台。虽然以他现在的本事,想要逃脱并非什么难事,但是他感念天帝知遇之恩,又兼自己的父亲和姑姨乃是天上仙灵,他自己也已悟得天道,自然不愿意与天庭决裂。 莲瑕这几天一直在打理魔界事务——其实是指挥冥厉打点。莲瑕不在的时候,沈厌夜就回复了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气,就连眼光都能冻死人。这下可是可怜了莲瑕殿中的那些侍女,要侍奉的两人一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另一个活脱脱就是个大冰块,和他呆在一起都会被冻成冰雕。 这几天,莲瑕不在的时候,沈厌夜就打坐练功;闲暇时间便走出大殿,望着远处暗红色的天空,无数思绪像是天边的疾风划过脑海,卷乱了残云,却依旧令人琢磨不住。终究,他还是决定回到天庭。毕竟他未曾勾结魔界,天帝并非闭目塞听,当是不会太过为难他。 就在他决定告诉莲瑕自己要去天庭的时候,天帝已经派来了人去接他。于是当沈厌夜看着自己的父亲一脸忧心忡忡出现在魔界的时候,他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厌夜!!” 沈如夜乍一见到自己的儿子,也不顾周围的魔将以及侍卫侍女,直接扑了上去,紧紧把沈厌夜搂在怀里,几乎把沈厌夜勒得喘不过气来。他的一只手狠狠地扣着沈厌夜的肩膀,另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发,似乎在反复确定他的存在。沈厌夜靠在父亲怀里,感受到父亲颤抖的身体,不禁内心又感动又愧疚。 莲瑕用一副理解的眼光看着他们。直到沈如夜终于放开了沈厌夜,伸出手抚摸着沈厌夜的脸颊,心有余悸道: “厌夜,你可别再这么吓你爹我了啊!不要仗着天帝陛下倚重你,你就公然干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嘴的神仙都说了些什么!”护魔将,救魔尊,得影夜魔龙传承……这些罪名如果落在一个普通仙人头上,贬谪凡间都是便宜了他! “我未曾背叛天庭,陛下想必会理解。” 沈如夜一听这话,登时有想劈头盖脸把沈厌夜大骂一顿的冲动:“陛下理解,不代表其他那些没事找事的家伙也理解!你以后还是悠着点行不行,你爹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种惊吓!” 沈如夜虽是月神,自太古之初便夜夜为明月驾车驰骋过天际,但是仙人长生,他的容颜看上去也不过而立之年,说出这话当真是诡异得很。沈厌夜记在心里,于是点了点头,认真道:“厌夜记住了。” 沈如夜这才松了口气。沈厌夜又道:“父亲,您怎么来魔界了?” “奉天帝圣谕,前来魔界,请求魔尊把你交出来。”沈如夜看了眼莲瑕,目光又落回沈厌夜身上,“陛下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 ……………… 有白玉阶梯自碧落天而起,直上云霄,至三十三重离恨天,凌霄宝殿之上。 然,彼时祥云缭绕、万顷霞光的碧落云海与离恨天,已非是平常模样。但见那祥云隐隐泛灰,时不时有黑色的雷云穿插其中。天后的百花园里那些曾经千娇百媚的花朵亦萎顿于地。时不时掠过耳畔的风带着隐隐约约的血腥之气,席卷了那些残花败柳。血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铺在白玉阶梯上,落在值日天兵的铠甲上,吹入了凌霄宝殿,落在了天帝案桌前摊开的书卷上。 众仙立于阶下议论纷纷,每人都面露难色,就连一向稳重沉着的羲和神女的面上都有难掩的忧虑焦急之色,唯独站在他身后的黑衣天女神色平静,仿佛天崩地裂、宇宙终焉对于她来说,不过等闲。 天帝微微侧过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座下的仙卿们——虽然他们平时牢骚是多了一些,但是在这样危急存亡的关头,还算是知道关心一下天地存亡。众仙很快安静下来了,但是天帝不说话,他们谁也不敢冒这个头,都一脸紧张地望着那个经常在唇角噙一摸捉摸不定笑意的帝君。 天帝望着殿门。很快,传令仙侍的声音传了过来: “陛下,月神已将律法天君带到。” “既然如此,便请两位卿家上殿。” 那仙侍叩首退下。很快,沈如夜便踏云进入殿内,单膝跪地,道:“帝君,幸不辱命。”天帝对他轻轻颔首,沈如夜便站回了羲和身边。 此刻,一阵奇异的灵气飘散在凌霄宝殿内,一道修长的人影出现在了大殿的尽头。如墨的青丝有些被墨玉发冠束起,更多的则是丝丝缕缕地垂落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的步伐而微微晃动着。那人眉间一道暗银色的云纹,眼睛像是被寒岚笼罩的深潭,幽深沉静;纵然上挑的柳眉为那张线条完美的脸颊平添几分俊逸风流之色,只是他的神情却淡漠极了,仿佛一切的一切在他心中不过过眼云烟。 那人一身法力却也古怪的很,他身周虽然依旧萦绕着仙灵的清气,但是仔细辨别起来,却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并非魔族的阴煞之力,而是一些别的……非金、木、水、火、土;六界之外,五行之外……这灵力,让有些活了数万年的仙人不由得目瞪口呆! “混沌之气……这是?!” 那人行至天帝面前,单膝跪下:“沈厌夜见过天帝陛下。” 天帝令他免礼。待到沈厌夜站起身后,天帝说道: “卿在魔界经历的事情朕与众卿家已然知晓。朕本欲追究你违反天条、私入魔界之罪,但如今天地浩劫,这责罚之事不得不推延了。” “是。”沈厌夜冷冷清清的声音传了过来,听上去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令一些仙家侧目。沈厌夜不在时,他们还敢声讨他;但是如今当着律法天君的面,众人皆噤若寒蝉,未敢失言。 顿了顿,沈厌夜问道:“属下来到凌霄宝典的路上,见祥云泛血,不知是何故?” “这要归功于鬼界的大司命了。”天帝说,“她如今已经是妖界的主人,她令黄泉路洞开,释放了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的幽魂和妖界的怪物,令他们在人家大行杀戮之事。短短数日之内,尸殍遍野,血流成河,堪比当年影夜魔龙在人间造成的灾难。” 天帝如是说着,沈如夜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别过头去,似乎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陆欺霜的事情了。羲和对他递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接过了天帝的话,对沈厌夜说道: “陆欺霜是‘灭’,只有你可以中和她的力量,和她抗衡。” “……” 沈厌夜垂眸半晌,终于抬头,一双淡漠如烟的眸子扫过自己的父亲、姑姨,以及立在大殿之上的其他仙灵,终究定格在了天帝的脸上。但是,他依旧无法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帝冠上垂落的金鎏遮盖了。 “陛下的意思是,陆欺霜屠杀凡人,逆转人界气数?” “哦?卿莫非有异议?” “……陆欺霜的愿望是令众生平等,解救众生于水火之中。她怎么可能故意令凡人流离失所,遭此大难……?” “哦……”天帝未曾反驳,只是撑起脑袋,拖长了话音,“那么沈仙卿的意思是,朕闭目塞听,错怪了陆司命不成?”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恍若箭矢离弦,令众人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 沈厌夜并非愚钝,自然察觉到天帝震怒,故而接下来的言语便被他咽了下去。他内心思量着要下凡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然而还未等他开口请命,天帝便倏然站起身,长袖一摆,帝案前的一道玉符便陡然飞出,落在沈厌夜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旋即,天帝离朝,众仙也不敢当着沈厌夜的面说什么,便也鱼贯而出。沈厌夜捡起了那道玉符,思量片刻,便也离去了。 第九十七章 昭阳仙宫于离恨天上,终日为祥云雾霭所缭绕。宫殿周围并无天侍把守,宫宇内部亦无仕女侍奉。昭阳仙宫轩敞之极,却并不如其他宫殿那般人声鼎沸,相反的,安静得像一座空旷的坟,就连羲和神女的光芒都照射不进这冰冷的大殿,只有时不时吹来的风没有忘记这里,它会拂动轻柔的纱幕,令点缀其上的金饰与佩环发出轻灵悦耳的声响。 甩下朝堂上的众仙之后,天帝便自行回到了这里。这里是天帝的寝宫。天帝下令,不许任何人停留在他的宫殿周围。只是今天,却是有了个例外。 他看见黑衣的律法天君站在昭阳仙宫的殿门前,手中还拿着之前自己丢下的玉符。那道玉符是令仙卿下朝后前来觐见的指令,沈厌夜自然也是认得的。 “陛下。”沈厌夜单膝跪下,向他行礼。 “既然来了,就进来说话吧。” 紫檀木门在他门前开启又在他身后阖上,再次将外界的一切隔离开来,让殿内的一切恢复了沉寂。沈厌夜跟在天帝身后,身着帝服的男人并未取下那看起来便很重的冠冕,而是信步来到了后殿。 天帝手指轻轻一捻,殿中的烛盏便燃起了火,一切的事物都在这温和又飘渺的光中现出了形态。这里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屏风,华帐,纱幕……就连地面都是黑曜石铺成,像是凡人的灵堂。“灵堂”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个人的肖像。 只是,那人的脸被梁上垂落的黑纱遮住了,沈厌夜看不见他的容颜,只能看见那人唇边挂着一抹微笑,看起来端是随性不羁。天帝看了眼沈厌夜,指尖轻轻一弹,一阵清风掠过,掩盖在画像上的黑纱被吹开,轻柔地落在了地上。 “他叫煙岚,你和陆欺霜共同的前世。”天帝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为定,他便是那遁去的一线生机。” 透过薄薄的宣纸,“一线生机”正静静地望着他。他薄唇轻扬,唇角一缕弧度如同池水因春风吹拂而过而泛起的涟漪。只是,煙岚的眼神却是涣散着的。他凝视着前方,目光似悲悯,似喜悦,似疲惫,又似乎只是淡漠。 ——在昏迷的三百年间,他一直在各个时间点之间穿梭着。他虽然没有看到过煙岚,但是他见过另一个人,那人有着同样的眼睛。那手持冰剑,风骨如雪的白衣剑仙。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过悲伤、喜悦、痛苦、迷茫、疲惫,甚至疯狂……最终,在经历了一切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她的唇角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然而她的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那双美丽的瞳仁里只剩下清清冷冷的漫天飞雪。她的眼神是涣散着的——许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还该注视着哪里,还该把希望寄托于何方。然而,她的目光永远固执地向前望去,她永远看着远方。 一想到陆欺霜,沈厌夜闭上眼睛,内心叹了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目光中已无伤痛之色,平静得如同幽深的潭水。他不知道天帝为何会在自己的寝殿为“一线生机”设这个灵堂,但是天帝未曾问他的意见,他亦无话,于是只是颔首表示知道,并未说些什么。 而天帝在短暂地介绍了画中人后,便缄默不言。沈厌夜不解地望向天帝,只见那坐拥九霄的人在自己出神的片刻已经摘下了冠冕,一双凤目带了笑意看向自己。在仙天之上,从未有仙灵见过天帝真容,即便是一直侍奉在他身边的神女巫阳也不例外。 沈厌夜微微皱眉,不知天帝这是何意。 “这帝冠虽说华丽,却也重有万钧,压得人抬不起头来。”天帝随手将冠冕放在了煙岚的画像前,伸出手按住后颈的位置,活动了一下颈项,“戴了这么多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卸下这个担子……” 他语气平和随性,甚至还带着一丝玩世不恭,根本像是在和多年的故交说话。只是,他到底是九霄之上的天帝,六界的统治者。若是其他仙人听到这话,怕是要噤若寒蝉,诚惶诚恐,立刻跪倒在地不敢多言——没有人敢反抗天帝,但是假若迎合他的话,那岂不是煽动天帝退位么! 沈厌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但是他还是保持冷静,不动声色地说道:“陛下说笑了。” 天帝摇了摇头,向沈厌夜的方向慢慢踱步而来,华丽的帝服在黑曜石的地面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空旷又安静的大殿里显得分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最终,他停留在沈厌夜的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没有。天帝微微低头,望进了律法天君的眼里。 ——曾经,在生灭无法调和,天地终将走向毁灭之时,煙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一为“灭”,一为“生”。他希望“生”可以打败“灭”,然后减缓末日到来的时分。 沈厌夜是煙岚唯一的希望。同时……也是他的转生。 那坐拥凌霄殿的帝君早已摘下了在众仙卿面前的面具,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哀伤。恍然间,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不是那黑衣的天君,还是那画中的男子。他望着影夜魔龙犯下的罪孽——人间纷飞的战火,向自己道别。 “‘生’与‘灭’已再无法调和。太昊,自此一别,后会无期。” …… “……” 此时此刻,四下无人,站在他面前的恍然已然不是沈厌夜,而是煙岚本身。沈厌夜光是发觉了陆欺霜和煙岚的相似之处,却不知身为男子的自己其实更加接近煙岚——他二人的相似并非是指容貌的相近,而是两人的愿望。……也是了,沈厌夜就是煙岚的希望,他希望他能打败陆欺霜,劝阻陆欺霜,重新调和生灭……这,不也是律法天君苦心孤诣的一切吗! “煙岚……” 仿佛是着了魔一般,他伸出手去,似是想要抚摸沈厌夜的脸。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对方脸颊的时候,手腕却被一只苍白但是有力的手禁锢住了,再也不能向前移动半分! 眼前的幻觉瞬间烟消云散,天帝这才如梦初醒。沈厌夜没有说话,只是牢牢地握着他的手腕,那双幽深的黑色眼睛平静无波,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 那带笑的面具再一次覆在了他的脸上。天帝饶有兴趣地看着被对方握住的手:“诸天仙灵都说卿刚正不阿到几乎不通人情,冷漠到几乎木讷,朕可是体会到了。不过,卿这是要忤逆朕的意思?” 两人的脸相隔很近,天帝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多年前,他未曾望穿煙岚的眼睛,如今,虽然他长了沈厌夜不知多少个千年,他不得不承认,他依旧无法轻易通过那双墨玉一样的眸子看到他的想法,这个认知让天帝感到有些不悦,却又有些好笑。他忽然想戏耍一下这个总是杀伐果决的天君——不知他究竟是戴了一张寒冰的面具呢,还是这本来就是他原本的样子? “沈仙卿,朕对你的纵容似乎是过头了呢……你和妖剑劫火厮混,私自去魔界参与他们的内务,在人间制造诸多的混乱,朕都没有罚你,不想你如今居然得寸进尺,连朕的意思都干公然违抗了呢?” 此时此刻,饶是沈厌夜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根本没有想到天帝会忽然来这么一下,故而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非常失礼地挡住了帝君的手。只是……就算是他的理智给他反应的时间,他势必也要违抗天帝的意思,怎么也不可能像一座雕像一样杵在那里。只是,天帝的话和眼前的这个灵堂倒是一下子让他明白了一件事——怪不得天帝对自己这么好,原来是因为“一线生机”的关系。 “陛下恕罪。”沈厌夜顿了顿,又道,“请节哀顺便。” 黑衣天君放下了手臂。无论他内心想法如何,沈厌夜的语气和表情和往常一样不见任何动摇,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倒也很适合当那杀伐果决的律法天君。天帝觉得无趣,又早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便收了手去,理了理衣袍,与沈厌夜拉开距离。 “言归正传,沈仙卿,朕召你来昭阳仙宫,是为了把生死镜的碎片交给你。” 天帝卷起了“一线生机”的画像,露出了墙上的符咒。天帝敛目捻诀,但见金色的光芒渐次在那符咒上闪过,然后那符文便消失了,一个翠玉的匣子浮现在了天帝手中,流光夺目。天帝珍重地捧着玉匣,将它交在沈厌夜手上。还未开启盒盖,一股清灵的法力便溢散开来,和他在魔界得到的碎片给人的气息完全不同。 沈厌夜向天帝道了谢,便轻轻开启了匣子,一片纤薄的碎片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那碎片散发着淡淡的银白色光泽,为祥和的灵气所笼罩,令整个后殿都陷入了一片氤氲缥缈的云气之中。 “你在魔界得到的那个碎片,是属于阴面的碎片,而昭阳仙宫的碎片,属于生死镜的阳面。想要让生死镜复原,六个碎片缺一不可。” 沈厌夜点头,但是他却想起了煙岚留下的幻影对他说过的话,烟岚说,只有收集了这些碎片才能打破生与灭的劫。于是他问道:“陛下可知‘生’与‘灭’的劫是什么?” 天帝摇了摇头:“具体情况,朕也不是很清楚。既然是煙岚告诉你的,怕是只有他才知道答案。”他沉吟了一会,道“但是,若说是劫难的话……月卿应该对你说过,这个世界曾经多次毁灭瓦解,此间万物托生于其他空间吧?然后,这个世界的时间点会被拉回过去,此间万物重新回到过去,重新经历曾经的一切。” “您认为这劫数便是这个世界的时间在被不断回溯?” “是的,而且朕很肯定,这是煙岚所为——或者说,是他设计的。也许,你需要重圆生死镜,才能打破这个循环。” 沈厌夜想着下一步该是要去雪海天池或者人间取得下一个碎片,然而天帝又发话了: “沈仙卿,捉拿破军剑灵和遗音琴灵的事情可以暂时缓一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重圆生死镜。今次的浩劫已经开始了。如果你不尽快完成生死镜,这个世界会再度毁灭,然后再被拉回很久以前的一个时间点,一切又要无限循环下去。” “浩劫?!您说的是……” “是‘灭’。”天帝道,“你去人间的天音城一趟……就明白了。陆欺霜……她现在大概还在那里。” 第九十八章 沈厌夜内心疑虑重重,领了天帝的圣谕便离开了。然而,他才刚刚走出昭阳仙宫的殿门,便一眼看见日神羲和站在不远处等他。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紧张,但是在看到沈厌夜完好无损、毫发无伤地走出来之后,她的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对上沈厌夜的目光,日神轻轻颔首,然后对沈厌夜微微一笑。 “姑姨?您怎么在这里?” 羲和摇了摇头,拉起沈厌夜的手,便纵起云头离开了三十三重天。青天高处的风划过两人的耳畔,将沈厌夜的长发吹起,将羲和发间的佩环和金步摇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见昭阳仙宫已经渐渐变成了天边的一点,羲和似是放松地叹了口气。她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着沈厌夜,语气关切道:“天帝陛下没有为难你吧?” 这些妄议帝君的话,自然不能让帝君听了去,也难怪羲和要拉着他“逃难”似的离开三十三重天。沈厌夜把天帝对他说的话向羲和重复了一遍——自然,他略去了天帝反常的举动。羲和仔细地聆听他的话,眉头深锁。沈厌夜说完之后,羲和却还是不放心地说道: “除了这些,真的就没了?陛下真的没有责怪你?”毕竟沈厌夜当了律法天君没多久,闯的祸比立的功多,天庭上很多仙人都对他颇有微词,只是碍于他法力实在深不可测,又司有“一线生机”的天命,大家才没敢当面和他过不去。天帝似乎也十分偏袒他,但是天帝无论再怎么想护他,沈厌夜这些日子来做的事情也的确让天帝很没有维护他的立场。 “真的没有了。”沈厌夜回答。但是神女依旧秀眉紧蹙,沈厌夜便对她轻笑道,“至少,在生死镜重圆、天地浩劫被化解之前,陛下应当是不会把我送上断仙台的。等到这些事情了了,就算陛下想要惩罚我,是不是也要考虑一下功过相抵呢?” 羲和叹了口气:“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就不杞人忧天了。我来昭阳仙宫门前等你,并不只是为了探望你,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 随着两人说话的当口,他们已经接近了碧落天。此为第一重天,终日祥云缭绕,霞光氤氲,却也是最接近天上最接近人间的地方。人间此刻正是黑夜,沈厌夜立于云海之上,可见远方的明月在沿着必经的轨迹前行着。明月不如太阳耀眼,故而只是在第一重天洒下银练般的白色光泽,并未将天轴照得明亮。羲和望着月神的战车,又看向了沈厌夜: “本来你的父亲想要亲手将它交给你的。但是……你也看到了,他夜夜都要为月驾车,永不得闲。” 当年在狱谷,重渊也说过相似的话——月神夜夜为月驾车,永不得闲。沈厌夜轻轻闭上眼睛,遣散了脑中游离的思绪,目光重新定格在神女美丽的容颜上:“是什么?” 羲和低眉垂目,玉石一样白皙的手指在宽大的广袖里摸出了一个匣子。那匣子看上去似乎是紫檀木所制,在晦暗的光线下,沈厌夜隐约看见那檀木上雕琢着许多复杂符咒。诸多符咒互相重叠,一道比一道诡谲,一道比一道强大,皆是上古天书中记载的符咒。先别说盒子里所盛的是何物,单是这个匣子,若落入凡间,便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宝物,怕是又要引得那些凡间的修士们大打出手。 羲和用眼神示意沈厌夜打开。盒盖轻轻开启,发出轻微的“吱吖”声,然后一道精纯的白色灵力便如同游丝一样从缝隙中溢散出来,像是滴入了清水中的墨一样在空气中氤氲出好看的形状,光泽如同烟雾一般扩散开来。 这灵力对沈厌夜来说早已不陌生了。匣子打开后,一片晶莹的碎片静静旳躺在绸缎上,在月色下闪烁着灼灼的光华。 “自从我们得知你需要生死镜后,我和望朔就去了雪海天池,为你取来了这个碎片。”羲和微笑着看着他,“陛下已经将昭阳仙宫的碎片交给你了,现在你只要去人界寻找那最后的碎片就够了。” 沈厌夜感激地向她道谢,并请羲和向他的父亲转达他的谢意,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南天门走去。此刻,虽然是黑夜,然而南天门却依旧有值日天兵镇守。只是,此时此刻,站在南天门前的却并不只是那两名尽忠职守的天兵。 “……沈莲?!” 沈厌夜一瞬间有些难以置信,他明明已经叮嘱过莲瑕不要再跑到南天门前等他了,但是劫火剑灵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来了。不仅如此,他还带着魔将鬼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旁边的羲和也是一脸惊愕状,然后看向沈厌夜的眼神立刻多了些责怪与担心。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加快了步伐,来到了南天门的白玉石阶前。今天两位值日天兵倒是比之前的两位要镇定的多,新任魔尊站在门前,他们居然还能做得到目不斜视,和之前那两位见了兵主就如临大敌的天兵大大不同。 “见过日神,见过律法天君。” 两人向他们轻轻颔首。莲瑕见沈厌夜来了,当即也顾不得许多,立刻飞身上前,抓住了沈厌夜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拉近,几乎是捧着他的脸上上下下将沈厌夜检查了一番,在确定天庭没有怎么为难沈厌夜后,他才对羲和点了点头: “羲和殿下,幸会。” 羲和之前虽然和莲瑕没什么接触,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她大概都知道。他身为一位剑灵,早些年在凡人修士手中辗转,对凡人的无知和他们的局限深有体会,但是他不但没有如同太乙剑宗的其他兵灵般因对世人绝望和忿恨而走火入魔,反而成为了魔界的大将军,甚至最终成为了一界之主,这本来就已经很令人佩服了。更何况,他是沈厌夜的恋人,也就是望朔的…… ……日神在心里一时找不到如何描述他和沈如夜的关系的词语。不管心里怎么想,羲和还是很真诚地向他露出了一个浅笑:“莲瑕兵主,久仰大名。只是……您毕竟身份特殊,下次还是不要接近南天门比较好。” “这……说来惭愧……” 莲瑕深知自己此行鲁莽,但是他别无他法。他和羲和对话的时候,沈厌夜一直在打量他。莲瑕从未违背他的命令,这次打破诺言,想必别有原因。而且莲瑕神色凝重,甚至还有些慌张,这到底…… “沈莲,到底怎么了?” “陆欺霜。”莲瑕摇了摇头,“我按照约定去沧澜城等你,没想到她居然也在那里。她向我索要生死镜散落在魔界的碎片。” “什么?!她有没有为难你,你有没有受伤?!” “我很好。或者说……是她无心取我性命。”莲瑕顿了顿,担忧之极的目光锁定在沈厌夜的脸上,“我担心她会来为难你,毕竟碎片在你手中。陆欺霜……她的法力现在已经强到难以想象,当初就连我和重湮尊主联手,都未曾将她击退。厌夜……对不起,我只是很担心你。” 莲瑕轻轻低下头,原本搭在沈厌夜肩头的手顺着对方修长的手臂滑了下来,落在对方黑色的广袖上。当初赶来的时候,他只是心急如焚,担心沈厌夜,但是在发现沈厌夜毫发无伤之后,他一下子又开始自责了起来。他知道沈厌夜这些日子的举动怕是在天庭饱受非议,自己也的确如同羲和所言,身份特殊。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沈厌夜反手握住了莲瑕的手,向他保证道,“你来这里也没什么,毕竟陛下未曾反对过你我们的关系,而我也未曾向魔界出卖天庭。”见莲瑕依旧神色内疚,他握了握对方的手指,“更何况,巫阳神女告诉我,陛下曾经说你进出天庭都没关系的。” 羲和闻言头疼不已,几乎想要伸手揉太阳穴了。天帝的确是说过类似的话。虽然说君无戏言,但是天帝的心思岂是他们这些仙灵能揣测的。巫阳居然将这不知该让人怎样理解的话传达给了沈厌夜,而沈厌夜居然似乎还信以为真?她刚想说些什么,莲瑕就已经抬起头来,对沈厌夜道: “厌夜,还有一件紧急的事情。陆欺霜私开黄泉路,释放了鬼界受尽折磨的怨魂和妖界的妖怪,它们在人间大行肆虐。” 沈厌夜点头——天帝已经告诉过他了。莲瑕又道: “虽然时间很短,人间还未遭受重大的损失,但是陆欺霜还是取得了阴阳地脉,她封锁了乾陵峰的地脉,阻绝了生之灵气,又利用碧云谷的地脉中的阴气助长那些鬼物妖物的法力。” “什么?!”这次惊呼的是羲和,“她派来攻打太乙剑宗和百花山的妖军,难道不是被厌夜击退了吗?!” “就算我击退了那些妖军,以母亲的法力,想要一个人夺得阴阳地脉,也不过是覆手之劳。”沈厌夜的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沈莲,百花山和太乙剑宗有没有伤亡……?” “这我就不知道了。”莲瑕摇了摇头,“我在沧澜城遇到她,这些是她告诉我的,她离开后我就立刻来找你了。我不知太乙剑宗和百花山的情况……” 沈厌夜心中做好打算,便对莲瑕道:“我先要去一趟太乙剑宗和百花山。” 莲瑕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羲和并未阻止他,只是出言提醒道:“莫要忘记,帝君命你去捉拿陆欺霜。只是,不知道陆欺霜是不是还在天音城……” “这个好办。”莲瑕命令一直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鬼刺去天音城打探,黑衣的魔将倾身行了一礼,身影便像是被风吹散的雾气般消散了。沈厌夜向羲和道别,美丽的神女拍了拍他的肩膀: “谨慎行事,一路小心。” 第九十九章 上次沈厌夜踏入百花山的山门的时候,百花山正在被叶青竹带领的妖军围攻。如今,几个月过去了,整个门派依旧没从当初的战役中恢复过来。原本被苍翠古藤缭绕的山门此刻只剩下残垣断壁——本来,山门是一派的门面,无论如何也都要重建。然而百花山当代的山主魅云已经战死,现在重新由上代掌门,如今的太上长老花蝴蝶掌握大权。在妖军进攻一事后,花蝴蝶就一直萎靡不振。虽说她一个人在危难时刻挑起了重担,将门派的损失减少到了最小,但是有无数难以言说的情绪缠绕着她的思绪,令她痛苦非常。 沈厌夜和莲瑕来到百花山之前,莲瑕已经把这些事情大致和他说了说。自下而上的风吹动了莲瑕的长发,像是万千烦恼丝,覆盖在那张如玉石般的容颜上。沈厌夜认真地听着他说的话,最终喟叹了一声。莲瑕以为他在因百花山受到的损失而难受,便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厌夜,不要叹气了,逝者已矣。况且,花山主是一位奇女子,她将百花山的实力发展到了鼎盛。因此,只要她还在百花山一天,百花山就终有一天能回到鼎盛时期。” 律法天君点了点头:“这些我都明白。但是……这些不止是我感叹的原因啊。” “嗯?”莲瑕侧过头去,月光如同银色的纱幕,覆盖在那双暗红的瞳仁上。红衣剑灵的神色十分忧虑,“还有什么事情是令你感到困扰的吗?” “困扰……怎么会是困扰呢?我只是在想……我十分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这些是你令你手下的魔将们打探的吧?啊……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一定闭目塞听,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了。”沈厌夜低声地说道,语气里带着笑音。正当莲瑕想要说“这没什么”的时候,沈厌夜抬起了头,认真地凝视着莲瑕的眼睛,道: “沈莲,你一直都在扶持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种境界,你都一直不离不弃。而我……一直都离不开你。” 这坦白突如其来,令莲瑕措不及防,愣在了原地。那张妖异的容颜上少了惯常的张扬凌厉的笑意,恍惚间他不再是魔界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邪魅兵主,变回了当初毕恭毕敬、颔首低眉地侍立在沈厌夜宗主身后的剑灵。他的心忽然跳的很快,他不知道接下来沈厌夜会说什么——他知道沈厌夜的个性,他最不愿意依赖别人。 一只修长的手托起了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轻轻捧起。常年修习《天阴凝寒诀》的黑衣剑修体温极低,故而那仿佛是冰雪雕成的手指触及他的肌肤的时候,莲瑕的身体本能地颤了一下。沈厌夜细细端详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问道:“沈莲,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如此亲密的接触让劫火剑灵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是什么?” “我负你如斯,你为何还要对我不离不弃?” 这个问题莲瑕还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剑符的束缚吗?——别开玩笑了,如果不是他心甘情愿地被剑符束缚,即使是焚毁劫火剑的剑身,他也不会和一个剑修绑在一起。爱吗?——他的确爱他,但是爱并不能驱使一个人做一切的事情。没有人能保证真挚的感情不会在长久的时间里被消磨殆尽,或者在多舛的命途中烟消云散。而且,尤云滞雨,山盟海誓都是暂时的。那些亡休日月,无终山海的誓言,只有在被说出口的那一刻,才能被确保是真诚的。 “这是个好问题。”莲瑕笑了起来。在月光下,他白皙的皮肤像是在发着光。 枷锁或者爱,抑或沈厌夜将他带出试剑窟,告诉他他亦不必一生只做一件物品的恩,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他无条件等待、帮助沈厌夜的原因。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等,他只是毫无理由地想要对沈厌夜好,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献给对方。世人说劫火妖剑凶煞噬主,勾魂摄魄,但是那危险又美丽的剑灵早已把他的灵魂交了出去。 “为什么要等你这个混蛋,我其实也不知道。” “混蛋……”他听见埋首在自己发间的那人笑了出声,但是他的语气却是极为认真的,“我的确是个混蛋。我不止是个混蛋,我还是个罪人,无数人因我幼稚天真的幻想和妄自尊大而失去了性命。” “这倒是一点也没错。不过,我也是满手鲜血,死在我手上的六界众生的尸体连怨薮火湖都填不下,我和你都是造成过生灵涂炭的罪人。”莲瑕伸出手,十指按在了对方的肩膀上,“我们都是罪人。魂飞魄散也好,灰飞烟灭也罢。厌夜,无论等待你我的是怎样的结局,就让我们一起面对罢。” …………………… 等到沈厌夜和莲瑕来到百花山的山门前时,果不其然看到了山门的残碑,还有两位身着霓裳彩衣,手持缚仙绫的女子。那两位女子本正是令了花蝴蝶的命令在此夜守山门,却不料两个人竟乘月降落在他们面前。黑衣冷清,红衣妖魅,但是环绕在两人身周强大无比,几乎能令她们这些高阶修士无法喘息的法力,足以证明这两人并非凡人! “请留步!”其中一名女子走上前来对他们施礼,“不知两位仙长深夜到此,是为何事?” 沈厌夜还没开口,莲瑕便笑着摆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仙长。”然后他长袖一摆,指向了沈厌夜,“我叫莲瑕,是劫火剑之灵,这位才是神界的律法天君,也是你们太上长老的故友。我们听说三阴地脉已然被陆欺霜抢夺,故而来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的。” 见剑灵仍旧自称为“莲瑕”,这让沈厌夜感到意外,不知对方是有意为之,还是只是用这个名字用惯了,一时间没改过来。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魔界的新任尊主,没有说话。 “律法天君”四个字顿时让那两个女子面露惊喜之色,看向沈厌夜的眼光不由得又恭敬了许多。数月前那场战役,律法天君沈厌夜一人击退妖军无数,重伤叶青竹之事,她们虽未亲眼目睹,但是全百花山——不,六大仙门已经全都有所耳闻了。而眼前这位黑衣人的容貌却也的确和那传言中的律法天君,当年太乙剑宗的宗主相符,只是他的眼睛似乎复明了? ……不,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一天前那陆姓魔女前来这里又大闹了一圈,令百花山上下苦不堪言,他来的正是时候! “原是沈天君。”两位女子立刻俯身下拜,面对这个场景沈厌夜有些无奈。他从来不能习惯别人给自己下跪,于是便请她们起身。 “太上长老正在碧云谷中,”其中一名女子交代她的同伴继续镇守山门后,便对沈厌夜与莲瑕道,“请两位随我前来。” …………………… 百花山,碧云谷。 游仙阁前的青石路上,多了数道狭长而幽深的沟壑,像是有仙神用长剑劈在了这块土地上。在夜色和月色中,那沟壑里散发出莹莹的紫光,绚烂无比,像是沉沉的暮霭覆盖在了人间。但是,这美丽的紫色却是致命的——这些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周围蔓延着飘向天空,像是要触摸星辰。 一名身材窈窕的紫衣女子面色凝重地站在缝隙前。她以一张绣着蛱蝶的面纱遮住了那张倾城的容颜,只留下一双秋水明眸,凝重地望着扩散的死气。她高举手臂,手中托举着一柄白色的拂尘,半透明的紫色薄纱像是雾气一样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但见她朱唇张合,那白色的拂尘亦在没有外力的托举下悬停在半空,在遮天的死气中散发着的柔和的光芒,随着花蝴蝶吟诵的咒语而明明灭灭。白色的光芒与暗紫色的死亡气息此消彼长,女子的前额渗出了细密的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打湿了面纱。 过了片刻,她似是精疲力竭,便收回了手臂,她的法器拂尘失去了灵力的支撑,便也落回了她的手中。花蝴蝶拂尘一甩,卸去了法力,顿时后退两步。她脸色苍白,但是却不仅仅是因为灵力的损耗——每次与这死气的接触,她便知其威力强大。如若任由这些死气以这个速度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不要白费力气了,花山主。除了陆司命,这六界之内只有一人可以阻绝阴阳地脉的气息。” 话音落下,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浮现在了花蝴蝶的面前,然而月光却无法在他的脚下打下倒影,仿佛他不过是一缕幽魂。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的。 “……是说厌夜吗。” 话音落下后,花蝴蝶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她额前的青丝早就已经因为之前的运功而散乱又被汗水打湿,如同藤蔓一样粘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眼睛隐没在淡淡的阴影中。三个月前,沈厌夜在百花山被魔龙影夜掳走后,她便心急如焚。还好她的情敌望朔总算还是有良心,时常会借着职务之便在夜间偷偷下凡和她会面,向她短暂地说一下沈厌夜的状况。 但是……虽然沈厌夜司有天命,亦是唯一可阻陆欺霜之人,但是她同样牵挂着母子两人,她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这两人互相杀戮。她像是担心自己的孩子一样担心沈厌夜,因为他是陆欺霜的儿子。然而,陆欺霜却令她又爱又恨,这两种感情不会互相调和,也不会有一方因为另一方而消失。 “……” 花蝴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她的头垂得很低,双手紧握成拳,尖尖的指甲几乎陷入皮肤。那黑衣男子见她如此,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在他再度隐去身形之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紫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她未曾转过身去,只是朗声对身后说道: “我不是交代过,任何弟子不得前来碧云谷了吗?” “我等不敢违背太上长老的意思。”身后的女音说道,“只是律法天君及其剑灵前来,我想您应该愿意见他们的。” 第一百章 花蝴蝶闻言,惊讶地转过头去,望着站在那位百花山弟子身后的两人。她的目光落在莲瑕的脸上,又停驻在沈厌夜的身上。对于他双目复明,她并不感到讶异,全因沈如夜已经和她说过了一切始末。 她听过莲瑕这三百年来的经历,也知道沈厌夜经历的坎坷。因此,即使如今两人再次站在她面前,毫发无伤,她回想起旧日太乙剑宗的少年宗主和谦和侍立在他身后的红衣剑灵,回想起那段尚且说的上是无忧无虑的日子,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她强忍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情,挥退了那名女弟子,便再也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在她的脸颊上留下清亮的痕迹。 自从沈厌夜苏醒以来,他便也只和花蝴蝶有过一面之缘,那便是叶青竹攻打百花山,他被影夜魔龙带走的那次。而且那时,两人根本没说上什么话。如今,看到一直照顾自己的花蝴蝶哭得这样伤心,沈厌夜顿时觉得有些愧疚——他已经害太多关心他、爱护他的人伤心了。 “厌夜,沈莲……?” 沈厌夜走上前去,双手环绕上花蝴蝶的肩膀,将她轻轻揽在怀里。紫衣女子螓首轻轻靠在对方的肩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沈厌夜想起当年他回到这个世界时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是在他的继位大典上。当时百花山主眉如春山,眼若一池烟波秋水,然而她的唇边却挂着淡淡的冷笑,美得如若蔷薇般明艳,却冷得像是傲雪的冬梅。在他法力不济的时候,他以为她总是强势的,总是那个在六大仙门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百花山之主,渡劫期的修士。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经常看到的是她脆弱的一面。他的法力如今已经远远超过她,所以此刻他应该保护她了。 “蝶姨,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沈厌夜在她的耳边说道,声音轻柔得能融进夜风。莲瑕站在一旁,唇角轻轻勾起,并没有打扰两人。花蝴蝶靠在沈厌夜的怀中啜泣了一会,便轻轻推开了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对沈厌夜道:“望朔和我说了一切的始末。知道你和沈莲没有出什么大事,而且已经重修旧好,蝶姨也就放心了。” 沈厌夜点了点头。莲瑕向花蝴蝶行了一礼,并再次向她说明了来意。花蝴蝶听完后,道: “你说的不错,虽然厌夜之前击退了叶青竹,但是……陆欺霜前几天又来造访了。”提起陆欺霜的名字时,她下意识想要说“欺霜”,但是最终却将这个称呼咽了下去,“百花山无一人是她的对手,就连我……在她手下竟撑不过三招……” 莲瑕眉头深锁,道:“虽说鬼刺反馈来的消息是,百花山没有伤亡。但是……以陆欺霜如今的行事作风和她的功力,我还是想确认一下……百花山真的没事吗?” “谢谢你的关心,但是她没有伤害百花山的弟子们——她来此,如入无人之境。她虽破了诸弟子们的阻拦,却未曾为难她们。然而……如你所见的,她释放了三阴地脉的幽煞死气……这些气息能增加那些幽魂和妖怪们的功力,她大概已经开始命他们大肆在凡间兴风作浪了。” 花蝴蝶说着,沈厌夜和沈莲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天空被幽荧的死气环绕着,而那些死气时不时便会变幻出深浅不一的色泽,像是地狱深处的妖花在黑色的天幕下舒张着花瓣,显得华美却诡谲之极,就连月光都被染成了紫色。莲瑕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下这些气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花蝴蝶和沈厌夜: “这死气极为浓重精纯,但是其间夹杂着的,除了阴性地脉的灵气,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他眉头轻蹙,似在极力辨别,“……很强大,威压很重,而且似乎充满了……怨气?” 劫火剑乃是以渊薮火湖里燃烧的灵魂的怨念为法力来源的不祥妖剑,故而劫火剑灵对怨气的分辨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沈厌夜丝毫没有怀疑,而是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后,他也补充道: “那不属于三阴地脉的灵力……我似乎在哪里碰到过……” 有一点灵光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是他却一时间没想起来。花蝴蝶道:“陆欺霜在地脉上画下了阵法汲取地脉的阴气,又将如今的鬼界之主昭夜强行囚禁在了阵眼上,增幅地脉灵气的威力。” “什么?!” 莲瑕惊呼出声音,沈厌夜也一脸意外之色:“难道妖界和鬼界不是和母亲一道的吗?!” 花蝴蝶没有说话,只是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疲惫无比,她已经再也不想猜测陆欺霜的心思,她从来就没有猜透过。随着沈厌夜话音落下,一阵强风吹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黑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的黑暗的角落里聚集,逐渐凝成一个人形。那人衣着华丽,头戴帝冕,清眉朗目;但是他的脸色却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真真正正如同白雪一般。 “的确如此,鬼界的幽魂们都是向往着陆欺霜描述的‘新世界’的。然而……我却是个中例外。陆欺霜见说服无效,便罔顾我当日将她从九天雷劫中救下的恩情,把我囚禁于此。……呵,果然,拳头大就是可以不讲理。”那人施施然说道,语气里倒是听不出太多被违背意愿强行囚禁又抽取法力的痛苦。他向花蝴蝶颔首示意后,便对着莲瑕和沈厌夜行了一礼: “莲瑕兵主,律法天君,久闻大名。我是昭夜,鬼界名义上的阎君,实际上真正的权力都在大司命手里,毕竟她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搞得我们魂飞魄散了,我自然也只能当傀儡。”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然而,他话音一转,冷笑道,“只是,她千算万算,却终究百密一疏!” 沈厌夜道:“此话怎讲?” 昭夜冷冷道:“她在寻找生死镜的碎片。如今,六块生死镜的碎片,她连妖界的那一片都还未曾拿到手呢。至于在鬼界的那一片,她翻遍了整个幽冥黄泉也没找到。三位可知这是为何?” 莲瑕说:“难道是被你藏起来了?” “哈,很接近——我知道那碎片真正的下落。”昭夜笑了笑,“陆欺霜便将我当做人祭,想要待我因灵力耗尽而死……确是正合我意,因为我知道律法天君终究会为了地脉之事来这里的。所以……”他收起了冷嘲的神色,目光凝重地望着沈厌夜,“沈天君,只要你答应会尽全力阻止陆欺霜那一系列疯狂的逆天之举,我就把那片在鬼界的生死镜碎片的下落告诉你。” “我会的。”沈厌夜说,“阻止她不止可以拯救大家,亦可拯救她自己。” “呵……好。”昭夜点了点头,然后便吐露惊天之言:“生死镜散落在鬼界的碎片,就在我的体内。那陆欺霜翻遍了鬼界,却不知她要找的东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莲瑕皱眉道:“这怎么可能?陆欺霜怎么可能辨别不出你的灵气?!” “因为她未曾接触到真正的生死镜的碎片,她不知道生死镜碎片的灵力到底是怎样的。”昭夜说,“只是,我被囚禁在这个法阵里,你只有解开了陆欺霜的阵法,才能得到生死镜最后的碎片。” 沈厌夜点了点头,便召唤出了其他两枚阳面的碎片,以其灵力压制陆欺霜的阵法——生与灭相生相克,能化解陆欺霜法力的,只有生。 昭夜看在眼里,挑眉道:“你这么轻易就信了?就不怕我诓你?” 沈厌夜淡淡道:“我感应得到你的灵力,和阴面碎片的灵力一样。”接下来的后半句被他在心里说了出来——你我法力相差有一段距离,就算你有心使诈,亦然逃不出我的掌心。不过对方好歹没有向他隐瞒什么,而且还有心帮忙,这句话如果说出去就显得太不合适了。 昭夜点了点头。沈厌夜以生死镜中阳面的灵气压制住了漫天的死气,将昭夜从阵法里解救了出来。然后,他长袖一摆,收了阳面的碎片,那片他在魔界得到的阴面的碎片便出现在了他的手心,散发着和周围的死气相同的气息。他右手凌空一抓,黑色的气息从碎片之中扩散出来,变成一个淡黑色的屏障,罩住了地脉的开口,使死气不能再溢散。昨晚这一切后,花蝴蝶急不可耐地问道: “这样就好了?地脉已经被彻底封闭了?” “只有‘灭’可以彻底封闭阴性地脉,我所能做的只是暂时阻隔它的死气,就像母亲阻隔阳性地脉的生气一样。” 沈厌夜这么说着,莲瑕点了点头,道:“我们接下来就要去太乙剑宗,厌夜会解开陆欺霜在阳性地脉上设下的封印。” “太乙剑宗……”昭夜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花蝴蝶,“应天宫主梅如烟是不是在太乙剑宗帮助他们重建?” “她半个月前就去了。怎么,有什么不妥?” “并无不妥。”昭夜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要告诉我你,梅如烟就是你师妹玉斛的转生。” 第一百零一章 沈厌夜并没有因昭夜的话感到惊讶,因为梅如烟的容貌和玉铃儿一模一样,沈厌夜其实早就有些猜测。此刻听了昭夜的话,他只是轻轻挑眉:“是你让她转生成妖灵的?” “她身份特殊,我怎敢擅作主张。我虽为鬼界的阎君,但是仙灵转生一事,我怎敢私自定夺?这一切都是天帝的意思。” 花蝴蝶不解道:“玉铃儿姑娘……我是说,梅如烟宫主,分明是梅妖,怎会是仙灵?” “梅如烟的确是梅妖没有错。但是,梅如烟的前世是前任律法天君如意与魔主重渊之女玉斛,而玉斛的前世,是天庭的梅仙姽婳。在玉斛身死之后,天帝令她回归本源,托生为一株寒梅,也是为了能让她回复原身和法力做准备。姽婳天尊还在神界的时候,虽个性古怪却灵力高绝,如今天地劫难降至,天帝大概也是希望她能恢复力量,助你一臂之力吧。” “铃儿的前世……是姽婳天尊?” 沈厌夜一时间想到是很久以前重渊说过的话。他说姽婳天尊的侍女南明火凰为保护主人而在天庭大肆杀戮,才导致主从二人一同被贬谪凡间,他又说青玉剑是姽婳仙子亲手铸造……但是这些回忆,对于沈厌夜来说,都只能让他想到自己失忆前那些痛苦的往事。当年玉铃儿在他面前自戮的景象,一直是他心里的伤口。 正当他沉浸在往事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抬起头来一看,便望进了那双暗红色的晶状瞳仁里。他走神的时间不过须臾,连神情都未曾有过丝毫改变,然而莲瑕居然看穿了他的心。此时此刻,只见红衣的魔尊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腕,道: “既然如此,便早些回太乙剑宗,和铃儿姑娘相会吧。只是,不知铃儿姑娘是否已然恢复记忆。如若没有,陆欺霜前些日子送的溯梦草倒是正好派得上用场。” 他说这,修长的五指轻轻张开,一株闪着幽荧绿光的瑶草便浮现在了他的手中,翠绿的光华在叶上渐次流转。只是,花蝴蝶却神色怅然地望着那传说中能恢复人记忆的草叶,轻声说道: “厌夜,这三百年间,我是亲眼看着梅如烟长大的。她视叶青竹为父亲,叶青竹此番所作所为就已经令她痛苦万分,你真的希望她想起曾经那些更加令人不堪的回忆吗?” ——三百年前,太乙剑宗首席弟子玉斛为叛门弟子华兮凤诱骗,致使太乙剑宗甚至九州仙门遭此大劫,生灵涂炭。更何况,吃下溯梦草,她将想起所有的前世,包括她还在天庭时的经历……被贬谪下凡的滋味,绝对不是好受的。 然而,还没等沈厌夜说话,她便叹了口气,强颜欢笑道:“唉……都是天意弄人,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呢?” 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沈厌夜道:“她知道这一切吗?” “我曾经告诉过梅宫主关于她前世的事情。但是,她并未吃下溯梦草,应是还未恢复曾经的记忆与法力。”昭夜摇了摇头,“律法天君,如果她不回复记忆和法力,别说助你一臂之力了,就是自保都困难。陆欺霜的功力已经高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地步……恕我直言,不言所司之天命,若单说实力上下,怕是只有天帝才能令她束手就擒。更何况,姽婳天尊此世转生为梅妖,乃是天帝的意图。他希望她能回到你身边,因为她才是不周天径真正的主人,只有她才能领你进入不周天径。” “不周天径?” 昭夜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明显惊讶:“难道天帝没有告诉你?梅仙姽婳是司掌铸造技艺的神女,她的道场是位于不周天径之上的冶云宫。她曾为青帝铸造碧落忘仙琴,为真武天尊铸造镇元伏妖戟,而生死镜便是当年她给予一线生机的馈赠。她取了不周天径之顶,万仞峰之上的流云玄光玉为镜面,又以天雷与南明离火锻造那玉石,以紫萝瀑布之水淬炼,最终在日光与月光明晦相接的光影里方才铸就了生死镜。想要重铸生死镜,需要极为充裕的混沌灵气,而这样的灵气,只有在不周天径才有。” “也就是说……生死镜只有在不周天径才能被重铸吗?”莲瑕若有所思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 昭夜一口否定道:“就算你们不靠姽婳天尊,成功进入了不周天径,也依旧无法重铸生死镜。只有完全恢复了法力的姽婳天尊才能重铸一线生机的法器。因此……” 他转向了沉默的沈厌夜,道,“律法天君,对于玉铃儿的经历与姽婳天尊被贬谪下凡的原因,我也有所耳闻,我亦知道她受到的苦。但是,如今天地浩劫已至,孰轻孰重,你是了解的。该说的,我也都已经说了,如今,生死镜的碎片归还于你,还请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再度消逝在了风里。黑色的雾气渐渐散去了,只留下半片散发着幽煞之气的,颜色暗淡的碎片,静静躺在沈厌夜的手心中。 …………………… 沈厌夜拿到生死镜的碎片后,便立刻向花蝴蝶告别。沈厌夜虽然很想和花蝴蝶叙叙旧,但是此刻情况紧急,根本容不得他再磨蹭。花蝴蝶自然也明白轻重缓急,因此她没有挽留沈厌夜和莲瑕,只是用一种极为忧伤哀愁的目光注视着他御剑离去,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今夜的月色格外的寒冷,连夜风也凉得如同冰窖。清风拂面,花蝴蝶感到颈子上一阵凉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泪水已经湿透了衣襟。 她望着漆黑的夜空,沉默良久。最终,她双手合十,念道: “望朔,你既是上古仙灵,有无边法力……便请保佑厌夜平安无虞……”她已经失去了欺霜……她不希望再看到厌夜也离她而去。 这一幕尽数落在了手持银质的缰绳,驾驭着明月的战车驰骋天际的沈如夜眼中。月神望着女子的身影,缓慢地摇了摇头,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苍凉的月光。 沈厌夜与陆欺霜都是天地的命数,即使是仙灵,亦无法左右天命。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用传音之术,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了花蝴蝶。 “我会尽我所能,保护我的孩子。” “谢谢你,花蝴蝶。” “谢谢你为他所做的一切。” …………………… 沈厌夜带着莲瑕回到太乙剑宗后,迎接他们的是破军剑灵和梅如烟。那剑灵一身羽冠黑衣,容颜未改,整个人和三百年前沈厌夜飞升而去时的他没什么两样。至于梅如烟,她虽然没有恢复记忆,但是前世发生了什么,她也已经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见到了沈厌夜和沈莲,她向两人施了一礼,举手投足间端庄而大方,一点也没有玉铃儿古灵精怪的样子。 沈厌夜虽疑惑为何不见楚离,但是破军剑灵的神情似乎很是困扰忧虑。如今当务之急是处理乾灵峰的地脉,于是沈厌夜便先去将陆欺霜设下的封印解除了。“灭”的法力一旦被破解,“生”的灵气便源源不断地溢出,令原本因为战乱而山水凋敝的乾灵峰回复了曾经的生机。 此时已是深夜,绝大多数弟子都在熟睡,是以在他们醒来之后,便会惊讶地发现太乙剑宗已经回复了昔日的景象——枯死的树枝抽了新芽,被血染红的溪流也重新变的清澈。然而沈厌夜自然没有时间停留在这里,他还要和莲瑕去天音城找到陆欺霜。于是,他便向梅如烟和破军剑灵交代了一下事情的始末。 “没想到我们曾经竟有这般渊源。”梅如烟恬静地笑着,神色淡然,眉目之间像是笼了一层寒烟,“沈天君,如果您需要我助您一臂之力,梅如烟定然不会推脱。” 她这般落落大方、坦坦荡荡的态度令莲瑕有些惊讶:“你难道不介意想起曾经那些痛苦的事情?” 他的问题让梅如烟勾起了唇角。佳人展颜一笑,明明美得如诗如画,但是女子眼中的忧伤和哀痛却令人扼腕叹息:“兵主,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曾经得到了劫火剑的修士们都千方百计地想要汲取你的法力?” “因为贪婪。贪婪会引人走向无底的渊薮火湖。然后,他们会把灵魂献给我。” “啊……没有错。但是,他们为什么会贪求力量呢?”梅如烟诘问道。然而,她并没有等到莲瑕回答,而是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因为弱小的人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的。只有得到了力量,才能让自己在无情的天道和人为的纲常面前拥有左右自我命运的能力。因此,我需要力量,哪怕伴随着这力量而来的,是痛苦的回忆。兵主,我已经很痛苦了,我的法力太低微,我连我的师父都拯救不了。这样的苦楚,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你是强大的劫火妖剑之灵,你没有尝过无能为力的滋味。” 沈厌夜依稀记得陆欺霜也对他说过相似的话,这便是她当初逼迫他练剑修行法术的原因。这些日子以来,沈厌夜早就明白了——陆欺霜说的没有错,她所有的话全部一语成谶,如今梅如烟又是一个例子来证明陆欺霜的话而已。 莲瑕沉默了良久,却无奈地笑了:“梅宫主,我怎么可能没有尝过无能为力的滋味呢?我只是一把剑,纵拥有高强的灵力,却连普通人唾手可得的东西,都曾经求之不得啊。” 第一百零二章 “普通人唾手可得的东西?”梅如烟戚戚然地望着他,苦笑道,“什么东西对于普通人是唾手可得的呢?感情?——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找不到挚爱,他们的婚姻是悲剧。地位?——只有极少部分的人拥有。兵主,这些普通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你全部拥有。如果说你还曾经不曾拥有过什么……那便是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呵……” 她干笑了两声,莲步轻移,后退了两步,以罗袖掩面:“兵主,你对‘人’的定义是什么呢?能挺胸抬头地活在这天地间吗?你放眼看看这天地之间,芸芸众生,就是那些真真正正的人类,他们有谁真正拥有与‘人’的身份匹配的,作为‘人’的权利?他们无助,弱小,只能被天道和人为的伦常所压迫:庶民被人类设定的阶级制度压得喘不过气,就是名流千古的帝王,亦不过只有百年的生命,在无情的天道面前如若草芥蝼蚁……” 寒冷的夜风乍起,吹拂过女子的衣衫,将她银灰色的罩袍扬起,在风中如同绽放的花朵。宽大的广袖在月光下飞舞,与她散落的青丝缠绕在一处,将她本来就瘦削的腰身衬得更加纤细柔弱,不盈一握,仿佛风若失再大一些,便会将这杨柳一般的腰肢折断。这般脆弱的样子,倒是和沈厌夜记忆中,曾经的玉铃儿重合了。 但是,玉铃儿并不是什么脆弱的温香软玉,她是太乙剑宗的首席弟子,无极长老最得意的弟子,为功力绝顶的神界上仙所出。如今的梅如烟亦不是位柔弱的女子,她是统领九州妖修的应天宫主。然而,在他的记忆中,无论是玉铃儿也好,梅如烟也罢,无论她的名号再响,他只能想得到她眉目含泪的样子。 ——她很强大。但是,在天道面前,再强大的人都是弱小的。陆欺霜说的没有错,天道无情,天道不公……她是对的。即使如今她已走上了邪路,他却依旧无法说她做错了什么…… 沈厌夜正兀自出神,而那边的梅如烟似乎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开始指责莲瑕: “比起他们,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得到的已经很多了吗?你是千古妖剑,法力绝顶,神通广大,天道奈何不了你。至于伦常……只要你不在意,它对你来说也如同不存在。莲瑕——你不要反驳,”见红衣剑灵要说些什么,梅如烟登时打断了他,“如果你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当一个普通的凡人,还是劫火妖剑之灵?!” 莲瑕垂下眼睛。她的话,他无从反驳。沈厌夜不忍见莲瑕也露出这样的神情,便对梅如烟道: “已经够了。请你不要再说了。” “够了?!你——”梅如烟本来就在气头上。如果沈厌夜不来打断她,她准备出出气也就算了,但是沈厌夜居然斥责她,这实在令她不能忍。只见她眼中寒光一闪,倏然便有无数藤蔓拔地而起,像是绳索一样扼住了沈厌夜的颈子,“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给了这些剑灵‘解放自己’的主意!如果不是你,沈厌夜,三百年前太乙剑宗的惨剧根本就不会发生!就算你飞升离去了,被你教唆蛊惑的这些剑灵们依旧在人间掀起了腥风血雨,在九州仙门大肆杀戮!”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话语掷地有声,语气凄厉极了。她一面说,一面逼近沈厌夜,等到说完,她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抬起脸恨恨地望着他。她抬了抬手指,那些扼住他颈子的藤蔓登时变得紧了很多,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沈厌夜,你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你教会那些剑灵自作多情,自怨自艾……这些灾难根本不会发生!!!”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沈厌夜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打下了一层暗影,盖住了那双幽深如若潭水的眸子。他早就知道这都是自己的错,但是当这些话被玉铃儿的转世说出来的时候,他依旧感到万分心痛。 梅如烟收回了手,那些藤蔓也委顿下来,缩回了地面之内。她用指腹抹过眼角,拭去了刚刚落下的泪。她背过身去,不再看莲瑕和沈厌夜以及一直不曾说话的破军剑灵:“抱歉,是我太激动了。总之,我一开始的意思是……我愿意恢复前世的法力和记忆,助你重铸生死镜,对抗陆欺霜。如果两位手中有溯梦草,还请交给我吧。” 莲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张开五指,碧绿的草叶便浮现在了他的手中,明明灭灭的光泽将白皙的手指映衬得恍若碧色的玉石。梅如烟道了谢,从他的手中接过了溯梦草,便将之送入口中,旋即便开始盘膝打坐,试图炼化其间灵力。沈厌夜心里有些难受,便交代破军剑灵为她护法。破军剑灵自是答应了,但是在沈厌夜即将离去前,一直未曾和沈厌夜说过什么话的剑灵忽然一整衣袍,对着黑衣的剑修跪了下来! “破军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沈厌夜惊讶之下,一个不小心,竟以旧日的称呼呼唤他。“前辈”两字令破军剑灵心中一阵酸楚,即使万年不曾动容,他都感到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破军剑灵闭上眼睛,强自压抑下汹涌的情绪,再睁眼时目光已恢复清明:“不管梅宫主说了什么,青犼妖王说了什么,遗音琴和雪魂剑说了什么……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了解您的心意。即使嘴上不说,我们也都很感谢您。” 沈厌夜注视了他很久,久到让人以为他不准备说话了的时候,沈厌夜才开口,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极了。 “破军前辈,您恨我吗?” 这个问题让跪在地上的黑衣剑灵犹豫了一下。沈厌夜的眼神并不很严厉,他的语调和之前也不甚相同。以往,沈厌夜的声音总是淡淡的,又清又冷,却像是终年吹拂在极北之地的朔风,带着彻骨的寒。今次,他的声音夹杂了迷惘和疑惑,还有淡淡的期许。 在他的注视下,破军剑灵终是没有说话。 “……” 过了许久,沈厌夜了然道:“是么。” 破军剑灵深吸了一口气。他还想说什么,但是沈厌夜只是淡淡地回复道: “我明白了。……沈莲,我们去天音城。” …………………… 沈厌夜和莲瑕到达易国的首都时,天刚蒙蒙亮,天音城的宵禁才刚刚解除。尽管时辰还早,但是晓市已经开始,已经有农夫挑着担子进城贩卖新鲜的作物,各个茶馆里也飘出了温暖浓郁的香气,溢满了俗世温馨的味道。 这次莲瑕没有穿戴风貌,故而便没有显出身形,漆黑的劫火剑安静地躺在沈厌夜的掌心。沈厌夜走在城里,看着天音城内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不由得拿这里和凡世其他地方做了对比。遗音琴灵之前答应过他,她将不再用法力庇护天音城,如今看来她还是食言了。如果不是她的话,整个城池早就和其他地方一样被妖怪和鬼界的冤魂夷为平地了。 破军剑灵和梅如烟的话始终有些让他介怀,但是此刻他除了集中精神对付陆欺霜,别的真的什么也做不到了。他很累,他不想思考孰是孰非,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他已经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在这些事情上面,又亲手造成了无数的惨剧。如今,他只想阻止陆欺霜再伤害更多的人了。 鬼刺之前向莲瑕会报,陆欺霜仍在天音城,但是他来到了天音城,却根本感觉不到陆欺霜的气息。这个认知只能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明明已经如此接近,他却连她的气息都感知不到。早知陆欺霜如今的功力已经强大到令人难以想象,但是他断然没有想到,他和她的实力竟相差天壤! 握紧了劫火剑剑鞘的手紧了紧,然沈厌夜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感受不到陆欺霜的气息,但是陆欺霜却一定能知道他已经到了。既然如此,还是等陆欺霜来主动找他吧。 抱着这个心态,他开始在城内漫步,看着沿途的景色。城中来来往往的人经过他的身边,皆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他是天上的仙灵,即使只是安静地走在众多凡人中间,依旧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他常年修行至清至寒的心法,居于神界霜宫,执掌寒冰雪狱,就是天庭的仙人都要为他那一身寒气所震慑,何况这些凡人?因此,他所过之处,众人皆让出一条道路,就是那些惊艳于他容貌的凡间女子,也未敢趋步上前,只是远远望着他。 沈厌夜此行本来就是为了吸引陆欺霜的注意的,故而没有完全收敛自己的气息。因此,他虽不喜欢走到哪里都成为别人注目的焦点,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就这样在街道上走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家彩楼下。众人正在看着他,却不料那个看上去清清冷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忽然眉间露出惊诧的神色,然后手掌一翻,身体圆转一周,长袖翻飞。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他停下来时,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已然夹了一把银色的发钗! 沈厌夜抬头望了过去,只见彩楼二楼的窗边,一位白衣女子长身玉立。她未曾遮掩那一头如雪的长发,任由它们在风中飞扬,像是漫天飞雪一样扰乱了诸人的视野。此时此刻,女子微笑着看着站在街道中央的黑衣剑修。 第一百零三章 沈厌夜看了她半晌,目光便落在了那彩楼门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各个女子身上,以及彩楼那上书“栖蝶楼”的牌匾上。这是一家青楼,寻常女子怎么会踏足?但是,话又说回来,陆欺霜又怎是寻常女子? 无论凡人甚至是九州仙门的修士们对这些卖唱卖笑的女子多么鄙夷,沈厌夜对她们却并不反感。因此,在发现陆欺霜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后,他便收回目光,直接青楼的门口走了进去。那些莺莺燕燕平时招呼的多是些大腹便便、满脑肥肠的官员,很少见到这般出众的公子,但是沈厌夜周围的寒气太重了,仿佛只是被那人清清冷冷地瞥上一眼,寒气便会侵入四肢百骸。所以,大家目送着他走进彩楼,无人敢上前与他对话,而沈厌夜径直走到了陆欺霜的门前,推开了房门。 他望着靠在彩色画栏上的女子。白衣胜雪,白发如雪,甚至连长裙上滚边的刺绣和长发上的首饰都是清一色的银。这般清冷的颜色,和她唇边明艳的笑意形成了对比,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开在了冰雪覆盖的凛冬。 旁边有一位手中捧着酒壶,正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的女子。沈厌夜用质疑的眼光看着陆欺霜——她难道还想让两人接下来的谈话被一个凡人女子听了去? “何必在意呢?”陆欺霜看穿了他的疑惑,如是说道,“你刚刚在街道上走那么一圈,未曾留心去收敛灵力,那些人谁还会以为你是普通的凡人?”她一面说着,一面对那女子勾了勾手指,笑道:“请再斟两杯酒。” 那女子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要用三个酒杯,但是她不敢多言。她立刻又取出了两个精致的青绿色酒杯放在矮桌上,右手捧起酒壶的壶柄,左手轻轻按住银色的盖子,举手之间露出一截完美无暇的藕臂,晶莹的镯子与酒壶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极为悦耳的声音。但是,沈厌夜注意到她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陆欺霜微笑着注视着这一切。待她满上酒液后,便拿起了那两支酒杯,一支放在了沈厌夜的手中。她举起了另一支,对沈厌夜手中的劫火剑道:“魔界至尊,难道不愿意接受我敬的酒么?” 劫火剑灵沉默着。沈厌夜瞟了眼那女子,感到有些无奈。 “呵……你既然不愿意现身想见,也没有关系,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护主’了。” 这话的确有效,沈厌夜登时感到劫火剑的剑身狠狠地颤了一下。他立刻轻轻回握手中长剑,以示安抚,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下个瞬间,那位妖魅的红衣剑灵便亦然现出了身形,眼神极为戒备地望着陆欺霜。 这下可是彻底把那女子吓坏了。她惊叫一声,手中的酒具完全掉在了地上,自己也跌倒在地,跌跌撞撞地向房门爬去。但是陆欺霜长袖一摔,那女子痛呼了一声,便被一股大力拉扯回来,扔在了室内的软塌上。也许是被吓惨了,她立刻滚下软榻,也不顾姿势多么狼狈,又向房门爬去。陆欺霜看着她在地上爬行,在她的手指刚刚拉开了门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门被激荡的灵力狠狠关上了。 沈厌夜皱眉,他实在是不理解他的母亲为何一定要将这个凡人女子留下。 “你不用怕。你只要乖乖在这里负责倒酒,我们都不会为难你的。” “…………是……是。”在被这位风华绝代的白衣女子连续扔回床上两次后,对方这么温和的语调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她还是害怕极了。直到她发现那白衣女子的注意力不再落在自己身上时,内心的惊惧才总算略略平息了一些。 “厌夜,莲瑕……”陆欺霜微微眯起眼睛,黑曜石一样的瞳仁在修长的睫羽下若隐若现。她皓腕轻抬,将酒杯送往唇边,朱唇轻抿了一口醇酒,唇边挂着没有人能看得懂的虚幻的浅笑,“我能感觉得到……自上次一别后,你们的心事愈发沉重了。你们在担心什么呢?” 莲瑕没好气道:“我们在担心什么,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陆欺霜的眼睛眨了眨,笑道:“你的意思是,假如没有我的话,你们就没有这些心事了?是这样吗,兵主大人?假如没有我,梅如烟对你的指责难道就失效了吗?她说你们自作多情,贪得无厌,难道她的指责会因为我的消失或者存在而改变吗?” “……”莲瑕沉默了。陆欺霜和沈厌夜一样,在与别人谈话时,八面玲珑,没有人能在言辞上打败他们。但是,他们总是没有错的。 “母亲,我们来不是和你说这些的。”沈厌夜望着面前的女子,神色有些哀伤,“我们已经知道您在凡间做的事情了。您真的就不能放下屠刀吗?” “屠刀……”陆欺霜笑着摸了摸沈厌夜的头发,像极了三百年前,那未曾飞升的白衣剑修每次安慰自己那因为修炼没有进境而感到沮丧的儿子一样,“我杀了他们,他们的魂魄才能来到鬼界。在聚魂渊的结界下,那些魂魄未曾被判官审问,就连神界上仙也无法伤害他们,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短暂地跳出六界之外,五行之中,不用再受天道的折磨。” 沈厌夜听到这里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您……您阻止他们转世投胎?!!!”难怪她手下会有那么多“兵力”来进攻人界!! “我是为了他们好。”陆欺霜说道。沈厌夜明白,她的心是真诚的,她真的希望为了他们好的。但是…… “怨薮火湖的怨气越来越重了。”莲瑕摇了摇头,“我能感受得到他们的痛苦,我的法力也越来越强了。你虽然说着为他们好……但是无法投胎,永远在鬼界不见天日的痛苦,那些普通的凡人又要如何忍受?!” “是吗……魔界发生的事情,我倒是不知道。自从你当了魔尊,魔界的结界有了你灵力的加护,倒是变得坚固异常,鬼界和妖界的最出色的探子们都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了。”陆欺霜满意地嘉奖道,“很厉害啊,莲瑕,有你在厌夜身边,我便更加开心了。” 这话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上来说的,但是她最大的敌人就是她的儿子,因此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不过,言归正传。”她倒是一点也不为怨薮火湖的怨气而动容,“他们从小就受到错误的观念的熏陶,从一出生就被灌输天道与伦常就是‘正道’的观点,导致他们无法区分‘正道’和‘邪道’。他们已经太过沉溺于被压迫的生活方式,甚至以为被压迫才是对的,在被压迫中得到令人麻痹的快乐,因此,在被强制清醒的时候,他们才会感到剧烈的痛苦,才会怨气冲天。” 说着,她倾身靠近沈厌夜,伸出手托起了他的下颌,笑着端详他:“厌夜,我是在拯救他们。” “可是……您杀了他们。” “对于那些已被愚昧的快乐麻痹的人,对于那些无可救药的人,死亡比活着要幸福。” “他们即使死了,依旧被禁锢在鬼界,受永劫之难!” “即使如此,亦要好过苟活于人间。在聚魂渊,所有的人,无论生前高低贵贱,都是在接受折磨。在活着的时候,人分三六九等;在聚魂渊,大家都是平等的。” 沈厌夜激动地拍案而起——也只有陆欺霜有这个本事能让一向沉静如水的律法天君如此激动,“母亲,这都是您的一厢情愿!就像他人认为的幸福在您的眼里是灾难一样;您认为的幸福在他人眼里也一样是灾难!您没有资格宣称自己所认为的一切就是最正确的!您如果真正想要拯救他们,就要问问那些凡人他们真正想要什么!”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陆欺霜勾起了唇角。再一次,她长袖一甩,那名缩在角落里的女子便倒在了她的怀中。陆欺霜的体温极冷,令她不由得打了个颤,而陆欺霜却轻轻抬起她的脸,柔声道:“不要怕,把你手上的伤给这两位公子瞧瞧。” 她有些畏缩地看了陆欺霜一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取下了叮咚作响的许多金银玉镯,翻过了手腕。沈厌夜之前只注意到她的手背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一样白皙无暇,却不料她手腕下面竟然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像是老树龟裂的树皮一样粗糙可怖! “她叫蝴蝶,是这里的头牌花魁。”陆欺霜依然是笑着的,“这里的历代花魁都叫这个名字——至于这个规定的原因,我有一些猜测,但是却都未经证实。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们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拥有,就像那些所谓的良家妇女,为了婆家操劳一生,到头来她们的坟头上也不过落下一个‘张王氏’、‘李周氏’的名字呢。” 第一百零四章 “蝴蝶”这个名字令沈厌夜和莲瑕互相对望了一眼。 “蝴蝶姑娘,我今早来时,说要为你赎身,但是你拒绝了,你能把你拒绝的理由告诉这两位还抱有天真幻想的公子吗?” “……”叫蝴蝶的女子垂下了眼睛,“我……我在青楼里,胭脂水粉要多少有多少,也……也不用担心食不果腹,哪像被赎身出去,弃乐从良,什么都要看丈夫的脸色,还有大房的脸色……” 陆欺霜问道:“所以,你觉得在青楼里,日子过得很滋润了?” 那女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为何想要割腕自杀?” 那女子咬住嘴唇,神色痛苦地低下了头去。陆欺霜见状,便道:“我替你说了吧。你作为一个花魁,在青楼里被众多恩客众星捧月,得到了锦衣玉食,但是你内心深处总是也渴望普通女子的幸福的。你希望有一个丈夫,有承欢膝下的儿女,然后你希望能够相夫教子,而不是在青楼里苦等年华逝去,人老珠黄,等到那时,栖蝶楼里有了新的花魁,你的日子将变得极为难过……” 陆欺霜每说一句话,那女子的神色便痛苦一分,还未等她说完,她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她一手捂住红棘花一般鲜艳的唇,另一手取出素帕。不得不说,美人蹙眉,眉眼含泪的景象都是极美的,那杏眼中似是蕴藏着无限的哀愁,若是寻常男子怕是早就将她拢入怀中,即使千金散尽,也要让这如花的美人重新展开笑颜。 就在她要用素帕擦拭眼角的时候,一只冰冷如同玉石的手便牢牢地扣住了手腕。她眼角含泪地抬头,只见陆欺霜温柔地望着自己笑:“即使是哭都要哭得这么美,这么令人牵肠挂肚,这幅样子是摆给那些恩客看的吧?嗯……”她微微眯起眼睛,垂下头去望着她的眼,长发也丝丝缕缕地落在了对方的脸上。 “……真的是太可怜了。”她凝视着她,然后双手环绕住了她的后背,“委屈的话,就痛快地哭一场吧。” 那女子趴在陆欺霜的怀中,一开始还是在低声啜泣,没过多久便开始失声痛哭。这次的哭相和之前可谓是大相径庭,只见她眉头和鼻子紧紧地拧起,嘴也张的大大的,看上去扭曲狰狞极了。——是了,有谁痛哭流涕之时对得起“梨花带雨”四个字,美得令昙花失色呢? 那女子哭了很久,声音凄惨之极,令楼下楼上的众人都不由得侧目。老鸨听见自己心爱的闺女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以为这次的客人有什么怪癖,在折磨栖蝶楼的头牌,但是那白发女子行事实在太过诡异,后来进去的那位黑衣男子一身的寒气也令人害怕,她实在是不敢直接推门进去。 她哭了一会,就没有力气了,便又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一边啜泣一遍拿素帕胡乱地在脸上抹,把之前精致的妆容都抹得一塌糊涂。她哭得咳嗽了起来,陆欺霜便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又过了很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便离开了陆欺霜的怀抱,跪在地上,对慵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女子道: “仙子,请您救救我。” “哦?”陆欺霜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两人,目光又回到了眼前的女子身上,“可是我要给你赎身,你不愿意呢。” “蝴蝶但求速死。” “死?你真的有那个决心吗?你手腕上那么多纵横交错的伤口,但是你现在却依旧活着,莫非是每次自尽时,你都在最后一刻反悔了?” “不,不是的!”女子慌张地抬头,“是……是老板娘……她……她每次都用参汤将我救回来的。我……我真的不想再活了……” 陆欺霜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抬起眼睛,目光带着质询的味道,望进了沈厌夜的眼睛里。她似乎是在说:你看,凡间充满了这样的人,宁可死去也不愿意活着。他们没有错,造成他们痛苦的原因,是伦常;而伦常是由凡人根据自己对世间万物的观测得出的他们以为的“天道”,而世间万物皆由天衍,故而天道方为一切痛苦的根源。因此,你真的不考虑—— “厌夜,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不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 “母亲,六界众生皆平等,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规定什么是正道或什么是邪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然后强制令其他人接受这样的观点。这位姑娘的选择只代表她个人,您不可以偏概全,以为她的境遇代表了所有人的境遇,以为她的选择代表了其他所有人的选择。有些人认为的幸福,在其他人看来是灾难,反之亦然。因此,一件事情到底可不可取,完全要看当事人的选择,其他人没有权力,也没有条件置喙。” 沈厌夜的回答并不出乎她的预料,但是陆欺霜依旧沉默了很久,美丽的容颜上露出了些许受伤的神色。沈厌夜最见不得与自己亲近的人因为自己而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是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 “既然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让我换一个问题吧。”陆欺霜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笑意,只剩下神伤和失落,“厌夜……你……你懂我吗?” 沈厌夜闭上眼睛,微微颔首:“我懂。”如若不懂,他之前何以错悟天道,双目失明? “你爱我吗?” “我一直都敬爱着您。”如果没有陆欺霜,就不会有现在的沈厌夜,从各种意义上来说。 “可是你依旧不愿意和我在一起。”陆欺霜忽然苦笑了一声,“厌夜,如果换我当上这六界之主,又有什么不好?我会开创出一个你向往的新的世界,我会——”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沈厌夜便突兀地打断了:“母亲,您不想要那九霄之上的帝位。您和我都懂,伦常可改,但是天道岂容变更?如若您希望变更天道,却也只能破旧,无法立新。您之前也说过,消逝远比活着受苦强。因此,您……”他撑起手臂,语气十分的疲惫,“……想要毁灭六界,不是吗。” …… 长久的静默。 陆欺霜望着自己的儿子,神情风轻云淡,仿佛两人谈论的不是六界存亡,而是上古神卷里的佚事,在茶余饭后被偶然翻开后随意地浏览了几眼,书卷便再被阖上,放在经楼的角落里。 “你果然懂我。” 沈厌夜没有说话。 陆欺霜道:“厌夜,我来天音城,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为了见你一面,和你好好地谈最后一次话……我们下次见面时,就是兵戎相对了。” “……是。” “至于这第二件事,我是为了生死镜的碎片而来。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在早些年遗音琴灵盗取的用来守护天音城和易国的宝物中,碰巧有一枚生死镜阳面的碎片。这枚碎片后来被她献给了易国的天音皇后,天音皇后以为那不过是一枚玉玦,便当作饰物挂在了身上。因此,如果你需要这片碎片,大可以去取。” “告诉我这个情报,您的交换条件是?” “……” 陆欺霜又沉默了一会。陆欺霜是唯一一个能让沈厌夜激动得拍案而起的人,同样的,沈厌夜也是唯一一个能让陆欺霜心神不宁的人。他的选择对她影响重大,她很在意他。因此,即使知道身为‘生’的沈厌夜永远不会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她依旧一次次地询问他,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而每一次被拒绝后,即使料到了这个结果,她依旧感到喉咙里隐隐作痛。 “……我没有条件。作为你的母亲,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实话对你说了吧——以你现在的功力,就算手中拥有全部的三枚阳面碎片和两枚阴面碎片,战胜我的希望依旧十分渺茫。到时,我会与你全力一战的,因此,你还是多做些准备为好。”顿了顿,她又道,“今日午时,遗音琴灵会引着易国帝后的座辇前去光禄寺,他们将在那里宴请今年的新科状元,大理寺卿之女严蕊。” 说完,她站起身来,向那个依旧跪坐在她脚边的女子伸出了手,对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 “不要再悲伤了,跟我走吧。我会带你去一个从来没有人能活着走进的地方。那个地方看似充满了痛苦,然而你所期待的一切——希望,自由,平等……全部隐藏在痛苦之后。在那里,你将能按照你自己的意愿活着。如果你愿意去我描述的地方,就把手给我吧。” 那女子未曾犹豫,也未曾多言,便将手指放在了那白衣人的掌心。陆欺霜了然地笑了,便左手忽然使力,将那女子从地上拉起,然后拦住了她的腰,莲足轻跃,便飞出了彩窗。沈厌夜和莲瑕连忙赶到阳台的画栏边,只见那一袭如雪的白衣在天际划出一道弧线,伴随着众人的惊呼,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就在她的影子消失之后,一道银光倏然从天而降,“当”的一声打在了沈厌夜手边的画栏上。 一个做工精美的银钗牢牢地将一张丝帛钉在木制的栏杆上。沈厌夜展开那丝帛,但见上书: “七月七日,不周天径,冶云宫上,与君一战。” “……” 沈厌夜收起了丝帛,对莲瑕道:“我们去光禄寺。” 第一百零五章 刘丞相去世前,用最后一口气写下了奏折,向易国国君夸奖卫聆这些年来为易国做的贡献和她在百姓中的威望,请易国国君立左议谏卫聆为新丞相。因此,在沈厌夜再一次见到遗音琴灵的时候,她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卫丞了。 与她一起为易国帝后引路的,是另一位身着红衣,头戴红冠,身上斜挂了一朵红花的女子,想必便是新科状元严蕊。她的五官并不十分出众,和绝色倾城的落雪遗音琴之灵比肩之时,更显得容貌平淡无奇,但是她目光流转之间,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柔秀美,反而有一股勃发的英气与锐气,和从前那些独占鳌头的状元们没有任何区别。但凡状元及第,年少得志的人,都恨不得指天画地,认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战场,任自己驰骋。这般飞扬的神采,也许比温柔的娇羞更适合出现在这个女人脸上。 卫丞与新科状元一道骑着高头大马经过朱雀门前,他们身后跟随着八位抬举帝辇的侍卫,帝辇后又跟随着举着明黄色华盖的掌扇使女。他们所过之处,周围的百姓无一没有下跪叩头,口中高呼万岁,但是沈厌夜只是远远地站在道路的尽头望着他们渐行渐近。 遗音琴灵远远地便也看见了他,唇边不由得绽放出一个略有些苦涩的浅笑——他终于回来了。她的劫数,终究是躲不过的。 她在距离沈厌夜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停了下来。严蕊有些疑惑,她戒备地望着沈厌夜,却沉得住气,没有说什么,倒是一旁随行的侍卫厉声高喝道: “你是何人,为何不跪?!” 沈厌夜还未来得及张口,遗音琴灵便长袖一摆,制止了那侍卫,唇角勾起一道美丽的弧度:“怎么能令这位贵客跪拜我等呢。” 她翻身下马,落在地上时已然对着易国帝后的龙辇道:“陛下,娘娘,这位公子便是前些日子在洛城击败了那蓝衣修罗的天庭上仙,为执掌天条,代天巡狩之人。” 话音落下,周遭百姓一片惊呼之声。他们虽在易国,却也听过那蓝衣修罗的可怖。当听说她被一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几招便击败了,大家更是一片哗然。只是,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那位打败蓝衣修罗的黑衣仙长亦是三百年前,携其剑灵,以极为血腥的手段杀光了胤国满朝文武之人。因此,他们的心中,惊慌不是假的。 这谣言想必亦是传到了易国帝后的耳朵里,因为他们相携着走出帝辇时,神色虽然淡定稳重,但是望着沈厌夜的目光却也有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天音皇后只是与沈厌夜对视了一眼,便立刻移开了目光;倒是易国皇帝很是有胆色,竟直视着他的眼,道:“上仙下凡,可是上天有什么旨意要传达给朕吗?” 沈厌夜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让人分不清他说的是请求还是命令:“天地浩劫将至,天帝命我重塑生死镜,还请陛下与娘娘助我一臂之力,将生死镜的碎片之一归还于我。” 易国皇帝从来都不知道遗音琴灵赠给自己妻子的玉玦竟是生死镜的碎片,此刻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但是沈厌夜看上去实在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模样,易国皇帝实在不敢令他来解释来龙去脉,于是只好道: “如若此物在易国,朕定是双手奉上。只是,生死镜的碎片,朕却是闻所未闻。” 沈厌夜伸出右手,结了剑指,并拢的食指和中指指向了天音皇后腰间的玉佩。他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下上面的灵力,便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果然,是被加了封印了,否则他怎能感受不到这枚玉玦散发出的灵气? 于是,他双指凌空一划,指尖所过之处结了一道闪烁着白色光泽的符咒。然后,他轻轻弹指,那符咒便凌空向天阴皇后飞去,缠绕在了她腰间的玉玦上。只听一声结界破碎的声响,那片原本看似平淡无奇的玉石顿时间光芒大声,几乎要把天上的日光比了下去。天音皇后到底是个凡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情,登时吓得花容惨白,但是好歹还未至惊慌失措,保留着容仪。 沈厌夜摊开手掌,接住了那团白色的光芒。周围的光泽渐渐暗下去后,一片像是冰玉般通透却隐隐泛白的碎片静静旳躺在了他的手心里。沈厌夜将其收入了长袖之中,向不知如何是好的易国帝后道了谢后,本想就此离去,但是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直跪在地上的遗音琴灵。 “如今天下大乱,鬼魂妖魅肆虐,你在一片乱世之中保全了天音城,虽手段欠佳,却依旧功不可没。” “——!!!”她惊讶地抬起头来,发钗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颤了颤。沈厌夜说完,足尖点地,长袖一振,便倏然接力飞跃而起,这便要飞回天阙。遗音琴灵立刻起身,对着沈厌夜的身影高喊道:“三个月期限已到,我也已经得偿所愿。您……不打算捉拿我回天庭吗?!” 沈厌夜悬停在空中,静静地凝视着她:“你既问了,我便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选择现在跟我回天庭,帝君会因你自首而对你从轻发落。要么,你选择留在凡间,在天地命数难定之时,保全你想拯救的人。” “我选择后者。”她说道。 她语气中的坚定一瞬间让沈厌夜想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举棋不定,以及在面对陆欺霜质问时的束手无策。不得不说,遗音琴灵拥有许多他不曾拥有的品质,难道这就是她最终成功了,而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的原因? 沈厌夜正在如是想着,遗音琴灵又道: “宗主,虽然我不可能在最后的时刻,向当年一样站在您身边,但是我依旧想说……祝您赢得胜利。因为有个人一直都站在您身后,而您的对手,总是孤身一人。” 沈厌夜端详了她片刻,目光里终是带了一抹笑意。他并未再说什么,便重新转身,飞离了天音城。 …………………… 沈厌夜径直进入南天门,完全没有理会两位值日天兵瞪着他,像是吃了黄连一样的表情。他思索着自己的事情,便纵起云头往凌霄殿飞去,一路遇到的其他仙灵们一如既往地都要远远地绕着他走,实在躲不过的也不敢和他搭话。他飞得很快,黑色的衣袂和长发被剧烈的风扬起,纷乱的发丝几乎模糊了他的视野。但是很快地,一只如同月光般洁白的手忽然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替他拢起了额前的长发。那人手指上镶嵌了被雕刻上了火狱莲蕊图腾的红色晶石的魔尊权戒实在太过显眼,沈厌夜大吃一惊。若不是那只手的主人护着,他怕是要从天上跌下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 他赶紧扯着对方落到了附近的白玉台上。那人红衣黑发,站在满目洁白的云端,容貌妖异非常,实在和这天界的气氛格格不入。此时此刻,劫火剑灵正笑得十分无辜:“你把我带进来的呀。” 沈厌夜终于明白那两位值日天兵看自己的眼光为何如此诡异了。他长叹一口气:“……你怎么不提醒我?!” “……好吧,其实我在想事情,等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莲瑕无奈道,“而且天帝不是说了么,你可以带我进入天庭呀?” 沈厌夜一时无语。他用手重重地拍在了自己额头上:“虽然是这样没错,但是……” “没有但是啦,木已成舟,而且天帝大概已经知道了。”莲瑕苦笑着看着他,然后扳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 沈厌夜顺着莲瑕手指的方向看去。白玉阶梯的两端皆是披坚执锐的天兵,阶梯的顶端,是座华丽威严的宫宇,宫宇的匾额上书端庄大气的三个字——“凌霄殿”。 沈厌夜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飞来了这里。他来这里是为了向天帝通报陆欺霜的约战之事的……虽然,天帝的坐下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他的父亲望朔又持有鸿蒙观天镜,因此对方大概已经知道了。至于莲瑕…… “我还是去见见天帝吧。不然……以我的身份‘潜入’天界,总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也只能这样了……” “放心吧,不会给你惹事就是了。不过,你已经惹了那么多事了,也不差这一两件?——哎,不要那么看着我啊,当我没说就是了。可是呢,厌夜,我其实很好奇——你看你自己都惹出了这么多事了,天庭的那些神仙还不是都不敢管你,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天帝似乎对你好得很过头呢?你说这到底是因为——” 莲瑕一提起这个茬,沈厌夜立刻就想起了昭阳仙宫发生的事。他干咳了一声,又恢复了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既然你答应了不惹事,就不要在离凌霄殿如此之近的地方妄议帝君。” 说完,他便一跃而起,足尖轻盈的点过那些白玉阶,掠向了凌霄殿的正门。 第一百零六章 沈厌夜进入了凌霄宝殿,只见御座上坐着的帝君依旧笑得令人琢磨不透。御座的后方,黑衣的巫阳依旧神色恬静安宁,丝毫不因为跟在他身后的魔界兵主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惊慌或者害怕,和大殿内其他的仙人们的反应完全不同。凌霄宝殿两侧侍立的仙卿们纷纷窃窃私语。他们虽然很想说沈厌夜仗着天帝护他且司有极为重要的天命而为所欲为,但是不能否认的是沈厌夜的确是唯一能打赢陆欺霜的人。 天帝御座下,左右两边,分别站着为日月驾车的两位仙灵。对上沈厌夜的目光,羲和对他露出了安抚的笑意,只是申请中依旧透着淡淡的责备;而沈如夜则是死死地盯着他俩,面白如纸。 沈厌夜单膝跪下,道:“见过帝君。” “呵……朕却实在未料到,仙卿竟未曾通知朕,便将兵主带来天庭?”天帝站起身来,即使是唇边挂着笑,他的声音却总是听起来喜怒莫辨,“仙卿不觉得这实在是有失礼数吗?” 大家一时间以为天帝终于对沈厌夜忍无可忍了,然而天帝下一句话却立刻打消了这个想法: “莲瑕兵主曾在百余年前破子母修罗阵,解天庭之难,又助沈仙卿寻得生死镜碎片。最重要的是,莲瑕兵主竟能放下对天庭的成见,多次坚决地拒绝了陆欺霜。如此说来,兵主算是天庭的恩人。对于莲瑕兵主造访,沈仙卿未曾通知朕,故而朕未能做些准备,这难道不是失了礼数吗?” 沈厌夜回头看了看莲瑕,对方对站起身来迎接他的九霄帝君笑了笑: “多余的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我这次来天庭实属偶然。……不得不说,陆欺霜确实有蛊惑人心的本事,我与厌夜皆心神不宁,因此他忘记将我留在南天门外,而我也忘记提醒他了。……但是,既然我已经来了,还不如来拜访您,要不然倒是显得我偷偷跑来天庭,像是要密谋什么对天庭不利的事情一样。” 天帝重新坐回了御座上,笑道:“兵主果真如同传闻那般快人快语。阁下既为沈仙卿之剑灵,又之于天庭有恩,因此朕早已准许沈仙卿带阁下入天庭。话又说回来……陆欺霜之事,朕与众仙卿已然知晓。沈仙卿,你准备好了吗?” “……” 此话一出,包括望朔在内的天庭众仙都紧紧地盯着沈厌夜,但是沈厌夜又能说什么呢?陆欺霜说的没错,目前两人功力相差天壤。陆欺霜甚至主动将生死镜碎片让给他的事,天帝又怎么会不知道呢?然而他沉默的越久,大家的不安也就越大,最终,还是天帝话打破了这僵死的气氛。 “沈仙卿一向少言寡语,想必此次亦是胸有成竹,只是不屑用言语表达罢了。既然沈仙卿胸有成竹,”一道玉牌又一次被扔到了沈厌夜的脚下,“退朝吧。” …………………… 沈厌夜拾起了那玉牌,只见那玉牌的花纹和之前的一模一样,还是传唤的令牌,这意味着他晚些时候又要去一次昭阳仙宫。也许是天帝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吧……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情一定要私下交代呢? 他刚把玉牌收到了袖子里,羲和和沈如夜便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沈如夜的脸依旧黑得如同锅底,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从沈厌夜的脸上转到莲瑕脸上,又从莲瑕的脸上转回了沈厌夜的脸上。他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要不是我打不过你们俩,我真的想揍你们一顿!厌夜,你这个不孝子,总是这样惊吓你爹我!!!” 羲和望了莲瑕一眼,道:“兵主——” “羲和殿下,叫我莲瑕即可。” 羲和叹了一口气:“好吧,莲瑕。既然你已和厌夜在一起,就不要怪我说这些逾矩的话了。你们这次做的的确有欠妥当。但是,谁又能怪你们呢?陆欺霜的话,可是相当蛊惑人心的。逆天犯上在她的口中都能被说的像是天罡正道一样。就连我当初都险些被她蛊惑了呢。” 沈如夜大惊:“什么?!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羲和瞥了他一眼:“你会授她《天阴凝寒诀》,还不也是因为欣赏她?” “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怎么好像是闻到了醋坛子被打翻的味道?望朔,你想多了!只有你和花蝴蝶还有雪魂剑灵才喜欢那个负心薄幸的女人!” 眼看日神和月神就要在凌霄宝殿门前因为这种原因吵起来,沈厌夜赶忙劝阻,并交代自己要回霜宫了。羲和很快就要回去重新替日驾车,望朔因为替天帝使用鸿蒙观天镜,也耗费了太多的法力,需要去休息。于是沈厌夜带着莲瑕回到了天界极北的宫殿。殿中的侍女和侍卫都少言寡语,就算见到主人把魔界的主人带了回来,也没有表示太大的惊讶。沈厌夜本想把莲瑕留在霜宫,自己去寒冰雪狱临时抱佛脚,但是莲瑕硬是要跟着,沈厌夜拗不过他,只好带他一起进来了。 他运气过了好几个周天,然而每到最紧要的关头,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许许多多杂乱的画面——陆欺霜长发尽白,目眦尽裂,受八十一道雷劫拷问时的样子,雪魂剑灵绝望又疯狂的嘶吼,遗音琴灵坚定的神色,破军剑灵跪在他面前却终究未能说出他希望听到的话……甚至还有更久远一些的记忆,他看到了叶书琴,那个被伦常迫害致死的女人,然后他又想到了花蝴蝶。 他从来都不知道花蝴蝶的过去,她也从来都没有何他说起过。“蝴蝶”,栖蝶楼,花蝴蝶……难道她也曾经是栖蝶楼的花魁吗? 但是这样烦乱的思绪注定了他无法集中精神,无法练功,翻涌的心潮竟是这冰冷的寒气都不能平息。最终,他轻轻吐了口气,睁开了眼,却见莲瑕抱着劫火剑,靠在一旁的冰柱上,专注地望着自己,眉眼间暗含了许多情意。 他望着莲瑕,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在其他人面前,他不能示弱,但是在莲瑕面前,他总是可以休息一下的。他的心被许多也许十分无聊的想法作弄着。即使如今他已经不再会被这些想法蛊惑了,但是这些画面,这一个个尚待解决的问题,依旧像是噩梦一样萦绕着他。 “我已经拿回了记忆,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接受沈莲这个名字呢?”沈厌夜没有忘记之前他对百花山的弟子们自我介绍时用的自称,“是因为给自己命名代表了——” “——够了,打住。”莲瑕支起手臂,“你为什么总是把一些很简单的问题想的这么深,这么复杂?” “……”沈厌夜苦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是因为光看问题的表面现象会造成对问题理解不透彻,比如那些凡人,他们只知道看问题的表象,才立下了错误的伦常——” “——够了,再次打住。”莲瑕又摆了摆手,“厌夜,你说的没有错,你思考问题的方法也没有错,但是你要明白,你终究要返朴归真的。” “‘终究’……?那就要过多久呢?”沈厌夜一仰头,身体向后倾倒,长发如同泼墨般铺散在了冰玉枕上,吐出一口气,望着那白气在极为寒冷的室内散去,“果然,就算当初接受了影夜龙君的传承,强行冲破了记忆的封印,窥得天道一隅,我也依旧没能悟透最本质的东西……” “厌夜,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这是你‘愿不愿’的问题。”莲瑕直起身子,走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你真的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从来都不肯走出自己想问题的圈子,总以为自己想问题的方式一定是对的。但是你真的是对的吗?你对时间的任何事都有了既定的标签,你想问题的过程就是给世间万事万物贴标签的过程。你说,给万事万物贴标签,然后用你贴好的标签衡量一切,难道不是一种偏见吗?” 沈厌夜双手捂住脸,指缝间传出他含糊不清的回答:“你说的是。” “所以,”莲瑕拨开了他铺散在床边的头发,坐了下来,“下次你发现你又在乱贴标签的时候,就赶紧收住你的思绪,然后用一个正常人……我是说,用一个最最最普通的凡人的眼光来看待问题,好吗?” “嗯。”沈厌夜点点头,但是还是双手捂脸。 “好吧,那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为什么我之前对百花山弟子们自我介绍时用了‘莲瑕’两个字?” “……”沈厌夜想了一下,道,“因为大家都以为魔尊名叫‘莲瑕’而不是‘沈莲’,所以如果自称莲瑕会节省再补充说明的时间?” “你看看,用正常人的思维想事情,也没那么难不是吗?”莲瑕笑得开心极了,“只是,还有一个原因,你再来猜猜看?” 第一百零七章 沈厌夜仔细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啊……明明在钻研天道的时候思路百转千回,怎么遇到这些问题就没有了头绪呢?”莲瑕垂下眼睛,拉开了他覆住面容的手,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莲瑕是给那些旁人称呼的。沈莲这个名字,只有你能叫。” 沈厌夜笑了起来。眼中的凛冽也消退了不少,像是被春风吹过的解冻的封冰。莲瑕早就知道沈厌夜相貌出色,但是沈厌夜修心已到了极致,那张俊逸的容颜如若无波的古井,鲜少露出这样生动的神色。他看上去心情极好的样子,那双墨玉似的瞳仁里似是含了千言万语。莲瑕见状,不由得伸出手盖住了对方的眼睛,笑道: “我从前便知厌夜你的眼睛好看,却没想到你开心地笑起来的样子竟这般好看。你还是多笑一笑吧。” “平时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我何必总是笑着呢?” “难道每天能见到我,还不算令人开心的事吗?” 沈厌夜想了一想,非常认真地点头:“你说的对,有你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 …………………… 沈厌夜开始按照莲瑕说的方式练功。对于那些功法,他未曾再苦心参悟,但是就是这般随性的修炼,倒是让他明白了许多他之前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了悟的问题。他练功期间,莲瑕一直抱着剑守在他身边,就像当初他在雾灵仙境为他护法一般。 过了几个时辰,沈厌夜练功完毕,便想起了天帝扔给自己的那道玉牌。他和莲瑕解释了一下,便自行前往昭阳仙宫去了。沈厌夜临行前,莲瑕询问他可不可以留在寒冰雪狱,沈厌夜同意了。 因此,沈厌夜离去后,莲瑕便在寒冰雪狱内到处走动。这个地方与其说是一座监牢,不如说是一个刑场。这般刺骨的寒气,就是莲瑕都稍感不适。若是那些寻常的妖怪或者犯了天条的仙人被抓进来,怕是等不急律法天君审问,也等不及帝君裁决,便要一命呜呼了。 莲瑕寻着感知到的气息,在迷宫似的寒冰雪狱内行走着,很快便瞥见了不远处那一抹蓝色的身影。她跪坐在地上,水蓝色的衣摆摊开于地,寒气凌人的雪魂剑插在她的脚边。衣衫虽凌乱却好歹不至于褴褛,原本被玉钗和束带拢起的长发也松松垮垮地披散在她的肩膀上。扣住她手腕的冰玉晶莹剔透,比她的皓腕还要苍白几分,却坚固堪比墨纹玉髓。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都像是聋了一般,未曾有任何动作。直到一袭妖艳的红衣站在了她的牢狱前,她都未曾主动开口。 “雪魂剑灵。”见对方不曾反应,莲瑕又唤她,“卫雪痴。” “……”这个称呼让那个原本看起来像是一座雕像的人微微抬了抬头,“你竟然知道我还有这个名字。” “魔界的影卫们告诉我的。”莲瑕道,“不要小看他们。你既曾以这个名字出现在凡间的高胜皇帝面前,就算只是密谈,亦瞒不过他们的眼。” 雪魂剑灵有些意外道:“影卫?他们难道不是直接效忠魔尊的么?他们从来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任何情报的。就算你是魔界的大将军,也不会有例外。” “你说的没错。”莲瑕道,“可是,我现在已经是魔尊了。” “什——!!!”她猛然抬头,青丝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你……你已经是……”她的声音因为疑惑和难以置信而有些不稳,“你杀了重湮继位了?!不……她在你走投无路时助你,你不是那样的人……这么说来……是她立你当了魔尊?!她怎么会立一个剑灵……当一界之主……” 但是她并没有像之前在洛城那般激动了,想来是在寒冰雪狱里独自一人被关押了许久,她也反思了许多事情。她低下头去,望着束缚住自己手腕的桎梏,对莲瑕道: “不管怎么说,恭喜你了。……劫火剑灵,为什么你总能做到许多其他剑灵做不成的事情呢?当初,你就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屠戮九州仙门的兵灵呀。你难道不恨他们吗?” “我怎么可能不恨呢?但是,杀害他们,不仅不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怨怼,反而使得新的怨恨从原有的怨恨中复生。在无止境的怨怼之中,任何人都会越来越痛苦的。”莲瑕想了想,继续道,“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一个理由。有如意天君的前车之鉴,我不希望厌夜因果缠身。” “是吗……原来是因为沈厌夜呀……” 她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许久,久到莲瑕以为她不打算再说什么的时候,雪魂剑灵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陆欺霜和沈厌夜都是□□,令人难以戒掉。我敢肯定,不管是谁做了他们母子二人的兵灵,怕是过不了多久,都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们的。” “……这倒是没错,他们相信着我们曾以已经放弃去追逐的奢求。” 雪魂剑灵又道:“如今看你过的这么好,我不由得想——如果当初在试剑窟,我未曾拒绝他的话,是不是如今你我的境遇就要掉个个了呢?” 莲瑕思索了一下,认真地答道:“十有□□吧。” “呵……我虽然时常遗憾我曾经做过的选择,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雪魂剑灵笑了起来,只是那眉眼间的苦涩和疲惫却是怎么也掩藏不去的,“劫火剑灵,你这次来找我,该不会只是向我炫耀你成为了魔界的新主人吧?” “我自然没有那么无聊。”莲瑕说,“我一来想探望你。二来,我想向你转达一个消息。陆欺霜约了厌夜七月初七在不周天径一决生死。她既是你的主人,我想我应该告诉你这件事。” 雪魂剑灵听完后,又沉默了许久。终于,她幽幽地喟叹一声:“如果主人赢了,她便会改写天道秩序,这难道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吗?” “你真的觉得这会是好事吗?”莲瑕诘问道,“你在凡间经历的这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让你回心转意?” “我早就已经心灰意冷,又哪来的心意可以回转呢。”她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如果没有别的事,请你离去吧,我想安静一会。” 莲瑕略一颔首,对她道:“保重,直到我们下次见面前。” “……你也是,保重。”她闭上了眼睛,“直到……直到我们下次见面之前。” …………………… 莲瑕从寒冰雪狱出来后,侍女通知他沈厌夜已从天帝处回来了。莲瑕便来到了沈厌夜的寝殿,连门也不敲。沈厌夜正在更衣,忽地听见门被推开了,便下意识反手一挥,掌心吐出一道劲风,将那高大的木门“哐当”一声阖上了,却听莲瑕在外面痛呼了一声:“厌夜,你砸到我了!” “以你的修为,若是被门砸到了,倒也真是奇闻。” 沈厌夜无语地摇了摇头。莲瑕推门进来,问道:“天帝找你有什么事?” “他告诉了我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沈厌夜低声说,“帝君说,母亲在《天阴凝寒诀》的造诣早已超过了父亲。” “我还以为是什么有用的情报呢;这点我早就料到了。她到底是左右天命的一线生机。” “这并不是原因。就连我,至今亦未完全练成‘溯影流年’。”沈厌夜说,“只有心中完全断绝情爱之人才能完全炼成《天阴凝寒诀》。” “这世上怎会有心中断绝一切情爱之人?”莲瑕皱眉。 “她抽取了自己的情丝。” “……可是陆欺霜她四处留情,哪里像是抽取了情丝的样子?!” 沈厌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四处留情,可是她真的爱过谁?又为谁停留过?” 沈厌夜将觐见天帝时穿的朝服放在了一旁,拿起了他平时贯穿的黑衣。莲瑕走上前来,为他批上了黑色的长袍,系上束带。沈厌夜转过脸来,见莲瑕的神色和往常没有区别,那双妖异的红色瞳孔依旧是带温和的笑意,安静地凝视着自己,不见任何惶恐,便奇道: “你难道就这么坚信我会赢?” 无数的话语涌上了唇边,但是最终都被他咽了下去——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于是他笑只是笑了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沈厌夜见他目光闪烁,便知他有未尽之言。 “怎么?” 莲瑕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对方的侧脸。他的脸像是冠玉一般白皙,却也如同玉一样冰凉。他闭上眼睛,轻轻在对方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厌夜,你是我的恋人。我会永远追随你,直到终焉。” 第一百零八章 接下来的几日里,莲瑕一直待在沈厌夜的身边,像从前一样在沈厌夜练功时为他护法,即使两人都知道,没有律法天君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入神界的寒冰雪狱,故而在那里修炼是绝对安全的。但是决战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沈厌夜的心情也变得隐隐有些焦躁,即使霜宫森然的寒气都无法平息他内心的躁动。只有在练功的间歇,偶然睁开眼睛,余光望见那一柄插在不远处通体漆黑的长剑时,他的情绪才稍微得以平静。 距离决战只有一天了,沈厌夜又被天帝召去了凌霄殿,回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跟着一位素纨长裙的女子。她举手投足间,仙袂飘飞,空气中隐有浮动的暗香,束带上镶嵌了明珠的佩玉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涵烟眉未施翠黛而青,芙蓉面未抹芳泽而赤,美得群芳在她的面前都要自惭形秽。纤纤柔荑中持着一杆长笛,笛身以梅枝所制,末端尚有一朵绽开的寒梅。她的唇边带着轻微的笑,跟随沈厌夜来到了霜宫。 沈厌夜来到冰树下,却未曾见莲瑕如往常一般出来迎接。他向那仙子露出了略微歉疚的眼神,对方笑着,只道无妨。 沈厌夜敲了敲主殿的门:“莲瑕,你在吗?姽婳天君来了。” 但是依旧无人回应。沈厌夜便推开了门,见大殿之内果然空空如也,就是一直被燃着的香炉也被熄灭多时了,想必莲瑕很早时候就离去了。沈厌夜有些不解,便询问了一直侍立在殿中的一位侍女。那侍女回答道: “在您刚刚被帝君传唤时,魔尊大人就说要回魔界处理一些事务,便离去了。” 沈厌夜轻轻颔首表示知道,但是他却略为赶到有些奇怪。按照莲瑕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为了处理魔界的琐事而离开自己半步的,更何况魔界有鬼刺和冥厉等人。但是他随即便笑着摇了摇头——也许是他自己太自以为是了吧。莲瑕如今再怎么说也是魔尊了,在这关系天地存亡的大战的前夕,自然要回魔界看看的。 “真是太遗憾了。”沈厌夜对姽婳说道,“我本来想让你见一面他的。” “无妨,前不久才刚刚和魔尊有过一面之缘呢。”姽婳依旧温和地笑着,“当时我太激动,真是失礼了。还请律法天君不要怪罪,顺便提我向魔尊道歉。”说完,她向他行了个礼。 “还请您不要将那些放在心上。”沈厌夜的语气十分温和,和他平素的口气十分不同。不管她现在是谁,她都曾经是他疼爱的小师妹。沈厌夜一直将玉铃儿的死归咎于自己的无能,因此他一直都想要补偿她。 姽婳依旧是笑着的,但是她的神色却是涣散着的,眉间似有难以抹平的伤痛,这让沈厌夜的心也像是被刀刃割破一样。她选择恢复法力,重新回到天庭称为了梅仙姽婳,但是与之相伴的还有那些令人不堪的记忆。沈厌夜不知姽婳在被贬谪下凡前,具体还受了怎样的苦,但是玉铃儿的经历总是能令闻者黯然神伤的。 “师兄,请你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了,这令我感到悲伤。” 沈厌夜猛然抬起头,才发现姽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抬起脸望着自己。沈厌夜未曾想到她居然还会用旧日的称呼呼唤自己,但是她这一声“师兄”,一瞬间令他感到胸口一阵极为剧烈的疼痛。伴随着这痛的,还有不可名状的温暖和释然。这样奇异的情绪只存在了一瞬,但却像是一根针一般,刺穿疤痕,令旧伤流血,也只要一个瞬间。 “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你呢?”那双灰色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瞳孔恍若大雪封天时的天空。在她的眼里,沈厌夜看到了自己的表情。自己的表情和平常没有区别,依旧是清清冷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是就是这幅神色,令沈厌夜只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铃儿。我不知道。”有太多的东西了……不止是玉铃儿的遭遇。他像是在阴冷的绝地行走了太久,面临了太多的绝望,仇恨以及抉择。 她伸出了手臂,将高了自己大半个头的男子揽入了怀中。沈厌夜埋首在她的发间,对她耳语道:“我已经彻悟天道,也在很早之前便已隐隐料到我终究要和母亲刀剑相向。但是我却还是感到疑惑彷徨,我不知道我在疑惑什么……” “这些你告诉过他了?” “沈莲他……”沈厌夜欲言又止,似是不知从何说起,“他一直敬我爱我,也为我提供了许多帮助。但是他回答不了这些问题,他大概也不会知道原因。” “原来如此。”姽婳似是了然,她阖上双眼,落在沈厌夜发间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去和陆宗主决战吧。” ——她是你的母亲,也是你最敬爱的人。时至今日,即使你二人已经不在通途,她的理想却依旧是你的理想。只有战胜她,亦或被她击败,你心中最后的疑问才会尘埃落定。 …………………… 此时已是深夜了,但是在羲和神女的光华终日都照不进的聚魂渊,白天和黑夜没有分别。这里停留着被强行囚禁在地府,无法投胎,只能终日徘徊在忘川与记川之间。他们本来就没有形体,七魄也早就因为身体的死亡而消散,只剩下三魂与在人间时的记忆。无论曾经的记忆是痛苦的也好,是快乐的也罢,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都会渐渐消逝。等到记忆全部消失的那一天,游弋在记川附近的游魂化作溯梦草,而漂泊在忘川附近的灵魂则化为忘情花。 幽冥黄泉之水聚魂渊一分为二,东面是记川,西面是忘川。站在聚魂渊下,只见右侧一片凄凉悱恻的碧绿,而左侧则是妖娆华美的殷红。 停留在聚魂渊的怨魂们皆因为无法转世投胎之苦而怨气冲天,凶恶无比,任何胆敢闯入这里的人早就要被他们撕成碎片,不想今日他们却畏缩在角落里,以极为恐惧的目光注视着来人。他们未曾看清对方的容貌,甚至未曾看清对方是男是女,只是注意到那人一袭红衣如血般鲜艳,比西边一片忘情花海都更加能灼伤人眼。 那人走到聚魂渊下的镇魂宫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仰面望着漆黑的牌匾,似乎心中在思量什么。片刻过后,他握紧了手中漆黑的长剑,再次迈开了脚步。镇魂殿的大门在未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竟缓缓开启,漆黑的走廊之中唯一用来照明的便是廊壁两侧用鬼火点燃的长明灯,明明灭灭地燃烧着青蓝色的光泽。 那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回廊之内后,镇魂殿的大门才再次关上了,这时那些被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游魂们才总算出了一口气,并窃窃私语。他们恐惧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那人身上散发的怨气和他们的怨气比起来,有云泥之别,令他们都退避三舍。于是他们纷纷聚在一起猜测来人的身份——到底是谁,身上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前来寻找陆司命又是所为何事? …… 莲瑕沿着幽暗的回廊向前走着。这个位于令人恐惧的黑暗深渊之下的宫殿之中自然少不了守卫,但是他们要么为他身上的怨气所震慑,要么便是认出了他的身份,即使是在大司命的宫殿里他们也不敢上前挑衅这个闯入者。 因为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很快就到达了回廊的尽头。那门的材质也不知道是什么,似金非金,似铁非铁,比黑曜石还要坚硬,却看上去墨纹玉还要细腻剔透。门上画的是十八层地狱的场景,是在刀山火海中受尽煎熬的魂魄。那些人物被雕刻得栩栩如生,他们神情凄惨之极,滴着血的眼珠似乎还在转动着。 门的左右两边,站着日游、夜游两位阴神,二人青面獠牙,环睛怒目,相貌生得凶恶无比。二人头戴金翅凤冠,身披七宝琉璃铠,脚踏方头步云履,手中的长戟几乎有八尺之长,铁刃于黄泉鬼火之中铸造,在明明灭灭的长明灯下闪烁着雪亮的光。见莲瑕来了,两位阴神同时后退了一步,脚步在地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那夜游神道: “魔尊请进,大司命已然久等。” 莲瑕未置一辞,便继续前进了。等他走到那门前时,才发现门前竟然有一副联语,只是刚刚被这两位身材高大的鬼神挡住了。左边的那幅写道:“人间无限哀戚事”,右边那幅写道:“不若舍身赴黄泉”,横批为“人间地狱”。莲瑕收回了目光,伸手推开了那门,走了进去。 第一百零九章 “成败在此一举。这一切都是为了厌夜,他绝对不能让陆欺霜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一面做着这种感想,他强迫自己冷静,打量着镇魂宫内的陈设。 镇魂宫是鬼节大司命的居所,室内装饰得亦是阴沉黑暗。室内虽然所有物品一应具全,亦是做工华美,但是无论墙壁,地毯,帷幕,还是华帐,都是清一色的黑。室内的香炉安静地燃烧着,故而莲瑕刚刚一推开门,这香气便扑面而来。这气味虽然好闻,但是却十分奇特,令他分辨不出是怎样的草药香料调和而出的。 陆欺霜正坐在大殿里侧的高台上,她的面前摆着高高的几摞折子,沾着朱砂的判官笔被她拿在手中。她的身后分别站着两名女子,两人皆身披黑袍,黑纱掩面,只留下一双黑沉沉的眸子,见他来了也没有什么表示。莲瑕注意到她们腰间的缚魂索,这两位当是时常入凡间勾魂索魄的拘魂女使。 陆欺霜抬起头,对着他的身后点了点头,于是守门的日游、夜游两位神灵便将大门阖上了。莲瑕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脸上的神色看似平静,但是握住原身长剑的手已经全都是汗了。 他在高台的台阶前停下了,对陆欺霜道: “你料到了我会在这个时候来?” “我并非巫阳,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陆欺霜放下了判官笔,撑起了下颌,唇角翘起,“我只是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只是到底那一天是什么时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你选了这个时间来,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厌夜来的吧?” 莲瑕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坚决而肯定:“我终究是为自己活的,因此我为了我自己而来。” “哦?”这个答案倒是出乎了陆欺霜的意料。她放下撑在桌子上的手臂,放松了身体依靠在宽大的座椅上,“我还真的没有想到。” “明日,你就要和厌夜一决生死了。如果他赢,你将身死,如果你赢,六界终焉,因此无论鹿死谁手,我都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今天前来问你。”莲瑕走上了高台,“我……” 陆欺霜早已经知道他要问什么,但是眼见着莲瑕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她却并未开口,只是静静旳等着对方发言,并打量着莲瑕。即使“前世”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她却依旧记着曾经的一点一滴。她记得他曾是自己的剑灵,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望着自己的神色恭敬虔诚而充满感激,仿佛自己是他眼中唯一的光亮,就像他如今望着沈厌夜一般。 陆欺霜正凝眉沉思,莲瑕终于组织好了语言:“我曾经……为你挡过天劫,是吗。” 陆欺霜轻轻颔首:“是的,你曾经为了救我,牺牲了你自己。” 莲瑕的神色有些迷惘:“看来……那些我以为是幻觉的记忆,竟是真的……可是,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前世’?那些事情如果真实地存在,这个世界上怎会没有它们的一点蛛丝马迹呢?” “那些事情的确曾经真实地存在过,现在的世界之所以存在,便是由于这些你认为像南柯一梦一样的过去。我们曾经活在那个世界。” 这些事情不是一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因此陆欺霜又打了个哑谜,想看看莲瑕会不会深究。如果他深究了,也许还是为了沈厌夜而来,然后跑来这里套情报的。如果他不深究,那则说明他没有说谎——他是为了自己而来的。 “……是真的?” 劫火剑“砰”地一声掉在地上,莲瑕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望着陆欺霜,竟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一脚踩空。陆欺霜一惊,洁白的长袖一甩,将他的腰束住,才防止了对方毫无形象地从台阶上滚下来。接着,她又是一挥袖,将莲瑕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去。莲瑕在她身边站定,却依旧六神无主了好一会,才捂住脸,似是疲惫无比。 “……我曾经……爱着你,是吗?” “……也许吧。”陆欺霜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我已经没有了情丝。因此,这情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怎么样的心思,我已经不知道了。” “是啊,你不知道……”莲瑕扶着她的座椅,支撑着身体,神色痛苦道,“雪魂剑灵告诉我,无论是谁做了你或者厌夜的兵灵,大概都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你们。既然曾经的那些都是真的的话……我已不知道我爱的到底是厌夜,还是他身上的你的影子……” 莲瑕低着头,长发如同流泻的黑色瀑布一般垂落了下来,随着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陆欺霜怜惜地将几缕长发拢在了他的脑后,却不料被莲瑕一把抓住了手腕! “不要这样对我……你祸害的人还嫌不够多吗?”他紧紧闭着眼睛,别过了头去,“既然无情,便不要做这些处处留情的举动……”话虽是这么说着的,他却一直紧紧地攥着对方的手,没有放松。 “祸害……我知道你们都是这样看我的,但是我接近她们时,从来都没有存过想要玩弄她们感情的心思。”陆欺霜轻轻笑道,“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在凡间,所受到的压迫,和你们剑灵所受到的压迫,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只是告诉了她们,她们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自在地活在天地间而已。” “是的,你看重她们……”莲瑕有气无力道,“因此,她们才甘愿追随你。在她们的眼里,一个普通的夫婿怎能比得上你呢?” 陆欺霜的另一只手覆上了握紧了自己手腕的莲瑕的手,她说道:“也许吧。所有的感情本为同源,君臣之情,主仆之情,夫妻之情,手足之情,亲子之情等,咎其本源,都是热忱。因其同源,所以才可互相转化。故而古有兄妹结亲,君王赢取女官之事。但是,无论如何,我的本意绝对不是玩弄任何人的感情。……包括你,还有雪魂剑灵。” “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可恶的女人……”莲瑕咬牙切齿道,“我情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陆欺霜温和地笑了笑,容颜莹莹如玉,一袭白衣像是射入着终日不见天空的地府的一道月光。莲瑕一直以为陆欺霜变了,变得无情冷血疯狂。但是如今他抬起头看着她,对方的容颜和他模糊不清的记忆中的容颜重合时他才发现,陆欺霜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你从来都没有变过,是我以前不愿意直面事实……”莲瑕伸出手另一只手,似是想要触摸她的脸颊,但是最终还是放下了。他将陆欺霜握着自己的五指的素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喃喃道,“我到底应该追随谁呢……” “问问你心里的声音吧。”陆欺霜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助厌夜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你要记住,剑灵也好,女子也好,妖类也好……都是为天道所厌弃的。” “不,我没有你这么思虑周全,我不想顾忌天道又或者大义。我只想知道……”他说话的时候,陆欺霜感到握住自己的手力道加重了好几分,令她都感到疼痛了,“你有没有爱过我?” “……”隔了很久,陆欺霜才说道:“我不知道。” “啊……这就够了。我要的不是一个确切的答案。”他笑了起来,明艳妖异如同火狱莲蕊,“我要的,是你思量的时间。” 他的两只手此刻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捧住了她的手腕,陆欺霜此刻方才感受到对方掌心一片湿滑。但是她只当对方只是心思太过杂乱,加之对方也于自己手指相握了这么久,出汗也是正常。对方放下了她的手,欺身上前,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中。然后,莲瑕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托起了她的下颌,便低下头去,两人唇齿之间距离亦然不过两寸。 “请你闭上眼睛,就当补偿我。”莲瑕说得平静,但是他的心都跳得成比行军时的鼓点还急了,“你既已没有情丝,难道不该不在意这些了吗?” “如果这是补偿的话,那便如你所愿。” 她闭上了眼睛。莲瑕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轻轻托住对方的后颈,另一只手抬起了对方的下颌,令她微微张口。就在下一个瞬间,她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一柄尖刀狠狠地刺穿厚又被翻搅着,丹田处更是疼得几乎令人咬舌根。然而,更她意想不到的是,她感到自己丹田处的修为竟逆着周天经脉的走向流去,竟来到喉咙,从口唇溢出,她想阻止,竟无能为力! 她一惊,便立刻意识到莲瑕在汲取自己的灵气!联想到莲瑕适才隐隐颤抖的双手和手心的汗水,她立刻责怪自己太过疏忽了! 第一百一十章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她的脑海,她便闪电般地出手,一掌重重拍在莲瑕肩膀上,灵力的震动在空气中带出了一圈透明的涟漪。变故斗生,侍立在陆欺霜身后的两位拘魂使者没有来得及反应,这样强大的灵力便在空气中溢散开来,迎头盖脸地冲向她们,两人登时站立不稳,倒在地上;而周围的器具也应声碎裂,燃着熏香的香炉也倒在地上,那些浓郁到几乎呛人的气味实在令人作呕! 莲瑕却抽身一转,虽然卸去了不少力道,但是却终究为陆欺霜所伤,一丝血线从他的唇角溢出,滴落到了她的唇上。但是他并未放开她,而是继续汲取着她的灵力。陆欺霜望着那双妖异的暗红色眼睛,以及对方眼里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决心,终是轻笑了一下。旋即,她手掌再次聚力,以她四成的功力再次拍在了莲瑕的肩膀上。对方痛呼一声,身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甩了出去,又顺着墙壁滑了下来。 摆脱了莲瑕,陆欺霜立刻运功调息,但是无果。这不出乎她的意料,因为这就是凶煞之极,以生人的灵气和死人的怨气为法力来源的劫火剑。只要被他汲取了哪怕一丝一毫的灵力,整个身体就会像一个破了洞的水囊,修为会不断溢散而出。若说还有什么人能补救,那便只有掌管医药的仙灵丹成了。但是,丹成是神界上仙,哪里可能帮她? ——是在削弱她么?他竟还是为了沈厌夜而来。 因气血翻涌,她咳了一声,右手拇指的指腹摸过薄唇,白皙如玉的手指上赫然已经沾染了鲜红的痕迹。她抬起眼,注视着莲瑕。她目光带笑,轻声喟叹道:“不愧是擅长玩弄人心的劫火剑灵……这一次,是我失策了。” 即使意识到自己被莲瑕耍了,陆欺霜的语气依旧平静,与莲瑕的如临大敌之势成了对比。莲瑕戒备地看了她一眼,便倏然飞身上前,脚尖轻轻一勾,劫火剑便回到了他的手中。他抽出长剑,黑色剑身上的暗红花纹隐隐闪烁着光泽。那是灵力流动的表现。 莲瑕此刻深刻地意识到多说无益,于是他没有说话。 “唉……真是可惜呀。我本来以为你会有所长进的,没想到时至今日,你依旧没有什么立场,你追随厌夜的理由也不过是因为爱他……”见莲瑕依旧不为所动,陆欺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话锋一转,道:“你真的以为削弱我,就可以令我的法力在一天之内下降些许,而厌夜打赢我便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了?” 莲瑕更加握紧了手中的剑,道:“不管怎么说,我即使拼上性命,也决计不会让你得逞的。” “既然如此,你便留下来做人质吧。”陆欺霜笑了起来,“我欠你一条命,因此我不会杀你的。” …………………… 翌日便是决战,沈厌夜未能等到莲瑕,便准备亲自去魔界找他,却不料在南天门前,竟碰到了神色紧张的鬼刺和冥厉。从两人的口中,沈厌夜才得知莲瑕把自己写好的兵书交给他们,交代他们以此打理魔界的军务后,便去早早离开了。当他们问他他的去向时,莲瑕只是随便搪塞过去了,而两人以及一干高层越想越不对劲,便赶紧跑到天界想要通知律法天君。 沈厌夜心急如焚,立刻使用了鸿蒙观天镜探查莲瑕的去处,便和羲和、姽婳一起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事情。眼见莲瑕和陆欺霜已经大打出手,沈厌夜实在是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便要往门外走,姽婳赶紧拉住他:“师兄,你要去哪里?!” “聚魂渊。”沈厌夜沉声道,“我要去救沈莲。” “不要开玩笑了!”姽婳惊道,“聚魂渊乃是敌人重地,你一个人孤身前去,就是自投罗网,自己走入重重包围!” “是啊,厌夜。”坐在一旁的羲和也说道,“况且陆欺霜如今功力已经高到令人无法想象,就算她被莲瑕所伤,想要战胜她依旧难如登天。你还是等明天,和姽婳仙子一同前往不周天径,那里是姽婳仙子的地盘,在那里战斗总比只身闯黄泉的胜算要来的大些。”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师兄。”拉住他手臂的姽婳赶紧劝道,“陆宗主不是都说了吗,她不会杀沈莲公子的。虽然陆宗主行事极为诡异,心思也难猜,但是……”她停了停,继续道,“她和沈莲公子关系特殊,她应当不会太过为难他。” 沈厌夜不说话了。他了解自己的母亲,她做出的承诺,便绝不会收回,但是即使如此,他依旧心急如焚。莲瑕刚刚也算得上是利用了她的感情,这样的行为换上一个寻常人,怕是都要生气的。虽说陆欺霜并非什么寻常人,作风说好听了是特立独行说难听了是疯狂且难以预测,他实在是担心…… 鸿蒙观天镜中的画面还在持续,激战中的两人已从镇魂宫打到了殿外,又在黄泉之水上战斗。莲瑕召唤出沉浮在黄泉水中的幽魂的滔天怨气,然而身为“灭”的陆欺霜却只要一挥长袖,便轻松地将那些幽灵收入了洁白的云袖。两人战了许久,莲瑕的攻势已经渐渐有些紊乱,但是陆欺霜依旧有条不紊地格挡着他的攻击。沈厌夜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陆欺霜忽然停住了身形,面对着对面,双脚点在没有任何浮力的黄泉弱水之上却不曾沉没的男子,自打斗开始便波澜不惊的容颜忽然绽放了一个明亮的微笑,清冷恍若冬梅傲雪,月射寒江。 “天要亮了,魔尊。” 莲瑕轻轻喘息着,长发已经被汗水丝丝缕缕地黏贴在他的脸上,像是黑色的丝线沿着他颈侧妖异的暗红色刺青攀缠而下,又一道延伸入他衣下的阴影里。他握紧劫火剑的手,鲜红的血线从他的袖管中留下,沿着劫火剑的剑身流淌,最终自剑尖滴落幽冥弱水中。 “很快我就要面对厌夜了。”在一片阴风中,女子的白衣和白发恍若回风之流雪,“和我一起去吧。” 然后,她手势变幻,双手指尖相对,眼神平静安详,然而口唇却不断张合,似是在念动着什么。下一个瞬间,以她为中心,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陡然亮起,竟将幽暗的黄泉都照得亮如白昼!这样刺目的光令鸿蒙观天镜前的沈厌夜等人都不由得闭目,等到三人睁眼之时,镜面上呈现的便是被两人的打斗所波及的聚魂渊,却怎还见陆欺霜与莲瑕。 沈厌夜极为烦躁地闭上了眼睛,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厌夜……”羲和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听陆欺霜的意思,她现在已经去往冶云宫了。你和姽婳仙子也动身吧。” 姽婳赞同地点了点头,但是她却为难地说道:“劫火剑不在师兄身边,师兄没有兵器,这可如何是好?” 羲和道:“雪魂剑灵应当尚在寒冰雪狱之中。” 此话一出,姽婳立刻摇头道:“这雪魂剑乃是陆欺霜的佩剑,她曾向陆宗主立下剑符,恐怕是不会为了师兄而和陆宗主为敌的……” 羲和还要说什么,却见黑衣的剑修摆了摆手,分明是拒绝了她的提议。他带着羲和和姽婳走到了室外,才发现此时正值月落,月神的光辉已经在天的彼方,看上去只有一点点的光芒了。现在的人间时最黑暗的时候,因为明月已落,旭日未出,黎明未至。他转身,对羲和道:“姑姨,天的确要亮了。请您勿要忘记按时辰出发。凡间的人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灾难,切莫再让他们苦等日光。” 羲和的神色有些哀伤:“你要走了?” “母亲她挟持了莲瑕,我不能再做过多地停留。” 羲和上前两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厌夜,在你离开之前,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沈厌夜问道:“什么?” 羲和深深地凝望着他。然后她放下了他的手,后退了两步,忽然一甩长袖,竟单膝跪倒在地!沈厌夜和姽婳皆是大惊,但是羲和却拒绝了沈厌夜的搀扶,抬头直视着他,道:“这一拜,是以高天上圣旭日东君羲和之名。我代表整个天庭……不,我代表六界的苍生,感谢你为我们做出的一切。” 沈厌夜垂下了眼睛,但是那句“我已经做了太多的错事,给人界带来了太多的灾难,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一切的一切都要已经接近尾声了,他即将踏上末路,又或者正在走向新的开始。无论是哪一种,前尘往事已经不重要了。 “请您不要这样。”沈厌夜轻声说,“厌夜受之有愧。” “不,你受之无愧。”羲和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即使你做的那些‘错事’,对于六界来说,也起到了它们相应的作用。” 沈厌夜又去搀扶她,这一次她站起身来。她又对沈厌夜道:“作为天庭的神君,我自然对你感谢万分。但是,作为你的姑姨,我只想对你说……请你……平安归来,好吗?” 沈厌夜回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令她手上的戒指都陷入了他的掌心,“我会的。请您和父亲不要担心。” 羲和面上露出了微笑,但是她内心却叹了口气。 “铃儿。”沈厌夜回过头去,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道,“在太乙剑宗,我们未曾能够并肩战斗。这一次,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剑修的话让女子露出了坚定的神情:“不胜荣幸。” 羲和站在远处,目送着两人御风而去。她双手抹了一把脸,长长地出了口气,便离开了霜宫。她要接替望朔,为人间带来光明。沈厌夜说的没错,那些凡人已经不能再失去日光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上古之时,有凡间帝王渴求名剑,不惜派遣使者攀爬不周天径,只为求得那司掌冶炼的神女亲手铸造的兵器。那使者穿越了正在交战中的幽国和冀国,翻越了横断九州南北两地的昱山,横跨了令无数人殒命的雪妖荒原,最终又登上了弃云崖,才来到不周天径。他以凡人之躯,一路向西北走去,也不记得过了多少个寒暑春秋。然而不周天径却是他要面对的最后的、也是最难的考验。 那使者多次进入不周天径,却都被里面的幻境困住,再回过神来时已经又回到了起点。最终,他知道自己已经再无力气行走,便跪在不周天径前,向神女祈祷。姽婳天尊被他的精诚所感动,便赠予他长风折柳剑。他成功地将宝剑带回,却也同样带回了关于不周天径的故事—— ——姽婳天尊不喜访客,纵然是仙灵来访她也时常闭门不见。为求清净,她在通向自己道场的不周天径的沿途以混沌之气布下了幻境,名曰南柯一梦,所有走进这个幻境的人,即使是修为绝顶的仙神,也将为心中最大的愿望能在这虚幻的梦境中得以满足而停下了脚步,被困在幻境中,直到姽婳将他们放走。想要闯过不周天径,要么心中毫无念想,要么便是实力高于梅仙姽婳,否则只能无功而返。 …… 沈厌夜在姽婳的带领下走上了不周天径,终于来到了冶云宫。由于女主人已经离去多时,原本华丽精致的亭台水榭早已残败不堪,宫殿前,铸剑台旁的石碑上的字迹也已经斑驳,脚下的石板更是坑坑洼洼。冶云宫为混沌之气所包裹,日光和月光无法射进,故而这里个地方虽说看上去破败,却并没有丛生的荒草,诡异极了。 然而这些都不是吸引了沈厌夜注意力的。他的目光越过了破败的铸剑台,望向了陆欺霜的身后。她的身后,是一个半圆形的结界,透明的结界壁上隐隐有灵力的光泽一闪而过,像是月光照在被风吹皱的池水上时煽动的光泽。而那躺在结界里,长发覆面,侧卧在地上的人,不是莲瑕又是谁?! 沈厌夜离得较远,纵然他目力超群,亦然看不清莲瑕的具体状况,但是他无声无息地侧卧于地,长发散乱,衣衫也像是红棘花的花瓣一样铺陈于地,显然情况不好! “沈莲——?!你怎么样?!!” 莲瑕浑身一震,便要抬起身来,然而这个动作却牵动了胸口的伤,令他痛呼一声,呕出一口鲜血。那鲜红的颜色喷溅在透明的结界壁上,仿若点点红梅。修长的五指按在透明的壁障上,莲瑕吃力地抬起头,另一手胡乱地拨开落了满脸的长发,苦笑着对沈厌夜道:“抱歉……这次又要和之前你和重渊决战时候一般,我又拖累你了。” “……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从鸿蒙观天镜里看到了。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莲瑕苦笑。而陆欺霜笑道:“如果跟你说了,你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因此这种事情当然要偷偷瞒着你做了。不过呢,厌夜,你也不要担心,他受的伤并不严重,这个结界可保他不受你我二人决斗时的余波冲击,我只是不希望他会影响到我们二人之间的决战罢了。” 沈厌夜将目光再次集中在了陆欺霜的身上,这才惊觉她居然已经换下了宽大的白衣,换上了修身黑色的长袍,将她原本就高挑的身材衬得更加纤细。她的披风虽也是黑色的,却颜色稍浅,披风底端垂落着灰色的流苏,在风中轻轻摇动着像是那些随风飘摇的佩环。她戴着黑色的手套,穿着黑色的登云长靴,白雪般的长发被黑玉发钗松松挽起,穿梭于长发之间的发带亦是夜色般漆黑。不得不说,也许深沉的黑色才更适合这个女子。她就像是在暗夜中张开枝叶的黑色花朵,在黑暗中奔涌不息的洋流,诡谲莫测,危险却美丽。 沈厌夜注意到她的胸前绣着一株他认得出的花朵。狭长的花瓣,绝望的色泽,分明是那盛开在忘川畔的忘情花。 “这是大司命的服饰,亦是我在鬼界的朝服。”陆欺霜笑着说道,“但是我却从来都没有在昭夜面前穿过。他是个仁慈的裁决者,但是却不是一个强大得能令我俯首称臣的君王。若说这六界之内,还有一人可能让我俯首称臣……那便是你,厌夜,我的孩子。” 还未等沈厌夜说话,陆欺霜带笑的声音便又传了出来,这次却是对着姽婳的:“铃儿,数百年未曾见面了呢。我上一次见到你,你才刚出生,被如意仙子抱在怀里呢。” 她不提如意还好,一提如意,姽婳立刻就想到了之前那些痛苦的回忆。但是她并没有放任自己再一次溺毙在这样的痛苦之中,而是遣散了思绪,神情坚定地望着陆欺霜:“感谢您当初的救命之恩。只是这次,铃儿注定要与您兵戎相对,请陆宗主恕罪。” 她话音落下,陆欺霜的眼神忽然黯了黯,像是秀挺隽永的江山被笼上了一层薄雾。她的脸上只会呈现出两种表情,一种是明艳美丽却隐隐夹杂着一丝被掩饰的疯狂的笑,第二种便现在这样——平静极了,像是月光照耀下的幽深的井水。 “铃儿,无需自责。世事无常,人与人之间,就算感情一如往昔,却也可能有一日不得不拔剑相向,这一点我早就看淡了。无论是背叛也好,还是突如其来的投诚也罢,我从来都不会怪罪……或者感激任何人的。……厌夜,这句话我也同样送给你。” 说完,她回望了一眼依旧靠在结界壁上,无法站起身的莲瑕,显然有意暗指两人前夜的遭遇。莲瑕垂下了眼睛,也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其他的心思。陆欺霜回过头去,却见沈厌夜神色黯然,姽婳亦是表情迷惘,便道:“不要摆出这样的神色。厌夜,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能回心转意,如果你希望能救回你的恋人,便尽全力打败我。” 沈厌夜沉默良久,道:“你我之间,是否一定要有此一战?” “与‘生’尽兴一战,是我毕生的心愿。” “……既然这是您的心愿。”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还未落下,空气中都然传来了冰雪凝结的“咔嚓”声音,冶云宫前的广场倏然间白光大盛,周围的混沌之气竟都被这凌厉的剑气吹散了!沈厌夜的身影陡然被劲风托举而起,飞离地面有数十丈,此刻正高高地举起了结了剑诀的右手!一柄极为高大修长冰剑陡然在空气中现形,然后从天而降,直直向着陆欺霜劈来! 面对这雷霆万钧的攻势,陆欺霜并没有动作,抬头望着凌然立于一片风暴之中,眼神却依旧波澜不惊的沈厌夜。见那冰剑已然斩至眼前,她却负手而立,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发力,竟是硬生生地劫住了冰剑的去势!然后,她张开的五指猛然握紧,像是抓碎什么东西一般;而那柄巨大尖锐的冰剑夜应声而碎,化作无数细小的冰晶碎片,在凛冽的气浪中簌簌落下! “厌夜,这就是你的决心吗?这就是你对天道的体悟吗?这就是你对莲瑕的心意吗?”在一片喧嚣的气浪和互相冲击的灵力余波之中,陆欺霜展颜一笑,美得令那忘川前的万顷忘情花都要黯然失色,“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是不可能战胜我的!”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身影闪了闪,就在高速扭曲的气浪之中消失了。沈厌夜还没有反应过来,陆欺霜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黑衣和白发纠缠在一起,仿若自冥土复生的鬼魅,前来夺命勾魂。她伸出手指,十个玉葱般的纤纤玉指凝上了坚固的寒冰,变做了十根锐利的尖锥。沈厌夜感到大事不好,却也已经晚了——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是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尖锐的指尖刺入自己的腹部! 沈厌夜忍住剧烈的疼痛,立刻一个手刀砍向陆欺霜的颈部。陆欺霜虽不至于被伤到,却也因为要躲闪,而不得不放开了沈厌夜。黑衣的男子立刻向后掠了好几丈,然后旋转着落在地上,左手下意识地捂上了伤口,伤口中的鲜血还未曾流下,便已经被冻结成寒冰! ——没有剑,他果然还是不习惯。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转向了被困在结界之中的莲瑕,对方也以同样焦灼的表情望着他。姽婳见状,便对沈厌夜道:“师兄,我负责想办法救沈莲公子出来!你安心和陆宗主打斗!” 然而陆欺霜听完这话,却大笑三声,道:“铃儿,在这之前,你还是先想想办法打败你的叶青竹吧!” 姽婳如遭雷击,立刻回头望了过去。但见那一袭青衣,容颜隽秀俊逸的,不是那禽兽将她抚养长大的恩师叶青竹,又是何许人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尽管叶青竹从未有意加害过沈厌夜以及他的宗门,但是他的手上沾染着无数太乙剑宗弟子们的鲜血,又差点杀害了花蝴蝶,早已和沈厌夜市不共戴天的仇人。望着像是一下子失了魂的姽婳,和手持碧翎刀走上前来的叶青竹,沈厌夜的第一反应便是在他接近姽婳之前杀了他。因此,他一抬手,数道冰刺便沿着他抬手的方向簌簌生长蔓延,像是闻到了血气的嗜血藤蔓一般,在瞬息之间已至叶青竹面前。叶青竹自是无法和如今的沈厌夜抗衡,因此便在他无能还手之时,悬停于空中的陆欺霜便一招攻了下来,又一次将那肃杀的冰棱击成了碎末! 冰棱碎裂的清脆声响也让姽婳如梦初醒。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眸时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软弱迷惘的神色,而是厉声对沈厌夜喊道:“这里交给我,你小心陆宗主!” 沈厌夜想要说什么,然而高空之上却陡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他顿时感到头痛欲裂,像是一根尖锐的钢针被直直钉入了自己的天灵盖——无数天地间的灵气因子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啸叫着向上空汇聚而去。 姽婳的情况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一起抬头看向上方,却只见陆欺霜白发飞扬,黑袍翩跹。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彩彩色,一黑一白的对比非常明显,直衬得她本来就苍白的脸更像是一层薄薄的银纸。没有血色的唇边挂着笑,乌沉沉的眼里却无悲无喜,茫茫如同烟然。 “厌夜,你心中的挂念着实太多了。”陆欺霜一面说着,合拢于胸前的双手却不停变换着手势,而那些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灵气因子也像是望见了火光的飞蛾,争先恐后地用入了她指尖玩转的一团黑色雾气之中,“如果你再为这些其他的人、事吸引了注意力,那么你——” “——必死无疑!” 她的话本来说的平平稳稳,但是最后四个字却是被高声喊出来的!旋即,她清啸了一声,那团蕴含了无数天地元力的黑色雾气便被直直地向沈厌夜砸了过来!这样的极致的速度令沈厌夜不敢轻敌,他立刻集中精力,以五成法力开始结起鬼剑镇命势。那雾气在空中陡然暴涨,化作张牙舞爪的怪物的形状,竟是要将他吞没。就在那黑色雾气聚成的利爪刚要扼住沈厌夜的颈子时,三柄光华流动的灵剑陡然在虚空中成形,倏然将那些黑色的雾气弹开! 沈厌夜右手又是横向一划,指尖所过之处,在空气中留下了白色的光泽,然后这光泽便瞬间化成一柄光剑,为沈厌夜握在了手里!他看准了陆欺霜的位置,便长剑一指,天、地、人三剑便陡然从他身边消失,又陡然出现在了陆欺霜身边,高速地旋转着,然后便同时撞向了阵中那人! 突然涌动的灵力爆炸开来,即使是在高空,却已经在地上留下了不少深深的沟壑!若是旁人,纵是九天仙灵,上古魔物,受律法天君五成灵力轰击,不魂飞魄散就不错了。但是沈厌夜知道,陆欺霜绝对不可能被这“无关痛痒”的一招击溃的——这次攻击,只是为自己争取下次进攻的时间!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地上几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沈厌夜已然高高跃起,向着那团爆炸的灵力闪电般地掠去了!他双手双手握住剑柄,削金断玉的剑身明明灭灭的光泽回应着主人的灵力。他踏着风,身体凌空旋转了两圈,便毫不犹豫地借着转身的冲力,向陆欺霜所在之处砍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剑刃相斫之声清脆悦耳。沈厌夜那一剑竟结结实实地另一柄煞气隐现的光剑挡住了。任凭他如何使力,竟然再无法向下将对手的长剑压制半分! 陆欺霜横执长剑的手连一丝颤抖都没有。此时此刻,两人离得很近,在这一片肃杀的狂风和暴虐的灵力狂潮之中,两人的长发也被吹乱,像是理不清的丝线一样纠缠在一起,又打在二人的脸上,十分疼痛。陆欺霜望着沈厌夜,目光中终是露出了些许赞赏之色:“这招撼日惊云着实威力强大,令人敬佩。” 她的话像是呼啸的北风之中,寒梅的一缕暗香,在这肆虐的气流之中转瞬间便被吹散了。下一个瞬间,两人同时发力,又同时接力向后飞掠而去,再同时握紧了长剑,像是两颗流星般向对方冲击过来! 见陆欺霜并未再使用法术,沈厌夜便略略安了下心。刚才陆欺霜的使用的法术用恐怖都不足以形容,那是足以让任何事物灰飞烟灭的力量。若不是整个冶云宫被浓重的混沌之气包裹,恐怕就她刚刚那一下,定要震得大地龟裂,四海翻腾。若是硬碰硬地拼法术,他是决计没有一丁点的胜算的。因此,如若想要答应陆欺霜,便要在比剑之时制约她! 然而,陆欺霜却似乎是料到了他这个心思。因此在刚刚和他拉开距离之时,她袖袍随风一挽,像是舀水一般掬了些许流窜的元气,然后又随手一抛,便用它们布下了坚不可摧的屏障。沈厌夜见状并不惊慌,他的剑法去势陡便,和之前霸道凌厉的撼日惊云不同,而是变得轻柔而灵巧,像是丹青中人吴带当风轻轻柔柔地飘舞,又像是盛季的柳絮穿过杨柳枝头。长剑的去势随着四周灵力流向的变化而变化,未曾硬碰硬地击破那屏障,反而以柔克刚,竟穿破了那屏障,直冲陆欺霜而来! 陆欺霜一惊,却不知当初狱谷一战,沈厌夜尚是一介凡人,都以这飞花拂柳的剑法让重渊吃了不小的亏。她望向沈厌夜的目光多了些欣慰。如若不是两人此刻刀剑相向,四周的环境又太过肃杀,她的表情应是温暖的。 见沈厌夜长剑已至面门,陆欺霜神色不改,便以手中长剑架住对方的兵刃,却未硬生生地拦截对方。剑身以沈厌夜手中的长剑为轴在他的长剑上圆转一圈,便将对方的兵刃推送出去,这便是《落梅十三剑》中的冬梅从风,是一招四两拨千斤的招式,对上同样以柔克刚的飞花拂柳,却未能将之轻易化解。但见沈厌夜的长剑亦随着她长剑的走势而改变着,双方你进我退,两人手中的兵刃便似太极图上的那两尾黑白鱼,胶着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两人谁都不敢冒然动作,因为首先沉不住气的那一方,定是会受到对方穷追猛打的反击。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陆欺霜依旧游刃有余,她身形在空气中游移着恍若闲庭信步,若不是一袭黑衣太过萧索肃杀,定会被认作是飞天的神女。反观沈厌夜,他虽然有耐心陪陆欺霜在这里耗,但是他挂念下方莲瑕和姽婳的情况,心中焦躁无比,却不得不将十二万分的精力集中在陆欺霜身上。 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内心的焦灼几乎要化作实质了,额头上也渐渐渗出了细汗。最终,他因为心神不宁,剑法终是出了纰漏。陆欺霜看准这个时机,忽然欺身向前,右手五指结了剑指,向沈厌夜的眉心划来! 千钧一发之际,沈厌夜挥剑格挡了陆欺霜的进攻,但是他此刻已经处于被动,因此躲得了初一,未能躲得过十五。但见陆欺霜轻笑一声,猛然抽剑横扫沈厌夜下盘!那灵力凝成的剑是比任何金银铜铁都要锋利,沈厌夜忽觉得腰际一阵刺骨的冰凉,然后又是尖锐的刺痛——但见他的长袍早已被剑尖撕裂,腰间和大腿被剑锋割出了深长的口子! 陆欺霜看着他,容颜上依旧是平静的笑意,似乎在说:你看,就是比式不比招,你也不一定赢的了我。 然而沈厌夜现下不想和她做什么交流。他借着被逼退的力道,剑花一挽,身影像是一只黑色的雨燕,在飓风之中飞掠而下,方才发现姽婳正在攻击罩着莲瑕的结界。她不知什么时候将叶青竹打败了,此刻用藤蔓将他绑缚在一旁,却终究没有杀他。只是,她的灵力每当撞击在这结界上,便会被吸收,然后消弭无痕。 “师兄!”姽婳见他受了伤,自然担心万分,但是此刻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指着关押着莲瑕的结界,在一片风浪中高声地对他喊道,“这个结界和当初太乙剑宗乾灵峰地脉处的结界一模一样!” 沈厌夜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大喜,但是眼见陆欺霜已经追随着自己,莲足踏风,使的正是《落梅十三剑》中的踏雪寻梅!踏雪寻梅最看重步法,讲究的也是极致的速度,就怕沈厌夜还没有拿出生死镜的碎片,就要被她当场击飞了! “厌夜,小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莲瑕尚未说完,陆欺霜手中的一柄光剑便已斜斜挑来,直取沈厌夜后颈。在千钧一发之际,沈厌夜步伐变幻,身体向一旁弯曲,才将将躲了这极为刁钻的一招,但是凛然的剑气却在他的颈侧划出了细小的伤口,鲜血丝丝缕缕地落下。 沈厌夜早已打定主意救莲瑕出来——就算莲瑕一时半会无法战斗,但是他势必要取回劫火剑,否则就按照这个架势,他败下阵来只是迟早的事。眼见陆欺霜下一剑又已刺来,沈厌夜不但没有挥剑格挡,反而倾身向着对方冲了过去,然后飞身跃起,左脚尖点在对方的剑刃上,便飞起另一脚踢向了黑夜女子的下颌!陆欺霜始料未及,下颌处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同时下颌所受到的震动让她一阵眼花,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沈厌夜要的就是对方无暇反击的时间。他飞速冲向了囚禁着莲瑕的结界,呼啸的风灌满了长袍,他的衣衫在空中翻飞仿若黑色的风帆。沈厌夜一面跑着,那三枚萦绕着清灵之气的阳面的碎片便从他的袖摆中浮现出来,像是三盏琉璃明灯似的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看上去煞是灼眼。 沈厌夜持剑的右手依旧保持着警戒的姿势,以防神出鬼没的陆欺霜再次发难,左手却成爪,向着那三枚碎片凌空一抓,抓出一团明亮的光泽,便立刻推向了莲瑕所在的结界。那团光泽被他以法力推出,速度应当堪比风驰电掣,但是却在触及结界的前一个瞬间,竟被汹涌的剑气劫住了!沈厌夜与莲瑕凝神一看,只见陆欺霜已然赶到,那白色的光剑在她手中舞得令人眼花缭乱,那剑锋在空气中颤抖着,虚影瞬间便化作数十道,将那团灵气困在刃影交错之间! 沈厌夜又从那三枚碎片中凝出了另一团灵力,正想用此冲击莲瑕周围的结界,却忽然心头一动,看向了用长剑封锁住那团灵力的陆欺霜。但见她剑锋灵动迅捷却沉稳,但是她却未曾直接击碎那团灵力,而是只将其笼住。莫非——? 念及此,他弃了手中光剑,将那团光泽抛上高空。那光泽在空中变幻浮动,便凝成一柄剑的形状,落回了沈厌夜的手中。陆欺霜似是有感,向他这边望去,却见沈厌夜已经持剑攻向了自己。但是此刻,他既没用威力强大的撼日惊云,亦没使诡谲莫测的追魂夺魄,反而用是《浮光掠影剑》中最保守的一招,揽月摘星。但见他的剑法轻盈若惊鸿游龙,却大开大合,当是轻灵与肃重并存,但是对于陆欺霜来说,并不难解。可惜,沈厌夜猜的没错——陆欺霜未有向之前那般硬碰硬地和自己比剑,反而抽身向后移去! 沈厌夜立刻劈开了莲瑕身边的结界。莲瑕本来就受了伤,刚刚硬是强撑着才扶着结界壁站了起来,此刻结界一碎,他亦是失了依靠,便要倒去,还好沈厌夜扶住了他。 “沈莲,你怎么样了?!” “那个结界封了我的灵力,因此我受了些皮外伤,却无法修复。如今封印已毁,我的伤便不碍事。” 话虽这么说,但是莲瑕攥着沈厌夜的衣衫,连站都站不稳,沈厌夜不敢让他冒然战斗。他望着陆欺霜的方向,对莲瑕说道,“你此刻不必化作人形,先歇息一会吧。我且拿着劫火剑先和她斗。” 若是从前,莲瑕定是要执意挡在沈厌夜面前的,但是此刻他也明白逞强的坏处。于是他点了点头,道:“我会协助你战斗。”说罢,他的身影便化作了红色的光芒,汇聚于剑中。漆黑长剑之上的火狱莲蕊图腾更显妖异非常,艳丽浓烈仿若鲜血。 劫火剑在手中的感觉令一直神色肃穆的沈厌夜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凌空挥了挥手中长剑,剑气破风之声清脆悦耳,却又隐带铿锵之音。他长袖一揽,却未曾将那三枚碎片重新收回怀中。陆欺霜对这些碎片如此忌惮,倒是让他想起了在魔界烟岚对他说的话。他说‘生’要集齐三枚阳面的碎片,而‘灭’要集齐三枚阴面的碎片。他如是想着,便又看向了没有什么动作的陆欺霜。 接触到他的目光,陆欺霜微微笑道:“还记得我将生死镜的碎片下落告之于你时,我还说过什么吗?” 沈厌夜微微垂下眼睛,道:“您说,即使拥有了三枚阳面碎片,我获胜的几率依旧十分渺茫。” “我现在要收回前言。”白发在她颊边飞扬着,遮挡了她的视线,模糊了她眼中那个黑色的影子,她把它们随意地拢在耳后。 沈厌夜的眼中,惊喜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以为陆欺霜想要投降了。但是旋即他的神色便恢复如常——他不该抱着种希望的。他的母亲,身为和他对立的“灭”,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妥协“生”?果然,陆欺霜的下一句话便是:“我要说的是,即使你拥有了三枚阳面的碎片,重新获得了劫火剑灵的帮助,而我又被劫火剑灵汲取了法力,你获胜的希望依旧十分渺茫。” 沈厌夜道:“凡事总是要试一试的,母亲。” 陆欺霜只是叹气,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感叹对方的天真,还是对方誓死都不愿回到自己身边的心意。她也伸手入怀,掏出了唯一落在她手中的一枚碎片,那是她在妖界寻到的。她手掌摊开,望着那物,神色温柔,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沈厌夜的: “生死镜的阳面克制的是我,阴面克制的是你,但是它们分别回应的,却是‘生’与‘灭’的觉悟。”陆欺霜解释道,“你的觉悟,我已经领教了。如今,你想看看我的觉悟吗?” 又一次,她笑了起来。沈厌夜发誓,除了陆欺霜,再没有谁能做出这样的神色。那两片薄玉一般的唇轻轻张开,明明是带着笑得,但是她的语气听上去却充斥着悲愤和凄凉的哀伤。那张脸明明是平静得恍若幽深的寒潭,清丽像是高天孤月,但是极为汹涌的海流却在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中肆虐地翻腾着——疯狂,觉悟,视死如归……这让她的容颜呈现出一种语言难以描述的诡异。 然后,她以灵力催动了那片碎片。 整个天地忽然陷入了黑暗,像是被黑纱包裹。 …………………… 此时此刻,天庭,凌霄宝殿。 天帝居于高高的御座,美貌的神女巫阳侍立其后半步。诸位仙卿分文官武职,分别立在大殿之中左右两侧。站在中央的,则是执掌鸿蒙观天镜的月神望朔。日神羲和已去接替他,驾着战车驰骋于天际,但是他刚一回到天庭,还未来得及回月宫歇息,便马不停蹄地奔波至凌霄殿,为诸天仙灵掌镜。 正当陆欺霜释放了阴面碎片中的死气,天地骤暗,然后阴风忽起,竟直直吹入九天之上,凌霄宝殿之内,吹得是仙幡帷幕落地,殿中诸仙东倒西歪。那些神仙怕是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了,倒是高高端坐在神位上的天帝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们的狼狈相,道:“这可不是什么怪风妖雾……这是怨气吧。” ——的确是怨气。那黑雾里,鬼魅之影隐隐约约,有男有女,又老又少,个个哭声哀恸,怨气冲天,实在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这些天庭的神仙纵是看惯了人间兴衰,却也都为此等滔天的怨气所惊得说不出话来。后来飞升的仙灵们自然不曾察觉,但是资历高、在天庭的时间久的大罗金仙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相同的震惊。很快地,真武大帝便上前,接下了天帝的话,也道出了大家心中所想: “帝君所言不假。这滔天的怨气,比起上古之时,影夜魔龙之灾,尚且过之而无不及。” 天帝闻言,道:“自然。”然后他似是自言自语般,嗤笑了一生,道,“影夜那家伙只是瞎好心……虽是给人间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却也从来没有主动杀过一人。陆欺霜……她可是‘灭’啊。” 云神雾翳听出了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便也上前一步,对天帝拜道:“这怨气的强弱,莫非也与陆欺霜的身份有关?” “可以这么说吧。”天帝颔首,“就如同劫火剑一样,她法力的强弱也和人间的怨气息息相关。只是劫火剑灵以怨气为食,因此就算人间怨念平息,他也不过是没有了‘食物’,断不会功力大减。陆欺霜则不同了……人间的怨气越大,她想‘拯救’他们的决心就越大,因此她的法力就越强,而生死镜的阴面便是折射这些怨气的法器。陆欺霜说的没有错,这些人的怨念,就是她的觉悟,她的觉悟越大,她的灵力就越高……” 他说的心不在焉,众仙也听的心不在焉,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悬浮在沈如夜面前的鸿蒙观天镜中。在那一片阴风中,陆欺霜本就极为飘逸的身影更像是没入了黑夜之中的暗影。就算沈厌夜已经预判到了她的方位,或者感知到了她行动的方向,却总是扑了个空,他身边悬浮的那三枚碎片的光泽夜如同风中之烛,摇曳不定。众仙正看的惊心动魄之时,天帝忽然道: “月卿,别光看他们母子了。这样的阴风席卷而过,不知人间的情况如何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沈如夜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鸿蒙观天镜,目光愕然,表情凝重,似是丢了魂一般,双手托举着雕琢华丽的宝镜,天帝的话竟没有入了他的耳朵。天帝见状,不得不提高声音,道:“月卿!” 沈如夜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天帝单膝跪下:“臣在。” “月卿免礼。朕适才想,陆司命纵起了这怨气阴风,不知对人间有什么影响。” “是。”沈如夜站起身来,便举起满是冷汗的右手,在镜面上横向一挥,镜中的画面瞬间由沈厌夜和陆欺霜生死决斗的画面变成了凡间的景象。此时此刻的凡间,受尽了百余年的各国征战,陆欺霜近些日子又纵容妖界的怪物和鬼界的怨魂入人间作乱,故而镜中所展示的,便是这番景象。各国交界的边城伏尸千里,各国境内饿殍遍野。成堆的尸体被胡乱地丢弃在城外,任由兀鹫野狼争餐。但是,这股已经流入天庭的怨气却似是未曾影响人间?! 终于不必再看自己的儿子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妻子斗得你死我活,沈如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胸膛起伏颤抖着,整个人的脸色也苍白得没有血色,这时候就算任何人打他一拳,他怕是都没什么反应,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月神没有注意到,不代表其他仙灵们没注意到。一时间,无数惊异的目光射向了天帝,真武大帝又说出了大家的疑惑: “生死镜的威力足以穿越天庭的紫微之气,却未曾影响凡尘?怪哉,怪哉。” 天帝道:“月卿,请向诸仙呈现八极螯足。”沈如夜依言,鸿蒙观天镜中的场景已然是正东面的螯足。但见那螯足高逾万仞千丈,顶端直入云霄,恍若劈开长空,刺穿大地的轴。那螯足质地细腻温润,仿佛玉石,却比玉石要坚硬不知道多少倍。其上雕琢着琥珀,金刚,瑟瑟,靺鞨等珍异宝石,宝石排列看似凌乱,却暗合大巧不工之意,其现阴阳两仪,太极生万物之意。然而,这螯足之上却有一位身着水色衣裙的仙子,迎风卓然而立,双手捏诀,以法力护住了东方螯足! 众仙皆哗然——须知八极螯足乃是维系凡间气数的关键。若螯足不倒,则人间不灭。众仙本以为之前的死气威力如此强大,定是已经斩断了八级螯足,却未想竟然有人以法力将螯足护住。那仙子既能与死气抗衡,想必法力定是极为高强,但是在场诸人竟然没人能认出她! 天帝望着镜中那美丽的女仙,笑道:“太乙剑宗第十三代宗主,于六千一百二十六年前飞升,楚姓,字灵珊。工于八卦阵图,奇门遁甲之术,精通易象鸿钧之理,派她来镇守东极螯足,朕果然未曾失策。” 接着,天帝又命沈如夜在镜中向众人展示了另外七柱螯足之上的场景。剩余的螯足亦是由七位法力高强的仙灵维系,但是他们多数不曾涉足凌霄宝殿,在飞升后也只是辟了一处仙山洞府,在其中或隐居,或入定,不入众仙的视野。众仙皆明白,令他们镇守螯足,是天帝的企图。天帝总是能在危难之时,提前想好对策。因此,他虽看上去似是什么事情都不挂在心上,但是众仙依旧对他敬畏有加。 只是,真武大帝却不满道:“镇守八极螯足的道友们法力高强,的确足以胜任此事,只是帝君何不派出我等?”他话语落下,剩下的许多人便也点头称是,面上也有不解之色,纷纷都想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为六界出力。天帝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这群仙人,虽然在没大事的时候经常吵得不可开交,又互相看不顺眼,但是好歹在危急的时刻,他们还是很拿捏得清。 “众仙卿如此心系于天地,朕欣慰无比。”天帝先是称赞了他们一番,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朕留你们下来,自是有原因的。”但是至于这原因是什么,天帝又闭口不言了。 众仙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唯有站立于天帝身后半步的巫阳神女神色宁静。她是为天帝卜筮扶乩的巫女,沈厌夜与陆欺霜掌管着天地命数,但是他母子二人却也终究无法断定天命的走向。巫阳才是能看穿天地命数之人。众仙见她表情如常,便急切地询问她是否已经看穿了这场战局的结果。 巫阳偏头看向天帝,似是在询问自己该不该回答。天帝未曾摇头,但是也未曾首肯。巫阳便答了他们的话:“少阴无故生太阳,离震乾兑紊纲常。四象顺逆终无解,便取旧物续天罡。” …………………… 且说离恨天上,凌霄殿里,内心焦急的众仙正试图解读巫阳给出的“答案”;八极螯足上,八位不出世的仙人们正努力维系螯足安稳,防止怨气进入人间。再说这边的沈厌夜,此刻处在那黑压压的怨气中央。那些怨气像是天边沉重的乌云,期间还隐隐夹杂着咒骂声,痛哭声,呻//吟声,尖叫声,声声刺耳,像是有人用两柄刀硬生生地捅入了他的太阳穴。他挥剑试图想要驱散那些怨气,陆欺霜见状,便高声笑道: “厌夜,你纵是灵力绝顶,仙法绝世,却也不可能抵挡住这天地间自创//世以来所有人的怨念的!” 那怨气没有实体,被沈厌夜用剑劈成两半后,便转瞬间重新融为一体。那些怨气亦不是劲气灵力,即使沈厌夜已经落下了鬼剑镇命势,那怨气却依旧穿透了形同虚设的剑阵,聚拢在他的身边。怨气没有形体,其中分出一股,像是藤蔓一样沿着沈厌夜的右手缠绕上去。碰到那怨气的瞬间,沈厌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怨气看上去不过是黑色的雾气,但是触感却极为黏腻冰冷,像是栖息在深海的怪物的触//手摩擦着他的皮肤。 但是这诡异的感觉在下一个瞬间便荡然无存了。涌入他脑海的,是无数纷繁杂乱的画面,因为数量太多,他竟一时无法集中精神,那些画面便如同过眼云烟一样,他竟一个也没记住,只记住那些画面中描述的场景,都是凄惨无比的。等那些画面消失之后,他怔怔地睁开眼镜,才发现自己依旧被那团怨气所束缚着,而一身黑衣的母亲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此时此刻,她手中已经没有了那柄灵力化成的长剑,身周也未曾布置防身的结界。是笃定了他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吗? “厌夜,我亲爱的孩子。”她低着头,抚了抚他的额,“刚才的景致你看清了吗?” “……什么?” “你看到的,是苦,是怨,是恨,是愤。”陆欺霜神色哀伤地说着,那一枚黑色的碎片悬浮在她的身边,围绕着她缓缓旋转着,其光辉忽明忽暗,似是回应着主人不甚稳定的情绪。而周围的怨气也随着她的话,嘶鸣着,叫嚣着。风声之中夹杂着无数冤魂声嘶力竭的怒吼。她抚着沈厌夜额头的手也没有停,继续说道,“你看清了吗?你看到他们的仇和冤了吗?” 沈厌夜没有说话,只是暗中运气想要挣脱这怨气的控制。但是正如陆欺霜所说,她为生死镜的阳面所克,他也为阴面克制。这滔天的怨气,便是阴面所折射而出的。他此刻被禁锢在怨气之中,浑身竟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更别提运功了,简直是任人鱼肉。此时此刻,假如陆欺霜想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但是陆欺霜等不到他的回答,竟反复地问着相同的问题。她越说越悲伤,上挑的丹凤眼中竟然盈满了泪水。沈厌夜看着她这样的神色,竟一瞬间觉得她才是天下最凄苦之人,一股苦涩的情绪便也涌上了喉咙。 “母亲……请您不要这样了……”沈厌夜努力仰起头,喉结吃力地滚动着,他悲伤地看着她,“求您……不要这样了……求您停手……” “厌夜,回答我,你看清了吗?”她反反复复地念着,似是陷入了魔怔。但是沈厌夜也没有回答,只是痛苦又哀伤地看着她,嘴里说的都是些请求的话。陆欺霜似是了然,喃喃自语:“你定是没看清,否则怎么还会求我停手呢?既然这样……你就再去看看吧。” 然后,她罔顾沈厌夜的挣扎,手中便凝结了一团法力,覆盖住了沈厌夜的额头。沈厌夜本以为这又将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却没想到那团恐怖的法力的触感竟然像是水,还带着微微的温度。下一个瞬间,陆欺霜从他眼前消失了,连同冶云宫的景致。那些束缚着他的怨气似乎也不存在了。四周是亘古的静默,他伫立在虚空之中。 渐渐地,黑暗之中浮现出了点点的光芒,像是萤火虫一般地围绕着沈厌夜旋转着。沈厌夜不知如何是好,仓促之间,他的手指竟不甚触碰到了其中一团,于是那团光芒便陡然化作一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女子。她一下子倒在沈厌夜面前,双手揪住他的衣摆,道:“律法天君啊,你可曾见过我的儿子?我那苦命的儿子……” 沈厌夜摇头。 那女子却桀桀地笑了。她爬起来,举起残破不堪的右手,食指的指尖已经腐烂,露出了森然的白骨:“你既开了心眼,怎能不知我那枉死的孩子在哪里?!你既然知道我儿子的遭遇,为什么还要维护这天地!我倒要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是这般硬,这般黑!” 语毕便将那指骨插向了他的胸膛!沈厌夜想要格挡,无奈对方已经没有了形体,甚至没有了魂魄,只剩下一缕怨气,不归六界管,不入五行中,一切格挡都如同虚设。沈厌夜眼睁睁地看着那截指骨没入了自己的胸口。 她的话令周围其他的光芒也都现出了形体。有些人尚且还面目完整,其他的已经没了人形。他们将他挤在中央,场面诡异又恐怖。每一个人都高喊着什么—— “我父母双亡,女儿也被卖去当了军//妓!” “我那可怜的夫君,只不过说了一句宰相不爱听的话,就被扣了叛国的罪名,将我家满门抄斩,夫君凌迟示众!” “我空有满腹经纶,忠心报国,那君王却偏偏宠幸佞臣,诛杀我等忠良!” “我好想见我的儿子一眼……战乱之时,他被人抛在草垛上了……他还活着吗……?” …… 那些声音先是杂乱,但是最终,竟渐渐汇聚成同一个声音。 ——这样的人生,这样苦难的日子,到底何时才能终结? “……”沈厌夜被他们压住,那些怨气明明只是一缕气息,却也重有千斤,令他喘不过气。 ——死?那不是解脱,也不是终结。否则你为什么还会见到我们,见到这冲天的怨气?! “……”不,你们……你们还可以反抗……。沈厌夜在心里这么说着的,但是即使只是心声,也已经是中气不足了。 ——反抗?你看看那些被你教唆而去反抗的剑灵们!你亲手送他们上了末路! “……”沈厌夜已然无话。 ——这天地只要还存在一天,这些苦难就会继续延续下去。你难道不希望这一切苦难都结束吗? “……”我自然希望。 ——既然如此,投降吧!放下你的剑,不要再试图维护这令人痛苦的根源了! …………………… 陆欺霜注视着被禁锢在怨气之中的沈厌夜。他的双目已经是一片迷蒙,睫毛微微地颤抖着,也不是昏迷着,还是清醒着。渐渐地,泪水从他的眼角轻轻地滑过。他的喉结动了动,吐出了几个气音。陆欺霜附身上前,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才听他道:“六道……百苦……苍生……何辜……” 握紧了劫火剑的手终究是失了力道。那黑色的妖剑脱手而去,锋利的剑刃斜插入焦土。沈厌夜神色迷茫而痛苦,双目将张未张,将阖未阖,似是梦呓一般地说道: “……我……投降……” 第一百一十五章 沈厌夜的声音气若游丝,但是在凌霄殿内的诸位仙人听来,却不啻惊雷,震得大家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高大华美的宫宇在之前明明是那么的喧闹,然而此刻安静得恍若坟墓,只有那肆虐的怨气卷了阴风,肆意地翻动着帷幔。 天帝终于坐直了身子,唇角边再也没有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搭在鎏金扶手上的手指握紧成拳,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内心似是正天人交战。他倏然站起身,繁杂富丽的长袍落在了地上,即使是极为轻微的声音,也让众仙回过了神来。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看着天帝,脸上的神色或是悲伤,或是绝望。天帝环视了他们一圈,左手轻轻捻着那象征九霄帝君身份的权戒,沉吟道:“众位仙卿方才询问朕为何将尔等留下,现在便是答案揭晓的时分。众仙卿听令。” 殿中众人登时整衣下跪,然而天帝下一句话还未曾脱口,巫阳却陡然上前一步,直面帝君,惊道:“陛下,不可!就算您和我们一起舍命镇守了中天之台,而律法天君无法击败陆司命,这天地灭亡依旧是迟早的事!” 巫阳一向沉着冷静,鲜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身为司掌预言的神女,她虽不曾直接被天帝告知意图,但是这一切已经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看得到天帝如此断决,也看到了这般断决的后果。天帝未曾责怪她的情绪失控,而是淡淡道:“那你说,该如何呢?” 巫阳秀眉紧皱,只是重复着她方才说的:“便取旧物续天罡。” 众仙都知她的预言虽然从未出错,但是她所能看到的未来一向是不全面的。因此她之前说那四句话,已是她的极限了。但是适才他们便一同商议了这些话的含义,大家尤其注重解释最后一句话。天罡,乃是天地正道,“便取旧物续天罡”显然说的就是“旧物”可以令天地气数绵延。只是,何为“旧物”? 众仙争论了一番,皆是摸不到头脑,这时便齐齐看向沈如夜,道:“望朔殿下曾是陆司命的丈夫,当是应该知道这‘旧物’为何。” 沈如夜本来就心烦意乱,能够聚起法力以鸿蒙观天镜向众仙展示沈如夜和陆欺霜的战斗,已经是十分勉强了。偏偏这个时候,皮球又被踢回了他身上——他忍不住没好气道:“陆欺霜冷情冷性,我于她不过是过眼烟云,又怎会知道这‘旧物’到底是什么……”但是,忽然间,他浑身一颤,便不再言语。众仙又急又喜,都紧紧地盯着他,连鸿蒙观天镜里的景象都不看了。 “望朔殿下,莫非是想到了什么?!”丹成问道。但是沈如夜却置若罔闻,只是喃喃自语着“冷情冷性,难道是……”至于“难道是”后面的话,就不说了。丹成实在焦急,便也顾不得礼仪,上前两步,抓住了对方的肩膀,狠狠地摇晃着,“望朔殿下,没时间了!!” 望朔回过神来,捉住丹成的手腕,急道:“你且替我执掌鸿蒙观天镜,我要去一趟凡间!” 丹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 但是沈如夜却跑得飞快,转瞬间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众仙的视线中,竟然也没有请示天帝的意思。但是这也就算了,接下来他干的事情才叫众人咋舌——明明是白日,他竟驾了御月时的战车,直接向凡间飞去了! …………………… 自沈厌夜说出了投降的话后,陆欺霜便没有动作了。她看上去甚至有些惊讶——她以为沈厌夜会拼死相抗,却万万不曾料想“生”竟真的被怨气所侵蚀,愿意投降于她。她对沈厌夜的重视早已超过了一个母亲重视她的儿子,她将沈厌夜视作自己唯一的对手,因此对于他如今失魂落魄的形状,她不可谓不满意。但是,她唯一的对手,却也是这六界之中唯一懂她的人,她最是看不得自己唯一的知己竟如此痛苦。她忍不住托起了沈厌夜的上身,令他靠在自己怀中,指尖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 “厌夜,你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好生开心……” 然而就在此时,忽有人冷笑道:“陆欺霜,你难道不觉得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吗?” 陆欺霜猛然抬头,才发现劫火剑灵不知何时已经化成人形,此刻手中正倒提着原身长剑,冷冷地望着她。在一片阴风之中,他红衣翻飞如染血的旗帜,颈侧的刺青也妖异非常,全然不掩其邪魅形态。这一幕倒是让陆欺霜想起了当年御剑阁上,他被自己封印在试剑窟时的样子。的确,如今他的法力的确比当初高了许多,但是对上自己,他依旧没有胜算。 “如果你认为你能打赢我,就来吧。” 莲瑕冷哼了一声,还不等她把话说完,便长剑一挑直向陆欺霜的命门刺去。陆欺霜也不着急躲闪,只是随便动了动手指,这遮天蔽日的怨气便顺着她的心意,分出几缕化作黑色的铁链,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打向了莲瑕。莲瑕挥剑迎击,然而那怨气终究不是实体,也不是灵力,他每一剑刺过去,都像是刺在空气上。早在之前沈厌夜拿着劫火剑和这些怨气缠斗之时,他就已经领教了这怨气的强大。他亦曾想着将这些怨气融于体内,但是这个法子才刚刚开了个头,他便险些被这怨念反噬了,故而在沈厌夜身陷危难之时,竟无法化形出手相助不说,竟连原身长剑也无法指挥。莲瑕和那怨气的锁链斗了一会,只觉得精疲力竭。 “你的主人都已经投降了,你为什么还不投降呢?”陆欺霜的声音传来,虽然两人距离很远,又处在风浪之中,她的话倒是清晰地入了他的耳,足见她修为高深。 莲瑕没有回答她,只是奋力地苦战着。这怨气,法力伤不了,兵器砍不动,偏偏还威力极大,可千变万化,稍有不慎便会如沈厌夜之前那般被困在其中。渐渐地,他的额前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握着剑柄的手心也是一片冰凉的湿滑。 倏然间,四道黑色的“锁链”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瞬间打了出来,虽轻若无物,然而被击打上一下,非是要筋脉尽断,头破血流不可。莲瑕被困多时,本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便紧咬牙关,用了踏雪寻梅的步伐,在千钧一发之际弹跳而起,总算逃过一劫。他在半空中,身法陡变,竟飞身落在其中一条锁链上,沿着那锁链向着陆欺霜的方向冲了过去! 陆欺霜不动声色,便又有数条黑色的雾气化作锁链,从后卷来。莲瑕的身形难以捕捉,但是他的衣摆却没有那么幸运了,此番下来已经被锁链绞得残破不全。莲瑕有感身后的攻击,躲闪不及,只得回身立掌,将那致命的雾气化解开来,然后便再次冲向了陆欺霜! 凌霄殿中的众仙看到这一幕,无不惊叹,皆以他功力高深,竟连与天命息息相关的生死镜的法力都可以化解,却不想莲瑕刚才那一招,实在是强弩之末了。他虽以怨气为法力的来源,但是这般强大的怨念,威力又为生死镜的阴面所强化了不知多少倍,就算是劫火剑灵也是吃不消的。此刻他丹田真气已经紊乱,唇边的鲜血已经涌了出来,但是他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地向前冲,最终终于来到了沈厌夜和陆欺霜面前,挥剑便向她砍去! 陆欺霜素手一翻,结出了一把灵剑,就要抵挡莲瑕的攻击,然而预期中的重击却没有出现。她连忙转头,只见莲瑕此刻已至那阴面的碎片前,高高举起了劫火剑! 莲瑕正要劈开那碎片,却忽地僵持在半空,手中的长剑迟迟没有落下。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环绕在自己身边的红色符文。那是……剑符?!!! “厌夜?!!” 莲瑕转过脸来,只见沈厌夜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整个人依旧被包裹在怨气之中。他似乎已经没有回复清醒的意识,甚至连双目都未曾完全睁开。但是,他却对着他的恋人伸出了手,手上缠绕着红色的符文。 “……” “厌夜?!你快醒醒!!”莲瑕惊恐地望着他,“放开我,让我终结了这一切!” “……” 沈厌夜仍然沉默不语,但是剑符的压制依旧没有减轻,反而有加重的趋势,令本就受了极深的内伤,现下又被怨气反噬的莲瑕一个承受不住,便跌倒在地,呕出了一大口鲜血。下一个瞬间,无数黑色的雾气便陡然凝结成一把利剑之形,直直刺向莲瑕!然而莲瑕未曾躲闪,他只感到心中难过无比——他从未想过,沈厌夜会妥协陆欺霜。他更没有想到,沈厌夜居然会伤他?!! 然后,他便被那巨大的黑色长剑贯穿了心脏,钉在了地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上古之时,曾有魔龙影夜为祸世间。那时人间凄惨无比,正当是—— 地始无恒天极陷,日月无光罡风煞。玄水浑浑九州覆,阴风惨惨黑云压。 猛禽掠空寻人炙,恶兽奔走闯人家。烽烟若云蔽天日,野死白骨盖黄沙。 嫠妇弃子置荒草,忍步无顾谴天罚。考妣兄姊尤哀恸,命丧此间多如麻。 后世若有朱砂笔,道此黄泉也无夸。苍生何辜蒙此难,五更幽怨惊寒鸦! 此刻,人间虽未被怨气侵入,却也被那黑压压的阴风包裹着,令人看不见原本的天空。只是,此刻天空上却挂着一轮缓缓移动的旭日,在这黑沉沉的“天幕”下,显得分外诡异——原是羲和已驾着战车入了人间,因此人们依旧能看见太阳。往日耀眼得令人无法张目直视的日盘此刻已经无法为世间带来光明了。黑暗将整个人间裹起。 当年的场景重现了。 天地崩塌山岳断裂,罡风席卷日色无光,江河湖海水漫人间,怨气如同黑云压境。猛禽飞出山林害人,恶兽离开巢穴为祸。人间烽烟遮天蔽日,尸体之多掩盖黄沙。 若是寻常的天灾,那些凡人的君王此时便会去祭天,对皇天后土奉上珍奇宝物,再奉上三牲祭礼,只求上天平息愤怒,不要迁怒于人间。但是这次,天地崩殂,人畜皆亡,祠堂也都被毁了。那些帝王们就算能侥幸在这场灾难中活下来,怕是也没有东西供奉给苍天了。 面对此等灾难,就算众多修仙门派上上下下也已经乱了套。那些能坐着不动,泰然处之的,要么是已经修心修到了极致,对生死已经看淡的;要么是已经万念俱灰,无论自身如何,外物如何,都不能在其如同无波古井的心中激起一点水花。 站在游仙阁前的花蝴蝶望着那轮光芒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的太阳,脸上的神色很是平静,无悲无喜。百花山的几位高阶弟子还有几位香主陪伴在她的身边。她们虽然看似平静,但是眼底的神情恐慌无比。花蝴蝶见状,便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们,长发如泼墨,迎风飞舞。 “我一直在教你们采阳补阴的《回春心诀》,告诉你们所有男子皆负心薄幸,也不许你们嫁人,你们可曾恨我?” 众女不知花蝴蝶这是何意,便一齐跪下,对她说道:“弟子不敢。”声音整齐划一。 “可是我却是觉得我做错了。不体会一番情爱,人生也许是枉活了呢。”花蝴蝶又转过头去,继续注视着这一片黑暗中唯一的光,笑得有些痴了,“虽说情爱伤人,但是为情所伤,亦不后悔的人,也许有很多吧……嗯——?!!”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陡然睁大了。因为一个光芒柔和的天体从西方升起,并且速度极快地向中天攀爬,这明明是月亮?! “……望朔?!”她不禁后退一步,内心惊异万分。自古以来,日月不同耀,如今望朔竟公然违反天条,驾着明月的战车来到了人世?! 众弟子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此时绝对不该出现在天上的月亮。然而还不等众人做出什么反应,一个墨蓝色衣衫的男子便在月光里现出了身影。他降落在花蝴蝶面前,散乱的长发被汗水贴在脸上,长袍也湿透了,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没有血色,而且眼睛里还有血丝,简直让人分不清他是天上的月神,还是从这阴风之中冒出来的怨鬼! 沈如夜一见花蝴蝶,便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欺霜送给你的镯子,还在不在?!” 花蝴蝶点头,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了一个白色的玉镯,上面小小的“霜”字依旧清晰可见。 沈如夜大喜,劈手就夺了过来,双腿一发力,竟是又要乘风飞回天上。花蝴蝶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望朔,厌夜和沈莲怎样了?!” 众女子听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男子竟是天上的月神,吃惊极了,而望朔没有管她们的反应,只是对花蝴蝶说:“莲瑕受了重伤,厌夜被欺霜牵制。”好在他很快就甩了鸿蒙观天镜跑到人间了,不然看到沈厌夜被怨气控制,又用剑符牵制着莲瑕令其被陆欺霜重击,怕是真的要当场昏过去了。 “带我走。” “不行,你尚未飞升,那不周天径的灵气太过充裕,你也许无法忍受。” “就算死在不周天径,我也无憾!”花蝴蝶颤声喊着,双目噙满了泪水,“请带我走吧,望朔,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求你了!” 沈如夜蹙眉看着她,思量了须臾,便一咬牙,反手拽住了她手腕,然后手臂一用力,便将女子拉了起来,对她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天地一定不会灭亡,我们都不会死的!” …………………… 在说那厢莲瑕。他虽为剑灵,但是幻化出的身躯亦是有血有肉,腑脏具全。陆欺霜那一剑,直接插//入了他的胸膛。在最后的一刻,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化成了灵体,才保住了自己的心脉,但是也因为受伤太重再加上之前就遭到怨气反噬,立刻失去了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失去意识的状态到底持续了多久,但是在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虚空之中。 周围飘荡的都是怨魂,它们全都以光点的形式浮游在虚空之中。它们色泽不同,看上去竟绮丽万分。莲瑕自言自语道:“越是受尽了折磨的灵魂,其色泽便更加明亮。若是贪求无尽,欲壑难填的魂魄,其色泽便愈发绚烂。” 他伸出手,捻起了一个光点。那光点明亮如同暗夜中忽然跳出了太阳,将整个幽暗的虚空都照亮了;而且从不同角度看去,这个乍一看上去像是白色的光点竟隐隐闪现着不同的颜色。莲瑕手指一捻,那魂魄便化作了一个衣着华贵,头戴金钗的女子。莲瑕端详了她许久,才发现她竟越看越眼熟,那女子见了他,也是有些吃惊,然后见他似乎没有认出自己,便道: “沈公子,我是华兮凤。” “原来是你。”莲瑕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道,“这是哪里?” 华兮凤说道:“这里是怨薮火湖之底。” 莲瑕知道怨薮火湖之底。那是苦难之地,清冷之地,连渊薮火湖中燃烧的怒焰都触及不到。只有怨气最深重的幽魂,不入黄泉,不入轮回,才会被囚禁在这里。 莲瑕道:“这么说……我也已经死了么?” “是的,沈公子。剑灵并非六界生灵,没有前世,不得入轮回,因此死去后只能来到这里。”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但是在莲瑕听起来却极为刺耳,像是在讽刺他——就算当了魔界之主,也不过是个连轮回都入不了的剑灵。莲瑕冷笑了一声,便使了隔空摄物之术,一下子就扼住她的颈子将她提了起来:“我是劫火妖剑之灵,只要吸干你们的灵气,便可以复活。” 就算被他提在手中,华兮凤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颇有些她在世时的风采。但是,曾经锐利如剑的目光却不见了曾经的咄咄逼人,往日因为上挑而显得偪仄的眉梢如今也变得平稳。虽是怨魂,她的神色却不见任何怨怼。她点了点头,道:“也好。” “什么?”莲瑕错愕。 “沈公子,我生前犯下的累累罪行你都一清二楚。这里虽然冷寂,但却很适合用来反思过往。”华兮凤笑了,神色有些柔软,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怨魂吗?你知道我怨的是什么吗?” 莲瑕未曾言语,但是扼住她喉咙的手依旧没有放松。 “我在怨恨我自己。和铃儿……玉姑娘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在莲瑕冷冷的注视下,她改了称呼,“沈公子,你知道吗?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前世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了,我只知道我犯下了弥天大罪,但究竟是什么罪,又是为什么而犯的,倒是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景致。我记得她站在太乙剑宗的桃花林里,她白衣如雪,笑靥如花。所以……” 她抬了抬下颌,闭上了眼睛,“让我灰飞烟灭了罢。我便可以从怨气中解脱了。” 莲瑕沉默了一会,却哼了一声,然后一甩手将她丢到一边:“那可真是便宜了你。你这些话,还是给铃儿姑娘亲自去说吧。她现在已经是天庭的姽婳天尊了,凭她法力当是能给你一个痛快。” 华兮凤捂着脖子。听他提起了“姽婳”二字,她面露苦笑,没有言语。莲瑕又问道:“厌夜在这里么?” 沈厌夜虽有魂魄,但是他和陆欺霜乃是天道的人格化,两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没有前世,因为他二人的魂魄是烟岚的魂魄分裂而成的。沈厌夜之前将醒未醒,将寐不寐的样子,显然是魂魄离体导致的。他被怨气包围,不知魂魄是否也被带来了此处? “我不知道。”华兮凤轻轻摇头,却望向了虚空之中的另一个方向,“但是很多魂魄都往那个方向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莲瑕看着周围的光点,果然都是在往华兮凤所示的方向移动着,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们一样。他又看了眼华兮凤,便随着那些魂魄走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莲瑕跟随着那些浮动魂魄们,它们围绕着他上上下下地浮动着,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般美丽,但是这些光泽却也是他们生前受过的灾难与痛苦化成的。莲瑕走在它们中间,听着它们的呻//吟,怒吼与呜咽,不由得内心也一阵酸楚。一直以来,他都以怨气为食,也偏激地认为那些成为了怨灵之所以悲苦如斯,全部都是自作自受。 他错的太离谱了。他只看到了那些想要占劫火剑为己有的,贪得无厌的修士,却没有看见那些挣扎着,哭泣着的凡人。 …… 在这一片黑暗中,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是那些魂魄们依旧向着之前的方向移动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架势。他便运起法力,飞速地掠过了那些幽魂,像是一阵风似的沿着它们移动的方向掠去。但是聚集在怨薮湖底的,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六界之中所有的怨,故而这些上上下下飞舞的魂魄组成了一条漫长的光的河流,任凭莲瑕如何赶路,竟像是永远望不到头一样。 过了很久,莲瑕停了下来。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是,除了跟着它们,他还能做什么呢?想到沈厌夜还身陷危难,他却被困在这里,莲瑕不由得气急败坏,长袖一挥,一道妖异的红光便陡然炸开,惊得周围的魂魄们四散逃离。莲瑕想,他们也是可怜人,自己没必要拿他们继续出气,便也长袖一拂,叹了口气。 他又向前继续走了一会。没过多久,他远远看见一个青色的光点。这个魂魄没有随着诸多游魂而向前游弋着,反而停驻在原地,似乎在等他靠拢。 等莲瑕走近了,那个青色的光点便率先化成了人形。她长发如流泉,杏眼明若晨星,一袭青色的衣衫像是江南微雨中的荷叶。她含笑望着莲瑕,道:“沈莲公子,好久不见了。” 莲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前的这位清丽如若被雾气笼罩的寒江的女子,除了身为谪仙顾清风的佩剑的青玉剑之灵,还能有谁? 莲瑕惊喜地看着她,但是旋即他又想到华兮凤之前所说,剑灵没有前世来生,不入轮回,不在六界之内。就是这样以为美丽坚强而痴情的女子,亦是被囚禁在了怨薮火湖之底。 似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青玉剑灵莲步轻移,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沈莲公子,我来见你,不是为了让来你感到悲伤的。我来,是要救你出去……顺便指点你拯救沈宗主之法。” 被那双温柔的秋水明眸注视着,莲瑕不由得垂下了眼睛,道:“请青玉姑娘明示。” “沈莲公子,你看看这些被困在这里的幽魂,自然也包括我们剑灵在内。”她示意他看向周围,“它们死后夜不得安宁,怨气冲天。它们把自己的痛苦归咎于天道不公,认为假如天道不存在了,假如六界灭亡了,它们的痛苦就可以得到终结,而天道也无法去残害其他和他们一样的人了。陆欺霜正是利用了这样的怨气为武器,所以她是不可能被打败的。” “是的。”莲瑕点头,“……即使是我,也无法和天地之间所有的怨抗衡。” 青玉剑灵却道:“那你说,他们在怨什么呢?” 莲瑕有些不解,道:“难道不是天灾人祸,还有他们遭遇到的不公正的待遇……?” 青玉剑灵笑着摇头:“之于蝼蛄,一场微雨便足矣淹其巢穴,因此雨水便是灾难。然而庄稼喜雨,因此同样的一场雨水,对于农夫来说,便是上天的恩赐。同样的,赤地千里,大旱三年对于农夫来说是天灾,但是对于喜旱吐火的九头鹞,这又是一场莫大的喜事。一件事物总是有它的两面性的。就此而推,天灾和人祸,究竟该怎样定义呢?” 莲瑕道:“这么说,国破家亡,刀兵之灾,难道对于某些人来说还是喜事吗?” “刀兵之灾,城邑之争,邦国之谋。这些是人祸,其利弊解释起来远比天灾复杂,如果你有兴趣,出去了之后可以去问那爱钻牛角尖的沈宗主。”青玉剑灵笑了笑,“我要对你说的是,在天灾人祸之中,造成这些生灵们痛苦不堪的,不是这些灾难或者不幸本身,而是他们对于曾经美好生活的记忆。他们曾经幸福过,或者曾经在别人的故事里知道了幸福的样子。” 莲瑕点头。他想起了之前华兮凤的话。忽然,他灵光一现,对青玉剑灵道:“如若六界消失,那么痛苦纵然不会存在了,这些幸福便也会随之消亡……” 青玉剑灵颔首微笑道:“沈莲公子,请用这句话,拯救那些怨魂,也拯救被它们困住的沈宗主罢。” “厌夜?!他在这里?!” 青玉剑灵又点了点头。她素手一翻,指着自己的后方道:“跟随着这些灵魂,你就能找到他。”顿了顿,她歉疚地说:“请原谅我无法亲自去将他从那些怨魂的包裹中拉回来。他们的煞气太重了,而你一直以煞气怨气为食,怕是只有你才能……” “请不要这样说。”莲瑕感激地对她抱拳。他道了声告辞,便又复沿着这些怨魂移动的方向飞去。不多时,果然见到不远处躺在地上的沈厌夜,那些绮丽的色泽依旧围绕着他上上下下飞舞着,像是要把他溺毙在光芒的海洋中。 莲瑕此刻的心情可是又喜又急,喜是因为沈厌夜终于还是被他找到了,急是因为沈厌夜看上去状态实在是很差。莲瑕劈开那些挡路的怨魂,而他们也的确如同青玉剑灵所说,忌惮于他浑身的煞气,因此他们虽然依旧围绕着他上上下下的飞舞,却无一敢阻拦他的去路。 莲瑕很快就站在了沈厌夜面前。对方的黑衣和长发几乎要融进了周围无边的黑夜之中,更衬得他的脸颊苍白得像是死人。莲瑕心痛地揽起了他的上身,令沈厌夜靠在自己的怀里,又伸出手拨开粘在他脸上、落在他颊边的湿发,对沈厌夜道:“厌夜,醒醒啊。” 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沈厌夜微微抬起头,努力地睁大了眼睛,但是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是因为眼中的泪水,也是因为灵力的枯竭。他本来正被那些怨魂们压制着,被他们灌入自己脑中的场景折磨着,不知不觉间竟觉得苍天无眼,天道真是罪大恶极,竟然降罪给这些无辜的人。但是他越这么想,胸口的压迫就越重,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竟忽然觉得胸口的重压消失了,又听到莲瑕在叫自己,不由得恍惚道: “莲……?” ——不是莲瑕,也不是沈莲。莲瑕是邪魅张狂令六界闻之色变的魔尊,沈莲是温和恭谦的剑灵,其一生的信仰和归属便是信奉且侍奉太乙剑宗的第十六代宗主。然而,在沈厌夜的意识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温和恭谦的剑灵,也不止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兵主。 平日里,沈厌夜庸人自扰,为诸多无聊的问题所困惑,终日研习天道、审视众生,却不曾低下头去审视自己的内心。如今,他魂魄已被强行拉到怨薮火湖之底,被无数的怨魂所制约,意识已经模糊,那些曾经在意的什么天纲啊正//道的,此刻暂时地从他脑海中消失了,他才蓦地意识到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莲瑕愣了愣,便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脸,安抚道:“厌夜,我在这里。” 沈厌夜迷茫地眨了眨眼。待到泪雾散去,神智也恢复了些许,他的目光才渐渐聚焦,望向了上方的人。对方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脸上,额前的红色晶石额饰在他的视线中一晃一晃,像是一滴腥浓的血,又像是一滴红色的泪。 “莲……”沈厌夜望着他,竟痴痴地笑了起来,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神情,“你在这里……” 莲瑕见他认出了自己,本来该高兴,但是却又见沈厌夜露出这般神情,又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完全迷失了心智。听到他的话,莲瑕的心里既是高兴也是酸楚,于是他只好更加用力地将对方搂在怀里,道:“我在这里。厌夜,我在这里。” 沈厌夜在他的怀里靠了一会,终于完全恢复了意识,但是这期间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莲瑕,莲瑕叹气,但是也无计可施。终于,沈厌夜开口说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怎么像要快哭出来一样?” 莲瑕一惊,但是望着自己的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氤氲雾气,变得沉静,才发觉对方终于恢复了正常。他大喜过望,也没回答沈厌夜的话,倒是把对方又抱得紧了一些。 “太好了……你没事就好……”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沈厌夜凝视着对方,眸子里满满都是笑意,“这里是哪里?你又是怎么来这里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莲瑕把事情的始末解释给他听,又把青玉剑灵的话告诉了他。当然,他并没有告诉沈厌夜自己之所以“死”了是因为沈厌夜用剑符压制了他。他只说自己试图炼化这些怨气,无奈却被他们反噬后失去了意识,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就是这里了。他不想让沈厌夜再因为自责而分心。 沈厌夜听了莲瑕所转述的青玉剑灵的话后,久久未曾言语,只是定定地望着莲瑕,目光里闪烁过了诸多光泽。就在出发的前几日,莲瑕曾经笑问他——难道和自己在一起,不足以让他每天都很快乐吗?他点头称是。 莲瑕说了一会,见沈厌夜竟又沉默了,对着自己的脸发呆,便有些担忧道:“怎么了?” 沈厌夜摇了摇头,唇角的笑容令那张清冷的容颜增添了些许生气,像是江面的寒冰,在日光的照耀下和煦风的吹拂下渐渐融化了开来。在短时间被迫目睹了如此之多的天灾人祸,他依旧十分害怕。他不希望世界变成一个那些怨灵们记忆中的痛苦之地,因此他想要拯救他们所有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不希望六界毁灭或者称为痛苦之地。 及至此刻,沈厌夜总算明白——一线生机也好,司掌天命之人也罢,他从来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伟大。他从来都不是毫无缘由地在保护这个世界,他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我没事。”沈厌夜依旧是笑着的。他站了起来,向莲瑕伸出了手,“我只是想明白了母亲一直质问我的问题罢了。” 要说陆欺霜一直质疑沈厌夜的问题,那简直是多的数不胜数,莲瑕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他指的到底是哪个。他拉住沈厌夜的手,也站了起来,道:“青玉剑灵虽说要救我们出去,但是她也只是让我把刚才的话转述给你,并没有直接告诉我怎么出去的办法……” “那些话,就是我们直接出去的办法。”沈厌夜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淡笑道,“我已彻悟天道,足矣带你离开。” “什么?!!!!” 莲瑕惊愕地看他,然而沈厌夜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柔声说道:“这些事情的原委,等我打败了母亲,再来解释给你听。现在,让我们去面对她吧。”话音落下,未牵着莲瑕的那只手凌空轻轻一挥,划出一道柔和的白光,将两人的身形包裹。片刻之后,怨薮之底游弋的怨魂们化作的光点依旧闪烁着绮丽的色泽,但是之前存在于此的两人已经消失了。 …………………… 怨薮火湖之底的时间流动的速度远远比六界其他地方要慢,这也是为什么华兮凤明明只是命绝三百余年,却把生前的重要事情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的原因。 沈厌夜再次睁眼的时候,发觉自己依旧被陆欺霜的怨气所禁锢住了手脚。然后,他听到她对自己凄声说道: “厌夜,他们过的很悲惨对吧?你很想拯救他们对吧?但是其实六界众生,包括你我在内,都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啊。为了救他们,也是自救,请不要怪我。”旋即,沈厌夜就感到一把冰凉的刃横在了自己的颈项上,随之而来的是陆欺霜低声的啜泣,“不过,不要觉得孤单寂寞。我们会一起灰飞烟灭,魂飞魄散的。魂飞魄散了,就没有知觉了……” 沈厌夜此时明白,自己再不逃,怕是真的要死在陆欺霜的手里了。千钧一发之际,那犹如风中烛火般悬浮在他身边的三枚阳面的碎片登时光芒大盛仿佛千日同耀,三枚碎片同时凝了光芒,打向了陆欺霜。陆欺霜显然始料未及,但是她终究法力绝顶,对于这么突如其来的攻击,她立刻向后仰身,那光芒扫过她的发间,削断了束发的黑色缎带! 女子素手一抖,即使在这种时刻也不忘记攻击沈厌夜。冰凉的利刃在对方白皙的颈子上划了一道血痕。 “厌夜,你……” 陆欺霜凝神望着伫立在不远处,迎风而立的黑衣剑修。哭号的阴风灌满了他的长袖,将他散乱的长发扬起,像是黑色的雪片一样肆意飞扬着。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初时的迷惘,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微笑。那三枚碎片也如同明星拱月般悬停在他的身旁,光辉耀目,和之前的微弱荧光有天壤之别! “……你在怨薮之底,到底遇到了谁?” “遇到了那些被折磨的可怜的人们,以及莲。”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沈厌夜的目光掠过了她的肩膀,向她的身后看去,陆欺霜便也回头,只见一袭红衣的劫火剑灵手持原身长剑,脸上的妖花刺青妖异邪魅,上挑的凤目里寒光流转,丝毫不减刚才的歇斯底里之状,亦是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般! “母亲,青玉姑娘的话,我奉劝给你。”沈厌夜道,“六界毁灭,纵然能终结所有人的痛苦,但是也终结了所有人的幸福。因此,与其毁灭六界,不如想办法提高现状。” 陆欺霜着实没有想到,即使在面对着那样强大的怨气,即使之前都已经屈服于她了,沈厌夜居然还能在最后的关头再次扭转大局。她送他到怨薮火湖之底,是为了消磨他的意志,却不想他竟然能通过这些自己准备来消磨他意志的东西强化自己的意志?! ——还是说这都是那青玉剑灵在捣鬼——不,不可能的,沈厌夜性格倔强无比又爱钻牛角尖,如果他不是打心眼里认同什么,任凭旁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是无用! 一想到沈厌夜竟然能不再受怨气的控制了,手中又掌握了三枚阳面的碎片,而自己才拿到了一枚能够牵制他的阴面碎片,她便感到丹田之处真气翻涌,之前被莲瑕汲取灵力后留下的伤之前一直被她压制着,现在终于发作了。陆欺霜闷哼一声,呕出一口血,那血气之中带着极为充盈的灵气,竟是修道之人的心头之血! 她擦了擦唇角,道:“厌夜,看来我是太小瞧你了。你既已彻悟了‘生’,这生死镜的碎片也能运用自如了。我之前把那枚碎片让给你……真的是托大了啊。” 沈厌夜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又问道:“你我之间,是否一定要有此一战?”即使这个问题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或者说,料到了答案,他还是想问的;就像陆欺霜一样,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她还不是一直盼望着他回心转意? “呵……厌夜,你若以为你能自由操控三枚生死镜的碎片后就能打败我,那可就太天真了。”陆欺霜依旧是笑着的,衣带在长风中猎猎作响,“你纵悟得了‘生’,那又如何呢?难道这些受尽折磨的怨魂便也像你或者青玉姑娘一般,有此觉悟吗?” 沈厌夜朗声回答道:“不。”但是他的神情依旧坚定,丝毫未曾被她的话所动摇。“生”有生之道,“灭”有灭之道,二者截然对立,但是却都是对的。因此“生”不能说服“灭”,而“灭”也无法说服“生”。 然后,沈厌夜对站在陆欺霜身后,结了剑指,剑尖指向陆欺霜以方她忽然发难的莲瑕道:“莲,请去保护铃儿。” 莲瑕看了眼地上的姽婳。那怨气都聚集在高空,三人之前也是在高空战斗,故而姽婳虽然被灵力相撞时的冲击所波及到,但是她好歹灵力高强,不至于难以自保。沈厌夜忽然这么说,难道是—— “厌夜,你可是剑修?!你想单独面对她?!” 沈厌夜温和地安抚道:“无妨。我不准备与母亲比剑比武了。”沈厌夜说罢又看向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生’和‘灭’纠缠了这么久了,我们也该做个了结了。” 仅仅是短短一句话的功夫,然而他的眼前却又一次闪现出了许多画面——那是心眼,在他三百年前的记忆的封印被影夜魔龙打破后,心眼便不曾主动向他揭示什么。直到刚才,就在他说出了‘生’与‘灭’的纠缠之时,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时间为何一次次被拉回过去的原因。 ——在过往的每一次“生”和“灭”的战斗中,“生”都无法战胜那满天的怨气。在六界即将毁灭之前,“生”用尽了全部的功力,以“溯影流年”之术,定格了世间的一切,阻止了六界的灭亡,又独自一人将六界众生送往三千世界,并将这世界的时间点拉回过去。 陆欺霜道:“这次,真的能了结吗?你真的以为你这次就能战胜那冲天的怨气了吗?难道这次,你不会再回溯时间,只求保全六界了吗?” 这一席话,除了巫阳以外,莲瑕、姽婳以及鸿蒙观天镜前的众人都听的云里雾里。而沈厌夜不曾退却,而是坚定道:“曾经我心无牵挂,只知履行天命,却不知为何要守卫天罡。但是如今,我已经有了保护六界的理由。” “是他?” “是。” 陆欺霜大笑着摇头。 沈厌夜也不恼,只是又交代了莲瑕保护姽婳。而这厢,陆欺霜也终于停了笑声,但是脸上依旧是满满的笑意,若说是讽笑,但是她的目光之中也毫无讥讽之意。 “既然你认为这次就是了断,那么就来吧。”陆欺霜朗声道,“我就看着你重蹈覆辙。就凭你只身一人,也能和天地之间的怨抗衡?” 她的白发在风中肆意飞舞,那些怨灵随着她的语调起伏而嘶鸣哀嚎着,像是无数蛰伏在深渊的猛兽蠢蠢欲动。沈厌夜负手而立,三枚耀眼的白色光点亦是停驻在他身旁,光芒清灵,显祥和之相。 两人互相深深地对望着,似要把对方的身影刻入脑海,永志不忘。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陆欺霜扬起手,沈厌夜立起掌之时,不远处却陡然传来了一声惊慌失措又歇斯底里的女声—— “欺霜!!!!!!” 第一百一十九章 “生”与“灭”的全力一击令天地震荡。天地元气尖啸着翻涌,像是被飓风卷起的飘雪。周围的空气中尽是透明的波纹,一道一道如潮翻涌着,搅动了阴沉厚重的混沌之气。 凛冽的罡风已经吹落了沈厌夜束发的玉冠,那泼墨似的长发也被吹得四散飞舞,它们刮在他的脸上,像是刀刃划过了皮肤。他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其余手指握紧成拳,以剑诀维系着他身周的剑阵——但见以他为中心,方圆十尺之内,已分别落下《浮光掠影剑》中的全部剑势。 他的右手则立掌,掌心朝向了陆欺霜的方向。那只手方才才挥动了那般毁天灭地的力量,但是现在却微微颤栗着,一如他颤抖的眉心。 ——刚才的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花蝴蝶的声音,但是花蝴蝶是万万没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因此他只当是幻觉。更何况,当时他已凝了真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因此便推出了那声势浩大的一掌。他感到自己的劲力为陆欺霜的劲力所抵抗,相争不下,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一声痛呼。 还是花蝴蝶的声音。 但是就在他走神的瞬间,手腕处便陡然一麻,旋即这麻感便传遍了四肢百骸,仿佛整个人遭到了雷击,几乎要从空中跌落。但是他立刻收敛心神,稳住了身形,继续和陆欺霜拼内功。 “欺霜!!!厌夜!!!” 花蝴蝶又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声音尖锐极了,而且夹杂了十二万分的痛苦,被用法力送到了高空之上两人的耳中。沈厌夜忍不住想要低下头去看看,但是他却又不能这么做。旋即,他听见了沈如夜的声音:“花蝴蝶,你想干什么?!你现在冲上去就是送死!” 但是花蝴蝶又怎么会听他的话?她的眼里已经完全是那两个悬浮在虚空之中的人——不,其实她看的一直是陆欺霜而已。环绕在陆欺霜身边的阴冷怨气令那张清丽且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看上去仿若地狱的鬼魅,黑色的长裙和罗袖如同招魂幡。无论是陆欺霜还是沈厌夜,都没有将经历分给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的神色都逐渐显得疲惫,但是谁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冶云宫已经因为两人的战斗而被卷入了风暴的最中央。汹涌肆虐的气流里夹杂着极为充盈得能令修为较低之人溺毙的灵气,摧毁着周围的一切。 莲瑕将姽婳挡在身后,划了剑阵将她保护起来,一个人努力地支撑着剑阵,姽婳也为这个剑阵输送着灵力。二人陡见沈如夜与花蝴蝶,皆面面相觑。沈如夜便将两方的结界合并,换三人共同承担同一个结界。 陆欺霜跌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上方僵持不下的两人。 “望朔殿下?!”莲瑕惊异道,“您来这里干什么?!” “我取到了巫阳预言之中,能够拯救天地命数,助厌夜一臂之力的东西。”说完,他取出了陆欺霜多年前赠给花蝴蝶的玉镯,将桌子上的“霜”字展示给他们看,“这是欺霜赠给花蝴蝶的定情信物。” 姽婳、莲瑕虽然喜悦,但是这镯子虽为珍贵的月陨玉所制,但是它也不过是个珍贵些的镯子罢了。就算是定情信物,陆欺霜也已经没有了情丝,又怎么会为它所动呢? 沈如夜像是看穿了他们的疑惑,缓缓说道:“我当初受了陆欺霜的央求。她请求我抽取她的情丝,藏在这个用月陨玉制了这个镯子之中,然后交给了花蝴蝶。” 说罢,他眼神复杂地看向了花蝴蝶。对方自然也听到了他的话,便也转过头来看着他。一对上她的目光,三人都不由得内心一痛。那双秋水横波的瞳孔里,浮动着多少爱和怨,以及如同梦魇般一碰就碎的欣喜。 “她把情丝……交给了我?” 花蝴蝶接过了沈如夜手中的镯子反复摩擦着,动作温柔极了,像是在抚摸自己那永远也不会回来的恋人的侧脸。她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争先恐后地落下,打湿了她的发,也打湿了薄如蝉翼的罩衣,也落在了玉镯上,让那玉镯看上去仿佛也在滴泪一般。 三人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无声叹气,却陡然感到冲击结界的灵力强了数倍,简直如同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子在切割着那结界!旋即,他们听了一声痛呼,一个黑色的身影从高空之中坠下,竟是沈厌夜! …… 风暴平息了。 沈厌夜的身//下聚集了一个血泊。他的长发在血色之中飘摆沉浮着,像是摇动的水草,那三枚碎片也掉落在他的身边。 他的身体受到了重创。虽不至于骨骼皆断,但是如今的他也已经站不起来了。更何况,刚才比拼法力,他已经耗尽了十成的修为。如今的他,丹田气海之处已再无元气,就算是动一根手指头,都做不到了。 “厌夜!!” 莲瑕立刻来到他身边试探他的脉搏。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跳动令他稍微安心了一下。沈如夜立刻上前为他治伤。 陆欺霜也缓缓降落在地上。她双足甫一接触地面,便也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然后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吐了好多的血。她一开始是站着咳嗽的,但是很快地便弯下腰去,半跪在地面,以手中的光剑支撑着身体,继续呕着血。 虽然沈厌夜看上去比形状比她凄惨,但是两人的状态实在是百斤八两。他们互相耗尽了对方的灵力,但是…… “厌夜。”她开口,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终究是我赢了。” 他和她两败具伤。她虽已无力再逆天,但是那些怨气最终会吞噬六界的一切,但是他也再不可能将六界众生送往三千世界了。 如此想着,她忽然感到一阵快意,便也不顾身体的伤痛,仰天大笑,声震四方。但是她笑了没两声,便又咳嗽了起来。她一边咳,一边笑,目光中净是得偿所愿的畅快。 “我们纠缠了多久了,厌夜?你拯救了这个世界这么多次,但是终究,你还是输了!” 沈厌夜躺在地上,双目闭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昏睡了过去。陆欺霜的动静,他终究是充耳不闻。等陆欺霜笑够了,花蝴蝶才站起身来,在沈如夜,莲瑕和姽婳的注视下,紫衣女子款步来到了陆欺霜身前。 陆欺霜却像是现在才意识到她来到了冶云宫:“你怎么来了这里?你想做什么?”但是还没等花蝴蝶说话,她又笑了一声,对着花蝴蝶道:“我猜到了,你是等着我功力被耗尽,没有还手之力的时候,来杀我的,对吗?” 花蝴蝶叹息了一声:“欺霜,你这又是何苦呢?” 陆欺霜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她的脸,像是试图在如今这张容颜上找到对方曾经的影子。对于法力高深的修士来说,容颜永驻并非难事,故而花蝴蝶的相貌和从前没有任何的不同,却又大为不同。曾经,她的眼角没有这么多的哀怨,却也总有一丝无法化解的伤。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疾。 “心愿已了,死而无憾。” “欺霜。”花蝴蝶蹲下//身子,伸出右手,指尖怜惜地擦过了对方脸上的伤痕,“你连自己所爱的人都拯救不了,又何谈拯救六界苍生呢?” “我不爱任何人。” 花蝴蝶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忽然会心一笑:“没有情丝,没有兼爱苍生之心,又如何能真正地发自内心拯救他人?不过,既然你如此想要拯救世界,那我就把这爱人之心还给你。”说完,她将那玉镯在陆欺霜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凄然一笑,玉指硬生生地捏碎了她当初留给她的最后的念想! 一条柔软又轻若无物的丝线飘浮在空中。陆欺霜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中有惊恐的神色。她知道自己的法力皆是建立在断情绝爱之上的。因此,倘若这情丝回归本体,她的功力至少要散去八成。然而这神色转瞬间便消失了。她对花蝴蝶说道: “归还情丝于我,又能如何呢?‘生’已经落败,天命已绝。我纵散尽浑身修为,也无怨无悔。” 那“无怨无悔”四个字令花蝴蝶心中痛如刀割,但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看着那金色的丝线像是活物般钻进了对方的眉心。在那个瞬间,陆欺霜痛呼一声,身子一软,竟倒了下去。花蝴蝶虽不曾想要扶她,但是她身体的反应快过了理智。她最终还是拦住了对方的身子,将她的头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沈如夜一面为沈厌夜输送灵力治伤,一面凝重地望着花蝴蝶和陆欺霜的方向。他想来想去,所谓的“旧物”也只有这玉镯,或者藏在这玉镯之中的情丝了。但是陆欺霜说的没错,纵然归还了陆欺霜情丝,散了她的功力,又能如何呢? ——但是很快,他就明白自己错了。 第一百二十章 在情丝回归本体的一瞬间,陆欺霜感到一阵莫大的痛苦,仿佛骨骼被硬生生刺裂,令那条丝线钻入自己的头颅。须臾间,她的视线忽然间黑了下去,但是又立刻回复了清明。 花蝴蝶凄然地笑着,和她对望。她看见那双深沉如归墟之水、平静如无波幽潭的眸子渐渐被愁思所萦绕,一瞬间内心百感交集。她看着陆欺霜环顾四周破败的景象,看着不远处倒在地上,被莲瑕和沈如夜扶持着的沈厌夜,以及她身边啸叫着的怨气。 陆欺霜眨了眨眼。不久前,她明明还不为这些景象所动。但是如今,看着那些咆哮的怨——许多都是她在人间横行肆虐时产生的,看着自己身受重伤的亲生骨肉,看着曾经和自己共度过一段时光的“丈夫”,她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 看着对方的神色渐渐变得伤感,不由得产生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你也终于能再次感到痛苦了吗?” 陆欺霜闻言,转过头去重新看着那紫衣女子。她和她记忆中的那人已经相差太远了。曾经的她,烟行媚视,美艳得如同国色天香的牡丹,但是那双桃花眼里却总是带着七分风流三分不羁——是了,她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名花,她是游戏花间的蝴蝶。 ——但是,她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患得患失,满面愁容,笑得凄楚,像是任何一个被情爱折磨的普通女子。在花蝴蝶身上,她再也看不见那不羁的风骨了。 “你很失望吗,欺霜?”花蝴蝶和她相知多年,自然知道陆欺霜最喜欢什么样的人,也最不喜什么样的人。她喜欢风流不羁,快意恩仇的人,她讨厌为情所困,仿佛一辈子只为另一个人而活,因对方笑而笑,因对方哭而哭的人。花蝴蝶也知道,陆欺霜认为为别人活的人从来都没有自我。 五根青葱似的纤纤玉指攀上了陆欺霜的脸,花蝴蝶笑了一声,脸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怨恨还是痛苦:“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语毕,她手指狠狠一抓,冰一样的指甲在对方的脸上留下血痕。但是很快地,她的指尖就心疼地擦过对方脸上的伤痕,轻轻抹去渗出的鲜血。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凄楚:“欺霜,你为何如此狠心,竟毁了你最爱的人?!!” ………… 有沈如夜疗伤,沈厌夜此时已经悠悠转醒。他先向沈如夜,莲瑕和姽婳道谢了,但是他很快就面色凝重地望着这漫天的怨气。陆欺霜说的没错,就算他们母子二人互相耗尽了对方的灵力,但是这样深重的怨气,如若不立刻处理掉,六界迟早也是要被它们吞没的。 沈如夜道:“生死镜可以重新调和‘生’与‘灭’,化解这些怨气。厌夜,阴面的碎片你带了吗?” 沈厌夜点头。莲瑕皱眉道:“厌夜手中只有五片碎片。还有一片在陆欺霜那里。”说完他看向了陆欺霜的方向,另外三人也都望了过去。虽然距离甚远,但是他们还是看到了陆欺霜脸上的神情。背对着他们的花蝴蝶附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两人的身体相隔不过毫厘,亲密之极如若耳鬓厮磨,但是陆欺霜的表情却越来越痛苦,最终,她闭上了眼睛。 沈厌夜又在原地休息了一会。直到丹田处重新聚集了一丝真气后,他才重新站起来,在莲瑕三人的陪伴下走到了陆欺霜和花蝴蝶面前,道:“母亲,可否将您手中的碎片借我一用?” 一直缄默不言的陆欺霜打量了他半晌,才疲惫道:“你为什么以为我会给你?” “如今,六界灭亡还是您希望看到的结局吗?”沈厌夜诘问道,“如果六界灭亡了,蝶姨也将殒命。这是您希望看到的?” 听到这里,沈如夜和姽婳不由得了然地对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旧物”能改变天地命数的原因?!因为陆欺霜重新获得了情感,就不会如之前那样无牵无挂,再也不能毫无芥蒂地看着天地间的一切化为乌有?! 果然,陆欺霜虽然又沉默了一会,样子像是百般不情愿,但是终于还是素手一扬,将那碎片抛给了沈厌夜。沈厌夜面露惊喜之色,颤声道:“多谢!”然后立刻急切地对姽婳说:“铃儿,生死镜是你铸的,如今就请你……” 姽婳重重点头,语气同样喜悦:“没有问题!但是……”她停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沈厌夜,“当年我铸造生死镜的时候,是烟岚殿下驱散了包裹着冶云宫的混沌之气,令同辉的日月光泽一同照射下来。如今你受了重伤……” 望朔沉吟道:“我若和莲瑕合力,应当能暂时驱散混沌之气。” 姽婳点头:“好,那么就麻烦殿下和沈莲公子了。只是,还有一个难题……生死镜在被铸造完成之后,需要‘一线生机’为之注入灵力……师兄,你……” 沈厌夜望着那遮天盖地的怨气。如若此刻不控制,怕是过不了几个时辰,便会完全侵蚀人间。他轻轻摇头:“此刻若不重铸生死镜,以后便没有什么机会了。我会尽力的。” 姽婳叹了口气。如今“一线生机”已经变成两人,那么需要的就不仅仅是沈厌夜,还有陆欺霜。她的目光刚刚扫向陆欺霜的时候,白发女子便道:“我会帮忙的。” 姽婳有些惊讶于她的合作。她的目光在陆欺霜的脸上和花蝴蝶的脸上逡巡不去。不知道是花蝴蝶的话,还是那情丝,令陆欺霜看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当她的脸上隐去了那丝隐隐的疯狂的时候,姽婳才注意到,那张似雪雕冰凿的脸竟看上去也如同冰一样易碎。 陆欺霜没有理会姽婳探寻的目光,而是别过了眼睛,道:“开始吧。” 姽婳点头。沈厌夜将那六枚碎片放在铸剑台前,将他们拼在一起。姽婳双手合掌,闭目吟诵着法诀,然后合拢的双手渐渐分开,手掌间凝聚着一道光泽。她将手上的光泽延展成一个锤子的形状,便持着锤柄,对望朔和莲瑕道:“还请两位驱散混沌之气!” 两人点了点头,刚要开始运功,却只见周围一时间狂风大作。等到尘埃落定后,天空之上氤氲的混沌之气竟消散一空!需知这混沌之气中年包围冶云宫,驱散极为困难,就算是法力高强如沈如夜,也不得不借助莲瑕之力。能在短时间将这些混沌之气清除,想必非一人之功。众人抬头仰望,果见数位天庭上仙踏风而下,为首的云神雾翳道:“奉帝君之命,前来协助律法天君。” 莲瑕挑眉:“天帝的救兵怎么到的这么晚?该不会之前一直在看戏,结果发现打都打完了才要出来放个马后炮吧?” 出乎意料地,以雾翳为首的众人竟沉默了一下。雾翳无不惭愧道:“我们的确应该早些相助的。”他倒也全然没提不周天径上的迷阵耗费了他们好些时间,否则早就到了。 如今混沌之气已经除却,却见万里长空之上,原本应当不相见日月竟同时出现在天空。望朔此刻才猛然想起自己之前为求速度竟在白日公然驾着战车飞奔离去,也未曾请示天帝,怕是已经触犯了天条。但是,也正是这个无心之举,造成了生死镜重铸的必要条件之一…… 姽婳袖摆一挥,日与月中便同时落下一团光泽,凝聚在她的掌心。她素手一抖,将那光芒甩向了生死镜,然后对着站在两旁的沈厌夜和陆欺霜道:“两位,现在,请输送灵力!” 两人依言做了。只是,沈厌夜甫一出手,便感到自己的法力像是被吸走一般迅速地流失着。见万事具备,姽婳挥动了锤子,开始击打那薄玉一样的碎片。沈厌夜的身体本来就已经灯枯油尽了,虽然沈如夜给他输送了些许灵力,但是终究杯水车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到天旋地转,险些无法站立。但是很快地,他便感到有人在往自己的体内输送灵力,像是泉水注入了干涸的河床。这是……? 莲瑕站在他的身后。触及到他的目光,莲瑕道:“你既得了影夜魔尊的传承,我的灵力你想必是能受用的。” “……谢谢。”沈厌夜温柔地笑了。这笑容让除了莲瑕和陆欺霜之外的全部人等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莲瑕只是叹气。他希望这一切能早些结束,沈厌夜能早些完成他的天命。“一线生机”实在是太过痛苦了——无论是沈厌夜,还是陆欺霜。 …… 过了不久,陆欺霜的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法力已经渐渐不支。姽婳有些惊慌——毕竟在生死镜完成重铸之前,“生”和“灭”不管谁倒下去,一切便前功尽弃不说,而且这些碎片便会分崩离析的! 花蝴蝶忽地在她身边道:“欺霜,你难道不想拯救六界苍生了吗?” “……”陆欺霜望着正在被重铸的生死镜,似在思量什么。终于,她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便又侧过头去,深深地看着身边的女子,“我想拯救……” 最后的话没有人听到了,除了花蝴蝶。她说完话,便纵身一跃,墨色的裙摆化作一道黑色的光影,一缕青烟似的没入了生死镜的阴面!整个铸剑台登时光芒大盛,待到光芒散去的时分,那白发的女子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廿余寸的镜面,平整无瑕,光洁如新。 沈厌夜已经无暇顾及自己复杂的心情。他飞身上前,以灵力托举住那张镜子,以催动阳面碎片灵力的方法催动这面镜子的灵力。但见那圆如满月的镜子在空中不断旋转着,正面洁白如月,反面漆黑如墨,传闻正面可令人起死回生,万物复苏,反面可令人万劫不复,万物陨灭。 那些嘶吼着的怨气刚刚还是被陆欺霜压制,对她唯命是从,但是如今那个唯一能统领它们的人已经不在了,它们便化作无数恶兽,张牙舞爪地向着众人袭来。 沈厌夜展开双臂,生死镜停止了转动,白色的那一面对着奔腾而来的黑色的怨气。 沈厌夜闭上眼睛,声音轻柔得像是在祷告,“平息你们的愤怒,放下你们的怨恨。‘灭’已经不再能够令你们痛苦了。” 然而怨气狂躁,又怎听他言?它们化作黑色的巨龙,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冲向了沈厌夜,似乎想把他撕裂。但是沈厌夜却未曾移动一步,也不曾因为它们的躁动而感到不悦。 ——肆虐吧。奔腾吧。将这冶云宫的一切破坏吧。 已经重新聚拢的混沌之气将怨气阻挡在了冶云宫之内,故而它们疯狂地冲撞着,像是受了伤的狮子,发出怒吼般的哀鸣。 他听得这哀鸣声渐渐低沉下去,变得像是呜咽。其间的痛苦、愤恨、绝望……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而沈厌夜只是凌风而立,神色沉静得像是庙宇里的雕塑。 ——回到轮回中去吧。在下个轮回,你们会重新拥有自己珍视的人和回忆。 ——你们重新学会去爱,去喜,去感激。 ——然后,你们会平静地离开他们,重新回到轮回中来。 沈厌夜闭上了眼睛,唇角勾起,笑得温和。 “安息吧。” 他话音落下,那些黑色的怨气四散开来,又渐次融入了他手中的镜子。每当吸收一缕怨气,那镜面的白光便短暂地闪烁一下,像是明明灭灭的烛火——人的一生,短暂犹如白驹过隙,脆弱犹如风中烛火。 …………………… 他高举着生死镜,在冶云宫站了七天七夜,才最终将天地间最后的一丝怨气度化了。虽有莲瑕相助,但是他依旧精疲力竭。在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刻,他踉跄了两步,便再一次靠在了莲瑕的身上。 “你若倦了,就睡一会吧。”莲瑕道。 “睡……?我不想睡……”沈厌夜脸色苍白,却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如果现在睡了,万一再也醒不来了可如何是好?” 莲瑕听到此处,不由得大惊失色,生怕沈厌夜也如同那些上古神明一般,耗尽了浑身的真元,最终肉身兵解,魂归往生。 然而沈厌夜想的却是他沉睡的三百年时间。他不由得感叹道:“就算醒来了,又如何呢?倾国大梦,一梦千年。人间沧海桑田,世事过眼云烟。”然后,他自顾自道,“所以,还是不睡罢。” 莲瑕很少听到沈厌夜用这样怅然的口气说话,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厌夜,不要说这些奇怪的话。” 沈厌夜又笑:“莲,烟岚曾经只不过是一条天地规律,尔后化为人形,魂魄被一分为二,才有我和母亲。如今,她已重新变做了‘规律’。她已经离去了,但是却又无所不在。因此,我虽然伤心,但是想到她时时刻刻还都在我的身边,便也知足了。” 这一席话看似突兀,但是聪慧如莲瑕怎能听不出他的话外音?他狠狠抱紧了对方,赌气似的把头埋在对方的肩膀上,闷声道:“我不要你也变成什么天地规律。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独活。就算剑灵不入轮回,没有前世来生,我也会追随你的。” “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沈厌夜说,“再过许多年,天地规律亦会重新入得轮回的。请你永远不要为生离死别而悲伤,因为轮回永在,我们终究还是会再见面的。”然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忽然欢快了起来: “还有,我可不会轻易就死的。我已经辜负了你三百年,以后的日子我会安稳地和你过下去的。”沈厌夜笑道,“不会再时常昏迷,昏睡三百年,失明或者双目流血,每天不干别的终日思考天道……” 莲瑕瞪着他:“……你刚才是在吓我?!!” 沈厌夜但笑不语。然而,他是认真的。 这些都是以后会发生的事情。终有一天,他会和莲瑕分道扬镳的。如果那一天不可逃避,他希望莲瑕不要自暴自弃,或者去自杀追随自己。只要轮回永在,世上就没有永远的相聚,却也没有永远的分离。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八天的旭日升起的时候,沈厌夜带着莲瑕重新回到了天庭,站在了凌霄殿殿前的白玉阶前。两人相视而笑,纵然疲惫已极,目光却释然而又欣喜。并不需要任何言语,两人同时握住了对方向自己伸过来的手,十指交握,然后缓步拾级而上。 黑衣和红衣所过之处,周围值日天兵皆单膝跪地,右手持戟,左手扣于胸前,低下了头去。 沈厌夜依旧不习惯别人对自己下跪。但是此刻,他十分疲倦,也懒得再说什么了,只是握紧了莲瑕的手,继续向前走去,直到凌霄宝殿的牌匾越来越近。这一路非常沉默,但是沈厌夜却觉得安逸而开心,并发自内心地感激着能拥有如此这般和恋人相处的时光。从前,他是绝对不会仅仅因为恋人的陪伴便感到感激的。 就这样想着,沈厌夜转过头去,注视着那个和自己比肩而立的人,才发现莲瑕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那双妖异的暗红色瞳仁里满满都是幸福和满足。这样的神情顿时让沈厌夜想到了三百年前,两人无忧无虑地相处的那段日子,也让沈厌夜想起了自己失忆后二人重逢,莲瑕眼里的神情。 ——他看他的眼神,重来都没有变过。他对他矢志不渝,一往情深。 对方暗红色的眼睛像是明亮的湖水,沈厌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的表情依旧是沉静的,但再也不是曾经的清清冷冷了。沈厌夜知道自己看莲瑕的眼神就像是莲瑕看自己一样,但是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从前的自己,是不会这样看着任何一个人的,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恋人。 ——曾经的他,其实和陆欺霜一样。虽然不似陆欺霜一般冷情冷性,但是他的目光和陆欺霜一样,从来只看得到苍生疾苦,六道轮回,却从来不曾为身边的人停驻。 这样的想法让沈厌夜顿时心里一痛。想到莲瑕认识自己前和认识自己后受到的痛苦,不由得更是难受万分,握紧莲瑕手指的右手也登时收紧。他觉得莲瑕是该打骂自己,离开自己的;明明是一把噬主的妖剑,他却从来都没有伤害过自己,反而自己一直在令他难过。 “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沈厌夜叹气,便重新迈开脚步,和莲瑕一起向上走去。莲瑕听完,眼睛弯了起来,向沈厌夜微微一笑。 …… “启禀帝君。”沈厌夜跪在冰冷的白玉砖上。他低着头,对着六界的统治者道,“幸不辱命,‘灭’已伏诛。” 此话一出,天庭众仙都面露恻隐之色。这仙天之上谁人不知,陆欺霜是沈厌夜的生身母亲。“‘灭’已伏诛”四字,听上去虽然平淡,但是其间夹杂了多少辛酸和痛苦!一想到他为维护天道,宁可与自己的生身母亲决战生死,众仙的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愧疚,还有些同情。因此,这些平素喜爱饶舌,又看沈厌夜相当不顺眼的仙人们竟然没有一个说话的,整个大殿安静得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 “沈仙卿免礼。”待到沈厌夜站起身来,天帝又继续说道,“此次化解天地浩劫,沈仙卿居功甚伟。”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一直站在沈厌夜身边的劫火剑灵身上,“而魔尊虽非天庭之人,却在危难时刻出手相助,朕感激不尽。沈仙卿若要什么赏赐,便尽管说。兵主若有什么要求,只要朕能满足,朕也会尽力而为。” “我自然是没有什么要求的。”莲瑕笑道,“别拆散我们就行。” 天帝也笑:“朕何曾阻碍过你们?”然后他问沈厌夜,“沈仙卿,你呢?” 沈厌夜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请陛下大赦六界。降妖簿上榜上有名的妖怪,请陛下购销他们的名字。地狱深处受尽折磨的恶鬼,也请陛下赦免他们的罪孽,令他们重新投胎吧。” “……!” 他说出了这话后,天帝的身体竟然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若不是那眼前晃动的金鎏遮住了众仙的视线,他们一定要为此时天帝眼中的伤痛所惊到了。整个凌霄殿内,只有站在天帝身边的巫阳看到了天帝的手指紧紧扣住金龙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折磨。过了许久,天帝才道: “天帝间的怨气已经被卿渡化。他们的心中已然无怨,没有了嗔念,便也不会再去作乱。那些活着的妖怪,若没有了嗔念,便不会再去作乱;那些死去的鬼魂,若没有了嗔念,投胎时便也不会带着这样的执念。因此,朕应允的你的请求。” 然后,天帝又道:“沈仙卿还有别的要求吗?” 沈厌夜又道:“天条有令,仙神不得私自下凡间,然而此次天地浩劫,导致人间天翻地覆。此次灾难虽因凡人怨气而起,但是却给凡间带来了太多的灾难。为了防止悲剧的进一步蔓延,还请陛下派些仙灵下凡尘,帮助凡人。” 天帝道:“朕几日前已经派出了些许仙卿去凡间。”顿了顿,他又道,“其中包括了姽婳仙子。你若下凡,途径故地之时,可去拜访他们。” 听闻天帝竟然已经在自己提出要求前派人去凡间了,沈厌夜十分欣喜。但是他向来清清冷冷的,又何时对谁人说过什么恭维的话?因此,他只是笑着看向了天帝——虽然隔着金鎏,他依旧看不见天帝的眼睛。 “……”那样的神情令天帝又在心中叹了口气,“沈仙卿,你……难道没有关于自身的愿望吗?” 这个问题让沈厌夜思考了片刻,道:“能否让我也下凡帮助那些凡人?” “……这就是你关于自身的愿望?”天帝苦笑。 沈厌夜点头:“是。”同时他感到有些奇怪——天帝这是怎么了?平时不是总是笑得讳莫如深么,怎么今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魂不守舍,怅然若失的样子? 他其实本来还是很想向天帝请示,防止自己的父亲因为驾着战车在白日进入凡间而遭受责罚,但是沈如夜看上去很好。况且,沈如夜立了大功,天帝也不是不明事理、食古不化之人,故而他也便没说什么。 “呵……好,好的很。”天帝笑了起来。然后,他竟然在众仙的注视下,摘下了沉重的帝冠。 “朕问你你想要什么,是要褒奖你,即使在这种时候,你牵挂的依旧是这六界的苍生。……你拥有一颗正直而柔软的心,‘一线生机’。” “陛下谬赞。” 天帝注视着他,然而目光却又并未聚集在他的身上,像是在通过他,看着其他的什么人。其他人尚且不明所以,但是沈厌夜却一下子明白了天帝如此反常的原因了。 ——煙岚。 ——那位正直而又悲天悯人的仙灵。他毫不犹豫地撕裂了自己的魂魄,只求身为“生”的自己可以打败身为“灭”的自己,重新让这个六界变成曾经的桃源。 沈厌夜一反掌,那传说中能够逆转阴阳的宝镜便出现在了他手中。他将之呈给了天帝。然而天帝却拒绝:“你身为‘一线生机’,理应掌管生死镜。” 沈厌夜静静地注视着天帝的眼睛:“这是煙岚殿下的遗物。如果生死镜能够回到您的手里,他想必会很开心的。” 在众仙愕然的目光中,天帝的身形竟颤抖了一下。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人竟然就面对面地站着,沈厌夜双手捧着生死镜,而天帝目光暗淡,不曾说些什么。过了许久,那位六界的统治者才伸出了有些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面宝镜。宝镜没有任何的装饰,朴实无华;但是镜面却光彩夺目,明亮得耀目,正如他曾经的主人。 天帝反复抚摸着那面镜子。他的表情并不十分夸张,但是眼底的神色,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都要为之动容。沈厌夜听见身旁的莲瑕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您说我心系六界苍生……我实在受之有愧。”天帝于他有知遇之恩,沈厌夜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如此神伤,“母亲曾经质问我我为何要守护六界,我的觉悟是什么。而我的回答,是个人私情。是爱。” 莲瑕温柔地望着他。天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他在鸿蒙观天镜里都看到了。 “我想要保护六界,只是因为我想我所爱之人可以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即使牺牲自我,在所不惜。”沈厌夜笑了笑。 ——想必煙岚殿下也是这般想的罢。 ——他想看到的,也许只是您的笑容而已。请不要为他的离去感到悲伤了,因为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呀! 天帝愕然地望着沈厌夜。对方口唇未动,然而这两句话却清晰地响彻在他的脑海里。这是密音传声之术,并非什么高深的法术,只是沈厌夜的话却似乎一语道醒梦中人。 然而还未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沈厌夜又道:“因此,您说的那些赏赐,我实在受之有愧——更何况我曾经亲手给人间造成了诸多灾难。您愿意大赦六界,对人界伸出援助之手,六界众生想必都要对您感激不尽的。” 天帝又看了他一会,忽然仰天大笑了三声:“沈厌夜啊沈厌夜,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然后,他长袖一摆,笑道,“退朝!” …………………… 数月后。 人界,太乙剑宗。 沈厌夜又重新站在了宗门的主峰明心峰上。三百年前,为了破解重渊的法术,解救被困在明心殿里的诸多核心弟子,他一剑削平了明心峰的山头。此时此刻,明心殿已经被重建,只是这三百年来,整个宗门先是经历了剑灵屠门之祸,又有陆欺霜率领妖军攻上山门,导致这里处处都是战斗留下的痕迹。 明心殿里的摆设和曾经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三百年前站在这里的那些身影已经不再了。他们就这么去了,自己竟然没来得及为他们送终。一想到无极长老等长辈们慈祥和蔼的笑容,沈厌夜心中百感交集。 如今太乙剑宗山水凋敝。如果不是他,这里应该是人声鼎沸,鸟语花香的人间仙境。于是他不由得叹气,自嘲地摇头。面对着聚集在明心广场上的太乙剑宗弟子们,以及拂守子、折碧剑之灵和遗音琴灵——这三位兵灵一直留在了太乙剑宗。 破军剑灵在被赦免后便离开了。楚离在之前的战乱中受了重伤,不幸身死。在楚离的葬礼后,破军剑灵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雪魂剑灵也同样被赦免了。然而她早已为自己在人界犯下的罪行感到懊悔,即使天帝赦免了她,她却不能原谅自己。兼之又听闻陆欺霜的死讯,便自尽了。 遗音琴灵依旧是卫丞。即使天音城上下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他们依旧敬她,爱戴她。等到冶云宫一战结束后,她和诸多仙人们一同帮忙重建国家。等到事情忙的差不多了,那些仙人们纷纷回了天庭,而她也回到了太乙剑宗——易国的人们已经得救了,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不再那么需要她了。因此,她虽依旧时常回去帮助易国皇帝,她更想去帮助那个曾经为自己指点明路的人身边,帮助他完成理想。所以她回到了自己三百年前离开的地方。 …… 沈厌夜神游了片刻,直到莲瑕拉了拉他的袖子:“大家都在等着呢。” 沈厌夜这才收回了思绪,望着面前的人们。 “在我当宗主期间,我未曾为宗门做出什么贡献不说,反而为本门招致了无数的灾祸。”沈厌夜道歉道,“如今,六大宗门皆山水凋敝。为了振兴本派,我和莲瑕会传你们《浮光掠影剑》与《落梅十三剑》。” 众人欢呼雀跃。沈厌夜和莲瑕相视而笑。拂守子抚摸着白花花的胡子,折碧剑灵和遗音琴灵分别怀抱原身长剑、长琴,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等到众人安静下来后,沈厌夜继续道: “只是,有个条件。”沈厌夜道,“六界众生,皆如一等。若是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是绝对不会传授此人剑法的。” 诸多弟子连连点头。经历了这一场浩劫,就算他们之前有再多的偏见,再多的不满,此刻也已经放下了。恨是无法让人开心地活着的。而有什么比开心地活着还重要的呢? “律法天君,兵主大人。”遗音琴灵在一旁道,“只是,太乙剑宗现下面临着更加紧迫的问题。楚宗主已经故去,一派不可群龙无首。” 沈厌夜早已经想好了这个问题。他想立玄云——也就是当初和楚离极为交好的一位弟子——为下代掌门,并和莲瑕一同努力栽培他。然而正当他想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玄云忽然高声道:“那就请律法天君重新回到我们宗门,大家说好不好?” “——?!!” 沈厌夜刚要反驳,玄云便对他眨了眨眼:“既然天帝陛下都允许您时常下界了,当掌门和当律法天君也不冲突不是吗?”其实在沈厌夜找他说的时候他就想好了这一招了,但是他如果当时直说了,沈厌夜八成不会同意。 “是!”众人又异口同声,然后又同时单膝下跪,“恭迎宗主回山!” 沈厌夜惊愕地回头,然而拂守子、折碧剑灵以及遗音琴灵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又同时笑着看着他。 “不就是当个宗主吗,用得着这么惊讶么。”莲瑕在他旁边笑道,“反正天帝清了降妖簿,你现在也无妖可捉,难不成要继续呆在霜宫修炼?要我说,这天庭哪里比得上人间好玩,我们还可以去天音城,反正遗音琴灵——不,卫姑娘一直在守护那里,如今那里也重建的差不多了不是吗?” “……这都是你们预谋好的?” 沈厌夜哭笑不得。他本来以为,自己给太乙剑宗带来了太多的祸事,门派上下应当看他如看灾星才对,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愿意接纳自己。 “……也好。”沈厌夜望着天际,长长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就让我好好地赎罪,努力地补偿你们吧。”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莲瑕的脸上。只是一个眼神接触,他便又一次险些溺死在那妖异的暗红色瞳仁之中。 “莲。”沈厌夜向他伸手,“我们回乾陵峰。” -正文完- 第123章 明月不皈(一) 若提起月神望朔,仙天之上的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怕是都要一脸胃痛地摆手。望朔其人,虽是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存在的上古正神,但是性子却极为不正经。尤其是在和他的姐姐日神羲和站在一起时,两人简直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羲和美丽端庄又不失威仪,正如那一轮光耀四射的旭日;而望朔不但站没站样坐没坐样,还经常在天庭调戏仙女们。虽然此人行事如此轻佻,但是那张脸实在是俊俏之极,倒是给了他轻佻的本钱。单说他的眼——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时常盛了满满的笑意,七分轻狂不羁,另外三分又似是若即若离的温柔,狭长的眼角微微挑起,说不尽的风流潇洒。被他专注地凝视着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把持得住,不陷入那若即若离的温柔之中。 但是望朔又是个渣——虽然望朔本人经常抗议这样的指责,并声称自己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来没有对那些仙子们做些什么逾矩的事情。他平白搅动了许多春水,令诸多仙子们芳心荡漾,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在她们中的任何一人的身边停留过。 他对每一个红颜知己的态度都是如此的暧昧,既不完全了断了人家的念头,也不好好地和人家长厢厮守。羲和为了自己这个弟弟操碎了心,但是望朔却有一套自己的说辞的。 “我从来都不招惹痴情女子的。我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我。我不爱她们,她们也不爱我。我没有禁止她们继续寻找仙侣,她们自然也不能禁锢我的//自由。” 羲和摇头:“你如此游戏花丛,视情爱若儿戏,当心以后自食其果。” 望朔倒是很不以为然:“你又没谈过情,说过爱,不要总是装出一副情场老手的样子好不好?” 羲和作势要打他,望朔便赶紧逃跑了,然后继续他那一套浪荡风流的作风。羲和一开始只是觉得他这样做不妥,但是后来,她发现望朔的那些红颜知己们竟真的没有一个“痴情女子”。看着她们的情人和其他人眉来眼去,她们竟也不恼——真正对一件事情痴心不忘的人,很少能成功飞升。她们的眼中已经看过了无数春秋冬夏,看过了太多的惊才绝艳的人。与望朔的感情,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仙灵长生,再浓烈的感情都会被淡忘的。等到最后,他们什么都不在意了,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存在的时候,他们便会选择一处仙山洞府,永远地在此处安眠,直到天地毁灭,六界终焉。 羲和虽是上古正神,但是这个道理,她也是很久之后才了悟的。因此,每当看着自己的弟弟时常和那些女仙们寻欢作乐时,她的心都感到一阵空落落的疼。她看到自己的弟弟和美貌的仙子依偎在一起,看似亲密无间,然而两人的眼中都是说不尽的落寞与空旷。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多年,她看着那双如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渐渐暗淡了下去,变得古井无波。她知道他很寂寞,她又何尝不是呢?凡人都说天宫寂寥,天庭凄冷,说天条无情,禁止仙人相恋——但其实这都是无稽之谈。天宫清冷着实不假,但是天条从不限制他们什么。是他们自己将自己的心囚禁了起来。 她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继续下去,但是某一日,她听闻自己的弟弟犯了天条,在为月驾车时未能按照时辰回到天庭,故而被天帝责罚,关在了律法天君如意掌管的寒冰雪狱。她匆匆前来探望,却发现望朔竟然在寒冰雪狱里和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极为强大的阴煞之力的男人谈笑风生。她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并没有打扰,而是又退了出来,然后遇到了守在寒冰雪狱前的如意。 “那个男人是魔界的人。”羲和紧紧地盯着她,“他怎么会在神界?!” 如意毫无隐瞒,如实道:“是我放他进来的。”顿了顿,她又道,“望朔殿下之所以误了时辰,便是因为私自下凡,和他私会。羲和殿下也是知道,这天庭是有多么清冷吧。” 羲和的思绪复杂万分。作为日神东君,她是应当向天帝禀报的。但是她弟弟的笑容却让她不由得感激这个危险极了、也许是在利用他的男人。她看着如意,如意的目光却流连在那个黑衣男子身上,平素淡漠的眉睫之间竟也有一丝小女儿的情绪。 那一个瞬间,羲和理解她愿意行这个方便的更深层的原因了。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望朔被放出来之后提醒了他,并义正严辞地告诉他绝对不可以出卖天庭。出乎意料的,一向爱和她唱反调的望朔竟沉默地听完了她的话。过了很久,他才疲惫道: “姐姐,请您放心吧。我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的真实意图。”望朔闭上眼睛,“请您不必担心,将这件事情告诉陛下吧。陛下是为仁慈的明主。我未曾勾结魔界,陛下自是明白。更何况……如若他真的采取了什么对天庭不利的行动,我们也好在第一时间防范。” “既然知道他很危险,那你还……” “我在意他。”望朔道。 “那他对你呢?” “我不知道。”望朔笑了笑,“也许也是在意我的吧。但是……在意并不能让一个人付出什么。就像我永远不可能因为我在意他而背弃天庭的。就算他真的在意我,也不可能因为我而放弃威胁天庭的企图。” ………… 望朔一语成谶了。那个叫重渊的男人是魔尊重湮的弟弟,影夜龙尊的亲传弟子,魔界的魔主。没过多久,他便举兵攻打天庭。望朔于南天门之外迎击对方,与之战斗了九天九夜。两人皆全力战斗,战得不相上下,两败具伤。但是,这是在天界的地盘,而重渊率领的魔军也已经被天军击破。 望朔毫不犹豫地挥动着手中的雪魂长剑,竟不偏不倚,直接刺向对方的心口,其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竟没有丝毫顾忌留恋!他剑术精湛已极,即便是重渊也无法全身而退。在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形一偏,但是雪魂剑还是刺入了他心下三分处,鲜血汩汩流淌。 望朔握着剑柄的手指被对方温热的鲜血染红。 “不愧是无情的月神殿下……”重渊全然不在意伤口,只是用沾血的手指轻轻捻起对方的一缕发丝,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这六界之内,难道就没有人能让你停留么?” 望朔深情地望着他,瞳孔中透露着悲哀。终究,他唯一牵挂的人,也未曾理解他的真心,以为自己无情无爱,看万事不过过眼云烟。不过这样也好……经此一战,两人已经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再无把手言和的可能。因此,还不如就此了断了他的念,也了断了这一切! 念及此,望朔反手一抬剑柄,那锐利的剑刃眼看就要割破对方的心脏!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望朔忽地感到后心被什么人猛力一拍。他本就精疲力竭,灵力亏损极大,而发掌的那人修为极为高强,故而他感到浑身如遭雷击,酸麻不止,四肢失去了力道! 一袭水蓝色衣裙的律法天君竟然出手打伤了他,然后抓起重渊,打出了天兵的重重包围。望朔咬牙,提剑便要去追,可惜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故而很快就被如意甩在了身后! 他被挡在了魔界的入口处,不敢强自孤身一人深入敌军重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人消失在结界之后。他望着重渊,重渊也望着他,眼神竟然是十分的心痛担忧。 自此一别,在漫长的时间里,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对方了。 ………… 几百年一晃悠过去了。在这几百年间,他依旧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明月驾车。但是有时候,他会借着职务之便,悄悄溜下凡间,混迹在凡人之中,看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只有置身于他们之中,他才发觉自己是活着的。 然后,他在人间认识了一个和重渊一样离经叛道的凡人女子。她叫陆欺霜。重渊质疑天道,她质疑伦常。 从她的身上,望朔依稀看到了煙岚的影子。他听着她口口声声说着要拯救凡人——或者说,凡人女子们,让她们不再受到伦常的压迫,他不由得想起那个舍生为六界的“一线生机”,又想到了直言天道不公的重渊。 ——重渊和煙岚又有什么区别呢?谁能证明重渊的理想是错的,煙岚的理想是对的呢?也许天道真的不公呢?望朔很能肯定,如若需要重渊自己牺牲性命,去推翻那被他认为是不公的天道,他肯定也是愿意的。陆欺霜到底会成为煙岚一样舍身济世的圣者,还是重渊一样的魔君呢? 他觉得自己留恋起了这个凡人女子。他对她的感情,比喜欢要深,却也谈不上是爱。所幸,陆欺霜似乎和他是一样的人。两人在一起渡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直到有一天,陆欺霜告诉他,她有了身孕。 “如夜,你说,这个孩子应该叫什么呢?” 沈如夜是他在人间的化名。望朔看着眼前清丽的女子:“这个孩子姓什么呢?” 陆欺霜的眼睛弯了起来:“如果是个男孩,就姓沈。如果是个女孩,就姓陆。你说怎么样?” “好啊。”望朔笑了起来,伸出手微微贴合着她的小腹,喃喃道,“无论男女,这个孩子便叫‘厌夜’罢。” ——及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厌弃着自己。他和陆欺霜绝非真心相爱,但是他却是很留恋她,希望能和她生下孩子的。他自觉是对不起这个孩子的,他是天上的月神,不能如同寻常的父亲一样教导、爱护自己的孩子。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守护这个孩子。 “如夜,你是天上的月神,想必看惯了沧海桑田,世事更迭,那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陆欺霜握住了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眼神却看向了远方,“真心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沈如夜短暂地回想起了重渊。他真心爱他吗——应当不是吧。他虽然嘴上说着在意那位魔主,但是他却从没有为对方而放弃任何东西,即使在天庭的利益和重渊之间,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站在天庭那边。 他也听过许多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那些故事里,相爱的两人全然不顾周遭的一切,为对方放弃了所有。因此……他应该是不爱重渊的吧。 “我不知道。”望朔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他笑道,“你难道爱上了什么人吗?” 陆欺霜也摇头,然后对他笑道:“我也不知道啊……。” 第124章 明月不皈(二) 望着陆欺霜美丽的容颜,望朔的思绪又飘回了两人初见后不久的情景。他第一眼见到陆欺霜时,便觉得她的眉眼和那故去多年的“一线生机”依稀有些相似,却不料她真的是煙岚的转生。 时隔数百年,魔主重渊韬光养晦,开始举兵攻打人间,而陆欺霜凭借了自己所司的天命,竟以凡人之躯让对方铩羽而归。 两人在狱谷的战斗可谓惊天动地,而望朔驾着战车在夜空飞驰而过,平静的目光淡漠地扫过了杀得你死我活的两人。任凭那两人浑身挂彩,兵戈相接,他持着银色缰绳的手竟不见丝毫的颤动,仿佛正在厮杀的不是他的两位知己,而是毫不重要的什么人。 他们相杀,也不过是因为立场不同。他虽不希望看着自己的两位知己兵戎相见,但是陆欺霜与重渊各自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这场战斗和他毫无关系,他不会,也不该去插手。 ——他和重渊的立场截然相反,一场情谊也如梦似幻,如今回望起来不过镜花水月,浮光掠影。只是令他感到遗憾的是,即使不过春风一顾,他亦清醒得紧,竟还知道自己的立场,从未为了情感妥协哪怕一丝一毫。这场梦,从头到尾他都是清醒的。也正因此,他从未体会到倾国大梦里应有的销//魂蚀骨的滋味。 ——他和陆欺霜也终究只能止步于知己。陆欺霜的心太大了,就像是煙岚一样。她就像一只雨燕,就算折翅,亦不屈不挠,有着无人可撄其锋芒的意志。 关于煙岚和天帝太昊的事情,望朔有所耳闻。为了理想而离开那与自己相守万载的帝君时,煙岚未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轻易地便舍去了自己的生命,撕裂了自己的魂魄,从此这六界之内再无仙灵煙岚!陆欺霜和煙岚太像了。花蝴蝶的真情,现在未能留住她,以后说不定也无法留住这个女人。 而他自己呢?他将一切倒是看得透彻了,可是他该如何自处? 羲和后来问他,他为什么竟然能对这两人的厮杀无动于衷。但是望朔只是淡淡地笑着,容貌像是被雾气笼罩的江面,蒙蒙如同烟然,看不出喜怒哀乐。 “对于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来说,胜了纵然可喜可贺,但是败退甚至身死,虽败犹荣。” ………… 虽然陆欺霜当局者迷,又或者她其实只是由于种种可能的原因而装作糊涂,但是望朔却很是笃信她爱上了那个百花山的掌门。说来也好笑,他虽然从来没有爱过谁,也不知道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但是从陆欺霜的眼神中,他却能轻易看出了她的思绪。那冰泉一般清冷的声线,只有在提起花蝴蝶的名字时,才会染上柔软的温情;那双终年弥漫着风雪的瞳孔,也只有望向花蝴蝶时,才会盛满了笑意。 他看出了她对那人的爱慕。于是他觉得自己是该退出她的生活,并祝福她有一段美好的姻缘。但是陆欺霜却拒绝了姻缘,她心有别的顾虑: “你曾经告诉过我,《天阴凝寒诀》是至阴至寒的心法,修炼者需断情绝爱,否则很容易功亏一篑,走火入魔,是也不是?” 望朔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选择修炼。”陆欺霜坚定地望着他,“情爱无益,徒增烦恼。请你抽取我的情丝罢。” 望朔失神地看着他,心中五味陈杂,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想要赞扬她为追求大道宁愿抛弃一切,需知在通常情况下,只有抛弃在人间的一切执念,凡间的修士才有可能羽化登仙。他又想劝阻她莫要辜负花蝴蝶的一片情深——他是见过这位陆欺霜的心上人的。那百花山的女子虽修行的是采阳补阴的媚功,为正道修士所不耻,但是她不但从未害过哪怕一名无辜之人,且生就一副侠义心肠,重情重义,令人心生敬佩。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最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要放弃真爱。他身处寂寥清冷的天庭,孤独地守护着人间的黑夜,已有千载万载。他最渴望的,便是一位能与他真心相爱的人。如果那人出现了,他不惜一切代价,也不会放手的。而陆欺霜,她怎可如此轻易地放弃他视若珍宝的东西? 但是他了解陆欺霜的性格。她决定的事情,是绝对没有回转的余地的。他一向对她好,便顺了她的意,抽了她的情丝,助她炼成了《天阴凝寒诀》。但是他并没有毁去对方的情丝,而是将它放在了一枚月陨玉制作的镯子中,交给了陆欺霜。 “你现在放弃的,终究会成为你渴望之极的东西。”望朔将镯子放在了她的掌中,五指拢住了对方的纤纤玉指,令她握住了那枚冰凉的玉石,“终有一天,你会想要拿回它的。” 陆欺霜道:“你是上古仙灵,寿命无尽,法力绝顶,在人间受尽了巫觋的爱戴,君王的朝拜,自然觉得高处不胜寒,渴望真情温暖。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对于我来说,修得正果才是最重要的。也许等到某一天,我也位列仙班之时,说不定能体会你的寂寞吧。” 望朔笑了起来。他果然没有看错她,她依旧是这般冰雪聪明,亦明白事物发展的规律。事物发展末期时需要的条件和事物发展初期需要的条件截然不同,初期的条件是达到后期的必要手段。若将事物发展后期时得到的结论用来“教育”尚在发展初期的事物,是绝对没有用的。 但是同时,他感到悲哀——不止为她和花蝴蝶无疾而终的感情。如果只有看淡了世事,看惯了生离死别,明了了再高强的法力、再尊崇的地位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之时,才懂得珍惜被自己弃之不顾的东西,那么天道的确太残忍了!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 ………… 在陆欺霜告知他自己有了身孕后的数月,她就生下了一名男孩,便取名叫沈厌夜。那孩子因有月神的血脉,加之又勤奋刻苦,年纪轻轻便炼就了许多修士虚耗几百年缘修都不可能炼成的功力。望朔看着这个孩子,喜不自胜,但是孩子年纪尚小,他终究不能贸然将自己的身份暴露给这个孩子。 陆欺霜没飞升之前,他还会偶尔溜下凡间去看看沈厌夜和他的母亲。但是后来,陆欺霜飞升之后,却又在南天门前放弃仙灵之位,长发尽白,受尽了九九八十一道天劫,这令望朔心痛万分。都说儿子肖似母亲,随着年纪的增长,沈厌夜的眉眼竟和陆欺霜有七分相似,这令望朔不愿意再面对他,因为每当看着他,望朔便会想到陆欺霜。 终究,她还是选择成为了魔君,走上了重渊的路。 而他虽然信奉天道,纵然知道天律陈腐,天命终有尽时,他也依旧尽忠职守地适逢着那九霄之上的帝君,替他分忧解难,恩泽芸芸苍生,但是他却依旧无法证明魔道是错的——相反,他十分赞同魔道的许多论调。 但是魔道也同样不能证明天道是错的。这就是阴与阳,灭与生的和谐而又矛盾的存在。望朔一直相信,这六界之内,五行之中,没有绝对、无懈可击的真理——所有的信仰都是没有对错的,只是信奉谁,便是个人的自由了。 他只是选择信奉天道罢了。 也正是因为背道而驰的理想,导致他和重渊刀剑相向,最终也要和陆欺霜分道扬镳。 …… 羲和见他再也不招惹女仙们了,反倒是经常一个人呆在月宫,望着月宫里的冰树发呆。她本来想嘲讽他两句,不外乎是什么“我告诉过你了不要玩弄情爱”,但是看着望朔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也于心不忍,只能将他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就像他二人早年一般。 “望朔,你真是个固执的人啊。”羲和叹气,“如果你也和如意仙子一样,抛弃天道,放弃神位,追随那魔主也好,陆欺霜也罢,虽然在天庭为千夫所指,但是说不定也活得自在逍遥呢?” 然而望朔只是摇头。羲和说的没错,他是个固执而骄傲的人。他是不会为了个人情感而放弃自己的立场的。他永远都不会。 ………… 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对于凡人来说十分的漫长,但是对于仙人来说,不过眨眼之间。沈厌夜已经变成了一位青年剑修,接替了陆欺霜成为了太乙剑宗的宗主,并且收服了那传说中凶煞噬主,将历代持剑者都榨得形容枯槁的妖剑。望朔一开始也只为自己儿子的成就而感到开心,但是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和自己的儿子见面时,沈厌夜望着那剑灵的眼神却让他明白了,他的儿子已经爱上了那柄凶煞的妖剑。所幸那劫火剑灵对自己的儿子也有相同的情感,且这情感并未影响到沈厌夜的修炼,他便任由他们去了。 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眉来眼去——不对,也许是儿婿——望朔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劫火剑灵,他破天荒地感到有些嫉妒——嫉妒,这种情绪对于他来说可是罕见极了。就算得知了重渊迎娶成了堕仙的前任律法天君如意当了魔后,又多次目睹了陆欺霜和花蝴蝶温存软语,他都没有感到过这种情绪。 重渊与陆欺霜也许不是薄情之人,但是却都是负心之人。他们的理想远远比爱人要来的重要,因此他们不可能有什么美好的姻缘。因此他不嫉妒重渊和陆欺霜,因为他们终究也是无法受用着情爱滋味的。同时他也不嫉妒如意和花蝴蝶。爱上这样的两个人,她们着实不幸之极。 身为陆欺霜和望朔的儿子,沈厌夜倒是意外地重情重义,并未如同陆欺霜一样面对着萌芽的爱情而毫不犹豫地挥剑斩情丝。只是沈厌夜却同样对自己的理想抱有着极为疯狂而深重的执念——望朔苦涩地想到——最终,他真的不会步上他父母的后尘吗? 第125章 明月不皈(三) 不久,重渊再次卷土重来,重伤了百花山之主花蝴蝶,与潜伏在太乙剑宗之内的胤国皇女华兮凤里应外合,操纵了四大门派围剿太乙剑宗,并掳走了太乙剑宗诸多长老、沈厌夜的爱人,劫火剑之灵莲瑕——那时他还叫沈莲、以及他的师妹玉斛,令沈厌夜前来狱谷和自己决战。 这一次,望朔未曾选择袖手旁观,而是给了沈厌夜加护。至于具体原因,他其实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出于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爱护,又也许是因为陆欺霜成为堕仙的事实让他心生哀恸,导致他不愿意看到她的骨肉再受到什么太严重的伤害。 当然,望朔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沈厌夜和重渊的决战,便是当初他的母亲和那位魔主的决战的再现,两人的赌注便是各自的性命。他只能尽己所能地维护他。 至于重渊……他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是天上的仙灵,是司掌黑夜的月神,是恪守天罡正道的神衹,他怎么可能去帮助一个魔头呢?更何况,他二人本来就是对立的。数百年前的那一战便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将两人原本缠绕在一起的命运割开。 …… 那场战斗对于沈厌夜和重渊来说都是险象环生,其激烈程度笔墨难以形容,并不亚于当初重渊和陆欺霜的决战。而这一次,他再也做不到无动于衷了。听着沈厌夜在九天雷劫之中,一字一句地致意皇天后土诸天仙灵,他感到骄傲的同时,也感到无比的害怕。毕竟自古以来,从未有一位还未飞升的修士胆敢以肉身直面雷劫。 但是令他真正情绪失控的,却是重渊的话。他说了很多,但是每一句都足以让他心绪不宁,方寸大乱: “望朔,如今我将你和陆欺霜的恋情公诸于世,你当开心才是。毕竟,她是你顺应了自己内心选择,才选中的人。” 望朔虽一向浪荡不羁,从来自问不愧于谁,但是听到这话从重渊口中说了出来,他竟破天荒地感到一阵惭愧,好似与陆欺霜生的孩子是他背叛了重渊的证据似的。但是,还未等他好好揣摩自己心中的这如此陌生又令人羞愧难当的情绪时,他又听见那黑衣的邪魅魔主说道: ……“如果有可能,我亦不想和你的爱子势同水火。只是,你若要责怪,便去责怪无常天命,将这份司掌天地变化的命数交在他的手中。为了违抗仙天,我连我的女儿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你的儿子?” …… 望朔痛苦地比上眼睛,低下头去。高空中凛冽的夜风将他的长发吹在了他的脑后,它们凌乱地飞舞着,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丝线,缠绕住了他的心。 那一刻,他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重渊还是之前的重渊,他能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坚守的“宏愿”而不惜一切代价。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迫害自己的妻子和亲生女儿,可以杀尽所有有意或无意地挡在他面前的人,甚至可以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而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风流浪荡,潇洒不羁的月神了。 …………………… 后来沈厌夜诛杀了重渊。虽然他对天道的领悟尚有偏差,故而被天劫夺取了视力,但是因为他解了天厄,天帝命他为律法天君,代替了宁可背叛天界也要追随魔主的如意仙子。 望朔听过很多如意仙子和魔主后来不合的故事。这些故事被传的五花八门,最广为流行的说法是魔主强迫了被因果缠身而时常神智不清的如意仙子。然而在某一次,望朔奉天帝之命去鬼界,在奈何桥边碰见了已经恢复了清明的如意仙子。 两人聊了很久,如意对他说: “他没有强迫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只是,他后来变了,变得冷血无情而且嗜杀……因此我才会后悔怀上这个孩子。不过……现在倒也好了,他死了,我也死了,这曾经的一切也都过去了,我也该去投胎了……。” 望朔看了她许久,并不能相信她的话。陆欺霜曾经告诉他,如意曾经对她倾诉过,说怀上这个孩子本身就不是她自愿的。 “我知你可能不信。我当初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我恨透了重渊,又对他失望透顶。”如意笑道,“我深爱着他,甚至为了他抛弃了律法天君的神位,甘愿成为堕仙。我连这种事情都愿意为他做,难道还不愿意为他生个孩子吗?” 不知怎的,听了她的话,望朔竟感到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还好——他这么对自己说——他虽然嗜杀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是他最终没有强迫过如意。 如意仙子在踏入轮回井前,忽然对望朔道:“殿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不曾投胎,是为了等你。” “我?”望朔愕然。 “是的。你是天庭的仙灵,鲜少造访地府,但是我想你总会来的,因此我就在这里等着了。”妖艳的忘情花将如意仙子苍白的脸颊映得多了几分血色。 “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倘若不违背天罡正道,我一定尽我所能为你实现。” 望朔话里开出的条件让如意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不愧是重渊看中的人,果然和她的丈夫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望朔的原则是天罡正道,重渊的原则是和天罡正道对着干。这样的两个人注定要对立,却也注定要相知。 “自然不违反天罡正道。”如意低声道,“殿下,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我能重新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会选择离开天庭。” ——恨? 望朔发誓,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从来都没有恨过如意。每当想起她带着重渊躲避他的追杀时,他的心里都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他只是觉得她不该背叛天庭,认为她的做法不妥,但是却也远远谈不上恨。另一方面,她救了重渊,他的内心甚至有些开心。毕竟如若重渊真的落在了他的手中,那么他虽然心中有百般不愿,但却也不会放虎归山的。 她顿了顿,似乎等着望朔接话,但是月神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于是她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我不值得你原谅,但是我希望你原谅他。他的心始终是在你身上的。所以……”她上前两步,双手覆盖上了望朔的手,“答应我,原谅他,好吗?” 看着她期期艾艾的眼神,望朔便点头答应了。得到了月神的回答,如意终于得偿所愿,执念被解,便接过了孟氏的汤碗,灌酒般地一饮而尽,然后任由勾魂的使者将之牵引离去。望朔又在奈何桥头站了许久。 虽然望朔从来不曾恨她,然而在她说完了这席话之后,望朔便忽然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真的恨起了她!她夺走了他最珍视的人,甚至和那人生了女儿。一想到重渊曾经和如意肌肤相贴,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他便怒火中烧,一瞬间恨不得飞身上前,用法力轰碎如意的魂魄! 但是他又有什么立场呢?他和陆欺霜不也生下了一个儿子吗? 忽然间,他想起了重渊在狱谷的话。他想起他口口声声辱骂陆欺霜,又想起了他百般刁难陆欺霜的宗门,还有她和自己所出的、和陆欺霜长得十分相似的沈厌夜……他一直就知道重渊很不喜欢陆欺霜,但是如今,他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显而易见到一个普通凡人都能辨别出来,但是他却视若无睹的事情。 ——他以为重渊讨厌陆欺霜和沈厌夜,不过是因为他们母子二人的理想与他背道而驰,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重渊竟然是因为望朔自己的原因才会去厌恶那个和自己的知己如此亲密的女人,以及那个女人所出的孩子。可是,自己真的能在那人心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吗?在那人的眼里,除了他的理想,何曾容下了谁? …………………… 沈厌夜下凡捉拿雪魂剑灵、破军剑灵和遗音琴灵了,顺便和那位已经成为了魔界兵主的劫火剑灵开始磕磕绊绊地相处。望朔实在是替自己的儿子着急,毕竟天劫的惩罚让这孩子将自己的爱人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沈厌夜心中只剩下追求天道,且对天罡的执着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所幸劫火剑灵对他情深意重,自始至终竟然不离不弃,这让望朔实在是心疼,因为他早就已经把那剑灵当成一家人了。 而他自己则还是干着那千年万年都没有改变的活——每夜都驾驶着明月的战车驰骋过天际,将银白色的光芒洒在被黑暗笼罩的大地上。他是凡人们在黑夜之中的光明,为晚归的人照亮了回家的路。 虽然这并非难事,但是任何差事,干上万载千生,都无异于折磨。 有一天,就在他又一次拿起银色的缰绳时,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重渊曾经说过的话! “望朔,你曾经说过,天规陈腐;你亦曾说过,天命终有尽时……” “你为天规律例所限,白日停留在清冷的仙界,夜里却要为月驾车,直到旭日初升,才能和羲和交替,已有万载千生。而如今……便是天命该尽之时了吧?” “……我会代替那个束缚你的天帝,成为新的统治者。届时,六界之内,皆是你安居之所。你不必再居于仙界一隅,夜夜为月驾车,永不得闲……” “——!!!” 华贵的缰绳陡然落下。望朔双手颤抖着,目光中似时难以置信—— ——这竟是他逆天的原因?!他为的,不止是自己的理想……不,重渊的理想,是解放六界的生灵。那岂不是……岂不是也包括他在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本以为重渊还是当年那个不会为任何外物所动的重渊,那个永远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停留的魔主。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开心之极,畅快地仰天大笑,然而笑着笑着,泪水便不受控住地落下来了,笑声也渐渐变成哭声。 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只是…… 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 重渊倒是死得痛快,死得一了百了,却留下他独自一人在这茫茫的六界之间! 第126章 明月不皈(四) 在魔龙影夜的帮助下,沈厌夜终于恢复了记忆,和那劫火剑灵真真正正地破镜重圆了。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他和陆欺霜的不和。沈厌夜是“生”,陆欺霜是“灭”,这对立的两者一道,在冥冥之中主宰着六界的气数。陆欺霜走上了重渊的老路,只是她比重渊还要极端。重渊不过是想成为六界之主,而陆欺霜的目标却是毁灭六界。 陆欺霜约沈厌夜在冶云宫一决生死——毕竟,只有在冶云宫,生死镜才能被重铸,而“生”或者“灭”中的任何一方如果取得了生死镜,对方都必败无疑。但是,生死镜只有梅仙姽婳才能重铸,而姽婳明显是站在天庭那一边的。 望朔想,陆欺霜大概是以为自己能代替姽婳重铸生死镜。须知姽婳乃是掌管冶炼锻造的神女,她所司之职乃是由天道定夺的。陆欺霜真的以为自己是“一线生机”,就无所不能,可以随意地改变天命吗? 奉天帝之命,望朔用鸿蒙观天镜向天庭众仙呈现两人决斗的情形。重渊对战陆欺霜时,他可以做到漠不关心,沈厌夜对战重渊时,他已是心中十分焦急痛苦,这次陆欺霜对战沈厌夜,他可真是称得上是六神无主,失魂落魄了。 重渊是他最在意的知己,陆欺霜算得上是他的妻子,沈厌夜是他疼爱的孩子。再加上羲和,这四个人便是他在六界之中所有的牵挂了。可是,无论是他的知己还是妻子,都是和他一样绝不妥协的人——他的儿子也继承了父母的性子。 只是……如果他们四人都能后退半步,莫要执着于自己的原则,稍稍改变一下自己的理想,那么也许他便永远不用和重渊与陆欺霜对立,重渊也不会被沈厌夜杀死,沈厌夜也不会和他的生身母亲生死决战。 ……但是,望朔扪心自问,他在意重渊与陆欺霜的原因,便是他们永不妥协的性格,以及一颗想要改变这令人痛苦的现状的心。 如果他们不是这样的人,虽然这些相杀的悲剧便不会发生,但是他们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陌路人——他还是那孤寂又高高在上的月神,每夜驾驶着明月的战车驰骋过天际,看着芸芸众生,直到某一天,世间的一切都再也无法入了他的眼。 等到那日,便是他天命终结之时。他便再也不用为明月驾车了。他会从天际陨落,灵魂沉入轮回井,身体化作江海山川。 …………………… 沈厌夜打败了陆欺霜,陆欺霜化身入了生死镜。他解了天厄,得了天帝的恩准,便和许多仙灵们一道下界去帮助那些凡人们重建那已经被陆欺霜毁得不成样子的人间了。对于仙灵来说,凡人需要耗时数十年甚至百年的工程,他们挥挥手就能搞定了。故而他们下凡没多久,人间就被重建的七七八八。 天帝见状便召回了那些仙灵,却单单没有强令沈厌夜回来,只是派人告诉律法天君,无论是上天庭还是下凡间都是他的自由。天帝对沈厌夜的纵容在仙天之上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沈厌夜干了严重违反天规的事——比如多次私入魔界,又以仙灵的身份重新当了太乙剑宗的宗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一开始虽然对天帝的态度感到奇怪,但是后来沈厌夜的确立功不小,又司有重要的天命,大家便也没有什么微词了。 只是,身为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在天帝身边的望朔却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身为“一线生机”的煙岚撕裂了自己的魂魄,希望身为“生”的一方能够打败身为“灭”的一方。因此,“生”和煙岚有着一模一样的愿望,因此沈厌夜其实算得上是天帝最在意的人。 一想起煙岚,望朔便也想起了陆欺霜,然后他会想到重渊。自从明白了重渊的心意,望朔便觉得每天过的都是折磨。如果不是他的儿子及其剑灵还时常来看望自己,羲和也经常陪他说说话,他的日子怕是要难过好几分。 …………………… 时间像水一样流逝着,一转眼,百余年又过去了。距离重渊的死已经过了很久了,他一个人挨着漫长无尽的仙辰,每夜往返于天际,永不得闲。他早就觉得这样的日子烦闷无味,但是依旧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的天命。只是每当坐在那华丽但是冰冷的战车上,握着贵重又柔韧的缰绳时,他总会想起重渊之前说过,要将自己从这天命当中解放出来的话。他初次听的时候不以为意,但是在和如意的交谈后,他才明白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只是,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能够把握得住吗?他会妥协吗?他不会的——望朔自嘲地摇头,如果他当初像如意一样,抛弃了一切,只追随重渊去魔界,那么重渊也是不会看重他的。重渊和他一模一样,都喜欢坚守原则之人。 因此,他和重渊,终究都是要错过的。 …… 自从有了那些仙人们的帮助,人间的元气恢复的很快,不过一百年的时光,一切便已经渐渐恢复了曾经最兴盛时的样子。人口迅速地增长着,粮食和棉麻也产量丰富。百年前的大灾难让人间的各国开始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因此,即使国与国之间虽然有百年的积怨,他们依旧保持着和平友好的互动。 易国的紫华皇后产下了皇子。值得一提的是,人间的皇帝虽然时常拥有六宫粉黛,但是这位光宁皇帝却是个痴情种子,只娶了皇后一人,且和她生下了三个孩子。除了这个最小的皇子,另外两个都是女儿,且都已然嫁给了朝中的重臣。光宁皇帝虽极其尊敬百年前的卫聆女丞相,朝中也有许多女官,但是他的两位女儿皆无心政事,他不可能将皇位传给她们。 光宁皇帝老来得子,这个孩子成为了他最大的期望。 某年八月十五,凡间灯火浮动,人们放花灯,制作月饼,然后与家人吃着团圆饭,一同赏月,人人脸上都是幸福的表情。望朔望着他们的笑容,许久不曾笑过的容颜也被人间的灯火增添了些许生气。终于,月神眉眼的弧度终于放缓了些,像是在火光中渐渐融化的冰。如果赏月的节日也能让凡人这么快乐的话,在天上多跑上些时日也是没什么的。 他听着那些凡人们的祷告——无外乎都是什么祈求阖家团圆的话。人生在世,聚散有如浮萍,而凡人一生的命数不由他掌管。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真诚地祝愿他们的愿望得以实现。 然而就在他随意地下望,目光碰巧落在了易国的光禄寺时,见易国帝王在宴请群臣,席间觥筹交错,酒席风雅而奢华。他本来正随意打量着那些席间来往的人,但是很快,一个明黄色的身影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他斜靠在华丽的座椅上,一条腿搭在纯金打造的翔龙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狭长的眼睛似乎带了些醉意,在身边来往的人身上随意地逡巡着,乌黑的睫羽轻轻颤抖着,在白玉一般的容颜上打下了阴影。那少年的容颜俊逸极了,两条斜飞入鬓的眉流畅得如柳叶的线条。他的眼角下方,却又一道鲜红色的印迹,像是一道血痕划开了玉石,给原本俊俏的容颜平添了七分邪气。 望朔望着那道血色的痕迹,竟当场落下泪来。 “渊儿,”光宁皇帝道,“在群臣面前,你这般动作,成何体统?” 卫渊眼角的弧度凌厉如同刀锋,但是在望向自己的父亲时,也多了几许柔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坐得端正:“是,父皇。” 紫华皇后掩嘴笑道:“渊儿也只听陛下的话啦。” …… 沈如夜怔怔地看着眼下温馨的场景,只觉得心中更加酸楚。他为他高兴,毕竟重渊前世和自己的姐姐势如水火,又被自己的女儿憎恨,他从来就没有享受过亲情。但是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心疼痛如同刀绞,却并不是因为难过。 原来,他牵挂的那个人,已经转世为人了。 ……这样,也好。重渊已经不存在了,那个手上沾满了无数无辜之人献血的魔主,那个狠辣无情迫害自己女儿的魔主,那个说要成为六界共主,将自己从天命中解放出来的魔主,已经死了。 望朔心中百感交集。 卫渊是易国的储君,望朔听凡人们对他赞誉有加,说他体恤黎民,心思正直,一定会是一位好皇帝的。他已经转世了,将曾经的一切都抛诸时间的洪流——他的孽,他的痛,他的愿,以及他的爱。 第127章 明月不皈(五) 望朔驾着明月的战车,握着华贵的缰绳,深深地凝望着那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皇子,不愿意离去。自从发觉了卫渊的真实身份后,他的心头便被一阵狂喜所充斥着,这数千年来隐忍的思念像是在春日里疯长的种子,迅速地蔓生出枝桠,紧紧地将他的心勒住了。 他的心疼的厉害。望朔垂下眼睛,苍白的手紧紧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他活了万载千年,看过了无数桑田沧海,但是即至此刻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欣喜之极的感觉,竟也是这般心如刀绞,与撕心裂肺的痛苦无甚区别。 “卫渊……卫渊……” 他笑着,轻轻念着他转世后的名字。仅仅是这两个字,便再一次令他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终于,我们不必再对立了……” …………………… 他十六岁那年的中秋宴后,卫渊梦到了一个人。 一袭墨蓝色的长袍如若月明星稀时夜空的颜色,他站在一片明亮的月光之中。那人的骨架十分高挑,因此身影在那片月光中,竟然显得十分纤细,仿佛很快就要融化在这一片月光之中。 那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并不和自己交流,只是远远地看着自己——其实卫渊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在注视着自己,因为他身后的月光太过明亮,令他看不清那人的眼睛。但是,那人总是面对着他站立着,嘴角也总是挂着若即若离的微笑。 那个人的笑容总是能让卫渊感到无来由的欣喜,仿佛能看到这个人笑,就是倾尽天下的一切,他也再所不惜。但是感到欣喜的时候,他的心也会无来由地抽痛,令他痛苦难当,就算是呼吸都很困难。 剧烈的疼痛令他皱眉,手指狠狠地抓住自己胸口的部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自己的手中剧烈而不规律地跳动着。见状,那道墨蓝色的身影缓缓向自己走来,他的身周依旧围绕着月光,所以,即使那蓝衣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卫渊依旧看不清他的脸。 “你似乎过的很快乐。” 那人的声音低沉的像是半睡半醒之际的人听见的枕边人的耳语。卫渊不知道他是说自己一直以来作为易国的储君很快乐,还是此刻在梦中很快乐。他头脑昏昏沉沉的,并不作答,恍惚间,只见那人伸出手,抬起了自己的脸,似是在细细地端详他的容颜。他的指尖反复擦过了卫渊眼角的那道柳叶一样的痕迹,最终,他自言自语地叹息道: “我很想和你再待一会,但是我也有职责在身。现在曙色已暝,我必须要离去。因此,后会有期了……” 他放下了手。当那玉石一般冰凉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脸时,卫渊总算是回过了神,道:“我……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你?你到底是谁?” “我叫沈如夜,皇子殿下。”蓝衣人说道,“你无需找我。你想要见我时,我会在你的梦境之中与你相会的。” …… 多少次,羲和站在东方的天门前,远远望着那一片黑夜,只见望朔的战车在黑色的夜幕中划出了明亮的轨迹,然后降落在她的面前。每当重新回归天庭的时候,望朔的脸上总是十分安然的,平静之极像是一潭沉沉的死水。以至于今日,当她看见自己的弟弟破天荒地笑着向自己挥手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距离望朔上次笑得这么开心,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岁月。但是上次见到他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笑意时,又是什么时候呢?——是了,是那日她悄悄潜入寒冰雪狱时,望朔正在和那个一袭黑衣、浑身散发着阴煞之气的男人对话时,便也是这样的神色。羲和当时是很惊讶的,她在望朔的脸上看到过风流不羁的浅笑,玩世不恭的讽笑,却没有见过那样……纯粹的笑容。 在她愣神的空档,望朔的战车已经落在了天门洁白无瑕却又冰冷刺骨的玉石台上。羲和回过神,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辛苦你了。” “不辛苦。”望朔笑得开心。他上前两步,握住了她的手,连声线里都是满满的笑意,“他转世了。我见到他了……他转世了……他转世了……” 羲和又怎么能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呢?换而言之,除了魔主,又有谁能让望朔如此开心呢? “好,好……我知道了。”羲和笑着。 “他转世了,便不用再背负从前的那些罪孽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羲和微笑着颔首。望朔对她又说了几句关照地话后,就步伐轻快地离开了。羲和望着他的背影许久,直到一旁的值日天兵催促她动身时,她才登上了华丽的鎏金战车。她紧紧握住缰绳,那金色的绳索几乎镶嵌入了肌肤—— 就算重渊转世为人,一切也无法重新开始。魔主曾经宁愿打破六界格局、重塑天道的执念是如此的深重。就算他曾经在奈何桥上饮下了孟婆汤,那又怎样呢?记忆可以消除,但是这样的执念会跟随他轮回转生。它影响了他的前世,也同样会影响他的今生! ………… 卫渊醒来后,只当自己做了个荒唐的梦。但是那梦里的主角却给他了一种太过熟悉的感觉,好像自己已经和他相知多年。一开始,他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好歹把这件事情挂记在了心上。但是没过多久,繁忙的国事就让他把那人抛之脑后。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沈如夜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因此卫渊便更确信自己的梦境不过是自己内心的臆想。而且,每当他回忆起梦里的自己极度的欣喜若狂,甚至想过倾尽举国之力,也要搏那人一笑时,更觉得后怕。那是昏君才会有的想法,为了令自己心爱的人展颜一笑,而不惜背叛自己的臣民。 “我不会成为那样的帝王。”卫渊这样对自己说着,“我不可能为了任何一个人、事、物,而背叛支持我、爱戴我的人们。” 于是,这个梦倒是渐渐变成了一个用来警示自己的梦了。每当卫渊面临着巨大的诱惑时,他总是会努力地回想这个梦境,努力地回想着自己看着沈如夜的笑容时的内心想法。然后他会发现,他面对着的诱惑在沈如夜这个人面前,简直苍白无力之极。于是他又告诫自己:就连那样激动的狂喜自己都可以克服,这些世俗的诱惑,表象声色的勾//引,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因此,即使沈如夜数年间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卫渊对这个人的印象却越来越深——他总是会想起他,想起面对他时自己心中激动的狂喜,他心中矛盾之极。一方面,他贪恋那滋味,那又是痛快,又是痛苦的心情,那激烈如同浪潮,热烈如同火焰的情感……但是一方面,他又深知这情感的可怖! ………… 卫渊二十一岁那年,年逾古稀的光宁皇帝退位成为太上皇,而他登基称帝,帝号临渊,改国号元华。是夜,举国欢庆,张灯结彩,美丽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交替绽放着。年轻的新皇站在城楼上,面对着跪拜他的臣子,朝拜他的百姓,他们脸上幸福的神色让他感到无比的快乐。 但是,望着天上的明月,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梦。那人站在一片洁白如雪的月光之中,说自己似乎过的很快乐…… “我的确很快乐。”卫渊在内心中说道,眉间带笑,“当然,如果你能永远滚出我的脑海,并从来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更加开心的。” …………………… 三年又一晃而过。举国上下百业俱兴,人民安居乐业。贤才多能得道重用,而偶尔出现的奸臣佞寇也很快就被疏而不漏的法网所惩治。自从百余年前的那场灾难后,易国从来都没有过如此安宁又富庶的时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歌舞升平的梦境,因为太美好了,就算是身处其中的人们,都不免会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一切,都和那位兢兢业业的新皇帝脱不开干系。人们都在传颂着他们的统治者,他们说易国自开国以来,便没有见过如此贤明的帝王,如此仁慈的君主。他几乎从来不回寝宫安歇,夜夜待在明德殿处理着公文和奏折,实在累了便在旁边的龙榻上短暂地休憩几个时辰。尽管他常常彻夜不眠,但是他每次总是第一个到达朝堂的,这总令朝堂中的老臣们心生感动敬佩,令年轻的臣子们诚惶诚恐。 他日日听到他们的称赞和歌颂。虽然都是些真诚的话,而且每次都能令他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但是他没有知己。他们像是膜拜仙灵一样传送他,而他是他们的守护者,站在皇城之巅。虽然那里风景独好,虽然他想要保护的人们安居乐业,但是没有人懂他。 没有人愿意懂他,没有人胆敢去揣测他。 …… 如此透支自己的身体,谁又能受得了呢?但是卫渊却总是不顾左右的劝阻,没日没夜地工作着。终于有一天,他刚刚回到明德殿,却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几乎下一个瞬间就要跌倒了。掌灯的仕女们被吓得花容失色,便跪了一地,一同请求他去好好休息休息。于是,他终于回到了自己许久不曾拜访的寝宫。 大内侍卫们跟在他的身后,仕女们提着灯为他引路,暖色的宫灯在暗淡的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卫渊走在幽静的宫道上,听着夏夜的虫鸣。温暖的熏风吹拂在他的脸上,令本来就疲惫至极的他昏昏欲睡。但是忽然,一阵刺眼的光芒陡然刺破了黑暗,像是一盆冷水一下子浇在了他的脸上,令他很快就恢复了清明。 他抬起头,才发现之前遮盖住月亮的乌云已经散开了,而那一轮明月耀眼夺目,竟堪比白昼时的旭日,瞬间令他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夜,那梦,那人,还有他身后的月光。 身体的虚弱难道也能让一个人的意志变得薄弱吗?卫渊看着那轮明月,如是想着,因为他听见自己在心中默念道—— ——沈如夜,我想见你。 …………………… 于是沈如夜果真在那夜来造访他了。那蓝衣人依旧站在一片月光里,唇角挂着若即若离的浅笑,面对着他。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卫渊有一种预感——这个人已经知道了一切。他知道这八年,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易国发生了什么,天下发生了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害怕与他相见。他甚至……也知道这次自己想要见他的原因。 “帝王之道,便是孤寂。”沈如夜的声音像是轻柔的夜风,吹拂入他的耳畔,“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你可曾后悔?” “不曾有悔。能让受我庇护之人安居乐业,生活幸福美满,便是令我最快乐的事情。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愿意做任何事。孤独和寂寞……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的声音淡淡的,但是语气坚定不移,仿若金玉掷地。 “真不愧是你啊。”沈如夜叹息地笑道,“为了你的理想,你可以牺牲你自己的一切,也可以牺牲任何人的一切……你还是这么固执。即使你已经尝到了苦果,明白了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但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虽然痛苦,却不曾彷徨……” 他每说一个字,卫渊脸上那平素镇定自如的表情便瓦解一分,心中那又是痛快,又是痛苦的汹涌的感情便燃烧得更加激烈了。这个人懂他的痛苦,也懂他的决心。一个如此懂得自己的人,一个会因为自己的心意而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幻影……他真的不是自己心中的幻觉?真的不是自己心中创造出的一个用来慰藉自己的影像? 然而还没等他规制好自己的思绪,沈如夜又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一直以来都在保护着你的臣民们,你做的很好,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千古明君,流芳百世。但是……你为什么要保护他们呢?” 这个问题还真的把卫渊给难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呕心沥血地治理国家,他唯一能给沈如夜的答案便是,看着自己的臣民高兴,便是令他快乐的事情。他敢肯定这样的快乐并不是基于他们对自己的赞誉,但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也不知道啊。 …………………… 望朔坐在月宫之中,倚着冰树出神。许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他和许多仙子们的邀约之地,但是现在那些红颜知己们的容貌甚至姓名,他都有些记不清了。就算是那些他还有印象的,许多也已经离开了天庭。他记得一位仙子曾经向自己告别,她说她多年前得道飞升后,在天庭待了不知多少年,已经无情无欲无求,但是无情无欲无求,还算是一个人吗?因此,她选择散尽浑身的功力,重入六道轮回,重新投胎转世了。 他曾偶然在凡间遇见她的转世——她拜入了落星山,竟又选择修道,想要羽化登仙了。望朔每次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悲哀!即使轮回转世了,又能怎样呢?只不过是重新走一遍老路罢了! 而重渊——不,卫渊,也是这样的。 他想要保护自己的臣民。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罔顾自己的身体,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就像当年的重渊一样。他举兵逆天,不过是因为他认为天道不公,欺压妖魔,天庭仙灵妄自尊大。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包括迫害自己的妻子,牺牲自己的女儿…… 望朔现在已经想明白当初重渊举兵逆天的一部分原因了。他是为了自己,他想要把自己从这无尽的天命中解放出来,从此自己不再需要夜夜为月驾车,永不得闲。但是,这绝对不只是全部原因。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如此折磨自己呢?”望朔喃喃自语,“你……真的是一个正直而无私的人啊。” …………………… 望朔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不由得感叹时间过的真的飞快。自己第一次见到卫渊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今眼前的人已经快要而立。他如今的容颜,简直和当年的重渊一模一样。斜飞入鬓的眉如同柳叶,高耸的鼻梁如同雪峰,在他的脸上打下深深的暗影。那双黑色眼睛深沉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潭,斜斜翘起的眼角张扬而又带了些邪异,就连唇边也挂着淡淡的讽笑,配上他眼角的那道刺青,简直像极了当年的…… 遣散了思绪,望朔对卫渊道,“为什么要选择今夜见我?” “就在今天白天,易国册封了皇后。” 卫渊的声音淡淡的,脸上的笑容也是淡淡的,一点也看不出新婚之时该有的喜悦。而且他说的是“易国册封了皇后”,而不是“我迎娶了妻子”,仿佛册封皇后这件事和他无关,他做这件事的目的并不是出于个人原因,而是出于为国家的考虑。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的皇后是胤国的小公主佩环。他迎娶她,不过是由于政治原因。如今胤国是除了易国以外最强大的国家,他需要巩固邦交,而他正好没有妻子。每当想起胤国的公主,望朔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华兮凤,但是佩玉完全没有华兮凤的强势。她柔弱善良,心思单纯,就算嫁来了易国是别有图谋,也很难在卫渊眼皮底下生出什么事端。 “是啊……我知道。*一刻值千金,你这时难道不该和佩环公主共享良辰么?” “是的,我应该如此。可是……”卫渊垂下了眼睛,“……我做不到。”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胤国十三公主佩环已经倾慕你多年。这么一个大美人投怀送抱,你竟然还能说你做不到?!不要开玩笑了!” 话一出口,望朔就有点后悔了。他语气中的寒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学会吃醋了。 “她喜欢我,我就娶了她,然后对她好,一辈子照顾她,难道这还不够吗?”卫渊说,“情爱是无法强求的。也许你觉得我这样做是辜负了她,但是这世上,也许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别说是不相爱的人了,就算是互相相爱的两人共结连理,也不过是可取所需罢了。毕竟,他们没有了对方,就不能活了不是吗?” 望朔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要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持冷静!与他纠葛了数千年的恋人,和别人成婚了,他为什么要保持冷静?可是这一切难道不是他自作自受吗?他从来就没有向卫渊表明过心迹,一直都把对方蒙在鼓里。更何况,卫渊如今是易国的皇帝,他需要妻子,需要子嗣。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也绝对不可能为了自己妥协的,因为他的前世是魔主,那个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不惜一切代价的重渊!! 但是这些令人头痛的思绪也只能被他压抑在心中。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卫渊脸上,却见卫渊的脸上也有着淡淡的失落。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耽误了那个女人的一生,但是…… “对不起,我没有要谴责你的意思。”望朔柔声说道,“但是,这就是帝王家的命运。你如果想要保护更多人,就注定要辜负……一些人。”说道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虽说他的确辜负了重渊,但是重渊又何曾没有辜负他! “你……”卫渊苦笑道,“你一直支持我。”这些年,在他们屈指可数的会面中,卫渊总会请教沈如夜为君之道,以及一些其他问题。只是,每当听到沈如夜安静地向他叙述着这天地变化,朝代更迭,沧海桑田之时,他总是忍不住想——他究竟是谁?是幻觉?又或者是那些长生的鬼魅?只有看遍了无数春秋冬夏的人,才能悟出这些道理。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沈如夜笑着说。 “你到底是谁?就连司天少卿都查不出你的身份。我又派人去了凌霄剑派,落星山,应天宫……但是他们都没有听过你的名字。而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你的脸。”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可疑,怎么还敢来继续见我呢?难道就不怕我害你?” “害我……也很好。如果你是什么妖精鬼魅,潜入我的梦里是对我有不良企图,那么死在你手里也不错。如果死了,就可以不用管朝政,不用在意那些什么千秋基业。”说完,他又自嘲地笑道,“我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软弱之极。” 望朔说道:“所有人都是矛盾的。他们一方面想要超越自我,另一方面又总是不愿意付出代价去实现这样的梦想。所有人也都是软弱的,而你比绝大多数人都坚强。”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只是,这样的人却也要背负更多的罪孽。而罪孽总是错误的。” 卫渊听完他说了这话,那份又是喜悦又是痛苦的情绪便又涌上心头。“我的知己……”他这么唤他,“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你不但教会了我治国安邦之道,也教会了我该如何背负这些责任,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他越说越激动,猛然上前两步,双手握紧了对方的衣襟,“为什么你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呢?为什么你不是个女子呢?如果你是个女子,我一定会立你为皇后……不,无论你是男是女,我宁可冒着天下之大不讳,也要和你在一起!” 此刻,望朔的心跳得剧烈,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在数不清的岁月中,在无数的梦境中,他听到重渊在自己耳边说话。有时是轻声呢喃,有时候是激烈的喊叫,就像是卫渊现在这样。他告诉自己他要放弃理想,放弃那劳什子的宏愿,只要和他在一起! 但是……重渊也好,还是他的转世也罢,都是绝对不可能为了感情而妥协的!每次卫渊见到自己时,一般都是处在心情极度压抑低落之时——他被重压压得喘不过气,才会说出这样的气话。等到他醒来,他还是那贤明而雄才大略的君主! 望朔抬起手,轻轻抚上了对方的下颌,将对方的脸拉近自己的脸。只是,任凭卫渊如何努力,他依旧看不清沈如夜的容颜——对方的眼就像是隔着一层波动的水幕一般,被模糊成了氤氲的剪影。于是他放弃了,也安静了下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的轮廓。 他以为沈如夜要吻他,但是望朔只是靠得极近。他的气息吹拂到他的脸上,细微之极却令卫渊轻轻打了个颤。这个一直为自己指路的人,一直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扶持自己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这样的感情就是爱吗?此刻,如果那蓝衣的人能撤去遮盖自己面容的法术,顺从而安静地躺下来,令自己一件一件地除去那身华贵却低调的长袍,令自己将吻烙印在他身上的每个每寸肌肤,然后扼住他的手腕并将它们固定在他的头顶上,听那双倾吐着睿智话语的唇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他愿意做一切事。他原因倾尽国家的一切,也要挽留这个人。 他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劫。 “渊。” 这个称呼让卫渊的呼吸急促了一分。印象中,沈如夜从来没有这么叫过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你的妻子寿终正寝。等你成为千古明君,名留青史。等你的画像被供入了帝祠。等你的储君足以登基称帝。等你阳寿将尽,我将带你离开凡世,我们将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卫渊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美丽的皇后躺在自己身边,似乎还没有转醒。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脸上也挂着幸福的笑容。她嫁给了自己倾慕的人,这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 卫渊在位的三十三年期间,易国国富兵强,国家的一切都发展到了鼎盛。虽然一百年多年已经过去了,但是当年的那场几乎毁灭天地的大灾难的阴影时不时还徘徊在茶馆说书人的故事里,或者勾栏院歌姬的琴声中。就是因为大家没有忘记曾经的痛苦,才如此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和繁荣。因此整个易国不仅经济和政治发展到了极致,人民也互相友爱。整个国家便是世外桃源一般美好。 临渊皇帝驾崩于第三十三年的八月十五日夜。根据侍奉在皇帝身边的仕女的叙述,临渊皇帝似乎知道自己的大限便是那时。那夜,家家户户都在拜月赏月,皇帝也宴请群臣。席间,临渊皇帝并没有如同往年一样和群臣同乐。他只是坐在龙椅上,打量着天上的月色,脸上的表情满足之极,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宴会结束后,群臣散去,临渊皇帝也前往寝宫。 他路过了御花园。月光明亮如洗,像是一层银白色的霜雪,覆盖在秋菊上。明明尚且是秋季,这里看起来却像是冬天,仿佛这里的一切已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卫渊赞叹地注视着这一切,便打发了侍卫,自己在院子里走动着。不知不觉,他感到有点累了,便坐在玉墩上小憩了一会。恍惚间,他听见风声中传来了熟悉的笑声,便立刻惊喜地抬起了眼睛—— 那个他在梦中见到了无数次的墨蓝色身影在月光中显出了身形。对方的长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如若旗帜,他的手中拿着银色的缰绳,缓缓地降临在了临渊皇帝的面前。 卫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也抬起了脸。那是一张极为完美的容颜,漆黑的瞳仁像是深邃的夜空,但是那双眼却如若明亮的星辰。高耸的鼻梁像是洁白的雪峰,在一侧脸上打下了深深的倒影。那人风骨清冷似雪,又清高如若高天孤月,眉间那一道云纹的颜色便是天上银白色的月光。 “如夜……我这是又做梦了吗?” “这不是梦。”沈如夜缓步走近。墨蓝色的衣摆擦过地面上已经有写发黄的碧草,发出沙沙声。明明是十分轻微的声响,却像是鼓点一样,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卫渊的心上。 他最终停在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拖起了他的下颌。卫渊已经到了天命之年,原本俊俏的脸上也已经被时光雕刻出了深深的痕迹,像是老树的年轮。相比之下,望朔看上去却是如此的年轻。 那双永远不会老去的手虔诚地抚摸着卫渊眼角的痕迹。望朔俯下身去,吻上了那已经有了皱纹的唇。 有什么液体进入了他的口中,又顺着他的唇角落了下来,留下一道碧绿的痕迹,在夜色中闪烁着幽荧的光。卫渊下意识地舔了舔,只觉得那味道十分奇异,用语言难以描述——就像是一罐加了太多蜜糖的药,就像他对于沈如夜的感情——令人心痛的快乐。 “这是什么……” “溯梦草汁。” 在咽下那口液体的瞬间,千万年的记忆涌入了他的脑海。 天道。伦常。保护。拯救。破坏。废除。 魔龙影夜。魔尊重湮。如意仙子。羲和神女。玉斛。沈厌夜。莲瑕。陆欺霜。 他看着自己的已经有些灰斑的手重新变得光洁白皙。指节修长,指骨纤细,但是只要握住那双手,便可以感到其中的力量。 沈如夜张开手,在他的面前画了一面镜子。他看到自己的脸。年轻,俊俏,眼角的那道刺青妖异邪魅,眉梢的弧度肆意张扬。 重渊向着镜子中的自己伸出了手,然而那双手却穿破了那道由虚幻的法力凝成的镜子,成功地触摸到了望朔的脸颊。 “如夜……望朔……原来是你。” 望朔点头。 “你这些年一直在等我?” 望朔又点了点头。他明明是笑着的,但是大颗大颗的泪水已经从他的眼角滚落。 “是的,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望朔握住了他的手,泪水从他的眼角落下,滴落在了重渊的唇上。那泪水的味道苦涩又甜蜜,像是刚刚的溯梦草的汁液。 “终于,我们不必再对立了……” …………………… 元华三十三年八月十五日夜,临渊皇帝在皇宫之中消失了,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陵墓中的不过是一具无人的棺椁。里面放着君王生前的衣冠和朝服,和他逝去的皇后安葬在了一起。 -明月不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