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封侯 大业十二年,春寒料峭,整个北国尚笼罩在一片萧条中。 时值乱世,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兴许今天刚听到某个将军带兵占领了县城,没过多久又传来将军被手下斩杀的消息,整个涿郡都被闹得人心惶惶。许多人家都紧闭门户,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 桐木村内,一个八岁的男郎正小心翼翼地给母亲喂水。 榻上倚着一位三十左右的中年美妇,她皮肤白皙,容貌秀丽,和桐木村的农妇迥然不同,但这位美妇人却满脸病容,时不时偏头低咳。 “阿娘,你已经病了五天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要不我去求求祖母,让她给你找个郎中过来?” “不必。”赵秀兰放下水,哑声说道,“只是普通的风寒罢了,不碍事的。你祖母向来不喜欢我,不要去麻烦她了,如果她因此而迁怒你就糟了。” 话还没说完,她的嗓子就一阵发痒,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赵秀兰是萧家的长媳,可惜却不受婆母待见,连带着她的儿子萧景铎也不受宠。赵秀兰心里发苦,她儿子明明是长房长孙,在婆婆面前却还不如二房那个浑小子,都怨她,带累了铎儿。 萧景铎连忙给母亲拍背,赵秀兰咳了很久才停下,连声音都哑了。男郎皱着眉,直接站起身,朝屋外走去:“这怎么行,我去找祖母。” “铎儿,快回来!”赵秀兰在后面大喊。 然而萧景铎看着精致秀气,但性格却是与容貌完全相反的强硬。他替母亲掩上房门,然后就快步朝萧老夫人的正屋跑去。 萧老夫人此刻却在厨房大发雷霆。她指着地上的碎瓷片,恶狠狠地问道:“说,到底是谁干的?” 萧家是涿郡桐木村一户普通的务农人家,三代同居。萧老太爷去世后,就数萧老夫人最大,全家都得看着她的脸色过日子。老夫人共育有三子一女,俱已成家,现在只有三个儿子和老夫人一起住。老夫人从小偏爱二儿子,故而二房是家里最霸道的。二房有二女一子,按年龄分别是萧玉芳、萧玉丽、萧景虎,三房一女一子,分别是萧玉芒和萧景武。虽说萧玉芒是三房老大,但一来萧玉芒比二房的两个女孩小,在家里排行第三,二来她的弟弟萧景武才刚会走路,所以萧玉芒老是被二房的人欺负。 此刻二娘萧玉丽和三娘萧玉芒都垂头丧气地站在老夫人面前,连口大气都不敢喘。萧老夫人手里握着全家的银钱,控制欲极强,而且重男轻女,为人极其抠门,现在看到两个孙女在厨房做饭,饭还没做出来,倒先把家里的碗打了,老夫人当然火冒三丈,恨不得将罪魁祸首好好抽一顿,关她三天三夜。 萧玉丽悄悄瞄了老夫人一眼,被祖母的脸色吓得浑身一缩,她细若蚊蝇地说道:“是三娘打碎的……” 老夫人刀子一样的目光立刻转到萧玉芒身上,萧玉芒身子一颤,连忙摆手:“我没有,祖母。萧玉丽你简直可恶,明明我好好端着碗走路,是你突然撞到我身上,才害我摔了碗,你现在居然还敢恶人先告状!” “你胡说!”萧玉丽也伶牙俐齿地回击,她眼角扫到一个人影,眼珠子一转,顿时有了主意,“祖母,碗就是三娘打碎的,不信你问二弟!” 萧玉丽将萧景虎拉过来,手悄悄掐了他一下,问:“虎儿你说,是不是萧玉芒干的?” 老夫人宠爱二儿子,连着二房唯一的孙子萧景虎也受宠。萧景虎被惯的无法无天,像他的名字一样,简直就是家里的小霸王。萧二婶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心气极高,但是她入门后连生两女,萧二婶不肯让妯娌看笑话,刚出月子又再怀,终于生下了儿子萧景虎。萧二婶立刻扬眉吐气,萧景虎也成了家里动不得的宝贝,不光萧二婶护犊子,就连老夫人也把萧景虎看作命根。此刻萧景虎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一看就知他压根没往心里去,然而萧老夫人却立刻信了,回头瞪着萧玉芒,已经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行啊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学会撒谎了!” “我没有!”萧玉芒大哭。萧玉丽就欺负她弟弟还小,不能给她撑腰,这才使劲欺负她。 吵闹声把大人们也惊动了,萧三婶跑出来,听见女儿哭,她也跟着哭:“娘啊,你怎么能这么偏心!我们三房做牛做马,难道连二房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吗?” 萧二婶一进门就听到这一句,她也不乐意了:“弟妹你说什么呢,我们二房每日下地,这些年跑前跑后地伺候母亲,又不是像大房一样只享福不种地,我们怎么就要被你这样埋汰?” 萧二婶向来泼辣,再加上她本就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姑侄又成婆媳,故而在家里霸道的很。萧二婶和萧三婶一来,厨房吵吵嚷嚷,立刻乱成一锅粥。萧老夫人被吵得头疼,正要发脾气,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明明声音不大,但就是能压过萧二婶的大嗓门,清晰地传到老夫人耳中:“祖母,算了吧,一个碗而已,不值得为此伤了家里和气。” 萧景铎站在门口,正皱着眉看着吵闹不休的家人。 萧家一共有三房六个孩子,萧景铎是长房唯一的子嗣,同时也是家里的老大,接下来是三个姑娘萧玉芳、萧玉丽和萧玉芒,再然后才是二房的萧景虎和三房的萧景武。萧景铎是长房长孙,虽然长房势弱,但官府法令摆在哪儿,萧景铎才是萧家祖产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算老夫人再疼二房的萧景虎,也不能越过萧景铎去。所以一见萧景铎进来,厨房里扯着嗓子吵吵的女眷都消停了。 萧老夫人知道自己以后还得靠萧景铎来替她养老,既然萧景铎都这样说了,她也给萧景铎这个面子,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别闹了,平白让别人看笑话。都散了吧。” 然而老夫人见萧景铎的脚步还是不动,她问道:“铎儿,你还有事找我?” “是。祖母,可否到屋里说?” 萧老夫人点头,跟着萧景铎往屋里走。萧二婶眼珠子溜溜转,道:“哎,有什么事非得避开我们呀?谁知道你是不是偷偷和母亲要钱。” 萧三婶嗤笑,明明婆婆的钱大部分都进了二房的腰包,萧二婶却贼喊捉贼,总觉得别人也在背后坑钱。 萧家境况不好,一屋子人都要张嘴吃饭,然而青壮劳动力只有萧二叔和萧三叔两人,所以萧家的媳妇们连一个铜板都要斤斤计较。萧二婶还是不依不饶,嚷道:“站住,你要说什么,当着全家人的面说!” 萧景铎顿住,忍无可忍地半侧过身。 见萧景铎站住,萧二婶颇为得意,她正要开口,冷不防却撞入一双寒星一般的眼睛中。那对眼睛形状优美,瞳孔极黑,在眼白的映衬下宛如一颗浸在水中的黑曜石,越发显得黑白分明,精致得不像一双长在男子脸上的眼睛。可是搭在萧景铎的面容上,却丝毫不显女气,反而清极澈极,让被注视的人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面对这样一双眼眸,萧二婶心中一惊,立刻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等萧二婶回过神,萧景铎已经和老夫人走远了,她气愤地跺脚,觉得自己大失颜面。萧三婶见状,讥笑道:“哟,二嫂的一张嘴不是厉害的不得了吗,怎么现在连话都说不应了?原来你只敢和我们三房横,对上人家长房的独苗,连个屁都不敢放。” 萧二婶恼怒地瞪了妯娌一眼,萧三婶也不甘示弱地回视。萧二婶心里窝了好大一团火,她看着萧景铎的背影,愤愤唾了一口,嘴里暗骂:“一个死了爹的孤儿,也敢和我横,我呸!” 进屋后,萧景铎来不及解释,立刻急切地说道:“祖母,孙儿能否和您借几个铜钱,我得去请郎中。” “请郎中?”萧老夫人眉头一拧,一双利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萧景铎,“铎儿,你生病了?” “不是,是母亲这几天受了风寒,现在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我想替母亲请位郎中回来。” 萧老夫人明显地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一下子散漫起来:“她呀,她怎么这样娇气。家里这些天为了播种忙的脚不沾地,她躲在家里从不下地就算了,居然还想拿钱看病。我们家可不是富户人家,供不起她这种小姐毛病,不过伤寒而已,熬两天就好了,庄户人家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哪用吃药?” “祖母!”萧景铎加重声音,恳切地说道,“母亲真的病得极重,耽误不得。那我们不请郎中,抓两副药就行。祖母,只是抓药,花不了几个钱的!” 萧景铎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求到她面前,萧老夫人心生迟疑,可是她想到抓药所需的银钱,心肠立刻又硬下来。萧老夫人肃起脸色,道:“铎儿,不是祖母不疼你,而是我们家境况不好,光吃饱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闲钱给她看病?你也不能再这样不懂事下去了,以后萧家的祖宅和田地都是你的,你如果总是在无关之人的身上浪费银钱,以后守不住祖业,让我如何去见你九泉下的祖父?” 萧景铎低着头,听到祖母说母亲是无关紧要之人之后,他身侧的拳头倏然攥紧,但他知道祖母是家里辈分最大的人,全家的银钱都握在祖母手里,他绝不能顶撞祖母。如果惹得祖母不快,他作为大房唯一的子嗣自然不会有任何惩罚,但母亲就要遭殃了。 老夫人还在滔滔不绝地教训孙子,萧景铎耐着性子听完,最后他还是不死心,试探地问道:“祖母,二十钱就好,这也不行吗?” “二十钱!”萧老夫人暴跳如雷,“你以为二十个铜钱很好赚吗?我们全家辛辛苦苦在地里劳作一年,才能赚多少?更别说外面兵荒马乱的,用着钱的地方那么多,二十钱能干多少事情?花钱给那个丧门货看病,我绝对不同意!” “祖母!”萧景铎的声音倏然抬高,“母亲并不是命克之人!” “呵。”老夫人怒极,冷笑着说道,“她命硬又不是我说的。本来你阿父好好的在家里待着,结果她一过门,你阿父就被朝廷抓走服劳役去了,九年来音信全无。这几年外面乱成那样,到处都在打仗,哪还能……” 老夫人说不下去,低头用手背擦泪,萧景铎也跟着沉默了。 萧景铎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萧英,听说九年前父亲出门服役,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萧景铎自小无父,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内心还是十分渴盼父爱的。他不止一次想过他的父亲是什么模样,也曾幻想有朝一日,父亲突然推门进来,笑着说“我回来了”。可惜这些都是幻象,他的父亲,已经死在战乱中了。 老夫人一边抹泪,一边控诉自己的大儿媳:“你看看这个丧门星,她先是克死了阿英,紧接着又克死了她爹赵郎中,而且还娇娇弱弱,农活厨事一点都不会做,这么些年来就没帮家里做过事!要不是看在她生下了你,好歹替长房留了后,我早就休她出门了。” 萧景铎和萧老夫人的谈话陷入僵局,萧老夫人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花钱看病,萧景铎无奈,只能先行离开,他自己再想办法。 萧景铎出门时,隐约听到门板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像是什么东西磕到了门上。然而他并没有多想,仅是快步离开,赶紧回去照看生病的母亲。 萧玉丽快步跑回自家屋里,转身关了门。 萧二婶急忙问道:“你听到了吗?快和我说,你祖母和长房那个孽障说什么了?” 萧玉丽坐下时心还在砰砰直跳,她刚才去正房偷听,差点就被发现了。萧二婶已经在不停地催促了,萧玉丽也不再磨蹭,一口气说了出来:“阿娘,大兄去和祖母要钱,要二十个铜板,说是想给大伯母抓药。” 萧二婶嫌弃地啧声:“就她金贵,一天什么事都不干,还想着往外花钱。”萧二婶和长嫂赵秀兰不睦已久,这其中有当年说亲时的原因,也有利益上的原因。毕竟长房的男人萧英没了,祖产和祖宅按理该归二房,偏偏中间横了一个萧景铎,这让萧二婶如何甘心。 萧玉丽眼珠子转了转,道:“阿娘,我还听祖母说,以后要将家产留给大兄!” “什么!”萧二婶重重拍了拍桌子,“岂有此理,我们二房这些年为家里出了多少力,凭什么要将家业交给一个小孩子手中?亏她还说她最疼二郎,我看她最看重的是大房那个孽障才对。” 萧二婶胸口上下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萧玉丽窝在母亲身边,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二房长女萧玉芳投来不赞成的神色,萧玉丽向来看不起姐姐懦弱的样子,因此只做看不见。 然而萧二婶得势这么多年,肚子里的花招有得是,她突然笑了笑,高声将在屋外玩耍的萧景虎唤回来,低声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 萧景虎像一个炮仗一样冲进正房,抱住萧老夫人的胳膊撒娇:“祖母,我想买木马!” 萧老夫人道了声“心肝”,连忙伸手抱住自己的命根子,脸上也笑出了许多皱纹:“你说什么木马?” “就是村口货郎卖的木马,我要骑木马,以后做大将军,保护祖母不被官兵欺负!祖母,我要买,我要!” 萧老夫人有些犹豫:“去和货郎买啊……一个木马多少钱?” “二十钱。” “二十钱!”萧老夫人有些肉痛,可她刚刚露出犹豫的神色,萧景虎就又开始哭闹,“我不管,我要,我就要!” “行行行,乖孙别哭!”萧老夫人连忙说道,“祖母给你,你要什么祖母都给。” 说完,萧老夫人从衣襟里面掏出一个皱巴巴布包,她一层层打开,小心翼翼地数出二十个铜钱来:“虎儿啊,你要拿好,可千万别掉了……” 没等萧老夫人说完,萧景虎就从祖母手中抢过铜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虎儿啊,慢点跑!”老夫人还在后面急切地喊着。 萧景铎回屋时,赵秀兰正靠在床上休息。听到开门声,她惊喜地抬起头:“铎儿,你回来了?” “嗯。”萧景铎闷闷不乐地坐到赵秀兰身边,伸手探了探赵秀兰的额头。刚将手放上去,萧景铎就狠狠吃了一惊,居然这样烫。 看到萧景铎的神色,赵秀兰就知道婆婆不同意给她请郎中看病,即使难受的说话都困难,赵秀兰还是轻声安慰萧景铎:“铎儿,没事的,我熬一晚上,发发汗就好了。” “外祖父说过,高烧不退是险兆,不能马虎。”萧景铎皱着眉站起身,转身去拿赵郎中留下来的医书,“我记得外祖父说过,有一个方子对退烧有奇效,我看看能不能和人借钱把药材凑齐。” 萧景铎小心又快速地翻看一卷横轴,显然是时常翻动的。萧景铎的外祖父是有名的郎中,一生救人无数,他晚年将自己毕生的心血写到纸上,装裱成这卷书,当作赵秀兰的陪嫁带来了萧家。可惜萧家多数人都不识字,并没有意识到这卷医书的价值,这么多年下来,竟然只有萧景铎一个人翻阅。赵郎中造福一方,而自己膝下只有赵秀兰一个孩子,萧景铎出生后,赵郎中对萧景铎也疼爱非常,时常把萧景铎接过去住,平时煎药开方也从不避讳萧景铎,耳濡目染下,萧景铎对粗浅的医理略有了解。而且他从小和药方药材打交道,就连开蒙认字,都是照着医书念的。 然而可惜的是,萧景铎并没有来得及学习高深的药理,外祖父赵郎中就去世了。在他七岁那年赵郎中病逝,从此赵家一门,除赵秀兰外就再无其他人。赵秀兰大恸,就此就一病不起。萧景铎忙于照料母亲,医理也耽误下来,所以他虽然能背上百个药方,却不敢轻易给人看病,人命关天,以他这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水平,万万不敢贸然诊治。 然而这次实在没有办法了,请郎中费用不菲,仅是抓药就会省很多钱。赵秀兰的病是最常见的伤寒,萧景铎只能照着医书抓药,靠自己微浅的医术替母亲看病,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查书确认后,就打算起身去外面寻药。他为了说服祖母,特意表明不需要请郎中,只需抓药就好,可惜即使这样,祖母还是舍不得那二十个铜钱。 萧景铎对此唯有叹气,他们家境况不好,祖母精打细算,也勉强可以理解,萧景铎只能自己想办法凑钱买药。 萧景铎轻轻地带上门,就看到萧景虎在院子里骑木马玩,他愣了一愣,问道:“你哪里寻来的木马?” 萧景虎头也不抬地说道:“祖母给我钱买的呀。” 萧景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看到萧二婶和二房的几个妹妹倚在门边,事不关己地说风凉话:“婆婆真是疼虎儿,二十个铜钱的木马,说买就买了。” 萧景铎的拳头倏地攥紧,祖母她怎能如此!他母亲的一条命,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小儿的玩物? 萧景铎气得浑身都在颤,还没等他冲到萧老夫人面前去问罪,就听到屋外传来阵阵马蹄声,甚至连地面都在颤动。 萧景铎仅是愣怔了一瞬,就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马上扭头,快步冲到院门口,用力地合上门闩。透过门缝,萧景铎看到一队黑色的骑兵从天边冲来,约有上千人之众,玄甲黑马,远远看去宛如黑云压阵,惊心动魄。 “怎么了,怎么了?又有人打过来了?” 萧家的女眷被这番变故吓呆了,她们面容失色,惊惶无助地在院子里跑动,最后干脆相互抱着痛哭。萧景铎对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的眼睛牢牢粘在那队玄铁骑兵上。 一片黑甲中,大红色的旗帜非常鲜艳,一个龙飞凤舞的“宣”字勾勒其上。 太原宣国公,大名鼎鼎的容家军。 萧景铎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他们怎么到涿郡来了……” “别管外面这些人了!”萧老夫人跑出来,看到萧景铎还站在院门口,恨铁不成钢地冲他喊道,“别看外面这些官爷了,管他们是谁,反正这些贵族打来打去,好处也落不到我们这些草民身上。快躲到屋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 早春的下午,一队铁骑从天而降,气势如虹地从桐木村前冲过。如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整个萧家都陷在一种不知前路的惶惶然中。那个时候,萧家并不知道容氏突袭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剧变,直到春去冬来,整个世界挂上白霜,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个普通农家的平静,萧景铎一生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快开门,大喜事!萧家郎君萧英封侯了,现在要接你们去京城享福呢!” 2.上京 当日村长敲开了萧家的门后,整整一天,萧家众人仿佛都踩在云上,有一种极端不真实的感觉。 村长听说了萧英封侯的消息后,当场愣怔,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拔腿就跑,急吼吼地来给萧家报信。萧家祖坟冒青烟,竟然出了一个侯爷,虽然不知新朝廷能存在多久,但那毕竟是侯爷,桐木乡上上下下几百年,连官爷都少出,更别说侯爷了!村长兴奋地一个趔趄,直接扑到在路上,但他浑不在意地爬起来继续跑,眼看萧家就要发达了,他现在得提前和萧家打好关系,来当这个报信的吉利人,说不定萧家的侯爷一高兴,随便打发他些好处,他这一辈子都够了。 村长大力拍门,萧老夫人指挥三儿子打开院门,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村长你说什么?萧英怎么了?” 寒冬腊月,村长却跑的满头都是汗,他顾不得擦汗,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户还懵懵懂懂的人家,几乎恨不得自己替他们去大兴城享福,哦对,现在该叫长安了。 “别磨蹭了,赶紧去准备,一会京城里的贵人就要来了,别让贵人看了我们桐木村的笑话!”村长急切地说道。 这番变故把全家人都吵醒了,不光萧家,连隔壁人家都亮起了灯火。萧玉丽和萧玉芳躲在门后,探着头观望院子里的事情。 萧玉丽回头,低声和萧玉芳说话:“姐,你听到了吗,村长说大伯当了侯爷了。” “我听到了。”萧玉芳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既兴奋又忐忑,她朝大房居住的方向扫了一眼,语带不满地对妹妹说道,“你看,我早就说了吧,没事不要去惹大房的那位。现在好了,他成了侯爷的儿子,我看你怎么办。” “你少放马后炮,之前的事情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你难道就没参一手吗?”萧玉丽不忿地嚷嚷,她也想起年初的时候,她们曾设计让萧景虎和祖母要钱买木马,狠狠膈应了萧景铎一通。因为祖母偏疼二房,二房的人做起事来颇有些不管不顾,她们从没想过要给大房留一线,正如她们从没想过已经消失了十年的大房伯父居然能封侯。现在大房要发达了,萧玉芳和萧玉丽都有些慌,以后这该如何是好? 萧二婶自然也想到了此事,她胡乱披了衣服,和丈夫站在院子里,听村长显摆侯府的富贵:“你们不知道,京城里来的贵人,那气度,那排场,真是我们想象不到的阔绰。我还听贵人说,大郎萧英这几年不是失踪,而是从军了!当年那班劳役走到半路就造了反,他兜兜转转投到宣国公容家军麾下,随着宣国公南征北战,去年更是一起攻入大兴城,生擒叛军,另立新帝。几个月前,新帝将皇位禅让给宣国公,宣国公登基,定国号为宣。圣上对有功之臣特别亲厚,好些随着圣上打天下的将军都封了侯,大郎萧英,就是靠着军功,封了定勇侯!” 前来萧家凑热闹的乡亲都发出赞叹声,萧老夫人喜得直掉眼泪,嘴里不住念佛:“谢佛祖保佑,我就知道,大郎从小机灵,哪会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原来是当了侯爷,好,好!” 街坊邻居都围上来祝贺萧老夫人,萧二婶听了片刻,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最后忍无可忍,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刚刚退出,萧二婶似有所感地回头,正好看到萧景铎站在檐下,似嘲非嘲地看着她。 萧二婶僵硬地对萧景铎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她都意识不到的讨好,之后她再也不想面对大房,立刻扭头朝屋里走去。 萧英现在一跃成为了侯爷,众人除了恭维萧老夫人生了个好儿子,也在暗暗打量萧景铎。本来以为萧景铎只是一个丧父孤子,现在突然成了侯爷的儿子,众人都在暗自羡慕萧景铎命好,伶俐些的,已经围上去和萧景铎套近乎了。 果然如村长所言,没过多久,侯府来接萧老夫人入京的车队就到了。膘肥体壮的骏马停在院门口,华丽的马车将萧家门前整条巷子都堵了,即使这样,还是有好几驾马车进不来,衣着光鲜的下人只能下车,亲手将车上的箱奁搬到院子里。美丽纤细的侍女们聘聘婷婷地从马车上下来,指挥着军士下人搬东西放东西。一时间,萧家不算小的庭院里挤满了人,竟然连转身都困难。 一个穿着曳地长裙的女子从院外走来,方才还伶牙俐齿地指挥着下人搬箱子的侍女见到她,俱都低头行礼,恭敬又温软地唤道:“雪兰姐姐。” 雪兰只是随意地点点头,看也不看退到两旁的人群,径直朝萧老夫人走来。 萧老夫人看到来人,紧张的手心都在冒汗。 雪兰托着长长的披帛,带着一身暖香,停在萧老夫人三步远的地方。然后她伸起手臂,身姿袅娜地行了个大礼:“奴婢雪兰,见过老夫人,老夫人万福金安。” 萧老夫人脸色一下子窘迫起来,慌忙摆手,想要扶雪兰起来又怕弄脏了人家的衣服:“使不得使不得,姑娘你赶紧起来,我这个糟老婆子可不能让你行礼。” “老夫人当然受得起,您是侯爷的母亲,我们定勇侯府的老祖宗,谁的礼您都受得起。”雪兰站起身,温雅一笑。 萧老夫人一辈子都和村里人打交道,村妇也多是粗鲁爽快,直来直往,什么时候见过这等精致讲究的美人。雪兰长得美,言谈又颇会讨老人欢心,没一会,萧老夫人就拉着雪兰的手,再不愿意放开了。 雪兰由老夫人领着认人,见每一个人时她都笑容满面,礼仪周全,萧玉芳姐妹几个见到她,都讪讪低下头,露出自惭形秽的神色来。 等走到萧景铎面前,老夫人忙不迭介绍道:“雪兰,这就是萧景铎,大郎的儿子!” “哦?”雪兰挑起一边眉毛,显然有些吃惊,侯爷有儿子,怎么没听侯爷提起过?雪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萧景铎一眼,这才笑道,“竟然是侯爷的子嗣,侯爷还不知道呢。雪兰给大郎君见礼,等回到长安,让侯爷见到大郎君,侯爷指不定要多高兴呢!” “对对对。”萧老夫人在一旁说道,“大郎离家的时候,萧景铎还没出生,他走后一个月,大媳妇才诊出有孕。说起来,他们这对父子也是坎坷,铎儿从没见过大郎,大郎也不知铎儿。” “这有何难,等回侯府后,大郎君就能和侯爷相认了。” 萧老夫人呵呵笑着,萧景铎却敏锐地察觉出不对来,他本就是父亲的子嗣,为何要相认? 但是面前这位雪兰娘子却浅笑吟吟地立着,看着他的眼神也并无隔阂,萧景铎拿不准到底是自己多想了,还是雪兰确实话中有话。 萧景铎没有纠结于此,他不满地提醒萧老夫人:“祖母,你还没引见我母亲呢。” “哦对,我竟忘了。”萧老夫人这才如梦初醒,她一直不待见赵秀兰,这些年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媳,现在一高兴,就完全忘了赵秀兰的存在。要不是萧景铎提醒,萧老夫人还记不起自己这位大儿媳,萧英的正经妻子呢。 赵秀兰身体还有些弱,但她面容绯红,目中隐隐还带着泪珠。她等了九年,终于等到萧英回来了! 雪兰脸上端着笑意,莲步轻移,双手交叠地给赵秀兰行礼。她这样一蹲身,正好显出婀娜的身形来,雪兰那如黄莺出谷一般娇嫩的声音慢悠悠响起:“奴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赵秀兰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些僵硬,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灰蓝色的上衫,洗的发白的下裙,袖口还缝着一块补丁。赵秀兰莫名不想站在雪兰面前,她偏过头,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 萧老夫人嫌弃地看着赵秀兰,心里暗骂“丢人货”,面上还得给雪兰陪笑:“她就是这样,一介村妇没见过世面,雪兰你不要在意。” “祖母!”萧景铎不悦地皱眉,出声说道,“父亲裂土封侯,母亲就是侯夫人,你怎么能这样说她?” “大郎君说的是。”雪兰柔柔笑道,“夫人金尊玉贵,乃是享福的命。能伺候夫人,是我们这些奴婢莫大的荣耀呢。” 说完,雪兰冲着身后喊道:“清荷。” “奴婢在。”一个穿着绿衣的美貌侍女应声而出。 “我将你调到夫人身边,以后,你要好好侍奉夫人。上京路上,若夫人掉了一根毫毛,我唯你是问。” “奴遵命。”清河低头应道。 萧老夫人被这阵仗吓怕了,喃喃道:“赵氏她什么都能自己做,哪能使唤你们呢!” 赵秀兰也连忙摆手:“我不用,你们回去吧。” “夫人此言差矣。”雪兰笑道,“长安的夫人身边,个个奴仆如云,没有奴婢的反倒有失身份。我们出门走得急,没带够人手,只能拨给夫人一个婢女,等回到侯府,有一个院子的人都供您差遣呢。” 赵秀兰还想再拒,萧景铎却按住母亲的手,道:“阿娘,你就收下吧。” 赵秀兰自己脾性弱,被人欺负也不敢还口,反倒最听儿子的话。既然儿子都这样说了,她只能惴惴不安地点头:“好吧。” 雪兰唇边笑容更深,她又唤来两个人,说要拨给萧景铎使。萧景铎看了眼那两位衣带飘香的侍女,想也不想地回绝了。 雪兰又劝了很久,萧景铎都不为所动,后来,萧景铎干脆板起脸:“我说不要就不要,究竟这里谁做主?” 虽然雪兰才是实际上做决定的人,但萧景铎把这句话摆到明面上,她反倒不敢应承了。雪兰没想到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小主子竟然这样难缠,她面上有些尴尬,只好勉力笑道:“没想到大郎君主意这样硬,是奴多事了,请郎君恕罪。” “铎儿!”萧老夫人气愤地盯着他,不满他给雪兰难堪,就连母亲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对此,萧景铎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但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 躲在一旁偷听的萧二婶低声咕哝:“有人伺候他他还不愿意,真是装腔作势。” 而萧景铎从小耳力好,萧二婶的话正好被他听了个正着。他侧过脸,看到萧二婶躲在墙角后,装作凑巧路过的样子,而二房萧玉芳、萧玉丽两姐妹也趴在墙角,既羡慕又畏惧地盯着他。察觉到萧景铎的目光,她们俩连忙扭过头去,萧景铎看了眼恭立在自己身侧的侍女,当目光扫到她们鲜妍华丽的衣饰上时,他露出了然的神色。 萧二婶利用萧景虎抢夺母亲医药钱的事还历历在目,当时的气愤和憋屈仿佛还在昨日,然而这才过了多久,如今就连最嚣张的二房也不敢直视他。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失踪九年的父亲归来了。 父亲派来的人到达萧府后,连着几天萧景铎都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多年压在胸口的郁气终于发泄了出去。父亲回来了,而且以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姿态,荣耀加身,衣锦归来。他不由对尚未蒙面的父亲期待起来,祖母和母亲都说他极肖父亲,不知当了侯爷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萧景铎坐在回京的马车上时,心里还在想,这样真好,父亲回来了,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他们母子了。 3.驿站 从涿郡到长安山长水遥,而且宣朝虽然已经平定关中,收复涿郡,但是京畿之外,许多地方还陷在战乱中,从涿郡道长安这一路上,就颇为不安宁。 即使有萧英派来的军官护送,但萧家上京这一路,依然走的困难重重。 一天的舟车劳顿之后,萧家众人都难掩疲惫之色。到前方探路的兵士快步跑回来,兴冲冲地对常武官说道:“头儿,前面有驿站,我们今日可以投宿官驿了!” 护送侯爷亲眷的常武官露出大松口气的神色,他骑马跑到萧老夫人马车边,俯身对萧氏说道:“老夫人,前方不远有驿站,我们今日可以在驿站休整一夜,明日继续上路。” 萧老夫人几乎都要被颠簸掉半条命了,此刻自然常武官说什么就是什么。常武官一声令下,车队加快速度,朝驿站赶去。 定勇侯府的马车在驿站停下,驿官看到为首士兵出示的文书后,连忙跑过来迎接侯爷的亲眷。 萧景铎扶着母亲下车,他看着面无血色的母亲,双眉不自觉拧起。 “母亲,你还好吗?要不我让他们在驿站停两天,等你身体养好了我们再上路。” “不可!”赵秀兰连忙说道,“队里有这么多人呢,哪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行程?” 看到儿子脸色依然严肃,赵秀兰心中慰帖,拍着萧景铎的手道:“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我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路上受了凉,这才有些体虚,不碍事的。我们赶紧到长安才好,你父亲肯定早就想见到你了!” 赵秀兰的神情既向往又甜蜜,萧景铎也露出笑意,说道:“是啊,我也想赶快见到父亲!我还没见过大兴城呢,不知京城是什么模样?” “该叫长安城了!”赵秀兰宠溺地笑道,“长安长安,长治久安,真是好名字。” 母子二人说笑间,驿站的交接公文已经办理好了。清荷走到萧景铎面前,道:“郎君,房间安排好了,奴带您过去。” “劳烦了。”这几天清荷对赵秀兰尽心尽责,恭敬有加,萧景铎也渐渐放下心中对这些美貌侍女莫名的防备,敞开心防接纳起她们来。清荷在前引路,萧景铎扶着母亲,说说笑笑地走入房间。 但是萧景铎心里还有个疑问,初见侯府中人时还没意识到,等后来才觉得不对劲。既然心中疑惑,他就大大方方问了出来:“清荷姐,我去年曾听过容家攻入涿郡,既然父亲为容家效力,为什么当时父亲没来见我们?” “大郎君你有所不知,容家儿郎众多,每人都领着一支军队,助圣上打天下。去年领命攻打涿郡的是容二郎秦王,侯爷虽然为容家效力,但并不从属秦王麾下,所以当日侯爷并没有随军。也多亏了秦王打下了涿郡,要不然,侯爷还没法接老夫人和大郎君入京呢!” “原来是这样。”萧景铎点点头,但心里还觉得哪里不太对。父亲既然知道容家军要攻打涿郡,托人来萧家走动一二也未尝不可,可是父亲却毫无动作,思来想去萧景铎还是觉得奇怪。 可能军令如山,父亲不好违抗吧。最后,萧景铎这样告诉自己。 等萧景铎和赵秀兰母子二人走远后,驿站中的人才敢放开了打量萧景铎的背影。 “方才那位就是定勇侯的长子?小小年纪,倒长了副好相貌!”驿丞偷偷和同僚说话。 “说起相貌来,谁能比得过当今皇族?”另一人回道,“如今的天子出身陇西贵族容氏,容氏门第虽然不高,但是容家人个个骁勇善战,而且这一族如他们的姓氏一般,以美仪容著称。当初还曾有人拿这个开玩笑,暗讽容家儿郎美如女子,没有男儿气概,谁能知道他们打仗这样凶,居然半年就打下了京城!” “前朝皇帝不是逃到南边去了吗,而且好些地方盘踞着军阀,这些人可不会服容氏。” “所以咯,那个位子能坐多久,就看看我们仪容甚美的容姓皇族,能不能打下整个天下了呀!”驿丞说完,又探起身,朝萧景铎的背影望了几眼。 “萧家这个小郎君,长得还真挺好看啊,不知道和传说中的容家人相比又如何?” 萧老夫人早就熬不住回房了,萧二叔和萧三叔留在后院照看行装,而萧二婶则带着两个女儿回房,坐在塌上歇气。 几日不见,萧二婶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粗布荆钗的村妇了,她换上了绫罗襦裙,头上也簪着双股金钗,就连二房两个姑娘,也都焕然一新,与之前判若两人。 萧英虽然打发了人来接亲眷入京,但路途遥遥,他不可能把一应衣饰都准备好,而且他一个武人更不会想到要给弟妹侄女准备环钗,所以,显而易见,二房身上的衣服首饰并不是备给她们的。 萧老夫人偏爱二儿子,萧二婶又是她的娘家侄女,所以有什么好东西老夫人都会偷偷塞给二房。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老夫人偷偷把萧二婶叫过去,当着她的面打开萧英送来的箱子,从里面取出好些金银首饰。萧老夫人当时将金饰交给萧二婶时说得很明白,这些东西都是萧景虎的,留给阿虎以后娶媳妇用。 萧二婶当时满口答应,但是儿子的不就是她的么,所以她暂时戴一支金钗过过瘾,天经地义,毫无错处。想到这里萧二婶还觉得窃喜,这些东西连赵秀兰都没有呢!萧二婶扬眉吐气,就算赵秀兰是侯夫人又如何,不得婆母喜爱,还不是一样落魄。 萧玉丽看着母亲头上的金饰,眼中难掩羡慕,她转了转眼珠,俯身低声和母亲说话:“阿娘,我看祖母那里还有一个红宝石银簪,你一会和祖母要过来吧,我想戴!” “红宝石!”萧二婶听了萧玉丽的话后心里打突突,“我这半辈子在土里刨食,还没见过宝石是什么模样呢!” 然后萧二婶瞥了二女儿一眼,道:“你个机灵鬼,我都没在你祖母那里见过这些东西,你是怎么看见的?” “二妹成天趴在祖母门口,就瞅着祖母的私房呢!”萧玉芳毫不犹豫地揭发妹妹,“你之前不是求着祖母给了你一根簪子吗,为什么还要?我都还没有呢!” 萧二婶这才知道二女儿背着自己藏私房,她不知该气还是该欣慰,狠狠点了萧玉丽额头一下,道:“你还真是奸,每日就会和我哭穷,我都不知道你背着我藏了这么多东西!” “阿娘!”萧玉丽不依不挠地缠着萧二婶讨要首饰,“祖母偷偷塞给你那么多金子,我都看见了,你给我一根呗!” “不行,这些都是要留给你弟弟的。阿虎虽然还小,但我替他攒着,以后给他娶媳妇。”萧二婶想也不想地说道。 萧玉丽气极,恨恨道:“你就知道偏心阿虎,他是大伯的侄儿,等到京城后大伯还能少了他东西不成?阿虎有大伯和祖母替他打算,但是我呢,什么都没有,你还一个劲偏心他!”说着,萧玉丽去捅默然不语的萧玉芳,“大姐,你说话啊,你不要装作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别什么事都让我出头,你背后得利!” “你们俩都行了!”萧二婶头疼,她的这两个女儿啊,一个比一个不省心。萧二婶压低声音,指着对面的门说道:“虽然你们祖母最偏疼阿虎,但是你大伯可不会。平时在家里,什么好东西都要紧着阿虎,可是等到了京城,好东西,都是大房这位的!你大伯再疼侄儿,还能越过人家的亲生儿子不成?我现在不替阿虎存着些,以后就晚了!” 萧玉芳和萧玉丽都朝萧景铎的屋子看去,萧二婶还偷偷摸摸地提点两个女儿:“你们俩呀,也不要一直盯着你祖母的私房,趁这几天和你们大兄套套近乎。等到了侯府,他的好东西还多着呢,他一个男郎又不需要金钗首饰,他的东西,还不都是你们俩的?” 萧二婶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道脚步声停在萧景铎房门口,接着,就响起萧玉芒的声音:“大兄,你在里面吗?我给你烧了热水,你现在要用吗?” 听到萧玉芒的话,二房几个人的脸色立马拉下来了,萧二婶恨声道:“这个小贱蹄子,惯会阿谀奉承,这一定是她娘教她的,老三家的总是这样惹人厌。”萧二婶用力掐了女儿们一把,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厨房烧水,不要让三房那个丫头抢了先!” 等女儿们慌不择路地跑出去后,萧二婶摸了摸头上的金簪,露出复杂的神色来。 她农民出身,这辈子都没想过能打一根金簪子,可是老天突然眷顾她,不仅让她脱离了黄土地,还让她有机会享用贵人娘子才有资格摆弄的金银首饰。萧二婶欣喜若狂的同时,心里也深深的不平起来,当年姑姑分明答应了让她做萧英的媳妇,可是萧家的叔公到赵郎中那里看病,回来就给萧英定下了赵郎中的女儿赵秀兰。萧英的父亲没什么主见,就应了这门亲事,她没能嫁成心仪的大表兄,只能心怀别扭地嫁给萧二。 所以这些年萧二婶一直看不惯赵秀兰,她觉得赵秀兰才是那个横刀夺爱的第三者。然而她和大表兄终究有缘无份,她也给萧二生下了两女一子,所以慢慢地,萧二婶已将当年的事情放下了。可是几天前却突然传来萧英封侯的消息,赵秀兰撞了天大的运气,一跃成为侯夫人。萧二婶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后就如鲠在喉,当年那个英俊神武的大表兄也再度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萧二婶愤恨地想,赵秀兰何德何能,抢走了她的大表兄不说,现在还要抢走她的侯夫人之位! 萧二婶气不过,但是除此之外毫无办法。赵秀兰这些天身边围绕着许多侍女,还有萧景铎这个儿子傍身,萧二婶实在没能耐拿她怎么样,只能在无人之处暗自咬牙。 萧景铎送母亲回房后,自己便回屋休息了。这些天雪兰以他年龄渐大为由,不让他和赵秀兰同住一处。萧景铎知道大户人家都是分开居住,每个人都有一个院子,更别提长安里的贵族门第,所以萧景铎并没有反抗,由着雪兰将他安置到其他地方。 可是没一会,他的宁静就被人打断了,先是三房堂妹来给他送热水,之后二房的两个妹妹也来他房里闹,萧景铎被吵得没办法,只能去母亲房里躲清静。 他关上房门,坐在母亲面前抱怨:“这么多年从不见她们这样殷勤过,父亲一回来,她们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 赵秀兰看着儿子,露出无奈又宠溺的笑意:“趋炎附势,人之常情。她们都是姑娘家,既不能做官也不能置产,你祖母又素来重男亲女,偏心的没个边,她们自然觉得毫无保障,这才另寻出路。你是她们的大堂兄,同时还是侯爷的儿子,她们不找你找谁?玉芳等人出嫁后还得仰仗你给她们撑腰呢,所以你也不必太避着这几个妹妹,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就行了。” “儿知道。”萧景铎点头。 不过几日过去,赵秀兰觉得自己的儿子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露出不容置喙的威严来。 萧景铎从前就是一个主意特别硬的人,等定勇侯府的人回来后,无论衣着华丽的侍女还是披挂戎装的军士,都对他恭敬有加,行走在这些人中,萧景铎周身的气势自然会慢慢蜕变,从一个单薄的乡村少年,逐步露出侯府贵子的威仪来。 赵秀兰看着仿佛一夜长大的儿子,嘴边露出欣慰的笑意,而眼中已不自觉流出泪来:“娘的铎儿长大了。当初娘怀你怀的晚,没能让你父亲看到你出生,他就离家从军去了。娘给你取名时就在想,你的父亲英俊卓然,像天上的太阳一样耀眼灼目,我给你取铎这个字,金戈铁马,军旅之声,你父亲一定会喜欢。” 萧景铎知道,母亲这些年一直牵挂着父亲,几乎一提父亲她就要落泪。他沉默了一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说道:“阿娘,你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到时候他一定会喜欢你替我取的名字。” “嗯。”赵秀兰明明眼里还含着泪,但却笑着用力点头。 这时,门外又传来女孩青稚的声音,似乎是萧玉丽和萧玉芒又吵起来了。萧景铎发现她们几人竟然追到母亲这里,他大感头疼,当即起身对母亲说道:“阿娘,我去厨房给你熬药,她们进来了你先替我拦一会。” “哎……”赵秀兰还没说完。就看见萧景铎翻窗子走了,她露出无奈的笑容来,“这个孩子,清荷已经把煎药的差事揽过去了,哪里用得着他去看药。” 萧景铎避开堂妹,身姿灵活地转入厨房之中。他四下看了看,只有一个小灶上放着药炉,他指着正在冒泡的药炉,问向旁边的杂役:“这是给夫人熬的药吗?” “回郎君,正是。清荷姐姐有事出去了,命小人在此看药。” “好。”萧景铎说着就掀开药炉,往旁边的碗里盛药,杂役意外地叫了一声。萧景铎奇怪地回头:“怎么了?” 杂役为难地摇摇头,神色有些纠结:“清荷姐姐说,除了她,不允许任何人动这壶药。” “清荷姐有心了。”萧景铎还以为是什么事,他继续回头盛药,然后端着药碗往外走,“如果清荷姐回来,你就说药被我端走了。母亲身体不好,得早些吃药休息。” “诺。” 萧景铎一路小心翼翼地把药碗端到赵秀兰房里,他将碗放在矮桌上,连声催促母亲:“阿娘,快吃药,等药凉了效果就不好了。” “哎。”赵秀兰带着满足的笑意,心甘情愿被儿子管束。她端起药碗,小心地喝了一口,然而她皱起眉,喃喃道:“怎么这么苦?” “苦?”萧景铎感觉不对,母亲路上受寒,开得方子乃是偏重调养的泽兰汤,药中有甘草、泽兰,还和了蜜,味道应当甘甜微苦,怎么会苦到无从下口? 萧景铎的脸色已经变了,他一手夺过赵秀兰的药碗,放在鼻端细细闻了闻。 “怎么了?”赵秀兰疑惑地问道。她虽是神医之女,但却对岐黄一窍不通,看到儿子神色不对,她愈发满头雾水。 “药有问题。”萧景铎坚定地下了结论,他站起身,端着碗朝外走去,“母亲,你待在屋里不要动,我去验药。” 赵秀兰惴惴不安地守在屋里,药有问题?这怎么可能呢,清荷亲手替她煎药,每一道手续都有无数人看着,外人哪有机会在药里做手脚。“该不会下人拿错药了吧。”赵秀兰低声喃喃。 没一会,萧景铎回来了。他手里拿着空碗,眼神黑沉,仿佛能把光都吞噬:“药里有毒,驿站的狗已经死了。” 4.毒杀 萧景铎端着空碗,默然不语地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谁对母亲下手?还是说他的目标是整个萧家?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清荷慌慌忙忙地跑过来,经过赵秀兰屋门时,她慢慢停下脚步。清荷低头扫了眼萧景铎手中熟悉的药碗,脸上勉力笑了笑。 “大郎君,药碗怎么在你这里?药呢?” 萧景铎也笑了笑:“我去厨房替母亲取药,一不小心,把整碗汤药都洒了。” 萧景铎本来已经对清荷放下心防,可是今日的事情又让他怀疑起来。他和祖母等人同吃同住那么久,如果有人对萧家人下手,清荷雪兰这些外人自然第一个被怀疑。 “洒了?”清荷狐疑地看着萧景铎,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萧景铎也不闪不避地和清荷对视,两人视线相交,谁不都愿意退让。 走廊的异状很快就惊动了其他人,雪兰也从屋里出来,看着萧景铎和清荷的情况,她脸色一凝,扬声问道:“怎么了?” 清荷率先移开视线,回过身给雪兰行礼:“奴本在厨房给夫人熬药,因故出去了片刻,大郎君便把药端走了。” 雪兰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药呢?夫人可服用了?” “没有。”萧景铎突然开口,他的视线在雪兰和清荷身上梭巡,状若无意地说道,“我一时不察,把汤药洒到外面了。” 雪兰皱了皱眉,立刻又露出笑容来:“我还道多大的事情,原来只是郎君洒了一碗药。清荷,还不快去重熬一碗。” “是。”清荷应诺,正要退下,却被萧景铎拦下了,“不必,侍疾是人子之责,我来煎药即可。” 大郎君要煎药?清荷站在萧景铎面前,听了这话后暗自皱眉。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偷偷看了眼雪兰,却发现雪兰只是温柔地笑着,并无表示。 于是清荷便放下心,恭身给萧景铎让路。 说话声把萧老夫人也吵了出来,她走出来,正好看到萧景铎往外走。“哎,铎儿,这么晚了你不休息,又要去哪儿?” 萧景铎现在信不过任何一个侍女,看到祖母出来,他才找到些许安全感:“祖母,我去给母亲熬药。天色不早了,您怎么还没休息?” “我睡不着。”萧老夫人见着人就放开了话匣子,“我一个土里长大的村妇,以前见着官爷都只敢远远看着,哪想到有一天竟然能在官家驿站里睡觉?我不敢太早睡,怕折了福。” 萧景铎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雪兰也笑着拉过萧老夫人的手,道:“老夫人看您这话说的,您可是大福之人,以后有得是好日子等着您呢。夫人,不如让奴陪您睡觉?” “这怎么好……”萧老夫人连忙推辞,眼看雪兰就要拉着萧老夫人回房,萧景铎眼前突然闪过后院那条倒地不起的狗,他立刻出声:“等等。” 老夫人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我有事与祖母说。” 雪兰的嫌疑还没有洗脱,萧景铎怎么敢让她单独和祖母相处。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尽力不露出丝毫异样,“可否让雪兰姐回避一二?” “雪兰人美性子也好,和我们自家人一样,有什么事非要避着她?”萧老夫人拉着雪兰的手,对萧景铎的话颇为不快。 雪兰看了眼萧景铎的神色,笑着抽出了手,主动说道:“既然郎君有令,奴婢自然遵从。老夫人,我先去外面打点行装,您早些睡吧!” “哎。”萧老夫人应道,不舍地看着雪兰关门出去。 等屋子里安静下来后,萧景铎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对萧老夫人说道:“祖母,孙儿有事禀报。母亲的药,其实不是我失手打翻的,我怀疑药有问题!” “啊!”萧老夫人露出惊讶的颜色,“此话怎讲?” “母亲喝药时说苦,孙儿感觉不对,就把剩下的药倒了。”萧景铎还没想好剩下的怎么说,却突然发现祖母的神色不对。 那是一种害怕,却又参杂着激动的表情。 萧景铎接下来的话一下子就堵在肚子里了。他本想向祖母和盘托出外祖父的医书,以及他对药方的粗浅了解,可是祖母的表情,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萧老夫人拉住萧景铎的胳膊,手上不自觉地用力,几乎都把萧景铎掐疼了:“你娘她,把药喝了?” 萧景铎定定看着自己敬爱的祖母,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清晰地倒映着这个老妇人的影像。萧景铎面无表情,缓缓点头:“母亲喝了一半。” 老夫人手上的力一下子松了,她神色复杂,眼中竟隐约浮现出点点愧疚来:“喝了一半啊……” 萧景铎没有说话,其实母亲仅仅尝了一口,接下来就被他阻止了。他本来还想告诉祖母自己的猜测,他怀疑清荷和雪兰两个侍女搞鬼,意图给母亲下毒,而且还想提醒祖母小心些。可是现在看来,恐怕祖母压根没有危险。 究竟是谁,竟然能串通祖母,让祖母帮着他残害母亲?祖母向来无原则偏心二房,莫非这次是二房动的手脚? 萧景铎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想再和祖母待下去,于是提出告退,想再去厨房里看看药渣。 萧景铎出门前,萧老夫人突然叫住他,问道:“铎儿啊,你为什么要倒掉那碗药?你觉得哪里不对吗?” “孙儿自然觉得不对。”萧景铎站在门口,半侧过身,笑着对萧老夫人说道。 萧老夫人心里一紧,接着就听到萧景铎继续说:“那碗药那么苦,母亲不喜欢喝,当然要倒掉啊。” 萧老夫人乍惊乍喜,这时才觉得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开。她的面皮放松下来,嗔怪地看向萧景铎:“你这孩子,良药苦口,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 萧景铎从祖母房里出来后,立刻加快动作,快步朝厨房走去。 药渣能看出许多东西来,如果药渣没问题,那就是中途有人偷摸给母亲投毒,凶手摆不脱就在驿站里。但是如果,那壶药压根不是泽兰汤,那么负责煎药的清荷,甚至主管行程的雪兰,都不干净。 后来,萧景铎几乎是快步跑了过去,他一进厨房就直奔灶台,等寻到煎药的地方后,萧景铎立即皱起眉毛:“药渣呢?我记得刚刚还在这里。” “已经被杂役清扫了。”厨房里供职的下人看着面前这位侯爷之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郎君,你问药渣做何?” 萧景铎心中难掩失望,他道了声“无事”,就转身朝外走去。走出两步,他突然回头问道:“清荷姐这么晚了还过来清扫厨房,真是尽职尽责。” “可不是么!”厨房的人拍手,露出欢喜的笑容来,“清荷姑娘人长得美,办事也这样妥帖,真真是一个妙人呢!” 萧景铎笑了笑,抬步离开。 萧景铎回房路上,正好遇到雪兰从萧老夫人房里出来。她看到萧景铎,亲切地笑了笑,笑容中的防备已然消弭。 萧景铎也回以微笑,侧身让雪兰先走,但是雪兰不允,执意要送他回房。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雪兰把萧景铎送回房屋后,这才告退:“郎君安眠,奴告辞了。” “谢雪兰姐。”说话时,萧景铎的眼珠轻轻转动,整双眼睛在灯下流光四溢、美不胜收。 雪兰在心里暗赞,大郎君好相貌!她本以为侯爷便已经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了,没想到大郎君的容貌更甚其父。他的轮廓如侯爷一般棱角分明,但是受其母亲的影响,肤色偏白,而且五官细节处要更加精致,等大郎君再大些,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雪兰有些失神,直到萧景铎又唤了两声,才将雪兰的注意力抓回来。 雪兰略有羞赧,自己竟然看着大郎君走神了!她肃起神色,恭敬地看着面前这位男郎,请罪道:“郎君恕罪,奴走神了。” “无事。”萧景铎不在意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到长安?” 雪兰失笑:“原来郎君想见侯爷了,以现在的速度,再过半个多月,我们就进入京畿地界了。” 萧景铎点头,然后关上门,脱衣睡觉。 他在心中默默想着,虽然他没能看到药渣,但是清荷特意去厨房清扫渣滓,这个举动恰恰证明药渣有问题。既然清荷不对劲,那么雪兰多半也是帮凶。可惜他年龄小,虽然是侯爷亲子,但在队伍里毫无话语权,整个车队还是唯雪兰马首是瞻。所以即使他知道了最大的嫌疑人,一时半会还是没有机会给母亲报仇,只能默默忍着,等到了长安,有父亲做主,一切魑魅魍魉都会水落石出。 这段时间,他只能小心守在母亲身边,让幕后黑手再无动手的机会。 这自然是极憋屈的,可是萧景铎只能告诉自己,再忍一忍,等到了长安就好了。 马车吱呀吱呀走着,转眼一个月过去,就在萧家的老小都快熬不住的时候,长安到了。 巍峨高耸的城墙矗立在关中大地上,俯视八方来客。城门既高又深,人站在这里,渺小的恍若蝼蚁。萧景铎站在城门下,须得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城楼上方飞舞的旗帜。萧景铎抬头看的入迷,突然身体不受控地后仰,他连忙倒退了一步,这才稳住身形。 他从没见过这样高大的阙楼,以前他去过涿郡的县城,这一路上也曾见过许多城镇,他本以为最壮丽的城池不过如此,直到看到这座雄踞关中的大城长安,他才惊觉,这才是天下第一城的风采。 新朝初定,民间还才残留着前朝内敛虚玄的风气,女眷全部坐在车里,不能露面,只能悄悄地从车帘中窥探国都的气势。而萧景铎却没有这个顾忌,他站在入城的队伍中,兴奋地四处观看。 进进出出的人群往流不息,城门口的士兵忙碌又快速地检查着进城之人的路引和户籍,城墙下不时有金甲银刀的士兵巡逻,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不停地敲打着行人的耳膜。萧景铎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几个深目高鼻的异域人。 这一切都让萧景铎惊奇不已,他抬起头,仰望着这座雄伟的城池。 他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吗?他突然对尚未蒙面的父亲,生出无限向往来。 “退让,前方退让!”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朝人群俯冲而来。等着入城的百姓连忙避让,原本井然的秩序顿时大乱。负责治安的士兵快步上前,高声喝道,“来者何人,胆敢在城门前骑马?还不下马!” 一个黑壮汉子拿出一块令牌,浑身都散发着令人心颤的杀伐之气:“秦王殿下回京,尔等敢拦?” “秦王?”守城士兵和同僚低声交谈了几句,立刻挥手放行,“闲杂人等散开,先让秦王殿下进京。” 萧家的人马也被挤得散开,萧景虎跟着父亲在车外看热闹,结果被人挤着往后退。他在家里作福作威惯了,只有别人让他,什么时候让过其他人?萧景虎立刻生气了,扯着嗓子喊道:“凭什么要给他们让路,我告诉你们我大伯是侯爷……”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武官捂住了嘴。武官紧张的脑门上都是汗,他四下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萧景虎的话,这才松了口气:“我的小祖宗啊,这里是长安,是国都,以后再不敢说这种话了!” 萧景铎也听到这里的变故,他回过头,惊奇地问道:“我父亲是侯爷,难道也要避让他人?” “大郎君啊,区区侯爵,在长安里算得了什么。”武官说道,“长安里最不缺的就是权贵,比如刚刚入城这位,他就是秦王殿下,当今的二皇子!如今半个天下都是他的玄铁军打下来的,我们定勇侯府,哪里敢和人家对上?” 萧景铎似懂非懂地点头。他发现,长安,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他的目光追着那骑亲兵,有些出神地想着,原来这就是打下涿郡的秦王啊。 好容易折腾地入了城,女眷马车从侧门进入,直接就向后院驶去。萧景铎本想追过去看望母亲,却被一个穿着军甲的士兵叫住。 “大郎君留步,侯爷传召。” 萧景铎神色一振,立刻露出笑来。 他终于要见到父亲了!正好,他要将有人给母亲下毒一事,原封不动地禀报给父亲! 5.父亲 萧景铎在下人的带领下,朝书房走去。 下人停到门前,弯着腰退到后面,轻声和萧景铎说:“大郎君,侯爷就在里面。” 萧景铎伸手推门,当手心触到质感温润的檀木门时,他不由地顿了顿。 这九年来他日夜期盼的父亲,现在就坐在这扇木门里。一旦推开了这扇门,他就不再是那个普通的乡村孩子,而要成为当朝侯爷的儿子了。 萧景铎定了定神,手上使劲,推开了这扇分割命运的木门,大步朝他的父亲走去。 虽然天色还没黑,但屋里已经点燃了烛火。听到脚步声,正在桌案后翻看军报的萧英抬起头,鹰一样锐利的眼神朝来人射来。 萧英的眼神犀利明亮,如有实质,萧景铎在这样的目光下感到紧张,他声音微微颤抖,试探地喊道:“父……父亲?” 萧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尤其长的时间。在萧景铎几乎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惹父亲不快的时候,萧英开口了:“你就是……萧景铎?” 萧景铎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 萧英点点头,脸上这才露出些许笑意来:“很好。你今年几岁,识字了吗?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实话说,当属下回来报告称老家有一个他遗留的儿子时,萧英还不太相信。直到手下将萧景铎带到他面前,一看到萧景铎那张脸,萧英心里就确定了大半。 这个孩子,长得和他太像了,所有见到这个孩子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俩的亲缘关系。确定了这是自己的血脉,萧英的心情也明朗起来。这些年战乱不断,萧英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军营,实在没有精力顾及家业。虽说如今他的年龄并不算大,相反,萧英正处在男人权势和体力相互平衡的巅峰期,有的是貌美如花的女人给他生儿子。但是男人不可能不看重子嗣,萧英也不例外,没有后代是他心中隐秘的遗憾,可是如今有人告诉他,他已经有了一个九岁的儿子,而且剑眉星目,极肖于他,萧英难得地露出笑意,看着萧景铎的目光也和善了许多。 这是他的长子,失散了九年的儿子。萧英高兴之余,心中也飞快地盘算起儿子的教养问题来,虽然这些年萧景铎流落在外,但是他的可造性还很大,从现在起精心栽培,一切都来得及。 回答完父亲的问话后,萧英良久都没有说话,萧景铎自然也不敢出声。他心中暗暗想道,父亲不愧是靠军功封侯的开国将军,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杀伐之威,一看就是在战场上见过血的真军人,浑身气度远非凡夫俗子所及。 面前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父亲的形象一模一样,甚至比他的幻想更为高大,萧景铎对父亲的崇拜更甚,不住用眼角偷瞄父亲。 萧英是何等人,自然察觉了长子的小动作,他淡淡一笑,和善地对萧景铎说道:“这些天忙于赶路,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你的院子我已经让雪兰替你打点了,如果手边还缺东西,直接和下人说就是。” 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萧英出手还是非常大方的。 “是。”萧景铎应诺,他本该就此退下,可是脚上却没有动作。萧景铎抬头快速地看了萧英一眼,发现父亲还是那般随和慈爱的模样,萧景铎一狠心,便将驿站的事情说了出来。 “父亲,儿子怀疑,有人欲对母亲不轨,甚至在药里给母亲下毒!” 萧英的眼神闪了一下,但他的语气却没有丝毫波动,仅是淡淡地追问:“哦?此话怎讲?” 萧景铎将驿站的事情说了出来,从他发现药被调换,到用狗试验,再到去厨房查看药渣,俱都和盘向萧英托出。 艰难的童年大大锻炼了萧景铎的处世能力,他清楚地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下毒一事怎么说都没问题,但是与祖母和父亲身边侍女相关的事情,却一个字都不能提。 萧景铎说完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父亲做出裁决。然而萧英的反应却非常平淡,他反而追问:“你懂得药理?” “说不上懂得,只是会背一些常见的方子罢了。”在父亲面前,萧景铎不敢自大,谦虚地推拒着。 萧英点点头,道:“好了,我知道这回事了,你先下去吧。” 萧景铎见父亲对自己关怀备至,于是便满心以为父亲会对母亲遇害一事大动肝火。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然这样轻描淡写地就掀过这一章。萧景铎皱了皱眉,还想说话:“父亲……” “行了。”萧英比出一个停止的手势,神色平淡地说道,“这件事情我会处理,你不要再管了。” 既然父亲都这样说了,萧景铎再多不甘也只能咽回肚子里。“遵命,儿告退。” 等萧景铎走后,萧英盯着晃动的烛火,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他愿意承认萧景铎,却并不代表他会承认萧景铎的母亲,儿子和女人自不能同日而语。萧英和赵秀兰婚前并不相识,成亲后没多久,他就离家投军了,所以算起来,萧英和赵秀兰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几天。 为了一个不甚熟识、出身不高,甚至连相貌都很一般的女子,就牺牲掉侯府的夫人之位,也未免太过可惜了。 他不放心将赵秀兰留在老家,一来这样会授人以柄,二来他害怕赵秀兰闹出什么事来,而将她带到长安也有诸多不便,若被吴家知道就更不好了。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赵秀兰在上京的路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旅途颠簸,一个弱女子因病而亡再正常不过,而且赶路途中,许多痕迹自然而然就会消失,甚至都不用他去善后。为此,他按捺着思家之情,在秦王受命攻打涿郡的时候,没有派任何人同去探望。如果被军中同僚知道他在老家有家室,那就棘手了。 可惜了,赵秀兰怎么就活着来京城了呢?萧英伸手去挑倒伏的火芯,心中不无遗憾地想着。路上雪兰没有成事,接下来再动手,就要困难的多了。 萧景铎一入府就被侯爷叫去,姐妹们躲在马车里,艳羡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萧玉丽放下帘子,有些吃味地说道:“亲生的和隔房的就是不一样,这才刚进府,大兄就被伯父叫走了。” 萧玉芳说道:“那可不是,阿父对你和对萧玉芒,这能一样吗?” “我还没见过大伯父呢,不知道大伯父长什么样。”萧玉丽艳羡地看着侯府的摆设,压低了声音和姐姐说道,“大姐,你说侯府里的这些东西,以后是不是都归大堂兄了?” “我看多半是。”萧玉芳也露出羡慕的神色,心中再一次想道,如果她是大房的女儿就好了。 可惜,她只能想想,所以萧玉芳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搁下,她反而动起萧景铎的主意来。 听侍女说大伯父现在只有大兄这一个儿子,而且看方才的情况,大伯父也格外看重他。萧玉芳如果想在侯府里活得好,不再什么东西都被萧玉丽这个奸贼拐去,那么萧景铎对她的态度,就尤为重要。 直到从高寿堂退下,萧玉芳都在思索如何讨好萧景铎。高寿堂的富丽让萧玉芳大开眼界,她们姐妹三人都在偷偷摸两边的花瓶玉器,听雪兰说,高寿堂是侯府最尊崇的院子,只有祖母才有资格住,萧玉芳感到丧气,这么多好东西,都不是她的。 她们又被摆弄了一通晨昏定省的礼仪,好容易折腾完了,雪兰这才放女眷们出门。 萧玉芳性子老实,被人当提线娃娃一样摆弄也毫无脾气。虽然家里人多说她这个性子会吃亏,但是萧玉芳却知道,很多时候不一定叫得响的才是最厉害的,闷不做声的老实人反而咬人最狠。萧玉芳这个老实人跟着母亲退下时,就敏锐地发现大伯母赵秀兰不见了。 就连二房三房的人都守在高寿堂给祖母行礼,为什么大伯母这个正经侯夫人却不见踪影?萧玉芳察觉出不对,但是她闷闷的什么也没说,顺从地退下。 高寿堂。 雪兰扶着萧老夫人坐下,一个湖蓝色衣服的侍女轻轻停到雪兰身边。雪兰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然后不咸不淡地说道:“周围都清理干净了?” “是,二娘子想要偷听,被我送回去了。” 萧老夫人露出尴尬的神色:“萧玉丽这个妮子不懂事,让你看笑话了。” “哪里的事。”雪兰没有在意,只是轻柔地说道,“老夫人,侯爷喜事在即,这才忙着接您过来。我们赶路着急了些,不敬之处请老夫人谅解! “没事。”萧老夫人大手一挥,不在意地说,“大郎要娶妻,就是刀山火海,拼了这条老命我也要来。大郎好不容易出息了,当然要娶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 雪兰露出笑意,纠正道:“老夫人,我们的新夫人可不是官家小姐,人家是世家女,堂堂清河吴氏的女儿。世家的门第声望连当今皇族都比不上,我们侯爷能娶到吴家女,乃是天大的福气呢!” 萧老夫人听不懂雪兰的话,她的新儿媳不是大官的小姐?世家和官家有什么区别?但这些老夫人都不关心,她只知道雪兰和萧英都说好,那么这门亲事就是极好的,所有阻碍她儿子娶高门媳妇的人和物,都要被无情扫开。 雪兰和萧老夫人都没有提及那个失去踪迹的原配,在她们心里,萧家长媳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了。能在死前享受一把荣华富贵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其他的,着实不是她一介农妇该奢望的。 萧老夫人沉默片刻,突然问道:“雪兰,那你说,铎儿要怎么办?” “大郎君是侯爷的子嗣,自然是我们府中的主子,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雪兰道,“大郎君以后会和那位分开住,反正郎君现在也不算大,等过上几年,这些事情早就忘了。而且大郎君聪明伶俐,等他长大些,他会明白侯爷的苦心的,有一位世家出身的母亲,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 最后,雪兰像是为了说服什么人一般,再一次重复道:“侯爷这是为了他好。” “对,都是为了铎儿。”萧老夫人跟着喃喃。 萧老夫人停顿片刻,突然用力地闭住眼,低声说道:“这几天,你继续给她送药吧。这次换成慢性的,虽然耗时长些,但好歹不会惹人疑心。” “奴明白。”雪兰也低声应承,“上次是我们思虑不周,这才被大郎君看出端倪来。这次我们一定处理的干净利落。” “好。”老夫人点头,她又想起了那个一向柔弱的妇人,虽说她不喜大儿媳,但好歹赵秀兰和自己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十年。一想到活生生一条人命要在她手里断送掉,老夫人就会感到心悸。路上雪兰曾背过众人,偷偷和萧老夫人转述萧英的意思,老夫人虽然犹豫,但无疑她绝对向着自己儿子,何况老夫人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赵秀兰配不上萧英。 于是没多久,老夫人便同意了雪兰的计划,在驿站给赵秀兰下毒。可惜百密一疏,毒杀计划竟然毁在萧景铎一个半大孩子手里。 雪兰还在和老夫人说下慢性毒的具体细节,言谈间,赵秀兰的生死便已经被定下了。此时被带到偏院的赵秀兰还不知道,她的命已然不再自己手中了。 生死一线中,屋外忽然响起一个急促的喊声:“大郎君来了!” 6.决裂 萧老夫人和雪兰正在肆意决定赵秀兰的生死,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声。守在屋外的侍女看到来人,慌得手抖了一下,连忙抬高声音示警:“大郎君来了!” 雪兰脸上的表情猛地一震,她和萧老夫人对视一眼,都打住话题,警惕地看向门口。 大郎君不是被侯爷叫走了吗,这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造访? 萧景铎从书房出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母亲。那日在驿站虽然他警醒的快,但赵秀兰还是喝了一口毒药,何况赵秀兰本来身体就不好,这几天她越发病歪歪的,虚弱的连走路都困难。 再说,给母亲下毒的凶手还没有抓到,萧景铎怎么放心让母亲一个人住。可是萧景铎在侯府里找了许久,几乎每一个宽敞些的院子他都走遍了,但还是没有找到母亲。 萧景铎不敢用这些小事打扰父亲,于是只能来高寿堂寻老夫人。雪兰时常跟在祖母身边,整个侯府的调度都由她负责,雪兰一定知道母亲的下落。 萧景铎快步走进高寿堂的时候,无端觉得气氛很奇怪。 他压着心中的异样,给老夫人行礼后,就直入主题:“祖母,我母亲住在何处?我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她。” 雪兰和老夫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意外的神色。雪兰本来坐在榻上,此时她直起身,带着笑意柔声道:“郎君,你是我们定勇侯府的小主子,身份尊贵,哪能和其他人同住一院?以后你会有单独的院落,身边的随从奴婢也是不能缺的,再不可像原来一样随意了!” 说着,雪兰就想下来牵萧景铎的手:“郎君许是还未见过宁远院吧?宁远院以后就是大郎君的住处了,位置就在侯爷的书房后面,奴早就派人去收拾了。来,奴陪您去宁远院看看……” 萧景铎轻轻侧过身,避过了雪兰的手,雪兰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想到萧景铎在人前竟然这样不留情面。她哪里知道,萧景铎已经把她认定为毒害赵秀兰的帮凶,笃定萧英不会轻易饶她,如何还会给她留颜面? 看到萧景铎对雪兰态度不好,萧老夫人怒了:“铎儿,你做什么呢,还不快和雪兰赔不是?” 萧景铎却置若罔闻,坚持询问道:“我不想去看什么院子,母亲还生着病呢,我要去见她。” 萧老夫人为难地皱起眉,她偷偷看了雪兰一眼,指望雪兰给她出主意。雪兰站在萧景铎背后摇了摇头,老夫人了悟,于是严厉起神色说道:“你多大了还黏着母亲?你母亲我们会安排,你现在赶紧跟雪兰回去!” 萧景铎突然感觉到不对,他的目光警惕起来,在老夫人和雪兰身上梭巡了一圈:“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见母亲?她怎么了?” 老夫人的眼神可见的慌乱起来,刹那间都不敢和萧景铎对视。雪兰暗道一声糟糕,她没料到这位郎君的警惕性居然这样好,她连忙补救道:“夫人当然好好的在院子里休息呢,如果郎君不信,奴这就带你过去。” 雪兰挥手唤来小丫鬟,让她将萧景铎带走。萧景铎随着丫鬟出门时,又似有所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祖母和雪兰表现奇怪,而父亲的态度也不咸不淡,萧景铎心里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但他不愿意往深里想,他们一家刚刚搬到长安,他刚刚见到阔别九年的生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吗? 萧景铎一路都在拼命说服自己,然而当他站到偏院门口时,他的心重重一沉。 “我母亲就住在这里?”萧景铎回头,目光不善地盯着带路丫鬟。 丫鬟想起雪兰的吩咐,连忙低下头,瑟缩着说道:“夫人身体弱,需要静养,雪兰姐怕侯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打扰夫人养病,这才特意将夫人安置到清静地。” 萧景铎静静地看了丫鬟一眼,伸手推门而入。 院子里处处都是衰草,花坛里还竖着篱笆,只是早已荒芜。萧景铎走进院子里时,还闻到一股许久未住人的霉味。 和老夫人居住的高寿堂比起来,这里简陋的可悲,哪里像正妻待的地方?萧景铎心里团着一股无名之火,快步朝屋里跑去。 赵秀兰斜倚在凭几上,正捂着嘴清咳,听到推门声,她慢半拍地抬起来。目光触及到来人,赵秀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铎儿!” “母亲。”萧景铎走到母亲身前蹲下,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领他过来的那个丫鬟还在门口催促:“大郎君,你该回去了。明日侯爷要考校你的学识,你得早点回去准备。” “你见到你父亲了?”赵秀兰露出笑意,“他愿意亲自考你学问,可见是满意你的。快回去吧,今日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明日莫要惹你父亲生气。” “母亲!”萧景铎突然拔高声音,而赵秀兰还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怎么了?”赵秀兰轻轻问。她知道大户人家都很讲究,儿子不能和母亲同住,害怕和女眷厮混长了,会磨灭了男儿气概,所以萧景铎另外其他院落,赵秀兰觉得非常正常。 萧景铎心中无奈,他的母亲性子软,脑子也转得慢,居然到现在还没看出雪兰和祖母包藏祸心,如此萧景铎更不放心让母亲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于是萧景铎回过头,以十分随意地口吻说道:“母亲生病了,身边不能离人,我陪母亲住在这里,你先回去吧。” 小丫鬟愣了一下,这才听懂萧景铎在说什么,她不可置信地张大嘴:“郎君,可是侯爷……” “父亲那里我会去说。你回去通报雪兰,就说我心意已决,不要再来劝了。” 小丫鬟为难地咬着唇,站在门口没有动。萧景铎挑起眉,道:“还不走?” 丫鬟这才委委屈屈地退下,一出门,她便拔腿朝高寿堂跑去。 带路丫鬟走了,分拨来伺候赵秀兰的侍女秋菊才敢进门。她先对萧景铎行了一礼,低头问安:“奴婢秋菊,见过大郎君。” 一个十三四上下,穿着绿色窄袖衣衫的小丫鬟站在门边。 “嗯。”萧景铎点点头,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就是来照顾我母亲的侍女?这几天我也会住在这里,我去把厢房收拾出来。” “郎君不可,怎么能让您来动手……” 萧景铎擅作主张后,老夫人派了好几拨人来劝他,都被他打发走了。然后第二天,原本说要考校他学问的萧英也没有出现。 萧景铎对此并不意外,忤逆父亲,自然要付出代价。虽然他很想亲近父亲,但是母亲的危机尚未解除,他自然要留在这里护着母亲。 说来好笑,萧景铎才九岁,明明该由赵秀兰这个做母亲的来保护儿子,但是偏偏在他们家是反过来的。赵秀兰这么多年都稀里糊涂地活着,到现在都没想通驿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反正儿子会替她拿主意。 萧景铎问了秋菊,才知道这个荒凉偏僻的院子叫清泽院。这个院落一如它的名字,凄清的不行。 清泽院里虽然只有秋菊一个奴婢,但秋菊话不多,办事也麻利,所以脑子不太灵光这些小瑕疵,萧景铎也就忍了。 萧景铎不止一次暗中猜测,秋菊恐怕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得罪了人,这才被排挤到母亲身边了吧。 萧景铎嘱咐了秋菊好生照看母亲后,自己就出了门,想到街上给母亲买药。 然而萧景铎对新家的构造还不算熟悉,他绕了许久,都没找到通往府外的侧门在哪里。 穿过回廊时,萧景铎看见几个下人搬着东西往府内走,他心中一喜,知道这些必是从外面买东西回来的仆人,问问他们,就知道该怎样出门了。 萧景铎连忙从回廊上跑下来,想去追方才这些人。还没等他跑近,就听到其中一个人说:“侯爷办喜事,可忙坏了我们这些下人。听说新夫人是世家女,你说等夫人过门的时候,会给我们这些跑腿的发多少赏钱?” 父亲娶妻?萧景铎如遭雷击,愣怔当场。 “这我哪知道!不过吴家是一百多年的大家族,还有清河崔氏做靠山,连皇族都要看世家的脸色,吴家的娘子来做我们的主母,以后的日子肯定舒坦。” “侯爷真是结了一门好亲……”男仆正要感慨一下定勇侯的好运气,就听到一个急促清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们回过头,看到一个剑眉星目的郎君站在假山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这个漂亮的小郎君还一步步向他们走近:“你们刚刚说,定勇侯萧英要娶亲?娶的是正妻吗?” 两个男仆都笑了:“那当然了,清河吴家的女儿,还能让人家做妾吗?” “可是他明明已有正室!” “侯爷有正房?”男仆看了同伴一眼,费解地挠头,“我记得这些年侯爷未有婚配,身边只有一个妾室啊。” 萧景铎心中的怒火直接冲上脑门,他重重转身,飞快地朝书房跑去。 “这位小郎君是谁,莫名其妙的……”两个下人还在疑惑地咕哝。 萧景铎一口气冲到前院,路上掀翻了好几拨侍女,他砰地一声推开门,双目灼灼地看向正座上的那个人。 萧英和妾室商议府中的事,突然门猛地被撞开,正在磨墨的卓莹被惊得尖叫一声,失手打翻了墨汁。萧英立刻皱眉,不悦地看了卓莹一眼。 卓莹立刻伏倒认罪:“奴一时失手,请侯爷恕罪!” 萧英却没有理会她,而是抬头朝门外望去。 萧景铎站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位女子的身份。萧景铎心中讽刺地想,原来下人口中的妾室是这位,所以他的母亲连妾都轮不上,只能活生生地消失吗? 被儿子撞到这一幕,萧英还是略有尴尬,他挥手,示意卓莹退下。 卓莹什么都不敢说,膝行着退下坐塌,然后迅速离开,出门时,她还贴心地替萧英将书房的门掩上。 等屋里只有父子二人时,萧英也露出威严的神色来:“进长辈屋时横冲直撞,这就是你的规矩吗?” 听到“规矩”二字,萧景铎只想冷笑:“父亲抛弃原配,另娶高门女子,这就是规矩?” “放肆!”萧英重重拍了下桌子,惊起许多浮尘。“什么人教你这样和父亲说话的?你简直被赵氏纵得无法无天,再不管教,迟早要辱没了我定勇侯萧英的名号!” “对,你是开国功臣,你是当朝侯爷,那我的母亲呢,她是你的发妻啊!”萧景铎也抬高了声音,声声控诉,“她辛辛苦苦为你守了十年,还将我养育到这么大,你就忍心这样负她吗?” 萧英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萧景铎:“这是为父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你立刻回去抄家规二十遍,今日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等吴氏入门后,你和她好好学学世家规矩。名门世家吴氏之女,才有资格做侯府的女主人,做你的母亲!” “呵。”萧景铎冷笑,他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仿佛才看清他一般,“对啊,堂堂定勇侯,自然只有高门女才配得上。你现在身份不同往日,我们这些不光彩的存在,自然都要抹杀才好。” 萧英双眉竖起,彻底被萧景铎大不敬的话语激怒,然而萧景铎没有给他发作的机会,继续问道:“你想如何罚我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母亲?贬妻为妾还是干脆毒死?” “放肆!”萧英怒喝。 萧景铎却真正看清了自己渴慕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这个人心中只有名利权势,亲缘和良知根本不再他的考虑范围内。认识了萧英薄凉的真面目后,萧景铎也彻底绝了天然的慕父之心,干脆利索地和他划分了界限:“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现在没有能力替母亲主持公道,也不想关心你到底娶谁,但是你最好知道,无论你怎样逼我,我也不会叫其他女人母亲。” “任何人,都不会!” 字字掷地有声,萧景铎说完,又看了萧英一眼,就决然地扭头出去了。 跨过门槛前,他突然停住身子,带着莫名的笑意,侧过脸对萧英问道:“父亲,你找到驿站里对母亲下毒的恶贼了吗?” 萧英脸色铁青,目光如刀地瞪着这个逆子,绷着嘴角不说话。 “我猜自然没有。”萧景铎正好站在光影交界的地方,不小心漏入屋内的阳光铺在他轮廓鲜明的侧脸上,而另一半脸却还隐在阴影中,半明半暗间,他精致的面容竟显出些许妖异来。“不过此事不必劳烦父亲了,无论这个凶手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我绝对会,亲手将此人绳之以法。” 7.心寒 萧景铎从萧英的书房出来后,还是觉得愤懑不已。 他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快步朝后院走去,走廊两旁的侍女想给他问安,但她们看到他的脸色,都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再不敢说话。 等萧景铎走回清泽院附近时,他听到院内传来萧二婶的声音,他心道一声“不好”,连忙朝院里跑去。 秋菊正怯怯地守在院门前,看到萧景铎,她含泪说道:“郎君,夫人她……” 萧景铎抿紧了唇,越过秋菊,朝正屋走去。 房屋内萧二婶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哎呦大嫂,你怎么住在这么磕碜的地方啊?你不是侯夫人么,怎么住处连我都不如?” “哦对了”,萧二婶捂住嘴,发出恶意的笑声,“我差点忘了,你已经被表兄休掉了!” 朴素的矮桌上,赫然放着一封休书。 赵秀兰泪如泉涌,帕子都被打湿了,她不想再听萧二婶说下去,可是萧二婶却不依不饶地要将她的伤口挖开了踩。“要不是母亲偶然提起,我都不知道你已经不是萧家的人了。生了个好儿子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替别人养儿子,我都听母亲说了,过两天新夫人就要进门。到时候,不光侯夫人之位不属于你,就连你的宝贝儿子,也要叫其他人母亲!” “你住嘴!”赵秀兰捂住耳朵,凄厉地嘶吼道。 看着赵秀兰这个样子,萧二婶简直快意极了。谁让当初定亲时赵秀兰捷足先登,抢了她长媳的位置?现在赵秀兰的侯夫人之位又被其他人抢了,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萧二婶简直想仰天大笑,她得不到的东西,赵秀兰也别想拿到! “怎么了,你现在无名无分,还不让人说了……”萧二婶还要再奚落几句,却听到一个冷淡到让人生寒的身音从身后响起,大白天的无端让人打颤。 “闭嘴,离开我母亲的院子。” 萧景铎逆光站在门口,萧二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还是被他的架势骇住了。萧二婶暗暗骂了声妖孽,萧景铎这个样子,怎么像是来索命的厉鬼一样。 萧二婶心里发慌,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样离开太没面子,她正不知该如何时候,就听到萧景铎似乎是忍无可忍地怒吼了一声:“出去!” 这下萧二婶不再讲究颜面了,她腿肚子发软,但是这一点都不耽误她溜走,等逃一样跑到院子里后,萧二婶还是觉得放下不这口气,她用力甩了甩手帕,阴阳怪气地道了声:“晦气!麻雀就是麻雀,不要妄想飞上枝头,不然就算飞上去了,也受不住好东西!” 说完,她赶紧扭着腰走了。 高寿堂内,老夫人和雪兰也在谈这件事情。 “你说老二家的去赵氏那里闹了?”老夫人抓着雪兰的手,着急地问道。 “是。”雪兰柔柔说道,“二夫人……也太急了些。我们和吴家婚期在即,如今正是紧要的关头,断不能闹出任何风浪来。” “我懂你的意思,大郎曾经娶妻的消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要瞒着吴家。”老夫人见自己的侄女闹出这等丑事,她也颇觉难堪,“我会好好管教这个蠢货的,等她回来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雪兰轻轻笑了,并没有阻止,而是继续给老夫人捶腿:“其实吴家知道也无妨,毕竟大郎君还在府里住着呢,那位也好端端活着,新夫人迟早都要知道。贵族联姻都讲究结两姓之好,侯爷娶吴家女是为了抬高侯府门第,吴家同意侯爷的提亲亦是投石问路,在皇室容家面前卖个好。这桩婚事远不是一两个人愿意不愿意的事,这是吴家,甚至崔家的指使。要不然,眼高于顶的世家怎么会和庶族许婚?” “什么庶族,我儿可是侯爷!”短短几日,老夫人就听不得逆耳的话了,她不悦地说,“大郎人长得好,又能带兵打仗,谁嫁给我儿都是高攀了!” 雪兰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老夫人撒完了气,还是没忍住问起她一直想不通的那个问题:“雪兰,为什么要给赵氏写休书,直接把她降为妾不是更好吗?” “这哪儿能成,贬妻为妾,徒二年。侯爷以后还得在朝中做官呢,哪能留下这等污点。”雪兰回答。 “那……”老夫人还是觉得心里不安生,“那这样,大郎算不算是停妻另娶?” 之前老夫人接触的都是市井人家,自然不知道纳妾的诸多规矩,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明知家里有妻室的情况下还向其他人提亲,这是要被县衙处罚的。萧英已经娶了赵秀兰,虽然赵秀兰配不上现在萧家的门第,可是毕竟,那也是正妻啊。 雪兰抿唇笑了笑,用极温柔的语气说道:“所以侯爷才要给赵氏写休书啊,不然就犯了停妻另娶,虽然事实上确实是。但只要不闹到外面,这件事出了咱们家就再无人知晓,那不就成了?日后就算有人问起来,我们也可推拒到赵氏身上,就说侯爷早就给她写了休书,和吴家的婚事是后来定下的。这件事情的真相,休妻和娶妻具体的时间先后,只要我们不说,还会有谁特意扒出来,与开国功臣定勇侯较真呢?” 萧英打定主意要歪曲事实,钻时间差这个空子,至于休书上的时间,他早已托人到官府打点妥当。萧老夫人虽然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但还是感到不放心,她幽幽叹气:“如果赵秀兰死了就好了,哪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雪兰也感到遗憾,进京路上是最好的时机,可惜被萧景铎识破了,她们本来打算回府后再动手,结果萧景铎却执意和赵秀兰一起住,倒让她们没有动手的时机。而且这位小郎君看起来对医理颇有见解,雪兰不敢再用药做文章,只能选了最笨的法子,休妻。 高寿堂陷入寂静。良久后,萧老夫人苍老的声音响起:“你说,铎儿会不会怨我们?” “怎么会呢,一边是被休弃的平民生母,一边是如日中天的侯爷父亲,郎君不会这样笨的。” “那以后铎儿要怎么办?” “新夫人愿意认,那就把大郎君记到夫人名下,算作嫡子。如果新夫人不愿意……那就只能说大郎君是侯爷留在老家的孩子,虽然成了庶出,但是我们又不会薄待他,和嫡子也没什么差别,大郎君不会在意的。” …… 清泽院。 萧景铎背着手站在冷风中,许久未动。 秋菊悄悄站到萧景铎身后。 “母亲还在哭?” “嗯,奴怎么劝夫人都不听。” 萧景铎仰起头,看着蔚蓝高远的天空,第一次觉得这样茫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夕之间,父亲变了,祖母变了,他身边的亲人全部变得面目可憎,令人脊背生寒。 驿站的时候,如果不是萧景铎懂得药理,恐怕赵秀兰已经命丧途中了。毕竟按照寻常人的想法,良药苦口利于病,听到赵秀兰抱怨药苦,多数人都会劝她将药喝下去,会有谁能想到药苦是因为被下了毒?萧景铎无比庆幸自己多少懂得些医理,这才将母亲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可是闹到最后,真正下毒的元凶,居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无心无肺,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连发妻都可以抛弃。那我这个原配嫡子该怎么办呢,是当作生母不明的庶子养着,还是干脆杀了以绝后患?” 秋菊想不出来,她只能沉默。 前朝嫡庶悬殊极大,南方还稍微好些,但北方许多大族对庶子庶女极为苛刻,“妻使妾如婢,嫡待庶若奴”的现象十分寻常。后来连年战乱,男丁不断消耗,再加上如今有官员上奏批驳这等风气,请求朝廷取士不论嫡庶,庶脉的地位才稍微好了些。 然而无论嫡和庶的地位到底如何,从前的萧景铎都没有在意过。因为他是嫡长子,是承嗣子,是一个家族中天然的胜利者,他会善待他的弟弟,所以并不关心外界对庶子到底是怎样的看法。但是世事可笑,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担心自己的身份问题了。 由嫡变庶,真是荒唐。 秋菊跟着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劝道:“郎君,你以后不能再和侯爷置气了。” 萧景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郎君,你别置气,明天好好和侯爷认个错吧。你多讨好侯爷,你在侯府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你的日子过得好,夫人才能过得好。” 萧景铎感到可笑:“你让我去讨好他?” “不然呢。”秋菊也心疼苦命的夫人和郎君,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郎君,你还不懂,低贱者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测上心,再多不甘也得忍着,一直忍到上位者愿意施舍一条活路,忍到自己有后路可退。奴婢侍奉主子,晚辈侍奉长辈,概是如此。等你将侯爷哄回来了,过几年才能让侯爷帮你在朝中寻一个官缺,日后郎君在官场上也少不了要侯爷帮衬。你现在先忍下,等以后有官职在身,再经营几年,有能力在家里说话后,就能把夫人接过去住了。” “所以,我母亲此番受辱,就只能这样忍下?” “对啊,只能如此。我们全家都要仰仗侯爷,以后郎君从仕也得靠侯爷,甚至靠新夫人帮衬,我们怎么能和侯爷抗衡呢?只要郎君你得到侯爷的青眼,侯爷说不定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夫人好一些。”秋菊低声劝导萧景铎,“郎君,我们身份低微,就只能认命。” 认命?萧景铎看着遥不可及的天空,露出讽刺又冷酷的笑容。 他绝不会认命。他就不信,这世上只有和萧英虚与委蛇一条路。不靠萧英,他一样可以出人头地,替母亲正名。 几个月后,整个定勇侯府都陷入红色的海洋中,到处都洋溢着欢声和笑语。 萧景铎陪赵秀兰坐在房中,看着赵秀兰咬着手帕哭。 外面锣鼓喧天,张灯结彩,而这个人迹罕至的小院内,原配妻子却在无望地哭泣。 府外爆发出一阵欢呼,炮竹声也随之响起。 萧景铎知道,这是新夫人吴氏的婚车到了。 年少的萧景铎对此气愤不已,恨不得冲出去毁了这场婚礼。可是他知道他不能,现在的他远不具备和父亲抗衡的能力。 他在心中对自己发誓,日后他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爬到人上人的地位,让天下再无人能给自己屈辱受。 然而直到许多许多年过去,萧景铎在塞外看着天际的烽火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喜欢黄昏。 那时他已然功成名就,娶妻生子,一个男人渴望的东西他都有,按道理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感到不快,可他偏偏不喜欢天将暗未暗的那段时间。 他后来才想明白,他对黄昏的抗拒,就始于多年前萧英娶亲的那一天。母亲绝望的哭声和府外冲天的锣鼓声,构成了他少年时代无法逾越的梦魇。 那是他艰辛少年时代的开始,也是他踏上权力之路的开端。 正如剑有双刃,事也有双刃。吴氏的到来,就是那柄双刃剑。 8.敬茶 新夫人吴君茹进门的第二天,赵秀兰病倒了。 自从涿郡启程以来,赵秀兰的身体就没爽利过,等好不容易在长安安顿下来之后,本该趁机好好养病,赵秀兰却接连不断地接受打击。吴君茹和萧英大婚这一天,她终于彻底被击垮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萧景铎在赵秀兰床前守了一晚上,几乎没有合眼。秋菊心疼地和给萧景铎递上热手帕,道:“郎君,你今天还要去见侯爷和……侯夫人,要不我替你守着,你先回去眯一会?” 萧景铎将帕子敷在眼睛上,片刻后,他取下手帕,起身道:“不必。” 萧景铎眼底覆着薄薄一层血丝,他莫可名状地笑了下,语气中带着漠然的嘲讽:“他既然有胆子停妻另娶,欺上罔下,那我倒要看看,他打算如何安置我这个原本的嫡长子。” “我去正堂。”萧景铎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秋菊,“好好照顾母亲,我可能晚一点才会回来。” 今日是新妇敬茶的日子,定勇侯府的正堂早早就聚满了人。 萧景铎到的时候,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经在了。看到萧景铎出现,她们都眼神微变,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堂妹们仿佛一夕间换了个人,非但不见往日对萧景铎殷勤备至的模样,甚至还隐隐带着撇清,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个月之中。 萧景铎没有理会四面八方或试探或怜悯的眼神,八风不动地站在一侧。没一会,老夫人在雪兰的搀扶下到了,她看到萧景铎,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唤萧景铎过去,可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虽然疼孙儿,但是无疑长子的分量更重。更何况萧景铎屡次忤逆,老夫人也有气性,干脆趁机好好晾他几个月,让长孙想想清楚,他到底应该站在谁的身边。 没一会,繁杂的脚步声渐渐走近,萧老夫人立刻打起精神,大堂中的窃窃私语也停了。 萧英在众人的目光中稳步走来,他的身边跟着一位红衣女子,显然就是新妇吴君茹。 看到吴君茹的脸,不少人都难掩失望。这位新夫人嫁前嫁后声势浩大,她大抖世家望族的名头,震慑众人的同时,也无形抬高了大伙对她本人的期待。然而可惜的是,吴君茹本人并没有达到这个期待。 倒不是说吴君茹长得有多丑,她姿色中等,在民间也算一位清秀佳人,然而放在贵族中,就着实算不上好看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雪兰等几位受宠的婢女,也比吴君茹好看。 更加糟糕的是,萧家众人虽然出身低,但偏偏相貌好。萧英自然不说,他能被士族吴家相中,固然有吴家利用拉拢的意思,但他的容貌也居功甚伟。萧景铎集父母容貌长处之大成,早还没上京时就是十里八乡出名的俊俏郎,等到长安好吃好喝地养了一段时间后,容貌更加突出。就连二房三房的几个堂妹也都不差,虽说现在肤色还没有养白,但是单论五官,也个个都是美人。站在颜值这样出众的一家人中,吴君茹硬生生成了绿叶,原本六分的相貌,也被反衬成四分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吴君茹,前朝时选官不看才能看家世,倒把一群世家养的目下无尘。世家端着身份,不肯与庶族有交集,百年来都在几大家族内部通婚。这样虽然守住了门第,但是几十年没有新鲜血液流入,许多东西都固化了,后代容貌上进步就不太明显。 下人对此窃窃私语,而新夫人吴君茹却很沉得住气,只是端庄大方地笑着。 吴君茹保持着这样完美无缺的笑容,跪下给老夫人敬茶。“儿媳给婆母敬茶。” 老夫人连忙接过来喝了,然后将雪兰准备好的见面礼递给吴君茹。 紧接着就是小辈见礼,萧景铎走上前去,第一眼看到的是萧英,父子二人的目光一触既分。相比于父子,这两人倒更像仇敌。然后,萧景铎的目光才和吴君茹对上,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打量。 他们俩谁都没有先说话,老夫人大感不妙,连忙道:“铎儿,还不给你母亲见礼。” 萧景铎颇想喊出他的母亲尚在后院卧病,但是他知道形势比人强,既然现在比对方弱,那就只能服输,实在没有必要在这种不重要的细节上犟,维持所谓的面子对大局没有任何帮助。 萧景铎行了晚辈礼,但是那句“母亲”,却无论如何都不喊。 看到萧景铎肯配合,萧老夫人已经喜得要掉眼泪了,哪会和他计较这些,就连萧英,都没有料到他的长子居然这样能屈能伸。 吴君茹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掩饰起来。她重新换上温柔大方的笑意,摆出无懈可击的嫡母姿态,对萧景铎说道:“原来这就是大郎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是我在娘家绣的锦囊,送给大郎君玩罢。” 吴君茹从入门到见礼,进退有度笑意盎然,俨然就是行走的女容女德,任谁都挑不出错来。本来还在观望的萧府众人都被吴君茹的这番仪态折服了,心中暗道不愧是世家之女,这才是堪当侯府主妇的大家闺秀,相比之下,赵秀兰算得了什么。 然而萧景铎却敏锐地捕捉到吴君茹眼中的那缕敌意,他心中重重一沉,继母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啊。 最可怕的是吴君茹明明心机深沉,却偏偏要摆出一副温柔大方的样子,与这样一个擅长做表面功夫的人为敌,可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吴君茹和萧景铎这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萧老夫人连忙示意萧景虎顶上。 按照序齿,萧景铎是孙辈中的老大,之后是萧玉芳、萧玉丽、萧玉芒、萧景虎和三房年仅二岁的萧景武,但是男女有别,得先把男郎见完了,才能轮到姑娘们,所以排在萧景铎身后的,是小霸王萧景虎。 几个小辈依次见礼,吴君茹全程都是端庄淑娴的模样,温声细语地询问这几人年龄多大,平时爱做什么。萧玉芳几人在村里长大,她们的母亲也是粗俗尖利的性格,此番一见到吴君茹,顿觉往日接触的妇人都低劣不堪,连吴君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萧玉芳几人仰慕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 然而吴君茹虽然温声和萧家人说话,但她的姿态依然是高高在上的,犹如上位者礼贤下士,那是一种纡尊降贵的温和。但是在座诸人却毫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才是世家风范。 前朝重名望,朝中官员俱是世家出身,可以说世家把持了整个朝堂,皇族天天换,但朝中的重臣却是同一批,所以世家自恃身份,连皇室都看不起,民间更是对世家狂热推崇。吴氏虽然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姓,但是也传承了近百年,背后还靠着清河崔氏这颗大树,自视极高,平时里连和平民说话都嫌土腥气大,更别说与之通婚。所以吴君茹愿意嫁给萧英,真的是极其让人吃惊的事情了,毕竟萧英即使靠军功封侯,也不能改变他是平民出身的事实。萧家的家族门第,远远比不上吴氏。 萧景铎实在想不通,吴君茹多少都是小世家出身,怎么会看得上萧英?任何一个在本家长大的世家女,都不会生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主意才是。 不过一会,新妇敬茶和见礼就结束了。二房和三房接连往外走,萧景铎不想再面对他所谓的血脉亲人,也跟着离开。 吴君茹的视线凝在萧景铎的背影上,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在无人注意的角度里,吴君茹轻轻勾唇笑了笑,萧英可真是给了她一份大礼,她才刚刚过门,居然就有了一个九岁的儿子。 终日打雁,竟然被雁啄了眼。 回到新房后,乳母魏嬷嬷扶着吴君茹的手,愤愤地替她抱不平:“萧家未免也太过分了,八娘子纡尊降贵嫁到他们家,他们可倒好,不想着感恩就算了,竟然偷偷摸摸养了个庶子!果然是土莽之族,不可教尔!” “乳娘,我都已经到萧家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这些话,日后不要再说了,没得挑拨婆家关系。” “老奴也知道这个理,可是老奴心疼娘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不是白家突然退了婚,娘子哪会……”魏嬷嬷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跪下,俯身请罪,“娘子恕罪,老奴说话不过脑子,一时嘴顺,竟然犯了娘子的忌讳。” 吴君茹轻轻笑了笑,慢悠悠说道:“乳娘这是做什么,你对我有养育之恩,在吴家也对我颇有回护,讲究这么多做什么?快起来罢。” “谢娘子。”魏嬷嬷讪讪地直起身,说来奇怪,吴君茹是魏嬷嬷看着长大的,不是母女胜似母女,魏嬷嬷理应对吴君茹亲昵有加,而不是这般惧怕。魏嬷嬷自己也说不清这其中的缘故,其实以前她也不会这样小心翼翼,可是自从去年起,吴君茹就变了。吴君茹早先和白家公子定亲,和吴家这种三流家族不同,白家可是真正的名门望族,世代公卿,能和白家的公子定亲,对于吴君茹这个庶女来说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亲事了。可惜吴君茹终究没有这个福分,去年六月的时候白家前来退亲,吴君茹在嫡母和姐妹面前颜面大失,羞愧难当,她一时想不开投湖寻死,等救上来后,足足在床上养了三个月才好。 好像自从病好后,吴君茹就不一样了,原来虚荣软弱的庶八姑娘变得有主见有心机,训斥下人也严厉了许多,就是从那时起,魏嬷嬷渐渐不敢再替吴君茹拿主意,说话也小心了许多。她总觉得自己从小奶到大的孩子像是换了个人一样,魏嬷嬷对此既茫然又不安,但她还是壮着胆安慰自己,没事,只要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就行。 吴君茹坐在榻上,眼睛虽然望着前方,但仔细看去却是没有焦距的。吴君茹有些出神地想,她来到这个时空,已经一年了啊。 刚来时她茫然无措,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行。那时她刚被退婚,姐妹们对她明嘲暗讽,吴君茹默默忍着,发誓一定要加倍报复回去。之后没过多久,吴君茹随嫡母出门上香,回来时遇到山匪,危急时刻被萧英所救。当时惊鸿一见,回家后吴君茹就对萧英留了心。慢慢的,吴君茹知道萧英是宣国公容搏手下的将军,是带兵打战的一个好手,深得宣国公器重,她甚至还打听出萧英尚未婚娶,是许多少女的梦中情人。 吴君茹并不是原主,并没有世家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她觉得既然自己在世家里找不到好婚事,那干脆嫁给萧英好了。以吴君茹世家女的身份,萧英必然要捧着她,而且萧英有权有兵,这才是乱世里安身立命的王道,可比所谓门第声望有用多了,更别说,萧英本人的相貌那样出色。 吴君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果然,她只是稍稍透露了些许意思,萧英就郑而重之地前来求娶,不知为何,吴家长辈也允了这桩婚事。虽然吴家的姐妹暗中都在耻笑吴君茹淹坏了脑子,吴君茹自己却觉得这一步棋英明极了。与其在吴家做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庶女,日后再去另一个家族做不受重视的庶子媳妇,不如跳出圈子,来萧府做前呼后拥的侯夫人。 一切的发展都和吴君茹的预料别无二差,直到今天,她得知了萧英在老家已有婚配,甚至还有一个九岁的儿子。 吴君茹默默叹了口气,看来一开局就走甜宠路线终究是奢望啊,她到底还是得先宅斗,后享福。 吴君茹忍不住动了动腿,慢慢让已经发麻的腿恢复知觉。即使穿越了一年,她也还是不习惯这里没有凳子,只能跪坐在蒲垫上的习俗。魏嬷嬷看到吴君茹坐着不舒服,见怪不怪地问道:“娘子,可是腿麻了?老奴来帮你捶腿。” 吴君茹淡淡嗯了一声,没有推拒。 魏嬷嬷替吴君茹捶腿,心里却怎么都想不通,八娘子以前没这个毛病,为什么最近突然开始坐不惯了呢? “娘子,你看今天那个小郎君,我们该如何是好?” “一个孩子罢了,不足为惧,真正麻烦的,乃是他的母亲。”吴君茹沉吟,“我们初来乍到,暂且按兵不动,相信萧英比我更想让赵氏消失。” “娘子说的是。”魏嬷嬷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还在念叨,“可惜了,嫡长子多么尊贵的身份,居然被他得了。以后即使娘子生下小郎君,也只能屈居次位了……” 吴君茹却要想得更久远一点,这个时代十分看重正统和嫡庶,庶子即使为长也没有任何继承权,就连皇家都倾向传位于嫡子,更别说民间了。穿越后吴君茹才知道这里和前世影视剧里的古代大为不同,此时女子地位较高,相应妾室和庶出的地位就比较低,前世明清时妾可以扶正,但在宣朝这是触犯律法的大罪,清朝那种嫡庶不分,父亲喜欢哪个儿子就将爵位传给哪个儿子的事情更是想都不要想。在这种背景下,萧景铎嫡长子的身份实在致命,这几乎意味着,吴君茹自己的儿子得不到侯爵,甚至得不到萧府名下的大部分产业。 吴君茹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吴君茹久久没说话,不一会,她轻轻笑了笑:“嫡长子?我可不会任他停留在那个位置上。” “娘子,这是何意?” 吴君茹摇摇头:“你不必多问。还有,以后该叫我夫人了。” “是,夫人。” “把萧景铎唤来,我得把我的慈爱和大度展示出来。” 9.继母 丫鬟掀起帘子,脆声对来人问好:“大郎君安好。” 吴君茹在里屋听到,忙不迭喊道:“大郎君来了?快叫进来。” 里屋,吴君茹坐在窗边,正满面笑意地对萧景铎招手:“你就是萧景铎吧,快过来让我看看。” 萧景铎也想知道吴君茹到底想做什么,于是顺从地走过去。 吴君茹把萧景铎唤到身前,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指着他对魏嬷嬷笑道:“刚才在大堂人多,我不好多问,现在细细看,真是越看越喜欢。” 然后,吴君茹带着温柔的笑意,缓缓地询问萧景铎:“你今年多大了?平时都爱干些什么?” 萧景铎实在不想回答这些弱智问题,然而吴氏显然也没准备让他回答,没等萧景铎说什么,魏嬷嬷已经在一旁夸开了:“夫人真是人美心善,对谁都是这样温柔细致。您在家里就最喜欢小孩子,吴家谁不知道八娘子的美名,现在好了,萧府有这么多孩子,以后夫人无聊时,也有人来陪您消遣。” “乳娘,你说什么呢,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吴君茹嗔怪地瞪了魏嬷嬷一眼。 这两人一唱一和,完全不需要萧景铎的态度,萧景铎也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静静看她们表演。 吴君茹见火候差不多了,就慢慢切入今日的重头戏,她笑着问萧景铎:“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马虎不得,不知你身边的下人伺候得尽不尽心?” 萧景铎心中一动,马上明白了吴君茹这一番作态的意图,绕了这么半天,原来只是想塞人。知道了吴君茹的真实用意,萧景铎也放下心,模模糊糊地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我听侯爷说,你身边只有一个丫鬟,这哪里能成?我是你的母亲,照顾你是我的责任,我自然要替你打点妥当,替你分拨几个伶俐的丫鬟过去,就是不知你是否愿意?” 吴君茹说完后,胸有成竹地等待着萧景铎的回话。她刚才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替萧景铎考虑的十分周全,无论萧景铎怎样推拒,都逃不脱一个不识好人心的罪名,然后她再在萧英和老夫人面前挑拨几下,萧景铎不敬嫡母的名头就定下了。长此以往,只要让这类小错误时不时发生几次,萧景铎就会越来越不得长辈喜爱,有萧景铎做对比,她的儿子就要好做多了。 吴君茹自觉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她眼带得意,笑着看向萧景铎。 “你要给我分丫鬟吗?”萧景铎也回以笑意,一口答应下来,“好啊!” “啊?”吴君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早就觉得清泽院人手不够了,你要给我们分派人手,这当然再好不过啊!”萧景铎道,“母亲病重的厉害,秋菊除了煎药和照顾母亲外,几乎腾不出手干别的。若能多来几个丫鬟就好了,这样我想派人做事的时候,就有人可使了。” 吴君茹感觉有点不对劲,赵秀兰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让她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偏院里,一步都不要离开。可是如果吴君茹真的给萧景铎塞了人,虽然萧景铎身边有了自己的眼线,可人手一多,赵秀兰的存在也难免要暴露。 吴君茹心里转了几圈,默默推翻了自己原来的打算,不妥,不能给萧景铎身边塞人。吴君茹勉力笑了笑,没有接萧景铎的话茬,而是话题一转,就谈起了其他事情。 萧景铎心里,极轻地笑了一声。 最经典的宅斗手段——给原配之子塞人行不通,吴君茹只能采取另一套方案,捧杀。于是,她继续端着和善的笑意,循循问道:“你可认字?平时都读些什么书?” 萧景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识字?为什么要识字呢。祖母说了,我以后要继承定勇侯的爵位,整个侯府都是我的,萧家的兄弟姐妹都要仰仗我,我为什么还要费劲去学这些?能认得常见的字不就行了么。” 这一番话狠狠戳到吴君茹的心窝里,她心在滴血,却碍于自己贤妻良母的人设,还要笑着称是:“对,婆婆说得对。你以后只管玩就行了……” 起了话头,吴君茹还要再说两句,争取早日把萧景铎养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可是她刚刚开口,萧英就来了。 吴君茹心中一惊,这些话可不能让萧英听到,于是她只能立刻闭嘴,憋屈地将已经到嗓子眼的话再吞回去。 “侯爷。”两旁侍女纷纷行礼。 吴君茹也笑着走上来:“你回来了。” 萧景铎却站在原地没有动,萧英看到萧景铎,面容也很快冷淡下来。 父子二人谁都不说话,屋里本来和气融融的气氛也变得尴尬起来,吴君茹左右看了看,笑着开口,主动做这朵解语花:“侯爷,你怎么才过来,大郎君特意前来给你请安,已经等了许久了。没想到大郎小小年纪,竟然已经这样懂事识礼。” 萧景铎偏过头,嘴边露出讽刺的笑意,就连萧英都对此嗤之以鼻:“他,懂事识礼?真是笑话。仗着自己是独子就张狂行事,而且文不成武不就,我本打算请人来教导他为官之道和军法武功,他却不识好歹,宁愿消磨在后院也不愿意上进。” 请人来教萧景铎官场和军法上的东西?吴君茹暗暗皱眉,这分明是将萧景铎按继承人来培养的架势。这可不行,她必须想办法,让萧英打消了这个主意。 “大郎才九岁,这么快就学习这些,也未免太早了。”吴君茹皱眉,像一个心疼儿子的母亲一样,说道,“虽说学习文武之道是好事,但也不能操之过急,不然让大郎移了性子就不好了。” 萧景铎却突然说话了:“可是你刚刚还说,我不用学习这些东西,字识个大概就行,为什么现在又变了?” 萧英皱了皱眉,视线在吴君茹和萧景铎身上梭巡了一圈:“这是怎么回事?” 萧景铎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吴君茹却坐不住了。 吴君茹脸上掩饰不住的尴尬,她没想到萧景铎居然把刚刚的聊天内容说了出来,有些话可以私下灌输给萧景铎,但万万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讲。吴君茹本来没把一个九岁的孩子放在眼里,没想到这个孩子此刻却给了她这样大的难堪,吴君茹努力给自己圆场:“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圣人之道自然要学,不学何以成才?你父亲对你的安排极好,就按侯爷说的做吧,你以后可不能辜负了侯爷对你的一片苦心。” 吴君茹这话说得超违心,她本来是劝萧英放养萧景铎的,现在却反要给自己拆台。吴君茹心里呕了好大一口血,她暗暗埋怨萧景铎,这个孩子好邪门,怎么老是把不该说的话抖出来。 此时的吴君茹还没有意识到,萧景铎本就是故意的。 萧英的视线从吴君茹身上收回,他扫了眼静立一边、看似无害的萧景铎,冷笑一声,道:“你随我出来。” 萧景铎便知道,萧英已经看穿这些把戏了。 说来也是,一个能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如何会看不懂后宅的这些圈圈绕绕? 萧英大步离开,萧景铎跟随其后,两人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处停下。 见此处无人,萧英也不再掩饰,直接回过身讽笑:“懂得和母亲玩心机,你倒是能耐了。” 萧景铎也不做辩解,只是淡淡回了句:“她不是我母亲。” “你……”萧英气急,他忍住怒气,眼神定定地看着萧景铎,“顶撞父亲,算计嫡母,这就是赵氏教你的规矩?” 萧景铎的脸立刻沉下来:“你没有资格提我的母亲,我也不想从你口里听到任何教训,你不配。” 萧英身边的随从都露出愤怒的神色,而萧英却大声笑了:“好好好,果然是我萧英的儿子,骨头倒是很硬。” 萧英笑完,语气却毫无预兆地变得严厉:“但你也要知道,人是要为自己的言论付出代价的。你已经不小了,不要以为你是我目前唯一的儿子,就能为所欲为,我不惯你这个毛病。既然你不识抬举,那我也懒得替你操心。方才我本是想带着你去拜访你的武学师父,可是既然你说不想被我教导,那么看样子也不需要我的扶持。如此,你就继续在偏院里待着吧,最好每日都守在你那生母身边,学识和武术,都不必学了。我倒要看看,错过了开蒙的紧要时机,你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 萧景铎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起,他自然也知道,无论习文习武,八、九岁都是最关键的时刻。而他马上就要十岁了,再不跟上,他就要彻底错过了。 “想清楚了吗,你是继续待在后院做所谓的孝子,还是跟我回前院,认吴氏为母,学习诗书礼仪、兵法武艺?”萧英从容,甚至还带着些许笃定的声音悠悠响起。 萧英身边的长随也跟着劝导:“大郎君,父子没有隔夜仇,侯爷不计较你之前的冒失,只要你服个软,好好认个错,你就能回宁远院住,你还是我们侯府最尊贵的大郎君,吃穿住行都有侍女打理,就连读书习武,也有最好的师父来精心教导。大郎君,你可要想清楚啊!” 萧景铎偏头,眼睛盯着庭院里大团大团的芙蓉花,最后,他声线平静,表情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无功不受禄,定勇侯的善心,还是留给其他人吧。母亲病重,我先回去了。” 萧景铎转身就走,利索的没有丝毫转圜余地。萧英似乎没料到会被拒绝,他顿了一下,脸色徒然转怒:“好,你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既然你有骨气,那以后就别从我这里拿一丝一毫的东西!你不是要尽孝吗,那你就在偏院好好待着,一年不行两年。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我看看没有我的命令,谁敢给你请师父。你就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没用的孝子吧!” 萧英的声音气急败坏,其中还带着些许阴狠,萧景铎相信萧英说得都是真的,这个男人完全能干出这种事来,将不听话的长子困在偏院,生生养废,让他再也长不出翅膀来,日后永远不会对萧英生成威胁。 萧景铎明明听懂了萧英话中的威胁,但他的脚步还是没有丝毫停顿。即使知道他刚刚毁去了自己成才的最大机缘,毁去一条由家族铺就的青云之路,他还是毫不后悔。他固然迫切地想功成名就,可是他更想不愧于心,不愧于自己。 该是他的,谁都不能抢走,他自会用自己的方式,夺回这一切。 而主院内,吴君茹并不知道萧景铎和萧英谈崩了,她一心以为萧英对她起了疑心,这才特意把萧景铎叫出去交代授课的事。事实上吴君茹的猜想并没有错,只是她不会料到,萧景铎居然会拒绝家族安排的大好前程。 魏嬷嬷跟在吴君茹身边,心急地絮叨:“夫人,这可怎么办?真让侯爷把那个孩子当嫡长子来教养吗?这可是养虎为患啊。” “怎么可能,我绝不允许!”吴君茹说得斩钉截铁,神色中透露出丝丝狠绝,“定勇侯这个爵位,还有萧府的产业,都是我儿子的,其他人休想抢走!” 吴君茹在地上转了一圈,越想越着急,她今日本想试探虚实,初步捣毁萧景铎的名声,结果目的没达成,反倒净给自己坏事。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想当一个表面上的贤妻实际上的老虎,人前人后好处占尽,所以她一直不愿意搬出家世来压人。可是现在看来,她没办法占尽好处,两害相权,她只能牺牲自己温柔贤惠的形象。 “魏嬷嬷,取笔来,我要给吴家写信,让吴家出面施压。”吴君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绝不同意,让萧景铎记到我的名下,做嫡长子。” 10.科举 那日萧景铎和萧英不欢而散后,萧英为了给萧景铎教训,果然撤了萧景铎的文武课程,打算用这样的方式逼萧景铎低头。 萧景铎自然不会让萧英得逞,但是开蒙确实耽误不得,萧景铎非常清楚读书和不读书的差距,他得自己想办法,让自己在萧英的封锁下找到出路。 他思考了片刻,最后将目光盯上了萧景虎。 萧景铎走进高寿堂的时候,萧景虎正在院子里耍木剑,口中呼呼喝喝的,周围的许多侍女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出了任何差错。 萧景铎略停了停,就直接朝萧景虎走去:“祖母还在里面呢,你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成什么样子?” “你管我,祖母让我在这里玩的!”萧景虎从萧二婶那里听来了些风言风语,知道现在萧景铎的地位还不如自己,于是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并不怕这位长兄了。 侍女露出尴尬的神色,果然,萧景铎板起脸来,斥道:“你再这样胡闹,我就让祖母把你送到学堂里去,给你派一个最严厉的夫子,专程管教你!” “你……”萧景虎气结,他最讨厌上学,村里的时候他就绕着学堂走,现在萧景铎居然说让夫子单独来教导他,这可把小霸王萧景虎气坏了。他气哼哼地跑过来推了萧景铎一下,然后就跑远了。 “大郎君……”侍女连忙围上来,萧景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我没事,你们先去看二弟吧。” 萧景虎虽然人小,但力气却很大,若是一个侍女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这样一推,少不得要被推出紫青来,但是萧景铎看着却老神在在,毫发无伤。侍女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给萧景铎行了一礼,就要去追萧景虎,临走时又被萧景铎喊住:“二弟闹腾,手里还拿着木剑,若他不小心伤到了自己,你们少不得要被祖母埋怨。要我看,你们不妨把他带到一个宽阔的地方,让他自己使了劲闹。” 说着,萧景铎手指了一处空地,给侍女出主意:“我看那处就不错。” 侍女抬头望了一眼,那里四面环树,中间腾出一片空地,确实是看孩子极好的去处。侍女感激地对萧景铎行了一礼:“谢郎君指点。” 萧景铎目送侍女出去后,他才轻轻笑了笑,转身朝屋里走去。 老夫人正在屋里算账本,她习惯了当家作主、发号施令,就算来了儿子的侯府也要管家,吴氏端着碍于自己的贤良形象,不好直接争,萧二婶和萧三婶更不会有异议,开玩笑,只有当家的是老夫人,她们才好从婆婆这里扣钱,然后去养自己的小家。 看到萧景铎进来,被账本绕的头晕脑胀的萧老夫人冲他招手:“铎儿,你今儿怎么来了?” 要知道,萧景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清泽院,很少来老夫人这里走动。猛然看到萧景铎,萧老夫人还觉得不习惯。 “孙儿来给祖母问安。”萧景铎随意带过这个话题,然后状若无意地说道,“我老远就听到了二弟的声音,二弟真是活泼健壮,就像小老虎一样。” “对!”一提到自己的宝贝孙子,老夫人的脸马上笑开了,她下意识地探出视线,在院子里寻找萧景虎的踪影,这一看吓了一跳,“虎儿呢?刚刚还在外面啊!” 萧景铎抬起手,指向后窗:“祖母你看,在哪儿呢。” “我不是让他在院子里玩吗,怎么跑了这么远!”老夫人不悦地嚷嚷,“这些侍女怎么回事,把虎儿带到花园里干什么?我看顾不到,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可能是为了不要吵到您吧。”萧景铎淡淡提了一句,然后他微微拧起眉,露出迟疑的神色,“祖母,有一句话孙儿不知该不该讲。” “有什么话直说,和祖母还客气什么。”老夫人说道。 “刚刚我进门是正要好碰到二弟,我见他木剑好几次都要戳到自己身上,就劝了他两句,可是二弟非但不听,还推了我一把。但是周围的侍女们一劝,二弟就听了,你看,祖母。”萧景铎指向后窗,透过大开的窗户,刚好能看到一块被树木围起来的空地,“二弟现在已经丢了剑,和侍女玩起捉迷藏了。” 老夫人眼睛里看着萧景虎和侍女追逐打闹,不自觉拧起眉毛。女性长辈对自己的血脉有一种奇特的独占欲,对儿子是这样,对孙子也是这样,希望儿孙亲近自己依赖自己,却又不想看到他们亲近其他女子。 老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看到的这一切俱是出自萧景铎之手,而且经萧景铎细微地颠倒因果之后,呈现在老夫人面前的就是全然不同的结果。 萧景铎还在继续说:“二弟活泼机灵,但在内宅消磨久了,恐怕也不妥。尤其二房俱是女眷,玉芳玉丽两个人都指望着他,出门在外他身边也全是婢女,这些女眷对他有求必应,孙儿担心,长此以往,会把二弟养的耳根子软,白白消磨了男儿气概。” “你说的对,不能让这些人再祸害我的虎儿了。”老夫人深以为然地点头,绞尽脑汁地寻找对策,“那要怎么办?从府外给他找几个男玩伴回来?” “祖母,你怎么就忘了。”萧景铎见老夫人还是没说到点上,于是从偏侧击,“学堂里有的是同龄人,让二弟去学堂不就成了?而且学堂里有夫子管教,二弟跟着夫子读书断字,会比困在家宅上进的多。” “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老夫人喃喃,即使身份翻天覆地,但老夫人的思路还一时转不过来,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家是村中贫户,哪有闲钱让孩子读书。经萧景铎这一提醒,老夫人才意识到他们家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供孙儿读书而已,这有何难。 然而老夫人刚下定主意,萧景铎的下一句话就让老夫人打起了退堂鼓。“虽然学堂里的孩子爱打架,但是二弟身体壮力气大,就是和人打起来也吃不了亏,只要注意着别被一伙人盯上就行了。” “这……”老夫人听得心惊胆战,“他们还打架?” “小孩子嘛,难免的。祖母你也知道,就是我们村里,七八岁的男郎都要动不动打一场,这还是有大人看着呢,学堂夫子照看不过来,又有那么多男郎聚在一起,时常打架斗殴再正常不过。” “不行。”老夫人断然拒绝,“我们虎儿娇贵,碰一下都不行,哪能放到那里去被平民的孩子欺负,不妥不妥。” 不久之前萧家还是平头百姓呢,这么快就开始嫌弃平民的孩子了。萧景铎心中讽刺,但脸上却似乎被老夫人说动了:“祖母说得在理,让二弟去外面读学堂确实不妥。我听说长安的高官贵族家都是将有学识的夫子请到家里来,单独给家族子孙上课,祖母,不如我们也给二弟请个夫子回来?” “这得花多少钱啊!”老夫人一想到这份支出,想也不想地就要拒绝,可是方才萧景铎又说贵族家里都是如此,这倒让老夫人犯了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景铎却露出疑惑的神色:“很花钱吗?我还以为读书很轻便的。我听说和我们隔了两条街的通善坊内住着一位落魄书生,几年前朝廷发布了科考公文后,他兴冲冲地上京赶考,但是还没考上,战乱就起了,前朝自己都朝不保夕,自然无力安置这些科考学生,于是他就此滞留在长安,听说现在过的颇为落拓,食不果腹。读书人谋生这样艰难,我还以为请夫子非常便宜呢。” 前朝开国皇帝异想天开,设立了科举,即使是寒士平民,只要书读得好,能通过朝廷的科举考试,就能入朝为官。这项制度一问世就引起了诸多关注,世家抵制,朝官辱骂,后来开国皇帝病逝,继位的皇帝陈望好高骛远,连年劳役,弄得民怨载道,科举制度也慢慢荒废下来。等后来四处战火,国都要保不住了,谁还有心思弄选官考试,所以科举就这样消身匿迹,原来那些赶考的考生,也被耽误下来。 比如这位书生储书辛,就是千千万万被耽误的考生之一。 老夫人听着,心里微微一动,她问:“铎儿,你说的这个读书人是谁?他们家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名唤储书辛,听说当年差点就考中科举了,想来学识不差,但是现在他们家状况实在不好,妻病子幼,储书生只能抄书换些家补,但是乱世年代,还有谁有心思买书?所以储书生赚不了几个钱,到现在都只能赁屋居住。”说完,萧景铎还在感叹,“可惜了,他学识好,品德也好,日子却这样落魄。” 老夫人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惊喜地拍了下膝盖,兴冲冲地和萧景铎说道:“铎儿,你说请他来我们家教虎儿怎么样?既能给这个书生补贴些家用,我们虎儿也能好好读书,不必去学堂受气,一举两得,你说怎么样?” 萧景铎笑了,仿佛也才想到这个主意一样:“祖母所言甚是,孙儿自愧不如。” “这个法子好。”老夫人喃喃自语,越想越兴奋,她干脆抬高声音,吩咐外面的婢女,“快,把虎儿给我叫回来!” 等萧景虎回来后,一听老夫人让他去读书,还真的给他请了个严厉的夫子回来,萧景虎恨恨瞪了萧景铎一眼,立刻开始撒泼大哭:“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去学堂!我要和侍女姐姐玩,我不去读书!” “你个没出息的!”一听到萧景虎嚷嚷着要和侍女玩,老夫人更加确定就是这些侍女搞怪,而送萧景虎去读书的念头也越发坚定。老夫人哪里知道,萧景虎对读书这样抗拒,全是因为方才被萧景铎威胁了一通,而此时老夫人还气得直戳萧景虎的脑门:“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我一会就派人去请储家书生过来,你收收心,不许每日跟着侍女玩闹了。” “我不去!”萧景虎也发了狠,在地上滚来滚去,扯着嗓子哭喊。 “你……”老夫人被气得倒仰,萧景铎连忙凑过去扶着。老夫人看见萧景铎,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这个不听话的讨债鬼,真是气死我了!要是你有你大兄一半的懂事就够了。” 幸亏老夫人不知道,今日之事全是她口中懂事的长孙搞出来的。明明是萧景铎指点侍女带着萧景虎出去,他却说萧景虎被带走全是因为侍女,明明他提前吓唬萧景虎才让萧景虎如此抗拒,而现在他却能从容地充当劝架人。 萧景虎现在听到萧景铎的名字就烦,刚刚萧景铎还在外面威胁他要给他请夫子,现在好了,祖母居然真的听了。一想到村里那位严厉夫子的手段,萧景虎就浑身打颤,他气恼地瞪了萧景铎一眼,一骨碌爬起来跑了。 “虎儿!”老夫人喊了好几声,萧景虎头也不回。老夫人气得心肝疼,扶着萧景铎的手都在颤,她回头看了萧景铎一眼,突然有了主意:“铎儿啊,你是长兄,要多看顾弟弟。要不,你跟着虎儿一起去学堂?也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你在旁边看着他,不要让他磕着碰着就行了。” 萧景铎点点头,露出一副孝子模样:“好。为祖母分忧,孙儿责无旁贷。” 然而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他却轻轻笑了笑。 目标达成。 萧景铎曾多次想过,为什么萧英胆敢这样放肆。从表面上来看,这是因为赵秀兰是独女,赵郎中已逝,家中也没有兄弟,所以她才会被萧英任意摆弄,被褫夺了正妻之位都不敢声张。但是追根到底,这一切的根源,不过出于萧英是官,而赵家是民罢了。 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这个道理从古到今都适用。 想要在萧英手下有抵抗之力,甚至站在和他同等的高度上对抗,唯有也成为官员。 如今做官除了靠门第,还靠祖宗的荫蔽。祖父叔伯在朝中做官,才能将子侄弄到朝廷里。可是萧家不是世家,萧景铎也不想靠萧英,他就只能走另一条更加艰辛的道路。 前朝的科举虽然没办几年,但对万千平民来说却是石破天惊的第一着。千年以来,历来官都是官,民祖祖辈辈都是民,断没有交换身份的可能。而前朝皇帝这个异想天开的法子,却给千千万万寒门子弟开出一条通天路来,即使希望渺茫,万里无一,但总算是有了一线改变命运的机会。 现在皇座上早已换了人,一个新的王朝重新命名了这片土地。虽然科举制度还没有被提起,但萧景铎有一种近乎笃定的直觉,如今美貌善战的新皇族,一定不会荒废了科举这条路。 世家的势力真的太大了,数百年来一直牢牢占据着高处,肆无忌惮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同时,还不允许其他人往上爬。世家一手推行了按门第分配官职的选拔制度,这无疑对寒门大大不利,平民几乎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除了乱世投机,几乎再无做官的可能。这对江山社稷是极大的危险,对君主同样危险。 所以萧景铎才敢笃定,科举一定会再办起来。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提前准备好,读书习字,等开科的时候顺势报名,然后入朝为官。他耍了手段让老夫人请储书辛来府教书,就是看中了储书辛赶考学子这个身份。为此,萧景铎还故意激了萧景虎一把,让自己能名正言顺地前去旁听。 有时候萧景铎自己都觉得他这个人很可怕,母亲几度垂危,萧英固然是主谋,可是老夫人亦是帮凶,他却能和老夫人同坐一堂,维持着若离若即的关系。他明知老夫人对他有愧疚之心,所以他故意不冷不热地吊着她,让老夫人觉得再加把劲就能融化萧景铎心里的隔阂,然后连续不断地顺着他。 然而奇怪的是,他愿意和助纣为虐的老夫人维持假象,却一点都不愿意向萧英妥协。其实他远不必这样麻烦,只要他提出来,自然有人替他安排好夫子,甚至安排好日后的官职,前提是他低头和萧英服软。 可是萧景铎不愿意。 所以他只能费尽心机,用各种旁门左道实现自己的目标。 旁门左道就旁门左道吧,萧景铎对此十分坦然,他承认自己心术不正,但只要能抓住科举的可能,抓住做官的那一线希望,他就愿意放手一搏。 考取官途之路,才刚刚开始。 11.夫子 没几天,储书辛传来回话,同意来定勇侯府授课。 萧景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老夫人的婢女前来通知他明日正式开课后,一整个下午,萧景铎都待在清泽院里打理东西。 虽然新朝已定,但是物价依然居高不下,一斗米高达八千钱,别说寻常百姓,就是达官贵人也买不起。至于笔墨纸砚,这些原本就不便宜,战乱连年,生产被大肆破坏,纸价更是飞涨。 而萧景铎被发配在偏院,自然不会有人替他准备文房用具,他目前这些,都是他利用手里的银钱,断断续续从府外买回来的。 秋菊替萧景铎收拾笔墨,嘴里还忍不住抱怨:“侯爷真是狠心,大郎君明日就要去见先生了,他居然问都不问,连文房都不替大郎君准备。这样粗糙的墨,哪里配得上大郎君的身份……” 萧景铎却淡淡笑了:“用不着。” “啊?”秋菊抬起头,不解地问,“怎么会用不着呢?就算郎君现在还埋怨侯爷,那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啊!纸墨好花钱的。” 萧景铎没有再解释,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沉思起来。 秋菊的话倒是给他提了醒,不说其他,光读书所需纸张就是一笔极大的支出,这些钱萧英不会替他准备,萧景铎也不想用萧英的钱。那么这笔钱如何来,就成了目前最紧迫的问题。 萧景铎上京时还未和萧英闹翻,那时下人给他送来许多金银玉器,他到现在还留着。可是这些虽然贵重,却并不能解燃眉之急,他现在身上的现钱,连五百文都不够。 然而除了自己的笔墨,他还要供母亲养病。虽然每隔十日就会有郎中来府中请脉,省了一笔医药钱,但是不是萧景铎故意贬损,这个郎中的水平实在很菜,医术远远不及外祖父,无论是什么病,到了他那里就只有一种办法——驱鬼。 萧景铎忍了这个庸医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另想办法,自己花钱给母亲另外熬补药吃。可惜,外祖父去得早,如果他自己学习了医术,哪里用得着请外面的郎中。 和母亲的病比起来,他自己的用度要靠后许多,所以萧景铎上街买笔墨时并没有选最好的,反而挑了最实惠的。 为此,秋菊还不断念叨:“大郎君您太委屈自己了,笔墨在学堂就是门面,您是侯府的大郎君,怎么能失了身份?” 萧景铎自己却不在乎:“虚名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秋菊看着萧景铎,眼里突然涌出泪来:“郎君你才九岁,这个年龄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贪玩不休,攀比成性,你却这样懂事。”秋菊用力抹掉眼中的泪,语气坚定,不知是想说服萧景铎还是说服她自己,“郎君,你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萧景铎被秋菊逗笑,他点头道:“借你吉言。” 秋菊看着萧景铎的笑,似乎愣了愣:“郎君,你刚刚笑了!你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是吗?”说着,萧景铎就下意识地收敛了笑意,恢复成冷漠淡然的样子。 然后萧景铎就看到秋菊这个哭包又露出想哭的表情,他有些手足无措,立刻站起身来:“你先忙,我去看看母亲。” 话音刚落,萧景铎不敢再看秋菊的神色,一溜烟跑出去了。 正房里,赵秀兰靠在床上,失神地看向窗外的落叶。“已经到秋天了啊……” 萧景铎刚进门,就看到母亲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中滞了滞,努力换上笑容,装作欢欢喜喜的模样朝赵秀兰走去:“阿娘,明天我就要去跟着夫子读书了。” “是吗?”赵秀兰露出虚弱的笑容,“真好,我的铎儿也能读书了。” 读书历来都是世家的特权,家庭好些的平民能认字就不错了,遑论翻看那些儒道经典,更别说许多藏书在市面上并不流通。这些书都藏在世家内部,以家产的方式代代相传,概不给外人翻阅。 直到前朝可以通过读书做官以后,民间才渐渐兴起学堂。要不然读书识字无用,平民百姓为何要耗费巨资送孩子读书? 赵秀兰因为父亲是郎中,这才能认字,但四书五经却是不懂的,这是世家贵族才有机会,也有权力看的书。 借了赵秀兰的光,萧景铎也识字,但并没有系统地开蒙过,所以请夫子来教习,对他利处极大。 萧景铎陪着赵秀兰说话,他很快就发现赵秀兰神思不属,时不时掩唇轻咳,显然沉疴难愈。 萧景铎心不住往下沉,他知道自己仅是粗通药理罢了,远不到能给人看病的水平,可是他还是大着胆子,光凭一本医书就给赵秀兰开方熬药。因此除此之外,他已经毫无办法了。 即使如此,赵秀兰的身体也一天天坏下去,显然这是心病,无论萧景铎给赵秀兰喝多少补药,都无法根治的心病。 “阿娘”,萧景铎忍不住握住赵秀兰冰凉的手,再一次和赵秀兰重申,“我会尽快长大,尽快带着你离开这个地方。阿娘,我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的,你一定要撑住,和我一起看着这一天的到来。” “好。”赵秀兰只是笑着点头,然后催促他回去休息,“天晚了,你快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见夫子呢。” 萧景铎重重叹了口气,依言离开。 灯下,他抚过笔墨纸砚,眼中闪烁出逼人的光芒来。 他一定会实现对母亲的承诺,早日出人头地,替她夺回侯夫人的尊荣,然后带着她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 他无比坚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第二天,萧景铎早早就到达书房,等候储书辛的到来。 辰时中的时候,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书生慢慢从屋外走来。 萧景铎连忙起身,给夫子稽首行礼:“萧景铎见过夫子。” 储书辛淡淡点头,显然他对萧家的状况略有耳闻,略微看了看就认出了萧景铎:“你就是萧家大郎君?” “正是。” 储书辛又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了。这位前朝考生瘦削落拓,脸上却颇为淡漠,似乎什么都不关心,对此萧景铎也不敢贸然开口,惹夫子不快。 又等了一会,萧景虎来了,远远萧景铎就听到了喧哗声。萧景虎自己不耐烦地在前面走,身后跟着许多奴仆,有老夫人的、萧二婶的,甚至还有萧玉芳和萧玉丽两个姐妹的,萧二叔走在萧景虎旁边,似乎还在嘱咐什么。 相比之下,萧景铎一个人真的利索极了。 萧二叔将萧景虎领到储书辛面前,笑着问候了几句,然后让萧景铎、萧景虎给夫子稽首拜师,紧接着呈拜师礼、跪拜孔子,等这一通都折腾完,时间已经不早了。萧二叔又目带警告地瞪了萧景虎一眼,然后带着奴仆离开,将空间让给储夫子和学生。 闲杂人等都退下后,储书辛坐在上首,询问萧景铎和萧景虎的识字情况。“二人可识字?” 萧景虎用力摇头,萧景铎斟酌说道:“外祖和母亲曾教过一二,常用的字是识得的。” “好。”储书辛面色淡淡地颔首,然后道,“翻开千字文,今日先来认字。”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东藏……” 储书辛带着他们念了一遍后,就从第一行说起,逐字给他们讲解字义和结构。储书辛说文解字,旁征博引,可见功底是极扎实的。萧景铎虽然曾照着医书学过字,但毕竟没有系统学过,此时经储书辛这样一讲,才觉得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储书辛照着千字文替他们讲字,虽说这对夫子的才学要求十分高,但是对孩子而言,未免也太过无趣了。果然没一会,萧景虎就坐在蒲垫上左右扭动,显然不耐烦了。 储书辛看到了只做不觉,萧景铎也乐得如此,夫子不会顾及萧景虎,进度大大加快,这对萧景铎十分有利。 而同时,萧景铎对自己的猜测也越发笃定。储夫子本是不愿意来侯府教童子的吧,只是困于生计,不得已为之罢了。 半个时辰后,萧景虎再也忍不了了,储书辛念在他们初次读书,也大方地停了课,放他们休息片刻。 夫子一离开席位,早就守在屋外的奴仆就一股脑涌进来,围到萧景虎旁边,又是添水又是打扇,萧景虎也习以为常,毫不客气地呼来喝去。 这才多久啊,他就被惯成了这样,萧景铎暗自摇头,他不想理会萧景虎那处的喧哗,而是转过头,潜心背诵夫子刚刚教授的内容。 萧景铎本想安安静静看书,可是他注定不会如愿。他那三个堂妹不知道如何得知了萧景虎已然下课,现在都跑过来献殷勤,萧玉芳带了盘糕点过来,而萧玉芒更甚,直接端了一碗凉汤来,说是给萧景虎解乏。她们三人围在萧景虎身边,既要嘘寒问暖又要不着痕迹地排挤别人,萧景铎远远听着都觉佩服非常。 萧玉芳等人此行真的是为了照看刚入学的弟弟吗?显然不是。萧景铎非常清楚,她们三人此举,真实目的是为了讨好老夫人,毕竟手握侯府大权的是老夫人,她们想要过得好,只能掏空心思讨好祖母。从前萧玉芒对萧景铎殷勤备至也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萧景铎和萧英闹翻后,这三个精明的堂妹发现萧景铎无利可图,就转而去哄骗萧景虎了。 这些起起落落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萧景铎作为其中的一员,对人情冷暖可谓体验更深。权力真是一个好东西,只要和当权者扯上哪怕一点关系,就有的是人蜂拥而至,嘘寒问暖。 萧景铎算是看清了后宅里这些女子的圈圈绕绕,此时,他甚至有些庆幸他是男儿,可以脱离家族自己建功立业,不必把所有心思都寄托在如何讨好当家人身上。后宅里不认身份只认权力,天底下人情世故,不过如此。 强人者,唯自强。萧景铎对后宅的心思渐渐冷下来,他不打算再在这里浪费注意力,而是低下头,默背今日的课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萧景虎身边奴仆如云,还有三个俏生生的堂姐围着说好听话,而萧景铎这里却杳无人迹,这样强烈的反差无疑是很尴尬的。屋里虽然没人敢去萧景铎身边,但每个人都在偷瞄他的动向,等他们看到萧景铎从头到尾连脸色都没变,只是低头看书时,他们大感无趣。然而失望之余,他们也生出些敬佩来。 小小年纪,大郎君倒是好涵养,连这种落差都能接受。 好在书房乱象只持续了一小会,没多久,储书辛就回来了。看到夫子回来,萧玉芳三人再不情愿也得腾开地方,耽误了郎君读书,这个罪名她们可担不起。 萧玉芳三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储夫子权当看不见,也不等下面的人坐好,拉开书卷就继续授课。 萧景铎立刻逼着自己收心,投入到书本中。 后半堂课萧景虎不耐烦极了,他一边尝萧玉芳带来的糕点,一边无聊地四处打量,巴不得下一瞬就下课。好容易见储书辛停下,露出收书的模样,萧景虎来不及等夫子散学,立刻拔腿跑了出去。 萧景铎略有尴尬,他向夫子道歉:“二弟莽撞,夫子勿怪。” 储书辛摆了摆手:“无碍。”说完了就要离开。 萧景铎顾不得收拾笔墨,连忙追上去:“夫子,学生听说你曾参加过前朝的科举,不知科举涵盖那些典籍?” 储书辛奇怪地瞅了萧景铎一眼,语气中还是不想多谈的冷漠:“你是侯府长孙,侯爷的亲子,你又不需参加科举,问这些做什么?何况,已经没有科举了。” 萧景铎苦笑,但又不想对外人提及自己家的情况,只是对储书辛深深一拜:“请夫子不吝赐教。” 储书辛也长长叹气:“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听,但是科举早在前朝就亡了,你也不必再动这种心思。人要认命,上天既然让你投胎成平头百姓,那就不要好高骛远,想着一飞冲天。你家里有荫蔽在身,日后靠着你的父亲也能轻松谋官,实在不必要打听这些。” 说完,储书辛似乎是不想再提,快步走开。他没走两步,突然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从后追来:“夫子,如果新朝再开科举,你真的甘心放弃吗?” 储书辛步履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大步向前。他在心里悠悠叹气,现在的郎君真是不讨人喜欢。 入夜,万籁俱寂,许多人都已进入梦乡,而清泽院东厢的灯光依然亮着。 萧景铎执着笔,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开蒙已经算迟了,要想赶上旁人,只能付出加倍的努力。 那日清泽院的灯光一直亮到半夜才熄,而此时,高寿堂的老夫人,主院的萧英和吴君茹,甚至整个长安,都早已入睡许久。 12.嫡庶 清早,吴君茹在魏嬷嬷的服侍下洗漱更衣。 “我听说老夫人给萧景虎请了一个落考书生当夫子,萧景铎也跟着去了?侯爷不是给他安排了课程么,怎么没去侯爷那里?” “老奴也不知,听老夫人那里的婢女说,似乎是老夫人嫌二郎君静不下心,所以让大郎君去书房照看一二。兴许是侯爷请的夫子还没来,所以大郎君就先去陪弟弟读书了。”魏嬷嬷对此并不放在心上,随口猜测。 “不对,此事有异。”吴君茹却嗅到些许不寻常,“侯爷不是这样温吞的人,一个师傅而已,哪花的了这么长时间。莫非,他们父子俩并不是我猜测的那样?” 吴君茹有些不安,如果她的猜想是正确的,萧英和萧景铎父子关系极为寡淡,那么她为何还要修书让吴家施压?既然萧英本来就不打算将爵位传给萧景铎,那吴君茹完全可以顺水推舟,何必出面做这个恶人。 “坏事了!”吴君茹越想越急,她可别一急之下做了傻事,她也没心思让侍女捣鼓头饰了,忙不迭嘱咐魏嬷嬷,“乳娘,上次那封信送到哪儿了?快去追回来!” “哎。”魏嬷嬷慌慌张张地应下,可是还没等她走出门,一个陪嫁侍女就喜气洋洋地跑了进来:“夫人,吴家来信了!” “什么?”吴君茹猛地站起来,一把挥开替她绾发的丫鬟,飞快地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等她看完信,吴君茹的脸色越发难看:“糟了,父亲已经和侯爷提起此事,威胁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萧景铎做嫡长子……” 同一时间,清泽院也响声不断,充满了清晨的朝气。 前一天晚上萧景铎在灯下读到很晚才睡,第二天一早,秋菊就起来在萧景铎耳边念叨:“郎君,你再不能夜读到这么晚,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这样操劳。读书又不急于一时,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萧景铎实在忍无可忍,道:“秋菊,刚刚母亲在唤你。” “啊?”秋菊懵怔,“是吗,我怎么没听到?” “确实有,你耳背了没听到,快出去看看吧。” “哦,好。”秋菊当真转身,去赵秀兰屋里一探究竟。 萧景铎耳根终于清净了,他立刻飞快地收拾好书卷,悄无声息地出门。 萧景铎去得早,书房里空无一人,他坐在寂静的书房里,安心地复习昨日背诵的内容,手里不自觉地比划着写字。 萧景铎从小就被赵郎中逼着背药方,枯燥的药方都能被他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千字文相比之下有趣了许多。萧景铎干脆用手指上沾了水,在桌案上默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传来一声叹息:“习字不能这样马虎。” 萧景铎一惊,立刻起身。“储夫子。” 储书辛还是漠然又冷淡的模样,但这次,他却让萧景铎拿起笔。“在纸上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萧景铎其实没学过习字,昨天晚上自己私下练习就罢了,真放到台面上却是万万不行的。但是既然夫子放话,萧景铎只能硬着头皮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天”“地”两个字。 储书辛的脸色一言难尽,他叹气:“我不知为何你对读书习字这样急切,但你要记得,过犹不及,最开始没有打好根基,最后受累的还是你自己。” 萧景铎神色一敛,知道自己最近太心急了,还被夫子一眼看穿。他低下头,诚心道谢:“谢夫子提点。” 储书辛摆摆手,似乎很不耐烦这些客套话。他接过萧景铎的笔,就在萧景铎爬虫一般的墨迹旁,写了端端正正的两个大字。 天,地。 “万丈高楼平地起,我知道你是个心有大抱负的人,希望你日后达成目标时,不要忘了你写下的第一个大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望你好自为之。” 萧景铎的脸色已经完全严肃了:“学生谨记。” 见萧景铎态度周正,储书辛的神色也缓和下来,他笔锋一转,又在纸上写下一串书名。“这些描红本还算不错,笔法端正,最适合初学者。有时间,你去东西市买下来吧。” “谢夫子。”萧景铎连忙道谢,这并不是储书辛的分内之事,储书辛愿意提点他,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储书辛学识渊博,一手字也写得极好,能得到储书辛的推书,这可比他自己摸索好多了。 储书辛又考问了几句,发现萧景铎对答如流,显然回去后又花了功夫。储书辛虽然面色不显,但心里十分满意。他开始并不愿意来教这些勋贵子弟,但是一旦为人师就免不了落入俗套,看到自己的学生勤勉用功,储书辛也难掩开心。 心情好了,储书辛指点萧景铎就越发用心,两人一问一答许久,直到萧景虎来了才停下,开始今日的课程。 萧景铎得到了储书辛的认可,心中也很兴奋。即使他少年老成,但说白了也是一个孩子,祖母薄情,父亲冷酷,新来的继母也是个佛口蛇心的,身边人个个唯利是图,在这样的环境呆久了,就算是萧景铎也难免怀疑自己,亲人都苛待自己,或许是他自己的原因?但是今日被夫子夸赞,这对久处绝境的萧景铎极为珍贵,也让他对自己坚定起来。 不是他有问题,是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周围就没个好人。 然而萧景铎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 散学时,萧景铎正打算和储夫子套近乎,不,请教夫子人生道理,就看到一个副官从拐角处走来,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萧景铎和储书辛两人。 “储夫子,大郎君。”项安给二人行礼问好。 萧景铎也认出这是萧英身边的亲信,他的神色一下子冷淡下来,哪里还能看到方才言笑晏晏的模样。 储书辛也回礼:“项副官。你今日怎么想起来书房了?可是侯爷有什么指示?” “哪里,储夫子客气了。”项安意味不明地笑道,目光似乎朝萧景铎扫了一眼,“我今日前来,是为了府上的大郎君。” “哦?”储书辛看了萧景铎一眼,道,“大郎聪慧好学,显然是侯爷教导有方。侯爷还特意派人来询问郎君的课业,真是费心了。” 萧景铎轻嗤,他就知道萧英派人来绝对没好事,只是不知今日,萧英又想做什么? 项安瞥了眼萧景铎,继续道:“大郎君从小养在老家,侯爷忙于战事,难以看顾。现在好容易安定下来,侯爷也想补偿大郎君一二,我们侯爷的意思,无论子孙出身,只要是萧家的孩子,都要悉心栽培,教他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是侯爷这个长辈的一片心意。储夫子,大郎君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属下在此先替侯爷谢过了。” 储书辛奇怪地瞅了萧景铎一眼,躬身回礼:“副官客气了。” 而这时,萧景铎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别看项安话说得好听,但话里字外都暗藏刀剑。什么叫“无论出身,都要悉心栽培”,这分明在暗示萧景铎不是正室嫡出,身份不上台面,所以才需要夫子费心教导。萧景铎手指紧攥,隐约能看到发白的指节,萧英此举是何意?给他一个下马威,还是说这只是一个信号,一个萧英和吴家谈崩的信号。吴家不同意将萧景铎记在吴氏名下,萧英不想和吴家闹翻,所以打算向外人承认,萧景铎只是留在老家的一个庶子,日后不会碍到吴氏所出嫡子的路? 从前萧景铎的身份只是含含糊糊地挂着,是嫡是庶没有人愿意细谈,现在,萧英和老夫人打算正式将他贬为庶子了吗? 萧景铎的心紧紧揪起,名分这种事情一旦定下,日后再扭正就难了,萧景铎绝不能让萧英就这样篡改了他嫡长子的身份。萧景铎面色不变,但脑子里已经飞速思考,思索如何能为自己正名。 越想萧景铎越觉得心凉,萧英和老夫人就是定勇侯府最大的两尊主子,他们俩决定的事情,还有谁能抗衡? 萧景铎沉于自己的思路,许久没有说话。储书辛看了这个他颇为欣赏的小郎君一眼,心中了然,怪不得他明明是长子还要这样刻苦地读书,还旁敲侧击地打探科举的事情,原来,他仅是庶出罢了。 储书辛叹气,高门大户阴私多,他一个外人,实在不能多说什么。想清此节后,储书辛就拱了拱手,向项安告辞。 当储书辛走后,项安对萧景铎叹气:“大郎君,你说你何必如此?” 萧景铎不想理会这人,快步朝前走去。 项安却滔滔不绝地跟在后面说话:“你为什么非要和侯爷对着干呢?侯爷给你安排好夫子和武术师父,你不去,反而来找这样一个落魄书生,我真是想不通你在做什么。这可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机遇啊,都放在你眼前了,你居然不要?” “我的事你不必多管。”萧景铎冷冷回答。 “哎,大郎君!”项安在后面喊,萧景铎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项安自讨没趣,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真是想不通这些勋贵子弟在想什么,长辈给安排官职居然不要?侯爷是二品爵位,按律子孙能进左右翊卫,这种大好事,他不赶紧去讨侯爷欢心就算了,居然还弃如敝履,异想天开地想靠读书走科举!现成的青云路不走,非要费尽心思走一条不通的路……”说到这里,项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叹,“我这种穷人果然不懂勋贵子弟的心思。” “储夫子!”萧景铎算着储书辛的步程,抄近路追上了夫子。他站在储书辛面前,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储书辛看穿了萧景铎的心思,淡淡一笑:“在我面前像往常一样就好,我并不是依仗身份看人的人。” “我知道。”萧景铎感到讽刺,他确实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只是说出来夫子也不会信,萧景铎索性也懒得解释,他问出今日最想知道关键的问题:“夫子,不瞒你说,我想参加日后的科举,你可有典籍推荐?” 储书辛本来带着笑意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我早晨和你说过什么,你这么快就忘了?欲速则不达,你本就根基不牢,连基本的千字文都没有学通,竟然妄想去读科举典籍?这话不必再说了,我是不会告诉你科考内容的。” 说完,储书辛就甩袖子走了。萧景铎知道储书辛所言是为了他好,自己再急着改变现状,也得一步一步来。他长长叹了口气,罢了,先老老实实打基础罢。 但是相比于科举,现在萧景铎面临的最大问题,并不是科考,而是自己的身份危机。 他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嫡长身份。 13.宫变 萧景铎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嫡长身份,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件事,他特意去高寿堂走了一遭。 老夫人怀里抱着萧景虎,笑眯眯地听侍女和孙女说奉承话,看到萧景铎进来,她脸上的表情怔了一怔,随即就转过头去。 三个堂妹看到他来,也都站起身行礼,但她们的眉目间不禁带上一丝轻慢。 萧景铎更加确定,自己的嫡长子身份真的不保了。 老夫人正在说萧素的事情:“去年我们上京,虽说给她留了许多财物,但没娘家看顾,难免会被夫家欺负。前几日她给我送信,说是夫家苛待她,她想带着女儿来侯府。” 被夫家苛待,所以上京?萧景铎觉得姑母的借口太可笑了。萧素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嫁到了桐木村邻村,过得还算殷实,然而庄户人家再殷实都不能和侯府比。萧景铎非常轻松地就猜到了此事的真相,分明是萧素看到兄长和母亲都来长安享福,她心中不平,所以干脆和夫家和离,然后就能名正言顺地来京城共享荣华。 其他人也心里敞亮,但是不敢辩驳老夫人,只是应和地笑:“老夫人说得极是,您真是慈母,这样疼爱女儿。” 老夫人被奉承地通体舒畅,没一会,萧英回来了,全家移步到侧间用膳。 趁着饭还没摆好,老夫人和萧英说起萧素的事:“她托人送了封信过来,说是在程家净受磋磨,要不,我们把阿素接过来吧?” 萧英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显然他也听出这其中的猫腻,他已然封侯,程家敢亏待他的妹妹?可是即使心中明白,萧英也什么都不能说,他不在乎出身却也最在乎出身,落萧素的脸,就是在落他的脸。 于是萧英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被外面的人打断了。一个报信的随从急冲冲地跑了进来,萧英本就因为萧素而心情不好,见状正想呵斥随从失礼,但随从的下一句句话就让萧英住了口:“侯爷,大事不好,宫里有异!” 萧英什么也没说,放下碗筷就走。其余人坐在自己的桌案前面面相觑,都一头雾水。 怎么了? 女眷们在屋内不安地窃窃私语,萧景铎悄悄起身,朝屋外走去。 刚出门,他就听到北方隐约有喊杀声,他抬起头,看到太极宫的方向有火光闪烁。 宫里出事了? 第三日,宫廷的消息终于传到定勇侯府。 “……那天晚上,本是圣人设宴,替秦王殿下庆功。秦王五月渡江,一路打到江都,将前朝皇帝生生堵在行宫里。你们也知道,几年前,前朝皇帝陈望抛弃都城逃跑,渡江之后,在江都另设了小朝廷。虽然少帝已经将皇位禅让给圣上,但是前朝皇帝陈望尚在人世,他就是当今圣上的心头大患。陈望借长江天险,据守江都,和容家分庭抗礼。五月的时候秦王带着玄铁军渡江,当时所有人都知道秦王这一去多半要无功而返,他此行不过是打个头阵,给太子殿下铺路罢了。可是谁能想到,秦王居然真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渡了江,还几乎生擒了陈望。听说陈望被堵在行宫里,屡次突围无果,在阵前大骂秦王和容氏背信弃义、不守臣纲,然后就在行宫里放火自尽了。” 围在两旁的女眷发出惊呼,好几个胆小的不断拍胸换气,其他人追问:“然后呢,这和前日的事情有什么干系?” 当今皇族曾是前朝的太原太守宣国公,这件事人尽皆知。前朝皇帝远征高丽失败,弄得国内怨声载道,战乱频起。大业十二年,宣国公容搏于太原起兵,一路如有神助般杀进大兴城,皇帝陈望弃都城而逃,藏到了江都,又自立为帝。然而攻占宫城的容氏并没有承认陈望,反而另立新帝,扶持年仅十岁的少帝继位。这位年幼的皇帝仅仅在皇位上坐了两个月,就于十一月禅位,让位退贤,请宣国公容搏为帝。容搏久辞无果,便接过了玉玺,即位称帝,改国号为宣,并定年号为建元。建元元年,皇帝大封功臣,萧英也在受封之列。等政局刚刚稳定下来,萧英便在十二月派人去涿郡接父母亲眷,萧景铎等人才有机会踏入京城。 然而容家虽然打下了京城,但是国内并不平定,许多军阀拥兵自重,不承认宣朝,诸位皇子驸马只能带着兵继续打。而诸王之中,唯数秦王战功最重,就连太子也远远不及。 “问题就在这里呢,秦王剿灭前帝,平定江都,这是何等赫赫功劳!这本该是储君的功绩,却被秦王抢了,太子如何肯善罢甘休。昨日,圣人在宫中设宴,为秦王接风洗尘,太子率领私兵围宫,想要乘机杀死秦王,幸好秦王身边能人辈出,非但护得秦王周全,甚而还反击一记,倒将太子制住了。” 说着,来传信的侍女压低了声音,眼珠子朝两旁看了看,这才说道:“你们道秦王制住太子后做了什么?他下令杀了太子,甚至连太子的十多个儿孙都没有放过,现在东宫里哭声不断,血气冲天呢!更有甚者,听说秦王还要逼圣人让位!” “啊!”这下所有的女眷都被吓到了,萧老夫人扶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是作孽!弟弟竟然敢弑兄,这真是……哎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这心现在还怦怦跳呢。” 萧二婶也跟着应和,就连萧玉芳几姐妹都一脸煞白。吴君茹也被这消息骇得不轻,见吴君茹脸色发白,侍女连忙上前替她拍背。 一位吴家来的婢女站在吴君茹身后感叹: “容家到底是陇西那等蛮夷之地出来的莽人,竟然干出这等违背纲常的事情。蛮族不可教耳。” 一个婢女出口评判皇族,而吴家众人却并无异色,就连老夫人等女眷也纷纷露出赞同的神色。世家之势大,可见一斑。 坐在一旁萧景铎却不甚赞同,他不知道方才的消息哪些是传信侍女自己添油加醋的,但他却知道,没有皇帝的允许,谁能在宫中潜伏暗兵?就算这个人是太子,也绝不可能。 所以,如果萧景铎没有猜错,恐怕庆功宴真正想杀死秦王的人,乃是当今圣上! 圣人借太子之手,将伏兵安置在宫殿外,若此举成功,那就是一石二鸟,非但除去了功高盖父的秦王,还同时解决了太子。结果不想秦王早有准备,抽薪反杀,以萧景铎的猜测,恐怕当时秦王非但制住了太子,更甚者还制服了圣上。皇帝见大势已去,只好牺牲太子一系,换自己平安。 萧景铎觉得自己对皇室的揣测实在太狠毒了,他打住了心思,不想再想下去。当日的情形到底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王败寇,赢着王败者贼。显然,秦王赢了。 萧景铎想起他进城时,曾在城门口远远见过秦王一面。当时他身边亲兵甚众,只能隐隐看到一个侧影。但光这个侧影,就足以看出此人的果决和凌厉。萧景铎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男子身上的杀伐之气。 传言果然不假,容氏儿郎貌比佳妇,但是下起狠手来,也狠辣地让人心惊。 萧景铎突然对这些皇族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然而随后他就自嘲地摇了摇头,他和皇室身份间相差鸿沟,容氏的儿郎岂是他相见就能见到的。 老夫人口中还在絮絮念着:“大逆不道,造孽哦……” “堂堂皇室尚且如此,何以以德治国?真是苍天无眼。”吴家众人交头接耳,纷纷摇头。世家把持朝堂和民间舆论,即使是世家的婢女也染上了世族的高傲,敢对皇家评头论足,甚至隐隐将自己放在皇室之上,仿佛皇帝必要让世家满意才算合格。 萧景铎略微不快,其他人却毫无异色,盲目以世家为尊:“说得对,到底还是世家靠得住。” 吴君茹对此仅是笑了笑,不应承也不反驳,所以说环境真的格外可怕,仅仅一年,吴君茹就开始习惯世家女凌驾众生的姿态了。吴家的人还在继续评论当今皇室:“他们家的男郎逞凶好勇就算了,连女子也跟着学坏,听说秦王的一个孙女格外受宠,连和下属商议事情时也时常带着。这叫个什么道理,一个女子非但面见外男,还轻易涉足议事堂,谈何女德女仪?容家上上下下都没个体统,日后,指不定要教出些什么公主来。他们自己家拿不住,也不能怪别人宁愿不娶,也不想娶他们家的公主。” 萧老夫人深以为然,萧英差点就给她请一尊公主媳妇回来,看这些皇族人的作态,她可不想要这样一个儿媳:“就是这个理,幸好大郎拎得清,辞了那个公主,娉了君茹回来。简直是万幸。” 萧景铎讶异地挑了挑眉,萧英和公主?这又是怎么回事? 萧景铎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直觉,自己嫡庶危机的解决之法,恐怕就落在这位公主身上! 14.撕脸 萧老夫人深感庆幸地说道:“幸好大郎拎得清,辞了那个公主,娉了君茹回来。简直是万幸。” 萧二婶几个儿媳都顺着萧老夫人的说恭维,和乐融融中,偏偏有一根刺倒了出来。 “真的假的?”萧景铎仗着自己年纪小,故意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出来,“祖母莫不是诳我们吧?” 吴君茹轻轻笑了一声,她身边的婢女也嬉笑,显然非常看不上萧景铎的问题。宁娶世家女也不娶公主,这在名门望族里屡见不鲜,萧景铎这种平民出身的人怎么会懂。 萧老夫人好笑地看着萧景铎:“当然是真的,这种事情我骗你干什么?听说那还是个嫡出公主,似乎叫……” 萧英被公主相中是萧家的面子,而萧英辞了公主另求吴君茹是吴家的体面,所以老夫人和吴君茹说起容氏公主来才会这样轻佻。老夫人有心在众人面前炫耀,于是借着萧景铎的问题,侃侃谈了起来。这时她早已忘记萧英的告诫,老夫人不明白为什么萧英不让她往外声张,她只知道连公主都相中了她的儿子,而他们家却反过来拒了公主,这是实在是太有面子了。老夫人想了一会,可算想起那位公主的封号:“我想起来了,好像叫什么平魏公主,听说平定魏国公的时候,是她和父兄一起打进城的,所以封号定了平魏。” 平魏公主,萧景铎心里跟着念了一遍,原来萧英和平魏公主间还有这样一段官司。 萧老夫人说完后,萧二婶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个女儿家,居然跟着那么多外男一起攻城?这可真是……” 涉及皇家,萧二婶不好再说,但接下来的话的话,无疑在座几人都能听懂。 老夫人念叨完公主,又忍不住念叨自己的孙子:“铎儿啊,你以后要离这些公主啊郡主啊都远点,你是我们家的长孙,可万不能尚主。不是我不敬圣上,而是如今皇家的公主,实在也太……” 凶残了。 萧景铎心里不屑,老夫人未免也太把萧家当回事了,萧英固然是侯爵,但只是众多功臣中的一个,而且还不是如今得势的秦王一系,日后如何还不好说呢,现在居然就敢对公主挑挑拣拣起来。 然而还不等萧景铎说话,吴君茹身边的魏嬷嬷就开口了:“老夫人这话说笑了,庶子是尚不了公主的。” 魏嬷嬷的话让整个屋子瞬时安静下来,方才还兴冲冲闲聊的女眷都停下动作,眼神刷的聚集到萧景铎身上。 老夫人勉强地笑了笑:“君茹,你这是何意?” 吴君茹端坐一侧,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我如今已是萧家妇,自要侍奉公婆,事夫教子,然而吴家毕竟世交甚众,若将大郎君记到我的名下,日后亲友问起来,我该如何回话?君茹实在不敢应承此事,还请婆母见谅。” 吴君茹话虽然说得和缓,但其中的意义却十分坚定,老夫人知道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吴家不能得罪,相比之下,就只能让萧景铎略牺牲一二。 于是老夫人没有开口,权作默认,对于长辈来说,只要孙子都是自家的血脉,谁嫡谁庶根本没有所谓,甚至有一个世家出身的嫡子,对侯府更好。老夫人一松口,这件事几乎就这样定下了。萧二婶低着头偷笑,萧三婶向萧景铎投来怜悯的目光,就连萧玉芳三个姐妹都低头叹气,同情又事不关己地看向萧景铎。 而作为被争讨的对象,萧景铎本人却非常平淡,仿佛对嫡庶长幼毫不关心。老夫人见萧景铎这样平静,只当他已经想通,心中也大大松了口气。等吴君茹走后,老夫人特意把萧景铎留下来,开解道:“铎儿,今日你也听到了,吴氏不愿意,我们也没办法。你放心,我们自家人不在乎这些虚名,就是外头挂个名罢了,府里还是一视同仁,你的待遇还和原来一样,没什么差别的。” 没什么差别,为什么不让萧景虎做庶子呢?萧景铎心中冷笑,但表面上还是作出乖巧模样,似乎真的被老夫人劝服,诚心诚意向祖母道谢:“谢祖母,孙儿这就放心了。” 秦王弑太子的风波还没有过去,宫里又生惊变。整个八月长安里的兵马都特别躁动,九月初时,皇帝终于撑不下去了,写诏书让位于第二子秦王,而他自己,退位为太上皇。 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一年前也是同样的情况,他逼迫少帝禅位。然而最终,少帝的历史竟然在容搏的身上重演,他也不得不将这个皇位让给年富力强、战功赫赫的儿子。 更讽刺的是,皇帝受此大辱,整个长安对此居然毫无反抗,可见秦王的权势膨胀到什么程度,也难怪容搏要先下手为强。 秦王毫不客气地接过父亲奉上的帝位,登基称帝,紧接着就大肆封赏自己的子嗣姐妹和手下将士,并立自己的嫡长子为太子。整个长安都一片喜气洋洋,而定勇侯府的氛围,却截然相反。 萧英这些年一直跟在先帝容搏身边,并不是秦王一系,如今先帝被逼退位,这对定勇侯府可不是好消息。 秦王一脉一朝煊赫,赵国公一个普普通通的赏菊宴,竟然将整个长安的贵族都惊动起来。就连吴氏都得盛装出门,代表定勇侯府前去赴宴,委婉地向当今圣上示好。 萧老夫人禁不住萧景虎软磨硬泡,将萧景虎也放出去了,出门前老夫人还是不放心,干脆把萧景铎也打发过去,让他好好看着萧景虎,千万别把她的宝贝孙子磕着碰着。 萧景铎当时满口答应,然而一到赵国公府,他转眼就甩开了萧景虎,快步朝后院走去。 他故意激萧景虎出门,又使了许多手段跟着出来,可不是真的为了参宴。 赵国公是圣上身边的得力干将,他的夫人设宴,宫里的妃子公主都会给赵国公夫人这个薄面,所以萧景铎预料,今日平魏公主也会来。 这才是他,此行真正的目的。 世家凌驾与皇权之上的局面存在了近百年,到如今世家都不改他们高高在上的姿态,萧景铎这个外人都觉得不舒服,他不相信,如今这个以美貌和心狠著称的皇族,真的能忍下这口气。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就像一个红了眼的赌徒,将全部家产都放在赌桌上,此后要么倾家荡产,要么全盘翻身。 萧英死死瞒着赵秀兰的消息,就是不想让外界知道他休弃发妻。虽然就算有人得知此事,看在萧英的面子上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非亲非故,除了赵家自己人,谁还会替赵秀兰讨回公道?萧英也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铤而走险。但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萧英固然可以以势压人,但是他还要做官,这种事是他没理,闹开了实在不利。 萧英想瞒着,萧景铎自然要想方设法给他捅出来。 萧景铎想过将这一切散播到民间,让流言来毁掉萧英,但是萧景铎没有人手,而自己亲自去散布消息的话简直傻透了,所以这个办法行不通。他也想过告官,但一来府官不一定会受理,二来官官相护,说不定府官一转身就将消息告诉了萧英,所以告官也只能作罢。 思来想去,不畏萧英的爵位,敢直接撕破萧英和吴家脸皮的,唯有皇室中人。 而曾被萧英拒婚的平魏公主,更是上上之选。堂堂公主被一个臣子拒婚,平魏公主心里肯定不会舒坦,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萧景铎觉得,他或许可以利用公主之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然而这个计划虽然周全,但有一个最大的漏洞,那就是萧景铎根本不认识公主,所以萧景铎现在只能去后院碰运气,或许正好能遇到平魏殿下。 萧景铎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头也不回地往后院走,身后隐隐传来侯府下人的呼唤声,到后来,许多人都追了过来,显然他们也看出萧景铎要闹事。 萧景铎暗道一声糟糕,同时拔腿就跑。他要找到平魏公主,这是他翻身的唯一机会,断不能被这些下人打断。 可是萧景铎到底还是吃了年龄的亏,没过一会,侯府的侍从们就追近了,跑在最前面的侍卫一伸手,几乎马上就能拽住萧景铎的后领。 萧景铎用尽全力往前跑,可是下一刻他就和人撞了个满怀,侍卫乘机抓住萧景铎,咬牙切齿地大喊:“我抓住他了!居然敢背着侯爷闹事,看回去侯爷怎么收拾你。来人,送大郎君回府!” 15.郡主 萧景铎达到赵国公府后,趁下人不注意,脚步一转就朝另一个方向拐去。 他要赶紧找到平魏公主为要。 然而能跟随主人来做客的都是一等一的伶俐人,很快就有人发现萧景铎偷摸离开。下人在后面喊了两句,发现萧景铎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他们脑中划过亮光,立刻意识到萧景铎此行另有目的。 侯府下人不敢大意,立刻派了好几个腿脚伶俐的人来追他。萧景铎毕竟年少,没一会,就被人近了身。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几次萧景铎都险些被抓住。萧景铎心里着急,他连公主的影子都没见着,如果现在被抓回去,那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出门了。他干脆咬了咬牙,发狠转了个弯,朝另一条路冲去。 事到如今,只能先甩开追兵再做打算了。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赶巧,正好此刻拐角的另一侧走出一行人来,萧景铎冲得太急,一下子刹不住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对方身上撞去。 宫装侍女们被这番变故吓得连声尖叫,等反应发生了什么之后,她们脸上血色全无,她们伺候的这位可是宫里最大的祖宗,居然就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宫女们不敢再想,连忙俯身,七手八脚地扶主子起来。 场面顿时大乱,定勇侯府的侍卫乘机把萧景铎拎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还跑,你以为你能跑得过我们?来人,送大郎君回府!” 萧景铎没有料到对面有人,这才闪避不及,他冲过去时才发现对面是一个小女郎,他心道这个女郎本来就是无辜受累,如果被他撞到地上,那就更是罪过了。所以倒地时,萧景铎伸手护住了对方的头,同时尽力让自己先着地。他狠狠摔在地上,紧接着那个小姑娘也摔倒在他的身上,萧景铎连被撞了两次,本就疼痛难当,偏偏还被侍卫抓住了。他心中丧气,看来今日这事,已经不成了。 侍卫将萧景铎抓住后,立刻就要押着他回去,可是没走两步,就被一个尖细的声音拦下了:“大胆!冲撞了贵人,还想离开?” 一个稚嫩的声音随即响起:“行了,缪公公。我没有受伤,不必追究了。” 一听对方那尖细的声音,侯府侍卫就暗道要坏,好在贵人不打算追究,他们刚松口气,就发现萧景铎用力地挣扎起来。 萧景铎本以为今日要无功而返,谁想峰回路转,他居然在这种地方遇到了宫里人。身边能陪的起公公的女子身份绝不会低,更何况这位小女郎如此年幼,说不定就是宫里的娇客,有机会和公主搭上线,萧景铎怎么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自然拼命挣扎起来:“放我下来,我有话对贵人说!” 对方的宫女们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打算劝小主子回去,而那个小女孩却仿佛兴味正浓,不顾宫女的阻拦,出口道:“你是谁?为什么会被人追赶?” 宫里的贵人问话,定勇侯的人再大胆也不敢不回。他们只能不情不愿地放萧景铎下来,纷纷向他投去威胁的目光。 萧景铎站定了,向那个小女郎看去。方才匆忙间没看清楚,现在他才惊讶地发现,这位小姑娘粉雕玉砌,整个人像是冰雪雕出来的女娃,精致又剔透,是他平生见过最好看的女郎。萧景铎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我是定勇侯萧英之子,我有事求见平魏公主。” “该叫长公主了。”女郎清清淡淡地回道。 萧景铎没有料到这个小姑娘的关注点如此奇怪,他只能再度申明:“是我疏忽。我有事禀报平魏长公主,敢问这位……”萧景铎卡了一下,竟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这位小姑娘好看的不像话,看起来最多四五岁,但他可没有胆子称呼人家为妹妹,他只能含糊道:“劳烦替我通传一二。” 小女郎还是没说话,缪公公见机连忙唤哄她回去:“小祖宗啊,你就随奴才回去吧!殿下该等急了!” 说着,缪公公和宫女就让出一条路来,诱导小女郎往回走。小女郎难得地顺了她们的心,转身朝后走去。 萧景铎的心渐渐沉到海底,看来,这位贵女不愿意帮他? 萧府的侍卫都露出喜色,正要伸手来抓萧景铎,却见已经走出两步的宫廷贵女疑惑地转过身来,说道:“你怎么不跟过来?” 萧景铎喜出望外,连忙快步跟过去。 等看不到侯府的侍卫后,这位小姑娘才悠悠问道:“现在说吧,他们为什么追你?” 萧景铎虽然着急寻人,但他脑子可没有坏掉,他自然知道什么能和外人说,什么不能。他含糊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平魏长公主说,劳烦引荐。” “你身份不明,我怎么可能让你去见我姑奶。你既然不说,那就算了。”女郎淡淡叹了口气,就要唤宫女过来带萧景铎离开。 姑奶?注意到这位女郎对平魏公主的称呼,萧景铎狐疑地看着她:“你是谁?” “大胆!”亦步亦趋跟在一旁的缪公公立刻吹胡子瞪眼,小女郎轻轻抬手,缪公公就消了音,百转千回地喊了句“郡主!” “我是容珂,他们也唤我阳信郡主。” “阳信郡主……”只有太子之女才能封为郡主,萧景铎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位小姑娘,“你就是郡主?” 当朝太子的嫡长女,圣上最为宠爱,甚至连和朝臣议事也要带着的长孙女容珂? “嗯。”容珂点头,脸上露出不耐烦来,“你还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萧景铎实在没想到面前这位小女郎来历居然这样大,他有些为难地皱起眉:“郡主,不是我不说,而是此事事关重大,涉及家母,我实在不能轻易为外人道。” “你的母亲?”容珂眉梢轻轻动了动,只有正妻才能被子女叫做母亲,她明明记得今年八月吴氏女才入定勇侯府,面前这位显然不会是吴氏女的孩子。定勇侯为了和吴家联姻还拒了她的姑奶,不声不响,定勇侯怎么多出这样大的一个儿子? 容珂顿了顿,突然冷不丁问道:“你是定勇侯原配之子?” 萧景铎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 容珂肯定了心里的猜测,愈发觉得此事有趣起来。她露出笑意,说道:“把你的情况告诉我,如果你言之有理,我就带你去见我姑奶。” 萧景铎仔细地盯着面前这位比他低了一个头还多的小姑娘,奈何对方神态从容,笃定地看着他。萧景铎败下阵来,开口交代道:“我的母亲是萧英元妻,萧英为了娶吴氏女,竟然逼我母亲……和离,现在我母亲还病着……” 萧景铎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容珂凝神听着,到最后,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你的继母吴八,出身清河吴氏,是崔家的附属家族,是吗?” “对。”萧景铎不知何意,点头应是。 “你可知你吴氏为何会嫁到定勇侯府?”容珂撇过头,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应当也知道,论门第,定勇侯府远远不及清河吴氏。” 这个问题萧景铎从未想过,他只知道萧英见异思迁,想要借世家女来抬高侯府的门第,可是吴家为何会同意吴君茹嫁过来呢?就算吴家是为了萧英的兵权,那清河崔氏就真的允许吴家做这等自降身份的事情吗?萧景铎看着容珂,试探地问道:“你是说……” “清河崔氏所图甚远啊。不过你不用管这些,只要你继母是吴家人就够了。”方才还慢悠悠散步的容珂立刻转了方向,快步朝前走去,萧景铎下意识地跟着。容珂对萧景铎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一会见了我姑奶,你就这样说……” . “所以吴氏明知萧英原配尚在,她就急巴巴地嫁过去了?”平魏公主看着眼前的孩子,慢悠悠反问道。 “是。”萧景铎低着头应是。似乎从见到容珂起,他的人生就充满了惊喜,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公主面前说话。 容珂在一旁补充道:“吴氏还不承认萧景铎的嫡长子之位,这恐怕还是贬妻为妾呢。” “呵。”平魏冷笑,“萧英啊萧英,你这一手可玩的好极了!我还当所谓世家多有风骨,到最后,居然干出鸠占鹊巢、逼人休妻的勾当。” 平魏从小随军,等起兵后跟着父兄一起打仗,自认不输男儿。新婚夫婿死后,她本来没打算再嫁,可是偏偏一次行军时,她在匆忙间看到了萧英。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平魏立刻动了招萧英为婿的念头。没想到萧英非但拒绝做驸马,还转头就娶了吴家那个被退了亲的女儿。这相当于在打平魏的脸,平魏自视甚高,怎么会承认自己不如世家女,还是一个退过亲的女子。平魏并不觉得萧英休妻的举动过分,她只是咽不下自己被拒这口气,所以这件闲事,她偏偏管了。 平魏又问了些老家、上京,包括入府后的事情,萧景铎按容珂的提示,一切往惨了说。 “真是可怜。”平魏叹了口气,然后她站起身,带上势在必得的笑容,说道,“走,你随我到外面去,我今日非要好好臊一臊吴氏的脸。” 萧景铎跟在平魏长公主,出门时,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萧景铎知道,只要他跨出这道门,无论他能不能保住嫡长子的名号,他都要彻底得罪吴君茹和萧英了,此后萧府再不会有人给他好脸色看,他和母亲的生活也会愈加艰难。而这一切,都系在面前这两位皇家娇客的心血来潮上。 容珂走出两步,发现他没有跟上,也停下来看他。 “你后悔了吗?” 容珂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16.正名 “怎么,你后悔了吗?” 容珂的声音在屋外悠悠响起。 “没有。”萧景铎应了一声,就朝外走去。 有得必有失,没什么可后悔的。 女眷宴客厅转瞬就到了,眼尖的人见到平魏公主和阳信郡主,纷纷起身相迎。吴君茹本来在人群中笑吟吟地站着,她目光一移,就看到了走在平魏公主身后的萧景铎,吴君茹眼神骤变,脸上的笑一下子凝结了。 吴君茹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她一直觉得萧景铎仅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虽然棘手,但并不难对付,所以吴君茹并不把萧景铎放在心上,更遑论视为对手。可是现在,看到莫名其妙出现在公主身边的萧景铎,吴君茹突然发现,她可能看错人了。 萧景铎和吴君茹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就在喧杂热闹的赵国公府,无声打响。 其他夫人自然也看到了萧景铎,她们的眼睛在平魏公主和萧景铎身上转了一圈,笑着问:“殿下,这位是?” 平魏长公主和萧景铎招招手,示意他走到前面来,然后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吴君茹:“定勇侯夫人,你说这是谁?” 吴君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语气咄咄地反问:“公主这是何意?” 说完,吴君茹虽然笑着,但语气已然变得严厉,对萧景铎喝道:“出门赴宴竟然这样没规矩,四处乱跑不说,居然还去叨饶公主。你还不快过来?” 现在吴君茹就算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萧景铎想做什么了,好啊,居然学会了借刀杀人。吴君茹一直以穿越的身份自傲,自信对付这些古代人不在话下,可是刚才仅仅一个照面,吴君茹就感到,她可能高估自己了。 吴君茹本以为平魏仅是一个跋扈无脑的公主,然而事实证明,容家能打下天下也是有道理的。方才平魏那句短短的问话看似随意,但处处都是陷阱,无论吴君茹说萧景铎是庶子还是嫡子,都会被平魏抓住破绽,吴君茹只能避而不答,转而去威胁萧景铎,将这件事转换成家事。公主就算再不讲道理也不能插手别人的家务,吴君茹只要镇压住萧景铎,让他闭了嘴,那今日的危机就能平安度过。 可惜的是,萧景铎并不是任她揉捏的软柿子。萧景铎站在原地,并不打算走到吴君茹那边,平魏公主也伸手拦到萧景铎身前:“侯夫人何故这样凶?莫非这孩子的身份不能问不成?之前我还道吴氏女多么矜贵,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也会干一些不入流的事,比如苛待前头人留下的孩子?” 夫人们哗然,她们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样的猛料。夫人们和周围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就都竖起耳朵,万分期待起皇家公主和世家女的这场大戏来。 “他母亲已被休弃,我问心无愧。”吴君茹的语气颇为有恃无恐,“公主,我们吴家世代簪缨,可不是那些能任你泼污水的人家。” 这已然是威胁了,平魏长公主神色一滞,已经露出怒色:“吴氏八娘,你一个被退婚之人,也敢对本殿不敬?” 听到平魏提起她曾被白家退亲,吴君茹也恼了:“公主慎言。我知公主还在介怀往事,可是为此迁怒于我,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罢?在座各位夫人想必都知道,一个女子被退婚是多大的打击,我为此险些搭进一条命去,如今公主为了些许意气之争,就毫不留情地揭人伤疤,公主此举就仁厚了吗?” 吴君茹说着就涌上了泪花,她似是再也忍不住了,偏过脸偷偷擦泪,然而这样倔强的姿态却更惹人心疼。人总是习惯性怜惜弱者,平魏公主气势咄咄,而吴君茹却被逼得掉眼泪,这样一对比,果然大部分夫人都偏向了吴君茹。 平魏公主素来强硬,这些年她随着父兄南征北战,冲锋杀贼不在话下,最是看不惯这等没说两句就要哭的女子,偏偏世人就吃这一套。她立起眉,正想狠狠骂吴君茹一顿,却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了袖子。 “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进门后安静的像个瓷娃娃一样的容珂突然说话了,“这位……阿兄到底是嫡是庶?” 说到阿兄二字时,容珂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显然颇为不情不愿。 萧景铎没理会小姑娘的这些心思,他立刻领会了容珂的用意,十分顺畅地接过了话茬:“我也不清楚,这得问定勇侯夫人。” 容珂轻轻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看向吴君茹,眼中光彩灼人:“侯夫人,他是庶子吗?” 吴君茹张了张口,虽然她已经和萧家众人说好了让萧景铎做庶子,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她到底不敢说出来,于是含糊道:“这是我们侯府的家事,郡主连这都要管?” “家事。”容珂点点头,笑了,“原来降妻为妾,以嫡作庶,在吴夫人看来竟然是家事。吴家的家风可真叫我大开眼界。” 吴君茹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郡主这话何意?清河吴家乃是百年世家,素来堂堂正正,当不得郡主这般贬损。” “不是吴家教的,那就是崔家了?”容珂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还奇怪你怎么敢做让原配之子充作庶子这等异想天开的事情,原来是崔家指使的。唉,听说崔氏女要入宫做皇后,她该不会对我们这些前人血脉看不惯,也做出一样的事吧……” “郡主慎言!”吴君茹连忙喝止。吴家全然依附崔家,借吴君茹几个胆她也不敢得罪崔家,吴君茹有些惊慌地叫道:“这和崔家有什么关系?” 话没说完,她自己也想出来有什么关系了,原来绕了一圈,这位小郡主真正的目的是崔氏。 萧景铎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位郡主愿意给他引荐平魏公主,现在还帮着他说话,早在她之前询问“你的继母吴氏,可是出身清河吴家”时萧景铎就该想到了,容珂绕了这么一圈,并不是想替他做主,而是借力打力,想要打击清河崔家的名声。 就连萧景铎就隐隐有所耳闻,圣上继位后,元后已逝,皇帝有意聘崔氏女为后。而容珂是太子的女儿,元后的直系血脉,自然不希望再来一位中宫皇后,尤其这位还是五姓女。 怪不得,萧景铎了悟,他的事只是给容珂递了一个筏子,一个名正言顺攻伐崔氏的筏子。先是以吴君茹作引,然后将关系扯到崔家身上去,若是崔氏女真的沾上了不容元妻子女的名声,别说入宫为后,恐怕连嫁人都不容易了。相通之后萧景铎忍不住感叹,皇室貌美心狠果然名不虚传,就连一个豆大的小姑娘都有这等心机。 吴君茹隐隐觉得今日之事闹大了,若是真的攀扯到崔家,都不用崔氏动手,吴家的长辈就能亲自过来扒了她的皮。吴君茹有些左右为难,偏偏容珂还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吴夫人,你还没说呢,他到底是嫡是庶?” 萧景铎适时地补充:“母亲的婚书尚在,相信涿郡官府也有记录。” 吴君茹面色僵硬,显然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容珂笑着又问了一句:“夫人,你怎么不说话?” 吴君茹脸上的肌肉都僵了,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咬着牙说道:“是嫡。” 若说是庶出,岂不是真坐实了贬嫡作庶、不容前人血脉的罪名?吴君茹就是再不甘心让萧景铎作嫡长子,此刻也只能咬碎银牙和血吞,恨声承认了萧景铎是嫡出。 萧景铎却皱了皱眉,说道:“夫人,你之前不是和祖母说,绝不同意将我记到你的名下吗?现在我怎么又成了嫡出?” 看戏的夫人们哗然,这句话里的信息可谓极多,她们也都是在内宅厮混多年的人,哪里听不懂这其中的门道。 精彩,定勇侯府的日子这样热闹吗? 吴君茹牙都要咬碎了,她瞪着萧景铎,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你母亲是原配,你本就是嫡子,哪用记到我的名下?你估计是听岔了,我从未和婆母提过此事。” “原来是这样。”萧景铎点头,漫不经心地说道,“那看来是什么人乱嚼舌根,我这才记岔了吧。” 吴君茹将指甲掐到掌心,简直忍不住打人的冲动。萧景铎这个面白心黑的小混账,居然当着这么多人,暗骂她是嚼舌根的长舌妇?吴君茹气急,但是当着这么多人,她又不好发作,不然岂不是上赶着对号入座? 吴君茹忍了又忍,这才强行挤出笑容来:“是你记岔了。” 容珂似乎没忍住笑了出来,她斜睨了萧景铎一眼,没有多说,反而又拿吴君茹开涮:“吴夫人方才被说了两句就哭,可是现在看来,夫人倒也伶牙俐齿的很呀。” 对的,旁边夫人们此刻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方才哭的楚楚可怜,她们还以为吴君茹真是个委屈的,可是事实上这个人却能言善辩,甚至能把原配留下的嫡子逼成庶子,真是又当又立,惹人生厌。 原本一边倒向吴君茹的情势立刻反转,平魏长公主心中大呼痛快。她方才什么都没说,吴君茹就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好像她真的欺负了吴君茹,而旁边的人竟然也都向着这个戏精。平魏窝火的不行,本打算发作出来,好好骂醒这些睁眼瞎,没想到却被容珂拦下,寥寥几语就让吴君茹原形毕露。平魏痛快的同时还有些尴尬,她这个做长辈的,竟然让一个孙女辈的孩子替自己出气,真是……不知该说什么。 萧景铎完美解决了自己的身份危机,还顺势恶心了吴君茹一把。他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下,这才有心思打量身边的这位小姑娘。 她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吧,宫里到底过得什么日子,竟然把小孩子逼成这样。 幸好容珂没有注意萧景铎的眼神,她今日取得了意外之喜,此刻心情正好,也就没理会旁人的打量。容珂达成目的后,再没兴趣在宴客厅多待,于是略站了站就起身告辞,萧景铎也不想在女眷宴客厅待下去,便跟着告退。 出来之后,萧景铎略微退了一步,和容珂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看着容珂的背影,虽然思绪杂乱,但还是诚恳地道谢:“今日多谢。” “不必谢我,反正我也不是为了帮你。”容珂倒非常坦然。 萧景铎也知道容珂的真正目的是即将入宫的崔氏女,他不过给了容珂一个发作的契机。但一码归一码,容珂到底帮自己正了名,所以萧景铎还是执意致谢:“多谢,日后若有需要,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容珂却只是随意笑了笑,想来这种话她听得多了,并不觉得对方真的会履行。但她今日心情好,竟然难得地点头应道:“好啊。你名唤萧景铎吧,你的承诺我记下了。” 萧景铎任务已经完成,不好再在后院待了,当即便和容珂告辞,自己回前院去。临走时,容珂突然把萧景铎叫住:“你可有舅父外族?” “外祖父只有我母亲一女,并无其他子嗣。外祖他老人家,已在我七岁那年病逝。” 容珂嗯了一声,为难地皱起眉:“那你的情况有些难办。今后你继母必不会善罢甘休,你自己保重吧。” “我明白。”萧景铎对容珂淡淡一笑,“谢郡主提醒。” 他今日擅作主张,逼吴君茹承认了自己嫡长子的名分,吴君茹如何肯干休?侯府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啊。 他拜别了那位年幼多智的郡主,就大步朝侯府的马车走去。他已经迈出了反击萧英和定勇侯府的第一步,即使这会让他的未来愈发艰辛,萧景铎也在所不惜。 17.侯爵 萧景铎嫡长子身份终于被正面承认,他心里松了口气,但脸上却没什么喜色。他捅破了萧英和定勇侯府一直想要遮掩的事情,这些人怎么会轻饶了他?萧景铎已经能预料到回府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样的局面。 果然,等从赵国公府出来,吴君茹的马车停到定勇侯府门前时,吴君茹见再无外人,就毫不顾忌地撕破了伪善的面具,对着他冷笑:“好啊,原来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倒是我看错了你。你能借公主的势来压我,那你能借一辈子吗?你等着,我们走着瞧。” 吴君茹放完狠话,就用力甩着衣袖入门了。 萧景铎平静地走入侯府,正堂里已经坐了许多人,萧英脸色铁青,萧老夫人正侧头听下人禀报赵国公府之事,看到萧景铎进来,老夫人愤怒地拍了下扶手:“糊涂!” 萧英更是怒不可遏,他怎么也没想到萧景铎居然敢这样做,非但将赵秀兰的事情扬到府外,更是借公主之口稳定了嫡长子之名。萧英看着自己年仅九岁的儿子,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小看了萧景铎。 “你还有脸回来!”萧英怒喝,“我原以为你忤逆长辈只是一时糊涂,没想到你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居然把萧家的家事告诉外人,还告诉了皇室的公主!你这样任性妄为,迟早有一天,要带累了整个萧家!” 萧景铎冷冷笑了一声,带累整个萧家?他若有了自己的势力,第一件事就是击溃定勇侯府,萧英莫非以为他日后会替定勇侯府效力?简直可笑。 萧英暴怒,吴君茹也摆出委屈的模样,耷拉着脸不说话,其他人噤若寒蝉地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萧英看萧景铎只是冷冷淡淡地站在堂下,既无害怕之色也无后悔之意,他心中愈发气闷,怒吼了一声道:“去祠堂跪着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萧景铎二话不说,扭头就要往外走。老夫人看着气得不行:“铎儿,你这样成什么体统?还不快向你父亲认错,等你父亲消了气,你也能少受些惩罚,你还真想去跪祠堂?” “不必。” “哎你……”老夫人气得胸口疼,她本想晾一晾萧景铎,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有多大胆子,被父亲吼两句早就吓坏了,到时候她再出面求情,没想到萧景铎竟然一声不吭,宁愿受罚也不愿意服软。老夫人心里的火气也起来了,愤声道:“行,你既然执意不听话,那就去祠堂跪着吧,迟早有你后悔的!” 萧景铎走后,老夫人还是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她用力揉了揉眉心,为难地问萧英:“大郎,你说今日之事该怎么办?公主贵人多忘事,或许过几天就忘了铎儿,我们那时候再宣布铎儿是庶长子?” 吴君茹当即冷笑:“平魏长公主忘了此事,今日那么多官眷夫人,她们也都能忘了?我就知道这个孩子不简单,满肚子鬼主意,现在好了,侯府嫡长子的位置只能给他了。” “这么严重?”老夫人疑惑地问,“这种事情,不是家里长辈说一声就成了吗?这是我们萧家的事,外人管这些干嘛。” 吴君茹气得不想和老夫人说话,萧英也摇头:“没有这么简单,许多事情一旦捅出去了,就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到底。他之前脖子那么硬,我以为他心里还有怨,没想到,他自己的心思这么多。” “还不是为了侯府的爵位?”吴君茹一想起方才的事情就满肚子火,是她小看了古人,没料到一个九岁的孩子就已经有这样多的心思,非但小小年纪就懂得替自己扒拉前途,而且还扮天真扮无害,打了个她个措手不及。萧景铎做了这么多,无非为了成为嫡长子,日后接手萧英的爵位,吴君茹如果让他如愿,岂不是白在两个时空活了这么多年?于是她立刻摆出委屈的样子,说道:“这个孩子也真是的,他如果想要爵位,说一声就好了,我还能拦着他不成?他之前一副不在乎的模样,我还以为他是真的不需要这些虚名,这才和父兄提起此事,没想到他竟然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干起这种自相残杀、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他实在太让我寒心了!” 听到吴君茹这样说,老夫人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原来在她看来无关紧要的嫡长问题还牵扯到爵位,她“哎呦”了一声,高声道:“这怎么行!” 老夫人既气愤又无奈,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安慰这位出身不俗的儿媳,她放软了口气说道:“君茹你别生气,有我们在,哪能让别人欺负到你头上?铎儿也真是,居然把心思动到侯府的爵位上,亏我以前还那样信他。君茹你放心,铎儿他的母亲毕竟身份不高,这个侯府到最后还是你儿子的。” 萧老夫人毫不掩饰地表明了立场,这哪是一个长辈该说的话,可是萧英却不表态,已然是默认的架势了。萧景铎无依无靠,但是吴君茹的儿子背后却有整个吴家,萧英自然算得清这笔买卖该怎么做。 老夫人和萧英接连站到她这边,吴君茹心里这才舒坦了一些,但她可不是这样热衷名利的人,于是还推辞道:“婆母说哪里话,我本就不在乎侯府爵位这些,只要能在您面前孝顺,我就知足了。” 老夫人心中大感熨帖,她当下就拉起吴君茹,两人你来我往地表演起姑媳和睦来,萧英心里想着事情,自然没耐心听她们说这些,于是略微坐了坐就主动走了。 萧英走后,吴君茹也懒得再演戏,没多久也告辞。等人都走空后,萧老夫人把她的宝贝孙子萧景虎叫过来,抱在怀里念叨:“虎儿啊,你看你大兄不听话,现在被打发到祠堂跪着了,你可不许这样,一定要听祖母的话,知道吗?” 萧景虎乖乖点头,老夫人喜的亲了萧景虎一口,又继续喃喃:“可惜侯爵是你大伯的,要是你祖父在,就能让我们虎儿当侯爷了……” 萧景铎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他为了自己身份所做出的一系列筹谋,居然被其他人当成他觊觎萧英的侯位。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没有这个父亲,更别提继承萧英的侯位,萧景铎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站到和萧英同等的高度,甚至更高,然后毫不留情地击败自己薄情好权的生父。 这个目标一直扎根与萧景铎心中,然而今日,他跪在祠堂寥寥无几的牌位前,却突然觉得茫然。 他明明在争取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却被长辈罚跪祠堂,现在的他实在太过弱小,仅仅是声张赵秀兰的身份,非但要借公主之手成事,之后更要忍受萧英和吴氏的迁怒。萧景铎再一次在心中询问自己,他真的能打败萧英吗?萧英是开国功臣,是二品定勇侯,现在还在军中任职,而他自己,却年仅九岁,没有亲眷也没有助力。这样脆弱的他,要如何抗衡萧英,甚至抗衡大世族吴家? 萧景铎以前觉得只要考中科举,能入朝为官就好了,可是随着他对官场了解的越多,他就越不安。储夫子告诉他,先不说科考千中取一,就算侥幸考中科举,朝中无人的寒门子弟也要从最底层的小官文吏开始做起,剩下的就只能拼运气,运气好的话熬十年二十年,能留在京城做个四五品的官员,如果运气不好,一辈子蹉跎在小吏岗位上也不奇怪。而世家子弟或者勋贵后人有家族荫庇,不需要考试就能直接做官,在长辈的庇护下还可以步步高升,相比之下,没有背景的寒门子弟想要发展仕途,实在是难上加难。 萧景铎自然不觉得自己将来能靠门荫,他没有助力,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而他孤身一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长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击溃生父萧英? 萧景铎连着三天,都在祠堂思考这件事情。 书房的课程不能耽误,每日从储夫子那里下课后,萧景铎就自动来祠堂领罚。满府人都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萧景铎置若罔闻,即使跪在祠堂,他也在抽空背诵当日的课业。 然而第三日的时候,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萧景铎正对着牌位默背《孝经》,突然门外传来喧哗声,秋菊费力挣脱祠堂外看守的下人,满脸是泪地扑到萧景铎面前:“大郎君,你快回去看看夫人,侯夫人去清泽院找夫人了!” 吴氏去找母亲?萧景铎立刻严肃起来,顾不得自己尚被罚跪,站起来就往外走。 萧景铎快步往清泽院走,路上他抽空问秋菊:“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来的,和母亲说了什么?” 秋菊摇头:“我不知道,侯夫人一来,我就赶紧跑出来找大郎君了。” 萧景铎不再多问,飞快地朝清泽院赶去。 清泽院内,吴君茹在正房里转了一圈,嫌弃地皱眉:“竟然这样寒酸。” 赵秀兰满面病容地靠在塌上,还强撑着气势对吴君茹说道:“你来做什么?” “侯爷说他八年前休了一个人,我来看看,这位八年前的出妇究竟是什么模样。” 八年前?赵秀兰苦笑,真是荒唐,八年前她刚刚生下铎儿,正努力替萧英孝顺公婆操持家事,没想到在萧英嘴里,竟然成了这番模样。 魏嬷嬷扶着吴君茹,搭话道:“老奴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样没规矩的事,既然八年前就已被夫家休弃,那为什么到如今还住在夫家,甚至还指使儿子去争夺爵位?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萧景铎特意瞒着赵秀兰罚跪的事情,所以赵秀兰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低头咳嗽了一阵,等稍微平定下来,就费力给儿子说话:“浑说。我从来没有指使铎儿,铎儿也不是那样的人。” 吴君茹冷笑了一声,道:“真是什么好话都让你说尽了,即使你不愿意认也没关系,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定勇侯府的正牌夫人是我,你那宝贝儿子的正经母亲也是我,而你就算费尽心思,也什么都拿不到。” 吴君茹俯下身,盯着赵秀兰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侯爷和老夫人已经说了,日后的世子之位只能是我的儿子的。你说萧景铎日后一无所有,却一辈子都得喊我母亲,受我管制,我会不会让他好过?” 赵秀兰气急攻心,颤声道:“你这个……”然而她只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赵秀兰感到气血上涌,喉口发甜,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吴君茹还想说些什么刺激赵秀兰,还没等她开口,就听到院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吴君茹颇为遗憾地撇了撇嘴。 萧景铎快步从祠堂跑回清泽院,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吴君茹,他警惕地看向这个人:“你来做什么?” “无趣。”吴君茹叹了口气,道,“本夫人还要回去处理侯府的事情,没时间和你们耗。魏嬷嬷……” 魏嬷嬷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老奴在,夫人。” “我们走吧,我不想再和这些乡下人共处一室了。” “是。” 吴君茹由魏嬷嬷搀扶着往外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住身,侧过身笑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侯夫人是我的,未来定勇侯这个爵位,也只能是我儿子的,你们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就是,已被夫家休弃居然还好意思住在夫家,要是我,早就死了算了。”魏嬷嬷道。 “你住嘴!”萧景铎喝道,然后他连忙去照看赵秀兰,“母亲,不要和她们计较,她们此行就是为了气你,你可不要中了她们的圈套!” “哎,郎君请慎言。”魏嬷嬷装模作样地劝萧景铎,“大郎君,你已经不小了,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懂得。你的母亲,只有我们家小姐吴氏才能当,其他人可没有这个资格。” 果然,赵秀兰听了这句话更加气愤,萧景铎顾不得反驳,赶紧给赵秀兰拍背。秋菊也终于追了上来,她刚跑到院子里就听到赵秀兰的咳嗽声,秋菊着急地唤了声:“夫人!” “大胆!”吴君茹猛地喝道,“侯府只有我可以称夫人,你一个小小婢女,居敢以下犯上。传我的令,将这个贱婢贬为粗使丫头,发配浣衣房,现在就将她给我拖出去!” 马上就有好几个壮实的仆妇来拉秋菊,秋菊既气又怕,尖叫着哭喊:“放开我,我不要出去……” 仆妇不理会秋菊的挣扎,冷笑着就把秋菊制住,一时满院子只能听到秋菊的哭声。吴君茹带着人站在院子里,对此充耳不闻,今日她一定要折了萧景铎的羽翼,还真以为她吴君茹治不了他? 正闹腾着,一道声音从后传来,明明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秋菊的哭声和仆妇的叫骂声,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住手。” 萧景铎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们。 “我看谁敢!” 18.薄情 仆妇们抓住秋菊的两只胳膊,本打算直接拖出去,却突然听到了萧景铎的声音。她们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魏嬷嬷在旁边呸了一声,骂道:“愣什么呢,还不快把这个贱婢拖走?” 仆妇们如梦初醒,胳膊上正要使力,却听到萧景铎说:“我看谁敢!” 少年还没过变声期,声音还带着些稚嫩,却偏偏含着一股狠厉劲。仆妇的手上一下子脱了劲,她们虚虚驾着秋菊,不敢再动作。 魏嬷嬷见自己的话不管用,气得大骂,吴君茹也觉得没面子:“没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你们还不行动?” “定勇侯夫人。”萧景铎从台阶上走下来,慢慢对吴君茹说道,“你们吴家和萧英串通起来,逼妻为妾、停妻另娶的事还没洗干净呢,现在又敢犯事?在公主面前我给你留着面子,没有多说,但是你以为,我真的不清楚这其中内幕吗?非要我将你做下的这一切公诸于天下,撕碎吴家所谓的名声,甚至带累崔家,你才会长记性吗?” 萧景铎站在吴氏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别忘了,崔家正是选后的紧要关头,坏了崔家的事,你敢吗?” 萧景铎眼瞳漆黑,宛如终年不见日光的深潭,吴君茹被这样的眼神盯着,竟然觉得四肢发凉。她被惊得后跌了一步,魏嬷嬷连忙伸手扶住她。吴君茹咽了咽口水,一时竟然不敢再看萧景铎的眼睛,她慌乱地撇过头,告诉自己暂且忍他,于是丢下句“我们走”,就飞快地离开了。 其他仆妇见吴氏走了,她们相互看了看,也赶紧放下秋菊,偷摸溜了。 等院子里的人都走了,萧景铎才收回目光,走到秋菊面前:“起来吧,她们不会再为难你了。” “大郎君”,秋菊语带哭腔,坐在地上仰头望着萧景铎,“我们得罪了侯夫人,以后怎么办啊?对了,夫人呢,夫人怎么样了?” 萧景铎叹气:“母亲晕过去了,你先起来吧。” 秋菊站起身,用手帕擦泪,哭了一会才突然想起般说道:“啊呀,大郎君你不是正被侯爷罚跪吗,你现在回来,被侯爷知道,会不会怨你知错犯错,罪加一等?” “你才反应过来吗?”萧景铎既无奈又头疼,“吴君茹挑这个点来挑衅本就是故意的。算了,不想说她,你赶紧去烧水,然后进屋照顾母亲,我去煎药。” “哦好。”秋菊也知道自己脑子不算灵光,干脆就不动脑子,只听萧景铎的吩咐。秋菊跑着去灶台忙活,萧景铎却站在原地,良久没动。 …… 罚跪对萧景铎来说不值一提,真正令他忧心的,是赵秀兰的身体。 赵秀兰本就多愁善感,脆弱爱哭,那日被吴君茹恶意刺激,一下子气急攻心,身体彻底垮了。 她身子骨一直都不好,从涿郡出发时,本以为可以和久别十年的丈夫见面,从此长相厮守,等她欢欢喜喜来了长安,迎接赵秀兰的却是迎头痛击。丈夫非但另娶她人,甚至暗中下毒,想让她从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赵秀兰大受打击,心气一下子就散了,吴君茹却还要来赵秀兰这里耀武扬威,赵秀兰本就不强的求生念头愈发微弱,她甚至觉得这样活着,远不如死了利索。 哀莫大于心死,赵秀兰自己都不想活了,萧景铎翻再多医书,熬再多补药又有什么用?为了照看赵秀兰,萧景铎和储夫子请辞,停了书房的课,一心照顾赵秀兰,甚至连姑母萧素抵京都没心思迎接。 秋菊端了药进来,看到萧景铎坐在赵秀兰床前,头也不抬地翻看赵郎中留下的卷轴。秋菊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郎君,药好了。” “先放着吧,母亲刚刚睡着,等她醒来再喝。” “郎君,昨日姑夫人来了,现在老夫人正在高寿堂设宴洗尘,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不必,我和姑母没见过几面,本就不亲近,没必要去。” “可是……”秋菊咬了咬唇,豁出去了一样说道,“郎君,昨日侯夫人也诊出有孕,若日后她生出一个儿子来,你就不再是侯爷唯一的嫡子了。到时候侯夫人有子傍身,指不定要多张狂呢,你总得提前谋算起来呀!姑夫人刚来长安,老夫人对姑夫人和表小姐特别好,郎君你不如和表小姐一家走动起来,让表小姐在老夫人面前给你说说话,你有老夫人撑腰,这才能斗得过侯夫人啊!” “秋菊,总想着借别人的力,那是没有尽头的。”萧景铎语气淡淡,“唯有自己成为被依附的那个人,才是破局的唯一之路。” “啊?”秋菊瞪大眼,愣愣看着萧景铎,显然没有听懂。 “算了,你先看着母亲,她醒了立刻叫我。”萧景铎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拿着医书朝外走去。 萧景铎对于这位姑母的印象并不算多,萧老夫人共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萧素嫁到了邻村,还算嫁的不错,萧家三位兄弟也对萧素呵护有加,萧英派人去涿郡接人时,特意给萧素送了箱财物,好让她不必为生计发愁。然后夫家再好也比不过侯府,萧英的那箱财宝并没有派上用场,没过多久,萧素就和夫家和离,带着唯一的女儿程慧真不远千里,投奔侯府来了。虽然萧素说和夫婿是和离,但是谁看不出来,她是嫌贫爱富,自己兄长封侯后,不甘心再蹉跎在村里,所以抛弃夫家上京了。 萧英抛弃发妻,萧素抛弃夫婿,萧景铎心中讽刺,这对兄妹一看就是亲生的。本来他和姑姑萧素就不算相熟,何况现在是赵秀兰重病的危急时刻,既然萧素没有来探望长嫂,萧景铎也就当侯府里来了个陌生人,全然不理。 然而无论萧景铎花了多大力气,都无法阻止赵秀兰病情的恶化。赵秀兰一心求死,好几个郎中来了都摇头叹气。萧景铎心急如焚,可是更糟糕的是,十二月时,宫里传来了圣旨,圣上立清河崔氏第八女为后。 吴家是崔家的附庸,崔氏女成了皇后,吴家也荣耀极了。吴君茹扬眉吐气,逢人就说吴家和崔家的关系,弄得府里无人不知,当今皇后和吴家是世交。 萧景铎很奇怪崔氏女为什么还成了皇后,看那日容珂的意思,太子一家应当全力反对崔氏女入宫才是。可是慢慢他也想懂了,崔氏来势汹汹,势在必得,太子一系很难阻拦圣人立后的心思,但是借着上次的事情,却可以刮出许多隐形好处来。吴君茹被容珂和太子拿住了苛待前人子女,甚至打算贬嫡为庶的把柄,这些事情虽然和即将入宫的崔氏女没什么关系,但只要太子运作的好,完全可以说成崔氏约束不当,更甚者暗中指点,要知道,太子也是前人留下的子嗣,崔氏女就算了为了避嫌,也少不得要退让许多。 而这些外人自然不会知道,吴君茹还一昧高兴,并不知道她给崔皇后惹来了多少麻烦。 无论吴君茹的话里有多少水分,吴家因为崔氏女立后而水涨船高是不争的事实,为此,侯府里无论主子还是下人,都争先恐后地和吴君茹示好。而与这一切同时发生的,却是赵秀兰愈加沉重的病情。 第二年四月时,赵秀兰实在撑不下去了,她握住萧景铎断药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道:“铎儿,不必为我操劳了,你把钱省下读书用吧。为娘真的累了……” “阿娘!”萧景铎急切地说道,“你看你这段日子不是好了很多吗,外祖父的医书你也知道,他留下的调养方子必然是极有用的。你放宽心,不要多想,总能好起来的!” 赵秀兰却摇头,双目失神地盯着帐顶:“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他时,阿父也在煎药。他来送他叔父就医,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站在院子里,就让人再也看不到别人……” “阿父将我许给他时,我高兴地一宿没睡。”赵秀兰的泪珠从眼角落下,弯弯折折地划入鬓角。她声音嘶哑,但还是紧紧攥着萧景铎的手:“铎儿,我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萧景铎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声道:“好。” 萧景铎出现在外书房门口时,侍女几乎以为看错了:“大郎君?” “侯爷在里面吗?” “在……”侍女愣愣点头,紧接着大喊,“哎郎君你不能进去,书房里……” 萧景铎越过侍女,直接推开房门。萧英坐在书案前,旁边跪着一个侍女,似乎正在禀报事情。 萧英抬头,看到是萧景铎,意外地抬了抬眉:“你怎么来了?” “母亲病重,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哦。”萧英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触动,似乎不是萧景铎提起,他都要忘了还有这一号人。 跪在地上的侍女不悦地提醒:“侯爷,夫人自从怀孕后睡觉都不安稳,今日更加虚弱,她和肚子里的小郎君正等着您呢。” 萧英站起身,听到侍女说吴君茹不舒服,连忙问了一句:“为何不舒服,可请郎中看了?腹中的胎儿可好?” “小郎君极有精神,这几天都会踢人了。” “好。”萧英点头,他看了看侍女,又看了看萧景铎,似乎在犹豫该去哪里。还没等他抉择好,另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侯爷,文娘子不好了,她今日不知吃了什么,现在晕过去了!” “晕了?”萧英顿觉揪心,“这是怎么回事?” 吴君茹怀孕后,萧英自然要另置妾室,文竹就是萧英刚买回的妾。文竹虽然是平民的女儿,但一副相貌极为出挑,现在正是得宠的时候,就连她的婢女也咄咄逼人:“奴婢也不知道,侯爷,你快去看看吧。” “侯爷,夫人还等着您呢!”吴君茹的婢女见被人截了胡,也连忙站起来大喊。 萧英左右看看,还是觉得美妾的状况更让人忧心,他跟着文竹的婢女走了两步,突然听到萧景铎冷清得不像话的声音:“母亲她病得极重,你再不去看她,恐怕就没机会了。父亲,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听到萧景铎喊父亲,萧英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萧景铎这样称呼他了。萧英犹豫片刻,文竹的婢女不满地瞪了萧景铎一眼,娇声道:“侯爷!” “算了,我先去瞧瞧文竹,她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见萧英跟着文竹的人走了,吴君茹的侍女骂了声狐狸精,连忙追上去。“侯爷,夫人还有孕在身呢……” 萧景铎绝望地闭上了眼,这就是他的父亲,薄情寡幸,绝情至斯。萧英长得这样英俊不凡,连以美貌闻名的容家公主都许以芳心,可是他却这样薄凉。 那一刻,萧景铎无比希望自己从来没有离开涿郡,更恨不得自己没有这个父亲。 萧景铎回到清泽院时,赵秀兰的眼神骤然发亮,意识到他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后,赵秀兰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她扯着嘴角苦笑:“他果然不愿意来……” “阿娘……”萧景铎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下口。 “算了,我懂得。阿娘这一生都过得糊里糊涂,办下许多后悔事。唯独生下你,是我最庆幸的事情。铎儿,你要记得,你永远是阿娘的骄傲。” 赵秀兰握着萧景铎的手,似乎陷入了以往的幻觉中:“你刚出生时,哭声特别响,阿娘当时就想,一定要给你起个响亮的名字,我选来选去,给你定了铎字。铎,度也,号令之限度也,军旅之音。有了这样一个名字,你这一生也能过得舒心顺畅……” “铎儿”,赵秀兰突然落下泪来,然而她嘴角却带上期盼的笑意,“我的铎儿长得这样英武好看,不知道以后,是谁有福气做了我的儿媳妇。到时,我一定……” 一定如何? 萧景铎很想问一问母亲,他却不敢出声。 他跪在那里,良久没有动弹。 秋菊端着热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夫人,我烧了热水,你来烫烫身子。哎,大郎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动都不动……啊,夫人!” 秋菊惊叫一声,手中的水哐当一声坠了地。 19.佛堂 启元二年八月,吴君茹在半夜发动,生了一天一夜后,终于产下一个男婴。 阖府欢庆,萧英终于有了第二个儿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嫡子”。 就在萧老夫人等人在外张罗新儿洗三、满月等事宜时,萧景铎一个人跪坐在清泽院正堂,替母亲抄佛经守孝。 这是他一生最黑暗的时候,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死去,而生父却在外面庆祝次子的诞生,继母咄咄逼人,侯府下人轻慢。 他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秋菊从外面进来,轻轻给他阖了门。 “郎君,你熬了一天了,歇歇吧。”秋菊将手里的新衣放到萧景铎手边,“小郎君出生,侯夫人下令全府做新衣,这是方才送来的孝衣。郎君,你试试吧。” 萧景铎淡淡扫了一眼,扭过头继续抄书。 秋菊叹了口气,接着劝道:“郎君,夫人走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已经尽力了,夫人她不愿意留在这里受苦,走了也算解脱,她若在此,必不愿看到你这样的。” 萧景铎终于停了笔,抬起头,长长叹气:“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大郎君,方才侯夫人传过话来,说小郎君刚出生,正是虚弱的时候,受不得一点冲撞,她让你去佛堂给夫人守孝抄书,说怕在外面招来一些……” “无妨,在哪里都一样。” 看到萧景铎冷淡的几乎没有多余表情的脸,秋菊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她有意逗萧景铎开心,于是故做欢喜地抖开新衣,展示给萧景铎看:“郎君你看,这套新的孝衣是不是正合你的身量?你明日穿着崭新的孝衣给夫人守孝,夫人看到了,一定也会开心呢!” “好,你放下吧。” 秋菊顿时泄了气:“郎君,你别这样,你好歹笑一笑啊。明明你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哦?”萧景铎终于升起些兴趣来,转过头去看秋菊,“这话怎么说?” “我记得你刚来侯府的时候,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眼睛亮的像团火。可是现在,你不说也不笑,像是把整个人包在一层厚厚的壳里,外面全是尖锐的刺。” “是吗,我竟没有发觉。”萧景铎极淡地笑了一下,“可是人总是会变的。刚来时我无知者无畏,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哪能一样。” 萧景铎不想多说,他伸手探向衣服,似乎想拿出去换。碰到孝衣时,他极快地皱了下眉。 “怎么了,郎君?” “没事。”萧景铎看着这套衣服,心中浮起怪异的感觉,“总觉得衣料怪怪的,似乎有些粘手。” “是吗?”秋菊也拿起来仔细端详,“郎君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算了,我今日再洗一遍,明日郎君正好换上。” 萧景铎看着秋菊,心中浮起愧疚:“又要辛苦你了。你办事利索,本来不必在清泽院蹉跎的。” “郎君这是什么话!”秋菊站起身,做出气恼的样子,“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 萧景铎心中感激秋菊,但他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于是并没有多说,只是将这份情义记在心里。第二日他穿着浆洗晾干的孝衣,去东南角的佛堂抄写经书。 佛像高高地摆在供桌上,周围青烟袅袅,愈发显得佛祖神色迷离,似悲似喜地俯视人间。 萧景铎对着佛像拜了一拜,就走到佛堂东侧,跪坐在蒲垫上给母亲抄佛经,愿她来世一生欢喜。 熏炉里轻轻飘着香气,萧景铎在寂静的佛堂中待了一会,心中那抹异样越来越浓。他搁下笔,起身朝供桌上的香炉走去。 香炉做成金猊兽的模样,怒目龇牙,兽嘴里袅袅腾着轻烟。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非常富贵闲适,然而萧景铎唇边却露出冷笑来。 他就说吴君茹为什么突然让他来佛堂抄书,原来在香炉里动了手脚。可惜她算漏了萧景铎从小背诵草药,对寻常的药材俱有了解,这尊金猊香炉里,分明加了致幻的药材。佛堂四处不通风,被这个香味熏久了,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昏倒,而佛堂里本就四季燃香,有佛香做遮掩,寻常人根本辨不出香炉里混了其他东西。等事成之后,只要将香炉里的香灰一浇,供奉佛祖的线香香味自然会掩盖一切痕迹,可谓天衣无缝。 萧景铎不屑地笑了一声,他将手搭在香炉盖上,想要掀开香炉,看一看吴君茹到底耍什么花招。 . “夫人,大郎君似乎会一些药理,我们在香炉里加药,真的没问题吗?” “我就怕他闻不出来呢。”吴君茹倚在软榻上,笑着逗弄刚刚满月的儿子,口中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我向来是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必要击中,不把他弄死也要弄残。我知道他会些医术,所以特意做了两重保障。第一重,在香里加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迷晕他,若是他侥幸闻出了不对,我也有后手等着他。” “啊,什么后手?”魏嬷嬷扶吴君茹坐起来,好奇地问道。 “这就是我的压轴杀招了,他就算再聪明,终究还是比不过我。”吴君茹自得地笑了,她毕竟是现代人,知道许多这个时代还没有发现的东西,依靠穿越这个外挂,吴君茹真想对付一个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只要他一掀开香炉,那就逃无可逃。魏嬷嬷你说,如果是你,察觉到香料有异,会不会掀开盖子一探究竟?” 吴君茹得意地笑了出来:“这才是我真正的杀招,他以为看破了我的计谋,其实不然,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我料到,此时,他才是真正踏入到我的圈套中。” 魏嬷嬷听后佩服不已:“夫人高明!” “谁让他在公主面前告密,让我丢了那么大一个丑呢。”吴君茹悠悠抚摸着自己的指甲,鲜红的丹寇反射出冷冷的光,“敢和我作对,那我就让你无声无息地死掉。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 “夫人说的是。”魏嬷嬷紧随在吴君茹身边,细心备至地伺候吴君茹。吴君茹转过身,对魏嬷嬷说道:“乳娘,你从小看着我长大,这些年更是帮助我良多,下人中我只信得过你。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去佛堂替我看一看吧,记住,千万要小心,莫要被旁人发现了行迹。” “老奴晓得。”魏嬷嬷熟练地应承下来,她也在后宅厮混多年,这些阴私之事,魏嬷嬷比吴君茹还要老练。 …… 佛堂里,萧景铎手都已经放到了盖子上,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不对,为什么香味中有一种火燎味?香料没有加足还是火太大了?”萧景铎喃喃自语,他瞅了眼金猊兽巨大的肚子,愈发觉得奇怪。 按道理,火燎味只有在香炉太小,香料还不够炉中的火来烧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可是这个金猊香炉肚子这么大,按道理香灰是足够的,怎么可能会有火燎的味道?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香炉中只加了很少一部分香灰。这就耐人琢磨了,这么大的香炉,却不加满是什么道理? 萧景铎偏过头,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这尊铜炉。他伸手推了一推,果然感觉里面是空的。 “原来是想诱惑我掀开盖子。”萧景铎看着面前差点害死他的香炉,轻轻笑了,“我倒也想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 魏嬷嬷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众人,朝佛堂走去。 定勇侯府专门辟了一间院落用于礼佛,此时一个丫鬟守在院子门口,正昏昏欲睡。 魏嬷嬷站到丫鬟面前,重重咳嗽了一声。 丫鬟猛然惊醒,看到魏嬷嬷,连忙站起身,连声告罪:“嬷嬷恕罪,奴婢一时疏忽,居然打起了盹,还请嬷嬷饶命……” 魏嬷嬷是吴君茹身边的左膀右臂,还有奶娘这一层身份在,在府中地位极高,下人们遇到她无不小心陪笑。现在小丫鬟打盹被魏嬷嬷抓了个正着,丫鬟心惊胆战,腿肚子都在发颤。 魏嬷嬷皱起眉,拉着脸训斥小丫鬟:“你怎么当差呢,大白天的竟然能睡着?” “是奴婢的不是,请嬷嬷饶命。” “行了,下不为例。”魏嬷嬷大度地挥了挥手,“夫人有事唤你,还不快去?” 小丫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逃过一劫,她大喜过望,连忙哎了一声,忙不迭朝外面跑。她刚走了两步,又迟疑地指着佛堂:“嬷嬷,那佛堂怎么办?” “我帮你看着,你先去忙你的。” “谢嬷嬷!”小丫鬟欢欢喜喜地去了。 魏嬷嬷仰长脖子,亲眼看着丫鬟走远后,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暗忖这个时候,佛堂里也该成事了。 魏嬷嬷又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听到院里传来一声重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摔倒了。魏嬷嬷心神一凛,立刻推门进去。 院里除了刚才那声巨响后就再无声音,唯有阵阵檀香从佛堂里飘出。魏嬷嬷悄悄把窗户抬起一条缝,一双三角眼朝里面瞅了瞅,许久都没有看到萧景铎的身影,她笑了一声,这才推开门窗,在外面颇等了一会,等里面确定没有异常后,才放开步子朝屋里走去。 佛堂极深,外面的光照不进来,越发显得影影幢幢,深不可测。魏嬷嬷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佛像旁的那个身影,虽说隔着帷帐看不清楚,但萧景铎那身白色的孝衣已足够醒目,而此刻那个白色的影子却倒在地上,动都不动。他的旁边还倒着一个香炉,香灰撒的满地都是,就连炉盖也摔到一旁,显然刚才那声巨响就出自这里。 魏嬷嬷快步朝佛像走去,她一把掀开帷帐,接着却毫无准备地惊叫了一声。 地上只有那套崭新的孝衣,里面塞了杂物,哪有任何人影? 魏嬷嬷被这番变故惊呆了,她连忙蹲下身去翻看衣物,心里还在奇怪萧景铎哪儿去了。她刚翻了两下,就听到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接着是微不可闻地嗡嗡声。 魏嬷嬷不可置信地回头,就看到萧景铎仅着中衣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拽着一根细绳。 “你怎么……”魏嬷嬷惊骇不已,然而还没等她说完,就感到手背被轻轻蛰了一下,魏嬷嬷低头,看到几只蜜蜂绕着那件孝衣飞舞,而魏嬷嬷因为离得近,就被其中一只蜂蜇了。 “原来如此……” 魏嬷嬷听到萧景铎在低喃,她本想站起身来骂他大胆,然而魏嬷嬷刚动了一半,就感到头脑发晕,她身形晃了晃,壮硕的身子不受控地往旁边一歪,轰然倒地。 魏嬷嬷仰躺在地上,还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萧景铎:“你,你……” 萧景铎似乎是意外一般挑了挑眉:“居然发作的这么快,吴君茹为了杀我,真是煞费苦心。” “你做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这些并不重要。”萧景铎远远站着,对魏嬷嬷露出笑意,“你只需要明白,你很快就要死了。” 魏嬷嬷气息急促起来,她阴骘地盯着萧景铎,口中吐出恶狠狠的威胁:“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若杀了我,你也逃不脱干系。救我,若不然,我死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救你?” 20.凶手 魏嬷嬷气都喘不匀,却还在凶恶地威胁萧景铎:“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若杀了我,你也逃不脱干系。救我,若不然,我死了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救你?”萧景铎忍不住笑了,他反而问道,“这样看来,吴君茹手里有解药?” 虽然是问句,但萧景铎的口气却非常笃定。他摇了摇头,叹道:“吴君茹果然不可小觑,我都不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毒性这样凶猛的蜜蜂,而她,居然还能提炼出解药来。” “夫人聪敏机智,自然不凡。”魏嬷嬷已经感到眼前发晕,但即使如此,她还撑着一口气替吴君茹说话。然而吴君茹神机妙算,这次却失手在一个小鬼手上,魏嬷嬷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她不甘心地问道:“你,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夫人明明说了,我即使进来,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果然,问题就出在她送来的那套衣服上……” 萧景铎发现吴君茹用药材诱导他掀开香炉后,他就留了心,打算将计就计,反将吴君茹一军。他褪下吴君茹送来的衣服,伪装成人形放在帷幔后,然后将有问题的金猊香炉移到衣服旁,用细线拴在炉盖上,绕过木架隐藏起来,而他则拽着细线的另一头远远藏着。最后,萧景铎将另一个香炉推到,故意发出极大的声响,诱吴君茹的人进来查看究竟。 不出所料,没过一会,魏嬷嬷进来了。等魏嬷嬷掀开帷幔后,她果然被假人惊到,反而疏忽了伫立一旁的金猊香炉,萧景铎趁机拽紧绳子,把香炉盖子吊起,将吴君茹藏在里面的东西放出来。 看到从香炉里飞出来的东西后,萧景铎恍然大悟,原来吴君茹在香炉里藏了毒蜂,而且毒性居然这样大,仅仅说话的功夫,魏嬷嬷连站都站不稳了。 萧景铎也顺势想通了其他的环节,吴君茹先是借庆贺之名给萧景铎送一套新孝衣,然后再把萧景铎赶到偏僻无人的佛堂来。萧景铎的衣服上被特质的蜜水泡过,一旦他掀开金猊香炉,藏在里面的毒蜂就会飞出来,有蜜水做引导,毒蜂只会一股脑追萧景铎,而其他人躲得远些就无虞。这种蜜蜂毒性出奇的大,一旦被蜇,很快就会眩晕无力,有魏嬷嬷在旁边看着,萧景铎想出去唤人都做不到。吴君茹为了万无一失,还特意用有致幻作用的药材做幌子,如果萧景铎发现,那他便会主动掀开香炉,那样近的距离下根本没人能逃脱。如果萧景铎没有发现,那形势更好,萧景铎被药材迷晕后,魏嬷嬷只需进来拧开香炉上的机关,萧景铎就会被这种特殊的蜜蜂毒死,神不知鬼不觉,而且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和血痕,谁会知道萧景铎是怎么死的,更别说因此怀疑到吴君茹身上。 吴君茹这个计划环环相扣,可惜她没有料到,她最精巧的一环反而成了最大的破绽,她为了保护毒蜂,特意把香炉里的香灰清理干净,火也压得极小,就怕把珍贵的毒蜂熏死。没想到这样一来,烧出来的香味不对,反被萧景铎识破。 萧景铎也将计就计,顺势反杀了吴君茹身边最得力的奶嬷嬷,算是对继母的回礼。 魏嬷嬷眼前晕眩,呼吸困难,这时候她再不敢拿捏架子,而是抛弃了尊严,露出哀求的神色来:“大郎君,求求你救我……” “救你吗?”萧景铎失笑,然后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幽深黑暗,“你当初逼迫我母亲时,怎么没想过手下留情?你明知她身体不好,还用那样恶毒的话刺激她,你岂不是存心想害死她?当日敢作恶,如今怎么却奢望起别人的善心了。” “你是不是想说,吴君茹备了解药,现在去唤吴君茹过来,你还有救?”萧景铎幽黑的眼珠定定地看着魏嬷嬷,嘴边却轻轻勾起一个笑来,“可是我不想救你。” 那一瞬间,魏嬷嬷几乎以为自己在和恶鬼对视,她肝胆俱裂,恶狠狠地盯着萧景铎,几乎想用眼神在他身上戳出一个洞来。 慢慢的,魏嬷嬷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眼中的强横散去,露出濒死之人的惶恐和哀求来。然而无论她怎样表现,萧景铎都无动于衷,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她。 直到此刻魏嬷嬷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魔鬼,他白长了一张俊美如仙的脸,心却堪比地狱修罗,他这是执意要让她死啊! 人之将死,心中的恶也被无限放大,魏嬷嬷在生死关头,拼尽最后一口,恶毒地诅咒萧景铎:“你别以为你能逃脱,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死了你也洗不脱嫌疑,你就等着被送入牢狱吧!夫人还有吴家,都不会放过你的,你,你……” 可是魏嬷嬷到底没有说完,她的手指骤然一松,像死物一般掉到地上。再看她的鼻息,此刻已然停了。 魏嬷嬷生生被萧景铎耗死,临死一刻她还带着莫大的惊惧和恨意,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即使死了也不肯闭上眼。 不过,魏嬷嬷死前还在心中安慰自己,即使她死了,萧景铎也逃不脱杀人嫌疑,吴君茹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的。 萧景铎又等了一会,确定魏嬷嬷没了气息后,这才笑了一下:“你说的不错,你死了,我也难逃嫌疑。不过能折损吴君茹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倒也不亏。” “但是,我还要留着我的命给母亲报仇,我要位极人臣,将萧英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一样一样地还给他,我怎么能这么早就折在这里,因杀人的罪名而在牢狱里了却终生。” “我这人从来不信命,即使我是现场唯一的人,那又如何呢?我一样可以给自己造一个不在场的护身符出来。”萧景铎一边低喃一边往外走,跨过门槛时,他停住身,回头望了望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佛祖。 佛祖高高在上,正以一种悲悯的目光俯视人间。 谁能想到,这里刚刚才了却了一场静悄却凶险的毒杀案呢。 …… 吴君茹在屋里等了许久,还是不见魏嬷嬷回来,本来胜券在握的她也开始忐忑起来,莫非,佛堂出差错了?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就被吴君茹否决,她的计策环环相扣天衣无缝,无论如何都不会失手,魏嬷嬷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被魏嬷嬷打发到吴君茹这里的看门丫鬟不解地询问女主人:“夫人,您怎么了?” 吴君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事,你不用管。” “哦。”看门丫鬟讪讪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何,面前的侯夫人素有仁善的美名,而此刻她站在夫人面前却总觉得不安。看门丫鬟弱弱地问:“夫人,魏嬷嬷说你唤我有事,不知您有何吩咐?如果您没吩咐,我得回佛堂守门了,大郎君还在里面呢。” 吴君茹终于受不了了,她猛地站起身,高声呵道:“都别说了!随我来。” 吴君茹带着浩浩荡荡的随从丫鬟往佛堂走去,侯夫人出动,下人不敢怠慢,早就有伶俐的下人跑进去打点。几个丫鬟说说笑笑地推开门,猛不防地看到眼前这一幕,尖叫声直入云霄。 “夫人,大事不好,魏嬷嬷她……” 吴君茹听到丫鬟的尖叫,心里咯噔一声,她顾不得维持自己贤惠大方的形象,一把推开丫鬟,自己走上前方。 等吴君茹看到地上的人,绕是她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乳娘!” “夫人!”丫鬟们连忙去扶吴君茹,七手八脚地把吴君茹架到外面。吴君茹惊魂未定,等她定下神后,出奇地愤怒起来:“佛堂里只有萧景铎一个人,他人在何处?乳娘死的不明不白,他却没了踪迹,这其中必然是他做的手脚!” 婢女面面相觑,都感到无边的冷意:“夫人,大郎君怎么会做这等事?” “都闭嘴!”吴君茹怒喝。魏嬷嬷是她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这一年对她扶持良多,吴君茹早把魏嬷嬷视作亲人一样的存在,而现在,魏嬷嬷却惨死佛堂。吴君茹恨的眼睛都红了,她咬牙说道:“萧景铎,你竟敢如此。来人,去把侯爷和老夫人都叫过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定勇侯府的大郎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说府里死了人,老夫人慌得把茶盏都摔了,没一会,老夫人就带着儿媳、孙女和众多婢女到达佛堂。一进门,老夫人就连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死人了?” 吴君茹眼眶都是红的,显然刚刚哭过。她红着眼给老夫人行礼,道:“婆母,今日大郎君在佛堂抄经书,我心疼他守孝幸苦,便派魏嬷嬷前来探看一二,没想到,魏嬷嬷却……” 吴君茹哽咽了一下,才能继续开口:“魏嬷嬷却惨遭毒手,被萧景铎杀了!” “什么!”女眷中发出尖叫,老夫人不住地拍着胸脯,心惊胆战地追问:“铎儿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是不是另有隐情?” “哪里还有隐情!”吴君茹恨声反驳,“婆母您又不是不知道,佛堂里只有萧景铎一个人,我特意吩咐过下人,不许进来打扰萧景铎悼念亡母,这事侯爷也知道。魏嬷嬷进了佛堂,然后就没了生息,佛堂里只有萧景铎,这事除了他还能有谁?而且他现在人影无踪,肯定是杀了人后心虚,就这样逃走了!” 老夫人明知道吴君茹说得在理,但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孙儿能做出这等事。老夫人底气不足地喃喃:“铎儿才十岁,仅靠他一个人,怎么能放倒魏嬷嬷那么大一个人?” “婆母您忘了,萧景铎他精通药理啊!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一个人,对他还不是再简单不过。”吴君茹抬高了声音,对着满院子的人说道,“凶手就是萧景铎,婆母您可不能为了偏袒自己的孙子,就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置之不顾啊!” 二房和三房的人都在,刚来侯府的萧素也带着女儿站在院子里。听到吴君茹的话,这些女眷吵嚷不休,嘈杂极了。女眷们害怕死人,却又有着天然的八卦热情,她们七嘴八舌地和身边人讨论,无形中已经将吴君茹的话信了。 毕竟,佛堂里只有萧景铎和魏嬷嬷两个人,魏嬷嬷死了,除了萧景铎还能有谁? 老夫人眼前发黑,旁边的侍女连忙扶住她。老夫人撑着侍女的手,恨恨地高声骂了一句:“这个孽障!” 院子里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休,一个清亮的声音却从院门外传来,隐隐还带着些疑惑。 “祖母,你说谁是孽障?” 众人回头,就看到萧景铎手里捧着一个瓷瓶,目带笑意地站在佛堂门口。 吴君茹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大怒:“你个杀人凶手,居然还有脸回来!” 吴君茹回身,对老夫人行了个大礼,目光殷切又决然地盯着老夫人:“婆母,儿媳恳请您秉公处置,将萧景铎交给官府,让他血债血偿!” 21.证据 “婆母,儿媳恳请您秉公处置,将萧景铎交给官府,让他血债血偿!”吴君茹决然的声音在佛堂里响起,惊起一片呼声。 萧二婶等人被吴君茹的话惊到,她们以手掩着口鼻,惊讶又兴奋地和身边人交换眼神,就连院子里的婢女都被吓了一跳,隐晦地对萧景铎指指点点。 “没想到大郎君竟然是这等人……” “那又如何,毒死了一个下人罢了,有侯爷在,官府哪会惩戒他?” 院子里的众人交头接耳,私语不断,萧景铎站在这样的目光中,却十分镇定。他偏了偏头,十分疑惑地问道:“侯夫人,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听不懂?” “呵。”吴君茹冷笑,“你杀了魏嬷嬷,现在还和我装傻?魏嬷嬷的尸首就在隔壁,要我来指给你看吗?” “魏嬷嬷?”萧景铎却皱了皱眉,看起来非常不解,“魏嬷嬷什么时候来了佛堂,我并不知晓。” “啊?你不知道魏嬷嬷来了佛堂?”老夫人也被萧景铎的话绕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萧景铎摇头,脸上的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我本在佛堂为母亲抄渡亡经,后突然心有所感,念起祖母对我的恩眷。这十年祖母对我呕心沥血、殷殷教诲,这等舐犊之情何异于父母发肤之恩?我心生感慨,便想去高寿堂见一见祖母,正好今日天气极热,我便回清泽院取冰,亲手为祖母制作冰饮,略表孝心。可是等我去了高寿堂才知道祖母到了佛堂,我跟过来后,刚进门就听到祖母说什么孽障,侯夫人也在说什么凶犯。” 萧景铎笑了笑,继续道:“祖母,孙儿实在听不懂侯夫人在说什么,可否请您给孙儿解惑?”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提前从佛堂离开,并没有见到魏嬷嬷?”老夫人这才理清思路,半惊半疑地问道。 “对。” “装,你再装!”吴君茹一改往日的温柔形象,尖利地冲萧景铎大喊,“你说你提前离开佛寺,可有证据?明明就是你下了毒手,现在却还在这里狡辩,想要撇清自己,真是可笑。你能瞒得了婆母,却瞒不过我!” “对啊,铎儿,你可有证人?”老夫人也应和道。 “秋菊可以为我作证,祖母若不信,不妨将她唤来,问问她我是何时回到清泽院的。” “秋菊是你的丫鬟,她的话怎么能作数?”吴君茹嗤之以鼻,“你不是说你提前离开佛堂了么,那佛堂的看门丫鬟怎么没看到你出去?” 见夫人突然提到自己,看门丫鬟哆嗦了一下,战战兢兢地回话:“奴,确实没看到大郎君出门……” “呦,这可真是精彩。”萧二婶站在人群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连老夫人的目光里都带上怀疑,一双眼睛上下打量萧景铎。萧景铎从容地反问看门丫鬟:“我出门时你正在打瞌睡,你自然不知。” 看门丫鬟的脸一下子臊得通红:“奴……这是奴婢的疏忽,请各位主子恕罪。” 这时有其他下人出来作证:“奴经过佛堂时,确实曾看到小丫鬟在打盹。” 老夫人和雪兰等人求证后,气愤地对看门丫鬟啐了一口:“真是个惫懒的丫头,竟然时常在当值的时候睡觉。若是如此,铎儿在她睡觉的时候出门,倒也说得通。” 老夫人向着自己的孙子,吴君茹却不会如此。吴君茹冷笑一声,开口讽道:“大郎君果然冰雪聪明,懂得钻看门丫鬟的空子。可是天底下哪有自己给自己作证的道理?你的话不足为信,若你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不拿出其他证据来?” “侯夫人为何笃定我是凶手?”萧景铎一阵见血地反问,“魏嬷嬷死在佛堂,现场可有线索证明是我动的手?如果没有,侯夫人言之凿凿地在众人面前指证我,我倒也想知道,侯夫人此举到底何意?” “对啊”,老夫人也反应过来,“君茹你为什么一口咬定就是铎儿?” “我……”吴君茹语塞,她当然知道肯定就是萧景铎,佛堂的机关本就是为萧景铎量身设计,而现在魏嬷嬷被误杀,萧景铎却毫发无伤,下手之人除了萧景铎还能有谁?可是个中缘由吴君茹却不能说,她只能一口咬定,“佛堂里只有萧景铎和魏嬷嬷两个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吴君茹和萧景铎针锋相对,老夫人夹在中间,被彻底绕晕了。就在佛堂里吵吵嚷嚷没个定论的时候,外面传来一个响亮的通报声:“侯爷到。” 萧景铎收回和吴君茹对峙的眼神,微微低头退到一边,院子里的其他人也全部起身,迎接萧英的到来。 “侯爷。” “大郎啊,你总算回来了。”老夫人快步走过去,用力握住萧英的手,“快快进来,你脑子比我好,你来听听他们俩到底谁有道理。” 萧英早在路上就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一切,他肃着脸,大步走入院落,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老夫人说得对,萧英确实比老夫人敏锐的多,被他那威严的目光一扫,院子里所有人都收了心,乖乖低下头,不敢再妄自猜测。 吴君茹知道第一印象有多么重要,所以她抢先开口,将方才发生的一切转述给萧英,力争让萧英先入为主,认定了萧景铎就是凶手。 萧景铎也不和吴君茹争,任由她先行告状,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瓷瓶,莫可名状地笑了下。 等吴君茹说完,萧英冷淡威严的目光转向萧景铎,肃声问道:“你一个人的话确实不足为信,你可有其他证人?” “我回清泽院后,只见到了秋菊,不过侯爷和侯夫人肯定会说,秋菊是我的婢女,她的话也不足为信。”萧景铎轻轻晃了晃瓷瓶中的冰块,漫不经心地将整个瓷器举起来,“我之前说过,我回清泽院是为了给祖母取冰饮。之前分给我避暑的冰块我没有用,而是藏在冰鉴里,今日我从冰鉴里取了一整块冰出来,等冰融化的差不多了才来给祖母送冰饮。一整块冰融化成这个样子,至少需要半个时辰,侯夫人不妨算一算,从魏嬷嬷出发到你发现魏嬷嬷身亡,这期间可够半个时辰?” 吴君茹一时哑然,她指派魏嬷嬷来佛堂查看萧景铎的情况,然后又等了一刻钟,差不多是现代的半个小时,见魏嬷嬷还不回来,吴君茹感觉不对劲,立刻带着侍女来佛堂寻人,走过来时发现魏嬷嬷已经死了。从魏嬷嬷出门到发现尸首大概有半个多小时,而萧景铎光融冰就融了一个小时,如果萧景铎说得是真的,那他确实没有时间来作案。 萧英没有表态,只是下令让人将萧景铎手中的瓷瓶拿上来。他细细端详着这个精细的白瓷,瓷身冰凉,里面甚至还浮着小块的冰渣,就连老夫人也凑过来看,她仔细看了一会,最后肯定地说道:“府里发的冰我也见过,想要融成这样,没个把时辰是不行的。” “这样看来,根本不是大郎君……”下人被这个转折惊呆了,碍于萧英,他们不敢高声说话,只好压低声音和同伴窃窃私语。 “不可能……”吴君茹也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变故,此时没有冰箱,不存在让水快速成冰的可能,那萧景铎手里的冰水,显然只能用天然的冰融化。吴君茹发现自己又掉入萧景铎的圈套,她忙了半天,莫非只是在给萧景铎找不在场证明? 吴君茹对这个可能嗤之以鼻,她确定魏嬷嬷之死就是萧景铎搞的鬼,可是他手中的冰又是怎么回事?吴君茹感到脑中灵光一闪,她连忙说道:“我知道了,他用火来融冰,来缩短冰块融化的时间!” 萧景铎轻轻笑了下:“侯夫人看来认准了我是凶犯,清泽院的柴火是有定例的,自从母亲死后,清泽院许久不煎药,小厨房早就荒废了,你不妨去清泽院看看,那里压根没有柴火。” 没有柴火?吴君茹绞尽脑汁,又想出另外一种可能:“他一定是和侍女串通好了,秋菊在清泽院帮他融冰,他来佛堂对魏嬷嬷下毒手!” 萧景铎冷笑一声,不屑于回答,就连老夫人都露出不相信的神态:“君茹,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吴君茹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似乎想不通萧景铎如何做到这一点。萧景铎手上还残留着白瓷瓶上的凉意,如果仔细闻,还能从他的手上闻出硝石的味道。 等一块冰融化,确实需要半个多时辰,但是如果快速制冰,那就并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萧景铎曾在医书上看到过,将硝石放入水中,硝石溶解会吸收大量的热,片刻将可让水结冰。萧景铎避开人群回到清泽院后,立刻拿来一个水缸,注满水后放入硝石,水缸内温度迅速下降,萧景铎再将白瓷瓶放入水缸中,很轻易就得到了浮着冰的饮品。这样一来一回,他就节省下许多时间,还能用冰反过来为自己作证。 不过吴君茹不需要知道萧景铎是怎么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她只需要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她就够了。 “侯夫人为了除去我,真是煞费苦心。”萧景铎慢悠悠地开口,似乎被今日的无妄之灾伤透了心,“我还以为侯夫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仪态万方的模样呢,原来你也会强词夺理,恶言恶语,只是为了将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置于死地。” “你闭嘴!”魏嬷嬷之死本就让吴君茹大受打击,现在萧景铎还偏要过来火上浇油,吴君茹对他恨得牙痒痒,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人设,当即就破口大骂,“我知道就是你。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你等着,我这就报官,让官府的人来查个明白!” 报官?萧景铎心中一凛,大理寺的人身经百战,若让他们过来,难保会看出什么端倪,这可不行。 “君茹!”老夫人没想到历来以温柔形象示人的吴君茹竟还有这样一面,她肃了脸,厉声呵斥,“一个家仆而已,你居然想闹到外面去?” 吴君茹冷笑:“家仆就不是人命吗?他敢做为什么不敢让官府来查?官府的仵作捕快经验丰富,明察秋毫,我倒要看看,他这些小把戏能不能瞒过官府的专业之人!” “胡闹!”萧英也皱起眉,堂堂侯府出了人命就罢了,居然还因此报官,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萧英本以为吴君茹是位贤妻,日后也会成为良母,然而今日他才发现,吴君茹所谓的温柔贤良不过是因为没犯到她身上罢了。 吴君茹却打定了主意报官,她看不出萧景铎的把戏,那就让官府的人来,她一定要让萧景铎付出代价,就算为此要撕破她经营许久的形象也在所不惜。吴君茹的家世毕竟摆在那里,她这样一闹,侯府的人竟然还不能把她怎么着。 吴君茹铁了心,任旁人或劝或胁,她都置之不理。她正要往外走,却突然看到萧景铎俯身,似乎从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起来。 萧景铎手指摆弄着那个小东西,眼睛却穿过重重人影,直接冲吴君茹逼来。 吴君茹瞳孔一缩,她立刻认出来,萧景铎手里把弄的正是她辛苦寻来的毒蜂。这种蜜蜂还是她在现代旅游时被科普的,导游说这种蜜蜂毒性极大,一只就可以毒死一个成人,不过只要不要沾上特质的蜜,这种蜂不会轻易叮人。 毒蜂不轻易蜇人,是因为蜇人后它自己也活不长,此时在萧景铎指尖摆弄的,就是毒蜂的尸体。 吴君茹受到极大的惊吓,萧景铎他知道了?怎么可能,莫非萧景铎也是穿越的?吴君茹思绪杂乱,本来坚定的决心也动摇起来。 萧景铎站在角落里,明明周围还隔着许多丫鬟下人,但他的目光却能穿透人海,直接将吴君茹整个人都摄住。在这样的眼神中,吴君茹居然觉得全身发冷,动弹不得。 而萧景铎竟然还在微笑,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吴君茹,他已经看穿了吴君茹的把戏,魏嬷嬷也是他杀的,可是那又如何?如果吴君茹敢报官,那么他就将吴君茹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 吴君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而此时老夫人还在耳边絮絮劝导:“君茹啊,我知道你和魏嬷嬷感情深厚,可是家丑不可外扬,这桩事让大郎来查就可,万不能报官啊!我们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吴君茹僵硬地点了点头,顺势应下:“好,儿媳听婆母的。” 老夫人大喜过望:“这就好,这就好。君茹啊,不是我说,你以后不能再无头无脑地冤枉人了,就算铎儿不是你亲生的,你也不能这样啊!” 吴君茹疲惫地闭了眼,不想再听下去。 千里之堤,毁于一旦。 这桩事闹到现在已经足够难看,萧英沉着脸遣散女眷和仆从,临走前面色不善地给今日之事下了禁口令。萧二婶等人见凶手不是家里人,自然也不想再待在死人的地方粘晦气。人群一股脑往外涌,吴君茹站在人流里,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 吴家的侍女连忙过来扶住吴君茹的手臂,吴君茹面色苍白,刚刚找回心神,就看到萧景铎也跟着人群往外走。 他走到门口时,突然侧过身,对吴君茹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干净纯粹,配上他出众的面容,宛如西方的天使。 可是吴君茹却被吓得倒退一步,猛地倒了下去。 22.祛邪 吴君茹晕倒后,可把婢女吓坏了,她们七手八脚地把吴君茹扶回侯府主院福安院,又悉心照料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吴氏才悠悠转醒。 “夫人,您醒来了?” 吴君茹抬起手,婢女绿袖连忙上前扶她起来。吴君茹接过绿袖递来的茶盏,用水润了润嗓子,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怎么回来了?萧景铎呢?” “夫人您在佛堂晕倒了,是侯爷送您回来的。大郎君也跟过来守了一会,现在已经回清泽院了。” “装模作样。”吴君茹冷笑,她本就是被萧景铎气晕的,这个人居然还敢过来探病。想到此处,吴君茹眼前又浮现出萧景铎的那个眼神,他明明站在艳阳下,但双眼却深不见底,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魔。而他还遥遥地对她笑,仿佛是一个潜伏在人群中的恶鬼,只待她一不留神就会扑上来,将她撕得尸骨无存。 “他留不得了。”吴君茹喃喃。 绿袖听到吴君茹的话,无奈地叹了口气。绿袖本是吴家的婢女,在吴君茹出嫁前夕才被吴家长辈指派到吴君茹身边,也算吴家和吴君茹的纽带之一。在绿袖的印象中,吴君茹是一个沉默且怯弱的庶女,在吴家的众多姑娘中一点都不显眼,绿袖也是来了定勇侯府后,才发现这位八娘子不同寻常的另一面。绿袖虽是婢女,但此刻她却不得不替吴家长辈开口,劝导吴君茹不要做错事:“夫人,我知道你不喜欢大郎君,也不情愿让他占着嫡长子的位置。可是木已成舟,大郎君已经借着公主承认了他的嫡长之位,你此刻再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夫人放心,有吴家在,定勇侯府不敢亏待四郎君,何况四郎君还小,争夺爵位自有吴家打点,你就不要操心了。再这样下去,你失手了不要紧,坏了吴家的名声就糟了。” 四郎君就是吴君茹的儿子萧景业,这两天从了族中的序齿,府中人多唤他四郎君。 吴君茹自嘲地笑了,家族这是嫌弃她丢人,想让她收手?吴君茹摇摇头,道:“只是一次意外罢了,马有失蹄,下次必不会如此,我对我自己有信心。何况,萧景铎必须死,你没见他看我的眼神,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他现在才多大,居然有就有那样渗人的眼神,我不动手,等他长大了非给我找麻烦不可!” “夫人”,绿袖有些迟疑,“下一次,你真的有把握?” “呵,我这次只是轻敌,这才让他逃了出去。也不看看我是什么身份,和我斗,他哪里够看?” 吴君茹说的是自己穿越的身份,而绿袖却以为吴君茹说的是吴家,绿袖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好罢,那就再试一次。” “我昏迷期间,府里可有其他事情?” “有,黄昏的时候,表姑娘和二娘子玩闹,一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磕伤了头,现在还昏迷着呢。” “表姑娘?是萧素的女儿程慧真不成?” “正是程娘子。” “磕伤了头……”吴君茹靠在软枕上,突然有了主意。“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定勇侯府这几天可谓颇为不平静,先是佛堂里莫名其妙死了人,大郎君萧景铎险些被牵扯进去,紧接着主母晕倒,表姑娘程慧真磕头,这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让人徒生不详之感。老夫人心里不住地打嘀咕,正巧吴君茹提议这几日府中不太平,不如请个和尚来施法祛邪,老夫人立刻就同意了。 萧景铎正在厢房里抄佛经,隐约听到原来传来唱经的声音。他放下笔,唤来秋菊:“外面怎么了?” “夫人说侯府里死了人不吉利,正巧表姑娘磕伤头,到现在还没醒,夫人怀疑有怨灵作祟,所以从寺庙里请了大师来作法。” “怨灵作祟,也亏她说得出来。”萧景铎深为不屑。自从佛堂死了人之后,他显然无法再待在佛堂了,只能腾回清泽院抄书。可是他才清静没几天,外面又起波折,萧景铎十分肯定,所谓作法一定又是吴君茹闹出来的幺蛾子。 果然,没一会,念经的声音越来越近,到最近竟然停在了清泽院院门前。 一个穿着僧袍的和尚停在清泽院门后,他身后跟着数个沙弥,再之后是萧家的众人。 萧老夫人由萧二婶和萧素搀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大师身后。此刻见大师停下,她连忙上前询问:“大师,可是有什么问题?” “阿弥陀佛,此地可有人居住?” 吴君茹嘴边一抹笑意一闪而过,她故意露出迟疑的神色,说道:“这是府上大郎君的住处,大师,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贫僧不敢妄言,敢问贵府大郎君近日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萧老夫人和旁边的女眷面面相觑,听这位高僧的意思,似乎问题出在萧景铎身上? 众人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这时候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萧景铎站在门后,身姿笔挺清瘦,宛如修竹劲松。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的人,缓缓开口道:“既然大师询问,那就让我来回答吧,毕竟还有谁能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有什么异常呢?” 说完,萧景铎的视线对上为首的那个和尚,一字一句地说道:“实不相瞒,我不久前丧母,母亲就死在这个院子里,前几天还刚刚在佛堂撞了死人,不知大师觉得,我哪里有异?” 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施主煞气过重,时常与血光为伴,长此以往,恐怕不利于家宅。侯夫人,贫僧还有些话不方便讲,敢问侯爷可在府中?” “侯爷今日休沐,大师随我来。”吴君茹笑着看了萧景铎一眼,然后就将和尚和几位沙弥引走。 . “大师的意思,萧景铎他的命太过刚硬,会妨碍家宅和亲眷?”萧英问道。 “正是。我听侯夫人讲,方才那位小施主名为萧景铎,铎者,礼器也,乃战时之乐,宣政教法令。此名字极硬,可见命中有大造化,然而凡事过犹不及,大郎君自己命理通达,却反会克制身边之人的气运,恐怕不利于父辈兄弟。” 这话可谓戳中了萧英的隐忧,他一直担心萧景铎性格太强,日后会不服管教,然而现在大师说,以后萧景铎发达之后,会克制父亲和兄弟的运势。 吴君茹这一招可谓正中要害,她对枕边人非常了解,萧英不在乎名声礼教,对亲缘感情也很淡,但是唯独在乎权势。现在有人告诉他,他的长子日后会克制他的仕途,而且这件事已经露出了隐隐的苗头,以萧英宁可错杀一百的性格,只会将这一切扼杀在摇篮里,而不会心存侥幸。 吴君茹看到萧英已经动摇,于是添了最后一把火:“侯爷,方才大师还说了,萧景铎克家克亲,所在之处血光不断。你看他来侯府才多久,就已经有两桩命案了。” 萧英还在犹豫,他虽然不喜欢萧景铎的桀骜,但那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不到必要情况,萧英并不想放弃长子。他踱步到书房外,看到萧景铎就站在廊下,看到他出来,眼中浮出嘲讽的笑意。 “我以为定勇侯能在千军万马中全身而退,应当不会被这些鬼神之说迷惑才是。侯夫人也实在是用心良苦,为了赶走我,竟然买通这么多人。” “放肆,不可对大师无礼!”吴君茹大声呵斥,然后转过身去跟和尚道歉,和尚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介意。 “看来上次没把我冤成凶手,侯夫人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你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你以为买通和尚,故意说一些不利于我的话,就能如愿将我赶走,将嫡长子的位置让给你的儿子吗?”萧景铎不留丝毫情面,高声将吴君茹的心思抖露出来,“说要祛邪的是你,请和尚的是你,现在说我不利于家宅的也是你,你让众人评一评,你此举究竟何意?” “侯爷!”吴君茹连忙转过身,晃了晃萧英的胳膊,“你可要信我啊!就算你不信我,也该信大师才是!” “人是你请的,谁知道你有没有搞鬼。”萧景铎讽刺一笑,故意激萧英,“定勇侯该不会连这些关节都想不通吧?” “行了,都别说了。”萧英猛地抬高声音,喝止争论不休的萧景铎和吴君茹。儿子不可轻易放弃,但事关他的仕途,也不能马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项安,我记得今日安国寺也在做法事,你带着我的官符,去安国寺请一位大师过来。” “是。” 萧景铎放下心,不屑地看向吴君茹,眼中是明晃晃的鄙视,你也只有这些能耐。 吴君茹则有些慌乱,萧英居然这样执拗,安国寺的和尚没有打点,这该如何是好? 23.重生 这些和尚毕竟是吴君茹找来的,萧英即使不喜长子的桀骜,也不会就这样偏听偏信。他唤来随从,吩咐道:“项安,我记得今日安国寺也在做法事,你带着我的官符,去安国寺请一位大师过来。” “是。” 没一会,项安一路小跑着回来,他附在萧英耳边说了一句话,萧英大惊,立刻快步到外面迎接:“竟然是清源寺的明觉大师来了,快里面请!” 明觉大师是出了名的得道高僧,他学识深厚,佛法精深,几年前被皇帝软磨硬泡、半劝半抢地请回长安。本来皇帝打算将大师供奉在安国寺,但是明觉认为长安太过喧闹,不利于修行,所以执意不入长安。皇帝无法,只好将明觉安置在清源寺。清源寺坐落在终南山上,和长安遥遥相对,在此既可以静心礼佛,又能便利出入长安,于明觉于皇帝都是好事,明觉大师也就没有再推辞。 萧英没有想到,这次安国寺作法事竟然将明觉大师请了过来,更没想到明觉大师居然亲临侯府,他既惊又喜,连忙迎了出去。 萧景铎站在屋檐下,看着萧英恭敬地指引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人往里面走。他默默放了心,看样子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应该不会被吴君茹收买,今日之事算是过去了。 可是明觉大师走到书房门槛前时,却突然停住,不肯再往里走。他隔着书房院门,遥遥和萧景铎对望,然后他低下头,双手合十,长长道了声:“阿弥陀佛。” “大师?” “这位小施主杀孽太重,贫僧不便再往里走,就此告退。” 萧景铎讶异地挑起眉,吴君茹也惊喜地朝明觉大师望了一眼:“大师,你此话当真?” “不可无礼!”萧英高喝。他回头看了萧景铎一眼,目光中已经带上审视和怀疑,然后,他才转过身,继续恭敬地将明觉送到府外。 杀孽太重?萧景铎惊讶,这怎么可能?堂堂清源寺的大和尚,居然会说出这等无头无脑之话,真是荒唐。 等萧英送走明觉后,吴君茹扬眉吐气,跟在萧英身边不住劝导:“侯爷,你看明觉大师也说了,萧景铎确实煞气太重,留在家里恐怕不利于侯爷的仕途。依我看,要不将他送到佛寺里,让佛祖来杀一杀他的煞气,正好他要守孝,侯爷你看,这可是一举数得!” 吴君茹说这话时,竟然一点都不避着萧景铎。其实也不需要回避,萧景铎十分清楚萧英的为人,一旦确定有人会危及他的权势,萧英会立刻将苗头掐死,不留丝毫余地,萧景铎显然不会成为例外。 他不想再听下去,扭头朝外走了。 定勇侯府西南处的一方院子里,一个少女躺在床上,悠悠转醒。 程慧真睁开眼睛,迷蒙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看着自己稚嫩的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我,重生回来了?” 萧素听到屋内有动静,连忙掀帘子进来。萧素一进屋就看到程慧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像被魇了魂一样,当时萧素的泪就下来了:“阿真,你还好吗,你别吓阿娘!” “阿娘?”程慧真转过头看着萧素,表情还是愣怔的。萧素被吓得不轻,抱着程慧真就哭:“二房那个杀千刀的贼丫头,竟敢推你,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她!” 程慧真揉了揉额头,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这是何是何地。“阿娘,现在是多少年了?” “启元二年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在侯府?” 萧素更惊奇了:“对啊,阿真你怎么了?” “定勇侯府还是承羲侯府?” “阿真,你莫不是摔傻了?我们现在在你舅舅家定勇侯府,长安里没有承羲侯府。” 没有承羲侯府?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超品侯,长安里唯一能世袭罔替的爵位,连许多公府都比不上承羲侯府的风光。程慧真笑容中带着苦涩,可惜,承羲侯的一切荣光和她已经没关系了。 随着萧素的话,程慧真也慢慢回忆起当下的情况,是了,她记得刚来舅舅家那年,她和萧玉丽因为首饰发生冲突,萧玉丽发狠推了她一把,她不小心磕到石头上,昏迷了好久才醒,原来,她竟然重生到自己七岁这年。 才七岁,真好,许多东西都来得及改变。程慧真有些出神,她一时还不敢相信这等好事居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程慧真又愣了片刻,倏地悚然一惊,她抓住萧素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扣到萧素肉里:“阿娘,现在大表兄还在舅舅家吗?” 萧素几乎都要被气笑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你大表兄不住在家里,还能去哪儿?” “那他现在在哪儿?”程慧真急切地询问,甚至都顾不得自己额上的伤。她好不容易能重来一回,这一次,她一定要抱对大腿! 说起来程慧真也觉得委屈,她前世将宝压在吴君茹所生的儿子身上,对萧景铎从来没有关注过,任谁都会觉得四郎君才是侯府的希望,大郎君萧景铎已然是一枚弃子,可是谁能想到,最后真正发达的居然是他! 可惜那时已经为时过晚,程慧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错过潜龙,与荣华富贵失之交臂。现在既然她回来了,那她绝不会再做错事,她记得萧景铎少年时过得颇为艰辛,只要她对萧景铎施以好处,以萧景铎有恩必报的性格,日后必不会亏待了她。 不,仅仅做萧景铎的恩人还不够,她和萧景铎只差了三岁,而且还是表兄妹,若她稍微用点心,未来的承羲侯夫人岂不成了她的囊中之物?程慧真越想越兴奋,对的,就要这样,她毕竟是成过亲的人,对付年少时期的萧景铎,对她而言还不是手到擒来。 程慧真变得急切起来,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她用力摇着萧素的手,仰着头问道:“阿娘,大表兄现在在哪儿?” “你问他做什么,他被大师批命太硬,留在府里有碍家宅,你舅舅已经商量着要把他送到寺庙了。” 没错,大表兄年少时确实有过这样一遭,大名鼎鼎的漠南都督年少是过得颇为凄苦,甚至被逼离家宅。前世时她只懂得和萧玉丽、萧玉芒争夺衣服首饰,何曾正眼看过这位落魄的大表兄,可是现在程慧真改主意了,她要从小就和萧景铎交好,做他黑暗里的光,绝境中的火,等萧景铎发达后,她就可以做承羲侯夫人了! 打定主意后,程慧真几乎一刻也等不了,现在简直是最好的时机,若她去求一求舅舅,让萧景铎留在侯府,而不必去寺庙里受苦,萧景铎该多感激她?而且萧景铎留在府里,她也能抓紧时间和萧景铎培养感情,这简直一举多得!程慧真掀开被子,立刻就要往外面走,萧素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要去做什么?难道你想去看那个命硬的表兄?我的儿你可别傻了,抓紧时间讨好你舅母吴君茹才是正经事。唉,阿真,你要去哪儿……” 程慧真急吼吼地去刷萧景铎的好感,可是她找了一圈,清泽院、书房都找了,也没有见到萧景铎的身影。 “大表兄去哪儿了呢?”程慧真喃喃自语。 萧景铎并不知道有人满世界找他,他正独自一人坐在树上,失神地望着远方。 这棵树栽在角落里,正好对着后街。人坐在树杈上,视线可以穿过侯府,穿过坊墙,一直望到长安高大的城墙上,然而再远的就看不到了。萧景铎每次心情不好就喜欢爬树,坐在高高的树上,似乎俗世的烦恼都离他远去,他不必背负母亲的仇恨,也不必面对莫测的前程。 现在萧英正在和吴君茹商量将他扔到那个寺庙里妥帖,萧景铎可以想象到,最后的他要去的寺庙一定偏僻无人,宛如活死人狱。然而可悲的是,他明明能预料到未来,却对此毫无办法。 萧景铎再一次怀疑自己,他真的能改变命运吗?对抗萧英和吴君茹,对现在的他来说简直难于登天,他甚至在想,或许秋菊说的是对的,他人微言轻,妄图抗衡萧英本就是一个笑话。 萧景铎心情沉重,他随手折下一枝树枝,百无聊赖地朝街上扔去。 萧景铎郁郁地往大街上扔垃圾,他一边抛一边想,幸好现在街上无人,要不然,脾性暴躁的长安人民一定会跑过来骂他。 萧景铎这个想法刚落,他就看到一匹马朝他冲来,马上似乎还披着鲜妍的锦绣。 谁家的马没有关好,居然跑出来了? 随着马一步步靠近,萧景铎却愣住了,他猛地直起身,表情也严肃起来。不对,这是惊马了,马上的人有危险! 24.偶遇 萧景铎三两下跳下树梢,落在侯府高墙上,正好这时失控的马从街上跑过,萧景铎踏在墙上跟着跑了几步,然后纵身一跃,直接扑到惊马上。 马上的人似乎对骑术略通一二,一看无法控马,她就立刻俯身,牢牢抓在马鬃上。这倒方便了萧景铎,萧景铎紧紧勒住缰绳,强行逼着马停下。 这匹骏马似乎痛极,嘶叫着腾起双蹄,在原地转了一圈才停下。受惊的马好容易停下,萧景铎也松了口气,这才有空询问身前的人:“你还好吗?” 趴在马鬃里的人费力地撑起身子,萧景铎这才发现竟然是个女郎,再看居然是熟人。 “郡主?你怎么……” 容珂似乎不想多说,有气无力地说道:“扶我下来。” 萧景铎后知后觉地跳下来,扶着容珂下马。 等脚踩在实地上,容珂才感到自己活过来了。她随手抹了把头发,立刻绕着马查探起来。 萧景铎对这些皇族贵女彻底服气了,容珂才多大,居然就敢骑这样烈的马。他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容珂四处走动,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果然在这里!”容珂绕到马尾附近,看了片刻,恨恨地说道。她踮了下脚,似乎想拿什么东西,可是她还没马腿高,尝试了两次都被马尾巴甩开了。 萧景铎看不过去了,主动上前试探地问道:“郡主,你要拿什么东西?” 容珂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人,她立刻端起太子之女、阳信郡主的架子,矜贵地点了点下巴:“马尾旁边有一根针,你替我取出来。” 马臀上有针?萧景铎惊了一下,立即肃起神色,走到容珂所指的地方细细查看。果然,萧景铎从马尾巴旁拔出一根细细的针出来,马吃痛地嘶鸣了一声,烦躁地在地上刨蹄子。 “竟然有针,怪不得马会受惊。”萧景铎感到心惊,借着尾鬃的掩饰,没人能发现马屁股上的异常,但一旦有人骑马,马被针刺痛就会加速,而它跑得越快针扎得越深,这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可想而知骑在马上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萧景铎默默将那根细针交到容珂手上,多余的一句都不问。看来皇族内部,也不甚太平啊。 容珂似乎已经从惊马的变故中恢复过来了,她整了整衣袖,煞有其事地对萧景铎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我这人有恩必报,必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 “不用。”萧景铎摇头,“我说过我会报答你的,就当是还赵国公府时你对我的援手吧。” 容珂定定看着萧景铎,突然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谁吗?” “自然,太子之女阳信郡主。” “那你还这样说?” 萧景铎叹气,宫里的倾轧这样严重吗?容珂才多大,竟然能说出这般世故的话。 “我说过我会报答你,并不是另有所图。如果你还是不放心,那就陪我坐一会吧。” 说完,萧景铎就率先坐到石阶上,容珂看了那块石头好几眼,这才坐下。 容珂坐下后,一边整理衣袖,一边褒奖萧景铎:“你力气还挺大,那是我祖父的马,平时脾气就烈得很,更别提发疯的时候,你竟然能勒住疯马,倒也不错。” 萧景铎心里想了一下,容珂的祖父……那不就是当今圣上吗!他刚刚骑的是御马?萧景铎冷汗都要下来了。“莫非这就是,伴随圣人打天下的六匹战马之一?” 容珂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那六匹马意义不凡,每日都有数十人看着。私自动用六骏战马,我看起来像是这样蠢的人吗?” 不像。萧景铎也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上供的御马,容珂手痒,偷偷去骑马,反倒被人算计。至于被谁算计,又为什么会被算计,就不是萧景铎该问的事情了。 “那日从赵国公府回去后,你继母有没有为难你?”容珂转过头,这才注意到萧景铎素色的衣服,她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你……” “我母亲死了。” 许久无言,容珂低低地说了句:“节哀。” “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萧景铎本不是一个多言的人,或许是自赵秀兰走后,他许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又或许是这几天的压力让他不堪重负,他竟然在这样一个安静无人的下午,和一个仅见过两面的小姑娘说起这些天的事情。 萧景铎说,容珂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等他说到继母借祛邪之事要将他放逐到寺院后,容珂忍不住插话:“你怕不是被人算计了吧?” 萧景铎苦笑:“我自然知道,可是萧英将明觉大师请过来后,明觉大师也说我杀孽太重。” “明觉说得呀,他的话信得过,那看来是真的。”容珂点头道,“我就说明觉怎么不见了,原来他来定勇侯府了。” 萧景铎也想起萧英说过,今日安国寺在作法事,安国寺是皇家寺院,能动用安国寺的法事可想而知是怎样的级别。萧景铎终于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容珂了:“你是偷偷从安国寺跑出来的?” “嗯。”容珂毫不在意地点头,甚至还有些嫌弃,“你才反应过来?” 萧景铎竟然语塞,他好笑地摇摇头,容珂才多大,比他的三个堂妹还小,他和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更可笑的是他还和一个小妹妹诉苦了这么久。萧景铎将心中的苦闷说出来后,果然整个人都轻松了,他站起身,打算就此告辞:“今日叨饶了郡主这么久,是我失礼。郡主,你一个人孤身在外不安全,早点回安国寺为好。” 容珂也站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仪容,随口问道:“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我见过这么多人,你的情况也未免太惨了。” 萧景铎失笑,他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能从一个小姑娘口中听到“你怎么这么惨”这种话。他带着笑意,轻松地说道:“她用毒蜂都害不死我,区区寺院而已,又能把我怎么样?最坏不过是被禁锢在荒山野岭,但想取我性命却没那么容易。” “毒蜂?”容珂偏了偏头,眼中的光慢慢亮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真不愧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对毒啊药啊这种东西这样警惕。萧景铎无奈,只能捡不吓人的部分给容珂讲了。 容珂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手里还有这种蜜蜂吗?” “有,当时我顺手抓了两只活的。” “很好。”容珂笑着看向他,明明还是一样的神态,但整个人却一下子从一个无害的小姑娘变成了太子嫡女、当朝郡主,“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25.交易 容珂笑吟吟地看着萧景铎, 明明还是一样的神态,但周身气势剧变, 整个人一下子从一个无害的小姑娘变成了太子嫡女、当朝郡主。 “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我替你解决你继母惹下的麻烦,保你守孝这三年平安无虞。” 萧景铎默然看着她,眉梢轻轻动了动:“你想要那几只毒蜂?” “对。”容珂大大方方地点头, “你那件衣服我也要。” 萧景铎尴尬了一下,但很快他告诉自己,算了, 她还小, 不懂男女之防。 容珂开出的条件异常丰厚, 萧景铎只是微微迟疑了一下, 就同意了。他回府去拿吴君茹的毒蜂, 顺便将那件浸了蜜的孝衣也带出来, 至于容珂要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蜂做什么, 就不是萧景铎关心的了。 萧景铎回到清泽院后直奔厢房,秋菊听到声响, 连忙追出来:“大郎君, 你刚刚去哪儿了?表姑娘来找你了。” “她?”萧景铎正在翻箱倒柜, 听到秋菊的话, 他不解地皱眉, “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 表姑娘对我特别热情, 她在院子里等了许久都不见你, 只好先回去了, 她还说等你回来一定要通知她。”秋菊压低声音,悄悄地说,“郎君,我还听说,表姑娘去和侯爷求情了,让你待在侯府里守孝,不要被送到寺院。郎君,你看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你要不乘机和表姑娘走动一二?”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若真的向着我,前几日就不会对我不闻不问,现在突然跑过来献好,我虽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但绝不会是好事,不用理会她。”程慧真闹出来的风浪根本没进萧景铎的脑子,他翻出孝衣和罐子,起身就往外走。 “哎,大郎君,你刚刚才回来,这又要去哪儿?” 萧景铎按原路偷溜到府外后,远远就看到容珂站在空旷的街上,身后站着五六个黑衣护卫。她明明那样小,但是站在人高马大的护卫前,却丝毫不显怪异,反而浑然天成,仿佛她天生就该让人追随。斜阳余晖从容珂身后倾泻而下,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光,越发显得她檀发雪肤,宛如玉人。 看到萧景铎回来,容珂也不着急,只是站在原地轻轻笑了笑:“东西取到了?” 萧景铎的眼神从那五个护卫身上扫过,心中也越发明了,他就说堂堂太子之女怎么会独身出门,恐怕方才容珂和他说话时这些人就到了,只是接了容珂的命令,隐在暗处没有现身罢了。想必容珂惊马时,这些人就已经在后面追赶了,只不过萧景铎提前一步。就算今天没有他,容珂也不会出任何问题。 萧景铎也敛起心神,警惕地朝容珂走去。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方才听他诉苦的小姑娘,而是宣朝的嫡长郡主,或者说,这两个人本就是一体的。 萧景铎伸手,将装着蜜蜂的罐子递上。一个侍卫长模样的人接过,检查无误后才双手呈给容珂。 容珂接过罐子,把玩片刻后放在耳边聆听。不知听到了什么,容珂惊讶地挑了挑眉,一双晶曜的眸子直直地看向萧景铎:“两只?” “对啊,还有一只蜇了继母的乳母,当场便死了,你要?” 容珂却奇怪地笑了:“好。” 说着,她把东西递给侍卫,然后说道,“这几日你安心等着就好了,你继母的事情,我会替你解决。” 萧景铎脑中灵光一闪:“你以为我仅会给你一只?” 容珂仅是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带着五个侍卫,或许还有若干暗卫,很快就转过街角,消失在长街尽头。 萧景铎这才相通容珂方才奇怪的笑意,这种蜂一共有三只,当日就死去一只,容珂本以为他只会交一只出来,毕竟这样危险的动物完全可以做保命的底牌,会有谁一次性全部交出来? 更有甚者,或许容珂已经做好了他临时反悔、坐地起价的准备。 萧景铎感到不可思议,她到底是怎么长大的?这心思也太多了…… 天色渐暗,萧景铎才慢慢走回清泽院。秋菊焦急地等在院门口,一看到萧景铎,她连忙快步追过来:“郎君,大事不好,侯夫人要将你送到一个偏院寺院里!” “嗯。”萧景铎点头,“我知道。” “郎君你怎么还不急呢!”秋菊自己倒急得团团转,“去了那种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就是正常人也得被逼疯了。郎君,你快想想办法啊!” “已尽人事,接下来,就听天命吧。”萧景铎平淡从容地说了一句,然后就朝厢房走去,进门前,还转过身对秋菊说,“我去书房,没事不要来打扰我。” 徒留秋菊一个人在原地急得直打转。 第二天,主院派人前来,说侯爷夫人有请。 萧景铎随着通信下人来到侯府主院,吴君茹站在门口,趾高气扬地看着他。 错身而过时,萧景铎听到吴君茹轻声在他耳边说:“你看,你终究还是斗不过我。” 萧景铎觉得这话简直好笑至极,他懒得理会吴君茹,而是直接朝书房里走去。 萧英正在书房主位上坐着,看到萧景铎,他淡淡点了点头。 “那天你也听到了,大师说你煞气太重,不利于家宅。为父是一家之主,要替整个侯府考虑,正好你也要替母守孝,不如就挪到寺庙里去吧。趁着三年,你好好磨一磨你那桀骜的性子,等三年过去,我再接你回来。” “什么寺庙?” “在大丰乡的一处家庙,那里的主持和吴家有渊源,你去哪里,也能让主持看顾一二。” 大丰乡?那里四面环山,物产贫瘠,去了哪里,和流放何异?而且更要紧的是,萧景铎在那种穷乡僻壤耽误三年,三年后再回来时,学问武艺都大大耽搁下来,要想科举,难如登天。 吴君茹此举,果然狠辣。 吴君茹见萧景铎没有说话,她心中得意,有心要再刺激他一下:“大郎君放心,大丰乡虽然偏僻,但是环境安静与世隔绝,正适合静心守孝呢……” 吴君茹的话还没说完,屋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下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书房,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就忙不迭说道:“侯爷,太子殿下派人来了!” “太子来人?”萧英大为震惊,他和东宫素无交集,太子为何会突然派人来定勇侯府? 即使心中疑惑,萧英也不敢马虎,他立刻站起身,高声道:“快请!” 吴君茹也跟着迎出去,萧景铎走在最后,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笑了笑,容珂动作居然这样快,一天而已,她就将事情打点妥当了。 东宫侍臣站在院子里,也不进屋,和萧英寒暄了几句之后,就直入正题:“定勇侯,侯夫人,不知你们府上的大郎君可在?” 吴君茹脸色僵了一下:“问他做什么?” 萧英却不善地瞪了吴君茹一眼,然后对侍臣道歉:“内子无礼,请侍者勿怪。”然后他抬高声音,唤道:“萧景铎,还不快过来?” 侯府的下人纷纷给萧景铎让道,萧景铎走到东宫侍臣面前,端正地行礼:“侍者。” “嗯。”侍者亦回拜,含笑说道,“听说昨日郎君救了郡主,太子十分感谢郎君义举,特来遣我向郎君致谢。听说郎君生母病逝,太子深为叹息。不久前太子也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他一直遗憾自己不能为昭德皇后守孝,听说了郎君的遭遇后,殿下感同身受,于是特敕郎君去清源寺为母守孝,也算全了太子殿下对先皇后的孝心。” “他救了郡主?太子殿下竟然允他去清源寺守孝?”东宫侍者这一番话信息量太大,吴君茹都不知道该注意哪一点,萧景铎什么时候和东宫郡主扯上了关系,而且她没听错吧,萧景铎要去清源寺? 萧英也同样震惊,但是他为官多年,远比吴君茹见多识广,他很快就镇定下来,顺势和太子套近乎:“能为太子效劳是萧家的福气,只是不知阳信郡主昨日受了什么惊吓,现在可还好?” “郡主甚好,谢定勇侯关心。”侍臣拱了拱手,示意小太监将东西搬上来,然后道,“郎君去清源寺为母守孝,孝心可嘉,然而寺院清苦,更何况郎君此行一去三年,身外之物少不得要提前打点。太子和郡主不知郎君喜好,只能略备了些薄礼,为郎君送行。” “太子殿下和郡主有心了,犬子何德何能,竟敢让殿下如此费心?”萧英受宠若惊,连忙示意侯府的人接过礼物。侍臣见话已带到,就此告辞,萧英亲自送侍臣出门,路上还不断询问太子的事情。然而侍臣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言,萧英福至心灵,立刻转去问候阳信郡主,侍臣这才露出些笑容,也肯和萧英多说两句。 等萧英和东宫的人渐渐走远后,书房一下子空寂下来。吴君茹看了看摆了半个院子的东宫谢礼,又转过头看了看萧景铎,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清晨的雾气刚刚消散,日光洒满地面,将整个院子照的明亮温暖。萧景铎就站在这样美好的日光中,笑着看向吴君茹:“侯夫人方才还说我终究还是斗不过你,现在看来,夫人言之过早。” 吴君茹紧紧抿着嘴,因为气愤和震惊,脸上的肉绷得紧紧的。 同样是去寺院守孝,但是去大丰乡和清源寺,概念完全不同。 大丰乡荒凉无人,无论谁去了那里都是白白浪费光阴,消磨意志。但是清源寺却不一样,清源寺是皇家寺院,里面高僧大能无数,更有闻名天下的明觉大师坐镇,许多世家公子、文人大儒都喜欢去那里读书论道,可以说往来俱是鸿儒,那是无数人挤破了头也想进去参观一二的地方。所有在清源寺住过的人,出来后才学都上了一个台阶,可谓终身受益,故而清源寺的客房十分紧俏,就是许多有门路的人都找不到空位,更别说普通的官家子弟。吴君茹曾听闻吴家的一位叔叔曾借了清河崔氏的光,在清源寺小住过半个月,这件事直到现在他还拿出来吹嘘,而现在,萧景铎竟然得了太子的敕令,可以在清源寺住三年? 吴君茹想想都觉得气闷,她苦心策划这么久,花费心思人脉银钱无数,眼看萧景铎就要被送走了,最后关头却突然杀出了太子的敕令,又让吴君茹功亏一篑。吴君茹怎么也想不通,萧景铎为何会如此幸运,非但和太子搭上关系,甚至还能让太子给他这么大的脸面? 和吴君茹相反,现在萧景铎心情却非常轻松。这些天压在心头的黑云终于溃散,萧景铎长松了一口气,他的母亲已经死了,若不是他现在还不能另立门户,他早就不想在定勇侯府待了。如今能借机住到外面,而且还是美名在外的清源寺,萧景铎求之不得。 所以他面带笑意,毫不客气地招呼下人抬起东宫的礼物,当着吴君茹的面,高调张扬只差敲锣打鼓地回到清泽院。 他终于能脱离这个黑暗的宅子,萧景铎深深地感慨,萧英、吴君茹这些带给他无数苦难的人,终于将被他甩在身后。全新的生活,正徐徐向他展开。 . 萧景铎得了太子嘉奖,要去清源寺守孝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 吃饭时老夫人还特意提起此事:“去皇家寺院是好事,那里清静,正好养养性子。我听雪兰说那里全是有学问的和尚,不知道能不能多带一个人过去?” 不用想,老夫人肯定想让他带萧景虎过去。 “我是去守孝,二郎去做什么?”萧景铎不咸不淡地顶回去,“太子之命,不敢违抗。” “哎你怎么说话呢!”萧二婶不满地嚷嚷,她怎么听都觉得萧景铎这话不吉利极了。 萧景铎懒得理会,雪兰见萧景铎态度坚决,于是只能出来圆场。“老夫人,要不算了吧!清源寺在终南山上,一来一回需要两天呢,若二郎君也去,您可就不能时常见到二郎君了。” “这倒也是。”萧老夫人立刻打了退堂鼓,她本来被萧二婶说的心动,可是现在不舍孙子的念头再度占领上风,“那还是算了,让铎儿一个人去吧。” 萧二婶也不舍得儿子,所以现在老夫人打消念头后,她没怎么闹就同意了。萧二婶略有些酸地说道:“听说大郎君得了好些谢礼,那可是宫里出来的东西呢,你一个人又用不完,不如拿出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跟着萧景铎来高寿堂的秋菊惊讶地嘴都张开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萧二婶,火气止不住往上冒。萧景铎轻轻摆了摆手,示意秋菊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对萧二婶说道:“尊者赐不敢辞,二婶想要的话,去和太子殿下说吧。” 萧二婶被萧景铎挤兑的脸色通红,就连老夫人都不悦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二婶又不会抢你的东西,你这么小气做什么?宫里赐的都是好东西,虎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知道礼单上有没有虎儿能用的……” 萧景铎不说话,老夫人见他不搭腔,恼怒地问:“你真的不肯给?” “不肯。” “你……”老夫人火气上头,要不是念在她是侯府老封君,不能像在农家一样随意打骂,她早就骂开了。可是现在萧景铎不同往昔,他很快就要去清源寺,而且还是奉了太子的旨意,萧老夫人再强横也不敢驳太子的颜面,所以只要萧景铎不愿意,她们还真的拿他没办法。老夫人缓了缓,好容易才喘匀了气,这才冷哼着说道:“既然你舍不得那些东西,我们也不惜得要。不过太子也真是的,不就是给郡主搭了把手么,居然送来这么多东西,把这些留给儿子该多好啊!” 雪兰笑着在旁补充:“老夫人您有所不知,这位阳信郡主在我们长安可是鼎鼎有名,别说太子,就是圣上都对她有求必应呢。听说圣人连儿子都不抱,但郡主却全天都在膝上,就连郡主写字都是圣上手把手教的。圣人能征善战,武艺超群,对几位皇子俱都严厉,唯独对阳信郡主娇惯的没个边,当初打仗时就把郡主带在军帐里议事,现在圣人和各位宰辅商议国策,她就在一旁玩,几位宰相都说了,他们见阳信比见自己的孙儿孙女还勤快。” “一个女儿家,以后总要嫁人,纵成这样日后怎么侍奉夫家?”老夫人摇摇头,“有这点精力,不如多操心儿子孙子。” “听说郡主早慧,从小智计过人,圣人和太子这才如此重视她。” “那也是个女娃。”老夫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她小时不被家里重视,熬成长辈后同样不重视女孩,坚定不移地延续着上一辈的怪圈。因而她从来理解不了,培养女子究竟有什么用。 萧景铎不能理解为什么祖母和萧二婶对女子的偏见这样大,她们亦是女儿身,为何还对女孩子抱有这样大的恶意。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容珂这样很好,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学什么也能学好,都说女孩子该被宠爱,在萧景铎看来,这才是父母家族宠爱子女的方式。 不过,萧景铎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容珂的心眼多得像筛子,她从小接触的都是皇帝太子、宰辅名将这个阶层的人,随便写一篇字都有闻名天下的宰相来评判,她的心眼能不多么。 可是紧接着萧景铎就想起容珂坐骑上的暗针,他很快就打消了心中那一缕羡慕。没有谁的生活只有风光没有风险,人各有运,实在没必要比较。 东宫来人之后,萧景铎虽然还住在清泽院,但是无形中的地位已经不一样了,下人待他更加小心讨好,就连萧英也收敛了许多,权力就是有这样大的魅力。动身的日子在即,萧景铎这几天都在清泽院里收拾行装,避开人群不再出门。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清静不了。 刚打发走一拨人,秋菊刚歇了口气,清泽院的院门又被敲响了。 秋菊叹了口气,认命地去开门。 程慧真站在门外,好奇地往里探了一眼:“我来找大表兄,表兄呢?” “大郎君在厢房。” 程慧真得了消息,当下连话都懒得回,直接就越过秋菊往里走:“表兄,我来找你说话了!” 萧景铎在屋里扶了下额,秋菊这个笨蛋,怎么把她给放进来了? 而程慧真却浑然不觉缠地萧景铎说话,要多热切有多热切,仿佛没有注意到萧景铎的冷淡,或许她注意到了也不放在心上,攻略未来的大权臣哪有这么容易? “大表兄,你一个男郎肯定不擅长打点行装,要不我给你整理行李吧?” “不用。” 程慧真又说了好些话,但萧景铎的态度一直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最后,程慧真有些伤心地说:“表兄,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那日确实想给你求情,可是舅舅一言九鼎,我真的劝不动他。而且虽然寺院里清苦,但待在清源寺对你百利而无一害,你可要想明白啊!” 萧景铎很奇怪地看着她:“我知道啊。”这个结果本就是他煞费苦心求来的,莫非程慧真觉得他看不懂? 程慧真有些泄气,萧景铎的人生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前世他也去了清源寺,所以程慧真对此并不意外,她只是有些伤心,这三年不能时常见到萧景铎了,培养感情一路还任重而道远啊。 “表兄,你走后我会想你的,我会时常给你写信,你可不要忘了我啊!” 萧景铎眉梢动了动,眼睛深处已经带上了探究。 如果这位表妹最开始时就对他热情和善,他也不会多想,可是程慧真偏偏是突然间态度大变,而且这些转变甚至发生在太子来人之前。这就很让人警惕了,程慧真到底知道了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所以程慧真对他越热情,萧景铎心里就越警惕。程慧真还以为自己已经逐步推进了她与萧景铎的关系,却不知这种举动只会适得其反。 唯有真心才能打动人,毕竟谁也不比谁傻,真心假意还是能感觉出来的。 终于把程慧真打发走后,萧景铎长长舒了口气。 秋菊跑进来时,就发现大郎君看她的眼神不太友善。 秋菊很疑惑,发生了什么?谁惹大郎君生气了? 秋菊想了一下没想通,于是立刻抛开了,她兴冲冲地说道:“郎君,二房和三房送来好些践行礼,几位娘子也送了东西,你要看吗?” “不看。”弱势时毫不理睬,风光后蜂拥而至,萧景铎可对萧玉芳、萧玉丽等人的心意没兴趣。何况皇室到底不是白叫的,出手十分阔绰,东宫送来的东西已经足够他轻松地度过这三年了。 萧景铎私心里觉得,太子愿意将他放到清源寺,而且还贴心地以谢礼的名义送来财物,这其中容珂功不可没。所以和容珂这种心眼多的人就不能玩心眼,他若当时真的自作聪明扣下一只毒蜂,或者据此和容珂谈条件,那现在的情况恐怕就迥然不同了。 秋菊跟在萧景铎身边,帮着他收拾东西。最后,秋菊忍不住叹气:“郎君你人这么聪明,为什么会过得这样辛苦呢?清源寺虽然是皇家寺院,但是那里没人伺候你,你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动手,这得多受罪啊!” 萧景铎笑了一下,被秋菊夸赞聪明,不知他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秋菊不懂萧景铎为什么莫名其妙发笑,她还沉浸在送别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秋菊本来觉得好端端的郎君送到寺院去太苦了,但这是太子下令的,秋菊又觉得应当是好事。弄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萧景铎此行到底是好是坏了。 最后,秋菊长长吁了口气,挤出笑意说道:“去外面也好,省得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惹郎君烦心。就算夫人知道,也一定会高兴的。” 听到这句话,一心渴望离开的萧景铎也低落下来。良久后,他说道:“这三年我不在,没法看顾你,你自己要小心。万事不要出头,尽量少离开清泽院,你的脑子玩不过其他人。” “哦。”秋菊点头,双眼亮晶晶地看向萧景铎,“郎君,我知道你心有大抱负,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一定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这样真好,我和夫人,都等着这一天呢!” 秋菊心里有些酸涩地想,若赵秀兰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 清源寺坐落在终南山上,依山而建,院落重叠,竹树森繁,禅意深远。萧景铎到达的时候,清源寺的钟声正悠悠地在山中回响,山间清新干净的空气混合着袅袅梵香,立刻让萧景铎的心平静下来。 定勇侯府的人随着萧景铎去拜访清源寺主持,一个小沙弥说主持正在做早课,他们在禅房外拜了一拜,就由沙弥带着离开了。 沙弥将萧景铎带到客房外,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就先行告退。侯府的侍从帮忙搬东西,他们不好在这里久带,等卸下东西后,这些人就和萧景铎告辞。 等人都走光后,萧景铎才有时间查看这三年自己要住的地方。这件客房并不算大,摆设简单,除了一床一桌一塌后再无其他器具,反倒是萧景铎自己的东西摆了满地。他站在冷清的禅房内,能听到风吹过竹叶时簌簌的声音。 以后这三年,他就要在这里生活了。 萧景铎打起精神,打算去屋外打水,然后好好收拾屋子。他回来时,还没有走近住所,就听到拐角外两个沙弥在说话。 “太子嘱咐的人就住在那件客房?” “对。” “明觉师父说他杀孽太重,这样的人,为何主持和大师还允许他住进来?” 26.成长 萧景铎打起精神, 打算去屋外打水,然后好好收拾屋子。他回来时, 还没有走近住所,就听到拐角外两个沙弥在说话。 “太子嘱咐的人就住在那件客房?” “对。” “明觉师父说他杀孽太重,这样的人, 为何主持和大师还允许他住进来?” “可能是……咳,萧施主。”沙弥怼了怼同伴,两人一起回身向萧景铎问好。 萧景铎也点头回礼, 两个沙弥说道:“我们还有课业要做, 就不耽误施主的时间了。告辞, 萧施主慢走。” 这两个小沙弥快步远离此处, 仿佛他身上真的沾惹着不可饶恕的杀孽一样。萧景铎举目望去, 其他和尚僧人也尽量绕开此处, 就算和他遇上, 僧人的态度虽说温和有礼,但其中也蕴含着疏离和排斥。 萧景铎叹气, 他也很奇怪, 明觉大师作为名满天下的高僧, 并不是一个口出诳语、无事生非之人, 那么明觉大师为什么要说他杀孽太重, 甚至都不愿意和他同处一室呢? . 萧景铎将自己的住所又清扫了一遍后, 日头已经西斜。一个小沙弥将斋饭放到桌上后, 双手合了一礼就迅速离开, 似乎不想和他有过多交集。 萧景铎对此也无计可施, 只能暗道日久见人心,也不将清源寺众人对他隐隐的排斥放在心上。他用过斋饭后,借着灯光,在桌案上替母亲抄佛经。 虽然萧景铎抄了好几卷佛经,但事实上他对佛经的内容一窍不通,甚至连字都认不全。他用医书启蒙,学过常用的字,但这都是零散的,他并不曾系统地学习过。好不容易他有机会跟着储书辛读书,但没安心学几个月,赵秀兰被吴君茹气病了。那时候他一边要照顾赵秀兰,另一边还要小心防范吴君茹,根本没剩下多少精力在课业上。今年四月赵秀兰病逝后,萧景铎更是彻底断开课业,全心守孝。说起来,这是几个月以来,萧景铎唯一一次安安静静抄书练字。 佛经许多都是由梵文翻译来的,意思精微晦涩不说,许多字也极为生僻,萧景铎仅仅学习了千字文和孝经四书,还远不到理解佛经的程度。所以虽然萧景铎抄佛经很勤,但他不解其意,做的仅是最下等的死功夫罢了。 抄完一页后,他放下笔,刚活动了几下手腕,就听到外面隐约传来僧人诵经的声音。 萧景铎坐在屋子里停了片刻,干脆放下笔,朝东走去。 清源寺占地极大,院落回叠,有千余间屋宇,其中东边是清源寺僧人居住、课诵、礼佛的区域,不接收外客,而西面才是客房、杂役等地。 萧景铎就住在西区,他循着声音,穿过重重院落,朝沙弥们诵经的地方寻去。萧景铎的方向感极好,没一会他就走到了大殿,殿内坐着许多僧人,他们在主持的带领下,一边敲击木鱼一边唱诵。萧景铎不敢打扰,于是远远站在殿外,努力默记僧人口中的经文。 直到天色大黑僧人的晚课才结束,萧景铎先行一步离开,回屋后他翻出方才僧侣唱诵的那一本经书,逐字逐句地辨认。 萧景铎隐约觉得自己的行为算是偷师,但寺院里没人和他计较,他也就厚着脸皮继续。这样的生活持续了许久,他白日听和尚诵经,夜晚再根据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经文,这样认字虽然艰难,但积水成渊,他也慢慢认识了好些生僻字。 一天夜晚,他还在灯下辩字背经,由于太过专注,竟然一时疏忽了周围。他突然间意识到不对时,霍然抬头,就看到一个穿着袈衣的大师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 萧景铎愣了一下,赶紧起身:“见过……明觉大师。” 明觉,就是那位批语他杀孽太重的僧人。 明觉双手合十对他拜了一拜,然后说道:“贫僧见施主房内的灯光久久未熄,这才冒昧进来一观,没想到打搅了施主习经,是贫僧的罪过。” “大师言重了。是我一时忘形,疏忽了时间。敢问,我的灯光打扰到其他师父了?” “哪里。”明觉低头看了看萧景铎手中的经文,饶有兴趣地说道,“没想到施主年纪这样小,居然已对佛经甚有了解。不知施主擅长哪些经文?” “大师这话折煞我也,我连佛经上的字都认不全,谈话了解佛经?”萧景铎苦笑。 “佛经本就是梵文所译,这卷蒙山施食对初学者还是太高深了些。施主想要学习经文,不妨从心经读起。” “好。”萧景铎受宠若惊地点头。 “不知施主对哪些字不甚理解,贫僧或许可以为你解答一二。”明觉合着手,温和地对萧景铎笑道。 萧景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等反应过来后立刻让开身,将经文捧到明觉大师面前:“谢大师赐教。” 明觉不愧是高僧,经他一讲,萧景铎脑中豁然开朗,许多模糊的地方也彻底解开了。明觉给萧景铎讲经到半夜才走,萧景铎送明觉出门时十分愧疚:“我擅用寺院的灯火读书,还打扰大师到现在,真是惭愧。” “施主好学至孝,此乃善事,何必惭愧?”明觉对萧景铎说道,“闭门造车不是正途,如果施主想学习佛经,不如每日和院中众僧一同做早课,早上会有主持及各位大师讲解佛经典故和奥义,或许对施主有所裨益。” 萧景铎心中感激更甚,深深长揖:“谢大师。” 有了明觉大师的特许,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出入东院,每日早晨和众位沙弥一起听书诵经,下午沙弥们冥想,他就回屋抄书练字,每次纸张快用完了,第二天就会换上新的。萧景铎不好意思极了,纸墨可不便宜,他本就是寄住清源寺,还这样挥霍寺院的东西,他心中过意不过,干脆主动帮寺院的小沙弥挑水。 这样过去了两个月,他和清源寺的沙弥也混熟了,大家也不再像刚来那样对他避之不及,渐渐地也能说笑两句。 一天晚上,萧景铎正在温书,突然听到房门被轻轻叩响。 是明觉大师。 “施主之勤奋,令人佩服。”明觉站在房外,笑着对他说道。 萧景铎汗颜,要不是他知道明觉大师不是这样的人,他几乎以为大师这句话在反讽。这段日子没人管他,完全由他自己安排行程,萧景铎白日里在寺里乱逛,夜晚在屋内点灯看书,不知耗费了清源寺多少灯油。萧景铎过意不去,好几次想要用银钱弥补一二,来给他送饭的沙弥总说不要。 萧景铎真的非常感谢这个宽容良善的地方。 明觉大师随口问了几句经语,萧景铎俱对答如流。明觉满意地点头,叹道:“施主才来清源寺多久,功底竟然比修行一年的沙弥还要扎实,贫僧惭愧。” 萧景铎微赧:“我只是背会了而已,其实还有好些地方一知半解。” 即使每日有大师讲经,萧景铎要全部理解也不是易事。但他素来对自己严格,只要是早课讲过的东西,无论有没有听懂,都要熟背,这才不至于在明觉大师面前露了怯。 “施主意志坚定,偏偏又极为刻苦,实乃难得。”明觉感叹,“贫僧对佛经略有研究,若施主不嫌弃,下次可以带着不懂的经文前来寻我。” “多谢大师!”萧景铎这次学聪明了,立刻应承下来。 他心中极为激动,亦有终于被承认的感慨。先前明觉大师批语他杀孽太重,萧景铎虽然说服自己不要在意,但他多少都被这个批语束缚住了,而他偏偏来了明觉大师所在的寺院。从进入清源寺以来,他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有杀孽之人。好在天道酬勤,他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 最开始时,明觉大师和寺中僧人远远观望萧景铎,就是存了观察萧景铎为人品性的意思。萧景铎日复一日地旁听诵经、回屋学习,夜夜读至深晚,明觉赞叹萧景铎的勤勉,也欣赏他对生母的孝顺,于是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去和小沙弥一同做早课。这几个月以来,明觉大师虽然不常出现,但也时时注意着萧景铎的动向,当他发现萧景铎比院中僧人还要勤勉的时候,明觉终于被打动了。 机会永远留给聪明且勤奋的人,萧景铎这样有恒心有毅力,即使身负仇恨,明觉也愿意拉他一把。 明觉在心中暗暗道了一声佛,我佛慈悲,希望清源寺的这段岁月能磨去萧景铎身上的戾气,让他日后不再大造杀孽。 . 萧景铎从前总听旁人说寺庙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他原先还不信,只要自己下了决心,在哪里修习不一样呢?直到他自己住到寺院,萧景铎才不得不承认,真的不一样。 寺院中往来都是文人墨客,不时有学问超群的大儒前来和诸位高僧清谈,就连路边随便一个小沙弥都通文认字,日夜与经书为伴,这种环境实在很适合治学。要知道乱世刚刚结束,新朝也才稳定下来,外面的百姓多数大字不识,能待在一个全是读书人的环境中,这对萧景铎的意义大不寻常。 萧景铎跟随在明觉大师身边,每日见识的人立刻上升了许多档次,他那半吊子的学识也在稳步增长。寺院里藏书极多,萧景铎大多数时间都消磨在此,有一次他在抄书时被大师看到,大师实在不能忍受他的字,只好亲自指点萧景铎书法。萧景铎知道自己并不曾接收过专业的书写训练,字迹在这些高人眼中不入流的很,于是很坦然地接受嫌弃,然后私下里越发勤奋地练习。 要知道练字可不是一件省钱的事,萧景铎白吃白住在清源寺,现在还要耗费人家的纸张和笔墨,他内心实在愧疚,于是主动向明觉大师提出:“大师,我能帮佛寺做些什么?” 明觉只是笑笑:“不必。” 明觉倒也没有客气,清源寺是皇家寺院,除去皇室每年丰厚的香油钱后,佛寺名下还有许多耕地、佃农、杂役,这些人依附于清源寺,也只需要和清源寺赋税,所以清源寺并不缺钱,更别提萧景铎消耗的这些细枝末节。 萧景铎还是坚持,明觉不在意是大师的事,但是报答却是萧景铎自己的事,萧景铎从不会将这些混为一谈。见萧景铎坚持,明觉大师也松了口:“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明日,你随我来病坊,帮我做些琐事好了。” 看到萧景铎的神情,明觉大师还觉得很奇怪:“何事?” 萧景铎不知该奇怪寺庙有病坊,还是该奇怪明觉大师竟还替人看病,他顿了顿,好奇地问道:“大师还精通医理?” “算不得精通,能替百姓看病罢了。寺中许多人都会医术,在我之上的亦有很多。”明觉大师笑道,“病坊里多是穷苦百姓,很多人久病不医,渐渐拖成了绝症,而且许多又是传染的。你若不愿意,尽可提出。” “不,大师,我愿意。”萧景铎道,“我幼年时曾在外祖父身边待过一段时间,他是闻名乡里的郎中,所以我对寻常医药都有了解,我去帮大师打下手再合适不过。” 明觉也惊讶萧景铎居然还有这样的背景,他点了点头,道:“这样甚好。” 寺院大多都设有病坊,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当百姓无力医治家中得了疫病的亲人,或者不想医治的时候,就会送到附近的寺庙里。寺院有专门的院落安置这些病患,庙中会医术的和尚也会定期来为病人治病。明觉今日带萧景铎来的地方,就是清源寺的病坊。 院中有许多间屋子,每间屋子都安置了好几个病人,这些人大都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饱受病痛折磨的穷苦人。即使如此,见到明觉大师进来,许多人还是挣扎着起来给大师问好。 明觉对众人颔首微笑,他最先进了西边屋子,也不顾地面上的灰尘,直接就跪坐下来为病患诊脉。萧景铎紧紧跟在后面,他童年时见过外祖父出诊,所以对诊病的流畅非常熟悉,往往还没等明觉大师开口,他就把大师需要的东西呈上了。 萧景铎和明觉在病坊待了一天,直到暮色四合两人才动身返程。明觉走在山路上,问向萧景铎:“今日坊中有许多人并不是普通病人,他们患了传染性极强的疫病,待久了难保不会染上疫症,你真的不怕吗?” “不怕。我本是农家出身,知道普通百姓生活的不易,如今又承蒙清源寺收留,能为大家做一点事,我荣幸之至。” 明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几日前刚刚下过雪,皎洁的月光映照在雪地上,越发显得天地清冽,岁月寂静,萧景铎就这样陪着明觉,在覆满白雪的山路上一步步走着。 直到许多年过去,往事许多细节已经模糊不清,而萧景铎却还记得那个雪夜,记得那条清寂的山路。他们刚刚从病坊出来,天雪路滑,明觉年老体虚,不敢快走,他就那样陪着他的恩师,在小路上慢慢走着。 明觉大师,或者说清源寺对萧景铎,说是恩同再造也毫不夸张。山中无岁月,萧景铎就在这样的坏境中,度过了三年孝期。 . 终南山下,一大清早,许多农家的院子里就飘起炊烟,乒乒乓乓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猎户模样的人正在院子里处理皮毛,他的妻子在做饭,口中埋怨声不断:“我在家里替你担惊受怕,你倒好,回来后不先报信,倒先去林寡妇家帮忙,说,你是不是心大了,这个家留不住你了?你要是不想过趁早说,我们这就和离,我还惯着你不成?” “都跟你说没这回事,你少扯些有的没的。”猎户一听和离,也被激怒了,他正要再说,却看到山弯上转来一个人影,来人衣服素白,身形高挑,手中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光看身形就知道是个俊俏郎君。 猎户连忙对妻子低吼:“快别闹了,萧郎君来了!” “萧郎君来了!”猎户妻眼神一亮,也顾不上和丈夫生气了,立刻就朝山上看去。 萧景铎走到猎户家时还觉得气氛诡异,但他以为这仅是猎户家里事,于是没有在意,而是笑着对猎户说道:“李叔,你这几日可要入城?” “要要,我要去长安卖皮毛,萧郎君又在山里逮了什么稀罕物?” “哪里。”萧景铎笑道,“我闲时抓了几只狐狸,我要这些没用,只好托付给李叔了。” “狐狸!”猎户眼睛都亮了,从萧景铎手中接过袋子,从里面提出被捆的结结实实的狐狸,口中还不住称赞,“好家伙,长安里贵人最爱这些东西。这个皮毛完整,能买个好价钱,嚯,这个还是活的!” 猎户查看完猎物,就搓着手和萧景铎商议价钱。萧景铎住在山上不便入城,只能托山下的猎户入城时帮他带些东西,而他也会将自己打下的猎物卖给猎户,给自己赚些零用。 猎户提出了一个价钱,萧景铎点点头就同意了,他打猎多是为了锻炼身手,赚钱只是其次,况且他住在清源寺,包吃包住还没有花销,再加上三年前太子送来的礼物,如今萧景铎的身家已比从前丰厚多了。 因此,他就更不在乎猎户提出的价钱了。 猎户兴冲冲地翻看狐狸,而猎户妻子却在偷看萧景铎,几天不见,怎么感觉萧郎君又俊了呢。 这几年萧景铎在这一带也算有名,山下百姓都知道清源寺住着一位长安来的郎君,免费在寺里帮人看病,他定期会下山一趟,若是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只管唤他,他免费帮人看病不说,下次还会从山上带草药下来。再加上萧景铎年龄渐大,身形渐渐拔高,五官也长开了,越发显得少年清俊,精致如玉。爱美之人人皆有之,慢慢的,萧景铎在这一带的名声越来越大,最开始只是娘子夫人们频频提起他,村里的男人们听到这些话,难免会对萧景铎产生偏见,可是随着他给村里人看病,而且展露出出众的狩猎身手,村中男子也不得不承认,萧景铎这个人,也还行。 猎户妻早将自己的丈夫抛到九霄云外,她热情地招呼萧景铎进屋坐,还张罗着给萧景铎倒水。萧景铎山上还有功课,自然不好久待,于是他婉拒了猎户妻子,紧接着就上山了。 萧景铎这几年学着打猎也是不得已为止,清源寺全体僧众都茹素,不沾荤腥,他忍一两个月还行,但长此以往肯定要疯。所以他主动和山下的猎户学打猎,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后来他打猎技术越来越娴熟,甚至都有余地换钱,这时候,满足口腹之欲是其次,锻炼身手倒成了最重要的。 毕竟宣朝尚武,上至皇族宰相,下到平民百姓,个个都以骠勇善战为荣。宣朝之前的两百年都是乱世,平民百姓需要武力来对抗流匪乱兵,贵族军阀也需要强大的武力自保甚至吞并其他人,宣国公容家就是其中翘楚,他们先是以强悍的武力打下长安,之后逐一消灭各处军阀,平定天下。容家以貌美和骁勇闻名,他们自己也以此自傲,酷爱炫耀武力,动不动就组织马球比赛、骑射比赛,向全天下展示容氏出众的骑射和武功。有乱世基础,再加上皇室带头尚武,所以宣朝民风极为剽悍,无论糙老爷们还是娇滴滴的小娘子,个个暴躁彪悍,一点就炸,随便吵两句就要撸袖子干。 在这种环境下,萧景铎自然也非常注意自己的武艺,清源寺安静文雅,个个说话细声慢气,他只能到外面来锻炼身手,好在他虽然没系统地学过功夫,但这几年在山里狩猎,学到的都是实打实的实战技巧,毫无花招,倒也难得。 没一会萧景铎就爬到了山上,连气息都不乱。清源寺的僧侣看到他回来,都对他微笑问好。一个小沙弥跑过来,笑嘻嘻地说道:“萧郎君,你上次治好的那户人家,方才上山给你送谢礼来了!见你不在,他们颇等了一会才走。” 萧景铎也笑着说:“你又取笑我,那是明觉大师治好的,我哪敢居功?” 萧景铎这三年跟着明觉大师读书习字,时不时去病坊帮忙,第一年他还只能打下手,到后来,他渐渐能独当一面,处理一些简单的病情。萧景铎之前时常遗憾没能和外祖父学习医术,没想到竟然在清源寺弥补了这个缺陷,清源寺处处都是医术高明的僧人,再有明觉大师言传身教,萧景铎很快补上了未学通的医理,再结合外祖父留给他的医书,他目前也算小有所成。萧景铎不敢和专业的御医神医作比,但替山下百姓看些常见的疾病,倒也绰绰有余。 沙弥心知这都是客气话,他也不和萧景铎争,说道:“行了行了,我才懒得听你的客套话。明觉师父让你回来后去找他,你赶紧去吧!” 萧景铎一听大师有召,他不敢耽搁,立刻朝明觉的禅房走去。 明觉坐在禅房离念经,看到萧景铎进来,他缓缓合上经书,指了指身前的蒲垫:“坐。” 萧景铎依言坐到蒲垫上,他正襟危坐,问道:“大师,你召我前来何事?” 明觉大师仔细打量着萧景铎,感慨道:“你启元二年来到清源寺,如今已是启元五年,不知不觉,已经三年过去了!” 萧景铎也严肃起来,他心中模模糊糊地产生一个猜测,果然,还不等他发问,明觉就继续说道:“你三年孝期已过,昨日定勇侯修书一封,召你回家。” 萧景铎叹气,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也并不期待。他心情复杂,有千言万语想对明觉大师说,到最后,他只是长拜及地,郑重地行了大礼:“大师对我恩同再造,您和清源寺对我的恩德,萧景铎必将铭记终生。” 明觉大师看着面前这位聪慧果敢的郎君,心中有万千感慨。明觉没有唤他起来,而是道:“你可记得三年前我对你的批语?” “自然。” “我当年观你面相,隐有血光,便知你日后必会造下许多杀孽。初时我本不愿留你,但我和主持见你心思坚定,至纯至孝,便破例带你修行。你要记得,无论日后你走到哪一步,都不可违背良心,不可违背你初入寺的誓言。如此,也算是清源寺的功德了。” 萧景铎顿首:“徒儿铭刻在心,必不敢忘。”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先回去打点行装吧。” 明日就走?萧景铎震惊,他不解地抬起头,发现明觉已经闭上双眼,显然不想再谈。他只能起身离开,出门时,萧景铎回过头,深深看了明觉大师一眼。 他是如此喜欢这个安静又存粹的地方,又是如此感激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可是他知道,这些并不属于他,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长安,回到定勇侯府,回到那个勾心斗角、充满了黑暗和仇恨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萧景铎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出了门。定勇侯府派了两个人来接他,这两个人驾着马车,正在寺外等他。看到萧景铎,两人连忙上前,道:“大郎君,你的行李已经搬到车上了,你要上车吗?” “不必。”萧景铎摆了摆手,直接翻身上马,坐在马上最后一次凝望清源寺。 院落重叠,佛香袅袅,清晨的光投射到佛堂的屋檐上,愈发显得金光普照,宛如世外桃源。 萧景铎回过头,再不留恋,而是用力地驭马:“驾!” 他骑着骏马奔驰在山路上,身后的清源寺响起钟声,悠长静谧,一声声回荡在山谷里。 萧景铎知道,这是寺中众人无声的送别。 云雾缭绕的终南山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乃是高大巍峨的都城长安。 长安,定勇侯府,萧英吴君茹,他回来了。 27.鬼怪 萧景铎一路疾行, 然后在城下勒马。长安城依然恢弘壮观,出城入城的人往来不绝, 守城的士兵全副武装,威风凛凛,警惕地盯着每一个入城的人。 现在已是启元五年, 宣朝建国已经六载。这六年,各地军阀被皇族容氏逐一击破,去年岭南义安王兵败归降, 自此, 宣朝统一汉地, 实现了二百年来第一次天下一统。 这样强大的武力, 天下人不服也得服。虽然天下归一, 但是民生凋敝, 米价依然居高不下。这些年战火连绵, 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 如今各地战乱平息, 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秦王登基以后, 格外注重农事, 下令大赦天下, 免赋三年, 百姓对此欢欣鼓舞, 宣朝这个年轻的王朝也因此受到百姓的拥护, 逐步步入正轨, 一点点壮大起来。 除了农事,新王朝在选官方面也展示了惊人的野心。启元三年时太子在早朝上提出科举取士,以此来广招天下有才之人,皇帝对此大加赞赏,并于启元四年春、秋接连开科,大举欢迎寒门学士入朝为官。刚开始众人还在观望,直到秋闱时两位皇子下场,靠科考成绩一举入仕,民间的读书人才被鼓动起来,纷纷报名启元五年的科举。在皇室的带动下,科举在民间大幅推广,一时间长安纸价飞涨,读书人纷纷走出家门,就连七八岁的稚儿也在读诗背经,整个王朝都显示出焕然一新的勃勃气象来。 天下太平,注重农事,大兴读书,全民尚武,这个年轻的帝国,正在逐步抖开羽翼,向世人展示出他直入云霄的蓬勃野心来。 萧景铎这三年隔绝在山上,虽然曾听山下村民说过长安的事情,但毕竟是道听途说,他这一路走来,亲眼见到了长安的变化,才觉得新王朝着实让人吃惊,而最吃惊的,无异于科举竟然这么快就开了。 他站在长安城下,抬头仰望巍峨的阙楼,他曾听说丹凤门是天下第一门,丹凤门前的广场是百官集合之地,可容万人,这样宏伟的场面,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有幸一观? 科举既开,他惦记了五年的科考为官之路,终于可以启程了。 萧景铎心中激荡,既惊喜于科举的开办,也感慨于长安百姓生活水平的飞跃,他站在城外,一直等到激动散去,心如死水,也还是没等到入城的队伍动上一动。 萧景铎忍不住朝前面探头,入城的人并不算多,为何盘查这样慢? 萧景铎问了同队的一位大叔,这位商铺老板模样的人却猛然变了脸色,他四处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郎君刚来长安?也是,这些年长安多出许多像你这样赶考的读书人,对长安一窍不通也是常事。但我在此忠告郎君,天子脚下,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却提都不能提!” 萧景铎讶异,他不过三年没有回城,竟然听不懂百姓在说什么了吗?萧景铎继续追问,商铺老板才一脸神秘地告诉萧景铎:“小郎君刚来长安有所不知,如今城南死了许多人,这些人身份各异、家世各异,但身上都有黑色的手印,就像是被鬼怪掐死的一般,瘆人极了。现在城里都在传,说是悯太子回来了!” 悯太子?如果萧景铎没记错,当年秦王登上帝位,就是靠突然发动兵变。他杀死长兄,逼宫先帝,顶着众多非议成为帝国新主,即使秦王已经登基这么久,这些流言仍未消散。后来皇帝实在拗不过群臣,这才追封长兄为太子,谥号悯。 从悯太子的封号就能看出来,皇帝对自己弑兄逼父并没有什么愧疚心,只不过碍于天下悠悠众口,这才做做样子而已。 可是天下人的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控制,这段时间因为长安连续死人,而且死者身上还有诡异的鬼手印,百姓对此惶惶不安,除了拼命求神拜佛,关于悯太子的传言也悄然而起。 有人说这是因为皇帝当初登基时手段不光彩,悯太子心里有怨,死不瞑目,于是才带着鬼兵重回人间,替自己报仇。 还有人说,悯太子这次要让整个长安陪葬,以告慰自己横死之怨。 …… 流言怎么说的都有,但说来说去中心思想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皇室做错了事,惹怒了鬼神,这才带累了长安的百姓。民众对接连发生的惨死事件束手无策,惶恐无依下只好求助与鬼神,于是关于当今圣上的谣言越传越广,等朝廷反应过来,再禁止已经来不及了。 但是站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和平民不同,平头百姓信这些鬼怪传闻,但是宫里的老狐狸们可不信。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暗中做推手,用意不言自喻,所以皇帝当即下令城门禁严,严查长安的出入人员。 因此,入城队伍才会挪动的这样缓慢。 等萧景铎终于入了城,日头已经升到正中了。定勇侯府的两个下人朝他拿主意:“郎君,我们这就回府?” “不必,你们先回去,我要去城南看看。”萧景铎还记挂着所谓鬼手印传闻,出于医者的好奇,他一定要去城南亲自看一眼。 下人面面相觑,城南全是死人,而且还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他们可不想去。于是这两人劝道:“郎君,时候不早了,老夫人和夫人还在侯府里等着呢,回府为紧!哎,郎君……” 萧景铎才懒得理会这两人说什么,他直接勒马往城南走,听到身后的呼唤声,他才稍稍顿了顿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要去南城,你们若不想去,就先回去吧。” 做下人的哪能让主子孤身行动,他们心中连连唤苦,但心里再不愿意也得跟上,他们驾着马车,一边追萧景铎一边大喊:“郎君慢些,前面危险,让奴先走……” 果然如商铺老板所说,城南的情况很不好。这里人人自危,面色悲苦,路上清冷的不行,根本不像长安该有的模样,就算偶尔路过一两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生怕耽搁的久些就被鬼兵盯上。 而像萧景铎这种外来人就更少了,几乎从他一出现,许多双眼睛就盯到他身上,其中有南城百姓的,也有隐藏在暗处的官府中人的。 萧景铎看到主街上有许多粥棚,他好奇地指着那处问道:“何人在布粥?” 下人朝萧景铎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骄傲地说道:“那是侯夫人在布粥。南城开始死人后,夫人怜惜这些病人孤苦,于是特意搭了粥棚,每日施两次粥,除此之外,夫人还给这些人发些艾草之类的东西,夫人说用艾草熏过屋子和衣服后,能预防疫病,抵抗鬼怪,所以每次我们定勇侯府来施粥都会被哄抢一空。我们夫人最先布粥,其他府的夫人见了纷纷效仿,非但学着我们夫人一样给平民发艾草,甚至连我们的粥也要学。要我说侯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平白给这些平民发粥就算了,还怕他们吃了不舒服,所以特意在粥了加了野菜,说是这样……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营养均衡!” 下人一脸崇拜,旁边的人听到他们是定勇侯府的,也破天荒凑过来夸赞吴君茹仁慈心善,萧景铎听到后只觉得可笑。 吴君茹心善?若这些人知道吴君茹曾经怎样对他下黑手,这些人就不会这样说了。 萧景铎可没心思听这些人变着花样夸赞吴君茹,他正打算到里面看看,却突然看到街对面一个人踉跄了一下,一头栽倒在地,然后就再也爬不起来。 周围的百姓轰地一下散开,不少人惊恐地大喊:“快跑啊,鬼兵来抓人了!” 定勇侯府的下人也吓呆了,他们颤颤巍巍地对萧景铎说:“郎君我们快跑吧!你刚回来还不清楚,这些鬼兵厉害极了,只要靠近得病之人,不出三日必然发病,无一幸免!” “荒谬。”萧景铎冷笑一声,快步朝病人走去。 这些年他时常出入清源寺病坊,见识过许多瘟疫病人,在结合上旁人的称述,萧景铎十分确定所谓“鬼兵”其实就是瘟疫,而且这种瘟疫传染极快,所以这才死了这么多人。他对所谓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当年那个游医郎中治不了赵秀兰的病,就说赵秀兰被鬼俯身需要驱鬼,如今瘟疫在长安盛行,郎中没见识过,居然推脱到鬼神身上,简直胡扯。 看到萧景铎径直朝病人走去,定勇侯府的人简直要急死了,他们不敢上前,只能不住地呼唤,就连躲在旁边的行人看到了都朝萧景铎大喊:“快回来吧,这种病救不活的!别再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萧景铎置之不理,他快速走到病人身边,小心地将对方翻过来,然后就搭指诊脉。 慢慢地,萧景铎眉头皱了起来。良久,他收回手指,一边思索一边对下人说道:“将马车上的桐木盒拿出来,我先为他施针。” 下人远远躲着,从车里翻出了木盒,但死活不敢拿过来。 萧景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随着他走近,周围的百姓蜂拥而散,就连侯府的两个下人都不住往后缩。萧景铎却毫不在意,他接过自己的医药盒,然后毫不避讳地蹲到病人身边施针。 萧景铎有条不紊地施针,这时候病人的亲眷已经赶过来了,正试探性地往萧景铎这里挪。萧景铎瞄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微微抬高了声音说道:“温热不调,邪毒侵体,再加上病人年老体弱,这才会当街晕倒。我现在施针将老人家唤醒,你们扶他回去,熬一些好克化的食物给他吃,而且注意通风,让病人好生休息。” 说着,萧景铎拿出笔,快速地写了一张方子:“我现在还不清楚他因何而病,不敢贸然开方,只好先写一个调养的方子,一日两次,早晚各一碗,你们先用这个方子调养身体,等我想出办法后再换药。” 萧景铎写好后,将药方递给老人家的亲眷,他伸直了手,但是一时之间,竟然没人敢上前接方子。 萧景铎挑了挑眉,也不说话,就这样等着这家人表态。好在他没等多久,一个孙女模样的娘子上前接过药方,敛衽对萧景铎行礼:“谢郎君。” 萧景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时候病人悠悠转醒,萧景铎连忙搀着老人家站起来,老人家的孙女也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搀住祖父的另一只胳膊。 “你小心扶老人家回去,记住我方才的话,这个药方虽然无法根治此病,但是拖延几日是没问题的。” 听到萧景铎的话,老人的孙女大喜:“郎君,你是说,你的药方能治鬼兵?” “什么鬼兵,寻常疫病罢了。”萧景铎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但由于他还拿不准治病的方子,所以只能补充道,“我目前还没法治这种疫病,但只要老人家休养得当,再辅以我方才的药方,这几日断不会发病。” 即使如此也足够让人惊喜了,这是老人的孙女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病能治,她的祖父还有活命的机会,她喜地向萧景铎施了一个大礼,有些哽咽地说道:“谢郎君!郎君大恩大德,余娘没齿难忘!” “不必,我该做的罢了。”萧景铎不甚在意地说道,“你们家住何方?待我配出治愈之药后,我去为这位阿翁换药。” 余娘感激涕零,连忙报了一串地址,萧景铎记下之后,就打算离开。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来,问:“你可知得病身故的病人放置在何处?我想看看这鬼手印到底是何方神圣。” 余娘看到萧景铎回来,还以为他要交代什么,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这个。余娘呆了一呆,才惊恐地说道:“郎君使不得,鬼兵邪门至极,得了病或许还有生机,但是染了鬼手印却是必死无疑,郎君不可!” 萧景铎听出些不对来:“你是说,不是所有发病之人,死后都会出现鬼手印?” “是,听说只有积了罪的人才会被鬼兵带走。” 萧景铎脑中灵光一闪,对这个所谓鬼手印更好奇了,他追问:“你不必管其他,我只想知道哪里能见到染鬼手印之人?” 余娘见劝说无果,只能无奈地说:“染了鬼手印的人都被朝廷看押起来了,就连尸身都抬走了,停在城南殡坊,里面的人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许进去。” 萧景铎叹气,他就知道,鬼手印涉及到悯太子,朝廷不可能任由谣言发酵。他有些失望地拜别余娘及余阿翁,然后就沿着街继续朝下走。 萧景铎不管不顾地往疫病深处走,定勇侯府的两个下人都要哭出声来了,只能心惊胆战地跟着,不远不近地缀在萧景铎身后。 萧景铎本打算再往里面走,见识更多患病之人,他好研究这种奇怪的瘟疫。可是这次他没走多远,就被两个人拦住了。 这两个人穿着官服,一看就是负责巡逻治安的府兵,他们仿佛从天而降,直愣愣地堵在萧景铎面前,咄咄逼人又不容拒绝地对萧景铎说道:“扰乱城中秩序,你随我们走一趟。” 28.回府 萧景铎意外极了, 他知道自己方才当街救人必然惹眼,引起官府中人的注意也不难预料, 但是他没有想到,京兆府的人居然这样不讲道理。 萧景铎沉下脸,正要说话, 却不经意间扫到了这两人的官靴,他突然就放弃了争辩,乖乖被京兆府的人带走。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间, 跟在萧景铎身后的下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就发现萧景铎被官兵带走了, 等他们慌里慌忙追过来, 哪里还有萧景铎的身影。 “大郎君, 你在哪儿!”两人站在萧景铎消失的地方, 着急地大喊。 而这时候, 萧景铎已经随着两个府兵走到一架马车前,士兵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高声禀报道:“主子, 我将他带来了。” 车帘动了动, 紧接着一个侍女从里面探身出来, 侧过身挽起帘子, 一个穿着紫色衣裙的女子随即出现在萧景铎的视线里。 萧景铎讶异地挑了挑眉:“郡主?” 太子之女才可受封郡主, 普天之下能被称为郡主的只有一位。萧景铎发现那两个府兵的靴子精良, 一看就知训练有素装备一流, 绝不会是京兆府的巡逻兵, 这才跟着他们走,想看看这两人到底搞什么花招。可是萧景铎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两人居然是东宫的人。 容珂扶着宫女的手,从车辕跳到地面。宫女蹲下身,小心地替她整理裙裾,她却偏头看向萧景铎,轻轻笑了笑:“敢当街和鬼兵抢人,你胆子倒大!” 萧景铎连忙行礼:“萧景铎见过郡主。” “起来吧,我记得你叫萧景铎。” 萧景铎轻轻一笑,站直了身体。 “看来你也听说了鬼兵传闻?”容珂笑着问道。 容珂话中不乏调侃,显然她也对所谓鬼兵不屑一顾,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瘟疫,鬼神之谈实属荒谬。 萧景铎也颔首表示同意:“不错,这本是一种瘟疫,但这种病闻所未闻、前所未见,这才被民众以讹传讹,传成了……” 萧景铎理智地吞下了接下来的话,他可没忘记,面前这位小郡主就是皇帝的嫡亲血脉,虽说当年皇帝弑兄逼宫和她没关系,但是她的父亲太子,却一定是参与其中的。 他不知为何鬼兵和悯太子扯上了关系,但是在这个小姑娘面前,警觉些绝没错。 容珂果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道:“你对疫病有所了解?” “不敢,只是随着明觉大师在病坊行了几年医罢了,仅略通一二。” “但我看你信誓旦旦,可不像略学了一二。” “郡主过奖。” 容珂轻轻笑了下,道:“行了,懒得和你说这些。我只问你,你刚才也见了城南的情况,你对所谓鬼手印可有想法?” 说起正事,萧景铎也严肃起来:“不敢说,没见到鬼手印患者前,我不敢妄下断言。” “好。”容珂点了点头,“随我来。” 容珂的马车绕过重重守卫,停在一个小巷前。一个侍卫确定左右无人后,屈指敲了敲巷中的侧门,没一会,门悄悄开了。 东宫的侍卫将一个令牌放到萧景铎手里,压低声音道:“萧郎君,我只能送你到这儿。里面存放着许多身有黑手印之人的尸首,遇到人你只管出示这枚令牌即可,你自己小心。” 萧景铎低头看了眼手中令牌,心中颇为无奈。 竟然是京兆府的牌子,这位小郡主玩起栽赃嫁祸这一手,还真是炉火纯青。 萧景铎摇了摇头就不再计较,他也知晓轻重,很快就收敛心神,闪身进去了。 等萧景铎从殡坊出来,神情已经非常严肃了。 看到萧景铎的表情,容珂毫不意外,只是问道:“你看如何?” 萧景铎第一次见到这样怪异的瘟疫,他一边回想方才看到的情形,一边推测道:“此病极怪,我开始以为这只是一种寻常疫病,但是坊中逝者身上却有黑色斑点,乍看上去,确实像手印一般。” “所以才得名鬼手印,鬼兵之说亦是由此而起。”容珂接话。 “我从没有见过这种病症,染病时还好好的,死后反而会出现黑斑。而且听说,并不是所有病人故去后都会出现黑手印。这种病症我闻所未闻,不敢妄言,等我回去翻阅医书后,再行禀告郡主。” 容珂叹了口气:“太医署的医师也是这样说,罢了,本也急不得。” 萧景铎没有接话,他心中沉重地想,这种病史料中从无记载,而且传染快死亡率高,如果这是一种新的瘟疫,那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容珂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想的甚至还要再多一点。 “鬼手印”这种瘟疫出现后,很快就闹得人心惶惶,甚至传出了悯太子带鬼兵报复世人的说法。幕后之人的心思并不难猜,他就是想借悯太子之名,来攻击当今皇帝继位不正。可是无论世人怎样诟病秦王,他也已经登基做了皇帝,甚至悯太子都死了,还能怎么办?所以真正受到巨大冲击的,乃是东宫太子。 毕竟当年太后寻死觅活,愣是保下了长子的一对血脉。当初明明说那是一对双胞胎女儿,但随着孩子长大,性别再也掩饰不住,太后的真正用意也浮上水面。 那明明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悯太子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不假,可是其中较小的妹妹,被人偷偷换成了男孩,也就是悯太子最小的那个庶子。 现在悯太子的传言甚嚣尘上,皇帝他弑兄登位,民间的流言不再能影响到他,但是太子却不得不顾忌悯太子遗留的那个男嗣。 所以太子无论于公于私,都需要赶快平定这场瘟疫,于公太子是一国储君,为民除害是他的职责,于私他是皇位继承人,鬼兵和悯太子的谣言已经威胁到他的继承人位置。 容珂暗笑自己真是急晕了头,居然寄希望于一个少年。她揉了揉眉心,对萧景铎说道:“今日辛苦你了,你的家仆估计已经等急了,你先回去罢。” “好,郡主慢走。”萧景铎点头,目送容珂登上马车,她进车之时,突然顿住身,转过头恶狠狠地对萧景铎说:“今日你是被京兆府的人叫走了,不许说你见过我!” “……好。” 萧景铎这回确定了,容珂她确实是偷跑出来的,还要强行栽赃给京兆府。 萧景铎心里偷偷地想,摊上这样一位任性的小祖宗,伺候容珂的人可真是倒了血霉。 等萧景铎慢悠悠地走回原地,守在那里的下人已经要哭了。他们看到萧景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大郎君你可算回来了!你刚刚去哪儿了?” 萧景铎极短地停顿了一瞬,道:“京兆府的人唤我过去,问了些事情。” “啊?”两个下人简直目瞪口呆,“他们竟然这样不讲道理?郎君,京兆府问了些什么?” 萧景铎没有解释,而是问道:“什么时候了?该回府了罢。” 两个下人这才如梦初醒,他们今天明明是出来接大郎君回府的,为什么耽误了这么久! “对,郎君我们赶紧回去吧,老夫人和侯夫人该着急了!” 两个下人急得团团转,萧景铎本人却从容的很,他慢悠悠地上马,慢悠悠地驾着马往前走,那速度慢到令人发指。 没错,萧景铎一点都不想回到那座府邸。 这三年他住在宽松又安静的清源寺,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主,早自在惯了。然而一旦习惯了自由的生活,就再也不想回到压抑的定勇侯府,更别说还要成日看到讨厌的人。 而且萧景铎在清源寺这三年,读了许多书,也接触了许多名儒,学识的积淀足够,但是要考取科举,少不得要寻师父专门指点。一旦回到定勇侯府,以吴君茹的性格,会让他安安心心备考才有鬼。 萧景铎顿觉糟心,吴君茹这个人实在是太烦了,沽名钓誉欺世盗名,却偏偏满肚子阴谋诡计,然而他却碍于孝道不能直接动手。若是能解决吴君茹此人,或者再不用住在定勇侯府,这该多好。 然而对于如今的萧景铎来说,实现这两个愿望都非常艰难。 即使萧景铎再磨蹭,定勇侯府到底还是到了。 萧景铎敲开了定勇侯府的侧门,看门的人盯着他看了良久,才如梦初醒般地朝里面大喊:“大郎君回来啦!” 整个定勇侯府都被这句话惊起,老夫人在高寿堂看到萧景铎时,愣了好一会才点头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吴君茹站在老夫人身侧,仅仅抬头看了萧景铎一眼,就又转过身,逗弄被仆妇抱在怀里的萧景业。 萧景业就是吴君茹三年前生下的儿子,萧家男郎这一辈从景字,四郎君以业为名,可见吴君茹的野心,和萧英对二儿子的期望。 萧二婶和萧三婶还是老样子,只不过从头到脚都换上了绫罗绸缎,举手投足再也看不到从前村妇的影子,已经完全是贵夫人模样。萧玉芳三个姐妹也养白了皮肤,再加上五官张开,环翠满头,竟都成了不折不扣的美人。 而其中变化最大的,莫过于前来投奔萧英的萧素一家,其中程慧真尤甚。程慧真年龄不及萧玉芳等人,还没有展露出少女玲珑美,可是她嘴边自带三分笑意,再加上一双眼珠湿润狡黠,观之可亲,让人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感。察觉到萧景铎的视线,程慧真对萧景铎甜甜一笑,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萧景铎已经移开目光了。 萧景铎打量了一圈,就不动神色地收回视线。他在打量萧家众人的同时,这些人也在打量萧景铎。 老夫人等人感慨万千,各有各的心思,但此时此刻她们都在想同一件事。 三年不见,萧景铎怎么像脱胎换骨了一般?不光是身形拔高,脊背变宽,也不是五官长开,轮廓变硬,而是他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仿佛是一块原石经过了打磨,逐渐散发出夺目耀眼的光芒来。 萧景铎早在三年前就和家里闹翻,他去高寿堂走个过场,确保自己不会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后,就立马回清泽院了。 清泽院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仿佛这三年的空缺并不曾发生。萧景铎的手刚刚碰到院门,门就猛地从里面打开了。 “大郎君,你回来了!”秋菊含着泪,哽咽地喊道。 “对,我回来了。”萧景铎微微笑道。 是的,他回来了,回来清算三年前的旧账。 . 秋菊给萧景铎端上茶盏,一边倒水,一边和萧景铎叙说这三年府中的变化:“……大郎君你有所不知,这三年我们府上添了好多口人,文娘子和卓娘子各生了一个姑娘,除了四郎君,你还多了两个妹妹呢!” 按族中的序齿,萧景铎是长兄,其次是萧景虎、萧景武,分别排第二、第三,启元二年吴君茹生下萧英的第二个儿子,取名萧景业,是府中的第四个郎君。没想到到现在,萧英又添了两个庶女,排行在萧玉芳三姐妹之后,分别是四娘、五娘。 萧景铎才没心思管这些,他又问道:“这些年清泽院可有变动?” “哦,侯夫人见我一个人守着院子辛苦,就又拨了个人过来。”秋菊抬高了声音,喊道,“芙蓉,快进来拜见大郎君!” 那个唤作芙蓉的丫头畏畏缩缩地走到屋内,跪下给萧景铎磕头:“奴婢芙蓉,见过大郎君。” 萧景铎不想说话,抬头看了秋菊一眼。 秋菊被萧景铎这样的眼神扫得委屈,她瘪了瘪嘴,叫屈道:“大郎君你这是什么眼神,奴知道自己笨,可还不至于这样愚钝。芙蓉在院子里陪了我两年,我对她知根知底,再信赖不过。她这人绝对没问题,什么差事都抢着做,就连这次烧水都是她来的呢!” 萧景铎低头瞥了眼茶水,顿时不想喝了。芙蓉许是察觉到萧景铎的怀疑,连忙凑过来说道:“奴发誓,芙蓉对大郎君忠心耿耿。若大郎君还是不信,不妨用银针检验茶水,看看奴婢有没有不轨之心。” 萧景铎什么都没说,只是随意地将茶杯递给秋菊,秋菊愣了一下,没想到萧景铎竟然真的要验毒。她拿出银针,随口嘟囔:“郎君你真是谨慎……看,我就说嘛,芙蓉没问题的!” 片刻过去,半探入茶水中的银针依旧雪亮如旧。萧景铎点了点头,端起另一杯茶,芙蓉低着头,耳朵却机警地立着。 眼看那杯水就要碰到嘴唇,却突然又顿住了,萧景铎回过头,含笑看着芙蓉:“你似乎很想看我喝下去。” 芙蓉胆怯地缩着肩膀,弱弱地问:“大郎君您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听不懂?”萧景铎笑了,漫不经心地转着茶杯,道:“她把东西交给你时,没告诉你具体用途吗?” “大郎君,奴真的冤枉,奴绝无异心!”芙低头伏在地上,眼泪啪嗒一声砸在青砖上,“奴敢以性命担保,茶水绝无问题!既然郎君不信奴,奴愿以死明志。” “好,既然你脾气这么烈,那我也用不着你以死明志。”萧景铎收敛了笑意,伸长胳膊,将那杯水递给芙蓉,“既然你说水里没毒,那不妨你来喝了吧。” 芙蓉满脸泪痕地跪在地上,看到萧景铎将水递到她面前,她浑身颤了颤,似乎想躲却又生生忍住。 萧景铎见状收回杯子,也懒得为难她一个奴婢。“水确实没问题,可是杯子呢?” 秋菊已经被这番变故吓傻了,她哆哆嗦嗦地问:“郎君,杯子我看过好几次,光洁如新,有什么问题?” 萧景铎将崭新的茶杯侧过,借着光,隐约能在杯壁上看到白色的漂浮物,但是在茶叶的掩饰下,已经很难发觉了。 他才刚回来,就送了他这样大的一份礼。萧景铎冷不丁问道:“夫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芙蓉悚然一惊:“不,不是,没有……” “我又没说是哪位夫人,你怕什么。”萧景铎点点头,“看你这表现,是吴君茹无疑了。” 芙蓉身体颤抖的更厉害,几乎整个身体都伏在地面上。 萧景铎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芙蓉。他转了转茶杯,眼底浮上冷意。 芙蓉说的没错,茶水茶叶都没有任何问题,包括之前银针验毒也只是幌子,只是想打消萧景铎的疑心罢了。 这确实是吴君茹的一概风格,虚虚实实,声东击西,可惜她没料到,萧景铎在清源寺待了三年,随同明觉大师治过无数疫病病人,他的医术和见识早已和三年前有了天壤之别。这套茶具里漂浮的白色细物,分明是天花病人脱下来的病痂。 天花此病极其凶险,被传染者死亡率高达三分之一,即使侥幸逃过,脸上也要落下麻子,终身不褪。而做官第一条便是要五官周正,身无恶疾,脸上全是麻子的人怎么能做官? 天花这种疫病传染性极烈,而且通过掉落的病痂感染,接触到的人少有逃脱的。吴君茹将天花病人的落痂藏到水杯里,用茶水掩饰,还让芙蓉故弄玄虚,好掩盖真正的杀招,毕竟用银针怎么可能验出天花来?萧景铎如果真的喝下这杯水,就算能熬过天花,恐怕也要落下麻子,再难考科举做官了。 吴君茹这一招真的是既毒且恶,竟然想让他染上天花,这可是人人谈之色变的恶疾! 听萧景铎解释完,连秋菊都觉得遍体生凉:“竟然是天花……天哪!大郎君,是我识人不清,险些害了大郎君,奴有罪……” “行了,她为了今日,派人来你身边潜伏两年,你怎么会是她的对手。”萧景铎淡淡说道,“起来吧。” 秋菊擦着泪直起身,说话的声音还在颤:“大郎君,我们这可怎么办才好?” 萧景铎看着手中的杯子,突然笑了下。 他和吴君茹的新仇旧怨,不妨就从这只染了天花的杯子开始。 29.怪病 萧景铎察觉出茶杯有异常, 他回头扫了芙蓉一眼,芙蓉这时已经彻底瘫软在地, 她怯怯喊了一声“大郎君”,双眼如雾,我见犹怜。 萧景铎却毫不犹豫地吩咐秋菊:“将她关到耳房里, 小心看着。待会我给她配一副药,你就能轻松些了。” 芙蓉更加惊恐,什么叫秋菊就能轻松些?他要给她喝什么药? 这个问题, 直到芙蓉昏睡过去都没有想通。 秋菊处理好芙蓉后, 这才来书房找萧景铎:“郎君, 我按你说的做好了。都怪我轻信于人, 我这就将这套不祥的茶具烧了!” “且慢, 还不急。”萧景铎唤住秋菊, 对她说, “你还不急着做这些,我另有事情要你去办。” 萧景铎说完之后, 秋菊有些愣怔。萧景铎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 就是觉得大郎君和以前不一样了。” “都三年过去了, 我自然不一样了。”萧景铎失笑。 秋菊摇摇头, 道, “不是长相和身高, 是一种我也说不出来的东西。我记得三年郎君离府时, 尖锐冷淡, 不苟言笑, 现在则内敛了很多,不像原来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说话时不怒自威,更有气势了!” 萧景铎对此仅是笑了笑,三年前他刚刚逝母,还接连遭到吴君茹、萧英等人的迫害,自然满心仇恨,尖利的像个刺猬一样。但是清源寺这三年他日夜与书籍和佛经为伴,接触的俱是温和有礼的得道高僧、文人大儒,耳濡目染之下,他的性情也平缓下来,不再锋芒毕露,浑身带刺。但是少年的经历,又注定让他无法成为一个好脾气的人。 “这样很好。”秋菊含泪说道,“大郎君外和内刚,既不会冷淡拒人,也不会被人欺负,这多好!” “好了,别哭了。”因为赵秀兰的缘故,萧景铎特别害怕女人的泪水,现在秋菊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萧景铎眉心开始疼,只能干巴巴地安慰。 “嗯,我不哭,郎君交待给我的事情还没办呢,要哭也得回来后再哭。”秋菊用力擦去眼泪,一本正经地说道。 萧景铎僵硬着点头:“好。” 秋菊走后,清泽院恢复平静,萧景铎心里还记挂着白日的疫病,他从行李中拿出医书,一卷卷地翻阅。 这种奇怪的病,究竟是什么?又要如何用药? 外祖父的医书里记录了许多偏方,萧景铎正凝神细看,猛不防听到一声细微的吱呀声,然后程慧真的声音随即响起。 “大表兄,你在吗?” 萧景铎顿觉头疼,程慧真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时时刻刻都要缠着他? 程慧真带着温软的笑意,快步跑到萧景铎身边,亲昵地和萧景铎说话:“表兄,你白天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萧景铎往旁边挪,和程慧真拉开距离:“这是我的事,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关心表兄罢了,不是存心打听表兄行程的!”程慧真连忙解释。上辈子程慧真曾听说,萧景铎很忌讳别人打听他的行动,那时萧景铎已经入朝为官,握权一方。程慧真当时还感叹萧景铎竟然这样谨慎,怪不得升官极快,没想到早在他少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些习惯。 程慧真生怕萧景铎误会,赶紧撇清自己后,才偷眼去看萧景铎的神色。好在萧景铎脸色如常,看起来并不像生气,程慧真这才放下心,继续以亲昵的口吻说道:“大表兄,这几日长安里怪病肆虐,我给你做了一个香包,只要佩戴在身上,就绝不会染病!” 萧景铎并不大信,太医署这么多名医都对这次瘟疫束手无策,他自己甚至连这是什么病都没有查出来,程慧真怎么敢说这种话? 可是程慧真已经将香囊递到他面前,萧景铎碍于情面,只好伸手接了过来。他鼻子动了动,心中突然一咯噔。 这个香味怎么会这样熟悉?萧景铎不着痕迹地朝外祖父的医书上扫了一眼,这不正是他刚刚在看的方子吗,程慧真怎么会知道?而且时间还如此凑巧。 萧景铎眼中闪过暗芒,他不动神色地问程慧真:“这个香包里放了什么,味道怎么没闻过?” 程慧真对此十分自豪:“香囊里放了药材,专门克制这次的怪病。只要将这个戴在身边,保准不会生病!” “哦?竟然有这种奇效。”萧景铎手里把玩着香囊,状似无意地问,“这个方子是从哪里来的?” 程慧真卡了一下,上辈子也爆发了鬼兵瘟疫,那时长安人心惶惶,她躲在府中害怕的浑身发抖,直到一个月后,朝廷发布了一个药方,非但治好了城中的瘟疫,就连鬼兵也被驱走。百姓见此奇效,自然争相传抄,定勇侯府也不例外,萧素按照朝廷公文的方法配了好几个香囊,强行塞给程慧真,程慧真也因此记住了那个神奇的方子。等她重生回来后,前世的瘟疫再一次发生,这回程慧真知道了治病的方法,自然会提早准备。她隐约记得药方中的主要材料,按照药方,她配制了好几个治病保命的药香囊,然后一一散发给亲近之人。程慧真特意留了一个出来,就是为了此刻拿到萧景铎面前讨好感。如今萧景铎果然被她的方子吸引,程慧真心中得意的同时,也有些尴尬。 这个药方并不是她想出来的,但是既然她能重生回来,想必这就是老天的指使,所以她借用一些东西,想来前世药方的真正提供者也不会在意。 于是程慧真眼睛都不眨地说道:“这是我想出来的。” 萧景铎挑了挑眉,对此没有发表意见,而是问道:“你在何处看来的?” “不记得,兴许是哪本书上。”程慧真作势捂了捂额头,“我想不起来了。” 程慧真是真的想不起来,前世这个药方饱受赞誉,但是提供药方之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既然是无主之物,那程慧真就大方地拿来用了。 萧景铎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收起香囊,然后开始赶客:“天色不早了,男女有别,表妹早些回去吧。” 程慧真恋恋不舍地起身,她还有好些话没说呢,实在不想就这样离开。但是萧景铎已经这样说了,程慧真还能怎么办?程慧真感到沮丧,三年过去了,为什么表兄还是这样冷漠?随即程慧真又安慰自己,今日他肯收下自己的香囊,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滴水穿石,萧景铎一定会渐渐接纳她,喜欢她的。 程慧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等院子里再无人声后,萧景铎拿出方才的香囊,将里面的药材小心地倒了出来。 萧景铎在灯下细细辨认,藜芦,踯躅花,丹皮,白术……没错,虽然有些细枝末节不同,但是主体和他刚才查看的那个方子一模一样,只不过配比完全不对,像是一个不懂药理的人瞎配的。萧景铎放下药材,心中感到难言的怪异。程慧真说这个药方是她自己配的,萧景铎全然不信,显然程慧真对药理一窍不通,怎么可能配出药来?既然不是她,那程慧真又如何敢拿出一个香囊,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克制瘟疫的方子? 萧景铎越想越不对劲,他干脆打开外祖父留下的医书,细细研读这个名为“赤热散”的方子。他方才就在考虑赤热散能不能治愈余家老汉的疫病,被程慧真这样一打岔,萧景铎对赤热散愈发好奇,研究也更加细致起来。 萧景铎从前拿到医书,虽然能照模样抓药开药,但是那仅是生搬硬套,事实上他对这些方子一窍不通,可是如今他和明觉大师学了医理,再看外祖父的医书就豁然开朗,非但能看懂各个药方的机理,甚至还能酌情调整配比、增删辅药。这实在是飞跃性的进步,和三年前完全是两个概念了。 萧景铎一直研究到半夜才睡,第二天秋菊看到萧景铎被吓了一跳:“郎君,你的眼睛怎么了?” 萧景铎睡得太晚,如今眼中净是血丝,他揉了揉眉心,打起精神道:“我今日还要出门,你自己小心看着芙蓉,按我昨天的吩咐,定时给她灌一碗药就行。” 秋菊愣愣地点头,她还要再说什么,就听到院门被敲响,一个下人在外喊道:“奴婢来送饭,大郎君可起了?” “是大厨房的人来送饭了。”秋菊连忙跑去开门,“早起了,姐姐快进来!” 送饭的婢女提着食盒,恭敬地给萧景铎行礼后,就随着秋菊往屋里走。秋菊殷勤地把送饭婢女引进来,笑着问道:“往日都是我去厨房取,今日怎么是姐姐亲自过来给我们送饭?” 婢女笑容不变,说道:“往日只有你和芙蓉两个人,随意一些也无碍,但是如今大郎君回来了,当然不能怠慢。说起来,今日怎么不见芙蓉?” 秋菊慌了一下,赶紧稳住,说道:“她出去打水了,姐姐若是找她,我这就叫她回来!” “不必。”送饭婢女连忙拦住,她朝正屋桌上那套天青色的茶具扫了一眼,嘴边倏忽绽出些许笑意,“我就是随口问问,哪用你特意来寻?既然饭已送到,我就先走了。” 送饭婢女走出屋子,看到萧景铎站在廊下,她殷勤地对萧景铎问好:“奴见过大郎君,大郎君安好!” 萧景铎点头,嘴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看到萧景铎对自己态度这样好,送饭婢女心中更加开怀,她步履轻快地走出清泽院,出门前还细心地关上院门。 萧景铎唇边的笑意更深,秋菊走到萧景铎身边,不解地问:“郎君,我按你吩咐的做了,她果然没有起疑。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那套天青茶具染了天花,我们为什么还要留着,甚至要换一套一模一样的摆在外面?” “茶具没有换,昨日也没有发作下人,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啊?”秋菊张大嘴,“说明了什么?” 萧景铎揉眉,他怎么这么笨,居然指望起秋菊来。萧景铎只能说得更通透些:“若我们发现了茶盏中有东西,必然不肯继续用下去,可是如今我们换上了另一套一模一样的,在吴君茹眼中,她只会以为这是同一套,以她那自视甚高的性格,一定觉得我没有识破她的计谋,喝下了种有天花的茶水。” 萧景铎笑了笑,颇有些讽刺地说道:“等着吧,这个侍女很快就会和吴君茹禀报,想必用不了多久,吴君茹就会封锁清泽院,全心全意地等着我病发了。” 秋菊似懂非懂:“郎君,那套染了天花的茶具该怎么办?这种东西晦气的很,我们还要留着吗?” “当然要。”萧景铎笑了,语焉不详地说,“我要留着,给吴君茹送一份大礼。” 秋菊点头,她没意见,都听大郎君的。萧景铎处理好侯府的事情,就要动身去忙城外的正事,出门前,他对秋菊吩咐道:“我这几日都要出门,你小心看着芙蓉,不要让她跑出去,其他人也不要放进来,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诺。” 30.瘟疫 萧景铎从侯府出来后, 直奔城南。 昨天身边跟着下人,他不好细查, 现在没了不相干的人,萧景铎也终于能施展开手脚。 他先去了余翁家里,余翁就是昨日他救下的老人家, 萧景铎作为医者,自然要去探查病人的情况。余翁病情还是老样子,但好在没有恶化, 萧景铎忧心不已, 但余家其他人却喜出望外, 不住对萧景铎道谢。 把脉之后, 萧景铎询问余娘子:“余翁这几日行动可有异常?” 余娘颦着眉想了想, 最后摇头:“我也不知, 祖父这几日和往常一样, 我也不知他为什么会染病。” “和往常一样?”萧景铎追问,“他寻常做些什么?” “祖父天一亮就起身, 先是出去打水, 等祖父打水回来后我就开始做饭, 饭后阿父等人出门做工, 祖父留在家里, 要么出去和人聊天, 要么在家里做些琐事。等天黑之后, 我们吃了饭, 随便说说话便睡了, 祖父这几日一直如此,我并不曾注意到有哪里不一样。” “阿翁这样大的年纪,还每日出门挑水?” “我们也说过,以后让我弟弟去挑,但是阿翁执意不肯。郎君你有所不知,我们这里许多人家共用一口井,清早在井边能碰到好多熟人,大家总会停下来说一说闲话,这也是一天最重要的消遣之一。我们以为祖父舍不得这些老熟人,这才依着他……” 萧景铎又问了许多,余娘都一一作答。余翁每日的行程极为普通,听起来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萧景铎也拿不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只好将此事暂且搁置,继续查访其他人家。 他在城南待了一天,直到宵禁时才踩着点回府。一回到清泽院他就将自己锁入书房,仔细梳理今日听到的消息。 这几天不少人都病倒了,症状大体都是突发高热,四肢乏力,身体好些的能熬十来天,但是更多的人连七天都熬不过,更诡异的是,死后一些人身体上会出现黑色斑块,远远看去,就像什么人的手印一般,诡异至极。这种疫病来势汹汹,好在目前只发生在城南,长安其他地方还不见到这种怪病。但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迟早整个长安都会沦陷。 萧景铎脑中灵光一现,他隐隐觉得自己抓到了什么,却一时想不出来。萧景铎知道着急只会坏事,他干脆闭上眼,细细回想自己今日的行程。 萧景铎脑中的思路越来越明确,他睁开眼睛,执笔将城南的路线画在纸上,到最后,他突发灵感,在家中有病人的人家上点了个黑点,一同标在地图上。 等画完之后,萧景铎看着自己随手绘制的地图,敏锐地发现黑点非常集中,以四合之势围在一个中心点上,萧景铎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中心,心中恍然大悟。 那里是一口水井,怪不得,原来这种瘟疫是通过水井传播的! 萧景铎霍然站起身,连忙去拿医书,既然知道这种病通过水井传播,那接下来就好办的多了。 萧景铎快速翻看了好几卷医书,最后无奈地发现,许多常见的靠水传播的瘟疫,并不会让人死后出现黑斑,换言之,他还是找不出这究竟是什么病。 萧景铎难得地感到头痛,可是余翁却等不得了。余翁本就年老体弱,染上这种怪病后愈发虚弱,萧景铎之前给他开了一张调养的方子,虽然无法治愈,但好歹能让他的病情不再恶化,可是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余翁已经撑不住了。 萧景铎无奈地叹气,他只好拿出赤热方,仔细研究了一通后,打算明日拿给余翁碰碰运气。 第二日一大早,余家的门就被敲响,余娘连忙跑过来开门,看到来人,她惊喜地喊道:“萧郎君,你这么早就来了?” 萧景铎对余娘行了个问安礼,道:“我来看看余翁。” “郎君快里面请!”余娘连忙让开,然后扯着嗓子大喊,“阿父,阿翁,萧郎君来了!” 余家众人都跑出来和萧景铎问好,萧景铎微微一笑,点头示意,然后就快步往余翁屋里走:“余翁状况可好?” “我们按郎君说得给阿翁喂了药,本来好好的,昨天半夜阿翁却突然发热,到现在都还没退烧,萧郎君,这可怎么办?” 萧景铎给余翁把了脉,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萧景铎站起身,一回身就发现余家的人都挤在屋子里,眼巴巴地望着他。 余家只是普通人家,他们的情况自然比村中的农民好一些,但是放在长安,也不过是能活得过去罢了。没有天灾人祸时,余家还算家有薄产,但是一旦染上疫病,而且是朝廷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病,他们一家就是倾家荡产,也救不回亲人的命啊。 所以这位凭空出现、身份神秘的萧姓郎君,便是余家人全部的指望。余家众人热切地盯着萧景铎,等他们看到萧景铎站起身,并且露出为难的神色后,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一颗心止不住往下坠。 一个人壮着胆子问萧景铎:“郎君,阿翁他还有救吗?” 萧景铎心中也挣扎不已,作为一个医者,他实在不能用自己都没把握的药来耽误病患,可是除此之外,他也毫无办法。萧景铎只能实话实说:“不瞒各位,我昨日翻到先人传下来的一个偏方,我做了些改动,或许可以克制这次的瘟疫。但是我对这个方子毫无把握,本不该给阿翁用,可是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办法。不知你们,可同意?” 余家的人相互看了看,一个家长模样的人咬了咬牙,说道:“萧郎君尽管开药吧,人命本是天注定,你为我父亲做了这么多,我们已经感激不尽,就算阿父他最终没能熬过去,也只能说老天不给活路,我们不会怪你的。” “好。”萧景铎点头,他脸色沉重地写下一个药方,递给余家人,“按我说的去买药,事到如今,只能放手一搏。” …… 余翁服药后,立刻就沉沉睡去。萧景铎守在余翁床前,每隔一段时间就诊一次脉,余家人也陪着他守着,直到天色擦黑,萧景铎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最凶险的时候过去了,只要今天夜里不发热就好。我明日再来,只要明日没什么大问题,应该就成了。” “真的?”余娘子喜极而泣,当时就要给萧景铎跪下,“谢郎君!” “当不得!”萧景铎被惊了一跳,连忙去扶,“余娘子快快起身。” 余娘子却不肯动,余家其他人见了也要来给萧景铎行礼,萧景铎头都大了,只好快速地嘱咐了几句,飞快离开。 苍天留情,萧景铎这几日的功夫终究没有白费,余翁度过最凶险的发病期后,病情逐步好转,到最后,已经能由余娘搀扶着走几步路。萧景铎诊脉后,终于露出笑意:“阿翁基本已经大好,接下来注意休息,不要劳累,十日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多谢萧郎君!”余娘脸上浮出笑意,脆生生应好。 余翁的病已经大好,萧景铎没有理由停留下去,于是起身告辞。看到萧景铎站起身,余家夫人连忙跑过来说道:“萧郎君这就要走了?不妨留下来吃饭吧,奴已经做好了。” “夫人不必张罗了,我另有要事,就此告辞。” “哎,郎君……”余娘连唤了好几声都无果,她怏怏地低下头,低不可闻地喃喃,“我还没问郎君家住哪里,如何拜访,这么就这样走了呢……” 余夫人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叹了口气,走过来说道:“儿啊,这位萧郎君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你别看他穿得素淡,但他的衣料都是绸缎,远不是平民家能供得起的。我们家承他此等大恩,已经无以为报,其余的,就不要妄想了……” “我知道。”余娘闷闷地说。 . 萧景铎从余家出来,身形轻快,很快就走远了。他终于解决了这种棘手的瘟疫,虽然还是对鬼手印毫无头绪,但是能解决一桩是一桩。 萧景铎渐渐停下脚步,回首朝城南看去。想要搞清楚鬼手印的原委,恐怕还得去朝廷禁地走一趟。 看守殡坊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事,尤其里面还停着许多因鬼怪而死的人,守卫晦气地啐了一口,再一次埋怨自己时运不济。 他正低声抱怨上官,突然从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把看守吓了一大跳。 “这位官差,可否托你办一件事情?” 看守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素白衣服少年站在前方,正微微朝他笑。 确定这是个人,看守咚咚直跳的心才安稳下来,他暗暗舒了口气,面上还要强装镇定地呵斥:“你是何人?殡坊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萧景铎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问道:“这位官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守卫愣了愣,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面前这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少年对他说:“我有急事寻找你们的主子,劳烦通报郡主,就说萧景铎求见。” 守卫这才想起他就是那天郡主带来的人,守卫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连忙喝道:“你大胆!” “我没有说笑,事关瘟疫,不可耽误。”萧景铎定定盯着守卫,守卫在这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嘟囔道:“我试试,能不能成我可不管。” 事实证明,东宫的效率极快,没过多久,萧景铎就被两个侍卫带走,左拐右拐,没一会就走到一个僻静的院子中。 侍卫将他带到门前就不肯再走了,一旁的内侍看到他,尖声尖气地问道:“你就是萧景铎?” “是。” 内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随我来。” 萧景铎本来还在奇怪容珂这次为什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结果进屋后,萧景铎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红色常服的青年男子。男子正坐在桌前翻看邸报,他的旁边坐着一个紫衣服的女孩,女孩子露出一张精致的侧脸,正专心致志地把弄手中的九连环。 萧景铎愣了一下,立刻俯身行礼:“萧景铎参见太子殿下,参见阳信郡主。” 萧景铎的内心震惊到无以复加,他只是想通过守卫和容珂传个话,顺便商量件事情,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话直接递到太子跟前了。 31.解谜 太子抬头, 露出温和的笑意:“起来吧。” 太子殿下有着容氏皇族标志的好相貌,他面貌白皙, 一双桃花眼自带笑意,既有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又有一国储君的威仪。太子随和地唤萧景铎起来, 然后问道:“你有何事要报?” 萧景铎紧张的手心都是汗,他只是去殡坊那里碰碰运气,那日容珂轻轻松松地将他放了进去, 萧景铎就知道那个门是太子的人。因此他才动了心思, 想通过这个守卫和容珂传个话。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 这话直接递到太子跟前了。 萧景铎此时怎么敢说他只是想和郡主商量件事。好在萧景铎在定勇侯府待了几年, 之后更是去清源寺暂住, 见识过许多大场面, 于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恭敬却不失风度地对面前这位宣朝的二把手说道:“三年前承蒙太子眷顾,能让我去清源寺守孝, 此等恩德, 萧景铎没齿难忘。我的外祖父一生行医, 救人无数, 并于晚年写下一本医术, 收录了许多药方, 其中对时疫的预防和治愈之法也有涉及。幸而明觉大师和诸位师父不嫌我愚钝, 传授我许多行医治病之术, 我在病坊也接触了很多瘟疫病人, 结合上外祖父的医书,此次城南的瘟疫,我或许可以一试。” “你上次还和我说你只是略懂一二。”容珂在一旁凉凉地说道。 萧景铎尴尬了一下,太子也回头训斥女儿:“珂珂,不得无礼。” 珂珂看来是这位郡主的小名,果然,听到父亲这样说,容珂轻哼了一声,当真不再说话。 太子这才转向萧景铎,问道:“你此话何意?” “我或许找出了治愈瘟疫的方法。” 太子神色猛地一怔,就连容珂都放下九连环,抬头朝萧景铎看来。 “你此话当真?” “我七日前在街上偶遇一位老者,他不幸染上瘟疫,我斗胆替他治疗,如今这位阿翁已然熬过发病期,身体已在恢复了。” 太子的表情已经完全严肃起来,他沉声问道:“这位阿翁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萧景铎将余翁的情况如实禀报,太子立刻唤人过来,交待几句后,就打发这些人出去。一刻钟后,出去探查的人回来禀报道:“回殿下,那位老翁虽然病弱,但确实不像患瘟疫之人。” 这时,容珂补充:“那日我也在场,这位老者确实得了瘟疫,我可以作证,他所言不虚。” “好!”太子抚掌赞叹,脸上已经露出笑意,“苍生有幸,天佑我朝!你可愿献出药方,救治更多百姓?” “三年前萧景铎承蒙殿下援手,才得以为母守孝,之后更是多亏了清源寺收留,我才能有今日。殿下和清源寺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时刻铭记在心,却苦于无以为报,若能以我的微薄之力为百姓做些事情,实乃萧景铎之幸。”萧景铎将一张雪白的宣纸双手呈上,“这是外祖父留下来的方子,我略微做了些改动。但病者无双,这个方子对余翁有效,对其他人是否有效却不敢过早定论。” “自然。孤会让太医署反复验证,确认无误后再行推广。”太子从侍从手里接过药方,随意扫了一眼,就抬头对萧景铎笑道,“你是这个药方的原创人,太医署的医师试药,少不得需要你的协助,你可愿去太医署暂住几日?” “萧景铎遵命。” “好。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此番都立了大功,待此事了结之后,孤会上表朝廷表彰于你。”太子发现萧景铎脸色不对,于是问道,“怎么,你可有难言之隐?” “这倒不是,只是我医术浅薄,研究了几日也没有想通鬼手印的原委,这个药方只能治愈没得黑手印之人,其余人,我暂时还没想出办法。” “怎会如此?”太子也皱起眉,“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怪病。” 萧景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殿下,我发现患病之人多集中分布在一片区域,靠近井水的人家患病多,远离井水的人家患病少,所以我猜测,这种疫病,许是通过井水散播的。” “井?” “对,城南得病之人虽多,但仔细研究就能发现,这些人家周围都有水井,所以我才作此猜测。至于为何有点病人身故后会出现黑斑,有的人不会……这我尚未想明白。” 容珂听了片刻,突然插话道:“你的意思是,所有有鬼手印之人都罹患瘟疫,但不是所有患瘟疫之人都会出现手印?” “可以这样说。”萧景铎点头。 容珂沉吟了一下,扭过头对太子说:“阿父,你说有没有可能,瘟疫和鬼手印压根就是两码事?” 容珂说完后,太子皱眉不语,萧景铎也如梦初醒。萧景铎站在医者的角度上,一直想要找出会产生黑手印的疫病,此刻被一个事外之人点醒,萧景铎才惊觉,或许,这两者之间本就没有关联! 萧景铎感到哭笑不得,这些天,他竟然自己把自己绕晕了。 按理找到新的出路,太子本该如释重负,可是现在他的脸色却非常凝重。太子叫来侍卫,厉声吩咐:“立刻去查城南的井。还有,城门禁严,所有形迹可疑之人全部带回大理寺。” “是!”侍卫用力抱拳,然后快速退到屋外,全程干脆利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一看就知绝对是军队出来的好手。 萧景铎从治病的角度出发,但是太子最先想到的却是更隐秘的东西。听到太子下达的命令,萧景铎才朝另一个方向想,越想越觉得寒意涔涔。 如果瘟疫和鬼手印是两桩事,那是谁策划了这些诡异的手印,又是谁推动不利于皇帝和太子的谣言?幕后之人借瘟疫之事煽动民心,究竟想做什么? 萧景铎打住思绪,不肯再想下去。他不过提了一句,容珂就能想到这或许是两桩事,紧接着想到此事的幕后推手,可见这父女俩是合格的皇室中人,玩起阴谋诡计比谁都擅长,但萧景铎却想就此抽身,不掺和这摊浑水了。 于是他也适时告退:“殿下金安,在下先行告退。” 萧景铎回到侯府后,很快从秋菊口中得知,因为他这几天长时间待在城南,吴君茹担心他带回瘟疫来,所以和老夫人请命,将清泽院隔离了。换言之,萧景铎被禁足了。吴君茹还派人来传话,以后每日会有人来给清泽院的人送饭,但是萧景铎却不得主动离开此地,以免将疫病传给其他人。为此,老夫人还免了萧景铎的晨昏定省,生怕萧景铎从府外带回瘟疫,然后再散播给她的宝贝孙儿。 萧景铎仅是一笑置之,一眼就看穿了吴君茹的把戏。他去南城只是给了吴君茹一个发作的借口罢了,就算他不出门,吴君茹也会想方设法把清泽院和侯府隔离开来。毕竟吴君茹偷偷给萧景铎下了天花,不隔离起来可怎生得好。 萧景铎干脆将计就计,以最近身体不适为由,提出要回清源寺养病。吴君茹只当萧景铎天花发作,不想被侯府中人看到,这才想回清源寺。她计谋已经达成,无论萧景铎能不能从天花手下活下来,对不会对她的计划产生影响,而且萧景铎住到外面便不会感染侯府中的人,吴君茹自然乐得如此,毕竟她的儿子才三岁,正是抵抗力弱的时候,不小心被传染了天花怎么办? 萧景铎就这样离开定勇侯府,等他离开侯府眼线的视野后,萧景铎一改虚弱之态,生龙活虎地从另一个门入城,直奔太医署。 这样正好,他本来还在烦恼该如何瞒过定勇侯府的人,偷偷去太医署议事,没想到吴君茹的做法却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 随后几天,萧景铎便大大方方住在太医署,每日都在和诸多鹤发童颜的高人名医研究赤热方,探讨瘟疫的应对之法。经过反复的讨论和验证后,太医署终于敲定了药方,上表皇帝,请求大幅度推广此方。 萧景铎再三坚持,此事功在诸位名医,他只是机缘巧合,不敢居功。遇到这种大事,哪个人不是上赶着抢功,唯独萧景铎谦虚有礼,主动将头功让给其他人,太医署的医师心中满意的同时,对萧景铎也和善了许多。 最终,克制瘟疫的赤热方以太医署的名义公布,萧景铎隐与幕后,全身而退。 他这样做,一来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毕竟他现在才十三岁,毫无势力,实在不宜站于风口浪尖,二来,这个方子确实不是他一人之功,他没有道理独吞功劳。更何况世上许多好处并不张贴在外面,他虽然错过了圣人的表彰,但是因为让功之事,太医署的诸位医师对他非常和蔼,要知道这些人都是全天下最顶尖的医师,能和他们朝夕相对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萧景铎借机向医师讨教医理,受益匪浅。若是因为区区虚名就错失太医署医师的赏识,那才是入宝山而空手回,错过了真正的宝藏。 最重要的是,他献方之事,太子知道啊。只要当权者心中有数就行,相比之下,争夺赤热方的署名权就没什么必要了。 随着朝廷发布公文,赤热方大幅推广,长安的疫病也很快受到控制。萧景铎在太医署脚不沾地地忙了半个月,此时才有精力放松一二。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安街上,思忖是不是该找机会从“清源寺”里回来了。 走着走着,突然身后传来呼唤声,萧景铎诧异地回头,就看到一个少女站在对面,惊喜地看着他。 “萧郎君,真的是你!”余娘快步跑过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萧景铎,“郎君,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熟人,萧景铎也微微一笑:“我随便逛逛罢了,这些天余阿翁身体可好?” “祖父已经完全康复了,这几天能连吃三张饼呢!” 萧景铎想到这个场景,也被逗笑了:“这样就好。对了,你这是要……” 余娘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碗,笑道:“这几天朝廷发布了药方,我们隔壁阿婆正忙着照料染病的孙子呢,没时间出来领粥,所以我来帮她端回去。” 萧景铎看向另一条街,那里搭了一行粥棚,在吴君茹的带头下,许多夫人都跟风施粥,其中定勇侯府的棚子前排队的人最多。余娘还在快言快语地说话:“定勇侯夫人真是好心肠,免费布粥就不说了,还贴心地在粥了加了野菜……” “余姑娘。”萧景铎突然唤道。 余娘顿了一下:“怎么了?” “把粥给我。”萧景铎向余娘伸出手,余娘不明所以,但还是照萧景铎说的做。萧景铎端过粥,仔细观看粥中的野菜,最后,他甚至将菜挑起来,反复观察。 余娘被萧景铎的动作搞得有些慌:“怎么了,莫非这粥有问题?不可能啊,我也曾喝过,我一点事都没有啊。” “余姑娘,劳烦你仔细回想。”萧景铎抬起头,双眼亮的出奇,仿佛熠熠生光的宝石一般,“你喝了这种粥后,可曾身体虚脱,四肢无力?” 这么一说,余娘还真想起来有一次她肚子痛,拉了好久才好。但是这些话这么好对萧郎君说,余娘默默红了脸,虽然没有说话,但萧景铎已然看出了答案。 “原来如此!”萧景铎突然笑了,他虽然生得俊,但是平素里总是冷着脸,即使笑也是端方守礼地浅笑,是么时候这般情绪外露过。余娘看得不觉有些痴,等她回过神来,就看到萧景铎飞快地朝一个方向跑去。 “这又是要去哪儿?”余娘叹气,“竟然这样急切,不知他要去见谁……” 萧景铎风风火火地跑到太子宫外的府邸,他顾不得失礼,抓着偏门守卫的胳膊说道:“这位阿兄,劳烦你为我通传郡主或者太子,我明白鬼手印的由来了!” …… “所以,死者身上之所以会出现黑色斑块,只是因为粥里的野菜有毒?” 32.懿旨 “所以, 死者身上之所以会出现黑色斑块,只是因为粥里的野菜有毒?” “对!”萧景铎笃定地点头, “我曾在终南山山脚下听当地村民说过,这种野菜有毒,但长得和蕨菜特别像, 所以总是有人误吃此菜。听说中毒之后,即使是身体健壮的成年男子也要难受三天,更别说瘟疫患者本就体弱, 再吃这种野菜更是雪上加霜。寻常人熬三四天后, 会慢慢将毒性克化, 但是瘟疫病人病故后, 体内毒性来不及消化, 于是沉淀在皮肤上, 便会出现黑块, 看上去就像鬼怪的手印一般。” 听完萧景铎的话,即使是太子这样好脾气的人都感到气冲脑门。他捏住眉心, 问道:“照你这么说, 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 只是因为这些官夫人施粥时误加了有毒的野菜? ” 萧景铎没有说话, 默认。 闹到最后, 所谓鬼兵现世, 所谓悯太子复仇, 所谓天降异兆, 竟然只是因缘巧合。有毒的野菜凑巧和瘟疫撞在一起, 带偏了太医署所有医师的思路,甚至还让东宫受了这么久的非议和冲击。 容珂也良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她无语地叹了一声:“无妄之灾。” 是的,这次东宫简直冤枉极了,完全是无妄之灾。太子默默叹气,这群官夫人,不帮忙就算了,反而净坏事! 可是除了私下里埋怨,东宫又能怎么样?先不说这些官夫人本是出于好意,结果好心办错事,就说太子及他背后的东宫,敢一次性得罪这么多高官夫人吗?这其中甚至还有宰相的夫人。 太子自然不敢,他只是储君不是国君,怎么敢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所以这次东宫受到的冤枉气,只能咬着牙认下。 萧景铎看太子气得不想说话,于是识趣地退下。他没有出门,而是站在院子外,静静等待一个人。 片刻后,容珂出来了,她正凝神听侍女禀报事情,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清冽的声音。 “郡主留步。”萧景铎从墙角走出来,慢慢走向容珂,“我有一个惩治始作俑者的办法,不知郡主愿不愿意听。” 容珂轻轻挑了挑眉,笑了:“愿闻其详。” “虽说家丑不外扬,但是郡主也知我们家的情形,所以没什么可避讳的。不瞒郡主,六月我刚从清源寺回来的时候,继母她在我的茶杯里放天花痘痂,意图让我染上天花。而这次瘟疫中,吴君茹可以说是幕后元凶,是她第一个在粥里加有毒的野菜,其他夫人只是效仿,而且中毒之人,大部分都是从她的粥棚里出来的。” 容珂差不多听明白了,她笑着反问:“你是说……” 萧景铎叹气,这些宫里的郡主公主啊,明明已经听懂了,却不肯承认,生怕落人把柄,一定要别人主动提出,她们才会顺势应下。 于是萧景铎后退一步,对容珂长长作揖:“东宫于我有大恩,请郡主以我的名义,斥责吴君茹,好替东宫出气。” 容珂看着萧景铎,许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她将萧景铎唤起,半劝半叹地说道:“如果借用你的名义,东宫固然可以出一口气,但是你要知道,子不言母之过,若你真的这样做了,即使是她不义在先,你也会落下不孝之名,此后你的名声再不会好。” “我知道。”萧景铎低着头,异常坚定地说道,“可是我不在乎。” 只要能让吴君茹得到应有的报应,即使他声名狼藉又算得了什么? 容珂点头,道:“好,你的这个情,东宫承了。” 容珂心里说不生气是假的,这几天东宫如履薄冰,为了早日解决鬼兵和悯太子之事,太子连着几日没有回宫,成天奔波在外。可是没有想到,他们所承受的冲击和谣言,竟然只是出于一个无知妇人的想当然。 吴君茹想当然地想让粥荤素均衡,所以在里面加了野菜,结果因为她一个举动,竟然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 容珂不恼她才有鬼了,如今现成的把柄送到门前,以容珂的性子怎么可能不狠狠发作一通?或许,中宫崔皇后也能筹谋一二。 容珂收敛笑意,半垂着眸子不说话,显然已经在思考接下来的计划。萧景铎看到这一幕,莫名就放了心,他轻声说道:“郡主,在下告退。” 容珂轻轻点头,她挥了挥手,示意侍女送客。 萧景铎回府后只觉浑身轻松,他没有理会旁人诧异的眼神,也没有解释他为何会突然回来。他回到清泽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焚香,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太医署的一个医正前来拜访萧景铎,他转告了太医署各位医师对萧景铎的问候,领走时还带走了那套染了天花的茶具。 自从萧景铎突然出现后,吴君茹就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中,先不说萧景铎毫发无损,看起来并没有感染天花,也不说太医署的人突然来拜访萧景铎,光是萧景铎那个轻松怡然的态度就够让吴君茹惊疑不定了。可是还没等吴君茹查出什么,宫中的懿旨到了。 吴君茹带头在城中布粥,声势浩大,美名远播,听说就连宫中皇后都赞扬过此事,吴君茹心中得意,这显然是皇后的嘉奖旨意。 懿旨降临,定勇侯府所有人都要出来迎接。老夫人、萧二婶、萧三婶等人都换上最体面的衣服,就连府里刚出生的几个姑娘都被抱出来了。萧景铎不紧不慢地到场,他刚进正堂,就看到吴君茹被众人围着,众星拱月,高高在上。 吴君茹也看到了萧景铎,她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撇过头去。萧景铎忍住笑意,静静等待接下来的事情。 吴君茹有诰命在身,和老夫人并排跪在最前方。再加上众人心知肚明,这次多半是宫里的嘉奖,所以吴君茹理所应当地跪在所有人的前方,腰杆笔直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封赏。 内侍见人已到齐,清了清嗓子,这才徐徐拉开圣旨。吴君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到内侍朝她扫了一眼,眼神中带着莫名的悲悯。 “诏曰:定勇侯夫人吴氏,氏族之女,位居明两,以适萧氏。贤父母教以仪德,训以女经,然吴氏专横自恣,怙恩恃宠,事亲不以其顺,教子不以其公。先夫人子铎颖悟敦善,肃恭诚至,母孝三年,至精至诚,归府后却险染天花,危急系于一发。吴氏本当教养如一,不分己异,却厚此薄彼,疏忽先夫人之子,险酿大祸。宫中念吴氏乃是初犯,示以警戒,不予严惩。擢令吴氏严格掌家,约束奴仆,尽心教子,幽居养德,不得有所偏私,跋扈恣雎。钦此。” 吴君茹本来信心满满地等待封赏,没想到却等来这样一封懿旨。随着公公尖利的嗓音响起,吴君茹的心越来越凉,等听到最后,她已经完全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旁。 怎么会这样?皇后和吴家是世交,她怎么会下达这样一封不客气的懿旨来训斥她?她明明在城内摆粥棚做善事,大大宣扬了世家的美名,皇后怎会如此待她? 这个问题不光吴君茹想不通,萧家其他女眷也惊疑不定。她们本以为只是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却听到这样一份严厉的斥责旨意,还是从宫里发出来的,语气激烈地训斥吴君茹太过偏心,苛待先妻留下来的孩子。贵族圈里最重要的就是脸面,无论私下里怎么做怎么说,面子上却都要端出公正贤良的模样,而吴君茹却被皇后毫不留情地批评,明着说她妇德有亏,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这让吴君茹以后如何出门见人? 萧老夫人吓得手脚冰凉,四肢都没了感觉,跪在她身侧的雪兰连忙伸手扶住她。老夫人倚在雪兰身上,嘴里还在喃喃:“惹恼了皇后殿下,以后这可怎么办啊……” 萧二婶等人也觉得这次严重了,她朝委顿在地的吴君茹扫了一眼,连忙从吴君茹身后挪开,和吴君茹拉开界限。皇后下旨训斥的是吴君茹,和她们二房可没有关系,萧玉芳萧玉丽眼看就要说人家了,断不能被吴君茹带累。 不过念了一道懿旨的功夫,吴君茹在侯府的地位就从天上摔到了地下,吴君茹一直以高贵贤德的世家夫人形象示人,转瞬间,就变成了被宫廷叱责的偏心继母。 尤其是吴君茹为了显摆,特意将府中所有人都召集,没想到反倒误了自己,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吴君茹怎么受得了这种落差。 吴君茹脑子晕了一晕,但她强行抑制住眩晕的念头,犹带着一丝侥幸地向公公询问:“公公,我这些年尽心尽德侍奉公婆,还主动出资救助瘟疫,皇后殿下怎么会责怪我?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宣旨的公公哼了一声,你还敢提赈灾的事情,因为布粥一事,皇后在宫里吃了多少挂落,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指望着封赏?公公心中不悦,语气中也带出些火气来:“吴夫人,殿下在懿旨中说得明明白白,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吴君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公公不客气地抽回袖子,反手背在身后。他对吴君茹这样不假辞色,可是下一瞬他就换了笑脸,问道:“不知府上大郎君可在?” 萧景铎这才起身,对着内侍遥遥施了一礼:“萧景铎在此,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郎君客气,杂家怎么敢吩咐郎君。”公公笑道,“圣人听太子说了郎君的义举,圣心大悦,封赏旨意过几日就下来了,杂家这是提前和郎君报个喜呢!” 萧景铎露出笑意,对着公公轻轻一拜:“多谢公公提点。” 公公侧身避开,笑道:“当不得。宫里还有吩咐,杂家得回去了,郎君自己保重。” “多谢。”萧英今日当值,现在不在府中,萧景铎就是家里最有分量的人,他主动上前送公公出门,“今日有劳公公,公公慢走。” 萧景铎和公公说说笑笑地出去了,吴君茹却瘫在地上,许久都回不过神,丫鬟小心地凑上去,轻轻唤道:“夫人,地上凉,该起来了。” 吴君茹双手撑地,似是想起身,却突然手中一软,一头栽了下去。 大堂中丫鬟的尖叫此起彼伏:“夫人,夫人!快来人,夫人晕倒了!” 33.拉拢 宣旨的公公离去后, 吴君茹就病倒了。也不知她是真病还是假病,反正接下来半个月, 她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谢绝所有来探望的人。 也可能是来看热闹的人。 与吴君茹的福安院相反, 清泽院却突然热闹起来。定勇侯府的人仿佛才想起府中还有这个院子一般,串门的、示好的、投奔的人各式各样,络绎不绝。 毕竟吴君茹被皇后写懿旨骂, 但是萧景铎却被朝廷嘉奖, 赏下一堆财物来, 前来宣旨的公公都对萧景铎和颜悦色, 甚至隐隐透露萧景铎有大造化。在内宅讨生活的人鼻子最灵敏不过, 此时这些人怎么会看不懂风向, 大郎君眼看就要得势, 他们当然一股脑地朝萧景铎扑来。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萧景铎理解他们的作法, 但并不想搭理, 于是命秋菊将人全部拒了, 就不再理会。 定勇侯府的热闹还没有散去, 萧景铎又接到了一项封赏, 一位侍臣向国子监举荐, 推荐萧景铎入国子学, 国子监祭酒允了。 那可是国子监, 最高级别的中央官学, 北邻皇宫,周围全是鸿胪寺、太常寺这等官署,可以说进入国子监,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官场,乃是全天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地方。除此之外,国子监的待遇也相当优越,官学的学生在学期间一律享受公费,包括衣服、膳食等都由朝廷支付,只能说国子监是官家当之无愧的亲儿子,怪不得敢用“国子”为名。 不过呢,凡事都得掰开了看,国子监美名在外、待遇丰厚,相应入学门槛就很高。国子监一年只招三百人,这还是这几年朝廷鼓励读书,扩招生源的结果。所以,国子监中大多数都是高官子弟,实打实的贵族学校。 如果论起萧景铎的身份,他是定勇侯的嫡长子,自然有资格进国子监求学,但官场什么都讲究人情往来,国子监也亦然,招生名额本就不多,所以即使是符合条件的子弟,没有人举荐也很难进去。 萧景铎之前还在愁去哪里读书,以备考科举,没想到瞌睡来了就有人递上枕头,还没等萧景铎想出方法来,国子监就主动向他展开门户,这简直是喜出望外。 向国子监举荐他的人不必想,必是太子的人。他替太子解决了瘟疫和“鬼兵”传闻的事,还牺牲名声以换吴君茹倒霉,东宫投桃报李,便替萧景铎解决了读书的难题。 寻一个安心读书的地方对萧景铎来说困难重重,可是对太子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萧景铎叹气,他亏欠太子的恩情越来越多,他和东宫的羁绊,也越来越深了。 前几次萧景铎解决了瘟疫后就抽身而退,没有参与接下来的事情,但看东宫大手笔的回报就知,太子殿下一定获利良多。引得举国慌张的怪病居然是当朝高官的夫人搞出来的,其中甚至还有宰相的家眷,这件事一旦散播开,这几位都不必做官了,回家约束夫人好了。为了世家和宰相的颜面,鬼手印的真正原因自然要牢牢瞒着,而这场闹剧中的苦主太子,也只能继续委屈下去。太子很大度地表示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他不会公之于众,但宰相和各位高官表面上嘿嘿笑完,一转身就得替自家夫人善后,毕竟好心办错事也叫错事,更别说把柄还被苦主太子拿住了。 吴君茹被严厉喝斥,想必就是皇后的退步,为了世家颜面,皇后不可能说宫中训斥吴君茹是因为她给灾民下毒,只能换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萧景铎就是这个由头,毕竟吴君茹偏心、苛待前人子女仅是她自己妇德有亏,但是世家女在粥里下毒,那就是牵扯崔吴两家的丑事了。 经此一事,吴君茹的名声算是彻底完了,她这个出嫁女也基本上被吴家放弃。可是如今孝道当行,子不言父母之过,子女就算有天大的道理也不能告父母,所以这对萧景铎的名声也是巨大的打击。萧景铎自己不在意,东宫却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东宫已经尽量将萧景铎摘清,染有天花的杯子是太医署的医正来做客时偶然发现的,吴君茹苛待萧景铎一事也是其他人上报的,萧景铎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做,依然一心一意孝顺继母。这样的说法虽然可笑,但多少都能为萧景铎挽回些声誉。 多亏了吴君茹,吴家的声誉也大受打击,连带着崔家都讨不着好,被东宫好一通奚落。崔家的家主忍痛割了块肥肉给太子,他心里憋气却又无处可说,只能冲着吴家发火。 吴家家主也很委屈,他会迁怒与谁,自然不言而喻。 但这些和萧景铎无关,他并不关心朝堂上太子如何和世家博弈,而不关心举报继母的恶名会不会伴随他终身,他全部的心神,都在即将启程的国子监之行上。 萧景铎要去国子监读书的消息不胫而走,定勇侯府再次掀起探访清泽院的热潮,这回就算萧景铎冷淡以对,都无法拍灭这些人的热情了。 府中形成了剧烈的反差,就连老夫人都蠢蠢欲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长孙的价值,想拉拢过来利用一二了。 萧景铎去老夫人那里晨昏定省的时候,老夫人也说出了自己的算盘:“铎儿,之前一直忙,没来及的给你安排人手,现在你可算回来了,清泽院的丫鬟,也该规矩起来了。” 萧景铎朝老夫人身后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雪兰笑吟吟地站着,他心中冷哼,果然是雪兰的主意,又想借机往他身边安插人手。 萧景铎想也不想地回绝:“不必,我已经习惯了,就这样清清静静的也好。” “这哪能成,别说你是嫡长孙,就是玉芳玉丽几个姑娘每人都有两个贴身丫鬟,四个二等丫鬟,身边还跟着一个管事嬷嬷。你在清源寺住了三年,好不容易回来了祖母我又忙的脱不开身,竟然没来得及给你配置人手。你是堂堂嫡长孙,身边只有秋菊一个人,这成什么样子?” 也亏老夫人好意思说,这五年萧景铎身边一直缺人,一时忘了说得通,可是忘五年算什么道理?萧景铎懒得和老夫人理论这些,他本来不打算加人,可是一来秋菊一个人确实忙不过,二来他身边也不能没有人手,于是萧景铎略微沉吟了一下,就同意了。 “好。” 老夫人喜出望外,连忙挥手,将安排好的丫鬟带上来。 “按规矩,你该有两个一等侍女,四个二等侍女,两个长随和四个跑腿小厮。秋菊算一个一等侍女,芙蓉那个背主的奴婢发卖了就是,这样算来,你还缺五个丫鬟、六个男仆。”老夫人把几个丫鬟唤过来人,让她们在萧景铎面前一字排开,“铎儿,海棠这个丫头聪明伶俐,就拨给你添了一等侍女的空,随身伺候你。这四个充做二等的,平日打发她们做些针线、账房之类的活计就成,至于洒扫、洗衣这些粗活,自有其他的粗使丫鬟去做。” 海棠穿着鹅黄色的半臂襦裙,俏生生地站在队首。她峨眉臻首,眼角微微上挑,顾盼间颇有些伶俐劲。其他四个侍女穿着绿色的衣裙,老老实实低着头,相貌比起海棠就逊色了许多。 萧景铎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老夫人还在絮絮叨叨地介绍:“这个是海棠,后面那四个是惜琴、惜棋、惜书、惜画。小厮你父亲已经给你备好了,住在外院,随你召唤。听说国子监只允许带一个书童,你挑一个带过去……” 等萧景铎被封赏后,萧英也意识到这些年自己疏忽了,对长子散养太过。萧英此人控制欲极强,无论长子是不是还在记恨当年的事,他都要将人控制在掌心才安稳,这其中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给萧景铎调度人手,安插眼线。 这些小厮全是萧英的人,就连萧景铎即将带去国子监的书童也是。 萧景铎开口打断了老夫人的话:“书童我已经准备好了,不劳祖母烦心。” “准备好了?是么时候的事,这个人靠谱吗?”老夫人连忙问道。 萧景铎哪里有这样一个书童,但他还是眼睛都不眨地点头道:“早已准备好了,这几日还没有过来。” 老夫人打消了强行给萧景铎安排书童的念头,早就准备好了,人却不再萧景铎眼前,这岂不是意味着书童是某个大人物安排的,现在还没派发过来?老夫人想起这几日萧景铎莫名其妙的赏赐和好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哪敢得罪这位大人物,当即便不再提书童这件事。 “既然书童准备好了,那我就不插手了。你先带着她们几个回去,过一会那几个小厮会来和你请安。对了,差点忘了,你院里还没个主事的人,我想想哪个管事嬷嬷得力……” “我不需要。”萧景铎断然拒绝。 “你几个妹妹院里都有,就连虎儿都配着两个嬷嬷呢,你院里没管事嬷嬷怎么行?铎儿你别任性,有个嬷嬷帮你管教丫头,你不知道要省心多少呢!” 萧景铎心中讽刺,六个长随全是萧英的人,这五个丫鬟也指不定是哪儿来的,现在还要给他安插一个管事嬷嬷?他看起来就这样好说话吗? “我不需要,她们直接听我的吩咐就行了,我不需要别人替我管事。” 老夫人尴尬,为难地和雪兰对望,雪兰强笑着出来圆场:“罢了,既然郎君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那算了,就依你吧。”老夫人叹气,萧景铎主意极硬,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动摇,他执意不要管事嬷嬷,老夫人还能怎么办?她现在甚至不敢逼迫长孙,生怕他翻脸不干,一个人都不要。老夫人叹气,她可是祖母,后宅辈分最高、权力最大的老封君,为什么她给孙子安排几个丫鬟都会变得小心翼翼? 形势一时有些尴尬,老夫人动了赶客的心思,于是道:“行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整休整罢。你先带着海棠五个人回去,清泽院应该住得下吧?” 萧景铎讽刺地笑了笑,既然担心他的院子不够大,那为什么不提换院子的事?老夫人的心思很好猜,位置最好、地方最大的宁远院是留给吴君茹的儿子萧景业的,所以老夫人生怕萧景铎提出院子的事,毕竟按照规矩,最大的院子当归嫡长子所有。 萧景铎并不想离开清泽院,他不会在这里久待,住在哪里根本没有所谓,所以他也懒得揭穿老夫人那些小心思。既然老夫人已经开口,萧景铎也顺势道:“祖母保重,孙儿告退。” 萧景铎出门时只有一个人,回来时却待了五个丫鬟回来,秋菊都被这阵仗吓呆了。好在清泽院偏僻归偏僻,地方却是足够大的,带了这么多人回来也不显挤。萧景铎虽然不喜欢这几个侍女,但是既然人都带回来了,他少不得要替她们安排住处。 清泽院正房足有五间,那是赵秀兰居住的地方。赵秀兰走后,萧景铎将正房原样保留了下来,只有待客时才会动用,其他时候都是锁着的。他还像原来一样住在东厢,东厢有两间房,里面的一件是卧房,外面被整理成书房。西厢里面这间存放贵重东西,外面则由秋菊住着。 秋菊领着海棠及琴棋书画四个丫鬟熟悉院子,走到西厢时,海棠四处望了一眼,露出羡慕的神色:“大郎君竟然有这么多金银赏赐?” 这话不假,虽然萧景铎在家中不受重视,但架不住他奇遇不断,所以积累下的资产很是可观。三年前他奉太子之命去清源寺守孝,走时东宫赐下许多财物,可是萧景铎在清源寺根本没有花销,吃住免费不说,连笔墨纸砚都是由寺里供给,萧景铎反而还积攒下些许余钱。等回到长安后,他还没来得及花钱就遇上了瘟疫,紧接着又被宫里大肆封赏,圣人出手自是不凡。如今这些赏赐都堆在西厢,布帛、金银等物都快挤到地上了,若是外人第一次看到,吃惊是难免的。 海棠没有想到看似不受宠的大郎君身家居然这样丰厚,可是还没等她看够眼福,就被秋菊强行推了出来,当着她的面给西厢里屋落锁:“西厢看完了,我带你们去倒座房看看。” 清泽院坐北朝南,正房在正北方,宽敞明亮,冬暖夏凉,东西厢分居两侧,倒座房就是南墙根下背光的那一溜房间,因而取名倒座房。海棠嫌弃地看着这几件屋子:“我也是一等丫鬟,凭什么我就要住在这里?” 海棠眼珠子转了一圈,仗着自己姿色好,扭身就朝萧景铎跑去:“大郎君,倒座房见不着太阳,而且还一顾霉味,奴不想住那里!” 秋菊追过来就听到这句,她气愤地喊了一声:“你……” 海棠这话明显冲着秋菊来的,她们俩一样的品级,但厢房只有一间,显然这就到了拼宠爱拼手段的时候。而海棠颜色好,声音甜又会撒娇,靠着这样的杀手锏她在后宅无往不利,更别说面前还是位男主子。 萧景铎却非常平静地看了海棠一眼:“怎么,你的意思是我把西厢圣人和太子的赏赐腾出去,换给你住?” 海棠信心满满,势在必得,猛不丁却听到这样一句话。她立刻涨红了脸,低声嗫嚅:“奴不是这个意思……奴哪敢……” “知道不敢就好。”萧景铎道,“出去,我要看书。” 海棠委委屈屈地出去了,秋菊忍了又忍,这才憋住笑意。 萧景铎冷淡又绝情,海棠只能满肚子委屈地把南房里最大的一件收拾出来,当作自己的房间。其他四个二等丫鬟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她们只能两人挤一间,最后南房里还剩下一间屋子堆杂物。 海棠一边收拾一边抱怨:“大郎君真是的,如果他去住正房,这不就空出来了吗?正房那么大却要空置,反倒要我们来挤。” 秋菊听到这句话,直接冷笑出声:“你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若是让大郎君听到,可别怪他和你翻脸!” 海棠被吓到,立刻知道赵夫人就是萧景铎的逆鳞,于是嗫嗫闭了嘴,不敢再提。 安置好海棠和琴棋书画五个人,秋菊这才有空干些别的。她沏了一壶热茶,正要端给萧景铎,却猛不防被海棠抢了过去。 “秋菊姐你累了一天了,给郎君送水这等琐事就交给我吧。”海棠得意地端着茶具,转身就要往东厢走。 秋菊自然不肯,追过去和海棠抢,其他四个丫鬟也围过来,各劝各的。向来安静的清泽院还从没见识过这等阵仗,萧景铎在屋内感到头痛。 简直够了,他就不应该带这些丫鬟回来! 六个丫鬟在院子里吵成一团,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她们懵怔地回过头,就看到萧景铎站在门内,面如冰霜。 “要么安静,要么离开清泽院。”萧景铎冷冷地说道,“国子监开学后我会住到学舍,在我留府的这段时间,你们如果不遵守我的规矩,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海棠等人立刻萎了,随即她们反应过来,尖声叫道:“什么,郎君你不住侯府?那我们伺候谁?” “这问你们自己,是你们要跟着我回来的。”萧景铎对海棠的心思不屑一顾,他说道,“我已经和祭酒说好了,开学就搬到国子监,无论你们都有什么心思都最好歇下。我最后一次奉劝你们,尽早另寻高枝。” 34.书院 国子监坐落在皇城里, 北边是皇宫,南边是顺羲门, 东边是右衙,可以说被全国最惹不起的机构包围,唯有西边的安福门可以供学子们往来。 作为大宣的最高学府, 国子监开学自然不同寻常。第二波晨鼓的鼓点刚刚落下,长安各坊市的坊门将将推开,一架架马车便鱼贯而出, 最终汇集在安福门外。 国子监一年只招三百人, 这些子弟可谓非富即贵, 其中国子监又分六馆, 分别是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书学、算学、律学, 其中书学、算学、律学培养书写、算术、律法等专才, 另外三个却是培养通才。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主要研习儒学经典, 其中又属国子学为贵。国子学置生七十二员,取三品以上子孙;太学置生一百四十员, 取五品以上子孙;四门学置生一百三十员, 取七品以上子孙。若有才学出众的寒门子弟, 也可由地方官举荐, 推荐入四门学就读, 不过可想而知, 这种人是极少的。 萧景铎进入的便是国子学。宣朝三品基本便是最高官职, 一品、二品多赐给病故或者致仕的老臣, 多是虚衔, 真正在朝掌权的都是三品官,而国子监国子学只允许三品以上子孙入学,可想而知条件有多么苛刻。萧英的官职虽然还不够三品,但他有爵位在身,乃是正二品,所以萧景铎入国子学的资格是够的。 定勇侯府的马车将萧景铎送至安福门后便停了,不光是定勇侯府,其他人家的马车也多止步于此,再往后就是朝廷重地,朝廷命官尚要步行,官眷的马车怎么会被允许通行?和身边依依惜别的学子不同,萧景铎毫无留恋地辞别定勇侯府之人,大步带着书童朝安福门内走去。 那日拒绝老夫人塞书童之举后,萧景铎随后就去西市买了个书童回来。萧景铎问他名姓,这个人只是摇头,后来萧景铎干脆让他姓萧,取名林。萧林话不多,多数时间都闷不做声,但是办起事来倒十分利落,萧景铎暗自满意,便从人牙子手中将他买下。 萧景铎本来打算自己背书,却被萧林强行抢去,萧景铎也不坚持,自己乐得轻松。 进入安福门后,第一眼就能看到国子监。此时的国子监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生气勃勃、纶巾束发的年轻人,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希望盎然。萧景铎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变好,他嘴边带上笑意,快步朝国子监走去。 萧景铎是第一年来国子监,手续要繁杂些,不比返学学生的轻松随意。这些手续按理该由家人陪着办理,势力再大一些的人家干脆让下人代劳,但是萧景铎却是其中的异类,所有事情都自己出面。 办好文书后,就可以去学舍了,萧林闷不吭声地跟在萧景铎身后。萧景铎随意瞟了一眼,没有多做理会。 那日在西市时,其实萧林并不是其中最出色的人选,他甚至还没有合格。毕竟作为一个书童,要聪明嘴甜会看眼色,国子监环境复杂,一个伶俐的书童再重要不过,所以其他人家都会从随从中挑最机灵的出来,再不济也要会来事,可是萧景铎的书童却闷的像个锯嘴葫芦。 萧林作为一个书童,无疑是不合格的,但是萧景铎本人却不在意。萧景铎反倒觉得多说多错,这种少言寡语但做事麻利的人最好。 学舍转瞬就到了。萧景铎循着号码,推开了自己的寓所。 屋子地段有些偏僻,但胜在朝向好,采光好,而且清静整洁。许是因为这件屋子偏远的原因,这里看着比其他学舍宽敞。屋内东西两侧放着两张床,窗下并排放着两张书案,蒲垫就叠在书案之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东西。 对于国子学学生的身份而言,这样的学舍未免也太简陋了,但是萧景铎觉得非常适应。相比于清源寺,学舍已经豪华许多了,他在佛寺都住得惯,更别说这里。 萧景铎早就知道学舍是两人住一间,看样子他的同舍之人还未到来,萧景铎受佛寺影响,平日极爱干净,他正打算动手收拾屋子,却被萧林抢了先。萧林抢过水盆,从外面打了水回来,就开始擦洗学舍。 萧景铎这才意识到他身边有了书童,他捏了捏眉心,努力适应这种变化。既然萧林抢了他的活,萧景铎无事可干,就只能坐到书案前看书。 过了一会,门猛地被大力推开,一个大咧咧的声音随之响起:“见鬼了,为什么分给我的屋子这么远,累死小爷了!” 萧景铎闻声抬头,门外人跨过门槛,等他看到萧景铎后,忍不住“哇”了一声。 萧景铎顿生不悦。 对方也知道自己反应夸张了,他笑了笑,说道:“失礼失礼!但这也不能怪我,你也知道你长什么样子。话说我还真没想过一个男人能长成你这样……” 萧景铎更加不悦了,对方看到萧景铎越说越生气的样子,只好讪讪闭了嘴。 萧景铎这三年在终南山上修身养心,被山间的空气涤荡得白净出尘,而他脸部的轮廓流畅清俊,而且眼珠极黑,皮肤极白,对比之下既清又美,但萧景铎的五官和轮廓却很明显是男子,并不女气,只是第一眼看去是个干净又漂亮的少年,这才把白嘉逸惊了一跳。 本来萧景铎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目光,这些年他越来越受女子欢迎,萧景铎性情冷淡,对此不做搭理,倒也平安无事,可是面前这个人身为一个男人还做出这种反应,这就太过分了吧? 白嘉逸却没接收到萧景铎的嫌弃,他还盯着萧景铎的脸啧啧称奇,他未来的舍友竟然这样好看吗?白嘉逸突然对自己悲催的读书生活期待了起来。 白嘉逸又围观了一会,这才意识道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情,他连忙说道:“刚刚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白嘉逸,普通人家的孩子。” 普通人家?萧景铎可不信,他毫不留情地揭穿对方:“入国子学最低也得是三品官的子孙,这岂能叫普通人家?” 白嘉逸挠了挠头:“啊,还有这说法?我祖上确实出过大官,听说我祖父在前朝官至三品,但是后来我们家不是败落了么,乱世中男丁接连凋亡,只留下一家子女眷,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男丁了。” 萧景铎沉默了一下,心中想道,那确实是败落了。 白嘉逸并不知道萧景铎在心里埋汰他,他还在长吁短叹:“祖母真是的,非要把我送来读书,我实在不想再来一遍啊……” 白家如今只剩下白嘉逸一个男丁,他就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平时被呵护的不行,白嘉逸颇为享受这种待遇,可惜舒服日子没过多久,他就被强行送来读书了。为此,祖母还特意托了故人,就是为了让他好好读书,早日恢复白氏荣光。 白嘉逸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更不想祖母为此浪费珍贵的人情,可是木已成舟,他还能怎么办,只能凄凄惨惨地被送到国子监念书。 白嘉逸长长叹了口气,一双桃花眼也黯淡了。白嘉逸白净清秀,一双上挑的桃花眼自带笑意,颇有些风流倜傥之姿,就算此刻一脸萎靡,也仍能引起女子的爱怜。 这就是萧景铎对自己同屋之人的第一印象,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 休整过后,第二日就该正式上课了。他们这批新入学的国子监生先是去祭拜孔子,然后端坐在正堂,听祭酒说一些勉励的话。 “……尔等能入国子监,此乃生平之幸事。圣人对你们寄予厚望,朝廷也对你们诸多优待,你们更应以此自勉,潜心读书,早日通过科举,报效朝廷。国子监的学生不用参加县试、州试,毕业后自动获得科举资格,同年即可去礼部报名科考。但你们不要以为进了国子监就能偷闲,国子监考核极严,分为旬考、岁考、毕业考,旬考十日一次,岁考一年一次,毕业考则不必说,每个人都要参加,不合格者非但无法获得科举生徒身份,国子监也不会承认你是监生。圣人重开科举,振兴文教,就是为了鼓励天下读书人,你们身为翘楚,万不可坠了圣人对你们的期待……” 白嘉逸听的昏昏欲睡,他强行撑起眼皮,就看到萧景铎端端正正地坐着,从头到尾都没有松懈。白嘉逸感到不可思议,偷偷问萧景铎:“你不累吗?” 萧景铎扫了白嘉逸一眼,并不理他。 白嘉逸越挫越勇,再一次说道:“我们偷偷说话,祭酒听不到的!” “祭酒正在□□,凝神细听,不要说话。” 白嘉逸惊讶地张大了嘴,天哪,他许久没有遇到这等奇葩了,千篇一律的开学讲话,萧景铎非但听的全神贯注,甚至还让他不要说话? 白嘉逸摇摇头,深觉自己和萧景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只好收回身体,继续和瞌睡打交道。 祭酒还在长篇大论,门外却突然传来骚动。一个内侍摸样的人走进来,笑着对祭酒行礼:“见过祭酒,见过诸位博士、助教。” 祭酒连忙走下来,和国子监的其他官员一起回礼:“原来是高公公,公公今日怎么有功夫来国子监?” “太子殿下记得今日是国子监开学的日子,殿下本想亲自前来祝贺,奈何政事缠身,抽不出功夫,只能让杂家带着贺礼前来,祝贺祭酒再得佳才!” “殿下真是有心了!”祭酒一脸笑意,显然太子此举让他极有脸面。祭酒和高公公正你来我往地说场面话,白嘉逸忍不住怼了怼萧景铎,低声说道:“这位太子殿下可真会做人……” 萧景铎挑眉瞥了白嘉逸一眼,难得严厉起来:“不得无礼!” “啊?”白嘉逸感到莫名其妙,这个人这么古板?他随口说一说太子都不行?白嘉逸讨了个没趣,自言自语道:“不过随口一说,你又不是太子的什么人,这样上纲上线做什么……” 萧景铎扫了白嘉逸一眼,没有说话。 等冗长繁杂的祭拜仪式结束之后,萧景铎这些新生去领了书本,还没等做什么,天色就黑了。 书童另外住在杂役房,并不和主子同住。劳累了一天的学生回到学舍,立刻闹腾起来。 好在萧景铎两人的屋子地处偏僻,其他学子的吵闹声传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倒也不影响看书。 萧景铎又翻过一页,白嘉逸实在无聊,忍不住说道:“我说,你不累吗?你是哪里人啊?你家里有多少姐妹,长得好不好看?芳龄几许是否婚配……好吧,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 萧景铎冷冷警告了白嘉逸一眼,继续回头看书。萧景铎的冷淡并没有影响白嘉逸,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你为什么会被送到国子学?我是被我祖母送来的,为此她辗转托了好几个故人,要我说根本不必要浪费这个人情啊,留着给我说门亲事不好吗……对了,你还没说呢,你为什么会来国子监?” 萧景铎颇想说他是太子保送来的,但是萧景铎生性低调,到底什么都没说。 “明天还要上课,你好歹翻一下课本。” 白嘉逸露出震惊的表情,萧景铎居然还课前预习,他到底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35.霸凌 第二日, 国子监便正式开始上课了。 开课之前,国子学的博士少不得要对这些贵族子弟敲打一二:“你们能进国子学, 想来家世都是不差的。可是国子学入学严苛,出去也颇为不易。昨日祭酒也说了,毕业考关乎你们能不能科举, 除此之外,国子监还有旬考和岁考,旬考十日一次, 考察十日内的课程, 包括诵经、讲经、解释句义和笔试默写等, 不合格者有罚。岁考一年一次, 考校一年以内所学的课业, 考察方式和旬考所差无几, 但是不合格的后果却要严重许多。授课博士会口问经义十条, 通晓八条为上等,六条为中等, 五条为下等, 得下等者需重习一年, 第二年考校再不合格则补习九年, 仍不合格, 责令退学。” 座位上的学生顿时发出哀嚎, 国子监的考试居然这般严苛, 先不说十日一次的考试, 若年考不过就要降级, 先不说这样耽误毕业时间,光降级丢的这个脸他们就承担不起,更被说被退学。他们都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孙,走出去到哪儿都是焦点,若是被国子监降级或者退学,这脸可就丢大发了,以后还如何长安走动? 看到学生被惊吓到一般交头接耳,博士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抬高声音,喊道:“肃静!” 嘈杂不休的教室这才安静下来,博士继续说道:“求学道阻且长,你们须得勤耕不辍,方对得起朝廷对你们的厚望。你们在国子监期间的费用一律由朝廷承担,包括膳食、衣物等,若你们旬考成绩不佳,第一次警告,第二次便会停公膳,品学兼优之人则另有奖赏。除了学业,你们举止亦须文雅得体,私自旷学、假期后不返校或者偷偷出去寻欢作乐之人,都会被退学,望你们好自为之。” 国子学的学生已经被打击的蔫了,他们唉声叹气,闷闷应了一声,表示自己记下了。 博士对今日的这一番下马威非常满意,他清了清嗓子,矜持又愉悦地说道:“好,考核已经说完,接下来就可以正式开课了。现在翻开论语,我们今日讲习《学而》。” 等博士下课后,萧景铎收拾好书本就往外走。没走两步,白嘉逸从身后追上来:“萧兄弟,等一下,我们一起去公膳堂。” 萧景铎不情不愿地停下了。 白嘉逸追上之后,亲昵地想伸手搭萧景铎的肩膀,却被萧景铎敏捷躲开。白嘉逸愣了愣,跳起来嚷嚷:“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搭个肩膀都不行?” 白嘉逸不由想起一个非常出名的校园爱情故事,他上下打量了萧景铎一眼,又有些纳闷:看样子,萧景铎不像是女扮男装啊。 白嘉逸一直都是小少爷一般的存在,从来都是别人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什么时候被人这样下过脸?可是来到国子监后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萧景铎这里碰壁。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嘉逸有求于人,只得忍住脾气,再一次好声好气地问:“萧兄弟,接下来你打算选哪几门经书,二经还是三经?” “我打算学五经。”萧景铎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句杀伤力极大的话。 白嘉逸口中说的经书是儒经,按难度和重要程度分为大中小三类,其中大经为《礼记》、《春秋左传》,中经为《诗经》、《周礼》、《仪礼》,小经为《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国子监虽然考核严格,但是上课却非常自由,《孝经》《论语》这些是所有人都要学的,但其他儒经却可以自己选择,标准有“二经”“三经”“五经”三个档。二经是一门大经搭配一门小经或者干脆选两门中经,三经是大中小各一。五经是最高难度,同时也是最高分数的那个档次:大经全学,中经、小经各选其一。 萧景铎选择的,就是难度最大、课程最紧的五经。 白嘉逸静了静,努力扯出一个笑来:“学五经啊……这个,是不是太难了?” 萧景铎也看出了白嘉逸的打算,他非常冷静地劝白嘉逸:“我选五经自然是考虑过的,你不必学我,按自己的计划来就可以了。” 白嘉逸叹气,他对这里人生地不熟,这才想拉着一个人一起上课,必要时还能帮他补习功课、突击考试,按照惯例,这个人是舍友最好。可是白嘉逸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舍友一入学就要挑战地狱模式。 白嘉逸在安逸和被留级中斟酌了片刻,最后一咬牙,豪气冲天地说:“行,我陪你一起学五经,小爷我怕了不成?” 既然白嘉逸这样选择了,萧景铎也不多说,他点了点头,就继续往公膳堂走。等他们刚刚走到,公膳堂外的纷争又把他们拦住了。 “怎么了?” 原来是国子学和四门学的学生发生了冲突,今年有几个寒门子弟被推荐到国子监四门学就读,能被地方官举荐,可见这几个学生是极其出色的,这几个学生也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读书极为用功。然而在处处权贵的国子监,这几个来自平民家庭的学生却显得格格不入。 这不,国子学的公子哥和四门学的穷学生就发生了矛盾,萧景铎远远站着看不清楚,只能听到些许断断续续的声音。 白嘉逸也探出身瞅了一眼,似感慨似怀念地对萧景铎说道:“明明是读书育人的校园,却总有这种事情发生。” 另一个看热闹的学生听到白嘉逸的话,凑过来说道:“可不是么,国子监时常有这种事情。看到那个穿蓝衣服的学生没有?他叫梁之鸿,听说是泽州人,他好不容易才能来京城,学习要多用功有多用功。可惜长安米贵啊,即使国子监免费食宿,梁之鸿的家庭也承担不起他在长安的花销,梁之鸿没办法,只能平日里接些抄书的活来贴补生活。可惜天妒英才,就这样,梁之鸿还是惹到了权贵,不知道这些公侯家的郎君要怎么整治他呢!” 身为公侯郎君中的一员,萧景铎皱起眉,对眼前的事情感到深深不悦:“对方是什么来头?竟敢在光天化日下为难同门,他就不怕祭酒降罪吗?” “他呀,他叫齐轩,来头极大,本人是侯府的嫡出郎君,祖父叔伯都在朝廷里供职,而且外家势力也大,听说他的舅舅是大理寺的高官,掌一方邢狱,谁敢得罪这位?” 白嘉逸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和大理寺沾亲带故,那怪不得,这种人搁哪里都是校霸。 萧景铎十分看不惯这种行为,他正要上前,却看到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那人面容白皙,气质温雅,对着齐轩和梁之鸿拱了拱手,说道:“大家本来素不相识,能聚在国子监读书就是缘分。祭酒殷殷教诲,就是想让我们友爱恭谨,勤勉读书,早日为朝廷效力。诸位都是同窗,将来几年要在一起读书,说不定日后还要同朝为官,闹太僵了于谁都不好看。不如两位给我一个面子,今日之事就这样罢了吧!” 白嘉逸悄悄地说:“如果随便来个人劝一劝就收手的话,这还能叫霸凌吗……啊,他怎么真的收手了?” 劝架之人出来后,齐轩似乎听从了对方的意见,没有再为难梁之鸿,带着随从转身就走了。不光白嘉逸,就是萧景铎也觉得奇怪:“这个劝架之人是什么身份?” “他叫黎清风,我记得他是外地人,不是什么大来头的人啊,奇怪……”围观的学生也想不通黎清风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能量,给萧景铎解释完之后,自己也陷入了迷惑。 白嘉逸还饶有兴致地探头看,萧景铎却收回视线,说道:“行了,下午还有课,该走了。” 萧景铎走入公膳堂前,无意回眸,正好看到黎清风站在外面和梁之鸿说话。看来经过刚才一事,这两人的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 等下午的课程结束后,白嘉逸已经累得直哼哼。他瘫在床上,看着萧景铎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猛地打挺坐起来,兴致勃勃地问道:“萧兄弟,你要去哪?我也要去!” 萧景铎则平淡地扫了他一眼:“你想多了,我只是去习武。” 白嘉逸满心以为萧景铎要出去寻乐子,然而萧景铎的答案却让他落差极大:“日头都落了一半了,你要去哪儿习武?” “国子监有武学师父,骑马射箭等课都是全的,只要和主簿说一声就可以选修。”萧景铎出于礼貌,问了一句,“你要去吗?” 此时白嘉逸已经惊得合不拢嘴:“你是说,你除了学习五经,还要去学武功?” “自然。”萧景铎虽然在清源寺和猎户学过打猎,但是这些都只是野路子,他并没有系统地学过武艺。而国子监有上好且专业的武术师父,他当然要抓住机会,好好磨练自己的武功技巧。 “可是我们是文官啊,练武做什么?”白嘉逸不解地问。 萧景铎一时半会竟然没理解白嘉逸的意思,他停下动作,也同样不解地看向白嘉逸:“科举只是以文取士罢了,这和习武有什么冲突?” “啊?文官难道不是坐着轿子去上朝,平日里只负责动嘴皮子,冲锋打仗都归武官操心吗?甚至文官还会看不起武官,平时里各干各的互不结交,连做儿女亲家也不肯……”在萧景铎的眼神中,白嘉逸的声音不觉矮了下去,“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又不是年老体衰,也不是重病不治,上朝为什么要坐轿子?连许多娘子出门都是骑马,你入朝为官,怎么能这样文弱?而且别看如今的宰辅都是都是文绉绉的,前几年还没太平的时候,这几位宰相都上过战场,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就是如今朝中多数官员,也少有无从军经历的。” 白嘉逸越听越懵,这样看来,宣朝根本没有文武官之分?即使是文官也得会带兵打仗?他长长呼了口气,叹道:“啊,竟然这样凶悍好斗吗?” 萧景铎对白嘉逸的疑心越来越重,他这个舍友,似乎不大对劲。不过这些萧景铎不会表现给白嘉逸看,他只是真心实意地劝导:“你这样不行,武艺乃是基础,不能因为读书就疏忽了武艺,若不然,将来为官也会被同僚取笑。” 白嘉逸被萧景铎那看娘炮一样的眼神伤到了,他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也有勤加锻炼的好不好?他只是被固有印象带偏了而已。 萧景铎很快就换好了衣服,他换上一身玄黑的窄袖劲装,越发显得身姿颀长,面容如玉。白嘉逸默默打量着萧景铎,突然饶有兴致地发问:“我一直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出身。你今年不过十三罢了,怎么会如此自律严谨?要知道这可是帝都长安,所有监生下课后都会出去寻乐子,只有你,一天的课业结束后还回去习武锻炼。” 萧景铎本来在低头整理袖口,听到白嘉逸的问话,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轻轻一笑:“过奖。我出自定勇侯府萧家,行长。” 白嘉逸挑起眉:“侯府的长子?那你和我们今天遇到的校霸齐轩是一样的身份,或者你的出身比他更好。你的家庭这样好,为什么还要如此拼命?” 萧景铎只是摇头笑了笑:“假象罢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白嘉逸见此也不再多问。他心里暗暗感慨,这位兄弟太过分了,这些天不声不响,表现的和寻常人无异,结果本人来头竟然怎么大! 遇到这样一位优秀且自律的舍友,白嘉逸也收起了玩闹之心,对国子监的生活正视起来。他可不能,输给一个十三的少年啊。 随着时间过去,学生适应了新环境之后,国子监的生活也规律起来。萧景铎每日白天上课,傍晚习武,每隔十日还要参加旬考,日子过得充实极了。就在第二次旬考结束之后,国子监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日被齐轩欺负的寒门学生梁之鸿,死了。 36.疑云 读书圣地国子监居然发生了命案, 这件事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梁之鸿死在学舍,这几日他的舍友请假, 学舍里只有梁之鸿一个人,等同学舍的人回来,一开门就看到这样一副血淋林的画面。 后果自然可想而知, 没一会,梁之鸿的学舍外面就围满了人。 “……听说梁之鸿是被人杀死的,伤口在脖子, 一刀毙命, 下手之人一看就是老手。啧, 也不知道他一个老实本分的学生, 是怎么惹到这些凶徒的。”散播八卦的学生左右看了看, 压低声音说道, “要我说, 梁之鸿这些天惹到的人,只有一位……” 那天和梁之鸿发生争执的齐轩。 齐轩是侯府嫡子, 而且还有一个在大理寺做高官的舅舅, 如果是他□□, 倒也说得通。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嗡嗡声, 这些学子各执己见, 说什么的都有, 但总的来说, 基本所有人都认可一件事, 梁之鸿的死, 和齐轩绝对有关系。 白嘉逸啧啧摇头:“想不到啊想不到,国子监的学生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没有依据的事,不要乱说。”萧景铎不怕这些,又朝屋里看了好几眼,还是觉得哪里说不出的怪异。 黎清风走过来,看到梁之鸿的屋子外面围了这么多人,好奇地问:“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围在这里?” 人群中有人认出来这就是那日给梁之鸿解围的人,一个学生叹了口气,道:“黎兄节哀,梁之鸿他……” 黎清风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他连忙扒开人群,挤到最里边去,隔着屋门,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影。 黎清风脸上露出震惊和悲痛,他痛声道:“怎么会这样!我昨天和之鸿同行回学舍时他还好好的,不过一晚上罢了,他怎么会遭此毒手!” 旁边人知道黎清风和梁之鸿自那次解围事件后就十分投缘,两人相见恨晚,感情很好,现在刚认识不久的好友就这样惨死刀下,黎清风心里自然不好受。旁边的学生叹息,安慰道:“黎兄,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 黎清风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萧景铎站在一边,突然问:“黎兄,你说昨日你和梁之鸿一起回学舍?” “对,昨日我们在学堂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天色就黑了,我把他送回学舍后才走。”黎清风不解地看着萧景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萧景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轻轻笑了笑,摇头道:“无事,我只是想问问,昨日你送他回来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黎清风想了想,摇头道:“不曾。”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犹豫了一下。 “黎兄想到了什么,不妨直说。”萧景铎说道。 黎清风这才支支吾吾地说:“昨日我们很晚才回来,我将他送到学舍后就自己回房,当时已经很晚了,碰巧天上开始下雪,等我回到学舍后已经被打了个半湿。这样的风雪天按理不会有人出去,可是我出去倒水时,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黑影。当时下雪,风大,再加上隔得远,我没看清是什么人,但是从身形上看,倒有些像之鸿……” “哦?”萧景铎意外地挑起眉,“梁之鸿回屋后又冒雪出去了?” “当时太黑了,我没看清,也有可能是我看错了……”黎清风也很犹豫,最终摇头否决道。 白嘉逸跟在萧景铎身边,听到黎清风的话也觉得很奇怪:“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雪,他出门做什么?” 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祭酒和大理寺的人就来了。大理寺的人立刻将众人驱离,并将梁之鸿的尸体和学舍隔离起来,祭酒也把众位学生赶去学习。 “都回去读书,不许再谈论无关之事!”祭酒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话中所指显然就是梁之鸿一事。他近似威胁地给众人下了禁口令,然后就随着大理寺的人进屋子去查看现场。 看热闹的学生只能悻悻地往外走,萧景铎等人随在人流中,也慢慢走着。 白嘉逸好奇心不死,他凑到萧景铎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萧景铎,你对这件事怎么看?你说昨夜梁之鸿出门做什么去了?” 萧景铎目光沉静,似乎正在思索什么。片刻后,他摇摇头,随意地说了句:“他说谎了。” “啊?”白嘉逸震惊,“你说黎清风?难道昨日梁之鸿根本没有出门,是他出于某种目的瞎编的?” 萧景铎回头轻轻看了白嘉逸一眼,他这位舍友平日里看着风流倜傥没个正形,可是遇到大事却意外的敏锐。不过一个照面而已,白嘉逸也起疑了。 萧景铎对白嘉逸的问题没有多说,黎清风确实说谎了,但是却不是这一条。恐怕昨日,梁之鸿确实冒雪出门了。 一个普通学生,为什么要在夜里冒着风雪出门?又为什么会为此惹来杀生之祸?而黎清风,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是夜,寒风凛冽,月晦星稀。 一个人影推门出来,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注意后,就敏捷地跳过国子监的院墙,一路疾行地朝大街上跑去。 可是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走后不久,墙角后转出另一道身影,正好这时月亮从云后钻出,将对方颀长的声音打在墙面上。 萧景铎一身黑衣,在寒风里静静地看着远去的那个人影。 黎清风很快就跑到一间屋宅面前,他又朝身后望了一眼,莫名地笑了下,转身推开院门。 萧景铎尾随到院门前,他远远看了一眼,记住此处的位置和标识后就打算离开。开玩笑,他只有一个人,怎么会傻到自投罗网? 可是萧景铎脚下步子刚动,突然听到黑暗里传来风声,他心神一凛,立刻闪身避开。 见一击不中,藏在黑暗中人也不焦躁,立即紧随而上。他又发了三招,结果都被萧景铎躲过。 黑衣人心中的惊疑越来越大,他暗暗发狠,看来顾不得主子交待的活捉了,先让这个尾巴挂点彩,只要留命在就行。 黑衣人抡圆了胳膊,正打算来个狠的,突然黑暗中嗞啦一阵火花闪过,紧接着,火光就亮了起来。 萧景铎点亮了火折子,警惕地看着对方:“你是何人?竟然胆敢潜伏在皇城伤人!” 这时候,萧景铎身后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萧景铎一边警惕着拿刀之人,一边分出心神朝后看去。借着微弱的火光,萧景铎毫不困难地认出了这位神秘的幕后黑手。 对方似乎也惊讶了一下,还没等萧景铎说话,她便将萧景铎的心声说了出来:“是你?” 黎清风站在侧后方,指着萧景铎说道:“郡主,就是他尾随了我一路,对了,他白天还套我的话!” 容珂和萧景铎对望,两人都良久无言。最后,萧景铎收回了防御的架势,对容珂行礼:“萧景铎见过郡主。” “嗯?”黎清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认识?” 容珂按了按眉心,似乎在忍耐怒气:“你传信告诉我今夜有要事相商,刚刚还说你成功地迎蛇出洞,这就是你引来的人?” “难道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黎清风也震惊了,他对着萧景铎大声嚷嚷,“既然你不是细作那你跟踪我做什么?半路上可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行了,外面人多眼杂,进来说吧。”容珂扔下这句话,就示意手下放下刀,自己率先朝院里走去。 这个院子不算大,看起来稀松平常再普通不多,可是屋子里的摆设却相当不凡,和简陋的院落截然不同。许多宫女太监站在屋内,看到容珂进来,他们齐声行礼:“郡主。” 容珂随意地坐到上首,旁边的宫女立刻围上来侍奉。等宫人退下后,容珂这才看向萧景铎等人,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你怎么跟过来了?” 萧景铎也很疑惑:“我见黎清风形迹可疑,就尾随而来一探究竟。可是郡主,现在已经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宫外?” “国子监一事是我一手策划的,现在情况有变,他不来找我通报,还能找谁?”容珂并不在意,“再说,此处离东宫并不算远,回宫又不是什么问题。” 东宫里的人员配置完全比照朝廷来,只不过缩减了些许而已,如果容珂真的有心半夜出入东宫,那倒确实不会被宵禁拦住,萧景铎再一次感叹面前这位祖宗胡作非为的程度。 但是容珂这次出宫可不是随便出来玩的,她看着萧景铎,终于步入正题:“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短短一刻钟内,萧景铎的心情可谓大起大落,他就是因为怀疑黎清风才跟了出来,可是他刚刚听到,黎清风的幕后指使人,居然是容珂? 萧景铎不相信堂堂太子的女儿会无故残害学子,于是他暂时按下疑惑,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今日国子监同窗梁之鸿离世,黎清风在现场的表现十分可疑,我怀疑他和凶手脱不开干系,于是今夜暗中盯着他,没想到黎清风真的半夜出门,形迹鬼祟。我尾随他来到了这里,剩下的,郡主就都知道了。” 黎清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别人说形迹鬼祟,他心情复杂,也不知道该追究哪一条。最后,黎清风放弃纠结这一点,而是好奇地问:“我在现场表现可疑?怎么可能,我精心演练了好几次!” 萧景铎嫌弃地看了黎清风一眼,果然这个人有问题,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容珂也问:“你当时说了什么?” “我说‘昨天和之鸿回学舍时他还好好的,不过一晚上罢了,他怎么会遭此毒手’,为此我还特意表现的十分悲痛,没有错误啊?” 容珂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黎清风:“你当初是如何通过大理寺考核的?竟然犯出这等低级的错误。” “大理寺?”萧景铎惊讶,他猛地朝黎清风看去,“你是大理寺的人?你不是黎清风!” 黎清风叹气:“唉,实不相瞒,吾名李青云,乃是大理寺寺正。萧兄弟,我还是很想知道,我哪里露出了马脚?” “你说‘不过一晚上罢了,他怎么会遭此毒手’,当时你仅是站在人群里,并没有上前查看梁之鸿的尸首,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害而不是自杀?” 黎清风愣了一下:“血淌了满地,不是他杀还能是什么?” “自杀就不流血了吗?”萧景铎语气淡淡地反问。 黎清风一时哑然。 “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所以我才问你昨日送梁之鸿回来后也没有发现异常,果然,你说因为下雪换了衣物,当时我本是怀疑,听到你这样说后就愈发确定,你早就知道梁之鸿死了,而且仔细查看过他的尸首,知道他被人一刀毙命。而且你那身被换掉的衣物,恐怕并不是被雪水打湿,而是沾染了血迹,这才不得不销毁。我本来怀疑是你对梁之鸿下了杀手……” 萧景铎朝容珂扫了一眼,继续说道:“现在看来,你虽然不是凶手,但也和梁之鸿牵涉甚广。那晚不知为何你又去了梁之鸿的屋子,进去后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你惊讶之下仔细翻动了梁之鸿的尸身,记下了诸多痕迹后才回自己的学舍,并换下了染血的衣物。可是你并不想让他人知道你的行动,等第二日,你故意从梁之鸿门前走过,装作自己才知晓此事,从而将自己的嫌疑洗脱。可惜你先入为主,心中已经知晓梁之鸿被人所杀,这才在言语中带了出来。” “原来如此,竟然聪明反被聪明误。”黎清风苦笑,然后对萧景铎作揖,“萧兄弟年纪不大但心细如发,为兄佩服。不知道兄弟也没有兴趣来大理寺供职,为兄不才,或许可以给你走个后门?” 容珂坐在上首,听到黎清风的话也不生气,只是轻轻笑了笑,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向萧景铎和黎清风。 萧景铎觉得容珂这个笑容恐怖极了,他连忙推辞:“不敢,李兄莫要说笑。” 黎清风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好罢,等萧兄弟改变了主意,一定要来找我啊!” 萧景铎预感再在容珂面前说走后门的事就要捅娄子了,他赶紧转移话题:“郡主,我的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了,不知郡主可否给我解惑?黎兄,不,李兄为什么会埋伏在国子监?梁之鸿又什么会惹祸身亡?以及……” 你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的从东宫跑出来,绕这么大的弯又想做什么? 容珂一手托着腮,依然是懒懒散散的模样,她突然说起另一件事:“你可还记得夏天的那场瘟疫?” 萧景铎无奈:“我自然记得。”药方还有他参与,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这场瘟疫来势汹汹,而且源头竟然在井水里。若是一口井染了疫病就罢了,可是城南许多井同时爆发瘟疫,这岂会是自然而为?” 萧景铎的神色严肃起来:“郡主是说,有人蓄意投毒?” “对,有人将染了疫病的家禽投入井中,又靠井水传染给周围的民众。呵,被打了一次还不安分,竟然玩起这些不入流的伎俩……” 如果瘟疫是有人蓄意为之,那此事就非常严重了,恐怕之后的悯太子、鬼兵等谣言也是有人幕后推动。萧景铎问道:“百姓何辜,竟然要遭此毒手?不知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容珂没有说话,黎清风替容珂说道:“大理寺和东宫查了许久,我们怀疑,这件事是域外之人做的。” 萧景铎眼睛都瞪大了:“是谁?” “回纥。” 这两个字说出来后,整个屋子都静默了。片刻后,萧景铎的声音响起:“那么梁之鸿此人,究竟是谁?” 37.真相 “梁之鸿此人, 究竟是谁?” 萧景铎此话说出来之后,许久都没人吱声。黎清风偷偷瞅容珂, 容珂动了动眉,笑着看了回去:“你想说就说,看我做什么?” 黎清风嘿嘿笑了两声, 这才说道:“我们查到有人在井水里投毒,顺藤摸瓜查到了国子监的一位学生上。国子监人员混杂,而且许多藩国的王子后人也在国子监就读, 所以, 我们怀疑……” 萧景铎已经听懂了:“你们怀疑, 梁之鸿是别国细作?” “对。他扮作学生混入国子监, 背地里偷偷给回纥之人传递消息。太子殿下想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于是让我扮作学生埋伏到国子监, 伺机接近此人。我害怕装的不像, 特意和我侄子取经,没想到我这样小心, 生怕打草惊蛇, 还是被他们察觉了。那日我看到梁之鸿出门, 猜到他要和回纥的人接头, 于是当天夜探梁之鸿的住所,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已然死了……” “所以, 那日齐轩和梁之鸿发生口角, 也是故意的?”萧景铎飞快地想通了关节, 是了,齐轩的舅舅在大理寺供职,黎清风也是大理寺的人,显然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霸凌事件,就是为了给黎清风创造机会,好接近梁之鸿。 萧景铎心中难言的复杂,事实的真相竟然如此,所谓寒门子弟其实是别国细作,所谓校园恶霸只是替朝廷做事,所谓拔刀相助的同窗也是别有心思的卧底。 这些朝廷中人果然会玩。 黎清风还在愤慨地指责:“这些细作真是狼子野心、丧尽天良,给无辜百姓投毒就不说了,还恶意制造鬼手印,散播对圣人和太子不利的谣言,简直其心可诛!” 不,此事还真是冤枉了这些细作,鬼手印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人。自然,萧景铎不会把真相告诉这位大理寺正,他朝容珂的方向瞄了一眼,有些尴尬地说道:“我事先不知郡主和大理寺的打算,这才坏了郡主的计划。不知,可否能补救一二?” 萧景铎猜想,梁之鸿意外死亡,黎清风也没了主意,这才深夜出门,来和容珂商议对策。等黎清风意识到身后有人后,干脆顺势而为,将跟踪之人带到此处,然后一举擒获。没想到跟踪的人并不是国子监里的细作,反而是他,这才打乱了容珂的全盘计划。 容珂和善地笑了:“你洞察力敏锐,这是好事,我怎么会怪你?” 萧景铎心里的冷汗更多,黎清风见状连忙说道:“郡主,此事错在我。是我露出了马脚,这才被人怀疑,萧兄弟他是无辜的……” “你也知道错在你?”容珂的笑容愈发和善,黎清风却冷汗涔涔,强装镇定地说:“郡主,你的计划本来天衣无缝,是我疏忽才坏了事。李某自知有错,甘愿领罚,然而李某微不足道,郡主的计划却不能有失,郡主你看,接下来要怎么办?” 萧景铎也将目光移到容珂身上,所有人都等着容珂的指令。容珂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烛火,跳跃不定的火光打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她精致如画,冰肌玉骨。 “将计就计罢。”容珂突然说道。 “啊?” “既然已经染上了嫌疑,那就干脆将破绽闹得更大一点,让你真的成为凶手。” “郡主的意思是……” “若回纥细作发现你杀了他们的接头之人,必然会怀疑你洞悉了他们的计划,如此,他们就会对你动手,想方设法杀了你。” 黎清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郡主?” “急什么,我又没说不救你。”容珂十分嫌弃,“等你把他们的人引出来之后,我会派人提早埋伏,到时候,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郡主,道理我都懂。可是哪些蛮子凶狠又不讲理,你没见梁之鸿的尸体,动手之人一刀毙命,直接割断喉管,一看就是常年杀人的凶徒。”黎清风哭丧着脸说道,“我以身作饵,万一真出了意外怎么办?” 黎清风都这样说了,容珂少不得要照顾一下卧底的情绪,她吩咐身后的侍卫:“来人,给李寺正准备几样称手的武器……” “等等,郡主!”黎清风面露尴尬,几乎是从牙缝里将接下来的话挤了出来,“臣的意思是……郡主可以调两个人来国子监保护我……” 容珂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会骑马射箭吗?” 黎清风不明所以:“会。” “会用刀剑吗?” “倒也学过。” “那为什么要派人去保护你?” 好有道理,黎清风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萧景铎再也忍不住,他连忙抬起手,握拳堵住唇边的笑意。 “我祖父十六岁就能上阵杀敌带兵打仗,我父亲也是十五那年上战场。你在国子监,周围都是自己人,还怕他们几个藩国人不成?” “郡主,你不能用陛下和太子的武力值来估量我啊!”黎清风哭丧着脸,“臣虽然学过武艺,但仅是半吊子罢了,实在不敢和他们硬碰硬。” “再安排人进国子监保护你太费事了,打草惊蛇就坏了。你这几天练一练武艺,靠你自己吧。” 容珂说得异常平静,黎清风却差点当场哭出来。有一帮能征善战的主子真要命,武力值不强根本活不下去。 容珂自认为妥善地解决了黎清风,然后就把视线转向萧景铎。 有黎清风这个例子在先,萧景铎非常上道地说:“我不小心打乱了郡主的计划,心中忐忑难安,不知能为郡主做什么?” 容珂果然满意地点头,和萧景铎说话的语气好了许多:“你的任务说来简单,揭穿黎清风是凶手就好。” 萧景铎清晰地听到黎清风猛抽了一口凉气,他想笑,但又生生忍住:“遵命。” 容珂扫了黎清风一眼,似乎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如丧考妣的脸色,只好通融一二,对萧景铎说:“必要的时候,顺手掩护黎清风一二吧。” 黎清风不满了:“郡主,他才十三,比我小五六岁,我来掩护他还差不多,怎么能指望他来保护我?” 容珂只是平静地回应:“他能在刘二手下挺过三招,你能吗?” 他不能,黎清风默默闭了嘴。 萧景铎被迫卷入了容珂的计划,他们几人敲定了接下来的步骤后,终于能离开这座别院。 黎清风出来之后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问萧景铎:“萧兄弟,这个计划危险重重,你打算怎么办?” “无事,国子监毕竟在天子脚下,他们不敢明着动手的。”萧景铎不甚走心地安慰黎清风,“李兄保重。” …… 萧景铎按照原路,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学舍。他无声地推开门,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床塌上,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片刻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黑暗中,另一双眼睛却慢慢睁开了。 . 第二日《论语》课上,学生依然对昨日的命案议论不休。 尽管祭酒刚刚下了禁口令。 国子监学生选课非常自由,可以按自己的喜好选择二经、三经、五经,其中学哪一门经书也是自己决定,但是《论语》却是所有人都要学的,所以上《论语》时,学堂里的人总是最多最杂。 萧景铎微微侧过脸,就看到黎清风坐在他侧后方,对着他微不可见地颔首。 “听说大理寺已经把梁之鸿的屋子围起来了,不知道查出什么没有?” “急什么,过两天肯定有消息流传出来的。”另一个学生说道。 但是发问人却并不满意,他看了黎清风一眼,兴冲冲地凑过来问:“黎兄,听说当日是你把梁之鸿送回学舍的,而且还看到他雪中外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哪里知道他是怎么回事。”黎清风笑道,“我和他道别后就回了自己的屋子,一整夜都没有出门,再见到之鸿时他便死了,我怎么会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黎兄。”萧景铎说话了,他带着淡淡笑意,问道,“你说你晚间一别后,再也没见过梁之鸿?” 黎清风看向萧景铎,朗声笑道:“自然。” “那为何昨日你走到梁之鸿的屋子后,没有上前查看就知道他是被人所害?那时你远远站在人群里,并不能看到梁之鸿的伤口状况。” 黎清风停顿了一下,说:“他喉管被割断,一刀致命,这不是为人所害还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的喉咙被割断?当时许多同窗都在,大家都可以作证,你并没有上前查看尸体。既然你说你分别后再也没见过梁之鸿,怎么会对他的情况知道的这样详细?” 听完萧景铎的话,屋里其他人也如梦初醒:“对啊,你怎么知道?” 黎清风没有说话,好在很快博士就来了,看到屋里的学生吵吵闹闹,他不悦地大喊:“肃静,专心上课!” 屋里的学生都收回目光,不再讨论梁之鸿一事。教室里虽然表面平静,但私底下许多人都在思索刚才的事情。 黎清风是什么情况,为何言行矛盾,前后不一? 而萧景铎也顺势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不再针对黎清风。 他察觉到些许不对,于是偏过头,皱眉看向白嘉逸:“怎么了?” “没什么。”白嘉逸嘴边含笑,他摇了摇头,目光却闪闪烁烁,似有所思,“第一次看你针对一个人,很好奇罢了。” 萧景铎和白嘉逸对视,两人的神色都没有变化,片刻后,萧景铎轻轻笑了笑:“只是你没有见过罢了,你不知道的还有许多,没什么可奇怪的。”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拭目以待。” 说完,萧景铎和白嘉逸都收回眼神,坐直身体,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专心听课的学生一般,谁能想到两人刚刚往来了好几个回合的暗话和试探。 . 似乎自从那日《论语》课后,关于黎清风的谣言一夜而起。 国子监明面上对此事禁口,将查探凶手的责任都推脱到大理寺身上,而大理寺自然不会放出风声。许多学生向大理寺打听无果,于是只好私下里偷偷揣摩,随着时间流逝,梁之鸿一事也越传越离谱。 还没等众学生讨论出个所以然,冬至就到了。冬至是一年中仅次于除夕的大节日,朝廷要朝会祭天,国子监也要忙着祭拜孔圣,准备祀礼。 同时,这也是许多藩臣前来朝见的日子,皇帝要在太极宫举行大朝会,皇太子献寿,户部奏各州一年的贡献,礼部奏诸藩国的贡献,结束后还有盛大的宫宴。于是从进入十一月起,长安就车马不绝,鸿胪寺每日都要接待许多藩国侍臣,长安里一时热闹喧天。 鸿胪寺前高鼻深目的藩国人摩肩接踵,国子监也跟着热闹起来。国子监内留学生甚广,这些学生来自日本、新罗、百济、高丽、尼婆罗、南诏、吐蕃等国,大部分是高官子弟,其中甚至还有王孙公子,如今诸藩来朝,这些外国学生难得见到故国使臣,自然兴奋非常。而国子监内风气非常开放,并不限制学生出入,所以这些天国子监里也十分热闹,异域人随处可见。 国子监给假跟从朝廷,祭礼过后会放七天长假。既有庆贺又有假期,这大概是学生们最喜欢的事情了,连国子监这些贵族子弟也不例外,所以从进入十一月起,国子监就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息,就连梁之鸿被杀一案所带来的阴霾也冲淡了许多。 然而黎清风却完全相反,他周身的气氛和周围格格不入,冬至大庆在即,国子监内人员杂乱,而藩国人齐聚一堂最适合甩锅,这简直是幕后黑手对黎清风下手的最佳时机。 黎清风越想越觉得自己小命危矣。 萧景铎在路上遇到黎清风时,见此人脸色苍白满身丧气,忍不住低声劝慰:“黎兄不必慌张,就在这几天了,郡主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黎清风丧着脸朝萧景铎看了一眼:“求你,别提醒我了。” 好吧,萧景铎只好沉默,和黎清风擦身而过时,他低不可闻地对黎清风说:“这几天小心,保重!”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幕后之人动手,就在这几天了。 38.细作 国子监内人来人往, 都在忙碌即将来临的冬至祭礼。 皇帝重视文教,诸藩国也见势意思意思, 纷纷给国子监送上贺礼,以示对孔孟的尊崇。 “让开,快让开……”几个壮汉推着一尊雕塑走在国子监内, 口中吆喝不断,一路上行人见了接连闪避。 那是一尊萨满雕像,色彩艳丽, 五官夸张, 瞪眼龇牙地注视着路上手无寸铁的学生, 充满了域外神秘色彩。 萧景铎和白嘉逸也正好在场, 他们侧身给雕塑让开道, 目送那尊雕像远去。 萧景铎停下脚步, 回头望着那尊雕像。白嘉逸站在他身侧, 问道:“这是哪国送来的贺礼?” “信奉萨满,多半是北方草原的习俗, 我看不外乎是吐蕃、回纥, 或者是突厥。”萧景铎回道。 “你怎么连这都知道?”白嘉逸啧了一声, “话说他们信奉萨满是他们的事, 把萨满神雕像送给国子监算什么情况?” 萧景铎轻轻笑了一下:“许是想让他们的神灵保佑这次祭礼罢。” 白嘉逸忍不住又望了几眼, 一回头才发现萧景铎已经走远了:“唉, 你慢点, 等等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们在塑像里藏了人, 想乘机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萧景铎对此只是随意一笑:“就算那个神像是空的,最多不过藏两个人罢了。两个人能做什么?” 白嘉逸回想了一下方才雕像的体积,不得不承认自己异想天开了。“也是,藏两个人都勉强,更别说藏一支军队……那把东西送过来做什么呢?” 萧景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明日国子学的师兄举行文道宴,你去吗?”白嘉逸问。文道宴是一个半官方的宴会,名字说的好听,其实只是诸位学生借着论道的名头玩乐罢了。虽然如此,但架不住主办之人财大气粗,名头吹的响亮,而且又临近放假,竟然在国子监内传播甚广。 “文道宴?” “对,那位师兄和我吹得天花乱坠,说是主办师兄和皇室沾亲带故,这次甚至能把皇子请过来。”白嘉逸好笑地摇摇头,“真是什么都敢说。” 萧景铎眨了眨眼,突然改变了主意:“既然如此,我倒还真想去看看了。” 白嘉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萧景铎在说什么,他吃惊地张大了嘴:“我没听错吧?你居然要参加同门的宴会?” “之前有课,这才耽误了同门聚会。”萧景铎笑着看向白嘉逸,“怎么,不行吗?” “怎么会!”白嘉逸也笑了,“这样说,我倒也想去了。” 白嘉逸本来以为举办者只是说说,没想到文道宴当天,居然真的有皇子莅临。 众人围着三皇子,套话套的不亦乐乎。白嘉逸啧啧摇头,用手肘轻轻撞了萧景铎一下:“那可是宫里的皇子,你不去露个脸吗?” 萧景铎的心思完全不在此处,他随意地应付道:“唔,好,我一会去。” 白嘉逸不悦:“喂!” 可是萧景铎没等他说完就蹭的站了起来,匆匆丢下一句话就往外跑:“我出去一下,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 萧景铎方才扫到几个域外摸样的人相互撞了撞,然后就陆续出去了,萧景铎直觉有异,顾不得白嘉逸说了什么,也顾不得看顾被托付给他的黎清风,立刻起身跟了出去。他尾随着这几人,悄悄走到外面。 几个汉子从屋里出来后,他们肩膀搭着肩膀,看起来就像相谈甚欢的学子一样,相约往外走。他们似乎漫无目的地飘荡,渐渐走到萨满像前,两个汉子站在前面,刚好挡住了另一人。 另一个人借着同伴的阻挡,迅速将手伸向神像底部。然而他探手进去一摸,然后就意外地拧起了眉。 他不信邪,屈起指节在萨满像四处敲了敲,咚咚咚的声音在神像内反弹了几次,最后传入众人的耳朵。 这人正惊疑不定,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藏在萨满像里的武器不见了?” 这几人大惊,霍地扭过头,就看到一个围着白狐毛领的小姑娘领着两个侍女站在不远处。 小姑娘身上披着红色的披风,素白的小脸陷在毛绒绒的领子中,可爱的不得了,就连嘴边的笑意都那样赏心悦目。她双眼弯起,宛如新月,再配上红彤彤的披风,在这样寒冬腊月中像送财童子般讨人喜欢。 可是这几个人却提起了心,他们干巴巴地大笑了几句,喊道:“你是谁家的小娘子,来国子监找亲戚兄长吗?你兄长也真是的,居然放心让你一个小姑娘站在外面。这里危险,快去别处玩吧!” 小姑娘却笑着摇了摇头:“连我都认不出来,还妄图离间诸国,挑起宣朝内乱,真是痴人说梦。” 这回他们彻底撕破了伪装,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来:“你究竟是谁!” 话音还没落,一只羽箭穿破严寒,带着凛凛破空声朝这几人飞来。仿佛信号一般,转瞬间,许多身披黑甲的士兵就从周围涌了出来,训练有素地朝他们包抄而来。 几个汉子一看事情已经败露,只能破罐子破摔地朝屋里大喊:“形势有变,立刻动手,杀了他们的皇子!” 容珂听到这句话却还摇头感叹:“我站的这么近,先杀了我岂不是更快?” 萧景铎刚跑过来就听到这句话,他心里既着急又生气:“郡主,这里危险,你快闪开!” 容珂朝萧景铎扫了一眼,淡淡地说:“不是让你去保护黎清风么,他看起来是真的弱,你回去看顾他为要。” 萧景铎自己着急地不得了,而然这位主子却这样气定神闲,他只能再劝:“郡主,刀剑无眼,你还是躲避一二吧!” 容珂身后的侍女已经全神警戒,听到萧景铎的话,她们也连声应和。容珂只能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好吧。” 眼看这位小祖宗终于肯屈尊躲上一躲,萧景铎感动不已,连忙护着容珂往人少处走。 屋外的动静很快就传到屋内,回纥埋伏在屋内的人听到外面的打斗声时就心知不好,可是他们手里没有武器,战斗力大大下跌,只能仓促发难。诸国来朝,宣朝自然不会毫无防范,鸿胪寺和金吾卫对诸国的兵器盘查特别严,回纥人无法将武器带入皇城,自能另想他招。他们听从巫师的指示,将刀剑等物藏在萨满神像内,借贺礼之名送入国子监,然后找时机杀死几个其他藩国的王子,挑起宣朝和诸国的战乱。今日他们偶然得知宣朝皇帝的三皇子也会来国子监,这简直是送上门的肥羊,回纥的细作不愿意放弃这个大好时机,于是约定好今日发难,杀死三皇子和诸国王子,再顺手解决了前几日撞破梁之鸿一案的那个学生,就算大功告成。方才他们派人出去取藏在萨满神像内的武器,没想到外面的人久去不归,反而发出事败的预警。回纥细作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然而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们只能仓皇应战,抵抗仿佛从天而降的官兵。 回纥人本想乘乱杀死三皇子,可是几乎是信号响起的那一瞬,三皇子身边就围满了护卫,这回细作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始至终,这就是一个圈套。 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杀三皇子不成,他们只能拉几个国子监的学生陪葬。可惜托了皇室尚武的福,国子监的学生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行军打战不敢说,但打个群架还是没问题的,更何况回纥细作手上没有武器,真打起来还指不定谁吃亏呢。 方才还论道声朗朗的大堂瞬间陷入乱斗,许多学生撸起袖子就打,一时间杯盏齐飞,哀嚎声不断。 白嘉逸就被这种阵仗吓呆了,他从没想过平日里文文雅雅的同窗们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白嘉逸默默靠到了墙角,然后一寸一寸往屋外挪。白嘉逸刚出屋就看到一柄雪亮的长刀从他眼睛前划过,他腿肚子一软,连忙跑开。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白嘉逸一抬头就看到萧景铎站在拐角处,他像看到救星一般大喊:“萧景铎,快来救我!” 萧景铎却漠然地皱了皱眉:“五十步路而已,你自己过来吧。” 白嘉逸只觉一口老血梗在喉头,他恨恨地咬了咬牙,连滚带爬地从官兵和细作的战场上逃了出来。 “萧景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居然见死不救!”白嘉逸见了面第一句话就是破口大骂,他刚说了一半,眼神一转就瞅到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五官精致,整个人裹在红色的披风里,既喜庆又养眼。 白嘉逸满肚子怒骂一下子就咽了回去,他看着这个小姑娘,眼睛都亮了:“这是你妹妹?她怎么在这里?” 容珂慢慢抬头,清亮的眼睛定定看着白嘉逸。 萧景铎心中恨恨一跳,他连忙给白嘉逸打眼色,可惜白嘉逸一心围观萌萝莉,竟然没有接收到萧景铎的警告。 对方精致的脸埋在毛绒绒的狐狸毛中,越发显得像仙童一般,白嘉逸只觉心肝都要被萌化了:“太可爱了,怎么会这么可爱,我上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见到萧景铎的时候……” 说着,白嘉逸就想伸手去捏捏对方的小脸,结果手刚伸到一半就被人狠狠握住。白嘉逸手腕被握得吃痛,他惊异地转过头,就看到萧景铎皱眉看着他:“你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你做什么!”白嘉逸吃痛地大喊。 萧景铎看看白嘉逸,再看看气定神闲面带笑意的容珂,不由感叹总有人不想好好活着。他抿着嘴唇,一把将白嘉逸拉开,然后对着容珂解释道:“他是我的同窗,虽然为人跳脱,但并无恶意……” 就连萧景铎都说不下去了。 敢捏容珂的脸,简单吃了熊心豹子胆。 白嘉逸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他嘴里嘶嘶抽气,一边揉手腕一边埋怨萧景铎:“这到底是不是你妹妹,你使这么大劲做什么……话说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也太危险了!” 容珂还是笑眯眯地没有说话,见到容珂这种表情,萧景铎也没法解释容珂的身份,只能狠狠瞪白嘉逸:“别乱说,这位……并不是家妹,她乃是……” 还没等萧景铎说完,另一个人从屋里出来了。看到他们几人,他快步朝这处走来:“珂珂,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叫三叔我好找!” 周围人纷纷委身行礼:“梁王殿下。” 三皇子点了点头,然后就连忙去看容珂。将人好生打量过一遍后,三皇子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没有把你伤着,不然我可没法向阿兄交待。” “是我不好,让三叔操心了。”容珂笑道。 三皇子确定好容珂的安危后,这才有心思注意周围这两人,他的目光从萧景铎和白嘉逸身上扫过,微微点头一笑:“刚才是你们护着阳信?不错。” “不敢当。”萧景铎低头道。这话不假,容珂身边指不定跟着多少明卫暗卫,保护一说萧景铎确实不敢居功。 三皇子毕竟贵为皇子,并没有太多时间和两个国子监学生寒暄。今日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想在宫外多做耽搁,免得再生事端。三皇子带着容珂离开,等这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白嘉逸小声地询问萧景铎:“她唤三皇子为叔叔,也就是说,她是……” 已经走远的容珂凑巧听到了这句话,她回头笑道:“你猜的没错,我就是太子之女,封号阳信。” 等三皇子和容珂已经彻底看不见后,白嘉逸僵硬地捅了捅萧景铎:“你刚刚为什么不提醒我?” “我提醒了,你看不见而已。”萧景铎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下次见了郡主不要动手动脚,敢捏她的脸,你怕是不想活了。” “我只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情难自禁罢了。”白嘉逸探头看着容珂离去的方向,叹道,“皇室貌美之名,名不虚传。等郡主长大,又得是怎样的风光啊!” 萧景铎觉得白嘉逸实在是想太多了。 没过多久,冬至大朝会如约举行。盛大的觐见朝会后,宫廷盛情款待各国藩臣,却独独下旨斥责回纥。 回纥和皇帝闹得不欢而散,紧接着,皇帝下令看押国子监内所有回纥学生,并宣布不日将向回纥发兵。皇帝打发回纥使臣回国通知他们可汗,收拾好军队,静候大宣铁蹄的到来。 至此,城南瘟疫案、梁之鸿身故案才算有了结果。 没几天,一名叫黎清风的学生家中生变,于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学。 萧景铎后来曾想,如果国子监的这个梁之鸿是回纥细作,那么寒窗苦读数年,以才学品德获得地方官认可,真正的寒门学生梁之鸿到底在哪里? 萧景铎不忍心再细想下去,恐怕他多半已经,被杀害在奔赴长安的路途中了罢。这些细作非但毁坏了一个平民学子最诚挚的希望,甚至还假借梁之鸿的身份,意图颠覆新朝,让这片好不容易获得安宁的土地再生战乱。 然而终究邪不胜正,横扫关中的大宣铁骑会教蠢蠢欲动的藩属国明白,什么叫犯我国者,虽远必诛。 出征主帅人选还在朝中热议,而长安的春天,却悄悄来了。 启元六年,出征回纥的军队刚刚出发,朝中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太后联合诸多大臣,上书要求皇帝封悯太子之女为郡主。 唯有太子之女才能做郡主,太后之举,可谓非常微妙。 39.上巳 三月三上巳节, 历来都是女儿的节日。如今天下承平,百姓对节日的热情也日益高涨, 三月三一大早,家里有女儿的人家就拖家带口,纷纷往城外走。因为上巳节素来有祓除畔浴的习俗, 这一日人们要在水边沐浴熏香,洗净身上污秽邪祟,以求来年平安健康, 所以这一天水边非常热闹。当然, 如今礼教比周朝时讲究了许多, 娘子们已经不会亲自去水中沐浴, 但是这并不妨碍上巳节发展出另一个用途。娘子们在水边玩乐, 家里兄弟自然要陪同, 这一来二往, 就是一个艳遇的大好季节。 芙蓉园是皇家园林,朝廷还花费巨资引入一潭活水, 名唤曲江池。芙蓉园一建成就获得了众多追捧, 皇室十分开放, 并不限制寻常百姓出入芙蓉园, 于是每到节庆, 曲江池畔帷幔连天, 人山人海, 女子的花钿散落满地, 几乎比芙蓉园内的牡丹还要鲜妍。 天下初定, 民风开放,此时男女大防并不是很重,但是贵族人家少不得要拿捏架子,于是兴起了幕篱和帷幔,贵族女子出门时头戴幕篱以遮住身形,免得被无关之人看去,到郊外游玩也要拉起帷幔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圈起来,以示端庄矜持。不过宣朝是马上打来的天下,许多公侯都是寒门出身,并不讲究世家那一套,于是出门随便扯一条帷幕就算了,只有特别古板或者一心效仿世家的人家才会将女眷牢牢实实地围起来。 但是再古板的人家都不会把自己地盘四面都围起来,朝水的那一面自然是敞开的,若坐在船上顺水而下,那可实在是一份大大的眼福。 国子监作为中央官学,几乎是读书人的殿堂,长安所有潮流诗章的发源地,这种场合怎么能少了他们。于是国子监早早就准备好了游船,并于上巳这日从上游溯流而下,名曰吟诗作对寻找诗兴,具体是为了什么就不必多说。 国子监的游船一路招摇,其中最华丽最招眼的是国子学的船。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国子学只有七十二人,并且个个都是三品高官的后人,资金这些自然不缺。 萧景铎站在甲板上,单手扶着栏杆,身姿笔挺,高挑颀长,远远看去养眼至极。 白嘉逸站在萧景铎身侧,对着暖风长长舒了口气,道:“春暖花开,美人如云,真乃人间美事!” 萧景铎知道白嘉逸的德行,懒得理他。 白嘉逸眯着眼睛观看岸边的帷幔,突然他怼了怼萧景铎,兴奋地问:“那群娘子跑来跑去地在做什么?” 萧景铎随意扫了一眼:“大概是在鞠蹴吧。” “鞠蹴?”白嘉逸感慨,“看不出来啊,我以为这些大家闺秀都是文文静静笑不露齿的,没想到踢起球来这样灵活矫健。” 萧景铎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太秀气了,也就是女孩子玩玩罢了。” “嗯?”白嘉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鞠蹴秀气?” “对啊,太斯文了,若想玩得痛快不如去打马球,那才够刺激。” 骑着马和许多人抢一颗木球?白嘉逸光想想就觉得好危险,这些爷们玩得也太野性了,白嘉逸忍不住道:“还好我们不必如此。” “谁说不用?每年科举放榜后,新科进士会在芙蓉园进行一场马球表演赛,到时候全长安的人都会来看,那才叫万人空巷,春风得意。”萧景铎也不戳穿白嘉逸,只是笑着给他普及常识,“你对文人的误解未免太深了。” 为什么宣朝人会如此尚武好斗,连文职人员也不放过!白嘉逸感到绝望。 “而且每年重阳宫内会设宴行射礼,所有朝臣都要上前射箭,以免疏忽了武艺。” “如果射不中会怎样?会被贬官吗?” “这倒不至于。”萧景铎轻描淡写地说,“最多当场被罚几杯酒,事后被同僚写诗笑话罢了。” 被写诗笑话?这可真是富有宣朝特色的惩罚方式。 白嘉逸内心复杂。 萧景铎和白嘉逸两人正说着,船突然停了,原来有人看此处风景好,于是提出下船赏景。萧景铎自然无不可,他也随着众人下船。 这处风景确实很好,草木扶疏,流水潺潺,十多位学生刚在亭中坐下,就看到另一行人从转角过来了。 亭中人连忙站起来行礼:“见过梁王、齐王殿下。” 梁王、齐王是两位皇子的封号。皇帝目前一共有五位皇子,其中长子容明哲,乃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次子容明远战亡,追封楚王,三子容明礼封梁王,四子容明诚封齐王,五皇子是继后崔氏所出,取名容明志,年仅三岁,尚未封王。诸位皇子中,太子和楚王都是元后嫡出,五皇子是继后嫡出,唯有三皇子梁王和四皇子齐王是庶出。但是因为前几年皇帝忙于征战,子嗣并不算多,成年的儿子只有太子、梁王和齐王,所以东宫和两位庶弟还算亲近,并不计较嫡庶之分。 太子整日忙于政事,五皇子又太小,所以时常在外面走动的只有梁王、齐王。梁王、齐王在启元四年时科举中第,一举成名,立刻风靡长安,再加上梁王今年二十有二,齐王十八,两位皇子都一表人才且尚未婚配,可想而知该有多受追捧。 国子学的学生一看两位皇子来了,哪敢怠慢,纷纷起身。梁王身后还跟着许多宗室子弟,看到这一幕也只是笑了笑,道:“竟然巧遇国子学的诸位高才,实在幸会。” “不敢当。”学子拱起手,笑着推辞。 “既然有缘在此处相会,不知诸位可否在意我和四弟入座?” “梁王说笑了,请王爷和诸位郡王上座。” 国子监的学生站起来给这些皇室王爷们让座,等再次坐好后,萧景铎才有空仔细打量这几位皇子郡王。 梁王面带笑意,疏朗大方,齐王面上虽然还有些稚嫩之色,但是不说话时,已经有了皇室的清贵之气。 梁王这一行人中,除了他和四皇子,还有几位郡王。这些皇室子弟都知道面前这些学生家世惊人,他们的父辈是当朝重臣,过几年他们也会成为朝中新秀,所以诸王并不拿捏架子,言谈间都颇为亲近。 一方有心亲近,另一方恭敬有礼,双方都相谈甚欢,亭子中一时和乐融融。 梁王正和这些未来新秀谈的起劲,突然听到一声轻笑从花丛中传来:“三兄、四兄,我们找你好久,没想到你们竟然躲到这里来了!” 众人回头,梁王看到来人,惊喜地大笑出声:“竟然是三妹,这倒是为兄的不是了。” 三公主容文婵俏生生地站在花丛后,笑着朝这个方向看来。等她看到梁王身后的众多学子,脸上的笑意越发深厚。 她身后还跟着许多女眷,三公主也不避讳,大大方方地朝亭子走来:“你们倒会寻清静,竟然寻了这么一个好地方。” 公主降临,国子学的学生们只能再站起来行礼。但是公主和皇子又有些不一样,和皇子可以大方调笑,但是公主却不能。更别说当今皇室以貌美出名,皇室公主的美貌度更是可想而知,三公主带着诸多女眷一出现,许多学生就略有些脸红地低下了头,即使如此,还是有人忍不住偷偷去看公主。 三公主今年十四,正是说亲的好年龄,所以她主动加入梁王和国子监聚会的意图一点都不难猜。有了梁王和齐王打掩护,三公主美滋滋地落座,借机又细细将面前这些少年扫了一遍。 这回一看,她双眼一亮,竟然发现了两个好苗子。 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长衣,面容清俊,虽然神色有些冷,但是冷的和相貌相得益彰,愈发显得美人如玉。站在他旁边的那位穿着红衣,虽然相貌不及前者,但是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一看就是风流人物。 三公主不好表现地太明显,只能掩饰性地询问道:“方才见三兄和诸位学子相谈甚欢,不知在说些什么?说起来,我还不认识在座的好几位才子呢。” 梁王这才恍然大悟:“对,三妹你出宫少,估计许多人都认不出来。”梁王把在座的几个人一一介绍给三公主,然后才转过身对萧景铎等人说道:“这位是我的三妹,三公主。” “见过公主。” “这是和静郡主。” 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点头,矜持地朝众人示意。 众人依礼给和静郡主请安,但是心里却不约而同“哦”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前几天闹得非常大的悯太子之遗女,和静郡主。 萧景铎混在人群中,尽量让自己不失礼也不出挑。直到此时他听到梁王的介绍,这才抬头看了一眼。 和静郡主坐在三公主旁边,温柔静美,安静雅致,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活脱脱就是文人幻想中最完美的皇室女的模样。 相比之下,宣朝的另一位郡主就太过……活泼能闹了。 唯有太子之女才能受封郡主,而如今和静却能冠以郡主封号,可见她并不是真的如湖水一般静谧,或者说,她的背后的势力相当不容小觑。 当年皇帝逼宫,杀死长兄,并逼迫先帝禅位。悯太子所有的儿子、孙子都被当场诛杀,并从宗室名册上除名。男丁全部屠戮之后,皇帝将悯太子的女眷褫夺封号,没入宫中。虽说这些女子失去了名分,但是多少都是皇帝的亲侄女,皇帝总不可能和一些小姑娘过不去,所以皇帝只是将悯太子的女儿们无名无份地养在在宫中,打算等过几年风头过去,再将她们封为县主,好好嫁出去。 可是太后许是被次子的举动彻底伤了心,她不相信皇帝真的会对女眷手下留情,于是当年寻死觅活,愣是将悯太子妃所出的一对嫡女抱在身边抚养。皇帝原本想着反正都在宫中,谁养都一样,于是也没有多做阻拦。可是谁知道,随着时间过去,孩子渐渐长大,性别特征再也掩饰不住,皇帝这才发现,太后保下来的这对双胞胎并不是两个姑娘,而是一男一女。 其中较大的姑娘就是容文妍,如今的和静郡主,较小的那个姑娘本是容文姝,可是却被人偷天换日,换成了悯太子的庶子容明泰,然后被抱到太后身边。真正的容文姝,早已被当做儿子处死了。 当年事变时,容文妍这对双胞胎才四岁,容明泰比她们晚三个月,再加上皇室本就是偏艳丽的长相,所以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确实雌雄莫辨,用女孩来混淆男孩倒也行得通,更别说还有太后保驾护航。悯太子妃倒也够心狠,牺牲了自己的小女儿,就是为了给悯太子留下血脉,这个儿子,甚至还不是她的亲生子。 以男充女的把戏暴露后,皇帝虽然不悦,但是太后牢牢把这对儿女护在羽翼下,皇帝还能怎么办?所以皇帝和太子抱怨了两句,就随太后去了,毕竟皇帝已经登基,太子容明哲也坐稳了东宫之位,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实在没有任何影响。可是太后却不这么认为,她非但眼珠子一样看管着这对儿女,身边全部换上了自己的人手,甚至连宫里送来的瓜果羹肴都信不过,非得让人试过了才肯给容文妍、容明泰吃。 若太后一直这样猜疑不定患得患失就罢了,皇帝除了笑一句自寻烦恼,也不会多做理会。可惜平静日子并不长久,去年回纥蓄意给城南投毒,并且借机煽动谣言,又因为一些巧合扯到了鬼神和悯太子身上,太后许是被谣言说动了心,竟然真的动起恢复悯太子名号的心思来。 其中太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逼迫皇帝按照礼制,恢复悯太子之女容文妍的郡主封号。 这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别说皇帝,就是太子都觉得也未免太过分了。 然而这时候皇帝碍于情面已经追封长兄为悯太子,太后是他的母亲,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他还真没法辩驳。于是今年二月,皇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封容文妍为和静郡主,和阳信郡主容珂平级相待。 太后对此心满意足,这几天给和静郡主大肆兴办宴会,就是为了捧容文妍。除此之外,容文妍的一切用度都要比对容珂,只能更好不能有差。 东宫这几天过得可谓非常糟心,崔皇后乐得看戏,于是一切都顺着太后,也将容文妍高高捧起。太后对容珂的态度淡淡,她嫌弃容珂被娇惯太过,一开始就不太亲近,等出了悯太子的事情后,太后对容珂愈发冷淡。连太子妃去给太后请安都讨不着好,更别说容珂这个晚辈了。 今日上巳节,皇帝带着后妃和子女出宫游玩,太后有心给和静充场面,于是把和静托付给三公主,让三公主带着容文妍在未婚贵女圈中好生露一把脸。 三公主自然不敢不从,她带着这位隔房堂妹走了一会,刚巧遇到梁王等人。少女情怀总是春,三公主欢欢喜喜地加入兄长的聚会,顺便把容文妍也带入席。 公主和郡主入席后,亭子中的气氛马上就变了味,具体表现在有的人越发能说,而有的人仿佛一下子变了哑巴,萧景铎就是那个,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人。 梁王和妹妹谈笑风生,他笑道:“今日真是热闹,我记得阿姐也往这个方向走了,不知她们到哪儿了?” “我方才还看到了,就在不远处。”三公主挥手,笑着对下人说道,“快去,把大公主叫来!” 没一会,果真有一队宫人婷婷袅袅地走过来了,其中一位穿着红色石榴裙的女子格外显眼,而她身侧,还跟着一位穿着紫色衣裙的小姑娘。 大公主新安听到宫人禀报,这才试探性地跟着过来一探究竟,没想到一转过弯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她笑了笑,道:“哟,这是什么情况,阿父那里见不着人,怎么都聚在这里了?” 亭中众人大笑。许多人包括梁王、齐王和三公主,都站起来请安:“见过新安公主。” “见过长姐。” 新安公主是皇帝的嫡长女,太子唯一的同胞妹妹,封号新安,得宠非常,声势地位远非三公主等人能及。新安身上散发着嫡长公主的尊贵气势,她对亭中众人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新安是嫡长姐,自然要坐在上首,梁王齐王都站起来让位。等众人再一次坐好之后,新安公主身边的小姑娘才按给给诸人见礼:“阳信给三叔、四叔、三姑请安。” 梁王想伸手去摸容珂的脑袋,结果被容珂抿着嘴躲过,梁王愣了一下,指着她大笑:“你们看这个丫头,架子比谁都大,竟然还不让我摸头。” 容珂抬头纠正:“我九岁了,已经长大了!” 听完这句话梁王笑得更大声,就连新安都忍不住笑了:“是是,我们珂珂长大了。” 萧景铎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几位皇子公主调戏容珂,竟然也觉得忍俊不禁。 容珂年龄并不算小,但奈何她辈分太低,在座的皇子公主都是她的长辈,就连他们这些勋贵子弟,细论起辈分来说不定都比容珂高。 容珂被叔叔和姑姑们戏弄过瘾后,这才能脱身。她转向容文妍,面色平静地给容文妍行礼:“阳信见过和静姑姑。” 容文妍是悯太子的女儿,容珂却是皇帝的孙女,所以两人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容珂却生生比对方矮了一辈。 两个嫩葱一样的姑娘相对见礼,这两人同为郡主,按理来说她们俩的局面非常微妙,可是在旁人看来,却是说不出的好笑。 萧景铎默默收回视线,他忍了又忍,好容易才忍住笑意。 紧接着,他不由思维发散,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萧英是先帝容博的下属,勉强和秦王,也就是当今圣上算是同辈人,而他是萧英的儿子,容珂是圣上的孙女,这样算来,他岂不是也比容珂高一辈? 萧景铎冷不防被白嘉逸怼了一下,他回过头,皱眉不悦地问:“你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白嘉逸探究地打量着萧景铎,“你没事露出那么诡异的笑做什么?” 萧景铎这才后知后觉地肃起脸:“我笑了?” 白嘉逸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撇过头不想回答。 然而容家人骨子里就是坐不住的,更被说好几个皇子公主聚在一块,没一会,一个郡王就提出建议:“大好春光在这里干坐着太无趣了,正好今日我们人够,不如去打马球?” “好啊!”还没等其他人表态,几个皇子就干脆地应了下来。梁王兴致高昂地询问几位公主:“阿姐,三妹,我们要去打马球,你们来吗?” 马球是一个相当激烈且危险的运动,对于女子来说尤甚,没有出众的骑术和胆量,很少有女子敢上马打球。可是这对容家的娘子们来说都不算事,新安欣然应允,就连年仅十四的三公主都大大方方点头:“我骑术不好,诸位莫要见笑。” 国子监的学生们连忙摇头摆手,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句话不过是例行谦虚罢了。 众人兴高采烈,说说笑笑地站起身,能和皇子郡王打马球赛,还有公主旁观,这显然非常让人兴奋。在这样欢乐的气氛中,容珂这种小孩子就自动被大家过滤了。 容珂立刻不服气地说道:“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梁王嫌弃,“你才多大,安安静静在这里待着,无聊的话我找人来给你演杂技。” 谁要看杂技!容珂还要再说,却被梁王按下,就连向来宠她的新安公主也说:“马球太危险了,你带着凉亭里就好。算了,我派人送你回东宫吧。” 趁着皇室内部说话,国子学里也有人偷偷和同伴交换信息。白嘉逸压低了声音问萧景铎:“他们要去打马球,你去吗?” “不去。” 白嘉逸没想到萧景铎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毫不犹豫,他颇有些感动:“萧景铎你太够兄弟了,知道我现在马球不精,竟然这样照顾我!” 萧景铎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脸色复杂,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梁王和新安公主带着浩浩荡荡一帮人去打马球了,片刻间,方才和熙攘热闹的凉亭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年龄尚小的容珂、容文妍都被留下,而萧景铎和白嘉逸则是主动不去,转眼间亭内只剩下他们几人。容珂和容文妍关系微妙,而且容珂刚刚惨被拒绝,现在心情多半不怎么好,这种情况下,萧景铎等人谁都没有主动说话。 安静只持续了片刻,容珂很快就站起身往亭外走去,容文妍颦了颦细长的眉,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找新安姑姑他们。” “三兄等人明明让你等在此处。” 容珂停下脚步,回头冷冷地瞥了容文妍一眼。“去不去随你,我先走了。” 容珂离开,一大帮守在亭外的侍从连忙跟上,白嘉逸两头看了看,为难地唤了声:“哎,阳信郡主……” 萧景铎眼神只是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就对容文妍躬身行礼道:“和静郡主,我这就去将郡主劝回来。”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萧景铎就快步追出去了。 萧景铎快走几步,不一会就在一个拐角处追上了容珂。 “郡主,留步。” 40.毕业 “郡主, 留步。” 容珂听到身后有人,身形顿了顿。她回过头, 发现竟然是熟人:“萧景铎?怎么是你?” 萧景铎停在容珂面前,诚心实意地劝说:“郡主,马球太过危险, 以你现在的年龄,最好不要参加。” 容珂轻轻哼了一声:“我只是随口说说,甩开和静罢了。我才不想和她待在一处。” 萧景铎默默点头, 他看出来了。 既然容珂没打算真的去凑热闹, 那萧景铎也放了心, 他走在容珂左侧落后一步的位置上, 转过头询问容珂:“郡主, 那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回去找我阿娘啊, 还能怎么办?”容珂没好气地说, “你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我还能去哪里?” 萧景铎对这个答案简直喜出望外, 难得这位小祖宗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他连忙说道:“这样很好, 太子妃估计也等急了, 我这就送郡主回去。” 今日皇帝出门游玩, 太子妃自然也在随行的队伍里。皇室女眷在抚云楼歇脚, 楼外守着重重甲卫, 一个宫人模样的侍女站在门口, 正着急地瞭望着。 突然, 她眼神一凝,惊喜地叫出声:“郡主,你回来了!” 宫女快步跑过去迎接,容珂懒懒地点了点头,问:“阿娘还在里面?” “太子妃殿下自然在的,郡主,方才新安公主传信让我们去凉亭接你,结果我们去了却没人,真真是急死人了。你若再不回来,太子妃都要派侍卫出去搜查了!” “哦,我随意在园子里走了走。”对此容珂含糊其辞,萧景铎则在心里暗暗叹气,你永远猜不到容珂下一步想做什么,明明方才他们说好了回抚云楼,结果还没走到一半,容珂突然对周围的花花草草感兴趣起来,萧景铎既不能丢下她也不能强行把她押回来,只能陪着容珂在芙蓉园里乱逛。可想而知,这一来一回耽误了不少时间,而且还凑巧错过了太子妃派去接应的人。 萧景铎发自内心地怀疑容珂是故意的。 萧景铎站在容珂身后,宫女自然早就看到了。她虽然还不知萧景铎的身份,但宫里的人总是自带三分圆滑,不管心里怎么揣测,宫女的面上依然和和气气地向萧景铎问好:“奴给郎君请安,郎君安好。” 萧景铎侧身避过,他们俩还在这里客套,而容珂却早就走远了。 等脱离楼外侍卫的视线后,容珂越发肆意,到最后,她干脆甩开萧景铎和几位侍女,自己快步朝里面跑了进去:“阿娘!” 太子妃夏氏正坐在屋里和官眷谈天,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容珂完全不怕太子妃,她跑进屋后,一看全是熟悉的人,越发无法无天。她笑吟吟地给几位宰辅夫人请安:“各位夫人好,几日不见,我怎么觉着夫人又变漂亮了?” 几位夫人指着她大笑:“哎呦,珂珂永远都是这么会说话。你惹太子妃生气,可别把我们拉扯进来,我们可不会替你说好话。” “夫人这话说的,您品高德馨,阿娘仰慕您许久,只要您坐在这里,我阿娘偷偷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记得责备我?” 容珂这话逗得几位夫人大笑,就连太子妃都没忍住,轻轻翘了翘唇角。见太子妃不再绷着脸,容珂就知道自己今日这关过了,越发轻松自在。 萧景铎站在门外,听到容珂这几句话,不由在心中赞叹。 她仅仅一句话,非但夸了宰相夫人,还侧面透露出太子妃对宰相夫人的尊崇。要知道暗中夸赞远比明着褒扬有用,她寥寥几语就替自己母亲说了好话,还无形拉近东宫和诸位宰相夫人的距离,所以说,容珂能受宠这么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太子妃心中的气顺了,这才有心思给女儿打眼色:“你这么现在才回来?” 容珂立马听明白了,太子妃这是问萧景铎呢。 “忘了给诸位介绍,这位是萧景铎,定勇侯长子,现在在国子监就读。今日我随新安姑姑游玩时,凑巧遇到了萧景铎,方才就是他送我回来的。” 萧景铎虽然随容珂一同回来,但是他异常守礼,在太子妃发话前,并不曾走入屋内,只是在外面静静站着。现在听到容珂的介绍,他才应声跨了一步,给屋里的太子妃和诸位夫人行礼:“在下萧景铎,见过太子妃殿下,见过诸位夫人。” “铎,好名字。”太子妃淡淡微笑。她早就看到容珂身后的那位少年了,不过先前忙着和女儿生气,她还不曾细看这位郎君,等现下一看,她才发现好一个俊俏少年郎。少年十四上下,眉眼干净漂亮,低眉敛目地站在屋门外,轻而易举地就让人生出好感来。太子妃的嘴边已不觉带出笑来:“今日是你送珂珂回来的?她这个孩子任性又不讲理,今日多谢。” “阿娘,你说我任性我承认,但是不讲理从何说起?” 太子妃回头瞪了容珂一眼,容珂虽然不服气,但也只能闭嘴,萧景铎和几位夫人一同笑了起来。 在萧景铎的印象中,容珂早慧近妖,心细如发,走一步算三步,是个理智的近乎冷酷的少女。然而萧景铎却没想到,在家人面前,她也会有这样活泼娇气的时候。 太子妃又问了些其他问题,萧景铎一一作答。太子妃实在是一个温和的人,萧景铎不觉对这位未来的国母好感倍增。不说太子妃,就是太子也是一个随和温柔的储君,有这样一对温柔的父母,实在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萧景铎想到自己的父母,心中不觉有些寥落,但是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这个念头不过刚冒出来,就被萧景铎抛开了。 “你现在在国子监读书,极好。”太子妃笑道,“日后打算从荫蔽还是考科举?” “我想试一试科举。” 太子妃略有些意外,随即她笑得更柔和:“很好,有志向。” 这时候另一个夫人也搭话道:“你便是萧景铎?我听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孙儿说到过,你成绩极好,旬考次次都是上等,极为难得。” 萧景铎现在还不到接触各位宰相夫人的阶层,自然也认不出这位夫人是谁。但是能和太子妃坐在一处的夫人少说都是三品诰命,想来说话这位夫人的孙子就是萧景铎的某位同窗。萧景铎低着头谦让:“夫人谬赞了,多亏了祭酒和博士教导有方。” “你学识出众又肯下苦功,想必将来科考也如探囊取物,说不定哪一年,我们就能在探花宴上看到你了。”太子妃笑道,“不过我看,这一天并不算远。” “谢殿下吉言,萧景铎在此谢过殿下。”能得太子妃亲口祝福,萧景铎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许是应了太子妃的话,接下来萧景铎在国子监的生活果然极为顺遂,不知不觉,就到了启元八年。 . 启元八年,国子监。 白嘉逸进屋时,萧景铎正坐在窗前读书。白嘉逸笑着走过去,问道:“明日旬假,你要出去吗?” 国子监十日一考,故而称为旬考,每日旬考后会有一天假期,供学生休整调理,同样被称为旬假。 “不了,毕业考在即,我准备毕业考为要。”萧景铎头也不抬地说道。 萧景铎启元五年入学,并在三年内修完了五经,成为同年入学的学生中最快毕业的那一批。修习完对应的经书后,按国子监的规定,萧景铎只需完成毕业考就算成功毕业,同时获得科考资格,可以和礼部报考明年的科举了。 国子监将毕业考设在八月,如今已然七月,眼看考试就要到了。 白嘉逸对萧景铎的回答并不意外,他笑了笑,长叹道:“我就知道。不愧是国子学雷打不动的第一,什么时候都这样勤勉啊!” 萧景铎也笑了:“别人说说就罢了,你也来凑热闹。” “你还来,旬考次次上等无一例外,就连岁考也碾压众人。你出去问问,同一届中还有谁不知萧景铎的大名?” 萧景铎对此只是笑笑,并不想和白嘉逸多做辩解。别看白嘉逸这样说,但是事实上,白嘉逸的成绩也相当优秀。 刚入学时,白嘉逸因为不熟悉环境,犯了许多常识性错误,萧景铎一一看在眼里,心中明白,但也不去点破。之后等白嘉逸适应过来后,他也展现出超强的胜负欲来,虽然为人依旧吊儿郎当,但学业上却相当刻苦。除了读书,白嘉逸就像和萧景铎卯着劲一般,在武学上也狠下功夫,如今三年过去,白嘉逸已完全看不出从前轻浮公子哥的样子了。 萧景铎也乐得碰上这样一位劲敌,他亦毫不退让,同时在读书和武学发力,始终压了白嘉逸一头。他们俩就在这样你追我赶的氛围中度过三年,同时成为国子监内最快毕业的那一波学生。 白嘉逸开了玩笑之后,就转而问起正事:“你毕业考后有什么打算?” 言语间,已经将毕业考的结果默认了。 萧景铎也有这个自信稳过毕业考,他毫不避讳地谈起将来的打算:“我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 “明年?春闱大概在正月或者二月,距今不过半年而已,你这样有把握?” 萧景铎这些从官学毕业的学生称为生徒,可以直接报名科考,不需要参加县、州等级别的选拔。每年官学毕业的学生再加上各地送来的乡贡考生足足有上千人,而录取者不过二十余人,说是百里挑一一点都不为过。这些人个个都是当地的佼佼者,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只能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由此不难猜想,中进士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所以报考科举的人都没想过一次能中,许多人都要多考几次,甚至有人连考四年仍未中举。萧景铎毕业不过一年就敢参加科举,倒也是胆子够大。 “迟早都要考,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差别?” 白嘉逸点头:“有道理。那么明年,春闱见。” 萧景铎也淡淡地点头微笑:“春闱见。” 三年同窗兼同屋,萧景铎和白嘉逸早已达成非同寻常的默契。然而虽说萧景铎和白嘉逸惺惺相惜,但他也始终防备着白嘉逸,毕竟白嘉逸的异常实在很明显,有了吴君茹这个前车之鉴,萧景铎不可能不多些心思。 相信白嘉逸对他亦是同样的感觉,既信任,又防备。 毕业考很快就开始了,祭酒站在考场上,看着台下众多学子,不由感慨万千。 仿佛入学不过昨天,一转眼,他们就要离开国子监,迈入更荣耀也更凶险的朝堂了。说不定若干年后,这其中的某些学生会和他同朝为官,甚至成为他的上级也说不准。 祭酒心中想了很多,但时间不过过去了几瞬而已。他敛起神色,说了些和入学时类似的勉励之话,就宣布考试开始。只不过这次,祭酒的教诲中心从治学之道变成了为官之道罢了。 毕业考由博士出题,祭酒监考。一时间诺大的教室里只能听到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祭酒就在这种寂静中慢慢踱步,无声地从一位又一位学生身边走过。 祭酒走到萧景铎身边时,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头查看他的答卷。祭酒对萧景铎印象极深,此人是定勇侯府的嫡长子,但似乎和家里并不亲近,常年住在国子监,就连旬假、田假也多半待在学舍里温书。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国子监有这么多学生,如果萧景铎仅是家庭复杂,也不会进入祭酒的眼。 祭酒对萧景铎影响深刻,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成绩。 这三年来,萧景铎成绩非常耀眼,而且文武双修,是这一批学生中最出众的几位之一。萧景铎和白嘉逸的大名在国子监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知国子学有两位学生同舍同班,相貌出众,文武功夫也强悍,是国子监内数得上名的风云人物。只不过萧景铎和白嘉逸性格不同,白嘉逸时常活跃在同窗聚会中,而萧景铎则更冷淡神秘一些。 然而有一点不容置疑,但凡见过萧景铎本人的人,都不会轻易将此人忘却。漂亮的眉眼,挺拔的身姿,再加上那种浑然天成的凌厉气质,他只需要站在那里,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经是众人注目的焦点。 祭酒在萧景铎身边看了片刻,心中满意地点点头,就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祭酒站在身边,搁寻常人身上哪个不紧张得手抖,而萧景铎下笔的速度却非常稳定,至始至终都没有被祭酒影响过。 离开考场后,萧景铎眯眼看着天上的骄阳,露出久违的笑意。 白嘉逸发挥的也很不错,看到萧景铎站在外面,他主动走上来调侃:“看来,我不需要询问你这次考试感觉如何了?” 萧景铎笑着点点头:“彼此彼此。” 离别在即,白嘉逸难得染上几分感性:“毕业考已结束,我要搬回白府住了。此去一别,相见不知何时,有空欢迎你来白府做客,到时候我给你介绍我的那几个妹妹。” 果然白嘉逸这人就说不出好话,萧景铎收起笑意,瞪了他一眼道:“女子名声何其重要,你不要瞎说。” 白嘉逸耸耸肩,说:“我说得是真的呀,若你成为了我妹夫岂不是亲上加亲、佳话一则?你是不知道你在女眷中多么有名,自从我的妹妹们知道我和你同屋后,她们成天缠着我问你的事,更有甚者还要跟着我来国子监,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萧景铎冷冷地笑了:“你应该庆幸你没有答应。” “啧。”白嘉逸嫌弃,“不解风情,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在女眷中这样受欢迎。要我说,你这种性格以后铁定娶不到媳妇。” “你还说?” 听到萧景铎语气已经不对,白嘉逸立马见好就收:“开个玩笑而已嘛!不过方才我说的话有一句是真的,来白府做客,我倒屣而迎。” 萧景铎在心中默默点头,白嘉逸果然进步了许多,如今竟然能随口说出雅词来。 萧景铎脸色一本正经,白嘉逸哪里知道面前这个人正在刻薄他,他还真心实意地和同窗道别:“保重,明年开科见。” “明年见。” 同窗一个接一个搬走,萧景铎也离开了自己居住了三年的学舍,搬回了定勇侯府。 如今再回来,萧景铎的身份又上了一个档次,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是当年任人宰割、只能被动还击的少年了。 可惜平静的日子总是不长久,萧景铎刚刚将行李安置好,甚至都没来得及松口气,他的血脉亲人们就又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老夫人在众人的劝说下,不由动了些隐秘的念头。 41.表妹 清泽院内, 因为少主人的回归,这个素来清静的院子也陡然忙碌了起来。 丫鬟们围在一处, 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 “大郎君还在屋子里看书?” “对啊,我刚才路过时还听到里面的声音了。” “郎君学了这么久,也不嫌累吗?” 惜琴耸了耸肩, 她正要说话,却冷不防看到有人从对面来了,她连忙提醒同伴:“别说了, 海棠来了!” 海棠从院子外面回来, 一进来就看到惜琴几人围在一处说悄悄话, 虽然她们马上就散开了, 但这怎么能瞒得过在内宅厮混多年的海棠。海棠冷笑一声, 道:“你们这是当我瞎呢?不好好办事, 净凑在一起说闲话, 大郎君回来了你们还敢这样,真以为我管不了你们了?” 琴棋书画四个丫头不敢吱声, 最为乖觉的惜画低着头, 小声应是:“海棠姐说的是, 我们这就去办差。” 海棠阴着脸没有发声, 一看海棠这个脸色, 琴棋书画还有什么不懂的, 立刻四下散开, 各自去忙自己的差事。惜画转身往厨房去了, 一会后, 她端着一壶茶具出来了。 壶嘴里还热腾腾地冒着白烟,海棠扫了一眼,连忙把惜画叫住:“哎站住,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厨房水烧开了,我给大郎君换一壶热茶。” 海棠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笑着说道:“你一心向着大郎君,果然是个好的。行了,把东西放下吧,一会我进去的时候替你向大郎君美言几句。” 惜画心里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新烧好的茶水。海棠心中满意,接过端盘,娉娉婷婷地就往书房走。 她刚刚走到一半就被秋菊拦住了。秋菊堵在东厢的回廊上,狐疑地盯着海棠:“你要去哪儿?” “我去给大郎君送茶。”海棠哼了一声,越过秋菊就要往里走。 秋菊不甘示弱,一个箭步冲到海棠前面,结结实实地拦住她:“大郎君说了,他最近备考科举,谁都不许进去打扰。你把茶水给我吧,我自会送进去。” “你凭什么拦我?我是老夫人送来的一等丫鬟,就凭你也敢给我脸色看?”海棠瞪大眼睛,低声威胁秋菊。 共事了三年,秋菊才不会怕海棠。秋菊冷笑了一下,颇有些有恃无恐地说:“那你进去试试啊!我倒要看看如果你打扰了大郎君,郎君会不会轻饶了你?” 海棠张大嘴,想要反驳却又无从下口,她狠狠瞪着秋菊,秋菊也分毫不让。最后,海棠愤愤地跺了下脚,用力将端盘塞到秋菊手中,就气恼地转身走了。 等秋菊和海棠都离开后,院中的其他丫鬟才敢偷偷说话。惜棋正和惜琴在房里做针线,她们手里飞针走线,耳朵却一刻也没消闲过。听完秋菊和海棠方才的官司,惜琴扑哧一笑,歪过身对惜棋说话:“平时海棠在我们面前这样凶,可是在秋菊面前还不是接连吃瘪,真是笑死人了。” “秋菊有大郎君做依仗,可不是腰杆子硬。她伺候大郎君快八年了,我们这些丫头初来乍到,拢共也没见大郎君几次,哪能和她比?” “海棠还是老夫人送来的人呢,搁在其他人家,这得是多体面的身份,偏偏海棠不得势,连无依无靠的秋菊都争不过。” “秋菊现在可不是无依无靠了。”惜棋摇摇头,叹道,“只要大郎君在一日,侯府里就没人敢轻易开罪秋菊。大郎君三年前得到宫里的嘉奖,现在又刚刚从国子监回来。国子监身份好听,他的同窗也个个非富即贵,有这一层身份,恐怕以后差不了呢。” 惜琴对这句话不敢苟同,她嘴往南面努了努,意有所指地说:“大郎君再怎么上进也只是一个人,哪里比得过另一位,人家可有整个吴家做靠山呢。” 惜棋却笑着摇了摇头:“未必。若说原来的大郎君,自然万万比不过那位,可是若明年大郎君一举中了进士,脱离民籍成了官身,那就未必比那位差了。” “科举哪有那么好考!”惜棋嗤笑,“你记不记得前几年二郎君的夫子储书辛?启元三年重开科举后,他没过多久就辞了夫子,专心回去备考了。这已经三年过去了,储夫子还是没中,听说明年他还要再考呢!你能说储夫子的学识不好吗?一千个人才取二十个,就是神仙也难考,更别说一次考中。依我看,恐怕大郎君得为此耽搁好几年,可是四郎君就不一样了,过几年等他长大了,侯爷和吴家都会为他打点,到时候轻轻松松就能做官,恐怕没几年就超过大郎君了。更别说有夫人这层关系,说不定四郎君还能娶一房世家夫人回来,到时再加上岳家帮衬,前途可比大郎君辉煌的多!” 这倒也是,先不说科考百里挑一,就是侥幸考中了进士,朝中无人也升不了官,再过几年,府中到底是什么情况还难说呢。惜棋现在已经和清泽院绑在了一起,她想到未来的日子,不觉忧心:“要我说大郎君也真是够倔的,这么多年了,赵夫人已经死了那么久,他还是不肯和侯爷和解。若是他早些和侯爷低头,有侯爷帮衬,他哪里用遭科考这份罪?” “对啊,可不是么!”惜琴也哀声应和。 “不过……”惜棋压低了声音,偷偷和惜琴说,“三年前皇后殿下写懿旨叱责夫人,你说有了这个污点,以后夫人还能替四郎君说到世家媳妇吗?” 惜琴也犹豫了:“应该……还能吧。” 她们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怀疑。 世家最重名声,自从吴君茹出了那件事后,她不慈的名声一下子就传出去了,吴家的出嫁女出门都闭口不谈吴君茹,就连其他世家也慢慢和定勇侯府疏远了。吴君茹经此一事大受打击,连着两年躲在府里,没有出门应酬,现在风声过去了,吴君茹才慢慢走动起来。可是不得不说,许多事情不是过去的久了就会被人忘却,尤其是长安就怎么大点地方,其他那些公侯夫人表面上不说,但心里谁不清楚当年的事呢? 吴君茹亏待继子的名声响亮的不行,在这种条件下,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不会把女儿嫁过来。若是低娶就罢了,如果萧景业想娶一门高门妻子,更甚者想娶世家女,恐怕,有些难。 惜琴和惜棋相对静默了一会,很快就将这个话题掀过,这是吴君茹和侯爷该担心的事情,她们这些奴婢瞎操心什么? 惜琴和惜棋正说这话,突然听到院门响了,她们连忙迎出来,就看到程慧真的丫鬟站在院子里,笑着和她们打招呼。 “惜琴姐、惜棋姐好!” 这可是表姑娘身边的丫鬟,表姑娘如今在老夫人面前格外受宠,惜琴和惜棋哪敢如此托大,她们连忙推辞:“不敢当不敢当!竟然是表小姐来了,你们也真是的,来的时候都不说一声,我们好出去迎接!如今怠慢了表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程慧真抿嘴笑了笑,随和地道:“无碍的。大表兄现在在书房吗?” “在的。” 程慧真点点头,然后就朝书房走去。等人走远后,惜琴仿佛才反应过来般拍了下脑门:“坏了,大郎君不是说不准进去打扰他吗,表姑娘进去没事吗?” “你莫不是糊涂了,主子的禁令永远只对我们这些下人有用。大郎君只是对我们不假辞色罢了,表姑娘是他嫡亲的表妹,他怎么会和表小姐追究这些?” “倒也是。”惜琴赞同地点头,她又朝书房看了一眼,突然促狭地附在惜棋耳边说道,“大郎君才刚回来,表姑娘就追了过来,你说,是不是……” “别乱说。”惜棋瞪了惜琴一眼,惜琴却还笑嘻嘻的没个正形。显然程慧真的心思连她们这些婢女都瞒不过,甚至整个侯府都对此心知肚明。 大郎君今年已经十六了啊,正是定亲的大好年纪。 . 程慧真进屋后,立刻笑盈盈地朝萧景铎跑来:“表兄!” 这声表兄可谓百转千回娇俏动人,程慧真本想顺势扑到萧景铎身边,然而萧景铎仅是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程慧真就一下子泄了气。她不敢再靠近,只好规规矩矩地站在萧景铎身前五步的位置。 “表兄,你还在看书啊?”程慧真明知故问,强行找话题,“你看了这么久,累不累?” 萧景铎没有作答,反而直接问道:“有事?” 程慧真被问的哑口无言,她讪讪地笑了:“无事就不能来找表兄吗?” “最好不要。我最近忙着准备春闱,并不想被人打扰。” 萧景铎这句话说完,程慧真站在原地,竟然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也是,表兄马上就要考科举了,这自然是最要紧的。” 萧景铎没有接话,一时间,屋里寂静的令人尴尬。就在程慧真努力寻找另一个话题的时候,萧景铎说话了:“表妹,你如今已经十三了,正是大好年华,应当多出去走走,好多认识些同龄人。我们虽是表兄妹,但终究男女有别,你时常来我这里,耽误了你定亲就不好了。” 程慧真脸色有些白,她嘴唇颤抖了一下,道:“表兄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程慧真沉默了一下,然后僵硬地扯出一个笑来:“表兄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表兄这些年时常孤身奔波在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实在心疼表兄。反正我在府里待着也没事,时常来看看表兄,并不碍事。” 萧景铎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直视程慧真:“你不必如此。想必祖母和姑姑早替你打算好了,长安里有许多和你一样年龄的年轻郎君,他们就很好,你不必再在我这里耽误功夫了。” 程慧真有些慌,为什么萧景铎突然这样说?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吗?程慧真立刻将怀疑的对象锁定到萧玉丽、萧玉芒这两个死对头身上,可是表面上程慧真却还是天真地笑着,仿佛听不懂一般:“表兄这话说的,你和我只差三岁,明明我们就是同龄的人啊!” 仅差三岁吗?萧景铎却觉得自己比这些十三四的少年少女老成了太多,看着他们,总觉得在看晚辈一样。 “程表妹,你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再多的我不想多说。我要温书了,劳烦出去。” 程慧真这些年时常跑来嘘寒问暖,她的心思直白到一眼就可以看穿。萧景铎不知道程慧真到底想图谋什么,但显然不是为了他这个人,而萧景铎对程慧真也实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既然如此,早点捅破了也好。 萧景铎说完,程慧真脸上立刻露出不甘的神色,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萧景铎的神色却冷静的可怕,她知道萧景铎向来说一不二,她再待下去也于事无补,说不定适得其反。程慧真只好忧愁地叹了口气,扭头出去了。 走到门口时,程慧真顿住脚步,回头对萧景铎说:“表兄,我不知道是谁和你说了我的坏话,才让你对我有这么深的成见。可是我会用我自己的行动向你证明,我的价值远不止如此。” 说完后,程慧真略有期待地盯着萧景铎,可是萧景铎却依旧平静从容,只是低头看书。初秋的阳光透过窗纸,映照在他的脸上,愈发显得他面容如玉,眉眼清隽。 那一瞬间程慧真有些失神,她仿佛回到了前世,再一次看到那个穿着黑色官服的人从府中走出来。他的身后是富丽堂皇的承羲侯府,再远是浓丽壮阔的晚霞,斜阳打在他的身上,仿佛连阳光都不能夺走他的光辉。 大街上许多人都在既敬畏又好奇地偷看他,他却置若未闻,只是侧过脸和属下交待事情。片刻后,他的身后走出一个戴着紫色幕篱的女子,他执刀护送女子上马,然后迅速跨马离开。 当时程慧真正坐在马车里,她本是出来逛街散心,却没想到看到了这样一幕。她心中大受震撼,从此再也难以忘怀。许是她的不甘和怨念太过执着,竟然让她重回幼年,见到了少年时代的萧景铎。十六岁的萧景铎虽然还没有日后那样凌厉的气质,但举手投足间已经能看到未来的影子,而且心思坚定,说一不二。 这两人,都是一样的遥不可及啊。 程慧真暗下决心,这一次她占据了天时地利,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失良机。 无论用什么方式,她都不会再放过这条大鱼了。 程慧真走后,屋里恢复平静,唯有浮尘静静地在阳光中飘荡。萧景铎卷起手里的书轴,放好之后,将秋菊唤了进来。 片刻后,清泽院许多人都接到了一条指令,秋菊将萧景铎的话转达给众人:“大郎君说了,他这几个月要备考春闱,不想被其他人打扰,无论是什么人。” 惜琴几个丫鬟在心里咂了咂味,很快就明白过来。 大郎君这是怪罪她们将表小姐放进来,所以才特意说给她们听的吧? 琴棋书画几个丫头脸色都悻悻,这时候又传来敲门声,她们回头,就看到萧林站在院门边。 “郎君呢?” 秋菊回答:“在书房。” 萧林冲着秋菊点了点头,就举步往屋里走。得到萧景铎的应声后,萧林推开门,对萧景铎说:“郎君,国子监的通知出来了,郎君毕业考又是上等。” 萧景铎对此丝毫不意外,他点了点头后就将视线移回书本上,片刻后,他抬起头,挑眉问道:“还有何事?” “老夫人有请。” 祖母突然传唤,萧景铎心中有了不太好的猜想。他静默了几瞬,问:“高寿堂的人可有说这次是为了什么?” “不曾。” “我明白了。”萧景铎暗暗叹了口气,然后从书案后站了起来,“我去去就回,你去转告秋菊,让她好生看着我的书房,不要放人进来。” “是。” 萧景铎很快就到了高寿堂,院子中的丫头看到他,立刻挤出笑脸来:“大郎君来啦!郎君大喜,奴在此提前恭贺了!” 萧景铎神色却淡淡:“何喜之有?” 42.定亲 “大郎君来了?”屋里的人听到声音, 也掀帘子出来了。雪兰对萧景铎柔柔一笑,道:“郎君可算来了, 老夫人正在里面等着呢。” 萧景铎走入屋内,微微扫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今天是什么日子, 高寿堂竟然这般热闹,除了老夫人,萧英、吴君茹也在, 甚至连萧素都坐在老夫人旁边。 看到萧景铎, 老夫人也笑了, 对他招了招手道:“铎儿来了啊, 快过来, 让祖母看看你。” 萧景铎只好往前走, 但是他停在距老夫人六七步的位置, 就不肯再往前走了。 “孙儿不敢逾越,在此见过祖母。” 见萧景铎守礼却又客气地远远站着, 老夫人虽然失望, 却也没有强求。她收回手, 上下仔细地打量了萧景铎一眼, 笑地眯起了眼睛:“一没留神, 铎儿都长这么大了。你这个孩子也真是的, 这几年基本不着家。读书虽然重要, 但也不能不回家啊!” 萧景铎心里不屑, 但表面上却少不得应和一两句:“祖母教训的是。” 无论老夫人说什么, 萧景铎都头也不抬地应下,老夫人虽然满意长孙的态度,但心里难免有些遗憾。萧景铎对她恭敬是恭敬,但是和能撒娇会耍赖的虎儿比起来,萧景铎就显得太过疏远了,长此以往,也不能怪她偏疼虎儿啊。 老夫人心里这样想,脸上的笑不觉冷淡下来。她说:“听说国子监毕业考成绩就在这几天公布,你考过了没有?” “已然通过。” “这就好,不用降级再补一年就行。”老夫人拍了拍心口,说道,“你们考过了毕业考,能有什么好处来着?” 这叫什么话!萧景铎暗自皱眉,但是他是晚辈,不能说长辈的不是,只能忍着不悦解释:“通过国子监毕业考便是生徒,可以去礼部报考科举了。” 老夫人虽然来长安已经七年,但是除了金银珠宝,她的见识并没有比当初的农妇增长多少,听到萧景铎的解释,老夫人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原来能考科举了……哎,这样说来,岂不是你还不能当官,还得再考试?” 萧景铎默认,老夫人露出些失望的神色,原来离当官还远啊!萧素看懂了老夫人的脸色,连忙笑道:“阿娘,铎儿有这样的志气是好事。我听别人说,现在朝中都以进士出身为荣呢!” 听萧素这样说,老夫人脸色才好看了一些:“原来是这样,那就好。铎儿你好好考,考中进士后当大官,好光宗耀祖!” 老夫人说完后,吴君茹轻轻笑了一声,就连萧英都一副不怎么相信的表情。如今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思是只要能考中进士,五十岁都算年轻,而朝中又以进士科中举为荣。萧景铎今年才十六,刚从国子监毕业没多久,没有人指望他一次考中,怕是考上五六年都是可能的。 对此,萧英心中并没什么触动,他甚至觉得让长子多耽搁几年也是好事,让年轻气盛的萧景铎好好看一看,没有他萧英,萧景铎根本不可能出人头地。而且萧英也觉得,这几年他对萧景铎放纵太过,养得萧景铎越发胆大妄为,也是时候挫一挫长子的锐气了。 萧景铎先是去清源寺住了三年,整整三年不曾归家,之后紧接着就去了国子监,除了过年,基本见不着人影。长子六年不回家,而次子萧景业却在萧英眼皮子底下长大,人心都是肉长的,相比之下,萧英自然会偏疼次子,对长子的感情也就越发淡了。 可是感情冷淡并不代表萧英就会任萧景铎自由发展,萧英习惯将一切都掌控在手心,自己的儿子也不例外。这些年随着萧景铎逐渐长大,锋芒渐盛,萧英心中不详的预感也越来越重,他始终记得当年和尚的批语,萧景铎命理太重,日后会妨碍父亲兄弟的仕途。 所以,萧英打算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之前的疏忽,好让已有些超出掌控的长子重新回到轨道之中,而其中最需要拿捏的,自然是长子的前程和官途。 因为大师当年的话,萧英打算防患于未然,从一开始就掐断萧景铎飞黄腾达、步步青云的机会。如果萧景铎想要靠荫庇做官,那少不得要求到他这个父亲名下,萧英也好做一些安排,可是萧景铎却一门心思想考科举,萧英意外之余,也觉得颇为好笑。 科举虽然是一条不需要求人就能做官的通天路,可是那也得看有没有命走。每年光来长安参加礼部省试的学生就有上千人,但最终录取不过二十余,这二十人中还有皇室子弟、丞相子孙等人,所以普通学生想考中进士,难度无异于登天。萧英并不觉得萧景铎能考中,所以萧英并不拦着萧景铎参加科举,甚至萧英有心让萧景铎碰几次壁,好好晾长子几年。等萧景铎落考几次之后,就能明白家族和父亲的重要性了。到时候萧景铎仕途失意,再让人从旁规劝几次,萧景铎少不得要乖乖听话。 而这个规劝的人显然非常关键。萧景铎也到了婚娶的年龄,还有什么人比他的妻子更合适当说客呢? 萧英本来寻思着给萧景铎寻一个听话的妻子,直到某天吴君茹和他隐晦地提了一下,萧英恍然大悟,最合适的人,不正在眼前么! 萧英觉得合适,和萧素一拍即合,两人这就说到了老夫人面前。老夫人一听就乐了,这简直好极,她本来还不舍得外孙女程慧真嫁到外面,如今留在府里亲上加亲,做长孙媳妇岂不是一举两得! 萧素也觉得这门亲事还不错,她本来看好吴君茹的儿子,但是架不住程慧真天天说,慢慢地萧素也觉得萧景铎这个孩子还算有前途。她虽然带着女儿住在兄长家,而且程慧真的一应用度和侯府姑娘一样,但是萧素自己也知道,程慧真的身份远远不及萧玉芳等人,若想说个权贵人家,对于她们实在是难上加难。既然如此,不如应了程慧真的话,和萧家结个表亲。萧景铎好歹是侯府的嫡长子,就算以后不能承袭爵位,但日后有他弟弟帮衬,想必也差不到哪儿。而且程慧真订给萧景铎的话,娘家成了夫家,非但不用住到外面,萧素还能天天见到程慧真,这样多好! 萧素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好极,此刻她再看萧景铎,竟然意外地发现这个侄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出色,看看这长相,再看看这浑身气度,实在无可挑剔。 萧素心中暗自满意,已经把萧景铎当女婿看了。在她心里,从来没想过这门亲事会被拒绝,她主动替女儿提了出来,萧景铎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拒绝呢? 老夫人笑吟吟地看着萧景铎,开口将此事提了出来:“铎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你看先把亲事定下来如何?你和你表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用雪兰的话说,这叫青梅竹马!你们表兄妹成了夫妻,亲上加亲,岂不是美事一桩!” 萧景铎一时没有说话。他没想到老夫人和萧英等人竟然打着这种主意,萧景铎本来以为程慧真只是少女怀春才会对他抱有幻想,若是如此他拒绝了程慧真就算完了。然而现在看来,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见萧景铎没有说话,老夫人以为这是默许,于是喜气洋洋地说道:“既然铎儿你也愿意,那我们……” “祖母。”萧景铎突兀地打断了老夫人的话,他抬起头,一双眼睛直直望向坐在上首的几个人,“科举开科在即,我却在这段时间定了亲事,这叫什么事?传出去未免太荒唐了。” “也不是现在就要走六礼,只是将亲事订下,等你考完了我们再慢慢来。” “不妥。我已向礼部报名进士科,这段时间本该潜心读书,又怎么能为一些杂务分散心神?” “定亲怎么能叫杂务?”老夫人不悦了,“亲上加亲,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怎么能这样说?” 老夫人还没反应过来,萧英却听懂了。他微微笑了笑,突然出声问道:“你似乎很抗拒这门亲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萧景铎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荒唐的亲事。且不说他对程慧真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就从他日后的利益来说,他也绝不可能娶萧英的外甥女。他对妻子没什么要求,但至少,心要向着他自己才行吧! 萧景铎心里说不出的抗拒,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为子女在婚姻大事上的话语权实在小得可怜,尤其萧景铎还没有外家,若他有舅舅的话,好歹还能在此事上说道一二。 可惜萧景铎没有,他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萧景铎知道现在不能冲动,只能暂且稳住萧英和老夫人,最不济,也要拖到他科考放榜之后。 于是萧景铎放缓了口气,尽量露出一副无害的模样:“听同门说,明年的进士科定在了正月末,距今不过四个月而已。于公,这几个月我要准备科考,除此之外还去礼部疏名列到,元日觐见天子,拜谒孔像,实在没有时间操心其他事情;于私,婚姻大事不可马虎,既然祖母认定这是良缘,那为什么非要抢夺着几个月的时间?还是说……” 萧景铎抬起头,似有似无地朝萧素瞥了一眼:“姑母连这区区几个月都等不得?” 萧素果然被这一眼刺激到了,她冷笑了一声,也端起脸色:“我们阿真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难道还愁嫁不成?既然如此,我们也不敢耽误了大侄子的功夫,且等你考试完,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哪来怎么大的口气!” 结亲时女方总是要矜持一些的,萧素受不了女儿的痴缠,这才主动提出定亲,可是萧景铎这样说倒也让萧素拉不下面子来。笑话,程慧真难道还非他不可?萧素并没有意识道自己中了萧景铎的激将法,她还在气呼呼地想,索性程慧真还小,等得起,她非要等萧景铎考完落第之后,好好的臊一臊他,让他知道,谁才是上赶着的那位! 萧景铎再三推拒,萧英看穿了长子的心思,本来没打算将此事轻轻放过,可是还没等他出声,萧素就先放出了狠话,如此萧英也不好再开口了。不过萧英转念一想,反正萧景铎这次也考不过,耽误四五个月并不碍事,且先由着萧景铎好了。 萧素都这样说了,老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她叹了口气,道:“行吧,既然你们都这样说,那我们就暂且缓上一缓。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啊,干干脆脆定下来都好,非要扯些有的没的……” 老夫人心里很是失望,忍不住低声喃喃。萧景铎暂时解决了危机,他心里舒了一口气,于是赶紧提出告辞。再待下去,若是节外生枝就坏了。 萧英萧素等人本想今日就把程慧真和萧景铎的事定下来,这才特意聚在一起,如今事情没成,他们心里各有各的不舒坦,于是也不想多待下去。萧景铎离开后,没一会,其他几个人就都走了。 萧素回到院子时还是一肚子气。程慧真在屋里听到声响,连忙迎了出来:“阿娘,你刚才去哪儿了?” “我去高寿堂了,本想今日将你和萧景铎的事情定下来,没想到那个孤子却这样不识抬举。呵,当我们找不着好人家不成?阿真你且看着,等明年放榜之后,我非要让他来求我们不可!” 程慧真听了简直气到内伤:“阿娘,你怎么就没订下呢!哎呦真是……” 这话萧素就不爱听了:“我的儿啊,你长的福气,脾气也和善,搁哪家不是被人抢着当媳妇?做什么非要揪着萧景铎一个人?我们又不是非他不可。” 还真是非他不可,程慧真心里急得团团转,可是又没法和萧素明说。程慧真没有料到事情居然这么巧,她刚被萧景铎拒绝,萧素就在高寿堂提出了定亲,萧景铎不回绝才怪。这本是最好的和萧景铎捆绑在一起的机会,他现在没有考中进士,对婚事没什么话语权,若是萧素逼一逼,强行给他订下亲事,萧景铎日后还能悔婚不成?可是萧素不知怎么了,突然摆起谱来,竟然生生错过了这次良机。程慧真怄的不行,错过了这次,日后再寻这样的好时机指不定还需要花费多少功夫。 然而程慧真现在有一千个一万个后悔也没用了,木已成舟,作为女方不可能第二次主动提出订婚,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承羲侯夫人之位擦肩而过。程慧真心里团着一股无名火,她不知该气萧素还会该气自己,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最后只能闷闷地说:“罢了,此事再议吧。” 说完,程慧真头也不回地回房了。萧素不知道女儿怎么了,在背后喊了好几声,程慧真都没有应。 “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萧素纳闷地自言自语。 时间慢慢到了十一月,从初秋开始,许多举子就从原籍出发,陆续到达长安,到了这几日,长安里处处都是应考举子,城里的旅店早就人满为患,一间稍微清静利索些的寓所已经千金难求。 万众瞩目的启元九年科举考试,即将开始。 43.科举 科举考试在即, 长安里旅店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就连地段好些的平民家空屋也被哄抢一空, 租赁住所成了入京举子的头号难题。好在萧景铎是长安人,不须操心住所,而且借着地利之便, 他也能提早做些准备。 萧景铎早早就去礼部上交了文解和家状,文解是国子监发放的证明,上面简单记着他的身份、籍贯和学习成绩, 而家状是萧景铎自己写的, 逐条列出了他三代以内祖辈的名讳和出身。礼部核查无误后, 让他和另外两个举子相互作保, 并登记了他在长安的住所。办完这些手续后, 萧景铎才算成功报名科举。 萧景铎去的早, 这一套手续办下来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 而最近才到长安,或者因为手慢而耽误了时间的人, 这几天就少不得要守在尚书省面前排队了。 元日的时候, 萧景铎和众多举子一起, 聚在宫门外接受皇帝的接见。萧景铎站在承天门外, 随着上千号学子一起, 向皇帝行稽首大礼。 这是萧景铎第二次见到皇帝, 他心中不由感慨, 多年前在涿郡时, 他曾亲眼看到当时还是秦王的皇帝率领骑兵从原野上横扫而过, 当时萧景铎只觉得震撼,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以这样的身份再次见到这位传奇人物呢。 皇帝站在高高的宫墙上,似乎说了些勉励的话,不过这些萧景铎并没有听到,或者说用不着听,他也能大概猜出是一些什么样的话。 觐见皇帝后,萧景铎又随着众人去拜谒孔子像。拜谒活动由国子监主持,那里本就是萧景铎的学校,他对国子监熟门熟路,实在没什么难度。 等把这一通都折腾完,时间已经到了正月中旬,距离科举考试正式开科的日子,仅剩下十天不到。 科举在礼部贡院举行,为时两天。为了当日能提早入场,不少人都选择就近住在贡院周边,萧景铎也不想住在定勇侯府,于是早早在那边订了间空屋,打算这几天就搬过去。 萧景铎马上就要参考了,他自己还算平静,但清泽院的其他人却急得和火上的蚂蚁一般。秋菊把萧景铎的行李清点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萧景铎去外面住不习惯,要不是萧景铎拦着,秋菊几乎要把整个清泽院搬空了。 “郎君,我已经把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放在厢房那边。明日等萧林来了,我让他搬到车上。” 萧景铎忍不住叹气:“秋菊,我只是出去住几天而已,你不必如此。” 明明是他考试,秋菊却比萧景铎这个当事人还紧张。 “我知道,可是就算为了科考也不能委屈郎君啊!可惜我不能跟过去,就是不知道萧林这个呆子能不能照顾好郎君……”说到一半,秋菊突然惊呼了一声,“啊我忘了,郎君最喜欢的那套茶具还没打包,我这就去收拾!” 秋菊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萧景铎觉得好笑,却也任她去了。 清泽院里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次科考对萧景铎至关重要。定勇侯府里的许多人都等着看热闹,若是此次萧景铎考不中,从婚姻大事到官职前途,萧景铎会失去许多事情的话语权。正是因为知道这次考试的重要性,秋菊才会这样焦虑,连着几天瞎忙乎。 外人都替他捏一把汗,萧景铎本人却从容极了。他这几日也不出门,每日卯时起身,习武打拳后就回书房看书。他还保持着国子监的作息,先是翻阅经书,然后写一篇策论,晚间就随意翻看文选和邸报,亥时准时睡觉。 其实真正论起来,萧景铎准备科举的时间非常短暂,他八月从国子监毕业,正月就要参加考试,满打满算不过四个月而已,其中还有许多手续耽误时间,以科举百里挑一的难度,萧景铎考中的几率实在玄,也怪不得侯府里其他人不看好他。最过分的是,时间都这样紧迫了,萧景铎却还保持着原来的步调,一点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都没有,这越发让旁观的人捏一把冷汗。 秋菊显然就是捏汗的人之一。 秋菊急吼吼地冲到放行李的房间,一进门却愣了一下。她呆滞了片刻,这才刚反应过来一般,说道:“表小姐,你怎么来了?这些丫头也真是的,表小姐来了都不知会一声,实在是太怠慢了……” “无事。”程慧真柔和地笑了一下,“表兄明日就要出发了,我今日只是过来看看,并没有什么大事,不值得为我兴师动众。” “这怎么能成?”程慧真这样好脾气,倒让秋菊越发过意不去了,她犹豫了一下,问道,“表小姐,你此行,可是要见大郎君?” 从秋菊迟疑的语气中,程慧真听得出萧景铎并不想见她,再说程慧真此行目的并不在此,所以也没有强求,而是说道:“不必了,我只是想过来看看罢了,现在心意已了,就不要去打扰表兄了。” 说完,程慧真对着秋菊点头笑了一下,然后就带着丫鬟出去了。不知为何,秋菊心中有些复杂,她狠狠摇了摇头,将无关的思绪甩出脑海,然后就风风火火地拆开行李,强行将一套茶具塞了进去。 “不管这次能不能考中,都不能让大郎君受罪。反正明日有车,多带一点总是有备无患的……” 第二天一早,萧景铎就骑马离开了定勇侯府。萧林跟在他身后,驾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往城北走。 皇宫坐落在长安正北,外朝内寝,是皇室的专属地盘。宫门之外还围着一道城墙,里面有三省六部、九寺三台,是朝廷官员办公的地方,被称为皇城。皇城之外,才是平民百姓和权贵高官的住宅,以朱雀街为界,长安又分为城东和城西,其中权贵集中在城东,平头百姓住在城西。 按照惯例,越靠近皇宫和皇城的住宅越稀缺,能住在里面的人身份也越尊贵。所以建在皇城旁边的住宅多是诸王府、公主府,再往外是宰相府邸和一些受宠权贵,像定勇侯府这等二流侯府,只能建在第三梯队的地段上。 这也是萧景铎执意要搬到外面的原因,科举那天想想都知道路上会有多少人,定勇侯府离皇城颇有一段距离,若是耽误了入场的时间就坏事了。 和萧景铎抱着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皇宫东边那些公主府、王府想都不要想,他们能租赁的只有皇城西边的民宅,而其中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好的更是少数。萧景铎胜在下手早加给钱爽快,所以早早就拿到了房间。 这户人家住得靠里,出坊还须走一段路,但好在安静,这些不便利也就无足挂齿了。萧景铎骑马停在这户人家门前,然后就将缰绳交给定勇侯府的下人,自己孤身往里面走。小门小户本就地方紧缺,自然没有地方供萧景铎放马,所以他特意从侯府多带了一个人过来,好让对方把马牵回侯府。 民宅的主人看到萧景铎来了,连忙笑着迎上来:“萧郎君来了,你的屋子我们已经收拾好了,今晚郎君要住吗?” “对,多有叨饶,劳烦主人家了。” “郎君这说的哪里话……”主人憨笑着挠挠头,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萧景铎早早就垫付了押金,而且十分大方,几乎没有还价,这可比其他举子痛快多了。对于这种客人民宅主人自然十分欢迎,再来十个八个他也乐意,现下可不是要笑脸相迎么。 自从朝廷开设科举后,别的暂且不说,首先倒让皇城西边的百姓创了好一波收入。开考的第一年,有伶俐人看到商机,于是将自己家空闲的屋子收拾出来,租给赶考的举子住,平白小赚了一笔。有了第一批人打头,第二年许多人都跟风租赁空屋,因为上京考试的学子越来越多,租房反倒供不应求,时间久了,城西这一带干脆专门辟出空屋出租,从十二月到来年三月,一直火爆非常。 这件民宅的主人也是跟风做租房生意,这几天他们自家人都挤在一处,而将条件较好的正房和另两间厢房空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好租给赶考的学生,其中萧景铎租下的就是正房和其中的一间厢房。 萧林将车停在门口,然后一样一样从车上卸货,主人看到了也凑上来搭把手:“嚯,萧郎君,你带来的东西还真不少……” 萧林和主人家忙着搬东西,院子里另外两位租客看到了,轻轻嗤了一声。 “又是一个贪图享乐的权贵子弟。” 说话人名唤董鹏,是从外地来长安赶考的学子,他家境普通,寒窗苦读数年才通过了县试、州试,得以来京城参加科考。等他来了长安之后,他被国都繁华开放的大国气象深深震撼的同时,心里越微微不平起来。 他们这些寒门学子苦学多年,才能获得一个上京的名额,可是长安里却有许多贵族人家,他们的子弟不需要通过县试、州试,甚至都不需要通过科举,就可以获得不错的官职,从此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这个世道,是何其的不公平啊。 尤其现在还有一个不公平案例活生生地出现在董鹏面前,董鹏不着神色地打量着萧景铎,面前这个人年不过十七上下,面容白皙俊美,出行还有马车和仆人随行,显然是个贵族子弟,恐怕本人出身还相当不错。反观自己,年纪二十有七,却还是一介白身,既没有成家也没有立业,现在还要和一个小了他十岁的少年同场科考,多么讽刺。 董鹏自嘲地笑了笑,不想再看下去,正好这时候吴泰在屋内叫他,董鹏就转身回去了。 . 萧景铎并不喜欢和人同住,当初在国子监没有办法,现在有了条件,他自然不会亏待自己。所以萧景铎很爽快地租下两间屋子来,一间正房一间厢房,他住正房,萧林则去住厢房。 萧景铎正在熟悉自己未来几天的落脚地,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萧景铎,是你?” 萧景铎应声回头,发现院门处站的的竟然是国子监的同窗。他不由带上笑意,快步走了出去。 “赵兄,你也住在这一带?” “对啊,想要赶早进场,只能出来住啊!萧兄弟,自从国子监一别,竟好久不见。去年同窗聚会,怎么不见你来?”赵郎虽然并不是和萧景铎同年入学,但是萧景铎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他本是出来随意逛逛,没想到竟然看到了熟人,当时立刻热情地和萧景铎攀谈起来。 萧景铎站在门外和同窗叙旧,萧林还在尽职尽责地搬东西,他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影响门外两人说话。 萧林从车上搬下一个箱子,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书生摸样的人站在门槛外,伸着头悄悄往屋里看。 “你做什么!” 董鹏被身后突然炸响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赶紧回头,就看到萧林站在一旁,不悦地盯着他。 董鹏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道:“你为什么忽然出声,真是无礼。” 萧林冷哼了一声,道:“呵,你未经允许就偷看我们郎君的房间,这就有礼了?” “什么叫偷看!无礼至极。”董鹏嫌弃地挥了挥袖子,皱着眉退开,似乎不想和萧林同处一地,“粗鄙之人,不可语耳。” 萧林内心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会此人。他继续往屋子里搬东西,董鹏站在门口,似乎还不想离开:“哎,你们竟然占了两件房?我和吴泰兄两人合租一间厢房,你们却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两件屋子,真是岂有此理!” 萧林却板着脸,机械又平淡地对董鹏说:“让一让,你挡着我放东西的路了。” 董鹏被气得跳脚,他怒气冲天,却又觉得和一个书童计较太失身份。好容易等萧林走了,董鹏冲萧林的背影不屑地啐了一口:“粗鄙。” 暗暗骂完,董鹏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他正打算离开,突然眼睛一凝,隐约看到了什么东西:“哎,这是什么?” 萧林回来时,正房里已经看不到董鹏的身影了。萧林终于松了口气,这时他才注意到萧景铎的放书卷的箱笼竟然被丢到了门口,他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万分小心地把书笼抱起来,并将里面的书卷仔细理了理。 “大郎君最宝贝这几卷书,可不能被折损了……” 萧景铎终于辞别了话痨的同窗,得以顺利脱身。他回到正房,发现没一会的功夫,他的房间里居然已经堆了许多东西。 萧景铎眉心跳了跳:“怎么这么多东西?” “我也不知道,都是秋菊让拿的。”萧林老实回答。 萧景铎良久没说话,然后他揉了揉眉头:“我应该阻止她的。我是来考试,又不是出来游山玩水,带这么多东西成何体统?” “茶具被褥就罢了,为什么连手炉、熏香这些也带来了?”萧景铎无语至极,“把书留下,剩下的你都带走,暂且放到你的屋子里去。” 萧林默不作声地应下,将无用的东西搬离正房,而萧景铎则清理出一片利索地方,打算坐下温书。 他手指碰了碰书笼,突然皱起眉:“萧林,我的书笼有人动过?” “对,方才我搬书的时候整理的一下。” 原来如此,萧景铎点点头,将此事放下,一心温习起书本来。 科考近在眼前,这几天看经书和诗集已经没什么用了,萧景铎主要看的是策论和时政。萧景铎这些年的积淀已经足够,并不需要临阵磨枪,他拿起书本存粹习惯使然,以及不想让自己手生罢了。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储夫子不提前告诉他科考经文,科考以文取士,为的是招揽天下英才,吸引有才之人入朝为官,而不是为了让学生死背经书。所以科举重要的是积淀学识,而不是死命突击相关的典籍。若是沉迷于后者,那实在是本末倒置了。 转眼间,开科的时间便到了。 萧景铎一大早就起身,踏着报晓的鼓声走到贡院门前。贡院前已经聚了一波学子,这些人三五成群地守在礼部门前,正小声地说话。 随着日头升高,贡院门前的学子也越来越多。不知等了多久,贡院的门终于缓缓推开,礼部的人站在台阶上,高声唱诺:“科举马上就要入场了,唱到名的学生走到前面,验身无误后就可入场。现在全体肃静,被喊道名字的学生赶快往前走。淮南道苏诺……” 人群中一阵兵荒马乱,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学生走上前去,启元九年的科举也正式昭告开始。 44.考试 没等多久, 萧景铎的名字就被唱到了,他应声上前, 礼部官员确定了他的身份和名碟后,就让他去旁边搜身。其他几位官员仔细搜查了萧景铎的衣物袖口,确定没有纸条刀具等物后, 才点头让他入场。 贡院里极为宽敞,东西两侧各有一条长廊,他们这些应考举子就坐在长廊下答卷。考试持续两天, 每日考两科, 待晚上考完后才许出门, 中午是不允许学子出入的, 而礼部偏偏还不供饭, 换言之, 举子需要自己准备干粮, 如果举子自己愿意,就是将锅碗、膏烛等烹饪之物带来礼部也不干涉。 因为科举开了没几年, 每年的考试科目和流程并不固定, 去年朝廷上吵了快半个月, 终于将今年的考试形式定了下来, 除了前几年的诗赋、帖经、策论, 今年还加了杂文。 杂文考试还是第一次出现, 没有人知道具体要怎么考, 只知道要写一篇杂文, 以文辞通顺、形意上等为佳。朝廷临时的变故让萧景铎这一届的考试叫苦不迭, 突然添了一门考试,来不及准备是其一,最要命的是连往年的范例都没有,这要如何考? 但不管学子们私下如何吐槽,启元九年的科举还是如约而至。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照例勉励了一通,就让礼部官员给诸位学子下发试卷。 科考共持续两天,第一天考诗赋和帖经,第二天考杂文和策论,每天的第一门考完就会休息,以供学子调整及吃饭,或者做饭,第二门考完后就可以离场。离场后学生可以自去休息,礼部不会干涉学生的去向,只要第二日依时到场,并通过礼部的身份核查和搜身即可。 第一场的试卷已经发到学生手中,萧景铎拿到试卷后先是从头浏览到尾,试卷中要求作诗两篇,赋一篇,诗赋的主题也中规中矩,具是写景言志。 这倒不难,此时写诗之风大盛,就是路边的黄口小儿也能随口诵出几句名诗来,萧景铎虽不敢说出口成章,但是写几篇格律工整的诗赋还是不在话下。 萧景铎拟好粗稿,没怎么修改就誊到试卷上。也因得如此,萧景铎落笔算是极快的,等萧景铎放下笔后,周围人都露出惊吓的神色。 这么快? 萧景铎并不在意自己给周围人造成的压力,因为许多人还没有考完,萧景铎并不能离场,他只好坐直了身体,脑中默默构思明日的杂文。 诗赋是科举的一个人筛选条件,文笔不行的人在这一关就会被刷下,若是诗赋不合格,接下来几场的试卷都不会有考官看。诗赋是第一道关卡,对文采要求极高,但是对萧景铎这些想要做官的学生来说,诗赋只是基础,帖经不足挂齿,真正考验功底的,乃是策论,以及不知道要如何出题的杂文。 策论共有五道,放在最后一门,是选官最后也最重要的筛选关卡。策是引经据典或者考量时政,需要对具体的问题作出回答,论则是对历史事件、人物作出评价。五道策论涉及军政、兵法、农事、医药、水利等许多方面,不到最后一刻,根本猜不到朝廷要考校什么。所以策论只能靠平时的积累作答,同时这也是最彰显文章功底和政治素养的一门,这才是为官的关键因素。 在萧景铎思索的途中,陆陆续续有考生放下笔,等最前方案台上的香烧完之后,礼部侍郎就宣布停笔,此时有人从最前方出发,按序收走学生的答卷。 第一场考完了,考生们总算可以松口气,也能拿出干粮来调整一二。此时萧景铎才发现,居然还真有考生支起锅来,用膏脂煮饭。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就没有再做理会。 下午考帖经,所谓帖经,就是将大经里的某一句话贴住一半,剩下的让学生默写,或者给出完整的一卷话,让考生解释句义。这实在没什么难度,萧景铎从小背医书长大,之后在清源寺日夜与佛经为伴,医书、佛经这等晦涩精微的东西他都能完整背下,更别说区区大经。萧景铎下笔的速度非常恒定,没一会,就又放下了笔。 因为今日的考试已完,这次萧景铎倒可以提前离场。他亲眼见考官收好他的卷子后,就轻松悠然地离开了。 坐在萧景铎身边的举子内心非常复杂,这个小子真的假的,看他年纪不大,莫非在故弄玄虚,故意装出来做样子? 萧林守在贡院外,看到萧景铎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郎君,你这是……” “我写完了,就提前出来了。” 萧林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我还以为……” 萧林默默吞下了还没出口的话,他开始以为萧景铎出了什么岔子,这才提前退场,虽然萧景铎的话否认了这个可怕的猜测,但萧林的心并没有因此轻松下来。 郎君出来的是不是太早了些?其他郎君都还在里面呢…… 但萧林毕竟是少言寡语的性子,他最终决定相信他们家郎君,没有将这些话问出口。 萧景铎回去的时候,同院的董鹏和吴泰自然还没回来,他笑着和主人家打了个招呼,就回屋自己温习去了。 经书和诗赋已经考完,这两门暂时也不需要再看了,倒是明天的杂文和策论不能马虎。萧景铎因着定勇侯府的关系,对朝中近来的动态多少也有了解,他拿出专门整理的邸报,一封封翻动着。 杂文尚不清楚,但是策论肯定是要从时政里出的,他虽然不指望能碰对考题,但是再熟悉一遍也没有坏处。 没一会天色渐暗,萧景铎只好点起蜡烛,在灯下读书。又过了不知多久,他隐隐听到屋外传来喧哗声,萧景铎心知这是董鹏等人回来了,礼部对科考的规定很宽松,时间上并不逼迫,日暮后举子还可继续答卷,但是烧尽两只木烛后就必须要交卷了,看董鹏几人的样子,他们大概待到最后才出来。 董鹏和吴泰的动静只是在萧景铎心中轻轻点了一下就没了踪影,萧景铎并没有将这两人放在心上。 然而他不在意别人,却自有别人来注意他,厢房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一阵后,萧景铎的房门也被敲响。 “萧兄弟,你在里面吗?” 萧景铎只能放下书,出声应道:“我在。” 董鹏推开房门,就看到屋内宽敞整齐,摆设简单,窗前放着一张矮案,暗色的案几上堆放着笔墨书卷,砚台放在木案右角,左边则工工整整地堆放着几卷书,书轴磨得圆滑光润,泛着棕褐的柔光。木案最中间放置着一卷拉开的书,封皮是一条红褐色的硬绸,这条绸布极长,两边黏在两根檀木轴上,再将雪白的宣纸粘在硬绸上,就可以通过卷动两边的木轴来调整阅读进度。董鹏瞅了眼书卷的左轴,上面已经卷了厚厚的一层,反观右边的木轴却很细,显然而然萧景铎已经快将这卷书看完了。 董鹏心里复杂,不由咋舌:“萧兄弟,你回来多久了?” “我也没有注意,兴许一个时辰?” “你对今日的考试就这样有把握吗,竟敢这么早就出来!” “这话不敢当,只是对帖经还算擅长罢了。” 董鹏却奇怪地笑了下:“萧兄弟这样气定神闲,不知明日打算如何?” 萧景铎觉得他这话问的很奇怪:“明日自然按规矩考试罢了,董兄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董鹏摆摆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萧景铎一眼,“既然萧兄弟要温习杂文和策论,那我也不好再叨饶了。为兄告辞,萧兄弟请自便。” 这话听着说不出的奇怪,萧景铎默默看着董鹏离开,等屋内无人之后,他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 总感觉董鹏若有所指,他到底什么意思? . 第二日,科举照常进行。 照例搜身之后,举子才能往贡院里走。萧景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到了外界猜测纷纷的杂文试卷。 看到试卷的第一眼,萧景铎愣了一愣。 不光是他,东西廊下其他考生也爆发出一阵抱怨声:“这是什么?怎么会考这个!” 不怪这些考生有怎么大的反应,虽说试卷上的题目并不生僻,反而相当有名,但是这个题目,已经涉嫌故意刁难了。 因为这次的题目居然是《天问》。 天问乃是旷古奇篇,自问世以来,一千年来无人能解,而现在这篇奇文却出现在他们的考卷上。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而又育?阙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日月从哪里升起,星辰在哪里落下?出自汤谷,终于蒙汜,从光明到晦暗,一共行进了多少里?月亮有什么功德,阴晴圆缺周而复始,竟然能长生不死?月中的黑点是何物,是否有兔子在腹中藏身? 这些他怎么知道啊?萧景铎心中无奈极了。 惯例科举内容都从五经中出,所以从国子监到民间私塾,都以科举教材为主,所学所练都是为了科举而设置,可是收录《天问》的《楚辞》,却完全不在科举的范围之内啊! 当即就有学生抗议:“考官,这次题目根本不在科考书录之内,我要求换题!” 考场里马上响起应和声:“对啊,怎么能考五经之外的东西,这岂不是存心刁难我们?” “是啊,这叫怎么回事?” 45.疑团 科举考试里居然出现了考试范围之外的东西, 这能得了?贡院里的学生一下子炸了,许多人不顾考场戒律, 纷纷出声抗议。 好些举子为了省时,除了四书五经外再不曾翻过其他文章,即使是《天问》这种声名赫赫的文章也知之甚少。然而谁能想到, 朝廷突然来了这么一手,非但主考题目出自《天问》,甚至还要他们为此做一篇杂文。 这简直是逗着他们玩, 当即就有学生不服, 义正言辞地要求换题目。 可是题目是礼部拟定的, 考试是礼部主办的, 就连主考官都是礼部的侍郎, 礼部侍郎经历大风大浪无数, 怎么会被这些初出茅庐的考生唬住。礼部侍郎早就料到了这个场面, 他老神在在地站在最前面,等学生不再那么激动后, 这才清了清嗓子, 高声喊:“肃静!进士科题目乃是几位宰相和圣人共同拟定的, 不服者现在即可交卷退场, 不要影响其他人作答。本场考试以香为限, 过时既停止作答, 诸生须注意时限, 勿要耽误了写文章!” 最前方的香炉里插着三支手指粗的香, 现在已经燃开了, 考生们往前看了一眼,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然而此刻他们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暂时咽下,考题已经非常生僻了,若是时间不够,那还写什么文章。 最开始的惊讶过后,萧景铎很快就收敛了心神,专心投入到审题中。其他考生还在为了考题而嘈杂纷纷,萧景铎却在考虑从何处开题了。 《天问》涉及天文、地理、自然、农桑、人世,出题的考官以《天问》为题,想来并不是要求他们回答屈子的问题,而是要借机考察他们对天地、历史乃至王权的看法。 所以这次的题目虽然偏,但也非常大胆,为《天问》做对,华丽精妙的文辞必不可少,对历史、天文、地理等杂学的积累也要求极高。 萧景铎觉得棘手的同时,心中也升起浓浓的挑战欲来。出题的考官有这样大的野心,敢以天为问,他倒也想会上一会。 萧景铎理清思绪后,就从日升月落入手,切入他这次的应试文章。 策头引入,接着以起对语承接,下面是对答主体,也是他敲之又敲的地方。等最核心的部分写完,萧景铎自然而然地转入到策尾部分,最后以例行的谦卑之言收束。 他写完这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文后,心中长长舒了口气,这才觉得手腕僵硬发酸。萧景铎一边缓缓地活动了手腕,一边检查自己的文章,通读一遍后,他略微改了几笔,就拿过试卷,提笔往盖了官印的考卷上誊抄。 虽然科举选才看的是文章,但是字迹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道坎。字迹不好的人,别说科举,就是日后做官,恐怕也不会被上司待见,所以宣朝人人以写一手好字为荣,萧景铎的字如他本人一般,虽然飘逸不足,但是工整俊秀,清瘦有力,怎么看都挑不出错来。所以萧景铎的文章虽然字数多,但是一眼看去却干净整洁,赏心悦目。 萧景铎花了几乎一半的时间誊抄,最后他将将检查了一遍名字和籍贯,考试时间就到了。 考场里哀声一片,没写好的,开题走偏的,抱怨朝廷剑走偏锋的,比比皆是。 萧景铎心里也有些遗憾,这次实在没料到会考楚辞里的东西,他虽然读过楚辞,但考前并没有精读,所以有些地方难免记忆不清,等化用到文章里后,就只能含糊带过。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能提前知道科考的题目呢?萧景铎自己心里叹了一声,就搁置一旁,不再多想。 前一场杂文实在打击人,等到了最后一门策论的时候,许多考生已经是蔫巴巴的了。 许是杂文把坏运气都耗尽了,下午的五道策论实在是好运极了,其中有两道农事、一道水利和两道近年政务题,尤其让萧景铎惊喜的是,政务题居然是关于瘟疫和医药救济的。 两道农务题中规中矩,问的不过是如何鼓励农民耕作,提高谷产,水利也是历年必考,往年已经有许多范例,着手之处无非疏和堵。剩下两道题,一道问泽州大水,水后时疫频发,应如何克制?另一道问北方大旱,之后蝗灾接踵而至,饿殍遍地,又要如何着手? 萧景铎八岁之前在涿郡乡下长大,并不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对农事知之甚详,而他又精通医术,还曾亲身参与过长安城南瘟疫,区区策论问题如何能难得住他?他很轻松地就写出了灾后瘟疫防治的措施,差点把药方也顺带写上去。 五道题轻轻松松就写完了,严阵以待的策论考试居然这样轻松,萧景铎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他都以为这几道题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旁边的人一直警惕地注意着萧景铎,等他们余光扫到萧景铎放笔,这些人心里又哀嚎起来。 为什么这么快,连最难的策论都这么快交卷,这个小子怕不是走后门的吧? 萧景铎离开考场,步履轻松地走出贡院。正月里年味还没散,凛冽的空气里似乎还飘着爆竹的硝火味,他站在贡院门外,深深吸了口气。 准备了七八年的科举考试,终于结束了。十日之后礼部就会放榜,到时候,中举还是落第,入朝为官还是被逼订婚,都会揭晓答案。 . 考试已经结束,萧景铎也没有必要继续住在外面了。今日时候已晚,若现在收拾东西回去,多半都会撞上宵禁,反正萧景铎又不急,他打算在这里再住一晚,明日天亮后再回侯府。 “郎君,你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你先回去吧,索性我们也不急,明天再往车上搬东西也来得及。” “是。”萧林应下,然后就安静地退到门外。打发走萧林后,萧景铎又想起今日的考试,于是干脆翻出楚辞,仔细研究起来。 这回没过多久,董鹏两人就回来了。他们闹出的声响极大,萧景铎远远地就听到他们的吵闹声。 “董兄快些,我和同乡约着去平康坊,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了。” 平康坊…… 萧景铎卷动书轴的手一顿,忍不住抬头朝董鹏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们才来长安多久,竟然都知晓了平康坊。 平康坊是什么地方,萧景铎在长安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是晓得的。每日入夜,长安万家灯火寂寂,唯有平康坊红灯高悬,引来送往,彻夜不息。 平康坊里青楼接连,而且里面的花魁能歌善舞,精通音律,若是某位文人的诗作得到花魁的赏识,一夜就可以传遍长安,扬名立万,因此是许多文人墨客最喜欢去的地方。早在国子监的时候萧景铎就不断被邀请同去平康坊,他自然来一次拒绝一次,可是萧景铎怎么也没想到,这些刚刚科考完的外地学生,前脚刚从考场出来,后脚就打算去平康坊寻欢作乐。 可是这还没完,萧景铎心里的感叹甚至都没落下,他的房门就被推开了。董鹏站在门外,兴冲冲地询问萧景铎:“萧兄弟,我们几位同乡打算去平康坊坐坐,你要同去吗?” “不去。”萧景铎面无表情地吐出来两个字。 董鹏露出无趣的神色,然后诚心实意地劝萧景铎:“萧兄弟,虽然你年纪还小,但是去平康坊开开眼界又不是什么大事。平康坊的姑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可比家里的妻妾有情趣多了,对了,你应该还没娶妻吧?” “尚未。”眼看董鹏越说也不像话,萧景铎连忙打断他,“董兄你不必说了,我不会去的。既然你和同乡有约,就不妨先走罢。” “哎,你是权贵家的子弟,按道理对这些精通得多,怎么反而比那些老学究还死板?”董鹏本来只是出于好心前来叫一声,而且他也有些隐秘的心思,等席间酒酣之后,他也能借机和萧景铎套几句话,比如五月的授官考试考什么。但是董鹏实在没想到萧景铎居然不去,萧景铎自己不去,他们这些外人还能怎么办?对此董鹏只能费解地摇摇头,一边感叹一边往外走,即将跨过门槛时,董鹏突然看到萧景铎书案上放着一卷书。 董鹏眼睛一缩,硬生生收回迈出一半的脚,快步往前面走了两步。等看到萧景铎书案上的内容后,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怎么是楚辞?” 董鹏自从进门后就怪怪的,萧景铎探究地盯着他,现在听到董鹏这句话,萧景铎心中愈发狐疑:“今日杂文考了天问,我不看楚辞,还能看什么?” 董鹏嘿嘿笑了笑:“行行行,我也不和你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我说萧兄弟啊,考试已经结束了,你此刻才看楚辞,未免也太牵强了罢?” “牵强?此话何意?” 看到萧景铎完全严肃起来的脸色,董鹏自知这话说过了,于是连忙摆摆手,含糊其辞道:“哎呦吴兄在叫我了,事不宜迟,我先走了。” 董鹏走后,萧景铎的眼睛又回到书卷上,但是这次过了良久,他都没有卷动一页。 董鹏方才的话有问题,他到底在暗指什么? 这个问题萧景铎想了一晚上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等第二天天亮后,萧景铎只能暂时压下心思,先行收拾行李。 等上午过去一半的时候,董鹏和吴泰才醉醺醺地回来了。他们俩相互搀扶着,口里嚷嚷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醉话,一步三摇地往院子里走来。董鹏右脚突然绊了一下,醉酒后人的反应本来就慢,董鹏摇摇晃晃地就要往路边倒,萧景铎实在看不过去,忍不住伸手扶了一下。 “董兄,吴兄,你们喝太多了。” 董鹏靠在萧景铎身上人事不知,稍微还有些清醒的吴泰抬起头,盯了好久才认出这个人,他口齿含混地道谢:“原来是对屋的萧小兄弟,多谢,多谢!” “考试结束不过一天,你们喝成这样,就不怕主考官不喜?” “呵,我们怕什么!我这次稳中!”喝醉之后,吴泰脑子发懵,许多话脱口而出,“我们和你不一样,你看看你,都决定考科举了还有家里铺路,搞个进士身份再风风光光入仕。你这等富贵人家的子弟怎么懂寒门学生的苦,我第一次见长安这种繁华地方,我也想永远留在这里啊!” 这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字字都是吴泰心里话。许是喝醉了情感外露,再加上董鹏也醉得人事不知,身边没有提醒的人,吴泰说话越发肆意。他抱怨了一通后,突然嘿嘿笑了起来:“可是我的命运马上就要改变了,很快我就可以高中做官,从此平步青云!” 和昨晚董鹏的话一模一样!萧景铎奇怪的预感又来了,他朝董鹏看了一眼,忽然决定换个套话的对象。董鹏心思还算周密,怎么问都不肯多说,或许从喝醉的吴泰这里,能找到突破点。 于是萧景铎也放轻了声音,顺着吴泰的话问道:“是吗,你竟然有把握高中?你为什么敢这样说,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说大话?” 吴泰哈哈哈大笑,他费力地拍了拍萧景铎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说道:“我有把握,自然是因为萧兄弟你啊!兄弟你放心,我们同年一场,日后还要同朝为官,我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 因为他?萧景铎心里既惊又疑,他又问了几句,奈何吴泰总说不到点上,正好这时候萧林唤他出发,萧景铎见吴泰这里问不出什么,只能暂且放一放。 不过即使如此,吴泰话里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让萧景铎警惕了。萧景铎骑着马往定勇侯府走,一路上都在思考此事。 考完科举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侯府的下人有心凑趣,但萧景铎的脸色不好,他们只能将满肚子好听话都咽回去。 萧林最是沉默寡言不过,见萧景铎脸色不对,他没有多问,只是驾着马车,一路默默跟在萧景铎身后。 “萧林”,萧景铎突然发问,“考试这几日,董鹏和吴泰可有异常举动?或者说他们可曾去过我的屋子?” 听到萧景铎的问题,萧林眯着眼想了想,最后很坚定地摇头:“不曾,我一直牢牢看着郎君的房间,没有放任何人进去。哎,不过……”萧林猛地想到了什么,说话声一下子停了。 “不过什么?”萧景铎追问。 “我们刚去那日,我搬东西时,似乎见到董鹏站在门边,似乎在拿什么东西。” “门槛边放着什么?” “几个收衣服的箱笼……哦,似乎还有大郎君的书笼。” 萧景铎似有所思地点点头,收衣服的箱笼,还有他的书箱,虽然他觉得这两个都没什么问题,但是他的行李是秋菊一手操办的,回去问问秋菊,或许会有收获。 萧景铎一路肃着脸回府,路上的下人看到他这个脸色,都老老实实退到一边,不敢多说一句,不过这也侧面证实了侯府里众人的猜测,大郎君这次,考试结果实在不乐观啊。 清泽院接到萧景铎要回来的消息,早早就开始准备了。秋菊一路飞奔着去开门,欢欢喜喜地把萧景铎等人迎进来。 “郎君,你可算回来了!” “嗯。”萧景铎随意应了一声。 “郎君回来了就好,刚刚表小姐还打发人来问了,谁承想她们的人前脚刚走,大郎君后脚就回来了,竟然这样不巧。不过说来也是,上次表小姐也是这样,来清泽院站了站就走了,都没见着大郎君……” 萧景铎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眼神灼灼地盯着秋菊:“你说什么?” 秋菊被萧景铎的目光吓得结巴:“郎君离府前一天,表小姐也来过清泽院,这有什么不对吗?” 46.舞弊 “郎君离府前一天, 表小姐也来过清泽院,这有什么不对吗?”秋菊有些惶恐地回答。 “程慧真来了?”听到秋菊的话, 萧景铎脑中灵光一闪,他连忙追问,“什么时间, 她当时去了哪里?我为什么对此一无所知?” “就在前一天傍晚,天色刚刚擦黑那会儿。郎君当时在看书,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没有用此事烦扰郎君。”秋菊小心觎着萧景铎的脸色, 有些迟疑地问, “郎君, 表小姐站了一小会就走了,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萧景铎没有回答, 他心里产生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反问:“当时她站在哪里,旁边是不是有我的书笼?” “对, 郎君的书还没搬出来, 我就将书笼擦洗好, 和行李放在一处, 这样第二天直接拿着就能走。我去的时候表小姐正站在放行李的房间, 我问她是否要见郎君, 表小姐只说不用……哎郎君, 你去哪儿?” 不等秋菊说完, 萧景铎就扭过头, 大步朝外走去。跨院的人看到萧景铎吓了一跳:“大郎君,你怎么来了?姑夫人现在在高寿堂,不在院里。” “程慧真在吗?” “表小姐自然在的……哎大郎君,这样于礼不合!” 萧景铎丝毫不理会两旁聒噪的丫鬟,快步往院内闯,一直走到程慧真房前才停。院子里的其他丫鬟听到声音,连忙都跑过来,警惕地看着萧景铎:“大郎君,你此举何意?” “到里面通传,就说我有事找程慧真。” “这……”这叫什么事,丫鬟不悦,但是看到萧景铎的脸色,她们相互望了望,竟然不敢违抗。一个大丫鬟摸样的人壮着胆子上前,想要训斥萧景铎无礼,然而萧景铎仅是冷淡地扫了她一眼,大丫鬟立刻怂了胆子,只好诺诺应了一声:“奴这就去通报表姑娘。” 程慧真早就听到门外的喧哗声,听到丫鬟的禀报后,她心里浮起一个猜测,连忙喜不自胜地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表兄请进来!” 萧景铎进来的时候,并不像程慧真想象的那样温柔和善,反而满面冰霜。程慧真有些忐忑,试探地问:“表兄,你这么着急来找我,所为何事?” “你说所为何事?” 程慧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表兄,你看到那张纸了?” 听到这个回答,萧景铎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果然是程慧真搞得鬼!程慧真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到他的书笼里,而且还流落到其他人手中,而最要紧的是,萧景铎本人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简直胆大妄为,萧景铎压制着怒气,尽量平静地反问:“你那日在我的书笼里放了什么?” 萧景铎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必是程慧真偷偷在他的书箱里塞了什么东西,秋菊收拾时不曾发觉,等到了府外后,还没等萧景铎从书笼里发现不对,程慧真的纸条就被董鹏拿走了。董鹏也是胆大,拿到东西后并不声张,反而还用到了考试试卷上,所以那日在院中,董鹏的举动才会那样反常,甚至还隐隐露出必然高中的狂妄。 听到萧景铎的问题,程慧真却会错了意,反而笑眯眯地说道:“表兄你放心,我晓得轻重的。我什么东西都没放,表兄也什么都没看到。表兄,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你说呢?萧景铎气得头疼,他冷冷地看着程慧真:“我并不曾看到你所谓的纸条,你在纸上写了什么我也并不知晓,如果你还有几分脑子,就最好趁现在把你做的一切如实招来。” 没有看到?怎么可能!程慧真心里也慌了,她记得前世启元九年的考试非常出名,这一年非但临时加了杂文考试,甚至还考了范围之外的题目,无数考生都对这次科举怨声载道,可是同样是这年,榜单上涌现出许多名人,其中有日后声名赫赫的权臣,也有以才名风靡天下的怪才奇人,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因文章写的太好而被避居第二的奚文骥。 据说,主考官突发奇想考了千古奇文《天问》,众多考生中,唯有一人敢以《天对》为题。事实证明,这个考生的狂妄也是有道理的,他的文章写的极好,文辞流畅,情感充沛,和《天问》一问一答,竟然真的和上了这篇千年来无人能对的绝响。但是因为写的太好,考官为了避嫌,就将此人从第一调成了第二。放榜之后,《天对》此文立刻风靡长安,文章作者奚文骥的名字也随之为天下人所知晓。 他风头最盛的时候,长安几乎无人不知《天对》,无人不知因文采太好而由第一变为第二的奚文骥,程慧真作为侯府的表姑娘,为了不在贵女圈中落伍,自然也要习读天对。 重生回来之后,程慧真想过很久,她有什么能耐能引起萧景铎的注意。思来想去,她唯一的资本,就是知道未来。 所以她凭借仅剩的记忆,将天对写在纸条上,偷偷塞到萧景铎的书箱中。以程慧真对萧景铎的了解,他考前一定会看书,到时候就能发现她的纸条,无论萧景铎最终用还是不用,她的心意已经传达到了,萧景铎自然会看到她的价值。 然而因为实在过去了太久,程慧真已经记不清天对的具体内容了,再说程慧真并不是一个精通文辞的人,前世她仅是为了不落伍才强行背了几段,如今隔了一世,她早已将那篇文章忘了大半,仅能记住开头结尾,以及中间断断续续的几句名句。但是这些已经够了,程慧真相信凭借这些,萧景铎可以大大夺得先机,从而靠天对一举成名,将奚文骥取而代之。前世奚文骥这个第二自然风光至极,但是对于萧景铎来说,却未免有些尴尬。程慧真觉得她替萧景铎谋了天大一份福利,萧景铎肯定极为感激她,从此之后自会对她刮目相待,今日萧景铎急冲冲地来寻她就是最好的佐证,可是程慧真怎么也不会想到,萧景铎居然说他不曾见过那张纸条? 这,这怎么可能呢? 程慧真也没了主意,她嘴唇诺诺,迷迷糊糊的脑子突然反应过来:“表兄,你此话何意?你询问此事,究竟想做什么?” 萧景铎轻轻笑了一声,原来程慧真也知道这样的做法是舞弊,既然她害怕被牵连,那么当时瞒着他给他塞东西时怎么不知道怕呢? “你到底写了什么,现在说还来得及。” 程慧真脸色刷白,她往后退了两步,尖锐又急促地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不瞒你说,我已经将纸条交给了主考官,礼部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此事。你现在将所有细节都告诉我,我或许还能替你转圜一二,如果到时候是礼部来人,那我也救不了你了。”萧景铎说。 如果程慧真再警惕一点,或者脑子再敏锐一点,她就能发现萧景铎的话前后矛盾。他刚刚才说自己从头到尾都没见过纸条,现在却又说已经将纸条交给礼部,这般自相矛盾,显然萧景铎在诈她。可是程慧真并没有反应过来,她一心以为萧景铎说得是真的,于是耷拉下脸,老老实实地全部交待了出来。 “我近期不知道怎么了,老实做一些奇怪的梦。前几天我在梦中看到了一篇文章,浑然天成宛如神作,梦中的菩萨告诉我因为我心诚,所以将这次科考的题目提前给我看。我醒来后还久久不能忘却,却苦于不能和外人说,只好写了下来,偷偷转交给表兄,让表兄替我辨别一二。” 说完之后,程慧真偷偷去看萧景铎的脸色,但是萧景铎却只是平静地听着,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而是问道:“还有呢?” 程慧真丧气,也不知道萧景铎是怎么看出来她没有说实话的,她只能继续补充:“我还在梦中看到了这次考试的策问题,于是也一起写到了纸上。我,我真的不是有意漏题,我只是想帮助表兄……” 帮助?萧景铎心下讽刺,依他看,程慧真此举分明是想害死他。这次幸亏萧景铎警醒的早,如果等事发之后他才知晓,那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科举漏题,而且源头还是从他这里出去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还有没有其他瞒着我的?”萧景铎冷冷地问。 程慧真被萧景铎的脸色吓住了,怯怯地摇头:“没有了。” 程慧真没敢说,她实在记不清了,所以自己也不清楚,她在字条上写的策论题,究竟是今年的还是其他年份的。 萧景铎又盯了程慧真好一会,直盯得程慧真头越来越低,几乎要钻到地缝里,他才轻轻留了句好自为之,然后转身走了。 萧景铎心知这次程慧真闯了大祸了,非但胆大包天地漏题,还愚蠢地放到他的书笼里,反而被外人拿去了。若是此事被爆出来,程慧真会怎么样萧景铎不知道,但他自己绝对讨不了好,漏题的纸条从他这里流传出去,这简直是百口莫辩的罪名。 不过好在发现的早,一切都有挽回的机会。 萧景铎来不及回清泽院,直接去马厩牵了匹马,飞速跑出侯府。从定勇侯府出来后,萧景铎快马加鞭,直奔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主邢狱,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萧景铎勒马停在大理寺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理寺的衙守面前:“这位官差,我有要事寻找李青云李寺正,劳烦替我通传!” 当天下午,萧景铎就在一处别院内见到了容珂。 “是你?你托李青云找我,有何事情?” “郡主,我怀疑此次科举,有人舞弊。” 47.事露 “郡主, 我怀疑此次科举,有人舞弊。” “哦?”容珂本来懒懒散散地在坐塌上倚着, 听到萧景铎的话,她可算生起些兴趣,“科举舞弊不是小事,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景铎当然知道,他甚至还要举报自己。他心里有苦难言,还得继续往下说:“我当然是有证据的。进士科开科之前, 一条纸条流出, 上面写了一篇杂文和几道策论, 而碰巧的是, 试卷的题目居然和纸条上一模一样, 所以我怀疑, 有人在科考前漏题舞弊。” 容珂捕捉到不对:“你见过这张纸条?” “实不相瞒, 这张纸条,是从我这里流传出去的。” 容珂惊讶地挑了挑眉, 紧接着眼睛里流出笑意, 自己举报自己, 有意思了。 “所以, 你今日来找我, 究竟所图为何?” “我考前离府时, 家妹趁我不备, 将一张纸条放到我的书笼中, 等我搬到府外后, 同住的学生无意得到了这张纸条,并用到了试卷中。我对此事一无所知,今日回府后,家妹说漏了嘴,我才得知还有这么一遭。我自知此次祸事全因我而起,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并不曾看过这张泄题纸条,也无心用这些歪门邪道中举,只是现在祸事已经铸成,我只能如实禀报郡主,请郡主定夺。” 萧景铎的话中有许多信息都值得推敲,但是现在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容珂直截了当地切入中心:“你同院的人是谁?” “董鹏,青州人氏,或许,还有吴泰。”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就连容珂也不敢轻易做决定。科举是选官大事,皇帝向来都十分重视,如果他们贸然以舞弊之罪去拿董鹏和吴泰的卷子,最后却证明这两人被冤枉了,那这罪名就大了。容珂不知不觉坐直身体,沉吟了一会,这才说道:“你可知这两人现在在何处?” “他们昨日宿醉,现在应该还在城西的那处民宅睡觉。” “嗯?”容珂觉得不对,“他们昨日去了哪里,见了何人?” 萧景铎知道容珂怕董鹏两人将此事扩散给其他人,但是他又觉得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说这些不好,于是只能含糊地提点:“他们俩昨日和同乡喝酒,应该是没有机会说这些的。” “没有机会说?”容珂觉得很奇怪,她本想再问,但是看着萧景铎的神色,她居然意外地想通了。容珂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心里暗暗恼怒,这些男人啊,都是一个德行。她略过这个话题,道:“你把这两人的地址写下来,姓名籍贯也最好附上。” 这没有什么难度,萧景铎很快就用现成的笔墨写好,然后呈给容珂。 “董鹏,吴泰。”容珂轻声把这两个名字念了出来,她挥手唤人进来,将这份名单交给侍卫,还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 侍卫点点头,然后就快步出去了。等侍卫离开后,屋子里便只剩下萧景铎和容珂,虽然还有侍女在,但萧景铎却莫名地感到不自在。明明从前也曾出现过两人共处一室的情形,但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为了打破心中怪异的感觉,萧景铎只能主动开口:“郡主,若我有事向你禀报,该如何寻你?” 这个问题,从萧景铎多年前治理瘟疫的时候就想说了,每次见面都要托其他人传话,实在是不方便至极。 这倒也是,容珂想了想,从身上拽下一块玉佩:“你下次如果有急事,就拿着这块玉佩去东宫后门,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给守卫看这块玉佩,然后来这里等我就好,我会派人来和你接头。” 容珂伸出手,将玉佩递给萧景铎,萧景铎却并没有立刻接过。 “郡主,这是你的玉佩,我拿着是不是于礼不合?” 容珂很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直接把玉佩朝萧景铎抛来:“让你拿着就拿着,废话怎么这么多。” 容珂将玉佩抛出,萧景铎又不可能让玉佩落到地上,只能伸手接住,硬着头皮收下。玉佩还带着容珂身上的体温,入手温润光滑,隐隐还有余香。直到这时候,萧景铎才意识到方才的怪异感来自哪里。 随着时间过去,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容珂已经从一个雪团子一样可爱的小姑娘长成了少女。十二岁的少女眉眼漂亮的让人惊叹,而且她身形抽条,已然初步露出少女的姝丽绝艳来,就是萧景铎自己,也已经十七了。 他们俩的年龄已然到了该避讳男女大防的时候,看来以后,他不能再这样无所顾忌地私下和容珂会面了。 萧景铎心中既感慨又复杂,而此刻还呆在他手心的玉佩,就越发难以处理了。 而且容珂名字中带着玉,作为臣子,本就该避讳郡主的名讳,而他却收下了郡主的玉佩,无论从男女之别还是君臣之礼上,萧景铎都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极了。 萧景铎正了脸色,在心里默默检讨自己。容珂没想到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萧景铎一转眼竟然想了这么多,她姿态轻松地靠在软枕上,眼睫向下垂着,看不清在想什么。 好在这种怪异的沉默没有持续很久,没一会,容珂派出去的侍卫回来了。 侍卫也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把董鹏从萧景铎这里拿走的这条搞到手了。侍卫将这张纸条呈给容珂,容珂拿来看了看,问道:“你说纸条上除了杂文题目,还写了五道策问题?” 萧景铎有些迟疑:“这 ……我不敢保证。” “策论是选官最重要的一环,若是策论也被泄露,那可实在不妙。”容珂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递给萧景铎,“你来看,五道策问题,竟然全部猜中。你说,这些题目到底是从哪里泄露的呢?” 萧景铎接过侍女传送过来的纸条,展开粗粗扫了一眼,眉头皱起:“竟然……完全一样,这……”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不利,萧景铎心知试题是从他这里出去的,一来他没法证明自己没看过,二来纸条的来源他也没法说明,所以他现在百口莫辩。萧景铎飞速地分析现下的情形,容珂愿意把纸条给他看,说明容珂对他多少还有些信任,他必须抓住现在的机会,打消容珂的怀疑。容珂至少比太子好说话,趁现在事情没有爆发出来,提前做些安排,或许能解决他的危机。 闪念间萧景铎就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他斟酌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公正地说:“科考本是为了以才选官,如今竟然有人提前拿到题目,于朝廷于举子,这都是极大的不公。郡主可以调出董鹏和吴泰的试卷,如果他们俩的答题思路和这张纸上的一致,那他们多半参考了此题,如果没有自然皆大欢喜,说明我们只是虚惊一场。郡主调取试卷时不妨把我的卷子也一同拿出,我可以作保,我绝没有看过此物,所有题都是我自己写的……” 也是巧了,正好这次策问题都是他擅长的,萧景铎还真没法解释。萧景铎还在思考怎么样证明自己的清白,突然联想到一件事情。 今日出门前,程慧真明明说了,她把梦中的文章在纸上,为什么这张纸条上没有? 萧景铎惊骇地抬起头,就看到容珂一手撑着头,对着他缓缓笑了。 “察觉的倒还算快。” 萧景铎看看好整以暇的容珂,再看看手中整洁得过分的纸张,现在还有什么不懂的。容珂是拿到了董鹏手里的纸条不假,但他手里的这张,却是容珂特意伪造的。 不知不觉他就中了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算计,而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容珂在什么时候掉了包。意识到这件事后,萧景铎也坦然了,他对着容珂轻轻一笑:“郡主妙计,在下心服口服。现在,郡主可信了?” 容珂笑着点点头:“看你的反应,似乎真的不知道纸条是什么模样。好罢,我暂且信你,我现在去找我阿父商谈此事,你先回去吧。” “不必,我在此恭候郡主就是。” “随你。” …… 太子看着手里揉的皱巴巴的纸条,紧紧皱着眉。 “这是何人泄露出来的?杂文题目押中不说,就连策论也对了两个。” 纸上写了《天问》题目,下面还写了一篇文章,只是这篇文章立意虽好,读起来却很不连贯,而且开题越惊艳,后面的内容就越让人失望,前后水平差距极大,虎头蛇尾的厉害,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文章之后,纸上还列了几个策论题,前前后后共有六个,但是只有两个是正确的。但是即使如此,也足够太子警惕了。 这些年虽然市面上有人贩卖猜题押题的册子,但帖经这些就不说了,哪有人能压准策论题?策论都是根据这些年各地的政报拟定的,杂文更是第一年考,绝不可能碰巧押中。 太子看向容珂,沉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虽然温文尔雅,但他毕竟是储君,现在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已经蕴含着万钧之势。 容珂方才将萧景铎的话原封转述给太子,然而太子却不怎么相信。容珂对此并不着急,她放弃口舌之争,而是说:“阿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把那两个学生的试卷拿来一观就明白了。” “来人,传孤的口令,去礼部取董鹏和吴泰的试卷。”太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把萧景铎的也带来。” 容珂轻轻挑了挑眉,眼中漾出盈盈笑波,但却并没有对太子的决定提出异议。 有太子的口谕,萧景铎三人的试卷很快就送到东宫,一同到来的还有礼部侍郎等几个主管科考的人。礼部侍郎进来,给太子行礼之后,就急冲冲问起这件事:“殿下,臣听您口谕里说,今年科举有人漏题?” “没错。”太子对几位礼部的官员点头示意,接过内侍手里的试卷,摊在书案上缓缓铺开。礼部侍郎和祭酒等人也凑上来看,一会后,礼部侍郎叹了口气,颇有些肯定地说:“董、吴二人破题立意的方法和这张纸上的文章一模一样,显然是刻意模范。倒是另一篇,主题、切入点、行文思路都不一样,而且策论部分和杂文部分风格一致,应该是自己写的。” 容珂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她跪坐在太子身边,也凑上去看热闹。太子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地说:“珂珂,几位侍郎都在,不得无礼。” 容珂只好叹了口气,站起身给几位高官见礼。 “阳信见过祭酒、见过侍郎。” 礼部的几个人对容珂实在熟悉的很了,随意摆摆手就示意容珂起来。但是太子的意思非常明白,容珂并没有起身,而是继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诸位要和阿父商议朝事,事关重大,阳信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把容珂打发走后,太子才和礼部侍郎谈入正题。 “泄题一事事兹重大,诸位怎么看?” 礼部侍郎说:“依臣看,此事必须严惩。策论题是我们几人反复推敲后才订下的,杂文题目更是圣人亲自选的,我不知他们从何处拿到题目,但是这事牵涉甚广,皆不可姑息,若不然,日后科举必然舞弊行贿成风。” “这话有理。我看,不如把这两个举子的行为公诸于众,并剥夺他们科考的资格,好警醒其他想走歪门邪道的学生。” “可。”礼部的人纷纷点头,然而,另一个难题却不得不提,“取消董、吴二人的成绩不难,可是另一个学生萧景铎,该如何处理?” 48.处置 “取消董、吴二人的成绩不难, 可是另一个学生萧景铎,该如何处理?” 这倒确实是个棘手的难题。 宫殿里的几个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礼部的一个官员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虽说萧景铎的文章看起来像是自己写的,可是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过这张纸条?舞弊是大事, 一个处理不好,会引起天下学子公愤。依我看,不如将他的考试资格也一并取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确实是一个简单且方便的办法, 礼部官员说完后, 其他几人都没有接话, 显然心里是认可的。国子监祭酒也参与阅卷, 见此情形, 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诸位, 虽说这有举人唯亲之嫌,但是我还是得多说几句。萧景铎这个学生我也有印象, 国子监期间, 他读书勤勉, 自规自律, 从不和其他学生出去寻欢作乐, 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若是几位还不信, 我可以将萧景铎在国子监内的文章存档拿来, 众位一观就知, 科考试卷上就是他的一贯风格。” 能让国子监祭酒主动说好话, 可见这个学生还是很有些出众之处的。祭酒的话让礼部官员陷入沉默,斟酌片刻后,还是有人觉得不妥:“可是,这张纸条毕竟是从他的手中流传出来的,我们若是处理了另两个学生,却对始作俑者不闻不问,这恐怕,难以服众。” “若他真的想要舞弊,为何还会主动检举此事?说句不好听的,若是萧景铎真有此心,他手里的这张纸根本不会落到另两人手中。我看,他多半不知此事,等后来知晓也晚了,只能急急忙忙前来举报。” “纵然萧景铎是无辜的,可是舞弊不是小事,他既然是泄题源头,就由不得他全身而退。朝堂乡野有多少人盯着科举,只要稍微处置不当,民间就会掀起惊涛骇浪。以如今的局势,只有处置了他,才能最快、最好地平息舞弊风波。” 这话虽然绝情,但确实是正理。东宫中几位官员对此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太子坐在上首,并不在意臣子的失仪,他反而在想另一件事。 萧景铎,是如何拿到这张泄露天机的纸条的呢? 距离东宫不远的一个小巧别院内,容珂也挥出了最关键的一刀。 “你老实告诉我,这张纸条,到底是怎么来的?” 萧景铎站在台下,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果然,这个话题终究还是避不过。 “这本是家事,我无意用侯府里的事烦扰郡主,可是现在看来,我不解释清楚,郡主恐怕信不过我。”萧景铎顿了顿,说,“我怀疑,我的表妹,能预言未来。” 容珂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牢牢地锁定着萧景铎。 萧景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从多年前就有预兆了。启元五年长安大疫,我那时刚从清源寺回来,每日在城南奔波,想要找出疫病的源头。一日入夜,我正在翻看医术,表妹却突然造访,并且带来了一个香囊,说是佩戴此物可以预防鬼手印。表妹她完全不通医术,我自然不信,可是等我拿到香囊后,却发现里面的药草颇为特殊,组合起来,正好是外祖父医书里记载的一个偏方。我从没将这本书给他人看过,对此颇感奇怪,于是彻夜研究,最后偶然发现,外祖父记载的这个药方,似乎可以克制长安的瘟疫。后来,我改动了那个药方,调换增减了几味药材,就是郡主和太子殿下所看到的赤热方。” “赤热方竟然是这样来的……”容珂感慨,她只知萧景铎拿出了一张药方,现在才知,原来这个方子是在他表妹的刺激下发现的。可是这样并不能说明什么,容珂道:“世间偏方的传播最是不讲道理,万一你的表妹,真的是误打误撞听过赤热散呢?” “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后来,她的行为越来越怪异,有一次,表妹急冲冲去找祖母,哭着说我二弟不好了,不慎在假山上磕了头,去的晚了就没救了。祖母被骇了一大跳,连忙带着人朝表妹所说的地方走去,去了之后,果然萧景虎在假山上玩,被祖母等人一吓,竟然真的摔了下来,磕到了头。后来还有几次,表妹所说的话每一个都应验了,旁人询问缘由,表妹只是推说梦中所感,祖母说这是菩萨点化,因此愈加宠爱表妹。自然,这些并不重要。”萧景铎无意用后宅这些琐事烦扰容珂,很快就转入另一个话题,“这次舞弊事情也是一样,表妹趁我不备,将写了文章的字条塞到我的书笼中,我搬到外面后,无意被董鹏发现纸条,并悄悄拿走。考试结束后董鹏和吴泰说了些醉话,我这才意识到不对,立刻回去质问表妹,果然,她说她在梦中受菩萨点化,提前看到了今年科举的题目,并默了下来,偷偷塞给了我。” “怪不得,我就觉得纸条上的文章前言不搭后语,并不像出自一人之手。照你的说法,倒也解释的通。”容珂点头,她抬眼扫了萧景铎一眼,突然笑了,“你表妹对你倒是上心,若你真的有心,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考中进士,甚至得个状元也不是什么难事。” 容珂这话带着些调侃,但是萧景铎却肃起脸色,严肃地说:“郡主说笑。我自幼丧母,从小就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需要实现的东西有太多,哪里有时间玩耍享乐?我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又怎么会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去拿我的仕途冒险?” 容珂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萧景铎居然有怎么大的反应。她自知失言,只好略过这个话题,带着些不悦提醒萧景铎:“什么叫拿仕途冒险,你还没考中进士呢。” 萧景铎本来还没说完,被容珂这句话一堵,他竟然无言以对。 谁叫他,确实还没考中进士呢。 萧景铎莫名吃瘪,一时接不上话来。容珂可算扳回一局,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行了,这件事我有数了,你先回去吧。” 萧景铎有些踌躇,说实话,舞弊这事还没有眉目,不把这个足以毁掉他一生仕途的威胁解决掉,萧景铎还真不放心回去。容珂一眼就看穿了萧景铎的犹豫,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屋外扫了一眼,萧景铎顺着容珂的视线往外看,果然看到墙头上的一抹斜阳,以及渐渐变暗的天色。 不知不觉,天竟然快要黑了,再不走就要赶上宵禁了。萧景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道:“郡主恕罪,方才失礼了,我这就告退。” 天色已晚,他再不告退,这成什么样子? . 定勇侯府内,程慧真不停地派小丫鬟出去打听萧景铎的动向。 好不容易,丫鬟终于带来了程慧真想听的消息:“表小姐,大郎君刚刚回来了,现在已经往高寿堂去了。” 程慧真松了口气:“这就好。” 萧景铎从她这里套出话后就一去不回,这可把程慧真吓坏了,现在听到萧景铎回来了,程慧真的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丫鬟窥着程慧真的脸色,试探地问:“娘子,要不,我们也去高寿堂给老夫人请安?” 表小姐一天都在打探大郎君的消息,现在大郎君可算回来了,丫鬟偷偷揣度,表小姐应该很想去见大郎君才是。 然而程慧真却没有顺着丫鬟递上来的台阶往下走,她想了想,最后摇头:“算了,我现在不舒服,就不去打扰外祖母了。” 丫鬟既失望又疑惑,她实在不懂这些主子的心思,于是只好乖巧地说:“既然娘子不舒服,奴就不叨饶娘子了。娘子好好休息,奴告退。” 屋子里的侍女都鱼贯出去了,程慧真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露出些许真实心思来。 表兄去做什么了?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他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这些问题程慧真一个都说不上来,她感到郁闷,她一直想抢占先机,和表兄亲密起来,可是似乎,她这次反而将表兄推得更远了。 程慧真失神了一会,她忍不住回想那张她绞尽脑汁才默下来的纸条,她明明是好意,为什么表兄不肯接受呢?她非但给了他一篇足以让他一举成名的文章,还提前透露了今年的策论题,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缘啊! 程慧真之所以能写下这些东西,盖是因为启元九年实在太出名了,开春的科举涌现出许多名人才子,没过多久,朝中另一位青年才俊也随之名声鹊起。 启元九年是夏家三郎成名的起点,他因江州贪腐一案而一鸣惊人,从此平步青云,之后更是步步高升,位极人臣。这其中自然有他身份的原因,可是不得不说,江州一案是他仕途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没有这个惊艳的开头,他的仕途也不会这样顺畅。 后来江州案和夏三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喜欢的谈资之一,几乎人人都知,夏三郎去江州游山玩水,不小心发现了江州州府苦心隐瞒的真相,他不顾当地府官的追杀,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京城,向圣人揭发了江州府官的恶行。 江州遭灾,但是府官为了自己的考绩,竟然隐瞒不报,至使江州伤亡过半,哀鸿遍野。此事一经举报立刻引得天下哗然,圣人大怒,立刻将江州一众官员斩首示众,夏三郎的名字也随之传遍天下,开启了他的青云之路。 程慧真从回忆中惊醒,她就实在想不通,她给萧景铎提供的机会不亚于江州案于夏三郎,这样漂亮的起点,为什么萧景铎就不接受呢? …… 宫殿里已经点上烛火,太子一身常服,坐在书桌前翻看奏折。灯光摇摇晃晃,照在他美玉一般的面庞上,越发显得高贵威仪。 宫室寂寂,高大的殿门却吱呀一声响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随之响起:“阿父。” 太子只是抬了下眼就又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奏折上:“你怎么又来了?” 容珂熟门熟路地蹭到太子身边,挨着父亲的胳膊坐下:“怎么只剩您一个人?宰辅们什么时候走的?” “眼看就要放衙了,今日商讨不出结果,他们便先回去了。” 容珂顿了顿,问:“诸位宰辅,今天是怎么说的?” “那两个作弊的学生必然要除名了,至于另一个,尚未谈妥。” “阿父,我有一句话要说。” 太子回过头,优美柔和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平静地反问:“哦?你想说什么?” 容珂心里一跳,原本要说出口的话立刻就转了个头:“我此次来,是想说那张纸条的事……” 容珂将萧景铎的话大致说了,太子的神色逐渐严峻起来:“珂珂,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以预言未发生的事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人能解释漏题的事了,不是吗?”容珂拿出程慧真的纸条,铺到桌子上指给太子看,“阿父你看,这道策论题说了什么。” “江州贪腐,官员欺上瞒下掩盖灾情,问如何管理吏治?”太子读完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农科和吏治是策论的必考题,许多人都会朝这两个方向押题,这个,似乎并不能印证此女熟知未来。” “阿父你再看,题中说,江州遭了灾,当地州府却隐瞒不报。寻常人押题,要么从过去的事情中取材,要么干脆胡诌,如果没有必然把握,谁敢这样子编排朝廷命官?私自隐瞒灾情乃是欺君之罪,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如果这是子虚乌有,江州的官员岂会善罢甘休?” 太子沉吟了一下,道:“你是说,这是未来发生的事情,而对方一时没察觉到,才不小心写了出来?” “只有这个可能,今年,刚巧江水汛期来的又早又猛,江州却一直没事,送到朝廷的官报中都是歌功颂德,对江州堤坝的情况一点即过。”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容珂:“难道,江州受灾了?” 就连太子都被容珂的话惊得心惊肉跳,容珂自己却很平静,她从容地点点头,神情说不出的坦然无畏:“很有可能。” 太子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宫殿里踱步。他走了两圈,然后停住身,回头严肃地对容珂说:“珂珂,你这话太大胆了,仅凭一张不知真假的纸条就猜测朝中高官,若是被人听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但是按照长江往年的情况,江州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该毫无动静。天高皇帝远,如果江州遭了灾,州府怕朝中怪罪,强行压下此事,倒也不无可能。” 太子想的却要更周全一点,他摇头道:“不行,这一切只是基于猜测,若最终证实是我们冤枉了江州府官,那可就难办了。” “这好说,我们不派东宫的人不就成了?”容珂直起身,说道,“前两天三表舅刚遭了外祖父的骂,半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三表舅最喜欢游山玩水,我们让表舅去江州一探究竟,既不会打草惊蛇,也不会牵连到我们。若此事是假的,就当东宫出钱让表舅出去玩了一趟,若此事是真的……” 容珂没有继续说下去,太子却已经懂了。 “若此事是真的,那江州众人,简直胆大包天!”太子走了两步,心里已经敲定了主意,“我明日就派人去安排。珂珂,近几日你母亲心情不太好,你明日随你母亲去夏家散散心吧。” 容珂口中的三表舅是太子妃娘家的人,他自小养在夏家,排行也随了夏家的公子,行三。夏三郎不喜欢仕途,唯独热爱游山玩水,夏老爷子可谓对这个孙子操碎了心,每隔几日就要生一场气。若是夏三郎心血来潮去江州游玩,倒还挺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容珂对着太子眨眨眼,笑道:“阿父,我明白的。” 太子说完,这才笑着看向容珂,道:“说吧,你原来想说什么?” 知女莫若父,太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容珂临时换了话题。容珂尴尬地笑了下,说道:“阿父,依我看,这三个考生都留着好了。科举漏题,仅是处罚两个学生太儿戏了,谁能保证没有其他漏网之鱼?既然是杂文和策论漏题,那不如,让全部考生再考一遍好了。” 太子皱眉:“全部重考?” “对!给他们这个机会,让他们自己来证明,到底谁是清白的,谁又走了捷径。而且,其他考生不是埋怨杂文题目出的偏吗,呵,那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让这些考生看看,到底是我们出的题偏,还是他们本身水平不够。” 这个办法有理,虽然麻烦些,但却公允。反正礼部年年举办科举,倒也不怕再来一次。只是,太子看向容珂,无奈地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记仇。” 万众瞩目的科举考试结束后没多久,举子们正翘首期待放榜,然而另一条消息却把他们惊得跳了起来。 礼部张贴了榜文,这次科举进士科有人舞弊,经商讨后,礼部决定作废进士科杂文和策论的成绩,全部学生重考。 49.放榜 “……经礼部核查, 考前确有部分学子拿到进士科题目,尚书及侍郎对此大为失望, 下令此次进士科杂文、策论成绩作废,全部学生重考。念在作弊的学生是初犯,礼部暂不追究, 望诸位举子端肃心态,再出现舞弊之事,无论是何身份因何缘由, 一律取消考试资格, 终生不得再参加科举。” 礼部的这张榜文, 宛如一颗丢入沸水中的石子, 顷刻引起千斤浪来。 不提董鹏、吴泰二人如何惶恐, 萧景铎看到这张榜文, 心里却大感安定。 萧景铎本来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没想到最终结果却比他想象的要好上许多。仅是重考而已,这有何难, 他会用自己的实力证明, 他根本不需要作弊。 其他举子也在热议此事, 他们对舞弊一事大感好奇, 所有人都在猜测作弊之人是谁, 又是通过什么手段作弊。虽然许多人对礼部轻拿轻放不满, 但是能重考一次, 大部分人还是喜闻乐见的。 开玩笑, 那个鬼一样的杂文题目, 他们巴不得再考一遍好吗! 然而补考当天,当试卷发到各位学子手中的时候,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就连萧景铎也意外地挑了挑眉。 杂文科考题,居然还是《天问》。 一模一样的片段,一模一样的主题,甚至连问法都一样,这简直是原封不动搬过来的。 萧景铎看着这道题目,忍不住摇头笑了。出题人倒是自信,简直可以说狂妄,竟然大胆到两场考试用一样的题目。许多学子都埋怨杂文科考试偏题,而且考前还闹出了漏题的事情,出题人倒好,直接将题目原封不动地拿来,让所有人再考一遍,看看还有谁能说闲话。 官方漏题,最为致命。 考场中一片哀嚎,许多考生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他们就好好研究一下原来的题目了,谁能想到,补考居然考一样的题? 而场上还有极少一部分人,或冷静或狂喜,但都迅速地拿起了笔。 上次考试结束之后,许多学生骤然放松,立刻出去寻欢作乐,只有极少一撮人愿意继续钻研考题,现在这一部分人自然得了大便宜。朝廷此举虽然匪夷所思,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办法聪明极了。 考试结束后还愿意研究考题的人,必然是极刻苦极勤勉的人,朝廷当然欢迎这样的人进入官场。如果举子不幸没有看题,那么想要在众多勤奋人中脱颖而出,只有足够聪明足够有才,在官方漏题的情况下还能力压群雄的奇人才可以办到了。要么足够勤勉,要么足够聪明,这就是此次的选人准则。 非常不巧,萧景铎就正好研究了题目。所以萧景铎下笔飞快,文章水平比上一次进步许多。 然而等到下午的策论时,萧景铎的好运气就到头了。 因为上次漏题,这次的策论难度增大不少,净是些生僻难写的论题。萧景铎叹气,他就知道重考不会这么简单。 等到考试结束后,萧景铎亲眼看到一个小童走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试卷糊名。许是看出了萧景铎的惊讶,童子解释道:“上次泄题影响恶劣,为了公允,这次所有试卷糊名,能不能考中全看自己能耐。” 听到童子的解释,寒门学生立刻喜上眉梢,出身比较好的学生就很愁苦了。 糊名阅卷,家世的影响几乎被完全屏蔽,这实在是……大胆至极。 出来之后,白嘉逸特地找到萧景铎,询问道:“萧景铎,你这次有把握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萧景铎好笑地抬眉,颇有些揶揄地看向白嘉逸:“怎么,你担心了?” 如果说原来白嘉逸还有六成把握,但是现在砍去了白这个姓氏的加成,他倒真有些虚。白嘉逸长叹一口气,道:“没什么可说的,这样也好,以真能耐定英雄,我心服口服。” 萧景铎没说话,重重拍了拍白嘉逸的肩膀,白嘉逸也回了一拳。 一切尽在不言中。 和白嘉逸告别后,萧景铎往定勇侯府走,上马时,他看到董鹏和吴泰从路边一闪而过。 萧景铎骑在马上,一边整理缰绳,一边不动神色地观察这两人。 重考这个安排对萧景铎大为有利,而且所有人都被允许考试,这样一来,舞弊之人非但没有暴露,反而隐藏了身份,顺势混入众多考生中。 这自然是最好的,董鹏吴泰二人没有暴露,便不会牵扯到萧景铎身上,漏题一事的原委也就不会被人知晓。 可是萧景铎却不得不多算几步,万一董鹏和吴泰二人落榜,心中不甘,想要多拉一个人下水怎么办? 董鹏似乎感觉到一道充满审视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他汗毛乍立,立刻回头,却只看到汹涌的人潮,以及贵族家极尽精美的马车。 是他想多了吧?董鹏摇了摇头,这几天担惊受怕,许是出现幻觉了。 …… 礼部。 一个阅卷官员看到一份试卷,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他连忙把同僚唤过来:“快看,这篇文章写的简直好极!” 这份试卷立刻传遍屋子,最后,这篇颇为不俗的文章到了主考官手里。 和其他人不一样,主考官礼部侍郎知道的却要多很多,他一看这篇文章,心中就狠狠跳了一跳。 这不是,写在那张纸条上的文章吗?莫非还有人胆敢舞弊? 可是他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读完之后,绕是礼部侍郎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与其说这篇文章舞弊,莫不如说太子手中写纸条的那个人,在模仿这篇文章,而且还模仿地拙劣不堪。 礼部侍郎又细细读了一遍,越读心中的惊异越甚。简直妙极,他上次看那张纸条的时候就觉得难受极了,现在总算看到了完整版,而不是东一句西一句拼凑起来的仿造品,礼部侍郎从头通读到尾,大感畅快! 奇才啊奇才,显然这不是一场考试就能写出来的文章,想必科举结束之后,此人回家又仔细琢磨了很久。然而谁能想到,杂文科竟然重考了,还用了一样的题目,这反倒成就了此人此文。 礼部侍郎看着页首龙飞凤舞的“天对”两字,并不觉得这个考生狂妄,反而欣赏此人的直率自信。 看到礼部侍郎的表情,其他官员还有什么不懂的,当即就有人提议:“这篇文章出彩非常,不若,我们将他定为榜首吧!” 这句话一下子把沉迷文章的礼部侍郎拉回现实,他脸上的笑冷淡下来,垂眸思索了片刻,最后果断地摇头:“不妥。” 其他阅卷官疑惑:“为何?” 礼部侍郎摇头不语,他自然不会说这篇《天对》犯了舞弊的忌讳,礼部侍郎虽然想不通那张奇怪的纸条和手里的文章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关系,但是他却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事情,最好还是避讳一二。 于是,礼部侍郎摸了摸胡子,高深莫测地说:“此篇写的十分出色,定为第一太过锋芒毕露,不如,就定为第二吧。” 于是,因写的太好而避居第二的《天对》,就这样出现了。 前世的事情再一次如约发生。 全部试卷阅完,糊在名字上的纸浆也可以拆了。众人迫不及待地将《天对》拆开,发现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奚文骥。 礼部侍郎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董鹏吴泰,也不是萧景铎。他原以为这个人和舞弊脱不开关系才不肯让奚文骥作第一,现在看来,反倒委屈人家了。 礼部侍郎又将考中的卷子翻了翻,没翻几张,他就看到了萧景铎的名字。 侍郎露出欣慰的微笑,还好,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也不枉太子殿下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也要费心保住他。 而涉嫌舞弊的董鹏和吴泰,自然泯然众人,与金榜无缘了。 这届进士科的登榜名单已出,礼部的人都抢着过来阅读新科进士的考卷。礼部侍郎也不阻止,拈着胡子看了一会,才对下属们说:“行了行了,卷子什么时候看都行,先把字写得最好的人叫过来,誊写放榜名单为要!” “侍郎说的是,两天后就要放榜,这可耽误不得。” 进士放榜,这是全长安的大事。一大早,礼部的东墙下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堵得水泄不通,这其中有心急的举子,也有前来看热闹的民众。 “怎么这么多人?” 萧景铎来礼部看榜,结果没走几步就被堵住了。听到白嘉逸抱怨一般的喃喃,萧景铎也觉得无奈:“估计周围的百姓都过来看热闹了,我竟不知进士科放榜居然有这么多人关注。” “进士科先是偏题,后来又爆出舞弊,风风雨雨闹腾了这么久,可不是全城的人都想来一看究竟?话说也是,朝廷都决意重考了,没想到第二次考试竟然题都不换,也是狂妄。如果今年我没有参科,我也想来看热闹。”白嘉逸颇有些委屈地说。 可是如今,他们却成了被人看的热闹。 萧景铎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凝:“礼部来人了!” 等候的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后面的人按捺不住着急,纷纷想冲到前面一探究竟,前面的人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推搡着往前走。 人群中抱怨声、呼喝声顿起,嘈杂声一片,萧景铎和白嘉逸站的位置靠后,又亏得他们俩反应快,这才躲过一劫。白嘉逸心痒痒,也想凑上去看榜,却被萧景铎一把拉住。 “干嘛?”白嘉逸回头,不解地问。 “放榜有问题。”萧景铎虽然不曾看到前面的情形,但是直觉不太对,“进士放榜要鸣钟击鼓,怎么会直接拿着榜单就出来?” “啊?”白嘉逸惊讶地张大嘴,没过一会,拼命挤到前排的人发出一阵哀叹,好多人嚷嚷:“为什么只是一张白纸?上面的名字呢?” 果然,萧景铎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白嘉逸彻底服了。 “礼部究竟在搞什么?” 礼部的人躲在门里,见外面学子冷静的差不多了,确保他们不会再做出过激行为之后,这才点燃炮竹,敲响红鼓:“进士科,放榜!” 这回,真正的榜单才贴到东墙。四张黄纸贴到丈高的东墙上,最上方用淡墨写着“礼部贡院”四个大字,下面则用浓墨工工整整誊抄着中举学生的名字。榜首状元是个生人,排在第二的是奚文骥,没过几个,萧景铎就在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萧景铎,长安人氏,中进士科第四名。 50.游街 萧景铎, 长安人氏,中进士科第四名。 萧景铎看到这行字, 竟然有些微妙的恍惚感。 他曾想过许多次,这次科举考中了如何,没中又该如何, 可是当最终结果真的呈现在他眼前时,他却觉得如在梦中。 萧景铎仅是恍惚了片刻,就被旁人的恭贺声拉了回来。国子监的同窗纷纷上来道喜, 就连白嘉逸也朝他的肩膀上锤了一下:“可以啊, 裸考还能考中第四, 恭喜你如愿以偿!” 萧景铎的神智慢慢归位, 现在他才有些真实感, 他从自己的名字后往下看, 没多久就看到白嘉逸。萧景铎也露出笑意, 道:“同喜。” 东墙之下,有人欢喜有人愁, 中举的人欣喜若狂, 然而更多的人却愁眉苦脸, 捶胸顿足。 萧景铎和白嘉逸两人年纪轻轻就双双中进士, 没过一会, 他们俩身边就围满了道贺的人。董鹏失魂落魄地在墙根站着, 听到萧景铎那边的喧哗, 越发觉得不是滋味。 怎么会, 这样呢? 董鹏之前和同乡夸下海口, 现在的中举名单却狠狠打了他的脸,董鹏不敢在多待下去,生怕遇到熟人,连忙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顺着墙根走了。 他转身后没多久,萧景铎的目光就准确地落到他身上。远远看去,萧景铎身边围满了人,国子监的同窗正热情地说些什么,萧景铎脸上笑容不改,似乎听得极为专注,而他眼角的余光却能精准无误地追上董鹏。 放榜之日,从宫廷到平民,所有人都眼巴巴瞅着礼部东墙,每个人都在好奇新一届的新科进士是何方神圣。 小厮飞快地跑进侯府,激动的脚步都不利索了。他跌跌撞撞地往高寿堂跑,一边跑一边按捺不住地高喊:“老夫人,大喜事!” 高寿堂内,老夫人由女儿萧素和几个儿媳陪着说话,萧玉芳、萧玉丽、程慧真这些孙辈也挤在老夫人身边逗趣。听到屋外的呼喊声,老夫人感到奇怪:“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隔着这么远就在喊话?” “明知祖母受不得吵还这样无状,真是胆大妄为。”萧玉丽上挑的眼角不悦地朝外扫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笑着对老夫人说好听话,“祖母莫要生气,我这就派人出去教训他。” 萧玉芒却轻轻哼了一声:“祖母面前,哪里轮得到你来管教下人?就是这个小厮真的不妥,也该让雪兰姐出面,你算什么?” 二房和三房不对付已久,萧玉丽和萧玉芒这两个嫡女也相互看不顺眼,隔阂越来越深。最开始在涿郡乡下时,她们都是村里的女儿,看不痛快直接上前骂就是,可是后来她们成了侯门小姐,自然不能再这样粗俗。女子的适应力总是惊人,经历了最初的手足无措后,萧玉丽和萧玉芒几人飞快地成长起来,学会了仪容礼节,学会了笑不露齿,也学会了话里藏刀,棉里含针。 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在这两个堂姐妹嘴里,却成了不敬不孝的大事。萧玉丽不甘示弱,立刻回击,其他几个小些的姑娘也各有偏帮,老夫人被她们吵得头疼,高声喝道:“都行了,外面的人还没说什么呢,你们倒先吵起来了。雪兰,把传信的人叫进来,我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 报信的小厮一进门就扫到一片鲜艳的裙裾,竟然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女眷,他不敢乱看,低着头就跪下行礼:“恭喜老夫人,我们侯府喜事临门啊!” “哦?怎么了?” “今日进士科放榜,大郎君中了第四名,成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少年进士郎!” “第四!”老夫人惊呼,“铎儿居然真的考中了?” 这句话宛如一个惊雷,一下子把满屋子女眷都吓住了。她们愣了一愣,也顾不得失礼,连忙叫嚷道:“原来今日就是发榜的日子?大兄竟成了进士?” “这是真的吗,你没有看错吧!” 小姐夫人们七嘴八舌地发问,等她们问完了,小厮才一个一个回答:“回禀夫人、各位小娘子,此事千真万确,小的亲眼在礼部东墙看到了大郎君的名字。现在外面已经传开了,我们府上出了一个十七岁的进士郎!” 老夫人乍惊乍喜,感觉像在做梦一样,孙女们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老夫人这才感觉出些许真实来。反应过来之后,老夫人立即狂喜:“铎儿考中了,竟然一次就考中了,好好好!对了,铎儿呢,还不快把大郎君请过来!” 老夫人激动的语无伦次,报信的小厮不得不提醒她:“老夫人,大郎君中举,现在已经随着礼部进宫谢恩了,待会他们会去朱雀大街游街,之后要去大雁塔题词,恐怕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呢。” “铎儿进宫了!”老夫人越发惊奇,她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喃喃自语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想过能和天家扯上关系,没想到先是大郎成了侯爷,现在我的孙儿也入宫面圣了,真真是祖宗保佑啊!” 说着老夫人就站起身:“二郎家的,三郎家的,你们随我去给祖宗上香。雪兰,你去通知君茹,赶紧准备宴席和马车,我们待会去街上看铎儿,等晚上铎儿回来后,好好为他接风洗尘!” “是。”雪兰领命退下,其他几个姑娘也接连起身,跟着老夫人往外走,出门前,萧玉芒突然“呀”了一声,道:“我突然想起,我有东西落到屋子里了,几位姐姐等我一下,我这就回去取。” 萧玉丽看着萧玉芒匆匆离去的背影,不屑地笑了:“这是落了什么要紧东西,居然要亲自回去取。依我看,她是想回去换衣服吧,打量谁不知道她那些小心思呢。” 二房长女萧玉芳低声劝导妹妹:“玉丽,行了。今日是大兄的好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谁在生事?”萧玉丽不悦。她和萧玉芒都到了定亲的年纪,刚巧国公府的一位夫人想从定勇侯府的姑娘中挑个媳妇,两人先是有新仇旧怨,现在又成了竞争关系,关系能好了才有鬼。正是因为如此,萧玉丽才不满萧玉芒动歪心思,萧玉芒长得好看,屡次想靠好容貌压过萧玉丽,萧玉丽这口气已经憋了许久。 萧玉芳隐晦地朝妹妹示意了一眼:“在衣服容貌上动心思只是下乘,只有妾才以色侍人,娶妻从来都讲究门当户对。你与其和她怄气,不如从其他地方使劲。” 萧玉丽从姐姐的话中听出些许门道来:“你是说……” “大兄新科中举,真是风光忙碌的时候,这几天估计宴席不断。你有这时间,不如多和大兄走走。” 萧玉丽恍然,对啊,新科进士是何等风光,打马游街全城瞩目,更有数不清的权贵上赶着邀约。若是萧景铎愿意带她参加几次高门宴席,这可比什么都强。 萧玉丽心思活动起来,可是她想到什么,踌躇了:“阿姐,之前为了避嫌,也是为了不惹侯夫人的霉头,我们许久都没和大兄走动。现在突然过去,是不是……” “你啊,平时算计自己人那么机灵,现在为什么成了榆木脑袋?”萧玉芳恨铁不成钢地说,“大兄毕竟是男子,还是我们的长兄,他还能和我们计较这些不成?再说就算他计较又如何,你只要厚着脸皮缠着他,他又不可能对妹妹发火,时间久了,不就成了?喏,那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萧玉丽朝萧玉芳示意的方向看去,就看到程慧真正朝她们俩走来。察觉到萧玉丽的目光,程慧真有些警惕,但还是笑着问道:“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萧玉丽笑着摇摇头,语气中若有所指,“表妹这身衣服极好看,妹妹倒是好眼光。” 可不是好眼光吗,几年前就和巴巴地和萧景铎套近乎,当时萧玉丽还暗自嘲笑程慧真猪油蒙了眼,现在看来,被蒙住眼的反而是她,愣是错过了这么一块璞玉。 程慧真听懂了萧玉丽的话,心里既不屑她们见风使舵,又对未来有些担忧。和前世一样,萧景铎又成了第四名,然而区别却在于这次她早早就和萧景铎提出了婚约。不知道这次,老夫人和萧素能不能顺顺当当地把她和萧景铎的婚事订下。 想到这里,程慧真越发忐忑,她总觉得,大表兄对她的态度怪怪的,希望舞弊这件事情赶快过去,千万不要影响到她的生活。 过了好一会,萧玉芒才回来了,她从头到脚都换了身打扮,站在阳光下,可谓光彩照人。萧玉芳已经定亲,对此只是笑笑不语,萧玉丽不屑地冷哼,而程慧真则想着自己的心事,懒得和萧玉芒装样子。 几个姑娘站在廊下,虽然脸上都带着笑意,但心里却各有各的打算。等老夫人上香回来之后,这几人连忙簇拥到祖母身边,扶着老夫人往外走。 吴君茹带着儿子和庶女站在马车前,已等了许久。老夫人等人出现后,吴君茹亲手将老夫人扶上马车,然后就下令出发。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转,吴君茹的嫡女萧玉雅凑到母亲身边,问:“阿娘,你怎么了?我们要出府游玩,可是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开心?” 吴君茹僵硬地笑了笑,如果此时是她的亲生儿子中进士,她自然乐得恨不能宣告天下,可是这个人偏偏是萧景铎。 吴君茹揽住自己唯一的女儿,口中微不可闻地喃喃:“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可能一次就考中呢?” “阿娘,你说什么?” “没什么,阿娘绝不会让任何人,威胁到你们俩的幸福。任何人,都不行……” 吴君茹抱着萧玉雅,眼中迸发出逼人的光芒来。这些年的主妇生活早将她刚穿越时的骄傲和优越消磨的丝毫不剩,她变得平和温顺,宛如一个真正的古代夫人。唯独这种时候,吴君茹的眼睛中才会流露出和本土闺秀的不同。 她和萧景铎早已结下死仇,吴君茹从来不觉得她和萧景铎能平安无事的共存。如果这些年她的名声没有受损,她一定不会放弃暗害萧景铎,同理,如果不是萧景铎这几年还在读书,没有足够的实力和把握,吴君茹相信萧景铎也不会放过对付她的机会。 可是现在,这个脆弱的平衡马上就要打破了。 萧景铎高中进士,五月就会授官,到时候,他就再也不是困于后宅无枝可依的原配嫡子,而要成为大宣王朝的朝廷命官,他的羽翼会飞速地丰满起来,到时候,吴君茹就再也没有办法扳倒他了。 考过科举只是获得进士出身,并不代表能做官,吴君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定勇侯府的马车想要去朱雀大街看进士游街,然而不巧的是,全城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没走多久,她们的马车就被堵住了。定勇侯府的下人下车和人理论,然而对方也是公侯府里的骄仆,才不会被定勇侯这个名号吓住。 “新科进士又不是你们家的,凭什么要我们给你们让路?想来看进士还不早点来,现在被堵了就找前面人的麻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定勇侯府的下人被堵个正着,他正要叫嚷新科进士还真是他们家的,就听到街对头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尖叫。 新科进士,骑着马走过来了。 科举分明经、进士、秀才、律法科等好几种,其中进士科最受瞩目。一来,进士科考试题目难,对考生才学要求高,二来,每年新任官员多数都从进士中选取,所以久而久之,官场中都以进士出身为荣,民间也对进士追崇备至。 只见宽约百米,可容十一架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上,缓缓走来一队红衣郎君。这些人正值年少风华,一身红衣衬得他们风姿绰约,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从欢呼的百姓中走过,越发风流得意。 宣朝衣服并不能随便穿,三品以上穿紫,五品以上穿朱,六品以上穿黄,八品九品穿青,女眷也有另一套品级规定。理论上,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红色的衣服,当然,宣朝的娘子们最是不讲规矩,路上到处都是大红大黄,谁管你是不是不合礼法。但是在官场上,就不能这样不讲究了。 所以能穿红衣,委实是一种荣耀,宣朝男子无人不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穿红披紫。朝廷为了显示恩泽,特许两种人破例穿红,一种是新郎官,娶妻当日可以一身大红,另一种,就是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 萧景铎换上了绯红的衣服,骑在高头大马上,从承天门出发,一路骑着高头大马沿街而来。朱雀街两边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更甚者还有人爬到屋顶树梢上,就是为了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 本次进士科共录取二十二名进士,他们这些人按照榜单次序,渐次从承天门走过。随着他们渐渐远离皇城,路边的百姓越来越多,欢呼声也越来越大,到最后,胆子大的娘子已经按捺不住地往队伍中丢花丢手帕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果然名不虚传。 而萧景铎因为出众的外表,自然独得各位娘子青眼。面容如玉的少年郎,清贵冷淡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绯红的衣服衬得他唇红齿白,颇有些颜色碰撞的美感。对了,听说他还是定勇侯府的嫡长子,年仅十七,尚未娶亲。 娘子们越发热情,一时间,连状元郎都不及萧景铎风头之盛。 状元郎朝后看了一眼,笑着摇头叹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啊!” 他们就这样一路风光地走到大雁塔,由同年中书法最好的人写下同榜进士的姓名、籍贯,并刻在碑石上,和历年的新科进士并列一处,接受此后无数后人的观瞻和仰望。 庆祝仪式这还没完,他们还得去拜谢主考官,参谒宰相,之后还有许多场宴会和应酬。热情的百姓被隔绝在慈恩寺寺外,看不到寺内的情形,几位进士这才有私人时间,能稍微喘息一二。 白嘉逸走到萧景铎身边,笑着说道:“都说是十年寒窗一朝冲天,我开始还不信,现在才知所言不虚。话说,你收到这么多娘子的手帕香囊,不知有何打算啊?”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好话来。”萧景铎懒得理会没个正形的白嘉逸,“明天还要去见礼部侍郎,早些回去准备才是正经事。” “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拐着弯骂我不正经吗?”白嘉逸嚷嚷,“我上次和你说得话还算数,说真的,你想不想做我妹夫?” “做梦。” “哈哈哈。”白嘉逸大笑,“我不是在占你便宜,我说的是真的。哎,一会同年还要出去喝酒,你现在要去哪儿?” “不习惯那种地方,我先行一步。” 文人们一起喝酒,还能去哪儿?萧景铎实在不想去这种地方耽误时间,他以祖母召他回家为由,一口回绝了同年的邀约。 等换下衣服,离开慈恩寺后,萧景铎一转身,就朝和定勇侯府相反的地方走去。 老夫人传话让他回府不假,可是老夫人这样说,又不代表他会听。 他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萧景铎可没忘了,董鹏和吴泰这两人现在还在长安里乱窜呢。 51.威胁 董鹏醉醺醺地从屋外回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落第了,失魂落魄之下, 唯有以酒浇愁。 他推开房门,刚走了两步,突然感觉不对。 他脊背僵直, 慢慢地抬起头。 屋里的烛火一下子燃了起来,一个人影正对着他,对他点头一笑。 “董兄, 好久不见。” 董鹏脸色已经完全板了起来, 他冷哼一声, 口气不善地说道:“原来是萧兄弟, 你如今已经如愿中举, 还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这几天外地举子们都留在长安等候放榜, 客栈并没有空出来的房间, 所以董鹏只能继续住在赶考的屋子里。萧景铎搬走后,董鹏动过心思, 想住到萧景铎原来的那间屋子中, 但是主人开出来的租金却让董鹏望而却步, 最后, 他只能委屈自己, 继续和吴泰合住一间。董鹏虽然窘迫, 但他紧接着安慰自己, 没事, 反正他很快就要高中了, 到时候成了进士,马上就可以买一个三进大宅子,哪还用和别人挤一间屋子? 可是现实却狠狠打了董鹏的脸,他没用高中,甚至还险些染上舞弊的污名。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还敢出现在他的面前炫耀。 董鹏这样想着,脸色已经冷淡地能刮下冰来,他冷冷地说:“即使你现在成了进士,也没有私闯民宅的道理。说吧,你来到底想做什么?” 萧景铎笑了笑,道:“再等等,吴兄马上就要回来了。有些事一次能说通,最好还是不要说第二遍。” “你怎么知道吴泰快要回来了?”董鹏现在脑子有点懵,但是仔细思量萧景铎的话,却感到无言的恐惧。 萧景铎并没有回答董鹏的问题,他似乎听到什么,眼神投向门外,果然没一会,院子里就传来吴泰的声音。 吴泰伏在门上,醉醺醺地拍门:“董鹏,你怎么把门关上了?快开门,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吴泰没有防备,猛地扑了进来,随即,厢房的门就被严密地关上了。 吴泰费力的抬起眼,从倒立的视线中,他看到一个穿着一身玄色衣服的人,肩宽腿长,身姿流畅,光看身形就知是个美郎君。 吴泰摇了摇头,定睛再看,这才清醒过来:“你是……萧景铎?” 萧景铎站在一旁,轻轻地笑了笑:“多谢吴兄还记得我。” 萧景铎本意是调侃,可是从吴泰的角度看来,这话却是说不出的嘲讽,就连萧景铎的笑容都带上了居高临下的意味。吴泰冷了脸色,费力直起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呵,你可是新科进士,第四名的少年天才,我哪敢忘了你?我非但牢牢记着你,我还记着你当初做过的勾当呢!” 萧景铎就知道,这两人不会轻易放过此事。人心最是善变,如果他们三人同时中举,或者同时落第,吴泰和董鹏都不会落寞至此,可是偏偏,萧景铎一人高中,而董鹏吴泰被打回原形。 在嫉妒心作祟下,他们会做出什么,实在难以预料。 萧景铎没有说话,就在董鹏和吴泰以为萧景铎心虚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们可知,为何杂文和策论要重考一次?” 提到这个董鹏就生气:“不是因为被爆出了舞弊么,不知是谁多事……”董鹏突然意识到什么,不怀好意地笑了,“哦,你今日前来,原来是为了打听举报的人是谁?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就是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真是愚蠢,事到如今还想不透。萧景铎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妨直说了吧,举报舞弊的人,是我。” “什么?”董鹏吴泰二人大惊,“你疯了吗!做什么要自毁前程?还连累了我们二人。” “我这是在救你们,不然才是真的自毁前程。”萧景铎说,“那张纸条是我家里自作主张,我并不曾看过,没想到却被你们两人寻了去。我既然知道此事,就不能任由这件事继续错下去,所以考试结束后,我就和礼部侍郎举报了纸条。” 董鹏二人这才如梦初醒,想要去寻纸条,萧景铎冷冷地打断了他们:“不必找了,这张纸现在已经在主考官手中了。” 董鹏不知道什么时候萧景铎从他们房里拿走了东西,但是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董鹏怒气冲冲地质问:“是你,你向侍郎说了我们俩的坏话,才让我和吴泰落榜?” “自作多情。”萧景铎不屑,“你们俩究竟为什么落榜,你们真的猜不到吗?何必在此自欺欺人。” 董鹏和吴泰万万没有想到此事的真相竟然是如此,毁人前程犹如杀人父母,吴泰被激怒,当即就冷笑着说:“你以为你把我们俩推出去,你就能全身而退了?不可能!我这就出去宣扬,新科第四其实就是上场考试的舞弊之人,我看看就算有你父亲打点,你又要如何收场!” 吴泰扭头就要往外走,他刚拉开门,一柄雪亮的长刀就横在他面前。 “怎么不走了?你尽可往外说,我又不是没有人手,只要我听到丝毫风声,我就让侯府的所有下人出去替你宣传,你是舞弊之人,偷了别人的文章不说,还占为己有,挪到自己的试卷上。你也说了,我是侯府的嫡子,就算爆发出不利于我的谣言,我还有整个家族替我筹谋,可是你们呢?若坏了名声,你们接下来要如何?” 吴泰顿住身子,董鹏气得双脸涨红:“萧景铎,你简直,卑鄙!” 萧景铎对此仅是轻轻一笑,卑鄙?更决绝的话他没有说呢。 “如果我是你们,我就不会做这种自毁前程的蠢事。我现在已经高中进士,说不定很快就可以成为朝廷命官,你们却只是两个无依无靠的普通学生,和我作对,能讨到什么好?而且礼部的公文里说了,上次舞弊之人不予追究,但是之后再行舞弊,却要取消考试资格,终生不得再参加科举。你们好好想想,只要你们不说,舞弊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你们明年可以再行考试,既不会损坏名声,也不会断绝前程。” 萧景铎的话颇有蛊惑之意,董鹏虽然被说得心动,但却依然警惕,不肯再轻信萧景铎:“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万一礼部那里留了档,我和吴泰这辈子都不可能考中怎么办?” “礼部侍郎既然说不追究,那就绝不会食言。而且,说不定日后考试都是糊名,不到最后发榜,谁能知道哪一份是你的试卷?这一点,你们尽可放心。” 吴泰突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嗤道:“你说了怎么半天,无非是怕我们将你扯入到舞弊案中,影响了你的官途。可是我和你非亲非故,我为什么要帮你?” “帮我?”萧景铎也笑了,“你为什么觉得你可以威胁到我?你不妨想想,礼部为什么会发布哪条奇怪的公文,为什么说上次舞弊之人不再追究。” 这话纯属胡扯,萧景铎只是仗着吴泰和董鹏不清楚真相,而在这里信口胡诌。但是不得不说,在萧景铎的刻意引导下,董鹏和吴泰的脸果真一点一点变白了。 萧景铎继续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更多的我也不细说,我只是希望你们二人,珍惜来自不易的机会。舞弊本该被取消成绩,受万人唾骂,可是你们俩幸运地躲过了。希望你们不要再动歪心思,堂堂正正考试,清清白白做人。” 撂下这句话后,萧景铎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董鹏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果然人不可貌相,我怎么也没想到,长得那般俊秀的一个少年,内里竟是这种人。” “董鹏,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萧景铎没有回头,连声线都平静的不得了,“纸条是我的家里人自作主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从不曾打开看过,要不然也不会被你拿到。第二次重考,杂文题目相当于官方漏题,再写不好的话也怨不了其他人,阅卷时也是全体糊名,评定名次全凭自己的能耐。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们,这次高中我问心无愧。既然礼部愿意放你们一马,希望你们能珍惜,不要再动不该动的心思。还有那张纸条已经牵扯甚广,我最后奉劝你们一句,如果你们还想平平安安地参加科举,那就不要再提纸条的事了。” 萧景铎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晚风吹入屋舍,将烛台里的火芯吹的晃动不已。 沉默良久后,董鹏问吴泰:“你说,我们难道就真的放过此事?” “不然呢?”吴泰反问,“他才十七已经有这样狠辣的心思,就算我们爆出来,恐怕也伤不到他,反而会彻底结仇。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卖他一个人情,反正对我们而言,这也是好事。” 听了吴泰的话,董鹏也彻底歇了心思,打定主意将泄题纸条一事彻底烂在肚子里。董鹏本就因落第而满肚子忧闷,见完萧景铎后,他心情愈发低落。 这个小子才十七啊,足足比董鹏小了十岁,可是看看萧景铎举报舞弊时的果决,再看看刚才连恐吓带诱骗的一番话,哪里像是十七的少年?别说董鹏十七的时候,就是他现在,恐怕也远远及不上对方的心计和胆量。 董鹏越想越丧,干脆一口酒灌到肚子里,再不去想萧景铎的存在。 萧林守在门外替萧景铎看门,顺便做些吓唬人的事,方才横在吴泰身前的尖刀就是他的手笔。看到萧景铎快步出来,萧林默不作声地跟上,走了一段路后才低声问道:“郎君,要宵禁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回侯府。”萧景铎抬头看了眼天色,一个纵身就跃到马上,勒紧了缰绳说道,“现在快些走,还能赶得上。” 侯府的下人一开门,看到门外居然站着萧景铎,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了。“大郎君?您怎么才回来?老夫人已经等了许久了。” “嗯。”萧景铎含糊地说,“和同年出去了,一时忘了时间。祖母现在在高寿堂?“ “是。” 萧景铎把缰绳丢给下人,自己快步朝高寿堂走去。 萧景铎当然记得,老夫人之前曾三令五申,让他今日一定要早些回府,家里给他摆了家宴。可是他一转身,就在外面耽搁到现在。 让长辈久候实在是大不敬,可是萧景铎面对老夫人时,几乎眼睛都不眨地说道:“回祖母,今日同年邀我出去同聚,孙儿不好推脱,这才耽搁到现在,请祖母责罚。” “和其他进士出去了啊?”老夫人听到萧景铎这样说,哪里还能责怪他,“和同年多聚聚是好事,你们以后还要共事,自然外面的聚会更要紧些。反正家宴上全是自家人,多等一会又不是什么大事。行了,传话下去,铎儿回来了,让君茹开宴吧。” 萧景铎陪着老夫人一起往外走,刚刚走进,丫鬟就鱼贯跑出来,殷勤地给老夫人行礼:“您可算来了,娘子们等了许久了。” 然后,这些人精一样的侍女笑盈盈地给萧景铎问好:“大郎君安好,恭喜大郎君!” 萧景铎不置可否地笑了,之前他可从没受过这种待遇,不过中了进士,一天之内,似乎所有事情都调了个头。 屋里果然已经等了许多人,听到门外的声音,屋里的人纷纷起身:“祖母,大兄!” 老夫人在雪兰的扶持下入座,萧景铎本想向原来一样坐到下首,身形刚刚一动就被老夫人拦住:“铎儿,你是今日的主角,你就坐在我旁边吧。” 萧景铎抬头看了老夫人一眼,平静地应下:“好。” 后宅里的生活远比想象的更丰富,许多看起寻常的东西,背后都涵盖着许多东西,比如座次,比如老夫人的态度。 老夫人身边的位置惯例只有最受宠的人才能坐,往常这个位置是萧景虎的专属,后来程慧真来了,她便成了老夫人身边的第二个红人。 如今萧景铎被留在这处,程慧真等人自然要往后挪,此时大人们还没来,屋子里只有小辈,程慧真仗着年纪小,愣是坐到萧景铎身边,状若天真地撒娇道:“表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呢!” 虽说萧景铎和程慧真是表兄妹,可是谁家的妹妹会这样和兄长说话,更别说萧景铎已经十七了。他眼角朝旁边扫了下,发现老夫人正和雪兰说话,装作看不见,萧素的丫鬟也低着头,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看来,老夫人和他的姑姑还想旧事重提啊。 可惜,已经晚了。 萧景铎神色冷淡,丝毫不顾忌屋里的其他人,以非常生疏的口吻和程慧真说:“我和同年相聚,你问这些做什么?” 程慧真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萧玉芒听到这句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兄!”萧玉芒亲昵地叫道,“听说进士百里挑一,你才十七就中了进士,真是了不得!若是我有大兄一半的聪明就好了,这样阿娘就不会总嫌我蠢笨。” “蠢笨?三娘怕不是在说笑吧,你若是蠢笨,那姐妹里就没个精明的了。”萧玉丽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揭穿萧玉芒。 萧玉芒立刻和萧玉丽打起嘴仗,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表面是都是花团锦簇的好话,但实际上都在拆对方的老底。萧景铎坐在中心听了一会,越来越觉得女人果真不可小瞧。 他这两个堂妹说暗话的水平,可一点都不亚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把她们留在后宅里,倒还真屈才了。 见萧景铎只是听着,萧玉芒隐隐也有些急了。萧景铎和二房并不对付,她本以为萧景铎会无条件偏向她,可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大兄什么话都不说呢? “大兄,你看二娘她老是欺负我,你要替我作主啊!”萧玉芒说。 萧玉丽暗骂一声恶人先告状,也不甘示弱地说道:“你当大兄分不清黑白吗?孰是孰非,大兄自有定夺。阿兄,你来评评理,看看三娘此事做的地道不地道。” 萧景铎并不想掺和堂妹们的纷争,更被说被她们俩当做筏子使唤。或许有些兄长不在意妹妹的小心思和小算计,可是不巧,萧景铎这个人既记仇又小气,他在乎。 于是萧景铎非常随意地说:“内宅的事我不便多说,既然你们想讨个公道,那便去找祖母吧。” 萧玉丽和萧玉芒都被堵住了,她们俩没料到萧景铎这个兄长对妹妹居然这样冷淡,一时脸色讪讪,都有些下不来台。早有经验的程慧真暗暗笑了笑,这才出来圆场。 萧景铎虽然嘴里说着不掺和内宅之事,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懂内宅这些圈圈绕绕,方才萧玉丽和萧玉芒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和他套近乎,然后让他带着她们去参加同年宴会罢了。萧景铎隐约听说萧玉芳和萧玉丽似乎要议亲了,对象是齐国公府的一个孙辈。萧景铎和齐国公的嫡孙在国子监一同上过课,对齐国公府也略有耳闻,其实萧玉丽和萧玉芒争来抢去的亲事并没有多好,议亲的这个郎君虽说是公府的子孙,但那只是庶房的一个孙子,平日里并没有多受重视,和他的同窗、齐国公正经的长房嫡孙更是比都没法比。 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萧二婶和萧三婶都不介意,那他这个隔房且并不亲厚的堂兄才懒得多管。 没过多久,清脆的通报从屋外响起。 “侯爷、侯夫人到。” 萧景铎应声抬头,刚巧看到萧英和吴君茹掀帘子进来。萧英眼神一扫,就正好和萧景铎的眼睛对上。 萧英又看了一会,发现萧景铎竟然不闪不避,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萧英微微弯了唇角,看来他的这个儿子,仗着自己考中了进士,已经敢和父亲叫板了? 果然,他对长子,还是太过宽容了。 52.裂痕 萧英和吴君茹到来后, 屋子里静了一静。 萧英是侯爷,而且有官职在身, 身上带着军营的杀伐之气,无论丫鬟下人还是几个侄女都很怕他,此刻萧英出现, 这些女眷自然不敢再高声谈笑。 吴君茹站在萧英身边,依然笑容温婉,似乎多年前的懿旨一事并没有给她留下影响。吴君茹身后跟着几个姑娘, 其中有大房唯一的嫡女萧玉雅, 也有另外两个妾室所出的庶女萧玉芸和萧玉颖。 萧英和吴君茹带着一帮子女给老夫人问好, 入座时, 跟着奶娘身边的萧玉颖抬头, 甜甜对萧景铎笑了一笑。 萧景铎心里, 顿时十分精彩。 在她们眼里,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一个发达了,可以利用的兄长?还是一个没有脑子予取予求的靠山? 萧景铎就很奇怪, 难道他看起来是这样好说话且没脑子的人吗? 这下萧家的三房及萧素母女都来齐了, 老夫人难得见这么多人齐聚一堂, 开开心心地宣布开席。 这次家宴是为萧景铎而设, 他自然是全场唯一的主角。往常并不亲近的堂弟们都上前来敬酒, 就连几个堂妹也欢声笑语不断, 变着法地投他所好。 宴席过了一半, 老夫人许是见火候差不多了, 主动提起一件事:“铎儿啊, 你说进士好考吗?” 萧景铎朝老夫人的另一侧扫了一眼,心里已经猜到了答案。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祖母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为了你二弟吗,眼看虎儿就大了,未来的事也该操办起来了。” 老夫人右手边的座位被萧景铎占据,往常最受宠的萧景虎只能挪到左边。听到老夫人的话,已经十五的萧景虎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说:“我才不要考科举,我要像大伯父一样当将军!”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老夫人不悦地呵斥,作为长辈,老夫人觉得孙儿向萧景铎那样读书、考试,然后中进士最好不过,整日打打杀杀的多么危险,无论如何老夫人都不同意自己的宝贝孙子去军营受罪。然而萧景虎并不能体谅老夫人的心思,他还是一昧厌恶读书,成日玩闹。 老夫人也是有苦难言,小时候萧景虎爱打爱闹,她不忍心约束孙子,想着反正以后能让萧英安排,就由孙子去了。可是后来她才知晓,原来不是所有官宦后裔都能接过长辈的衣钵,不经考核直接进入官场,若是这样朝廷也早就瘫痪了。宣朝对高官子孙做了严格的限定,三品以上官员可以门荫两个子孙,一品官之子得正七品的荫,也就是说,这些孩子不需要参加科举,直接入朝做七品官。可是纵观整个朝廷,一品官全是虚衔,三品的官两只手就数的过来,直接门荫做七品官的人能有几个?若是父辈官职在五品到三品之间,那么后辈只能荫及一人,而且必须是皇帝首肯同意的。而萧英如今的官位为正四品,只能门荫一个人,有萧景业和吴君茹在,老夫人可不觉得这个好处能落在萧景虎身上。 然而老夫人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萧景虎早已养成任性妄为的性子,再扳回来难如登天,更何况老夫人宠孙如命,哪里舍得让萧景虎受棍棒教育。老夫人不舍得埋怨孙子,于是将全部怒火都迁移到其他人身上,其中萧二夫人自然是顶缸的头一个。萧景虎和萧景铎不过差了两岁而已,看看如今萧景铎是什么模样,再看看萧景虎,那简直是天壤之别。 萧二夫人受了骂也不敢回嘴,只能等老夫人的气劲过去后,慢慢和老夫人想办法。萧景虎是她的儿子,看到萧景铎和萧景虎的对比,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不心急?思来想去,萧二夫人想出来一个辙,现成的例子不是放在她们面前么,既然萧景铎能去国子监读书,然后一举中进士,没道理萧景虎不成啊! 所以酒过三巡,老夫人就和萧景铎提出了这件事:“铎儿,咱们家就你们兄弟几个,你和虎儿从小一同长大,最是亲厚不过。都说骨肉亲兄弟,你和虎儿虽然隔房,但和亲兄弟也不差什么,正该相互帮衬,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这才能让我们萧家枝繁叶茂。你如今考中了进士,也算出了头,但你弟弟却还差口气。我记得你当初是十三去的国子监,虎儿今年十五,和你当初没差几岁,不如,你和你国子监的夫子说说,让虎儿也去国子监读书?” 老夫人在一旁说话,萧景铎就慢慢地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等老夫人说完,萧景铎放下杯子,说道:“祖母说的在理,兄弟间确实要相互帮衬。只是,录取学生要祭酒才说的算,我人微言轻,哪能左右祭酒的决定。” “祭酒是……” “国子监的最高负责人,从四品。”萧景铎好心地又补充了一句,“侯爷现在也是四品,祖母与其让我和祭酒求情,不如让侯爷去。他们俩差不多平级,应该更好说话。” 和萧英同级啊,老夫人看着笑眯眯的萧景铎,心头犯了难。但老夫人还是不甘心,问道:“收个学生而已,祭酒作为国子监里最大的官,难道连这种事都管?” 萧景铎眼睛都不眨地扯胡话:“对。” 这可让老夫人为难了:“那,那你当初是怎么进去的?” “我那时受了宫里的奖赏,似乎是太子向祭酒举荐的。” 萧景铎好整以暇地看着老夫人,老夫人就是再自命不凡,也不敢说出让萧景铎去和太子通融通融的话。她愣了一会,只能长长叹气:“看来让虎儿去国子监读书是不成了……罢了,在家里请夫子教书也不差什么。铎儿,你刚刚中了进士,学识功夫肯定扎实,这几天,不如你去教导虎儿吧!” 不,萧景铎当时就想拒绝。可是拒绝也有拒绝的门道,直接说“不”就粗暴了,现在他还不能和老夫人把关系闹僵。萧景铎停了停,刻意摆出犹豫不决的姿态:“可是明日我和同年要去拜谒宰相,辞了宰相那边,似乎不好……” “你要去见宰相?哎呦那可不能耽误。之后几天呢,应该就有工夫了吧?” “之后有杏园宴、宫宴,我们还要去闻喜、看佛牙等,等我腾出工夫后,再来禀报祖母吧。” 至于什么时候能腾出功夫,那就看天意了。 也只能如此了,老夫人只好应下。萧景铎见老夫人好容易消停了,生怕她一会又想出什么幺蛾子来,连忙以醒酒的名义,走到外面去了。 二月的夜风还带着些寒意,萧景铎站在回廊下,抬头仰望夜空中的星子。 不久之前他还是侯府里不上不下身份尴尬的大郎君,没想到仅是放榜而已,这些人的态度就全都变了。天下之事,何其玄妙。 萧景铎正望得出神,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侍女娇柔的问好声响起:“侯爷。” 他回过身,果然看到萧英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萧景铎也一点一点收敛了外泄的神情,武装成漠然又无谓的模样,微微躬身道:“竟然是定勇侯,失礼了。” 听到萧景铎的称呼,萧英极为不舒服。然而萧英仅是皱了皱眉,并没有纠正此事,而是说道:“一次就能考中进士,原来倒是我小瞧了你。” 萧景铎唇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转瞬即逝:“不敢当。” “考中了总是好事,都说成家立业,你今年已经十七,也该准备成亲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既然这里没有外人,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不会如你的意的。” 萧英笑了起来,他脸上的笑意还没有退散,眼神却尖利的宛如雄鹰:“怎么,终于肯说出你真实的想法了?你在母亲面前装了这么久的乖孙子,现在怎么不继续了?” “因为,没有必要。”萧景铎笔直地站着,寒风从萧景铎身边卷过,隐约带着早春料峭的寒意。在这样的夜晚中,他的声音也仿佛随着寒风结了冰。 萧英当然能听出来,萧景铎说在老夫人面前有必要装个样子,和他却不必。这实在是一种过分的冒犯,萧英一有侯爵护体,二有军功傍身,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了,可是偏偏,他自己的儿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的底线。 “萧景铎,你或许以为十七岁就中了进士很了不得,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过中了进士而已,又不代表一定可以做官,就算你通过了吏部的选试,官和官之间,也相差极大。我见过许多进士,一朝高中风光无限,到了官场却碌碌无为,至今也只是一个校书的小官。我是真的希望,你不要成为这种江郎才尽的例子。” 萧景铎只是笑了,“这就,不劳烦定勇侯操心了 。” 萧英感到奇怪,饶有兴致地问:“你对你自己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信任,我倒想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你可以被吏部分派一个好的官职,又哪里来的自信可以忤逆我?” “因为我相信公理自在人间。”萧景铎抬起头,直直地对上萧英的眼睛,“你为了荣华富贵休弃发妻,纵容吴君茹逼死母亲,你这样的人,迟早都会有报应的。” “你还在计较当年的事?”萧英好笑地摇摇头,“她自己不想活,能怨得了谁呢?” “呵。”萧景铎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他的父亲,每次都能刷新他对绝情的认知。“你或许觉得这件事无足挂齿,可是对我而言,那是从小养育我到大的母亲,这世上对我最重要的人。你只知她怯弱和软,撑不起侯夫人的职责,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在涿郡的那九年,她是如何辛苦地操持家业,又因为你受了祖母多少迁怒。你只嫌她委曲求全,但为何不想想,她为什么会养成这样的性子?” 提起赵秀兰,萧景铎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闭上眼,让胸腔中躁动的怒火平静下来。一会后,他的声线终于恢复平直:“你如今飞黄腾达,自然不想让旧人折损你的荣耀,母亲是如此,我也是如此。既然你不愿意承认过去,那就这样好了。” “我的事情,你以后不必再管。我不会娶程慧真,你也不要妄想给我身边塞人好挟制我。如果逼急了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姑母和表妹毕竟还要在萧家里久住,到时候,谁都不好看。” 这件事情终于敞亮地说开了,说完之后,萧景铎和萧英再无话可谈,于是他静了一会,就直接往后走。 萧景铎没走多久,又被萧英叫住:“你口口声声说不必我来管你,那你可知道,五月就要选官,在这个紧要关头,你就真的不怕吗?” “对你无求,自然无惧。”萧景铎没有转身,就这样背对着萧英说,“其他家的儿子或许需要父亲帮忙打点,可是我不用。你不必为我费一丝一毫的心思,就当府里没有我这个人好了。如果吏部选试没过,那我明年再考,如果派了一个极差的官,我亦甘之如饴。哦对了,如果你不放心我,想要和吏部提前放风,好让我落选的话……” 萧景铎轻轻地笑了:“那也随你。总之,科举在一日,我就考一日,总有一天,我能靠自己的努力中举做官。” 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意,从屋宇间刮过时,发出呼啦啦的声音,正如这对父子之间的裂隙,越裂越伤,越行越远。 萧景铎快步离开那处回廊,渐渐的,寒风越来越远,灯火越来越近。 守在外面的丫鬟看到萧景铎吓了一跳:“大郎君?你怎么会在此处!” 萧景铎停下脚步,敛眸捏了捏眉心,一点都不想提方才的事情:“祖母还在里面吗?” “是,老夫人刚才和特意派人出来问了,打听大郎君在何处。郎君,你现在要回去吗?” 萧景铎没说话,他直直地站在那里,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抬头朝宴客的屋子看去。 屋子外面候着许多丫鬟小厮,穿着长裙的婢女来来往往,繁忙地传达着各位主子的命令。掀开那道厚重的门帘,里面坐着许多衣着华美、云鬓凤钗的夫人小姐,其中有他的祖母,有他的妹妹,也有他名义上的母亲。 可是,他的祖母只想利用他给她的二孙子谋前程,他的妹妹们舌灿莲花巧笑倩兮,却没有一个是为了他着想,只是想利用他的名声和价值,至于他那所谓的“母亲”,不说也罢。 萧景铎站在原地,突然感到这个宅子没意思极了。父子猜忌,嫡母暗杀,姐妹利用,他在这里从九岁待到十七岁,到最后却依然只有他一个人。 “大郎君?”婢女本来打算带萧景铎回去,她走了两步,却久久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疑惑地回头,就看到萧景铎无喜无悲地站在那里,宛如一尊雕像。 还没等婢女再次出声,萧景铎就动了。他抬起脚步,却并不是朝老夫人所在的屋子走去,而是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回去告诉祖母,就说我不甚酒力,先回去了。” “啊?这怎么成!大郎君,大郎君……” 因为和萧英那场不愉快的对话,萧景铎连着几天兴致都怏怏,虽然表面上他还和原来一样,疏离又有礼地参加一场又一场宴会,可是萧景铎自己却知道,这只是最后的平静。 这几天萧英没有什么动静,似乎真的放弃了给萧景铎娶妻的打算,而吴君茹也温柔妥帖地笑着,宛如一个最标准不过的世家嫡母,但是暗流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涌动。 新科进士已经放榜,这无可更改,可是接下来能不能选中做官,选中后又能做什么官,却有太多人为操纵的空间。 清早,萧景铎照例去给老夫人请安。 高寿堂里许多人都在,大家看到他,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说话。 萧景铎穿着一身绯红衣服,圆领上绣着黑边,衣服在腰身处收窄,系以黑色腰带,连袖口都是窄窄的,最外边翻出一块黑色的护腕。他整个人包裹在黑红两色中,色彩浓烈,在这样冲撞的颜色下,他的眉眼也艳丽生动起来。 老夫人看到萧景铎这样的打扮,试探地问:“铎儿,你这是要……” “今日在芙蓉园有马球赛,为了方便动作,只能换上胡服。” 老夫人了然:“原来是这样。我听说马球危险的很,铎儿你可要小心,如果可能,最好不要上场……” 萧玉芒眼睛却亮了:“芙蓉园的马球赛?是不是所有新科进士都要参加的那一场?” “对。” “祖母。”萧玉芒立刻扭过身去求老夫人,“今天是新科进士马球赛,这是多热闹的事情啊,我们也去看看吧!” 进士中举后,要在芙蓉园举办一场马球赛,以示新科进士的风采。这历来都是长安百姓关注的焦点,所以可以想象,一会又是一场万人空巷的盛会。然而虽然外人对这场比赛无限向往,事实上这场马球赛却是以表演的性质居多,毕竟宣朝即使尚武,也不可能每一个人学生都文武双全,更别说要在全城百姓的观看下进行。所以他们这二十来人早就商量好了,差不多意思意思就行了,甚至私下里已经排练了好几遍。 所以要萧景铎自己说,这场马球赛没什么好看的,但是架不住后宅里的小姐娘子热切向往,最后,老夫人还是在几个孙女的撒娇攻势下同意了。 老夫人一点头,萧玉丽几人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就连屋子侍奉的丫鬟也露出开心的笑容。大好季节里去看新科进士郎的马球赛,想想就心花怒放。 萧玉丽几人立刻要回去换衣裳,在她们几人的带动下,老夫人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大好,笑容满面地说:“你们几个皮猴,说好了今日叫牙婆子进府,好好给各房挑几个丫鬟。结果你们倒好,牙婆子还没到,你们自己倒先出去玩了。” 围在老夫人身边的人大笑,程慧真坐在老夫人身边,讨好地说:“外祖母,儿不用再挑人了,我昨日上街,偶然遇到一个姑娘讨饭,我见她太可怜就把她买回来了。夏风,还不快过来见过外祖母。” 一个眉目普通的女子上前两步,头也不抬地跪下给老夫人行礼:“奴见过老夫人。” “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老夫人嗔怪,不过买个丫头又不是什么大事,老夫人见这个丫鬟低眉顺目,倒还知礼,也就由程慧真去了,“既然你喜欢,那买下就是了。不过丫头到底是外面的,恐怕还没教好,明日我让牙婆子带人进来,你再挑一个伶俐的好了。” 这可是极大的殊荣,恐怕连萧玉丽几人都比不上。程慧真见老夫人这样迁就自己,立刻笑弯了眼:“儿谢过外祖母!” 老夫人说完,这才想到萧景铎:“铎儿,你那里人手够不够,用不用再买几个?” 萧景铎早就将视线投向程慧真身后那个一脸恭顺的丫头,那个丫鬟似乎没有感受到外人的视线,一直谦卑地低着头,直到老夫人和程慧真说话,屋里没人注意这一块的时候,她才微微侧过脸,静静地和萧景铎对视一眼。 萧景铎心里微微一笑,转过视线,不再看她。此时听到老夫人的问话,萧景铎连忙推辞道:“不必,清泽院人手足够,谢祖母好意。” 再添几个人手?萧景铎可不想买几个东宫的细作回来。 没想到这么快,东宫就朝程慧真下手了。 53.突厥 萧景铎之前一直犹豫要怎么对处置程慧真, 舞弊那场险事全是因她而起,如果程慧真是个男子, 萧景铎早就下手教训他了,可是程慧真,到底是个姑娘啊。 萧景铎为难了很久, 现在看来,此事不需要他来插手了。 无论这个叫夏风的丫鬟是太子妃还是容珂派来的,以这两人宫斗的段数, 就是十个程慧真也玩不过。既然如此, 萧景铎就把战场让给东宫, 就让女人来处理女人吧。 董鹏和程慧真都已处理妥当, 萧景铎终于暗暗舒了一口气, 舞弊案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 女眷们兴高采烈地讨论出门要换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 萧景铎还要去和白嘉逸等人彩排马球, 没待多久就告退了。 等萧景铎走后,一个人余光往萧景铎这边扫了扫, 然后就起身, 静悄悄地走到外边。 吴家的一个侍女低着头无声地走到吴君茹身边, 低不可闻地说道:“夫人, 东西已经送出去了。” 吴君茹点点头, 也压低声音道:“事关重大, 一定要把信件完好无损地送到父亲手中, 记住了吗?” “记住了。” 吴君茹又看向萧景铎离去的方向, 片刻后, 冷冷笑了一声。 自从懿旨那件事情之后,吴家和吴君茹一下子疏远了很多,即使逢年过节吴君茹备下的节礼从不缺席,但吴家照常收下,却再也没有回过礼。 吴君茹曾想过把她的嫡母或者姐妹邀请到侯府来,她亲自和吴家人说这些事情,可是她的嫡母怎么都不肯搭理她,无奈之下,吴君茹只能冒着风险,让下人给她的父亲送信。未出阁前,吴君茹这个庶女和嫡母关系平平,但是却很得父亲看重,既然嫡母不回应,那吴君茹也懒得再拿热脸贴冷屁股,干脆直接去找自己的便宜父亲。 吴家虽然只是个不大不小的世家,但毕竟经营多年,在吏部也不乏吴家人供职。只要吴君茹想,让吴家的叔伯给萧景铎弄一些麻烦,甚至剥夺他选官的资格,还是不是手到擒来。 萧景铎,看起来这几年是你赢了,坏了她的名声,让她三四年不敢出门走动。可是事实上,她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 定勇侯府里她还是无人敢惹的侯夫人,萧英和老夫人等人还是得看在吴家的面子上给她体面。在这个时代,只要吴家一日不倒,她吴君茹就会一直风光。 可是吴家怎么可能会倒,先不说吴家本来就是一个百年世家,后面更是站着清河崔氏、当今皇后,甚至连四皇子都是吴家的底气。无论世家相互之间如何内斗,一旦有人妄图染指世家的利益,立刻就会被所有世家联合打压,碾压得渣都不剩。就连当今皇上都不敢擅动吴家,萧景铎一个小小的进士,又怎么可能真正地打倒她这个吴家女呢?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吴君茹没法粉碎萧景铎的仕途,但是萧景铎也没法将她拉下来,甚至之后的许多年还要赡养她,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为“母亲”。有吴家在,吴君茹永远都会是风光尊贵的侯夫人,赵秀兰一辈子注定只能当影子,一个见不得光的、被休弃的影子原配。 每想到这里吴君茹就觉得快意无比,萧景铎不是想替他的母亲声张公道么,她倒要看看,萧景铎能不能扛过整个吴家的施压。何况,有她的儿子在,定勇侯府并不需要一个太出息的长子。 就让萧景铎再高兴几天吧,等过了新科进士最风光得意的这几天,萧景铎就会知道,官场,并不是有了进士出身就能混好。 . 萧景铎到达约好的地方时,马球场上已经有许多人了。 同榜的进士互称同年,在放榜到未授官这段时间,他们大概是最亲密最和谐的一帮人,无论游街还是参宴,这二十二人总要一起走,之后甚至还要一起在全城百姓面前表演一场马球友情赛。 这场比赛,真的是很让人头疼啊。 看到萧景铎来了,正坐在马球场旁边休息的几个进士连忙围过来:“哎呦萧兄弟你可算来了,快快上马,时间不多了,我们还能练最后一次。” 是的,这场被众多女子尖叫向往的马球赛,其实都是私下排练出来的。 萧景铎对此除了叹气只能叹气,他也不想这样,可是最为一年中最出风头的新科进士,某种意义上就是朝廷的脸面,他们总不能在马球场上坠了面子吧?所以萧景铎只能昧着良心给这场比赛设计动作,设计输赢。 萧景铎是这批进士中算是出身好的,时常能接触到马球,再加上他本人擅长马术,打马球也不在话下,所以整场排练中,他是绝对的主导。 而白嘉逸在这几年的拼命追赶中,骑术也大为增加,算是同年中除萧景铎外打的最好的人,所以白嘉逸就被分到另一队,好和萧景铎打配合。 毕竟,大家都是同年,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只有一方不停获胜啊。 他们又练了一会,许多细节都还没商量好,就有侍童前来通报:“诸位进士,该上场了。” 这些新鲜出炉的进士们立刻发出哀嚎:“啊,怎么这么快!” 萧景铎几人在芙蓉园的另一处马球场排练,听到侍童这样说,他们只能暂时停下动作,果然,外面已经能听到喧哗声和笑闹声了。 就连白嘉逸都慌了:“不是吧,这么多人?” 萧景铎拍了拍白嘉逸肩膀,白嘉逸叹了口气,拽着萧景铎说:“兄弟啊,一会看我眼色行事,不要发太难接的球,也不要耍帅,好吗?” 萧景铎沉默了一下:“你竟然觉得我发的球快?” 白嘉逸拎起偃月杆,作势要打他,萧景铎笑着勒马躲过。可是还没等他们笑完,另一个噩耗传来了。 “诸位进士大喜,圣人听说今日新科进士们要打马球,欣喜非常,带着突厥使臣一起来了!” “哦不!”白嘉逸顿时惨呼。 全天底下最爱凑热闹的皇帝亲自来了,更有甚者还带来了拜访长安的突厥可汗。虽然说这是对萧景铎这些新科进士极大的殊荣,可是这份殊荣,委实不是很想要啊。 圣上亲至,萧景铎这些进士自然要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刻前去拜谒。皇帝穿着一身红色常服,和突厥可汗坐在高台上,视野正对着马球场。皇帝出行,随从自然不敢怠慢,只见三省六部的几位宰相都跟在一侧,金吾卫威风凛凛地护卫在旁,而突厥可汗这边也围着众多扈从,这些人做着草原游牧打扮,长发披散,形容粗狂,胳膊上肌肉鼓张,一看就和中原人迥然不同。 今日本是皇帝在宫中设宴招待突厥可汗,等皇帝听说今日进士要在芙蓉园打马球时,皇帝突然兴起,想看看这些新招揽的人才武功如何,于是抛下摆了一半的宫宴,带着突厥可汗出宫来了。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相比于文邹邹地坐在花园里赏花,他更愿意到外面看些实在的,这两位掌权人一拍即合,可苦了宫里的其他人。宫宴的两位主角要出去,其他人怎么敢不陪着,皇后要留在宫中主持大局,太后懒得出宫,只好让太子及其他皇子陪着皇帝出宫,等皇帝过瘾了再回来。 除了最在高台上的皇帝和突厥可汗,许多皇室女眷也跟着出来了。宣朝人酷爱过节,其中皇室尤其过分,逢年过节就喜欢到宫外凑热闹,皇帝带后妃、公主出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安排皇帝出行的官员虽然抱怨皇帝想一出是一出,但是安排起来却并不苦恼,甚至马球场的台子修建的时候就准备好了,最中央是皇室专属,平时不对外开放,专门给这种情况备着,而高台另一侧则拉了帷幔屏风,专用于安置后妃等女眷。 萧景铎等人排成一列,整齐地向皇帝行礼,皇帝看到这一幕喜笑颜开,带着些炫耀地向突厥可汗说:“这些便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天下英才,尽在此处。” 突厥可汗朝萧景铎等人扫了一眼,敷衍地道贺:“恭喜陛下。” 一个突厥的使臣见场面有些冷,连忙说道:“听说□□的进士文武双全,非但笔下功夫就好,就是武功也不遑多让。今日有幸能亲眼见到诸位进士打马球,真是在下之幸。如此,我等拭目以待。” 萧景铎等人并没有料想过这个情形,然而此时,二十位进士不需要排练,异口同声地应道:“臣必不辱命。”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了,你们下去准备吧,不要让可汗失望。” 这话的分量就很重了,宣朝这几年和突厥摩擦不断,前几年朝廷发兵攻打回纥,突厥也从旁出了一份力,这才换来了今日和谈的局面。如今突厥可汗拜访长安,虽然有亲近的意思,但未免不是在试探虚实。萧景铎等人作为今年的新科进士,某种意义上就是朝廷的脸面,所以这场马球赛,萧景铎等人必须打,而且还要打的漂亮。 进士比赛,皇帝亲临,甚至还有突厥人在,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可想而知,围在马球场外的观众该有多少。 见到进士们骑着马上场,场外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白嘉逸骑马走到萧景铎身边,趁着和萧景铎击拳的功夫,俯过身低声对萧景铎说:“兄弟,记住我刚才的话,必要时看我眼色行事。” 萧景铎忍不住露出笑意:“我明白。” 白嘉逸抬头朝四周环视,道:“我原以为姨母姐妹来看我比赛就很悲催了,万万没想到,还有更悲催的情况发生。” 萧景铎朝正北方的高台看了一眼,那里坐着皇帝太子,坐着外域的君王,坐着这个王朝地位最高的宰相,也坐着后妃公主。 这种场合,是压力,也是荣耀。 所以这些进士虽然嘴里说着丧气话,等两队分开后,却立刻都挺直脊背,精神抖擞,露出必胜的决心来。 在万千人的注目中,第一颗球从场中飞出,顿时数马奔腾,激烈的战局一触即发。 许是因为有皇帝看着,他们这批进士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实力,竟然比之前每一次排练的还要好。四周的小娘子尖叫声不断,萧家众人好容易占到了一个台子,看到场中的表现,萧玉芒得意地和交好的贵女说:“看到没有,黑队中打的最好的那位,就是我大兄!” 所有进士都穿着红衣,以黑白腰带为界,分为白队和黑队,萧景铎就是黑队中的主要战力。 最后一球被人用力击起,从白队的马腹下穿过,直中球门。 萧玉芒顾不得在手帕交前拿捏架子,顿时跳起来欢呼,就连萧老夫人也激动地握着程慧真的手,不断地询问:“是铎儿赢了吗?是吗?” 程慧真忍住手上的痛意,高兴地和老夫人确定:“外祖母您没看错,是表兄赢了最后一球。” 场下,萧景铎收回偃月杆,勒着马走向队友。场外许多人都为了他的最后一杆而激动不已,而他本人却依然神色从容,走到队友面前说话时,才带上些轻微的笑意。 程慧真处在喧闹的人群中,那一瞬间周围的人似乎都离她远去,她的视野里只能看到萧景铎一个人。少年如玉,意气风发,在万众瞩目中赢得比赛,这简直是一个少女最瑰丽的梦。 程慧真有些失神,而其他人却表情不一。突厥可汗有心煞一煞宣朝的威风,故意不屑地说道:“这就是你们国家最出色的少年?本王还以为有多厉害,这样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宣朝的官员立刻怒目而视,突厥这方也不甘示弱,好几个粗壮的大汉上前两步,屈起胳膊秀了秀鼓囊囊的肌肉。 不同于年轻气盛的愣头青,尚书省的宰相却非常平静,他笑着拈了拈胡子,转头问道:“那么依可汗之见,应当如何?” “既然你们号称□□强国,铁骑百万,那就不妨和我的勇士们下去比试一场,看看到底是你们的骑兵强,还是我们突厥的勇士强。” 突厥是马上的民族,号称会走路时就会骑马,无论老少妇孺,人人都有一身好骑术。马球对抗激烈,对骑术和力量的要求尤其高,和这些突厥人比试,实在让人捏一把汗。 宰相抚着胡须,脑中在衡量输赢的可能,可是还没等宰相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皇帝就大笑着开口了:“想当年朕曾带着玄铁骑横扫天下,从北方的涿郡到西南的益州,大宣的铁骑从未趁逢对手。如今虽然天下太平,暂无战事,但大宣的好男儿们,想必还没有荒废了身手。” 说着,皇帝就要起身:“朕亲自带着他们,和你们突厥的勇士比上一比。” 哎呦这简直开玩笑,几位宰相顾不得拈胡须摆高官范,连忙把皇帝按下去:“陛下使不得,您是真龙之躯,我朝国本,哪里能让陛下冒险。” 极其热爱炫耀自己武功的皇帝不服:“朕又不是老得动弹不得,哪能被他们这些年轻人伤到?让朕来。” 这下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也赶紧过来规劝皇帝:“父亲,这万万不可!” 梁王也应和道:“太子说的是,打马球而已,哪里用的着父亲亲自动手?儿臣愿意领命,和突厥诸勇士切磋一场。” “儿臣也愿意。”其他几位皇子也站起来请命,皇帝受限于身份,不能亲自动手,但看到自己的儿子英武悍勇不下于自己当年,也欣慰地点了点头。 “可,那朕就再歇一会,由你们去吧。” “儿子领命。” 太子也是国本,诸位宰相无论如何都不让太子下去冒险,就算皇族以骁勇善战而闻名,太子本人也有着赫赫军功,可是马球终究是一个激烈且危险的运动,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所以太子只能遗憾地将领头的任务交给梁王,让他带人和突厥比赛。有了梁王和齐王出头,其他宗室子弟也积极响应,没多久,一支有史以来品级最高的马球队就诞生了,队中全是清一色的亲王郡王驸马,俱是皇帝三服以内的近亲。 萧景铎等人打完比赛,就该去和皇帝复命了。这场比赛大家都心知肚明,表演的性质居多,所以输赢并不重要,可是萧景铎等人刚刚下马,刚走到一半,就看到高台上另一队人下来了。 那行人个个容貌昳丽,身姿高挑,穿着红色或者紫色的常服,随便拎一个都是各大宴会上的主角,萧景铎几人猛不防和这些皇子驸马迎面对上,连忙停下来行礼:“见过诸王,见过驸马。” 梁王等人也停下脚步,和他们点头问好:“方才的马球极为精彩,诸位好身手。” 这话就是客套了,站在这群人面前,谁敢承认自己身手好,进士们连忙推辞:“梁王过誉,梁王的武功才当得起出类拔萃之称,令我等仰慕。” 梁王大笑着挥手,显然也不在意这些恭维话。他们还有事在身,梁王停下来只是为了给进士一个面子,或者说给皇帝一个面子,现在客套话说完了,梁王就打算脱身告辞。 他没走两步,突然在人群中看到萧景铎,惊奇地咦了一声:“是你?” 萧景铎不明所以,上前一步道:“在下萧景铎,不知梁王有何吩咐?” 梁王回过头和其他皇子驸马商量:“我们这里还缺两个人,原来宰相的意思是从军中调两个好手过来,但是一来一去恐怕得耽误不少时间,若是让那些蛮子以为我们怕他们就不好了。要我说,不如直接从这几人中挑两个好了!” 齐王和其他几个郡王对视一眼,低头道:“可以,我看上场比赛中有两人身手还算不错,就他们两吧。” 三言两语这件事就定下了,萧景铎和白嘉逸都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这几个皇族内亲带走了。 白嘉逸压低了声音和萧景铎说话:“所以,现在要和突厥对抗,这些王爷拉我们凑数?” “对。” 白嘉逸心情有些复杂,良久后,才悠悠地说:“我以为,这种关系到国威和脸面的事,都会从军中挑专业的人手出来,可是,这些皇子们居然亲自下场?” 萧景铎也不知该说什么:“习惯吧,容氏尚武,历来如此。” 萧景铎心中偷偷地想,以皇室这种又骄又躁、酷爱炫耀自家美貌和武力的性格,你让他们做在台上看别人打架,非得憋死他们不可。 萧景铎无意中,就猜对了皇帝的心思。 见进士们退场,围观的百姓虽然意犹未尽,但是也知道今日没什么好看的了。但是皇帝还坐在上头不动,百姓对皇帝和突厥人十分好奇,于是也围在外面,只有极少数人散开。 定勇侯府的坐台上,萧玉丽奇怪地询问旁人:“比赛都结束了,为什么圣人还是没走?” “谁知道呢。”另一家的贵族小娘子撅起嘴,“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 旁边突然响起尖叫,萧玉丽不悦地转过头:“三娘你做什么?有没有些大家体统?” 萧玉芒盯着场中,激动不已,就连程慧真也好奇地围过来,惊讶地瞪大眼睛:“表姐你看,表兄他们又回来了!等等,那不是梁王殿下吗?” “梁王,齐王……啊呀,大驸马也在!” 这些贵族小娘子们都激动了:“他们要做什么?快看,王爷和大兄他们上马了,对面是不是突厥人?难道王爷要和突厥人比赛?” 许多人都做出类似猜测,随着几位王爷勒马往场中走,马球场外的欢呼一声比一声高。 皇室亲自和突厥对抗,队伍中还有两位新科进士,这种爆炸性的消息立刻传遍芙蓉园,没过一会,围在场外的人越来越多。 高台上,新安公主笑着说道:“三郎和四郎也真是的,想给突厥人下马威,调人来就是,何必亲自动手?” “大姐你有所不知,方才要不是众人拦着,阿父就自己下去了!” 女眷中顿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几位公主笑的泪都出来了,容珂坐在新安身边,故意说道:“姑姑,亏你方才还埋怨三叔四叔,你看,姑父不也在也下面吗。” 新安公主的驸马似乎感觉到什么,勒着马回头,冲着帷幔的方向挥了挥偃月杆。 感受到大驸马的动作,队中其他几人也停下身子,朝公主们所在的高阁看去。 萧景铎随着众人回头,只见高高的阁楼上,绣着大团牡丹的屏风隔断了众人的视线,然而仍有些许模糊的影子映在屏风上。 萧景铎知道,那里坐着宣朝最耀眼的明珠,最鲜艳的牡丹,那里是,公主们的坐席。 54.国赛 大驸马举起偃月杆朝高台挥了一挥, 感受到他的动作,其他几个人也停下来, 手里握着马缰,笑着看向高台。 屏风后的立刻一阵打趣,新安公主绷着脸, 佯装镇定,但耳尖还是不知不觉红了。新安瞥了眼偷笑的容珂,脸上越发挂不住, 只好嗔怪地埋怨驸马:“多大的人了, 还和这些少年郎争气, 也不怕别人看笑话。” “这话可太冤枉了, 我都忍不住要替姑父叫屈。”容珂说, “姑父上场前都忍不住回头看你, 就是想讨姑姑一笑, 没想到姑姑竟然这样不解风情。” 容珂被说完就被新安掐了一把:“胆子大了啊,连我的玩笑也敢开……” 容珂笑着躲过, 其他几位公主县主含笑看这姑侄俩闹。新安是太子唯一的同胞妹妹, 从小就亲厚非常, 三皇子四皇子等人虽然也和太子一起长大, 但终究不是同母所生, 到底隔了一层。容珂是第三辈里头一个出生的, 不光皇帝把自己的长孙女宠的像个宝, 就连梁王、新安这些人也是头一回当长辈, 对容珂这个小孩子新奇的不得了, 等之后孙辈里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他们虽然疼爱,但是和容珂却是没法比的。 新安成亲已经八年,膝下已有一子,但是依然喜欢把容珂带在身边,连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容珂也丝毫不怕新安这个姑姑,甚至还敢开她的玩笑。看到这姑侄二人打闹,三公主虽然笑着,但心里多少生出些羡慕来。 三公主已经嫁人,封号高密。她非嫡非长,平时里不得皇帝的宠爱,在宗室女中的地位仅是平平,丝毫不能和新安比。容珂说起来是她的晚辈,可是高密却不怎么敢在容珂面前拿架子,太子如今东宫稳固,显然是皇帝属意的继任帝王,过不了几年,容珂就会成为未来的新安公主,高密这个各方面都平平的姑母怎么敢和容珂硬碰硬。在这种场合下,高密公主只是温柔安静地坐在一边,不生事也不招惹视线,哪敢像新安和容珂这样肆意玩笑。 高密公主心中落寞,新安公主的夫家势大,驸马在这种场合下还敢向新安示好,而她的夫婿却连上场资格都没有。似乎察觉到高密公主的失落,容文妍将手覆在高密的手背上,轻声问道:“阿姐,你怎么了?” 高密公主立刻收回心神,拿捏着分寸向容文妍笑了一下,既不过分疏远也不过分亲密:“我没事,刚刚只是走神,劳烦和静挂心了。” 高密再不受宠也是皇帝的女儿,和容文妍这个前太子之女有着天然的鸿沟。可是谁让太后心疼自个的长子,爱屋及乌之下,对容文妍这对姐弟宠爱的没边。前朝是皇帝和太子说的算,但是后宫却没人能撼动太后的话语权,在太后的撑腰下,容文妍在宫中的声势丝毫不逊与新安这个正经的嫡长公主,甚至连容珂都要退避一二。毕竟,太后的面子谁敢不买? 高密不敢得罪太后,但又不敢和容文妍走的太亲密,免得惹了皇帝和太子不快。她小心翼翼地把握着两者之间的平衡,宫里如她一般的人还有很多。太后摆明了要捧容文妍,皇后出于某些目的,也一个劲地抬举和静郡主,处处拿容文妍和容珂做比。许多人被夹在两宫之后和东宫的角力中左右不得,只能像高密公主一样,尽力不偏不倚,两不相帮。 就如现在,高密公主既不敢甩脱容文妍的手,也不敢在新安和容珂面前露出亲近之色,只能打哈哈糊弄过去。好在新安和容珂对这些见多了,新安眼神都没偏,端着明艳的笑意把公主府的侍女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侍女再回来时,手上已端了一个托盘。 新安当着所有人的面褪下手上的臂环,放到流苏四垂的托盘中,道:“今日突厥的贵客造访,我们也不好什么彩头都不放。这样吧,我起个头,用这个羊脂玉银臂环做彩,押驸马进的球最多。” 新安这话一落,绣阁里立刻起哄声笑声一片。另一个作陪的县主已经成亲,说起来话来就随意了许多,她笑着调侃道:“公主和驸马感情真好,真是让我们这些人眼睛都羡慕红了!” 此时风气随意,皇室里尤其开放,新安被众人调笑也不恼,等大家笑闹过后,新安催着其他人下注。在座的几个人虽说都是同族,但是私下里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一点都不简单。当时又有几个人押了自己的亲友,眼见参与的人越来越多,突然有人问道:“郡主怎么没有下注?” 容珂原想着不表态,毕竟今日太子妃没来,她就是东宫的代表,厚此薄彼不太好看。然而终究还是避不过,容珂只能说:“那我就押三叔吧。” “哎!”新安公主不满了,“你押三郎有什么意思,这些人都是你的叔叔,你把彩头放他们身上多没意思。我见队里不是还有两个少年么,你要多和同龄人接触,老是待在长辈身边是怎么回事?” 容珂现在十二,场下的两个少年都是十七八的年龄,这个年龄差如此暧昧,显然是新安公主故意调戏侄女了。 容珂果然恼了,抬头瞪了一眼新安,又从身上摘下一块玉,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押三叔。传话过去,让三叔一定赢了姑父,绝对要抢走姑父的风头。” 新安公主这些长辈被容珂逗得哈哈大笑,女眷的笑声传到屏风外,皇帝听到后十分好奇:“怎么了,她们怎么笑成这样?” 内侍凑上来,笑着对皇帝说:“公主和郡主正在下注呢,押这场谁进的球最多。新安殿下押了驸马,郡主拿了两块玉出来,让三殿下一定抢过驸马的风采。” 虽然如今有两位郡主,但是在宫里人口中,他们唤容文妍时会称和静郡主,仅说郡主时,一般都默认是容珂。 皇帝听了也觉得有意思,他问道:“现在她们都押了谁?” 内侍说了几个名字,皇帝听着就笑了起来:“难得她们有这等兴致,朕也跟着掺和一把。翻来覆去都是三郎四郎,没意思,朕就押另两位新科进士好了。”说着,皇帝唤来内侍,道:“来人,把前些天南诏送来的两块玉珊瑚拿来,朕赌这两位少年英才才是全场进球最多之人。” 对于皇帝而言,场下的不是他的儿子侄子就是他的女婿,偏向谁都不好,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看好另两个新科进士,这才是他的骄傲,未来的国之栋梁。 梁王带着诸多宗室子弟在场下做准备,他们正在商量战术,就看到两个内侍站在一旁,不住地朝他们这个方向看。 梁王把这两人唤过来,问:“怎么了?” “杂家奉公主之命前来,和大驸马说两句话。新安殿下和诸位殿下打赌,说驸马才是全场进球最多之人,公主还说,希望驸马不要让她丢了最喜欢的镯子。” 旁边几个郎君立刻起哄,不同于含蓄的娘子们,男子在这种场合下表达心情就要直白的多,当时就有很多人过去锤大驸马的肩膀,萧景铎也笑了,他站在一边,看着大驸马明明得意却要装作平静地打发队友。 没想到内侍话题一转,又说到了梁王:“三殿下,郡主也托我给您带话,说让您待会务必压过驸马的风头,决不可让驸马获胜。” 这下大伙又大笑,梁王笑弯了腰,就连素来冷淡的齐王都忍俊不禁:“看来大姐又把这位逗恼了,这是过来找场子了。” 梁王好容易笑得喘匀了气,他对着大驸马一抱拳,语带笑意地说道:“珂珂的话,我这个做三叔的怎么敢不满足,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她摘下来。既然如此,姐夫,对不住了。” 众人跟着梁王笑,虽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是他们心里的好胜之情都被勾了出来。他们虽说都是宗室子弟,走到哪里都众星捧月,但是出于男人的本能,他们还是希望自己的英姿能得到娘子们的关注,更别说此时为了他们而争吵起来的是皇族公主。萧景铎既好笑容珂斗气的举动,又好奇方才他们入场时,容珂她们在谈论些什么。 他们本以为这就算完了,大驸马的父亲是开国功臣,现在是当朝宰相,他本人也娶了最受宠的新安公主,而梁王作为太子之下最得势的皇子,他们俩出风头再正常不过。可是来报信的内侍依然没有退场的意思,他陪梁王笑完,然后就看向萧景铎和白嘉逸二人:“这两位,就是今年的进士郎了吧?” 萧景铎微微提起心,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正是在下,不知公公有何吩咐?” “不敢当。杂家是奉了圣人的旨意,前来恭贺两位进士。圣人也参加了公主们的赌局,并押了南诏珊瑚,赌两位进士进球最多。” 萧景铎和白嘉逸顿时吃惊。萧景铎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居然这样看好他们,能在皇帝面前露脸,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若是此番能让皇帝记住他的名字,那么五月的选官,甚至之后的仕途…… 萧景铎不需要想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他原本想着这次和突厥对抗的马球赛是几位皇子出风头的场合,他没必要太过突出,安安分分做好陪衬就够了。可是现在看来,他依然不能抢了皇子的风头,可是也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了。 听到内侍的话,不光萧景铎和白嘉逸,其他几个王爷郡王也惊讶了。他们朝萧景铎望来,眼中是毫不掩饰地探究和掂量。 萧景铎在这些眼神中面容如常,毫不避让。等开场的哨声响起后,他翻身上马,身姿笔直地端坐在马背上,一手松松地握着缰绳,露出自信从容的气势来。 场外的萧家众人一直关注着萧景铎,等看到萧景铎的这番姿态后,她们的情绪更加激动。 “看,那是大兄!” 萧玉丽几人没打过马球,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觉得,现在的萧景铎看起来和刚才完全不同。如果说方才的他还是一个谦逊内敛的新科进士,那么现在的他,就露出一种势在必得的气派来。 哨声吹响,两方人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出,突厥的人也不甘示弱,于是这场比赛没有过渡,直接就进入最激烈的阶段。 这下外门人都能看出来,这场马球赛和方才的全然不同,水准根本不在同一条线上。突厥的实力果然不容小觑,这些突厥人个个骑术出众,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胳膊粗的都能跑马,打起马球来横冲直撞,嚣张至极。相比之下,宣朝这边就要纤细很多,这队全是清一色的皇子郡王,皇族本就是修长纤细的体型,和熊一样的突厥人站在一起更是对比强烈。可是即使体型上的差距这样巨大,宣朝的队伍也没有落了下乘,反而有一种独特的美感。皇族的美貌和善战在此刻展露无遗,这些人抢球胆大勇猛,传球飞速敏捷,击球时更是行云流水,耀眼非常。 混在以貌美著称的皇族中,萧景铎本人也毫不逊色。虽然场上进球最多的是另几位皇子,可是却没人能忽略得了萧景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景铎有进球的实力,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而是主动替皇子传球,抢球之大胆,传球之敏捷,挥杆时线条之流畅,都耀眼的让人无法忽视。 高台上的公主们早就抛却架子,挤到最前面观战。容珂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下,幸灾乐祸地对新安公主说:“姑姑,我要赢了。” 新安看着场下那个一心辅助梁王的红衣少年,郁闷地不想说话。 这场比赛可谓精彩至极,战势瞬息万变,观众连喝彩的时间都没有。萧家的几个娘子也不顾身份地挤在最前面,萧玉芒只觉自己眼睛都要忙不过来,她感慨地和旁边的闺秀说:“我之前曾看过许多马球赛,当时觉得极为精彩,然而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马球。” 听到萧玉芒这话的人都纷纷点头,今日她们才是真正开了眼界,皇室用亲身行动告诉世人,当年横扫天下的宣国公容家军,并不是浪得虚名。 另一位闺秀艳羡地对萧玉芒说:“那个是你的兄长吧?真是羡慕。” 到底羡慕什么闺秀并没有明说,是羡慕萧玉芒等人有这样一位出色又好看的兄长,还是羡慕萧家能和皇子走的这么近? 萧玉芒也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因为萧景铎,她在贵女圈里大大长脸。现在全长安的姑娘都知道了,她有一个十七岁就中进士的兄长,能文能武,相貌一流,虽然冷淡自持,但在赛场上却无往不胜。 不同于暗暗窃喜的萧玉芒、萧玉丽,程慧真现在的心情却糟糕透了,短短一场比赛,已经有好几拨夫人前来打探萧景铎的婚事了。 虽然老夫人安慰程慧真,说定会给她作主,不会让别人抢了先,但是程慧真却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老夫人虽说疼爱女儿,宠爱外孙女,可是萧景铎毕竟也是她的孙子。老夫人此人最势利不过,现在有了更好的孙媳妇选择,老夫人真的还会站在程慧真这个无权无势的外孙女身边吗? 程慧真心中不痛快透了。身后,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表小姐,你怎么了?” 程慧真回头,发现是自己新买回来的夏风。不知为何,夏风刚来不久,程慧真就对她却非常亲近和信任,正好此时程慧真心情不好,于是她一股脑地和夏风倾诉了起来。 场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原来是梁王抢下了最后一球,赢得了这场国赛。 观众如痴如狂,就连皇帝也免不了喜笑颜开:“小儿武艺生疏,让诸位见笑了。” 宰相们笑得见牙不见眼,也凑上来恭贺:“圣人过谦,几位皇子郡王身份尊贵,武艺超群,这实乃我朝之幸。” 突厥可汗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脸色铁青,但也无话可说,谁让他们突厥最强的勇士连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子都打不过呢。突厥可汗脸色不好,突厥的臣子见状连忙出来圆场:“贵国果然人才济济,令我等佩服,佩服!” 皇帝龙心大悦,此行过了出宫的瘾,还给了突厥人一个下马威,可以说非常圆满。他总算想起宫里还有一场摆了半截的宫宴,于是道:“太后皇后估计已经在宫里等急了,我们回去吧。” 宰相们对此当然同意,随行的内侍立刻说道:“摆架回宫。” 梁王等人刚赢了比赛,正是兴奋的时候。马球速度快、对抗激烈,无论比赛中还是比赛后,都能让男人热血沸腾。听到回宫的指令,梁王等人兴致高涨地应下,然后回过头和萧景铎说:“技术不错,改日我们再打一场。” 萧景铎也出了一身汗,听到梁王的话后点头应下:“好。” 就连齐王的眼睛也亮的出奇:“这场打的痛快,我好久没有这样畅快过了。我见你不断给三兄喂球,下次没有突厥人时不必顾忌这些,我们痛痛快快打一次。”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萧景铎也知道自己的动作瞒不过其他人,或者说他从没想过瞒着。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男子的友谊总是建立在战场上,经过这场比赛,萧景铎也对梁王齐王这两位皇子大为改观,他爽快地应下齐王的邀约。 这几人兀自说得痛快,皇帝那边却已经要出发了。皇帝见郎君们久久不来,只能再派人来催:“殿下,该回宫了。若是几位王爷还没有尽兴,不妨回宫继续交谈,圣人说今日几位进士有功,特许诸位进士一同入宫。” 这下好,路上还可以继续说话,梁王招呼众人上马:“行了行了,我们要一起回宫,路上还可以再说,先上马,别让圣人和宰相们久等。” 于是,萧景铎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分到皇室马球队中,现在又被一同打包进宫。 55.宫宴 太极宫里, 皇后接到了皇帝回宫的消息,已经等了许久了。 宫宴摆在临湖殿里, 隔着不远就是南海、西海、北海三个相通的池子,湖光山色,水光粼粼, 最是适合摆宴。 现在还没有开宴,皇帝和突厥可汗不可能去后花园等着,而且突厥可汗不远千里亲临长安, 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看看马球, 所以进入宫门之后, 皇帝太子等就与众人分道, 和突厥可汗去前廷宫殿里暂坐, 几位宰相也作陪在侧。皇帝等人一走, 其他人显而易见地放松下来, 这种外交大事还没轮到梁王和齐王参与,这几个闲散皇子没有正事, 现下正轻松自在地走在宫道上, 随着众多女眷去后宫拜见太后。 太后作为宫里辈分最高的人, 就是皇帝也得早晚请安, 更何况萧景铎这几个新科进士。这场宫宴说大不大, 在场的基本都是皇族自家人, 可是说小也不小, 涉及到外域的君王, 礼节上也不能怠慢, 所以皇后费劲心思,把地点敲定在湖边,现在太后就在旁边的暖阁里歇着。 太后由众多宫人环绕着,坐在暖阁里听人逗趣。皇后和几位后妃围在太后身边,不着声色又绞尽脑汁地说着恭维话。 几位妃子正笑着,突然听到殿外内侍禀报:“诸位皇子、公主殿下到了。” 太后立刻笑出来:“是文妍他们回来了。” 新安公主和梁王走在最前面,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给太后请安:“儿见过太后。” 新安和梁王是晚辈,没有让太后和皇后相迎的道理,所以此刻皇后还是稳稳坐在太后身侧,笑着看向这几人,反倒是陪在旁边的几位嫔妃起身,半侧着避过这一礼。 太后半生尊荣,出嫁前娘家就是前朝有名的权宦家族,出嫁后丈夫和儿子一个比一个给力,一路登上了对天下女子来说最高的宝座。虽然后来兄弟阋墙,长子和次子为了皇位翻脸,次子更是几乎让长房绝了后,可是斗来斗去,她太后的尊贵地位并不会变化。 太后保养的极好,虽然年龄已经不小,但是脸上的皱褶并不多,看起来反倒比受国事所累的皇帝还要精神些。太后习惯了自己超然的地位,神色一直都是淡淡的,但是此刻看到请安的这一行人,她向来得体庄严的脸上却露出了笑,亲热地朝人群中招了招手:“妍儿,这一回可累着了没?快上来让祖母看看。” 新安公主和梁王等人都是太后嫡亲的血脉,此刻太后却只唤容文妍出来,可见太后心中的那杆秤偏到了什么程度。 新安公主对这种不公正待遇已经习惯了,笑了笑就翻过此事,依然是得体又尊贵的嫡长公主模样。容文妍顶着众多目光从请安的人群中出来,温婉地走向太后,走到近前时,容文妍敛衽对皇后行礼:“和静见过皇后。” 崔皇后是继室,即使贵为皇后,她也奈何不得元后留下来的血脉,比如太子,比如新安公主。而容文妍却从来都对她以礼相待,毕恭毕敬,这让崔皇后受用极了,所以崔皇后也愿意给容文妍体面,故意抬着容文妍和东宫那个小孽障对抗。 容文妍和皇后你慈我孝,和乐融融,太后看到后越发满意。容文妍给皇后问安后,就毫不客气地坐到太后身边,皇后值得她特意停下来请安,其他妃子可不配。 其他人都站着,唯独容文妍坐在上头,而容文妍还只是郡主,无论年龄还是位份都远远不及站在下面的几人。可是无论太后还是容文妍,都对此视而不见,毫无异议。 萧景铎以前只是听说过皇室内部不太平静,可是今日亲身经历,才知道后宫的倾轧和壁垒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他随着许多人站在宽阔的宫殿里,听太后和这位前太子之女亲热地说话。 “妍儿,今日出宫可开心?有没有不长眼的人惹你生气?” “祖母,儿今日真是大开眼界,非但有幸见识到新科进士们的身手,还看了三兄和突厥人的比赛,您没去真的是太可惜了!” “是吗?”太后听了后也很吃惊,这时候才终于把视线移向梁王等人,“今日你们也下场了?” 梁王在太后这里还算说得上话,于是他笑着回道:“是,突厥的来客想打一场马球,我等自然要奉陪。” 此刻没有外人,太后也就直说了:“你们也真是的,他们不过是区区蛮族,他们想打马球就打发其他人陪着,你们贵为皇子,亲自下场算怎么回事?” 刚打了胜仗的几位郡王神色诺诺,而梁王却还面不改色地应道:“祖母说的是,孙儿受教了。” 见其他人脸色不好,容文妍心知不妙,连忙说道:“祖母,三兄他们也是为了不坠我朝国威,你就不要怪罪他们了嘛!” 有容文妍求情,太后的脸色这才好起来:“行行行,既然妍儿喜欢,祖母就不扫你的兴致了。” 这时候,皇后出来圆场,笑着插话道:“我看你们一个个兴头都好得很,不知今日都发生了些什么,让你们这样高兴?” 陪着出宫的内侍这时候往前走了半步,绘声绘色地讲起宫外的两场马球赛。他口才极好,说起来眉飞色舞,跌宕起伏,不知不觉就抓住了听众的心。 就连太后也被吸引住了,内侍见状越发卖力,说道:“……突厥人口口声声说场下的都是他们草原上最勇猛的勇士,仗着他们从小骑马,想和我朝男儿一较高下。这时候梁王、齐王两位殿下挺身而出,带着诸位王爷驸马下场应战。只见几位殿下骑马走在赛场上,场外欢呼声直入云霄,新安公主几位殿下也来凑趣,纷纷下押今日进球最多的猛士是谁,新安公主押了大驸马,郡主押梁王……” 内侍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容文妍的脸色却突然冷淡下来。她带着温柔浅淡的笑意,毫不客气地打断内侍的话:“你说谁押了梁王?” 其他人听得好好的,突然被容文妍打断,俱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容文妍怎么了。讲故事的内侍愈发惶恐,战战兢兢地说:“郡主用两块玉佩押梁王殿下,奴婢没记错呀……” 容文妍还是保持着笑意不说话,不提诚惶诚恐的内侍,萧景铎心里却“哦”了一声。 原来,是这里惹这位和静郡主不快了。 按礼制来说,他们该尊称容珂为阳信郡主,可是太子之女封郡主是铁打的规矩,太子只有这一个嫡女,从皇帝登基起容珂就受封郡主,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习惯了容珂的存在,所以人们说起容珂时,往往直接省略为郡主。这个习惯持续了许多年,直到容文妍出现,宣朝有了第二位郡主,用郡主来代称容珂的行为才显现出漏洞来。 为了不把两位郡主弄混,人们说起容文妍时,会称呼她的全称和静郡主,如果仅是郡主两个字,那便必是容珂无疑了。宫女太监都习惯了这种叫法,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听在容文妍的耳朵里,就尤其扎耳了。 不过一个小小的太监,都敢想都不想地把郡主这个称呼列为容珂专属,那岂不是意味着,在这些人心中,其实容珂才是唯一的、名正言顺的郡主? 容文妍打断了太监的话,却又不说哪里不对,只留内侍在那里汗流浃背地想。慢慢地,太后也相通了关节,脸色也难看起来。 “一个下人,竟敢这样冒犯妍儿,拖出去,宫规处置。”太后扫了那个小太监一眼,她姿态依然高贵,但嘴里的话却冷冰刺骨。 被太后下令处置,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小太监吓得膝盖一软,连忙趴在地上,哀哀求情道:“太后饶命,和静郡主饶命……” 你看,又成了和静郡主,容文妍越发气闷,原本打算求情的话也转了个弯,不想说了。 容珂实在看不下去,堂堂太后,为难一个小太监算什么本事?许是察觉到容珂的想法,新安悄悄地伸出手,按在容珂肩上。 因为一句口误就打杀人命,无疑这是极其不妥的,可是对于新安和太子来说,这却是打击太后和容文妍、显示东宫慈悲的大好机会。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容珂仅是顿了一瞬,就继续开口了:“太祖母,这个小太监犯了何事,竟然到了或打或杀的地步?” 太后想到众人对容文妍的怠慢,正是生气的时候,没想到容珂还敢往火口上撞。她心口的气越发不顺,居高临下地扫了容珂一眼,道:“你这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个太后不慈?” 新安公主心中狠狠一跳,虽然她们心里是这样想的没错,但是万万不能说出来,被太后知道了那还了得?新安正打算说些什么,替容珂转移话题,然而还没等她想好话题,容珂就直冲冲地撞上去了:“小太监刚才说‘郡主押了梁王’,有何问题?既然没说是哪位郡主,那么就是两个郡主同时下注。”容珂眼角瞥了跪伏在地的太监一眼:“你是这个意思吗?” 小太监如逢大赦,立刻头如捣蒜地说:“阳信郡主说的不错,奴是这个意思!” 容文妍确实和容珂同时押了梁王,所以虽然在场众人都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但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反驳容珂的歪理。容文妍也不欲闹大,不然最后坏的还是她的名声,于是她也顺着容珂的话说:“祖母,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要生气了,若是因为我让这些内侍遭灾,反倒是我的不对了。” 太后对容珂的话无从下手,正好容文妍也出面求情,太后也顺势缓和了脸色,说道:“罢了,你这个孩子就是心地慈悲,对下人也这样维护。以后没我看着,你受了别人欺负可怎么办?” 这个别人代指的还真不明显,容珂心里嗤笑,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杀的是容文妍,现在出来圆场说自己无意的也是她容文妍。 这场争锋产生的莫名其妙,化解的悄无声息,宫殿里依然云淡风轻、笑意嫣然,可是只有跪在地上的小太监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是无情又锋利的刀剑,仅仅说话间的功夫,他就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经此一遭,他哪敢继续卖弄口舌,连忙爬到一边候着,显然皇后和太后也没心情听他讲故事了。皇后这时才笑着开腔:“要我说和静真是好性子,温柔雅致,安静体贴,简直堪当宗室典范。” 皇后发话,其他人哪敢不陪着,作陪的妃子王妃都连声应和,太后好容易才被哄高兴了,于是说:“妍儿性子好,少不得要我多操心些。你和阳信同为郡主,但你的辈分比她高,总是用一样的用度也不成体统。长幼尊卑不可乱,依我说,不如把妍儿的份例再调高些,和公主一个等级好了。” 太后这话一出,别说后宫的妃子们,就连萧景铎这个外人都听不下去了。 他以为他们家的老夫人就够偏心了,可是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宫里的太后就连偏心都这么理直气壮。 皇后对此是没什么意见的,反正花的又不是她的钱,若是寻常人她或许可以卖太后一个好,但是容文妍身份特殊,没有皇帝首肯,这话就连皇后都不敢应。 皇后只是笑,不说话,新安公主也只当自己听不见。太后见这些人这样作态,心里还有什么不懂的,她也不悦起来,板起脸不再说话。 好在这时候皇帝传过话来,宴会可以开始了。皇后松了口气,连忙招呼众人往外走,略过了方才那个尴尬的话题。 宫宴早就准备妥当了,只要皇帝和突厥可汗腾出空来,宫宴随时都能开始。宴席摆在花园里,今日又是难得的好天气,所以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众人的心情还是轻快起来。 有皇帝在,太后也不敢再向方才一样给新安和容珂这些人摆脸色,宴会其乐融融地进行着。皇帝和突厥可汗是宫宴上绝对的中心,基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两人身上,就连新安公主也忙着和皇帝说俏皮话,没有发觉席面上少了一个人。 穿着宫装的侍女往来如织,最中央还有衣袂翩翩的舞姬随歌起舞,容珂混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朝外走去。 这一幕本该无人察觉,可是容珂刚刚离开坐席,萧景铎就发现了。 作为新科进士,如今大概是他们最受关注的时候,而且宫宴上少不得要作诗写赋,以搏皇帝一笑。这可是难得出头的时机,同行的进士们都挖空心思讨好上位者,萧景铎本该抓住这次机会,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是静不下心来。 他在席位上强坐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悄悄离开了。 走出后没多久,谈话声和敬酒声就淡去了,仿佛方才的觥筹交错只是错觉。萧景铎快走两步,在湖边追上了容珂。 “郡主,你怎么出来了?” 容珂听到声音,也很诧异地看着他:“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出来了?” 56.因果 “郡主, 你怎么出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出来了?” 不要尝试和阳信郡主斗嘴, 萧景铎马上就放弃了这个话题。他有心想问问是不是今天太后说的话太重了,才使得她现在心情不好。这些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最终萧景铎也没法问出口。 看萧景铎的表情, 容珂就猜到他大概在担心什么。容珂笑了笑,道:“我没事,只是出来走走罢了。我从来不和无关之人置气。” 如果真是这样最好不过, 萧景铎并没有追问。对容珂来说, 萧景铎实在是一个很熟悉的人, 此刻有他跟在身后, 不知不觉, 她暴躁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两人都不说话, 绕着湖泊慢慢地走。萧景铎不好和郡主并列而行, 于是就跟在容珂左侧靠后半步的位置,陪着她在湖边吹风。 萧景铎一直就不是一个多话的性子, 而容珂由于特殊的出身, 从小就习惯了掌握谈话节奏, 所以每次和萧景铎独处, 都是容珂主动说话。今日容珂难得想安静一会, 绕着南湖走了半圈后, 她彻底败给了萧景铎, 这个人说不说话, 就真的一句话都不说, 就连容珂都受不了,只能主动找话题。 “如今已经四月了,距离吏部授官不过一个月,你准备的如何了?” 科举由礼部主持,但是之后给进士分配官职却是由吏部主管,而且并不是所有进士都能获得官职。选官是国之大事,从元日起,吏部就会向各地衙门派发公函,所有官员都要参与考绩,升降调贬都系于考绩成绩。吏部评议考绩优劣后,还会统计各个衙门的空缺职位,五月进士的授官职位就由此而来。 所以,进士想要做官的话,非但要通过吏部的选试,还要凑巧有合适的官位空出来,所以,吏部选官实在是个运气活,这种例子屡见不鲜,举子辛辛苦苦考过了科举,却因为通不过吏部的选试而落选,只能第二年再从头考起。若是运势不好,家里也没人助力,连考几年落选几年也是有可能的。 故而每年选官的时候,进士们总会提前做些什么,托门路的托门路,走关系的走关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萧景铎是定勇侯的嫡长子,按容珂的料想,他的家里总会替他打点一二。 萧景铎听懂了容珂的言外之意,他心里叹气,看来容珂也有失算的时候,萧景铎不敢奢求家里人帮忙,他们别偷偷使绊子就足够了。 从赵秀兰死后他去清源寺守孝起,萧景铎就和东宫牢牢纠缠到一起。太子委实帮了萧景铎良多,日后萧景铎入仕,显然也是要加入太子这个阵营中的。 其实细说起来,虽说对萧景铎有恩的是太子,但其实萧景铎对容珂更为熟悉。许多年前他在赵国公府遇到容珂后,从佛堂毒蜂,长安瘟疫,到国子监命案,再到前几天的科举舞弊,全部都是由容珂出面和萧景铎接洽,萧景铎也习惯了有事向容珂通报。就如舞弊那次,虽然容珂用假的纸条试探他,但实际上,容珂到底还是信任他的,不然也不会揽下此事。 所以与其说萧景铎感谢太子,不如说他感谢容珂,容珂实在给了他太多机遇。从第一次相遇时,萧景铎就承诺要报答容珂,然而怎么多年过去,他欠容珂的因果越来越多,报答却依旧遥遥无期。 容珂是众星捧月的郡主,梁王这些龙子皇孙都对他有求必应,萧景铎实在不知,他能为容珂做些什么。 容珂走在前面,并没有察觉到萧景铎的这些心理活动,她见萧景铎不再说话,以为萧景铎对五月的选试忐忑,于是暗示道:“吏部选官要看身言书判,你这些天练练书法文章,至于德行声望这些,不必担忧。” 身言书判,身是指体格容貌,言是考察进士的谈吐对答,书是查看字迹优劣,判是看文章是否通顺,对萧景铎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然而过了这四个基本标准后,吏部还会参考对方的德行、声望、才能,除此之外还要看各地官府有没有适合此人的空缺,所以不怪萧英拿选试来威胁萧景铎,没有家族打点,在选试上被刷的可能性太大了。 但是容珂现在却说,萧景铎安心准备书法和文章就够了,可见她对五月的选官非常有把握。容珂并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她向来谋定而后动,没有十成的把握,她不会说出这样武断的话。 萧景铎虽然没有应声,但心里已经在琢磨容珂又想干什么,或者又干了什么。 “郡主,此话何意?” 容珂一直很满意萧景铎的反应速度,许多话只说了一半,他就能把剩下的一半猜出来。再加上萧景铎是信得过的人,容珂也愿意把这些机密透露给萧景铎:“三表舅最爱游山玩水,连外祖父都管不了他。前几天他去江州散心,偶然发现了一些东西。等他回来后,你们的选官就轻松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萧景铎想起二月时程慧真写下的那张纸条,迷迷糊糊间竟然生出一个了不得的猜测来。 “郡主,莫非……” 容珂笑了笑,没有说话,萧景铎也了然,不再追问。 夏三郎是太子妃的娘家人,无缘无故的,他大老远跑到江州做什么,即使夏三郎酷爱游山玩水也说不通。所以很可能,程慧真无意在泄题纸条上透露出一些还未发生的朝廷大事,并被容珂看出了端倪,这才派夏三郎去江州一探究竟。若是成了,这就是太子的大功,若是不成,就当公费让夏三郎出去游玩了一趟,于公于私都不会伤害太子的利益。 而容珂说等夏三郎回来后,他们这批进士选官并不会很难,这岂不是意味着,江州会罢免好大一批官员,许多官职腾了出来,他们这批新人才能顶上吗? 真是越想越心惊,萧景铎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到目前为止应该还是东宫内的不宣之秘,现在容珂却透露给他,这样的信任让萧景铎无法不动容。 萧景铎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萧景铎已经猜到了,容珂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前几天夏之衡传回信来,说江州确实有问题,府官为了考绩铤而走险,将涝灾隐而不报。他多番查访,已经拿到了铁证,这才送信给太子。算算日子,这几天夏之衡应该已经从江州出发了。当然,江州州府也不是傻的,想必夏之衡回京的这一路并不会太平。 然而这在容珂看来,这些完全不是问题。 托容珂的福,现在萧景铎对五月的选试放心了许多。他发自内心地感慨,容珂的脑子到底是这么长的,程慧真在一张纸上能写多少,策论题不过三言两语,一点而过,然而就这样都能被容珂抓住破绽,他实在想不通容珂是怎么猜到的。 既然说到了未卜先知,萧景铎也主动提起程慧真的事来:“郡主,程表妹身边的那个侍女……” “这你别管,我自有安排。”容珂偏头看了萧景铎一眼,犹自不放心地补充,“听说你和你表妹正在议亲,你莫非……” “不,没有。”萧景铎想都不想地否决。他刚刚才松了一口气,可算把程慧真这个难缠的烫手山芋甩出去了,萧景铎实在很愁怎么处置程慧真,如今容珂愿意接手,他简直求之不得,怎么能料到,容珂竟然想到别处去了。 见萧景铎确实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容珂也放了心:“虽说你们家里在给你议亲,但是你的表妹却不是个好选择。在夏风等人没有摸清她的底细之前,她最好还是不要嫁人。” 有人未卜先知,可以知晓未来的事情,这对当权者来说是诱惑也是威胁。在容珂没有确定程慧真知道多少,想做什么,对朝廷,或者东宫有没有危害前,恐怕不会放任程慧真定亲嫁人。 现在程慧真只是闺阁女子,每日接触的人都有限,若是她带着一身秘密进入夫家,那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容珂不会允许这种不确定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萧景铎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情会传到了容珂耳朵里,不过他想到程慧真身边的探子,或许不止程慧真身边有探子,他倒也释然了。但是这种事情一定要说清楚,于是萧景铎又解释了几句:“这只是家里自作主张,我无意……娶亲。” 容珂点了点头:“那就好。” 可能容珂也觉得这个话题怪异极了,所以没有再接话。一旦容珂停下说话,他们之间就又安静下来。方才说话时还不觉得,此刻一停下来,萧景铎才发现他们竟然走了许久,几乎绕过了半个湖。 许多事情,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容珂似乎也想到了这件事,颇有些感慨地说:“我记得刚认识你时,你特别莽撞,没想到,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眨眼,他们俩都该议亲了。 是啊,他和容珂相识,已经八年了。 萧景铎也想起初见的时候,他忙于甩脱追兵,竟然把人家郡主撞到地上去了。这确实是他的不对,所以被容珂说莽撞,萧景铎忍了。 八年的光阴一晃而过,虽然这样说容珂要生气,但萧景铎真的是看着容珂长大的。从刚上京时的绝望无依,到清源寺的孤注一掷,再到如今他高中进士的风光得意,每一个转折里都能看到容珂的影子。可是,容珂已经长大了,她很快就要有自己的人生了。 萧景铎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说话,容珂只当他还在担忧选官的事情,于是非常大度地安慰他:“不用担忧选官的事情,吏部自有安排。” 萧景铎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热闹的四月很快就进入尾声,在四月末尾的时候,夏家三郎夏之衡游玩回来,一并带来了震惊朝野的江州大案。 今年长江下游许多地方都发了涝灾,唯有江州幸免于难,因为江州府官治理有功,朝廷还拟好了表彰的旨意,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事实的真相竟然是如此。 并不是江州没有遭灾,而是江州州官将受灾的百姓都关起来了,并且封锁消息,一心瞒着中央,只是一昧歌功颂德。 三省六部的官员都被江州州官的胆子惊呆了,皇帝盛怒,下令将江州州官斩立决,其他人依据罪名,或是斩首,或是流放,江州一系悉数被洗了个干净。 这桩大案凑巧碰到了进士授官的当口,朝中许多老臣都私下感叹这届进士运气之好。因为江州缺了一个大口,许多官员都被调往江州,于是,无论是长安还是外地,都空出好些位置来。 这世上因果巡回,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程慧真因为知晓未来的事情,所以偷偷写在纸条上,想借此帮助萧景铎,然而这张纸条阴差阳错地传到了容珂手里,因了纸条的提醒,容珂察觉到端倪,才派夏三郎去江州一探究竟,反而成就了夏之衡和江州案,让事情发展成程慧真记忆中的模样。 究竟谁是因,谁又是果。 但是这桩事的内幕鲜有人知,世人真正关心的,好奇的,谈论的,还是即将到来的进士授官考核。 定勇侯府里,一个侍女脚步匆匆地走入内屋,压抑着喜悦,俯身对吴君茹说道:“夫人,吴家回信了!” 57.授官 “夫人, 吴家回信了!” 侍女压抑着喜悦跑来和吴君茹禀报,吴君茹顿时精神一振:“真的?信在哪里?” 侍女双手将一封信件递上, 吴君茹顾不得仪态,一把从侍女手中夺信过来,拆开后快速浏览。 这封信吴君茹期待已久, 等到拆开后,她微不可闻地咦了一声。 “只有这一封?” 侍女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她只知道吴君茹一直期待吴家的回信, 这才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跑来向吴君茹邀功。可是现在听到吴君茹这样问, 侍女也犹豫起来:“奴婢只见着这一封, 其他的信使也没有说。夫人, 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侍女小心翼翼地看着吴君茹, 吴君茹低头扫了一眼信上的字迹, 挥挥手道:“罢了, 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等侍女退下后, 吴君茹才将这张宝贵非常的回信铺在桌面上, 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一切已安排妥当, 勿要轻举妄动。” 信上不过两行字, 而吴君茹却反反复复地看着, 仿佛突然不认识这几个字了一般。 二月底刚放榜的时候, 萧景铎一次就考中进士, 当时吴君茹就心知要糟, 于是赶快写信回吴家求助。可是还没等她等来父亲回信, 江州案就先一步爆发了。江州一事中,朝中被牵连的官员十分广泛,朝野震惊。吴君茹并不是不懂朝政的深闺妇人,她怎么可能看不明白,江州案贬谪了这么多人,这些空出来的官职,显然会由新人顶上。 她暗自恼恨萧景铎运气之好,如果说本来萧景铎选中的几率为五五分的话,那么江州案之后,他九成九能通过授官考核。眼看事态就要脱离掌控了,吴君茹再也坐不住,只能又写了一封信去催促吴家。 如今恐怕很难让萧景铎落选了,这样的话,只能让她的父亲想办法,将萧景铎调到一个无权无势的部门,生生耗着他。 可是不比现代,在这个通讯缓慢的时代,吴君茹心里即使再着急,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吴家虽然在长安里也有住宅,但是本家并不在长安,而是聚居在清河,吴君茹的父母兄弟也随着家族住在清河。吴君茹算得上是外嫁,仅带着数个家仆,孤身一人嫁到长安,除非逢年过节,否则很难见到娘家人。虽说长安里也有吴家人,可是这些都是在朝中做官的吴家叔伯,和她并不是同一支,所以并不亲近。吴君茹不可能贸然去托没见过几面的叔伯帮她做事,而且这种事情,吴君茹也不放心告诉外人,所以思来想去,她只能让人送信去清河,然后再让她的父亲托付在吏部供职的吴家人,替她解决萧景铎这个隐患。 吴君茹不清楚古代送信需要多长时间,她只觉得奇慢无比。第一封信久久不见回音,吴君茹对此忐忑不已,莫非,这是父亲不愿意帮她的意思?她怀揣着若干猜测,再次写了一封信去试探,好在这次,吴父终于回信了。 吴君茹看着手中的信件,即使信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可是吴君茹却觉得安心无比,她小心地将信纸折好,收在首饰盒的夹层里,然后就安心等待父亲的动作。 随着吏部选试的时间越来越近,清泽院也紧张起来。秋菊等丫鬟得了萧景铎的吩咐,这几天走路都不敢大声,生怕打扰了萧景铎。 一个小厮抱着一捧纸卷从外面跑进来,他推开了书房的门,俯身对萧景铎说道:“郎君,你要的书我都买回来了。” 萧景铎没有抬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小厮借着放书的动作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道:“郎君,方才那边传来消息,信已经送到了。” “嗯,我知道了。”萧景铎脸色依旧平淡,恍若不觉地说着杀伤性极大的话,“这次做的不错,让她们小心些,不要留下痕迹。” 小厮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等小厮走后,萧景铎伸出手,在书卷里拨了一拨,就露出两张折叠平整的信纸来。纸上满满都是墨迹,看得出来对方写的非常辛苦,字型不好看就罢了,连最基本的工整也做不到,字迹一个大一个小,墨点粘的到处都是。 赫然就是吴君茹送出去的那两封信。 古代传信实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慢只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信件会被其他人劫持。 吴君茹显然,就犯了这个错误。 萧景铎展开这两张信纸,一边看一边觉得好笑,第一封吴君茹还顾忌着危险,说话只是含含糊糊,一点而过,等到了后面的一封,她似乎被江州案逼急了,近乎直白地恳求吴父替她做主,让萧景铎落选,最不济也要把他弄到没有实权的部门去。 萧景铎和吴君茹打交道这么多年,早就防着她这一手。萧景铎这些年虽然不常待在侯府,可并不代表他就失去了对侯府的控制。他在清源寺、国子监结识了许多人脉,而且他也不缺钱,所以培植几个下人,然后再慢慢渗透到侯府里,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当日吴君茹身边的跑腿小厮将信交给信客后,立刻就被萧景铎的人盯上。在取得萧景铎的授意后,他的手下在驿站里用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信人,然后将吴君茹的信件换成一张白纸,轻而易举地就偷梁换柱,掐灭了吴君茹的希望。 吴家收到一份空白的纸,自然莫名其妙,不会搭理吴君茹。没想到吴君茹后来被逼急了眼,竟然又写了一封信去催促,萧景铎只好再次截信。但是反常即是妖,萧景铎丝毫不敢看轻世家里的那些人精,第一次送空白信可以说是一时手误,可是第二次又送了一张白纸,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信客定时来往清河和长安之间,对吴君茹的情况并不了解,可是若吴家生疑后,专程派人来长安问话,那就要露馅了。 故而萧景铎只能假冒吴父的字迹给吴君茹回信,熄了她继续送信的念头。和吴君茹不同,吴父世家出身,修习琴棋书画多年,他的字迹并不好模仿,这就是吴父的回信这样晚的原因。若是吴君茹见识再多一点,或者对书法再精通一些,她就会发现,她手中的回信虽然和吴父的字迹很像,但细微处的个人风格完全不同。 可惜吴君茹不知道,所以她只能喜滋滋地守着回信,等着一个不会兑现的承诺。 萧景铎收起这两页纸,起身站到窗前。 已经八年了,萧景铎在成长,而吴君茹的实力却在消亡。很快,他就可以送他的继母一件大礼了。 很快,授官考核的日子就到了。 选人授官,这是一项是很严肃的事情。选考当天,吏部的考场周围戒严,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萧景铎就在这里,开启了他仕途至关重要的一步。成,从此脱离白身,成为官员,青云直上还是郁郁不得志,全看个人能耐;若是不成,进士的荣耀就仅是镜花泡沫,只能继续温书,明年再次参加科举。 选人作官有四个标准:一是“身”,看体格相貌,相貌奇丑或者身有残疾之人不得为官;二是“言”,听受选者的语言对答,考校口才;三是“书”,看字写得如何,毕竟为官后到哪里都离不开公文书写,更甚者日后还要给皇帝写折子,字写得不好看还混什么混;最后一个是“判”,看人文章是否通顺,日后能不能写好公文。 萧景铎进入考场后,先是被带到一个屋子里写文章。“书”和“判”是笔试,萧景铎进士科都考过了,怎么会怕这个。 紧接着,就是选官的真正难题,“身”与“言”。 “身”与“言”为口试,分别由由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主持,称为三栓,萧景铎依次去见吏部侍郎和尚书,由这些大人物提问,他来作答。萧景铎在第三场见到了吏部尚书,吏部尚书是吏部的最高官职,官居三品,在民间被称为宰相。宣朝虽然没有设立宰相这个官职,但是实际上,三省六部的长官便是实权宰相。 面对这样的大人物,萧景铎难免紧张,更别说这位宰相手里还捏着他的官途。吏部尚书面容儒雅,但周身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他拈着长长的胡须,随机挑了三件公务,让萧景铎来处理。 这三件分别涉及农桑、管理手下和与上级相处,这对萧景铎来说不算很难,他沉吟了片刻,就慎而又慎地开口作答。 虽然这些题目很常见,科举策论里考过许多次,可是对着宰相当面作答,同时还要注意言谈和举止,这就不是一间简单的事情了。 萧景铎说完之后,吏部尚书的神色依旧高深莫测,他提笔在萧景铎的名字后勾了一笔,就示意萧景铎可以出去了。 刚走出来就看到许多人等在外面,看到萧景铎,这些进士连忙围过来问:“你考的怎么样?宰相问了什么,这次你有把握吗?” “这我怎么知晓,尚书和侍郎自有定夺。” “唉,也是。”一个进士合着手,不伦不类地拜了一礼,“祖宗保佑,这次千万让我选过啊!” 没一会,白嘉逸也出来了。看到萧景铎等人,他走过来招呼道:“选试已经结束了,再想这些也只是自寻烦恼。要我说,好容易选试结束了,我们不如换个地方,痛痛快快地聚上一聚。不然等选官结果出来,我们天各一方,再见面就难了。” “有道理,不想这些了,我们出去喝一杯!” 进士们相互招揽着往外走,白嘉逸偏过头,询问萧景铎的意思。 萧景铎绽开一个笑容,难得地同意了白嘉逸的邀约:“也好,趁现在大家都在,还能齐聚一堂,再过几日,恐怕就难了。” 白嘉逸咦了一声:“我没听错吧?你同意了?” 萧景铎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到了地方后,没过几杯酒,这些浪漫至上的新科进士们就又手痒了,有的人兴致正好,也不管场合,提起笔就在酒家的墙壁上写起诗来。萧景铎对此习以为常,对其余几个还清醒的人说道:“前些天我有感而发,写了一篇诗赋,想让各位指点一二。只是今日出来的急,没把卷轴带在身边。” “萧林。”他把萧林唤道身边,吩咐道,“你动作快些,回侯府把我新写好的赋带过来。若是你找不到在哪里,就去询问秋菊,我前几日吩咐她拿去装裱,现在估计已经好了。” 没一会,萧林就回来了。萧景铎笑着接过纸卷,当着众人面拉开。 “哎!”同桌的一个进士叫出声来,“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58.反噬 萧林办事永远是那样妥帖, 萧景铎派萧林回去取他写好的诗赋,过了一会, 萧林就抱着一卷书回来了。 他跑过来时还是气喘嘘嘘的:“小的办事不利,让郎君久等了。夫人给清泽院送来一堆东西,秋菊正带着人归置, 许多东西都堆在一起,这才耽误了找东西的工夫。” “无碍,尽力就好。”萧景铎说着从萧林手中接过诗卷, 当着众人的面拉开。乌檀木卷到一半时, 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一个进士眼尖, 看到了这一幕, 他嚷嚷道:“哎, 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这个人也是不长心眼, 掉出来的东西明摆着是一封信件, 他也不想想方便不方便,捡起来后随手就展开了:“萧同年, 你怎么把信夹在书里了, 这多不便利……咦, 这是谁的信?” 这时候, 早就凑到萧景铎身边想要一睹为快的其他进士也发现不对:“这是一卷传奇, 好像还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 这是女子才看的吧!萧同年, 你居然看这些?” 萧景铎也仔细看着手里的东西, 最后才辨别清楚一般, 摇头道:“这不是我的,许是拿错了吧。” “方才你的书童不是说你们家在归置东西吗,估计是其他的人东西,混到你的书篓里了。” “多半是这样。”萧景铎放下书卷,遗憾般地叹了口气,这时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的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怎么了?” 已经把信件浏览了一遍的进士摇摇头,支吾着把捡起来的信递给萧景铎,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萧兄弟,你……别太在意,这封信……” 萧景铎狐疑地接过信纸,快速展开浏览,坐在萧景铎旁边的人闲得无聊,也探过来凑热闹。 萧景铎看书的速度极快,可是这次不过一页纸罢了,他竟然看了许久,久到围在他周围的人都看完了,他才一脸肃穆地合上信件。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问道:“这是谁的信?” “夹在这卷传奇里,应该是某位女眷的,就是不知,是萧同年家里的哪位女眷。” 众人猜测纷纷,萧景铎叹了口气,主动打断这些人的揣测:“是我继母的。” “什么,竟然是你继母的?”方才捡信的进士不可置信地张大嘴,他只知道萧景铎出身不错,是侯府的嫡长子,可是他并不知道,萧景铎还有一个继母,而这个继母对萧景铎还很不好。 不过,从继母的信件中看,这已经不是“对他不好”的程度了,信中继母口口声声让吴父干涉萧景铎的授官结果,最好让他落选,这简直是毁人前程。 如今这些进士都被刺激的清醒了,就是方才醉醺醺撒酒疯的几个人也突然机灵了过来。这些新科进士自从放榜后就春风得意,到哪里都是座上宾,什么时候料想过竟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愤怒:“你继母也太过分了,仗着她是世家出身,就能随意操纵选官结果?简直张狂!”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寒门出身,寒窗苦读十年才能获得一个考官的机会,就这样他们还要被世家看不起。朝中许多官职都被世家掌控,几乎就是他们内部世袭,不会给平民任何机会。原来没有跃过龙门之前,这些年轻的进士也和其他百姓一般,盲目推崇世家,可是现在他们半只脚踏入了官场,接触到原本遥不可及的世家子,他们才发现,其实世家的人也没有那么神圣,一样是寻常人罢了。再加上利益的冲突,世家无情打压妄图挤入官场的寒门子弟,新科进士们被越逼越远,最后甚至站到了世家的对立面。 尤其现在他们还发现,不过一个中小型世家的外嫁女,竟然敢大言不惭地操纵选官结果,仿佛让一个新科进士落选只是动动手的事情。要知道,萧景铎可是他们这些人中家世最好、有天才之名的少年进士啊,就这样都逃不过被世家打压的命运。 想到此处,进士们都气愤不已,其中还夹杂着莫名的悲戚。一个人对萧景铎说:“你的继母这样对你,她就不怕吗?” “她会怕什么?”萧景铎似乎也被打击到了,带着些冷淡落寞地笑了一下,“她是世家女,我父亲和祖母处处奉她为先,她还生下一对嫡子嫡女,未来恐怕我父亲的侯爵也是她儿子的,这种情况下,她还会怕什么?” “这……难道你父亲都不管管吗?你可是长子,礼法规矩上的承嗣子,他们连朝廷法规都不顾了吗?” 萧景铎摇着头不说话,说话的人也发觉了自己的天真。 有权势,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最后,萧景铎叹了口气,道:“别为这件事烦心了,大家本来是出来聚会,如果为了我的事惹诸位不快,反倒是我的罪过了。不说这些了,继续喝酒吧。” 同桌的人简直怒其不争,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难道都不生气吗?” “生气又有什么用,我十岁那年被打发到佛寺守孝,十三那年险些被她害的染上天花,我原本以为考上进士,有官位傍身会好很多,可是现在看来,其实也逃不过。我不得父亲看重,也无法和吴家抗衡,既然如此,继母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吧。子不言母之过,反正授官考核已经结束了,最终结果如何,就交给天意好了。” 众人虽然知道萧景铎说得在理,可是心里还是梗着一口气。尤其是萧景铎这般认命的姿态,愈发让他们气不过。最后,一个人憋了许久,只能干巴巴地安慰道:“萧兄弟你不要丧气,你继母这样恶毒,迟早都会有报应的。” 丧气?在旁边围观了全场的白嘉逸悄悄笑了,萧景铎会是认命的人吗?他认识萧景铎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萧景铎说过丧气的话,更别说摆出现在这副低落认命的样子。白嘉逸真的是服了,为了达成目的,萧景铎居然能豁得出脸面装弱者,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个才华横溢高中进士,却被继母不断迫害的小可怜继子更能激起旁人的愤慨呢? 佩服佩服,厉害厉害。 一切都和设想的一般无二,萧景铎微微侧过脸,就看到白嘉逸不怀好意地笑着,察觉到他的视线,还故作调皮地对他眨了眨眼。 萧景铎被恶心到了,他扭过头,一眼都不想再看这个人。 萧景铎知道,他偷梁换柱的手段并不能隐瞒多久,吴家和吴君茹很快就会察觉出不对来,但是对于他来说,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了。 吴君茹的亲笔书信就是她的致命破绽,萧景铎一直压着,不肯轻易示人,直到五月授官考核结束,他才启动计划,给吴君茹致命一击。 如果在选官考试之前爆出来,舆论会很麻烦不说,为此干扰了吏部尚书对他的印象就不好了,所以他一直拖到选试之后,然后发以雷霆一击。 每年的新科进士都是长安的宠儿,无论去哪家的宴会都是座上之宾,而且读书人多少都有些理想主义、浪漫至上,他们向往天下大同海晏河清,渴望世上所有的不公平都消弭于无形,一旦遇到什么不公平却无法申述,而苦主却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这些读书人必然心里难受,难以释怀。一旦他们心里惦记着这件事,那么凭借他们高规格的宴会和社交,扩散到长安上层圈子中只是迟早的事。 萧景铎给今日的事添了最后一把火:“子不言母之过,今日的事,诸位就当从没听过,也千万不要替我出头。若是诸位因为我的缘故被吴家记恨,那我真的万死难辞其咎。” 这确实是一个现实的问题,进士们都知道如今是他们选官的关键时候,得罪了吴家或是背后的崔家,他们这些新人绝对讨不到好。萧景铎的劝告是为了他们好,可是正因如此,大家才越发气愤。 气世家垄断之势大,也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见这几人都听进去了,萧景铎暗暗松了口气。萧景铎虽然想借这些进士的影响力扩散此事,但是却并不想毁了他们的前程,所以只能再三暗示,私下里说说就罢了,千万不可大张旗鼓地讨伐。 有了萧景铎的警告,这些进士们没有妄图举报吴家,但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凡人吃喝拉撒吐槽八卦,从酒席回去后,许多人愤慨不已地和交好的朋友谈论此事,出门参宴时也忍不住八卦,最后一传十十传百,文人圈竟然很快就传遍了。 吴君茹如往常一般处理侯府中馈,打发走一波下人后,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问道:“业儿在做什么?” “四郎君被拘着读书呢,夫人尽可放心。” 吴君茹点点头,这就好。她愿意为她的儿子做任何事,自然不肯承认萧景业会不如萧景铎,所以萧景业从很小就开始读书习武,吴君茹亲自监督,比任何人都上心。吴君茹暗暗想着,她一定要看到儿子长大成人,出人头地,让萧景铎看看什么才叫天才。 确认完萧景业的动向后,吴君茹才将注意力放回面前的杂务上。 这些琐事日复一日,仿佛没有尽头,吴君茹疲惫地抬起头,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的蓝天。 不知道父亲,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吴君茹想了一会,就收回视线,打起精神应付下一波仆役。吴君茹原来觉得在古代做贵夫人真的是美好极了,衣食无忧饭来张口,不必替人打工也不用看人脸色,这是何等的舒服。可是等她真正成为了侯夫人,不得不履行侯夫人的义务时,吴君茹才发现从前自己的幻想多么可笑。当侯夫人固然养尊处优,可是被困在后宅里,宛如一只笼中鸟,每日见同样的人处理同样的事,这实在是一件繁琐又恐怖的事情。 若不是为了她的儿子,吴君茹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把厨房的人叫进来吧。”吴君茹说道。 厨房的丫鬟婆子站在吴君茹面前请示明日的食谱,正说了一半,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跑进来,急切地说道:“夫人,四夫人来了!” 四夫人?这又是谁?吴君茹正打算呵斥侍女,突然却意识到什么事情。 她的嫡母,不就是吴家的四夫人吗? 吴君茹穿越后没多久就嫁人了,压根没见过嫡母几面,她也没兴趣讨好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所以乍一听到时才反应不过来。等她明白过来之后,吴君茹猛地站起身:“她……母亲怎么来了?为什么之前连个口信也不报?” “奴也不知道,门房不敢拦,夫人的马车已经进了侧门,现在恐怕快到了。”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随我去迎接母亲。” “不必了。”吴家嫡母已经站到院门口,脸色不善地看着吴君茹,“我可不敢劳动你来迎接。” 猛地看到嫡母,吴君茹的脸色也变了变。她强撑起笑意,快步迎上来:“母亲怎么突然来看望女儿了?您什么时候到了长安,怎么也不通知女儿,女儿好派人出城迎接您!这些年,不知父亲母亲在清河可好?” 吴家嫡母由吴君茹陪着,端着手走入屋内。屋内还站着好些来和吴君茹禀报琐事的厨房管事,看到吴家的夫人来了,她们神色惴惴,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和吴家夫人请安后就不知还能干什么,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吴君茹将嫡母迎到上座,还没来得及说话,嫡母就开口了:“让她们都出去,我有事要和你说。” 吴君茹想到前几天送去吴家的那封信,心里有了猜测,依言将下人挥退。 等屋子里只剩下吴家的下人后,吴君茹亲昵地喊:“母亲……” “你还敢喊我母亲?”嫡母突然发难,重重拍了下凭轼,“还不给我跪下!” 吴君茹怎么也没料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发展,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听到嫡母的责难自然不服:“母亲何故这样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呵,你翅膀倒是硬了,如今连我的话都敢顶撞。”嫡母冷笑,用力将两封空白的信纸甩到吴君茹的脸上,“你看看你办下的好事!” 许久没有人敢这样和吴君茹说话了,吴君茹心中不悦至极,可是当着吴家下人的面,她偏偏无法发作。她忍着怒气捡起信封,想看看嫡母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吴君茹板着脸拿起书信,一看到信封上的题名,她就僵硬了,等吴君茹拆开两个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全部检查了一遍后,脸上的表情已经非常难看。 “怎么会……是两张白纸?我的信呢?” 59.公道 “怎么会……是两张白纸?我的信呢?” 吴四夫人当即冷笑:“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我先前还奇怪你送两封空白信件回来做什么, 昨日二房送信回来,我们才知你竟然闯下了这等大祸。真不知该说你聪明好还是愚蠢好, 既然想谋害别人,那就把脑子放聪明些,你自作主张送信回来就罢了, 竟然还被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包,你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吴四夫人真是气得心口痛, 吴家繁衍了快一百年, 旁支甚众, 大家族里人多是非也多, 她们四房一直都是不上不下,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可是昨日在长安里做官的二房送信回来, 询问四房为什么又在擅作主张。 吴四夫人当时都被问懵了,再一细问, 才知道她们四房的庶女想要借家族的力操纵新科进士的授官选试, 如今长安文人里已经传遍了, 人人都知定勇侯夫人心狠手辣, 容不得原配留下来的嫡子, 绞尽心思地打压继子。 而吴家的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 还是二房的郎君在外宴会时, 偶然听到众人在谈论此事, 这才连忙写信送回本家, 询问此事的前因后果。也是这时候,吴四夫人才明白了前段时间那两封奇怪的信件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君茹和嫡母关系不好,不愿意求助嫡母,所以绕过吴四夫人直接给她的父亲吴四郎写信,可是吴四夫人是什么人,大家族里的夫人最是耳目精明,她怎么会允许庶女饶过她和前院联络,所以吴四夫人毫不手软地截下吴君茹的信件,当即就拆开信封,想看看庶女到底在信里写了些什么,非要绕开她这个母亲。 然而奇怪的是,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吴四夫人简直莫名其妙,但是她每日要处理的事情极多,没一会就把这封奇怪的书信抛到脑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吴君茹又送来一张空白的信件,这回吴四夫人感觉到不对了,她本打算找时间和吴四郎说一下这件事,可是后来琐事缠身,她居然把这回事给忘了。现在东窗事发,吴四夫人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不是吴君茹送了两封白纸回来,而是她的信件中途被人给调换了。吴四夫人后悔不已,若她再警醒一些,早早将此事告诉吴四郎,或许也不会酿成祸事。 但是事到如今,吴四夫人怎么会主动承认错误,她自然一股脑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吴君茹身上。吴家的长辈几乎要被气炸,之前长安闹瘟疫那次,皇后因为吴君茹而被太子拿住了短处,被迫让出许多好处,到了如今,居然又是因为吴君茹,让吴家陷入这等境地。 吴家女气量狭小,迫害继子,还窜通家族,暗中对吏部选试做手脚,这难道是什么好听的名声吗? 吴四夫人也慌了,之前虽说吴君茹背上了不慈的名声,但吴四夫人完全可以推脱为吴君茹是庶女,只和生母亲近,不听从她这个嫡母的管教,归根结底只是吴君茹自己妇德有亏罢了,和吴家和吴四夫人没有任何关系。可是这次却不一样了,如果操纵选官的罪名落实,那就是牵连整个吴家的大事。虽说所有家族都免不了如此,暗中和吏部通气,安排自家子弟或者排挤政敌,这几乎约定俗成。但是做归做,若是被人抖露到明面上,那就很难看了。 吴家自然不肯背这个名声,所以吴家老夫人把吴四夫人骂了一顿之后,就让她立刻来解决此事。吴四夫人心里有鬼,当时连还嘴都不敢,马上让人套了车,她自己亲自来长安□□庶女。 吴君茹也知道自己又被萧景铎暗算了,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萧景铎竟然敢调换她的信件,还将她蒙在鼓里这么久,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吴君茹恨得牙痒,对吴四夫人说道:“母亲,你听我解释。我本意并不是如此,我只是……” 吴四夫人冷笑着看向吴君茹,最后就连吴君茹自己都圆不下去了。她突然想到什么,尖声喊了出来:“不对,如果我的信被掉包了,那我收到的回信是谁写的?” 吴君茹立刻扑到梳妆床边,急急忙忙地拉开首饰盒,连簪钗洒落了一地都来不及管。吴君茹粗暴地翻动了一会,最后颓然地垂下手,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可能……” 吴四郎给她的“回信”不见了。 早在吴君茹翻动首饰的时候吴四夫人就跟过来,她站在吴君茹身后,紧紧盯着吴君茹的动作,现在看到吴君茹的表情,吴四夫人也明白了,她既气又恨,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你还是堂堂侯夫人呢,竟然连自己的屋子都管不好,我真是……哎呦,气得我头疼!” 吴君茹委顿在地上,陷入对自己深深的怀疑中。 怎么可能,她有前世职场的经验,自认为驭下有术,管理区区后宅根本不在话下,她从没有将家里的丫鬟和小妾放在心上,即使她现在脚踏实地了很多,可是不可否认,她内心深处还是带着穿越女的优越感,她总觉得自己不会输给古代人。但是现实却狠狠打了她的脸,送出去的信件被换可以说她困于内宅,对外部掌控不强,可是妥帖收好的“回信”也没了,这岂不是意味着她连引以为豪的内宅掌控力也输给了萧景铎? “我记得你那个继子才十七岁吧,你连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也斗不过。他还是个郎君呢,主要的势力都在外院,你作为他的嫡母,竟然连内院也掌握不住。”吴四夫人失望地摇头,“算了,懒得说你,你自己做下的孽,少不得要我来替你还。你的继子现在在府上吗?把他叫过来,一会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吴四夫人说得这么明白,吴君茹立马红着眼抬起头:“你让我和萧景铎示弱?” “不然呢?”吴四夫人也怒了,“你技不如人,现在还想端着身段吗?你自己名声净毁不要紧,可别带累了整个吴家。” 萧景铎刚巧在府上,听到福安院的传唤,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就好整以暇地随着领路丫鬟往主院走。 萧景铎还没走近就有侍女跑过来和他问安,伶俐的侍女撩开珠帘,娇声软语对萧景铎笑:“奴给大郎君请安,郎君万福!” 萧景铎心里觉得好笑,等他走入正屋,一眼就看到脸色僵硬的吴君茹,以及笑容热切的吴家四夫人。 “这就是大郎君吧,好孩子,真是一表人才。” 萧景铎按照规矩给吴家四夫人行礼,还没等他拜下去,吴四夫人就下来扶住了萧景铎的胳膊:“按理你是我的外孙,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见外。” 这话说得吴四夫人自己都恶心,吴家想让萧景铎腾出嫡长子之位,萧景铎也记恨吴家的逼迫,双方都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暗地里做过的哪些事情,可是现在,吴四夫人却不得不放下身段,和萧景铎说好话。 萧景铎也顺势直起身,浅笑着说道:“那就谢过四夫人了。” “不知不觉,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我们远在清河,不能时常见到你,我和四郎都遗憾的不得了。不过好在你是个出息的,才十七就考中了进士,也不枉我和四郎念叨你一场。” 萧景铎嘴上谦虚,姿态却依然冷淡。吴四夫人听到萧景铎依然称呼她为“四夫人”,而不肯改口叫外祖母,心里也明白了这是个硬茬,不拿出些切实的好处来,恐怕他不会松口。 于是吴四夫人转了口风,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对萧景铎说:“说来也是我和四郎对不住你,四郎忙于外务,我也整日操劳家务,竟然疏忽了对八娘的管教,让她养成了骄恣狭隘的性子。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只能赶紧往正道上扳,等八娘嫁人后,我日夜担忧,时常写信来规劝她,她也和我保证不再小性子。可是我怎么想的到,她只是在信里蒙骗我,事实上依旧我行我素,还让你吃了许多苦头。”说着,吴四夫人侧头去拭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都是我疏忽,这才让你受苦了……” 八娘是吴君茹在吴家的排行,吴四夫人作为她的嫡母,这样唤她合情合理。 “四夫人不必如此,我本以为侯夫人的行为都是吴家授意,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可不是么!”吴四夫人连忙应和道,“女儿大了,我们远在清河,许多事情都照料不到,这才一直蒙在鼓里。若是我们早就知道你的情况,必然不会放任八娘继续错下去的。” 这话中吴四夫人承认了吴君茹妇德有亏,不容于人,虽然摘清了她自己和吴家的责任,但是对于高高在上的世家来说,出了事没有维护自家出嫁女,而是对着晚辈承认错处,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退步了。吴四夫人说完之后,满心以为自己这样屈尊纡贵地承认不是,以萧景铎低微的庶民出身,必然会感激涕零,受宠若惊。可是吴四夫人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萧景铎的表态。 萧景铎眼里闪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平静地看着吴四夫人:“四夫人的心思着实让人感动,可是这几天我听同年说,似乎侯夫人给吴家写了一封信,信上好像还牵扯到朝廷选官……” 如果吴四夫人以为她私下里和萧景铎说些好话就能了结此事,那就太天真了,没有切实的好处抛出来,萧景铎怎么会轻易罢休。 听懂了萧景铎话语中隐隐的威胁,吴四夫人脑仁一抽一抽的疼。她原来还奇怪吴君茹多少也是世家里长大的小姐,怎么会在一个小子手上接连栽跟头,现在吴四夫人倒有些懂了。 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谦逊内敛,可是私下里却不择手段,阴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偏偏本人还油盐不进,不在乎名声,只盯着好处。这种人,确实有些难缠。 被萧景铎威胁,吴四夫人颇为不快,当时就想回敬过去,真当她们吴家好欺负? 可是话到喉口,吴四夫人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明明知道萧景铎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情,却苦于无法说出口。偷换继母的信件,还假冒吴家四郎回信,这说出去随便哪一项都是不孝不义的罪名。可是偏偏,送到吴家的那两封信是白纸,而吴君茹这里伪造的回信也被取走了,她们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任何可以威胁萧景铎的证据。 明明知道却说不出来实在是太憋屈了,吴四夫人到底是世家夫人,向来都是别人捧着她,她什么时候忍过别人。如今萧景铎仗着她们拿不出证据就得寸进尺,吴四夫人也恼了:“你十七就能考中进士,想来是极聪慧的,可是你要知道有一句话叫孤掌难鸣,还有一句话叫枪打出头鸟,你太过刚直,恐怕这样的性格在官场里会颇为不易。” 孤掌难鸣,这是在暗示吴家在朝中的影响力,枪打出头鸟,更是直白地用未来仕途来威胁萧景铎。萧景铎每一个都听懂了,但是想用这些吓住他就太天真了,他从劫持吴君茹的信件时就知道,他此番已经结结实实得罪了吴家,更何况吴家和萧景铎本来就站在两个阵营,所以稍微得罪和完全得罪,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既然如此,那么何必维持和吴家表面的和谐,不如逼他们吐出些好处来实在。 “未来的事情,就不劳烦吴四夫人操心了。说起来我偶然捡到两封书信,看笔迹是侯夫人的东西。萧景铎愚钝,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两封信,不如,四夫人给我出个主意?” 吴四夫人定定地看着萧景铎,萧景铎也不闪不避地直视对方的眼睛。吴四夫人心里怒火滔天,从没有人敢这样威胁她,然而此刻看着萧景铎的眼睛,吴四夫人却从心底里感到棘手。 萧景铎的眼神孤勇又决绝,显然并不害怕吴家将他偷换信件的事情爆出来,可是,吴家却怕。 堂堂吴家,被人偷换了信件都没察觉,直到事情爆发才后知后觉,传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萧景铎不在乎名声,但吴家在乎。而且吴四夫人出于自己的私心,也不想让别人过多地追究扣押信件一事,毕竟,是她忘了这回事,这才耽误了时机。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吴四夫人缓缓笑了,“那你,想要如何?” “听说四夫人光临侯府,祖母和几位婶母早就在高寿堂等候,想和四夫人叙一叙旧。我不敢奢求其他,但是这些误会,还想劳烦四夫人,当面和祖母等人解释清楚。” 萧景铎坚定又从容地说出了他的最终目的,吴四夫人唤他来福安堂,虽然按着吴君茹的头给他道歉,可是这件事出了福安堂,根本没人知道。萧景铎并不满足于此,他要的,是让吴四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吴君茹做下的错事。他见惯了世家不分青红皂白地袒护自家的女儿,而现在,他想反过来试试。 吴君茹早就被吴四夫人交代了,所以一直没有开口,直到此时,她才不可置信地说道:“真是胆大妄为,你竟敢支使母亲?” 吴四夫人没有说话,吴君茹有些慌了,若是吴四夫人当着老夫人和萧二夫人之类的人骂她,那她的颜面何存?日后还怎么管理这个侯府?而且世家最重名声,有什么丑事都掖着捂着,若是被嫡母公开叱责,这岂不是意味着,她这个外嫁女被家族放弃了? “母亲,他向来都是这般不孝,往常顶撞我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敢威胁您,母亲,你可不要被他蒙蔽啊!”吴君茹连忙说道。 “吴四夫人?”萧景铎在旁边轻轻提醒了一句。 不提吴君茹在旁边心急如焚,吴四夫人心里的算盘却打的很精明,反正吴君茹又不是她的女儿,用一个庶女洗清吴家的名声,何乐而不为?而且这样做,还能表明她大义灭亲、帮理不帮亲,这种名声传出去多么好听。几个转念间,吴四夫人就想好了,她又看了萧景铎一眼,站起身说道:“也好,我许久不曾见过亲家,颇有些想念。” 萧景铎也笑了,随手招来一个侍女说道:“带四夫人去高寿堂,我随后就到。” 等吴四夫人离开后,吴君茹终于不再按捺怒火,指着萧景铎骂道:“你简直卑鄙,竟然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偷看我的信件!” “信是你自己写的,你自己敢做,为什么不敢让我替你宣扬出去?敢做就要敢当,你既然想通过家族暗中谋害我的仕途,那就要准备好承担后果。” “你真以为你考中了进士,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彻底地得罪我就是彻底得罪吴家,你就不怕以后被吴家报复吗?” “没有这件事,他们就不会打压我吗?”萧景铎对着吴君茹笑了,“而且,你马上就不是吴家的人了。” 吴君茹被萧景铎话外的意思吓得浑身发毛,她狠狠瞪着萧景铎,发现萧景铎不痛不痒,完全不想和她维持脸面。最后,吴君茹败下阵来,心有不甘地说道:“你假传朝廷命官的书信,这个把柄我绝不会放过!” “呵。”萧景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先把那封信找到再说吧。” “你!”说起这个吴君茹就气得牙痒痒,“你居然在我这里安插了钉子!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彼此彼此,你当年不也往我身边安插过芙蓉么,我只是回敬一二罢了。不光如此,从前你做过的事情,我都会一桩一件地回报给你。你或许觉得仗着吴家的招牌,没人能把你怎么样,可你怎么没想过,你没了吴家寸步难行,可是吴家没了你,却完全无关紧要。”说完之后,萧景铎再也懒得理会吴君茹,扭头朝外走去,“我还要去高寿堂,不奉陪了。” 吴四夫人要在高寿堂表明立场,萧景铎当然得去盯着,他留在这里,只是想和吴君茹把话说清楚罢了。 萧景铎要让吴君茹成为吴家的一枚弃子,他倒要看看,没了吴家做保障,吴君茹还能不能在侯府里如鱼得水。 赵秀兰当年受过的委屈,虽然迟了七年,但他终究还是替她讨回来了。母亲,希望你来生坚定勇敢,一生和遂,再不受其他人的欺辱。 吴家四夫人从定侯侯府走后,过了许久,都不见吴君茹从屋里出来,而萧家其他人也全当不知道。 萧英从军营了回来后,听下人说起今日的事情:“侯爷,今日吴家四夫人来了。” “岳母来了,说了什么?” 等下人将吴四夫人在高寿堂说的话转述之后,就连萧英也陷入了沉默。 萧英当初娶吴君茹并不是出于喜爱,他只是需要一个出身高的妻子来装点门面罢了,可是现在看来,这个世家妻子并没有给他搏得美名,反而净惹麻烦。 “侯爷,夫人好像不太开心,你要去看夫人吗?” 萧英没有说话,最后,长吁了口气说道:“再说吧。” 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吴君茹,只能缓一缓,再说吧。 吴四夫人走后,萧家每个人都过得各怀心思。不知不觉,五月已经过半。 一天清晨,定勇侯府的大门被砰砰砰拍响:“大喜事,萧进士的授官旨意出来了!” 60.赴任 “恭喜萧进士, 选授从八品下县丞,出任剑南道戎州晋江县。” 听完吏部的调遣令, 还没等萧景铎反应,秋菊等人就先欢呼起来了:“恭喜大郎君,从八品!” 秋菊等人只听到品秩, 进士、明经等及第后释褐起家都是九品开始,可是萧景铎刚起步就能担任八品的官,显然这是极好的。 可是萧景铎不同, 他了解官场内的规则, 正因如此才感到奇怪:“剑南道?县丞?” 秋菊听到萧景铎的话, 双眼亮晶晶地对他说:“郎君, 从八品呢, 比其他人的九品要高, 这不好吗?” 老实讲, 可能真的不太好。 按萧景铎原来的设想,吏部选试之后, 最好的结果是从校书郎起家, 校书郎办公地点在皇城, 虽然没什么实权, 但胜在职位清贵, 按流程升任后也能调到不错的官位上, 可以说校书郎是士人入仕最理想的起点。不过同样的道理, 士人对校书郎趋之若鹜, 这个职位向来紧俏, 是走后门的重灾区,萧景铎虽然向往,但也没有报太大的希望。在他的预想里,他多半会从京畿县尉做起。 此时授官有一套严格的流程,除去皇子、一品高官后人等极端情况,其他人无论荫蔽还是中举,释褐都会从九品做起,比如最清高的校书郎就是正九品或从九品,依所辖部门的品级而定,其次一些的县尉为从九品,无论品级还是升官前景都比校书郎差一些。但是他拿到的调遣令,居然是从八品下的县丞。 萧景铎实在没有料到自己的第一个官职会是这个结果,尤其等他听到自己的就任之地,剑南道戎州。 那是一个,民族杂居、战乱频繁,而且民风彪悍,非常不服管教的地方。 所以说,从八品的官职高虽高,但是一来要离开京城,远赴剑南,二来,他的就任之地晋江县,听起来似乎不太好管。 见萧景铎久久不说话,秋菊心里有些慌:“郎君,你怎么不说话?莫非,这个官职很不好?” “那倒不至于,破例升官,已经是极大的殊荣了。”只不过,挑战与机遇同在罢了。自然,后面这半句萧景铎是不会告诉秋菊的。 从萧景铎这里听到肯定的话,秋菊又欢乐起来:“我就说,大郎君肯定不会出错的,就是可惜大郎君不能留在长安,又要出门……哎对了,剑南道在哪儿啊?” 萧景铎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也太后知后觉了。萧景铎懒得理她,转身回屋查询戎州晋江县的情形,片刻后,隔着窗户,萧景铎听到一声充满了惊讶和意外的喊声:“啊,这么远!” 不提清泽院对这个调遣令议论纷纷,就连定勇侯府的其他人也在谈论此事。 老夫人听到丫鬟打探来的消息,她不懂县丞是做什么的,也不明白萧景铎第一次就能授予从八品的官意味着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怎么在外面,不在长安?” 京官比外官好,这个道理就连老夫人都懂。虽说萧家祖籍也不在长安,可是过了这么多年,老夫人早已把自己当成京师人士,本能地看低外府。 萧素也陪老夫人坐着,听到老夫人的话,她应和道:“剑南,确实有些远了。” 萧素是外嫁女,而且还是一个和离后投奔兄长的外嫁女,在侯府的地位不得不说有些尴尬,所以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老夫人这里,毕竟在这个府里,只有老夫人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之前被程慧真劝着,动过和萧景铎定亲的念头,可是后来听到贴身丫鬟们的劝告,她又觉得,程慧真现在并不算大,贸然押注太武断了,再等等也无妨。 尤其当她听到萧景铎官职的时候,萧素心里直呼庆幸,还好没有定亲,剑南山长水远的,晋江县更不知是什么犄角旮旯,她可不舍得女儿随着萧景铎去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幸好幸好,事情还没有定下,她还能观望几年。 萧二夫人带着女儿来和老夫人请安,凑巧听到萧景铎的事情,于是也跟着插嘴:“我见其他人都留在京城里做体面的官,好像是校书、正字之类,怎么大郎君就被打发到外府了?”还是偏远的剑南。 萧三夫人接话道:“哟,二嫂了解的还真详细,竟然知道新官从校书、正字起步。” 萧三夫人这话里满满都是嘲讽,二房萧景虎眼看越来越大,然而除了惹事生非,竟然什么都不会,二房的人都急了,这才盯上了荫蔽这块肥肉。定勇侯府只有一个荫蔽名额,准确说是萧英只有一个荫蔽名额,萧景铎自己考中了官,用不着这个名额,所以剩下的竞争对象里,无非只有长房的嫡次子萧景业和二房的萧景虎。 原本有吴君茹在,萧二夫人也不敢奢望这些,可是如今吴君茹被她自己的嫡母狠狠骂了一顿,显然就要失势了,萧二夫人的心思又活动起来。 所以萧二夫人才会对这些官职关注非常,恐怕比她儿子本人还要上心,萧三夫人心里不是不酸,可是谁让老夫人一股脑的偏心二房呢,萧三夫人知道自家儿子争不过,于是瞅住空就要酸二房几句。 萧二夫人没有理会妯娌,而是对老夫人说道:“母亲不要着急,虽说大郎君被打发到外地,不过在外面积累几年资历,还是能回京的。” 老夫人叹气:“唉,要我说铎儿就是倔,选官这种大事,怎么还能端着架子不肯低头呢?若是他早些和大郎服软,让大郎替他周旋周旋,怎么会被打发到外地!” “那倒也是,外官终究不如京官请贵。” 萧三夫人嗤笑:“就算晋江县县丞这个官职不好,那也是人家自己考下来的,二嫂也真是脸大,居然还嫌弃起来了。” 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萧二夫人的痛脚,她不知为萧景虎愁白了多少头发,而萧三夫人还敢当着她的面暗讽,萧二夫人的火嗖得一声窜了起来:“三弟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提女眷这里又陷入嘴仗中,被女眷频频提起的萧英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 “你是说,他被分配了晋江县的县丞?还是从八品下的品秩?” “回侯爷,小的是这样听到的。” “从八品啊……”萧英忍不住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后宅妇人们可能不懂,但是萧英不会不清楚,破格提升,这意味着什么。 授官非常严格也非常死板,基本沿着一条线走到头,尤其在初期,每一个官职之后的升迁职位基本都是固定的。按照官场内默认的规矩,新人的第一个官位都是九品,出身较好、进士及第的去秘书省等之地当校书郎,稍次的是正字,再次是县尉,但是很少有人能打破九品这个限制,一起步就是从八品的县丞。一般来说,新人在县尉上磨砺几年,等资历够了,才会被提升为县丞。 之前也有同僚打听过,暗示他要不要给长子活动一二,但是萧英笑了笑,没有作答。虽然他没有表态,但这已经是最大的表态,萧英原来设想,在其他人的排挤下,萧景铎多半要吃些苦头了。 但是萧英怎么也想不到,没有他出面,萧景铎居然还能得了从八品的缺。官场里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其他人授意,萧英根本不信有人敢把萧景铎从九品提为八品。 “这个人,是谁呢?”萧英低不可闻地喃喃。 其他人看不起外官,一心朝京官扑腾,然而萧英的目光却不会这样局限。外地官员也有外地的好,天高皇帝远,没有太多上级的束缚,反而容易做出政绩,到时候调回京师,那就是步步青云的路子了。戎州偏远不假,是个棘手的职位也不假,可是在官场里从来不怕难题,怕的是连面对难题的机会都没有。 萧英叹了口气,似乎,事态要超出掌控了。 . 吏部的调遣令已经下发,萧景铎不日就要动身远赴剑南,去当一个西南边陲县城的二把手。按照品级,晋江县中县令最大,其次是县丞,再次是主簿、县尉这些。晋江县令是他的顶头上官,为了不让上级留下不好的印象,接到调令没多久,萧景铎就准备着出发了。 剑南道地处偏远,而且入蜀极为难走,所以一切都要从简,萧景铎身边的这些随从丫鬟,显然就要留下一部分了。 自从清泽院的丫鬟知道剑南在哪里后,萧景铎的耳根一下子清静了,就连往常花蝴蝶一样的海棠也默默闭了嘴,这几日能避多远就避多远。萧景铎正好乘此机会清洗人手,其他院派来的眼线全被被他以轻装赴任之名留下,随着他去剑南的,都是信得过的人。 外院以萧林为首,内院他只信得过秋菊,但是路上只有秋菊一个人也忙不过来,萧景铎斟酌片刻后,又选了惜棋。这些年观察下来,海棠一心想着老夫人不说,琴棋书画四个丫头也各有心思,但是在所有人之中,惜棋算是最拎得清的,而且脑子也精明,萧景铎愿意给聪明人一个机会。 敲定了随行的人手,路上的行装也要打点,从萧景铎到萧林再到秋菊,每个人都忙的团团转。在这期间,萧景铎收到好几封宴会的帖子,都被他一一推拒了。和这些留在京城的同年不同,萧景铎的官任在外地,路上花费的时间多,而且他还想快些去赴任,哪里有时间陪他们宴饮。也是这时候,萧景铎才知道,同批二十二个进士中,所有人都通过吏部考核,虽然对于官职有人欢喜有人愁,但好歹有官可做。这其中,一半的人去校书正字,另一半的人去长安周边的县城做县尉,虽然去处各不一样,但总体来说,绝大部分都留在了长安或者近郊,唯有两个人是例外。 萧景铎算一个,另一个,居然是白嘉逸。 为此白嘉逸还特意来和他哭诉:“我为什么被打发到了西北边陲,那里好荒凉啊,我不想去!” 萧景铎今日到东市置办行装,顺便陪白嘉逸坐一坐。听到白嘉逸的话,萧景铎非常淡然:“那你敢不去吗?” “我不敢。”白嘉逸怏怏地耷拉着脑袋,道,“唉,提起这个就伤心。对了,你去了哪里?” 萧景铎顿了顿才说:“剑南道,戎州,晋江县。” 白嘉逸愣了很久,突然大笑出声:“哈哈哈,我以为我已经很惨了,没想到你比我还远!我想想,戎州……哇,我记得那里不太太平吧。” “彼此彼此。你赴任的地方是西北边陲,再北就是突厥,西边是陇右马场,历来都是摩擦纷争之地,时不时就要被游牧部落骚扰,你又比我好到了哪里去?” 相互捅完刀子后,这两人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白嘉逸静了片刻,突然收起玩笑的神色,端起酒杯说道:“我要去西北,而你不日即将奔赴蜀地,从此一南一北,相见更不知在何时。萧景铎,保重!” 萧景铎也举起酒杯:“保重。” 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后,白嘉逸又凑过来挤眉弄眼:“你看我们马上就要离开长安这个销金地了,不如趁这段时间,我带你去其他地方好好玩玩?” “不必,你自己留着吧。”萧景铎就知道白嘉逸正经不过几个瞬间,接下来他还有安排,没时间坐在这里听白嘉逸胡扯,所以萧景铎喝了饯行酒,就打算告辞了。 “你又要提前走!我还约了夏三郎,你不等等他吗?” “夏三郎,可是破了江州案的夏三郎夏之衡?” “对,就是他。” 萧景铎默了一下,突然升起浓浓的兴趣和探究:“你怎么会认识他?” “白家和夏家有些亲戚关系罢了。”白嘉逸说得含含糊糊。 萧景铎点点头,没有追问,不过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夏家是太子妃的娘家,多年前在国子监时,白嘉逸曾随口提过,白家老夫人托了门路才将他安排进国子监。现在看来,托的恐怕是太子妃的门路。 怪不得,他们俩被安排在一个学舍,不知道这究竟是巧合还是祭酒特意为之。 不过即使如此,萧景铎也不能再坐下去了,他六月中,最迟六月下旬就要动身,实在没时间和白嘉逸闲聊。所以他坚定地拒绝了白嘉逸的挽留,离开酒楼,到东市里置办东西。 出门时,萧景铎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白嘉逸察觉到他的视线,隔着半开的窗户,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他们曾是最亲近的同窗,在一个屋檐下共住三年,如今萧景铎要去剑南,而白嘉逸不日奔赴西北,两人一南一北,背道而驰。这段时间两人都很忙,恐怕再也抽不出时间相聚了,不知今日一别,下一次见面又在什么时候。 萧景铎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就大步往外走去。 一旦进入官场,许多事情就由不得他们了,相聚和离别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要继续往下走。 长安分东西两市,除此之外街道两边不允许开办商铺,所有行商之人都要集聚在东西两市,接受朝廷的统一管辖,寻常百姓购置家用也常来东西两市,所以又叫买东西。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帝国的商队都集中在这里,可想而知,东市和西市会有多么热闹。东市在城东,周围全是权贵府邸,商品和店铺的规格都要高一些,但是西市坐落在鱼龙混杂的城西,里面有数不尽的异域商队、奇珍异宝,号称可以买到天底下所有的东西,可见其繁华。而萧景铎为了方便,没有去西市,而是去了价钱稍贵但是人少又安全的东市。 萧景铎带着萧林等人打点行装,其中医药必不可少。萧景铎站在药行里,仔细地挑选药材。 长安的设计者就像有强迫症一般,不光住宅区被划分为整整齐齐的方格,外面围以坊墙,称为“坊”,就如定勇侯府所在的通善坊,就连商业区东西两市内部也切割地井然有序,哪一块是药材,哪一块是珠宝首饰,全部规定好了。 这一条街全部都是药材生意,而萧景铎所在的这间药行凑巧在街道拐角,从前方再拐一个弯,就是买玉器的地方了。 不知是那日东市人少还是萧景铎耳力太好,他正站在店里挑药材,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他鬼使神差地回头,就看到前一条街的拐角处站着一道剪影,虽然逆光,但萧景铎还是认出了这个人:“郡主?” 听到有人唤她,容珂回头,一见着人就笑了:“是你?” “东市人多眼杂,郡主在这里做什么?”在萧景铎看来,虽然容珂身边围满了丫鬟内侍,但浑身上下还是写满了“不安全”这几个字。 容珂却难得地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今日本来陪母亲出来散心,没想到刚到东市,那个小兔崽子就跑没影了……容琅你给我站住!还敢跑!” 容琅难得从东宫出来,正好奇地四处探看,怎么会听丫鬟的劝告。他兴奋地这儿摸摸哪儿瞅瞅,不知不觉就走远了,浑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 太子妃和容珂很快就发现容琅走没了,虽然知道容琅身边跟满了侍卫,无论如何都出不了意外,但是太子妃只有这一个儿子,发现儿子没了自然魂都吓飞了。容珂也气得不行,只能带着人出来寻找弟弟。 容琅也发现自己跑远了,心里有些害怕,连忙原路返回。走到这条街的时候,他远远就看到长姐站在拐角处,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他不敢面对长姐,就打算偷偷摸摸地绕过去。 可惜他没走两步,就被容珂发现了。容琅心里一哆嗦,反射性地想撒腿就跑,可是随后容珂凉凉地在他身后说道:“你再跑一步试试?” 容琅明明想说自己是男子汉,才不会怕姐姐的威胁,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腿就是抬不起来。最后,容琅只好扭扭捏捏地朝容珂挪过去,小心翼翼地牵了下姐姐的衣角:“阿姐……” 容珂被他吓得不轻,当时冷着脸不想理他。容琅见到这一幕,嘴委屈地瘪了瘪:“阿姐,你别生气了。” “走开。” “阿姐,抱……” 容琅张开手扑到容珂腿上,容珂冷不防被他扑了个正着,当下就摁着他的脑袋想把他推开。但是容琅从小被人呵护着长大,最是擅长撒娇,当下抱着容珂的腿死活都不肯撒手。 容琅是太子唯一的嫡子,年仅四岁,简直就是整个朝廷的命根子。萧景铎看着容珂毫不留情地推容琅的脑袋,他都跟着心惊胆战。萧景铎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能劝道:“郡主,小郎君才四岁,正是淘气爱玩的时候,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哼,都四岁了,我四岁的时候可不像他这样。” 不,你四岁的时候,虽然早慧,但是任性程度只高不低好吗?当然,这些话萧景铎是不敢当着容珂的面说出来的。 容琅赖皮起来完全不讲道理,容珂被小孩子磨得没脾气了,只能没好气地说:“行了,还有人在呢,站好。” “哦。”小孩子最是乖觉,当时容琅就放开手,老老实实地站好了。 萧景铎轻轻笑了下:“小郎君真是聪慧。” 容珂轻哼了一声,懒得理会自家长了一颗好脑子不走正路反而净动歪脑筋的弟弟,而是问起萧景铎的事情:“你在置办药材,很快要赴任了吗?” “是的,我要去剑南就任,那处瘴气肆虐,只能提早做些准备。” “我知道。”容珂只是点点头,“好在你会医术,瘴气并不妨碍。戎州此地形势复杂,民风剽悍,你多做些准备总是没错的。” 唉,萧景铎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所以他去剑南,而白嘉逸去了西北吗?萧景铎知道这是太子的考验,无论如何,太子愿意给他们一个考验的机会总是好的。想到即将要启程的旅途,萧景铎沉默了一下,道:“郡主,我此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你自己保重。” “嗯。”容珂也笑着说道,“你也是,保重。” 说完之后,容珂就带着容琅去和太子妃会和了。萧景铎站在原地,看着这对姐弟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由感慨万千。 威仪明理的太子殿下,温柔和煦的太子妃,智极近妖的郡主,还有聪慧活泼的东宫嫡子。东宫这一家人活脱脱是照着世人对储君的幻想出现的,完美的不真实。等太子登基后,这一家人大概会成为天下最为人称道的模范家庭。 这是萧景铎离京之前最后一次见到容珂,那时的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骄傲自在,光芒万射。 萧景铎在心底默默对容珂道了一句再见,珍重。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容珂恐怕已然嫁人,虽然他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但是萧景铎还是希望,容珂能一生平安喜乐,永远都是耀眼的明珠。 在一个雨后微凉的清晨,萧景铎带着身份文牒和寥寥几个下人,轻装离开了长安。走到终南山脚下时,萧景铎勒住马,遥遥望着掩在云雾中的清源寺。 明觉大师,清源寺的诸位恩师,此去一别,相见无期,再会了! 对清源寺拜别后,萧景铎再也没有回头,用力地一夹马腹,带着骏马快速朝前跑去。他的身后,是渐渐远去的长安城。 通往戎州的路途果然艰难,萧景铎等人足足走了两个月,才进入戎州地界。 可是萧景铎没有想到,晋江县迎接他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他顶头上司的死讯。 61.县令 萧景铎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 九岁之前住在涿郡,之后搬到长安, 守孝那几年还曾在终南山暂居,虽然地方换来换去,但总归生活在北方。这次因为一纸调令, 他迁往剑南,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南方。 萧景铎多年习武,身体素质好, 但是随行的女眷就撑不住了。秋菊和惜棋两人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 从进入蜀地开始, 就不停地上吐下泻, 水土不服。 好在萧景铎会医术, 出发前也备足了药物, 在队中既是主心骨也是郎中, 这才能带着所有人全须全尾地赶到晋江县。 越过秦岭,进入平原后, 剑南道的气候一下子变好了。成都府有锦城、蓉城之美名, 终年花开不败, 锦绣连城, 是一等一的繁华享乐之地, 唯一的不好就是, 这里不是萧景铎的就任地点。 辞别成都府后, 萧景铎一行人继续往蜀地深处走。 剑南道四周环山, 挡住了风口, 所以这里全年都是水雾缭绕的模样。萧景铎从小在北方长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浓郁的雾气,从清晨到正午,茫茫白雾一直笼罩在山腰,四周的树丛也茂密的不像话,叶子排布的非常浓密,而且泛着深深浅浅的绿意,简直如一幅浓丽的山景图。 越往里走,官道就越崎岖,到最后,官道干脆消失了。萧景铎等人只能一边问路,一边往深处走。 晋江县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偏僻。 皇帝将天下分为十道,剑南道位处西南,取的是剑门关之南的意思。剑南道之下又分州,成都府是剑南道统辖官府所在之地,按照惯例,也称成都府为益州。在州之下,才是县这一级别。 萧景铎就任的晋江县,就下属戎州麾下。他带着萧林、秋菊等人跋涉了两个月,终于在日暮时分到达了晋江县。 此时萧景铎已经换上了官服,按道理,新任县丞到达,晋江县总该有些什么表示。然而奇怪的是,他们一行人在县内走了许久,路边的百姓只是漠不关心地瞅了一眼,然后就再不理会。而晋江县的官府,也没有任何动静。 “大郎君,这是怎么回事?” 此时秋菊已经被折腾的瘦了一圈,她原以为到了县城就能轻松一下,可是还没等她松开这口气,心就又紧紧提了起来。 为什么她觉得他们即将生活的县城,看起来不太友好? 萧景铎也沉着脸,直觉告诉他县城的情况不对,可是他是队里的主心骨,不能露出丝毫的迟疑和低落,所以他只是沉着地说:“我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县丞,有什么可怕的,直接去县衙吧。” 他们初来此地,并不熟悉地形,惜棋被萧景铎带出长安,她也有心在大郎君面前表现一二,于是主动跑去和路边的百姓问路。 惜棋的心是好的,然而她忽略了一件事,她从长安而来,但是这里的百姓时代聚集在此,口音,并不通啊。 惜棋比划了很久,还是没从对方口里问明白县衙在哪儿,过路人见这个外地来的女子说了两遍也听不懂,索性懒得再费口舌,直接扭头走了。 惜棋站在原地,又气又窘,颇有些不知所措,还是萧景铎看不下去了,唤道:“回来吧,我们和此地口音不同,一时半会恐怕改变不了。官署修建总是一样的,无外乎在居中靠北,随我来吧。” 果然,萧景铎带着一行人左拐右拐,很快就在县城中轴线的北方看到了县衙。萧景铎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暗暗感到不满。 一县之官署,天还没黑,衙门口怎么连个守门人都没有? 猛然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秋菊等人也被吓坏了,只敢亦步亦趋地跟着萧景铎。萧景铎身为县丞,赴任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拜会自己的上官,可是现在门口无人,萧景铎没法派人通报,只好极为失礼地直接拜谒。 各地官署的规制一般都是前衙后府,地方官白日在前堂办公,晚上回后院居住,为了保证县衙的安全,朝廷明令禁止官员在外留宿。萧景铎依据常规,进了府门后朝西走去,西边一般是县令的地方,前面办公宴客,后面安置家眷。 萧景铎绕过回廊,走入花厅,没走两步,便迎面碰到了几个人。 这些人都穿着官服,显然就是日后共事的同僚了,萧景铎拱起手,主动说道:“在下萧景铎,受吏部调遣前来担任晋江县县丞。我等初来乍到,不识路途,现在才到县衙,实在失礼。” 对面几个书吏模样的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萧景铎,问道:“你是新来的县丞?” “正是。”说着,萧景铎取出自己的名牒和路引。 对面的人伸手接过来,翻看片刻后,就转手传给其他人。萧景铎对此仅是笑着,并无不悦,等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后,他才问道:“敢问县令在何处,我正要去拜谒明府。” “县令啊,他死了。” 萧景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说什么?” “唉,随我来吧。” 这下萧景铎顾不得安置行李了,匆匆嘱咐了萧林两句,就快步随着书吏往后走。 花厅后头停着一件黑木棺材,威严的官衙陡然蒙上了凄怆之意,更不像话的是,在县令的尸骨旁,其他人非但不肃穆哀悼,反而还在大吵。 一个精壮的汉子憋得脸红脖子粗,他脸上青筋暴起,看起来凶悍至极。对面站着一个白面书吏,长得白净秀气,一看就是县衙里的文职。 方才隔得远,萧景铎没有听清这两人在说什么,等走近了,才隐隐听到“县令”“凶手”“夜晚”等词。 看样子他们是在争执县令的死因,可是无论是为了什么,也不该在一县之主的尸骨旁争吵。 萧景铎脸色已经寒冷至极,还没等他开口,对面的汉子突然发难,抢过一把刀就朝白面书吏砍去:“谁耐烦和你费口舌,我砍死你个假模假样的小白脸。” 县衙里的人都没想到壮汉会突然发力,猛不防就被抢走了佩刀。那个俊秀的书生看到壮汉操了一把刀过来,立马慌了,忙不迭地往后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道:“这个屠户杀了县令不说,现在还要砍杀我们,还不快将此人拿下!” 冯家是晋江县有名的刺头,他们家时代干屠宰勾当,凶悍无比,冯屠户更是青出于蓝,一拳头下去能砸碎五块瓦片,别说细胳膊细腿的孙司佐,就是其他佩刀的武吏也不敢贸然上前。 冯屠户仗着自己的武力,向来在晋江县里横行霸道,方才他被孙家小子顶的说不出话来,心里早就恼火的不行,他气恼之下干脆发狠,从旁边抢来刀具,打算好好教训下这些无能的官府中人。 冯屠户红着眼在县衙里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无人敢阻拦,全都惊叫着躲开。看到这些平日里威风无比的官吏这样孬种,冯屠户憋在心里的这口郁气这才散了,他正觉快意,突然虎口一麻,竟然被震得踉跄了两步。 冯屠户愣了一下,然后立马瞪圆了眼睛,他这些年在晋江县未逢敌手,更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这样冲撞他。 他凶悍地抬头朝前看去,就看到一个穿着深青官服的男子站在前面,面如寒霜,正眼带凉意地看着他。 冯屠户不屑地笑了一身:“又是一个小白脸。” 说着,他横起刀,像一块巨石一样朝萧景铎冲来。 萧景铎冷冷笑了一声:“一身蛮力罢了。” 话音刚落,他反手抽出旁边武吏的长刀,避也不避地迎了上去。 被这一番变故吓懵的武吏连忙喊道:“县丞不可!” 冯屠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力士,一刀下去能剁碎猪骨,县丞那个身板怎么敌得过。方才这位新来的县丞抽出他的刀,不知道怎么点了一下,冯屠户就被击退了两步,还没等武吏反应过来,自己的刀又回到了刀鞘中。武吏脑子发懵,有些反应不过来现在在干嘛,可是下一瞬间,他就看见县丞抢了他的刀正面迎上去了。 武吏被吓得肝胆俱裂,这可是从长安来的县丞啊,这位出了什么变故他们可担待不起。 “使不得使不得,这位是县丞……” 武吏的话渐渐低了下去,他看到这位虽然说不上单薄但也绝对说不上健壮的少年县丞单手执刀,灵活又利索地格挡着冯屠户的攻势,最后他横刀架住冯屠户的刀,猛地一个发力,竟然把以蛮力著称的冯屠户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武吏已经彻底惊呆了,他长大了嘴,不知该如何说话,只能愣愣地看着萧景铎姿态轻松地拎着刀朝他走来,噌的一声将细长的刀插入他手中的刀鞘,末了还补了一句:“这样轻易就被人夺了刀,你的武艺太稀松了,日后要多加锻炼。” “不是,这,我……”武吏语言系统紊乱,竟然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萧景铎解决了闹事的屠户,以绝对的武力威慑群吏,这才端起京城下派官员的架子,缓缓问道:“现在说吧,县令,方才的争吵,还有你们所说的凶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县衙里,县令是一县之主,其次就属县丞最大,如今县令没了,由萧景铎主持局面合情合理。 和其他几人确认了萧景铎的身份,方才闹事的文吏们才不情不愿地给萧景铎行礼:“见过萧县丞。” “嗯。”萧景铎轻轻点头,随手指了一个看起来就老实的文吏,问道,“你来说,县令是怎么出事的?” 被指到的人战战兢兢地说:“回县丞,昨日晚上,陈县令昨日喝了酒,早早就睡了。县令没有吩咐,我们也不敢打搅,所以就留县令一个人在屋里。后来半夜我们突然听到一声尖叫,跑出去后就看到冯屠户站在县令的门外,身边全是血迹,我们跑进去的时候,就发现县令已经死了。” 官场中的人都说官话,所以也不存在交流障碍。虽然这些本地文吏说话还带着口音,但是对萧景铎来说,倒也还能听懂。 “昨夜你们最后一次看到陈县令,大概是什么时候?” “戌时。县令心情不爽快,让下人给他送酒进去,还嘱咐我们不得打搅。我们不敢违背县令的意思,过了一会听屋里没动静,以为县令已经睡了,就没有再叨饶。” “那你们发现冯屠户,又是什么时辰?” 回话的文吏看了孙司佐一眼,孙司佐主动接过话来:“萧县丞,是我第一个看到冯屠户的。那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是子时中。”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内除了冯屠户,再也没人见过县令?” “就是这样!”孙司佐语气激动地指着冯屠户说道,“这个莽汉一直不服陈县令的管教,这才乘着夜深人静下手,谋害陈县令!县丞,你可一定要为县令报仇啊!” 冯屠户也激动起来:“我是看不起这个庸官,可是没做就是没做,我都说了不是我动的手!” “住口。”萧景铎抬高声音,冷冷环视一眼,道,“这事我自有定夺,你们先回各自的职位上去,待会我会一一叫来询问,冯屠户暂时先留在县衙,等待我的传召。现在,先带我去看陈县令的尸身。” 陈县令的尸首已经放入棺木,正在正堂前停着。萧景铎走到黑色的棺木前,恭恭敬敬地给自己无缘谋面的长官上了三柱香。 他今日到达晋江县,凑巧昨夜陈县令就死了,还真是,巧的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香之后,萧景铎左右环顾,发现了一个问题:“陈县令的家眷呢?” 陈县令暴毙,理应有子女家属来哭灵,可是空荡荡的灵堂里,除了他们这些同僚,竟然再无其他人。 “陈县令的妻子去年病逝了,只留下一个女儿。说来也是可怜,陈小姐在今年也遭遇不测,陈县令遭此重创,这才一蹶不振,整日饮酒度日。” 萧景铎听了之后也唯有叹气:“是我冒昧了。那陈县令可有同族之人,总要将他的尸骨迁回祖籍。” “陈县令这几年一直待在晋江县,也没见他和什么人来往,这些,下官实在不知。” “看来此时还得从长计议。”萧景铎叹了口气,就说道,“开棺,我想再送陈县令一程。” “这……”跟在萧景铎身后的小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地说,“萧县丞,你此举不妥吧。” “既然陈县令已无亲眷,一切只能从权。我虽然在路上耽误了片刻,无缘见陈县令最后一面,但为人下属,这些心意总要尽到,开棺吧。” 62.迷雾 “开棺。” 其他人还是支支吾吾地不肯应和。县衙中虽然上上下下有数十人, 但是真正的朝廷命官只有四个,按品级分别是县令、县丞、主簿、县尉,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吏,但是官是官、吏是吏,官由朝廷统一任命, 但吏只是不入流的杂职,多半由当地人担任,并不在朝廷正统的九品三十阶里, 也不被官员承认为同僚。官掌握大权, 可以步步升迁, 但是吏做的都是些没什么含量的杂务, 运气好些的, 在一个岗位上勤勤恳恳地劳作二三十年后, 可以入流转为流内官, 在中下县城做个县尉之类,可是也只能到此为止。 萧景铎是进士出身的流内官, 品秩从八品, 身份上远远高于这些小吏, 可是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这些文吏都是当地人, 有些还是乡绅势力“世袭”的, 彼此之间盘根错节, 萧景铎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县丞, 怎么会被他们看在眼里。 萧景铎现在就切实地感受到轻慢, 他也不动声色,只是随意地反问了一句:“你们不肯开棺,难道是陈县令的尸骨上有什么问题?” “怎么会!” “那为何不能开棺?”萧景铎也紧跟着追问。 见萧景铎步步紧逼,好些人都露出不满的神色,就连同为官员的主簿也说道:“萧县丞,你这样做,恐怕对陈县令不敬。” “放任杀害县令的凶手不追究才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开棺之后所有的后果都由我一人承担,你们再推脱,别怪我冤枉你们和凶手同流合污。” 见其他人相互观望,但谁也不往前走,萧景铎轻轻笑了一声:“怎么,想公然违抗上级吗?” 见萧景铎搬出官职来压人,这群人连忙弯腰道:“不敢。”说完之后,他们相互看了看,这才慢吞吞地走到棺木前,合力推开了棺材。 萧景铎走到棺木右侧,低头朝里看去。 旁边的人都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萧景铎却毫不避讳,仔细地探看着。 陈县令看起来四五十岁,鬓边白发斑驳,比同龄人要老的多。他的脖颈处被利器砍伤,血肉模糊,形容可怖。萧景铎暗暗道了句失礼,然后就伸手去探陈县令的面容和四肢。 周围的人已经叽里呱啦乱叫着散开,萧景铎平静地收回手,再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早些训练县衙里的文武杂吏,就他们这大惊小怪的模样,以后还怎么处理公务? “我了解的差不多了,合棺吧。” 等棺木再一次恢复原状后,主簿强忍着不适上前对萧景铎说:“萧县丞,你舟车劳顿了一天,你的奴婢们还等在外面,你看……” 哎哟,萧景铎才想起来秋菊等人还没有安置,若不是主簿提醒,萧景铎都要忘了这回事了。他点了点头,道:“多谢主簿提醒,不知我的住所在何处?” 县衙里从县令到小吏都要留守衙门,所以萧景铎也住在前厅后面的住宅里。一般来说,西边是县令的住所,花厅、跨院、后宅一应俱全,但是尊卑有别,其他人的条件显然要差些,县令之外的人只能合住在东院。其中县丞、主簿、县尉这些有品级的小官,每人分配一个院子,至于其他小吏,只能三人或者五人合住一屋。 主簿说:“陈县令如今已经去了,西院大部分都空着,既然萧县丞你的品秩最高,不如你来住西院?” “这怎么能成,朝廷法规不可荒废,我按规矩住东院就行。” 既然萧景铎自己愿意,主簿还有什么可说的,他带着萧景铎往东院走,进入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后,主簿说道:“就是这里了。” “有劳了。” 送走主簿,秋菊才凑过来和萧景铎低声抱怨:“这还是一县官府呢,怎么这样破旧,连我们侯府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 “行了,赶紧放行李吧。”萧景铎淡淡地喝止了一句,秋菊果然不再多说。况且,秋菊也只是嘴上抱怨罢了,她虽然嫌弃这个偏远县城的破败,但是更大的原因还是担心萧景铎受苦,毕竟在她的心里,大郎君是无所不能的神人,他理应享受一切好处。 秋菊和惜棋两个女眷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进蜀路上更多的都是同行之人照顾她们俩,她们除了拖后腿,似乎帮不到什么忙,现在终于安定下来,秋菊总算松了一口气,打理内务,收拾住宅,这个她最擅长。 院子里一派热火朝天,惜棋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只是默默做事,但是秋菊却毫无顾忌,理直气壮地支使着萧林,指挥萧林搬东西放东西。萧景铎站在院子里稍微看了一会,就转身朝外走去。 “哎,大郎君,你要去哪儿?” “你应该称呼郎君的官职。”萧林忍不住提醒。 秋菊没好气地瞪了萧林一眼:“用你管?” 萧景铎头又开始疼:“行了行了,秋菊爱叫什么叫什么,你们别吵了。我要去前厅问话,现在还有几个疑点,我需要搞清楚。” “哦。”秋菊懵懵懂懂,反正她也听不懂外面的事,索性什么都不管,大郎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唯有萧林诧异地抬起头,问道:“郎君,你已经猜到真相了?” “只是有了几个猜测,还需要验证一二。”萧景铎大步往外走,“你们收拾院子就行了,晚饭不必等我。” 晋江县的这群衙吏鬼鬼祟祟,只手遮天,不知道到底想隐瞒什么。萧景铎不过一个照面,已经看出许多疑点。 但他毕竟初来乍到,许多事情还不了解,所以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单独提审,各个击破。 冯屠户,主簿,县尉,还有那个声称第一个看到凶杀现场的孙司佐,每个人都有许多奇怪之处。萧景铎沉吟片刻,选择第一个询问主簿。 主簿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如今县令死了,他就算不悲痛怜悯,也不至于故意隐瞒不报,甚至误导查案方向。而且主簿在晋江县待了许多年,对此地的情况也知之甚详,第一个选他最合适不过。 萧景铎等在东院办事的屋子,没一会,主簿就进来了。 “萧县丞,你还没休息啊?你一路上跋山涉水,现在好容易安顿下来,应该好好歇息才是,怎么这么晚还叫我过来?” 萧景铎简直不忍再听,昨日一县之主县令死了,他们这些下属不想着追查凶手就罢了,竟然还劝人去休息,萧景铎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县令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安心休息。”萧景铎实在懒得和主簿多费口舌,直接问道,“主簿,县令之事,你怎么看?” “孙司佐不是说了吗,是冯屠户杀的。” 很好,萧景铎继续问:“那你认为接下来该如何?” “把冯屠户逮起来,上报朝廷问斩不就行了!” “那我问你,冯屠户为什么要杀人?他的动机在何处?” “这还不简单,他仗着自己力气大,不把官府放在眼里,陈县令管教于他,他怀恨在心,于是就趁夜深人静,把陈县令杀了。” “既然你也说夜深人静,那为什么冯屠户杀人的时候,县衙里只听到一声叫喊?陈县令脖子上的砍痕既多且深,显然不是一刀毙命,既然在堂堂县衙里,县令受到攻击,没道理会不呼救。那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只听到一声尖叫声,而没有听到县令的呼救声呢?” 主簿挠挠头,显然也想不通:“这……” “此案明摆着疑点重重,而你竟然视而不见,只想着结案了事,真是误人误己。”萧景铎对这等庸官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他压下怒气,严肃地说道,“现在,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务必将你知道的情况丝毫不落地说出来。” 被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教训,而主簿还不敢还嘴,只好怏怏地应道:“是。” “案发当日,也就是昨天,县令都做了些什么?” 萧景铎虽然经历过好几个命案,多年前在佛堂他险些被吴君茹毒杀,后来在国子监也亲历了细作替身案,可是在这几次凶案中,他要么是被针对的人,要么是旁观者,还从没有像今日这样,以一个决断者的身份面对凶案,判断谁是真话谁在造假,更甚者要从许多人中将凶手辨别出来。萧景铎知道这次和以往大不相同,他的判断决定着能不能捉到凶手,能不能为陈县令讨回公道。人命关天,萧景铎打起了精神,仔细辨认着对方话中有用的信息。 主簿一边回忆,一边说:“昨天我们照常处理了公务,然后交给县令检查。县令翻了翻就说好,让我们拿下去决定。我们几人见县令精神不好,也不敢多做叨饶,马上就告辞了。下午县令一直在屋子里,没有出来,我就也没见过县令。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县令让人把饭送到他屋里,我吃完公膳后就回屋休息,先是看了一卷书,然后自省吾身,追忆白日的言行得失,待灵台清明……” 萧景铎忍不住打断他的鬼话:“说重点。” “哦,好。”主簿讪讪应了一句,继续说,“我自省过德行后,就早早睡了。一直到半夜,我美梦正酣,突然听到一身尖叫,将我从梦中吓醒。我正梦到回长安觐见天颜,在金銮殿上回答圣人的问题,谁想,就被这样吵醒了。这些人扰人清梦实在可恶,我披衣起身,一询问才知,原来是县令死了。我被这个噩耗惊得浑身冷汗,当下再也睡不着,匆匆穿好衣服就去县令的屋子查看。我去的时候屋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冯屠户想要离开,孙司佐拉着不肯让他走,还和周围人说就是冯屠户杀了县令。冯屠户仗着蛮力不肯认,而孙司佐也一口咬定就是他,这些人一直吵嚷到天亮。后来我看让县令一直躺在地上也不像样,所以就在宵禁解除之后,做主去外面置办了棺木。我刚刚把灵堂安置好,还没等歇口气,那几个冤家又吵了起来,接下来的事,萧县丞也知道了。话说回来,从昨夜被吵醒了,我到现在都没休息过,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萧景铎打断主簿喋喋不休的抱怨,问:“我听你刚才说,县衙的公务是你们代为批改,然后交给县令过目?甚至陈县令连吃饭都在自己屋子里?” “是这样。说起来陈县令也是可怜,他在晋江县蹉跎了好些年,年年考绩,年年得中下等,虽然不会降职但也升不了官,只能在这个蛮荒之地死耗着。县令夫人身体病弱,受不了这里的湿气,在去年病逝了,更糟糕的是,今年陈小姐也……哎,妻女接连离世,未来仕途也无望,陈县令大受打击,就此一蹶不振,每日饮酒度日,喝醉了就倒头大睡,一天里,我们竟也见不着县令几面。” 萧景铎不知该作何想法,虽然陈县令的遭遇着实可怜,可是这并不是他荒废政务的理由。但是斯人已逝,萧景铎也不想纠结这些,而是问起一个他早就察觉的疑点:“陈县令之女,陈小姐出了什么事?” 说起这个话题,方才还唯唯诺诺的主簿一下子脸色大变,他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小声地和萧景铎说:“县丞,我知道你是从长安来的,年轻气盛,但是晋江县真的不是个好地方,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我听说你还是进士出身,想来在朝中也有人脉,恐怕并不会在这个地方久待。既然如此,你委实没必要趟这潭浑水,陈县令的案子抓几个凶犯,早早了结就算了,其他事情没必要多管。” 听到这番话,萧景铎不怒反笑:“你知道你刚刚说的这些话,若是禀报到戎州长官那里,会有什么后果吗?” “哎呦,萧县丞,我可是一片好心啊,你绝对不能恩将仇报啊!”主簿觉得自己冤枉极了,“我明明是为了你好,反倒被你倒打一耙。也罢,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可别把我牵扯进来。” 这些庸官啊,萧景铎真的是无奈极了。他继续发问:“孙屠户呢,他又是什么情况?” “他啊,有名的刺头。他们家世代杀猪,凶悍的不得了,向来也不太服陈县令的管教,之前还和陈县令发生过争执,若是他怀恨在心而暗害陈县令,我信。而且你看县令脖子上那伤,哎呦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那手劲,那力道,晋江县里除了他,还有谁能狠得下这份心思?” 萧景铎敏锐地捕捉到重点:“发生过争执?” “对,还不是为了他那个妹妹。冯屠户一家子悍徒,偏偏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之前他那妹妹被人轻薄,陈县令不肯多管,冯屠户气不过,竟然大逆不道地骂陈县令是庸官。哎你看看,这简直是蛮荒之民,不可教化!” 萧景铎感到意外,他实在没料到,这样一桩案子后居然牵扯了这么多人,背景之复杂超乎他的想象。他已经从主簿的一番话中挖掘到许多有用的消息,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孙司佐,就是和冯屠户争吵的那位书吏,他又是什么身份?” “萧县丞你有所不知,晋江县有好几个势大的乡绅,我们这些朝廷命官的话还不如乡绅的话有用。这位孙司佐,就是本地最厉害的孙家名下的子孙。” “孙家,我明白了。”萧景铎直起身,突然笑着问道,“主簿,还有一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无论冯屠户是不是凶手,我只想问,夜半三更,冯屠户一个外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县衙里面?” “这个……”主簿不停拭汗,“我们县衙积弱,公款寥寥无几,在守备方面确实有些疏忽……” 萧景铎挥手,示意主簿可以走了,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 主簿如释重负,连忙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又被萧景铎叫住:“主簿,劳烦你将近三年晋江县的卷宗整理出来,送到我的院子里。” “啊,萧县丞,你路途颠簸,今天也忙乎了一天,你晚上不休息吗?” “按我说的做。”萧景铎真是一句废话都不想和这个糊涂主簿多说。 主簿只好应下:“好吧,年轻人就是身体好啊……” 主簿走后,没多久,孙司佐就来了。 孙司佐这个人面容白皙俊秀,总是做出一番风流之姿,看到萧景铎后,他砰地一声合起扇子,行礼说道:“见过萧县丞。” 孙司佐出自此地乡绅孙家,家庭条件好,再加上他本人长得俊秀,于是他颇有些自矜自负,酷爱拈花惹草。之前早就听说会有新的官员来晋江县就任,孙司佐一直没放在心上,他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并不觉得自己会比京城的公子哥差。直到今日见到了萧景铎本人,孙司佐顿生危机感,于是特意打扮了一通,才来拜会萧景铎。 萧景铎冷眼看着孙司佐这一番作态,心里很是不以为意。他在长安这些年,不知见过多少天潢贵胄、权贵公子,不说以美貌著称的皇族,就是他的父亲萧英,虽然人品不好,但是相貌却没得说,见过这些人之后,孙司佐的作态就很难入眼,而且说得不要脸些,萧景铎就是每日看自己,也该对美人免疫了。 孙司佐故意摆出一副翩翩书生的模样,想好好给面前这个新来的县丞一个下马威。可是他等了许久,都不见萧景铎有任何反应。孙司佐只能自己站起身,有些尴尬地说:“不知萧县丞唤我来有什么事情?” 见孙司佐终于肯好好说话了,萧景铎这才发问:“你说你是第一个撞见命案现场之人,那么现在你将你昨日看到的一切详细地说出来,事无巨细,什么都不要遗漏。” “小生受命。”孙司佐又摆弄地拜了一礼,这才说道,“昨日县令身体不佳,照例在屋内用晚膳,之后就是散衙时间,小生出门会友,在宵禁前赶回衙门,然后就梳洗休息了。然而昨夜月光甚好,小生望月生情,实在睡不着,于是就披衣起身,到庭院里赏月。小生一时吟诗入了迷,没留神就走到了外面,等小生反应过来,才发现已经站到陈县令的房门外。小生大感失礼,正要离开,却发现县令屋里的灯亮了起来,窗户上映出起县令和另一个人的身影。小生虽然奇怪为何深夜县令还在待客,但是这毕竟是县令的私事,小生不欲多管,于是赶紧离开。可是变故就发现在此刻,小生刚刚转过身,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回过头就看到窗户上的另一个人推了县令一把,并且举起胳膊,狠狠地朝下抡去。小生几乎被吓断了魂,这才看清那个人手里分明握着刀,正在对县令行凶。小生被吓坏了,赶紧大叫了一声,招呼其他人来抓凶手,小生自己则守在门口,以防凶手逃脱。许是我的叫喊声惊到了凶手,这个悍徒丢下刀就往外跑,一推门正好和小生我撞了个正着。萧县丞你猜小生看到了什么,原来凶徒正是县口的冯屠户!此人为祸乡里不说,现在还谋害了陈县令,实在是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孙司佐觉得自己这一番话声情并茂,文采斐然,于是洋洋得意地看向萧景铎,想从萧景铎脸上看出些惊讶来。可是萧景铎的脸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反而问道:“你说窗户上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窗户上的另一个人推了县令一把。隔着窗户,你怎么认出哪个是县令?” 孙司佐支吾了一声:“唔,县令倒在血泊里,而冯屠户却一身血迹,这种情况下,不是他推县令还能是怎样?” “嗯,说得通。”萧景铎又问,“既然昨夜那声尖叫是你喊的,那么县令被人杀害,为什么不呼救?” “呃……我看到冯屠户推了县令一把,许是那一下把县令撞昏迷了,这才没法呼救。” 萧景铎又让孙司佐将他昨日的路线和撞见凶杀案的地点标了出来,然后就打发他离开了。 事到如今,萧景铎已经能猜出个大概了,但是他还是有一点想不通,所以只能继续询问。 “县丞,下一个唤谁来?” 63.谎言 “县丞, 下一个唤谁?” “把今天中午,那个回我问话的书吏叫来。” 中午那个老实的书吏到了, 看到萧景铎,他连忙稽首行礼:“萧县丞。” “不必多礼,坐罢。” 即使萧景铎这样说了, 对方还是诚惶诚恐,正襟危坐在萧景铎下首。 “你唤什么名字,在县衙里待了多少年?” “小的叫马六, 已在县衙当了十年的文书小吏了。” “这么久……既然如此, 你应该对县衙上下知之甚详才是。”萧景铎随手在纸上记下什么, 然后问道, “最近几日, 县令可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不拘是什么, 全说出来就好。” “异常之处?”马六陷入回忆,“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陈县令还是老样子, 每日处理完政务就喝酒, 这几日他喝酒越来越凶, 竟然连事都不大理了。县令也是可怜, 自从夫人走后他的状态就一直不好, 后来小姐也跟着辞世, 县令越发萎靡不振。前日我在厕房遇到县令时, 他脸色苍白, 虽然只打了一个照面,但是也能看出来县令身体不大好……” 这句话乍一听没什么,但是萧景铎是懂医之人,隐约察觉到些许不对:“你说前日陈县令脸色苍白,他是不是还脚步虚浮,嘴唇干裂,看起来异常虚弱?” “对,正是这样!县丞你怎么知道当时的情况?” “猜测罢了。”萧景铎虽然没有多做解释,但心里已经明白了,依马六的描述,陈县令分明是服用了上吐下泻之药,这才会苍白体虚。这个意外的发现让萧景铎的思路豁然开朗,他找到另外一条思路,连忙追问道:“既然陈县令已无妻儿,那平日里是谁照顾他的起居?” “是县衙里的一个老仆。这个老仆也有些年头了,念在他年老体衰,县令就没有赶他出去,而是留他在县衙里侍弄侍弄花草,给厨房帮帮忙罢了。” “侍弄花草,给厨房帮忙……”萧景铎若有所思,马六见此,好奇地问:“县丞,他就是一个下人,你问他做什么?” 萧景铎没有作答,而是问:“陈县令醉酒之后,一般是谁来照料?” 马六回答:“也是那个老仆。” “醉酒之人最是麻烦,一个年老体衰的仆人,能照料得过来吗” “萧县丞,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这个老仆虽然老弱,但是对县令却颇为尽心,每次县令醉酒后煮醒酒汤,端茶送水,都是着老仆一人包办,贴心的很呢。” “还真是忠仆呢。”萧景铎似有所指地笑了下,站起身说道,“你现在带我去发现县令尸体的地方。” 马六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带路。萧景铎跟着马六,再一次来到县令居住的西院。 “县丞,县令就死在这间屋子里。” 萧景铎站在门口,粗粗环视了一圈。这是县令居住的主院,比东边要宽敞些,但大致构造类似,都是坐北朝南,正面是高大的正房,两边围绕着厢房,南墙开着一道门,门前以影壁遮挡,屋檐下连接着环廊,院子的四个角处还各开了一道小门,有台阶和环廊相接。 “这几个角门,晚上落锁吗?” “原来夫人小姐还在的时候,有女眷住在后院,县令这里的角门自然要锁死,可是等小姐去后,县令就懒得每日开门锁门,只是虚掩着就够了。” 所以孙司佐说他看月亮一路误闯到此处,倒也说得通。 萧景铎将院子的构造铭记在心,然后才推门进入屋内。 陈县令的屋子看起来非常清贫普通,共有三件正房相连,中间是会客的地方,东边是书房,西边是卧室。萧景铎先朝东间走去。 书房看起来很是暗淡,靠墙摆着一座高大的木格,上面堆了许多书卷,靠窗的地方是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推开窗户还可以看到一树白花。萧景铎认不出来这是什么树,但是窗前有花,屋后有竹,能在此读书,实在清雅。可见,陈县令没有沉迷喝酒之前,还是个颇为风雅之人。 西屋就是县令陈尸之地了。屋内北墙靠着一张床榻,被褥上血迹斑斑。萧景铎走近细看,发现血迹渗入了被褥,都已经发黑了。萧景铎目测了一下,这里大概是脖颈的位置,所以这处血迹最多,墙壁上还有许多被拉成弧线状的血点,看上去非常可怖。 马六早就吓得扭过了头,他实在想不通,这样吓人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萧景铎居然还能盯那么久。 查看完床榻后,萧景铎顺着血迹往窗前走。床铺上渗了一大滩黑血,除此之外,床沿、台阶、地面上也有滴溅状的血,这些均匀的血滩一直延续到屋子中央,然后就出现一大滩流淌状的血斑。 马六在旁边补充道:“县令的尸体就躺在这里。” 不用马六说,萧景铎也根据血液形状猜出来了。他直起身,走到窗户旁边,指着窗户下的烛台说道:“这个烛台一开始就摆在此处?” “对,今日发生了太多变故,我们把县令的尸首收敛起来就已经不早了,没有时间收拾屋子。” 看来陈县令非常喜欢靠窗读书,他的书案都摆在窗户下,书房里是这样,就连卧室也是这样。 马六跟在萧景铎身后转来转去,好奇地问:“县丞,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萧景铎正要说话,突然眼神收缩,抬手将竹筒里的毛笔朝一个方向掷去,厉声喝道:“出来!” 门外传来“哎哟”一声,萧景铎快步走出来,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仆人捂着额角,诚惶诚恐地站在原地。 马六也赶紧追出来,一见来人,愣了一下:“怎么是你?” 然后又回过头对萧景铎说:“萧县丞,这就是我和你说的,伺候陈县令起居的老仆。” “原来是你。”萧景铎定定看着老仆,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马六总觉得萧景铎话中有话,但又想不通怎么了,于是只当自己听岔。 老仆弯下身给萧景铎行礼:“老奴见过萧县丞。” “嗯。陈县令每日的膳食都由你来负责?” “不敢当,老奴只是给厨房打打下手罢了。” “有功当赏,有过必罚,没什么可推辞的。”萧景铎淡淡地说,“你伺候县令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也不枉陈县令对你的收留之恩。” 老仆点头哈腰,连声推辞道:“萧县丞过誉了,老奴不敢当,不敢当。” 萧景铎笑了一下,没有接话。他背起手,说:“你不是在厨房帮工么,劳烦带路,我想去看看厨房是什么模样。” 老仆弓着腰在前面带路,没一会厨房就到了。晋江县的县衙破败不堪,厨房也没有委屈了它的身份,一样灰暗混乱。见到萧景铎进来,厨房里的其他人都停下动作,都睁眼看着萧景铎,不知该怎么办。 “我只是随意看看,你们不必管我。”萧景铎随和地笑笑,然后就绕着厨房四处走。马六焦急地跟在萧景铎身后,絮絮叨叨地说:“县丞,你到底要找什么,吩咐小的们去找就行了,君子远庖厨,你是朝廷命官,哪能亲自来厨房呢……” 然而无论马六说了什么,萧景铎都不做理会。马六心里发苦,这个新来的县丞,看起来年纪不大,主意怎么这么硬呢,一点都劝不动啊。马六追在后面,还要再说,却发现前面人笔直的背影顿住了。 “怎么了?”马六问。 萧景铎眼神眯了眯,视线聚焦在灶台角落。那里落着一枚干枯的紫色花瓣,看样子,像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萧景铎心里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萧县丞?” 萧景铎立刻收起神色,回过头笑道:“我只是好奇,四处转转罢了。今日辛苦你了,回去吧。” “啊?” 马六莫名其妙地被叫来,又被莫名其妙地打发走。他挠挠头,实在不懂发生了什么,他冲着萧景铎的背影唤了一声,可是这位少年县丞只是快步往前走,并没有理会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 冯屠户被关在县衙,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不让干,真是憋屈极了。 他愤怒地朝墙锤了一拳,大声朝外喊:“有人吗?你们这些孬种,有种来和我单挑!” 往常这种话喊了也是白喊,可是这次回音还没散,冯屠户就看到衙狱入口亮起光,紧接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就出现在光线里,一转身没入昏暗。 冯屠户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来人。对方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悬在木栏两侧的灯笼被风吹动,正好将亮光投注到对方脸上。 看到这张脸,就是冯屠户记性再不好,他也认出来人了。 “怎么是你?”冯屠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你功夫和谁学的,身手还不错。” “嗯。” “你嗯什么嗯!”冯屠户一下子被点炸了。 “我外面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和你耗。”萧景铎面色冷淡,说出来的话也简练至极,“老实回答,你昨天半夜偷偷潜入县衙,到底来做什么?” 冯屠户虽然看不惯萧景铎那个冷淡狂妄的样子,但是相比于其他人,冯屠户更信服这位新官。他脸上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老实答道:“是陈县令约我来的。” “嗯?为什么?” 冯屠户摇摇头,却不肯再说了。 萧景铎虽然才来一天,但是已经被这里的人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的说话风格磨得没脾气了。他没好气地说道:“有话就说,躲躲闪闪的是什么汉子?” “哼,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官都是一个德行。”冯屠户本就在气头上,很轻易就被激怒,“你们这些朝廷来的官差都是一样的,软弱怕事,整日都想着和稀泥,混日子了事,反正任期一到你们就会被调走,我们县城百姓的死活关你们什么事?” 反应竟然这样大,萧景铎也有些意外,他刚来这里一天都不到,冯屠户口中和稀泥的官员自然不会是他,那么,就只能是陈县令。萧景铎想起主簿提起的,冯屠户和陈县令似乎有口角一事,于是试探道:“你似乎还有个妹妹?” 一提妹妹,冯屠户立马暴怒:“闭嘴!你们这些小白脸果然都是一个德行!我警告你们,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 “你们?”萧景铎完全不在乎冯屠户说了什么,他重复了一遍冯屠户话中的关键词,登时反问道,“另一个是孙司佐?” 冯屠户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果然和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然而萧景铎从没有和别人解释自己决定的习惯,他并不理会冯屠户的疑问,背着手在过道里走了两步,沉声说:“孙司佐说你是凶手,在县令的屋子里也发现了你的刀具,如果你还是不肯交代你半夜去找县令做什么,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冯屠户有些懵:“你相信我?” 萧景铎叹气,抬手按住眉心,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莽夫一个。即使如此,萧景铎还是得耐着性子说:“对,趁还没有定案,立刻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冯屠户也不是傻子,眼看局势对自己不利,现在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真相,冯屠户自然不会拒绝。他顿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陈县令找我来,是为了商讨……陈小姐失踪的事情。” “失踪?”萧景铎警觉起来,县衙里所有人都说县令小姐已经死了,而冯屠户却说,陈小姐只是失踪? “对,具体的细节我也不知道,陈县令给我传的话就是这样的。我接到传信后,按他口信里的说法,在子时从他交代的角门溜进县衙,等我摸到陈县令的屋子时,只看到他的屋子是完全黑的。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只能偷偷推开门,摸索着往里走。刚进屋我就感觉不对,等走到半路,我似乎踩到什么东西,我从小杀猪,马上就反应过来,那是血的味道。” “我被吓到了,赶紧摸到烛台,用火折子点亮。蜡烛一亮我才发现,方才踩到的血迹竟然是陈县令的,陈县令仰躺在地上,周围全是血。我蹲下去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早就没气了,我见到这回事也没了主意,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了一声。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就往外跑,一出门就撞到了孙家那个小子,更可恶的是那个小子还拉着我的袖子,一口咬定我是凶手,其他人也不听我解释。我们从半夜一直吵到中午,再后来,你就来了。” 萧景铎听完,长长叹了口气。同一件事,冯屠户和孙司佐的说法完全不一样,他们之中必然有人说谎。只要找出说谎之人,恐怕距离凶手就不远了。 冯屠户说完后,发现萧景铎没有表态,他也看不出来这位新来的县丞信还是不信,于是强忍着忐忑问了一句:“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信还是不信?” “你先在这里待着把,等候明日提审。”萧景铎丢下这句话就往外走,走出两步后,他停下身,冷冷地说,“你今日屡次对朝廷命官不敬,我念你身陷囹圄,这次就不和你追究。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哎,哎,等等你把话说清楚……” 身后传来砰砰砰地敲击声,萧景铎不予理会,头也没回地走了。 离开关押犯人的牢狱后,萧景铎叫来一个小吏,吩咐道:“传令下去,明日正式提审县令之案,所以人备命,不得有误。” 陈县令之案要开堂审理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秋菊刚把东西放好,就看到萧景铎从外面回来了。她快步跑出来迎接:“大郎君,你回来了!听说你明日要开堂审案,需要准备些什么吗?” “不必,准备好官服就够了。” “官服……哎呦对了,明日的官服虽然洗了,但还没有熏香,我这就去叫惜棋拿熏笼来!” “这倒不必,我们不在长安,用不着这样麻烦。” “这哪儿能行,郎君你现在是从八品官,该有的讲究一点都不能少。”说着,秋菊就唤来惜棋,两人抱着官服和熏笼到厢房,合力给衣服熏香去了。 长安这些年多了许多异域商队,连香料也盛行起来。熏衣之风盛于宫廷,后来传到民间,只要是有条件的贵族人家,都会将衣服熏了香再穿出门。衣香中分冷、暖两种,冷是指将香丸等放入衣笼中,让折好的衣物慢慢浸透香气,另一种是用火烧香,然后在小火炉上罩一个竹制罩笼,两人合力将衣服架在熏笼上,缓慢移动好让衣服内外都染上香气。这其中自然第二种香味更持久,更能表明身份,所以长安权贵家家置办熏笼,甚至还留了专门熏香的丫鬟。萧景铎在侯府时,这些自然都不缺,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京外,委实没必要保留这些麻烦又费事的习惯了。可是秋菊却不赞同萧景铎这种粗糙的想法,在她看来,无论在哪里,都要保持细节精致。 在这种事情上,秋菊说服不了萧景铎,萧景铎也拗不过秋菊,只能摇摇头随她去了。 秋菊和惜棋在西厢熏衣,萧林在县衙各处熟悉人物,斜阳洒在庭院里,勾勒出一派静谧安心的夏日情景。在这样的环境中,萧景铎静下心思,在屋内翻看三年内的晋江县卷宗。 他开始只是想着看几卷就睡觉,可是看了几卷后,他已经不想睡觉了。 这群庸官冗吏,萧景铎简直被气到不想说话。 赋税记录颠三倒四,财务收入一塌糊涂,历年的断案更是荒唐,显然在敷衍了事。 萧景铎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偏僻,贫穷,民风剽悍,且官府没有任何公信力的西南边陲小县。 如何在这种地方做出政绩,显然是一个神仙都犯难的问题。而这还仅是次要的,如今真正要紧的,是如何在明日的开堂公审里,迈出他树立威信最开始也最关键的第一步。 陈县令之死的真相,那些掩盖在昏庸表相下的黑暗勾当,都会在明日现出真身。 64.审案 今日县衙要开堂审案的消息, 不知不觉就飘散出去了。就连对官府漠不关心的晋江县百姓听到,也对此惊奇不已。 要知道, 衙门的公堂已经荒废了许久,自从陈县令丧妻丧女后,连处理日常政务都难, 更别说花费心思公开审案。久而久之,百姓也不愿意去公堂报案了,有什么事情, 他们更愿意去寻晋江县的乡绅。 在萧景铎的坚持下, 尘封已久的公堂再度开启, 因为陈县令意外丧命, 而朝廷还没来得及派遣新的长官到来, 所以萧景铎只能代为主持这次审案。萧景铎从来不会让自己在明处留下把柄, 所以即使他是实际上的主导人, 萧景铎也不肯坐在主位,而是按规矩坐在侧位。 升堂的流程走完之后, 萧景铎端肃神色, 沉声喊道:“带冯屠户。” 冯屠户没想到萧景铎竟然来真的, 他被衙吏推搡着带上正堂, 强行压倒在地。 冯屠户人高马大, 怎么甘心这样被人欺辱, 他正卯了劲要反抗, 就听到上首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不得无礼。” 这话一语双关, 押送犯人的衙吏听到后收敛了一些, 冯屠户也暂时安分下来。 示意衙吏退下后,萧景铎问:“你可是冯家大郎,冯祥?” 冯屠户不情不愿地抖了抖肩膀,应道:“是我。” “本县孙司佐指认你谋害陈县令,并于前日夜里在陈县令房前将你抓个正着,是否有这回事?” 冯屠户有些打鼓,听萧景铎的话音,他似乎站在孙司佐那一边,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冯屠户想不通为什么萧景铎的话和昨日说好的完全不同,于是梗着脖子说:“我不认,不是我杀的人!” 孙司佐也坐在大堂侧面,他本就是负责记录审案文书的杂吏,今日开审他也作陪在侧。此刻听到冯屠户这样说,孙司佐丢了笔,指着冯屠户说道:“就是你,当日只有你出现在陈县令的屋子里,而且我亲眼看到你杀害陈县令,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县丞,定案吧,杀了这个莽汉,好为陈县令报仇!” 冯屠户也怒了,要不是身体被人押着,他早就冲上去和孙司佐厮打在一起了:“你个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非要杀了你……” “县丞,你看他这个样子,你还犹豫什么!”孙司佐被冯屠户的眼神盯得发毛,生怕衙吏按不住冯屠户,于是连声催促萧景铎。 冯屠户嘴里不住喊着狠话,孙司佐仗着嘴皮子利索兼读过书,正滔滔不绝地往冯屠户脑袋上扣罪名。这两人争论不休,公堂里其他人也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公堂里正闹哄哄的,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惊堂木声:“肃静。” 这道声音穿透力极强,一下子就把里里外外的人吓住了。萧景铎放下手中的醒木,肃着脸说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哗。冯祥,现在你将你前日的动作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得隐瞒。” 冯屠户犹是不服气,鼻腔里哧哧喘着粗气。听到萧景铎的话后,虽然他的眼睛还是狠狠地瞪着孙司佐,但嘴里却将前日的事又说了一遍。 不知不觉,公堂外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窃窃私语,显然也在讨论陈县令的事。 萧景铎只作不知,等冯屠户说到他进去时县令已经死了的时候,孙司佐忍不住跳出来,指责道:“不可能,我明明看到你杀害了陈县令!” “住嘴。”萧景铎抬高声音,冷冷扫了孙司佐一眼,“堂下人陈述之时,其他人不得打断,如有再犯,必不轻饶。” 孙司佐自然不服,这些年从没有人敢当着这么多人给他难堪,他心里冷笑了一下,依言坐回座位,倒要看看萧景铎要如何收场。 冯屠户这才能将话说完,等冯屠户说完后,萧景铎才转向孙司佐,问:“孙司佐,你说你亲眼看到冯屠户行凶,现在详细说来当时的情景。” 孙司佐忍着不耐烦说:“我当时在对月吟诗,无意走到陈县令门外,当时县令屋子里亮着灯,从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我以为陈县令在和客人秉烛夜谈,便没有打扰。可等我刚转过身,就听到一声闷响,回过头就看到一个人用力推了陈县令一把,并用暗藏的刀具砍杀县令。我赶紧唤人过来,并顾不得自身安危,亲自堵在门口。果然没一会,冯屠户就从屋里出来了。这个人杀害陈县令后拒不承认,还屡次在县衙里攻击我,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这时其他人应和:“孙司佐说的有理,看来此案确定无误,凶手就是冯屠户无疑了。” 萧景铎问:“孙司佐,你说你从窗纸上看到了冯屠户行凶的全过程?” “对!” “主簿,陈县令死后,他屋内摆设可有移动?” 主簿欠了欠身答道:“下官早就派人看着,不曾移动。” “好。”萧景铎点点头说,“既然陈县令屋里的摆设没有移动过,那就是说,在案发当日,桌案依然放在窗户下。陈县令的寝室内只有一尊烛台,放置在桌案上,床榻在北墙边,而桌案和烛台放在南窗下,这样看来,陈县令只能和冯祥站在屋子中间说话。孙司佐,我且问你,烛台就放在窗户下,是如何把陈县令和冯祥的影子投注在窗纸上的?” 孙司佐显然没想到这一茬,一下子结巴了:“这,这……” “而且在案发现场,也就是陈县令的卧房内,床榻上的血迹最多,几乎将下面的被褥浸透,而墙壁上却只有细长的血痕,这说明了什么?” 主簿忍不住跟着重复:“说明了什么?” “说明陈县令,分明是死后被人砍伤的!陈县令的致命伤在脖颈上,如果在活着时砍断脖颈,必会有大量的鲜血喷射到四周,床榻紧靠着墙壁而放,墙上不可避免要溅上许多喷射状的血迹。可是现场墙上却只有细长的血痕,这是用力甩动某物,致使其上血点飞射出去时才会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凶徒用刀砍伤陈县令时,县令已经气绝,所以脖子里的血只会往下流,而不会朝四周喷射,并且在凶徒行凶时,刀上的血滴被甩射出去,飞溅到墙上,这才留下了细长的血痕。” 听完萧景铎的话,堂内堂外的众人都哗然。主簿也在陈县令的卧房待了许久,可是他并没有发现那些血迹有什么不对,现在经萧景铎一说,主簿才觉得确实如此。 不光是主簿,就连许多百姓也听懂了,他们没想到陈县令一案居然还有这么多圈圈绕绕,原本嫌无趣想溜走的人默默收回了脚步,想听听接下来这位新来的县丞要怎么说。 “萧县丞,你的意思是说……” “陈县令是死后才被砍伤,此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萧景铎话音一落,满座皆惊,但是他并不满足于此,而是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孙司佐身上,问:“孙司佐,当时陈县令已经死亡,且不说窗纸上能不能映出人影,就按你的说辞,你是如何看到陈县令和另一人说话,并被砍死的?” 孙司佐已经脸色苍白,不住地用袖子擦拭额角的冷汗:“我,这……许是我当时赏月太过入迷,看岔了吧……” 冯屠户现在简直快意无比:“你现在说你看岔了,你刚才指责我时,不是还神气的很吗!你鼻孔上面那两只眼睛,到底好用不好用啊?” “你……”孙司佐咬牙看向冯屠户,冯屠户如今一雪前耻,正哈哈大笑地嘲弄着孙司佐。孙司佐心里恨极,却偏偏无话可说。 他只是想当然地编出来这一套说辞,自以为天衣无缝,可是哪能想到,不过短短半天,萧景铎竟然看出这么多破绽来。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公堂内的官员都有些坐不住了,一个人忍不住问:“孙司佐,你为什么要说谎?” “对啊,为什么?” 孙司佐脸色铁青,几乎从牙缝里蹦出这些话:“当时我看到冯屠户从县令屋子里出来,身上还沾满了血迹,所以怀疑他是凶手合情合理。只是我想得太入迷,分不清那些是我猜测的场景,哪些是看到的,这才一时记混了而已。” “呵,记混了。”冯屠户嗤笑,“下次我也记混了,说你是杀人凶手,孙小子你可别闹啊!” “你闭嘴!”孙司佐怒骂。 “够了。”萧景铎喝止,“孙司佐身为县衙司佐,在没有亲眼所见的情况下假造证词,实乃失职。此事之后,我会向上级如实禀报,倒时候如何处罚,听凭州官吩咐。” 萧景铎自然不觉得孙司佐只是伪造证词,他的问题还有很多,可是孙司佐背后还有孙家,一时半会萧景铎很难拿孙司佐怎么样。所以萧景铎只能依着渎职之过,对孙司佐小惩一二,剩下的事情,只能从长计议。 孙司佐是孙家的嫡出子弟,从小顺风顺水,什么时候被这样下过脸面,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孙司佐暗中紧握了拳头,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 孙家人在晋江县作福作威已久,看到孙司佐丢了个大丑,不少人都暗中快意不已。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喊道:“县丞,那你说县令到底是怎么死的?” “对啊,凶手到底是谁?” 孙司佐低下头,冰凉地扯了下嘴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竟然敢给他难堪,很好,这个梁子结下了。萧景铎仗着运气识破了他的证词就罢了,孙司佐就不信,萧景铎能把真正动手的人找出来。 百姓愿意发问,这实在是一个好的开端,至少证明他们在慢慢接纳他这个新官。萧景铎笑了笑,道:“这个,就要问陈县令身边的人了。” “来人,带老仆上来。” 孙司佐的眉头不经意地跳了跳,老仆被带到正堂,一进来就跪倒在地。“参见各位官爷,老奴只是一个下人,什么都不知道啊。这,这是怎么了……” “什么都不知道?”萧景铎反问,“我问你,这几日县令醉酒之后,醒酒汤是不是你来熬的?” “是老奴,可是醒酒汤每个人都能喝,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县丞因此就怀疑到老奴身上,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醒酒汤每个人都能喝不假,可是若是加了料呢?”萧景铎挥手,让人将厨房里的证物呈上来,“老仆,你可认得此物?” 人群中已经有人喊了出来:“这不是葛花么,我在山里见过这种药材,确实可以加到汤里解酒啊……” “葛花可以醒酒不假,滇南本草曾言,葛花治头晕,憎寒,壮热,解酒醒脾,酒毒伤胃。其他许多古籍都曾记载葛花醒酒之功效。可是,野葛花药性很烈,并不能大量服用,若是服用过量,当日会上吐下泻,大伤脾胃。更严重的是,若是第二日再次饮酒,一些人会产生剧烈反应,轻则抽搐不止,重则中毒窒息。陈县令,就是后一种情况。” 此话引得满堂哗然,许多人都不可置信地感叹:“不过是山阴里常见的葛花,竟然……” “老仆,你明知陈县令体弱,很容易中酒毒,却还是故意在醒酒汤里加了许多葛花。当日陈县令喝下醒酒汤之后,立刻腹泻不止,第二日你刻意送了许多烈酒到县令屋里,陈县令不明内情,毫无所觉地喝下烈酒,导致野葛花药性和烈酒相冲,很快就抽搐窒息而死。而你这个所谓忠仆,是眼睁睁看着陈县令断气之后,才收拾餐具离开的吧!” 众人惊讶地嘴都合不上,不可置信地看向老仆。老仆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萧景铎猛地一拍醒木:“说,为何杀害县令?” “老奴没有,老奴没有啊……”老仆跪在地上,豆大的冷汗不断滑落,只会重复这一句话。 “来人,立刻去搜他的住所。” 不消萧景铎说,许多人都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快步跑到老仆的屋子里搜查。没过多久,两个衙役就捧着药渣和没用完的葛花回来了:“萧县丞,这些是在这个刁仆屋子里发现的。” 老仆到底是做贼心虚,不敢将药渣倒在厨房,于是就偷偷藏在自己屋里,打算等风头过去后再处理,可是没想到这样反而便宜了萧景铎。萧景铎接过药渣,摊在桌子上拨了拨,就指着渣滓说道:“这是木香,这是橘皮,这是白茯苓、白术,这些是葛花。显然这是个醒酒的方子,葛花最多五钱,看你这汤里的分量,恐怕已远远超了。” 萧景铎这随手扒拉就能指认药渣的功夫着实吓坏了好些人,主簿和县丞委实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同僚非但才学一流,竟然还精通医术。 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老仆也撑不住了,委顿在地上痛哭道:“是老奴对不住县令,老奴罪该万死啊……” 主簿拍案而起,怒斥道:“陈县令特意体恤你,让你留在县衙里做些轻省活,而你不感恩就罢了,竟然还恩将仇报!” “老奴该死……” 主簿情绪激动,萧景铎连忙挥手,示意旁边的衙吏拦住主簿。除了主簿,县衙里许多人都气愤非常,就连萧景铎也沉重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何要杀害陈县令?” 老仆跪伏在地上,满是沟壑的脸上涕泪横流,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摇着头说道:“萧县丞断案若神,老奴心服口服。是老奴给陈县令下的毒,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萧县丞定案吧!” 萧景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老仆却只是摇头,拒不多说,只是不住地催促:“老奴认罪,请县丞定案!” 物证齐全,显然老仆是凶手没跑了,主簿等人也在催促,萧景铎只好重重一拍惊堂木,给今日的公审做出最后的定论:“依斗讼律,以刃及故杀人者,斩。堂下老仆蓄意给晋江县陈县令下毒,按律,处以斩刑。” 堂下许多人都发出惊呼,隐隐还有人叫好。晋江县许久没有发生过这等大事,直到散去时,百姓都在兴奋地和旁人谈论此事。 萧景铎这些官员则收了堂,到后院继续撰写文书。陈县令之死虽然已经定案,但后续的工作还有许多,现在朝廷还没有派下新的县令,所以只能由萧景铎牵头,详细书写此案的证词、证据、审案经过等,然后整理成卷宗送到长安,由大理寺和刑部统一批阅,若是刑部认可此案的审理结果,那么老仆才真正定了罪,并于秋后问斩。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整理卷宗。 萧景铎是县丞,是县令的副手,主要负责讼案、仓廪等,定案后按理应该是他最忙的时候,可是萧景铎却避开其他人,专程去找了冯屠户一趟。 冯屠户被冤为凶手,进了趟大牢,上了次公堂,现在却毫发无伤地无罪释放。他大感骄傲,正挺着胸膛和赶来接他的妹妹吹牛。冯家小娘子冯娇吓了个半死,现在听到兄长非但不后怕,反而还骄傲的不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正要好好说道说道,却不经意看到后面走来一个人。 见到来人,冯娇脸上的表情怔了怔,立刻收敛了脾气,低声对冯屠户说了一声,就主动避开了。 冯屠户转身,意外地看向来人:“萧县丞,怎么是你?” “我还有一事不明,想来问问你。” 经过今日这件事,冯屠户是彻底服了萧景铎。他是个莽夫,虽然横行霸道不服管教,但是一旦他真心承认了什么人,那便是掏心挖肺地对对方好,而萧景铎,显然就是这极少数人之一。 “萧县丞你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行了!” 萧景铎笑了笑,感慨这个呆子倒也是个一根筋。他问:“你说你深夜潜入县衙是循了陈县令的指示,你可有凭证留下?” “这……”冯屠户挠头,“陈县令就传了句口信过来,这我也没办法证明啊!” 唉,果然如此。冯屠户不识字,想来陈县令也不会通过纸条来和他联络,靠纸条来比对字迹并不能行得通。萧景铎又问了传话之人的长相,暗自记下后,就告辞离开了。 萧景铎等人忙着写卷宗的同时,孙司佐的处罚也下来了。孙司佐故意做伪证,按律应当夺职,但是念在他这些年勤恳办事,所以减罪一等,停职查办,这段时间不再享受公俸,待在县衙里戴罪立功,酌情复职。 如果晋江县县令在此,那么直接就可以按律处罚,可是陈县令已死,新的县令也没有派遣来,萧景铎虽然暂代县令之务,但终究受品秩限制,并不能直接惩处底下人,所以只能绕一圈,上报到戎州长官那里,让州官下发命令。 不光惩赏大费周折,就连卷宗整理也并不顺利。晋江县衙的人松散惯了,卷宗也写的马马虎虎、糊弄了事,萧景铎几次都被他们气得头疼。 主簿等人被骂的不敢抬头,一个人鼓足了勇气说:“可是萧县丞,我们县以前就是这样的啊!” “对啊。”萧景铎端起茶盏呷了口水,异常平静地说,“所以以前的案子,全部核查重审。” “啊……”议事堂里顿时一片哀嚎。 新来的萧县丞要重审陈年旧案的消息很快就传播开了,萧景铎亲口说了,所有家里有冤案错案的百姓,都可以来公堂报案。许多人都对那日萧景铎断案的英姿历历在目,于是断断续续的,少数几人敲响了公堂前的大鼓。 人虽然少,但好歹开了头,萧景铎安慰自己,凡事都要一步一步得来,县衙无能的形象深入人心,想要树立公信力,扭转百姓对县衙甚至县官的看法,还需慢慢筹谋。 入夜,萧景铎在灯下翻看往年的卷宗,他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会有这么多失踪案呢?” 卷宗上赫然写着,陈县令之女陈词的名字。 65.失踪 陈县令一事已经结案, 虽然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比如孙司佐为什么说谎, 陈县令脖子上的砍痕又是谁做的,陈县令为什么要偷偷唤冯屠户见面,但是在百姓眼中, 这件事情已经圆满结束了。 停尸三日后,陈县令正式下葬。萧景铎写信将此事上报朝廷,让朝廷留意陈县令的亲族, 日后好将陈县令的遗骸迁回故土。 而县衙则拆去白幡, 拂去尘垢, 展现出焕然一新的全新面貌来。 同时, 另一桩要事也提上议程。 “陈县令的屋子, 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县衙里上上下下争论了好几日, 有人觉得官府一身正气, 根本不须惧怕鬼神之言,也有人说, 死了人终究晦气, 最好还是做场法事, 散散阴气。 是否做法事这个问题甚至都传到了女眷耳中, 一日秋菊擦拭书架时, 无意和萧景铎说起了此事:“郎君, 西院死了人, 要不要请太离教的人来祛一祛晦气?” “你说什么?” “祛一祛晦气……” “不是, 是前面。” “请太离教的人来……” “你怎么知道太离教的?”萧景铎也奇怪了。 “这谁不知道, 晋江县有一位得道仙人,非但飞升有道,还能吞云驾雾。”秋菊很快就和县衙内外的娘子们混熟了,此刻说起这些街坊传言头头是道,“我还没见过仙人呢,听别人说,太离教的仙人腾雾而来,驾云而去,山腰上起雾时,就是仙人们在修炼。听说有他们在,连收成都会比往年好三分呢!” “倒是还真敢说……”剑南多雾乃是地形所致,数百年来一直如此,他们居然敢安到自己头上,萧景铎都不知该说他们胆子大,还是该说他们狂妄无知。 萧景铎没料到太离教在女眷中居然这样盛行,这才几天,竟然连秋菊都知道了。 不期然,萧景铎想起了那些无因无果的女子失踪案。 出门时,萧景铎特意嘱咐了萧林:“这些天,秋菊她们如果要出门,你务必要跟着。” 萧林不明白萧景铎为什么要特意嘱咐一遍,但还是躬身应道:“遵命。” 今日照常在东院处理公务,主簿把晋江县历年的赋税情况交给萧景铎,萧景铎低头翻看,他就站在萧景铎身边念叨:“县丞啊,陈县令的屋子一直空着也不像样,我们什么时候请仙师来做一场法事吧……” “你是说太离教的人?” “正是。” 萧景铎放下赋税册子,转过头问:“太离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几年前县里出现了一个仙师,这才兴起了太离教。据说太离教的创始人已然是半个仙身,非但能腾云驾雾,更甚者还能长生不老,县里许多人家都供奉着这位仙师,好些乡绅门路广,时不时还能见着仙师,受仙师点化。运气再好些,还能得到仙师亲手赐药呢!”主簿话中不无向往。 “长生不老?”萧景铎这些年一直待在长安,听到这句话本能地就警惕起来。长生不老,这是秦皇汉武都挣脱不开的执念,若是放任他们发展下去…… 萧景铎不想再想下去。在他看来,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就如叶生叶落一般自然,没有人可以挣脱,更何况萧景铎还是半个郎中,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信太离教的人可以长生不老。反倒是另一条,太离教之人可以腾云驾雾,颇值得琢磨。 萧景铎也好奇起来,问主簿:“你说太离教之人可以腾云驾雾,可有人亲眼看到?” “当然!”主簿激动起来,“两年前,我有幸亲眼看到仙师施法,那时是个阴天,仙师踏着云涉水而来,凭空立在水上,遥遥地向我们传道。那时陈县令也在场,县令本来像萧县丞一样不相信,直到亲眼看到,顿时被这些仙家手段折服,佩服的五体投地。说来也是造化弄人,要是陈县令没有被仙师放弃,怎么会落得如今这个场面?如今陈县令死了,让仙师来给他做场法事,倒也算圆满。” “陈县令从前和太离教相从甚密?” “对,县令也受过仙师点化,对仙师颇为尊崇呢。” 萧景铎觉得有意思了:“那么后来,他们为什么闹翻了?” “什么叫闹翻,分明是陈县令没有仙缘,这才被仙师放下了。”主簿执拗地纠正道,“能被仙师点化,这得是多大的机缘。陈县令吃了许多丹药,可惜到最后也没向仙师一样脱胎换骨,成为仙身,也不怪被仙师放弃。” 萧景铎听着听着就笑了:“如果我猜的没错,陈县令和太离教分道没多久,陈小姐就失踪了,是吗?” “这倒确实。” “被你这样一说,我都想会会这太离教了。”萧景铎道,“我想亲眼见太离教之人施法,不知可行?” 新来的萧县丞仰慕太离教,想亲眼见识仙家手段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太离教之人颇为端架子,县衙的人三请五请,他们终于同意了。像是忍受了多大的麻烦一般,一个穿着蓝色长袍的小童不耐烦地对传信之人说道:“五日之后在神迹湖边,仙师会下凡传道,你们须得沐浴焚香,早些前去恭候。” 神迹湖就是当初太离教创建人得道飞升的地方,创建人被太离教的人称为尊者,就连那个湖也被命名为神迹湖。 五日后,萧景铎随着县衙众人站到湖边,身后还围着许多慕名前来瞻仰神迹的百姓。这个位置是太离教童子仰着鼻孔指给他们的,说是站在此处,看到的神迹最明显,沾染的仙气也最多。 萧景铎忍着身边的嘈杂声,在湖边站了许久,也不见湖上有任何神迹。此时大概已经等了半个时辰,可是其他人没有丝毫不耐,萧景铎也耐着心思,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毫无预兆的,人群猛然躁动起来。许多人举起手指着一处,激动地大声喊道:“快看,仙师出来了!” 只见水雾茫茫处,一个穿着宽大白袍的人缓步从湖心走来,他步履缓慢,在水面上如履平地,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脚下飞腾着白雾,宛若真的流云一般。 “看,云雾升腾,踏水无痕,这才是真正的仙家手段啊!”旁边的主簿忍不住叫唤道。 没等大伙激动多久,水面上突然响起异响,云雾中隐隐有红光。穿着长袍的童子快步跑过来疏散人群:“快走,仙师法力升级了,这次竟然召唤来了雷电,凡胎俗子再不离开就要丧命于此了!” 萧景铎也随着人流往外走,离开湖边时,他回过头,眼睛定定地看着湖心。 等回到县衙后,诸人还在兴高采烈地讨论方才的事情,有人艳羡地说道:“仙师法力竟然又提升了,这次不知谁有福气能去侍奉仙师。” 萧景铎一路沉默不语,听到这句话后,他眉梢动了动,侧过身问道:“侍奉?” “对啊,太离教不定期从民间挑选有灵根的少年少女,跟随仙师学习仙法。仙师吞云吐雾不在话下,能被仙师挑中,委实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挑中之后,是否还能回家?” “被仙师挑中是万里无一的福气,自然要斩断六缘,跟随仙师去求仙问道,那还能留恋凡尘!” “若是不想去呢?” 这话惹的几位衙吏哈哈大笑:“怎么会有人不想去,长生不老,求仙问道,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缘法,怎么会有人拒绝?” 见萧景铎似乎在想心事,主簿凑上来问:“萧县丞,你今日亲眼见到了仙师施法,感觉如何?” “和我的料想相差不远。”萧景铎笑着说道。 主簿听了这话也拍手笑道:“正是如此!可惜最近几日仙师要调养生息,等仙师抽出空来,我们得主动拜访,让仙师来县衙施一施仙法,好超度亡灵。” 萧景铎心里好笑地摇了摇头,若是超度亡灵,何必舍近取远,他在清源寺住了三年,师从明觉大师,区区渡亡经并不在话下。何况,请太离教来也不只是为了超度亡灵罢? “若我们请太离教施法,可否需要添些道钱?” “那是自然,怎么能怠慢了仙师呢!” 果然,钱财、地位、人手样样不缺,更严重的是在官府内渗透得极广,不说其他本地人担任的文吏,就连主簿这个朝廷命官,也对太离教信奉非常。 萧景铎眼中的光芒逐渐幽暗起来。 . 冯屠户今日收摊早,打算找些回去陪伴妹妹。他大大咧咧地推开院门,亮着嗓门喊道:“娇娘,阿兄回来啦!” 往常这个时候,一旦听到他的声音,他家妹妹无论在做什么,总会高声应上一声。虽然冯娇总是嫌弃冯屠户嗓门大,但是每日她总会在第一时间迎出来,然而今日,冯屠户并没有等到冯娇的应和。 冯屠户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往屋内跑。他心急火燎地穿过院子,急得手都凉了,可是等他看到正堂里的人,又硬生生收住了脚步。 “怎么是你?” “阿兄,你怎么说话呢!”冯娇暗暗瞪了冯屠户一眼。 冯屠户这回真觉得自己委屈:“我回来你怎么都不应和一声!” “你嗓门那么大,我怎么应你?”见冯屠户吼自己,冯娇立马抬高了嗓门吼了回去。 冯屠户熊一样的身形,被娇娇小小的妹妹吼,竟然当真放小了声音:“我这不是以为你不在嘛!” 冯娇又白了兄长一眼,这才转向萧景铎:“萧县丞不要见怪,我阿兄他就是这种性子。” 冯屠户这时才注意到萧景铎一直在,于是有些尴尬的说:“萧县丞,你怎么来了?” 方才这兄妹俩斗嘴时萧景铎就在旁边默默听着,现在他笑着做了个手势:“你们兄妹自便,不必顾忌我。” 冯娇气恼地瞪了兄长一样,道:“我和他没什么可说的了,方才让萧县丞见笑了。” “哪里,你们兄妹二人感情融洽,这是好事。”萧景铎应了一句,就转入正题,“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些问题想向冯祥了解一下,不知现在可方便?” “方便,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冯祥伸开手臂,示意萧景铎往上位坐。萧景铎推辞了冯祥的意思,执意坐在客位上。 “萧县丞,阿兄,你们先坐着,我现在去给你们烧茶。”冯娇快声快语地应了一声,就跑出去了。 等冯娇出去后,萧景铎和冯屠户才说起此行目的。 “萧县丞,你今天怎么来了?若是早知道你要来,我今天下午就不出摊了。” “是我冒昧了。”萧景铎也是临时决定来找冯屠户了解情况,他到来时冯屠户家里只有冯娇,他正和冯娇坐在正堂里说话,没想到冯屠户大吼了一声,之后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萧景铎觉得很好奇:“方才你为什么那样着急?” “唉,此事说来话长。”冯屠户难得颓唐地叹了口气,“今年入夏的时候,太离教仙师前来挑选徒儿,家妹入选。我父母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娇娇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了。一旦跟随了仙师,那就再也回不来了,我自然不忍,于是就扣着娇娇,不让她去太离教。” “太离教追随者众多,他们允许你这样扣人吗?” “唉,仙师自然不允,好在我们冯家名声响,我这些年也存了些家底。我辗转托了许多人脉,可算保下了娇娇。” “所以你方才见令妹不应声才那样着急,也就是说,太离教的人并没有就此放过你们?” 冯屠户又叹了口气,事关仙师和神教,他理应闭紧嘴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萧景铎反应实在很快,不过三言两语,都不消冯屠户说,萧景铎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萧县丞,这些事你听听也就罢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是仙师有仙法,我们肉体凡胎,怎么能和仙术对抗?娇娇的事就当我们冯家倒霉,但有我这个兄长在一日,必不叫人欺辱了她去,萧县丞你前途正好,实在没必要掺和到我们冯家的这些事情里来。” 见冯屠户不再遮遮掩掩,终于说了实话,萧景铎的脸色也严肃起来:“太离教号称自己是仙家传人,可是若真是如此,你也不会宁愿得罪半个县城的人,都不愿放自己妹妹离开。若是我没猜错,恐怕陈县令之女陈小姐,也在入选的名单里罢?” 萧景铎突然抬高声音,目光灼灼地盯着冯屠户:“现在,你还不肯说出选仙徒背后的真相吗?” 66.仙法 “你还不肯说吗?” 冯屠户陷入沉默, 良久后,他才张开口, 干涩地说:“仙人选徒,我一个区区小民,怎么能知道呢……” “阿兄!”冯屠户话还没说完, 房门砰地一声从外面推开了。冯娇手里捧着一壶茶,站在门外不知听了多久:“他们狼狈为奸,做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害得我们家还不够惨吗?你为什么还在替他们说话!” “娇娇, 闭嘴!”冯屠户连忙站起, 一把拉过冯娇, 探出头在院子里四处探看。反复确定周围确实没有人后, 他才重重呼了一口气, 转过身怼着冯娇的额头说:“你啊, 还是这样口无遮拦,万一被人听到了, 到时候还有谁能保住你?” 冯娇不服气:“他们本来就不是好东西, 凭什么还不让我说?再说……”冯娇极快地瞥了萧景铎一眼, “再说, 萧县丞不是在这里吗……” “不可无礼。”冯屠户拉过妹妹, 对萧景铎说, “我这妹妹被家里惯坏了, 说话不过脑子, 萧县丞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萧县丞替我洗脱了杀人罪名, 我冯祥感激不尽,这份恩情我冯祥永远记着,若是以后有机会,必会报答萧县丞的。” “可是……”冯娇还想再说,却被冯屠户用眼神堵了回去。冯屠户威吓妹妹:“我们冯家历来最重恩情,你不许再说了,不能做恩将仇报之人。” 这兄妹俩争执时,萧景铎一直静静看着,等两人终于吵完了,萧景铎才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道:“恩将仇报?你们怕将太离教的事情告知于我,会连累了我?” 冯屠户没说话,但表情显然是这个意思。 萧景铎忍不住笑了:“我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我虽然不才,但是既然受皇命来晋江县赴任,便当得起一方父母官的职责。你们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吧,就算我不幸不敌,也不至于被他们带累。我在长安里,多少也有些人脉。” 冯娇听了之后喜出望外,就连冯屠户也试探地问:“真的?” “真的。” 冯屠户立刻重重拍手:“这真是太好了!”他们这些老百姓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晋江县,在他们眼里,县令就是最大的官,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清楚官场里的尊卑辈分到底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晋江县外的世界如何运作,但是冯屠户好歹知道,长安是最了不得的地方,皇帝皇后都在长安,而萧县丞竟然说他在京城里有人脉,这简直超脱了冯屠户的想象,他这时才有点相信,或许萧县丞真的可以解决县里的毒瘤——太离教。 “事情危急,我没有时间和你耗,现在,将太离教一事,细细从头道来。” “这太离教,恐怕要从两年前说起……” 两年前,在如今被称为神迹湖的地方,一个人叫齐陵的人受到仙人感化,羽化飞升。当然,这是太离教的说法,据目睹者的说,当时他们这些人正在湖边打渔,突然看到湖对面的林子里传来一股烟雾,那雾极浓,显然不是自然的湖雾,反而像是云一样快速滚动翻转,浓雾中隐隐还有霹雳声传来。打渔人非常好奇,循着烟雾到湖对岸一探究竟,走到半路就遇到了齐陵。打渔人问齐陵可曾看到方才的神迹,齐陵顿了一下,就承认方才的神迹是因他而来,他在湖边午睡,偶然受到仙人点化,学会了仙人的法术。 这件事情一下子就传遍了偏僻闭塞的晋江县,每天都有很多人慕名去拜会齐陵,后来齐陵干脆创立了一个教会,称为太离教,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在教内传授仙法。有了仙术这个噱头,太离教里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连官府都被惊动了。陈县令本来不信,下令要逮捕齐陵。可是之后齐陵再一次当众召唤云雾,表演浮空术,这些神仙手段大大震慑了陈县令,也让其他教众更为信服。 有了这一次立威,齐陵和太离教的名声越来越响,好多豪绅人家最为狂热,大笔大笔地捐献善款,以求长生之术。没多久,齐陵以选徒之名,在民间挑选有慧根的少年少女,带在身边寻仙问道。百姓自然趋之若鹜,热切渴望自家的孩子能被选上。第一次选走的大部分都是少女,其中不乏街坊中出了名的美人。又过了几个月,太离教再一次选徒,这次挑选的少女更多更广。慢慢的,百姓也吃不消了,第一次选徒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第二次满怀希望,可是第三次第四次,好些人家就不愿意参选了。然而齐陵是仙师,怎么允许凡人忤逆他的决议,所以选徒照常举办,被选中的女子没有拒绝的权力。 这时候,晋江县百姓的态度已经从一开始的趋之若鹜转变成避之不及,尤其是人们发现,被孙家等富豪人家看重的女子,多半会出现在选徒的名单里,就算之后耗费钱财逃脱选徒,过不了多久也会莫名其妙地失踪。百姓并不是傻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看不出来太离教和孙家这等豪绅已经勾结在一起,在假借寻仙之名强行霸占良家女子。 “……虽然我们发现了这件事,可是已经太晚了,这时候太离教一呼百应,我们这些普通人家,哪能和太离教对抗?何况太离教的仙师还精通仙法,除了消财免灾,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啊!”冯屠户唉声叹气地说。 “他们这样猖狂,你们为什么不报官?” “报官?”冯屠户嗤笑,“最开始我们报官,陈县令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懒得插手,到了后来,他自己也成了太离教仙师的追随者,还有谁敢自寻死路?” 萧景铎也大概能猜到陈县令的心思,最开始挑选的是普通民女,这些和陈县令并没有关系,所以陈县令不曾插手;之后,太离教和豪绅的胃口越来越大,陈县令虽然觉得不妥,但是料想这些人不敢招惹到他身上,所以依然不出手;到最后,当陈县令自己的女儿被这些人盯上时,已经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了。 太离教这个恶瘤,已然一发不可收拾。 就连凶名在外的冯家也被盯上,冯家不敢抗衡太离教,于是只好花钱打点,保住自家血脉。与冯家不同,陈县令毕竟是官身,他当时怒不可遏地拒绝了齐陵,并对着太离教众人大骂一通,之后就气冲冲地离开了太离教。 然而陈县令并没有如愿地和太离教一刀两断。五月过去,陈词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选徒月份,所以人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毕竟太离教和本地乡绅即使再狂妄也终究是民,怎么敢和公然和陈县令叫板。然而七月的时候,在一个难得的晴天,陈词出门买东西,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事自然惹得陈县令大怒,他不断地派人手去外面搜寻,更甚至还强硬地搜了太离教的地方,然而县衙内外净是太离教的眼线,可想而知,陈县令的行动毫无结果。 为此陈县令大受打击,就此一蹶不振,每日靠醉酒来麻痹自己。 “我开始也当以为陈县令沉溺在丧女之痛里无法自拔,每天饮酒度日,天天都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可是八月份的时候,陈县令突然给我传来口信,说要和我商量选徒一事。”冯屠户说。 萧景铎若有所思:“所以,陈县令只是表面上概不理事,实际上却在偷偷查探失踪一事?” “应该是这样,当时我被那些苍蝇烦的不行,所以陈县令一给我递了话,我就接下了。后来我和陈县令大致来往了几回,等相互摸清底细后,陈县令邀我夜半去县衙详商此事。可是不知道怎么了,等我去了之后,陈县令已经死了。” “许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罢……”萧景铎对此唯有叹息,“姑息养奸,莫过如是。” 冯屠户也陷入沉默,冯娇坐在冯屠户下首,忧心地叹了口气。 “萧县丞”,冯娇忍不住问了出来,“陈县令在晋江县待了许多年都没有办成此事,为此还搭入自己的一条命。萧县丞,你才刚来,会不会……”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萧景铎对冯娇点头笑了一下,“多谢,不会有事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再待下去就要宵禁了。萧景铎起身告辞,冯家兄妹一直把人送到门外才止步。 萧景铎回到县衙时已经很晚了,好在南方天黑的完,此时还不至于全黑。听到声音,秋菊快步迎了出来:“郎君,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萧景铎含糊地唔了一声:“有些事,在外面耽误了。” 秋菊还在噼里啪啦地说话,萧景铎虽然端坐在屋内,但眼睛一直盯着烛火,显然并没有听秋菊说了些什么。 “秋菊?” “啊?” “你知不知道,附近有哪里比较隐蔽?” “这我倒知道好几个地方。不过,大郎君,你问这个做什么?” 萧景铎伸手去拨桌案上的烛火,不过三两下,火芯又重新亮了起来。烛光照在萧景铎脸上,竟有些喜怒莫辨。 “以前在国子监看过一本残卷,里面颇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原来不曾当真,现在突然有些好奇。” 秋菊听得似懂非懂,愣愣地点头:“啊,好,我这就去准备……” 秋菊不愧是常年厮混内宅的人,没过几天,就已经将周围的环境摸透了。正巧这日是萧景铎休沐,于是他以踏青为名,带着萧林等人出城游玩。 现在,名为“游玩”的几个人蹲在水塘边,看着萧景铎在火上熬糖。秋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郎君,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熬霜糖?” 他们此行套了一架马车,在车上藏了膏烛等物。等寻到合适地方后,萧景铎命人支起锅架,他自己则在锅上搅拌霜糖,让糖慢慢融化成糊状。 秋菊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郎君,熬糖我擅长,还是我来吧!” 萧景铎抬手止住她:“不必,这个很是危险,对火候要求极大,还是我自己来吧。” 秋菊虽然不知道熬糖能有什么危险,但是听萧景铎这样说,这还能了得,萧林立刻说道:“郎君,让我来吧。” 萧景铎不做理会,依然专注地搅拌着糊状的糖浆,他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对身后之人说:“把硝石拿来。” 惜棋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呈上萧景铎要求的东西。 萧景铎小心谨慎地将硝石混入糖浆之中,一边搅拌一边提醒:“都走远些,一会可能会爆炸。” 萧景铎话音刚落,立刻感觉到不对,他眼疾手快地将锅掀入水潭内,然后立即让众人散开。等水里平静了,萧景铎才说:“果然不容易。把锅捡出来,继续。” 萧景铎这人最是有毅力,只要他想做什么事,无论折腾多少次,总要做成才肯罢休。萧景铎不断调整火候和配比,炸锅了好几次之后,终于获得了一锅不曾炸毁的糖糊。 秋菊等人一直提着心这才放下,萧景铎手中动作不停,飞快地腾出一只手道:“木把。” 萧林立刻将削好的木把给他,萧景铎拿着木条在顶端糊了一层糖糊,然后插在水塘边,站起来说道:“都散开些。” 这回不消萧景铎说,这些人都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了。秋菊和惜棋立刻往后退,就连萧林也往后让了两步。 萧景铎远远退开,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随意瞄了瞄就朝火把掷去。火折子精准地砸到火把顶端,裹了糖浆和硝石混合物的火把立刻被点燃,突突地冒出浓厚的白烟。 秋菊害怕地将耳朵堵上,可是奇怪的是,许久都没有爆炸声传来。秋菊睁开眼睛,发现火把还在大朵大朵地冒着白烟,并没有炸裂。说来也奇,火把并没有着火,却能源源不断地冒出白烟,这烟雾极其浓厚,视线几乎无法穿透。 萧林不可置信地看向萧景铎:“郎君,这……” “霜糖混以硝石,点燃后会产生大量烟雾,果然如此。太离教所谓的腾云驾雾,原来是这样造出来的。”萧景铎喃喃,突然高声提醒了一句,“火把情况不对,散开!” 67.送信 许是黏浆裹的太厚了, 火把烧了一会,突然传来炸裂声, 并隐隐出现了明火。好在萧景铎没有在火把上涂太多黏浆,再加上水池就在旁边,几个瞬息后火把就栽倒在地, 火花也随即被浇灭,并没有惹出不可收拾的后果。 就是其他人被吓了个够呛。 秋菊吓得脸都白了,弱弱地叫唤:“大郎君, 你还要试验吗?” “不用了。”还没等秋菊松口气, 就听到萧景铎又说, “下次可以换个条件好些的地方, 这次太仓促了。” 其他人沉默了。 萧景铎抬头瞅了眼天色, 说道:“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 方才动静这么大, 还折腾出这么多烟雾,一会引来人就麻烦了。” 萧景铎等人掩盖好痕迹, 又装作踏青的样子回城。马车驶入官府, 一个衙役看到后殷勤地走来牵马:“萧县丞, 你回来了?” “嗯。”萧景铎正要询问这一日县衙的情况, 突然听到西南方传来一声巨大的爆裂声。 他立刻回头, 只能看到西南方隐隐有烟雾飘起。萧景铎问:“刚才怎么了?” “那是仙师在修炼仙法, 化炼丹药, 县丞你待久了就习惯了。” “炼丹?”萧景铎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说。 “萧县丞, 主簿和县尉商议好过几日给陈县令做法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萧景铎暗暗道了句愚昧,奈何现在他手中没有证据,只能由着太离教欺骗世人。他正要一口回绝,话到口中,却又突然改了主意。 “现在主簿和县尉等人都在商谈法事的事情?” “对,他们都聚在原来陈县令的院子里,现在正准备布置法事场地呢。” “这样啊。”萧景铎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对萧林说,“你送秋菊她们先回去,我去找主簿等人。” “是。”萧林应下。 陈县令的院子里果然非常热闹,除了主簿、县尉这两个官,其他许多小吏也挤在这里。见到萧景铎进来,他们纷纷走上来问好。 “萧县丞,你回来了!” 萧景铎一一点头,然后走到主簿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主簿忙碌。 “过几日就要在这里做法事?” “对的。”主簿回头见是萧景铎,热情地给萧景铎介绍,“仙师说,在身亡之地施法效果更好,陈县令也能早早脱离苦海,投胎转世。” 若是看到齐陵光明正大地来县衙作福作威,恐怕才是陈县令真正的苦海吧。萧景铎在外面站了一站,就道:“你们先忙,我去屋子里送县令最后一程。” 陈县令的屋子和几日前并无不同,东屋依旧清静幽雅,西屋的摆设也没怎么变动,唯有床榻上的被褥换了新的。萧景铎在西屋转了一圈,就去书房了。 东屋靠墙处摆了一个高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卷。因为许久无人翻动,已经积了许多灰尘。 萧景铎随手拿起一卷书,紧接着就被荡起来的尘埃呛得咳嗽了两声。他挥手散开尘土,等呼吸顺畅了,这才缓缓拉开书卷。 这是一卷诗集,想来是陈县令闲暇时誊抄的,萧景铎大致浏览了一遍,就又卷起来放回原处。 这回他挑了卷灰少的书卷,才刚拉开一半,就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萧景铎蹲下身,将掉在地上的白纸展开,他虽然面色平静,但是看完之后却悄悄将纸条收了起来。 将第二卷书恢复原位后,萧景铎没有再待下去,而是立刻出门告辞。主簿不明白为什么萧景铎刚来就又要走,招呼道:“好,这里交给我们就行,萧县丞你先回去吧!” 马上就到散衙的时候,县衙里人来人往,非常纷杂。萧景铎出了陈县令的院子就往东走,一路疾行,似乎想快些回去。但是此时正是散衙的时候,路上来往的衙吏非常多,偏偏每个人都要跑过来和萧景铎问好,所以萧景铎只能一次次停下,和路上人寒暄。 等萧景铎终于摆脱了其他人,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时,已经颇过了一段时间。萧景铎似乎长长松了口气,立刻快步往院子里走。 他跨过门槛,随意地走了两步就转入到一个外面看不到的角度上,这时他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冷变淡,停住身朝后面望了一眼。 院外的人亲眼看到萧景铎进去,又等了一会后,确定没有变故,就悄悄地离开了。 当日入夜,县衙后街,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附耳私语:“他今日又去陈县令的屋子了,好像还拿到了什么东西。” 另一个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仙师一直没有找到陈县令暗藏的证据,莫非……” “今日我在陈县令的屋子里拿到了一些东西。”同一时间,萧景铎也对萧林说,“现在,我要你替我做些事情。” 天亮之后,萧景铎照常处理公务,翻看历年的卷宗,看起来和寻常无异。然而等散衙后,萧景铎却避开众人,偷偷去找冯屠户。 这回萧景铎没有去冯屠户家里,而是直接去市集摊子上找人。冯屠户正在给人割猪肉,一眯眼却看到萧景铎站在街对面,他心里了然,笑呵呵地招呼众人:“我家里还有要事,今天的买卖就先做到这里,若是乡亲们哪位需要猪肉,麻烦明日再来,明天几位的零头都免了!” 围着要买肉的人自然不乐意,堵在摊前抱怨,可是冯屠户执意收摊,而且还放话明日抹零头,这些人即使不悦也只能忍了。 冯屠户从摊子上脱身,背着他那硕大的包裹就朝萧景铎跑来:“萧县丞,你怎么来这里了?你若是有什么吩咐,直接派个人来传话就行,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呢!” 冯屠户快人快语,喋喋不休,萧景铎却神色淡淡,一句话都没有说。等走到僻静处后,萧景铎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冯屠户说:“你可还记得,我们上次商量的事情?” 冯屠户被这话吓了一跳,他立刻收起唠家常的架势,也小心翼翼地回问:“萧县丞,你是说那些人渣畜生?” 这话说的,萧景铎虽然嫌弃,但是没有否认,而是轻轻点了点头:“对。我拿到陈县令藏起来的证据了。” 冯屠户愣了好半响,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狂喜地说道:“萧县丞,你是说,你手里有证据了?” 萧景铎“嗯”了一声,冯屠户却乐得和什么似的,手和脚都管不住了:“这简直太好了,真是苍天有眼啊!” 晋江县和长安一样,商铺市集都集中在一个坊里,虽然规模远远不能和长安比,但是道路上也有不少人。冯屠户激动地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就打到了过路人,路人立刻怒目而视,冯屠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得意忘形了,连忙合起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不对,这位大兄弟勿怪。” 冯屠户这样大块头的人,即使伏低做小也非常占地方,路人并不想惹这种煞神,随意说了一两句,就快步走开了。 道歉之后,冯屠户发现坊市里的其他人也奇怪地盯着他,冯屠户大感尴尬,不住地道不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是我想东西太入迷,乡亲们不要见怪,不要见怪哈哈哈……” 冯屠户做这些事时,萧景铎就站在不远处,等冯屠户终于冷静下来后,他才走上前来,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只是拿到了证据罢了,又送不出去,你高兴的太早了。” 冯屠户脸上的笑僵硬起来:“也对啊……在晋江县内,谁能拿他们怎么样……” “也不是没有办法。”萧景铎又说话了,“如果把这些证据送到戎州刺史手里,让刺史派兵剿灭逆党,就能一举端掉这些人。” “哎呦,萧县丞,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冯屠户的心情大起大落,很是被折腾了一通。冯屠户的神色严肃起来,道:“萧县丞,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了,你是不是需要一个人,替你把证据送到刺史手中?” 总算是听懂了,萧景铎点头:“对。” “萧县丞,你对我们冯家的大恩大德,我冯祥无以为报,替你送信这件事,就让我来吧!我娘从小就说我壮的和熊一样,我们冯家长辈也夸我力气大,天生就是杀猪的料。以我这身板,寻常人奈何不了我,若是路上遇到打不过的人,我还能跑,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会把证据送到刺史手中!” “还不至于如此。”萧景铎摇头笑了笑,“你虽然有蛮力在身,对付寻常人自然不在话下,但若是遇到习武之人,那就是任人宰割的份了。” 这话冯屠户当然不服,他张开嘴就要反驳,但是接触到萧景铎的视线,冯屠户怏怏闭了嘴,是的,他确实打不过萧县丞。 用眼神威慑住冯屠户,萧景铎继续说:“你一个人去送信太过危险,等过几日时机成熟,我和你一同去戎州吧。” 冯屠户被吓了一跳:“萧县丞,这万万不可!这一路艰险,若是你出了什么闪失……” “不必说了,我意已决。”萧景铎道,“何况,你一介白身,怎么能见到刺史?还是我亲自去妥当。而且我和你同行,这一路也能相互照应。” 见再劝无果,冯屠户重重叹了口气,然后刷的一声对萧景铎抱拳说道:“萧县丞,我长这么大还没佩服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你放心,路上无论发生什么,我冯祥就是豁出去这条命,也一定护你周全。” 萧景铎没有推辞,但心里却暗暗想,谁护谁周全还不一定呢。 距离县衙内做法事的日子一天天近了,萧景铎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暗地里却做了许多准备。 一日夜里,一道人影推开县衙的后门,悄无声息地牵着一匹马出来了。 冯屠户早已等候了许久,看到那个牵着马的颀长人影后,立刻跑上去,压低了声音说道:“萧县丞,你来了!” “声音小些,不要惊动任何人,我们现在就走。” “可是现在宵禁……” “我知道衙役巡逻的路线,避开就行了。” 冯屠户听到这句话后心里无比复杂,萧景铎利索地翻身上马,发现身后没有动静,奇怪地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此地多云雾,一轮明月高高悬挂在天上,一时被云雾遮挡,一时又从云层中挣脱出来,地面也因此时明时暗。林间小道上泥泞不堪,路中间还积着白日的雨水,黝黑的马蹄哗啦一声踏过水坑,踩碎了一轮明月。 萧景铎和冯屠户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山林中,远处是密不透风、几乎成了墨绿色的丛林,在这样的夜色中,深林宛如一头蛰伏的野兽,支大了血盆大口,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夜行人。 68.少女 天光破晓, 晋江县县衙也热闹起来。 “都行动起来,不许偷懒, 今日是仙师做法事的日子,不得耽误。快点走,手脚放利索些!” 主簿忙着检查今日法事的各项准备, 他正忙的团团转,就看到一个衙役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了。 “你来做什么?”主簿不悦地呵斥,“没时间了, 快去做事!” “主簿明鉴, 小的没有偷懒!”衙役连忙证明自己的清白, 说完之后, 他又凑过来, 悄悄地问主簿, “主簿, 怎么不见萧县丞?” 经衙役这一提醒,主簿也反应过来了:“对啊, 好像今天没见着萧县丞……” “不光今天, 昨日萧县丞也不在。” “是吗, 这段时间我忙着准备法事, 竟然没注意。”主簿说, “许是他去哪里游玩了, 一时忘了回来。你先去忙吧, 我派人去寻他。” 然而主簿一直找到法事开始, 都没有找到萧景铎。 几个穿着长袍的小童正站在陈县令的院子中诵经, 他们只是开个头,等把场子热好后,太离教仙师才会登场施法。 主簿混在人群中站着,不住地左顾右盼。最后,他忍不住悄声询问县尉:“你见萧县丞了吗?” “啊,萧县丞?”县尉诧异地挠挠头,“我没见过他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正式法事马上就要开始了,萧县丞还不到场,这怎么能成?算了,你先在这里看着,我去找找他。”主簿心里有些发慌,顾不得盯着法事,简单吩咐了两句就匆匆离开。没想到他刚出门就碰到了齐陵:“啊,仙师!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唤我一声,我等太失礼了!” “无碍。”齐陵微笑地摇了摇头,他动作缓慢,笑容悲悯,竟然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意。齐陵又问了一句:“主簿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做什么?” “本县萧县丞还没有来,下官挂心不已,想再去找找他。” “哦,原来如此,主簿请便。” 主簿道了个谢就快步离开了,等主簿走出齐陵的视线后,齐陵脸上悲悯的笑意一下子收回,露出些尖酸阴沉来:“呵,他恐怕是来不了了。” “仙师,里面许多人在等着了,我们是否要进去?” “让他们等着,我可是仙人!他们不过是区区凡人小官,让他们等我不是理所应当吗?”齐陵尖锐地说了一句,然后用力地振了振袖子,端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昂首挺胸地朝里走去。 看到齐陵进来,所有人都停下动作,躬身给齐陵让路。齐陵从人群中穿过,径直走到院落最中间。他看着四周对他毕恭毕敬的人群,其中不乏宣朝的朝廷官员,而这些人却都得向他卑躬屈膝。齐陵心里受用极了,摆着世外高人的姿态伸出手,居高临下地说:“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敢站直,但还是低垂着眼,不敢直视仙师。 齐陵继续说道:“我已脱离凡尘,一心求仙,按理不该多问红尘之事,可是你们县衙之人三请五请,言辞恳切,我实在推辞不过,只能耽搁修行的功夫,前来超度陈县令的亡灵。天理循环,人各有命,陈县令之死是他命中该有之数,委实……” 齐陵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玄而又玄的道理,这些话他每日都要对各种乡绅富人说,最是擅长不过。齐陵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想,孙家给他捐了许多钱,是他忠实的追随者,既然是他的人,那他就绝不能让孙家吃亏。可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坏了他的计划,还让孙司佐被罢了官,齐陵不能容忍这种事情,所以话里话外将陈县令的死说成命中注定,好洗脱孙司佐的罪名。 往常齐陵说这些大话空话时,座下之人即使听不懂,也没人敢出声。他们都凝神屏气,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打扰了齐陵,可是今日,齐陵正说到兴头上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人打断了。 “俱是一派胡言!陈县令之死并不是命数,而是有人蓄意谋杀!” 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回头,就看到萧景铎一身窄袖行装,气势凛然地站在影壁之侧。冯屠户也是一身短打装扮,像是一座山一样地站在萧景铎身后。 “萧县丞,你怎么在这里?”人群中有人吃惊至极,一不小心就说了出来。 “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萧景铎的目光锁定到齐陵身上,极冷地勾了个笑意,“应该在前往戎州的路上被你们追杀吗?” 这时候主簿也赶了过来,他看看一身晨露的萧景铎,再看看院子里神色各异的人,奇怪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谁在追杀你?” “这就要问,太离教的齐陵仙师了。” 随着萧景铎的话,众人的目光都移到齐陵身上。齐陵笑了笑,道:“本尊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个区区县丞而已,竟然敢以下犯上,冒犯本仙师?” “旁人不明所以跟着叫罢了,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仙师了?”萧景铎话中极为讽刺,他突然抬高声音,喊道:“冯祥,点火。” “好嘞。”冯屠户说着就从包裹里取出一个火把,噗地一声吹亮了火折子,毫不犹豫地引燃火把顶端的混合物。火光一闪而过,紧接着,浓浓白烟从火把顶端升腾而起。 台阶下的人群顿时爆发出惊呼声,冯屠户手里握着火把,故意左右晃动,把前面的人都吓跑后,他才用力地将火把扔到地上,任由它继续冒浓烟。 人群呼啦一声散开,人们远远围着这个能凭空产生浓雾的火把,顾不得理会冯屠户的无礼,而是惊讶地指着地面:“这,这……” “这就是齐陵腾云驾雾的真相。”萧景铎说,“他根本不是仙人,只是一个会些歪门邪道的普通人罢了。他用特殊的方子产生浓烟,欺骗你们那是他招来的云雾,所谓腾云驾雾,求仙问道,都是他的谎言。” “你胡说!”齐陵看到烟雾的时候就慌了神,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秘密居然会被人识破,更糟糕的是,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应对。齐陵告诉自己不能慌,然后强撑着气势喊道:“一派胡言,你这是在污蔑本仙师!你以为拿一个火把就能难倒本仙人了?我告诉你,我非但会腾云驾雾,而且还能踏水无痕,难道这些也是假的吗?” “踏水无痕就更简单了。”萧景铎笑了,促狭地看着齐陵,“你为什么每次都远远现身,从不敢让人走近了观看呢?是害怕水下的暗桩被其他人看到吗?” “你污蔑,你胡说八道!” 萧景铎懒得理会跳脚的齐陵,而是说道:“来人,将这个骗子抓起来。” “谁敢,我是仙师!”齐陵大喝一声,许多童子衙役也立刻围到齐陵身边。 萧景铎仔细看着此刻众人脸上的表情,今日太离教作法,基本县衙里所有人都聚在此处,辨别谁是太离教的内应,谁是官府的人再便利不过。 萧景铎将可疑的人一一记在心中,然后就斩钉截铁地挥动手臂,道:“动手!” 立刻有许多官兵从萧景铎身后涌入,噌地一声拔出雪亮的长刀,将齐陵等人围了个结实。齐陵虽然靠说空话蛊惑了好一批拥趸,可是这些人要么是昏聩年老的富户,要么是见识浅薄的贫民,哪能和正式的军队抗争?所以戎州的官兵一亮刀,想要维护齐陵的人就怂了。 “他不是说他能腾云驾雾,涉水而行么,押他过来。”萧景铎说完,就率先往外走,戎州刺史下拨的官兵毫不客气地拎起齐陵,拖着他往前走。 萧景铎带着这样一队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大街,穿过城门,一直走到神迹湖边。许多百姓不明所以,也跟过来看热闹,当着众多官兵和百姓的面,萧景铎高声说:“齐仙师的仙法让人大开眼界,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今天正好大家都在,那么就劳烦齐陵仙师再表演一次神迹了。来人,将他扔下去。” “不,不,我是仙人,你们不许这样对我!”齐陵剧烈地挣扎起来,不住用仙术等物威胁周围人,看押齐陵的一个官兵抬头看向萧景铎,萧景铎冷静又坚定地下令:“扔下去。” 官兵得了令,再不犹豫,和同袍合力抬起叽里呱啦乱叫的齐陵,走到湖边后荡了两下,然后就猛地松手,将齐陵扔进了湖里。 齐陵哇哇乱叫地摔进湖里,冷不防灌了好大一口水,他顾不得再维持仙人风范,狼狈地在水里扑腾:“救命,救命……” 冯娇已经许久不敢出门,今日她听人说萧县丞拖着仙师出城了,冯娇好奇不已,这才壮着胆子出城查看,没想到,正好看到这大快人心的一幕。 冯娇心里又是解气又是恨极,蹲下身捡了块石头,用力朝齐陵的脑袋上砸去:“你个骗子!你不是说你能腾云驾雾,涉水而行吗?怎么现在不行了!” 石子正好砸到齐陵的脑门,他细嫩的额头立刻就流出血来,有了冯娇开头,其他失去女儿的人家也纷纷蹲下身,骂骂咧咧地往齐陵身上砸石头。更有性子烈的人,当即就要下水去暴打齐陵了。 萧景铎赶紧喝止,都说这里民风剽悍,今日才知果然名不虚传。萧景铎还要留着齐陵的命向戎州刺史复命,可万万不能让百姓把齐陵打死了。 “萧县丞,这个混球以前骗走了我们家闺女,现在还能找回来吗?” 萧景铎安抚周围的百姓:“能的,大家稍安勿躁,失踪的女子会找到的。” 话音刚落,萧景铎就听到西南传来信号弹的声音,萧景铎精神一振:“萧林找到地方了!” 萧景铎快速地喊了句“随我来”,就带着众多官兵离开了,只留下几个人手看押齐陵。百姓们心里的火被燃了起来,也兴冲冲地跟在官兵后面跑。 听说找到了失踪的少女,冯娇喜上眉梢,提起裙子就跟着众人跑。她刚抛出两步,又折回身来,狠狠在齐陵身上踹了两脚。 看守的官兵一个没注意就被冯娇得手了,他们看着这位娇俏的姑娘像鹿一样矫健地跑远,眼中都露出无奈的神色。 唯有齐陵像只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嘴里还在喃喃:“不可能,论时间,短短三天他们绝对不可能从戎州走一个来回,何况我明明派了人去追杀他,为什么……” 萧景铎带着人赶到信号弹提示的地方,萧林已经等在外面,看到萧景铎后连忙迎上来:“郎君,中郎将已经带着人冲进去了,大概进去半个刻钟。” “好,其他人听命,即刻攻入此地,帮助另一队人马解救被关押的女眷。” “遵命!”官兵齐声应和,然后就大喝一声,飞快地朝山洞里跑去。萧景铎站在外面,用力地拍了拍萧林的肩膀:“做得很好,这次去戎州辛苦你了!” 冯屠户挠了挠头,问:“萧县丞,你那天在市集里和我说这件事,是不是故意的?” 萧景铎笑而不语,只是说:“里面地形叵测,不知道关押了多少无辜女子,你进去给戎州官兵搭把手吧。” “好嘞!”冯屠户摩拳擦掌,立刻朝里面冲去。 其实冯屠户说的不错,萧景铎几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故意的。 他故意在陈县令的屋子里翻动书卷,等掉下一张纸条后就不动声色地收起来,事实上,苍天可鉴,那真的只是一张废纸,大概是陈县令写完之后不满意,随手夹在诗集里忘了扔,萧景铎却还要故作神秘地收藏起来。而齐陵的眼线被萧景铎的动作迷惑,以为那真的是陈县令留下来的线索,所以层层传报上去,就营造出萧景铎找到线索,正想办法举报的假象。 然后,萧景铎第二天去找冯屠户,冯屠户这个大嗓门不负所望地将这件事嚷嚷出来,被跟在萧景铎身后的眼线听到,并通报给齐陵。齐陵派了许多人手盯着萧景铎,并在萧景铎偷偷出城后命人刺杀,可是齐陵怎么会想到,身上真正带着重要信物、负责去戎州求助的萧林,早就上路了。 萧景铎带着冯屠户在外吸引火力,而萧林则带着萧景铎的亲笔书信和官印,偷偷去戎州求助刺史。戎州刺史早就听说了太离教的大名,奈何当地百姓拥护,他手里也没有太离教的罪证,所以一直没法动手剿灭。如今萧景铎送来了太离教残害朝廷命官的铁证,戎州刺史立刻动了剿灭逆党的心思,并依萧景铎所言,调了两队官兵供萧景铎驱使,好一举擒拿逆贼。 自然,日后论功行赏时,戎州刺史的名字会写在最前面。 这些萧景铎并不在意,只要解决了太离教,这比什么都有用。当日陈县令不知道查到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查到,就引来了齐陵的猜忌。齐陵生怕陈县令闹大,于是命令他的追随者老仆给陈县令下毒。为了找一个替死鬼,齐陵将念头打到冯屠户身上,冯屠户不服管教,和陈县令有仇,而且和太离教也有仇,推他出来简直一举两得,非但解决了陈县令之事,还能借机霸占冯娇。所以他们偷来了冯屠户的刀,扔在已死的陈县令身边,并在半夜冯屠户到来之后,由孙司佐出面揭发。可惜齐陵想得很美好,孙司佐做假证说得也很利索,最后却栽在萧景铎手上。 萧景铎当日试验出硝石和霜糖的配方后,刚走到县衙就听到西南传来一声巨响。衙役解释说那是炼丹,可是萧景铎却在长安里见过许多道士,清楚地知道炼丹炸炉不是那样的声音。他当时就怀疑这是齐陵关押少女的地方,毕竟“腾云驾雾”需要许多硝石,而且并不能保证一次成功,所以齐陵一定有一个天然硝石矿,好保证齐陵能顺利地装神弄鬼,欺诈行骗。 事实证明,萧景铎的猜测是对的。萧景铎带着人去县衙拆穿齐陵,而萧林则带着另一队人在西南寻找硝石矿。在县衙时萧景铎一直担忧萧林这边的情况,他们这一次全靠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是等齐陵的手下反应过来,而萧林还没有找到被关押的少女,那么就麻烦了。 好在,事情比萧景铎想象的还要顺利。 没一会,穿着铠甲的官兵扶着虚弱的少女,陆陆续续地从山洞里出来了,周围的百姓一看到来人立刻哭了出来,有的人嚎啕大哭地扑上去,抱着少女大喊:“儿啊,我的儿,娘可算见到你了!” 这种情景人皆动容,就连萧景铎都转过头,不忍再看。 不断有人扑上来认领亲人,少女们虽然面容狼狈,衣衫褴褛,但好歹活着出来了。当下一片哭声,到处都是抱头痛哭的一家人,父母高声痛哭,少女们也抽噎不止。 悲喜交加中,谁都没料到,一个纤瘦虚弱的少女突然暴起,拔出官兵的佩刀就朝旁边刺去。萧景铎等人大惊,萧林立刻拔出刀,护卫在萧景铎身边,其他官兵也团团将行凶的少女拦住。 少女终究体力不济,她拼劲全力向看押她的恶徒刺了一刀,没想到刚割破了皮就被对方躲开,她心有不甘,举着刀还要再坎,却已经被官兵拦住了。 “放开我,我要杀了这些恶贼!你们害我家破人亡,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官兵一左一右架住少女,少女用力挣扎,却不能挣脱分毫。官兵扭头看向萧景铎,等待萧景铎指示,萧景铎看了片刻,挥手示意众人收刀。 “她没有恶意,抢刀也不是冲着我们。”萧景铎慢慢走近,尽量轻缓地安慰少女:“你现在已经安全了,这些人会接收律法的处罚,你不必这样做了。” 大概是听到了萧景铎的话,少女渐渐安静下来,蹲下身捂着脸痛哭。萧景铎无奈地叹气,他这辈子果然最害怕女人的眼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僵硬地站在旁边,等少女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少女总算是平静些了,她用力地擦干眼泪,虽然脸上还是灰一道白一道的,但还是抬起头对萧景铎微笑致谢:“小女陈词,谢县丞安慰。” 萧景铎顾不得询问她为什么知道他的官职,而是惊奇地说:“你就是陈词?” 69.升官 “是我, 县丞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萧景铎默了默,问道:“陈县令, 可是令父?” “对,正是家父,他怎么了?” 萧景铎没有说话, 陈词也意识到什么,她踉跄地站起身,举目朝四周望去。 捣毁太离教的窝点, 这是多大的事情, 陈县令这个一县之主怎么可能缺席?如果他不在, 那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家父他, 什么时候去的?” . “陈娘子, 你还好吗?” 秋菊站在陈县令的屋子外, 小心翼翼地敲门。惜棋更是将耳朵趴在门上, 生怕错过一点可疑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拉开了。惜棋猛不防开门, 险些扑到里面。 “小心!”陈词连忙扶住惜棋, 惜棋在秋菊和陈词的搀扶下站起来, 尴尬地笑道:“陈娘子, 你没事了?” “家父已去, 不可挽回, 我就算寻死觅活又有什么用?”陈词苦笑, “何况, 萧县丞已经将杀害家父的凶手捉拿归案, 齐陵那个恶贼也受到严惩,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若非要说,我只是悔恨自己不能在父亲身边尽孝,竟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 陈词说着又哽咽了,秋菊担忧地看着她,陈词自己擦干了眼泪,强逼着自己微笑:“父亲现在一定不想看到我哭哭啼啼的样子,我不会哭了。” “唉,陈小姐……” …… “萧县丞,陈小姐该怎么办?”外院里,其他人也问起陈词的事情。 萧景铎长叹:“陈县令已死,陈小姐没有父母兄弟,只能暂时住在县衙。我已上表朝廷,等朝廷找到陈县令的亲眷后,我立刻安排人手,护送陈小姐扶灵归乡。” “也只能这样了。”主簿等人叹气,“没想到仙师,啊呸,齐陵竟然是这样的人,他万死不足为惜,就是可怜了这些无辜少女。” “就是,也亏他狠得下心,先让老仆给陈县令下毒,用葛花害死陈县令后,竟然还让人偷来冯屠户的刀,砍了陈县令好几下,最后将刀扔到陈县令身边,妄图嫁祸冯屠户。哼,这些人难道以为我们官府就这么好糊弄吗?” 不久前还糊弄着办案的官差现在就大言不惭地摆起官威来,萧景铎端起茶盏喝水,权当自己没听到。 这些人相互吹捧了一通,等彼此都身心舒畅后,这才停下。他们这些人虽然是官,但之前一直不受晋江县百姓待见,说话没人听,做事也没人理,别提多憋屈了。直到前几日他们一举破获太离教之案,在百姓面前威风了一把不说,官途履历上也可以大书特书,县尉等人颇为开心,连着几天走路都生风。 这几人说着说着,就转到不久之后的官员考绩上:“萧县丞,十月就是今年的考绩了,你怎么看啊?” 每年十月,所有官员都要参加考绩,长安的官员去吏部评选,外地官员要到当地州府,由刺史进行考评,之后刺史将评语送回长安,吏部据此决定各官员的升降和调遣。 萧景铎等人都是剑南道的官员,按规矩要去成都府考绩。萧景铎六月从长安出发,八月到达晋江县,紧接着是县令案和仙迹案,等他把两桩案子的卷宗写好后,已经到了十月,马上就要参加考绩了。 考绩对官员仕途非常重要,按照这一年的政绩,考绩成绩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一直到“下下”九个档,“上上”、“上中”基本只在书里见过,寻常不会授予,其后得了“上下”的,晋升两阶,“中上”晋升一阶,“中中”不升不降,若得了“中中”之后的考绩成绩,那就非常惨了,每等依次贬降一阶。 就如萧景铎如今是从八品下,官阶从正一品到从九品,其中正四品以下还分上下阶,一共是九品三十阶,若是考绩得了“上下”,那就能连升两阶,若是考绩成绩不好,那非但不能升官,反而还要将阶。 考绩每年只有一次,而考绩结果却关系着未来的仕途,可以说一步都错不得,当年江州的官员为了考绩隐瞒灾情,晋江县这些官员虽然没有这种胆子,但也对即将到来的考绩紧张不已。 萧景铎刚刚踏入仕途,做官满打满算才两个月,所以一点都不担心考绩。他才刚刚开始,升官不想望,降官也不至于,所以只当去成都府走个过场就够了。 朝廷对考绩非常重视,十一月十五之前,所有州要将本地官员的考课试卷送至尚书省,所以一到十月,剑南道的官员陆陆续续赶往成都府,参加成都府刺史主持的考绩。 萧景铎所在的晋江县,甚至上级戎州都是一个实打实的荒凉地,但是成都府却完全不同。成都府花团锦簇,有锦官城之美名,和晋江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萧景铎忍着心酸,暂住在成都府刺史分配的官舍中。踏入仕途难免要应酬,所以萧景铎抵达成都府的第二日,就被其他州的同僚叫出去饮酒了。 酒过三巡,在场的大小官员慢慢放松下来,谈论起考绩和朝廷的事情。 “你们可知,这几日长安传来消息,似乎圣人不大好了……” 萧景铎一下子清醒了:“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我在长安当官的堂兄传来消息,让我这今年好生考绩,不得马虎。说不得,明年就换天了啊!” “什么叫好生考绩,我们也想考好啊!”当时四下一片吐槽声。 过了一会后,有人试探地问:“那么现在,京城里是个什么情形?” “不知道,我兄长只说圣人身体不大好,六部宰相时刻在宫里待命,现在政令大半都从东宫发出。” “哇……”官员们惊叹,京中竟然已经到了太子监国的地步,皇帝的身体不济至此! 萧景铎也没有料到这种事情。他四月在长安参加探花宴时,皇帝虽然面色疲惫,但精神看起来还很好。没想到,实际上情况竟然这样糟糕。 “太子勤政明理,为政这几年从无差池,反而屡建奇功,鬼兵案、回纥细作,还有最近的江州案都是太子名下的,想必日后,太子的成就会更好。” 在座几人都心有同感地点头,他们不好直言皇家的事情,尤其涉及到下一任君王,在事态没有明朗前,最好不要留下话柄,所以这些官员只能模模糊糊地代指,只要互相听懂了就好。 日后太子成就会更好,如今他已然是太子,更高的成就还能是什么?太子册立了快十年,朝野内外将太子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抛开党派之争,所有人都觉得,太子是一个合格的储君,日后也会成为一个明理的君王。当今皇帝在位期间,内外战事基本平定,可见大宣之盛世,就在于太子这一朝啊! 离京数月,这是萧景铎第一次听到太子和东宫的消息,这些在长安里耳熟能详的事情,离京之后竟然这样遥不可及。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萧景铎仿佛一瞬间跨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巍峨高耸的长安城。 可是下一瞬间,带有剑南口音的官腔又将他拉了回来。一个官员已然半醉,醉醺醺地说:“若真是太子倒也不赖。可是太子千好万好,唯独有一点不妥,听说太子极度宠爱嫡长女,连处理政务也不避着她?” “一个小姑娘罢了,过不了两三年她就嫁人了,溺爱一些能有什么影响?”旁人不以为意,不知道是因为尚武风气还是因为几位宰相夫人开了个好头,宣朝的娘子们善妒成性,皇家的公主们倒是不妒,但是她们,乱来啊。 所以在座的大部分官员都不觉得太子宠爱阳信郡主是什么大事,一个公主罢了,任性就任性呗,反正以后受罪的又不是他们。 “唉,日后这位的驸马,可有的受了……” 这些人越说越过分,最后甚至牵涉到皇室女眷身上了。萧景铎听着不悦至极,可是他刚入官场,资历、官阶都远远不如在座另外几人,除了警告一句“不得妄言”,竟然再也说不了其他。萧景铎心里生气,可是更气人的是,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 萧景铎这种莫名其妙的低气压一直延续到回晋江县,秋菊等人本来很开心地迎了出来,看到萧景铎脸色的那一瞬间,她们都不敢说话了。 事实证明,萧景铎并不是一个乱发脾气的人,秋菊、惜棋没有受到任何迁怒,陈词也安安稳稳地住在后院修养,唯有前面的一番衙役,连着五天呼天抢地。 其实萧景铎的理由非常充分,快要到年底了,赋税、刑狱、户籍等都需核对统计,而且因为太离教一事,县衙里和太离教有牵扯的全部被罢职,县衙里瞬间少了一半人。赋税、户籍这些一年中最重要的公务,只能由剩下的这一半人加班加点地赶工。 这些人抱怨归抱怨,但心里却没有什么不服气的,因为虽然萧景铎严加要求他们,但萧景铎自己却是所有人中最忙碌的。此时没有县令,县衙里还缺人,萧景铎一人身兼数职,扛过了几乎一半的任务。主簿屡次撞见入夜后萧景铎还有在议事厅处理政务,萧景铎这个官场新人都这样拼,他们这些老人还有什么抱怨的,只能咬着牙撑下来。 所有人都觉得,等来年开了春,朝廷派来新的县令,带来新的人手,他们就能轻松了。 紧赶慢赶,晋江县诸人终于在年假前完成了公务,萧景铎派人将整理好的政卷送到戎州后,终于能歇一口气。 宣朝对官员还是相当体恤的,每隔十日有休沐假不说,隔三差五还有各种假期,就如一年中最重要的年假,年前七天,年后七天,也就是说从宰相到九品芝麻官,所有官员都能休息近半个月。 前面县衙已经散假,萧景铎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能翻翻书,下下棋,但是秋菊却不满足萧景铎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每天想尽办法让萧景铎到外面散心。 一天,萧景铎正在屋里研究兵书,突然听到秋菊的声音。 秋菊站在门口,举着手里的东西向萧景铎示意:“郎君,你看!” 秋菊手里举着一枚精致的窗花,就连萧景铎这个完全不在乎这些的外行人都觉得好看至极。萧景铎淡淡笑了笑,赞道:“很好看,是你做的?” “是陈娘子教我的。郎君,今年你就十八了,新年快乐!” 屋外传来笑声,萧景铎透过窗户,就看到惜棋和陈词坐在厢房,手里握着火红的剪纸,正对着他这个方向笑。 陈词回到县衙已经两个月,早就和秋菊等人混熟,她发自内心地感激面前这位年轻的县丞。她看到这些天萧景铎一直怀着心事,闷闷不乐,于是用了最大的努力,想让萧景铎轻松一些。 在这样宁静和乐的环境中,萧景铎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秋菊见萧景铎终于有了笑意,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秋菊走后,屋子再次恢复寂静,萧景铎眼睛盯着书卷,但心思已经飞回了长安。 这两天,不知道长安如何了?时值皇权更替的要紧时刻,不知道,容珂可还好? 然而剑南离长安实在太远了,消息传通非常缓慢,直到吏部的年终考绩发放到各州,萧景铎也没有收到长安的消息。 不过这时,已经没有人有心思关注京城的事情了。宛如一个惊雷炸在晋江县,县里所有人都被惊得跳起了脚。 晋江县县丞萧景铎表现优良,连破两桩大案,恰逢原县令去世,现吏部拟定,擢萧景铎升为晋江县县令,居正七品上。 70.升职 萧景铎从从八品下一举升到正七品上, 飞跃了足足七阶。 按吏部的说法,萧景铎破案有功, 正巧晋江县县令缺人,换句话说就是没人愿意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当县令,所以只好让萧景铎原地升官, 担任县令一职。 这个说法大致也说得通,但是这样的升官速度前所未有,简直称得上飞升。 其他人真的是羡慕的眼睛都要绿了, 所以说在官场中运气是多么的重要, 萧景铎先是撞上了江州案, 朝廷大批岗位缺人, 紧接着萧景铎到任的第一天顶头上司就死了, 县令之位空悬, 萧景铎原地升官, 直接转正。 要知道,此时官员品秩卡的非常严, 对于宣朝的官员们来说, 官途中主要有三道坎, 第一道是入流, 流内是官, 流外是吏, 许多吏辛辛苦苦一辈子, 最大的想望就是转到流内, 当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入流之后, 第二道坎是五品,所有人释褐都从九品官起步,只要勤理政事,在任期间不要惹出大的差错,通过考绩总能累积到正六品,可是绝大部分人也止步于正六品。五品上和五品下是两个世界,五品之下的官一生碌碌,放在朝堂里平平无奇,而五品之上却都属于高层官,只要按部就班地熬资历,有很大几率可以升为正三品。而正三品便已是官途的最高点,人人见了都要低头尊称一声宰相,在往上的一品二品都是虚衔,三品才是朝堂内真正主事的人。 官途升迁步步艰难,许多人熬上二十年,依然只是基层小官。县尉、县丞,以及美名在外的校书郎等官,都是基层官职,吓唬平民就罢了,在官场里,却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可是一旦升为县令就不一样了,县令正七品,已经算是中层官,在任期间掌管一整个县城的所有事宜,是真真正正的实权官。而且刺史待在州府,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平时并不会干预县令公务,可以说在县城里,县令就是横着走的那位。 萧景铎飞快地窜过八品,停在正七品,他的官服也得跟着换。如今春暖花开,又是一年开科时,距离萧景铎科举不过一年,但江山已换新人,萧景铎这一届进士也很少有人提起了。 萧景铎的同年们还在长安担任九品校书郎、正字,待在清静的书房内给各家典籍校对改正,而萧景铎却已经是正七品的一县之主了。有句话叫一步先,步步先,萧景铎原来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如今亲身体验了一番,才知道古话诚不欺人。 萧景铎原地升官,晋江县的百姓没什么反应,反正在他们看来,谁当县令都一样,萧景铎还顺眼一些,但是在县衙其他人眼里,那就太酸了。 秋菊连夜给萧景铎改县令的官服,萧景铎这官升的突兀,她们毫无心理准备,可谓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升迁令下来后,秋菊连着几天都在准备官服和相应的配饰,虽说朝廷管各级官员的四季衣服,但是每个人体形不一样,若想穿着得体少不得要私下修改。 这时候就暴露出人少的弊处了,还是陈词看秋菊实在忙不过来,主动过来帮忙,萧景铎才能按时换上正七品的浅绿绣纹官服。 秋菊一边收拾替换下来的县丞服饰,一边不可置信地喃喃:“这才多久,郎君就从深青色换成浅绿色,照这个速度,大郎君岂不是很快就穿绯衣紫服了?” 三品以上穿紫,四品五品穿绯,秋菊的这种计算方式可谓朴实极了。萧景铎好笑,但也没有打击她的热情,而是说:“这几天辛苦你们了,把从八品的衣服好生收起来。还有,在外面不要说这些。” “我晓得,我在侯府里混了这么些年,难道连这点算计都不懂吗?”秋菊甚为骄傲,“大郎君升官太快了,说出去怕引人眼红,这个道理我懂得。就像每个月发俸钱,得钱最多的那个人总是不吭不响。” 这样强行类比倒也行,萧景铎见秋菊晓得轻重,就没有多说。他一步跨越七阶,这样的晋升速度太过打眼,所以接下来,萧景铎丁点差错都不能犯。 第二天一早,萧景铎早早就到了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看到萧景铎,许多人都凑过来问好:“卑职见过萧县令,恭喜明府升官大喜!” 县衙里的人原来还在想,萧景铎进士出身,家住长安,到底是哪里想不开才来晋江县当县丞,现在他们明白了,原来人家家世过硬,这是打着在外地捞功劳涨资历的主意呢。 萧景铎一夜之间从同级变为这些人的上司,县衙里的老人自然不服,萧景铎知道如今他和县衙里其他人的关系非常尴尬,于是也十分谨慎谦和。 “不敢,承蒙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看得起,我不敢居功。何况,县令案和太离教之案能顺利破获,诸位功不可没。” 主簿和县尉等人见萧景铎虽然升官,但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势,脸色这才好了一点:“谬赞谬赞,如今萧县令升迁大喜,也该搬到西院,可是陈县令的屋子……” 萧景铎成了名正言顺的县令,自然不用再和其他人挤在东院,而可以搬到西边,独立居住。但是县令的屋子里刚刚死了人,虽然萧景铎不讲究这些,但也不能完全不讲究,所以县衙众人都同意先把县令那屋修缮一遍,然后再搬。 所以萧景铎现在还住在东院,但是办公之地已经搬到西边了。从县衙正门进去,西边第一个院子里是花厅,那是萧景铎待客的地方,再往后才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屋子。萧景铎撰写文书,以及和下属议事,都在这两间屋子。再之后是住所,因为死了人,现在还在修缮,从县令的屋子出来再往后走,那就是安置县令女眷的地方了。 萧景铎没有女眷,而且陈词作为前任县令遗女,萧景铎也不好怠慢人家,所以陈词的住所不变,依旧住在后院,但是为了避嫌,萧景铎已经下令将后院和前堂之间的门锁死了,只在东侧人来人往的地方留了一扇,以供陈词出入。 换了一个新的办公地点,萧景铎虽然还有些不适应的,但是这里毕竟规格高,采光和摆设都远远高于东院,所以萧景铎欣然接受了。在这样明亮宽敞的地方处理公务,委实心情都好了几分。 在萧景铎还没有踏入官场,还仅是一个学生的时候,他以为县令的职责就是断公案、明刑狱、广教化,直到他真的成了县令,萧景铎才发现县令这个职位根本没有书里说得那样浪漫,他最重要也最艰巨的公务,乃是挨家挨户地督促百姓交税。 这还真是,幻灭。 去年萧景铎当县丞的时候,虽然代理县令之务,但是代理和主管完全不一样,当时他一切都按往年规矩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是如今这些成了他的分内之事,就不能再像原来那样省事了。 萧景铎查了近十年晋江县的户籍和仓廪,最后不得不承认,这还真是一个穷的叮当响的地方。 晋江县周围全是山,入城的道路非常难走,而且很少有平地,所以种植粮食颇为不易。除此之外,这里虽然多雨,但是并没有河流经过,灌溉不易,水陆交通也很艰难。 本就地理条件不佳,偏偏之前的陈县令不作为,太离教这个毒瘤也在吸血,现在晋江县的仓廪情况一言概之,那就是一塌糊涂。 萧景铎看的头都痛了,身为县令,想要通过年终的考绩,基础是收足赋税,高分是收很多赋税,但是百姓家徒四壁,衣食不接,他又要怎么让他们交税? 这还真是一个神仙都犯难的问题。所以为今之计,最要紧的是振兴农桑。农桑这个话题从国子监开始,萧景铎就不断地写文章大书特书,谈论如何发展农桑,可是等过了官才发现,那些文章只是纸上谈兵,道理谁都懂,但能不能做好是另一回事。 萧景铎知道仅待在屋子里翻阅书籍是不会有结果的,他站起身,唤来一个衙吏说:“随我过来,我要去田地里看一看情况。” 如今正是春忙时分,地里净是插秧的百姓,萧景铎走访了许多水田,也亲自询问了好些在田里耕作的农民,这才慢慢对晋江县的田地情况有了直观的了解。 每日白天他在外走访百姓,夜晚就在灯下写写画画。耕地这种东西永远得问当地人,县里许多老人一辈子伺弄土地,脑子里知道许多时令规律和耕作经验,萧景铎整日和这些人打交道,以他县令的身份再加上他虚心求教的态度,慢慢从老农口中学来许多。萧景铎暗暗感慨,真是越了解越觉自己浅薄,若是他没有实际了解情况,而是靠着书上学来的知识瞎指挥,那就要闹大麻烦了。 然而同样是因为了解,萧景铎也暗暗忧心起来,晋江县每年产粮不足,不是百姓不够辛劳,而是这里四面环山,实在没有多少适宜的耕地。受地形限制,百姓只能顺着山势,在平缓些的地方搭建水田。可是这样一来,田地又远又高,照料起来实在不方便,许多百姓光走路就要耽误好久,一来二去耗费太多时间精力,若是在近一点的地方建田,又确实没有多余的地。 其他问题都可以想办法解决,可是耕地不足,这要如何解决?萧景铎从小在北方长大,见惯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对这种情况也是一筹莫展。 萧景铎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多到民间走访,慢慢鼓励百姓耕种生产。 一日,萧景铎又跑到田里查看稻子情况,他刚出现在田垄上,一个坐在路边休息的老翁就看到了他,立刻高声招呼:“萧县令,你又来了!” 老翁这话一出口,许多人都朝这个方向看来,就连在水里插秧的人也直起身,对萧景铎挥手:“萧县令!” 萧景铎这几天时常到田里,百姓早就和萧景铎混熟了,现在一看到这位年轻的县令,许多人都停下动作,亲热地和他打招呼。 萧景铎也笑着回道:“诸位辛苦了。几位不必管我,我随意看看就好。” 萧景铎辞别了格外热情的百姓,带着身后的随从,低调地在田间走动。看了几块田后,萧景铎停在一亩地前,低下身询问在田边休息的老农。 “阿翁,依您看,我们县今年的稻子长势如何?” 这个老农已经快六十岁了,会走路时就在土地里刨,亲眼看过几十茬稻子成熟,积攒下的经验不可谓不多。他长满皱纹的眼睛从稻子上扫过,然后就摇摇头,道:“以老汉我的经验,恐怕今年收成一般。” 收成一般,萧景铎暗自叹气,看来稻子并不会因为他勤加巡视就增产,晋江县的致富之路果然还很漫长。 萧景铎还在请教老农一些农事上的问题,突然身后传来衙役的呼喊声:“萧县令,朝廷来人了,主簿让您立刻回县衙!” 朝廷来人?萧景铎脸色严肃起来,立刻站起身往回赶。 好些人挽着裤脚站在田地里,疑惑地看着萧景铎匆匆离去,不明所以地相互询问:“怎么了,萧县令怎么刚来就走了?” “不知道,方才听人说,好像是朝廷来人了。” “朝廷来人啊……” 萧景铎匆匆赶回县衙,一进门就立刻问道:“怎么了?” “县令,刚才刺史送来邸报,说是圣人,驾崩了!” 71.驾崩 萧景铎一下子怔在原地, 久久都无法动弹。 当今皇帝,曾今战无不胜的秦王殿下, 就这样走了? 萧景铎愣怔当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时县里寺院传来悠长的钟声, 缓慢地回荡在县城内,长久不绝。 帝王驾崩,长安及各地寺庙鸣钟三月, 全国缟素。如今寺院已经敲响了钟声, 看来这事, 是千真万确的了。 萧景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八岁那年, 亲眼看到秦王带着玄铁骑冲过荒野, 以万军莫敌之势攻下涿郡, 那是萧景铎第一次见识到农家小院外的世界。那次战役给萧景铎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直到现在他都能清晰记起秦王, 也就是当今皇帝的英姿, 也记得黑云压阵般的骑兵之上, 一面铁画银钩、写着大大“宣”字的猩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因为童年的一面之缘, 后来萧景铎总是对皇帝抱着一种别样的崇敬之情, 可是现在, 这位战无不胜、平定四海的英雄帝王, 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 萧景铎第一次鲜明地意识到, 人固有一死, 就如美人会白头,传奇人物也会死去。 “京内继承大统的,是……” “是太子殿下。” 萧景铎心中大定,明知不应该如此,但还是对着长安的方向,暗暗道了句“恭喜”。 皇帝驾崩,四海之内所有人都要守国孝,三十六日释服,音乐、嫁娶等官停百日,军民一月。 曾经风靡天下的传奇帝王离去,新的传奇开始了。 太子继位后,有条不紊地下发了好几条圣旨,大多都是体恤臣民的敕令,还有几封在分封功臣。 原来东宫的班子大举升官不说,新帝先后册封原太子妃为皇后,生母昭德皇后为懿德太后,并封嫡长女,原阳信郡主为乾宁公主,封嫡长子容琅为太子。 至于另一个郡主和静,她是新帝什么人,新帝为什么要管这位。 乾宁啊,萧景铎默默感慨,和长安一样,真是极好的封号,极好的寓意。他的小郡主成功荣升公主,真好,只是可惜不能当面对她道贺。 萧景铎很快就打消了心底的怅然,他立刻下令,县衙内外所有人都要立刻换下有色彩的衣服,穿上丧服,官衙大门正堂等处也要挂上白幡。 内外一片缟素,秋菊等人忙着摘院里的彩色挂件,灯笼、剪纸等全部要收起来。 “我们才离开多久,京城里竟然发生这么多事。”秋菊也忍不住感慨,“圣人竟然就这样走了。” “忌口,该改称先帝了!”惜棋赶忙提醒。 “对对,看我又忘了。”秋菊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说,“太子殿下继位了,真是实至名归!” 遣丧使从长安出发时,太子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但是等消息送到剑南,想必新帝已经登基了。太子这些年饱受百姓赞誉,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明君仁君,他来继位,实在再好不过。 惜棋也与有同感地点头,陈词听到秋菊和惜棋的对话,颇为惊奇:“你们竟然对皇室的事情知道这么多?” “那可不,我们大郎君高中进士时,还亲自在金銮殿面见天颜了呢!”秋菊非常骄傲。 “哇,面见天颜!”陈词惊呼。陈词已经算是女子中见识多的人了,之前被从太离教救出来时,她一眼就能认出萧景铎,就是托了她父亲的福。陈县令是一县之主,陈词对县衙里的人也都认识,她在被掳走前就知道县衙里要来一个新的县丞,当日看到萧景铎这个生面孔,再结合他的官服颜色,陈词轻易地就猜出这是新来的县丞。可是就算如此,陈词了解的也多是基础小官,对于天颜,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皇帝在天下人心中,完全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别说百姓,就是许多官员终其一生也没见过天颜。所以一些外地臣子升到正五品之上,有幸在冬至大朝会觐见皇帝时,好多人都激动地当场晕倒。在陈词这个普通官家姑娘听来,萧景铎竟然见过皇帝太子等人,这简直,无法想象。 秋菊越说越骄傲,最后豪气地一挥手:“大郎君见识过的场面多着呢,陈娘子你若是想知道,等郎君回来问他就是了。我记得郎君还得过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赏呢!哎呦,如今这些都是御赐了!天哪,我得再去擦拭一遍,万不能荡了灰!” 女眷这里忙忙碌碌,激动非常,秋菊满心期待地等着萧景铎回来,可是今日她们等了许久,直到过了寻常散衙的日头,也不见萧景铎的身影。 过了一会,萧林来寻秋菊等人:“郎君在前面和刺史的使者议事,你们打点一下,郎君明日要去戎州。” “这么赶,明日就要走?”秋菊也着急起来,“你等着,我这就去给大郎君收拾行李。” 萧景铎这样着急地赶去戎州,自然是有原因的。 三月时先帝驾崩,等传到剑南时,已经是四月了。恰逢八月底是新帝生辰,作为太子继位后的第一个诞辰,宫廷里可谓非常重视。 而且,新君上位,虽说臣子应当恪守礼规,守好为人臣子的本分,不可谄媚惑主,但是,戎州刺史不好继续说了,是吧。 萧景铎当然听懂了:“刺史的意思时,这次诞辰,我们要提前准备些贺礼,以恭祝圣人千秋?” “没错,为人臣子,自然要替主上分忧,你们有什么想法,现在不妨畅所欲言。”戎州刺史拈了拈胡子,对下首的几位县令说。 萧景铎等人被急召到戎州。新帝继位,戎州刺史这个地方官想表示一二,但是一时半会拿不准送什么既不会显得谄媚又能在众多贺礼中脱颖而出,所以才把下辖的几位县令叫过来,共同商议。 这个,萧景铎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情,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县令提议道:“不若我们送蜀绣给圣人?” “不妥,我们戎州桑蚕远远不及成都府,我们送上去的锦绣能比得过成都?” 这倒也是,另一个人皱着眉说:“不若,瓷器,或是玉件?” “江南是瓷器大户,他们这次肯定挖空了心思送瓷器,我们哪拼得过他们。”刺史又摇头,“不过玉器可以琢磨一二,我们靠近南诏,说不定可以从南诏换些新奇玉石出来。” 萧景铎这才大长见识,官场中送礼,果然是一门学问啊。 这次商谈并没有什么结果,戎州刺史见一时半会儿商量不完,就打发萧景铎等人回去了,并嘱咐他们几人好生想想,下次来戎州时再行商议。 官场里一级压一级,戎州刺史在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讨好新帝,而萧景铎这些县令要想办法替长官分忧,所以戎州的几个县令离开时都摊手表示自己毫无头绪,但是一扭头全部在挖空心思准备贺礼。 官场中就是这样子毫无信任。 萧景铎也在思考这件事,于公他是下级,该有的表态不能少,于私太子对他恩重如山,他发自内心地祝贺太子荣登大统,所以这次千秋寿礼,萧景铎少不得要多花费心思。 萧景铎一路都在想这件事,他满腹心思地回到县衙,东院里秋菊和惜棋正在做女红,听到开门的声音,秋菊快步跑了出来:“大郎君,你回来了!” “嗯。” “郎君路上辛苦了,我这就让人准备,好给郎君接风洗尘。” 陈词也在厢房中绣花,看到萧景铎回来,她站起身,伫立在门口低低福了一礼。 县衙里只有秋菊、陈词几个女眷,所以她们几个时常混在一起。萧景铎对秋菊等人完全是放养,只要做完手头的活计,想做什么都随她们便,所以萧景铎不在时,陈词常来东院找秋菊几人做针线,不久前她们三个还说说笑笑,等萧景铎一回来,陈词立刻收起笑容,恭谨地站起身来,问了好就要告退。 陈词是个典型的闺秀,性子比起长安的娘子们要文弱许多,对男女大防也时刻谨守,所以萧景铎见着陈词也时刻守礼,生怕冒犯了对方。 但是今日,陈词错身而过时,萧景铎眼睛扫到什么东西,忍不住非常失礼地唤住了对方:“陈姑娘留步,你手中的绣品,可否给我一观?” 陈词不明所以,小心地将绣帕递了过去。萧景铎接过后,正反翻转,不可置信地感慨:“竟然正反面都是一样的图案!” 刺绣是一门很精细的活,许多娘子能将正面绣的活灵活现,但是背面就不太重要了,针脚线头比比皆是。可是这面绣帕正反两面确实一样精巧,也就是说陈词在绣正面的同时,也将背面绣好了。 萧景铎挥了挥手,赶紧把秋菊唤过来:“我记得长安没有这样的绣品,但也可能是我没见过。这些你更了解,你可在东西市见过类似的绣件?” 秋菊如实摇头:“确实没有。” 秋菊常年混在内宅,对这些绣样再了解不过,听到秋菊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萧景铎才放了心。 “秋菊,我问你,你可会绣这种绣品?” “不会。我是来了这里才见到这种针法的,这两天正在和陈娘子学。” “能学会吗?” 这简直在质疑秋菊作为首席大丫鬟的能力,秋菊立刻不服气地说:“我能!只要陈娘子愿意教,我就能学会。” 萧景铎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陈词的家传绝技,他试探地看向陈词:“陈姑娘,你是否介意传授这种绣法?若这是你们家的不传之秘,那就当我没问,实在失礼……” “没事的。”陈词笑着说,“我本就打算教给秋菊和惜棋,我原来也不会这种针法,是随父亲到达晋江县后,闲暇时和一个妇人学的。没想到萧明府也喜欢,这实在最好不过。” 萧景铎喜出望外:“这实在好极,多谢陈姑娘。对了,你方才说,这是本地的一个妇人教给你的?” “对。”陈词不知道萧景铎什么意思,只好小幅点头。 萧景铎手里拿着绣帕,在回廊上来回走了两步,秋菊等人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突然萧景铎轻轻击了下拳,大步朝外走去。 陈词莫名其妙,秋菊也有些奇怪:“大郎君从来不管衣饰这些,今儿是怎么了?” “不知道。” “哎呦对了,陈娘子你的帕子!” “没事,我明日带一块新的来教你们就好。今日时日已晚,我先走了。” 秋菊送陈词出门,然后探头朝萧景铎离去的方向看了看,许久都不见萧景铎回来。 “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 . 萧景铎拿着陈词的绣品,立刻去找县衙里的其他人。 主簿等人明明散衙了还被萧景铎从家里挖出来,心里悲催极了,然而更悲催的是,他们竟然有些习惯了。 “这种绣件竟然能同时在正反面绣出同样的花样,而且看不到任何针头,这种绣法你们见过吗?” “见过,最开始是县里一个阿婆捣鼓出来的,她丧夫丧子,唯一的女儿还守寡了,她们娘俩没有地,家里的赋税又特别高,所以只能抽空做些绣件赚家用。但是百姓家谁用得着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所以买的人不多,还是陈县令到任后,陈夫人及小姐很喜欢这种绣花,时常接济,周阿婆她们家才稍微好了点。” “周阿婆家在何处?” 这话问的众人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县令,都散衙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自有安排。”萧景铎随手指了一个人,“你可认识周阿婆家?” 被指的人暗暗叫苦,其他人都投来悲悯的目光。被萧景铎点中的衙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是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说不认识,于是怏怏地应道:“我认得。” “好,前方带路,我要去拜访周阿婆。” 周阿婆家果然如传言所说,非常偏远破败,虽然看得出这对母女已尽力地打扫院子,但还是能从四周摆设上,看出这户人家的拮据。 “萧县令,您突然来看我这个老婆子,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周婆子问的小心翼翼,也不怪她多想,一日傍晚,官差毫无预兆地来了,搁谁家都要被吓个半死。 “周阿婆不必多想,我今日前来,是想问问您的绣品。” “绣品?”这回周阿婆更摸不着头脑了。萧景铎这几个月大半的时间都在田里巡视,县里人看在眼里,内心也很是喜欢这位年轻但认真负责的县令,所以县里人对萧景铎的评价越来越好,具体表现就是,许多人私下里都在询问萧景铎的事情,包括他从哪里来,今年多大,有没有娶亲…… 到现在,基本全县人都知道萧景铎没有娶妻,家里也没听说有未婚妻,那他一个儿郎问绣品做什么?莫非萧景铎要娶亲了,现在挑选绣品好送给女方? 眨眼间周阿婆已经想了很多,萧景铎并不知道一个普通的阿婆都对他的情感生活了如指掌,见阿婆疑惑不已,他继续补充道:“实不相瞒,我在长安时从没有见过这种刺绣方法,能同时将底布两面绣好,所以我想问问,周阿婆愿不愿意多绣一些,然后卖与官府?” 周阿婆的眼睛慢慢瞪大:“老婆子怕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吧?萧县令,你说官府要买老婆子的绣件?” “不止如此。不过之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不迟,现在,您可愿意替我绣几样物件?” “当然,这有什么不成的!”周阿婆激动的手都在颤抖,萧景铎连忙扶住周阿婆,然后说:“今日已晚,我不再叨饶。明日我会派人送来绣样,价钱由您来定。” “这哪能成……”周婆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送萧景铎出门,“给您绣东西,怎么还能收钱呢?对了,不知道是哪家姑娘?” “啊?”萧景铎竟然没听懂,“您说什么?” “没事没事,县令慢走。” 萧景铎也没放在心上,说:“那就明日再谈,我先告退。” 几日后,萧林将取来的绣品递给萧景铎:“郎君,这是周阿婆托我递给你的东西。” 萧景铎已经等了许久,然而等他看到成品,却悄悄皱了皱眉。 72.锦绣 萧景铎展开绣件看, 秋菊也凑过来,随手拿了一块观赏。 锦绣上绣着鲤鱼, 活灵活现, 尤其难得的是, 锦帕两端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图案,要知道, 此时大多数绣帕分正反面,正面精美华丽,背面的针脚却是乱的,还有许多参差不齐的线头,而周婆子却能同时绣好正反两面,而且看不到一点线头,别说秋菊,就连萧景铎这个不太关注衣服首饰的人都要赞叹一声。 “真好看。”秋菊诚心实意地感叹。 “不错,确实精致。”萧景铎拿起另一块帕子, 语气有些遗憾, “周阿婆对于锦鲤这些富贵东西绣的很好,但是若换成山水,就差了一些。” 萧景铎那日拜会过周阿婆后,连夜画了几张画,第二日让萧林送去。萧景铎现在只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所以画了一张常见的讨喜的锦鲤, 还画了一幅山水。然而可惜的是, 周阿婆常年帮别人绣活计, 自然更多的绣吉祥如意的图案,山水图画这些周阿婆从没有接触过,自然绣不好。 这就有些为难,若是周家母女不会绣山水,那他的计划就要改动了。萧景铎皱眉不语,思索此事该怎么办,而秋菊捡起那张绣了山水的帕子看了看,说:“郎君,你若是想要山水,不如让陈娘子帮你绣?” “谁?” “陈娘子啊!陈娘子的绣工不比周阿婆差,而且她读过诗书,对这些山山水水应该更熟悉些。” “倒也有道理。”秋菊的话无异给他打开了一条新思路,但萧景铎有些拿不准,“听说绣这些颇为费工夫,陈姑娘愿意吗?” “没事,我明日和她说。”秋菊大包大揽地接过这个任务,“陈娘子很好说话,我看多半行。” “如果陈姑娘同意,那我就提前谢过她了。” 第二日晚上,秋菊传来消息,说陈词同意了,只是她从没绣过山水,恐怕要费些时日。 萧景铎当然同意,陈词愿意帮忙再好不过,他怎么会要求其他。不过这种双面绣件的费事程度远远超出了萧景铎的想象,周家母女二人绣了十来天,才绣出两方帕子,这还是不算复杂的图案,若是萧景铎的想法能成,指不定要耗费多少功夫。 过了十日,陈词送来了成品,萧景铎展开后立刻眼前一亮。陈词果然是学过书画的闺秀,经她手绣出来的山水清雅高远,意境悠然,一叶扁舟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却传神至极。最妙的是,这件绣品前后一样,无论怎么看都精美非常。 萧景铎这回才彻底放下了心,立刻唤来萧林:“备马,明日我要去戎州。” 戎州刺史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萧景铎又来了。刺史在会客厅接待了萧景铎,萧景铎依据礼节行礼后,和刺史对坐在屋内。 “你这次所来何事?” “刺史上次提起了千秋贺礼之事,从戎州回去后,下官一直在思考此事,今日斗胆带来了几件样品,想请刺史一观。” 刺史虽然好奇,但心里没怎么当回事,晋江县物产不丰,能有什么好东西。他碍于情面,于是摆手示意道:“请便。” 萧景铎将装裱好的锦帕拿出来,双手呈给刺史。 萧景铎手上是两方帕子,一方是鲤鱼戏水,一方是江野泛舟,刺史半信半疑地接过来,翻转着看了一遍,惊疑地看向萧景铎:“竟然两面都一样!” “对,县里绣娘唤这种绣法为双面绣。” 刺史手里握着锦帕,翻来覆去地观看,颇有些爱不释手:“巧夺天工,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正是如此。”萧景铎缓缓说出自己今日的目的,“刺史,若是我们在圣人的千秋礼中,加一扇这种双面绣屏风,上面绣着我们剑南的山水,以表我等外官之心,刺史看如何?” 刺史已经意识到手中绣帕的意义,他再也坐不住,站起来激动地在屋内踱步:“对,屏风,这种绣法两面都是一样的图形,绣在屏风上雅致又好看,而且屏风是大件,肯定能引起圣人关注,到时候只要圣人赞上一声……” 这样想来似乎很美好,他们戎州立刻就可以从众多贺礼中脱颖而出,可是刺史为官许多年,所思所虑要复杂许多,他拧着眉想了好一会,最后摇头道:“不妥,此法虽然出其不意,但是成都府一定也会送蜀绣,保不准里面就有屏风。我们不可抢成都刺史的风头,这是官场大忌。” 这个道理萧景铎当然懂,戎州虽然地理紧要,但是放在剑南道里,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州。官场里最忌讳属下抢夺上官的功劳,若是他们偷偷摸摸地献上双面绣,让剑南道最高官员,也就是成都刺史没脸,那别说成都刺史,就是其他高官也容不得他们。 萧景铎早就相通了这一节,他不可能一个人占尽所有好处,必要的退让反而能赢得更多利益,所以萧景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双面绣捞到自己身上,他出发时就想好了,要将双面绣献给成都府,让成都府出面来置办山河屏风,这样一来,功劳和风头都是刺史的,萧景铎表面上看虽然吃亏,但是有了顶头上官的赏识,这可比虚名有用多了。 但是萧景铎明白这个道理,却不能自己说出来,不然会惹戎州刺史忌惮。等现在戎州刺史说出来这层顾虑后,萧景铎才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说:“还是刺史想得周全。可是就这样放弃太过可惜,依下官之见,不如我们将这种绣件送到成都府,让成都刺史出面置办双面绣的大件。而且成都府盛产丝帛,绣娘也多,远比我们自己置办要便利。” “也对。”戎州刺史重重一拍手,行商最忌讳吃独食,官场也是如此,做下属的绕开长官自己吃肉是大忌,但若禀报了长官,和长官一起获利,那就是大功。 “对对对,成都府心灵手巧的绣娘那么多,让他们绣肯定更好,我们随便分摊些小件就够了。” 就是这个理,到最后整个剑南道都受益,远比他们自己吃独食要安全。萧景铎又说:“刺史,既然要交到成都府,那么屏风上只绣戎州的风景就不妥了。若不如,我们送一架千里江山屏风给圣人好了,每一扇用双面绣绣上各地风光,从塞北到岭南,从江陵到剑南,以恭祝圣人治世有方,千秋永固,你看怎么样?” “好主意!”戎州刺史也是文人出身,他的思路也发散起来,“到时候让各州出几个善画之人,将各地风光画好,然后送给绣娘去绣。到时候屏风摆出来,一拉开就是千里江山,正反皆同,何其壮阔!对了,最后还得让成都府刺史题词……” “刺史。”萧景铎笑着打断,“不能题词。” 有画就要有词,一般在画上题字的都是位尊之人,萧景铎却说不能题词,这简直颇为冒犯。戎州刺史愣愣地看着萧景铎,过了片刻,恍然大悟:“对,不能题词,要送到长安,留给圣人或者宰相题!” 萧景铎的主意可以说极精巧又文雅,给圣人呈江山屏风,不是褒扬胜似褒扬,这可比寻常贺寿用的金银玉器强多了。戎州刺史激动不已,当时就想套马去成都府,他临出门前,突然想到哪里不对:“唉,这种绣法有谁会绣来着?能绣好一整扇屏风吗?” 可算问到这个问题了,萧景铎心里笑了笑,面上却一点都看不出来:“这种双面绣是我们晋江县里的一个阿婆琢磨出来的,目前,只有三个人会。” 戎州刺史倒吸一口凉气:“才三个人?”即使他不懂刺绣,也晓得光靠三个人,绣一年也绣不完那么大的屏风,“这……可怎么办为好?” “刺史不必忧心,成都府绣娘心灵手巧,能人辈出,想必很快就能学会。只要能完成圣人的千秋礼,我愿意送县里的绣娘去成都,好让她们协助刺史。” “好!”戎州刺史走过来,重重拍了拍萧景铎的肩膀,“你有这份心,我记在心里,到时候一定会如实禀报成都刺史。” 戎州刺史当然知道,在这个当口上,这三个会双面绣的绣娘就是无价之宝,现在萧景铎愿意让出来,就算只让出来一个,也很难得了。 “不敢当。” 当日戎州刺史留了萧景铎一天,第二天才亲亲热热地送萧景铎出门,萧景铎一离开刺史府,就立刻快马加鞭,朝晋江县赶去。 等萧景铎回到县衙已经是日落时分了,秋菊等人一听到院外的声音,立刻朝外跑出来:“大郎君,你回来了!” 陈词等人也相互搀扶着追出来,目带期待地看着萧景铎:“萧明府,刺史怎么说?” “刺史同意了。” 陈词等人立刻露出笑来,这段时间萧景铎已经把周家母女接到县衙里住,听到萧景铎这样说,周阿婆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念佛:“佛祖在上,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还从没想过能给宫里绣东西,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萧景铎之前就和她们漏过口风,双面绣极为难得,说不准可以作为贡品上贡。在百姓心里皇帝就是天,能送到宫里给各位贵人用,这件事是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但是萧景铎出于谨慎,即使心里十拿九稳,嘴里也没有说得很绝对,所以萧景铎出门这几日,周家母女和陈词一直在县里战战兢兢地等,渴望萧景铎能说服刺史。现在听到萧景铎给了准话,她们可算放下了心,立刻欢呼起来。 见到她们这样高兴,萧景铎也含笑看着她们,等她们闹完了,萧景铎才说:“周阿婆,过几日刺史或许会派人来接你去成都府,你可愿意?” “成都府啊……”周阿婆颤颤巍巍地扶着女儿的手,她早就听说过成都府的繁华,现在竟然有机会亲自去见一见,她哆嗦着手心说道,“老妇人愿意,只是,以老妇人的身体,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成都府。” “自然是你们母女同去。”萧景铎说,“若是之后你们愿意,那就留在成都府吧。成都府蜀绣发达,你们又有双面绣傍身,留在那里更好。” 同样在朝为官,萧景铎太懂其他人怎么想了,依他猜想,恐怕等周家母女到达成都府后,成都府的刺史一定会想尽办法将人留下。萧景铎和刺史都看到了双面绣背后的价值,如今世上只有三个人会双面绣,若是周家母女到了刺史眼皮子底下,成都府会放人才有鬼了。 萧景铎料到了,但却并不想多做限制,其实平心而论,以周家母女的手艺,她们待在成都发展空间会更好。而且这件屏风并不是一两个人就能绣完的,周阿婆势必要教会其他绣娘,好合力完成寿礼,到了那时,周阿婆有了传艺之恩,手里还握着双面绣这门绝技,成都府不会亏待她们的,所以萧景铎大大方方放了人,到时候只要周家母女愿意,那就迁居成都好了。 这个道理周阿婆也懂,晋江县内并没有多少人买绣品,她们母女只能艰难维生,可是成都府却不一样,那里锦绣发达,商贸繁荣,在哪里,显然她们能过得更好。 周阿婆心里感动不已,她拉过女儿,立刻就要给萧景铎行大礼:“萧县令大恩,老妇人没齿不忘……” “哎阿婆……”秋菊惊呼一声,萧景铎也连忙把人扶住,“阿婆,不必如此,你的手艺无双,这本就是你该得的。” 好容易安慰好情绪激动的周阿婆,萧景铎松了口气,让秋菊将人送回后院。等秋菊和周阿婆走后,院子里只剩萧景铎和陈词等人,萧景铎端正神色,对陈词说:“陈姑娘,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明府客气了,你有什么吩咐直说就好。” “我想托你劳碌一些时日,教县里其他女子学习双面绣。” “好。”陈词痛快地点头,说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全凭明府安排。只是,萧明府,你也知道,刺绣这一道很讲究天分,我并不能保证教会所有人,只能保证尽力而为。” “这是自然。”萧景铎笑道。明府是民间对县令的美称,陈词一直以明府称呼他,萧景铎觉得受之有愧,推辞了好几次,都被陈词执意推回来。萧景铎见说不动陈词,便也没有再管,而是由着她去了。 “明府,你让其他人学习双面绣,可是想日后贩卖这种绣品?” “没错。” 陈词皱了皱眉,小心措辞说:“我不通商贸,只是听别人说过,没有门路,生意是万万做不成的。而且蜀地多刺绣,我们的绣件耗时长,花费高,恐怕蜀地没有多少人愿意买。” “确实,蜀地很少有人买。”萧景铎顿了顿,然后抬起头,望向东北方向,语气中颇有些怀念,“但是长安不一样。” 陈词没听懂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只好试探地问道:“明府可是有计划了?” “倒也不算计划。”萧景铎说,“现在谈这个为时过早,现在最要紧的,是成都府那边的意思。” 若是成都府同意,双面绣可以作为贺礼赴京,那他的计划才有实施的余地,若是成都府不愿意冒险,那再多的计划都得搁一搁。不过尽人事听天命,无论结果如何,事先的准备都要做好。 萧景铎这人说做就做,没几天,他就在县衙后面置办了几套院落,供陈词和其他绣女白日工作。为此,萧景铎派人向全县宣传,只要心灵手巧、赋闲在家的女子,不拘年龄身份,都可以来绣坊学习,绣坊里免费提供针线,白日里还管一顿饭。 晋江县周围土地稀缺,所以女子们大都留在家里,用不着到外面帮忙种地。蜀地的百姓极为吃苦,妇女们也是一样,听说绣坊里管吃管用,晚上也不耽误回家,所以好多人都来绣坊报名,毕竟能挣一点是一点。 其实萧景铎的这个决策顶着众多压力,绣坊的一切花销都是公款,主簿等人非常不赞同,县衙本就没什么积蓄,现在还要这样浪费,那入冬了可怎么办?最重要的是,让这么多女子学刺绣,有什么用?主簿等人猜测萧景铎想学着成都府贩卖蜀绣,可是晋江县桑蚕产量不丰,道路难行,最重要的是在内没有门路,在外没有名声,他们晋江县效仿成都府,岂不是东施效颦? 但是架不住萧景铎执意如此,即使主簿再反对,绣坊也如期开张了。每日白日,陈词从府衙后门出门,过一条街去绣坊里教其他人绣双面绣,秋菊和惜棋只要忙完了手里的事情,也会过去旁听。 绣坊刚刚步入正轨,戎州的消息就来了。 73.致富 戎州刺史很快传来了消息, 召萧景铎去戎州议事。 在议事厅,刺史说:“成都府刺史大为赞赏, 当时就同意了我们的提议, 估计过不了几天, 他就会派人来接那对母女了。” “极好。” “到时候你估计要随着队伍一起去,如果不出差错, 这会是我们剑南道最重要的贺礼,万万马虎不得。你亲自去见刺史,有些东西也好商议。” “谢刺史赏识。”萧景铎知道这必然是戎州刺史给他说了好话,当时毫不马虎地拜谢。 戎州刺史挥挥手示意他起来,继续说:“到了成都人多眼杂,你一定要谨言慎行,少说少错。而且记着,成都刺史已经答应了,屏风大概有一到两扇由我们戎州接手, 你可不要被人诓了去。” 竟然拿下了两扇, 萧景铎对这个结果大为意外,如果戎州或者晋江县能争取到贡品的筹备,无论是朝廷论功行赏还是后来的行商创业,都大有裨益。萧景铎原先想着,成都府肯让出一扇就顶头了,没想到戎州刺史谈判的本领相当不错, 居然争取下两扇。 “属下明白, 请刺史放心。” 戎州刺史说的没错, 萧景铎回到晋江县没多久,成都府的马车就到了,萧景铎反复叮嘱了绣坊的事情,又提前安排好县中各项公务,然后就带着周家母女,再次前往成都府。 上次来成都府还是为了考绩,这次他的身份大为不同,府衙之人对他的态度也殷勤了许多。萧景铎安置好周氏母女后,连着几天都在刺史府内和诸位上官议事。 都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这些人还不是臭皮匠。官员们齐聚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屏风一事就越敲越明。 “画各地风景这个主意妙计,正好天下十道,不如就设十扇屏风,每一扇对应一道。” “这个办法好。可是绣娘们没见过其他地方,怎么办?” “这样吧。”成都府刺史发话了,“我去让手下拿授官名录,挑选几个祖籍在此,或是熟悉当地,在其他各道做过官的善画官员,让他们把当地标志风景画好,然后交给绣娘去绣。” 萧景铎有些疑问:“绘画有没有什么限定?绣娘绣的出来吗?” “没事。”成都府的人对此非常自信,“让他们随意画,我们府的绣娘绣得出来。” 好吧,萧景铎服气了,默默闭嘴。 没一会,名册拿来了,众人捧着名册讨论了大半天,终于把绘画之人敲定了个七七八八。 有一个官员翻了好几页,突然说:“好像没有河北道的人,诸位有谁去过河北道?” 在座众人都摇头,河北道非常靠北,许多官员都有故土情怀,派官时都会提前打点,好离家乡近些,河北道和剑南道几乎成了条对角线,哪有人去过那里。 这时候,萧景铎主动说话了:“刺史,我便是河北道幽州人。” “你不是长安来的吗,怎么成了涿郡人?” 涿郡现称幽州,只不过民间还习惯叫做涿郡。 “说来话长,九岁之前,我随家族住在涿郡老家,等圣上定都之后,萧家才全族迁往长安。” “原来如此。”刺史点头,道,“既然你在那里长大,河北道的图就由你来负责了。可善工笔?” 萧景铎点头:“尚可。” 其实并不是尚可,他在清源寺时,曾由明觉大师手把手教着写字画画,之后也被许多在寺里做客的名家指点过,所以萧景铎说自己绘画尚可,委实是自谦了。 绘画也不是个轻省活,即使被刺史指定的十个人都是善画之人,独立画一副某道山河图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好在绣娘们学习双面绣也需要时间,倒也不算耽误。 算算时间,其实留给他们赶制屏风的时间并不多了,千秋宴在八月底,剑南道前去贺寿的队伍至少要提前半个月到长安,官场上有些打点必不可少,而且除去花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七月初,使队就要准备着出发了。 现在已经五月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委实不多。 萧景铎等人在忙着作画,刺史这段时间也没闲着,他调动整个成都府的资源,用最好的蚕丝织出许多半透明的丝绸,萧景铎还曾随着其他官员前去参观,发现这种丝绸非常轻巧,五六层叠在一起依然能看到最下方的字迹,而且极为坚固,是做屏风最好的底料。 而且成都府盛产蜀绣,许多工艺一应俱全,刺史吩咐下去没几天,装裱屏风的木架就做好了,萧景铎亲眼看到精致高大的红木架送入刺史府,萧景铎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当初没有和成都府抢生意是对的,即使他私藏了双面绣的技巧,恐怕一时半会之内,也根本赶制不出满意的大型屏风。果然这种大头就该让给上级州府,他们晋江县跟着喝些汤就够了。 刺史将河北道的绘图任务交给萧景铎,显然是不允许有任何差池的。萧景铎想了很久,都无法决定到底画什么。 其实他对涿郡的记忆已经非常淡薄了,那是他才七八岁,每日最常见到的就是一望无际灰蒙蒙的土地,他委实想不出来,用什么可以代表河北道。相比之下,萧景铎倒对先帝带兵攻打涿郡的画面记忆犹新。 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就画这副令他久久不能忘却的画面。 等刺史看到萧景铎上呈的笔墨后,他愣怔了一下,问:“这是……” “我八岁时,有幸亲眼看到先帝带玄铁骑横扫涿郡。我一见之后再也无法忘却,于是斗胆画了出来。” 萧景铎说完之后,低着头再不言语。刺史盯着桌子上的黑云压境图,盯着纸上张牙舞爪的“宣”字军旗,异常痛快地说:“行了,你的不用改了,就这幅吧。” 果然同是官场中人,对如何不经意地拍马屁这门学问不须多言,个个都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陆陆续续地,另外九人也上交了底图。刺史和众官传看了半响,一致觉得不题诗不像样子。在官场中混,别的不说,这些官员个个都能诗会赋,写的一手好字,所以刺史刚刚提了个头,其他人就踊跃参与,纷纷献诗。众人挑选了最好的几首,由成都府的各位长官代劳,提笔写在各地山河图的留白处。 刺史作为一州之长,自然揽下了剑南道题词的活,至于太原府和长安两幅画上的题词没人敢写,这两个地方自然要留到长安,让大人物们写。 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接下里就是静待绣娘们的成果。萧景铎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也轮不到他插嘴,于是他在成都府又留了一天,就主动告辞。 走时,刺史特意给他备了一辆马车,里面装着装裱屏风的红木架和众多丝绸,连丝线也一应配好了。这是之前成都府刺史答应分给戎州的两扇屏风,成都府的人生怕戎州的丝绸不够好,毁了整架屏风,干脆把所有东西都给他们配齐了,成都府花得起这份钱。 这两扇屏风,一扇送去给戎州刺史,另一扇归萧景铎负责。 戎州刺史早就派人去晋江县学习双面绣,后来觉得搬来搬去太麻烦,干脆让负责刺绣之人留在晋江县,绣完了直接将成品送回来。换言之,萧景铎等于要同时准备两扇屏风的绣制,但是最后却要分一半功劳给戎州刺史。 在官场中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萧景铎并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就点头应下了。相反,他现在更关心他交代的绣坊怎么样了。 . 秋菊坐在绣坊里,一边落针一边和身边人唠嗑:“大郎君已经走了半个月,不知道他在成都府怎么样了?” “县令跟着刺史去做正事,这是好事,哪能一时半会就回来呢。”说完这句话,女子们控制不住八卦的天性,忍不住打探萧景铎的事:“秋菊,你为什么总叫县令大郎君?” “郎君在侯府里行长,我们都唤他为大郎君。” 称呼年轻男主子为郎君,女主子为娘子,这是长安贵族里的习惯,外地百姓中并不会这样讲究。听了秋菊的解释,其他人点头:“哦,原来这样。” “哎,不对,你刚才说侯府?” “对啊,我们郎君是长安定勇侯府的嫡长子呢。”秋菊说起这些格外自豪。 晋江县百姓们只知道萧景铎来自长安,好像还有功名在身,但是对于他的出身却并不清楚。官场里同僚之间肯定都知根知底,但是在晋江县,萧景铎不说,普通人也不会知道。 人群里立刻一片赞誉声,这回妇人们更加热情了,纷纷打听:“萧县令竟然是侯府里的公子,那这种高门大户,是不是早就给子女定了亲事?不知萧县令可有娃娃亲?” “没呢,再说现在要守国孝,郎君说不急这些。” 妇人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想起这段时间的传闻,家里有未婚女儿的妇人就更热情了,纷纷打探详情。 萧景铎出身这些没必要瞒着,但是涉及到萧景铎的私事,秋菊就不肯多说了,任这些人怎么问,秋菊也什么都不说。 妇人们在讨论萧县令,前来做工的未婚少女们不好意思多听,都红着脸端起绣架,坐到了另一边。陈词也和少女们坐着,反倒不敢来妇人这边查看情况了。 惜棋见秋菊被围攻,正打算出口救她,就听到门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人一边跑一边高兴地大喊:“萧县令回来啦!” “大郎君回来了!”秋菊噌的一声站起来,都顾不得收拾自己的针线筐,提起裙子就往外跑,“陈娘子,我的针线筐你先帮我收着,我一会回来取!我现在得先回去了!” 此时,萧景铎正坐在县衙里听主簿等人禀事。 事实证明,萧景铎在和不在,晋江县衙的办事效率就是两码事,但是好在他三令五申的事情没人敢怠慢,绣坊现在已经慢慢步入正轨,许多女子虽然还绣不好,但也一步步摸到了双面绣的门槛。 县衙里许多人摸不着头脑:“县令,我们大费周折地供着绣坊究竟有什么用?这得花费多少银钱!” 原来寿礼的事情没有定论,萧景铎为了不走露消息,一直没有解释绣坊的用途。但是如今贺礼已经敲定,说出来也无妨,更何况今日不解释清楚,县衙里的人就不会重视此事,于是萧景铎端肃起神色,问道:“你们可知,我从成都府带回来的是什么?” “不是刺史的赏赐吗?” “自然不是。那些是刺史吩咐下来,让晋江县协助成都府置办千秋寿礼的材料。” 主簿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圣人千秋节的寿礼竟然落到了我们县头上?” “不错,所以这几日绣坊里的女子都会全力筹备贺礼,此事事兹重大,你们都要小心对待,万不可妨碍绣坊!” 县衙里的官吏都知晓轻重,说道:“原来县令置办绣坊是为了寿礼,既然如此,那当然不可等闲待之,我等明白的。” 除了寿礼之外,萧景铎还有更深的打算,但是现在这些没必要他们说。萧景铎见这几人的态度都端正起来,又□□了几句,就让他们退下了。 等闲人都离开后,萧景铎叫来属下,问:“车上的东西都安置好了?” “已经都搬到专门的绣房,现在正在整理屋子。” “好,动作快些,不得耽误。” 寿礼可以说是近期最重要的事情,虽然萧景铎说得信誓旦旦,但他心里却颇有压力。 据手下回报,绣坊里入门的女子并没有多少,只有少数几人掌握了双面绣基本针法,显然没有足够的时间,晋江县内的刺绣规模一时半会起不来。然而偏偏,千秋节等不得了。 千秋节贺礼至关重要,目前看来,只能让其他人给陈词打下手,真正的要务,还得落在陈词身上。 萧景铎倒不是担心陈词的手艺,他更担心时间够不够。萧景铎留在前厅处理了一会公务,最后忍不住唤人来催促:“快些布置绣房,布置好后便去请陈姑娘。” 为了这此寿礼的筹备,萧景铎专门空出一整间屋子供陈词和其他绣娘使唤,从成都府带回的针线、丝绸一应俱全,全都陈列在屋内。 等把绣房和前院的事情处理好,天已经全黑了,萧景铎这才回到东院。 这时候,秋菊等人已经在东院里等了许久,见萧景铎终于回来,她们连忙迎上来:“郎君,我听萧林说你在前院盯着绣房,专门空出一间绣房做什么?” “刺史同意了,让我们县的双面绣作为贡品送上京城。” 秋菊等人立刻欢呼,等她们安静下来,萧景铎又继续说:“除此之外,刺史念在双面绣出于晋江县,于是分配了两面屏风到我们头上。这是极大的殊荣,所以这两扇屏风一定要绣好。” “这是自然!”秋菊说,“奴明日就将绣坊里针线好的人都叫过来,我们虽然双面绣还绣不好,但给陈娘子打打下手,绣些边角还是没问题的。” “陈姑娘现在在何处?你将她唤来,有些事情须得提前交待……”萧景铎说完也意识到不妥,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叹气道,“竟然已经这么晚了,算了,明日再谈。” “郎君莫急,两扇屏风虽然有些赶,但是每人多分摊些,还是做得完的。”秋菊安慰萧景铎。 “我正是担心此处。”萧景铎说,“秋菊,惜棋,你们的双面绣学的怎么样了?” “比不上陈娘子,只能绣些小件罢了。” “宫扇可行?” “宫扇倒是没问题……”秋菊有些不懂,“郎君,我们不去帮陈娘子绣屏风吗?” “不了,你们先忙这件事。”萧景铎说,“花样我已经绣好了,你们先绣这些。对了,针线布料要用最好的,缺什么就和我讲。” 除了刺史拨给他绣制屏风的材料,萧景铎自己也买了很多。如果双面绣通过这次寿礼,成功在长安打响了名声,那么之后的商路就要准备起来了。 秋菊和惜棋两人应下,她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不解。 献给圣人的寿礼这样子急,郎君不忙着筹备寿礼,为何让她们绣一些无关紧要的团扇?还有什么能急过圣上的事? 秋菊想不懂,但是萧景铎的话是真理,只要萧景铎吩咐了,秋菊就算再想不通也会照着做。 第二日,萧景铎和陈词说起这件事:“……刺史的意思是,戎州的这两扇屏风在我们县完成,等装裱好后送到戎州,再一同运往成都府。刺史派了几个专业绣娘,估计马上就到了,这几日就多劳烦你,主持这两扇屏风的绣制。” 陈词听到这话吓了一跳,萧景铎将周家母女带走之后,陈词以为筹备寿礼这种大事必然会被上面的州府抢走,怎么能想到居然落到了他们晋江县头上。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但是这也足够紧要,陈词的脸色严肃起来,说:“承蒙萧明府不嫌我愚钝,屏风一事我必会全力以赴。我会从绣坊里挑几个人给我打下手,虽然时间有些赶,但应该能在七月前完成。” “这就好,辛苦你了。” “萧明府,小女想和你借秋菊、惜棋两人一用,不知明府可放人?”陈词以玩笑的口吻问道。 这种要求萧景铎理应立即应下,可是萧景铎愣了一下,却说:“这几日我另外给秋菊她们安排了要事,等她们忙完之后,我立刻将人给你送去。” 皇帝的寿礼当头,萧景铎竟然给秋菊安排其他事?陈词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心中诧异又尴尬,连忙道:“自然以明府的安排为先,是我冒犯了。” “陈姑娘客气了。承蒙陈姑娘不吝赐教,传授秋菊等人双面绣的绝技,该是我对不住陈姑娘。” “明府这话折煞小女。”陈词连忙推辞道,“秋菊等人针线功夫本就扎实,学了这么久,双面绣的针法已然学齐,我是想偷个懒这才和明府借人,断不是质疑明府的安排,萧明府万不要误会。” 这话不假,秋菊和惜棋都是侯门里的有品级的丫鬟,针线工夫自然过硬,她们基础好,再加上陈词教的尽心,现在已经能独立绣一些挂件了。 萧景铎不好解释自己安排秋菊赶制的团扇用于何处,于是只好对不住陈词,再三道谢:“多谢陈姑娘。” 屏风是目前最大的事情,陈词停了绣坊的课,专心带着人绣这两扇屏风。现在精通双面绣的人只有三个,周家母女和陈词,但是周家母女两个人要带人绣完八扇屏风,陈词只需要两扇,其中还有其他绣娘帮衬,到最后,萧景铎这里的进度居然比成都府的还要快一些。 . 夜里,萧景铎处理完政务,回到院里时已经很晚了。秋菊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看见萧景铎,连忙起身迎上来:“郎君。” 萧景铎随意地点了点头,道:“你们休息吧,不必跟过来了。” 秋菊知道萧景铎的习惯,无非必要,萧景铎并不喜欢眼前杵着人,于是也不多说,她突然想到什么事情,对萧景铎说道:“郎君,你要的团扇我们绣好了。” “哦?”萧景铎的语气立刻振奋起来,“拿来给我看看。” 秋菊将几柄已经装好的团扇一起带来,萧景铎随意跳了一柄,在手中转了一圈,赞道:“很好。” “郎君,你特意画了这么多幅花样,是为了送谁?”秋菊好奇这个许久了,萧景铎这几日要处理公务,要准备新帝寿礼的事情,晚上还要耗费大量时间亲自画图,到底是什么人,能比圣上还要紧? 74.公主 为了送谁? 萧景铎没有回答, 而是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五月廿四。”秋菊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 “五月, 应该赶得上。” “什么?” “没什么, 一个故人。”萧景铎还是不肯多说, 转而问道,“屏风那里怎么样了?” “已经绣了大半, 估计这几天就该收尾了。” “太好了。”萧景铎大喜,比他预料地还要快些,萧景铎说道,“你们忙完了团扇,剩下几日就去给陈姑娘帮忙吧。” “奴明白。” 果然如秋菊所言,五月末的时候,陈词几人完成了第一扇屏风,着手绣第二扇屏风。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萧景铎所画的河北道兜兜转转, 最后又回到了他自己手里。 为此, 萧景铎特意嘱咐:“这一幅不可马虎,宁愿不绣也不能绣坏。” 萧景铎所画的黑云压境图着墨并不多,但是气势却非常磅礴,要想将这种杀气体现在绣品上,委实艰难。 秋菊等人看了原画后,都发出感叹:“这……这要怎么绣?” 画中可以用深深浅浅的墨迹晕染层次, 可是针线只有一种黑色, 这要怎么绣? 秋菊等人看了原画后, 反倒都不敢下手了,最后陈词皱着眉看了很久,主动说:“你们来绣题词和城墙,军队中的人物让我来试试。” 也亏得陈词针线出众,这一绣绣了快一个月,等她绣完,萧景铎这个原创者看着屏风,由衷地赞叹:“巧夺天工,尽善尽美!” 屏风上是一副磅礴的战图,原野壮阔,天云浑浊,地平线上一队黑色骑兵呼啸而至,为首之人身披战甲,身姿矫健,在他身后,一面猩红的旗帜猎猎作响,上面的“宣”字几乎要挣脱束缚,直冲到观者眼睛面前。 虽然画中色彩不多,大部分都是黑色,但是黑色却分好多层次,全靠深浅各异的墨迹勾勒人物的不同。萧景铎曾担忧过能不能绣出来,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虽然丝线只有一种黑色,但是搭配上墨绿、深棕等色,竟然也表现出不同的层次来。 萧景铎发自内心地赞叹女子们的巧手:“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听到萧景铎这样肯定,屋里的姑娘们都发出清脆的笑声。因为她们手上功夫好,并没有浪费多少材料,所以好些丝绸都剩下来,秋菊问:“郎君,剩下这些东西怎么办?” “这是刺史送给你们的,自然由你们处理。” 女孩子们惊呼:“也就是说,这些东西不用往回送了?都归我们了?” 萧景铎笑着点头:“对。你们是功臣,等双面绣送到长安之后,你们更有重赏。” “哇!”这回这些女子顾不得围观绣好的屏风,都一股脑围到丝绸那边了。这可是地道成都府出产的蚕丝,市面上千金难买,现在剩下这么多,竟然都不要了,即使她们这些人平分都够做一身衣裳了! 女子们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布料和新衣服,萧景铎对这些没兴趣,再加上出发的日子近在眼前,于是就先行带着成品离开了。 千秋节近在眼前,除去装裱运输的时间,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萧景铎亲自带人将绣好的屏风送到成都府,刺史看到他带来的两扇屏风,赞叹不绝:“河北道这副极好,非但人物栩栩如生,难得的是连意境也表现了出来,你的手下还真是能人辈出啊!” “刺史谬赞。” 刺史和萧景铎你来我往地说了些客套话,终于慢慢步入正题。刺史有些忧愁:“八月长安里到处都是各地遣来贺寿的使臣,虽说我们这扇屏风画了大心思,但是没有门路,也不好出头啊。” 萧景铎顿了顿,慢慢说:“或许,我可以为刺史指一条门路。” “哦?愿闻其详。” “乾宁公主殿下。” 刺史顿了顿,不可思议地问:“你还认识乾宁公主?”那可是嫡长公主,两代帝王的掌上明珠,想找她走门路的人多不胜数,可是如今萧景铎说,他或许能搭上乾宁殿下这条路? 这真是……怎么不早说呢! 萧景铎不好多说,只能简略地提了两句:“少时曾与郡主,不是,公主有几面之缘。” 刺史背着手在地上走了两步,最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虽然没什么成算,但也总比没有好,权且试试吧。” 护送寿礼的队伍马上就要出发,这次贺寿最核心的是十扇巨幅屏风,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蜀锦、南诏玉器、金银雕像等,但是无疑,路上最须注意的是这扇屏风。 成都府刺史是如何千叮咛万嘱咐就不说了,出发前一天,萧景铎特意找到护送贺礼的人,郑重地交给他一个檀木匣子。 “这是……” “劳烦你给乾宁公主递拜帖时,顺便将这个匣子附上,就说是萧景铎预祝殿下生辰。” 负责护送寿礼的长史确实知道萧景铎曾说过他认识乾宁公主,或许可以向乾宁公主活动一下,为此萧景铎还写了一封亲笔书信,到时候随着剑南道的拜帖一同递给公主。但是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长安里势力也跟着大清洗,许多人原来的门路都走不通了,这种时候,想必许多人都盯着最受宠的嫡长公主。乾宁公主一天不知要收多少拜帖,护送使臣真的不觉得,萧景铎的拜帖有用,更别说现在还要递这么大的一个匣子。 但是这个匣子不占地方,也就是顺手的事,所以护送使臣没有推拒,而是说:“我倒可以替你捎过去,可是我们事先说好,能不能递到公主面前,我可不管!” 萧景铎笑了:“这是自然。” 在萧景铎和刺史的注目中,护送寿礼的队伍吱吱呀呀地启程了。他们带着剑南道的各级官员的期待和向往,蜿蜒缓慢地穿过秦岭,走向长安。 与预计时间相差不远,剑南道诸人抵达长安时已是八月,长安里依旧火热,各地使臣接踵而至,更有高鼻深目的藩国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只是为了参加上国新任帝王的千秋宴。 剑南的使臣小心翼翼地派人去乾宁公主府递拜帖,等他们看到公主府门房前的人流,当时就不抱希望了。 “长史,现在怎么办?” “没事,刺史给其他宰相也写了信,我们去其他地方试试。” “那还要给公主递拜帖吗?” 长史顿了一下,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递吧,都走到这里了,试一试也无妨。” 公主未出降之前都住在宫里,而且一般也没有封号,都以排行相称,比如三公主、四公主之类,等及笄后,一般紧接着就会赐婚,这时候才会赐封号。正常来说,公主及笄或者嫁人才可以得到册封,但是凡事都有例外,若是公主极为受宠,受宠到可以让皇帝无视规矩,那么年纪轻轻就可以册封封号,享有封地,比如这位,乾宁公主。 乾宁公主还未订亲,按理不该设公主府,而且三月先帝驾崩,虽然国君事急从权,只需要服一个月孝期,但是乾宁这个孙辈就不能这样放肆了,要老老实实守孝一年,所以可以预料,乾宁如今没有定亲,未来一年内也不会定亲,所以公主府并不急着用,现在就赐公主府委实太早了。 但是谁让新帝向着自己女儿,他见城西最好的那处宅子空下来了,立刻就拨给容珂,生怕被别人抢了先。所以乾宁公主早早就有了自己的公主府,虽然她并不住在公主府,但是府内一应配置都是全的,门房负责收拜帖,然后每日傍晚送到宫里去。 今日永和宫的人收到宫外传来的拜帖后,按例转给容珂。公主府的人将拜帖装在匣子里,送入宫门后,由内侍转交到永和宫。内侍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夏岚:“夏女官,这就是今日的拜帖了。不知今日殿下可好?” “劳烦,殿下一切都好。”夏岚接过匣子,对着传信的内侍点头微笑,礼仪周全。夏岚是永和宫有品级的女官,又得乾宁公主重用,走在宫里没人敢轻易开罪,就是去皇后面前也颇有脸面,所以传信的内侍即使资历比夏岚高,也丝毫不敢摆前辈的谱。 内侍还想和夏岚多说两句,套套近乎好让夏岚在公主面前替他美言几句,若是能借此调到永和宫那就更好了。夏岚只是听着,脸上的笑容一直亲切得体,突然身后的宫人跑动起来,彼此传话道:“殿下回来了!” 夏岚立刻打起精神,匆忙和内侍道了句“失陪”,就快步跑到永和宫殿外,疾步迎了上来:“殿下。” 两边宫女纷纷行礼,一个少女拖着长裙从宫女中间穿过,面容平静,眉目如画。她见夏岚出来的时间比往常晚,于是随口问道:“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是传信的内侍,他将公主府的拜帖送到侧门,我正在和他说话,这才耽误了功夫。” “好,把拜帖送进来吧。” “诺。” 容珂随即带着众多宫女进正殿更衣,夏岚抱着信匣站在殿外,等听到了殿内的传召,她才低着头快步走进去。 容珂已经脱下了繁重的宫装,换上了轻便的宽袖宫裙,现在正斜倚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书。 夏岚扫到这副景象,即使看了很多遍也依然觉得惊艳。容珂今年已经十三岁,身形抽高,眉目也越发绝艳。容家多美人,几位长公主都是腰细腿长、姿容艳丽的大美人,就是圣人和先帝也都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走在宫里几乎比妃子还好看。容珂小的时候就长得讨喜,许多人见了她都忍不住想捏她的脸,如今随着年龄渐大,原本雪团子一样的小郡主也展露出少女的姝丽来。 原本容珂多穿红衣紫衣,鲜艳的颜色衬得她艳丽无双,夏岚本来以为这样浓丽的美人就适合穿张扬的颜色,这样才相得益彰,可是现在容珂守孝,只能穿清淡的衣服,夏岚才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容珂一身雪肤,眉眼极黑,下颌精致,一旦换上了浅色的衣服,颜色的冲撞越发明显,简直惊心动魄。穿红极艳,穿白极清,夏岚心中赞叹不已,果然人美,穿什么都好看。 听到夏岚的脚步声,容珂眼神都没扫,直接朝着夏岚的方向伸出手来。 夏岚跪坐在容珂不远处,拨开锁扣,掀开木盖后,将码的整整齐齐的各色拜帖呈上。 容珂从中拿起拜帖,快速地一封封扫过。如今容珂每日不知要收到多少帖子,按理该有下人们筛选一遍,重要的帖子才能递给容珂,但是容珂不许底下人自作主张,一定要拿到所有帖子,亲自选看。 夏岚本来觉得今日的来信中没有重要的人物,可是没想到,容珂翻了一半,突然动作顿住,纤长的手指在信封上点了点,然后利索地拆开了漆封。 夏岚感到奇怪,这是剑南道送过来的拜帖,公主和剑南道从无往来,为何会独独重视剑南的信? “果然是他。”容珂轻轻笑了一声,将信纸折好,原样放回纸封中,“除了这封拜帖,是不是还有其他话递进来了?” “是,剑南道的长史说,他们精心绘制了一扇屏风贺圣人千秋,想请公主题词。” “屏风?”容珂觉得很有意思,“这份贺礼虽然妥帖,但也不是什么出彩之物,为何值得他特意递话回来?罢了,我明日出宫看看好了。” 夏岚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殿下,怎么能劳烦你亲自出宫呢,不若让下人去看,回来向您转述?” “不必了,正好我去公主府看看,建成之后我还没怎么见过呢。”容珂说,“传信出去,明日让剑南道之人将贺礼送到公主府,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屏风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是。” 剑南道的几个人在长安里跑了一天,现在才有功夫歇息一二,几个人坐在官驿里,愁眉苦脸地商量:“长史,几位丞相我们都送了拜帖,你说会有回音吗?” “这我怎么知道?”长史忧心忡忡,摇摇头说,“罢了,先等着吧。” “长史,你说公主那里有可能吗?” 长史对此完全不抱希望:“我看难,你又不是没见今天乾宁公主府前排了多少人,依我说,恐怕我们的的拜帖都送不到公主面前,就被下面人给扔了。” “萧县令不是说他有办法的吗?” 长史摇头:“说说罢了。如今长安里形势不一样,多的是找门路的人,就连刺史的亲笔书写都没用,更别说萧县令的。” “唉。”所有人都长长叹了口气。 他们正低落着,突然有人在外面高喊了一句:“长史!快出来!” 长史整个人被吓得一哆嗦,他拍了拍心口,没好气地问:“干什么呢一惊一乍的,怎么了?” “乾宁公主殿下遣人来了,说是明日让我们将东西送到公主府。” 75.千秋 屋子里一片沉寂, 许久后,一个官员颤颤巍巍地说:“我刚刚不是听岔了吧?” 长史嗖地一声站起来, 冲着手下脑袋就是一巴掌:“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起来准备, 明日敢在公主面前失仪的话我一定亲手打死你们!” 第二日,剑南道的几个官员诚惶诚恐地敲开了公主府的门, 双手递上拜帖。 “吾等是剑南使臣,奉刺史之命,来长安恭祝圣人千秋,这是昨日的拜帖。” “诸位就是剑南的使者?”门房扫了这几人一眼,侧身让出路来,“诸位这边走,公主已经在正殿了。” 长史等人跟着一队轻盈的素衣宫女走到正殿,宫女推开门,蹲身行了一礼后就飘然退下。 长史走入正殿, 一抬眼就看到珠帘后的那个人影, 连忙俯身行礼。 “见过乾宁殿下。” “不必多礼。”一个如珠碎玉般的声音从琉璃帘后传来,“诸位的情况本殿已经明白了,不知信中所说的千里江山屏风诸位可带来了?” “自然。”长史连忙应道,回头去嘱咐手下,“拿屏风过来。” 十扇巨幅屏风被分别锁在木盒里,不远千里地从蜀地运到长安。长史早就嘱咐过这些人, 只见几个人将狭长的木盒抬进正殿, 很利索地将屏风组装起来。 随着一扇又一扇屏风立起, 殿内的宫女都传来吸气声。 “竟然是双面的!这是怎么绣的,竟然能让两面都一样?” 听到宫人的交谈声,长史不无得意:“回殿下,这种刺绣叫双面绣,是成都府的众多绣娘耗费两个月绣制而成,屏风有十扇,每一扇对应天下一道,屏风上所示风景都是剑南诸位官员亲笔所画,其上题词也是几位刺史亲自写的。殿下您看这副,这是剑南道,上面便是成都府刺史的亲笔。” 不知不觉容珂已经站起了身,拖着长裙走到屏风之前,她按长史的指示观赏了几幅,最后含笑点头:“刺史和诸位贤官费心了。” “哪里,能为圣人分忧,是我等臣子的本分!” 容珂又和长史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就派人将几位贵客送出门。等剑南的人走后,宫殿里其他侍女才围到容珂身边,好奇地瞅着这扇屏风。 “殿下你看,这朵花颜色层次这么多,竟然能同时绣好正反两面,连针脚都看不到!” “竟然在蚕丝上绣了天下十道,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宫女们大呼小叫不断,容珂从十扇屏风前缓缓走过,感慨道:“原来天下,是这个样子的。” 容珂四岁就跟随家族迁居长安,入主皇宫,这些年连出城都少,更别提离开长安,到其他地方走动。不光是容珂,就连皇子亲王也多留守长安,终其一生都看不到天底下其他地方的景色。不过,长安是人人向往的繁华王都,就连西域、海外诸国的人冒着性命危险也想见一见长安,能一辈子留在长安,其实是件很惹人羡慕的事情。 但是对于容珂来说,她长于宫廷,这些年从来没有离开长安城,心中很是遗憾。女官等人看出了容珂对外面的向往,于是陪着容珂一幅幅看。 “殿下你看,这是江南道,怪不得文人墨客都喜欢写江南,原来江南这样美!” “对了,江南在哪儿?” “哇竟然这么远!” 在侍女的簇拥下,容珂慢慢走到一副色调暗沉的屏风前:“这是,河北道?” 宫女瞅了眼屏风上的字,点头回答:“是河北道。” 容珂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屏风上的人。 天上是汹涌的云层,看着就让人心生紧张,而远远的地平线上,一只黑色的骑兵仿佛冲天而降,即使摆在面前的仅是一副画,也仿佛能透过时间和空间,隐约听到铁骨铮铮的喊杀声。 “我记得当年幽州一战,是祖父亲自领兵指挥的罢?” 听到容珂的声音,宫女们都停下说笑声,小心翼翼地喊了句:“公主……” 容珂仰起头,闭上双眼,强行压下泪意。片刻后,她再睁开眼睛,神色已经非常平静了。 容珂从小跟着先帝长大,写字都是先帝手把手教的,所以和祖孙间感情甚笃。看到容珂的反应,其他宫女也醒悟过来,恐怕这扇屏风上绣的是先帝,也难怪勾起了公主的丧亲之痛。 “祖父他一生征战,未登基时大半的时候都待在军营。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府里总是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那时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下人传报,说是祖父带着父亲又打了场胜仗,或是又攻下一座城池,我以为祖父是战无不胜的,可是没想到,他也会受伤,更甚者因为早年的战伤而早早离世。” “殿下……” “我没事。”容珂止住了宫女的动作,深深呼了一口气,“可是我没有想到,在别人眼中,祖父竟然是这样的。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攻城战,在祖父的征战记录中不值一提,我几乎都记不得这回事了,没想到在他的笔下,我竟然有机会看到祖父当年的英姿。” “殿下,先帝英明神武,战功赫赫,天下人会永远记着先帝的。” 在这里,帝王不会老去,他永远都是英姿勃发的秦王殿下。容珂笑了笑,指着这扇屏风对宫人笑道:“他才为官多久,竟然把官场那一套学了个遍,还真是出息!” 剑南送来的屏风,而这一幅画的是幽州之战,容珂略微想一想就猜到了作画之人是谁。 宫人们都没听懂,但她们见公主笑了出来,有心哄容珂转移注意力,于是都凑趣问道:“殿下,你说的是谁?” 容珂摇摇头,并没有多说,这时候另一个宫女一拍脑门,叫道:“我险些忘了,昨日还一同递上来一个匣子,我怕外面来的东西不安全,就没往宫里送。” “哦?他还附送来一个匣子?”容珂说,“拿过来吧。” “是。”宫女轻轻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去拿昨日扣押的木匣。容珂又在这座巨大的屏风前站了片刻,说道:“去拿笔墨来。” 这十扇屏风分别绘着天下十道,从漠北到岭南,天下风光尽在此处,但是有两个地方,没人敢动笔。 一个是关内道的代表,都城长安,一个是河东道太原府。 长安是国都,没有哪个官员敢贸然在这幅上题词,而太原是龙兴之地,世人都知高祖皇帝从太原起兵,飞速攻下长安,之后才建立了宣朝,太原府这一幅自然也被留下了。 容珂提起笔,连稿子都没打,直接在上方的留白处题起诗来。 “我的宫印。” 侍奉在侧的宫女立刻上前两步,另一个宫女掀开盒子,双手将容珂的宫印奉上。 容珂接过宫印,在屏风上印下“乾宁”两个篆书。 “公主好字!”两旁的宫女都笑着赞道。 “行了,一个个都这么谄媚。”容珂笑着骂了一句,然后说,“把这扇屏风收好,万万不能磕碰了。等千秋宴那天,一起送给父亲。” 宫人们应诺,七手八脚去抬屏风。这种力气活从来用不着容珂操心,她理了理袖子,朝屋内走去。 恭候在侧的夏岚看到容珂往外走,连忙捧着匣子追上来。“殿下,这是萧县令一同送来的东西。” 容珂坐在内殿,闻言说道:“打开看看。” 夏岚将木匣交给身后的小宫女,自己侧身站着,双手掀开盒盖,然后让给容珂看。 看到里面的东西,容珂挑了挑眉,其他宫人也凑过来看,惊奇地说道:“这是……送给殿下的生辰礼?” 容珂的生辰在九月,虽然不能大办,但是早在半个月前,就陆陆续续有人借生辰之名给容珂送礼。夏岚对此见怪不怪,但是她却没料到,竟然有外放官员人都不在京城,却大老远托人来给容珂送礼物。 夏岚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句:“这个人倒也有心,虽然外放还记着殿下的生辰。” 夏岚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递给容珂看:“殿下你看,这些玉石刻的真有趣,这对是兔子,这对是绵羊,咦,这个是什么?” 夏岚手里拿着一对黑白相间的玉刻,这块玉也是奇了,白玉里沉淀着许多黑色杂质,也亏得工匠巧夺天工,竟然顺着玉料刻出一种黑白交接的动物。这种动物憨态可掬地坐在地上,眼睛处是一对往外撇的眼圈,眼珠处镶了两颗黑曜石,耳朵也毛绒绒地立着,看着就让人爱不释手。 容珂也被吸引住了,接过来看了好半响,才道:“这许是……貘?” “长这么可爱!” “这可是战兽,五帝本纪里提到过。”容珂纠正了一句,自己也忍不住说,“堂堂食铁战兽,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 宫女们对这些小巧精致的玉刻爱不释手,一个人说:“殿下,这位萧县令倒是有心,他人在外地,却还托人来给殿下送生辰礼,而且看这些玉器的工艺,似乎是南诏那边的。” 容珂名字里带玉,所以每年生日都会收到各种玉石,宫里赏的、其他皇子公主送的不胜其数,但是这样可爱的南诏玉雕却第一次见。容珂很喜欢这些巴掌大的玉雕,但是要维持自己公主的威严,于是挥挥手,说道:“收起来吧。” 夏岚将这几对玉雕收起,等会儿一起带回宫里。收好玉石之后,夏岚继续从木匣里拿东西,她惊呼了一声,拿出一柄团扇道:“殿下,隔层下面竟然还放着团扇。呦,这也是双面绣,和那扇屏风的针法一模一样!” 容珂接过夏岚手中的团扇,转着看了一圈,点头道:“果真绣的精巧,就是宫里的绣娘都只能绣单面,这种针法却能同时兼顾正反两面,确实难得。” 团扇用半透明的蚕丝糊成,上面用双面绣绘着灵巧的花鸟,匣子里其他扇子绣着山水、烟雨等不一而足。夏岚将这些扇子一一取出,交给容珂和其他宫女传看,每个人看到后都赞叹不已。 “这些团扇真是精致又轻巧,半透明的扇面,精致的刺绣,留给公主用正好!” 容珂却笑了:“若我真的把这些团扇留下,这位就要埋怨我了。” “啊?这不是送给公主的生辰礼吗?” “我一个人哪用得着这么多团扇?”容珂摇摇头笑了,“这是特意给我备着,让我送给其他几位姑姑啊。” 天下流行始于长安,长安的流行始于宫廷,若是哪位妃子或者公主在宴会上出了彩,没多久这种的衣服首饰就会风靡长安,人人效仿。若是这种精致新奇的团扇出现在公主手中,一经面世一定会惹得众人疯抢,到时候,双面绣才真正在长安打开了门面,此时自会有商队想办法收购这种团扇。 “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种绣品确实不错,就让我来借花献佛吧。”容珂将双面绣团扇放回匣子中,然后站起身对众人说,“走吧,回宫。等父亲的千秋宴之后,再用这些团扇做人情。” 八月底,皇帝的寿辰盛大开幕,长安连着三天狂欢,宫廷里也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 宫宴上人才济济,今日非但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到场,就连各州的代表官员也都齐聚一堂,等皇帝携皇后、公主等出场时,所有人都站起来高呼万岁。 寿宴进行到一半,等歌舞暂歇的时候,各州各道都将自家的重头戏拿出来,词都不重地祝贺皇帝千秋。皇帝身穿冕服,高坐上首,一如做储君时一般威仪端肃,看到各州送来的贺礼,他只是点头淡淡微笑,除此之外,并没有大幅的感情波动。 新帝和从前又骄又躁动不动就下场跳舞的先帝一点都不一样,虽说这才是帝王风仪,但老是这样,这搞得底下的臣子很没谱啊。 剑南道的诸臣顶着巨大的压力,向圣人献上了十幅千里江山连屏。 等这扇屏风一露面,殿内的众臣就惊了:“这是……” “禀陛下,这是我大宣的千里江山,谨以此图恭祝圣人千秋!” 皇帝看到屏风显然怔了怔,他难得的带出赞赏之意,仔细地看着这十幅巨型屏画。 作为一个帝王,皇帝显然更喜欢这种以江山作寿的称颂方式,远比直接歌功颂德听着顺耳。皇帝眼睛扫到其中一扇屏风时,神情顿了顿。 他伸手指着这一幅,道:“这莫非……” “没错,是当年祖父率兵攻打幽州时,一个亲历者画下的图像。”容珂接话,“最前面那位,便是祖父了。”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记得攻打幽州时我还被阻在关中,不曾跟随父亲出战,没想到,今日竟能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形。” “圣人……”其他臣子小心翼翼地询问。 皇帝和先帝感情甚笃,如今再一次看到父亲,心里难免感慨万千。他站起身,走到这架屏风前,一扇一扇地辨认着:“这是陇右道,这是淮南,这是太原府……哎,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容珂起身应道:“是儿写的。”说着,容珂向身边人眼神示意,将研好的笔墨送到皇帝身边,“父亲,你看最中间便是长安城,还缺一副题字呢。” “你呀!”皇帝无奈地摇头笑了,但也没有推辞,提笔便写了一行诗,最后盖上了他随身的御印。 宰相们也都从座位上下来,陪着皇帝观赏江山屏风。看到皇帝亲笔题词,宰相们都齐声赞道:“圣人英明!” 其他官也围着凑趣,皇帝最后停留在幽州那幅屏画前,目光定定地看着当年的秦王。臣子们都不敢打扰,最后,皇帝幽幽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啊。你们有心了,收起来吧。” 剑南道的官员大喜,其他人也恭贺声不断。御前的人很快就走上来,小心翼翼地将屏风搬走。 千秋宴结束之后,这扇双面绣屏风立刻出名了。全长安的官宦人家都知道,剑南官员献了一架绣工讲究的江山屏风,就连圣人都亲口称赞。 没几日,在各大赏花宴、游湖宴上,几位长公主手里的团扇就大大出了风头,有眼尖的人认出来,团扇上的绣工,分明和献给圣人的屏风一模一样。 虽说诸位长公主们还在守孝,但是让所有公主三年不得参加任何宴会显然不可能,所以只要不要大张旗鼓,皇帝和言官并不会管长公主们的动向。而这些团扇绣法精致,配色却多是山水、烟雨,清雅又素淡,正适合守孝期的女子,而且皇帝刚得了一扇双面绣屏风,紧接着几位公主就能拿到同样工艺的团扇,这可是极有面子的事情,更何况每柄扇子都是长安里独一份。容珂送团扇给各位姑姑,既做了人情也顺便帮了萧景铎,而长公主们也乐于尝鲜,双方一拍即合。这种双面绣团扇被长公主们带出来走了一圈,随后就有许多贵族人家在东西市打听,商人们闻到了商机,立刻就四处打探,哪里能买到类似的双面绣。 双面绣是剑南带来的,要买也只能和他们买。没过多久,许多商队就接连启程,前往剑南进货。 76.商机 “县令!”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跑进来, 气都没有喘匀,就急急忙忙地和萧景铎说, “冯屠户他们回来了!” 六月底屏风送走之后, 萧景铎立刻让陈词带着绣坊的众多女子, 绣了些围屏、绣帕、团扇之类的小型绣件,等绣好之后, 萧景铎从衙役里挑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护送这批绣件去成都府。晋江县外四面环山,萧景铎害怕衙役回来的路上发生什么意外,临行时又安排冯屠户随行,不说别的,冯屠户块头大嗓门高,好歹能震慑沿途的不轨之徒。 当初安排这些事情时,双面绣的消息还没有传回剑南,萧景铎全凭猜测做出了这些决断。萧景铎相信绣娘的手艺, 更相信长安里的容珂, 所以他大胆地屯了一批绣品,并早早派人送到成都府等着,如果一切如他所料,双面绣果真在长安打响名头,那么很快就会有商队来成都府购货,到时候他们就可以赚取第一笔暴利。 这个方法很是冒险, 若绣品卖出去还好, 若是卖不出去, 他根本没法朝县衙和百姓交待。好在,冯屠户他们终于回来了,而且看衙役的口气,似乎此行收获颇丰。 萧景铎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起身道:“他们在哪里?前方带路。” 府衙外的主街上,冯屠户这个大嗓门正兴致勃勃地和周围人分享他此行的见闻:“……你们是没见着,成都府果然繁华气派,那里的市集比我们县里的大十倍不止!我们几个人押着绣品到了成都府后,虽然大开眼界,但心里也在犯愁,人生地不熟的,这些绣品要怎么卖出去啊?我们几个一合计,第二天派了两个人分头去市集里打听,没想到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市集里来了好多外地商队,都在重金求双面绣成品!我们几个开始以为遇到了骗子,后来询问的人多了,才知道双面绣如今千金难求,听说我们手里有成品,好几个商队主动来找我们,开的价一个比一个高!” 周围百姓都兴奋地“哇”了一声,有的人性子急,忍不住催促道:“后来呢,卖出去没有啊?” “当然卖出去了!”冯屠户笑得合不拢嘴,“我冯大从五岁起就跟着家里卖猪肉,做买卖最是拿手,我比了好几家,又仔细询问了市场上其他人的价,这才分批卖给几个信得过的商队。可惜我们货带少了,不然能赚更多。” “那卖了多少钱啊?” 这才是重点,冯屠户虽然脑子直,但毕竟卖了许多年猪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分得明白的。他颇为神秘地笑笑,不说价钱,这是含含糊糊地说:“反正比单卖生绢赚钱……哎县令出来了,县令我在这儿!” 晋江县衙老旧的廊柱下,一身浅绿官服的少年县令正站在那里。冯屠户兴奋地挥了挥手,用力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朝萧景铎跑去。 “萧县令,我正打算去找你呢,你怎么出来了?” “我再不出来,你连老底都要抖光了。” 冯屠户摸着脑袋嘿嘿地笑:“我这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钱么,一下子得意忘形,我这就改,一定改!” 萧景铎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台阶下许多人都朝他们这个方向看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萧景铎对冯屠户说:“随我来。” 等走到西院花厅,再没有无关人等后,萧景铎才让这几个押送绣品的人坐好,问道:“现在可以说了,这次送货之旅可还顺利?” “去的时候还好,但回来的时候跟了好些吸血蚜虫,好生讨厌!”冯屠户说起这个就咬牙切齿,“敢抢我冯大的货,怕是不想活了!” 其他衙役也说:“县令,冯屠户说的没错,从我们一出成都城就有人跟着,要不是冯屠户力气大性子悍,恐怕我们的钱要白白被人抢了去。” 这实在是意料中的事情,萧景铎叹气:“过几日田里不忙了,叫上县衙里其他人,我们把周围的路疏通疏通。双面绣是个长久的活计,路上不太平可不行。” “对,路太难走了!这一次多亏了县令料事如神,我们提前到达成都府,其他人还没绣出成品,我们这才能顺利出手,若是日后成都府的双面绣发展起来,而我们路途遥远送货艰难,恐怕抢不过本地的人。” 说到这里众人有些不甘:“县令,你当初就不该把周家母女让出去,若是她们还在,那就只有我们晋江县有双面绣,哪里能被人抢生意!” 萧景铎似笑非笑:“若是周阿婆还在县内,你觉得你们这次还能顺利地在成都府把绣品脱手?” 冯屠户和衙役们都陷入沉默,见他们明白过来,萧景铎才继续说:“长安那么大的市场,日后说不定还有其他地方,光凭我们一家是吃不下的。不分利给其他人,我们如何在人家的地盘上做生意?过几日我给成都府刺史修书一封,我们干脆在成都府租赁一家店,安排人手在那里看着,县里定期往店里送货就好。对了,戎州也不能落下。” 冯屠户点点头,说:“县令我明白了,反正我们不可能吃独食,干脆拉上其他人一起赚钱,好过得罪人还不讨好。” “正是如此。”萧景铎肯定了冯屠户的话,然后问起价钱的事:“你们这次出去,双面绣的价钱是怎样的?” “县令,这我清楚。”一个文书小吏主动接过话说,“小的从小就住在市集旁边,见惯了商贩抬价砍价,最是了解这些圈圈绕绕。我们到了成都府后,小的没有贸然出货,而是打听了好几家商队的价格,又询问了成都府本地蜀锦的价格,斟酌了好久才出手。其中宫扇大小的双面绣件是八十文,一扇桌屏大小的双面绣,装框之后是六百文,手帕大概是二十文。若是双面绣图案精致繁复,还会更高。” 此时一斗米是二十文钱,一斗白面三十七文,而一匹生绢也不过四百七十文,但一匹生绢足足有两丈长,如今绣上双面绣后,不过手掌大小的帕子就能翻至二十文,可见暴利。 萧景铎听到这个价格后也大出所料:“竟然这么高,若是千里迢迢运回长安,再好生装点一番,指不定能卖到什么样的天价……” 对于长安的贵女们来说,一匹生绢说赐人就赐人,跟别说区区几十文钱。闺秀世家们不在乎银钱,一柄团扇就能花去普通百姓一个月的花销,可是萧景铎治下的百姓们却在乎。 冯屠户和几位衙役瞅到了生财的捷径,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已经在商量下次运多少货,抬多少铜钱回来。萧景铎听了半响,忍不住给他们泼冷水:“如今双面绣初次面世,长安里的贵人们图个新鲜,这才不惜重金求购双面绣。等过几个月世面上的绣品越来越多,双面绣的价钱便要下跌,到时候,能维持此时价钱的一半都算不错。” “啊!”冯屠户等人都慌了神,“县令,那怎么办?” 若真到了那时,就只能变换新的花样,刺激京城里爱俏的贵女继续购买。不过这些萧景铎并不打算告诉属下,他们现在乐昏了头,清醒一下也好。萧景铎说:“现在考虑这些还太远了,趁这几日双面绣的价钱没有下跌,多卖一些才是正理。你们现在出去号召人手,过几日,随我一同出城疏通道路。” “好嘞!”冯屠户几人噌的一声站起身,只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我们县里好不容易来了个挣钱的路子,一定要趁机多挣点,我这就出去叫人!” 听冯屠户这些人转述了外面对双面绣的需求后,晋江县百姓的热情被大大调动起来,一个个踊跃到县衙报名,自愿到城外修整道路。萧景铎趁热打铁,带着人到城外修路,在原来小路的基础上拓宽两个车身,命人将坑坑洼洼的土地夯实。城外在热火朝天的修路,城内也不甘落后,许多女子都自愿到绣坊帮忙,绣制更多的手帕团扇等物。 一时间,晋江县内养蚕之风盛行,萧景铎知道百姓热血上头是好事,但也最容易惹出事端,所以他立刻颁布了法令,想要进入绣坊学习双面绣者,须得和官府签订协议,在协议期间内,所有绣品都要上交官府,官府负责布料丝线以及日后的售卖,绣品所得利润绣娘与官府五五分成,若不然绣坊不会免费传授双面绣针法,县衙也不会帮绣娘售卖。 这个规定一出自然讨论声一片,许多人存了在绣坊学几年艺,等时机成熟后再跳出来单干的心思,谁知道萧景铎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直到此时人们才满心复杂地发觉,原来聪明俊俏、勤政爱民的县太爷萧景铎也有这样的一面。 有人觉得这简直是霸王条款,也有人觉得萧景铎所做所为没什么可指责的,官府出材料和渠道,绣娘安心刺绣即可获得一半利润,这个办法利人利己,而且另一半钱并不是成了萧景铎私库,而是归到县衙的公库中,日后修缮道路、扩建市集等又会回到百姓身上,何乐而不为? 所以争吵了一番后,有人离开绣坊,而更多的人却留了下来,签下了五年、十年契约不等。 而这个契约对陈词是无效的,萧景铎深知陈词才是绣坊中最重要的人,正好这几日朝廷的、刺史的奖赏都已送达,萧景铎分文不取地将奖赏转给陈词后,趁机和陈词谈起了日后的打算。 好在陈词感激萧景铎的救命之恩,所以很干脆地应下,在绣坊里的绣娘没长成以前,她会呆在绣坊里教习。自然,萧景铎开给陈词的待遇也是极好的,除此之外,萧景铎也没有用主仆契约约束秋菊、惜棋两人,只要有空,萧景铎也乐于让她们俩绣些小件,给自己攒些私房钱。 将绣娘们拴住之后,萧景铎转而去安排送货队伍的事情。拖了他主动献策的福,戎州刺史和成都府刺史对萧景铎印象很好,所以萧景铎毫不费力地租到了两地的店铺。萧景铎打算在成都府和戎州两地开官店,专门卖晋江县出产的绣品,自产自销能赚更多钱不说,最重要的是能拯救几乎结了蜘蛛网的县衙库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县衙公库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萧景铎就是三头六臂也做不出政绩。只要双面绣带动了晋江县经济,能给县衙带来新的收入,那么他才能施展拳脚,做出更多实绩。 官店需要靠谱又伶俐的人去经营,路上送货也需要人手,光这些事情就够萧景铎忙了。连着一个月,萧景铎都在寻找合适的人手,以及敲定协议。 最后,成都府和戎州的两家店铺分别包给两户人家,一户已经经商了三代,另一户虽然刚刚起步但扩张极快。萧景铎懒得听这两户人家如何抬高自身贬低对家,只是明明白白地和他们说好,他们每年的酬金和店铺的利润有关,每月利润一贯他们的酬金是一个档,十贯是另一个档,若是今年做的不好,那么明年就会换人,晋江县虽然小,但是做生意的人倒还不缺。 选好掌柜后,萧景铎就完全放手,让他们自行选择跑堂和伙计,但是为了防止掌柜里应外合期满官府,两地的账房都从官府里派。 为此,县衙里的人手一下子少了许多,现在县衙多少有了些闲钱,萧景铎不再犹豫,立刻朝外面招了许多杂吏回来。 除了掌柜,每月送货的队伍也是一个难题。如今盯着晋江县的人不少,路上指不定有多少打劫的人,送货队伍一定要足够强悍,这才能顺顺利利送货,然后再将钱平平安安地带回来。萧景铎第一次感谢晋江县民风剽悍,在百姓的推举下,他还真找到好些悍人。 送货光有打手不也行,机灵认路的,能言善道会拉关系的,包括替官府监视两地掌柜的人都不能少,这显然是个长期活,一时半会很难挑出最合适的人,萧景铎只能让一边让他们送货,一边慢慢调动。 冯屠户因为力气大、嗓门亮,再加上是萧景铎信得过的人,早就停了自家的猪肉生意,四处地替官府跑起腿来。冯屠户本来内疚冯家时代杀猪,断在他这一代是不是不好,但架不住冯娇一个劲撺掇,再加上跑商送货确实来钱快,所以冯屠户没纠结几天,就坦然接受了新的任务。 冯屠户走南闯北,眼睛变得越来越精亮,整个人飞速地蜕变起来。不止是冯屠户,晋江县内其他人也飞快地变化着,萧景铎的到来宛若一个契机,迅速给这个这沉静如一潭死水般的县城带来了惊人的变化。 “县令。”主簿跪坐在萧景铎下首,笑容满面地拿出最新送回来的账簿,指着总收入一栏给萧景铎看,“这是这个月的账本,县衙又得了二百贯。” 七品县令一年俸钱二十五贯,这样看来,晋江县衙一个月就有二百贯的收入,似乎颇为富裕,但事实上,来钱的路子只有锦绣,但是花钱的路子却有很多。 首先,新的绣坊该修缮了,如今绣娘越来越来,原来三进的小院子显然不够,得换一个更宽敞的地方,其次,县衙破破旧旧的不成样子,原来公帐上没钱只能忍着,现在有了收入,也是时候修一修官府,顺便扩充人手,最重要的是,修路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 这每一桩每一件都需要大把银钱,修路尤其是个无底洞。别看每个月两地官店送来的钱多,等第二个月萧景铎的一道道政令发布,转眼间账面上就什么都不剩了。 晋江县的富足之路,这才仅是开了个头啊。 萧景铎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商队直接在成都府购买晋江县出产的绣品,这其实颇为不利,但是商队逐利,没有足够的利润,他们并不会绕过大片山林,费尽周折地来到晋江县。有什么办法,能将商队吸引到晋江县本地,而不是让他们仅停留在上一级州府呢? 77.扩张 有什么办法, 能将商队吸引到晋江县本地呢? 萧景铎凝神思考这个问题,主簿见萧景铎久久没有回应, 轻轻唤了声:“县令?” 萧景铎回过神来,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 无奈地按了按眉心:“何事?” “这是这个月的帐簿,掌柜让我递给你。而且下一个月, 我们要做些什么?” 县令官不大,要管的事情倒还真多,除了操心财政、民政,他还要管县里的治安、牢狱,有人报案时还得开堂审案,真的是全城上下没什么事是不用他操心的。萧景铎曾在国子监学过很久的为官之道,可是等实际踏入官场才知,书本上的道理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他在国子监三年所学,比不上当县令一个月的积累。 晋江县虽然事情琐碎, 但却大大锻炼了他的实务能力。 萧景铎定了定神, 接过本月账册细看,然后就有条不紊地发布政令。 “快到收割稻子的时候了,这几天送货的人就少跑两趟,先把稻子收完再说其他。传令下去,不得因为商利而荒废农耕,若有违者重罚。” “收粮之后, 立刻派人去收税。我看今年的收成仅是一般, 下个月从别处买些稻谷回来, 县里产粮不丰就只能多花些钱,无论何时,仓廪一定要足。” “农收之后,应该许多人都闲了下来,你起草一个召集令,召人将绣坊修好,对了,市集也要扩建。正好蜀南冬日不雪不寒,不耽误工期,趁农闲将市集盖好,明年就能开张了。” 萧景铎一条一条说,主簿便拿着笔迅速记下,萧景铎说完之后就让主簿去起草文书,之后再拿来给他过目。等主簿走后,萧景铎没有休息,而是从案角的竹筒里抽出一张纸,缓慢铺开。 这是萧景铎初拟的晋江县平面图,上面标注着绣坊、市集、客栈、农田等,是萧景铎对晋江县的规划,这些天陆陆续续画下来的。 晋江县虽然如今有了双面绣这条财路,但是仅靠锦绣撑起一座城还是太过勉强,而且商铺设在成都府和戎州,许多好处都被这两个地方扣下了,若是迟迟没有商队直接来晋江县卖货买货,那晋江县想要再进一步,绝无可能。 萧景铎执着笔在图上勾勾画画,脑中还要联系着城内的道路一同考虑。他干脆参考长安的布局,将集市分割为一块块的专门区域,将属性相合、能连成一条线的买卖相邻放置,而将相冲的行业远远隔开,比如屠户和成衣店,这是断然要隔开的。 这样勾勾画画,要顾全的地方有很多,萧景铎一直改到天色发暗也没有改好,而偏偏还不断有人跑来和他请示:“县令,修缮县衙的木头要从哪里买?” “县令,绣坊的蚕丝快没了,这次要从成都府买多少丝绢回来?” “县令,孙家老太爷求见。” “县令,城里两个人打起来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之不尽,萧景铎连着几个月都忙得分身乏术。他好几次恨不得写信去催吏部,他的副手县丞呢?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可惜直到年末,萧景铎也没有等来他的县丞。 今年过年时,县里明显喜气洋洋,比往年热闹了很多。 短短半年,晋江县的经济发生了巨大改变,往年一户普通农家只能靠天吃饭,除了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别无他法,可是今年来钱的路子却多了很多,一家人中往往父母务农,女儿和媳妇在绣坊里刺绣,兄弟里最机灵最强壮的跟着商队南北送货,另外的兄弟要么在县衙里帮工,要么帮着父母照料土地。等到秋收过后,父亲兄弟几人撂下了田里的事,还能去县衙报名修屋修路,再多挣一份钱。这样一年下来,他们一家子挣的钱比往年多了许多,而且除了男儿,女孩子也能给家里赚上不少。 所以,虽然因为契约等事,县里对新县令萧景铎的评价不一,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萧景铎是一个能官强官,他担任县令仅仅一年,晋江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人不由期待起来,明年,不知萧县令又打算做什么呢? 年关将近,绣坊放假,官店早早关门歇业,四处送货的人也回到家中,和家人坐在一处谈闲话。可是说来说去,他们的话题总是离不开萧县令和县里的变化,男子们在讨论明年萧县令会办哪一块,然而谁都说服不了谁,结果就是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而女眷们的聊天内容就和谐多了,她们一半的时间都在围着一个话题打转:“萧县令真的没有定亲吗?上次不是说他要定亲了,这才送了双面绣回去吗?” “哪有,我在绣坊里听人说了,她们试探过秋菊的口风,并没有此事。” “啊!”年轻女孩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叫唤,“真的假的!” 县衙内,频频被人提起的秋菊正浑然不觉地和萧景铎说事:“……郎君,侯府里来信了。老夫人来托人传话,催您回去过年。” “你看县衙里这样子,我走得开吗?” 秋菊懂了,默默结束了这个话题:“郎君,那我就自己斟酌着给老妇人回信了?” 萧景铎点头,权作同意。 “郎君,等来年开春,我们是不是就能搬到西院了?” “对。等再过些日子,还要将整个府衙都翻新一遍。” 听说要翻新府衙,秋菊高兴极了:“太好了!以我们如今卖绣品的速度,岂不是很快就攒够钱了?” 萧景铎笑了笑不言,萧林在旁边替萧景铎抄东西,闻言说了一句:“哪有那么容易。” 秋菊气恼地瞪了萧林一眼,鼓着腮帮子不说话,萧景铎本来在查资料没有在意,慢慢地他感觉有些不太对。 萧景铎不动声色地瞥了萧林一眼,萧林还是闷不吭声的样子。 唯有秋菊无知无觉地继续说:“大郎君,明年要怎么办呢?要不要想几个新花样?” “现在长安里想必已经有许多双面绣了,最近几个月,虽然官店照样赚钱,但是涨幅已经比不上之前了,若是明年我们想继续赚钱,少不得要想些新花样,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自己的风格了。” “这是什么意思?”秋菊问。 “成都府毕竟是蜀锦贡品大城,他们绣出的双面绣更富贵明丽,是权贵人家和宫廷喜好的样式,我们若想站稳跟脚,就得另辟蹊径,独创出晋江县的风格来,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些是成都府的双面绣,哪些是晋江县出来的双面绣。因为陈姑娘擅长山水和意境,晋江县又地处山野,我们不妨走野趣这条路。文人好风雅,长安里的年轻娘子好新鲜,我们绣品的目标,应当是他们。” 秋菊和萧林都点头:“有道理。” 他们这里正在说话,突然门被敲响,紧接着陈词的声音响起:“萧明府,我可以进来吗?” “是陈娘子。”秋菊说着跳了起来,跑过去给陈词开门,“娘子,你来了!” 陈词缓步进门,看到屋里有这么多人惊讶了一下,随即就缓缓行礼。“萧明府。” “陈姑娘不必如此。”萧景铎坐直身体,问道,“你今日前来,是……” “年关将至,我别无所长,唯有绣品还拿得出手,所以绣了一扇桌屏给明府道贺。”陈词说着让开,露出身后丫鬟手中的屏风,笑着看向萧景铎,“萧明府,你看!” 依然是熟悉的针法,可是等丫鬟转动手中的屏风时,屋内所有人都惊呼一声。 两面的绣纹竟然不一样!秋菊不可思议地凑上前,好奇地盯着细看:“天哪,双面绣竟然能让两面图案不一样!这岂不是说,陈娘子你要同时想好两面的绣法,一针都错不得?” 陈娘子抿着嘴笑,秋菊将屏风送到萧景铎面前,萧景铎看完后也叹为观止:“陈姑娘之绣技,令人赞叹。” 萧景铎又看了一遍,问道:“陈姑娘,这种绣法叫?” “双面异色绣,我闲时无事琢磨出来的。” “我们先前还在为难,明年要绣哪些新花样,没想到这么快陈姑娘就送来了好消息。”萧景铎笑道,“陈姑娘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种绣法恐怕周阿婆也不会,想来明年,官店里又不必愁没东西可卖了。” “可不是么。”秋菊也跟着说,“若说双面绣还能学习针法和技巧,但是双面异色绣就全是拼天分了,没够足够的天分,恐怕手把手地教也教不会。而且也不怕人偷师,一次下针绣好两面图案,图画色调都是有讲究的,这可是不看一看就能学会的。陈娘子能绣出第一件,必然就能绣出第二件,任其他人想破头也想不出来!” 秋菊越说越兴奋,陈词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笑着看向萧景铎,说道:“萧明府,这也是我担心的,双面绣好教,但是异色绣的话,恐怕绣坊里不到一成人能学会。” “无妨。”萧景铎淡淡一笑,“物以稀为贵,我们也该捧一种贵而精的绣品出来了。” 秋菊兴奋劲儿还没过,兴致勃勃地拉着陈词说东说西,萧林在后面轻轻说了一句:“秋菊,你要吵着大郎君了。” 萧景铎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笑着说“无妨”。秋菊回头瞪了萧林一眼,这才对萧景铎说:“大郎君,好不容易放了年假,你怎么还是整日待在屋里看书?你今年这么忙,不如趁这几天到外面走动走动?” 萧景铎指着桌案上的书,道:“等我看完这卷再说。” “大郎君!”秋菊不依了,还拉着陈词评理,“陈娘子你说,大郎君他是不是时常这样说,却没一次兑现过!” 陈词也帮着劝道:“萧明府,你这几月忙得不像样,如今好不容易放了假,委实没必要为了府衙的事伤神了。” 萧景铎摇头:“店铺刚刚立稳跟脚,明年还要开拓新的商路,我不趁现在查查地图做些功课,恐怕开春要耽误功夫。这几日过节,你们先出去玩乐吧,不必耗在我这里。” 从来没有人能劝动萧景铎,见他这样说,陈词只能很遗憾地福了一身,和秋菊出去了。 萧林本来也要离开,却在出门时被萧景铎拦下:“萧林留下,我还有事要和你说。” 秋菊似有所感地看了萧林一眼,又偷偷瞅了眼萧景铎,赶紧拉着陈词出门了。 等门合上后,萧林低声应了一声:“大郎君。” “你和秋菊是怎么回事?” 萧林顿了一下,爽快地承认了:“小的心悦秋菊,请大郎君成全。” 萧景铎放下书,定定看着萧林,片刻后长长叹气:“你们俩时常在我眼皮子底下办事,我竟从没想过,竟然是你们二人。” 萧林低着头不说话,萧景铎感慨了些许就发话了:“既然你们二人彼此心悦,那我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若是她愿意,你们挑一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正好开春要搬院子,到时候,你们俩便搬出去吧。” 萧林施礼,叩首到地:“谢郎君。” “我没主持过婚事,也不知给新婚夫妇要送什么,这样吧,我将喜钱给你,你们喜欢什么,便自己去置办。” 萧景铎送礼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但是偏偏实用至极,萧林再次叩首道谢:“谢郎君!” 送走萧林后,萧景铎的心绪许久都静不下来。 不知不觉,秋菊,萧林,甚至他自己,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萧林能这样坦然地说出“我心悦她”,不知为何,萧景铎竟然有些羡慕他。 可是这终究只是很小的一桩事,萧景铎需要做的事情有太多,没多久,这种怅然就被压下,他的全副心思都投入到新的一年中。 这一年,新绣坊落成,全部绣娘都搬到宽敞明亮的新绣坊中,借着搬迁的机会,绣坊内也再一次分层,不同水平、不同契约的绣娘被分到不同的区域,绣坊里各司其职,逐步从一个临时起意的小作坊演化成分工明确、等级鲜明的成熟绣坊。 而晋江县的百姓们也发现,市集扩大了许多,里面也整整齐齐地切割了功能区,这样的改变不能说不好,但是百姓们都在交头接耳:“萧县令为什么把市集扩大了这么多?哪里用得着这么大的地方!” 机灵的人预感到萧景铎许是要有新的动作了,果然开春后没多久,冯屠户领着自己的队伍,没有去成都府也没有去戎州,而是改道朝南,往南诏的方向走去。 百姓哗然,所有人都知道冯屠户只听萧景铎的话,冯屠户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萧景铎的意思,那么,冯屠户此行前往南诏,他背后的萧景铎想做什么? 78.商路 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 冯屠户带着一支精英队伍朝南走去,这一走就是两个月。 戎州在剑南道最南端, 而晋江县更在戎州之南, 翻过几重山就是南诏边界。南诏多族杂居, 盛产玉石,所以历来纷争不断, 强势些的连南诏王室也镇压不住。这些年宣朝势大,南诏和其他藩国一样,早早遣使上京,认宣朝皇帝为主,南诏王室则以臣子自居,因此南诏才得了宣朝的支持。有了宣朝撑腰,南诏才能安安稳稳地称王称霸,在六诏中独占鳌头。 因为两国交好,所以南诏并不限制边境上的商贸往来, 于是在西南一带, 时常有胆子大的商队深入南诏,采购好玉石药材后,回国一转手就以十倍的价钱卖出,可谓暴利。但是利益往往伴随着危险,倒卖南诏玉诚然暴利,但是也危机重重。南诏国君并不如中原强势, 国内部落林立, 好多部落名义上归国君管, 但事实上走的是自治的路子,原五诏的地界上尤甚。这些部落可不会顾忌宣朝皇帝的面子,若是一个不妥,商队全军栽到异族手里也没辙,南诏里没人管,宣朝又鞭长莫及,只能自认倒霉。长安里的娘子郎君们对遥远的南诏风景向往不已,而边境上的人一说起南诏,俱是摇头不语。 冯屠户带着几个好手深入边境,这事在城里引起轩然大波,然而讨论了几天后,百姓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事情吸引过去。 新的绣坊在冬天建好了,并在开春的时候正式开张,所有新老绣娘都从县衙后的小院子搬到新绣坊中。新的绣坊占地半坊,大小院落一个套一个,针线房、授艺房、绣品房、库房、膳堂井然有序,最后一排还安置了住宿的地方。从气派的大门里进去,最先看到的就是绣品房,里面放置着精美的各色绣件,是绣坊的门面所在,从中路再往后走是授艺房,这重院落宽敞明亮,正面装着是高大狭长的糊纸木窗,推开窗户四面通风,可容几百人同时落座。中路最后面是库房,绣娘们绣好的绣件都存在这里,往外面运货也从这里出发。中路东西两侧则是整整齐齐的针线房,绣娘们日常做针线便在此处,后面还有染房、织坊、膳堂等,可以说刺绣从上到下的一条线都被集中在此处。 因为地方扩大,绣娘们不必提早去绣坊占座,而是有了各自的位置,完全可以从容宽敞地做活。萧景铎趁修建针线房,趁机给各位绣娘分了区,技艺好的搬到更敞亮的地方,日后专门绣屏风等大件,而普通绣娘就几日同居一间屋子,绣些数量最多也最常见的绣帕、团扇等,这样一来,绣技好的绣娘不必被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小件牵制精力,平常也不会被人打扰,最重要的是利于管理。 女子们欢欢喜喜搬了新地方,还没等她们的新鲜劲过去,另一个劲爆消息传遍绣坊。 陈词陈娘子,竟然能绣出双面异色绣了! 双面异色绣一运到成都府,立刻被人高价买断,更甚者陈词还没有开始绣下一件,便已经有人打听着要预定。如今连成都府都没人会双面异色绣,而陈词却能自己琢磨出来,她在刺绣上的天分由此可见一斑。 因为双面异色绣,晋江县的官办绣坊名声大噪,更多的商队单子朝晋江县抛来。萧景铎当机立断,立刻下令让绣坊多绣山野花鸟,而不再出产如意蝙蝠等吉祥图案,这种清淡文雅的风格立刻和成都府内的锦绣区别开,越来越多的人能一眼认出两种绣品的区别,知道晋江县这个原产地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商人重利,晋江县绣品的风格越来越突出,渐渐地有商队不远万里,专程从成都府赶到晋江县收购此地的锦绣。绣坊库房内的存货都是现成的,而且价钱还比成都府便宜不少,商队吃到了甜头,此时才发现晋江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贫瘠,于是一来二去,晋江县内行走的游商越来越密。 在这种时候,冯屠户带回了南诏的玉石。停留在此的商队只是打算捞一笔蜀锦,万万没想到还能买到长安内炒成天价的南诏玉,商队头子大喜,立刻砸重金买下。 凡事有一就有二,越来越多的中原商队在晋江县停留,南诏的人也不傻,当他们发现边境不远处的一个小城中竟然有大批商队停留,而且还在高价收购南诏玉,他们怎么还会放任这种倒卖的好处被汉人捞去,都用不着冯屠户主动来,就有胆大的南诏人带着玉石来晋江县城里交易。 这种时候,萧景铎扩建市集的好处就彰显出来了,玉石买卖区高大敞亮,而且时常有衙役巡逻,对于南诏和中原商队都是一个安全之地,于是晋江县玉石交易规模越来越大,渐渐竟然压过了锦绣生意。 萧景铎牢牢将双面绣买卖握在官府手中,但是对玉石却并无多大限制,只要缴纳费用,遵守市集里的规矩,买卖双方都可以在玉石区租地做买卖。 “县令,为什么要把玉石这一块让给南诏人?”县衙里许多人都对此念念叨叨,“每天玉石不知道要卖出多少,为什么不限制南诏人入城,让我们在两地进货,这样就能包揽玉石买卖,现在倒好,钱全被哪些南诏人赚走了!” “商人重利,就算我们限制南诏之人入城,他们还是会想办法从黑市上买卖,与其让钱被黑市赚去,不如开放市集,让南诏和中原商队在我们的地方上自由交易。这样一来,两头都需要抽一成租金给我们,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萧景铎道。 “可是……”主簿等人还是眼红玉石买卖的巨额利润,“难道就这样让给他们?” “这不是让,我们本就无法吃下所有好处。”萧景铎失笑,笑完之后却意有所指地说,“何况,谁说只有他们赚了钱?” 越来越多的商队被玉石生意吸引到晋江县,在晋江县停留期间,吃住都需要花钱,何况走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顺道买一批晋江本地的锦绣,而南诏无论纺织还是刺绣都远远比不上宣朝,所以南诏商队离开的时候,也会花重金带走一批蜀绣。 晋江县两头赚钱,先是用租金敲一笔,之后吃住花销小捞一笔,临走时还能卖一波锦绣,他们才是真正的无良奸商啊!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晋江县衙飞一般地富了起来,不过半年就攒够了老本,将府衙内外都修缮了一遍,处理政事的前衙气派堂皇,住人的后院精致舒适,再也看不出从前老旧破败的影子。 虽然南诏玉石给晋江县带来了大量的人流,但同时也带了无尽的麻烦。短短三个月,晋江县内的斗殴事件翻了几番,治安压力骤然加大,而且还有愈趋愈烈之势,就连鸣鼓报案的人也激增。 萧景铎一人包揽军政、民政、治安、刑法等诸事,他非但要操心晋江县的商路,关照今年的播种,更甚者还要处理异国人惹出来的乱子,有时候还需要亲自去劝架善后,可以说从早到晚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如今晋江县里的人早已习惯了异域面孔的人在城里穿行,甚至许多人都会说几句简单的南诏话,坊市里玉石店、蜀锦店比比皆是,许多客栈、酒楼也拔地而起,原本死气沉沉的晋江县宛如脱胎换骨,早已看不出两年前羸弱排外的模样。 一个偏远的农业小城,逐步崛起成繁忙的边陲交易中心。 而萧景铎的名声也越来越响,晋江县能成今日的模样全靠萧景铎,虽然此地民风剽悍净出蛮人,但是提起萧景铎来,再刺头的人都会退让三分,就连最棘手的南诏人也服萧景铎,每次商队发生冲突,谁劝都不管用,这时候只要请萧景铎来,三言两语就能把场面打开。 年底结算时,主簿看到县衙一年的收入都觉得不可置信:“我们今年,扩建了府衙,买了那么多粮食,修建了绣坊和市集,竟然还赚了这么多?” 县尉笑着说:“这是好事啊,我们县年年收税最多,想来明年的考绩又不必愁了。” 一提起这个主簿就乐得合不拢嘴,原本县里只能和农民收赋税,被凶悍的百姓指指点点不说,最过分的是还收不齐,回头还要被州府的长官骂一顿,真是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但是如今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虽然晋江县的农桑依旧不上不下,但是县里商铺林立,光绣坊和玉石就能交好大一笔税,每次交税好看极了。也是因此,今年萧景铎的考绩又得了中上。 县尉感慨不已:“要是我没记错,萧县令已经连着两年得了中上评,官职累计进两阶,这还是上面的人压着,不让萧县令升阶太快。照这种势头,萧县令升官是迟早的事。” “对啊。”主簿跟着感叹,“不过也是奇了,萧县令政绩这么好,我以为过不了多久吏部就会发来调遣令,将萧县令升迁到其他地方,没想到虽然吏部年年表彰,但是萧县令的官职却没有变过。”说到这里主簿压低了声音,道:“你说,是不是萧县令在京城里得罪了什么人?” “不知道。”县尉凝重地摇摇头,县衙里许多人都有这种猜测,官员一年一考绩,按理也是一年一调官。大宣官员最理想的升迁路子便是以清贵的郎官起家,之后每年考绩得上下或是中上,不断升迁调职,最后到外府出任刺史,累计几年资历后调回长安,进入三省六部做京官,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升任宰相,这才□□风得意羡煞旁人。萧景铎政绩显赫,却连着两年都在原地踏步,这在主簿等人看来,多少有些揪心。 最后,主簿不知道在安慰谁,说道:“这样也好,县里的情况刚刚好转,若是萧县令被调走,等新县令一来,恐怕好多政令都要半途而废了。让萧县令多待几年,正好能好好干一番实绩出来。” “倒也是。”县尉应道,他还要在说什么,突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两人连忙站起来,双手交叠深深拜下身去:“萧县令。” 萧景铎看时间差不多了,忖度县衙赋税册子应该整理好了,这才亲自往东院走了一趟。他远远听到主簿和县尉似乎正在讨论什么,但是并没有听清,萧景铎对属下的私聊内容并不感兴趣,此刻看到主簿两人恭敬地给他行礼,萧景铎轻轻点了点头,就问道:“今年县衙的财政册子可整理好了?” 主簿立刻抱起桌子上的几卷书,双手呈给萧景铎,萧景铎身后的衙役伶俐地接过。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萧景铎不欲久留,将正事吩咐完后就打算告辞:“今日吏部传来消息,明年新的县丞就会到任。这事主簿你来安排,万不可怠慢了县丞。” 空了两年,县丞这个缺可算填了起来,主簿连忙应下。萧景铎又嘱咐了一些巡逻治安的话,主簿和县尉低着头听着,等萧景铎说完后,主簿忍不住询问:“县令,如今县内的绣坊和玉石坊初入正轨,明年我们该做些什么?” “明年啊。”萧景铎想了下,冷不防问道,“我记得,晋江县是中县罢?” 宣朝分道州县三级,县又分望县、畿县、上县、中县、下县等,这只是最粗略的分法,晋江县便是中县。 “回县令,是这样的。晋江县不足五千户,为中县。” 三万户以上为上州,五千户以上为上县,两千户以上为中县。这还是开国初期的时候,晋江县统计城内及周围村落的人口,上报朝廷后得了这样一个评定结果。上县和中县相差甚大,上县能得到更多朝廷照拂不说,连官府待遇也大为不同。晋江县是中县,县令为正七品上,但是上县的县令却是从六品。同为县令,中下县和上县的意义完全不同,更受朝廷重视的望县就不必说了。望县的县令是人人争夺的肥差,但是萧景铎这个晋江县县令,却被无数人怀疑他是不是在长安里得罪了人。 平白无故,萧景铎不会询问晋江县的品级,主簿猜到一个很大胆的想法,哆哆嗦嗦地问:“萧县令,你的意思莫非是……” “这两年县里新落户了不少人家,我倒觉得,可以冲一冲上县。”萧景铎轻轻一笑,他素来疏离,这样一笑宛如天光乍破,满堂生辉,主簿两人一时都有些迷了眼。 “主簿?”萧景铎正要嘱咐事情,却发现主簿似乎神思不属,他不得不喊了一句。 “啊?”主簿这才回过神,急忙应道,“属下在。” “等年假结束后,便着手统计县内的人家吧。对了,这几年县内的人手越来越紧缺,你起草一篇公文,鼓励民间兴嫁娶,多生子,等来年我派人去宣传。” 鼓励人口是一县长官的分内之事,主簿熟稔地应下:“是。” 萧景铎又看向县尉:“年关将近,我们县内来往人多,这几天最是容易滋事,这些天你便辛苦一些,带着人多巡逻几圈。” 县尉道:“属下明白。” 嘱咐完这些琐事,萧景铎就带着账本离开了。如今晋江县刚刚踏入正轨,正是振兴的紧要关头,容不得丝毫马虎。萧景铎欣喜于晋江县成就的同时,心里也浮上莫名的担忧。 在此之前,晋江县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突然因为锦绣和玉石生意发了家,在其他人眼中,这无异于三岁小儿持金过市,落在有心人眼中,也未免太打眼了些。 萧景铎忧心地叹了口气,希望这一切只是他想多了吧。 79.敌袭 建元三年, 随着春回大地,晋江县也随之运转起来, 驮载着玉石和锦绣的商队往来不绝, 忙碌又有序地出行走在晋江县城中。 新县丞赶到晋江县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曾在其他县当了好几年县尉,因为做事踏实勤恳, 慢慢才升到县丞这个职位上。这次被调到晋江县当县丞,虽然算是升官,但是县丞私心里并不大乐意来。 原因无他,这个小县城,也未免太偏远贫瘠了。 中下贫县,远在边疆,听说当地百姓还颇为蛮狠,这种地方一听就是龙潭虎穴,人人避之不及, 会有谁想来这种地方当县官。可是皇命难违, 县丞就是有一万个不愿意,接到调遣令也得老老实实收拾包裹,即刻赴任。 县丞垂头丧气地进了城,不过走了半条街,他已经遇到两拨巡逻的官兵。县丞举目四看,发现街道上不时有牵着骡马的商队走过, 就连周围的百姓也面容带笑, 走路生风, 和县丞想象中贫穷又死寂的中县大为不同。 县丞心里存了奇,他侧身让过巡逻的队伍,心里暗暗想着:在这样的小县城里,巡逻队伍还这样密集,可见此地县令治下极严。县丞还没到县衙,便先叹了口气,看来他的直属上司并不是个好打交道的啊。 县丞走到县衙门口,先是被高大气派的衙门震了一震,反应过来之后就拱着手询问守卫:“在下新任县丞,不知县令可在府内?” “你便是新来的县丞?”守卫确认过县丞的文书后,立刻向里面通报,没一会就有人前来迎接。“原来是县丞来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县丞和主簿说着客套话,一同往里走。他们俩刚绕过影壁,就看到一行人迎面走来。 最中间的人身姿颀长,浅绿色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极为服帖,明明是一样的款制,套在他的身上就是比别人看好。县丞看到浅绿色的官服,心中认定这就是他的新上司,可是等看到对方的脸,县丞又迟疑起来。 晋江县虽然只是个中县,但好歹是个有名有号的县城,它的县令怎么着也得是个正七品的官,可是为什么,走在中间这位郎君看起来如此年轻? 县丞心里惊疑不定,主簿已经大步走上去问好:“明府早安,萧明府这是要?” “这几日春忙,是播种的要紧时节,我到城外看看。”萧景铎的视线移到后面,略微打量了一眼就问,“这位可是新来的县丞?” 县丞这下子确定了,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少年人还真是他的上级,县丞上前两步,拱手作揖道:“在下新任县丞,见过县令。” “县丞不必多礼。”萧景铎淡淡而笑,“我是萧景铎,今日有要事在身,不能招待县丞,等晚间再为县丞接风洗尘。” 县丞自然道:“不敢不敢,县令先忙。” 虽然这样说,但县丞心中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曾经跟过好几个县令,这些县令一个个吹嘘自己勤政爱民,仿佛圣贤在世,可是事实上,县里大部分公务都由下头人代理,他们就是写个花判盖个印,升堂时候摆摆威风罢了。更别说现在刚刚开春,能有多少公务压身,萧景铎说自己要事在身,多半是例行做场面而已。 萧景铎和县丞打过招呼,就继续往前走,其他人也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嘴里的问话不停。 “萧明府,绣坊不日就要去成都府进原料,今年还是和往年一样的规制吗?” “国孝已过,可以绣些鲜艳的东西了,今年原料不必再清一色地买素绢,换些贵重的绸缎也无妨。你们酌情删减,等把单子拟好后地给我看。” “是。” 绣坊的人接了令,另一个人乘机挤上来,忙不迭问道:“县令,昨日西市有十人滋事挑衅,已全部押入大牢,今天这伙人在牢里吵闹,说他们是施浪诏人,让我们赶紧放了他们,不然他们首领必不轻饶。” “施浪诏国的人?那就再关几日,不必给他们留面子。” …… 萧景铎一边走路一边吩咐,眨眼就走远了。方才萧景铎吩咐时并没有避着旁人,县丞站在路边,正好听了个一清二楚。县丞有些不可思议,这位萧县令最多二十出头,而他旁边的人好些都三四十岁,这些滑头老吏竟然这样服帖,老老实实地听萧景铎吩咐?在县丞原来的县衙里,三十六岁正值壮年的县令都压不住衙中众人,萧景铎一个少年怎么可能做得到? 而且看萧景铎方才的样子,他说话果断,语气坚决,一看就是做惯了决策,说出口的话并不是商量,只是吩咐,然而奇特的是,其他人竟毫无异样地接受了,并不觉得有任何奇怪。 县丞心里吃惊至极,他隐隐觉得,这个地方和他从前待过的县衙全然不同。想到此处,县丞收敛起心中的轻慢,愈发谨慎起来。 主簿带着县丞走到东院办公的地方,一边走一边介绍县衙里的情况。县丞仔细地听着,不时询问两句。 其实县丞最好奇的是那位仅有一面之缘的萧县令,萧景铎的容貌那样出色,相比于一县之主,他更像是长安里倚马斜桥的少年郎,被满楼红袖呵护追捧的风流佳人,而不是站在西南边陲,一言一行都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强势。 县丞正打算旁敲侧击一二,可是他刚问了两句,就听到县衙外传来击鼓的声音。 得,什么都不必打听了,先去审案要紧。 主簿和县丞连忙赶到堂外,发现击鼓的是一个壮汉,壮汉身侧还站着一个人,年龄四十上下,黑瘦黑瘦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这两个人见了县丞这个八品官,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吵嚷地更大声。县丞听了半天,可算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原来这几年县里人家多多少少都赚了些钱,家底丰厚了,很多人就想捯饬屋宅,好好修葺一通。两年前大家都是家徒四壁勉强过日,没人在乎谁多占了几寸地,可是如今家家都有积蓄,壮汉家修院子,往巷外多扩建了几尺,黑瘦汉子家就不愿意了。 黑瘦汉子家也琢磨着盖新房,壮汉家多占地,他们自然看不惯,于是就出来吵。结果越吵越火大,就这样吵上了公堂。 县丞听得似懂非懂,悄悄问主簿:“翻新老宅并不是件小事,所需花销并不是一笔小数,他们怎么这样巧,正好都碰到一起去了?” 主簿也低声回道:“这两年镇子上不少人富裕起来,家里多少存下些家底,想要盖新房子的人不在少数,县衙里处理这种事情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以后就习惯了。” “啊?”县丞愈发云里雾里,“说笑罢,两年内怎么能攒够修房的家本。” 主簿没有回答,而是吐沫横飞地杵在两个汉子间劝架,县丞也跟着劝,县丞说得口水都要干了,而这两人却还是剑拔弩张,下一瞬就要打起来的模样。 县丞暗暗叹了句刁民,还要再说,却听到外面守卫高声喊了句:“县令!” 这两个字就如有什么魔力一般,两个吵得火热的汉子一下子噤了声,齐齐回头朝外看去。 萧景铎的身影随即出现在堂外,正掀袍朝阶上走来。 “萧县令,你终于回来了!”壮汉钟一样响亮的声音炸响,然后快步朝萧景铎走去,“县令,你来评评理,是不是这个人多管闲事!” 黑瘦汉子不甘示弱,也立刻围了上去。萧景铎听完两人争先恐后的叙述后,脸上神色都没怎么变,就平平淡淡地说:“墙外小巷是公家用地,你们各占三寸,日后其他人还怎么通行?都迁回原地,谁也不准占路。” 两个汉子脸上的表情虽然还不善,但都闭上了嘴,再不吭声,显然将萧景铎的话听进去了。县丞就站在一旁,当下吐血的心都有了,他苦口婆心地劝了小半个时辰,竟然还比不上萧景铎一句话? 主簿趁机上前,说了些邻里友善恭让的套话,好容易安抚住这两人,打发他们回去了。 等两个刺头走后,主簿擦了把汗,说道:“明府,还是你说话有用,我们刚刚劝了半天,这两人死活不听,等你回来,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要站在这里就能镇住这些蛮人,真是烦死人也。” 萧景铎方才一直站在公堂里,等主簿把人打发走了,他才继续往后面走:“百姓小有积蓄,邻里摩擦是难免的,慢慢教化就好了。” 主簿跟在萧景铎身后,嘴里还在念叨上午发生的事情,县丞站在原地,愣了半响才连忙追上。 看来这位萧县令不光治下极严,就连在百姓中的威慑力也颇为强大啊。 新的县丞到来,晋江县县衙的四个官员终于补齐,虽然新县丞对晋江县不熟,一时半会还没法接手公务,但是萧景铎的担子却轻了许多。 等了两年,朝廷终于想起来他还缺一个副手了。萧景铎暗暗舒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将许多琐碎又耗费精力的事情甩给县丞。 诸如东家少了一只鸡、西家多占了一寸地这等鸡毛蒜皮的琐事,萧景铎真的是一天都不想再管了。 即使如此,每日需要萧景铎过目的卷宗还是有很多,绣坊、西市、农田、南诏人、商队……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他来出面,更别说,还有好些热情的阿婆时刻惦念着他。 三月底,一个阿婆敲响了衙门口的大鼓,吵吵闹闹地一定要让萧县令来给她主持公道。 “我信不过你们,萧县令不在吗?” 萧景铎能怎么办,他只能放下手头的账册,到前堂来审案。 “阿婆,我在。你所为何事?” “萧县令我和你讲,我们家丢了一匹马,那可是我们家二郎用来运货的马,居然就这样丢了!” 萧景铎默了片刻:“那我派人去帮你找?” “我们一家人找了,找不到!” 萧景铎更无奈了,那来找他有什么用,难道他连这都要管? “县令,老婆子我总觉得我们家马不是走丢的,是被人偷走了!县令你不信随我来,我指给你看!” 主簿一看这情况着了急,绣坊和商队的人还等着萧景铎回话呢,哪能被这个老妇人耽误。主簿连忙凑上来说:“县令还忙,我随你去看看吧。” 阿婆自然不依,最后萧景铎忍无可忍地说:“行了,都别说了,我去吧。” 阿婆心满意足地拉走了人,徒留主簿在后面着急地直跺脚。 “县令你看,就在这里!”阿婆指着围栏处的缺口,说,“你看这个大洞,分明是人扯开的。还有这里的泥,像不像人的脚印!” 阿婆家养了马和牛,院子里没有足够的地方,于是就围了个大木栏,一起圈在墙角。而现在,围栏角却破了个大洞,马就从这个洞逃走了。 萧景铎蹲下身,仔细看着阿婆所指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点头:“确实像是人的脚印。” 围栏由一根根木头搭成,因为牛和马都是大件,围栏便没有做的多么精细。看木头上残留的脚印,像是一个成年男子踩在木头上,从外面翻进来的。 如果这样,偷窃的可能倒更大一些。 看到萧景铎没有反驳,阿婆骄傲地说:“县令我没说错吧,就是那个杀千刀的贼子把我们家马偷走了,县令你可一定要抓住他……” “阿婆。”萧景铎突然打断了阿婆喋喋不休的话语,指尖拈起什么东西,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你们家有这种糖吗?” 阿婆低头瞅了瞅萧景铎手上的糖渣,摇头道:“没有啊,县里没有卖这种糖的,我们多买霜糖。” 阿婆本来还想说西市那家霜糖生意有多么好,但是看着萧景铎的表情却不太对:“萧县令,怎么了?” 萧景铎站起身,脸上一点笑都没有,大步就往外走。 “召集所有衙役,除了巡逻之人,其他人立刻回府。” “是。” 跟随着萧景铎查案的官兵铿锵有力地应了一句,然后就立刻去执行命令。阿婆有些懵怔地看着众人往外走,站在马圈里低声喃喃:“只是丢了匹马,用不着闹这么大的阵仗吧……” 萧景铎召集所有人回衙的消息立刻就传遍了,县衙众人疑惑不解,他们正议论着,随即就看到萧景铎满面寒霜地从外面回来。看到萧景铎的脸色,立即再没人敢说话。 萧景铎将晋江县为数不多的官兵召回,发布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命令:“带上最好的人手,现在就去南边查探,一旦看到可疑人手,立刻回来禀报。” 几个衙吏彼此对视,疑惑不解:“县令,什么叫可疑人物?” 萧景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怀疑南诏要派人来偷袭晋江县,现在,知道什么叫可疑人物了?” 80.战事 天色擦黑后, 探路的官兵一脸凝重的回来:“县令,属下翻了两重山, 果然看到了一只军队鬼鬼祟祟地藏在山林里, 正朝我们县里摸来。” 萧景铎面色凝重, 这个消息虽然绝对称不上好,但也并不意外, 早在萧景铎引入玉石买卖的时候,他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天。 戎州在剑南道最南端,是拦在南诏和蜀都腹地的屏障,而晋江县比戎州还要再靠南一点,翻过几重山就是六诏边界。原来晋江县地方小,没名气,外人懒得理会这样一个小县城,可是如今晋江县逐步富裕,但外围的军事部署却还是老样子, 这无异于三岁小儿怀抱千金过市, 怎么会不惹人眼红。 萧景铎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你可看清楚了?” “属下保证,绝无虚言。属下走了两重山,伏在树上看到了对面山林里有人迹。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但能看到他们个个穿着青甲,列队在树林里走, 行迹鬼祟人数众多, 绝不会是寻常百姓。” “县令, 现在可怎么办?”其他人都被这个消息吓住了,纷纷围上来,眼巴巴地望着萧景铎。 萧景铎为官四年,第一次感受到棘手。戎州是边疆重地,重兵把守,但是兵力都集中在戎州刺史手上,晋江县除了二十几个捕头衙役,并没有其他兵力。若是发现敌袭,他这个边陲县令自然是立刻上报刺史,让刺史发兵救援,可是,这反而是萧景铎最害怕的事情。 萧景铎去阿婆家看马圈,他本以为这是一起寻常的偷窃案,可是却在脚印旁发现了掉落的糖渣。几年前先帝特意高价从天竺引回炼糖技术,并下发给各州府,让州府督促本州炼糖的发展。因为朝廷重视,所以宣朝的糖业这几年进展很快,许多地方都已能提炼出白色的蔗糖,民间称为霜糖。霜糖在繁华点的地方都能买到,晋江县商队往来频繁,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本地百姓吃的多是白色的霜糖。可是那日萧景铎在马圈旁,却拈起了褐色的糖渣。 南诏没有引入炼糖技术,制糖自然不及宣朝,用南诏本地的技术提炼出来的糖都是黄褐色的,萧景铎还曾见过南诏商队里人带来食用。按理来说,晋江县有这么多南诏人,本地人好奇买些南诏糖尝鲜也不无可能,可是在西南边陲,这样一个敏感的地方,萧景铎却不得不往坏处想。 马喜甜,所以富裕些的人家都会喂马带有甜味的苜蓿草,军队中为了快速安抚马匹,也会拿一块方糖让马舔舐。用糖块喂马是军队的习俗,而且马圈掉落了黄褐色的糖渣,萧景铎猜测这是一个南诏士兵偷偷潜入此地,为了快速赶路,所以用糖安抚马,最后悄无声息地牵马走了。既然对方需要偷马,为此甘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那至少说明,对方已经打探到需要的消息,现在要立刻赶回军队,报告军情。 而阿婆家丢马后,她们自己找了好几天才报案,这样一耽误,恐怕南诏已经得了消息,现在正全力朝晋江县赶来,伺机偷袭。 萧景铎被自己的猜测压得心头沉重,他问道:“你们发现敌迹在什么地方,预计还需多久到晋江县?” 探路的人已经面如死水,他想了想,艰难地报出一个数来:“属下熟悉山路,新装从简,来往尚需一天,他们大军行进,最多三天就可到达。” “三天!”屋里的人几乎都惊得站不住了,“三天怎么来得及和戎州请兵?” 县丞看众人都有些慌,连忙说道:“诸位不必惊慌,只要我们固守县城不出,撑到刺史救援就好了。” “可是城墙是几年前修的,并不算高,能防得住几天呢?而且我们城里不过有衙役二十人,这怎么守得住?” “住口。”萧景铎的声音冷得掉渣,他凉凉扫了说话官员一眼,说道,“大敌当前,再有人扰乱军心,即刻关押。” 众人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惊慌之色,对萧景铎拱手道:“县令,你看该如何?” 萧景铎叫来探路的人,询问:“对方有多少人,能看得出来吗?” 探路之人沉吟:“他们藏在山林里,缓慢前行,不然也绕不过边疆守卫的眼线,不过依属下眼力,他们至少有四千人。” 四千人放在戎州刺史眼中不值一提,可是对晋江县却无异于灭顶之灾。若他们存的是偷袭的念头,洗劫了晋江县就撤退,恐怕戎州军备也很难拿他们怎么样。 这个情况实在不能更糟糕,萧景铎心不住往下沉,但他的脸上却还是沉着稳定,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县里的府兵有多少?” 前几年天下才太平下来,所以不少人家都有征兵的经历。新朝稳定后,先帝觉得用不着这么多军队,也可能是朝廷养不起,所以就遣散了许多杂兵。这些杂兵卸甲归田后并不是真的成了农民,宣朝设了府兵,寻常时在家务农,值守或者起战事时要应征入伍。晋江县内也是一样的情况,虽然没有军营,但应急时召集府兵也是朝廷允许的。 “现在正是农忙,恐怕许多人都不愿意来,一时半会,估计只能召齐几百人。” 几百人对四千,就是战神再世也打不过。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萧景铎对众人说:“赵三,你带着人去城里征兵。若是百姓问起……你就说有敌人偷袭,我们需要组一只队伍护城,若不然,晋江县的基业就保不住了。” 大敌当前,民心绝对不能乱,若是将敌袭的实情告诉他们,百姓惶恐之下指不定能做出什么,到时候都不用南诏来打,他们自己就先乱了。但是若瞒着百姓,他们还是太平心态,不会将这次危机当回事,那晋江县一样要完。 所以萧景铎只能换一个说辞,将来意不善的南诏人说成偷袭抢劫,这样既能安稳民心,又能调动民愤,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赵三领命走后,萧景铎继续吩咐:“李四,你挑上两个人手,立刻骑马去和戎州报信。我这就修书一封,你带着我的书信,去找刺史求援。记住,一定要快。” 李四领命。然而萧景铎和李四都清楚,李四再快也不可能在三天内走一个来回,更别说调兵不是小事,刺史先得核定军报的真假,然后安排将领准备军粮,等大军真的开拔到城下,晋江县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了呢? 和来势汹汹的南诏军队比,晋江县的城墙如同虚设,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屋里好几个人没说话,但是低着头,已经在考虑弃城逃跑的事情了。 萧景铎坐在桌案后写信,落笔之后用官印封好,递给李四。等李四走后,屋里只剩下要留守晋江县的人,四下顿时陷入一种危险的沉默。萧景铎也不着急说话,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放下。茶盏放回桌案时,发出微弱但清脆的响声。 “大军临境,事急从权。我已经吩咐了赵三,现在想来城门已经关了。”萧景铎语气平静,但咬字却清晰,“没有我的手令私自出城者,一律按投敌叛国之罪,就地格杀。” “什么?”好些人大惊,“你方才明明……县令你这是何意,何故要偷偷关城门?” “关上城门,断绝其他干扰,方可心无旁骛地对敌。”萧景铎眼睛看着面前这几人,锐利如刀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你们说可对?” 城门都关了,现在还能说什么。既然偷摸出城的路已经被堵死,剩下的官吏只能暗暗怄气,强撑着摆出一副孤勇的派头来。“县令说的是,我等愿意与晋江县共存亡。” “这就好。”萧景铎这才从桌案后撑起身,大步往外走,“现在所有人随我出去,做紧时间做战前部署。” 西南久无战事,晋江县被攻,戎州刺史就算为了政绩也不会坐视不理,所以援兵一定会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尽量撑得久一些,若是能捱到援兵到来最好不过。 萧景铎就是朝这个方向准备的,有敌袭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晋江县,紧接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次第关闭。百姓原来还将信将疑,等亲眼看到城门上栓,他们才不得不信了这个消息。 这下大伙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压灭了,许多人自发地加入官兵的队伍中,帮着准备石头滚木,还有人提了自家的桐油出来。 绣坊早就提前散了课,陈词和秋菊、惜棋三人步履匆匆地往县衙赶。路过一条长街时,陈词眼尖地看到熟悉的身影,立刻抛下了秋菊两人朝这里跑来。 “萧明府!” 萧景铎回头,意外地说道:“怎么是你们?如今街上太乱,我安排人送你们回去。” “不必,你正是用人的时候,不必浪费人手在我们身上。”陈词说完,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萧景铎,语气中似是有些无助,“萧明府,这是真的吗?真的有人要攻打晋江县?” 萧景铎叹气:“是真的。是我的错,年初你的姑母送信回来,我应该立刻送你回长安的,如今一耽搁,反倒是害了你。” 陈词摇头:“你这是说哪里话,我虽然只是一介女流,但是家国大义还是懂的。再说,能和萧明府一同死守晋江城,是我之幸。” 两年前萧景铎托朝廷寻找陈词的族人,找了很久之后,终于打听到陈词的一个姑姑外嫁后随着夫家迁徙,现在已经在长安落脚,若是陈词扶棺回乡,就只能去寻她的姑姑了。 萧景铎接到陈词姑姑的消息后,原本是想立刻送陈词回去的,奈何绣坊里一时脱不开身。陈词还没把绣坊里的事打点好,南诏人的军队却先一步到来了。这种情况下,萧景铎不可能送陈词出城,只能让她留在城内,赌一赌晋江县的气运了。 陈词一个弱女子能说出与城共存亡的话,旁人听着都感动不已,萧景铎看起来却没什么感动之色,只是坚持:“你们几个女子在外面不安全,我送你们回去。” “不必浪费人手了……”陈词还想再劝,可是萧景铎已经转头去唤人。陈词叹了口气,既然拗不过萧景铎,她便也不再坚持。 两个衙吏听了萧景铎的吩咐,护送着陈词和秋菊几人就往县衙走。秋菊几人都有些恋恋不舍,显然待在萧景铎身边更让她们有安全感,见此,萧景铎只能说:“你们先回去罢,我还要做些安排,一时半会走不开。” 陈词点点头,顺从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后,她又停下来,回过头问道:“萧明府,城外的百姓该怎么办呢?绣坊商队这些,还能保住吗?” 陈词等了一会,没有等到答案,她沉重地叹了口气,不再执着于回答。 萧景铎没有说话,目送陈词和秋菊等人走远。直到这一行人再也看不见,萧景铎还是没有收回视线。 仔细看,萧景铎的视线并没有焦距。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心里却也在想,是啊,并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内,晋江县外还散落着许多村落,这些人按理也是他辖下的百姓,他们要怎么办呢? 萧景铎仰起头看着不甚明朗的天空,心里复杂极了。他也曾是乡下的普通百姓,八岁那年他亲眼见到秦王攻打幽州,他们村便没有任何人管。萧景铎现在还记得祖母和堂妹们抱头痛哭的惶恐模样,虽然后来萧家乃至桐木村都秋毫无损,但那是秦王治军严厉,可是六诏军队也会如此吗? 而且,就算他们侥幸撑到了援军到来,可是晋江城内的建筑却是保不住的。这是他精心谋划了三年的基业,他真的甘心看到自己的心血就此毁于一旦吗? 有人跑过来询问:“县令,守城用的石块桐油都放到库房了,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吗?” “啊?” “你问你,你可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小衙役满头雾水,虽然不明白萧县令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小的从小在村里长大,小时侯淘,没少往山里跑。再远了不敢说,咱们县城这一带我还是熟的。” “那再往远走,还有谁认识路?” “这个不好说,我去问问其他猎户,他们时常在山里走,应当是认识的。” “好,你这就去寻对山路熟悉的人,越多越好,找齐后立刻带他们来寻我。” 说完萧景铎就大步往县衙走,衙役忍不住在后面唤了一声:“县令!” 见萧景铎停住,衙役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局促地挠了挠头,问道:“县令,你想做什么?” “大郎君想做什么?”秋菊和陈词、惜棋躲在后院,一边等萧景铎回来,一边相互握着手壮胆。然而等萧景铎回来后,她们却听到一个令人肝胆俱裂的消息。 往常秋菊并不往前院走,这是侯府里的规矩,丫鬟随意打扰男主子办正事是要重罚的,可是现下秋菊连规矩都顾不得,提着裙子就往外跑。陈词也顾不得冲撞外男,随着秋菊急急忙忙地去找萧景铎。 “大郎君,你这简直是……”秋菊见了萧景铎,急得眼睛都红了,“您是一县之主,伤了谁都不能伤着您,你怎么能亲自带人出去呢?不如就按其他人说的,我们守在城里,等刺史派人来救我们就不行了?” “秋菊,你们没有见过战乱,不懂战事的残酷。”萧景铎说,“可是我懂。一旦我们锁死城门,城外的百姓便彻底完了。就算我们抛弃城外的土地和人命不管,固守城池一步不出,也未必能撑到援兵到达。县里城墙不够高,军备不够多,一旦被困死在城内,我们便只剩下低头受打的份。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出击,占据地利,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 “可是……”秋菊还是觉得不妥,“那就让别人出去打,郎君你是县令,是一县之主,你不在城内怎么能行!” 说来说去,秋菊还是怕萧景铎到外面出现什么闪失。就连陈词也目带担忧:“明府,若你是因为我之前的无心之言才做此决定,陈词在此向您赔罪。你是县令,委实不该以身犯险。” “陈姑娘你多想了,并不关你的事。”萧景铎说道,“我既然是晋江县的县令,便要保住这里的安宁。这是我该做的事。” 秋菊已经快哭出来了,萧景铎身上的事情还有许多,和女眷们说了两句,他便转身去吩咐属下:“我带三百人出城,其他人全都守在城内,不得外出,我已经将剩下的事安排好了,你们照令行事就可。若是六诏的人还是攻到城下,你们按计划守城,不必顾忌我,更不可开城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城内要务由县丞接手,尔等不等轻慢,若我留下的政令和县丞的指令相冲突,那便以县丞的命令为先,你们记住了?” …… 秋菊听到萧景铎的话后,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才带三百人出去,对面听说来了四千,这可怎么为好?” 陈词心里也忍不住担忧:“我没有想到他会亲自带人出去。引开敌军固然能保县城平安,可是他该怎么办呢?方才我就不该说那句话,真是……” 秋菊哭着说:“我答应了夫人,一定要好好照顾郎君,现在却眼睁睁看着郎君犯险。要不然我陪着大郎君一起出城吧,我总要履行我的职责。” “秋菊姐不可!”惜棋劝道,“你还有萧林呢,想想萧林!再说了,大郎君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他即使冒险,也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你要跟着出去才是添乱!相信大郎君,他以前能让晋江县富裕起来,现在也能带领着大家,让晋江县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一劫。” 惜棋说得有理有据,秋菊这才擦着眼泪点头:“好,我信大郎君。” 夜里,防守森严的城门推开了一条细缝,萧景铎带着三百个行猎好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81.偷袭 夜里, 防守森严的城门推开一条细缝,萧景铎带着三百个行猎好手, 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仅有少数几个人站在城门口, 目光复杂地送萧景铎一行人出城。 萧景铎的行动是机密, 为了防止敌方的探子,县衙不会公布萧景铎的行踪。但是城里这么多人, 总有人会发现萧景铎不见了,按萧景铎的话,等什么时候压不住了,默认就好,但是在战争开始之前,一点风声都不许走。 萧景铎带着熟悉山路的府兵,混迹在夜色中,悄悄朝南摸去。 没有见着来人,萧景铎也不好判断这次发兵的是哪一国。洱海边小国林立, 其中属越析诏、浪穹诏、蒙巂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六国最强, 被称为六诏。除蒙舍诏外,其余五诏夹在吐蕃和大宣中间,一会偏向吐蕃一会又归附大宣,唯有蒙舍诏坚定不移地臣属宣朝。其余五诏在吐蕃和宣朝之间做墙头草,终于惹恼了宣朝,先帝在位的时候, 宣朝发兵支援蒙舍诏, 逐一解决了其余五国, 扶持蒙舍诏做了洱海的霸主,为此蒙舍诏对宣朝更加臣服,西南边境的关系才逐步和缓起来。因为蒙舍诏在其余五诏之南,被称为南诏,是宣朝唯一承认的政权,这便是南诏的由来。 虽然南诏名义上归附宣朝,但两国边境摩擦一直不曾断过。南诏自家的官司也没理清楚,南诏虽然在宣朝的支持下统一了洱海,但只是名义上统一,实际上那块地方并不听南诏管辖。南诏王室不若中原强势,原来五诏的地盘上还留下不少残部,这些人不服从南诏管教,也看不惯势大欺人的宣朝,南诏王室不敢管,便任由这些人闹腾,只要不惹下大事便装作不知。 这次四千人来偷袭晋江县,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依萧景铎看,这些人不是南诏派出的也是他们默许的,如果事败南诏王室就将罪过推到五诏部落身上,如果事成,随后南诏王朝就会发兵平乱,把抢来的财物收入自己腰包,还能顺带向宣朝买个乖,何乐而不为。 南诏的心思并不难猜,萧景铎能猜到,想必长安里的宰相和皇帝也能猜到。南诏这样挑衅宣朝的权威,显然皇帝不会让他们讨了好,但是在朝廷发兵教训南诏之前,萧景铎先得解决了自己门口的围城之急。 相比于让别人替他报仇,萧景铎更喜欢一开始就粉碎对手的计划,让他们无仇可结。 萧景铎几人夜行了一宿,随着天光渐亮,他们的动作也越发小心起来。 终于,在众多探子的摸索下,萧景铎终于摸到对方军队的驻扎之地。 为了不打草惊蛇,现在萧景铎身边只有寥寥几个人。萧林也随着萧景铎出来了,此刻正警惕地戒备着。他们离驻兵之地这么近,若是被发现了就坏了。 “他们是哪里人?”萧景铎低声问。 一个人辨认了许久,才悄悄说道:“看样子,像是原来施浪诏的人。” “施浪诏……”萧景铎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施浪诏和宣朝不睦许久,宣朝虽然支持南诏灭了施浪诏的王都,前任施浪诏王也死于刀下,但是施浪诏王的儿子却逃了出去,在六诏东北又称王。国仇家恨之下,这次若是施浪诏的发兵偷袭,倒也不出所料。 “怪不得这几日没有施浪诏的商队过来,原来他们早就打算好了!”一个人气愤地低语,“县城里还有其他国的商队,他们就不怕误伤?” “六诏时常打仗,彼此之间隔阂甚深,他们才不会顾忌城里其他国的商队呢。”萧景铎又看了施浪诏的军队一眼,对后面人说道,“把东西准备好,我们要开始行动了。” 日头渐渐升高,施浪诏的军队开拔,缓慢地向前挺进。 傍罗千其在马上,忍着不耐在树林里穿行。他是施浪诏的贵族,平时在部落里受足了追捧,内心里颇为自命不凡。他这次带人来洗劫晋江县,虽然被父亲叮嘱了许久,但内心多少有些不在意。出发前父亲和国君告诫他要小心谨慎,速战速决,在宣朝军队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带着东西回来,反正他们有吐蕃撑腰,宣朝皇帝不敢拿他们怎么样,还能一血前诏王之耻。傍罗千带着四千人出发,并不是为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而是为了防备宣朝的追兵,毕竟在傍罗千看来,劫杀那样一个小城,不消出动军队,他带着十来个勇士出马就管够了。 而现在,傍罗千不能肆意跑马,还要带着大部队小心翼翼地山路里绕行,实在是憋屈极了。傍罗千恨不得现在就飞降到晋江城外,好大开杀戒,好生活动活动筋骨。 首领不耐烦,下面人好几天猫着腰走路,也早就腻歪了。一个小分队的队长憋得发慌,他脱离了队伍去方便,却看到对面林子里走来一只商队,商队骡马上驮着一个大步袋,袋子口没有系紧,一匹锦绣从里面耷拉了出来。 分队长眼睛死死盯着那匹锦绣,以及马背上看着就很有分量的布袋。看样子,这只商队刚从晋江县回来,换了一布袋的锦绣,而且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隔着林子,他们并没有发现悄悄行进的大军。 看着不远处无知无觉的商队,再回头看看已瞅不见人影的大部队,分队长恶向胆边生,笑着眯起了眼睛。 他回过头,偷偷摸摸叫了几个心腹,说道:“别出声,悄悄脱队,我带你们先干一票,热热身子。” 分队长再狂妄也不会孤身挑战一个商队,他带了几个手下,悄悄跟着那只商队,打算等走出部队的范围后再动手。 知道的人越多,他分到的财物就越少,所以出于私心,分队长也不愿意惊动旁人,所以他特意走了好一段距离,估摸着军队里其他人听不到了,才激动地挥手示意下面人往上冲。 然而分队长的手挥了好几下,却不见其他人动作。分队长很奇怪,他正要回头一看究竟,树后面就伸出一只手,猛地将一方湿帕子捂到他的嘴上,他四肢折腾了两下,就垂下不动了。 捂着分队长的人这才松开手,转过身向着一个黑衣人问道:“县令,现在该怎么办?” 分队长一路偷偷摸摸跟着“商队”走,他身后的手下也接连不断被迷晕拖走,到现在,树林里已经捆了九个人了,算上分队长,刚好凑个整。 萧景铎扫了眼瘫倒在地的施浪诏人,颇有些嫌弃地说:“竟然不守军规至此。悄悄拖走,到无人之地审问。” “是。” 等这个不受军规的小队长一睁眼,竟然看到了一群汉人围在他身边,他当时简直恨不得再晕过去。可惜萧景铎不会让他浪费时间,没过多久,萧景铎就撬出了傍罗千今晚扎营的精确地点。 “你们知道了扎营地点有什么用?你们只有这可怜的几个人,而将军足足有四千人,你们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些什么呢?哈哈哈……”分队长肆意嘲笑。 被俘虏了还这样狂妄,站着的几个人手都有些痒。萧景铎扫了分队长一眼,轻飘飘地说了句:“打晕他。” 其他几人立刻动手,早就看着货不顺眼了,有了萧景铎发话,根本没人和这个蠢货客气。 俘虏们再一次被陷入昏迷后,府兵们来询问萧景铎的意见:“县令,这几个人怎么办?” “刀箭护具全部收缴,衣服也拨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萧景铎举步往前走,后面那句话轻如鸿毛,“至于人,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身后隐约传来刀剑入肉的声音,萧景铎恍若未闻地往前走,萧林从后面追上,问道:“郎君,这个小队长虽然愚蠢,但他说得不无道理。我们只是三百人,但对方足有四千人,这要怎么办?” “萧林,你可知,为何泄露军情斩立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萧林没有说话,萧景铎继续说:“那是因为,战场上没有无用的情报。把其他人都召集起来,我们全力往驻军地出发,务必要赶在傍罗千之前到达。” 萧景铎派人装作商队诱敌深入,自然不能带太多人,所以他身边只有二十人,其余人都在另外一个地方潜伏等候。现在接到萧景铎的命令,三百人都拿出最快的脚程,迅捷又隐蔽地绕开傍罗千的部队,全力往傍罗千的前面赶超。 施浪诏发兵之前还派了探子,可见对这次偷袭十分重视,就连每日扎营的地点也选好了。 他们扎营能看出是仔细甄选过的,这片平地在两山之间,地势平缓,旁边还有一滩湖水。 有人蹲下试了试湖水,然后站起来问道:“今晚这些龟孙一定会在水边扎营,县令,要不我们在水里下毒,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到他们,然后我们趁机……”他比了个杀的手势。 所有人都知道萧景铎精通医术,他刚到晋江县,还是县丞的时候就大大露了一手,方才放到那几个逃兵也是他的主意。现在这里有湖有水,很多人都想到这一头,萧景铎人就在这里,犹豫什么,直接给他们下毒啊! “在自家门口的水源下毒,还真是能耐。”萧景铎却脸色不善,反而问道,“这个湖是活水,得放多少药才能把放倒四千人军队?而且下毒之后,周围土地又该如何?” “事有轻重缓急,先解决了这帮偷袭的无耻之徒,日后我们再慢慢治理这块地方呗!” “照你这样说,能毒死人的分量必然能毒死鱼虾,到时候鱼虾上浮,岂不是平白惹人怀疑?” 提议的人顿了下,试探地说:“要不,我们把鱼虾捞起来?” 说完这句话,出主意的人都不敢去看萧景铎的脸色,他也意识到这个办法多么荒唐。 下毒一路行不通,其他人都没了主意,愁眉苦脸地看着萧景铎:“县令,既然没法在水源里下毒,那要怎么办?” 傍罗千大军离晋江县只剩三天路程,若是今夜不能得手,明天军队离晋江县越发近,动手的机会也基本没了。如果不能趁这几天拖住傍罗千军队的脚步,那他们这一趟就白出来了。 萧景铎绕着湖走了两步,他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们打猎功夫怎么样?” “什么?”其余几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都什么时候了,萧景铎还惦记了打猎? . 傍罗千带着四千人走了一天,终于在日落之前到达驻军之地。走了一天,全军都有些疲惫,身上捂出了一身汗,此时看到一汪清凌凌的湖,许多人都露出欣喜之色。 傍罗千也浑身不舒服,但是他还记得军规,于是大声训斥道:“就地扎营,不得擅自离队,也不许到湖里洗澡。今夜修整,明日全力行军,不得有误!” 在行军计划里,他们先要偷偷摸摸越过边境,等离开边境守军的视线后就全力在山林中行进,他们明日再急行一天,估计就离晋江县不远了,入夜后,就可以照计划突袭了。 故而今夜极为重要,非但要全军养好精神,更要稳定士气,就算傍罗千不把这次进攻放在心上,此时也不敢马虎,再三呵斥属下。 然而湖水就在眼前,让所有人都忍住显然有些难,一个小兵目带流连地在湖水上扫荡,突然他眼神一凝,喊了出来:“那边好像有一头鹿!” 湖水另一侧,一只小鹿正低头在湖边喝水,听到声音,它警惕地抬起头,察觉人影后立刻朝后跃去。 但是施浪诏人怎么会让它就这样逃走,野味近在眼前,许多人顾不得军令,立刻跑去抓鹿。小鹿即使敏捷也逃不过众多军士的围捕,没一会就被抓住了。 有了这批人打头,其他人也存了心思,偷偷溜到林子里打野味。不得不说,靠近水源的地方野味就是多,没过一会,许多小兵都拎着野兔野狍回来了。 傍罗千虽然不悦手下人违背军令,但是民以食为天,肉食在前,风餐露宿许久的军队怎么能按捺的住,到后来,傍罗千也忍不住出去打了只野味回来。 按照计划,今晚要吃干粮,不得生火,以免惊动了敌方。可是这周围猎物丰富,有些性子急的人早已堆了火,想好好吃一顿热食。傍罗千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见到这一幕便没有多管。 傍罗千默认之后,军中将士更是吃了定心丸,纷纷支起锅架,烧水的捡柴的各司其职,没一会,还泛着血丝的肉便下了锅。 这些野味都是现捉的,放血放的不干净,难免有些膻味。但是军中人着急时腐肉都吃,怎么会讲究这些,撑死了在锅里扔几把野菜,就算除腥味了。 军士们十人一伙,都围坐在铁锅旁捞肉吃,能在行军中吃到热食喝到热汤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更别说汤里还有肉,水面上还飘着几种野菜调味。所有人都吃的一脸满足,他们正回味着久违的肉味,突然队伍中一个人捂着肚子俯下身去:“奇怪,怎么肚子痛?”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肚子痛,同一伙的人尤甚,一个人痛全伙人也跟着痛。众人正惊疑不定,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句:“有人在湖水里下毒,喝了湖水的人都已经中毒了!” 这话一下子激起极大的恐慌,军队驻扎在水边,无论饮水喂马还是做饭都要从湖中取水,军中所有人都喝了这里的水。若是有人趁机在水中下毒,岂不是全军都中招了? 军队中立刻慌乱起来,在心理压力的作用下,许多原本没事的人也觉得肚子痛,仿佛已经中了毒。 傍罗千在有人说肚子痛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他肚子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还可以忍受,并没有丧失行动能力。眼看着军队骚动起来,傍罗千意识到自己中招了,连忙站起身,想要说些什么约束军心。 然而对方没有给傍罗千说话的机会,他刚刚开口,林子中就响起滋滋的声音,随即浓雾弥漫,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这股雾怎么看怎么邪门,更别说还不断向人群中扩散,兵卒们都慌了神,中毒的担忧再加上对浓雾的恐惧,很多人当即扔了辎重,拔步就朝后跑去。 “快跑啊,这里有湖妖,湖妖要出来吃人了!” 不知道是谁看到了湖妖,但无疑,一旦有人开了头,剩下的人就立刻散成一把沙,争先恐后地往外边跑去。傍罗千气急败坏地大喊,但已经无法阻止被吓坏了的兵卒了。 同时,树林里利箭齐发。 傍罗千气不打一处来,他铮地一声抽出刀,怒喝道:“何等小儿在此做怪,还不快滚出来受死!” 回答他的仅有一只泛着寒光的冷箭,傍罗千刚刚挡下,另一只又到了。傍罗千被逼的连连后退,而在白雾的掩饰下,他甚至看不到对方从哪里发箭。 “谁在哪里?你给我出来!”傍罗千气急,莽着劲就想往那个方向冲去。 82.战果 傍罗千憋着一口气想要往树林中冲去, 他的副将和手下连忙拦住他,半拖半架地把他拉走了:“将军快走, 这个地方有古怪, 我们先逃出去再说!” 萧景铎半蹲在树叶里, 手指还搭在弓弦上,亲眼看着傍罗千被拖走。 “县令, 我们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萧景铎反问,“傍罗千喝下去的药少,行动并没有被影响,若是他留下来,等一会儿反应过来,将兵力集中在一处就坏了。我们人数远远不及他们,只能将他们冲散,各个击破。” 萧景铎率先跳下树,其他人连忙跳下来, 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人憋了很久, 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县令,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说过,战场上没有无用的情报。”说完之后,萧景铎颇为感慨,“若是他们遵守军纪,何至于此?” 按照军纪, 奔袭路上不许开火做饭, 只能吃干粮, 以免惊动敌方。可是这群人仗着自己人多,非但明晃晃地生火做饭,反而还违背军法,所有人一起吃饭。按规矩,军中吃饭的时间是错开的,每次只有一队人进食,就是为了防止眼下这种情况,若真的中了毒,也不至于全军都丧失战斗力。 萧景铎确实在饭菜里动了手脚,却并不是将药下在湖里,方才那些喊话,什么“水里有毒”,什么“湖妖吃人”,全是萧景铎这边喊出来煽动人心的。毕竟那么大的一个湖,得放多少药才能放倒一支军队,更别说湖里还有活鱼活虾,这件事真正的玄机另有其处。 萧景铎先是吩咐人逮来许多野鹿野兔,瞅着时间故意放生在湖边。等施浪诏军队到达后,看到满地乱跑的野味,他们果然没有把持住,欢欢喜喜地逮了野味来吃。傍罗千也不想想,无缘无故的,这一带怎么会多出这么多现成的猎物。 逮到了猎物自然要开火煮饭,为了解膻味,许多人顺手拔了一把野菜就扔到锅里,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萧景铎在这一带所有能吃的野菜上都涂了巴豆。 晋江县的府兵忍不住念念叨叨:“这么就想起来在菜上涂巴豆,也太缺德了……” 萧景铎没表示,其他人却立刻回头去瞪这个蠢货。 随口唠叨的府兵后知后觉地闭住嘴,萧景铎的眼睛扫过不远处的修罗场,说道:“行了,今晚有的是事情干,别在这里杵着了,去围剿散兵吧。” 护卫在萧景铎身侧的府兵人领命,立刻投入到战场中。方才那个府兵离开前,低声喃喃了一句:“媳妇,以后你让我洗菜,我再也不推脱了。” 若是这些施浪诏士兵做饭前好好洗一洗菜,也不至于被坑成这个模样。但是萧景铎算准了军中粗人不在乎这些,野菜涮什么涮,擦一擦就能煮了,他们就这样,亲手给自己下了巴豆。 每一锅煮的东西不一样,所以有人状况严重,有人只是轻微肚子痛,傍罗千状况轻微也在意料之中,他好歹是个将军,手下士兵再粗糙也不敢怠慢将军,所以傍罗千的菜一定是仔细清洗过的,他周围的人状况也是最轻的。但是这些并不重要,只要军队中有人出现病状,只需煽动两句,恐慌情绪便被引爆了。 现在傍罗千被属下送走,其他人没了主心骨,愈发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瞎跑,萧景铎的人藏在树林里,有人放箭有人背后捅刀子,没一会就收割了许多人命。 施浪诏毕竟人多,若是有人发现不对,聚集起来围攻晋江县的人,府兵便立刻引燃特制的烟雾.弹,在浓烟的掩护下迅速转移。就在这样的车轮战中,倒下的施浪诏人越来越多,还有许多人失足落入湖中,还没等他们爬上岸,便被一箭射死在水里。 说起来,萧景铎用烟雾装神弄鬼、恐吓军心的主意,还是受了太离教的启发。蔗糖和硝石混合后,再点燃会产生浓烟,太离教便是用这种浓烟装神仙。萧景铎对鬼神没兴趣,他更看重烟雾.弹的军事价值,这种烟雾立即产生且阻隔视线,无论是暗杀还是掩护撤退,都是极好的选择。这样的杀器只用来欺骗百姓,也未免太屈才了。 萧景铎带着这三百人在林间辗转作战,箭矢不够了就抢施浪诏人的,没力气了就换其他人顶上,就这样奔波了一夜,上千人丧命于他们手下。 “县令,附近的活口解决的差不多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萧景铎身上染满了血迹,鲜血干涸后成了黑褐色,隐在黑色的衣服中再也看不出来。萧景铎抬头望了望天色,说道:“你带十个人回城,叫人来打扫战场。其他人跟着我,去缉拿逃窜的傍罗千。” 傍罗千喝下的泻药少,再加上有副官保护,早在发现不对时就逃离了萧景铎等人的包围圈,往山外逃窜。虽然跑了傍罗千,但是施浪诏的其他士兵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被萧景铎的人分割冲散后,一一暗杀在密林深处。事到如今,傍罗千的主力部队已经死了大半,即使傍罗千带了近千人逃走,这些人也很难对晋江县也产生威胁了。 解决了围城之急,萧景铎心里这才安定下来。但萧景铎做事喜欢有始有终,既然已无后顾之忧,他立刻带着所有人手,继续追击傍罗千。 傍罗千虽然吃了败仗,但是他已经走到离晋江县很近的地方,若是放任傍罗千逃回国内,恐怕后患无穷。 傍罗千早跑了一宿,但是他毕竟不熟悉地形,而且慌乱之间也没有掩饰行迹,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被萧景铎等人追上了。 傍罗千待了四千人出来,此刻身边却只剩下不足一千人,即使如此傍罗千的兵力也远远强于萧景铎。萧景铎没有硬攻,而是借助地形,不断地击杀落单的或是靠后的士兵,一旦傍罗千的大部队反应过来,他们就放烟雾.弹逃走。施浪诏士兵不懂这种诡异的白烟到底是怎么来的,即使明白这是萧景铎的诡计也束手无策,只能任由萧景铎一遍又一遍地重施故技,这样几个回合下来,施浪诏人疲于奔命,身心都疲惫不堪。 傍罗千更是气到吐血,在萧景铎又一次偷袭了他的尾部,一旦得手就放烟雾撤退后,傍罗千终于忍无可忍,打着马朝烟雾的方向冲来:“有本事出来光明正大地打一场,总是靠这些歪门邪道算什么好汉!你以为你有了这种白烟,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将军回来!在这种白烟里无法视物,小心他们使诈!”身后的副将急忙喊道。 可是傍罗千早就气晕了头,他鼓着一口气冲出白烟,竟然真的看到几个穿着黑衣的人在树林里匆忙跑动,像是在撤退。 “原来你们在这里,全军听令,给我追!杀了他们为兄弟们报仇!” 都说再精巧的局都架不住蛮力破坏,傍罗千豁了命一般穷追不舍,萧景铎等人连放几颗烟雾.弹都无法阻拦。看这不要命架势,晋江县的府兵无法阻挡,只能不断后撤,步步退败。 傍罗千被吊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占了上风,他心中怒火熊熊,发誓一定要抓住这些狡猾的汉人,全部残杀。至于这些汉人的首领就更好说了,等傍罗千抓住这个人后,他会慢慢将对方折磨致死,好让这些汉人们知道,得罪他傍罗千是什么下场。 傍罗千在怒火的把持下一个劲往前冲,其他人害怕傍罗千的残暴性子,只好牢牢跟在傍罗千身后。慢慢地,副将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最后他忍不住喊道:“将军,不能再追了,这里的地形不对劲!”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进入一个峡谷中,这里外宽内窄,两旁山石林立,像是一个口袋一样把他们兜住了。 傍罗千听不得别人反驳,所以没有理会副将的劝说,执意往前走。副将四下看周围的山势,心里的异样越来越明显,只好壮着胆子拦住傍罗千的马,心急如焚地大喊:“将军,我们可能中计了,快撤!” 但是已经太晚了,山道两边突然滚下大石,漫天箭雨从天而降。山道狭窄,许多人躲避不及,中箭的、被石头压住的不计其数,士兵们慌了神,推搡着想往峡谷外跑去,然后出口早已被人把守。握着长刀的黑衣人站在峡谷口,仗着地利大肆杀戮,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而因为山道外宽内窄,被困在峡谷里的士兵没办法施展人数优势,只能活活被困死峡谷。 这场单方面的杀戮一直持续到日暮西沉,鲜血渗入土地,把碎石子浸成暗红色,傍罗千双手被缚跪在地上,看到萧景铎握着刀朝他走来,狠狠地啐了一口。 “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光明行事,你一直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 “我熟悉地形,占据地利,既然能偷袭那为什么要和你正面打?”萧景铎语带讽刺,“我也是佩服,一模一样的伎俩,你竟然能被骗三次。活该你兵力比我多了十倍,却一样要战败。” 湖边放烟雾恐吓人心,追击时用烟雾偷袭,包括现在用白烟做引子,一步一步把傍罗千引到峡谷里,说白了都是一样的套路。然而即使如此,傍罗千还是一个不落地全部踩中,萧景铎都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了。 一提到这个傍罗千就暴怒,他目眦欲裂,脖颈青筋鼓起,显然想奋起反抗。傍罗千张开嘴要大骂,可是还没等他骂出声,就被一个府兵塞了布团。傍罗千愤怒地呜呜直叫,萧景铎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地说道:“看好他,我们这就回城。傍罗千似乎还是施浪诏的什么贵族,带着他回去,也好和南诏谈条件。” …… 自从萧景铎走后,县衙里许多人都战战兢兢,惶恐地等待着敌军到来。 可是三天过去,并没有任何动静,第四天的时候,一行人敲响了城门,说让城里派人去打扫战场。 县丞生怕是敌军探子,即使认出对方是自己人也不敢放入城池。又这样僵持了一天,戎州的官兵都到了晋江县,却还是不见所谓的敌军。 最后,奉命回城的人只好领了将信将疑的戎州援兵,去湖边看敌军尸首。直到这时候,晋江县城里的人才如梦初醒,坠入巨大的不真实感中。 萧县令带着三百人,已经在半路上把敌军狙杀了?晋江县担惊受怕这么多天,竟然就这样毫发无伤地度过大劫? 满城欢呼,好些人自发围到城门口,等待救城勇士们的归来。 又过了几天,数百个血迹斑斑的黑衣人出现在城门外,在百姓的夹道欢呼中入城。他们衣服上净是深一块浅一块的血斑,还有好些人挂了伤,这些人虽然脸色疲惫,但神情俱是骄傲又畅快。 入城之后,出战的府兵马上很快就被各自的街坊亲戚拉走。战士们身上沾满了血迹和灰尘,但他们毫不在意,反而眉飞色舞地和众人讲述出城这几天的奇遇,吹嘘自己的战功。 看着得胜归来的府兵被众人围着,手舞足蹈地高声说话,陈词心里大为感动。她紧紧握了握秋菊的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泪花。 太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陈词又仰着脖子张望了许久,最后失望地问道:“萧明府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听到了萧景铎的名字,一个正说得兴起的府兵停下吹牛,回头对陈词大喊:“萧县令说他要去和戎州来的将军商讨傍罗千的处置办法,所以先不回来,让大伙不必等他了。” “啊?”陈词和秋菊都有些失望,“他没有回来呀……” 最大的功臣萧景铎并没有回城,而是带着傍罗千去找戎州众将士。傍罗千如何处置,和南诏方如何交涉,以及战场的打扫,等这些都处理完,已经许多天过去了。 萧景铎终于回府,秋菊一边忙活一边说道:“郎君,你那天为什么没有一起入城?明明你才是最大的功臣,反而风头都被其他人抢了。” “这都是虚名。”萧景铎并不在意,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为了避免回城时百姓太过热情,这才特意避开的。 “虚惊一场,这实在是太好了!”秋菊兴冲冲地说,“大郎君,你这几天不在,可把我们吓坏了,就连县城里其他人也都睡不安稳。现在你回来了就好,我们又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恐怕安生不了。”萧景铎道,“这次全歼施浪诏军队,活捉傍罗千,我们已是彻底和施浪诏结下了仇。等过几日,朝廷会主动出面向南诏施压,到时候我们冲在最前线,更是麻烦不断。” “啊,那要怎么办?” 萧景铎没回答,过了片刻后,才轻飘飘地提了一句:“或许,晋江县要驻兵了。” 萧景铎的预料并没有出错,晋江县这几年因为玉石和锦绣生意大出风头,这次更是以少胜多,全歼敌军,虽然南诏人面上不说,但心里却大大给晋江县记了一笔,不知多少人暗中盯着晋江县,想趁机报复回来。萧景铎主动写奏折向戎州刺史请命,戎州刺史又将折子转给朝廷,最后,兵部发来旨意,同意晋江县配备常驻兵力。 有了军营,晋江县立即又向上跃了一个台阶。只有边防要镇才能常驻军力,有了这漂亮的一仗,晋江县立刻从众多中县中脱颖而出,成为兵部舆图上的一个醒目圆点。 为了兵营这桩事,萧景铎又忙了好几个月,军政也归当地县令管,从前晋江县没有驻兵还好说,现在有了常驻兵力,这支军队的吃喝拉撒都要萧景铎来打点,真是要多操心有多操心。 不过虽然杂务变多,但是好处也是立竿见影。有了正经军队威慑,晋江县内寻衅滋事的人立马减少了许多,就连周围的山贼也老实了,再不敢对晋江县的商队动手。有了军队保驾护航,出入晋江城的商队越发频繁。战事并没有毁灭这个小城多年的积累,反而因此更上一层,愈发繁华。 因为有了驻军,晋江县和六诏诸国的摩擦越发频繁,信件来往也有诸多不便。所以直到十一月,萧景铎才收到一封来自长安的信件,但是看信上的标注,六月这封信就从长安发出了。 六月,大概是战事传到长安的时间。 信上并无署名,但是萧景铎却莫名心中一动。 83.急召 这封信是六月里从长安发出的, 写信之人许是不想大动干戈,没有占用朝廷军报的渠道, 而是随着民间信件一起寄来。但是戎州一带在备战, 这几月时常有边境摩擦, 信件往来颇为不便,所以这封信耽搁到十一月才送到萧景铎手中。 这封信并无署名, 看起来平平无奇,里面的内容更是无头无脑。 “防祸于先而不至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 这是论语中的话,萧景铎自然知道,他往后翻了翻,又看到一行字写在后面。 “为将者在于制衡,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亲自追敌,若诏人另有埋伏, 带军围城当如何?” 萧景铎自然想过这个问题, 虽然他离城时做了许多部署,但是城中无人主事,若是当时另有一支军队从其他道路包抄围城,那他们就陷入既无援兵也无退路的两难境地。但是当时情况危急,萧景铎只能冒险,赌施浪诏无力再派一支队伍。 事实证明, 他赌赢了。可是另一人却不这么想, 她似乎觉得光用论语萧景铎看不懂, 寄信的时候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从墨迹上就能看出后一句是临时写的。 萧景铎觉得好笑又无奈,他对这个字迹再熟悉不过,自然一眼就认出写信之人是谁。不过容珂说得有道理,他在敌军临境时离城偷袭,虽然出奇制胜,但作为一个领导者来说却是不合格的。所以萧景铎被教训也认了,倒是难为了容珂,特意写信过来不说,还生怕他看不懂,又补充了一句。 萧景铎在屋子中看信,其他人却着急得不行。候在屋外的人走了两圈,忍不住询问:“县令还没出来?这是什么信件,竟然能看这么久!县令再不出来,军营那边就要赶不上了。” 这段时间剑南和南诏边境上摩擦不断,几日前刚刚结束了一场小规模战役。剑南道在边境上垒了许多军队,朝廷还在不断向南诏施压,这几日南诏终于被收拾服帖了,老老实实向宣朝认错,并保证严格约束国内臣民,再不会骚扰剑南边界。 什么样的人接触什么样的层次,宣朝泱泱大国,自然不会自降身价去和南诏境内的小部落打交道,朝廷直接和南诏王室商讨这段时间的“意外”。南诏王室被收拾老实了,自然会动手管理自家内务。 这几日南诏王室终于低头,边境诸城无不欢欣鼓舞。晋江县也参与了几次大小战役,见到这个结果与有荣焉,全城狂欢。今日在城中设了庆功宴,就是为了庆祝此次大胜。 萧景铎作为县令,自然也要到场,眼看着庆功宴的时间要到了,萧景铎却还在屋内,这让下头人怎么能不急。 “怎么办,军营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主簿焦急地问。 县丞也没主意,试探地说:“要不,我们敲门催一催县令?” “县令明明说了,不要进去打扰他。”主簿有些迟疑,他已在萧景铎手下做事四年了,对萧景铎的脾性知之甚详,并不敢触萧景铎的霉头。主簿抱怨:“真是无妄之灾,县令明明穿戴好了,马上就要往外面走,也不知道哪个没眼力价的给他递了一封信,县令一看信上的字迹,抛了句不要打扰就扭头回去了。真真是急死人!” 县丞猜测:“听人说是长安来的信,或许是县令家里出了什么事?” “那就更不能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了,到时候被迁怒就太冤了。” 县丞和主簿几人害怕是萧景铎家里出了事,但是时间紧迫,他们又不能再拖。最后,县丞豁出去了一般,说道:“没办法了,只能失礼。”他鼓起勇气,屈指敲了敲房门,“县令,外面人催了好几次了,我们该走了。” 话音刚落,房门便从里面拉开。萧景铎已穿戴整齐,步履轻松地从屋里走出:“走吧。” 主簿和县丞都愣了一下,萧景铎见两人没跟上来,回头扫了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主簿和县丞讪讪地笑,连忙跟上。萧县令看起来心情还好,看样子不像是家里发生意外,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这个问题,主簿和县丞想了一路都没有想明白,等到了庆功宴现场,前来敬酒道贺的人接连不断,主簿被这些人吹的迷迷糊糊的,立刻将此事抛之脑后。 萧景铎作为县令,自然是庆功宴的主角,不知道多少人想借机来和他套近乎。萧景铎向来不耐烦应酬,可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少不得要打起精神,一一应付来人。蜀地离中原远,礼教束缚少,男女大防那一套更是不甚讲究,没过一会,便有大胆的蜀地女子来向萧景铎敬酒。 “萧明府,你年少英才,文武双全,小女我甚为敬佩,这一杯酒我敬你!” 萧景铎脸上的笑僵硬起来,他眼睛转了转,就看到同僚们要么支楞着耳朵装看不见,要么撑着头作醉态,眼角却偷瞄着这里,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这位少女的同伴围在不远处,正伸着脖子望向他们这个方向,不知道她们说起什么,笑闹成一片。 而处在视线中心的萧景铎却暗暗叹了口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杯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他没有停顿太久,很快就端起酒杯。 看到萧景铎的动作,敬酒的少女眼珠猛然变亮,少女堆中也低低地爆发出一股惊呼。 萧景铎将酒杯端至身前,却并没有与少女碰杯的意思,他笑容不变,坦荡又守礼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说道:“身为晋江县父母官,这本便是我的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在意。女子不宜饮酒,这杯酒我替姑娘喝了。” 说完,不等女子反应,萧景铎就一口喝光了杯中酒,旁边的小吏感觉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灵光过,他立刻笑呵呵地端起酒壶,给萧县令满上。 萧景铎放下酒杯,伸手对女子示意了一下:“女子身体娇弱,不宜饮酒,你的这杯酒便不必喝了。天黑了不好走路,姑娘小心脚下,李四,送这位姑娘入座。” 敬酒的姑娘若有所失地被带走了,她一回去,女伴们立刻凑过来问她县令说了什么,等听到萧景铎只是说这是父母官分内之事时,都失望地叹了一声。 姑娘们敬酒敬的可是他这个人,萧景铎却只是从父母官的角度回,怎么能不让娘子们失落。 有了这一个前车之鉴,其他蠢蠢欲动的少女也都迟疑起来,但是边陲之地的少女向来大胆,看着她们的眼神就知道,她们并没有放弃试探。同僚和其他士兵看萧景铎的眼神中充满揶揄,萧景铎默默叹了口气,瞅空悄然离席。 萧景铎离开了身后的喧嚣之地,对着蜀地湿润微凉的冬风,竟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漫无目的地在长街上走动,没多久,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听声音似乎是个女子,萧景铎回过头,就看到陈词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半明半暗的青石街上。 “陈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我见明府离席,按捺不住好奇,就跟着出来了。”陈词慢慢向他走来,昏黄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将笑容映得格外温软,“我倒也想知道,外面有什么好东西吸引着明府,能让萧明府抛开热闹的庆功宴,抛开满屋俏丽的姑娘们,一心到外面吹冷风呢。” 这话显然有些调侃的意思在内,萧景铎笑了笑,回道:“席间太吵了,我到外面躲躲清净,倒被陈姑娘发现了。” 陈词笑着不说话,走到萧景铎身边,陪着他慢慢在街上走动。 “萧明府,有一件事我好奇了很久,一直无缘问出口。你既无妻妾,家中也没有订婚,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拒绝向你示好的女子呢?” 这句话有些唐突了,萧景铎不想回答,显然陈词也没打算让他回答,而是继续说道:“被众多女子钦慕,放在其他男子身上该是多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唯有你一旦察觉就不动神色地推开。我原以为你无心于此,可是我却总觉得,并不是这样。”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蜀南终年无雪,即使冬天树木也是葱葱茏茏的,染着暮沉沉的绿色。这里的风并不如北地凛冽,即便寒冬也带着湿润的水汽。凉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 陈词的声音就伴着风声响起:“她是,怎样的人?” 陈词这些年和萧景铎同住县衙,虽然说不上日日碰面,但平日里来往还算融洽。相处的长了,陈词就慢慢看懂了一些事情,比如萧景铎总是有意无意和其他女子保持距离,暗地里不知多少女子为此伤心。绣坊里的妇人很是关心萧景铎的事情,许多人都觉得,以萧景铎的身份容貌,想要娶妻纳妾再简单不过,很少有女子会拒绝,可是萧景铎没有,反而表现的比女子还冷淡。好些妇人都说萧景铎这是还没开窍,少年人不懂男女之情,这才处处避讳,但是陈词却觉得并不是这样。 这些年来,每年九月萧景铎都会收集许多玉石物件,这些玉石很少见他拿出来把玩,显然不是自己收藏,而听秋菊的描述,这些东西也不会是准备给姐妹兄弟的,毕竟萧景铎和家里的关系,看得出来非常淡薄。 陈词想到三年前,他曾破天荒地耽误公务,只为了让秋菊等人赶制几柄团扇,后来那个盒子不见踪迹,没人知道盒子到了哪里。当时的陈词还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直到这几年,陈词才缓慢又苦涩地意识到,她许是知道答案了。 男欢女爱本就是自愿,陈词不想强求,她只是想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萧景铎没有料到陈词会在这种时候将窗户纸捅破,他停下脚步,默默望着天际的寥星。 她是怎么样的人呢? 萧景铎也很难说,只知道相识十余年,他们之间的交集越来越多,那个小姑娘的形象也越来越鲜活,到最后,竟成了心底抹之不去的颜色。 萧景铎不知道在寒风中站了多久,等他意识过来时,身边已空无一人,陈词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萧景铎抬头仰望星辰,心里默默想着,现在,不知道容珂在做什么? 十一月,西南的风还带着温软的水汽,等穿过秦岭,穿过关中大地,穿过长安高耸的城门,一路沿着朱雀大街吹入宫城的时候,已经变得凛冽如刀。 前几日落了雪,一旦入夜,太极宫沉寂又纯粹,宛如仙宫。一双精致的鹿皮靴子踏过宫道上的碎雪,到最后,几乎都跑了起来。 太监正在宫殿门口焦急地踱步,一看到来人,他快步迎上来,弓身焦灼又松了口气地唤道:“殿下,您可算来了!” 容珂解开脖颈间的系带,将厚重的狐毛披风卸给宫人,连发梢的雪都来不及拂,就快步朝殿内走去:“为什么突然传信过来?阿父现在怎么样了?” 太监叹了口气,道:“殿下随我来吧。” 容珂心中止不住的担忧,大雪夜里急忙将她唤过来,莫非,父亲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容珂快步走到大殿内,皇帝的寝宫修的既高又深,容珂的脚步落在地砖上,发出规律的清响。 内殿很快就到了,隔着帷幔,容珂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靠在床柱上,正低头捂着嘴轻咳。 容珂心里一痛,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父亲,你可还好?” 容明哲正压抑着咳嗽,听到女儿的声音,他咽下喉口的腥甜,用和煦温暖的笑容迎接女儿:“外面雪下的大不大,路上没冻着吧?” 容珂跪坐在床榻一侧,伸手摸了摸容明哲的手,立刻皱起眉:“怎么会这样凉?” 侍奉在后的御前太监连忙躬下身说道:“是奴失职。” “和他们无关。”容明哲摇头道,他脸色苍白,唇光黯淡,看着便十分虚弱,“珂珂,我有预感,怕是阿父不能陪你太久了。” “阿父!”容珂没来由眼睛一酸,强撑着说道,“阿父,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去唤太医署的人,你好好休息,总会好起来的。”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没用的。”容明哲又掩唇咳了一声,道,“我原以为能看着你出嫁,看着你弟弟长大成人,能长长久久地护着你们俩姐弟。可是,为父终究要失信了。” “你祖父走的那天,他郑而重之地将江山托付到我手上,嘱咐我一定要做一个贤明的君主,不要辜负容氏儿郎打天下时流过的血汗。我曾许诺一定守好这片河山,绝不辜负先祖重托,可惜人命由天,上天不肯给我实现抱负的机会啊。” “若是按我在历代先祖牌位前许下的誓言,此刻我应当将皇位传给你的几位叔叔,三郎明礼性格疏朗,善于取谏,四郎虽然性情冷淡,但恪守原则,也会是一个圣明的君主。” 容明哲慢慢地说着,即使这种时候,他依然是温和有礼的模样,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病并没有折损曾经太子殿下的光泽,反而愈见岁月沉淀。可是随即,容明哲话锋一转,露出帝王的凌厉来:“然而我终究不是圣人,做不到将江山拱手让与贤能人,反而想让我的血脉永远霸占着这座权力的高峰。等日后九泉下见到父亲,我恐怕又要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容珂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到这句话,她紧紧握住容明哲的手,低低唤了声:“父亲……” 容明哲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神色变得郑重:“容珂,你从小熟读史书,你告诉我,主幼臣强,朝内王叔正值盛年,接下来会发生何事?” 容明哲只有生气地时候才会唤她“容珂”,可是这次容珂知道,容明哲这次唤她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现在说话的是当朝皇帝,并不是她的父亲。 “幼帝登基,或太后辅政,外戚坐大,或托孤王叔,侄弱叔强,还政时王权一战必不可免。” “对啊,朝代更迭,却没有任何一家能逃过这个魔咒。”容明哲苦笑,随后目光沉沉地看向容珂,“可是容琅现在只有八岁,天不遂人意,又能怎么办?” 容明哲清楚地知道,别看现在梁王和齐王一副贤臣模样,对容珂、容琅姐弟也非常疼爱,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他还活着的前提上。若是没有他压着,梁王和齐王真的能忍住不朝皇位伸手? 至于皇后更不必说,夏氏性情柔和,处理后宫自然宽和体恤,可是若让她垂帘听政,辅佐幼帝,那这个性子就要闯大祸了。 无论如何,天下只能姓容,这个皇座上,也只能坐着他容明哲的后代。 容琅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传位于他没有任何悬念,真正难的是辅政的人选。这个人,既要有经天纬地之才,又要有忠诚不二之心。容明哲信不过自己的皇弟,信不过随自己打天下的老臣,甚至信不过自己的皇后。 唯有他的女儿,他的血脉,他从小一手带到大的掌上明珠,才值得他将这世上最宝贵的权柄毫不保留地拱手送出。 就算日后容珂掌了权,移了性子,不愿意将皇权归还容琅,但终究,容珂也是他的血脉,对容明哲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容明哲抬起手,容珂慢了半拍才握住。容明哲手指冰凉,手掌却不容置喙地慢慢收紧,眼睛也紧紧盯着容珂:“容珂,我问你,你可愿意?” 你可愿意? 容珂不是白得了这么多年的称赞,她立刻就想通了容明哲这句话在问什么。苍天不等人,容琅现在只有八岁,势必需要一个人来辅政,而现在父亲问她,容珂,你可愿意。 朝中大半人都是跟随高祖甚至太.祖打天下的老臣,这些人论起来都是她的爷辈父辈。宫中有世代簪缨的崔氏太后,宫外有两个正值壮年的叔叔,而容珂一无兵权二无亲信,朝中甚至都没有人支持她。她有的,只是年仅八岁的弟弟,和被众人捧起来的早慧之名。 容珂亦紧紧盯着容明哲的眼睛,最后,她缓慢地点头:“儿容珂,愿意。” 容明哲这才笑了,他释然又笃定地说道:“我就知道,我的女儿不会让我失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从明日起,每日辰时来殿里点卯。” 容明哲伸手指了下不远处堆积的奏折,道:“这些奏折,你也该学着批复了。” …… 容珂从两仪殿出来后,良久都没有说话。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披着厚重的白色狐裘,慢慢在素白的护栏中走动。 身后的宫人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夜深了,该回宫了。” 容珂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深不见底的天空。夜空黑如浓墨,几颗星子被雪洗的清亮,寥落地散布在天幕上。 十一月的寒风可不是开玩笑的,宫女不知道圣人和公主说了什么,怎得公主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是她毕竟担忧容珂的身体,只好壮着胆子又提醒了一句:“殿下,夜深风重,再不回去您该感染风寒了。” 容珂拢了拢狐裘,细碎的绒毛围在她脸侧,越发显得她肤色胜雪,眉眼昳丽。 寒风猎猎,容珂的声音混在风中,简直比隆冬的风还清冽:“传令下去,急召剑南道萧景铎回京。” 84.回京 皇帝最近偶感风寒, 已经好久不上朝了,今日也是一样, 文武百官们到了太极殿, 才知道今日又罢朝。 每逢一五, 皇帝会在太极殿视朝听政,可是如今连着两次早朝都被圣人推了, 这就很让人奇怪。 “圣人近一个月不曾上朝,不知身体可好?” “御前公公说圣人偶感风寒,想来是还没有大好罢。” 朝臣们议论纷纷,但是皇帝不上朝,并不代表朝政便不再运转。皇城各署依旧忙碌,六部每日要接不少外放官的奏折,待六部整理之后,再转交各位丞相浏览,最后由丞相递到圣人面前。 圣人的朱批很快就发了回来, 官员们拿到敕旨, 惊奇地发现圣旨上并不是皇帝的笔迹,反而像是乾宁公主的。 “这叫什么事,朝廷大事怎么能由女眷插手?” 来传旨的公公说:“诸位稍安勿躁,圣人说了,这几日他感染风寒,写字不便, 便由乾宁公主代笔。不光今日, 恐怕将来好一段日子, 都由乾宁殿下待圣人写字。” 宣朝皇帝并不忌讳女子参政,皇后嫔妃过问朝事的例子屡见不鲜,可是这些人多是从旁劝告,或是提些建议,这种直接在折子上写字的还是头一遭。朝官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这件事荒唐至极,但碍于皇帝的面子,他们不好反驳,只能生生忍下。 在臣子们看来,乾宁公主就算再聪慧再伶俐也只是女子,在后宫横行霸道便算了,前朝的事情却不是她一个公主该伸手的。朝廷上下没人赞同乾宁的动作,只不过皇帝一心支持,他们不想拂皇帝面子罢了。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只是皇帝一时脑热,被公主烦的受不了了才无奈同意。朝政大权,迟早要收回皇帝手中。 容珂猜测的没错,朝中没有人把她当一回事,甚至都没有人愿意支持她。 在众臣的喧闹声中,一纸调遣令送到吏部,上面盖着赤红的龙印。 “圣人有令,召剑南道萧景铎回京赴任,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 晋江县内,年关渐渐逼近,县衙里也是欢声笑语一片。 秋菊喜气洋洋地给萧景铎换上热茶:“大郎君,又一年过去了呢。今年新统计了人口,晋江县落户人数竟然到了五千!照这样说,明年我们岂不是就能升任上县了!” 历来只有圣人恩典,或是靠近帝陵,才能破格从中下县升为上县,真真正正靠自己升上来的县一个巴掌就数得过来。毕竟一个县的地理位置是死的,平白无故,去哪儿新增几千户人家出来? 然而不久前还名不见经传的晋江县却做到了,秋菊与有荣焉,不光秋菊,这几日县衙里其他人也是走路生风,时刻沉浸在县城即将升为上县的喜悦中。 萧景铎已经将材料整理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撰写文书,然后递给上级刺史了。 这对萧景铎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所以所有人认定,这次升阶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陈词来送针线时正好听到秋菊的话,她也笑道:“在任期间将中县升为上县,这可是了不得的功绩,萧明府的资历上又能重重记上一笔了。这可是大喜事,在此我先提前恭喜萧明府了。” 秋菊喜上眉梢,萧景铎也淡淡微笑:“陈姑娘谬赞了。” 他还要再说,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重重的脚步声,萧景铎神色微敛,知道这是有要紧事发生了。 秋菊小声地嘟囔:“大郎君今日明明沐休。是谁这样没眼色,郎君成日忙于公事,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竟然还来打扰郎君。” 萧景铎只是瞥了一眼,秋菊就乖觉地闭了嘴。说话的功夫报信之人已经跑了进来:“县令,长安的调令来了!” 长安的调令!所有人都被惊了一惊,萧景铎立刻上前,接过信使手中的书信,迅速拆开浏览。 等看完之后,萧景铎的脸色已经非常凝重了。 秋菊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萧景铎,发现萧景铎脸色不对,她们都忐忑起来:“郎君,朝廷怎么说?” “吏部调我回京赴任。” 秋菊心中一松,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这是好事啊,郎君你刚才脸色那样难看,可把我吓坏了!” 就连陈词也温柔地笑道:“双喜临门,恭喜萧明府。” “刚好我们要申报上县了,等上县的旨意批复下来,我们正好回京!这简直,太好了!”秋菊喜不自胜。 明明接到了回调的旨意,萧景铎看起来却并不开心,他低低说了句:“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秋菊,你在内宅带人收拾东西,用最快的速度归整行李。萧林,你到外面安排马车,三日后我们就走。” “啊?竟然这样匆忙?”秋菊不解,“那上县怎么办,不申请了吗?” “材料都是现成的,让新任县令上书吧。” 在任期间,萧景铎让自己的县城从中县升为上县,这可以说是他担当县令期间最显赫最主要的功绩,然而萧景铎这样轻易的,就将到手的功绩送人了。 其他人听到简直不可置信:“县令,官员调任总有一两个月的交接期,一时半会新县令不会来,你何必走的这样着急?好歹将上县这等大功拿到手啊!” 而萧景铎,仅是摇头说了一句话:“来不及了。” 圣人病危,朝中只有容珂一个人撑着,他怎么放心待在这里等待封赏?他要立即回去,一刻都缓不得了。 这个年许多人都过的不舒心,长安里风声鹤唳,晋江县里也是一片哀怨声。 俊俏又能干的萧县令被调回京城了,县城里的人对这个结果心中都有数,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来的这样猝不及防,毫无预兆。 更让人伤怀的是萧县令似乎遇到了什么急事,竟然一天都等不了,还没等他要离任的消息传遍晋江县城,萧县令的马车就轱辘辘出城了。城墙下站着许多百姓,不舍地望着萧景铎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萧景铎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绩,披星戴月地赶往长安,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晚了一步。 时隔四年,萧景铎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长安满城覆雪,绵长的钟声回荡在一百零八坊上,愈发显得天地空寂,寒风入骨。 天下寺庙鸣钟三月,这是帝王驾崩的征兆。 四年之内,大宣接连失去两位帝王! 皇帝容明哲,如今已经要称呼为先帝了,先帝在临终前颁布圣旨,将皇位传于太子容琅,念新帝年幼,特封嫡长公主乾宁为摄政长公主,代为监管国事。待新帝成年后,再还政于帝王。 寂寂长安因为这道圣旨而掀起了轩然巨浪。 太子容琅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传位于他是朝臣早就料到的事情,可是任谁都没有想到,先帝托孤的辅政人选,不是宰辅,不是几位王爷,甚至都不是太后! 公主摄政,这简直震古绝今,前所未有。一时间,所有人都炸了窝,就连看着容珂长大的几位宰相都一脸沉重的劝谏先帝,要三思而行。 那时容明哲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使如此,他身上的风仪丝毫未损,反而因为清瘦而更显从容睿智。容明哲非常明确,即使对着满殿朝臣也毫不退让,坚持将军国大权交给自己的嫡长女,一个年仅十六的小姑娘。 容珂就在满朝的议论中,正式接过了朝政大权。自此,全天下都会知道,奏折上的红批并不是公主转述圣上的口谕,那实实在在,就是她的主意。 正月,容明哲正式将容珂推了出来,想在最后的时日护着容珂,好歹让她真正上手。有容明哲压着,这些老臣亲王好歹会收敛些。可惜,上天连容明哲最后的心愿也不肯满足,容明哲撑了没几天,便遗憾地撒手人寰。 建元四年,帝崩。这一年,乾宁公主十六岁,成宗容琅八岁。 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使容明哲刚刚逝世,容琅身上还戴着父孝,也还是被众人督促着换上冕服,登上了太极门。 从太极门到太极殿的宫道极长,台阶重重叠嶂,几乎看不到尽头。年幼的容琅刚刚逝父,还没反应过来被一群人催着换上沉重的帝王冕服,强行推到太极门前,在朔朔寒风中接受百官朝拜。 容琅看着面前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悄悄拽了拽姐姐的袖子:“阿姐,我怕。” “不用怕,阿琅。”他的长姐亦褪下孝服,换上了庄重的黑色冕服。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太极殿,平稳地朝容琅伸出手:“把手给我。” 容琅才刚刚过了七岁生日,他一直被护在中宫,除了亲人外甚至还没有见过多少外姓人。此刻被这么多人盯着,他无疑害怕极了,可是当他的姐姐将手伸到他的面前,即使面无表情,声音中甚至听不出多少情绪,可是容琅还是莫名其妙地安心下来。 他将手放到容珂手中,被长姐牵着,一步步走上帝国最高的那座宫殿。 看到新帝登上最高点,太极殿外的群臣心情复杂,但还是整齐划一地俯下身去。一时间,只能看到乌泱泱的群臣行礼。 “吾皇万岁,乾宁公主千秋。” 登基大典结束后,被后世称为成宗的小皇帝容琅正式进入史书的视野,而另一位极为特殊的公主,也随之声名大噪。 建安四年,被史书称赞为历代太子楷模的容明哲遗憾逝去,同时,这也预兆着乾宁时代的开启。 萧景铎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见到先帝最后一面,他甚至都没赶上新帝的登基大典。 萧景铎带着寥寥几个随从回到长安,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萧条模样。 长安里永远不缺新鲜事,即使是寒冬也不能折损长安的喧闹,可是国丧期间禁礼乐,车马不息的长安也因此沉寂下来。 更何况,百姓即使不知朝中暗流,也不会不知摄政公主这桩大事。先帝没立摄政王,也没让太后垂帘听政,反而让乾宁公主辅政,这样的反常就连平头百姓也能嗅出不对来。国家正值风云变幻,百姓们不敢沾惹,这段时日连门都少出,更别提其他。 就连不懂政事的秋菊也感觉出不对,惴惴不安地喊了句:“大郎君,这是怎么了?” 她印象中的长安,不至于此啊! 陈词扶着陈县令的牌位,也随着萧景铎几人一同赴京,投奔她的姑姑。陈词本是第一次来到长安,她看到街边的景象时就觉得不对,现在听到秋菊的话,陈词心中越发不安:“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女眷都有感觉,更别说萧景铎。萧景铎看着寂静肃杀的长安,仿佛已经能看到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刀光剑影。萧景铎感到心痛,容珂刚刚失去父亲,丧亲之痛尚未平息,紧接着就要面对这样不友好的开局,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她现在,是不是非常难受? 杵在街上毕竟不是一个好选择,这么一会的功夫,秋菊已经注意到好几拨人在暗暗注意他们,其中甚至有巡逻队的人。秋菊暗暗拽了拽萧景铎的袖子,提醒道:“大郎君,我们不好一直堵在这里,要不先回侯府?” 有了官身不同往日,接到萧景铎要回京的信件后,老夫人早早就派人在城门口接他,现在,这些侯府之人正眼巴巴地看着萧景铎,只等萧景铎发话。 陈词好奇地打量着来迎接的下人,原来,这就是京城里侯府的气派,萧明府果然出身不凡啊…… 萧景铎又朝北望了一眼,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不了,你们先随下人回去,我先去诉职。萧林,你亲自送陈姑娘去姑母家,路上务必小心,不得大意。” 萧林领命,侯府的下人却有些想不通:“大郎君,诉职又不急着这一时半刻,好歹回府换身衣服,修整一天啊!老夫人还在侯府里等着呢!”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萧景铎已经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就朝前方疾驰而去。侯府之人吃了一嘴浮尘,心里晦气不已。 已经到了京城,陈词也要和秋菊等人分道了。女眷们依依不舍地道了别,这才各自登上马车,由下人护送着朝两个方向走去。 直到已经看不见了,陈词才放下掀帘子的手,幽幽叹了口气。 晋江县这四年,陈词看到的萧景铎总是不疾不徐,胸有成竹,还从没见过他这样不给别人留情面。即使萧景铎和家中关系不睦,以萧景铎的品行,也不至于对下人摆脸色。 那么他今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耐烦听,急忙离开又是为了什么呢?莫非,去吏部述职便真的这样急? …… 萧景铎心急如焚,几乎一刻都等不得了,他甚至都懒得听侯府下人将话说完。反正他们说来说去,总是劝他回侯府拜见祖母父亲,可是这些人,哪里能及得上他现在要做的事情? 萧景铎用最快地速度冲到宫城,然后递了帖子进去。 他现在官品太低,还没有到可以随意面圣的程度。虽然容珂仅是公主,但她代揽朝政,和实权帝王也没差什么,萧景铎没有提前传话就想见到容珂,有些难。 本来萧景铎都不报什么希望了,可是意外的是,仅过来小半个时辰,宫里便来了人,领着萧景铎往里走。 举目四看,太极宫处处都是白幡,在枯枝残雪的映衬下,巍峨的宫室更显肃杀。萧景铎被人带到了两仪殿,一入门,他便看到了一身重孝的容珂。 他心中突然毫无来由地钝痛,几乎是脱口而出:“殿下!” 85.摄政 “殿下!” 容珂回头, 便看到萧景铎站在大殿门口,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他身上风尘仆仆, 看起来像是刚刚到京, 还没来得及回府休整。 “你回来了?”容珂极浅地笑了笑, 自从父亲走后,她几乎再没有笑过。“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路上可还顺利?” 萧景铎不知道该回什么,容珂明明笑着,他却心疼不已。四年不见,她长高了很多,容貌亦大盛,可是萧景铎并没有关注容珂出众的美貌,反而更注意容珂的身形。 她怎么清瘦了这样多? 印象中的容珂总是胜券在握,眉目飞扬,而现在她身上的色彩却沉寂下来, 单薄冷寂, 几乎要与殿外的雪融为一体。 容珂失去祖父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如今容珂再一次失去父亲,他却还是没赶上。 萧景铎心中百感陈杂,一瞬间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和容珂说,可是下一瞬间, 便又什么都不剩。最后, 萧景铎只能低声道了一句:“殿下, 节哀。” “你今日才刚到长安吧,竟然直接就进了宫,其实你不必这样急,路上周缓几日也不碍事。” “殿下之令,不敢怠慢。” 容珂叹了口气,虽然她嘴上这样说,但看到萧景铎格外重视她的手令,甚至为此披星戴月地赶回长安,她心里多少有些慰藉。既然萧景铎已经到了,容珂便放下手头之事,带着萧景铎往东殿走,那是她处理朝事,会见臣子的地方。 “我看兵部的折子上说,你这几年在晋江县颇有建树,还和南诏打了几仗。这几年南诏情况如何,边境有多少驻军?洱海原五诏如何了?” 她丧父不过十余天,寻常人家的姑娘这时候谁不是以泪洗面,由亲人长辈好生安抚着,唯有她,深深压抑住自己的丧亲之痛,甚至还要打起精神操心朝政。 萧景铎十岁的时候丧母,那时他感觉天都塌了,好一段时间连话都不想和人说,容珂和先帝感情甚笃,悲痛之情绝不会逊于他,正是因为了解失去至亲有多痛,萧景铎此时才会格外心疼容珂。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说道:“殿下,你不必这样逼迫自己,多休息一会吧。” 容珂已经坐到东殿的桌案后,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 她是摄政公主,这段时间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她,都在逼她表态,要么做出些功绩,要么退位让贤,唯有萧景铎对她说,你应当多休息一会。 可是容珂哪里有这个时间,她甚至都没时间悲痛父亲的逝去。容珂很快就将情绪稳定下来,说道:“我没事。” 她是乾宁,她是开国唯一的摄政长公主,她会实现父亲未竟的心愿,让这片河山乾坤安宁,蒸蒸日上,她怎么会有软弱这种情绪呢? 容珂又问了些南诏和剑南的事情,最后对萧景铎说:“你这四年功绩极好,父亲果然没有看错你。你先回去吧,官职调令过几日会下发。” 萧景铎知道再说也无用,而且他是外臣,天黑后也不好长留宫中,于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告退:“臣遵命。” 萧景铎往后退了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盯着容珂的眼睛说:“殿下,慢慢来,总会没事的。这段时间,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 容珂失笑:“我知道。你竟然还来说我了……” 萧景铎退出两仪殿,冬日里天黑得早,此时宫道两边已经点起宫灯来。萧景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东殿的灯火大亮,显然容珂还在看六部呈上来的折子。 她已经瘦了那么多,天黑了还在处理政务,这怎么能行?萧景铎暗自皱眉,奈何他是臣容珂是君,无论如何都不好规劝,萧景铎只能忧心忡忡地离开太极宫。 这时他完全忘了,自己在晋江县当县令的时候,挑灯夜读是常有的事,若是公务多,忙到入夜也不罕见。 可惜世人对人对己,总是有两套标准,萧景铎更是其中翘楚。 萧景铎出宫时便已经很晚了,等回到侯府,自然惹得长辈好大一通不快。 萧景铎刚走入高寿堂,迎面便得了一句骂:“你四年不着家,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赶紧拜会长辈,竟然还连累长辈为你虚等?” 萧英脸色铁青,显然已经怒极了。此时萧景铎刚进门,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听到这句话,几乎立刻就想转身掀帘子出去。 可是为官四年,萧景铎的脾性被磨得稳重了许多,听到这种话,他也只是顿了顿脚步,随即就抛在脑后,权当自己听不见。 老夫人听到外放四年的长孙要回来,高兴的不得了,今日接到信后就一直坐在高寿堂等。老夫人这样,下面的孙女媳妇自然也要陪着,然而一屋子女眷等到日头渐沉,都没有见到萧景铎。 下午的时候,前去迎接萧景铎的下人回来禀报,说大郎君另有要事,就先不回府了,让诸位长辈不必等他。老夫人干坐了一天,结果却等来这么一句话,自然气的肝疼。萧英回来后得知了这件事,也是怒不可遏。 还有什么要事,比回家拜见长辈还重要?萧景铎简直不孝至极。 老夫人本来憋了一肚子火,现在听到萧英出言呵斥,她心里的气便平了很多,在看到四年不见的孙儿不声不响,只是笔直地站在堂下,心里仅剩的气也消了。见萧英和萧景铎父子对峙,老夫人心里暗悔,连忙出来圆场:“行了行了,人都回来了,就不要再说这些了。铎儿,你这一走就是四年,这几年没受什么委屈吧?” “谢祖母关心,孙儿一切都好。” 其实不消萧景铎说,老夫人也能看出萧景铎这四年过得不错。当年离京时,萧景铎虽然高中进士,意气奋发,但多少有些少年人的孤傲,即使萧景铎比同龄人成熟许多也不能免俗。可是如今四年过去,萧景铎再次站在老夫人面前时,老夫人竟然不敢再想原来一样随意教训,甚至心里还隐隐有些敬畏,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孙子,而是威风凛凛高不可攀的朝廷命官。 老夫人这些年养尊处优,早已习惯了侯府老封君的谱,再不会露出多年前村妇的拙脚,可是她当村妇的时间毕竟比当老封君的时间长,对县衙人的惧怕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现在萧景铎穿着一身浅绿官服站在她面前,竟然让老夫人想起了当年见到县太爷的心惊胆战之感。 老夫人暗骂自己见识短浅,她现在是侯爷的母亲,面前之人是她的孙子,有什么好怕的。做好心里建设后,老夫人再看向萧景铎,目光就和善了许多:“我儿就是不同凡响,不过四年,官威就已如此深厚,比咱们村里的县太爷还威风!” 其实,他还确实就是县令,萧景铎心里轻哂,懒得和老夫人细说,于是颔首道:“谢祖母夸奖。” 不光老夫人,屋里其他女眷也都感到淡淡的压迫感。萧二夫人和萧三夫人脸上保持着笑意,但心里却在感叹,果然官就是官,民就是民,萧景铎这才走了四年,浑身气势就已完全不同了,他这次被调回京,指不定会被授什么官,但是外放官回京都是升迁,想来不会比原来差,萧景铎日后,指不定成什么光景呢。 萧二夫人和萧三夫人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今日看到了萧景铎,再想想自个的儿子,真是越想越心酸。萧景铎的官运这么好,怎么就没落在她的儿子身上呢? 萧二夫人和萧三夫人在忧愁自家的夫婿儿子,姑娘们养在深闺不谙世事,心思就要单纯许多。萧家的几个孙女悄悄拿眼睛觑萧景铎,扭过头低声和玩得好的姐妹说悄悄话:“原来大兄是这个样子!简直比王家的郎君还英武好看。” 萧景铎离府四年,他自己是个男郎,婚事不必着急,但是其他姑娘却不能如此。等高祖国孝过后,较大的几个姑娘,比如大娘萧玉芳、二娘萧玉丽等早已出嫁,萧玉芒为了避两个姐姐,只能将婚事往后拖了一拖,结果这一拖就撞上了先帝病重,紧接着又要守国孝,萧玉芒真是悔不当初,只能将婚事再往后推,到如今还留在府里待嫁。 除了萧玉芒是和萧景铎从小一处长大的,其他几个姑娘今日才算是认住萧景铎。这几个姑娘都还小,萧景铎离京时她们不过五六岁,事情都不大记得,更别说记住萧景铎这个不常着家的长兄,到了今日一见,她们才惊觉自己的长兄竟然如此俊俏挺拔,比闺中女儿经常念叨的美郎君也不差什么。 岂止是不差,萧景铎毕竟是官身,这四年在晋江县掌管一县之务,说一不二,浑身的气势岂是长安里不经世事的绣花枕头能比的。 几个妹妹双眼晶亮,脸颊绯红地指着萧景铎窃窃私语,萧景铎看得分明,却全然不理。 他的世界,已和这些深闺小姐完全不同了,如今他连内宅中的勾心斗角都不甚在意,更别说几个妹妹的小心思。 老夫人欣慰,婶母们酸楚,几个妹妹新鲜好奇,萧景铎只扫了一眼就不再关注,最后,他又将视线放回萧英身上。 奇了,今日好歹是他外放回京的日子,吴君茹呢?就算两人关系不睦,但吴君茹作为一个世家出身的继母,不至于连面都不露吧? 许是看出了萧景铎的疑惑,老夫人略有尴尬,咳了一声说道:“你母亲这几日偶感风寒,正躺在屋子里养病,这才没法来见你。” 大正月得风寒,倒也是巧。萧景铎心中冷笑一声,不打算深究:“原来如此,侯夫人幸苦了。” 却矢口不提侍疾的事。 老夫人虽然尴尬,但也拿萧景铎没办法。吴君茹自从几年前和萧景铎彻底撕破脸后就沉寂下来,每日只盯着儿子读书习字,不大管府中之事,连娘家也不走动了。今日萧景铎回京述职,这是长房的大好事,却不是吴君茹的,所以吴君茹不愿意出席在老夫人意料之中,萧景铎不愿意去探病尽孝也在老夫人意料之中。 老夫人嘴里发苦,她名义上是祖母,府里最尊贵的老封君,可是她既不敢拿捏出身高贵的儿媳,也不敢拿捏登科入仕的孙子,只能由着这两人在她眼皮子地下打机锋,真是窝囊极了。 更何况,虽然吴君茹失势,但她好歹生下了一男一女,看在四孙子萧景业的面子上,老夫人也不愿太过为难吴君茹,反而要拦着萧景铎给吴君茹没脸。毕竟吴君茹怎么说也是大家出身,有她亲自督促四孙萧景业读书习字,日后说不定能像萧景铎一样,给老夫人捧个进士郎回来呢。老夫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多子多福,家宅兴旺,一门两进士听起来就荣耀,所以老夫人并不愿意看到萧景铎为难吴君茹,更不能牵连到她的四孙子。 听出了老夫人话语中淡淡的袒护,萧景铎真是毫不意外,他不无讽刺地想,他的祖母,永远都是这样利益至上,帮利不帮理啊。 老夫人容易消气,但萧英可不是,他至今还记挂着萧景铎回京不先来拜会他这个父亲,反而往外跑的事。萧林冷哼一声,问道:“今日你这么晚才回府,去哪儿了?” “自然是进宫面圣,拜见公主。”萧景铎说,“外放官回京,最要紧的便是觐见天颜,禀报这些年外放的政绩,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萧英被噎了一下,这种大道理当然不能说不对,可是圣人那么忙,不是每一个回京的官员都能到圣上面前诉职,所以大部分人回京后都是先回府,休整几天后再去吏部报道,等待圣人或者吏部的传唤。萧景铎一回京就朝宫里递牌子,于情于理萧英都不能说萧景铎任何不对,毕竟忠君大于尽孝,萧英哪有胆子和皇帝比。 这话放在先帝在位时说,萧英肯定一句话都不敢吭,可是放在现在……萧英颇是不以为意:“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罢了,她算什么君。” 乾宁贵为摄政公主,在皇帝没有亲政前她就是实权帝王,受朝臣半君之礼是完全当得的。但是萧英同大多数年纪长有资历的臣子一样,私心里对这个年轻且徒有虚名的公主不屑一顾,更别说乾宁还是一介女流。 萧英之前和萧景铎说过许多不好听的话,就连方才进门那一句,萧景铎转瞬之间就能压制好情绪,无悲无喜地回话。可是现在听到萧英这样说容珂,他竟然片刻都忍不了,当即便火了:“先帝临终授命,乾宁殿下便是名正言顺的摄政公主,我等身为臣子,应当忠君之事先君之忧,岂可私自谤君?” 86.升官 朝中许多人都看不惯乾宁公主, 哦,现在是长公主了, 萧英等人私下里早已习惯这样说, 所以方才他不假思索, 脱口而出,但是萧英没有想到, 萧景铎竟然敢这样顶撞他,丝毫不顾及他的颜面,还用大道理教训他。 萧英大怒:“你以为你做了官便翅膀硬了,竟然敢公然顶撞我?” “战场无父子,涉及到忠君之事时自然不能顾忌父子之义。侯爷言行不妥,我不过提醒一二,免得惹下大祸罢了。” “你……”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老夫人呵斥,萧英和萧景铎这才忍住怒气, 各退一步, 虽然两人不再说话,但都撇过头,不想再看对方。 萧英和萧景铎两人争执,萧二夫人和其他姑娘连大气都不敢喘,这两位是萧家官职最大的人,萧英顶立门庭, 萧景铎年少有为, 显然是下一代的中流砥柱, 无论哪个她们都不敢得罪。所以这两人说话,满屋子女眷没人敢劝上一句,也就老夫人敢出言喝止。 萧英和萧景铎险些吵起来,不对,是已经吵起来了,这场接风宴自然办不下去,萧景铎早早就转身退下。等萧景铎走后,老夫人松了口气,和媳妇孙女们说起方才:“这父子俩隔阂一日比一日深,我都没想到,铎儿平日里看着那样守礼,今日竟然会当着众人顶撞大郎。” “奴也想不通,许是哪句话冲撞到大郎君了吧。” 老夫人深以为然,她凝神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萧英说了什么过格的话:“按理大郎也没说什么,铎儿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 这个理所有人都想不通,猜测了半响后,老夫人和侍女们感叹:“恐怕还是多年前,我们苛待赵氏,这才被他记恨上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还是放不下呢……” 雪兰不好多言,她可是当年设计毒杀赵秀兰的主要经手人,她最怕萧景铎有朝一日发达起来,那她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见雪兰不多说,老夫人也想到这一茬,叹道:“多事之秋啊,皇帝接二连三地病逝,现在还换上一个什么公主摄政。一个女娃子就该在后宅相夫教子,操持灶上的事,哪能掺和到爷们的事中,这根本就不是女流该管的事!也不知道他们皇家是怎么教养闺女的,一个个拦着不准夫婿纳妾就罢了,平日里抛头露面,甚至还养野汉子,那叫什么来着,对,面首!哎呦,现在国家大事都交到一个女流手中,国指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啊,这才太平了几年……” 雪兰不好多说,只是默默给老夫人捏肩。老夫人应该庆幸这番话没让萧景铎听到,雪兰也不是多嘴之人,不然她很快就能知道自家最出息的长孙究竟是为了什么翻脸。老夫人谈了一会,慢慢提到一件事:“雪兰,你说铎儿和慧真的事,还能成吗?” 这几年长安多事,国孝一桩接着一桩,虽说民守一月官守百日,但是住在皇城脚下,长安权贵没一个人敢三月后就大兴嫁娶,一个个都乖乖等了一年,这才慢慢走动起来。萧玉芒因为国孝耽误了嫁期,程慧真也因此耽误下来,再加上她自己说什么也不定亲,所以到了今日,程慧真连夫家都没说好。原来老夫人只是心里暗暗的愁,但是今日见了萧景铎,老夫人的心思又活动起来。 实在挑不到好人家,就让慧真嫁给萧景铎吧,看萧景铎的势头,也不比外面的勋贵子弟差。 这事雪兰再赞成不过,她和大郎君结了积年旧怨,如今大郎君是男子,不好插手内宅的事,所以雪兰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可是等日后新夫人进门,大郎君只须授意一二,雪兰还能从新夫人手中讨了好? 所以雪兰巴不得萧景铎娶一房软弱的正妻,程慧真这种虚有其表的尤其好,往年萧景铎和程慧真议亲,雪兰没少在其中出力,现在老夫人又提起这一茬,雪兰可不是往狠里劝。 但是如今的萧景铎和往常不一样啊,有了官职在身就是有底气,如今就连老夫人都有些怵萧景铎,更别说像多年前一样,按着萧景铎认下亲事。想到此处,老夫人只能忧愁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铎儿现在只是刚刚调回京城,日后能授什么官还不一定呢,再等等罢。” 萧景铎怒气冲冲地回到清泽园,秋菊和惜棋这些女眷提前一步回府,现在正在清泽园里安置带回来的行装。听到开门的声音,满院子丫鬟都立刻扔下手头的事,跑出来给萧景铎见礼:“见过大郎君,恭迎郎君回府!” 外放官回京本是大喜事,海棠等人有心和萧景铎讨个好,猛不防抬头看到萧景铎的脸色,心里都吃了一惊。 怎么了,大郎君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这下,她们还哪敢讨赏,全都灰溜溜地退下了。 唯有秋菊敢大着胆子上前两步,低声和萧景铎禀事:“郎君,萧林下午传过信来,已经将陈词姑娘送到姑姑家了,萧林亲眼看着陈姑娘进门的。” 萧景铎心知自己气狠了,竟然将喜怒外放。他控制着神色,点头道:“好。陈姑娘对晋江县有大功,你转告萧林,这几日远远照看着陈姑娘,万不可让陈姑娘受骗。” 陈词父母双亡,孤女一人,偏偏还带着一身绝顶的双面绣绣技,萧景铎生怕陈词的姑姑起了坏心,但当着陈词的面又不好说,只能让人暗暗盯着。 “我明白,今日回去便告诉萧林。” 秋菊已经嫁人,晚上自然再不能住在后宅,而要搬出去和萧林同住。但是秋菊是萧景铎为数不多信得过的人,所以依然还让秋菊管着他内宅的事情。但是嫁人的丫鬟和未嫁之身有许多不同,像针线这些,秋菊自然不能再管了,不过嫁人也有嫁人的体面,秋菊原来就是清泽园大丫鬟,现在身份更高,已成了宫里管事姑姑一样的角色,不负责具体的活计,但从全局上管理各个大丫鬟。至于惜棋,则顶了秋菊的缺,成了和海棠平起平坐的大丫鬟。 秋菊禀事之后就颇有眼力价地告退,退出书房之后,秋菊也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 从前在晋江县衙习惯了当家作主,如今回到侯府,秋菊竟然有些不习惯。 在县衙的时候,秋菊就是内宅的管事人,首席大丫鬟的架势抖得十分威风,而且萧景铎也不拘着她们,只要不误了事,并不限制她们出入。可是在侯府,这些都成了禁忌,头上压着老夫人、侯夫人两重大山,秋菊哪敢行差踏错,更别说私自出府了。 萧景铎虽然回京,但是吏部的调令还没下来,这段时间他没有公职,只能暂时住在侯府内,平时看书作画打发时间,倒难得的清闲下来。从前国子监的同窗,以及进士同年听说萧景铎回京,都纷纷给他递了拜帖,邀他出府小聚。就在这人情往来中,等待授官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二月初八的时候,朝廷的调令送到侯府,擢萧景铎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拜从六品上。 定勇侯府上上下下都等着清泽园的动静,听到这个结果,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竟然是从六品员外郎,还是六部中的兵部! 宣朝分三省六部,其中三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中书省起草制诰和官场文书,门下省审核,仔细说起来没什么要紧事,所以组织简单,官员也不多。相比之下,尚书省就要庞大的多。 尚书省下分六部,分别是吏、兵、户、礼、刑、工,上至沙场外交,下至桥梁河津,所有都归尚书省管辖。而六部每部各辖四司,共二十四司,其中又有东西两司统辖这二十四司,所以共有二十六司。萧景铎调任的,就是兵部名下的职方司,掌地图、戍守、烽候等。 二十六司各有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郎中为正,员外郎为副,都是既清又要的职位。比如曾经萧景铎上书请求吏部下拨县丞,便是交给吏部的吏部司处理,他曾经请求朝廷允许晋江县驻兵,也是交给兵部批复,按道理该是职方司和兵部司共同抉择。萧景铎倒没有料到,间隔了不过一年,他便从上书之人,变成了处理文书之人。 正因为郎中和员外郎这样重要,所以这是朝中人人争夺的美职。官场上三四品的高官没有人没当过郎官,也就是说,若是当不上郎中或者员外郎,那之后的升迁也就无望了。这两个职位可以说是文官通往高层的必经之路,必争之地。 郎官虽然官品不高,各司郎中都从五品上,员外郎都是从六品上,但是官职紧要,意义重大,所以郎官的选授不经过吏部栓选,而是直接由皇帝亲任。萧景铎的心里便十分清楚,他能这样顺畅地升到员外郎,多半都是容珂的授意。他在晋江县的政绩当然突出,但仅凭这些,可没法在盘根错节的京城顺利升官。 萧景铎得了兵部员外郎的消息传出去后,每日前来拜访他的人更多了。萧景铎深知自己根基尚浅,何况肩上还扛着容珂的希冀,在这种关头怎么敢马虎,所以一概推拒访客,连门都不大出了。 萧景铎十七岁高中进士,同年得了从八品下的缺,十八岁升任正七品县令,如今不过是入仕的第五个年头,他便升到了从六品下,还成功登入六部。 从六品的官服送到侯府,萧景铎谢恩之后,第二日便收拾妥帖,到兵部报道。 兵部都知道职方司新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员外郎,相比于员外郎的分量和意义,这位新人实在是年轻的不像话。萧景铎刚递了牌子,其他人的视线便追了过来:“你便是新来的员外郎,萧景铎?” “正是在下。” 接引之人又上下扫了一眼,笑道:“我记得你还是进士出身,怪不得年纪轻轻便官拜员外郎,真是后生可畏。随我来吧。” “您谬赞了。”萧景铎按官场规矩行了礼,才随着对方往里走。 兵部的衙署建在皇城里,整个帝国的军事变动全从这里发出。萧景铎走到职方司,刚入门就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对方穿着浅红官服,萧景铎立刻辨认出来人的身份:“下官萧景铎拜见郎中。” “你便是萧景铎?”郎中上下打量了萧景铎一眼,笑了笑,道:“竟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且随我来吧。” 萧景铎知道知道这位便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职方司郎中了。萧景铎做县丞时,到任第一天直属上司陈县令便死了,所以萧景铎委实没有和上司共处的经验,他心知现在一步都错不得,于是越发谨慎,随着郎中往屋内走。 长安修建的极为宽敞,主街朱雀大街足有百米宽,寻常官员住的远些,从城南赶到皇城上朝,就算骑马都会迟到,可见长安这个天下第一都何其广阔。国都阔气,官员办事之地皇城也修的很宽阔,兵部作为吏部之外最受倚重的部门,占地摆设也都毫不客气。萧景铎所在的职方司虽然常设官员只有五人,郎中、员外郎和三名主事,但是也足足占了一处两进院子,第一进是待客、接圣旨的地方,第二进才是郎中和员外郎的办事之地。 进入衙署后,郎中指着让萧景铎认了几个地方,随即就说要带萧景铎去办事之处熟悉一二。郎中是萧景铎的上官,亲自来接他便已是呵护下属,再多的萧景铎可不敢应承,听到郎中说要亲自带他认路,萧景铎连忙推辞,再三推拒后,郎中才顺势离开。 上官走了,萧景铎才敢慢慢打量自己新的办公之地。 兵部衙署修建的和皇宫一样,都是以黑为主的庄重色调,高大纵深的宫室,正面开了长长的窗扇。屋内又分内外,中间隔着夹板,外间摆着矮桌茶盏,显然是待客之地,绕过屏风能看到一间清静的屋子,里面放着书案笔墨,靠墙还放着一座巨大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陈列着许多卷轴,看样子就是萧景铎日常办公的地方。 不用和郎中共处一室,甚至还有一间单独的房间,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萧景铎默默松了口气,拿起书架上的卷轴,潜心查看起来。 郎中方才走的时候已经说了,他初来乍到,一时半会不急着接手公务,先熟悉往年卷宗为上。 萧景铎知道这是郎中信不过自己,他也不辩驳,官场上谁耐烦听你说这些,唯有实际行动才是最好的语言。萧景铎沉下心思,潜心研究历年的卷宗。 职方司掌镇戍、地图、烽候等,论理各地边防都归职方司管,每隔三个月边疆县令会将本地戍守情况汇集成卷宗,上交给州府后统一送到长安。这些卷宗到达长安后直接便送到职方司,由职方司来判断边疆县令或刺史可有疏忽职守,以及边防是否改动。 每隔三月便送一次,大宣边境线那么长,积年累月下,可想而知这里堆了多少卷宗。萧景铎从前便是西南边疆的县令,对这些事务再熟悉不过,现在能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倒也乐在其中。 尤其职方司还负责地图绘制,萧景铎善工笔,他心里好笑地想着,好歹他还有工笔这一技之长,要不然就真的毫无用武之地。 萧景铎到兵部就职的第一天,就在翻阅往年卷宗中度过。 等日头升到正中时,就该出去吃公膳了。和国子监一样,朝中官员可以在公家免费吃一顿午饭,萧景铎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收拾好笔墨,主动走到屋外。 朝中这么多京官,若是集合在一起吃饭既浪费地方又耽误事,所以朝廷统一给各部门拨钱,公膳便让他们自己找地方解决。兵部将膳堂设在西路,萧景铎随着郎中到达膳堂,按规矩坐到自己的位置。 免费的东西没一样是好拿的,公膳也一样。因为他们是朝廷官员,一言一行都要受御史台监管,就连吃饭也不例外,每日吃饭规矩极多。兵部尚书觉得既然这里掌管全国军事,那便要有兵部的样子,所以公膳堂的规矩无限像军队靠拢,力求在皇城中成为头一份。兵部尚书暗戳戳使力,其他部门也不甘示弱,听说大理寺的膳堂到处都是律法条文,抬头不见低头见,御史台的人更是悲催,每日吃饭都被御史眼巴巴盯着,稍有不妥就是一顿训斥。 以萧景铎的品级,他的公膳是四菜一汤,按时令还有一些应时瓜果,若是寒食节、端午节等,还会加配饧粥、粽子等。 这顿饭吃的实在是心惊胆战,更何况和许多长官一起吃,能吃好了才怪。可是没有办法,朝廷规定,所有官员必须食公膳,不得给朝廷省钱。公膳结束之后,除了值守官员,其他人便散衙了。 萧景铎颇有些不习惯,这才刚过正午,这便散了? 京官和地方官不同,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中午会食过后就可以回家了。 萧景铎回到府中的时候,就连秋菊都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郎君,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不怪秋菊,萧景铎自己一时半会都适应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清闲。原来他做县令时,无论拖到哪一天,堆积的公事都是他的,还不如早一点解决掉。可是如今回了京,一切都得按规矩办事,萧景铎不愿出头,别人散衙,他自然也只能跟着散衙。 萧景铎没想到升官之后反而变闲了,难得有消闲时光,萧景铎拿出尘封已久的诗集和画笔,打算好生重温一下读书时的爱好,若不然再做上几年官,他恐怕连文章都不会写了。 秋菊麻利地给萧景铎铺陈笔墨,一边忙一边问道:“郎君,别人都说你的官职特别厉害,那今日是你第一人上衙,岂不是很累?” 萧景铎实在不好意思承认,只能含糊地说:“尚好。” 然而萧景铎工作狂魔的形象已经深深扎入秋菊心中,听到郎君这样模糊不清的回答,秋菊愈发肯定,郎君一定是累极了,这才懒得说话。 于是秋菊收拾好东西后就乖觉地退下,打算让萧景铎好生休息片刻。临出门时,她好似又想起什么,拍了下脑门问道:“我险些忘了,明日十一,郎君该去上朝了。明日可须府中备早膳?” 京师文武职事九品以上,每朔、望朝参。萧景铎担着从六品的职,每逢一、五的日子,也就是初一、初五、十一、十五、二十一、二十五要入宫上朝。明日十一,正是常参日。 他在地方呆惯了,竟然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早朝可是大事,萧景铎端肃起脸色,说道:“明日上朝,我三更便要起身,这个时间点吵醒厨房也不妥当,早膳便罢了。” “我让人在灶上热着就行,哪里值得郎君委屈自己了!”秋菊说,“我这就去吩咐小厨房。对了,朝服也该熏香了。” 秋菊自言自语,念念叨叨地出去了。萧景铎没有理会秋菊说了些什么,他的心思已经飘到明日的早朝。 早朝早朝,为的便是朝见圣上。那么明日早上,他岂不是可以看到容珂? 87.早朝 每逢朔望上早朝, 这也算是长安独一份的奇观了。 上朝是头等大事,每到这种时候清正又严苛的御史台就打起十二分精神, 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文武百官。仪容不整会被参, 站在队伍里和同僚窃窃私语会被参, 若是迟到……身为有幸能朝见圣颜的京官,上朝是多少外放官员求之不得的美事, 你竟然迟到? 暴脾气的御史当天就能在金銮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宰相的面,将迟到之人骂个狗血喷头。 所以,每逢一五,天没亮各座朝官府邸就行动起来,等到晨鼓一响,坊门一开,穿戴整齐的官员们立刻往外跑,家住的近些还好, 若是家住城南, 那可有的折腾了。 有人笑言,朔望这几日,就连坊门也开的格外麻利,坊正生怕耽误了诸位相公上朝,若不然他这个小人物可吃不了兜着走。 萧景铎为官四年,今日是第一次参加早朝, 他三四更天就起身, 郑重地换上了全套官服。他里面穿着黑色内衬, 外着深绿宽袖官服,腰束银带,最后系上黑色幞头。穿戴整齐后,整个人英姿勃勃,盛气逼人。 秋菊盯着下人服侍萧景铎穿朝服,看时候差不多了,就示意丫鬟们在外间摆饭。大冬天上早朝可不是个轻省活,此时天还是大黑的,萧景铎哪里有胃口吃饭,他随便动了几筷子,就让人撤下了。 萧景铎这里收拾妥当,下人连忙点起灯笼,送萧景铎往外走。萧景铎走到侯府门口,下人早已牵了马等候在侧,看到萧景铎的身影,忙不迭跑过来问好:“大郎君安好,马已然备好了。” 宣朝官员无论文武,都是骑马上朝,坐马车坐轿子想都不要想。萧景铎接过马缰,随手顺了顺爱马的鬃毛,他正要和清泽园的下人嘱咐些什么,随即就看到一行人点着灯笼,护送另一个人穿过拐角,朝门口走来。 萧景铎牵着缰绳,静静站在原地。等到来人走到身前时,他面无表情行了一个晚辈礼。 萧英扫了萧景铎一眼,竟然一句话都没有向第一日上朝的儿子嘱咐,直接错身而过。萧英的马夫也早就候着了,见了这副场景不敢多说,连忙将缰绳递上。萧英蹬着马镫翻身上马,行动间英武不减当年,随即就用力抽了抽马,快速消失在冬雾中。 目睹这一幕的下人都尴尬不已,许多人都知道前几日大郎君和侯爷刚刚吵了架,没想到好几日过去了,这两人还未和解,如今萧府里只有两个人有资格上朝,父子俩同朝为官,理当同心合力,而萧府里的这对父子却这样僵持,简直连陌路人都不如。 旁人忧心这对父子的感情,而萧景铎本人却平静如水,萧英好歹担着他父亲的名,萧景铎不想被人抓住把柄,所以让萧英先行出府后,他才牵了马往外走。 他身姿利索地翻到马上,随即骏马长啸一声,迅速消失在夜色里,随从们见大郎君已经跑远,连忙跟上。 萧景铎远远望见承天门时就开始减速,等走近后他翻身下马,将爱马托付给随从,自己整了整衣冠,疾步但稳重地朝承天门走去。 承天门下已经守了许多官员,寒风呼啸,但人群中却没有一人说话。东方渐渐亮了起来,早朝视日影为候,此时承天门才走来了一位公公,先是对着众臣施了一礼,然后就欠着嗓子长传:“上朝。” 承天门上顿时响起鼓点,六部宰相列在最前方,见此率先迈步,带着身后诸员肃步朝太极殿走去。朝阳伴着浑厚的鼓声跃出地平线,恢弘的太极宫内,两队排列地整整齐齐的朝廷官员,正徐步朝天下最高殿走去。 按照文东武西的顺序站好后,萧景铎就收敛起心神,静待皇帝容琅和摄政长公主容珂的出现。 早朝是大事,次序位置等更是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此刻殿内虽然站满了官员,但是位次却是严格按照官品排好的,第一列自然是六部宰相,武官那边是三品将军,再往后层层排列,官服颜色也从绯红褪为浅绿再褪为浅碧,等级森严,不可逾越。 萧景铎官拜从六品,在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相当不俗,更何况他在兵部就职,这是国之重地,位置更加上好。萧景铎站在人海一样的官员中,往前看只能看到重重黑幞,往后看亦有很多人恭敬地站在他的身后。 当然,萧景铎是不会回头乱看的,上朝时若是左顾右盼,被人以御前失仪参上一本可就没处喊冤了。他脸颊不动,眼珠不动神色地转了转,便已经将周围场景尽收眼下。 萧景铎以进士入仕,如今站在文臣的队伍里,在大殿西侧,萧英正抬头挺胸地站在武官行列里,他相貌出众,气宇轩昂,在人群中颇为显眼,最重要的是,萧英的位置比萧景铎靠前太多。 萧景铎朝武官那侧扫了一眼,随即就收回视线,专心盯着脚下青砖。没一会,殿内传来太监尖细悠长的嗓音:“圣人、公主至。” 满朝文武俯身,双手抬起,额头牢牢磕在手背上:“臣参见圣上,参见乾宁长公主。” 上首传来衣袂摩擦的声音,没过一会,太监再一次喊道:“免礼。” “谢主隆恩。” 萧景铎随着众位同僚上司站直,他借着起身的时机向上一瞟,看到小皇帝端端正正地跽坐在象征王权的高台上,西侧垂直珠帘,透过微微晃动的琉璃珠,隐约能看到一个黑色身影端坐在后。 宣朝从秦礼,以黑色为尊,正式的帝王礼服为显庄重,俱是黑色。萧景铎虽然看不清容珂的脸,但是想来,盛大庄严的黑色公服穿在她的身上,也是很好看的。 人来齐了,就可以议事了。在这种场合,敢说话的都是大人物,像萧景铎这种刚回京的新人,是不能插嘴的。 甚至,连容珂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宰相们商议的是赈灾一事:“……去年冬天多地大雪,许多地方受灾,尤以朔州为重。眼看春种就在这几日,赈灾一事不可耽误,应当赶快拿出章程来。” 袁相问道:“段公以为谁可胜任赈灾一事?” “袁公才是吏部尚书,这等事我不敢专断。”段相依然笑得和善,不动神色地将这件事推出。 “段公善谋,这话委实自谦了。”袁相笑了几声,说道,“不知诸位看,崔源崔郎中如何?” 姓崔。 萧景铎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果然,珠帘后的容珂也直起腰,说话了:“雪后重建该是工部的事,崔源刚刚升到吏部,袁相怎么想起了他?” 工部尚书张相一看牵扯到自己,连忙推拒:“老臣年老体衰,主不了赈灾一事,赈灾人选全凭圣上吩咐。” 这就是一笔糊涂账了,工部在六部中是下行,最不受重视,平日里也说不上什么话,所以工部尚书最是明哲保身不过,此刻一听自己被牵扯到宫廷倾轧里,连忙把事情推开,捂住耳朵装糊涂。 先帝病逝后,传位于太子容琅,封乾宁公主为摄政公主,皇后夏氏贵为皇帝容琅和摄政公主容珂之母,自然荣升太后,供奉在后宫里享清福。若是后宫里只有夏氏一位太后便罢了,可是偏偏,容家的皇帝意外不断,后宫里的女眷却一个赛一个活得长久。 宣朝夺陈家江山而封帝,原来的宣国公是开国皇帝,以太.祖为谥。之后秦王发动政变,杀了自己兄长,强行逼父亲退位,这实在大逆不道,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是一桩好听的事,可是谁让大半个江山是秦王打下来的,后来继位的皇帝也都是秦王的直系后人,所以没人敢说什么,反而因着秦王独一无二的战功,授以高祖谥号。历朝历代唯有开国皇帝可以祖为谥,秦王身为第二代君王还能被供奉为高祖,可见其功勋之深厚,甚至能压过他弑兄的罪名。 高祖因积年战伤而提前离世,太子容明哲继位,高祖的母亲吴氏、继皇后崔氏按礼升为太皇太后、太后。然而天不遂人愿,容明哲也早早因病逝世,年仅八岁的容琅登基,后宫的女眷只能再一次升辈分,到如今,后宫已经有吴氏、崔氏、夏氏三位太后。后宫向来都是是非之地,更别说如今一下子多了三位太后,可以想到后宫是怎样一副昏天暗地的局面。 吴氏是高祖和悯太子之母,辈分最高地位最尊崇,她抚养着悯太子的一双儿女,曾经文宗容明哲在位,她不敢奢望,但是容明哲逝世,现下坐在皇位上的居然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这怎么能让吴太后甘心。崔太后是高祖续娶的继妻,出身清河崔氏,早年还生养了嫡五皇子容明志,容明哲继位后封其为郑王,崔氏外有家族借力,内有嫡皇子做依仗,若她真的想替自己皇儿谋划一二,容珂姐弟还真不好招架。 三宫太后中,除了吴氏、崔氏,还有另一位太后夏氏。夏氏是容琅和容珂的生母,容明哲临终前将辅政大权交到女儿手中,而不是按照惯例交给夏氏辅政,这摆明了是不信任夏太后,以及背后的夏家。因得如此,夏太后在后宫中最为弱势,虽然皇帝和摄政公主都是她的亲生血脉,可是容珂和容琅都没有什么话语权,更别说她一个文弱太后。 后宫和前朝势力盘结,后宫的争斗也慢慢蔓延到前朝。吴太后辈分高,全力支持悯太子的血脉容明泰,如今的江安王。崔太后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崔家在前朝小动作不断,一心扩张崔家的势力,日后好捧崔氏女生出来的郑王。至于容琅,他虽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但是辈分比郑王、江安王低了一辈,按序齿还需称这两位一声叔叔,他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姐姐,摄政长公主容珂。 比如这次的一个小小的赈灾之事,就能看出三宫太后争斗的端倪。袁相尊崇古礼,和崔家往来甚密,私心里更愿意看到流淌着世家血脉的皇子登基,所以平日里很帮着崔家,非但一手把崔源提拔为吏部的郎中,就连赈灾也推崔源出来。容珂又不是傻,怎么能任由崔家在前朝势大,而段公、张相这些人,虽和袁相同朝为官平起平坐,但却并不愿意牵扯到皇室内部的厮斗中。 这些事情许多人都看得明白。袁相一手推崔系的人去赈灾,容珂不许,其余几位宰相拈着胡子不说话,其他朝臣也事不关己地站着。 大殿上唯有袁相和容珂的声音回响:“……殿下年纪尚小,恐怕连长安都没出过,怎么能知道关外百姓的疾苦呢?这事非得派一个有经验的老臣去,本公看崔源就极为合适。” “历年卷宗明明白白记着,雪灾何至于用这么多银钱?袁相当真是为了朔州百姓?” 袁相笑了:“殿下,不是臣不敬,而是臣的孙女都比您大,这种事,臣自然比您清楚。” 容珂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容琅担忧地朝这个方向看来。可是容琅还记着太傅的规矩,生怕一会又被御史劾责,连扭头都不敢用多大动作,只敢小心翼翼地看向姐姐。 察觉到容琅的视线,容珂顿了片刻,手指慢慢松开,最后,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那就按袁相说的办。” 听到这句话,袁相颔首笑了。不光是袁相,就连其他朝臣也是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一个小姑娘罢了,能懂什么。 在他们看来,所谓摄政公主就是一个摆设,放在朝堂上充点门面罢了,毕竟是文宗的旨意,他们不好公然取缔,但是真的让乾宁统率众臣,那是想都不要想。 萧景铎感受到身边人的轻视,心中忧虑又着急。容珂自小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从不在意旁人怎么说。许是因为聪慧,祖父和父亲都捧着她,所以养成了她骄傲的性子。而事实也证明,容珂有底气任性,她胡闹是胡闹,可是这些年从没闹出过大事,无论遇到什么突发事件,她都有能力和平解决,这是她任性的资本。然而现在,容珂明明就坐在朝堂,却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搁在文宗容明哲在位的时候,容珂恐怕当场就恼了,可是现在,不过转瞬的功夫,容珂就平静地忍下这口气。 她什么时候这样忍气吞声过啊,萧景铎心中复杂至极,他抬头朝珠帘后望了一眼,可是除了碰撞的珠帘,他什么也看不到。 早朝很快就散了,朝日依然供饭,只不过吃饭的地方挪到宫廷,被无数官员骄傲地称为廊下食。平日在各自膳堂里吃饭都有那么多规矩,如今文武百官坐在一处吃饭,规矩更是严苛。 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吃完之后,萧景铎跟着队伍往外走。走出太极门后,御史台和各位宰相都看不见了,百官这才轻松了一些,彼此也能说笑两句。 “萧兄弟,留步。” 萧景铎停下脚步,就看到一个文臣打扮的人快步追上来:“一别经年,萧兄弟可还记得在下?” “自然。”萧景铎浅笑着回礼,“孙同年。” 孙进士和萧景铎是同榜进士,启元九年一同高中游街,雁塔题词,萧景铎怎么会认不得他? 孙进士和萧景铎互相见礼后,才感慨地说:“一别多年,再见时竟然在这种场面。” 萧景铎笑:“能在散朝后相遇,这本是宦游乐事,孙同年何出此言?” 孙进士也笑了:“萧同年说的是,我们能在天子脚下重逢,本该是人间乐事才对!我们边走边说。” 萧景铎和孙进士一道往外走,孙进士说道:“方才早朝时我就看到了你,只是规矩严苛,不好招呼。廊下食的时候也没找到机会和你说话,竟然一直拖到散朝才能和你见面。” “无碍,这本是就是人臣本分。” “我早就听说你从外州回来,奈何琐事缠身,一直没能和你聚上一聚。不过过几日白嘉逸白兄弟也要回来了,到时候我一道替你们俩接风洗尘。” 萧景铎顿了顿:“白嘉逸,也被召回来了?” 孙进士并没有注意到萧景铎奇怪的用词,比如,他怎么知道白嘉逸是被召回来的?这个字可不能乱用。孙进士还在无知无觉地说道:“可不是么,外放四年,你们可算回来了!也是极巧,你前脚回京,后脚白嘉逸就回来了,正好能聚一聚……” 巧?萧景铎极淡地笑了下,没有接话。 “不过这个人也真是的,他回京是大好事,竟然一封信都不往回递,实在过分!就算急着赶路,而不至于一句话都不捎。若不是我前几日遇到白家的老夫人,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呢!” 萧景铎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孙进士发现萧景铎神态不大对,但他以为这是因为萧景铎太过高兴,于是没有多想,反而继续眉飞色舞地说道:“我们这一批进士中就属你升官最快,我们一同授官,如今我不过正八品,你竟然到了从六品,而且还在兵部任职。员外郎可是要职,你当几年员外郎,再去外州当几年刺史,说不定再回京便能冲击五品了!” 孙进士语气中充满了羡慕,四年前还在同一起跑线,眨眼的工夫,萧景铎便升为六品员外郎,不知比他高了多少。他原来还觉得自己留在京城校书,这是极其清贵的职位,而萧景铎被外放到边远中县,等再过几年,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可是孙进士没有料到,最后反超的人居然是萧景铎,不说孙进士自己,就是放眼同期的其他进士,再没有人比萧景铎升迁更快了。 萧景铎谦虚:“多亏了圣上提拔。” “圣上啊……”孙进士语气拉长,显然有些不太乐意。最后,孙进士摇摇头,道:“也合该我们倒霉,竟然遇到女子主政,现在这个情况,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暂且混着吧。” 这回萧景铎没有搭腔。被他压制起来的怒气又冒了出来,所有人都这样轻视她,诸位相公就不说了,连一个普通的文臣小官,也敢大言不惭地感叹女子当政,文治不在。 孙进士发现萧景铎冷淡下来,几乎连话都不怎么应了,直到和萧景铎分道,孙进士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几年不见,萧景铎的脾气怎么变得更难琢磨了? 和孙进士分开后,萧景铎骑着马,独自一人走到宽阔的长安大道上。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乾宁公主府门口。 他勒住马,久久望着朱门上的匾额。 乾宁。 听说这两字是文宗亲笔所书,赐给他最宠爱的嫡长女。可是短短几年,便已经物是人非。 其他人都把这个响亮的封号当笑话看,而萧景铎却突然涌出一种冲动,他想助容珂,实现乾坤安宁,实现文宗未竟的心愿。 更何况萧景铎知道,容珂有这个实力。 88.婚嫁 在兵部供职了十余日后, 萧景铎渐渐熟悉了职方司的事务,也习惯了工作半天, 不定时上朝的新节奏。 这日, 他照常食完公膳, 回到府中看书习字。 萧林敲门,给萧景铎递来了一封信件:“大郎君, 您的信。” 信封上,赫然写着白嘉逸的名字。 白嘉逸几日前到京,先是到吏部述职,忙的一塌糊涂,等终于抽出空来,立刻便给萧景铎这些老友写信,约他们出来小聚片刻。 萧景铎正在回信,秋菊也轻声敲响了书房门:“大郎君,方才高寿堂传过话来, 老夫人让你过去吃饭。” 在从前萧景铎仅有的留于府中的日子中, 老夫人极少唤萧景铎到高寿堂吃饭,都是由厨房送饭过来,他自己留在清泽园解决。定勇侯府各房在自家院子里吃饭,极少数受宠的,比如表姑娘程慧真,以及萧景虎等, 他们时常跟随在老夫人身侧, 才能被老夫人屈尊记住, 留在高寿堂用饭。像萧景铎这种不太讨喜的孙子,向来是自己解决三餐。 然而世事变幻,随着萧景铎官职越来越高,老夫人的态度也渐渐变化起来。尤其是等老夫人得知萧景铎如今的官职非常厉害,是人人求之不得的美差之后,老夫人立刻改变了府中惯例,每日晚上都要唤萧景铎来高寿堂吃饭。若不是萧景铎有公务在身,早上要点卯,午膳可以且必须留在皇城吃,老夫人绝对能把萧景铎的三餐都包了。 不过,萧景铎看了眼天色,这个时间点,吃晚膳也太早了吧? 等萧景铎到了高寿堂,果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老夫人这里的饭还真不是好吃的。 女眷们一天都待在后宅,除了做针线买衣服,剩下的许多时间都要在老夫人这里消磨。萧景铎进屋的时候,几位婶母和堂妹都在,听到侍女通报的声音,所有人都停下说话,还有几位妹妹站起身来,面朝着门口。 萧景铎进屋后先给老夫人行礼,几位妹妹侧身避开,然后袅袅娜娜地给萧景铎见礼:“大兄。” 老夫人对萧景铎招手:“铎儿,快到这里来。” 萧景铎往上走,几个婶母都站起身给萧景铎让座,但是萧景铎没有如老夫人所愿坐到她身边,而是走在半截就不肯再向前了。 “孙儿不敢逾越,祖母直说便是。” 老夫人叹气,她就知道萧景铎不是这么好笼络的,于是对身后的侍女说:“去给大郎君看座。” 侍女给萧景铎搬来了坐塌,按照萧景铎的指示放在侧面。女眷们都坐在东间说话,老夫人身后杵着一扇八幅牡丹屏风,前面安置着一方矮塌。矮塌极大,上面搁着一顶小巧的四方木桌,木桌上置有瓜果,老夫人倚在桌子一侧,另一侧正坐着萧二夫人,萧二夫人的下侧另放了一张小塌,坐着萧三夫人。至于未出阁的姑娘们,都围在祖母和母亲身边,捡坐塌的边角跪坐着。 萧三夫人和萧二夫人都是长辈,自然不可能和娘子们一样挤在同一张塌上,所以萧三夫人另外搬了一个坐塌,但是萧三夫人的坐塌放得极近,看起来像是和老夫人等人坐在一处一样。而萧景铎的座位远远放着,就像楚汉之界一样和女眷们分隔开。 老夫人看着觉得怪异极了,但是下面坐着的是朝廷六品郎官,她敢把人家怎么样?于是只能装作没看见,对萧景铎说道:“铎儿,你升迁是大好事,可惜这几天我们府内事情多,还没有时间给你摆宴庆祝。这样吧,等三娘的事情了结了,我们就给你庆贺。” 这么快就说到了正题,萧景铎心下了然,按着老夫人希望的那样,问道:“我这几日忙着朝事,都没有留意府中的动向。不知这几日府里在忙什么?” 老夫人心满意足地引出今日正题:“你三妹妹只比你小一两岁,但是被国孝耽搁,到现在都没把亲事办了。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上次为高祖守足了一年孝期,这次本该也守一年,可是三娘年纪大了,实在等不得,所以我们商量着,这次等三个月国孝过后,就将三娘的事办了吧。” 三娘便是萧玉芒,萧玉芳、萧玉丽接连出嫁,而萧玉芒耽搁了一会就又撞上了国孝,若是这次再守一年,那她的夫家指不定庶子都给她生出来了。萧玉芒心急如焚,就连萧三夫人也急得不行,所以才来和老夫人提议,要不这次,三个月过后就嫁吧。 萧景铎心里其实不大乐意,他真心感激文宗,自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亲人这样唐突。可是老夫人说得在理,萧玉芒只比他小一岁,他是个男子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女子来说已经是高龄了,若是摆足了敬意守孝一年,萧玉芒的出嫁年龄就太大了。 因为早些年战乱的原因,女子普遍晚嫁,十八、十九乃至二十成亲是常有的事,但是随着承平日久,女子出嫁的年龄也越来越早,到如今,贵族圈里十七不嫁,就要被人说道了,就算可以用国孝来解释,但也终究不好看。更何况,萧玉芒担心自己再不嫁过去,夫婿就要给她搞好几个庶子出来了! 事急从权,萧景铎也不能硬生生耽误了堂妹的婚姻大事,所以不再说话。老夫人见萧景铎没有意见,便继续说起下一桩事:“三娘要嫁去侯府,夫婿还是侯府的嫡出孙子,这是顶好的亲事。夫家这样看重三娘,我们也不能让人看轻了去,所以嫁妆一定要大办,红木家具是早就准备好的,这些不必操心,但是四季衣服却要做新的。我琢磨着,最近长安不是时行双面绣么,不如我们多花点钱,给三娘办几身双面绣衣服,剩下几匹当作陪嫁带过去,日后无论做衣服还是送人都有面子。三娘这是高嫁,我们一定要让三娘走的风风光光才行!” 置办双面绣衣服?萧三夫人眼睛都亮了起来,一迭声道好:“多谢母亲体恤,天底下去哪儿找母亲这样和善的长辈!三娘能遇上您,还真是她命里积德呢!” 萧二夫人就有些酸:“去年二娘出嫁的时候,怎么不见母亲置办双面绣,现在轮到三房,反倒大方起来。” 几年前一位国公府夫人想在定勇侯府里挑一个儿媳妇,萧玉丽和萧玉芒为此没少掐架,最后萧玉芒仗着老夫人偏心二房,愣是抢走了这桩好亲事。不过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随后萧玉芒跟着家里去其他侯府赴宴,竟然被汝南侯府的嫡出郎君看上,回去央求家里提亲。萧玉芒虽然住在侯府,可是真正有爵位的是她的大伯萧英,她的父亲一官半职都没有,但是对方却是汝南侯的嫡出孙子,这其间差距巨大,可以说这门亲事比萧玉丽抢走的还要好。毕竟,萧玉丽只是嫁给国公府的庶房,但是萧玉芒却能嫁给正经的侯府嫡孙。 萧玉芒得意的不得了,也是月满则亏,萧玉芒还没得意几天,文宗病倒了,这种时候风声鹤唳,谁敢娶妻,拖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萧玉芒赶上了第二次国孝。 这下三房和萧玉芒怄得想吐血,萧二夫人却畅快不已,侯府嫡孙身边怎么会没有妾侍,萧玉芒再拖下去,指不定汝南侯府里多少孩子排着队唤她母亲。 萧景铎离府四年,对发生的这些圈圈绕绕不大了解,所以一直静静地听老夫人说。嫁妆这些萧景铎不大关心,但他也知道嫁妆对女子来说再重要不过,萧玉芒毕竟是他的堂妹,萧景铎不会在这种地方苛待萧玉芒,自然是老夫人说什么他就应什么。不过,等萧景铎听到后来,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祖母,您说,双面绣?” “对啊!”老夫人以为萧景铎不知道,欢欢喜喜地让侍女递给萧景铎一方帕子,“你看这方帕子,是不是极为精致鲜亮?最难得的是两面绣的花一模一样,这可是长安里最体面的绣件呢!” “哎等等!”萧玉芒拦住侍女,从腰间解下另一方帕子,一同交到侍女手中,“大兄你看另一方帕子,我喜欢这些雅致清淡的,老是花啊富贵啊也太俗气了。” 萧景铎心思复杂地接过帕子,不消老夫人解释,萧景铎当然知道这是双面绣,他甚至还知道,这是晋江县出产的绣件,这些年晋江县在他的安排下,全力往清雅的方向发展,萧景铎一眼就能认出自家的绣品。 “这方帕子,在长安是什么价位?” “大概是一百钱一方。”萧玉芒生怕萧景铎不懂,还特意补充,“我们是和熟人买的,已经便宜了许多,若是其他人买,要一百二十文呢!” 这群子奸商!晋江县的双面绣手帕只需二十文,若是在县内的绣坊买还能再便宜些,大概能到十八文一方,可是到了长安,他们竟然敢买到一百文,足足翻了五倍!这仅是小件的手帕,其他大件的屏风团扇,指不定要多贵。 看到萧景铎低头捏眉心,萧玉芒以为萧景铎不了解行情嫌贵,赶紧说道:“大兄,双面绣一画难求,更何况是这种清雅类型的,好像是什么县里特产的,更是有市无价。我们能用一百文就买下来,已经占了熟人的便宜了呢!” “我知道。”萧景铎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已经平静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们敢买这么贵。” 若是老夫人和二房三房对萧景铎的事再上心一点,就知道她们口中的什么县,正是萧景铎掌管的县城。 萧景铎气得不想说话,老夫人和媳妇孙女谈起锦绣,话题越来越多:“既然这家商行地道,给价便宜,我们不如一次性多买几匹,除了给三娘做嫁妆,剩下的也可以给各房做身衣裳。” 萧二夫人越听气越不顺,于是冷笑了一声,说道:“母亲,你的慈心自然是极好的,就是不知,这买锦绣的钱从哪出?最近几个月侯府花钱厉害,公中的钱紧巴巴的,哪有这么多余钱给三房折腾。” 一听萧二夫人的话,萧三夫人立刻火了:“公中没钱还不是因为萧景虎去了翊卫,需要拿钱打点才花了许多出去?你们二房占了好大便宜不说,现在还要来克扣三娘的嫁妆,还要不要脸面了!” 眼看二房和三房就要吵起来,老夫人厉声呵斥:“都行了,铎儿还在呢,你们有点长辈的模样!” 萧景铎作壁上观,等她们吵完了才和老夫人说:“三妹要出嫁是大喜事,就是不知,祖母今日把我叫来所为何事?” “好孩子!”见萧景铎这样上道,老夫人放软了神色,徐徐说道,“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按照规矩,各房的吃穿用度从公中出,但是公中只出不入也不能长久,所以各房的入项也要充入公中。就比方说你父亲每年的俸禄,都并入公中,一家子一起打理。现在你也入仕了,这是我们萧家全家的荣耀。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哪用计较这些,所以,铎儿你看……” 萧景铎心道果然如此,和他扯嫁妆是虚,盯上了他的俸禄才是实。萧景铎如今从六品,月俸四万钱,除此之外还有禄米、牛羊、绢布等,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了,就是放在花钱如流水的侯府,每月四万钱也不是小事,难怪老夫人一直盯着。 果然,老夫人紧接着就问:“铎儿,你升迁后,俸禄是多少?” “每月四万钱。” 屋子里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萧三夫人掰着指头算:“一个月就四万钱,一方双面绣帕子才一百文,一斗米才二十文,这能买多少东西啊!” 萧三夫人说的没错,宣朝对官员还算体恤,京官每日只办半天公,管四季衣服和午膳,逢年过节还发时令蔬果,一个六七品的京官,把一家子接到长安养也不算难事。萧景铎没有家眷,外放时吃住都在官署,这些年相当于只进不出,再加上晋江县靠锦绣和玉石发家,他这个县令就算严格恪守法规,也不会一点身家都没有。等升官后,他的俸禄又上一个大台阶,银钱方面更是不在意了。 老夫人和二房三房都眼巴巴瞅着萧景铎:“铎儿,按惯例家里男郎的俸禄都充公,你看……” 萧景铎叹了口气,他这些年虽然很少着家,但侯府毕竟供养了他这么多年,衣食方面从没有缺了他,现在萧景铎有了自己的俸禄,也不至于不讲道理,一分钱都不往侯府里投。所以萧景铎只停了片刻,就对老夫人说:“这是惯例,孙儿自然遵从。三娘很快就要嫁人了,当然是操持她的事情为先。” 老夫人大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我就知道你是个懂礼的。铎儿你别存芥蒂,现在全府只有你父亲和你官职最高,公中的银钱也多是你们大房出,但是今年你二弟也入仕了,等缓过这段时间,虎儿便也能为家里出力了。” 萧二夫人连忙应道:“正是这样呢!” 萧三夫人不屑,但是当着老夫人的面,她不好把鄙夷露出来,只是和女儿萧玉芒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萧景铎倒是知道萧景虎走了萧英的荫蔽名额,现在也入仕了。他随口问了一句:“二郎在官场上可好?” “虎儿去了翊卫,替皇家守宫城,正是要紧差事呢!” “原来是翊卫。”萧景铎点了下头,就不再说话了。文官栓选归吏部管,武官归兵部,翊卫的考核便是兵部在管,萧景铎现在就在兵部,当然再清楚不过。 老夫人目的达成,又说了一会话,就让侍女摆饭了。女眷们都心满意足,萧玉芒尤甚,萧景铎愿意拿俸禄充入公中,萧玉芒马上就要嫁人,她受到的好处最多,所以笑容也最真挚。出门时,为了表示自己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萧玉芒大方地将那方清雅的双面绣帕子送给萧景铎了。 萧景铎拿着晋江县的帕子,心里却哭笑不得。他前脚刚从晋江县把这些绣品卖出,等回来长安后,竟然以五倍的价钱又买回来了,花的还是他自己的俸禄。 真是好笑至极。 89.送嫁 因为这几日阖府都在忙萧玉芒的婚事, 就连萧景铎也难免被牵涉其中。亲迎前一日,出嫁的姐妹由夫婿陪着回府, 好送萧玉芒出嫁。萧景铎作为兄长, 这一天不得不出席, 帮忙招待妹夫和堂妹的婆家人。 从前几日起,萧府就欢声笑语不断, 萧玉芳、萧玉丽接连坐着马车回府,身后叮叮当当带了一串孩子,她们的夫婿也随着来萧府道贺。 萧景铎作为长兄,还是一个刚刚回京,如今是府中官职第二高的人,自然要出面接待。萧玉丽带着夫婿回娘家,她的丈夫郑八郎出身国公府,对不上不下的定勇侯府颇有些看不上,但是妻妹出嫁, 他这个姐夫总不能不露面, 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陪着萧玉丽回娘家。 国公府的马车驶入侧门,轱辘辘往内宅走去。到了地方后,萧玉丽由侍女扶着下车,郑八郎下马,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 夫妻俩刚进正堂,郑八郎迎面便看到一个风采非常出众的人。萧家人在长安中是出了名的好看, 他愿意娶萧玉丽, 萧家人祖传的美貌功不可没。可是目前这个人, 站在一众萧家人中也毫不泯然,反而第一眼就能抓住外人的视线。 郑八郎顿了顿,才转头问妻子:“这位是谁?为什么之前没有见过?” “这是我隔房的大兄,前几年他在外面做官,没回来送我出嫁,你不认识也是常事。” 萧玉丽低声解释完,就带着夫婿向自己父亲走去:“阿父,我们回来了。” 萧景铎站在萧二叔身侧,看到萧玉丽身边的那个男子,他猜测这应该便是萧玉丽的夫婿了,于是淡笑着冲他们点头。 郑八郎走进,试探地问:“我是魏国公府八郎,敢问大兄是?” “我是萧景铎。” 萧景铎?这个名字有些熟,郑八郎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于是又问:“不知大兄的官职是?” 萧景铎已经有些不悦了,他笑容不变,说道:“萧某不才,现在仅至员外郎,在兵部做事。” 郑八郎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他!魏国公府早就听说过兵部新来了一个员外郎,姓萧,听说格外年轻。勋贵多出武将,和兵部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他们家正打算找门路结识一下这位年轻的员外郎,可是郑八郎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萧郎官竟然是他的内兄? 郑八郎的态度一下子变了:“原来是萧郎官,久仰久仰,原来你便是二娘的兄长。” 说着转头瞪了萧玉丽一眼:“你怎么不早说,不然我们早早就可以来拜会内兄,何至于耽误到现在?” 萧玉丽颇为委屈,萧景铎一走就是四年,去的还是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凉地,这些年萧玉丽都要忘了这一号人了,怎么能知道萧景铎升成了什么官?但是萧玉丽不想在众人面前给丈夫没脸,于是咬了咬牙,忍了。 “大兄前几日才调回长安,我脱不开身,就忘了和你说,是我疏忽了。”萧玉丽说道。 郑八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热情地拉着萧景铎说话。萧二叔这个正经岳丈站在一边,颇为生气。 当着他的面给女儿难看,现在不巴结他这个老泰山,居然去奉承大房的那个晚辈?萧二叔心里不好受,但是他知道自己无官职也无爵位,别说和国公府的女婿,就连自个儿的侄儿也比不过,如果看在萧景铎的面子上,郑家人能对女儿客气一点,这点委屈萧二叔也认了。 “什么,你还是启元九年的进士?”萧景铎和郑八郎这里越聊越火热,郑八郎听说萧景铎还是进士出身,越发惊奇,“启元九年的进士,那是出了名的难考啊!” 显然郑八郎也知道启元九年偏题漏题以及重考那一档子事,萧景铎没有多说,他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我和郑四郎还是同窗,国子监时我们曾一同上过《国语》课。” “原来内兄和四兄还是同窗……”郑八郎尴尬地呵呵干笑,郑四郎是嫡房的嫡出长孙,和他这个不受宠的庶房子弟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当年郑四郎被送到国子学读书,为了这件事郑四郎的母亲和他们吹嘘了许久,言辞之间全是得意。国子监好进,但是国子学是出名的难进,郑四郎能报入国子学那是天时地利,可是萧景铎竟然也是国子学毕业的学生,他背后的关系想想就很可怕。而这等人物,萧玉丽居然说她的大兄仕途不得意,平日里不必往来? 她怕是对仕途不得意有什么误解吧! 郑八郎心里把妻子骂了好几遍,这个妇人净是误事,现成的门路险些让她耽搁了。郑四郎虽然和萧景铎是同窗,可是萧景铎比郑四郎毕业早,再加上萧景铎连续四年不在京城,郑四郎早就忘了这一号人,听说兵部新来了一个员外郎时也没有反应过来。郑八郎暗暗得意,这样正好,这个好处归他了。 郑八郎对萧景铎热情的不得了,言谈间除了套近乎就是在打听兵部的事。萧景铎不喜欢郑八郎趋炎附势,但是这毕竟是他的二妹夫,为了萧玉丽能在婆家过的舒坦些,萧景铎也不可能给郑八郎没脸。萧景铎非常清楚,逼死赵秀兰的元凶是萧英,几次毒害他的人是吴君茹,冤有头债有主,萧景铎并不会因此迁怒其他人。二房和三房虽然也曾欺压过他们母子,但那是很小时候的事情,细论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并不值得他专门拎出来说。萧景铎如今有了权力,首先要对付的是萧英和吴家,若是揪着其他人不放,那岂不是成了欺软怕硬如萧二婶之流的人? 何况萧玉丽等人毕竟是他的堂妹,他作为长兄,若是一些举手之劳便能为她们撑腰,萧景铎还是乐于为之的。 萧玉丽到来后不久,萧玉芳也拖家带口地到了。萧府难得有这么多人,老夫人开心得不得了,特意吩咐办了场家宴,一家人热闹到很晚才歇。 第二日便是萧玉芒出嫁的日子,定勇侯府早早就忙活起来,等到黄昏的时候,汝南侯府来迎亲。汝南侯的嫡孙往正堂走时,见到萧景铎特意停下来说话:“萧郎官,久仰久仰。我一直仰慕你在西南的战功,没想到今日如愿以偿,竟然能亲自见你一面,甚至还成了亲家,实在是幸事!” “三妹夫说笑。”萧景铎也陪着他寒暄,“吉时不可误,妹夫先去催妆要紧。” 婚丧嫁娶是大事,萧府一整日都要笑脸迎客,萧景铎作为官场上的新贵,前来和他应酬的人不知有多少。 许是听到萧景铎回京的消息,许多国子监的同窗也来了。和郑家的心思一样,勋贵多数都是走的武将路子,日后少不了和兵部打交道,现在现成的门路摆在面前,国子监的许多人都愿意借着同窗的名来和萧景铎套套近乎,先把关系打好,日后能不能用得上两说,但是能在兵部多一个熟人,这怎么看都不会是坏事吧? 白嘉逸也来萧府赴宴,看到萧景铎被众人围着,远远就开始笑。 毕竟是四年未见的好友,萧景铎看到白嘉逸,主动分开众人朝他走来。 “你来了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萧景铎问。 “你回京升了官,也没见你写信告诉我啊!”白嘉逸对此耿耿于怀,“你这个人简直了,你穿的是深绿,现在已经是六品了吧!” 白嘉逸重重在萧景铎的肩膀上拍了一把:“可以啊,你在努努力,说不定都能穿绯了!” 五品及以上才能穿绯,绯色在宣朝百姓眼中神圣至极。赐绯被视为无上荣耀,世上只有三种人能穿绯,五品官、新科进士和新郎,可见绯衣在民间的地位。 白嘉逸这一点倒是适应的很好,萧景铎见到老朋友也很开心,之前他听到白嘉逸同样被召回,他虽然不说,但心里总是莫名其妙的别扭。文宗已逝,夏太后不理朝事,被召回还能是谁的意思?但是现在看到白嘉逸,萧景铎心里的那些芥蒂也烟消云散,爽朗地和白嘉逸叙起旧来:“你被调回京是好事,吏部的调书可下来了?” “没有。”白嘉逸摇头,说完没好气地白了萧景铎一眼,“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运气,赴任当天便死了上司,我如今虽然被调回京,但想必也得从七八品官做起。” 萧景铎有些尴尬:“慎言,别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这难道不是事实吗?”白嘉逸叫屈,“你看你外放第一天,顶头老大就死了,你顺理成章地原地升官,从八品跳到正七品,然后在外面攒了三四年功绩,恰到好处地被调回京,政绩有了军功也有了,直接就能升为六品郎官,进入六部枢要。这一环扣一环,衔接地不能再好!我就不行了,我中间差了一环,虽然如今调回京,但是日后还要被调到外面做几年县令,积攒实绩。你说,你这运气是不是顶顶好?” 这个人真是口无遮拦,这里人来人往,还有这么多耳朵呢,萧景铎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闭嘴。这是我妹妹婚宴,你再乱说,我就让人把你打出去了。” 白嘉逸耸了耸肩,道:“行,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和你争。对了,听说萧家净出美人,我能看看萧美人吗?” 这话很是轻浮,白嘉逸桃花眼中全是笑意,显然在一语双关地开萧景铎玩笑。萧景铎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对他说:“你是不是欠打?” 白嘉逸捧腹大笑,笑得几乎眼泪都出来了:“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妹妹私下里这样叫。你说世事真是不公平,我们俩一样外放,我被打发到西北吃沙子,你就能去西南。蜀地出了名的风水养人,你看看你这几年,被养的白白净净,我却被风沙吹黑了。我看我叫什么白嘉逸,干脆改名叫黑嘉逸得了。” 萧景铎被逗笑,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行了,我还要帮家里招待客人,就不听你贫了。我一会让人领你入席,我就不招呼你了。” “行行。”白嘉逸挥手,“你去忙你的,我自己四处看看。” 萧景铎离开,去招待其他客人。汝南侯世子带着子侄迎亲,也要到萧家的婚宴上喝两杯。他看到萧景铎的背影,悄悄用手指着萧景铎,对儿子和侄子说道:“他便是六郎媳妇的长兄,这几天很是出名的萧郎官吧?” 子侄们看了一眼,点头道:“是他。” “方才和他说笑的那个人是白家的独苗,你们应当知道白家罢?” “白家?莫非是前朝颇有名望的白大儒家?” “正是。”汝南侯世子继续说,“这位萧郎官可以说着开国来最年轻的郎官,寻常人三十岁当上员外郎便已是仕途得意,而他今年才多大?只要他不要行差踏错,过几日安安稳稳地调任几次外府刺史,回来便能当五品郎官。京官进了五品,那再往上也可期了。” 汝南侯府的少年们发出感叹声:“竟然这样容易吗?” “并不是五品官容易,而是他仕途走的太好。”汝南侯世子说,“都说莫欺少年穷,更何况还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少年。回去和你们的妻妾说一声,等六郎媳妇过门后,不要轻易开罪。萧家,说不定要出一位能人了。” 年轻郎君们不太服气:“大伯,你恐怕太抬高他了吧,他现在才六品,日后怎么样还说不准呢!” “呵,六品。”汝南侯世子冷笑,“你们知道京官六品有多难吗?官场上并不是以品级定论,别看他现在是从六品,实际论起来和三四品的外放官也不差什么。他如今是员外郎,只要外调,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中州刺史,官居四品。你们现在不以为意,等再过十年,指不定还能不能和人家说上话呢!” 察觉到自己语言太严厉,汝南侯世子缓和了神色,说道:“他能这样,你们未尝不能。等回家后,让你们的妻子和萧三娘打好关系,日后常和萧景铎妻室走动。官场上男子不好搭话,但从女眷入手就要容易的多。” 汝南侯府众人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题:“萧景铎有妻室吗?” “方才亲迎没见到,按理这种场合萧景铎之妻不会不露面,莫非他还未娶妻?” “这还不简单,让六郎问问萧三娘就知道了。”汝南侯世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若是他真的没有妻室,倒也是好事。” “大伯,你是想?” 汝南侯府有好几个待嫁娘子,就是亲眷府上也有的是年轻待嫁的姑娘,若是有心和萧景铎做亲事,女方人选还能犯愁?怕的是,萧景铎不愿意啊。汝南侯世子敢保证,除了汝南侯府,肯定还有许多人家盯着萧景铎,如果外嫁一个女儿,就能换回一个现成的助力,一个前途无量的官场新人,这笔买卖谁算不出来?就算萧景铎最后没能买过五品大坎,招他做女婿也不亏,毕竟以萧景铎的人才相貌,放眼长安不说第一也能排第二第三,说白了,这就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罢了。”汝南侯世子道,“这种事不急于一时片刻,先慢慢来往着再说吧。” 三日回门时,萧玉芒和家里人说起萧景铎的事:“……阿娘,祖母,我听夫婿和公公说,大兄现在的职位颇为枢要,还让我和大兄说道说道,日后勋卫翊卫考绩,让大兄替汝南侯府的儿郎们疏通疏通。” “嗯?”老夫人听到要点,“铎儿能替翊卫疏通?” 萧景虎不就在翊卫吗! “对啊!”萧玉芒也后悔不迭,重重说道,“勋贵子弟走了父辈的荫蔽之后,最好的进千牛卫,但千牛卫我们这些侯府想都不要想,这些名额早被公府皇室抢走了,侯府子弟一般都是进了亲卫、勋卫、翊卫,夫家几位伯兄便进了勋卫,三弟不也是进了翊卫么!我听说勋卫当值过六年就能去兵部考核,翊卫需要八年,考核过了就可以去吏部栓选,之后走正经文官路子,日后调为武职,直接就是将军副将!若是兵部考核不过,就只能在三卫消磨光阴,日后也升不上去,终身只能在低级兵卒上打转。” 老夫人只知道自己的宝贝孙子去翊卫当了兵,把守宫城威风凛凛,可是她却不知道武官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老夫人吸了口气,道:“那岂不是说,以后我们虎儿升官,是铎儿在把关?” 90.召见 老夫人得知萧景虎的前途居然掌握在萧景铎手中, 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虽不是直接接手,但也差不多了。”萧玉芒觉得祖母说的不对, 纠正道, “官场上肯定忌讳, 不会让同族兄弟接触。可是大兄人就在兵部,让他找人疏通一下, 那可不比我们说破嘴皮子都有用?” “哎呦我的天。”老夫人呼天抢地,“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孙女原来不懂官场上的事,这不也是刚知道么!”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唤铎儿过来!” 侍女们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跑出去找萧景铎。 而这时候,萧景铎还在前院招待汝南侯府的人。 今日萧玉芒回门,汝南侯府陈六郎也陪着回来,现在正在前厅和萧家男子们说话。 一个侍女在门外探头探脚,萧景铎眼尖瞅到了, 心里却觉得不成体统。 要说话便说话, 这样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陈六郎看到萧景铎脸色不虞,笑着问道:“内兄怎么了,什么惹你不悦了?” “没什么。”萧景铎笑道,“是我恍神了。” “内兄上午在兵部当值,刚过了公膳就回府,说起来是我不对, 打扰内兄处理公事, 和同僚相聚。”说着, 陈六郎还欠首赔了一礼。 “哪里。” “对了,我见内兄风姿卓然,年少有为,心中仰慕不已。只是还不曾知晓,内兄今年多大?” “三妹夫谬赞,不必这样客气。”萧景铎被说的浑身发毛,推拒了陈六郎夸张的赞美,如实回答道,“今年二十有一。” 陈六郎顿了一下:“你说多少?” “二十一。” 陈六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许久后,才喃喃道:“竟然比我还年轻一岁。” 这就尴尬了,论理萧景铎是萧玉芒的兄长,无论如何陈六郎都得唤他兄长。只是萧景铎也没料到,陈六郎居然比他还年长。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最后还是萧三叔出面圆场:“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不在乎这些虚名。” 萧景铎抬起茶盏,遮住上翘的唇角。反正他是被叫兄长的人,他当然不在乎。 陈六郎整理了心绪,强笑着喊了句“内兄”:“内兄比我想象的还要年少有为。只是不知,内兄年过弱冠,可有妻室?” 问这个做什么,萧景铎最烦别人探寻他的私事,当时脸色就冷淡下来:“尚未。妹夫问这做什么?” 听出了萧景铎话中的不悦,陈六郎呵呵笑了两声,略过这个话题不提。笼络萧景铎的事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这时候,躲在屋外的侍女终于鼓足勇气,走到门口禀报:“大郎君,老夫人有请。” 在门外晃了那么久,竟然是找他的?萧景铎有些意外,只能站起身,对在座几人欠首:“失陪了。” “自然,内兄先忙。” 等萧景铎走后,陈六郎的神态也轻慢下来。定勇侯府里要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定勇侯萧英,一个是员外郎萧景铎。萧英这些年在朝堂上没什么进展,官职不上不下,连着定勇侯府也没什么存在感,但是萧景铎却不一样,二十出头就官拜要职,虽然官职还不及其父,但是上升空间却要大得多,这件事所有人都看得分明。 萧英贵为侯爷,只有陈六郎去拜会他的份,他本人不会主动来陪侄女婿说话,只有陈六郎的大伯汝南侯世子来了,才值得萧英亲自出马。勋贵人家里辈分尊卑最是讲究,除了皇室,所有小辈到场,都是萧景铎出面作陪,所以现在萧景铎一走,陈六郎就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了。 萧三叔有些尴尬,女婿对萧景铎比对他这个岳父还上心,这可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萧二叔幸灾乐祸地朝萧三叔看了一眼,果然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前几日萧二叔才被女婿区别对待,没想到这么快同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萧三叔身上。萧二叔暗暗想着,让你再嘲笑我儿子不出息,你还不是一样被人怠慢。 萧景铎到了内院,才知道老夫人这样失礼地把他唤来,竟然是为了萧景虎的事情! “铎儿,听说你管翊卫的事情,正好虎儿就在翊卫,你能不能和你的长官说一说,把虎儿调到其他地方,比如像你一样在六部担个职位?不用太高,随便一个小职位就行。” 简直荒唐,萧景铎都懒得和老夫人说话,但碍于孝道,只能耐着性子回道:“我刚刚到兵部,许多事情都说不上话。翊卫对勋贵子弟也是个好去处,先让他在里面磨练几年再说吧。” “可是……”老夫人心疼孙子,“翊卫每日操练特别苦,既然你管这些,这不就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吗?” 这回萧景铎是彻底不想说话了,他面容冷淡,只放下一句话:“让他先在翊卫待满八年再说吧。” “一定要八年吗?你不能替弟弟通融通融?” 萧二夫人也帮腔:“对啊,八年也太久了。总不能你自己升官,却让弟弟在底层吃苦罢!” “既然祖母和二婶母这样能耐,不如去找刑部更改我大宣律令?这可是宣律里面说的。” 老夫人和萧二夫人都闭了嘴:“原来是律法里面的呀,为什么这么久,竟然当满八年才能调任呢……” 萧景铎不说话,低着头摆弄茶盏。看到萧景铎的脸色,其他人不敢再说这个话题,萧玉芒生怕惹恼了萧景铎,连忙转移话题道:“大兄,夫婿和我说起我才知道,原来双面绣,就是你外放的县里出来的?” “嗯。” “哇!”萧玉芒惊呼,“我都不知道……也太厉害了,嫂子们说起我都不敢相信……” 老夫人也被吸引过来:“竟然是从铎儿那个县里出来的?那铎儿是县令,岂不是要经手许多双面绣?” “晋江县双面绣是官绣,所有绣品都从官府发出,民间是没有卖的。”涉及萧景铎公务,他忍不住解释了一两句。 老夫人捧住心肝,觉得自己这一天净受惊吓了:“竟然双面绣是经铎儿之手卖出来的……你这个孩子,怎么不早说,若是知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们哪用花钱到街上买!” 萧二夫人心思也活络起来:“你若是哪里的县令,岂不是说,你扣押下许多双面绣?” 不怪萧二夫人这样想,在她少数几次和官府的接触中,县衙、县太爷最是贪心不过,所有东西过了他们的手都要脱一层皮,更别说萧景铎手里掌握着这么大的生意,萧二夫人才不信萧景铎没有借机克扣。 萧二夫人看萧景铎的目光已经不同起来,这样看来,萧景铎的身家比她想象的还要丰厚啊,便宜给萧素的女儿实在可惜了。 老夫人和萧玉芒也是这样想的,老夫人蠢蠢欲动:“铎儿,你看你一个郎君,要这么多锦绣也没用,要不如拿出来,给你几个妹妹做嫁妆?不行,做嫁妆到最后还是别人家的,还是留给你弟弟做聘礼吧。” 萧景铎咣的一声把茶盏磕在案几上,把想得正美的女眷们吓了一跳。 “克扣财物往来是受贿,犯一百贯以上者,举主量削阶秩,一百贯以上者,削职流放。受财帛一尺杖一百,八匹徒一年,五十匹流两千里,而且,罪及同族。”萧景铎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屋内众人,“你们若还想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俸禄充入公中是我应做之事,若还奢望其他,别怪我不讲情面。” 萧景铎放下这句话,扭头便出去了,只留下若干女眷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因为萧玉芒回门礼这一事,萧景铎又生了一肚子气。直到回到兵部供职,他才慢慢平复下来。 和萧家的女眷生气不值当,可是萧景铎对此却很头疼,父母在无私财,更别说独立门户。他现在没有办法搬离定勇侯府,时不时就被气上这么一回,可他偏偏不能说什么,只能忍着。 六部每日只办公半天,午后其他人便都散了,唯有值守之人在兵部当值,值下午和夜间,以免有急事上门。这个值守之人是轮替着来的,今日职方司便轮到萧景铎当值。 下午,闲人都走了,诺大的职方司只剩萧景铎一人。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时候,萧景铎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翻书。 没一会,天边有闷雷响起,随即雨至。漫天的雨丝敲在屋檐,打湿了深色瓦片,之后汇聚成一条银线,又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伴着雨声读书,愈发心静。 宫城内,一阵湿润的凉风吹来,将许多雨丝吹入窗沿,穿着齐胸襦裙的宫女急急忙忙上前,用力推上高大的木窗。 “进了五月,天气越发无常,竟然说下雨就下起雨来。” 就这关窗的功夫,宫女身上已经被浇了个半湿,另一个宫女看到,连忙过来搭把手,帮忙放下窗栓。 “可不是么,殿下还在里面看奏折呢,赶紧把窗户都关起来,不要让雨水打湿了宰相们的折子。” 宫女们正在说话,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们俩匆忙回身,扶着手行礼。“殿下。” “起身吧。”容珂穿过这两个侍女,往殿门外看去。 两仪殿修得高大,配色也是黑白,极为庄重。容珂站到殿门门槛前,举目望向雨幕。 这场雨来得急,巍峨的宫殿被雨雾笼罩,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两仪殿地基高,站在大殿门口,容珂能看到大半内廷,还能看到台阶下许多宫女内侍没找好避雨的地方,正抱着头匆匆跑动。 “殿下,可是窗户没关严,打扰到您批复奏折了?” 容珂自嘲地笑笑:“那些折子批不批复,并没有差别。有这点功夫,还不如吹一吹凉风。” 永和宫的大宫女夏岚冒雨赶到两仪殿,刚走上侧面的台阶就看到自家公主站在大殿门口,细密的雨丝飘到公主裙裾上,竟然都没人提醒公主。 夏岚皱了皱眉,收了伞,接过小宫女手中的披风就朝容珂走去:“殿下,门口风大,你怎么能站在风口呢?” 说着,夏岚目光不善地朝后面的小宫女扫去,宫人都畏惧地低下头,连驳辩都不敢。最后还是容珂主动解围:“是我想在这里透透气,和她们无关。” 夏岚脸色缓和,将披风罩在容珂肩上,应和道:“也是呢,这几天长安一直燥热非常,能下一场雨最好不过。” 容珂没有接话,而是问:“容琅呢,现在怎么样?” “由太傅盯着读书呢,我给陛下送雨具的时候,陛下还在上课呢。” 没有因为下雨偷懒就好,容珂放下心,又将视线投入雨幕。她看了半响,不知道想起来什么,低声问了一句:“今天,好像是萧景铎值守?” 容珂声音很小,夏岚没听到,问道:“殿下,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容珂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说道,“我想去雨中走走,到外面唤他过来吧。” 萧景铎正在屋内翻看往年卷宗,猛不防接到了公主的传唤。他立刻将卷宗放回书架,锁了门后就随着内侍往宫里走。 “殿下为什么突然唤我进宫?” 带路的太监袍角已经全湿了,听到萧景铎问话,太监回道:“回萧员外郎,奴也不清楚。主子的心思,奴不敢妄自揣测。” 萧景铎点了点头就不再多问,想一出是一出,这确实是容珂的行事风格。不过自从容珂担任摄政长公主,她就很少纵容自己任性了,她总是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色朝服,不说不笑,尽量让自己显得稳重。难得见到她任性的一面,萧景铎竟然有些怀念。 到了两仪殿,很快就有宫女迎过来,她们对萧景铎盈盈施了一个礼,接过萧景铎手中的伞,轻声细语地说道:“殿下已经等着了,萧郎官随我来。” 萧景铎给宫女回了半礼,这些人可是容珂和容琅身边的近侍,马虎不得。宫女侧身避开,率先踏上台阶,带着萧景铎往宫殿走。 雨水将玉白石阶洗刷的极亮,萧景铎踏过浅浅的水涡,随着几位侍女,从侧栏台阶往上走。 两仪殿是帝王日常处理政务和接见朝臣的地方,修建的极高,仅次于太极殿。两仪殿四周修了台阶,最中间的台阶高大气派,但这是留给大人物们走的,宫女内侍寻常出入两仪殿,都是走东西两侧长长的绕栏。 萧景铎随着宫女绕过栏阶,走到宫殿檐下,雨势这才好了些。宫女们收起伞,一个领头模样的宫女迎上来,对萧景铎行了一个宫礼,说道:“这便是萧郎官吧,郎官随我来。” 旁边宫女内侍都低了头唤“夏姑姑”,萧景铎心知这是容珂身边的女官,不敢怠慢,说道:“有劳夏女官了。” 夏岚对他抿嘴一笑,就率先转身带路。萧景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他总觉得这位夏女官暗自打量了他好几眼。 穿过了长长的围栏,萧景铎在宫殿的东北角看到了容珂。许是听到身后的响动,容珂转过身,见了他就笑了:“你来了。” 91.势单 夏岚心提的更高, 这是谁?公主为什么独独唤他来陪驾?为什么见面后口气这样熟稔? 夏岚在东宫时就跟着容珂,但是只限在宫内, 很少陪容珂出宫, 所以对萧景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男非常警惕。 容珂对身后的宫女伸出手, 宫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容珂眉梢动了动, 她才犹犹豫豫地将伞柄交到公主手上:“殿下……” “我想到外面走走,你们不用跟上来了。”容珂接过伞,转身就往外走,萧景铎从宫女手中接过新伞,对她们点了点头就快步追上容珂。 “殿下。” 容珂没有放慢脚步,但萧景铎还是很快就追上她。“殿下,外面风雨大……” “你再废话就回去。” ……萧景铎只能将满肚子的话都憋回去。 果然,一个人的脾性并不会因为年龄增长就改变,就算容珂现在看起来稳重了很多, 但她还是她。 “你怎么不说话了?”容珂语气中带了调侃的笑意, “今日下这么大雨还把你叫出来,现在你是不是在暗暗腹诽?” 简直没良心,萧景铎无奈地说:“殿下,我是担心风大雨大,你会受凉。” 不论真假,这话听在耳中还是很舒心的。心情转好, 容珂破天荒地解释了几句:“看着六部呈上来的折子生气, 只好到外面吹吹风, 附近离得最近的只有你,所以就把你叫进来了。” 萧景铎简直受宠若惊:“殿下,你怎么知道今日轮我当值?” “前几天六部送来了当值排表,我扫了一眼,就记住了。” 脑子好使就是这样子无所畏惧,萧景铎笑了一下,道:“殿下好记性,实在让人羡慕。” “你外放这几年,别的不说,奉承这一套可没少学。”容珂笑道,“要不是你的考绩次次上佳,我都要怀疑你在外面有没有做正事了。” “那臣提前谢过公主赏识。” 说笑几句后,两人的气氛好转了很多。这时候容珂踏入一条回廊,萧景铎接过容珂手中的伞,替她将雨水四淌的伞收起。 有回廊遮雨,伞便不需要了。萧景铎收好后就放在廊边,一会自有远远缀在他们身后的宫女收拾。虽然容珂放话不必跟着,但侍奉的人却不敢真的听从。 没了雨伞的阻隔,萧景铎和容珂说话更方便了。夹杂着雨水的风迎面扑来,掀起两人的衣角,天地中只能听到静静的雨声。 “听说你前几日在兵部,上交了一种可以快速产生烟雾的方子?” “没错。我和六诏交手,这种烟雾功不可没,在军队中用处极大。说起来,我想到这个方子还多亏了晋江县的一帮贼人。”说着,萧景铎寥寥几语简述了太离教装神弄鬼的事情。 容珂听后点头:“确实,仅流落在民间太可惜了。不过,这种烟雾虽然出其不意,但是在西南那种丛林繁密的地方就罢了,若是放在西北,一是平原风大,二是周围没有隐蔽物,恐怕没多少掩护作用。” “殿下所言极是。”萧景铎也承认,“这种烟雾奇袭尚可,若是大规模骑兵战,还是有许多掣肘之处。” “这几年,西南战事如何?” 问起战事,萧景铎的神色也郑重起来。“南诏态度模糊,原来五诏的地方摩擦不断,五诏残部仗着吐蕃撑腰,屡次挑衅我朝,然而每次刺史发兵,他们就又逃回国内,难缠至极。” 容珂叹了口气,显然对此很是忧心。“西南尚有丛林荫蔽,若是平原骑兵交战,当如何?” 萧景铎这几年虽然参加甚至主导过几场战事,但是都发生在西南,他对平原作战委实没什么经验。但是定勇侯府以战功起家,萧景铎也熟读各家兵书,对于骑兵战虽无实际经验,但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容珂突然问起战事,萧景铎暗暗留了心,容珂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 然而她只是起了个头,就打住不提,而是转而说道:“不说这些了。我听别人说,前几日你妹妹出嫁,我之前不知晓此事,现在只好后知后觉地补一句恭喜了。” 萧景铎很无奈:“殿下,我妹妹成亲,你和我说恭喜做什么?” “倒也是。”容珂被问住了,她顿了顿,道,“我不好给你送礼,所以这次就不给你妹妹填妆了,你们不要在意。” 萧景铎却意外地没有接话。其实容珂这话是在保护他,容珂在朝堂上四面楚歌,她想要推行女官,也被众臣暗自取笑。若是容珂给萧景铎妹妹随礼,萧景铎和容珂的关系马上就会暴露出来,这对刚刚回到京师,且在朝堂势头大好的萧景铎显然非常不利。 两人之间谁都没有说话,一时冷场,一阵风吹来,雨丝扑在身上,竟然已经有些冷了。萧景铎只能主动开口:“殿下,风大了,你该回宫了。” 容珂“嗯”了一声,由萧景铎陪着,转了个弯朝两仪殿走去。两仪殿的宫女已经点了灯,看到这两人分开夜幕徐步走来,连忙掌着灯迎过来。 宫女将容珂簇拥起来,萧景铎也退后一步,慢慢和容珂拉开界限。 容珂一手拎起裙子,缓步往石阶上走。她迈了两步,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萧景铎说道:“你可知,赵括的故事?” 容珂回宫,萧景铎站在台阶下,目送容珂离开。现在容珂突然停下,还问了这样一句无头无脑的话,萧景铎竟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容珂是在和他说话。 萧景铎没有回话,容珂没等到也不强求,转身就走了。 回到两仪殿之后,夏岚立刻带着宫女迎上来,揭开容珂沾了水汽的披风,轻缓地给容珂擦拭头发。 夏岚见容珂面上尚好,于是试探地问:“公主,您今天怎么想起出去赏雨?” 贵族们赏花赏雨再寻常不过,夏岚哪里在问赏雨,她问的明明是陪着赏雨的那个人。 “突然兴起,想见见故人罢了。”容珂一语带过,“掌灯罢,我要处理奏折了。” 夏岚不敢再问,躬身退下:“诺。” 等容珂走到内殿后,永和宫的另一个女官悄悄问夏岚:“你怎么过问起公主的事?” “没什么。”夏岚回过神,说道,“只是觉得,他不太寻常。” 女官觉得好笑:“自从殿下摄政后,我们每日不知要见多少外男,比今日这位萧郎官官品高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你怎么知道他不寻常?” 夏岚只是摇头,不肯多言。她总觉得,公主待他不太一样。 东边的内殿里灯火通明,檀木案上,一个折子被玉镇压在桌上。 上面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着西北的风土人情,牲畜特产,以及近期边境上的动向。 折子最后一行,赫然署着白嘉逸的名字。 容珂合上白嘉逸带回来的情报,有些忧愁地呼了口气。 白嘉逸在西北边陲作县官,对突厥的动向最熟悉不过。看他的描述,恐怕近期,突厥要有大动作了。 容珂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突厥见宣朝女子主政,不服气在意料之中,若是他们挑事,打回去就好了,然而这恰恰也是最为难的地方。 满朝文武,该由谁出战? 她迫切地需要成长起来,需要足以让朝臣闭嘴的功绩,也需要说一不二的威慑力。 建安四年,也是被后世称为乾元元年的这一年,突厥在六月份突然撕毁和约,公然侵扰边境。 大国威严不容挑战,宣朝内部立刻群情激愤,嚷嚷着要发兵北上,让突厥人好看。 而朝堂上,已经为谁来出战吵了起来。 崔太后虽然是世家出身,但是崔家经营这么多年,交好的武将也蔚为可观,而吴太后是三朝元老,家族本就是武将起家,当年还和太.祖一同攻下长安,所以在这次出战中,吴家的儿郎也非常活跃。 另两位太后咄咄逼人,正经的太后本家夏家看到这副场面,也不甘示弱地向容珂请战。在夏家人看来,容珂是夏家的外孙女,这次征战突厥,主将人选必然花落夏家。 整个早朝都笼罩在这种争吵中,三派人马越吵越凶,到最后被牵扯下水的人越来越多,吵嚷声也越来越大。小皇帝被这种场面吓到了,瞪着眼睛不敢说话,萧景铎站在行列里都被吵得头疼,想必坐在上首的容珂更胜。 眼看快散朝了,这件事还是没吵出个所以然来,梁王容明礼一直站在一侧,不参与任何一派,直到快散朝了,他才气定神闲地站出来,朗声说道:“诸位将军愿意为国而战,实在是我朝之幸。然开拓疆土、守家卫国本就是容氏儿郎的本分,我虽不及高祖善战,但亦愿意随军北征,率领众位热血男儿将突厥人打出去!臣请命,北征大将军一职。” 梁王请战,朝堂里都静了一静。梁王如今二十九,正值盛年,子嗣丰足,再加上入仕多年,在朝中积威甚重。朝中重臣见了他,人人都要躬身称一句梁王殿下。皇族历来都有善战的名头,梁王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豪气冲天,好多人都心神震撼,对梁王的行为生出一种赞赏来,不闪不避,直面外敌,这才是皇室该有的担当啊。 既然见梁王出面要主将的名头,其他臣子听了这番话,都愿意给梁王这个面子,而他们则各退一步,争讨起随行副将军的人选来。 见梁王这样表态,齐王也上前一步,道:“臣亦愿意率军北抗突厥!” 容珂坐在珠帘后,闻言轻轻一哂。 抵抗外敌历来都是不世功勋,若是胜利更是大书特书,写进国史也不为过,尤其是如今突厥坐大,这些年来一直骚扰北疆,出兵突厥是众望所归,正因如此,容珂才不能轻易决定主将人选。北征大元帅一人集粮草、军队、人手以及财权等权柄于一身,战争结束后光收权的事便是一桩大麻烦,更别说之后涉及安稳军心、封赏战功等,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容珂需要这场胜利,但又不能让这场胜利超出自己的掌控。 容珂整个早朝都没有说话,外敌在前,她必须做出表态,这场仗不仅要打,而且一定要打胜,这样才足以威慑其他蠢蠢欲动的属国。可是朝中情形如此,她却不敢随意用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周旋几方势力,不让任何一家独大。 见容珂没搭话,梁王抬起头,说道:“珂……长公主不说话,可是害怕突厥人?这一点侄女你大可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突厥人南下一步!” 齐王也跟着表态,他们俩年富力强,目光坚定,看起来是真的想要为国效力。 容珂心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犹豫,梁王和齐王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叔叔,这次请战也是真的想为国为家做些事情。她目光下垂,扫到自己繁复的绘着银边的裙裾,上面绣着象征王权的猛兽,她目光顿了一顿,再抬头时神色已经非常坚定。容珂没有叫三叔,而是唤了容明礼的封号:“梁王此言差矣,我身为摄政长公主,岂有怕蛮夷人之理?我方才没有说话,盖是在思考此事该如何安排罢了。” 习惯了被叫三叔,这次被侄女直呼封号,梁王皱了皱眉,颇有些不习惯。他压抑住心中的烦躁,问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本殿觉得……”容珂顿了顿,轻轻一笑,“此事不妥。” 梁王惊讶地瞪大眼睛,身后许多人都吃惊地倒吸一口气。“梁王殿下和齐王殿下主动请战,为何不妥?” “公主殿下,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梁王叹气,“但这是军国大事,不是疑神疑鬼的时候,你总该想好了再说。” 就连其他人也附和地点头,齐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乾宁公主才刚刚揽政,便开始猜忌自己的叔叔,甚至连国家大事都顾不得了,这哪是摄政的样子? “三叔这话说得委实伤人,我不让你出战分明是为了手足感情,三叔不领情便罢了,怎能这样想?” “殿下,这是朝堂,不要胡搅蛮缠!” “放肆!”御前内侍怒目而言,朝堂中的嗡嗡声立刻消失,一时见大殿内静可闻针。梁王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以前觉得自己侄女伶牙俐齿很惹人疼,现在换成他自己,才觉得气人至极。 上首唯有琉璃帘晃动,容珂八风不动地坐着,没有任何表态。见状,梁王只好忍着怒气倒退一步,抱拳道:“臣失仪。” 容珂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继续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既然父亲临终留下了圣旨,我等自然就要遵从。本殿先得是摄政长公主,之后才能是乾宁。梁王以为本殿猜忌你等,这才压着不让你们带兵,可是三叔不妨想想,你和四叔同时请命,一军无二帅,我该同意哪个才好?若能由王叔出战自然是极好的,本殿很感激王叔愿意为陛下分忧,可是两位王叔同时要主帅的位置,这便很是犯难。我思来想去,此事无论如何都难以两全,只能忍痛拒绝。若是为了突厥之事坏了三叔和四叔的和气,这可就得不偿失了。两位叔叔,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前面容珂搬出了摄政公主的身份,一口一个梁王,到了后面却又成了三叔,最后还敢反问两位叔叔,典型地占了便宜还要倒打一把,可见宫廷对容珂的教育是十分合格的。 “殿下所说有理。”段宰相站在一旁,说了一句公道话。 什么话都被容珂说了,梁王和齐王还能说什么,梁王了然地笑了一下,道:“既然公主不愿意让我们俩出战,那便不妨直说吧,你到底想要如何?” 梁王和齐王目不转瞬,崔、吴、夏三家人也虎视眈眈,朝臣都等着容珂给一个说法。 容珂顿了顿,声线平缓地说:“祖父当年率众能臣南征北战,其情其景何其引人神往,大宣上下不知多少人听着这些大将的故事长大。诸位开国老将一力平定天下,唯有他们,才能足以威慑突厥,震慑四海。诸位以为,耿睿耿老将军当不当的出战主帅?” 耿睿老将军?耿睿是随着高祖征战的那一波老将,是出名的杀敌英勇,他的事迹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天下有谁不知耿老将军的威名?文武百官都有些意外,若是耿老将军出战,他们这些人自然不敢再争,可是,容珂竟然让耿老将军出战? 耿睿站在武官的最前端,听到这句话,他也十分诧异,但还是上前一步说道:“我大杀四方的时候,那些突厥人还不会走路,老夫愿意去给突厥小儿一个教训。” 君主将保家卫国、击杀外敌这等大事交到自己手上,哪一个大将能抵抗住这种诱惑?即使是卸甲已久的耿睿将军也不例外,所以一如容珂所料,耿老将军痛快地接过了这项重任。 虽然耿老将军接过重任,但对容珂两姐弟还是没什么好脸色看。耿老将军一生征战,功高位重,最是霸道不过,他固执地认为治理天下是血性男儿的事,容珂一个女流,再加上容琅一个小娃娃,能成什么事?耿老将军一直看不惯容珂,每次早朝也臭着一张脸不说话,谁都能看出耿老将军不赞同容珂摄政,然而这种情况下,容珂竟然将军政大权交给耿睿,不说别人,就是耿老将军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有耿睿坐镇,其他人哪敢再争主帅人选,于是纷纷转头,去争夺副将的人选。容珂松了一口气,随即感受到浓浓的无奈,她费尽心思,也只能让主帅人选不至于被人夺去。耿睿虽然看不惯她,但好歹不站队,不是后宫任何一方势力的人。能保住主帅大方向不错已经是容珂的极限了,至于副将之流,她也无能为力。 谁让她自己势单力薄,无人可用是事实呢,虽然她有外族夏家,但是并不敢过度倚重。以现在这个情况,所有人都遥遥观望,哪有人会主动投诚,容珂能做的只是尽力维持平衡。 看到下面争吵不休,容珂感到深深的无力之感,她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 “吴氏一路支持高祖入京,这等功绩谁不称赞,此次出征,除了吴家还有谁能胜任?” “此言差矣。吴家虽然人才辈出,但这几年子弟从军人数并不多,真正上战场打仗,只靠嘴上功夫怎么能行?老夫不才,但国事危急,故老臣愿意厚着脸举荐几人,其一是家中侄儿,他如今二十有六,已在十六卫里待了十年,此行作为副将最合适不过。其二是崔氏九郎,清河崔氏美名在外,其后辈俱是芝兰玉树……” 因着随军总管一事,太极殿陷入再一轮的争吵中。 臣子们巧舌如簧,谁都不服谁,一旦说起来谁都不肯相让。萧景铎抬头,就看到摇晃的琉璃帘后,容珂靠在坐塌上,正无奈地揉眉心。 当着容珂的面吵成这样,可见这些人丝毫不将容珂放在眼里,只顾争斗自己的利益。萧景铎低头看着衣摆上银色的纹饰,轻轻站了出来。 “臣萧景铎,请战。” 92.请战 “臣萧景铎, 请战。” 萧景铎这话刚落,立刻有许多人的视线凝聚过来。 萧英拧了拧眉, 回头压低了声音威胁道:“相公们说话, 哪有你插话的理?还不快回去!” 容珂坐在珠帘后, 隔着五光十色的琉璃珠,目光澄澈, 一动不动地盯着萧景铎。白嘉逸站在队尾,也抬头看向萧景铎。 萧景铎不曾停顿,沉稳又坚定地继续说:“臣萧景铎曾担任剑南道晋江县县令,与南诏交战数次,对边疆战事知之甚详。臣愿意请战突厥,为长公主和陛下分忧。” 他说的是为长公主和陛下分忧,显然是站在容珂这一方。他公开支持容珂,这是不打算再隐瞒下去了。 这是容珂辅政的几个月以来,除夏家外, 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公然站出来支持容珂的外姓人。 满朝文武都觉得公主摄政是倒行逆施, 恨不得和公主摘清所有关系,生怕沾染到什么,就此牵连了自己的名声,就连夏家人出门在外也很少提到容珂,生怕被人误会。而这种时候,竟然有人站出来, 公然说“愿意为长公主和陛下分忧”。 他甚至把容珂放在皇帝前面。 这下所有人都不吵了, 全部回头看向萧景铎。 萧景铎甚至听到有人悄声说:“他二十出头就当了兵部员外郎, 可以预见前途无量,为什么要做这等事情,自毁前程?” 萧英脸都气绿了,他紧紧咬着牙,几乎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放肆,朝堂之上岂容你儿戏,还不快回去!” 萧景铎没有说话,只是深深拜下身去:“请公主定夺。” 那个下雨的夜晚,容珂开玩笑般说起萧玉芒的婚事,她虽然提拔萧景铎,却并不想暴露萧景铎和她有私交一事。她的提拔,更像是一种惜才,予你挑战,予你前程,却不想让你参与她的事情中。 容珂许是觉得,萧景铎是一个可造之材,这样的人才应当安安稳稳地走仕途,没有必要让对方和自己扯上关系,白白耽误了人家的前程。 这种事若是搁到寻常人身上做梦都能笑醒,容珂愿意提拔栽培,还不用自己表明立场站队,无论容珂是成是败都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这种好事去哪里找? 可是萧景铎不愿意。 容珂不愿意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说白了还是不够信任。她想要瞒着朝臣,让他步步安稳地在仕途中攀爬,萧景铎感谢容珂的这份心思,却并不愿意接受。 他那个雨天就想说了,他愿意陪着容珂共同进退。可是那天他什么都没说,而是选择在这样一个早朝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开表明自己的态度。 萧景铎让容珂定夺什么,只有这两人心里清楚。但是放在其他人眼中,这就是萧景铎好好的正途不走,非要走捷径,这番话显然在投其所好,想要讨好公主来争名夺利。 这种事情谁能忍得了,萧景铎几乎立刻成为矢之众的。 好多人都对萧景铎怒目以示,站在萧景铎身边的人甚至往外移了移,坚决地显示自己不同流合污的立场。 到处都是嗡嗡的低语声,萧景铎不动声色,不理会萧英如何生气,不理会兵部上官们如何跳脚,他只等着容珂的表态。 白嘉逸从队列后站出来,也说道:“臣在西北担任县官四年,熟悉西北,愿意一同出战。” 白家故交们正在看热闹,冷不防听到白嘉逸也脑抽般的说了这句话。他们吓了一跳,连忙打眼色把白嘉逸按回去。 凡事唯有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才能起作用,白嘉逸不像萧景铎一样有战功,又是第二个站出来的,很快就被众人打压下去。白嘉逸还想再说,都被和白家有故的臣子们压了回去。 “行了。”容珂说话了,“已到正午,散朝罢。耿将军和诸相到两仪殿议事。” 容珂容琅先后起身,众臣都躬下身,恭送两人离开。随即,几位宰相和耿将军离开队列,跟在内侍身后快步走出大殿。 剩下的人这才能散开,朝日之后还要廊下吃公膳,往日这是极为严肃的时候,可是今日,穿着各色官服的人列队往外走,走着走着便散成三五一群,悄悄谈论今日的事情。 萧英快步走到萧景铎面前,低声怒道:“逆子,你简直胆大妄为!还不快随我来,好好向众人解释?” “不必。”萧景铎抬头往北方看了一眼,拢平袖子道,“我要在这里等待殿下的传唤。” “你……”萧英气极。听到这对父子的争执,许多人都偷偷朝他们看来,隐晦地和身边人交换萧家父子的消息。当着这么多人,许多话都不好说,萧英只能愤愤地一甩袖,抛下一句“回府后来找我”,就扭头走了。 萧景铎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白嘉逸想要过来询问,但都被其他人拦住。果然,没一会,大殿后走来一行穿着服帖的内侍,为首的公公向萧景铎行了一礼,就笑道:“萧郎官,殿下和诸相找。” 萧景铎回了半礼,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中,平静地随着公公离开。 两仪殿内,几位宰相已经为这件事吵破了头。 萧景铎随着内侍走入两仪殿,领路的公公将他带到东殿门外,道:“萧郎官,长公主和宰相们就在里面,劳烦你等一等了。” “这是自然,多谢公公。” 公公温和地笑了笑,又不着神色地打量了萧景铎一眼,就迈着小碎步退下了。萧景铎没等多久,就看到一个女官掀帘子出来,对着他轻盈地行了个宫礼:“萧郎官,随我来。” 萧景铎进入东殿,免不了又被众人审视了一番。 “你便是,前几日调到兵部的那个郎官?” “正是。” 一个宰相还有些印象,问道:“我记得你之前在戎州那一带当过县令,似乎还颇有政绩?” “回诸相,下官曾在晋江县担任县丞一年,县令三年。去年我朝和南诏开战,晋江县也参加了好几次战役,南诏第一次偷袭边境,就是下官带人击溃的。” 几个宰相低声讨论了些什么,袁相摇头道:“剑南多是丛林,和西北哪能一样?能在南方中打胜仗,又不代表着能适应平原战!不妥,不妥。” 这时候容珂说话了,她问道:“你对平原骑兵了解多少?” 她又黑又清的眼珠朝前看着,从中能清晰地看到萧景铎的倒影。萧景铎作为被人议论的中心,此刻一点慌乱都没有,而是分条逐理地说道:“臣闲暇时,曾研读过许多兵书,对西北略知一二……” 几天前容珂曾和萧景铎说过这个话题,果然没过几日,突厥的冲突便爆发了。那时萧景铎送容珂回宫,容珂举了赵括的例子。 赵括,纸上谈兵的代表。 萧景铎当时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在回家后,翻阅了许多兵法兵书,并搬回好些西北的风土志事,反反复复地看。 现在再问起这个问题,萧景铎说得滴水不漏,如何行军如何布阵如何对敌,乃至当地气候风土,他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任谁都不能质疑他在兵法上的造诣。 果然,等萧景铎说完,好些人都闭嘴了,就连一向看不惯容珂的耿老将军也不得不承认:“倒还有些架势。” 耿老将军是军中高手,他说有些能耐,那就是很有能耐了。袁相等人一时无言,容珂乘胜追击,追问道:“既是良才,诸公为什么还要推辞?” “他才多大,只经历过几场小型战役,如何能随军出征,担任一军总管?” “耿老将军都承认他言之有理,若是按袁相的说法,没经历过实战的人不能上战场,那岂不是所有年轻一代都不必从军了?”容珂缓缓环视周围,声音陡然转冷,“还是说,只要是本殿举荐的人,你们一概要否认!”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变:“公主说哪里的话,老臣不敢。” 老好人段丞相出来圆场:“既然殿下一力保荐,那便让萧景铎担任总管,率领右厢军吧。” 出战一般分为七军,有中军四千,直属大将军,左右虞侯各一军,左右厢军各二共四军。大将军耿睿掌管中军和其他六军总管,按段丞相的意思,可以让萧景铎试一试右厢军,上头还有耿睿看着,若是他指挥不来,立刻便可夺回军权。 右厢军有两千六百人,两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已足以检验出将领的水平。容珂对于这个结果还算满意,便退了一步不再说话,萧景铎则俯首谢恩:“谢诸相,谢耿将军。” “谢我做什么。”耿睿哼了一声,“在军中可没人能护的住你,你若是做不好,我立刻就革了你的职。” “这是自然,悉听尊便。” 见萧景铎还没有猖狂过了头,耿睿这才舒坦了一些,重重哼了一句,不再说话。 大将军定了,六军统率除去萧景铎,还有五个名额需要商讨。这些没萧景铎什么事,他可以退下了,而容珂和几位宰相还要留在两仪殿商量。 萧景铎退出两仪殿,这时日头已高,恐怕公膳都要散了。萧景铎不想去打扰其他人,便悄悄出了宫,回府用午膳。 秋菊等人看到萧景铎回来,简直既惊又喜,她们忙不迭地给萧景铎准备午膳,打点茶水,浑然不知此刻定勇侯府内正酝酿着什么。 果然,萧景铎没动几筷子,就听到下人跑过来通报:“大郎君,侯爷找。” “啊?”秋菊不解,“大郎君这才刚回来,饭都没动几口,缓一会再过去不行吗?” “侯爷让大郎君即刻就来。” “什么事这么急,比郎君的身体还要紧吗?”秋菊还是不服,正要再说几句,就被萧景铎打断了,“秋菊,不要说了。” 他放下碗筷,平静地站起身:“走罢。” 书房内,萧英已经憋了一肚子火,见了萧景铎就劈头骂道:“你今日是怎么回事,竟然敢说这种话!” 萧景铎懒得和萧英说话,此刻连解释的欲望都没有。 而萧英还在滔滔不绝地发怒:“你二十一就出任员外郎,再熬几年就能去外州当刺史,外放几个地方,你再回朝的时候说不定能升从五品郎中。只要你踏踏实实地熬,等到四十的时候,说不定便能升任五品以上的京官。好好的仕途,你不珍惜就罢了,为何要投奔乾宁长公主?你以为你靠上公主就能走捷径了吗?我告诉你,你这是自毁前程,惹得众人看不起就罢了,说不定过几年连官都保不住!” 过几年连官都保不住?萧景铎笑了,问:“这话我听不懂,侯爷什么意思?” 萧英一噎,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女眷一时半会参政便罢了,时间长了怎么能保得住?说不定龙座上那位都要换人,别说她一个公主。但是这种道理大家都懂,却无人敢说出来,正因如此,朝廷里的人才拼命和乾宁公主划清界限,一来怕沾染上裙带的污名,二来怕日后新帝追究。 萧景铎这样明晃晃地问出来,萧英一时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他看到萧景铎似笑非笑的眼神,愈发恼怒:“逆子,你故意为难我不成?” “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敢说,为什么不敢让人问呢。” “你这是大不孝!”萧英重重拍桌,不孝是重罪,若被父母说不孝,民间百姓都要严惩,更别说官员。这样一顶足以毁掉萧景铎官途的帽子扣下来,萧景铎不见惊慌,反而讽刺地笑了:“说来说去,你能威胁我的不过是这几样。若是母亲还在,你倒还可以用她来威胁我,现在她也不在了,翻来覆去,你能拿捏我的无非是不孝和仕途。这样想来,你是不是还有些可惜,早早便逼死了母亲?”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要做什么,日后会落得什么下场,这些都是我的事情。你不用管我,我也不想让你管。若是定勇侯害怕我连累到你,那便把我分出萧家吧。” “胆大至极!”萧英冷笑,“被驱离家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以为我在说笑吗?”萧景铎的声音冷漠又平静,“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没有你这个生父。” “明觉大师当年说你会带累家宅,克制父亲兄弟的仕途,果然不假。”萧英脸色如冰,眼神带着一种“我早知如此”的失望,“看看,你如今不过六品,就敢说出这种话,日后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这就不牢你来操心了。”萧景铎冷着脸,丢下这句话就想离开。 他没走两步,就听到萧英颇为不解地问:“我一直以为你虽然叛逆,但好歹知晓轻重。你就算再记恨我,也不该做出这等自毁前程的事。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这样做? 萧景铎没有转身,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就继续地往外走去,走的决绝又一意孤行。 因为他找到了值得效忠的人,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她值得他这样做。 他的明主,亦是他的心上人。 隔了几天,老夫人才知道萧景铎办了些什么事,还是萧玉芒、萧玉丽回娘家哭诉,老夫人才后知后觉。 “什么,铎儿竟然在朝堂上,当着众人的面站到公主那一队中?他疯了吗!” 无论老夫人如何喋喋不休,几个出嫁堂妹如何回娘家闹,萧景铎都不放在心上。 他一心在乎的,只有几日后的出征。 容珂需要战功,需要在朝堂上说话的底气,这些,就让他来替她实现吧。 93.出征 满目黄沙, 一支军队宛如黑云,在戈壁中蜿蜒前进。 昨日, 耿睿将军率领众军离开云中, 继续往戈壁深处走。 “萧将军!”一个兵卒跑过来禀报, “大将军有令,今日需在前方绿洲扎营, 现在要急行十里,耿大将军还说,要各将军约束兵卒,若有掉队,全军连坐。” 耿睿治军极严,军威甚重,萧景铎这几日深有体会。如今是日暮时分,全军行走了一日,早就疲惫不堪, 耿将军还让全军急行, 掉队连坐,实在是不讲情面至极。 但是不严不足以治军,萧景铎没有提任何异议,只是点头应道:“劳烦回禀大将军,右厢军已明白。” 报信的兵卒离开后,萧景铎督促着右厢军, 随着大部队急行。他的年纪比好些士兵都轻, 军中有许多人不服他, 萧景铎为了立威,这几日不说不笑,成日冷着脸。现在全军奔袭,萧景铎不敢疏忽,愈发严密地督促士兵,约束他们跟上队伍。 近两万人奔跑到太阳落山,终于到达耿睿指定的地点。全军在戈壁中行进了好几天,现在看到一片绿洲都放松了神经,有说有笑地扎营,准备休息。 现在他们已入突厥地界,最是警戒不过,生火早已不被允许,这几日只能吃干粮。从离开云中后,全军就没吃过几顿热饭,但是军令如山,即使许多人心中抱怨,面上什么也不敢说,更不敢违抗耿老将军的命令。 在军中,主帅的命令就是天,比皇命还要重要,更别说他们这一行人深入戈壁,肩负着全朝的期望,更不敢松懈。 萧景铎掌管着右厢军,他亲自督促这两千多人扎营,一刻都不敢放松。 “萧将军,东营和东南营已经全军驻扎,今夜巡逻还是按原来的安排?” “两营各出三个巡逻队,两个时辰一轮换,分别值守上、中、下半夜。”萧景铎详细询问了巡逻的人选,又做了些调整,才让亲兵前去通传。 此次主帅是耿睿耿老将军,他率领中军,扎营在最中间,被尊称为大将军,其余虞侯、厢军等六军要绕着主营扎营,萧景铎是右厢军的总管,被手下士兵称为将军。 军队扎营并不是一件小事,除去巡逻等安排,粮草、马匹、武器等也要考虑在内,存放马匹的地方不能离士兵太近,以免影响众人休息,但也不能太远,以防夜间有突发情况。而且每日都要清点武器铠甲,核对军中各人身份,以防士兵偷窃私藏武器,或是有细作混进来。这些事情虽然琐碎,但一点都马虎不得,若是右厢军出了任何问题,首要问责的就是萧景铎这个总管。 一轮红日慢慢沉入西山,天边晕出一层黛青色的雾霭,到最后,这些黛色也褪了,只能看到黑沉沉的天空,以及天边蜿蜒连绵的青山。 现在他们在突厥人的地盘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遭遇突厥部队。突厥人逐草而居,居无定所,耿睿带着大军从云中出发,小心翼翼地搜寻突厥人的踪迹,而另一路大军从蓟州出发,两路军队分道而行,共同追击突厥人。若是谁先遭遇敌军,立刻便向另一队报信。 他们已经进入突厥地界三日,全军都绷紧了神经,耿睿每日都要放三队斥候到前、左、右三个方向,以扇形慢慢推进。现在正是要紧时刻,晚上营地里严禁燃火吵闹,以免暴露了位置,所以一旦入夜,诺大的军营里只听得到蛙声和巡逻队走动的声音,任何外出的人都要出示文书和身份证明才能通过。 萧景铎带着亲兵在右厢军的营地了巡视了一遍,确定再无问题,这才打算回营休息。 他刚走进自己的军营,就看到一个亲兵打扮的人站在他的军帐门口,看样子已经等了一段时间。萧景铎认出这是耿老将军身边的亲兵,他微感差异,连忙走上去问道:“可是大将军有什么指令?” “大将军召各军总管去主帐议事。” 这个时间点去主帐议事……萧景铎脸色严肃起来,顾不得回营,立刻朝外走去。 耿睿大将军的帅帐扎在最中央,四周围着六千中军,再外面以六边形的模样围着左右虞侯军、左右厢军。萧景铎快步走到主帐,便看到主帐内燃着一盏油灯,透过帐布,在夜色中散发着昏黄的光。 深夜议事,还点了灯,显然事情已经非常要紧。萧景铎掀开帐篷入内,果然看到里面已经站了好几个总管,正围在耿大将军身边,激烈地争讨着什么。 耿老将军听到声响,抬头看到是萧景铎,神色颇为不悦:“你怎么现在才来?” “下官去巡视营地,错过了大将军的召唤,还请大将军降罪。” 耿老将军哼了一声:“行了,过来议事。” 看到萧景铎进来,其他人并没有起身见礼的意思,萧景铎也不放在心上,按序坐在军帐里。 这次出征,耿老将军是主帅,之下还有六个总管,其中三个都是耿老将军的人,两外两个出身朝中清贵世家,唯有萧景铎,和这些人格格不入。 耿老将军指着面前的军报说道:“刚才斥候回报,在前方十里外看到了一个突厥部落,看样子约有万人之众,除去妇孺老弱,青壮战斗力不过六千余人。最要紧的是,他们部落今夜似乎在庆祝什么事情,营中众人都喝得不省人事,就连守卫都醉醺醺的。我们初入突厥,正需要一场胜仗来提升士气,这个部落最合适不过。” 突厥人是马背上的名族,他们以部落聚居,逐水草而生,部落中的男子马下是民,跨上马就是战士。这些人个个骑术出众,剽悍好斗,经常小股作战,仗着宣朝人反应不过来,抢一波东西就走,难缠至极。 而且由于前几年中原大乱,连续百年战乱不断,而突厥却一统诸部,此消彼长之下,北方边患极为严重。突厥肆意扩张地盘,最严重的时候,突厥人的战马打到了距离长安仅四十里的地方。当年宣国公起兵时,听从谋士的建议,一力交好突厥,许以大量财帛,以求北方安稳,容家军好全力南下攻打长安。等到容氏入主中原,四海内割据势力一个个被剿灭,却还是拿北方的强邻没有办法。高祖的时候,突厥可汗率使臣拜访长安,那便是高祖邀约,以谋求签订和约。如今高祖病逝,文宗病逝,宣朝作主的仅是一个八岁的小皇帝和十六岁的公主,突厥人耻笑不休,悍然撕毁和约,大举侵汉。 这次耿睿带着大军出战突厥,可谓肩负重任。这是宣朝第一次主动出击突厥,这一战的意义不言而喻。宣朝建国来一直向突厥示好,这一次出击如不能胜利,无论对国威还是民心都是巨大的打击。 所以全军上下,从耿睿大将军到普通军卒,每一个人都迫切地渴望胜利。 “大将军所言极是!”另一个右厢军总管说道,“今夜他们全军喝醉,这简直占齐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们不如趁今夜突袭,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好拿一个开门红!” 右厢军分两军,其中一军归萧景铎统率,另一军总管是一位世家子弟。此人出身世家,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随军出征,一腔热血早就按捺不住,现在听说前方部落没有设防,自然积极叫嚣着出战。 耿睿也在思考这一重:“对方部落宴饮至夜,防守疏忽,现在敌明我暗,确实是偷袭的大好时机。可是我军奔袭一天,若是深夜突击,恐怕士气不足。” “大将军!”其余人情绪激动地劝道,“战场上机会稍纵即逝,今夜简直是天赐良机,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萧景铎听了后却觉得不妥:“怎么会这样巧,我们今夜驻扎此地,十里外正好有一个部落,而且全部落都因宴饮而大醉不醒。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小心有诈。” “哼,你在朝中巴结了别人,贪生怕死,我可不是!”另一个右厢军总管鼻子里嗤气,不屑地扫了萧景铎一眼,对耿睿抱拳道,“大将军,机不可失,你要抓住机会啊!” 萧景铎没有理会旁人隐隐的排挤,而是看向耿睿,言辞恳切地说道:“大将军,我们今日长途奔徙,全军上下疲惫不堪,若是现在把全军唤醒,必然军怨严重,士气不提,贸然出击并不明智!而且,万一斥候的情报有误,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将军三思!” “你所言有理。”耿睿沉默半响,肯定了萧景铎的话。其余几人神色焦急,还要再劝,就听到耿睿继续说:“但是行军打战,总不能事事寻求稳妥。斥候是跟随了我十多年的亲兵,我信得过他们。全军听令,立刻鸣号,唤醒兵卒,即刻列队出击!” “大将军!”萧景铎着急,另外几人却喜上眉梢,高声道,“遵命!” 萧景铎还想再劝,但是耿睿挥挥手,说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劝。若敢再说,一律以扰乱军心之罪论处。” 扰乱军心当斩,萧景铎知道劝不动了,只好焦灼不安地闭了嘴。 其余几个总管豪气冲天地往外走,右厢军的那个世家子弟经过萧景铎时,还挑衅地对萧景铎笑了笑。 士兵们入睡没多久,突然听到起床的号角吹响,他们慌忙爬起身,随手套了衣服就往外跑。 军中法规严苛残酷,若是起床鸣号时迟到,一队五十人都要连坐受罚。许多士兵睡眼惺忪,半睁着眼列队,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晓。 而萧景铎因为“延误军机、扰乱军心”一事,不能随军出战,而被留下来看守辎重。 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处罚。 等右厢军中归萧景铎所管的士兵知道自己不能出征,而要留下来看守辎重粮草时,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六军英姿勃勃地出发,呼啸着往夜色中冲去。 “萧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亲卫极为失落,离战场这么近却不能参战,这比战死还难以接受。萧景铎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先带着军中兄弟跑两圈,不能因为留守就丧失了士气,传令下去,让各队队长警惕些,严禁有人偷溜回去睡觉。” “萧将军,我们都被留了下来,又不用打仗,为什么还要这样?” 萧景铎心里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这些不好和手下士兵解释,他只能说:“我们留守营地,看守全军粮草,这是重中之重,岂能疏忽?” 亲兵一听就知道这是套话,看守辎重、押送粮草向来都是老弱病残做的事情,哪用得着他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右厢军?可是萧景铎这样说了,亲兵不敢反驳,于是行了个军礼说道:“是!” 亲兵跑开后,萧景铎穿着全套铠甲,在军营中巡视。萧景铎害怕有人偷懒,特意往军营外围走,走了几步,迎面碰到一队巡逻队。巡逻队的人停下来,整齐划一地向萧景铎行礼:“萧将军!” 萧景铎也就势停下,询问道:“今夜巡逻,可有异常?” “回禀将军,不曾有异常人员。”巡逻队队长一丝不苟地向萧景铎禀报,萧景铎眼神一转,突然发现外边的草丛有异动。 现在是七月,草原上草长势最好,再过几日就要枯黄了。他们驻扎的地方是片绿洲,草木的势头尤其好,最高处甚至能及腰。萧景铎看到不远处的草穗微微一动,虽然只有瞬息,但是已经足够引起萧景铎的警惕。 他和巡逻队站在营地的最外围,再往外就是草场。萧景铎不动神色,朝内的手暗暗比了个手势,巡逻队的人认出了军中暗号,心中都了然。 萧景铎随意问了一句,就和巡逻队散开。草丛中人发现不远处说话的人毫无所觉地走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如愿打探到宣军的情况,探子心中微松,弓着身子,慢慢往远处撤。等退出宣朝人的视线后,他站起身,正要发力朝外跑,猛不防脚腕一痛,一头栽倒在地。 他吃痛地回过头,就看到一只箭翎穿过他的脚腕扎入土地,尾端的羽翎还在微微晃动。 他心中不妙,正想咬着牙继续跑,就感到脖子上一凉。 “不许动。”巡逻队队长用刀比着这个探子,挟持着他往外走。 “萧将军,草丛里果然有人!” 萧景铎站在草丛外,弓箭上的弦还在微微颤动。他将弓交给身后的亲兵,走到探子面前,问道:“说吧,你是什么人?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探子梗着脖子,恨恨唾了一声,嘴里叽里咕噜高声喊着些什么。 “他在说什么?”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萧景铎冷笑一声:“你想装作听不懂汉话,倒还算机警。可是你没想到,这反而恰恰暴露了你的身份。若你真的听不懂汉话,为何会在我问话之后才开口?” 探子心里一惊,萧景铎已经继续往下说了:“你精通潜伏,被射穿脚腕一声都不吭,显然只会是军伍中人。而同时你还听得懂汉话,想必在军中地位不低,而且你们部落中还有许多汉人。” 萧景铎背着手走了两步,目光猝然尖利,如刀一般割到探子身上:“你是王庭中人!” 探子脊背已经僵硬了,但他不肯示弱,还是叽里呱啦说着一些突厥话。但是探子的异常这样明显,别说萧景铎,就是旁边的普通士兵也看出端倪来,他们恨恨给了探子一刀鞘:“你竟然是突厥王庭的人!那你摸到我们营地做什么?” 突厥探子见自己行踪暴露,干脆不再装腔作势,而是冷笑一声,嗤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落到我们手中,你还敢这样嚣张!”士兵越发气愤,要不是萧景铎还在,他都要动手揍这个蛮人一顿了。同行之人各个激愤,怒火冲天地瞪着这个突厥人,誓要将这个人的骨头打软,唯有萧景铎走了两步,悚然惊道:“不好,耿老将军中计了!” 94.奇袭 听到萧景铎的话, 其他人也生生惊出一身冷汗:“萧将军,你是说……” 萧景铎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刑讯探子, 掀开袍角就大步往军营里走:“若这个人果真是王庭中人, 那斥候回报的消息便是错的。前方哪里有什么万人部落, 我们遇到的分明是突厥可汗的王帐!恐怕其他消息,什么部落宴饮、全民醉酒也是假的, 为的就是引诱耿老将军深夜出兵,他们好提前埋伏,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竟然是这样……”亲兵越想越恐怖,一时间冷汗涔涔,竟然连领口都打湿了,“萧将军,那我们该怎么办?营地里虽然还剩下八千人,但是六千余人都是老弱病残,能提刀打仗的不过两千余。” 萧景铎抿紧了嘴角, 说道:“突厥可汗暂且还顾不到我们, 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刚才出兵的主力部队。仓促发兵,士兵疲惫,兼之不熟悉地形,夜深无法视物,若是中了突厥人的埋伏,简直不堪设想。” 众人脸色都已经惨白, 萧景铎沉声道:“鸣号, 立刻让右厢军集队。” “将军, 这是要做什么?” “去接应耿将军,他们应当中计了。” “可是,大将军走前分明让我们看守粮草辎重,若是我们擅离职守,粮草出了差错……” 粮草可以说是军队中最核心的东西,若是粮草出事,势必动摇军心,所以主帅对粮草格外重视,丢失粮草那是斩立决的大罪。若是让朝廷知道他们抛开粮草自己出动,指不定要怎么降罪呢。 而萧景铎只是冷冷说道:“若是我们度不过今夜,全军都会覆没,还要粮草做什么?”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片刻后,都沉默地跑去整队。没一会,两千士兵便已经披挂齐全,整整齐齐列成一个方队。 “将军,三十七个战斗队伍都已经集结完毕。” “好。”萧景铎翻身上马,勒着马缰走到全军前方,说道,“全军听令,即刻随我去救援中军。” 这时,萧景铎身后的一个亲兵忍不住问道:“将军,我们只有两千人,耿将军却带了万余人出去,我们要如何救援?” …… 耿睿在黑暗中,靠着自己多年跌打滚爬积攒出来的经验,又躲过了一支箭矢。 “大将军小心!”亲卫牢牢护着耿老将军,焦急地喊道,“将军,我们中了埋伏,现在该怎么办?” “集中兵力攻击一处,我们一鼓作气冲出去!” 亲兵向外传令,然而效果不显,亲兵有些绝望地说:“大将军,天太黑了,根本分不清敌我,大伙不敢攻击啊!” 耿睿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他戎马半生,自信战场上再没有什么能难道他,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耿睿一世英名,最后竟然会栽在突厥人的诡计中。这个计策并不高明,细想之下全是漏洞,可是偏偏拿准了他的心思。 谁让他,急于求成呢。 此刻,威震四海的耿老将军不说话,围在四周的士兵之中也渐渐弥漫出一种可怕的沉默。 他们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可能回不去了。 北征军配备了最精良的铠甲战刀,沿途调动军需无数,这场战役可谓举国翘首以盼,然而他们却出师不捷,此刻竟然要全军覆没在此处了吗? 就在军中众人绝望愧疚的时候,东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鼓声。他们举目朝东南望去,只见天边出现一线火光,几乎照亮了半片夜空。火光之下隐约能看到红色的宣朝军服,在火把的映衬下宛如火凤燎原,足有七八千人之众。这些骑兵仿佛冲天而降,他们口中喊着军号,配合着激越昂然的鼓点,杀气几乎冲天。 黑暗中处处受制的宣朝士兵都看呆了,就连突厥人也大感意外:“不是说他们战力只有一万人么,为什么又多出七八千人?” “援军,他们的援军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被围困的士兵立刻精神气大震,耿睿惊疑不定,他是最高主帅,自然知道蓟州的军队行走到哪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深夜前来支援……可是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耿老将军抓住时机,大声喊道:“援军已至,朝有火光的地方往外冲!” 深夜平原上燃火把,是靶子也是灯塔,有了这队神秘的骑兵,宣朝士兵士气大振,他们终于找到攻击的方向,不再像原来一样漫无目的地乱打,而是集中朝东南冲去。突厥可汗害怕援军,匆匆说了句“撤”,就带着手下逃走了。 等到两军会师,被围困的士兵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根本没有所谓的援军,这支冲天而降的队伍是留守营地的右厢军,他们每人带了好几只火把,在马匹各个便利的地方都绑了火把,再加上他们一字排开,远远看去,这才像是有六七千之众。然而事实上,来兵不过两千人罢了。 萧景铎下马,快步朝耿睿走来:“耿大将军,你没受伤吧?” “先别说了,趁突厥人没反应过来,赶紧撤!”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不光宣朝的士兵睡不安稳,就连主帐也燃灯至明。 耿睿胳膊上挂了伤,但仅是草草地包扎了两圈,他面色疲惫,对着全帐人说道:“这次是我判断失误,险些犯下大错啊!” 坚持出战的人都低着头,不好意思说话。一个人看不下去,说道:“大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年事已高还坚持出战,不必如此自责……” 耿睿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止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话:“行了,别替我找借口了。我戎马半生,竟然犯下这等大错,我死不足惜,若是累得北征军全军覆没,坏了我国根基,那我真是无颜去见高祖啊!” 耿睿这几句说得眼中含泪,周围人无不动容:“耿老将军……” 耿睿擦了泪,情绪逐渐平定下来,他看向萧景铎,那双眼睛虽然苍老,但精光依旧。萧景铎微微低头,没有直视耿睿,以表示尊敬,但即使如此,他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 耿睿盯了许久,见萧景铎不闪不避,毫无怯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开口说道:“你本该留守营地,看守辎重,却擅离职守,你可知罪?” 萧景铎的亲兵都意外地抬起头,脸上颇为愤愤,而萧景铎本人却十分平静:“下官知罪。” “你虽然违背军令,但看在你解围兵之急的份上,便不予处罚,允你戴罪立功。” “是。” 耿睿毕竟年事已高,没说一会便露出疲色,众人知意,接连退下,好让耿老将军休息。 等退出主帐后,萧景铎的亲兵忿忿不平地说:“萧将军,这次没有全军覆没全靠你,这等大功老将军不嘉赏就罢了,怎么能处罚你呢?” 欲赏先罚,软硬兼施,这是上位者常用的手段,萧景铎自己也当过县令,对这些官场手段再熟悉不过,但是这些没法对底下的士兵明说。萧景铎不好解释,于是浅淡地提点了一句:“大将军做事自有章程,这种话不许再说。” 亲兵不服气地应道:“是。” 但看他们的样子,显然没听懂萧景铎的画外之音。萧景铎生怕他们回去后在军中说道,煽动军心,那才是真的害他。萧景铎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耿老将军并没有罚我,可见他心里也是有数的,你们回去后不许瞎说!” 几个亲兵一想确实是这样,脸色这才好了一些:“属下明白了。” 耿老将军带着主力部队和突厥人正面相遇,这下双方都知道了对方的方位和底细,显然不能再走奇袭的路子,一场硬仗在所难免。 所以这几日军营总全副武装,时刻警戒。耿老将军对萧景铎的印象大为改观,商议要务也愿意带着萧景铎,今日,他们再一次商讨出战计划时,萧景铎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妨正面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另派一队轻骑兵绕到后面,以火攻击突厥人的老巢。到时候营地中着了火,突厥人一定大为惊恐,到时候正面部队就可以趁机进攻,和轻骑兵前后夹击,一举击溃突厥。” “言之有理,但是突厥人和中原交战许久,这一招历朝历代不知多少人用过,如今突厥人营地防守森严,恐怕不会轻易上当。”耿老将军回道。 “对啊,今时不同往日,突厥人老巢的这把火不好点啊。” 确实,被打了这么多次,怎么也该记住了。萧景铎顿了片刻,又说道:“既然点火不易,那我们不妨用假象迷惑,只要突厥人看到营地方向飘起浓烟,他们一定以为是后方着火,效果也是一样的。” “浓烟要先点火,然后盖上潮湿的树叶,这才能产生醒目的黑烟。”耿老将军还是觉得可行性不大,“突厥人老巢的守卫又不是瞎子,这么大的动作,他们怎么会看不见?更不可能放任我们在他们部落旁边点烟,以迷惑前方部队。” “若老将军担心这一点……”萧景铎缓缓说道,“我倒有一个办法。” 突厥和宣朝军队的战事一触即发,没多久,耿睿就给突厥可汗下了战书,正式拉开对战的序幕。 两国的主力部队在平原上对垒,气势汹汹,却没有人发现,有一队骑兵抛下辎重,仅带了三天的口粮,绕过战场朝后包抄而去。 萧景铎只带了百余人,乘夜悄然离去。亏得他方向感出众,战斗直觉敏锐,这一路竟然绕开了突厥人的斥候,无声无息地摸到突厥人王庭所在之地。 突厥可汗的妻妾、子女,以及部落中的妇孺、牛羊都在此处,因为前方有战事,王庭守卫非常森严,每隔一丈就有守卫把守,不时还有巡逻队走过,相互敲金为号,还要互换暗语。 这种强度的巡逻,恐怕苍蝇都飞不进去,更别说面生的外人。 洁白的帐篷矗立在草原上,衣着鲜艳的突厥妇女进进出出,最外围站在全副武装的突厥士兵,再往远看,隐约可以看到高大富丽的可汗王帐。 突厥士兵警惕地注意着四周,恐怕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眼皮子底下,一道陡坡下面,一百个外族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的王帐。 “萧将军,这群蛮子巡逻真紧,我们要怎么混进去?” “用不着混进去。”萧景铎语气淡淡,从身后拿出一个模样怪异的木把来。 “这种木把怎么点火,你们应该都记住了吧?” “记住了。” “慕七,你带着这几个人,偷偷溜到西面,趁机点燃这个火把,切记,万不可被他们发现。” “明白!”慕七虽然听不懂这是在干嘛,但还是老老实实接过木把离开。慕七等人一人拿了一个特制木把,悄声摸到大帐的西面,等潜入到不能再前的位置后,他们就立刻点燃了火把,随即头也不回地往后跑。 浓浓白烟立刻从西边升起,而且还分为好几处,看起来触目惊心。果然没一会,突厥王庭内便发出骚动声,女人和小孩的叫喊声尖锐嘈杂,不时有“着火了”的喊声传出。 草原上最害怕着火,很快就有突厥人结队出去一探究竟,就连外边的守卫也翘首望着西边,想知道那里怎么了。 好机会!萧景铎当机立断,低声喝道:“冲!” 守卫的注意力被吸引到西边,冷不防一支箭从正面飞来,直中咽喉。突厥守卫闷闷哼了一声,都没来得及看清自己死于谁手,身子就软绵绵朝后倒去。 萧景铎几人同时向周围看门的守卫发难,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一队黑色骑兵冲天而降,径直朝他们俯冲而来。好些人惊慌大叫,想要去唤护卫队回来,可惜没等他们跑远两步,就被箭矢扎了个对穿。 被调到西边的士兵发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大喊一声不好,连忙往回跑去。 可是这时候已经足够萧景铎等人大肆破坏了,他们也不恋战,一旦冲入突厥人的营地就四处放火,点着了就转移目标,并不和残余的守卫缠斗。萧景铎时刻注意者四周,他听到西边的脚步声频繁起来,立刻意识到这是留守的士兵回来了,马上对手下喝道:“撤!” 这点了火就跑的风格非常熟悉,俨然就是突厥人骚扰宣朝边境时常用的手段。突厥大将追过来的时候,只能看到几个汉人骑着马,快速朝南跑去。 突厥大将怒火中烧,他手指捏的咯咯作响,随手就将身边的旗杆折断。“敢到可汗的王营来作乱,简直不想活了。给我追!” 哨声响起,随即营地门口出现一队突厥士兵,他们肌肉结实,骑着马从帐篷的间隙中跑过,呼喝着朝敌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95.回朝 两军对垒, 双方士兵都警惕地盯着前方,战局一触即发。 在这种紧要时刻, 后方突然冒起黑烟, 有好奇的士兵回头去看, 立刻又被后面的伙夫长打回来。 “不许回头,后退者斩!” 突厥士兵被勒令不许回头, 但是对面的宣兵却能看的一清二楚,耿睿一见黑烟如约燃起,立刻高声喝道:“进攻!” 帅旗挥动,各军队长立刻跟上,也挥动特制的旗帜,下达进攻的命令。耿老将军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计划,安排好几个嗓门大的士兵,一边冲一边大喊:“突厥大营着火了,突厥人的老巢被我们端了!” 这些大嗓门震得耿老将军耳朵疼, 他一边挥动旗帜指挥全军, 一边暗暗想着,萧景铎这个小子看着正气,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没想到还真让他得手了。 啧,人不可貌相。 而刚刚得手的萧景铎等人,现下正被追兵逼的够呛。他们为了绕开突厥人的斥候, 轻装出行, 最多只能带百余人, 但是身后的追兵足有五六百,而且净是精锐。 “这群蛮子脑子不好使吗,都追出这么远了还追!”一个亲兵骑在马上,忍不住骂道。 话音没落,又有一只箭矢飞来。亲兵险险避开,气喘吁吁。他还没倒过气,就听到萧景铎问道:“你们谁的嗓门最大?” 前方是突厥大军,身后还缀着追兵,即使这种情况下,萧景铎的声音依旧平稳沉着。萧景铎这样的态度大大安抚了其他人,几个人来不及想为什么,就争先恐后地说道:“卑职嗓门大!” “我是我们乡里嗓门最洪亮的!” “萧将军,我……” “行了,你们几个一起喊,想办法激怒突厥人。” “啊?”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几个人愣了愣,“我们都这样了,还要激怒这群蛮子?” “你只管朝后喊,说他们又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其余的不用担心。” “什么,还有一支队伍埋伏在王庭?” “你们说呢?”萧景铎简直无奈了,这群一根筋的死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反倒是另一个人听懂了:“将军,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他们不敢继续追下去?” “原来是这样啊,这样我就听懂了么……”一个兵卒骑在马上,用力清了清嗓子,正打算朝后喊,刚开了个口就卡壳了,“萧将军,文邹邹的东西我不会,我该跟他们喊什么?” “骂人就够了,什么难听骂什么!” “明白!”这些糙汉子深吸一口气,手上紧紧勒着缰绳,嘴里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这群猪脑子,又被骗了吧,这是我们的什么虎什么计,你们又中计啦!” 几只轻骑兵飞速从草场上飞过,身后跟着黑压压的突厥人。而这几个人非但不害怕,还敢嚣张地大笑挑衅。这些粗狂又响亮的声音传到突厥人耳中,反倒让突厥首领迟疑了。 “他们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莫非他们另有伏兵?” 突厥人惊疑不定,萧景铎趁着这个空隙,带着人又一通加速,眼看就要跑出突厥人的射程。突厥首领咬了咬牙,最终下狠心道:“一队人回去看看情况,剩下的人跟我追!” 萧景铎几人又跑了一会,猛不防迎面碰上一支大部队。 “萧将军,我们好像跑到突厥人的老巢里了!” “我看你才是猪脑子,抬头看,对面不就是耿将军的帅旗吗!” 其他人抬头,果然看到黑压压的人头之上,红色的“宣”字大旗正猎猎飘动。 所有人大喜:“我们回来了!” 但是归队之前,更严峻的现实还摆在他们面前。身后是穷追不舍还被他们顺道激怒的追兵,前面是两万多突厥主力大军,他们先得活着冲出重围,才能和对面的宣朝部队会合。 生死关头,萧景铎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他沉声说道:“往右侧冲,把突厥人的步兵右翼冲散!” 突厥人步兵正举着长矛,埋头往前冲,冷不防后方传来喊杀声,紧接着就看到一队骑兵从天而降,在队伍中来回冲荡,步兵右翼很快就被冲散。 战场上的默契不需多言,对面的大部队立刻配合,帮着萧景铎等人将右翼分割开,将其一分为二,单独围剿。等另外的突厥人反应过来,战况已经无法扭转了。 突厥人本就担心自己的帐篷被烧,现在看到他们身后冲来一支宣朝骑兵,再加上右翼被击溃,双重夹击之下,许多人都心生怯意。 士气往往是一场战场的决定因素,宣朝部队乘胜追击,将突厥人追出三里地,全胜而归。 这一仗杀敌五千,俘虏战马、刀具无数。耿老将军终于出了几日前被围困的闷气,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几日后,突厥可汗发来议和书,风水轮流转,这次轮到了他们放下身段议和,军队上下俱是一片欢声笑语。 耿睿老将军喜气洋洋地将突厥可汗的求和书发向长安,没过多久后,议和使臣便从长安出发,美滋滋地来漠南和突厥议和。 突厥一直是宣朝的心头大患,更别提之前宣朝皇帝为求安稳,主动交好突厥,许以财帛丝绸,说好听些是议和,说难听些便是岁贡。这次首战告捷,双方地位颠倒,朝堂内外欢腾不休,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耿睿和北征军取得此等战果,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不过在议和成果出来之前,他们还需驻扎在大漠,以防突厥搞出什么幺蛾子。 议和的第二天夜晚,萧景铎主动来主帐寻耿老将军。 耿睿正在写文书,以向朝廷汇报伤亡、俘虏情况等,他抬头发现是萧景铎来了,爽朗笑道:“是你啊,快坐!” 萧景铎坐下后,耿睿老将军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上次你做的很好,非但烧了突厥人的老巢,还冲散他们的右翼,动摇突厥军心。我们能大获全胜,你功不可没。” 杀死的这五千突厥人,相当一部分是在混乱中被砍死的,可知没有萧景铎的这一手奇袭,宣朝取得胜利要花多大代价。如今他们用这么小的伤亡换回大胜,回朝后必会被朝廷大肆封赏,抵抗外敌,这可是足以写入史书的功绩。耿睿得了这样一场了不得的战绩,心情大好,这次经历就是放在他以往的征战生涯中也毫不逊色,完全值得大书特书,在公私两重大喜下,耿睿越看萧景铎越乐呵,这可是这次胜利的最大功臣啊! “是大将军指挥得当,属下不敢居功。” “哎!”耿睿一挥大手,“军中不讲究官场那套,大伙有目共睹,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我原先还觉得你心术不正,净走歪路,现在看来,你确实是条汉子。” 耿睿原来对萧景铎印象极差,男子汉大丈夫,理应靠自己建功立业,这个小子投奔公主,还是在公主的一力荐举下进入军队,这叫什么事?可是这几日看下来,耿睿不得不承认,萧景铎确实是个可造之材,甚至可以说萧景铎在军事上的天赋,相当惊人。 但是即使如此,耿睿还是看不惯萧景铎的作风,这一点绝不会变! 耿睿这个大将军都对萧景铎大为改观,更别说军队普通兵卒。奇袭突厥后方是萧景铎带人去的,那日从天而降冲散突厥右翼也是萧景铎的主意,这些功劳大家有目共睹,萧景铎在军中的声望也越来越高,恐怕仅次于耿老将军了。 耿睿又和萧景铎说了一些军中的事,萧景铎听了半响,以再平稳冷淡不过的声音说道:“大将军,这几日突厥议和,想必一定会放松防守,我们趁机再偷袭一次如何?” 耿睿顿了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乱搞,如今我们已经和突厥议和,怎么能出尔反尔?” “兵不厌诈,何况是他们先撕毁协议的!”萧景铎毫无心理负担地说道,“上次突厥虽然认输,但并没有伤及根基,等休养一两年后,他们还会发展成北疆的心腹大患。趁如今议和,突厥人精神松懈,我们不如彻底绝了他们的生机。” 耿睿一想到这次出兵背后意味着什么,就再也坐不下去,站起来来回踱步。“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使臣还在突厥人的大营,我们这样做,使者该怎么办?” “事有轻重缓急,若能解决突厥,误伤几人算什么?” 耿睿回头怒瞪萧景铎:“小子,我若是这次议和的使者,就冲你这句话,回朝后一定参死你!” 萧景铎闭了嘴,但是他知道,耿老将军已经被说动了。 耿睿又在大帐里转了好几圈,最后重重叹了口气:“把你的计划,详细和我说说……” 乾元元年八月,朝廷和突厥议和。 八月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草原上漫起大雾。站岗的士兵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心里暗暗想着,昨日可汗和宣朝来的使臣欢饮达旦,现在还在呼呼大睡,他们这些小兵小卒,什么时候才能休息一会啊。 一心等着换岗睡觉的小兵没有发现,两百余骑乘着大雾,屏气凝神地朝他们潜来。等到瞭望台的人发现不对,连忙预警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萧景铎立刻打了手势,让全军上马,全速朝突厥王帐冲去。 许多人在睡梦中被惊醒,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刀封喉。突厥可汗被吵醒的时候就得知宣朝人杀到了他的部落里,这一下简直惊得他胆都要裂了,可汗顾不得其他,随便套上两件衣服就骑马逃走,其他半睡半醒的突厥人也四下奔散。耿睿带着大部队随即赶到,与萧景铎的前锋队伍里应外合,大开杀戒。 这一战杀死突厥男子万余人,俘虏战俘、妇女、老弱、婴孩等十几万,缴获牛羊数十万,并且杀死了前朝残余的和亲势力,活捉王子三人。 剩下的,唯有带兵逃窜出去的突厥可汗。 但是突厥可汗已成丧家之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联络各地行军大总管,联合围捕突厥可汗。他精锐已没,逃命都成问题,东山再起再无可能。 这一役,突厥几乎被连根拔起。 战报黏在长杆上,一路招摇着送回长安,沿途各州各县都由此得知,此次北征大捷。 随后,奉命抵抗突厥的大军气势如虹地从漠南归来,穿过云中城,一路朝长安走去。 这是近百年来中原对抗突厥前所未有的胜利,突厥几乎被剿灭干净,虽然还剩下一些小部落,但是不成气候,更不会对宣朝产生威胁。 全军大喜,风光无两地班师回朝。沿途不断有百姓跑出来围观,夹道欢呼! 所有人都欣喜非常,只除了千里迢迢赶来议和的使臣。 他真的好气,那天要不是他机灵,一旦发觉不对就找地方躲了起来,现在还哪有命回长安复命! 可是更生气的是,使臣什么都不能说,甚至还要笑呵呵地恭喜大军胜利。 “若让我知道是谁出了这个馊主意,我绝不轻饶!” …… 萧景铎随着大军回朝,慢慢地,巍峨的长安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远远就看到一众绯红衣物,最前方站着一个少女,她身上穿着庄严的黑色公服,衣摆宽大,双袖交握在身前,正含笑朝这个方向看来。 乾元元年,北征军大败突厥,乾宁长公主率领众臣出城,亲自迎接凯旋的军士。 96.凯旋 北方的战报送到长安的时候, 满朝震动。 这次征战是不得已为之,虽然朝野内外都盼着大军凯旋归来, 可是许多人都清楚, 突厥是北方霸主, 这么多年一直是宣朝的心腹大患,岂是一两场战役能解决的, 这次出征,不败便是合格,若是小胜一二就是意外之喜。说白了,这次北征并不是真的要对突厥怎么样,而是借这次战役敲打四海内的属国。 大宣的威严不允许挑战,若敢来犯,一律出兵征讨。 可是满朝文武做梦都没有想到,这场战争不仅胜了,还生擒突厥王子, 击杀前朝余孽, 甚至逼的突厥可汗匆忙逃窜,这几乎是将突厥一举击垮了! 这简直是极大的荣耀,仅此一役,不仅解决了北方的忧患,还一举威慑八方。若意图挑衅宣朝,无论远近, 朝廷决不轻饶, 即使强大如突厥都被连根拔起, 更别说南诏、高丽等小国。 容珂接到捷报后喜出望外,她也没料到萧景铎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她让皇帝坐主中宫,她自己则带着文武百官到城外迎接得胜归来的将军。 容珂穿着黑色的朝服站在百官之前,她宽大的双袖在风中轻扬,一眼望去,摄人心魄。 当公主和群臣出现在视线中时,耿老将军吃了一惊,立刻示意众人停步,他自己则立即下马,步行着朝公主的等人走去。 “见过公主,见过诸位相公!” “耿将军免礼!”还没等耿睿拜下去,容珂身边的女官便拦住了他,容珂笑着扶耿老将军起身,“大将军得胜归来,乃是当朝功臣,不必计较这些虚礼。” 耿睿顺势站起来:“谢长公主体恤。” 等耿睿和容珂及诸位相公寒暄完后,萧景铎等这几个行军总管才有机会上前行礼:“长公主金安,诸位相公安好。” 耿睿是被公主亲自扶起身来,他们这几个人就没有这等好运气了。容珂笑着让六人免礼:“诸位将军不必多礼,起来罢。” 容珂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路过萧景铎时,她的视线顿了一顿。 “这次胜仗多亏了诸位将军,不知行军路上,诸位可曾受伤?今日太医署的医师亦一同出城,若是几位将军身上带伤,不必忍着。” 耿将军几人听到后大为感动:“公主当真细心,微臣愧不敢当!” 唯有萧景铎笑了一下,道:“谢公主。” 容珂听到后,笑了笑,便略过这个话题。 君臣在城外好生叙了会旧后,容珂便率先登上銮驾,先行回宫。等长公主的依仗和随行臣子都走的差不多后,耿将军才领着萧景铎几人回到军中,威风凛凛地跨上马,说道:“起军,回朝!” 大军这才再次开动。中军最先走,其次是右军骑兵,右军步兵,左军骑兵,左军步兵。萧景铎领着右厢军,等耿老将军的中军走开后,他才领着严阵以待的右厢军开拔。 许是要回城了,军中众人兴奋难耐,纪律也松散了很多。一个步兵走在队列里,悄悄对身边人说道:“方才站在最前面的,是不是就是摄政长公主?” “离太远了,没看清楚,但是能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女眷,只能是她了。” “想不到公主居然这样年轻貌美,只是可惜隔太远了,看不到脸。” “你都没看到脸,怎么知道公主好看?” “看身形啊……”步兵压低了声音,正要好好和队友说道说道,冷不防被点了名。 “苏肃!” 苏肃心中一惊,立刻站正喊道:“在!” “行军之中不得说话,再犯一次,军法处置。” 宣军治军极严,动辄斩之,军队中说起军法处置,一般便是指斩首了。 苏肃吓得脸都白了:“遵命,卑职再也不敢了。” 巡逻的骑兵这才满意,策着马超前方快步跑去。 他跑到队首,纵马走到萧景铎身边,低声说道:“萧将军,你说得那两人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想必他们不敢再犯了。” 萧景铎点了点头,脸色冷淡地说:“马上就要入城了,回朝不是小事,严格约束军中士兵,不许交头接耳,再疏忽纪律,军棍处置。” “是!”骑兵领命退下。他暗暗啧舌,萧将军果然严厉,得胜归来还是不放松军纪,怪不得能率领全军打胜仗。 两万大军从明德门进城,一路顺着朱雀大街,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皇城走去。朱雀大街是长安主街,此刻两旁早已围满了百姓,看到凯旋的军队进城,许多人激动地大喊出声。 方队一个接一个走过,人群中的欢呼声也越来越热烈。等萧景铎率领着右厢军出现在百姓眼前时,尖叫声骤然响起,几乎冲破云霄。 “那个人是谁?” “骑马走在最前方,还穿着将军铠甲,显然是军中的小将军啊。” “他竟然这样年轻?” 这时候耿睿老将军已经快走到皇城,听到身后激烈的叫喊声,隐隐还夹杂着“萧将军”这等字眼,耿老将军不屑地哼了一声:“现在的小娘子真是不害臊,不就是皮相好看些,年龄轻些,哪里值得她们这般赞誉了?”紧接着他又想道,想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 班师回朝这一日,又一位郎君在长安里走红。满城少女都知道,北征军里出了一位新人物,他年少善战,是此次大败突厥的关键人物。 他是俊美善战的萧将军,也是启元九年的萧进士。 耿老将军带着军队在城中显摆了一圈,然后就带着军中将领入宫觐见圣颜。这次大胜可谓来之不易,君臣同欢,朝堂上难得放下了党派争斗,一致道起喜来。 容珂早就在承天门楼准备了庆功宴,等耿老将军禀报完战场上的事后,便吩咐众人移驾门楼。 这次庆功宴可谓君臣尽欢,军中中级将士和普通臣子在城楼下宴饮,而容珂带着皇帝容琅坐在门楼上,与诸位相公和耿将军几人另外设宴。 北破外敌是多少武人一辈子的梦想,耿老将军在这把年纪大年纪还能一尝夙愿,心里高兴又激动,一时竟然落下泪来。 “老夫这把年纪,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想到还能参与突厥一战,死后还能在墓碑上写些新东西,实乃苍天怜爱!” “耿老将军这话言重了。”容珂笑道,“您是我大宣的战神,这些年征战四方,功勋无数,这次更是北破强虏,您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好震慑四方宵小,哪能说这种丧气话呢?” “唉。”耿睿叹气,“人不服老不行,说起来是臣太猖狂了,此次若不是有萧景铎在,恐怕老夫就要有负圣上所托,无颜面见泉下高祖了!” 容珂也知道耿睿被突厥围困一事,但是敲打老臣应当在私底下,现在气氛正好,敲不如捧,所以容珂没有提起这一茬,而是笑道:“耿老将军说这些做什么,你的功劳,众人皆知,何必自责?” 耿睿还是摇头固辞:“长江后浪推前浪,臣已经老了,应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了。不瞒诸位说,这次大胜突厥,首功当是萧景铎!” 萧景铎一直安安静静喝酒,听到这句话,他连忙站起来推辞:“大将军自谦过甚,下官不敢当。”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这有什么好推辞的。”耿睿老将军挥了挥粗糙有力的手,道,“你坐下吧,这些我早就写到战报里面,不用推了。几位相公都是明理人,在他们面前,没必要这样拘谨。” 正是因为这里坐着六部宰相,萧景铎才要谨言慎行啊。几位宰相见耿睿这样看好一个后辈,也都对萧景铎和缓了脸色,含笑道:“耿大将军所言极是,不必拘束。” 萧景铎心里暗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还是依言坐下。同军的其他几个副将看到萧景铎这样受重视,纷纷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 萧景铎坐下后不久,容珂就笑着看了过来:“听说这次出战,萧将军颇多奇计,据说声东击西、趁雾奇袭都出自你手?” “殿下过誉。” 容珂笑了:“耿将军,依您看……” “公主别理他,你没说错,这些确实是这个小子的鬼主意。”老将军非常耿直地回道。 容珂好容易才忍住笑,她继续端着君主温和又得体的笑容,说道:“军中最要紧的便是赏罚分明,萧将军立下此等战功,理应重重有赏。平复漠南,扬我国威,此等功劳足以载入史册,便是裂土封侯也不为过。依我看,便封萧景铎为承羲侯,赐邑五百户,以嘉其功。” 封侯?萧景铎惊了一惊,再座的其他几人也惊了一惊。 他们刚刚听到了什么,封承羲侯? 许多人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上一次封爵还是高祖年间的事,没想到近年来第一个侯爵,竟然发生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身上? 虽说在座许多人身上都有公侯爵位在身,但是这些都是开国时大肆分封的,得爵位者甚众,和萧景铎这种单独册封显然不一样,这几人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然而几位相公都知道,乾宁既然敢这样说,必然是做好了万全准备,指不定留了多少后手。再想想出征前萧景铎的表态,宰相们觉得自己看明白了什么。 乾宁,这是要大力提拔自己人啊。 这几日宰相们没少和乾宁打交道,他们本来自恃辈分高年龄大,没把这个十六岁的小公主放在眼里,可是这段时间彼此交手下来,他们才惊觉这位姑娘年纪虽小,但心机却是一等一的好,简直天生就是玩阴谋诡计的料。可怜他们胡子一大把,却还得和一个孙女辈的公主斗智斗勇。 现在乾宁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了封侯的话,自然就不怕他们反对。眨眼间宰相们心思便转了好几转,他们笑呵呵地拈起胡子,笑而不语。 大军凯旋,分封有功之臣名正言顺,能当到宰相的人都不是傻的,他们才不会出头当这个扫兴的人。既然几位宰相都不说话,其他人更不敢说什么。 “既然诸相没有异议,那册封制诰便交由礼部去准备了。” 萧景铎简直受宠若惊,他立刻站起来说道:“谢殿下!” 其他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事是真的,萧景铎真的要封侯了。他们心思各异地站起来对萧景铎道贺:“恭喜承羲侯。” 二十一而封侯,爵位足以比肩他的父亲,这是何等得意!同时出征的其他人心里酸都要酸死了,卯足劲给萧景铎灌酒:“恭喜承羲侯。” 就连耿睿老将军也大为意外,他虽然帮着萧景铎请封,但是没想到主事的人这样大方,一挥手就赐了个侯爵下来。耿老将军都有些难以置信,在萧景铎过来敬酒的时候,低声嘱咐道:“你小子运气真好,竟然得了个侯爵。但说不定是皇帝和公主喝高了,这才随口一说,你接下来好好表现,可别让到手的爵位飞了。” 谁喝高都不会是容珂喝高的,你没见她连爵位名字都想好了么……但是这句话萧景铎没有对老将军说,而是举杯向老将军致谢:“谢耿将军在军中扶持我,这一杯我敬将军!” 庆功宴喝到众人尽兴才散,到最后许多人都是醉醺醺的,由宫人太监扶着出去,交给各府下人手上,剩下的事就让各位夫人去操心。萧景铎被灌了许多酒,此刻被风一吹,再好的酒量也撑不住了。 “大郎君,你还能骑马吗?要不我叫辆马车来?”前来接应萧景铎的下人担忧地说道。 旁边一个机灵的小厮一脚踹到同伴屁股上:“叫什么大郎君,要叫侯爷!” “哦对,我忘了,郎君现在是承羲侯了。”他平白无故被踹了一脚,但还不敢反驳,连忙改口道,“侯爷,要唤马车来吗?” 听到这两人的官司,萧景铎抵着眉心笑了:“不必,骑马还不在话下。回府罢。” 然而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比萧景铎本人还先回到定勇侯府。老夫人失手打碎了茶盏,吴君如失神推翻了花瓶,萧二夫人被水烫伤了嘴,就连萧英都险些失态。 “什么,萧景铎封侯了?” 97.封侯 “萧景铎真的封侯了?”老夫人惊得茶盏都摔了, 萧二夫人正在喝水,猛不防听到这个消息, 把嘴唇都烫了。她哎呦一声, 顾不得追究侍女的过错, 而是抓着报信的小丫鬟问:“你说的是真的,确定不是听岔了?” “千真万确, 听说是庆功宴上乾宁长公主说的,现在外面都传开了呢!” 老夫人觉得很迷幻:“为什么呀……” “好像是因为大郎君在这次北征中立了大功,乾宁公主和圣人大喜,封大郎君为承羲侯。” 萧二夫人失魂落魄地跌坐下去,腰背也驼了起来:“传的有鼻子有眼,看来是真的了……也是,当时大表兄就是因为战功封了侯,只能说不愧是父子……” 大房一门两侯!而二房没有官职,唯有萧景虎抢到了荫蔽的名额, 送到了翊卫当值, 出头指不定在什么时候。 萧二夫人想到这里就心中钝痛,如果当初没有赵秀兰横插一脚,她顺顺当当嫁给了萧英,这些荣华富贵就都是她的! 老夫人也惊呆了,她喃喃自语:“竟然封侯了,那岂不是说铎儿和大郎现在平起平坐?这些侯爷里面有没有高下之分啊……”老夫人越想越不得劲, 连忙挥手把小丫头唤过来, “你惯常机灵, 赶紧去他们院里看一眼,现在朝廷里面的人怎么说?” 老夫人身边的小丫鬟探头探脑地摸到清泽院,此时院门外已经围了许多打探消息的下人,透过门缝,能看到几个穿着宫装的内侍,正在说话:“……诰封制书已经交由礼部主持,过几日会正式册封。制书送到哪里倒是个难题,本来公主已经看好了地方,但是那个宅子许久没住人,若是拨给承羲侯,少不得还需修缮一二,一时半会,恐怕还不能搬。” 萧景铎站在内侍对面,闻言说道:“用不着这样着急,文宗大忌还没过,不必大兴土木。” 这话听着就让人舒心,来人是乾宁身边伺候的人,听到萧景铎在封侯这种大喜当头还记挂着文宗的忌日,无疑心里舒坦极了。听到萧景铎这样说,内侍脸上的表情更加和缓,眼角甚至笑出了褶子:“承羲侯真是有心了。” “这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罢了。” “公主还吩咐了,承羲侯此行立下大功,要重重封赏。承羲侯府已经在修缮,殿下念在侯爷初立府,手里没多少得力的人,特意又赐下奴婢一百。本来奴这次出宫就该把这一百人带出来的,但是一百人吃住不是小事,若是全部带来指不定要给定勇侯夫人添多少麻烦。所以殿下说了,先分二十个人过来听从承羲侯调遣,等过几日承羲侯府修好了,剩下的人直接送到新侯府去,不必劳烦定勇侯府了。” 实封五百户,赐绢两千匹,现在又赐下一百个奴婢,这种封赏可着实大手笔了。 出征前,容珂曾坦言萧景铎不用表露身份,甚至连填妆礼都要避着,当时天上还飘着雨丝,萧景铎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几日后的朝堂上公然请战。如今萧景铎得胜归来,容珂也没有解释当日的事情,只是将之后的封赏调度一应换成最好的,给予全然的信任。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许多话都已不须多言。 萧景铎带着人拜谢后,就又听到传旨的内侍说:“封侯授册在新府邸举行,定勇侯府里便不必准备了。这位是宫里享有盛名的青菡姑娘,见识过好些贵人太妃的册封仪式,她对这些想必都是熟的,若是承羲侯拿不准封侯仪式的流程,不妨问一问青菡。” 这位公公真是有意思,话里话外每一个字都在表明,萧景铎如今是暂住定勇侯府,过不了多久就要搬新府邸,另立门户。公公是谁的人不言而喻,萧景铎默默感慨,容珂这人还真是能记仇。 好些话萧景铎自己不能说,但是借着公公的口,却可以恨恨敲打定勇侯府里的这些人。萧景铎当然知道院门外不知围了多少打探消息的丫鬟下人,传旨公公更是宫里出来的胜利者,对这些门道更是一清二楚,他愿意站在庭院里说这么多话,恐怕也存了示威的念头。 公公见意思送到了,差不多便见好就收,敛起袖子准备告辞。萧景铎和宫中人在说客套话,门外的小丫鬟见没什么新鲜事了,就悄悄跑开。 福安园内,吴君茹听到丫鬟打探来的消息,失神地靠在凭几上:“实封五百户,生绢两千匹,还赐了一座新府邸……” 生绢在市场上价格很是稳定,历来当作货币来使。赐绢两千匹便是赐钱,但是银钱上的来往都是小事,真正要命的,是萧景铎的头衔,以及他的新府邸。 赐绢是惯常,真正能反应一个人在上位者心目中地位的,乃是赐府。吴君茹压抑住心中的不安,怀揣着侥幸问道:“他的新府邸,说在哪儿了吗?” “这个没听公公说。”小丫鬟觑着吴君茹的脸色,投其所好地说道,“依奴看,长安里权贵云集,这些年下来,空置的宅子屈指可数,就是当年侯爷第一批封侯,不也才得了修行坊的一处宅子吗?大郎君他虽然得了侯爵,但是想必找不到什么好宅子,更别说和我们侯府比了。” 吴君茹疲惫地靠在软垫上,道:“希望吧……” 她双目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她的神色却越来越焦躁。过了一会,吴君茹忍不住站起来,问:“四郎君在哪儿?” “郎君刚散了学,正在写字。” 按理丫鬟这样说了,吴君茹该感到放心才是,可是吴君茹对萧景业抱有极大的期望,听到这句话还是觉得焦躁不安。“不行,我得亲自去看。” 吴君茹带着一众丫鬟出门,径直往宁远院走去。宁远院是侯府里除高寿堂、福安院外最好的院子,默认是世子居住之地,萧景业能住在这里,可见他在萧家的地位。 吴君茹原来还自豪自己的儿子能住世子之院,而萧景铎这个名义上的嫡长子却被排挤到偏僻的清泽园,可是她现在远远看到宁远院的门,心底却无端涌起一股烦躁。 住最好的院子有什么用,萧景铎现在都要分门立户、自己另外住一座侯府了,而她的儿子甚至连功名都没有! 吴君茹跨入正门,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儿子坐在围栏上,正和丫头下人们谈笑。吴君茹心里的邪火顿时直入脑门,训斥脱口而出:“萧景业,你在做什么!” 听到母亲的声音,萧景业连忙站起身,惴惴说道:“我写完了夫子布置的课业,出来透透气……” “什么透气,我看你分明就是贪玩!”吴君茹圆溜溜的眼睛朝四周扫了一圈,声音不大却让人毛骨悚然,“我倒要看看,什么人敢耽误我儿子。说,是谁鼓动四郎君出来玩的?” 看到吴君茹出现,丫鬟小厮早吓得退到一边,低着头不敢喘气。听到她这样问,下人们愈发胆颤,哗啦一声便跪了一院子。 萧景业看到这一幕急了:“母亲,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要出来的!” 吴君茹还是怒气冲冲地扫视着地下的人,她清楚自己的儿子,萧景业不是贪玩的人,这话显然在袒护什么人。想到这一点吴君茹愈发生气,她的儿子是她全部的指望,从三岁起她就严厉教导,一刻都不敢松懈,现在竟然有人勾得他玩乐,还让萧景业出言袒护,吴君茹如何能忍这种人的存在。 “母亲!”萧景业着急地大喊,吴君茹置之不理,铁了心要找出害群之马来。院子里正僵持着,门口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我就出去了一会,这是怎么了?” 见了来人,萧景业如蒙大赦:“六妹,你来了!” 吴君茹皱眉:“玉雅,你怎么来了?” 萧玉雅带着丫鬟站在宁远院门口,迷惑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一切,萧玉雅是大房唯一的嫡女,和萧景业是同母兄妹,她的身后还跟着萧玉颖。萧玉颖是萧英的庶女,历来不太得吴君茹待见,此刻见嫡母发作萧景业院子里的下人,她巴不得吴君茹对她视而不见,怎么会在意吴君茹没有喊她的名字。 “有人带着你兄长出来玩,我管教一二罢了。你兄长还要好好读书,日后科举入仕,出将入相,怎么能被这些个刁奴耽误?” 萧玉雅一听竟然是怎么一回事,着急地直跺脚:“母亲,不是你想得那回事,是我唤四兄出来玩的!” “竟然是你?”吴君茹也大出所料,随即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明明知道你四兄读书要紧,竟然还耽误他的时间?我真是把你宠坏了,连这点轻重都不晓得。” “母亲!”萧玉雅和萧景业不一样,她从小备受宠爱,性子颇为娇蛮,现在都敢当着众人面和吴君茹对吼,“我只是来给四兄送冰饮罢了,又没有拉着他陪我玩!” 吴君茹对小女儿颇为无奈,抵着眉心道:“行了行了,下不为例。景业,你该回去看书了。” 萧景业对吴君茹行了一礼,乖乖回屋,一句话都不敢辩驳。吴君茹许是觉得自己对儿子太严厉了,又补充了一句:“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 “你老是这样说……”萧玉雅低声嘟囔,“四兄每天已经很累了,你还要他怎么样……” “玉雅!”吴君茹唤了一声,萧玉雅才不服气地低下头。吴君茹牵着萧玉雅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玉不琢不成器,你们相信我,我毕竟见识多,按我的方法读书学习,好处都在日后呢!” “像大郎君那样吗?”一个小丫鬟自言自语,浑然不觉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对,连忙捂住嘴。 萧玉颖恨恨瞪了自己的丫鬟一眼,连忙上前和吴君茹道歉:“母亲,我不是有意的,是丫鬟她自己不长心,和我没关系……” 吴君茹居高临下地扫了萧玉颖一眼,道:“行了,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学习女红吧。” 萧玉颖忙不迭告退。等只剩吴君茹和萧玉雅之后,吴君茹推心置腹地教起女儿来:“玉雅,人心隔肚皮,这么大的侯府里,只有你和景业才是亲兄妹,除了母亲和四兄,谁都靠不住,你知道吗?” “我知道。”萧玉雅说,“我也没把那两个庶女当姐妹,就是叫她们陪我逗逗趣罢了。” “就是这样,谁都靠不住,只有阿娘和景业才是你的后盾。日后你议亲要听母亲的,母亲见识过许多事情,只有母亲才是真心为你好。而且你以后不许打搅景业读书,只有他高中了,以后当了大官,才能帮你在婆家撑腰,若是靠别人,那可想都别想。” 这个别人并不难猜,萧玉雅顿了一会,问道:“母亲,四兄按你的方法学习,真的有用吗?日后会比……还要厉害吗?” 显然萧玉雅也知道了,她的嫡长兄文武兼备,以进士入仕,现在却在突厥战场上立了不世战功,更是靠此一举封侯。 别人家的兄长取得如此成就,指不定出门做客时要多神气呢!唯有她,从小被吴君茹教育着不要靠近萧景铎,萧景铎迟早会害死他们,萧玉雅无论如何都对这个大兄亲近不起来。非但不亲近,萧玉雅有时都会害怕,这个大兄一路高升,现在更是成了承羲侯,几乎和父亲平起平坐,他以后,会不会对付他们兄妹啊? 不光吴君茹,就是老夫人都有些酸地想,萧景铎乍然封侯,府邸位置一定不好。御赐的宅子又怎么样,还不是又偏僻又逼仄。长安里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等承羲侯府挂上牌匾的那一日,好些人都惊地直拍桌,崔家的人尤甚火大。 容珂居然把靖安坊的那处宅子赐人了!崔太后物色了好久,对比之后最中意靖安坊闲置的宅子,她心里是把这座府邸留着给郑王做王府的!长安权贵对此心知肚明,讨要赏赐都避开靖安坊,这处宽敞又紧要的宅子才能一直留下来。可是谁能知道,崔太后守了这么久,眼看郑王就要议婚了,容珂居然把郑王内定的王府赐人了? 崔皇后当时就气炸了,她气势汹汹地去找容珂,结果得知容珂出宫去公主府了。她堂堂太后又不可能追出宫去,只能对工部的人发火。工部的人心里也苦,公主要做什么,轮得着他们来拦吗? 容珂这事做的特别绝,之前一直瞒着,等到承羲侯府的牌匾做好了,立刻就让人挂到大门上,然后才通知礼部和工部准备册封典礼。等崔太后反应过来,匾额已经挂上去好久了,而容珂自己则马上出宫,怎么唤都不回来。崔太后一个人只能在宫里干生气,可是除了生气,她也不好做什么,来来往往这么多百姓都看到承羲侯府的匾额,她总不能让人去把牌匾摘了,然后告诉大家,这其实是郑王府,方才只是挂错了吧。 世家重脸面,崔氏这个继太后尤甚,她还期待着她的皇儿有些作为呢,怎么肯在北征大胜这种当口,落下苛待有功之臣的骂名?故而崔太后把银牙都压碎了三颗,最后只能硬生生忍下,坐在佛堂里一个劲地骂容珂。 萧景铎心知自己这次可是捡了个大便宜,要不是皇家自己咬的厉害,这种足以做王府的宅邸怎么会落到他的头上?这一点可以从承羲侯府外扎堆的公主府、王府看出来,而且尤其巧的是,乾宁公主府就在承羲侯府对面。 十月的时候,礼部拟了一个黄道吉日,萧景铎正式从定勇侯府分离,入主自己的侯府,承羲侯府。 自此,人们称呼萧景铎时,再不会用定勇侯府大郎君这样的字眼,而会称呼他自己的封号,承羲侯。 98.乔迁 乔迁这日, 承羲侯府可谓热闹非凡。 其实萧景铎的本意是低调些,仅是宴请亲友便够了, 毕竟文宗的一年孝期还没出, 他这样大肆张扬, 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奈何他的想法是好的,等搬迁的日子定下来后, 一传十十传百,长安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他在什么时候乔迁新府了。 和萧家结了亲的人家不说,原来国子监的同学、兵部的同僚、一同出征的战友,都纷纷上门道贺,就算人不好亲至,礼物也都送到。 原来他们还觉得萧景铎公然投靠摄政长公主,实在不成体统,可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是真理, 眼看人家年仅二十一, 非但立下了足以写入国史、为历朝历代所称颂的战功,之后更是裂土封侯,脱离家族,自己另开门户,许多人真是既羡又酸,一方觉得萧景铎起势这样猛, 日后一定走不长久, 一方又悄悄嘱咐家人, 妥贴准备萧景铎的乔迁贺礼。 靖安坊前,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若是走的急了,连转弯都困难。 老夫人等人以客人的身份,在府内侧门下车,她们一下车就看到一簇簇开的正鲜艳的菊花,一队侍女看到她们,笑意盈盈地迎上来:“可是萧老夫人?老夫人随我来吧。” “什么萧老夫人,我是他祖母!”萧老夫人听到这个称呼,莫名不悦。 侍女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是,老夫人。” 本来乔迁这种大事,应当有萧景铎的妻室出来主持,然而萧景铎没有娶妻,老夫人便在心里接过这个活,大包大揽地替萧景铎招待起女眷来。 然而等老夫人到了地方才发现,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侍女往来翻飞,把所有事都安排地妥妥帖帖,几乎没有萧老夫人和二房三房插话的地。萧老夫人心里很不痛快,问道:“这些是谁啊,铎儿府里怎么轮得到她们做主?” “回老夫人,做主不敢当,奴只是按侯爷的吩咐,做奴分内之事罢了。”一个侍女听到老夫人的话,笑着走上来说道。 萧二夫人扶着老夫人,上下扫射这个面生的人:“你是什么人?怎么轮得到你来说话?” “红雀,不得无礼。”一声淡淡的喝斥声从后传来,青菡慢慢从后面走过来,眉目不动地说道,“怠慢了贵客,还不下去?” 斥退了红雀后,青菡才说:“奴青菡,见过萧老夫人。迎来送往只是本该由侯夫人主持,奈何侯爷尚未娶亲,只得由我们出面,还请萧老夫人不要见怪。” 这个人老夫人认识,当日随着二十个奴婢来了定勇侯府,现在又随着萧景铎搬到承羲侯府。萧老夫人最是欺软怕硬,她敢对一个面生的丫头呼来喝去,碰到这种有背景的从掖庭出来的宫女,反倒不敢摆脸色了,就连青菡一口一个“贵客”、“萧老夫人”等也不敢追究。 萧老夫人心里有些打鼓,这位叫青菡的可不是个善茬,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宫里头出来的气度,听说她还在东宫伺候过一段时间。 老夫人有点害怕青菡身上的气势,青菡一出面,老夫人就退却了。她讪讪道:“好吧,既然铎儿这样说,显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你们去忙,我们自家人就不必招待了。” 青菡走后,老夫人才偷偷和儿媳、孙女们说:“这可怎么得了,铎儿自己的府邸,怎么能不带我们自家出来的下人,反而重用一些外头来的人?” 萧景铎搬府,按道理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可是他离开定勇侯府的时候,内宅里只带了秋菊和惜棋两个人,其他的愣是一个都没带!听说海棠不甘心,一个大美人跪在他书房门口哭了一个时辰,他甚至连门都没有开。 现在好了,老夫人早年安插给萧景铎的人手全用不上了,现在到了承羲侯府两眼一抹黑,一个人都认不得。 这种场合吴君茹不便出席,但是萧玉雅几个女孩子是无碍的,所以今日萧府的几个女孩都随着老夫人来大兄府上观礼。听到老夫人的话,萧玉颖说:“许是这些都是宫里赐下来的人,大兄不方便推辞罢。” “呵。”萧玉雅冷哼着说,“不知根知底,指不定带进来些什么人呢。” “六娘!”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萧玉雅才不情不愿地闭嘴。不过萧玉雅的话虽然不妥当,理却是明白的,这一百人全是宫里赐下来的人,谁知道宫里头的公主和圣人怎么想,这些人中指不定有多少眼线暗桩。老夫人心里摇头,赐奴一百名为赏赐,事实上,恐怕萧景铎有的受。 这样一想,萧家众人心里果然好受了很多,就连沿途受到的冲击也可以接受了。 这次乔迁宴虽然不知不觉就被炒起来,但萧景铎本人十分坚持,并不肯大办,许多人家也要避讳先帝的孝期,所以大家半推半就,派了得力的人或者小辈来萧府送礼,匆匆寒暄几句便走了,并没有大肆张扬。这种情况下,各府的女眷也不好到场,都是派了丫鬟来问好,青菡出面接待、寒暄、收礼单,一切办的井井有条,旁人还真没有插手的余地。 萧老夫人坐了片刻,发现到场的大多都是亲戚,其他夫人为了避讳国孝,很多都不肯出来。这样虽然无趣,但也方便说话,萧老夫人有心看一看萧景铎的宅子,于是带着一大帮晚辈随从,就出去游园了。 刚才入府还不觉得,现在绕着后花园走了一圈,老夫人等人才发现,同样是侯府,为什么萧景铎的府邸就怎么大呢? “听说大兄还有五百户实封,还能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真好。”萧玉芒颇有些艳羡,她同样嫁入了侯府,可是汝南侯府没有承羲侯府宽敞,后辈子孙又多,轮到她这个孙媳妇,居住的地方简直可怜。她和夫婿只能挤在跨院,奴婢要跟着他们一起住不说,最要命的是妾室也在,就在她这个正室夫人的后罩房,萧玉芒真的是气得牙痒痒。 老夫人则有些悲伤:“铎儿搬走了,日后俸禄便不归公中了。不过他一个人的俸禄,养得活这么大的宅子吗?” “这有什么养不起的!”萧玉芒嫁人后见识多了很多,当即就给祖母和几个未出阁的妹妹解释起来,“大兄封地五百户,五百户那就是五百个人家的赋税啊!我们原来在乡下的时候,一年要交多少赋税,如今五百户人家的赋税都归大兄了,大兄还没有女眷,你们说够不够用?” “哎呦。”不知道还不觉得,现在一听萧玉芒解释明白,老夫人肉疼到不行,“每月四万钱俸禄不归我们,如今就连着五百户封邑也没了!若是铎儿还没有分家就好了……不对,若是他没有分家,也不会有这五百户的赋税……”说到最后,老夫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想怎么样了。 可是现在无论怎么想,萧景铎都和定勇侯府没关系了,他的俸禄,他的住宅,他的封号,甚至他用的奴婢,都没有定勇侯府的任何烙印了。 只能说不同的人关注点不一样,未出阁的萧家姑娘们欣喜地看着承羲侯府的花草,萧老夫人担忧没了萧景铎,日后公中花销要怎么办,而萧玉丽和萧玉芒这几个出嫁女,则羡慕起萧景铎这里的宽敞来。 “这么大的一处宅子,大兄还没有老小,住起来该多么舒服啊!而且还能把妾室远远打法走,让她们每日请安都得走半天,更别说使花招勾引男人了!真是羡慕以后的大嫂,上没有婆婆,下没有继子庶子,这么大的一个府邸全凭自己做主,简直是享活福啊!” “新媳妇没有婆婆指点看护,肯定教不好!”老夫人对此格外固执,“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上头没有婆婆看着,许多事情根本办不好,走出去还会让人指点呢!再说这么大一个宅子,自己住都慎得慌,不好,还是我们家那样,一家人住在一起好。” 萧玉丽和萧玉芒都暗暗翻白眼,她们倒还情愿被人说道呢,婆婆的苦真是谁受谁知道。 她们正走着,突然发现水对岸的侍女都跑动起来,有的侍女叫住询问,不知说了什么,原本气定神闲的侍女都慌忙起来。 “怎么了?”萧家众人大为奇怪。 一个路过的侍女急匆匆行了一礼,道:“奴失礼,不能陪夫人小姐们游园了,乾宁公主殿下来了!” 乾宁公主来了? 老夫人和儿媳们面面相觑,按理公主降临,该由内宅招待,甚至公主还要主动来见老夫人这个长辈。可是乾宁她不是一般的公主啊,她是摄政长公主,一切待遇都同摄政王,哪里有摄政王给内宅妇人请安的道理? 老夫人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她固执地觉得女子不该插手外头的事,所以一直对这位公主感官不好,可是如今乾宁公主真的来了,老夫人却发现自己有些发怵。 “母亲,这该怎么办?是我们去拜见她还是装作不知道?” “装作不知道罢,这毕竟算是外头的事……等等,乾宁公主是不是管朝堂上的事情?” “这不是摆明的么……”萧二夫人忍不住笑,“她是摄政公主,自然管朝堂上的事。” “那她岂不是能管虎儿的事?”萧老夫人喜得恨不得拍大腿,“正好,我们往常接触不到这种大人物,今儿不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吗?我们去和她说道说道,让她把虎儿调到其他地方!” 萧玉芒觉得不妥,但是劝不住吃了秤砣一样的老夫人,更别说旁边还有萧二夫人撺掇。萧二夫人对自己儿子的事向来热络,现在老夫人要替萧景虎出头,她才不要拦着呢! 萧老夫人说干就干,立刻带着一众女眷往前厅走去。她们浩浩荡荡地穿过回廊,刚从隔扇中转出来,便看到青黑色的屋檐下,萧景铎正站在和一个女子说话。从老夫人几人的角度,只能看到萧景铎的侧脸,眼里似乎带着笑意,而他的另一侧是一位穿着白色深衣的女子,女子比萧景铎矮了大半个头的样子,眉眼昳丽,只可惜被萧景铎挡住了一半,不能看到全貌。 萧玉芒有些愣怔,她还很少看到萧景铎眼中含笑的模样呢。女子不知说了什么,萧景铎微微低头,正仔细听着,听完之后,两人相视一笑,那一刻仿佛任何人都不能插入到他们的世界中。萧玉芒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她只是突然觉得酸楚,她和自己的夫婿,虽然总是被称赞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但陈六郎却从没有这样对她笑过。 还是萧景铎先听到声响,应声回头,女子愣了一下,也随即朝这个方向看过来。萧玉芒这时候才看清了女子的全貌,她心里微微吃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乾宁公主,竟然这样年轻貌美? 看清来人,萧景铎很是吃惊:“祖母?你们怎么来了?” 容珂敛起衣袖,含笑点头示意。“萧老夫人。” “不敢当不敢当!”萧老夫人嘿嘿笑着,主动上前招呼容珂,“你便是乾宁公主?想不到人竟然这样俊俏,怪不得铎儿老是在侯府里提起……” “祖母!”萧景铎赶紧喝止,这一句话里满满都是不妥当,萧景铎都不知该骂哪一点,最后只能警示道,“这是长公主殿下,不得无礼。” 容珂笑意不变:“无碍。” 老夫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不妥,她这些话是说习惯了,若乾宁是位男子还不觉得有什么,若是女上司……总感觉哪里怪怪的。而且什么叫“竟然这样俊俏”,真是,老夫人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不叫人话。 容珂这几天躲在公主府不好回宫,听说今日萧景铎搬迁,便顺道来凑个热闹。萧景铎得知容珂大驾,自然立刻跑出来迎接,容珂一见面就笑言自己出宫躲清静,萧景铎想到容珂前几天办的事,也忍俊不禁。他们俩正在说笑,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现在老夫人带着人来了,他们肯定不能继续杵在门口了。 等进屋坐好之后,老夫人自恃是萧景铎的祖母,家里的老封君,有义务招待来府上做客的长官,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问道:“长公主今日怎么想起来我们府上了?” 这似乎不是她们府上吧……不过容珂不会和一个祖母辈的老人计较,依然有礼地回道:“这几日我在宫外住着,听说今日萧景铎搬迁,便顺道过来看看。” 容珂是摄政长公主,和皇帝不一样。皇帝不能随意出宫,但是她却没什么限制,一应待遇都同摄政王。 “顺道?”老夫人疑惑。 容珂身后的女官解释道:“乾宁公主府就在承羲侯府对面。” “啊,竟然还有这种事。”老夫人算是开了眼界,她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惊喜地喊道,“这正好啊!” “祖母!”萧景铎赶紧喝止,“你说什么呢。” 老夫人有些诧异,诧异之后还有些惊奇,她只是觉得乾宁公主和萧景铎住的这么近,以后能让萧景虎时常来串门,至少和乾宁公主混个脸熟,她都没有说出来,只是心里想一想,萧景铎竟然看出来了? 老夫人啧啧感叹,当了官的人就是不得了,连别人的心思都能猜的一清二楚。 “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老夫人说道,“难得公主和铎儿住的这么近,我们两家正是要走动起来才是。” 萧家的孙女们连忙去拉老夫人的袖子,老夫人被扯了几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这话在乡下得用的紧,十里八乡谁不晓得这个理。怎么了呀……” 萧玉颖是从小就在侯府里长大的,机敏度就远超半路出家的老夫人,她着急不已,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祖母,人家是公主……” 老夫人这才恍然,对面坐着的不是乡下的邻居,而是一朝公主,她的远亲也都是皇亲国戚。老夫人当着乾宁的面说远亲不如近邻……佛祖啊,她在说些什么! “公主,老身不是这个意思……绝对没有对王爷公主们不敬……” “我明白的。”容珂笑着点点头,“老夫人所言有理。” 老夫人讪笑不已,只能努力补救:“公主,铎儿这孩子我从小看到大,最是稳重踏实不过,你一个姑娘家自己住在外面不容易,有他在,一定会好好看顾你的。” 这话说的,萧家的其他女眷都尴尬的不敢抬头,而容珂却扑哧一声笑了:“我知道了。” 萧景铎几乎都坐不住了,祖母都在和容珂说些什么! 萧老夫人早就听说过乾宁公主的大名,原来以为这是一个威严如菩萨一样的人物,现在看来却和善的紧,慢慢地,老夫人的胆子大了起来,拉家常一般和容珂说道:“公主,你为什么要住到宫外?住在皇宫里难道不是更好吗?” 容珂笑容不变:“我替祖母办些事情,为了方便,就住在外面了。” 老夫人一听竟然是如此,由衷赞道:“公主真是孝顺。” “嗯。”容珂竟然还应了一声。 萧景铎眼睛从茶盏上挪起来,默默去瞅容珂,把崔太后给儿子准备了多年的宅子半路劫走,还真是孝顺。容珂察觉到萧景铎的视线,脸上笑意不变,眼睛却斜着瞪了他一眼。 萧景铎收回视线,心里却笑了。而老夫人还浑然不觉地称赞容珂:“公主真是人美又心善,这么大一座宅子就赐给铎儿了,我们刚刚去后面绕了一圈,这么大,都能当王府了。” 萧景铎心里接了一句,这还确实是一座王府。容珂自己倒爽快了,他以后恐怕少不得要被崔太后迁怒。 她们坐在这里说话,屋外青菡领着一队侍女走来,轻手轻脚地给众人上茶,换新鲜的瓜果盘,随即就低着头垂着手,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青菡走到容珂面前时,主动行了一礼,笑道:“殿下。” 容珂也笑了点了下头:“既然来了承羲侯府,便用心侍奉。” “是。”青菡低着头,倒退着走出五步远,这才转身,快步站到屋子角落。 见状,老夫人几人心中都思索开了,看青菡这样子,哪里仅是在东宫侍奉过,恐怕以前还是公主身边的得力人。乾宁赐自己的身边人给萧景铎,这就很值得深思了,她此举何意? 萧家女眷们各有心思,萧玉雅却在暗自畅快。她虽然还不到十岁,但是从小生活在侯府,再加上有吴君茹耳提面命,她对宅子中这些圈圈绕绕再明白不过。她原来还担心萧景铎上升势头太好,以后会对他们兄妹不利,现在看来,乾宁虽然表面看起来大方无比,又赐屋宅又赐人的,可是府中几个大丫头都是乾宁的人,这分明就是辖制啊,日后萧景铎的夫人入门,看到这种情况,指不定有多闹心呢。 看来萧景铎,并不如表面上这般受重用啊。 老夫人也觉得浑身不自在,敢情萧景铎府上大半都是乾宁公主的人,说不好是眼线还是恩典,她本来还打算来萧景铎府上住两天,现在看来,恐怕…… 老夫人心里打了退堂鼓,她见有些冷场,正要说什么出来转圜一下,便听到一个人快步从庭院外走来,站在门口禀报道:“侯爷,平阳侯府上来人了。” 这……萧景铎看了看容珂,正要推拒,就听到容珂说:“你可别说出我在你府上。我这几天烦都要烦死了,若是消息从你这里走漏……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老夫人见状,也赶紧说:“对,你出去招待客人吧,公主这里有我们陪着呢。” 萧景铎脸上的笑收敛起来,他看了看容珂,又看看老夫人,突然问:“祖母,你要说什么,竟然连我都听不得?” 99.青梅 “女眷说话, 你说为什么听不得!”老夫人挥手往外赶萧景铎,“快出去吧, 公主这么大一个人, 我们还能欺负她不成?” 容珂轻轻笑了, 她低头转茶盏,没有说话。 其实这也不能怪老夫人, 容珂自进门以来都带着笑,何况她要守父孝,不上朝时总是穿白色的衣服,在美貌的加持下,很容易给别人一种她很温柔的错觉。 萧景铎心道你们哪能欺负得了她,但是真正的担忧又没法说出口,只能提着心走了。 萧景铎走后,老夫人终于能说起她此行的正题:“乾宁公主,想必你也知道, 我们萧家是从涿郡搬到长安的。以前没入京的时候, 铎儿和他二弟玩的特别好……就是现在,铎儿也老念叨着,想提携他二弟一把。” 老夫人知道贸然和乾宁提萧景虎不行,于是从萧景铎入手,先是说家里对萧景铎怎么好,然后又说萧景铎和萧景虎手足何其情深, 最后, 才蜻蜓点水般地提了一下:“铎儿前几天还和我们说, 可惜萧景虎只能在翊卫里受苦,若是他有办法,总是愿意提携自家兄弟一把的。” 容珂从桌子上拿了个茶盏玩,问:“这是他的意思?” “对呢!”老夫人赶紧接腔,“翊卫虽然看着光鲜,但是里面倾轧太严重了……老身这话不是说翊卫不好,而是……翊卫也太好了,里面全是公侯家的公子哥,合伙捉弄起外人来就格外促狭。虎儿他生性憨厚,从不惹事生非,不知道怎么惹着了里面的公子哥,被排挤的厉害。所以,我们就想着,能不能让他换个地方。” 容珂心中哂笑,这几位夫人怕是忘了,她在受封公主之前,还有一个封号叫阳信。她知道的东西,恐怕比这位萧老夫人以为的还要多很多。萧景铎之前在定勇侯府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容珂清楚的很,而现在这些人,居然还敢打着萧景铎的旗号来和她讨要恩典。 容珂不动神色,道:“我竟不知翊卫里是这种情况,这自然是不能呆下去了。既然这样,那就让萧景铎的二弟到城外大营吧,那里军法管的严,半年才能出来一次,想必再不会有这种欺压的事情发生了。而且大营里的士兵时不时就要被拉到深山里练兵,打仗也先紧着他们,锻炼子弟去这种地方最好了。” “不行!”萧二夫人连忙喊道,出口后才发现自己失礼了,她缩回萧老夫人背后,老夫人替儿媳圆话,“虎儿虽然在翊卫里受排挤,但是郎君们不打不相识,时间长了,虎儿也和翊卫生出感情来,贸然把他调到城外不好。公主,你看……” “怎么,你们觉得本殿给的出路不好?”容珂慢条斯理地说道。 老夫人背后的冷汗刷得一声下来:“没有,老身岂敢。儿孙自有儿孙福,这种事情就让虎儿自己折腾去吧,不敢劳烦公主了。” 这番话萧老夫人说得冷汗涔涔,她怎么就差点忘了,这位不是寻常的公主,更是摄政长公主。方才乾宁明明还带着笑,语气也没有多么激烈,但竟然险些把萧老夫人的胆吓破。 萧老夫人不敢再提萧景虎的事,萧景虎脾气被家里宠坏了,若是在家里还有人忍着他那种霸王做派,但是到了翊卫,那种地方全是富贵乡出来的公子哥,这种脾气可没少让萧景虎受罪。老夫人心疼自己的爱孙,拉下脸求萧景铎无果,只好腆着脸求乾宁,可是乾宁两句话就把老夫人吓退了,兵营那种地方可去不得,更别说半年才能回家一次,老夫人可不放心自己的宝贝孙儿去那种地方,相比之下,翊卫倒还算好的了。 一时间没人敢提萧景虎,生怕乾宁反悔,真把萧景虎扔到兵营里。老夫人讪笑着说道:“按道理铎儿远不到分家的时候,可是封了侯是大好事,确实也没有道理再留在本家。老身一直遗憾,平日里最是疼爱这个孙儿,以后不能日日看到他了,还真是不舍得。而且他还没有娶妻,这么大的一个宅子没人操持,这叫什么事啊……” 容珂喝了口茶:“若您不舍得,不如搬过来住两天?您是长辈,不能怠慢,若您来了,我再让掖庭拨十个宫女过来,专程伺候您。等你回定勇侯府,也可以一起带着。” 老夫人悚然一惊,这岂不是带了十个祖宗在身边?而且还是不能发落不能赶走的那种。老夫人脸都僵硬了:“谢公主好意,不必这样麻烦了,定勇侯府里还有一堆事,老身抽不开身,没法来这里帮铎儿,再说我虽是长辈,一直插手铎儿的事也不好。” 容珂笑了一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对。” 这么还应了下来?老夫人心中惊疑,随即安慰自己想多了,又絮絮叨叨地说:“说起来这些年我们早就想给铎儿说亲,但他一直不肯,要不然,哪用我这个老婆子来操心他的后宅。” “他不肯?”容珂莫名其妙问了一句,“这是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这句话是真的,老夫人还真不知道。她拉着面前的公主诉苦:“公主啊,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我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找了好几个姑娘,但他死活都不同意。他和他表妹青梅竹马,按道理亲上加亲,这是多好的事,但他莫名其妙推了,之后更是外放四年,回来没多久就出去打仗,竟然耽搁到现在!” “青梅竹马啊,还真是不容易。”容珂莫名笑了下,点头应道。 “可不是么!说起来公主您还没见过他表妹吧,人长得可喜气了,一看就是旺家好生养的命!” 容珂知道萧老夫人说的是程慧真,她其实知道这个人,甚至还在对方身边安插了东宫探子,可是说起来,她还真没见过萧景铎的这位表妹长什么样子。 旺家好生养是什么模样? 而老夫人说起自己的外孙女,那简直是滔滔不绝,她看程慧真怎么看怎么好,自然也就这样和容珂说了出来:“……他表妹从小聪慧,针线做的尤其好,既柔顺又乖巧,我记得他们小的时候,慧真时常往铎儿屋里跑,两人一待就是一下午,直到天黑了,铎儿才会遣人送慧真回去。当年铎儿刚刚没了母亲,我记得慧真还跑去和大郎哭,不要把铎儿送到寺院……” 巧了,容珂也知道这回事,甚至当年她还掺和过一手。但她没有料到,定勇侯府内部的版本是这样的。 “这样看来,他们表兄妹还真是感情深厚。” “对啊,都说两小无猜,老身活了这么年,不知看过多少对夫妻,长大后说媒认识的总不如从小玩到大的,尤其像是他们这种青梅竹马,从小在一处长大,最是知根知底,脾性也相合,成了夫妻后才能过的长久!就是奇怪,铎儿明明和慧真玩得很好,他外放前我提起亲事,他却一反常态,怎么都不肯应下,也不知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说了,不允许他和她表妹定下亲事。紧接着,容珂就往程慧真身边安插了探子。 容珂端起茶盏笑了,她本来就长得明艳,一笑更是满堂生辉,容珂笑吟吟地问:“那现在,萧景铎他怎么说?” 不知为何,对面人明明笑着,老夫人却觉得心底有些瘆得慌。“等国孝期过了,我和铎儿说一声,他一走就是这么些年,可怜慧真痴心不改,一直在家里守着。虽说慧真是我的外孙女,但毕竟姓程不姓萧,也不好白白耽误人家姑娘家青春,想必铎儿也能明白。” 容珂这回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了。程慧真知道未来,虽然她知道的都是一些闺阁风月之事,但毕竟是个异端,不能潦草对待。容珂本来还愁该怎么处置程慧真,她使计让程慧真待字闺中,但不可能让程慧真一直拖着不嫁人,如果萧景铎有意,让程慧真嫁给萧景铎,倒也算一个两全之法。 好歹,萧景铎算是自己人,不会让重生一事泄露到外面。 老夫人和容珂好好说这话,突然发现这位公主周身的气势变得尖利起来,老夫人有些害怕,低低唤了一声:“乾宁殿下?” 容珂立马反应过来,回头抿嘴一笑:“我没事,刚刚只是想事情入神了。既然萧老夫人有心撮合萧景铎和他表妹,那这也算好事一桩。只是萧景铎如今封侯,多少也是二品侯爵,而程娘子却只是白身,恐怕说起亲来有些难。” 老夫人叹气:“正是这样呢,老身也在愁啊。” “不如让她进宫做一段时间的女官吧,有了女官这层身份,日后说亲总要容易些。” 容珂因为是女子摄政,好些天子近臣,比如补阙、拾遗等随时伴驾的男性官员就不大方便了,所以她借此推行了女官,从各宰相和三品官员府中挑几个伶俐的女子,入宫伴随容珂左右,平日里替她整理书卷、出谋划策等。历来天子近臣不可用官品大小来衡量,容珂提出这一点后,有些守旧的臣子怒骂,而一些机灵的人家二话不说送了女儿进来,就算不能实际接触到政务,混个美名也好。 容珂说这是提拔程慧真的身份,确实不假。老夫人也听说近些天有些女官在御前行走,但这些人都是宰相的女儿孙女,什么时候能轮到定勇侯府?更别说程慧真还不是正经的侯府小姐,只是个寄住的表小姐罢了。 老夫人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容珂坐了这么久,突然觉得心烦意躁,便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本殿先行回府,就不陪几位说话了。” 老夫人等也赶快站起身,道:“恭送乾宁殿下!” 萧景铎打发走客人后,立刻就往后面走,容珂现在还待在后面,不知道她等烦了没有……然而他刚进大门,迎面看到容珂带着一众侍女往外走。萧景铎脚步顿了一下,容珂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殿下,你怎么现在就要走?”萧景铎两步走到容珂面前,问道。 “不然呢?”容珂面无表情地反问,“承羲侯尚未有夫人,我一直待着也不妥当。等日后再来拜访罢。” 这是哪儿跟哪儿,萧景铎简直一脸诧异:“殿下,你怎么了?” “用你管?”容珂几乎是咬着牙说完了这句话,随即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公主府的侍女矮身给萧景铎行了一礼,头也不敢抬,匆匆就去追容珂。 萧景铎站在原地,斜阳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的侧影拉的极长。 “青菡。” 青菡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瞧瞧瞥了眼萧景铎的脸色,再不敢抬头:“奴在。” “是不是有人和殿下说了什么?” 青菡叹气,她作为东宫出来的丫鬟,这点控场能力还是有的,只好如实禀报:“方才,老夫人和殿下说了二郎君的事情。” “萧景虎?”萧景铎皱眉,随即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至于,肯定还说了其他。” 这下青菡也吃惊了,难道不是因为老夫人借着萧景铎的名义求公主给恩典,殿下才生气了吗?青菡努力回想方才老夫人还说了什么:“除了这个,老夫人也没说什么了呀……哦对,老夫人说了给侯爷定亲一事,还有……” “等等。”萧景铎打断青菡的回忆,“给谁定亲?” “侯爷您啊。” “和谁?” “表小姐。殿下已经同意了,要接表小姐入宫做女官,好抬举表姑娘的身份。” 青菡越说声音越小,明明在寻找惹公主生气的原因,为什么她感觉,萧景铎也生起气来? 到底在气什么啊?作为大丫鬟的青菡真是累极了。 萧景铎站在原地停了半响,好容易感觉能压制住脾气了,他才大步往回走。 老夫人等人送容珂出了二门,现在一大帮人正慢悠悠地往回走。她们见萧景铎冷着脸走来,以为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情,都默默让开路,不想触这个霉头,然而最后,她们发现萧景铎竟然停在了面前。 老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祖母,借一步说话。” 萧老夫人越发迷糊,跟着萧景铎往屋里走。二房和三房人看到这一幕,眼珠子转了转,想派人偷偷跟着。 然而萧二夫人只是动了动手,还没等她作出手势,就看到萧景铎回头,不带丝毫感情地扫了她一眼。 萧二夫人惊骇当场,感觉浑身血液都冰冻了。等萧景铎和老夫人走远,萧二夫人才慢慢缓和过来。 天哪,萧二夫人收回手,发现手心里都是汗。她今日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萧景铎,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人。 老夫人被萧景铎带到一间屋子里,伺候的侍女想要跟进来,却听到萧景铎说了一句:“出去。” 侍女惊诧,求助地望向老夫人,老夫人还没开口,就听到萧景铎又说话了:“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出去。” 侍女们浑身一抖,连头都不敢抬,连忙低着头退出门槛,还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 老夫人这下不高兴了:“你做什么呢,怎么能呼喝我的侍女?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长者之婢……” “祖母。”萧景铎直接打断老夫人的话,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和乾宁说了什么?” “什么?” “你知道她是谁吗?连这种话都敢乱说?往常我念在你毕竟是我的长辈,所以尽量能退则退,你之前和我要俸禄,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二娘三娘她们的夫婿过来,我也是推掉同僚的聚会,尽量给她们撑腰。可是我没想到,这样竟然纵得你们心越来越大。” 老夫人要求俸禄充公的时候,萧景铎觉得合情合理,允了。他这几年不缺银钱,所以也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可是老夫人却得寸进尺,到现在,竟然敢动他的逆鳞。 这下老夫人就算是个傻子也听懂了,萧景铎知道了她们背着他和公主求恩典,这才动怒。可是,老夫人不服气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萧来,你既然是萧家人,便要提携你的兄弟子侄,谁家不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在官场上打开局面?” “所以,你就用我的名义,给萧景虎讨官职?”萧景铎说道,“你怎么不用萧英的名义呢?” 这句话一下子掐中了老夫人的命脉,她着急着辩驳,却诺诺不知该说什么:“我……我这不是看着你和公主殿下熟悉么。再说,大郎毕竟是长辈,这么能让他出面求一个晚辈。” “罢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懒得再管了。”萧景铎颇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对偏心且偏执的祖母无话可说,“只不过我如今已经另立门户,以后没有大事,祖母便不要来了。” 萧老夫人愣了一下,随即跳脚:“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你祖母,你敢……” 萧景铎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如剑。萧老夫人浑身上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冷不丁想起,萧景铎封侯是因为战功,听说突厥人的大营是他带人偷袭的,直接或间接丧命他手的人不知有多少…… 萧老夫人这时候才清晰意识到她的长孙已然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成长成一株参天大树,早已不是她印象中的萧景铎。 萧景铎怒气外放了一瞬,随即就逼着自己冷静。他将杀气慢慢收敛回来,待平复后,才说道:“我让人送祖母回府。” “不用,我们自己有马车!”老夫人气性也上来了,颤颤巍巍地就往外走。她没走两步,突然听到萧景铎在身后问:“程慧真的事,你和她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你们俩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等慧真当两年女官,正好把婚事办了。” “我以为几年前就和你们说清楚了。”萧景铎道,“我和程慧真并无男女之情,你们若想将主意打在我身上,最好不要。”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表妹等了你这么多年……” “她可不是在等我。”萧景铎不想再提这件事,揉了揉眉心,说,“既然她担着我表妹的名,让她有个好归宿也是应有之义。过几日,我来替表妹找桩亲事吧。” 老夫人本来想拒绝,可是听说萧景铎亲自出面来给程慧真找好亲事,立刻又转怒为喜:“真的?” 萧景铎懒得回话,打开房门吩咐丫鬟送老夫人出去。 萧老夫人虽然被孙子强行“送”出府,尴尬之余,心里还有些美。虽然萧景虎的事情没成,但是程慧真却得了天大的便宜,先是乾宁公主让程慧真入宫做女官,后是萧景铎许诺给程慧真找个好夫家,这两人的承诺一衔接,以后程慧真的生活还能差了? 想到这里老夫人还有些疑惑,为什么乾宁和萧景铎二人对萧景虎的事情一点都不松口,却对程慧真这样大方呢? 而房内,萧景铎自己却有些头疼。 处理老夫人和程慧真的事情再简单不过,可是容珂哪里,该怎么解决? 100.除夕 萧景铎搬入承羲侯府后, 没多久调任礼部礼部司郎中。 他在兵部是职方司员外郎,从六品, 如今虽然从上行兵部调到了下行礼部, 但官位却升了, 成了从五品上郎中,就连月俸都涨到五万钱。这是升迁常见的套路, 先从上行调到下行升官,然后在慢慢调回吏部、兵部这等精要之地。 更别说萧景铎现在有战功傍身,在战功的加持下升迁只会更快,朝中许多文武兼备的大将都是如此,战时调任行军大总管,战胜回朝后调到六部升迁,出将入相,概莫如是。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景铎这是升了官,前途大好, 然而萧景铎自己却不怎么开心。 升任礼部不久, 年关将至。这是是承羲侯府第一个新年,也是萧景铎独立出来之后的一个个年关,全府上下都提起了心,务必要办的体面周全。 今日,萧景铎散衙后,青菡来问年礼的事情。 “侯爷, 这是今年的礼单, 您来过目一二。” 萧景铎接过来扫了几眼就放下了:“送给梁王府的金镶玉长命锁不妥, 换成其他的。” 青菡在宫里就时常接手迎来送往的事,现在听到萧景铎的话十分不解:“今冬梁王喜得麟儿,送长命锁讨巧又喜气,为何要撤掉?” “太亲近了。”萧景铎只说了一句,就低头不肯再说。 青菡已经懂了,送长命锁自然是好的,但是这样送礼,会显得送礼之人格外用心,萧景铎的意思,是送一些富贵吉祥、冠冕堂皇的节礼,不失礼也不出彩,这样最好。 青菡原来在宫里办事,哪一次想的不是投其所好、拉近距离,现在一时半会竟然转不过弯来。侯爷有心支持公主,那便不能和其他王爷太亲密,就算梁王是殿下的亲叔叔也不成。 “是奴疏忽了,奴这就回去更改,晚些再把单子拿给侯爷过目。”青菡现在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准备,立刻想到许多不妥的地方,她恭身将礼单拿回,打算改好了再拿出来。 萧景铎见青菡一点就通,点了点头就没有多言。自从青菡等人来了承羲侯府,萧景铎才深刻体会到,人和人的差别还真是巨大。御赐的一百奴婢中,以青菡、红雀、黄杏、绿蕨四人为首,其中红雀擅长打探消息,黄杏擅长厨事,绿蕨细心,管理库房很是有一手,而青菡在东宫待过几年,对人情往来拿捏的最好。这样对比之下,秋菊只剩下老实这个优点,就连相对比较伶俐的惜棋也逊色许多。 有了这四个人领头,萧景铎的生活果然省心了很多,就算他有心给秋菊等老人体面,后面也慢慢倚重起青菡几人。不过秋菊也是死心眼,萧景铎的起居琐事还归她管,她便觉得心满意足,反倒是惜棋,在青菡几人面前,有些找不准自己的位置。 青菡得了话,本该就此退下。但是她顿了一会,又斟酌地问:“侯爷,定勇侯府的礼,我们要怎么送?” 一门两侯,搁在任何一个家族上都是极大的荣耀,按理两家人更该来往亲密,相互扶持,一致对外。可是萧家的情况,却有些特殊。这几日萧家外嫁的姑娘给承羲侯府递帖子当说客,都被萧景铎以公务繁忙之名拒了,青菡大概明白萧景铎和本家关系不大好,但是具体的度,她却不好拿捏。 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那毕竟是萧景铎的血脉亲人,若是青菡擅作主张驳了定勇侯府的脸面,日后萧景铎和家里又亲密起来,她就成了里外不是人。更何况青菡还是乾宁拨过来的奴婢,夹在前后两重主子之间,青菡一点都不敢马虎,自古君臣之间的猜忌都是不见血的杀场,青菡特别怕自己成了其中的炮灰。 萧景铎将手里的书翻开新的一页,头也不抬地说:“寻常对待就可。” 寻常对待……青菡心里有谱了,行礼道:“奴明白了。”她有心想问问乾宁公主府该怎么送,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下了。 莫名的求生预感告诉她,不要提这一茬。 “侯爷,今天上午定勇侯府老夫人还派人过来嘱咐,让您在除夕那一天回府守岁,您看……” 这个就不太好推了。 萧景铎既没有娶妻,分府另居的时日也没几天,现在就不回本家守岁说不过去。萧景铎只能应道:“我知道了。” 青菡这才放了心,轻声退下。 年末这几天,天上下了好大的雪,整个长安都是一片素白。礼部早在年前七天就放了假,萧景铎这几日歇在侯府里,接待前来拜年的公侯勋贵。 三十这天下午,萧景铎才带人回到定勇侯府。 定勇侯府比承羲侯府人多,这种时候看起来年味就要重一些。小辈们都穿戴一新,喜庆吉祥地簇拥在老夫人身边逗趣。萧素已经改嫁,程慧真也早就不住在定勇侯府,而是随着母亲搬到外面,按理这种阖家团圆的时候,程慧真该在她的新家庭里过年,可是程慧真却很少提到自己的新家,更多的时候都住在舅舅家,就连过年也借故不回去。 程慧真一直盯着门帘,萧玉芸见到这一幕,扑哧一声笑了:“表姐这是在等谁呢?” 萧玉芸是萧英的庶长女,因为她是大房第一个女孩,再加上她的母亲卓氏受宠,萧玉芸行事颇有些横冲直撞。萧玉芸一直看不惯老夫人偏心程慧真,明明这是萧府,而老夫人得了什么却都先紧着程慧真,这让自诩正经侯门之女的萧玉芸颇为不忿。如今瞅到程慧真心神不宁,萧玉芸心中了然,越发要刺程慧真几下。 有老夫人的喜爱,这些年程慧真在定勇侯府也没落过下风,可是这次不知怎么了,她神思不属的厉害,竟然意外地没有回嘴。 强自坐了一会,程慧真到底还是静不下心,匆匆说了一句,就快步走出去了。 她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喊声,径直朝外走去。走出院子后,程慧真随手揪了一个丫鬟,问道:“大表兄,也就是承羲侯,他在哪儿?” 小丫鬟不明所以,怯怯地说:“承羲侯在前院书房。” 程慧真抛下小丫鬟,快步往书房跑去。 她两个月前被召入宫廷做女官,虽然在外人看起来这是一桩喜事,一个民女能入宫做女官,已然是天大的抬举了,可是程慧真自己却一千个一百个不愿意。 她自重生以来,一直对乾宁公主有一种莫名的胆寒,从前她都尽量避开乾宁会出现的场合,可是现在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召到乾宁身边做女官? 她可不要,对于这种心狠手辣、残害血亲之辈,程慧真向来是敬而远之,她现在还对她死前的场面心有余悸。 程慧真这几天心神不宁,一方面是听说萧景铎在替她打听亲事,另一方面就是,离乾元二年越来越近了。 程慧真,就死在乾元二年的政变里。 她至今都不晓得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谁和谁斗争,为什么政变,政变的结果或者起因是什么,程慧真都一概不知,她似乎稀里糊涂地就死了。 但是依据死前的风声,以及那天夜里听到的响动,程慧真至少知道,这场政变是乾宁发起的,而且那一夜还死了不少人。 程慧真不想死,她重生一世,可不是为了重复上辈子的窝囊日子,现在,只有萧景铎能救她了。 只要萧景铎愿意收留她,愿意将她庇护在承羲侯里,那她既不用去乾宁身边做女官,也不会丧命于乱兵之手,这岂不是两全? 然而等她到了书房,还没进门,就被几个守卫拦住了:“承羲侯在里面看书,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的表妹!” 守卫还是不动如山,许是听到声音,一个穿着蓝衣的侍女跑出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是程慧真。”程慧真说完,不悦地扫了眼两旁的人,“就凭你们也敢拦我。” “原来是程姑娘。”青菡笑道,“不知您在宫里可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程慧真神色不耐烦起来:“我是来找表兄的,他现在在里面做什么?” 说着程慧真就要往里走,青菡身子一动,挡在程慧真面前。 “你什么意思?”程慧真意外地挑起眉,“你一个奴婢也敢拦我?” “程姑娘见谅,这是侯爷的意思。他在处理公务,任何人不得打扰。” “都放年假了,还能有什么公务?一定是你这个大胆贱婢,竟敢阻拦我去见表兄,你还不让开?” 青菡低下了头,身体却总是精准地挡在程慧真之前。程慧真试了好几次,都没法绕开青菡,气得直骂:“表兄,有贱婢欺负我,你都不管管吗?还有秋菊呢,我明明记得大表兄屋里的总管不是你,你算什么东西?” 秋菊听到这句话,不好再躲下去,只能站出来给程慧真行礼:“表姑娘,侯爷确实在忙,你先回去吧。” “明明你才是大表兄身边的老人,竟然还拿捏不住新人,让一个后来的爬到你头上?”程慧真指着青菡,对秋菊说道。 秋菊低头:“这是侯爷的吩咐,侯爷总不会出错。” “你!”程慧真气极,而青菡却觉得程慧真这些挑拨离间的手段太低端了,笑容不改地赶她出去:“程娘子,侯爷这几日已经和许多勋贵人家说过您的亲事了,以您如今女官的身份,想必良缘很快就会上门,奴先行恭喜程娘子了。” 程慧真和丫鬟们在外面闹了这么久,而正房连门都没开一次,程慧真突然觉得心灰意冷:“他竟然连见我都不愿意了么……” “程娘子,天气冷了,奴送您回去。” “这些年我哪里做的不好,他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明明我还冒着风险帮他科举。” 青菡一听就觉得不对:“程姑娘,慎言。侯爷中进士是天道酬勤,岂是外人能帮助的?” “可是我不甘心。”程慧真又朝里面看了一眼,眼神中带着一股癫狂,“既然表兄要处理公务,那我等着便是了。科举那年的事表兄也是知道的,他应该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一个时辰内,若表兄还是不来找我,那接下来可不要怪我,日后更不要后悔。” 程慧真放下这些话就走了。青菡和秋菊守在院门口,等程慧真走远了才转身回去。 “表姑娘的话是什么意思?”秋菊疑惑不解。 青菡摇摇头:“主子的事情,我们不要多管。” 而青菡一进屋,就和萧景铎说了方才的事。将程慧真的话一字不动地转述之后,青菡低下头,等待萧景铎表态。 其实青菡没有说错,萧景铎确实在处理公务,只不过是侯府里的事情。这是今年刚送过来的封邑情况,五百户既然是实封,那便是真金白银的收入。 萧景铎有时候也拿不准容珂到底在想什么,她两个月前突然翻脸,他几次求见都无果,但是之后的调令却一点都没马虎,他顺利升到郎官,虽然从兵部调到礼部,但这都是正常的升迁顺序,就连承羲侯府名下的各种赏赐也都没少。如果不是他自己明显感觉到不对,外人哪能看出承羲侯府在失宠的边缘徘徊。 萧景铎微微晃了晃神,很快就镇定下来。“程慧真的原话就是这样?” “是。”青菡问道,“侯爷,你真的不见程姑娘一面吗?” “不用,她喜欢的只是荣华富贵罢了。”要拒绝就要有拒绝的态度,萧景铎对这一点非常坚定,他丝毫没把程慧真所谓的一个时辰放在心上。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晃神:“按道理,我替表妹打听婚事的消息已经散布到外面了吧……” “这倒确实。但是因为程娘子身份实在有些低,就算有了侯爷的面子,好多人家也只是观望。” “她现在还在宫内做女官,不急。”萧景铎对结果反倒不甚在意的样子,“只要消息散布出去就好。” 这是什么意思,侯爷为什么要让消息散布出去?青菡再一次感到心累,她伺候过的两个主子,一个比一个心思难猜,她们这些下属真的是很不好做啊。 …… 程慧真等了很久,一直等到辞旧迎新,天边响满爆竹,也没有等到萧景铎的任何消息。 程慧真每想到时刻逼近的死期就会觉得害怕,而偏偏,萧景铎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程慧真从心里生出一种烦躁和冲动,那一瞬间她想把手边的一切都砸毁。 庭院里猛然炸响的爆竹惊醒了她,程慧真意识到这里是定勇侯府,不是可以暴露脾气的地方,于是赶紧裹了披风,低着头溜到外面去。 庭院里几个郎君在点爆竹,程慧真厌恶这些热闹,一股脑往僻静处走。她走的太急了,一转弯,直接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大胆!”侍女喝了一声,一把推开程慧真。程慧真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一抬头便惊诧了:“怎么是你?” 101.结盟 “怎么是你?” “是你。”吴君茹缓缓笑了, “外甥女走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啊?” 这种嘲讽的语气, 程慧真一听就来火:“我去哪里, 侯夫人管得到吗?” 两人的话语中都各藏暗刀。吴君茹笑话程慧真眼巴巴去找萧景铎, 奈何人家从头到尾都不搭理,而程慧真不甘示弱, 反击吴君茹名为侯夫人,却连侯府的管事大权都没有,甚至连有萧景铎出席的场合都要避开,要不然,除夕夜大晚上的,吴君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个回合过去,谁也没讨着好。吴君茹冷笑:“你还敢暗讽我?我有吴家撑腰,膝下有儿有女,崔太后如今还稳稳地坐在宫中。等郑王殿下成亲参政后, 我儿子差不多也该科举入仕了, 等过上几年,景业顺利在官场站稳跟脚,正好到了玉雅说亲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前途大好的兄长,玉雅必能顺顺当当加入权贵之家。到时候,我的儿女各个富贵双全, 我作为他们的母亲, 怎么会差了?只不过是这两年忍耐一些罢了。可是程慧真, 你告诉我,你有什么依仗?” 程慧真知道吴君茹说得对,吴君茹有儿女傍身,熬出头是迟早的事,可是程慧真自己呢,重生带来的福利,很快就要吃空了,她还有什么依仗? 但程慧真就是不想在吴君茹面前落了下风,于是她强撑着气势说道:“我当然和你不一样,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仗着这些东西,我趋吉避凶,可以过得很好,远比你这种看不见尽头地熬日子好。” 显摆完胜利,程慧真得意地哼了一声,就要越过吴君茹往后走。擦肩而过时,程慧真的手被吴君茹一把捏住。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程慧真被吴君茹冰凉的手吓了一跳:“你这人有毛病吗,放开!” “你刚才说,你知道很多,仗着这些东西,你可以活得很好?”吴君茹不理会程慧真的挣扎,反而越发用力地箍着她,“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你说,你是不是重生的?你是不是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程慧真悚然一惊,越发用力地挣扎:“我不是,你放开我!” “都出去!”吴君茹猛然大吼,侍女们都被吓了一大跳,匆匆行了一礼,就忙不迭退开。 “我就说你以前的行为怎么怪怪的,萧景铎才十岁,你就去讨好他,长安瘟疫那次,你早早就配了个香囊。你一个足不出户、眼睛里只看得见珠宝首饰的大小姐,怎么能知道预防瘟疫的方子?”吴君茹紧紧盯着程慧真,她是现代人,受后世文化的影响,稍微提点一下,她就往重生的方向想去,以前不关注还不觉得,现在她里里外外一想,越想越觉得程慧真可疑至极。“这是你重活的第二次,你知道未来,是吗?” “我没有,我不是……”程慧真早就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吴君茹本来只是诈一诈,然而现在看到程慧真这个表现,吴君茹心里已经确定了八成。如果不是,程慧真只会愤怒又理直气壮地大喊大叫,可是现在她却胆怯不已,楚楚可怜,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吴君茹仰天大笑:“真是天助我也。”她复又低头去抓程慧真的手腕,“说,你还知道些什么?如果你不告诉我,不和我合作,那我明天,不,现在就把你是个妖孽的事宣扬出去!” “不要!”程慧真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重生的事会暴露,现在被吴君茹一诈唬,早就吓得站都站不住。“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是妖孽,我也不想啊,我是无辜的……” 装什么无辜,吴君茹不屑的厉害,好处自己偷偷吃了,现在露了马脚,却想起来喊无辜了?但是吴君茹还想从程慧真嘴里套话,自然不能把自己的心里想法说出来,她蛊惑地诱道:“你为什么要害怕呢?你知道了未来,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你也知道我出身是什么样的,我们吴家背后还有崔太后!你想想崔太后,想想郑王!” 程慧真渐渐止了哭,目光呆呆地盯着虚无处。吴君茹还继续在程慧真耳边蛊惑:“你将未卜先知的本事用在后宅,无非就是和小姐们争争宠罢了,可是你若是透露给崔太后,透露给郑王,你想想,以他们的能量,能在朝中掀起多大波浪来?若是靠着你的情报,崔太后和郑王成功扳倒了现在这位,他日郑王荣登大宝,你这个头号功臣,还能差了吗?” 程慧真有些失神地追问:“郑王……真的会报答我吗?” 不会。吴君茹心里暗暗想道,若是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郑王登基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程慧真,吴君茹已经琢磨开了,怎么样才能把自己和自个儿的子女都摘开,既能共享富贵,又不用鸟尽弓藏。不过这些,程慧真就没必要知道了,所以吴君茹眼睛也不眨地说道:“这自然是真的,你不是一直想嫁入权贵之家吗,到时候你成了皇帝的恩人,想嫁谁不是一句话的事吗?就比如萧景铎,皇帝发话,他敢不娶你吗?” “有道理。”程慧真喃喃。 见鱼儿上钩,吴君茹继续利诱道:“所以现在,你要和我合作。我帮你引荐崔太后,你将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崔太后,等事成之后,我们俩都有好处,自然,你的好处更多。” 程慧真已经完全被这幅景象吸引力,她眼睛中光彩熠熠,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可是……” “可是什么?” 程慧真虽然不够机灵,但是涉及自己利益时总能爆发出些急智来,就比如现在,她话都要出口了,却突然意识到,若是她告诉吴君茹自己只知道乾元二年之前的事,岂不是坏了二人合作的大计?日后的荣华富贵自然也无从谈起。于是程慧真极快地改了口:“没事,是我走神了。” 吴君茹欢欢喜喜地拉起程慧真,说道:“你听,全城都在放爆竹,现在便是乾元二年了。要我说辅政那位也是无知者无畏,居然敢取自己的封号做年号。不过这些和我们无干,你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梳理一下乾元二年之后发生了哪些事,然后我就带你去朝见崔太后。” 程慧真脸都僵硬了,硬着头皮点头:“好,我试试。” 吴君茹还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更别说注意到程慧真不自然的脸色,她自言自语道:“我可以借着新年朝贺的名头入宫,可是你只是白身,要怎么不引人注目地把你带到太后面前?对了,你不是在宫中做女官么,你听我传信,到了那天,你自己想办法跑到崔太后宫中,到时候自有人接应。” “好。” 吴君茹和程慧真在这里说了半天,期间又是吵又是哭,早惹得婢女频频探看,但是碍于吴君茹的命令,没人敢上前询问罢了。 吴君茹如今心情大好,亲热地拉着程慧真走出来,对众人说道:“我路上遇到了外甥女,一时激动,就拉着她多说了会话。现在时候不早了,你们俩送表小姐回屋。” 夏风连忙上前:“不敢劳烦夫人,奴陪着娘子便够了。” “这怎么能行?”吴君茹认出这是程慧真的丫鬟,但还是执意给程慧真拨人,好显示自己结盟的诚意,“你们两个,小心送表姑娘回去。若是路上表姑娘有什么闪失,我唯你们是问!” “是。”婢女低低应好,一个上前掌灯,另一个跟在程慧真身侧,陪着程慧真往回走。夏风将位置让给吴君茹的侍女,等这三人在前方走了,她才低头跟上。 走到回廊拐弯处时,夏风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脚处正是吴君茹和程慧真谈话的地方。 也是程慧真粗心,她出门的时候走得急,侍女并没有追上,她甚至都没注意到,夏风是怎么赶到这里,并站在外面等她的。 …… 过年之后,京中宴席渐渐多了起来,初十的时候,吴太后在宫中设宴,替和静郡主和江安王庆生。 其实照理说,和静郡主和江安王这次并不是整生日,而且文宗皇帝去年正月十八病逝,现在才初十,连一年都没有出就大张旗鼓庆祝生日,实在不妥当。可是谁让吴太后辈分高,文宗皇帝都仅是她的孙子,乾宁和皇帝更是重孙辈,只有晚辈给长辈守孝,断没有长辈避讳晚辈忌辰的说法,所以这次吴太后执意给和静郡主和江安王庆贺生日,谁敢说什么呢? 众人非但不敢说一句不是,反而还要收拾整齐了,一大清早就入宫,隆重又体面地给和静郡主和江安王道贺。 和静郡主本来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可惜因为当年悯太子的事情,妹妹被悯太子妃亲手交了出去,以女代男,换悯太子的庶子活了下来。前几年由吴太后张罗着,给这个庶子封了江安王。王爵中还有一字王和两字王的区别,一般来说,亲王都是一个字,郡王才会拟两字封号,江安王的全称,应当是江安郡王。吴太后本来想给孙子求一个亲王爵的,但是当时在位的还是文宗,文宗和祖母感情甚淡,对和静这对堂姐弟更是没什么感情,所以无论吴太后怎么闹腾,荣明哲也只肯封容明泰为郡王,最后吴太后实在没有办法,就委屈自己的孙子当了郡王。 虽然大家不说,但是天下人都知道和静郡主和江安王名为双胞姐弟,但是生辰根本不在同一天,奈何吴太后铁了心装瞎,其他人也只能陪着这位太后睁眼说瞎话。 初十这日,一大早,宫城就忙乎起来,精美气派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停在宫门口,来往的俱是公侯女眷。夫人们穿的鲜亮富贵,身后还跟着一串各有风姿的妙龄姑娘,她们下了车,拢紧了披风,就在内侍的引导下往后宫走去。 吴君茹今日也入了宫,她不出门已久,如今出现在宫廷里,许多人都大吃一惊。 “那不是定勇侯夫人么?她怎么出来了?” “这谁知道。”夫人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笑意。吴君茹苛待原配之子,以及几年前被吴家夫人喝斥的事并不是秘密,如今萧景铎受封承羲侯,正是风头煊盛的时候,吴君茹这种时候出门,少不得要被许多人打量。 吴君茹也感受到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一概装作不觉,带着女儿去武德殿给太后请安。 她今日有大事要做,这些长舌妇人说什么,何必去管? 102.计谋 一进武德门, 热闹的气氛立刻扑面而来,仿佛寒冬都要因此而消融。衣着鲜亮的侍女在各处穿梭, 时不时有官眷夫人带着儿女经过, 吴君茹带着定勇侯府的小姐出门, 少不得要停下来,和各府的夫人们寒暄。一路走走停停, 好一会才到了武德殿。 武德殿是吴太后的寝宫,这里摆着的用着的样样都是精品,后宫里这么多珍宝,每一样都得是吴太后挑完了,才能轮到其他人。此时武德殿里已经坐了很多人,除了请安的人,崔太后、夏太后也到了,现在正陪吴太后说话。大殿内所有人都围在吴太后身侧,小心地奉承着。 今日的主角和静郡主正坐在吴太后身边, 她挺起长长的脖颈, 矜贵地端坐着。她穿着红色长裙,裙子上用金线绣着牡丹花鸟,头上亦插满珠宝簪钗,一眼望去,她整个人高贵如壁画上的仙女,轻轻松松就将其他公侯小姐压了下去。 吴君茹带着女儿们给吴太后请安, 随后又朝和静郡主请安, 和静扫了吴君茹身后一眼, 笑道:“都说定勇侯萧家出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虽是赞美,萧家几个姑娘听起来却总觉得不对劲。和静郡主高高坐着,这样的口吻仿佛欣赏什么玩意一般,很难让人开心。可是谁让人家是吴太后的心头宝呢,吴君茹只能笑着代为回答:“郡主抬举她们了,她们蒲柳之姿,怎及郡主明月之辉?” 和静郡主笑了笑,便默认了。她已经嫁人,夫家也是公侯之家,再加上嫁人之后受到的约束要小于闺阁,所以和静郡主时常举办各色名目的宴会,在贵族中声名极盛,颇受追捧。和静听惯了男子的赞美,对自己的美貌非常自负,但男子们不光称赞和静郡主,同时也有很多人提起净出美人的萧家,和静郡主听了两次,暗暗就对萧家人留起心来。 现在吴君茹这样识趣,其他几个所谓萧家美人也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和静郡主心里舒坦了,也就抬手放过这一茬。 旁边一个夫人说道:“和静郡主今日真可谓光彩照人,只要郡主坐在这里,仿佛大殿都被点亮了。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怎么看都觉得郡主身上有光彩流动。” 吴太后听到这句话笑道:“不是你眼花,她身上这身裙子确实有门道。这个丫头啊,鬼主意多着呢!” “哦?”众人的目光转向和静郡主,和静抿嘴笑了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突发奇想,让人将孔雀翎上的羽毛捻成线,配合着金丝织到裙子中,若是走到光下,裙子上仿佛有光华转动,确实比寻常布料好看些。” 经和静郡主这么一说,众人去看她的裙子,确实发现裙子上流光溢彩,好看极了。 许多闺阁小姐都随母亲在太后这里坐着,听到和静郡主的话,她们眼睛里俱露出羡慕之色。 在宫殿内尚且如此,若是在太阳底下转圈,指不定炫目成什么样子呢。 夏太后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这样一条裙子,恐怕造价不小罢?” 和静对此并不在意:“区区一些银钱而已。” 夏太后却还是摇头,她生性温和,深觉百姓供养皇家不易,平日里都尽量节省,看到和静一条只穿一次的裙子都这样大费周折,心里还是觉得奢侈:“太兴师动众了,生辰这种大日子穿便罢了,若是日日穿,恐怕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小。” 这话惹得吴太后不悦:“一件裙子罢了,和静喜欢就让她去做,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这话委实有些重,夏太后一时尴尬,崔太后坐在一边,抬头笑着用眼角瞥了夏太后一眼。 这里还坐着这么多外命妇呢,吴太后这样说,显然毫不顾忌夏太后的颜面。官眷们都低下头,不去看夏太后的难堪,但是她们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都说吴太后不喜夏太后这位孙媳,看来外界传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武德殿里静了静,随即又状若无事一般谈笑起来。大家谈新出的布料,谈时兴的绣样,谈各家出色的儿女,气氛渐渐又热闹起来。 一个夫人见其他人谈得正欢,遂转过脸笑着和吴君茹说:“定勇侯府许是风水养人,几位小姐出落的好看,府上的郎君们也一个赛一个出息,萧夫人教子有方,还真是惹人艳羡!” 平白无故的,谁会无端问这些?吴君茹马上想到萧景业今年十三,萧玉雅十岁,莫非这位夫人想问儿女亲事? 吴君茹心里已经摇了摇头,这位夫人不是多显赫的人家,她的子女也很是一般,最重要的是,吴君茹没打算这么早就让儿子被绑住。等萧景业取得功名后再说亲不迟,到时候萧玉雅作为萧景业的同胞妹妹,也能水涨船高,再加上萧玉雅长的好看,说一门显赫人家也未尝不可。 吴君茹想好之后,琢磨了片刻,委婉地回绝道:“我的几个儿女还小,我都没往这方向想,再留他们几年也无妨。” 对面夫人的神色僵硬了一下,然后保持着笑容说道:“我问的……是贵府大郎君,也就是承羲侯。” 吴君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几分,她强装着笑,道:“我虽然担着他母亲的名,但他在府内向来有主张,我在他面前说不上话。这种事情,我怕是管不着的。” 吴君茹没想到自己会错了意,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她心里腻歪,嘴上也不阴不阳地留了好几个钉子,她刻意强调了“府内”“担名”等话,就是为了提点别人,萧景铎这个人里一套外一套,实际上根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谦虚内敛模样。 “承羲侯年少有为,主意硬些在所难免。”没想到,这位夫人听了后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笑得越发热络,“再说儿郎不比姑娘,性子强硬这是好事啊!怪不得承羲侯年纪轻轻就能取得骄人战功,顺顺当当封侯了呢。有这样一个儿子,京城里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呢,你呀,就等着过几年,好好享儿媳的福吧!” 吴君茹可不觉得萧景铎是她的子嗣,更何况,吴君茹巴不得萧景铎孤独终老,再不济也要娶一房刁蛮任性一无是处的媳妇回来,她才不想享这种的儿媳福分呢。吴君茹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角,道:“我倒盼着萧景铎早日娶妻,好让我享一享婆婆的福,只是可惜,萧景铎如今自己立了府,逢年过节也不回家,恐怕,这种被儿媳孝顺的福气,我是没有了。” 这位夫人既然提起萧景铎,如何不知萧景铎封了承羲侯,不和家里住在一块?果然,她听了这句话更加满意,萧景铎很少回家,那岂不是意味着他的妻子只要嫁过去就能自己主事,还不用受婆婆拿捏,这种好事怎么能便宜了其他人家! 两人夫人在这里说话,渐渐惊动了其他人。听到承羲侯的字眼,和静突然起了兴趣:“两位夫人可是在说承羲侯萧景铎?” 吴君茹和那位夫人都停住口,微微欠身:“正是。” “早就听闻承羲侯的事迹,可惜一直无缘见面。”和静郡主笑道,“我倒还真想亲自见一见这位传奇人物呢。” 其实和静见过萧景铎,这些年宫宴这么多,萧景铎本就出身侯府,怎么着都会有交集。可是之前和静郡主没注意过这个人,所以在她看来,她便是从没见过萧景铎。 和静的话仿佛打开了女眷们的话匣子,大家立刻热闹地谈论起萧景铎来,随着萧景铎封侯,他从前的事迹也被越来越多人知晓,比如,长安里风行一时的双面绣就出自他就任的县城,再比如他第一次就高中进士,少时还短暂地师从明觉大师。 总之,这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许多夫人都动了将女儿嫁过去的心思。本人出色,有爵位在身,仕途上也很扎实,听说如今已是从五品了,最重要的是,他后宅极为清静,没有吴君茹这个难缠的继婆婆压着,这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 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女眷们谈得正欢,殿外内侍进来通传:“太后,承羲侯和淮安侯世子来了。” “哎呦,这么巧!”夫人们大笑,就连吴太后也笑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请进来。” 萧景铎进殿后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今日是和静郡主和江安王生辰,于公于私萧景铎都不想来,然而吴太后乃是三朝太后,她的颜面,可远不是萧景铎能够驳回的,所以萧景铎只能来点个卯,坐一坐就早些告退。可是萧景铎却没想到,他故意来迟了许多,反而正好撞上了一大波待在武德殿闲聊的女眷。 萧景铎在来的路上遇到了淮安侯世子,两个人相约一起来给各宫太后请安。萧景铎走入武德殿便发现大殿内人数极多,他粗粗一扫,只看到主位上坐着好些衣着鲜妍的女眷,他没心思分辨是些什么人,只是垂眸给太后见礼:“臣见过各位太后,恭祝太后千秋。” “起吧。”吴太后慢悠悠的声音从上首响起,她说道,“方才还谈起你,可巧你就来了。走近些,让哀家好好瞧瞧。” 这话听着极为怪异,萧景铎无法,只能上前两步。 萧景铎此时已经回了一趟侯府,特意换了一身低调些的衣服,吴太后仔细看着,最后点了点头道:“确实是个精神的。” 女眷中的窃窃私语声更重,萧景铎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事,干脆垂下眼,不去看任何人。 当初萧景铎在早朝上公然请战,许多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不稳妥,甚至还想投靠乾宁来走捷径,可是等萧景铎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回来,身上有了实打实的功勋,众人的评价也随之变化。没有实力的人站队只会被认为攀附,但是若是有实力,那萧景铎的表现不是投靠乾宁公主,反而是忠心坦诚,一心向着皇帝。 这里这么多女眷,就是不重男女大防也该避讳,萧景铎和淮安侯世子很快便告退了。等走到殿外,淮安侯世子笑道:“承羲侯似乎还没有妻室吧?” 淮安侯世子已经娶妻,他对男女方面的事情就要比萧景铎敏锐。大殿内许多夫人看萧景铎的眼神格外热切,再结合少女们含羞带怯的眼神,这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 萧景铎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为何说起这个?” “没什么。”淮安侯世子笑着摇头,“只是羡慕承羲侯的艳福罢了。以承羲侯如今的地位,日后娇妻美妾必不会少,实乃让人羡慕。” 这些人每天都在想什么……萧景铎道:“我近些年还不打算成亲。”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淮安侯世子大笑,“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年少成名的年轻人都不喜欢成亲。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不风流枉少年,你如今年纪还小,正该好好享受年华。早早就往家里娶一个母老虎,实在不值得。” 时下悍妒成风,就是公侯之家也常出不许夫婿纳妾、不服婆母管教的媳妇,他们这些大门庭为了颜面好看,少有和离,但是家里的悍妇也够人喝一壶了。思及此处,淮安侯世子颇有感慨地说道:“你晚些成亲是对的,就算日后娶亲,也要娶一门性情温和、温柔解语的,要不然你可有的受。” 萧景铎停顿了一下,说:“这些……到还不急着考虑。”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走到宴会之地。江安王看到他们二人到来,笑着走过来说道:“承羲侯,淮安侯世子。” “江安王。”萧景铎和淮安侯世子拱手回礼。江安王从小被牢牢护在深宫里,很少出宫,他的封号和王府还是高祖病逝,文宗继位后,太后觉得外界的危险小了,这才替他请封了王爵,小心翼翼地将江安王放到外面。因为生活环境的原因,江安王实在有些文静秀致,和梁王的豪爽、齐王的冷峻全然不同,就连年纪更小的郑王也比他贵气。不过江安王如今才十八,日后还能慢慢磨练。 “两位为何现在才到?” “我等先去拜见诸位太后,路上耽误了片刻,这才误了功夫。” “原来如此。”江安王点点头,还没有说话,身后的内侍立刻上前一步说道,“承羲侯、世子请随奴来,席面在这边。” 萧景铎没打算坐多久,所以对席面、座次等都不在意。他坐下后,示意性地挑了两筷子,就打算伺机告退。 区区一个生日宴,竟然惊动了大半人家。萧景铎坐在席位上,朝四周粗粗一扫,心里就有了估量。 吴太后的能量太大了,她是后宫辈分最高之人,有她撑腰,其他人就算手头有事,也要放下事情来给江安王庆贺生日,虽然今日并不是江安王的生辰。 有谁敢和三朝太后作对呢? 萧景铎感叹不已,他挺直了腰在席位上坐着。一个梳着两个丫髻的宫女端着一壶酒,小步在宫殿中走动,看样子是给各桌添酒用的。 小宫女给一桌加了酒,随即就朝萧景铎这里走来,萧景铎眼睛一直在注意这个宫女,他怎么觉得,这个宫女手有些抖呢? 结果萧景铎还没想完,就看到这个宫女脚下一绊,直接将一壶酒洒在萧景铎衣角。萧景铎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浸湿的衣服,然后就抬头,默默盯着这个侍女。 宫女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奴不小心,请承羲侯赎罪。奴带您去更衣。” 萧景铎看了她半响,直把宫女看的浑身发抖。最后,他站起身,道:“带路吧。” 宫女吃了一惊,她还以为暴露了,原来只是虚惊一场。宫女带着萧景铎左拐右拐,萧景铎也不做声,只是默默跟着。宫女走到一个拐角,眼珠子朝四周转了转,似乎有些犹豫。 “怎么,你忘记路了?” “没有。”宫女连忙回身请罪,“奴刚才晕了头,不确定要朝哪个方向走,奴现在已经想起来了。” “别了,你再好好想想罢。你已经带我走了这么远,最后却认错了路,我岂不是白走这一遭?” 宫女脸色顿时煞白,一个轻笑从拐角后传出:“承羲侯果然不凡。” 103.和静 萧景铎看到来人, 意外地挑了挑眉:“竟然是你?” 和静郡主从回廊后走出来,笑道:“是我想见承羲侯一面, 这才出此下策。承羲侯不会怪罪吧?” “岂敢。”萧景铎不咸不淡地说道, “不知和静郡主特意唤我来所为何事?” “你怎么还唤我和静郡主?”和静嗔怪地瞪了萧景铎一眼, 在他面前小小地转了半圈,“你看我这身裙子, 可好看?” “……和静郡主,我们似乎,还是第一次见面。” “是吗?我却总觉得早就和承羲侯相熟了呢。”和静眉头皱成一团,斜着眼睛瞥了萧景铎一眼,“都说了,不许叫我和静郡主,唤我郡主便是。” 萧景铎默然,在他心中,郡主唯有一人。若是他早知道幕后搞鬼的是和静郡主, 他才不会跟着宫女出来。萧景铎后退半步, 道:“和静郡主,此地偏僻,臣待在这里不妥,就先告退了。” “站住!”和静却突然挑高了声音,加快两步堵到萧景铎身前。“承羲侯在说什么,为何会觉得不妥?哦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想说, 我们孤男寡女待在一处, 所以不妥?可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承羲侯不往歪处想,为什么会觉得你和我待在一起不妥当呢?我听闻,承羲侯还没有娶亲呢……” 真是胡搅蛮缠,萧景铎心里很是厌烦,只能冷着脸说道:“便当臣是为了和静郡主的闺誉做想吧。和静郡主,吴太后该找您了。” “闺誉?”和静郡主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立刻笑开了,“承羲侯,我已经嫁人了!而且,对于公主郡主来说,嫁人后意味着什么,我想你应该懂吧?” 宣朝的公主向来大胆,嫁人前还需注意名誉,但是嫁人后,她们有了封地也有了自己的公主府,不用看旁人脸色,能玩出来的花样那可太多了。若是和驸马感情和睦是最好,若是不和睦……驸马又能把公主怎么样? “你莫非觉得我这样不好?”和静见萧景铎已经明白,于是斜倚在柱子上,看着他笑道,“可是满朝公主郡主,你看看哪一个是好好守着驸马过日子的?公然养人的都有很多,我这种你情我愿的,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如果是你,我倒愿意为了你断了其他人。” “不用断。和静郡主,你的美意臣无福消受,臣先告退。” 和静却撑开手,不让萧景铎走:“你看,你还是介意我是有夫之妇。你可是觉得我不守妇道?但你为何不看看其他人?满朝的公主长公主,哪一个不尝鲜?” 这话萧景铎却不能忍:“和静郡主,长公主尚且未婚配。” 和静只是一时嘴顺了,现在被萧景铎这样一提醒,发现确实是这样。高祖和文宗走的早,导致女眷位份都虚高,因为皇帝才九岁,现在宫中没有公主,长公主最大的才十七岁,正是乾宁,还没有订婚。 和静被逮到言辞不妥处,自己却不以为意:“我只是打个比方罢了。再说,乾宁和其他几个长公主只是没成婚罢了,等她们自己立了府,还不是一样的。” “和静郡主慎言,乾宁和几位长公主殿下要为文宗陛下守孝三年,和静郡主这话恐怕不妥吧。” “你这人怎么老是挑刺!”和静被说得烦了,“我只是说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罢了,你怎么老是挑不对?方才怎么没见你这么较真?” “和静郡主说得对,臣失礼,这就告退。” “你站住!”和静再一次拦到萧景铎面前,洋洋得意地对萧景铎挑了挑眉,“你若是能从我身前走过,我就让你离开。” 这是和静时常玩的把戏,情人之间拉拉扯扯,这些都是情趣,她这么一个娇弱大美人立在前面,哪个男人舍得真的离开?所以往常和静拦人一拦一个准,没人能从她手中逃脱,久而久之,和静也对自己的身手自信起来。 萧景铎却叹了口气,低声道了句:“得罪了。” 和静只觉眼前一花,她下意识地想去阻拦,可是等她反应过来,萧景铎已经越过她,大步朝外走了。和静郡主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脚,连唤了好几句,萧景铎连停都不曾停。 萧景铎觉得好笑至极,以和静郡主那漏洞百出的身手,哪里来的自信可以拦住他? 萧景铎走的极快,转瞬间便消失在回廊里。和静郡主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人这样对待,真是憋了满肚子气。 她气了半响,安慰自己来日方长,然后就打算动身回武德殿。她脚步刚刚动了动,就听到一个细弱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和静回头,神色也很是惊诧:“明泰?你怎么出来了?” 江安王静了片刻,叹气道:“我有些醉酒,就出来醒醒神。阿姐,你应当在武德殿,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这是宴请男子的地方。” 和静没有说话,顿了一会,问道:“你来了多久了?” “没多久。”江安王说道,“姐夫亦是高门之后,你和姐夫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他也就是家世能看得过去,其余还有什么拿得出手?而且就算论起家世,他也不过是一个侯门子弟罢了,官职是家里荫蔽的不说,到现在也才七品。”和静很是不满,“你看看新安的驸马,是公府的嫡子,她公爹现在还在朝中当宰相!其他人的驸马也各个都出身高门,凭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是这样不上不下的?” “阿姐,她们毕竟是公主……”江安王还想再劝,却不知触及了什么,和静郡主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我本来也该是公主!这些都是她们从我这里窃走的!” 这话一出,四下寂静。 和静的胸脯不断起伏,眼睛都有些红了:“我们的父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她们秦王一系算什么?阿父那样信任他们,孤身入宫赴宴,他们却乘机杀害了父亲,还逼迫祖父将皇位让给他们,简直无耻之尤!” 江安王从小被灌输权术和帝王之道,他听完和静的话,有心想说不是这样的。这并不是偷袭的问题,当日秦王功高震主,他们能发动宫变,能宫变胜利,这本身便是实力的证明。更何况,他们的父亲并不是真的毫无准备,就算悯太子没有兵力,那祖父呢? 可是和静却不想听这些大道理:“若他们不要偷袭,而是公明正大对决,我们东宫岂会输给他们?这座宫廷本来就该是我们的,这些人能有现在的荣光,全是抢了我们的东西罢了!容珂只是□□的一个孙辈,日后最多封个县主,凭什么能成为郡主,公主,如今更是成了摄政长公主!” 和静接下来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她也是东宫嫡女,若没有当年那场宫变,说不得如今的摄政长公主,就该是她了。不过不是也没有关系,江安王性子这样弱,日后等成了事,他也很好掌控,和静一样可以做摄政长公主。 说实在的,若不是容珂,和静都没有想过,原来女子,还可以做到这样一步。以公主之身总揽朝纲,想做什么都没人管,这种生活才是她想要的啊! 和静走进一步,用力扣住江安王的手臂:“明泰,你看看容琅和容珂的风光,你真的甘心吗?我们才是正统,容珂容琅两个小辈,凭什么能坐到那个位置上?” “可是……”江安王有些胆怯,“我们孤立无援,父亲的旧部几乎被洗净了。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有祖母啊!”和静紧紧看着江安王道,“祖母是全宫地位最高的人,她才有资格决定真正的帝王,不是吗?” 江夏王摇头:“他们已经宣告天下,正式登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我们就算出身正统,此刻也成了犯上作乱。” “他们现在确实是正统。”和静极冷地笑了一下,“但是,如果容珂死了呢?” 檐外的雪一直下,将整个庭院都埋成雪白。 过了好久,江夏王的声音才响起,仔细听来还有些发抖:“你说什么?” “容珂太难缠了,有她在什么都做不成。只有她死了,我们才能控制小皇帝,到时候让祖母下令,把小皇帝抱到武德殿养,怎么养,能不能养活,全不是看我们的心思吗?等文宗一脉全部断绝,有祖母支持,我们才会是正统继承人,这样,才算是物归原主。” “这……这太大胆了,我们能成功?”江安王很是怀疑,自从容珂辅政以来,宫里大大小小的暗杀就没停过,可是没见小皇帝到现在还稳稳当当地活着吗?江安王真的怀疑,他们连容琅都得不了手,还能对容珂本人怎么样吗?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罢了。”和静一句话就将从前的失败带过。“所以我现在招揽其他能臣,也是为了你着想啊,有这些人支持,你日后才能顺顺当当登基,我们可不能给人做嫁衣裳。” 江安王沉默了半响,最终还是低低叹了一声:“刺杀容珂不是一件轻松事,你想怎么做?” …… 武德殿内,吴太后四处看了看,奇道:“和静哪去了?她方才和我说要出去更衣,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外面下着大雪呢,许是郡主兴起去赏雪了。”吴君茹接了一句。 吴太后也朝外看了一眼,半耷拉下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虽然吴太后带搭不理,但是吴君茹已经受宠若惊,这可是太上皇太后,能和她搭上话,已经是无上的体面了。 虽然吴太后也姓吴,但是和吴君茹却没有任何关系。吴太后娘家也是陇西权贵,兵阀起家,而吴君茹却出身清河吴家,一个小小的崔氏附属家族。 见吴君茹和吴太后搭上了话,好多人都高看吴君茹一眼。崔太后朝这里看了一眼,直起身道:“母亲,我有些气闷,先到外面透透气。” 吴太后合上眼,道:“去吧。” 命妇都站起身给崔太后行礼,有伶俐人说道:“若崔太后不弃,不让臣妇陪着太后出去赏雪?” “不必了。”崔太后笑道,“你们穿的这样鲜亮,若冻着你们就不好了。” 这话说完许多人都笑,冬日里为了好看,显然不能穿太厚,崔太后这话虽然是调侃,但也确实是实情。崔太后四下扫了一眼,对吴君茹说道:“你穿得倒还贴实,你陪哀家出去走走吧。” 定勇侯府的人喜出望外,萧家的几个姑娘听到了,都喜滋滋地要起身陪太后散心。然而没想到太后又挥了下手,道:“你们这些小姑娘鲜嫩的和花一样,待着这里和同龄人说说话吧,不必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 说话哪能比得上陪太后出游!萧玉雅正要推辞,就看到吴君茹对她使了个眼色:“玉雅,和你几个姐姐好好坐着,不许吵着吴太后休息!” 说完,吴君茹就扶着崔太后的胳膊出去了。 而萧玉雅莫名其妙地坐回原地,母亲这又是做什么?这样大好的得太后青眼的机会,母亲为什么要拦她?若是方才她跟了出去,指不定日后说亲能加多少筹码呢! 到了殿外,等走到无人之处后,崔太后收回手,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漠然。“外面有我的人看着,说吧,什么事?” 吴君茹讪讪地收回手,现在没有外人,崔太后一点都不愿意装下去,连手都不愿意被吴君茹触碰。但是吴君茹不以为意,反而急切地说道:“太后,我前几日撞到一桩天大的秘密!” “秘密?”崔太后将信将疑。吴君茹压低声音,将程慧真的事添油加醋地讲给崔太后。 听完之后,崔太后惊讶地合不拢嘴:“竟然还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吴君茹斩钉截铁地说,“程慧真如今就在宫里当值,若是您不信,大可将她唤过来,仔细询问。” “她在宫里当值?”崔太后皱眉,“她一个平民之女,在宫里当什么值?” “她在乾宁长公主跟前当女官。” 崔太后的神色立刻轻蔑起来:“原来如此。那直接传她过来吧。不行,她在乾宁跟前?” 吴君茹不明所以,如实回道:“是。” “这还有些难办。”崔太后不知觉就皱起眉,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神情多么为难,“乾宁这个人很是麻烦,被她看出端倪,这整个一颗棋都毁了。” “太后,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吴君茹得意地上前邀功,“我得知了和静郡主的寿辰后,早早就传话给程慧真,让她在初十这一天抽空来内廷一会。看天色,现在已经快到我们约定的时辰了。” …… 两仪殿后殿内,程慧真左顾右盼,颇有些坐立不安。 “你怎么了?”一个女官奇怪地看着程慧真。 “没什么。”程慧真强笑了一下,继续铺手上的纸笺。 “莫名其妙。”女官中也有各有阵营,像是程慧真这种无权无势的平民女,就向来不得贵族女官的待见。说话的女官不屑地哼了一声,抱着怀中的已经印好花的纸笺往外走去,结果刚出门就和一个人装了满怀。 女官怀里的花笺一下被撞散了,女官本想发作,抬头看到来人却噤了声:“向卉姐,怎么是你?” 女官这话说得颇有些惴惴,向卉是乾宁公主身边得力的红人,得罪了她,那可大为不妙。 向卉面容有些苍白,看起来很是恍惚,她摇摇头,笑道:“没事,是我没注意。” “向卉姐,你见公主了吗?这些花笺做好了,要现在给公主送过去吗?” “公主就在主殿,你们去问问好了。” “哎,好!”女官快步跑着出去了。 两仪殿,容珂正在看呈上来的奏折。 元日放假十四天,初八正式上朝,朝廷照常运转。过年那几日虽然放假,但是公务却不会变少,现在一开朝,这些东西就都积压到容珂案头了。 “殿下,后殿刚刚来报,您吩咐的印花纸笺做好了,要现在送上来吗?”松雪问道。 容珂本想说不必,但是她的笔尖顿了一顿,抬起头,若有所思地问道:“花笺,是新进的女官在负责罢?” 花笺是容珂想出来的,在纸上印上花瓣,好看又清雅,但是说白了这桩事并没有什么必要,所以这是个闲职,专门用来安置刚入宫的女官的。这些女官身份各异,容珂不放心让她们接手要紧事,但是闲置着也不行,干脆随口给她们找点事情做。 “是。” 容珂眼中光彩一动,随即笑了,她低下头,一边写字一边道:“让她们进来吧。” 松雪被容珂这一笑弄得毛骨悚然,她悄悄摸了摸胳膊,暗暗想着,公主这又是盯上了谁。容珂的习惯和很多人不同,甚至恰恰相反,旁人生气时总会绷着脸,但是容珂却不一样,她心里越气,脸上的笑就越灿烂。每次看到容珂这样笑,松雪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松雪出去传旨,没一会,两个女官进来了。“参加殿下。” “嗯。”容珂搁下笔,坐直了身体后松了松手腕,看着桌案下面的两个人问道,“你们应当入宫不久吧?” 程慧真不知为什么被乾宁叫过来,现在听到乾宁问话,她更是怕的无法讲话。而另一个女官就聪明多了,她明白面前和她说话都是谁,靠近乾宁意味着什么,女官按捺着兴奋回道:“是臣女。” 这个女官本以为自己被乾宁问起,接下来肯定是安排要紧活,没想到下一瞬她就听乾宁说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女官简直一头雾水,但又不敢违抗,只好糊里糊涂地退下。程慧真看到同伴走了,手心捏的越发紧。 她正紧张的无以复加,就听到头上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你叫程慧真?” “正是。” 容珂手托着下巴,撑在桌案上,看到程慧真还是低着脑袋,她无声地笑了笑,问:“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你为何不敢抬头?” “臣女不敢!”这样说着,程慧真慢慢抬起眼睑。 顺着两仪殿规整的地砖线,程慧真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方暗色的木案,白底紫纹的裙裾,高高垒起的周折,以及……一张漂亮的不像话的脸。 看到那张脸的那一刻,程慧真下意识地想低头,但又被对方容貌所摄,一时无法反应。容珂似乎也在打量她,半响后,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容珂暗暗想着,原来有福气的脸是长这样的。听说这几日萧景铎托人给他的表妹打听亲事,看来,他们的青梅竹马情谊也没有多么深刻。 104.乾宁 这回不光程慧真没听懂, 就连松雪也一头雾水:“殿下,您说什么?” 容珂并不回答, 而是随手挑了一本周折, 伸手向程慧真递过去:“这是工部新递上来的奏折, 你来看看,该怎么办?” 程慧真吃惊地张大嘴巴, 松雪也一脸不可置信:“殿下?” 容珂却仅是笑着挑了挑眉,松雪不敢再说,程慧真也连忙俯身过来接奏折。 程慧真活了两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亲手打开奏折看。她粗粗扫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看懂,只好返回去重头细读。 官场上奏折也有很多讲究,骈散句是最基础的。程慧真仔细读了一遍,感觉自己差不多明白了折子上的意思,这才合上奏折, 迟疑地说道:“这位刺史说的, 是时疫的事情?” “对啊。”容珂道,“润州刺史上报,润州可能会有时疫,你说,该如何治?” 程慧真心想这我怎么知道,不就是配药吗?但是她好歹知道在乾宁面前不能这么说, 她想了想启元五年长安的那场瘟疫, 再想想那年萧景铎做了些什么, 然后犹犹豫豫地说道:“如果是瘟疫的话,最好要提前预防,还要找一个医术好的人配药,等根治时疫的药方出来了,然后张贴在城里让百姓看,还要传抄几份送到坊市里……” 容珂听了个开头就不想再听下去了。程慧真说完,惴惴不安地抬起头,等待容珂的指示。容珂笑了笑,笑颜在雪光里格外清透:“你说的有道理,先退下吧。” 等人都走后,容珂站起身,透过窗户去看屋外的大雪。 她不知道。 这一刻容珂无比确信,程慧真的未卜先知之能,就到这里了。之后的事情,程慧真并不知道了。 什么润州瘟疫,今天才初十,润州的折子如何送到长安?这封折子,本就是容珂捏造的。 润州离扬州极近,若是润州爆发瘟疫,扬州绝不会幸免,到时候这种消息到京师,势必是震惊朝野的大事。百姓对瘟疫的关注甚至都超过战争,如果乾元二年真的发生瘟疫,程慧真绝不会不知道,更不会煞有其事、绞尽脑汁地想对抗瘟疫的法子。 容珂一直仔细看着程慧真,她确定程慧真脸上没有任何迷惑、怀疑等神色,如果程慧真知道未来的事情,就会晓得润州一直好好的,根本没有瘟疫。可是程慧真却仿佛看到一封确定的折子,然后在思考应对之策。 就算程慧真仅是闺阁女子,前世只关注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她也不会对瘟疫一无所知。润州和扬州休戚与共,融为一体,若是润、扬二州瘟疫,当地的丝锦业必会大受打击,扬州向来是丝帛大户,等到了长安,扬州的绸缎一定大涨,这种大事,程慧真这个一心关注新衣华裳的闺秀,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归根到底,这些现象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程慧真在撒谎,她不知道乾元二年的事情,故而只是顺着奏折说,压根没有想到这些事情都是假的。 容珂在程慧真身边安插了五年的探子,边边角角的消息收拾了一箩筐,只是没什么有用的情报就是了。程慧真活的糊涂,前世越发糊涂,朝廷大事什么都不知道,官员调任更是一片空白,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长安流行什么花样,哪家闺秀在宴会上出了风头。夏风每隔五天都会向容珂汇报,而容珂每次看到夏风的消息都觉得头痛。然而程慧真虽然糊涂,但她两辈子都活在天子脚下,对皇权的敬畏深入内心,平日里说说皇家的八卦就算了,若是涉及皇帝,那是一个字都不敢提。故而当初父亲逝世,容珂自己匆忙间成为摄政公主,还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容珂自己都在怀疑,她花费这么多人力心力看着程慧真是为了什么?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不说,不留神还会被坑一把。 不过好在,这一切要结束了。 她早就产生了这种猜测,只是不敢确认罢了,如今当面确定了这件事,容珂心里也平定下来。 “殿下?”松雪见容珂在窗前站了许久,忍不住唤道。 容珂回过神,转身坐回书案后,随手拿起一本奏折问道:“今日吴太后给那两位设宴,武德殿那边怎么样了?” “吴太后已经派人来了好几次,催殿下去恭贺和静郡主生辰呢。” “呵,且不说我有父孝在身,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去给她祝贺生日。” 松雪知道容珂与和静郡主不睦许久,她们俩只差了一岁,从小被比较到大,关系恶劣到连面子情都挂不住。松雪无原则站在自家公主这一头:“就是呢,论理您是长公主,还总揽摄政大权,她不过是一个废太子遗留下的郡主,哪里能和殿下您叫板呢?” “无非是有恃无恐罢了。”容珂却不怎么把容文妍放在心上,容文妍所有的荣光都仰仗吴太后,而不是她自己的能耐。总是依靠别人哪能长久,容文妍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容珂并不把她看在眼里。相比之下,崔太后这种坐山观虎斗的才是狠茬。 “其他的呢,还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松雪想了想,本想摇头,却冷不丁想起一桩事情来:“殿下,经你一提醒我倒想起一件趣事来,今日江安王设宴,宴席上一个宫女故意摔倒。承羲侯早就注意到她,可笑这个蠢货还按照原计划,硬生生在承羲侯的视线里将酒撒到承羲侯衣服上。殿下你是没见着承羲侯当时的神情,据下面人说承羲侯当时话都不想说了,许是没见过这么蠢又胆大的宫人吧。” “故意泼酒,借更衣之名将人引到外面。”容珂也笑着摇头,“这么老套的手段,居然还在用,容文妍她也就这点能耐了。” 明月走到内殿,看到容珂笑意盈盈,颇有些意外:“松雪,你和殿下说了什么,竟然将殿下逗笑了?” 松雪笑而不语,涉及宫里主子,松雪虽然赞同,却不好接话。她顿了顿,然后才问容珂:“殿下,那武德殿那边……” “总是被催着也是心烦,你们去武德殿替我送个话好了。” 容珂手下的人都各有所长,松雪负责朝堂上的事情,比如奏折传送整理等,而明月管人事调动,其他几个女官负责永和宫内务、公主府财政等,互不想干,彼此间也从不插手。如今容珂还坐在两仪殿批阅折子,松雪自然要随侯在侧,这种传话的事只能由明月来干。然而明月脚步刚动了动,就听到容珂吩咐说:“明月,茶凉了,你去换一壶热茶来。” “是。”明月恭身,然后道,“奴这就派一个机灵的宫女去武德殿,必不会坠了公主的颜面。” “出去叫个人罢了。”容珂却道,“松雪,你去通知吧。” 这回松雪和明月都诧异了,人手调动是明月的事情,按理轮不到松雪来插手……但是容珂的命令没人敢怠慢,她们虽然不解,但还是依言退下。 松雪走到殿外后,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她平时里并不管人手的事情,一时间连哪个丫头进退有度、嘴皮子伶俐都不知道。松雪想了想,害怕耽误了容珂的事情,只好去后殿找了一个人问:“武德殿谁比较熟?” “武德殿?”被问的宫女也一脸不解,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回松雪姑姑,奴也不知道。不过这几天,程女官倒是一直在问武德殿的事情。” “程女官?程慧真?” “是的。” 松雪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 “将程女官叫来,让她替我去武德殿送份贺礼。” 松雪回去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抬起伞柄,细望大雪中的两仪殿。 乾宁殿下这个人,还真是玲珑剔透,心思如海。 松雪就说为什么要让她来吩咐下人,如果由明月来,明月熟悉永和宫的人,肯定直接指派合适的人就去了,但是如果是松雪来,她不清楚人手,一定会事先打探一番,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又不动声色地把程慧真打发到武德殿去。 松雪不禁想知道,殿下想做什么?为什么明知程慧真不对,却还是让程慧真去武德殿,而且以一种看起来全然意外的方式。 可是松雪猜不出来,她只能静静等待接下来的事情。 …… 程慧真抱着乾宁名下的贺礼,身后带着几个小宫女,一路小跑着跑到武德殿。 天哪,她几乎都要放弃了,还好她运气好,阴差阳错得了送贺礼这份差事,能名正言顺地来武德殿。 比约定的时间迟了一会,吴君茹和崔太后应该没等急吧? 话说吴君茹等的几乎都站不住了,她偷偷看崔太后的脸色,虽然崔太后至始至终都非常平静,但是她却知道,崔太后已经没有耐心了。 好在,就在吴君茹撑不住要放弃的时候,宫外响起内侍尖细的通传。 “乾宁长公主送贺礼至。” 吴君茹和崔太后对视一眼,心里都浮现出一个猜测。 程慧真还真是能耐,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来了。 等程慧真按照惯例被盘问完后,顺理成章地被留下来用喜宴。她正在用膳,看到一个宫人对她招了招手,程慧真四处扫了一眼,乘人不注意,偷偷溜走。 程慧真跟着宫人走到一处偏室,周围各个出口都守满了人。吴君茹正在门口站着,看到程慧真,连忙过来拉她。 “太后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程慧真点点头,也低声回道:“我知道。” 程慧真随着吴君茹进屋,一进门就给崔太后行礼:“民女见过太后。” 刚进门就下跪行礼,虽然恭敬,但看在崔太后眼里,未免有些小家子气,不上台面。但是程慧真又不是自己的侄女儿媳,崔太后才懒得管这些,而是唤她起身,问道:“你真的知道未来的事情?” 程慧真手心紧了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是的。”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情,你都知道?” “没错。” 崔太后身姿轻轻动了动,将手放在膝盖上:“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奇事。你出来的时候,没被人注意到吧?” “绝对没有。”程慧真对这一点和确定,“这次本该是两仪殿的一个姑姑来武德殿送礼,凑巧我经过,她就把这桩事托付给我了。” 崔太后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一听这话就能猜出来,这是资历老的宫女指示新人跑腿呢。崔太后也慢慢放下心,脸上终于攒出一些笑来:“你都知道些什么,现在说吧。若是事情属实,哀家重重有赏。” 程慧真心里一紧,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是,民女绝不敢欺瞒太后。” 她抬头,望向窗外簌簌飘扬的大雪。 “民女记得,乾元二年的时候……” 这场雪从年前一直下到正月。最开始下雪的时候,众臣都拍手叫好,瑞雪兆丰年,这场大雪覆盖到土地上,明年一定是个好收成。可是雪一直下,连着一个月都没有歇,这样许多地方就受不了了。 “代州、胜州、并州等地送来邸报,因这几日大雪,各地雪灾严重,冻死牲畜不说,甚至有百姓的屋顶被雪压塌,受灾无数。” 早朝上,户部尚书禀报了关内、河东受灾情况,朝臣对此都甚是忧愁:“这场大雪不停,北方的灾情就没法缓解。现在只是冻死牲畜,若是再过几日,冻死人可怎么办?” 众人商量了好一会,都愁眉苦脸没什么主意,上天发怒,他们这些普通人能有什么办法?甚至还有人想着,这样反常的大雪,或许是上天惩罚朝廷牡鸡司晨,倒行逆施? 历来天灾扯来扯去总会扯到天子德行有亏上,容珂知道自己肯定躲不过,干脆主动开口了:“这场雪下的不近人情,不如准备好祭品,去南郊祭天,然后再去祖陵祭拜,好让先祖保佑我朝风调雨顺。陛下不好离京,祭祖的事,就让我来代劳罢。” 既然容珂自己都这样说了,其他臣子自然附议:“殿下所言极是。” 萧景铎站在队列里,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等散朝之后,萧景铎走到两仪殿,说道:“臣求见乾宁殿下。” 容珂正在殿内检查容琅的功课,听到宫女的禀报,她说道:“今日不方便,让他先回去罢。” 宫女得了令就出去了。容珂继续问容琅功课:“韩非子学到哪里了?” “太傅已经讲到主道。” “那我问你,君无见其所欲,何解?” “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 容珂顿了一下:“我不会背吗?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太傅说这句的意思是君王不可以表露自己的喜好,不然臣子就会巴结,如果表现出智慧,臣子就会奉承。所以要喜怒不形于色。” “大概倒也对。”容珂道,“不形于色自然没错,可是这句话的精髓在于不可测,作为君王,你要让下头人知道你有智慧亦有怒火,只是却不能让他们琢磨出来。他们唯有捉摸不透,才会束手束脚,不敢作乱。” 容琅似懂非懂地点头。容珂又考问了许多,最后对容琅说道:“今日回去将主道抄两遍,并解这一句: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 容琅皱着眉回宫去了,皇帝走了,松雪等人才敢入殿伺候。松雪一边收拾散落的书卷,一边问:“殿下,承羲侯还在外面等着呢,是您有吩咐吗?” “嗯?我没说过啊。”容珂皱起眉,起身朝外看去,“我不是让他回去了么,怎么还在?” 天上的雪还在下,这么一会的功夫,刚扫出来的台阶上又覆了一层雪。容珂又瞅了几眼,说道:“拿把伞出去,让他回去。” 松雪依言去取伞,走到半路,又被容珂叫住:“算了,你带他进来吧。” 萧景铎进屋后,拂去身上的雪后才去见容珂:“殿下。” 他这一句可谓思绪万千,几个月了,容珂终于肯见他了。 容珂却坐在案后,一点都看不出之前闹脾气的样子,似乎之前毫无预兆翻脸的人并不是她。容珂问道:“你散朝后还留下来,可是有事禀报?” 萧景铎顿了顿,直接问:“殿下为什么要去帝陵?若是祭祀,在南郊祭天就已足矣。” “既然祭天,就要拿出诚意,去帝陵求个安心也无妨。” 萧景铎可不觉得容珂会是这种迷信鬼神的人,他总觉得这桩事很违和。“殿下执意要去?” “什么叫执意要去,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好罢。”萧景铎倒退一步,坚定地俯身顿拜,“臣请求随行。” 105.祭祀 容珂挑了挑眉, 目光压迫下来:“你为什么这样说?” 萧景铎本来是猜测,结果一听容珂这样问, 他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臣是礼部郎中, 祭祀本就是分内之事, 便是殿下您不许,臣也要和尚书请求随行的。” 容珂觉得很是意外:“你去做什么?” 萧景铎叹了口气, 仔细解释道:“殿下自小聪颖,自然觉得什么都控制在掌中,但是离开京城后,形势便大大不同了。殿下此次离京,虽然是为了国家大事,但是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臣不敢让殿下孤身离京,也自知劝不动你,只好请求随行。” “这些问题我自然知道。我身边带着宫人侍卫上千,就算有危险, 也不会伤及到我。” “臣不敢赌, 宁愿求个心安。” 殿内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容珂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殿下?” “随行的事情,回去让礼部尚书安排。这是你们礼部的事情,我懒得插手。” 萧景铎明白这便是默认了, 他放下心, 脸上也放松下来:“谢殿下。臣告退。” 二月初, 乾宁公主带着一众属臣,前往帝陵祭祀祈福。 程慧真作为新进来的女官,不知道撞了哪门子福气,竟然被乾宁公主看重,这次也随行在侧。 代州、并州的雪患依然严重,长公主为了快些解决这桩事情,下令让全队急行。奈何天公不作美,刚走出京畿地界,便遇到了山雪封路,官道被堵了。 探路的人派出去三批,最后,祭祀的队伍慢慢启动,要朝别处绕路。 “这天可真冷。”随行的宫女搓着手说话。 “可不是么。好在已经找到了路了,只要穿过这座山,就能并到前方的官道上,到时候沿途有官驿,我们这些随从就好受很多了。” 程慧真寻常最是怕冷怕热,现在她听到这些话,却反常地没有应和。 远处似乎传来鸟叫的声音,程慧真的神情愣了愣,随即装作不经意地站起身:“马车里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 程慧真将兜帽盖住脸,下了马车后,疾步在雪地里走。等侍卫队走远之后,枯树后走出来一个人:“程女官,你说的话可作准?” “自然作准。”程慧真拉紧兜帽,却还是遮不住惴惴的神色,“你为何来找我?崔太后不是说了吗,为了避人耳目,我们要少接头,尤其我如今在乾宁身边当值。” 来人却冷笑了一声:“我总得确认下消息罢?此事事关重大,若是出了差错,你一个庶族女子可担待不住。” 这人是世家眷养的武士,话里行间都是对寒门和庶民的不屑。程慧真懒得和他争辩,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问什么,快些说,我没时间陪你在外面耗。” “不过是得了崔太后的青眼罢了,竟然现在就盛气凌人起来。”来人语气并没有变得客气,反而越加嘲讽。然而话音刚落,他的语气却突然变得锋利:“在什么时候?” “什么?” 武士很是不耐烦:“乾宁这次出事,具体在什么时候?” 程慧真这才听明白这个人在问什么。程慧真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毕竟这是她死去的年份。她记得这年的雪一直下个不停,从冬天下到开春,好些地方都遭了灾。都进了二月,天气还是冷得让人心寒,在一个风雪呼啸的日子,乾宁公主遇刺的消息传回了长安。 二月初,乾宁长公主带着众多臣子去帝陵祭天祈福,没想到走到半路,却被刺客暗算。这些都是皇家秘闻,程慧真无缘得知乾宁公主为什么遇刺,具体的日子和遇刺手法更是不会了解。但是乾宁遇刺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前世因为这件事,还在长安里闹起不小的风浪。紧接着,就是那场让程慧真心惊胆战的混战。 现在崔家的这个武士突然提起这件事,倒让程慧真又陷入回忆之中,死前的恐怖画面仿佛也出现在眼前,而且程慧真尤其不解,她的记忆停止在乾元二年,那她为何知道萧景铎日后封官加爵的事情?这些事情越想越胆寒,程慧真神情恍惚,武士等的不耐烦,又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我问你具体的日子是哪一天,你发呆做什么?” 程慧真回过神:“具体的日子……”她暗暗皱眉,刺杀是秘闻,消息被皇家捂得严严实实,要不是当朝摄政公主遇刺实在不是小事,恐怕一点风声都不会传到外面。崔家的人问她具体是哪一天……这程慧真怎么会知道? 然而,这些大实话是不能告诉对面的这个人的。程慧真飞快地转动脑筋,刺杀公主又不是小事,今夜风虽然大,但是雪已经停了,刺杀必然要找一个雪大的日子,这样才能掩盖行迹……这样想着,程慧真说道:“具体的日子我记不清了,但我却记得是个风雪极大的日子,我看这几天离开官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就在明日或后日了。” 崔家的人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也是。如果是明后两天,那我们就该准备起来了,最好一石双鸟,等刺客杀死乾宁之后,我们当场捉拿刺客,好扳倒另一家……” 他们俩正说着,突然听到远处的队伍中传来嘈杂声,隐隐还夹杂着侍女的尖叫。 程慧真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是怎么了?” 崔家的武士却大喊一声不好:“糟了,事情有变!” 崔家人几步就跑入夜色中,程慧真在原地愣了片刻,也连忙拎起裙子,顾不得凛冽的寒风,快步朝队伍中跑去。 听声响,似乎是乾宁公主的车驾那头传来的! …… 天色渐渐黑了,路也越来越难走。 萧景铎随行,见这一段路不好走,特意去容珂的车驾走了一趟。 公主依仗盛大讲究,乾宁的马车是队伍中最大最华丽的,足有寻常马车五六倍大,外面还跟着宫女、侍卫。萧景铎走到车驾,却发现守卫稀疏。 “殿下呢?” “殿下先马车里颠簸的厉害,刚刚下车散心去了。” 萧景铎看了眼天色,暗自皱眉,这种时候出去散心? “她去哪里了?” 侍卫指了个方向,萧景铎连忙朝那个方向赶去。 容珂带着人在山路上走,随行的女官小心提醒:“殿下,您不要走在外面。天黑了路滑,小心脚下的石子。” 容珂停下脚步,举目去看重重山峦,大好河山被白雪覆盖,宛如银练,极为壮阔。 “京畿地界尚且如此,不知天下又是何等景致。”容珂有感而发。 这片山河如此壮丽,怪不得古往今来这么多人,都为了那个位置打的头破血流。 明月给容珂紧了紧披风,嘴里忍不住抱怨道:“暖炉怎么还没取过来,公主畏寒,受不得凉。向卉,你要不去催一催?” 向卉猛然被点名,吓了一跳:“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去若是走岔了就不好了。稍微等等,马上就到了。” “可是这天也太冷了。”另一个宫女劝道,“殿下,要不我们回去罢?” “先等等。”容珂却说,“你们随我去前面看看。” 积了雪后山路很是不好走,容珂身体动了动,向卉下意识伸手去扶。容珂触碰到向卉的手,不经意地问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向卉手指轻颤,道:“许是……吹风太久了吧。” 容珂没有说话,手指微动,却碰到一片冰凉。她抬头,眼睛明澄澄地看着向卉:“你袖子里是什么?” 向卉沉默了一瞬息,突然发难,抽出匕首就朝容珂的心口刺来。 这些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谁都没想到向卉会突然发难。容珂小时候亦是精修骑射,这种时候反应极快。然而朝服累赘,不比骑装方便,容珂即使很快躲开,还是被匕首伤到了肩膀和左臂。 随行的侍女们都被这个变故惊呆了,乾宁出行,侍卫自然不会少,可是她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危险竟然出现在内部。 明月惊叫一声,连忙喊道:“向卉你疯了!来人,护驾!” 片刻的功夫,很多黑影朝这个方向围来,说不好是敌还是友。容珂手掌捂在伤口上,鲜血透过她的手指往外流。她毫不理会自己被逐渐包围的困境,而是固执地盯着向卉的眼睛:“为什么是你?” 向卉是永和宫四大女官之一,夏岚管容珂宫里的内务,向卉便负责着外务。向卉反水,这一点许多人想都不会想。 向卉已经泪流满面:“公主,您做的很好,可惜您终究不是男子。” 意外发生,好些人听到了声音,慌忙朝这里赶。萧景铎一直在找容珂,等听到女子的尖叫声,他心里咯噔一声,连忙朝声音处赶去。 他是最快赶到的,萧景铎刚刚过来就看到一个女官手里握着刀,刀尖上还往下滴着血。萧景铎心里狠狠一惊:“殿下!” 事到如今,已然没有回头路。向卉横下心,再次握着刀向容珂刺去,刺客安排好的其他人也一同围上来,混乱中,只听到女眷中爆发出一阵尖叫。“殿下小心!” 容珂身上有伤,猛然重心不稳,朝山崖下落去。明月几个女官吓得尖叫,拼命伸长手去拉,但还是没有拉到。 “殿下!这可怎么办?” “我方才看到一个人拉到公主了,只可惜站的太后,他也一同掉下去了。” “我也看到了,似乎是承羲侯。”宫女们回头望了一眼,“承羲侯站的比我们还靠后,怎么会……” “别说这些了,快派人下去寻殿下!” 明月几人提着裙子往回跑,跑了几步就看到程慧真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山崖发呆。 “程女官?你怎么了?” “没什么。”程慧真回过神,低头掩饰自己的神情。她方才听到响动,连忙跑过来查看,刚刚走近就看到萧景铎的背影,程慧真既惊又喜,还没来得及提醒萧景铎危险,就看到他直接朝山崖冲过去了。 明月几人没来得及拉住乾宁,因为她们想的是站稳后再去救人,而萧景铎最先考虑的却是救人,而不是站稳。所以不出预料,萧景铎最先拉到乾宁,但也最先摔下去。 程慧真又朝几乎陡直的山崖望了一眼,很是想不通,萧景铎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到程慧真身边:“你不是说在明天后天吗?” 程慧真心中一凛,连忙掩饰道:“可能是乾宁临时出来散步,这才导致刺杀提前了吧。” “倒也是。”对方接受了程慧真的解释,“可惜提前了太多,我们的部署还没来得及做完。不过事到如今,只能想办法补救,那个行刺的女官已经被看押起来,我现在派人去崖下杀死乾宁,然后就将所有事情推到吴太后和江安王身上。到时候,我们就能一箭双雕,坐收渔翁之利。” 程慧真不敢多说,生怕暴露自己,于是干笑着点头:“实乃妙计。” 外面不好久待,程慧真低下头往回走。走了两步,她还是没忍住回头去看坠崖之地。 萧景铎也一起摔下去了……想必崔家和吴太后都会派人下去刺杀,萧景铎应该不会被牵连吧? …… 萧景铎也没想到自己刚找到容珂,就看到这样惊吓的一幕。 他眼睁睁看着容珂受伤落崖,那一瞬间他什么都不敢想,立刻扑过去救人。可惜的是他虽然拉住了容珂,后面却没有人接应,他们俩只能一起摔下去了。 萧景铎感受到身后腾空,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住容珂的要害处,想多年前初遇时那样,好歹不要让容珂受伤。 好在今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这个山崖虽然陡峭,但是有雪缓冲,至少不会撞到尖利的岩石。等到了山脉下面,草木杂树越来越多,萧景铎借着枯树卸除下落的力道,借势几次后,他们总算稳了下来。 此时已经到了山底,杂石遍布,好在他们的速度已经很慢了,要不然性命堪忧。萧景铎活动了一下浑身关节,感觉除了些皮外伤,骨头并没有出事。他大大松了口气,连忙去看容珂的伤势。 容珂本就受伤,再加上落崖的惊吓,现在早就晕了过去。萧景铎举起护着容珂的那只手,只看到满目的鲜血,触目惊心。萧景铎紧紧皱起眉,低声去唤:“殿下?殿下!” 容珂毫无反应,许是失血过多,她的脸苍白得吓人。萧景铎在寒风中呼出一口白气,朝四处看了看,小心避开容珂的伤口,抱着她去寻落脚之地。 她不会有事的。当务之急,要先给她处理伤口,天气这么冷,绝不能再让她失血了。 好在萧景铎在终南山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山中的地势还算了解。他顺着树木走,还真在一个僻静处找到一个山洞。 山洞外面被枯枝遮着,扒开树枝,里面是一个还算干燥的山洞,看样子像是山中猎户留下的。猎户每次入山,一走就要三四天,若遇到大雪封山,难免要在山洞里过夜,所以洞中干柴、伤药都是备好的。山洞里面有一块巨石凸出地面,面前算是平坦,被猎户铺了皮毛,看起来像是临时的床铺。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计较这么多了,萧景铎俯身将容珂放置在兽皮上,然后就去拿伤药。 伤药只有最简单的止血散,白色的纱布虽然也有,但萧景铎可不放心给容珂用。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从衣摆上割了一块干净的绸布,打算用这个给容珂止血。本来萧景铎还觉得祭祀用的礼服太过累赘,里外足有六七层,可是到了现在,他却感谢起这些厚重的衣服来。 萧景铎取了药,伸手就去解容珂的衣服,等手伸到一半突然感觉不对。 这……萧景铎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容珂,又看看她肩头还在渗血的伤口,感觉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 这可怎么办? 他少时学过医术,虽然从官后已经许久不看了,但最基本的包扎还是没有问题。都说医者父母心,萧景铎从前给人把脉的时候,从来没有避讳过男女,但是如今…… 萧景铎半跪在兽皮上,为难了许久。到最后,他看着容珂已经被血浸透的衣服,决然道:“救人要紧。” 映着雪光,洞里光线还算亮堂,至少换药是足够的。容珂穿的是黑色的对襟广袖外衣,赭红色下裙,天子礼服的布料极其厚重,萧景铎解开外衣,看到里面白色的内衬。 解外袍时萧景铎手都是僵硬的,等看到里面的白色中衣,他的脸色却严肃起来。原来黑色的衣服还不显,等看到里面的白衣,萧景铎才知容珂伤的有多严重。 她半边衣服都被染红,萧景铎配和着短刀掀开容珂肩臂处的衣服,露出一截细腻圆润的肩膀,以及狰狞的伤口来。萧景铎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乱瞟,给伤口上敷了药,然后又清理了血污,就赶紧把容珂的衣服盖上。 “倒还真有些重……”萧景铎说的是容珂身上的礼服,这一整套算下来足有十来件,而且件件都是最好的料子,怪不得每次容珂换上正式朝服都不大高兴的样子。 “你说谁重……” 萧景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殿下?” 容珂躺在石床上,睁眼十分吃力:“这是在哪儿?” “你刚刚不小心摔下来了,我们这是在山崖底下。小心……”萧景铎扶着容珂坐起来,半靠在石壁上,“你现在可好些了?” 容珂虚弱地点点头,她的视线从山洞中梭巡了一圈,最后又回到萧景铎脸上:“你刚才说谁重?” 106.刺杀 容珂的目光颇有些不依不饶, 萧景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说的是你的祭服。” 这才像话。容珂放下心,这才有心思思考现在的处境:“现在什么时辰了?这里安全吗?” “尚好。”其实萧景铎心里很是焦急, 但是面对容珂, 他总不能让容珂受着伤还担惊受怕, 他答道,“你先休息一会吧, 现在天黑了没法赶路,等天亮后我们想办法到外面寻救兵。我去将洞口封住,然后回来点火。” “不能点火。”容珂摇头,“外面雪已经停了,黑夜里生火太明显了。” 山洞里迷迷蒙蒙的,人的轮廓也柔和了很多,唯有眼睛亮的发光,萧景铎半跪在容珂身前,语气异常坚定:“不会有事的。这里是猎户的落脚地, 他们晚上总不会一直不生火, 这里本就偏僻,我再将洞口遮掩一下,不会被发现的。” 容珂缓缓靠在山石上,拢紧了衣服,点头低低道了句:“好。” 萧景铎这才放心地起身,去外面寻找干柴。雪后干燥的树枝并不好找, 等萧景铎生起火来, 就发现容珂又睡着了。 他默不作声地将火堆往容珂的方向拨了拨, 然后就转头,目光落在暗沉沉的夜幕中。 其实萧景铎说谎了,这样的雪夜,火是很危险的。然而容珂的手那样凉,这些总比不过她的身体重要。 萧景铎守了半夜,好在没有任何意外。火势渐颓,萧景铎给火堆加柴的时候,发现容珂的状态不对。 他赶紧去给容珂把脉,手掌在容珂额头上探了一下,立刻皱眉:“这样烫。” “殿下,殿下!”萧景铎压低了声音,着急地唤她。 容珂烧的迷迷糊糊:“怎么了?” “你发烧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些晕……”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好想睡觉。” “不能睡。你撑着些,我带你出去找郎中和药材。”萧景铎知道发烧该怎么治,但是手上没有药材,雪山里也不要想着就地取材,他只能冒险带容珂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村子。 “可是外面在下雪。” “没事,不用怕,不会出事的。” 萧景铎小心地扶着容珂起身,然后将她放在自己背上。容珂蔫蔫地垂着头,呼吸都在发烫。她靠在萧景铎背上,突然说道:“我摔下来的时候,听到你在说什么了?” “嗯,什么?” “我听到你喊了我的名字,我是公主,你这是大不敬。” 按理女子的闺名不能外传,但是容珂不一样,她的名字非但朝野皆知,更甚者人人都要避讳。萧景铎但是看到容珂落崖,着急时喊了容珂的名字,按理,确实是冒犯了。 不过容珂的名字还是十多年前她自己亲自说的,萧景铎莫名其妙就被扣了这么大的帽子,他内心还真是…… 萧景铎叹气:“殿下,都到这一步了,我不会抛下你不管,你犯不着威胁我。” 容珂没有说话,许是心思被看出来,颜面上总有些过不去。过了一会,她低不可闻地喃喃:“风好大。” 这是确实,傍晚的时候明明停了雪,到现在却又下起大雪来。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在这样的深夜里行走都困难,更别说他们俩要出去求医。 “冷吗?”到如今萧景铎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他将容珂放下,用自己的外衣将容珂牢牢裹了一圈,道:“先撑一会,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 萧景铎带着容珂在雪地里行走,天空黑不见底,唯有鹅毛般的雪片从天上掉下。山风吹过空谷,留下呜呜的令人战栗的回响,天地之大,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踽踽独行。 “你说,她为什么要背叛我?” 萧景铎感觉到颈后一凉,脊背都僵硬了。“殿下?” “我想过很多人,但从没怀疑过她,她已经跟了我许多年。我以女子之身参政,有许多阻力,最开始的时候几乎寸步难行。我顶着满朝上下的压力推行女官,让其他女子也可以参与到朝堂大事中,我以为她们会理解我。可是我摔下来的时候却听到向卉说,可惜我不是男子。” “是我做的还不够好吗?为什么连同为女子的她都要背叛我?” 萧景铎感受容珂的泪水划入自己后背,整个人都僵直了。 受赵秀兰的影响,萧景铎这辈子最害怕女子的眼泪。很小的时候,赵秀兰被老夫人挤兑,她偷偷躲在屋里哭,后来来到定勇侯府,赵秀兰被剥夺身份,她更是以泪洗面,萧景铎对眼泪的阴影就此而来。等他渐渐长大,有了自保的能力,却还是对女子的眼泪避之不及,只要能让她们止住哭,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能撞到容珂流泪。 容珂说这些的时候声音一点颤抖都没有,如果不是感觉到背后的凉意,他怎么会知道容珂落了泪。那滴泪水安静又迅速,仿佛幻觉,可是萧景铎却知道,她哭了。 “殿下。”萧景铎等了一会,慢慢说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这一点无关男女。你的作为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你注定要站在许多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你的所作所为都将旷古烁今,再无人能及。那些人中有男有女,当他们抬起头,只能看到你的存在,所以他们才会攻击你,谩骂你。可是你将名流千古,而他们,不过是过手的尘沙罢了。” 容珂没有回话,萧景铎就带着容珂继续在雪地里走。风雪越来越大,寒意也越来越重,感觉到背后的人许久都没有动静,萧景铎顾不得许多,连忙低声叫唤:“殿下,你还醒着吗?殿下?” 容珂呼出一口冷气,声音细若蚊蝇:“好冷。” 萧景铎只能停下,替容珂拉紧身上的衣服:“不要睡过去,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我为什么觉得,我会死在这里。” 萧景铎心里狠狠一惊,他尽力不动神色,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坚持住,我带你离开。” 容珂渐渐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失血过多,再加上大雪天寒,生机不断从她身上流逝。萧景铎只好伸手揽住容珂,打横把她抱起来,不断地和她说话:“不要睡过去,还有我在。” 然而好运终于不肯继续眷顾他们了,萧景铎没走多远,就看到一队黑色的骑兵从夜色中分裂而来。他们的马蹄上抱着碎布,踏在雪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萧景铎的手臂渐渐紧绷,怀里的容珂已经是半昏迷了。他的手已经握到刀柄上,却看到这队人马快速朝他们围来,为首之人在一丈远的地方就跳下马,跌跌撞撞地朝这里跑来。 只见这队从天而降的骑兵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殿下!属下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萧景铎瞪大双眼,立刻去看容珂。 容珂却示意萧景铎将她放到地上,她刚刚站稳,队伍中的女侍卫就快步上前,抖开狐裘披到容珂身上。“殿下,属下无能,让您受惊了。” 容珂脸色几乎比雪地还要苍白,而这群英武魁梧的汉子跪在她面前,却连头都不敢抬。容珂伸出冰凉的手指,揽住身上的狐裘,声音淡漠又平静,丝毫看不出方才脆弱的样子:“还不算太晚,先走吧,治罪的事回去再说。” 女侍女立刻搀扶着容珂离开了。萧景铎站在原地,目光渐渐沉寂。 侍卫牵来一匹膘肥的黑马,恭敬地将缰绳递给萧景铎:“承羲侯,马来了。” 萧景铎默不作声地接过马缰,随着这队骑兵离开。有马之后脚程快了许多,很快目的地便到了。 木门被人从外面敲了敲:“承羲侯,姜汤熬好了,现在送进来吗?” “进来吧。” 女侍卫将姜汤放在木桌上,萧景铎一直站在窗口看雪,听到声响,头也不回地说道:“有劳。” 女侍卫看到萧景铎的背影,忍不住劝道:“侯爷,夜深寒重,您进来暖暖身子吧。” 萧景铎转过身,走入屋内。这里是一处农宅,院子里没有主人,只有他们几个人,倒也方便。萧景铎所在的屋子是一间侧房,这间屋子虽然简单,但里面的设施却非常规整,丝毫不像农民家能用得起的东西。萧景铎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寒气,一进屋就将热气冲散了几分。 女侍卫低头给萧景铎行礼:“侯爷。” “公主怎么样了?” “殿下刚刚醒来了,正在喝药。” “她醒来了?”萧景铎反倒有些意外。 “是。” 女侍卫说完后就不肯再说,萧景铎将姜汤喝尽,果然体内暖了很多。萧景铎说:“殿下现在可方便,我想去看看她。” 女侍卫下意识想要拒绝,可是她想到面前这个人的身份,犹豫了一下,最终说:“我去问殿下的意思。” 这座院子很是简朴,即使是最大的正屋也是一样。萧景铎进屋的时候,容珂已经换了衣服,坐在桌案边,案几上还搁着一碗药。她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但全身上下已经打理妥贴,想必伤口也重新处理过了。 萧景铎进门后,走了两步就停住了,他垂下眼睛问道:“殿下现在可好些了?” “嗯。” 话音落后,屋里再没有人说话,难言的寂静在两人之中弥漫。 许久之后,萧景铎的声音响起:“你早就知道,是吗?” 容珂垂下眼睫,手指轻轻动了动,坦然地点头:“是。” 终于听到了这个答案,萧景铎并不意外,但他还是觉得心神复杂。或许他应该感谢,容珂对他倒是坦诚。 容珂早就料到了这一切的发生,甚至还隐隐推动这桩事。程慧真一直被容珂控制着,崔太后能知道的事情,容珂如何会不知道?而且现在想来,之前的雪灾也很是奇怪,并州等地受灾的消息接连不断,但是仔细去研究邸报,就会发现虽然受灾严重,但是伤亡情况却很轻微。 萧景铎没有说话,容珂见此也不开口。最后,还是萧景铎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这样,怎么能引得幕后之人动手呢?” “甚至值得你用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吗?今日何其凶险,若是稍有差池,出事了怎么办?” “可是最后没有出差池。”容珂打断萧景铎的话,声音坚定又固执,“只要能赢,冒险而已,这些算得了什么?” “即使代价是你自己的性命?” “……对。” “既然这样,那臣没什么可说的了。”萧景铎道,“殿下好好休息,臣告退。” “连你也这样说。”容珂极低地叹了一句,她想起古来帝王多称孤,高处不胜寒,想要站在那个位置,唯有成为孤家寡人。 所有人都觉得她此举疯狂,可是如果她连对自己都狠不下心,又要如何去对付其他人?宫中的崔太后、吴太后虎视眈眈,不将她们弄死,就只能容珂自己死。 容珂撑着桌案站起身来,这些都不重要,她还要部署下一步,旁人的意见又有什么要紧?她刚刚起身,然而眼前猛然一黑。 萧景铎心里对容珂的任性妄为气极,他刚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响动。 他一回头,看到容珂一手扶着额,猛地朝地上扎去。萧景铎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妥当不妥当,赶紧伸手去接住她。 “殿下,你怎么了?” “有点晕。”容珂借着萧景铎的手臂站直,本想十分硬气地推开萧景铎的搀扶,奈何眼前一阵阵发黑,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说道,“你放开,我自己站得住。” 萧景铎却理都没理她,探了探容珂的额头,猜测道:“许是失血太多了。” 他心里既生气又无奈,只好打横抱起容珂,将她安置在床榻上。 容珂挣扎了两下,紧接着脑中又是一阵眩晕。即使如此,她还是要说:“你放开,就你这样还在礼部供职?回去我就撤了你的官。” 爱说什么说什么,萧景铎非常平静地把容珂放好,然后不顾容珂的挣扎,直接捞起她的手腕把脉。 容珂发现自己的话竟然完全不管用了,这种事情怎么能忍,她哼了一声,道:“你完了,我记住今天这一茬了。” 然而萧景铎的眉头却不知不觉皱起来,他又换了一只手,抬起头,神情异常严肃:“殿下,匕首上似乎有毒。” “刺杀的时候在匕首上涂毒,很正确的做法。” “容珂!”萧景铎忍不住抬高声音,容珂的目光移过来,直直地瞪着他。萧景铎心想再这样下去,他恐怕真的要丢官了,只能缓和了语气问道:“你中毒了,现在伤上加伤,情况实在不乐观。附近最近的郎中在什么地方?或者我们回长安,叫太医署的人来给你看伤。” “不行。”容珂却一口回绝,“不能打草惊蛇。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是惊动太医署,那便是前功尽弃了。” “此事我们还可以再筹谋,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容珂闭上眼睛,缓慢又坚定地摇头:“不,没有什么比江山更重要。我隐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一个契机,一个将拦在我面前的人全部击杀的契机。我答应了父亲,我会替他守好这片江山,实现他未竟的愿望,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我不会让任何人染指我们家的江山。” 萧景铎看着容珂,没有说话。最后,他叹了口气,再一次作出退步:“我许多年不看医书了,但还在还没有忘完,若殿下信得过,就让我来试一试吧。” 107.失踪 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了, 容珂长叹一声,颇有些自暴自弃地将手腕递给萧景铎:“你治吧。” 萧景铎又细细把了一回脉, 接着就取过纸笔写药方。他删改了几味药, 最后将药方递给屋外的侍卫, 低声嘱咐了很久。 侍卫接了令,按萧景铎的要求去寻药。萧景铎安置好外面的事情后, 这才回屋去看容珂的状况。 这是他们俩第二次意见分歧了。第一次在太极宫里,容珂和萧景铎避嫌,不想让他掺和到她的事情中,随即萧景铎便用自己的行动,向全天下表明自己的立场。这是第二次,他们俩意见不同,甚至还爆发了一场争执。 不过经过容珂晕倒、中毒这一系列事情后,他们俩的氛围倒是和缓许多。萧景铎甚至有些感谢容珂方才的摔倒,若不然, 他们又不知要僵持多久。 就比如现在, 萧景铎坐在容珂身边,替她压了压被角,终于能平心静气地交谈。 “我已经让他们出去找药材了,等药找齐了就好了。你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容珂靠在软枕上,轻轻点了点头。顿了一下, 她问道:“方才, 你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 萧景铎知道容珂在问落崖时候的事情, 他当时看到容珂坠落,血液都要凝固了,怎么还能想这许多?不过这些话没有必要说,萧景铎笑着说:“你都用罢官来威胁我了,我敢不前来救驾吗?” 经过这一打岔,容珂也笑了。她挑了挑眉,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当然敢。”萧景铎对此毫不怀疑,“不过,现在臣还要给殿下解毒,看来臣这身官服,还能再多穿几天。” “你大胆!”容珂言辞严厉,但眼睛里却带着笑,“你敢威胁我?” 说笑过一茬后,萧景铎慢慢进入正题:“殿下,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说起正经事,容珂的神情也端正起来。她本来没打算将萧景铎牵扯起来,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再避开萧景铎反而落了下乘。于是容珂也开诚布公,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先不急着现身,等他们将事情闹大后,直接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你是说江安王与和静郡主?” “对。”容珂点头,“他们俩虚有其表,在这些人中实力最弱,最适合第一个开刀了。” 萧景铎顿了顿,脑中推演这次刺杀的经过:“那个宫女突然发难,恐怕崔太后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时机,必会将一切栽到江安王身上。等江安王一倒,郑王作为先帝嫡子,便是身份最合适的亲王。莫非那个宫女是崔太后的人,不然为何会这样巧?” “我也想不通啊。”容珂靠在软枕上,长长叹气,她又想起背叛了她的向卉。然而她的话锋很快又锐利起来:“不过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我死了的前提下。只要我一日不死,我就不会放过他们。” 萧景铎顿了一会,慢慢说道:“殿下,为了大局,适当的牺牲确实不可避免。不过,你应当牺牲你的属下,而不是以身犯险。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你的安危更重要了。” 容珂听完了这一番话,停了半响,也只说出这一句:“你作为一个将军,就说些这种话?” 萧景铎却不理会,而是提起另一桩事:“人手呢?要如何安排?” “城内有十六卫,城外也有府兵,若是调兵,总是有人手的。” 萧景铎看着容珂,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果然,容珂话锋一转,又说道:“可是这些人和朝中牵扯甚广,无论从哪里调兵,总是避免不了要惊动旁人。”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但是萧景铎却不急着发问。他相信以容珂的手段,在她走出这一步之前,必然已经将这些问题想好了。 烛台上的灯花发出轻微的爆破声,衬得屋内越发静寂。容珂的声音缓缓响起:“我需要一支,只属于我的军队。” 这下萧景铎都惊讶了:“你这是公然挑衅整个朝堂!朝中势力纠结,相互制约,若你造出一支私兵,打破朝中的平衡,这些官员如何能饶过你?” “我已经忍耐够久了。”容珂神色冷静地可怕,语气亦出奇平稳,“朝中大事多是由宰相决定,各大世家的人也敢当着我的面为各自争夺利益。他们敢这样,无非是欺我势单力薄,既然如此,我就亲自造一只军队出来。我的朝廷中,不需要不听话的臣子。” 这些话听着让人心惊胆战。任何史书都劝导君王兼广纳谏言,不可自专,容珂的这番话,可谓是和正统背道而驰。 容珂的举动和萧景铎这些年的所闻所学全然相悖,这几乎算是暴君了。但是他听了之后,没过多久就坦然问道:“你想要多少人?” 当萧景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在助纣为虐,甚至他都能想到世人会如何说他,以后的史书又会如何写他。 他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明觉大师给他的批语,杀孽太重,有悖家宅,恐怕,这些都是真的。 容珂也静了静,抬眼看向萧景铎,显然她也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片刻后,她缓缓启唇:“三千。” 萧景铎沉默,然后说道:“殿下,你实际点。” “我是长公主!”容珂瞪大眼睛,说道,“我是皇帝长姐,代天子摄理朝政,一举一动都被朝野瞩目,我若是带几百人出现,这怎么拿得出手?” “三千人都够打一场突击战了,这么多人,先不说招募人手,光吃喝嚼用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每一次打战都耗费极大,以一国之力都不能久撑,而殿下,你要自己供着这么多人。” 萧景铎当过县令,在军队中打过仗,对军中实务清楚非常。这些对容珂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但是萧景铎想到的,就要详细很多。 容珂也知道自己不切实际,她顺势下了个台阶:“既然时间紧迫,那就先召集五百人好了。” 萧景铎停了停,委婉提醒:“殿下,你若只是杀鸡儆猴,其实用不着五百人。” “不行,再少的话不够威风。” “我带人偷袭突厥人大营,也不过带了两百人。若只是存心威慑,并不需要太多人。”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江安王还能比突厥可汗更难对付不成?” “我是长公主。”容珂道,“你不需要门面,我需要。” 萧景铎一时竟然接不上话来。好在这时候敲门声响起,萧景铎起身去开门,好容易让自己缓了口气。 容珂犟起来真是……气死人。 “承羲侯,药按你的吩咐熬好了。” “好。”萧景铎让开身,让女侍端着药碗进来。女侍将托盘放在矮桌上,取出药碗后,又伸手去端蜜饯等物。 萧景铎站在一侧,慢悠悠说道:“殿下是长公主,吃药喂蜜饯太孩子气了,殿下怎么会需要这些?” 侍女的手顿了顿,抬头去看容珂,不知道该怎么办。容珂抬眼瞥了萧景铎一眼,果真接过药碗,一仰而尽。 侍女惊得嘴都合不上了,她手里端着一碟蜜饯,一时不知放下还是撤走。萧景铎说道:“你先出去吧,剩下这些一会再收拾。” 侍女行礼退下后,萧景铎端过那碟蜜饯,默默递给容珂。 他配的药,他自己清楚,这碗药……确实很苦。 容珂喝药之后连话都不想说,看见萧景铎尤其没好气:“用不着!” 萧景铎想笑,但是他知道自己真笑出来就完了,只能生生忍住。他转而给容珂递茶,过了一会,他估摸着苦味的后劲过去了,才问:“殿下,你现在清醒了吗?” 容珂连眼神都欠奉,萧景铎继续说:“你现在手上一共有多少人?兵贵精不贵多,有时候不一定非要人多充场面。” 容珂想了想,说:“大致两百。” 这两百人里有祖父留下来的人手,有父亲容明哲交给她的暗卫,再加上这些年她零零散散招募的,不知不觉,便已经发展成两百余人。 “两百人,足够了。”萧景铎对这个人数很有些惊讶,不声不响养了一只两百人的私兵,而容珂主政不过一年而已,能拿到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优秀了。 “两百人只要出现的巧,足以取胜。又不是要强攻长安,我当初带人去袭击突厥王庭,也不过带了两百人罢了。”萧景铎看着容珂,眉梢轻轻一动,“你该不会打算强攻长安吧?” 容珂不屑:“我怎么会做这等蠢事,能取巧的事情,我从不会和人蛮干。” “哦?”萧景铎失笑,“那你打算如何取巧?” …… 乾宁长公主去帝陵祭祖祈福是朝中大事,然而在路上却遇到了刺杀,这个消息传回长安的时候,满朝皆惊。 虽然乾宁摄政一事一直争议不断,想要将乾宁除之而后快的也大有人在,朝廷中人多少都有预料,乾宁遇到刺杀是迟早的事情,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摆在面前,而且容珂还因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时候,朝臣们都有些回不过神。 莫非,她就这样死了? 丞相们不相信,夏太后不相信,就连崔太后也不相信。 崔太后悄悄嘱咐家里人:“你们多派人手去山崖下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总觉得这桩事不会这样简单。” “乾宁自掉下去后就再没有消息,这几天的雪这么大,就算她落崖后没死,这些天缺衣少食,她身上还带着伤,冻也该冻死了。” 崔太后也知道一个重伤之人落入雪崖,存活的几率小之又小,可是崔太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谨慎些总不会有错,当天承羲侯不是也跟着摔下去了么,这终究是个变数,你们再仔细找找。对了,这几天动作快些,将风头引到江安王那边去。刺杀先帝指定的摄政之人,这大逆不道的罪名足够他们喝一壶了,何况他们也不冤。” 崔太后等着一刻已经许久了。吴太后和江安王虽然是个空架子,但是这几人一日不除,崔太后在宫中就一日不得安生。崔太后从程慧真那里得知了这场大雪和刺杀的事情,她心里有了准备,之后稍微找一找,果然顺藤摸出了和静郡主和吴太后欲对容珂动手的事情。崔太后得知了这等惊天秘密,却一直不动神色,直等到雪灾发生,容珂离京,吴太后、和静郡主安排的刺杀如期发生,崔太后和崔家才像是潜藏的毒蛇一般,伺机窜出,给和静等人致命一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说起来也是和静走运,这场刺杀布置的粗糙,若不是容珂身边的女官突然发难,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恐怕这次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崔太后都没想到,这样粗糙的谋划,竟然真让和静得手了。虽然没有将容珂当场毙命,可是这种雪天掉到悬崖底下,和死也没差什么了。崔太后至今都没有查出来向卉为何反水,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崔太后只关心主要人物,至于向卉,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还理她做什么? 容珂失踪后,后宫中的氛围颇为怪异,夏太后整日吃斋念佛,祈祷女儿平安,吴太后与和静郡主则暗暗欣喜,得意于计划成功,然而还没等她们得意够,就被崔太后狠狠咬了一口。崔家抖出江安王一系谋害公主的证据,联合众世家向吴太后施压,让吴太后处置江安王。江安王是吴太后辛辛苦苦养这么大的,吴太后将江安王看的比自己命都重要,如何肯处置爱孙? 崔太后终于撕开面具,冲吴太后露出獠牙。吴太后被崔太后这一手打的猝不及防,气急攻心,当时就气晕过去了。等这位三朝老太后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怒骂儿媳心肠险恶。 乾宁公主遇刺一事还没有了结,紧接着又闹出江安王预谋杀害摄政公主的事情,吴家和崔家为此撕得火热。这些事一环接一环,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个朝堂都被搅的不得安生。 吴太后在宫中骂的正酣,长安城外,一架马车停在城门,他们自称是外地的商户,拖家带口来长安做生意。 永和宫里,程慧真心里有事,早早就出宫去了。 松雪过来的时候正好撞上程慧真,她看着程慧真的背影,问:“今日她怎么走的这样早?” “明日该程女官休息,可能她急着出宫见家人吧。” 松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随行的小宫女撅起嘴,不悦道:“公主不过几天不在,她们一个个心都大了。其他人就不说了,程女官是公主从民间选拔过来的,公主对她可谓恩重如山,可是她这几日却时常往崔太后宫里跑,真是不识别体统,恩将仇报。” “住口。”松雪喝斥,“这些话不许再提。去做你的事罢。” 小宫女虽然不情愿,但终究乖乖闭上了嘴。等把其他人打发走后,松雪忧虑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宫中人心惶惶,永和宫更甚。皇帝已经被严密地保护起来,夏太后亲自守着小皇帝,一边还在源源不断地派人出去,想要找到容珂的消息。另外两宫太后明刀暗箭不断,宫人们夹在中间,都惶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自从乾宁失踪后,诺大的皇宫恍如一座被抽去主心骨的楼阁,一推即崩。永和宫是乾宁在宫中的宫殿,人心涣散最为严重,这几日松雪和明月几个大宫女严格约束着下头的宫女太监,表面上看起来平静如常,但是松雪却知道,下面人心思浮动的厉害。好些人已经在打探其他宫的门路,好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程慧真只是其中做的最明显的一个罢了。 不过好在现今还没有人敢动永和宫,容珂在许多人心中都是一个极为忌惮的存在,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大家都不愿意贸然将事情做绝,所以永和宫还算安稳,松雪几人再严厉一些,还能勉强撑起永和宫的派头。 但是仅靠着容珂的积威,她们又能撑多久呢?松雪心里忧虑极了,她们的乾宁殿下,到底在哪儿啊? 程慧真走出宫门后,不自觉地长长吸了口气。 她可算出来了,这几日宫中人心惶惶,明面上一切如常,暗地里却有好几股势力拼杀,程慧真每在宫里多待一刻,都觉得心惊肉跳,无法呼吸。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程慧真现在就指望着崔太后快些成功,一举扳倒江安王和吴太后,这样程慧真就能靠着功劳得个好归宿,从此过安生日子,再也不入宫活受罪。 程慧真心里暗暗算着,今日已经是二月二十七了,她记得去年是二月初出事,如今她的死期已过,她终于改变了前世的命运。 程慧真心中极是感动,她双手合十,低声祈祷:“谢佛神保佑,让我度过了死劫。既然佛祖有眼,那不妨再保佑我一次,就让乾宁公主别在回来了。” 心里念叨了一会后,程慧真的心情渐渐稳定下来。没错的,她去年就是二月初出事,如今已经是二月末了,她还是好好活着。既然她能平安度过死劫,说明这一世的轨迹已经被她改变了,她和崔太后的谋划,成功了。 她竟然杀死了声名赫赫的乾宁公主!程慧真激动的手指都在抖,她就知道,苍天终究是向着她的。大事已成,接下来这等着崔太后扳倒吴太后和江安王,然后扶持着郑王即位。到时候,她程慧真就是头号功臣。 程慧真越想心里越美,她正自己偷偷乐呵,突然马车停了。 “怎么了?”程慧真半掀开帘子,不悦地问道。 “娘子,定勇侯府的人找您。” 定勇侯府的人?程慧真猜测多半是吴君茹,她有些奇怪,吴君茹找她做什么? 程慧真还没进家门就被带到了定勇侯府。程慧真见了吴君茹就问:“你找我前来何事?” “今日和静郡主送来了帖子,邀请我带着定勇侯府的娘子们去做客。” 听完这话,程慧真皱眉:“这种风口浪尖,她居然还敢宴客?” “可不是么。”吴君茹叹气,“和静郡主设宴邀请长安里的人家赏雪。” 江安王一事正闹得沸沸扬扬,这种时候,和静郡主作为江安王的胞姐,大肆宴请不说,还用的是赏雪的名头,这其中的意思就很耐人寻味了。 “多半是她听了这段时间的传言,想替江安王造势,这才故意设宴吧。”吴君茹答道。乾宁就是在为雪灾祈福的路上遇了刺,而和静邀请众人去府上赏雪……这着实微妙。 程慧真感叹:“她还真是胆大。” 何止胆大,这简直是狂妄。 吴君茹也甚为感慨,心中还很是怨怼:“谁让人家有吴太后撑腰呢。听说今日有人提起了江安王涉嫌谋害乾宁一事,证据明明白白摆到了朝堂上。乾宁虽然是个女子,但多少都是辅政人选,江安王再尊贵也得去刑部走一遭,好歹装个样子。可是吴太后不肯,她不许任何人带走江安王,谁去骂谁。吴太后是高祖的母亲,三朝太后,谁敢顶撞她啊!这不是,崔太后费了这么大劲,明明占着理,却不能拿江安王怎么样。” “这……”程慧真觉得不可思议,“她是堂堂太后,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谁说不是呢。人越老越是偏执,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宝贝孙子孙女,连理都不讲了。其他王爷皇子同样是她的血脉,她却独独看重江安王,予取予求,一心替江安王筹谋,和静郡主这样胡闹,她连一句话都不说。我看在她眼里,和静郡主和江安王做什么都是对的。” 吴君茹心中沉重,她因着通报消息一事,渐渐在崔太后跟前露了脸。吴君茹想要更进一步,成为崔太后身边的红人,所以格外关注乾宁遇刺一事的进展。眼看大事就要告成,偏偏吴太后梗在其中,无理取闹。吴太后终究位高威重,她是三朝太后,没人敢和吴太后说重话,所以就算崔太后将证据抖露出来,只要吴太后不点头,他们还是不敢拿江安王怎么样。 都已经做到这一步,谁能甘心。 程慧真也失望地叹气。程慧真颇得老夫人宠爱,平日里老夫人向着她,无原则地维护自家晚辈,程慧真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这种事发生别人身上,她才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说这些也没用,崔太后和崔家总能想到办法的,实在不行就慢慢磨吧。过几日和静郡主的宴会,你随我一起去吧。这位的脸面,我们还是要给的。”吴君茹说。 不光是定勇侯府,其他公侯家的夫人小姐也都不敢堕和静的面子。这一日来了很多人,和静郡主头上簪着鲜花,手臂间挽着大红色的披帛,淡笑着听其他人奉承。江安王也在席上,端着酒杯在人群中周旋。因为和静设宴,吴太后特意拨了自己身边最有脸面的太监过来,陪着江安王身边敬酒。张公公是太后身边的人,宫里宫外谁都要给三分薄面,众人看到这位公公亲自过来给江安王撑场面,当下还哪里敢提刺杀一事,都乐呵呵地去给江安王请安敬酒。 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晚上,直到宵禁都灯火通明,歌舞不息。和静喝了许多,此刻脸色酡红,眼波流转,越显媚色,不少人都忍不住朝这个方向看。和静心中很是得意,她又喝了一杯,刚刚放下酒樽,就看到一个人捧着张帖子跑了过来。 “郡主,这是外面递来的拜帖。” “都已经宵禁了,还有谁递帖子?”和静不肯伸手去拿,而是说道,“打发他们出去,我的宴会岂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和静姑姑竟然这样不留情面。”一个声音从院外传来,随即有一个人影跨过门槛,走到院门内来,“既然如此,我只好不请自来了。” 108.政变 吴太后一心向着自己的孙子, 连让江安王去刑部走个过场都不肯。正好和静也不满这段时间的谣言,干脆迎风而上, 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公开设宴, 好让这些人都看看, 就算他们策划了这场刺杀,那又如何? 为此, 吴太后还打发了自己身边最有脸面的张公公出来压场子。前朝后宫很少有人不认识张公公,张公公在此,和吴太后亲临也没差什么了。 江安王被人敬了许多酒,头越来越晕,张公公看江安王脸色不对,问道:“郡王,要不奴服侍您回去休息吧?” 江安王很是赞同,但是他看着面前敬酒的人,又有些过意不去。张公公得到了答复, 转过身来, 立刻没了面对江安王时的卑躬屈膝,变得颐指气使:“郡王不想喝了,你们回去罢。” 来人乃是朝廷命官,此刻却被一个阉人这样呼喝,周围好些人脸色难看起来,可是想到此人的身份, 又只能忍下来。 “江安王身体要紧, 属下不敢叨饶。”没人敢得罪江安王, 得罪了江安王就是得罪吴太后,就算现在受了屈辱,也只能笑呵呵地应承下来,恭敬地送江安王离开。 江安王由张公公陪着离开了,和静郡主却还在席上。她眼带醉意,媚色撩人,正是得意的时候。侍女悄悄过来禀报:“郡主,郡王喝醉了,现在已经回去休息了。” 和静点头:“好。你们好生伺候着,不得怠慢。还有,记得把东西备好,事后盯着伺候的人喝下去。” 这话说得直白又绝情,侍女听了很是难为情,但还是熟练地应下:“奴明白。” 和静这才放心。她的弟弟是要做大事的,以后还要娶一门出身尊贵的正妻做助力,如何能被庶子绊住了脚。意外出一次就够了,和静绝不允许第二个意外发生。 打发走侍女后,又有人拿琐事来烦她。和静很是不耐烦地说:“都已经宵禁了,还有谁递帖子?打发他们出去,我的宴会岂是什么人都能来的?” 院外传来一声轻笑:“表姑竟然这样不留情面。” 这个声音!和静神色一惊,眼神里的醉意也如退潮一般散去。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朝院门看去。 此刻宴客厅里还有许多人,婀娜的舞姬还在中央飞速旋转着。此刻花厅里的人看到和静颇为失态地站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很是不对,他们感到奇怪,也都停下动作,左右询问发生了什么。方才还喧闹的花厅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舞姬也停了下来,无所适从地站在屋子中央。众人随着和静的目光朝外看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越过门槛,慢慢走到灯笼之下。 昏黄的光照在对方脸上,花厅里立刻爆发出高低起伏的惊呼声:“乾宁长公主!” “她没死?” 众人惊疑不定,现下谁还有心思喝酒,都放下酒杯,站起身退到一边,静待事情发展。和静脸色已经难看至极,她用力甩了下宽大的袖摆,说道:“侄女要来,怎么都不通知我这个姑姑一声?你这样不请自来,倒显得我这个做长辈的失礼。” 容珂慢慢走到花厅中,随着容珂走近,其他人都自动让开,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 她身上穿着黑色的广袖深服,袖口和裙裾绣着红色的花纹,这样的穿戴既庄重又深沉,而容珂却这样年轻,白皙如玉,眉目极美,极端的碰撞之下,竟然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感。 容珂一出现,和静明显感觉到压力倍增,仿佛整个宴会的重量都集中到容珂那里去了。容珂从人群中间穿过,一直走到最上首才停,她笑着看向和静,说道:“和静姑姑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还能出现在这里?” “这是哪里话。”和静也不肯被比下去,挺起腰笑道,“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如今你能站在这儿,显然只是虚惊一场,这段时间都是误会。不过你也真是的,明明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却只顾自己贪玩,不肯现身,白白惹得长辈着急。你说说,你这可是摄政长公主该做的事?” “姑姑这话说得真是有意思。那依姑姑之言,我这个摄政长公主应该做什么呢?”容珂笑容不变,眼神却渐渐尖锐,“是将意图不轨之人全部格杀?还是大刀阔斧,整顿朝纲?” “这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问我做什么?”和静笑了笑,并不肯上套。 “我离京期间,曾听闻姑姑和祖母十分忧心,一心想替我报仇。让长辈挂心,是我这个晚辈的不是,如今我已经回来,自然不敢再让长辈操劳。” 这话说得平平常常,和静郡主并没有放在心上。她眼睛四处扫了一眼,突然问道:“你虎口逃生很不容易,怎么只有你一人?” 容珂对此却轻轻一笑:“并不是我一人。” 话音刚落,后院就传来一声尖叫,黑沉沉的后宅顿时亮起火光。和静心中莫名有些不详,她问:“这是怎么回事?是你搞出来的动静?” 容珂笑而不语,和静神情已经变了,赶紧转身去唤人:“来人,将护卫都叫来,我和静郡主的地盘岂能任人撒野?” 宾客都朝后退开,远远地靠在墙根,将和静和容珂周围空出好大一片地方来。也因如此,她们俩的一举一动都很惹人注目。只见和静一脸冷酷地放了狠话,容珂却还是一副风轻云淡、浅笑盈盈的模样,围观的人心里都在想,乾宁公主到底是年纪轻脸嫩,压不住场面,这种场合还是被和静郡主威慑住了。 和静见容珂不说话,以为她不敢顶撞,心里也很是得意:“乾宁,我终究是你长辈,长幼尊卑不可乱,下次……” 和静郡主还没来得及说清楚下次怎么样,夜空里就传来一个几乎扎入云霄的尖叫声:“郡主,救命!” 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黑沉沉的夜色里,一群黑衣人出现在门外,几乎要融入暗夜里。 他们也是一身黑衣,腰上挂着刀鞘,手上握着一柄细长的亮刀,在黑夜中反射着凛然的寒光。目光再往上移,能看到黑色的领口,以及,面容上银色的面具。 一群杀气凛凛、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脸上覆着面具,而他们的手下,正押着不久前刚刚离席的江安王。这种场面出现在猎猎寒风中,几乎算得上诡异了。 和静被狠狠吓了一跳,等她看清为首那个人,更是胆颤:“明泰,你怎么在这里?” 江安王似乎刚被叫醒,衣冠凌乱,此刻被一个银面人扣押着,长刀就横在他脖颈口。他心中很是懊恼,长这么大,何曾有人敢这样对待他?他之前顾忌着郡王的颜面,不肯开口呼救,现在看到了和静郡主,他终于忍不住喊道:“阿姐,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和静郡主看着横在江安王颈前的刀,心都要跳出来了。她回头狠狠瞪着容珂:“这些是你的人?” 容珂笑问:“你说呢?” “你大胆!”和静暴怒,“你知道那是谁吗?你竟然这样对待他。还不快让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放开他!” 容珂听了这话一点都没恼,脸上的笑丝毫不变:“急什么。我说了,我会亲自揪出胆敢谋杀我的元凶,现在不过刚刚开始,和静姑姑就沉不住气了?” 和静气得浑身都在抖,她用手指着这群黑衣银面的神秘人,对着自己的侍卫大喊:“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去解救郡王!” 侯府的侍卫立刻上前,有和静郡主撑腰,他们有什么好怕的。其中一个侍卫急于表现,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然而他刚刚靠近,就看到站在江安王左侧的银面人将手扶到刀上,随即一划一勾,刀刃上就带出一条血线来。 侍卫不可置信地捂住脖子,温热的鲜血透过他的手掌,汩汩向外留着。 院子里顿时爆发出尖叫:“啊!杀人了!” 出刀的人身姿颀长,一张银色的面具牢牢盖住他的脸,无法窥到他的模样。但是看他出刀和收刀的架势,显然不是第一次见血,更甚者会让人怀疑,他动手的时候,面具下的眼可能眨都不眨。 侍卫捂着脖子倒在地上,鲜血顿时淌了满地。人群中又是一阵骚乱,纷纷往后挤。容珂就在这种慌乱中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她的眼睛转向献舞的歌姬,道:“审问恐怕还需要一会功夫,不好让参加宴会的各位失望。你们继续跳舞,别怠慢了宾客。” 舞女们早就吓得抱成一团,听到容珂的话,她们抖得越发厉害:“这……” 容珂砰地一声将酒樽放在桌子上。“跳!” 颤颤巍巍的琵琶声响起,衣着鲜艳的舞姬在台上回旋,不远处,和静郡主的侍卫还在和银面人厮杀,鲜血四溅。 来赴宴的好些都是朝中命官或是公侯之子,他们身边陪着歌姬、胡姬,这些人都不是见识短浅之辈,可是看到眼前这一幕,他们还是从心底里散发出一股寒意。 乾宁她竟敢如此! 就连和静也被怵住了,她被血吓得后退了好几部,尖叫着喊道:“容珂你疯了!” 容珂的暴力手段震慑住在场所有人,接连倒下几个侍卫后,其余侍卫也胆怯起来,不敢再上前。这下众人都收起轻视之心,看着院中这些黑衣人的目光也胆寒起来。 这些根本不是人,他们是杀人兵器! “我本不想如此,奈何不死几个人,你们总不肯好好听我说话。”容珂放下酒杯,拖着黑色的裙摆从上首走下来,“我当日遇刺,盖是因为身边的女官反水。我回去后仔细查了好几天,发现这位女官似乎和江安王交情不浅。江安王,你和向卉的事,你怎么说?” 江安王如今脸色已经一片煞白。方才银面人杀人的时候就当着他的面,江安王自小长于深宫,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他听到容珂的话,虚弱地叹了一句:“我确实认识她。” 江安王已经承认了,和静郡主也没什么好说。和静冷笑一声,讥讽道:“容珂,你带着来路不明的私兵残害我府上的侍卫,这笔账我给你记着。今日你敢这样子对待明泰,你等着,天一亮我就入宫去找祖母,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要如何收场。” “奴陪郡主一起去。”张公公狼狈地扶了扶头上的冠,伏在地上说道,“老奴还不曾受过这种对待,看来只能明日和太后讨个公道了。” “方才还没看见,原来张公公也在。”容珂笑道,“您是曾祖母身边的红人,宫里谁人不敬您三分,如今您竟然也被一同押了过来,确实说不过去。来人,还不快把张公公送过来。” 张公公立刻被推搡着走到前面,半路上还险些被一具尸体绊倒。张公公越发生气,还没等发作,就听到容珂继续说:“我听闻这些天曾祖母和祖母一直在找刺杀我的真凶,我的事情不好让长辈担心,既然今天张公公在这里,那就劳烦公公做个见证,回去后就说,行刺我的真凶已经毙命了。” 和静心里一惊,还没等她反应,就看到容珂扭过头,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江安王已经认罪,就地格杀。” “容珂你敢!”和静郡主失声尖叫,张公公也吓得腿软。和静几乎是尖叫着说道:“容珂你疯了,明泰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子,你若动他,祖母绝不会饶你!” “长公主,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以下犯上,江安郡王可是你的叔叔!” 江安王也被容珂的话吓了一跳,虽然他并不觉得容珂有这个胆子,但是刀就横在他脖子上,江安王多少都有些怵。江安王说道:“我是你的长辈,你杀别人就罢了,你若真的杀我,那便是犯了弑叔之罪。” 见容珂不说话,和静以为她怕了,连忙加了把火:“对啊,容珂,刑部尚没有定罪,你若敢动明泰,那便是动用私刑,还要背上弑叔的罪名。你们家已经杀了我的父亲,如今,你连我们这一脉最后的男丁都不肯放过吗?你能杀一个人灭口,那你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吗?” 和静渐渐软化了态度,放低身姿去拉容珂的袖子:“我们乃是嫡亲的姑侄啊!我知道你今日只是一时气不过,你放心,你的事祖母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我们都姓容,你小的时候,我父亲还亲自抱过你,虽然后来发生了好些事情,但是我们终究是嫡亲的血脉,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你怎么能做出残害同族之事?若是你敢动明泰,别说祖母,就是天下人也不会饶过你。你可要想清楚啊。容珂,珂珂……” 和静搬出当年高祖和悯太子的恩怨,最后更是打出感情牌。在场的人都有些不忍,这对姐弟的命运实在坎坷,世人总是同情弱者,容珂的先祖当年弑兄,这桩事至今都被人诟病,容珂就算是为了脸面,也应该善待这对姐弟。 当着满院人的视线,容珂慢慢抽回自己的袖子,道:“和静姑姑说的有道理。我们终究是一家人,何况有曾祖母的颜面在,我再怎么着,都不该亏待悯太子的遗脉。” 和静慢慢放下心,她就知道,容珂她怎么敢。 “可是祖父和父亲从小就教我,同样的错误,无论如何都不该犯第二次。”容珂嘴边轻轻笑了,她将视线移到江安王脸上,说道,“你当初就不应当活下来。如今,也是该将一切扳到正轨上的时候了。” 容珂突然收回所有笑意,漠然地吐出一个字:“杀。” 109.银枭 容珂的话融到风中, 和静郡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愣了一愣, 随即尖叫:“容珂你敢!” 江安王也有害怕了, 大喊:“我是江安郡王, 吴太后还在宫中等我请安,你们谁敢动我?” 容珂说完之后, 漠然将手背在身后,不言也不语。人群中爆发出嘈杂的讨论声:“那可是江安王……” “你们谁敢动文泰一根毫毛,我绝对饶不了你们!我一定让祖母将你们五马分尸……”和静尖锐的喊声在夜空中回荡,那些带着银色面具的人恍如听不到一般,江安王在剧烈地挣扎,其他银面人牢牢押着他,而站在左侧的那个人抽出刀,手腕一转就朝江安王的脖子抹去。 “啊!”和静的声音顿时响遏云霄。 江安王瞪大眼睛,他直到死都没有想到, 容珂她竟然敢来真的。他是吴太后最宠爱的孙子, 朝中无人敢得罪他,他还是容珂的长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容珂她怎么敢…… 江安王软软倒在地上,眼睛始终瞪着前方,容珂她怎么敢呢? 和静已经彻底疯了, 她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 可是冲到鼻端的血腥味真实的不像话。一个想法猛然冲到和静的脑子中, 容文泰死了,她们悯太子一脉复兴的希望,彻底灭了。 张公公软软滑倒在地上,失魂落魄地低喃:“郡王,死了……” “容珂,你不得好死!”和静情绪激动地朝容珂冲过去,冲到半路被容珂身边的银面侍卫拦下。雪亮的刀就横在和静郡主身前,可是和静还是不断往前冲,咒骂声不断:“你们一家弑兄弑叔,以后绝对会有报应的!你敢杀我弟弟,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倒要看看你这样倒行逆施,日后会有什么下场!” 容珂往外走,黑色的银面人自动跟到她身后,容珂边走边说道:“和静郡主神智不太清醒,拉她下去。” 和静被人拖着往后走,嘴里还是在大喊:“容珂,你灭族弑亲,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一生没有亲缘,没有子嗣,你不是工于心计么,我诅咒你一辈子都活在算计和背叛中,永远不会得到别人的真心!” 容珂的脚步停下了。周围人听到这些话都觉得不妥,看到容珂停住,一个银面人挥手,示意属下将和静郡主打晕。 可是容珂却止住他的动作,毫无所动地继续往前走:“让她说罢,无所谓。” 和静迅速被人拖走,远远还能听到她的余音:“……你等着,迟早有一天,你的兄弟、亲人、属下、夫君都会背叛你,你将一辈子不得善终……” 夜空中,唯有和静的声音回荡,听起来凄厉至极。 “殿下……”一个人低低喊了一句,容珂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我没事,不必说了。” 权贵们今日受邀来参加宴会,本是高高兴兴的场合,谁能想到会变成这样。陪酒的胡姬瑟缩在角落里,看到容珂走来,连忙让开,就连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纨绔郎君们也都纷纷退后,一群人目送着容珂往外走。 院落外另一群同样装扮的黑衣人走来,为首之人看到容珂后,恭身行礼:“殿下,江安郡王府众人已被收押,接下来该如何?” “男子全部处死,女眷灌一碗红花,江安王的任何血脉都不得留存。” 容珂说这话的时候就当着众人的面,一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为首之人应下,随后侧过身,恭送容珂先走。 这队人显然也是容珂的属下,他们另成一队,去围剿江安王府。两队人错身而过时,站在队首的两人都朝对方扫了一眼,隔着面具,他们俩短促地对视了一眼,随后就双双收回视线。 容珂已经走到院门口,将要出门时,容珂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院内众人。 黑衣银面的侍卫也停下,整整齐齐列在容珂身后。 “打搅诸位的兴致了。”容珂笑着说道,“改日,我设宴为诸位补上。” …… 长安城其他府邸内,也都是一夜难眠。 定勇侯府内的下人匆匆走来,进屋后还没站稳,迎面就被问道:“外面怎么了?” 此刻高寿堂灯火通明,许多人都坐在屋内。老夫人发髻散乱,一看就是刚刚被吵醒,萧英和吴君茹也在,正陪老夫人坐着。 今日是和静郡主设宴,吴君茹带着女儿们去正安侯府赴宴,下午的时候就套车回来了。她们是女眷,里面还有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能在外面过夜,但是其他客人却没有这个顾忌,许多男客会一直欢饮至夜,宵禁后就直接住在正安侯府。正安侯府是和静郡主的夫家,她嫁给了正安侯的嫡次子。虽然和静只是次媳,但是她出身不凡,宫里还有吴太后撑腰,在正安侯府内的地位颇为崇高,名义上是次媳,但连婆婆都不敢管她。和静郡主在婆家活的那样舒坦,不知有多少女眷暗暗羡慕,可是谁能想到,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宴会之后,正安侯府里却突然传出了异响。 吴君茹本来已经入睡了,她刚刚睡着,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随后就被丫鬟推醒:“夫人,外面出事了!” 深更半夜的,突然出事?吴君茹被吓得不轻,侯府其他院落也陆陆续续亮灯,没一会,老夫人院里就传来话,让各房人都到她这里来。 吴君茹在老夫人这里见到了萧英,萧英今夜并没有歇在她这里,吴君茹见到萧英后蹲声问了句“侯爷”,然后就坐到萧英身边,询问道:“外面怎么了?” 萧英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打探了,应该快回来了。” 程慧真今日照例住在老夫人这里,听到这句话,她突然惊了一惊,失声问道:“今日是什么时候?” 旁人都对这句话摸不着头脑,丫鬟低声答道:“回表小姐,今日是初六。” “二月初六?” 老夫人等人越发奇怪,而吴君茹却听出些门道来。她隐晦地问程慧真:“这个日子有什么不对吗?” 程慧真脸一瞬间变得极白,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丢了魂一般:“今年是闰二月,我这么就忘了呢……” 程慧真的表现太奇怪了,就连萧英都狐疑地转过视线来。吴君茹心里一惊,正琢磨着怎么提醒程慧真,正好这时候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了,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走:“外面怎么样了!” 小厮吞了口口水,气喘吁吁地说:“禀侯爷,禀老夫人,乾宁长公主回来了!” “她没死?”老夫人和吴君茹同时惊叫出声,只不过老夫人是意外,而吴君茹是惊恐。 “是,长公主非但好好的,好像还带了一些人回来,直接去正安侯府了。今夜的叫嚷声就是从正安侯府传出来的。” “去了正安侯府?那就是冲着和静郡主了。正安侯府里这么样了?” 小厮摇头说不知道,他们正说着,另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进来,进来就直接跪下了:“侯爷,刚才冯家传来消息,说江安王死了。” “死了!”这下所有女眷都尖叫起来。老夫人被惊出一身冷汗,吴君茹久久回不过神,还是萧英最先镇定下来,问道:“是乾宁做的?” “是。听说是当着和静郡主和所有宾客的面,乾宁公主亲自下令杀了江安王。” “我的天……”老夫人捂着额就朝后栽去,丫鬟们慌忙扶住,萧英连忙站起来说,“快扶母亲回去休息!” 屋里的人手忙脚乱地扶着老夫人进屋躺下,萧英走在最前面,屋里其他人也赶紧跟上。顷刻间正屋里就空了,除了吴君茹和失魂落魄的程慧真,就只剩零零星星几个侍女。 吴君茹走到程慧真面前,低声问:“你知道这回事?” 程慧真苦笑着闭上眼睛:“我当然知道。”她前一世就是死在今天,她怎么会不知道? 吴君茹气得直吼:“那你怎么不早说!”话一出口,侍女们都朝这个方向看来,吴君茹连忙收敛住神色,压低了声音怒吼:“这种大事,你为何瞒着我们?” “我以为都过去了!”程慧真情绪也很是失控,“我怎么能想到今年是闰二月,前一世就是这一天!我以为已经过去了……” 程慧真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吴君茹坐了一会,干涩地开口:“现在说什么也迟了。江安王已经死了,恐怕和静郡主也讨不到好,我们计划好的事情被全盘打散,说不准,还给人做了嫁衣裳。” “为什么是给别人做嫁衣?”程慧真抽噎地问道,“我们本就要想方设法置江安王于死地啊,如今乾宁动手,不是正好吗?” 愚蠢!吴君茹一股气直冲脑门,咬着牙说道:“我们扳倒江安王的前提是乾宁已经死了!若是她死了,小皇帝就不足为惧,到时候除去江安王,郑王就是最好的继位人选。可是现在被乾宁横插一刀,江安王死了,你说她下一个要针对的是谁?可恨的是,我们还白白得罪了吴太后,真是偷鸡不成倒蚀把米。” 程慧真惊讶地张大嘴:“竟然这样!可是乾宁是怎么出现在长安城里的?而且,她就不害怕吴太后吗,她怎么敢杀江安王?” “谁知道呢。”吴君茹丧气地跌坐在地。乾宁失踪了这么久,所有人都猜测她是不是死了,然而她却突然带着人出现在长安内,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等明日吴太后和崔太后反应过来,江安王的尸骨都要凉了,还有什么用?崔太后贵为太后,膝下有嫡子,身后有世家,就这样都不敢直接对江安王下手,只敢徐徐图之,而乾宁,居然直接就杀了江安王。 吴君茹感到头皮发麻:“她竟然一点都不顾忌名声。恐怕这天下,要大变了……” 萧英站在卧房里,看着众人扶老夫人上床。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但眼神一直盯着虚无处。 江安王死了,他将这句话反复咀嚼了很久,片刻后,突然问道:“萧景铎呢?他不是随着乾宁一起摔下去了吗,现在乾宁回来了,那他呢?” 承羲侯府内也暗暗亮起了灯光,虽然外面还在宵禁,但是各府都悄悄派人出去打探。承羲侯府里没有主子,丫鬟们早就慌成一团,听到城中的动静后,她们越发害怕。 回廊里丫鬟匆匆走着,她们低着头穿过夜色,哆嗦着掀开门帘:“青菡姐,外面好像打起来了……” 屋子里已经坐了好些人,秋菊和青菡几个大丫鬟都聚在一处,听到丫头的禀报,饶是这些从宫里出来的官奴都倒吸一口凉气:“什么!” “我看的千真万确,咱们府门外不断有穿着黑衣服的人来来往往,金吾卫的人站在一边,连拦都不敢拦。” 金吾卫负责宵禁宿卫,非战期间遇到擅闯宵禁的人,可以就地格杀。而如今连他们都不敢动手,可见对方的身份何其可怕。 “青菡姐,怎么办啊?侯爷自从失踪后就没有消息,现在外面乱了,我们要怎么办?” 青菡手心全是冷汗,她强行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说道:“不用慌,对方既然从我们府门前走过却秋毫不犯,那就说明至少现在我们没有危险。现在外面乱着,我们自己越发要稳住,切不可自乱跟脚。红雀,你继续出去打探消息,绿蕨,你随我去巡视侯爷的主院,万万不能被宵小之辈浑水摸鱼。” 秋菊也慌得不行,听到这句话,她还是站起来说道:“我随你一起去。” 她们几人掌了灯,相互扶持着往承羲侯府主院走去。最中央是侯府的主院,那是萧景铎的住所,更要紧的是书房也在那里,不知存着多少重要东西。前几日萧景铎落崖失踪的消息传回侯府后,青菡当机立断,让人封住主院,严加把守,就是怕有下人盯上主院。如今外面形势不明,青菡最先想到的,也是萧景铎书房的安危。 然而这次,她们刚刚走进,就发现主院的门被打开了。青菡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往里面跑,秋菊也慌忙跟上。院子里格外安静,唯有书房亮着灯,她们砰地一声推开门,就看到一个人影从灯后抬起头来。 秋菊愣了愣,突然哭着喊了出来:“大郎君!” 自从萧景铎封侯后,秋菊已经很少这样叫他了,此刻换回了以前的称呼,可以想到秋菊心里有多慌。青菡等人眼里也含了泪:“侯爷,你回来了!” 萧景铎从案后直起身,顺手就将书卷掩上。“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侯爷这是哪里的话,您没事就是最大的喜事了。”青菡问道,“侯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用不用请郎中来瞧瞧?” 萧景铎随着乾宁公主一起摔到崖下,青菡担心萧景铎的伤势,这才有此一问。 萧景铎摆手:“不用。” “侯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不知会我们一声?”秋菊试探地问,“外面怎么样了?” 这话许多人都想知道,但是青菡有所顾忌,唯有秋菊直接问了出来。几个丫鬟都支起耳朵,萧景铎顿了顿,平静地说:“我随乾宁殿下一起回城,然后我就回了侯府,外面的事情,我也不甚清楚。” 秋菊还想再问,却被青菡止住了。“既然有惊无险就好,我们就不打扰侯爷休息了。” 萧景铎任由几个丫鬟离开,青菡出门时,萧景铎突然叫住她,说道:“这几日我需要静养,今夜就不必折腾了。若是有人问起,你就一概推了吧。” “奴明白。” 等屋内无人后,萧景铎掀开刚才放下的那卷书,书下,正压着一张银色的面具。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朝对面望去。 对面的乾宁公主府,正静静屹立在夜色中。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天光渐亮,宫城门口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今日不需早朝,但是官员们却来得出奇的早。他们路上遇到同僚,都凑到一块小声嘀咕。昨夜又落了雪,现在到处都是一片白雾。一位侍郎正小声和旁人交换消息,突然发现其他人都停了。 他回过头,看到一队人踏着晨雾而来。为首之人身上披着猩红的披风,披风下是繁复的黑色裙裾,身后跟着十余位侍卫。这些侍卫脸上,俱覆盖着一片银色的面具。 朝臣都默默让开,容珂骑着马,从众人分开的道路中走过,哒哒走进宫门。承天门上,报晓的鼓声还在敲动,一位红衣女子突然纵马,一马当先,快速顺着驰道朝太极宫跑去。宫内禁止骑马,一片白雪中,唯有她一个人疾驰。 宫门明明落锁,论理夜里的事情很难传到宫内。但是今日这个时候,皇帝容琅却已经等在太极宫的台阶上了。看到雪地中的那抹红影,容琅快步从台阶上跑下来:“阿姐!” 容珂翻身下马,伸手握住容琅的手。“这几日没被别人吓住吧?” “没有!”容琅不服气地应了一句,又朝容珂的方向挪了挪,“阿姐,你总算回来了,这几日我和阿娘都很担心你。” “我不在的这几天,她们有没有为难你们?” 容琅摇头,担心地对容珂说:“阿姐,容文泰死了,你要怎么办?” 宫门一开和静郡主就入宫了,现在想必吴太后那里已经炸锅了。容文泰死了,容琅心里很是解气,可是又担心姐姐,以吴太后的性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容珂却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人都死了,她又能怎么办呢?你好好跟着太傅读书,这些事情,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阿姐!”容琅大声喊了一句,很不满意容珂的态度。但是他也知道这是事实,容琅气鼓鼓地不说话,过了一会,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阿姐,我会赶快长大的。” “好啊。”容珂笑了,“我等着。” 容珂突然就想到昨夜和静的话。和静说容珂这一辈子都将活在算计和背叛中,那凄厉尖锐的声音现在还仿佛绕在她耳边。容珂心中讽刺地想,她出生在这种家庭,自小就和尔虞我诈打交道,就连祖父都说,她天生就是玩弄阴谋诡计的料。一辈子算计又如何,反正不会有人能算得过她。 乾元二年,一个名字随着江安王的死去,静悄又迅速地在帝国中流传开来。 那是一批身穿黑衣,脸覆银面,只服从乾宁长公主命令的神秘队伍。之后许多年,他们的名字始终和乾宁公主牵扯在一起,更甚者,这些带着面具的神秘人成了乾宁时代的象征。 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或承认过,但神奇的是,他们的名字却很快为九州所知。 暗夜里的战枭,银枭卫。 110.向卉 没过多久, 那天夜里的始末就在朝堂上下传遍了。 江安王之死大大震慑了朝野,紧接着银枭卫横空出世, 乾宁大力清洗宫廷内外, 和当日刺杀有关系的人全部下狱。这样一番动作下来, 长安连着好几日都格外安静,再跋扈的人家也不敢在这种时候生事。 乾宁公主府不断有黑衣银面的人出入, 街上的行人一看到这种装扮的人,立刻退避三舍,远远避开。 这几乎成了乾宁的象征。就连百姓都知道了,这些人是乾宁长公主的爪牙和耳目,江安郡王就是他们杀的。堂堂郡王都丧生于他们刀下,普通百姓怎么敢惹这种角色。 别说平头百姓,就连官宦人家也对这些银枭卫忌惮非常。容珂心狠手黑的程度让人心悸,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容珂什么时候搞出了这支银枭卫,银枭卫中又有多少人。这些人只听乾宁的调遣, 更可怕的是全部都带着面具, 一旦摘下面具,谁知道他们藏在什么地方,是什么身份?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众臣都严格约束着家人,不许在后辈这种时候闹出动静。 乾宁公主府内,议事厅外围着重重守卫。 “殿下, 属下已经将永和宫里所有人都查了一遍, 其中有几个似乎和外面有勾结。这些人的名册在此。” 容珂接过名册, 随手翻了两页,问道:“向卉呢,她怎么样了?” 容珂对此耿耿于怀,她实在想不通,向卉为什么要背叛她。 案前站着一个黑衣汉子,他年约三十五六,稳重严肃,不苟言笑。听到容珂的问话,他的动作顿了顿,低头道:“属下无能,没有查出来原委。不过,据刑部的消息,向卉刺杀殿下之后,羞愧难当,已经自尽了。” “尸首在什么地方?” “在宫人斜。” 宫人斜是宫女的集中葬地,向卉死后尸首被抛到这里,很是正常。 “去宫人斜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见到她的尸首。” “是。”面前的人板正地应道。 他是容珂身边的暗卫,姓李,最开始他是文宗容明哲的人,在容珂四岁那年被指到容珂身边,如今已经待了十来年。他几乎是看着容珂长大,性格板正,忠心耿耿,是容珂身边最信任最得力的暗卫。如今,容珂一手推出了银枭卫,李暗卫从暗处走到台前,依然是银枭卫里的关键人物。 向卉的事情发生后,容珂对自己宫里的人大为怀疑,立刻动了全面排查的心思。这种事情她不敢交到其他人手中,唯独信得过李暗卫。 容珂还在问一些宫里的事情,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殿下,有人求见。” 容珂停了话,挥手示意李暗卫戴上面具。 银枭卫不光在外行走的时候戴面具,就连内部碰头时也依然互相蒙着面。这样做一来能保护人手安全,二来,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权力旁落,让他们独听令与她。 李暗卫扣好面具,给容珂行礼后就往外走。出门时,他正好和来人撞了个正着。 李暗卫是银枭卫中的统领,下头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却知道其他人究竟是谁,就比如现在这位。 来人一身黑衣,看起来修长又利索,银色的面具盖住了他的面容,让人无法窥得他的身份。可是李统领却知道,这便是长安里风头正盛的承羲侯,这样一个战功傍身、前途无量的少年侯爷,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待在公主身边做一些永远见不到光的事? 萧景铎来找容珂,迎面撞到了李统领。萧景铎认出来这是银枭卫里的统领,最受容珂重用的亲卫。他侧身后退一步,让李统领先过。 然而这位统领经过时,却在萧景铎身边停了停。 萧景铎不明所以,心下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位统领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样打量他? 李统领的脚步仅停了片刻,就恍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往前走。等对方走远后,萧景铎才带着满肚子疑惑敲门。 “殿下,是我。” “嗯,进来吧。” 萧景铎进屋后,转身关了门,这才朝里面走去。 萧景铎目前还在“养伤”,名义上他随着乾宁一起摔下去,为了保护公主受了些重伤,甚至都到了不得不停职养病的地步。这样一来,他如果想来见容珂,必然不能再用承羲侯的身份了。 好在承羲侯府离公主府近,萧景铎换了衣服,很轻松地就能混入对门。萧景铎进门后,容珂合起李统领呈上来的名单,抬头对萧景铎说:“你来了。” 然而她这一看就默默皱了眉,萧景铎一路走来,容珂就一直盯着,慢慢都把萧景铎看毛了。 刚才李统领也在看他,莫非今日衣服有什么不多?萧景铎一边回想自己做了些什么,一边问道:“殿下,怎么了?” 容珂又看了一会,终于叹了口气,说道:“以后你来见我,没有外人时,不用戴面具了。” 萧景铎听了之后很是赞同:“有理。若是一直带着面具,很容易被人冒名混进来,到时候他们欲对殿下不利就糟了。” 萧景铎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看来以后得规定下去,面见公主时,所有人都要露出真容。殿下对安全的思量非常周全。” 容珂顿了顿,说:“其实,我是觉得这身衣服太丑了。摘下面具好歹能用脸撑着,稍微好点。” ……萧景铎只能说:“殿下说的是。” 老实讲,这是萧景铎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到“丑”这种评价。 “对了,你今日来什么事?” 他忍不住想叹气:“殿下,你是不是忘了你还中毒在身?” 容珂“哦”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容珂伸出手腕,熟门熟路地让萧景铎诊脉。萧景铎坐到容珂对面,隔着桌子给容珂按脉,容珂问:“这几日可有人怀疑你的身份?” “有人来朝我打探,我一概推到重伤上面,只说当天我直接就回府了,对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嗯,这几天你便避一避风头吧,你先待在府里养伤,有事时我会另外交代你。” “我怎么觉得,需要养伤的人不是我。” 容珂却摇摇头:“宫里那一摊子烂事还多着呢,朝廷上这群人也要压住,而且银枭卫现在还乱糟糟的,若想长久用下去,总是要建立规矩,传递消息和辨认身份就是个难题。” “若是害怕泄露,不妨用暗语传递消息。”萧景铎思索后,仔细地给容珂出主意,容珂听了半响,突然问:“你一边说话一边把脉,准吗?” 萧景铎说的正认真,听到容珂这句不由梗了梗,抬头道:“殿下你讲点道理,是你先问我的。” “我就说药为什么那么苦,你怕不是挟怨在心,故意的吧?” 萧景铎写药方写到一半,听了这句话立刻提笔去改前面的药。容珂笑着伸手去捂:“你住手!” …… 这场大雪终于停了,天气渐渐转暖,受灾北方诸州也逐步恢复了秩序。 而朝堂上,随着春回大地,政局也发生着巨大的变化。 银枭卫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宫廷,无论前朝后宫,容珂身后总是少不了这些黑衣守卫,他们的银色面具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一只手永远虚虚握在刀上,一眼望去,骇人至极。 而朝堂对这群人的排斥也越来越高涨,他们的身份藏在暗处,面具之下指不定是什么人,而一旦带上面具,他们就是横行无忌的银枭卫,一封封密报经他们之手出现在朝堂上,还可以深入宫廷直接进谏,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三月的某一天,银枭卫突然全体换了衣服,虽然还是一样的黑衣,但是衣摆袖口却加了银色的花纹,乍一看没什么改动,但远远看去,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而且仔细看这些纹路,可以明显辨别出不同来。资深的老臣一看这套衣服就和家中子侄叹气:“那些花纹繁复有度,显然是内部区别身份用的。我原以为乾宁只是一时兴起,然而现在银枭卫内部的等级越来越鲜明,照这样发展下去,他们日后迟早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 两仪殿内,李统领正在给容珂禀报事情。他袖口的纹路最是繁复,衣口和腰身的细节上也做了改动,银色的花纹盘桓在黑色的布料上,贵重又冷然,将整个人勾勒的挺拔有力,气宇轩昂。李统领换上这套衣服后浑身别扭,不习惯极了,但是公主让换,他只能遵从命令,还勒令所有人都换上新制服。 “公主,向卉的尸身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的脸却看不清楚,听说是她背叛了公主,九泉之下没有脸面去见先帝,所以就自己划伤了脸。” 容珂立刻笑了一声,笃定地说道:“不可能,那具尸体不是她。” 李统领没听懂,疑惑道:“为什么?” “我了解她的脾性。既然她打定主意要背叛我,当日都能狠下心朝我心口捅刀,怎么会觉得没有脸面去见先列?就算她真的自尽,也一定会坦然又体面地服毒,绝不会把自己的脸划花。” 既然容珂这样说,李统领自然无条件服从。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随即很是不解:“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刻意假造了一具尸体,恐怕向卉多半还没死,她背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 容珂没有说话,她也站起身,在宫殿内慢慢踱步:“所以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背叛我。向卉在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她并不是一个会被钱财权势买动的人。还是说,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看走了眼?” 李统领闷不吭声,容珂知道问他也不会有结果,于是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而是说道:“你继续派人找,总能找到她。还有暗号和核查身份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殿下,姓白的那个小子果然有两套,他提出好些点子,很是适合银枭卫。我已经让下面人在慢慢试了,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全军推广了。” “好。”容珂又说,“还有招揽人手的事情,我们现在虽然缺人,但是这种事急不得,不能引狼入室,总得慢慢来。” “属下明白。”李统领张开口,还要再说什么,突然停住了。果然,没过一会,宫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承羲侯伤好了,前来谢恩。” 这人戏还做的真全,容珂笑了一下,道:“传吧。” 然后她转身对李统领说:“你先回去,剩下的事我之后和你说。” 李统领带上面具,闷不吭声地离开,而他在心里,又给这位承羲侯记了一笔。 萧景铎进殿后,殿内已经没有人了。萧景铎朝四下扫了一眼,心里明白恐怕刚刚有人在这里议事,既然容珂不提,他也装作不知道,对容珂说道:“殿下,臣的伤已经好了,特来谢恩。” 容珂轻轻笑了一声,也不拆穿,而是说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殿下,你的身体可好?” “无碍。”容珂说到这里就很烦心,“这些人一刻都不肯消停,我怎么敢生病呢?” “怎么了?” “是向卉的事。”容珂简单说了有人冒充向卉一事,然后叹气道,“我敢肯定向卉没有死,只是长安这么大,又要去哪里找她?我总觉得,只要明白她为什么背叛我,之后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萧景铎顿了顿,突然说道:“殿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哦?” “那次去祭祖的时候,有一次我遇到向女官,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特殊的药味。当时我还不曾多想,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安胎药。” “安胎药?你确定?” “这种话我不敢说死,但是,多半没错。” 容珂在位置上坐了一会,猛地敲了下桌子。“怪不得,我就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原来如此!” 容珂立刻起身,去外面叫来侍卫:“唤人过来,即刻去查吴太后的宫里。” “何以见得在吴太后宫里?”容珂进殿后,萧景铎问。 “直觉。”容珂道,“我还奇怪她们为什么这么轻易就饶过了我,原来,她们是做贼心虚。” “你是说,向女官和江安王?”萧景铎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容珂笑了笑,并不解释。她抬头瞥了萧景铎一眼,道:“你还真是能耐,一个照面就能闻出身孕来。当年你在清源寺学医,就学了这些?” “习医之人,对味道敏锐罢了。” 容珂轻轻笑了一声,道:“那你心虚什么?” 萧景铎隔了一会,说:“殿下,你真记仇。” “你知道就好。” 容珂当初只是试一试,没承想,还真让她在吴太后宫里找到了向卉。 向卉抱着一叠布料,刚从外面回来。然而她一推开院门,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树下,正仰头看满树繁花。她的身后站着两列银枭卫,铁一样的黑色映衬着满院子红花,竟然意外的和谐。 向卉手里的箩筐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那个女子慢慢回过头来:“向卉,还真是好久不见。” 向卉见到容珂的时候就腿软了,她倏然滑倒在地:“殿下……” “我倒还真没想到,你竟然和江安王走到了一块。这便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几月不见,向卉的腹部已经隆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她将手放在腹部,道:“我自知我罪该万死,可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我原打算生下孩子后就引颈自戮,可是没想到,殿下终究是殿下,我还是逃不过。” 向卉苦笑,然后行大礼跪伏在地:“殿下,向卉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求您看在孩童无辜的份上,不要迁怒于我的孩子。” 111.骂名 向卉伏在地上, 眼泪簌簌往下流,嘴里还是念叨着:“孩童无辜, 殿下恨我没关系, 只是求您不要迁怒我的孩子。” “迁怒?”容珂觉得好笑, “当日你可是举着匕首对着我,你本就该死, 何来迁怒?” 向卉噎了一下,继续瑟缩着肩膀说道:“殿下,我自知罪孽深重,可是孩子有什么错呢?待我生下孩子后,立刻向您引颈谢罪,只求您给孩子一条活路。” “看来这几年我还真没有亏待你,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孩子,就像我在迫害你们母子一般。”容珂轻轻说道,“向卉, 承认你自己的野心, 就这么难吗?” 向卉浑身一抖,胸口立刻剧烈地起伏起来。她艰难地说:“不,我只是想保护我的孩子……” “如果他不是江安王唯一的后代,或者他不是悯太子一系仅余的传人,你会这样护着他吗?”容珂慢慢走到向卉跟前,“你自己说, 你当初为什么要接近江安王, 为什么要留下江安王的血脉, 又为什么透露给和静,和她里应外合刺杀我?” 向卉身体剧烈抖动,最后,她慢慢平静下来,声音也颇为平直:“果然没人能瞒得过公主。殿下,您生来尊贵,一路走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更是整个王朝的无冕之王,你自己追名逐利、大权在握,为什么就不能允许我们这些下人有自己的前程呢?” 明月跟在容珂身后,听了这些话简直气急攻心:“你放肆!” 容珂却伸手止住旁人的动作,笑了:“说得好。心高胆大,孤注一掷,一旦成了你能翻身做主子,这份心气我很是欣赏。不过,既然你踏入后宫这个染缸,那你就要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现在,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你输了。” 成着一举翻身,输则尸骨无存,向卉听懂了容珂的言外之意,她跟了容珂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容珂已经动了杀机。从前跟在容珂身边,只觉她们的公主算无遗策,对手俱都不堪一击,然而直到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向卉才知道容珂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她不想死!她已经怀上了江安王的孩子,只要将孩子生下来,吴太后跟和静郡主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待她,她就可以母凭子贵,过上宫里这些主子的生活。凭什么她们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妃嫔,而她就要一辈子当奴作婢?向卉手渐渐摸到肚子上,漠然说道:“公主,你从小顺风顺水,任性妄为,自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是历来罪不及妇孺,当年高祖杀悯太子时,虽然杀光了男丁,却没有动悯太子的妻女。我现在是江安王的侍妾,并且身怀六甲,殿下您再怎么着,也不能杀孕妇罢?这可是为全天下所不容的丑事。” 这句话听的许多人都动怒,容珂身后几个银枭卫已经控制不住要拔刀。容珂却还是笑着,摇头道:“还真是欣慰,我乾宁身边,就算是奴婢也没有蠢人。你派出去通风报信的人应该快回来了吧?难为你为了拖延时间跪了这么久,不怕小产吗?” 向卉扶在肚子上的手一僵,她这一胎怀的极稳,她从没有担心过小产,然而这种话从容珂嘴里说出来,竟然意外的让人心悸。不过好在这里毕竟是吴太后的地盘,吴太后听到宫人的禀报,已经由和静搀扶着赶来了。吴太后一进院子就看到这一幕,有孕在身的向卉跪在地上,眼泪横流,而容珂却穿戴整齐,好端端地站着,吴太后的怒火一下子就燃起来了:“放肆!她还怀着身孕,你就这样磋磨人?” 吴太后急得用力去拍宫女的胳膊:“快去,把向卉扶起来。她现在怀着孕,不能着凉。地上那么硬,硌着了孩子怎么办?” 向卉被宫人扶起,站在一边抹眼泪。吴太后颤颤巍巍地走上前,用拐杖指着容珂怒骂:“你竟然还敢来见我!明泰是你的叔叔,你都敢这样丧心病狂,天底下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事情?是不是哪一天我这个老婆子碍了你的路,也要被你一同除去!” “曾祖母这是说什么话。”容珂冷眼看着向卉被扶走,马上就被藏到吴太后身后,容珂也不阻拦,而是说道,“我不知曾祖母听了谁的挑拨,竟然有这种误会。我杀的并不是我的叔叔,而是江安王容明泰。他意图刺杀,犯上作乱,这是造反的大罪,我既然担了摄政公主的名,就总要将国放在家的前面。江安王身死,我亦心痛不已,可是国法重于人情,不严惩不足与服众,所以我只能忍痛将江安王斩杀。” 和静郡主站在吴太后旁边,听了这话立刻呸了一声:“亏你好意思说,那天夜里你是怎么说的,真当我们不知道吗?敢做就要敢当,你现在摆出一副忍痛的模样给谁看?” 容珂也笑了:“和静姑姑这几天的气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这几日我审问谋逆的同党,竟然从他们口中听到了姑姑的名字,你说,这该怎么办?” 和静被吓得倒退了一步,嘴里喊道:“你敢!” 容珂笑着看向和静,黑亮的眼珠里直勾勾地倒映着和静的影子:“你说我敢不敢?” 吴太后连忙伸手护住和静:“简直放肆!在我面前你都敢如此,可见你平时跋扈成什么样,简直不孝至极。” “法不避亲,曾祖母连国法都不顾了吗?”容珂用手指着向卉,道,“曾祖母,我遇刺之事天下皆知,这是刺杀我的元凶,您将她藏在武德殿是什么意思?” “她怀着文泰的骨肉!”吴太后怒道,“亏你能说出口,天大的事也没有子嗣重要,她还怀着身子呢,你还要怎样?” “哦?”容珂听到这种话笑了,“即使她曾差点杀了我,在您心里也不及江安王的一个,不知能不能生下来的所谓子嗣?” “混账!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吴太后气得直喘气,和静连忙扶住吴太后,一边给吴太后顺气,一边说道,“祖母您放心,郎中说她这一胎极稳,您肯定能抱到曽孙的。” “你们说话的时候,好歹避着些我。”容珂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是眼神却很是冰冷,“江安王意图谋逆,我会让一个逆王的后代活下来吗?”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吴太后愤怒道,“明泰和文妍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一顶一的好孩子,怎么就被你扣上了谋逆的帽子?” “这可不是我说的。”容珂朝外看了一眼,笑道,“这是崔太后说的,崔家都已经将证据摆到朝堂上了。祖母,您说是不是?” 崔太后听说容珂带人闯到了武德殿,她听到后很是欢喜,立刻带人过来看热闹,没想到刚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 崔太后脸有些僵:“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提到了我?” 容珂侧身对着门外,对崔太后抿嘴一笑:“我们正说江安王谋逆的事呢。说起来,这些证据还是祖母交给我的。我着实没想到祖母对我的事情这样上心,听说我被刺杀之后,竟然短短几天内就把刺客的证据准备好了。祖母你放心,既然你费了大力气整理证据、寻找凶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祖母白费力气。如今江安王伏诛,也算没有辱没祖母的一番心意。” 这件事不提还好,一提崔太后就来气。她们苦心安排了这么久,为此不惜和吴太后撕破脸,结果最后却被容珂横插一刀。这个人得了利就罢了,现在还非要在崔太后面前挑拨显摆,崔太后真是气得牙痒痒。 吴太后听了之后果然大怒:“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早就勾结在一起,蓄意谋图我孙儿的性命!大郎只有这一个血脉了,你们都已经得到了皇位,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活下来。”容珂懒得再和这几个人磨蹭,直接说,“曾祖母,您亦是将门出身,成王败寇的道理您不会不懂。来人,把向卉押起来。” “不要。”向卉抱着肚子大喊,吴太后也愤怒得直敲拐杖:“我看你们谁敢!” 吴太后身边虽然围满了人,但这些人不是内侍就是宫女,如何比得过年轻体壮的银枭卫。宫女们拼命拉着向卉,可是很快,向卉就被拖了过来。 和静一看不好,仗着自己的身份,跑过去强行拉住向卉的胳膊,嘴里喊道:“我是郡主,你们谁敢碰我!” 银枭卫手上的力道顿时受制,容珂端正地站在一侧,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把她拉开。” 银枭卫得了令,立刻伸手去掰和静的手指。和静就这样被硬生生推走,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而在这个空档里,向卉已经被架着胳膊拖到了容珂身前。 吴太后被眼前的场景气得眼晕:“你们,你们……真是不肖子弟,家门不幸啊!” 就连崔太后都看不下去了,站在一旁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做事不要这么绝。” 向卉这时候已经被押着跪到容珂身前,她跪着砰砰磕头:“殿下,你恨我没关系,可是孩子他还小,他甚至都没有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求您开恩啊!等孩子一出生,我立刻自刎谢罪,求您绕过我的孩子。” “他不只是你的孩子,他还是江安王的后代。”容珂说道,“我说过,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把东西拿过来吧。” 容珂身后的宫女应声出列,明月掀开食盒,叹了口气,从里面端出一碗堕胎药来。 向卉看到那碗药的时候就大喊:“不!” 吴太后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指示周围的人:“还不快拦住她!” 吴太后话音刚落,银枭卫噌的一声拔出刀来,雪亮的刀尖明晃晃地对着众人。 两位太后和女眷都被吓得倒抽一口气,吴太后险些被吓晕,和静连忙上前,扶住吴太后的胳膊:“祖母,你还好吗?” 吴太后年事已高,缓了好几口气,这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痛声喊道:“容珂,我以你曾祖母的身份,命令你住手!” 容珂却不为所动,轻轻说道:“给她灌下去。” 向卉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官,此时不知为何爆发出一股蛮力,挣脱了两旁的银枭卫,膝行两步,抱着容珂的裙裾哭道:“殿下,我跟随你已有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日后也是要成为母亲,求你体谅我一个母亲的心,给孩子一条生路啊!” “给他一条生路,然后让吴家将他抚养成人,日后成为另一个江安王吗?”容珂缓慢却坚定地推开向卉,说,“明月,动手。” 明月暗暗叹气,端着药走向向卉。向卉看着明月,眼里流露出恳求:“明月,我们可是同住一屋的姐妹啊!你竟然这样对我?” “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就连殿下也会给你丰厚的填妆。可是你为什么要背叛殿下,更甚者从背后捅刀呢?”明月看到这一幕也很是不忍,她将碗呈到向卉身前,说,“喝吧,于你于孩子都是一个解脱。” 向卉猛地伸手打翻药碗,转身就朝吴太后跑去:“太后救我,我肚子里还怀着江安王的孩子!这是他唯一的血脉了,您忍心让江安王绝后吗?” “押住她。”容珂冷冷说道,银枭卫往前走了两步就拉住了向卉,将她重新制服。明月这时候已经换了一碗新药,冷着脸走到向卉跟前,捏开她的下巴就朝下灌去。 向卉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喊声。吴太后急得直跺脚,想过来阻止,却又被银枭卫的刀阻拦在外:“容珂,我是你曾祖母,你敢不听我的话?” 就连和静也在咒骂:“你这样做,就不怕日后断子绝孙,受报应吗?” 夏太后这时候也赶了过来,看到这一幕,不忍地扭过头,嘴里轻轻叹息:“珂珂啊……” 这碗黑不见底的药终于灌完了,明月松开手,向卉泪流满面,不受控制地朝地上倒去。 “孩子,我的孩子……”向卉躺在地上,手覆着肚子痛哭。没一会,她的表情痛苦起来:“啊,我的孩子……” 向卉裙裾下,渐渐映出一滩红来。 崔太后皱眉,扭过头不想再看:“真是作孽,我看这些迟早要报应到她自己身上。” 吴太后看到这一幕,眼睛愣愣地睁着,过了几息,猛地朝后仰去。 “太后,太后……”宫人手忙脚乱地围着吴太后,又是掐人中又是唤太医署。容珂远远站着,看了一会,说道:“好生照顾着曾祖母,丞相还在前朝等着我议事,我就不陪着了。” 武德殿一片混乱,向卉倒在血泊里,不住地咒骂容珂,言辞要多恶毒有多恶毒。而容珂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她带着心腹和女官,威仪重重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容珂走了没多久,就在半路上遇到了容琅。容琅显然也知道了武德殿的事情,恐怕现在阖朝上下,都知道容珂办了些什么冷血绝情的事。容琅走到容珂身边,叹气道:“阿姐,那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缓过这个风头再办也不迟。你这样做,外面不知道要怎么说你。” “悯太子一系不除,这终将是个祸患。”容珂说道,“何况,总要有一个人做这些的。” 容琅当然知道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趁江安王的风波还没过去,斩草除根是最省心最有效的办法。容琅知道容珂的意思,一个人□□脸,就肯定要另一个人唱黑脸,要不然如何治天下?有些骂名总要有人背负。 而容珂选择了自己。 …… 吴太后病倒了。 吴太后历经三朝,她的儿子、孙子接连离世,她却依然健朗。然而这一次,吴太后却一病不起。 宫廷内外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吴太后又是因了什么而病倒,武德殿气氛压抑,宫女低头匆匆赶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不说罢了。 崔太后照例来尽孝侍疾,虽然她和吴太后闹翻了,但谁能拦住的崔太后来做样子?和静跪在内室伺候吴太后,崔太后坐在外间,悠然喝了口茶:“太医署的医师怎么说?” “医师说今年气候反常,邪毒横行,吴太后年事已高,再加上前些天气急攻心,邪毒入体……恐怕,不太妙。”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崔太后按捺住心中喜悦,用茶盏盖去掀水面上的茶叶:“竟然这么严重了啊……老祖宗一病不起,啧,我倒要看看,她能怎么收场。” 宫女挪到崔太后身边,悄悄说:“太后,定勇侯夫人想见您。” “她又想做什么?” 112.太后 入夏后, 天越来越长,晚间的活动也多了起来。 酒肆里, 孙进士正给另两个人斟酒。 “自从放榜之后, 大家各奔前程, 竟然越来越少见了。当年我们二十余人同中进士,那时我们金榜游街, 雁塔题名,那是何等风光,这才几年过去,竟然已经物是人非,大家宦游四海,连人都聚不齐了。”孙进士很是感慨,说道,“人生之际遇实在莫测,我记得我们那年科举非常波折, 又是泄题又是重考, 奚文骥奚兄的文采多么出色,他的天对可谓绝响,还因为写的太好而避居第二,在当时名震长安,谁不称赞一句才子。然而现在奚文骥外放在其他地方,很少有诗作传回长安, 渐渐都少有人提起他了, 何其唏嘘?同年中奚文骥尚且如此, 更别说其他人。说起来,我们同一批进士中,还属你们二人走的最好。” 今日孙进士不知怎么了,很是感伤世事,特意找萧景铎和白嘉逸来喝酒。萧景铎人虽然坐在这里,但心里却在想银枭卫的事情。 银枭卫如今刚刚成立,百废俱兴,正是需要花费功夫的时候。从外面看,银枭卫行走宫廷,特权无数,不知道有多得意,但是萧景铎这个身在其中的人,却知道在全然保密的情况下运行这样一个特权机构,是一件多么凶险的事。 尤其是如今银枭卫就是乾宁的象征,无论如何,萧景铎都不能让这支队伍从内部崩塌。如今银枭卫除了替容珂出面逮捕江安王余孽,还负责着打探消息,将长安内各户人家的动向传到容珂跟前,这委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萧景铎心里想着打探情报的事,对孙进士的话可谓左耳进右耳出,他想着有白嘉逸在,肯定用不在自己应酬,所以大胆地走神。然而没想到,白嘉逸也垂眸坐在一侧,不知道在想什么。孙进士颇有感慨地说了好些话,到最后,发现竟然无人应和。 孙进士都有些恼了:“萧、白二位同年,你们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入神?” 萧景铎和白嘉逸双双回过神:“怎么了?” “唉,你们俩都是大忙人,出来喝酒都频频走神。”孙进士叹气道。 “是我的错,方才疏忽了。”萧景铎道。 “哪里。”孙进士摇头,“你已经是承羲侯了,现在还是礼部侍郎,当然和我这等闲人不一样。今年七月加了制科,这几日礼部恐怕正忙得不可开交,我还把你叫出来,原本就是我的不对。” 每年三月都要举行春闱,这是常科,前几日乾宁长公主刚刚下诏,临时加一场科举考试,这就是制科了。科举是礼部主管,临时加了制科,可想礼部这几日该多忙。 但是萧景铎晃神,还真不是因为制科。 他心里有些尴尬,但也只能模糊地应下,让孙进士继续误会下去。孙进士称赞道:“萧侍郎还真是尽职尽责,到现在还想着制科的事。话说三月的春闱刚过,为何七月又要加试?” “人才总是不嫌多的。”白嘉逸笑道,“多为朝廷吸纳些英才,这难道不好吗?” 孙进士已在宦海里沉浮了好几年,对朝堂这些门道也渐渐摸出规律。听到白嘉逸的话,孙进士摇头:“白兄弟这话不对。科举确实是为了网罗天下英才,但是现在这位,却不是。” 萧景铎放下酒杯,朝孙进士看了一眼,白嘉逸也笑着不说话。孙进士继续说道:“她现在越来越横行无忌了,朝堂本是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而她却搞出些探子出来,带着面具公然在朝廷中行走,把整个皇城都搞的乌烟瘴气。现在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话说的不对,就被这些探子告了密状。唉,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继续多久啊!” “可是,公主摄政以来,并不曾下过不妥的政令。内政外交,她哪一桩不是处理的妥妥当当?” 孙进士听了萧景铎的话后一时无言,这样想来,似乎乾宁在朝事上确实没出过差错,若她是个男子,天下人必然欣喜若狂,大宣这是出了个少年明君啊。但是偏偏,她是个女子。 “女子总归要相夫教子,现在天下太平,没什么要紧事,她还能稳住大方向不错。但是若是出了事,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处理得了?这些事情终究要男子来做。” 萧景铎将酒樽放在桌子上,觉得已经没什么说话的必要了。白嘉逸饶有兴趣地问:“孙同年,你为什么对长公主有这样大的偏见?” “唉。”孙进士又忍不住叹气,“女戒里说得明明白白,女子要贞顺婉约,但是这位长公主呢?她杀了叔叔,灭了悯太子一脉,还将吴太后气得病倒了。这是女子该做的事情吗?” “可是这是一个当权者该做的事情。”萧景铎站起身,不想再待下去了,“侯府里还有事情,我先告辞。” 白嘉逸也跟着起身,孙进士苦水倒完了,干脆和他们一起出门。走到拐角处,孙进士悄悄对白嘉逸和萧景铎说:“今日的事情,你们可不能说出去啊!被银枭卫的人听到就麻烦了。” 萧景铎笑了,说:“好。” 萧景铎回府后,屏退下人,这才将手下叫了出来:“消息打探到了吗?” 这几日银枭卫的规矩渐渐明确起来,比如同级之间戴着面具互不透露身份,但是下见上却要摘下面具。虽然摘面具的起因和原委很是荒唐,但是这桩规矩还是流传下来了。 手下将萧景铎要求的东西双手呈上,嘴里说道:“侯爷,几个公府的暗线已经埋好了,传消息的渠道还在试探,这是今日他们传出来的消息。” 萧景铎接过后,随手翻了翻就放下。“好。郑王府呢?” “郑王府很难。王府的人都是直接从宫里拨的,我们的人不好混入,而且里面鱼龙混杂,我们也不敢发展内线,生怕混入奸细来。” “谨慎些没错。”萧景铎道,“既然郑王府里的人都是宫里出来的,那便传给统领,让他们从宫里埋线吧。郑王府的事,你们不必操心了。” “是。” 外面传来脚步声,属下顿了顿,对萧景铎行了一个礼,扣上面具后就消失了。等秋菊推门进来后,只看到萧景铎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正低头翻阅东西。 “侯爷,这几天天气热,这是厨房熬的莲子羹,清热下火,我给你送过来了。” “嗯。”萧景铎头也没抬,随意道,“放下吧。” “哦。”秋菊一边放食盒,一边问道,“侯爷,定勇侯府派人过来了,说老夫人请您回去。” “现在?” “对,人已经在门房等着了。” 萧景铎卷过一页书,说道,“我现在还有事,先让他们等着吧。” 让老夫人的人等着……秋菊心里颤了颤,应道:“是。” 等秋菊出去将萧景铎的原话转述给定勇侯府的人后,她本以为对方要跳起来,没想到对方却很是平静:“承羲侯说的是,侯爷的公事自然要比我们重要得多,既然侯爷有事,我们等等就好。” 秋菊颇感神奇,若是从前,他们清泽园哪敢怠慢老夫人的人,可是如今,定勇侯府派人过来,萧景铎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他们点头哈腰地应下。 许多事情,果然已经不一样了啊。 这时候,守卫重重的书房里却空无一人,本该在处理公务的萧景铎已经换了身衣服,行走在乾宁公主府。 公主府里的人对这副景象见怪不怪,每日都有许多银枭卫在公主府里走动,最开始她们还会避开,等次数多了,侍女们也就习惯了。有时回廊上会走来其他带着面具的银枭卫,这些人远远看到萧景铎身上的银纹,马上就会侧身行礼:“右使。” 银枭卫里面分了左右两部,萧景铎管的是右部,负责朝堂上的事情。但是左右两部之间隔阂却很大,以萧景铎在银枭卫中的地位,都不晓得左部负责什么、手下有多少人。左右两部之上还有统领一职,总管左右两部,随行在公主身侧,负责宫廷里面的秘闻和人手。统领比萧景铎要高一层,他只知道这位统领原来是容珂身边的暗卫,经历高祖、文宗两朝,算得上是看着容珂长大,是她身边最老也最信任的人手。统领没有明面上的身份,对容珂忠心耿耿,也因得如此,容珂才会将宫廷这一块交给这位暗卫,并且还将银枭卫内最高的统领一职授予他。 萧景铎暗暗想着,这一看就是容珂惯常的制衡手段。银枭卫统领总领全军,是距离容珂最近的人,但是势力范围却仅限于宫廷,外面并没有多少手下支撑,统领之下又分左右两部,这两部互不相干,多半还是竞争关系,这样的话左右使就算掌管着朝堂外的实权,势力也不会无限膨胀。 有些人天生就属于那个位置。 今日遇到孙进士纯属意外,可笑的是这个书呆子还当着萧景铎的面说容珂和银枭卫的不是,萧景铎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怒。不过不可否认,孙进士的话,其实就是朝中大部分人对容珂的态度。 在他们眼中,容珂先是一个女子,随后才是摄政公主。 但是萧景铎却知道,容珂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这一点无关男女。如今不过是第二年,且看着吧。 而等萧景铎到了议事厅,却发现空无一人。 “殿下呢?” 伺候的侍女支支吾吾:“殿下她……她说最近大理寺呈上来的冤案子太多,她得去体察民情。” “体察民情?”这种话萧景铎信都不信,以他对容珂的了解,这位祖宗绝对是心血来潮,抛下一堆政事,到外面玩去了。 “这位祖宗……”萧景铎头痛,“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外面想害她的人有多少,居然还敢自己跑出去。她从哪儿走了?我去找她。” 侍女哆哆嗦嗦指了个方向,萧景铎什么都没说,立刻走了。 容珂确实是为天分极高的明主,但是这位明主,却时常在搞小动作。 等萧景铎把容珂逮回来,再亲自把她送回公主府,日头已经西斜了。 这时候他才想起,他似乎还晾着几个人。 定勇侯府的人在门房坐了一下午,茶都喝凉了好几壶,可算见着了曾经的大郎君。 世事的变迁真让人唏嘘,他们面对着自家大公子,连脸色都不敢摆,只能客套地说:“郎君,老夫人让您回去一趟。” “为何?” “这几日吴太后病重,老夫人想带着萧家全府去给吴太后请安,您虽然已经分府,但这种事情……” 萧景铎已经听明白了,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太后病重,侍疾的人不知有多少,我们递上帖子,宫里会允吗?” “宫里的事奴不敢多言,但我们的孝心总是要到的。” 萧景铎一直看着传话人,直把对方看的冷汗涔涔。而到最后,萧景铎却轻轻笑了笑:“好。” 113.中毒 定勇侯府的人走后, 谭鸣走上前道:“侯爷,我这就去找青菡姑娘, 让她来安排回定勇侯府的事情……” “先不急。”萧景铎却止住了谭鸣的动作, “我那祖母并不是能想出入宫侍疾的人, 就算她真的这样打算,也绝不会来叫我。” “侯爷的意思是……” “这多半是吴君茹的主意。”萧景铎觉得吴君茹倒也是执着, 什么事情都想着他。 “那侯爷还要去吗?” “为什么不去?”萧景铎招来人,吩咐道,“去查吴君茹这几日做了什么。我也想知道,她想做什么。” 几日后,银枭卫便将查出来的情报放到了萧景铎案前。萧景铎翻了翻,觉得很是奇怪:“她这几日只是去了卖首饰的店?” “是。”谭鸣回禀,“定勇侯夫人走了许多家店,许是为了六娘子看嫁妆罢。” “头饰和家具不一样,都是订婚后新打的, 这么早看首饰做什么?除此之外, 还有没有其他异常?” 谭鸣想了想,斟酌道:“其他的属下没有注意,不过定勇侯夫人看了许多家首饰店,但好像都不满意,并没有买……” “去首饰店,却不买……”萧景铎手轻轻敲击着桌子, 敛目思索着什么。片刻后, 他说道:“去查定勇侯府的账册。” 查帐册做什么?谭鸣觉得很是奇怪:“侯爷, 我们不是查吴氏的事情吗?查账册是做什么?” …… 大热的天,连蝉鸣的声音都是懒散的。太极宫地势低,碰上这样的大热天,那便是又湿又热,闷得像个蒸笼一样。这种天气没人想出门,然而在武德殿内,宫女们却捧着端盘到处跑,一点疏忽都不敢有。 “祖母,您可好些了?”和静跪坐在床榻上,小心地将吴太后扶了起来。 吴太后靠在引枕上,面容蜡白,脸颊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她耷拉着眼睛,朝四下扫了一眼,嘶哑地说道:“你们都来了呀。” 和静郡主不提,这几日衣不解带地待在吴太后身边,就没有离开过。崔太后作为儿媳,也时常在武德殿里坐着,就连新安大长公主、梁王、齐王这些人,也都特意入宫,日日在太后面前侍疾。 宫人慢慢给吴太后打扇,梁王站在下首,对吴太后说道:“祖母您安心养病,您洪福齐天,孙儿还等着您给三郎起名呢。” 梁王妃就站在梁王旁边,听了这话连忙接道:“是呢,三郎今日吵着要入宫来见曾祖母,我怕他小孩子不懂事,打扰了太后休息,这才把他拘下了。” 梁王妃口中的三郎是梁王夫妇新添的嫡子,梁王和吴太后还算亲厚,听到梁王也有了嫡子,吴太后甚感欣慰:“三郎都长大了吧,不知道长成什么模样了……” 一提起孩子,吴太后就想起了自己最宠爱的孙子江安王,以及向卉那个无缘生下来的孩子。她亲眼看着江安王长大,从小捧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谁知,说没就没了。和静郡主似乎也想到这一茬,低头沉默不语。 江安王死了,他唯一的血脉也没有留下来,他们悯太子一系,彻底绝了。 和静郡主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没有江安王,她还有什么立足之地?她现在唯一的依仗就是吴太后了。乾宁杀了江安王却留下了她,就是顾忌着吴太后,不想让情面太难看,如果吴太后死了……和静郡主不想再想下去了。 所以这些天和静郡主劳心劳力地伺候吴太后,一方面是真的孝顺将自己养大的祖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她自己。吴太后不能死,如果吴太后一死,她就彻底完了! 见吴太后情绪不怎么好,崔太后说道:“虽说养病要静养,但是总是闷着也不是道理。母亲这些天兴致不高,不如我传人进来说说话,也好陪母亲解闷?” 吴太后冷哼一声:“用不着!你的孝心,我可消受不起。” 吴太后因为悯太子一事,这些年对二儿子一脉都没什么好脸色,无论是容明哲还是夏氏,都不受吴太后待见。原来有东宫那一脉比着,吴太后觉得继后崔氏还算不错,可是随着风云变幻,容明哲、容明泰相继死去,吴太后现在发自内心地觉得崔氏不是个东西。 吃里扒外,暗中伤人,如果说吴太后现在对于容珂是憎恨,那么对于崔太后就是厌恶。 但是崔太后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即使吴太后态度再恶劣,也不能影响她杵在这里,彰显自己的孝顺。崔太后得体地笑着,说道:“婆母这是说什么话,我自然是盼着您好的。” 崔太后这话说完,殿里其他几个公主王爷都不插嘴。新安大长公主很是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她和吴太后不亲,崔太后更是她的继母,现在这两人咬起来,新安只觉得痛快。 这时候,一个小宫女进来禀报:“太后,定勇侯府老夫人求见。” 定勇侯府在京城只是中流,在众多权贵中并不打眼,往常这种求见的信压根都递不到吴太后跟前,吴太后身边的宫女正打算拒绝,没想到崔太后却突然说:“正说着没人来陪婆母说话呢,可巧就来人了。既然他们来得巧,不妨叫进来吧。” 宫女很是讶异,但是太后发话,还轮不着她来质疑,宫女行了个礼,就依言出去传人了。 萧老夫人等在宫门外,接到传信后,又走了一段路才走到武德殿。萧老夫人进殿后,颇有些受宠若惊,恐怕她也没想到自家真的被召见了:“老身拜见太后。” “老夫人请起。”崔太后笑着说道,“我们正说话呢,可巧您就来了。哟,承羲侯也来了。” “臣给太后请安,太后安好。” 听到这个声音,和静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萧景铎今日穿着红色的衣服,他已是五品,得了赐绯,在朝堂上已经是数得上名的人物。再加上他有侯爵在身,而论起年岁不过二十出头,这个年纪便已经坐到如此位置,任谁都要在心里叹一句后生可畏。 可惜啊,这等人物终究还是放过了。不过如今江安王已死,和静郡主自嘲地想,她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崔太后看着眼前这个人,也有些感叹:“年轻真好啊。萧家如今一门两侯,萧老夫人真是教子有方。” “不敢当,不敢当。”萧老夫人笑呵呵地说道,“铎儿是长兄,自然要以身作则,他下头的弟弟们也还盼着和他一样呢。” 这话说的,老夫人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提一嘴二房的萧景虎。崔太后没有接话,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句:“是呢,儿孙出息都是福。”说着,她用眼神睨旁边的侍女:“还不快给老夫人看座?” 萧老夫人颤颤巍巍地坐下,吴君茹扶着老夫人坐好后,笑道:“听闻吴太后身体抱恙,我们并不该打扰太后静养,但是心里实在着急地不行,只能冒昧前来。不知吴太后现在可好些了?” 吴太后精神头不太好,闭着眼睛不想说话。和静代为回答:“尚好,定勇侯夫人有心了。” 吴君茹说:“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吴太后可是我们全朝的珍宝呢!我们都盼着您早些好起来。对了,承羲侯也十分精通医术,若是太后不嫌,可以让他来看看。” 这叫什么话,萧景铎推道:“侯夫人这话唐突了,我于医术只是浅尝辄止,如何比得上尚药局和太医署的诸位医师?给太后看病是大事,自然要德高望重的医师们出马,怎么能让我来?” 吴君茹的话确实很不妥,宫里头的人多么金贵,就连奉御这等御医也只敢说模棱两可的话,开温和滋补的药,吴君茹却让萧景铎来诊脉,这岂是一个世家女兼侯夫人能说出来的话?众人都觉得吴君茹这话唐突,吴君茹自己也笑笑,道:“是我冒昧了。” 崔太后笑着问道:“承羲侯竟然还会医术?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承羲侯带军打仗很有一手,就连行医亦丝毫不差。” “可不是么。”还没等萧景铎说话,吴君茹就抢先说道,“他少年时曾在清源寺待过三年,和明觉大师学了医术。” “竟然是明觉大师!”梁王妃听了半响,惊叹道,“原来承羲侯竟然是明觉大师的弟子?” 皇室崇佛的人不在少数,梁王妃时常就要请和尚来府中做法事,对明觉大师这等人物自然如雷贯耳。突然提起明觉大师,萧景铎也觉得恍惚,距离他在佛寺静修已经有十二年了,就连明觉大师都已圆寂许多年。他叹了口气,道:“说不上是弟子,明觉大师于我有大恩。” 说起佛堂上的事情,梁王妃的话也多了些:“承羲侯是嫡长子罢,为何会去佛寺住,还一住就是三年?” 一听这话吴君茹的脸就僵了,定勇侯府的人表情也是讪讪,萧景铎眉眼不动,说道:“是为了母亲守孝。” “为母守孝?可是……”梁王妃看了看吴君茹,再看看萧景铎,怎么都觉得时间对不上。她倒确实知道这位定勇侯夫人是继室,但定勇侯的嫡次子也有十三了,萧景铎少年时去佛寺给母亲守孝,这年份不对啊。 梁王妃并不是长安的闺秀,对这些积年旧账并不清楚。新安大长公主拍了拍梁王妃的手,道:“这些就说来话长了,祖母还病着,就不提这些事了。” 梁王妃心领神会地转移了话题:“是我疏忽了。对了,听说承羲侯如今还未婚配,这是为何?” 梁王妃对萧景铎很是好奇,以萧景铎的官职和样貌,怎么也不可能现在都未娶妻。梁王妃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她不清楚的隐情,若是没什么大问题,她倒是想替自家未出阁的妹妹们谋划谋划。 又是这个问题,萧景铎时常被问婚事,被问得多了,他都能背一套模板出来了:“国孝未过,况且我官职也才起步,不想耽误其他人家的娘子。” “你这若是刚刚起步,那其他人还要不要做官了!”梁王妃笑道,“国孝官守百日,民守一月,如今一年已过,已经是极忠心的了。你……” 梁王妃说道一半,吴太后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和静郡主被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吴太后,众人被吓住了,全部都围在吴太后身边。 吴太后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和静郡主拿开帕子,嘴里控制不住地惊呼了一声:“祖母!” 雪白的素绢上,正染着一滩血迹。 这下梁王和齐王都被吓得站起来了:“祖母,您怎么了?” 崔太后嘴边一抹笑意转瞬即逝,眼线报来的消息果然没错,吴太后确实在咯血,没想到今日这样巧,正好撞上了人多的时候。 崔太后的笑意很快就掩饰起来,她眼带担忧,颦着眉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咯起血来?” 梁王脸上已经阴云密布:“快去寻尚药局,叫奉御过来。” 和静郡主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祖母,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就吐起血来?” 梁王妃和齐王妃都管着一王府的侍妾歌姬,对这些手段再熟悉不过。梁王妃犹豫了一会,试探道:“是谁在煎药?会不会……” 听了这话,崔太后拂袖怒道:“是谁要加害母亲?若是被我查出来,我绝不轻饶。” 几位王妃公主对视了一眼,都低下眼。宫里的事情,她们可掺和不起。崔太后还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她在大殿内环视了一眼,愤怒地说道:“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竟然能出这么大的纰漏?还有侍疾的人呢?” 满殿的宫女都跪下请罪:“请太后责罚。” 梁王妃也连忙说:“太后息怒,若这些宫人胆敢谋害祖母,自然要给她们好看。好在我们家的小辈都是极孝顺的,都在祖母这里侍疾,没有那种张狂的。” 这话一落,新安大长公主就有些尴尬,梁王妃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乾宁和皇帝不在。 这……梁王妃尴尬的不行,赶紧说道:“乾宁和圣人忙于朝事,自然不能和我们这些闲人相提并论……” “够了!”崔太后突然怒喝,“母亲都病成这样了,她连面都不露,这叫什么体统?还不把她给我叫过来?” 宫人都诺诺应着,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尚药局的人来了,同行的还有容珂和容琅。 “曾祖母这是怎么了?” 崔太后冷笑了一声,道:“你可是稀客,母亲病成这样,若不是我们唤,恐怕你还想不起来要过来侍奉长辈罢?” 容珂都懒得理崔太后,挥手示意身后的奉御:“去给曾祖母把脉。” 奉御躬着身上前,握了一会后,又看了看那张血帕子,说道:“太后这些天的饮食和药膳是谁在负责?” 崔太后猛地上前一步,道:“可是中毒了?” 中毒这两个字一出,全宫殿的人都静了静。吴太后就是因为乾宁长公主而生病的,若说是谁最想让吴太后中毒死去,那恐怕…… 崔太后看着容珂的目光愤怒又失望:“乾宁,你未免也太狠毒了些?”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吴君茹突然加了一句:“承羲侯似乎颇擅毒。” 114.金刚 “承羲侯似乎颇擅毒。” 这话说完, 容珂回头,刚好和萧景铎的目光对上。两人相视一笑, 目光中都很是调侃。 崔太后很是不满这两人的态度:“你们笑什么?” “没什么。”容珂干脆不急了, 抚平袖子, 朝崔太后伸了下手,“太后继续往下说吧。” “如今有人胆敢给母亲下毒, 其心当诛。乾宁,不是我说话难听,而是你自己也清楚,发生这种事,你的嫌疑最大。更何况,承羲侯医术高明,恐怕下毒也很是擅长,他又是你的人……” 萧老夫人早在吴太后咯血的时候就站起来,听了崔太后这句话连忙道:“不是不是, 没有, 铎儿之前给长公主说话是因为忠君,并不是长公主的人……” “祖母。”萧景铎打断老夫人的话,“我确实站在长公主这一边,你不必再说了。” 许多人都惊讶地抬了抬眉,在座的都是公主亲王,萧景铎敢当着这么多人这样说, 显然是要站队了。 容珂现在的争议这么大, 他还敢公开站队, 也真不知该说他胆大还是急功近利。 “你……”老夫人急得一噎,想骂萧景铎糊涂,又害怕周围的这些天潢贵胄,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忍下不提。 夏太后正在礼佛,听说吴太后咳血后匆匆赶来,她进殿的时候刚好听到萧老夫人说话,夏太后的脚步顿了一顿,抬头扫了萧景铎一眼,说道:“珂珂和皇上本就是一体,承羲侯这样忠心护君,真是极好。” 崔太后才懒得管这些,反正在她看来,这两个人都是要一网打尽的。她说道:“好啊,既然承羲侯也承认了,那看来,你们下毒的嫌疑越发大。乾宁,这一点你可认?” “我不认。”容珂摇头,看着崔太后说道,“若是会医术便要下毒,那你得把太医署和尚药局的人都抓起来,这都是些什么歪理?” “只是怀疑罢了,你着急什么?”崔太后说道,“来人,把武德殿围起来,挨个屋子去找可疑的东西。” 说完之后,崔太后转过身,对吴太后说道:“母亲,我担忧您的安危,自作主张,您应该不介意罢?” 吴太后似乎很是痛苦,眉毛死死皱着,脸上虚汗不断。尚药局的人正跪在吴太后身边请脉,和静郡主担忧地看着吴太后,听到崔太后的话,她冷冷哼了一声,道:“婶母已经安排好了,还装模作样来问我们做什么?” 和静郡主的话很不客气,但是崔太后却不恼,笑了笑说道:“奉御还要给母亲治病,我们这些人就不要堵在这里,干扰几位御医了。来人,摆驾。” 崔太后最先走,朝外面的那间宫殿走去。皇帝和容珂没动,其他人相互看了看,都不敢先动,而是伸手示意道:“圣人。” 容琅回头看容珂:“阿姐,我们走吧。” “你先出去吧。”容琅没动,目光也充满不解,容珂又补充了一句,“我随后就到,你先走就好了。” 容琅和夏太后一起走了,随后才是梁王这一辈的亲王公主,以及容珂的几个庶妹。几个公主以及一大串宫女走完后,容珂才往外走。 “你怎么也被人盯上了?” “可能是我继母搞的鬼。”萧景铎说。 容珂摇摇头,说道:“你这样,都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受了你的连累,才会有今日这一茬。” “殿下,你不必这样谦虚。”萧景铎笑道,“我们之间谁连累谁还说不准呢。” 说话间,谁都没把中毒这件事放在心上,包括崔太后所谓的证据。 走出吴太后的寝殿,外面接待宾客的正殿已经坐满了人。崔太后坐在最上面,看到容珂出来,她冷哼了一声,说道:“侍卫已经去找了,我们暂且在这里等一等罢。” 容珂任由崔太后安排,一点不信任的意思都没有。过了一会,几个侍卫回来了:“太后,这是属下在一个宫女的屋子里找到的。” 侍卫呈上来一个用纸包着的药包,崔太后让宫女接过,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这是什么?” 尚药局的一个医女上前,拈起一些药渣,放在鼻尖闻了闻:“似乎是马钱子。” “马钱子是什么?”梁王妃问了出来。 医女的神色有些迟疑,她小心地扫了崔太后一眼,道:“是一味药材,只不过,种子有大毒,历来生长在南疆,中原并不常见,王妃不认识也是正常。” “南疆?”崔太后重复了一遍,这回包括其他人也都看向萧景铎,“承羲侯,我记得你便在南诏那个地方当过县官罢?” 萧景铎应下:“是。” 众人哗然:“南疆的东西,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弄到的。” 这时候另一队侍卫回来了,抱拳说道:“禀太后,禀圣人,我们从树下挖出了这些药渣。” 医女连忙凑过去,看了之后说道:“药渣里也有马钱子。中马钱子之毒后痛若断肠,这确实是吴太后的症状。” 殿内的人都深吸一口凉气:“怎么会……竟然有人敢做这种事情!” “承羲侯。”崔太后看向萧景铎,道,“这里的人只有你去过南诏。朝中在剑南外放过,如今恰好在京城,同时还有机会接触到后宫的,也只有你。” 萧景铎没有说话,萧老夫人听到这里腿都软了:“不可能,铎儿怎么会做这种事情……” “他不会做,可是有人会做。但是能带回这种药的,唯有他。”崔太后冷冷说道,“煎药的宫女是谁,把她给我拉过来!” 侍卫应声出去,吴君茹扶着老夫人,看着萧景铎,痛心疾首地说:“你为何要做这种事?你怎么敢!” “承羲侯一个外男,就算手里有南诏的奇毒,恐怕不敢,也不能下到吴太后的药炉里。”崔太后声音威严,目光也很是严厉,“乾宁,你在后宫手眼通天,手里还有银枭卫这只暗杀队伍,这种事情,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你气病了母亲不说,现在都敢亲自下毒了吗?” 崔太后气呼呼地说完,一个宫女被扔了进来:“太后,熬药便是她在负责。” 宫女被推倒在地,一停下来就连忙爬起来磕头:“太皇太后饶命,太皇太后饶命……” 崔太后砰地一声拍了下凭几,骂道:“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奴婢!你为何在母亲的药炉里下毒,还不快如实招来!” “奴,奴没有啊……” 梁王妃说:“和她一个奴婢废话什么,直接拉下去打一顿就好,还怕她不说实话?” “不,求各位贵人高抬贵手,绕我一命。”说着,宫女用膝盖朝容珂爬来,“长公主,您不能扔下我不管,您要救我啊!” 大殿里一片抽气声,大家立刻抬头来看容珂。 容珂还没什么表示,萧景铎却上前一步,拦住了对方想要抱容珂衣服的动作。 “站住。” 萧景铎的声音冷淡,眼神更是冰冷,宫女被激得浑身一颤,抬头去看容珂:“长公主……” 这一切顺利的出奇,崔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站起来说道:“乾宁,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宫女当众指认,看来,确实是你给母亲下毒。” 容珂忍不住叹了口气:“莫非在你们眼里,我容珂要让一个人死,会用这样愚蠢的法子?既然你们这样看不起我,看不起银枭卫,我只好真的将他们唤出来了。” 容珂抬高声音,道:“把东西拿上来吧。” 殿门外立刻走进好几个黑衣银面的人,侍卫伸手想拦,对方“刷”的一声将刀半抽出鞘,侍卫立即被吓得倒退一步。 殿内还坐着太后、皇帝和诸多亲王公主,他们却敢当众拔刀,可见有多么目中无人。这群人没有理会殿中之人,而是径直走到容珂面前:“殿下。” “把东西拿出来。” 一个银枭卫上前来,双手呈上一个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包,打开之后,里是一堆微微泛黄色的粉末。 和静郡主也从内殿出来了,站在一旁不知看了多久。看到这一幕,她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 容珂拈起几粒细粉,放在指尖上看了一会,抬头去望崔太后:“这是什么,太后,你说呢?” 崔太后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这我怎么知道?你别想转移视线,毒物马钱子就放在这里,你还想抵赖?” “太后竟然说不知道。这可是我派人从给太后办事的内侍手中替换下来的,你花了大功夫将这些粉末掺和到曾祖母药中,你真的不认识吗?”容珂将手中的粉末吹散,侧头吩咐道,“给圣人和各位叔叔、姑母拿过去,让他们也看看。” 容琅想要拿过来细看,被夏太后拦住了,他只好远远看了一眼:“这究竟是什么粉末?” 梁王让人拿过来仔细看了看,还拈了一小点在鼻尖轻嗅:“我怎么觉得,这像是什么石头磨碎了,并不是药粉?” “对啊。”崔太后说道,“天下毒都是出自药材,石粉还能有毒不成?” 容珂敛起袖子不说话,萧景铎很自觉地站了出来:“天下毒虽然多出于草木,但是也不尽然。这是金刚石磨成的粉末,抱朴子有载,扶南出金刚,生水底石上,如钟乳状,体似紫石英,可以刻玉。金中之精者,世所言之金刚石是也。金刚石多用于刻玉,在寻常首饰店就可以寻到。金刚石极硬,同时极脆,在水中不溶,但是极为粘油,击碎后混入药、膳中,可以粘连在胃脏中,积年不化。这种石粉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效果来,但是时间长了,它会慢慢磨损胃脏,最后甚至将胃脏磨出血洞。” 和静倒吸一口气:“那会怎么样?” “随着时日加深,会逐渐吐血,而且极为疼痛。” 容珂接话:“崔太后,你的宫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种石头看着晶亮,买回来做首饰,图个新鲜罢了。”崔太后捋了捋袖子,淡笑着问道,“怎么,你们竟然还真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了?不过是石头罢了,怎么会让人吐血,明明马钱子这种剧毒才是罪魁祸首。” 萧景铎沉默了好久,然后说道:“马钱子是剧毒不假,只是,诸位医女好歹是尚药局出来的,莫非连马钱子中毒后的症状都认不出来吗?” 这话医女很是不服,她站出来说道:“这是《本草》里记载的,中毒者痛若断肠,承羲侯莫要信口开河。” “马钱子,又名番木鳖,味苦,大毒。据载,鸟中其毒,则麻木搐急而毙;狗中其毒,则苦痛断肠而毙。若误服之,令人四肢拘挛。”萧景铎说完后,很是不客气地对医女说道,“你背错了症状。” 苦痛断肠,那是狗中毒才会这样,这个医女学的一知半解,竟然把狗的症状安到吴太后身上了。 容珂眨了眨眼睛,想笑,愣是忍住了。“依刚才所见,曾祖母虽然吐血,但并没有痉挛抽搐。这样看来,若不是《本草》有错,那就是这位医女诊断失误,曾祖母并没有中马钱子,而是被人混了这种无毒无味的金刚石粉。寻常人不会注意这种细碎的石粉,而且银针也验不出来,偏偏这是一种恶毒的慢性毒.药,非但会让人吐血不止,而且还极为痛苦,防不胜防。” 容珂让人把金刚石粉拿到和静郡主面前:“和静,这几日曾祖母的汤药膳食都是经你之手,你来看看,你对这种石粉有没有印象。” 和静皱着眉,拈起几粒金刚石粉,仔细看着,片刻后,她脸色苍白,叹道:“我曾注意过这种东西,当时我以为这是宫人们不用心,将土混到了药中,可是当时的宫女和我说,这是一味药。我还亲手将这碗药喂给了祖母……” “不可能。”崔太后冷笑着说道,“这些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言,谁知道真假?况且,这些金刚石是下面人见了新鲜,送进宫图个乐子,哀家并不晓得母亲这里是怎么回事。” “既然是为了把玩,为何要磨成粉末?”容珂问。 崔太后高高扬着下巴,并不肯回答,只是一口咬定:“荒谬。煎药的宫女明明白白指认了你,可见你就是她的主子,你还不承认?” 萧景铎说道:“方才宫女唤殿下为长公主,从称呼上便差了。永和宫和公主府的人,都以殿下相称,并不唤长公主。” 崔太后一噎,说:“这又能说明什么?她分明就是……” “都行了!”大殿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宫人们连忙转身跪拜,崔太后也闭了嘴,扶手行礼。“母亲。” 吴太后由人扶着出来了:“你们一个个的,还真是能耐了,都盼着我死呢!” 这下其他亲王公主也不敢站着了,纷纷跪下:“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吴太后还是气冲冲的样子,崔太后想要说动吴太后,唤道:“母亲……” “你闭嘴!”吴太后极其不客气地骂了一句,她胸脯上下起伏,待终于平静下来,看向容珂说道,“你随我过来。” 容珂和崔太后都罗列了证据,但吴太后只唤容珂。崔太后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现在还被晾下,脸色已经极为难看。和静想跟着进去,却被吴太后喝住:“你就在外面等着。” 容珂随着吴太后进内殿,殿外的诸人相互看看,都低头陷入沉寂。崔太后高高站着,目光最为阴沉。 寝殿的门被关上,吴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上坐到塌上,容珂跟到垂帘前,就停住了:“曾祖母唤我何事?” 吴太后坐在塌上歇了一会,问道:“你说的事情,是真的?” 吴太后的身体向来健朗,而现在却仿佛一夜衰老,就连声音也苍老嘶哑了。容珂听到这句话,叹道:“曾祖母,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吴太后活到如今,大半辈子都在后宫里沉浮,不知看过多少后宫女子崛起又轰然倒塌,这些争宠和陷害的手段,吴太后只需一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吴太后虽然一直呆在内殿,但是外面发生了什么却一点都没漏,只论容珂和崔太后各自的表现,吴太后也能猜个大概了。 吴太后沉默,她当了这么多年至高无上的太后,从来都是别人厮斗,小心地拉拢她,吴太后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成了后宫斗争的筹码。 “你能从崔太后宫里拿到证据,原来我们还是小看了你。崔氏机关算尽,却连自己的宫殿都看不好,真是好笑。”吴太后哑声笑了,笑了一会,声音陡然转厉,“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都是知道的?要不然你也不会将计就计,在最后关头反将一军。我还真是养了些好儿孙好后辈,我的儿媳用毒杀我,想让我受折磨而死,而我的曾孙女,明明发现了一切,却按兵不动,顺势而为,最后得个一箭双雕。你们还真是出息!” 容珂停了好久,才缓慢地开口,打破满室沉默:“曽祖母,在您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您就一心向着和静和江安王,那些是您的亲生骨肉,我自知拼不过,便不做奢望。可是后来呢,向卉她险些杀了我!你还是一昧偏向向卉,莫非在您心里,我的性命,连向卉这个外人都不如?” 吴太后想说什么,却被容珂打断:“我知道你想说向卉她怀了孕,她孩子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了吗?亲疏有别,容珂明白,既然如此,那成王败寇的道理,也希望曾祖母一并记下。” 容珂说完转身就走,显然不想再做停留。隔间外挂着一道珠帘,容珂伸手掀开帘子,哗啦一声任由珠帘坠下。 五光十色的琉璃珠左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容珂的身影隐在琉璃珠帘后,看起来模糊不清。 “曾祖母,自我得知她用金刚石粉给您下毒后,我便将石粉换成了参粉。” 容珂只说了这一句,随后就毫不留恋地往外走。吴太后心中复杂至极,她声音嘶哑地问道:“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容珂已经走到门口,隔着一道门,外面便站着银枭卫。她说:“曾祖母,若我不赶尽杀绝,他们会放我吗?” 吴太后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闭上眼睛,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我老了,再也斗不动了。你之后,会善待和静吗?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我当日没有杀她,日后便不会再动手。”容珂头也不回地说道,“只要她不要掺和其他人的事情。” 说完之后,容珂就推门出去了。 吴太后一个人坐在空寂的宫殿中,长长叹了口气。 “二郎啊,她极像你,却比你还要果决坚定。你的孙女也长这么大了,我们,都老了啊……” 容珂一出来,和静郡主就忙不迭地朝里跑去,生怕容珂对吴太后不利。其他人也都围在殿门口,看到容珂出来,俱审视地望着容珂,问道:“太后怎么样了?” “母亲可还好?奉御怎么说?”说着,崔太后就想往里走,容珂虚虚一伸胳膊,就将她拦住了。 “崔太后,曾祖母说了,日后不想再看到你。” 崔太后心里一紧,她和容珂都拿出了对方下毒的证据,而吴太后却不肯再见她,这其中的意味……崔太后压下慌乱,勉强笑道:“老人年纪大了就容易闹脾气,母亲想必是脾气来了,我进去陪母亲说说话就好了……” “崔太后。”容珂的眼睛形状优美,线条流畅,眼珠清澈透亮,宛如冰上月,水中璃,现在这双眼睛定定看着崔太后,声音也慢慢响起,“曾祖母的意思是,你以后不必来了。她现在不敢用你的东西,也不敢吃你送来的药。” 崔太后的脸一下子煞白:“不,不是我!我真的没有毒害母亲!让我进去,我亲自和母亲说。” 吴太后的内侍也拦住了崔太后,崔太后一看吴太后果然转向了容珂,心都凉了。心中的慌乱只存留了几瞬,很快崔太后就挺起腰,端起袖子,拿出了太后的架子:“母亲被你蒙蔽,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这些事我没有做过,不怕你栽赃。相信天下有的是人明辨是非,晓得谁是无辜,谁是凶手。” “好啊。既然崔太后还是不认,那我只好在上朝的道路上栓一只猴子,每日给它喂金刚石粉,我倒要看看,几个月之后它会不会出现和曾祖母类似的症状。” 崔太后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极大,强硬地盯着容珂。而容珂对此仅是笑了笑,就带着侍从离开了。 定勇侯府的人进宫侍疾,万万没想到撞上了这么一遭。吴君茹的脸色也有些勉强,手心里不住冒虚汗。她小心地抬头,观察众人的反应,视线梭巡到一半,便撞上了萧景铎的视线。 萧景铎的眼神极是平静,平静到让人心里发慌,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转身跟着容珂离开武德殿。他脊背挺直,从背后看起来劲瘦修长,身为男子,竟然能把红色的官服穿得那样好看。 可是这样的人,却和她是死对头。 老夫人围观了这么一场闹剧,也觉得心砰砰直跳,她将手放到吴君茹手背上,猛地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梁王妃听到,扭过头来问道:“定勇侯夫人怎么了?被吓到了?” 听到声音,齐王妃也说道:“可不是么,如果乾宁说的是真的,那这种金刚石粉完全无毒无味,混在药里饭里,谁能知道?偏偏这种法子还很恶毒,竟然能让人的胃脏破一个洞,活活受折磨,真是狠毒!也不是是谁想出来的。” “对啊,金刚石虽然很少用作首饰,但是刻玉的店里都能找到,多走几家就能买到,价钱还很低。若用这种法子害人,真是防不胜防。”梁王妃想到自家那一院子女人,心中戚戚,暗自留了神。她从没想过天底下还有这种法子,看来,回府后还要多做防备。 新安大长公主听到这些话,冷笑道:“放心,天道有常,作恶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珂珂她既然能从宫里找出这包粉,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换了,显然对这些事情是有数的。胆敢谋害太后,也不知道谁给她们的胆!你们看着吧,这些人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一个都逃不过。” 新安这话暗指的是崔太后。东宫一系和崔太后不睦已久,现在崔太后被容珂逮住这么大的疏漏,新安心里既痛快又惊骇,痛快的是崔太后也有今日,虽然崔太后还不承认,但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惊骇的是……容珂居然能从崔太后的宫里把东西掉包出来,这背后的涵义,也太可怕了。 新安大长公主指桑骂槐,而吴君茹的手却越发凉了。萧老夫人惊讶地看着她:“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吴君茹笑容勉强,她又朝方才的方向扫了一眼,心里想道,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崔太后的人经手做的,就算查,也查不到她的身上。 115.泄露 走出武德殿, 夏末的风迎面扑来,立刻清爽了许多。 武德殿渐渐远了, 容珂和萧景铎说话也不必顾忌。容珂压低了声音, 对萧景铎说:“这次你发现的很是及时, 若不然,还真要被她们打个措手不及。” “我也没想到, 她的心会这么大。”连宫里的太后也敢伸手。 “胆大心细,才能为常人所不能。你的继母手段虽然差些,但是心性却很是狠辣,而且她这些稀奇古怪的主意,还真是防不胜防。” 萧景铎想起赵秀兰在世的时候,那才是真的艰难,等他有了还手之力,有了保护自己所爱之人的能力时,赵秀兰却已经不在了。他沉默了一会, 道:“都已经过去了。现在, 就算她有再多手段,我也不会让她得逞了。” 现在的他,不会再让同样的悲剧发生了。 容珂叹气:“对啊,总归过去了。你继母还真是锲而不舍,什么事情都想着你,不过这次, 她算是给自己惹下大麻烦了。” 原来吴君茹虽然狠毒, 但多是对自己的继子动手脚, 说来说去都是家事。但是这次,她胆敢将手伸到后宫,还赌输了,这种事情,就是世家也没法兜着她。 何况,清河崔家也要大难临头了。吴君茹对萧景铎来说,只是扳倒崔家的同时,一个微不足道的附属品。 “这几日你替我找一只猴子过来,要机灵的,就拴在太极殿前面,上朝时所有人都要走的那条路。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撑多久。” 萧景铎本来有些伤感,听到这句话真是哭笑不得:“你还真打算这样做?” “对啊。为什么不?”容珂理直气壮,“她既然不承认,那我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替她试上一试,看她还敢不敢暗算我!” “你真是……”萧景铎忍不住想笑,“你这些折腾人的手段都是从哪儿学的?” 虽然萧景铎觉得很荒谬,但是这一点都没影响他做事。没多久,威严庄重,象征至高无上皇权的太极殿前,就栓了一只猴子。 太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猴子的饭中撒了一勺金刚石粉,一转身看到各位穿朱戴紫的大臣,太监还笑道:“诸相公好!吴太后被人下了毒,殿下想知道罪魁祸首是不是这种石粉,这才在这里养了只猴子。对了,到时候结果出来,还劳请各位相公做个见证。” 没到一天,上自宫廷王侯,下至平民百姓,全部都知道猴子和崔太后的故事了。那只猴子非常活泼,一点都不怕人,坐在太极殿前吱吱乱叫,每个宫人臣子路过这里,都忍不住朝猴子瞧上一眼。 乾宁殿下做事,就是这样绝。 崔太后简直气得吐血,她现在感觉自己就是太极殿那只任人观赏的猴子。崔太后把牙咬的咯咯响:“乾宁她简直……欺人太甚!” “太后,我们这可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这个蠢货,当时明明说好了这种法子杀人于无形,到最后铁定谁都察觉不到。可是这才过了多久,全被人猜了个正着!她倒躲起来不见人了,哀家呢,又要替她兜着。” “太后息怒。”宫女小心地劝着,“要不,奴将定勇侯夫人请到宫里来?” 崔太后冷笑:“让她进来做什么?听她哭诉,还是听她说自己无辜?”崔太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停了一会,说道:“将郑王请过来。” 定勇侯府内,吴君茹听了朝上的事情,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丫鬟不解地问:“夫人,您怎么了?” 吴君茹却恍若未觉,自言自语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出了个主意罢了,真正的布局都是崔太后在做。对啊,我又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们就算怀疑,又能把我怎么样?” “夫人,什么痕迹,您在说什么?” 吴君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喊道:“去找四郎君过来!” 萧景业正在上课,匆匆被唤过来,很是奇怪:“母亲,您找我?” “景业,你的功课学的怎么样了?” 萧景业本以为有什么急事,没想到吴君茹劈头盖脸在问这些。萧景业的胳膊被吴君茹掐得生疼,他的表情也冷淡下去:“尚好。母亲又想做什么?” “你今年十三,过年就十四了,你看你参加明年的春闱怎么样?若你能成了状元,母亲就能跟着你出口气,还有你妹妹,也能沾光。” “参加春闱?”萧景业觉得简直荒唐,“我如今才多大,为什么要这么急?再说,我就算报了也考不中,为什么不沉淀几年再去。” “我这是为你好!出名要趁早,你看看那个,不就是十六岁中了进士么!他能做,你为什么不能?你还要做的比他好。现在是八月,正好,来得及,过几日我就去给你到礼部报名。” 萧景业想表达反对,但是吴君茹像是魔怔了一样,铁了心让萧景业报名春闱。萧景业看着自己的母亲,心中怏怏,他转过头,正好和门口的萧玉雅对上视线。 …… 太极殿的那只猴子,可谓闹得沸沸扬扬,金刚石的粉末也能杀人,这种说法闻所未闻,许多人都对此将信将疑,崔太后也因此而高声叫屈,咬死了是容珂在诬陷她。摄政长公主和太皇太后咬的正紧,一时间连科举报名的事都没什么人关注了。 科举举子的名帖送到礼部,礼部司主事将誊抄的名帖放到萧景铎手边,说道:“郎中,我见明年的春闱上有一个人名唤萧景业,你们是……” 萧景铎收起一卷书,拎起案边的丝绸带,修长的手指腾挪其间,正在给书卷系结。听到主事的问话,他回道:“正是家弟。” 主事听了这话都惊了,他觑了会萧景铎的脸色,实在什么都看不出来,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萧郎中一家真是满门芝兰,令弟竟然也科举了。既然是萧郎中的弟弟进试,那是否……” 主事越说声音越低,萧景铎一直等他说完,倒想看看他敢说什么。主事到最后也不敢点明了,萧景铎轻轻笑了笑,这才说道:“他科举和我有什么关系?主事不必考虑这么许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不需要给令弟在贡院安排一个好些的位置吗?” “主事慎言,这是徇私了。” 主事猛地闭住嘴,还回头四处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听到,这才松了口气:“萧郎中真爱开玩笑,现在有耳朵在,这些话可说不得。” 耳朵自然是指乾宁的爪牙走狗,银枭卫了。 萧景铎听了这话只是一笑,再看向主事时眼神已经变得冷淡:“我没有开玩笑。” 主事莫名打了个寒战:“啊?哦,好,属下明白了。” 等出了礼部司,主事见了祠部主事,抱怨道:“萧郎中真是难以捉摸,我今日看到他的弟弟报考科举,留心问了一句,结果还碰了一鼻子灰。” “萧郎中少年得意,又有军功又有爵位的,可不是这样吗?”祠部主事凑近了,悄悄说,“听说,他还深得长公主信任,脾气大一点,完全有底气。” 两位主事对视一眼,都摆摆手示意这人惹不起。礼部是六部之一,虽然在尚书省中算不上什么要害部门,但是礼部掌管祭祀、册封和贡举,也是外面人人巴结的清要部门。礼部“部”这个级别的长官是尚书,民间俗称宰相,副长官是侍郎。部之下是四司,“司”这个级别的长官是郎中,副长官是员外郎。礼部四司中以礼部司为首,而萧景铎便是礼部司郎中,可以说在礼部,除了寻常难以一见的尚书、侍郎,就属萧景铎这个礼部郎中最大了。礼部主事有心去投萧景铎的好,没想到,反被训斥了。 听完礼部主事诉苦,祠部主事好奇地问道:“你做了些什么,竟然反被埋汰了?” “我见名单上有一个人叫萧景业,名字这样像,琢磨着多半都和萧郎中有什么亲缘,这才去问萧郎中,用不用给他弟弟行个方便。没想到,反被他喝斥我徇私。” “哎呦,你这事干的!”祠部主事忍不住拍大腿,“萧郎中和他的弟弟不是一母所生,听说和家里的继母闹得还很不愉快,你没见他都独立门户,自己开府了么,你拿他继母所生的弟弟去问他,这可不是要被埋汰么!” “还有这种事情!”礼部主事惊讶了,想通其间的关节又有些着急,“那我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萧景业该怎么办?用不用……” “不用,当不知道就行了。” . 吴太后吐血不止,还时常腹中剧痛,连饭都吃不好。这几日吴太后迅速的消瘦下来,容珂打发了太医署和尚药局的医师过去,下令好生给吴太后治。崔太后为了表示自己的无辜,也时常在武德殿杵着。虽然金刚石粉这件事情还没争出个结果来,但是私下里,各家主母都防备起这种杀人于无形的东西来。 乾元二年加了制科,容珂招了二十余位寒门子弟入朝,乾元三年的科举也提前了许多。正月十五刚过完,春闱就开始了。十天之后,礼部在东墙上放了榜。 举子们早早就等在礼部东墙外,等着放榜。萧景业也混迹在人群中,一个同场的举子凑过来搭话:“萧四郎,你说这次中举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我如何得知。” “你的长兄是礼部郎中啊,你难道不知道?” 萧景业抿住嘴,不想搭话。从他参加科举开始,不断地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萧景铎,不,从他读书踏上科举这条路开始,萧景铎的阴影就一直笼罩着他了。 是,他有一个出色的长兄,十六中进士,二十封侯,二十二就出任五品郎中,半只脚踏入高官圈子。人人都觉得萧景铎前途无量,而他,这个异母所生的弟弟,就要一直笼罩在萧景铎的阴影下,连他的母亲都不断地拿他和萧景铎比较。 萧景业真的从心里厌烦这种比较,这些年他一直被逼着干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可是吴君茹日日却在他身边耳提面命,他是全家的希望,他要早日中举给母亲和妹妹撑腰,他要追上他的兄长……萧景业有时都要喘不过气来,可是随即他又安慰自己,他可以的,他从小资源比萧景铎好,萧景铎能做到的事情,没道理他做不到。 萧景业抬起头,目待期盼地看着礼部的大门。 礼部院内响起爆竹,奏起钟鼓,随后,礼部的人推开门,拿了一张黄色的丝绢出来。 众多举子立刻冲上前去看,场面一下子闹哄哄的。萧景业挤在人群中,抬头看了良久,最后不得不丧气地低下头。 同场考试的举子看见他,还过来说话:“萧景业你没中吗?没事,你几年才十四,有你长兄在,你迟早都能金榜题名。对了,你长兄是不是也是进士出身?要是你也中了,那你们家就是一门两进士了……” 萧景业冷冷地说了一句:“他已经分家了,不会有一门两进士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扒开人群,走了出去。 萧景业不想回侯府,不想去面对失望的母亲和妹妹,他在礼部外徘徊,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一直徘徊到日头正中都很茫然。 突然礼部的门打开了,许多红衣绿衣的官员从里面走出,相互道别:“萧郎中好走。” 萧景业一眼就认出其中那个穿红衣的人,他身姿颀长,腰瘦腿长,侧着看线条极为悦目。 萧景业心中团着一股无名火,他鬼使神差地跟上去,想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礼部的其他人都走远了,渐渐只剩萧景铎一个人。萧景业悄悄跟在后面,正打算出去,张大嘴却发不出声来。 他要唤萧景铎什么,长兄?还是承羲侯?或是礼部萧郎中? 还没等萧景业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听到一个冷冽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出来!” 萧景业吓了一跳,怎么也不觉得自己的行踪会暴露,他继续躲在墙角后,并不打算现身。萧景铎却回过身,眼神精准地看向萧景业的方向:“还不出来?” 萧景业这次没法骗自己了,他觉得不解,萧景铎怎么会发现他? 而萧景铎看到萧景业,却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你跟着我想做什么?” 萧景业慢慢走出来,问道:“你为什么以权谋私,压制我的名次?” “以权谋私?”萧景铎想了想,随即了然,“对了,今日放榜。” 说到这里,他好笑地摇摇头,他很少笑,这样一笑仿佛连雪都停了,他的眼睛中也跃动着浮金:“怎么,你觉得你没中举,概是因为我?” 萧景业也觉得这个说法可笑之极,明明萧景铎没比他大多少岁,可是面对着他,自己的气势总是矮一截:“你就在礼部,还是五品郎中,若是你动了什么手脚,那谁能知道呢?” “你要是这样想,恐怕日后也考不中。”萧景铎示意下人收了伞,自己大步朝外走去。“你愿意这样想就随你,我便不奉陪了。” 承羲侯府的人早就备好了马,只是收了萧景铎的指令,一直远远拉着,现在才将马牵到萧景铎面前:“侯爷,您的马。” 萧景铎利索地腾身上马,马被牵了一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它兴奋地打起响鼻,马蹄也躁动地刨起土来。骏马躁动不已,四蹄腾跃,而萧景铎却始终稳稳坐在马上。他稍微收紧了缰绳,制住烦躁的坐骑,这才对萧景业说:“回去转告吴君茹,她若总是将希望放在邪门歪道上,迟早要受反噬的。承认自己的失败,就这么困难吗?” 说完这句话,他便一抽缰绳,驾着马离开了。萧景业停在原地,良久没动。最后萧景业的书童实在受不了冻,提醒道:“四郎君,我们该回了。” “我和他,是不是真的差很多?” “没有,这哪儿能呢……”书童想也不想地夸赞萧景业,可是翻来覆去,他也不敢说萧景铎什么不好。 萧景业抬起头,望向萧景铎离去的方向。路上扬起雪尘,萧景铎的背影已经看不太到了,萧景业对着茫茫雪地,第一次生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觉。 去年冬天的雪一场连着一场,今年冬日没怎么下雪,但是却极冷,尖利又干燥的那种冷。程慧真的丫鬟进了门,嘴里还在抱怨天气:“什么鬼天气,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就下起雪来,真是冻死人了。不过下雪也好,没有那么干,娘子的风寒就能好了。哎,娘子?” 程慧真不在屋里。她躲在回廊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身边的丫鬟正裹着披风,和一个黑衣人低头说话。隔着风,几个字眼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吴太后这几天不大好,御医到最后还是没办法……对,借着太后丧事,公主想对郑王下手,像江安王一样……具体怎么做还没说,这是机密,你要好生保管,一个字都不能说……” 程慧真猛地回身靠在柱子上,死死捂着自己的嘴。 她刚刚听到了什么?吴太后要死了?乾宁还想对郑王下手? 天哪,她怎么会这样大胆!而且竟然将眼线埋到了自己身边,这实在太恐怖了! 程慧真捂着嘴,小心翼翼地往回挪。好容易走远了,程慧真刚刚松了口气,一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枯树枝上。 程慧真心里一凛,顾不得许多,立刻撒腿就跑。 这是程慧真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她直跑到自己屋里还是气喘吁吁的。夏风掀帘子进来,发现程慧真脸颊通红,大口喘气,还很是奇怪:“娘子,您怎么了?” “没事。”程慧真艰难地说道,“我出去散步,太冷了,就自己跑回来了。” 夏风柔和地看着她:“娘子,您怎么能这样胡闹,你的身子会吃不消的。娘子你先缓一缓,奴这就给您沏茶。” 等夏风将一盏热茶递来,程慧真双手接过,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过了一会,程慧真问道:“夏风,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正月末了。娘子,你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程慧真垂下眼,仔细看她的手指在微微颤动,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我的风寒好的差不多了,明日你向宫里递牌子,我该回宫当值了。” “好。”夏风应下,她正要转身出去安排这桩事,迎面撞上一个小丫鬟。“你怎么才回来?你身上寒气这么重,不要进屋,免得冲撞了娘子。” 小丫鬟诺诺应下,倒退着出去了。夏风正要出门,却被程慧真叫下了:“夏风,这个丫头是什么来历?” “她?她是前几日夫人从西市买回来的,送到娘子这里做粗使丫头。娘子,你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程慧真冷哼一声,刚刚围着披风,她还看不清楚,现在这个小丫鬟一进门,刚好让程慧真认出对方的衣服。方才给黑衣人通风报信的,分明就是这个丫头!她是乾宁的探子,说不准还和银枭卫勾结着,这种人,程慧真可不想要。 “这个丫头笨手笨脚的,我不喜欢。”程慧真尽量若无其事地说道,“把她打出去罢。” 夏风看着程慧真,抿着嘴唇笑了:“既然娘子不喜欢,打出去就是了。娘子明日要入宫?” “对。” “好,奴这就去安排。” 走到外面后,夏风指挥着下人准备程慧真入宫的东西。方才那个进屋的小丫鬟也想过来帮忙,却被夏风拦住:“你笨手笨脚的,这里用不着你。你去洗衣服吧。” 其他丫鬟都幸灾乐祸,这种天气洗衣服,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小丫鬟委屈地抱着一篓子脏衣服往外走,错身而过时,她抬头和夏风对视了一眼。仅是一眼,两人就相继移开视线。 第二日,程慧真入了宫,就直奔崔太后的宫殿而去。 “太后,我乃程慧真,有要事禀报。” 116.流言 冬日里的光都是冷的, 阳光透过窗户,被分割成一束束的斜柱, 金猊兽口吐出袅袅青烟, 在光柱里轻轻起伏。 程慧真跪在宫殿里, 缓缓说道:“太后,我突然记起, 今年会发生大事情。” “你之前早就说过了。”崔太后声调慵懒,显得很是绝情,“去年年初的时候你说了什么?你说你知晓容珂的行程,保证她会被人刺杀,后来呢,她带着人潜回长安,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江安王,你怎么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过呢?” 程慧真嗓音干涩:“我……忘了那年是闰二月。” “忘了?”崔太后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你说你忘了, 好, 那银枭卫的事,吴太后生病的事,重开制举的事,你怎么一件都没说过呢?枉我念你有功,在容珂回宫后,硬是将你从永和宫要到我宫中, 可是你这一年过去, 可曾给我办过什么实事?现在, 你又要来和我要恩典,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真实的原因程慧真无法说出口,她只能加重口气,发誓道:“太后您放心,这次我说的一定是真事!乾宁长公主在我身边安了探子,我今日好不容易才能跑出来。太后,您一定要相信我!” “探子?”崔太后将信将疑,“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 崔太后本来都对程慧真知晓未来这桩事产生怀疑了,可是听到这句话,她神奇般地安下心来。容珂总是不会出错的,既然她都发现了程慧真的异常,那么崔太后倒真的相信起程慧真来。 “你说的探子,是什么人?” “是一个小丫鬟,刚被买到我身边。” “人呢?” “被我打发出去了。” “荒唐!”崔太后大声喝道,“你这个草包,竟然将探子放出去了?留在身边做个把柄也好,你竟然完好无损地将对方放出去了?” 程慧真被骂的一缩,低声辩解道:“不然呢……发现了内应,我还能养着她不成?” 崔太后被气得头疼他,她捂住额头,放弃般的挥手道:“得得得,你说吧,你又记起了什么。” 程慧真心里一喜,将自己偷听到的消息修饰一二,以自己的口说了出来:“我记得就在今年,吴太后的身体……不好了。借着祭奠的机会,乾宁长公主会向郑王发难,就像江安王那样。” 崔太后本来没当回事,听到一半就直起身来,到最后,倒抽一口冷气:“她想对明志下手?” 程慧真沉默。崔太后以为她是默认,但是事实上程慧真是因为不知道。 然而崔太后先入为主,越想越可能:“对的,看吴太后那架势,能活过这个年都全靠药材吊着,就算国库里人参燕窝再多,又怎么能和阎王抢人?到时候吴太后奠仪,所有亲王郡王、内外命妇都要入宫祭拜,而且深宫里不允许带兵器,这岂不是羊入虎口?乾宁如果逮住这个时机发难,简直易如反掌。” 崔太后心里想着,几乎都要坐不住了:“不行,我得想办法阻止这一切……吴太后在什么时候死?” 程慧真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崔太后都惊呆了,“莫非连季节月份都记不清?”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实在记不清了。”程慧真睁着眼睛说瞎话。 崔太后一口气梗到心头,想骂人,但生生忍住了:“罢了,本也不敢指望你。不知道时间就有些棘手,我总不能日日防着。到时候祭奠祖母,明志不能推脱,也不能带着兵器入宫……” 崔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啊!” 程慧真不说话,生怕自己被崔太后记起来。崔太后自己想了好一会,下决心般的说道:“事到如今,只能给明志谋一个外职,让他去外府躲一躲了。到时候有崔家看着,乾宁还敢去我崔家的地盘撒野不成?” …… 永和宫内,容珂正盯着容琅写字。殿门被轻轻敲了三下,节奏很是利落。容珂回眸扫了一眼,无声地站起身,对宫女说道:“仔细伺候圣人,我出去片刻。” 容珂拖着长裙走到殿外,长长的深色回廊上,只有两个人跟在容珂身侧。确定四下无人后,宫人压低了声音,回道:“殿下,夏风传来消息,说已经成了。” “她现在在崔氏那里?” “没错。我们在文德殿的眼线也传来消息,今日崔太后屏退宫人和程女官密谈,不久之后就传了崔家大夫人入宫。” “很好。那个丫鬟呢,出来了吗?” “一切如殿下所料,程女官果真全须全尾地将她放了出来,我们一点功夫都不用费。” “这就够了。”檐角的铃铛在风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今日难得放晴,天空一碧如洗,容珂透过屋檐,看向广阔又遥远的晴空,“接下来,只需要等待了。” “殿下,太极殿前那只猴子,不知怎么回事,喂了许久,现在还很是精神。” 这桩事就有些头疼了,容珂当初放猴子是为了刺激崔太后,可是猴子迟迟不出症状,也让她很下不来台啊。容珂忍不住埋怨了一句:“这个人说他实诚也真是实诚,就不知道找一个体弱些的猴子过来吗!” 宫人不明所以,不敢搭话。容珂发了通脾气,理智也回来了,她说道:“加大剂量,继续喂着,我就不信还是没效果。” 宫人诺诺应下,她们还没说完,就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按理这种场合其他人都要回避,不得擅自打扰,这个人特意跑过来,想必是有大事了。 容珂回过身,就看到松雪气喘吁吁地跑来:“殿下,有战报!” 容珂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何处传来?” “吐谷浑。现在斥候已经在两仪殿了。” 容珂顾不上其他,转身就向前朝走去:“传承羲侯入宫。” 去年冬天大雪,今冬虽然没有雪,却苦寒。突厥被打出漠南,不成气候,但是西北逐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却还游荡在宣朝边境。连着两年年景不好,吐谷浑部落里的百姓活不下去,眼睛自然就会盯上西北边境。 凉州受袭,朝内盯着内部纷争的视线立即停下,都转到外敌上去。容珂和几位相公连夜商讨,任命耿睿耿老将军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任承羲侯萧景铎、凉州都督等为各道行军总管,出击吐谷浑。 萧景铎离开之时,长安的冰雪还未消融。他在早朝受命,于众臣前出列,接过兵符,带兵反击吐谷浑。 反击外敌,这是多少武将一生的梦想。宣朝虽然已过四朝,但是朝中大部分官员却都是随过军打过仗的,不说武将,好多文官都请命随军。但是行军总管的名头争了半天,却被一个年轻人抢了过去。 萧景铎从重重众围中夺得了领兵权,而他和诸位叔辈、父辈将军争抢的理由也十分站得住脚,他曾和耿睿老将军打过配合,他还曾几乎全歼了突厥部落。 萧英也为了这次出征争取良久,但是最后领兵的权利却被长子抢了过去。萧英脸色难看极了,父子同朝为官是佳话,但是做父亲的被儿子超过就是笑话了。他回头时蓦然惊觉,当初仅仅从七品的萧景铎,这些年一步步往前挪,到现在竟然近的惊人,几乎和他不差什么了。 此子名铎,乃军旅之音。仕途极为迅猛,但恐会克制家宅。 萧英整个早朝都阴着脸,热衷权势如他,完全无法接受自己即将被儿子超越这种事情。当年大师的批语就像魔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 克制家宅,打压父亲兄弟,笑话,他萧英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直到散朝,萧英都对萧景铎没什么好脸色,仿佛即将出征、深入不毛之地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政敌。但是这些萧景铎也不关心,廊下食散后,他立刻入宫,去见容珂。 “殿下。” “你来了?”容珂说道,“吐谷浑荒无人烟,深在内陆,听说早晚温度变化也很大。你这次带兵远征吐谷浑,虽然还有其他五道行军总管协助,但是也不可冒进,当以性命为重。” “我明白。”萧景铎停了一会,说,“我走了,你自己保重。郑王和崔家的事暂且放一放,这些不必急于一时,等我回来再动手也不迟。” 这些哪能由人呢。但是萧景铎都要出征了,这些话容珂自然不会直说,只是点头:“好。” “我走了之后,银枭卫右部的人都留给你,我另找一个人顶上来做事。对了,你不能再随随便便去体察民情了。” “体察民情也成了错……”容珂对此毫无悔改之意,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不会有事的。” 萧景铎不说话,就那样默默盯着容珂。容珂被盯得发毛,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大不了我答应你,这几日好好在宫里待着。” 这才像话。萧景铎微微放了心,说:“我走了,你保重。” “你也是,一路珍重。不要亲自带人突袭,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 “……好。” 乾元三年二月末,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清晨,萧景铎随着大军,离开长安,朝远方的吐谷浑疾奔而去。 大军走后没多久,郑王请命,外赴齐州刺史。 皇族里诸王虽然大多都担任着刺史,但是多是遥领,诸王居住在长安王府,除了名衔,并不插手当地的政务。这些事务也有当地长史操心,并不需要亲王、郡王亲自过去。但是这次郑王却说,愿意亲自去齐州赴任。 王爷们嫌弃外州远且荒凉,并不愿意离开长安,郑王主动请命,倒赢得了朝廷上下一片赞誉。容珂便顺从民意,允了。 郑王可是崔太后唯一的儿子,这些安排虽然出自崔太后之手,但是郑王真的要出京时,她却心疼了。直到四月末,郑王的依仗才陆陆续续驶出长安。 文德殿内,侍女正在给崔太后打扇:“太后,您怎么了,这几日一直怏怏的?” “文志走了,总是觉得心里不上不下,不太稳当。” 郑王名唤容文志,如今十四岁,虽然算不上小,但是在崔太后眼中还是个半大孩子,她怎么放心自己的儿子独自出京,去那么远的地方?如今郑王离京不过半月,崔太后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太后您多心了。郑王殿下去了齐州,那里是清河郡,有崔家长辈看着,他必然是极安全极妥帖的。” 崔太后叹口气:“希望如此罢。等京城里的事情了结了,我就能把他唤回来了。他才虚十四,这几年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心性很是单纯冲动。虽然清河有家族长辈,论理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总还是我亲自守着他更放心。” “太后所言甚是!”宫女皓腕轻轻摇着团扇,笑着说道,“太后占尽天时地利,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 这话就是在讨巧了。崔太后明知道宫女故意讨她欢心,但还是觉得心里舒畅。她的儿子是世家血脉,生来就比那些庶族高贵,明志甚至还比容琅年龄大,辈分高。容琅一个陇西出来的蛮夷之后,没有家世没有名望,凭什么占着那个位置?天下皇族来来回回换了这么多,唯有他们清河崔氏岿然不动,说到底,这治天下守天下,还是得看他们世家。 崔太后想了想,觉得自己肩上挑着重任,她要替自己的家族筹谋,早日将儿子召回自己身边。这样想着,她心里便满是力气,站起身说道:“走吧,随我去武德殿看看。若是乾宁当真敢在奠仪上发难,我这次一定让她身败名裂,难以继续摄政。” 等到了武德殿,崔太后站在一边,看宫人和晚辈的公主们忙碌。和静郡主最是操劳,几乎什么事都亲历亲为,其他两位长公主和容珂是同一辈,但是她们可没有容珂的底气和特权,每日都在武德殿耗着,一待就是一整天。 夏太后也在,崔太后看到这位曾经的太子妃,向来没什么好脸。在崔太后心里,是不把这个过分安静柔和的儿媳放在眼里的。 新安大长公主今日也进宫了,坐在一边和吴太后说话:“祖母,您可好些了?今日大郎也在宫中,早就嚷嚷着要来看您,等他们散学后,我叫他来给您请安。” 新安大长公主口中的大郎是她的长子周昀,周昀今年十五,新安大长公主早就求了恩典,让长子进来陪皇帝读书。 吴太后被病痛折磨的没什么精神,勉力说道:“好。” 崔太后看了一会就告退了。走到无人处,崔太后问道:“程慧真呢,她不是说吴太后就在这几天了吗,我看着,怎么崔太后虽然命不久矣,但不像是这几日就要去?” “这……”宫人迟疑,“奴这就去唤程女官。” 然而过了许久,宫人回来时脸色惴惴,小心地看着崔太后:“太后,程女官好像不在宫中。要派人到她家中去寻吗?” “不在?”崔太后意外,随即摆了摆手,“罢了,不必大费周折。不知道具体的日子虽然麻烦些,但是这次是不我们设局,需要提前准备人手的是乾宁。我们只需以逸待劳,到时候怒斥乾宁不忠不孝,自有世家望族支援,到了那时,乾宁无论如何,都得让出摄政公主的位置。”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解决了乾宁就解决了一切。若是靠年仅十二的小皇帝和温柔避世的夏太后,他们哪能在皇位上安然坐这么久? 可是唯独横着个乾宁。乾宁棘手至极,她心狠手辣,不讲情面,偏偏在政事上极有天分,几乎能过目不忘,她摄政这几年,人人都恨她手段狠辣,但是政事上却一点错都挑不出来。她对官员束缚很紧,有了银枭卫威慑后,寻常官员更不敢行差踏错,受贿之风一下子减轻,民间因为容珂的铁血手段,反而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来。有了政绩加持,崔太后和崔系官员想要扳倒乾宁,愈发困难。 大事上找不出纰漏,为今之计,他们只能从容珂的私德上入手。世家历来都是道德高地,若是被世家批评私德有亏,那任她再能干再聪慧,都得乖乖让路。 “等程慧真入宫后,立刻让她来找我。”崔太后说道。 “是。” 崔太后在后宫等着契机,殊不知,容珂也在等。 太极殿那只闻名天下的猴子不知是见了太多人还是怎么着,现如今越来越萎靡,连投食都不大吃了。一日,一位太医署的医师突然上书禀报,他们这几日给死刑之人投喂金刚石粉末,日久之后,确实会导致吐血不止,腹中剧痛,和吴太后的症状如出一辙。 满朝哗然,好些人这才醒悟,容珂放在太极殿的那只猴子只是为了引人耳目,顺带膈应崔太后,而暗地里她早就安排了另一条线,专门试验金刚石粉。现在奏折上明明白白写了各种条例,看过奏折的人谁也没法说这是捏造。吴太后中金刚石粉之毒,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崔太后不久之前还想着从名声上毁掉容珂,没想到,反倒是她自己先陷入这种困境。 金刚石粉发作后会使人胃脏穿孔,简直是活生生的折磨,再加上吴太后现在就在后宫,现成的例子就杵在众人眼前,都不必容珂买惨,朝中好些人就起了微词。 如果这真的是崔太后做的,也未免太恶毒了,而且她还用马钱子混淆视线,想栽赃到容珂和承羲侯头上。容珂让人在民间大肆宣传,让百姓看看美名天下的世家太后,背地里净做些什么事。 而这种时候,程慧真失踪了。崔太后终于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什么吴太后即将病逝,什么乾宁欲对郑王发难,这都是假的,她真实目的就是转移崔太后的视线。崔太后原先一直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只猴子身上,猴子许久都没有任何毛病,崔太后以为这种方法查不出来,很是兴奋地让人宣扬自己的无辜,开始没想到,容珂从一开始就打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主意。 然而崔太后入宫十余载,在宫中势力深厚,如今猝不及防被容珂攻击,自己也不会毫无反手之力。崔太后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反从宫里推出几个宫人杖杀了,将罪名全都推到下头人的自作主张上,甚至还煽动舆论,说这几个人原本就是容珂埋在文德殿中的暗探,此刻在帮着容珂陷害她。 崔太后很是自信,她下毒的时候没有留任何痕迹,当初将金刚石粉混到吴太后药里的几个宫女内侍也陆陆续续死了,容珂就算证实了吴太后之病起于金刚石粉又如何,如今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容珂凭着一张嘴,能对她怎么样? 崔太后所思所想没错,容珂确实没拿到铁证,崔太后在宫中经营十余年,想从她的宫中取证据实在难极。不过崔太后显然没想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个道理。 等崔太后从宫里听到消息,气得直骂:“容珂这个小人!” 容珂让人将这件事的经过编成歌谣,在长安大街小巷传唱。世人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皇家儿媳给婆婆下毒,之后还栽赃给摄政公主,这可比戏文都精彩。明明还没有拿到证据,民间便已经传开了。 崔家联合众臣,连夜给容珂上书,让她整治长安里的流言,不要无端诬陷崔太后的名声。宫中崔太后也是急得不行:“容珂她怎么敢!若是对招就光明正大来,用流言中伤算什么能耐!” 崔太后显然忘了,这不是中伤,吴太后的毒,确实是她下的。 宫女小心翼翼地说:“太后,郑王传信回来了,说他们已齐州,现在已然安顿好了。” 崔太后怔了片刻,倏然惊叫:“文志!” 她噌地一声站起来,浑身汗毛都吓起来了:“我怎么忘了,文志还在外面!我就说文志出京的时候,容珂为何什么都没说,大方地放了行,原来她早就等着这一天!程慧真这个贱人,她一定早就和容珂勾结起来了,故意来骗我!来人,快传信给郑王,我在宫中撑得住,让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然而崔太后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文德殿外重重围了一圈银枭卫,宫人内侍只许进,不许出。崔太后的亲笔文书,还没出宫就被扣下了。 容珂接过这份信,看着上面“吾儿亲启”的字样,轻轻笑了笑,转手就放到烛台上,将其烧成了灰。 世间罪名无数,但是能将一个家族连根拔起,让其永不超生的罪名,唯有一个。自古以来,将相王侯,世家望族,概无法避免。 117.造反 等长安里的消息转了好几个弯, 经过许多人添油加醋后,传到诗书之地、衣冠之乡齐州, 便已经成了崔太后毒害吴太后事败, 现已被乾宁长公主囚在宫中, 很可能要被褫夺太后封号。 犯了大错的女眷才会被剥夺封号,不过历来被这样惩罚的女子, 多是犯了众怒的公侯夫人,以及被皇家抛弃的王妃皇妃,皇家自己的女儿除非牵扯到造反这种大事中,否则不会被褫夺封号。被降位的妃嫔屡见不鲜,但是堂堂太后,位尊名贵,怎么能被剥夺太后之位呢?这简直是比杀了她还要严重的奇耻大辱。 郑王听到这种消息,惊得从座位上一弹而起:“什么?母亲要被剥夺太后之位?” 皇后被废不是新鲜事,但是废太后,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桩。郑王想到这里都觉得头皮发麻, 母亲要被废了?这简直荒唐,他绝不允许! “殿下您冷静。臣已经派人回长安打探了,想必不久消息就能传回来。太后在宫中经营十余载,积威深重,怎么会被一个小辈废掉?想必这都是谣传,不足为信啊!” “谣传?”郑王苦笑, “废太后这种话, 若不是有苗头, 天下谁敢谣传?” 随侍闻言也沉默了,片刻后,说道:“郑王殿下且等等,等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也好知道长安到底是什么状况。” 可是他们足足等了两个月,都没有等到报信之人回来。郑王十四岁,这个年龄的少年最是冲动热血,稍微有些不如意就炸了。 “为什么传信的人还没回来?” 两个月,传信的人轻车从简,足以在齐州和长安之间走个来回了。但是现在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多半是被长安那边扣下了。 随侍心中也不住打鼓,若是有一星半点的消息回来,无论好坏,他们好歹心中有个底。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反而最是惹人胡想。 郑王就胡思乱想了两个月,越想越害怕,恨不得立刻冲到太极宫里,给自己的母亲撑腰。跟着郑王伺候的人不得不劝告:“殿下,您不可冲动。不如您递一封帖子去崔家祖宅,拜访崔氏长辈,听听长辈怎么说。” “拜访长辈,又是拜访长辈!”郑王哗啦一声将桌子上的东西摔倒地上,站起来怒道,“你总是让我去拜访崔家长辈。我姓容,我才是郑王,是齐州的长官,而不是崔家的傀儡!本王为何什么事都要听崔家的?” “殿下,这种话说不得啊!殿下,殿下您要去哪儿……” 长安,太极宫。 文德殿内,崔太后急得团团转,见到宫女,连忙冲过去问:“打听到了吗,郑王怎么样了?” “太后。”宫女怯怯地看了崔太后一眼,“郑王殿下,起兵了……” 起兵了。崔太后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好容易才稳住身形:“他这么就……起兵了呢!志儿啊,她就在逼着你造反啊!你怎么能起兵呢!” 两仪殿内,容珂将奏折狠狠扔到地上:“你们一个个给崔家说话,给郑王说话,看看,你们口中有世家之德的郑王都做了些什么!” 奏折就砸在袁尚书脚下,袁尚书没有动,还是段公弯腰建立起来,拉开看了看,无奈地叹了口气:“郑王他……年轻气盛,走岔了路啊。” 段公将奏折递给袁尚书,袁尚书这才接过来看。看完之后,就是袁相也没什么话可说:“郑王才十四,少年气性,指不定是被身边人蒙蔽了,这才作出这等事。” 白嘉逸是补阙,虽然仅有从七品,但是却是天子近臣,可以和宰相同堂议事。听了袁相的话,白嘉逸说道:“袁相这话不妥,便是少年气盛,十四也该明事理了。造反这等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祸事,岂是因为年少就可以轻轻掀过的?若是如此,年轻人杀人放火,只需事后说一句年少无知,岂不是都无罪了?” 袁相和崔家渊源甚广,若是平时,一个晚辈敢这样和他说话,袁相早摔袖子了,可是现在袁相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郑王带着人在齐州起兵,就算打了清君侧的名义,也不能改变他带兵造反的事实。 亲和世家的袁相被堵住了口,段公向来都是老好人,现在他看出了容珂的意思,除了叹气,也不能反对什么。毕竟,容珂现在占理占法,她想做什么,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了。 丞相中主舵的两个人都哑巴了,其他丞相更不会多说什么。容珂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局面,她挺直了腰,朗声说道:“郑王起兵,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当以谋逆乱党之罪论处。念他是高祖嫡子,崔太后唯一的子嗣,便再给他一次机会。若是他迷途知返,尚可从轻发落,若不然,一概按律处置。现派人前去围剿郑王极其党羽,诸位相公,心中可有主将之选?” 远征吐谷浑的队伍年初才出发,四月传回战报,萧景铎在库山遭遇吐谷浑,大败敌军,首战告捷。这几日不时有捷报传回,前几日军士送回消息,耿睿老将军已经带兵打到了吐谷浑腹地,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由耿睿老将军亲自率领,另一路由承羲侯萧景铎率领,深入积石山,欲要攻其牙帐,活捉吐谷浑可汗。吐谷浑的胜利只是时间问题,这种时候,朝中武将还在外抗敌,郑王却领人在国内叛乱,这已经不仅仅是造反的问题了,他这是误国。 虽然吐谷浑的胜利近在眼前,但是远征的部队也不能胜利后就立马飞回来,现如今留守京师的兵力并不够,而且很多能将都随着远征军出去了,现在仓促间找人去平叛郑王,一时半会,还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 隔日早朝,全朝也在商议这件事。 容家的人素来有貌美善战的美名,一致对外时很是齐心,手段也够狠。崔太后能被逼到这种地步,新安大长公主、梁王等也出力不少。现在听说要出击郑王,王族们也都活跃起来,容家没有蠢人,现在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次平叛不只是容珂和郑王之间的战争,更是皇族和世家之间的战争。若是打赢了,数百年来世家把持朝政,甚至比皇族还是势大的局面,即刻就能扭转。 梁王和齐王都请战,这次是容氏和世家的战争,容珂很大方地选了皇族人出战。当年高祖带着玄铁骑扫荡天下,平定四方,如今,容氏的子侄将再次踏上先辈的征程,用战绩告诉天下人,这片土地究竟听谁的。 梁王和齐王各领了一道行军总管,即刻便带兵出京。他们走后没多久,吐谷浑的战报送回长安,说是吐谷浑可汗已死,他们俘虏人数千余,牛羊二十万,正要班师回朝。 容珂直接下了急召去军中,让萧景铎不必回京,直接带人去齐州平叛。 身上挎着加急战报的士兵一路疾驰,到了军营也不勒马,几乎是滚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站岗的士兵连忙去牵马,送信士兵刚刚站稳,就拉住巡逻的士兵问:“将军在哪儿?” “大营里。” 士兵抹了把脸上的灰,飞快朝正中的大营跑去。 “将军,有军报!” “进来罢。” 亲卫掀开帘子,这才放行。送信人走到案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密信:“萧将军,朝廷发来的加急诏书。” 案后的人抬起头,他一身甲胄,烛台的光映在黑色的铠甲上,冰冷又坚硬,而等他抬起头来,仿佛将简陋的军帐都照亮了。他冷淡的神色配上冰冷的铠甲,竟然意外相得益彰。 送信人眼角隐隐扫到萧景铎的动作,头又往下低了低。这就是军中有名的萧将军,两年前他带着人剿灭突厥,现在又率领右军扫荡吐谷浑,他的赫赫战功和他的容貌一样出名。这样一个高高瘦瘦、白净漂亮的人走在军营里实在太扎眼了,走在哪儿都少不了被人围观,可是等提起他的名字,再混的兵油子都不敢冒犯。 萧景铎治军之严在军中是出名的,送信的士兵知晓萧景铎的规矩,当下跪在地上也不敢插科打诨。可是他呈上信件后,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后话。他偷偷抬眼,发现他们的玉面战神垂眸看着信封,手指在封皮上拂动,虽然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莫名让人觉得他在笑。 送信士兵脑子一抽,忍不住问了一句:“将军,你怎么不拆信?” 这句话一说完送信士兵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果然萧景铎抬起头的神色不大好:“逾越,念你传信有功,这次不予惩罚。若有下次……” “不会有下次了。”送信士兵连忙接话。他赶紧低头,往外边撤退:“不敢打搅将军,属下告退。” 他走了一半,突然又被萧景铎叫住:“殿下她怎么样了?” “殿下?”送信士兵问,“哪个殿下?” 士兵看到他们的将军抬头抵住眉心,看起来很是无奈:“自然是乾宁殿下!”不然还能是哪个? 亲王公主,乃至皇后,都可称殿下。送信士兵觉得自己很委屈,宫里那么多殿下,谁知道萧景铎问的是长公主啊! “长公主一切都好。只不过这几日京中多事,再加上两线打仗,长公主要处理两地的战报,还有朝中内政,颇为繁忙。” 郑王的消息吐谷浑这边也听到了,这么多政务堆积在一起,她晚上指不定要忙到什么时候。而宫内又不太平,恐怕她睡都睡不好。萧景铎眼睛盯着笔格,过了一会,转头看向传信士兵:“你怎么还在?” 士兵被问得目瞪口呆,他见萧景铎久久没说话,以为有什么要吩咐的,这才一直等着。可是萧景铎想了那么半天,就只是赶他出去? 上头人的心思果然猜不透啊,传信的小兵一边想着,一边告退:“属下这就告退。” 等大帐里没人后,萧景铎的视线又移到信封上,上面写着清隽有力的几个楷字:“行军总管萧景铎亲启——乾宁。” 信封内也是一样的字迹,可见都是出自同一人。随着容珂亲笔手书一同传来的,还有鄜州的符令。 任萧景铎为鄜州都督,率军直赴齐州,随梁、齐二王平叛。 大军拔营时,萧景铎没有随着大部队一起走,而是带着右军,取道鄜州、潞州,直奔河北道。 萧景铎在潞州遇到了梁王的队伍,郑王从齐州出发,之后便一路向洛阳挺进,看来是打上了洛阳的主意。 可是沿路这么多刺史都督,他们又不是瞎子,怎么能任由郑王过境。而郑王才十四岁,仗着一股冲动劲起兵,想回长安救母,可是他自己却没什么实际经验,连政务都由长史代劳,更别说领军打仗。没过多久,郑王军队内部就爆发了内讧,郑军指挥权不明,军令也是朝令夕改,手底下这些将领谁都不服谁,谁都想要指挥全军,而郑王自己还压制不住。虽然有崔家的人随行帮衬,但是和陇西贵族出身的容氏不同,崔家修史编书、处理文政就罢了,行军打仗却是致命短处,有他们帮衬,郑王反而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等一正面遇到萧景铎、梁王的军队,郑军立刻土崩瓦解,一泻千里。 这场仗,赢得毫不费功夫。 萧景铎本来也没把这场战争当一回事,他只是替容珂出来收拾残局罢了。毕竟这是皇室和世家的较量,梁王和齐王的战功都是自己的,容珂同为皇族,没有功绩哪能说得过去,所以只能千里迢迢调来萧景铎。萧景铎的功劳,自然就算在容珂头上了。 他们轻轻松松便打散了郑王的主力军,甚至还生擒了郑王。萧景铎和梁王的军队同行,押送郑王回京。 大军驻扎要离城十里,也不许临近农田,他们只能找了处平坦地方扎营。如今已经离开了洛阳城,等再过一天,就能走出洛阳边界了。离开了洛阳,长安就近了。若是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一天就能骑马从洛阳赶到长安,不过萧景铎带着军队,军中大部分都是步兵,林林总总消耗下来,总得走四五天。 亲卫在大帐外喊了一声,萧景铎应声,一个全身都挂着精甲的亲卫才掀帘子进来:“都督,梁王请你到大帐议事。” “何事?” “传信的人说是郑王的事,郑王昨日绝食了,梁王不知道该怎么办,特来找都督商议。” 果然是小孩子心性,你绝食有什么用?萧景铎放下手中的卷册,战场上士兵杀敌数目都对应着不同的功勋,叙功册便要他这个主帅来写。萧景铎放下刚写了一半的叙功册,站起来说道:“走吧,且去梁王的营帐看看。” 营帐里,一见萧景铎来了,梁王立刻迎过来:“你可算来了,郑王真是快将我愁死了。” 萧景铎的眼睛从梁王身后扫过,帐内东南角架着一具铠甲,寒光四射。屏风后是一张行军床,外间摆着桌案,地上铺着一条波斯毛毯。梁王贵为亲王,但是看大帐里的摆设,还算节俭。 萧景铎没有接梁王的话,而是问:“齐王殿下呢?” “他去看郑王了,随后就到。”梁王示意萧景铎往后走,“坐吧,我们不等他了,先商量罢。” 萧景铎却不动。他看着梁王的眼睛,慢慢道:“梁王殿下,您是亲王,帐内怎么不见伺候的人?” 梁王笑容不变,问:“区区下人,承羲侯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你信不过我?” “是你信不过我。”萧景铎眼睛向后扫去,露出了然的笑意,“你怕我多心,所以特意将帐内的亲卫侍从都打发出去。如果我没猜错,现在大帐外面,应该围满了士兵罢?” 梁王保持着爽朗的笑意,一手背在身后,定定看向萧景铎,萧景铎亦平静地回视。过了一会,梁王说:“承羲侯这次又平定了吐谷浑,你今年才二十三岁吧?年纪轻轻便已经取得如此功绩,我敬你是个少年英雄,我们谋一桩大事如何?” 118.背叛 “我们谋一桩大事如何?” “谋大事?”萧景铎看着梁王的眼睛, 反问道,“乾宁让你们带兵征讨, 可以说对你们置以全然的信任, 梁王这样做, 就不觉得愧疚吗?” “信任?”梁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 “若是她真的信任我这个叔叔,当年北征突厥的时候就该让我去,而不是交给你。你现在得了利,功成名就,反而来质问我?” 萧景铎觉得他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今日之前他们还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可是显然,从现在起,他们就只能是敌人了。“梁王, 我最后奉劝你一次, 当以大局为重。她将这个国治理成现在这个模样不容易,如今边患严重,四方虎视眈眈,而宣朝内部却接连好几场内战,现在你更是公然倒戈,你就不怕被人乘虚而入吗?你就是不为容珂想, 也要为这片高祖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 这些黎明百姓想一想。” “我知道太平得来不易。”梁王说, “等我继位后,我会好好对待我的臣民。” 萧景铎冷冷说道:“这便是你,不顾大局,不顾边关,不顾君臣之义、手足之情,出尔反尔的理由?” 梁王看着萧景铎,表情很是探究:“我很想知道,容珂许了你什么,能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她?若是荣华富贵,我也可以给你,我甚至可以在此立誓,只要你和我里应外合,助我打下长安,我许你丞相之位,就是将你封为国公,也不在话下。” “梁王不必说了。”萧景铎嘲弄地看着梁王,笑了,“长这么大,我要做什么,从来不需要其他人指点。” “为什么?”梁王还是执意问一个答案,这个问题他好奇了许久,他从两年前便开始拉拢萧景铎,但是一直无果。萧景铎虽然步步高升,但是也不算法外开恩、一步登天,如果说容珂用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笼络住萧景铎,别说别人,梁王自己也不信。 梁王说:“我自认是个明理之人,心计手段虽然不及容珂,但是大局观却远胜于她。这样以长补短,我并不比容珂差什么,反而我是亲王皇子,此时正当壮年,这是容珂远远不及的。总的说来,我应当比容珂更值得依靠,只要是眼清目明的人,都应当知道该投奔谁才是。你能看清战场局势,为什么连这么显然的局面也看不懂呢?跟着本王,才会有大前程。” “这只是你的看法罢了。最简单的道理,若是我叛主后投奔容珂,她不会无端猜忌,但是梁王你,却一定会如鲠在喉,百般试探。我猜,就算我方才真的答应了梁王,恐怕事成之后,你的诺言也不会兑现。”萧景铎看着梁王笑了,“梁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容珂虽是女流,但却是真正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在她身边待久了,总会发自内心的尊重她,仰慕她。所以,为她办事的人,无论我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情。” “即便是死?” “即便是死。” “哈哈哈。”梁王大笑,虽然笑声还是一样的爽朗,但是目光却让人觉得阴鸷可怕,“那你便以死来证明自己罢。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听到了这等大事,若是你投奔我便罢,既然还是不识抬举,我岂能容你离开?” “梁王。”萧景铎看着梁王,嘴边勾出一抹笑意,“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我听不惯,扭头出去即可。你说,我为什么要陪你说这么多?” 一直寂静的帐篷外传来嘈杂声,似乎是有人来了,却被阻在外面。来人急了,扯着嗓门大喊:“都督,军中兄弟还等着你回去呢,梁王殿下何时放行?” 梁王扫了眼紧闭的帐门,目光再回到萧景铎脸上时,已经很是不善:“你来的时候,就防着我?” “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梁王不发难,我这招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可惜,梁王不给我这个机会。”萧景铎说着,就后退了一步,随意抱了个拳:“梁王,道不同不相为谋,战场上我敬你是个英雄,可是今日之后,我们便只能是仇敌了。” “你现在孤身在我的军中,若是我一声令下,恐怕等不到你的大军过来救援,你就要被剁成肉泥了。” “我自然知道。”萧景铎说,“现在帐外有我四百精兵,一里之外有八千人驻扎。这些人都是我从吐谷浑带回来的,梁王应该也了解过,这些人只听我的号令,你便是杀了我,恐怕也指挥不动。还有,门外尚有我四百心腹,若是梁王执意相逼,那我们拼个鱼死网破,也未尝没有还手之力。更何况,梁王现在与我,只有三步之遥。” 梁王黑漆漆的眼睛定定盯着萧景铎,两人无声的对战,营帐中一时间静的能听到呼吸声。梁王平日里酷爱耍刀弄枪,而萧景铎也是从实战里跌打滚爬出的身手,两人虽然只是对视,但盔甲下的手臂都暗暗蓄力。 萧景铎和梁王谁都不肯先说话,这种时候,先开口的人气势上就先输了。帐外的士兵许久没听到声音,心里都渐渐慌了,惊疑地朝内喊话,有喊萧都督的,也有喊梁王殿下的。 片刻后,梁王率先开口:“无事,都退下。” 这么近的距离,梁王不敢赌,他到底还是惜命重于脸面。梁王一开口,帐内的紧张气氛立刻缓解了许多,两人都心照不宣,这是梁王先退步了。 梁王喝退属下后,压低了声音问萧景铎:“你执意如此?” 萧景铎没有回答,只是慢慢退后,然后挑开帘子出去了。 外面的光线一下子照入军帐,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斜晖满地,金黄色的阳光立刻将萧景铎的身影包裹。帐内视线暗,站在里面,只能看到萧景铎的身影一半明一半暗,暗处是冰冷的铠甲,身后是万顷暮光。 “萧景铎。”萧景铎已经半只脚跨出了帐篷,梁王的声音却从后追来。梁王的声音平淡冷静,仔细听还有些许看好戏般的笃定:“你也知道,容珂这个人最是多疑。你说,你从我这里离开后,她真的会信你吗?” 帘子很快就被放了下来,一丝停顿都没有,大帐内恢复昏暗。梁王站在黑暗中,一点被怠慢的不满都没有,反而畅快地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即使不能招揽,离间你们也足够了。孤身带着八千大军回京,呵,你说容珂会怎么想?” 萧景铎离开梁王营帐时毫不犹豫,可是等他走远了,眉眼间却浮现出焦急来。临走时梁王的最后一句话,总是给他一些不好的预感。 等他回到右军驻扎地,顾不得风险,匆匆召来银枭卫的人:“殿下在京中怎么样了?” 这一班子银枭卫是随着他出征的,平日里藏在军队中,做一些刺探军情、打探消息的事情,对长安的事情当然一概不知。萧景铎这样问,显然是让他们动用渠道,去和长安的人接头。 听到萧景铎这样说,这些银枭卫都很是奇怪:“我们即刻就回京了,这种时候冒险去和长安那边对接,恐怕不妥当吧?” 萧景铎当然知道这样做的风险有多大,军中纪律严明,人多眼杂,稍微有些动作就很容易暴露。可是他捏住眉心,还是无法忽视心中那一抹异样:“顾不得这许多了,就当求个安心吧。” 银枭卫满脸不赞同,但银枭卫里等级森严,上级的命令就是铁令,他们只好领命走了。等到夜深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回来,脸上还颇为难看:“右使,好像不对劲。” “怎么了?” “约定好中转消息的地方竟然没人,我们留了记号,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这……” “中转消息的地方没有人……”萧景铎拧起眉想了想,眼睛中突然爆发出慑人的亮光,“不好,长安里有变!” 只有长安里发生了变故,银枭卫不得不集中人手,这才会荒废京城外的消息点。而什么变故,能让所有银枭卫都被召齐,连暴露据点都顾不得了? “多半是她出事了!”萧景铎意识到这件事情,仿佛全身血液都凉了,“立刻召集全军,向长安急行。” “右使不可,临近都城还急行军,这是大忌,会被守城士兵误会的!” 除了含炫耀意义的班师回朝,长安里并不允许携带兵器的士兵入城,连驻扎都要远在十里之外。若是萧景铎带着八千大军朝长安疾行,长安里的一众官民宰相不得炸了锅,这是造反还是救驾? 萧景铎现在完全听不进去,可是他也知道这是正理,他就是再着急,也不能不管不顾,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萧景铎紧紧攥住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全军开拔太慢了,而且容易引起误会。将副将唤来,让他领军回城,我带着一队精卫先走。” . “殿下,你还好吗?”明月小心翼翼地唤着,她今日随着容珂出宫去公主府,没想到半路却遇到了偷袭。 容珂后背上中了一箭。她们走到半路,正好遇到新安驸马,容珂便让人停下,和姑父小叙几句,然而谁能想到,背后的冷箭,居然出自嫡亲的姑姑、姑父呢。 “外面怎么样了?”容珂强撑着精神问。当时距离太近,新安驸马袖子里藏了弓弩,即使容珂反应快,周围的侍卫以命相救,她还是被射中了。箭上喂了毒,是军中常用的那种发作快、麻痹强的毒,新安驸马见一击未杀,立即就召埋伏的人手出来。容珂中箭之后很快就开始眩晕,同时还要应付无穷无尽的追兵,身体立马就撑不住了。 “追兵还很多,都是老手。”明月担忧地看着容珂,“殿下,你的伤要紧吗?” “没事。”容珂淡淡说道。事实上,她的伤还在流血,连箭头都没取,怎么会没事?可是这种关头,连命都要保不住了,区区疼痛有什么可计较的。 “仅凭驸马一个人,怎么能张罗起这么大规模的刺杀。后面的追兵,多半都是梁王的人罢?”容珂口吻很是嘲讽,“借和静吉言,我还真的不断被背叛。从前向卉便罢了,她毕竟是外姓人,这次却是我的亲叔叔和姑父联手,齐心想让我死。能让这么多人记挂着,倒也值了。” “殿下!”明月想劝,话到喉头又停住了,只能化作一声叹息。外面的人来势汹汹,摆明了这是梁王的指令,一定要杀死容珂。向卉是外人,有自己的心思很正常,和静郡主和江安王是隔了房的叔侄,有陈年旧案在,本来也和容珂不亲近。但是这次不一样,梁王,那是从小看着容珂长大的亲叔叔,小时候还经常抱着容珂玩,然而现在,他也这样做! 亲近之人的背叛,尤其难以接受。 梁王年富力强,身后追随者十分多,他和江安王不一样,江安王全部的依仗都是吴太后的宠爱,真正的实权和随众并没有多少,但是梁王,却是实打实在朝中经营了快十年,这其中的差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梁王铁了心取容珂的性命,那他下手便再没有任何余地,这些追兵也都是处处往要害处使。容珂身边的银枭卫一个接一个倒下,就算这些人用命给容珂拖延时间,她们也还是渐渐被人追上了。 印象中仿佛过了许久,然而现实中,她们才走了半条街而已。回公主府的路已经被封死,身后有穷追不舍的追兵,而负责巡逻和治安的金吾卫,却独独绕过了这条街。这意味着什么,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明月扶着容珂躲到一条小巷里,着急地唤道:“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119.怀疑 明月扶着容珂躲到小巷里, 其余几个银枭卫立刻守在巷口。明月担忧地看着容珂的伤口,问:“殿下, 现在该怎么办?” 外面很快传来脚步声, 追兵也跟到了这个地方, 他们轻车熟路地分开搜寻,找到藏身之地只是时间问题。 周围的侍卫默默握紧了刀, 明月的心也提了起来。“大胆!这是在京城里,他们就敢如此猖狂。殿下,我们掩护你离开,等出了这条街,到了人多的地方,他们多少都要顾忌着。” 容珂却摇头,这种时候,她的脸上还是不见多少惊慌之意:“没用的。城东全是权贵府邸,梁王他们敢在城东发难, 至少证明, 这一带的人都是他的党羽,至少也是袖手旁观。我们就算能冲出去呼救又如何,指望谁来救援?反而白白丢了身份。” “那我们……去白府?或者夏府?满朝文武,总有信得过的。” “不,梁王发难,我们现在藏着, 其他人不知道我们的行踪, 这才会观望。如果我贸然现身, 身边却有没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谁知道他们会打什么主意?” 明月觉得不可置信:“不至于吧,我朝官员看着不像是这种人。” 容珂笑着反问:“那你觉得,我的三叔,梁王看起来像是这种乘人之危的人吗?或者我的大姑父,这样一个平日里再老实不过的人,居然会在袖子里藏弩,趁你转身时在背后放冷箭?” 明月不说话了,容珂带着笑容,叹道:“人心之险恶,令人战栗。” “那,我们怎么办啊?” “出城。”容珂收敛起嘲讽的笑意,脸上渐渐变得冷淡决绝,“我不能被困在死胡同里。待在城里,一旦宵禁总会被人找出来。” “出城?”明月扫了眼城门的方向,咬牙道:“好。公主您这就出城,我来给你引开追兵。” “这怎么能成?”容珂皱眉,“我容家的人还用不着别人代死,何况,你很快就要放出宫成婚了,你若出什么差错,可对得起你家乡一直等你的青梅竹马?” “殿下,天下可以没有女官明月,但是绝对不能没有乾宁公主。”明月微微抬高了声音,说道,“若我的死能换您平安,明月荣幸之极。至于我的父母和……他,我也想回去和他们团聚,但是,总归是您更重要一些,这天下,不能没有公主您啊!” 这时候一个银枭卫说道:“殿下,他们走近了,听声音只隔着一条巷子,我们得快些走!” 从来不曾忤逆容珂的明月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道:“殿下,奴失礼了。” 追兵错落有序,一层层排查着,眼看包围圈越来越小,突然西北角有人喊道:“在这里!” “追!”追兵立刻围上,几个黑衣银面的银枭卫护着一个穿着朝服的女子,拼死往外冲。 等人散开后,仅余的几个银枭卫急促地说道:“殿下,走!” 容珂已经换上了宫女衣服,她捂住肩膀朝东南走去,穿过巷子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有些路,一旦选择,就无法回头了。 他们都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 走到一半,白嘉逸带着紧急召集的银枭卫赶过来了。这下长安里的人手几乎全部召集过来,他们拼着全员之力,护着容珂出城。 梁王也是皇宫里长大的人,他当然知道城门的重要性。银枭卫几乎折损了一半人手,才险险将容珂送出城。 但是出城了并不代表渡过难关,离开城池,梁王和银枭卫动手再无顾忌,厮杀反而越发血腥。容珂今日下午出宫,走到半路受袭,紧接着就拼死出城。这一番变故都发生在眨眼间,等太极宫里的皇帝和夏太后收到消息,容珂已经出城了。 “竟然又有人偷袭阿姐?”容琅听到这个消息时惊得站了起来,“怎么会?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内侍低着头禀报:“是新安大长公主的驸马。” “新安的驸马?”夏太后听到风声就匆匆赶到皇帝寝宫,听到这句话,就连不大理会朝政的夏太后都觉得奇怪,“他……为什么要掺和这些?而且以他之力,如何能把珂珂逼到这种地步?” 最后这句话才是真相,容琅沉下脸,不言不语地盯着内侍。这位天子虽然继位许久,但是外有壮年强大的皇叔,内有心狠手辣的长姐,他夹杂在这两重光芒之下,委实没什么存在感,朝内朝外,多少都有些轻视容琅。可是如今内侍才知道,容琅并不是没有天子的贵气,只是因为,平时他没有动真格罢了。 顶着这样的目光,内侍很快就汗流浃背,再也支持不下去,只好如实说道:“梁王府今日有许多人出入,许是梁王妃在宴客罢。” 夏太后半个身体都僵硬了:“梁王?” “三叔?”容琅怔了一下,随即冷笑,“他果然包藏祸心。” 内侍低头不说话,容琅抬高了声音,喊道:“来人,立刻带人去包围梁王府,还有,即刻出京去帮助阿姐!” “陛下,宫门……已经戒严了。” 梁王早就派人围住了宫门,现在只许进不许出,宫城好如一个铁桶。容琅听到这些话,越发生气:“胆大妄为,朕乃是天子,他们莫非连朕的话也不听了?朕这就亲自去宫门,看他们敢不敢拦朕。” “阿琅!”夏太后惊叫一声,连忙拉住儿子,“你这是做什么?现在他们顾忌着弑君的罪名,不敢冲进来为难你,你怎么能自投罗网,自个儿往外走呢?” “我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容琅也无奈,“可是我困在宫中,外面那些武将全想着装作不知道,只睁着眼看最后的赢家是谁,我憋在宫中等一等没什么,可是阿姐等不得啊!她现在孤身在外,我不派人去接应她,她怎么办?只有我到宫门口,对着那些见风使舵的臣子施压,他们才会迫于外力去救阿姐。他们就算是装样子,也比什么都不做强啊!” “你去外面,人多眼杂的,万一有人弓箭埋伏怎么办?到时候你出了什么差错,梁王只需要把动手的人杀头,就能将弑君的罪名推的一干二净。但是那是,你出了事,阿娘可怎么办?” “但是姐姐还在外面!长安这么大,万一她被堵死了,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身边有银枭卫,自己也聪慧,她不会有事的!” 宫人们看着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争执,俱都低着头,不敢听也不敢看。好在这时,一个太监迈着小碎步跑进殿里:“圣人,太后,外面刚刚传来消息,乾宁殿下出城了。乾宁殿下还留了句话,说她无事,让圣人和太后好生保重。” 听到这话,夏太后长长舒了口气:“都出城了……我就知道,珂珂不会有事的。” 容琅却皱着眉,问:“阿姐是否受伤?身边的护卫还够吗?” “这……奴不知。” “阿琅,你要相信你姐姐。”夏太后放下心,温柔又有力地握住容琅的手,“这几日你只需让自己好端端的,等再过几日,一切都没事了。” 再过几日,一切都没事了,容琅相信自己的姐姐能做到这一点,但是他从高大威严、历来为帝王寝宫的千秋殿向外望去,还是觉得不甘心。 阿姐她……真的没事吗? 武德殿内,也受到了外面政变的影响。 和静郡主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殿外,小声问宫女:“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宫门已经被人看守起来了,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 和静郡主叹气:“一模一样的事情啊,我记得当年东宫出事时,也是一样的局面。秦王带人把持住宫门,自己在宫内横行无忌,里面的人跑不出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或许,他们是不想进来。天下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臣子总是那么一帮,对这些‘肱骨之臣’又没什么影响。” “郡主,这话说不得!” “呵,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和静冷笑,“这本就是事实,这些世家大族霸占了最好的资源,牢牢把控着朝堂,反过来还要嘲笑寒门庶族血统低微,注定无法胜任治国大事。就算如今开了科举,世族还是端着架子,对进士明经不屑一顾。科举好歹是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爬上来的,他们这些时代为官之人,又靠了什么呢?不过是祖宗的恩典罢了。” “本来靠祖宗的恩典也没什么,谁叫那是你的祖宗呢?但是据此割断了别人往上爬的路,却对此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处处标榜自己血统高贵,这就很令人生恶了。” “郡主”,宫女不解地问,“您今日,怎么替乾宁公主说起话来了?” 乾宁大力扶持寒门子弟,接连开科举,就是存了打压世家的心思。朝中除了那一帮打天下的老臣,剩下的都是世家子,容珂这样做无疑得罪了许多人。梁王这次发难这样顺利,除了背后偷袭、出其不意等原因,世家的顺水推舟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和静这番话对世家很是不屑,在宫女看来,这不就是替容珂说话么? “两码事。”和静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世家是世家,容珂是容珂。就算她和我想法一致,打压世家,她也一样是我的仇敌。若是有机会,我同样不会对她手下留情。” 好吧,宫女还真不太懂皇族人的想法,在她心里,和静郡主不喜欢乾宁公主,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道理,她应该和世家结盟才对啊,为什么会是这样? “郡主。”另一个宫女来禀报,“大驸马来了。” 皇室女眷辈分虚高,皇帝还小,宫里没有公主,长公主们还在守父孝,都未婚配,已成婚的公主,竟然是大长公主这一辈了。宫里说起大驸马,都是默认新安大长公主的驸马。 新安驸马,刚刚才主导了对容珂的刺杀行动,现在宫门戒严,他却能畅通无阻地走到吴太后宫里。和静脸上的表情已经很鄙夷了:“祖母已经睡了,不想见客,让他走吧。” “郡主这话就不妥了。”新安驸马已经走了进来,“我诚心来拜会吴太后,你怎么能连通传一声都无,就打发我出去呢?” “祖母刚服了药,已经睡了。姐夫这话,是想让我将祖母叫醒不成?”和静冷着脸说道,“祖母睡了,请大姐夫改日再来吧。” “不急,我还有些话想和郡主说。无论吴太后是不是真的睡着了,都劳烦郡主替我转告太后。” “呵,小人得志。”和静冷笑,“你以为你是谁,竟然敢和祖母放大话?” “和静郡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乾宁的事,现在你最好不要耍脾气,我可不会忍着。” 身为驸马,忍公主的脾气是必须的,谁让人家是金枝玉叶呢。新安毕竟是嫡长公主,有些时候难免强势,时日久了,新安驸马便觉得很没面子,心里更中意温柔小意的女子。现在,世人公认皇族中脾气最温柔的和静郡主也这样冲他,新安驸马立刻便恼了。 和静听了这话就笑了:“怎么,觉得尚主之后,你这个男子脸上很没有光彩?既然你的家族享受了尚公主得来的好处,公主是什么脾气你都得忍着,谁让你贪图皇权呢?” 这话戳到了新安驸马的痛处,他明明也是公府嫡子,父亲还在朝中任相,但是别人称呼起他来,只会唤他新安驸马。他娶了一个惹不得的妻子,从此之后就像供了一尊祖宗,高祖朝时这是嫡长公主,他得扮演好女婿,还得在外人面前给公主体面,等到后来高祖驾崩,继位的文宗是新安公主的嫡亲兄长,新安驸马更不敢行差踏错。好容易熬到文宗死了,结果又有了容珂和容琅,他家这位又成了摄政长公主的姑姑!这简直就是供了一尊佛!新安驸马不得不处处忍着,不敢纳妾不敢出去寻欢作乐,还得和妻子住在公主府里,一点夫纲都没有。 所以梁王向他抛出树枝时,新安驸马毫不犹豫地接住了。 这种日子,他受够了。 新安驸马看着和静郡主,看着这些肆意妄为的皇家贵女,冷冷说道:“你们本就做的太过分了,哪一朝的公主像你们这般?我只是纠正这一切罢了。” 女子就该贞静本分,就该相夫教子。无论是新安,还是乾宁,都该是这般。 和静也不客气地冷笑:“你先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再说吧。我本来以为新安也掺和其中,不过看你这表现,似乎连新安都被你暗算了吧?” 新安驸马阴着脸不说话,他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忍了好一会,才勉强开口道:“我今日来是有要事和吴太后商量。江安王之死让人惋惜,乾宁做事太绝了,杀了江安王不说,连江安王的遗腹子都不放过。现如今我们有了机会,何不妨联手,让乾宁血债血偿?” 和静的神情很是嘲讽:“你且继续说。” “吴太后前些天不是中了毒么,不知为何,太后竟然误会到崔太后身上。崔太后乃是出身世家,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依我看这其中多半都有误会,不知是不是吴太后受了什么人的挑唆,这才……” 和静露出果不其然的笑容,不顾体面对新安驸马呸了一声:“亏你也好意思说,崔氏她干了什么事,她自己不清楚吗?梁王还真是能耐,为了拉拢崔家,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还打算歪曲事实,让祖母白受这份罪。我告诉你,不可能!我容文妍绝不可能和崔氏那个毒妇同流合污,祖母因为这个毒妇受了多少苦,我一定要让她罪有应得!” 新安驸马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你是执意不肯了?” “做梦吧。”和静冷笑。 “不识抬举。”新安驸马愤愤地走了,“既然你们自寻死路,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等新安驸马走远了,宫女走过来,苦着脸问道:“郡主,大驸马就这样走了,不会有事吗?” “呵。我还怕他不成?”和静说道,“谁先死还不一定呢。我们容家内斗严重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这些事情,什么时候轮得着他这个外人插手?我当然想弄死容珂,但绝不会借用外人之手,更不会用这种手段。” “不过说起来……”和静郡主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宫外,“容珂该不会就真的这样死了罢?” 长安南郊,女侍卫刚刚给容珂拔了箭,换上解毒的草药:“殿下,您好些了吗?” 鬼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好起来,容珂心里腹诽,但面上还是不急不缓地点头:“好些了。” “明月他们……还是没出来吗?” 女侍卫低头不说话,容珂也猜到了答案,长叹一声:“我知道了。你且去忙吧。” 这一役,跟随她数年的心腹死了,辛辛苦苦组建起来的银枭卫折损过半。 这么多人用鲜血给她铺出一条生路,容珂捂着伤口坐在坐垫上,目光沉静无波。 梁王,新安驸马,崔太后,崔家。 容珂一遍遍默念着这些名字。 女侍卫收拾东西,容珂轻轻活动后肩,感觉没那么痛了,才问:“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了?” “是。” 容珂整理好衣服,起身道:“走吧,出去议事。” 山洞外,白嘉逸等人已经等了许久了。 白嘉逸借助自己现代的知识,在银枭卫左部混得如鱼得水,他本以为古代官场也不过这样,直到今天,他险些丢了半条命出去,才知他实在太天真了。 现代虽然同样尔虞我诈、翻脸无情,但是总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是古代,却是一直拿性命在搏,输和赢,永远只有一次机会。 “殿下,梁王假借征讨之名,控制了郑王。有郑王在手,恐怕崔家也会乖乖听话,若不然,崔家谋逆的罪名就跑不掉了。我猜测,他还会入宫去说服吴太后,若是吴太后也倒戈,跟着改了口风,那局势就对我们大大不利了。”白嘉逸说。 “我知道啊。”容珂说,“我还知道,他带着万余人,就在洛阳近畿,距离长安不过两三天路程罢了。”而容珂手中,却连一支像样的军队都没有,现在就算紧急从周围各道调兵,恐怕也赶不及了。 “殿下,那我们该怎么办?” 所有人都看向容珂,即使容珂身负重伤,现在后背还在渗血,他们还是潜意识信任容珂。现在的局势如此不利,他们几乎要全军覆没,但是只要容珂站在这里,所有人心底都觉得,他们的长公主一定有办法,他们一定可以反败为胜。 容珂心里又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梁王真不愧是她的亲叔叔,铁血绝情如出一辙,若是梁王亲自出手,恐怕她能不能活着都是两说。 没错,破绽就在于,梁王如今不在长安。他所有的布置,都要倚靠下头人来实施。 这就是反击的机会。 容珂敛眸想了一会,说:“梁王就算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把所有情况都算好,便是我也不能保证预料到所有情形。而现在梁王远在洛阳,许多消息都来不及传递,这其中,就是我们的机会。”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等容珂继续说,容珂却自顾自停了。白嘉逸等了好一会,忍不住催促:“殿下,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容珂道,“为今之计,唯有等。” “等其他刺史带兵前来救驾吗?”白嘉逸皱着眉说道,“大军行路本来就慢,何况之前还要准备粮草等,恐怕来不及。” “临时调兵当然来不及。”容珂慢慢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先等着吧,手中无兵,拿什么去和长安里那些人拼?” 会有援军吗?李统领心中惴惴,他看着容珂脸色苍白,精神头实在很不好,心里担忧,赶紧说道:“属下明白了,殿下先去休息为要。外面有我们守着,殿下不必操心。” 容珂也确实撑不下去了,听到这句话没有推辞。容珂由女侍卫陪着离开了,李统领板着脸,训斥其他人:“到各个路口去盯着,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两人一岗,守岗时不许说话,不许偷懒,若是被我知晓,军法处置。” 李统领原来是暗卫的头子,习惯了一本正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现在他替公主管着银枭卫,虽然带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是李统领还是习惯板着脸,说话平直而不留情面。 众人四下散开,很快就消失在南山的丛林里。容珂出京虽然艰难,但是出来后倒好了很多。长安外围绕着八水,南郊不远处便是终南山,适合躲藏的地方有许多。他们和追兵你藏我躲,倒是成功挺过了最艰难的两天。 “统领,东北有人来了。” “什么人?” “一百人左右的骑兵队伍,为首之人看着像是承羲侯。” 是萧景铎,李统领知道萧景铎的身份,反而越发疑心:“他径直朝这里来了?” “是。” 李统领面具下的眉毛不知不觉皱起,虽说这里本就是银枭卫的一个据点,但是萧景铎直接就找到这个地方,也未免太巧了。而且萧景铎这一路都和梁王同行,便是扎营也只隔一里地,现在他们正缺人手,萧景铎就来了,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会不会已经和梁王暗中勾结,先借着救援的名义将公主骗出去,等所有人都没防备的时候,再突然发难?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容珂的安全在李统领心目中比什么都重要,现下这种情况,由不得李统领不多想。 萧景铎带着一百精兵在前面走,大部队紧紧跟在后面。最开始的时候,萧景铎害怕梁王从背后偷袭,一直小心防备着,可是没想到,梁王的部队不动如山,真的让他们走了。等走出洛阳地界,离梁王的军队也远了,萧景铎在军队后方放了斥候,一里一个,随时挥旗传信,又好生嘱咐了副将,自己这才带着人脱离大军,快速朝长安奔来。 萧景铎已经做好了和梁王恶战一场的准备,然而梁王轻易就放他们离开,萧景铎心里没有放松,反而越发紧绷。 梁王这是什么意思?他对自己的实力就这样自信吗?八千人不是小数目,萧景铎本以为梁王会将这八千人消灭在路上,好切断容珂的救援路线,但是梁王没有这样做,那就说明,他有更大的筹谋。 萧景铎听银枭卫传信,容珂在城里受到了偷袭,现在已经出城了。萧景铎自己都想叹气,他这个领军打仗的人没受什么伤,反而是容珂,隔三差五要出些事情。 她可一定不要出事啊,萧景铎心里这样想着,就率先朝其中一个藏身点赶来。 就是萧景铎也没有料到,他猜测的第一个地方,便中了。 已经进入山路中,马速渐渐放慢,萧景铎走在最前面,慢慢观察着周围的地势。 他突然感觉到什么,立刻勒马:“停!” 两树之间陡然崩起一条细绳,树上也忽然出现许多人,一手举着弩箭,冷冰冰的箭头直指向他们。 后面跟着的人也赶紧停下,等好容易停稳后,队中脾气爆的人便开始骂了:“什么玩意,竟然暗算我们!” 这时候军中已经有人认出了银枭卫,毕竟银枭卫特征明显,普天之下不识得他们的才是少数。可是即便如此,这些士兵也没有收敛,军旅中人,对银枭卫最是不屑。更何况现在银枭卫还在暗算他们,若不是萧景铎发现的及时,全队人都要遭殃。 对方来人还骂骂咧咧的,李统领心里的怀疑越发深。一个人戴着面具,问:“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萧景铎一手握着缰绳,道:“我乃鄜州都督萧景铎,我来寻乾宁殿下。” 下面人不知道萧景铎身份,但是李统领却是知道的,萧景铎这话,便是说给李统领听。 然而这次,银枭卫却没有放行,依然用涂了毒药的弩箭对着他。 萧景铎挑了挑眉,意外地说:“你们怀疑我?” 120.尔虞 “你和梁王同时去齐州, 同时班师回朝,梁王现在已经叛乱, 你却带着人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而且直奔南山。谁知道, 你是不是已经和梁王勾结起来了?” 萧景铎都气笑了,他懒得和这些人辩论, 直接说道:“我要见公主殿下。你们派人去和殿下通传,殿下自然明白。” 银枭卫却不肯走:“你想骗取公主的位置?妄想。” 真是有理说不清,萧景铎身后的士兵听到银枭卫敢对将军这样无礼,一下子都炸了:“你们这群藏头露尾的胆小鬼,竟然敢这样和都督说话?” 银枭卫的人听到,愈发不悦,手中的箭慢慢抬高,军队中的汉子们看到,情绪也变得激烈, 纷纷要拔刀对战。萧景铎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都住口!” 吵嚷声一下子静了下来, 军中这些人虽然还是不服,气呼呼地喘着粗气,但当真不敢再说一句话。 萧景铎自己勒着马,慢慢朝前走去。亲兵大惊,喊道:“都督!” “我刚才说什么了?”萧景铎一句话就止住士兵们的动作,自己不疾不徐地走到银枭卫的攻击范围内。他的目光从周围扫过, 依据服饰, 他很轻松地认出了左右两部的人。右部的人是他的下属, 而左部衣服最华丽的那个,正是他的十年同窗,白嘉逸。而现在,他们都用见血封喉、触之即死的毒箭,毫不留情地对着他。 “我从吐谷浑赶到洛阳,又从洛阳急行回京,委实没想到,我们见面的方式竟然是这样的。” 白嘉逸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当然听出来了,萧景铎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其实白嘉逸早就有预感,和左部对立的右部首领,多半就是萧景铎。虽然在容珂的安排下,银枭卫左右两部少有交集,即使会面也只是短短几瞬,更别说他们在外面一直带着面具,可是白嘉逸就是知道,那个人是萧景铎。 相信萧景铎也是同样的想法。他们二人读书时便亦敌亦友,信任也防备,现在成了特权机构中的对立身份,两人之间的关系越发复杂。白嘉逸和萧景铎都默契地避开这件事不提,而私下里执行公务时,争抢功劳毫不手软。左右两部本来就是竞争关系,此消彼长,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 白嘉逸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手拿着毒箭,指向萧景铎。可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萧景铎说这话时目视前方,身后的军士都觉得他是对全体银枭卫说的。毕竟,有功之臣奔袭千里来救驾,结果却是受到这种待遇,任谁都要气愤。萧景铎将话放下,之后就没有理会白嘉逸的反应,而事实证明,白嘉逸也没什么反应。 还真是好兄弟。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各人的衣服上梭过,最后,准确地投在一个人身上:“殿下是什么规矩你们也知道,她不喜欢有人越过她,自作主张。她连公主府的拜帖都要自己一封封查看,更别说是我的事情。你们只管去通报殿下,若是她也觉得我是梁王同党,那我无话可说,现在就下山。” 李统领感受到萧景铎的视线,知道这番话才是说给他听的。容珂受伤严重,李统领想让她好好养伤,戍卫安全是暗卫的事,李统领并不想用这等小事麻烦容珂。可是萧景铎认出了李统领,还隐隐搬出容珂来施压,这就让李统领很不爽了。 但是最后,对容珂的忠诚到底压过了一切。公主确实说过,事无巨细,都要禀告给她知。 李统领低声吩咐了几句,自己退后,悄然消失在绿林里。 山洞里,容珂刚刚换好了药。李统领进来通报:“殿下,萧景铎来了,他说要见您。” “他赶过来了?”容珂道,“今天就到了,恐怕又是彻夜赶路,就他还好意思说我。让他进来罢。” “殿下,他和梁王是一道来的,而且毫发无损就离开了。若是他忠心为您,梁王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带军离开?” 容珂听了之后就笑了:“三叔对我还真是了解,连我的想法都给我设定好了。果然是最亲近之人,才能设下这种局啊。” 容珂起身,女侍卫连忙过来扶她,容珂站稳之后,说道:“若是其他人,我或许会朝这个方面想,但是萧景铎,他不会的。” 真的不会吗?李统领很是怀疑,但是容珂都这样说了,他不会有异议:“殿下,那属下带他进来?” “不必了,我出去罢。” “出去?”李统领和女侍卫都吓了一跳,赶紧劝道,“殿下不可,你重伤未愈,怎么能亲自出去冒险?萧景铎还带了一百多人过来,就算萧景铎真是是无辜的,那他身后的人呢?若是到时候发生冲突,属下恐怕无力护您周全。” 说白了,李统领心里还是信不过。容珂听了之后,反问道:“我问你,萧景铎带着人进山,他们发现你们的时候,是什么表现?” “暴躁,险些和我们动起手来。” “这不就对了么。”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李统领没懂,老实地问:“为何?他们这明明是不恭。” “若他们心平气和地解释,或者扮可怜扮委屈,我倒要怀疑他们了。赶路之人本来就心浮气躁,被人冤枉肯定气愤非常,唯有事先就做好准备的人,被人冤枉才会不气不恼,平心静气地解释。” 原来是这样,李统领恍然大悟。他问:“殿下,就算萧景铎真的没问题,带他进来不就成了,您何必亲自出去?” “不是我出去。”容珂道,“是我们。” “什么?” “益州的援军,要到了啊。” 李统领愣了好半响,才慢慢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地问:“益州的兵力如何会这么快就到?殿下,您早就安排好了?” 容珂轻轻笑了笑:“自然。突厥我尚且不放心他,征讨郑王,我岂会真的让他领兵出城?” . 李统领走后,山路上形成对峙。一百精兵都将手按在刀上,银枭卫也将弩拉满,时刻准备扣下机板。 萧景铎夹在中间,反倒镇定自若的很。虽然两边都是下属,但是看现在这种情况,发生冲突时第一个遭殃的多半都是他。但是萧景铎却笃定不会有事。 他信容珂,也信自己。 两方僵持了好一会,两边人都紧紧盯着萧景铎,一旦萧景铎有动作,一百精兵就会朝银枭卫冲去,银枭卫也会对萧景铎下手。他一直稳稳端坐马上,唯有马匹不耐烦地打响鼻。突然,萧景铎的身体动了动,手臂也一瞬间绷紧了:“殿下!” 众人立刻朝后看去,好些人都直接傻眼了。公主怎么自己出来了? 容珂骑着马,从密林中慢慢走近。银枭卫想要上前,却被容珂挥手散开:“无事,你们下去吧。” 四周的弓箭可算移开了,萧景铎立刻下马,快步朝容珂走去:“怎么样?受伤了吗?” 容珂是队伍中的主心骨,她乱了全军都要乱,容珂只能时刻端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稳重姿态,回道:“无事。” 然而事实上,怎么可能没事呢? 萧景铎看着容珂刷白的脸色,立刻就辨认出她又在逞强。但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萧景铎也只好压制住担心,问:“你怎么出来了?”万一他真的有反心,她这可怎么办? 容珂懒得再回答一遍,直接问:“你带了多少人回京?” “现在有精兵一百,都是信得过的人。后面还有八千人,除去辎重、病弱,尚有六千战力。” “他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萧景铎估计了一下大军的脚程,说:“应当一昼夜之后就能到。”他说完之后顿了顿,又补充说:“若是往洛阳走,急行军一夜便够了。” “去洛阳做什么?”其他人议论纷纷,容珂却露出笑意,含笑睨了萧景铎一眼:“既如此,就让他们往回走吧。你现在就带人回去,配合徐州都督,围堵梁王。”容珂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不行,我得亲自去。” “殿下,这怎么能?” 就连萧景铎也说:“你受伤了,回京好好养伤吧,洛阳的事有我。” “洛阳刺史是梁王的人,他这才敢光明正大地驻扎在洛阳,何况他手中还有郑王,崔家也会听他的话,向他敞开齐州一带。他给自己备足了后路,显然是有备而来,若是处理不好,恐会酿成大祸。”容珂坚定地摇头,“他害怕自己出事,这才停在洛阳,留心腹在京刺杀于我,若是他自己坐镇,现在绝不是这种局面。他犯过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遍,这次征讨,一定是要我亲自去的。” . 梁王坐在军营里,和洛州刺史议事。 “梁王,您为何放那八千人离开了?” “我将萧景铎借故叫到帐内,本是打算控制住他,从而靠挟制他来指挥他手下的军队。可惜他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早就防备着我,此计作罢,再把他留在身边迟早是个隐患,他可是敢带两百人去偷袭突厥牙帐的人,我还信不过他呢!不如让他带着人离开,也算绝了后患。” “那……他们队伍在前,对后面毫无防备,若我们趁机偷袭,将萧景铎的军队全军歼灭,岂不是更好?他若是带着军队到了长安,乾宁岂不是一下子就有了助力?” 梁王摇头:“乾宁本就有助力。我了解我这个侄女,我防着她,她又何尝不是?恐怕她早就吩咐了人,早早带人来京城护驾,依我看,多半是西南的人。当日没能将她一击而毙实在是失策,那些蠢货还让她逃到城外去了。等到了城外,后续的援军很快就到,到时候再想杀她,简直难如登天。”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有了益州的军队,长安回到乾宁手中只是迟早的事。趁她收拾长安里的人,我们早做些安排才好。” 洛州刺史很是不以为然:“梁王,我们坐拥洛阳,何必惧她?而且洛阳之后,齐州一带也落入我们囊中,我们已经打通了后面的路,就算洛阳真的失守,我们退到清河就好了。清河再往东就是海,我们手里有洛阳重城,背后亦有退路,就算打起来,靠着后方也能撑住几年。更何况齐州是产粮之乡,军需后备肯定跟得上。” 这是梁王的得意之笔,也是他苦心谋划许多年的成果。他借力打力,先是让容珂和郑王厮杀起来,然后接着征讨郑王的名义,光明正大领兵,最后扣下郑王,联合世家,反倒成就了自己的大业。梁王也很是感谢容珂,若不是她,世家怎么会被逼到这种程度,又怎么会让他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梁王颇为得意地说:“我那侄女从小就不省心,走一步算三步,可谓机关算尽,智计百出,跟她作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简直是防不胜防。没想到,她苦心谋划了这么多,反倒被我利用,替我铺了垫脚石。” 洛州刺史很是上道地恭维道:“属下愚昧,看不懂梁王的智计,请梁王明示。” “我原本打算是控制萧景铎,进而控制他的军队,无论此计成不成,我之后都另有打算。若是成了,我便让他的人去长安打先锋,消耗益州的军力,如果不成,那我便让他带人离开,再散布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挑起乾宁的怀疑之心。有萧景铎的军队拦在我们前面,益州的援军就算要来征讨我们,也得先解决萧景铎那八千人。现成的屏障,为何不用?” “简直妙极。”洛州刺史俯手叹道,“有了他们冲在前面,我们有更多时间排兵布阵,修生养息。而益州之人却要提前和萧景铎对战,萧景铎在军法上颇有些天赋,有萧景铎牵制,益州的人只会疲于奔命,消耗气力,我们正好一鼓作气,大败朝廷援军,之后长驱直入,攻下长安。” 梁王点头,深以为然。他笑道:“姜还是老的辣,父亲当年带兵打下长安,囚父杀兄,父亲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若是容文哲在位就罢了,容琅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凭什么压在我头上,号令天下?” 洛州刺史附和,他们俩正在商讨日后如何攻打长安,一个士兵掀帘子进来了:“殿下,西边有斥候出没。” “西边?”梁王道,“应该是萧景铎的斥候。他还是不断往我们这里放斥候,他就这样害怕我们追击吗?” 洛州刺史讨趣说道:“还不是因为梁王料事如神,这才会让这位年轻的战神都这样忌惮。” 被对手承认是一件非常骄傲的事情,梁王也得意地笑道:“他是个能人,可惜,只能将这个天才扼杀在萌芽了。” 过了一会,士兵又跑进来报:“殿下,瞭望台的兄弟说,这次来的不只是斥候,后面的军队也跟着过来了。” “他想做什么?”梁王惊疑地站起身,另一个士兵一路喊着“报”冲进来,“殿下,东边也有大军靠近,约摸有两万人。” 这下就连沾沾自喜的洛州刺史也感觉不对了:“这是怎么回事?萧景铎带军回来便罢了,东边哪里来的人?” “看旗帜,像是徐州都督。” “徐州?”梁王怒道,“好啊,她这是早就安排好了,恐怕我刚领兵出京,益州和徐州刺史就接到了密旨,想要卸磨杀驴。呵,这还真是我的好侄女!” 此时消息传递慢,梁王敢在洛阳造反,一无天险二无地利,就是仗着其他州的人收到消息慢,等这些人听到消息想要入宫救驾,梁王恐怕都要登基了。可是如今,前面有萧景铎的人拦截,后面有徐州的人切断退路,进退维谷,梁王仅靠着洛阳哪能撑住? 更何况,容珂这次也亲自来了。摄政公主亲临,无疑大大鼓舞了士气。没过几天,益州刺史也带人追上来了,三军将梁王围成了一个铁桶。 跟着梁王的人都知道事到如今,造反的罪名是洗不清了,这是砍头诛族的大罪,既然已无退路,还不如跟着梁王拼一把,赢了就是从龙之功。崔家因为郑王那一遭,现在也不遗余力地支持梁王,若是梁王赢了,他们崔氏还有翻身的余地,若是乾宁赢了……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长安,有六部宰相坐镇,国事并不会出差错,只要容珂和梁王之间决出胜负,谁能回到长安,谁便是主宰局势的胜利者。 梁王被三面围攻,拼死反抗,容珂虽然看起来占优势,反而比梁王更急着结束这场战争。 原因无他,宣朝今年已经发动三场战争了,一场外战,两场内战,国库早就支撑不住了。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梁王是造反,大肆破坏并不觉得心疼,但是容珂身后还有一摊子家业,她可耗不起。 容珂当政以来,战乱不断,虽然边疆外战接连胜利,但是这对民生同样是不小的消耗,算一算,梁王这一役,已经是第四场战争了,而这不过是容珂摄政的第三个年头,战争比起前朝皇帝还要频繁。前朝便是因为天灾和战乱亡了国,容珂可不敢拿自家的国运赌。 直到如今民间都好端端的,没有因为容珂频繁发起战争而民怨载道,实在是个奇迹。然而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奇迹,百姓之所以没有剧烈反弹,概是因为,容珂预先就做好了安排。这期间要花费多少心思,岂是外人能知道的? 这场战役,双方都用命在搏,谁都知道,赢了便能荣华富贵,输了便身败名裂。就算战死,只要自己的主子最后胜利了,自己的家人一样会收到抚恤,梁王的士兵背水一战,反抗尤为激烈,没有人消极应战,全都豁出命在打。 长安里,雪片般的战报不断发回朝廷。容琅的目光牢牢锁着洛阳的方向,崔太后枯坐宫中,等待最后的裁决,夏太后也成日念佛,保佑容珂如往常一样,胜利归来。 江南水乡,一个年轻精干的郎君从田垄上走过,两边的农人看到他,问道:“五郎,你怎么还不成亲?” 被换作五郎的年轻人腼腆笑了:“明月要从宫里回来了,我在等她。” “哟,宫里不是说不放人么,明月居然还能回来?” “对啊,她前几月来信说,是摄政公主体恤她,特意破格放她出宫和亲人团聚,还赏赐了她一大笔嫁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伙乐呵呵地笑着,“你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我记得当年明月被朝廷征走,之后你便一直没有说亲。好在明月要回来了,也不枉你等了她这么多年。” 五郎想起宫里的心爱姑娘,嘴边也浮起微笑。他不理会众人的打趣,走到无人处,从贴身衣裳处拿出了一枚香囊。 香囊上绣着明月和大江,正是应了他们俩的名字。五郎收起明月的绣品,看着西北长安的方向,喃喃道:“明月在信里说八月就能离宫了,现在,她应该已经走在路上了吧?她喜欢吃莲子,我得多给她准备些。” 沉浸在喜悦的五郎并不知道,他的明月,再也吃不到莲子了。 121.亲征 三军围城, 军营里忙碌非常。 萧景铎穿着全副战甲,战甲上尚沾着未干的血迹。今日已鸣金收兵, 他刚从营地巡逻回来, 便看到守营的士兵跑过来, 抱拳说道:“都督,长安来人了, 是否放行?” “长安来人?”萧景铎问,“何人?” “是我的女官。” 听到这个声音,小兵连忙低头:“参见乾宁长公主。” 容珂淡淡点了下头,萧景铎看到容珂穿的这样单薄就敢满营地乱跑,忍不住说道:“已经九月了,晚上的风这么凉,你怎么出来了?” 小兵低着头,看不见发生的事情,但是光听到萧景铎的话, 都够他心肝乱颤了。 都督竟然敢对公主这样说话?如果公主迁怒, 他会不会被灭口啊? 容珂没想到旁边的小兵心理活动这样丰富,她说:“看了一天战报,眼睛很乏,便出来走走。” “那也要多穿些衣服。你本来受伤就没好,风这么大,再得了风寒怎么办?” “我才不会得风寒。”容珂说完后, 侧过脸去瞥萧景铎, “怎么着, 你打算一直扣着我的女官?” 萧景铎这才想起,小兵方才过来就是禀报女官的事,被容珂这样一打岔,他险些忘了。萧景铎去吩咐小兵:“将几位女官迎进来。” 小兵领命退下,他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萧景铎说:“军营里不得有女子,携带女子入伍当斩。殿下,你这是公然挑衅军纪。” 小兵心里哆嗦了一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乾宁长公主居然没恼,反而笑了出来。 小兵惊讶地嘴都合不上,他低了头,默默往外走。走到路上遇到了副将,副将问:“都督可在主帐?” 小兵指了个方向:“都督在那里陪长公主吹风。”他说完,实在忍不住,偷偷凑过去问副将:“将军,你说都督和长公主……” “闭嘴。”副将狠狠翻了个白眼,“就你会说话,快闭嘴吧。” “……哦。”小兵默默闭嘴,去军营门口迎接宫里面女官的到来。 军营里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严禁带女子入营,一旦发现杀无赦。军中这群汉子早已习惯这种环境,一眼望去全是黑黝黝的糙汉。然而今日,却有一群女子穿着齐胸襦裙,臂弯间挂着飘逸的披帛,貌美肤白,姿态端仪,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在军营大道上。来往的军士都看呆了,松雪等人第一次被这么多男人围观,她们不肯失了架子,越发挺直腰杆,双手交叠在腹部,用标准宫廷仪态行走。引路的小兵被这么多人看着,也是与有荣焉,一路走下来脚步生风。 松雪等人好容易走到了主帐,她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紫襦白裙的女子,松雪几人顾不得周围的人,连忙唤道:“殿下!” 容珂只是浅笑着,对她们轻轻点头,一点都不觉得这个场面有什么特殊。而松雪几人激动地快要哭了:“殿下,奴可算见到您了!早知道这些事情,奴就陪着您一起出宫了。” 当天她们都觉得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出宫,谁知掉,容珂出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甚至还险些酿下大祸。 “我这不是没事么,起来罢。” 松雪几人擦干脸上的泪,慢慢从地上起来。永和宫最得力的几个女官一来,立刻围在容珂身边,问东问西。不知不觉,萧景铎就被挤出去了。 萧景铎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见一时半会,容珂恐怕腾不出功夫理他,只好和跟随着容珂的护卫说了一声,自己先离开了。 等进入帐篷,松雪才和容珂说起这些天宫里的事情:“……那日之后新安殿下就入宫,和吴太后哭了一通,之后就住在宫里,不肯回府。圣人和太后也一切都好,圣人很是关心您的安危,我们离京前,特意嘱咐了好几遍。若不是几位相公拦着,圣人就要自己过来了。” “丞相拦着他是对的,他若是真敢过来,我非好好收拾他一顿。”容珂知道宫里没有出事,一直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她问:“永和宫里其他人呢,有没有被波及到?” “这倒没有。夏岚也想来,但是永和宫离不了人,她只能留下。” “夏风呢,可有消息?” 松雪的脸色凝重起来:“殿下,自从您出事那日起,夏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也就是说,程慧真也失踪了?” “是。” 容珂叹了口气:“明月走了,现在又是夏风。” 说起这些松雪也很伤感,她们共事许多年,虽然每个人负责的方向都不一样,但终究朝夕共处,感情深厚,谁能想到,人说没就没了呢。 斯人已逝,伤感这些也没有用了,当务之急是解决梁王。明月和夏风都因梁王而死,处理了梁王,才是对逝者最大的缅怀。 松雪收拾好情绪,问:“殿下,程女官毕竟不同寻常,现在她落入梁王之手,我们要怎么办?” 松雪对程慧真的事一知半解,但是容珂却是清楚程慧真底细的。她神色淡淡,道:“怕什么,靠她,不坏事就是万幸了。” 也是。出事之后松雪心里一直紧绷着,就是走在路上也七上八下,但是现在一看到容珂,她莫名觉得安心。便是害死了两个姐妹的梁王,仿佛也不足为惧了。 松雪放下心头的重负,突然发现周围的环境也太差了。她皱着眉站起身,道:“殿下的住所怎么能这样简陋?殿下您且等一等,奴这就去收拾。清兰,你随我来……” 松雪等几位女官的到来,立即改变了军营里的气氛,外围还是严肃铁血的军营,一走到容珂所在的主帐,仿佛顷刻间从军队回到了太极宫。衣袂飘飘的宫女轻声慢语,礼仪繁复,女官们各司其职,虽然人少,但毫不马虎地撑起了摄政公主的架势。每日三军将领来找容珂汇报战绩,都会看到峨眉皓首的女子在军营里忙碌,一封封战报经由她们的素手,按轻重缓急分为好几摞,整齐地放在容珂案前。时常出入两仪殿的萧景铎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好些没见过这种架势的将军却啧啧称叹,女子参政,竟然活跃至斯。 梁王据守洛阳不出,萧景铎等人虽然将洛阳围了个结实,但是他们投鼠忌器,并不敢强力攻城。这样一来,这场仗就愈发难打。容珂每日都要和军中将领议事,但她多是了解情况,并不多插手军务。容珂不得不承认,相比于用兵打仗,她更擅长内务。毕竟她从小长于宫廷,擅于猜测人心、处理内政,而萧景铎就不一样了,他生于农家,住过侯府也住过佛寺,他在边疆担任过县令,也去大漠参加过战役,他对农桑等实务和战局的把控,其实要优于容珂。 不过容珂并不是一个一昧揽权的人,既然自己不擅长,那就交给擅长的人做。而她自己盯上了军营里的内务,譬如粮草储藏,战马喂养等事,其实有许多冗杂又不合理的地方。等渐渐入冬,益州、徐州、萧景铎的军队联手打了好几个月后,梁王终于撑不住了。 洛阳城破,大军拔营。军队离开后,好些人这才发现,朝廷军各营地的边线都是直的,整整齐齐排成八卦模样。 洛阳的官员见了这些,都在心底感叹,乾宁其人,乃是上天之钟爱啊。 洛阳这一战打的艰难,好不容易攻破城门,紧接着,梁王便由人护卫着冲出重围,朝齐州方向逃去了。萧景铎亲自带人去追,而容珂站在满目疮痍的洛阳城内,深深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东都,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此时已经是寒冬腊月,他们八月围城,一直打到年末才收复洛阳。洛州被打成这个样子,容珂可干不出来扭头就走的事情,要不然,她在洛阳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于是,这个年容珂势必回不去了,只能留在东都收拾残局。好在长安和洛阳不远,听说公主要留在洛阳过年,公主府和永和宫的下人一批一批往洛阳赶,到最后,就差把宫殿搬过来了。 年前三天,萧景铎带着满身寒气回到洛阳,与他一同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的梁王和郑王。容珂不回长安,萧景铎肯定也要留下,而银枭卫左部的人则接了令,回长安做他们最喜欢的事情——秋后算账,收拾残党。 行宫的牢狱内,梁王看着眼前的人,讽刺地笑了:“没想到,六月一别,你我叔侄再见面,竟然是这种场景。” “侄女也万万想不到,三叔会做出这种事情。” “你想不出?”梁王哈哈大笑,“容珂,事到如今,你何必假惺惺做戏?郑王起兵后,我前脚领着人离京,你后脚就给徐州、益州刺史发了密旨,若我得胜归来,便在洛州剿灭我。容珂,是你先不仁的,不能怪我不义。” “密旨上写的是若梁王有异心,在洛州斩之。”容珂披着狐裘,远远站在梁王前面,面色冷淡地说道,“若你不起兵,这张密旨就不会生效。” “哈哈哈,鸟尽弓藏,兔死狐悲,容珂,你还真学了一手好权术。”梁王大笑,笑完后,目光阴沉沉地看着容珂,“你算算,你上位至今,已经杀了多少人?江安王,吴太后,崔太后,新安的驸马,郑王,我,说不定还有齐王。我们容家一共才多少人,你是要杀完所有人,才能安心吗?你日后去见容家的列祖列宗,就不怕被指着脊背骨骂吗?” 容氏立国至今,皇族已经传了四代,高祖将自己的兄弟杀了一波,只余下自己这一脉。而容珂,几乎把高祖这一脉杀光了。除了她和她的弟弟妹妹,其余的叔叔、藩王,所剩无几。 “这种死后才需要担心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管?”容珂从思绪中回神,冷冷地说,“你罔顾大局,不顾家国,执意掀起内战,罪无可恕。念你是父亲的亲兄弟,当年父亲在时你也帮过东宫不少忙,我便留你一个全尸。毒酒还是自刎,你自己选吧。” 容珂说完之后,就要往外走,萧景铎怎么肯让容珂自己来看梁王,他自然也一直陪同在侧。萧景铎和容珂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梁王说:“三郎才刚刚会走,我做了什么,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看在我是你的亲叔叔,你年少时经常抱着你去长安里玩的份上,便饶了三郎吧。” 容珂站住身,却没有回头:“三叔,若你当日得手,我死后,你会善待容琅吗?” “哈哈哈。”梁王抬起头,笑声怆惶,几乎将泪都笑出来了,“好好好,不愧是被容文哲寄予众望的乾宁公主,当年父亲那样宠你,若是知道你如今的模样,不知会不会后悔。” “这些,就不劳三叔操心了。时间到了,送三叔上路。” “等等。”梁王突然说道,“你手下有一个很得力的女探子,名唤夏风,或许她本不叫这个名字,不过明面上这便是她。” 容珂豁然回头,眼神亮的慑人:“你将她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杀了。”梁王带着看好戏的笑意,看向容珂,“我一直奇怪,郑王和崔太后的事情为何会这样巧,原来是沾了预知的光。你提前从那个女子身上得到了未来的发展,然后因势布局,这才能无往不利。现在这个女子在我手上,没了她,你以后可怎么办?” 程慧真在梁王手上?萧景铎皱起眉,担忧地看向容珂,而容珂却轻轻哼了一声。 她无往不利是因为程慧真?快算了吧,她靠的可是自己的脑子。又一个被程慧真唬住的,容珂不屑地想,怪不得你们都要失败,迷信预知,何如信任自己? “你现在还没找到她吧?我将她藏在了一个隐秘的角落,而且我早早就吩咐了看守的人,一旦我兵败,立刻将程慧真的身份宣扬出去,让众人看看,他们所谓的摄政公主实际上靠的都是些什么。我倒要看看,到时你要如何收场。” 怪力乱神这些东西容珂并不怕,但是宣传到民间的话,确实有些难办,还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容珂只好问:“她在哪儿?” 梁王摇头不语,容珂微微走近了一步,再次发问:“她到底在哪儿?” 梁王突然抓住这个机会,跳起身朝容珂扑来,他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匕首。 萧景铎也刷的抽刀,刀尖一挑便朝梁王刺去,快到几乎看不清。 终究还是萧景铎更快,梁王捂着腹部跪倒,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怪不得我故意放你离开,她还是愿意相信你。你站在她那么近的地方突然抽刀,她竟然避都不避……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萧景铎刀刃带着薄薄一丝血线,萧景铎反手将长刀收回刀鞘,他不想让容珂看到这些东西,对容珂说:“你先出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嗯。”容珂轻轻点了下头,就转身出去了。 等萧景铎处理好殿内的事情,走到殿外,就看到容珂披着雪白的狐裘,毛绒绒的狐领围在她的脸侧,将她衬得剔透如玉。容珂抬头看着天空,从檐下伸手出去:“下雪了。” 明日就是除夕了,今日下雪,多么好的兆头。 然而还没等容珂感慨完,手里一重,紧接着一股暖意传来,将她小心接在手心的雪花化了个干净。 “外面凉,你不要伸手去接雪。”萧景铎在容珂手心里放了一个手炉。 萧景铎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容珂抬头幽幽瞪了他一眼,他还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 梁王死了,这是她嫡亲的三叔,少年时亲密非常的血亲。容珂就算在殿里表现得再冷淡决绝,她心里也很难不介怀。 她的亲人,一个一个离她远去。祖父走了,紧接着父亲也离开,之后,她的堂叔惨死,堂姑和她势不两立,曾祖母气息奄奄,现在三叔也走了。 若说祖父和父亲是上天不给活路,要怨只能怨天命,可是之后的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出自她手。 “我不想回宫,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这种时候,萧景铎怎么舍得拒绝容珂。“好。” 洛阳行宫虽然也是宫殿,但是比起阙楼重重的太极宫,洛阳行宫的规矩和门禁就要松懈许多。更何况洛阳如今被烧了一半,就连行宫都处处可见断壁残垣,宫门的守卫可想而知。 容珂和萧景铎顺顺畅畅便出了宫。今日已经是二十九了,街上人来人往,处处可见红灯笼,即使路边还倒着焦黑的木头,但是刚刚结束的战争并没有影响百姓对新年的期盼。 慢慢走着,便走到了北市里。北市里极为热闹,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容珂很少亲自逛市集,她的衣食都是一层层挑选下来,放在精致的盒子里呈上来的,如今看到民间这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容珂大感新奇:“这是什么?” 萧景铎其实很拒绝容珂来这种人挤人的场合,但是谁让容珂乐意呢,萧景铎只好暗暗提着精神,注意四周环境。听到容珂的问话,萧景铎答:“这是糖人。” “小娘子想要什么?”买糖人的老翁笑呵呵地问,“阿翁给你做。” 老翁这话是将容珂当作孙女来称呼,容珂后面跟着的人脸色都有些僵,容珂的祖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那可是开国高祖啊!不过容珂还是笑吟吟的样子:“什么都能做吗?” “对。”老翁点头。他看这位漂亮的小娘子衣着贵气,身后站着的那个郎君也是好相貌,老翁本以为这是一对新婚夫妇,但是看容珂的发髻没有高挽,便猜测这还是个未出阁的贵族姑娘,旁边那位,多半是未婚夫之流了。 依老翁的想法,这个小娘子多半都要照着自己和她身侧的郎君捏糖人,老翁见惯了这种套路,没想到,这位漂亮得不像话的娘子点了点头,开开心心地说道:“那便做一个应龙吧,应龙处南极,主雨,今日下雪,正好应景。” 老翁听着都呆了,用糖勾应龙?现在的小娘子都喜欢这些? 看到老翁的神情不对,容珂皱眉:“不能做吗?那便换成麒麟吧,麒麟主祥瑞,也是好兆头。” 萧景铎赶紧把容珂拉走了,再呆下去,估计人家都要觉得这是来砸场子了。 容珂被拉走了还很不悦,问:“你为什么拦着我?” “这是东市,又不是宫廷。你让做糖人的老翁给你做应龙和麒麟,这不是刻意刁难吗?” 刁难?容珂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毛病:“这怎么能叫刁难呢?” 容珂四处看了一会,又停在一个摊子前。摊子上放着很多木头做的机巧玩意,摊主一见容珂和萧景铎,知道这是来了个大主顾,卖力吆喝道:“娘子好眼力,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独门机关,听说师承墨家,全天下仅此一家!娘子你尽管挑,除了我们家独传手法,保管任何人都打不开!唉,娘子您做什么……” 还没等摊主吆喝完,容珂随手拿了一个木鸟,手上仅动了两三下就把木鸟的翅膀卸下来了。这种鸟腹部中空,平时可以放一些小玩意,用特殊的钥匙才能打开,然而容珂低着头,没几句话的功夫,就把这只精巧非常的木鸟拆成零件了。 摊主瞠目结舌地看着容珂,萧景铎觉得自己汗都要下来了。而容珂毫无所觉,她举起各个零件看了看,轻轻“哦”了一声,便开始组装木鸟。没一会,木鸟便恢复了原状。 这怎么能叫墨家的传承呢?容珂心知这个摊主肯定在吹大话,她将木鸟放在摊上,对萧景铎说:“不算难,走吧。” 摊主眼睛都瞪大了,萧景铎赶紧说:“这些东西我们都买了。谭松,付钱。” 容珂自己在前面走,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手里拎着许多零食玩意,这么冷的天,他们脑门上却覆了一层薄汗。 萧景铎替身后的汉子们问出了心声:“殿下,你散心散够了吗?” “洛州白面一斗三十七钱,生绢二百一十钱,铁锄五十文,而粟米,每斗才两钱半。”容珂感叹,“虽然现在涨了些,但是有六部支持,恢复战前水平只是迟早的事。一文钱能在东都买这么多东西,实在是幸事。” “建元二年,那时刚刚立国,东都一斗米八千多钱,我记得那时候,便是权贵人家都买不起米粟,而如今,一斗米才两文半,缴纳赋税之后,百姓家中还能剩下许多。如今天下太平,仓廪丰足,虽然许多人会说你狠心,但是放眼全天下,终究是念着你功劳的人更多。如今外敌已灭,内乱已平,治世的时机才刚刚到来。”容珂的舞台,也才刚刚开始。 容珂看着飘舞的雪,没有说话,萧景铎就陪着她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容珂呼出一口白气,道:“是我妇人之仁了。回吧,有点冷。” 萧景铎见她想通了,还没等放心,就听到容珂说有点冷。他真是无奈极了:“有点冷怎么不早说?” 在爆竹声中,乾元三年过去了。这一年战乱不断,连洛阳城都被毁了,洛阳的百姓将爆竹挂的格外高,希望能借此甩脱晦运。行宫内,红色的灯笼也处处高悬,宫女们遇见后,笑着对彼此说吉利话。 行宫的派头自然不能和长安比,容珂一个人留在洛阳过年,相比于往常清冷了很多。但是行宫没有太极宫那么多规矩,反倒能好好过个年。 萧景铎也终于能摆脱定勇侯府的人,自己清清静静过节。今年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萧景铎却比往常还要舒心,他站在窗前,望着天上接连飘落的雪花,喃喃道:“已经是乾元四年了。” 盛世篇章,终于拉开序幕。 122.权倾 洛阳虽然被毁了一半, 但是等天气变暖,土地渐渐解冻, 洛阳城的重建便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围城时的士兵还没退, 这几日正在城内收拾断壁残垣, 将烧焦的石块搬到车上,运送到外面去。路过的百姓看到, 也会过来搭把手。 城内军民一心,欣欣向荣,和身后焦黑的洛阳城融成一幅奇异的画面。重建洛阳如火如荼,容珂坐镇东都,立刻着手洛阳的新建。 洛州刺史投奔了梁王,如今梁王一死,洛州许多和梁王有牵扯的官员也纷纷入狱问斩,洛阳官署立刻空出许多名额来。容珂接连不断地将这些年新中举的进士调到洛阳来,甚至还在二月时, 亲自主持洛阳的进士试, 和长安的科举同时进行。 洛州刺史已斩,重建洛阳这种当口,没有刺史自然行不通。萧景铎是鄜州都督,总管十州军事,同时兼任都督府所在州的刺史,萧景铎身上已经有了一个刺史之位, 无法再兼任洛州刺史, 但事实上, 洛州刺史的事都是他在负责。 新洛阳城的舆图是容珂亲手所绘,许多大方向上的政策也是容珂所出,而政策之下一些具体的事务,都是萧景铎在细化落实。再加上此时洛州大多数官员都是新调来的寒门官,背景比起官宦世家的那些老臣要简单不少,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年轻人,就算有时政见不同,容珂说话他们至少肯听,真是比长安省心太多,政策的推行也很顺利。 这样连着忙碌了几个月,六月份时,定鼎门大街修建完毕,两边屋舍俨然,圆顶佛塔拔地而起,鸟瞰全城。 萧景铎站在佛塔最高层,向下看去,这个城郭都尽收眼底。他对容珂说:“这便是新的洛阳城。” 容珂眼睛看着下方,微笑而立。 高塔上的风令人心旷神怡,仿佛离下方的俗世远去。可是萧景铎知道,他们没有。 “今日长安又来催你回去。” 容珂听到后也叹气。容珂已经出了孝,可以穿鲜艳的颜色。她今日穿着轻薄的紫色上襦,下着玉色长裙,臂弯间挂着赭黄色的披帛,眉心用朱砂勾了纹饰,远远看去,鲜妍非常。除孝还是松雪几个宫女带头张罗的,光从仪式上讲一点都不盛大气派,可是即使如此,容珂还是不想回去:“回去之后,随随便便一道诏书,光和那群老顽固扯皮就得浪费一上午,心烦。” “光拖着不是解决之计。六部都在长安,去年参与政变的人也等着你回去处理,这一步迟早都要走的。” 容珂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排斥了一会,最后无奈地接受现实,叹气道:“回去又要早起上朝……” …… 皇帝从收到洛阳的消息后,一直盼着容珂回来。他四月发了一道圣旨,请容珂回京,五月又发,直到六月,容珂才带着众多随众,从洛阳起驾。 容珂回京时的状况和离开时完全不同,众相领着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迎接乾宁长公主的归来。 而京城里,许多人家都暗暗捏了把汗。 乾宁这个人,最是记仇。内战的最终胜利者是她,指不定要怎么秋后算账呢。 萧景铎带着右部留在洛阳重建城郭,而白嘉逸早早就带着左部的人回来,处理参与叛乱的人。和梁王有牵扯的人纷纷下狱,谁出面通融都没用,除此之外,左部暗地里还有一份名单,上面写了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是在政变当天隔岸观火的人家。 这份名单,早早就放到了容珂案前。 容珂回京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新安驸马等主导去年政变的人处死,罢官免职的人更是数不胜数。郑王起兵造反,本该斩首,但是念在他年幼,判处终生□□,余生不得离开王府一步。朝堂上的崔家人也被全员罢免,容珂毫不客气地打发他们回清河,好好教导后辈忠义廉耻,教不好就不要出来当官。除此之外,和崔家、梁王府、郑王府来往过密的人家也不能幸免,好些人被停职后,想要托门路疏通,可是没多久,他们的门路也被罢官了。 朝中人人自危,他们埋怨容珂的铁血手段,同时也惊心于她情报网络的强大。 区区半月,朝堂上就空出了大半。新安驸马的父亲在朝为相,他多次上书求见容珂,都被容珂拒之门外,后来,这位杨宰相终于歇了心,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上书言年老体衰,乞求致仕。 容珂连样子都没做,直接允了。 段公为此还劝容珂:“杨公这些年为国尽职尽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因着杨二郎的事便被罢免宰相之职,这样他颜面上怎么过的去?你这样做,未免会寒了老臣的心。” 容珂小时候常在高祖书房玩,几乎算得上在段公、杨丞相这些老臣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小的时候,没少被这几位重臣指点书法文章,现在容珂二话不说就罢免了杨丞相,别说段公,就是夏太后也觉得容珂所为不妥,太咄咄逼人了。 “段公,我向来敬重您,您总是劝我宽厚,可是在外杨二郎是臣子,在内他是我的姑父,他当日用袖中的□□对着我时,他可想过宽厚?既然做错了事情,就要接受后果,这一点无论新臣老臣,都是一样。若天下老臣因为这种事情便对我寒心,那就当我的祖父,看错了人罢。” 这话说的实在太重了,段公不敢再劝,他过了一会,说道:“殿下,杨二郎罪有应得,弑上之罪确实该罚。可是你对崔家的处罚,是不是太重了?便是郑王做错了事,也该一事归一事,崔家旁支甚众,并不是所有人都赞成崔太后,你一纸诏书便将崔氏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实在不是明理之举。世家大族在民间举重若轻,而且这些望族的祖先也对天下有大功,你这样对待清河崔氏,实在不妥。” “对天下有功的是他们的祖先,而不是他们。”容珂说道,“我又不是不允许世族人入仕,只要他们有真才实学,科举、投卷,有的是途径入仕。” 段公面露为难:“让士族人去科举,这……” “太丢面子了,是吗?”容珂接过话茬,继续说,“他们觉得这样做丢份,是因为他们习惯了垄断官场职位。段公,您素来有善谋略之名,您来告诉我,让他们长长久久地把持朝堂,世袭官位,是不是一件好事?不要用世家子弟比庶族学识高、修养好这种鬼话来搪塞我,若是他们真的学识过人,那就去参加科举,和天下学生同台比拼。若他们还是想靠着祖宗的名声而安生度日,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天下能者居之,无能者就要给后来人让位。世家望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段公听了这些话,良久无言。片刻后,他长长叹了口气,扶着手拜道:“今日是臣唐突了,臣告退。” 段公从两仪殿出来时正要遇到萧景铎和几个新科进士入宫议事。萧景铎率先避开,行礼道:“段公安好。” 段公也温和地回礼:“萧都督不必多礼。萧都督这是要去和公主议事?” “正是。” “那老夫便先出宫了,不送。” “不敢,段公慢走。” 萧景铎站在一侧,让段公先走。段公走过时,这些年轻人全都低头恭敬地说道:“段公慢走。” 段公慢慢从两仪殿的石阶上下来,他走在威仪的太极宫内,突然感慨万千。 萧景铎是今朝第四批进士,那时考进士还需皇子下场,才能带动民间读书人的热情,可是到了今日,朝中年轻的官员基本都是进士出身,像原来那样靠门荫、家族声望入仕的,反而成了少数。 容珂说得对,北朝那种半个朝堂都是同一姓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世家望族行将衰落,进士集团的崛起,终将取代名望之族。 段公看着明净如洗的碧空,突然间感到悲怆,他们都老了啊,看看如今的朝堂,摄政长公主十九岁,重权在握的萧景铎二十四岁,新崛起的白家复兴之光白嘉逸二十五岁,夏家支柱夏之衡二十八岁。 风华正茂,来势汹汹,这天下,终究要让给这些年轻人。 两仪殿内,段公离开后,松雪乘机进来禀事:“殿下,程慧真找到了。” “哦?在哪儿?” “洛阳城破后,梁王自己突围,剩下的人都被扔在洛阳城内。程慧真趁梁王离开后人心涣散,自己绕开守卫跑了出来。殿下前段时间一直停在洛阳,程慧真许是害怕我们去抓她,一直战战兢兢,东躲西藏,后来,她干脆藏到洛阳城外的一座尼姑庵里了。” “尼姑庵。”容珂失笑,“她是有多么怕我。事实上,若不是梁王提醒,我都要忘了她了。” 尼姑庵和佛寺号称方外之所,一旦入内,凡尘往事俱化作过眼云烟,一笔勾销。官府的律法在佛家只是一纸空文,就算信徒在俗世犯了杀人放火之罪,只要大师愿意剃度此人,那官府便无权追究此人的过错。程慧真躲入尼姑庵,乾宁当然不能再去逼她。程慧真为了躲开容珂竟然作出这种事情,容珂都不知该难得地赞她一句聪明,还是说她何必。 容珂也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对待程慧真。若放过她让她好端端过日子,容珂自认没这么大肚量,可是杀了她,容珂也觉得罪不至此。程慧真和这几次暗杀密不可分,但是仔细看她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几乎为零,她唯一起作用的是祭祀坠崖那次,但是程慧真并不是制定计划的人,她只是将她知道的消息说出来罢了。后来容珂借此扳倒吴太后、崔太后,程慧真好歹也起了些作用,虽然真正决胜的其实是容珂的计谋,而不是程慧真这个人。 程慧真处置轻了处置重了都不妥,现在她自己去尼姑庵出家,青灯古佛常伴一生,倒让容珂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容珂立刻吩咐松雪:“立即让人去办程慧真的度牒,然后送到她所在的庵堂,顺道提点提点庵堂的师太。还有,我们参与其中的事情,就不要让她知道了。” “奴明白。” 出家哪有那么容易,若是所有人在俗间犯了事,就想躲进寺庙或者尼姑庵免罪,那官府岂不是乱了套?只有官府发了度牒,寺庙才能给信徒剃度,这个人才算真正出家,若不然,在每年两次的检查仪式上,没有度牒之人,通通要被赶出来。 松雪退下后,另一个宫女才进来通报:“殿下,萧都督求见。” “传。” 萧景铎是来和容珂商量人手调动的事,容珂大力剪除梁王党羽、世家子弟,萧景铎的权力也随之急剧膨胀。从前许多人都说萧景铎前途无量,到现在,萧景铎便已经是这个“无量”了。 “右卫大将军一职空缺,你瞩意何人?”萧景铎问。 右卫大将军掌管勋卫、亲卫、翊卫,是戍守京城的主要人物,这种人选不能马虎,容珂沉吟了一会,道:“你先拟个单子,将合适的人呈上来,我再来挑选。” “好。” 两人正说着,一个宫女匆匆过来了。她看到萧景铎,连忙停步,低头道:“萧都督。” 两仪殿的宫女没有冒失之人,无事匆匆行走,必然有要事禀报。萧景铎和容珂都知道这个道理,容珂直起身,问:“怎么了?” “殿下,吴太后想要见您。” 容珂停了停,过了一会才低声问:“她怎么了?” 容珂已经感觉到,这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太后好像……撑不过去了。” 吴太后将自己熬的灯枯油尽,终于熬不下去了。 事到临头,她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她放心不下和静,一直勉力撑着,现在,她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了。 临走之前,她却突然想看一看容珂,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从小到大,从来没被她关注过的曾孙女。 老迈的吴太后听到殿外传来宫人的问安声:“见过乾宁长公主,见过萧都督。” 萧都督是谁?哦对,是那个陪着乾宁东征西讨的年轻郎君。吴太后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并肩朝她走来。 殿内的熏香烧的太旺了,熏得她想瞌睡,这样想着,吴太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片刻的静默后,巨大的哭声在殿中炸响:“太后,太后!” 这样大的声音,再也不能吵醒这位三朝老太后了。 . 吴太后薨逝,宫廷内外到处都是一片哀戚。 白幡猎猎作响,崔太后穿着重孝麻服,眼角都是红红的。她坐在祭殿之后的配殿里,带着些低声下气问容珂:“志儿,真的不能入宫哭孝吗?” “不能。” “你便这样绝情?一点通融都不能有吗?” “对。” 崔太后怒了:“你这样做,就不怕被别人说道吗!” 容珂轻轻将茶盏磕到桌案上:“让他们说呗。” 容珂将郑王终生□□,就囚在长安角落的一处宅子中。造反谋逆这种大罪,能保下命来都是奇迹,容珂只是□□,在外人看来还算宽厚。 可是事实上,崔太后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容珂精心算计的,若不是容珂,郑王根本不会离京,更不会造反。 崔太后的气色比往常黯淡了许多,仔细看她的鬓边,竟然已经生了华发。她默了一会,晦涩地说:“如果你因为我的缘故,迁怒五郎,那我和你致歉。如果你还是不解气,尽可朝我撒气,不必牵扯到我的家族和五郎。” 崔家许多人都被罢官了,她原来以为容珂只是吓唬人,族中长辈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可是清河崔氏!可是眼见着崔家人腾出来的职位一个个被新科进士占据,崔氏人慢慢觉得不对劲,到最后眼看容珂来真的,心里都大慌。 崔家里许多人见此非常生气,直言容珂倒行逆施,不做他们家的官也罢。可是崔太后久在宫中,却知道离开权力中心有多么可怕,这些气节,委实没必要坚持。 崔氏知道自己和容珂这一系积怨许久,容珂的亲祖母是昭德皇后,和崔氏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容珂连自己的亲叔叔都能下手,何况她这个继祖母。更别说,容文哲还是太子的时候,崔太后没少为难夏氏和容珂,容珂摄政之后,崔太后也三番五次策划针对容珂的谋杀。 容珂恨她,崔太后完全可以想象到。崔太后只是仍然心存幻想,希望容珂针对她就够了,不要迁怒郑王。郑王今年才十四岁啊。 崔太后颓然道:“若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五郎?” 容珂轻轻笑了笑,好笑地摇头,慢慢道:“你猜呢?” 容珂起身,毫不留恋地朝外走去。殿内,崔太后跌坐在地,久久没有动弹。 灵堂内许多内外命妇都在哭灵,看到容珂过来,所有人都敛裾行礼:“乾宁殿下。” 亲王郡王一个接一个倒下,如今就连位高权重的梁王也在容珂手下轰然倒塌,朝臣和命妇们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乾宁主政,已成定局。原来总有人觉得女子摄政肯定不长久,心里存着得过且过,熬过这段时间容珂就会下台的想法,可是如今容珂用事实证明,她才是最后且唯一的胜利者,用天底下对女子的准则约束她,绝无可能。 如今朝中大半都是容珂的人手,天底下还有谁敢怠慢她?好些人这才后知后觉地,考虑起讨好容珂和投其所好的问题来。 然而凡事唯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能得利,最先站队的那一批都已经功成名就,其中尤以萧景铎为首,他明明是进士出身,之后做的事情却算不上文雅有气节,但谁也拦不住人家如今功名赫赫,威震一方。便是其余人,如白嘉逸、夏之衡这些,也都成了后起之秀,朝廷新贵。 局势仿佛一朝就变了,江安王,郑王,梁王,以及他们身后的支持者,这些倚老卖老、堵在容珂前面的人被一个接一个除去,不过四年,宫中三位太后只留下一位。吴太后病逝,崔太后家族和儿子都被废掉,已经完全失势,唯一留下的那位,是容珂的亲生母亲。众人觉得变故发生在一夜间,可是事实上,容珂为了这一天已经谋划了三年,许多改变,都融在不知不觉间。 齐王妃站在灵堂,觉得自己尴尬极了,文宗容文哲兄弟四人,如今竟然只余下他们一家。齐王妃现在看到容珂,腿肚子都在打颤。 她现在可不觉得容珂是一个后辈了,在齐王妃眼里,容珂简直比史书里的暴君还可怕。 容珂在灵堂守了一会,就到侧殿去了,齐王妃瞅住时机,赶紧追上去。 “乾宁殿下。”齐王妃细声细气地对曾经的侄女说话,“齐王他脾性冷,不爱和人打交道,这些你也都知道。梁王的事,他确实不知……没想到因此让你受了伤,齐王和我心里都后悔极了。这是最好的凝痕膏,涂上之后清热解毒,还能舒缓伤痕,是前些天西域人送给齐王的,我们用不着,便交给殿下了,还请你笑纳。” 对着一个年仅十九岁的晚辈说敬语,齐王妃自己都别扭极了。可是没办法,这些话她必须说,女眷出面好歹有周转的余地,若是由齐王来,容珂一旦拒绝,那就全完了。 齐王府的侍女端着一个盘子,恭敬地举到容珂眼前。容珂只是扫了一眼,道:“齐王妃太客气了。” 她唤的是齐王妃……齐王妃心都凉了半截,勉力笑道:“哪里,我们是嫡亲的叔侄,关心你本就是我们该做的。殿下,梁王的事,齐王真的毫不知情,他和梁王分别带兵离京,唯有在洛阳附近遇见了一次,之后齐王忙着打郑王,就没有再关注梁王。他若是知道梁王的打算,就不会独自带兵回到京城了。” “我记得,俘虏郑王后,齐王和梁王一直都是同行的,从齐州到洛阳这么长的路,齐王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容珂说这话时一直笑着,齐王妃本想咬定齐王不知道,可是对着容珂的眼神,她就慢慢气弱下来。 齐王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一方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兄长,一方是长兄留下来的遗女,齐王谁都不想站,干脆蒙住耳朵堵住眼睛,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齐王说他没有站队,可是当时梁王要做的是造反,不是夺嫡,齐王岂是真的没站队? 只是如今他默认的那位争斗输了,齐王和齐王妃这才急了罢了。 齐王妃心里拨凉一片,完了,容珂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齐王妃吓得脸都白了,而容珂却突然笑了出来,连称呼都换成了四婶:“四婶不必紧张。我自然是信任四叔的,想必四叔也是一样,对吗?” 齐王妃拿捏不准容珂想做什么,但还是忙不迭点头:“对。” “今年蜀锦上贡的数量不知怎么了,比往年少了许多。益州是江南道的中心,也是西南要紧之地,一丝一毫的变动都不能马虎。不知四叔可愿意去益州,替我查蜀锦的事?” 不过是蜀锦少了而已,这些丝锦波动再寻常不过,有什么可查的?而且容珂只说让齐王去益州查案,却不说给齐王安排什么官职…… 齐王妃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她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道:“能为殿下分忧,我们自然是愿意的。” “那便好。前朝还有事,我就不陪着四婶母喝茶了。”容珂站起身,齐王妃也赶快跟着起来恭送。容珂走到一半,停住脚步,回头对齐王妃笑言:“成都府是好地方,我一直想去那里亲自一观,奈何一直抽不出空来。四叔和四婶去了那等锦绣之地,可要玩得尽兴。” 容珂走出很远,齐王妃才如同脱力一般,猛的朝后一歪。侍女连忙过来扶住齐王妃,齐王妃底不可闻地喃喃:“深不可测,喜怒无常,我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齐王妃得了容珂的准话,心里的石头也放了下来。齐王虽然被容珂半软禁在益州,但是益州也称成都府,是个繁华之地,容珂最后那句话意味着他们可以尽情玩乐,只要不动不该动的心思,几年之内衣食无忧。这种生活,老实讲,齐王妃是满意的。 辞别齐王妃后,容珂往灵堂走,打算再露个面就回去处理朝政。没想到路上却正好遇到了到后面休息的夏太后。 夏太后叫住女儿,问:“珂珂,你如今已经十九了,你父亲的孝也除了,你的婚事,是不是该张罗起来了?” 123.暗示 “你的婚事, 是不是该张罗起来了?” 容珂听到这话,却觉得:“急什么?”她十六岁成为摄政公主, 为父亲守孝三年, 如今才刚出了孝期, 又赶上吴太后薨逝,守孝一个接着一个。就算没有吴太后的丧事, 容珂也不会早早成婚。 成婚之后,朝堂上的主事权,又要怎么说呢? 夏太后看起来却执意如此:“你的婚事我从你十三岁就开始相看了,但是那时候撞上了高祖驾崩,之后你父亲也总说不急,这才耽误到现在。虽然吴太后还需要避开,但现在开始相看,一出孝期就成亲,这不是刚好吗?” 容珂听到这里, 只能实话实说:“阿娘, 我还不想成婚。” “为什么?” 容珂挑了挑眉,警惕问:“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夏太后说,“你只管说,你为什么不想招驸马成亲?” 若是别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还听不懂,容珂肯定扭头就走了, 但是这是自己的娘亲, 容珂只能掰开了解释:“阿娘, 我现在刚刚将权力收回,朝廷上下百废俱兴,正是发力的时候,怎么能被婚事绊住脚?而且,我若成亲,处理起驸马和驸马家族的事情,必然碍手碍脚,无论我怎么做都有人说我徇私包庇,而且驸马难免要参与到我和下属的议事中,这岂不是又分权了?到时候又有人让我相夫教子,退出朝堂。与其被朝堂上的人说道,不如一开始就断绝了这种可能。只要我不成婚,就没人敢质疑我的摄政大权。” 夏太后听了这番话,深深地看着容珂,表情没有放松,反而越发凝重:“珂珂,你毕竟是女子,相夫教子,平安和乐地活着,难道不好吗?” “阿娘,世界上有千万种女子,就该有千万种活法。我是女子,就更要让天下人知道,没有什么是男子做得、而女子做不得的事情。我是摄政长公主,只要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天下人就需记得,我先是君,其次才是公主。” 夏太后还是一幅不赞同的模样,容珂不想和自己的母亲争执,也不想委屈自己再听下去,先行一步打断了夏太后的话:“母亲,前朝还有事,我先走了。” 走出武德殿,宫道两边的人见了容珂,无不跪下行礼,一路肃穆。等周围没人了,容珂问永和宫的宫女:“这几日谁去找母亲了?” 容珂一听就知道,肯定是有人在母亲面前说了什么。敢给她容珂上眼药,这些人还真的不怕死。 “其实也没人……”容珂淡淡瞟过来一眼,宫女默默换了说辞,“吴太后丧仪,内外命妇都要入宫奔丧。如今三宫太后只剩我们太后,难免有许多人来找太后说话。昨日在侧殿,女眷哭丧后休息的时候,太后和齐王妃、和静郡主、新安大长公主,还有其余几位入宫的大长公主一起坐了坐。” 皇室的女眷们就剩这么几个了,现在其他俩个太后都倒了,就是瞎子也知道该来讨夏太后的好。容珂都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其他人围着夏太后说话,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容珂身上。 但容珂同时也知道,夏氏虽然性子温软,但是她当过许多年东宫太子妃,也当过四年皇后,做太后时虽然被吴、崔两宫打压,但是有容珂在,夏太后也没有真的受什么委屈。能走到这个位份上,不会有蠢人。夏太后今日这样说,其实根源上,还是因为夏氏自己也这么想,新安等人顶多就是加了把火。 “真是麻烦。”容珂被催婚催的心烦,她不能拿夏太后怎么样,但是并不妨碍她敲打下面人,“立刻着人拟旨,让齐王府早日去益州,还有和静郡主,她不是孝女么,便让她去大业寺为曾祖母诵经去吧。” 容珂回宫后,很快就听到政变那日,和静郡主和新安驸马说了些什么。和静不是说一旦有机会,会亲手弄死她么,既然如此,容珂还和她客气什么,早看她不顺眼了。 “至于新安姑姑……她现在见了我肯定有心结,便让她少入宫,在家休息几天吧。” “新安殿下不是这样不明事理的人吧。” 容珂摇头:“我杀了她的驸马,她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岂会不怨我?还有新安姑姑的儿女们,他们肯定也不念着我的好。真是可笑,他们的父亲叛上作乱,他们不怪自己父亲,反而怨我这个修正错误的人。” “殿下……”宫女心疼地唤了一声,世人总是偏向弱者,乾宁公主明明做的都是律法中写明的事,可是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乾宁不通情理,心狠手辣。她时常待在公主身边,知道公主走到如今这一步,付出了多少艰辛,又为这个国耗费多少心力,长安一日比一日繁华,他们看不到,只盯着乾宁公主又杀了什么人。就连公主的亲人都一日日和公主渐生怨怼,到如今,叔叔们要不死亡要不远离,嫡亲的姑姑也生了间隙,殿下身边,只剩下太后和圣人了。 宫女心里有些欣慰地想,到底还是亲生兄弟和父母靠得住。 容珂直到回了两仪殿,脸色都是淡淡的。 松雪几个女官迎上来,一见容珂的脸色就不敢说话了。她们悄悄退下,问:“殿下怎么了?” “不知道啊。” “这是各地送过来的丧礼单子,加急送来的,要呈给殿下吗?” 松雪说:“你敢送,那你去啊。” 大伙都不说话了,一个小宫女怯怯走过来:“松雪姑姑,鄜州都督来了,要传吗?” “殿下现在心情不好,让他们等一等吧。”松雪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你说谁?” “鄜州都督。” 松雪脑子里想了一下鄜州都督是谁,立刻说:“快请!” 萧景铎照例散衙后入宫,结果今日走到两仪殿,刚等了一会,就被松雪几个女官热情地迎了进来。 萧景铎当时心里就有数了,得,容珂现在一定在气头上。松雪也是容珂身边的近臣,历来都很警惕他,今日这样殷勤,必然是想推他出去顶火。 他非常坦然地进两仪殿,敢进东殿就听到容珂说:“若是来给齐王求情的,那便可以走了。” 萧景铎顿了顿:“殿下,是我。” 容珂抬头看到萧景铎,头疼地抵着眉心:“刚刚传旨下去,让中书省的人拟诏书,他们倒好,一个个来和我谈明德仁义。” 将齐王发配出京,这是必然的趋势。萧景铎是支撑着容珂走到这一步的实权人物,眼看收权即将实现,萧景铎只会想方设法推动齐王离京,劝解是绝不可能的。他宽慰容珂:“中书和门下做的便是拟旨、审旨之事,他们不畏皇权,敢于直谏,这是好事。” 容珂抬头眼看萧景铎,挑起眉,语气中带了些威胁:“你说什么?” “这是官场上的共识,无论心里怎么想,面子上总要过得去。门下负责拟定诏书,这是文人心中至高无上的荣耀,他们自忖对国家有责,这才处处严苛。若你说什么他们就写什么,那才叫坏事了。” “我知道。”容珂应了一句,然后感叹,“可我还是看着他们不舒服。” 这……萧景铎只好说:“不如我陪殿下下一盘棋?或者到外面走走。”容珂刚想说话,就听到萧景铎非常冷淡地补充了一句:“出宫就不要想了。” 这个人最近真是越来越讨厌了……容珂翻了个白眼,说:“拿棋盘上来。” 木画紫檀棋局放到东殿隔间,宫女将棋局摆好,然后倒着退下。棋子是玉石做的,拿在手中温润沁凉,萧景铎执黑子,示意容珂先行。 虽说默认执黑子先行,但是和上司下棋,哪有这么多讲究。 走了一会,萧景铎看容珂的棋路平静下来了,才问:“现在能说了吗,今日是谁惹你生气了?” 容珂落下一子,叹气:“是我母亲。” 萧景铎手里的黑子微微一顿,他着实没料到是这个答案。这就有些为难了。 “怎么了?” 容珂没有说话,只是往棋盘上放子,玉子落在棋局上发出微弱清越的响声。连着放了三子,容珂才低低叹气:“她让我成亲。” 萧景铎本来气定神闲地下棋,哄容珂这种事,他实在做了太多遍了。可是这次,他落棋时手指一颤,竟然在棋局上划出“刺啦”一声。萧景铎放下棋子,平静地抬头,去看对面的容珂:“那公主觉得呢?” “我拒绝了。” 萧景铎心里五味陈杂,竟然不知是喜还是忧。此时再看棋局,他都觉得这一局乱七八糟了净走了些什么棋。 “为什么?” “刚出父孝,又有曾祖母的丧事,如何能在这种时候考虑这些?而且,如今政局刚刚有起色,众人也终于肯正视我,若是这种时候分心,功亏一篑多么冤枉。就算招了驸马,日后驸马该做什么官?” 萧景铎慢慢回答:“驸马没有根基,便会被朝臣非议。但如果驸马自身势强,有说得过去的功绩,你无论把他安置到哪里,都不会有人说什么。” “一时半会,又要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招驸马之后,难免要避嫌,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不好推动。况且,驸马的家族又要如何安置?他的母族、父族如果人数多,若是来求恩典,给还是不给?” 萧景铎不得不承认容珂所担忧的问题确实存在,既然她不愿意,那他也不好强求,只能搁置。于是萧景铎点头说:“殿下所言甚是。” 容珂抬头瞅了萧景铎一眼,没有说话,继续下棋。 当日松雪收拾棋局的时候,总觉得这一局怎么乱七八糟的,不太像公主和承羲侯寻常的水准啊。 124.追封 傍晚, 萧景铎回到承羲侯府,侯府的人喜庆非常。 原因很简单, 萧景铎去年二月出征吐谷浑, 这一走, 他就再也没回来,直到今年六月, 乾宁长公主回朝,他们家的侯爷才跟着回来。 萧景铎不在府的这一年,他已经打赢了三场战争,官位也从正五品侍郎升到从二品都督。虽然外官的官品和京官不能比,可是这种升迁速度,已经很吓人了。 秋菊美滋滋地拿官服去熏香:“我就说了,大郎君肯定很快就能穿上绯衣,看现在,郎君都换上紫袍衫、金玉带了。” 秋菊亲眼看着萧景铎从白衣换成八品深青再到浅绿、浅绯, 到如今, 已然是边疆大吏、都督服制,再没有人比秋菊更懂其中的坎坷艰难了。 秋菊感动的泪水莹莹,青菡见萧景铎好不容易回来,不想败萧景铎的兴致,赶紧堵在秋菊身前,笑着说道:“都督可算回来了。今日德安太后奠仪, 都督应当累了吧?” 吴太后死后, 被容珂追封德安太后, 葬入皇陵。这几日内外命妇去后宫哭丧,而萧景铎这些外臣则在前朝祭奠。 其实萧景铎回京不过十余天而已,但是这十来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清算乱党、罢免世家、吴太后薨逝,紧接着还有德安太后下葬,齐王离京等,要忙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萧景铎很少抽出空回府。 所以他今日回侯府,青菡这些侍女才觉得大出所料,惊喜非常。 青菡见萧景铎脸色淡淡,以为是德安太后的事,可是实际上,萧景铎心情不好,和太后奠仪没有任何关系。 见萧景铎久久没有说话,青菡和侍女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再多言聒噪,就连走路都尽量放轻,不敢惊扰了萧景铎。 青菡安排好萧景铎起居等事情,就应当退下了。可是她想到那边接连不断的催促,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都督,定勇侯府邀您明日过府一叙。” 其实定勇侯府的人说的是请萧景铎回府,青菡知道萧景铎和那边关系不好,这才润色了一番。萧景铎听到,语气很是疲怠:“他们又怎么了?” “您离京一年半,许是不清楚,四郎君已经成亲了。” “他也成亲?为何,他今年十五还是十六,应当不急吧。” 也?还有什么人成亲了?然而青菡不敢问,只是就事回答:“奴不知道为什么,听说是定勇侯夫人作主的,相传四郎君很是不乐意,但吴夫人不知道怎么了,执意让四郎君娶亲,婚期安排的很匆忙,四夫人已经在五月的时候过门了。” “所以,他们想让我回去,认亲?” 青菡点头。新夫人过门都快两个月了,原来萧景铎不在京城就罢了,如今萧景铎回来,新夫人也不能不拜会长兄。 萧景铎却轻轻笑了一声:“醉翁之意。” 两日之后,萧景铎从朝廷散衙,然后径直去了定勇侯府。 定勇侯府里,已经一堆人等着了。 “铎儿,你回来了!”老夫人见萧景铎进来,连忙亲自起身,把萧景铎拉到下首,“出征累不累?你征讨,那叫什么,吐谷浑,可有受伤?你去年在洛阳,都没有回来过年,怎么都不派个人回来说一声!” 萧老夫人问了这么多,而萧景铎只是冷淡地答了句“尚好”,就没了。 萧老夫人很尴尬,但是随即她想到长孙的官职,又觉得可以接受。 从二品的都督,手握北方重兵,冷淡些才叫大将风度呢! 老夫人慢慢说到正题:“铎儿,你这次回来,上面有没有说你要调成什么官?” 老夫人这话说完,各房都拉长了耳朵。 萧景铎身上担着鄜州都督并鄜州刺史之职,鄜州在长安正北方,算是京师北方最要紧的一道屏障。萧景铎虽为都督,但是这几日一直留在长安,可以预见,他下一任官肯定是京官。 萧景铎慢慢转着茶盏的杯盖,道:“这得看殿下和相公们的意思。”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其余几房人很是失望,老夫人也心有不满,但是不敢追问。 萧景铎端坐在上首,周身威严慑人,他脸上的表情明明也没有多么吓人,但是偏偏,满屋下人女眷,大气都不敢出。 萧景铎身上的气势这样重,他自己又不肯说话不肯笑,萧景虎面对着他,就像面对翊卫的长官一样。不对,翊卫将军才多少品,萧景铎都能成翊卫将军的长官了。萧景虎这个时常出入军营的人都觉得压力大,更别说其他女眷。老夫人看气氛实在太尴尬了,连忙说道:“对了,四郎也娶妻了,你许是还没见过新妇。周娘,快过来拜见你大伯兄。” 一个穿着红色襦裙、头上盘着云髻的年轻妇人快步上前,低头道:“拜见阿兄。” 萧景铎没说话,但眉梢却动了动,只有她一个人过来?老夫人见了大骂:“四郎,你长兄回来了,你还犟什么犟,还不快过来陪着周娘!” 新婚夫妇自然要同进同出,新妇前来拜会位高权重、刚刚归京的长兄,萧景业这个新婚丈夫居然不陪同,这也太不给新妇体面了。 萧景业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大兄。” 萧景铎点了点头就算揭过,身后的青菡捧着端盘上前:“四夫人好!这是承羲侯府的见面礼,望夫人笑纳。” 周娘微笑谢过,示意身后的丫鬟接过来。换手的时候,丫鬟的手臂往下沉了沉,周娘惊讶,看盖着的红绸的模样,像是一尊玉器,居然这样重? 周娘心中终于感到些熨帖,丈夫不待见自己,连着定勇侯府的人也怠慢,好在,分出府的大伯兄是个明理的,晓得给她体面。 其实这就是周娘的误解了,见面礼是青菡从库房挑的,承羲侯府送礼,向来都是这个量。 见新妇只是个引子,老夫人等人心里还有话没说,萧景铎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正好,他也有些事想到定勇侯府办。 满堂叔婶围在萧景铎身边,要么夸赞新妇,要么夸赞萧景铎出息,净是一片欢笑。萧景铎将茶盏搁到桌案上,瓷器触到桌子时,轻轻响了一声。 满屋子的说话声一下子停了。明明是再微小不过的声音,奇的是大家都能听见。 “吴氏呢,怎么不见她?” 这话一出,空气便凝固了。这是定勇侯府里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有萧景铎的地方,就不会有吴君茹,寻常里也没人讨这个没趣。但是现在萧景铎自己主动提起,就由不得人不多想。 老夫人脸色僵硬,道:“你怎么想起问她来?吴氏这几日身体不好,正在院子里养病呢。” 萧景业猛然抬头,眼睛瞪得极大:“她是你的母亲,吴氏岂是你叫的!” “四郎,不许这样和你大兄说话!”老夫人连忙喝斥。 萧景铎却笑了,缓缓说道:“我的母亲,可不是吴氏。祖母,你说呢?” 哎哟佛祖唷,怎么就让她摊上了这种事呢!老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早知道今日,她们当初何必逼死赵秀兰,要不然,萧景铎如今还好好地住在定勇侯府里,他二品都督之名,就是定勇侯府的!提拔萧景虎、萧景业,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嘛! 可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啊,老夫人笑都笑不出来,勉强说道:“都多久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着?赵秀兰是个贤惠的,当年我们在涿郡,全靠她才能等到你父亲回来。可惜她福薄,早早就去了……” 萧二夫人听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什么叫全靠赵秀兰?大部分农活明明是她在做好吗!老夫人越老越昏聩,简直就在睁眼说瞎话。 可是对面就坐着萧景铎,萧二夫人这么横的性子,都不敢当着萧景铎有任何不对,就是腹诽也只敢低着头偷偷想。 “涿郡的事情啊……”这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了,萧景铎几乎都想不起当年那个农家小院是什么模样了。萧景铎走神了短短一瞬,很快又回到现实中:“我母亲明明是发妻,但是如今说起定勇侯夫人,竟然没有人知道她这位元配夫人。” 老夫人心里打鼓:“你想做什么?” “她死前,一直遗憾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公道。可是,她本就该是侯夫人。”萧景铎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萧英,直截了当地说:“定勇侯,我母亲才该是正统的侯夫人,然而至今她的位份都没有确定。定勇侯,停妻另娶是什么罪,你应该知道吧?” 萧英从萧景铎进来的那一刻就浑身不舒服,现在听到萧景铎直呼他的封号,还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爱面子的萧英立刻就恼了:“放肆!你这是和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好,既然你执迷不悟,那我只能将当年的事提交给刑部和大理寺,让他们来查了。”说着萧景铎就要起身,老夫人慌忙拦住:“别别,一家人好好说话。” 开玩笑,老夫人至少知道萧景铎在礼部、兵部待过很长时间,现在六部空出来几个侍郎、尚书的缺,萧景铎现在还没任职,接下来调回六部的可能性很大。他自己就在六部里,然后让刑部的人查当年的事,怎么着,讨着好的都不会是定勇侯府。 老夫人问:“铎儿,那你说,你想怎样?” “开祖祠,将我母亲的名字记上族谱。还有,和礼部请旨,追封她为定勇侯夫人。” 开祖祠……老夫人光听到就要晕过去了,而萧景铎还让他们去和礼部请封……老夫人脸苦成一团,但看到萧景铎身上的官服,再多苦都得往肚子里咽。老夫人咬着牙说:“好,开!” 话音一落,屋里都是一片抽气声,开祖祠,改族谱,还和礼部请封,这几乎就是公开了打自家的脸,明摆着说定勇侯府当初对不住赵秀兰。要知道,当年萧景铎还小的时候,定勇侯府给出来的说辞是,赵秀兰早就和萧英和离了。现在却要追封赵秀兰为定勇侯夫人,当天下人傻吗? 萧英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这种话由老夫人说出来,总比他这个一家之主说出来有面子。 老夫人说完之后也脸疼的不行,不过老夫人尚有些欣慰,萧景铎执意让赵秀兰被封为定勇侯夫人,说明他对定勇侯府还有些留恋。现在赵秀兰这个心结解了,日后说不准,萧景铎还愿意认祖归宗。 老夫人正打算开口,就听到萧景铎说:“正好开祖祠的时候,将母亲的牌位迁出来吧。” “迁出来?”老夫人悚然一惊,“迁出来做什么?” 青菡笑着在后面补充:“萧老夫人,我们都督是承羲侯,堂堂承羲侯府,自然也是有祠堂的。日后,赵夫人的香火,就由我们萧家自己供了。” 老夫人瞠目结舌:“那你还改族谱,追封封号做什么?” “名正言顺,被萧英承认,这是母亲的愿望。而另开门户,带着她永远离开这里,是我的愿望。”萧景铎说话的时候神色冷淡,明明没有针对谁,但空气中却仿佛带着万钧之力,“我的时间很紧张,不用挑日子了,就在这几天,开祖祠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陈述,并没有打算和萧英商量。 萧英几次都被气的想摔袖而走,可是他想到右卫大将军这个空衔,又始终狠不下心。 萧景铎虽然说这几天开祖祠,但是德安太后刚刚病逝,热孝都没出就大兴土木,真是把皇室和御史当死人。老夫人为难地说:“德安太后才刚走,迁牌位不妥当吧?” 萧景铎顺势应下,转手就是一道反问:“那和礼部请封,总不用再左右推辞了吧?” 青菡跪坐在后面,听到这话忍不住腹诽,这倒打一耙的手段,为什么总感觉很眼熟? 老夫人能说什么,这些都是事实,她们心虚,只能应下:“好。” 他们满足了萧景铎的条件,萧英趁机追问:“这几日右卫大将军的职空下了,你可知朝廷属意谁?”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萧英咬了咬牙,实在忍无可忍地说:“军中明明传言,右卫大将军的名单,是你在拟。” “没错,是我。”萧景铎极淡地笑了一下,“定勇侯想说什么?” 接下来的萧英不好说,还是老夫人代为开口:“铎儿,你父亲他当年也是军中响当当的人物,靠军功封侯,但是这些年却一直不上不下。你父亲原来是宣国公的人,不得秦王看重,后来秦王登基后,你父亲的官职说不上坏,但也着实说不上好。这次右卫大将军空出来了,而且还是正三品,正好是你来拟人选,交上去再给宰相和公主选。你看这不过是顺手的事情,名单上的人那么多,加你父亲一个,又不影响什么。反正到时候还是公主和宰相决定,你只是多推举一个人罢了,并不算徇私。” 萧景铎哂然,这还不算徇私,到时候名单上加了萧英的名字,容珂顾忌着这是他的父亲,就算不是右卫大将军,也会另外安排一个要职。萧英算什么人,萧景铎为什么要帮他? “用人唯亲是大忌,这忙我帮不了。” “可是古人还说,说什么来着……” 雪兰在后面轻轻提醒:“举贤不避亲。” “对,就是举贤不避亲。”老夫人接着说,“你父亲极有能耐,只是因为从前的原因,这才一直不得重用。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你为人子,怎么能不向着自己的父亲呢?” “你先问问他有没有做过一个父亲该做的事吧。”萧景铎很是看不起萧英这种自己高高挂起,却让老母亲豁开脸面替他求情的做法。“我记得我科举的时候,他用孝道压着我定亲,我刚中进士的时候,他用前程这种事威胁我,说不听他的话就会被打压。我去剑南道当县令,抗南诏,回京后拜员外郎,北征突厥,再到后来我发兵吐谷浑,围困洛阳城,我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每一步都是我自己走的,他身为人父,又尽了什么父亲的义务?母亲之死,他才是罪魁祸首,我少年时的坎坷,也和他密不可分,就这样的一个父亲,有什么资格和我提孝道?” “逆子!”萧英拍案而起,老夫人连忙在两人中转圜,念道:“铎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别生气,好好说!” 屋里的其他人也没想到竟然撞到了长房父子的争端,他们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萧景铎站起身,承羲侯府的下人侍女也纷纷站起。萧家人特有的修长身姿让他在屋子里卓然不群,而他的眼睛,冷如寒江的月,天山的雪。萧景铎脸上没什么温度,这样一来,他出众的容貌看起来愈发像一尊玉雕,就连萧景铎的声音也平淡冷静,毫无感情:“我记得我很早以前就说过,如果我得势了,绝不会让萧英好看。我这人,从来不说虚话。” 说完之后,他连停顿都没有,大步朝外走去。老夫人愣了愣,赶紧追出去:“铎儿,铎儿……” 然而年老体衰的老夫人怎么赶得上多年习武的萧景铎,就连承羲侯府的侍女都得小跑着跟上。快要掀帘子出去时,萧景铎突然停下了,他身后人也全部停住,没有任何人东倒西歪。 萧景铎回过头,看着老夫人,又扫了眼雪兰,饶有意味地笑了笑:“德安太后虽然已死,但过去的帐,可不是就随着人走灯灭就能一笔勾销的。这几天,宫里正在查当年崔太后用金刚石粉毒害德安太后的证据,听说,她还有同党。” 雪兰被萧景铎这一眼扫的遍体冰凉,老夫人也愕然了。 这是什么意思,吴太后之死和定勇侯府有什么关系?萧景铎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老夫人惊疑不定,萧家其他几房人相互看了看,都心照不宣地想起同一个人。 崔太后已经被幽禁深宫了,她的同党,只能是依附于崔家,当年曾盛极一时的,吴君茹。 . 德安太后的丧事渐渐归于平静,坊间又开始讨论起新的话题。比如这几月推行的新政,比如给死去十来年的元妻请封侯夫人称号的定勇侯,尤其搞笑的是,当初他们家明明说已经和赵夫人和离了,或许用词还要再不客气一点,休弃。但是如今眼看人家赵氏的儿子出息了,就忙不迭去请封诰命,真是把天下人当傻子耍,笑死个人。 这桩事足足讨论了一个月,许多人家借此来教导女儿:“以后一定要好好教养儿子,你看看赵氏,不就是因为有儿子撑腰,死后都替自己出一口恶气。” 定勇侯府和承羲侯府的渊源也越传越远,直到新的事情发生,压过了定勇侯府的热闹。 能将百姓最喜欢的元配、继母桥段的风头抢过,可见新消息多么轰动。这个消息,一传出宫就引爆全城。 乾宁公主要择驸马了。 佛祖哎,所有人听到后都深吸一口气,然后热烈地讨论起来。 乾宁公主下了诏令,德安太后劳苦功高,依太后仪制,风光下葬。她还令长公主们按祖父母的规格,替曾祖母守孝一年。也就是说,自从到了适婚年龄就不断撞孝期的人乾宁长公主,又要守孝一年。要知道,她今年已经十九了。 但是天下分公主和其他女子两种人,更别说乾宁还是摄政长公主,集诸权于一体,天下政令都处于她口,就连宰相都得好声好气和乾宁商量。这样一个公主,她就是将天炸出个花来,也没人能说什么。 而现在,居然说乾宁要择驸马了? 这个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不得而知,虽说现在乾宁还在守孝,但是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现在先相看着,等出孝后再赐婚。坊间对这件事讨论的热火朝天,而长安好些官眷人家,尤其是时常入宫陪太后说话的人家,都遭了削。 夏太后执意给容珂招驸马,而乾宁不愿意嫁,谁敢往宫里递名帖,后脚乾宁就能狠狠收拾名帖上这位郎君的父亲、叔伯、兄弟、表亲、侄子、外甥…… 郎君们被削的有些痛,郎君的亲属也纷纷不干了,驸马还没当成呢,凭什么他们要遭殃?但是即使如此,也拦不住许多适龄郎君和家里推辞了亲事,暗搓搓等着。 快速跨越阶层的三大途径,科举,从军,当驸马。 都说娶公主少奋斗三十年,如果娶了乾宁公主……这大概能少奋斗三辈子。 乾宁公主现在不愿意嫁人没关系,他们可以等,万一乾宁哪一天想通了,天上掉馅饼刚好就砸到他们头上呢。 直到后世,许多人都在讨论乾元年间的婚嫁习俗,乾宁公主以一己之力,拉高了京畿地带所有适龄郎君的初婚年龄。 这种时候,其他人再看许多年都坚持不娶的萧景铎,眼中就带上了其他意味。 哎呦,这两人怕不是有猫腻吧? 125.驸马 十月初六, 鄜州都督萧景铎拜工部侍郎。 萧景铎去工部拜会工部尚书,工部钱尚书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心思复杂。 前段时间朝堂上大换血, 许多靠科举释褐的寒门子弟取代了世代相传的士族, 杨尚书因为儿子的事,也请求致仕, 中高层腾出了许多空位,原本四五品的官升迁,而将数量繁多的中、基官腾给年轻气盛的进士们。 杨尚书就是靠着这股风潮,从侍郎升成了尚书。尚书有相名,侍郎是尚书的副手,他在侍郎这个副位上熬了许多年,做梦都想着升为宰相,可是没想到等他真正坐上尚书之位,杨尚书反而觉得这不是人干的事。 工部是六部最末, 向来没什么存在感, 前任尚书张相便是明哲保身的典范。杨尚书站在这个位置上,前面是诸如段公、袁相这一个层次的传奇人物,这可是家喻户晓的开国功臣,而后面是萧景铎、夏之衡这一批新秀,眼看着就要成为乾宁年间的时代传奇,而杨尚书夹在这两批人中间, 真是要多糟心有多糟心。 官场上的升迁充满了套路, 仕途发展最好的那一批, 都是外放,然后回京当六部员外郎,先从工部、礼部这些下行部做起,慢慢转迁吏部、兵部。等坐到郎中后,到望州当几任刺史,若是能顺利迁回来,便是从侍郎开始,从下行升到上行,然后转为下行尚书,慢慢再迁回上行尚书。 这是最理想的升迁之路,然而数十年中成功之人一只巴掌都数的过来。杨尚书原本觉得只能在梦中才能实现这么好的仕途路线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副手便成了这等典范。 杨尚书感慨又心酸,他做侍郎的时候都四十了,熬了十余年才撞上大运,成了尚书,而萧景铎今年才二十五,便成了朝堂上最年轻的副相。 杨尚书知道萧景铎迟早都要离开工部,过几年成为他的同级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所以杨尚书并不多为难萧景铎,尽力给双方都留下情面。 萧景铎拜工部侍郎,承羲侯府里的人欢喜极了,很是热闹了一阵。除了尚书,六部就数侍郎最大,素有副相之称。能坐到侍郎的人,升为宰相,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萧景铎在长安里已经成了各家教育孩子的典范,出将入相,少年封侯,是勋贵里最有实权的高官,文臣中军功最高的将军,文武兼备,这才叫长安得意马蹄疾,而最励志的是,他是靠自己考上进士,进而踏入官场,开创传奇的。 之后许多年,无论是私塾还是国子监,很多夫子都会一手握着戒尺,一边念叨道:“让你们好好读书你们不听,你看看如今的承羲侯萧景铎,他就是进士出身,之后……” 十月萧景铎拜工部侍郎,十一月定勇侯府就把吴君茹远远送到庙里了。若是定勇侯府原来还心存侥幸,等到十月一看,萧景铎都成了副相了,而且摆明了不喜欢吴君茹,他们若还好好供着吴君茹,故意和萧景铎作对,岂不是脑子里面堵了泥? 吴君茹立刻就被舍弃了,做这个决定时,萧英毫无触动,老夫人更是眼皮都没眨。一个能为了前途残忍舍弃元配发妻的人,为什么觉得下一任妻子会成为例外? 吴君茹的一双儿女,萧景业和萧玉雅,兄妹两人哭了一场后,心底竟莫名冒出一股解脱。他们的母亲或许是真的为了他们好,可是他们长这么大一直都很压抑,也是真的。 “吴君茹被送走了?”灯下,萧景铎合上折子,问道。 “是,我们去看过那个寺庙,吴氏确实在那个地方清修。” “其他人呢,就没说什么?” 属下顿了顿,说:“唯有四郎君和六娘子哭了一场。四郎君想去看吴氏,被四夫人拦下了。” “他都娶妻了……”萧景铎很是感慨。听到这话,属下脑子里冒出许多画面许多猜测,但是却不敢接。 萧景铎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想了一会,轻轻呼了口气。他回过神,继续问:“这样看来,这个周氏也不是省油的灯。” 属下深有同感。 强势且古怪的婆婆吴氏走了,最开心的莫过于新过门的周氏。吴君茹当初害怕崔太后事发,赶在萧景铎没回来前给萧景业娶妻。其实男子普遍成婚晚,萧景业这个年纪娶妻实在太早了,更何况上面还有未成婚的长兄萧景铎。虽然萧景铎分了出去,但过早成婚对男子毕竟不是好事。 但是吴君茹坚信自己是为了儿子好,不顾儿子的意愿为他娶了知书达理、温柔又能干的周娘子。萧景业从一开始就排斥这门婚事,周娘一进门,没多久萧景业就典了一门妾。 此时民风开放,但是礼法正统却很严苛,妻就是妻,妾就是妾,立庶子为继承人都冒犯礼法,扶正妾室、另娶平妻更是笑话。唯有门当户对、门第相当的女子才能成为妻,平民出身的良籍女子才能纳为妾,奴婢和歌姬除非放良,否则连妾都不能做。在普遍悍妒的风气下,宠妾灭妻也很难发生,家世和礼法的双重加持下,周娘子并不害怕妾室,但是并不妨碍她折腾萧景业的妾。 周娘子对自己婆婆也颇有怨怼,吴君茹说亲是吹的天花乱坠,可是一进门,萧景业就这样给周氏没脸,周氏能记着吴君茹的好才怪了。萧景业想偷偷去看吴君茹,但是周氏却不愿意,此时她已经和萧景业绑在一起,若是为此得罪了萧景铎,怎么办? 萧景铎感叹:“看她这挑儿媳的眼光,吴君茹又看走眼了。周氏外表柔弱,内里却不容人,以后定勇侯府可有的折腾了。” 萧英仕途不景气,嫡子媳妇外柔内奸,太婆婆势利偏心,二房三房各有心思,以后定勇侯府岂能消停? 属下深以为然,他不忘顺手拍下了老大的马屁,说:“他们家眼光不行,就连挑媳妇也远不如侯爷。我们承羲侯府未来的主母,必然比周氏表里如一,宽厚体恤。” “不。”萧景铎清清淡淡地说,“她只会比周氏更狡诈更折腾。” 这话让人很不好接,属下憋了半响,也只憋出来一句:“侯爷说的是。” 萧景铎到工部果然只是过渡,在他当了六个月的工部侍郎之后,萧景铎迁入兵部,任正四品兵部侍郎。 兵部管武将,萧景铎这个侍郎上任后,军中许多人听着就害怕。最怕武人有文化,这种能考住进士的习武人尤其可怕。萧景铎背后有爵位,身上还背着灭突厥、破吐谷浑、平郑梁二王的不世战功,可以说内战外战他都打过,底气相当硬,这种人做兵部的副相,哪里能蒙混过关啊。 萧景铎再次回到兵部,地位已经从员外郎变成了侍郎,身份地位,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对所有武将来说,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兵部,就如文臣不敢得罪吏部。武将升迁是兵部在管,就连日后打仗的粮草、调度、募兵,也全在兵部。 萧景铎是在兵部这几年,可以说是所有武将的噩梦。他手中握着武将升迁的大权,暗地里还有银枭卫的消息做支撑,可以说一逮一个准。许多靠祖宗荫蔽混吃混喝的勋贵子弟,远远见了萧景铎就绕道,他们的好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而萧英也是武将,三品以上的武官以及战时领兵的将军都是皇帝亲任,萧英正四品,还需到兵部考绩。萧英虽然和萧景铎同阶,但萧景铎在兵部,而萧英在军中,岂能同日而语?文官的官阶和武官不同,原来萧景铎是从二品都督,后来调为正四品侍郎,所有人都来庆贺他高升。萧景铎和萧英同为四品,但事实上,萧景铎是萧英的上级,还是握着命脉的那种。 碍于这个世道的舆论,萧景铎不能真对萧英做些什么,可是让萧英不舒服,却有太多法子了。萧景铎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升迁名单上划一个名字,甚至都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暗示一二,底下人压根不会把萧英的名字递上来。 儿子官职超过了父亲,甚至还在暗暗打压,萧英被这个认知气得不轻,可是连个申述的地方都找不到。历史上因为父亲在朝做高官,儿子避开父亲的例子屡见不鲜,可是父避子的,还是头一例。 萧英突然就想到很多年前,吴君茹为了赶走萧景铎,特意请了大师回来驱邪镇宅,大师曾说萧景铎此子克夫克弟,以后会拦截家宅气运。萧英当时是不大信的,他觉得这是吴君茹买通了人,故意这样说,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萧英还是把萧景铎送到寺庙里。后来阴差阳错,萧景铎去了皇家寺院清源寺,许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走了岔路了吧。 天气渐渐转热,六月份的时候德安太后的孝除了,各官眷后宅这才敢放开手脚行事。 一出了孝,承羲侯府的人挑了宜动土的日子,去定勇侯府迁赵秀兰的牌位。赵秀兰死后,牌位一直停在定勇侯府,就算萧英不想承认赵秀兰这个发妻,也不敢不敬鬼神,所以赵秀兰一直待在定勇侯府的祖祠里。现在,萧景铎自己另开一府,连祖祠也另外供奉,此后他的子女都将是承羲侯府萧氏,和定勇侯府便没关系了。 萧景铎刚刚建府,祠堂很是清冷,迁太夫人回府是最大的事情了。这一日承羲侯府早早忙碌起来,定勇侯府也备好香烛,等着萧景铎过来。吴君茹不在,侯府中馈便要换人主持,周氏仗着自己是嫡孙媳,硬是抢过这件事的操办权。 萧景铎换上了祭服,他看着众人跪拜,然后赵秀兰的牌位被人从供案上捧下来,罩了拂尘,恭敬地送到承羲侯府。迁出仪式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将牌位供奉到新祠堂了。 他看着这一切时,面容平静,无悲无喜。许多年前他立重誓,要为赵秀兰正名,然后带着她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那时天边斜阳如血,那时的他年幼孤戾,浑身是刺。到如今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誓言,萧景铎反而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 萧景铎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和定勇侯府,已经是完全不同的阶层了。他前程似锦,位高权重,而定勇侯府,行将衰落,倾轧严重。 “走罢。”萧景铎低声说了一句,身后人立刻叉手应诺。 周氏刚刚脱身赶出来,就看到一个男子穿着庄重的黑色祭服,从木制长廊上缓缓走过。他面容如玉,但是眼锋却锐利,他身后的侍从也都抬头挺胸,杀气凛然。 “大兄!”周氏唤出口,提着裙摆追上萧景铎,“大兄,里面还没忙完,你怎么就要走了?祖母和几位婶母还在里面呢,外面天这么热,你要不进去说说话?” 萧景铎没说话,只是极冷淡地扫了她一眼:“何事?” “也没什么事,我们都是一家人,说说家常话罢了……”现成的当朝权臣放在眼前,周氏不利用才是傻了。她见萧景铎将吴君茹逼走,将赵秀兰迁回自己府邸,便以为萧景铎这个人很看重亲缘和家族,于是从赵秀兰这个弱点下手:“大兄特意来迁婆婆遗骸,实在是孝顺,若是婆婆知道大兄这样有心……” “停。”萧景铎毫不留情地打断周氏的话,“你的婆婆是吴氏,不要乱叫。我母亲的这声婆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喊的。” 周氏被臊的满脸涨红,赵秀兰是公公的元妻,她为了亲近,这才喊了句婆婆。但是赵秀兰只有萧景铎这一个儿子,能喊赵秀兰为婆婆的,全天下也只有萧景铎未来的妻子这一个人。周氏喊的时候没过脑子,还真没想到这一茬,这样一来,实在是尴尬。 “奴说话的时候不过脑子,请大兄勿怪。大兄,奴命厨房备好了饭,大兄要不要留下用饭?” “不必。” “大兄,大兄……” 周氏还在后面喊叫,而萧景铎已经走远了。 萧景铎走出定勇侯府,一路都没有回头。他和定勇侯府最后的牵扯,终于斩断了。 日头虽然还辣,但是秋风一起,树梢就带了黄意。 自从德安太后的孝期结束后,夏太后频频催促容珂成婚,容珂被念得烦了,直接搬到宫外的公主府,自己单独居住。 容珂迁移,下面的人也跟着走,乾宁公主府每日人来人往,拜帖不断,有过来商议朝事的,也有过来投好的。 承羲侯府和乾宁公主府只隔着一条街,方便了萧景铎去找容珂商议事情,更方便了容珂到处乱窜。 毕竟在宫里,哪如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自在。 容珂又冷不丁到承羲侯府里来散心,她看到萧景铎,眼神微微一闪:“怎么了?你看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萧景铎回神,浅淡地笑了一下,问:“有吗?” “有,很是明显。” 萧景铎都没注意到自己表情有什么不对,经容珂这样一说,他也不再掩饰,叹气道:“我将母亲的遗骨和牌位迁过来了。” 容珂也知道萧景铎家里的事,听到他这样说,容珂跟着沉默。过了一会,她说:“节哀。如果赵夫人在天有灵,能看到这一幕,必然是开心的。” “我只是遗憾,若这一天,能再早些该多好。” “赵夫人走的时候,你才十岁。你能追回公道,替你母亲声张正义,这已经很难得了。就算是再遗憾,你也不能在十岁的时候做出些什么,不是吗?” 是啊,而且萧景铎也知道,赵秀兰当年病逝,多半都是自己的心病。身体上的病可以怨定勇侯府耽误病情,可是心里的病,又能怪谁?他真的已经尽力了。 萧景铎叹气:“是我钻牛角尖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不该强求。” 见萧景铎心情渐渐好了,容珂也露出笑容:“正是如此。虽然时常听闻,但我一直无缘见到赵夫人本尊,现在,我去给夫人烧一柱香罢。” 虽说死者为大,但是容珂毕竟是公主,她愿意这样说,也是存了让萧景铎宽心的意思。萧景铎感激容珂的体贴,说道:“多谢。” 萧景铎带着容珂往祠堂走,自己给赵秀兰上了三炷香,然后点燃香烛,递给容珂。容珂接过线香,对着赵秀兰的牌位拜了一拜,上前插入香炉中。 从祠堂出来后,萧景铎眉目间果然轻松了许多。萧景铎想起赵秀兰刚刚去世那会,他就是在定勇侯府的后街遇到了容珂。他问:“你记不记得有一年,你从慈安寺跑出来,险些坠马。那时,你还没马的腿高呢,就敢一个人骑马出来玩。” “你少胡说。我那时都五六岁了,怎么会没马的腿高?” “是真的。”萧景铎想起当时的场景就想笑,“我记得马尾后刺了一根针,越跑越深,你踮起脚去够,结果被马一尾巴就扫走了。” 容珂坚决不相信,在她看来,她从小长到大都是完美的,怎么会有这种历史存在? 而在萧景铎脑中,那时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都如在眼前,他甚至还能想起容珂当时穿了什么衣服,那匹马的鬃毛是什么颜色。或许对容珂说,那只是一场偷玩未遂,但是对萧景铎说,那却是他绝望中唯一的灯火,是他长这么大,最感激的一次相逢。如果那天他没去后院,没有遇到容珂,之后的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和容珂并肩走在路上,随口笑谈童年往事。 容珂并不知晓萧景铎在想什么,她看着承羲侯府两边的花木,笑着指点:“这处应该栽海棠,这里种牡丹,这样花木深秀,四时花开不卸,在庭院里赏景才有意思。” 萧景铎笑了:“我还真没注意过这些。既然你喜欢,那就依你说的做。” 他们俩逐渐走到一个拐角,转弯之后,面前豁然开朗。这里是一处空地,种着许多金菊,容珂看到后说:“这里种菊不好。菊应当放在前面,和紫荆、牡丹这些时令花搭配,单独放在这里,有些浪费了。这样大的一处空地,应该种占地更大的乔树。”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大片的梅林,最好红梅、白梅搭配着种。” “那好,这里就种梅吧。” 青菡跟着乾宁和萧景铎在院子里走动,听到萧景铎的话,青菡暗暗腹诽,公主喜欢什么,在公主府种就好,种在承羲侯府算怎么回事? 果然,容珂笑了:“你自己的府邸,问我喜欢做什么?” “正是因为你喜欢,才要种在这里。” 谁家的庭院不是照着主人喜欢的模样打理,青菡听到这些话,惊讶地嘴都合不上。 而容珂只是回以淡淡的微笑,没说好,也没说失礼。 容珂和萧景铎站着说了一会,又朝前面走去了。青菡跟在后面,险些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莫非……难道……是这样?青菡抬头去看萧景铎的背影,怪不得,当初乾宁公主赐下奴仆一百,萧景铎直接就将管家大权交给了她们,青菡原来还奇怪萧景铎为什么不担心等日后新夫人进门,新夫人对着她们这些御赐且掌权的奴婢,会不会感到为难。现在看来,怪不得萧景铎从不担心未来妻子自处的问题。 青菡这些人,原本就是乾宁的旧奴,乾宁怎么会用不习惯? 青菡默默摸了摸胳膊,太可怕了,她的新主子旧主子,都太可怕了。 青菡无意发现了这件事情之后,或许也不是无意,应该说她终于想通了这件事情之后,她就一直留意地萧景铎和容珂之间的动向。游园之后,这两人之间仿佛捅破了什么窗户纸,明显地调笑多了起来。 秋寒变深之后,萧景铎陪着容珂骑马散心,青菡站在马场边默默盯着,夏岚也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两人。青菡和夏岚的视线一不小心撞上,这对曾经共事过的大宫女相互对视一眼,都默契地移开视线。 总觉得,她们又要共事了。 . 宫女给容珂掀开帘子,殷勤地笑道:“殿下来了!昨夜又落了雪,殿下没被冻着吧?” 容珂进殿,她狐领上沾着细碎的雪屑,脸几乎比领子上的绒毛还白。她将手炉放到宫女手中,然后抬起下巴,让宫女将她的白狐裘解下。 “母亲在里面?” “太后正在内殿,殿下随我来。” 容珂走到最里面的宫殿,就看到满屋锦绣,夏太后坐在胡床上,旁边摆着一盘双陆棋,已经走了一半。 看到容珂过来,陪太后下棋的宫女立即起身,跪下行礼道:“殿下安好。” 夏太后笑着对容珂招手:“今日就散朝了吧,每日见你都要和朝臣议事,现在快过年了,全朝都放了假,可算能休息半个月了。” “对。这几日没来给母亲请安,还请母亲勿怪。” “这倒不妨,我闲在宫中,若是腻烦了,召两个人进来说话就成了。倒是你,一个女儿家,非要住到宫外,孤零零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夏太后如今肤色晶莹,眉目舒展,一看便知过的极舒心。怎么能不舒心呢,原来宫里共有三个太后,容珂斗倒了两个,如今后宫里只剩下夏太后。太后和皇后、太子妃不一样,太后那是专门用来享福的,再加上有容珂、容琅在,命妇们为了投容珂的好,可不是一股劲捧着夏太后。 容珂反倒觉得自己在宫外住的舒心,她说:“公主府建了好些年,总空置着也不好。再说我住在外面,和朝臣议事也方便些。”入宫多么繁琐,光走路都要耗费许久,但是进公主府,礼仪上就要随意许多了。 听了这话,夏太后的笑微微凝固起来。她将容珂拉着坐下,说:“珂珂,你陪我下一盘双陆棋吧。” “好。” 容珂下棋,从小到大就没怵过,甚至还能控制着让对方赢几子,或者输几子。她小的时候,就能故意只差一点输给高祖,好哄祖父开心,现在陪夏太后下双陆棋,实在是毫无挑战。 容珂走棋走得轻松写意,心思非常放松。下了几步后,夏太后道:“珂珂,你是女子,时常让外男出入你的府邸终究不好看。” “母亲,你将我的公主府想成摄政王府就是了。他们是臣,不只是男子。” “过年你都二十一了,你还是不肯成婚吗?你原先说要替吴太后守孝,那便守着,我不强求你,可是孝期到今年六月便没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成婚?” “我便是要成婚,也要赶在之后。今年要推行农桑新政,恐怕空不出时间来。” 夏太后听容珂这话分明是松口了,甚至已经隐隐有了人选。夏太后放下手里的马形木棋,也不下棋了,本着脸问道:“是谁?” “母亲,您看萧景铎这人如何?” “承羲侯萧景铎?”夏太后的脸色惊疑不定,“你要嫁给他?” “才不是,我就是问问您觉得他怎么样。” 夏太后虎着脸,砰地一声拍在棋盘上,将檀木盘上立着的棋人都震倒了。 “我不同意。” 126.猜忌 “我不同意。” 容珂本来笑着, 听到夏太后这话,她显然很意外。容珂的笑容慢慢收敛, 最后定格成端仪的摄政公主模样。容珂摩挲着手中的木棋, 然后扳直了腰, 看向夏太后。 “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你十六岁的时候,你父亲将你立为摄政长公主, 我自知主不了你们父女的事,便按他的想法,不参手朝事。这几年下来,几个王爷一个接一个死了,后宫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你残杀亲人手足,执意扶持那些银枭卫,我都由着你,因为这几年, 长安的状况确实越来越好。你的所作所为, 我都一句话不说,任你安排,我以为你杀再多人,至少是向着我们这个家的。” “可是自从梁王死后,全朝上下就是你的一言堂,你说什么下面人就听什么, 如今半个朝堂都是你的人。尤其是萧景铎, 他曾经是边疆都督, 到现在他在军中都是一呼百应,而且他今年又被调到了兵部,已经是副相了!你说要嫁给他,珂珂,你自己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容珂“咣”地一声将手中的双陆棋砸在棋案上,宫女们慌忙进来查看:“殿下,太后,怎么了?” “都出去!” 殿内殿外所有侍女立刻齐刷刷跪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容珂!”夏太后也怒了,“你这是做什么!” 这明明是夏太后的日华宫,可是容珂只需声音高一点,阖宫上下都立即跪倒,不敢忤逆。这就是容珂,权势大到惊人,宫内宫外的声望都凌驾于众人之上,只要有她在,她没开口,任何人说话都不管用。 夏太后也是当过太子妃和皇后的人,在她的宫中,侍女却更听容珂的话,夏太后也恼了。她板起脸喝斥:“这是在我的宫里,你都敢这样没大没小,容珂,你太放肆了。” 容文哲在世的时候,唯有生气才会唤容珂的全名,可是有朝一日,容珂却从母亲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全名,起因竟然是因为喝斥宫女。 “母亲不妨直说吧,你究竟想怎样?” “你专权太久了,就算你要招驸马,也得招一个性情温和、无权无势的官家男子避嫌。你弟弟才是天子,这个朝堂正经的主人,你代为执掌天下,也太久了。” 容珂气得笑了出来:“我经历了那么多暗杀,有两次差点就成功了,我杀江安王,灭突厥,平吐谷浑,剿灭郑王和崔家,最后还亲征梁王!我做了这么多,在你眼里,便是一个替代品,随时随刻要给他让位吗?” “可是你说,你现在有没有那个想法!”夏太后也高声吼了出来,脸上两行清泪横流,“我知道你不容易,可是阿琅呢,他就轻松吗?他从八岁起就再没有和我撒娇过,他小时候那么贪玩,可是现在却每日读史习经,一直读到掌灯!所有帝师都夸他勤勉用功,日后必为明君。你大权在握,现在还要招萧景铎为驸马,你们俩一个揽政一个掌军,阿琅的性命不就在你们的转念之间吗?容珂,你自己说你要做什么!” “你居然这样想我?”容珂眼睛突然映出水光,她的睫毛动了动,水泽转眼就消失了,“还是说,你早就在猜忌我,今日不过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夏太后哭的不能自已,说不出话。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抽噎道:“我不同意你们俩的婚事。你们俩性子都强,就算在一起也处不来。你找个安分人家,早早将朝堂大权还给你弟弟才是要紧事。” 容珂听了这话,突然冷笑了一下,一甩袖把整盘棋“哗啦”一声打翻在地。 刻成马形的双陆棋在地上弹起,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许多个棋子的声音汇在一起,将大殿反衬地死寂无声。 “母亲,我刚从父亲手中接过帝玺的时候,我以为大宣的危机出自悯太子,于是我杀了江安王,软禁和静郡主。后来郑王和崔家蠢蠢欲动,他们是继脉,我以为不是同一脉终究不同心,于是我施计逼反郑王,幽禁崔太后。再后来,三叔也趁机叛乱了,于是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那时我以为天下熙熙,唯有血脉亲人才靠得住。到现在,我终于明白,祸患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永远,起自内讧。别说江安王、梁王这些,便是同胞兄弟、血脉至亲又如何,一样在猜忌我,背叛我。” 夏太后哭的越凶,容珂却不想再说话了,她转过身,看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宫人,说道:“今日之事,我只要在外面听到一点风声,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 容珂说完就快步朝外走了,公主府的侍女连忙追上去,想给容珂披上披风,却被容珂一手挥开。 太后宫里的宫人老老实实跪在地上,都吓得手脚冰凉。不光是因为容珂最后的那句威胁,他们都知道容珂做得出这种事,更是因为,乾宁公主和太后争执的内容。 . 容珂快步走出日华宫,她简直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宫人追上来想给她系狐裘,都被她一把打开。 出殿之后,凌厉的寒风立刻朝面上扑来。容琅手里握着一柄兔灯,正带着一众人朝日华宫走来。容琅看到容珂,快步跑上来:“阿姐,你要出去了?怎么这么快……” 容珂“啪”地把容琅打开,她眼神冷冷地盯着容琅:“让开。” 容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为什么阿姐会这样对他说话。他惊讶地望着容珂,仅过了片刻,容琅依言让开。 容珂从前只觉得容琅还小,可是今日这一面,她却突然看到许多东西。 容琅已经长很高了,几乎与她平齐。算一算年龄,容琅今年都十三了。 容珂收回视线,冷淡决绝地朝前走去,没有再说哪怕一句话。 容琅在原地愣了许多,他看向那个兔子灯,这是他特意寻来,讨阿姐欢喜的。容珂属兔。 “圣人……”内侍小心翼翼地问,“公主今日可能是心情不好,您不要放在心上。要不,老奴去和永和宫打听打听?” “何必去永和宫打听。”容琅苦笑,“进去问阿娘不就知道了么。” 日华殿内,夏太后还在哭,见了容琅哭的越发厉害。容琅一直静静听着,等夏太后哭完了,才问:“阿娘,今日你和阿姐说什么了?” 等听完夏太后的转述,容琅长长叹气:“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没有阿姐,我可能都活不到现在。” 容琅突然就理解容珂走时的心情了,这还是从夏太后口中说出来的,真实的对话,指不定还有多少伤人的话。 “她如今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现在她没有这个心思,谁知道她哪天就被权力迷了眼,想长久霸占着那个位置了呢?” “她想那就去拿就好了。”容琅说,“母亲,阿姐比我,更适合当皇帝。您不必生气,我有自知之明,我固然算是用功,可是太师总说我勤勉,从不说我聪慧,因为真正聪慧的人,是阿姐那样的!许多东西阿姐看一遍就能记住,我不行,只能看一遍,背一遍,再抄一遍,才能达到阿姐的要求。即使如此,处理许多实政,我都比不上她随口一句话的通透。她是不世的天才,如果我是父亲,我也会将江山托付给她。” “好好好,你们父子三人一条心,只有我,是外人,也是坏人!”夏太后赌气别过身,说道,“你怎么不想想,我是为了谁?珂珂她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吗?” “阿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朝堂上的事,远不是一句‘我为你好’便能解决的。等我到了十六岁,如果阿姐愿意将权力放给我,我感激她的潇洒大度,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没什么可怨的,因为她,确实远远强于我。” “你就这样没出息!”夏太后气得直怼容琅的脑门,“你们容家的男人,长得越好看心就越狠,就连你父亲,所有人都赞他温文尔雅、有上古君子之风,他杀悯太子尚在襁褓的孙子时,也眼睛都不眨。怎么到了你,就这么大方了呢?” “若现在摄政的不是阿姐,是其他人,只要我自忖比他强,我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他。可是阿姐不一样,她是我的亲人,也是恩人。我刚刚继位时才八岁,什么都不懂,早朝时见到那么多人都会哭。可是阿姐护着我,一步步平定藩王,剪除世家羽翼,让我坐稳了帝位,还为我打下一片锦绣基业。如今朝堂这个状况,任何人上去,便是个昏君,只要不自己作死,也能将天下发展地像模像样。这些是阿姐搏来的,不是我,技不如人便要让位,如果是阿姐想要皇位,我毫无怨言。” 在容琅心中,他的长姐便是无所不能的神明,她美丽又强大。容琅发自内心地觉得,父亲的选择没有错。 夏太后良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苦笑:“你们父子三人,一个个心意相通,反倒是我妄作恶人。” . 容珂从日华殿走出很远,还是觉得愤懑难平。 她停下脚步,举目四望,目之所及都是威严高大的宫殿,白雪覆盖在宫殿上,愈显茫茫清寂,天地一色。 容珂突然怀疑,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这里,真的是她的家吗? 这座宫廷,是他们陇西容家从前朝皇帝陈望手中夺来,后来秦王在这里杀了兄长,自己入主皇宫。然后高祖秦王死在这里,她的父亲容文哲也死在这里,一代代帝王在这里来来往往,而太极宫却始终无声地注视着世间变化,没有人能真正将这里据为己有。 她摄政六年,权倾朝野,天下人再无人敢忤逆她。可是堂姑和静郡主诅咒她不得好死,曾祖母吴氏怀疑她在后宫下毒,亲叔叔梁王说她愧对祖宗,而现在,她亲生母亲也说,你狼子野心,不得善终。 天下人敬她畏她,但也猜忌她,背叛她。容珂突然怀疑,她走到这一步,身边还剩下什么?她究竟哪里做的不好,竟然能让所有人都背叛她。 她站在在雪地里,一时茫然。 雪地里渐渐有一个影子走近,容珂就那样看着对方,他穿着红色朝服,在这样的雪天里明丽的晃眼。 萧景铎走到容珂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又不穿狐裘?” “你怎么来了?谁告诉你的?” “散衙之后,我在兵部多等了一会,见你一直没出来,就进来看看。” “你撒谎。” 发脾气的容珂真可怕,萧景铎非常识事务地改了口:“我担心你,特意来找你的。” 委婉承认,他大概知道怎么了。 萧景铎今日等容珂出宫,没想到还没等到容珂,却等来了银枭卫的密报。碍于容珂临走时的禁令,银枭卫不敢说的太明白,但是萧景铎结合容珂的脾气,大概也能猜出怎么了。 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把容珂气成这样。 萧景铎手臂上担着狐裘,是红色的,他展开,绕过容珂肩膀,替她系在脖颈上:“你年纪小,穿红色的多好看。” 这就是时下的审美,上至天子下至平民,大家都喜欢大红大紫、花里胡哨的东西,金器要华丽,襦裙颜色要鲜艳,就算是国之重事冬至朝贡,满朝文武也要穿着红彤彤的公服,一片红红火火的看上去多么吉利。素雅的东西,在宣朝没前途的。 容珂由着萧景铎替她围狐裘,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你想勒死我吗?” “紧了?”萧景铎将绳子放松,大言不惭地说,“第一次没经验,以后多试几次就好了。” 容珂冷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萧景铎越发自来熟:“想去哪儿,我陪你走。” 他们穿过两仪门,顺着中轴线,朝承天门走去。 萧景铎陪着容珂,慢慢爬上承天门。容珂手扶上城墙,举目朝长安尽头望去:“长安这样大,这样规整。今日有雪,若是天晴,站在这里,还可以看到终南山。” 这里是承天门,如同它的名字一般,这是这个王朝最高最重要的地方。长安第一声报晓鼓声就从这里击响,紧接着,各街道上的鼓才被允许敲响,宫门、城门、坊市在鼓声中推开,长安的清晨,这才开始。 站在承天门,朝前看,是繁华昌盛、开放包容的长安,往后看,是威严肃穆、万国来朝的太极宫。这是九州的中心,是历代帝王必争之地,是这天下无上皇权的至高点。 “你看,那是皇城,那是东市和西市,那些是佛塔,还有那里,许是哪户人家的后花园。站在这里,仿佛全天下都尽收眼底。”容珂感叹,怪不得风这样大,还是有人头破血流地想要爬上来。 萧景铎将容珂的手拿开,说:“城墙上积了雪,你手凉,不要放在上面。” 容珂直接恼了:“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没有。”萧景铎说,“你现在不注意,当心回去后得了风寒。” “我自小骑射弓箭无一不精,吹风而已,我怎么会得风寒。” “你吃药都怕苦,不要逞强。” “你吃药不怕苦?” “我不吃药。”萧景铎说。 容珂气得去踢萧景铎:“下去,我不想看见你。” 容珂发泄了一会,气鼓鼓地抓紧披风,杵在城墙前不说话。萧景铎站在她身边,替她挡住吹来的冷风。 呼呼风声中,萧景铎的声音慢慢响起:“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容珂眼中的光动了动,没有说话。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只要你想。” 以容珂现在的地位权势,如果她真的不满足于摄政长公主的位置,想要更进一步,真的易如反掌,这是满朝上下心照不宣的事情。萧景铎心里明白,他效忠的不是皇帝,而是容珂,如果容珂想,他就去做,背上反臣的罪名又如何。萧景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无条件向着容珂,即使她要做的是篡权夺位这等大罪。他敢肯定白嘉逸之流,也是如此。 这世上最毒的药不是鹤顶红,而是权势。一旦沾上,就没有摆脱的一天。 容珂站在承天门楼,雪风穿过朱雀大街,吹过她的鬓发,最后又归于太极宫的浩荡宫宇中。容珂在风中良久沉默,后来,她说:“我想做什么你都答应?” “当然。” “如果我想招夏家人为驸马呢?” “那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容珂扑哧笑了,她压住飞舞的头发,说:“走吧,我想下去了。对了,去查一下刚才那个官员,后花园修这么大,是不是贪腐受贿。” 萧景铎忍不住想笑,他偏头看向容珂,眼睛中星光闪闪,盛满笑意。 到乾宁公主府后,萧景铎非常无意地问起容珂:“你怎么突然想起夏家?” “什么?”容珂被问的丈二摸不着头脑,什么事情,没头没脑的。 萧景铎停了停,说:“没事。” 依萧景铎的观察,容珂多半就是随口一提,夏家也是恰巧顺口。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妨碍萧景铎给夏家几个适龄未婚郎君找麻烦。 夏家是夏太后的娘家,萧景铎觉得,他确实得防着。 后来萧景铎问容珂,那天在城墙上,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自立为帝。 容珂笑着拨眼前的灯花,许久后才说,我想过。 127.赐婚 容珂和夏太后的争吵并没有传开, 即使如此,朝堂上好些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夏太后质疑容珂权倾朝野, 狼子野心, 容珂没有争辩, 之后照常上朝、下诏,权势如日中天, 没有丝毫避嫌的意思。但是容珂却再也不去日华殿请安了,有些场合避不开夏太后,容珂会笑着微微点头,不失礼,也只是不失礼。 龟兹国的使臣不远万里,慕名来长安觐见宗主国。长安在西域声名远播,如雷贯耳,许多商队从西域经过,就是为了来大宣一睹盛况。龟兹心生仰慕, 国主遣派一队使臣跨越千里, 去长安学习。 来了长安,眼前的一切都让龟兹人大开眼界。 拔地而起的阙楼,星罗棋布的长安城,驼铃声声的异域商队,结实精壮的巡逻卫兵,以及大街上衣色鲜艳、笑语欢声的娘子。受乾宁执政的影响, 长安女子越来越大胆, 启元年间女子上街尚需佩戴遮挡全身的幕篱, 到现在,幕篱短到仅能遮住脖颈。 长安仿佛一幅宏大又富丽的画卷,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徐徐展开。 宫廷里,朝廷专门设宴,宴请龟兹和其他藩国的使臣。龟兹使臣端起一个青绿色茶杯,发现杯底还雕着一枚灵动的鱼,跃然于杯中,使臣惊讶极了,忍不住将瓷杯移到眼前,去看这条凸出来的鱼。 这样栩栩如生,细节优美,而且不是平刻在杯底,而是立体浮在杯中,这是如何雕出来的? 他举目四看,宫女托盘上的酒杯纤长,上面刻着华丽的浮雕,面前的瓷盘上用金箔镶嵌出华丽的图案。宫中净是金器,但是一点都不艳俗,反而扑面而来富贵强盛的盛世气息。 在西域盛名远播、神秘遥远的乾宁公主远远坐在最上首,她的旁边是佩戴着冕旒的年轻帝王。途经龟兹的商队都说,遥远的长安现在当政的是一位公主,龟兹使臣本以为这位公主年龄已经不小,没想到本人却这样年轻貌美。龟兹使臣呆呆看着高台,没喝多少酒,现在却已经醉了。 恢弘高大的宫宇,高高在上的公主,威严端肃的臣子,这才是盛世啊。 龟兹使臣为此深深着迷,而宣朝的官员脸上就不大好看了,还看,还看!公主和陛下都是国体,是你们能瞎看吗? 龟兹人在长安逗留了三个月,回国之后,这位使臣一辈子都致力于龟兹和中原的往来,那次宫宴如同一场最绚丽的梦,他晚年为此著书,后来更是带入陵墓,在墓碑上刻着他和宣朝的故事。 长安里的外国使臣实在太多了,容珂和朝臣都习以为常。有道是王者不治夷狄,来者不拒,去者不追,若是有人慕名而来,宣朝不拦着也不瞒着,喜欢什么自己去学,国史想抄就抄,临走时,鸿胪寺还会再付一笔他们来往的路宿费。 这才叫又吃又拿。 藩属国的朝臣对容珂赞叹不已,如今四海诸国都听说了乾宁长公主的威名,等看到了真人,越发膜拜。这几年国富民强,民间的读书学习之风也兴盛,长安里群英荟萃,咏诗盛行,才子更是浩如繁星。 乾宁刚执政的时候,边患严重,政局不稳,因为四年里接连死去两位帝王,百姓十分惶恐,对容珂这个莫名其妙的摄政长公主也极为排斥,可是六年过去,突厥、吐谷浑、薛延陀接连被收拾地亡了国,叛乱的几位王爷也被平定,宫中三位太后只余下一位。虽然皇室人口骤减,但是这才是阴阳调和,乾坤安宁之象。毕竟宫中三个辈分三位太后,光内斗就是一笔不小的消耗。 容珂从排斥,到被朝堂、民间承认,现在已经成了朝廷的象征,极受推崇。一位年轻、貌美、聪慧的公主,就是传到西域都为人所向往,更别说中土。容珂这些年,越发频繁地出现在诗中,而且因为容珂大力扶持科举,愈发被文人所推崇。 夏太后自从龟兹人走后,就一直觉得心里不对劲。夏太后委实没想到容珂的名气竟已然传出国土,沿着商队传到了西域,西域诸国都将容珂奉为神秘强大的宗主国公主,千方百计来长安一观。若是从前,夏太后只会为自己女儿被天下认同而骄傲,可是现在,她只能苦笑。 便是那日母女争执,容珂都没有说出准话,保证她不会对皇位有异心。玩政治的人说的话都做不得准,可是容珂,连说谎话骗她都不肯。 夏太后如何能安心。 没几日,外戚夏家的诸位女儿被唤进宫赏花。 夏家和昭德太后是表亲,昭德太后给长子容文哲从娘家挑了女儿过来。后来容家起事,入主中原,夏家也跟着沾光。到如今,夏氏成了太后,夏之衡也成了朝中新贵,夏家众人越发骄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别说夏氏的女儿成了当今太后。 夏家几位夫人将女儿们打扮地鲜艳亮丽,然后带入宫陪太后说话。御花园里,夫人们富态丰满,少女们云鬓凤钗,面如芙蓉,声如黄莺,简直比御花园的花朵都要鲜妍。 几位夫人都围在夏太后身边说好话,夏太后笑着听,目光从下首的娘子们身上梭过,问道:“我记得二兄的几个姑娘都不小了,今日可来了?” 夏二夫人一喜,连忙唤道:“四娘,还不快出来拜见太后!” 一个穿着嫩黄色襦裙的少女站出来请安,少女眉目清秀,神态温婉。夏太后看了一眼,很是满意,这个姑娘看着就文静温婉,是个明理听话的。 夏太后问:“四娘定亲了没?” 夏二夫人惊喜地几乎合不拢嘴,能被太后单独叫出来,本来就是喜事,现在太后问起亲事……他们家四娘,这是要有大造化了啊! 夏二夫人连忙堆笑说:“还没有。我就这一个闺女,舍不得她出门,就多留了几年。” “四娘知书达理,温婉宜人,这样的文静美人,就该配一个驰骋沙场的英雄人物。前几日圣人还和我说,承羲侯是国之栋梁,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连自己的终生大事都耽搁下来。他为国做到如此,朝廷更应该体恤他,若是能娶一个知冷知热、善解人意的妻子,也算解了参政堂诸相公的一桩心事。” 夏太后说完,心里微微闪过一丝愧疚。容珂想要嫁给萧景铎,容珂也是她的亲女儿,如果容珂是寻常女子,萧景铎也是寻常人家的嫡子,夏太后当然就允了,可是容珂不是,萧景铎也不是。他们俩单独一个人的势力都很可怕,如果成婚后拧在一起,那皇位上谁能坐的住? 夏太后想着,他们俩的权势膨胀到这个地步,她是没有能耐遏制他们的势力,只能尽力把他们俩分开。只要萧景铎娶了夏家的女儿,那就是夏家的人,以后也会向着自己,她再给容珂找一个温柔体贴的驸马,便算了结此事。 容珂难得有喜欢的人,夏太后就这样把女儿的意中人夺走,心中不是不愧疚,可是容珂任性,脾气也硬,就该给她找一个温柔的驸马,好包容女儿的脾气。容珂脾气硬,萧景铎看着也是个强势的,他们俩在一起,怎么能好?就算容珂现在喜欢萧景铎,以后结成夫妻,两人谁都不让谁,这怎么能过得下去?不如夏太后一开始就把他们拆开,让他们各自婚嫁,另成就两对良缘。 夏二夫人原先以为太后叫四娘出来是为皇帝相看,没想到却不是。夏二夫人本来都有些失望,紧接着听到夏太后说起承羲侯。这下不光夏二夫人,就连夏四娘都露出惊喜之色。 夏二夫人连忙问:“您说的,可是承羲侯,现在的兵部侍郎萧景铎?” 夏太后淡淡笑道:“不然还能是谁。” 夏四娘也抿着嘴,轻轻笑道:“承羲侯当年带两百人突袭突厥牙帐,奔袭漠北千里,将突厥赶出边疆。他确实是位英雄人物。” 夏二夫人一听就知道女儿这是愿意了,别说夏四娘,夏家其他女儿的眼中也带着艳羡和酸楚,若说是知冷知热、善解人意,她们也行啊。 除去开国老臣段公那一批,如今朝中就数萧景铎得势了。而萧景铎如今二十四岁,可以预见他日后的成就会比段公还要高。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该交好萧景铎,他的妻子也一直是京中热议,许多闺秀都在暗暗较着劲。可是萧景铎执意不娶妻,好多人家去探他的口风,都被他明确推辞。 萧景铎这里显然不适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若是在萧景铎这里碰了壁就去找萧英,这不是结亲,这是结仇。萧景铎和萧英的关系,朝堂中人都能感觉到,他打压生父的事情,高层心里也都有数。只不过一个是战功赫赫、前途无量的军中名将,一个是年纪渐大、多年没有建树的老臣,舍谁取谁,宰相们心里门清。高层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人还没萧景铎官位高,碍于萧景铎的权势,更不会点明。 夏二夫人做梦都没想到这等争破头的好事居然掉到了自家头上,她喜不自胜,更兼之女儿喜欢,这就是喜上加喜。一个少年成名、战名远播,还长得非常好看的男子,那个少女不思慕? 见二房人乐得嘴都合不拢,长房夫人笑容便有些凝滞。没想到夏太后话锋一转,突然问起其他人:“我最近总是易乏,想找几个十三四的姑娘进来陪我说说话,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合适的?” 夏大夫人吃了一惊,赶紧将自己的女儿推出去:“九娘今年十三,如果太后不嫌她聒噪,不妨让她来进宫侍奉太后吧。” 其他几房也唤了几个姑娘出来,夏太后将她们叫到眼前,一个一个问了,指着其中两个说:“我看六娘和九娘不错,就她们俩吧。” 太后特意留了十三岁的两个姑娘,皇帝今年,正好十四岁啊! 夏家大夫人想通这一点,几乎都烫的坐不住了。莫非,她们夏家要再出一个皇后了?也是,后宫如今唯有太后说的算,皇后之位,舍夏家其谁?太后挑儿媳,还能不向着自己的娘家不成? 夏家人这一次进宫,各有各的欢喜,可以说宾主尽欢。临走时,夏太后将夏四娘、夏九娘唤到眼前,说:“都是好姑娘,以后要常入宫来陪我。四娘比你们大些,出阁的事情要张罗着了,等过几日,我在宫中设宴,让四娘过来看一看。” 夏四娘被太后指给了承羲侯,让她看一看,还能使看什么?夏四娘双颊已经红了,其他娘子揶揄地看着她,喜笑颜开地对太后行礼:“谢太后。” 九月,御花园金菊开的极好,夏太后让众人进来赏菊,萧景铎也受邀在列。 他本来打算去花园走个过场,外面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呢,他哪有时间赏花。 到了临湖殿,萧景铎给皇帝、夏太后行礼。 “圣人,太后。” “免礼。”容琅很是随和地把萧景铎叫起来,随口问了些问题,大多是朝堂上的事。 萧景铎一一答了,他说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周围的年轻娘子们都在看他。 此时风气开放,皇后不避外臣,后宫女眷也不必避外男,更别说这里还有太后坐着,小娘子们借着太后的名义,可以光明正大看郎君。虽然皇帝也在,但是皇帝才十四,个子还在抽高,怎么能比得上眉目冷然、举手投足都是杀伐之气的承羲侯。 皇帝问完了话,萧景铎本以为这就能抽身,没想到却被太后留下了。 夏太后指着萧景铎,对其他人说:“这位就是承羲侯了。” 夏家的女眷们其实认识萧景铎,长安还有谁不认识他,然而近距离地看却还是第一次。女眷们经太后一指,顺势都转过视线,仔细地看萧景铎。她们越看越觉得此人身姿修长挺拔,眉眼清冷精致,实在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良人。 夏二夫人这下越发满意了,看着萧景铎的目光充满了笑意。少女们难得有机会能这样近这样明目张胆地打量萧景铎,都羞红了脸,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含羞带怯地偷瞄萧景铎。夏太后开口道:“四娘,你出来。” 夏四娘双颊飞红,慢慢从姐妹中站出来。 夏太后对萧景铎说:“这是夏府的四娘。这个姑娘从小文静听话,越长大越温婉,是个可人的。” 夏太后一开口,萧景铎就能猜到太后要说什么,这种类似的话他实在听过太多次了。萧景铎接话道:“贵府四小姐知书达理,日后必得佳婿,我先行恭贺夏夫人了。” 嗯?这是什么情况?夏二夫人有些懵,萧景铎恭贺四娘必得佳婿,这虽然是夸赞,但是四娘是要指给他的呀,萧景铎怎么能这样说? 夏太后见萧景铎推了回来,眼神淡了淡,说:“承羲侯也觉得四娘知礼,这就好。承羲侯尚未婚配,四娘也温柔婉约,你们俩性子一刚一柔,恰是佳话,承羲侯觉得呢?” 萧景铎眼神倏然变冷,而容琅却意外地挑了挑眉,母亲竟然打算给萧景铎赐婚?容琅直起身,打算静看事态发展。 萧景铎心中转过冷意,他这些年一直在等容珂,眼看皇帝越来越大,夏太后却要给他赐婚其他女子。夏太后莫非觉得,他是这样好拿捏的人?他若不愿意,萧英和萧老夫人都不能强求他,更别说和他无亲无故的夏太后。 至少现在还无亲无故。 萧景铎语气毫无波动,说道:“萧某如今无心成亲,谢太后关心。” 夏二夫人愕然,夏四娘都惊讶地抬起头。 他这是拒婚了?他竟然敢拒绝太后? 虽然赐婚的意思夏太后只和自家人说了,正式的赐婚旨意还没有拟。但是太后是什么人,她的话都是懿旨啊!别说夏家人,就是夏太后自己也没有料到还有人敢拒绝她赐下的婚事。 果然,夏太后的笑容收敛起来:“你敢推辞赐婚?” “便是圣人赐婚,也要顾及臣子的想法。如今边患未定,我朝边境时不时受犯,我如何能不顾家国大事,而是将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我无心在这种关头成亲,也不愿耽误了其他人家的姑娘,还请太后收回成命。” 夏太后沉下脸,不说话,容琅反倒笑着出来解围:“承羲侯说的是,朕还指望着承羲侯守卫边疆、保家卫国呢,既然他都不急,那我们就不管他了。” 守卫边疆这就是鬼话了,北边的突厥、薛延陀,西北的吐谷浑都被打崩了,没个三四十年恢复不过元气,强大如突厥都被连窝端起,其他小国,还哪敢挑衅? 之前容珂来和夏太后说过她和萧景铎的事,自那之后,夏太后就一直警惕着萧景铎,现在萧景铎敢当着她娘家人的面拒婚,夏太后心里十分恼怒。当太后当久了,如今阖宫都顺着她,夏太后已经听不得别人的拒绝了。 夏太后此时完全没有想到病逝的吴太后,以及幽禁深宫、郁郁度日的崔太后。如果她们俩还在,哪能有夏太后说话的份。 夏太后本想喝斥萧景铎无礼,可是如今皇帝出来解围,她就不好说什么了。皇帝都说了要仰仗萧景铎守卫边疆,夏太后不好违逆儿子的话,于是说:“既然皇帝都这样说了,那此事就先搁着吧。不是我说,承羲侯,你已到了成家的年龄,都说先成家再立业,你现在已然立了业,该考虑成家的事了。” 萧景铎心里想着,他确实在考虑啊,但是表面上他的神色依然平静无波,一点都看不出在想什么:“谢太后教诲。” 说完,萧景铎就趁机告退。他走出一段路,突然发现带在身上的玉雕不见了。 容珂的生辰在九月,这是他专门备给容珂的生辰礼,丢了可不成。萧景铎立刻回头去找,随从看到,连忙说:“侍郎您要找什么?您的时间宝贵,哪能劳您亲自来?交给奴来寻找就行了。” 萧景铎摇头:“我放心不下,还是我来找吧。” 他按原路返回见到,正在悉心寻找,突然从旁边传来一个女声:“承羲侯,你在找这个吗?” 萧景铎应声回头,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站在花丛中,手上还放着一个兔型玉雕。 萧景铎看到玉雕,心里大大松了口气,这才将视线上移,看到了这位女子的脸。 “夏四小姐?” “是我。”夏四娘慢慢走出来,脸上勉强笑了一下,“原来承羲侯还记得我。” 萧景铎也太概猜到夏四娘追出来想说什么了。他说道:“夏娘子,是萧某配不上你,请你谅解。” “为什么呢?”夏四娘性情温婉,这一次却鼓足勇气追了出来,还顺道捡到了萧景铎的玉雕。她真的想知道,萧景铎为什么拒婚。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方才在临湖殿,人多眼杂,我只好用家国大事搪塞。事实上,萧某拒婚,概是因为心里已有意中人。” 夏四娘惊讶地半张大嘴,她眼睛中的光也一点一点寂灭:“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对。除她之外,不做其他之想。” 夏四娘这才明白,萧景铎方才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还险些惹恼太后,都是因为他有了喜欢的人,又不想当着众人的面直说,伤害了夏四娘的颜面,这才迂回行事。夏四娘心里复杂极了,若是方才萧景铎在大殿上直说他已有意中人,夏四娘必然颜面扫地,沦为姐妹笑柄,可是萧景铎没有这样做,而是换了说法,将缘由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夏四娘明明该感谢这个男子的体贴,可是听到他这样直白不讳的话,夏四娘又觉得芳心尽碎。 他还真是体贴守礼,又冰冷绝情啊。 “她是谁?” 萧景铎只是说:“多谢夏娘子替我保管玉雕,如今不方便,等夏娘子找到佳婿后,萧某必有重谢。谭明,去接玉雕,谢过四娘子。” 萧景铎的随从将夏四娘手中的玉接过来,双手奉给萧景铎。萧景铎拿过来,小心看了看,确定没有磕碰,这才如释重负地收起。 “夏娘子,萧某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这里人来人往,夏娘子不要久留,快些回去吧。萧某先走一步。” 夏四娘泪眼汪汪地看着萧景铎转身离开,他是正四品兵部侍郎,朝中权臣,她的父兄见了萧景铎都要好声好气,而他本人对她一个小姑娘却这样客气。可是偏偏,他有喜欢的人了。 玉,兔形,其实夏四娘已经猜到是谁了。 临湖殿,自从萧景铎出去后,夏太后的脸色就一直不大好。 容琅看了心知肚明,他推了推手边的瓷盘,说:“母亲,这是新送来的常山真定梨,您尝尝。” 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公公立刻用螺了玉石的青瓷碗盛了一块蒸梨,奉给太后。旁边的人笑道:“圣人真是孝顺,太后好福气。” 太后没胃口吃水果,她接过蒸梨,在手里停了停,就放到了一边。听到旁人这样说,她也十分高兴:“是啊,阿琅从小就知寒知暖。” 这便是孝顺了?容琅自己都觉得好笑,阿姐让后宫再无人敢不敬夏太后,夏太后却只能看到容珂的铁血绝情,而容琅不过是递了个梨,甚至都没自己动手,便成了孝顺。 但是容珂和太后关系僵持,容琅夹在中间,要努力缓和这两人,这种火上浇油的话就不要说了。他脸上笑着,正打算把话题扯到阿姐那里,就听到太后说:“说起孝顺,九娘也是极孝顺的,这几天日日进宫陪我说话。九娘,你过来。” 这话一出,夏六娘的脸就僵了,太后属意九娘?而夏九娘听了立刻笑吟吟地站出来,声音清脆地给容琅行礼:“见过圣人。” 夏九娘年纪较小,在家里也受宠,不像夏四娘那样温婉,反而很是活泼。 容琅看着下手娇俏活泼的少女,脸上的笑淡了。 这回,就是他也没法再替自己母亲说话了。 容琅不得不感叹父亲看人极准,父亲担心王爷辅政会惹大乱,力排众议将摄政大权交给阿姐,事实证明,梁王确实有反心,就是齐王也摇摆不定。当时很多人都劝,夏太后是皇帝亲生母亲,亲生母亲总不会害自己儿子,何不如遵循古制,让太后垂帘听政。当时父亲听了之后,想了许久,还是坚定地摇头。 事实证明,容文哲还是对的。 夏太后当太子妃时,所有人都赞夏氏温柔大方,有国母之风,她当皇后时,后宫也赞夏氏宽厚体恤,不惩治宫人。但现在她当了太后,还是一样心慈手软,毫无决断,这就很致命了。 两任皇后都姓夏,容珂会同意?容琅会同意?夏太后这是当他们姐弟不存在吗?容琅心里很是失望,果然如父亲所言,母亲若成了太后,便是王政君一流,如不是有容珂看着,迟早能捧出一个王莽来。 容琅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已经想着如何拒绝夏太后的一厢情愿了。先是强行给萧景铎赐婚,现在居然还盯上了他。 容琅正要开口,宫殿外传来太监的唱诺:“乾宁长公主到。” 128.还政(大结局) “乾宁长公主到。” 这声唱诺响起, 日华殿内无论贵妇还是奴婢,全部起身, 肃目看向殿门口。 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女子进入宫殿, 这身衣服虽然是女子服制, 但是看着却庄严简洁了许多,说不出哪里不同, 但是穿在来人身上,真的是好看又威仪。 阖宫的人对着这个女子盈盈拜下:“乾宁殿下。” 乾宁乾宁,人家这个封号还真没埋汰。满朝文武,见之俯首。就是七老八十的老封君,在乾宁面前,也不敢倚老卖老,一样得行君臣之礼。 女眷和合着手朝前拜,头上的珠环微微前倾,叮叮当当作响。容珂继续往前走, 经过时, 语气淡淡地说:“无需多礼,诸位起来罢。” 容珂身后还跟着许多臣子,其中便有夏家的人。夏家的女眷们见了父兄,少不得又是一番问理。 日华殿里问好声此起彼伏,女眷们陪着太后说话,男子们随容珂议事, 如今能在日华殿相遇, 这是很体面的事情。一时间, 夏家人脸上都很是光彩。 其他人亲人见面,和乐融融,而皇家自己这里则有些尴尬。 早在听到容珂的时候,皇帝就站起身了,太后还稳稳坐着不动。太后是母亲,没有长辈迎晚辈的礼,这很正常,等容琅走下台阶,把容珂拉上来后,夏太后还是别过脸,不肯和容珂说话。 容珂在太后五步远的时候,双手交叠,微微躬身顿首:“太后安好。”然后就直起身,自己入座,眼睛都没往右边瞅。 容琅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太后一幅容珂对不住她的模样,而容珂冷淡从容,一看就完全没把这点事放在眼里,更别说去和太后讨好,容琅叹气,默默坐到中间。 容珂眼睛扫过女眷,问:“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夏九娘自知自己很快就要做皇后了,心里觉得自己身份不同,于是主动接话道:“回表姐,我们进来陪太后赏花。”她为了和容珂拉近关系,还换成了表姐。 夏九娘的父亲,夏家大房支柱夏大郎有些吃惊,连忙低喝:“九娘,不得无礼。”哪能唤乾宁长公主为表姐?类似于皇帝的表妹入宫,见了皇帝,不一样得唤陛下? 容珂却笑着伸手止住夏大郎的话:“九娘天真活泼,大舅不必如此。” 这声大舅叫的夏大郎腿肚子发软,他说道:“殿下,九娘被我们宠坏了,不知轻重,殿下不要见怪。” 容珂笑笑没说话,夏大夫人觉得自己就要当天子的丈母娘了,有心培养帝后感情,说道:“圣人最是孝顺,满朝文武谁不称赞?九娘这孩子看着淘气,但是在家里,也很是细心孝顺,这几日她害怕太后无聊,还特意进宫陪太后说话,我们都说这孩子淘虽淘,但却长了一颗玲珑心呢。” 这样夸自己的女儿,夏大郎都有些尴尬。他听妻子转述了太后的意思,他也替自家高兴,可是培养感情,也不能操之过急啊。 将一个女子和皇帝并列提起,这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行的。容珂听了这话,嘴边的弧度都不改,笑着看向夏大郎:“大舅好福气,女儿孝顺,可以定安。” 夏大郎单纯以为容珂在夸赞夏九娘孝顺,笑而不语。夏之衡也跟着过来了,听到这话,面露奇怪,他凝神想了想,突然神色大变。 “殿下息怒。”夏之衡立刻弯腰行礼,说道,“九娘家里已经给她定下来婚事,这几日频繁入宫,恐怕会耽误绣嫁妆,我等就先将九娘带走了,请殿下谅解。” 夏九娘着急地“哎”了一声,夏大夫人更是恼怒:“你在说什么!”九娘都要选皇后了,做什么要诬陷九娘已经定了人家,这不是存心坏事吗? 夏大郎也没想到夏之衡会这样说,他责怪地看向夏之衡,夏之衡转过眼,眼中光芒闪烁,充满了警告意味。 夏大郎感觉不对,他脑子起回响起容珂的话,女儿孝顺,可以定安。 夏大郎顿时脸色大变,定安公主,亦是孝平皇后,不就是王莽之女么。 夏大郎惊得冷很涔涔,也赶紧跟着拜下身,话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就被荣华富贵糊住了眼,两代皇后出自同一家,历史上得了善终的能有几个?他们只看到九娘成皇后之后的富贵,只看到夏太后在张罗选后一事,他们怎么不想想,皇帝和乾宁公主对此是什么态度呢? 若是皇帝同意,这是大造化,若是皇帝不同意,这就是大祸害!而夏之衡请罪之后,乾宁公主笑着不说话,就连皇帝也是笑眯眯的,却没说平身,夏大郎在朝为官,怎么能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看到父兄们突然面色刷白,战战兢兢,夏家的女眷都感到疑惑不解。 怎么了? 夏九娘脸上全是茫然,夏大夫人更是生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请罪状,这成什么样子?也太丢人了。 夏太后也不满:“你们这是做什么?” 夏大郎趁机赶紧说:“禀太后,小女已经定亲,日后恐怕不能常来陪太后说话了。太后若是喜欢,不妨从其他官家挑几个伶俐娘子罢。小女无才无德,恐不能胜任。” 夏九娘连忙说:“我能!”还没说完就被夏大郎骂了一句:“住口!还不起来,向太后、圣人和殿下请罪。”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太后哪还听不出来,她想立夏九娘为皇后,容珂不同意。 夏太后顿时沉了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公然违抗我不成?” “天子无家事,皇后更是一国根基。夏家连着出两个皇后,就算我同意,恐怕容家的先祖也不同意。” 夏皇后被气得哆嗦,手指指着容珂道:“太后发话,谁敢不从?我倒要看看,你敢擅权到什么地步。”夏太后转过头,对夏九娘说:“日后你照旧入宫便是。” 夏大郎和夏之衡却齐声请命:“九娘已经另外定了人家,请太后谅解。” 夏太后看着自己的兄长、叔父,感到气愤不已:“我还好好活着呢,你们敢违抗我的旨意,反而对她言听计从?” 夏家男子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容珂笑着起身:“前朝还有事,我先走了。诸位表妹好好赏花就是了。” 皇帝也跟着站起来:“阿姐,我和你一起走。” 夏家的臣子们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地跟在容珂身后,也都离开了。 夏太后气得脸色铁青,而夏家的女眷们面面相觑,都咋舌不已。 她们原来只知道乾宁站公主权倾朝野,今日才真实体会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夏太后都挑明了说出来,而容珂只需一句话,就能把平日威风八面的夏家当家们吓得面无血色,忙不迭推辞。她们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作说一不二。 容琅一直随着容珂走回两仪殿。到了两仪殿,容琅屏退下人,对容珂说:“阿姐,母亲她优柔寡断,时常有小不忍之仁,你不要和她置气。” “我知道。”容珂说,“只是觉得心寒。” 儿子是皇帝,女儿掌权,做母亲的担忧女儿篡位很正常,但也很让人心寒。容珂在想,如果她是个男子,夏太后还会这样吗? 这是一个必然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她从不排斥自己的女子身份,也从来不去想,我是男子会如何如何。反正她足够强大,夏太后就算猜忌又如何?就算想方设法拆散她的婚事又如何?反正夏太后都实现不了。 现如今容珂有自己的公主府,有自己的封邑,也有自己的驸马人选,她全然独立,便是夏太后潜意识里重男轻女,又能影响到她什么? 容琅看着母亲和阿姐的母女情越来越淡,心痛又无可奈何,只能宽慰容珂:“阿姐,母亲她困在后宫,只见过方寸之地,如果她有什么话没说对,你不要放在心上。至于她想让夏氏女当皇后更是异想天开,若不是你今日凑巧到了,便是我自己,也会推拒的。” 只不过容琅的推拒,只能用“夏表妹很好,只是我们俩不太合适”这种话婉拒,但是容珂过来,一句“不行”,就解决了。 容琅叹气,这就是他和容珂之间的差距。 容珂和容琅因为夏太后的事,其实姐弟间还有芥蒂,如今容琅主动敞开了和容珂说心里话,容珂也叹了口气,和容琅推心置腹地交谈起来:“我也没想到,她拦着我的婚事就罢了,居然还想操纵你的皇后人选。虽说后宫妃嫔都看你的喜欢,可是皇后不同。中宫之位牵涉日后东宫太子,立皇后不是你的事情,那是天下的事情。” “我明白。” “从南北朝到前朝再到如今,士族掌控朝堂数百年,他们的名望地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动摇的。如今仕人间娶妻,还是追求娶五姓女,连皇室公主都比不过。当然了这也有我们自家的问题,但是仕臣愿意求娶名望之后就让他们去,只要你这个上位者把握住度,不要让士族过度掌权,民间这些虚名,由他们去。” 人人都以求娶五姓女为荣,这些名望大族甚至都耻于向外通婚,其中就有皇室。可是说到底,五姓女何如公主过的恣意自在?虚名罢了,只要不触及权力根本,容珂根本不在意。 “话虽如此,但是皇后之位,却不能再落到五姓女中了。既然阿姐在打压世家,那我们自己,就要为天下做表率。”容琅说。 “你都这么大了,皇后该选什么人,你应当自己有数。过几日我会设宴,宴请京城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入宫,到时候,你就自己看吧。” 皇帝大婚,往往就是亲政的先兆。容琅听到这里,心里感动非常,忍不住站起身对容珂行礼:“阿姐,你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不敢忘却。” 容琅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容珂现在手中权柄惊人,暗地里还有银枭卫支撑,相当于这是她的私兵。容珂若是想废除容琅,自立为帝,实在是举手之劳。 而如今,容珂却将到手的帝位,轻描淡写地交到容琅手中。容琅自问自己是做不到的,对容珂的心襟佩服非常。 容珂看着恢弘奢华的两仪殿,轻轻呼出一口气:“父亲离开,已经快七年了。” 容珂摄政,也快要七年了。 容珂收回心思,嘱咐容琅一些朝政上的事情,许多臣子的调迁贬谪,各个家族的暗中关系,以及她为政多年的心得。 容珂和容琅一直谈到暮色四合。容琅看了眼天色,劝道:“阿姐,今日你就不要出宫了,住在永和宫吧。” “不必,宫门还没有落锁。”容珂站起身,对容琅嘱咐了最后一句话,“容琅,你要记得,你是帝王。自此之后,你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都不能出自心,而要出自脑。” 容琅肃立深拜:“容琅记下了。” 一个帝王,是不能有自己的私心的。他要平衡后宫,也要平衡前朝。夏家不是他的外祖家,而是太后外戚,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中宫皇后,就连他的妃嫔,也都关系着朝中各流派的势力。 容珂深深看了容琅一眼,转身走出太极宫。 容珂今日去临湖殿,本来是听说太后要赐婚,而萧景铎也被叫到后面,这才前去。没想到萧景铎往回走,她往后走,正好错开。容珂赶在宫门落锁前出宫,径直回了公主府。 萧景铎听说容珂回府,立刻赶来见她。 公主府正堂内,容珂正围着一扇屏风,慢慢踱步看着。 萧景铎一进来就认出了这扇屏风的来历。他在蜀南当县令时,曾用双面绣赶制出一扇十折江山屏风,作为岁礼送到长安。其中幽州那幅,还是他的亲笔。 “这么大的屏风,你怎么又搬出来了?” 容珂看到萧景铎,挥手示意他走近:“这便是幽州吧?” “对。”萧景铎停了停,笑着睨她,“你又要说这件事?” 萧景铎在幽州这幅画上画了秦王围城的事情,因为这件事,萧景铎没少被容珂嘲笑。 “你自己提起的,我可没说。”容珂也笑了。她从一扇扇画绣前走过,轻声说道:“今日幽州刺史来报,说是幽州大旱,年成不好。他在折子中还说,他有心响应朝廷的农桑新政,但是下面的县令冥顽不灵,阳奉阴违,他也只能束手长叹。” “这确实不能全然怪刺史。我曾在剑南边疆担当过县令,长安、洛阳这等地方周边的县令,一个职位往往有数十人求,可是到了边远地方的中下贫县,朝中没有人愿意去就任,更别说科举出身、资质较高的进士。到最后,有才之士都耗在长安,而数量更广地域更阔的中下县,却没人就任,只能从当地招募乡绅豪族。这些乡绅大字都不识几个,治理之能远远不及科举出身的进士,这样一来,中下县和两京周边的望县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容珂也点头赞同:“确实。长安固然繁华,可是长安之外,天下还有很大啊。” 萧景铎已经感觉出容珂的想法,果然,他看到容珂转过身,对他莞然一笑:“我已经和阿琅商量好了,等他大婚亲政之后,他留在长安,我便去边疆,梳理地方的政事。如今大宣看着欣欣向荣,但是中央对地方的约束力,实在不够。” 萧景铎久久看着容珂,最后,他都不得不深深叹服:“你的胸襟气度,实在让人惊叹。” 容珂于风雨飘摇时临危受命,执政以来雷厉风行,铁血强势,将上下官员收拾的服服帖帖,专心办事。她外平边患,内镇藩王,六年之间将一个新生的王朝治理的蒸蒸日上,万国来朝。可是在她权势的最巅峰,她能忍住诱惑,潇潇洒洒归政天子,自己去外府弥补吏治不足的缺陷。于危急时受命,于功成时身退,这份潇洒放权的气魄,便是萧景铎换位处地,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做到如此。 那次对话的后续是这样的。萧景铎问:“那天在城墙上,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自立为帝?” “我想过。我犹豫了很久,后来我看到你送来的那扇屏风,大漠,剑南,关中,岭南,江南,这些地方我无数次在地方官的折子中听闻,可是我一个都没有去过。便是我夺位成功了,我也只能终身呆在长安,听人歌功颂德,却一辈子都不知道我治下的盛世究竟是什么模样。天下还有那么大,我不想把自己困住。” 容珂性格中颇有些任性冒险,想一出是一出,这种性情,确实不适合做皇帝。更何况,容珂若是想称帝,那就要再好生杀一波人,其中包括她的嫡亲弟弟容琅,也包括她的母亲夏太后。 她已经登上过天下权力的最高峰,剩下的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了。她应当去,真正需要她的地方。 而萧景铎做的,就是从背后紧紧抱住她:“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你若是真的称帝,我一定会支持你到底,可是之后的事情,却很是麻烦。” 若是宣朝出了位女皇,后宫可怎么搞啊? 乾元七年开春,乾宁长公主设宴,宴请京城中正五品以上的官眷入宫赏花,还特意说了可携带子女。这样就差明说的暗示谁看不出来,官夫人们都将女儿们打扮的花枝招展,入宫参选。这次摆明了是乾宁长公主给皇帝相看,后位不敢想,但是妃嫔之位,却还有许多。 许多人都花式试探乾宁长公主的意思,乾宁身边的内臣近侍一时间被人追着跑,可谓八仙过海各有各的神通。至于夏太后……众臣往那个方向使力的很少,这件事究竟谁说的算,他们的眼睛还没老到看不出来,即使夏太后才是皇帝的生母。 盛大的赏花宴之后,容珂便支持着容琅,接手朝廷中的折子,和宰相议事时也带着他。这下朝野皆知,乾宁长公主即将要归政天子,已经长成少年的皇帝容琅,要亲政了。 许多人见了这一幕都感慨万千,乾宁这些年就是宣朝的无冕之王,她说归政就真的归政,光凭这份潇洒利索,就足够流芳百世了。更别说,她当政期间,还将宣朝带入了一个全新的强盛时代。 段公对着族中子弟感叹:“公主虽为女子,其手腕不输男子,其胸襟,远胜天下男子。我自愧不如。” 连贤相之名流传天下的段公都这样说,其他人更是叹服非常。宣读封后圣旨之时,段公带着全朝臣子,心悦诚服地对容珂深深跪拜:“公主明德,天下之福。臣代天下人,谢过乾宁殿下。” “诸公免礼。” “谢公主。祝公主千秋。” 年初公开相看,四月时中书省起草封后圣旨,五月时,正式赐婚。除了皇后,此次还一同册封了四位妃嫔。等皇帝亲政后,另行选秀。 帝后大婚定在了乾元八年六月。向来清闲的礼部仿佛上了发条,每个人都忙的脚不沾地。 原先夏太后猜忌容珂不肯放权,闹得僵持无比,朝堂上虽然没人说,其实他们都知道。现在容珂大大方方地带领容琅熟悉朝政,夏太后的脸仿佛狠狠被打了一巴掌,乾宁公主根本不贪权,日后还要去边疆威慑外敌,而夏太后这样做,朝臣私下都觉得实在小家子气。 夏太后也知道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心中对女儿生出愧疚之意,好多次派宫女去乾宁公主府,想和容珂修好关系。而容珂只是冷淡地将人晾在一边,理都不理。 离皇帝婚期越来越近,容珂忙着安置自己的亲信,梳理朝堂关系。段公特意入宫,和容珂长谈许久。 “殿下,银枭卫是你的私兵,当年江安王、梁王叛乱时,确实功不可没。这些年内乱已平,你用银枭卫网罗消息,监督朝中官员,初心是好的,可是,殿下,银枭卫的权力是单方面的,甚至连制约都没有,只要他们戴上面具,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如今是你主政,他们不敢放肆。恕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日后,宣朝出了位糊涂的皇帝呢?若到时银枭卫大肆编造罪证,排除异己,这就是倾国之祸啊。” 容珂听后良久,都没有说话。 萧景铎进来的时候,宫女说段公刚离开不久。 萧景铎对容珂禀报:“右部今年又加了一百人,如今传递消息全用密语,消息链已经全了。” 这是他们建设八年才取得的成就。一条可以直通民间的消息链,可以反过来监督官员,这是何等壮举? 但是这次容珂听了,神情却不见多大变化。她说:“李叔年纪大了,我早就打算让他荣养,但是他不肯走。现如今银枭卫已经成型,也该让李叔歇一歇了。” 容珂口中的李叔就是银枭卫大统领,银枭卫内部都知道大统领姓李。其实知道也没用,他们又不知道大统领长什么样子,光靠一个姓还能找出来人不成?不过萧景铎显然不会关注这些,他注意到容珂话中的内涵。“大统领要离开了?” 白嘉逸一进来就听到这句话,他抬头去看容珂,看完之后又去看萧景铎,刚好和萧景铎的目光对上。 左右两部一直是竞争关系,大统领,显然也只能从左右两部的长官中选。 换句话说,萧景铎和白嘉逸,只有一个人能成为大统领,掌握最高最大的权力。 他们俩都对对方的身份心知肚明,容珂执政期间一直隐隐对抗。可是大统领只有一个,一个人上位,另一个就要被打压。大统领是容珂身边最信任的人,这点毋庸置疑。容珂只是暂避长安,日后又不是不涉政,也不是再不回来,能夺到大统领之位,对日后仕途有多大助益,傻子都能想明白。 容珂说:“皇帝大婚在即,这是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这几日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萧景铎和白嘉逸都点头,示意明白。 之后几日,左右两部对抗更甚,就连下面的人都能看出来,左使和右使,在争夺大统领一职。 他们一直争了两个月。两月之后,银枭卫按例去宫里禀报,白嘉逸和萧景铎都在。禀事之后,他们正要退下,却听到容珂说:“左使留步。” 白嘉逸的脚步顿下,左部的人立刻露出欣喜之意,在容珂面前,所有人都要摘下面具以示效忠,所以众人的神色一览无余。 白嘉逸的心快速跳动起来,萧景铎转头深深看了白嘉逸一眼,先带着人走了。 . 几日后上朝时,百官鱼贯走入太极殿,一进殿就被吓了一跳。 一群黑衣银纹的年轻人站在大殿西侧,那是武官的站位。他们脸上带着面具,冰冷无情,在熹微的晨光中很是令人生怖。 百官都打起鼓来,这是要做什么?公主莫非临时反悔了?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猜测纷纷的时候,内侍唱诺:“圣人、长公主至。” 在众臣的行礼中,容琅坐上帝位,而容珂却没有入座,而是站在堂前。 “想必诸公也知道,这些人是银枭卫,算得上是我的绝对亲信。早年时政局动荡,我原打算铸就一柄最锋利的刀,直隶帝王,内镇宫闱,外慑臣子,让贪官污吏再不敢胡作非为。可是段公提醒了我,这柄刀能伤人,便能伤己。” “自银枭卫出现后,作奸犯科的人虽然少了许多,但是在朝堂上直言进谏的人也骤减。唯有广开言路才能成就治世,若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天下贤士再不敢给皇帝提建议,那就是因小失大,涸泽而渔了。为了展示诚心,现我将银枭卫赐名为启吾卫,警示他们启光卫明,守护吾国。并当着百官的面摘下面具,从此之后,接受天下人的监督。” “银枭。” 全体银枭卫上前一步,齐刷刷保全:“臣在。” “摘面具。” 太极殿中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声,就连容琅都意外地直起了身。 百余位银枭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伸向面具,某个机关一扣,面具就脱落了。 他们的真容也展示在全体人眼中。 看到为首之人的脸,朝臣中许多人惊讶地高呼:“白嘉逸!” 白嘉逸此时一点都看不到昔日吊儿郎当、风流圆滑的模样,他脸色漠然,任由众人打量。他微微一错眼,就看到了站在文臣前排的萧景铎。 萧景铎穿着红色的侍郎服饰,隔着人群,和白嘉逸无声对视。 白嘉逸知道,又是萧景铎赢了。容珂虽然说全部银枭卫都摘下面具,改名启吾卫,可是若是所有人都公开身份,为何要改名? 银枭卫被一分为二,走到台前的这一批改名启吾卫,而真正的银枭卫,还在暗夜里存在。 白嘉逸从暗处转到明处,是利也是弊,他如今的地位不亚于锦衣卫指挥使。但他还是心有不甘,萧景铎可以一辈子不公开身份,还能就此升任银枭卫大统领,长久留在容珂身边,但是他,却要和这位聪慧又传奇的摄政长公主,分道扬镳了。 待朝臣们冷静下来了,容珂才继续说:“来人,赐服。” 宫人捧着段盘,上面放着黑底银边的特制朝服,旁边还放着三品鱼符。 内侍捧着一柄诏书上前,唱道:“封白嘉逸为启吾卫首任大统领,武官正三品,赐三品鱼符。”内侍唱完后,笑着对白嘉逸一拱手:“白统领,恭喜。” 盛极一时的银枭卫在无人得知的时候被一分为二,明为启吾卫,暗为银枭卫。启吾卫官职品级接轨朝廷武官,银枭卫也做出了相应的调整。容珂为了限制自己亲手创造的情报机构,将其一半转明,改名启吾卫,并留下另一半银枭卫,在内再分左右卫,监督和挟制启吾卫。两卫一明一暗,一公一私,这样才能相互牵制,保证君王耳目不受蒙蔽。 而银枭卫,从此只能行走在暗夜里,彻底消失在正史之中。 散朝时,兵部郎中和萧景铎说:“殿下竟然公开了这些影子,还给他们正式的身份。从此十六卫中又多了一卫,也不知是好是坏。” 萧景铎意外地心情极好,他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不是十七卫,是十八。终于彻底解决了白嘉逸这个政敌兼情敌,萧景铎心中极为畅快。 皇帝大婚如期举行,容珂在位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迁兵部侍郎萧景铎为幽州大都督,并赐承羲侯府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啊!在朝为官的公侯们又被惊讶到了,宣朝对王侯的封赏已经非常谨慎,除了开国是那一批公侯,剩下的都是立了大功才有爵位,而且俱是只封一代,到了儿子,便没有爵位可以承袭。就算最受重用的那一批国公们,也大都三代而斩,第三代后能不能继续保留爵位,全看当朝圣人的心思。放眼天下权贵,能世袭罔替的,一个都没有。 勋贵们一下子都炸了窝,固然萧景铎功勋赫赫,但凭什么是他?权贵们吵吵嚷嚷,坚决不肯同意,就算要封,也不能只封他。 直到容琅从容珂手中接过传国玉玺,颁布了成宗年间第一道诏书。 朕长姐乾宁于国有大功,功盖千秋,现封乾宁长公主为镇国乾宁长公主,一应待遇等同亲王,食邑万户。承羲侯护国有功,与镇国乾宁长公主年岁匹配,佳偶天成,现擢其尚公主。 这道圣旨下来,所有人都闭嘴了。 公主食邑只有千户,容珂却达到了万户之封,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这下乾宁颁布的世袭罔替也可以理解了,萧景铎的后代可以世袭罔替,权贵们不服,但如果同时也是乾宁的子嗣,那就没什么可说了。 乾宁她当得。 长安是帝国的焦点,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就会流传到外面。洛阳城外的一处小庵堂内,程慧真带发修行,正在自己屋内做每日的晚课,她隐约听到门外走过的香客说:“你听说了吗,前几年带兵围洛阳城的那位承羲侯,已经赐世袭罔替了。” “世袭罔替?那岂不是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能富贵不休?” “可不是嘛。人生的际遇还真是无法预料,我听人家说,承羲侯小的时候,很不受家里重视,没想到长大却有这番成就。” “是吗?能嫁给他的人,可算是三生积德了……” …… 两位娘子说着话远去了,这时候皇帝刚刚大婚,赐婚旨意还未颁布,但是承羲侯的事情,已经传到洛阳来了。 程慧真亲耳听着门外的香客远走,她低头再看经书,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程慧真望着天苦笑,怪不得她会知道大表兄世袭罔替,原来如此。 她以为自己得上天庇佑,所以才能重生。可是程慧真拥有第一世的记忆,第二世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促使诸事按照第一世的轨迹发生。 她突然累极,和衣躺在床上,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七岁,那是她刚刚从涿郡上京,还住在舅舅定勇侯府中。 第二日,庵堂师太见程慧真久久没有出门,她想起京中那位贵人的嘱咐,连忙去程慧真屋中查看。 推开门,师太看到程慧真和衣躺在床上,面容如生,但是鼻息已经断绝了很久。 程慧真病逝的消息很快传回长安,容珂住在宫中,从银枭卫手中接过了来自洛阳的纸条。 看过之后,她就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做灰烬了。 容珂吩咐银枭卫:“银枭中调了一半的人去启吾卫,你们虽然同出一源,但是一旦分开,就如光和影,不能再混淆。日后,银枭中人隐藏身份,不得公然行走,还有,严禁和启吾卫私下勾结,若有人明知故犯,以背叛银枭之罪处置,杀无赦。” “是。” “我成婚后会离京,到时候我会将银枭卫中的右部带走,左部留在京师,仔细听圣人的号令,如有违抗,我决不轻饶。” “属下遵命。” 容珂又吩咐了很多,终于将银枭卫和启吾卫的事情安排好后,天已经大黑了。 容珂走到窗前,推开高大的窗户,仰头去看漫天繁星。 她如今身上已经有婚约,自然不好再住在公主府中,只能搬回皇宫,萧景铎也不能随时随地来公主府看她了。今日星星这样多,不知道萧景铎现在在做什么? 白嘉逸被转明,银枭卫大统领当然就成了萧景铎的囊中之物。容珂做这个决定时,固然考虑到白嘉逸长袖善舞,善于交际,能更好处理启吾卫和京中权贵的关系,但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她身边最信任的职位,容珂想留给萧景铎。 没有萧景铎,容珂不会安稳走到现在,同样没有容珂,萧景铎也不会几年间迅速崛起。 乾宁时代的传奇,缺了容珂或是缺了萧景铎,都无法实现。容珂和萧景铎,一路都在相互扶持,相互成就。 好在如今,横亘在他们中的阻碍再也不会有了,他们很快就会结为夫妻,同荣共辱。 . 帝后大婚在万众瞩目之中举行,皇后初登上后位,身上担负着全朝的期望,她颇感压力。而她封后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操持乾宁长公主和承羲侯的婚事。 皇后真的觉得无从下手,于是去试探皇帝的口风:“圣人,长公主下降,要以何等规格?” 以公主规格显然是不够了,皇帝想了想,说:“比照皇后规格,再重一些吧。” 这话听的皇后很不舒服,可是没有办法,皇帝都这样发话了,她哪敢违抗。 镇国乾宁长公主的婚礼,直到十年后还为人所津津乐道。 那一日,百官肃立太极宫,恭送乾宁公主的銮驾从太极宫出发,一路顺着天子才能走的驰道,拐入靖安坊承羲侯府。皇帝皇后亲自送乾宁公主出宫,诸相随车送嫁,而承羲侯府来亲迎的,也都是三品高官,战场上赫赫有名的大将。 乾宁公主的嫁妆八人合抬都抬不动,仪仗队点燃的蜡烛,竟然将街边的柳树都烧焦了。出入公主府和承羲侯府的都是公侯将相,鼓乐声直到入夜都不息。 婚礼遵照古礼,在傍晚举行。等萧景铎终于见到容珂,时间已经折腾到很晚了,而偏偏宫娥们用团扇遮住容珂的脸和身形,没有却扇诗不肯罢休。 真的是够了。也亏得萧景铎是进士,这才能从催妆到行路再到却扇,一路都不露怯。 萧景铎耳边是众人的哄笑,不少胆大的官夫人还在给宫娥们出主意,而萧景铎眼中,只能看到一个人。 她穿着深绿色礼服,坐在重重团扇后,虽然看不到人,但是萧景铎就是知道,容珂刚才笑了。 周围的喧闹仿佛一瞬间离他远去,耳边似乎传来涿郡的战报声,那是皇帝尚是陈望,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乡亲在院外哭喊:“宣国公起兵了!秦王带人攻打涿郡来了!” 下一瞬间,萧景铎仿佛又站到赵国公府的花园里,那时候的他险些被废掉嫡长子之位,他在回廊上撞倒了一个小姑娘,他问对方:“你是何人?” 小姑娘面如冰雪,神态高傲。她说:“我叫容珂。” 乾元八年,主归政天子,降承羲侯。次年,主随承羲侯赴幽州,帝久留未果,无奈允。 主至幽州,整顿州府,两年之内,边城晏闭,牛马布野,商队井然。一胡商为东突厥所虏,商高呼主名,东突厥人闻之,惊惧对视,不敢造次,竞放之。 《宣书·乾宁传》 乾元八年,萧景铎拜幽州都督,掌漠南十州兵马。承安元年,铎携主出长安,赴幽州。时东突厥常扰边,听闻萧景铎至,俱如丧家之犬,再不敢犯幽。都督之名,威震北疆,数十年无敢犯边。 萧景铎尚镇国乾宁长公主,自降之后,两人举案齐眉,琴瑟调和。幽州常见一夫妇踏雪寻梅,草原纵马,时人疑盖铎与主也。 承安三年,萧景铎受诏,携主归京,上亲率百官迎之。六月拜礼部尚书。不久,转兵部尚书。 出将入相,有妻如此,福泽子孙,古之至今,或有人功高盖主,猜忌凋零而终,或有人外事极尽善者,而家宅不宁,子孙不肖。唯萧景铎,福佑双全,概莫如是。 《宣书·承羲侯传》 全文完 129.番外一 幽州记 当幽州的大小官员听说新来的大都督是萧景铎, 而且乾宁公主也要一同前来的时候,心态差些的官膝盖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天啊, 他们不就是去年农桑收成差了些, 至于吗?至于吗! 萧景铎和乾宁的车架达到的那日, 幽州所有官员出城迎接。 容珂自长大就很少离京,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是东都洛阳。他们成婚后, 在公主府住了没几天,就启程前往幽州。 容琅几次挽留,容珂都执意离京。她已然归政,如果她不离开长安,长安里的大小官员还是以她为首,并不利于容琅的成长。既然决定将朝政交给容琅,那就干脆果断一些,全然抛给他不管。 容琅八岁登基,太傅教他经史子集, 但是真正的帝王心术, 朱批奏折,以及如何平衡朝堂,其实都是容珂手把手教的。容珂对容琅来说,亦姐亦父。现在容珂要走了,容琅难免有些不舍和忐忑,可是无论他怎么说, 容珂都铁了心要离开长安, 离开这座权力之城。 在外人看来, 乾宁长公主教育幼帝,颇有些训练雏鹰的意味,一把将雏鹰推到山崖下,逼着雏鹰学会飞翔。 老实讲,原来萧景铎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离开京畿地带,慢慢走入北方平原,容珂原先还好端端维持着自己摄政公主的仪态,后来发现没有补阙天天跟在她身后念叨,也没有宰相每天劝她保持皇室威仪,容珂像是突然开发了新天地,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等到了幽州,萧景铎和容珂入住大都督府,全北方就容珂最大,没人敢管她,容珂简直能浪到飞起。 清晨,萧景铎按时醒来。容珂的呼吸浅浅打在他颈部,他的掌心下是玉一般温热光滑的肌肤。 原来看史书,看人说沉迷女色,无法自拔,萧景铎还觉得是对方意志有问题。现在他觉得,古往今来这么多人栽在这里,真的是有道理的。 他收紧手臂,将容珂揽了一会,然后强行逼自己起身,去外面习武。即使因为成婚,萧景铎日常习武的时辰比往年推迟了许多,但他终归是个非常自律的人,干不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荒唐事。 但是容珂干得出来。 萧景铎去前面的衙署,查阅了幽州诸府的兵籍,又翻看了边境上今日的戍守情况,最后还和刺史府的人商议了今年收赋税的事情。大都督府都设立在边疆,就是为了防止外敌犯边,中央来不及调军的问题,所以都督府军、政大权合一,萧景铎是幽州十府的兵马元帅,也是幽州的刺史,管一州治安、行政、司法、赋税及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他处理完这些,看看日头,已然升到一半。萧景铎突然想到容珂,她现在在后面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这样想着,萧景铎就从衙署出来,往后宅走去了。 全天下的地方官府都是一个样,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内宅,用以安置官眷。白日官员在前面办公,夜晚就直接回后宅歇息。其实皇宫也是一样的,前朝后寝。萧景铎住在都督府,后院只住了他一人的内眷,也就是容珂。 秋菊已经成家,所以留在承羲侯府看门,并没有随着萧景铎一同外放。如果秋菊在这里,一定会大感神奇,当年在晋江县当县令的时候,萧景铎天不亮就去衙门,直到天黑都不会在后宅看到他的身影,没想到如今,萧景铎竟然在公职期间往后院走。 公主府的人看到萧景铎,都低头行礼:“驸马。” “殿下呢?” 公主府的侍女有些尴尬:“殿下还在睡觉。” 萧景铎惊讶地挑了挑眉:“还在睡觉?” 都已经日上三竿了,还在睡?公主府的侍女也觉得不妥,可是,她们没人敢去唤公主起身啊。公主起床气特别大,这种时候,基本是谁去谁死。 所以侍女们默契地把这项重任交给驸马。 萧景铎只能好无奈地进屋,掀开帘子,去捞容珂起床。 容珂的长发散落枕上,黑发如墨,越发衬得她肌肤如雪。萧景铎离开后,容珂又换了睡姿,侧身躺着,碎发遮住一半面容,只能看到精巧的下颌,和流畅的肩部线条。虽然凌乱,但别有一番美感。 但是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萧景铎收回自己的眼睛,轻轻撩开容珂的长发,唤道:“珂珂,起床了。” 容珂动了动,许是嫌吵,竟然翻了个身,面朝里面继续睡。 萧景铎看着面前光滑晶莹的背,默默饱了眼福,然后又去烦容珂:“不能再睡了,快起!” “萧景铎你好烦!”容珂忍无可忍嘟囔,萧景铎干脆拥着衾被,将容珂上半身都抱起来。“别闹了,快起。” 容珂迷迷糊糊被抱起来,睁开眼看了看周围,打着哈欠靠在萧景铎肩上。萧景铎手臂环着容珂,任由她靠在自己肩上醒神。 等折腾了好一会,萧景铎可算把容珂的毛捋顺了,才唤侍女进来,伺候容珂梳洗。 容珂梳洗上妆要耗费许多功夫,萧景铎见容珂起来了,他便放下心,自己先去前面的衙门处理公事了。 对,他现在还是上衙状态。 此时的官员福利还是很好的,以五品官为例,月俸四万钱,除此之外还有炭火、禄米、衣服、绢帛,每到节令朝廷还会下发时令水果、粥菜,京官管午膳,地方官朝廷提供公膳和住宅,而此时一斗米的市价,洛阳两钱半,幽州贵一些,也不过十余钱。相比于民间物价,官员的俸禄相当丰厚,而且还包吃包住。 等到午膳时,萧景铎本来是要回后宅陪容珂吃饭的,但是今日其他州的刺史前来拜会,萧景铎只能陪这些刺史应酬。 官场上推杯换盏,因为萧景铎是长安来的,他还随身带来了乾宁长公主,幽州官员见了他,都有些胆颤。 虽然胆颤,但是近乎还是要套的。幽州官员拿本地的风土人情开场,最后发现,萧景铎居然都知道。他们问起,萧景铎说:“我本就是幽州人,那时这里还叫涿郡。九岁那年,我才随家族迁往长安。” 官员都“哦”了一身,之后众人心里都很是感慨,能回祖籍任官是多少宦游人的心愿,没想到萧景铎从长安转了一圈,之后还能衣锦还乡,担任家乡父母官的父母官。 顺道还娶了公主,某种意义上那位是朝廷的实权皇帝。 人和人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檀州刺史端起酒盏,正要祝酒,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哗声。 外面的小吏似乎拦之不及,转眼间就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冲到里面来了。一个梳着高髻、穿着红石榴襦裙的圆润妇人出现在门口,她看了看,立刻朝檀州刺史扑来:“好你个赵二,竟然敢背着我在幽州养外室!你能耐了啊!” 妇人揪着刺史的耳朵,檀州刺史被揪得嗷嗷直叫,满屋子乱窜。两个人一追一躲,将许多酒杯桌凳都撞翻了,推杯换盏的官宴场地立刻成了闹市。很显然,这位丰满的妇人便是刺史夫人了。 刺史一边躲,一边喊道:“你个刁妇!没看到大都督还在吗!哪有你撒野的道理?” 刺史夫人一手狠狠揪着刺史的耳朵,听到这句话,才转过头,看向萧景铎。 此时还是分案而食,萧景铎自己摆一个案几,独自坐在上首。檀州刺史的桌案被翻了个一塌糊涂,但萧景铎还是好好的。 刺史夫人往上一看,哎呦,新来的都督居然这样年轻俊俏,她这才慢慢放开手,仿佛浑然不觉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对萧景铎笑道:“让都督见笑了。” 萧景铎坐在案后,浅笑着平摊出右手,对刺史夫人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不必。既然赵刺史还有家事要处理,那我等就不打搅了。夫人请便。” 然后果然,萧景铎自己就走了,完全不管檀州刺史的死活。其他人也见势不对偷偷溜了,都说赵刺史家有只母老虎,果真名不虚传,都敢打到宴请上级的宴会上了。他们惹不起,溜了溜了。 这顿饭本来是为了和萧景铎套近乎,结果因为某些不可抗因素半途而废,几位官员想了想,只能另寻他招。 一个人出主意:“要不,我们给都督送几个美人?” 说这话的官员立刻被同僚敲了个暴栗:“你不想活了?萧都督同时还是乾宁驸马,你给他们夫妻送美人,给谁送啊?给公主送还是给都督送?” 出馊主意的官员默默闭了嘴,无论给谁送,另一位都能把他按住了往死里收拾。 “罢了,过几日我让我的夫人去拜访乾宁公主,试试公主的口风吧。” 萧景铎回府后,刚好赶上容珂用午膳。他陪着容珂用饭,把方才的事情当笑话给容珂说了。 此时的悍妇是真的悍,敢动手打人的那种。容珂听了,也觉得好笑:“谁让他养外室了?他害怕家中妻子,就将外室养到幽州,没想到还是被逮到了。这是他们的家事,不用管他。” “这几日刚来,公务脱不开身。等沐休时,我陪你到外面的草场上跑马。” “好啊。”容珂欣然同意。她虽然从小学习骑射,但是都是在长安人力围出来的马场里练 ,真正去草原上骑马,还从来没有过。 容珂身上担着镇国长公主的名,摄于容珂的名头,许多官员来拜会萧景铎,也会顺势拜见容珂。容珂若是有空就会接见,没有就让萧景铎来打发。都督府中的公务也是同理,容珂翻看之后,先和萧景铎商议出章程,这才会召集下属议事。议事时容珂在不在也全看运气,若是她没什么事情就会留在前衙,和萧景铎一起议政,如果她想睡觉了,那就随时随地扔给萧景铎。 容珂完全过上了随心所欲的日子,她始终觉得自己摄政这八年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这样好吃好睡的,容珂的下巴很快圆润起来。这种圆润并不是挤出赘肉的圆,而是晶莹如玉,气色通透的圆润。萧景铎看了之后觉得很满意,自从文宗逝世后,容珂猛然接过这么大一个摊子,骤然清瘦了很多,现在,可算慢慢养回来了。 休沐那日,萧景铎和容珂一大早就出门,去城外跑马。 草原上一望无际,绿意一直蔓延到天际。容珂第一次看到这种开阔的场面,她长长呼了口气,立即策马,痛快地在草场上驰骋。 萧景铎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容珂回过头,就看到萧景铎骑着一匹黑马,迎着阳光慢慢朝她走近。草原上拂过一阵风,纤细的苇草被风压低,满目之间,只余萧景铎一个人清晰如故。 郎独绝艳,世无其二。 萧景铎慢慢走近,笑着问容珂:“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容珂摇摇头,笑而不语。她看向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草地,突然说:“我们不如赛一场吧,看到前面的围栏了吗?谁先跑一个来回,算谁赢。” 萧景铎当然点头同意。前半程萧景铎和容珂的速度不相上下,折返时,萧景铎故意耽误了一下,让容珂先走。 出于惯例,萧景铎故意输给容珂。没想到容珂当时笑颜灿烂,看不出一点不对,后来之后就赶萧景铎去书房睡。 萧景铎真是冤枉极了,第二次他变了策略,没有压制速度,赢了容珂,结果回来之后又被赶到书房。 输也不行,赢也不行,不输不赢同时到达也不行。萧景铎被折磨的没脾气了,他选择带容珂去别的地方玩。 秋末,有小股敌人犯边。萧景铎亲自带人去追击,擒王时出了些小意外,萧景铎被流矢擦伤了。 军旅之中受点伤流点血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萧景铎简单包扎之后,就没有将这点伤放在心上了。 等安置好俘虏,他在深夜回到都督府后,居然发现后院的灯还在亮着。 他赶紧往回走,果然看到容珂还没睡。 “怎么还不睡?我不是传信回来了吗,不必等我。” “睡不着。”容珂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朝萧景铎走来。她走过来给萧景铎解衣,然后发现萧景铎的身体很僵硬。 容珂动了动眉梢,立刻问:“怎么了,有事瞒着我?” 容珂问话总是这样不动声色,但又让人如临大敌,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试探还是已然掌握一切,更要命的是,你的对答如果有一丝漏洞,保准会被乾宁逮到,然后顺藤摸瓜摸出你的所有底细。乾元年间,这是所有朝臣的噩梦,朝臣一听容珂的这种语气,就痛哭流涕想卸甲归田回家种地。 萧景铎算是众臣里和乾宁打交道最久的人了,他早在国子监的时候就开始和容珂往来接触。他调动起自己丰富的经验,和容珂说:“没什么,刚刚去追那些蛮子,身上有血气,怕冲撞到你。” 容珂“哦”了一声,慢慢说:“你是不是受伤了?” 萧景铎没说话,脸上也依旧从容,但他心里已然在反省了,刚才那句话哪里有问题?他害怕容珂闻到血腥味,还特意用血气掩盖了一下。 容珂一看萧景铎的表情就知道是真的,她气得冷笑:“你瞒得过我今日,还能瞒过以后吗?脱衣服,我要看。” 这话说的充满了遐思,如果是往常萧景铎肯定很乐意。可是这次…… 容珂见萧景铎没动作,干脆自己去解他的领子。萧景铎叹了口气,任由容珂动作。 等褪下半边衣服后,左肩上缠着布条,两边都已经渗出血来了。 “哎你……”容珂立刻炸毛,萧景铎连忙说:“包扎起来看着严重,其实是很小的伤口。真的没事。” 容珂却执意将萧景铎按到床上,自己去外面取了干净的布和伤药。大都督的府中,这些肯定不缺。 “你在军营包扎的,肯定是凑活着能止血就算了。把布带拆开,我给你重新包扎。” 萧景铎不想让容珂见血,说:“真的不严重……” “不严重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怕你担心。” “你怕我担心就应该让我看伤口啊。” “……”萧景铎停了一下,说,“我怎么觉得你的逻辑不太对。” 而容珂已经伸出手,小心地拆止血带了。事到如今,萧景铎唯有配合她,好让她求个安心。 容珂张开双臂,环过萧景铎脖颈,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一圈一圈送止血带。容珂的呼吸就喷在萧景铎的后颈处,他侧过脸,看到容珂松松挽起的乌发。 他心中涌起一阵柔情,这便是他的妻子,他十七岁喜欢的那个姑娘。 萧景铎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用力环住容珂纤细的腰身,将她压到自己怀里。 夜已经深了,容珂早就换上了轻薄的寝衣,而萧景铎上身衣服已经褪下,他这样一压,容珂猝不及防,险些撞到他肩臂处的伤口。 容珂连忙调整自己的身姿避开。萧景铎紧紧揽住容珂,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细细闻她发上的清香。容珂不太喜欢浓烈的熏香,衣物沐浴都是浅淡自然的花香,萧景铎此刻闻着,竟然还能慢慢分辨出是哪种花。 容珂气急,用力推了他一把,没有推开,她气得用拳头去捶萧景铎没有受伤的那一处肩膀。 “你不要命了?” 萧景铎叹气,意味深长地说:“真的伤得不重,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 “手老实放着。放我起来,我还没包扎完呢!” …… 第二日,侍女来唤容珂起床时,发现放药的瓶子翻倒一地。而她们的公主侧卧在塌上,还在沉睡。 130.番外二 回京记 萧景铎和容珂在镇守幽州三年, 原本稀松马虎的幽州诸地,逐渐冒出兴盛的苗头, 吏治尤其被梳理一通, 焕然一新。 这三年中, 容琅不断写信过来,想召容珂和萧景铎回京。容珂很喜欢北疆这种宽松的氛围, 而且幽州的事务刚刚迈入正轨,确实离不得人,容珂和萧景铎商议后,多次拒绝长安那面的召令。 等第二年,容珂生下长子萧泽,越发不能走了。 承安四年,长安又送来了四百里加急的御笔书信,只不过这次容琅没有提让他们回来,而是说, 段公病重, 已然十分危急。 容珂执政的时候很是任性,老臣们每日追在她身后约束她过于任性自我的举动,她都置之不理,可是在心里,容珂很敬重其中几位臣子,这些都是国之栋梁。段公, 就是其中一位。 容珂终于同意, 回京。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 回的时候就添了一个,路上需要注意的事情陡然增加了许多。容珂成婚已经算很晚了,虽然萧景铎成婚更晚,但他是男子,别人还感觉不到。到了容珂这里,不少近侍其实心里都记挂着这件事,现如今容珂平安生下长子,公主府的侍女们都大大松了口气。而且容珂身边的人都是一路随着容珂从两仪殿走到幽州的,年龄也都不小了,等千呼万唤的小主子萧泽一出生,宫女们立刻母性泛滥,恨不得把萧泽含在嘴里捧在手心,路上更是悉心照顾,生怕萧泽不舒服。 到了长安地界,皇帝亲自率众臣出城迎接。容琅看着萧景铎下马,然后小心将容珂扶下车来,他激动地顾不得维持帝王仪态,上前唤道:“阿姐,你回来了!” 容珂听到呼声,朝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万丈金光照在容琅身上,将赭红色的帝王礼服照的光彩熠熠,离京时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肩背已经不复少年时的单薄,变得浑厚起来。 她的弟弟容琅,长大了。 而且平心而论,容琅比容珂更适合当治世君王。治世最要紧的就是广开言路,容珂脾气来了天王老子说话都不管用,而容琅温和大度,明理又不记仇,就算生气,也好歹会听臣子说完。非要说的话,容珂更适合乱世,铁血执政横扫天下,而容琅,适合在稳定的朝代当守天下的君王。 现在的容琅年近双十,已然有了一代明君的雏形。 等容琅看到后面才抱出来的萧泽,更是喜不自胜,亲自抱过来逗弄。 “这孩子眉目好看,像阿姐。” 小孩子的脸还没长开,哪能看出来像谁,不过是容琅的心理因素罢了。公主府和承羲侯府对他们共同的小主子毫无压力,无论萧泽长大后像谁,都不亏。容珂和萧景铎俱是以美貌著称一方的人,他们俩的孩子,长残了都差不了的。 容琅都亲自出城了,之后肯定不可能放萧景铎和容珂回府,自然是要入宫的。等到了宫里,皇后领着后宫一众妃嫔,已经等了许久了。 皇帝和声名赫赫的乾宁长公主回宫,这等大事谁敢缺席。 然而皇后率众妃又等了许久,都不见乾宁。 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公公过来通报:“圣人和殿下、承羲侯在两仪殿叙旧,有劳几位娘娘再等一会了。” 皇后脸色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坐在旁边的一位昭仪登时拉下了脸。 “好大的架子,让我们这么多人干等。” 公公撇过拂尘,轻飘飘地扫了丽昭仪一眼:“昭仪,你逾越了。” 这是皇帝身前最亲近的公公,全宫嫔妃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丽昭仪就是再恃宠,也不敢在御前公公跟前放肆。听到公公这样说,她脸色由白转红,最后低头说:“是我失礼了。” 难得见最得宠的丽昭仪吃瘪,众妃心里不知多开心,皇后唇边转过一丝一闪而逝的笑意。皇后马上就收敛起来,有礼而不谄媚地对御前公公说:“我们晓得了,左右我们无事,静候公主就是了。有劳公公走这一遭。” 公公也笑着给皇后回礼,心里暗暗摇头,和皇后一比,丽昭仪顿时一点都上不了台面。这位丽昭仪是新入宫的,甫入宫以来就很得圣宠,她又年纪小,脑子拎不清,实在很让人惋惜。 乾宁长公主是什么人,是她一个小妃嫔能说的?根源还是丽昭仪太年轻了,是公主离京后才入宫的,但凡在乾元年间见过公主的人,都不会干这种蠢事。 两仪殿里,容琅又好生逗弄了一会萧泽,才让宫人将孩子抱走,专心和容珂、萧景铎说话。 “阿姐,承羲侯,你们在幽州这几年可好?” 萧景铎回道:“很好,谢圣人牵挂。” “你们在幽州,连四百里加急书信都要送好久。离长安这么远,又是边疆,能住得惯吗?”容琅很是担忧。 容珂笑了:“幽州固然不能和长安比,不过偏远亦有偏远的好处,没有京中这么多束缚,反而自在。” 容琅还是忧心忡忡,总觉得阿姐为了避开他,跑到幽州是受苦去了。他叹道:“阿姐,你们这次回来,就不要再出去了罢?” 容珂只是笑笑,萧景铎也不置可否。这些事情现在说还太早了,容珂怕提起这个和容琅产生分歧,刚刚见面,最好不要将场面弄僵,所以容珂主动转移了话题:“这几年你一人在京中,可还好?” 容琅如何听不出容珂在故意避开话题,他心里明白,知道强求也无用,于是也不再纠结,说道:“还好。大郎,你过来。” 容琅的嫡长子应声上前,像个小大人一样规规矩矩给容珂和萧景铎行礼:“见过姑母,见过姑父。” 容琅板起脸:“应该唤承羲侯。” “姑姑的驸马不就是姑父吗?” 萧景铎笑了,这位多半就是日后的太子了,明明思维逻辑都是个小孩子,却偏偏要装大人模样,真是可爱。 容珂也被逗笑:“行了,大郎说的又没错,你不要总吓唬孩子。” 容琅比容珂小八岁,可是如今,容琅的儿子反倒比萧泽还大一岁。 容珂和萧景铎同时感受到高龄得子的心酸感。 手脚还胖嘟嘟的大皇子好奇地看着新来的漂亮姑姑和姑父。他的父亲在他面前向来威仪,他和母亲,也就是皇后,都很怕父亲。不光是他,隔壁的昭仪贵妃们也不敢在父亲面前放肆,可是姑姑却能随口喝斥父亲,而父亲还笑着承认,一点都不恼。 大皇子第一次见到不怕他父亲的人,而且,大皇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看着容珂和萧景铎并肩坐在那里,明明是很寻常的姿态,但是就是让人觉得很厉害很威仪,像是礼仪嬷嬷教他的那样。大皇子又偷偷看了姑姑和姑父一眼,心里越发崇拜。 容琅没理会大皇子,而是和容珂说:“大郎和阿泽差不多大,以后,阿姐要常带着阿泽来宫里,让他们俩相互熟悉一二。” 容珂笑着应好,但其实她心里想的是进宫好麻烦,懒得进来。萧景铎一眼就看出来容珂在敷衍,心中失笑。 他们三人说了许久的话,后来,容琅问容珂:“阿姐,母亲一直很想见你,你要去看看她吗?” 容珂的笑凝了凝。其实容珂怀孕的消息传到长安后,夏太后也频频往幽州送东西。那些东西,容珂到现在都好端端地封着。 心结易结不易解,更何况,夏太后曾经还想拆散容珂和萧景铎。 萧景铎没有吵她,将这种事情完全交给容珂抉择,他尊重她的选择。容琅也看着容珂,期待着她的回答。过了一会,容珂说:“她还没见过萧泽,我拦着不让见对萧泽也不公平。皇后还在文政殿等着,我顺道去日华宫走一趟吧。” 容琅大喜,立刻露出笑来:“好,我让人送你过去。” 文政殿,皇后等人等了许久,可算等到容珂。宫人的通传声响起,她们刚刚站起身,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碧纹上襦、下著紫色长裙的女子走入宫殿,她高耸的云髻上斜插着一只红宝石金簪,耳边也挂着剔透的红色耳坠。水滴一样的红宝石在她的耳边轻晃,衬得她肌肤晶莹剔透,宛如暖玉。 随着她走来,沿途的宫人内侍全都下跪,口里低呼:“恭迎乾宁长公主回宫。” 有些年纪大的宫人,声音都激动的颤抖起来。 普遍年纪轻的妃嫔们看到,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公主罢了,就算很得圣人看重,但何至如此?她们才是后宫的女主子。 皇后迎着容珂上前,皇后本想让容珂做主位,但是容珂说:“宾主之序不可乱。”皇后这才自己坐到主位,让容珂坐到客位首席。 其余妃嫔,自然按着位份往后挪。 皇后坐好后,笑问:“殿下,幽州离长安那么远,这一路又长又累,你们没有累着吧?” “不曾。”容珂轻轻一笑,“皇后有心了。” 说完之后,皇后也没什么话了。其实因为当年容珂出嫁一事,皇帝直接说“一切规格比照皇后,比皇后高一些”,这让皇后心里很是不舒服。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不舒服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冒出来一次。 她处理宫中事务的时候,内务太监和她说:“殿下当年,如何如何……”她想要改某一条宫规的时候,那些资历老的女官轻飘飘一句“这是殿下定下来”的,就能轻而易举地顶撞她。皇后气不过,去找皇帝评理,结果皇帝听完之后,却说:“既然是阿姐定下来的,必有道理。你还是不要折腾为好。” 皇后实在对这位惹不得说不得的大姑姐升不出什么好感。 皇后隐隐对容珂有芥蒂,而其余妃嫔看到容珂真人,明明容珂没做什么,但容珂只要坐在那里,妃嫔们就莫名心虚,不敢造次。皇后没词了,妃嫔们也失去了往日的伶俐,没人出来给皇后解围,皇后一时很是尴尬。好在容珂很快就让宫人把萧泽抱了过来,有了孩子做话题,场面很快又热了起来。 容珂坐了一会,面子意思到了,就对皇后说:“我还要带着阿泽去太后宫里,就不陪皇后多坐了。” 皇后也顺势说:“我正想给母亲请安。” 皇后要去太后宫里,众妃谁敢自己回去。容珂和皇后带着一群浩浩荡荡的妃子,去日华宫请安。 文政殿和日华殿并不远,从皇后宫里出来后,没过多久,太后宫殿就到了。太后跟前的老人看到容珂,激动地眼泪都下来了:“公主!” 老嬷嬷握着容珂的手,又是思念,又是感慨愧疚:“公主,您可算回来了呀!”她还有一句话没说,容珂可算肯来见太后了。 太后和走时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是嘴边已经有了纹路,想来最近多是郁郁寡欢,不能开怀。夏太后听到宫人说乾宁殿下来了,惊得直接站了起来,眉目见的郁郁之色也一扫而空:“珂珂回来了?” 容珂和幽州大都督萧景铎回京的消息朝野皆知,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容珂今日回京了。她这句回来了,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皇后等人进殿后,就看到太后对容珂嘘寒问暖,又问她生产时辛苦不辛苦。皇后以往领着人来给太后请安时,很难见着夏太后好脸,许多时候都是淡淡应一句“知道了”,如今看到夏太后对容珂嘘寒问暖、殷勤备至,皇后心中真是复杂极了。 容珂做不到毫无芥蒂地面对母亲,但是这终究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又能怎么办呢?容珂将萧泽叫上来,指点着萧泽说“这是外祖母”,然后就让萧泽去和太后亲热了。 老宫人看到这一幕,难掩心酸。太后当年的糊涂事还是伤到公主了,到现在公主都不愿意和太后亲近,小的时候,公主一口一个“阿娘”,叫的多么欢畅。可惜啊…… 不过好在,还有小侯爷萧泽,有外孙在,好歹能让夏太后心里舒坦些。 容珂出宫之后,天已经晚了,容琅本打算派人送容珂回公主府,但是容珂却说:“我还没有拜见段公,先去段府,再回府也不迟。” “都已经快宵禁了……”容琅为难。 容珂摇头,坚持道:“段公为朝为民有大功,这是我该尽之义。” “那我这就派人去段公府通传。” “不必,我们是晚辈,哪能如此兴师动众。”容珂说,“你也不必派人跟着我了,快回宫去吧。” 萧景铎说:“圣人回宫吧,我会陪着殿下的。” 容琅看看容珂,再看看萧景铎,无奈地叹气:“好吧,你们路上小心。” 阿姐已经成亲了啊,无论做什么,身边都有萧景铎陪着,容琅感叹。 到了段府之后,门房一见来人,惊得合不拢嘴:“承羲侯,殿下!” “是我们。”容珂笑道,“段公可在?” “在在!”门房一边拼命点头一边朝里跑,半路还险些摔了一跤,“相公,公主和承羲侯来了!” 段公半躺在床上,正由儿子服侍着吃药。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下人的大喊:“相公,公主和承羲侯来了!” 段公很是吃惊:“公主过来了?” 段大郎也觉得不可思议:“今日承羲侯和乾宁公主刚刚到京,按理会先去宫里。天都这么晚了,他们怎么来了?” 段二郎接话:“应该是从宫里出来,直接就到我们府了。” 这时候,段公挣扎着坐起来,说:“还不快去将公主和承羲侯迎进来!” 萧景铎和容珂相携进屋,段家儿孙站了满屋子,一见着他们就要行礼:“承羲侯,殿下。” 萧景铎连忙扶住段大郎:“不必多礼。”而容珂已经快步朝段公走去:“段公,您怎么样了?” “殿下!”段公见了容珂,喜笑颜开,“老夫垂垂老矣,万万没想到,能在走前再见公主一面!” “段公不可这样说。”容珂连忙扶住段公的手。其他的人也应和:“是啊,父亲,您不要说丧气话。” “不是丧气话,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段公咳嗽了两声,然后费力地抬起头,已然浑浊的眼睛从容珂和萧景铎身上扫过,露出欣慰的笑意,“老夫和高祖的同辈人,算是从小看着公主长大。当时高祖和我们在屋内看战报,公主就在一边,握着笔在作废的战报上画着玩。当时的情景如在昨日,可是一转眼,公主都成亲了,连长子都快两岁了。” “段公。”容珂覆住段公的手,同样觉得时光无情,令人悲怆。 “好了,公主,老夫跨越四朝,从太.祖时就在朝为官,一直随着秦王殿下登基,又亲自送秦王和太子殿下走。后来老臣还有幸见证公主摄政,为我朝开创盛世,无论如何,老夫这一辈子都够本了。如今能看到公主成家,和承羲侯感情融洽,长子亦活泼可爱,老夫已经心满意足。等到了地下,老夫一定告诉秦王殿下,说郡主长大了,婚后也过得很好。” 到了最后,段公已经用起高祖朝时的称呼。 段公看到容珂和萧景铎过来,非常高兴,精神也好了许多。可是他毕竟是年老体弱之人,精神亢奋的后遗症很快就到了。没过多久,段公强撑起的精神就支持不住了。 容珂见此,心中痛惜,只能告退。 那日见了容珂之后,段公许是真的心愿已了,仅仅两个月,这位一代贤相就撒手人寰了。 131.番外三 入画记 容珂和萧景铎在秋末回京, 等段公发丧下葬之后,长安里已是寒冬腊月。 容珂从公府回来, 一晚上都在走神。宫女怕她伤神, 特意将萧泽放在容珂面前, 容珂虽然抱着萧泽,眼睛中却没什么光泽。 萧景铎见了之后, 说道:“把大郎君抱下去吧。” 宫女屈身,抱着萧泽出去了。萧景铎在容珂身边坐下,问:“还在想段公的事情?” 容珂叹气:“对。祖父很依仗段公,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这些年每次看到段公,我总觉得祖父和父亲也在我身边,似乎下一瞬间就会推门进来。可是现在,段公也走了。” 容珂熟悉的,潜意识里依赖的人, 都一个接一个远去了。 萧景铎明白这种感觉, 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离开,实在是一种折磨。光阴之无情,谁都无能为力。 “我听人说承羲侯府的早梅开了,就是你让人栽下的那一片,想不想去看看?” “侯府?都宵禁了。”说完了, 容珂忍不住说, “你自己的府邸, 你为什么要用听说?” 萧景铎伸手去拂容珂脖子里的碎发:“因为我真的是听人说的。我是驸马,当然要住在公主府里啊,哪能自己去外面住。” 容珂被逗笑,偏过头来看着他:“你就不怕被人说?” 当驸马,尤其是长公主的驸马,背地里难免被人说靠裙带,吃软饭之类的话。萧景铎看起来毫不在乎,笑道:“若是能被你这样美貌的公主养,我求之不得。美色在怀,还包吃包住,毫无花销,他们是在嫉妒我。” 容珂笑着去打他:“贫嘴!” 笑闹了一阵,容珂心情好了很多。她说:“走吧,我们去赏梅。” “公主,宵禁了。” “不是你说要带我去对面赏梅的吗?” 萧景铎含笑去摸容珂的头:“公主,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有一种话叫说说而已。” “哎你……”容珂被勾起了兴致,结果这个人却信口开河,容珂都恼了,当时就下决心让他去睡书房,一个月后才准回来。她乾宁公主可从来没有说说而已。 萧景铎眼看玩笑要要开大了,赶紧弥补:“我逗你玩的。走吧,我们偷偷溜出去。” 萧景铎赶紧找来披风,把容珂结结实实裹了一圈,期间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被容珂记恨。然后,又带着容珂,绕过宵禁,穿过大街进入对面的承羲侯府。 萧景铎毕竟是银枭卫大统领,这点暗地里的通道还是有的。容珂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瞥向萧景铎的目光越发不善。 承羲侯府里,为什么有一条可以直达公主府的密道。 “这是你当年吩咐的,为了传递消息方便。”萧景铎说完后生怕容珂不信,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我自作主张,绝对不是。” “哼。”容珂只是冷哼了一声。 这两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样绕过宵禁巡逻的金吾卫,偷偷摸摸出现在承羲侯府里。萧景铎对自己府里的守卫非常清楚,一路带着容珂,一个人都没惊动地走到梅林。 容珂幽幽地说:“你侯府里的守卫……不行啊。” “我也觉得。”萧景铎扶额,“虽说我特意绕过了,但难道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吗?” 容珂眼睛瞥了萧景铎一眼,眼睛中亮晶晶的。虽然她还是面无表情,但眼睛却在笑。 “你看,你说你喜欢大片的梅,乾元六年我就命人在这里种梅,到如今,已经是一片梅林了。” 容珂裹着狐裘,在梅林中慢慢走动,她伸手去够身边的梅花,却发现一枚雪落到她手心。 “下雪了……” “对啊。”萧景铎为容珂裹紧披风,叹气,“我应该多给你裹一件的。” 举目望去,到处都是艳丽的红梅,在寒风中凌然独放。这样大的一片林子,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弄好的,期间不知要花费多少心里。而这几年,他们甚至都在幽州。 容珂心里感动,低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讨好你啊。”萧景铎眼中含笑,一直望进容珂的眼睛里,“我怕你让我去睡书房,只能用花招哄你开心。” 容珂本来想说他花言巧语,可是看着萧景铎的眼睛,容珂突然不想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 她看了一会,主动伸手抱住萧景铎的腰身:“你现在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对啊。因为我遇到了你。” 容珂沉默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研究萧景铎的表情:“你今天怎么了?你往常可不会说这些,你怕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 萧景铎挑了挑眉,直接把容珂抱着举起来,用行动表达不满和威胁。 容珂咯咯笑着,用拳头去捶萧景铎的胸口:“放我下来!” 萧景铎八岁之前,一直被祖母不公平对待,那是一个三代聚集的农家小院,他父亲失踪,母亲软弱,萧景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后来他的命运发生重大改变,他从普通农家,一跃成为侯门嫡子。萧景铎再怨恨萧英,都得承萧英的情,是萧英将他带到长安,带到容珂身边。 来到长安之后,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从前有多向往,幻灭时就有多憎恨。那时候的他为了跟夫子读书都要费尽心机,等赵秀兰死后,他更是浑身是刺,绝望又孤戾。如果那时没有容珂和文宗容文哲,萧景铎恐怕会一直孤戾下去,直到沦为复仇的工具。好在,他在定勇侯府后院的树上看到了容珂,他从树下跃下的那一瞬间,改变了他和容珂的故事,也改变了他之后的命运,甚至还改变了十年后乾元年间的历史。 清源寺的三年,真的对他的心性大有助益,虽然他最终还是没能遵照和明觉大师的承诺,一生少造,甚至不造杀孽。但是萧景铎做到了后半句,他所杀之人,无愧于心。 他半生征战,手上直接或间接杀了不少人,当年为容珂立威,也曾血洗朝堂。如果死后会有报应,萧景铎希望一切都应验在他的身上,不要祸及容珂。他所作所为俱是自愿,和容珂无关。 后来等他渐渐坐到高位,性格已经比少年时稳重了许多,看事情也不再非黑即白。这时候,他已经是边疆大都督,朝中兵部尚书,执掌一方大权。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的,不再是十三四时的孤傲,十七岁金榜题名时的清高,也不是十九岁晋江县县令时的谨慎内敛,二十岁远征突厥时的孤注一掷,而是掌权多年,那种浑然一体的威严和从容。 他对待感情,也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吴君茹刚死的时候,定勇侯府内斗格外凶残的女人们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他那时觉得内宅不过如此,只要有权势,她们就会对你好,和你是谁根本没关系。后来他遇到了容珂,在剑南那个温和湿润的冬日,萧景铎终于看清自己的内心,他不喜欢听到乾宁公主招驸马的消息,概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容珂嫁给其他人。 容珂出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长安,回到容珂身边,他至今都记得他在太极宫看到容珂时,容珂那个苍白又微弱的笑。萧景铎心中锥痛,他在那一刻就发誓,他要让容珂心想事成,万事顺遂,她想要什么,萧景铎就去帮她实现,无论是什么。 直到后来,他成了乾宁公主的驸马,达成多年夙愿。 “珂珂,我一生最庆幸的事,就是遇到你。” 容珂却不怎么喜欢听着种话:“不要乱说一生之类的话。” “好。”萧景铎笑道,“就算冲着你和泽儿,我也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 “又下雪了……”容珂窝在萧景铎怀里,抬头仰望夜穹,从她这个角度看,雪花几乎要连成一条线,飞快地落下来,让注目的人时时感到惶恐。可是容珂知道身后就是萧景铎,心中极为安然。 “天黑了,你背我回去吧!” “好。”萧景铎将容珂放下,然后将她放到自己背上。他们俩在漫天雪花里慢慢走,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容珂遇刺落崖的那个雪夜。 “其实那天,我很害怕很害怕。掉下去的时候,我甚至想过,我就这样死了,长安和国玺该怎么办?可是当我睁眼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那天的风比今夜大得多,雪又极大,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你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一直在我耳边说不会有事的,你会带我出去。我浑身发冷,伤口还在流血,但是靠在你的肩膀上,却莫名觉得安心。” 剩下的话,容珂没有告诉萧景铎。在那个风雪夜之前,萧景铎对容珂来说,是一个信得过还有些实力的年轻臣子,那日之后,他才以萧景铎的身份,出现在容珂的印象里。从那以后,容珂越来越喜欢和萧景铎说话,和他独处时笑容也越来越多。容珂一直都知道,自己有时候很肤浅,只喜欢好看的东西,身边的用具实不实用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好看。后来,她看萧景铎越来越好看,众口皆碑的银枭卫衣服,其实是她根据萧景铎的身形改出来的。最后,容珂想着,好看的东西都是她的,反正萧景铎迟早都要娶妻,正好他长的好看,干脆做驸马吧。 他们俩历尽万难,守了整整八年才成婚。萧景铎夙愿达成,容珂又如何不是? 容珂靠在肩上,想着以前的事情,竟然慢慢睡着了。 萧景铎不忍心吵醒她,就没有带她回公主府,而是住在了承羲侯府的主院。这也是未成婚前,他居住的地方。 承羲侯府的下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冷不丁的,为什么侯爷和公主从天而降了呢? 第二日,萧泽睡醒,跑过去找爹娘撒娇。结果一进门,哎,我的爹娘呢? 而对面的承羲侯府内,容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地方。容珂直起身,打着哈欠说:“你怎么把我放到这里来了?” “你昨天睡着了,我怕回公主府会吵醒你,就直接带你住在侯府了。”萧景铎坐到床榻边,扶着容珂起来,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公主府传信了,她们知道你在这边。” 容珂顺势趴在萧景铎腿上,过了一会,冷不丁问:“你这里有人会梳妆吗?”不会梳妆的话,容珂要怎么出门? 整个承羲侯府都只有萧景铎一个主子,而他还常年住公主府,萧景铎对府里的人确实不太了解,说:“我唤人过来,问一下她们。” 青菡被萧景铎和容珂的冲天而降打了个措手不及,厨房、丫鬟、衣物都得安排,青菡正忙得团团转,突然听到丫鬟传信说侯爷找。 青菡心里默默想着,他们侯爷还真是绝,回京这么久,愣是一次都没回侯府,天知道承羲侯府就在公主府对面!只隔着一条街!古人云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他们侯爷也不遑多让。侯府里有什么事情,都是青菡跑到公主府去询问公主,然而昨天晚上,萧景铎猛不丁留宿侯府,还带来了公主,青菡真心觉得管家好累,她胜任不了,真的胜任不了。 即使心里这样想,青菡还是立刻跑到主院。萧景铎见了青菡后,问道:“府里可有人会挽髻梳妆?” 青菡沉默了一下,迟疑道:“这……奴去找找。” 承羲侯府就萧景铎一个主子,侯夫人迟迟不来,她们这些人也全是按萧景铎的需要安排的,会挽女子发髻的手巧丫鬟……一时半会还真的难住青菡了。 青菡走后,容珂和萧景铎这两个单人住宅面积合起来可以超过一个坊的人面面相觑,后来还是萧景铎说:“只隔了一条街,你不上妆也极美,要不就这样回去吧?” “不行。”容珂矢口否决,“万一遇到外人,我还见不见人了?” 容珂对自己的仪容和美貌度非常执着,萧景铎见青菡还没回来,突然说:“要不我来给你画眉吧?” “你会吗?” 萧景铎当然不会,但是他对自己的丹青技能很自信:“我于画一道还算粗通,不会有问题的。” 容珂想着萧景铎绘画确实很出色,触类旁通,区区画眉应该不在话下。于是容珂点头:“好啊。” 萧景铎信心满满地给容珂用黛罗画眉,他按照容珂的眉形轻轻描了一遍,觉得左边有点轻,于是修补一二,后来又发现这样一来右面太淡了…… 等到最后,萧景铎收起黛罗,面色从容地看向容珂,容珂看着他的脸色,莫名觉得不对:“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正经?” “……我在端详。” “把铜镜给我!” 萧景铎按住铜镜,说:“其实还好……”最终还是被容珂夺走了,萧景铎惜命地闭住了嘴。 容珂从镜面里看到后气得咬牙:“你……” “第一次难免要有失误,多练习几次,绝对不会这样的。”萧景铎很坚持自己的学习能力。 容珂瞪他一眼,说:“拿水来。”然后,她将铜镜扣在梳妆床上,自己描眉,贴花钿,最后点朱唇。其实应该先挽发再上妆的,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容珂自己挽发髻,萧景铎在一旁按容珂的指示帮忙,两个人就这样瞎折腾,竟然还真的挽出一个斜髻。 斜髻坠在一面,宛如堆云,容珂在发髻上插了流苏,打磨精致的如意状金片坠在耳后,越发显得美人慵懒,眼波横流。 承羲侯府虽然缺少专业人才,但是女子梳妆的各样器物都是有的,容珂用有限的首饰给自己收拾妥当,举着铜镜看了看,非常满意。 萧景铎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了一只白玉簪,目光从云髻下滑,下面是如意流苏,之后是容珂雪白修长、宛如天鹅的脖颈,在下面是她流畅优美的肩线,肩锁平章,纤秾合度,美人如玉,不过如此。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侯府里确实应该添一批金银饰物了。原先我觉得这些簪钗不过如此,可是等它们簪到你的头上,却觉得美而不可方物,便是卖的再贵,价值连城,也是值得的。” 等侍女过来,见到容珂的发髻,啧啧称奇。 “殿下,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发髻,真是好看!这是怎么挽的?” “不知道。”容珂摇头,转头去看萧景铎。萧景铎也叹气:“我也不知道。” 容珂的妆容受到全府一致好评,女子听到众人称赞自己的美貌,哪有不高兴的。青菡从梅园里折了几只梅,插入白釉细颈瓷瓶中,容珂从外面走进,就看到萧景铎在铺研笔磨。 “你要做什么?” 萧景铎招手,示意容珂过来看:“你方才在外面赏雪,我随意画的。虽然画眉及不上你,但是好在,丹青之艺还没有丢。” 容珂细细看这幅画,片刻后赞叹:“美极。” 画上是一处深色的木制回廊,一个女子在看雪,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回首而笑。她的身后是十里红梅,耳边的金色如意流苏微微反射着雪光,堆云一般的发髻上,还散落着细碎的雪花。 萧景铎在落款处,缓缓写下“吾妻容珂”。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能将她的神态、衣饰画的这样细致传神,这要看得如何专注、如何长久才能达到?显然,这不是今日一时半会能达到的,必然是平时时刻留意,才能提笔而落,宛如真人。 容珂心中有暖流徐徐流过,她看了一会,也执起笔,微微沾了些墨,在留白处题了一款诗。 萧景铎的画,容珂的字,落款处,还有他们二人的章。 这副画就此成了承羲侯府的传家之宝,侯府先祖和乾宁公主的连款墨宝,便是皇宫也不见得有。之后许多年,乾宁公主的事迹在长安里一代又一代流传,所有人都对那个辉煌壮阔的时代向往不已,她的亲迹也都成了无价之宝。无数文人墨客更是在诗篇中深情咏颂她的事迹,乾宁时代虽然只有八年,却为后来的成宗盛世打下了根基,没有乾宁,就不会有文宗之治。 纵观乾元年间,朝中腥风血雨,剧烈变革,无数宗室、臣子因此落罪,人头落地。可是同时,那也是一个百家争鸣、名臣辈出的年代,一代传奇萧景铎、启吾卫首任统领白嘉逸、御前女官松雪、治水名臣夏之衡等,俱出自乾宁之手,直到之后许多年,他们的后人都在朝为官,延续他们先祖的传奇。 后世文人骚客每到仕途不得意时,就会醉酒长叹,若我生自乾宁年间,该有多好……乾宁,已然成了文人对官场向往的符号。 萧景铎和容珂的这幅画,便成了承羲侯府最重要的宝物,历代唯有家主可以一观,并且随着承羲侯府的世袭罔替,一代代延续着。 直到有一年,另一对新婚夫妇,打开了这幅无价之宝。 “原来乾宁公主……名讳容珂?” 雪中的女子笑意宛然,题款处,用工整而深刻的正楷写着“吾妻容珂”。 132.番外四 育儿记 秋狩回来之后, 后宫里又是一番好戏。 入宫以来顺风顺水的丽昭仪,被降了位份。 这件事的起因, 还得从秋狩开始说起。 皇帝携带百官和后宫去围场狩猎, 皇帝打到一只毛色极好的狐狸, 送回来给乾宁长公主做狐裘。 容珂怕冷,又不喜欢穿得笨重, 所以她冬日的衣服都是轻薄的狐裘,取狐狸腋下最细碎柔软的毛,好几张狐皮才能制成一件。而皇帝打下的这只狐狸毛发浑然一体,一点都没有破坏,更难得的是纯白色,一丝杂毛都没有,便是后宫里的妃子们见了,也很是羡慕。 自恃最受宠的丽昭仪就坐不住了,她自从入宫后一飞冲天, 见到了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她的性子也很快被养的骄恣起来。天下所有好东西都在宫廷,而她最受宠,宫里的东西都该她先挑,便是皇后有时候也不及她。现在有这样一张上好的狐皮,还是圣人亲手打的,丽昭仪那占尽一切好东西的脾气又冒出来了。 丽昭仪说:“这张狐皮倒是极为难得, 通体雪白, 竟然连一丝瑕疵都没有。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皮毛呢。” 宫人托盘里捧着皮毛, 正要呈给容珂,容珂听了,却说:“既然丽昭仪好奇,就先让昭仪看吧。” 丽昭仪接过来细看,旁边的妃子也凑过来看,她们上手摸了摸狐皮,叹道:“果真难得。” 清兰站在容珂身后却有些不悦,这是公主的东西,被蹭脏了还得洗,一洗就不保暖了,再制狐裘就落了下乘。 丽昭仪也摸得爱不释手,她说:“我入宫前,只在传言里听说过,上等的贵人冬日不穿棉衣,都用狐毛貂毛保暖。我当时还以为是夸大,没成想,有朝一日,我自己也能如此。” 这话说了以后,皇后暗暗翻了个白眼,然后笑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你好好伺候圣人,天下的好东西都能让你瞧个遍。” 丽昭仪深以为然,她收回手,直接让自己的丫鬟接过托盘,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对容珂说:“长公主,圣人喜欢我穿白色的狐裘,说是我这样穿欺霜赛雪。只是我的狐裘上却还缺一块狐狸皮。正好这只也是白色的,不妨给了我,长公主想要什么,我在找给你好了。” 丽昭仪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扬着,眼角也微微挑起,极为勾人。男子虽然吃这一套,但是在座的都是女子,这副模样并不吃香。 清兰露出极为讶异的表情,宫里的老人们都垂下眼,低下头喝茶,皇后也偏头和宫女说话,似乎没听到丽昭仪说了什么。 容珂目光看着围场的方向,听到后,头都没回,轻飘飘地说:“去把东西拿回来吧。” 公主府的侍女立刻朝丽昭仪的宫人走去,那个小宫女也是张扬,竟然紧紧握着,死活不松手:“这是我们昭仪的。” 丽昭仪不喝斥自己的宫女失礼,反而立起眉喝斥:“放肆,你们竟敢在本昭仪面前抢东西,不想活了吗?” 容珂“咣”地一声将茶盏放到案上,眼中漆黑一片,毫无表情地扫视全场。 老些的宫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下,皇后也知闹大了,赶紧站起来说:“殿下息怒,是我管教后宫不力。” 丽昭仪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切,一个长公主而已,何至于此?非但皇后直接站起身赔罪,就连淑妃、贵妃这类向来眼高于顶、看不上她们这些新人的妃子,也都束着手,垂头不语。 丽昭仪后知后觉地感觉不对,也跟风站了起来。她站在众妃中,神色仓惶,很是手足无措。 容珂收起袖子,缓缓站起身来,点漆般的眸子直接停在皇后脸上:“皇后,你入宫前,你的父兄如何教你的,你是不是忘了?” 皇后心里一咯噔,连忙说:“妾不敢忘。” “一张狐皮而已,我乾宁压根不在乎,可是你纵容后宫妃嫔犯上作乱,还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就不要怪我在后宫众人面前落你脸面。你若是忘了为后之道,那我只好唤你的父兄过来,让他们来教你。” 皇后心里叫苦不迭,她见丽昭仪太过得宠,心里嫉妒,但是又不想有损自己贤后的名声,所以三番五次挑拨丽昭仪得罪乾宁,想借乾宁之手除掉丽昭仪,一石二鸟。可是她怎么就忘了,乾宁是摄政公主,再往前几年,满朝文武都要给乾宁下跪,后宫中就是两宫太后都斗不过乾宁,乾宁一人掌管前朝后宫,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权倾天下。直到现在,后宫中的宫人听起乾宁的名字,都会恭恭敬敬地叉手低头,低唤:“乾宁殿下。” 皇后低着头,讷讷不敢言语。容珂提醒了之后,就扭头出去了,公主府的侍从鱼贯而出。等到乾宁公主府的人再也看不到了,淑妃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皇后。 皇后这几年,真的是太顺畅了,竟然忘乎所以,犯到了乾宁公主头上。至于另一个,淑妃从来都没有放在过心上。 等回宫之后,丽昭仪立刻被贬了位份,皇后虽然没被斥责,但是皇帝直接把大皇子从皇后宫中带走了。 皇后这回是真的知道厉害了,连忙去千秋殿找人说情,然而压根没人招揽这种事,她又去日华殿找夏太后,夏太后听了,也叹气道:“你这几日,好好读一读佛经,静静心吧。” 皇后找自己的母亲哭诉,皇后的母亲听了半响,最后告诉她:“不要动不该动的主意,你的长兄正值升迁的要紧时候,这次却落空了。你的兄长们都是武将,兵部尚书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皇后愕然,她的母亲继续说:“你的父亲带着家中子侄去承羲侯府拜访,承羲侯避而不见。后来,你父亲只好亲自去公主府,和公主认错。公主曾经是他们的主子,你这样以下犯上本来就不对,更别说公主于国于民有大功,便是段公和皇上都对公主礼让有加,你凭什么算计到公主头上?上一个敢算计乾宁公主的人,还是早些年的崔太后,崔太后如何下场,你最是清楚。公主这次已然手下留情了,她的真实手段远不止如此。”说了这么多,皇后母亲只能长长叹气:“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皇帝本来觉得自己的后宫还算平静,然而他怎么也没料到,这群女人竟然敢犯到阿姐头上。皇帝心里气极,同时还深深觉得丢人。经此一事,皇帝是再也信不过皇后了,让她来养,指不定能把大皇子养成什么样,皇帝当天就把大皇子接走,几日后,送到了乾宁公主府。 皇帝自己就是容珂教大的,他对阿姐的手段非常信任,将下一代帝王交给容珂教,皇帝十分放得下心。 容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里又多了个小孩,气都要叹断了。容珂晚上和萧景铎抱怨:“光萧泽和萧濯已经够麻烦了,为什么又送来一个?” “圣人昨日和我说过,我觉得咱们家地方还够,就同意了。” 容珂冷艳无比地瞥了萧景铎一眼:“你答应了的,你自己去教。我不管。” 萧景铎赶紧揽住容珂的肩膀,连声应道:“好好,我管。” 容珂见桌子上还摊着笔墨,萧景铎方才就在忙这些。她问:“这是什么?兵部的公务?” “不是。是族谱,我在拟承羲侯府晚辈的辈分。” 容珂听了也很好奇,接过来细看。她看了一会,指着被萧景铎圈起来的几个字说:“讷于言而敏于行,谨言慎行也。这一辈,就拟‘谨’字吧。” 萧景铎提笔勾下这个字:“好。” . 自从大皇子住到公主府后,公主府热闹极了。 萧泽是他们俩的长子,萧濯是次子。现在,府里又多了一个小郎君,三个郎君混在一起,简直能把房子都拆了。 不过三天,从公主府到承羲侯府的下人都感到由衷地心累。乾宁公主府只有容珂一个主子,承羲侯府也只有萧景铎,但是这两个府邸的面积加起来,比一个坊市还要大。容珂和萧景铎肯定是住不过来这么大的宅子,到最后全便宜了下面这帮孩子。 大皇子出宫没几天,由萧泽带着到处玩,折腾完公主府折腾承羲侯府,玩得不亦乐乎,连宫都不想回了。 两府的下人都哭着去求公主,容珂实在没办法了,只好给这几个孩子上课,强行押着他们读书。 萧景铎有时候朝中无事,回家早,也会仗兴给他们三人指点一二。说是三个人,其实萧濯就是坐在那里凑数的,萧濯太小了,让他趴在纸上随便划拉就足够了。萧景铎自己是进士出身,小时候家庭糟心事太多,读书特别用功,从没用人督促过,可是等到了他教孩子……他就奇怪他的儿子怎么就这么笨呢? 萧景铎都这样觉得,从小被赞为天纵奇才的容珂就更不用说了。容珂时常和萧景铎感叹:“他们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笨?我的一世英名该不是要砸在他们手里了吧?” “不会的。”萧景铎安慰容珂,“他们还小,长大就好了。” 这话萧景铎自己说着都心虚。 好在随着时间过去,萧泽和大皇子没什么特别的变化,萧濯却让所有人吃惊了。他逐渐展露出惊人的记忆力,显然是像了他的母亲。 而萧泽学武学得快,由萧景铎带着学习兵法去了。外人看着承羲侯府和公主府的这两个孩子感叹,怎么人家的孩子就那么会学呢,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一点都不浪费啊。 公主府内,容珂在散头发,萧景铎过来帮她斜发间的钗环,笑着问:“你今日又罚那三个小子面壁思过了?” “对。”容珂发脾气,谁撞到枪口上谁倒霉。 萧景铎轻轻笑了出来,大皇子在宫中众星捧月,从太傅到宫人再到御前公公,每个人都怕把未来的太子磕着碰着,可是到了公主府,大皇子日常被罚面壁。即使如此,大皇子还是想住公主府,就连圣人叫他回去都不走。 容珂从镜子里睨萧景铎:“你笑什么?心疼你的儿子了?” 此时萧景铎已经换下了朝服,换上了一身白色居家长袍。他自制力极强,常年习武,肌肉都是纤长形的,不像猛然练出来的肌肉那样鼓张,却又比那种肌肉有力。他肩膀又宽又平,腰身收紧,腿也极长,穿着朝服时很显瘦,人看起来威仪又修长,等换下衣服,就知道他能出任漠南兵马大元帅,都是有原因的。 容珂看着,暗自满意地点头,驸马普遍好看,而她的驸马比别人家的好看三条街。很好,符合她乾宁公主的一贯审美。 萧景铎低头收拾容珂卸下来的钗环,他正在动作,突然抬头,清润的眼中全是笑意:“你看什么?” 容珂瞪他一眼,萧景铎不以为意,继续说两个儿子和大皇子的事:“我心疼他们做什么。” 他眼睛都不眨,说:“玉不琢不成器,小孩子做错了事情就是该罚。你不要和他们生气,别气坏了自己。” 公主府另一个院子内,三个孩子聚在一起,悄悄说话。 “大郎,你今日求尚书了?尚书真的答应替我们求情?” “对。”萧泽信誓旦旦,“我阿父说了,他一定劝我阿娘,明天解了我们的面壁。” 大皇子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这就好。二郎,你出的主意果然有用。” 萧濯皱着眉想着,却总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 他算漏了什么? 第二日,御前伺候的公公来公主府送樱桃,就看到三个孩子齐排排站着,对着墙角念念有词。公公再凝神一看,哎呦,这不是他们宫里的命根子大皇子么! “大皇子,您这是……” 大皇子鼓起圆嘟嘟的脸,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别吵,我罚站呢,别让姑母听到。” 尚书省内,下属见萧景铎今日一天都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奇地问:“尚书,您在笑什么?” 萧景铎收敛起笑容,恢复成不怒自威的兵部尚书:“无事,思考该如何教育子侄罢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