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山妩媚美人谋》是一部集玛丽苏之大成的神剧。 故事大概发生在一个类似古战国的时代,诸侯割据、弱肉强食、烽烟四起。 一个平凡的女大学生一朝穿越,成了其中最大诸侯国梁国国君的掌上明珠――姬倾城。 嗯,没错,姬倾城。 见微知著,一叶知秋,从一个小小的名字便不难看出此文已“苏♂”到了一种境界―― 他,天下的霸主,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却只为她一人停驻东进的脚步。 他,人间的谪仙,恍若青莲、不染纤尘,却心甘情愿为她堕入泥潭。 他,当世的雄君,夏日之日、骄阳灼人,却为她敛起万丈光芒。 他,红尘的浪子,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只为守候心中的她。 他,为她呕血而死,弥留之际仍念着她的名。 他,为她五马分尸,最后时刻不忘她的心愿。 他,为她思念成疾,临终之时还捏着她的发簪。 →电视剧同名原著小说文案 总而言之,全文就是――他爱她、他爱她、他也爱她,大国国君爱她、小国国君爱她,贵族大臣爱她、贩夫走卒爱她,学者文人爱她,剑手刺客爱她,驾马车夫爱她、杀猪屠夫爱她,人人都爱她,只要看了她一眼不爱她眼睛就会烂掉。 哦! 但是, 尽管槽点遍地、破人下限,这部剧也依然轰轰烈烈,收视率久居不下,究其原因,大概是―― 一则:美男太多,从病弱吐血到病娇自残,从冰山阴郁到阳刚硬朗,从温文尔雅到风流不羁……应有尽有,总有一款适合你,让你意淫到无法自拔。 二则:这不只是一部神剧,更是一部纠结得人欲/仙/欲/死的坑剧。 #被我喜欢的男人全都死了,我不信# #这么奇怪的逻辑,我一定要看看还能怎么编# #伏笔遍地走,解释全没有,我找,我找,我找找找# 下面是一位资深读者的读后感: [留评:《江山妩媚美人谋》诚乃神作(zuo,第一声)也。 小说是从女主穿越异世,成为梁国公主开始的。这一年,梁国国君欲称王,向昊天子索要国宝九鼎,不幸途中身亡,临终前给了女主一张藏宝图,并告诉女主开启宝藏的五把钥匙,让女主一定要把这个秘密转告给她的太子哥哥。 然而,这个秘密却不胫而走。女主没来得及告诉梁太子就被他国人劫走了。漫长的囚禁后,终于,女主被来访的梁国使节发现,并一同回国,却又在国内遭遇政治剧变――曾经如日中天的梁国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被三大家族瓜分。 女主带着宝藏的秘密辗转流落各国,倾倒了无数国君贵族的心,其中多少恩怨纠葛、爱恨情仇~ 最后女主用她的智慧帮助了雍国国君霍无恤(也是本文的男主,女主的真命天子)一统中原。 听完这个故事概括,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微笑.jpg) 没错! 宝藏不见了。 那个让女主颠沛流离的源头,传说中“得者可得天下”叼炸天的宝藏不见了。从头到尾作者都没有讲过宝藏是什么,仿佛突然失忆一样。更令人发指的是,不只宝藏,还有那五把钥匙之一的海星盘也自始至终不曾出现过,那张藏宝图更是被女主弄丢了后就干脆玩人间蒸发。这叫日思夜想究竟是谁偷走藏宝图的我情!何!以!堪! 如果说这本文的剧情戏是遍地深坑的话,那感情戏就是满脚地雷了――一不留神就能炸人一脸。 一部小说里,通常所有出场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女主,然后除了男主以外的所有男人又都不会有好下场,套路什么的我也无力吐槽了。可是,这文里为什么连男主都没有好下场这么清奇! 前面说了,男主霍无恤在女主的帮助下一统中原了。并且男主愿意为女主散尽六宫,我以为总该打出一个he了,然而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一将功成万骨枯,虽然天下已定,姬倾城的心却早已千疮百孔,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了,最后隐姓埋名、飘然远去,与霍无恤相忘于江湖――“生既不幸,断情绝爱,孤身远引,到死不见。”】 【她是他无尽灰暗人生中唯一的一抹光亮,他拼了命地想要抓住这束光哪怕灼烧了自己。可是,有些东西注定是不属于人间的。嗬――既然如此,这个人间又为什么还要存在呢?】 于是,霍无恤成了个暴君,他逆行倒施的暴/政很快葬送了刚刚一统,本该不可一世、煊煊赫赫的大雍王朝。 =皿= 这文还能好吗? 作者大大,咱们打个商量,来修个文可好?] 【叮,修文系统启动中。】 . . 弱水三千巷,杏花烟雨楼。 梁国国都新绛城内的鸣玉坊是闻名六国的歌舞坊,其内景美、人美、舞更美,无数公侯子弟一掷千金争缠头,所谓“入梁不闻玉鸣声,纵是风流枉少年”。 当此时,正是暮春时节,梁国国君五十寿诞将至,各国使节络绎不绝,来往商人形形/色/色,鸣玉坊里的雅间更是供不应求。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一阵轻风送来焚烧椒兰的香味,鸣玉坊内,窈窕的舞女扭动着曼妙的身姿和着清脆的音乐跳着迷人的舞蹈。舞台四周是高高搭起的雅座,从雅间内透过窗口,恰好可以看到台上舞女诱人至极的身线,瞧得人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酥了。 谢涵托着酒樽欣赏着台上美景,另一手和着节拍轻敲座案边角,双目微阖,嘴里哼哼,一副沉浸其中的惬意样子。 见人当真分分钟入“忘我”境,坐在对面的谢浇不由急了,他端起一杯酒冲谢涵致意,“怎么样,老三,没骗你罢,鸣玉坊的歌舞可是一绝!” 谢涵睁眸,微微一笑,“还要多谢大哥款待。” “自家兄弟,应该的!老三,你总是这么客气,没得生疏了。”谢浇哈哈一笑,末了又话锋一转,“不过客气总好过某些人,眼里根本没有长幼孝悌。” 果然,宴无好宴,一到梁国,自己这个一向不怎么亲密的大哥突然献殷勤邀自己过来不是没目的的。 谢涵捏着酒杯转了转,并不搭话,保持微笑。 谢浇似乎有些不满谢涵的不配合,脸就要板起来了,又像是想到什么的松下来,开始十分拙劣地表演着“义愤填膺”,“说起来就生气,老三你不知道谢漪那混账有多嚣张,竟敢当街鞭打我的门人,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了!” 说着,他似乎真的动了气,胸膛剧烈起伏,连连痛饮三杯才缓和下来,啐道:“真不是个东西!” “大哥先别动怒,四弟这么做怕是有原因的罢。不知是非曲直……” 谢涵还没说完,谢浇虎目就是一瞪,“还能有什么原因,他谢漪就是想给我难堪。” 话一出口,他又硬生生柔和下语气叹起气来,“三弟啊,我也就罢了,可是谢漪仗着父亲宠爱,连夫人的面子都不给,这就实在太不像话了。” 谢涵的母亲是齐国国君的正妻楚国公主,谢漪的母亲则是齐国国君宠妾鲁姬,两者之间天然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句话是想要谢涵同仇敌忾了。 然而,谢涵很包容,“四弟天真可爱,又是年幼,父亲多宠爱些也不是大事,大哥放心,母亲不会计较的。我们做哥哥的,自然也该多照顾些。” 谢浇一噎,后面的话一时被堵住,只能端起酒杯喝起闷酒来。谢涵看看对方,也悠悠地呷起来,一边还“真诚”地劝着谢浇宽容友爱体谅云云,圣父得无以复加。 “好了,不要说了!”谢浇听得烦躁,忍耐不住砸了手中酒壶打断道。 “咚――”一阵钝响,伴随着一声闷哼。 一旁侍立在侧的酒童额头登时被砸得血流如注,谢涵眉头微皱,刚欲挥退那酒童,忽然听到一道奇怪的声音。 【叮,修文系统激活中。】 谢涵抬起的手一顿,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圈,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看看酒杯,暗忖莫非就那么几口,自己已是醉了? 【叮,剧情导入中。】 霎时间,无数信息大量涌入谢涵脑中。 “老三,老三?”没了谢涵“魔音穿耳”的劝解,谢浇冷静下来想想公乘先生的耳提面命和此行结盟的目的,正打算强行掰正话题,就见谢涵一脸呆滞,不由惊诧。 “我…我……再来壶酒……”嘟嘟囔囔的,“砰――”,谢涵头一歪就趴桌上了。 “这……醉了?”谢浇目瞪口呆,“不是罢,这么不禁喝?”他拉拉谢涵胳膊,确信对方是醉了无疑,脸“刷”的就黑了,“妈的,不只废话连篇软脚虾,还一杯倒!” 他气闷地摔回案上,只觉白瞎了一晚上时间和金子,愤愤喝起酒来,很快酒意上头,对着那酒童一阵骂骂咧咧、拳打脚踢。 对面,谢涵闭目,心中惊涛骇浪。 刚刚一刹那,他脑海中钻入了一个漫长而荒诞的故事。 然而还不等他细细反应一下,又是一连串金属质感的声音搅得他脑仁突突的疼。 【叮,男主愉悦度-5,请宿主尽快采取措施】 【叮,男主愉悦度-10,请宿主尽快采取措施】 【叮,男主愉悦度-20,请宿主尽快采取措施】 第2章 霍无恤这个人,熟悉各国情报的谢涵当然是知道的,在谢涵看来,那实在是个倒霉鬼无疑。 哪怕自己有个宠妾灭妻、不喜嫡子偏爱庶弟的老爹,只要想想霍无恤,谢涵也觉得自己还是得祖宗明灵庇佑的。 明明是嫡长子的身份,却因为雍国国君夫人分娩时险些难产而死而不被生母所喜。这便罢了,几百年前的郑庄公寤生不也有个厌恶自己偏爱幼弟的老娘么,到底有祖宗家法和亲爹在,还是继任为国君了。 可是,霍无恤出生的日子实在不好。五月初五――这一天出生的人注定会长得比门楣高,以后是会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的。 寻常人家有这么个儿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雍国国君难道还缺个儿子? 于是,这实在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在雍国自生自灭长到了六岁,一朝风云变幻,小可怜被送到梁国当质子了。 质子什么的,虽然生活得拘束又危险,在这个时代却也不少见,此心比彼心,总归只要两国不开战就不会被太苛待。可架不住梁国和雍国是世仇啊。 另外,做质子换取和平是于国有功,霍无恤又是嫡长子,梁国势大给个好看也是应该的,于情于理霍无恤都该册封太子。然而事实却是他仍然只有个普通公子的身份。不管原因如何,在梁国人眼中,这就是雍国给他们难堪了,虽然没爆发出战争,可气却全都撒在霍无恤身上了。 啧,那日子过得也比狗好不了多少了。 谢涵以往对这位算是惨出名的雍国公子是抱以同情的,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雍国公子霍无恤夺取河西之地,一战成名。 ――雍国太子霍无恤收巴蜀两千里地,虎视东方七国。 ――雍王霍无恤携雷霆之势横扫七国,创不世之功。 这哪里是小可怜,分明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啊。 可不是要长得比门楣还高么! 在系统的提示下,谢涵撑着下颌打量着眼前的酒童。 被谢浇砸破的额头鲜血汩汩,沾湿头发和衣裳的酒水嘀嗒溅地,却仍垂着头站得笔直,仿佛一杆标木仓。 这就是霍无恤啊? 那个故事里的雍始皇? 似乎察觉到停留在身上的目光,霍无恤抬头,鲜血横流、触目惊心。整张脸已经看不清了,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而泛白,一双眼睛却犹黑而发亮。 谢涵借着“醉酒”,没有心理压力地朝霍无恤展开个特别好看特别灿烂的笑容,在灯光的映照下如珠玉生辉。 霍无恤愣了愣。 “过来。”谢涵招小狗似的冲人招招手。 霍无恤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犹豫和难堪,又强迫自己走过来,躬身道:“公子有何吩咐?” 【叮,男主愉悦度-5,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 【叮,男主愉悦度-5,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 【叮,男主愉悦度-5,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 谢涵有些痛苦地捂了捂脑袋,这回不只是吵了,还有一阵锐痛。 醉酒的人通常既不讲道理又十分野蛮凶残,具体可参考如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谢浇刚刚的作为。霍无恤警惕地看着谢涵,忽然手上一沉。 在脑海里那个不知名的声音孜孜不倦的骚扰下,谢涵终于放弃了借醉暴打对方一顿的诱人想法,转而拿出块汗巾替对方小心温柔地擦拭起头上的血迹来。 霍无恤身体一僵,立刻往后退,却被谢涵一只大手牢牢地禁锢住。 反正是“醉了”,谢涵一不做二不休地恐吓道:“再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霍无恤不动了,不只因为对方的话,还因为那染满酒气的灼热气息喷洒在侧脸上痒得卸人力道。 仔仔细细擦了半天,终于干干净净了。 谢涵又拿起一杯酒含在嘴里,然后…… “呸――” 一口全喷在对方伤口上。 霍无恤手紧紧攥起了拳头,骨节泛白。 “这样…不……不会溃脓……呵……呵呵呵……” 霍无恤:“……” 他忍不住睁大眼睛盯着谢涵猛看。 “好了,不用……赤候了……”谢涵推了推霍无恤,大着舌头道。 “回…回来……”等霍无恤走到门边时,谢涵忽然又喊道。 霍无恤折回来。 “赏……赏你的…还不……走……”谢涵从袖口摸出一块金饼来。 来往鸣玉坊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打赏向来不会少,可也没这么多的。出了门走过拐角的霍无恤掂了掂手里的金饼,又咬了咬,终于忍不住道:“看来醉得真不清。”他嘴角高高翘起。 已经被当做冤大头的谢某人这时却扬声喊进来一个人,“寿春――” 一刻钟后,相貌清秀的小侍寿春拿着一罐上好的治疗外伤的药膏和包扎用的柔软布条来到霍无恤面前,笑眯眯道:“这是我家公子忘记给小哥儿的。” 霍无恤捏着手里的药膏,目光一时有些微妙。 雅间内,谢涵:“系先生。” 系统卡壳了一下,“……你可以叫我小修。” 谢涵从善如流,“小修先生,不知从何而来,又要何往,有什么在下能略尽绵薄之力的?” 系统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你对刚刚看到的内容没什么想法?” “那个名为《江山妩媚美人谋》的故事,”谢涵微微一笑,由衷赞叹,“真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这不只是个故事,”瞧谢涵不以为然的样子,系统急了,“这更是你们这个世界的未来!” 你们这个世界,谢涵目光一闪,嘴上犹漫不经心道:“恐怕不是罢。至少我为男子,足够证明这个故事是与事实相悖的。” 谢涵刚刚想暴打霍无恤一顿不是没有原因的。 《江山妩媚美人谋》中,谢涵是一个很特别的角色,既承担了人气男配,又包圆了恶毒女配。一开始,他是女主的知心哥哥,永远温柔地守候着女主,忽然有一天,他摇身一变,成了“她”。 原来齐国国君夫人楚楚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娘家楚国在那时与齐国还关系紧张,齐公又宠幸鲁姬,楚楚为了自己的地位,在第三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就谎称是儿子,于是有了齐国公子涵。 而在齐国储位之争白热化时,谢涵女儿身的身份被政敌揭露了出来,在流放途中遭遇男主霍无恤,一见倾心。 后来,燕国伐齐,齐公身死,谢涵力挽狂澜驱逐了侵略者,立了幼弟为国君,自己摄政。 不久后,雍、齐结盟,谢涵对男主二见钟情、非君不嫁,不惜以撕毁盟约为条件,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霍无恤的后宫。 从此以后,谢涵和女主反目成仇,最后甚至害的女主流产。心中挚爱受到这样的伤害,霍无恤不管不顾地就要赐死谢涵,却在女主善良求情下免于死罪进了冷宫。 直到齐国国破,谢涵朝着故国的方向自尽了。 这就是故事里谢涵的一生。 刚刚被迫看了这种恶心人的东西,谢涵觉得自己只是想要揍霍无恤一顿而且还立刻忍住了,这实在是对得起自己名字的好涵养了。 “不是的!”听到谢涵的话,系统立刻反驳,“你本来应该是个女人的。因为我的任务之一就是修正不合逻辑的剧情,而你在处处眼线的齐国宫里女扮男装那么多年没人发现被公认是最不合理的地方,所以我才在你出生的瞬间把你变成男人的!” 话到此处,系统不禁抱怨,“要不是因为这个消耗了太多能量,我才不会陷入休眠到现在才醒过来,还好剧情还没开启,还来得及……” 静静地等对方嘟囔完,谢涵复道:“那先生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母亲如实报告孩儿性别呢?” “楚楚夫人又不是什么重要剧情人物,让她当宿主怎么完成任务。我综合分析过数据了,你是最适合当宿主的。”系统直白道。 已经模模糊糊知道“宿主”是什么意思的谢涵不禁勾了勾嘴角,“先生的意思是,先生想做什么只能通过我来实施?” 察觉到被抓住软肋的系统立刻收敛情绪,播放电子音,“理论上是这样没错。但是如果宿主任务失败的话,将会遭到抹杀,即死亡,请宿主不要妄图挑战系统的权威。” 看来和未知事物谈判的法则和别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哦。”谢涵不以为怵,反而饶有兴致,“失败了有惩罚,那完成后有奖励吗?” 心好累的系统:“有的。可以完成你一个心愿。” “无论什么心愿,哪怕宿主想要长生,系统也可以送你去修仙世界,再给你一副绝佳的根骨和绝世的功法。”按照前辈们说的“打一棍子再给颗枣子”理论,系统振作起来,用充满诱惑性的语气补充道。 “原来真的天外有天啊。”谢涵笑了,不知道他这一刻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那敢问先生,所谓的‘任务’是什么呢?” 【叮,发布主线任务。】 【叮,主线任务一:集齐五把钥匙,找回女主姬倾城遗失的藏宝图,探索失落的宝藏。】 【叮,主线任务二:拯救悲情的男主霍无恤,帮助男主一统七国远离暴/政,并与女主双宿双栖。】 第3章 当今天下,在经历近三百年残酷而血腥的吞并与扩张后,曾经两千多个林立的诸侯国到如今仅剩十六个国家顽强挺立了。 哦不,是十五个才对,就在一个月前,顿国已经被梁国从地图上抹去了。 这十五个国家里,有末流小国宋、滕、胡、杞、邹、绞和刚被灭了的顿国,有二流中国随、郑、鲜虞,还有一流强国梁、齐、雍、楚、萧、燕。 其中梁国又是强国中的强国,一百多年来,梁*团打遍天下无敌手,灭国三十七、服国一十三,令诸侯闻风丧胆,牢牢把持着中原霸主的地位。 除了雍国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外,其余诸国无论是一度和梁国南北对峙的楚国,还是第一个称霸诸侯的齐国,都已经捏着鼻子承认了梁老大的地位,昊王室也赐予梁公“侯伯”的称号。 侯伯,诸侯之长也。 如今梁公五十大寿,又有灭顿之喜做彩头,几乎各国都派了使节过来贺寿。 当然,使节从来不会是一个单纯的词语。他们身上通常还肩负着刺探国情和联络高官的重任。 所谓刺探国情,比如这次,那就要过来看看刚刚打了一场灭顿大仗后,梁国百姓有没有厌战情绪啦,国内经济民生还赶得上来不,这次灭顿的新任三军统帅气度心性如何,灭顿之后梁国的后续打算又是什么等等。 从鸣玉坊那晚过后已经过了三天了,经过谢涵三天的观察,至少在新绛城内百姓依然各个安居乐业,郊外的田地没有荒芜,路上行人的男女比例和老幼比例都没有问题,很少见人办丧事――青壮年有生力量没有很大的损失。 看来这次拿下顿国果然如传言一般没让梁国付出多少代价,真是个糟糕的消息。 至于联络高官,从齐国使节团抵达驿使馆后,大批贿赂的礼物已经络绎不绝地送往诸大臣包括梁公宠姬甚至贴身内侍那儿了。 如今,礼送完了,就该上酒桌了。在齐国使节团至梁的第五天,梁国上将卫瑶开宴席,为齐国使节团接风洗尘,并邀请了所有梁*政高层和贵族大家。 这种假借邀人的手法,是各国通用、心照不宣的。说是卫瑶邀人,实际上是齐国在花钱请众人吃喝玩乐一通。 卫瑶生母是梁国国君夫人齐国公主的陪嫁,亦出自齐国公室,算起来谢涵也该叫卫瑶一声表哥。有这层关系在,这个中间人的身份自然落在卫瑶身上了。 至于卫瑶何许人也,一个月前你可以不知道这个名字。一个月后的如今,你若还不知道,那就是孤陋寡闻了。 卫瑶,年十九,不仅是梁国六大家族之一卫家的家主,更是梁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这次灭顿之战的三军统帅。 梁、齐素是友邦,诸大臣也不忌惮,更卖卫瑶一个面子,无甚大事的一般都过来了。 伴随着编钟清脆的敲击声,华贵绒毯上有舞姬翩跹起舞,众人于享耳目之欲中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时间觥筹交错。 这次齐国使团的正使是国相狐源,副使是谢浇,至于谢涵,抱歉,才十四岁的他还没有参政外交的权利,这次出来纯粹是打酱油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谢涵一直深以为然,尤其是这种形形色/色、你来我往的场面,实在是最好的课堂了。 他晃着酒杯,眯眼看上首一个个高官们打太极,里面有世卿世禄的老牌贵族,也有新晋爵位的草根新贵,有执掌大政的卿大夫,也有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有意思。 “哈哈哈――”对面传来一阵大笑声,谢浇在人群中举着一口大缸来回走了十丈,周围公子哥儿们一个个吹着口哨喝彩。 自从鸣玉坊那晚不欢而散后,谢浇就放弃了找谢涵结盟的事,转而打入梁国贵族子弟圈。 “令兄当真臂力惊人,勇武无双啊。”上首走下来一人,举着酒杯和谢涵指间的杯子轻轻一碰。 谢涵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不及沈家主力能扛鼎。” 沈澜之,年二十,与卫瑶同是年轻家主,属六大家族之沈家,传闻力能扛鼎、武能搏虎、箭能入石。 人倒是长得和“天生神力”这四个字很不搭,反而更像个翩翩书生,高瘦、清衢、文雅。 他自来熟地跪坐于谢涵一边,三两下替谢涵把割好的肉又切成好几片,薄如蝉翼。 “好刀功。”谢涵赞道。 “齐国菜精细,不知公子涵可吃的惯梁地的菜?”沈澜之夹了片肉放在谢涵盘子里。 咽下对方递来的肉片后,谢涵又拿起一大块肉,“贵国大气,大口吃肉的豪情,别有一番风味。”他低头啃起肉来,暗忖对方的来意。 沈澜之笑笑,又为谢涵介绍起与宴的客人来。 军政高层,谢涵自然是知道的,可是许多小贵族,或是哪家哪家的继承人,哪家哪家家主最宠爱的小儿子,某某大人的嬖人(男宠),他一个还摸不到政事的闲散公子就不可能清楚了。 沈澜之显然对各家熟知于心,不只介绍,通常还会捎上对方的喜好、忌讳,偶尔也夹杂着不少趣事,甚至隐藏在深层的一些关系,比如哪两个大人结契相好,哪两个大人又因为某某琴艺大家大打出手等等。 “叶离是个马痴,你要是有什么事找他,送上一匹好马,绝对手到擒来。” “刘大人子嗣颇丰,刘央非嫡非长、名声不显,母亲还只是个狄人姬妾,刘大人之所以会选他为继承人,听说是因为有一天他召了所有儿子给了个考题……结果只有刘央……所以别看他……这绝对是个人物……” “薛崤和韩围两个人是天生的冤家,无论什么事都要比,小时候比谁认字快、射箭远,后来比谁先当继承人,之前比谁儿子生的多,现在又比谁女儿长得好看……你要是有事找他们,提一提对方的名儿,准行……” 谢涵刚开始还十分戒备,后面也不由自主放松下来听得津津有味,只残留下一分警惕了。 见谢涵眼中渐渐露出入神之色,沈澜之越凑越近,最后挨着谢涵借着话题自然地执起对方搭在案上的左手,“长平君最喜欢看人手相……” “铛――”忽然高台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地声,打断了沈澜之的话。 丝竹之音骤停,众人的侃侃而谈也停了下来,上首的怒喝也就显得尤为突出―― “丑而好色,何以为太子!”卫瑶怒而掷杯,指着下方一个锦袍青年不假颜色。 那锦袍青年脸儿微胖、塌鼻梁,确实其貌不扬,可也称不上丑,即便是丑,也不能这么当众说出来啊。 士可杀,不可辱。 众人看卫瑶的眼神微变,那青年家臣腰间的剑都要出鞘了。 “阿瑶脾气还是这么差。”沈澜之松开谢涵的手,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站起来走了过去。 “刘弟有所不知,这一批舞姬乃长年调/教而得,才能配合默契,走了一个,就会乱了阵型,不是卫将军小气啊。” 沈澜之这一解释,众人也都稍稍明白了些,谁家里都养着家姬的,其中过程当然明白。瞧刚刚那批舞姬互相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的样子就知道排练得不容易,换谁谁也舍不得,只不过……这位年轻的卫家家主,果然如传闻一般不近人情、凶残无比啊。 【叮,触发支线任务,请修正不合理剧情:刘央不是太子,卫瑶用词错误。】 谢涵一边瞧着上面状况,一边对系统解释道:“太子者,天子或诸侯的继承人,非正式场合,也用来喻指大家族继承人,并没有什么问题。” 系统愣了愣,“这样么?难道太子只是继承人的意思?” “不能这么说。”谢涵沉吟片刻,“但也差不多罢。” 解决完系统的问题,刘央,也就是那个锦袍青年已经用眼神制止了众家臣的动作,转而松开怀里的美人,对卫瑶拱了拱手,“夺人所爱,我之过也。现在归还美人,请卫兄和我决斗。” 梁国好武,国人崇尚武士道,用决斗的方式洗清耻辱,是很常见的一种做法。 刘央右手已经扶在腰间剑柄上。 “你?”卫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轻蔑道:“凭什么?” 说着,他踏下一步,伸出手掌按在刘央的剑柄顶端。 刘央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牢牢禁锢住他的长剑,寸指难挪。 “在我面前,你已经连剑都拔不出来了。”卫瑶双眼锁定刘央,嗤笑道:“现在,你还要比吗?” 谢涵听得不禁眼皮一抽,想到那个故事里卫瑶是在梁国政变时被刘央抓住五马分尸,最后脑袋还被割下来涂上漆做溺器,突然觉得不是没理由啊。 刘氏与卫氏同属梁国六大家族,刘央父亲刘戟更是梁国正卿(位同齐国国相),这噼里啪啦一点面子都不给的,简直绝了。 刘央静默了片刻,放下了按在剑柄上的手,从容笑道:“卫将军不愧是和家父并称双雄的人物,央甘拜下风。” 好忍功。 话也说得漂亮,我是比不过你,但你是和我父亲一个层次的,子不越父,这不是很正常吗? 虽然刘央和卫瑶才是一辈的,更是同龄,这话不免有狡辩之嫌,但在没有实力的支撑下已经是极好了的。 “哈哈哈,大白天的比什么剑啊,坐不住,后面还有上好的马匹,咱们狩猎去?”沈澜之又出来打圆场,三言两语把刚刚的决斗定性为“耐不住寂寞”的玩耍。 一听到“好马”、“狩猎”,不少人的目光都被转移了。男人,哪有不爱在马背上的? 谢涵也随大流地在马厩挑了匹踏云乌骓,背上箭囊、挽着大弓,随众人一起浩浩荡荡往卫家的西山猎场去了。 【叮,男主万念俱灰,愉悦度:-100,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 第4章 “西山围场西、南、北三面都被打理得很好,只有东面通衡山,可能有猛兽出没,阿涵如果要去,可要小心些。”沈澜之和谢涵并驾齐驱,见谢涵似乎要往西而去,出口提醒道。 “不是还有沈兄武能搏虎吗?”谢涵面上笑笑,脚下按照系统给的提示往霍无恤的方向而去。 待到离得近时,谢涵忽然弯弓搭箭,流星箭矢撕裂空气般射中一只躲在大树后的梅花鹿。 只是射的似乎有点偏,只在臀部,既不致命也不能阻步,那梅花鹿受到生命威胁后,飞快地朝反方向跑去。 “哪里逃!”谢涵一声大喝,立刻拍马赶上,“沈兄先自看猎物,我去去就来!” 谢涵挑了匹好马,骑术亦是精湛,不过转瞬功夫,哪里还有对方一片衣角,只余一句话飘飘悠悠地传来。 沈澜之收回伸出的手,摸了摸下巴,“莫非我太孟浪了?” 出了沈澜之视野后,谢涵哪管什么梅花鹿,一路往系统指示方向前去,很快远离了众人狩猎区域。 一路上叮叮咚咚全是所谓的男主愉悦度飞快下降的提示音,吵得他简直头晕脑胀,恨不得马上把那个霍无恤拎出来。 待赶过一个山头,远远的,已能看到一块大青石边上倒着个半大少年,浑身灰扑扑的跟在泥里打了个滚似的。 在系统的催促下,谢涵轻轻一提缰绳,正打算加快速度,胯/下白马忽然停下脚步,根根鬃毛直立,发出一声惊恐嘶鸣。 霍无恤闻声朝谢涵方向看来,那是仿佛溺水之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般的眼神,恐惧、惊喜、渴望、救赎。 【就近检测,男主有生命危险,请宿主立刻营救男主,否则将遭遇抹杀。】 谢涵隐隐约约有些不好的预感,没等他犹豫片刻,忽然一阵狂风起,对面岩石上猛地跳下来一只吊睛白额虎。 一声长啸,山林震动,百兽震惶,座下白马几欲跌扑。 所幸那只猛虎大概之前已被霍无恤激怒了,并没有理睬谢涵,而是咆哮着朝青岩边上的霍无恤撕扯而去。 “救命啊――”霍无恤大喊,然而最后的声音好像被卡住脖子一般戛然而止,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这里唯一一个可能救他的人飞快地调转马头、扬长而去,掐灭了最后一抹生的希望。 刚刚有多惊喜,此刻就有多绝望。 “故事里,霍无恤不是好好活到了一统七国么,这次必然有惊无险。”谢涵夺路而逃,一边对系统敷衍道,一边又后悔没梢上沈澜之,主要是太难解释他干嘛突然飞快跑那么远。 “小说里的不一定现在还能保持原样,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嘛!”系统尖叫,突然播放电子音:【请宿主尽快营救男主,否则将遭遇抹杀。】 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在一瞬间席卷谢涵,那是死亡的威胁。 谢涵几欲窒息。 他登时心头大怒,却只能忍下怒气,伸臂一勾,抱住颗大树离了马。 因为在猛虎面前,那马早已吓破了胆,不可能勒马停下,更不可能调转马头。如今没了驭马人,白马更是慌不择路地逃跑,消失了踪迹。 谢涵飞快地爬上树干,倚着枝丫回看,这时的霍无恤比起刚才还要狼狈几分,手中的匕首早就甩得老远,整个人在猛虎扑下只能瞪大眼睛,像是要在瞳孔上深深印下“临死前的最后一幕”。 “嗖――” “嗖――” 千钧一发间,忽有破空风声传来。 两支羽箭如追星逐月般射来,一只挡在那猛虎扑向霍无恤的方向上,一支朝猛虎脑袋飞去。 “吼――”猛虎纵身躲开,犹被羽箭射中一只眼睛。它震怒地咆哮,方圆十几丈内的树冠全都簌簌而动。 霍无立刻反应回来,捡起匕首趁着猛虎发狂朝对方刺去。 谢涵摸了摸箭囊,只剩最后一根箭了。 趁着霍无恤和猛虎搏斗,他跳下大树,快跑着朝猛虎逼近,一边弯弓搭箭,寻找最佳角度。 “嗖――”又是一箭,从猛虎背部深深插/入。 它放弃了霍无恤,转而朝谢涵扑去。 谢涵绕到猛虎背后,一脚朝霍无恤踢了个屁股墩儿,把对方踹进草丛里,“爬上树去。” 那猛虎用尾巴向谢涵扫来,谢涵跳开一步,顺势抽出腰间长剑。 转瞬之间,猛虎已拧过身来,又是腾空一跃,血盆大口对准谢涵的脑袋。 谢涵不躲反迎,找准时机一剑朝那大张的虎口刺进去。 “嗤――” 两道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重叠了,一个是长剑插/入虎口,一个是虎爪抓向谢涵肩膀。 谢涵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那猛虎却还没死,似乎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拉着谢涵同归于尽。 长在宫闱,生命是一种很不保险的东西,谢涵想过很多种自己的死法,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死得未免太没价值了些。 然而预料之中的痛感却没有袭来。 “再捅它!”霍无恤双脚圈着树桩,两臂抱着虎尾死死拖住对方前进的势头,大喊道。 谢涵瞪大眼睛看着仿佛定格住的猛虎,深吸了口气,扒开猛虎掐进自己肩膀的前爪,整个人往后一瘫,喘着气,“它已经死了。” 随着谢涵拿开爪子,那猛虎便整个轰然倒塌,一只眼睛仍睁得大大的。 霍无恤一愣,随后立刻跑过来,拔出塞进猛虎嘴里的剑,又朝那虎从头到脚,尤其是脑袋、心脏两处,连捅了十七八剑,直至力竭,双手痉挛握不住剑,他才跪倒在谢涵脚边,“果…果真是死了。” 谢涵朝对方看了一眼,好重的疑心。 【叮,男主愉悦度+50,现在愉悦度:-50,释意:摆脱死亡阴影,仍然苦大仇深】 谢涵懒得理会脑海里的声音,努力平复着呼吸。 倒是霍无恤先站了起来,“大美人,你没事罢?”他朝谢涵血淋淋的肩膀看了看。 谢涵倏然睁开眼睛,“你叫我什么?” 霍无恤犹豫了一下,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从怀里摸出块汗巾,蹲下来捂住谢涵的伤口,小声道:“把汗巾熏的那么香,还在汗巾上绣自己的名字,这是女人才会干的。” 他用指腹摸了摸那洗的很干净的汗巾洁白一角的“涵”字,又是真诚又是“恨铁不成钢”道:“你要小心谨慎一点。” 谢涵:“……”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见对方眼睛瞪得大大的,霍无恤板起脸,“你别不识好人心,要不是因为你今天救了我的命,我才不会告诉你!我今天既然告诉了你,就不会泄露给别人。现在荒郊野外,你又受了重伤,马儿也跑了,接下来没有我,你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你别瞪,这是事实。我告诉你,我也做好了两手准备,你的秘密我已经写下来藏在家里,如果我死了,我的好朋友就会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这哪里像个公室贵族说的话,分明是游侠列传的说书听多了的市井之徒嘛! 谢涵觉得自己简直要气笑了,他也确实笑了,“你以为我想杀你灭口?” 霍无恤被谢涵笑得晃了晃眼,没吱声,反而扭头“哒哒哒――”跑去一瀑布边拧了拧汗巾又飞快地回来,两根手指颤啊颤地捏在谢涵肩膀的衣服上,“我要给你立即清理创口,不然恐怕会恶化溃脓。” “我知道你今年十四岁,我十二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你比我大两岁,抱不了金砖,抱银砖还是可以的。” 闻言,谢涵侧目。 霍无恤却深吸了口气,然后以一种有今生没来世的气势“刺啦――”一声割开谢涵衣袖,大喊道:“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谢涵一脚踢了出去。 恢复了点体力,谢涵捂着肩膀站起来,抽出长剑,忍了忍,终于还是收剑回鞘,转而解下腰间马鞭,甩了甩,“啪――”。 “男主不能死,打一顿总是没关系的罢。”谢涵在脑海内对系统道。 系统默默捂脸――前期被誉为如“杨过”般的男主,看小说只为后期的性情大变心疼,现在看来果然“人不变不成器”。 然而,这不符合它作为系统的准则,“宿主,你这样是不对的,男主也是为你好。” “哦。”谢涵无起无伏地吱了一声。 霍无恤眼见着对方气势汹汹地过来,立刻爬起来拍拍屁股,转身就跑,“谋杀亲夫啊!” “站住!” “你敢跑!” 谢涵在后面大喊道,霍无恤更是跑得飞快,等跑过一段气喘吁吁地停下后,回头才发现谢涵正慢慢悠悠地漫步过来。 霍无恤松了口气,冲谢涵招招手,“这里有个山洞。”说着,他先闪身进去了。 谢涵抬头看看天,火烧云染红天际,已近黄昏。没马没车的,山林之内到了晚上更是危机四伏,看来今晚是回不去了。 等他踏步进去的时候,洞内已经升好了火,霍无恤正一手抱着截木段,一手握着匕首,听到脚步声,他抬头,咧嘴一笑,“你来啦!等一下啊。” 他对面有一个干草铺就的座位,谢涵跪坐其上,姿势仪态得体又优雅。 第5章 “齐国果然是礼仪大邦啊。”霍无恤抬眼看了看谢涵,也端了端坐姿,却学得不伦不类,随即塌下肩来哼哼,“就是太装模作样了一点。” 齐国与鲁国历来是礼仪之邦,自五十多年前鲁国被各国瓜分后,齐国就成了中原最高雅文化的代表地,素为诸侯所向往。 雍国则地处西部边陲,东进的脚步被梁国牢牢阻隔在黄河西岸,与中原各国难以进行交流,又收拢了许多蛮荒不开化的部落,一直被各国视为狄夷之邦。 霍无恤作为雍人,自然也歆羡齐鲁鼎盛文化。 谢涵只斜斜地睨了对方一眼,并不说话。这时,霍无恤已经把那木段用匕首凿出了个大口子,做成了个初具雏形的小型水桶。 “你先坐会儿,我去打点水。”他飞快地出去,不一会儿,就捧了一小桶水回来。 他抱着水桶蹲在谢涵一边,看了看对方腰间的马鞭,打商量道:“我给你洗洗伤口,你可不要冲动,这都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与人无犹、天命所归、天造地设……” “你说完了吗?”山洞内低低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那喋喋不休的聒噪。 只见谢涵唇色发白,额头全是细细密密的薄汗,霍无恤闭了嘴,快手快脚地拿泉水清洗了一遍人肩上血肉模糊的五个血窟窿。 耳边的呼吸声变得绵长而吃力,霍无恤又叨叨开口,“对了,大美人,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狩猎。”谢涵言简意赅,想想这山头不是狩猎范围,又补了一句,“追着一头梅花鹿过来的。” “噫,我记得附近的猎场都离得很远,看来我们果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霍无恤笑嘻嘻道,边从怀里摸出一把草药放桶里漂了漂。 “白及、棕榈炭、骨碎补……你识药?”谢涵瞟了一眼,一一点出药名。 “那当然了,”沐浴在谢涵讶异的眼神里,霍无恤得意洋洋,“我这次上山就是因为我家阿花和阿曼被抓伤了,才来采药给她们治伤的,现在却先给你用了,你看我对你多好啊。” “阿花、阿曼?”霍无恤都那么落魄了,难道还会有人给他配侍婢,谢涵疑道。 “哦,阿花和阿曼是我养的一头小母猪和一条小土狗。”霍无恤随口解释道。 “你――”谢涵脸一黑,只是话话还没出口就先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钻痛给打断了,“嘶――” 霍无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那草药塞嘴里嚼吧嚼吧咬烂了,趁着谢涵血气上涌立刻眼疾手快把那草药全敷了对方创口上,随后拿之前从谢涵身上撕下来的袖子里衬包扎好伤口。 谢涵顿了一下,“你把你口水全糊我身上?” “那有什么办法,又没东西捣药,难道把草啊根的直接放上去啊?”见谢涵脸色不好,霍无恤不禁嘟囔,“再说了,口水是能解毒消炎生肌止血的,你知道吗?” “你闭嘴。”谢涵一脸恶心。 “哇,你那什么表情啊,有没有你这么那什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 这下,霍无恤也不乐意了,他“嚯――”地站起来,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嘴巴,“你还嫌弃我,我都没嫌这药又硬又苦呐,现在嘴巴里还一股味!” 说着,他就一头撞了过来,双唇准确无误地磕上谢涵的嘴巴,渡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沫过去。 谢涵眼睛猛然瞪大,怔在当场。 倒是霍无恤一口气过去先反应回来了,连忙往后蹿。 瞧谢涵还一脸震惊的样子,霍无恤不好意思地讪笑两下,“那个……我不是故意要非礼你的。反……反正大美人你已经是要嫁给我的,现在先亲个嘴儿也没什么关系,对……对吧?” 系统心惊胆战地听着谢涵的胸膛起伏声,怕这位最适合任务的宿主就这么一口气提不上来。 谢涵简直要气疯了。 然而,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内里越生气,表面上越平静。 谢涵缓过一阵,微微垂下头,露出泛红的耳垂,让长发从另一侧柔顺披下,显得有些羞涩也有些柔弱,“你说的对。无……”他顿了顿,“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霍无恤一愣,眼珠转了转,挺起胸膛,“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吴,名讳上夫下君。” “……”谢涵柔声道:“吴郎,我手不方便,你帮我从腰带里拿把梳子出来好不好?” 原来“强吻”了一把谢涵后,霍无恤就连忙跳开站得离对方远远的――大概,他也是知道离得近一定会被打死的。 只是,有个大美人在你面前温声细语地求帮助,实在是让人很难拒绝诶。 唉唉唉。反正是他非礼了人家,就算是被骗过去打一顿让对方消消气,也没什么大不了嘛!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霍无恤这样想到,硬着头皮走到谢涵面前,手刚碰到对方腰带,就觉得一个手掌扣上了脑袋。 啊啊啊,来了来了,完了完了。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反而是软软的、香香的。 谢涵单手扣着霍无恤脑袋,低头含住对方泛凉的唇,灵活的舌头撬开牙关,在温热的腔道里长驱直入、肆无忌惮。 “唔唔唔……”霍无恤不一会儿就脸红红、头花花了。 在怀里人要窒息昏倒前,谢涵松开了嘴,手掌转而下移搂过对方的腰,“喜欢吗?” 霍无恤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隐隐的,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谢涵一点不理会一路上飘的男主愉悦度,更不理会系统一刻不停的阻止,只轻笑一声,然后轻轻蹭了蹭霍无恤腰眼。 蹭了蹭。 了蹭。 蹭。 霍无恤一个激灵,一蹦三尺高,连连后退,面色一下子煞白。 好一会儿,他一脸被蹂/躏的样子,抖着手指着谢涵,“你你你……” “我什么?”谢涵站起身,歪了歪脑袋。 “哇,小爷的初吻啊!呸呸呸!”霍无恤撇头吐了好几口唾沫犹不够,最后跪倒在小水桶边一个劲漱口。 “你,你对男主做了什么?”看着飚降的愉悦度,系统震惊。 “没什么。只不过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无论什么东西放怀里这么亲亲抱抱的,总会有点感觉的,刚刚好像不小心碰到他了。”谢涵笑笑。 系统:“……” 它看看霍无恤,再看看转瞬变成【-80:悲愤欲绝】的男主愉悦度,只觉得剧情还没上线,男主似乎就要先留下一个终身阴影了。 “你这个变/态!”见谢涵笑眯眯没事人一样的,霍无恤抬头瞪。 谢涵笑得更灿烂了。 霍无恤背后一寒,立刻抱胸,“你不要过来,我也知道我长得俊,可我只喜欢漂亮妞儿,不喜欢男人,强扭的瓜不甜,勉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出了一口恶气后,谢涵再看霍无恤也没那么不顺眼了,他好笑地抱起手臂,静静等对方耍完宝后,才轻飘飘道:“我也不喜欢男人,更不喜欢豆芽菜。”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上下扫视了一番对方的小身板。 霍无恤的日子过得大概真不怎么样,明明十二岁的人了,看起来只有十岁高,才将将到谢涵胸口。 这一眼可看炸霍无恤了,他不嚎也不抱胸了,跳起来,“那也比你好,一个大男人,汗巾还又熏香又绣花的,娘娘腔!” 谢涵挑了挑眉,“哦,对了,你怎么会有我的汗巾?” 霍无恤一顿,“……你不记得我了?” 【叮,男主愉悦度-5】 “宿主,你不是被气得失忆了吧?”系统有些担心。 “没有,只不过你的男主显然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如果想要深交,就最好不要知道他太多不堪的事。” “那他干嘛还要去鸣玉坊当酒童?难道连饭都没钱吃。”系统唏嘘,“这么可怜啊。” “这倒不会,梁国再撒气也不会这么过分,最多饭菜差劲些。”谢涵摇了摇头,“我猜他是想在鸣玉坊打探情报。梁国贵族不愿与他相交,他的消息必然闭塞。做质子的,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否则哪天两国开战,连逃都来不及了。而鸣玉坊,显然是个消息流通极快的地方。” “哦。”系统恍然,可是,“如果他不想你知道,为什么愉悦度还会下降?” “不信可以试试。如果现在说记起来了,我猜他的愉悦度会先上升后下降,而且下降的比上升多。” 说了这么多,实际上不过就是谢涵盯着霍无恤看了一会儿的时间。 忽然,他拍了拍手,“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鸣玉坊的那个酒童。” 【叮,男主愉悦度10】 【叮,男主愉悦度-20】 系统:“……”人类,真是一种复杂而矛盾的生物。 “对啊对啊,你想起来了,年纪轻轻记性就这么差。”霍无恤转身背朝谢涵往外走去。 第6章 过了好一会儿,霍无恤才回来。 他拉着尾巴把猛虎拖进洞,切下一大块肉来洗了洗,又用细竹竿串起来放火上边烤边不知道撒了些什么树叶上去,很快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谢涵亦是饥肠辘辘,只是多年习惯依然让他正襟危坐。 终于等到那烤虎肉大功告成,却见霍无恤瞥也没瞥谢涵一眼,自顾自开始吃得津津有味。 谢涵:“……” “吴兄。”谢涵朝霍无恤展开个友好的笑容。 霍无恤愣了片刻,反应回来对方再叫他,“干嘛?”他塞满东西的嘴含含糊糊道。 “不知可否向吴兄借点食物?改日必报一饭之恩。”谢涵没说买,因为现在他和霍无恤的关系已不同于彼时鸣玉坊初见了,再用钱必然会伤害到对方那可怜的自尊心,啧。 只不过谢涵是考虑周全了,霍无恤可半点不配合。 他用脚踢踢那老虎的尸体,一脸大方,“喏,你随便割。” “噫,你怎么不动?”见谢涵只盯着虎尸没动静,霍无恤怪叫起来,“哦,你不会想我帮你弄罢?你一个大男人,吃个饭还要人帮忙啊!” “宿主,我已经分析好男主刚刚的烤肉流程了,可以指导你。”系统怕谢涵被嘲讽得太厉害,待会儿又会做出什么惊(丧)心动(病)魄(狂)的事儿来。 谢涵却八风不动,“君子远庖厨。” 面上,他幽幽叹了口气。 已经做好对方要抽鞭子自己马上逃的准备,人却突然叹起气来,霍无恤狐疑,“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陈年往事。”谢涵对霍无恤笑笑,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勉强,还带着点小心酸,“六七年没动过手了,说起来,我其实烤得一手好野味呢。” “真的假的?你们这种公子哥儿还会干这种事。六七年前,你不才七八岁?”霍无恤一脸不信。 “是啊,明明才七八岁,”谢涵脸上露出一抹回忆,“为了讨父亲欢心,我找父亲的专用庖厨学了好久,手也起泡、人也黑了一圈,就因为父亲说过两个月带我和几个兄弟去打猎。” “我一向不受父亲宠爱,一年也见不到父亲几次,就拼了命地想多表现一点,好让父亲夸夸我。”他自嘲地笑了笑。 “听说父亲想要条白狐皮做围巾,就忙活了整整三天,终于看到一头毛色纯白的狐狸……那时候,才刚学骑射没一两年,跑不快也没准头。”说到这里,谢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等我终于兴冲冲把狐狸送上去给父亲时,四弟却说想吃狐狸肉。当时猎到狐狸的人不多,父亲只看了一眼便让我把狐狸送去给烹了。” “我想着,总不能白忙活一场,好歹得让父亲多看到我的努力,就自己动手当众烤起来献上去,没想到四弟刚吃没一会儿就拉肚子了。” “‘小小年纪,心思歹毒,为兄不友,何堪爱人。’我还没辩解一句,父亲就留给我十六个字罚我在野外跪了三天。” 低低的声音响在山洞,奇异地扣动人心,霍无恤捏着竹竿的手停在半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篝火前有些落寞的人。 “夜里风大,我发起了高热,没跪到三天就被送去太医署了,我最后的意识停留在:父亲总归还是心疼我这个儿子的。” “然后,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去楚国的马车上了。” “楚国?”霍无恤皱了皱眉。 “嗯,”谢涵点了点头,笑了,“那时候齐国准备攻打燕国堰丘,怕后方楚国乘虚而入,就把我当人质送去了楚国。” “你也当过质子?”霍无恤脱口而出,立刻反应回来不对,见沉浸在回忆里的谢涵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也”字,他松了口气,在脑海里迅速搜索整合着所有有关谢涵的信息,“对,你是去楚国当过两年质子。” “对。质子。背井离乡,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熟悉的人,只有冷漠、敌视和时时刻刻仿佛悬在脖子上的利刃。” 仿佛又回到了幼年彷徨无助的时候,谢涵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有些激动,“你懂这种感觉吗?不,你不会懂!没有尝试过这种感觉,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当时的感受的!质子……” 他又极快地平静下来,声音转淡,“后来我回国后,就再也不曾动手烤过野味,也没有再主动找过他。他既不想看到我这个儿子,我也未必想看到他这个父亲。” “说的好。”霍无恤一拍大腿。 谢涵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这些话,宫里不能说,人前不能说,没想到,倒在你面前说了。你啊,就当听说书了罢。” 他摇摇头站起身,抽出长剑要去割虎肉,却忽然被霍无恤拦住了,谢涵不禁疑惑看去。 “说书都听了,怎么能不付钱呢?小爷也不是会赖账的人。”霍无恤仰了仰脑袋。 “你还是先吃着罢,免得冷了。至于书钱,客官可以先赊着。”到最后半句,谢涵配合地摆了个说书调。 “哎呀,你都六七年没动手了,还会不会啊。再说,手又不方便的。你等着。”说完,霍无恤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又端进来个小木桶放在谢涵面前。 “你有伤,喝汤补。”原来那小木桶里是已经煮好了的虎肉汤。 谢涵不禁对着那肉汤看了一会儿,炖的很烂,显然已经煮了好一会儿了,他又看霍无恤,“你……” 霍无恤有些不自在,他突然大声道:“小白脸,你可不要感动地哭出来。” “……” 洞外,红日已下了山,月亮还未升起,满天繁星点缀着漆黑的夜空,很是迷人,山林被镀上一层银辉,朦胧而柔和。 如此诗情画意的夜晚,却有两个人一个捧着木桶一个拿着竹竿地大口吃肉,简直大煞风景。 霍无恤和谢涵并排坐在洞口,吃着肉嘴里也不闲: “你别难过。你不是还有对你很好的母亲么。” “不像我,爹娘老早死了。一个人孤零零的。” “哎,你在楚国做质子怎么样啊,那里人有没有欺负你?” 问题太多,谢涵也放下了“食不言”的规矩: “不错,我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温柔、明理、宽容……” “哦,你这么惨啊,要不认我做哥罢,我在家行三,小吴叫声‘谢三哥’来听听啊。”谢涵拿脚尖轻轻踢了霍无恤一下,笑吟吟道。 一个时辰前的尴尬冲突转瞬消弭,两人倒似老相识地开起玩笑来。系统觉得如果自己有[好感度]监测程序的话,一定能看到男主好感度biubiubiu~宿主真乃神人也。 听到谢涵的话,霍无恤怔忡了一刹那,转而哼哼起来,“才不要想占我便宜,我在家排行老大,你要是叫声‘大哥’来听听,我倒能勉为其难认下你这小弟。” “你啊。”谢涵笑着摇了摇头,起了另一个话头,“你不是问我在楚国的事儿吗……” 他用种“释然调”娓娓道来那“惨惨惨”往事,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却更听得人心都揪起来了。 事实上,谢涵在楚国的日子不要太爽。入楚为质是他主动要求的,父亲偏心眼得没边,他需要自己争取政治资本。 前面说了,谢涵的母亲是楚国公主。更是楚王的胞妹,未出嫁前和楚王关系极好。虽然这个时代流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到哪国就是哪国人了”,但有这一层关系在,谢涵的日子总归不会太难过的。 和霍无恤一样倒霉,谢涵做质子也没被册封为太子,楚国人自然也觉得齐国无礼,但不一样的是,经谢涵稍加加工,自己就成了个受害者。 后来,谢涵又遇到了楚太子子般。楚子般是一条纯正的颜狗,在看到漂酿小表弟的下一秒就大手一挥把人“笼罩”了,在发现漂亮表弟扒了皮是个黑的后,两个人更臭味相投地开始了横行楚都的日子=v= 但是,故事当然不能这么说了,谢涵挑了几个悲情质子的经历再小小加工渲染一下,很快就让霍无恤感同身受了。 “混账!真不是个东西!” “他们竟敢这么对你!” 看着一路扶摇直上重新回到【-50】的男主愉悦度,再看看霍无恤义愤填膺的小表情,谢涵不禁抽了抽嘴角,怀疑对方心里其实很高兴自己倒霉。 但,他最后还是非常积极地总结道:“其实那时觉得痛苦,现在想来倒是我成长路上弥足珍贵的经历!” “生于安乐,死于忧患!这些都是上天给我的磨练!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 “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总有一天,我会洗清过往耻辱,让后世人惊叹传唱我的生平!” “嚯――”谢涵拉着霍无恤站起来,双目湛湛,哪怕面前没有朝阳冉冉升起,依然豪情万丈。 【叮,男主愉悦度+30,现在愉悦度:-20,释意:扫清阴翳,找到目标】 第7章 等到吃完饭睡觉的时候,霍无恤还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 当坚持已到尽头的时候,别人的一点支持和希望,都会是点亮生命的火星。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临睡前,霍无恤把虎尸堵在洞口,既挡风又能吓走其他野兽。夜里凉,两人躺在篝火旁的一个角落里互相挨着取暖,在橘黄色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温馨。 感觉到身旁人越缩越小的身板,谢涵长臂一勾就把人圈怀里来。 热乎乎的,很舒服,霍无恤下意识往热源钻了钻,钻到一半忽然反应回来,身体一僵,“啊――我真的不喜欢男人啊!” “别吵。”谢涵的声音有些沙哑。 霍无恤察觉到哪里不对,抬起头,那张好看的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你发烧了。”难怪身体那么热。 很危险,霍无恤一个激灵,连忙坐起来,绞了汗巾一会儿敷敷对方额头,一会儿濡濡对方干裂的嘴唇。 一开始,谢涵还有点回应的,后面彻底没声息了。 “你别说晕就晕啊……”霍无恤抱腿蹲在旁边,嘀嘀咕咕,“我看到过鸣玉坊好几个姑娘就是这么一发热就席子一卷被扔了出去,你可别死啊。” “喂,我身上凉,勉为其难给你抓一下降降温好了……” “狼在叫……你说它们会不会过来……” “我……我有点儿怕……” 【叮,男主愉悦度-5】 【叮,男主愉悦度-10】 【叮,男主愉悦度-15】 谢涵勉强睁开湿润的眼睛。 霍无恤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似乎陷入某一种情绪当中,忽然手上一热,他抬起脑袋,就看到身边人吃力地对他笑了笑,“别怕。” 霍无恤愣了一下。 “哇――”他忽然一个熊扑死死抱紧谢涵的腰,贴着人胸口喘了好几口气后,又立刻坐起来,快手快脚捂住人嘴巴、盖起人眼睛,“说什么话啊,省点力气,快休息快休息,明天就好啦。” 就这么在霍无恤不停地换水给谢涵擦擦中,破晓的阳光终于穿过林层。 “你站得起来么,我送你回去,你得马上找医工来看。” “嗯……”谢涵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顺着霍无恤拉他的力道站起来。 穿林过径,走到谢涵脚步都打晃时,两人终于从山林里出来,霍无恤拦了个走商的小驴车,“呐,看到没,他是齐国的大使,很有钱的,你送他去驿使馆,一定能赚很多钱。” 说完,他就要脚底抹油,谢涵拉住对方,“你去哪?” “哎呀,你干嘛,强抢民男辣!”霍无恤怪叫起来,趁着那赶车人怪异回头看、谢涵表情僵硬的时候,一个挣脱就跑了。 谢涵有些气恼地收回手,扶着发沉的额头,“去驿使馆。” 谢涵是齐国公子,更是嫡长子,身份尊贵,不明不白就失踪了,就是国相狐源也不能视若无睹,卫瑶作为东道主亦是一同派人寻找,这可是一个不好,就会给两国邦交带来毁灭性打击的事件。 当小驴车哒啦哒啦到达驿使馆时,正能看到来来往往不断派出去又回来禀报信息的人马。 “公子――”寿春眼睛尖,率先看到了谢涵,脸上一阵惊喜,连忙小跑过来扶过对方,周到地给了那小驴车夫一个金锭后,他忽然面色一变,“公子怎么身上这么烫!” “向国相和大哥禀报一声我回来了,找医工过来看看,再派人去衡山北麓大瀑布下的山洞带回一具吊睛白额虎尸来。”谢涵低声吩咐道,便在对方搀扶下进了馆内。 “怎么这么不当心。不过是去追头小鹿也能追不见一晚上!你知不知道我们费了多少力气找你,丢人都丢到梁国来了!”医工正在给谢涵重新包扎,谢浇便虎虎生风地来了,也不敲门,进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好像谢涵捅了多大的篓子似的。 寿春不忿,刚欲上前辩解,就被谢涵抬了抬手止住,“给大哥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弟弟实在愧疚。” 谢涵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拳头打过去都像打在棉花上一样施不开力道。谢浇烦躁地哼了一声,这才发现对方状态实在不好,不由嘲笑道:“不是吧,三弟,打个猎,你就成这样了。” “咚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公子,虎尸怎么处理?” “虎尸?”谢浇狐疑。 寿春趁机开口,“回大公子,是这样的,我家公子昨日下午遇到猛虎,箭又用完了,这才受了伤回来迟了。唉,都是因为公子从小身体不好,要是像大公子一样勇武健硕,哪里会受伤呢,肯定轻轻松松就回来了。”他叹了口气。 平平一声叹,却叫谢浇的脸一下子就青青白白了。 武能搏虎,是这个时代经常用来形容勇士的一个词。但真正搏过虎的世上又有几个呢?谢浇自诩勇武过人总想着做点什么来彰显一下自己,没想到竟然先被谢涵这个弱唧唧的小子给抢先了。自己刚刚的嘲笑简直像个笑话。 那边厢,谢涵已经给虎尸做好了安排,“皮扒下来晾好,我记得父亲一直想要条虎皮坐垫。肉先切两块分别送去卫府和沈府,替我多谢卫将军和沈宗主的关心,再让庖厨烹好肉给国相、大哥,还有众位兄弟分了,有劳诸位寻我了。还有剩下的,做成肉干存着。” “是。属下替兄弟们多谢公子。”那劲装武士一脸崇拜地出去了。主子如此威武,他们也脸上有光,更不要说主子还有孝顺的美德,处事又周全,简直偶像。 等到扒皮的时候看清虎尸上十七八个窟窿这种凶残的场景,也没能减少他一星半点的敬意,反而更夸张了――一看伤口便知出刀果决,快准狠又谨慎,实乃我辈楷模。 回到谢浇,他脸色青过一阵,竟然也没听出寿春话里有话,顺着哼了一声,“三弟,昨日要是我在你身边,必然能让你我全身而退。没想到这虎也知道柿子挑软的捏。” 说完,他甩着袖子出去了。 寿春看得目瞪口呆,末了捏了捏自己脸颊,“公子,奴婢是不是长了一张特别真诚的脸?” “嗯。” 距离梁公寿诞已不到十日,除了齐国,诸国使臣也大多到了驿使馆,齐国公子涵勇武搏虎的事迹很快就像长着翅膀一样地传了出去。 梁国作为军国主义大国,民风素来剽悍,崇拜勇士,不过几天,就拥了无数闻风而来的人到驿使馆要看“打虎英雄”。 谢涵本不想这么高调的,他父亲如今明显春秋鼎盛。可是,那个系统带来的故事却让他等不了了,无论其中记载是真是假,他都不能让里面的事有万分之一发生的可能。 “阿涵可好些了?”过了两日,谢涵的烧已经退了,只剩左肩上的皮外伤还要悉心将养,沈澜之便是在这一天提药亲自登门拜访的。 “这是阿瑶之前受伤,党阙开的生肌活血的方子,我想给你应该也可用。”沈澜之从袖里抽出一小卷素绢放在案上。 党阙,闻名六国的神医,周游列国、救人无数,传闻其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只是居无定所,每每让寻医问药之人缘铿一面、扼腕遗憾。 谢涵不禁把目光停在那张小素绢上,这实在是太有心了,“多谢沈兄。”他真诚道,尽管现在也没搞清楚对方大献殷勤的原因。 “动动嘴皮子的事情,哪里值得谢了。若不是我那时惫懒没跟上,你也不会孤军奋战了。你我二人联手合作的话,又怎会受伤呢?”沈澜之看着谢涵肩膀处半褪的衣衫和厚厚包扎的布条,深深地叹了口气。 “孤军奋战”、“联手合作”,这话,莫非在暗示什么? 谢涵目光微变,如果他是梁国人,又或者对方是齐国大家家主,他一定以为对方是要向他投诚或找他结盟。 可事实是,齐国公子涵,和梁国六卿之一沈氏宗族长沈澜之,真的没有一点利益相关啊。是他遗漏了什么么? “沈家主哪里的话?偏偏就是我追着那头梅花鹿跑开的时候遇到了猛虎,可见这是上天对我一个人的考验,谁也帮不了我啊。”谢涵摇摇头,忽又话锋一转,“不过,以后如果再遇到什么事,我可未必那么好命再化险为夷一次了,少不得要沈兄相助,不知届时沈兄还是否乐意?” 我们有什么要结盟的事吗? 我们以后还可能像今天这样以朋友身份相交吗? 谢涵问得几乎直白,沈澜之立刻听出不对头的言外之意,不由摸了摸鼻子,哑然失笑,然后岔开话题,“夫人自齐国到梁国已有二十余年了,难免想念,恐怕不日会请阿涵和公子浇一同入宫,阿涵可要做好准备啊。” 会被沈澜之敬称“夫人”二字的,只可能是梁国国君夫人齐国公主齐谢了。 虽然对方先起的话头又自己岔开那么奇怪,但这一句提醒对谢涵显然是很重要的。 第8章 果不其然,第二天,梁宫里便传来齐谢夫人思念亲人想要见见侄子的话。 狐源提前找谢浇和谢涵告诫了一番,“梁公夫人一入梁国二十余载,不曾回过故国,必然十分怀念,大公子、三公子可以多说些国内风土人情、临淄城里街头巷尾的趣事给夫人听听。” 油灯照亮里室,坐在两人对面的男子,一身褐色长衫,年近半百,两鬓已有些斑白了。他的相貌极其普通,是那种进了人群就像一滴水流入海洋一样再找不出来的普通,气度也不像个大权在握的重臣,反而和随便哪块田里拉出来的老农没什么两样。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老人。 然而,一旦对上这个老人的双眼,你便又会立刻推翻之前的结论。因为他的眼睛就如一潭深水、一片汪洋,深邃而平和,所有东西在他眼前仿佛都无所遁形,所有东西在他眼前又仿佛都能被包容。 这就是齐国国相狐源,齐国政事的一把手,位极人臣,威信、民望极高,在齐国政坛乃至六国之中都举足轻重。 哪怕桀骜如谢浇,在对方面前也是乖乖收敛。 看了谢浇似乎听得很认真的脸一眼,狐源叹了口气,“大公子明白老臣的意思了么?” “浇明白了,”谢浇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生怕给这位无论是对齐公还是对整个齐国都极具影响力的男人留下一丁点儿不好的映像,“国相大人是想我和三弟多陪姑母说些话以解姑母思乡之苦。” 顿了顿,他又连忙补充道:“以和梁国继续保持友好的关系。” “大公子真是思虑周全。”狐源把目光转向谢涵,“三公子以为呢?” “趣事当多讲些,其他的,想必姑母也不想听。” 国内风土人情、临淄城里街头巷尾的趣事是可以说的,那其他的,自然就是不能说的了。 狐源欣慰地点了点头,“不错。二位公子切记,不要多说话。不要多说国内的话,也不要对梁国政事多说话,无论夫人抱怨什么。” 第二日,有从梁宫出来的马车辚辚而来。 谢涵微抬肩膀,由寿春服侍着穿戴上一层层厚重的正装。 因为伤在肩膀,闷着容易捂烂,衣料摩擦也疼,谢涵这两天都是待在室内敞着半边衣衫的,现在乍这么一裹厚衣,还真有点不习惯。 “公子肩膀都这样了,还硬要穿这些衣服,没得加重了伤势。”给谢涵肩上塞上一块软垫后,寿春忍不住抱怨,“难不成就不能晚几天等公子伤口长好一些么,还是不知道公子受伤了。” 自然是能的。 也自然是知道的。 只不过,不在意罢了。 “好了。公子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抱怨上了。”谢涵一敲寿春脑袋。 “俗话不都说了,那啥不急那啥急么!” 穿戴整齐后,谢涵和谢浇分别上了两辆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地转起来,缓缓驶入梁宫西司马门内。 不同于齐宫的秀丽优雅,梁宫的建筑则尽显恢宏博大、雍容贵气,一檐一阁都极尽富丽傲然,彰显着它的主人中原霸主的不可一世身份。 “这梁宫真是处处宝物、步步华阶啊。”下了马车,看着脚下嵌着宝石的小径,谢浇脸上溢满惊奇。 “如此气象,方不愧中原盟主风范。”谢涵也顺着赞了一句。 一旁接引小侍不禁与有荣焉,“秉二位公子,这还算不得什么,前面的瑶华台可是纯金打造、白玉为栏呢!” 瑶华台,是梁国表彰军功的地方,登上瑶华台象征着梁*人无上的荣耀。 走过两层盘道,很快两人便到了一座装潢大气的宫殿内。通传的声音立刻节节响起,“齐国公子浇、公子涵到。” “齐国公子浇、公子涵到。” “齐国公子浇、公子涵到。” 打帘的侍婢边往后退边向二人行礼,待入了正堂,便见挽起的纱帘下坐着个衣着光鲜高贵的中年妇人。 齐谢嫁至梁国二十多年,已过四旬的她已经不年轻了。尽管养尊处优、精心保养,岁月依然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毕竟宫闱之中的倾轧斗争并不朝堂、国家少多少,甚至更加诡谲残酷。 【叮,触发支线任务,请修正不合理剧情:梁国国君夫人是齐国公主,应姓谢,称谓错误。】 “称谓错误?姓谢没有错啊,姑母闺名谢妤。”谢涵一头雾水。 “谢妤?她不是叫齐谢吗?”系统也一头雾水。 “噗。”谢涵忍住只在心里笑出声,“齐谢,齐指的是姑母出自齐国,代表着她的出身,谢指的是姑母的姓,代表着血缘关系。” 百里不同风,何况隔着一个世界呢,体谅系统来自另一个世界,谢涵又耐心解释了一番,“贵族女子的名字只有父母、夫君可唤。出嫁后,对她们的称呼一般都是由她的氏(或家乡)和姓构成的。好比我父亲宠妾鲁姬,她是鲁国人,姓姬。我二哥生母郑姜,她是郑国人,姓姜。 标上姓,是为了防止同姓通婚,至于标出氏(或家乡),则是对其出身的尊敬。这是比较常用和尊敬的称法,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许过称谓,比如待其身死或夫君去世后,对她的称谓也会加上其自身或夫君的谥号。如我祖母武姜,武是我祖父齐武公的谥号,姜是祖母的姓。我曾祖母声子,声是我曾祖母谥号,子是我曾祖母的姓。” “这…这样……”系统呐呐,又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这样的话,那还有什么区别,好比梁国公主出嫁后,岂不是个个都叫梁姬?” “区别?”谢涵有些好笑,“对大多数人而言,她们本就没有区别。” 见系统似乎想反驳,谢涵的例子信手拈来,“年前,梁公欲与燕国联姻,把大公主嫁给燕太子襄,大公主不幸婚前病逝,于是二公主成了燕太子夫人。你说梁国大公主和二公主有区别吗。” “她们都是梁姬。” 谢涵一边给系统刷着常识,一边也不含糊,恭恭敬敬朝齐谢施了晚辈礼,“侄儿见过姑母。” 连忙有小侍扶起二人,齐谢笑着开口,“可把你们两个小子盼来了,快上前给我看看。” 她白净的脸上随着荡开的笑容露出眼角几根细纹,只是她的眼睛却并不像她的面容一样欢喜,如同她的动作并不像她的言语一样亲昵。 “劳姑母久念,是侄儿们的不是。”谢涵笑着同谢浇一同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阿羌的孩子罢,眼睛眉毛像阿羌,鼻子嘴巴像阿弟,你这孩子可真会长,尽挑好的了。”齐谢拉着谢浇的手,有些唏嘘,有些怀念。 谢浇生母出生低贱,曾是齐谢的贴身侍婢。 “涵长得倒是和阿弟不太像,想来是像我那没见过面的弟媳了。”说完,齐谢转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涵,依然是笑着。 子不肖父,这话可实在不中听。谢涵不禁疑惑自己是哪里得罪过这位姑母。 “性子怕也像你母亲。不过,我中原地区、礼仪之邦教养出来的公子,可不能沾染上蛮夷之气。长幼有序,说话要经心,这些你母亲教不了你,姑母少不得要提一提了。”齐谢摆着长辈的款,眼角的细纹还在,却已经少了几道了。 楚国,地处南方,一向被中原地区视为蛮夷,甚至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诸侯“尊王攘夷”所“攘”的对象。谢涵生母楚楚便是楚国公主,这话更不中听了。 还在指责谢涵刚刚先于谢浇开口回答? 但谢涵也明白了,齐谢只是看不上楚楚的身份。 他并没有接过这个话头,而是如好动少年般环顾一圈,“对了,姑母,不知元表哥今日可会来姑母这儿?” 梁太子姬元,乃齐谢之子。 齐谢被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不明所以,倒也答得很快,“你表哥一向孝顺,每日都会过来陪陪我,再过会儿应该就来了,怎么?” 做母亲的都是这样,不管之前是什么心情什么态度,一提到自己的孩子,她都会是好心情,眼底染上了如同神情一样的笑。 谢涵也跟着笑,“早在齐国就听过梁太子的大名了,文武双全、处事果决、谋略出众、风度翩翩,音律辞令无一不精,更通各家学术……”他赞美的话不要钱一样地往外堆,“梁公想来也对表哥寄予厚望,听说这次还指派了件大事给表哥办?” 齐谢眼角的细纹一下子全露了出来,“这都是谁瞎吹的,哪儿有那么好。君上不过是给他磨练磨练,还不知道会折腾成什么样呢?” 见两人一派言笑晏晏,站在另一边的谢浇憋了好一会儿,终于见缝插针地插/入二人对话,“怎么是折腾,叫我说啊,表哥必然马到功成!” 谢浇就是有这气势,哪怕不知道是什么事,拍起胸脯来也倍儿有豪气,仿佛那是一个必然,结果只是时间的问题,渲染得齐谢眉开眼笑。 这时,谢涵却皱了皱眉,欲言又止。 “三弟,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不相信表哥么?”谢浇一见谢涵表情不对,立刻像抓住了什么小辫子一样抨击道。 “并非如此。”谢涵摇了摇头,“只是日前有个听闻,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听闻?”齐谢本能地觉得不好。 谢涵犹豫了一会儿,拱了拱手,“未能确定真伪的事,本不该说。只是姑母有问,涵不敢辞。” “之前在鸣玉坊,听到有人说,梁公想派公子高协理表哥。大哥,我醉得早记不真切,你记得是不是这么说的?就是咱们一起去鸣玉坊的那晚。”谢涵看向谢浇。 谢浇愣了,有……这种事么?这么多天了,他怎么可能记得?见齐谢目光扫来,便假作恍然,一拍大腿,“不错,隔壁的确是这么说的!” 闻言,齐谢脸还是笑着的,眉却已不自主地绷起。 公子高,梁公长子,太子元长兄也。更素有威名,深得梁公喜爱。梁公甚至不只一次地当众夸道“诸子者,唯高最肖寡人。”“高,威而仁,信而谨,勇而谦,堪付大任。” 梁公究竟是有改立公子高为太子的想法,还是只是随口一说,没有人知道。 但公子高绝对是扎在齐谢心头的一根刺。 第9章 礼崩而乐坏,可以说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从最大方向上讲,有诸侯坐大、势压天子,礼乐征伐不出天子,反出自诸侯;从诸侯国内讲,有君权旁落、卿士擅权,弑君者众,甚至国家易姓之事数不胜数。 在经济上,领主贵族中饱私囊、尽开私地,传统井田制已濒临崩溃;在宗法上,则有长久以来的嫡长子继承制受到了巨大的挑战。 比如,到现在还是普通公子的齐国国君嫡长子谢涵和雍国国君嫡长子霍无恤;比如,似乎面临着废太子威胁的梁国太子姬元。 “不过,表哥贵为太子,梁公之嫡长也。礼曰: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这是祖宗家法,是我大昊之本。” 谢涵朝王畿方向高高拱了拱手,对齐谢宽慰道:“纵是公子高年长而有能,也不可能制肘表哥,万不会影响办事,姑母不必忧思。” 明明是怕姬高势大威胁姬元太子之位,到谢涵嘴里就成了怕两人意见相左影响办事效率。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是祖宗家法,是大昊之本。更是说到齐谢心坎上了。凭他多有才干多年长,小妇生的,就能压死他了。 齐谢不禁抚掌而笑,嘴里却假惺惺的,“什么制肘,都是为国办事,他们兄弟齐心,必是其利断金,大善也。” 笑到一半,她突然反应回来哪里不对,乍然止了笑声,目光终于真正地放在了谢涵身上。 谢涵面容沉静,她惊疑不定地看了对方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我记得涵只有十四岁罢。” 一个才十四岁的半大少年,是给她设了个陷阱溜了她一圈的话? 谢涵笑得有些腼腆,“还有三个月,就十五了。” “哦。”齐谢收敛了情绪,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南蛮子也能生出这么个儿子,是她小觑了,以为会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不想倒是不凡,果然是是姓谢的种。 只是,连她齐谢也敢算计的!“你年纪小,不懂这街边听闻多不尽实,市井之徒的话恐怕不足取信。” 这是说这消息不可信了? 谢涵有些急了,犹豫了一瞬,终于上前诚恳道:“姑母,并非什么市井之徒,现在想来当时隔壁房的声音着实耳熟,恐怕、恐怕是……” 装!齐谢不为所动,“恐怕什么?” 谢涵一咬牙,“近日来,涵似乎又听到那声音,其主人怕是沈氏宗族长沈澜之无疑。” 齐谢一怔。 沈澜之为人谨慎、滑不溜湫、更难笼络,怎么可能在鸣玉坊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说漏嘴? 齐谢看着谢涵的目光微深。 想到她暗地里调查出来的沈澜之喜勇武善剑少年的隐秘,她突然想发笑。她也曾特意调/教过一批这样的少年送去沈家,却被原样退还,不想竟然是栽倒在这儿了。 难怪会听到沈澜之和齐国公子涵交好的消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且,不是鸣玉坊说的,怕是面前的少年套出来的罢。 有人这么费尽心机地讨好自己,齐谢眼角的细纹又出来了,她拉起谢涵的手拍了拍,慈爱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一片孝心。姑母日后必不会亏待你的。” “多……多谢姑母。”忙了一大圈,终于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饶是如谢涵这般沉稳的人也不禁有些“激动”。 很聪明,却又不够聪明,通小道而逊大道,看起来是个聪明的,却会为了讨好她而得罪沈澜之,这就不够聪明了,很好。 齐谢笑意越深,得了这么大个好消息,她都没心情做其他事了――比如,让这两个侄子给她弟弟带去帮外甥夺位的要求。嗯,改天罢,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紧急思考。 “好了,你们两个年轻人不必在这儿陪我这老婆子了。息服,带两位公子出去逛逛。” “是。” 正在这时,门外忽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宛如黄莺娇啼。 “母亲。”下一刻,铃声伴随着人影已至眼前。 身着湖绿色精致纱裙的少女如一朵清新碧荷袅袅而来,她乌黑如绸缎的长发上盘着一串圆润可爱的珍珠做发饰,除此之外,别无它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方金钗之年,已是如此清丽绝伦,不难想象再过几年后长开后又会是如何的倾城国色。 谢涵、谢浇二人眼底均自然而然地浮现起一抹惊艳。 【叮,女主姬倾城出现。宿主请自重,牢记:女主是男主的。】 谢涵:“……”他飞快掩下眼底情绪,难得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离那抹孤魂借尸还魂还有两年,这个不是女主,而是我的表妹。”谢涵对系统道。 系统卡壳了一下,“……女主的壳子也是男主的。” “把你变成男的,不怕你会再疯狂迷恋上男主,倒要怕你爱上女主了。”它嘟囔了一声。 这话,前半句,中间半句,后半句,谢涵都不爱听,索信不听,只专注眼前的事。 姬倾城似乎没料到还有其他人,愣了一下,立刻反应回来落落大方地行了个礼,“小妹见过两位表哥。” “见过表妹。”谢涵避开半步,微笑还礼。 谢浇却犹盯着姬倾城发怔,待谢涵拉了拉对方衣袖,方如梦初醒,脸微红,结结巴巴道:“表……表妹好。” 又觉失礼,连忙补上了句,“表妹莫怪,刚刚只是瞧表妹瞧痴了。” 这真是解释么,谢涵抽了下眼皮。 “啊,不是不是,我刚刚是在想表妹怎么知道我们身份的?”急中生智,谢浇居然也能扯出个像样的借口来。 虽然前后不搭,到底是个台阶,姬倾城给面子地噗嗤一笑,当真是人比花娇,“母亲昨日还与我说起甚是想见见两位表哥。现在过来的,两个着齐服的,我也不认识的,可不就只能是两位表哥哩?” 谢浇被姬倾城一笑又晃花了眼,谢涵不得不接过口赞道:“表妹聪慧。” “表哥谬赞。”姬倾城不看谢浇了,只对谢涵抿嘴一笑,便小步向齐谢走去,撒娇道:“母亲,有客来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害我失礼。” 她脚踝上似乎挂着一圈铃铛,一走起路来,便叮铃作响,一如娇俏少女一般,活力动人。 “什么客人,都是自家人。”齐谢看看谢涵,又看看爱女,笑吟吟地一戳女儿额头。 “姑母且与表妹叙话,涵与大哥先告退。”被齐谢目光看得一紧,谢涵拉着谢浇作了个揖。 出了门,犹听到齐谢娇宠的声音,“倾城,过来看看这个……” 【叮,触发支线任务,请修正不合理剧情:倾城,意即倾覆城池。姬倾城贵为梁国公主,取此名实不吉利。这里可没有汉武帝和李延年,请不要为“苏”而苏。】 并不懂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妨碍谢涵理解这个任务。 走在富丽精巧的花园,有桃花漫天飞舞,谢涵眼尖看到一把上好古琴置于石案上。 息服善察言观色,立刻上前道:“此琴名为‘红泥’,乃大师芃子所制,凡路过者,皆可奏。” 芃子,当代琴艺大家,亦善制琴,其琴千金难求。 谢涵兴之所至,抚琴轻歌,“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音清、琴美,眼前仿佛就有那么一个绝代佳人由远至近、迤逦而来。 她的面庞一点点从模糊转为清晰,像一幅传世的水墨画,慢慢地勾出轮廓,染上颜色。 雾霭笼罩下青山凝成的长眉,满天烟花里星河坠落的明眸,阳春三月时灼华夭夭的红唇……她缓缓走过,是世上每一个男人的最深最美的幻梦。 忽然,她回头,嫣然一笑,一瞬间,蓝天白云绮丽无比,单调浊世色彩斑斓。 “你明白了吗?”一曲已绝,余音袅袅。周围人犹沉浸其中。谢涵对系统问道。 “明…明白什么?”系统愣愣的,有点想摸人类常说的鼻子,怕自己流鼻血,没想到这个宿主还真是多才多艺啊。 “倾城,虽有倾覆城池之意。亦指女子容色娇美,这个名字代表了父母对女儿美好的祝愿。”谢涵解释道。 “……”系统慢n拍反应回来,“原来如此。不对,你这首歌歌词哪来的?” “大师芃子所做。” 系统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那边,谢浇也从歌声中出来,忽然有些敌意地看着谢涵。 谢浇是与谢涵不亲近,但也从没这么明目的敌意过,这是……看情敌的眼神。 真无辜。谢涵遂站起身,目露神往,望着天边浮云长长一叹,一副相思蚀骨之相。 “大哥,你还记得芃子大师的高徒明玉大家么?”谢涵用一种飘渺的眼神看谢浇。 谢浇愣了一下,“明玉大家?” “对,这首曲子还是她当时在齐宫里弹奏的。哈哈哈――”他反应回来后爽朗地笑起来,拍拍谢涵的肩膀,挤了挤眼睛,“怎么,三弟想听明玉大家弹曲了?什么时候让父亲召一次人就是了。” 谢涵微微皱了皱眉,“明玉大家情操高尚,岂可随意召之,这是对她的羞辱。大哥莫要再说这种话了。” 矫情。谢浇撇了撇嘴,却也好心情地没反驳,“好好好。” 第10章 瑶华台,位于梁宫地势最高的东道上,东西向长十五丈,南北向宽十丈,皆是纯金打造,足可见梁国财力笑傲六国。 日出东方,阳光打在黄金台面上,一片璀璨,观之已觉目眩神迷,叫人不禁想象站上去又是何等豪情。 “仕宦莫如梁国将,履地当踏瑶华台。”随着息服引路逛了一会儿,众人来到瑶华台前,谢浇站在台下,不禁喊出这句六国俗语,向往之意、溢于言表。 梁国大将,率百战军团,冲锋陷阵,战无不胜,何等快意。 大丈夫,当如是。 任何一个梁国人听到这句话都会得意,包括息服在内的一众随侍者眼底都是满满的自豪,这就是他们大梁的底气。 谢涵在谢浇身后三步远,抬头望着高台、高台下的谢浇、高台旁的侍从。 “强中至强、诸侯之长、中原霸主,你知道梁国为什么如此强大吗?”谢涵忽然在心中道。 系统愣了愣,“你问我?” 它只负责检阅读者评论与怨念,怎么会知道?《江山妩媚美人谋》中,反正一开场梁国就是最强大的,至于为什么强大,那和女主无关啊。 所幸,谢涵似乎也不需要系统的回答,径自道:“梁国开国国君是昊成王的弟弟姬鸣,受封时领地不过五百里,到成山事变、王室衰微、诸侯互攻后,也仅八百里而已。 那时的梁国四周都是强国虎视眈眈,一着不慎,便有灭国之危。梁人就是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夹缝中求生存。要生存,就必须要强大,要强大,就必须要土地,要土地,就必须要武力掠夺。不是我灭他国,便是他国灭我。 历代国君励精图治,重视武备、鼓励勇武、奖励军功。强国之路由是始,剽悍民风自此盛。一步步向外鲸吞蚕食,到现在梁国地广五千里,全民皆兵、名将如云,梁*团无敌于天下。 武力,是梁国强大最根本的基石。有了它,财富、土地、人口都可以掠夺……” 系统:“……”它觉得哪里不对,“宿主,你醒醒。你还肩负着帮男主摆脱暴/政的重任,不要自己先陷入暴/政。” “……”谢涵顿了顿,笑了,“你放心,我明白的,一个国家的强大,灿然文治、赫赫武功,缺一不可。我只是有感于梁国从方方面面对武力的重视而已。” 午后,齐谢又拉着谢涵和谢浇说了会儿话,客气地要留二人晚饭,二人自是婉言拒绝,很快便回到了驿使馆。 谢涵、谢浇二人下了马车,一同走到齐国使团所在院落。谢浇终于忍不住喊道:“谢涵!” “大哥?”谢涵以目示疑。 “你为什么要在姑母面前提起公子高?怎么,是在做什么比喻吗?”他冷笑一声,“以为自己是嫡长子,就高人一等么?南蛮杂种!”他口不择言地骂道。 下午时,齐谢待自己明显比早上冷落许多,谢浇百思不得其解,在马车上想了一路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个三弟早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涵挑了挑眉,似乎是惊讶,只是不知惊讶的是对方反射弧太长,还是惊讶对方居然听懂了,亦或是惊讶对方骂得这么不管不顾。 楚国何等强大,国力仅居梁国之下,隐隐超越齐国,多少人心里看不上,还不是捏着鼻子承认了对方的大国身份,甚至连其僭越称王也被迫妥协,齐谢不喜楚楚说得不也拐弯抹角。一句“南蛮”,可是骂了所有楚人。 “大哥慎言。”谢涵沉了沉面色,“母亲是齐国正夫人,楚国是诸国承认的文明大国,不是大哥一个普通公子可以置喙的。” “吱呀――”有极细微的木门开起声音,门内走出来一个老人。走在树影繁密的小径上,不显眼,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谢涵背对老人,并没有看见,谢浇却正面对老人方向,更兼天生耳力过人。他面上慌乱一闪而逝,忽然福临心至: “三弟,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你究竟为什么要在姑母面前提公子高,国相大人临行前的告诫你都忘了吗?”他一阵痛心疾首。 哪怕系统不提醒,从对方丰富的表情变化和直白的语意所指上,谢涵也很难不判断出一个结论――狐源正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看着。 谢涵垂下头,谢浇看得一喜,嘴上装样着,“三弟,你怎么这么糊涂,受一点委屈有什么大不了,可你这话传进梁公耳里,梁公会怎么想,你怎么能因小利而忘大国呢?” “可是那句话我没听清,不还是大哥听清的么?大哥为什么不说我听错了?”谢涵无辜地抬头。 谢浇:“……”他猛地反应回来那时的谢涵就在给他下套,不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响起。 谢涵“一惊”,回头便见狐源穿小路从茂密遮人的林荫道内走出来。 “不知二位公子在梁宫可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谢浇跟着谢涵一起耷拉着脑袋走进狐源的临时书房。 两人都不开口。 谢涵一副惭愧的样子。 谢浇觉得自己很无辜,可是让他承认自己被下套岂不是承认自己蠢?他不想说。 狐源位高权重了那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两个犯错的人一起沉默,一个一脸“都是我的错,但我不说”,一个一脸“劳资一点错也没有,但我也不说”的情况。 他长着老年斑的脸皮抽了抽,“不知刚刚大公子喊到公子高是何故?” 谢浇瞪谢涵一眼,“你说!” 谢涵叹了口气,“是涵一意孤行了。” “日前,沈兄前来探望我,请我转达给姑母一个消息:梁公欲令公子高参与太子所督办的河道之事,甚至有意改立公子高为太子。他赠我以良方,之前于卫家宴会又多有帮助。还三番四次保证这个消息不会为齐国带来祸患,请我不要转与他人讨论。” “士为知己者死,我需要偿还沈兄恩情,他如此信任我,我又怎能辜负他?是故不曾将这话告诉国相。” 随后,谢涵实事求是地把自己同齐谢的对话三言两语复述了一遍。 “到底梁宫人多嘴杂,是故我假托鸣玉坊听闻说辞。亦有一时对姑母轻蔑的意气作祟。” “现在细思极恐,越深思越觉得恐怕会为齐国带来祸患。涵惶恐,若梁公问罪,涵愿蹈死。请国相不必姑息。”谢涵深深弯腰。 谢浇:“……”他不由侧头看谢涵,这和他知道的完全不一样啊。 狐源的目光陡然锐利。 谢涵掌心微汗。 狐源、齐谢,一个是齐公最倚重的国相,一个是一手带大齐公的长姐,是对齐公影响最重要的几人之一。 他要维护住自己身为嫡长子的尊严,要达成狐源“不要应下齐谢帮姬元夺嫡”的要求,又不能得罪齐谢,也不能让狐源心有芥蒂,还要完成沈澜之拜托的事,简直…… 据他所知,狐源为人重义守诺,他这么说,应能消弭自己擅作主张的不好影响。终究,他不曾损害到齐国利益,甚至“歪打正着”使齐谢不再提要齐国帮太子元的事。 果然,狐源渐渐缓和下目光,摇了摇头,“公子很聪明,只是太年轻了。有些事情,可以答应,有些事情,却绝不能冲动,因为公子不是一个人。” “今日之事,涵毕生难忘。” 狐源也点到即止,转而道:“公子不必忧心,梁公不会来问罪的。” 谢涵一愣,“当……当真?国相不必如此包庇涵。” “当真。至于原因,请公子自己思索好,再来回答老臣。” 之后几天,谢涵便闭门思索起来。原因,他自然很清楚。只是得过几天才能说,否则岂不是明摆着在骗狐源么。 过了两三天,谢涵发觉“闭门造车”是没有结果的。他开始溜溜哒哒地外出,美其名曰:寻找答案。 他不挑其他地方,专挑那些夫子、大师的讲堂,在外围观。 系统:“宿主,你想做什么?偷听,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宿主该做的。” “我在找陈璀。”谢涵答道:“霍无恤和姬倾城不就是在一个夫子的讲堂外遇到偷听的陈璀么?” “陈璀,那不是男主手下的第一纵横家、辨士无双么?宿主找他干什么?”系统不解。 谢涵:“我仔细想了想,那天霍无恤的猛虎遇险让我很有感触。你说的‘蝴蝶效应’实在是一大经典理论。” 他神色推崇,听得系统都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这和你找陈璀有什么关系?” “霍无恤尚且如此,况于他人乎?万一‘蝴蝶效应’地那些人有什么危险甚至遇不到霍无恤呢?那些都是霍无恤一统七国的肱骨,没了他们,恐怕任务要失败。我可不想再……”谢涵回想了一下当日衡山上夺路而逃时遇到的威胁,不寒而栗。 见状,系统有些抱歉,但它有更重要的事,“那该怎么办?” 它急切道。想到当初霍无恤遇险的事,它也心有余悸,一个不好宿主和男主就都交代在那儿了。男主还有【男主愉悦度】可以实时监测,可其他人呢,恐怕死了都没人知道怎么办? “所以,我想先尽可能地把那些谋士、名将、贤相先收拢、聚集,以免他们有危险或者被他国国君挖走,甚至可以给他们更好的教育和培养,让他们从现在就与霍无恤接触,培养君臣默契。” 一语破解,系统恍然,连连点头,“好办法。” “也许以后甚至可以缩短一统中原的时间,这样也能尽早完成任务。我倒是有些期待你说的那些修真者的神鬼莫测之能了。”谢涵勾勒了个美好蓝图,不无向往道。 第11章 “对了,女主的车奴赵季未来是男主手下赫赫有名的大将。宿主,快把赵季收集过来吧。” 没找到迷之小乞丐,谢涵又换了一个夫子的院落,走得有些深了,已近深山,“赵季?我看过了,表妹的马夫现在不是他,是个叫‘会诛’的无才无能普通人。” 系统:“……”它磕巴了一下,“宿主什么时候调查的?”它不是时时刻刻在他身边吗? “那天从梁宫出来的时候。公室每一位公主的马车都会有标记,表妹排行第七,在马车标记上会烙个‘七’字,你不记得我和那车夫交谈过了吗?” “哦――”系统长长地吱了一声,心突然有点累。 原本育不下庶人,接受教育是贵族的特权,而随着社会剧烈的动荡,贵族垄断渐渐崩溃,“有教无类”论兴起。有才华的学者著书立说,还有许多人在自家院中教授课业,宣扬自己的学说,是庶人的福音,这些人被尊称为“夫子”。 这些学者大多本身便非富即贵,或为各贵族国君推崇,那自然不必为生计发愁,才有闲力致力学问、教书育人。 这是一片很大的院落,有房舍二三,其余大块空地上皆是跪坐坐垫上拿着竹简朗读的学生。 一旁鸡窝后是一棵高大的李树,周围还有许多树木环绕。就在那棵李树后蹲着个灰扑扑的小影子,捏着炭条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偷听的小坏蛋。 谢涵嘴角一勾,不管是不是陈璀,一个这么有上进心的人都是值得培养的。 他负手朝那棵李树走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觉得这个小影子眼熟,越走他的眼皮越抽。 那被炭条画的乱七八糟的布条不是他送的上好包扎用的白稠么。 那偷听贼不正是那个嘴里永远没个正形的所谓“男主”么。 他恶向胆边起,走得蹑手蹑脚。 “喂。”耳边一声轻呼宛如惊雷,肩上重重一拍仿佛魔爪。 “啊。”霍无恤一惊,不由叫出了声,又立刻捂住嘴。 可是来不及了,那边众学生已经放下了竹简,往这边看来,甚至有两个已经站起要过来了。 霍无恤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弹跳起来,炮弹似地往前冲了两三步,又退回来一把抓起谢涵,“还不快跑,等着被抓啊。” 他飞脚如风,谢涵简直侧目。 “两个,就是那两个!” “偷李贼,哪里跑?” 身后顿时一片叫嚷。 所幸霍无恤熟路跑得又快,一转眼就进了片林子,追赶的人顿时失了方向。 “呼呼呼――”估摸着安全了,霍无恤甩了谢涵的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末了瞪了谢涵一眼,“你干嘛你,每次遇到你都没有好事情。” 见过倒打一耙,没见过这么倒打一耙的。要不要这么不讲理? 谢涵挑了挑眉,挑了块平整的青岩擦干净坐上去,“本公子是要来拜访这里的先生,现在倒好,被当做个偷李小贼了。” “……”霍无恤刚喘匀的气一下子就不匀了,“你不早说!我就顺势当你的童子了,哪里还要跑这么一路?” “你给我时间说了么?”谢涵又理了理袖子和被风吹乱的鬓发,“被你拉着跑后,我现在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瞧对面人那装模作样的款儿和轻飘飘的语气,霍无恤就讨厌的不行,他忽然眯了眯眼睛,“不是罢,你来拜访先生,都不带礼物的?” 谢涵从广袖里摸出一根长箫,“听闻此地先生喜好音律,此箫乃白玉所制,音色清透,是我之前特意购来以乐会友的。” 那白玉箫质地温润柔和,在阳光下似泛着盈盈光泽,一看便极其名贵。 那个先生是喜好音律的么?霍无恤虽不清楚,但心知恐怕的确如此了,嘴里却还忍不住哼哼,“送礼也不用礼盒装的?真失礼。还好我拉走你,不然你丢脸不是要丢出国?好啦,快走啦,不用感谢我。” 他踢踢踏踏地要出山林,不识路的谢涵自然立刻跟上,正在这时―― “汪汪汪――”一阵凶犬吠声。 霍无恤僵硬地扭了扭脖子,“你了解得这么详细,知不知道这位先生家里有没有养狗?” “那你偷听了那么久,知不知道这位先生家里有没有养狗?”谢涵表情也有点飘,这山路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还出不去,难道要被几条狗追得漫山跑?还是被当偷李贼抓回去再巧言令色一番? “什么偷听那么久,我今天刚来这儿的好嘛!”霍无恤说完,就突然对谢涵上下其手起来。 “你干什么?”谢涵吓了一跳,立刻拦住霍无恤的手。 “干什么?扒衣服啊。狗是用鼻子嗅的,你衣服上沾了气味可以用来迷惑它们,懂不懂啊,公子――” “那你怎么不扒自己的?” “我就这一件,扒了你让我赤膊么?你穿了那么多,扒一件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吧,你一个大男人还怕扒衣服啊,啊呀,狗越来越近了,你不要这么婆婆妈妈辣。” 庆幸自己没有穿齐服,也没有穿正装,谢涵一咬牙脱了件外袍下来,霍无恤连忙把衣衫挂上树,又从怀里抓出一把黑漆漆的东西塞进衣裳袖兜里。 “什么东西?” “肉干!” “原来如此。”谢涵有些赞赏地看着面前的小灰影一眼。 不一会儿,一个人牵着两条威风凛凛的猎狗追踪过来,那猎狗到了树下就挪不动了,“汪汪汪――”它朝上交个不停。 那书生看一眼上面飘着的衣服,提了提绳子,“再找!找完有骨头吃。” “汪汪汪――”狗就是不动,对着那衣服两眼放光,爪子一个劲刨树干,一副想爬上去的样子。 “蔺缼,怎么样,找到没?”后方又追出来个书生。 “没。就算有他们穿过的衣服,小缺和小缺缺停一下就得了,怎么就盯着衣服不走了?是不是生病了?”蔺缼百思不得其解。 那书生若有所思,解下树上衣衫,就见猎狗冲自己扑来,骇得一跳,忙扔下衣服。便见两犬一阵撕扯,翻出袖兜里的肉干。 “好狡猾的小贼!”蔺缼恍然大悟,随之一阵气恼,“还好栾殊有你在。” “罢了,过了这么长时间,人也肯定逃走了,回去罢。”栾殊摇摇头。 “谁说肯定逃走了,前面我还布了机关呢,保管他们逃不出去。”蔺缼忽然“嘻”了一声,“好了,小缺,小缺缺,吃够了罢,走!” “小心,有捕兽夹!”霍无恤突然喊道。谢涵及时收脚,便见草丛里似乎有许多个黑色器物。 两人注意着脚下,开始减慢速度,霍无恤又道:“夹子好像都散乱在那头,这侧很少。” “所以,这里肯定有陷阱!”两人异口同声道。说完这句,谢涵便眼尖地发现前方一处泥土似乎和周围颜色不太一样,要深一点、湿一点。 “等一下。”他捡了根枯枝往前捅了捅。 “噗――”上面掩盖的草皮应声落下,露出一个径长三尺的大坑来,坑里还是捕兽夹。 两人走边边绕过大坑,结果前方一路大坑、小坑、夹子,甚至还有绊马索不断。 要不要这么狠啊。真偷了李子也不用这样罢?谢涵忍不住问,“这里的夫子是谁?” “……”霍无恤:“你不是来拜访人家的吗?” “哦,我骗你的。”谢涵说的风光霁月,“都什么时候了,快点说罢。” “……好像是个兵家大师叫季梁。” “哦。”季梁啊,还真是个大师,随便一走就走到季梁这儿了?偷听偷听到季梁这儿了,真有你的,男主。 谢涵沉默了一下,拉了拉霍无恤,指了指不远处一条小河,“季梁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心细如尘,更善心理战术,最喜猫戏老鼠般玩弄对手,前面恐怕陷阱更层出不穷。我们不要跑了,投河罢。” “……” “对了,你会游泳吗?”谢涵已经拉着霍无恤拐道到了小河边。 “会,怎么不会?”霍无恤拍了拍胸,脸色有些不太好,“我就是怕季梁在河里下/毒。” 这条河下游就在小院附近,显然是提供用水的,怎么可能有毒? 好了,谢涵确定对方是不会水了。他掰下一截不知名的空心草草梗塞霍无恤嘴里,就拖着人下河了。 不一会儿,蔺缼和栾殊牵着猎狗跟过来。来到河边,蔺缼面色一阵古怪,“躲了我那么多陷阱,马上就要出去了,干嘛要跳河啊?” “难怪衣服穿的那么名贵,还要偷老师的李子,原来是脑子有病。” 第12章 蓝天白云,彤日碧树,绿水青山。 山间有条小河,盘曲旋绕,从山头到山谷再往下。 “啊呀,灌进鼻子里了,全都灌进我鼻子里了。” “喂喂喂,我腿抽筋啊。” 河里不停有个姿势奇诡的小少年把头钻出来吸气呼气,还趁机大喊,只不过很快又似乎被什么拽着的沉下水去。 “抽筋就抽筋,又不用你动腿划水。”谢涵也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方见他正单手夹着霍无恤。 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对岸,谢涵抓着块岩石爬上来,一手甩了怀里的人,仰面一倒,闭目匀着气。 霍无恤跪在他腿边连吐了好几口水,又呲牙咧嘴地揉着小腿蹬地,嘴里也不闲着,“喂,你水游得真好,齐国东靠渤海,你是不是经常下去乘风踏浪啊?” “……”谢涵掀起眼皮看了霍无恤一眼,又闭上。真能想。 “哎,你那什么表情啊?我和你说话呢。”霍无恤就是个永动机,蹬完地后也不见他说累,就趴过来拿手指撑起谢涵两片眼皮。 四目相对,谢涵几乎想翻个白眼,“我好累。” “啊…哦……”作为被夹了一路的人,霍无恤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放下手,“那你好好休息一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谢涵翻身而起,“走罢。”他朝霍无恤伸出了个手掌。 水痕晕了一地,还不停有大滴或成串的冰冷河水顺着人面颊、衣襟、手臂蜿蜒而下、嘀嗒溅地。 霍无恤觑了那湿漉漉的掌心一眼,把手搭上,翻了下手腕,“看你也不识路的样子,还是我带你快点出去吧。” 大约这次真不是吹牛,很快两人就出了山林,这时,谢涵却止了脚步。 “你怎么了?”霍无恤狐疑。 谢涵沉吟片刻,拉开对方手掌摊开,放了个小金锭上去,“可否拜托吴兄替我去买套干净衣衫来?我在这山脚下等你。” “……”霍无恤一下子瞪大眼睛,连连后退好几步,把谢涵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不是罢,少穿件外袍会死么?又不是姑娘。” “不是外袍的问题。”谢涵一本正经,“这尚且可以谅解,但大庭广众之下湿身而出就实在太失礼了。” “有什么区别么?”霍无恤嘀咕,最终没扭过对方那一副“随便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这样出去的”的表情,和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一样的“如果这样出去传回国一定会被其他兄弟耻笑”的心酸话,并迅速上升到“让母亲蒙羞,吾宁死”的高度。 他抽着嘴角接过金锭,“麻烦。” “你等着,别走啊。” 看着对方小跑着离开的背影,谢涵捡了棵粗壮的树干背靠过去,又嫌弃地看看自己身上皱巴湿透的衣衫,他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衣衫褴褛地走街串巷进驿使馆。 反正这次也没发热,等一会儿也无妨,正这么想着,“阿嚏――” 谢涵揉揉鼻子。 风渐起,微凉。 他有点不好的预感。 仿佛印证他预感似的,很快脑袋开始发昏,身体里也像是有把火在烧,却又烧不出来地郁着,反而体表被风吹的冷飕飕的。 谢涵有些站不稳地滑下树干,所幸在摔个狗啃泥前及时伸手抓紧了倚靠物,险些扒下块树皮来。 这一个激灵的,他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些,晃了晃脑袋,赶紧强迫着打起精神琢磨是自己赶紧先回去还是等霍无恤回来这个问题。 ――如果先回去,万一倒在半路上,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如果继续等,那还要多等久?这股风热来势汹汹的…… 谢涵仰头想着想着,“咦,怎么有两个太阳啊?” 糟糕。 话一出口,谢涵就知道自己要完了。 被无数人看笑话x 还是被一个人看笑话√ 他果断选择了后者――等霍无恤。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停留其上。 待距离两人分别一个多时辰后,霍无恤终于姗姗到来。 此时谢涵身上的衣服都被吹干得差不多了地贴在人身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幽幽地看过去。 只见霍无恤已经换了身衣裳,头发也是干的,一身清爽,接收到谢涵目光的瞬间,他有点心虚,立刻解开怀里的小包袱。 “喏,你看看这个面料,喜不喜欢……”转移话题转移到一半,他忽然觉得不对,“你怎么这么烫?” “头疼。”终于等到要等的人,谢涵捂着额头痛苦道。 说话间还打下来一阵滚滚热气,霍无恤立刻就悟了,“你这是发热了。” 他伸出手探探谢涵的额头。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这烫得灼手,简直像在烧,比上次在山洞里不知道要热上几倍。 病势这么迅疾,显然耽搁不得。 霍无恤目露挣扎,最后咬了咬牙一手拉过对方,“跟我走。” “去哪里?” “去我家。” 到底心底有亏,霍无恤耐下心来解释,“就你这样,把你送回驿使馆前你就先晕倒了。再等召来医工煎好药,你还不得烧傻了啊。” “哎哟,公子,你可真是我公子爷啊。你说你离上次发热才几天啊,阳春三月的,就游了会儿水吹了会儿风,至于么你?娇贵的!知道自己什么德行了,干嘛还非要等着换衣服啊,现在好了。尽会给小爷惹麻烦。”话到后面,他实在忍不住吐槽。 骂骂咧咧跟顺口溜似的,谢涵没怎么听清。他拧了拧眉,细细分辨,还没分辨出个所以然来,就被霍无恤拖着拐了个弯,来到一小院落前。 院里两间石头土块垒的小屋,屋前几块药田,种着不知名的植物,田边母鸡“咯咯咯”地叫唤,另一边架着个小火炉,炉上似乎熬着什么草药,散发着一股清淡的药香。 霍无恤一脚踢开栅栏进了院子,谢涵左右看看,“这是你家?” “不然呢?你家吗?躺好躺好,少说话。”霍无恤没好气地把谢涵推倒在床,又噼里啪啦地把新买的衣服和块大大的吸水布全扔下来,“擦干了换衣服。”说完,就出去了。 身上的衣服粘糊糊的,很不舒服,谢涵看看新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扯了扯衣襟,未果,最后抱起衣服下了床。 一出门就看到霍无恤正把煎好的药从炉上取下来,倒了半碗给鸡窝里的鸡喝,再把剩下的放药碗里盛好,然后抱着药碗盯着鸡窝。 “鸡也生病了?”谢涵眨了眨眼睛。 “……”霍无恤无语,“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童心了?去去去,去躺着。”一抬头,见人还穿着皱巴巴的衣服,不由嫌弃,“衣服怎么还没换?” 谢涵挨着霍无恤坐下,“我不会。” “……啥?” “脱衣服,穿衣服,我不会。”谢涵侧过头,双眼被热气蒸得泛红,还湿漉漉的,配上那张姣好的脸,楚楚可怜。 霍无恤顿时一阵惊悚,瞄一眼鸡窝里喝了药汁后还活蹦乱跳的老母鸡后,他立刻捏着谢涵鼻子就把碗里的药全灌人嘴里。 “咳咳咳……”谢涵险些呛出生理性泪水来。 “怎么样怎么样?”霍无恤放下药碗,立刻问道。 谢涵看一眼霍无恤,似乎有点生气对方刚刚的粗鲁,但还是答道:“有点甜。” 霍无恤听得无语,“谁问你甜不甜啊,我问你好点没?” 他又探探谢涵额头,还是滚烫滚烫的,“我第一次见人烧这么烫,不会给烧傻了罢?” 说时无意,说完怎么觉得极有可能呢? 想想一路过来对方特别的顺从和配合,霍无恤细思极恐。他冲谢涵伸出手指比了个“v”字型,“这是几?” “二。” “你是谁?” “齐国三公子涵。” “你最讨厌的人是谁?” “谢壬。” 齐国国君名讳:壬。 看起来反应敏捷、思维清晰的,霍无恤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谢涵会那么乖? 谢涵会直呼父亲、国君的名讳? 谢涵会在个根本不熟悉的人面前说出“最讨厌谢壬”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谢涵却不知对方复杂心理,反而托着下巴看人脸色变来变去最后突然沉下,他伸手戳了戳对方侧脸,“你不变啦?” 从小在危机四伏中长大,霍无恤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 他一手握住对方手腕,声音低哑,似解释又似自言自语: “如果现在这样把你送回去,在一些人的推波助澜下,你恐怕不傻也得傻,到最后肯定要推出个替罪羊,那一定会查到我身上。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涵,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成了个傻子,若你有知,肯定宁死也不想忍受这种屈辱。不如,我来帮你罢。”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共患难之谊。论义,之后我该自杀,可我还不想死,只能下辈子报答你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抬起的手臂稳稳的。 在谢涵看不到的背后,有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冰凉的光泽,一点点往他后心推移。 突然,谢涵伸手拽了拽霍无恤。 霍无恤猛地一顿,心砰砰砰地跳。 “我想起来了,我过来是让你伺候我更衣的。”听了很久也并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的谢涵突然捡起快被忘到犄角旮瘩的初衷,颐指气使道。 见人脸色冷凝、没有动作,他转了转眼珠,拽着人衣服的手便转了个方向握住人胳膊轻轻晃了晃,脸上也相应地调整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猫叫似地唤道:“我好难受。” 霍无恤瞳孔微微放大,他忽然垂下握着匕首的右手,另一手甩开谢涵捂住上半张脸,“你别这么看我。要怪就怪……怪你怎么就那么能呢?” “为了换件衣服把自己整傻了,你这样回去岂不是要被史官记录下来给后人笑个千秋万代?索信现在一了百了罢。” “要怪就怪你非要等件衣服。” “没有。”这歪曲事实的,谢涵听得很不满意,“你说错了,我没有在等衣服。我是在等你。”他诚实道。 “你说什么?”霍无恤忽然放下手。 “我说,我在等你。”话到这里,谢涵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回事,让我等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霍无恤呼吸一窒。 像过了一刹那,又像过了许久许久。不知道这一刻他究竟想了什么,只见他冷冽而挣扎的面庞奇异地柔和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谢涵的侧脸,轻轻摩挲着,声音出奇的温柔,“要不,我划花你的脸,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得你。你以后不要做公子涵了,就跟着我,我会养你,会对你好。就算你又傻又丑,我也永远不会嫌弃你。” 之前霍无恤的话信息量太大,谢涵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分析不太出来,但这次有一句话他听清了――你又傻又丑。 “你骂我。”谢涵抿了抿嘴,黑白分明的眼里涌起委屈。他哪里又傻又丑?明明都这么聪明这么美了。 “没有……唔――”霍无恤放柔了表情地安慰,忽然胸口一闷一疼。 “哈。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出言不逊?”忽然,谢涵站起身,一脚踢翻身边人,抱臂而立,下颌微扬,变脸比翻书还快,一脸矜骄,用那种睥睨天下、俯视众生的姿态居高临下: “我容貌俊美、气度高华、娴于辞令、明于政治、能歌善舞、文武双全,精通二十八国文字,涉猎诸子百家学说,武从六国第一奕剑大师闻人昧……你说,从头到脚,你有哪一点比得上我半分?这天下有谁堪与我相媲美?嗯?” 霍无恤:“……” 第13章 好不容易把自恋中的某人劝回房换好衣服洗好澡再哄睡着,霍无恤抹一把脸,陡觉人生艰难。 他算是知道“不会穿衣服”是什么意思了,感情人家公子爷只会伸伸腿、抬抬胳膊啊,洗澡还要人搓背擦腿的。他也是公子来着…… 霍无恤心理不平衡地把匕首塞进怀里,又捏了捏对方蒸着红晕的侧脸,忽然笑了,“你这人,就是麻烦。” “那么爱美的话……我只能勉为其难再想想其他办法了。” 他掖了掖对方被角,拿出白天“偷听”的白绸坐在床边把笔记重新整理了一遍。一边写着,一边随时把对方因为太热和出汗而掀开的被子给裹好。 过了许久,见人终于安生下来了,他把白绸和笔记分别塞进两个瓦罐里。然后拿起块吸水布给对方轻轻擦了擦汗,才出去准备熬药和做饭。 等谢涵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 昏黄的室内,透过窗口恰可见群山苍翠、红日西沉,但谢涵一点儿也没被这美景醉倒,反而面色一阵古怪。 他探过窗口看了看院内景象――炊烟袅袅升起,有个小少年正抹着汗在切菜。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却有一个不陌生的人,思及自己最后的意识断层处,谢涵觉得自己已经很清楚事态发展了。 他扶了扶额,在心底召唤,“小修先生。” “小修先生,从霍无恤回来到我昏睡前这段时间有什么出格的事发生么?” 一副早有准备、多有经验的样子。 系统:“……”它想:自己究竟该谢天谢地这位最适宿主没傻,还是该庆幸对方不记得之前的事。 不记得,就不会知道男主之前打算杀他甚至给他进行人工毁容,要不然宿主一定会对男主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的。 “男主回来后发现你病得很急很重,就把你带回来,给你喂药、洗澡、换衣服。然后你就睡过去了。请宿主知恩图报,牢记男主恩情,不要大意地完成任务。”系统决定为自己的机智点个赞。 谢涵挑了挑眉,没想到傻乎乎的系统也会长心一次。不过,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没在迷糊期喊破霍无恤的身份,这就够了。 他起身,罩上外袍,浑身是发汗后的粘糊――得赶快回去。 “吱呀――”门从内打开,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霍无恤抬头,笑了笑,“你醒了?饿不饿?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谢涵顿了一下,臭小子什么时候说话这么人模狗样了? “小修先生,我是不是之前对他说了很多……话?”他直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然而他不记得的事发生了。 “叮,系统更新中,暂时无法回应。”系统播放电子音。 谢涵:“……” 倒是霍无恤见谢涵呆呆地站在门口,便小跑过去要探对方额头,却被反应回来的谢涵先一步擒住手腕。 既然得不到答案,那只能自己找了。 “这次真是要多谢吴兄了。否则我可实在不知要如何是好了?”谢涵一脸感激。 霍无恤却猛地一僵,面色一时竟是难以形容的模样,“你……好了?” 谢涵眼神微闪,他果然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者做了不该做的事,一定是被当傻子博得同情了,甚至按对方的性格可能还成就了他的一点优越感――他虽惨,好歹脑子还是灵清的不是? “是啊,全赖吴兄灵药。”谢涵撇开目光,觑一眼炉子上熬着的药汁,“怎么,吴兄这表情可是太惊喜了?我一向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霍无恤立刻回神,瞳孔猛地一缩,转而嫌弃地撇了撇嘴,眉毛皱成两条毛毛虫,“你什么毛病啊,我就没见人隔几天发一次热的。你知道自己这次烧成什么样了么?烫得跟开水一样,还拉着我又哭又笑逼我夸‘公子涵如何如何天纵奇才如何如何俊美无双’,哎呦,我真是怕了你了。” 谢涵脸上笑容一僵,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全程还原当时场景了。 “啊。”他抬头看看天空,“天色不早,想必兄长必然十分担忧我,我得赶快回去,便不久留了。大恩不言谢。”谢涵长长地做了个揖,“吴兄,改日再叙。” “走罢走罢,赶紧的。”霍无恤背在身后的拳头缓缓松开,然后跟赶苍蝇似地挥人,直到看着人踏着晚霞离开。 一出山林,谢涵便雇了辆马车,行驶了一段长长的路后,终于来到驿使馆。踏进门前,他忽然回头朝街角看了一眼。 路上行人不少,显得连忙拐过街角的小灰影十分不起眼。如果不是系统提示“男主已经跟了一路”,他也不会发现,更不会想到对方能一直跑着坠在马车后。 谢涵摇了摇头,果然是未来要做战神的男人,这体力和耐力,叫人不服都不行。 至于对方为什么跟着他,这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抬步入门。 街角后,霍无恤拍了拍胸口,“小白脸还挺敏锐,还以为你要晕倒在半路哩。”说完,他又长长松了口气,“看来果然是不记得了。” “幸好是不记得。”不然他可就惨了,已经回到小院的霍无恤咕哝一声,看看还温在火炉上的药,一把倒下来全喝了。 他也要发发汗祛祛寒来着。 “两人份的饭菜,也算是今天一天腰酸背痛的犒劳了。”他拍拍肚子,把泛凉的饭菜两份并一份捧在手心里。 与此同时,谢涵正在小侍寿春的伺候下又泡了个热水澡。 “公子,你这里怎么破皮了?” “公子,你背上好大一块红。” 寿春一惊一乍,谢涵挥了挥手,“行了,公子我知道了。” 不是谁都像寿春一样服侍他长大的,能让雍始皇伺候着沐浴,就算遍体鳞伤也值啊,“我乏的很,你别吵嚷了。” 本也不是真的那么惊讶,就是逗趣的,当然也不乏想知道主子今日动向的原因在内,但既然主子不想听,寿春便也立刻放轻了声音,手指在对方太阳穴处力道适中地揉按起来,不过一会儿,谢涵就昏昏欲睡了。 “对了,公子,今天沈家主来过。” 瞌睡虫立刻飞走,谢涵晃了晃脑袋,“他说什么了?” “公子不在,沈家主便没多说什么,只道明日再来。” “这么闲的么?”谢涵轻哼一声,随后吩咐道:“等会儿把我带来的书都收拾过来,再准备一卷裁好的白绢,一套笔墨,还有那个腌好的虎肉也拿两罐过来,明天再给我准备两盒点心。” 寿春愣了愣,“是。”见谢涵面色如常,他问道:“公子准备这个是……” “访友。” “那沈家主……” “你告诉他我已应了友人,不可言而无信,实在抱歉。” 说完,他便起身从浴桶中跨出来,稍稍用了些清粥,喝了一帖药后,趁着药性还没上来,他打开案上竹简誊抄起来。 第二天清晨,谢涵准备带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去“感谢”“友人”,便见门外笑吟吟地站着个人,“阿涵。” 长衫微染霜露,可见是等了好一会儿了。这堵人堵的,真是又死缠烂打又让人无法责怪。谢涵把礼物往旁边一放,伸手邀人,“沈家主,请。” 称呼一下子从“沈兄”退回“沈家主”了。 然而实际上,谢涵并没有对对方产生多少芥蒂。 事情,还得从齐谢邀二人进宫的前一天沈澜之携药来访那一日说起。 在善意地提醒齐谢会邀二人进宫后,沈澜之又“一不小心”地透露梁公欲令公子高协理太子元督办河道一事,并因与谢涵相谈甚欢而小酌了几杯,因醉又“管不住嘴巴”地泄露了其实梁公这么做真正的目的是为公子高取代太子元做铺垫这个惊天大消息。 听到前者时,谢涵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到后面,他算是彻底明白了。 也总算知道为何这个和自己素不相干的沈氏宗族长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示好。 对方想搭上齐谢,又怕齐谢不信,所以从他迂回。 梁公年已半百了,虽然目前看起来依然春秋鼎盛,可岁月不饶人,谁知道几年后是什么光景呢?人要向前看,要做长远打算,为了自己的地位,和下一任国君打好关系并不奇怪。而且,比起刚强桀骜的公子高,温吞软和的太子元当国君,对谁都有利不是么? 一开始,谢涵是这么以为的。 狐源不想让他们把齐谢的请求带回去,是怕一向“姐弟情深”的齐公会不计一切地帮助太子元甚至最后引来梁国怒火。 但只是在一个梁国大家族要靠拢齐谢时穿针引线就没有这种忧虑了,就算事发,梁公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伐齐。而且挑好了时间用,还能堵住齐谢请求的嘴。 毕竟,狐源不怕得罪齐谢,他怕啊。 再者,能有个软弱的邻国国君,何乐而不为? 尤其,齐谢是个权利欲很旺盛的女人。一个强势的母亲,一个软和的国君,梁国政坛必然不稳,要是能爆发个政变就更好了。 于是,你情,我愿,刚好是双赢。谢涵很上道地做忧心忡忡状,“如果姑母能提前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 他自觉抛出了根橄榄枝,哪知对方完全不接,兀自醉着,“不……不能说哦。”一阵酒气扑洒而出。 第14章 明明是想借你之嘴来传递话音,却又偏偏不肯点明,既抬高身价,等到事后还能再借“受害者”的身份从你这里刮走一层利益。 因为清楚齐国形势,因为晓得狐源性情,因为知道谢涵一定很想利用这个消息应付齐谢,沈澜之假醉透露,还准备等谢涵告诉齐谢后再“大度原谅”让对方欠他一份人情。 政客之虚伪狡诈尽显无遗。 转瞬即逝的怔愣后,谢涵眯了眯眼。因为肩上伤口的缘故,他以茶代酒、滴酒未沾,现在清醒的很。 借着饮茶的动作用长袖掩面,他盯着沈澜之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面庞微红、双眼迷离,嘴里不时胡言乱语,手被杯子打碎的瓷片割破出血也没发现,看起来像是真醉了。 但,他不信。 “好,我绝对不说出去。这件事情也绝对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三人,自然是梁公、沈澜之和他了。 谢涵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清正而坚定,说完,他面色就是一厉,扬声喊进来两个武士,指着室内的第三个人――一旁侍酒的寿春,“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弄伤沈家主,我虽不忍,却也留你不得了。” “把他拖出去,乱刀砍死。” 觑了一眼自己食指上那么一丁点划破的皮,再配着两个武士的拖拉拽和寿春凄惨的求饶声,沈澜之眼角抽搐了一下,终于含含糊糊地开口阻止,“别……别杀人,我……我没事儿,他也是不小心的……” “沈兄仁慈,寿春,还不上来谢恩。”谢涵从善如流。 “……” 两个武士收了打赏,掩门而退,对视一眼――贵圈,真乱。 寿春也被打发了出去后,门内,谢涵抱臂,对着沈澜之似笑非笑。 沈澜之长叹一声,“阿涵真是敏锐。” 刚算计了人一把失败,叫的依然亲密,神色也自然极了,脸皮实是不一般。 他先做忧国忧民貌,“太子乃正统,废嫡立庶,乱国之根本也。论忠,我不该泄露君上的打算,但为梁国安定,我这次却定要做个不忠之人了。” “但终究,不忍亲自做这种事,便想借阿涵你之口。” “是我自欺欺人了。” 紧接着,他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掩面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之怀矣,自诒伊慼……” 我的忧伤,来自对国家深深的爱啊。 一番说唱俱佳,谢涵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感动了。但他依然做激愤貌,“那沈家主可有想过我?叫我泄露,岂非陷我于不义?若引来梁公怒火,岂非陷齐国于险地?” 沈澜之惭愧,“是我考虑不周。但我可以以家族荣誉向阿涵保证,我一定不会让阿涵和齐国因为‘泄言’之事遭受任何损失。” 谢涵拿起酒杯压了压嘴角,“事已至此,沈兄何不亲口告诉姑母呢?” 沈澜之苦笑,“不怕阿涵笑话,过去我不识好歹,曾多次拒绝夫人善意馈赠,由我出口,怕夫人不信。阿涵若能不吝相帮,澜之铭感五内,他日必报。” 很显然,齐谢多疑而极具掌控欲,这样的人更相信自己绸缪算计所得。所以由谢涵之口泄露,齐谢就会觉得是自己掌握了沈澜之的把柄,逼对方倒向她的阵营。 而威胁他人后,必会再给个“枣子”。 如此,比起冒冒然自己过去,可谓信任、利益两得。 谢涵终于褪了面上冷色,感慨道:“沈兄既然如此坦诚,我又如何忍心辜负?” 两人相视一笑,干杯。 所以,昨日以及今日的避而不见和冷淡相称,自然是做给别人看的。 在齐谢眼里,那是谢涵出卖对方后的心虚。 在狐源眼里,那是谢涵被对方算计后的愤怒。 沈澜之一伸手,身后侍从便奉上一把黑鞘长剑,“这是冶子今年所铸,名唤‘黑电’,所谓宝剑赠英雄,黑电与打虎英雄岂非相得益彰?” 冶子乃当代铸剑大师,一年只铸三把剑,冶子的剑比党阙的方子还要难得上百倍。 谢涵挑了挑眉,让寿春举起自己的佩剑,拔出黑电一剑劈下。 “铛――”一声脆响,佩剑应声而断。唯余黑电寒光熠熠。 削铁如泥。谢涵眸中闪过一丝异彩,“好剑!” 宝剑、美女、千里马,素是男人心头三好。 谢涵收剑入鞘挂在墙上,对沈澜之的态度已是真诚许多。 关上门后,他笑吟吟地,“沈兄今日有空过来,怕已是得偿所愿?” 沈澜之不禁苦笑,“阿涵特意不摒退旁人在夫人面前把事儿说出来,可见是对我有怨。”他长吁短叹的,“我不知废了多少力气才确保封住所有人的口。” 叹完,他面色一正,“夫人与我已经都处理完了,君上绝不会知道此事,更不会问罪齐国。有那么多事要做,夫人虽思念故国,也无瑕再召见阿涵和公子浇了。” 他又话锋一转,“虽然如此,但夫人绝不会忘记阿涵的,昨日便见夫人写信对齐公夸赞阿涵孝心可嘉。” “在此谢过沈兄了。”谢涵诚恳道,随后又瞥一眼挂在墙上的黑电对沈澜之揶揄一笑,“不过,我出卖沈兄,更害沈兄为人所胁迫,沈兄还如此以德报怨,恐怕夫人会又发现沈兄的一个软肋罢。” 沈澜之摸了摸鼻子,心知对方是知道自己的癖好了,他遂也大大方方,“我最爱容貌姣好而善击剑的男子,听闻阿涵师从奕剑大师闻人昧,本想一睹阿涵舞剑风采,可惜,可惜……” 他瞅着谢涵曾受伤的左肩,一阵扼腕,一副恨不能已身相代的样子。 虽然伤口已经结痂,做些小动作自是无碍,可要击剑的话,还是强人所难。 等沈澜之离开后,谢涵也不“访友”了,转头就去见狐源,提交答案。 “涵明白了。沈家主和姑母都绝不想那秘密一事被他人发现,必会先发制人不计一切代价地处理,绝不会让此事被梁公所知,那梁公怒火便也无从谈起。相反,现在还是涵抓着二人把柄。” “对,也不对。”狐源坐在谢涵对面,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起身拿过厚厚一筐竹简放在谢涵面前。 谢涵甫一打开,心就砰砰砰地跳个不停。竹简所记之事,全是有关梁国最深层次的谍报,那些他根本触及不到的东西,“国相大人?” 虽然他有想过借沈澜之一事,用“讨教”与“教导”,一点点向狐源套近乎,但也不曾想过…… 相对于谢涵的震惊,狐源很淡定,“三公子已经快十五了。” 十五岁,是一道分水岭,年过十五的公子,将拥有参政外交的权利。 可这也绝不是狐源如此优待的缘由。 “是。”谢涵稳下心神,细细翻阅手上竹简。 里面记录的全是梁国内部的斗争,家族与家族间,公室与家族间,家族与君主间。有许多记录的不完整,甚至还带推测,想必是齐国情报网已经无法触及更深层次的隐秘,但即便如此,也已是波云诡谲。 众所周知,这一任的梁公并非太子,而是前任梁公梁悯公的堂弟。 事情发生在三十多年前梁国政坛的一次大洗牌上。 在众人所知道的版本里,当时“完”、“秋”两大家族坐大,被其余家族忌惮而联手陷害铲除。而那些家族又怕被问罪又谋杀了梁悯公,随后迎与梁悯公血缘关系不那么亲近的公孙彖为君,也就是现任的梁公姬彖。 事实也的确如此,但竹简里却更多地记录了梁悯公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这位君主曾雄心壮志地想解决困扰了昊王室乃至各大诸侯国数百年之久的“士卿贵族尾大不掉”的问题。 然而再小心翼翼也终究是引起了其余家族的警惕和反弹,于是弑君一幕又在梁国上演。 等公孙彖上位后,便采取了平衡各大氏族、提拉新贵的手段。竹简上又记录了许多他对各大氏族更隐秘的打压。 谢涵看得紧张而激动,不知不觉间脊背已是冷汗岑岑。 待看完已日薄西山,他把竹简细心放好,才冷静下来,走向一边处理政务的狐源,“国相大人的意思,莫非是……如今种种皆为梁公打压沈氏的一种手段?先放纵而后一网打尽?” 狐源放下笔,“公子自己想。慢慢想,不急于一时。”说完,他又问,“公子只看出了这个?” 谢涵抬头,只见狐源双眼宛如一潭古井,深不可测,他不禁为自己曾因沈澜之之事耍小聪明地欺骗过这位睿智的老人而感到一丝凉意和悔意。 最终,他抿了抿唇,道出了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梁国的家族斗争之激烈,远超各国,如今梁国已再无敌手于天下,敌人便会出现在自身内部。” “然后,这便是其余各国的可趁之机。”狐源补上最后一句话。 谢涵的心蓦地一跳。 第15章 第二日,谢涵终于提溜上礼物“访友”去了。 一路上,他依然在推敲着昨日狐源那些行为的原因,以及沈澜之泄密一事背后的最本质。 他不禁把思维发散到那本《江山妩媚美人谋》上。经过几日的观察和思考,撇去那浮夸的描述,故事的整体框架或者说掩藏在那些荒诞情节背后的“大势”,看起来不可思议,但细细思来却不得不承认是有迹可寻的。 一统中原,多么不可思议的四个字啊,居然有人、有国家能一统中原?取昊王室而代之,原来还能这样啊。谢涵初读那故事时心中的震惊难以言表。 但,三百多年的战乱、礼法的崩溃、昊王室的衰弱、战争规模的迅速扩大,其实无不暗示着“霸业”已经满足不了这个社会了,没有谁刻意想着一统大业,只是时代在召唤着。梁公称王、三家分梁、藏宝图泄都不过是导/火/索罢了。 于是,他小心地参考一下,那个故事里的狐源。对方是在燕国伐齐、齐公身死后自尽殉国的。 在现实中看来,这也的确是一个为齐国鞠躬尽瘁的贤臣,他不会对他这个公室公子不利才是。 还是说他那个父亲吩咐对方先摸清他好一击除去,给他的好四弟腾位置。也不像,对方要是有这魄力和心性,早杀光他们前头三个兄弟了。 莫非是想栽培他? 谢涵心头一喜。狐源对齐国绝对是忠诚的,鉴于国君的不靠谱,于是想寻找一个国家的合格继承人。多么合情合理啊,他自恋地想着,又不停告诫自己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心情忐忑下,连提着的食盒瓦罐都有些不稳了。他停下脚步,把手里一大摞东西重新摆置一番。 只见那些零零碎碎的,有一卷谢涵这两天抄好书的白绢,一副上好的笔墨,一盒刚出炉的精致点心,两罐之前腌制的虎肉,还有几根布条包裹好捏起来干净又不会划破手的长炭条。 亏得他一手伤残,还能提下这么多东西,系统忍不住道:“宿主,你为什么不叫上武士或者侍从跟着给你提东西啊?” “我也想啊。”谢涵有些无奈,“可谁叫你的男主不愿意别人知道他那个小院呢。” “男主不愿意别人知道他那个小院吗?那他还带你去?” 谢涵哼笑,“他可不是一开始就带我去的,想必是后来没办法了罢。” 系统回想了一下,又问道:“对了,宿主你不找陈璀了么?” “陈璀。噢,因为我前日路上突然病了,多亏一个名叫陈璀的乞儿照顾,现在清醒了当然要报恩,已经派人去找了。” “……”系统想了想,换了个问题――“男主的贤相苏韫白好像也是梁国人,宿主不去收集吗?” 苏韫白之于霍无恤,那就是仿佛挂一样的存在。颇有吕不韦之于嬴子楚的味道,但苏韫白比吕不韦更通晓政治、更懂得分寸。 在《江山妩媚美人谋》中,苏韫白的第一次出场是因为女主女扮男装出来向男主畅谈“自己超越时代”的智慧,什么连锁店啊,品牌效应啊,收养孤儿培养杀手组织啊,开遍布六国的歌舞坊来收集情报啊,但是没有人理解她,她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手、人脉,于是男主为对方引荐他的好友――巨贾苏韫白。 从现在霍无恤的落魄,到故事开场时的人模狗样,谢涵有理由相信对方是在这期间中遇到的苏韫白。 这也的确是一个行政能力很强、眼光独到的人才。 但是,问题来了,“那个故事只说了苏韫白是巨贾,既没提及对方产业,又不曾说明对方家族与祖地。我所知的巨贾里没有一个叫苏韫白的,派人探听新绛有名商人亦不曾有苏韫白此人。你说,我该怎么找?” 谢涵自己也觉得可惜,“恐怕只能等霍无恤自己遭遇苏韫白了。” 说着,便已到了那小院,谢涵走到栅栏前一阵热情呼唤,“吴兄――吴兄――”亲切自然得仿佛真是来访哪个多年未见的好友。 “干嘛干嘛,叫魂啊?”霍无恤叼着根狗尾巴草推开门一路小跑到栅栏前停下,斜起眼睛,“你怎么来啦?” “前日仓促,昨日有事,都没来得及向吴兄好好道谢。”谢涵把手上的东西提到胸前,笑眯眯的。 霍无恤接过“谢礼”后翻脸不认人,“好了好了,东西已经送到了,你人可以走了。” 谢涵脸上笑意不变,“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霍无恤一脸嫌弃,点点对方眼下青黑,“我的公子爷,身体不好就别出来。你要是再发作一次,我这小院可经不起你捣腾。还是赶紧的,回你的馆里好好躺起来罢。” 谢涵仿佛没看出对方的唯恐避之不及,“我相信吴兄会照顾我的。”他的神情十分信赖,“毕竟我们是朋友,不是么?” 霍无恤顿了一下。 【叮,男主愉悦度+2】 “算我倒霉,今天是赶不走你了。”看看对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霍无恤终于捏着鼻子打开栅栏。 进了室内,谢涵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起这间曾睡了一下午的房来,不大也不小,约莫长一丈半,宽丈许,光线不错,透过窗户把整间房照的亮堂堂的,桌边有块大石,看大小像是用来晚上堵窗用的。 谢涵一副主人翁的姿态,拉着霍无恤在窗边小案旁坐下,打开点心盒,“你吃早饭了么?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把我爱吃的每样做了一点。” 盒子里躺着一个个嫩生生的精致点心,各式各样都有,看起来软糥又香甜,霍无恤唾液腺分泌了一下,闻言忍不住撇了撇嘴,“你不是罢,送东西给我,结果全是自己喜欢的……唔……” 人还没抱怨完,谢涵就塞了一个五瓣花型的桃花糕进对方停不下来的嘴里,笑眯眯的,“好吃么?我最喜欢的糕点。” 【叮,男主愉悦度+2】 霍无恤抿了抿嘴,“一般般罢。”他又瞅一眼那雕花罐子,“那是什么?” “我们一起打死的那只老虎的虎肉啊。之前一直没找着你,怕虎肉坏了,只能先腌起来了。”谢涵叹了口气。 【叮,男主愉悦度+2】 “你先吃罢。”说完,谢涵打开之前抄的白绢。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送我的东西每样不等我动手就自己先打开。”霍无恤恶声恶气的,“还有,一个人吃东西有什么意思啊。”说着,他也学着谢涵的样子塞了一块糕点进人嘴里,还附赠上一条虎肉干,两个味道合在一起怪怪的。 谢涵放下展开的白绢,嚼了嚼,笑笑。霍无恤就那么随意一瞥,登时眼睛就睁大了,“有字?” “对啊,我这两个晚上抄的。这次出来带的书不多,只有这些了,你可别嫌弃。” 霍无恤把那些白绢拿过来仔仔细细好好翻了又翻,最后咋舌,“你骗我的罢,就两个晚上抄了那么多,你飞毛手么!” “……” 霍无恤抬头,再看着谢涵眼底下的青黑唾弃道:“你怎么搞的。自己有病,还不好好休息。” 【叮,男主愉悦度+2】 “对了,你好点没?”霍无恤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白绢,对谢涵没好气,“有病就少出来乱晃。” “好全了。”谢涵轻轻一笑,上身微微前倾,“不信你瞧瞧。” “好罢好罢,免费给你看看。”霍无恤一脸“神医范儿”地把手掌贴在对方额头上。 触手温度正常,摸起来还滑溜溜的,怪舒服。 感觉额头上爪子又蹭蹭摸摸了好几下,谢涵眼皮跳了跳,总算面前人没太得意忘形,爪子又放下来转了个方向搭在他手腕之上。 凝神感受了一下,霍无恤真的震惊了,“是我太差劲了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你高烧初愈……” “我一向是这样的。”谢涵解释道。他其实就是个易发热体质,每年总有那么十来次,烧的厉害了还会跌智商,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也不会无间歇发作,上次那纯粹是意外。 “你什么怪毛病啊。找人看过没,是不是身体有问题。” “别担心,我身体好得很呢。” “你别那么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好不好。”谁担心了?霍无恤翻个白眼低头翻起那白绢来。 【叮,男主愉悦度+2】 谢涵便也低头,案上还放着一件破衣裳,衣裳上是凌乱潦草的字迹,想必也是偷听来的。 上面的字杂糅得厉害,几乎上一句用梁国字,下一句就用雍国字,后半句又是萧国字,其中又夹杂了无数时不时冒出来的不和谐字眼,还有几个他也认不出来的……鬼画符? 只一眼,谢涵便断定――这位“雍始皇”是没学过写字的,这些应该都是旁听旁看来的,所以才会如此杂乱无章。 真可怜。 第16章 见霍无恤看得认真,谢涵便径自打开那盒笔墨,再拿出一块干净的白绢,研墨、提笔,用各国字把衣裳上的笔记誊抄了一遍。 他抄到一半时,霍无恤正好抬头,嘴一撇,“喂喂喂,你送给救命恩人的东西都要自己用回去的是罢。” 谢涵放下笔,拿起白绢吹了吹,对对方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博学的么,识得那么多国家的字。” “那当然了,”霍无恤翘了翘脑袋,随后发现那白绢上细细密密蚊蝇般大小的字,一遍又一遍,总共用七国字各写了一次,他眼睛微微瞪大,“你……” “报你前日救命之恩。”谢涵指指那些他带来的一摞东西,“难道你觉得我的命只值这些?” “报救命之恩?”眼底稍纵即逝的复杂后,霍无恤用一种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他,“你不会真烧坏脑子了罢,九日前,衡山上,如果没有你,我一定已经死了。前天,如果没有我,你应该还是好端端的。” 【叮,男主愉悦度-10】 要不要这样啊?涨的和跌的完全不成比例,一跌顶五涨啊。谢涵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叹自己刚刚刷的男主愉悦度白费了,还是在叹对方戒心深重。 “你很聪明,敏捷灵活,又不失警惕沉稳,宛如璞玉,该被精心琢磨才是,我愿作雕琢人,不知你可愿一放华光?”谢涵声音稳而缓,十分认真。 霍无恤呼吸一滞,瞳孔微微放大。 良久,他才有些艰难道:“你觉得……我…能成为一块、美玉?” “当然。”谢涵正色,“第一,那日打虎时你能勇抓虎尾,可见你有勇敢与灵活的优点;你照顾我一晚又不肯与我一同回去,可见你有知恩图报和施恩不忘报的美德;前日你旁听授课,可见你有一心向上、百折不挠、不择手段的品质。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不成为一个人才呢?” 【叮,男主愉悦度20,现在愉悦度:-10,释意:首获认可,坚定自我。】 霍无恤嘴角翘起,然后越翘越高越翘越高,最后嘴咧得见牙不见眼的。 “哎呀哎呀,我哪有这么好辣,你夸的我皮都红了……”霍无恤一个劲儿地摆手,最后又呵呵道:“大美人,你眼光真好,真是独具慧眼、慧眼识英、识英高人……” “……” 不等谢涵抽一下嘴角,霍无恤又陡然停下傻乐来,一脸正经,“既然你如此爱才,我也不能辜负你。只不过……” “有一句话咱得先说好。”他瞅瞅谢涵,声音有点低下去,大概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良禽择木而栖,你教了我后,我以后也不一定会替你做事。但,你的恩情我一定会报答的!” 话到最后,他斩钉截铁。 谢涵有些讶异,讶异的不是对方话里的内容,而是对方居然说出来了。 什么“不一定会替你做事”,作为雍国公子,对方心里想的是“一定不会”罢。 但是,按对方性格不是该先骗骗换取教育资源才对么,不怕他翻脸无情啊? 不过,他也确实不会翻脸就是了,但他同样也不会答应,“你也说了,良禽择木而栖,我自会一枝独秀,何须你担心这些无谓的问题。” “……”霍无恤睁大眼睛,“好大的口气!对对对,我也不是第一次听你这么自恋了……”他拍拍谢涵胸口,哼笑,“公子啊,你先教点实质性的东西再吹牛皮罢。” 对于霍无恤的怀疑,谢涵很快用他远超常人的知识储备把对方砸得晕乎乎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先把字认全了。” “不用太多,现在只要认清七国文字就够了,六大国是必须,再加一个鲁国,鲁国虽被灭多年,但因其文化鼎盛,流传的鲁字典籍非常多。其他小国再慢慢来。” “别用炭条,你过来,看着,笔得这么握。”谢涵在霍无恤背后,张开五指包着对方右手,手把手地带着对方写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未来要做“始皇帝”的男人果然是不可小觑的,学习能力叼得飞起,但霍无恤现在一点也没心情得瑟,因为谢涵开启的完全是地域模式。 一天下来,他不仅手抽筋,头也晕又胀,哀嚎道:“谁造出来那么多字的,我以后要是发达了,一定要自己也造字把它们都取缔了。” 谢涵不由看了对方一眼,嚯――原来统一文字是这么早就有了的壮志啊? 已近黄昏,他起身掸了掸衣服,“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不要忘了练字啊。” 霍无恤没说话,只掀了掀眼皮,那表情怎么看怎么是“快走快走”。 霍无恤不是一个吃不了苦的人,相反从小的生活让他非常能隐忍,更渴望知识,但也不是能让谢涵这么整的。 等人走了,他立刻放下笔抱着手腕呲牙咧嘴,“小心眼儿,一定是报复我说他吹牛皮。” “咕噜噜~”肚子里传来一阵响声,看看室外炉子,再看看肿了一圈的右手,霍无恤觉得热乎乎的晚饭没指望了。他用左手挑开食盒,结果傻眼儿了――空空如也,一个点心也不剩。 他明明没吃几个。 “小气鬼!还要吃回去!” “唉,看来今天质子府回不去了。还好不见个几天也没人会理会我。” 半个时辰后,一阵马嘶声,霍无恤警醒地趴到窗口,就看到栅栏外有人正翻身下马,提着大包小包过来。 那人不是谢涵是哪个? 那包裹打开竟然是被子、枕头、床褥…… 霍无恤惊悚,连对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也顾不得了,“你你你……你干嘛?” “先别说这些了。”谢涵拉过对方的手,看着那红肿目露疼惜,“是我太心急了,你怎么样,疼么?”说着,他从袖里掏出一罐药膏,给对方揉抹起来。 霍无恤本来是懵的,被这一抹立刻“啊”的叫了一声,虽然马上闭了嘴,额头冷汗却一下子就下来了。 “忍一下,抹开,药性才好化。”谢涵柔声安抚道。 “你……你还没说……来干嘛呢?”霍无恤转移痛感道。 谢涵十分抱歉,“一出门,便想起我四岁那年刚学写字,第一天一刻不停地写完后,手也肿了一圈。所以就带药膏过来了。” “你以前也这样?”霍无恤狐疑,真的不是在故意整他么? 对此,谢涵给以非常肯定的点头,随后,他拿汗巾温柔地给对方擦了擦汗,“对了,你应该还没吃罢,我们一起吃,我来喂你。” 打开食盒,顿时香气四溢,兔肉、鳜鱼、菜心、鸡汤……霍无恤吸了吸鼻子,虽然被人喂很别扭,但一吃起来还是撒开肚皮,以打了个饱嗝做终结。 然后立刻过河拆桥,“谢了啊。不过,药也涂了,饭也吃了,你可以回去了罢。”他觑着床上对方带来的被褥警惕道。 谢涵笑笑,站起来收拾碗筷,只是突然站起的动作有些大,他“嘶――”了一声。 “你怎么了怎么了?”瞧人脸都白了,霍无恤出口下意识有些急。 “没事。就是……” “就是什么啊?你这人,就是吞吞吐吐不干脆。” 谢涵又坐了下来,“就是出来得急,大腿有些破皮了。” 他不说,霍无恤险些要忘了,对方这一来一回只隔了半个时辰,硬生生是缩了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又是骑马的,会磨破皮再正常不过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急,他看一眼药膏,又看一眼食盒,最后认命――甭管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就现在这阳谋他不服不行,“算了,看你今天也骑不了马了,咱俩挤一挤罢,你会铺床不?” 谢涵笑意一僵。 霍无恤抹一把脸,“那就凑合一起睡木板罢。” 谢涵站起身,“我看寿春铺过。”说着,他动起手,结果尘埃漫天、一床乱糟。 霍无恤:“……” “我真是怕了你了。边去边去,别碍手碍脚的。”他挤开人,单手废力地铺床。 别说铺得还真整齐又干净,看起来钻进去应该也柔软又舒适。 谢涵给予了高度的赞美,又从包袱里摸出一盏油灯点上,瞬间光芒照亮了昏暗的空间。 稍事整理后,两人就一起钻进了被子里,谢涵拿出一片白绢,“你现在写字不方便,我们来看点书罢。” 霍无恤:“……”现在赶人还来不来得及。他就知道有阴谋! 【叮,男主愉悦度5】 就这样,在谢涵撒出的糖果和挥舞的小皮鞭下,霍无恤痛并快乐着,学习进度一日千里,甚至到最后两天谢涵还把骑射剑御纳入了教学范围内。 #论如何养成一个始皇帝# 五天里,霍无恤愉悦度像吹气似的一个劲往上蹭,等到最后一天时,已稳稳在【30】了。 注意,这个数字是正的,不是负的,这说明悲情男主终于不再苦大仇深了――【男主愉悦度:30,释意:得偿所愿,学文习武,成功之路,更近一步。】 可惜,时光飞逝,第六天已是齐公寿宴的前一天,这意味着谢涵即将离开。 这一日,谢涵两袖清风地过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今天带你出去走走。” “读书我是没你读的多,走路大概有你的几百倍罢。”霍无恤嘴上不饶,手里的笔却放了下来。 谢涵捏了捏对方手腕,“怎么还是这么瘦。” “我抽条呢,你年纪大了,是不懂的了。” “又胡言乱语。”谢涵敲了敲对方额头,带人出了山林,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 新绛西街素是繁华,两旁酒楼林立,成衣店、打铁店、米铺、盐行鳞次栉比,飘扬旌旗蔚然成风,来往行人摩肩接踵。 “我们今天来观观人,从一人服饰佩戴上,他的出身职业是很容易辨别的。才华见识,只要稍加详谈,也会知道,但品格就难辨善恶了。” “古人云:观人者,通则观其所礼;止则观其所好;富则观其所养;贵则观其所进;听则观其所行;习则观其所言;穷则观其所不受;贱则观其所不为。” “现任梁国正卿刘戟刘大人曾家族获罪而行于垄亩之间,他重新被启用的契机,正是因为在田间耕种时哪怕汗流浃背也没有在没完成任务前擦过一滴汗,这说明他是一个非常严于律己、具有高尚操守的人,此场景被梁公看在眼里后就记在了心里,才有了日后的刘氏光复。” 霍无恤若有所思,忽然指着一旁一家米铺的掌柜,“你看他,他刚刚以袖遮面吃了一块饼,那饼我知道,最容易掉屑了,但是他吃完之后嘴角、指间没有一点粉屑,是不是说明他恪守礼节、约束自我,更善控制细节。” 只见那米铺不大却拾掇得干净整齐,里面坐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看起来眉清目秀,甚是温和可亲。 “那我们就进去看看验证一下罢。我记得你的米缸快见底了。” “还不是因为多了你一张嘴巴。” “对对对,所以我现在还上可好?” 两人刚走进米铺还没开口,便听到旁边一家成衣铺朝这边吆喝,“韫白,你又来新客人了。” 谢涵脚步一顿,默默抬头,旌旗上四个大字:苏记米铺。 第17章 “客人是来买米?敝店共有米三种,齐地米耐嚼、楚地米软糯、梁地米粒大,每种米又分上、中、下三等,不知客人喜欢哪一种,想要哪一等?上等每斤比中等贵二布币,中等又比下等贵二布币……” 那年轻人站起来给谢涵利落地介绍着,边说还边领着二人来到一小架子前,上方一溜排开九个半开的米袋,旁边各摆着个竹牌,标着x等x米,“客人可随意摸摸。” 霍无恤伸手掂了掂米,又放进嘴里嚼了嚼。谢涵在一边笑看,忽侧头对那年轻人道:“甚少看到还有他国米卖的店,走来运往的,折在米价里得贵不少罢。” “齐米比梁米每斤贵五布币,楚米比梁米每斤贵十布币。”那年轻人点点头,“客人看起来,必定既富且贵,寻常人来买米,我也是不会说另外两种米的。对常人而言,吃了能果腹即可,但对客人您这样的人来说,要吃的精致贵气才是。” 这恭维的,谢涵莞尔,拍了拍霍无恤肩膀,“你自己挑着喜欢就好。” 他漫不经心地捡起一把米,五指微张,任米粒从指缝漏下,状似好奇道:“此去齐国边界八百里,去楚界一千五百里,故楚米贵的是齐米的两倍,可是这么算的?” “非也非也。”那年轻人摇摇头,“客人有所不知,这齐米收自莒城,楚米收自桐邑,俱是距新绛二千里地。贵的原因实在是……” 说到这里,他不禁无奈地摊了摊手,“梁齐素是友邦,通关往来容易,楚国…那是近十几年才和我国解除对峙关系的……”他幽幽叹了口气,意思显而易见。 谢涵补刀,“而且这解除得还心不甘情不愿,时刻蛰伏着准备卷土重来,店家既去过楚国,不知是也不是?” 那年轻人又叹气,“客人洞若观火、看的分明。楚人剽悍,若非鄢陵之战大败,岂会轻易避梁锋芒。不瞒客人,我行至楚国,见北境依江三里一哨、五里一堡,后方加筑长城……总计三道防线,南津渡口铁甲守卫,来往商贸盘查至毫至细。客人看,如此这楚米比齐米贵五布币,不算贵罢。” 话到后面,那年轻人似觉说多了,自然而然地把话头一转,绕回米价来。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围着一张长案分主客坐下。霍无恤早就竖着耳朵在听二人交谈了,见二人坐下,他便也抱着一小袋米过来。 这时,又有两人过来买米,那年轻人拱了拱手,“客人少待。” “店家自便。”谢涵转头看霍无恤怀里捧的一小袋米,是齐米上等,不由摸了摸人脑袋上一根呆毛,“你……” 他摸着人脑袋的手忽的一顿,眯了眯眼。只见对方发带纯黑,和一身黑色衣裳十分相配,只是这衣裳是他送的,发带却不是。 “嗯?”霍无恤想甩了脑袋上的手,却又先被对方的欲言又止牵了心神。 “你挑好了?”不动声色敛下情绪,谢涵手滑落到那米袋上。 “对啊。”抱着米,霍无恤嘻嘻一笑,“我们快点买了走罢。” “不急。”谢涵很淡然。 “什么不急啊。”霍无恤很烦躁。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那厢苏韫白已送走人了,寻常人来买米,多是买最便宜的下等梁米,来之前也必想好了买多少,几乎分分钟就搞定,哪会有的没的说那么多。 这么想着,他脚步有点飘,心头也有点热乎。 他立刻在门口贴了张红布:东家有事,暂停营业一日。然后“刷――”的一下把门关起来。 “……”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边走边唱,重新来到谢涵对面。 一个时辰后,霍无恤肠子都要悔青了,他干嘛非要指着这个苏韫白做例子问呢。他瞅瞅谢涵:说好了教他观人的,现在就管自己讲得开心,太不负责任了。 半点不理会脑海里叮叮叮下降的男主愉悦度和霍无恤的小眼神,谢涵充分展示自己的渊博学识和人格魅力,誓要把日后的大雍贤相给先攻略下来。 然后,霍无恤就这么眼睁睁、眼睁睁地看着身旁人和那个谁从天南讲到海北,从上古讲到当今,从梁楚齐雍萧燕讲到宋滕胡杞邹绞,从“客人店家”到“苏兄谢兄”再到“韫白阿涵”…… 霍无恤瞥一眼面前的凉茶,一把拿起一咕咚全灌了下去。 “咳咳咳……”一个没注意,呛了一口,身旁人腾出一只手给他拍背抚胸顺气,然后――继续和那个谁相谈甚欢、相逢恨晚。 完全停不下来的节奏。 系统:“……”它终于忍不住,“宿主,你醒醒,看看男主现在的愉悦度啊。” “无妨。”谢涵轻描淡写,“我很快会把它重新刷回去的。” “……”想了想宿主的本事,系统闭了嘴。 这时候,话题已轮了一圈回来。 “韫白以为鄢陵之战距今已十五年,南楚可会卷土重来再与梁国分庭抗礼?” “难。”苏韫白摇了摇头,“楚国官员多尸位素餐,运转效率低下,已是积重难返,除非锐意改革,否则难有大作为……” 他忽然压低声音,“我以为齐国亦然。” “咚――”像一把重锤敲击而下,室内瞬间寂静。苏韫白朝霍无恤笑了笑,问道:“这位小哥儿,不知米可挑好了?” “挑好了,上等齐米,要四十斤。劳烦店家快去拿辣。”霍无恤抓住机会,立刻赶人。 本是缓和气氛的话,不想人却认了真,苏韫白只好微笑起身。 霍无恤终于舒出口气,拽拽谢涵衣袖,“赖皮鬼,你今天说带我来观人结果就自己讲得欢了,你怎么赔我?” “噢,我不只是小心眼、小气鬼、麻烦精,还是赖皮鬼啦。好罢好罢,你说要我怎么赔?” 见后方苏韫白正推着米车出来,霍无恤眼珠子一转,小声道:“你这人自来熟,才认识人家几个时辰就‘韫白韫白’地叫,你怎么不叫我名字?你叫我一声名字我就原谅你。” 见苏韫白越走越近,他心底嘿嘿一笑。 “……”谢涵假装没听见,转身从怀里摸出几张金叶子,“有劳韫白了。” 苏韫白推了推谢涵的手。 “亲兄弟,明算账。否则岂非显得我结交动机不纯,更何况,一旦开我之先河,韫白还怎么做生意?以后还不得天天有人为了免米钱进来和韫白胡吹乱侃啊。”谢涵打趣。 却见苏韫白忽然从身后提溜出个大包袱,“这就当我以后在阿涵身边的生活费好了。”他温文一笑,一身春风,“望公子不弃。” 谢涵:“……” 霍无恤:“!!” “阿涵不会嫌弃我罢。” “不…不会。”谢涵立刻反应回来,笑得那就一个山花烂漫,“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他本来还可惜只有一天时间,恐怕来不及拐骗对方。 “只是韫白的米铺……” “我志不在此,已留书兄长,把产业都交给家兄了。” 好样的,真不愧是雷厉风行、果决毅断的苏相。 “哈哈哈!好决断!”谢涵狠狠一拍苏韫白肩膀,“涵必不负君。” 两人好大一个拥抱。 霍无恤:“……” 谢涵转头,“好了,一袋米二十斤,你快过来,一手提一袋,刚好可以锻炼臂力。” 霍无恤:“……” 他默默地提着两个大袋子吭哧吭哧地缀在两个相谈甚欢的人后面,释放眼波攻击,如果他的眼里可以射出利器来,相信前面两个人早已万箭穿心。 行至一岔路口,往西是去驿使馆,往东是去小院,见谢涵脚也不顿地便往西迈去,他终于绷不住小跑过去扯住人胳膊,仰头臭着脸,“你不跟我一起回去了?” 谢涵恍然,“竟已行至此了。”他拍拍对方脑袋,目光又在人发带处停了停,“你先回去罢,我改日再来看你。” 霍无恤一听,心忽然拔凉拔凉的。 【叮,男主愉悦度-10】 他看看自己手里拎着的齐米,再看看对面人脸上好看的笑容,忽然手一松把米全卸下放地上,一把抓住谢涵粗鲁地往外拽。 拉得有些急,长发被风吹得散乱,谢涵不悦地抽出手,“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啊,明天就是梁公寿诞,后天齐国使节团就会离开,改日再来看我,改什么日,赖皮鬼,骗人精,你骗我!” 霍无恤拿脚尖狠狠踩着草皮,眼睛有些发红,一手指着十丈开外的苏韫白,“你们就那么多话要讲啊,才认识几个时辰,你知道他是好人坏人,就韫白叫得那么亲密。和区区一介商贾称兄道弟,公子涵你果然好涵养,还想带他回齐国做你的门客么,也不怕贻笑六国!” 随着他噼里啪啦一句句话往外蹦,不远处留在原地的苏韫白背过身去,显然是听到了。 谢涵的脸色渐渐冷下来,等对方连珠炮一样地终于发射完,他语气淡淡,“你说完了么?” 霍无恤撇开脑袋,“说完又怎样,不说完又怎样?” “说完了,就该我来说了。”谢涵轻笑一声,“你说他是区区一商贾,那你呢,不也是鸣玉坊一酒童,你说,孰尊孰卑?” “你――”霍无恤脸色一下子惨白,“你为了维护他居然――” 【叮,男主愉悦度-30,现在愉悦度:-10,释意:惨遭抛弃,愤怒悲哀】 “惨遭抛弃”是什么鬼? 谢涵觉得自己营造出来的氛围都快一下子绷不住了。 第18章 果然,这世上之人,笑得越好看、越亲切,便越虚伪、越不可信。 霍无恤怒极反笑,“好好好,公子涵说得真是太好了。我这样卑贱的人,本也不配站在公子身侧,在此祝公子日后鹏程万里、身在云端,只是小心莫要掉下来。后会无期。” 说完,他一脚踢开米袋,转头就要走,后方却忽然传来一阵拉力。 “你不高兴了?”谢涵声音低哑,擒着对方手腕一翻就把人拽回身来,“我也很不高兴。” 霍无恤简直要气笑了,“你高不高兴关我屁事儿。” 谢涵仿佛没有听到对方难听的话,兀自喃喃,“你说我叫韫白叫得亲切,可是你给我叫你名字的机会了么?” “夫君?吴夫君?这种明显占人便宜的名字?我以为到今天,你总该告诉我真名了。结果呢?” 他嗤笑一声。 “你说我带韫白回国,可你不会不知道我更想带你走罢,只是……良禽择木而栖……哈。” “你说我骗你,可我是骗你一回,你是一直在骗我。”话音未落,谢涵便一把拽下霍无恤的发带。 那发带纯黑,右端有一狼形挂饰,看起来并不华贵,甚至和满大街随意买的无甚差别,也许正因此,对方才会一个不注意用了这条发带罢。 昨日,鉴于霍无恤再不回一趟质子府,恐怕就要成为失踪人口了,欣赏完对方心急火燎又假作若无其事的小模样后,谢涵终于大发慈悲:“午后,我与人有约,你自己练罢,我明日再来。” 据闻今早对方出来还经历了一番波折,想必因为太急也就没注意这么一根小小发带了。 但对方没注意,他不能当没看到啊。否则万一霍无恤以后回忆起来,还不得当他早有所知、居心叵测、别有用心啊。 虽然,的确如此来着。 谢涵捏着那根发带,平调陈述,“雍国,崇水德、尚黑。” “诸国内,唯雍、楚以右为尊。” “这是一条雍国贵族的发带。” 霍无恤瞳孔一缩,脑袋里一下子“嗡嗡嗡”的。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喉咙却仿佛被什么死死卡住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谢涵静静等了一会儿,没回音。啧,快说话,快说啊男主,不说话光掉愉悦度算什么公子。 然而,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西风,哦不,东风吹落一片柳叶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 谢涵惨淡一笑,“你连解释都不愿解释一句么?” 他转过身背对对方,“雍国使节团/派来的吗?你刻意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想刺探齐国隐秘的话,那真是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劳尊驾白费心机了。” “不是,没有!”霍无恤忽然道:“我不是雍国使节团/派来的间谍,也没有刻意接近你。你……你仔细想想,哪次是我主动接近你的,都没有。”他一个劲地想解释,竟未注意出口的话已味道不对。 谢涵霍然转身,眸中掩着怒气,“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刻意接近你咯?” “霍无恤谨慎而戒备,心底对我其实一直是隐隐有所怀疑的,你看我第一天教他写字时,他一开始表情很不对。 只是现在被我蹂/躏得没力气,又兼当局者迷,还有渴求知识、无确切证据等诸多影响因素加成才没深想。但等以后回过头来细想,十有八/九会怀疑我刻意接近他。所以现在先给他吃一颗强心剂。”他对系统解释道。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霍无恤连忙摇头,“巧合,一切只是巧合而已,真的。” 系统:“……”宿主套路太深。只是,“男主疑心有那么重吗?” 谢涵想发笑,“一个每餐饭、每碗药都要在喝之前先给母鸡来一口的人,疑心会浅到哪里去?” “……不是和母鸡分享食物么?” “……”对系统的疑惑,谢涵决定不予置评。他尚未说出口的原因还有:一借对方愉悦度下降值来探测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二则破坏苏韫白和霍无恤二人互相的第一印象。 反正,这次正好是个时机,因势利导一下不浪费。 当然这些,系统就不必知道了。 那边,霍无恤已经带着谢涵追溯了一遍两人两度相遇的过程,用两个词总结:巧合、缘分。 谢涵:“好,你说的这些我都信。” 霍无恤的眼睛“蹭蹭蹭”亮起小火苗。 “可是这根发带呢?你要告诉我这其实是你随手捡来的么?”谢涵冷冷一笑,把东西塞回人手里,“罢了。” 这次在对方还怔忡间,他便转身疾步朝苏韫白走回去,不再给对方一丝解释的机会,而留无穷纠结的空间。 先好好纠结一会儿,等他后天临走前再来表示一番“是我太冲动啦你一定深有苦衷我理解你”巴拉巴拉,让友谊在曲折中升华√ 免得两年后再见面,自己在对方眼底已褪色成路人甲。 见谢涵情绪低落,苏韫白拍了拍他肩膀,谢涵回以一笑。 见对方强颜欢笑,苏韫白心下微叹。也是,这种掏心掏肺对人好换回来一头白眼狼,换谁谁也不乐意。 静默中,二人到了驿使馆。 时下养客之风盛行,谢涵带回来个人也没多少人在意。倒是寿春细心打点着――公子开府在即,还没什么门人,说不得带回来的这先生以后会是府中家宰。 “阿涵,不打算派人调查那个少年么?”苏韫白终究不放心。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谢涵笑笑,“早该猜到的。” “谁?” “公子无恤。”谢涵闭了闭眼,“他不容易啊,这样的身份处境,的确要活的比谁都谨慎小心。” 那也不是欺骗你的理由。苏韫白心道,只是看着对方隐忍倦怠的眉眼,不忍再把这种话说出来。 晚饭后,狐源又把谢浇和谢涵二人叫去嘱咐了一番。 第二日,新绛城内一片欢腾,午后,停在梁宫外的马车相堵为患,人沸马嘶。 本是晚宴,却不知为何这次请使入宫的这般早。 梁公寿筵就设在与瑶华台相对的辟疆大殿,两旁每边各设九十九席,每席可坐三人,右侧为外国使节区,左侧为本国贵族大臣区。梁公与正夫人齐谢的正席则设在正对瑶华台的殿北。 十四国都派使节过来了,只是这座次顺序却不再与以往诸侯会盟或多国使节同访那样按国家等级来,而是按国力强弱来了。 于是,筵尚未开,主尚未至,殿内已是一片唇木仓舌战。 “杞国好大的阵势,只是不知杞相有否听过一句话:无其实,敢居其名乎?” “寡君公爵之位乃昔日武王亲封,萧相是置疑武王决断吗?” 武王,即大昊开国天子昊武王。 系统在旁听得晕乎乎的,任务却已被那些言语自动触发。 【叮,触发支线任务,请修正不合理剧情:梁公、萧侯、郑伯……为什么连诸侯称谓都不能统一,作者太不走心】 【叮,触发支线任务,请修正不合理剧情: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既有昊王,何来楚王,究极*ug】 已经习惯了系统的“没常识”,哪怕对方布置出这种任务来,谢涵也只是很淡定地整理了一下措辞。 “大昊爵位分公、侯、伯、子、男,故其国君的相应领国也有公爵国、侯爵国、伯爵国、子爵国、男爵国的差异。对国君称谓一般是:领国名爵位,如梁公、萧侯、郑伯。” “现今仍存的十五国里,公爵国有梁、齐、雍、杞,侯爵国有萧、燕、随、宋、绞,伯爵国有郑、滕、邹,子爵国有鲜虞、胡。” “而其中四个现存的公爵国里,只有齐、杞是一开始受封即为公爵国,梁、雍都是在这三百年里先后称霸后被昊天子加封为公爵国的。” “先后称霸的几个诸侯国有齐、雍、楚、梁,楚国一开始是子爵国,称霸时也向昊天子请求加封爵位,不过那时梁国已渐渐强盛,又兼中原诸侯一向视楚国为蛮夷,昊王拒绝了楚子的请求。于是,当时的楚子一怒之下南面称尊,自立为楚王。” 反正我是蛮夷,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当时第一任楚王登基后就是这样回应中原诸侯的口诛笔伐的。 话到这里,谢涵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以爵位论座次出自昊礼,梁公现在的作为可是又加剧了旧制度的衰亡啊。 所幸,齐国无论是以爵位算,还是国力算,都居第二,不用为座次事扰心。 爵位上,唯楚压齐一头,人家可是王,虽然一开始是被打压胁迫着承认的,现在楚国也衰落了几分,但以前承认现在要是否认的话不是自打脸么?显得他们当初怕楚国似的,虽然,这是事实。 于是,哪怕楚国不再独步天下、不可一世,楚王依旧是楚王。 而按实力,六大国里,梁最强,楚次之,齐、雍之间没有过战争不好定论,但齐国政治上的影响力甩雍国几条街,于是齐国依旧居第二座次。 但,有些人,就是见不得齐人清闲的。 “这位想必就是名动六国的齐相狐大人了,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啊,霜久仰。”迎面走来一个青年男子,身着皮制弁服,冠饰二彩玉。 他年约而立、身长九尺,皮肤黝黑,面部轮廓棱角分明,五官硬朗锐利,一双直插入鬓的长眉浓而密,双眼像闪电一般光亮摄人,更兼身形魁梧挺拔。这是一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勇武与征服的男人。 如此恭维的话出自这样一个赫赫英雄气概的人口中,本是让人高兴的事,但前提是对方的身份没问题。 瞧服饰,这是一个燕国大夫。 燕国与齐国毗邻,齐北与燕南有漫长的国界线。在这个时代,两个离得这么近的国家大多关系都不会好到哪去,比如梁雍,又比如齐燕。 看《江山妩媚美人谋》里燕国伐齐差点灭了齐国就知道这对老邻居关系有多差了。 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或许就在大大小小吞并战后的燕齐国界相接壤的那一天起,两国的摩擦就已经产生了。 而矛盾首次尖锐化可追溯至两百多年前,那正是齐国称霸中原的时代,齐景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陈国叛臣宁采逃亡燕国引起陈、燕关系紧张,齐景公身为中原领袖出面调停,要求燕国交出宁采,燕侯拒而不交,景公集十七国兵力陈兵燕境,大战一触即发。 然始料未及的是,出师未捷,一代雄君齐景公却于行军途中溘然长逝。于是这次十七国伐燕之行虎头蛇尾、不了了之。 但燕齐仇恨的种子却已埋下。 一百多年前,宁采后人在燕国深深扎根,弑君取而代之,姬姓燕国易姓为宁。齐、鲁出兵讨伐宁氏,不想半路上后院起火,宁氏早已勾结蔡、郑、楚三国偷袭齐、鲁东南部。 三十年前,燕国政变,雄心勃勃想要重现先祖霸业的齐武公立刻打着“睦邻协助”的旗号出兵,却几乎灭了整个燕国。若非梁国等大国恐齐国坐大,共同出兵助燕人驱逐侵略者,这大昊版图上当再无“燕”字。 这样的关系,唯“世仇”二字可蔽之。 第19章 “燕公子过誉。”狐源神色平静。 燕国和齐国一样,无论是按爵位还是按实力,座次都是一样的,居第五,是故闲得很。周围一圈却仍喧如闹市,公子霜扫了一扫,面露难色,“霜来得迟,这许多人竟都不认识,听闻齐使为恭祝梁公大寿,提前了整整一个月从临淄出发,对与宴者定是了如指掌了,不知可否请狐相为在下指点一二。” 狐源掀了掀眼皮,见不远处燕国正使上大夫良彭闭目而坐,如老僧入定,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 宁霜是小辈,狐源无论怎么回都难免落了下乘,他侧头看了左手边谢涵一眼。 谢涵心领神会,“公子霜说笑了。论对梁公敬意,敝国何及贵国万一。说来怕人笑话,我素来贪玩,国相大人体恤才在一月前出发好让我一观中原壮丽河山。” 听得声音,宁霜这才偏了偏头,把目光放在一边的谢涵身上,眼神却是不屑一顾。谢涵不以为意,冲他微微一笑: “如此,哪里及得上贵国诚心正意,足足提早四十五日从蓟城出发。若非行至平於突遇暴雨耽搁了行程,恐怕得是列国里第一个抵达新绛的罢。” 此言一出,宁霜眼神微变,“公子涵好灵通的消息。”他话是对谢涵说的,眼睛却又钉在狐源身上。 无他,盖因一个十四岁的公子是没有能力知道这么近发生的事的,只能是狐源告诉对方的。 谢涵忽“嘻”地一笑,声音有些惊喜,“燕公子竟识得我?哦,我知道了――”他面露恍然,拖长音。 “知道什么?”宁霜皱眉。 谢涵眨了眨眼睛,“燕公子方才道不认识与宴诸客,却又能随口叫出我的身份。我幼而无能,怎可比在座诸位闻达列国。燕公子分明身未至而人尽知,却还如此谦逊,真是叫我佩服。想来昔燕平侯拜樗子为师的佳话定是熏陶了一代又一代燕人啊。” 燕平侯是两百多年前的燕国国君,也是大昊有名的智者,一日,他被一幼童拦住,问:鹅的叫声为什么大?燕平侯答:鹅的脖子长,所以叫声大。幼童又问:青蛙的脖子很短,为什么叫声也很大呢?燕平侯无言以对,遂拜幼童为师。十年后,那幼童成了辅佐平侯的一代贤臣樗子,二人君臣相得,成千秋佳话。 这故事既赞扬了樗子的聪慧善于思考,又称颂了燕平侯的谦逊与胸襟。 但,燕平侯姓姬,不姓宁。 宁霜挂在嘴角的笑微僵,又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哪敢班门弄斧?狐相才是真谦人。可忍胯/下之辱,可待唾面自干,怎是晚辈及得上的呢?” 他笑声忽停,目光如炬,“狐相可还记得昔日在燕国做相府门人的时候?” 狐源本是燕人,二十二年前在燕相府中做客卿,因被污蔑偷盗受尽屈辱流亡至齐国。 “不曾忘记。”狐源声音淡淡,波澜不惊。 “我见过许多在梁国为将的燕人,在楚国为官的燕人,在萧国经商的燕人,却独独除狐相之外,再不见其他在齐的燕人,霜愚钝,不知为何。”他说话速度变得很快,几乎像连弩发射一样。 狐源答的却依旧是那一贯不紧不慢的语速,“多是世人画地为牢。” “哈哈哈――”宁霜朗笑三声,在第三声时戛然而止,面色陡然冷硬,“看来狐相果然不记得自己身上还流着燕人的血了。” “流着燕人的血又如何?燕公子不也流着陈人的血。”狐源右手边谢浇冷哼一声。 宁霜面色一顿,忽然爆发出一长串狂笑,“好好好,这比方好,公子浇这比方打得太好了。” 他大笑离开,留谢浇目瞪口呆,“他脑子有病?” 谢涵:“……” 狐源摇头解释,“流着陈人血的宁采逃亡到燕国做了燕相,后来宁采后人弑君篡位。” 谢浇猛地拍了下脑袋,“狐相,浇对国相大人绝无半点不敬怀疑之心……” 狐源摆了摆手,“老夫明白公子只是心直口快罢了。” 这殿内吵嚷还在继续。并从简单的座次之争迅速发展到“某某国背信弃义,应下我国某条件后转脸无情”、“某某国贪得无厌,霸占我国三座城池后变本加厉”等等,范围也从原来的一国对一国演变为群战,眼见着舌战就要烧到无关国上时,殿内忽然响起钟声,丝竹乐音翩然奏起。 众人动作一滞。 梁公到了。 所有人心头俱是一跳,有几个隐隐后悔刚刚的冲动,低头微扫一圈检查是否有不慎破坏现场。 一个座次就让列国高官风度扫地,沦为对面席梁国贵族公卿的眼中猴戏。 不过,对面席似乎缺了很多人,卫瑶、沈澜之、叶离……一个都没看到。谢涵心下奇怪,怀着这层疑虑,他头微抬,便见黑压压一群人走过来。 然而虽然走过来有许许多多的人,但他此时却只能看到一个人――不是因为他走在最前头,也不是因为他身着华贵君主服饰,只因他这个人站在那里,便像一道闪电撕裂苍穹,一把长剑划破浪涛,那样震慑人心,那样卓尔不群。 名震天下的梁公姬彖原来是这样的,名震天下的梁公姬彖当然是这样的。 谢涵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才看到对方容貌。 梁公这次过的是五十大寿,但他本人看起来仿佛只有四十出头,容光焕发、威仪棣棣。他身长八尺、猿臂蜂腰、额角宽阔、天庭饱满,卧蚕眉、丹凤眼、玄胆鼻,唇上短须修剪得宜,俊美而成熟,是个极有魅力的男人。 他身后跟着大队人马,一身铁甲、手持武器。 随着为首一队分别绕往席位后面的空间排立站岗后,后方的阵容便彻底暴露出来。 布兵、骑兵、车兵……还有大梁独步天下的武卒,军容肃肃、杀气弥漫,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席内众人大吃一惊,维护宴会秩序何须这么多人?莫非梁公是要血洗寿宴?有人已两股战战、冷汗岑岑。 “外臣齐使拜见梁国国君。”狐源率先出声。 “外臣齐使谢浇拜见梁国国君。” “外臣谢涵拜见梁国国君。” “咦,为什么你们的格式都不一样的?”系统死命摁下要触发的支线任务问道,它不想再丢脸了。 “臣子在国君前面的称谓多要求君前陈名,即:臣名,中大夫、下大夫等皆如此,但上大夫不必,只需称臣即可,狐相乃齐国上大夫,而谢浇和我都不是,所以谢浇和我要称‘臣谢浇’、‘臣谢涵’,狐相只需称‘臣’,梁公并非本国国君,所以要称‘外臣’。至于‘齐使’二字,因我不是君上封的使臣,只是来玩的,所以不能自称‘齐使’。”谢涵微微一笑。 系统:“……”宿主,最后半句话很乱入,你知道吗? 一人一系统交谈间,众使俱已反应回来向梁公行了礼。 “劳诸位跋山涉水来赴寡人之宴。”姬彖朗笑出声。 闻言,众人心底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嘴里连道“不敢不敢”、“荣幸荣幸”。 姬彖身后人中有一个高瘦清衢者冲谢涵眨了眨眼睛,是沈澜之。 但见对方甲胄在身、头带武盔、英姿烈烈,这是谢涵第一次把对方和“力能扛鼎、武能搏虎”这几个字联系起来。 他身侧卫瑶倒是一如初见,脸像千年寒冰冻结,微微侧头警告似的看了沈澜之一眼。 这一排人中还有叶离、长平君、薛崤……个个都是梁国排的上号的武将。 谢涵心底隐隐有了些猜测。 果然,姬彖长笑毕,扫了众人一圈,“看来诸位大多还没落座啊――” 他话到此处微微一顿,让为座次相争的人心里打了个突,便又很快续上,“正好。寡人正想借今日大喜来为伐顿三军封赏军功,诸位不若一同看看?” 瑶华台、辟疆殿本就是为梁国表彰军功所设,空间极大,连着后方广阔处可容纳五十万人。 五十万兵马列队排开,步兵、骑兵、车兵互相配合,排好作战阵势,整齐肃杀。分明身处华贵大殿,却让人恍至战场,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咚咚咚――”梁公亲自上台擂鼓。 正卿刘戟手持檄文列数顿国十大罪状,一不尊王室、二不修礼仪、三不睦邻邦、四背信弃义…… 他声音雄浑,念的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别说这些普通士兵了,便是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欲加之罪”的列国高官们也险些要以为顿国是何等的十恶不赦了。 三军将领歃血入酒,用大口碗盛,一一传递,与众将共饮。 饮毕掷碗,几千口碗破碎声一同响起,震耳欲聋。 “浩浩苍天,佑我梁军。冥冥地灵,助我神威。君上治军,法行令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誓死报国,百死无悔!” 群情激昂,喊出的誓词一浪高过一浪,从最前头响到最后头,响遍五十万大军。 “众将士都是我大梁的好儿郎。”梁公大声道,随后开始封赏: “中军上将卫瑶。” “末将在。” “中军副将沈澜之。” “末将在。” “上军上将叶离……” “上军副将姬必……” “下军上将……” “下军副将……” “中军司马……上军司马……下军司马……” 从三军统帅到最底层的士兵,一个不漏,升军衔、赏金银,这一封赏就持续到了黄昏。之后三军统帅卫瑶率众出宫去西郊大营驻扎。 宴会正式开始,那些之前为座次相争者无论如何也不敢在梁公面前造次。 意思很明显了。顿国弹丸之地,若非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早就灭国了。而卫瑶使计叫顿国自开大门后,这一仗根本是碾压,五万大军都动用不了,何须五十万? 梁公的目的,就是威慑列国。 “萧使和杞使是怎么了?”见萧相、杞相二人在一长案前两两对视僵持着,梁公振了振衣袖,刘戟立刻上前,“可是敝国有何招待不周?” 二人表情俱是一僵,杞相景越脸上挤出个笑,“刘大夫勿怪,我只是好奇今日这座次顺序而已,着实别出心裁、标新立异,不禁与萧相感慨一番。” 殿内所有人,无论是已经落座的,还是正在僵持中的,都把观望的目光投了过来。 “原来如此。”刘戟了然,他叹了口气,“杞相有所不知。梁岂不遵礼邪?实是为难啊。” “这几十年来,梁国也是号召过众多会盟的。每每遵礼论序,每每天翻地覆一次――许多上一回还在的国家下一回就来不了了。杞相也是知道的,这每一次重排的可不只是座次,还有相应案上的陈设,还要嘱咐侍者记住忌讳等等。老朽如今年纪也大了,老眼昏花,实在没这个精力啊。” 他十分自责,“所以这次贪图便宜,按以后来与会可能性大小来排座次,给以后省点力,多亏君上体恤,才允了这便宜法子。” 他又摇摇头,“老咯老咯,真是不服老不行,人怎么能与天争呢?杞相,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欺人太甚! 景越牙齿几乎打颤,看看四周铁甲守卫,尤其是梁公身边武卒密布,他最后捏着拳头去了下方席位,“刘大夫,说的、有理。” 上一次还在的国家下一次为什么却来不了了?因为已经被灭了。这是警告,也是羞辱。 随着杞相这位公爵国国相的妥协,其余诸使也纷纷偃旗息鼓,按梁国排列的座次入席。 天色渐暗,殿内灯盏一一亮起,灯火通明间,优雅美妙的音乐重新响起。不久后,之前那些武将都换上一身宫宴正装回来了。 梁公在上首时不时对某国使臣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忽然他笑看向雍国使臣所在的坐席,“寡人记得雍太子是在梁国罢,怎么今天不一并来?” 第20章 雍国大良造王免放下手中杯盏,杯子狠狠一震,几滴酒花溅在他手背上。 “梁公记错了。君上尚未册封太子。” 闻言,梁公面上划过一抹恍然,他轻轻一拍长案,“不错不错。是寡人记岔了,那位无恤公子虽是嫡长子,但还没来得及被册封为太子,就为了两国和平来了梁国,罪过罪过啊。”他唏嘘一叹。 齐谢揣摩着梁公心思不失时机地轻“咦”一声,“按礼,国君嫡长子一出生便当册封为太子,雍国风俗竟是与我中原诸国大不相同,难怪人常言百里不同风啊。” 王免面色愈冷,右手紧紧捏着杯子,又忽然放松下来,一哂,“毕竟隔着一个‘河西’,些许习惯不同也不足为奇。齐国与梁国中间隔着邹、绞、滕、杞四国,不也一样有许多习惯不同么?” 他若有所指地看了谢涵一眼,随后目光一偏对狐源笑道:“听闻齐地饮食至精至细,和梁国不相同,不知是不是真的?” “不过人各有好罢了。齐人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起来,可一点也看不出和梁国勇士的区别。”狐源对着梁公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不错不错,狐相身边不还有个‘打虎英雄’么。”梁公哈哈一笑。 谢涵切着肉的手微微一顿,转而整块叉了起来往嘴里塞。 王免随着梁公的话把目光转向了谢涵,仔细看了看对方,只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他扯了扯嘴角,“真是人不可貌相。公子涵以渺躯退虎必有神技,我有一家将素慕勇士,不知可否请公子指点一二?” 说着,他身后走出来一虬髯大汉,但见对方虎背熊腰、环头豹眼,古铜色的皮肤下掩盖着充满爆发力的肌肉。 整个大殿的目光都已聚集过来。 瞧着胳膊有他腿粗的这位好汉,谢涵嚼着肉的嘴一抽。 他放下筷子,正打算说话,上首齐谢却先开口了,“雍使勿怪,只是我听说勇士间的比试最重‘公平’二字。我梁国大力士皮里和耙蜡曾有过一次比试,最终皮里胜了却自杀了,因为耙蜡在比试前曾受伤却没有说而依然应战。皮里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于是羞愤自尽。不知大良造可曾听过这个故事?” 王免笑了,从善如流,“谢夫人提点,否则我险些要忘了公子涵身受重伤的事了,公子勿怪。” “岂敢?扫大良造美意,涵亦憾甚。”谢涵起身敬酒。 饮下这杯酒后,王免喊那家将退下,那家将却不退,反而高声喊道:“公子涵有伤,但听说公子高一样勇武无双,不知道能不能指点?” 场中霎时一静,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放肆。”王免目光一厉,“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么?诸公子身份何等尊贵,是你能想求教一个就求教一个的么!” 他立刻起身告罪,“家奴无状,梁公恕罪。” 梁公抚了抚唇上短须,眯了眯眼睛,笑道:“大良造哪里的话,这位壮士,寡人很欣赏啊。” 他招了招手,“高儿,来和这位壮士比划比划,也给诸位助助兴。” 姬高离席上前。 殿内歌姬舞女立时退去,换作两个劲装男子上来。 两人相距丈许,对峙少顷,忽同时朝对方冲去。 那大汗看似庞然大物、笨拙赘重,不想动作却灵活得很,仿佛一个猴精。姬高虽身量上不及对方魁梧,但臂力惊人、下盘稳当。二人间,你来我往,一时间,竟难分胜负。 众人看得渐渐入神,每到惊险处皆屏息,到化险为夷时又拍案叫好,气氛热烈。 若非姬高身份和环境所限,怕是要在这里开起盘口来了。 近半个时辰过去,二人皆有力竭之象,眼力好的人都知道,胜负只在几个回合之间了。 谢涵不由把目光投向阶上梁公,对方脸上依然噙着一抹尊贵无匹的笑,眼神依然睥睨天下,仿佛半点不受二人比赛影响。 他忽然回头,目光如炬。 偷看被抓个正着,转瞬的怔然后,谢涵立刻把眼神调整为“高山仰止”,举起酒杯遥遥一敬,做了个祝寿的姿势。 梁公眉头微挑,也倒了杯酒。 “好――”这时场中忽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喝彩。抬头看去,便见姬高胳膊反压把那大汉整个人牢牢压制在朱色地砖上。 胜负已分。 “啪啪啪――”阶上响起掌声,梁公抚掌道:“两位都是真正的勇士啊。光荣属于勇士。来人啊,给这位壮士加座、赐彘肩。” “高儿,过来。”他对气喘吁吁的姬高招了招手。 姬高脸上满是酣战后的汗水和得胜后的耀眼笑容,“君父。” 梁公亲自拿起汗巾给姬高擦了擦汗,“好,没给寡人丢脸。” 他没给出封赏,可这一动作已比什么封赏都强。 这一幕看得众人心思各异,在梁公看不到的角度里,齐谢眼角微拉。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谢涵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微微偏头,恰见王免脸上还没敛去的满意笑容。 原来,这才是醉翁之意。 拿自己做踏脚石,来提高公子高的声望。公子高的声望越高,和太子元的矛盾便越大,梁国的政坛便越不稳,雍国便越有可趁之机。 悠扬美妙的歌曲重新响起,只是刚刚经历上面一出后,众人的心思已没有多少再在舞女或曼妙或火辣的身姿上,而是暗暗关注着对面的梁太子姬元。 忽然,“铛――”一声脆响,铜制酒樽啷当坠地,在还没重新活络回气氛的殿内十分突兀也十分刺耳。 所有隐晦的目光顿时由暗转明,如探照灯般聚集在失手打翻酒樽的姬元身上。 “怎么回事?”梁公眉头微皱,声音难辨喜怒,与刚刚同姬高说话时判若两人。 姬元慌忙起身,周围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面色微红,似赧然又似涩然道:“儿臣…儿臣……” 与他同桌的叶离立刻站起来扶着姬元臂弯,出声道:“启禀君上,下臣告罪。” “哦?”梁公嘴角掠过一抹极浅淡的玩味,“爱卿何罪之有?” “下臣无状,刚刚拉着太子比酒,太子怕是被下臣灌醉了。”叶离抓抓脑袋,一脸无辜,“恳请君上宽宥。” 叶离乃梁国六大家族叶氏少主,有“三绝”为人津津乐道,一绝爱马成痴,二绝千杯不醉,三绝娃娃脸大眼睛小虎牙让人怪不起来。 他说的理由倒也合乎情理,再被这么张脸看着,众人已打算好顺坡下驴来几句什么“原来如此”、“叶将军好酒量”、“梁太子大度”,却见阶上梁公支着侧脸久久不出声。 齐谢笑容微僵,终于自己先开口,对叶离笑呵呵道:“怪什么呀,男人喝点酒……” “砰――”她话还没说完,身侧忽传来一声重响。 众人心头一跳,抬头看去,便见一宫婢被踢翻在旁,踢她的人显而易见,是坐在一边的梁公。 “你是寡人的侍婢?”梁公问道。 那宫婢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跪好,声音打颤:“是……是。” “你所司为何?”梁公又问。 “奴婢,奴婢司衣,负责在君上衣衫皱起时打理好。” “那你刚刚在做什么?”梁公淡声再问,仿佛没注意到四周射来的目光。 “奴婢在给君上夹菜。”她说完,立刻求饶,“奴婢见君上看向猪舌,司食姐姐又没注意,所以才……所以才……” “好了,不用说了。”梁公抬了抬手,朝左右武士道:“来人,把这两个侍婢拖出去乱棍打死。” “君上饶命……君上饶命……” 不待说出句完整的话,两个如花般的妙龄少女嘴里便被塞上布团拖了出去。 “一个越俎代庖,一个不司其职。此二者,国之大贼,寡人深恶之。”梁公似是对众人解释,转而朝一殿死寂举起酒杯,“诸位继续啊,哈哈,可不要被些许小事扫了兴致。” 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脸色难看的齐谢的手,“夫人所言极是。”他看向叶离和姬元,“叶爱卿不必小题大做,喝最烈的酒,方是我大梁男儿本色。太子也不必拘谨,都喝!今夜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殿内众人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谢涵几乎要为梁公喝声彩了。这样的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难怪能牢牢压制住梁国内部剧烈的家族倾轧。 这样的一个君主,怎么会在两年后不合时宜地僭越称王,最后死的乌龙。 他摸了摸鼻子,其实以后会被穿越的不只倾城公主,还有梁公罢,系统口中另一个世界的人简直有毒。 正脑洞大开着,忽然,他眉心一动,朝殿内后方一排编钟看去。 但见十几个身着轻纱的女郎手持小搥按着节律轻敲钟面,倾泻出一串串悦耳的音符。 “公子有何事。”察觉到谢涵的一丝异样,狐源低声询问。 犹豫片刻,谢涵手指借着桌案遮掩虚虚一指,“刚刚有一个音敲错了。是最左边那个女子敲的,我观她手中钟搥也和旁人不同。” 但见那名女子跪在左侧钟边,螓首低眉,约二八年华,面貌姣好如画、气质温婉大方,确实不像个普通乐女。 看得出来她颇通音律,但与其余乐女却配合得不怎么样,只能勉勉强强跟上。 她手里拿的钟槌离得远看不清材料,却能看出比其余十几个乐女手中的要大上许多。 狐源目光一凛,声音低不可闻,双唇几抿成一条线,“如果,公子切记保护好自己。” 谢涵倒吸一口凉气,知对方的意思是――混进刺客了。 这种时候,最有可能的刺客便是顿国遗民,那对梁国的仇恨必然是刻骨的,会殃及池鱼,实在是太正常的事了。 正惊异着,忽觉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谢涵抬头看去,是沈澜之。那眼神,微妙非常。 他不由心中疑虑,下一刻,对方已站起身,笑吟吟地朝梁公道:“楚有莱子彩衣娱亲,今有三公主亲自奏乐为君上祝寿,恭喜君上。” 他说的突兀,众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唯谢涵与狐源目光微变。 谢涵偏了偏头,便见左侧钟边那女郎停下手来,握着钟槌、垂着头碎步上前。 竟是如此,竟是梁三公主姬皓月。谢涵偷偷瞟了狐源一眼,又手握虚拳在唇边压了压,难得有些尴尬。 真是的,好好一个公主,坐在公主席貌美如花就好了,不声不响和一群乐女一起敲钟是什么理儿啊?难道是梁公又为姬高造势。毕竟姬皓月是姬高胞妹。 姬皓月来到殿内,盈盈下拜,“女儿恭祝君父福寿安康、长乐无极。” 梁公似乎也十分吃惊,但反应得很快,立刻高兴大笑,“哈哈哈,月儿有心,寡人甚慰啊。” “月儿想要什么奖赏?” 姬皓月抿了抿唇,“君父开心乐意,便是给女儿最大的奖赏。” 闻言,梁公开怀,欣慰笑道:“罢了。你不说,寡人便把你手中瑶罗搥赐予你可好?月儿向来精通音律,良槌赠知音,自是相得益彰啊。” 【叮,任务目标――开启神秘宝藏的五把钥匙之一瑶罗搥出现,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收集】 第21章 《江山妩媚美人谋》中开启宝藏的五把钥匙很有意思,大吕钟、瑶罗搥、海星盘、商节杖、流央璧,分别在齐国、鲁国、陈国、蔡国、州国,这五个国家的第一代国君又分别是大昊朝五大开国功臣。 只是到如今,除了大吕钟还被当做国宝在齐国高台上供奉着,鲁、陈、蔡、州早已湮灭于历史。 鲁国当年是被列强瓜分的,原来瑶罗搥竟是进了梁国宝库,不知那一任梁公是否是为了瑶罗搥才如此处心积虑地联合诸国灭了鲁国。 毕竟,除了少许几个姬姓诸侯国外,其余各国并不知晓宝藏一事,哪怕手持钥匙的五大国也只不过把钥匙当做武王赐下的一个物件罢了。这是梁公临终前对女主姬倾城说的。 犹在分析中,脑海里却叮叮叮响个不停,谢涵无奈,“小修先生,你先不要激动。我若现在去拿瑶罗搥,只怕没命出梁国。” “怎么会呢,梁公已经把瑶罗搥赐给姬皓月了,宿主只要略施美男计就可以把瑶罗搥骗回来了。”系统很天真。 谢涵莞尔,“你还记得《江山妩媚美人谋》开场时提到的么,梁三公主两年前死于非命,而且那时不是十五国,而是十三国。”他的表情一下子诡秘莫测。 系统一愣。 正在这时,下方响起一大惊之声,“瑶罗搥?这是瑶罗搥?鲁国的瑶罗搥?” 这一叠声的惊叫突兀非常,也十分失礼,众人不禁奇异地看向发声之人――随国太子姬击。 只见姬击已站起身,双眼要脱出目眶似的牢牢钉在姬皓月手中小搥上。 明眼人已嗅出猫腻来,却又不明所以,不由脑补爱恨情仇二三,谁叫姬击是列国有名的浪荡哥儿,花名在外呢。 这时姬皓月才刚谢完恩,仍在殿中央,被一成年男子如此灼热的视线盯着,她面露不自在。 梁公也是不悦,“随太子这是何意?” 姬击从震惊中反应回来,他只是放浪,并不是愚蠢,立刻抱拳,嘴角掠起一抹惯常的风流笑意,“素闻瑶罗搥有器中美人之称,只是鲁破之后缘铿一面,今日得见,一时心潮澎湃,梁公恕罪。” 姬击素好美色,且不拘于女色,无论男女,无论是否为人。 有一次他途径杞国,见桃之夭夭,竟动用一千人马把那株尽态极妍的桃树挖回随宫,日日相对而坐,唤那桃树“小桃”,还有一次在渤海之滨捡到一块美丽的鹅卵石,他兴奋非常在齐国渔民的帮助下同那鹅卵石办了一场婚礼,且他的门人也都个个相貌俊美。 这么解释虽然牵强,放在他姬击这个人身上倒也不是不可能。 说完,他对姬皓月拱了拱手,桃花眸潋滟勾魂,“瑶罗果然镐镐铄铄、灿然如霞,也只有公主这样的花容月貌、国色之姿堪配,今日击得见二美,还要多谢公主。” 姬皓月不由通红了俏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这位随太子果然如传闻一般痴性,当着梁公的面就敢调戏梁三公主,真是勇气可嘉。 众使注意力都被梁公现在微黑的脸给转移了。 “随太子过誉了。”梁公沉着声音开口,对沈澜之使了个眼色,沈澜之立刻提溜起酒壶到了姬击面前,一句句“随太子好风度”、“随太子今日可还满意”、“随太子巴拉巴拉”地给人灌酒。 众使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梁三公主是沈氏家主的未婚妻,谁都知道。 果然,很快姬击就推开沈澜之转头吐得稀里哗啦天昏地暗。 “姬击失礼,去外头醒醒酒。”姬击起身朝梁公告罪,虚浮着脚步飘出去。 谢涵的心“咚咚咚”地跳着,他知道,如果《江山妩媚美人谋》记载属实的话,今晚一定会有大事发生――随国是除了梁国之外,最后一个姬姓诸侯国,也是那故事开场时已经不存在的一个诸侯国。 他稳住手捏起杯盏,才抵在嘴边轻轻呷了口,脑中忽然一连串的声响―― 【瑶罗搥遇险,请宿主尽快取回】 【瑶罗搥遇险,请宿主尽快取回】 【瑶罗搥遇险,请宿主尽快取回】 与此同时,一条清晰的路线已显现在眼前,路线的尽头有一点闪闪发光、格外醒目,标注着“瑶罗搥”三字。 姬皓月早在姬击离席前就以换衣服为借口羞愤离开公主席了。 谢涵的呼吸有一瞬间的急促,未免狐源发现异样,又强迫着放缓下来。 现在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该涉险,却又停不下来这一刻的抓心挠肝。 【请宿主立即采取措施,否则遗失钥匙,将遭遇抹杀】 谢涵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国相大人,我似乎也有些醉了,想去外头吹吹风。” 狐源看了谢涵一眼。 谢浇在一旁嗤笑,“不错啊,老三,有长进,鸣玉坊里几杯就醉了,今天还能撑上一壶,真是个巨大的进步啊。” 狐源的目光在谢涵脸上薄红停留了片刻,“公子万事小心。” “是。” 从辟疆殿西门出去后,谢涵照着路线指示小心地避开宫人绕过花园、踏过小径,一路上的宫人越来越少,地点也越来越偏僻。 渐渐已能听到人声,那是一道不久前刚听过的声音,风流多情,此时此刻却压抑着喘息与痛苦,“你快走。” 谢涵闪身钻进假山之内,透过石头洞眼,只见湖边有一男一女两具身体扭在一起,是姬击和姬皓月,瑶罗搥正被弃置在草丛中。 “等一下,不急于一时。”谢涵出声阻止系统一个劲让他冲上去拿起瑶罗搥的指令。 “你放手。”姬皓月啜泣愤怒的声音传来。 “我……我放不开……”姬击喉头溢出一声兽性的低声咆哮,忽然抱着姬皓月一起跳进湖中。 “啊!”姬皓月一声尖叫,却吸引不来任何人,这里本就没有一个宫人、侍卫。 很快,姬击又带着姬皓月一起爬上岸,这个时候的他似乎恢复了一点自控能力,一上岸,他立刻放开姬皓月,双手紧紧扒着地皮,指甲陷入泥中,双目赤红,“公主快走,我忍不了了。” 姬皓月脸上泪水混着湖水,却也极快反应回来,“你……” “快走……唔……”姬击低吼一声。 他话没说完,便“咚――”的一声栽倒在地。明月钻出云层,洒下皎洁的光芒,照射在姬击身后一张文雅的脸上。 “沈将军?”姬皓月惊呼一声,顾不得对方为何如此及时赶来,连忙往后瑟缩,试图遮住撕烂衣服下的肌肤。 天色极黑,完全没有发现沈澜之何时出现的谢涵一瞬间屏息。 沈澜之收回刚刚敲晕姬击的剑柄,看着姬皓月的目光很复杂。 再怎么遮蔽也挡不住身上青青紫紫、满是淫/秽的痕迹,姬皓月终于痛哭出声,“皓月无颜再见将军。” 她转身要跳入湖中,却被沈澜之拉住臂弯,“是我对不起公主。” 姬皓月不解抬头,忽然喉中发出“嗬嗬”声,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未婚夫,对方正一手掐着她纤细苍白的脖颈,另一手紧紧捂着她的口鼻。 不过转瞬,她身子就瘫软下来,没了声息。 “公主下辈子千万别再做梁国公主。”沈澜之面无表情,把姬击搬过来,解开二人衣衫,给二人摆出一个污秽不堪的姿势。 终于连起今晚一连串的事,谢涵对着姬皓月的尸体目露同情。从瑶罗搥开始,梁公就在试探,试探随侯究竟知不知道宝藏的秘密――随国已是除梁国外最后一个姬姓诸侯国。 却没想到,在随太子身上就试探出了答案。 这位时值妙龄、如花般的公主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只是君父手中的一枚棋子、口中的一个借口。 做完一切,沈澜之的目光却忽然停在谢涵所在的假山。 谢涵呼吸一滞。 “以我刚刚的力道,随太子大概再过一刻钟就会醒来了,我可要快些回殿。” 他似是自言自语,说完,抬步离开。走到一半,又忽然停了下来,长吁短叹,“三公主一直深受君上宠爱,虽然是君上自己的意思,但也难保不会对我有所芥蒂,这该如何是好?” 他又继续走,路过假山时,声音低不可闻,“我会帮你的。” 谢涵一怔,待对方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后,他才走出来,朝着对方离开的方向忽然一笑,“真是个人精。” 他走出几步,捡起草丛里的瑶罗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重新放回草丛里。 “宿主!”系统大叫。 “还是那句话,我现在拿走瑶罗搥,明天就没命出梁国了。你也该看点出来了,这只是梁公的一个计而已。” 系统瞬间蔫了下来,“宿主你现在拿了,那个梁公也不会知道是你拿的嘛!” “来日方长。”谢涵安慰道,抄小路返回辟疆大殿。 对嘛,来日方长,剧情都没开启呢,系统抖抖毛又振作起来,有心情疑问,“我也看出不对来了,可这‘计’是什么啊?还有沈澜之最后的话,是不是发现宿主你了?” 走进辟疆殿殿门,谢涵微微一笑,“这计,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至于沈澜之……” 走到席内,对狐源报备一声“回来了”后,他看向对面那高瘦清衢的人影。 “刘氏、沈氏、卫氏,虽与韩氏、薛氏、叶氏一样同为梁国六大家族之一,但这三家过去都遭受过毁灭性的打击,只能巴着梁公这个君上,这也是梁公格外重用这三家的原因。梁公要沈澜之做的事,沈澜之不能拒绝,想必如今日这种事,做的并不少,他自然会害怕日后梁公猜忌。” 话到此处,系统奇怪,“都是梁公叫他做的,为什么他乖乖听话做了,事了还会被猜忌。” 谢涵笑了,“就如沈澜之今日说的那样,‘三公主一直深受君上宠爱,虽然是君上自己的意思,但也难保不会对我有所芥蒂’,虽然是梁公自己的计划,但人心易变,日后回想起来对杀了自己女儿的人很可能会不喜。” 所以,沈澜之这句话是在向他示弱,又施之与恩、许之以利,结善缘来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再往前回想,之前沈澜之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泄言不会给齐国还有他带来祸患,很有可能从一开始这就是梁公的授意罢,假意倒戈齐谢,真实的目的,也就只有梁公知道了。 这样一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心计深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会让上位者一边用着趁手又一边不放心,实在是太正常了。 这些梁国高官贵族中,真得梁公信任的…… 谢涵的目光停在沈澜之身侧卫瑶冷峻的脸上,估计也只有这位冷若冰霜、高傲刚愎的上将军了。 正在这时,西面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谢涵看看一旁沙漏,是一刻钟无疑。 “何事喧哗?”梁公面露不愉。 几个宫人慌忙入内,神色无比惶恐惊惧,“启禀君上,三公主……三公主被随太子……奸/杀了。” 霎时间,整个大殿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面色都有一瞬间的空白。 “你说什么?”梁公“嚯――”地站起身,死死盯着跪在他脚边的宫人,“你再说一遍?” 姬高也冲了上来,双目发红,“你再说一遍,你说妹妹她怎么了?” “三公主被随太子奸/杀了!” 梁公身形微晃,齐谢立刻伸手扶住,“君上。” “你……你带路!”梁公的声音已经稳了下来,一脚踹在那宫人屁股上。 随使面色惨白,几乎要晕厥在地,却只能立刻跟上。 其余诸使面面相觑、尴尬得很,最后也跟在随使之后。 走过一段不远的距离后,地点越来越偏僻,众人心底已隐隐了然,尤其在看到之前还活色生香的梁三公主此刻满身青紫淤泥地倒在地上,像块破布一样、死不瞑目。 “月儿!”梁公沉痛出声,这一刻,他仿佛老了十岁。 “妹妹!”姬高连忙上前解下外袍盖在姬皓月遍受蹂/躏的玉体之外,转头拔出腰间长剑朝被侍卫用刀剑围在一边同样衣衫不整的姬击冲去,“你这个畜牲!” “高儿,住手!”梁公喝道。 第22章 “君父。”姬高虎目含泪。 “回来。”梁公沉了声音,“今日之辱、月儿性命,寡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姬高垂下手。 “哈哈哈哈!”一旁却忽然有大笑声传来,众人侧目,竟是姬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梁公何必如此处心积虑,今日是击一着不慎落入圈套,一人做事一人当!”大笑完,他忽然反手抢过一武士的手中大刀,横刀自刎。 眼见着就要血溅三尺,忽然有一个人动了。 没有人看清那飞快的出手动作,等定睛时沈澜之已一手握住刀刃,牢牢止住长刀高速前进的势头,他的手掌鲜血直流。 “你――”姬击怔然。 “锵――”沈澜之手腕一翻,便折断了刀刃,同时另一只手冲姬击侧脸握拳打去。 “砰――”一声重响,姬击被打翻在地,两手腕骨撞在地上发出咯咯脆响,已是断了,下颌骨也被沈澜之一拳打落。 这准头,也是没谁了,让人不服不行。姬击喉头发出嗬嗬声,却已说不出一个字。 “一了百了前,先把公主所受的痛苦与侮辱全还回来。”沈澜之面色冷硬,再不见平时的言笑晏晏,沾着满手鲜血,如修罗再世。 他走过几步,在姬皓月尸体边跪了下来,“公主生是臣的未婚妻,死也是臣的妻子。请君上恩准臣与公主择日完婚。”他朝着梁公深深叩头。 众人一时震撼,呐呐不能言,这位沈家主竟是个痴情人? “你说的是真的?”姬高霍然出声。 “真。” “好好好,月儿有你,当死而无恨矣。”梁公不知是欣慰还是心痛。 “谢君上。”谢完恩,沈澜之又大声道:“爱妻之仇,不可不报,请君上准许臣为公主报仇,臣必荡平随国,用畜牲之国的鲜血,偿公主痛苦,为大梁洗清耻辱。” “偿公主痛苦,为大梁洗清耻辱。” “偿公主痛苦,为大梁洗清耻辱。” “偿公主痛苦,为大梁洗清耻辱。” 周围目睹惨状的武士无一不义愤填膺,扬起手中长剑。 “好!”梁公环视一圈,把众使和诸梁国大臣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抬了抬手,“月儿是寡人最心爱的女儿,是大梁最温柔懂事的公主,寡人必会向随侯讨个说法。” 说完,他利剑一般的目光直指在一旁的随使身上。 “砰――”随使一屁股栽倒在地,“梁公息怒,梁公息怒……” “啊啊――”姬击软着两只手趴在地上,喉间发出低鸣,却爬不起来,也不能言语。 “随侯素不敬王室,对寡人‘侯伯’之位又多有微词,只是寡人念与随侯同出姬姓,一忍再忍,不想……”梁公缓缓出声,迅速给当今少见的与世无争、爱好和平的随国带上十恶不赦的帽子,“寡人决意向天子请命出兵随国,也请诸位不吝相助,是为血辱,随地寡人可一寸不取。” 众人本就是这么听听着,什么向天子请命啊,不过是扯起“奉王命”大旗的套路罢了,昊天子早就是个摆设了。忽然,他们被这最后一句话攫住了心神。 出兵随国,寸地不取? 天下间有这么好的事,梁国是这样的冤大头?梁公竟然愤怒至斯,这不是死了个公主,死了太子也没这样的,是死了先君罢。 这句话的意思,实际上是――仗一起打,哪个国家打下来的地,就归哪个国家,梁国不会干涉。 几个和随国土地有所接壤的国家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随国是个中等国家,地广一千二百里,被夹在梁、楚、齐之间,又与郑、宋、滕、绞毗邻。 但他们还做不了决定,嘴上连道“定会将此事转承寡君”。 他们中当然也有不少眼光毒辣的人怀疑着随太子奸/杀梁三公主的事,但结果已经如此,过程还重要么? 晚宴已经结束,却是一场大战的开幕。宋国使臣连连叹着气。 宋国一向是齐国属国,见状,谢浇不由拍拍宋国公孙子期的肩膀,“哭丧着脸,像个什么样,吓破胆了?随国倒了,宋国还能分一杯羹呢!” 子期苦笑,“能扩充土地自然是好,只是随国没了,宋国就彻底暴露在梁国眼前,唇亡齿寒啊。” 宋国东北面被齐国包绕,西面则接壤随国,可以说随国是宋国西部的一道屏障,牢牢挡着梁国铁蹄。谁都知道,梁国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啊,暴露在他面前就时刻面临着被吞并的威胁。 他这句话是回答谢浇的,内容却是说给狐源听的――齐国能扩充土地是好,但为了一点土地让整个属国被吞并就因小失大了。 谢涵不由抬头看了对方一眼,看得明白、说得好听,是个人物,可惜生在小国。 狐源缓缓叹了口气,“可惜有些事情不是宋国一个国家能阻止的。”也不是齐国一个国家能阻止的。 迎面走来几人,沈澜、卫瑶之正在其中,几人连忙止了话头。 “沈兄节哀。”路过对方一行时,谢涵开口。 众人皆知二人交好,也善意地停下脚步。 “我无事。”沈澜之苍白一笑。 谢涵朝后伸了伸手,寿春会意立刻放上药粉与软布。 “公主也不愿看到沈兄如此不爱惜自己的。”他叹了口气,拉起沈澜之还在流血的左手,给人擦了擦血迹、洒上药粉、包扎起来。 谢涵的手艺,那自然是不必说,属于公子哥儿的典范,包扎什么的有寿春,他哪里会?沈澜之险些要疼得龇牙咧嘴,终于憋出个苦笑,“多谢阿涵。” “是我要多谢沈兄――”谢涵拖长音,“一直以来的照顾。” “提前助齐使、宋使一路顺风。”收回被包成猪蹄的手,沈澜之对狐源、子期拱了拱手,又看向谢涵,“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聚首?” “只要沈兄乐意,涵时刻扫榻相迎。” “那好,我纵不能来,在梁国也时刻不忘阿涵,愿君心似我心。” 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二人会心一笑,“告辞。” 一身疲惫地上了马车,回到驿使馆,与宋使分道进了两个岔路前,谢涵与子期擦肩而过,低声道了句“有些事情,不能阻止,就只能享受”。 子期愣了愣,看着对方背影消失在拐角。 进了室内后,谢涵由寿春拖着进了浴桶。闭目小憩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把之前沈家主送来的书都整理过来,再叫厨房明天一早做一炉点心出来,里面要有桃花糕、莲心酥、云片……” 回忆着霍无恤吃的多的,谢涵一一嘱咐着。 如果没有伐随的事,也许还可以在梁国逗留几天,可是现在……没星夜启程就算好的了。也不知道明天去了,霍无恤在不在。别等会儿友谊没升华反而生出芥蒂来,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唉。他叹了口气,踏出浴桶,披了件外袍,拿起笔在绢布上画了四张图,分别是瑶罗搥顶面、侧面、底面、正面观。 “宿主?”系统疑惑。 “现在画下来,免得过几天忘了。” 系统正要问画下来做什么,谢涵仿佛知道它心里想得似的,“画下来,回去可以叫铁匠仿制,既可以研究它为何可以作为一把钥匙,以后也可用于调包。” “哦。”系统恍然,“宿主你好好画哦。” 不一会儿,谢涵放下笔,“寿春。” “公子。”寿春小声推门进来。 谢涵把四幅画两两相对叠起来放置,朝两面的都是背面,“把这几张绢布缝进我里衣里。不要看里面的东西。” 他压低声音,寿春心下一凛,低眉顺眼,“是。” “好了,就在这里缝罢,事关紧要,辛苦你了。”谢涵拍拍寿春肩膀。 闻言,寿春仰头,咧嘴一笑,“替公子办事,怎么会辛苦。倒是公子辛苦一天了,快些歇息罢,奴婢保管马上就完成任务。” 谢涵笑笑,躺上床。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套上床边新的里衣,寿春还真是心灵手巧,多了四块布,穿着也不难受。 他套上衣服后,把几大袋东西全栓马上,对寿春道:“如果狐相问起,便说我突然有事,卯时之前一定回来。” “是……”寿春蠕动了下嘴唇,最终什么也没问。 半个时辰不到,谢涵熟门熟路地来到某小院,径自拿开栅栏推开门。 如果有某个人在,一定会大喊“私闯民宅辣”,然而没有。 谢涵这回是真的叹气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算不如天算啊。 他点起油灯,把带来的东西全摆在案上,最后犹豫片刻,摘下自己腰间挂的玉壁放上,又拿出片竹简,落下两字,终于匆匆赶回去了。 第23章 待谢涵快马赶回驿使馆时,一行人正在装着行李。 看到谢涵,谢浇抱臂斜眼,“我说老三,你跑哪儿去了,大家伙都等着你呢。” 谢涵滚马下鞍,把马鞭扔给一旁寿春,还没出声,苏韫白先开口了,“大家都在等着公子……公子浇的意思是,现在等到公子,我们已可启程了?” 谢浇脸色一僵,看向苏韫白,吊起眉梢,“你是什么人?” “韫白是我找来的贤士。”谢涵回应道。 “哦?贤士?”谢浇嗤笑一声,“这位先生是写过什么书、办过什么学啊?” 谢涵正要回答,苏韫白却上前一步阻止了对方的维护,“苏某不曾著书、不曾办学。” “那苏先生平日做什么啊?” “苏某平素经营米铺。” 他话音刚落,谢浇就笑喷了,指着苏韫白哈哈哈哈,“老三,你是不是找不到人用啊,就算找不到也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身边拉啊,一个商人,你说是贤士?” 周围人亦对苏韫白流露出些许鄙夷。 谢涵不吱声,静静等着苏韫白回击。 苏韫白:“公子浇的意思是,商人不可为贤士?” 谢浇简直不屑与对方说话,只哼了一声做回应。 “如果苏某没有记错,管子亦曾经经商。” 管子是什么人,是辅佐齐景公开一代霸业的贤臣,是被儒者尊为“微管子,吾其披发左衽矣”的大贤士。 谢浇面色一僵,好一会儿指着苏韫白鼻子,“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自比管子。” “不敢,只是人无志不立。” 谢浇无言以对,气个仰倒,等上了马车,还拍着几案,“我倒要看看这个苏韫白有什么能耐,这么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后一马车内,苏韫白对着谢涵摊摊手,“看来我给阿涵惹麻烦了。” “没事儿。”谢涵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的淡定样儿,“等回国后,大哥就会被四弟带走注意力,没空管你我的。” 那两兄弟天生跟仇家似的,就这么斗成乌鸡眼多好,他才不想搞什么结盟掺和进去。虽然他那个好四弟对他的敌意也不轻,但现在这种时候也没必要加剧矛盾不是,让好哥哥挡在前头堵木仓眼儿,才是一个合格的弟弟该做的。 【叮,男主愉悦度5】 【叮,男主愉悦度10】 【叮,男主愉悦度15】 脑海中忽然响起久违的男主愉悦度提示音,谢涵愣了愣,转而眯眼笑了起来,看来霍无恤是看到他留下的东西,并且还很满意感动。 霍无恤看着大小高矮合适的长案、案上明亮的油灯、床上柔软温暖的锦被、屋角储藏东西的精致铜罐、窗口挡风用的新裁木板,窗外新制的陶瓷药罐…… 这个人才在这院里待了几天啊,就跟里里外外把院子翻修了一遍一样,处处都留下铲不去的痕迹。 他又低头,盯着指间捏着的那枚竹片,竹片上两个字凤泊鸾飘:候君。 等你。 “咚――”他忽然猛地站起身,动作间失手把案上放着的大小包裹带落在地,里面的东西全都滚了出来。 ――有很多很多书,好几套书写用具,好几大罐替换的灯油,从小到大的四季衣裳,从短到长三把木剑――够他现在的身量练到成年了,还有一柄开了刃的青铜长剑,弓也分重量的排了好几张,还有一卷给他以后两年制定的学业计划,和一个食盒――打开全是他偏爱的点心。 “你这个人,真是有够仔细的了。”霍无恤又抱着腿蹲下来,捡起一块桃花糕塞进嘴里,“今天做的,一点儿也不甜。” 说完,他忽地站起身,拿起案上一块晶莹通透的圆形雕花玉壁,那玉壁正面“齐”字,背面“涵”字,是列国公室的身份象征。 把圆形玉壁塞进怀里,他又转身钻进床底下,过了一会儿也拿出块玉壁来,不过是方形雕鱼的,正面“雍”字,背面“恤”字。 拍拍身上灰尘,他抱着两块玉壁推开门,栅栏前还栓着一匹小马驹――也是对方留下的。 他跨上马,抖了抖缰绳,飞也似地朝东跑去。齐国在梁国以东,使节团回去必然是要通过新绛东城门的。 看到男主愉悦度叮叮叮地上升,虽然没升回到当初的巅峰数值,谢涵和系统也都挺满意的。 边满意着,他边和苏韫白天南地北地聊着,一边聊又一边爱惜对方才华见识,一边爱惜又一边可惜。 可惜《江山妩媚美人谋》中的那些能人异士只搜罗回来一个。经过瑶罗搥和伐随之战的确定,现在谢涵对那书里的记载已信了九分。他是恨不得把里面提到名字的各国名臣都搜罗回来啊。 未来的萧相沈澜之,他已经打好伏笔。 可惜,那些现在还没发迹的一个也找不到。苏韫白还是霍无恤一指指出来的。 男主果然是男主,始皇帝果然是始皇帝。 真是让人不服不行。 正这么想着,忽然马车一个急刹车。 “怎么回事?”寿春掀帘问道。 外面车奴大声回道:“有个小乞丐走到半路晕倒了,挡在前面。要搬开吗?” “公子?”寿春回头疑问。 “唔。”谢涵吱了一声,“把那乞丐拉到树下,喂点东西,再留点干粮罢。” “是。” 不一会儿,寿春便折了回来,马车重新开始行驶,后方却忽然一阵嘶哑的喊声,“敢问恩公高姓大名?陈璀来日必报大恩。” “!” “停车!” 谢涵扬声喊道,随后卷起帘子就跳下车辕,一路疾步到棵大椿树下,树荫下正躺着个乞丐。 他一点也不嫌弃那乞丐蓬头垢面还脏兮兮的,就把人扶起来,温声细语的,“怎么样?你还走得动么?” 寿春一听那乞丐自爆出来的名字,就知道事儿了,立刻在车厢里再铺了张软垫,又出去弄回伤药来。 等谢涵半扶半抱着陈璀进马车时,已是一切妥当了。 虽然谢涵很想表现一下自己的礼贤下士,亲手给人擦擦打理什么的,但他显然也有自知之明,还是把一切交给了细心的寿春小侍。 上来的是个和霍无恤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少年,骨瘦如柴的,打理干净后露出发黄的皮肤和黑黑亮亮的眼睛。 他捏了捏衣角,又放下手,有些拘谨又竭力平静。 谢涵看在眼里,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小兄弟,我刚刚闻你声音,实在是虚得厉害,是故自作主张带你过来休息一下,不知可否会对小兄弟有什么影响。” 三言两语就忽悠了一个理由,反正长得这么不健康肯定虚。 陈璀抬头:“多谢。” 他一出口,声音便极其嘶哑,不自在地微微低头,苏韫白倒了杯水过去,“渴了罢,润润嗓子,慢点喝。” 吃喝了一点东西后,陈璀又抬起头来,声音好听了很多,清清亮亮的少年声音,“恩公的恩情陈璀牢记在心。只是听这声音马上要出新绛了,我也该下车了。请恩公告知名讳,我来日必报。” 谢涵不答反问,奇道:“帘未掀,你竟能知道快出新绛了。” 陈璀停下动作,笑出一口小黄牙,“虽然没掀帘,但帘外人声还是能听到的。” “小兄弟好利的耳。”说着,谢涵拿起两袋食物塞进陈璀手里,“能结识到小兄弟真是今天最大的收获,这些是我问候小兄弟家人的。至于名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兄弟不必放在心上,他日有缘,自会相见。” 苏韫白拍拍谢涵,“好了,阿涵,快让这位小兄弟下去罢。不然等马车出了城门,就是给小兄弟添麻烦了。” 谢涵恍然,“韫白说的对。”寿春也应景地掀起车帘。 陈璀:“……” 他深吸一口气,把食物推回谢涵手边,“恩公也说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我不能收。何况我孑然一身,没有家人。” 闻言,苏韫白、谢涵对视一眼。 陈璀一系列话结合现在状态的意思是这样的――我知恩图报,我不贪图小利,我善于观察,我孤身一人,我无牵无挂,我也很可怜。 这样的套路,当然是要深受贵人赏识,然后被贵人留下来,并且在贵人心底留下不同于普通食客的深印象。 真是个聪明又目光长远的小少年。 可惜,太年轻,演技和细节上还缺了那么一点火候,被人看出来了。 “咯噔――”马车一个起伏,终于驶出新绛城了。 谢涵正琢磨着怎么说才既不会太伤害到对方自尊心,又能把对方镇压住,不要让对方尾巴翘上天。 忽然―― 【叮,男主愉悦度-5】 【叮,男主愉悦度-5】 【叮,男主愉悦度-5】 【叮,男主愉悦度-10,现在愉悦度:0,释意:失之交臂,懊恼悔恨,失魂落魄。】 【男主愉悦度陡降,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 “这个……”谢涵对苏韫白使了个眼色,把陈璀交给对方,自己只偶尔搭个腔,精力全放在了说服系统上,无奈道:“小修先生,我现在总不可能插上翅膀飞回去给霍无恤刷愉悦度啊。” 系统也很无奈,“宿主想想办法罢。你可以晚回齐国几天的嘛!” 晚回总得有个理由罢,不过就算有理由也很麻烦啊。 他正在给系统分析回去后带来的一二三四不利,忽然听到电子音――“宿主拒绝采取措施,惩罚一次死亡体验。” 没等谢涵反应回来,便意识一昏。 “公子!” “阿涵!” “恩公!” 众人只见谢涵那么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不由大惊失色。 第24章 【补3000再补1500 荒芜的院落,丛生的杂草,倾坯的女墙,幽暗的室内,室内端坐着一个人,一个只是那么坐着便无限优雅美好的人。 她苍白修长的手中正捏着一把粗糙的木梳,对着一盆清水一下一下地梳着齐腰的长发。 谢涵静静凝视着清水中映出的脸庞,面莹如玉、眼澄似水,犹似晓露中的鲜花,明艳不可方物。当是白玉镶珠不足比其容色,玫瑰初露何能方其清丽,不施粉黛已是倾国倾城。 这是一张和他像极了的脸,只是看起来年纪要大上许多,并再添几许阴柔妩媚。 谢涵心底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也不是没听过自家师傅说他男生女相,但他一直自诩俊美绝尘不予理睬。现在直面这么一张说和他不是同一个人都没人信的女人脸…… 天呐,难道他再过几年就要长成这样了? 虽然不合时宜,但现在谢涵心里全是对这张脸的惊悚了。 “咳咳咳……”喉中涌上一阵腥甜,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她掩唇轻咳。 没错,是她,不是他。 谢涵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他发现他能清晰地感受着这个身体,却一点儿也不能指挥这个身体的动作,这个身体有她的原主人操控。 隐约的,他似乎有点明白系统说的“惩罚”了。 虽然病容不显,但这个身体内里已经病得不轻了,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油尽灯枯之感。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争吵声―― “混账,让你们照顾公主,你们就在这里偷懒?”这个声音压低听也很熟悉。 紧接着,立刻响起另一道尖利刻薄的高声,“公主,这里哪里有什么公主?寿春公公没听说么,蔺将军已经凯旋归来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齐国,只有大雍齐州了,外面是不是这么说的,春桃妹妹?” “是哩是哩,外面的武士就是这么说的,夏荷姐姐记得一点也没错。我听说这亡国公主啊,都是要进宫为奴为婢的,还不是一样的贱命……” “闭嘴,你闭嘴!”寿春气得浑身发抖,“我们公主现在还是你们雍国王后,你不怕被治罪吗!” “哎呦,夏荷姐姐,我好怕啊。” “怕什么,你看仔细了,这里是冷宫,没有什么王后,只有一个快要死的老妇。” “你放肆――” “好了,寿春,进来罢。”室内传来一道低缓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依然奇异得婉转动听。 “吱呀――”寿春推开门,把外面几个宫人毫不顾忌的大声讥笑隔绝在外,看着跪坐在水盆前的纤细身影,不禁红了眼眶,“公主。” 他提着食盒过来,拿出一碗稀粥、一碟腌菜,“公主先吃,奴婢去熬药。” 他正要转身,却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给我梳梳头罢,我已经好几天都蓬头垢面了,真是太失礼。”谢涵把梳子塞进寿春的手里。 感觉到那瘦得有些硌人的五指,寿春抖了下手拿起梳子,“是。今天天气好,外面的花开得正红呢,不过啊,没有公主漂亮,公主是该好好梳洗一下出去走走,好弄个什么‘闭花羞月’给人瞧瞧。” “是‘闭月羞花’”谢涵轻轻低笑一声,“都叫你多看些书了。” “哦对对对,是闭月羞花,公主今天出去就闭月羞花了。奴婢看什么书啊,有公主在,搞错了,公主给奴婢纠正回来不就成了。”寿春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哦,对了,公主今天想梳个什么发式,朝云髻、堕马髻……” “就扎个男子发髻,插根木簪就好。”谢涵抬了抬手制止了对方就要出口的一溜发髻样式,“这样清爽些。” 说完,她又顿了顿,“没有木簪,拿筷子、树枝也无妨。” 寿春听得心里一酸,“是。”他梳着对方长发一点点拢起来,忽然,坐着的人问了句话: “蔺缼回来了?” 他手一抖,连马上要盘好的长发都蓦地滑了一下,又全披散开。 蔺缼,这次雍国伐齐的主帅。 “奴婢失职,奴婢失职……”他忙跪下来连声告罪。一股柔力传来。 谢涵转身拉着寿春手臂,“你啊,别动不动就跪了,现在已经没有齐国公主谢涵,更没有齐国公子谢涵了,对么?” “公主……” “你起不起来?”谢涵扶着对方手臂用力拉了拉,最后叹了口气,“你欺负我现在没力气么?” 寿春连忙摇头,然后抹抹眼睛站起来,“公主永远是奴婢的公主。” “是么?”谢涵脸上的笑容一时有些飘渺,“我倒希望自己不是个公主。”她一哂,又道:“说罢,我受得住。从我踏上雍国土地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你说罢,临淄…临淄是不是破了?” “没有。”寿春摇了摇头,最终小声道:“兵临城下时,大王……大王举白旗降了。”他扎好发髻,拿竹签固定住,又小心地抬眼看了坐着的人脸色一眼。 谢涵脸上浅笑一僵,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顿了一会儿,才又缓缓笑起来,“你再说一遍,刚刚外面有些吵,我没听清。” “扑通――”寿春又跪了下来,“没有打仗,大王举白旗降了,大齐自请并为雍国齐州……公主!!” “咳咳咳――”谢涵身体晃了一下,蓦地咳出一口鲜红的血,寿春惊叫一声连忙伸手搀扶。 “降了?你说降了?”谢涵抓着寿春肩膀,不敢置信,“齐国再不济,也有铁甲二十万,兵车五千乘,城池七十二座,百姓百万,就这么降了?” 寿春垂头。 谢涵忽然站起来,来回疾步走着,形似癫狂,“一点气节都没有!刘国鸢陇之战被雍国坑杀将士四十万,也以老弱残兵死守都城八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最后刘决跳城自尽才被雍国吞并。” “现在他谢漪就这么降了?这叫我齐室先君地下何安,这叫我齐国志士仁人情何以堪,这叫以后千秋史话怎么看我大齐?枉他谢漪一直无所不惧的样子,没想到竟是个不堪一击的纸老虎,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她仰面大笑,笑得泪花都要出来了。 “作死啊,笑得这么大声!”两个宫婢一把推门进来,正是之前的夏荷、春桃二人,“还给不给人睡午觉,跟谁都一样一天到晚没事只要躺着咳咳咳就好了。” 春桃掩着唇咯咯笑起来,“唉,姐姐,这你就不懂了,王后娘娘这是得了疯病了,恐怕要弄点黑狗血,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啊――”她忽然瞪大眼睛。 谢涵长笑毕,不看二人,转身从墙上抽出一柄长剑,长剑出鞘,剑身在门外/射进来的阳光下闪耀着森寒的金属光泽。 “啊――你干嘛,你想干嘛?”二女恶意而嘲讽的面色陡然一变,惊叫出声。 “叮――”谢涵弹了弹剑身,吹了口气,“我的黑电,久不饮血了。” 她声音又变回了惯来的温柔,只是听在此时二女耳中,无端嗜血、无端可怖。 “外面就有武士,你可不要冲动!”夏荷色厉内荏。 “嘘,轻一点。”谢涵竖起一根手指微微一笑,“虽然外面有守卫武士,可你千万不要叫哦,因为我的剑很快,在他们赶进来前杀两个人总是不成问题的。” 她话音未落,黑色长剑便平平往前一递。二女只觉刹那眼花缭乱,再看时已有一把剑横在她们身前,拦着她们夺门而逃的路。 的确……的确是快得可怕。 她们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听到的传闻――这位齐国公主曾经率军用两城的兵力驱赶了燕国倾国之军,这位齐国公主曾经摄政五年,生杀予夺、杀人不眨眼。 分不清谁先谁后,二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忙不迭磕头求饶,“王后娘娘饶命,王后娘娘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一定尽心服侍娘娘。” 谢涵摇了摇头,“我有寿春就够了。”她剑又往前递了一分。 这时,春桃忽然抬起头,“王后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害您至此,是谁派我们来刁难您的吗?” “春桃,你――。”夏荷拉了拉对方衣角。春桃却一手甩开,她眼中闪耀着笃定的光芒,她笃定对方不会放过这个消息。 “是谁……”谢涵莞尔,“这个我知道的大概比你还多一点。” 春桃愣了一下,嗤笑,“王后不要想着欲擒故纵诈我了。你放我一命,我予你秘密,这笔生意王后不亏啊。” “咚――”远方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音。 谢涵眉心一动,随后摇摇头,“就算我不知道,这对我也已经不重要了。”她一副淡漠的样子,“本来想问你另一个问题,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闻音钟响了。” 闻音钟响了,就是有军队凯旋归来了。她已不必再问。 春桃听出对方是真的不想听,终于慌了神,还没等再想出个什么凭借,就感觉到一股死亡的威胁,她一瞬间瞪大眼睛。 忽然,一阵风吹来,“咳咳咳……”谢涵轻咳起来。 二女似乎看到一线生机,眼睛一亮,连忙从剑下钻了出去,“来人啊,王后疯了,杀人啦――” 只是话还没喊完,便觉脖子一凉,所有的声音都被掐在了喉咙里。 方才还鲜活的人,现在已成两具尸体了。 “公主……”寿春连忙上前扶住谢涵,担忧地看着对方。 谢涵笑着摆摆手,“我没事。我现在突然好得很,很久没有这么有力气了。” 她这么说,寿春的心却咯噔一下,往下沉了。 谢涵又坐了下来,对着盆中清水照了照,很干净整齐。她点了点头,拿起那碗粥一饮而尽,随后抽出块汗巾擦拭着剑身上的血,“寿春跟着我也有很久了罢。” “奴婢六岁跟着公主,至今已经二十六个年头了。” “嗯。二十六年了。”谢涵又点了点头,“现在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去做,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你以后就别跟着我了。” 她把擦完剑的汗巾塞进对方手里,“这个给你,霍无恤曾欠我一份人情,看到这个,他不会为难你的。你以后就在咸阳买块地,享几年清福罢。”说着,她又从袖中掏出几瓣碎银子一起塞给对方。 垂眸盯着那几个碎银子看了一会儿,谢涵笑了笑,“真是失礼,只有这么点儿了。没想到我谢涵一生奢靡,最后竟潦倒至此。你、省着点花罢。” 说完,她提着剑站了起来。寿春捏着帕子朝她背影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奴婢知道自己是拦不了公主的,只能祝公主一路顺风、得偿所愿。” “嗯。”谢涵点了点头,走到门边,忽又停了下来,回头,“你,再叫我声‘公子’。” 寿春愣了愣,仰起脸努力做出个嬉皮笑脸的表情,“公子,你昨晚发热又说胡话了。” “唉,这该如何是好?没别人听见罢。”谢涵做忧心忡忡状。 “有奴婢在,公子放一百二十个心,这话只从奴婢一个人左耳进去右耳出来。旁人才不会知道公子对着镜子自夸了一整晚。” “啊呀,你好大的胆子,敢看公子我笑话。” “冤枉啊公子,奴婢没有……”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似是回到年少时,这回谢涵又踏出一步,再也没有回头。 因为没有回头,所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身后人看着帕子一角的“涵”字好一会儿,随后塞进怀里,“奴婢读的书虽然少,但有一句话还是听过的,‘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现在‘主死’,奴婢怎么还能活着呢?奴婢先下去为公子打点好。” 说完,他一头朝柱撞去,血溅三尺。 这冷宫外一带的守卫很稀疏,很快就被谢涵出其不意地解决掉,接着她一路尽挑些小路,走在雍王宫,竟如入无人之境,似乎顺利得连上天都在帮她。 最后,她在一条狭长的巷道口前停了下来。这里通往昭华殿,是凯旋将领率部下叩见君王的必经之路,也是这一段路中守卫最疏松的地方。 抬头,天蓝如洗、彤日白云,“真美。”她由衷一赞。 蔺缼率军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谢涵倚剑而立、扬眉一笑的画面,十分的美中,七分英气、三分豪气。 他愣了愣,拜下,“参见王后。” 他身后几个将领面面相觑,见主将如此,最后也折腰拜下,“参见王后。” “亡国之人,岂敢受礼?”谢涵侧一步让开了众将的行礼,目光停在两个士兵一起抬在木格上的一口大钟――齐国国宝大吕钟。 她这话一出口,众将的目光都变了。既然嫁到雍国,就已经不再是齐人,而是雍国的人了。蔺缼身后一将领忍不住开口,“王后慎言,我大雍千秋万代。” 谢涵并不理会他,只一步一步向蔺缼走进,“三年前,将军遭人陷害,是涵和姬夫人一起求的情;七年前,将军重伤,是涵救起将军并送回雍国;十五年前,将军丧母却被叔伯骗走所有钱财,是涵替令堂办的丧事;十八年前,将军掉进自己装的林间陷阱里,是涵把将军背出来找的医工……” 她话到此处,微微一顿,剪水秋瞳霎时锁在蔺缼脸上,“不知将军还记不记得?” 蔺缼身体一震,低头,“王后大恩,蔺缼没齿难忘。” 这时的谢涵离蔺缼已经极近,她压低声音在对方耳边道:“施恩望报,君子所不取也。可今天,我恐怕要小人一次了。” 话音一落,蔺缼正诧异抬头,还没来得及防备就被谢涵五指掐住脖子。 “大将军!”众将皆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呆。 “王后娘娘,即便你是王后,也不能对我大梁将士任意打杀,否则后果是您无法承受的。”一将领上前,目露愤怒,警告道。 “无法承受……”谢涵挟持着蔺缼后退几步,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她摇了摇头,“我不想杀人,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诸位能满足我一下。” “王后这不是求人的态度罢。”一人冷冷一笑,立刻被身边人给了一胳膊肘,那人上前一步,“王后有何吩咐?” “谈不上吩咐。”谢涵又摇了摇头,“只是我听说,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把齐国宝库都供上来了,有些怀念,想看看。”她目光停在那口钟上,“大吕钟是齐国国宝,能让我摸摸吗?” 几个将士面面相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之前那人对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抬着大吕钟走到谢涵面前。 谢涵反手一推就把蔺缼推回对面,双手抱起大吕钟。 就……这么简单。众将有些难以置信。 却见对方抱起大吕钟转身就跑了。那两个士兵登时牙疼――他们两个大男人一起抬还腿疼胳膊酸呢。 “将军,这……” 蔺缼摩挲了一下脖子,“随她去罢,终归出不了宫。” 他刚说完,对面跑出一段距离的人忽然回头,大喊道:“哦,对了,你们知道吗?大吕钟是你们大王心心念念的那个宝藏的开启钥匙。现在,我有点想砸了它,你们觉得怎么样。”她作势举高大钟。 “……” “!” “住手――” 蔺缼拦住众人,上前一步,“王后娘娘,按您性格,如果真想砸它,它早就碎了,敢问您有何要求?” “知我者,蔺将军也。”谢涵笑吟吟放下大钟,“我要出宫。” “这……”众人犯难。 “诸位不妨想想,我出宫和宝藏没了,哪个引来你们大王的怒火更大。钟碎了,就再也没了;我出去了,却还能抓回来。我说最后一遍,我要出宫,现在、立刻、马上,别想拖延时间通报霍无恤了。” 就这样,大下午的,大批军马追着个女人跑了近半个咸阳。 别管心里愤怒不愤怒,至少不屑全没了,现在他们对这位曾经名动列国的王后真是高山仰止啊。那可是口大钟,抱着也能跑那么久。最重要的是,一路上层出不穷的花样,简直让他们防不胜防,竟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最后,她跑到滔滔黄河边――当年霍无恤为了表明对河西的志在必得和加强对河西的控制,迁都咸阳,离黄河岸极近。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 周围百姓看着这景象,都不禁纷纷驻足,指指点点,众将士直害臊,倒是谢涵不以为意。 “啧啧啧,这就是伐齐的三军啊,真是不堪一击。”谢涵退到河边,发髻已经散乱,脸上也全是汗水,背后惊涛拍岸,她却气定神闲,“略施小计,便让你们灰头土脸。你们以为伐齐赢了么,只不过是苍天无眼让你们运气好碰上个懦夫罢了,战胜个懦夫很光荣么,也配称虎狼之师?” 连削带骂个彻底,是个有血性的男人都受不了,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紧接着,众人浑身一凛,迅速从中间分开朝两侧退去,空出一条整齐笔直的道来,随后齐齐跪下,“拜见大王。” 那道上由远至近走过来一个着黑色描金朝服的男人,他年约而立,身姿英武挺拔,容貌深邃俊美,脸似玄玉、鬓如刀裁、鼻若玄胆,腰佩长剑,不怒自威。 正是名震天下的雍国国君,雍王霍无恤。 沿途百姓皆俯首跪拜,不敢抬头。 谢涵就这么看着对方一步步走来,嘴角微勾,却是说不出的冰冷讥诮。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脚上的鞋子已经有些沾湿了。 “起来罢。”霍无恤在众将面前站定。他微微一抬手臂,身后立刻一排弓/弩手上前,霎时间无数支阴冷的箭镞对准岸边那抱着大钟的人,似乎只要她一有异动便会被万箭穿心。 “回来。”霍无恤沉声道。 谢涵恍若未觉,仍只看着十步开外的人,忽然大笑起来,“昔日梁武王征战九州问鼎天子,燕昭王处心积虑颠覆齐国,楚子般苦心孤诣变法图强,赵臧机关算尽分/裂三梁,我步步为营联雍抗楚,没想到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到头来…到头来竟都成全了你霍无恤一场君临天下,哈哈哈――” “回来。”霍无恤不为所动,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谢涵收敛笑意,一哂,“雍王觉得我还有回头路么?” “你回来,寡人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没想到雍王竟然是这样宽宏大量的人,只可惜,我不想回头,怕是要辜负雍王好意了。” “王后此言差矣,蝼蚁尚且偷安,况于贵人乎?”霍无恤招了招手,他身后便走出来一个俊秀青年,正是雍国首席外交辨士陈璀,“王后纵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辇来于雍的齐国公室啊。” 他拍拍手,一溜士兵推着个华贵青年走上来,正是前齐王谢漪,他一脸恐惧,“三姐,你不要任性快听雍王……” 陈璀侧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快听大王的话啊!” 谢涵只看了谢漪一眼,便移开目光,对陈璀淡淡一笑,“陈大夫不必如此,在涵眼中,他们本就该死在雍齐战场上的。” “谢涵,你怎么能这么恶毒……”闻言,谢漪失声大叫。 谢涵矮身捡起一枚石子掂了掂,“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一国之君,对他人俯首称臣,焉配苟活于世?”她话音未落,那颗石子便如闪电般飞来,正中谢漪胸骨上窝。 谢漪怒骂未竟,晃了晃,便倒在了地上,凝固的脸上全是错愕。 只见对面人正收起把小弹弓。 众皆哗然。 霍无恤神情微变,忽然劈手夺过身侧箭手的弓/弩,飞快地连射三箭,箭无虚发,正中谢涵两踝和右膝。 他已明白,对方不是要渡河远遁,而是心存死志。 谢涵腿一软摔到在地。 她感慨地叹了口气,“没想到雍王倒是了解我。”却不待霍无恤松一口气,她便把手中长剑狠狠插入地中,支剑一撑,借力跳入河中,整个人瞬间淹没在汹涌波涛中,唯余黑色长剑半埋在地嗡嗡作响。 “蔺缼,我忘了告诉你了,大吕钟质地坚硬,摔是摔不碎的,只能扔进黄河让你们找不到。” 到死,她也没忘记挑拨雍国君臣关系。如霍无恤这样疑心病的人,经此一事,即便不会迁怒怪罪,恐怕也再不会信任蔺缼这个军事奇才了。 伐齐主帅,她总是要让对方付出点代价的。 “谢涵――” 一声惊怒吼声,看着霍无恤冲过来有一瞬间慌乱的表情,谢涵恶意地笑了。 就让她带着宝藏的秘密沉入黄河底。 抱着沉重的大吕钟,直直坠入深水,冰凉的湖水灌注口鼻、侵入四肢百骸,生命力一点点流逝,无力、阴寒、窒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第25章 马车内,众人好一番折腾,掐人中的掐人中,找医工的找医工,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眼看着就要去报告狐源了。 靠在软垫上的谢涵却忽然睁开眼睛,陈璀眼尖先发现了,“醒了醒了醒……” 然而才喊到一半,喉咙就像被什么卡住一样,他脸上现出一二分惊惶。只见对面人目色发红,眸底是令人心惊的决绝与狠戾。 “太好了,公子你终于醒了。”寿春一溜过来,连忙扶着谢涵拍背又抚胸的,嘴里一叠声地问:“公子现在可好些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涵神情一瞬恍惚,随后猛地张嘴大口呼吸。 “公子,公子你不要吓奴婢啊。”见状,寿春一慌,连忙拉着马车上的医工,“快来给公子诊脉!” “不必。”谢涵抓住寿春手腕,终于敛起所有异样,拍了拍对方手背,“我没事。就是刚刚太累睡着了,做了个噩梦,梦到掉进湖里上不来了。” “……”寿春哭丧着脸,“公子,奴婢读的书少,您别骗我,您刚刚那哪里是睡着了?” 对面苏韫白、陈璀和随行医工也是一样的神情。 谢涵抽了下嘴角,最后伸出个手腕,“那劳烦医工了。” 他一副平心静气给诊脉的样子,心中对系统问道:“刚刚那个世界……” “是根据《江山妩媚美人谋》剧情四维重组出来的。请宿主不要随便拒绝完成任务,这是要接受惩罚的,今天是个教训,宿主一定要记住哦。”系统有点心虚,于是先声夺人。 “惩罚?每次惩罚都是一样的么?”谢涵追问。 “宿主,你不要这么没上进心好不好!”系统叫起来,“你想着好好完成任务好不好!” 谢涵很无辜,“小修先生,我有很认真完成任务的。只是有些事情真的不方便做,就像这次,马车都出城了,我再折回去会很麻烦。再说,男主的愉悦度等下次再见面刷不是一样么,反正剧情还有这么长,不可能不掉愉悦度的。我们只要保证最后他得偿所愿,愉悦度满格就够了。” 宿主说的好有道理,身为现代高尖系统,我竟然没有办法反驳。系统:“可是程序就是这样子的,我也没有办法啊。宿主拒绝完成任务就会有惩罚。不过惩罚随机,瑶罗搥那次是初犯警告,从这次开始以后就没那么好了,可能是死亡体验,可能是饿一天,可能是一天不能睡,也可能是……”想到前辈们说起过的,它便秘了一下。 “也可能是什么?”谢涵有点不好的预感。 系统无限同情:“也有可能是一次被压体验。” 谢涵:…… 他刚刚是不是耳鸣了一下? 系统这么单纯傻乎乎的样子,应该不是他想的那个罢? 系统:“所以宿主一定要好好完成任务,为了贞操,不要任性哦。” “……” 这边谢涵正被破着下限,那边医工也已经给出了诊断,“三公子这是思虑过重,心脾两虚,血不上荣,引发晕厥。”说着,他刷刷刷地开着方子,寿春立刻抱着方子出去了。 马车里只剩下谢涵、苏韫白、陈璀三人了。 “不想我突发意外,耽搁小兄弟的行程,已经出了新绛了。不知小兄弟有没有兴趣去临淄看看,也好让我一进地主之谊。”谢涵愧疚道。 但不管这回他声音多温良,刚刚直面对方睁眼一瞬间的陈璀心里还是发怵。 但又就是因为对方刚刚那个眼神,让他心砰砰跳――这一定是个人物,跟着他,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经过之前苏韫白和面前人的几句话,他已明白自己的伎俩被看在眼中了。对方和那些愚蠢的凡俗人不一样,不会被他几句话给骗走了,如此堪为他主啊! 陈璀心头一热,拍了拍衣袖,学着自己以前看到的那样对着谢涵深深一揖,“陈璀无父无母、天生地养、无牵无挂,却也有一腔壮志,盼有朝一日能以平生所学成就一番事业。 前日听闻齐国公子寻一救命恩人名曰陈璀,想必是同名同姓者,遂以此做晋身之阶在公子车后自曝姓名,果见公子,公子勿怪。 今见公子,龙章凤姿、天人之仪、平生仅见。璀愿投公子门下,急公子所急,忧公子所忧,望公子不弃。” 哦,原来从一开始就算计着啊。看来晕倒什么也是假的。 不过,说得真是太好了,又真诚坦白又直言志向又讨好赞美了一发他,不愧是日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纵横家。 想到另一个世界那个风姿俊秀的雍国陈大夫,再看看眼前发育不良的小豆芽,谢涵心情特别好。 他笑吟吟半扶起陈璀坐下,“阿璀聪慧,求之不得。还是那句话,遇到阿璀,是我今天最大的收获。” 陈璀脸上泛起两片获得认可后兴奋的红晕。 马车还在辚辚地行驶,三人便在马车里聊了起来。陈璀平时接触层面不够,但他十分细心善于观察,又了解谢苏二人并不清楚的底层生活、三教九流,最重要的是十分的口才了得,交流起来,竟然意外的合拍。 你给我补一点知识,我给你补一点知识,还能时不时得到某人极自然的恭维,简直爽,如果寿春不要中途端药过来就好了。 从临淄到新绛花了半个月时间,跟游山玩水似的,从新绛到临淄却五天就赶到了,这次伐随之战果然紧要。 让寿春带着苏韫白和陈璀去安顿一下,谢涵跟着狐源、谢浇一同去齐公的书房复命。 想想梁宫的雍容大气,再想想记忆中楚宫的奢靡富丽和另一个世界雍宫的高大简洁,再看现在齐宫的雅致秀丽,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书房外侍从见到人,忙一叠声通传,三人解下佩剑挂在门边侍剑架上,脱了鞋子趋步入内。 室内除了齐公、随侍宫婢、侍从外,还有两个人坐在齐公两侧。 一个年轻得恣意飞扬,像升起的朝阳般的面庞上写满了骄傲和锐气,正是齐公最宠爱的儿子四公子谢漪。 另一个两鬓已经斑白,点着不少老年斑的脸上此刻一片晦暗,耷拉着眼角显得十分不悦,则是齐国公室如今最年长而德高者――现任齐公的叔父莒阳君谢艮。 “臣拜见君上。” “孩儿拜见君父。” 谢漪就在齐公身侧,大喇喇地受了三人的礼,一点也不避开。 “起罢。”齐公伸出两只手朝两边一左一右轻轻一抬示意。 齐公年近不惑,容貌俊秀斯文,保养得宜,看起来十分年轻,然而―― 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与其说他是一个执掌一国的君主,倒不如是个书生、先生、富户……谢涵从小见着不觉得如何,只是在楚四年后回来再见,便觉对方过于文弱而少威仪。 等这次见过梁公和另一个世界的雍王霍无恤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三人一同站起,这时齐公却忽然对站在中间的谢涵冷冷道:“没叫你起来,跪下。” 谢涵一愣,却也即刻跪下。 谢浇给了谢涵个幸灾乐祸的眼神,狐源道:“君上,缘何责罚三公子?” “爱卿不要替这目无尊长的东西求情了。”齐公出手制止狐源接下来的话。 谢涵叩头,“孩儿不明,恳请君父示下。” “哼。”齐公指着伏在地上的人大骂,“我以为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总算知道好学跟着狐卿去出使梁国想长见识了,没想到竟然是做错事了,没胆躲起来。我齐氏怎么有你这种没担当、没胆子、没孝悌的子孙。” 他一把摔下手边陶瓷茶盏,茶盏在谢涵手背上四分五裂,碎瓷片混着茶叶热水砸在皮肤上,带起几道血痕和一片红肿。 谢涵蜷了蜷五指,微微低下头,重复道:“孩儿此去确为长见识,不知君父所谓何事,恳请君父示下。” “呵,到现在还嘴硬。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什么样的娘养出什么样的儿子来!”齐公甩袖怒道。 这话真是太重了。但显然谢涵已不是第一次听,他只是趴着任手上的热水一点点冷却,第三次重复:“孩儿不明,恳请君父示下。” 座上原本冷着脸的谢艮也有些不忍了,“君上,不过小事,不必如此。” 他这一开口,谢涵眉心一动,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却又觉得不可理喻、不能相信。 但是,下一刻,谢漪便坐实了他的猜测,“叔公,您是好意,可好意也是要分人的,三哥未必领情啊。您从小待我们兄弟几个就好,可三哥有一点承情了么,他但凡有一点承情就不会对您的家宰动粗了。连老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当时更是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我看了都不忍心啊!” 这是极浅薄的挑拨,只是连邬伺候了他一辈子,想起对方,谢艮也忍不住再次冷了脸色、耷下眼角,“我现在是老了,不中用了,连家老都保不住,要被人鞭打至死啊。” 谢浇本是对谢涵现在的狼狈偷乐着的,一听谢漪开口,立刻就乌鸡眼儿了,“哈呀,四弟你也好意思说人家,你之前当街鞭打我的门人,眼里有一点友悌了么,至少三弟还知道有我这个长兄,你眼里有个屁啊。”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我哪里不敬兄长了?只是大哥你门下强取豪夺被我撞见了,弟弟怎么能当没看见?大哥也该约束约束门人了,还是这些都是大哥教的?果然物以类聚么?” “物以类聚?四弟你好歹和大哥我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话你也说的出口,真是要笑掉我的大牙了。” 第26章 人常言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两个男人也可以。 谢浇谢漪针尖对麦芒吵吵起来,嗡嗡嗡像有几千只蚊子一样,国君书房宛若闹市,最后齐公一拍几案,“够了!谢浇你为兄不友,身为公子不知爱惜羽毛、纵容门下,寡人本想留你几分颜面,不想你如此死不悔改,还公然咆哮寡人书房,你可知罪?” 谢浇跪下,梗着脖子,“君父,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您说我咆哮书房,难道我一个人自言自语么,您可不能这么偏心!” “放肆!” “君父息怒,不要气坏身子。”谢漪连忙扶着齐公给对方顺着脊背,又端来茶盏。 谢漪都这么说了,在场众人也都连道“君上息怒”、“君父息怒”的。 齐公还“逆子、逆子”地喊着,接过谢漪递来茶盏小啜一口又放下,指着谢浇、谢漪骂道:“你们两个要是有漪儿半分,寡人就能多活几年了。” “是孩儿的不是,恳求君父保重身体。”谢浇犹仰着头脸红脖子粗,倒是谢涵嘴上淡淡道,转而抬头看向谢艮的方向,“只是叔公所说的无故鞭打家老,涵是不敢认的。” “哦?”谢艮提高音量,本来见谢涵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也不想再追究了,难道还期望一个公子给他的家宰赔一顿打么,可是现在这意思,“涵是觉得我冤枉你了?” “不敢。”谢涵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分明是这个意思,谢艮气个仰倒,“好个公子涵,我倒想听听你要怎么狡辩!” “一人言虚,涵想请两个人对峙一番。” “哪两个人?” “田部吏豫侠,和叔公家宰。” “三哥别是想拖延罢,连老现在还在床上养伤,哪里来得了?”谢漪又出声道。 “半个月了,就是挨了一刀也好了大半罢,你这分明是阻止人上来,别是心虚罢。”谢浇亦出声。 谢艮不理会二人,只死死盯着谢涵,“好!那就如公子涵所愿,希望公子能给老夫一个交待。” 闻言,齐公招随侍者召来二人。 半个多时辰里,谢浇、谢漪二人一直跪在冷硬的地砖上,狐源倒是向齐公提起过让人起来,只是齐公熟视无睹,“让他们在地上好好反省反省。” 终于半个多时辰后,殿内上来了一人,连邬抖着腿不利索地进来,谢艮看着不由站起身,又思及现在场合坐下。 田部吏也紧跟着进了来,他一板一眼、方方正正地行礼,“拜见君上。” “好了,公子涵有什么想说的?”谢艮眯起眼睛,阴阴/道。 “连老,我曾鞭打过你么?”谢涵转头朝向连邬,温声问。 连邬抬头看谢艮。 谢艮挺声道:“你尽管说,老夫纵再老迈,豁出这条性命也是会保住你的。” 他这个辈分说这种话,倒是折煞人了,齐公道:“叔父哪里的话,寡人定会为叔父做主,不会姑息了滥用死刑、目无尊长的东西。” 谢涵嘴角掠过一抹讥嘲,又飞快地褪去,他还是那么一副平静的样子,跪得笔直。 “听到了么,连邬,尽管说,君上会为你做主的!” 得了主人的话,连邬转头对着谢涵摇了摇头,目光终于流露出一丝愤恨,“公子不曾鞭打过我,却指使他鞭打过我。”他嚯地转身,一手指着豫侠。 场中有一瞬间的寂静,狐源、谢艮都是目光微变――一个未参政的公子指使一个官员办事,这是几个意思呢? “我豫侠执法,何须他人指使。”一道*的声音打断室内短暂的微妙,豫侠看向连邬不客气道:“敢问你是那一只耳朵听到是有人指使我?我当时又说了什么?” “离得远,我没听清。但我分明看到公子涵和你说了几句话后,你就过来让人抓着我鞭打。”面对豫侠气势,连邬瑟缩了一下,想到身后谢艮,立刻又硬了。 “所以这都是你的想象。”豫侠嗤一声。 “小小田吏,竟敢如此大胆!”齐公一拍案几。 豫侠看一眼齐公,“臣豫侠行的正坐的直,胆气自然也就大了。” “你……”齐公指着豫侠一时说不出话,谢漪接过话,“三哥的人,还都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鞭打他人也鞭打得这么理直气壮,漪佩服佩服!” “当然。”豫侠点了点头。 一身正气、理所当然,饶是谢漪也一时语塞。 “好了,臣已经明白今日所谓何事了。”豫侠平铺直叙道:“看来是莒阳君来为家宰找场子了。” 谢艮目光如电,“难道我不该?” “当然不该!”豫侠抬起头,大义凛然,“莒阳君不交税已有二十二年,知法犯法,臣来讨税,家宰不说交税反而对着朝廷命官一通谩骂,逃税、辱官,按齐律,当杀!” 他“杀”字出口,一股扑面煞气,偏又一股正气,众人一时竟呐呐难言,连邬更是腿肚子打颤。 谢涵侧目,看着豫侠,目不转睛,这样的人,合该是个手提虏头的大将军,当个小小田部吏,实是屈才! 豫侠又紧接着道:“臣本来是想杀了这国之蠹虫,不过这时公子涵碰巧路过阻止了我,原话我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意思就是:我如果杀了这国贼,莒阳君一定不会放过我。 我虽想秉公执法,奈何还不想死,就只鞭打了这国贼一顿算是提醒。不想这国贼竟然不思感恩悔改,反学起疯狗来攀扯他人乱咬一通。果然,这就是人与畜牲的不同。” 他话落,室内比原先更静了,谢艮脸死死地耷着,颜色铁青,搭在膝上的手背青筋毕露。 谢涵听得一时想发笑,那一句句“蠹虫”、“国贼”、“疯狗”、“畜牲”,骂得是连邬,其实全直指谢艮。 他离开临淄前夕,正好看到豫侠要杀连邬。 这税收啊,以谢艮这样的身份,不交也没人会说什么。谢艮爱好养士,门下食客近千,那得是多大的一笔开销。因他爱才之名为齐国赚得不少好名,本人又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前任国君宠弟弟,现任国君敬长辈,之前的税官也没胆强收,就一直这么着了。 豫侠显然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上任就追债来了。 谢涵自问没见过这么耿直的人,不忍对方为此送命,也想与谢艮这个公室长者结一个善缘,不想竟结出错来了。 他强行控制着嘴角不抽起来,瞄一眼豫侠,依旧是那一脸方正,也不知道对方骂得是有心还是无意。 谢艮逃税,这虽然是默许的,却也是心照不宣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几个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回应。 豫侠还在那继续,“臣是有错,错在妇人之仁、姑息奸贼、执法不严,请君上降罪。” 降罪?怎么能降?按这理,降了岂不是要宰了连邬,这叫谢艮的老脸往哪搁。 不按这理降罪,那就更不行了,传出去岂不是显得齐国法律形同虚设。 谢艮一生最好脸面,现在脸这样被人拿下来踩在脚底下,他羞愤欲绝,恨不能立时晕死过去,可偏偏身体一向硬朗。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当连邬心窝踢去,“贱奴,你当初是怎么对我说的?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不守律法?老夫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说完,他冲出书房拔剑进来,“老夫现在就要宰了这个畜牲以示正听!” 不好,虽然豫侠这脸打得他很欢喜,可是真要让谢艮被逼着杀了连邬,他和谢艮梁子也就永远结下了。 谢涵一个猛扑抱住谢艮大腿,“叔公少待,请听涵一言。” 也不愧是打虎英雄,谢涵的臂力真不差,竟就这样抱住了盛怒中的谢艮。 “你休要拦着老夫。”谢艮持剑吼道,连邬早就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主人……不要杀我……我全是为了主人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谢艮既不忍又恨对方胆怯。 “叔公为齐国鞠躬尽瘁,而家宰则照顾叔公小家,正因家宰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叔公方无后顾之忧为齐国一往无前,如此大功,当可功过相抵。人谁无过,唯尧舜而已!家宰为国尽忠,可算贤人。” 谢浇扭头一脸见鬼地看着谢涵说唱俱佳。 同样的,也是借着连邬,实际上是针对谢艮说的――叔公啊,你做的很好了,就一点小错,完全可以抵消掉啊,不要觉得丢脸,谁也不是尧舜这样的圣人,叔公你这样因公忘私的人也仅次于圣人了。 连邬也膝行过来对着谢艮哭得凄惨。 谢艮最后颓然放下手,对齐公请罪道:“臣君前现刃,论罪当诛。” “无碍,叔公也是一时情急罢了。”齐公摆摆手。 谢涵不禁想,如果是梁公,如果是霍无恤,谁都不会这么轻轻放过罢,这视律法为何物了? 这不是放过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上行下效,一则生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就是齐国最大的弊病了。 他正这么感慨着,豫侠忽冷冷道:“莒阳君是不是觉得自己一点儿错也没有?反正国君都默认了,你不交税又如何。只是被我一介小吏揭出来面上不好看要给个交代而已。” “好了。”齐公皱眉制止。相信现在谁都怕了豫侠这张嘴了。 豫侠放下头顶官帽,“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很多问题不是臣的职责,臣可以不说。只是这税收问题,臣必须说。” “交税,这本来就是铁令,是莒阳君你的责任,一个男人,连自己的责任都担负不起来吗?莒阳君你不交税有你的理由,那其他人呢,其他人也为齐国做过贡献。王老将军在战场上断了一条手臂,老相国死了三个儿子,昆翎君瞎了一双眼……” 他一一例数齐国功臣,“他们都有理由不交税,现有莒阳君先河,要是他们都不交税,该怎么讨?讨不回来,君上的国库就会少一半。国库空虚,齐国还怎么安抚百姓、训练军队?” “不能安抚百姓、训练军队,国家早晚有一天会被蚕食殆尽。”他已经把帽子放在了地上,“臣豫侠已尽完自己的职责,现在要另寻栖处了。向君上请辞。” 第27章 谢艮此时真是猪肝共面皮一色,目精上翻,嘴唇抖了又抖。 “我大齐岂是那些旦生夕灭的寻常小国可比!”齐公更是大怒,站起身一脚踢翻了地上豫侠官帽,“寡人这里果然留你不得,今日开恩赦免你辱及公室、咒骂国家之罪,快滚罢!” 谢涵看到豫侠低头看了官帽一眼,忽然站起身。他立刻开口,“慢――” 和他异口同声的还有谢艮。 齐公看也不看谢涵,朝谢艮问道:“叔父何事?” 说这句话时,他有些为难,虽然他也想杀了豫侠泄愤。这种哗众取宠、危言耸听之辈! 只是一旦如此,就再也不会有人投奔齐国,他也会落得个心胸狭隘的名声。 谢艮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缓过来些,转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盯着已经站起身的豫侠看了好一会儿,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很、好。” “君上,”他扭头,似乎多看豫侠一眼都会折寿,冲齐公拱了拱手,“这位壮士执法如山、不畏强权,洞若观火、明晰政治,口若悬河、辨才无双,已见三贤,是难得的人才,当得重用。” 这一长句话他说得飞快,如连珠炮一般,说完,立刻后退一步,“臣今日事已毕,多谢君上体恤,改日必纳上欠税,臣告退。” 齐公听得目瞪口呆,等他下一句“税银之事,叔父不必在意”出口的时候,谢艮早就出了门不知所踪,快得半点不像个六旬老人,连邬忙抖索着腿跟上。 他伸出的手僵了一会儿又放下,一时有些尴尬。 “豫先生留步。”眼见着豫侠要走,谢涵也顾不得礼仪,急急一拉对方衣角。 “君父,叔公所言,甚为有理,恳请君父重用豫先生。”他目光往旁边一瞄找盟友,“狐相以为如何?” 狐源抚了抚须,点头道:“公子所言甚是。” 谢漪看着齐公犹豫的面色,立刻对谢涵哼声,“三哥美意,可我看这位豫侠可不想留下啊,你看他一脚都要跨出去了。” 闻言,齐公面色微沉,终究碍于谢艮和狐源,对豫侠道:“你也的确忠正,寡人可允你继续为田部吏。” “谢齐公爱戴。”豫侠仍操着他那四平八稳的腔调,“只是豫侠不愿。” 直白得不能更直白的拒绝,没有哪怕一点点委婉,从未如此被拂过面子的齐公面露愠色。 谢漪适时挑起眉梢,笑出声,“我说这位豫侠,恐怕不是不愿,而是看不上这小小官位罢!不然,你刚刚又何必长篇大论,大显你的‘慧眼’、‘学识’呢?也不知这话是不是有人教的……” 他话是对豫侠说的,目光分明斜睨向谢涵。 豫侠转身,“何谓‘不是不愿而是看不上’?我正是因为看不上,所以不愿。至于为何长篇大论,一开始我就说过,只不过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完,他侧身对谢涵道:“公子提醒之德,来日再报。”便扬长而去。 “他他他――”齐公指着豫侠背影,“寡人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目无君上的人!最好不要再留在齐国!”他拂袖甩落案上陈设。 谢漪也被对方最后一句话气得脸色铁青,咬牙道:“可是,他刚刚说了要报三哥之恩,肯定会留在齐国。” 不说险些要忘了始作俑者,齐公找到火气喷射口,指着谢涵骂道:“越俎代庖、多管闲事,不然哪有今天一出麻烦!事情传出去,叫我齐室颜面何存!” “君父教训的是。”谢涵没有抬头,只出神地盯着地上碎瓷片。 简直一点道理都没有,谢浇忿忿,“三弟救下叔公家宰一命怎么错了?四弟是中山狼变的罢!” “大哥这话什么意思,我何时恩将仇报了!” “闭嘴!”齐公啪得砸下一块砚台,正砸在谢浇脚边,又拍了拍谢漪手背。 好一会儿,才揉揉眉心看向狐源,“狐卿可有要事?” 之前的事涉及公室,狐源虽位高权重,但开口总归不好做。现在到他的职责,他立刻上前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从姬皓月开始的事,最后道:“梁公欲伐随。” “卿以为寡人是否该出兵?”齐公沉吟片刻,问道。 “当然。不出兵,得梁国怒火;出兵,得肥沃土地。” “哈哈哈,寡人与卿所见略同!既如此,具体事宜,由卿负责!主将就须老将军了!” 等狐源说完一番战略部署后,谢涵终于可以从地上爬起来。跪得久了,有些麻木,他撑着地半蹲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临走前,仿佛没有之前一出事般恭敬地献上当初在衡山上打下的那张虎皮,“虎乃百兽之王,与君父相得益彰。” 齐公想要一张虎皮垫已经很久了,当谢涵拿出那张虎皮的时候,他喜形于色。 只是,等看清后,喜色微僵。 谢漪怪叫一下,“三哥在虎皮上镶那么多宝石,还能坐吗?” “惭愧。”谢涵垂头,“孩儿学艺不精,打一头虎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没能控制好弄出的伤口多了,只能用宝石镶嵌,又一心想着君父素爱虎皮,竟一时没注意。” 出门后,谢浇对着谢涵一通嘲笑,“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罢!” 谢涵无语,这么光明正大地把身生父亲比成马什么的,真是厉害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殿内时,寿春已经候着好一会儿了,一看对方模样,立刻上来麻利地涂药膏揉膝盖。 “快点,再等会儿,母亲便要派人喊我过去了,别给她瞧见。”谢涵看着手背上看起来有些吓人的红肿催促道。 “公子,这血口也遮不起来啊,还有碎瓷片进了两片要慢慢挑。”寿春小心翼翼地擦伤口。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楚楚的侍婢文鸳便过来了,见状,不由吃惊,“公子,这……” 谢涵笑笑,“所以要你久候一会儿了。” 文鸳连道“不敢”。 等谢涵到了楚楚这儿时,已又过了半个时辰。 楚楚今年三十有八,乃现任楚王胞妹,十八岁嫁到齐国,至今正好二十年,育有二子二女。长女、次女皆已出嫁,长子便是谢涵,次子谢沁排行第七,才将将五岁。 只是年近四十的她半点不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依然明艳动人、风姿绰约,甚至带着点少女的娇蛮,大概这就是明明齐公不喜她却还能与她生下四个孩子的原因罢。 她说起话来也是像咋呼少年人一般的直白干脆,“又过了这么久,遮遮掩掩,你把伤口涂白了,我就看不出来了?” 她拉出谢涵的手重重捏了一下,冷哼。 “嘶――”谢涵倒吸一口冷气。 “装!”楚楚啐一口,拿出帕子轻轻擦起那伤口来,“涂那么多□□,也不怕长疮!” 嘴里不饶人的,她眼眶却微红了,“我向来讨厌儒者唧唧歪歪。他们却有一句话说对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现在当父亲的不像父亲,你做儿子的干什么要尽儿子的责任?管他要你跪要你什么,干嘛这么听话,凭什么我好好的儿子要给他这么磋磨。” 她一拍案面,“要是我,早甩他一口唾沫一个巴掌。你也就在我面前装装样了,在你那君父面前,怎么一声都不吭!” 谢涵腆脸笑,“和母亲装,母亲会疼我。和别人装,有什么意思。” 闻言,噗嗤一声,楚楚化郁为笑,“就你会说话!”她又拉着谢涵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瘦了,黑了。” “孩儿这回出去,听说了个奇事――”谢涵忽然道,尾音拉得老长。 “什么事儿?”楚楚配合儿子地问。 “新绛有个学子名‘洱梓’,长得瘦高个儿、黑皮肤,他外出游学,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人,每餐必要吃一大碗肉,而且无论男女出行都要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一点儿太阳也不能晒。” “什么地方啊,这么奇怪!”听着听着,楚楚也来了精神,掩唇奇道。 “那地儿在西边,地名两个字,分别是‘内外’的‘外’,‘渑池’的‘渑’。”谢涵解释了句,语气一转,“母亲你猜,那学子在那儿待了一年变成什么样了?” “每天吃那么多肉,肯定长胖,不晒太阳,肯定变白。”楚楚想了想,笃定道。 谢涵摇摇头,“奇事就奇在这儿了。那学子回家后,竟是又瘦又黑了不少,母亲可知这是为何?” 楚楚轻“咦”一声,摆了摆手,“好了,你别卖关子了。” 谢涵无奈,“又不猜,那我说了。因为啊,那学子家中有一老母。” 楚楚眨了眨眼睛,“没了?”她不可思议,“这算什么理由?” 谢涵整了整衣襟,高深莫测道:“因为,这世上所有的儿子(洱梓)到外面(外渑)无论变成什么样,在家中老母眼中都是‘瘦了,黑了’。”他最后二词模仿着楚楚口吻幽幽叹了口气。 楚楚:“……” 她一拧谢涵耳朵,“你出去一趟就学了怎么气你娘啊。” “哎哟哎哟哎哟――”谢涵干嚎几声,赔笑,“哪能啊。寿春!” 门外一听声音,尽职尽责的寿春小侍就立刻领着一溜人进来,放下几个大箱子后又退了出去。 谢涵一一打开箱子,里面有梁国最时新的衣裳首饰,梁地特产,各种小东西……“孩儿出去一趟还给母亲带了些玩意儿回来。” 久在深宫,看到这些新奇的东西,楚楚不得不被光速转移了注意力,她眼睛一亮,走下来,随手捏起一个小泥人,奇道:“这个怎么这么像我?” 说着,她另一手又拿起一枚花簪,“这是什么花?”那簪子材质虽不名贵,却胜在花样少见、雕琢精致。 谢涵叹了口气,挥退殿内众人,也一起没形象地蹲到楚楚身边,“玉兰花,我替母亲簪起来。” “好。”楚楚弯了弯眼睛。 “那我呢那我呢那我呢那我呢!”忽然一阵清亮稚嫩的童声,一个小人像阵龙卷风似的刮了进来,扑进谢涵怀里捣脑袋,“哥哥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下学了?说了多少遍了,叫三哥。”谢涵站起身扒下身上的团子,“你也不小了,不要这么急手急脚、毛毛躁躁。” 那团子仰起圆圆嫩嫩的脸,伸出两只藕节样的胳膊,眨巴眨巴眼睛,奶声奶气道:“哥哥,抱抱。” 然而无论多么狗狗样的眼睛,谢涵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脸板得更厉害了,“谢沁,你今年五岁了。” “只是五岁,又不是五十岁,为什么不能抱了,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谢沁抱着谢涵大腿皱着包子脸哭唧唧。 谢涵没奈何,蹲下来拍了拍对方小脑袋,“五岁就开始学习文字典籍、礼仪音乐、射御书术了,所以现在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知道吗?”他讲了一个所有幼生期儿童都喜欢听的三个字诱惑道。 然而谢沁注定了不是一个普通的儿童,他一点儿也没被“男子汉”这个伟大崇高的词吸引到,反而抽了抽嘴角,然后站直身,抬头、挺胸、吸腹。 就在谢涵以为对方要知耻后勇的时候,谢沁长长叹了口气,“哥哥,虽然我不想打破你的幻想,但怎么看,我现在也不像个男子汉,只是个豆丁,”说着他又看看自己裹得厚厚的衣裳,“或者是,粽子。”允悲,他沉痛地垂头。 谢涵:“……” “哥哥?”谢沁又仰脸,纯真又可爱。 “给你的。”谢涵不知怎么从身后摸出来一把精致的小弓和一袋镌金的箭矢,又看一眼犹对着几个竹蜻蜓面上发光的楚楚,最后走到案后,端起一杯茶,轻轻用盖沿撇去茶叶。 对方不想和你说话,并向你扔了一坨弓箭。 仿佛听到脑海里一行字刷过,谢沁觉得有点萧瑟,他再看看对面已经端坐闭眼的人,小跑着和楚楚一起看起礼物来。 “母亲等会儿给鲁姬夫人、郑姜夫人……也都送上一些。”谢涵忽然睁开眼睛道。 “凭什么?我儿子带给我的东西,凭什么要送给她们啊?” 一听这话,楚楚不乐意了,“郑姜也就算了,我看到鲁姬就心烦。你不知道,她前天带着一颗龙眼大的东海珍珠过来在我面前好一通晃悠,什么‘妹妹福薄,这样珍贵的东西合该给姐姐’,好啊,那你就摘下来给我啊,然后又扭了好几下――‘可是,君上赐的,我要是转赠就太不敬了,对不起,姐姐……’,恶心的我这两天都少吃了一碗饭你知不知道!还有半个月前……” “母亲挑些自己不喜欢的便是。”谢涵随口道。 “我都喜欢。”楚楚斩钉截铁。 “母亲――”谢涵放缓声音。 楚楚恹恹地摆摆手,“唉,好啦,这些我也都是知道的,我虽不喜也不是不懂,你不用事事先给我思虑着,没得费心神。” 谢沁捧脸,他就知道最后会变成这样的,没有一丝丝悬念。 “啊呀――”他忽然一声大叫。旁边楚楚连忙把人像打陀螺似的转回来,“怎么了?” 只见谢沁浑身鲜血淋漓、触目惊心,楚楚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声音也发颤,“涵…涵你看你弟弟怎么了?” 谢涵早已一个箭步过来。 顶着四道针尖样的目光,谢沁压力山大,立刻跳起来一个劲摇头,指着一边一个罐子,“从里面掉出来的红色染料啦,我没事儿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哥哥带我去后面洗一下就好啦。” 他拉起谢涵就往后殿跑,那速度简直不像一双萝卜小短腿能发出来的。 “好了,不用跑得那么急,虽然那是母亲特意叫我带的新绛名作坊出的染料,虽然那么好的染料被你洒了大半,但母亲也不会因为这个打你的。” “但母亲会扯着我耳朵念一下午的话的。”谢沁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哥哥,你舍得你可爱的弟弟那么白嫩嫩的耳朵长茧子吗?” “你怎么越来越滑头了。”谢涵好笑地摇摇头,蹲下身点了点小豆丁因为剧烈运动而变得红通通的脸蛋,拿出块汗巾替人擦了擦额角汗珠。 好……好温柔。谢沁大眼睛里冒出来两颗红心。然后……然后还没等他好好享受一下爱抚,就浑身凉飕飕的了。 “扑通――”谢涵把剥的光溜溜的某豆丁扔进了浴池里。 谢沁呸了好大一口水,悲愤地钻出水面,没等控诉一下对方野蛮行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舌头打颤,“哥哥……哥哥你干嘛?” “干嘛?洗澡啊。”从齐公那里蹭回来一膝盖的灰,还没等好好洗漱一番又被楚楚几道金牌召过来了,现在不洗白不洗。 “这不太好罢。”谢沁扭了扭手指。 “有什么不好的?”谢涵奇道:“你不会这么点水都不舍得给你哥我用罢。” “怎……怎么会?”随着谢涵一件件衣服往下脱,谢沁舌头打结,身上红云一片接一片的,等人只剩最后一件里衣时―― “啪嗒――” 他鼻子里流下两贯鼻血。 谢涵:“!” 他裤子一提,披上外袍就把豆丁抱起来往外冲。 第28章 “七公子这是虚火上沿、热迫血行……”老太医看着谢沁脸上绯红一片,搭脉只见脉率直追一百八,虽然奇怪,最后还是抚着胡须开了一通清凉泄火药。 苦寒苦寒,清凉药多味苦,谢沁对着那黑不溜秋的药汁欲哭无泪。 而已经知道胞弟“并无大碍”的谢涵则安心地出了宫门,来到一闹市中,找了间四进的院落进去。 敲了敲门,无人。 短短时间内,他已经了解清楚了。豫侠是郑人,家有薄田,父母俱在,有兄弟二人,孤身入齐已有三年,先做的狐源门人,后成了田部吏,始终未得重用。 观对方今日言行,怕是已经对齐国失望,要另觅他处了。 唉,狐相日理万机、锁事繁多,无瑕顾及门人,导致这样一个人才被埋没了三年啊。 谢涵叹了口气,在人门边柱上靠着,希望对方没那么雷厉风行已经收拾好包裹走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色漆黑。 他打了个哈欠,来回走了几圈驱了驱夜里寒意。 终于见一人踏月而来,谢涵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去,“豫侠!” “公子涵?”豫侠似乎十分吃惊,“公子来这里有事?” “有事。”谢涵点点头,微微一笑,“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豫侠摇了摇头,“太简陋了。还是青草地好些。” 这得简陋成什么样啊?谢涵依旧笑得温文,“也好,幕天席地、对友观星,人生乐事也,当浮一大白。” 他自然地盘腿坐下,从身后草地里摸出一坛酒来,又往袖子一掏拿出一对青玉酒杯,拍开酒坛,倒下美酒,酒香四溢,微青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莹莹光泽。 他笑吟吟举起一杯酒递给面前的人。 豫侠:“……”他抽了抽嘴角,接过酒杯,掀开衣摆,在谢涵对面坐下,“公子准备得真齐全。” 喝完,他咂巴了一下嘴,“好酒!” “梁国明酒坊烧的神仙醉。”谢涵放下酒杯,刚想抒发点什么情怀。豫侠一把抓起酒坛,“酒要这么喝。”说着,他举坛便饮,有晶莹的液体顺着他嘴角滑下浸湿胸前衣裳。 “给!”喝了一大口后,他举着酒罐递到谢涵眼前。 谢涵盯着还留着对方唇印的罐沿顿了一会儿,接手间转了个角度,也喝了一大口。 两人就这么分着喝了一坛六国最有名的烈酒,谢涵觉得身体里像有一把火烧着似的,脑袋都有些不拎清了,豫侠还脸不红气不喘没事人一样。 “好了,酒也喝完了,现在豫侠不只欠公子一个人情,还要再加上一坛酒,公子有什么事直说罢。” 像有一阵狂风飙过,不拎清的脑子立马清醒了。谢涵:“不知豫兄可是准备离开齐国?” 他单刀直入,经过刚刚一段和白天之事,他已很清楚,和对方说话,打机锋、论含蓄,都是没用的。 豫侠点了点头,“不错。我刚刚就是出去准备了一下公事交接、通关文书,明天一早就走。” 虽然早有所料,谢涵心还是一沉,“三年时光,如此白费,豫兄不觉得可惜吗?”说着,他站起身,肃身正色,长长一揖,“我所来,是请豫兄留下的。” “不浪费,这三年学到了很多东西。”豫侠亦起身,还了谢涵一礼,“现在贵国国君不收容,我自然该离开。” 他一口“贵国国君”,已是要和齐国斩断一切的样子,谢涵上前一步,“君父只是一时没看到豫兄才华罢了。” “不是一时,是一辈子也不会看到。公子心知肚明的。”豫侠直白道。 这句话,谢涵无法反驳,他抿了抿唇,“那豫兄以后有何打算,要去哪里呢?”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 言下之意,就是还没想好了。谢涵忽然抬头直视对方双眼,“那豫兄觉得在下如何?” 豫侠看了谢涵一眼,“公子很好。可公子只是公子。” 谢涵抽出腰间长剑,横剑一递,“我虽只是一个普通公子,却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豫兄的手当是一双握剑的手才对,我可向须老将军举荐豫兄入军营,不知豫兄可愿?” 豫侠眼中陡然射出一阵光彩,却极快地褪去,他摇头,“齐公非良君,在齐国为将还不如在他国为兵。” 谢涵面色一变,声音冷了下来,“足下未免太以偏概全了。君父万乘之尊,恐怕还轮不到足下品头论足,齐国泱泱大国,也不是等闲国家可比拟的。” “随公子怎么说。”豫侠看了看天色,“公子恩惠,改日必报。”便要去开门的样子。 “豫兄当听过一句话: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谢涵冲着对方背影喊道:“豫兄何不给自己一个尝试,给我一个机会?” 豫侠脚步不顿,“豫侠今日又欠公子一个赏识之恩了,一并等来日再报。” 他打开门,不过一会儿,便拎了一个包袱出来,路过谢涵,“夜深了,公子可进去歇息半夜。我怕再留下会听公子喋喋不休一个晚上,所以打算连夜走了。”他抱了个拳,“告辞,后会有期。” 谢涵苦笑,“豫兄何须如此,涵先走一步就是。”他亦抱拳,“后会有期。” “不必。”豫侠拉住他,“公子为人,一看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所以无论公子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公子还是安静下来歇歇罢。” 他一吹口哨,屋后跑出来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他上鞍一抖缰绳,“告辞。”言毕,人已出了院子。 谢涵:“……” 他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走进屋内,只见除床之外,别无陈设,果是家徒四壁。 “吱吱吱――”一只老鼠爬床而过。 谢涵:“……”他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也没发现对方落下什么,终于关上门去了对面街的客栈要了间房。 第二天一早,他又过来,向这里的东家买下豫侠租的院子,便回宫让楚楚指派个人过来勤打扫保持这院子的原样。 然后,把床上屁股朝他装死的小豆丁翻了个身,“怎么,才过了一天沁儿就不要看到我了?”他坐在床边,状似伤心地幽幽一叹。 “不要叫我沁儿,一点气概都没有!”谢沁抗议,然后一看谢涵美美的脸,就想到自己昨天的丢人,他郁卒。 “哦――”谢涵拖长音,忽然转折,“可是你只是一个豆丁,或者说,粽子,要什么气概?” 谢沁:“……” 他跳起来搂着谢涵脖子一个熊抱,“哥哥你不爱我了,你一定是在梁国有了新欢,你说,是哪个妖精把你的魂勾走了,他有我可爱有我萌嘛!” 谢涵眉心跳了跳,终于没忍住一个巴掌糊上去,“成何体统!你哪里学得乱七八糟的话!”说着,他扒下谢沁,一扫室内宫人,“这些话,谁教的?” 他视线所及之处,宫人一一垂下头,不敢吱声。 “嗯?”谢涵指节轻轻一敲床角。 “噗通――”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公子恕罪,公子恕罪!” “哥哥,没人教我。”谢沁拉拉谢涵胳膊,“昨天琴师的媳妇儿来找琴师就是这么说的,我听到了。你别罚他们了。” 谢涵一挥手,室内众人都退了出去。 谢沁看得眼热,“怎么跟我这儿都嬉皮笑脸的?” “你的人,我是不该越俎代庖。”谢涵沉吟片刻,道。 谢沁一听,连忙摇头,“哥哥帮我管他们是关心我。” 谢涵叹了口气,摸摸对方睡翘起来的呆毛,“关心也不行。如果我这么做了,以后你我意见不统一,他们是该听我的,还是该听你的呢?” “我都听哥哥的,哪里会意见不统一。”谢沁脱口而出。 谢涵顿了顿,盯着谢沁看了一会儿,看得谢沁心里毛毛的,“哥哥?” 下一瞬,身上一热。 被……被…被抱了(////▽////) 谢涵抱着谢沁揉着对方小脑袋,“那你现在就听我的。自己的人,自己管好。你平时一定都太纵容他们了,才会让他们在你眼前敢嬉皮笑脸的。宽容可以,纵容绝对不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才能服众,以后谁犯错了,就狠狠地罚,才能建立起自己的威信,知道了么?” “知道了。”他知道的,就是不习惯,谢沁闷闷地道。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一个激灵蹿出谢涵的怀里,跳到床另一头,抖着嘴唇看对方。 “怎么?”谢涵皱眉。 闻声,谢沁冷静了一秒,小短腿蠕动过来,伸出一只嫩嫩的小胖手,“我……我可以摸摸哥哥的虚里吗?” 虚里穴,在心尖。 谢涵挑了挑眉,抓起谢沁肉垫一样的手掌就往自己胸口上按了按。 谢沁:“……”他又往上按了按,又呈放射状往周围按了按,忽然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的一把缩回手。 “天呐,一马平川。”() “什么?”见对方哭丧着个脸,没听清声音,谢涵问了一遍。 谢沁再抬头,看着自家“哥哥”虽然没有寻常女子柔和婉转但依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国色天香的脸,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对方胸上,他神色沉痛、目露同情,特别想静静,可是头上还顶着两道逼人的目光。 扯了扯嘴角,终于还是扯出个萌萌哒的笑,“哥哥这里会跳哎,好神奇!”他扑上去好玩似的又按了按对方心尖处。 谢涵:“……” 第29章 现在本不是饭点,但因为谢沁易饿,强烈要求加餐,本来的早晚两餐在楚楚这儿就变成了早中晚三餐。 正是晌午,谢涵本打算小憩一会儿后出门,楚楚和谢沁异口同声留饭。他暗忖自己陪母亲和弟弟的时间是不是太少了点,虽不饿便也留下来吃一点,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只见眼前一大盆漂油的炖猪蹄、一整个熏彘肩,而且还要全吃完?! 谢涵僵硬地扭了扭头。 楚楚:“沁儿说你太瘦了,我看也是。” 谢沁:“哥哥多吃一点,长肉。”说完,他吸溜了一下口水,“哥哥不要怕,我来帮哥哥吃一点。” 说着,他就要拿碗盛猪蹄汤,被谢涵一手拍开,“上火,不许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他给人碗里夹了片绿油油的青菜。 顶着楚楚和谢涵“没得商量”的眼神,谢沁郁卒,就着蔬菜扒饭。 善恶到头终有报。顶着楚楚殷殷关切的目光,谢涵也认命地捧起饭碗。 半个时辰后,谢涵靠在榻子上揉肚子。 噔噔噔――有小短腿蹬地的声音,他睁开左眼一条缝,便见小豆丁捧着个盘子跑进来,盘子里的东西飘着甜香。 “饭后甜点,蜂蜜炖木瓜。” 谢涵:“……” 他睁开眼睛,幽幽道:“我好想吐。” 谢沁:“……”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哥哥休息一会儿再吃。”把盘子搁一边案上,他爬上榻子跪在谢涵手边,嘀咕了声“十四岁可能还没发育”便小大人似的摸摸对方额头,语重心长道:“哥哥长大后就知道了,我都是为哥哥好――啊呀――”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提着领子捉到了地上。 “拿下去。”谢涵觑一眼那蜂蜜炖木瓜。 “哥哥――” “拿下去。”谢涵加沉了语气,“还有,母亲在午睡,你不要吵。” 谢沁:qaq 没有外援了,他捧起盘子一步三回头,可惜没有引起榻上人一丁点儿的怜惜,反而对方在他离开后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 放完东西又有了新主意跑回来的谢沁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 一时间,他只觉得无比萧瑟。 而此时的谢涵看看自己正打着响鼻的坐骑,觉得胃有点疼,至于马车,颠起来就更*了。 看来今天是甭想去西郊大营了。 他一扔马鞭,步行出去消食,换了个目的地。 从昨天一早回国到现在,也没个空闲,只给苏韫白勾了个范围,让对方自己买了个北街上的宅子,和陈璀先凑合凑合,有问题传讯给寿春。 北街素来是临淄达官贵族的府邸所在,房价极贵,苏韫白只在街尾买了套小院子。 谢涵过去的时候,苏陈二人正在院内一棵大枣树下下棋。 “哎呀,这个不对,苏大哥,我重新下一次。”陈璀咋呼了一声。 “落子无悔。”苏韫白慢悠悠道。 谢涵站在篱笆外枣树后,看着棋盘,只见苏韫白的白子就如他的人一样于温吞中包围、蚕食,至于陈璀的黑子嘛,看的出来是个新手,落子杂乱得很,还一直被牵着走。 “唉,我也知道,就是突然发现落那个子更好,一时没忍住。”陈璀嘟囔了声。 过程中,他一直唧唧呱呱的说个不停,谢涵不禁古怪地想:对方能被霍无恤器重,是物以类聚么。 也不对,等到那个时候的霍无恤分明是一张死人脸,难道是……怀念童年?他摸了摸下巴。 这时,陈璀忽然一声大笑,“苏大哥,我赢了。” 谢涵一疑,再看棋盘,只见黑子已经把白子都堵截个彻底了。他一愣,感情刚刚对方说了那么多话都是诱导对方钻陷阱呢,之前说要“重新下一次”的子分明是围截对方的阵眼。 “苏大哥,你说过我赢你一次,你就换一样东西教我了!”陈璀还在那儿手舞足蹈的。 谢涵噗嗤一笑,从枣树后绕出来,“人家下棋是以智取胜,阿璀下棋是以嘴取胜啊。” 不是多高明的手法,只是那一边打扰人误导人的嘴巴太厉害了。 两人一愣,都面露喜色地站起身,“公子。” “哎。这么叫也太生疏了罢。”谢涵走进篱笆坐到两人中间,打开个食盒,拿出一碟酱牛肉和几个小菜并一壶酒,“吃点下午茶?” “好啊,阿涵。”苏韫白从善如流。 陈璀更是打蛇随棍上,捡起一片牛肉,“嘻,涵大哥怎么知道我饿了?” 一边嚼吧他一边也没闲着,“苏大哥,我赢了。虽然旁门左道了点,也是赢了。” 谢涵看了陈璀一眼,比之前多加了个“旁门左道”的词,是为了在他面前全苏韫白面子? “好,你赢了。等会儿教你弹琴。”苏韫白点点头,却又顿住,侧头看谢涵,笑了,“班门弄斧了,论乐理,阿涵才是个中好手啊。” 谢涵眨了眨眼睛,“怎么,你们这一局棋还有赌注?” 陈璀解释起来,大概意思就是:两个“东漂”初来乍到很无聊,苏韫白就教起陈璀下棋来,那么一教,就被缠上了还要学这学那的。苏韫白觉得嚼多不烂拒绝了,接着被碎碎念得没办法,便道“赢了我就教你别的”。然后,陈璀狡猾狡猾的,一次次拉着苏韫白下棋,一次次探对方棋路,又透露出自己的错误棋路信息,最后在这次设陷阱伏击。 虽然起步是个商人,但苏韫白本质上还是个君子型的人物,从来没想到有人下棋这么卑鄙,于是大意输了。 只能说,和纵横家讲节操,你就输定了。 谢涵笑了起来,“两天不见,阿璀口才又好了啊。”他看看棋盘上黑子,确实不怎么样,但对一个昨天刚学的人来说,那就简直就太好了,“学得很快啊。是该发掘你的学习潜力。”说着,他转头看苏韫白,“韫白有琴么?” “在里屋。”苏韫白起身拿了琴出来,搁在棋盘边的琴架上,只是眉目间又有些犹豫,转移话题似地问道:“阿涵怎么今天来了?不是说要三五天后才得空吗?” 谢涵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不外是觉得陈璀心太不静,太急功近利了。他嘴上应道:“到底不放心,还是想先过来看看。” 哦,总不能说,我今天吃得太饱了,去不了远的地方,只能就近消食,连你们现在吃的都是我吃不下硬被塞上的东西。 他笑了笑,去一边洗了洗手。 苏韫白解释道:“弹琴第一步,当净手焚香,香…现在就算了。” 陈璀听得有意思,忽然道:“涵大哥别这么急啊,你都没吃点东西呢!” 谢涵脚步一顿,面露菜色、稍纵即逝,摇了摇头,行至琴前,手指疾速划过琴弦,琴声流泻,嘈嘈切切、错错杂杂、巍峨雄壮、九曲回环。 “我好像看到了人家说的泰山。”陈璀一拍大腿。 “听清了么?”谢涵问。 “听清了。”陈璀点点头。 “记住了么?”谢涵又问。 “记住了。”陈璀又点头。 “这叫《高山》。具体指法技艺晚点跟韫白学好了,等你什么时候能弹出一曲《高山》了,就教你下一样。”谢涵微笑道。 “《高山》,这就是人家常说的《高山》啊!”陈璀有些激动,高山流水,听说高山流水是不会弹给一般人听的,他看着谢涵的眼睛简直要发光。“等我学会《高山》了,想再学《流水》,然后再学其他东西。” “好。”谢涵还是笑着的。 “咳咳咳。”苏韫白握手成拳压了压嘴角,给谢涵一个“佩服”的眼神。 指法什么的,对陈璀这样一点就通的人而言是非常快的。但《高山》、《流水》却都是极难弹的,稍有一丝破绽,就会无所遁形,要想弹出来,有的磨了。他略为同情地看了刚卖了自己一把的小少年一眼。 谢涵重新坐回来,想了想,道:“我明日要去拜访须贾将军,后日会上莒阳君的门一趟。大后日,一起去稷下,如何?” 临淄稷门下有学宫,人称稷下学宫,学子无数、百家争鸣,与瑶华台是梁国标志一般,稷下也是齐国标志,无数学者畅所欲言、传播学术思想的圣地。 闻言,苏韫白、陈璀俱是眼睛一亮,“好!”当然好。 谢涵捡起根枯枝,在地上画起地图来,边画边把梁国伐齐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你们看,有借道宋国和直接从东南角直达进攻随国两条路线,你们觉得哪条路好。” 苏韫白心下一震,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这么坦白地问他们这么重要的事,这是考验,也是信任。 别说只是几人闲聊,刚刚谢涵说了他明天要去拜访须贾,也说了齐公已经定下须贾为伐随主将。所以明天去见须贾难道会只是吃饭喝酒么? 他也拿起根树枝,点了点宋国,“宋国是齐国附属国,借道易事,从临淄出发走这条路也近,但从这条路线出去能打下的土地却也会隔着一个宋国,控制不易。” “直接往东南角出去,路途远些,打下的土地与梁国会隔得极近,不安稳,但地是实打实的自己的,还可以从东西北半包围宋国,对宋国的控制力会大大加强。” 不安稳,不安稳自然是因为梁国可能很快侵占过来,苏韫白作为梁人,明显十分了解自己母国本性,黑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陈璀忽然道:“这样把宋国半包围起来,宋国会不会戒备,梁国、楚国会不会愤怒?” 他还小,并没有苏韫白想得那么多,只觉得既然跟了谢涵,对方干什么自己接着就是。 偷听过些课,但对行军什么的,他真的不是很懂诶,所幸对人心他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 第30章 苏韫白神情微凛,“不错。” 宋国虽小,却处战略要地,是楚国北上中原的跳板,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是楚国附属国,后来楚国被梁国打残后,因为隔着一个随国,宋国没能投入梁国的怀抱,而被齐国控制了。那时齐国控制宋国是在中原诸国统一抗楚战线下默许的,为了造成对楚国的打击,梁国也捏着鼻子忍了。 但忍了,不代表没芥蒂、不觊觎。 现在梁公打通了随国通道后,看到宋国被齐国半包围了,会有什么反应? 同样和宋国毗邻的大国楚国会有什么反应? 被另一个国家半包围起来的宋国又会有什么反应? “宋侯是会乖乖听话,还是奋起反抗,我不清楚。但我在楚国待过四年,很清楚楚王刚烈桀骜的性格,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至于梁公,可先不考虑。”谢涵握着树枝在楚国那里画着圈圈。 “为什么梁公不考虑?”陈璀奇怪。 “我观梁国有问鼎之志,现在他解决了顿国,等处理完随国这个意外后,下一步就是滕国了,如此,他可车通昊室,比起我们半包围宋国,梁公可是打算半包围天子啊。” 当然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因为按《江山妩媚美人谋》的轨迹,等梁公能腾出手来料理宋国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谢涵看陈璀,“为了不触怒楚王,如果派你出使楚国,你会用怎样的说辞?” “你问我啊?”陈璀吃惊地指了指自己。 “对,你。”谢涵答得斩钉截铁,陈璀听得很兴奋,不由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蹲下来,“涵大哥,楚王脑子好不好使?” 谢涵眼神一飘,少年,说话能委婉一点么?“舅舅雄才伟略。” 陈璀听得咂吧一下嘴,赔笑,“涵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楚王…楚王贵为一国之君,必然得上天庇佑、英姿圣武。” “好了。以后说话小心一点,免得被套麻袋。”谢涵打趣一句,摆摆手,“说正事呢。” “涵大哥,你还知道套麻袋啊。”真接地气,陈璀嘿嘿一笑,又咳了几声清嗓子,“尊敬的楚王陛下,陈璀代表齐国向您转承以下意思:梁国伐随,目的就是为了控制宋国,以牢牢遏制您北进脚步啊,您甘心吗?齐公与您素是姻亲,不忍如此,今特意为您把梁国阻挡在宋国之外,实在是用心良苦。实不相瞒,梁国鲸吞蚕食,也引得我国国君十分心惊,现您南面包围宋国,我国北面包围宋国,为什么不同心协力共取宋国,共抵强梁呢?宋国本是我国属国,现在亏失一半土地与您,是为了友谊与诚意啊……然后,约好攻打时间定在梁国攻打滕国时。” 话说的不伦不类的,但意思却很好了。先拿梁国威胁,再服个软,只不过――“要拿一半的宋国喂楚国?”谢涵挑了挑眉。 “涵大哥,你也说了,楚王很厉害,那空手套白狼肯定没戏了。我们呢,先让楚国出兵,然后立刻知会梁国,问问盟主怎么办,盟主忙着攻打滕国,肯定不作为,那我们出兵宋国,可以把很大一部分责骂推给楚国了。” “嗯。”谢涵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在此之前,还要营造一个宋国背叛齐国的假象,让人以为楚国要趁火打劫。齐国此举就不会引起诸侯忌惮了。而且,做好充分战前准备,以确保战时准确地把宋国东部土地让出去,就可以令梁、楚接壤,到时候即便梁国知道了我们的算盘,也只能怒而不发,还要让出利益给我们以取得一致的抗楚联盟。” 一旁的苏韫白:“……!” #我真是一个很正直的人# 那边谢涵已经很欣慰地拍拍陈璀肩膀,“你大后天去了稷下后多学些外交辞令,再去了解楚国国君与楚国的喜好与弱点,等能说得更好后,再来找我说一次。” 陈璀眼睛亮晶晶的,“嗯!” 谢涵沉吟片刻,道:“阿璀进我马车时面目不清,出来时因要进宫匆忙,也没人注意,除了那医工与我的车奴还有寿春,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了。你这两天也不要出去让人看到,我另有安排。” “啊?” “不要怕。我就是现在还没想好。等我这两天准备好了来告诉你,反正你少出门,不要让人看到你和韫白是一道的,就是……不要让人知道你与我认识。”谢涵看着对方蒙圈的脸,怕人害怕,拍拍人肩膀解释道。 结果陈璀一脸兴奋,“涵大哥,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让我去当间谍?” 谢涵:“……”他按了按眉心,“你别那么能想。只是齐国近来能言善辩的外交人士太少,所以我想把你举荐给君父。”说着,他笑了笑,“只不过,我举荐给君父的人,他大概是不会重用的,所以我打算换个途径。” 陈璀的脸一下子红扑扑的,“涵大哥,我……我才十岁,你觉得我能当官儿了?” “有何不可?有人十二可为相,你十岁如何不能为官?”谢涵使劲一拍人后背,“我的人,不许妄自菲薄。不过你接下来的时间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陈璀被拍得一阵呲牙咧嘴,咧着咧着却又笑了开来,“我都听涵大哥的。” 谢涵这么看着陈璀,再次觉得看对方很有那么点看现在的霍无恤的即视感,不过对方是不可能跟他来这么一句“我都听涵大哥”的,唉,别说,一说还真想听听。 “好了。”日薄西山,谢涵拍拍屁股走人。 然后走到他的殿前,小豆丁正抱着腿坐在台阶上,听到声音,抬头巴巴地望着他,“哥哥――” 谢涵立刻一个箭步上去,把人拉起来,拍拍人屁股,摸摸人额头,“地上凉你知不知道。”他牵着人凉凉的小胖手包在掌心里烘着,然后冷下面色,“七公子年纪小,你们就由着他胡闹?” 霎时跪了一排的人,谢涵冷冷道:“哪几个是照顾七公子的?” 四个宫婢、四个内侍低着头膝行上前。 “哥哥,是我一定要坐那儿的。”谢沁手指挠了挠谢涵掌心。 “嗯,我知道。” “诶?” “你一定要坐那儿,是你的错,等会儿,呵――”谢涵对自家弟弟发出一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冷笑,随后又看向那八个宫人,“但是,主做错事,从却不知阻拦,就是他们的错!” “哥哥,你都说了我是主,他们怎么拦得住,你这样很不讲道理唉。”虽然被那一笑笑得方方的,想了一下这八个一直跟着自己的人,谢沁还是挺了挺小胸膛。 “哦?”谢涵挑了挑眉,“那你说怎样才有道理?” 谢沁翻箱倒柜、绞尽脑汁,终于琢磨出一个符合自家哥哥审美的说辞,“他们是我的仆从,听我命令是他们的责任,阻拦我做错事也是他们的责任。之前他们阻拦过我,已经尽到了责任,但我不听,他们又尽了听我命令的责任,所以,他们不该罚,反该赏。哥哥,你说对不对?” 那八人垂着的头终于敢抬起来,对谢沁目露感激。 谢涵静静听着,点了点头,“那你说赏什么?” “每人赏一片金叶子。”不是很懂物价的谢沁忐忑地看了谢涵一眼,“好不好,哥哥?” “好。”谢涵拉着谢沁路过跪着的人,“是我错怪了,都起来罢,以后也都要明白自己的职责。我殿内的人其中尽到刚刚七公子说的两样职责的等会儿也都去找寿春领赏。” “是。谢三公子,谢七公子。” 进了殿内,谢涵关上门。 关门……这世上多少不可言说的事都是关门后发生的,谢沁心里毛毛的。 “说罢,干嘛非要坐在台阶上?”谢涵倒了杯热水塞进对方手里,“喝口,暖身子。” “谢…谢谢哥哥。”谢沁捧着杯子啜了一口,忐忑地抬头,“哥哥,其实你刚刚是故意说要罚他们然后让我解决的对不对?” 谢涵划着桌面的手指一顿,“照顾你的人,都是母亲和我挑选过的,他们的性子,我知道。”他顿了顿,温和的眸子凝着对面的小脸,“驾驭人,并不难,你不要觉得厌烦,以后都像今天一样,就好。” 这还不难?今天他是搜肠刮肚才说出这些话的好不好?亲哥啊喂。 一看那张包子脸,谢涵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不禁哧地笑出声,点点对方鼻尖,“好了,不要想着转移话题,说,为什么要坐在地上!” 谢沁两个蹄子一把捧住谢涵戳在他鼻尖的手,眼神特别特别真诚,“哥哥,我孤身一人,在深夜中一直等着你,不畏黑暗,不畏严寒,你不觉得感动么?” 谢涵:“……” “这么感天动地的事,你一定不忍心拒绝弟弟的一点小小要求罢?” 谢涵:“……” 小豆丁光速从一边抽出个保暖的食盒,拿出里面一个纹花瓷碗,碗里是―― “蜂蜜炖木瓜!”美容又丰胸! 谢涵:“……”他捏了捏额角,最后还是在豆丁巴巴的眼神下拿起勺子。 “哥哥,这个很好的,你以后每天都要吃一碗,知道吗?”小豆丁捧着脸满眼期待。 “咳咳咳……”谢涵一个不小心呛到了喉咙。 齐国东部临海,没有邻国之危,北部燕国弱小构不成威胁,固精锐兵力驻扎在临淄城出去的西南面,既守卫都城,又在军队出征时行军方便。 临淄杉门外西郊地域广阔,正是八万精锐之师驻扎训练的地方,人称西郊大营,又称杉门营。 这八万军全由齐国大将军须贾操练带领。 作为历史更悠久的东方大国,齐国内部各大家族的盘根交错,比之梁国更甚。但许是齐国人天生文雅有余、勇猛不足,齐国大家族之间的相处要温和多了,不像梁国今日灭一族明日亡一家,掌权的家族几十年就风云变幻一次。 但这也导致了齐国大家族的腐朽与不思进取,它们就像一座座古老的机器,从六百多年前大昊开朝一直到现在,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注定不可能还灵活运转,却又偏偏顽固不化。 齐国四个势力最大最悠久的家族:须氏,拾氏、久氏、虞氏。 须贾,便出自须氏家族,是现任须氏宗族长须弭的堂叔,但他身上并没有太多大家族出身的风气,反而很有一股草根暴发户的款儿,大概和这位老将军年少时差点叛出须氏有关罢。 “哈哈哈,小东西,你可别以为那小子能拉开五石的弓就厉害了,老夫三十年前拉过五十石的弓,那根箭‘啾――’的一下划过半边天射出两百丈外,直接就把梁国那谁谁吓懵了!” “嗨呔,那缸才两百斤,举起来也值得嘚瑟?老夫四十年前每天举着五百斤的鼎绕着临淄城跑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 “哎哟哎哟哎哟,这香味,神仙醉啊,好小子,没白疼你!你别听人说这神仙醉一坛能醉倒一个壮汉,搁老夫这儿,你送来这九坛要不是老夫不舍得,现在就能全解决咯!” 谢涵的骑射功夫是他五岁的时候跑来黏着须贾软磨硬泡学来得。 谢涵小时候,是个特别漂亮可爱的娃娃,聪明乖巧学东西又快,简直骨骼清奇,原本须贾是不耐烦要打发人的,最后险些掏光老底地教人。 之后,在谢涵的经营下,须贾对谢涵比看大孙子也没差了。 第31章 作为追随齐室先君齐武公的大将,须贾已经年近六旬了,但还是满面红光,看起来哪里有一点老态。 喝了几口酒,他兴头上来,指着在草地上训练的将士,一阵唾沫横飞、抚今追昔、指点江山。 谢涵随着须贾的描绘时而目露神往时而发出惊叹,简直是这世上最配合的观众了。 须贾带了一辈子的兵,打了一辈子的仗,严谨负责、运筹帷幄,没什么缺点,就俩癖/好,一好酒,二好吹牛。 这不,谢涵一到新绛,就重金购买了十坛神仙醉,只不过中途有一坛拿去刷豫侠好感度了。 一想起这个,谢涵就有些蔫,好感度刷没刷上去他不知道,但人是跑了无疑,只不过现在不是怏怏的时候。 当此时,须贾正说到七国联军伐鲁的时候,他是如何如何横扫千军,如何如何让友方联军看得眼珠子都掉下来,如何如何吓得敌方将领从马背上滚下来大呼“天神”。 谢涵觑一眼须贾放光的脸,这是喝得真有些高了罢。伐鲁是五十三年前的事,这个时候,对方还没他七弟大罢?真是要没边了。他瞥一眼快空了的一坛酒,嗯,能放倒一个壮汉的量果然没让对方醉,只是又夸张了一点。 “啪啪啪――”他拍手,佩服道:“老祖宗说‘不战而屈人之兵’,老师真是深得个中真昧啊。” 守在一旁的两个小将:“……” “唉呀,这算什么。”须贾大手一摆,“要说还是杀到燕国那一仗爽啊,老夫大军到的地方,根本不用打,所有燕崽子都举白旗开城门跪迎……” 谢涵抬头看看天色。 两人正坐在正对将士训练不远处的一棵大杉树底下,一抬头便能透过叶缝看蓝天白云,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过去了,想必他离开后没人捧场的寂寞都得到抒发了罢,谢涵决定扯回话题。 “老师,三十多年前,梁*队就有这么厉害了吗?竟然能把我军完完全全请出燕境。”谢涵奇道。 话音一落,须贾的面色就有些不太好,相信所有参战后的齐军此时面色都不会好――费尽人力物力,终于快把偌大一个燕国都打下来了,这可是能彪炳史册的战果,结果……没有结果,什么都没有。空耗二十万大军一年厮杀,只因梁国联合几个国家陈兵燕境要求齐国退军,就只能退,必须退,不只退,还送出公主联姻。 “梁军……”须贾退了酒意,面上不胜复杂,嘴里的酒香似乎都泛着一阵苦味,“真正的虎狼之师啊。”他拎起酒坛兜头直接往嘴里倒。 谢涵也感慨,“梁公寿宴当天,在瑶华台封赏伐顿三军,邀各国使节观礼,我真从没看到过这样的大军,只是看着,就让人心惊胆战。” 须贾笑了一声,砸下空坛,酒坛应声而碎,“梁国士兵杀人时眼里都看不到鲜血,看不到敌人,看不到死亡,只能看到厮杀后带来的荣誉和奖励,这样的大军,哪里是随便就能看到的。” “可这大军也是人训练出来的,梁*队不是一开始就无敌于天下的。” 话音一落,须贾目光顿时一凝,盯着谢涵的脸,他已经隐隐觉出些对方说这些话的味儿来了。 随着须贾目光变化,谢涵上身微微前倾,“老师,没有谁是天生的强者,只有不断改革图强才能屹立于不败之地。现在齐军编制、赏罚都已经不适合这个时代了。” “住嘴。”须贾一拍案几,“如今的兵制是武公历经十年深思定下的,不懂就不要胡说!” 那场变革根本就不彻底,不过治标不治本罢了。然而,他不能说,谢涵两手撑案半站起身,“可祖父殡天至今已经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可以有多少变化?老师知道各国都是怎么看齐军的么?” “贪生怕死、懦弱腐朽。”他一字一顿,身上霎时带出一股浓重的压迫感。 “我说,住嘴。”须贾冷了面色,拔刀一刺,砍了桌案。 谢涵一惊,起身,敛衽跪下。 须贾晃头,“你做什么!” 无论势力如何,谢涵姓谢就注定了他们至少表面上的尊卑,他伸手就要拉人。 谢涵抬头,“老师,我现在跪您,不是因为您教我骑射武艺,也不是因为刚刚惹您生气来请罪,而是因为您是齐*方第一人,是齐国无数将士心目中的信仰与高山。” 他从袖里拿出一卷竹简,恳声道:“老师,您知道的,您都看在眼里的,为何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要您带头改革兵制,必有人追随,就连君父也不能不卖您一个面子。” 须贾似有动容,终是接过竹简打开,“这是你写的?” “粗陋之至,愿抛砖引玉。”见须贾开始看,谢涵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粗陋,”须贾边看边摇了摇头,“详尽、系统、至精至细,看来你这十年来跟着我到大营的日子没有白待啊。” “老师教诲之恩,涵铭记于心。” 须贾阖上竹简,“这个你写了多久了?” 谢涵答道:“三年。” “三年,”须贾面上神情有一丝渺远,“三年前,你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 “十一。” “十一岁啊,果然是太年轻了。”他话到后半句,声音陡然一重,右手一掷,那卷竹简便直直坠入一旁篝火中,响起一阵哔啵弹响声。 谢涵一怔,面上有一瞬间的空白,立刻要站起来朝那火堆跑去,却被须贾牢牢抓住肩膀不得动弹。 “老师?!”眼睁睁看着那卷竹简要付之一炬,谢涵惊怒喊道。 一旁那两个小将对视一眼,一齐冲过去就要捡回那竹简。 “不许去。”须贾喝令。 那两个小将脚步一顿。 “祖父!” “叔祖父!” 二人均面露不赞同。 “本将说过,军营里该喊我什么?”须贾目光如刀。 两人顿了顿,单膝跪下抱拳,“大将军。” 原来此二人一个是须贾的嫡长孙须旭,一个是须贾的堂侄孙、须氏的少族长须袭,须旭和谢涵年纪相仿,须袭则近冠龄。因为谢涵常来杉门营的缘故,三人交情一向不错,二人心中也自有一番抱负,对谢涵今日所说之话既震惊却也共鸣。 “大将军,公子涵所言不无道理,恳请大将军考虑。”须袭劝道,须旭更直接,“大将军无故烧毁公子涵心血,未免有失礼节。” 等火花哔啵声渐弱,那竹简只剩下几截黑段后,须贾才缓缓松开手,“没想到公子竟然想改革军制,没想到公子竟然信奉法家?” “只要能富国强兵,阴阳、纵横、黄老、儒家、墨家、法家……又有什么分别?”没了钳制,谢涵也没站起来,只盯着那火堆怔怔出神,好像专注地多看几眼,里面毁去的东西就能回来一样。 “公子的想法很好,只是……”须贾冷硬地吐出四个字,“不切实际。” “公子说,野战、山地战渐多,平原战渐少,所以要训练骑兵,提高骑兵地位,公子有没有想过这动摇了车兵尊贵的根本。车兵多由公室、世家子弟组成,他们会任由你侵害他们的利益吗?” “公子说,为了提高将士自律性和积极性,要加大奖惩力度,公子有没有想过齐国有没有那么大的财力去奖赏,有没有人能接受如此严苛的惩罚?”须贾双目钉在谢涵脸上。 “可这世上无论做什么事,总会遇到一些阻力。如果只因为有阻力便放弃,那终将一事无成。”谢涵缓缓站直身,坦然对视,“只要新兵制推行,训练几年,齐国作战能力必然大大提高,用来奖励的财富大可从他地掠夺,至于惩罚,在奖励的对比下,就没那么明显了。等再过几年,人们就习惯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可老夫已经老了。”须贾看着谢涵坚持的神色缓下声音,下一刻又是声色俱厉,“而且,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不是人人都有梁公姬彖的本事牢牢弹压着各大氏族,还有这排除一切阻力改革的大魄力。” 谢涵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了。 “公子要是真像你写的那样做,迟早会把国内各大氏族都得罪光的,你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就都白费了。”须贾声音转淡,“而且也未必会有成效。这几十年来推行改制的人还少吗?成功的有几个?死于非命然后人亡政息的又有几个?甚至因为新制引发内乱,给他国可趁之机的有几个?” “老夫话就说到这里。”他背过身去,已是送客的意思。 等谢涵走后,他对着须袭、须旭二人下令,“今天这里的事,不能让第五个人知道,无论是谁,包括家主,否则,军法处置。” 须袭、须旭面面相觑,“是。” 谢涵失魂落魄地回宫,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忽然道:“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他以为对军队的好处很明显,须贾一定会同意的,须贾是大将军,是须氏族老,有须贾牵头,一定会有人响应,他再游说几个家族,新兵制就可以推行了。 问它?系统呆了呆,它不是很懂诶,拙劣地安慰道:“宿主已经很好了。对了,宿主为什么要改兵制?改兵制是什么?” “很好了?”谢涵自嘲一笑,朝前走去,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前方是一座高高搭起的小亭,亭内有一钟,风雨不侵、供人观赏,两边各有一武士守卫,还有一宫人擦拭着钟身。 谢涵走近,三人弯腰行礼,谢涵拿过那宫人手中拭布,“我来罢。” “是。” 他按在钟身美丽祥和的刻纹上,小心细致得甚至五指颤抖。 “这是什么?”系统问道。 “你不知道?”谢涵惊异。 “我怎么会知道?”系统奇怪,忽然【叮――】一声响,它恍然大悟,“这就是大吕钟啊?” “不错。”谢涵口中应着,目光却是一闪――系统不认识大吕钟,系统竟然不认识大吕钟,它没有看到过大吕钟? 第32章 “公子,三更天了。”寿春看看一边计时的水漏,小声提醒道。 室内谢涵正挥笔疾书,闻言,抬了抬手,寿春便住了嘴,他却又忽然放下笔来,“你先自去歇息罢。” “奴婢不累。”寿春连忙摇头。 谢涵想了想,一指一边的软榻,“那就去躺会儿,夜深了。” 寿春还是摇头,只是刚要出口的话被谢涵阻拦在口内了,他佯怒道:“去躺着。免得等会儿叫你的时候你脑子不拎清。” “……是。”寿春委委屈屈地应道,又小声道:“公子要不要再叫几个人进来服侍?” “不用。”谢涵摇头,便很快低下头又继续手上的活了。 他在尽力回想白天那卷被烧掉的竹简,怕再过几天就会记不清了。 如同须贾要烧了它一样,被人看到,这一定会给他招来祸患的,所以,哪怕看不懂甚至看不清,也越少人在他写这个的时候看着越好。 虽是春日,夜凉亦是如水,寿春转身走到软榻边上,拿下件披风过来给谢涵披上。 谢涵笔尖顿了顿,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肩上披风一角,看了右后方仍直直站着时刻等候吩咐模样的人一眼,“寿春跟着我多久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要赶人的前奏,寿春眉间一慌,“奴婢六岁跟着公子,已经九年了。” “九年……”谢涵神色微远,换算着时间,也就是离那个时候,还有十七年。他垂下头来,要再继续,忽然发现哪里不对―― “你那什么表情?”只见某小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稍一想便知对方在想什么,谢涵不由好笑,伸腿一踢就把人一个屁股墩送去了软榻上,“怕我不要你啊?怕我不要你还不听话,睡去睡去。” 寿春:“……是。” 一直到五更天,谢涵才放下笔,拿起竹简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还是漏了点什么,却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东方已渐显鱼肚白,他便把那竹简塞进他床边一个暗格里,换了套衣服。 “公子不补个觉?”寿春端来洗脸水,担忧道。 谢涵脸色有些白,眼睛却出奇的亮,“我没那么多时间。” 他很快带上礼物去了谢艮府上。谢艮作为现在公室最年长者,也是有着很大的影响力的,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得罪了也要尽快弥补。 “公子少待,小人立刻去禀报。”莒阳君府上家老已换了一位,不再是连邬。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如同须贾爱吹牛一般,谢艮德高望重、通达明理、乐善好施,也没什么大缺点,就是奇好面子。 因为好面子,所以入不敷出了也不肯遣散门客,还来者不拒。 因为好面子,所以没钱了不肯找人借最后被亲哥放水不收税了才好过日子。 现在,连邬不仅害他怪错人闹出一场乌龙,还在君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如此贪生怕死简直丢尽了他莒阳君府的脸,谢艮会换人并不奇怪。 “叔公安好。”谢涵笑吟吟的。 “公子涵所来何事?”伸手不打笑脸人,谢艮说不出赶人的话,只能端着一张脸。 “惭愧,涵是来赔罪的。” 此言一出,气氛霎时一冷,谢艮的面皮都绷紧了,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有人提起日前的事,“哦?涵有何罪,不过是老夫……” “哎,叔公有所不知。”他话没说完,便被谢涵摇头晃脑一声长叹打断,“实不相瞒,涵当初临行前想找叔公取取经,毕竟涵从未去过梁国,一时有些心慌。只是叔公访友去了,叫涵扑了个空,涵怏怏,堂叔便邀了涵池边玩耍。” 说着,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足尖,“涵一时兴起,忘了池塘里有叔公爱宠大青龟,一颗石子下去,就把大龟完美上好的龟甲砸出了个坑。” 说的跟真的一样。 谢艮都些担心起自己的爱龟是不是真的壳不对了。 谢涵趁机把手里的盒子往前一推,腆脸笑,“叔公莫怪,叔公莫怪,侄儿赔罪。” 无论爱龟是不是有损,这礼他都不该收,谢艮正要摆手,谢涵便打开了盒子,然后他声音一顿,眼睛一阵发直。 所谓送礼,便是要送得收礼者无法拒绝。 谢艮喜好音律,不,是爱音成痴才对,闻雅乐可三月不识肉味。 “此箫名为‘忘朝’,取材自荆山之玉,传闻有凤凰曾落此玉上啼鸣,故此玉音色清绝,素闻叔公箫艺精绝,当是名器配知音啊。”这句话谢涵说得一咏三叹,说得对面人本就不坚定的一颗拒绝之心越发不坚定了。 “涵也是爱乐之人,我岂能夺人所爱?”谢艮搭在大腿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掐了自己一把,咬牙拒绝道。 “且不说我为晚辈,孝敬叔公分所应当,也不说我损叔公爱龟,赔礼道歉自要经心,”谢涵微微一笑,“单只说,如叔公所言,我亦是爱乐之人,既爱,自然会希望它有一个好归宿,一如人常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在涵心目中,叔公就是忘朝最好的归宿了。” 他从腰间取下一个陶埙,“愿叔公能与涵合奏一曲。” 谢艮盯着谢涵完美的笑容看了良久,站起身,对一旁侍婢吩咐道:“送公子涵沐浴。” 待二人均沐浴毕,正是整个人最干净最心神相守的时候。 玉箫音色清亮空灵,陶埙音色浑厚低沉,两人挑了一个最适合的曲子《浪拍涯》。 时而惊涛拍岸,时而小浪低语,壮观又柔婉,潮涨潮落、涛生涛灭,碧海潮生、天涯明月,旋律随景舞,主调因风逝,余音绕梁生。 总之谢艮送谢涵走的时候,眼睛都是温柔得要滴水,人一走,他立刻找人来问,“去看看小青的壳如何?” 半刻钟后――“完好无损。” 谢艮握着玉箫缓缓地笑了起来,越笑越放肆,越笑越大声,“哈哈哈,人精啊,人才啊,哈哈哈哈哈。” 一切顺利,谢涵出来的时候觉时间尚早,犹豫了一下,还是策马再去了一趟杉门营。 既为了和须贾打好关系,也是有资源不利用白不利用,谢涵从小就会拿着书上各种军事上的问题问须贾。 久而久之,须贾也会拿一些各国实战问题考校谢涵,甚至会在战前问他的看法。 这次,他拿着和苏韫白、陈璀一起讨论出来的结果给须贾洗着脑,并针对如何应对梁楚怒火费尽了口水。 只要须贾认同了这看法,改日朝议时它就有很大的可能通过,就算不通过,这世上还流行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通过须贾又更加完善了这一战略的布局,也缓和了昨日僵硬的气氛。 两人都默契地仿佛没有昨日的事,须贾拍腿大笑,“好好好,好小子果然得了老夫三分真传啊,这法子想得好!” 须袭、须旭对视一眼,等谢涵出来后,就被二人架着上了演武场。 军营里清一色的男人,又是日日训练些奔跑、射击等东西,在这种环境下,哪怕是公认文雅弱武的齐人也难免好勇斗狠。 一旦这种事发生,凑热闹的人永远不会少,于是演武场应运而生,上场的也是各家子弟居多,只要不弄出人命,将帅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公子涵,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可还当的起我须旭的对手!”须旭大喝一声,拔剑出鞘,挽了个剑花。 听到有动静,一群人围过来看,其中不少和须旭一样出身大家的子弟,闻言都哄笑起来,“我说须老八,你什么时候赢过公子涵了?” 显然,因为和谢涵年纪的相仿,须旭已经不是第一次拖对方上来了,二人俨然是演武场上的常客。 对于众人的哄笑,须旭抱以一个异常自信的笑,“毕其功于一役,我今日就把过去的败绩全垒起来还回去。” 谢涵笑如春风,然后转头看草丛里开起的盘口,“帮我押十金,公子涵胜!” “哎哟,哎哟喂,公子,我的好公子,你可别对我笑,我的小心肝受不了啊。”就站在盘口前的虞氏家族嫡系子弟虞昭师直面谢涵笑容,顿时捧心夸张大叫,引得众人一阵发笑,他扭头,大声道:“押二十金,公子涵胜。” 战还未开,气氛已被炒的空前热烈,还不断有人加入。 闻人昧是闻名六国的奕剑大师,来历、籍贯、居所,皆不详,只知其一朝横空出世,便连挑了几个成名多年的剑手,连踢了各大武馆,一时为世人争相追捧,奈何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梁公请人舞剑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 而据说……齐公子谢涵和楚太子子般在楚国时,因天赋绝顶、骨骼清奇曾被游历路过的闻人昧倾囊相授四年。 传闻有几分属实他们不知道,也许只是随口点拨了一句就被传出什么“倾囊相授”了呢,但有一点却是真的――那就是公子涵的一手奕剑术真不是吹的,完美地糅合行云流水的姿态美与杀机毕露的战斗美于一身。 站在远处看的须贾咧嘴笑,“这动作和我年轻时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是少了一点君子之风。” 一边须旭:“……” 叔公,另一个是你亲孙子你知道吗?还有,您身上的君子之风,侄孙从来没发现过啊。 第33章 不过,这次须旭也的确进步良多,身形配合自如,剑势变化迅猛,他忽然一个斜刺。 谢涵闪身一躲,左移半步,格于胸口的剑趁势一击,双剑在半空中交锋,撞击出一阵火花,剑身叮叮作响。 围观众人发出一阵喝彩,间或夹杂着几声口哨。 正此时,谢涵手腕一翻,交锋的长剑便反压在须旭剑身上,与此同时,他双脚蹬地,借力一跃,身形蓦地向前上方飞出丈许,在半空中倒转身形,直直刺下,霎时万千剑影包裹须旭头顶。 须旭左手一托剑身,高举手中剑,横剑作格挡,只是由上而下的冲击力道太大,他面色一瞬爆红,额角青筋暴起。 胜负只在一息之间了,众人不由都瞪大眼睛、不敢喘气。 “砰――”一声敲击钝响,须旭单膝跪下,膝下台面似有蛛纹裂开,谢涵翻身一转,架剑于对方肩上,挑了挑眉,“如何,服是不服?” 顿时,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哄声,当然也少不了几个输了钱的人的哀嚎声。 “没白跟老夫学得这几年啊!”须贾欣慰抚须,溜溜哒哒走了开去。营内私自武斗到底不是放在明面上的事,身为大将军,他也得暗搓搓地看啊,再说,他还有正事。 须旭涨红着脸――不是因为羞愤也不是因为生气,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输给对方了,而是……刚刚那股冲力实在压得他好险要提不上气。 要不要这么狠啊,他看一眼对面人笑得好看的脸,不就是开场宣言说得那啥了一点么。“服了。”他苦着张脸。 谢涵莞尔,收剑回鞘,朝人伸出只干净白皙的手掌。 须旭一手搭上,呲了呲牙,揉了揉膝盖,才站起来。 这时忽有一声大喝由远至近传来,“你们在干什么?”声如洪钟、咆哮如雷。 人还未见,声已至,围成一圈的人顿时一阵骚动,迎面走来个一身戎装的将军,拿剑拨开挡着的人,冷厉如刀的眼神剐过台面,又看向草丛,“私自械斗,私设赌局,你们好大的胆子!” 谢涵朝须旭扔了个眼神――你不是说上军上将拾夏外出巡视了吗? 须旭也一脸要糟――我怎么知道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依礼:凡军制,万有二千五百人为一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 同梁国一样,齐国常备军也分上、中、下三军,只是这每军人数却远远不止一万二千五百人,毕竟时移世易,这么点儿人打起仗来根本不够塞牙缝的。 齐军每军又分两师,每军上将率上师,下将率下师,下将服从上将,上、下军上将又服从中军上将,中军上将即大将军。 不同于梁军大将中有草根新贵或小贵族,齐军六将皆被牢牢把持在四氏和公室手中――中军上将须贾,中军下将久慎柔,上军上将拾夏,上军下将虞旬父,下军上将谢兑,下军下将虞林。 四氏中,须、虞是盟友,与久、拾乃政敌,且拾夏为人严苛刻薄,又是谢浇岳父,时不时就找谢涵、须旭麻烦,导致谢涵专挑拾夏不在的日子来杉门营。 须旭四周乱瞄,不见须贾,暗叹一声呜呼哀哉,立刻跪地请罪,“末将不检,迫公子涵与我切磋,还邀人开局。” 这大包大揽的,已是要一人承担的样子,谢涵上前一步,“是我手痒拉了须旭比斗,望将军宽宥。” “宽宥?”拾夏冷哼一声,两只鹰眸在谢涵面上逡巡片刻,忽然大声道:“公子涵睁大眼睛看看这里是哪。军营之中从来只有军法,没有宽宥二字。” 谢涵身体一震,掀袍单膝跪下,“将军所言甚是,请将军降罪。” 须旭侧目,脱口而出,“你干嘛,你什么身份,给他跪也不怕他折寿?” 本也被谢涵这突如其来的一跪给跪懵了的拾夏闻言不由冷笑几声,“怎么,做错事请罪不是理所当然?” “什么做错事?”须旭瞪着对方站起来,“演武台比试,大家不都是这么玩的,怎么偏到拾上将你这儿就不行了?而且拾上将也不过一个臣子罢了,哪来得胆气敢受公室大礼?” 一边须袭派出的人正跑回来在他耳边低语:大将军出营了。须袭面色一沉,“那就去找两位虞将军。” 捕捉到须袭面色变化后,拾夏目光陡然一厉,寒光毕现,“齐律:军营之内,禁止私斗,违者十军棍。咆哮长官,罪加一等,再加十军棍。拿棍来――” 立刻有人奉上一碗口粗的木棍,周围响起嗡嗡声,大家一直都这么玩,突然就要责罚是闹哪样? 然不管周围人怎么发出抗议,拾夏已持棍大踏步过来,让人按住须旭反抗的身体。 谢涵目光微变,在对方出手前扬声打断,“将军还未治我之罪。” “公子涵不是军人,本将可治不了公子的罪。”拾夏扫了一眼谢涵,阴阴/道。 他嘴上答着,动作丝毫不顿,眼见着那一棍就要落下,谢涵情急之下抬臂一托。 “咔哒――”一声脆响,在压抑的气氛里格外清晰,众人一时怔愣,只能看到谢涵脸色蓦地一白。 “拾将军,这军棍的重量不对罢。”谢涵乍然站起,托着手腕,面沉如水,一字一顿,“棍里灌了铅。” 灌了铅的二十军棍,那还不得要人命?周围众人瞬间炸开了锅。 谢涵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心里已倒吸了口凉气,拾夏找他们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突然抓他们比试之罪,虽然奇怪,但也没多想。却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要来阴的。 如果这二十军棍下去,反正拾氏、须氏交恶既定,再添一桩人命也不过如此了,但对他就不一样了――须旭若因此而死,不只拾、须关系会更差,他和须氏尚可的关系更会陡然恶化。尤其是,只二十军棍,怎么会死呢,肯定是之前就受了内伤啊,之前须旭不正在和他比试么? 拾夏面色勃然变,“你休要信口雌黄、胡言乱语!” “是啊,拾将军怎么可能如此!”原本在场对拾夏也颇有微词的久、拾氏子弟一听谢涵的话,立刻开口维护。 “你怎么样,没事罢?”须旭趁着变故间压着他的人手微松而挣脱出来,弹到谢涵面前紧张地看人。 “无妨。”谢涵低语完,便对拾夏冷冷道:“我信口雌黄,那我的胳膊莫非是纸糊的?” 刚刚那骨头断裂声谁都听到了,一般木棍怎么可能随便一接就折了小臂骨? “还愣着干什么?”拾夏不理会谢涵,大喝一声,指着须旭,“还不把人押回来?” “慢――”须袭从人群中走出来,“袭请验军棍!” “放肆!”拾夏方寸已乱,竟想亲自来抓须旭。 “拾将军不是做贼心虚罢!”虞昭师往后瞥一眼走过来的两道人影,安心地开口嚷嚷起来,也算卖须氏一个人情。 下一瞬,后方之人已过了来,“拾兄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听到这把一团和气的声音,须袭、须旭、谢涵皆松了一口气。人群中让开一条道,两个和拾夏一般年纪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至此时,拾夏不想放手,也只得放手。来人正是上军下将虞旬父、下军下将虞林。 “将士不守军法,本将依法行事而已。”拾夏一把把木棍扔进一旁湖里,那木棍便直直沉了下去。 谢涵给须袭使了个眼色,须袭会意,朝后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大喊起来,“哎呀,拾将军扔的棍子在水里怎么没浮起来,反而掉下去了。”说着,他一个箭步上前跳入湖中,不一会儿抱着根木棍上来了。 拾夏面色难看,他原想毁尸灭迹,不想竟是自卖了一个破绽。 虞旬父笑笑,“不愧是拾兄的军棍,果然稀罕,还是留着给大将军回来瞧瞧罢。” 他虽为须氏一党,却也不想太得罪拾氏,于是拒绝亲自检验定罪。 拾夏一侧头,强调道:“本将依法行事而已。难道虞将军觉得营内私斗可以放任不管?” 这个……还真不好说。 一看两虞可能要和稀泥,谢涵一头侧在须袭耳边,“以前还有谁也私斗过的?” 须袭眼睛一亮,“多的很。” “久氏应该有的罢。”谢涵又问。 “久氏?不是拾氏?”须袭讶然,转而反应回来,与对方心照不宣地一笑。 “你们在说什么?”须旭脑袋挤过来,须袭并不理会他,上前一步大声道:“拾将军执法如山、所言甚是,乱法者当罚!今日下午须旭还有上午久别离、久涯,昨日久颜、久江、久某嚣……拾将军可一个也不能放过啊!” “今天早上是拾完硬拉着我比试的!” “昨天拾英也上演武台了。” 一听须袭的话,久氏子弟情急之下纷纷出声拉人下水,最后……最后当然只能不了了之了。 法不责众。 但这四个字,是谢涵最不喜欢的词之一。如果只因法不责众便不执法,那以后犯法者只要多拉几个同盟岂非即可? 忽然,他倚在马车车壁上的身体一紧,紧接着立刻正襟危坐低眉思忖起来,越思忖眉头便皱得越紧。 ――军营之中从来只有军法,没有宽宥二字。 这句话,可不像是拾夏会说出来的,更像是……专程针对他设计的一句话。 因为习惯,所以他从未视演武台比试有违军法,于是乍一听到这句话他会震撼惊诧转而惭愧自责……也就一时不及应对拾夏的伎俩,否则他一定能在更早阻止对方落棍。如果他没有阻止,那么…… 与其说这是想打击须氏,不如说是在针对他。但谁会这么清楚他想拔高律法的心理? 迄今,齐国朝堂内,他也只在昨天对须贾表现过这一看法,但绝不可能是对方啊。 那只有一个可能――有极善洞悉人心者在与他交谈中套了他的心思。 第34章 谢涵甫一回到宫内,楚楚和谢沁看到对方都大吃一惊,早上衣冠楚楚好好地出去,怎么傍晚回来就跟遭灾了一样――衣衫看起来再怎么打理还是凌乱,头发梳过也难掩尘埃,最重要的是,右小臂上为什么绑了四块夹板! “君上又叫你去做什么了?”楚楚大力一拍案几,震的其上碗盆晃荡出声。 谢沁“噫”地一偏头,“母亲,那是留给哥哥的晚饭。” 楚楚立刻放下手,理了一下案上饭菜。 谢涵也无奈笑了,“母亲,不是君父。” “那你是碰到谢漪了,他好大的胆子,谅是我这几天对鲁姬太软和了?”闻言,楚楚抬头,声音更高,脸色更差。 “不是啦。”谢涵挨着楚楚左边坐下,“是我今天去杉门营和人切磋时不小心伤到的。” “一点分寸也没有。”楚楚蹙眉,“下次少去那些地方,我听说那些营里的男人都粗手粗脚、没轻没重的。” “好。”谢涵笑着应道。 一听对方语气,就知道半分没听进去,楚楚却也没再说什么,而是柔和地托起对方的胳膊,“你这儿也是营里军医扎的罢,五大三粗地也不知道医术怎么样,你等一下啊。”说着她一叠声喊了侍女去召太医。 “哥哥,吃肉丸子。”谢沁捏着调羹喂谢涵吃饭。 谢涵:……他还有另外一只手的好不好?然后,他配合地张嘴。 “行了,你腿短手短的,别碍手碍脚的了。”知子莫若母,见谢涵虽是笑着,眉间却有极深的疲惫,眼下也泛着青黑,楚楚一把拿过谢沁胖手里的碗筷加快速度地往人嘴里塞吃的。 谢沁:“……” 第二天起来,谢涵依言去了苏韫白、陈璀的小院,却没即刻带人去稷下,而道:“再过三天,学宫内有一场辩论,届时我四弟也会去,到时我们再去。” “我四弟深得君父宠爱,由他保举你,你必会得君父宠幸。”谢涵解释道。 “可他怎么会保举我?”陈璀不解。 “我与四弟素来不和,简而言之,我爱的他必恨,我恨的他必爱,到时你晚我与韫白一步出门,在他面前演一场戏让你进入他眼中,然后你只要多夸赞他些,他就会高看你了,别出心裁的夸赞之语于璀而言,信手拈来罢。”说到后面,谢涵打趣了一句。 三天后。 四月阳光明媚,临淄主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谢涵同苏韫白共乘一帻布马车内,嘴里向他介绍道:“祭酒子皿大师是儒者,他学问是顶好的,人品也端方贵重,你的脾性气质必投他喜欢,有他提携,你在稷下翻阅典籍、深造学识都方便。”到此,他忽话锋一转,“子皿大师什么都好,只可惜生不逢时,当今天下人心不古,教他一身才华只能屈居稷下不得施展。” 听着谢涵一阵叹息,苏韫白会心一笑,已明白对方话中意思――去和子皿交好,对你有帮助,听听他那套思想也好,但千万别学啊,那想法太理想化了不适合这个社会。 “名家大师尸施也常驻稷下讲学,他性通达喜辩论爱才具,向与道者沈问交好,听闻沈子这几日亦在稷下,道家之言……”谢涵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苏韫白不禁称奇。 “道家之言你也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憋了半天,谢涵也只吭哧出这么一句话,似乎有些赧然,他微微偏头,不看苏韫白,“总之韫白喜欢哪家之言甚或拜哪位大师为师皆可,不必拘谨,随意就好,我信你这个人,信你才华、信你意志。” 苏韫白听得有些好笑,但也有些感动,“你放心,对我而言,只要是治世之学,我都愿一听。” 马车缓缓往西,驶出稷门,不一会儿,帘外车奴大声喊道:“公子,到了。” 入目一座山丘,其上房舍连绵、高墙采院、气势磅礴。 两人一同下去,相伴而行,阳光明媚、芳草茵茵,不几步便行至大门前,门前有一石碑刻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稷下学堂”,守门人对谢涵显然熟识,一个躬身行礼,“拜见公子。” 两人正要跨步入内,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苏韫白,你站住!” 谢涵、苏韫白皆是脚步一顿,转回身便见一小少年像颗炮弹似的冲过来,距二人丈许远时又猛地停住,“苏韫白,你还记不记得我?” 这少年年约十岁,穿着的都是打了补丁的衣服,面色微黄身形瘦弱,汗水和怒火把他的眼窝衬得又凹陷几分,显得更加瘦骨嶙峋了,看着倒也可怜。 苏韫白带上一二分安抚地温声问道:“小兄弟,你认得我?” “认得,怎么不认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小少年眼中射出仇恨的火光。 苏韫白奇怪,却还是平心静气地问,“不知我与小兄弟有怎样的因缘际会?” 他这副温和的样子,落在周围人眼里皆赞一声好,只除了……一个平素吃够了这种神色的亏早就恨透了这种表情的人。 谢涵眼光一掠,便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从中走出一个白色锦衣的少年郎。 他适时出声,“好了,时候不早了。”一副想要转身入门的样子。 那少年一急,大喊道:“苏韫白为富不仁,半年前卖馊米害死我母亲!在梁国待不下去就赶来齐国,这位公子你千万别信他。” 谢涵眉头一皱,“果有此事?” 苏韫白一愣,掏出些银子弯腰塞进少年手里,“原来是你,这是我的疏忽。”转而对谢涵摇了摇头,“说来话长。” 谢涵自信他人品,见周围人指指点点,对守门人施了个眼色,两个守门人上前一人拉着少年一只手往外走,“今日辩论就要开始了,这位小兄弟请改日再来谈私事。” 那少年倒也硬气,一把扔了苏韫白塞来的银子,朝谢涵大吼道:“原来你和他也是一路货色,仗势欺人!”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被站岗的武士提溜下山,忽有一道年轻矜骄的声音传来,“慢着――” 来人挥退那两个守门人,带着少年大步过来,对谢涵皱眉道:“刚刚的话我都听到了,三哥未免太徇私包庇。” “哦?”谢涵挑了挑眉,一笑,“我哪里徇私?韫白与这位小兄弟都是梁国人,事情也发生在梁国,自有梁国国法约束,我岂可越俎代庖,四弟是想引起两国争端么?刚刚我请人送下这位小兄弟,也是因为先生们辩论将开,禁止喧哗,想改日再谈罢了。” 谢漪顿时语塞。因今日有学者辩论,有许多达官贵人甚或他国学者慕名而来,被这么一堵,他一直扬着的脸微微憋红。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少年跳了出来,“梁国官员受贿,视我母亲性命如等闲,我才来这天下闻名的稷下寻找公道,哪知公子你空有高贵身份半无爱人之心。而且,你刚刚让人送我下去说的好听,但你真这么想,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安静,怕是从没想过要理会我罢。尤其是,这位公子你对这样一个凶残之辈如此爱护,也不怕沾上凶恶之气么,还是本来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谢漪侧目,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连弩发射一样一句话一句话往外蹦的嘴巴,简直想喝一声彩,尤其是在看到谢涵面色有一瞬僵硬的时候,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舒畅。 扬眉吐气不外如此,他可从没在对方那温温和和的语气下说过对方。 因着大门喧哗,已有不少学者从门内闻声过来。 “好。”谢涵四顾一圈,沉声道:“我问你,你说我根本不想理会你,可你方才言行激动,我若叫你安静,你真会停下?” 众人都是看到对方刚刚是怎么大吼大叫的,都连连摇头。 那少年脸上一红,大叫道:“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会停下。” “那你也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想过要理会你?” 这一问已进入一个死局,少年哼了一声,“尽说些虚的有意思吗?这位公子你分明在避重就轻。” “非也。”谢涵摇摇头,“问题总得一个一个解决。这位小兄弟你说梁国官员受贿,说韫白害死你母,可有证据?” “证据,我就是人证。这是新绛西街上谁都知道的事儿!”少年斩钉截铁。 他神情不似做伪,众人心下已信了三分,谢涵却侧头对苏韫白信任一笑,“韫白,你说呢?” 苏韫白正上前一步要开口,门内高高急急一声叫喊,“等一下――” 一个士子从里面跑了出来,对谢涵、谢漪施了个普通礼节,气喘吁吁道:“诸位先生听闻此事,皆颇感兴趣,临时改议题,议这位小兄弟和这位兄台之间是非曲直,请二位公子和苏兄台、小兄弟移步入内。” “……” 那士子清咳一声,“老师说,断事、断理、方能决断天下。” 好罢,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谢涵、谢漪、苏韫白及那少年四人并围观众人皆跟着那士子朝学宫内走。 阳光正好,正院内,众学者盘腿围坐成一圈,一条小溪蜿蜿蜒蜒从中间绕过恰分众学者为两半,一边学者着黑衣,另一边学者着白衣,看起来竟颇有些太极鱼的味道。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暗道今日原本议题说不定就是“道”、“阴阳”、“宇宙本源”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还好临时改议题了,不然岂不是要他们打半天瞌睡? “陈璀多谢公子今日出言解围,搭救之恩没齿难忘。”那少年对谢漪长长一揖。 周围人都看着,谢漪也不介意做出个宽和待人的样子,伸手一扶,“不必如此,本就是我三哥对不住你,我这做弟弟的自然要负起责任来。” 言毕,他满意地看着陈璀对着谢涵的背影露出愤怒怨恨的目光。 “见过诸位先生。”谢涵对众围坐者拱了拱手。 一圈人反应各不相同,有的即刻回礼,不多一分殷勤也不多一分怠慢,显是克己复礼的儒者;有的如老僧入定仿若未觉打坐冥想,料是心逍遥而便逍遥的道者;有几个则趁着一个礼便开始套近乎…… “这次麻烦两位公子和两位小兄弟了。”子皿两鬓斑白,目光温和包容。 “哪里的话。”谢涵、谢漪皆道荣幸,之后纷纷落座一旁。 子皿先在场中主持祭祀天地鬼神,之后进入正题。 陈璀和苏韫白在圆圈中央,分坐小溪两边。子皿先对陈璀道:“请这位小兄弟先说一说事情经过。” “半年前,我母亲在苏记米铺买了米,我一吃味道就不对,连忙打开米袋发现都发霉了,便要去退米,母亲却拦住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心想大晚上去了也没人,不如第二天再去。不吃又只能饿肚子,想着发点霉而已,就还是一起吃了。”说着,他眼眶微红,声音也变得尖利怨毒,“哪想母亲半夜就发起高烧,来不及找医工,一大早就去了。” 第35章 “我去报官,结果贪官受贿,只判了苏韫白赔了些银子。我便苦心求学,唯愿有一日能将他绳之以法祭奠我母亲在天之灵,哪知却突然发现他不见了,说是跟着齐国公子去了临淄,我怕再也找不到仇人于是立刻追踪过来。” 小小年纪,也是难能可贵,众人唏嘘。 陈璀说完,子皿又看苏韫白,“不知刚刚这位小兄弟所言是否属实?” “大体如此,没错。” 此言一出,周围人声霎时嗡嗡作响,谢漪对谢涵露出个笑容,谢涵亦回了个笑容,谢漪冷笑。 苏韫白八风不动,续道:“只不过,我想纠正两点不准确的。其一,此霉米,是我店铺欲扔,被陈夫人看到,陈夫人想省钱送这位小兄弟进学才向我讨了去的,想是小兄弟和夫人母子情深,夫人不愿你内疚才骗你说是买的。其二,梁国新绛令并未收受在下贿赂,而是我的确未谋财害命。” 听起来,那简直就是个倒霉鬼,好心送米,虽然米坏了,那也不是他的错,结果又赔钱又坏了名声还被人记恨。 陈璀怔愣片刻,不信,“你胡说,你有什么证据说那米是我母亲向你讨得?” 苏韫白沉思有顷,摇了摇头,“没有证据。当时在场的唯在下与陈夫人而已。不过,在下并未贿赂,新绛令大人可与在下对峙。” “新绛距此千里之遥,哪能对峙?再说,你说你没有证据,那既然没有证据,为什么他没判你谋财害命罪,这不是因为受贿是因为什么?”陈璀找到一丝破绽立刻辩驳。 “因即使霉米,只不过质量稍次,亦非毒/药,不能定罪。” 苏韫白说完,子皿便抬了抬手,“多谢二位,现在交给诸位了。” “老朽有一言。”率先出声的是个褐布老者,他相貌平平,穿个草鞋,却气质内敛、目含精光。 见是他,众人皆是诧异。 周围已有窃窃私语声,“神医党阙,竟然是他。” “没想到今天这么好运会看到他,我等会儿得给家中老母的头痛求个方子。” “听说他是和沈问一起结伴游历,陪沈问来拜访尸施的。医家向来重实少言,也会来辩论?” …… “因陈夫人乃病死,老朽不得不出声一言。霉米亦分优劣,若至劣者,可致命,只不过,陈小兄弟说你是同令堂一起吃的,今你完好而夫人仙逝,料非独米之罪也。医家有一句话: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即如是也。”党阙平心静气分析完。 只一句话,便发人深省。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这句话岂是独针对人身体康健的? “这位大师说的好!”陈璀突兀地鼓了个掌,目色却发红,“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那我不死就实在是我体内正气充实,我母亲的死就要怪她没我壮实咯?我拿刀杀了人,是不是也可以说:噫,是你脖子太软,不然为什么我砍石头就没砍断呢?” 党阙本只是阐述个理念,却被盛怒悲痛中的陈璀当作是偏帮苏韫白,他善医术,却不娴于辞令,今日开口,也是因为涉及人命,哪知被这么一顶……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身侧一身披斗篷的老叟一直闭目养神似已遨游太虚,此时睁开双眼,那双眼睛像是包含一切又像是空无一物。 正是敢拒楚王相位宁曳尾于涂的道者沈问,见他要开口,众人皆一阵激动,岂知他只是盯着陈璀看了一会儿,又偏了偏头看了看一旁谢涵,最后站起身放歌而去,“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待人已翩然远去,众人也没想出其中深意来,只有谢涵微微松下紧握的五指。 党阙摇摇头,亦起身,“小兄弟不要激动,我并非要替谁说什么,只想实事求是阐述令堂病因病机,是令堂瘦弱身体与霉米相互作用的结果。告辞。”最后两字他是对众人说的,说完便也朝沈问消失方向去了。 “……”众人目瞪口呆,他们的药方还没着落呢。 “哈哈哈。这两位怕是又寻道去了。”一人出来圆场,笑声到后,却又一偏,“生死、霉米,皆是人事,人事之上尚有天道,天下事逃不出五德流转的支配。小兄弟只看到令堂因霉米而死……” 这次站出来的是提出五德流转学说的著名阴阳家大师向衍。 他一面传播自己的学术思想,一面与陈璀相辩,话到最后竟是陈夫人命该如此、上天早已注定的意思。 陈璀勃然大怒,一把掷出地上一截木棍,竟直冲对方面门而去,向衍文士一个,也没料到对方骤然发难,被木棍在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一下子众人都炸开了锅,向衍更是怒气冲冲要问罪。 陈璀却气定神闲,“向大师命中有此一劫罢了。”说完,他疑目,“向大师这么厉害,竟没算到今日会有血光之灾吗?” 谢涵左手握拳,轻咳一声压住笑意――陈璀肚里没多少墨水,分明听不懂向衍嘴里的话,于是干脆剑走偏锋,也一样让对方哑口无言,只能恨恨作罢,厉害了。 瞧没事人一样的苏韫白,他放下了心。 苏韫白颇有君子之风,他一开始是有些担心对方招架不住或被人挖坑埋了。不想陈璀几句话就拉走了全场仇恨值。 本来合该是众学者的互辩,现在竟成了陈璀一人舌战百家,苏韫白反倒没事人一样的坐着喝喝茶。陈璀越战越勇,与早上和他说话时已是云泥之别,竟还是个越骂越逻辑清晰、口若悬河的人。 这个走向谢涵是最愿看到的了,几乎大多学者都被陈璀咄咄逼人逼到了苏韫白一方,便是他们都认同苏韫白没错的意思,那么此事以后都不会对对方产生什么舆论上的影响――因在新绛苏韫白确实有过霉米一事,只不过那夫人儿子后来也病死了,但影响犹在,今日倒是一并解决了,不必担心日后被人挖出来。 陈璀必也经今日后一举成名。他偏头一看,见谢漪盯着陈璀看的眼睛里异彩连连、志在必得,满意地笑了起来。 论到中午,谢漪命人给陈璀送了点心过去,而谢涵则给苏韫白及众学者都送了,立场已见。 飞快地吃了几块,场中又唾沫横飞。场外不少人已听得头晕脑胀,饶是谢涵也扶着额头神游天外。 忽然,他偏头对一旁寿春耳语几句,起身对众人一拱手,“我出去走走。” 直出了墙院,犹觉得耳边似有一千只鸭子在叫。他信步走在山路上,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后,一个山洞出现在眼前。 他步入洞内,一片黑暗,像是突然会钻出一个野兽择人而噬。又走了一段,山洞越来越狭,变得只能一人通行,又变得只能一人侧行,甚至侧行都觉滞涩,正是压抑时,踏出一步,忽然眼前一亮,柳暗花明。 只见前方是一幽谷,群山环抱、绿草成荫、清溪绕树、飞瀑幽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铁画银钩三个大字:浮光谷。 谷内结着草庐,有一五六岁大的青衣童子正在蹦蹦跳跳地扑蝶玩儿。 “青牙。”谢涵朝那童子唤道。 那童子一愣,要拍下的网兜顿了一下,然后扭头飞快地跑了过来,“师兄――” 他奶声奶气的,跑起路来还摇摇晃晃好像能立刻摔倒似的,谢涵上前单臂一勾就把人抱了个满怀。 只这一抱,他险些岔气,“……你怎么这么胖?” “哪有?”青牙撅嘴,两只胖胳膊举起搂住谢涵脖子。 “好了,就算你这么重,师兄也不会把你扔下去的。”谢涵哼笑一声,然后一巴掌拍青牙屁股上,肥嘟嘟有弹性,手感特别好,也不知道自家弟弟是不是这个手感,只可惜弟弟在某些方面异样早熟不能玩。 “师兄,你也欺负我?”青牙捂着屁屁“哇”地一声叫了起来。 “也?还有谁也敢欺负我们青牙了?”谢涵做同仇敌忾状。 “洞洞……”青牙指了指谢涵走出来的山洞,星星眼仰头,“师兄帮我打它。” “它怎么欺负你了?”谢涵好不奇怪。 “它不让我出去采果子。”青牙委屈。 “它怎么不让你出去了?” “它卡着我肚子不让我出去。” “……”谢涵顿了顿,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弯下腰,一手把臂弯里的小东西往地上轻轻一滚,然后趴在块岩石上揉肚子,“哈……哈…哈哈哈――” 青牙:“……” 青牙:“师兄,你又欺负我。” “没有。”谢涵像被按了个机关一样乍然止了笑声,一脸严肃摇头,走几步矮身摸了摸对方鼓出来的小肚子,“就是青牙该减肥了。” 青牙:qaq我再也不要理师兄了。 然后,然后就轻而易举没有一丝丝抵抗地被谢涵捉住手拉着往前走。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行至草庐前,但见一人宽袍广袖行吟于庭。他一身简洁白袍,袍上是龙飞凤舞的草书,满头白发披散垂腰,仙风道骨。 “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只是如今夏气渐生,师父何故犹如此?”谢涵拉着青牙走至浮光子丈许远时,停步朗声笑问。 浮光子仿若未觉,继续漫步画着圈儿,待画了半个圈儿后,他渐渐转过身来,方见他鹤发童颜,虽满头华发如瀑,却相貌清俊奇特,有如一般冠龄青年。 只是一旦对上那双眼睛,便会知道对方绝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那双眼睛,无所喜,无所悲。 谢涵十一年前第一次见对方的时候,他就是如今一般形貌,不知道又一个十一年前,对方是否一样如是。 “他这几天都这样……”青牙踮起脚尖一手张在唇侧小声道。 结果声息全扑谢涵大腿上了,怪痒的,他“噗――”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浮光子终于走完一整个圈,在看向谢涵的一瞬间那双神祇一般的眼里忽然有了人的情绪,“你怎么来了?” “久不见师父,十分想念。”谢涵走进几步笑眯眯的。 浮光子掐指一算,抬头,“你回来也有七天了。” 谢涵笑脸一僵,“处理完琐事,方能一身清爽过来,不扰师父雅居清净。” “是么?”浮光子冷冷一笑,转身开门踏进草庐,谢涵忙自觉去沏茶水。 “好了,残废了也不闲着,坐下罢。”浮光子一翻袖便把茶壶和茶饼一同甩进青牙怀里。 “师父果然神机妙算。”谢涵由衷一赞,和浮光子相对坐定。双手搭在案上,方露出一些掩在宽大袖袍里的夹板踪影。 青牙懵懵懂懂的掰下块茶饼倒进壶里,又小跑着出去拿热水。 “辣手摧花、牛嚼牡丹。”浮光子瞧着壶内那一小块茶饼。 “师父这什么话,青牙还小啊。”谢涵怜爱地看着小胖墩儿抱着个木桶摇摇晃晃进来,“别跑那么快,当心热水洒出来烫到。” “说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究竟来做什么?如果是问齐国国事,就不要开口了。”茶已沏好,青牙捧着脸坐在一边看两个人。浮光子举杯轻啜一口,便直截了当地拒绝。 还想用优美辞藻先夸一夸这茶如何如何好喝如何如何有仙气的谢涵:“……” “说得好像我从不陪师父说话一样。”他嘟囔一声。 “对着聋子弹琴就算弹出最美妙的音乐又怎么样,对着瞎子作画就算画出最精致的山水又怎么样?你很不必来陪我说话。”浮光子闭目。 谢涵:“……” “师――父――”他一个字一个字拖长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委屈的味道,“弟子真心想念师父,只是琐事缠身。” “红尘多烦扰,天下纷然乱,我早说过你天生道体,何不摒弃凡俗,寻求大道?”浮光子睁开眼睛。 又来了。所以谢涵最怕道家言论。他摸摸鼻子,垂下头去,“弟子凡夫俗子,早已利欲熏心,抛不开了。” 浮光子深深地盯着谢涵面孔,忽然道:“你面相倒比以前好了。” 谢涵轻“咦”一声。 “以前是英年早逝、不得好死、尸骨无存之象,现在只是英年早逝、不得好死,去了个‘尸骨无存’,看来你还能有个棺椁,真是可喜可贺。”浮光子又是一声冷笑。 谢涵:“……那真是太好了。”他干巴巴道,又立刻轻快起来,“现在弟子已经抹了一个词,以后必能抹去另两个词。” “痴心妄想,冥顽不灵!”浮光子起身,“我要清修去了。” 谢涵一捞他衣袖,眼珠一转,“师父,我想救一人,却不知怎么救。” 被对方拽着衣袖,浮光子一时走不了,“什么人?” “一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你最重要的人?”浮光子霍然转过身来,顿了有顷,才问道:“楚楚夫人病了?” 谢涵摇了摇头。 “你弟弟快死了?” 谢涵又摇了摇头,黯然道:“他身有沉疴,只是外表病势不显,故而一直得不到很好的治疗,直至现在病入膏肓,又有强敌在侧。不久前我梦见他在病中为强敌打死了,觉痛彻心扉,今日决意竭力相救。” 话到此处,浮光子已明白对方说的是谁,“救不了了,让他等死罢。” 谢涵:“……弟子今有良方――用刮骨刀剖病灶剜脓肉,许有一线生机。只是如此猛攻,我怕他至亲会不忍,旁人会拦我,他强敌也不会坐视他康复。不知师父可有良法?” 浮光子深深地凝视着对方,不答反问,“他对你而言,就真的这么重要?” “为了他,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谢涵神色坚决。 “你现在胳膊断了,疼吗?”浮光子似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 谢涵一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想要不疼么?为师教你个法子,你现在立刻把腿也打断了然后撒把盐,就不会觉得胳膊有多疼,别人也不会注意到你那断了一点儿的胳膊。”浮光子冷冷道。 谢涵:“……”他乍然反应回来,豁然开朗,“师父是教我用一种痛来转移另一种痛?” 浮光子并不回答,只挣开对方攥着的衣袖,“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以后少来这里。” “师父。”看着对方身影渐渐消失,谢涵心头涌上一阵怅然。 “宿主最重要的人是谁?”系统奇怪问道。 “你以后就知道了。”谢涵收敛情绪,摇了摇头,他知道不关乎任务的话就算不答也没什么关系。之后他又抱了抱青牙,交代着对方好好听浮光子的话,便踏着晚霞出了山谷。 待重回稷下时,已是月上柳梢头,众听客皆不胜疲乏,更别说在内雄辩者了,唯有陈璀神采奕奕。 辩了一天,至此时仍未辩出结果来,最后子皿出来宣布平局。 谢涵和苏韫白一起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陈璀上了谢漪的马车,谢漪似有所觉地回头冲谢涵挑衅一笑。 第36章 果然不出谢涵所料,陈璀神童之名不过几天就传的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了。其内固然有当日稷下之辩名声太大的缘故,也少不了谢漪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只不过,很快这事就被另一件更高调的事盖了过去――梁公运重礼赠公子涵。 一匹千里宝马、一柄绝世宝剑、一箱的宝石珍珠、十卷古籍孤本……朝内众人看着谢涵的目光都变了。 谢涵本还不到能参加朝议的年龄,只是这次梁使过来点名梁公有厚礼要赠公子涵,升堂见使自然也把谢涵提捞上了。 来使也是熟人,正是沈澜之,面对满堂惊诧,他笑眯眯的,“衡山猛虎,平素扰民,今公子涵解决民患,寡君大安,特来酬之。” “……”呵呵。这种鬼话,他们会信吗? “小使还有一事,不知贵国是否愿与梁国守望相助共伐暴随?”沈澜之对众人底下的波涛汹涌恍若未觉,只尽着自己使臣的一二三四个职责。 “自然。梁齐素是友邦,好友遭辱,齐国不会坐视不理。”出来回答的是狐源。齐公在狐源回应后“嗯”了一声做肯定。 “替寡君拜谢齐公。”沈澜之朝齐公深施了一礼,“小使身兼伐随联军统帅之责,今有不情之请,敢问齐公愿出兵多少,本将也好早做筹谋。” 好生无礼!然梁国的强盗嘴脸众人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齐公看了狐源一眼,狐源只得答道:“本国愿出兵三万。” “不知行军路径……” “这个就不劳梁使费心了,本将尚在规划。梁、齐领土不接,必不会与沈将军的兵马重路了的。”须贾打断沈澜之得寸进尺的问话。 沈澜之自然地笑笑,“这位想必就是身经百战的须老将军了罢,果然名不虚传。” “过奖。”须贾生硬地吐出两个字。 待朝退时,沈澜之经过谢涵时飞快地说了两句话,“月上柳梢,城西厌阳。” 谢涵耳朵一动,神色却是变幻莫测,既不答好,也不答不好。 而是转头冲后面出来的两个锦袍青年笑了笑,“大哥,二哥。” 谢浇阴阳怪气,“三弟现在已经是梁公的座上宾了,还叫我大哥做什么?” “不过是打了头虎而已,路遇猛兽伤人,谁都会这么做。”谢涓出言打圆场。 谢涓乃郑姜之子,年十六,同母亲一般,一直低调做人、与人为善。 谢涵冲他感激一笑,“不错,而且我猜梁公此举定是以此为借口向齐国示好,以求伐随联盟的稳固。倒是便宜我了,平白得了好处,不如今日我做东,请二位兄长去厌阳楼小聚一场?” “那敢情好。”谢涓呵呵笑道:“听说厌阳楼新来了个色艺双绝的云烟姑娘,我还没去看过呢。” “哼。”谢浇冷嗤一声,加快步速。 谢涓、谢涵对视一眼,谢涓清了清嗓子,“三弟啊,不知四弟今日有没有空,之前也听他说想见云烟姑娘来着。” 谢浇脚步微顿。 “这个……”谢涵拖长了声音。 谢浇步速变缓。 “自家兄弟,本该是要请的,只是他之前公然鞭打大哥门人,未免太不懂尊敬长兄,不如给他个教训?”说着,涓、涵二人已行至谢浇一左一右把人夹住了,“大哥,你说呢?” “当然要给他个教训,不然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长幼友悌!”谢浇恨恨一拍大腿。 谢涵、谢涓相视而笑,言语间三人已出了正道,至了岔路,谢涵笑道:“申酉之交,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谢涓亦笑,谢浇吱了声算答应。 待二人人影消失后,谢涵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心知很快齐公就会召他去书房然后是一通毫无意义又不变是非的“教育”。 果不其然,远远的,就看到齐公的侍从怀陀趋步而来。 谢涵如今一肚子无名火,懒怠应付,只当没看见,转身,快步朝西宫门拉了坐骑。 “三公子,三公子――”怀陀见人要走,遥遥大喊。只不过离得远,守门人没注意,谢涵更当没听见,“本公子今夜与大公子、二公子有约,晚归,给我留着门。” “是。” 言迄,他扬鞭西去。 怀陀匆忙过来,只余对方一个绝尘而去的背影,跺了跺脚,拧着其中一个守门人的耳朵,“你们是聋子啊,没听到我喊人吗?怎么不拦着!” “许是公公喊得太轻了,我们不曾听见。再说,只有公子喊我们停,哪有我们拦公子的道理。”另一守门人看着同伴红了的耳朵和面色皱了皱眉,“还请公公松手。” “你还敢顶嘴。”怀陀闻言,眉毛倒竖。 厌阳楼是临淄城数一数二的酒楼,位于临淄城西,既毗邻驿使馆,又有不少稷下学子常来城中打牙祭,生意十分好。 谢涵的马嘚儿嘚儿地路过厌阳楼,直到此时,他才觉得下了些火气。 怒气一过去,他便觉得单手骑马,手臂酸痛得厉害,另一只胳膊也颠儿得疼,他遂下马把坐骑寄放在厌阳楼,换乘了辆马车,径出稷门去了。 有着之前一出,苏韫白已经顺利进了稷下学宫求学。至于陈璀,他有谢漪撑着,更兼单他一张嘴把婉拒他入内的人堵的哑口无言就再没人拦他了。 也是冤家路窄,两人的住处居然离得极近,好险众人都怕这里弄出人命来,纷纷劝苏韫白换间房。 苏韫白摇摇头,“我问心无愧,但陈夫人终究因我米而死,陈小兄弟孤苦一人,我总归该照料照料他。” 相劝众人:“……”快看,这里有圣父。 所幸,陈璀现在大概只想做一番学问出来,又或者那什么报仇十年不晚,只当没苏韫白这个人,一个人孜孜求学,也真有不少大师看中他资质。 谢涵来时,苏韫白正在整理经卷,见到来人,不由一愣,转而笑道:“怎么不先知会一声?” “突然想来,便来了。”谢涵抬脚走入,“如何,可还习惯?” “觉得学到了很多东西啊,现在看自己以前就是坐井观天,蜩与学鸠耳。”苏韫白喟然一叹。 谢涵一嗔,“妄自菲薄。” 苏韫白看了看窗外阳光无限美好,一叹,“隔壁间就是陈小兄弟,他现在盛名在外,却偏偏年不过十岁,我怕他少年得志、木秀于林啊。” 谢涵盯着苏韫白的侧脸看了须臾,“你竟还担心他?” 他得承认,苏韫白真是好品格。两人是他一起从梁国带来的,现在陈璀声名大噪,甚至按他规划很快能面君、立功。 而他苏韫白,如今不过稷下普通一学子,他也从来没对他做过任何承诺与未来安排。 这既是他对他的试探与考察,也是因两人性格才华不同而有不同的去处。 见苏韫白还目露担忧,谢涵在心底对系统问道:“周围有人么?” 系统:“陈璀正躲在对面窗下。” 谢涵:“……” 他面色微整,立刻对后面解释的话做了修改。 “要是还有其他人靠近,告诉我。” “哦。” 对系统交待完,谢涵在脸上调出个恰到好处的信任与自信,“韫白知道吗,羊脂玉质软易磕,需要细心呵护保存,金刚石质坚无匹,需要全力切磋琢磨。同样是无价之宝,却有截然不同的雕琢方法,因他们本身就不同。在我眼中,阿璀性格坚毅执着,遇强则强,正需要风雨洗礼,方能长成参天大树。而且有谢漪与我一明一暗相护,绝不会让他遭人暗算。” 苏韫白若有所思,忽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怎么?”谢涵问道。 苏韫白摇了摇头。 谢涵一笑,“你这张脸,就别骗人了。不说我也猜的到。让我来猜猜――” 他一指抵着额头,“刚刚我提到四弟了,所以你怕阿璀最后倒戈向四弟,又觉得没影的担心说起来实在不好所以不说,是也不是?” 苏韫白无奈地举起双手,“是是是,全中。”说着,他叹了口气,“我不是怀疑小璀,只是小璀现在受了四公子恩惠,你与四公子又素有嫌隙,他以后难免会难做,况且少年人心性总归不定。” 谢涵摆摆手,“第一,我送阿璀到四弟身边,并不是要派去一个间谍,虽然希望他以后能为我所用,但更重要的是不忍他才华被埋没。他日我若与谢漪反目,他只管独善其身便好。” “第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阿璀虽然年幼,但我信他。”这一句话,他说的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咯吱――”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苏韫白面色一变,立刻跑到对面打开窗,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踩在一截枯枝上。 心情激荡之下一个不小心偷听被抓了个正着,陈璀有些羞赧,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几步走进门内,“扑通――”一声对着正惊诧的谢涵跪了下去,“人家常说‘士为知己者死’,今天我总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公子今日以国士待我,陈璀他日必以国士报之。”他对着谢涵深深叩了个头。 第37章 “今日,沈氏家主来使询问伐随事宜,却于朝上厚金酬我,说是梁公对我打死衡山虎的答谢,你们怎么看?” 一番心迹剖白后,谢涵与苏韫白、陈璀二人相对而坐,边说他边缓缓打开一卷空白竹简。 这事是热乎的,苏陈二人均不曾听过,都睁大了眼睛。 “涵大哥,那只老虎…特别凶猛么?”待谢涵列完礼单后,陈璀咽了咽口水。 谢涵摇了摇头,“若是大梁武卒,双人小队,便可手到擒来。” “那――梁公就是用这个做借口来送你东西。”陈璀疑惑,“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借口,还不如说是因为涵大哥解了梁夫人多年思乡之情哩。” “梁公就是要这样一个谁也不信的理由罢。”苏韫白出声,“是否因为怕齐国不肯出兵伐随,所以示好?” “哦。”陈璀恍然,却又很快提出疑问,“可是,东西送给君上不是更好?给了涵大哥,君上总不好向儿子讨东西入国库罢?” 谢涵在第一片竹简写上“示好齐国”四个大字,“但如果我主动上交国库呢?飞来横财,收之不安,沈澜之与我也算认识,猜到我会上交国库并不奇怪。” 陈璀“啊”了一声,“上交啊,肉好痛。” 谢涵轻笑一声,却又在那四字下打了个叉,“如果我没见过梁公也许会这么想,但见过他后却不会这么想了。” “梁公当世雄君不假,但他的霸道自负,也是我平生仅见。这样的一个君主,绝不会因为担忧齐国不出兵而大肆示好。第一,他自信齐国不会不出兵,事实也的确如此;第二,即使齐国不出兵,他也不在乎。”谢涵淡声道。 “好气魄。”陈璀击掌一拍,被苏韫白一扯反应回来现在情境,挠了挠头,“那……不是因为这个,莫非是想收买涵大哥做什么?” 谢涵看了他一眼,又把“收买于我”四个大字写在第二片竹简上。 “倘若如此,问题又绕回来了,梁公不该找这么一个谁都不信的理由陷你于窘境,而该找个子虚乌有却能取信于人的理由,然后暗中告诉你才是。”苏韫白拧眉道:“这礼一送上来,阿涵现在的日子不好过罢?” 谢涵勾唇一笑,“现在已经有不少人觉得我暗中勾结梁国了。” 他在第二片竹简上又打了个叉,然后在第三片竹简上写下“离间君臣”四个字。 “难道梁国要对齐国用兵?”苏韫白悚然一惊。否则,隔着好几个国家的,要来搞破坏做什么? “所以,我也不肯定啊。”谢涵叹了口气,在第三片竹简上圈了个圈,“今日,我会赴沈澜之之宴,想必过了今晚会有答案,你们也别愁眉苦脸的,再想想,我明日来验收啊。”话到最后,他口气轻快起来。 酉时未至,红日方西沉,厌阳楼已是灯火通明、宾客如云,谢涵前脚进去,谢浇、谢涓后脚就到了,“三弟来得倒早。” “哪里,我垫子还没坐热乎呢。”谢涵哈哈一笑,招呼二人坐下,又道:“云烟姑娘正在梳妆,得再过会儿才能来,我们先喝上。” “娘们儿架子还挺大。”谢浇哼了一声,先喝了一口。 “咦。”谢涵支开包厢内精美窗棂,见对面包厢也开着窗,恰可见里面捏着酒杯哼着小曲儿的人,还是个熟人。 听到谢涵支吾声,谢浇、谢涓都过了来。 “那是梁使?”谢涓问道:“怎么一个人自斟自饮的?” “许是想到梁三公主了罢。”谢涵一叹,对二人拱了拱手,“在梁国时,沈家主对我多有照拂,今日小弟也想一尽地主之谊,不知二位兄长意下如何?” “叫罢叫罢,你唧唧歪歪的烦死了。”谢浇没耐心地一挥手。 谢涓倒是盯着谢涵看了有顷,自觉明白了对方设宴目的,压低声音道:“原来三弟是怕独请梁使招嫌啊?枉为兄今天还一顿开心,不想是当绿叶来的。” 瞧着谢涓幽怨神情,谢涵作不胜愧疚状“弟弟改日必请二哥痛饮三日,不醉不归。” “好罢好罢,去罢去罢。”谢涓摆摆手。 太阳已经落山,月亮缓缓升起,等待的客人还没来到,包厢内沈澜之摸着下巴忖着“月上柳梢”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万一大家看得不是同一棵柳树呢?为什么他偏要用这么文艺而不精准的词呢? 正想着那有的没的时,一阵“咚咚”敲门声传来,以为是小厮,他随口喊了句“进来”。 然后就看到两个人,里面还有一个自己一直在等的对象。 可是,为什么多了一个齐二公子呢? “没想到沈兄也在这里,不知是一人还是在待客?正所谓相请不如偶,若是沈兄一人,不如去我们兄弟那儿一道快活?”在沈澜之开口前,谢涵抢先相邀。 沈澜之:“……” 他幽幽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酒过三巡,谢浇听着“谢漪还没见过”的云烟姑娘纤纤十指下奏出的美妙音乐,已喝得面红耳赤了。 谢涓倒只不过饮了几杯,一会儿欣赏欣赏所谓云烟姑娘的琴技,一会儿看看谢涵、沈澜之的言笑晏晏,一会儿又拍拍谢浇调笑几句,“大哥别再盯着云烟姑娘的脸看啦,再看,云烟姑娘手下的调子都要不对了。” “我……我没在看她!”谢浇口鼻喷出酒气,“我在看……唔……” “看谁?”谢涓歪了歪脑袋。 “表妹,我在看表妹。”谢浇嘟囔。 “哪个表妹?” “倾……倾城啊,呵…呵呵……呵呵呵……”谢浇脸上泛起一阵光。 谢涓:“!”不是他想得那个罢。他眸色一暗,还想再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这时,沈澜之正抓着谢涵的手徒呼奈何,“怎么每次见到你,你都得受点伤呢,就不能让我看看你舞剑的样子……” 谢涵叹了口气,“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偏偏每次都是沈兄来见我时受伤,沈兄别是我的霉星罢。” 沈澜之一怔,只见对面人语气随意,嘴角带笑,似是顽笑,又似是意有所指。 听到嘈杂,谢涵皱了皱眉,抽出手去开门。 沈澜之心头一跳。 像印证他预感似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嚣张而笃定道:“谢涵,你果然在这里!” 谢漪偏头一看,果见谢涵身后沈澜之,“呦,这不是梁使么?” 他眼里闪耀着恶意的光芒,率人迈步入内,“白日梁公才重金赠三哥,三哥现在就私见梁使,别是有什么不可告人……” 他的言之凿凿忽然戛然而止,因看到另两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人。 “四弟的意思是,当我与大哥不在咯?”谢涓淡淡出声。 谢浇“啪――”地砸了酒壶,呸了一口,“谢漪你这个狗娘样的,我还没死呢,你现在就敢假装没看见我啊!” 沈澜之僵硬扭头,正见谢涵朝他讥诮一笑。 “怎么,我们三个出来聚一聚没带你心里不爽要来砸场啊?你小子有种!”谢浇还在骂娘,大概喝得真有些高,如果不是谢涓拉着,估计能冲上去打几拳。 谢漪身后有一排武士,他自是不惧,只恨恨盯着二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直接点炸了谢浇,他一把挣开谢涓冲了上去,“娘的,老子忍你很久了!” 说着就是一拳直冲谢漪面门而去,众人一时没反应回来,谁也没想到对方真会这么一点贵族脸面、仪态修养都不要地动手。 下一瞬便是谢漪一声痛叫,他身后武士连忙上来,岂知谢浇此时力大无穷,一手举起一个武士就往地上摔,躺倒在地的人只哇哇大叫起不来。 不过转眼,谢漪已经鼻青脸肿,谢涵一看不好,连忙要过去和谢涓一起拉人。 “我去,你有伤,免得等会儿加重了。”沈澜之一手拉下他,冲人摇了摇头,然后撩袍前冲。 “力能扛鼎”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他三两下撂倒挡在前面的人,一臂穿谢浇腋下抱过对方,往人后颈一劈,场面顿时静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谢漪的痛呼。 至此,这酒也喝不成了,曲也听不下了,谢涓、谢涵连忙着人把谢浇、谢漪送回去。 “你如何,刚刚乱糟糟的,小臂可有撞到?”谢涓担忧地看了谢涵一眼。 “无事。”谢涵摇了摇头,“只是恐怕要连累二哥了。” “人在室内坐,祸从天上来。这有什么办法,又与你何干?我虽怕麻烦,也是不惧的。”谢涓拍拍谢涵肩膀,“倒是你,如果今天不是你谨慎叫上我与大哥,现在怕是要惹上一身腥了。看来你行踪都被人看在眼里,要好好整顿整顿一下身边的人了。” “不错。”谢涵点点头,转而对沈澜之一拱手,“沈兄今日所为,涵必铭记在心。” 沈澜之蠕动了下嘴唇,“借一步说话。” 谢涓自觉地摆摆手,“四弟受伤,君父必然震怒,我先去马车里,等会儿咱们一起去向君父告罪罢。” “这次我出使齐国,询问伐随事宜是假,挑拨你与齐国关系是真。” 两人走到树荫底下,沈澜之低声道。 “沈家主实诚。”谢涵淡淡道。 只是这句讽刺分毫没让沈澜之羞愧,反倒叫他坦然起来了,他抬头,“我今晚约你过来,一是要告知你君上心思,这是全你我朋友之义,二是让人看到你我密谈,让你为众人所疑,这是我身为梁臣职责所在。” “哦。”谢涵吱一声,“那么,梁公究竟是几个意思呢,现在梁齐还是友邦罢。” 沈澜之耸了耸肩,“齐长公子鲁莽,二公子恬淡,四公子跋扈,五六七八公子尚幼不谈。对梁国而言,未来无论哪位公子即位,都好过是你,不是么?” “梁公深谋远虑。”谢涵不咸不淡地赞道。 沈澜之又道:“当然,其实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一偏头,一双眼睛忽然盯牢谢涵,“最主要的原因是――上次寿宴一面,君上相中你了。你别看我,我可什么都没多说,毕竟你在齐国好好的,就是给我留一条后路。” “相中?”谢涵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君上想收你为己用,自然当先要让你在齐国待不下去。”沈澜之点头。 “我为齐国公室,我为齐君嫡长,他凭什么觉得我会为他国效力,纵是会,他又敢用我吗?”谢涵不可思议。 “这世上,还没有君上做不到的事,也没有君上不敢做的事。”沈澜之脸上的神情混杂着难言的无奈与无比的自豪。 “哈哈哈哈哈哈,”谢涵忽然爆发出一串长笑,又突兀地戛然而止,冷冷吐出三个字,“他做梦。” 话音一落,他便朝谢涓马车疾步而去。 他出来没乘马车,外面的马车可进不了宫里,幸好有顺风车。 “其实,宿主去梁国也挺好啊,这样就可以一直待在男主身边了。”系统异想天开,“你看,最近男主愉悦度变化,宿主你都做不了什么只能干看着,而且去了梁国说不定还能拿到瑶罗搥,甚至更进一步撮合男主和女主啊……” “闭嘴。”谢涵冷喝,“痴人说梦!” 系统:qaq 【叮,宿主咆哮系统,惩罚一次受伤体验】 “谢涵!” 沈澜之还没转身,就看到前方大步流星的人一个趄趔直直往前一栽,连忙往前一冲接过对方,好险没让人摔个狗啃泥。 第38章 咸阳,雍王宫,关雎殿。 殿门紧闭,偶尔可以听到从中传出来的哭泣抽噎,门外各殿夫人都在侍婢的搀扶下候着,紧攥的五指无不显示着她们面上的平静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殿内正道上缓缓走过来一群人,一个容光明艳的女子在内侍宫婢的簇拥下迤逦而来。 她穿一件白底青花的长褂,头上梳着堕马髻,肤如凝脂、云鬓如鬟,纵看起来已不比二八少女年轻了,依旧当的起昔日那一句“璇玑当惭其星辉,兰芷亦愧其德芳”。 “见过王后。”众夫人皆施了一礼。 “不必多礼。”谢涵对着为首者虚扶一把。 “王后怎么这么晚才过来,梁姬妹妹都疼厥过去三次了!”宁燕夫人蹙了蹙眉。 “有些事耽搁了,”谢涵淡淡一笑,“再说,我也不是太医啊。”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后宫皆由姐姐你管理,现在梁姬妹妹小产,姐姐可不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又一人出声呛道。 “不错,后宫皆由我管理,”谢涵赞同地点点头,忽话锋一转,“宁燕夫人和刘良人你们昨日殿内又无故死了三个宫人,还没向我报备罢。” “你――”宁燕柳眉一竖,声音拔高。 谢涵一挥手制止,“好了,你再吵,里面都要听到了,莫扰了梁姬休息。” 突然想起室内有谁在的宁燕一个寒噤。 里面,里面当然不是指正躺在床上的梁姬夫人姬倾城,而是刚刚进去把闻讯来“探望”的众女都阻在门外的雍王霍无恤。 场面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 一刻钟后,“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 “都进来罢。”沉沉的声音不辨喜怒。 众人皆是心头一跳,趋步入内,谢涵率先拜下,“臣妾见过大王。” 其余人等皆跟着谢涵施礼。 却是许久不曾听到叫起的声音,众女禁不住偷偷抬头,忽然一道声音――“别哭。” 众女一愣,大王……大王何时会这样说话了。果然,姬倾城就是不同的么? 霍无恤正坐在床边,姬倾城头歪在他大腿上,冷汗淋漓、脸色惨白,像是怔了一般,一双盈盈杏眸眨也不眨,就这么两行泪直直地淌了下来,他拿汗巾替她拭着泪。 这一动作,似乎一下子把她唤回来了,她顿时趴在他腿上失声痛哭,“孩子,我们的孩子啊……” “你放心,寡人绝不会让他枉死的。”霍无恤目光一寒,“敢动寡人的人,寡人定叫他不得好死、九族夷灭。” 阳春三月似乎刹那成了寒冬腊月,众人心头都不由打了个突。下一瞬便又听那声音道:“把他带上来!” 众人下意识回头,顿时牙关打颤,只见两个武士拖进来一个已不成人样的东西,一路都是长长的血迹,那东西嘴里还不停地叫喊着,似乎是求饶声。 连姬倾城都禁不住往霍无恤怀里瑟缩了一下,“无恤……” 霍无恤安抚地拍了拍她脑袋。 谢涵冷眼看着,眼睛余光不禁向刚刚目光有一瞬间躲闪的宁燕瞟了瞟。 “谁指使你在夫人安胎药里下红花的?”霍无恤指节微曲,轻敲床沿,嗒嗒嗒,如死亡的旋律,“说实话,寡人可以给你一个好死。” “奴……奴婢……没人……指使……”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趴在地上发出嘶哑的声音。 这声音有些熟悉,姬倾城一愣,不敢置信,“芮儿?是你?为什么,我从来没把你当过下人,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谢涵看了姬倾城一眼,过了这么多年,她也始终不懂对方的逻辑。 至于旁边霍无恤令武士施刑时的惨叫,这种声音,她已经听过很多了,这并不会妨碍她的思考。现在,她想知道的是霍无恤在想什么――要拷问,何必在这里?是在警告么? 忽然,室内众人的目光都向她聚集过来。 因为,刚刚那芮儿终于忍不住酷刑要坦白了,“是…是……”她扭头,朝谢涵看来。 谢涵心里咯噔了一下,正要开口。 芮儿却一百八十度大转身,指着宁燕,“是宁燕夫人给了我三十金要我在夫人碗里下药的!” “你不要胡说!”宁燕矢口否认,“你刚刚……刚刚不是看王后了吗?” “其内许是深有隐情,大王……”谢涵边整理着措辞边开口,忽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王后,不是王后!”芮儿发疯般地摇着头,身上掉下来一块雕花玉玦。 玉玦雕花,是齐国加工玉料的传统。 芮儿身体陡然一僵,“公主!奴婢有负公主信任!”她朝谢涵流下两行血泪,头一歪便倒下了。 两个武士立刻蹲下检查,“她咬舌自尽了。” 一切发生,不过转瞬之间。谢涵张了张嘴巴,百口莫辩,姬倾城更似乎呆了,“涵姐姐……我什么都不和你计较了,你为什么还要……” “王后真是好算计,既让梁姬妹妹痛失孩儿,又陷害我做替罪羔羊,幸好这贱婢恰好掉下玉玦。”宁燕尖利着嗓音愤怒道。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好,你焉知不是计中计?”谢涵话是回答宁燕的,目光却转向霍无恤,很显然,她这句话是说给对方听的。 可是霍无恤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不要狡辩了。”他缓缓把姬倾城的脑袋放回软枕上,忽然站起身,毫无征兆地抽出腰间长剑,寒光乍现。 锋利冰凉的剑刃贯透右肩,鲜血汩汩而出,谢涵被大力冲得连连后退三步,直到被狠狠钉在身后朱红抱柱上。 众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得尖叫出声。 “毒妇。”霍无恤抽剑而出,谢涵身体失了支撑般地往下滑了滑。 见霍无恤似乎还要再朝谢涵胸口刺一剑,姬倾城终于惊醒从床上跌跌撞撞地冲了下来,“不要――” 她只着里衣的温软身体紧贴霍无恤后背,双臂紧紧抱着对方不让对方前进,冲谢涵不停地摇头,“涵姐姐你快走,虽然你……但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当初对我的好的。” 谢涵单手撑柱,恍若未闻,只怔怔地盯着三尺青锋外那双漆黑一片透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此时此刻,她不禁想起很久以前那位随太子姬击。 “一人做事一人当,但臣妾绝未残害大雍王嗣,愿以死明志。”谢涵不要命地朝霍无恤伸着的剑尖冲去。 姬倾城立刻拉着霍无恤往侧一偏,谢涵顿时扑了个空跌倒在地,右臂着地,一阵钻心的痛。 “无恤,就当为我们的孩子祈福好不好,不要让他沾太多血气,让涵姐姐去苍梧殿罢,饶她一命罢。”姬倾城拉着霍无恤的手低声哀求, “好。依你。你去躺着。” 苍梧殿是雍王宫的冷宫,年久失修,断瓦颓垣,宫人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干着活,甚至尊卑不分对着昔日主子颐指气使。 所幸,霍无恤还没有废后,顶着王后的身份,谢涵的日子还没太难挨。 “公主,夜深了,歇歇罢。”寿春瞧着端坐室内的人小声道:“您还要养伤呢。” 谢涵单手拨弄了下琴弦,“我睡不着。” “奴婢去太医署讨些止痛药。”寿春连忙转身,他知道自家主子其实是特别不耐痛的。 “不必。”谢涵摇了摇头,“我不痛,我只是――”她忽然一顿。 一人正站在门口,月亮钻出云层,把他冷硬的脸孔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寿春反应回来,连忙跪下,“拜见大王。” “退下。”霍无恤抬手。 寿春不动,霍无恤皱了皱眉,“退下。” “下去罢。”谢涵出声,寿春小幅度抬头看了上方人一眼,谢涵冲他支了支下颌,他方缓缓退出门外。 “你的人,竟连寡人都指使不动?”霍无恤朝谢涵一步步走近。 “我的人,自然该听我的。”谢涵垂首盯着案上古琴,弹拨着调试音调。 霍无恤皱了皱眉,“几天不见,你连点基本礼节都不懂了么?” “大王要知道,礼是对人讲的。”谢涵抬头,长发顺着她脸颊披散下来垂至腰际。 此时霍无恤已在长案对面站定,凝视着对方此时显得格外柔和无害的脸,“你果然是知道的,你总是能第一时间明白寡人的心意。” “荣幸荣幸。”谢涵没诚意地呵呵一笑,“大王只是想找个攻打齐国的理由罢了,何必这么处心积虑还赔上自己的子嗣呢,真是狠心呐。” “你以为姬倾城小产是我动的手脚?”霍无恤声音微沉。 “这哪里需要大王亲自动手,大王只要冷眼旁观顺手推舟就够了。” “不错。”霍无恤面色稍霁,掀开衣袍,盘腿坐了下来,“她脑子拎不清,若是生出个和她一样的儿子来再掐死,麻烦。” 谢涵长长地叹了口气,“大王真是薄情呢,可怜表妹背负着大昊宝藏的秘密要被你这样骗得团团转。” “难道只寡人一个人?”霍无恤冷嗤,“楚子般、宁襄、赵臧、沈澜之……还有当初的你,不也一样?” “现在想来,所谓宝藏,实在太过虚无缥缈,得之便可得天下,大王觉得可能么,好笑么?”谢涵笑过,又继续紧了紧弦,抬头,“大王想听什么?” “虚无缥缈也好,不切实际也罢,寡人可以不要,但也决不能让其他人得到。”霍无恤傲然道,又看他一眼,“你伤势好得挺快,已能弹琴了?” “大王说它?”谢涵看了自己右肩一眼,淡淡道:“一点蚊虫叮咬罢了。” 霍无恤脸色有些难看,“……那就《高山》罢。” 《高山》可是首高难度又高强度的曲子,健康人弹后也会手臂酸疼不已。 谢涵微微一笑,然后螓首抚琴,恬淡宁静的音乐从葱白十指流泄而出,“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她边弹边唱,嗓音婉转空灵,然而―― 待对方奏完一曲后,霍无恤幽幽开口,“虽然都是楚曲,但这也不是《高山》。” “嗯。”谢涵点了点头,奇道:“我只是问大王想听什么,并没说大王想听什么我便弹什么啊。” 霍无恤:“……”他面色微黑。 “大王不必恼怒,世事皆是如此,这天下多少人都是利用人的惯性思维施以言语之巧呢,大王不可不慎思之、审问之啊。”谢涵慢条斯理地解释着。 霍无恤看了她一眼,“绕了一圈,你终于把话给绕回来了。寡人可以告诉你,伐齐寡人早有主张,没有他国参与挑弄。谢漪无才无德,齐国灭亡只是早晚的事,你又何必争这朝夕之间。” 谢涵一怔,转而低低一笑,“照大王这么说,人终有一死,又何必来活这一遭呢?” 霍无恤不答,只紧紧盯着对面人的面庞,“谢漪不愿你摄政,众卿不喜你变法,齐人又还有哪个记得你当年驱燕师保家园?他们拱手就把你送出来了。你要知道,你是谢漪亲手卖给我的,为的就是让你不能再碰一点齐国政事,当年齐哀公也是这么亲手下令流放你,这样的齐国,你何必再为它费心费力?” 他“嚯――”地站起身,“齐国不容你,寡人可以容你,只要你放下过去,寡人可以承诺给你最好的。你不愿困居后宫,寡人可以封你卿相之位,可以与你统御雄兵,任你尽施才华,只要你立功,寡人还可封你彻侯爵位。” 彻侯,雍国二十等爵位之最高。 谢涵凝着对方良久,喟然一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才愿意来雍国了。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大王你虽是爱才之君,却非爱民之君。一个人总不会不生病的,不是头痛就是脚痛,这个时候带着他去治病,治好头或是脚就好了,哪有听过扔下人就跑了的道理?”谢涵认真道。 霍无恤扭头,“寡人不是同你来辩论的。你若想辩,寡人可召陈璀过来。” 谢涵“噗嗤”一笑。 日子就这么过,谢涵并不觉得冷宫的日子有多少不好,反而难得清净,最多就是霍无恤偶尔来坐坐给她洗洗脑,反正她是不会被洗脑成功的就对了。总之是很轻松的日常,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如果雍国没有在全员备战就好了。 所以,终究她还是不得轻松。 东边阁子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谢涵叫寿春过去看看,不一会儿对方便回了来。 “是什么东西?”谢涵翻着竹简,随口问道。 寿春却不答,只趋步上前。 谢涵疑惑抬头,一愣。 只见那一身内侍服里套的人哪里是寿春,他身形高瘦清衢,面貌文雅清和,唇上微须,年近不惑。 “涵妹。”他微微一笑。 来人正是萧相沈澜之。 谢涵淡淡瞥他一眼。 “阿涵……”他无奈叹了口气,“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承蒙挂念,侥幸安好。”谢涵不再看他,继续低头看书。 “你就不问问我怎么来的,为什么来的?”沈澜之走进几步,站在对方身侧。 “寿春在哪?”谢涵问道。 “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这倒是森严,真是冷宫?”沈澜之又叹了口气。 “明知故问。”谢涵依旧不抬头。 “霍无恤的伐齐三军已经驻扎在东门外了,就差去太庙的占卜仪式,马上就能东渡洛水,出函谷关,过国境,抵达齐境。”沈澜之缓缓道。 谢涵呼吸一滞,抬起头,神色平静,“早晚会有这一天的,我早已料到。” “明人不说暗话。”沈澜之盘腿坐下与人平视,“你我做个交易如何?你帮我杀了霍无恤,我与大王帮你杀了谢漪另立新君。” “虽同是国君,这两件事的难度可不可同日而语啊。” “杀霍无恤并非对萧国一国有好处,齐国才是迫切需要雍国出点什么事来延缓侵略。” 谢涵一笑,“燕境同样毗邻齐国,我焉知你们不是要立个傀儡政权,若如此,我宁可是谢漪。” “这次我出使雍国,可以把你偷带出去,让你来选继任国君。” “届时,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怎么说都由你们了。” 沈澜之词穷,但他有一个优势,“但无论如何,霍无恤必须死。他继任雍国国君之前,尚有八个诸侯国,而今除雍之外只剩下楚、齐、萧三个了。” “说得好像萧国不曾吞并瓜分过一样。说得好像霍无恤死后雍国就不再势大一样。”谢涵冷笑。 “但你不可否认只有霍无恤死了,才能给我等一口喘息之机。”沈澜之一语中的。 谢涵终于闭了闭眼,“不错。”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你想怎么动手?” “你恐怕不知道罢,霍无恤每来此地,不只不会带侍卫,反而还会把守宫武士遣远。他今夜估计便会来寻你,届时你选一易进难出的房间,先使他放松,再摘下他佩剑,你我再联手围剿如何?” 谢涵侧头,与人对视一眼,“好。”二人眸中均闪过一丝暗光,谁都知道对方心有算计,端看谁棋高一招了。 果不其然,今夜霍无恤便踏月而来。 灯光微醺,谢涵支着额头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显是看书看着看着看睡着了。 霍无恤称奇,走进几步,轻声在对方对面坐下,也不叫醒人,只单手支颌盯着对方红扑扑的脸。 过了一会儿,似乎哪里不对。 他连忙伸手一探,对方额头滚烫滚烫的,不好。 “谢涵,谢涵,谢涵。”他晃了晃对方身体。 “嗯?”谢涵睁开眼睛,双眼水润润的,“干嘛呀。” “你大晚上这么坐着吹风做什么?”霍无恤把人打横抱起。 “我在等人啊。” “谁?”霍无恤脚步一顿,目光微寒。 “对啊,我在等谁呢?”谢涵撑着侧脸,仰头迷宝宝状,“他穿着黑衣服,带的冠子像杯子一样,说话凶巴巴的,谁呢,哎呀,记不起来啦,反正很是讨厌的一个人辣。” 霍无恤嘴角越翘越高,面色越来越柔,“哦,他这么讨厌啊,那你还等他干什么?” “对啊,我还等他干什么呢。”谢涵抓了抓头发,忽然发现自己悬空了,“你干嘛啊,放我下来。” 霍无恤顿了一下,忽然双臂升高把人往上抬,“举高高哦举高高。” 谢涵:“……” 她好险绷住自己脸上的表情,然后一个劲踢腿挣扎,“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外面站得老远还能听到声音的站岗卫士们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污得不要不要的。 霍无恤无法,只得放人下来,揉了揉被打了好几拳的胸口,朝外走去。 谢涵忙一捞人衣袖,“你去哪?” 霍无恤回头,只见人巴巴地看着他,他蹲下身来,捏了捏人侧脸,“我马上就回来,你不许走啊,我等会儿回来带好玩的给你。” 谢涵一脸不信。 霍无恤歪头想了有顷,终于伸出一根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就是小狗。” 他走出殿后,拿出一枚令牌对一边人吩咐道:“去太医署找太医令过来,要快。” “是。” 待那人走后,他正要折回去,忽听里面传来咿呀咿呀的声音,他面色微变,用一种不可言说地目光看着守卫众人,“你们,退后点。” 众武士后退三步。 “再退后点。” 众武士又后退三步。 “再退后点。” …… 霍无恤心满意足地走回殿内,里面的人正在弹琴唱歌呢,瞧那一脸陶醉的小表情。 看到人进来,谢涵立刻停下抚琴的手,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他。 霍无恤不由看了看自己,“寡人哪里不对?” “寡人是什么?”谢涵捧脸。 霍无恤面色有一瞬恍惚,“寡人,意即寡德之人,乃自谦之词。” 这一瞬间,他的声音似乎和记忆里某一道清朗柔和的声线重叠了,他凝着面前人没多大变化的面容,低声道:“这还是当初你教我的。” 谢涵想了想,也并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然后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东西呢?”她一摊手。 “什么东西?”霍无恤奇怪。 “你说等会儿带好玩的给我的。骗子!哼!”谢涵气呼呼地站起来。 霍无恤这才想起之前的随口说辞,眼见着人就要开启暴走模式了,他连忙从袖中捞了捞,好歹捞出样东西来。 “看看看,没骗你,这不是么!” 谢涵看一眼对方捏着在自己眼前转的东西,是王玺。 她接过,掂了掂,随后撇撇嘴往案上一扔,“一点都不有趣。” 说着,她眼珠一转,盯着对方腰间的长剑,“我要它。” “不行。”霍无恤一抓剑柄,摇头。然后,然后就看到人蹲在自己脚边抓着自己的衣袖晃,“我要它,好不好嘛。” 霍无恤瞳孔微微放大,他头一个后仰,“我的天,你不要这么看我。” 然而极具压力的目光还在从下往上不断发射。 终于,他一抹脸,解下佩剑,“别乱玩啊,这个危险。” “好。”谢涵乖乖地点头,牵着人的手,“我们去睡觉罢。” “睡……睡觉?”霍无恤拔高声音。 “嗯。”谢涵点着头拉着人朝床上走。 纱幔里的沈澜之暗骂一声谢涵阴险,在霍无恤离床半丈远时飞身而出。 霍无恤一惊,手腕一翻便把谢涵往后推去,同时一脚踢起桌案。 桌案高高飞起,沈澜之长剑一贯,被阻了势头,立刻拧身一转,扯落床幔朝人脸上掷去。 “谢涵,你还等着做什么!”沈澜之一声大喝。 知避无可避,谢涵亦抽剑加入战局。 霍无恤听声辨位,眼见两柄剑一前一后朝自己飞来,立刻就地一滚,顺势滚落遮眼床幔,拔起一边陈设不断朝二人扔去。 心知太医很快会来,二人皆加快速度,两把剑舞得虎虎生风,还配合得□□无缝,纵霍无恤武力非常,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要再加两柄削铁如泥的利刃呢,不过一会儿就只能做困兽之斗了。 前有沈澜之长虹贯日,后有谢涵密不透风牢牢堵着退路,霍无恤力竭,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澜之那把剑一点点逼近,他最后朝谢涵看了一眼,那一眼冰冷刻骨。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谢涵忽然旋身一转,剑势一偏,划过沈澜之脖颈,刹那鲜血迸射而出,“你――”沈澜之指着谢涵甚至来不及说什么就倒在了血泊里。 霍无恤眼里射出一阵异样的光彩,下一瞬却又完全熄灭。 因为谢涵的剑没有一丝一毫停顿,在割破沈澜之咽喉后,径直往他左胸刺来,一剑贯穿。 霍无恤捂着胸口,晃了几晃,跌倒在地,一双眼睛仍睁得大大的。 谢涵双脚落地,身形微晃,她按了按额头,朝霍无恤走来,蹲在对方身边,伸出一只手,缓缓阖上对方双眼,“你我之间,国仇家恨,其余诸事,便都微不足道了。” 她话音刚落,还没起身,躺在地上的人忽然一个弹跳,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剑,另一手大力一捏,折断她两个腕骨。 谢涵还没反应回来,便是一阵剧痛,下一瞬便被对方一脚踢翻在地。 霍无恤捂着胸口飞快地朝外跑去,“来人,有刺客!” 谢涵起不来身,怔怔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痛恨叹息,她竟然刺偏了么,怎么可能? 过了一会儿,一队甲士入内,霍无恤已经绷带加身,“萧侯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使臣来行刺寡人。” 有宫人上来把谢涵扶在床上,老太医立刻为她接骨固定。 好一番忙活,待众人退出去后,室内又只剩下谢涵与霍无恤二人,一躺一站,一个抬头仰望,一个居高临下。 “你刚刚杀沈澜之是不是想趁机除去赵臧肱骨,好让北逼齐国的萧国停下动作?”霍无恤问。 “是。”谢涵答。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寡人死了,雍国政坛必乱,齐国就可解除灭国之危?”霍无恤又问。 “是。”谢涵再答。 “一石二鸟,好算计。”霍无恤拍了拍手,“可惜,寡人的心长得和别人不太一样。” 谢涵恍然,“原来如此。” “所以,寡人没死,所以,齐国灭国之危不只不会解除,还会以更加快速更加惨烈的方式进行。” 谢涵睁大眼睛,“齐弱萧强,如今沈澜之行刺之事败露,萧侯赵臧获悉,必然担心你报复而先下手为强,所以决不能给他这个机会,而齐国,早一点灭晚一点灭却不会有什么不同。” 霍无恤双眼冷冷盯着她,“原来你是一石三鸟。”忽然,他嘴角挑起个弧度,“可寡人想看看没有沈澜之的萧国会如何,所以还是打算先灭齐国,你又能奈何?” “你何不杀了我?”谢涵闭了闭眼,“何必替我掩饰今日行刺之罪。” 霍无恤上前一步,捏起对方下巴,“没有人可以阻挡寡人东进的脚步。寡人要你眼睁睁看着齐国是怎样一步一步亡的,你又是怎样的无能为力。”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着扬长而去。 第39章 (修) 一阵熟悉的失力感传来,谢涵心知自己很快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他随着肉身的主人一起看着霍无恤大笑离去的背影,看着那背影在他的意识里一点点变得模糊。 下一瞬,脚踏实地,所有束缚陡然一轻,他下意识睁开双眼,便是一张放大无数倍的脸。 “!” 谢涵立刻拨开对面人熟悉的大脸,环顾一圈,这是谢涓的府邸,对面一排医工面露难色,沈澜之正给他死马当活马医地掐着人中,谢涓也在床头一脸焦急。 “醒了醒了醒了,来人来人――”一见谢涵睁开眼睛,谢涓大喜,一叠声喊过来对面一排医工。 沈澜之也长长舒出口气――险些就要被套上个“谋害齐国公室”的罪名,他可要冤死了。 谢涵任由医工捣腾,忽然对系统道:“不是说惩罚一次受伤体验么,我在里面分明受伤了两次。” 系统“咦”了一声,“除了男主那一剑,还有哪一次?” 谢涵嘴上挑起个意味不明的笑,“还有在冷宫里不小心摔了一跤啊。” 系统:“……”它嘟囔,“这种事剧情里又不会记下来,我怎么可能知道嘛。” “哦――这样啊。那我错怪你了。” 那头,几个医者看来看去讨论来讨论去,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给出个气逆引发厥逆的说辞来。 顿时,谢涓看沈澜之的眼神很不妙。气逆引发厥逆,换言之――气晕过去了,自家三弟的性情他知道,气晕过去那得被气成什么样啊,“梁使真是好手段!” 沈澜之看了谢涵一眼,摸摸鼻子,起身对谢涵长长一揖,“是我今日言辞过了,请阿涵包含。” 瞬间被“气晕了”的谢涵:“……” 他摆了摆手,“与沈兄无关,我只是担忧四弟伤势罢了。”说着,他目光转向谢涓,“不知因我耽搁了多久?我们还是快些进宫罢。” 到底还有谢漪受伤的事吊着,谢涓、谢涵二人很快送走沈澜之。因谢涵忽然晕倒之事耽搁了半个多时辰,二人进宫去便有接引宫人引着他们到谢漪殿去,远远看去,那殿内灯火通明,人多得很。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目露不妙,硬着头皮过去,未进殿,便听到鲁姬的抽噎声,“漪儿,我的漪儿……” 楚楚与郑姜坐在一边,显然是闻讯不放心自家儿子过来的。 谢漪躺在床上,几乎浑身上下绑满了绷带,鲁姬正伏在他床头哭得哀戚。 齐公一手抚着鲁姬肩头,另一手拍了拍谢漪露在外面的手背,“你放心,寡人绝不会让漪儿白受这一场罪的。” “不,”鲁姬轻拭泪珠,摇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君上切不可为了妾身和漪儿而坏了父子人伦之情。不过几个孩子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闻言,楚楚、郑姜都是眉头一皱――分明只是谢浇动的手,这一句话却把三人都捎上了。但她们都没有开口,只淡淡瞥了对方一眼,显是想让对方做这出头鸟。 齐国后宫之中,鲁姬容貌不是最美,她明艳雍容不及楚楚,端庄温婉不如郑姜,出生就更算不得好了,鲁国国破距今已经五十多个年头了,作为一个亡国公子的女儿,她的身份甚至还比不上国内重臣之女。 但她却一定是最纤弱,最柔顺,最善良,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如果他再不护着她,她就要被这阴冷的宫闱吞噬了。 齐公既无奈地又怜爱,“你啊,就是心太软,这还叫小打小闹?你就是不为你自己着想,也为漪儿想想啊……” 他话没说完,袖上一阵拉力。 “君父,孩儿……孩儿没事……嘶”谢漪扯着齐公衣袖边笑边挤出几个字,却似牵扯到伤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楚楚与郑姜冷眼看着三人父慈“妻”贤子孝,忽听外面传来通报声,“二公子、三公子告进。” 二人立刻打起精神挺直腰杆。 “孩儿拜见君父。”谢涓、谢涵入内拜下。 齐公拍拍鲁姬与谢漪的手,“好了,不许替那两个孽畜求情!”说着,他转身几步走到室内正中长案坐下,冷冷道:“你们还有脸过来?” “未能及时阻拦大哥,恳请君父责罚。”二人齐声道。 “谢浇呢?” “大哥醉得不清,家宰把他先带回去醒酒了。”谢涓道。 “醒酒?”齐公冷笑,“能把弟弟打得遍体鳞伤,他还没清醒?他不清醒,你们也不清醒,任由弟弟被打伤,你们的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了?” 二人皆伏在地上不说话。 见齐公一点也没叫二人起身的意思,郑姜楚楚又互相看了看,却是鲁姬率先出声。 “更深露重,君上先叫两个孩子起来罢,否则怕是要遭罪。”她柔柔道。 “遭罪?”齐公一扫地上二人,“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让他们跪,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君上何出此言,之前随行武士也说了,二人都出手阻拦了,只是阻拦不及,又非罪大恶极。”楚楚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有你插嘴的份么!”齐公眉头猝然一皱,斥道:“不知礼数。” 像想起什么似的,他凉凉的目光忽然锁定在谢涵身上,“寡人记得武士说的是谢涓和梁使拦的人,你是眼睁睁看着亲弟弟重伤不作为么?” “启禀君父,三弟当时也是要上前阻拦,只是因他身上有伤,被梁使拦着替三弟上去了。”谢涓替谢涵解释道。 “伤?”齐公起身。 谢涵身前霎时一道阴影笼罩,齐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那张脸,“不说寡人险些要忘了,还敢在军营内公然械斗,谢涵你眼里还有没有一点国法了?这点伤寡人还怕让你长不了记性!” 到后两句,他声音陡然拔高,抬脚便狠狠踢在下方人右臂处,“咔――”的一声骨裂清脆可闻。 “涵!”楚楚一声惊呼,连忙下了坐垫跑过来,见谢涵白着脸额头冷汗岑岑,双唇紧抿,下唇更是一排鲜红的牙印,却还保持着端跪的姿态,她怒目直视齐公,“君上这是什么意思?磋磨自己的儿子很有意思么!” “养不教,父之过,寡人只是教他守法罢了,身为公室当以身作则。”齐公轻描淡写道。 “好个以身作则,君上自己怎么不……”楚楚话还没说完,谢涵拉了拉她的衣袖,抬头对齐公道:“君父教训的是,孩儿谨记。” 齐公振了振衣袖,“你不必说这些话来装模作样,寡人不吃你这一套。寡人再问你,你何时与梁使关系这么好了?梁公竟然还赠厚礼,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 “孩儿身份,时刻不忘。梁使与孩儿不过在梁国有几面之缘,今日厌阳楼偶遇,便邀他一同过来了。至于梁公厚赠之礼,并非因孩儿之故,而是专程送给君父的。”谢涵浅浅地呼吸着,费力开口。 “哦?”齐公一时被这句话牵去心神,却又拉不下脸问,只盯着谢涵的脸示意对方说下去。 却不见再有下文,他不由暗骂一声对方鲁钝不懂察言观色,斥道:“你休要胡言乱语。” 谢涵道:“君父治下,大齐蒸蒸日上,梁公伐随,自然惧怕大齐不愉,是故先示好。又碍于颜面,才硬扯那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理由,是为讨好君父啊。梁公之礼,孩儿不敢受,当入国库。”他叩头。 随着谢涵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齐公目中自得渐盛,面色一点点变好了,哪怕是瞧着对方那张脸也没让他觉得那么厌烦了。 鲁姬也是一笑,“君上,三公子不愧是众人交口称誉的,果然聪慧,寻常人想不到的他都能想到。” 齐公面色瞬间一变,寻常人没想到……他不屑道:“不务正业,欺世盗名,尽思魑魅魍魉,生性奸滑狡诈,何足道哉!休要再在寡人面前耍你那些小伎俩,去太庙反省!” 谢涵垂下眼睑,长而密的睫羽覆下,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是。” 楚楚似是防止齐公再动手,一直挡在谢涵一边,闻言五指猛地攥紧,她自知论心计城府是拍马也及不上自己儿子的,所以听话一直忍着不说。可是现在还没让人看伤呢,就要去太庙? “涵没来得及阻拦谢浇,已经跪过,说他械斗,君上也已经打断了他的骨头,与梁使勾结,更是没影的事,现在罚人去太庙,总该给个理由罢!”她踏前一步,逼视齐公。 楚楚出身勇武剽悍的楚国,而齐人素文雅弱武,齐公更自诩温文,在楚楚圆睁凤眸下,一时竟显气弱,他退后半步,才反应回来自己做了什么,不由恼羞,“什么样的娘有什么样的儿子,你的好儿子言行不检,寡人理当责罚。” “不检?臣妾不敏,敢问君上是何言何行不检?”楚楚凤眸怒气一闪而过,又朝前踏一步,声音拔高。 这回,谢涵也没有阻拦,因为言行不检,绝对是个极不好的名声。 齐公禁不住楚楚灼灼目光,撇开头反复过滤一遍谢涵刚刚言行,竟发现对方一言一行皆是公谨有礼地可怕。 “念他有伤,寡人便收回成命,也给你们留点颜面不明说了,你好好自我反省反省。”他最后一句是对谢涵说的,甩袖一哼。 这责罚不了了之,待众人离开后,谢漪目中恨声道:“竟然又让谢涵这么躲过去了。” 鲁姬浅浅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楚楚如此跋扈,只会让君上对她越发厌弃,连带着对谢涵也会愈加不喜,只要君心不再,他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么?” 谢漪吐出口气,“我知道,只是不甘心。我今天分明是获得线报,去抓他私会梁使的把柄的,没成想他如此狡猾先做了准备,这次谢浇会发狂也一定在他算计之下,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啊――”他一捶床板,不想牵动伤处,顿时痛吟一声。 鲁姬立刻握住对方的手轻揉,一嗔,“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毛躁。和谢涵比,单心性这一点,你就逊他远矣!” “……”谢漪不服,“母亲你别每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那种温吞没胆的样子,我根本不屑去比……嘶――”他怒吼不过一声,又呲牙咧嘴。 鲁姬心疼儿子,到底忍着教育下次再说,摸了摸人眉眼,“纵谢涵有千好万好,只容貌这一点,就输你十万八千里。” 谢漪一愣,摸了摸脸,“母亲,我长得有这么好?” “你马上也要十五了,有些事母亲也要告诉你了。”鲁姬爱怜地摸着谢漪眉眼,“第一,不要违逆你君父,别看他宠你我,他最爱的始终是他自己。” “第二,你也应该发现了,君上在针对谢涵。如同君上宠你,一因我之故,更重要的是因你容貌酷似他一般,君上针对谢涵,一因楚楚之故,更重要的是他容貌有几分肖似先君。” “祖父?”谢漪疑目。 鲁姬点了点头,“你可能不知道,先君对还是太子的君上一直不满动辄呵斥,致使君上对先君既怕又恨、深有阴影。” 谢漪恍然,嘴角忽掠起一抹冰凉的笑,“母亲,这点倒是可以好好利用。” “不错。”鲁姬又道:“第三,你马上就到可参政的年龄了。狐相有一女名曰狐葇,温婉可人,比你小几个月,我打算请君上为你二人先定下婚约,你现在就多去相府做出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样子叫我好开口,如此,你在朝中就有人帮衬了。” 谢漪目光一亮,“狐相?那真是太好了。” “到时,你到朝上一定要努力做几件实事出来。当然,迎合君上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嗯!”谢漪点头。 最后,鲁姬一蹙眉,“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陈……” “陈璀!”一说到陈璀,谢漪便赞不绝口,“母亲,你不知道,陈璀简直旷世奇才,他之于我,实在是景公的管子、君父的狐相啊……” 另一边,楚楚说什么也不肯放谢涵回自己殿内,定要亲眼看太医诊治了。 “唉,三公子这骨头还没长好,又断了。还好公子年轻,否则必得留下病根。”老太医一阵叹气,按了按谢涵肿得老高的小臂,好一会儿才把人错位的臂骨给掰正回来,贴上膏药。 小孩子,睡得早,有事楚楚也不会和他说,导致第二天从楚楚侍婢那儿听到点话的谢沁整个人都不好了,咚咚咚就朝谢涵这儿跑来。 顶着豆丁一脸看小白菜的表情,谢涵头皮发麻,“怎么了,没去上课?” “哥哥,痛不痛?”谢沁点起脚尖对着谢涵的手呼呼。 谢涵把脸撇到一边,好痒好想笑,笑出声豆丁会不会哭?算了,忍住。他一挥手,把殿内众人都退了出去。 四周没有了人,谢沁瞅着谢涵还偏白的脸扁了扁嘴,“哥哥,齐公真是太坏了。” 谢涵霍然回头,目光一厉,“齐公?谁教你这么说的?” “没有人。”谢沁撇撇嘴,“他就差来一句‘漪乃寡人第一子也’了,我当然要这么叫他了。” 谢涵以为对方被楚楚影响了,叹了口气,“他是齐国的君,是你的父,你要尊他,敬他。知道吗?” 谢沁一口气堵嗓子眼,对,就是这样,可怕的愚忠愚孝,所以他一定要给对方洗洗脑,“哥哥,昨天太傅教了几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什么意思啊,我不懂。”他眨巴着大眼睛。 谢涵顿了顿,盯着谢沁看了好一会儿,看得豆丁心里毛毛的。 “你是长大了。”良久,谢涵欣慰地点了点头,“既然长大了,就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去把《忠孝》抄一百遍。” 谢沁:“……” 第40章 第二天,便传来谢涵献梁礼入齐国国库的消息。 对此,沈澜之一笑而过。金银珠宝、良材美玉可上供国库,但名剑宝马就不合适了,礼单里有哪些东西是他早已考量过谢涵会有什么举动后准备的。 却不想,在他临行前夕―― 谢涵笑吟吟地看着他,“沈兄,日前研习左手剑,略有小成,思及沈兄心意,便迫不及待邀沈兄来看看了。你我比划一番?” 沈澜之总觉得哪里有陷阱,但看着对方长身玉立、手握长剑、笑如春花,他就心痒难耐――那还没长成的稚嫩单薄的骨架,武士服包裹下匀称流畅的肌肉,修长纤细的四肢,白皙清奇的手掌,舞起剑来该是怎样的美不胜收? 谢涵单手挽了个剑花,沈澜之喉头上下滚动一下,眸色一下子深沉起来,“阿涵诚意相邀,我自却之不恭。” 然后,然后还没等他一览想象中的美景,便是“咔嚓――”一声。 谢涵手中长剑方与沈澜之的剑身相触,就应声而断了。 沈澜之:“……” 等等,为什么对方从黑电剑鞘里抽出来的长剑颜色有点不对,而且长得还很熟悉。 谢涵“啊呀”一声,“罪过罪过,梁公所赠宝器没成想就这么折在我手里了。”他歉意抬头,“听说铸剑大师冶子正在新绛,可否拜托沈兄把断剑带回去请大师熔合一番?” 沈澜之:“……” 不等他回应什么,谢涵又是一叹,“对了,梁公所赠宝马这几天也不大对头,太医说是水土不服,要想治好得去生养地修养一段时间。” 沈澜之扯出一个笑,“阿涵不必如此,适应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他话还没说完,“嘚儿嘚儿”的声音响起――有马奴牵出一匹病怏怏的白马,四腿打颤,身形瘦弱,精神萎靡。这是他带来的千里马?那匹油光发亮、膘肥体壮、神采飞扬的当世名驹?是给它喂了一斤的巴豆罢! 谢涵再叹了口气,“一开始我也像沈兄这么想,才把它病情拖到现在,实在怕再拖几天它就死了,我又于心何忍啊?”他话锋一转,“对了,沈兄放心,你我什么关系,我绝不会让其他人知道梁公宝剑是你一剑砍断的!” 沈澜之:“……”就这么变成他砍断的了?谁知道那把剑上有多少对方硬砍出来的裂痕! 最后,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笑着应道:“好。”否则,他相信明天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一个下臣竟敢砍断国君之剑,到时便是君上理解他也得落一身腥。 听到谢涵居然把梁公厚礼全上交国库,齐国百姓都觉得这是个大好人贤公子啊,而高官贵族们或道一声聪明或道一声豪气或冷哼一声狡诈。 等听到马病剑断的事后,百姓们不得不叹“真可惜,好人怎么总是运气不好”、“梁公送的东西质量真心寸”,而高官贵族们是真的正眼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不满十五的公子了。好胆气,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乳虎啸林百兽震惶? 大部分人都以为是前者,甚至担心引来梁公怒火,包括齐公,“你好大的胆子,这种事情都敢做?你这是把梁公的面子踩在脚底下!”他惊惧交加地怒吼。 “君父勿忧。”谢涵掀袍跪下,“梁公既邀齐伐随,便不会对齐国动怒。” “你懂什么!伐随需要多少时间,等他解决完随国,难道还腾不出手来对付齐国?”齐公来回跺着步子,一甩袖,“你也不要怪寡人不顾念父子之情,现在寡人就送你去梁国负荆请罪。这都是你惹出来的祸患。” 谢涵抬眼看一眼不安的齐公,再看一眼他身后正对着他笑得得意的谢漪,缓缓垂下眼帘,“君父这么做,同样也是把齐国的脸送过去让人踩。” 齐公脚步一顿。 谢涵又道:“君父对大齐难道没信心么,自您掌政后,任名臣举贤良,孩儿在新绛便听到诸国使节对您赞不绝口。” 齐公坐到案后,微微扬起头,“是么?” “当然。”谢涵一笑,“大哥、狐相皆可作证。梁国大臣更是连道‘宁得罪天神不敢开罪齐君’。孩儿才敢借您之威退礼,君父完全不必担忧两国之间的邦交。” 见齐公终于舒出口长气,谢涵脸上还是无懈可击的微笑,眼底一丝讥诮转瞬即逝。 与梁公姬彖同时代的确是当世所有诸侯国国君的不幸,但大国如齐,又何须如此畏惧?现在梁齐边界不相接,梁国西有世仇雍国虎视眈眈,南有宿敌楚国野心不死,根本不可能和齐国撕破脸。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梁公在看到断剑和瘦马的一瞬间眸光陡然一厉,脸上怒气翻涌。 刚刚把一切都复述过一遍的沈澜之把头埋下,“臣有罪。” 却见阶上人抬了抬手,忽然爆发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违逆寡人了。” 他大笑着踏下台阶,捡起沈澜之奉在手中的断剑,“去重新铸起来,寡人要一模一样,寡人要他以后不接也得接。” 沈澜之抬了抬头,只见对方面上是一如既往的霸道而志在必得,他又低下头,“是。” 终于打消齐公荒唐的想法,又听对方骂一遍“梁公献予寡人的东西你也敢擅作主张?那是寡人给漪儿备下的!”之类的话。 这就是谢涵非要把名驹宝剑退回去的原因了,反正留着也不是自己的,没得膈应,还会让他人以为他软弱好欺。当然,顺便也是对梁公异想天开的愤怒与报复。 “人的想法还真是难猜呢。”同样是大国国君,有人可以畏缩到这种地步,有人却又能狂妄到这种地步。 谢涵哼一声,扶了扶腰带,便要准备出宫,在西宫门时,一个守门人忽然冲他喊道:“三公子?” 谢涵停下脚步,看了那人一眼,似乎有些眼熟。 那守门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脸惊喜,“太好了,三公子,果然是你。” 以为对方有求于他,谢涵问:“你有事?” 那人摇了摇头,“没事。就是三公子三日前离宫说与大公子二公子有约会晚归,要我与翦雎为您留门,结果一晚上也没见公子回来,有些担心。现在见到公子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开心了。”他娃娃脸上笑出一口小虎牙,还有两个小酒窝。 这么一说,谢涵就想起来了,自然而然地也发现了另一个一动不动的守门人并不是当日的另一人。 齐公守门武士皆是两两一组搭配好的,一换班就是换一组人,等闲绝不会拆组。 对方刚刚没提自己名字,反而提了翦雎,想必就是当日的另一个守门人了。谢涵隐隐察觉到什么,眯了眯眼。 那人脸上还保持着镇定与惊喜,谢涵忽然笑了,笑得很善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穰非,穰穰之穰,非常之非。”声音轻快干脆。 谢涵似乎也被这声音感染了,“好名字。看你也是个伶俐人,随本公子拉马车去。”说完,他对另一守门人道:“去去就回,你好生守着。” “是。” 穰非低着头跟着谢涵一路往马车栏走,见前面人老神在在,他环顾一圈,四周无人,于是冲前一步,“扑通――”一声朝谢涵跪了下去,“请公子救命!” 谢涵挑眉,“你不是好端端的么?” “不是小人,而是翦雎,三天前与小人一同守门的那个。”穰非急切道,又很快镇定下来,三言两语道清了当日谢涵走后的事。 怀陀因没叫到人,一通火气便全冲二人发作,翦雎直白回了几句,就被对方使人重打了三十棍。 怀陀是齐公的贴身内侍,他要打的人,太医也不敢给他治伤,“翦兄现在奄奄一息,恳请公子不吝相救,小人愿肝脑涂地、结草以报。” 谢涵看着穰非挺直的脊背,一笑,“你倒是义气。也罢,既然因我叫你们受了一场无妄之灾,等会儿你便偷偷把那翦雎带来放我马车上。” 见穰非要叩头,谢涵托住对方额头,“不过你要知道,本公子也不愿与怀陀为敌,只能带他出宫找些大夫。” 怀陀是揣摩着齐公心思而存在的,齐公不喜他,他和怀陀关系自然也不会好,但也不用上赶着让人记恨不是。阉人因身体残缺最最敏感容不得他人一丝轻视了。 穰非闻弦歌而知雅意,“公子放心,小人绝不会让他人知道翦雎去向的。” 谢涵有些欣赏面前的人了,他随手摘下腰间一个小玉坠,“有难事,可来寻我。” “多谢公子,公子大恩,没齿难忘。” 不一会儿,谢涵就和一个半昏迷的人一起在一辆马车上了。 他把头往一侧偏了偏――重伤还真不假啊,血肉模糊的屁股,白脓混烂肉的,总觉得车内一股怪味了。 第41章 马车行到一半,路过一家医馆,谢涵把犹在昏迷中的翦雎送下车,留下一半的诊金约定晚些回来,便继续命车奴东驶而去。 临淄西街素来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国相府便坐落于此,十五进的宅子,简朴厚重,一如狐源本人,在一众秀丽雅致的官邸间低调却醒目得出奇。 谢涵还没忘记自己在梁国时抓住机会和狐源搭上的一点关系呢,回国后当然要继续保持并发展了。他不是还留着答案没提交给对方么。 只是在距相府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忽然目光一凝,“停――” 只见相府外停着一辆帻布马车,形式大小花纹与谢涵的都一样,只车壁左上方一个“四”字与之不同――这是谢漪的马车。 “退后些。”谢涵叫车奴把马车驱入一旁一个小巷内,过了好一会儿,相府家宰亲自把谢漪送出来,遥遥便能看到二人相谈甚欢的笑容。 待谢漪上车、马车驶远后,谢涵才重新出来。 “公子?”车奴询问。 谢涵屈指按着额头,“回去罢。噢不,先去医馆。罢了,现在估计也没好,去北街逛逛罢。” 他一连串反反复复说了又改,车奴倒也利落,点头应了声“是”,便驱马北去。 北街向来繁华,店铺林立,各国商人来来往往,可惜谢涵心里存着事,看得也不尽兴,草草买了些小玩意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去医馆顺上翦雎回去了。 那医者倒尽心,不只给人看伤敷药,还给对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见翦雎烧退了,伤治了,睡得也安稳了,谢涵回宫便把人还给了穰非。 穰非握着谢涵放下的伤药瞅了对方好几眼,终于在人离开前问道:“公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谢涵脚步一顿,转身,摸了摸脸颊,“很明显么?” 穰非:“公子双眼游离,心不在焉,非常明显。” 谢涵容色微敛,拱了拱手,“多谢提醒。” 言迄,他便走了出去。 穰非有些可惜,不过人家公子爷不会和他一介不熟的小人物吐露什么也是正常,很快他又恢复神采奕奕地照顾起翦雎来。 谢漪会去拜访狐源,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相府家宰居然与对方言谈十分熟稔的样子。 家宰,代表的是主人。所以,要么是那家宰暗地里与谢漪私交好,要么是狐源对谢漪感官非常好。 联系狐源的驭下能力和谢漪的细节功夫,谢涵觉得第一种原因没有可能,那么,就是第二种? 思忖间,他已回到殿内,正看到楚楚侍婢文鸳抱着一叠衣裳过来,“见过公子。宫内缝人制了夏衫,夫人命奴婢为公子送来,看看合不合身?” 文鸳跟了楚楚也有好几年了,每次到谢涵这儿都是遣文鸳过来,谢涵也不顾忌,便让对方服侍着他更衣。 “袖口窄了些,得改改。”谢涵对着镜子照了照,文鸳一边给他打理着,一边点头应下,“是,公子的尺寸奴婢记下了。” 少年人身体长得快,一会儿一个样,所以这衣服尺寸啊也是年年换。 换完衣服,谢涵喊下就要离开的文鸳,“我也正要去看看母亲,同你一道过去。”说着,他把白日买下的小玩意儿一包袱扔寿春怀里,“拿着。” “是。” “母亲前日说吃不下东西,今天胃口可好?我带了些酸甜开胃的零嘴回来。” “七公子这时下学了没?他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吃药,火气下去了些没?” 一路上,谢涵问着文鸳二人情况,听到后半句,文鸳抿嘴一笑,“奴婢出来时,小公子已下学了,正在庖厨那儿。” 谢涵眉头一皱,“他去那里做什么?” “说是要给公子您做‘爱的骨头汤’。” 谢涵:“……” 他推开门的时候,刚好见到小豆丁提着个小篮子仿佛要去采蘑菇,一看到他眼睛就是一亮,“哥哥,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你。” 他是兴高采烈了,结果对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忠孝》抄完了?” 谢沁:“……” 他放下篮子,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抄书诚重要,上学更重要,若为哥哥故,两者皆可抛。”他幽幽瞅了谢涵一眼,“所以哥哥我很忙,但就算我这么忙,也依然记挂着你的身体。” 他掀开篮子的盖子,一阵香气四溢,狗狗眼,“吃什么补什么,我什么都帮不了哥哥,只能给你多补补了。” 谢涵嗅了嗅,有点香,他走过几步来,看一边毫无压力任由自己一个儿子说唱俱佳的楚楚,“里面放了什么?” 显然,他一点都不相信豆丁会煲汤,最多……把东西倒进锅里去这一步咯。 楚楚眨了眨眼睛一指旁边才五岁的小儿子,“不知道啊,小崽子弄得。” 说着,她弯眼一笑,“涵,你过来真是太好了,我等会儿还可以在你这儿再蹭一碗汤。” 谢涵:“……”他脸上扯出一个欣慰的笑,“看来母亲今天胃口甚佳,真是太好了。” “母亲,你今晚已经喝了三碗了。”谢沁却把小脑袋一摇,“不可以再喝了哦。” “有何不可?”谢涵已经亲自动手给楚楚盛了一碗汤,“母亲近来清减了,本就该多吃点。” 楚楚感动,“涵,母亲听你的。” 谢沁:“……” 他一脑袋钻进两个母慈子孝的人之间,“哥哥你不要睁着眼说瞎话,母亲,你都有双下巴了你知道吗?” “……” 谢涵不悦地看了弟弟一眼,“我看你《忠孝》不只没抄完,还没看过,‘孝’之一字首当‘顺’耳!我还没问你去庖厨那儿做什么,你还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谢沁委屈,“太医说,吃太多油腻的对身体不好。” 谢涵一顿,想了想,点头,“不错,过食肥甘损伤脾胃。你说的有理。”说着,他就把那碗汤移了回来,“母亲前两日正是因湿困脾才不思饮食,不可病过就不记得了。以后,你要看牢母亲,每天向我汇报。”最后一句他是对豆丁说的,还温柔地摸了摸人脑袋,算作安抚。 楚楚:“……” 豆丁握拳,“好,哥哥你放心,交给我了。” 谢涵又拿出身后小包袱在二人眼前晃了晃,“我出去带来的,母亲看看。” 蔫了的楚楚眼睛一亮,和谢沁一个击掌,“好。” 完成哄母亲和弟弟高兴的日常任务后,谢涵准备拿汤下饭随便扒两口,然后……然后他险些把碗都吞了下去。 这回,他非常郑重地指着汤盅,“里面放了什么?” 刚刚和楚楚瓜分完包袱里东西的谢沁一溜小跑过来,“青梅汁、小茴香、海带汤汁……”他吧唧一下,“哥哥你也觉得以前那种只有咸味的菜神难吃对不对?现在你觉不觉得自己快活似神仙。还好我前几天看到海带灵光乍现。就这样还试验了好几天,才蒸发出海带汤下的晶体……” 嘴门一打开,谢沁就呱呱呱个不停――想吃点稍微有点味道的东西也这么难,简直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 “晶体?”谢涵歪了歪头。 好…好萌,谢沁按下鼻子坐下来,“哦,我听一个老太医说的,把海带汤蒸干,会有像盐那样的东西析出,叫晶体,煮菜会鲜。”有个敏锐严谨的“哥哥,”说辞他当然早就想好啦蛤蛤蛤蛤蛤,“老太医还说小茴香不只可入药,做菜也香,青梅汁可以提味。” “哪个太医?” 谢沁顿了顿,“不知道哎,就是那个眉毛头发都很白的一个老公公辣。”他托着下巴回想,“对啊,他是哪个太医来着,我怎么好像没看到过呢……” 他似是而非着,谢涵面上却划过一抹恍然,“我知道了,是他。” “诶?”谢沁侧目。 “一定是神医党阙了,除了他还有谁如此精于医道博于众药。”谢涵站起身来回走了好几步,最后走回来一弹谢沁额头,“你真是太棒了。” 谢沁:“……”他觑着对方一脸欣喜的模样,弱弱道:“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谢涵似乎真的很高兴,也不介意对方小小人,就兴致勃勃地开口,“齐国东临渤海,盐业发达,若今再开一海带汤中提味的那个……对晶体之业,可多吸诸国多少金你知道吗?” 瞧对方兴奋得脸都红了的样子,谢沁实在不好意思打击人说“省省吧骚年,提取味精可比晒盐难一百倍,也没有盐价值高”,但他还是诚实地仰头,“哥哥,这个很麻烦唉,我带着十几个人都蒸了好几天。” 谢涵一刮人小鼻子,“这个你就别担心啦,玩儿去吧。” 之后几天,谢涵简直像找到一项伟大事业一般一门心思地钻了进去。谢沁有一回看到他,还见人托着下颌一副严肃思考的样子,“你说煮水的水汽为什么都是往上跑的呢?水汽是水变得么?为什么会变呢,是因为热么?” 谢沁:“……”哥哥,你很有科研精神,然而…… 等到随国国破的消息传来时,该项研究项目依然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进展,允悲。 谢涵屈指抵着额头,朝寿春问道:“你说四公子又去相府了。” “是。” 他烦乱地摆摆手,又叫住人问道:“晶体造的怎么样了?” 寿春觑一眼对方神色,低声道:“已蒸出三斤了。” 谢涵嗤地一笑,站起身负着手缓步走了几圈,“我着实是想当然了。” 至于想当然的是什么,许是指晶体,又许是指狐源。 “罢了,晶体让他们继续研究着,不过不用太注意了。你给我准备些东西,我明日去拜访狐相。” “是。” 第二天一大早,谢涵就去见了狐源,这个时候,他又发现狐源是一个连喜好都不外露的人,谢艮可用音律投其所好,然对狐源甚至不知道礼物该怎么备。 “三公子来了。”狐源正在院子里花荫下泡茶,看到谢涵对人和蔼地笑了。 “狐相好兴致。”谢涵几步过去在对方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继续看对方行云流水的动作,袅袅茶雾升起映得对方面庞越发睿智深沉。 谢涵眯起眼睛。 当初拾夏那一句“军营之中从来只有军法,没有宽宥二字”让他仔细排查过一遍自己近来交往过的人。 他自觉不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能在不动声色间套去他心思的,狐源是一个。 但没理由啊。直到他看到谢漪出狐源府的那一天。但新的问题来了,为什么是谢漪? 狐源倒一杯水,递给谢涵,谢涵接过,嗅了嗅,“好茶。” “好茶也需要好的人品。”狐源若有所指。 谢涵眉心一动,“不错,品茶之人当有三德――静、真、朴。” 狐源点点头,“公子当得起‘静’德。” 谢涵一笑,“狐相可曾遇见过三德兼备者?” “不曾。”狐源不胜可惜地一叹,“所以我已甚少泡茶。只是近来君上想喝,又拾起旧手艺。”说着,他摇了摇头,“不过君上不仅是一德也无,还和那三个字背道而驰。” 谢涵垂眸,看一眼杯中白毫密披、色银如针的茶叶,“银针易醉,狐相醉了。” 狐源却笑了,“君上虽不适品茶,但只要他要喝,我都是乐意泡的。俞伯牙的高山流水是弹给钟子期听的,我的茶却无需知音。” 他悠悠抬头,目光掠过天边浮云,似乎穿越时光,“我还记得,那是二十二年前的冬天,雪下得很大。那一天,正是梁夫人远嫁的日子,我刚从燕国流亡入境,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倒在雪地里的时候,我以为我就要死了,那时候我是多么的不甘心。不甘心寂寂无名地死去,不甘心辱我者逍遥法外,可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在说这些话时,他语气极其平淡,淡得没有一点点起伏,那深如古潭的眼睛却渐渐得明亮起来,亮得像盛满金子―― “就在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当时还是太子的君上把我从雪地里拉了出来。后来太子大小事都找我拿主意,等到太子践位,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陈兵燕境也要向燕国讨要当初诬陷我的人给我出气。再后来,那几个人死了,我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国相。” “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区区泡茶,又值得什么?无论君上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第42章 【含入v公告 谢涵单手支额坐在回宫的马车内,回忆着刚刚狐源的话――无论君上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狐相终究是狐相,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和谢漪交好只是君父想要看到的罢了,至于拾夏那一出,他已不觉得以对方品格会做出这种事,只不过现在并非重新排查的好时机―― 随国国破得没有一丝悬念,它本就是个普通中等的国家,既不像鲜虞、郑国那样重视武备,又不似顿、滕有山川之险,只梁国一国要灭掉对方也不在话下,只不过是梁公不想过度扩张逼得诸国联合抵抗,才齐邀众国罢了。 随国地广一千二百里,共三十一座城邑,梁取随北六城,楚取随南六城,齐取随东六城,倒是郑国,一个中等国家得了最大的实惠――取随最富饶的中部土地整整七城。 至于其他,滕、绞二小国是迫于梁公压力才出兵的,战场上就是意思意思伸伸胳膊抬抬腿,瓜分战争果实时也是象征性地各拿了一座贫瘠小城。 他们不想出兵,却不敢不出兵,它们不敢要土地,却又必须得拿,拿又不敢多拿,唯恐触怒大国。 反观同属小国的宋国却像吃了龙筋虎胆一样,大肆掠夺,以小国之位敢取随四座城池,也许是在须贾行军路线中察觉到齐国的野心,不得不向外延伸边境线以求自保。于是,原本半椭圆形的宋国版图向东伸出一条长长的触角,与梁、郑相接。 计划赶不上变化,半包围宋国的企图如此破产。 “这次宋国伐随主将是谁?”墙上挂着一面绘制并不精细却也能大致囊括所有的列*事舆图,谢涵点了点宋国。 陈璀道:“是那个老将军曹卬,听说打仗前一天他被偏将公孙子期一壶酒灌醉,率军的就成了公孙子期。是狐相收到须将军战报,与四公子闲谈时说起的。” 公孙子期,不正是当日出使梁国的宋使,谢涵回想了一下,不禁一赞,“真是允文允武。” 见对方还有心情称赞人家,陈璀忍不住出声:“涵大哥,现在我们不只原本的意图没达到,反倒引起宋国警惕,梁楚也会看到我国这一举背后的心思,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涵一笑,看向苏韫白,“韫白以为呢?反正触角狭长,切断不难,利许梁国,再按原计划岂不更好?” 苏韫白思忖有顷,摇了摇头,“郑国之所以能取随七城,全赖梁公施与,至于梁公这么做的原因则全在不想与楚国接壤,所以才把随中部土地都给了郑国。一旦接受‘触角’,便注定与楚国国土想接。连随七城都能放弃,自然也不会被‘触角’吸引。可见以‘触角’来利许梁国,恐怕不可行。不可行后,他就不会允许其他人吞下宋国。” “不错。”谢涵几步下阶,“但有些事是由不得人的,只要阿璀能说服楚王,便由不得梁公允不允许愿不愿意了。” 苏韫白不禁看谢涵一眼,暗道对方对梁公曾经作为是否还有余怒。 谢涵已目光一偏,对准陈璀,“你有信心么?” 被灼灼目光盯着,陈璀心头一热,不禁思考的大包大揽话就要出口了,好险又在舌头上滚了一圈,才稳下心神道:“人都有弱点,过去楚王败于梁公之手,这是他心底抹不去的屈辱与阴影,也是他的弱点,从这里突破,我有七分把握。” “好。”谢涵一拍手,“待须将军凯旋归来后,我会让这项提议提上日程的,届时你就向四公子毛遂自荐。” 三天后,须贾的大军就回来了。这一天,也是谢涵的十五岁生辰。 大清早的,吃完长寿面,谢涵向楚楚叩了头后,便朝齐公寝殿而去,依礼,拜后就是跟着齐公上朝去了。 岂知到了齐公寝殿,便见太医鱼贯而入,竟是病了。 谢涵一愣,下意识地问:“昨日见君父还是身体康泰,怎么突然病了,君父现下可还好,有哪里不适?” 被拉住的太医还不及回答,里边便传来齐公的声音,“是老三来了,快进来罢。” “孩儿请君父安。”谢涵掀袍跪下,便立刻被齐公使怀陀搀扶起来了。 谢涵受宠若惊,“听闻君父病了,不知现下可好?” “咳咳咳。”齐公干咳几声,怀陀忙递上药碗吹了吹,“君上,先喝药。” 齐公接过药碗,眼神掠过谢涵头顶,“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头晕,太医说不能上朝,要休息几天。”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干脆端起药碗喝起来。 谢涵顿了顿,很快又恢复了完美的笑,缓过一阵,待齐公放下药碗,他拿过案上的梅子,“君父。” 齐公愣了一下,接过,碰到谢涵指间时像触电一样收了回来飞快把梅子塞进嘴里,咽下后,才似乎意识回来自己刚刚反应过激,又伸手拍拍谢涵手背,“可惜了,你生辰也不能陪陪你,你和你母亲、兄弟、朋友都好好聚聚,想要什么自己买,花销君父来出。” 谢涵垂眸,凝着虚虚搭在他手背上的手,点头笑道:“多谢君父。” 接着,他又陪齐公说了会儿话,连周围宫人都称奇――从来没见君上对三公子这么和颜悦色过。 连说了好几次“寡人头又有些晕了”,也不见谢涵走,反而还一脸濡慕地给他揉额头按穴位“母亲以前头晕孩儿向太医学了些小手法君父可别嫌弃”啊,花样一套一套的还不带重样。 齐公:“……”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应付不下去,单手撑着额头,“寡人有些乏了,要小睡一会儿。” 谢涵这才一拍脑袋,“是了,药和刚刚孩儿手法都是有安神催眠效果的,那君父快些休息罢。” 他自然地走出里室,又退出寝殿,再走一段,步子便渐渐放慢下来了,等到负着手走过花廊时,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 寿春心惊肉跳的,“公子?”尤其是在人笑着笑着就面露痛色按住肚子后,他更慌了,连忙上前扶着对方。 谢涵摆摆手,“没事,我就是…就是笑岔气了。太哈哈哈太好笑了,你说是不是哈哈哈……”他还不消停地笑着,笑得泪花都要出来了。 寿春并不是很懂对方话里的意思,也不很确切地知道对方在笑什么,只能低着头给人揉肚子。 寝殿内,一内侍趋步入殿,“启禀君上,三公子一路都很平常,只在走到花廊时突发大笑。” “笑?”齐公疑惑,“怎么就笑了?” “三公子说了几句‘真是太好笑了’就一直笑着。” 不明所以了一会儿,最后齐公一拍案几,“不孝子,君父有疾还能大笑出声!” 同样怒震案几的还有听到这消息的楚楚,“病什么?昨天不还在鲁姬那儿逍遥快活吗,现在就病了?怎么不干脆精/尽/人亡啊?” 谢涵:“……”他无语片刻,上前扶过对方肩膀,好笑道:“怒易伤身,母亲不要动怒。再说病之一事,本就无常。” “放屁。他就是不想放你入朝。”楚楚被谢涵按着坐回软垫,一手还捶着木质长案,“你说人怎么能偏心成这样啊?” “十根手指尚有长短,更何况人心本就是偏的呢。”谢涵淡淡一笑,见楚楚犹忿忿难平,便道:“这种事也只能拖一两天罢了。君父还难长期罢朝……”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觉得如果是对方的话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所幸――“须将军就要班师回朝了,那时总不能拖了。” “现在,到是怕在这‘拖’的过程中会生出什么波折来。” 谢涵话音一落,便见楚楚面色一整,“你放心,母亲保管给你看牢整个齐宫。” 见对方总算被转移了注意力,谢涵吁出一口气。 结果,当天下午,须贾就回来了。 齐公却因“病”不能召见人,第二天,依然拖着,拖了三天后,终于连狐源都看不下去来“探病”,才让齐公的“病”好了起来。 谢涵再次来到齐公寝殿时,遥遥见一君辇出来,他愣了一下,立刻加快脚步过去,岂知那抬君辇的六人就小跑了起来。 一国之君,成何体统?这还像个什么样子。 谢涵皱了皱眉,觑准一条横廊近道抄去,在君辇过来前几步候在了一边,“孩儿请君父安。” “咳咳咳……”齐公咳了一阵,才看向谢涵,“是老三来了?正好,寡人正打算遣人去找你。” “是孩儿来迟了,劳君父遣人,罪过。”谢涵道。 离朝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齐公左右四顾着,谢涵提醒道:“君父不起驾么?” 齐公一顿,干笑几声,“不急,不急,哈哈哈……”笑过一阵,他忽然一捂额头,“哎哟,寡人这头怎么又疼起来了,你去给寡人把许太医叫过来。” 谢涵面色微微沉了下来,又很快恢复转头对跟在君辇一旁的一个随侍一笑,“劳烦这位跑一趟了。” 齐公不悦,“许太医医术精湛,不比旁人,怎么可以随便让个人就去请呢,你连替寡人跑一趟腿都不愿么!” 突然就发起怒来了,还是这么重的话,谢涵掀袍跪下,“孩儿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寡人看你就是懒惰,就是不孝!你还是给寡人好好跪在这里反省反省罢!”齐公拍着扶手怒道,随后一挥袖,“起驾。” 谢涵跪在正中白石道上看着君辇渐行渐远。 洒扫宫人来来回回小心避开他四周,有几个刚进宫的时不时抬头好奇地看他一眼,又被身旁年长些的一巴掌拍了下去。 太阳越升越高,越升越刺眼,谢涵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慢慢垂下头去。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匆匆又凌乱的脚步声并环佩交响,这声音听着是…… 谢涵回头,便见楚楚正提着裙摆跑过来,她身后还跟着一溜宫人,小豆丁也迈着小短腿吃力地缀在楚楚后面。 “慢点儿,小心点儿。”谢涵忍不住对豆丁道,话一出口,才发现嗓子有些嘶哑。 楚楚心头一酸,用手绢蘸着水濡了濡谢涵嘴唇,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水进去,见谢涵两只眼睛还瞧着谢沁不放心的样子,便道:“你别担心他,他皮糙肉厚,摔几个跟头也没什么关系的。” 刚刚跑到的谢沁:“……” 然后,他狠狠点了点头,“嗯,哥哥不要担心我。”就(从谢涵怀里)掏出块汗巾给人擦满头的汗,身后文鸳给三人打着伞。 喝完水,谢涵觉得舒服多了,“母亲怎么过来了?” “我能不过来么!大夏天的,太阳当头照,他想干什么?啊?”楚楚绞着手绢又心疼又愤恨。 “母亲,回去罢,孩儿身体好的很,不妨事。” “呸。”楚楚啐一口,“你那身体还叫好得很?从小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不像你弟弟比猴子还皮比野猪还壮……” 谢沁:“……”他果然不是亲生的! 谢涵:“……”这个描述里,他似乎风吹吹就能倒。 但显然,楚楚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大概齐公自己也心虚,下朝回来还挑了另一条路,派怀陀代他对着谢涵“教育”几句就让人起来了,结果谢涵当晚就发起了高热来。 第43章 谢沁点着脚尖进来,室内明亮的七枝灯,灯下正有一人揽镜自照,那张对着镜子的脸上闪过一抹陶醉。 谢沁:“……” 他连忙转身拦住跟在他身后要跨步进来的老太医,“等一下,我先去把哥哥扶上床啊。” 说着,啪叽一下就把门给关上了。 老太医摸摸差点要被夹进去的鼻子,暗道一声好险。 夜已深,楚楚纵然心急如焚也不好过来,连忙把豆丁甩出去,结果豆丁刚带进来老太医,就看到让他无比纠结的画面。 谢涵一手托腮,一手拿着铜镜,就在谢沁以为对方要说出那句名传千古的“魔镜魔镜,谁是这世上最美的人”的时候,人叹了口气,转身,“我不聪明吗?” “公子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寿春在一旁非常上道。 “我不好看吗?” “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谢沁:“……”他默默给寿春小哥点一百二十个赞。 只是这答案似乎没让当事人满意,谢涵蹙了蹙眉,“那我都这么好了,为什么君父都不喜欢我?” 谢沁愣了一下,有些吃惊,立刻加快速度蹬着腿冲到寿春面前,寿春也正为难,看到谢沁,立刻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对方。 等投完后,才发现自己病急乱投医,竟找个五岁童子,却不想谢沁还真分分钟转移了谢涵注意力。 谢沁拉了拉谢涵衣角,“哥哥。” 谢涵低头,看到谢沁似乎有些惊喜,脸上展开个平常绝对看不到的大大笑容,“弟弟!”他蹲下身把人抱起来放在腿上,像谢沁以前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一样。 谢沁脸红了红,尤其是被抱在大腿上直面那个特别温柔特别灿烂又因为高烧而泛着点水汽与红晕的笑容后――完了完了,他眼睛要怀孕了,还没等他把这句话在脑内转一圈,耳边又一阵热气扑洒下来,还伴着嘻嘻声。 谢涵按着谢沁脑袋比了比,正到他胸口,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抱着谢沁的手紧了紧,“弟弟长得真快,哥哥明天带你出去狩猎好不好?” 天呐,他耳朵也要怀孕了,不知道是生双胞胎还是龙凤胎。谢沁心底哀嚎一声,到底记得正事,他板起脸,很严肃,“哥哥,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嗯,你说。”谢涵也板起脸,很严肃。 “今天夫子说‘人以德对我,我以德报人,人以怨对我,我以直报人’,这句话对不对?”谢沁决定采取言语导入循循善诱,不想谢涵却很奇怪地看着他,“人以怨对我,为什么我还要以直报人?为什么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是谁说的……”谢涵歪了歪脑袋,忽然一拍,“哦,我记起来了,是儒家言论。”他皱眉,“儒家的话,你都别信。” 谢沁:“!”说好的初期温柔善良流放途中才黑化的呢?不过这样更好,他撅起嘴一脸委屈,“今天有人欺负我,那我也要报复回去对不对?” “谁?”谢涵眸光陡地一厉,“谁敢欺负你。” 谢沁却摇摇头不说话了。 谢涵掰起对方脑袋,特别认真道:“告诉哥哥,相信哥哥,哥哥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谢沁觉得对方烧得真的太厉害了,热气洒下来都让他觉得眼眶有点发热。想着对方这次发烧的源起,他坚定了一下要把对方掰回来的决心,扁扁嘴,“是君父,他骂我笨,骂我比不上四哥文章写得好,还打我,你看,好痛……”卷起裤腿,一块大大的淤青。 小孩皮肤嫩,随便撞一下,青紫在白皮上就特别触目惊心,谢涵面上怒气翻涌。 “谢漪几岁,你几岁,他也有脸拿你们两个人比!”谢涵一边骂着,一边给谢沁轻揉起来,还时不时吹吹。 “哥哥,君父太坏了,我们讨厌他好不好?”谢沁抓着谢涵衣袖。 谢涵愣了一下。 “哥哥――”谢沁哭唧唧。 “好。”谢涵一口答应。 谢沁:潜移默化第一步get√ 然后,然后问题成了怎么让太医进来给谢涵看病,对方第二天醒来才不会羞愤欲绝。 所幸,有谢沁在旁边,谢涵似乎会特别成熟稳重一点,谢沁再忽悠谢涵几句什么“哥哥来陪我装晕晕啊,谁摸也不能动”,并威胁“不然我就哭”,终于在老太医面前没显出什么异样来。 第二天,第二天没有一丝丝意外的,谢涵就恢复正常了,就是还有些热有些没力气地躺在床上。 “公子,您昨晚说胡话了。”寿春报告着,觑一眼对方神色立刻补充道:“不过在太医过来时,您已经睡下了。” 谢涵吐出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到喉咙又立刻被压了下去―― “还有就是,四公子来过,陪您说了会儿话。” 谢涵:“……”他一脚踹过去,“大喘气!” 寿春也不害怕,嬉皮笑脸的,“公子难得在说胡话的时候还持重沉稳。” 谢涵轻飘飘看他一眼,“一句一句把昨晚的事都说一遍。” 寿春瞬间苦了脸,不过这两天他的运气似乎特别好,又一个救星到了。 “听说你病了,可还好?”谢涓迈步进来。 “好多了。”谢涵笑笑,问道:“昨日事发仓促,没能上朝,不知如何?” “须将军回来,自然是少不了一番战争转述事宜和封赏三军。见你没来,不少人都很吃惊,须将军还当朝问了你状况,君父说你病了,”话到这里,谢涓瞧一眼对方神色,看不出什么来,又继续道:“本来我昨天就想来看你,只是被君父拦着说你要休息。”最后两字,语调微扬,显是疑问。 谢涵点头,“君父垂爱。” 谢涓自然不信,却也不好再问,于是抛出一个重量级炸弹来,“还有一件事,昨日君父当着满朝文武给谢漪和狐相千金定亲。” 这是他第一次说“谢漪”而非“四弟”,他向来恬淡平和的声音里也首次显现出一丝激愤与难堪。 谢涵忽然觉得自己耳朵有些不好使,“二哥说什么,我没听清。” “你没听错。君父已经给谢漪和狐相千金定亲了。”谢涓长长吐出口气,惨淡一笑,“大哥年初刚完婚不提,可你我呢,长幼有序,现在却公然越过你我,这是把我们的脸面踩在脚底下!我也就算了,可你除比他‘长’外,还多一个‘贵’字啊。” 谢涵已冷静下来,看谢涓一眼,“二哥慎言。君父做什么总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谢涓一怔,再看谢涵时对方已垂下眸子,他一时讪讪,便止了这个话头,又与人闲聊了几句。 之后,谢涵便不再专注于如何去上朝的问题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不是去谢艮那儿弹弹琴吹吹箫,就是挑拾夏不在的时候去杉门营陪须贾喝喝酒看看对方练兵,再不然就是去稷下听听课向一些学者请教请教问题,倒也赢得一片美誉,顺便看看苏韫白、陈璀二人。偶尔也会去狐源府上拜访――即便狐源谢漪结亲,也可以让人以为他与狐源关系不错。 有谢涵的影响,须贾提出了对宋国居然胆敢向外延伸接触梁郑的愤怒,这是什么,这是对齐国的蔑视,不教训不行。 于是,伐宋在齐国高层秘密被提上议程。伐宋的优点是这样的――一,宋侯越发不听话了,要让他听话。二,扩充土地,宋国土地肥沃,是膏臾之地。三,平息楚王怒火,并缓和和楚国近年来日趋不善的关系。四,梁国对齐国态度越来越傲慢了,需要让梁国认识到齐国的重要,让梁楚国土接壤,激化矛盾。五,把宋国吞并随国的四城给郑国,离间梁郑。 但有提出与赞同的人,就必然会有反对的人,却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会是国相狐源。 “宋侯有违齐之意,小惩即可,灭国未免太过偏激。宋土肥沃,众所周知,若我取之,必引其余诸国不满……” 狐源说到一半,便被一武将打断,“按大将军计划,楚、郑已得好处,不会不满,梁国因为楚国逼近,不只不敢不满还会示好,其余诸国,燕萧之流,何足道哉!” 狐源顿了顿,看一眼对面众武将,哪怕是和须氏家族不合已久的久、拾氏成员,此时也都是站在须贾身后。 武将,是发战争财的。是靠战争来获得财富、土地、荣誉的。可自从谢壬上台以来,齐国已鲜有战事,和齐武公在位时的南征北战不可同日而语,三军恍如虚设,甚至因为常年不用军队,致使军饷都被克扣。 这次伐随之战,总算让他们出了一口鸟气。刚刚经历过的酣战刺激着他们对战争的渴望,共同的利益也驱动着原本对立的阵营此时站在同一条线上。 而这些将领又大多出自四大氏族,狐源终究是一个外来臣子,终究只有一个人,再受齐公器重,再独揽大权,也只能平衡着各大氏族,而不可能与之抗衡,连齐公都不可能。 再反对下去必触众怒,他沉吟片刻,道:“大将军的一片好心,老夫很明白,大将军的提议,老夫也很赞成,只是有一个问题老夫找不到解决的方案,所以才迟疑不决。” “什么问题?”须贾问。 “如果要约楚、郑伐宋,须得遣使说服楚王、郑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朝中能言善辩之士一旦出使,很容易为人发现。” 众皆默了。 狐源说得谦虚,其实他们很清楚说服楚王、郑伯的困难,放眼满朝,可能胜任的恐怕也只有狐源本人一个。 可狐源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一出去,还能秘密出使?说不得齐国要伐宋的消息明天就满天飞了。 “君上以为公子涵如何?”半晌静默后,须贾忽然开口,“公子涵才思敏捷,又与楚王是甥舅关系,赴楚并不引人起疑。至于郑国,以防止郑伯应下后反悔告知梁国,待大军出征前再出使告知不迟。” 这话出来,不少人赞同。口才,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一项才能,见过谢涵的人都不怀疑他娴于辞令。身份,也的确合适。 但问题是――齐公不愿意,“谢涵年幼,没见过世面,怎能担此大任?” “公子曾在楚四年,既了解楚王又不会不习惯场面。且三公子今年已可参政,不年幼了。”须贾别有所指。 齐公眉毛一耸,便下散议令,“好了,如此大事,容寡人再考虑考虑。” 散会后,他很自然地就来到鲁姬殿内,鲁姬温柔小意地上来,见齐公双眉紧皱,又立刻扮起解语花的角色,“君上何事扰心?” 齐公正烦在头上,一手甩下桌上精美瓷器,“妇道人家,哪来话多!” 瓷器碎裂声一阵接一阵,连鲁姬也吓了一大跳,她惊呼一声,又立刻掩唇,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候在一侧。 发泄一通后,齐公渐渐平静下来,这时,他才察觉一旁小小抽泣声。 回头,只见鲁姬姣好的面庞上,泪水正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一颗往下滚,衬得她哀愁而惹人怜惜。 “你――唉――”齐公长长叹了口气,“你哭什么啊。” “臣妾……臣妾没哭。”鲁姬惊慌似的抹眼泪,却越抹泪水越多,齐公有些心疼地把人拉进怀里,用指腹替对方轻拭泪珠,柔声道:“寡人刚刚没怪你。” 听到这轻柔的安抚,鲁姬终于一头扑进对方胸口,“臣妾不是怕君上怪罪,臣妾是心疼君上,君上肩上担的是齐国七百年国祚,身上扛得是齐国百万百姓,已经够累了,不要再烦心。”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替对方抚平眉间褶皱。 齐公心里一暖,把鲁姬的手包进掌心里,喟然一叹,“也只有你了。” 鲁姬浅浅一笑,伏在对方肩头,小声道:“君上在烦心什么?臣妾或许不能为您分担,至少可替您一起烦。” 齐公好笑,“寡人一个人烦就够了,做什么还带累你。” 鲁姬不依,“臣妾听说,烦心事只有一件,说给另一个人听后,每人就只剩下一半了。” “无稽之谈。”齐公嗤笑。 “君上――”鲁姬搂着齐公脖子。 “你啊――”齐公宠溺地一点鲁姬鼻子,便把今日议会娓娓道来。 他本还是浅笑着的,讲着讲着却渐渐烦躁起来,越到后面越愤怒,“须贾老匹夫,仗着自己是先君重臣,竟敢对寡人如此不敬!” “什么叫‘三公子今年已可参政,不年幼了’,这是在讽刺寡人明明年龄到了却不让他上朝?”齐公狠狠一震案几,“还提出让谢涵出使楚国,这是逼寡人不得不让他参政!” “寡人偏不!是寡人故意不让他参政么?也不看看他谢涵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就能勾结朝廷重臣帮他说话,可见其心思奸滑、汲汲营营、不务正业,这种油滑之徒,寡人怎么能让他参政,怎么能让臣民被这种人带着,这叫寡人怎么对得起大齐列祖列宗!” 他越说越肯定,越说越激动,鲁姬连忙给人抚着胸拍着背,“君上不要动怒,孩子不听话,多教教就是了,何苦生气呢,伤身啊。” 接过鲁姬递来的一杯水,他喝下后,方冷静了些。等齐公走后,鲁姬立刻对贴身侍婢吩咐道:“让漪儿来见我。” “是。” 母亲召唤,谢漪来得很快,“母亲。” 走进来的人缓带轻衫、长身玉立、俊逸生姿,逆着光,连鲁姬也被晃了晃眼,她心底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这是她的儿子,从只会喊“母亲母亲”的肉团子长到这么大这么优秀的儿子,不变的是这一声“母亲”,她一定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他面前来。 “快过来――”鲁姬冲人招招手,脸上绽开个真心的笑容。 谢漪在她对面坐定,鲁姬使了个眼色,殿内宫人便都退了出去,她拉起对方的手,神色很认真,“君上刚刚来过。” 很快把齐公的话复述一遍,她双眉微拢,“君上虽然不同意。但除了狐相外的大部分人都一致赞成,而且……”她眸色微深,“君上自己又何尝不想伐宋?” “所以,你待会儿立刻出去,和狐相商讨对策。否则,谢涵本就有入楚为质之功,名声才干一样不缺,再等他出使回来,你就难和他抗衡了。” 鲁姬言辞切切,谢漪却忽然眼睛一亮,“母亲,不如我向君父毛遂自荐出使?你总说谢涵有为质之功,等到我使楚回来,难道还比不上他吗?”他越说越这么觉得,不禁喜形于色。 鲁姬却是秀眉猝然皱起,“住口!” 鲜少听到鲁姬厉声呵斥,谢漪一愣,“母亲?” 鲁姬站起身,“你难道看不出来这次使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吗?要是败了,不说你君父会对你大失所望,就那些磨刀霍霍的武将们就能生吞活剥了你!你又不像谢浇有拾氏这个岳家,也不像谢涵交好须氏。你明白吗?” 满心欢喜突然被浇了盆冷水,透心凉。 谢漪耷拉下脑袋,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鲁姬心有不忍正想温声安抚一下,谢漪忽然反应回来,“母亲!谢涵使楚,你担心他成功归来,我使楚,你就怕我失败,你觉得我比不上他?我谢漪难道会比不上他谢涵?”他目色发红。 “唉――”鲁姬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还不明白,算敌人时,要算到敌人最成功的时候;算自己时,要算到自己最惨烈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谢漪张了张嘴,无法辩驳,他撇开头去。 知子莫若母,看对方神色,就知并不信服,怕对方愣头愣脑地就去找齐公,鲁姬想了想,坐下,“好。母亲给你一个机会。假设我是楚王,你来说服我和齐国一起伐宋,你能说服我,我就帮你向君上进言。” 闻言,谢漪眼睛一亮,手握成拳,清咳一声,“尊敬的楚王,外臣代表齐君向您致敬。” 鲁姬冷笑一声,“致敬?致什么敬?齐公伐随取东六城,半围宋国,眼里竟还有他人?” 谢漪不慌不忙,“外臣正是为此而来。并非齐国不敬贵国,而是宋侯猖狂无度,我国不得不给他个教训,不知楚王愿与齐国守望相助否?” “哦?你齐国的属国,何必向寡人询问?” “宋国南邻贵国……”谢漪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却不想鲁姬一震案几,“放肆!梁公曾与诸国在邱泽会盟签订同盟国条约,条约第一条:共同辅佐昊王,不得互相攻伐。你这是要陷寡人于不义!” 谢漪张了张嘴,说不下去了。鲁姬切换角色,摸了摸对方脑袋,“我不过深宫一妇人,尚且如此,楚王一国之君,只会比说服母亲难上千倍百倍。” 谢漪怏怏而回,回到自己殿内,越想越憋屈,恨恨踹了下墙角,“梁公订的条约,楚王怎么会遵守,啊――” 一脚踹出后,他立刻惨叫一声抱起脚“哎哟哎哟”地单脚跳着,一旁宫人见状连忙过来搀扶,一个细心的内侍已自发地要去找太医。 谢涵眼尖见人向外跑去,他立刻一喝,“滚回来!” “公子……”那内侍走回来,“奴婢去找太医”。 “找什么太医,本公子是纸糊的嘛!”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一脚踹伤么,“蠢货!”谢漪一个砚台砸过去,那内侍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却不敢申辩,立时跪下。 缓过一阵,谢漪换了衣冠出来,“闷得慌,本公子要出去走走!”转过拐角,忽见一人一脸血地跪着,黑发粘着血水并墨汁丝丝缕缕地贴在脸上,谢漪吓一大跳。 连退三步,才听身侧贴身内侍提醒道:“公子,是毗迁,刚刚擅作主张去找太医,没您吩咐不敢起来。” “晦气!”谢漪狠狠一皱眉,“你就给本公子好好跪在这里,没本公子的准许不许起来!”顿了顿,又没好气道:“去外面跪着,少在这里吓人!” 谢漪出宫后便径自朝稷下去了,这几个月来,他已习惯每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去找陈璀,对方总有本事让人很快愉悦起来,真是个宝贝。 “母亲就是不想让我去,说出这种理由来!”谢漪拍着案几忿忿道:“楚王难道会真听梁公的话,三岁小孩都不会信!” 听谢漪说了一遍经过,陈璀心头一热,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长长吐出一口气后,他扬眉一笑,“公子会错夫人的意思了。” “什么?”谢漪疑声。 陈璀拱了拱手,“夫人是想引公子寻得楚王的弱点一击必胜。” 谢漪更加一头雾水了,“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璀一笑,如今的他已非吴下阿蒙,那些诸侯重臣们表面上冠冕堂皇的那一套他已经很明白了,“楚王虽不愿听从梁公号令,但梁公至少还是明面上的中原盟主,是天子承认的侯伯,齐国一直以来也更为亲梁可不可信还为可知,所以楚王这句话一定会问。” 三个理由,清清楚楚,谢漪也不得不承鲁姬问得有理,但他不愿承认,哼哼道:“少转移话题,什么叫引我寻得楚王弱点一击必胜?” “夫人提到梁公,就是提醒公子要想突破楚王得从梁公那里下手――让楚王回忆昔日鄢陵之战败于梁公的耻辱,激化梁楚矛盾,并表明齐国支持楚国的立场。” 谢漪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连道三声,声音忽然止住,再出口语气已便变得不咸不淡,“陈璀你可真是人精啊。” 察觉到谢漪看着他的目光有丝丝不善,陈璀却不慌,甚至早有准备,几个月的相处,他已很清楚对方性格。 “和公子比,就差远了。”陈璀笑眯眯的。 以为对方在讽刺自己,谢漪眼底的不善迅速扩至面部,正在他面色阴沉下来时,陈璀又开口了,“鱼在水中游,看到的永远是碧水海藻;猫在地上,接触的永远是鲜花绿草,它虽然不知道水底是什么样的,却能在鱼游起时立刻把对方吞吃入腹;雄鹰在天边翱翔,不只不知道水底,也不如猫熟悉平地,却能吞鱼叼猫,更有浩瀚无际的长空任他高飞。所以雄鹰不会羡慕游鱼知道水中滋味,猫不会羡慕鱼能曳尾于涂。因为,它们的高度本来就不一样。” “璀不过一小小游鱼,精熟的只是栖身的一汪死水,公子却是展翅的雄鹰,有广阔的天地,有更高远的境界,是捉鱼吃猫的人,和公子比,谁都要差远了啊。要是公子再遗憾不知道水的滋味,岂不是要气死人了?”见谢漪一点点舒展开眼角眉梢,话到最后,陈璀揶揄一句。 “好啊你,笑话公子我!”谢漪佯怒。 “岂敢哪。”陈璀嘻嘻哈哈地举起双手,又放下来,正色道:“所以公子你是俯视猫鱼之流的人,是运筹帷幄掌控猫鱼的人,我想夫人正是因此才不赞同你使楚的。” 这句话,把谢涵也归入猫鱼之流,谢漪听得惬意,点点头,“不错。”说完,却又烦扰道:“但也不能这么便宜了谢涵。除了他,谁都行……”他瞧着对面陈璀的脸,忽然一击掌,“对啊,陈璀,你这么好的口才,不用浪费,不如我向君父举荐你出使罢。” 陈璀一愣,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我才多大啊。” 谢漪一摆手,“年龄不是问题。古有人少年为相,你如何不能使楚?” “这…这……”陈璀迟疑。 “别这儿那儿的了,我现在就带你进宫。” 与此同时,谢涵走在道上,路过谢漪殿门前,正见火辣辣的太阳下一人直挺挺地跪着。 他头上蓬乱,血污满脸,却一丝不苟,脊背笔直。谢涵看一眼谢漪殿门,知道估计是被他这个四弟罚出来跪了的,暗道一声父子俩一个喜好,便要避嫌往外一圈走去,岂知对方头一歪毫无征兆地就栽倒在地,身子都不带晃一下的。 谢涵脚步顿了顿,见谢漪殿门是紧闭的,周围也没有什么人,估计都怕热躲在墙内,便回头在寿春耳边道:“给他去喂点水。” “公子……”寿春迟疑。 “去罢。这里没人看到,他也不会说出去的。” 寿春蠕动了一下嘴角,到底也不敢第二次违背主子意思,咽下要出口的嘟囔――公子怎么知道人家不会说出去。他小跑过去扶起栽倒在地的毗迁。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对方额头上一个大窟窿,血痂混着墨汁,活像从地下爬出来的东西。 同样是为奴为婢的,寿春看得也心酸,喂了人水后,忍不住给人擦了擦伤口。 “呃……”毗迁低吟一声睁开眼睛,眼珠动了动,缓缓看了看四周,又重新跪好,“多谢。” “要谢就谢我家公子罢。”说完,寿春威胁道:“不许和其他人说我们来过,不然,哼哼――” 见寿春去了好一会儿便走近过来看看的谢涵闻言好笑,屈指一敲人额头,“好啦――” 毗迁微微一转上半身,“多谢公子。” 谢涵不由打量人一二,忽觉对方有些许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毗迁。”他微微低头。 谢涵把“毗迁”二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信自己没听过,暗忖大约是在谢漪殿内看到过,便不再多想,使了个眼色让寿春给人个水袋。 寿春抱着水袋摇头。 毗迁也开口,“公子心善,只是毗迁已不渴了。” 谢涵一笑,把水袋从寿春手里拎出来,蹲下来与人平视塞进毗迁怀里,“我知你不会让谢漪发现我给过你水袋的对么?” 毗迁一愣,随后目露警惕――谢涵刚刚的话已是教他不忠。 谢涵莞尔,摆摆手,“你别多想,我敬你虽为奴为婢而无奴颜媚骨耳。” 说完,他便抬步走了,寿春瞪毗迁一眼“我家公子才不是你想得那样的,真是真是真是那个什么什么度君子之腹”也立刻小跑着跟上去。 毗迁捏着水袋怔怔地看人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拐过拐角再也看不见,他抿抿唇,把水袋藏进袖兜里。 谢涵在寿春身前摇头,“都叫你没事多看些书了,那个什么什么度君子之腹”他学着寿春语气,然后哈哈哈笑了几声,“简直丢尽公子我的脸了。我没教过你识字么。”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点好为人师的时候,谢涵的这一心理路程发生在初识字的时候,那时楚楚正把寿春拨过来。乍一看到和自己差不多大却比自己笨好多还不识字的人,谢涵就“好为人师”起来了。 寿春委屈,“公子,你看到毗迁嫌弃奴婢了,刚刚还特意走到那个毗迁面前。” “哈,”谢涵笑一声,“还不是因为你随便送口茶就去了这么久啊,我还没治你罪呢。” “脑袋上那么大的口子,奴婢看到忍不住多照顾了他一下,奴婢知罪。”讲到这里,想到刚把对方扶起来的样子,寿春忍不住抽了口气。 物伤其类么?谢涵脚步一顿,拍了拍寿春额头,“别怕,只要公子我在一日,就保你一日安然。” 寿春摸着额头“嘻”地一笑,“奴婢才不怕。” 毗迁果然没让谢涵失望,半点没让谢漪发现那个水袋,不过,也是因为谢漪带着陈璀回来根本没注意到他。 他前脚刚到殿内,鲁姬请他去的人后脚就到了,谢漪想了想,把陈璀也一并带上了。 “如何?狐相可给出什么法子了?”显然鲁姬对谢涵可能使楚这件事还是很着紧的,却没想到对方压根儿没去相府。 但谢漪也不会傻到把这句话给说出来,而是道:“有法子了。有一人可使楚?” “谁?” 谢漪拍拍手,陈璀趋步入内,“陈某拜见夫人。” “你说他?”一看对方身形年纪,鲁姬蹙起眉,显然不信任,“你是什么人?” “陈璀。” 一听这名字,鲁姬就反应回来了――谢漪根本没去过相府。她端起杯茶盏,葱白的手指捏着碗盖轻撇飘在上面的茶沫,似是漫不经心道:“哦?陈璀是什么人?我怎么没听过。” 陈璀微微一笑,“使楚之人,不正好是众人不知之人么。而且,夫人只是现在没有听过而已。” 鲁姬一愣,对对方才华认可了三分,面上却冷冷道:“好大的口气。” 她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想必我之前的话漪儿都和你说了罢。那你说说若你使楚,接下去该怎么说?” 陈璀分分钟入境,抬头挺胸,代表了大国的无上尊严与威仪,“楚王此言差矣。正所谓来而无往非礼也,盟约定下后,梁公公然违背条约已不止一次二次了,远的不说,就不久前伐随之战,说是向随侯讨要个说法,结果血洗随国,逼得随侯跳城自尽,可怜可怜。”话到此处,他不胜唏嘘一叹,好像齐国当时没有出兵一般。 “梁公既然视盟约为无物,我等自然要向他讨个说法了,楚王说,是也不是?”他尾音上挑,“讨个说法”一语双关。 “好!”鲁姬放下茶盏,却也不即刻应下,“我与漪儿会向君上举荐你,但你要知道,你不过一寂寂无名的黄口小儿,取信君上还要靠些手段。” 到这个时候,她还在向陈璀施加压力想要彻底收服他,陈璀看一眼作壁上观的谢漪,“陈某一定尽力。” 没听到想要的求助,鲁姬有些不悦,却也不再坚持,只摆了摆手,“好了,退下罢。” 当天晚上,一听爱妾爱子的美言,齐公立刻召见了陈璀。他也很想要给这出事一个解决方案,只是……一见到陈璀,他就失望了,分明还是个孩子嘛。 “非常之事,留待非常之人;非常之君,必有非常之臣。圣明的人身边总会聚集奇人异士,因为在他的教化下,石头会开出鲜花,庸才也会茅塞顿开……” 陈璀一阵天花乱坠把齐公哄得找不到北,接着又有对楚王的应对说辞,齐公痛快拍板,“好!” 第44章 【补4000】 等第二天再召集众臣到书房时,齐公就把陈璀拎到众臣眼前。 不像鲁姬久在深宫消息闭塞,也不像齐公听完消息就忘,很多人对“陈璀”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几个月前“舌战百家”的事可是一时轰动。 是故他们并不直接开口,但不开口并不代表他们真信了外界传闻。于是,他们选择了指示后面小辈挑衅的迂回路线。然后……马上被陈璀大杀四方回来了。 如此,选择陈璀出使被一致通过,连狐源也只有抚须叹着“英雄出少年”的份。有了出使的人,伐宋难题自然不攻自破。 得知消息的谢漪大喜,拍着陈璀肩膀大笑“好好好,本公子果然没看错你!不枉费我昨日和母亲一起向君父说得嘴皮都磨破了啊。” 陈璀闻弦歌而知雅意,深深一揖,“公子恩情,璀没齿难忘。” 谢漪听得笑眯了眼,“为国尽忠就是对本公子最大的感谢了。好好干,一定要说服楚王啊。” “嗯。” 同样得知消息的谢涵心情也不错,临行前,他来到人面前嘱咐着,“你是暗中出使,所以给不了你使节团的配置,只有两个武士随行,路途遥远,一路小心。” 说着,他从佩剑上解下一个剑穗,那剑穗鲜红,和谢涵的剑本就不配,做工更是粗糙得一逼。 “这个你拿着,以防万一。如在楚国遇到不测,可拿着它找楚太子,不过,”他神情微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否则你我关系就多一人知道了,万一走漏风声,对你在君父面前晋升不利。” 接着,他又从袖中拿出一卷白绢,缓缓展开,是一张地图,山川大陆,纤毫毕现。他拿着地图絮絮叨叨的――楚国哪条路走的快,哪条路有猛兽出没,路过哪个城邑村民风俗古怪一定要入乡随俗。还有郢都有哪些高官贵族,都有些什么忌讳。 他说得至详至细,唯恐有一丝遗漏,好一会儿,说得都口干舌燥了,才停下来点了点额头似还在思考有什么遗漏。 这就发现人正垂着头一手捏着地图另一手攥着剑穗,以为对方被他说的紧张,他轻轻一笑,揉了揉陈璀脑袋,“倒是我话多。好了,别愁啊,我看以阿璀现在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手到擒来,到时候你可就是君父面前的红人了,我还要仰仗陈大人啊。” 他顽笑般地嘻嘻一笑,哪知陈璀忽然一头冲过来蹿进谢涵怀里在对方胸口使劲捣了捣脑袋,谢涵哑然,“阿…璀?” 陈璀抬头,两个眼睛红红的,“涵大哥,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谢涵:“……”他瞟一眼对方正扒在他腰上的手。 陈璀脸蛋一红,“那……涵大哥,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谢涵:“……”他伸出两个手臂在对方还稚嫩的身后收紧,随后一掌重重拍了拍,“好了,男子汉大丈夫,作小儿姿态,像什么样子。” 陈璀贴紧对方胸膛,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才十岁,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是黄口小儿。” 谢涵举起两个手臂,“好好好,齐使大人,我是已经说不过你了。” 陈璀这才跳了下来,又走到旁边一直微笑看着二人的苏韫白,“苏大哥,来,抱一个,当给我践行了。” 到底是在稷下暗搓搓地小聚,陈璀也待不了多久,三人最后举杯,“以茶代酒,唯待再见。” 喝完后,陈璀本该走了,却又瞅瞅苏韫白,瞅瞅再瞅瞅,苏韫白摸脸,“我脸上怎么了?” 谢涵一笑,一拍陈璀脑袋,“好了。你一个时辰里,就看了韫白几次了?是觉得自己已经功成在即,韫白却还在稷下,心里过意不去是不是?” 被揭露了想法,陈璀摸摸脑袋,拍一记马匹,“涵大哥慧眼如炬、料事如神。苏大哥一直很照顾我。” 倒是苏韫白摆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和际遇,这次是小璀你的机会,而我,不是不到,只是时候未到。” “韫白豁达。”谢涵笑拍一掌,又叹了口气,“带韫白回来,我自然是想好了的。本来我参政在即,到时分到封邑需要人管理,是想靠韫白的。可惜现在……”他摊了摊手,“不说封邑了,参政都还没影呢。你又是跟我回来的,所有人都知道,君父便不可能乐意用你,实在对不住啊,韫白。” 苏韫白却凝着谢涵,“别说对不住,你要是再向我道歉,才是真对不住我。你我难道还真能让这局困死么?” 谢涵一愣,俄尔一笑,“不错。” 陈璀连忙竖起一个手掌,“哎哎哎,再加我一个啊。我们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啊。” 谢涵、苏韫白都被对方声音吸引回来,然后看着对方突兀的手掌。 陈璀:“……干嘛啊,击掌啊,你们不知道啊?” “哦――” 啪啪啪――三声响亮的击掌声,明快而充满力量。 第二天,天还没亮,陈璀就包袱款款地在武士护送下出了临淄城,马车驶出南城门口时,他掀帘回头,遥遥看着稷下方向,嘴唇蠕动了几下,又缩回脑袋,放下帘子。 打着游学的幌子,他们先去宋国,再迂回至楚。甫一过楚国国境,便能看到黑黝黝一个接一个连绵的桥头堡,好像时刻蛰伏的野兽,一道道防线都紧张而严密,盘查更是仔细至极。 苏大哥和涵大哥都说楚王野心勃勃时刻打算一洗鄢陵之战的耻辱,果然不假。 陈璀心中暗道,对说服楚王又多了一分信心。 只是没想到,在见到楚王之前就险些折戟。 “游学?”郢都守城将官吊起眼睛,“游学你左右张望什么?” 陈璀无语,游学难道还要挖了眼睛什么都不能看?这什么道理么。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拱了拱手,“郢都山川秀美,地灵人杰,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他好心称赞,哪知那将官根本不领情,还“呸”了一口,“睁眼说瞎话,这山都矮矮平平的,水都细细窄窄的,秀美个屁。” 陈璀:“……” “一看你这小子就不实诚,来人啊,把他带回去仔细盘查盘查!” “是。” 陈璀身后两个武士立刻挺戟上前,“住手。” “啊,反了啊,还敢反抗,动手!” 虽然给陈璀配备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分分钟还是被人给打趴下了。 被压倒在地,马上就要被送入狱中,陈璀心中涌上一阵恐惧,正在这时,压着他的手忽然松了松,一片跪拜声响起,“太子殿下。” 马蹄声哒哒哒响起,疾速有力,有种奇异的韵律美,陈璀仰头,只见一男子正跨坐骏马、踏霞而来。 看到人影,他微微瞪大眼睛―― 在他过去十年,都从没看到过这样的人物。只见对方一身烈烈红衣,墨发飞扬,红与黑形成强烈的对比,使他看起来浓墨重彩得似乎马上就要变成一团燃烧起来的火焰。 耀眼逼人而光芒四射。 马踏流星,见对方似乎要立刻飞驰入内,陈璀趁着压他的人在行礼间松了力道,立刻挣扎着跑出去拦住对方,“太子殿下,危险啊――” 守城将官用一种迷幻而惶恐简称卧槽的表情看着他。 顷刻之间,骏马如飞箭又进了三丈,陈璀眼底两个马蹄印无限放大,所有人的呼吸一瞬暂停。 就在左前蹄离陈璀鼻尖三寸远时,那骏马似乎凝固了,一寸不能往前。 陈璀愣愣抬头,马上人衣袍如火、修眉入鬓、凤眼斜飞,双手正狠狠一拉缰绳,马头连着半个马身高高扬起。 他腿一软就要跌倒在地,又立刻想起自己齐使的身份才好险稳住,连忙后退三步,两个腿肚子还在打颤。 “哈哈哈――”上头响起张扬而放肆的大笑,伴随着的是那骏马发出一声长嘶。 下一瞬,马儿两前蹄着地,打了个响鼻甩甩马尾,那眼神怎么看怎么像不屑,和主人肆无忌惮的大笑连在一起,简直绝配。 陈璀抽了抽嘴角,想到刚刚人分明看到他的人影还纵马狂奔直到最后一刻才拉缰绳,绝对是故!意!的! 显示自己马技好还是怎么的? 他有点懂涵大哥给他讲到楚太子时那一言难尽的表情和“性恶劣”三个字的评价了。 “有点胆量。”楚子般长笑毕,一甩马鞭,居高临下指着下方陈璀,“看在你有点意思的份上,本殿特许你陈清刚刚话里的意思。” 这叫特许?楚国人都这么不讲道理的? 陈璀转了转眼珠,咽下嘴里准备好的“太子殿下你不见我就有危险了”的话,跨出一步,抱起胳膊,闭上眼睛,然后用比楚子般更嚣张的语气哼了一声,“你听不懂人话吗,还要我再说一遍。” 说完,他正要偷偷睁开一个眼缝观察一下对方表情,岂知就是腰上一紧、身上一轻,整个人瞬间凌空而起。 “啊啊啊――”他忍不住叫出声。 下一瞬,就接触实面了,是……马背? 楚子般抽出缠在对方腰上的马鞭,看向守城将官,“本殿要带走他,你有异议吗?” 那将官连道不敢,却不得硬着头皮不提醒道:“殿下,他…他说的是新绛口音。” 横趴在马背上的陈璀恍然,难怪这人就抓着他不放了,原来如此。 “新绛口音?”楚子般舌尖滚过四个字,一字一咏,别有一番风味,却听得陈璀心里发毛。 “好了,本殿知道了。”话音一落,他就拍马绝尘而去。 守城将官遥遥目送,随后怜悯地叹一口气,“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梁国细作也不用找太子啊。难道吃顿牢饭不比面对太子轻松一百倍?” 大概是觉得因为自己的盘查严苛而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心里有些内疚,但是……大王说过――宁可错抓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他又握了握拳,神色变得坚定。 齐国内,谢涵还是照旧不得上朝。不过,去须贾那儿倒是去得勤了――无他,占领随国六城后,自然要派兵驻扎,被派去的正是上将拾夏。 谢涵挑起根近两丈长的青铜长戈在手中掂了掂,怪沉的,“戈可击可挥,在高速前进的战车上打击面积最大,所以被广泛配于车兵?” 须旭点点头,“对的,祖父也这么说。”说着,他跃跃欲试,“说起来,我们还没比过戈法,开车操戈不?” 谢涵看他一眼,“改天。我今天第一天拿戈。” 别说,这一说,须旭更来劲了,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又兴奋,“你根本不会舞戈啊?我的天!我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我教你啊,我的戈法可是一绝,你知道伐随时我这辆战车砍了多少人么……诶诶诶你怎么不理我啊?” 谢涵已拿起地上一把剑,“这是给步兵的攻击武器,还有这面盾……”他蹲下思忖,“骑兵配的也都是剑,但我觉得这剑并不是最合适……” 须旭拍拍屁股站起来,拿起那把剑,挽了个剑花,邪邪一笑,“不合适么?我看挺好,来一局?” 谢涵自动过滤对方的话,“你不觉得如果再宽一点会更好么?” 须旭想了想,又拿手里的东西比划比划,一拍手,“不错。”他一臂揽上对方肩膀,带着人朝外走,“你脑子就是好使,咱们去找个师傅造几把宽点的试试,成的话告诉祖父去!” 成,怎么不成?剑刃宽一分,作战力就提高一分。这是军方的事,甚至不用齐公同意,须贾一拍板,全军陆陆续续地就换了新装备,至于这钱――刚发了战争财的将领们并不缺这点钱,他们正饥渴难耐地准备大干一场呢,能提高战斗力的,就没有不准许的。 于是,作为最初的倡议者,谢涵的声望被往前推了一个层次,尤其在军方。越来越多的人不满齐公压制着谢涵参政的事。齐国本就是礼仪大邦,礼法的深入远胜其余诸国,齐公作为不只是对谢涵的压制,更是对礼法的践踏。 临淄城内流言四起,朝堂之上含沙射影的话不断被提及,齐公即便听而不闻也备觉压力,所幸,众臣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更紧要的事转移了过去。 八月秋蝗波及了近半个齐国,苗苗稻谷,颗粒无收,恶殍遍地、易子而食。 谢涵扶着额头,“回来时,一路上还见禾苗翠翠,怎么就会闹了蝗灾呢。” 苏韫白摇了摇头,“旱极而蝗,去岁黄河断流,并非不能想象。” “旱极而蝗,旱极而蝗……”谢涵喃喃两声,回忆史书上所有蝗灾的记载,“真是这样啊,韫白观察可有够仔细的了。”他来回走了几步,目露恍然,只是很快眼底光彩又黯淡下去,“就算知道了一点原因又如何呢?木已成舟。” “阿涵不必太过担忧,”苏韫白看他,“齐国一向收成好,想必国库里存粮不缺。” 谢涵叹一口气,“韫白应该知道,天灾虽可怕,然而更可怕的却是*。饥荒与战争总是如影随形。” 趁火打劫,在这个动荡而充满*的时代,仿佛已经成为一种惯例。 “到时还需要大批军饷。”虽然大国如齐,不可能在旦夕之间被灭,但摸过来揩点油的绝不会少,尤其是北方虎视眈眈的燕国。 齐国国库里的存粮再加上各贵族氏族的捐献,让举国度过一年难关并不难,但要再算上军饷的话,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朝堂上再次分为两个阵营,以须贾为代表的军方高层是拒绝全部赈灾的,“全赈灾了,让三军将士吃什么,要是燕国趁虚而入是要让全军举白旗么!” 争论了一天,须贾也厌烦了,出口便有些重,但即便如此,狐源仍据理力争,“至贵者,莫乎人命。没有百姓,哪来的国,三军将士又守什么!” “狐相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是不给赈灾,只是剩下点。那些偏远不开化的地方,少几个村落,也不会有什么关系!”没想到此时站出来和须贾统一战线的会是拾夏,但这话未免太直白了些。 虽然,军方的心理的确如此――赈济大城邑,放弃小村落。 齐公也偏向这一看法,但反对的人是狐源,他不禁看向对方,“爱卿,你看……” 见连齐公都有这种想法,狐源不禁跪了下来,“君上啊,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旦如此,民乱必生,纵是得赈济者也会物伤其类,到时只会百姓不附、九族寒心啊――” “狐相未免危言耸听。”见拾夏要反驳,下军上将久玺桓出列按住对方,淡淡道:“我等并非要弃那些百姓于不顾,只是暂缓而已。否则敌虏踏来,只会造成更多的伤亡。孰轻,孰重?” “好了,”齐公抬手制止,捂了捂脑袋看狐源,“爱卿叫寡人如何是好?北燕在侧,寡人不得不防。” 狐源闭了闭眼,缓声道:“君上可向他国借粮。” 这个众人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临近的邹、绞、杞都是小国,掏空了也不够。燕国是大国,但防的就是它,难道还要上赶着过去,说不得对方借送粮队伍掩护攻打过来了。雍、萧路途遥远,远水难解近渴,算来算去,只剩梁、楚。 这就难办了。 在这两个对立的国家里,齐国一直微妙地扮演着中立的角色,如同齐谢嫁去梁国后,楚楚立刻成了齐公的夫人一样。这也是齐国半包围宋国后,梁、楚谁都没率先责难的缘故。 陈璀还没有回来,楚国意思还不明确,可不能现在就和梁国翻脸向楚借粮,但也总不能一边派人结联盟一边就和对方死对头抱团了罢。 谢涵愁的也正是这个问题,对面苏韫白却是一笑,点了点自己鼻子,“你可是忘了我老本行?” 谢涵反应过来,随后脑中浮现新绛西街上那间四四方方的小米铺,他看对面人一眼,很想说句“别开玩笑了好吗”,到底忍住,只是仍一脸无语。 苏韫白一看对方面色,就知对方在想什么,他笑意更深了――没有被准备效忠的人调查过,总是一样令人愉悦的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其实是一句很难的话。 “家兄苏生黑。”他道。 话音一落,谢涵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 苏生黑。苏生黑是谁?是列国最大的粮商,传闻富可敌国。 “我不善经营,总是亏本,所以家兄拿那家小米铺给我练手,要我亲力亲为。”苏韫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谢涵觉得这笑容怎么看怎么顺眼,他一拳捶人胸口,“我就说你看起来分明是个富家少爷的样子!”他算是知道《江山妩媚美人谋》里的“巨贾”二字是怎么来的了,还真是巨贾……他弟啊。 苏韫白摊摊手,“不过我留书出走,大哥估计想打我一顿。” “我陪你。”谢涵拉起对方,一把揽上人肩膀,“现在,先跟我去趟杉门营。” 借粮的话题出来,众臣争辩的规模迅速扩大了,最后齐公头痛决定明日再议。 须旭看到谢涵不禁向他抱怨,“向梁国、楚国各借一半的粮不就好了么。哪儿那么麻烦。” 谢涵用一种看傻鸟的眼神看他,然后拍拍他脊背,“老师在哪?” 于是,一个更好的方案出炉了。 第二日,须贾:“老夫有办法向粮商苏生黑借粮。” “当真?”齐公大喜,说实话,一直活在齐公阴影下和楚王咄咄逼人下的他也不愿向两国借粮。 “当真!” 须贾暂时没有提苏韫白的名字,是怕齐公抵触,徒生波澜,等七日后押回粮车的是谢涵和苏韫白,齐公也只得捏着鼻子应下了。 谢涵对苏韫白笑得揶揄,事实上自从见过苏生黑后,这就是他面对苏韫白的惯常表情了――哈哈哈笑死他了,那天苏家大哥看他的眼神简直像“拐卖儿童”的骗子。 苏韫白摸摸鼻子无奈,“好了,公子,收起你那副表情,马上就要到临淄了。您的形象啊――” 虽是制止对方那副神情的无奈之语,但事实上他也没多想,因为进入齐国后路过每一城,他们都受到了来自城内百姓的夹道欢迎,压力真的很大啊。 谢涵遥遥看着隐现一角的城壁,笑了,“正是因为他们如此可爱,我才要尽我所能地让他们安居乐业。” 如是,赈济一事再次把谢涵的声望往前狠狠一推。 谢漪心急如焚,所幸,这个时候,陈璀回来了,带回了楚王的亲笔书信。 谢漪很高兴,齐公更高兴,“哈哈哈,好,好,好!寡人今封你上大夫之位。” 陈璀:“……” 谢漪一推他,“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恩,高兴傻了罢。” 陈璀:“……” 暗道一声幸好进宫路上碰到了涵大哥,他弯腰拜下,“草民拜谢君上恩赐,但草民不敢受。” “你说什么?”赏赐被拂逆,齐公不悦,沉了声音,“你是觉得官位不够高?” 谢漪也瞪了陈璀一眼,使了使眼色。 陈璀岿然不动,“启禀君上,草民不是不愿受,而是不能受。” “哦?” “在伐宋前,这次和楚王的约定都是秘密,若君上封我,理由何在?” 齐公这才恍然,叹了一声,“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能如此淡泊名利啊。” 官位这就没着落了,他的举荐之功就更没影了,谢漪心急,“君父难道忍心这等良才默默无闻,反叫欺世盗名之徒名动列国?” “不错!”齐公目色一变,点头,“寡人可以你有才的理由封你官位。” 陈璀顿了顿,道:“可是草民刚从楚国回来,就被君上册封,有心人难保不会多想。”他跪了下来,一脸“舍己为人”,“君上抬爱,然为大计,草民恳请君上收回成命。” 齐公感动,下阶扶起人,“好!陈卿真有国士之风,他日伐宋后,寡人必不亏待于你。” 待出了殿后,谢漪转身指着人骂道:“我为你忙前忙后,你倒好,半点不领情啊。” “公子有所不知,我这都是为了公子好啊。”陈璀一副“你不懂我我心好痛”的样子。 等把谢漪和齐公两父子搞定后,陈璀立刻插上翅膀来见苏韫白和陈璀,“涵大哥,还好路上遇见你了。君上真要封我官位,如果不是你先提醒我,我一个兴奋脑袋一晕没准就接下来辣,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怀疑,要我前功尽弃嘛。我还不得被那些将军手撕了啊。” “瘦了,高了。”谢涵拍了拍人脊背,“好,回来就好。” 回来。 一听这两个字,陈璀眼眶有些红,低头借掏东西掩饰了一下,抬头又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涵大哥,这个!” 他恋恋不舍地递上那红色剑穗,转瞬像是想到什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嘴角蠕动了几下。 谢涵瞧得奇怪,“你用过了。无妨,楚太子不是话多的人,别担心。” 一听“楚太子”三个字,陈璀就一脸便秘,嘟囔:“他那样还不叫话多啊?”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用,只是有一次拿出来看的时候被他发现了。” 谢涵顿了顿,目露微妙,拿出来看?留给你救急用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再说,还是做的这么丑的剑穗。但见人脸都红了,他还是没问出来,转移了个话题,“被他瞧见了?他说什么没?” 陈璀摸了摸下巴回忆,“他当时很惊讶,说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剑穗,问我哪儿买的。对了,我记起来了,原话是‘姣哉,巧夺乎天工,神秀乎奇迹,玲珑不失大气,绮艳而偏清绝,烈焰当逊半缕魂,璇玑亦愧三分辉,唯当世大才方可得其中真昧。’” 谢涵:“……”他“哦”了一声,接过剑穗绑回剑柄上,“你记性还真好。” 陈璀嘿嘿一笑,“他嘴里没句真话,就这句实诚,我就记住了。” 谢涵绑剑穗的手一顿,看陈璀,很想问问“阿璀,你眼睛没问题罢,要不要去看看医工”啊。 陈璀又有些奇怪,“涵大哥,你让我拿它当信物是不是因为这种剑穗你们一起买过啊。不过我看他现在剑上的剑穗是白色的,和这个不一样。” 谢涵:那当然。我心灵手巧啊。 “一点也没涵大哥你的好看。” 谢涵:“……” “涵大哥,我看他肯定是因为弄丢了想再买一个,你看他一点儿也不珍惜你们一起买的东西。还不记得了。没义气。他还说你坏话。我说他性情恶劣,他居然说他是明坏,涵大哥你是蔫坏。”当时他险些要撸袖子肉搏,只是对方笑吟吟地当着他的面捏扁了一块铜饼。 “好了。”谢涵笑睨对方,“这么抹黑人家,在人家手里吃了很多苦头?” 陈璀顿时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扁了下去,瓮声瓮气的,“哪有。” 谢涵不厚道笑一声,决定不去戳对方伤口,转而道:“你虽不能得官位,功劳却在,各个知道此事的高官都会认可你。你可让四弟带着你经常入宫,也可给君父出谋划策,待以后伐宋摆上明面后,君父日理万机方不会忘了你。我有时也得拜托你传话啊。”话到最后,他顽笑地眨眨眼睛,做可怜状。 “哇!”陈璀捂眼睛,“天啦,涵大哥,你看得我要上天了。” 谢涵:“……” 之后,陈璀便开始了晋升齐公智囊的道路,这也得到了谢漪和鲁姬的鼎力支持,一路顺得很,不过两三个月,俨然是齐公身边的红人了。 近了腊月,年关将至,齐公的精神头却渐渐不好了起来,经常犯困,料是近来事务繁多,便越发不管事,把大小政务全交给了狐源,连听汇报也不要了,只管好好休息。 只是不见起色,反而一日昏沉过一日,太医来了又来,都瞧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给个气虚的诊断结果来。 第45章 【请看作者有话说 喝了些补气血的药,齐公觉得好些了。 “君上就是太操心了,言多耗气、多思伤阴。”鲁姬揉着齐公太阳穴,“是该好好静养静养了,不然臣妾不依啊。” “嗯。”齐公双眼微阖,拍拍鲁姬手背,“听你的。”说完,扬声喊了人进来,“去告诉狐相,罢朝七日。” “是。” 不一会儿,众公子闻讯都一前一后地过来慰问了――这几日,他们都是如此。君父有疾,怎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罢,虽然最后齐公只会留下谢漪一人罢了。 长至已出宫建府的谢浇、谢涓,幼至还是个豆丁的谢沁,除了尚在襁褓的八公子,诸子都过来,“请君父安。” 谢沁看看从谢浇开始到自己的一排人,从高到低,从大到小,正好七个,俨然一串葫芦娃。齐宫里,他还没到齐公这儿来过呢,两只眼睛不由滴溜溜地转,被谢涵瞪了一眼,只得悻悻缩回来眼观鼻鼻观心。 那厢,齐公抬手让众人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不用日日过来的。”他眯着眼睛,这话他天天说,但从对方神情看便知对方是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的。 “怎能不来。君父身上小如尘埃的事,对孩儿而言就是大如巨石,压在心头,让孩儿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啊。” 开口的是谢漪,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齐公很是受用,冲人招招手,“漪儿过来。” 谢漪走到齐公身后,拿起案上小搥,轻敲对方肩胛,和鲁姬不愧是母子,一敲一揉配合得□□无缝。 齐公舒服得轻吁一口气,笑道:“好了,别累着了,寡人知道你最孝顺。” 过程中,其余六子都局外人一样的。他们已经习惯了――在齐公面前,谢漪是什么都好的,谢涵是什么都不好的,其他儿子就等于隐形。只有尚幼的五公子谢深、六公子谢浅上身微微前倾,眼里流露出对谢漪的羡慕和对齐公的向往。 还有一个谢浇,他面露不忿,但之前厌阳楼怒打谢漪的事才刚过去没多久,他被罚的伤也刚好没多久,公乘先生反复叮咛他要忍、忍、忍。 瞧着谢漪那张讨厌的脸在他面前叫嚣,他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才没开口挑衅。 但他忍住了,谢漪却不想放过他,“咦,大哥怎么面色青红,可是也病了?” “胡说什么呢。”鲁姬轻斥一声,“君上不要听他小孩子家家胡言乱语。” 然齐公的视线已转至谢浇身上,谢浇那一脸愤怒隐忍别太明显。 齐公看得就一阵堵心,一把打落案上香炉,“逆子,来看寡人,你很不服?” “铛――”的一声,精致的铜制镂花香炉被打翻在地砖上,上好的香料全都倒了出来。 鲁姬惊呼一声,“君上可别动气啊,气大伤身。”说着,她已几步下阶,扶起香炉,小心地把倒出来的香料拿帕子包了起来,重新扔进炉子里。 谢涵不由奇怪看她一眼。 谢漪已开口,“母亲,这些事让宫人做就是了,小心烫手。” 见连正怒骂谢浇的齐公目光也转了过来,鲁姬撩起鬓角一缕长发别到耳后,“君上的东西,臣妾总是想亲力亲为,不想沾旁人的手。”她回头,对齐公嫣然一笑。 齐公感动。感动之后,是对谢浇更大的不满。 一番发作后,谢漪留在里面陪着齐公,其余诸子皆出了门来。 一出门,谢浇就是重重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涵拉起谢沁小手,谢沁则对谢深、谢浅这对兄弟热情地招招手。 八子中,谢涵身份最高,谢涓次之,然后是谢漪,谢浇虽是宫婢子,却占着个“长”字,谢深、谢浅和八公子谢池都是齐国内氏族女所出。 只是谢深、谢浅命格不太好,母亲难产而亡,生而丧母,又是孪生兄弟,被众人忌讳着,养成了敏感自卑的性子。除了学堂和自己寝殿几乎哪儿也不去的他们,显然被刚刚齐公怒斥谢浇的事儿惊到了。 谢涵温和地笑笑,“别怕,三哥送你们回去。” 两个七岁大的孩子勾着头点点,小声道:“谢谢三哥。” 谢涓走过来和谢涵一人一边把三个豆丁护在中间,揉揉离他最近的谢浅的脑袋,“你是小六罢,我记得小六眼角下有颗痣。” 闻言,谢浅眼睛亮了亮,飞快地抬头看谢涓一眼,又低下头,细声细气的,“嗯。” 谢涓无奈,和谢涵对视一眼,两人带着小霸王谢沁一起逗着谢深、谢浅说话。 不一会儿,就到了分岔路,谢涓摆摆手,“好了,改天见啊。” “二哥再见。”三个豆丁异口同声的。 谢涓看谢涵一眼,那意思――你不和我告别啊。 谢涵“噗――”地一笑,“二哥一路小心。” 谢涓这才心满意足地出去,不一会儿,谢深、谢浅的殿也到了,被逗了一路,两个小孩脸红红的,“三哥再见。” “那我呢?”谢沁挺了挺小胸脯。 两小孩看了他一眼,认真道:“七弟要乖。” 谢沁:“……” “哈哈哈――” 一直到把谢沁送回楚楚那儿,谢涵想想还是好笑,于是转头就把这话学给楚楚听了,结果两母子一起指着谢沁哈哈哈。 谢沁:“……”还是不是亲娘、亲哥哥了。 那两个熊孩子,他磨磨牙――他是怕他们得自闭症使出浑身力气哄他们好不好。 他抱起胳膊,扭头不看两个人。 “涵,你看你弟弟,这个样子和郑姜养得那条狗像不像,哈――”楚楚轻捶桌子。 谢沁:“……”就知道他不是亲生的。他扭过头,老气横秋的,“有什么好笑的。头发长见识短。” 他用一种让尔等凡人听听我大天/朝十万个冷笑话的口气随便挑了两个笑话,谢涵倒还好,楚楚直接从榻上滚了下来揉肚子,“臭哈哈小子,你都从哈哈哈哪儿学来的?” 谢沁抱着胳膊一仰头,要多骄傲有多骄傲,要多欠揍有多欠揍,“哼,不告诉你们,让你们笑我。” 挽回了自己男人的尊严,他要干正事了。 谢沁忽然跳起来,开始脱衣服。 “唉唉唉,大冷天,你干嘛?”楚楚站起来把人衣服裹紧。 “我觉得今天特别热。”谢沁撅嘴。 “儿子,你没事罢。”楚楚探了探对方额头,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热个屁。 “不然为什么今天鲁姬夫人都流汗了。”谢沁嘟囔,“肯定是母亲你给我穿太多了。” “鲁姬流汗?”楚楚疑声。 谢涵眯了眯眼,“你说什么?” “对啊,就是鲁姬夫人捡香炉的时候,她这样拨头发,”说着谢沁学着鲁姬把鬓发捋到耳后的动作,“她边拨边擦了好几滴大大的汗珠呢,肯定是因为天气热啊。” 谢沁天真地眨眨眼。 鲁姬会防着齐公,会防着谢涓谢涵几个年长的公子,却不会防着才五岁的谢沁,谢沁又矮,站得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鲁姬捡香料时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惶。 凭他当年被荼毒的无数宫斗剧来看,这妥妥的猫腻啊。 谢涵、楚楚二人对视一眼。 “乖,不要脱衣服,是鲁姬最近吃了补药才会流汗的,不是天热知道吗?今天新上了几个点心,母亲叫文秀带你去啊。”楚楚拍拍谢沁额头,就把门外文秀喊了进来。 刚准备爬进楚楚怀里准备个好姿势听各种解析的谢沁:“……”过河拆桥!而且要不要这么敷衍啊。 “沁儿。”倒是谢涵忽然喊住谢沁。 谢沁扭头,就见自家哥哥看自己的眼神特别深沉,他忽然打了个寒噤,有些害怕,他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 那眼低浓黑又渐渐化开来,化作惯常的温柔,“鲁姬夫人流汗的事,不要说出去,知道吗?” “嗯。”谢沁忙不迭点头。 他出去时,正见文鸳抱着一匹布路过,布料很好很低调奢华有内涵的样子,“文鸳,你手里的是什么?” 文鸳一愣,见是谢沁笑了起来,“君上大寿将至,夫人让我给三公子备件礼服,刚昨天量好了尺寸,现在同布料一起要给缝人送去呢。” “哦。”谢沁摸摸脑袋,渣爹好像是快要生日了呢。 室内,谢涵三言两语把今日的事描绘一番,最后沉吟片刻,道:“当时鲁姬亲自下来扶香炉我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 “一定有鬼。”楚楚一锤定音。 “也不知道能不能偷点出来。”谢涵按了按额头。 楚楚蹙眉,“鲁姬小心,贴身的几个宫人都是从小跟着她的。我安插的也不过几个洒扫宫人罢了。” 见楚楚面露难色,谢涵摆摆手,“母亲勿忧,这个孩儿会想法子的。”随后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再过十日便是四弟和君父的生辰,君父必会带四弟上朝,这时若再跳过我必会犯众怒,倒是个好消息。” 齐公喜欢谢漪,真是有原因的,谢漪不仅和他长得像,还是和人同一天出生,这有缘的能不让人多偏爱几分么。 但别提这个,一提楚楚就生气,“凭什么你上朝还要沾着他谢漪的光,有没有这么偏心的。” 等缓过了几天,谢涵借口“离上次给君父喂药已经快半年啦时间过得真快啊”上来端起药碗递给齐公。 他说出这句话,就不免让齐公想起他上次病了的情况,有些心虚,阻止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任由对方上来,别扭地被人服侍着喝药。 谢涵长袖拂过香炉,一个不小心便碰倒了一边那镂花香炉。 第46章 抬脚跑了好一会儿,谢浇又渐渐冷静下来,他想起其中一个宫人的话――我也是猜测,做不得数。 如果那么简单,太医就不会只说些气血亏虚的话了。 许是因为担忧,他向来简单的大脑,竟难得高速运转起来。 出乎谢涵意料的,今日一同向齐公请安时,谢浇既没大呼小叫也没大吵大闹,反而很镇静,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做什么时―― “以前都是孩儿的错,经君父昨日教诲,孩儿一定痛改前非,请君父息怒,保重身体。”谢浇忽然开口,几步上前,端起案上药碗,“孩儿喂君父服药。” “咳咳咳――”别说另外几个公子都被对方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惊到了,就连齐公也险些被口口水噎住。 只是谢浇已来到案边,还顺势把鲁姬往一边挤了挤,药碗近在眼前,齐公只好接过药。 谢浇松下手,垂下之际,一个不小心打翻案上香炉。 谢涵心下一凛,两只眼睛牢牢锁在谢浇身上,只见对方飞快扶起香炉,把香料重新塞回去。 等鲁姬小步过来时,香炉已与之前无二,他也已跪下请罪,“孩儿失手,恳请君父饶恕。” 这一副认罪态度良好的样子,齐公也不好发作。 因谢浇一番动作都是背对鲁姬,鲁姬也吃不准对方是真不小心还是知道些什么,几次欲言又止,又都被对方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打发回来。 待诸子散了出来后,眼见谢浇又是一声招呼也不打地自顾自出去,谢涵把豆丁往旁边一推,“自己回去。” 谢沁看着自家哥哥几步上去来到谢浇身侧,撇撇嘴:从谢浇打翻香炉开始,他就知道会这样,谢浇顺了几块碎香什么的,他都看见了呢。 他往一边蠕动几步,拉住谢涓袖子,“二哥送我回去好不好,昨天文秀说那个湖里死过人,沁儿怕怕。” 正心下奇怪谢涵怎么要和谢浇一道便要追过去看看的谢涓顿了顿,低头,谢沁仰脸狗狗眼。 好像不答应就要哭呢。看一眼已经走远的两人,谢涓揉揉谢沁脑袋,“好,二哥送你回去。那湖里没死过人,别怕。”说着,他另一手又拉上一边谢深,谢深又拉着谢浅。 周围宫人不禁感叹,二公子果然是最好性的。 “大哥,你在宫外多年,知道周缝人告老后店铺开在哪儿吗?我想给母亲制件新衣做新春礼物,母亲总说周缝人走后,宫里缝人手艺不如意。”东拉西扯好一段后,见谢浇神色越来越不耐,谢涵终于进入“正题”。 “问周缝人住处你早说啊。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谢浇最烦这样一番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的,急于甩掉人,他到宫门处,一指北街,“那家大米行旁边的就是了。” 谢涵恍然,“原来如此。” 谢浇掀帘进了马车,还没把门帘放下来,谢涵已一脚踩在车辕上。 谢浇侧目。 谢涵笑得有些羞赧,“弟弟的车在公车房,离得远,大哥就借弟弟个顺风车罢。”说完,就大步进来,一把放下车帘,对外车奴喊道:“好了,开车罢。” 谢浇:“……” 他头一撇,心里存着急事,根本不想理会对方,哪知谢涵就挨着他坐下,一阵唧唧呱呱的,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向来奸诈的三弟说话特么简直像一千只公鸭在叫。 忽然,马车一个转弯,谢涵一个不稳,倒在谢浇身上,还直接把对方扑倒压人胸上。 胸口像压了座山,谢浇脸瞬间黑了。 “对不住,大哥,对不住……”谢涵脸红红地讪笑。 谢浇一口气堵嗓子眼,掀开厚布窗帘,车外人来人往繁华的很,正是北街。 “到了,前面就是周缝人裁缝店,快滚罢――” “哦,多谢大哥。”谢涵下车还是一副笑脸,指间把玩着半块香料,朝那家裁缝店走去。 “晦气。”谢浇放下窗帘,朝外吩咐道:“快走。” “是。” 不一会儿便到了府邸,径直进了书房,房内正有一年约而立的青衫文士翻着竹简。 “公乘先生,大事不好了。”谢浇哐叽关上门,几步走到对方对面坐下,从袖里拿出三块碎香料,“鲁姬要谋害君父。” 公乘千羊一惊,放下竹简,见对方脸色通红喘着粗气,推过一盏茶,“大公子小声些,稍安勿躁,究竟怎么回事?” 谢浇接过热茶,一阵牛饮,放下杯来,抹了抹嘴巴,把自己从入宫路上的听闻开始讲到偷香料,最后骂道:“都是谢涵这厮,不知道抽得哪门子疯非要搭我的车,不然我早就回来了。” 公乘千羊眉心一动,“公子说什么,三公子搭你的车?” 谢浇又把谢涵找周缝人的事说了一遍。 公乘千羊沉吟片刻,低头看着那三块碎香,“公子拿回来的是三块么,有没有少了?” “啊?”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问些有的没的,谢浇抓抓脑袋。 公乘千羊叹了口气,“大公子难道没想过为什么猗兰殿的东西要跑那么远来扔,猗兰殿附近难道没湖么?” “扔得近万一被查到了怎么办?”谢浇理所当然。 公乘千羊再叹了口气,“那公子有没有想过这么重要的事鲁姬夫人怎么会让两个毛手毛脚又话多的小丫头做,又为什么那么恰好刚刚让公子你听见了。” “如果我没猜错,公子你是让人当木仓使了,如果这香料少了的话,那就是三公子诱你做马前卒。” 谢浇张了张嘴巴,低头盯着那碎香看了有一会儿,头痛道:“当时情况那么紧急,我哪里记得拿回来几块。” 公乘千羊又叹了口气,拾起那碎香一把扔进一边香炉内,“公子让幕后人和鲁姬斗去罢,不要掺和。” 谢浇大惊,连忙打开香炉,要找那碎香,“什么幕后人不幕后人的啊,要是迟了,君父有闪失怎么办!” 另一边,谢涵本着做戏要做全套的职业修养朝那家裁缝店走去。 说起来,楚楚的确对周缝人赞不绝口呢,可惜后来周缝人得了眼病,视目昏花,一年也只能做几套衣服,也没有以前精细了。 如果方便的话,就帮母亲定几套。 谢涵如是想着,离得近了,才发现那家裁缝店落着锁,不由上前敲了敲门。 一边煎饼的老丈朝人呦呵:“周缝人给国相府请走了,不在啦,客人要不要来张饼?” 狐相? 此时谢涵脑海中浮现出的是狐源那一身四季如一的灰布麻衣,不禁抽了抽嘴角,狐相原来也是会换衣服的? 他好奇过去,扔下一布币,“来张。” 香喷喷的饼还在煎,他随口问道:“狐相请周缝人制衣,何时回来?” 那煎饼的摆手道:“那衣服是给狐家小姐制的。人家没嫁人的大小姐,身体尺寸当然不能流传出去了,所以周缝人做好前是不会回来咯。” 给狐葇的? 也对。马上就是君父大寿,届时身为重臣女,狐葇也会入宫。这是狐葇作为谢漪未婚妻第一次入宫,难免要郑重再郑重。 看来,狐相对这位掌上明珠果然如传闻一般疼宠。谢涵心下又灰暗了一分,接过酥脆的煎饼,也觉得没什么味道。 一回宫,他就让楚楚遣了老太医过来。老修是跟楚楚从楚国过来的陪嫁,信得过。 他捻捻香料,又闻了闻,目露难色。 “如何?”楚楚性急,张口询问。 老修站起身,“老朽才疏学浅,一时辨别不出,可否让老朽带一些回去研究。” 楚楚看谢涵,谢涵点点头,从香料里掰下一块来递过去,“劳烦太医,尽快。” “是。” 时间过得飞快,随着齐公寿诞越来越近,来往临淄的使臣越来越多。 齐公这次不是整寿,齐国又不如梁国势大,齐公更没有梁公的霸道威压,是故来的使臣都不如三月新绛的位尊爵高。若不是不久前齐国半包围宋国的举动让人一时猜不透来,怕是来的会是些更不入流的人了。 想起听闻到的三月新绛盛景,齐公气闷,精神头也越发不好了,一日嗜睡过一日。 那香料却被老修送回来说只加了些催/情壮阳的药物。谢涵又出宫换了几家医馆,都是一样的结果。 谢浇在齐公那儿接连打翻不少东西,愣是没找出什么结果来,反被斥责了关禁闭。 谢涵想――要么是他们想多了,也许一开始齐公只是因为发泄多了肾虚导致身体衰弱了些然后近冬受了寒什么的;又或者是鲁姬换了个地儿,齐公殿内有多少陈设,光大小香炉就六个,怎么查的过来。 寿宴前夕,谢涵翻着与宴宾客名单,看到四个字,缓缓笑了起来。 公孙子期。 听说公孙子期擅作主张灌醉曹卬窃取兵权违背战前策定计划,宋侯震怒,直接把公孙子期的官位连降三级撸到了下大夫,这次还让公孙子期跟着来向齐国赔罪。 这是真胆小?还是假作秀? 寿春抱着衣裳出来摆好,“公子,早些歇息罢,明日还得早起呢。” 谢涵点点头,看一眼那白底金线、花纹繁复的衣裳,随口道:“何时送来的?”边说,边撑开手臂。 “文鸳姑娘白日送来的,公子那时正带七公子玩呢。”寿春边给谢涵宽衣边解释道。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请安时,齐公状况看起来好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罢。只是鲁姬仍极力说服齐公静养“漪儿上朝之事不急于一时”云云,齐公最后爱怜又愧疚地依了。 连带着,谢涵上朝的事也被后延了。半年都等了,难道还在乎多再多等几天么? 只是鲁姬…… 谢涵眸色微深。 黄昏时分,除了主座还空着,其余宾客皆已到齐。排序依旧照旧礼,以爵位论先后。 谢涵捏着杯子朝下方宋使一栏过去。 第47章 “一别近载,子期兄别来无恙?”谢涵来到公孙子期桌案前,伸出酒杯。 正垂着头自斟自饮的公孙子期听到声音,抬起头,愣了愣,笑了,“原来是公子涵。”他举起酒杯,与人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又继续垂下头倒酒。 谢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了另一边宋国其余使臣――正与他人攀着关系,仿佛公孙子期是什么瘟病一样和对方离得远远的。评估了一下这表象可信度后,他挨着公孙子期坐下,挑了挑眉,“就干坐着?” “不然呢?”公孙子期自嘲一声,笑着笑着又像是真遇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得停不下来,“公子涵,你看,你看这月亮会晃会皱哎。” 谢涵:“……”他看一眼清酒中的溶溶倒影,随着杯子晃起而忽聚忽散、忽合忽离、忽大忽小。 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奇哉怪哉。” “铛――”公孙子期突然重重一声把酒杯搁在楠木长案上,瞥一眼谢涵,“公子涵,今日我变一戏法与你瞧瞧。” “不胜荣幸。”谢涵微笑。 他话音未落,公孙子期已左右两手各伸出一根食指与中指,四指相合指着那酒杯,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谢涵听得不甚清晰,大概是类似什么“唛哩唛哩轰”的咒语。 有顷,公孙子期忽然睁开双眼,看了那酒杯一眼,不知看到什么,就是嘴角微翘、眼睛一亮。只见他指着那酒杯,“公子涵,且看――” 谢涵定睛又定睛,然并没发现什么。他给面子地对公孙子期拱了拱手,“请公孙大师示下。” “你看这本来皱掉的月亮是不是如今已经完好圆润?”公孙子期得意洋洋。 谢涵:“……” “你猜我对它施了什么法?”公孙子期高深莫测。 谢涵盯着对方那张孩子气的年轻脸庞看了有顷,道:“子期兄什么也没做。” 公孙子期双眉猝然一皱,“你不要胡言乱语。如果我什么都没做,它哪可能是现在这样的,早就被风吹皱,被酒流散了!” “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永远只能看到这一刻的完好,永远只把它当做理所当然,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公孙子期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声音越来越高。 眼见着有不少人的眼光已经投射过来,谢涵按下对方扬起的手,打断道:“子期兄此言差矣。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事并非理所当然,却同样也有许多事是亘古不变的。譬之明月,永在天边,水涌水动,不过影响一些只能看到倒影的俗人想法,却永远不会改变明月本身。它就在那里,哪怕酒干杯倾,依然长存、万古如是。” 公孙子期身体一震,张了张嘴,“依然长存、万古如是、依然长存、万古如是……” 谢涵心知对方并不要他的回复,便伸手拍拍对方脊背。 正在此时,大殿内钟声轻响,丝竹声悠然奏起,一队礼乐队且奏且吹,步履翩然,领先入内。 众人不禁向门口观望,只见齐公在一众妻妾的簇拥下携着楚楚的手进来。这时,他的面色比之前几天更差了,惨白惨白的,似乎还冒着虚汗,走几步就要顿一顿喘一喘,与其说他是走过来的,不如说是被楚楚扶过来的。 众使不由面面相觑,早听齐公称病罢朝许久了,不想身体已差成这副样子了,竟一副立刻能晏驾的样子。 不说他们,便是国内众臣也大吃一惊,君上从来不爱上朝,所以这次称病罢朝谁也都没多在意,没想到……他们目光下意识地在诸公子身上流连――太子未立。 谢涵奇怪,白天不是已经好多了么?怎么…… 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像印证他预感似的,行至大殿最中央,齐公脚步一晃,忽然一个趔趄竟就栽倒了,直直往前扑去。 “君上!” “齐公!” 众人惊呼。 谢涵早已下意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君父!” 所幸楚楚一直挽着齐公,才使齐公免于在大庭广众下四脚朝天的洋相,只是现在的他似乎没精力理会这种事。 “姐姐,君上一直身体不适,你何必非要他出席晚宴呢,有什么能比君上身体更重要?现在可如何是好?”在楚楚后方的鲁姬绕上来搀着齐公另一只手,两眼泪花朦胧。 “我――”楚楚指了指自己,秀眉微竖――又不是普通家宴,这里那么多外国使节,要是不出场,丢的可是齐国的脸面。更何况,她什么时候非要谢壬上来了?她根本懒得和他说话好么! 可是,这话并不能在此时说出来。 “君父乾纲独断,哪是母亲能左右想法的。”谢涵按了按齐公胸口,搏动依旧,紧起的一颗心方放下些来,不咸不淡道一声后,立刻扬声喊人,“太医呢,太医在哪?”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忙把齐公就近抬上主座,两个随侍太医立刻提着药箱过来。 此时齐公面色青白灰败,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四肢颤动,似是冷极了。 谢涵脱下外袍盖在齐公身上。 “三公子莫动,这怕是要加重君上压力。”其中一太医皱眉抬头。 “三哥这是怕君父病得不够重么!”谢漪愤怒道。 果见齐公面上痛苦之色更重,“是我鲁莽了。”谢涵收回外袍。 “你也是好心。”谢涓出了一声。 齐公还未清醒,谢涵看一眼两个太医,都是齐公一直在用的两个老太医,他转头,“君父有疾,还不叫所有太医都过来!” 其中一太医的白胡子抖了抖,谢涵眼尖察觉,眯了眯眼。 殿内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且慢――” 一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一边喊着一边大步上前,见他礼服应是齐国官员,只是谢涵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何人。 他疯癫似的跑上来,谢浇上前一步阻拦,“你是什么人。” 那人看也不看谢浇一眼,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个拳头大小的小钟叮铃铃晃个不停,口中吟唱有声,“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咦,是巫祝!” “太庙里的巫祝。” “不知是大巫祝座下哪个。” 齐国一方人中已有人认出对方身份,正是太庙一巫祝,事鬼神赞祭词,甚少出面示人。拦人的谢浇听到声音耳朵一动移开脚步,连忙拉着人,“你有本事就快给给君父施法啊。” 那巫祝仍闭着眼睛,仍是一样晃着小钟,只走进了一步。 众人面面相觑。时至今日,王室颓丧,礼法崩溃,已有不少高官对“鬼神”不如前人信任了。 却不想,待那巫祝走近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齐公脸上的痛苦就渐渐平息下来,甚至一刻钟后恢复神志只是看起来稍虚弱些罢了。 谢涵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目光变得越加幽深。同不少人一样,他也早已不信鬼神了,如果有,怎么会让这世道混乱至此,为什么年年祭祀却得不到任何庇佑? 但齐公却是很信的,虽然在众人面前跌了个大面子,但他还是强撑着掉尽了的脸对那巫祝褒奖道:“多亏爱卿,多亏爱卿啊,要不然寡人可就……”想起刚刚的感觉他仍一阵心有余悸。 “君上鸿福。” “恭喜齐公。” 朝臣和使臣都很给面子都地开口,哪知那巫祝却忽然开口,“我只是给君上暂时压制罢了。” “什么?”齐公大惊失色,“那要如何才能根治?” 大巫祝掀开左眼皮,之前他的双眼一直是闭着的。他左眼上上下下看了齐公一会儿,又环顾一圈,再眺望一圈,所有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像被毒蛇缠住一样――这是一个很邪性的人。 谢涵忽然猜到对方是谁了。在《江山妩媚美人谋》中齐国的大巫祝言袓深得齐公信任,一直帮着谢漪针对“谢涵”,直到姬倾城随“谢涵”来了齐国“除迷信”。 在对方目光扫过来的刹那,他心头一跳。 那巫祝已经又闭上了眼睛,“只要东西还在宫里,君上就不可能康复。” 这话,阴气森森的。齐公吓得一个激灵,“东西,什么东西?” “诅咒君上的东西。” 场中霎时一静,齐臣都深深低下头,外使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事关自己性命,齐公也顾不上面子了,匆匆取消了晚宴,彻查宫闱。 虽然酒席没吃到,但看到这么一出戏,也不枉他们千里迢迢过来的功夫了。雍使出来连连冷笑几声,“去梁国梁国一出戏,来齐国齐国又一出戏,还真是应了你们中原人的古话――人生如戏啊。” “这戏也有高下优劣之分啊。梁国戏后是随国覆灭,至于今天这出戏后嘛――”一声嗤笑。 夜里的齐宫灯火通明,人人噤若寒蝉,一夕之间,风声鹤唳。 太庙巫祝言袓奉君命搜查宫殿,人人都只能待在自己殿内、不准外出 谢涵捏着手中的杯子,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找,仔仔细细地找,有没有……”他深吸了一口气,“……有没有什么巫蛊之物。” 披甲武士很快一队队进来,守着各殿,“君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异动,否则,格杀勿论!” 同样在楚楚的吩咐一顿,攥了攥五指,好一会儿,小声道:“文鸳、文秀,不要声张,偷偷地找,无论找到什么不对的,不必汇报,立刻烧掉。” 谢涵殿内。 “找到了,找到了,公子。”寿春小跑进来,袖中掏出一个沾满鲜血的小桐木人。 那桐木人上刻的生辰八字姓名,皆是直指齐公。 “哪儿找到的,这么快。”谢涵接过桐木人,立刻丢进火灯里。 “就在外面大树下,埋得浅,上面土都是新的,一看就找到了,所以奴婢找得快。” 谢涵面色一变,咬牙道:“再找!” “公子?” “这个容易找的是迷惑你的,你怎么知道一定只有一个?”甚至,也许有数不尽个?不不不,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放东西,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可这一个是谁放进来的? 天边将显鱼肚白,谢涵这儿却再也没找出一个诅咒之物来了。 外面,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以言袓为首的一队人马冲进来。 “三公子,得罪了。”言袓身后司刑官对谢涵拱拱手,言袓依然是闭着眼睛的,既不说话也不行礼,只来回晃着脑袋像在感应什么。 “请。”谢涵站起身,长长吐出口气。 那司刑转身之际,对谢涵挤了挤眼睛,口上做着嘴型:夫人。 谢涵一愣,下一瞬他头上冷汗就下来了――楚楚那儿怕是已经搜出东西来了? 言袓走到那棵挖出过桐木人的大树下,停住脚步,“这里土不对,被动过,毁尸灭迹?” 谢涵稳住心神,笑笑,“日前挖了个幼苗给七弟种着玩罢了。” “哦――”言袓似是恍然,长长吱一声。 第48章 【补全 言袓又闭上眼睛,站在那树下,心游万仞。 甲兵在室内、院中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 谢涵亦站在言袓附近,抬头看天,静静等待,等待最后的判决。 “啊――”殿内忽发出一声尖叫。 谢涵呼吸一滞,却又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感,可在看到冲出来的甲士手里拿着的东西时,他双眼猛然瞪大。 白底华章、黄朱蔽膝、九旒冕冠――齐君君服。 遑论冲进来的甲士,谢涵殿内宫人都是一阵骚动,全都“扑通扑通――”地跪了下来颤颤发抖,司刑官震惊地看着谢涵,“三公子,你怎么能……怎么敢……” 言袓冷笑一声,睁开一只眼睛,对身侧人道:“押人,再找。你去禀报君上。” 在被数十甲士团团围住、无数刀刃架在四周时,谢涵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套君服,终于明白对方要藏在他室内的不是什么巫蛊之物,而是这代表谋逆的君服。 不过半刻,殿门被狠狠震开,齐公走路从来没有那么大步生风过,他满脸阴霾,在看到被丢弃在地的君服时,瞳孔一缩,一瞬的不敢置信后表情变得狰狞,“畜牲――你这个畜牲――” “你是不是一直对不能上朝怀恨在心!你是不是以为你母亲咒死寡人后,你就可以取而代之了!啊?你做梦!”他赤红着眼抽出腰间的长剑发疯似的向谢涵劈来。 谢涵瞳孔微微放大,眼底只有雪亮的剑刃无限放大。齐公的速度不算快,出剑的动作更不算迅猛,只是他如今被甲士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甚至……甚至来不及说一句申辩。 一句问话都没有,甚至连刑讯拷问都不需要……就要他的命了? “君上――” “啊――” 司刑官惊呼出声,几个胆小宫人失声尖叫。 “铛――”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忽然有一不明物体流星般飞来,直撞在齐公剑刃上,长剑被打偏三寸,堪堪擦着谢涵腋下而过,发出布帛碎裂声。 无数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定睛看时,只见刚刚那飞来之物是一枚华贵富丽的凤头钗,如今这钗子已坠落在地断成两截。 看到这凤头钗,谢涵连忙抬头看去,楚楚正站在十步开外,满头汗珠,脸上一片空白,怔怔地,像被刚才冲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吓傻了。 齐公抽回剑,怫然转身,“贱人,你还敢过来!”他一巴掌甩在楚楚脸上。 楚楚晃了晃,跌倒在地,脸上瞬间肿起一块老高的红色。 “母亲。”谢涵大喊道。 门外陆陆续续进来一队武士,看到齐公,立刻跪下请罪。 “你们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了么,寡人还养你们做什么!”齐公指着地上的人盛怒咆哮。 楚楚的意识似乎渐渐回笼,她翻身跪下,开口道:“君上不必责怪他人,我以死相逼,他们为人臣总也不敢逼死我。” “楚惜玉,你以为寡人不敢杀你吗?你不守妇德、恶毒成性,竟敢胆大包天诅咒寡人,寡人现在就要了你的命,他楚拓疆又能说什么!” “不敢。”楚楚抬头,“可是君上连付有司查都不查就定我之罪、亲手弑子,又何以抵天下悠悠众口?” “查!还要查什么?证据确凿!”齐公抓起地上的君服朝楚楚兜头砸去,“你还要狡辩什么?” 楚楚进来的匆忙,现在才发现这套君服,而不是想象中的厌胜咒物,她愣了愣。 “怎么样。你说啊,说啊,没话说了罢!”齐公怒目圆睁、冷笑连连。 “自君父下令彻查宫闱至今,共两个时辰。孩儿有这么多时间,如何不能烧了这套君服而坐等人赃并获?请君父明鉴。”谢涵忽然开口。 齐公一怔,似乎被这句话问到了,眸底显出犹疑。这时,言袓开口,“这殿内在我进来前共掘地一百三十六处。” 他顿了顿,齐公已把目光投向他,不明所以。 言袓手中掐算几下,最后一锤定音,“这一百三十六处皆有邪气,所以公子不是不能烧,而是忙于毁去厌胜咒物来不及烧。” “什么?”一百三十六个咒物?齐公失色。 谢涵声色俱厉,“敢问足下说这句话,有何凭证?” 正在这时,忽有一人走进来,在齐公身后耳语片刻。齐公面色瞬间一变,正在谢涵思虑对方听到什么间,人走到他面前,对准他心窝就是一脚踢去,怒不可遏,“凭证?好!寡人现在就给你看看凭证!带人上来!” 随着齐公走近,四周架着谢涵的甲士都退开,谢涵被踢飞出去近丈远,摔倒在地,好一会儿也没能爬起来。 “涵!” 听到楚楚的大叫声,谢涵发黑的眼前渐渐映出色彩了,“咳咳咳――”他张嘴一咳,就吐出大口鲜血,又缓缓跪直身,擦了擦嘴,对楚楚笑笑。 门外拖进来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宫婢,楚楚目光微变,“文鸳?” 拖她进来的官员对齐公禀告道:“她是夫人贴身侍女,十日前,曾拿着一匹布料重金贿赂宫内缝人贾弥制君服,被严词拒绝,七日前出宫采办,据街上人回忆,曾寻找巧技裁缝。而且,缝制桐木人衣衫的布料已确认出是她半月前在宫外一家许氏作坊买的。” 随着那官员一句话一句话往外蹦,楚楚、谢涵的脸色一点点变差,待那许氏作坊主和缝人贾弥被带上来纷纷指认后,楚楚手脚发软,心头一阵冷过一阵,鲁姬怎么会…怎么可能在她身边安插一个这么深的人,鲁姬进宫前文鸳就已经跟着她了啊……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膝行上前,抓着齐公衣摆,“君上,君上,文鸳是臣妾二十年前初入齐国时在雪地里救起来的一个孤女,那时臣妾初来乍到,所以托您替臣妾查实身份,君上您记得吗?您一直没给臣妾答复,她或许身份可疑啊……” 楚楚明艳娇美,二十年前刚嫁给齐公时,二人也曾有过一段新婚燕尔的时光。只是很快,齐公习惯对方容色后,就渐渐不能忍受对方强势骄傲的性格,情浓时揽下的事情自然也懒怠理会。 乍然被揭了这么个陈年旧事,齐公面色更差,“楚惜玉,狡辩也要有个度,她现在才几岁,二十年前又才几岁,能被派来当细作?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还想说是寡人嫁祸你啊?” 从进来一直沉默到此时的文鸳忽然扭过头,目中含泪,不敢置信,“夫人,夫人我为你做了那么多,那些严刑下我一个字也没说,您就是这样对我的?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泪花都出来了,猛地跳起来一头朝持剑武士冲去,利刃穿过胸口,她仰面倒在血泊里,双眼犹牢牢钉在楚楚身上,死不瞑目。 众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愣神,带文鸳上来的那官吏上前道:“这宫婢的确硬气,无论臣用什么法子,她都始终没有作声,不曾指认过夫人。” 他言语间三分感慨一分敬意,显然,对楚楚如此不负责任的撇清关系行为十分不齿。 “你还有什么话说?”齐公一手指着楚楚,另一手按在剑柄上。 百口莫辨。 楚楚张了张嘴,终于惨淡地笑了,“有心算无心,我又能奈何?是我没有整顿好下人才导致咒物、私服流传入宫。我有罪。” 话到此处,她忽然拔下发间一枚金钗,直直往胸口刺去,“只是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我楚惜玉做事何须魑魅魍魉、蝇营狗苟!” “母亲!”谢涵一惊,跌撞着冲过来,在对方倒下前接过人身体。精致的绣裙上鲜血汩汩而出,他颤抖着声音,“太医――太医――快叫太医啊,君父,君父,我求你,我求求你――” . . “嘀嗒” “嘀嗒” “嘀嗒” …… 一滴、两滴、三滴…… 阴暗的囚室内,东北角破了一个黄豆大小的洞,雨水一滴一滴地坠入,谢涵靠在西北角怔怔地数着落下的雨水。 “宿主――你…没事罢?”系统小声问道。 谢涵摇了摇头,没有吱声。 “宿主你不要害怕,如果……如果你死了,只要在你死前给我足够的时间做准备我就能把你救回来的。”系统安慰道。 谢涵又摇了摇头,依然没有吱声,似乎数雨滴数得很专注。 系统有些忧伤地看着谢涵。在它印象里,宿主永远都是光鲜亮丽的,衣服从上到下没有一丝儿褶皱,头发从前到后没有一点错乱,总是笑着,眼睛明亮又温柔,偶尔一点不开心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继续说说笑笑,不像现在―― 衣裳头发因为被齐公踢了一脚在泥里打了个滚到现在还沾着污泥,两鬓垂下好几缕头发,脚上挂着大大的青铜重镣,整个人呆呆的。 它有点难过,又不知道说什么。 东北角的地势高,雨水积成的水洼渐渐蔓延过来,马上就要漫到谢涵脚下了。 “宿主,你往旁边挪一挪。”系统提醒道。 谢涵摇了摇头。 “吃饭了吃饭了――”狱吏一份一份发着食物――一叠腌菜、一碗白粥。 “宿主,吃饭了。”系统又提醒。 谢涵依然摇了摇头。 系统急了,“宿主,虽然你敏捷度、爆发力、柔韧度这些评价都很高,但身体素质评价还是‘体弱多病’,你不能这样,要生病的!” 这回谢涵连头也不摇了。 透过那黄豆大小的洞口可以看见天渐渐变黑,夜已降临,雨水漫过谢涵脚背。腊月里,滴水成冰,这雨水寒气透骨。 来收碗的狱吏先是看见谢涵一点儿没动,不禁抬头仔细看人,这才发现人都要坐成一个冰雕了。 他“啊呀”了一声,立刻去报告掌囚吏。 不一会儿,掌囚吏过来,立刻给谢涵换了间囚室,又热过粥菜,板着脸孔,“快吃,大娘等着洗碗睡觉!” 谢涵开口说了进囚室后的第一句话,“多谢掌囚大人,我不饿,请大娘洗碗睡觉罢。” 掌囚吏看看谢涵又看看那简陋的粥菜,自觉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地让人撤下。 等他走后,两个看守的小狱吏窃窃私语,“也难怪啦,人家是公子啊,怎么吃得惯我们这里的东西。” “不是啊,你看他像傻了一样。” “是不是太饿了啊,我家里现在过冬的米还是他筹来的,我想去外面买些好点的伙食过来。” “你疯了,听说他谋害君上,胆大包天啊。” “我阿爹说过,上面人的事情很乱的,听到不一定是真的。哎呀,我要出去了,你先给我顶一下。” 其中一个狱吏正往门外走,忽然,铜制大门“咔哒――”就开了,掌囚吏折了回来,“你要做什么?” 狱吏呐呐,忽然看到掌囚吏手上的油纸包,眼睛瞪大,“大人,你也要给公子涵送东西吃啊?” “也?”掌囚吏看了狱吏那傻样一眼,义正言辞,“我治下,还没让一个囚犯饿过肚子,也没让一个死囚做过饿死鬼。” 狱吏张了张嘴,好不吉利的话哦。 掌囚吏打开木栅门,谢涵恍若未觉,依旧一副能枯坐到天明的样子。 他放下油纸包,打开,是酥黄的炸鸡,香喷喷,“喏。”他把纸包塞进谢涵手里,又从怀里拿出一双新鞋,蹲下身抓起谢涵一只脚踝。 谢涵慢一拍反应回来,“你――” 掌囚吏已褪去谢涵鞋袜,湿漉漉的还很冰,他皱了皱眉,“别动,不换,你鞋上沾着水会弄锈镣铐的。” 谢涵是被人伺候惯的,没有阻止,却已似渐渐回过魂来,“我认识大人?” 掌囚吏奇怪,“你认不认识我我怎么知道?” 他刚换完,厚重的青铜门外传来一阵渺远的嘈杂声,他起身开门,那嘈杂声立刻清晰,大小官吏前呼后拥着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我乃公子漪,君父命我刑讯罪人涵。”见掌囚吏愣愣地站在门口,谢漪扔出根令箭。 掌囚吏捡起令箭,看了看,递回,大开门,“恭请公子漪。” 谢漪扬了扬眉,踏步入内,“三哥可曾想过,有一日你我会是如此境况?” 来到刑讯台前,他命人带出谢涵,重镣发出鞺鞺鞳鞳的声响,谢漪觉得这真是一种美妙的音乐。 谢涵不语,谢漪双眉猝然皱起,拿起台上长鞭一抽地板,“罪人涵还不跪下?” 押着谢涵的两个卫士一踢他腘窝,哪知对方纹丝不动,抬头道:“论长幼,我为兄你为弟,论尊卑,我为嫡你为庶,论礼法,罪亦未定,四弟有何资格得我一跪?” “你――”谢漪大怒,又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笑了起来,“三哥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定罪只是早晚的事情罢了,至于这嫡庶……” 他眼里闪耀着恶意的光芒,“我出来时还听太医说凶险得很,楚楚夫人能不能活到明天还是未知之数呢。” 谢涵攥紧五指,垂下头,脑海中反复回忆着最后一刻他扶着楚楚时对方轻挠他掌心的触感,只有反复地回忆才能告诉他这不是错觉。 “好了,既然三哥不想跪,我这做弟弟也不忍强逼啊。把他吊起来!”谢漪扬声道。 身体贴着墙壁,是冰凉的触感,双手举过头顶绑在房顶,谢涵眼帘微阖。 谢漪在台上挑挑拣拣,换了根长满倒刺的皮鞭。 “公子,这是对重刑犯才可以用的。”掌囚吏出言提醒。 谢漪不悦,“欲图弑君篡位,这还不叫重刑犯!” 说完,他大步来到谢涵面前,先是轻抽地面发出“啪啪”声,“谢涵你与楚楚夫人诅咒君父,私制君服,意图篡位谋逆,你认不认?” “子虚乌有之事。”谢涵闭着眼睛,吐出六个字。 “不认?”谢漪冷冷一笑,扬起皮鞭就是一抽,他动作飞快,鞭上倒刺勾起一片粉嫩皮肉,“如何,你认不认?” 谢涵闭目不语。虽然额角全是冷汗,神色却是等闲。 谢漪心头火起,连挥数鞭,直让一袭白袍布满淋漓鲜血,但无论他怎么问对方就是不吱声,甚至连眼睛都不睁开,目中无人! 永远都是这样,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眼里就像没有他一样。 谢漪一手甩了鞭子,冲过去捏起人下巴,“你哑啦,瞎啦?睁开眼睛看着我!睁开眼睛!” “好!你不睁是罢!你等着!我让你不睁也得睁!” 掌囚吏见谢漪目色发红、神色有癫狂之状,眼皮微跳,果不其然不过片刻,谢漪便声高气粗地大喊道:“来人,上棍刑。” “你敢?”谢涵瞬间睁开眼睛,声音嘶哑而带着喘息。 谢漪面上狂状立刻就退去了,嘴角一翘,伸手接过一根小臂粗的木棍,轻击手掌,“三哥也是知道棍刑是什么样的罢。不想试试就认了罢。” 谢涵咬牙,眸中喷出怒火,“谢漪,你敢如此辱我,我他日必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啧啧啧,这还是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三哥么?没想到三哥也会有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一天。”谢漪捏着谢涵侧脸,似乎有些惊奇,“只是快要死的人了,哪来的他日?” 说完,他喊道:“来人,给罪人涵脱裳去裤。” 一边欣赏着谢涵隐忍的神色,一边他轻晃木棍悠悠道:“这棍子撑开后面进去的感觉可不好受,要是一不小心捅破肠子可怎么办啊三哥?弟弟劝你还是识时务一点罢。” 棍刑,即拿棍插入人□□,通肠入腹,分大棍刑和小棍刑。大棍刑是拿棍整根没入,穿破胃肠,让人死得苦不堪言,用于处死罪大恶极之人;小棍刑则是点到即止,非死刑而仅用于刑讯,但若是经验不够老道,没把握好而捅穿也是常有之事。 而且,时下男风盛行,这种刑罚对一个尊位男人而言,不只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精神上极大的羞辱。 下裳和里裤都被脱了下来扔到地上,谢涵紧紧咬着下唇,他不能认,也不能死。 掌囚吏眼皮跳了又跳,终于猛地蹿起,出手如电,把一旁谢漪带来的四个卫士捂着嘴巴一拧脖子,悄无声息。还有两个卫士正低头拉起谢涵长长的上衣,谢漪背对他,只有两个狱吏看见了,其中一狱吏一惊惧就要喊出声,立刻被一旁另一个狱吏紧紧捂住嘴巴。他隐隐知道大人要干什么了,心咚咚咚跳个不停。阿爹说,如果没有公子涵发下来的这袋米,阿弟阿妹都会饿死,做人要知恩图报。 眼见着掌囚吏手刀就要劈向谢漪,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谢漪回头,掌囚吏立刻身子一歪假作晕倒,倒下前还对两个狱吏眨了眨眼睛,捂着另一狱吏的狱吏一愣,愣神间被手里捂着的人一拽也“扑通――”一声一起摔到在地上。 一转眼就是六个人横陈于地,谢漪大惊,这时门已被从外打开了,是一前一后两人,在前的一人灰布麻衣、气如深渊,正是狐源。 “狐相怎么来了?”谢漪脸上一瞬间的不自然,撇过头时双眼狠狠剜了狐源身后司刑官一眼。 那司刑官看一眼被吊在半空浑身是血甚至衣不蔽体的谢涵,原本的不信已又深三分。他素慕谢涵人品贵重,巫蛊之事出时,他便觉得对方是被陷害的,等翻出君服短暂的震惊过去后听那一句“孩儿有这么多时间,如何不能烧了这套君服而坐等人赃并获”后更是这么觉得。现在看来,公子漪分明是想屈打成招啊,居然还打算用棍刑。幸好他去请国相大人过来了。 他愤然道:“公子漪如此行事,可还记得自己是人弟?” 还敢顶嘴?谢漪冷冷道:“你这么对我说话,可还记得你是人臣?” “我是君上的臣子,效忠的是君上,不是公子。” “你――” “够了。”狐源抬手,“放公子涵下来。” 两个卫士看看谢漪,谢漪怒道:“狐相这是什么意思?” “君上是命公子询问三公子,不是让公子来逼供的。”狐源又道一声,“放公子涵下来。” 他说这句话时双眼锁定那两个卫士,两卫士被看得心头一紧,忙不迭给谢涵松绑。 司刑官却是这时才注意到地上躺了六人,还有三个他的下属,不由大惊,“公子漪这是想做什么?” “你还问我?我还没问你!怎么你们一进来,我的四个武士就这样了?” 谢漪这话,把狐源也带进去了,司刑官不由看狐源一眼。 没了上面拉力的谢涵骤然倒地,所幸下面铺着干草,并不太重,只是对谢涵如今的情况却不啻雪上加霜,他浑身一颤,又缓缓睁开眼睛,“狐相何必来?” “士可杀,不可辱。” 谢涵低低一笑,“不知北街周缝人现在可好?” 狐源目光一闪,对似乎马上就要陷入争吵的司刑官和谢漪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谢漪一怔,“狐相,你――” “出去。” 见狐源态度强硬,他恨恨作罢,在人要出门前,狐源喊住司刑官,“把地上这几个人也带出去。” “是。” 待刑室内只剩狐源、谢涵两个人时,狐源先背过身去。 谢涵站起身,吃力而缓慢地穿着衣衫。 等狐源转过身,他已倚着墙盘腿坐下。 走近几步,才发现谢涵脸上出奇的白,带着嘴唇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狐源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 谢涵看他。 “这是汞水。公子这样的人,死也应该死得体面一些。” “哈哈哈――哈哈哈――”谢涵忽然爆发出一串狂笑,拿过地上瓷瓶,“那真是多谢狐相了。” 他笑声戛然而止,双眼紧紧盯着狐源沉静的脸孔,一句一顿,“我以为狐相义薄云天、高风亮节,居然会信了你之前的话。我怎么也不能相信竟然是狐相你。” “没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狐源淡淡道:“以前我只以为公子有些聪明,新绛一行后,才发觉公子真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总是不应该活着的。” “没想到当日公子霜、大哥一语成谶,狐相竟然是想独揽大权,做第二个宁采?” 狐源不置可否,而是问道:“不知公子是从何而知是我幕后操纵的呢?” 谢涵一笑,“我刚刚只是诈一诈狐相罢了。” 狐源恍然,又问:“那公子是为何怀疑老夫?” “本来我也不明白谢漪是什么时候和太庙那边有了联系。”他有陈璀,没理由会不知道的。“鲁姬久在深宫,宫内也许可以,可这次事出,无论咒物、君服,都少不了宫外的配合。我回忆谢漪言行,不像是一早知道计划的样子,那到底谁是鲁姬宫外配合者,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忽然想到周缝人――不久前我曾找过周缝人想请他为母亲制一套新装,可惜他已被人请走了。” “会做君服的裁缝不多,周缝人是一个,突然被请走了,还要等做好才能出来,怕是做好就出不来了罢……如果是狐相的话,太庙本就隶属国相管辖,一切都不难了。” 闻言,狐源不由一叹,“人算不如天算啊。” 谢涵忽话锋一转,“只是不知文鸳?” “她并非我收买的。”狐源摇了摇头,站起身,“多谢三公子替老夫解惑,还望三公子保重。三公子剩下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等狐源走了出去,谢涵终于支撑不住地从墙上滑了下来,渐渐蜷缩起来,好疼,好冷。 “公子涵,公子涵,公子涵……”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叫唤,谢涵这才发现自己竟睡过去了,他眼皮很沉,像灌了铅一样,勉强撑开一个缝,“掌囚吏大人?” 见人醒来,掌囚吏松了口气,立刻把药碗凑到谢涵嘴边,“祛寒止血的药,喝。” 谢涵瞬间睁开眼睛,定定地看了掌囚吏一会儿,张嘴喝下。 “怎么样?你能走吗?”掌囚吏捧过一套狱吏的衣服,“能走就换上这个,现在交班,我可以带你出去。” “为什么?”谢涵问完,立刻改口问道:“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 谢涵苦笑一声,“我待罪之身,还能去哪里?又有哪个国家敢收容我?” “你可以去新绛,梁公求贤若渴,你如果过去,一定能得到重用的,齐公也不敢对梁公有微词。”话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干巴巴道:“也可以去郢都,楚王是你舅舅,不会见死不救的。无论如何都好过必死无疑。” 一个是看重才华能得重用,一个是囿于情分出手相助,高下立见。 对方说话间,谢涵一直紧紧盯着人神色,他忽然一笑,又缓缓躺下身去,“代我多谢梁公美意,只是转告梁公:我谢涵生于斯,长于斯,自当老于斯,死于斯。” 掌囚吏一愣,张大嘴,“你你你”你了半天。 “你若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喑哑的声音传上来,掌囚吏最后板起脸孔,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君上说,如果公子涵能猜到是他,就满足公子涵三个要求。现在,公子涵有什么要求?” 谢涵愣了愣,笑了,“梁公心思,深不可测。” 他缓缓坐起身,“劳掌囚吏大人帮我探知我母亲状况。” 说完,他两只有些脏污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可惜浑身都是血迹,又怎么擦得干净,反倒越加脏了,他睫毛颤了颤,停了下来,从头上拽下发带,递到掌囚吏手上,“我七弟年幼,现在母亲命悬一线,我又不在他身边,怕他害怕。这是我贴身之物,想必以梁公势力,掌囚吏大人应能把它送进宫陪着我七弟的罢。” “好。”掌囚吏接过发带,看着上面的血污,很想说说“小孩子看到会吓哭的罢”,但执行任务是他的职责,其他的与他无关,“你还可以提第三个要求。” 谢涵想了想,“可否给我一块烙铁?” 掌囚吏不禁看了谢涵一眼。 谢涵低头看看胸口和腹部两处还在渗血的伤口,笑了笑,“再流下去,我都要觉得晕了。” 胸口和腹部中点,鞭子打来时容易反复重叠,导致伤口特别深,现在还在微微渗血。 掌囚吏顿了顿,“我可以帮你弄点外伤止血药。” 谢涵摇头笑笑,“我想来点刺激的。” 掌囚吏:“……”我是怕你疼晕过去,疼晕过去没关系,万一疼死过去,君上会宰了他的。 系统眼见着谢涵敞开衣襟,抓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就算它没有实体没有痛觉,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宿主,你可以让别人帮你烙,我送你去原著世界,等你回来就不疼了。” “不,我要记住这种感觉。” “……宿主,你是不是又烧傻了?”系统抖了抖,总觉得他温文尔雅的宿主要像前辈们说得那样黑化了。 “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醒。” 他话还没说完,系统就“啊――”地尖叫出声。 谢涵眼睛一闭,双唇却一张一合,“我急躁冒进,不应该那么急地把自己心思暴露出来引人忌惮。” 说完,他又取了炉内另一块烙铁,“我轻信他人,不应该因为一人的几句话就信以为真,不应该全盘相信一本‘书’里的只言片语嗯……” 他声音低如蚊呐,呼吸急促,脊背死死抵着墙壁,喉中溢出几声咕噜嘶鸣。 第49章 谢沁趴在楚楚床头。楚楚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他拿帕子小心地擦拭着对方痛出来的薄汗。 擦完,他仰头看房梁,眨了眨眼睛。 他真的不是明白哎,明明昨天白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一夕之间就殿门闭锁、楚楚重伤、谢涵也下狱了呢。 果然,这种风云诡谲的阴谋斗争不是他这种小老百姓能懂的。 可是……可是现在他也已经注定站在这斗争的漩涡中心了,如果……如果不想最后他的亲人落得《江山妩媚美人谋》中那样的结局――一个被燕军杀死、一个自尽殉国,他就必须要懂了。 对,亲人! 虽然一开始只是被老姐硬拉着一起看的玛丽苏脑残剧,什么谢涵、什么楚楚,也不过就是瞄一眼演员长相的角色。可穿越至今五年,这两个给他无微不至的关爱疼宠,带他摆脱到了这格格不入的异世界后彷徨恐惧的人早就不是两个简单的符号了。 他第一眼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刚从楚国回来风尘仆仆连衣服也没换的谢涵,“这就是七弟?好可爱。”那小心翼翼又带点惊喜的样子让他没忍住挠了一爪子,“咿呀咿呀咿呀呀。”你才可爱,你全家都可爱。 “七弟会伸手了哎,好厉害!还和我说话,是不是喜欢哥哥?”一脸傻哥哥样,谢沁想翻个身屁股朝他,然而没翻成功就睡着了(…) 还有第一次被清醒喂奶时那埋胸的触感……他又看一眼楚楚的脸,最后没忍住头一歪就流了两贯鼻血,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便宜娘和便宜哥心急上火嘴角冒泡。 再长大一点,便宜哥变得很唠叨。因为变声期不愿意和别人包括便宜娘讲话,就抱着他暗搓搓地唧唧呱呱,特么不知道是不是憋狠了,简直一秒钟都不停,然后被普及了世界背景和身份的他:“!” 我屮艸芔茻劳资穿成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炮灰了。 “弟弟吐奶了!快来人!” 然后,他陷入了忧郁期――作为一个亡国公子,他能有好果子吃?要不等长大一点赶紧收拾收拾逃命罢?不要问明明手握剧情、身携现代知识为什么不开启龙傲天模式干翻天下,把玛丽苏神剧就此变成点家绝唱。 摔,那剧情完全围绕着女主的“爱爱爱”,让他怎么做先知,要是围绕着男主霍无恤的攻城掠地史还能说说。至于现代知识,尼玛,作为一个工科生技术宅,什么《孙子兵法》什么《三韬九略》这种安邦定国的穿越男标配知识储备,他一点也没有好么! 就为了不当文盲,学全这个世界的文字他就已经艰难苦恨繁霜鬓了好么,让他怎么和这个世界的真龙天子那完全按照着秦始皇写的*炸天男主一撕啊? 他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个“普通女大学生”的女主一朝穿越就能玩转天下的。他连个齐宫就搞不拎清了。 然后他就开始当鹌鹑得过且过,努力扮演着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公子不要被人发现当妖怪烧死―― 他至今都记得当初为了好玩拉着自家“哥哥”教他拼音当暗语,然后被对方盯着看了好久的那个眼神。 可是,不能再这样了。 不能再这样了! 渣爹、齐国他都可以不管,可他绝不能让虽然娇蛮对他真的又护短又宠溺的亲娘以后被燕国乱军砍死,更不能让伪·便宜哥真·亲姐姐落得像原著那样的悲惨结局――流放、亡国、远嫁、情殇、自尽。 “沙沙沙――”窗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打断他的心理斗争。 因为待罪,整座定坤殿都被重兵团团把守,大部分宫人都被付有司刑讯,现在这声音…… 谢沁爬下床,来到窗边,小心支开一条缝,什么也没瞧见,狐疑地爬下来,忽然发现脚下多了一条发带。 他瞳孔一缩――这发带,是谢涵的。 他心瞬间咚咚咚跳个不停,他不知道这是对方让人送来的,还是有什么阴谋。 他蹲下捡起发带,小心地摸了摸,全是血,他鼻子一酸。 “一定会没事的。”想到剧情开场时,十六岁的公子涵风度翩翩言笑晏晏的样子,他这么自我安慰着,只是――但万一是这是他带来的蝴蝶效应呢?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忽然,他眼睛微微放大,只见发带背侧是几个拼音血字“gshanfuguanggu” 是谢涵让人送来的,一定是谢涵让人送来的! 他心头一热,又平复下来,开始不停地来回转圈圈,思考着对方话里的意思。 掌囚吏看看披头散发靠坐在墙上的谢涵,缓缓把一片竹简扔进烛火里,走过来在栅门口停下,“楚楚夫人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皮外伤,已经醒了。七公子也已经收到你的发带了。” “多谢。”谢涵睁开眼睛。 说完,掌囚吏扔了一套囚服和伤药进来,“你自己换药。” “多谢。”谢涵爬过去捡起东西,“梁公大恩大德,涵他日必报。” 掌囚吏没忍住,“要想报恩,至少得活着。” “我不会死的。”谢涵道。 掌囚吏不说话了,那眼神仿佛是“我就看看你怎么装”。 定坤殿内,楚楚接过那发带,沉吟片刻,道:“你哥哥的意思大概是叫你从西宫门出去,到稷下学宫后的云梦山浮光谷找一个人,这个人,能救我们。” “我?”谢沁指了指自己。 楚楚目中染上一抹湿意,摸了摸谢沁脑袋,“连文鸳都能背叛我,我已经不知道有谁可信了。文秀他们又都被关押起来了。你人小,不容易引人注意,沁儿,母亲对不起你。” 谢沁连忙摇头,“不不不,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哥哥我已经是男子汉了。”他拍拍胸脯,“母亲,我已经能保护你了。” 楚楚像是被对方逗笑了,含泪点头,“嗯嗯嗯。”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好了,事不宜迟。我只能送你出定坤殿,但你哥哥既然要你从西门出去,就肯定有办法让你出宫。出去后,就全靠你自己了。这些碎银子你拿着,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 虽然是这种悲伤决绝的时刻,但当看到标志性狗洞时,谢沁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果然跑路死遁古装剧必备么? 天边方鱼肚白,正是巡逻卫士交班的时候,谢沁拉起裙子小跑着往外。 没错,裙子。他选择接受楚楚的“这样别人才不会想倒是你”的话换上了宫婢的衣衫。 出乎意料的,他出宫门格外顺利。刚到西宫门时,两个卫士守着,忽然一个人眼睛扫来,就在他以为被发现时,另一人忽然道:“哎哟,翦雎,我腿抽筋。” 趁着一人过去给另一人看,两人都低着头时,他忙一溜小跑出去。 因他穿着齐宫宫婢服,大家都以为他是出来采办的,也没有不长眼的人贩子过来,只是奇怪怎么放这么小的丫头出来了。 本来,一切都是顺利的。但是,直到傍晚―― 谢沁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最后气喘吁吁坐在一块岩石上――哎哟喂,他是真没想到这什么云梦山这么大啊。 有时候,他真服了古人的描述方法。什么“就在xx山xx谷”、“xx河畔xx村”,这是让人寻找的正确描述方式吗?从xx山进去先走多少米再拐几个弯再巴拉巴拉才比较靠谱好么! 渺无人烟的,根本连个指路人都没有。 谢沁吐槽一番当休息,又立刻抹抹脸站起来,正在这时一阵软软糯糯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 听这声音软萌软萌的,分明还是个小孩嘛! 一瞬间已经脑洞到拐卖的谢沁犹豫了一下――虽然他有事在身不能惹麻烦上身,但要是见死不救……唉,反正他都迷路了也是要问路的,好不容易出来一个人呢! 他循着声音走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漆山洞,越走越冷越走越黑越走越窄越走越方,如果不是那小孩的声音一直响在耳边,他简直要跪了。 然后等他走近,似乎到了洞的另一端,漏出点光进来,让他看见是个粉雕玉琢的胖娃娃正在洞口不进来也不出去只一个劲干嚎。 “你怎么了?”谢沁抽了抽嘴角拿出对以前表哥表姐家熊孩子的耐心问道。 突然被打断,胖娃娃喊得打了个嗝,看到人,也不怕生,“我…我被卡住了哇哇哇……” 谢沁:“……”见多了宫里各种早熟的小孩乍然看到这种原生态的还有点惊喜呢……才怪! 但有个小孩在你旁边正一个劲哭泣,作为大人也不好意思干看着,“别哭了,我带你出去。” “真……真的吗?”胖娃娃擦擦金豆豆。 “嗯,喏。跟着我,抬头挺胸吸腹――” “吸……吸不来……”胖娃娃抬头挺胸然后脸红红。 谢沁:“……”他伸手按住对方左腹,趁着对方腹部下陷狠狠一压,“啪叽――”就把人按了出去。 “哎呀――”胖娃娃叫了一声,没站稳掉在草丛里滚了好几圈。 谢沁脸色一变,连忙跑过去把人拉起来,“你没事罢,有没有哪里摔到?” “咯咯咯――咯咯咯――”胖娃娃笑了起来拍拍手,“哦,得救咯!”他眨巴着眼睛看谢沁,“你是小仙女吗?好厉害喏!” 谢沁:“……” “小仙女,你是天神送下来陪我玩的吗?哦――我向三清祖师祷告了无数个夜晚,终于把你盼来了。” 谢沁:“……”突然切台言腔是怎么回事?他抹一把脸,不奢望能从对方嘴里问路了。抬头看看,有个草庐,感谢天感谢地至少看到一个人家可以问问,还没等他感谢完,忽然脖子猛地一扭―― “这个这个……”他指着一块巨大石碑上苍劲有力四个大字“浮光谷”张口结舌。 “这是师傅刻的啦。”胖娃娃拉着谢沁蹦蹦跳跳过去。 “师傅?”谢沁直觉这就是他要找的人,连忙问,“那你师傅在哪?” “他远游去了。” “什么?”谢沁升高的心一瞬间坠落谷底。 胖娃娃瞅瞅谢沁灰暗的脸,犹豫了一下,最后踮起脚尖贴在对方耳边,“你别伤心。我偷偷地告诉你他就在里面啦。” 心瞬间又回到心包里了,这忽高忽低忽上忽下的,谢沁简直觉得自己分分钟要猝死了,他瞪一眼胖娃娃,“那你骗我!” 胖娃娃委屈地扁扁嘴,“不是我要骗你的,是他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他远游去了。我都不听话偷偷告诉你了。” 一看娃娃一副马上要哭的样子,谢沁头皮发麻抓了抓脑袋,“是我错了。我要多谢你啊,谢谢谢谢谢谢!” 胖娃娃脸立刻红起来了,“不……不用谢。” 谢沁捏着谢涵的发带,也不知道要怎么找让里面的人出手相助,不由问,“你师傅为什么不要人找他?他什么样?凶不凶?有没有什么喜欢的?” 胖娃娃想了想,捧脸,“你为什么要找他啊?” “是有人要我找他的。找他救命。” “救命啊。”胖娃娃苦恼地皱了皱眉,“他最不喜欢救人了。已经赶走好几个来求救的人了。” 天呐,还是个怪脾气的。别是武侠小说里那种“杀一人,救一人”的类型罢。 “小仙女,你别担心。你是仙女,他一定不敢拒绝你的。”胖娃娃两只胖手握住谢沁的手包住,“如果他拒绝你我就我就……我就哭给他看!” 谢沁哭笑不得,心乱如麻下也没功夫计较什么称呼的了。 “你别皱眉嘛!”胖娃娃踮起脚尖抚平谢沁眉头,“你说给我听听,要去救谁,我帮你想想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心慌了,谢沁竟也真的说给对方听了,“谢涵。我要去救谢涵。” “谢涵。”胖娃娃歪了歪脑袋,短胖的食指挠挠额角,“这个名字我好像哪里听过哎。” 对啊。对方一说,谢沁忽然想到谢涵没理由会要他找一个见死不救的人,一定是对方认识的。不禁有些激动,“你想想,你仔细想想。他这么高,这么瘦,头发这么长,喜欢穿白衣服缠玉腰带扎白发带,衣服腰带发带上都喜欢绣兰花……”谢沁边说边比划,“他脸这么大,皮肤很白很白,眉毛很长很长,鼻子很挺很挺,嘴唇薄薄红红的,眼睛水水的特别明亮,看你的时候就像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一样温柔……” “啊呀!”胖娃娃叫了一声,“是师兄。”他拉着谢沁忙跌跌撞撞往草庐跑,扯开嗓子嚎,“师傅,不好啦!师兄要死啦!呜呜呜――” 谢沁:“……” 他总觉得哪里违和。 然后很快他就知道违和的地方在哪里了,尼玛,这是宫斗朝斗一秒切玄幻修真啊。 此时,定坤殿内才发现谢沁不见了。 齐公皱眉,匆匆而来,才开门,就看到楚楚赤着脚哭着跑过来在他面前跪下,“君上,稚子无辜啊。纵臣妾有千错万错,沁儿还那么小,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他的眉毛鼻子那么像你一定不会学坏的,你放过他罢……” 齐公一时内心震动,他看到过楚楚很多样子,张扬的,明媚的,骄纵的,跋扈的……独独没有这样卑躬屈膝、梨花带雨过,哭着哭着似乎牵扯到伤口,胸口渐渐染上嫣红。 他身后鲁姬扬了扬眉――楚烈王最宠爱的嫡公主,楚王唯一的胞妹,多么骄傲不可一世的你啊,现在懂得投博君上所好了,可惜,太晚了。 她嘴角掠过一抹轻嘲,莲步轻移,“姐姐,你这是以为君上无故残害亲子么。”他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君上不是这种人。” 说着,她回眸对齐公柔柔一笑,眼波流转间全是信任。 齐公内心那一丝震动很快被不悦掩下,怒道:“寡人要对他动手难道还要偷偷摸摸,你自己心思阴毒,就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楚楚泪眼朦胧,“那……那沁儿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见了呢?臣妾醒来再也没见过他。” “小孩子贪玩,偷溜出去了罢。”齐公不耐。完全忘了初来时的怀疑。 楚楚泫然,“这里重兵把守,他小小人怎么可能溜得出去?会不会……会不会是被人……”她越说越怕,忽然捂着胸口哭厥了过去。 “夫人。”一旁侍女忙接过她。齐公也不由思忖,立即命人彻查。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人都没被找到,城内不知怎么的对齐公迁怒幼子的言论反倒甚嚣尘上。 齐公素好面子,大怒之下更加大力查找,对楚楚、谢涵的判令却一时搁置了。 楚楚,是不能死的――哦,现在刚和楚国结了盟,转眼就杀了楚国公主,这几个意思啊?就算对方有错,留待以后追究好了。 谢涵却是必死的。这么大的事情,总需要人命来抵。谢涵是主事人之一,又是齐人,楚国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还有一个流着楚国王室血脉的子嗣留着就好了。 可现在――谢沁也失踪了。这就不好办了。 这是须贾、谢艮等一方对齐公的游说辞。 须贾是军方第一人,谢艮是公室最年长而德高者,他们的话,齐公不得不考虑考虑。 出了殿门,两个都花白着胡子都曾追随齐武公立下汗马功劳的老人互相看了一眼。 “公子涵跟着我十年,他什么脾性我知道。”谢艮大手一挥。 “琴音即心音,心底藏污纳垢的人弹不出那样的雅乐。”谢艮闭了闭眼,似在回忆。 须贾甩甩手上鸡皮疙瘩,“几十年了,你还这个调子。” “但愿公子涵这次能化险为夷。” “尽人事,听天命罢。” 与此同时,在齐公面前帮谢涵讲话的人越来越多――无他,只因谢漪上朝的这几日一日比一日骄纵恣意。 “目中无人。就连君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也不敢这么和我话。他谢漪算哪根葱!”好几个家族的老宗族长震着桌子大怒。 陈璀对谢漪道:“公子初涉朝政,首当立威,否则只会让人以为好欺,现在立完威,当施恩了。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方是为君之道。” 他这话说的僭越,谢漪却眯起眼睛,“不错。” 第二日,许多家族内,“扔掉,全都给我扔掉!他谢漪以为老夫是乞丐么!敢拿这种东西羞辱老夫!” 对于这些事情,狐源在一旁淡淡看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看着陈璀的目光深了深。 谢浇府内,公乘千羊劝道:“公子当去为三公子求情,如今三公子将再无力争大位,您去既彰显您长兄风范,更是为了给自己留一道防线。否则三公子一旦去了,您就是四公子针对的对象了。” 谢浇不以为意,“我难道怕他?”说完,他盯着公乘千羊,“你觉得,老三真的没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 公乘千羊顿了顿,也许是嫁祸不成反被嫁祸,他不清楚,但,“没做的可能性更大。” “有证据吗?” 公乘千羊问道:“公子想做什么?” 谢浇哼了一声:“如果真的不是他做的,我当然要拿正剧给君父看了。我虽然看他烦得很,但他也是我亲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难不成要让老子看他被人活活冤死?” 公乘千羊不禁盯着谢浇看了又看。 第二日,除谢涵、谢漪、谢沁外的诸子又跪在齐公门外为谢涵求情。 在巫蛊事件后的第七日,谢沁终于有了下落。 第50章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阿尧,我需要一把金鸣剑。” 金鸣剑,极品法器,宗门悬赏他的奖赏之一。 一瞬间,李尧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说相信他的师兄会为了一件法器把他的下落告诉宗门执法者,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宗门要追杀他,为什么自己身上会长出漆黑的鳞片一样。 他愣愣地看着对方带来的宗门执法者,里面有清字辈首席大弟子、最年轻的金丹护法清晖真人,也是判他为魔族奸'细的人。】 【……又逃了三日,终于还是要到这个时候了么? 匹练般的剑光迅疾而来,李尧瞳孔急剧一缩,踉跄着跌倒在地,身上的黑色斗篷被剑气绞成齑粉,露出布满黑色鳞片的魔化身体。 似乎害怕被看到这样丑陋的身体,少年弯腰缩成一团,狼狈得滑稽。 清晖单手执剑,眸光冰冷无情,如视尘埃,“受死吧,叛逆者。”】 【……李尧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脸仰起,看着冥渊之上永远灰蒙的天空,被腐蚀了眼球的眼窝里忽然流下两行猩红的血泪,绝望哀戚,撕心裂肺。 人'妖混血? 不人不妖、不被天道承认的生命。 原来他根本就是扰乱天地秩序的怪物,原来如果不是父母耗尽修为,他连出生都不被允许。 哈哈哈,一个连天地都厌弃的生命,怎么期待世人的包容? 一个一出生就害死父母的不详,如何要求他人的接纳? 那他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为什么……不去死呢? 可是……可是他不想死啊,他不甘心啊! 为什么一定要他死,为什么要判他为原罪,为什么? 为什么啊啊啊啊—— 凭什么? 凭什么由这麻木无情的天道判定他的一切? 我说—— 该死的是这自私丑陋的众生! 该消亡的是这冷酷不仁的天地!】 →《三界至尊》精选段落。 脑海中窜过几个见证一代白莲花主角黑化的经典片段,玄荥只来得及在心底暗暗卧槽了一声,就‘嚯’地站起身。 身体残留的记忆告诉他,头号小弟清晖已经出门去捉!拿!魔!族!奸!细!了,呵呵—— 不知道主角有没有被清晖一剑戳下悬崖,坠入冥渊? 现在去阻拦还来不来得及? 面对如此危急的情况,饶是淡定如玄荥这一刻心都‘咚咚咚’跳个不停。 他走了几步,来到桌边,拿起通讯符的五指很稳,如果忽略那微颤的手腕的话。 通讯符主人:他的师侄孙、上玄宗最年轻的金丹护法,(重点→)亲手把这个世界的主角打落山崖、一脸‘冷酷无情’的宗门执法者——清晖真人。 这一瞬间,玄荥的心是颤抖的,他深吸了口气,一咬牙,‘刺啦——’一声,以一股‘有今生没来世’的气势撕开手中的通讯符。 在符中白色光点从裂口中幽幽亮起的时候,玄荥淡定的声音响起,“你在哪里?”求未归! ——“恭喜师叔祖出关!” 然后一片寂静。 玄荥:“……”不要忽略他的问题啊,恭喜不恭喜的他一点也不想听,真的,他就想知道现在剧情进行到哪了,告诉我你!回!来!了!没!有! 所幸就在玄荥一口气要噎死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又响起了。 ——“侄孙无用,连日追捕竟还没找到那魔族。” 那声音有些微颓丧,然而这一瞬间,玄荥却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天籁,他徐徐吐出那口气,恰在此时—— “获得传讯,那魔族形迹已然暴露,侄孙即刻便去捉拿,必不负师叔祖厚望!”然后声音便真的彻底地断了。 玄荥:“!” 他默默低头看了一眼碎符,才发现原来这是通讯符中的留声符,而不是对声符。 他又默默看一眼最后留下的印记,刚好是两天前。 玄荥:=0= 苍天负我! 冷静了几息时间,他怀着最后一点祈盼地撕开对声符。 然后,没接通。 换一张, 再撕, 还是没接通。 玄荥:…… 一个时辰后。 连绵的浮空山上,于仙雾飘飘中,飞出一道白色身影,其速度之快,恍如白光。 稍微留下留声符交待一下,其大意不外是‘隐隐感觉境界松动,却始终尚差一分,此番闭关,始觉瓶颈所在,须外出历练一番’云云, 玄荥就包袱款款地出了上玄宗……才怪,根本没时间准备那么多好吗,事实上他只提着把佩剑,就几乎什么也没多拿了。 唯一多带的就是各种灵药——以期一见到主角就以春风拂面之势治好那被虐千百遍的肉身,再用他一腔热血温暖对方屡遭背叛的麻木内心,誓要把小白花主角留在人间。 黑化什么的,见鬼去吧,我们不约。 不是玄荥反应太激烈,委实是坠崖前后主角异变程度太大,那就是路西菲尔和路西法之间的差距,前者是光明化身的七美德之首,后者则是七宗罪之首的魔王撒旦。 看看主角坠崖前的口头禅——我一定要好好洗衣/做饭/修炼/完成任务,这样阿爹/阿娘/长老会不会多夸夸我? 再看看主角坠崖后是怎么说话的——呵,这样愚蠢/自私/冷酷的人类/众生/世界啊,毁灭吧。 想想就卧槽了。 刚刚从那短短的留声符中,得知清晖两天前获得主角形迹,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主角已经被上玄宗追杀了整整三个月零两天了, 并且在一天后将坠入万丈深渊, 如果不去阻止,就会完成人生中的一度黑化, 不久后将杀出深渊,一路霸气侧漏,用温文尔雅的面庞掩下内里的黑心黑肝黑肺黑肾,骗尽天下人,利用完就扔,然后把上玄宗活活从四大仙宗之一打压到了三流宗门,把上玄宗宗主硬生生逼成为千夫所指的罪孽邪修,然后烧的撕心裂肺、神魂分离、灰飞烟灭。 重点:上玄宗宗主道号玄荥。 玄荥:正是在下,并非同名。 所以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这是与死神赛跑的时刻,玄荥怎么可能有空多准备什么,尤其是清晖的通讯符接不通——不出意外,对方可能正在截杀主角的关键时期,所以没空接,岂!可!修! 所幸他出来多备了个后手——滥用职权把清晖魂灯里的精血偷了半滴出来。 指尖捻着半滴殷红的液体,散发出幽幽的红光,玄荥暗道一声罪过,就催动那半滴血朝他主人的方向前去,脚下顺着血光极速催动飞剑,穿云破空。 日影西斜,月上柳梢, 月沉山坳,月落日升。 已经是第二天了,就是今天的傍晚,主角将在云霞漫天的崖边被打落万丈深渊。 玄荥从来没有那么拼尽全力过,神识之内,终于隐约听到了些人声。 他边收起那半滴精血边咬牙加速飞剑,然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一团黑色不明物体正从崖边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滚落,至于周围人那或奚落或麻木或冷酷的神色,他根本没时间理会。 我去,这一瞬间,玄荥只有一个想法:苍天玩我!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给了你期待,又将这期待打得支离破碎。 脑海中像是有绚烂的烟花爆开,思维被占据竟已难以思考,等他反应回来的时候已经超越极限地来到崖边——纵身一跃了。 两旁风声呼啸, 那仰面倒下、衣衫破碎、浑身狼狈的人,布满漆黑鳞片的丑陋脸庞上,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还能算个人样。 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不愧是主角,只是如今这双好看的眼睛空洞得没有焦距,映不出一丝倒影,可惜了。 玄荥如是想着,伸手要去够对方的胳膊。 然后震惊地发现—— 体内的灵力不!能!用!了! 崖中有禁锢灵气的东西! ! 这么特殊的地方,原著怎么没写? 玄荥静默了片刻,只觉得这两天之内的跌跌宕宕真是要把他一生的精力耗干。 先是死的窝囊,再是一朝穿书,然后紧随而来主角的坠崖事件,紧赶慢赶终于觉得自己要改变剧情了,结果……呵呵,没有灵力地这样掉落,不死也难罢,主角有魔君传承护体,他可没有,这么一想,简直悲从中来。 不由苦中作乐地想着,不知道这死法和原著中被主角烧成飞灰哪个更惨些。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 一:不去够主角,自己先拿飞剑戳进崖壁,一点点爬上去,鉴于坠落高度与飞剑强度,生还率百分之二十,然后在十年后经受主角狂风暴雨般的报复。 二:努力和主角沟通,两人双手对接,主角一瞬间魔君传承爆发,护下他们两个,又或者他再次拿飞剑戳崖壁把两人一起顺上去,鉴于主角如今的麻木心理与这个世界的不靠谱程度,生还率百分之十。 思维流转的速度总是快到不可思议,从一念起到一念消,不过转瞬之间,玄荥内心已经做好了抉择,全当拼一把罢,左右都是捡来的一条命。 “把手给我。”玄荥不拿剑的左手努力向下伸去。 那双好看的桃花眸里,眼珠微微转了转,麻木无神。 “把手给我!”玄荥又喊了一次。 像是终于被唤醒,对方的瞳孔这才渐渐有了焦距,漆黑的底色慢慢映出那只白皙有力的手,映出那只手的主人,墨发飞扬、清俊无瑕。 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想了什么,只见他布满鳞片的丑陋脸庞诡异地动起来,带出金属摩擦声,尖锐刺耳,好像是对这个世界最尖利的质问。 第51章 等谢沁听到姑布卿那则预言时,姑布卿和党阙都已经下狱了,他默默牙疼――咱能不神棍一点吗?能吗能吗能吗!现在好啦,陪他家假哥哥真姐姐一起蹲大牢了,还怎么救人啊?白瞎他找人找得呕心沥血还去冰河里玩花样冬泳了苍天! 齐公盛怒之下,未及多想就把姑布卿投入大牢,党阙一看不好立刻申请陪蹲牢――原因很简单,齐公可能真被冲昏了脑袋要杀姑布兄,但却绝不会杀他。事情皆因他而起,他又怎可袖手旁观? 谢涵靠在牢房一角,忽然听到一片嘈杂声,他睁开眼睛,连忙闭上,又再睁开,看到的画面仍然没有丝毫不同――狱吏压着两个人犯走下台阶。 这两张脸,他都不陌生。 掌囚吏指示狱吏把党阙和姑布卿押入囚室,在经过谢涵时,姑布卿忽然脚步一顿,指着谢涵隔壁的一间囚室开口,“此间法于阴阳、合于术数,贯通天地人三元,入内修炼三年,可抵寻常一甲子功力。” 掌囚吏:“……” 党阙:“……”深知老友的调调,他咳了一声看掌囚吏,“不知这位大人,可否将我与姑布兄安排在此间囚室。” 掌囚吏:“……” “在下党阙。”党阙转身对掌囚吏拱了拱手,“观大人面有不足之症,不知近来是否常纳呆、完谷不化、梦中流涎……” “咳咳咳!”此时此刻的掌囚吏在经过一开始的无语、听着听着的惊奇思忖后,现在心底只有三个大字――快住口,流口水什么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神医了。 几个狱吏偷眼瞧掌囚吏。 “好了。这里交给我罢,你们可以去分饭了。” 狱吏:“……”他们看一眼水漏,离饭点还远着呢,然后默默应下,“是。” 那边党阙已掏出小竹简和笔,刷刷刷写下方子递过去,“大人想是生来便略有禀赋不足,只是一直居住干燥环境,犹尚可,如今迁居临淄,近河傍海,外感湿邪,困阻中焦,脾失健运,才致如此,这是一些健脾化湿的药,大人用几天觉得舒服了便停下,改用食补,并平时要注意阴雨天、夜间、雾天这些阴湿重的时候不要出去。” 掌囚吏听得一愣一愣的,飞快地看谢涵一眼――他就说嘛,他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高级细作,什么美色没见过,怎么可能看一个男人看得流口水。 “多谢神医。”他接过药方,打开谢涵旁边那间囚室,把二人领了进去。 二人盘膝、相对坐定后,姑布卿对党阙道了声谢。 党阙连忙摆手,“姑布兄这么说,真是折煞老朽了。”说着,他愧疚一叹,“我先是爽约,后又引姑布兄陷入是非,若非因我之故,姑布兄你谪仙之人,如何会身陷囹圄?唉,国家大事,尔虞我诈,怎么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长记性呢,当年我也是……” 姑布卿有些头痛地捏了捏额头,“好了。你三十五年前如何发现梁悯公不是暴毙身亡如何引起轩然大波又如何死里逃生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说了。少说话,多做事。你看那边那个少年,我看很需要你的救治。” 党阙:“……”他幽怨地看了姑布卿一眼。然后转头看向谢涵,忽然“啊呀――”一声,“小兄弟,小兄弟……” 听到了全过程依然在睁开眼的一瞬间保持了恰到好处迷茫的谢涵,愣愣地指了指自己,“老先生是在叫我?” 党阙点头,又盯着谢涵的脸仔细看了看,“小兄弟过来,伸出舌头让老朽瞧瞧。” 谢涵起身过来,走到囚室一边的尽头,与党阙隔着个木栅门,有礼一揖,“久不见党神医了。” “唉,小兄弟舌头别伸回去,别伸回去。”党阙一叠声的。 谢涵:“……”他在对方对面盘腿坐下,张嘴伸出舌头。 “翘起来。” 谢涵舌尖上翻。 “往左边扭扭。” 谢涵左翻舌头。 “往右边扭扭。” 谢涵右翻舌头。 看完,党阙“唉――”地叹了口气,抚了抚胡须,“小兄弟是不是左胸受过重击啊。” 谢涵顿了顿,点了点头。 “新伤?现在还疼不疼?” 谢涵:“七天前的,倒已经不是很疼了。” 党阙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发,“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壮实的人,重击后体内瘀得厉害,近来又有失血之象,现在天寒地冻,再不治就要落下病根了。” 谢涵还没言语,一直闭目打坐、物我两忘的姑布卿已淡淡开口,“想治你就治,不用说这么多废话。” 党阙无奈,“姑布兄,这可是大牢啊。哪来的药?” “掌囚吏大人不会拒绝你的。” 掌囚吏:“……” 党阙眼睛一亮,转头,“不错。这位大人你煎一份药是煎,煎两份药也是煎……” 掌囚吏抹一把脸,“谨遵神医吩咐。” 那边掌囚吏已经吩咐人去买药、煎药了,姑布卿又道:“听闻党兄治外伤瘀症的手法也是一绝?” 党阙嘿嘿一笑,“姑布兄想瞧瞧?”他从袖中掏出一卷银针,抬头对谢涵诱惑音,“甫以手法,会好得更快,小兄弟想不想试试?” 谢涵看一眼姑布卿,微微侧过身子,背对对方,“求之不得,神医仁心仁术。” 他解开囚服,露出大片胸膛,白皙的皮肉上布满鞭痕、纵横交错,几乎没一块好肉,左胸一片手掌大的瘀紫,狭长的腹脐上下三寸处各有一烙铁焦印。 党阙睁大眼睛,再抬头,对面人依然一脸平静,予人如沐春风之感,他张了张嘴,“小兄弟这是犯了什么事啊?” 谢涵抿唇一笑,“小子谢涵,曾在稷下与神医有过几面之缘,神医许是不记得了。” 党阙恍然。齐国这一出事件闹的大,想不知道谢涵是谁也难了,他目露同情,本是养尊处优的公子一夕之间身陷囹圄,这气度,他真得服。至于对方意图弑父篡位的穷凶极恶罪名,早在他发现齐公被人下过药时就不信了。 “唉,你我也算有缘。”他叹一口气,敛起神色,“好了,我们快开始罢,天寒地冻的,别着凉了。可能会有点疼。”他拿出一个脉枕,“将近些咬着罢。” 谢涵接过脉枕,看了看,塞进嘴里,“多谢神医。” 然后……岂止是有点疼? 谢涵喉头上下滚动一下,猛地弓起脊背,几乎要逃开党阙的手。 “姑布兄快过来搭把手。”隔着栅门又一手按揉着,不好固定人,党阙扭头冲人喊道。 姑布卿站起来,走到谢涵面前时,他目光陡然一厉,“谁做的?” 此时的谢涵当然回答不了他。他问完,便立刻蹲下身伸出一只手穿出栅门死死把人脊背叩在木栅上。 掌下肌肉不断挛缩、颤抖,姑布卿看党阙,“为何不用银针取止痛穴位?” “疗效不好。”党阙飞快地答完,头也不抬,手下继续施力。 按揉完,换银针刺穴,好一会儿,直到谢涵筋疲力尽,才终于结束。 姑布卿脱下外袍又顿了顿,看了党阙的棉外套一眼,“听闻针推后切忌受凉。” 虽然老友的目光一直很犀利,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格外犀利,党阙在反应回来前就脱下棉衣递上了。 姑布卿把薄而干净的布衣垫在里面,暖厚的棉衣覆在外面,一起盖在伏在地上的谢涵身上。 谢涵五指攥了攥布衣,好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扒拉下跪坐在对面的姑布卿的衣摆,把脑袋埋进去。 姑布卿清淡的脸上忽然漾开一抹极浅的笑意,“好了,不丢人的。” 党阙有些惊讶地看了姑布卿一眼,只是来不及疑惑,就被对方下一句话勾去了心神,“狱内饭食简陋,党兄劳累,当补一补。” 说着,他捻起对方布包里的一根银针,□□地缝里,撬上来几块石块。 刚拎着药盒过来就看到这一幕的掌囚吏:“……” 他低头思考,这种破坏囚室的事,他是不是有义务要管一管?但是他也很好奇对方的这一神技,该怎么取舍呢?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姑布卿已转头看向他,“可否来口锅?” 掌囚吏:“……”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 他正要严词拒绝,那边党阙已经一叠声的了,“大喜大喜!老朽十几年都没尝过姑布兄你的绝世手艺了,今天真是皇天庇佑啊。劳烦这位大人了,劳烦劳烦!”见掌囚吏没吱声,他眼珠一转,“这位大人,等老朽改日出狱,必替您一家老小都制定一套养生方案。牢内狱吏现在也都可以过来让老朽诊查诊查。” “好!”掌囚吏一锤定音。 姑布卿又道:“来三斤鹿肉,三两木耳。” 党阙医者父母心,一听这话,便对已经缓缓坐直身的谢涵笑道:“鹿肉温阳补肾,木耳养血滋阴,刚好给小兄弟你补补气血。等会儿小兄弟也来喝点。” 说完,他小心地觑一眼姑布卿,“姑布兄,我们和这位小兄弟也算共患难了。你看成不?” “你乐意便好。”姑布卿淡淡道,用石块垒起灶台,把铺在地上当睡觉用的干草扔进去先升火。谢涵裹着衣服呆呆地看着对方行云流水的动作。 外边一阵风漏进来,阴寒刻骨,他小幅度地打了个寒战。 “你也有十五岁了罢?衣服都穿不来么?还是公室里腐烂得都是你们这种废人了?”姑布卿忽然冷冷道。 谢涵:“……” 党阙打哈哈地拍拍谢涵肩头,小声道:“姑布兄没有恶意的,别怕,来,我替你来穿上。” 谢涵忙摇头,“不必,涵自己来便好。” 他方十五岁,身量还未长成,两件成年人的衣服套起来宽松拖地,掌囚吏带着鹿肉、木耳、柴火进来时,不由多看了人几眼。 不一会儿,囚室内飘起浓郁的肉香,让人闻之便饥肠辘辘、食指大动。狱吏、掌囚吏皆侧目看来。 姑布卿舀了一小碗递给党阙,党阙长嗅一口,立刻大快朵颐,险些要咬下舌头来,见姑布卿把剩下的一起全盛进一个大碗里,忙不迭心疼,“姑布兄近来不茹素了?” 姑布卿看他一眼,“你一大把年纪了,不好吃太多滋腻的东西。”说着递给掌囚吏,“便依你之前的意思,给你那个小兄弟补补。” 党阙:“……”他默默按住受伤的心脏。 谢涵捧起大瓷碗,忽对掌囚吏道:“我记得刑室外有一棵大梧桐树,能否劳烦大人集些露水过来?”说着,他把自己碗里的肉汤匀了一半进掌囚吏食盒中。 掌囚吏低头看了看鹿肉,揉揉鼻子,“麻烦。” 党阙看得一阵捶胸顿足,谢涵回头笑道:“饮霜露,沐流岚。想必是神算子大师的境界了,不知涵是否擅作主张?” “嗯。”姑布卿似应非应地哼了一声。 一个是一国公子,一个是当世神医,一个是绝代神算,三人在囚室里隔着栅门围成圈一起吃饭,实可称得上一个人间奇景了。 党阙本还心痛着鹿肉汤,在和谢涵聊了几句后,立刻又被哄得开怀大笑,分分钟忘记之前的事。 笑过一阵后,他看着谢涵不禁叹了口气,等吃完后挨着姑布卿小声问道:“姑布兄,我看这位公子涵绝非穷凶极恶之徒,相反才华见识皆属上乘,若是这么死了,实在可惜啊。” “他不会死的。”姑布卿闭目打坐,淡声道。 “啊?”党阙狐疑。 “你忘了我之前的预辞了么?” 党阙一拍脑袋,“你说的冤案就是他啊?对对对,不错不错。”话到这儿,他又踌躇,“不过齐公看起来不似仁君,反而刚愎武断,若一意孤行?” “那就由不得他了。”姑布卿睁开眼,“若预辞传遍大街小巷,等今晚彗星袭月,后日白虹贯日后,他想要一意孤行,公室、众臣也不会同意的。” 党阙恍然,又摇头,“你批预辞时,在场人甚少,又都是齐公近臣,这种话,齐公必会下封口令啊,如何能让众人所知?” 姑布卿忽地一笑,“诸子百家中,谁的弟子最多,集三教九流、层层面面?” 这还用问,显然是,“巢芳兄。” 墨家钜子巢芳饶不久前赴随帮助随侯抵御列国强攻,奈何攻方太强,他来得也不够及时,最后仍不能阻止随国覆灭的悲惨命运。七日前,姑布卿得知巢芳饶途经齐国,便约上党阙一起去疏解疏解老友抑郁自责的心情。 只是,党阙疑目,“姑布兄如何知道今日之事?” 姑布卿看他一眼,终于叹了口气,“我与巢芳兄见你迟迟不来便替你占了一卦,知你有今日一劫。” 党阙愣了愣,张了张嘴,“我…你…你们……唉,姑布兄、巢芳兄,大恩不言谢了。” “噗咳咳咳――”隔壁谢涵一口气呛到,手握虚拳压着嘴角。 过了会儿,因有党阙之前应下的为狱吏看诊的话,一个个狱吏都惊喜激动地排着队上来。姑布卿随口叫了两个狱吏拿了些被褥过来,递了一半给谢涵。 几天后,掌囚吏震惊地发现自己管辖下的囚室有一片地方俨然要成了医馆和酒楼了。那边党阙给人看着病,另一边姑布卿各种花样做菜、私家小炒。 只不过姑布卿看起来冷冰冰的,脑门上就像刻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一样,就算看得口水飞流直下,等闲也没人敢凑上去要菜吃。 他自己又成仙似的,喝点清露吃几颗丹药就好。以致一大锅菜小部分进了党阙肚子,泰半都是谢涵承包的,眼瞅着谢涵脸都圆了一圈了。 当然,谢涵也不是吃独食的人,偶尔也会弄点给掌囚吏解解馋。 因此,震惊完后,掌囚吏自觉身为高级细作,就应该有这种从内部打击其他国家制度以动摇他国根本的精神,于是,他决定――放任。 这囚室里是一片祥和了,外面却已经翻了天了。 就在姑布卿、党阙二人被押入大牢的当天,姑布卿的预辞不胫而走。 当晚,一颗彗星白亮的长尾划过明月,耀眼白芒,临淄城内无人不见。 第二日起来,白色虹晕围绕太阳,虽然很快又消散了,但引起的轩然大波再也无法被压下去。 人心震惶,齐公也不由一时自省他是不是真判了什么冤假错案。 恰巧,之前彻查宫闱燕国细作的事儿竟揪出来一个文鸳,系燕国贵族,家族皆被齐武公伐燕时屠戮殆尽。 党阙当时诊断齐公被夺气血之事,不知怎么的,众人也都知道了。 一个冤案的可能瞬间涌上心头――公子涵是被冤枉的。是燕国离间齐国公室的阴谋。 “我就说,三公子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是啊是啊,我家过冬的米还是三公子和他那个好友一起筹来的呢。” “三公子是我们的嫡长公子,听说那些大家学士都对他赞誉有加,是大贤人呐,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他被冤枉啊。” “老头子少说点有的没的了,先想想要是这逢河水干了孙子们吃什么啊!” 以临淄城为圆心向外扩散,民情沸腾。 “群情激昂,恳请君上重审巫蛊一案。”朝堂上,须贾、谢艮率先提道。 这种话原本是不好提的,因为涉及齐公性命,他们怎么能说“觉得公子涵是被冤枉的”?很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把他们也一起归到弑君一栏去。所以他们之前纵然再想救谢涵也只能分析分析各国局势来陈述杀了谢涵的利弊。 但现在不一样了,这一事闹得太大了,上引祖宗明灵震怒降下警示,下使百姓不忿民怨沸腾,他们此时开口是为国家福祉着想,是顺应民意。 齐公甚少理事,更少又案件会上达他这里。近来除了谢涵,他可没判过什么其他案子了,但他潜意识不相信这是个冤案,“此事寡人亲眼所见,有何疑虑?尔等国之重臣,岂可被一些小小事端就吓得方寸大乱?还如何堪当大任!” “急报――”正在这时,鸿翎信使急入内,“禀报君上,胶城急报,逢河下游水位线一月内下降二十丈――” 殿内霎时一惊。逢河呈南北走向,是国内东部最长的一条河流,经齐国八城十三邑,在胶城以东汇入黄河,共入渤海。许多贵族公卿的封邑就在逢河两岸的肥沃土地。涉及自身利益,原本的三分恳求立马可作十分紧急。 时也命也,天意难违。狐源暗叹一声,抢先出列,“臣恳请君上重审巫蛊一案。” “爱卿你――”见是狐源,齐公目露矛盾,最后甩袖忿忿道:“谢涵给你们都灌了*汤了么?就只扒着这一件事?万一不是这一件,白费功夫不说,更贻误天机!”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几个下位小官不敢搭腔,须贾却上前一步,大声道:“那君上以为是哪件冤案呢?大可说出来,让我等一同参详参详!” “须贾你――”齐公目色发赤,想到谢涵和须贾的交好,原本的五分不愿意承认顿时上升至十二分。 “轰隆隆――”一阵雷声响起,众人皆吓了一跳。 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冬雷震震,皆已一一应验。而逢河,水位线已经下降了。 齐公一怔,不禁想逃避,“此事,改日再议,改日再议。” 几个老臣痛哭出声,“君上,君上啊,等不及了,不能改日啊!难道您真的要等到逢河水干、大旱三年吗?那我齐国百万百姓还怎么活啊。” 第52章 拾绮是拾夏的嫡长女,也是谢浇的新婚夫人。 “夫君小心――”正换了热布包进来的她见谢浇从床上翻身下来,惊呼一声迎了上去,一叠声地问,“夫君可有哪里不适?刚刚有没有牵扯到膝盖?是要拿什么东西?” “只是前几天膝盖麻了点。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被当病残似的,谢浇有些不喜。 “可是……”拾绮把热布包裹在谢浇两膝上,观察着对方面色细声道:“太医说,现在不好好养着,以后可能会落下腿疼的毛病……”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声的通报声,谢浇正不耐拾绮,立刻把人召了进来,“什么事?” “公乘先生有事向公子说,不知公子有没有时间?” “有。当然有。”谢浇连忙站了起来,把拾绮往一边推了推,“好了,我有事和公乘先生商量,你先歇着。” 说完立刻脚步生风地大步出去,哪里看得出一点前几天因为在雪地里被罚跪后走不动道的样子。 “夫君――带上暖炉。”拾绮追到门边时,人已走远了。 公乘千羊站在书房窗口,看着窗外雪景,纷纷洒洒、银装素裹、山舞银蛇,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公子来了。” 谢浇走到窗口,“啪”地关上窗,“你畏寒的人学什么人家附庸风雅赏雪啊,我看你都要结冰了。” 公乘千羊:“……” “多谢公子关心。”他笑了笑,转而正色,“时候不早了,公子今日再进宫为三公子求情罢。” 谢浇狐疑,“我当然要去,只是你不是一直不让我给他求情的吗?”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公乘千羊摇了摇头,“现在公子再提不但不会惹腥上身,反而能得一个‘爱护手足’的好评;反倒是不去恐显得薄情寡义胆小怕事。更重要的是,昨日朝上百官奏请重审巫蛊一案,君上同意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果不其然,谢浇过去后发现不仅自己,连事出后一直夹着尾巴装隐形的谢涓也跪在一边。 为了不想听到那些话,齐公今日以天冷为由罢朝议――他身为一国之君,竟然没一个人听他的话,个个都和他对着干,岂有此理,这已不是重不重审的问题,而是那些…那些臣子都想做什么?啊?逼着他做决定吗? 却不想还有人跑过来在他耳边念。 “还下着雪呢,君上你看孩子们……”窗外飘洒着鹅毛大雪,鲁姬看着门外要成雪人的二人身影欲言又止。 “跪!就让他们跪着!寡人看看他们骨头有多硬!敢跟寡人犟!”齐公来回走着,指着门外二人怒道。 谢漪瞧了瞧门外二人,眼神一暗,犹豫几下,上前道:“君父,大哥、二哥不是和您犟呐。” “是啊。只不过是和三公子手足情深罢了。”鲁姬顺口接到,闻言,齐公面色又差了一分,却被谢漪截过话茬,“母亲这话也不准,照孩儿看来,大哥二哥是对君父您尽孝心呢。” 鲁姬侧头,奇怪地看了谢漪一眼。 谢漪对鲁姬笑了笑,在齐公“哦?”了一声后解释道:“英明如君父,手上又怎么可能有冤案?这些天象不过是巧合罢了。譬如逢河水位,去岁黄河断流,近来水位多是每况愈下,只是这个月下降得多些罢了,也不值得奇怪。” 这话齐公爱听,他面色稍霁,叹道:“你年纪轻轻都能明白了,可叹那些公卿贵族连这个小小道理都不懂,真是虚度春秋!” 鲁姬暗暗点了点头,心下有些欣慰。哪知再听对方说下去便不是味了。 “君父不必动怒。哪能人人都如君父一般稳如深渊、洞若观火?这世上大多数人终究只是凡夫俗子罢了,所以参不透真正的天象与偶然的差异,才会被迷惑,君父何不如就安一安他们的心?” 话音一落,鲁姬猛地抬眉。 谢漪还在继续,“要让他们不会被轻易迷惑,须得君父长期教化。现在为了社稷安定,孩儿恳请君父重审三哥之案。” 说着,他掀袍跪下,仰头道:“想必大哥、二哥也是这个意思,君父。” 齐公面上喜怒难辨,“哦?你也来请寡人重审案件?” “不是重审案,只是安人心。” “好。”齐公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笑意来,笑意渐渐放大,“好啊,漪儿是真的长大了。” 齐公走后,鲁姬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你在做什么?难道你想救谢涵?” “母亲。”谢漪摇了摇头,“唉,母亲你一直最善揣摩君父意思。这次却看错了,不是我想救谢涵,而是君父心底深处已打算重审案件却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需要一个台阶,我只是迎合而已。” “愚蠢!”鲁姬一手砸了手边精美瓷盏,“只要没有台阶,你君父恼羞之下也许谢涵明天就身首异处了。现在呢,你就算给出个台阶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她拍着案几几乎咬碎银牙。 谢漪却不以为然,“母亲,首尾都已清理清楚,文鸳也死无对证,你怕什么?再审一次,也是一样的结局。反而,若我一声不吭,大哥、二哥、群臣甚至狐相都在请求重审案件,这不是和满朝文武为敌吗?这不是显得我不仁不悌吗?” “你……你以为天下有这么巧的事?他谢涵刚下狱,就有人来说冤案。一旦重审,事情恐怕就由不得你我了!” “不会罢。”谢漪拧了拧眉,“那个姑布卿只是巧合罢。不是说来找党阙的么?连狐相也没查出什么不妥来。” 稷下一静室内,陈璀、苏韫白一人一个蒲团相对盘腿而坐。 陈璀拖着下巴愁眉苦脸的,“苏大哥,你说涵大哥现在怎么样了?都怪我,笨死了。”他重重拍了几下脑袋,“每天跟着谢漪,居然也没看出他们的诡计,居然也没及时拦着他去刑房!啊――” “你只是跟着他,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已经做得很好了。”苏韫白拍拍对方肩头,“公子漪已经去劝齐公了么?” “去了去了,磨了我一天嘴皮子才把他拿下。”陈璀撇撇嘴。 在各方施压下,齐公终于决定重审巫蛊一案。那是一个暴雨天,当谢涵被从囚室里提出去的时候,掌囚吏悚然一惊,看看谢涵,再看看姑布卿和党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重审是因为姑布卿的预辞,姑布卿是为党阙来的,党阙是送谢沁回来的,谢沁失踪的凌晨,他正派人把谢涵的发带给了对方。 完了完了完了,他一定会被君上追杀的。 这一刻,他的心情和外面的阴雨一样悲情。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这一场重审在各方势力的密切关注下,谁也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脚,狐源、鲁姬不行,须贾、楚楚也不行。 审查的过程其实是非常简单明晰的――文鸳找店家买了材料做巫蛊娃娃,文鸳拿着楚楚的布料找缝人做了君服,那个缝人已经在文鸳拿到君服后死于意外走水。 一切的中心都围绕在文鸳一个人身上。偏偏她又有两重身份――楚楚贴身侍婢,和燕国贵族后裔。 最后,她死了。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她的死,变得死无对证。 难道去问燕国“文鸳是不是你们派来的细作么”,那可真是要笑掉人大牙了。 这种时候,涌现出了一派主战分子:文鸳是不是燕国细作不重要,只要他们认为是就可以了,现成的攻打燕国的理由啊,何乐而不为? 立刻有人反对:昔日齐武公伐燕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吗? 主战派:只是撩阴腿拔几座城池罢了,又不是要打灭国战,你们怕什么? …… 此时此刻,谢涵究竟是冤枉与否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不,不是这样的。 谢涵被提审出来没多久,须贾派人关注着的逢河水位就上涨了,他立刻在朝堂上提了出来。 下暴雨嘛,水位会涨不是很正常?但大部分百姓不是这样想的,他们想――三公子一被重审,逢河水就回涨,果然是老天显灵啊。 狐源叹了口气,“君上,天意不可违啊。” 有一次妥协,就能有第二次,齐公最后还是下令放了谢涵。然而关于对燕用战一事上的争吵还在继续。 齐公也有些意动,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谢涵,奈何狐源站出来给众人算了一笔账:今年伐随花了多少钱,不久后决定的伐宋又会是多大的开销,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欠着一笔粮债,虽然这并不急着还,但明年必须得好好鼓励农耕了。 燕国是大国,虽然在与齐国的你来我间往互坑之地数不胜数,但对对方用兵怎么着也得准备好十万甲士,万一对方要死磕呢? 一听这话,众皆偃旗息鼓。 “你不是说谢涵不可能出来的吗?现在好了,他毫发无损地就出来了。”谢漪一脚踢了墙边铜炉暴躁地走来走去。 那还叫毫发无损?陈璀撇嘴,随后笑了笑,“公子,他就算出来了又如何?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清白的,这就注定了他身上有抹不去的污点了,永远不能翻身了,你还怕什么呢?” 谢漪坐回鹿皮软垫上,震着案几上茶壶、水杯叮叮响,“我要的不是他永远不能翻身,我要的是他死无葬身之地!” 陈璀心头一跳,见谢漪目光阴霾神色狰狞,那是一种恨意,一种除之而后快的强烈嫉恨。他顿了顿,忽然大笑出声,“公子啊公子,你与谢涵尚是亲兄弟,我对谢涵的的恨难道不比你少吗?” 谢漪不由把目光投向他。 陈璀长笑毕,脸上透出不符合年龄的阴狠毒辣来,“苏韫白的杀母之仇,谢涵的侮辱之恨,我陈璀不报,誓不为人。” 他又缓缓收敛起脸上的神情,平静道:“但,还是那句话,公子,不是我想重审,而是君上不得不重审,否则必犯众怒,朝上我去不了,但公子你是亲眼看见的。你觉得君上能坚持多久?” “我……”谢漪踌躇。 陈璀叹道:“所以,公子你不说与说的结果一样,那何不如说了卖个好呢?公子以为看到谢涵逍遥法外,我心里好受?” “你……唉――”谢漪长长地叹了口气,支额摇了摇头。 陈璀这才走近几步在谢漪对面坐下,眉毛一扬,“公子也不必太过失意。须知在这世上,人死了,是一了百了;活着,有时受到的折磨更多?” “你的意思是……”谢漪猛地抬起头。 陈璀嘴边荡开一抹若有还无的笑意,“他日公子你若……”他眸色一深,“他谢涵不是任你搓揉么?你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便休想快活一分。” 压低的声音仿佛一段魔咒侵入心底深处,谢漪似乎被这一美好景象吸引,二人对视间,一起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谢沁再见到谢涵是在腊月二十七的清晨。给楚楚喂完药后,他拖着下颌蹲在台阶上思考人生,定坤殿大部分人都不在了,也没人管他。雪下得正大,谢涵撑着一顶油纸伞缓步走来。 雪很白,伞很白,人也很白,似乎融为一体,谢沁一时没发觉,直到对方走近了,“怎么蹲这儿,小心着凉。” 谢沁愣了一下,立刻噔噔噔跑下来,“哥哥――” 他跑得急,脚下一个打滑“咻――”地就过来了,谢涵连忙抓住对方一个肩膀才止了人势头。 “你啊――”谢涵牵起对方的手把人带进室内,拿出汗巾蹲下给人擦了擦脸,又褪下对方已经打湿了的鞋袜。 谢沁被按在床上两只小脚脚背搓来搓去,小声道:“哥哥,我自己来就好……” “嗯。”谢涵应了一声,抓起人小脚丫套进新取出来的袜子里。 谢沁:“……”他盯着对方脸瞅瞅,然后贴在对方耳边,“哥哥,那个浮光子是谁啊?” 高端天文学家啊。 谢涵揉揉对方脑袋,“你以后就知道了。” “好敷衍哦。”谢沁扁扁嘴,又瞅了瞅谢涵的脸,怎么看……都像很滋润的样子啊。 他摸出怀里的发带,“哥哥,这些血……” “没笔。只能打死墙角一只老鼠了。”谢涵说完,上下仔细看了对方一遍。确定又是一个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美娃娃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是很猎奇的答案,但是听到对方真的没事,不由暗自吐槽一句网文看太多了后,谢沁一把搂住对方脖子,“太好了,哥哥。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我会保护你的,我从小萝莉看到大的姐姐啊。 他已经决定了。 一瞬间,谢涵身体微僵,呼吸变得绵长,他嘴角却渐渐地、渐渐地漾开一抹笑,伸出手抱紧对方的身体,“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中午的时候,楚楚醒来,谢涵在对方床前跪下,深深叩了个头,“孩儿累母亲担忧伤身。” 如果……如果不是怕齐公当时盛怒之下就杀了他的话,楚楚不用以自残的方式换取片刻的喘息之机的。 楚楚一手捂住嘴,眼里滚下来一颗泪,“站起来,站起来让我瞧瞧。” “黑了,瘦了。”她抚上谢涵的脸颊。 谢沁觉得自己很想吐槽这两个千年不变的词,张张嘴,鼻子却有些酸,又闭上了。 “母亲也是。” 楚楚眨了眨眼睛,又掉出来两颗泪珠,她一手抹去,“少胡说了,我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怎么黑啊。你这是说我丑了啊?” “哪有?”谢涵凝着楚楚的脸庞,好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睡眠养颜,诚然不假,母亲看起来像年轻了十岁。” “那还差不多。”楚楚轻哼一声。 第53章 临淄达官贵人的在都府邸多坐落在西街,谢涵的也不例外,对面东去三四里是谢浇的府邸,同侧西边不远处还有谢涓的府邸。 此时,他的处境有些尴尬。按理,新府乔迁当要延客请酒,只是一来,他府里的人基本都是从宫内带出来的病号,楚楚拨不出人,齐公不会送人,现买的话……如今多事之秋、非常时刻,太不安全。二来,谁都知道齐公放谢涵是放得多不情愿,现在还几乎剥夺了人的参政资格,手里没有一块地,身上还有着洗不去的污点――这是一个已经没有了希望的公子。 手握大权的老家族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上赶着给齐公找不痛快,随便备了些薄礼,小家族们依上行事,新修府邸门可罗雀。 谢涵按下气呼呼的寿春,拨弄了手下下琴弦,淡淡道:“回话就说我说,多谢诸位,只是府内之人,皆须养伤,时值年关,之前已劳诸位费心,不忍再累大人不能与家人共食,欠下薄酒,来年再还。” 本来腊月二十起就开始罢朝议准备新年了,只是出了谢涵的事,搅得临淄城内没一个安生。 听了谢涵的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要是谢涵硬要发请帖,到时候大家脸上也不好看啊。 说完,谢涵就站起身,“我出去走走。” “是。”寿春觑着谢涵沉静的面色,发现这几日他已越发看不出主子的心思了,看看外面大雪天气,他不敢出声阻止,只得拿着狐裘、手炉追上去,“公子,外面天冷。” 回头见人一瘸一拐的,谢涵伸手一扶,“地滑,你小心。” 寿春嘻嘻一笑,给谢涵系上裘衣,“多谢公子关心。” “好了,你看着家,我晚些回来。”接过手炉,谢涵摆了摆手。 “去稷下。” “是。”车奴应下,驱车西去,正道上一路都有人铲雪,踏马并不困难,只是出了西城门后,雪越积越深,他“吁――”一声停下马,“公子,前面过不去了。” 谢涵掀开车帘,放下一个金饼,“前面我自己走,你去对楼喝点酒暖暖身休息一下罢。” “多谢公子!”车奴递上纸伞,乐滋滋地捡起金饼,挑了酒楼里视野好的位置等谢涵回来。什么巫蛊,什么大事,什么封邑,他都是不懂得了。只是前几天人心惶惶的,他还真害怕丢了谢涵这么大方又宽容的主人。他、只是个负责赶车的车奴罢了。 谢涵撑着伞,抬头看看天,天灰蒙蒙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山是白的,楼是白的,树是白的,呼出的气也是白的。 白茫茫一片,他已不知道前路该怎么走。 雪帘阻隔,天地之下,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一股说不出的寂寥悲凉袭上心头。 执伞伫立许久,落雪压得伞很沉很沉,谢涵想抖抖伞,忽然有袖上传来一阵拉力。 “大哥哥,你买花吗?”稚气未脱的声音甜美可人。 谢涵低头,是个红着脸的小姑娘捧着一篮花,花篮里的花都是满的,落了雪又折了些花瓣,想来也没人买。她头发上、衣服上都是花白花白的,这是正在为生计奔波的贫民,她还那么小。 有民如此,乃君不德。 最繁华的临淄城内这样的孩童尚屡见不鲜,又何况其他地方,这都是他们这些公卿贵族的罪过。 “大哥哥……”小姑娘见人许久没吱声,又扯了扯对方衣角,两只大眼睛里满怀期待。 谢涵伸手拉住小姑娘红通通已经冻裂了的手,把人拉进伞里。 小姑娘眼睛一下子瞪得圆溜溜的,“大哥哥,你好暖和哦。” 谢涵笑笑,把暖炉塞进小姑娘一只手里,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罐,用拇指撬开罐子,刮了些白膏出来,弯腰涂在小姑娘冻裂了的手上,抹开,轻轻呵了一口气。 小姑娘本来就红彤彤的脸更红了,星星眼看谢涵,“不痛了哎,大哥哥好厉害。”说完,她扭扭脸,最后从花篮里取出一朵红花,“谢谢大哥哥,送给你。”又加了一句,“不要你买。” 谢涵瞧着小姑娘脸上隐藏得一点也不深入的肉痛轻笑一声,然后直接从小姑娘手里拿过了整个花篮。 小姑娘张了张嘴,大惊失色,连忙晃着手里的红花,“大哥哥,是这支是这支,不是那些。” “哦。”谢涵吱了一声,没等小姑娘松一口气,又道:“但是这篮花我要了。” 什么?要强抢?原来刚刚那些都是为了抢劫?小姑娘看看谢涵一身华贵不敢嚷嚷,眼里急得泪水都出来了。 顶着小姑娘要哭不哭一脸看“大骗子”的眼神,谢涵顿时头皮一麻,飞快从袖子里取出点碎银子塞进对方手里,“你看这些够不够?” “诶?”大喜大悲之下,小姑娘气机失调打了个嗝,泪眼朦胧看谢涵。 “这些我都买了,你别哭别哭。”谢涵掏出手绢擦擦小姑娘眼角,顺便拂落对方头上雪花。 “真哒?”小姑娘惊喜地叫出声。 “嗯。” “谢谢大哥哥!”然后看看手里碎银子“大哥哥,这太多了。” 谢涵想了想,伸手取回对方掌心里的银子,“你等一下啊。”说完,朝对面酒楼进去。 小姑娘顿时又一脸肉痛,不一会儿,谢涵又走了出来,在小姑娘还摊着的掌心里放下一捧布币。 “这个…这个…这个……”算起来比刚刚还多一点哎,小姑娘急忙喊人,不远处的背影已在大雪下变得迷离。 小姑娘又看看手里的暖炉,过了一会儿,小声道:“今天,我碰到了一个很好看很好看很温柔很温柔的大哥哥,只是大哥哥好像不会数数,记性也不太好。” 她抱紧暖炉,决定以后经常来这里卖花,等再看到对方的时候,把这个还给人家,“谢谢大哥哥,我叫小二。”她对暖炉笑了笑。 这么多钱,可以给弟弟看病了,她也不会像姐姐一样被卖掉啦。她加快脚步小跑着往一个小巷子里跑回去。 不知道前路该怎么走,可这路终究要走。 谢涵来到云梦山,因为山路不好走,收了伞当手杖,当他走出山洞峡部时,就看到个圆滚滚的小童托着脸蹲在屋檐下,看到谢涵立刻站起来嚷嚷,“师兄――师兄――” 本来就圆,现在穿的厚,更圆了。谢涵这么想着,避开对方求抱抱的手,在人屁股后啪啪啪拍了几巴掌。嗯,虽然穿的厚,手感还是一样的好。 “师兄…呜……”青牙捂着屁屁控诉脸看谢涵。 “啊,不哭不哭,师兄给你揉揉,原谅师兄好不好?” “嗯……好。”被揉得很舒服,青牙“哎呀”一声腿一歪,就在屋檐下的干草上滚来滚去了,“那……那我就原谅师兄了。” “……记揉不记打的小笨蛋。”谢涵暗道一句,又问:“师傅在清修?” 青牙立刻跳起来一拍脑袋,“哎呀,我忘了我忘了。”说完,他一阵风似地跑进屋里。 谢涵看得奇怪,跟进去,只见青牙拿起蒲团上一张木碟,上面六行刻字―― 得遇脱险,侥天之幸。 若欲长安,弃名道行。 不愿回头,与尔三言。 无冕之王,舆情民心。 雄师铁甲,万事之本。 道之不同,不相为谋。 “他远游去啦,让我等师兄来,把这个给师兄看。”青牙捧着木碟小跑过来。 谢涵盯着上面四十八个刻字看了许久。 他知道这次能脱险,靠的是那些天象,是他出事的时间点太好,否则…… 忽然,他皱眉,“师傅远游去了,扔你一个人在这儿?” 青牙抱住谢涵一只手,“是的喏,好坏。不过他说,等师兄来了师兄会照顾我的。”说着,喜滋滋地蹭蹭谢涵手背。 谢涵:“……” “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青牙仰着头开始掰手指。 那就是刚走。谢涵再看一眼木碟上的刻字――道之不同,不相为谋。低低一叹,“他只是不想看到我。” “啊――怎么这样,好坏哦。”青牙又蹭蹭谢涵,“那我们不要理他。我想看到师兄,我最想看到师兄了……” 谢涵揉揉对方脑袋,正要说“好”,青牙忽然又加了一句,“还有小仙女。” “对了。”他一拍小拳头,“师兄,小仙女在哪里?” 谢涵:“小仙女?” “嗯!” 他正要再问,脑海中忽然一阵久违的轰炸―― 【叮,男主愉悦度-5,请宿主尽快采取措施】 【叮,男主愉悦度-10,请宿主尽快采取措施】 【叮,男主愉悦度-20,请宿主尽快采取措施】 【叮,男主愉悦度-50,请宿主尽快采取措施】 第54章 </script> 霍无恤不是一个情绪大起大落的人,相反,他日常愉悦度波动多是在【±2】之内。 一开始在临淄城里听到【叮】的提醒声时,谢涵还会烦恼一阵,后来他套出了话――只要【男主愉悦度】一次性跌出量不超过【-10】,系统就不会强行要求他做什么。 在回来的近一年时光里,谢涵听到的愉悦度下跌量最多就是【-5】,还从没有一次是这样的,这简直像…像……像当初在衡山上对方遇到猛虎那次一样。 谢涵呼吸一滞。 那是生命受到巨大威胁的绝望,如果、如果…… 他稳住微微发颤的五指。 “宿主,快走,我们快走!”播报完电子音后,系统立刻尖叫。 谢涵眉头微拧,“霍无恤现在在新绛?” “当然了,宿主快点啊――啊――又掉了,愉悦度又掉了――” “你别急,我要先准备一下,否则连齐国都出不去。” “啊?”系统觉得天都塌下来了,“还要准备?早知道我就找个梁国人当宿主了!” 【男主愉悦度】还在瀑布飞流一样地往下掉,谢涵忍痛道:“要不,小修先生现在赶紧换一个新绛宿主?” “不行!”系统一口反驳,“现在申请换宿主,至少要等十天才能过审核,肯定来不及啊。还是宿主你现在快去准备罢!” 还真能换宿主啊。 谢涵目光微变。 在系统的一个劲的催促下,他很快带着青牙一起回了府邸,下马车前,又拉着人小手叮嘱道:“在这里要叫我公子,不要叫我师兄,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公子。”青牙晃着小脚丫。 甫一回府邸,就看到寿春在门口走来走去,谢涵奇怪,“怎么了?” 一听声音,寿春一阵惊喜又立刻晴转阴雨,“公子,君上听闻府里缺人手,拨了五个内侍、五个武士、五个宫婢、五个舞姬……”他觑着谢涵面色最后道:“还有一个宫中内史过来,说是府里还缺个家宰……” 话到这里,谢涵微微色变――家宰可谓是府中的半个主人,掌握着极大的权利,非是主人的心腹不可任。本来已准备好人选,可惜一场巫蛊案死在狱中了,谢涵一时找不到人,且他府中少有客人临门也不怕失礼,就让寿春先暂代着,没想到…… 说是齐公,但齐公会想到他就有鬼了,肯定是鲁姬,偏偏又借着齐公的名头。君父赐,何能辞?不仅不能辞,还要好好供着。 谢涵深吸一口气,“名册给我,来的内史叫什么?叫他即刻来见我!” “家宰名何德。”寿春看一眼谢涵手里牵着的青牙,没问出口,还是先使人叫了人过来。 进了正堂,谢涵吐出一口气,这才想起手边的青牙,小孩也乖,依着他不吱声,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来看去。 谢涵捡起碟子里一块酥饼塞人嘴里,“你先吃一会儿,等会儿有人问你了,你就说找不到回家的路,在街上被我带回来的,知道吗?” 骗人诶? 青牙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谢涵。 这么真挚浅显的表情,谢涵揉揉人脑袋,飞快地忽悠了一串话,最后道:“所以,这是一个游戏,你要装一个大人家里走失的孩子不能被人发现,被发现就输了。” 青牙鼓鼓腮帮子狠狠点头,“不会被人发现的。” “如果一直没被人发现,我就带你去找小仙女好不好?”谢涵又给了个甜甜的枣子,青牙“哦”地一声抱住谢涵的手蹦跳起来,“好好好,一定会赢的。”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青年文士带着两排人走进来。那青年三十出头,穿戴齐整,梳一个文士头,留一把山羊胡,脸微尖,眼颇细,一看便精于算计,想来就是那个内史何德了。 “见过公子。”何德领着宫人、舞姬、武士拜见谢涵,宫人、舞姬都跪下,武士和他躬身。 谢涵端起茶盏,轻吹茶水,茶盖一下一下地撇着浮在上方的茶沫,似乎要沉浸在这一茶一叶中了。 人躬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叫起身。何德看一眼谢涵,暗道这位也不是如传闻一般的温和可亲,抬头提醒道:“公子?” “嗯?”谢涵如梦初醒,沉静的眸子转向他,似在询问。 已经猜到对方恐怕是要给他来一个下马威,何德细细的眼睛不悦地眯起,一抬手指向一边武士谏言道:“公子,这五位武士各有所长,都是我大齐数一数二的好手。有一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公子万不可行折辱之事。” 他不说自己,只说武士。 家宰,是主人的附庸;武士,却是有着独立人格的个体。勇猛无畏的武士,地位尊崇、受人尊敬。 五人里已有两个对谢涵怒目而视,另外两个看神情更像是对何德的话嗤之以鼻,还有一个一脸漠然,谢涵暗暗记下,嘴上点头应道:“是极是极,只是我以为诸位是要编个曲目给本公子瞧瞧所以一直等着后续呐。” 他还没叫人起来,且这话……青年眼角一耷,嘴角抿直,“叫公子扫兴了,小人不会编曲目,只会理家事。” 说得好像谢涵是个只知声色犬马的纨绔一般,谢涵也不恼,而是长长“哦――”一声,支颌一歪脑袋,“那家宰缘何不跪,既非编曲,初见主人,缘何不跪?我还以为是在表演什么节目才不遵礼了。” 何德听的一愣。 跪?他是君上赐下的家宰,居然要他跪? 他还没吱声,谢涵已勃然色变,摔下手中茶盏,正中那文士小腿下三寸,啪的一声重响,吓人一跳,“依礼:见王,三跪九叩;见君,一跪三叩;见主,一跪一叩。你难道不知道?” 毫无征兆的声色俱厉,青年不知为何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跪下后立刻想站起来,却又知道这更不妥,强行忍住,目露愤然,“小人乃君上亲赐……” “正是因为你是君父赐下的,所以本公子才更要严加要求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纵。”谢涵站起身,一口打断,“否则叫外人看到,丢的是君父的面子,我为人子,怎能眼睁睁看着旁人败坏君父名誉?” 他一阵痛心疾首,何德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反而在对方气势下呐呐难言。 “唉――”谢涵长叹一声,绕过案角先让那五个武士起来了,然后缓缓走到何德一步远前,“我知许多由君父赐下的人,会受到主人的礼遇,我对君父尊敬之心又何尝不及他们,只是礼法不可违。” 何德面色微僵,仿佛能感觉到后方几个不服他管教的武士嘲讽的目光,他微微低头,羞愤难当。 “这样我才能更加地倚重你啊。”谢涵脸上已是惯来的温和,他伸手拍拍何德肩头,“好了,起来罢。天冷不可久跪。我只是正礼以示对君父的尊敬,可不想让我的新家宰受伤了。”话到后面,他已是笑吟吟的。 乍冷乍热,无缝衔接。何德顿了顿,方抬眼仔细瞧了瞧谢涵。 谢涵已牵着他的手扶起人来了,“我找你来是有事同你商量。”他挥退一同来的其他人,一直跪着的宫人们无不如逢大赦。 “我今日出去走走,在街上看到这个小童,似与父母走失了。我久在宫内,识的人不多,你替我帮他找回家罢。家宰给我做的第一件事,可要来个开门彩啊。”谢涵指着青牙笑哈哈道。 青牙配合地点点头,鼓着脸要哭不哭的。 何德看青牙,五岁的小孩,粉雕玉琢圆滚滚的,坐姿却又极其端正,一看便是出自大家,他心领神会,已猜到谢涵是想借这个孩子讨好对方身后代表的势力了。 原来是要他做事又怕他不尽心。所以给个棒子再给个枣子。 没想到这个过了气的公子年纪轻轻倒是手腕了得。只是和他比起来就差远了。以为这样就能收拢他?天真。 何德心底冷笑,面上摸了摸胡须,对青牙笑了笑,“这位小少爷叫什么?” “小牙,我叫小牙。”一听就不是大名。 “不知小少爷父母名讳?” “嗯……” “不知小少爷家住何处?” “山…山里……” “哪座山?” “嗯……” 一问三不知,何德面露难色,“公子,这个……” 谢涵挥了挥手,“好了,都交给你了,可不要让本公子失望啊。” “是。”何德退出房门时眼底冷光一闪而过。敢让他今天这么没脸,他怎么能来而不往呢?心下已打定主意要拖延着寻找让对方吃吃苦头。他转头看看手边小孩,“这位小少爷,我先让丫鬟带你去洗洗……” “嗯。”青牙学着浮光子的样子,矜贵地点点头,表情很严肃――不能被发现。 终于解决完一点事,能腾出来时间应对系统了,为了解救脑袋里时时刻刻的尖叫和叮咚声,谢涵保证道:“你放心,明日,明日,我就能出去。” 党阙一直留在临淄,虽然对齐公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但既然到他手里了,齐公就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病人。他必须把齐公调养好了。 下午的时候,党阙在给齐公看诊后,忽然面露难色。 齐公心里咯噔一下,“神医这是……” 察觉到齐公难看的面色,党阙立刻摆手道:“齐君勿忧,不是大事,只是缺一味药罢了。” 这还不叫大事?齐公失色,“什么药?寡人宫中难道没有?” 党阙叹一口气,“老朽需要一副鲜犀角,而非经过炮制或风干已久的犀角……不过,没有也无妨,用鲜水牛角代替,就是疗效差一些而已。” 他说的轻描淡写,齐公却即刻下令:献鲜犀角者,赏金一千,赐大夫之位。 然而,犀牛生活在南方水域,犀角又珍贵,家有藏货的人可不多。最重要的是,鲜的,也就是刚宰下来的,不说年关将近,谁会刚从南方跑回来,就说犀牛在大冬天的也不出来活动哪儿去拔牛角啊。且入药的多是经炮制后的犀角,这也是齐宫内没有鲜犀角的缘故。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已有人准备动身楚国,可……这也需要时间,一时间,真没鲜犀角献上来。 还没再会,今晚来这一章补,我一定要让攻在这一章出现!!!!!!!!!!!!! 第55章 【补5000 【就近检测,男主生命力过低,请宿主尽快采取措施】 谢涵瞳孔一缩,忽然往后一坐,一手遮面,微微喘息着――他刚刚…刚刚居然想干脆杀了霍无恤,真是魔怔了。 【男主生命力过低,请宿主尽快立刻措施】 谢涵长长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扒拉着人抖了抖雪,左手忽然有些痒,他不禁侧头,发现掌心下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有些惊喜地把人放下。 然而等了好一阵,睫毛颤停了,眼睛却没睁开,人也没醒。 谢涵:“……” “喂,醒醒,醒醒!”谢涵啪啪啪地猛拍人脸,脸都肿了对方也没丝毫动静。 他叹了口气,最后把人打横抱起。 来的时候,系统一个劲催促,那种濒死的窒息感时时刻刻笼罩着,没觉得什么。现在这股劲头过去了,就觉得风雪透骨,脸刀刮似的疼,五指冷痛僵硬,连夜赶路后的疲乏酸痛也一股脑地涌上来了。 谢涵抬头看看天色,灰蒙欲暗,快入夜了,这可不是能放松的时刻啊。他加快脚步,循着原路,中途换了几个姿势,也没找到一个能好好带着人下山的方式,真是恨不得解下腰带把人栓自己身上。雪山上走本来就不容易了,还要再揣个人,简直了。 “哗――”的一声,谢涵忽然脚下一个打滑,眼见着手里的人就要摔出去了,系统立刻释放尖叫波,“宿主保护好男主啊!” 谢涵头一痛,下意识地往前一扑抱紧怀里的人,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哗啦啦地往下滚。他两只手紧紧包着对方脑袋,尽可能地把人搂进怀里,拿自己身体滚着一路的棱角。 途径一棵光秃秃的树干时,他眼疾手快抓住,这才减了势头。 正要喘口气,耳边忽然由远至近传来一阵轰鸣声,身下的雪地也似在突突颤抖,抬头看去,只见一块巨岩裹着大片积雪宛如风暴般滚滚而下、择人而噬。 眼底大片白茫无限放大,喘到一半的气还噎在喉头。 逃! 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这个字上,谢涵连忙要站起身,左手却一紧,还没等他反应回来,腰间的剑便被一把掷了出去。 左手传来的力道把他连连往一侧拖去,“抓紧!”短促嘶哑的声音响在耳畔,谢涵来不及多想,赶紧抓住面前一人合围的粗壮树干。 下一瞬,便是一股巨大的压力从身上排山倒海般碾压过来,带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欲裂,就在他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右手抓紧的树干松动起来。 “游泳!”又是一声短促的低喊。身体已被身侧人带着翻身举手挣扎着在雪流里往上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又也许已经几个时辰了,谢涵不确定自己是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还是已经昏过去过了。总而言之,在这一刻,已是一片寂静,没有轰鸣声也没有冲击力。 黑暗中,他眨了眨眼睛,想要抬手,却觉得手有千斤重,有钻心的疼,周围分明是积雪却如石块一样坚硬。 “你醒了。”低哑的声音响起,左手上传来一阵不轻的晃动。 “轻点。”谢涵倒吸一口冷气。 力道骤消,好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变得轻快响亮了些,“我就确定一下你死了没!” 谢涵:“……” “你怎么不说话了?”好一会寂静,霍无恤又冷不丁吱了声。 谢涵:“我就想一下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醒着的。”否则,醒的也太巧合了罢,醒后的动作也太灵敏些了罢。 消音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谢涵幽幽道。不是他小气,真是气人。 对方心理他也猜得到嘛――吃不准他这么巧合这么突然出现的用意,因为不放心所以假装昏迷静观其变亦可出其不意,顺便省点力气,他不是不能理解,但前提是,他现在没被活埋在雪里。 “我就回忆一下你是怎么脚下一滑滑出个雪崩来的。”霍无恤回道。 谢涵:“……” “脚下一跺,地动山摇,不愧是公子涵,佩服佩服。” 谢涵觉得自己简直要气歪鼻子了,如果没有抱着个装死的累赘,他会一脚滑倒这么蠢? 他胸膛起伏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气,胸闷得都有些呼吸不过来。 “喂,你怎么了?”霍无恤似是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 “我…”谢涵喘一口气,“我就猜测一下你是怎么被雪活埋的。” 他话音刚落,就有铛铛铛的声响在耳边响起,是积雪被被撬动的声音。 “你在干嘛?”撬雪的声音不像往外,谢涵狐疑。 “你别说话,省点力气。”霍无恤说话的声音又有些许焦急,谢涵不禁更疑,他缓缓、缓缓地挪动手臂,从腰间掏出颗拇指大小的珠子,闪着莹莹光泽,黑暗逼仄的空间瞬间亮起幽蓝的光,不亮,却已能勉强视物。 一把利刃就在他鼻尖三寸处,他瞳孔一缩,忙往后仰了仰头,这才发现脑袋一圈都是利刃凿过的痕迹。 “你怎么样?”霍无恤看一眼对方手里的夜明珠,收回目光问道。 定下心神看了看对方手里明晃晃的匕首,还有脑袋一圈扩大的空间,谢涵反应回来对方是在给他挖气。 他顿了一下,“多谢。” 霍无恤轻哼一声,收回匕首,“你有没有水?” 谢涵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霍无恤没说话,举起匕首,在拇指上一拉,一串血珠簌簌而下,谢涵看一眼血珠方向,从对方指间落下,往头顶方向而去,他眼睛微微瞪大,不可思议。 霍无恤目光微变。 “怎…怎么会这样?”谢涵脸上是十分明显的吃惊。 霍无恤敛下凝重,晃晃匕首哼笑起来,“不懂了罢。” “你是不是以为头上对的一定是往上的,脚下一定是往下的。” “你是说我们现在头朝地,脚朝天?”谢涵反应回来,脱口问道。环视四周一圈,皆是积雪,白茫一片,看起来一模一样,没有上下,没有南北。 “你不都看见了么?” 谢涵心下一沉,是啊,都看见了,眼睁睁看着那串血往头顶方向落去,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往头顶方向掘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往脚下方向……逼仄狭窄的空间根本动手都困难,遑论翻身了,难道用脚一点点磨掉积雪么? 他阖了阖眸子,心中阵阵无力,剧痛乏力淹没而来。 没想到他透析天机,却是急躁冒进、引人忌惮、终致祸患,到而今无路可走…… “喂。”冷不丁一声打断他的自嘲绝望,霍无恤拿匕首鞘背拍拍他的脸,“傻了啊?” 谢涵睁开眼睛,脸上传来的痛感让他皱起眉头撇开脑袋,“你做什么?” 霍无恤撇嘴,“什么做什么,你这什么表情,你把我打成猪头我有说什么吗?”他指着自己脸上犹红肿的两块肉。 不说还好,一说谢涵干脆狠狠剜了人一眼,“你若早醒,何至如今祸患?” 他虽然不是真心诚意,好歹也是劳心劳力地来救人,却是这样的下场,还不如被系统抹杀来得干净,“早知如此,我管你死活。” 霍无恤色变,顿了一下,“呸”道:“我也没叫你救来我!谁要你多管闲事!” 谢涵抖了抖唇,撇过脸不看人。 系统见谢涵怒溢于表,连忙劝阻,哪知对方现在一副“人之将死,无所畏惧”的样子,“你说积雪从我们脚底算起只有两个胳膊的距离,那我告诉你,按刚刚你的男主挖雪的速度算,再算上雪会越来越硬的问题和我没有武器徒手挖只会更慢的事实,从现在开始挖到这个空间能让我们转身再出去,至少要三日夜。这过程中,我应该已经冷死、饿死、窒息而死了。反正都是死,还不如你给我个痛快。”也不用再受制于人,他真是受够了。 系统:“……” 谢涵想起袖里还有狐源之前给的那瓶汞水,想要伸另一手去拿。 这才发现,另一手至今仍与对方交握着――被雪流冲下失了抓着的树干后,对方的手就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两个人都如抓最后一块浮木般地死死抓紧,到如今僵硬到麻木也忘记松开了。 那边霍无恤已经自顾自叮叮叮地凿着周围积雪,感觉到指间使力的一挣然后剥离、脱开,他一怔,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对方手里正捏着个小瓷瓶拔开软塞。 他皱了皱眉,没说话。 见目光投来,谢涵“不计前嫌”地冲人一笑,灿烂明媚,在幽蓝的珠光下朦胧美好得让人心醉,“来点么?”他微伸手。 霍无恤凑近看了一眼,脸色勃然变,连忙劈手夺过,盖紧软塞,“你疯了?” “有什么所谓。”谢涵耸肩,吹了口哨音,“听人说冷死饿死很难受,窒息死不仅难受还很丑……” “不会死的。”霍无恤一口打断,“我们很快就能转身,然后再挖一会儿就能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是再挖一会儿,也许是很久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可能只是薄薄的一层而已。” “无知者无畏。”谢涵笑了一声,朝人伸了伸手,“给我罢。” 霍无恤简直不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为什么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好他一样,为什么现在一点尝试都不做就要放弃了。 他把汞水塞进自己怀里,拿出半张狗啃过似的烧饼,掰了一块贴对方嘴边,“你是不是太饿了?” 谢涵怔了怔,忽然叹了口气,“你吃罢,我不饿。” 霍无恤想了想,又抓起个雪团搓一搓塞进衣襟里,过了会儿伸出来掌心里只剩一点还没漏光的水,捧到谢涵嘴边,“那你是太渴了?” 谢涵看着对方专注黝黑的双眼,忽然有些烦躁,“你自己喝,不必理会我。” 霍无恤不说话,只保持着捧着水盯着谢涵的姿势,纹丝不动。 二人一时僵持,水滴从掌心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嘀嗒溅落,融入积雪,了无痕迹。 直到手里的水漏了个干净,霍无恤开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楚楚夫人怎么办?” 谢涵微微一震,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覆下,让人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忽然,他道:“你知道三十年前齐武公伐燕的事儿罢。” 突然说些有的没的,霍无恤拿不准对方的意思,只点了点头。 所幸,对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 “我小的时候,一直觉得齐国是大国,文化鼎盛、闻达列国,是最最强大的,宋国是齐国的附庸,邹、绞、杞年年遣使来贺。一直觉得祖父是无所不能的,文治武功、雄才伟略,平団分燕,扩大齐版图三千里为四千。” 说这些时,他嘴角带着一抹与有荣焉的浅笑,却又转淡,“所以,第一次听人讲起伐燕这个事时,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跑去找当时参战的须将军求证。你可不能不知道,须将军有多爱吹牛多会得瑟,每天都是笑哈哈的,以致他当时苦涩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他说‘梁公有意,何能违背’。” “如果是昊天子的王命也就罢了,可梁公凭什么?同属公爵大国,他凭什么?那时候的梁公也不过是刚及冠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我祖父却已执政三十余年声名响彻列国,他凭什么要我二十万将士一年浴血奋战化为乌有?” 霍无恤听故事似的往后一躺,拿胳膊枕着脑袋权作休息,见对方神色激动,平平道:“有什么为什么?梁强齐弱而已。” “对。”谢涵淡下神情,声音也转淡,“梁强齐弱,利害权衡。那个时候我就想――终有一日我要让齐国屹立于列国之颠,无人敢欺、万国俯首。” “厉害。”这回换霍无恤吹了口哨音。 谢涵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是,太难了……太难了,士卿贵族、尾大不掉,奸臣当道、国君昏庸,朝廷运转效率低下,制度陈旧腐朽,百官尸位素餐,将士各自为政……现在我才知道梁公有多厉害,这么多家族,居然也压制得住……我就连他十分之一都没有,枉遭他人算计、退无可退,更遑论……” 子不言父过,人不揭己短,更别说在一个不熟的异国人面前大陈本国弊端了。谢涵却以一种“不说就要埋进土里”的架势话唠个不停。 霍无恤:“……” 他揉揉耳朵,掰下一块烧饼塞进嘴里,又抓起一团雪搓搓含进嘴里,觉得休息得差不多了,转头继续凿雪。 “叮叮叮――” 抒发了一通情怀,正痛心疾首的谢涵:“……” 对牛弹琴,与猪抒怀! 然而想自尽总是一瞬间的负面情绪,被打岔那么久,通常人都很难坚持下去。 谢涵自己揉了揉气得有些疼的胸口,然后从袖中取出两个燧石和一根艾条,拿燧石轻轻一撞,擦出火花,引火到艾条上,举着艾条凑近霍无恤凿雪的匕首。 霍无恤看人手里的东西一眼,“你随身带这个?” 谢涵根本懒得理他。 霍无恤不乐意了,“啊呀”叫了一声,“你不是罢,有这些东西还让我…‘寒胸化雪’?” 他忽然凑近对着谢涵耳畔一叫,简直整个耳朵嗡嗡响,谢涵险些惊得跳起来,反应回来后“啪”地把人脸往一边推去,怒道:“我又没叫你化雪!” “那我还没叫你救我呢。”霍无恤伸出舌头:“略略略――”一个没伸好,直接舔人脸上了。 “!” 湿热的触感在脸上飞快地滚了一圈,谢涵眼睛一瞬间瞪大。霍无恤连忙收回舌头,倒打一耙,“你脸凑这么近干什么,脏死了。”他“呸呸”几口。 谢涵简直要气疯了,“混帐!我掐死你!” 他扔了艾条和夜明珠,两只手紧紧卡着对方脖子,手背青筋毕露。 咳…咳咳咳……”霍无恤脸色通红、目精上翻,扔了匕首一边掰谢涵的手一边往后缩。 二人中间尚有一段雪层,只是在头部处相通罢了,谢涵正借着这段空挡掐人,霍无恤一个劲往一边躲。 眼见着对方就要逃出他伸手范围了,他哪里肯依,整个人欺身压上,死不松手,霍无恤奋力后逃,一拉一扯间,“轰――”的一声,雪层全被推到,四周也不断有积雪簌簌落下。 谢涵一惊,霍无恤忙趁着这个空挡挣扎出来,扯着喉咙咳了好一会儿,指着对面人骂道:“你脸黄金做的?还是肉没长牢,舔一口就要掉下来了?” 谢涵抖了下嘴唇,捡起掉下来的雪团就往人脑门砸去。 霍无恤扭头一躲,却没再说话,而是顺势一滚,把落雪压在身下,周围空间瞬间扩大一倍,已够转过身来头朝上了。 “真有你的――”他有些惊喜,一拍人,正中左胸,谢涵闷哼一声。 “你……受伤了?”霍无恤缩手,看人脸色,只是本来就不亮的夜明珠掉进雪堆里更暗了,哪里看得清人色。 “没事。”谢涵冷冷道,抹了抹嘴角一点血迹,也学着人转了个方向。 有了充分的施展空间,霍无恤又开始凿雪了,凿的速度更快了不少。谢涵重新燃起根艾条凑在对方手边融雪来帮人快凿。 好一会儿寂静无声,只有叮叮叮的响声。谢涵脑中却有什么一闪而逝,他忽然问道:“你是腊月二十五被雪埋起来的?” “啊。”霍无恤随口道:“腊月二十五清晨。” “我来找你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七黄昏了,一共三天两夜,你――”谢涵目露惊奇,不可思议,冰天雪地、积雪深埋,他迟疑了下,“你就是靠着那半张饼和雪水过下来的?” 现在居然还没什么异样?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始觉对方的乐观也许是自有底牌。 霍无恤耸了耸肩,“没有,我往上挖挖到一半发现一棵歪倒了的松树,那东西的根现在正嫩,既能填肚子又能解渴。树干砍下来还能取火稍微暖和一下。”说完,他对着谢涵手里的艾条摆摆手,“好了,不冷了,把它收起来,不然等会儿清气烧完了,你又要胸闷了。” 谢涵:“……”他吹了吹艾条没吹灭,便扔雪里踩了踩。 见对方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霍无恤停下手甩了甩,“松树根能出现第一次,为什么不能出现第二次?除非你现在什么都不做,那就真的没有可能了。我没有你那么远大的志向,但我还不想死。” 谢涵一怔,过了会儿,缓缓咀嚼了下这半句话,“你没有我那么远大的志向……” 霍无恤自然不懂对方讲这句话时的复杂心理,他伸手在雪里拍了拍,“对,我没有你那么远大的志向,我只是想活着。从出生到现在,我有十几次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但我现在还好端端地在这里。所以,这次我也一定会活下去。” 谢涵看着他专注而笃定的目光不由一叹,“世事发展真是变幻莫测。”谁会想到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可怜会有一天携雷霆之势横扫七国。 他一哂,心底却没由的升起一股希望来,伸手夺过对方肌肉发颤的手里的匕首,把人往地上按了按,“你歇歇。”他学着对方的样子往上凿雪。 霍无恤按了按手臂躺下,拿胳膊枕着脑袋深深地凝着人清瘦的背影。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惊喜喊声,“哎,你过来看看。” 他立刻朝前爬去,只见尽头处也是一个歪倒的树干,下方根茎隐隐,谢涵正指着它眼睛亮亮的,“这个可以吃吗?” 霍无恤看了那树一眼,又看了谢涵颇为期待的面色一眼,最后从怀里掏出那块烧饼掰下一块递人嘴边,“你先垫垫肚子,这个有毒,不能吃。” 谢涵:“……”这回他倒张嘴咽下了。 “燧石拿来,不能吃,倒可以升火。”霍无恤拿过匕首三下五除二切下树干露出来的一段劈成木段,拿雪团搓了搓吸水,很快升起火来。 橘红色的火光跳起,谢涵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全身似乎已经冻结的血液又缓缓流动起来,见霍无恤又朝火堆里扔下几个石块,不禁奇怪道:“这是做什么?” “这么点木头,很快就要烧光的。石头冷得慢,等会儿可以抱着它。” 说完,他捧起团雪在火上烘了烘,等雪化成水就着掌心喝了几口。 谢涵依样画葫芦,等两人暖过一阵,霍无恤往火堆里啪啪啪扔了几团雪,火便灭了。他拿起匕首朝前接着挖去。 谢涵想了想,脱下狐裘,用没烧掉的木棍夹起几块石头塞进去包好,匍匐过去把狐裘包往人怀里一塞。 霍无恤愣了一下,便脱起自己外套来。 “别。”谢涵抬手,“你穿得单薄,我穿的多,再说我再不济还比你大两岁。” 霍无恤顿了一下,点头,“那你去火堆那里休息。” 柴火虽然灭了,到底还有余温。谢涵抱着腿蹲在柴边,使劲撑着眼皮。 霍无恤捏着狐裘,源源不断的热量传入四肢百骸。他微微低头拿冷痛得厉害的脸蹭了蹭裘衣,蹭完才反应回来自己做了什么,连忙回头,只见柴火旁的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面色微变,“谢涵!不要睡!” 第56章 【补3000在作者有话说 “吃饭了。”霍无恤把棉衣扯碎混着雪水放在削出来的木桶里烘了烘火加热。 雪洞之内,不见日月,难辨日夜,不知道已经多少时间过去了,一块烧饼被两人分食得差不多。这次,他们没有这么好运再遇见一棵歪倒的松树,唯一遇见的植物偏偏还有毒,只能用来升火,火却又不敢燃太久。 谢涵收起匕首爬过来,挨着对方坐下也算取暖,手上捡起一小块湿棉花塞进嘴里吞下。温热和填实感终于让绞痛的胃部得到一点安慰,他微仰脖颈,喉头长长舒出一口惬意的喟叹。 低头,就看到霍无恤神色发怔地盯着木桶里的棉花。 “怎么?”谢涵哑着嗓子开口,边蘸了些热水濡濡干裂的嘴唇。 “这东西吃了只能填填肚子,还是会饿死的。”霍无恤也塞了一块棉花进去,看看一边对方刚放下的匕首,削铁如泥的匕首也有了大大小小的豁口。 谢涵抬头,见人脸上有些许颓丧,酸痛麻木的手臂做不了太大的动作,只能伸出手指勾了勾对方指尖,低声道:“不过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你不是说自己一定不会死的么?” 他声音虚弱,动作无力,神色却笃定。 “对!”突然的碰触让霍无恤轻颤了一下,一点鼓励化作最后的信念。 他飞快地又吃了两块棉花,就捡起一旁的匕首爬过去,好像这样就可以马上出去了。 雪洞是流星形的,头部大大宽宽的,是两人刚醒来凿雪扩空间的地方,可以蹲着吃饭烤火,尾部一路往上细细窄窄的,是仅容一人爬动的通道,尽头则是挖掘的方向,两人对换着掘出口。 谢涵灭了火蜷缩着休息――系统提示过,还有两拳距离就可以出去了,也就是两人再交换一个来回的过程。他有些忍不住地想象出去后了,泡个热水澡……吃一碗热面条……睡它个三天三夜…… 忽然一阵寒风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对,寒风? 有风! 他立马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已经睡过去了,前方传来霍无恤欣喜若狂的声音,“谢涵――谢涵――谢涵――” “挖通了是么?”谢涵撑着胳膊肘爬到对方脚下,果见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洞口,谢天谢地,他多怕系统是在骗他。 霍无恤一扫乏力,此时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是劲,一把破匕首使得虎虎生风,洞口飞快地从婴儿拳头变成成人拳头变成一个脑袋最后变成能容一人通过。他把匕首狠狠插/进积雪里,借力爬了出去,转身伸出一个手掌,扯着嗓子地喊,“谢涵,快出来,外面还有太阳呢。” “来了。”谢涵搭上手,使力一钻,如获新生,兜头的冷风灌来也不觉得冷了。 只是下一刻便是精疲力尽,二人脱力般的瘫坐下来,仰头,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霞光万丈。 “真漂亮。”谢涵由衷叹道。 霍无恤侧头看了看对方,苍白的脸在朝阳映照下像泛着红晕发着亮光,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拉人出来还没松开的五指,有些发怔,“嗯,是很漂亮。” “世上从来没有必死之局,焉知爬出雪洞不是朝阳?”谢涵没注意对方的异样,低喃一声,忽然坐起来,抽出手,“我们快走罢。” 手里一下子就空了,霍无恤回神,抿了抿嘴,四处看看,捡了两根木棍回来,递了一根过去。 谢涵:“?” 霍无恤把木棍塞人右手里,另一根攥自己左手里,然后右手拉起对方左手,撇了撇头,“小心点,你再滑一次,我们就真的死定了。” 谢涵:“……” 虽然……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谢涵还是和人手拉手地下山。很快,他就庆幸了霍无恤的先见之明――不知多久没好好吃东西睡觉,兴奋热乎劲过去后,他真的头晕眼花,还好两边都有东西撑着。 一步一步,麻木机械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下了坡,隐隐看到些人烟,谢涵拉着人连忙朝最近一家酒楼摇摇晃晃过去。 “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喏,今天过年,送你们一人一个包子,快走快走――”店小二一见两个脏不啦唧、一股味道的人过来,连忙赶人,他用的力道不重,奈何两个人都是筋疲力尽,结果就是一推就倒。 小二看傻眼了,干…干啥啊?掌柜走出来竖起眉毛冲两人骂道:“给脸不要脸,来人,打出去!” 霍无恤立刻扶着谢涵站起来,扔了包子,从对方袖里掏出个银锭子要冲人兜头扔过去,忽然发现身侧人捧着个包子整个人都傻愣愣的,“喂,你怎么了?”他收回手踮起脚尖扣着人脑袋检查,“摔到头了?” 谢涵回神,看了霍无恤的鸡窝头、眼屎脸一眼,又看看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划的破破烂烂的衣服,猛地一捂脸。 那边酒楼里的人已经拿着棍子出来了,忽然有一道冷冷的声音传出来,“等等――” “卫将军有什么吩咐?”掌柜点头哈腰地过去,霍无恤还对着人紧张,谢涵忽然拉起对方以一种超越体能的速度往另一条街跑去。 “哎哎哎,你干嘛――” 卫瑶探出头来想仔细看看人,街上却哪里还有二人踪迹,这时从后面走出来一个锦袍青年,在人对面坐下,“怎么了?” 卫瑶眉峰轻皱,“我刚刚好像看到一个人。” “哦,看到一个人,好厉害。”那青年拍了拍手。 卫瑶敛下疑惑,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不近人情的冷然,“沈家主过奖。” “阿瑶又这么叫我,真是太生疏了,我们可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友啊。”沈澜之眯眼一笑,“你别生气,我表演个节目给赔罪,顺便做年礼。”说完,他扬声喊道,“沈一,奉剑。” 听到“剑”这个字的卫瑶脸色顿时一变,变得古怪无比又纠结无比,眼见着对方关上包厢门要舞起来了,他忽然道:“我刚刚看到的那个人好像是公子涵。” “什么?”沈澜之掷剑于地,急忙问道:“谢涵?” 此时的谢涵已经拽着霍无恤进了另一家简陋多的小酒楼,扔下一个金饼子,风一般地往里走,“一间上方,两桶热水,两碗姜面,再来两套衣裳,找个医工过来――” “是…是…是……”掌柜的捏着金饼愣了一下,连忙遣小二过去。 等进了房门,谢涵瘫倒在床,进气多出气少。霍无恤总算反应回来对方是怎么了,他“哈…哈……哈……”笑了三声,见人一副要翻白眼厥过去的样子又趴过去给人掐人中,边掐边幸灾乐祸,“我的公子涵哦,你是不是从来没这么丢人过,被人当乞丐丢出来……哈……” 谢涵闭目,不语。 不一会儿,姜面上来了,他才睁开眼睛端起面碗就要往嘴里倒,霍无恤立刻拦着他,“你先喝汤,再一小口一小口吃,不然肚子受不了。” 吃完之后,两人倒头就睡了。小二上热水见二人睡着就搁一边,还是医工来了后,他才想起来两人一开始叫医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罢,立刻把医工送进去。 霍无恤忽然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医工唬了一跳,小二立刻解释,“客官,这是医工。” 这下,谢涵也有些动静了,他不安稳地蹙了蹙眉。 “轻点。”霍无恤低声道,然后头一歪也倒下,任由医工检查了。 医工一看二人面色就是惊讶,候了候脉象就更讶异了,对霍无恤一阵嘱托怎样调养之类的话,又单给谢涵开了个药方,“小少爷您壮实,这位少爷体弱比不得你,这两天一定要小心。” “嗯。”霍无恤接过方子就递给小二,看着谢涵皱了皱眉,显然想起去年对方生病的高频率,随后脱光衣服从自己被子里钻出去钻进对方被里抱紧人。 一抱他就呲了呲牙,低骂一句,“捂了这么久也没热起来。” 他伸出一只手把两床被子叠一起压好,然后抱着人睡。 约莫黄昏时,旁边人越来越热、越来越热,耳边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霍无恤一个激灵坐起来,扬声喊店小二,“快把那个医工叫过来。” 小二一进来,就看到床上人赤/裸精瘦的胸膛,他…… “愣着干什么!”霍无恤摸摸人滚烫的额头面露不耐。 “嗯……”谢涵捂着头低吟一声,好吵。他缓缓睁开眼睛来。 小二带着微妙的表情出去,还特意紧了紧门。 “我是谁?”霍无恤盯着谢涵的眼睛炯炯有神地问。 谢涵忍不住笑了,靠着枕头坐起来,“你放心,我现在除了头痛,其他都很正常。尤其是这里。”他点了点脑袋。 说完,对着人□□的胸膛挑了挑眉,“多谢。”虽然睡迷糊了,但热源过来的感觉还是有一点的。 霍无恤顿了一下,开始穿衣服,穿完走下床后忽然回头,冷不丁问:“对了,你怎么会来灵山?” 第57章 【2000在作者有话说 室内烧着炭炉,谢涵裹着被子,脸红红地坐在窗边。 窗外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晚霞烧满半片天幕,远远能看到院外街上人挑着担子、抱着谷子。他们额角是汗水、脸上是笑容、嘴上是吆喝,步履疾速,正赶着回家过年吃热腾腾团圆饭。 院内正有个少年对着个火炉呼呼呼地煽风,煽了会儿觉得差不多后拿下挂在枝丫上的白狐裘边叠边走进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谢涵支着下颌,看着街上一派喜气洋洋脸上露出点神往,然而并不等他抒发一下情怀―― “啪――”的一声,窗户就被重重地合起来了。 其力之大,其速之猛,直让谢涵耳朵嗡了一霎,他下意识仰头睁大眼睛。 “不是说了,不许吹风么?”霍无恤板着脸。 “我、有点闷。”谢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睡了一晚,他真的真的好得差不多了,他一向是这样病得快好得快的,就是…… 他拿起一边的汗巾擦了擦鼻子,就是这一个月可能又受伤又失血又星夜兼程又困雪洞事儿太多,所以还留了点后遗症。 “你看,又着凉了罢。”霍无恤没好气地放下叠好的狐裘,蹲下拨了拨炭火,“你要是闷的话,就动动它。” 说完,就出去了,不一会儿,端了碗姜汤进来。 谢涵:“……”他眼尖瞥见院子里的炉子,伸手一指,“水开了。” “啊。”霍无恤吱了一声,立刻跑了出去。 谢涵拿起姜汤四处看看,最后锁定室内东北角一株文竹,就你了。他眼疾手快把碗里的东西全倒了进去,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今天一个白天就被灌了八碗姜汤了――不许出来,不许喝冷掉的茶,不许沾地……现在,还不许开窗? 胃里全是水,喉头涌上来都是老姜的辣味。他揉揉肚子,面有菜色,再多的诗情也没了抒发的兴致。 “吃饭了。”不一会儿,霍无恤推开门,拎着瓦锅进来,放在桌案正中,又摆好碗筷。 掀开锅盖,水里还咕噜咕噜冒着几个余泡,几十个胖嘟嘟的饺饵散在其中,玉雪可爱。 今日是年三十,店内有大多数的人都去休息了,伙食提供也只剩下浮沉子一个选择。 浮沉子吃起来软糥甜美,但难免甜腻碍胃,刚好,谢涵是个脾胃弱的人,医工也嘱咐了,霍无恤就干脆借了口锅自己来,反正没有“咯咯哒”的母鸡提前验食,他吃东西也没安全感。 有点香,谢涵闻得眼睛亮了亮,霍无恤先给自己舀了一勺,然后……他呼地喝了口热汤,嚼吧了下碗里的饺饵。 谢涵:“……”这里还有一个病人好么!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对方一丁点儿要给他盛吃的动向后,他无语地倾身拿起大勺,却被霍无恤一手拍落,“等一下。” 勺子又啪嗒一掉,掉进碗里,谢涵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对面人。 “有点烫。”霍无恤干巴巴地扔出三个字,说完,看看一旁沙漏,又等了一会儿,才拿起勺子给对面人和自己各盛了一碗。 谢涵顿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却又有些难以置信。锅炉里的热气升起,模糊人眼,让他看不太清对方眉眼。他低眉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饺饵塞进嘴里,咽下,赞道:“你厨艺挺好。” “嗯。”霍无恤一声轻哼。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吃得也快,很快就把一锅的东西给分食干净了。 日已下沉,天色渐暗。 霍无恤抱着一捆新砍的竹筒进来,谢涵看他一眼,“客栈里,你还打算燃爆竹啊?” “不行么?”霍无恤“砰”地在室内一角放下竹筒,“我偏要。” “行行行。”谢涵笑道。心想异国他乡,对方一个人还挺有情致的,“不觉得一个人玩儿没劲么?”他抓起个竹筒在手里把玩。 “你不是人啊?”霍无恤忽然瞪他一眼,硬扯出对方手里的竹筒,“你不想玩就别动。” 谢涵哑然,瞟一眼咻的就下降了【5】的【男主愉悦度】,摸摸鼻子――真不愧日后“喜怒无常”这四个字的评价啊哈。 真不知道过去九个月年怎么保持【±2】的波动范围的?白瞎他给出“克己自律”的评价了。 好罢,他有点懂对方心思了,“别啊。”他又攥出那个竹筒在对方眼前轻轻晃了晃,“嘻”地一笑,“他乡遇故知,和吴兄一起过的年,怎能不热热闹闹?” 霍无恤动作一顿。 【叮,男主愉悦度-10,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 谢涵:“……你怎么了?” 霍无恤不说话,目光定定地钉在他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过了一会儿张开,“没什么。”他蹲下整理散乱的竹筒。 谢涵飞快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的话,不确定地又叫了一声,“吴兄?” 霍无恤头也不抬。 【叮,男主愉悦度-5,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 好了,他确定了。 “无恤?”谢涵伸出一只搭在对方肩头。 掌下肌肉瞬间绷紧,而后肌肉的主人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叮,男主愉悦度-10,请宿主立刻采取措施】 怕了你了。 谢涵按按因为脑海中一个劲叫的电子音而突突跳的太阳穴,蹲下身,“你怎么这样?我叫你假名你不理我,叫你真名又瞪我。”三分无奈三分抱怨三分好笑还有一分委屈。 “你果然是知道了。”霍无恤偏开头,哑着嗓子。 谢涵转身倒了杯热水递过来,“在新绛的,你这个年龄的,带雍国贵族发饰的,不难猜罢。” 霍无恤不说话,也不接水。 “唉――你讲讲道理好罢,你骗我这么久,我都没生气……” 霍无恤霍然转头,打断谢涵怒道:“你那还叫没生气?你都…你都……”他话到后半句声气低了下去。 “我都怎么了?我都第二天就来找你了,你却不在。”谢涵挨着霍无恤蹲着,语气有些失落,收回伸的有些酸的手臂,“你不渴我自己喝了。” 他话音刚落,手才刚抬起,指间杯子就被咻的夺了过去。 谢涵顺着那伸过来的手侧头看去,身侧人飞快地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又瞪了谢涵一眼,“你又想把送人的东西自己用。” 谢涵哑然失笑,伸手揽过对方肩膀晃了晃,“哪能啊。你不都喝了么?” “干嘛啊你。”霍无恤有些不自在地往外挣了挣,然而不知为何并没挣开谢涵这个“病残”的一只没怎么用力的胳膊。 谢涵轻笑一声,使了点力揽紧了对方,摊开另一只手,“好了,我的呢?” “什么你的?”霍无恤奇怪。 “年礼啊。你刚刚都收了我的了,来而无往非礼也啊。”谢涵悠悠道。 “我什么时候收了你……”霍无恤一卡,转而不敢置信,“刚刚那杯茶算年礼?你敲竹杠啊。” “那你给不给我敲呢?”谢涵歪头看人,笑吟吟的。 这笑容简直欠揍,霍无恤却微微撇开头。 瞧不停升温的男主愉悦度,谢涵笑意渐深,他当然不指望对方送他什么了,只是借以缓和一下刚刚的凝滞……忽然,他的笑容一滞。 “喏,我全身上下,就这个值钱了。”霍无恤摊开个手,手上一块温润的方形玉壁,上雕鱼纹,正面“雍”字,背面“恤”字。 谢涵愣愣地看着,一时没给出反应,霍无恤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手里的东西被接手,蓦地扭头,“你不要?” 第58章 “本是我不曾告知,现还累得沈家主一出宫就马不停蹄过来,罪过罪过。”谢涵笑看对方身上的宴会衣着,似嘲似歉。 “来见阿涵,我总恨不得能插上一对翅膀,君上一同意,我便一刻也等不得了。”沈澜之动情道。 谢涵感动,“沈兄如此盛情,纵我今次只是路过新绛,怕也难以拒绝。” 他上前几步,来到对方身侧,伸出一只手,“请。” “唉,等等――”沈澜之一手搭在谢涵肩上,不赞同道:“阿涵怎么只图自己快活,忘了里面的小兄弟了,这可不好。” 谢涵微微一顿,知对方已调查过他在这家客栈的情况了,只是不知对方晓不晓得霍无恤身份。 他面上不露声色,只无奈一笑,“不是我不顾及,是那小子懒得很,跟猫崽子一样,最不耐烦动。” “哦?”沈澜之配合地做了个奇异的表情,而后一扬手,“无妨,他懒得动,叫人抬着岂不就好,不用他动分毫。” 他身后立刻有两个甲士朝房内走去,谢涵嘶一口气――他这次不只高调出来,现身和犀角风马牛不相及的梁国,面见梁公,还要再加一个拐带雍国质子的罪名了。 身为质子,霍无恤就该待在质子府,时时刻刻被人监视着,没有夜不归宿的道理。 大门“砰――”的一声被粗暴打开,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呼喊声:“啊!你们干嘛,不要,涵哥哥救我唔――” 这把声音介于男孩的稚嫩清亮与青年的低沉磁性间,细声细气的,还带着三分妩媚,三分柔弱,三分沙哑,最后的尾音更让人浮想联翩。 这是……霍无恤的声音? 谢涵一呆。 转瞬那两个甲士就把人拖了出来,霍无恤披头散发、眼眶泛红、泪盈于睫,走得很艰难,似乎走一步就浑身疼痛,看到谢涵却眼睛蓦地亮了起来,“涵哥哥涵哥哥,絮儿在这里啊――”他开始像找到主心骨地挣扎起来,“你们不要碰我!放开快放开!” 可柔弱如他,又怎么挣得动两个成年军人呢,最后他只能把无助而期盼的目光投向他的涵哥哥。 谢涵:“……” 一时院内众人都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时下男风盛行,最爱的就是这种十三四岁的娇软少年了,但是……看看霍无恤的脸,他们都一脸便秘,这也太重口了一点罢。 虽然长发披垂着看不太清整张脸,但只露出的那么一点五官就…… 谁家男宠长这么硬朗英挺的? 是不是他们想错了? “住手!”转瞬而逝的微妙后,谢涵立刻开口喝道,两个甲士看沈澜之,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兄过了罢。”谢涵皱起长眉,眸中透出三分不悦来,“我已答应与沈兄走一趟,沈兄还想如何?” 妥妥的男性尊严遭到侵犯的冷怒。众甲士心内确定后一阵【哔―― 然而别人觉得奇怪,沈澜之却不觉得奇怪,他也是不喜欢娇娇软软少年的人,他喜欢烈的、硬的、还要会武会反抗的,最好一脸矜骄尊贵再使得一手好剑术,当然脸蛋也要姣好,最好是阿瑶、谢涵这样的,好了,打住,不能再想了。 总而言之,就是自己癖好已经够猎奇了,看其他人也就不会大惊小怪了。他轻挥手让那两个甲士松开对霍无恤的束缚,侧头笑得揶揄,“阿涵好艳福。” 正冲谢涵小跑过来的霍无恤一个踉跄,顺势扑进谢涵怀里,“涵哥哥,他们是谁,你……你是不是有危险?”他仰起头,两行清泪就从眸中滑了下来,像两颗流星。 谢涵心疼极了,微弯腰掏出汗巾小心地擦了擦对方的泪水,“别哭,别怕,我在这里。” 说完,他回头,对沈澜之道:“沈兄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否多予我一刻钟的时间。” 沈澜之摸摸鼻子,“阿涵哪儿的话,本是诚心相邀,哪有让你不便的道理。” “是么?”谢涵嘴角不无讥诮地一勾,“那就多谢沈兄了。”他牵起霍无恤的手朝里走去,把人拉到床上检查一番,“他们有没有哪里弄伤你?有没有哪里疼?” “没有。”霍无恤脸上微红,立刻把脑袋埋进枕头里,蚊呐道:“腰……腰疼……” 谢涵哑然,手按上对方后腰不轻不重、力道适中地揉起来,边揉边手指微动,写道:等会儿,逃。 沈澜之站在窗外,随意瞟一眼又移开目光――非礼勿视。 评估了一下后,他决定留四个人看着对方就是了,要是把个娈童带到君上面前,他也就别想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好好休息,等我回来。”谢涵温柔地拍拍对方脑袋,和沈澜之踏出了房门,坐上马车。 小院内,瞬间只剩下四个甲士守着门口。 霍无恤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小碎步走出来淘米注水切肉,倒进陶罐里烧起粥来,他似是累极了了,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额头都沁出冷汗,身体也摇摇晃晃的,却还坚持着做完。 做完只让小火煨着保温后,他回头,正见四个甲士盯着他,不由羞涩地低头抿嘴一笑,“等涵哥哥回来,就可以吃了。” 四个甲士心里哎哟一声――求不要用这张脸做这种表情,不过虽然相貌太硬性子还蛮贤惠的嘛。 说完,霍无恤又抬步朝房间方向走去,这时候,他的脸更白了像一张纸一样,纤细的身子也像风中的落叶。 他走了两步,忽然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栽倒。 见人没立刻起来,两个甲士犹豫了一下过去扶起人,方见对方牙关紧咬、浑身打颤,一副不好了的样子,这个……他们抬头看为首者。 那为首者眉头微皱,但到底也不能让他们看守的时候把人看死了,这就百口莫辩了。 “你去请医工。”他下令道。 “是。” 另一人把霍无恤抱起往里走放上床,才一放下,他忽然脖子一重、眼前一黑。 霍无恤把人放上床,飞快地扒下对方甲胄,然后把人往床下一扔。 “咚――”的一声响,外面人奇怪,问了两声“小三,怎么还不出来”没回应后,立刻打开门进来,却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床上空空如也。 “不好。”那为首者面色一沉,对身侧人吩咐道:“你去追,我去调人马!” “是。” 说完,二人便飞快地离开小院。 霍无恤从床底下爬出来,随便扒拉了下头发,套上那甲士的甲胄,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军爷慢走。” 霍无恤脚步生风,随便“嗯”了一声,出去后找了个小巷,飞快脱了去,又换一件灰布衣裳,来到新绛北街,朝街的尽头一装潢大气、占地颇广的府邸走去――质子府。 这时,正有一人气急败坏地走出来,“还没找到,你们吃什么的!再过一天再找不到我就上报了,到时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小兵几乎想翻个白眼――又不是他们放水让人走的。可面上还只得卑躬屈膝、诚惶诚恐,“大人恕罪,小的立刻再去找。” 这时由远至近传过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不用找了。” 三人均是一卡,下意识循着声音看去,一个少年人正顺着外围墙壁缓缓走来。 那为首者先是狠狠松了口气,而后勃然色变,“你去哪了?想死别拉着我们!” 霍无恤觑一眼四周闻声看过来的目光,淡淡道:“你别喊得这么大声,弄得我也想喊几句话了。” “你――”那人脸色一僵,强自忍住,额头、颈部青筋毕露。 这时,谢涵、沈澜之二人也离得宫门进了。 既然知道了谢涵也不是只爱女子的人,沈澜之兴致勃勃计划着什么时候约一局。他也算阅人无数,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卫瑶和对方让他心痒难耐了。 卫瑶,皑如山上雪,冷若井中冰,冰肌玉骨,英姿剑魂,可惜,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只要他还不想和对方决裂的话。 谢涵,琪瑛其质,龙凤其姿,璇玑之辉,兰芷之芳,虽然没见识过对方剑术,但…… 他执起人的手,摩挲着对方指间薄茧,心里更是百爪挠心――这必是一双善剑的手,他边摸边自责道:“之前阿涵的事,我也听说了,可惜我远在新绛,不能为你一同分担苦痛。” “不必。”谢涵抽回手,理了理衣袖,“沈兄要是替我分担一下,我怕已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了。” 沈澜之不以为杵,反无奈地叹了口气,“阿涵。民间有一句话,贤明的臣子遇上昏庸的国君,是最倒霉的事了。不知你有没有听过?” “听过。”谢涵霎时冷下眉眼,“怎么,沈兄是嫌弃梁公不能赏识你的惊天之才?” 顶着对方吊起的眉梢,冷嗖嗖的眼神,沈澜之到底说不出齐公坏话来,“我意下所指,阿涵心知肚明,何必自欺欺人?更说出这种谁都不会相信的话来。” “好了,你既不想听,我们就不说这个了。”他一手揽过对方肩膀,在对方耳边呵一口气,“不如来说说我们都喜欢听的事。” 马车内的空气似乎都一瞬变得旖旎,弥漫着一种甜腻的魅惑的味道。 谢涵如老僧入定,不动分毫,“我和沈兄恐怕没什么共同的喜好。” “怎会?”沈澜之手指划过对方的面庞、脖颈、顺着脊柱往下,“听说世上之人,最是缺什么就偏爱什么。就像我爱倔强傲烈的男儿一般,你喜硬朗英挺的男儿,是也不是?” “既如此,何不以你我各之所有,交换彼之虽无,岂不乐哉?” 第59章 【已换 </script> 谢涵向后伸出五指,抓住对方不断往下滑已落在他腰间的手,侧头,眼角微挑,“可惜,沈兄的‘硬朗英武’离涵的标准……”他微微一顿,把那手放回对方膝上,嘴里吐出五个字,“还有点距离。” 这话,沈澜之挑眉,只是他还未开口,谢涵便又出声了,“梁公英明神武,气度霸煞,最是涵仰慕的样子了。” 语气柔淡,无甚起伏,却不啻一道惊雷砸下,直把刚刚营造出来的暧昧气氛轰得稀巴烂。 沈澜之:“!” 他向来言笑晏晏的脸上出现短暂的空白,呼吸都有片刻的停滞,鼻翼煽动、双唇张开,显是被谢涵神来一语惊得魂飞天外。 “你你你……”他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把舌头撸顺了,“大胆!放肆!你竟敢辱及君上。” 谢涵疑目,“梁公英伟贤明,胸襟广阔,雄才伟略,乃当世雄君,天下能人志士无不敬仰,怎我仰慕就是大胆侮辱了?” 沈澜之一噎,被对方这偷换概念得无法,却已冷静下来,收敛神情,哼笑一声,“所以阿涵已准备弃暗投明了么?” “弃暗投明?”谢涵挑了挑眉,“何为明,何为暗?涵愚钝,敢问沈兄明暗如何区分?天下何者为明,何者为暗?” 沈澜之顿了顿,总不能说“除了梁国亮晶晶其他都是暗的”罢。 这时,马车放缓速度,几句交接盘问声传来,已是到宫门口了。 谢涵先一步掀帘下车,梁宫还是梁宫,一如既往的富丽大气、雄伟高奇,新春的朝阳穿出云层,为它镀上几分柔和朦胧的光晕。 已有接引宫人候在一边过来,“齐公子,沈大人,君上在日晟殿。” 日晟日晟――“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寓意朝阳之光明灿烂,梁宫日晟殿,非遇大事不启,非见重人不入,莫说谢涵,就连沈澜之都有片刻怔愣。 再看身侧人时,他面上复杂一闪而逝,又转瞬恢复笑意,“记得上一次君上开日晟殿还是卫将军伐顿之后,君上真是以国士待你啊。” “梁公如此看重梁齐邦交,连我一小小公子也纡尊至此,实在让涵佩服。”谢涵动容。 日晟殿坐北朝南,三门皆开,白玉为阙、红木作梁、飞檐高啄,与初升朝阳相映,金碧辉煌。门口有铁甲武士持戟把守,十几个宫人跪在门口静候君命。 见着谢涵与沈澜之从正中道上一个个台阶迈过来,待二人离门口还有三丈远时,响起第一声通报,“齐公子到,沈大人到。” 紧接着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通传,直至二人踏进门槛。 “臣沈澜之拜见君上。” “外臣谢涵见过梁君。” 二人躬身行礼,梁公从上方高高的阶梯上踏步下来,一手扶起谢涵,“哈哈哈,齐公子远道而来,何须多礼?” 这是谢涵第二次见这位众君之君,对方依然神采奕奕,凤眼含威,嘴角噙笑,五色缫丝串成的九旒垂下又予人高高在上之感,举手投足间尽显人君风范。 这就是压在众国之上那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那个叫众人“只知梁君,不知昊王”的中原霸主。 “你比去岁寡人初见你时清减不少。”一声低叹,梁公携着谢涵的手往前走。 梁公的手,干燥温暖、微有薄茧、保养得宜。 饶是谢涵,这一刻亦受宠若惊,然而待反应回来后立刻心下一沉。 他不知道今日这一幕传出去后会变成什么样,更惊恐于对方此时此刻的纡尊降贵,去岁寿宴上那个把几百年惯例说改就改,用一场犒劳三军威慑列国,三言两语弹压齐谢之流,以亲女之命覆灭随国的梁公姬彖岂是这般模样的? 如此折节,只能说明――志在必得。 在下一步就要跨上台阶前,谢涵连忙挣开手,忧心叹息道:“君父有恙,为人子者恨不能以身相代,岂能肥也?” 梁公亦停下脚步,看一眼对方缩进袖子里的手,挑眉一笑,“原来如此。寡人还以为是因为牢狱之灾,看来你在天牢过得不错。” 谢涵眼皮一跳,他在天牢究竟是什么光景,相信面前人应该是最清楚的了。 “齐牢素无重刑,掌囚吏尽忠职守,自然不错。” 梁公“哦”一声,忽然举起手拍了拍,便有六个人排成一根线走了进来,三个内侍各举着一张鹿皮靶子,站定,把靶子举过头顶。还有三个武士托着盘子进来,盘上共有从五斗、七斗、九斗、一石、二石……到十石十三把弓。 “听沈卿说齐三公子善射,刚好寡人亦有些手痒,”梁公拎起一把五石弓掂了掂,递出,“沈卿先来个开门彩。” “臣献丑,抛砖引玉。”沈澜之上前接过弓,站在离靶子五十步远处,引弓如满月,嗖嗖嗖三声,箭如流星,例无虚发皆中靶心。 嘶――谢涵心底亲吸一口气,他现在真的相信沈澜之是力能扛鼎了,瞧那轻轻松松的样子,他完全不怀疑对方能拉开再重几石的弓。 而这五石……恐怕是因为他谢涵最多只能拉开五石的缘故。 谢涵惯用二石弓,拉过最重的弓是五石,这是他用上一切巧劲、浑身力气所能到达的极限,显然梁公对他的一切早已了如指掌。 此时藏拙都是异想天开了。 不,如果不用五石弓,这就说明他听不出来梁公的言外之意,如此愚钝之人,怎么当的起梁公看重呢? 他这么想着,接过沈澜之递来的弓,却放回盘子里,羞愧道:“涵力弱,不及沈兄。”便拿起盘中一把三石弓,“叫梁公扫兴了。” 说着,他往后退,却不是五十步,而是一百步,也是三箭,同样箭无虚发。 “哈哈哈――”梁公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涵一眼,转而抚掌大笑,“好准头,有你这准头就是小些力气又如何?更何况你年纪小,本来就不能与沈卿作比。” “不错,再过几年,阿涵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沈澜之配合道。 这时,谢涵已走过来放回弓,梁公拍了拍谢涵肩膀,“这身子的确单薄了些,”屈指点了点额头,“寡人可要想办法给你补补,可不能让我们未来的神箭手沉沙啊,梁国乳猪最是滋补,来人啊――” 谢涵面色微变,连忙抬手,“梁公不必。” “哦?”梁公一扬眉。 “俗话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涵习惯齐菜,怕是要糟蹋乳猪。”谢涵掌心微握成拳,冷汗沁出。 “原来如此,”梁公摆手轻笑道:“你不必多虑。凡事都有第一次,在第一次之前谁又天生习惯的?只要开始了,总会有适应的一天的。” “年轻人,不要把自己给限死了。” 谢涵微侧头,撇开梁公极具的目光,拿起盘上一张弓递上,笑道:“涵今能一睹您挽弓风采,实是不枉此行,得多谢您起的头啊。” 这拿的弓是……十石弓。 梁公眸底有一闪而逝的讶异,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兑他了。 哦,他起的头,还不能拒绝,然后拿一把等闲也没人拉得开的弓给他…… 他再看谢涵一眼,对方端着脸色,手拢在袖子里让人看不到有否不安地攥起。 “如你所愿。”他哈哈一笑,接过大弓,竟往后退了一百二十步,两脚张开呈大弓步,强劲有力的胳膊拉起弓弦,整个人往后倾,“嗖――”的一声,箭矢撕裂空气,带出摩擦声,穿透鹿皮靶子一点红心没入抱柱,唯余一截翎羽还露在外面。 如此技艺,实在惊为天人。 殿内举着托盘的武士均是一阵喝彩,目露狂热,“君上威武!君上威武!” 纵是谢涵亦侧目,看过那本《江山妩媚美人谋》中梁公曾举九鼎,他便知这位养尊处优、大权在握的雄君臂力惊人。但亲眼目睹此等神技,还是震感。 梁公已拎着弓回来,拿下那张被贯穿的虎皮靶子,唏嘘道:“竟没控制好力道给射穿了,可惜,可惜――” 谢涵:“……” “君上不必痛心。”沈澜之笑道:“如今雪后霁明,再过几天等雪化了,也就是春狩的时候了,君上再展英姿猎几头鹿来,又有何难?” “不错。”梁公放下鹿皮靶子,笑看谢涵,“齐公子还没见过我大梁春狩场景罢,不如多留几日一同参加,陪寡人一同逐鹿?” 谢涵心头猛地一跳,刚要出口拒绝,梁公又道:“至于寻犀角的事,齐公子放心,齐君事出后,寡人也十分挂念,遂差人寻鲜犀角,一个时辰前,已有人献上,寡人现在就遣使往齐,必不会误了齐君病情的。” 党阙是什么时候说要鲜犀角的?也就是六天前,这……消息传到梁国,再到派人去找,找到后送回来,未免也太快了些。 谢涵心底一阵紧过一阵,面上却还带出一抹惊喜与果然,“涵在狱中时,姑布卿大师曾给涵算过一卦,叫涵出狱后若要找东西便来新绛。涵权碰碰运气,不想竟是应在梁君身上。” 说着,深深弯腰长长一揖,“涵代君父多谢梁公挂念。只是母亲生辰将近,父母在,不远游,怕是要拂梁公美意了。所幸,梁公麾下强将如云,缺一个在下亦算不得什么。” 梁公饶有兴致地看着谢涵一番说唱,待对方说完后,他伸出一只手,朝后摆了摆。 殿内其余人等,皆是会意,鱼贯退出,沈澜之出门后,看看蓝天,勾了勾嘴角,些许自嘲、些许寥落,转身对一边侍者道:“君上吩咐,风太冷,关门。” “是。” 门从外一扇扇关上,偌大的日晟殿,只剩下两人,谢涵不知道对方又要做什么,是终于要直白地威逼利诱了么? “你觉得,留在齐国,你继任国君的可能性有多大?”梁公上阶,斜倚软垫上,似是闲话家常的语气,却问出诛心之语。 谢涵:“一切但凭君父定夺。” 梁公“嗤”地一笑,“你甘心吗?明明你才是身份最尊贵的,明明你一身才华,明明你比谁都希望齐国更好,却偏偏,连政治资格都要被剥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挚爱的国家沉疴渐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你的母亲闭殿门被软禁,眼睁睁地看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冤枉的罪名套到自己头上。如果那天狐源没有来,你是不是已经羞愤自尽了?” 谢涵呼吸一滞,指尖微微颤抖。 “谢壬好大喜功、眼高手低、感情用事、偏听偏信、附庸风雅、懦弱自卑偏又自以为是……” “梁君住口!”谢涵出声制止,声色俱厉,“梁君如此辱及寡君是何意?列国中,若论好大喜功,恐怕无人能出您右。” 梁公“哈”的一笑,站起身,“不错,寡人的确好大喜功,那又如何,寡人有引起列国公愤了么,有穷兵黩武了么,有忽视民生了么。” 他一展袖,“寡人在位三十六载,无一败绩,拓地一千五百里,如寡人这般人物,五百年不出一个。谢壬如何堪与寡人相提并论?” 第60章 </script> 谢涵眼睛一瞬间瞪大,心神俱震,似乎整个人都在高阶上那个“夏日之日,骄阳灼人”般的男人笼罩下。 好一会儿,他撇开头,冷冷一笑,“梁公还是一如既往,好大的口气。只是不知如您这样五百年不出一个的人物又如何看待下一任梁君的问题?梁公既比我君父强上那么多,想必诸公子也是涵难望项背的咯?” 子不肖父,可谓是梁公的心病;继承人问题,更是整个梁国最大的隐患。如今的梁国,油烹火烈,可是正因太强,一旦换一个昏庸的君主,恐怕就会辖制不住而分崩离析,这也正是《江山妩媚美人谋》中梁国的结局。 如此讥讽,梁公竟也不动怒,反而敛了那一身狂霸,摸了摸唇上短须,一笑,“所以寡人要你。” 谢涵侧目。 梁公踏下阶,“姬元耳根子软没主见,姬高狂妄鲁莽刚愎自用,其余诸子,懦弱的懦弱,骄纵的骄纵,没一个像寡人。”他嘴上说着痛心疾首的话,语气却是等闲,漫不经心,抬起一只手按在谢涵头顶,一叹,“可惜你不是寡人的儿子。” 谢涵:“!” 他悚然一惊,瞪大眼睛。 梁公见状,不由一笑,“你这是什么样子,寡人又不会把你骗来做儿子混淆梁室血脉。” 谢涵:“……”他脸颊一红,后退一步,刚脱出对方的手,对面人又开口了,“寡人只不过是想把你骗来做太傅罢了。” 谢涵:“!”太傅?太子姬元都多大了,不,他怎么可能会到梁国做太傅? 他下意识抬头,正对上对面人戏谑的目光,宛如猫逗老鼠。 谢涵心内涌上一阵挫败,不得不承认自己又被对方溜着走了,偏又不甘心,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脑内忽然一道灵光―― 梁公有十子,刚刚都显露出对他们明晃晃的失望了,而太子刚在半年前喜得麟儿,他心底不可遏制地升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来,“梁公是想让我教导公孙离?” “聪明。”梁公轻一击掌,“既然你猜到了,寡人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 谢涵觉得自己简直要气笑了,然后他就笑了,“梁公高看我了,小子区区一黄口小儿,自己已是朝不保夕,若真有点才能,何至如斯境地?” 梁公竖起一根食指竖,手指上祖母绿戒指正抵在唇上,“你可以不相信自己,但不可以不相信寡人的眼光,刘戟、姬必、韩围、……沈澜之、卫瑶,寡人相人,从未一失。” “寡人说你行,你就行。” “文事武艺,暂可不论。在寡人看来,第一,你有见地,有敏锐的政治直觉,能看清事务上的优劣;第二,你有胸襟,不会偏听偏信,也不会固执己见;第三,你有抱负,主张锐意改革,拒绝粉饰太平。有此三者,其余诸事,皆不重要了。” 随着一个字一个字落下,就像撞进心里一般,这一刻谢涵居然不想反驳,他撇过头,冷冷一笑,“那梁公凭什么觉得这样的我甘心为他国效命?” “唉――”梁公叹了口气,“其实寡人也很喜欢楚太子子般,燕太子襄,但寡人从未想过要把他们收编,只想过收编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谢涵脸色“刷”地一白,血色褪去。 “因为寡人怕燕国和梁国好好的友邦关系崩了,因为寡人怕楚拓疆找寡人找拼命。”梁公笑笑,重新坐回阶上软榻,正了正衣襟,“但寡人不怕谢壬,他没那个胆量,更不会为你对上寡人。” 谢涵牙齿打颤,狠狠往下一磕,咬紧下唇,死死握住拳头。 “你看,你现在在齐国是什么光景,门可罗雀,进退两难,尴尬非常,你不恨吗?不想让陷害你的人付出代价吗?不想看看谢壬正眼看你后悔惋惜的样子吗?你就想这样在四四方方的一个小小府邸里老死吗?哦不,如果等齐四公子继位后,你就是这样隐形人的日子也过不成了,他有多心胸狭隘你比寡人更清楚,到时候就算你不管自己,你母亲怎么办,你弟弟怎么办?你没有一点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任人揉搓,无能为力。” 梁公的声音低而缓,有种奇妙的韵律,每一个字都像踩在人心上一样。 “你来梁国后就不一样了,寡人会给你权利,给你机会,让你亲自教导太孙,待寡人百年之后,你便是位极人臣,你完全可以把楚楚夫人、齐七公子接出来。不用担心现在谢壬震怒,他不敢的,也不用担心梁国内众臣的排挤,梁国绝对是诸国中异国臣子最多的国家了。” “梁公说的真是动听。”谢涵收敛情绪,低低一笑,“然而漫天画饼谁都会。”他抬头,双目锁住阶上身影,“可敢问梁公又凭什么觉得太孙会顺利即位,您可……年事已高啊。”最后四字,他一字一顿。“太子和诸公子又岂会忍气吞声?” 随着他话语落下,一片寂静。 有顷,阶上忽然爆发出一串长笑,“哈哈哈――” 梁公大笑出声,三声笑后又戛然而止,声音陡然压低,“那如果他们都不在了呢?如果寡人的儿子都死光了只剩下孙子了呢?” “什么?”谢涵失声,禁不住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下一瞬反应回来后,他喉头宛若被一只大手掐住。 他问了一句千不该万不该问的话。 知道了这样的秘密后,除了投诚,梁公还会让他活着走出日晟殿吗? “没有用的人,本就不该活着。”梁公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神色淡淡,“不过,现在他们还有些用处,不枉寡人浪费了十几年米养着。” 阳光被阻隔在门外,只能透过窗柩斜斜打入几道,映得高坐在上的人一半明一半暗,越显诡秘,衬得那凉薄话语更叫人心惊,谢涵只觉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系统,系统!”谢涵忽然在心底大声呼唤,从未有过的急切。 “宿主?”系统吱声。 “你是不是说过只要给你准备时间,你就能把我从死救活?”谢涵立刻问。 “是啊。”系统点头,但还是十分担忧,“宿主,梁公要杀你吗?” 谢涵不答反问:“那你要多久准备时间?” “两个小时罢,我先去申请一下。” 两个小时,也就是一个时辰,已知“小时”概念的谢涵迅速转换单位,背过手把袖内的汞水捏在掌心,心内有了一点点底,再抬头已是一派镇静,现在他只要周旋一个时辰。 “梁公是想以公子高与太子元之争为局,拔掉国内氏族?”谢涵想起去年沈澜之倒向齐谢的事,显然是为了加剧公子高和太子元的争斗,至于是为了什么……梁公现在除了扩张最想干的事一定就是剿灭尾大不掉的诸氏族了。 梁公把投向扳指的目光移到谢涵身上,“好胆量。” 说完,他微微一笑,“‘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你是不是依然不愿意到寡人麾下,宁死?” 那双眼睛仿佛洞悉一切,谢涵心内微紧。 “所以,打算在死前问个痛快?”梁公轻叹一声,“年纪轻轻的,怎么就顽固不化呢?” 谢涵上前一步,“那敢问若三十六年前,您被梁悯公打压的时候,楚国以高官许您,您是否会去?” 梁公一愣。 “若您去了,便再无如今‘众君之君,梁君姬彖’,再无‘中原霸主,煌惶大梁’。涵愿与您一样的选择。”谢涵深深一揖。 “哈哈哈哈哈――”梁公站起身,忽然笑了,“有意思。有意思。众君之君,梁君姬彖,中原霸主,煌惶大梁。哈哈哈――寡人昔日被堂兄逼得如丧家之犬的时候,的确和你现在有几分相像。当时楚烈王的确派人来找寡人,派的人还是当时的太子拓疆,结果寡人嘴上笑说好背后就狠狠利用了他一把,转头成了梁国新君。可让他记恨了寡人几十年啊,哈哈哈――” 谢涵:“……”他真的只是随便打个比喻。 他看着阶上笑得有些得意有些发狂有些不能自已的人,心知自己竟一不小心勾起这位雄君心底的陈年往事。这个时候的人通常会不理智得多,他计上心来。 “若我现在假意同意,梁公又能辨我几分真伪?”谢涵又上前一步,“梁公自己尚且不愿,又何必再问他人?我知梁公有一千种方法让我在梁国待不下去,但我也有一万种方法阴奉阳违。梁公不怕我取得您信任后再背后插一刀吗?比如,把国内消息转给舅舅。” 梁公笑毕,敛下神色,眼神又换回那种看猎物似的戏谑,“你这是逼寡人杀你?” “啧,平白无故的,让你死在梁宫内,这可说不清啊;让你走出这扇门等你回齐境后再杀,寡人怕今日交谈转眼流传街头巷尾啊。”他十分虚假地叹息着,最后一锤定音,“看来寡人只能放你走了。” 等等,谢涵蓦地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转折?他三十六计还没使出来呢。梁公其实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大家都误会他了? “梁公难道不怕我泄露机密?”他不敢置信。 “这对现在的你有什么好处?”梁公笃定一笑。 的确没有,反而还会为他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今天他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仿佛知道谢涵心底所想一般,梁公转着扳指,忽然道:“当然,寡人也不是白找你一趟的。在齐国天牢时,寡人能抓走你,却没这么做反而允你三个条件;今天寡人能留下你依然放你回国。古有人七擒七纵得一良将,寡人没这么多时间……” 他微微一顿,忽地把目光锁在谢涵身上,“咱们就玩个三擒三纵,你看如何?” 谢涵心下一震,张了张嘴。 “寡人不只要你的人,还要你的心。”梁公一笑,伸出一根手指,“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你敢不敢接?” “我还有第二个选择么?”谢涵苦笑,算是亲身体会了一翻这位君主的厉害,他弯腰,“若有第三次,涵愿听凭您差遣。” “君子一诺,”梁公笑着,目光灼灼。 “生死无悔。”谢涵收紧五指。说完,他抬头,“涵记得,刚刚梁公答应了我一个请求。” 梁公回想一瞬,点了点头,“不错。你想要什么?” “一别近载,涵甚是思念姑母。”谢涵诚恳道。 梁公一顿,“好狡猾。” “好,寡人就安排你们姑侄见一面。” 第61章 【大修,请务必看 </script> “唉,大老远的来梁国做什么,你瞧你都瘦了,来,过来让姑母仔细瞧瞧?”齐谢冲着谢涵招手,面露慈爱,话语却显是“意有所问”。 谢涵很配合地上前,让齐谢的手心落在他头上摸了摸,仰脸笑道:“君父病了,缺味鲜犀角入药,大师姑布卿曾对侄儿说:你出去后第一样要找的东西在新绛。涵便权当碰碰运气的过来了。不想果真有,姑父挂念君父,已星夜驰人找了鲜犀角,几个时辰前刚送到,现在打算让侄儿立刻送回。” 齐谢面上划过一抹恍然,随后却涌上更多的不解――君上什么时候这么看重阿弟了?还是有事要用到齐国?居然还开日晟殿给足齐国面子? “那可真是太好了,君上平素就说梁齐是亲兄弟,他也一直把阿弟当亲弟弟看,现在终于找到鲜犀角,不只我这做姐姐的可以放宽心,君上也可放心了。”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是欣慰的笑。 谢涵也笑着,他知道只要给齐谢一个开头,对方便会自行补全后续的。 等抱着犀角乘着轻辇出梁宫时,才刚晌午,日头暖暖的,谢涵却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想到刚刚齐谢和他说话三句不离开齐国究竟有什么动向引得梁公如此重视的场景,又想到之前日晟殿内那场波涛汹涌的对话,他不禁低语,“就真的不怕我说出去么?万一我突然发疯呢?” 说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卡在心头的可能――如果…真有第三次,他又该如何自处? 不。 不会的。 按照《江山妩媚美人谋》中的记载,一年后,这位一代传奇君主就会如流星般陨落,猝不及防溘然长逝,用他的生命开启之后二十余年的纷乱战世。 只要他躲过这一年…… 但愿记载不虚。 谢涵微微一顿,心底竟蓦地升起一阵怅然来。 “你出来了?”忽然,一道熟悉温文的声音传来。 抬头看去,只见沈澜之已换了一身便服,背着阳光,斜倚辆马车站在门口,冲他笑得清淡。 他心下一凛,不知霍无恤逃出去了没,不知此时对方过来是发现人不在了还是发现人身份了。 心思电转间,脸上已荡开一抹笑,“沈兄怎么来了?” “送送你。”沈澜之耸肩一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 谢涵踏下轻辇,行至对方身边,低笑道:“难道在沈兄心里不是觉得马上就能见到我了么?” 沈澜之侧头,眸色微深,“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见到你。” 谢涵一愣,对方的手已伸过来撩起他垂下的一缕鬓发,倏忽笑了,“你家絮儿不见了,阿涵是不是该给我个交代?” 不见了。谢涵心下一松,不见了好。等他回齐国了,管霍无恤的身份会不会被掏出来。 “什么,絮儿不见了?絮儿乖巧可人,从不会乱跑。”谢涵面色微变,“沈兄不是说会留下四个卫士照顾絮儿的吗?就是这么照顾的?” 沈澜之静静地等对方说完,把那缕发别到人耳后,然后转身踩上车辕,一掀棉帘,“编了这么多话,累不累,进去喝口茶?” 谢涵:“……” 他一脚上车,进了车厢,沈澜之悠悠地打开垫子下的暗格,拿出套精致的瓷器,放在案上,恰好卡在其上对应的套圈内,不必怕车/震晃荡。 “沈兄真会享受。” 沈澜之摆摆手,提壶倒水,茶雾袅袅升起,他在朦胧中开口,“哪里比得上阿涵,可人儿在怀,上能暖床铺,下能煲美粥,哪怕浑身酸痛仍拖病躯给你准备吃食,真是好福气。” 谢涵不语,只静看对方要怎么说。 “可惜就是身子弱了些,抵不住阿涵你龙精虎猛,生生从我四卫士团团守卫中逃了出去。” 谢涵:“……” 这话前半句和后半句可真矛盾。 沈澜之把茶水推到谢涵面前,蓦地一笑,不是惯常的文雅,反而十二分的促狭,“放心,这么丢人的事,我自会为你遮掩一二……” 终于觉出些味来,谢涵眯了眯眼:“哦?” 对面人已半倾上身过来,热气拂过他的耳畔,“所以,你要怎么感谢我?” 谢涵挑起眉梢,“感谢?沈兄对我之前的‘照顾’也很多了,我感谢不过来,便一起算了,重新开始罢。” 听到回报那絮儿跑了后,沈澜之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那酒楼里的场景,便觉出些违和来了。怕不是娈童,而是带在身边得用的,现在逃出去通风报信了罢。 但……已经是这样的结局了,那个絮儿去找谁又有什么所谓,不如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以后和谢涵共事也不会太难看。 听到满意的答案,沈澜之眯眼一笑,微低头,轻碰了下对方耳尖,“这点感谢可不够罢,我有点不开心,陪陪我?” 谢涵放下杯子,伸出一只手,按在对方肩上往对面推回去,“扫沈兄雅兴了,我忧心君父病情,必须速回。” 沈澜好脾气地任对方推着坐回去,然后平地扔下一句话―― “对了,我在宫门口等你是为了来和你说,你那一队使团已经到了,城门守卫来报,辰时三刻进的新绛,巳时入的观止楼修整。” 谢涵:“!” 他一愣,立刻掀开棉帘,外边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都是新年来往拜访的人。 “我吩咐过了,是去观止楼的路。”身侧声音悠悠。 谢涵放下棉帘,看人一眼,“多谢沈兄。”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沈澜之真诚道。 不一会儿,马车拐了个弯,在一家占地颇广、雕梁画栋、装饰精美的酒楼下停了下来。 谢涵一脚踏下车辕,正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铠甲勇士下来向掌柜打听什么。 “穰非。”谢涵一脚迈进楼内。 穰非浑身一震,回头,眼睛骤亮,“三公子!” “是我。”见那心力交瘁的倦容混杂着无比惊喜的表情,谢涵不由心头一虚,抬步走进,拍拍人肩头,“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穰非一扫惫态,笑嘻嘻道:“还要感谢三公子给我的信任和机会。”说着,他注意到谢涵拿在手里的白布包,但只看了一眼,并没问,而是道:“我等半个时辰前刚到这里,兄弟们都在修整,要不要叫他们来见公子。” “我订的是七进的院子,东厢是我等十个住着,西厢留给医工、车奴、寿春公公,上房候着您。” “嗯。”谢涵点点头,回头看沈澜之,对方手里不知何时已拿着个长三尺余宽近尺的布包,但他已无瑕细思,遂面露难色地“逐客”,“多谢沈兄相送,只是涵还有事,恐怕不能招待……” “无妨,我在这儿等你回来。”沈澜之摆摆手,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放下布包,支着下颌,笑眯眯的。 谢涵:“……” 他忖不清对方的来意,原以为是单纯地来卖他个好,但既然霍无恤的事已告一段落,对方何必…… 他对穰非摆摆手,“一路劳顿,你先不必告诉诸位我来了,没得休息不好,且让他们先好好歇着罢。” 穰非自然是一直注意着跟着谢涵进来的人的,但见对方相貌堂堂、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显不是普通人,吃不准怎么问,便没开口,闻言,他心领神会,“是。” 穿过前边宴饮吃喝的正楼,跨过个独具匠心的小桥流水,穰非来到租下的小院,翦雎正倚剑站在门口。 虽然不是谢涵那么没日没夜地赶路,但五天从临淄到新绛又是一路风雪的也够他们吃一壶了,其他人都倒头酣睡,唯穰非、翦雎还强自撑着。 “如何,打听到三公子的消息了?”见穰非脸色轻松,熟知他的翦雎自然猜着了八/九分。 “没有打听到。”穰非摇了摇头。 翦雎疑惑,“那你……” 穰非忽“嘻”地一笑跳到一旁一石块上――他长的不矮,七尺六寸,奈何翦雎长得太高,身近九尺,要和对方说小话就只能如此了。 翦雎一愣,微弯下腰。 穰非附在他耳边,“我是没打听到,但我见到三公子了。” “嘘。别出声,三公子现在在外面和个大人说话,等会再过来,叫我别声张,大概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翦雎点点头,把显得有些兴奋的人从石块上拉下来了,“既然如此,你去休息罢,我在这儿看着。” 穰非却忽然又有些踌躇起来,他把齐公亲赐令箭和使团符节从怀里拿出来,恋恋不舍地摸了摸,“这是三公子给我的。” “嗯。”翦雎点点头,“不舍得还?” 穰非“切”了一声,“怎么可能,我可是要‘干大事’的人,这只是一个开始。”他拍拍翦雎胸膛,“你说是不是啊,未来的大将军。” 翦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泄出一二分极浅淡的笑意来,“嗯,所以未来的丞相大人,你在犹豫什么?” 穰非脸一垮,又凑到翦雎耳边,“三公子对我们呢,是救命之恩,就算放走一次七公子,也完全不能抵回来对罢?” “嗯。”翦雎点头。 “当日,三公子就这么把令箭、符节都扔给我了,让我全权负责使团,这种信任,人家说‘士为知己死’对罢?” 翦雎顿了顿,点头,“嗯。” “所以,那件事应该要跟三公子说的,对罢?” 翦雎反应了一下,点头,“嗯。” “我们这次得罪了好几个人,尤其是那两个,肯定吃不了好,对不对?” “你别怕。”翦雎伸出一只手刚要拍拍对方,结果被人一巴掌拍落,“啊呀,我才不怕了,你怎么说着说着和前面回答的调子就不一样了?” “……”翦雎:“嗯。” “所以,要么,我们这次回去,立刻请辞,逃往他国,要么就得给自己找个靠山,你怎么看?” “嗯。” 穰非:“……”他瞪人一眼,“你怎么就知道‘嗯’!我是问你怎么想?” 翦雎定定地看了人一眼,道:“你都想好了,就按你想得好了。” 穰非却忽然叹了口气,“可我们跟三公子也不熟,说了也不知道他信不信,愿不愿意,而且他现在也不一定能保得住我们啊,他自己也……自身难保,跟着他,我们可能永远也做不了大丞相、大将军了,他是信任我,跟你又没关系。”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翦雎抬起一只手,然后落下,揉了揉,“想做就做。”说完,他顿了顿,“而且,他对我有救命之恩。” 新年第一天,除了羁旅之人谁还会来家酒楼?观止楼不比往日门庭若市,反而清净寥落得多,而现在又非饭点,以致整个一楼竟只有谢涵和沈澜之二人一桌。 一晚守岁没睡,又急忙被招进梁宫一场劳心劳力,现在谢涵着实有些厌烦了对面人那永远藏一句露一句朦朦胧胧遮遮掩掩的话了,他要了壶酒和几叠小菜便挥退那殷勤的小二,左右扫一圈无人后,径直道:“我乏的很,沈兄有什么话,直说罢。” 沈澜之微一愣,摸了摸鼻子,又起了另一个话头,“正月初一,使团奔波而来,才刚歇下,阿涵不会又要他们即刻赶路罢?” 又换了句更烟笼雾罩的话了,谢淡了面色,“沈兄说完事,我就进院子了,明日一早就启程,沈兄也莫要等我了。”说着,他便作势起身。 沈澜之伸出一只手臂微拦,“对了,阿涵你的剑呢?” 谢涵身形一顿,又坐了回来,脸上罕见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沈澜之打开一直在手边的布包,露出把黑色长剑来,往前一推,正是黑电,他微微一笑,“其实我只是想请阿涵吃顿饭乐一乐一尽地主之仪,否则岂不失礼?” 请吃饭?谢涵眉头微扬,“鸿门宴?” “非也非也。”沈澜之轻一摇头,压低声音道:“实是无端弄失了阿涵的小情儿,赔罪呢。” 谢涵眉头轻敛,威胁、人情都用上了啊,弄丢黑电,实是他理亏,然而…… “众位兄弟远道而来也辛苦了,权当给他们犒劳犒劳。” 谢涵眉间仍有犹豫之色,不是他谱大,实在是沈澜之这个人…太麻烦了,谁知道那顿饭会有多少个“意外”。 大抵也知对方在犹豫什么,沈澜之又道:“放心,只是吃场饭,没其他的事。” “好。”谢涵沉吟片刻,终于松口。 等送走沈澜之,他把黑电往腰间一插,便朝后方那小院走去时,远远看去,就见有两个人宛如门神般杵在院门口。 穰非先看见谢涵,立刻一扯翦雎,几个大步过来,行了个礼,“公子。” 谢涵一顿,这称呼,和刚刚可不一样。 他看了穰非那满含“倾诉欲”的双眼一眼,往不远处石桌一指,“去那儿说话,说说一路如何?” 那石桌在一棵大树下,大抵是给人乘凉用得,周围极空阔藏不了人,翦雎站在树下左右看着,谢涵率先坐下,与人伸了伸手,“坐下说。” “多谢公子。”穰非坐下,先把令箭和符节拿了出来,“自公子留下这些东西后,我们追着公子走了一阵,只是没追上,反而雪越下越大被阻了行程,就近宿了家驿站。晚上我们在一间,点起蜡烛商量,意见分成两派,一派要求原路返回,另一派要求先去观止楼。” 话到这一句,谢涵忍不住皱了眉头,“你没拿出令箭和符节?没说我说的话?” “拿了,说了。” “见令箭如见君父,他们哪来的胆子?”谢涵一拍石桌。 穰非觑一眼谢涵面色,“当时有两人振振有词说公子你不忠不孝、获罪之身,找犀角只不过是托词,主要是为了逃出临淄,叛去他国,必须马上回禀君上,如果我们跟去了就也是叛贼了。说的一板一眼的,所以有不少人都被鼓动了。” 第62章 【作者有话说赠三千正文 </script> 辞职离开,是良禽择木而栖。 在职叛逃,就是品行有污了。 “叛徒”二字对武士而言是致命的,很多人都犹豫、听信,更何况天气如此恶劣,时值年关还在疾行,也为他们的归心加了一颗砝码,几个冲脾气或胆气小的都被鼓动起来要回去,打算听从命令的几人决心也被动摇着。 “人心浮动,再不控制住,恐怕会有不少人逃回临淄,我便一时冲动抓了其中一个危言耸听者,叫渐铭。” 见穰非脸上表情有些奇特,谢涵摆手安慰,“无妨,杀了算本公子的。” 如果让那些人逃回去,言论将会对他很不利,届时回去路上再被人阻一阻的话……恐怕他就再也回不去了,永远背负着“叛逃”的骂名。 闻言,穰非的表情并没松下一点,还是保持着那种奇特,最后道:“公子知道的:‘死’对一个武士而言并不是最可怕的,羞辱是对武士最痛苦的凌迟。我怕杀了那危言耸听者后,其余人被激出血气愤怒来,于是我让那人回临淄。” 谢涵抬眉,以目示意对方继续,他知道一定有后续。 “只是在回去前,在他额头刺了青字:丙申年齐使寻犀角团叛逃者。” 谢涵:“……” 他不禁睁大眼睛把对面人仔细看了一遍,娃娃脸、俩酒窝、小虎牙,和他记忆中的无甚不同,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伶俐、轻快、义气的穰非上。 “嗯……”他换上一张淡定脸,想象了一下当时情况,认真道:“你做的很好。” 穰非咧嘴一笑,有些激动起来,“因为当时另一个危言耸听者陆虎看起来犟得厉害,又横又冲,我怕刺了他,他就直接自杀了,会引起众人反弹,于是只拿着渐铭杀鸡儆猴,渐铭羞愤离开后,我们就继续上路了。虽然他们一直忿忿,陆虎还多次出言鼓动,但因为有渐铭前车之鉴,翦雎又能以一敌五,最终我们还是到了这儿了。” 说完,他拿出名册,指着上面,“随行人员里,公子你的车奴、内侍、医工都是一直要求要到观止楼的,其余还有这三个和我、翦雎也坚持要到观止楼,这三个是听了渐铭、陆虎鼓动被我逼来的。” 谢涵点点头,看着穰非的目光十分的赞赏,不料对方还能再说出一个让他更加赞赏的事儿来,“我和翦雎觉得,陆虎和渐铭这一开始就能想那么多,还不顾忌地四处乱说,十分猫腻,就试探了陆虎几下,我敢肯定、”他看一眼翦雎,翦雎对他摇摇头,“没人。” “我敢肯定至少陆虎是四公子或者鲁姬夫人的人。”穰非看着谢涵,手心微汗,又概括了一番试探过程。 谢漪这个结果……谢涵也猜的到。 国内,谢浇不可能这么做;他已是半残之人,谢涓和其他人没必要这么做;至于狐源,则不会派出这么次的人来,当然也可能是时间匆忙来不及多准备;而国外,处心积虑让他和齐国脱离的,除了梁公,他想不出第二个人来,但那个男人绝不会用这种阴谋诡计,因为他要的是臣服而不是被迫――阴谋永远换不来忠诚与真心……既如此,最后最有可能的可不就是谢漪母子了。 现在只是更加确定了。 他指尖轻敲桌面,看着穰非眼底三分忐忑,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么说罢,如今的我,做什么保证,都太缥缈,我只说,我不甘心就此终老,你们若愿,我求之不得,若不愿,我送君离开,不必觉得歉疚,当初举手之劳,你们早已还清了。” 穰非侧头,翦雎正走到他身边来,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跪了下来―― “昔公子救命之恩,本该结草相报。” “今公子信任之情,更是万死难偿。” “愿誓死追随公子。” 谢涵脸上终于漾开真切的笑容,果然――不试试怎么知道,只要不死,总会更好,等二人结结实实磕完个头,他起身还了二人一揖,“便不言谢,以后时光,风雨同舟。” “是穰非/翦雎的荣幸。” “好了,快起来,这可不是比拼礼节的时候了。”谢涵伸手一扶,玩笑道。 穰非嘻嘻拉着翦雎站起来,问道:“公子现在要召集众人么?” 谢涵想了想,点头,“也好,把所有人都叫我房里来。”说着,便抬步往小院走去,“晚上我设宴鸣玉坊犒劳你们,明日卯时末出发回国,等会儿我说完话,你们就去好好休息一下。” “回齐国?”穰非惊奇出声,“公子……那鲜犀角,您找到鲜犀角了?”翦雎亦是疑目。 谢涵抬起右手晃了晃,右手上一个大大的白布包随着晃。 穰非张了张嘴,好一会儿吐出口气,“厉害了。”明明他们才刚会合来着。 谢涵大开上房,在主坐落下,翦雎持剑站在他一边,不一会儿,穰非就把人都喊了过来。 “公子!”踏进门前,寿春看到里面端坐的身影,忍不住呼出声,又立刻咽下,趋步至谢涵身后。 那医工和车奴都站在最靠边的地方,中间是包括穰非在内的八个武士,看到谢涵,其中四人眼神闪烁了起来,谢涵只当没看见,在众人拜下喊“见过公子”后,他微一伸手,“都起来罢,辛苦诸位了。” 众人连道不敢,见谢涵态度温和可亲,陆虎不安的心底又渐渐踏实起来――这么客气,只能说明心虚。只要他先发制人,还是能完成夫人给的任务的。 刚站起身,他便率先冷哼出声,“三公子无故离开,就算你是公子也不能这么戏耍我们罢?还把令箭符节交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是把我们当猴耍吗!” 言辞间,其他人也被带出几分不满来――年关之节,谁也不想背井离乡,只拿着“能立大功”安慰自己,却不想刚行半天带队人就玩失踪,还要去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一路担惊受怕又希望渺茫,搁谁谁都得有微词。 只他们不敢像陆虎这样说出来,谢涵也不说话,只给穰非使了个眼色,就往后一靠拿起杯子喝茶。 穰非会意,哈哈一笑,站出来,“瞧陆小弟这话说的,我是甲戌年三月生的,小弟你甲戌年六月的生辰,我毛都没长齐,那你岂不是毛都没开始长?” 穰非是娃娃脸看着像十四五岁,实际上过了年已经是二十二的人了。 陆虎卡了一下,面色涨的通红,穰非又笑眯眯道:“就算陆小弟你想自谦,也没得把所有人都带进去啊,我是没什么,可这二十二岁下的,张兄、李兄,三公子你……还有国内诸公子都是罢?” 陆虎瞪直言,“你你你……放屁。” “好了。”这时,谢涵放下杯子,“事出仓促,本公子把符节令箭都交给穰非,是因为当时他离得我最近。至于我何故突然离开,则是因为有高人指点我尽快来新绛寻鲜犀角。”说着,他打开手边那个白布包,露出一圆锥形的物什,长近尺,乌黑色,有光泽,正是犀角无疑。 众人皆是一愣,陆虎张了张嘴,这也……他呐呐地住了嘴。 谢涵也无心与人纠缠,只摆了摆手,“我不想多说,只是中途有人曾言要中途回去,我却万万不能姑息乱了法纪,但念你们一路辛劳,我给你们留些颜面,自行惩戒罢。” 室内一时寂静了下来,陆虎瞪大眼睛,额角一滴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另外三人互相看看,忽然其中一人猛地站了起来,抽出腰间的剑,大喊道:“我叶猛身为武士,竟然不听上令,临阵欲逃,有辱家门,该死!” 眼见着他横剑便要抹过脖子,一路同行也算共患难了,众皆忍不住闭上眼睛,却没有剑入皮肉的声音,反有利刃相交的叮叮声。 谢涵微愣,立刻伸剑一挑,把那把马上要拉过脖颈剑荡开,铛一声坠落在地。 叶猛一时没反应回来,睁大眼睛。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谢涵有些头痛地捂了捂额头,最后站起身,认真道:“是我刚刚的话太过模糊了,我不过是想小惩大诫罢了。” 叶猛跪了下来,“三公子不要这么说,是我罪有应得,理当如此,不敢苟活,以求偿罪。” 他态度坚决,一心求死,一副“不让我死就是侮辱了我的武士道”的样子,谢涵哑然,点了点脑袋,忽然问:“你一开始为什么说要回去?” 叶猛垂下头,没吱声。 “你以为我不会回来了,对吗?你觉得来我说的地方,是叛逃对吗?” 叶猛涨红了脸,声音细如蚊呐,“是。” 谢涵笑了,“所以你是好意,虽有错,错在心急冲动,却无碍道义,什么时候心急是要以命赎罪的了?那你吃热豆腐时不吹吹烫到嘴是不是也要自尽谢罪?这岂不是贻笑大方?” 叶猛张了张嘴,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是这么蠢得人么?但好像听起来又都对。 谢涵单手执剑,就地一挑,挑起地上的剑在半空中转了个圈。 “叮――”一声,叶猛腰间一沉,剑已入鞘。 “这样罢,你既错在心急,我便罚你静心,你去外面站两个时辰。”谢涵话音刚落,便见叶猛要说话的样子,他按下对方肩膀,“别以为这很容易,要做到纹丝不动可难得很,我就问你,敢不敢接?” 第63章 【补全 </script> “阿涵可不要以为她是什么命运作践、流落风尘的可怜女子啊。”沈澜之转瞬愕然后,凑近谢涵耳畔,喷洒下一阵热气。 这语气,说一半藏一半,显是在吊人胃口引人继续问,谢涵把人稍推远些,拿起个酒杯,施施然品茗。 沈澜之无奈一笑,终是自己继续下去,“此女名为拂胭………” “噗咳咳咳――”对方话还没说完,谢涵忽地一个岔气一阵气喘咳嗽。 沈澜之停下言语,弯过手给人拍着脊背,“呛到了?” 谢涵一手按着胸口,又咳了一会儿,才缓下来,伸出另一只手摆了摆,“无妨。” 沈澜之见人的确好了,好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还是……听过‘拂胭’这个名字?” 谢涵眉心微动,直觉得对方最后一句话似在打探什么。 事实上,他怎么可能真的随便就被口酒呛到这么乌龙,而是拂胭这个名字…… 那可是和“谢涵”一样的重量级“恶毒女配”啊。 在《江山妩媚美人谋》中,里面被打上“恶毒女配”标签的人很多,什么萧侯赵臧的夫人鲜虞玉儿、楚王子般的姬妾甲乙丙、燕侯宁襄的夫人梁二公主、仰慕谢涵的琴艺大家明玉、舞姬云依,霍无恤的妻妾谢涵、燕宁等等,都“陷害”过女主姬倾城,然而其中最富有特色、戏份最多、可谓贯穿始终的只有谢涵、拂胭二人。 谢涵是以堪称戏剧性扭转的性别、温文尔雅的气质、和女主反目成仇的经典戏码让人不得不记忆深刻。 而拂胭,则是一直在作死、从未被超越,似乎天生和女主过不去,从楚国到齐国,再到燕国、雍国,女主在哪儿,她就在哪儿,永远搞破坏,就是见不得女主好。就是这样一个内心阴暗的存在,最后被女主感化,替女主挡了一支箭――死了。 活得做妖,死得伟大,完美地衬托出女主如明珠闪耀长河般的人格魅力,怎能让人轻易忘却? 其中女主感化拂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女主不鄙弃对方的风尘出生,女主告诉她:人生而平等。 种种迹象,尤其是里面对拂胭的描摹也是冷艳,都表明这恐怕不是同名。 看那书时,谢涵便觉得奇怪,里面的拂胭容貌绝色、武功高强、聪明警惕,怎么也不像个普通风尘女子啊,现在这种奇怪不减反增。 面上,他只对沈澜之笑道:“‘冰雪拂胭脂,绛蜡香融落日西’。我刚打算为新制的琴取名‘拂胭’,真是巧了。” “是么?那真是太巧了。”沈澜之眯起眼睛。 见人一脸不信的样子,谢涵无奈,“我远在齐国,唯一一次来梁也是和大哥饮酒醉了,沈兄教我如何去听过‘拂胭’这名字?倒是听沈兄口气,显是对这位拂胭姑娘熟稔得很啊。” 沈澜之一笑,“我又没说不信,阿涵莫要多想。”他凑近了些窗口,似在专注于那飒爽英姿,“阿涵可知,这位拂胭姑娘甚少登台,阿涵好运道。” “是么?”谢涵不置可否。 沈澜之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砰――”地一声摔下地碎成几片,“来人。” 立刻走进来几个随侍者,有沈澜之自己带来的,也有鸣玉坊的酒童,他指着那酒童,“再换一套酒器来!” “是。” 谢涵只这么看着,等人都退出去后,沈澜之倾身压来,双唇附在他耳畔,“她登台次数极少,但每次登台后都会被权贵争相追捧,然后与她过夜过的权贵十有五六会在短则几日长则一年时间后被检举弹劾。” 最后四字,他咬重了音,谢涵双眼微微瞪大。 沈澜之又坐回软垫,换了一个杯子自斟自饮了起来。 谢涵看着沈澜之的目光微深,忽一哂,“不知沈兄有否与这位姑娘有过美好的一晚?” 沈澜之笑眯眯的,“阿涵担心我?” “自然。”谢涵诚恳地点了点头。 沈澜之哀叹一声,“阿涵是知道我最爱这样善剑之人的。” “不是男儿么?” “因为这世上女儿大多不会剑,会的也是软趴趴,所以我被逼无奈,只能不爱红妆爱蓝颜了。但如拂胭这般凌厉身姿的,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分别?” 谢涵:“……” 他支颌瞧着台上女子勾魂摄魄的身姿,忽地笑了,“所以这才是沈兄邀我来此的真正目的?” 沈澜之此时倒也爽直,“今夜她登台表演,不知花落谁家,阿涵有无兴趣,与我一探究竟?” 谢涵竖起一只手,“免了。我明日一早还要出发,还想早些歇息。” “就过来说会儿话,哪要多少时间。”沈澜之一脸“你太不纯洁了”的表情。 谢涵:“……”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换了副酒器的酒童,等那酒童摆好杯壶后,谢涵叫住人,“等等,沃头何处?” 酒童躬身,“请公子随小的来。” “哎,阿涵――”眼见着人扔下句“沈兄少待”后就出去,沈澜之摸了摸鼻子,他以为对方会很有兴趣的才是啊。 事实上,谢涵有兴趣么,他当然有兴趣,但他还不想因为一点兴趣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沈澜之觉得他是齐人,很快就会离开新绛,不必怕引火上身,但他还记得自己和梁公的三擒三纵之约,可不想出现任何一点意外。现在,他更想做的,是另一件事―― “坊内你们这样的酒童很多罢?是轮着来的么?”绕过假山,远离了笙歌,冷风灌来,谢涵微醺的脑袋重新变得清醒,似是因为一路寂静无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回公子,轮着来的,有一百多个,只是这几日忙,便不轮着了。” “这么多人啊。那安排住处安排不过来罢?” “回公子,十人一间房,就在一个院子里,安排的过来的。” “哦。是那个院子么?” “回公子,是的。” “说起来,这酒童是怎么分配的,我上次来也是这个包厢,上次那酒童不知道今日在哪?” “上次的……是叫伍须么?” 谢涵愣了一下,点头,“不错,就是那小子,我大哥上次来醉了打破他的脑袋,也不知道好了没?” “回公子,早就好了。” “他是在哪间房啊,我去瞧瞧。” “就那间房,只是他好几天不来了。” “哦――” 进了沃头,谢涵塞了酒童一片金叶子,捂着肚子摆手道:“好了,这路我知道了。我有些不舒服,可能要久些,你先回去伺候罢。” 酒童犹豫了一下。 “快回去。”谢涵加重了语气,关上门。 “是。” 不一会儿,小解后,谢涵便系上腰带,待人走后,他踏步出来,朝小院的那间房走去。 借着月光,打开门,空无一人,只有两横排的木板。 “还真是艰苦的生存环境呢。”谢涵拿出放在白布包里的竹筒,想了想抽剑铲了些土,把东西塞进去又埋了起来,左右看看这不甚完美的挖坑作品,“会发现的罢。” 这里土湿些,按对方那多疑性子,如果来了,一定会发现的罢。 做完这些,谢涵很快回去,和沈澜之又是好几出太极,直把脑力耗尽才回得房来。 第二日,辰时末,准时出发。 马车轱辘轱辘地动了起来,一夜*,众人都是神采奕奕,赶路的速度,倍儿快。 谢涵掀帘,看着周围景色变化,与来时不同,他已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与此同时,鸣玉坊内,几个酒童在犄角旮瘩内找出个竹筒―― “咦,这是什么?” “爆竹?” “哎,有东西掉下来哎!” “这叫竹简,写字的!” “这个字我认识我认识,这个字是‘好’。” “那还有五个字呢?” …… 几个酒童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陡然发现这么个东西,都像找到新奇玩具似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 忽然,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一道不轻不重质地生硬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啊呀,伍须你这几天哪里去了,我们还以为你死了哩!”拿着竹签的人手一甩,快走过来。 看到那枚竹签的刹那,那伍须瞳孔一缩。他飞快地走过来,从另一人手里抢过竹筒,又捡起竹简,细细的竹简上六个小字,每一个都是不同国家的字,每一个都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咸肉粥很好吃。 “脑子有病。”伍须怔了一会儿,突然骂出声。 他觉得谢涵这人的脑子真是太难理解了――不用想也知道把这句话送过来不是件容易的事,然后这么费尽心机的结果的意义何在?一句屁话有什么好说的?这不是脑子有病么! 他算是知道了,对方会救他、教他,对他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好,他完全不用去费心想理由,这就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 “哎,你干嘛,这我们看到的,你不许动!”其中一个酒童伸手要抢回竹筒。 伍须立刻把东西塞怀里,“你们看到就是你们的了?” 【叮,男主愉悦度10】 谢涵躺在马车上眯眼笑了起来。 第64章 【补1600 </script> 四日三夜后,背后滔滔黄河水浪卷千层雪,过了河东就是齐国。 东去五十里后是济水,乃天险,后方有三座军事重镇,是齐西防线。 然而,也仅如此而已,除此之外,一路再往东直至临淄城,皆是地势低平之地,再无名山大川,也难怪史上齐国不止一次被梁国打了个对穿,最后《江山妩媚美人谋》中还被以燕国为首的联军直捣黄龙、一度灭国。 如果这块河东地区能拿过来就好了。 谢涵再回了一次头,看着那自天上来的滚滚黄河水。 正在这时,一阵嘈杂声由远至近而来。 “小偷――” “抓住他!” 谢涵下意识向前看,瞳孔一缩――路正中一个独眼乞丐长得甚为丑陋,上半张脸碗口大的疤,抓着个包子边跑边死命往嘴里塞,一副饿死鬼的样子,两个年青小贩吆喝着周围相熟摊贩一起抓人――这里是渡口,人来人往,商贸发达,摊头林立,素来热闹繁华。已有不少人闻声驻足看着。 只是他们旨在复命送药,又是一路风尘仆仆,哪里有闲心看热闹。卫士只当没看见眼前这场闹剧,就要打个拐绕过去,却听马车内忽地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停――” 卫队停下,穰非打马向前,来到马车边询问,“公子?” “去把他救下来,再带过来,别太惹眼了。” 顺着谢涵手指,便看到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身狼狈的乞丐,穰非愣了愣才反应回来,“……是。” 他飞驰而去,拦住追着那独眼乞丐打的几人,又付了不少银子,方才救下那乞丐,他看一眼乞丐额头、手臂都有些破了,暗道一声正好,脸上笑得亲切,“这位大哥你受伤了,不如上车涂些药罢。” 远远的,看到齐使标志,不少人心中已知来者身份――近来外出的只有齐三公子寻犀角团。 这是已经找到了?回来的可真够快的。 没想到对方堂堂公子还这么温厚仁爱――并不觉得一个卫士有资格叫停整个卫队,还敢邀请一区区乞丐上车,只能说明这是人家齐三公子的意思。 哪知那乞丐半点不领情,他咽下肉包,冷冷一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哦豁――穰非睁大眼睛,不知是因为第一次见谱这么大的乞丐,还是因为第一次见这么有文化的乞丐。 他顿了顿,弯了弯眼睛,笑出两个小酒窝,“瞧这位大哥说的,我们是能奸还是能盗你啊?” 周围人不禁哄笑出声,那乞丐面色陡然涨成猪肝色,“你!” 倒是穰非说完,心里一突――糟了,他还不知道为什么公子要他救下并带回对方,万一是什么重要人物呢。谁叫他一看对方就觉得讨厌,他打住心里想头,立刻补救,“嘿嘿,我就是嘴贱,这位大哥勿怪,我家公子心善,真无恶意。” 但四面八方的目光还是让独眼乞丐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阴着脸,“心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门人!” 穰非被一噎。 周围人议论出声,大抵就是“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乞丐”,独眼乞丐昂着头,周围人都开始叫穰非快回去罢。 谢涵叹一口气,掀帘下车走过来。 他身穿白底金线绣兰长袍,又披一件白狐裘,缓步走来,如兰似玉、明月皎皎,端的是美姿容、雅风仪。 “这位先生,队员口拙,涵代他向你赔罪。”他深深一揖。 周围人都一副惊异的样子,连独眼乞丐都瞪着一只眼睛,更遑论穰非了,简直一脸活见鬼。 谢涵直起身,微微一笑,如风拂面,“本就是队员嘴上无状,辱及先生,理当如是,望先生恕罪。”说着,他一手携起独眼乞丐的手,“因人之过,施与己身,最是不值得了。先生可千万不要因队员的话耽误了自己伤势。”他拿出一块汗巾按在对方额头血口上止血,“随行太医医术精湛,先生不弃的话,不如上去看看罢。” 众人:“!”原来公室子弟是这么温柔可亲、善良爱民的! “哼――”独眼乞丐却一手甩了谢涵,扔下汗巾,“士可杀,不可辱。羞辱之耻,重于杀人,这位公子就想随随便便几句话抹平?可笑!” 谢涵顿了顿,弯腰,“有理,不知先生如何可原谅在下。” 乞丐那独眼里露出点探究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谢涵,“难道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不违道义,便当如此。” 乞丐阴阴一笑,鲜血从额头流下,衬得那他丑陋面孔越发狰狞可怖,“上古之人请罪,赤足,袒胸,露乳,负荆,跪地。” 谢涵还未做声,周围人都“嗡”地一下嚷开了,“这瞎眼贼失心疯了吧!” “脑子有病,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 骑虎难下,不外如此。 谢涵顿了一下,饶是他也没想对方居然这么胆大包天、不可理喻,暗道一声对方真是那个申厘么? 《江山妩媚美人谋》虽说题中有个“谋”字,单就谢涵的眼光看来涉及权谋的委实浅表而单薄,倒更像是一本关于穿越版姬倾城的个人斗争史,少纵横谋略而多勾心斗角。 对治一国而言,经济、政治、军事的治理可绝不仅是玩弄人心可以解决的,等有了这些强国基础,外交之时才有了玩弄人心、搬弄口舌的机会。 所以比起看女主如何辗转奋斗打脸某个人,谢涵更把目光锁定在那些书中出现过的贤臣能将上。 申厘就是其中一个,虽然只有两次正面出场,名字更是飞快的闪过,但他身上标注的“变法家”三字就足够让谢涵记忆深刻了。 “时移而治不易者乱。” “仁义礼乐皆出于法,此先圣之所以一民者也。” “人生而有好恶,故民可治也。夫人情好爵禄而恶刑罚,人君设二者以御民之志,而立所欲焉。” 三句话,让谢涵莫敢忘怀、魂牵梦萦。 因为书中对申厘只一笔带过,不曾陈其来历、生平,所以谢涵只能牢牢记住对方的名字和那特征性的外貌:【他四十上下,长得极为丑陋,瞎了一只左眼,一条长疤从额头贯至颧骨,宛如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长成这样的人,很少的罢…… 而且刚刚闻人谈吐,也并非一般乞丐罢…… 无论如何,宁可错抓,不可错过,谢涵一咬牙,朝穰非一伸手,“拿荆条来。” “三公子?!”穰非失声。 “既有过,有过自当领罚。”谢涵神色淡淡,仿佛理所当然,直看得众人觉得他们仿佛突然失忆了――刚刚这个公子其实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乞丐的事,而不是好心救了人家还要给人上药只是一卫士说了句戏语。 “还不快去。” “公子说的什么话,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错哪有让公子偿的道理。”穰非愤道,转身朝回跑去,却被谢涵一手抓住袖子。 他对人摇了摇头,“只去拿。”温声细语的,还对人笑了笑,穰非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他小跑回去,一路碎碎念,“公子什么身份,怎么可以给那种人负荆请罪,传出去像什么样,可是让我代公子,公子又不同意,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翦雎拉住人,“公子怎么说,你怎么做就好。” 穰非瞪他一眼,“只知听命,你我与小厮之流何异?这个的意义何在?”他指着自己脑门。 翦雎卡了一下,干巴巴道:“但你已经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了,就听公子话。我看那个乞丐显然是针对公子,你就算替了也没用。” 那边谢涵淡然而立,独眼乞丐阴冷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有许,谢涵侧头看人额上已经渐渐凝固的鲜血,面上松了口气。 穰非双手捧着一根荆条上来,谢涵接过,先脱下狐裘,那乞丐却冷不丁道:“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褪衣,成何体统?” 谢涵:“……” 穰非冷冷一笑,“这位先生真是自相矛盾,既要人负荆请罪,又不准人脱衣服。” “我说的是‘上古之人请罪,赤足,袒胸,露乳,负荆,跪地。’,与你们何干?” “……你你你……”饶是穰非这一刻也舌头打结。 乞丐冷哼一声,抱臂朝马车方向过去,谢涵顿了一下,立刻来到对方身前,执手中荆条且作扫帚,为人打扫前路。 很快二人都进了马车,马车再次前行,留下众人没了热闹看倒还议论纷纷: “好人呐。” “三公子心是善,就是脑子太不拎清。” “你懂什么,这叫爱民如子。” “我看是不分尊卑、自甘下贱。” …… 马车内,医工过来给人简单包扎后,谢涵拿了套干净暖和的棉衣,“不知道给这位大哥合不合身。” 乞丐:“怎么,嫌我的衣服弄脏你的地?” 谢涵摸了摸鼻子,已发现对方浑身是刺,如此人物,只可温情软泡。 他叹一口气,握住对方指尖,“大哥的手太凉了。” 第65章 </script> 霍无恤最近觉得很奇怪,他总觉得谢涵好像就在他身边,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嗅到那个人的味道,那种淡淡的、清雅的、若有似无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好像他一回头,就会看到那个人倚在树干冲他挑眉一笑,看到那个人揽上他的肩膀笑眯眯说一起守岁,看到那个人脸红红眼润润地看着他笑…… 嘶――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我在想他? 台阶上蹲着一个躲懒的酒童,捧着脸看对面包厢里的姑娘,吟道:“思念是一种迷药,让我无时不刻不感觉到她的存在――哦!”他闭上眼睛捧心口。 霍无恤愣了一下,随后一手甩了麻布,一脚朝人屁股踢去,“闭嘴!快来擦!” “哎哟!”那个酒童惨叫一声歪倒在地,嚎叫了好一会儿才拍拍屁股站起来,“伍须,你这几天很暴躁你知不知道?和阿旺越来越像了!” 霍无恤眉目一厉,抄起扫帚一横一套就卡牢对方脖子,“我勒死你!” “咳咳咳……伍须伍须你听我说…我不是骂你,阿旺这几天暴躁是因为阿花主人搬家走了它见不到阿花了…咳咳咳……这是重情重义咳咳咔……” 眼见着那酒童眼白都外翻了,霍无恤松开手,怎么着也不能真把人弄死了。他拍拍手继续擦地板。 哪成想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嘴贱。 “哎哎哎,无须你家小情儿是不是也搬家了?啊呀,爱情是一种毒/药,使你面目全非,你再不是那个当初的你……啊唔唔唔……” 霍无恤翻个白眼,把整块麻布一团塞进对方嘴里,又从人冬衣上“刺啦”一声撕下来一块布继续擦。留人欲哭无泪。 忙着忙着,那股味道似乎闻不到了,哪成想累了一天,回到院子,一打开门,那种香味就又来了,一躺上床板也没消去。 “啊啊啊――”霍无恤低吼一声,忽然侧头问人,“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那人嗅了一下,“没什么味道?” “那种淡淡的香味,没有?” 那人“哦”一声,挠了挠头,“好像有点。”他一拍腿,“月瑶姑娘今天过来叫我们帮她买盒胭脂,一定是她的香味啦,你鼻子跟狗似的!” “放屁!”那种女人的味道怎么可能和他一样? 霍无恤生气地把头埋进枕头里。 “有病啊你。”那人莫名其妙。 第二天一觉起来,霍无恤拍拍脸要坐起来,忽然觉得下身一阵粘糊的感觉,他一愣,立刻捂着跳了起来冲到外面桔树下尿尿。 哪知还没尿出什么来,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哄笑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就立刻跑回去,果然又或者竟然――其他九个人都围在他的床位上叽叽喳喳。 听到他跑进来的声音,立刻转过来嘿嘿嘿笑得一脸猥琐,“哦哟,长大了嘛,昨天梦到什么啦?”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一样,霍无恤脑里那根弦忽然就接上了。他脸“腾”地一红,立刻转青青白白,五彩缤纷、煞是神奇。 【叮,男主愉悦度-5】 【叮,男主愉悦度5】 【叮,男主愉悦度-10】 【叮,男主愉悦度10】 【叮,男主愉悦度-15】 【叮,男主愉悦度15】 谢涵眼皮跳了跳――他已经习惯了,真的,这几天【男主愉悦度】就是这么忽上忽下的,就是今天幅度特别大了一点。 他无缝衔接地对对面人继续道:“在涵看来,治国当法先古,尧舜之世,好民之所好,恶民之所恶,所以百姓相拥、天下共举,无为而治,此圣人帝道也,申兄以为然否?” 在一通天花乱坠的示好下,谢涵已经确定了对方的确姓申名厘。 随后,接下来的交谈中,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在引导着他谈及治国方略。 这是想毛遂自荐? 只不过是否太急迫了些…… 谢涵心底一笑,于是大谈帝道,果不其然申厘眼角一耷,冷笑出声,“照公子这么说,百姓恐惧死亡,那就不打仗,百姓喜好休闲,那就不农耕?” “这……”谢涵面露难色。 “贪生怕死、好逸恶劳,人之本性也!” “先生说的是。”谢涵收敛起自申厘谈起治国后的漫不经心,肃容敛眉,沉思有顷,又道:“那就效仿三王之道,以仁治国,教化引导,泽及百姓,使他们知廉耻明忠孝,他们自会爱戴拥护朝廷,他国的人也会前来投奔,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涵又谈王道,申厘两边的法令纹都出来了,双手撑案,欺身压近,“东郭先生救中山狼反被狼咬。可见这世上许多人是根本不会被感化的。就算会,也是几世几年的事,在这之前,他国之人早已兵临城下,谈什么前来投奔。” 谢涵微垂眼睑,以遮去眼底情绪――太激进了,这是一个太激进了的人。 下一瞬,他又抬头,苦笑道:“小子年幼,已是迷茫了,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申厘嗤一声,伸出两个手指,“治民者,二字足矣。” “哪二字?”谢涵配合疑道。 “赏、罚。” “赏、罚?”谢涵歪了歪脑袋。 “国家要强大,就必须富国强兵,就是追求雄厚的经济基础和超越他国的战斗力。” “要想富,必要重视农业,百姓尽力农耕,生产的粮食就多,生产的粮食多国家自然富有。” “要想胜,必要注重激发士兵积极性,士兵都想打仗,就会英勇杀敌悍不畏死,战斗力自然超越他国。” “但是人生来就追求显、荣、佚、乐,而厌恶羞、辱、劳、苦。农耕是辛苦的事,战争是危险的事,都是人本性所不愿为的。必须顺应人的本性,以名利驱民农战。” “以名利做赏,以刑具做罚,他们为逐名利避刑具,当然会尽力农耕、英勇杀敌!” “赏罚分明,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申厘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独眼圆睁、手背青筋毕露,似乎必要把他的思想植根入谢涵脑中。 思想是好的思想,直白的语言剖析入理,有那么几个瞬间谢涵几乎要拍手叫好了,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申厘狰狞的神情就像一道冷水兜头浇下――这是一个疯狂的人。 原本见到对方的热情忽然在这一刻熄灭,他微往后仰,无甚兴趣道:“申兄偏见了罢。”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若为家国舍生忘死,我心甘情愿,何须名利相诱?”谢涵敛了动情神色,淡淡一笑,“推己及人,只要真心爱戴百姓,引导他们热爱家国,自然如是。” 申厘一噎,显是被谢涵那句“心甘情愿”给卡住了接下来的话,他复冷冷一笑,“只是时候不到,若真利剑加身,你还说得出这句话吗?” “当然。”谢涵笃定道。 申厘一捶车壁,“就算你行,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是行的,世上大部分人,面临死亡,都能易子而食,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要引导他们仁爱孝悌。”谢涵认真道。 显然话已到了尽头。 一夜一日后,马车驶入临淄,终于到达目的地。 谢涵给申厘好吃好喝地供着,申厘则不停地找机会给谢涵灌输他的主张。 这让谢涵更清楚地意识到对方的激进、偏激、极端,甚至心术不正,在对方心里,似乎人做坏事就是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的,哪个人做哪些好事比如谢涵这次救他,则先被他视为别有所图随后是脑子有问题。 所以,为了管理如此“恶”的人,就必须要制定严苛的法律。 不错,严苛的法律。 谢涵也会问他具体如何赏、如何罚,赏则赏厚金、爵位、美女等等,和他想的大致一致,当然比他想得更仔细更深入,简直囊括了所有人所有的欲/望。 罚则罚得惨绝人寰,逃兵、降兵,三族内女充军妓,男全斩首;君前现刃,尽夷三族,腰斩;凡私议新法者,活埋…… 无不听得人胆战心惊。 这以后……还会多少人心甘情愿东来齐国? 他忽然想,《江山妩媚美人谋》雍虽一统六国,然十五年后在霍无恤身死后,天下英豪立刻揭竿而起,三载亡雍。 莫说一个朝代,纵是一个国家,也不曾如此短命过,这只能说明以申厘变法为基本治国方略的雍朝必有其不可忽视的缺点。 一回来,谢涵遣寿春先安排申厘去府上歇息,便率众卫士入宫觐见齐公。 第66章 进宫的路上,谢涵先遇到了谢涓。 “三弟回来的倒快,见你没回来,我正准备着寻你一道去寻犀角。”这是自齐公寿辰后,他首次站到谢涵身侧,笑得依旧清清朗朗的。 “运道好,在狱中姑布大师曾给我占过一卦,告诉我出狱后第一样要找的东西在新绛。我权当一试,不想初到新绛,姑母就让梁公召我进宫,竟是已准备好鲜犀角了。”多少个人来问,谢涵还是一样的说辞。 谢涓顿了一下,显是谢涵回来的太快,他还没收到消息――竟是这样的缘故么?他将信将疑,笑道:“姑母和君父姐弟情深,诚然不假。”笑罢,拱起手,“你如今以齐正使身份来往,终是已参入朝事,什么也阻不得你了,恭喜。” 谢涵清淡一笑,“我已看开,曾经执着之事,如今看来倒不值一提。时光如白驹过隙,生命如此反复无常,谁知明日会是什么光景,还不如今宵有酒今宵醉啊。” 谢涓哑然,不禁侧头,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身侧人,像看穿什么一样揶揄笑道:“既如此,三弟何苦自己辛劳一趟,君父传下君令,愿动身去找的人必趋之若鹜,兄弟几个谁不愿主动请缨?” 谢涵笑笑,“我虽不求,亦有所乐,愿父母长安,愿国泰兵强,愿如圣哲先贤般周游列国,这就是弟弟的‘酒’了。”见一边拐道上踏出个人影,他叫一声“大哥”,就几步快走了过去。 谢涓哑然,不知对方话里几分真假,却见身侧人已走得离他远了。前方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两道身影此时竟显得意外和谐。 “你终究是离我远了。”他低低一叹,复又一笑:从他当初拒绝谢浇一起为对方求情时,就应该知道这已注定,他只是没想到他会活着出来。 他也加快了脚步。谢浇正对着谢涵吊起眉梢,“回来的倒快,找到东西了?别是在外面冷怕了躲回来!” “大哥不必担心,我已找到了。还没问大哥的腿伤可好些了。” 谢浇的面色一下子变得不自在,“什么腿伤,你说什么腿伤?老子的腿好得很!” “大哥和三弟的感情越发好了。”谢涓负手上前,笑眯眯的。 “我呸!”谢浇大步流星。 此时正是清晨,朝阳渐渐升起,奉阳殿里公卿大臣分左右二列跪坐于垫上。三人同时在门口出现,诸大臣皆闻声看去,一时神色各异。 谢浇、谢涓解了佩剑挂于门外先后踏步入内,却见谢涵还立在门外,不禁疑道:“怎么不进来?叫宫人再加个垫子便是。” “不了。”谢涵摇头,“使臣归来,该等传召。”说着,侧身一步,躬身候于廊下。 “你是不是傻?等他传召?他会传召你?不进去就晚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把握!”谢浇不耐烦。 “时候不早,大哥该进去了。”谢涵低声回一句。 “你――”谢浇气个仰倒。 “三弟是真的了无执念了?”谢涓意味深长地盯着人看了一会儿。 殿内准备了一肚子挤兑话的谢漪:“……” 但谢浇显然猜错了,齐公的确有一百个不想见谢涵,一千个不愿谢涵上朝参与到政事上来,但却有一万个想看到鲜犀角。 “穿公子涵入殿――” 内侍尖利的通传声音响起的时候,谢涵心底有种奇妙的感觉,分不清是“终于”还是“果然”,不知是平静还是无谓。 “儿臣拜见君父。”他趋步入内,两手托着鲜犀角高举过头顶,“赖君父鸿福,幸不辱命。” “呈上来。”齐公侧头看了贴身内侍怀陀一眼。 怀陀下阶接过鲜犀角递上来,一旁候着的党阙拿起犀角检查一番对光看了看,“是上好的鲜犀角。” 齐公大喜,“那接下来就有劳了。” 药有保障了,他的心情那是一下子从惴惴不安的谷底升至云空,飘飘然的,连带着问谢涵话也好了点声气,“听说你刚出临淄就抛下整个使团独自一人去了梁国?” 谢涵还是那套说辞,平铺直叙,听到“姑布卿”三字时,齐公面色显然差了一些,听到齐谢对他的关心后又回暖,“阿姊关爱。”至于去新绛为什么要抛开使团,因为“姑布卿”还说了――要一个人去拿,才能感动上苍(……) 齐公素来是个感性的人,闻言,也有动容,“一路风雪,你辛苦了,可要什么赏赐?” “为君父分忧,分所应当,本不该请赏,”这话是君前回答的“标配”,奈何加了个“本”字,齐公眉毛一耷,果然谢涵话锋一转,“只是儿臣顽劣,又不如君父明断是非,敢请孩儿家中有拿不定主意的事,能请君父圣裁。” 谁也没料到是这么句话,这是……什么意思?算何赏赐? 倒是一通马屁拍得齐公眉开眼笑,尤其是这话里的示弱――我没用,要你帮忙――这是楚楚谢涵母子俩从来没有过的。楚楚别说了,从里强硬到外,没少指着他这一国之君的鼻子骂过,谢涵虽看似公谨可那眼神就跟他母亲一样淡得瞧不上他这个爹!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可今天倒好。 “好好好!”齐公一连三个好字,痛快应下。 交上符节、令箭后,谢涵去了躺定坤殿。 殿门是闭着的,谢客不敏,往日繁华似锦,如今清冷寥落。大雪天里还不见得,现在春暖花开、阳光明媚,这一对比就显现出来了。 谢涵在门口伫立片刻,推开门,两个眼生的宫人一脸惊异,“敢问贵人是?” “去去去――”一个模样俏丽的宫人正拿着木槌给廊下几株建兰浇着水――楚楚是没那风雅的爱好,一句话“长得漂亮的花我都喜欢”,谢涵则文艺得多了,他偏爱兰花,尤爱建兰。那宫人抬头,立刻放下木槌,快步下来,驱那几个新来的宫人,惊喜道:“公子回来了。”说着,对那几个宫人道:“看仔细了,这是咱们夫人的三公子,记住了没!” “是,文秀姐姐。”宫人忙不迭应道。 谢涵失笑,“文秀倒一点儿也没变。” 不似文鸳恬静,文秀素来泼辣,但也同样不似文鸳是楚楚在来齐国时半路捡的,文秀是楚楚奶娘的小女儿、贴身侍婢的小妹妹,忠心度满格。 “瞧公子说的,不就去地牢里转了一圈长长见识么,奴婢现在吃饭睡觉更香了。” 谢涵就喜欢听文秀说话,天大的事在她嘴里都不是事儿。 “母亲可好些了。” “夫人好多了,公子还记得之前送给夫人的鹦鹉么,夫人都教会鹦鹉说话了。” 一踏进殿里,就是叽喳的声音,“涵回来了,涵回来了,涵回来了。” 谢涵一愣,架上的绿毛鹦鹉正抖了抖毛,楚楚支额歪在榻上,鹦鹉说一句话,她就扔一颗鸟食进架上鸟碗里――别说,扔的真准,不愧她自称的“少时没少跟父王、王兄出去打马狩猎”。 “母亲。” 楚楚背影一滞,顿了顿才转回来,把手里的鸟食一把全朝谢涵身上扔去。 谢涵好脾气地笑着,一动不动,任那鸟食砸了自己一身,一颗颗掉落在地。 “你还知道回来啊……”楚楚拍拍手,哼道:“过来让我瞧瞧。” 谢涵招手让宫人过来打扫,过去走到楚楚身前,“母亲,涵回来了。” “要你说?我又没瞎。”楚楚瞪谢涵一眼,又奇怪道:“怎么这么快?不算找的时间,一来一回也得半个月罢。” 霍无恤的事总不能说,谢涵只得又把姑布卿拿出来溜一遍,只不过他并不想把楚楚也骗个底朝天。 楚楚挥退殿内随侍的宫人,谢涵如实地说入新绛没多久,梁公就派人捉拿他的事以及那一番对峙。 “他姬彖好大的胆子。”楚楚一拍扶手,又站起来来回踱了数步,摸摸下巴,“我还小的时候,王兄抱着我处理政务,每次有梁国的事,他就咬牙切齿。好像是父王派王兄游说他来楚,他答应了但说要先处理一些事回报一番那些欺辱他的人,手段干脆利落,言语不卑不亢。过程里王兄可欣赏他了,还动用各种明暗势力帮他,眼见着两人就要相交莫逆了,然后……然后梁悯公就死了,他姬彖就即位了,借着王兄之前做的事把我楚国在梁的势力全拔除了,阴险小人,卑鄙无耻!” 开始楚楚还是回忆,结果越说越怒,最后一握拳下定义道。 哦――还真的很卑鄙么。 谢涵见楚楚义愤填膺的样子,也就一道和亲娘一起抨击梁公。 “害了我王兄不够,还想来害我儿子,休想!” “就是!” “他以为他是谁,昔日不过一丧家之犬!” “就是就是!” “涵,你别怕。这几天,我已经把宫里的人重新梳理一遍了,不知底细的人全去守门,内帷的人宁可少点,都是我嫡系。再有意外,你就去我王兄那儿,才不能让他得逞。” “就……”谢涵一卡。 第67章 梁国,新绛,鸣玉坊,后院,一桔树下。 ――咸肉粥很好吃―― 霍无恤全副武装地蹲在桔树下,挖出个竹筒,抽出根竹简,竹简上六个凤泊鸾飘的字。 “脑子有病吗?”看到其上字迹的一瞬间,他整张脸都抽搐了起来。 #每天身边都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味道# 挥之不去 始终萦绕 霍无恤简直要疯了,又或者是他已经疯了,才幻想出什么味道来。直到那天早上…咳……之后来这里撒尿,发现这里的土有翻动的痕迹。紧接着,他又发现这里那香味似乎特别浓一点。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觉得他明白了什么。 但他不敢动,他怕别人发现,直等到入夜以后蹑手蹑脚地爬出来,这个时候他发现了――那一股香味似乎都顺着这一条线指向桔树。 霍无恤:“……” 他开始怀疑可能是有心人伪装谢涵的味道勾引他,也许一挖开就是一连串的机关,“嗖嗖嗖”连弩射出飞箭穿心而过。 是谁? 他眸色一深,飞快地翻出墙回质子府,偷回来一副盔甲,把头盔戳上两个洞透目光反面带上。 这么一来一去,天已亮了。 他只得潜伏在一侧,等着酒童都起来干活,人都走光了,才过来挖土,结果…… “一句屁话有什么好说的?” 霍无恤算是知道了,对方会救他、教他,对他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好,他完全不用去费心想理由,这就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无聊的慌啊。 【叮,男主愉悦度10】 谢涵掀了一下眼皮,继续对楚楚道:“一开始,我以为文鸳是鲁姬的人,后来因为时间对不上,我又以为是狐相,狐相否认后,我又猜测是梁公,但见完梁公后……” 楚楚指节轻敲桌面,缓缓道:“或者……就是燕人呢?” 谢涵一愣。 “我对她,自问仁至义尽。以怨报恩,宁死也要栽赃你我,如非有强大信念支持,何能于此?若是他人对她的一点施恩收买,何能于此?” 等等,“狐相虽说文鸳不是他的人,但他与文鸳必有接触,否则君服如何能流入宫内?难道狐相会与燕国有勾结?” “有何不可?”楚楚冷冷一笑,“历来高官与他国勾结的会少吗?为自己近在眼前的利益,自然是能放下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恨。” “燕国自然也乐意看齐一场内斗消耗。否则,何必急急忙忙来使致歉,可不是做贼心虚?” 谢涵点了点头,“是我想左了,只是终究这是你我推测,还要请母亲再盘查一番。” “放心罢。”楚楚挥挥手,“对了,你带回来那小童怎么回事?似是与你弟弟认识?” 谢涵要离齐前,怎么都觉得把青牙小小人丢在她府上不安心,就把人扔楚楚这儿来了,美其名曰刚好给弟弟找个玩伴,一面让何德继续找青牙“家人”。 “青牙是浮光子的童子,沁儿大抵是找人时见过。”怎么也没有想到“小仙女”真实身份的谢涵如是猜想着。 楚楚长长“哦”一声,“我就说,那小子有什么机会见什么人啊,还怎么问都不肯说。去看看你弟弟罢,俩娃娃像是闹矛盾了。” 闹矛盾?谢涵有些稀奇,虽然青牙和自家弟弟同龄,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二人不是一个年龄段、一个层次上的,能闹出什么矛盾? 谢涵来到花园,就见自家弟弟追在自家师弟屁股后面,“你看,这个竹蚱蜢好不好看?送给你。” 青牙:“哼。” “呐,我跟你说,穿过这颗水珠的这边看,你就能看到彩虹啦。” 青牙:“哼。” “这是我哥哥最喜欢的兰花了,我偷偷把它的根拔下来给你吃哦,甜的。” 噢――臭小子。谢涵抱起胳膊,轻声走进。 青牙:“哼――啊呀――” 忽然凌空,他小脚丫踢踏了两下,扯开嗓子嚎,“救命啊救命啊――” 周围宫人都抿嘴笑了起来,谢沁一掀衣摆就要“窝哒”一个扫堂腿,然后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笑吟吟地看着他。 “噫……哥哥……” “怎么,不认识我了?”谢涵看一眼谢沁手里捏着的兰花根,转头拍拍手臂里青牙的小屁股,“他哪里欺负你了?来,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谢沁:“……” 是不是亲哥哥(姐姐)了? “师……公子……”一见是谢涵,青牙“哇”的一声往人怀里钻。 谢沁脸色一变,立刻扯着人小腿往下拉,“喂,小色胚,你往哪里埋啊?” 谢涵:“……” “想什么呢你!”他屈指一敲谢沁脑门,随后一手抱着青牙,另一手牵着自家弟弟,往后方一游廊走去。 一路走一路逗着小胖墩儿,眼见着小胖墩儿“咯咯咯”地笑起来了,哪想到廊内一坐下又脸一拉转身撇头屁股朝谢沁。 谢沁:“……” 谢涵看得啧啧称奇――喔哟,了不得,记吃不记打的小笨蛋也学会记仇了,巨大的进步啊。 他颇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觉,“慈爱”地摸着胖墩儿的脸,“究竟怎么了?” 青牙瞪着圆溜溜的眼,“不……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啊?”谢涵很耐心。 青牙瞪着眼睛看他。 难道是他说的不能说?谢涵摸摸鼻子。 啧啧,这才是亲兄弟啊。我可能是一个假弟弟。谢沁忽然想到一个经典戏码――狸猫换太子,这个青牙实际上才是真的七公子,而他只不过是个路人甲,进宫为对方挡下所有明刀暗箭的靶子。 好了,打住。 谢沁抹一把脸,朝谢涵挤了挤眼睛,然后一脸惊奇地“啊”了一声,“牙牙,你看,麻雀飞下来吃谷子啦。” 旁边一小块空地,撒着一些粟米。旁边用木棒支起一个箩筐,用一根线系在木棒上,线的另一端正捏在谢沁手里。显是对方的“奇思妙想”。 青牙探出半个身子看了一眼,麻雀就刷的飞走了。他扁扁嘴,又坐了下来,还是不理谢沁。 倒是谢涵盯着那把粟,粟,别名稷、粱、谷子,谷子这称呼用的最少,摸摸下巴――这莫非是告诉他事情发生在浮光谷? “好了,你们都退下,小孩子怕生呢。”谢涵挥挥手,宫人鱼贯退下。 “好了,怎么回事?”谢涵往后一躺靠在扶手上。 谢沁左右看看,眼睛滴溜溜地转,“这里说没人听见么?” 谢涵一手扶着额头,真不想承认这贼眉鼠目的是自己弟弟,“一脸秃了的草地,哪里能藏人啊?” “比如把浑身涂成和草地一样的颜色仆妇在地,我们就都看漏眼了,又比如一天十二个时辰躲在泥土里时刻偷听,还有……” 真是个有想法的孩子。谢涵这么想着,“那进屋里说?” “不行,隔墙有耳。” 谢涵:“……” “你挥退人,他们自然会候在百步以外,既互相监督不让任何人进去听也保证自己听不到。现在,这里,你觉得哪个人能一直待在土里,谁能把自己涂成草地一样的颜色,你哥我还没瞎。” 不是儿,哥,你不知道那些高科技。好罢,谢沁放弃申辩,打算开口解释,然后就卡住了――扮人妖哎,怎么好意思说的出口? 谢涵几乎想翻个白眼,转头看青牙,又捏人圆滚滚的嫩脸一把,“来,告诉师兄,怎么回事?” “不是说不能叫师兄么?”青牙鼓鼓脸。 “这儿没其他人,有其他人就不行了。” 青牙“哦”,小身子一扭,扑进谢涵怀里,一个小拳头向后伸出一根胖胖的食指,“他骗我,他不是小仙女,呜……” 谢沁抬头看天,郁卒脸,然后猛地反应回来扒拉人领子,“喂,你别总是往我哥胸口钻啊。” “好了。”谢涵温柔拍拍青牙的脊背,然后一踢谢沁小短腿,“小仙女?”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谢沁觉得自己一片捍卫对方贞操的真心全都粉碎了,他抖了下嘴唇,“去谷里,母亲说换宫婢装束不会被人发现。” “噗――”谢涵得庆幸现在自己没在喝水。 这个声音就像一个信号一样似乎戳中了谢沁某一个按钮,他忽然就呱呱呱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当初找浮光谷的艰辛历程。 青牙听得一愣一愣的。 谢涵拍拍人小脑袋,“所以他不是故意骗你的,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好吧。”青牙伸出一个小拳头碰了碰谢沁,“原来你这么伟大这么可怜喏,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噫……谢沁耳尖一红――让这么小一孩子道歉,天啦噜,老脸都丢光了,“是我一开始没解释清楚。”他呼啦站起来,一牵青牙的手,“我们去抓麻雀罢。” “好。” 然后才跑出去几步,他又折回来坐在谢涵对面,一脸严肃。 “怎么?”谢涵摸摸脸。 “哥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 “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 “哈?”谢涵瞪大眼睛。 谢沁“呸”一声,“略过第一句话,重点在第二句。” 他看透了,他就不是一块玩政斗朝斗的料,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他这种人。但他有了个更好的想法――这是他亲哥哥(姐姐),不要害怕被烧死,他要用自己所有的现代知识送他的亲姐姐当女王。无论从原著还是现实看,他姐都双商爆表啊。 如果不爱上霍无恤,最后齐国如何还未可知呢? 这次,就算爱上霍无恤也没关系,他可以仗着剧情教唆自家姐姐把未来始皇大人抓起来做男宠么。 蜡烛油,小皮鞭,啪啪啪,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料想他姐姐是会喜欢的,只是缺了一个像他这样的启蒙者、人生导师。 艾玛,感觉压在身上一座大山没了啊,想想还有点小兴奋呢有木有? 当然,现在,先把他姐的愚忠思想给洗了。 第68章 【补2000 “哥,腊月十五,天还没亮,你被抓下狱,母亲一身血地被送回来,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母亲再也不会揪着我耳朵臭骂,我怕哥哥你再也不会揽着我细心地讲道理……”谢沁两只眼睛有些空洞盯着谢涵,双唇配合地抖阿抖。 谢涵张了张嘴,“我……” 他没想到之前的事会对他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可是,明明他还那么小。 因为他每天没心没肺傻乎乎的样子,因为他有时候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就以为他没事,可怎么会没事呢? 谢涵心抽了一下,立刻起身把那倔强的瞪大眼睛的豆丁抱个满怀,“别怕,三哥在这里,以后都不会了,都不会了。” 又……又来了(*/w\*)这还让人怎么继续演下去嘛! “不,”谢沁从谢涵怀里挣脱出来,继续用十分认真的目光看着对方,“哥哥,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没有能保证的事情,只有能努力去做的事情。” 此时此刻,谢涵竟觉哑口无言,的确,以后的事谁也不能保证。 “我也终于明白,这世上你不强大,就会被别人踩在脚底下,你不强大,就会眼睁睁看着你最重要的人遍体鳞伤……”这一刻,谢豆丁的目光是如此深邃。 然后下一刻立刻被埋胸。 谢涵按着他的脑袋,仰头看天,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竟从都来不知道,你心思有那么重。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咳咳咳……”谢沁听得一个岔气。哥,亲哥,姐,亲姐,求你了――演戏不容易,求别搞破坏。 好了,激发责任心强大的哥哥(姐姐)的保护欲get√ 他又钻出来,微微撇开脑袋,抬头四十五度明媚忧伤望天,展开个混杂着圣父降临与狠辣决绝的复杂笑容,“所以我一定要变得强大,为了我要保护的人,我愿意做任何事。” 今年的奥斯卡,他拿定了。 “不,”谢涵终于放开手,脸上的笑容很淡很淡,目光却很深很深,他摊开一个手掌,“是兄弟同心,” “其利断金!”谢沁也伸出一个手掌,“啪”的一击掌。 但就这么简单的结束了么? 不,你太小看他这几天日思夜想的结果了。 “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会这么想,还因为我前几天做了个梦。”谢沁趴下来,两只小短手托下巴。 “什么梦?”此时此刻,谢涵不会再把豆丁当一个普通的六岁小孩看了。 “我梦到,你死了,母亲也死了。” 这种不吉利的话,谢涵本来想制止,只是看豆丁那样伤痛哀恸的神情,又停了下来,那一定是个很真实的梦。 “我梦到巫蛊事件后,虽然浮光子来了,但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流放千里,接下来是很离奇的事,哥哥你可能不信。第二年春梁君居然称王……” 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谢沁背对谢涵,所以没有看到对方目光陡然一变。 “他胆大包天向昊天子索要九鼎,却在举鼎显力时不慎摔倒被压死了,但称王浪潮却掀起了。这却是一个魔咒,谁动谁就死。有人撺掇君父称王,不久后惹来众怒,联军伐齐,最后燕军攻破了临淄,君父和母亲都被乱军砍死了。哥哥你在这个时候,力挽狂澜,驱赶了燕军,迎了四哥继任国君,但四哥同样好大喜功,又引来了一次灭顶之灾,齐国最终真正地被灭了,哥你也自尽殉国了。我看到母亲的血染了一地,我看到哥你跳河被冰凉的水淹没……” 激发爱国者哥哥(姐姐)的斗志get√ 谢沁转回身,寻求一个安慰似的一个虎扑搂住谢涵脖子,“哥,这只是一个梦,不可能的对不对,齐国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被灭?梁国就算再厉害,梁君也不可能敢称王对不对?” 然而想要的安慰一直没出现,反而是良久的沉默。 “哥?”他最后忍不住抬头,立刻一个激灵,今天他哥的眼睛怎么那么黑啊,有点害怕。 “乖――”谢涵嘴角一勾,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对方毛茸茸的脑袋。 谢沁:卧槽,更害怕了,怎么回事? “有点奇怪,为什么君父死了,我赶走了燕军,却要迎四弟即位,而不是自己即位呢?”谢涵点了点额头,似乎十分疑惑。 啊咦,这也问得出口? 亲姐,你没问题罢? 看来说服“女王争霸路线”不是什么难事啊,这问话妥妥的全是野心。 然后,他也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对哦,为什么哥你不自己即位啊?我觉得你比四哥好多了,如果是哥哥你的话,一定不会那么好大喜功,让齐国那么快走向衰落。”如果走武装夺取政权道路,还能阻止好大喜功的渣爹继续败坏齐国。 这么富有深意的话,哥你一定能听懂的罢。 “呵。”谢涵一笑,站起身,对着天边浮云悠悠一叹,“谢沁,我终于明白你对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过期待,也从来不会觉得伤心。” 谢沁:“啊?”啥? “没什么。”谢涵抬起一只手,没有回头,“你和青牙继续玩一会儿罢,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便大步流星踏了出去。 青牙正捏着个小麻雀过来,一脸蒙圈地看两人。 “哎――”他还没讲完呢,他还有如何武装夺取政权的方法abc没说呢。谢沁才嚎了一声,那背影已足下生风地拐了个拐角,没了踪迹,“怎么回事啊?”他抓抓脑袋坐下来。 “啊呀,怎么了嘛?”青牙见谢沁脸色不好,就捏着小麻雀扑过去,“这个送给你,你别难过。” 谢沁愣了愣,拍拍人脑袋,“牙牙真是个好孩子。” 青牙撅嘴,“你现在已经不是小仙女了,也是小孩子,不能摸我脑袋的。” 出了后花园的谢涵让之前退出的宫人都回去伺候,向楚楚辞别后就飞快地回自己府邸。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这一刻的心情,简直糟糕复杂透了。 谢沁是谁?谢沁怎么知道《江山妩媚美人谋》的全部走向?梦?别开玩笑了?这种话只有系统会信! 他心底不可遏制的升起一个想法――是不是和姬倾城一样,他的小七弟也被“穿越”了。 是多久前?难怪对方总会有那些“奇思妙想”。 那他的七弟呢?那个小小软软会吐奶泡泡的七弟呢? “公子回来了。”寿春大老远便看见谢涵走过来,立刻上前,却见人面色实在不好,不由踌躇。 “怎么了?”谢涵扫一眼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收拾了一下情绪。 “申先生似是不满家宰安排的住处。” 不满住处?何德、申厘谁都是难缠不好相与的人,倒是麻烦。谢涵皱眉,“何德给申先生安排在哪儿?” 他新建的府邸,又人手不够,极为空旷。后殿是给以后的姬妾女眷住的,现在只有五个歌舞姬占了极小一块地方,前殿是他的住处、处理事务和会客的地方,还有给门客留着的大片地方,住哪儿都行。怕是何德想给他带来的人一个下马威,偏申厘是个偏激易怒的。 等寿春领着他到了目的地后,谢涵发现这事儿怨不得何德,前殿靠东一个三进的院子,坐北朝南采光好,地势偏高不潮湿,院内有花卉绿荫,还靠湖景色优美,室内装潢建筑都精致大气。 那是申厘因为他日日打太极不满借此挑事儿? “这位先生能被公子请回来,想必一定有大学问,当知道何谓‘惜福’。” 何德已有不耐,只是随谢涵回来的卫队都已回宫,寿春、医工都被谢涵叮嘱过绝口不提申厘乞丐过往,吃不准对方背景的他还没说的太难听。 但听在申厘耳内却已经是极其讽刺侮辱的话了,他面色一下子涨红,“区区家吏,好大的口气。” “不及先生。”何德不咸不淡。 眼见着申厘胸膛都肉眼可见地起伏起来,谢涵绕出院栏,清咳一声。 “公子。”何德行礼。 申厘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谢涵抬手免礼,对申厘笑道:“不知在下安排有何疏漏之处,还请申先生指点。” 何德眼底惊异一闪而逝――这个过气公子虽处弱势,可何时如此低声下气过,莫非这申厘真是什么大人物、有什么大本事? “公子何必问,难道看一眼还不明白么?”申厘负手而立、举目四望,换了一身清爽衣衫、梳洗干净,瞎了的那只眼用黑色眼罩修饰,额发放下遮住刀疤,已不见不久前做乞丐时的落魄丑陋样,倒颇有分气度,也难怪何德能耐心周旋片刻。 然而,还真不明白。 谢涵觉得这院子真心不错,不得不再道:“敢请先生指点。” 申厘阴沉的目光对准他审视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辨别对方这句话的真实性,谢涵很诚恳。 “难道公子真的不知道。此间乃自东数来第五院。五者,苦也。” 一二三四五,生老病死苦。 “……好有道理啊。”谢涵干巴巴道,复一揖,“是我考虑不周,不如这样,如今时候时候尚早,申兄不如同我一起边走边看边谈,看看哪一院合申兄眼缘。” 何德在二人身后,看着申厘背影,目光变幻莫测。 直费了半个时辰功夫才把申厘安下来,谢涵摸摸额头,歪头看寿春,“你觉得申厘如何?” 寿春看一眼谢涵,见人脸上神色淡淡,小心措辞道:“学问什么的,奴婢听不懂。但申先生性子好强,自尊心又强,容不得他人一点轻侮,自视高觉得别人待他好是应当的,怕是不知感恩很难安分。” 谢涵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你很不喜欢他?” 寿春撅了撅嘴,“他欺负公子好性儿。” 谢涵莞尔,复又一叹,不胜可惜,“我驾驭不了他啊。” 性子上有缺点没关系,这样的人才好掌控不是么,可对申厘,合该是像对方说的那样――利益相诱,刑罚相吓。偏申厘要的利益他恐怕给不了,让申厘惧怕的刑罚只要一出,对方就已立刻逃了,谈何驾驭? 只有手握重权的大国之君才可以发挥出申厘的才能辖制住对方的恶性罢。 “君父送来的二十人,都在干什么,有没有什么异动?”谢涵换了个话头,离开的时间里他府里的人虽都在养伤,但观察人还是没问题的,观察后的内容感想,寿春自然会去收集。 “五个歌舞姬在明月居里,就是唱唱歌练练舞,倒也安分。”寿春开始汇报一早上的整理,“内侍、宫婢里,三个被家宰派去洒扫了,四个负责给公子守夜,还有一个宫婢负责给公子研墨,两个内侍负责打理公子衣衫……”他又一一指出名姓。 谢涵“呵”的一声,“倒是把我包得紧紧的,便以为我真不敢动么。” “还有五个武士里,两个守您卧房,两个守书房,另一个……”寿春支吾,“守大门,他与家宰似有龌龊。” “怎么说?” 寿春便道几件府内人看到的事例出来。 “嗯……”听完后,谢涵支额,面有倦意。 寿春拿了件披风过来,“路赶得急,公子也累了,先小睡片刻罢,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迟。” 谢涵也不推阻,双眼就是一阖。 近黄昏才醒来,他伸个懒腰,正准备叫何德过来,想了想又决定再去见见申厘。 用了晚膳后,他提着盏灯独自走出来,挥退了要跟着的人。 走在鹅卵石道上,初春的夜风还太凉,他放下灯,重新系了系披风,忽听到一阵动人的箫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第69章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是少女曼妙的歌喉,甜美、朦胧、婉转、爱恋,在无边夜色里,寂寞空灵而惹人怜惜。 循声而去,梅花开枝头,风簌簌而来,落英缤纷,落入一旁银湖水中,点点落红。身着粉色纱裙的少女坐在树下湖畔,双腿微晃,风拂起她的裙摆,一手捏着把玳瑁梳子梳着及腰长发,嘴里哼着歌,仿佛顾影自怜,说不尽的哀愁心事,又仿佛不谙世事,俏皮可爱天真烂漫,皎洁的月光下宛如坠落凡尘的仙子。 忽然,她浑身一颤――有灯火靠近。她低头,只见地上映出一道修长的黑影。 谢涵提灯走近,那女子歌声戛然而止,立刻转过身来,这才让人看清了她的脸。 容貌与歌声倒不相负――巴掌脸上弯弯的柳叶眉,琼鼻小巧挺翘,一双妩媚的大眼睛里此时闪耀着害怕的水光,“你是什么人?” “啊――”她急忙站起身要跑,却脚一滑失足落入湖中。 谢涵:“……” “救命啊救命啊――”水中女子扑腾呼救,窈窕身姿若隐若现,声音娇媚入骨。如果这都不救,简直不是男人,更何况这还是自己的女人呢――没错,虽然对方一脸没见过他的模样,但谢涵却记得对方是齐公赐下的五个歌舞姬之一。虽当日不过粗粗一瞥,但谢涵一向记性好,对方又长得比较美,因而至今记得。 但……大冷天的,下湖英雄救美啊? 他还不想一回来就发次热。 谢涵左右看看――没人,谁叫这路偏僻,他府里人手本来就不多,姑娘喊得又不重呢。 他摸摸下巴,后退几步,放声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女子:“……”湖里扑腾的声音有一刹那的停滞。 刺客,多么高危的词。 几乎是谢涵喊后几息时间,立刻有卫队冲过来,卫队长是那五武士之一,见谢涵完好,才松一口气,“拜见公子,不知刺客……” 谢涵还没回答,卫队中有一人冲了出来,“婉柔!”他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公子,这……”卫队长疑目。 谢涵叹一口气,“本公子欲去东边申先生处坐坐,途径此处,见这位姑娘独坐湖边,身后一个人影,我想提醒这位姑娘,不想那人影就把姑娘推入湖中飞快消失了,你快派几人往那方向去追罢。” “是。” 此时那武士已把那名叫婉柔的舞姬救了上来,见人陷入昏迷,他连忙双手给人压腹催吐,一边叫人,甚是着急,“医工,快叫医工过来啊!” 这大声咆哮的,简直没上没下尊卑不分,谢涵也不恼,看中一旁殷勤赶来的几个内侍宫婢中的一个,是为他研墨的一个俏丽宫婢,他揉揉对方脑袋,“乖,快去叫个医工过来。” “是。”宫婢受宠若惊,连忙应下,小跑离去。那武士感激地看了谢涵一眼,继续为地上舞姬压腹掐人中,只是都不见起效。 谢涵提灯拨了下火花,他记得直到卫队冲过来前,这舞姬都叫得很有精神罢。 此时何德闻讯赶来,看到面前场景眼皮一跳,来不及向谢涵行礼,立刻指着那武士怒道:“秦阳,你在干什么?府内的歌舞姬都是你能动的吗?” 啧,谢涵记得秦阳就是那个和何德有嫌隙的武士啊。 只是此时秦阳根本懒得理会何德,一心一意想让那婉柔醒来。何德气结,指使一旁人去把地上秦阳拉开,转头对谢涵苦口婆心,“公子啊,您怎能眼睁睁……” “哎,少待――”谢涵轻抬手制止,似乎发现什么东西,快步走过去。 那边人正拉着秦阳,秦阳反抗,七手八脚的甚是杂乱,谢涵蹲身,背对众人,似在地上一抓,转过身来,“好了,先别动了,来看看这个――” 只见他手中一朵装饰用的绢花,“这个想来不是婉柔姑娘的,恐怕就是推婉柔姑娘下水的那人的,家宰看看,许是条线索。”婉柔长发如瀑,不曾挽起,想要簪绢花也簪不上。 “是。”何德拿过绢花,对月端详片刻。 谢涵挥手让那几个去拉秦阳的人松开――好一会儿了,七八个大汉竟也拉秦阳不动,只一时僵持,倒是勇猛。 秦阳又向谢涵投一感激目光,疾步回到婉柔身边。何德忍不住出声,“公子不是向来最重规矩,怎可放任这等下流行径?” “唉――”谢涵摆手,“君子有成人之美,今我把婉柔赐予秦阳又何妨?” 正这时,医工到了,秦阳把人交于医工,来到谢涵面前跪下,脸色涨的通红,大声道:“多谢公子成全,秦阳愿肝脑涂地、百死相报!” 周围人不禁都面露歆羡――平白得了个大美人,还以为会被罚呢,早知道他们也冲过去了。 “哈――”谢涵一笑,弯腰扶起人,“小事而已,何须如此。这其实是本公子对你白天尽忠职守的封赏,你应得的,不必如此。” “白天?” “白天你守门,路滑,我进府差点滑了一跤,是你扶的,你忘了?”说完,谢涵拍拍对方脊背,环视一圈,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复对秦阳道:“既然是我府内的人,有功自然当赏,不过――” 他话锋一转,“有过也当罚,当着本公子的面毫不顾忌,虽发乎情止乎礼,我亦要小惩大诫。” “秦阳自知有罪,请公子责罚。”他应得爽快,连领罚也挡不住他眉宇间一股喜气洋洋与感恩戴德,此时此刻,他只觉只要不是叫他立刻去死就都不是罚。 谢涵从袖中掏出一卷书,“这本《道德经》,抄完一百遍还我,再背于我听一遍。” 秦阳:“……” 秦阳:“!!” 周围人都一阵失望,还以为会罚什么大的呢,可惜,便宜那小子了――早知道他们就去守门了,这样白天扶到公子涵的就是他们,也能得个美人了。爆小子怎么这么好运道。嗨呔,以后他们就时时刻刻注意着公子涵有什么需要的了,争取抱个大美人回去。 然而熟悉秦阳的人却偷乐――这小子脾气暴,最不耐烦看书,抄书就是要他命,现在自己名字还写不全呢,还背书?蛤蛤蛤,活该! 这时,医工诊完脉,摸了摸山羊胡,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道:“这位姑娘身体病无大碍,只是情绪起伏过大,气急上逆蒙蔽清窍,才致晕厥,用些药,明日必会醒来。” “多谢!多谢!”秦阳抱着婉柔,松了口大气。 不过一会儿,来到书房,卫队长回来请罪,“属下失职,没看到那贼人踪迹。” 谢涵摆手,“我见那贼人动作飞快,想是对府内极其熟悉,恐怕是内贼。” “公子说的有理。”何德捏着簪花点头。 谢涵又问,“对了,青牙的家人不知家宰可曾找到?” “还未。”何德惭愧,“青牙小少爷被公子送入宫中,我有心想问话却找不到线索,对不住公子临行前嘱托。” 谢涵面色一下子变得不好,又勉强点头,“家宰说的有理,我明日便进宫把青牙带出来。” 何德出了门,对着绛蓝色天幕无声地扯开个笑――刚刚敢当众挡他的话,却忘了到底还有事要仰仗他啊。 第二天,谢涵进宫,去了定坤殿。 与此同时,谢漪也从宫外被鲁姬召入猗兰殿,所幸两殿一东一西,二人才未狭路相逢。 “谢涵回来了。”鲁姬端起盏茶,拿碗盖撇着茶沫,轻轻吹着气。 “是。”谢漪坐在对面,只应了一声。 鲁姬心内有气――自谢漪擅作主张请齐公重审谢涵后,她心里的气就没消下去过,偏偏对方愣是不服个软。 “你就没个应对?”鲁姬不咸不淡一笑,“他可是立了功回来,要上朝也是木已成舟。” “那又如何?”谢漪不以为意,“如今他又算什么?” “那你又算什么!”鲁姬一拍长案,“你说你又算什么,你有狐源,他也有须贾,不知道谢艮什么时候都站到他那边去了!” “母亲不是说最重要的是君父的心么?”谢漪梗着脖子。 鲁姬忽地心软了,“是这样没错。可你也不能没点成算啊。”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收到消息,谢涵带了个叫申厘的乞丐回来,对他甚是公谨……” “哈哈哈――”鲁姬还没说完,就被谢漪一串长笑打断,“他…他谢涵……现在连个乞丐都要了……哈哈哈……”他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涵陪楚楚说了会儿话,见谢沁快下学回来了,便要带青牙先离开,哪成想青牙非要等谢沁回来道别。 第70章 “哥哥哥哥!”谢沁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往谢涵方向一扑,被谢涵侧一步躲过。 “哥哥,你都不爱我了?”谢沁抬头qaq 谢涵顿了一下,“呵”地一笑,“可别忘了,昨天说的要变强,转眼就又要变回小孩儿了啊?” 那是骗你的哥!谢沁“哦”地点头,干巴巴道:“对哦。”他又打叠起精神,过来揪揪谢涵衣摆,抬头,眨眼,“哥,我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事明天说罢,我今日还有事。”感觉到旁边楚楚投过来的目光,谢涵又弯腰摸了摸对方发梢。 “很快的嘛哥哥――”谢沁撒娇。 谢涵无法,只得应声,“好罢,说罢说罢,什么事?” 谢沁把谢涵拉到个角落里,踮起脚尖,然后仰头,发现对方的耳朵离他还远的很,“……”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不配合啊。”谢沁“嗷”的一声,把头埋进对方一侧腿窝捣啊捣的。 谢涵弯下腰来,“还不说?” 谢沁抬头,吸溜了下鼻子,最终还是附到对方耳边,“哥,我快生日了,你给我准备了礼物没?” “……还有六个月零三天。” 谢沁宛如没听到这句话,从袖里掏出几块布,塞进谢涵手里,“哥,我现在长大懂事了,也就不费你脑子了,我自己想好了,照着上面画的,哥一定要快点做好哦,限期一个月,不然…不然……” 谢沁看一眼站在一边的青牙,然后一撅嘴眨巴下眼,“不然我就哭!” 谢涵:“……” 他突然很想问问面前的人,究竟几岁啊,别比他还大。 神神秘秘的。谢涵打开白布,只见上面是奇形怪状的图案,有两边高起桥似样的皮制物,有环似样的铜圈…… 小孩子玩的东西? 可对方还是小孩子么? “这是……”谢涵疑目。 “做出来你就知道啦。”谢沁推推谢涵,“快点哦!” 临行前,青牙扭着小屁股过来,“沁沁――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哦。” 谢沁这才知道谢涵要带走青牙,他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如释重负来――虽然青牙很乖,但带再乖的小孩也是很累的。更别提还要装小孩的同龄玩伴了,日哟~ 他压抑着喜悦地憋出一张哭丧脸,回抱青牙,“嗯!一定每天都想你!” 谢涵在一边看的无语――够了,别装了,那眼角眉梢都是笑。如果真是穿越,穿越前也是八岁罢。 出了宫,谢涵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往稷下方向而去。 苏韫白还在稷下致力学问,陈璀已是君前红人,日常在齐公书房行走,出来则住谢漪府上。 “阿璀少年得志,必引人记恨,万须小心。君父贴身内侍怀陀有阴雨天腿痛的老毛病,这是我向党神医求的方子,你给阿璀带去,让他适机使用。” 陈璀身份水涨船高,关注他的人自然越来越多,谢涵已不会直接与对方见面,以免徒惹疑窦。而是都靠苏韫白传话,毕竟陈璀偶尔也会来稷下,然后必对苏韫白这“仇人”冷嘲热讽一番。 苏韫白点头接过,促狭一笑,“你对他倒是看得紧,俨然是要给人当爹了。” “怎么,韫白吃醋了。”谢涵愣了一下,挑起对面人下巴,眼角眉梢都是戏谑,忽又敛了神情,“是我耽误你了,不过我不会永远这么下去的,你信我!” “当然。”苏韫白朗然一笑,“不然我早就背上包袱逃回新绛了。不过――”他晃了晃手中一根竹简,“这是大哥给我的家书,说他下月要来齐国运盐,路过会来看看你我的,阿涵可要先想想如何应对啊。” “……”谢涵回忆了当初借粮那次,苏家大哥看他俨然如看人贩子的眼神,还有他当初信誓旦旦“不会埋没韫白才华”的话,再看苏韫白那一脸幸灾乐祸,简直无语。 又说了会儿话,做了些交代,一起看了会儿书,讨论了下学问,谢涵这才回去。 回去后,他拿着谢沁塞进来的白布又看了看,上面标了材料、大小、样式,他想了想,回房翻出缝在里衣里的瑶罗搥图,一并塞了进去,亲自出去找了个打铜铺,请人炼制。 一旁寿春喋喋不休的,“公子昨晚一出去,就有刺客在去见申先生的必经之路上,必是周围守着的人里有内鬼。” “内什么鬼啊……”谢涵一敲人脑袋,“现在四周守着的人里没一个是我们的。”都是齐公赐下何德安排的那几个宫人、武士。 而且,他说刺客就真刺客了? 不过,那个婉柔倒应该真是事先得到消息在路上勾引他的。 “那公子就由着他们啊?”寿春不放心,“不使个计把他们中放消息的人揪出来除去?” “揪什么?既然都不是我们的,何必费力气?”谢涵一笑,“纵里面有没被何德收服的人,也不是我一手调/教大的,理会他们做什么?” 寿春蠕动了下嘴角,见谢涵面上笑容淡极,就没再说话。 第二天,谢漪府上。 谢漪一见到陈璀,忍不住抱怨,“母亲真是越来越老糊涂了,居然让我找个乞丐回来奉为上宾!” 乞丐?陈璀眉心一动,面上奇道:“什么乞丐?” 说到这,谢漪又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说出来怕你不信,我那好三哥现在走投无路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府里拉,居然找了个乞丐回来做门客,哈哈哈――我这做弟弟的都忍不住替他臊得慌啊,一个乞丐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劲捂着肚子。 乞丐……陈璀眸色一暗。 这时,谢漪嘲笑过一阵,脸色又臭起来,“我就不明白母亲怎么就那么怕谢涵。他都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她还如临大敌。好像谢涵就样样是好的,我养养不如他,到底谁才是她亲儿子啊? 一个乞丐懂什么,分明是没人投奔,谢涵找不到人,母亲倒好,却要我把那乞丐请进府,这叫以后还有谁敢投奔我?有哪个有识之士愿意自贬身价与乞丐为伍?” 见说了一通,没人应和,谢漪皱眉,“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陈璀点点头,又摇摇头。谢漪眉间拧起个疙瘩,面色不虞,“你卖的什么关子?有话快说!” “公子的顾虑固然有理,但千金买骨的故事想必公子也听过。谢涵现在是什么境况,他招乞丐自然是因为手下无人没办法,如此只能徒惹笑柄。” 他微微一顿,目光自下而上投在谢漪身上,“但公子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君上最宠爱的公子,最可能成为齐太子的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什么人没有,却仍愿礼遇一乞丐,正是说明了你胸怀宽广、礼贤下士,对一乞丐尚且如此,况于他人乎?如此,还怕人才不源源不断至您身边么?” “这就是同样一件事由不同的人来做会产生完全不同效果的道理了。因为公子涵如今与您已经完全没有可比性了。” 陈璀下完结论,见谢漪嘴角已高高翘起,立刻趁热打铁,“而且――” 他忽一卡,谢漪奇怪,“而且什么?” 陈璀尚显稚嫩的眉宇间划过一片犹豫与隐忍,最终还是长长吐出口气,“而且,我也不得不承认,谢涵找的人的确有点用处,若当初苏韫白跟随的是公子,去年那场名动列国的筹粮事件的主人公就是公子你啊。公子有君上宠爱若再加此事,岂不如虎添翼?现在怕已被君上封为太子了。可惜――” 要说陈璀的语调声音真是极具诱惑力的,谢漪面色随着他的话或神往或扼腕。 “谢涵的人,公子当宁可错捕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还请公子即刻派人带重金暗见那乞丐。” “不错。”谢漪拍板。 随后几日,谢涵便冷眼看着在何德有意放松下那些暗自与申厘见面的人。 而这时,何德正发现一件让他不敢相信的事。他以谢涵发现的那朵绢花为线索很快就把府里的人排查了一遍,结果竟是一向最听他话的侍书? “干爹,干爹,我真的没有。”侍书扑通跪了下来一个劲摇头。 “这难道不是你头上的绢花?”何德面色发沉,飞快地想通,“难道不是你嫉妒我安排婉柔去幽会公子?” “愚蠢!”他一脚甩开脚边的人,“我安排你给公子研墨也是给你机会。你没把握住,现在居然敢来破坏我的计划?”弄得现在婉柔废了,成了秦阳的人了。 “没有,干爹,我怎么敢?我也根本不知道干爹你的安排,那晚我早早睡下,听到声音才立刻起来的,一定是……一定是碧清,碧清嫁祸我的,干爹!” 见侍书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何德渐渐松下脸色――这一批宫婢舞姬里,属侍书、婉柔的容貌最好,婉柔俨然是废了,无论是嫁祸还是真的是对方做的,他都不能让侍书一起完蛋。 他正准备着找个最合适的替罪羔羊,正在这时,传来谢涵要见他的通传。 何德心下一凛――该不是……被发现了罢? “青牙我也带回来了,这么长时间过去,家宰难道还一点线索也没有么?”谢涵声音不辨喜怒。 “青牙小少爷什么都记不清,实是无从找起。”何德真是有苦说不出――拖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这回是真想找了,可那青牙实在是一问三不知。画了画像去找也是大海捞针,再说青牙身上衣着,不同布料竟都来自天南海北,实在没个线索,早知道他还是一早找了――说不定那时有大家再找走失的孩子能得点消息。 “是么?”谢涵悠悠一笑,轻飘飘道:“别是家宰不肯替我找罢?” “岂敢如此?岂敢如此?”何德忙躬身,“公子真是折煞我了……” “哎――家宰这是做什么?”谢涵忙下来扶起人,“我亦不曾怪过家宰,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家宰别是当真了罢哈哈――” 何德也跟着笑了起来,“公子真是风趣哈哈哈――” 谢涵自个儿笑过一阵,又问道:“对了,当初那推婉柔姑娘落水的内贼可找到了?这事关府内安全,万勿小心,不可姑息啊。” 见谢涵面色凌厉,何德心内一阵叫苦,“这个……还须再排查一番……公子稍待……” 不知为何在对面人目光下他竟一阵气弱,越说声气越低。 “本府人这么少,竟还没排查干净么?说起来那朵绢花还在么?” “在!”何德已被谢涵一桩桩一件件突然一起检查,这接二连三的问话搞得头疼了,下意识应声奉上绢花。 谢涵接过,低头轻轻一嗅,又在指间把玩片刻,“说起来,当时我便觉得这花样这香气,似是在哪里闻过、见过……” 何德心立刻一突,抬头便见谢涵已坐回案后,似笑非笑。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 这个意识在何德心内袅袅升起,没有多少犹豫的,他立刻决定推出侍书。 然而,谢涵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反而在他开口前又天马行空地话锋一转,“对了,申先生在府内住的可还好?” “这个……”何德面露难色,又故作委婉,“应是小人照顾不周……” “家宰素来繁忙,也难怪照顾不周。”谢涵一叹,似讽似真,“不过我只说一句:宁可叫我不适,也不可怠慢申先生分毫。” “公子真是爱才惜才……”何德不无尴尬地一赞。 “不如这样罢,”谢涵沉吟片刻,道:“把君父赐下的十个宫人都安排去照顾申先生罢。我的还是按原来就好。” “这……这都是君上赐下,岂可…岂可……”何德一懵。 “君父赐下的人,我才最放心。”谢涵截过话头,见何德还是愣愣地,立刻沉下面色,“怎么?叫家宰找人人找不到,抓内贼内贼又抓不到,照顾我千辛万苦找来的贤士也照顾不好,现在本公子出主意,家宰却来阻挠,感情家宰所有精力都花在寻思怎么违逆我的心意上了?” “这府里究竟是你何德说了算还是本公子说了算啊?啊?”谢涵勃然大怒,一脚踢翻身前长案,发出“砰”一声巨响。 猝不及防淡淡,何德吓了一大跳,立刻跪下请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出了房间后,何德看一眼蓝天白云、明媚阳光,抹了抹额角冷汗,恍如新生――这位过气公子,气势却还是公室贵胄的气势啊。 不过――把那十人都派去伺候申厘,倒也方便他行事。他不禁想着等对方的“申先生”另寻他枝后,这位三公子又会是什么神情。 到时候……这十人,还不又是听他调遣回到他身边? 刚送走来求贤的人,申厘就发现谢涵派了十人来伺候他。 他心里不禁一阵复杂。 平心而论,这位齐三公子待他的确不错。不过―― 这天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对方对他好也是基于想要利用他的才华上。 原本该是互惠互利的,可偏偏――对方,却给不了他才华的施展空间。 他相信对方也意识到,所以故作太极,刻意示好、假意否认――对方好“法”,不必否认。他修炼法学多年,从对方行为出事、言谈举止中,他能感觉得到――但这些都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他认真考察过,要想实行变法,必须在一个相对强大的国家,因为变法需要一个稳定的政治时局,需要举国投入,否则会因为外力而导致终止。 所以他把范围圈定于六大国中。 同时,要想实行变法就必需要有一个极其有魄力的君主鼎力支持,可以抵挡住保守势力的反扑。 对此,他是比较偏向梁国与楚国的。 然而,这两个国家又都有同一个问题――国君年事已高,梁公姬彖实年五十有一,楚王拓疆实年五十有三。 人亡政息,若中途遭遇君主过世,变法恐怕很难继续。这就要求继任者必须要有同样的魄力与雄心壮志。 但――梁太子软弱无能,楚太子放浪形骸。同时,楚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大国,保守势力相对猖獗。 而其余诸国――雍国,在梁公有生之年恐怕都不会允许它强大起来;齐燕君主,一样软弱;萧国国君,行将就木。 生不逢时啊! 他长叹一声,只能开始把目光放在这些君主的继承人上。 雍国,嫡长子还在做质子,朝不保夕,难说得很。 燕国,燕太子襄是个药罐子,和燕君谁先走还不一定。 萧国,萧太子臧却是个刚强人物,只是唯恐有刚愎自用、疑心深重的缺点,他打算西去萧都酆城看看,谁成想半路就遇见了谢涵。 同楚国一样,齐国作为历史悠久的大国,保守势力同样盘根交错,他本来是不愿留在楚国的。 但人与人之间,可能天生存在一种怪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对方的一刹那,他就感到对方对他强烈致命的吸引力。 谢涵对他刻意刁难的回应,让他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天性软和的人,就是胸怀宽广。 他觉得,是后者。 他迫不及待地向对方传输自己的思想,结果对方却大谈儒家道家甚至兼爱非攻。 起初他不明白是为什么,到了这里后,他渐渐明白了――原来对方已经基本是个废人了,却想抓住他,所以用这种否认式的方法妄图留住他。 他有预感,他必将位极人臣、指点江山,他的“法”将名流千古、变革这个时代。 这几天对齐国的观察,让他有很多不错的发现――齐国虽然世家大族多,但由于齐武公先期已做过一下小范围的不成熟的变革,还有稷下学宫思潮的影响,使这块土地上的人并不很抵制新兴东西,使齐国的权利比起许多国家都更多地集中在君主手上。 还有,齐公虽非刚强之君,在某些方面却又格外地固执己见,认定了就坚定不移地施行――比如对狐源几十年如一日的信任,又比如对谢涵十五年如一日的厌弃打压。 只要能让齐公认可他的想法,他就能大刀阔斧地施展他所有的想法了。 这就要求他要获得齐公认可,也就注定他要背叛谢涵……不…不是背叛,他从来没有说过效忠。 现在,他要先思考一下,如何获得齐公的全盘认可――一个贪图安逸怕麻烦的国君,通常是不会选择变法的。 齐公并不是个勤政的国君,无事期间,按祖例,七日升朝一次。 今日是升朝的日子,没什么大事,也没什么特殊的情况――就是公子涵要参与进来了。 不少人暗暗等着一番龙虎斗,却不想人压根儿没来。 “公子真的不去?”寿春第一百零一次扶一扶谢涵腰带,理一理对方长发,忍不住地问。 “去?去做什么?”谢涵笑笑,“你觉得君父是会给我多少权利还是会给我个爵位封地?” “公子去了,总能挣来,不去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谢涵伸出一只手,“不去,我还能有一片安全清净。” 如果只是鲁姬、谢漪甚至齐公也便罢了。 但他知道,狐源不会放过他的。 与权倾朝野的狐相斗,被摁死、被找出差错,也只是分分钟的事。 倒不如他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把他这府里收拾好,这样只要他不做什么事就谁也抓不到他什么。 到时,再另辟蹊径。 “呼――”他轻轻吹灭面前一盏灯,室内瞬间一暗。申厘啊申厘,我会为你铺路的,你可要快点走到君父面前啊。 (怕大家看不到,写在这儿,明天会来换几百字,一定不会亏大家的。) 我以为刚刚好,但算了一下榜单内容似乎还差三千字,我下章发个伪更――包括《江山妩媚美人谋》大纲一部分,原著谢涵死后片段式大纲一部分,还有三穿大婚那次一部分。这么多了,希望大家原谅我一下,拜托拜托。 第71章 【已换 见齐公开怀,谢涵趁机动作。 “孩儿恭喜君父,贺喜君父。”他砰砰砰地叩头,直把额头也磕红了。 齐公见状,倒也没再动怒,只不咸不淡的,“嗯,你还在这儿啊。” “是,孩儿还未向君父解释。” “解释?”齐公显是不明所以,“什么解释?” “孩儿有心替君父分忧,然人贵有自知之明,孩儿自知愚钝、不成大器,宫闱小事,尚且不能分辨,耳目聋盲至此,一旦涉入朝政,岂非轻易为人利用……”谢涵自黑个彻底,头越垂越低,似是十分愧疚自惭,“孩儿一身不足惜,然若因此损及国家,于心何忍?孩儿并非不愿上朝,而是不敢,恳请君父恩准。” 齐公看着渐渐伏在地上声音哽咽的人,心头一阵隐晦莫名的快意,甚至连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轻叹一声,踏下阶来,扶起对方,“你啊,何必小心至此。” 谢涵受宠若惊,但对此事,他却很固执,“恳请君父恩准。若有一日孩儿学有所成,必来为君父分忧。” “罢了。你如此坚持,寡人强求反倒不美。”齐公一哂。 “多谢君父。”谢涵笑了起来,顺着齐公拉他的手靠上去,显得十分眷恋感激。 齐公显然十分不适应对方突如其来的亲昵,却也不知道如何推开人,正僵硬间,谢涵有些孩子气的声音传来,“其实虽是如此,孩儿也有私心,孩儿喜爱游学、走马、狩猎、游戏,所以也有一二分躲懒之心,君父不会生气罢?” 他仰起头,大眼睛里满是濡慕依赖,齐公干巴巴的,“你倒滑头,寡人就知你顽劣。” 待谢涵出去后,他挥退旁人闭目冥想,室内顿时只剩怀陀与陈璀侍立,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好一会儿,他忽然睁开眼,“他怎么突然这样?” 没有回应,他把目光移向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的贴身内侍怀陀,怀陀替他试了试水温,刚好,推过茶水,垂眸道:“奴婢不敢妄议,只是觉得大概是经历的多了,三公子突然明白君上之前不允他入朝的良苦用心了罢。” “是么?”齐公面色不变,不置可否,又看向陈璀。 他倒跳脱,有话就说,还相当笃定,“我看啊,三公子准是被之前的事儿吓破胆了。” “是么?”齐公眉心一动。 “准是啊。想想三公子之前,再到如今,也算前倨而后恭了罢。何也?惧也。”陈璀侃侃而谈,又像突然是察觉到说话太不经心,挠挠头、咧咧嘴,“小人随口说的,君上别当真别当真,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等齐公回寝殿,陈璀便出宫回谢漪府上,怀陀找了个小解的借口与人一同走了会儿路。 “人聪明是好事,知道讨君上开心也是好事,但也要适可而止。”怀陀在两人分道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 陈璀愣了愣,对方却已过了拐角,没了踪影。 怀陀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被他这一句话点醒――少年得志,总是容易目中无人、肆无忌惮,之前以为是个能干的所以刻意交好,不想…… 不过,与他无关,这句提醒和之前帮衬说的话,就当还对方送药的情了。 之后谢涵便没再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多有人不解,可他只躲在自己的府里,其他人纵是想问也没个机会。 “二叔处处帮衬三公子,我便也以为他是个有勇有谋的,哪成想竟是属乌龟的。”须氏族邸,现任家主须弭对须贾笑着吐出八个字,“一朝事出,便进龟壳。” “也算一个保全之法了,他一个公室贵胄,只要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总能富贵平安。”久氏族邸,久玺桓闭目道。 “可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能躲一世吗?纵能躲一世,这世上也从来没有真正的铜墙铁壁,只有墙倒众人推。为今突破之计,只有一路直冲,或有一线生机,可惜了,三公子不明白这个道理,届时君上驾鹤,若四公子即位,他可不是容人之人,他便再无安稳。”虞氏族邸,虞旬对虞林如是道:“须贾与三公子有师徒之谊,你我却无半分干系,下次若须贾再替三公子说话,你只管随口帮腔,不可认真说话,以免下次被秋后算账。” “其实三公子一倒,大公子、二公子,哪个也不比四公子差,君上春秋鼎盛,后面的小公子也会很快长大。”虞林不解,“大哥何必如此惧怕他?” 虞旬一笑,“古话有一句: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三公子颇有气量胸襟,二公子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大公子虽看似凶神恶煞却公私分明,只有四公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假公济私。所以三公子、大公子、二公子均可小小地得罪,四公子不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这才是家族绵延之道。” “他吓破胆了,可脑子肯定还在,他只是不敢,并不是不想。这个时候,家主应该让大公子暗中接触三公子,令其为大公子所用。”拾氏族邸,一家臣对拾夏劝道。 “让谢涵投向谢浇?这可能吗?”拾夏一嗤。 “有何不可?大公子为三公子两度冒雪求情,此深情厚谊岂能忘恩负义?更重要的是,比起落井下石甚至可能是始作俑者的四公子,还有见死不救的二公子,难道三公子会不更希望将来成事的是大公子?” 但无论外界如何纷纷扰扰、人心浮动,谢涵是听不到的,这一切都被阻隔在高高厚厚的围墙外。 现在呢,他府上有件喜事――武士秦阳与舞姬婉柔喜结连理。 本不过是新娘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的事,最多再请几个好兄弟、好姐妹喝口酒,但谢涵觉得这是他新府里第一桩喜事,又是他赐的婚,左右无聊,决定大办一场。 因为谢涵拒去上朝的缘故,何德对其恭敬瞬间跌了一个度,几个心气高的武士同样,唯混口饭吃的和已经被谢涵收服的秦阳还一如既往。 这些差别,谢涵只当不见,还喜滋滋地让何德去挑对联、窗花。 何德冷笑一声,一面让他几个心腹宫人在申厘院内散播流言。 “你知道吗?公子前个儿居然亲自同君上说不愿上朝。”一提水侍婢打了水后左右看看无人,对一旁侍婢忍不住小声八卦。 “怎么可能?这不是……不是要当一个纨绔么?”另一侍婢不敢置信,说完发觉自己竟然胆大包天说了主人坏话,连忙呸呸呸几声,“公子不愿上朝自然有他的理由。” “这儿又没人,这么害怕干什么?”那侍婢嗤的一笑,又托着脸,“说起来,我们真是苦命了,若被君上赐予四公子就好了。四公子最受君上宠爱又年轻有为、一身才华,我听说苑儿跟了四公子,现在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哪像我们,在这里伺候个怪人,吃不饱穿不暖。” “得了,四公子是好,但你有那本事爬上人家的床么?” “想想都不能想啊。” 两人说过一会儿子话又继续提水,一带着黑色眼罩的白衣中年人走出大树后,看着二人背影。 “谢涵,你对府里的掌控力真是太低了。”这绝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的水准,那便休怪他走得干脆。 但是……对方恐怕没那么容易放他走……周围又有这么多伺候的人……他不禁怀疑对方正是觉得自己驾驭不了他的才能才怕他另寻高就才让这么多人看着他的…… 他的目光缓缓投于不远处挂着的红灯笼,等到那一天罢…… 结果,连老天都在帮他,谢涵似乎真的对这场喜事很上心,怕人手不够,向他借了几个宫人过去,他当然推说他不用人伺候,把那十人全送去西院。 丁酉年正月十七,宜嫁娶、安床、作灶、破土。 府内西北角一块整个儿一片张灯结彩,一院门外面并排列着三口铁锅,一口烹猪,一口烹羊,一口烹牛。 婉柔浑身赤/裸地站在铜镜前,露出完美的*,柔软、白皙、玲珑,她望着镜中映出的面容,姣好、妩媚、纯真。 从小,宫里的老人都会摸着她的头说“真是个标志的丫头,以后一定是有福气的”,她也一直这么觉得,郎才女貌、英雄美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大公子的生母,不也是一个侍婢么? 她知道秦阳喜欢她,但那又怎样,她是要成为人上人的。 终于她被赐给三公子了,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连家宰都安排她接近三公子,可是……可是这一切都被那个她从来不放在眼里的秦阳毁了。 本来她被救上来后一定可以引得三公子怜惜的。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三公子要说有人推她入水,但结果对她是有利的,她也顺水推舟――如果让家宰知道她做了计划外的事一定会被狠狠责罚的。 这不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么? 但这一切都被秦阳那个傻子毁了。 想到那些一道进来的歌舞姬与宫婢看笑话的眼神…… 她好不甘心! 但她没有一点办法。 她宛如个木偶地拿起红底白边的嫁衣一件件往身上套,套完后喊人进来。 看到进来的人,她一愣。 “婉柔姑娘放心,我可是给夫人梳过头的。公子特意把我派来给你绾发,保管今天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寿春捂着嘴笑了起来。 婉柔拘束地捏捏裙子,福身一礼,“多谢公子。” 寿春给人打扮完,终于忍不住啧啧赞叹,“婉柔姑娘真是天生丽质呢。” 婉柔垂头,“多谢寿春公公。” 寿春上下看了她一眼,“大喜的日子,婉柔姑娘不开心啊?” “没有。” “别骗我啦,我这双眼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寿春哪里会信人几句话,反吊起眉梢,颇为严厉,“你可是对公子赐婚不满?” “不敢。”婉柔连忙摇头。 “那你就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婉柔还要摇头,却被寿春按住肩膀,“不用骗人了,你不只已经有意中人了,那人还是公子对不对?” “没有。”婉柔矢口否认。 “你那么怕做什么?”寿春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又不会去告诉公子。”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婉柔觉出些什么来,她吞吐了下,“公公……公公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想帮帮你。” “帮我?” “这个是迷情醉,一滴就能让一个壮汉龙精虎猛呢。” 隐隐的,婉柔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连忙摇头,怒目而视,“你究竟什么意思?” 寿春却不理会她,径自道:“我日常跟在公子身边,他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婉柔模样,千里挑一,可惜可惜,我若不是当时身上还不好,早就跳下水去救她了,哪轮得到秦阳那个蠢才。” “唉,母亲又催我先找个暖床姑娘,可我这脑子里怎么总回荡着婉柔当时唱歌的样子?”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早知如今,必不当初,我当初怎么就嘴快赐婚了呢,唉――” 寿春模仿着谢涵的口气幽幽一叹,随着他一句句话落下,婉柔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随之迸发出一阵流光溢彩。 寿春满意地笑笑,把那小瓶塞进对方手里,“公子为了让大家伙尽兴,一定是喝杯酒就走,届时离席面结束还早,这个时候我就借口小解站在外面等你,领你进公子房间。等生米煮成熟饭,婉柔姑娘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尖利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婉柔颤抖着捏紧手里的东西,“为……为什么?” 寿春一笑,“我们做奴婢的呢,就是要时刻体察主子的意思,做主子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公子拉不下脸出尔反尔,我们就要替主子圆回来。” 说着,他伸出手摸摸婉柔姣好的脸,“姑娘真是好模样,必得公子宠幸,到时莫忘了领路人啊。” 他笑着离去,唯余婉柔还愣愣地坐在原地。 紧接着,又有人进来的声音,她连忙把瓶子塞进腰带里,另外四个舞姬进来,见人跌坐在地,忙扶起她,“这是怎么了?” 另一人捂嘴一笑,“别是没攀上高枝想不开吧?” 又一人接过话茬,“这有什么好想不开的。生来就是贱命,早就该习惯了。” “理是这样。可有人就是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就高人一等了,到头来谁又比谁尊贵了?” 本是姐妹怕新娘寂寞怕生陪说话,结果却全是一通嘲讽。 婉柔攥紧五指,指甲深陷掌心,原本还呆愣的俏脸一点点冷下来,眸底一片坚定决然。 申时左右,西院已是一片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四个武士拉着辆彩车过来,秦阳脸色涨的通红,见车过来,连忙点起爆竹、声声脆响。 左右府里无甚大事,谢涵基本免了所有人的事,这一晚一同一乐,此地人个挤个的,平常谨慎繁忙的,突然放松下来,甭管和秦阳关系好不好,此时一个个的都兴奋极了。 几个好事者吹起口哨来,就在漫天响声中,秦阳走到彩车前抱起车上美人,兴奋大喊道:“婉柔,我娶你了。” 一时人声更甚,锣鼓声越敲越紧。 待拜完天地宗亲后,新妇被送于新房,新婿招呼诸位在院内吃喝。 “多谢公子再造之恩。”秦阳又对着谢涵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我说过啦,这是你应得的。”谢涵大笑着扶起人,喝下一杯酒,又拍着人肩膀说了几句鼓励的话便走了。 紧接着走的是何德,他和秦阳一直不对付,要不是看在谢涵面子上,根本不会过来――一个小小武士和舞姬成婚,也值得对方如此,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还真是高看这位公子了。 申厘也同样是喝了杯就走,他与周围人一直格格不入。 第72章 “婉柔姑娘,我在这里!”院角传来一小声呼喊。 此时,天色渐黑,前边还是人声鼎沸,婉柔换了件侍婢服饰莲步走了出来,小心四顾,听到寿春的声音,连忙踏了上去。 “公公,往……往哪里走?”她紧张道,要出去必要穿过前边吃酒处方可。 寿春抿嘴一笑,“姑娘放心,这府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洞,我都熟悉的不得了。”说着,就拉起对方柔荑带人往后走去,来到院墙处,推开土块,露出个半人高的大洞。 婉柔一阵惊喜,与人弯腰走出,此时天色愈黑。 无传召,舞姬是不准入前殿的。来府中这么久,直到何德让她在湖边“偶遇”谢涵的时候,她才第一次踏入前殿。今天是第二次,被好几个人簇着来到西院,进了房再没出去过,对前殿格局,她是一点也不了解,只能随着寿春穿廊过庭,道上风灯忽暗忽明,叫人看不清前路,她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 因着大部分人都在西院吃酒,府内其他地方基本是暗的――风灯摇摇晃晃,最是昏暗,只有前边不远处灯火通明,婉柔心底一跳,低声道:“前面……前面是不是就是公子?” 寿春会心一笑,“是了,公子免了人假,旁边已无人伺候,你只管进去便是,不过……” “不过什么?”婉柔脱口而出。 “不过那瓶药……”寿春压低声音,“姑娘可想好怎么用了。” 婉柔一愣,是了,那瓶药她该怎么用?难道冲进去灌进公子嘴里么,想也是不可能的。 “公公,公公难道不能帮我把它冲进公子茶水里么?”她拿出腰间药瓶,见寿春霎时冷下脸色,立刻补救,“以后……以后我一定不会忘了公公恩情的?” “姑娘要知道,暗中推波助澜是一回事,亲手给公子下/药又是另一回事了。”寿春意味深长道:“姑娘这么做不妨事,可是我区区个奴婢,怎么能犯此大罪?” 他一口一个“大罪”,让婉柔脸稍一白,她急得揪住寿春衣摆,“公公深受公子信任,公子一定不会怪罪公公的……” 寿春冷冷一笑,掰开对方五指。 “公公…公公……”婉柔急得泪花都要出来了,寿春不禁叹一口气,“罢了,送佛送到西,我再给姑娘支个招罢。” “什……什么招?”婉柔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 “你呢,可以先喝一点迷情醉,再含一些进嘴里,等进了室内,身上自然会有些酸软反应,你便等公子发现你后假意跌倒,公子素来温柔又真心怜爱你,必不忍心你如此,他会扶起你,你便借机亲吻他渡过药水……”他嘴角掠起个笑,缓缓道。 婉柔醍醐灌顶,点点头,拔开瓶塞,深吸了口气,便全灌入嘴中,一半咽下,一半含入,朝前走去。 院内真是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精美瓷器、雕花香炉、镂空窗格,处处可见,纱幔都是她从来穿不起的绸缎制的,她脚步越来越凌乱、眼睛越来越迷离,心头越来越火热,很快…很快这些都是她的了…… 何德披着件外袍,正在烛下看账单,听到人声,低着头扬声道:“谁啊?” 无人回应,他有些奇怪,起来打开门,霎时一双水蛇般的手臂缠了上来。 “公子……”婉柔双眼迷离,一口封上对方双唇。 寿春目送婉柔离去,直到看不见人踪影,才塌下面上一直紧绷的肌肉,他捏着空空的药瓶,心底说不出的滋味,又站了会儿吹了会儿风才折回去。 谢涵没有点灯,茕茕独立,在一株腊梅下吹箫。 月辉下,梅花飘落,他双眼微阖,似沉浸其中。 寿春没有出声打扰,只小声走到对方身后侍立。 想来他就是人常说的音痴了,跟了自家公子这么久,他也没得到一点熏陶,更别说要听出什么情怀来了。想想那些听几个音便能道出奏乐者心情甚说出“你心不静”的大家们,便觉得好厉害。 瞧着那在月下几乎要发光的侧脸,一时觉得自家公子真是好看,一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刚刚递出的那瓶药,和接过药的婉柔,又渐渐觉得这箫声真好听。 想着想着,心竟莫名其妙地平静了下来。 一曲毕,谢涵放下箫来,“都办妥了么?” “嗯。”寿春点点头,“公子放心。” 谢涵一手握箫,轻击另一手手掌,“春/药饮下即发,一个时辰后失效,里面混着的哑药半个时辰后就会起作用,药效永久。半个时辰后,记得叫我。” 寿春忽觉身上一寒,低下脑袋:“是。”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此时寿春却觉得度日如年,不停地转头看一边沙漏,好不容易等到时间到了,他却又忽然胆怯,抖了下唇,才看树下继续吹出舒缓乐音的谢涵,“公子。” 箫声戛然而止,谢涵捡起一把大刀,看对方脸上小白肉抖阿抖的,不禁低笑出声,“你放心,我会轻点儿的。” “公子,奴婢不怕。” “准备好了。” “嗯。” 话音一落,一阵寒光闪过,鲜血瞬间汩汩而出,寿春一捂左臂,还没缓匀气,又是一片凛冽气息,“公子!”他失声道。 只见谢涵往自己身上划了长长一道,自脖颈至左胸,触目惊心。 谢涵笑了一声扔了刀,拉起人就跑,“来人啊有刺客――” 他一路朝西院没命似的跑去,因为慌忙,途中还跌了一跤,待跑进西院时已是鬓发散乱、血瘀加身,原本已喝得酒意上头的众人见状,就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顿时吓得清醒至极,“公子!” 新郎秦阳忙上前扶住脸色惨白几乎站不住的人。 谢涵捂着胸口,嫣红的鲜血顺着他白皙的五指蜿蜒而下,嘀嗒溅地,他缓过一口气,立刻分派人手,“有刺客!你们几个,去看申先生如何了,你们,去看家宰,你们两个,留在这里保护剩下的人,其余人等,随我去抓刺客!” “是。”一声令下,众人皆行动。 只有秦阳有片刻踌躇,因谢涵分派的人手里,他随和他一道来的四个武士都是去找何德的,婉柔在里面,他当然不放心离开……只是,想想公子留下的两个武士和对方现在一点也不好的状态,他还是没说什么,听着分配就走了。 “那贼人穿黑衣,蒙着面,使两把大刀,其中一把被我扯落,落在院中。他一路追杀,至院外闻人声察觉不妙,立刻往西遁走了,就这个方向,快追!”谢涵捂着胸口,气力有些跟不上,越跑越慢,身边武士忙扶住他,“公子!” 谢涵摆摆手,“你们去追,我回西院。” “我送公子回去。”一人道。 正这时,一道黑影飞快闪过,谢涵喝道:“你们去追?休要违令!这里离西院这么近,我自无妨!” 众武士拗他不得,只得立马循那黑影去了。 谢涵同寿春缓步走回,却不进西院,而在何德院外不远处一假山背后倚剑而立。 寿春两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果然不过一会儿那儿便响起一阵嘈杂。 众武士在外叫了何德好一会儿见没人应,立刻破门而入,却不想见到的是床上两道*扭曲交缠。 一个是何德…… 另一个……他们不禁把目光投向一边的人。 秦阳浑身都在颤抖、双目赤红、青筋毕露,一旁一人怕他冲动,上前拍他脊背,却被一把推到在地。 另几人一愣,立刻拔剑,“秦阳你想做什么?” “啊啊啊――”他宛如野兽般嘶吼出声,拿起剑便往床上人冲去。 几人立刻阻拦,可秦阳本就勇猛过人、力大无穷,此时更兼盛怒直中,犹如困兽,横冲直撞,连连砍伤三人杀了一人,举起床上何德,拦腰撕成两段,骨肉模糊、血雨落下,溅了婉柔一脸。 周围还活着的几人更是骇得双眼瞪出。 “啊……啊……啊啊――”婉柔迷离的双眼瞬间清醒,她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吼声。 “□□!”秦阳抓起她的长发把整个人拎了起来扔在对面墙上。 婉柔的身体如风雨中的落叶一般从墙上滑落,跌进血泊,睁大眼睛、面目狰狞、没了气息。 另外还活着的三人皆被秦阳浑身上下爆裂杀气吓得浑身一颤,顾不得身上伤口,立刻夺路而逃,“秦阳疯了秦阳杀人啦――” 此时的秦阳就像一头凶兽,眼前一片血雾,心内只有一个字――杀! 一个跑得慢的,被追出来的秦阳一剑贯穿心口。 假山后,听到声音的谢涵看着一前一后跑出来的两个武士,待那在前者跑出后,他飞身而出,一道白光划过黑夜,一剑封喉,没有一点挣扎与声息,地上瞬间多了一具尸体。 他飞快后退,又躲入另一个假山后。 那边追着刺客出去的武士最后发现自己追着的竟是个黑猫,好狡猾的刺客,竟然用这迷惑他们。 众人还没来得及丧气,便听到后面又是凄惨尖叫。 这一夜,本该是*一夜,如今却成血战一夜。 众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一人操起根棍子往秦阳脑后一撞才把对方砸晕了。 一夜混乱,谢涵草草包扎后,便往宫里向齐公告罪去了。 此时正是升朝的时间,外面突然传来“公子涵告进”的通传,奉阳殿内,百官面色各异。 齐公皱了皱眉,“传公子涵觐见。” 谢涵一进来,什么也没说,对着齐公先砰砰砰连磕了几个头。 曾经识得他的人都看得一阵叹息――这还哪有曾经齐三公子的风骨? 连齐公都被磕得不自在起来,“好了,有什么话就说。” “孩儿有罪!”谢涵抬起头,众人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脖颈处还若隐若现可见伤痕,均是惊奇――这莫非是遇到刺客了。 果不其然,谢涵道:“日前,我给府内一舞姬与武士赐了婚,想着府里左右无事,便赏了他们一个假,允他们都喝一杯。哪成想孩儿回自己院后就遇了行刺。” 众人眸底划过一道了然――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前面要解释那么多,但果然是遇刺了没错。 随后他们不禁疑惑――谁会要这么一个过了气儿的、缩头乌龟的、公子的命啊? 不少人暗暗扫了谢漪一眼。 谢涵还在继续,“所幸孩儿虽不成器,还懂得些粗糙武艺傍身,躲过绝杀一击,立刻逃往吃酒处。府内还有一门客与家宰也早早离席,孩儿不放心,遂分别派了两队人马去看护,另使一队去捉拿刺客。哪成想…哪成想……” 谢涵垂下头去,“新娘竟与家宰厮混在床,被冲进来的武士发现,其中有一个武士,名唤秦阳,便是新郎。” 好劲爆的内容,感情刺客只是个引子啊。众人不禁看了上首齐公一眼――谁都知道谢涵府里的舞姬和家宰都是齐公亲自赐下的,尤其是那家宰,当初还说了一大堆夸赞之语,全是“何德是个好的,不许委屈他了”,结果……唉,这都赐下的什么人啊。 齐公也脸上挂不住,听到谢涵讲到“秦阳当场受了刺激,杀了家宰与舞姬,又杀了几个阻拦他的武士”后立刻骂道:“穷凶极恶,你究竟是怎么管教你府上的人的。” 谢涵摇摇欲坠,胸口又晕出血迹,低垂头道:“孩儿自知管教不严,只是秦阳与何德均是君父所赐,孩儿不知该如何惩处,思及之前君父赐下愿为孩儿圣裁家事的恩典,只得劳烦君父了。孩儿有愧。” 齐公脸上顿时一阵精彩,还因为之前答应的话不能轰人,反要捏着鼻子应下来。 哪知谢涵还嫌不够,瑟缩了下,“孩儿府上已两度遇刺,刺客还未抓到,武士却已死了三个,疯了一个,孩儿恳请君父恩赐几个武士。” 齐公不悦,却因杀了三武士的人是他赐下的,只得应下,“准。” “君父不必劳烦,之前随孩儿寻犀角的几人,孩儿看就很好,又和孩儿处过,不如就他们,不敢要君父劳神挑选。” 齐公简直想跳起来骂人――那几人当然好了,是他为了寻犀角特意选的百里挑一的好手。 “你自去挑五个补上便是。”生怕对方得寸进尺把九人都要走,齐公张口道,末了仍止不住骂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胆小如鼠,怯懦不堪……” 谢涵垂着头:“多谢君父恩赐。” “……” 回了府后,他府内的人便陆陆续续被带去审问,与此同时,还多了五个人。 “久不见了。”谢涵与穰非、翦雎二人相视一笑。 “拜见公子!”二人跪下。 有五武士中逃出来的那个指认,其余人也看了秦阳发狂的样子,秦阳自己也默认,杀了这么多人,他被投下大狱,不日问斩。 这一桩丑事算是告一段落了,然而还有刺客一事――这比件丑事更来得牵动大家的目光。 一调二查的,那朵绢花自然被问了出来,没什么头绪与进展的刑讯官只得抓住这一个点,侍书咬出侍婢碧池,口口声声称对方陷害,碧池无法,只得再咬出一人,真是互相攀扯一团乱,扯着扯着竟发现其中不少隐秘――什么何德让婉柔勾引谢涵,何德让门客背离府上……这哪是家宰啊,和主人有仇吧……别是刺客也是他引来的吧? 这时,陈璀目光灼灼,盯着谢漪,“那刺客真的不是公子派的?” “废话!”谢漪怒道:“你究竟还要问几次?” 陈璀一叹,“那怕就是鲁姬夫人了,这么问下去,早晚要问出差错来的。” 谢漪一顿,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母亲,而是他母亲实在是有足够的理由与可能做这种事。 他立刻进宫询问鲁姬,鲁姬眯了眯眼睛,“我总觉得这事里都透着一股蹊跷。” “母亲的意思是……” “罢了。”鲁姬摆摆手,“她们中确实有我的人,但我却还没叫过她们找刺客,事已至此,还能如何?让她们都‘畏罪自尽’罢,同司寇大人说一声。” 司寇府,掌管刑狱、纠察,其下有司刑官,司刑官下有掌囚吏,掌管牢房。 在谢漪来到司寇府前,谢涵先提着上好的饭菜来了,“若不是我赐了一桩怨婚,何至于此啊。请大人让我送送秦阳罢,都是我害的他。” 这要求合情合理,司刑官又一向喜爱谢涵,自然放行。 掌囚吏掀起眼皮看了谢涵一眼,指了个狱吏打开关着秦阳的大门。 秦阳重镣在身,面壁拿着根竹棍不知在写些什么,听到声音也不回头。 谢涵走近,辨认着对方写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字,“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是……《道德经》? 谢涵一愣,忽有些不想与对方说些虚伪的话了,他放下饭菜,便朝外走去,自始至终,秦阳都宛如入定,丝毫不曾回头。 他来找秦阳,本就是个幌子。 囚室又被重新阖上,谢涵来到掌囚吏身侧,轻撞对方肩膀,“近来可好?” 掌囚吏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别这样嘛,”谢涵懒洋洋地往后靠着,“怎么说相识一场,怎的如此生疏?” 掌囚吏看着把他挤开,径自翻着卷宗的人无语,“你究竟想干什么?” 谢涵从袖里拿出一个香包,塞进对方手里,掌囚吏看看手里的东西,“娘们儿兮兮的东西,你给我干嘛?” 谢涵:“……粗糙、鄙陋。” 掌囚吏:“……” “不久后呢,司寇大人大概就会来弄死狱中几个人了,你到时帮我把这十个人中另外几个人一起解决了吧,再把这香包打开压在一个叫侍书的侍婢尸体下。”谢涵托着下颌。 掌囚吏:“……”他仔细想了一会儿也没明白,“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因为如果你不帮我,我就会告诉司刑官大人,你是梁国细作,他一向很信我的话的。”谢涵眼睛一弯。 掌囚吏:“……” “大恩便不言谢了。”谢涵一揖,笑着离去。 这回路过,秦阳却是面朝过道的,他一眼就看到谢涵身影,“公子。” 谢涵脚步一顿,只见对方正抱着他留下的食盒跪了下来,“秦阳对不起公子。” 谢涵没有扶起对方,而是远远站着,漠然看着,淡淡开口,“后日便是问斩的时候了,你有什么心愿未了么?” 秦阳奉上手里那一卷《道德经》,高高举过头顶,“秦阳抄不完也背不下,有负公子。” 谢涵终于走过去,接过那一卷《道德经》,“我知道了。” “谢公子原谅。”他垂下头,砰砰砰不停地磕头,地上很快全是血印,“公子大恩大德,秦阳这辈子来不及报答,反而给公子惹了□□烦,下辈子结草衔环再来报答。” 谢涵没有回头,捏着那卷《道德经》朝外走去,天窗漏进来一点儿阳光,他经过阳光底下,觉得有些暖,忽然脚步一顿,又朝回大步流星。 掌囚吏看着虎虎生风走回来的人眼皮一跳,把偷偷打开香包在里面拿出来的一个写着“夫人四公子救我”的小布条连忙塞了回去。 谢涵劈手夺过。 掌囚吏:就看一眼,不用这么凶罢。 谢涵眉目凌厉,冷哼一声,“你已经知道了,看来我只能换一个法子了。”他把香包扔进一边油灯里,“刺啦”一声,火一下子烧的更旺了。 “这样罢,之前的事就不用做了,到时趁乱把秦阳放出来,当做我为你保密的条件。” “……”没见过这么顺竿往上爬的人。 当天深夜,三个侍婢、两个内侍就在狱中上吊自尽了,与此同时混乱中,谁都没发现一个囚室内少了个人。 天边方显鱼肚白,城门前一座凉亭中,谢涵牵着匹马提着把剑背着个包袱立于亭前。 秦阳一路跑出来,见到人一愣,竟不顾忌自己逃犯的身份,冲上前去,“公子?” 谢涵看着他,叹了口气,把包袱、马绳、长剑都塞进对方手里。 秦阳一怔,“是公子让人放走我的?” “嘘。”谢涵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对方唇上。 秦阳意识到自己的大嗓门,脑袋一勾,“……公子的恩情,秦阳一辈子也报答不清了。” 谢涵放下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在牢里,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去见过弟弟了,想去看看他好不好?” 已经做好对方没什么打算的谢涵一卡,“你弟弟?” “嗯。”秦阳点点头,提起自家弟弟,他有些自豪,“我同母弟,现在在新绛求学,叫蔺缼。” “咳咳咳……”谢涵听得一个岔气。 秦阳连忙拍拍对方脊背,“公子你没事罢?” 谢涵摆摆手,又咳了几声才平复下来,“没事,就是风太大了。” 秦阳担心地碰了碰对方指间,“公子的手好凉。”他喃喃道:“本来说好是下辈子的,现在不知道公子的恩情我什么时候能报答了。若跟着公子,岂不是给公子徒惹祸患?” “不不不,你一定要去。”谢涵很严肃,“人生贵重,莫于亲情。”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了,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那我托你去新绛办一件事。” “公子请说。” “你去新绛坪山脚下,有一座小舍,外边围着篱笆,里面有两间石头土块垒的小屋,屋前有药田,田边有鸡窝,一边是炉子。你就进去等着,可能是等几个时辰,也可能是几天甚至是几个月,直到等到一个十三岁上下长得颇为英俊的少年进来,你问他是不是叫伍须,如果他开始遛你讲话,你就把这个给他。”谢涵从手里拿出一块汗巾,“说是它的主人让你来找他的。我要你时时刻刻保护好他,把你一身武艺也全教给他,完完全全听他的话,向对我一样对他,你能做到吗?” 秦阳接过汗巾,“是。” “还有,千万不要让你的弟弟和他见面,不要问我为什么,你能做到吗?” “是。” “等到新绛,就找苏家米行给我带信报平安,写信落款不要叫‘秦阳’,就取谐音,叫‘庆扬’罢。”谢涵拍拍对方肩膀,示意对方上路。 秦阳走出亭外,又回头,“以后我还能见到公子吗?” “能的,等我几年。” “是。” 朝阳渐渐升起,谢涵目送对方身影离去。 系统冷不丁地问:“为什么不能让未来的大将军和男主尽早见面。” “嗯……” 饶是谢涵,此时此刻也想不出来什么理由,正因为想不出来,他才叫秦阳不要问,但却忘了还有一个系统。 “唉――”谢涵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怜爱,声音变得无奈,“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系统:“……” 它播放电子音,“涉及任务,请宿主不要模糊语意。” 谢涵:“嗯……” “如果宿主再不立刻回答,将惩罚一次失宠体验。”系统威胁。 失、宠、体、验 谢涵觉得这四个字他每个字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就不认识了,于是他微微一笑,“好啊。” 系统:“……” 第73章 【补全。者有话说赠1w2 四月初夏,咸鱼城东市,食时过后,正是市场人最多的时候,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各国商客形形/色/色,市内商品应有尽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猪牛羊鱼与蔬果,花草鸟兽竹木漆,丝绸麻毛革皮衣,还有好些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奇珍异物。 热情商人呦呵不停,各样商品琳琅满目,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本该是纷然乱的局面,这里却井井有条,同类物品都摆在同一市列上,一一划分、雷池不越。 “这东市市令倒是个人才。”一道清凌凌的声音,雌雄莫辨。市内一道上,一白衣郎君把玩着手中一枚镶珠银钗。 他长得俊俏,皮肤白嫩,貌若好女,然神情之温文、风采之卓然,又绝不会让人将他错认成女子。 “嗯。”他身侧是个黑衣男子,比对方高半个头,英俊挺拔、尊贵非常,只是脸上神情未免太过威严冷冽。 商贩不敢与之对视,只冲白衣男子一个劲地推销,“少爷眼光好,这钗座纯银,精雕细琢,做工精良,尤其是这些珍珠,个顶个儿的浑圆,您摸摸,可都是齐国采珠人从渤海捞上来的。” “是么?”听到最后一句话,白衣男子吱了一声。商贩更来劲了,“当然啊,这珍珠养人,带着不止漂亮大气,还能养颜益寿,尊夫人一定喜欢……” 白衣男子侧头,身旁黑衣男子负手而立,分明是嘈杂集市却被他硬生生站出一种九重宫阙的气势来,他平视前方,仿佛雄师巡视领地。突然――视野出现了一个遮挡物,是一枚钗子,钗子末端握在一只洁白纤长的手中。 “你喜欢吗?”白衣男子晃了晃钗子,这样问道。 “……”小贩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顿时一卡,迎面是黑衣男子不含任何感情扫向他的一眼,透心凉、心慌慌。 黑衣男子收回目光,转向白衣男子,“你喜欢就买。” “我一向不喜欢这种东西。”白衣男子一哂,放下钗子。 小贩:“……”拿他开涮啊?不喜欢还看那么久?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他不敢把嘴里的骂娘说出来――别的不说,就二人衣料,以他专业的眼光看,绝对是上好的缎面,黑衣男子衣上绣着的锦绣山河和白衣男子衣上的淡雅兰花都是金线绣的,纯金!这样的人他怎么惹得起?只能默默蹲下来说一句“有钱人真闲的慌”。 “伍须?”白衣男子轻轻一撞身侧人。 “何事?” “你带了多少银子?” 伍须往后一转,立刻有个古铜色肌肤的虬髯大汉走了上来,附在对方耳畔,“兄弟们都带了干粮,所以没带银子。” 伍须:“……” 侧过耳朵听到整句话的白衣男子:“……” 他摸摸下巴,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咳――”伍须左摸摸右掏掏,最后左手成拳压于唇上轻咳一声,“你想买什么,我带了三金。” “……也不知道够不够……”白衣男子啧的一声,最后还是往一侧花市走去。 那里百花齐放,俏桔梗、野牡丹、福禄考、五色梅、飞燕草……还有吊钟海棠、榴花似火、槐花飘香,前面被花贩摆出个别致的造型,后方是各季花的种子和未开的小秧。 “这是华容?”白衣男子举起个白色瓷盆,里面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朵、瓣大如拳、洁白如雪,长叶嫩绿,一条条散开簇拥着中间的花苞,清冷幽香,淡淡的,却能飘得很远。 卖花的是个虚发皆白的老头,听到这话,眯眼一笑,“这位少爷真识货。” “真是缘分,老先生不如卖便宜些。” “那是当然。”老头拍拍胸脯,“再说这花还没开,少爷又是识货的人,我给少爷最低价――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白衣男子眸光一亮,连忙侧头看人,“可真是缘分。” 伍须却不同意,“还要剩一点银子吃饭。” 白衣男子奇怪,“厉虎牢他们不是带了干粮么?” 伍须上下打量对方了对方一会儿,“你吃不下的。” 白衣男子听得笑了,“虽我大部分时间挥霍奢靡,但也不至金贵如此,我落魄时连土都吃过。” “所以脾胃不好了,现在更吃不下。” 白衣男子:“……” 见对方面色一分不动,心知人是打定主意,他心下无语,又不忍错过这花,只得蹲下身来,“老先生可否再便宜些。” 哪知原本还慈眉善目的老头立刻眉毛一耷,“最低价,一枚布币都不能少了。” 这商贩卖花,不及刚刚卖金银首饰的那位眼睛尖,一开始以为对方是什么大人物,等听了话后,便只当二人穷酸瞎装,穿的都是假货。 白衣男子自诩身经百辨、纵横舌战,区区一商贩必不再话下,微微一笑,开始套近乎再软磨硬泡。 但他遇到的人都是高官贵族、贤者学士,一身九曲转回肠、一颗七窍玲珑心,说话都是打机锋的,做事都要顾及万全的,和卖花商贩哪是同一个世界的,等到被老头大呸了一口“没钱就别学人养花”的时候,愣是半天没回神,直到身侧传来一阵拉力。 伍须把人拉到身后,冷冷的目光看向对面老头,缓缓卷起袖子,蹲下―― “你没有搞错啊,这花镶金的?卖这么贵你怎么不去抢啊?会来这里的人谁会买盆花花三金啊?哦哟,这种花你应该去上供啊,说不定还能封个官当当,不过我们大王一向务实,恐怕懒得理会你,你还是去他国罢,也不知道路费够不够?人家看不看的上?也不看看自己的东西什么德行,你看看,你看看,”他指着一条嫩叶上面一个微不可见的小黑点,“都被虫咬掉啦,人家怎么看得上,虫这么多,也不知道花养不养得活,我看看有几条……”说着他就去扒拉花盆里的土。 在这个角度,亲眼看见对方沾了点黑土粘那条枝叶上的白衣男子:“……” 他默默回头,看到散在人群中的好几个人默默转身回避,偷偷捂住耳朵。 伍须一个一个字就跟弩/箭扫射一样,飞快地往外蹦,根本来不及让人插嘴,老头要回好几次愣是没回上,反而自己眼睛都泛白了,眼见着对方真从里面抓出来根黑色虫子来,他抖着胡子要抢回来奈何根本抢不过,又呸一口,“不买就滚,这种素心建兰可是楚王在还是太子的时候亲自培育的,亲自取的名字,你懂什么!死穷酸!” 刚侧一步避过,要呸呸呸呸回来的伍须一卡,突然把花放下,“不买啦,这种花送我也不要!” 他拉着白衣男子扭头就走。 白衣男子:“……” 走到一半,又突然拉着人折回去,义正辞严,“什么素心建兰,听都没听过!你吹吹吹,隔壁卖黄牛的牛皮都要被你吹破了。这种花,我决不能让你再留着骗人……” 半个时辰后,抱着那株素心建兰的白衣男子侧头用一种高山仰止的目光看着这位仅用一金就拿下这种奇珍花卉的人――那一金是给老头看病用的――神一般的男子。 “我今天才算重新认识了一番您,若您多开金口,陈大夫何能及您万一?”他幽幽道。 伍须冷哼一声,“楚王的东西拿着很开心?” “对花不对人。”白衣男子淡淡一笑,低头拨弄了下嫩叶,“这种素心建兰,外边是兰花的花瓣叶子,等开花了会露出里面的红蕊,这蕊不是一般的蕊,而是一朵骨里红梅,因此又叫冰雪骨里红,是我见过最美的兰花了,届时开花,您可一定要来看看。” “说完了?说完了就吃饭。” 白衣男子:“……现在离饭点还远。” “你有异议?” “不敢。” 一刻钟后,一豪华酒楼包厢内,各色蔬食上案,二人相对而坐。 “您就这么放心宫里?”白衣男子支额瞧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里很快就要一片混乱了呢,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跳梁小丑而已。” “大王好定力,妾自叹弗如。” 原来这一黑一白二人,伍须不是什么伍须,而是这咸鱼之主、雍国之主――雍王霍无恤,白衣男子更不是什么男子,而是这大雍的女主人――雍王后谢涵。 “你不是一样一点也不担心。”霍无恤看对面人一眼――些许慵懒、些许散漫。 谢涵勾唇一笑,“又不是我的江山,我为什么要担心?” 霍无恤:“……”他冷冷一笑,“寡人若不幸,你还能活几日?寡人的王后。” 谢涵拔下发间的银簪插入离她最近的一盘猪蹄,嘴上边漫不经心道:“我发现弟弟看我和梁姬妹妹的眼神很不一样。” “色胆包天。”霍无恤一嗤。 “我就想着若他真的成事了,大概会收了我和梁姬妹妹。我若一举得男坐稳后宫,弟弟的脑子又一向不好使,再过十年,这雍国应该就是我的掌中之物了。而您殡天之后,梁姬妹妹定然痛不欲生,说不定会为您殉情,到时我对她一番安慰,说要为您报仇云云,她一定很感动发现之前都误会我了,然后把藏宝图所在地告诉我,让我答应她一定要为您报仇后就随您而去。到时候我坐拥雍国后,挖出宝藏,兼并天下,真是功追三皇五帝,想想都要醉倒了。”她逐一试完后,把银簪别入冠中。 霍无恤看着对面人:“你真会想。” “大王谬赞了。” “不过,一,”他伸出一根食指,“你的梁姬妹妹并不会为寡人殉情,她会忍辱负重跟着霍无极,时时刻刻想着为寡人报仇,却渐渐发现原来她真正爱的是对方,然后她相信寡人在地下一定更希望她幸福,于是和霍无极在一起了。” 谢涵蹙眉,“大王这样恶意揣测梁姬妹妹,她会伤心的。” 霍无恤盯着对方,又伸出一根中指,“二,一举得男?”他的目光在对方上下流连,十分怀疑,“你确定你行?” 谢涵面上一闪而逝的不自在,随后半趴过案,一手勾起对面人下巴,笑吟吟的,“夫人说我行不行?” 霍无恤一把甩了人手,理了理衣衫,“三,霍无极不可能成事,你的一切想象没有一点实施的基石。” “大王这么自信?”谢涵也掰出手指算着,“弟弟内有母后接应,外有封邑近万兵马,又是先君做太子培养长大的,与诸大氏族多年关系密切。反观大王,两线作战,三十万大军压叶,又逢楚奇袭,大王不仅不撤兵,还把所有军备甚至咸鱼防卫军、宫人编入队伍,致使您可用兵马仅剩贴身的一千麒麟卫。继位后又任用申厘变法,压榨氏族,众人敢怒不敢言,日前为抗楚您还强行把他们的家兵征走,事到如今,他们不只不会帮你抵抗霍无极篡位,还会帮着霍无极呢,您知道,他们这些大家族总会有些底牌的。” “所以,寡人要让他们把底牌露出来。”霍无恤手指轻敲铜案,他也是精通音律的人,几下敲击便是胜券在握。 试探一番也只能得到对方充满自信真的一点儿也不急这个结论。 谢涵不懂,她怎么都想不出来自己究竟还有哪里算漏了,霍无极虽蠢,但在这个时候发动政变,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霍无恤究竟还有什么底牌,咸鱼城里还有她不知道的人马么? 她心下百转回肠,面上幽幽一叹,“大王若真有万全之策,今日又何须带我出宫,前几日又何须贬梁姬妹妹去别苑行宫?” 不对!霍无恤若不想宝藏的秘密泄露,今天应该带上姬倾城一起出来才对,把人贬去行宫可很难再接应反而容易落入霍无极手中。除非……对方有自信在霍无极派人去抓到姬倾城前阻断、搬回胜局。 现在做的一切是护住他们,说明咸鱼城里的确已无对抗力量;以后又有自信反败为胜,说明援军即将到来;并且快到让霍无极占领咸鱼宫后来不及找到他们,来不及抓到姬倾城,那只能极近极近,近在咸鱼城外。 可这样难道咸鱼城内的人会不知道么? 哦――对方把咸鱼守卫编入抗楚军队,因此以咸鱼城及百姓安全为由,关闭了城门,不准出入,还让百姓向中心聚集,不得在边缘地带滞留,接替守城门的又是他心腹中的心腹――麒麟卫。 话一出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忽然想通其中关窍。 “置之死地而后生。大王是根本假意抗楚,让那二十万将士在外迂回一圈城外听命,还是伐韩的大军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却封锁了消息?” 霍无恤脸上忽然露出了点笑意,他欺身过来,抚上对方光滑的侧脸,眼神柔和,“你真聪明。” 嘶――这一刻,谢涵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所幸对方很快收回手,脸色又恢复了那种冷硬,冷冷一笑,“楚子般趁火打劫,他既然敢真的侵略过来,寡人就不会容忍他,那二十万大军已经到陵阳了。回来的是伐叶的兵马,最迟今日傍晚抵达咸鱼城外。” 自己占了叶国那么多城池不说,说人家就是趁火打劫,谢涵无语。 而随着刚刚那句话落下,霍无恤脸上露出那种畅快的、狂热的、极致的、目眩神迷的笑。 谢涵听到他这样说――“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叶国了。” 她脸色狠狠一变,几乎反射性地挺直腰抬起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寡人说,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叶国,只有大雍上党郡、安郡、焦郡、叶郡了。”他站起身,脸上是无比的傲然,又弯腰直视对方双眸,“怎么,你不开心?” 谢涵回神,螓首一笑,“怎会?只是太震惊了。” 岂止是震惊吗?简直是惊惧――叶国可是万盛大国,纵是大国最末流,纵是被雍国抓着穷追猛打这么多年,她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猝不及防地被灭。纵是梁武王在世,要灭一中等国家尚且须呼邻国二三。雍国竟已强大至此了么? “届时寡人可车通三川、登临昊室、问鼎天子……”霍无恤坐了下来,脸上还带着极致兴奋后的余热,像沉醉在一场美梦中,他拉起她的手,兴致勃勃,“到时寡人带你去洛邑看那连梁武王都动不了的大禹九鼎。” 谢涵触电般地甩开那火热的手,又反应回来,见对面人面色瞬间沉下,她先一步开口“那大王可还记得梁国是如何三分的?齐国又是如何一度被灭的?” 她站起身,背对对方,望着天边浮云,“梁武王僭越称尊,驱车直入洛邑,向陛下索要九鼎,最后半道身死,虽三分乃是国内氏族擅权之祸,又如何少的了他国推波助澜;我父王一不该随后称王,二不该两年之内灭邹拔绞取宋,致使虚耗太大根基不稳引人忌惮,最最不该趁郑内乱强攻郑国。此所谓众怒不可犯。如今大王已经做的和将要做的,哪一样不比梁齐更让人心慌?” 她苦口婆心,霍无恤却笑了,“寡人和他们,不一样。”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不一样,可到头来依然是‘天地以万物为刍狗’。” “你以为寡人为什么要先动叶国,就因为它是七国最弱吗?就因为它离雍国最近吗?就因为它紧紧包绕昊室吗?”霍无恤低头转着大拇指上的黑玉扳指,从谢涵的角度看去刚好能看到对方嘴角勾起的那冰冷的、讥诮的、喋血的弧度。 谢涵回想了一下叶国境况,“叶国矿材丰富,铸艺精良,八国武器,多来于叶。叶国位于三梁正中、中原腹地,土地肥沃,适于农耕……”这些是优势,可她直觉得不是对方要说的。 霍无恤屈臂支头,侧躺看人,“你都说了,叶国位于三梁正中、中原腹地。” 三梁正中、中原腹地?她又回忆叶国在地图上的位置。 脑中忽然有什么飞快地闪过――“叶国正处萧、刘之南,薛、楚之北,地势又高,隔断四国往来?” “哈哈哈哈――”霍无恤长笑出声,“不错。到时他们就算想旧戏重演,取合纵之策,也会被地缘阻隔,消息一来一往必有疏漏。刘决刚愎、薛雪懦弱,会有长远目光和坚定决心合纵的只有赵臧和楚子般,楚国强大,这合纵长的任务就落在楚子般的身上了,等他们一同陈兵雍境,寡人就纠集大部分兵力在萧、刘、薛,面对楚国时就派些老弱残兵,送他几座城邑,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楚子般什么都好,就是一生顺遂,太过骄傲。当三国不信后,他必不会拉下脸解释恳求,更不会与人再合作第二次了。也许还能挑拨楚国和他们自相残杀呢。”霍无恤低低一笑。 谢涵心底突的一凉,又禁不住赞叹对方的长远目光与精准洞察力。 二人在包厢内坐了很久,当日薄西山,路上行人已差不多回家了,残阳如血,一如这方天地上即将上演的一幕。 一千麒麟卫,一百在宫,假作掩饰,一百守咸鱼十二门,其余八百都守在包厢外、散在酒楼外,时刻等待听命。 霍无极的封邑建阳在咸鱼城以北七十里,疾行军不到一日便可抵达。 二人所在酒楼阳鼓楼,乃咸鱼城最东之处,再往外便是东城门,故阳鼓楼常为东来雍国的人接风洗尘和送外出士宦的人送别离去。 雍王宫地处城内地势最高的西北首,叛军杀来,当自北门入,首先攻占雍宫,发现他们不在宫内,再地毯式搜索。 酉时三刻,西天的红云染满苍穹―― “他们入城了。”谢涵坐在窗口看了看,随后把耳朵贴在地面,远远的,似乎一阵马蹄声动地。 霍无恤有些稀奇,“你听得见?” “听不见。”谢涵直起腰,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时间差不多了。”说完,他又顿了顿,“我怕您紧张。” 霍无恤:“……”他蓦地松下搭在膝上已握成拳的五指,嗤笑一声,起身负手站在窗边,“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发现在宫内的你我都是假的了。” “大王就准备一直待在这里么?”谢涵问道。 “无妨,这里是寡人的地界。”霍无恤一抬手,“不会有人供出来的。” “……哦。”谢涵慢吞吞道:“那大王不让我花三金买花。” 霍无恤:“……”他也慢吞吞道:“勤俭是一种美德,你太败家了。” 谢涵:“……” 天色渐黑,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然而……东城门外却迟迟没有音讯。霍无恤从一开始的稳坐钓鱼台渐渐开始焦躁起来,他来回踱了几步,“蔺缼在做什么!” 谢涵默默关注着对方的面色,她发现对方已经在怀疑这位他委以重任的大将军了。 由远至近传来一阵马队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快?”谢涵站起身关窗,只给留下一个缝,忽然她面色一变,只见一条黑黑的长龙般的队伍最前方是一条黄色猎犬。 “是阿丑。” 不久前雍太后称有些寂寞,忽然想养狗,便进了一只猎犬养在身边,取名阿丑。日日霍无恤过来请安时,雍太后便拉着人说话,那狗还经常绕着人打圈。 霍无恤走过来站在人身边,只见大队人马几乎没有丝毫停顿地随着狗往酒楼方向过来,他咬牙道:“她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谢涵忽然开始脱衣服。 霍无恤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她自己脱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冲上来扒霍无恤的衣服,“你不是一贯说我附庸风雅吗?今天这套衣服是我昨天刚让人熏的香,正是最浓时,当能遮你本身味道,混淆一番狗鼻。你即刻从后门离开,当狗过来时,我便射杀了它,你再给我留一百个人,我可帮你周旋一个时辰。” 如今的她已不是新妇,在霍无恤的锻炼下,飞快地解下对方衣衫可非难事,可她刚脱下对方外袍,却被被人握住手腕。她抬头,撞入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眼里。 他握住她的手从他衣襟移开、放下,捡起地上的白色衣衫给人穿上。 “大王!” 霍无恤并不说话,单论力气,谢涵可是拍马也及不上对方,被人强硬地穿上衣物后,他拉着她的手站到窗边,忽然一笑,“这么点阵仗,你便吓到了?可还是当初指点江山、力挽狂澜的齐三公主谢涵?” 说完,他啪啪啪拍了三下手,“拿寡人的弓来。” 厉虎牢打开门,奉上一张虎皮裹着的十二石大弓和一袋羽箭。 霍无恤接过弓箭,“等寡人射出这支箭后,你立刻去杀了这家酒楼的老板,然后派三百人分先后次序每隔半刻钟从东、南、北三个方向,每个方向一百人逃离,再剩下一百人团团围住这间房,不许任何人进来,最后你亲率剩下四百人即刻前往东城门加强守卫,除非亲见寡人,否则见到任何人都不许开门。” “那大王您?”厉虎牢虎目圆睁。 “寡人自有主张。”霍无恤冷冷眼风扫了他一眼,他立刻低下头,“卑将听命。” “嗖――”一支羽箭透过窗缝宛如一道流星撕裂空气,高速前进磨擦出咝咝火花,穿狗口而过,将那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为首者连退三丈撞在一颗二人合抱的大树上。 大树被巨大冲力拦腰折断,轰然倒下,其下兵马死伤无数。 “车将军!” “在那座楼里!” “快过去!” …… 一时间人声沸腾、兵荒马乱,霍无恤掩紧窗拉着谢涵飞快地推开长案,只见地上一个铜环,他拉起铜环,打开一个一尺见方的铜板,待两人都跳下后,他顶着铜板,缓缓拉回长案,一时间,这室内除少了两个人,似与之前无异了。 “这个地道……难怪大王非要坐在一楼。”谢涵有些惊叹。 霍无恤捡起地上一盏烛灯点起,漆黑的地道瞬间亮起橘黄色的跳跃火花。 他一手托灯,“这地道里有很多蛇虫鼠蚁,寡人还遇到过一团蛇卷在一起,你别踩到,不然你我不死在乱军手里,却被蛇咬死,可就乌龙了。” 谢涵:“……”她托起手里香包,“里面有神医党阙配制的驱虫丸。” “……哦。看来寡人要离你近一点了。”他揽过对方肩头,然后整个人靠了过去。 谢涵:“……” 酒楼内,无数羽箭如飞蝗射向那间二人待过的房间,守卫士兵脚步不动如山,只一手提盾格挡。正这时,一队百来人的队伍从酒楼外叛军薄弱一角冲了出来。 “在那里,追!”那为首将官长剑一指,费尽心力要追上时,却听后方回报――楼内又冲出一队人马。 “好狡猾!真正的…”他一顿,对那三个字有种本能的畏惧,“真正的人在那里!” 月上中天,他精疲力尽地杀光二、三两队人马,却没找到要找的人,这才反应回来原来第一队人马里才是真正的霍无恤。却已让第一队人马中的半数人溜走了,而东城门却因为他疲于追人忘记接管了。 他心内一阵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然而来不及了,原本疏松零星的守卫此时强劲无比,他的近半人马却在斩杀那几队人马中死伤了。 冲锋号角响起,守门人与叛军二队人马展开长夜的厮杀,血流成河。 城墙下方一储粮仓库内,有二人相对而坐,对月……磕豆子。 “没想到地道竟通向这里。”大王你是饿死鬼投胎吗?然而谢涵脸上是很正经的表情,她抛起颗豆子,“此地深入东城门,一旦为乱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知道那个地道的除了寡人就是酒楼老板,而他现在已经死了。”霍无恤仰头一接,微伸舌将豆子卷入口中。 血腥味渐渐弥漫,哪怕是在仓库里,也能嗅到阵阵死亡的味道。天将明未明,正是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刻。这个时候,援军还没有到来。而不用想也知道,四百麒麟卫所剩无几。 “这一千人寡人训练了三年。”霍无恤忽然道。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能为大王牺牲,是他们无上的荣耀。”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谢涵探头看看天色,“再过半个时辰,若还无援军,我们就出城罢。” 她话音刚落,霍无恤忽然正襟危坐,一手探在地面上,“你有没有感觉到地面在震动。” 谢涵一愣,立刻趴下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脸上露出一阵惊喜,“这回是真的马蹄声动地了。” “出去看看。” “嗯。” 麒麟卫中的每一个都见过霍无恤,当看到霍无恤出现时,立刻上城楼叫来厉虎牢。 “大王怎么在这里?卑将立刻送您离开。”他大惊失色。 “不必。”霍无恤转身,指向城外,“你看――” 长长的军队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一二十万。 “这是?” “援军!” 原本城楼上压抑绝望的气氛立时一松,所有人充满期待、奋力反抗――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够了! 当天边方显鱼肚白时,大军行至城外叫门。 霍无恤站在城楼最高处,后方一排抵挡乱军飞箭的人墙,倒下了一个立刻有人补上,背后箭矢如蝗,他却气定神闲,“来者何人?” 声音洪重,传出老远。 为首将领皆是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立刻滚下马来跪下,蔺缼率众大声道:“伐叶大将军蔺缼率伐叶所部拜见大王。” 谢涵看到霍无恤负在身后的手松了松――蔺缼还是蔺缼。 顿了有顷,下方又传来蔺缼的声音,“回军途中,三军因于咸鱼城外三十里处狮子岭遇伏,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大军看起来都披红挂彩、疲惫不堪,想来是一场恶战,然此时不是思考伏军的时刻。 霍无恤锋利的目光扫向城下众人,“寡人问你们,如果有人勾结外贼该怎么办?” “当诛!”士兵齐答。 “如果有人要大逆不道篡位谋逆该怎么办?” “当诛!” “好!”霍无恤拔出腰间长剑,高高竖起,“现在逆贼霍无极勾结楚军侵占我大雍东南,又大逆不道欺君篡位,众将士同寡人一同绞杀乱军、入宫讨伐逆贼,所有军功按战场两倍计算,杀为首者千金赏、万户侯!” “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声音,整整齐齐、振聋发聩,响彻方圆大地。 谢涵看到东方朝阳升起,光芒万丈。 “开城门。”随着霍无恤一声令下,东城门立刻打开,二十余万大军拥入,乱军在这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溃不成军,几乎即刻被绞杀干净,大军在霍无恤的带领下立刻冲入雍王宫。 霍无极的一万兵马,加上被霍无恤压榨的差不多的各大氏族强行拼凑的散军,合起来也不过两万兵马。 这场反围剿几乎是歼灭式的,没有任何悬念。 昭华殿内,大势已去的霍无极扑通跪了下来,膝行向前,泪如雨下,“大哥,大哥,都是师班那些人挑唆的,是他们擅作主张,我不想的,你我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我从来没想过要害大哥你啊――” 得到消息的雍太后解了所有发饰,披头散发、一身麻衣、赤足跑过来,“无恤,无恤,都是母后的错,你要怪就怪母后罢,不要怪你弟弟!” 见霍无恤神色冷硬,霍无极爬过来抱住对方大腿,仰着头,脸上涕泗横流,“大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你去梁国前,你也喂过我吃饭给我穿过衣服,我顽皮爬树从上面掉下来时是你接的我,大哥你还记得吗?” 霍无恤低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记得。” 对方终于肯说话了,这似乎给了二人一种信心,雍太后也开始打感情牌,她一手捧着心口,“你们两个都是母后十月怀胎娩下的,母后失了谁都不能活啊。” “是啊,我们两个都是母后您十月怀胎娩下的。”霍无恤嘴角挑起个极淡极淡的弧度,忽然长剑出鞘,出手如电,瞬间血溅三尺,一颗脑袋高高飞起,他伸手一抓,抱着他大腿的人只剩一具无头尸体。 “啊――”温热的鲜血溅了雍太后一脸,她整个人抱着脑袋尖叫出声。 “所以,寡人打算给弟弟一个痛快,不枉我们同胞一场。”他笑了,映着满脸鲜血,他笑得宛如从地域爬出来的恶鬼,扬手一扔,把那脑袋朝对方脚下扔去。 “无极,我的儿啊――”雍太后扑了下来抱住那个脑袋,整个大殿内都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忽然有人“啊”了一声,只见雍太后满是泪痕的脸上流出两行血泪,见状在场众人无不被这种心痛感染,连霍无恤面上都有一抹动容。 雍太后忽然放下手里的脑袋,捡起地上对方落下的剑冲了过来,“霍无恤你不得好死!” 年近五十的老妇,又素来养尊处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极度悲痛,这一刻竟然超越所有人的反应。 “大王小心。”谢涵一拉身前的人。 “嗤――”利刃刺入皮肉,鲜血瞬间涌出,只不过原本直指心脏的剑现在因为谢涵的一拉,深深刺入左臂。 霍无恤低头,伸出一只手,握在剑刃上,向下一折,青铜长剑应声而断。 他深深地看着对面那形似癫狂的妇人,“太后得了疯病,即日起迁居飞凰山行宫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违令者,杀无赦。” “是。”两个将士上前一人抓住雍太后一个胳膊把人拉下去,这位大雍最尊贵的女人此时此刻哪还有一点昔日的雍容态度。 “啊啊啊,霍无恤,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一生求而不得,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国破家亡,我诅咒你最后死的比我的无极惨百倍千倍!” 泣血怨毒的声音直到人已经被拖出殿内还在久久回响,让人不寒而栗。 然后第二天,就传来了雍太后去飞凰山的路上于小环山投缳自尽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霍无恤正坐镇雍宫,派大军火速缉拿所有参与霍无极之乱的氏族。 听到通报时,他愣了愣,表情变得很平淡,只吐出两个字,“厚葬。”便又继续和众臣商讨。 这些氏族家兵早就被霍无恤之前强行征召,而最后一丝底牌也压在霍无极身上结果被霍无恤无情剿灭,曾经不可一世、高高在上、只手遮天敢与国君叫板敢废立君主的他们,此时此刻在大军碾压下只能毫无还手之力。 共计大小三十六族参与霍无极之乱,雍王霍无恤雷霆震怒,传令夷三族,一时血流成河,三万余人的不甘魂魄飘荡咸鱼城东市市口。 听到消息的谢涵手顿了顿,又继续浇着花,“大王终于是他想做的大王了。” 寿春听得奇怪,“难道大王一直做着他不想做的大王吗?”问完,又觉得这句话更奇怪,“哎呀,不是,是大王之前做的大王和现在的大王有什么不一样吗?啊不不,奴婢都被绕晕了。” 谢涵“噗嗤”一笑,放下浇水的花瓢,坐在旁边石头上,托着下颌看天,“我的意思是,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制肘他了,唯我独尊哪,真是叫人艳羡。” 他刻意纵容霍无极养大对方的心,难道只是为了对付这个蠢弟弟吗?怎么看对方也不像这么无聊的人啊,只能说――一举而尽收君权,从此再无卿士坐大,真是厉害。 正这时,外面传来响动,寿春不用谢涵吩咐便快步出去,不一会儿,捧着盆花进了来,“公主,他们说这是大王让人送来的,这花开得真好看。” 白兰映红梅,只见那花儿洁白如雪的花冠,殷红如血的心蕊,周围嫩绿叶条环绕,不正是那名为“华容”的新品种素心建兰。 谢涵脸上露出个真切的笑意来,“我还以为早被羽箭射个对穿了呢。” 她才刚接过花,“娘娘――”拱门外一个高品阶内侍趋步入内――霍无恤不用贴身内侍,而分八个内侍在不同位置上轮流伺候,这个是负责对方吃食的,和谢涵算有些往来。 “怎么?”谢涵见人神色慌张,安抚道:“不要急,慢慢说。” “太医说大王伤口不得沾水,这几日不得饮酒,可大王现在烂醉如泥,伤口都溃脓了,求娘娘过去劝劝。”那人丝毫没被安抚到,反而更急了――如果大王因为饮酒而伤口恶化,他这个司食的内侍就别想活了。 谢涵相信霍无恤是个有分寸的人,只当这内侍怕罪责而夸大。她并不想这时候过去,雍太后有再多的不是,也是对方亲娘,这个时候过去说什么都容易错。 “求娘娘过去看看罢――”那内侍见谢涵想拒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王现在伤口真的很严重,还发着低热,整个人混混沌沌的……” 这渲染得还真是颗小白菜。 “罢了。”谢涵看一眼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内侍――怎么说二人也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再看看一旁开得正美的华容,“前面带路。” 然后等她进了霍无恤寝殿后,便发现那内侍似乎真没夸大其实。 只见满地酒坛,正中坐着个黑衣男子,他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左臂红白脓血渗出,他却恍若未觉,单手举坛倒入嘴中,有晶莹液体顺着形状完美的下颌落入衣领。 即使如此,他也依然是尊贵的,冷硬的,看到对面走来的人影,“你怎么来了?” “来谢谢大王的花。”谢涵踢开几个酒坛,走到对方身边,挨着人坐下,也举起一坛酒。 “一起?”霍无恤嗤嗤地笑了起来。 谢涵看他一眼,拔开酒塞,拉起对方左手,另一手手腕一翻,酒水倾坛泼下,全落在对方伤口上。 霍无恤脸稍一白,一只手却伸过来捏起对方下巴,“你胆子很大啊。” “我以为大王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谢涵随手一扔,摔下空酒坛,空手往对方腰间探去找对方随身携带的匕首,然而还没等她探到什么,对面人已欺身而来,唇上一片濡热还有满嘴酒气。 谢涵:“……” 她眼睛微微瞪大,立刻伸手去推,奈何对方力气委实大,她便一按人伤口,耳边一声闷哼,却除了闷哼后没有任何后退动作,那只手依然如铁臂一般,还带着她整个人躺倒在地。 有没有搞错,下面酒坛虽然都被她踢开了,洒出的酒水却还在,一片湿滑。 她双腿缠上对方柔韧劲瘦的腰,然后……旋身一转,二人上下位置立时倒转,她扣着对方脑袋,低头加深这个吻。 “谢涵唔……” “嗯?” “你难道一定要压着我…嗯……” “我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在下面的那个。” “难道寡人是?不对,”霍无恤简直要气死了,“你不在下面难道想上天啊?也不对着酒水照照自己什么样子!”他在对方胸上狠狠一按。 谢涵咽下一声痛吟,忽然就意兴阑珊了,她爬起来,捡起对方下衫朝人兜头扔去,“穿上,看太医去!” “不去!”因为情/欲,霍无恤憋得整张脸都红了,他撇过头去。 谢涵“啧”了一声又走到对方身边,“你想废了左臂,做这古往今来第一独臂国君啊?” “铛――”一声,一把匕首扔了出来,霍无恤一伸左臂,意思很明显。 谢涵愣了一下,捡起匕首,在掌心拍了拍,长吁短叹的,“妾年纪大了,近来总觉头晕眼花,要是准头不好,多剜了块肉可该如何是好?” “肉偿!”霍无恤回头,狠狠瞪了人一眼。 谢涵:“……” 她不说话了,摸摸鼻子,在对方身侧蹲下,“刺啦”一声划开对方衣服,露出健硕的臂膀和其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皮肉翻出,大片溃烂,黄白脓液,腥臭有味。 饶是她也觉得对方太能折腾了些,她惊奇地看一眼对方――这不是一向最最惜命怕死的人了么。 霍无恤不理会她的眼神,而伸出一只手撕下她绣裙团了团塞进嘴里,双眼乌沉沉地看她。 人都做好这么充足的准备了,谢涵也便专心致志投入剜脓大业。 先用酒水冲洗一遍伤口,拿汗巾挤压擦拭脓液,再用酒水冲洗一次,随后把匕首在油灯上烤上三息,剔除渗脓的、外翻的、变黑的皮肉。 肩上一沉,谢涵低头一看,霍无恤整个脑袋抵在她肩头,额角豆大的冷汗渗出。 她手上加快速度,随之带来的是对方越加急促粗重的呼吸,他坐不住地弓起脊背,喉头溢出几声短促的嘶鸣,腰耐不住地越来越折起,最后把脑袋埋在谢涵膝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沙哑到粗砺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喘息,谢涵一愣,方发现对方已吐出嘴里布团,沾着血迹,她伸手揉了揉对方埋在她膝头的脑袋,“你没错,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是她不懂得珍惜。” “你、有没有恨过、齐哀王?” 谢涵面色一淡,“我对他,早已磨光所有爱意、敬意、恨意。” “是么……” 这一天,霍无恤出奇的开朗,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谢涵从来不知道对方竟是个隐形话唠,还是……她低头看看那数十个酒坛……这其实是一种别致的发酒疯? “其实他出生的时候,我很开心的,终于有人能陪我玩陪我说说话了……” “他那么小那么软,我真怕一摸就把他摸碎了,我跟着嬷嬷学了很久怎么抱他……” “他掉下树的时候我没接好,抱着他摔了一跤,可是我两只胳膊骨头都断了,抱不起他了只能去叫人,等人叫回来就看到她抱着他。她骂我恶毒故意想摔死弟弟罚我跪着……” “然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到梁国了……” “她生病了要雪灵芝,我去采的时候差点被雪埋了,幸好逃出来了赶得及给她,后来听说她把这个送给了个公公……” “回来后不久,他就册封我做太子了,我以为他心里始终是有我的,我费尽心机地让雍国变得越来越强,我看到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温和……” “可是最后我发现那几年在梁国我遇到的刺杀全都是他的手笔……” “临死前,那是他第一次拉着我的手,他要我发誓善待所有兄弟……” “从来……他只把我当工具,从来不是他的儿子,那我为什么要答应他?我偏不,我就是要让他死不瞑目……哈哈哈……” 肩上一沉,谢涵侧头,霍无恤闭着眼睛歪倒在她肩头,嘴里还一张一合的,只是出来的话越来越碎,让人分辨不清。 “睡罢。”她伸手摸了摸对方脑袋。 姬倾城是在第二天终于从行宫别苑回来的。 “无恤,是我误会你了,你当时骂我罚我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好送我离开对不对?”她离开时对对方已经失望透顶,想趁外出行宫逃开雍国,却没想到听到霍无极起兵造反的消息。那一瞬间,她忽然什么就明白了。 这个霸道的男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就替她最好一切,就不会担心要是她笨一点读不懂他的用意怎么办吗? 第74章 “公子,您醒了?” 一道惊喜的声音,像响在耳边,又像响在天边,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谢涵睁开眼睛,盯着床角雕花看了好一会儿,才分清现实与幻境,他扶额撑床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自己倒先想起来了――系统威胁一次“失宠体验”,然后他欣然同意了,所以他睡过去现在才醒过来? 当时是在哪儿来着? ――东城门凉亭内。 所以他直!接!倒!那儿了是么? 他这头心里飞快地回忆着,那头寿春已经一路跑出门外,大呼小叫的,“公子醒了,公子醒啦!” 这么多年还没听过自家小侍这么大嗓门,谢涵觑一眼天色――夜已深,看来他是昏迷一整天吓坏人了。 “终于醒了。”他正兀自忖度着,一道爽朗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个灰衣人影出现在室内。 “党叔?”既不是府内医工,也不是穰非翦雎,没想到竟来了个始料未及的人,谢涵睁大眼睛。 党阙已一手抓起他手腕探脉,又掀掀他眼皮,看看他舌相,最后摸着下巴,“你现在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时空颠倒的感觉。 谢涵抿抿嘴,“尚可。”说完笑问,“党叔怎么来了?” “尚可?我也觉得你好得很。面有光华、含而不露,双目有神、精光湛湛,舌质正常,舌苔薄白,脉势和缓有力、从容不迫,胃神根兼具……”党阙抚着胡须,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谢涵,嘴上边分析。 寿春一听急了,什么神医,分明是庸医,“若好得很,公子怎会昏迷三日三夜,您再瞧仔细些!” “咳――”谢涵猝不及防听得岔了口气,三天,他昏迷了三天? 党阙显然也记得这个问题,一听就“唉――”地长叹一口气。 谢涵反应回来,扫了寿春一眼,“不得无礼。”说完,转头看党阙,“家奴无状,党叔莫怪。” 一个浪得虚名的“神医”而已,寿春心里撇撇嘴,到底认错,“奴婢心急,冲撞了神医,神医恕罪。” 被个内侍质疑医术,党阙自然不悦,但见如此,又好笑自己六十几的人了还斤斤计较,对谢涵摆摆手,“这是个忠心的家奴,你昏了三日,他就守了三日,就别对人这么严苛了。好了,说说你昏迷前究竟怎么回事?” 这是问诊了。谢涵心里已打好草稿,面上细细回忆道:“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心里烦。睡不着醒得早,就骑着马出去遛遛,累了进了个亭子歇歇,然后………然后……” 他揉着额头,神情迷惑起来。 “然后就晕了?”党阙接口。 谢涵不好意思地垂头笑笑,“然后就没了映像,想来是晕了。” 寿春却忽然“啊”地一声,“公子骑马出去了?对,公子骑马出去了。可在离忧亭只找到公子没见着马。是歹人趁公子不备,劈晕公子抢了马匹?” “……”谢涵给了自家小侍一个隐晦的赞赏眼神。 然而,“不可能一个普通手刀能劈晕过去三日,你身上也没明显淤青伤痕,也没中迷药。”党阙立刻否认。 却怎么也找不出个合理病因来,之后他又留了几日,见谢涵的确无甚异样,只能感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莫非就是体质差异?” 谢涵顺手推舟把“被歹人劈晕抢了马匹”的流言给了出去。 然而许多人是不信的,他们更相信是那没找出来的“刺客”作祟,偏偏又爆出来逃脱囚犯秦阳就是同一日清晨逃出城门的,“报复猜想”又甚嚣尘上,总而言之传闻不断…… 当晚,等党阙前脚出了房门后,谢涵就向寿春大致问一翻这三日的事。 原来当日一整天都没见到谢涵回来,府里人急了,穰非和翦雎直接出门去找,好不容易找回来却发现人一直昏迷着,就不停地换医工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还留在齐宫的党阙昨日闻讯赶来,中途许多人打发下人送药来过,连齐公都有,又过了一天,谢涵终于醒了。 “没了?”谢涵上下看着对面人,直把人看得不自在了,他才收回目光,屈指扣扣眉心,声音渐淡,“寿春你知道吗,你抖一下左边眉毛,我就知道你在说谎。” 寿春:“……”他后知后觉地按按左眉。 “你还要我再问第二次吗?”谢涵的声音更淡,淡得甚至有些冷。 寿春隐隐有些慌了神,“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不是故意隐瞒,只是神医说公子可能是心思过重才使昏迷时久,奴婢不敢要公子劳心。” 谢涵轻“嗯”一声,却没让人起来。 寿春偷偷抬眼看一眼谢涵面色――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终于咬牙道:“申先生自那晚后就不见了,公子之前派人寻找,昨天穰卫士发现申先生在四公子府上。” 不错的进展。 谢涵点点头,面上却还是没有表情的,冷冷道:“什么事情怎么做怎么想,我自有主张,谁给你的胆子欺主瞒上的?” 寿春垂头,不敢说话。 “党阙是闻名列国的神医,我还没说话,谁给你的胆子张口得罪人的?” 寿春头垂得更低。 “嗯?”谢涵放下手,双目一厉,声音陡然加重,“是我太纵容你了吗?” “奴婢知罪。”寿春吓了一跳,连忙砰砰砰磕头。 “去廊下跪三个时辰反省。” “是。”他站起身趋步出门,长跪于廊下,夜正凉。 谢涵躺下,听门外风声呜咽,不知是不是因为睡了三日的缘故,竟怎么也睡不着。 便睁着双眼对着床帷盘算着,想着想着,忽然想起党阙的话――你昏了三日,他就守了三日…… 他顿了一下,又披了件外套起来。 室外风吹得灯摇摇晃晃,灯下寿春正直直地跪着,寒风吹得他鼻涕直流,眼眶还红红的,听到开门声,愣愣地抬头。 谢涵只看一眼,便一怔一笑又一叹,蹲下来,拿汗巾给对方擦着鼻子,“像花猫。” 寿春反应回来后忙一个劲往后缩,“公子使不得使不得。” 谢涵却一手箍住了他肩膀,“这三天叫你担心,也辛苦你了,这是奖励。” “我啊,知道你是担心我身体,可现在这种时候,如履薄冰,我不能错过一丝一毫的信息,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是奴婢自…自做…” “自作主张。”谢涵低低一笑。 “对对对对,是奴婢自作主张、自食恶果,公子快进去,外边凉!”寿春一个劲地推人。 奈何比起谢涵来,只会服侍对方穿衣、梳头、擦身的他实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不但没推动,反被人拉了起来。 “一起罢,你眼睛都快充血了,先睡会儿罢。” “……可这罚……” “噢,我只说跪三个时辰,没说即刻跪,明日补上也一样……” 第二天,谢涵起了个大早,正要进宫去谢齐公赐药,并叫楚楚安心。 倒不曾想,府里先来了个人――原来是之前仿的那个瑶罗搥和谢沁那几张图纸上的东西做好了。 谢沁……谢涵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七弟一生出来就去了,那时我刚从楚国回来,看到的就是他小小的发青的身体,哪里还看得清外貌…… ――我七弟若在,应当就是他那样的了,挺拔、俊秀、英姿勃发…… 像有那么一只手拨开云翳,阳光乍现――原来从一开始会朝他吐奶泡泡的软绵绵和现在的豆丁一直是一个人么? ““一点都不挺拔、英姿勃发。”谢涵对手中那几个玩意儿忽地一笑,如云销雨霁,他心情颇为灿烂地揣着东西进宫去了。 这回齐公见他,倒没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反而亲自下阶拍了拍他肩膀,目光竟难得有一二分温和,“你武艺不好,就不要一个人出去,你身体不好,就多休息,人手要是不够,可以开口向寡人要。” 一直想着谢沁的谢涵乍一听,受宠若惊,好险没让脸上表情崩了,直到到了楚楚那儿,还不可思议,“君父近来心情特别好?” 楚楚看他一眼,用竹签挑起块雪梨塞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后方幽幽道:“你三天不醒,药石罔效,你那好君父已经让人给你准备寿衣了。” 谢涵:“……”他慢一拍问:“所以心情好?” 楚楚“嘎嘣”一声,脆生生地又咬了一块梨,“所以乍一看你活生生的,觉得尴尬呗。” 谢涵:“……”他瞅着盘子里的切好的梨块,赞道:“好方便的法子。” “你弟弟想的。”楚楚吱一声,见人只盯着那梨块,好像在看什么奇珍一般专注,终于长长叹一口气,“只是有人暗示你可能不好了罢了,你君父是不信的,他再不喜欢你讨厌你,也不会没事想要你去死的,你别难过。” “我不觉得难过。”谢涵嘴角挑起个凉薄的弧度,“他也不是不想我去死,只是不想我这么猝不及防地死了,不能再让他好好磋磨。他只是见到我便觉得厌烦,不见我又有些无趣而想念罢了。” “你……你偏激了。”自对方六岁后再没听过对方心里对齐公的想法了,一听楚楚先是一怔,随后反应回来一阵蹙眉,却见对方只是凉凉地笑着,她蠕动了下嘴角,终于起了另一个话头,“你不是叫我去查文鸳么?她的东西都被收没了,前日发现有个漏网之鱼。” 楚楚从袖中掏出块巴掌大的竹牌。 第75章 【补全 巴掌大小,四四方方,甚至边缘还有些没削干净的竹刺,怎么看,都是块普通到粗糙的竹板。 谢涵疑目,“这是……” “她真是一个处事极干净的人。寻常一言一行,皆无不妥,房间里被收官的东西除了直指你我二人外,没有一点不对。”原是为了转移谢涵注意力,然而说了几句,楚楚自己的神色也淡了,“如若不是有人发现她身上的明家纹身,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她是燕人。” 各国中许许多多的大家族都有族标,有的甚至把它纹在每一个家族成员身上,明家是其中一个。它是燕国武将世家,历代人才辈出,却在三十一年前被齐武公率兵几乎屠戮殆尽,家主死在那一年的庚午月癸酉日,标志着明家的垮台。 文鸳是罪婢,自尽后尸体就被扔在大元山――位于临淄西门外,弃置无主尸体或不得殓葬的罪人。 说来也巧,几日后,一年青人为了赶路翻过大元山,夜色朦胧中被一尸体绊倒,摔下时扯落对方衣衫,正看到人腋下纹身,这可谓是谢涵被释放的表面理由。 然而……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做细作前难道不会把全身上下任何可疑点都清除? 什么年轻人,胆子那么大翻大元山也就罢了,还那么有眼力一眼认出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外国族标? 一翻还能正看到人腋下? 尽管有包括齐公在内的许多人信了,然而那些老狐狸们可没那么容易被骗。 但……这又有什么所谓? 只要有个理由就好了,他们可不想看到自己在逢河边的良田都枯了,一丁点儿可能都不允许――这是谢涵被释放的根本理由。 虽然来不及找浮光子确认,但谢涵不信文鸳纹身这关键的一环里没有对方的手笔。 所以,说对方是明家人,谢涵更相信这是被自家师傅硬冠上的。 这是谢涵迫切想知道文鸳究竟是何方人的缘故,他想不出来还有谁有这样的手笔处心积虑地针对他,未知最可怕,想想便毛骨悚然。 但他并不想说出来再加重楚楚的心理负担。 楚楚把竹板放在案上推到谢涵面前,嘴上继续解释着,“我之前要文秀找所有关于文鸳的东西,找了许久,也找不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直到前日你弟弟要吃梅花糕,文秀去梅园摘花时,路过那里一张石桌,才记起来同我说:文鸳喜欢梅花,路过看到那里桌脚有一个不齐,总会垫块竹板上去。你知道的,这宫里后边都是女眷,外臣不得随意走动,梅园却在前边,是外臣可以进来的。” 这意味着,消息可以在梅园向外流通。 闻言,谢涵接过竹板,翻了几遍,仔仔细细、一丝不错地盯着―― 甚至数了数四周没削干净的竹刺,上面三根,右面七根,左面十根…… 然而,竹板还是竹板,既没变形,也没多出几个字来,好一会儿后,他复抬头看楚楚,询问道:“这是何玄机?” “不知道。”楚楚干脆利落。 谢涵:“……” 楚楚托起下巴,“盯着它看了好久,眼睛都酸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动脑子的事情交给你比较好。” “……”谢涵没脾气地笑了,把竹板收进袖中,“好。” 谢沁一下学回来,就发现本来守在殿内的人都退到外边来了,早就在路上听人说过自家假哥哥真姐姐没事,他立刻撒丫子往里跑。 还没冲进内门,就看到门口立着道人影,“哥?”他一嚎,“你怎么出来了?” “接你啊,好叫你少跑几步。”谢涵笑着,抱臂倚门,待人走进,弯腰抹去对方颗颗汗珠,摇头道:“瞧一脑门的汗,小心着凉。” 谢沁“咦”地一声,“哥哥怎么知道我来了?” “这里能跑出‘噔噔噔’声音来的,还有第二个人么?”谢涵戏谑看人。 谢沁:“……”他撇嘴,自家哥哥还是这个样子,亏他前几天还觉得对方突然对他客气起来了,这么想着,他又有些不放心地抬头,“哥你没事吧?怎么晕过去三天啊。” “唔……大概这几天有些累了罢。”谢涵随口道,然后拿出那一袋小玩意儿晃了晃,发出金属相击的清脆声音。 “……”有些累了?还能再敷衍一点吗? 正黑线的谢沁见人手里东西,愣了一下,再瞧对方笑脸,心中升起个想法,一把拿过去,打开袋子,果然里面全是他之前拜托人做的,立刻激动,“这么快?” “打几个器物罢了,哪须费多少时间?”谢涵轻松道。 还没等他多抒发一下“这对你哥来说不算事儿”的境界并延伸出一句“你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的话,谢沁已经拎着袋子急吼吼地拉起他朝外走去了,“对了,哥,前几天学骑马,他们笑我人矮,你陪我去练!” “谁敢笑你?”谢涵眯眼。 见人一副要给他去找场子的样子,谢沁卡了一下,急中生智,一甩脑袋,“哥,你别问,等我练好了,把他们都干趴下再来告诉你!” 谢涵想,自家弟弟应该就是系统说的“读者”了,也就是系统那个世界的。结合与系统日常交(套)谈(话),似乎那个世界会骑马的并不多,对方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被一群稚齿小儿比下去了,有些羞恼……罢? 这么想着,他便任由对方带着他往宫内一小马场过去。 这时正是晌午,大片枯了的草地上都没什么人,谢涵给人牵出匹温驯的小马驹,“你先骑给我瞧瞧。” “噢。”谢沁跑过去,张腿往上爬,奈何四头身对于哪怕是小马驹也太矮了,最后手脚并用抱着马身挪啊挪,臂上还挎着那袋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不肯松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效果看得人也是要醉倒了。 饶是谢涵也有片刻的目瞪口呆,得亏那马温驯没把人甩开。 他反应回来后,立刻上前,“下来。” 岂知豆丁还很自信地回头冲他挥挥手,“哥,我就要上去了,你马上就能看到我乘奔御风的英姿啦!”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快下来,危……”还没等谢涵喊完,豆丁已经乐极生悲,因为单手没抱稳,从马上“砰――”的一声摔了下来。 谢涵连忙前冲几步伸手去接,还是一步之差,让人摔了个狗啃泥,袋子里的东西也都叮铃铛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哪儿痛?摔到哪儿了?”他把人翻过来,一边给人拍土,一边着急地问。 却见人整个愣愣地,盯着地上不说话。 谢涵一看不好――别是摔到脑子了罢?他翻手把人往背上一搭,就背起人往外跑去,边跑边喊对方,“谢沁?谢沁!” 没跑几步,背上的人忽然有动静了,“哥,我没事儿,放我下来罢。” “还是先去看看医工再说。”终于听到声音,谢涵虽松一口气,但还是不敢放松。 谢沁在他背上蠕动起来往下蹭,“哥,我真没事儿?穿的厚,一点也没摔着,我刚刚是想到样东西了,哥,你快放我下来……” 豆丁一点也不配合,一个劲往下滑,还把自己想到的东西说得十万火急,谢涵没法,只得和人退回去。 只见对方噔噔噔跑回刚刚坠落的地方,捡起地上两个奇特的圆环,圆溜溜的眼看人,一本正经,“哥,我刚刚掉下来,看到地上这两个东西,忽然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谢涵吱了一声。 谢沁左右看看,最后朝谢涵一伸手,“哥,借我根发带。” 现在谢涵只想快点带人去检查,破天荒二话没说解下发带递去,谢沁忍不住瞅瞅满头青丝柔顺披下的对面人,暗道一声我姐貌美如花,那什么霍无恤真是瞎了狗眼竟然会不喜欢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女。煞笔煞笔煞笔! 他一边心里啧啧不平着,一边手上飞快地把发带两头各穿入两个圆环里打了个死结,然后叫谢涵把东西挂在马背上,圆环垂在马身两侧。 这是一个形状颇有些奇特的圆环,大概是四分之三个环,另四分之一则是一块四四方方平平坦坦的铜板,水平于地面。 谢沁叫谢涵给他扯住对侧圆环,自己对人笑出一口小白牙,“哥,你看着啊。拉住啊。” 说完,他一脚踩在圆环的铜板上,跨上马背,那一个动作真叫行云流水潇洒非常,和刚刚抱马爬树姿不可同日而语。 “马蹬?这是马蹬!”系统忽然尖叫出声。 谢涵犹看得有些发怔,下意识地问,“马蹬是什么?” “叮,链接千度网,为宿主您解惑。” “叮,马镫是现代骑马必备的一种工具,使用时拴于马上,骑马者的脚部悬挂处。最早见于《南齐书》的记载……在马镫发明之前,人对于马的操纵十分不便,一旦山路难走,双脚很难发力……” 第76章 “马蹬不应该这个时候就被发明出来了啊……”系统不可思议地喃喃。 谢涵心下一凛,立刻状似十分欣慰,打断系统道:“沁儿从小就聪明,举一反三,会想出这个来并不奇怪。” “不是……”系统有些急,“书里明明写了现在没有马蹬的,女主想发明马蹬,但看到这个时代普遍注重车兵,轻视骑兵,就放弃了。” “是么……”谢涵不置可否,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平原战已无法满足当今,山地战增多,势必看重机动性更强的骑兵,然而马匹之上,难以固定,更难于坐稳中战斗,这对骑兵的要求就太高了,大多数人难以答到,这才是骑兵被轻视的最重要原因之一。而有了这“马蹬”之后,骑士的稳定性和灵活性都将大大增强,作战能力尤其是野战能力及长途奔袭能力都将得到一个阶梯式的飞跃,只稍稍一想,他心头便一片火热。 他稳住激动,张口“推测”:“也许是因为沁儿人小无法推行马蹬罢,如果没有你解释,我恐怕也不会晓得这小小两个圆环的利害。而等不到他长大有能力推行,照那书里说的,他恐怕已经死在燕国乱军下,就更别提推行了,所以才没有马蹬罢。” “有可能哦……”系统恍然。 谢涵趁热打铁,“其实马蹬并不是像表妹说的那样没什么用处的,我现在就开始试试在马上配备马蹬,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霍无恤。” “哦,好啊。”并不是很懂马蹬到底有没有用处的系统点点头。 那边谢沁已经骑上马走了半圈了,下来之后,一个劲地抱怨,“哥,我发现骑马真不是人干的,我都骑的这么慢了,还是晃得不行跟马上要掉下来一样,特别是马背好糙,磨得我好痛……”他撅嘴。 “等你多练一会儿就会习惯了、不痛了。”谢涵摸摸人脑袋。 豆丁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多练一会儿?习惯?哥哥,你一定不爱你可爱的弟弟了。”qaq 谢涵:“……” 忽然,豆丁一锤拳,“啊,哥哥,如果我在骑马的地方垫上一层棉,应该就不磨腿了罢。嗯……棉前后最好有个竖起来的能把人卡主,这样就不怕不稳了……”豆丁摸着下巴,一阵唧唧呱呱。 说完,眼睛亮闪闪地看人,正见对方目光深深,不由缩了下:他是不是一次性说太多了?“哥?” 如果现在还不知道对方什么打算,谢涵就枉生这么多年了。感觉到豆丁的害怕,他蹲下来环住对方,“这些话,以后不要告诉其他人,知道吗?” “哦。” “你想得很好,这些,就算是我想得好不好?” “诶?”豆丁一愣。 “以后我会把最好的都给你。” 耳边喟然一叹,谢沁有点想摸摸耳朵――好痒啊,好麻啊。亲姐,咱不玩“电流攻击”了成么?“我都听哥哥的。”他两只小胖手包住对方一个手掌,特别诚恳特别认真道。 一个下午,两人把简易“马蹬”、“高桥马鞍”讨论了一翻,过程中谢涵出他丰富的骑马经验和善于观察的脑子,谢沁出他中华五千年的知识含量和工科宅优秀的技能,为它们制订了豪华升级版。 出了宫后,谢涵想了想,并不放心那个打铜铺的匠人,万一对方突发奇想把马蹬、马鞍用在马身上了呢? 这两样东西,是可以帮他复起的资本,不容一丝一毫的意外。 他很快以“谨防刺客,要为府中武士都配备一把好兵器”为由,花重金把那打铜师傅给请进府来,从此成为属于他府内的铜匠。 又过了几日,隐隐听到些“四公子喜得一贤士”的话,谢涵低头,青牙抱着个竹编的球,仰头,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出来也有些时间了,我带你回谷罢。”谢涵指尖抹过小孩儿眉心。 “哦。”青牙鼓鼓脸,又蠕了蠕嘴唇,“我有点儿想沁沁。” 谢涵一乐,抱起小孩儿,觉得自家弟弟可不想对方,他捏捏小孩鼻尖,“再不回去,师傅要担心了。青牙快快长大,以后就可以随便出来了。” “哦――”小孩儿长长应了一声,有些失落。 第二天,谢涵便带着青牙来到稷下。他每次去浮光谷,总会走过稷下,一为掩饰,二为和稷下学者保持个友好关系,三为看看苏韫白。 来往空地间,有不少大家开坛授课,也有围坐相互辩论者。 “韫白――”谢涵熟门熟路地来到苏韫白房外,推门进入。 室内一人,背朝门,负手而立,身形颀长、高大挺拔,白底袍子、黑色纱衣,长发高束,似在专注地看着墙上匾额的四个大字:天地玄黄。 闻声,他转过身来,三十上下的年纪,脸似玄玉、不怒自威,剑眉入鬓、凌厉锋锐,鹰钩鼻、摄心魄,薄嘴唇、冷血像,唯一显得气势稍弱的便是那一双细细长长往上挑的丹凤眼,此时,这双眼睛正盯着刚推开门站在门口的谢涵,“公子涵。” “苏……大哥。”谢涵卡了一下,方想起不久前苏韫白说过他大哥运货,途径齐国,会过来看看的话。 原来这位气势摄人的青年人正是传闻富可敌国的十三国最大粮商苏生黑,也是苏韫白的大哥,看起来倒不像个商人,反而更像个雷厉风行的铁将军。但他那细细长长的眼睛一眯,那种独属于商人的精明狡侩便露出些许来了。 “苏大哥来看韫白?”转瞬而逝的惊诧后,谢涵收起各□□绪,踏步进来,笑眯眯道。 “不,我是特意来见见你齐三公子的。” 苏生黑还在上下扫视着谢涵,那是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目光,仿佛打量、评估,或者说在看货物。 他站在中间,堵在前往坐案的路上,谢涵走过,像是擦肩而过,又像是把人轻轻一挤,在案前坐下,抬头对人笑道:“苏大哥不坐坐?” 这清朗一笑,似乎解禁了室内的某种压抑。 苏生黑看他一眼,在人对面盘膝坐下,“去年三公子共向苏某借了六十万石的米。” 第77章 谢涵微微一笑,“苏老板慷慨,敝国上下都对您感激非常,君父不只一次提过要好好褒奖您。” “我不是来向你讨债的,你不用这么快推卸。”闻言,苏生黑抿紧的唇忽然掠过抹凉薄讥诮,“你放心,我借给他国的粮从来不用人还,举国的人情,何乐不为?你说,是也不是?” 谢涵惊觉出自己刚刚话里漏洞,心下一凛,举起杯子给人倒了杯水推过去,嗔道:“苏兄这么说,真是生疏,也真是低看我了。虽敝国上下都对你感激非常,但向你借粮的人终究是我,我又岂能推诿责任?” 苏生黑细细长长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那种打量的意味又流露出来了,谢涵坦然回视。 四目相对,倒是苏生黑先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你放心,我也不是狮子大开口要齐国一大国为我做什么。只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既然非要背井离乡孤身一人东流而来,我少不得要替他向齐君请个关照。你看,这于齐国,实在是小事一桩罢?” 这对齐国,当然是小事,可对谢涵,却绝不是小事。谢涵面色微变,虽然他总对苏韫白说自己耽误了他,但从来没想过要苏韫白离开他。 他眼帘微垂,细密的睫羽遮住其内浮沉的眸光,“唔,君父自然不会拒绝苏老板的要求。但苏老板这么做未免限制了韫白的发展,又于心何忍?” “什么于心何忍?”苏生黑嗤的一笑,手指摩挲杯壁,那双眼睛像笼了一层雾一样,让他看不清眼底情绪,“我为长兄,本就可保他一生富贵安康,难道还要他位极人臣?这世上,位极人臣哪是那么好做的,不如平淡安乐。” 这话,谢涵并不苟同,他起身至窗边,时值正月,窗外大多枝丫还光秃秃的,唯腊梅欺霜傲雪,月季俏丽摇曳。 他一指那矮小的月季,淡淡一笑,“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不知苏兄是喜爱腊梅多些,还是喜爱月季多些?” 一般的花花期短暂,十天不过便花败,而月季花却四季常开。 苏生黑一愣,显是没料到对方突如其来的问话,但虽然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总归是要绕过来反驳他之前的话,他反唇讥道:“纵花开百日,不过跳梁小丑,何能及梅,花中君子,名芳四海。” 岂知谢涵点点头,“我也更偏爱红梅,可这世上,花中君子岂是这么好做的,三季的沉默隐忍,一季的强忍严寒,有时到更希望它像其它花儿一样,平淡安乐些。但我知,他会这么选择,便是他心之所向,我所认为的平淡安乐也许永远不会使他快乐。” 苏生黑方知对方要说什么,他深深地看了窗边人一眼,“梅,以中南地区栽培为盛,其性畏涝,能耐旱。公子涵再喜爱,也不得不承认,齐国的栽培条件并不适合它。相反,梁国地大干温、雨期规律,才是最适合它的。” “可那里的名花太多了,莫说脱颖而出,便是想好好生长也难。而且――”谢涵话锋一转,“百花争奇斗艳,殃及池鱼不在少数。” 苏生黑一嗤,“既想迎寒独立,又想不被殃及池鱼,世间哪得双全法?” “苏大哥说的是。”谢涵赞同点头,“可苏大哥既然爱花,难道不想既实现它生平志向,又减轻它所受之伤吗?” “巧舌如簧!丧家之犬,你有什么资本说这种话!你有什么本事能叫他实现生平志向?”苏生黑蓦地站起来,看着谢涵目露凶光,脖颈青筋隐现。 以兄长对幼弟的关爱相胁迫,委实不光彩。谢涵也不反驳,只倚在窗边,平静地笑着。 好一会儿,苏生黑才忍过这阵憋屈,沉声道:“一年。如果一年后你还是让韫白像现在这样空耗年华,不管他怎么想,我必来带走他!” “好。” 虽然已经达成了某一种共识,室内的气氛却比一开始更凝滞了,谢涵走近过来,笑眯眯地问,“对了,韫白呢?” 这真是欠揍的表情,苏生黑语气不善,“他去听子皿大师讲课了。” 这话便无话可继续下去了,谢涵又换了个话题,“苏大哥打算在齐国逗留多久?好叫我一尽地主之仪。” “下月启程。” 谢涵支颌,“这么算来,三月中旬至新绛,正是买卖旺季,真好。” 苏生黑看他一眼,不咸不淡,“中途我还要再去趟楚国进米,五月到梁。” 五月?谢涵眉心一动,又凑过去些,“苏大哥一定知道我有个朋友在新绛,想请苏大哥捎个信带些东西给他。” 当初他让秦阳去新绛,就让对方有事通过苏氏米行传信过来,既然通过了苏氏米行的手,苏生黑就不可能不知道了。 “朋友?”苏生黑上下打量谢涵,“真没想到公子涵竟然会和个死囚折节交友。” 谢涵一惊,秦阳没去过梁国,不会有人认识他才是啊。 苏生黑笑看对方变了脸色,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二人都敛了神色,不一会儿“吱呀――”一声,木格门被从外推开。 苏韫白一走进来,就看到室内坐着两个人,他卡了一下,尤其是在目光触及坐得好整以暇的苏生黑时。 “韫白。” “过来。” 谢涵和苏生黑二人同时开口。 “大哥怎么来了?”苏韫白反应过来,然后说了一句仿佛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话。 “嗯?”苏生黑沉了声线。 “不,弟的意思是,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没提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一接。”苏生黑比苏韫白大了十二岁,又父母早亡,是他提拉着幼弟长大的。这让苏韫白对“长兄如父”这四个字有比任何人都直观的感受,他对苏生黑有濡慕爱戴也有本能的敬畏。 “过来。”苏生黑又重复道。 苏韫白对谢涵笑了一下,然后抱着书低头小步往苏生黑方向挪。 “你脚疼?”苏生黑挑眉。 苏韫白“啊”了一声,“刚刚回来的时候绊了根竹竿。” 谢涵:“……”好想笑,憋住。 苏生黑侧头瞥他一眼,“我与韫白久不见了,有很多话想说,公子涵不会介意罢?” “怎会?”谢涵摸摸鼻子起身,“说起来,我来稷下还另有事,恐怕要失陪了。” “不送。” “……” 谢涵给了苏韫白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推开门出去,正听到里面苏生黑“把鞋袜脱了”的话。 “啧啧啧。” 第78章 苏生黑盯着苏韫白完好的脚背看了一眼,挑了挑眉,不知从哪里拿出个药罐来,用拇指撬开,然后一本正经地抓着人脚开始抹药。》 药膏清清凉凉润润的,却把苏韫白吓了一大跳,“大哥?”他连忙回缩,苏生黑却八风不动,一只手宛如铁钳。 “弟不敢劳大哥……” 苏韫白话还没说完,已被苏生黑打断,“怎么,小时候澡都是我洗的,离家九月,翅膀就硬了?” 他从脚踝抹起,抹过脚背,抹过趾缝,抹到每一根脚趾,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丝不苟。 直把苏韫白抹得面红耳赤,羞窘得恨不得钻地下去,待苏生黑终于收手,他立刻飞快地穿上袜子钻进鞋里,又是亭亭如竹,这才问道:“大哥是不是又为难公子了?” “三月不见,你第一件要问为兄的事就是这个?”苏生黑狭长的眸子顺着眼角弧度泛出一丝幽凉的光。 苏韫白看着对方双眼,认真道:“大哥,我对经营实在一窍不通,店铺在我手里只有亏本的份,米行有大哥就好了,我不过多余……” “谁说的?”苏生黑不悦打断。 苏韫白不答反道:“谁说的都一样,事实本就如此,我对经商也的确毫无兴趣,大哥你知道的,我从小喜欢读书听课,看学者大儒高谈阔论,我总想着有一天,能有一县甚至一乡让我试试我的本事。所以在看到公子来店里买米的时候,是我借机钓他开口、引他谈论,最后厚颜请求跟随的。大哥迁怒,实在不讲理了些。” 苏生黑深深地看着对面站着笔直的年轻人,最后闭上眼睛,五指在木制案面一弹一弹的,“你如果真的这么想仕宦,跟我回梁国,我替你引荐,好过你现在无所事事。” 闻言,苏韫白霎时蹙起眉头,眼中怒气浮动,“大哥,我不是想要一个官职,而是想实践我内心的想法,你明不明白?更何况,一臣不事二主。” 明不明白?苏生黑还真不太明白,经商是为了钱,仕宦是为了权,莫不是如此? 他睁开眼睛,冷硬的眉宇间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只是还来不及露出点迷惑茫然来,就被对方后半句话带走了注意力。 “一臣不事二主?”苏生黑陡然拔高声音。 “除非公子先嫌弃我,否则我绝不会离开。”苏韫白掷地有声。 “咔――” 苏生黑搭在案边的手一紧,竟掰下来一整块木头,他蓦地站起身,一掷将木块掷出老远,冷笑三声,“你倒是忠诚。那如果谢涵他自己到梁国来了呢?” 苏韫白反应了一下反应回来对方这句话,他诧异,“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如今在齐国举步维艰,甚至时刻还有被迫害的风险,史上这样逃亡出来避难他国的公子可不乏少数。别管可不可能,你只说,届时你又当如何自处?” 这史上的确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公子,远的不说,现任梁公姬彖就是一个,继位前一直躲居郑国。 “那自然跟随公子。”苏韫白直言。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苏生黑意味深长道。 那边谢涵把在花园里扑蝶玩的胖墩儿捉回来,带人出了稷下,爬山进浮光谷。 走出幽暗逼仄的洞口后,浮光谷一如初见,清净明亮,偷得浮生半日闲,半缘修道半缘君。 只是推开门,却发现本应在的人还不在,室内干干净净,却毫无人气。 “师傅?”谢涵又走出来,看看外面,自言自语道:“杂草落枝分明是刚被除去的样子,难道来了又走了?” 他按按压在怀里的竹板,心里有许多问题,也有许多怅惘。 文鸳究竟是不是真的明家人? 这块竹板又究竟有什么意思? 现在就真的不理会他了么? “师兄?”青牙捏捏他衣角,奶声奶气的。谢涵收拾心情,弯腰揉揉人脑袋,“别怕,师傅不在,师兄养你,等会儿再和师兄回去好不好?” “好。”青牙眼睛一弯。 不仅白跑一趟,还和苏家大哥狭路相逢,谢涵回去的心情并算不得多美妙。府里人一见谢涵牵着青牙回来了,就知道公子今天去稷下拜托那些什么学者大人找青牙小少爷的家人没找到,便都更加小心着做事。 “公子,二公子在花园。”寿春小跑过来,在谢涵耳边低语道。 谢涵愣了一会儿,方问道:“来多久了?” “三个时辰了,公子你刚出去没多久,二公子就来了,说风寒反反复复大半个月不见好,只能求助党先生。等党先生给他看完后,便说来而不见主人实在无礼,就坐等公子您,说什么也不走了。” 党阙自谢涵昏迷后过来诊治后,就一直留在谢涵这儿。一是老先生看齐公厌烦得很,更重要的是他看谢涵顺眼,对方突发昏迷,让他打算仔细看护一翻对方,努力找病因,这一找,找出问题来了。 “老夫不是说过,你体内瘀得厉害,最忌受寒,你怎么还把自己搞成这样?”就算喜欢谢涵,但看到不爱惜自己、不遵医嘱的病人,党阙还是吹胡子瞪眼的,“牢里那一次扎针推摩你还想再来一次?你究竟干什么去了,寒气入体!” 提起那一次,谢涵心有余悸,苦笑道:“之前寻犀角,不慎遭遇雪崩,被困三天,侥幸脱险。”说着,睁大眼睛看党阙,“党叔一定有更好的方法罢。” 党阙几乎听得要倒吸一口凉气,末了怒道:“再好的办法也禁不住你这么折腾!”他一手扒开谢涵衣服,果见之前胸口受伤的位置一片瘀斑,“你这样是要落下病根的!”他“唉――”地一声,“还好发现得还算及时,从今以后,必须静养,四时保暖,起居有常,饮食有节。” “嗯。”谢涵笃定地勾了勾脑袋。 之后党阙便开始为谢涵调理身体,也便留了下来,左右现在齐公好得差不多,三四天去看一回便是。 此时初春,还是寒意料峭时,花园内大多花儿还未开,只零星几点绿意点缀,唯湖边红梅及对边仙客来、迎春花笑脸迎人。 谢涓正斜倚红梅,单脚屈起,一手捧食,一手喂鱼,似百无聊赖,又似雅癖不羁。 “二哥好兴致。”谢涵换了身家中见客服缓步走出。 谢涓回头,笑了,“回来啦?怎么,那个叫‘青牙’的小娃娃如何,可找到父母了?” 说来谢涵叹了口气,“还未。” 三言两语间,谢涵已行至对方一步外,便不再靠近。 谢涓愣了一下,主动踏出半步,“那真是可惜。”他伸手欲拍拍对方脊背,“你也先别急,我看你就把他养得很好,把他画像也给我一份罢,回去我也派人找找。” 谢涵侧身一躲,笑得彬彬有礼,“不敢劳烦二哥。” “你在怪我。”谢涓凝着对面双眼缓缓道,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不,”谢涵摇了摇头,“虽然你我二人可谓是诸兄弟中关系最好的了,可如果我是二哥,也许也会是一样的选择。不只自己性命所系,我们的背后还有我们的母亲和许多人。” 谢涓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被对方这么一说,似乎连道歉也已经不能说出口,最终长叹一口气,“但理解不代表毫无芥蒂是么?” “不,”谢涵又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既然二哥是身不由己之人,每一次必然还是一样的选择,再交往下去,似乎没什么意思。” 二人面朝碧波湖,清风徐来,吹落点点梅花,飘入湖泊,流水无情。 谢涓哑然,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三弟与之前,似乎很不一样。” “是么?” “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直白。” “鬼门关走过一次的人,总会有些不同的体验。”谢涵耸耸肩,走到湖边石案,一旁侍立的人立刻铺上两张软垫,他在东位坐下,抽出腰间的剑,撬案角泥土。 “找什么?”谢涓走过来,看对方用宝剑撬土,嘴角一抽,抽出自己的剑递过去,“我这是对面铁铺一金打的。” 谢涵一哂,并不接,“一百金打的,一金打的,又有什么分别,我既不可能杀阵杀敌,也不用会什么客显摆,不过留着它空生铜锈罢了。” “你……消极了。何至于此呢?”谢涓在对方对面跪坐而下,欲言又止。 谢涵却并不分给对方一个眼神,只专心致志地挖着,直到挖出个乌黑陶罐,他拍开封泥,酒香四溢,给对面人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吟道:“今宵有酒今宵醉”,举杯酒入喉,莹液映红唇。 谢涓看看案上酒杯,未动,只等对方饮尽,眸色深深,“三弟,明人不说暗话,你难道真的想从今委顿与此?” “不,不是委顿。”谢涵摇头,“我只是觉得以前过得很没意思,有了新的想法。” 谢涓还要开口,谢涵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嘘。” 他闭上眼睛,“你有没有听到花开的声音?你有没有闻到风带来海的味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南燕飞回来扇动的暖流?” 他的声音温柔而充满爱意与生命力,他的表情是那么专注与惬意,让人不忍心打扰。 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眼如琉璃,流光溢彩,“二哥,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我觉得很满意。看书,喝酒,侍花,听风,赌马,下棋,六博,做自己想做的,随心所欲不逾矩。” 谢涓面上真显出不可思议来了,“三弟,你…你……你难道就想一直这样吗?你不觉得不甘吗?” “不甘?”谢涵低低一笑,“也许罢。只是比起不甘,我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又倒一杯,饮下酒,“我爱酒,可我从来不敢醉,我怕说错一句话。我爱赌马,可我从来不去参加公侯子弟的赛事,我怕君父觉得我纨绔。我爱六博,可我从来不表现在人前,我怕被人抓到弱点骗我。可结果呢?” “我那么那么小心那么那么辛苦地活,结果呢?” 谢涵低吼一声,扔了杯子,拎坛灌嘴,洒出大片晶莹液体顺着他形状姣好的下巴蜿蜒而下流入衣领。 他放下酒坛,抹了抹嘴,嗤嗤地笑了,“结果证明,我怎么努力都是没用的。既然我所求终不可得,何不放飞自我,做个真真的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倒可以苟延残喘。二哥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比以前轻松很多,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 “别喝了!”谢涓趁人不备劈手夺过对方酒罐狠狠往地一砸,发出“啪――”的碎瓷声,酒水溅了一地。 “你忘了么?你刚刚说过的,你我从来不是一个人,你身后还有楚楚夫人,有七弟,有许多其他人,你就此消沉,她们怎么办?你怎可如此自私?”谢涓扯着对方衣领破口骂道。 “所以呢?”谢涵歪头看他,三分天真三分讥诮,“所以我要帮二哥吗?” 清凌凌的目光叫谢涓不禁撇过头去,却直言不讳,“我不骗你,如果是你,我不会和你争,可你既然已经无力,我又为何不能一搏?论身份、长幼、才识,我难道会输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多年交情,你知道我不是穷凶极恶的人,母亲和楚楚夫人又素无矛盾,如果是我的话,我不敢说叫你出将入相,但必可保你顺遂安康,你信我。”谢涓就这么盯着谢涵的双眼,继承于郑姜的琥珀色眸子满是认真诚恳,这也的确是最剖心的话了,话中全是禁/忌。 谢涵忽地笑了,“二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论身份、长幼、才识,我难道就输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吗?”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会加倍小心的。”谢涓笃定道。 谢涵摆了摆手,神色淡淡,“但我已经累了,只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方不辜负大好年华。” 他推着人把人送出府,到门口喊道:“明日党神医便会回宫,二哥不必再来弟府上。” 这句话连在一起似乎是善意提醒对方别白跑一趟,但提醒何须在门边喊这么大声,此话落脚点便在“不必来弟府上”,真是言简意赅没有一丝丝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