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这是一个八月的早晨,在美国西海岸这座叫做布鲁金斯的滨海小城,蔷薇花忘我地在主街上唯一的这爿面包店外绽放了一墙,倒不是她忘了季节,实在这是一个冬暖夏凉、四季如春的所在。 像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小镇一样,这里节奏缓慢,民风淳朴,早晨去一趟面包店,很多老街坊即已完成了一场颇具效率的社交活动。 就拿眼前这个八月的早晨来说,人们买完了早餐面包都迟迟没有离去,而是或站或坐,唏嘘着这天布鲁金斯当地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新闻上说那对来自中国的、优雅的、年迈的女士于头天晚上一起与世长辞了,是的,一起,前后相距不到半小时,这并不是一宗你所设想的他杀或自杀事件,然而现实却更具戏剧性——她们多舛而又幸运的一生,在这一天竟像约好了似的,一同走到了尽头。 这是两位年过八旬的老太太,被人们在海边的高地上发现时,一个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还有一个则依偎在轮椅旁,就像平常很多人看见她们时的状态一样。据说两张饱经沧桑的脸庞十分安详,而她们面对着的,则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也许两位是对着她们的祖国——中国的方向守望。” 面包店老板娘汉娜如是说。 “有道理。”有人接茬。 “知道吗?”镇上唯一的私校校长裴顿先生开腔道,“我喜欢报纸上对她俩的描述方式——‘两位勇敢的反法西斯斗士’,要知道反法西斯战争是世界的,在这个意义上,国家、种族都忽略不计。” “她俩也参加过战争吗?”老杰克惊呼,他是一个二战老兵,对“战争”一词极为敏感。 其余很多人也一同看向裴顿,显然很多人对这两位相处了几十年的老街坊并不十分了解。 “不错,二战期间这两位中国老太太,不,那会儿她们应该还是两位年轻的姑娘,曾经活跃在中国战场上,顽强地抵抗过日本法西斯的侵略。” 小小的面包店里又是一阵唏嘘,包括曾经对她们或明或暗的性向不置可否的一些街坊,这会儿也从心底由衷地升腾起一丝敬意。 这个短暂的沉默很快被跨进面包店的母亲和我打破,母亲还是礼貌地和大家打招呼,却掩不住一脸的疲惫。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向我俩伸出怀抱,这是个不惮于肢体接触的西方民族,人们希望用一个怀抱、一记亲吻,一句“节哀”去分担一些他人的伤痛和思念。 “谢谢你汉娜,谢谢迈克尔,谢谢杰克……”母亲和大家一一拥抱,“我的两位母亲走得很平静,可以说她们是微笑着离世的,”母亲声音不大,却沉着而清晰。 不错,这两位中国老太太是我的家人,更加确切地说,她们一个是我的瑜外婆,一个是我的瑾外婆。她们在千禧年那个和煦的夏夜离开尘世,那一年,人类又迈入一个崭新的世纪,那一年的新年,举世同庆,不论种族,不论贫富,抑或是高尚的、龌龊的,人们暂时忘却这些,共同庆祝这个历史时刻的来临。新年夜,十七岁的我陪两位外婆在海边看了场跨世纪的烟火,我还清晰地记得她们脸上那幸福而知足的笑容,在漫天烟花的映照下,我曾有过一刹那的幻觉,我看见两张年轻姣好的容颜,也是在这样一个烟花绽放的夜晚,向彼此甜蜜地笑着…… 葬礼过后,母亲和艾丽用了很长时间整理她们的遗物,大多是些书、衣物,和一些怀旧的小玩意儿。一天,母亲拿着几本旧书坐到我身边。 “这些,我想交给你。”母亲的声音有些沉重,自从我出生,她在家中就坚持用中文和我对话,即使她自己也是在美国长大,但母亲说,我们不可以忘了这门沉淀了几千年的古老语言。 “这是什么?外婆的东西吗?”我接过来,在手上翻了翻。 那不是什么书,而是几本看得出曾被主人用心呵护着的羊皮笔记,年代有些远了,纸张泛着深深浅浅的黄。 “对,这是一部从未出版的自传,由两位外婆合作撰写。” “外婆的自传?”我翻开扉页,那里写着:给我们的后人。一九七四年春。 那是我所熟悉的瑜外婆的字迹,柔中寓刚的俊逸行楷。再往后翻,的确是交错着两个人的笔迹,都说字如其人,瑾外婆的字则是刚毅中蕴藏着些许不常示人的柔情和风淡云轻。 “好好保管吧,没事看一看,也许会有所启发。”母亲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至于会有什么样的启发,我仿佛并不很期待。 等一切归于平静,我离开布鲁金斯,回到了学校,外婆们的那部自传,也被我带了回去,一开始是出于好奇没事翻一翻,可不知怎么回事,渐渐的,那些故事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我没日没夜地看下去,直到一个月后全部被我看完,竟有了一种落幕后的惆怅,我甚至觉得,在过去的十七个年头,我从来没有与两位外婆那样亲近过。 这太疯狂了! 这几本笔记不仅拉近了我与两位外婆的距离,甚至让我觉得,自己与中国、与那段历史的距离,一下子全都拉近了!要知道,“中国”对于在这里出生的我来说,只是遥远的东方大地上一个古老的国家,我知道自己长着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我和母亲及外婆们很多时候用中文对话,我喜欢吃她们做的中餐,然而,我却从未有过去那里看一看的念头;而历史,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一门学科,过去了那么久的事情,众说纷纭,我曾执着地认为,这世上的历史书都是片面的,我们没有必要去深究那些不知真假的陈年旧事…… 一个念头就此萌生,偶然的抑或注定的,我要去到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那个据说是我们这个黑发黄肤的种族的发源地去看一看,去寻找外婆们年轻时的踪影。 我在电话里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艾丽也坐在母亲身边,用免提键听着我近乎疯狂的奇思异想。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只问了一句:“需要我们陪你去吗?” “不用,妈妈,谢谢你,我想我自己能应付。”我谢绝了母亲,我想独自占有这段旅途。 十一月份,一切手续办妥,我独自一人踏上了这段让我魂牵梦绕的旅程,我的目的地是一座叫做南京的古都,飞机将在上海降落,在那里,我将踏寻瑜外婆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以及白利南路,也就是如今的长宁路,那所叫做圣玛利亚的贵族女校的废墟,之后,我将乘火车从上海到南京,去两位外婆相识、相知、相恋、生死相许的地方,去找寻她们的故事。倘若她们在天有灵,定会陪伴我一起重游故地,我想。 在飞机上,我又重新打开这个故事,它并不像传统的自传那样由出生开头,而是选择这个对于她们来说意义非凡的转折点: “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九日,刚刚立冬后的这个礼拜六,在上海至南京那段疮痍的铁路上,我独自一人坐在一列‘蓝钢快车’的头等车厢里……” 横跨太平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知什么时候我已捧着笔记本睡着了,睡梦里依稀看见两位外婆,竟像是和我仿佛年纪,远远地,对我微微笑着,她们穿着民国时的旗袍,华髻侧挽,风华绝代。 第一章 白色手提包 民国二十九年十一月九日,刚刚立冬后的这个礼拜六,一列“蓝钢快车”在上海至南京那段疮痍的铁轨上奔劳残喘,纵然是德意志的车身,大不列颠的车头,在这四处被日军轰炸得体无完肤的“京”沪线上,也显得分.身乏术。 列车内的头等车厢里,一名年轻女子轻蹙着眉坐在窗边,窗外残存着本应属于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富饶,以及零星暂时躲过战火的粉墙黛瓦。她却无心注目,手中的英文短篇小说集‘Waifs and Strays’(《流浪者》)俨然捧成一本.道具,这书原是当年她就读于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时,校长傅德(C.A. Fullerton)女士惠赠,已经跟随她在这乱世中辗转近十载,书中的一章一节她已烂熟于心,由此,作为道具再恰当不过。 女子约莫二十岁光景,于这肥大的单人沙发椅中略显瘦削,却不孱弱,玉葱似的挺拔拔坐着,同样沦为道具的还有半杯冷透的咖啡,她是吃得咖啡的,同样吃得的还有洋酒,洋烟,只不过样样会得样样都不曾上瘾。 细细看去,这女子肌肤皎白通透,胜似玉雨梨花,眉峰处若有若无地拧着,淡如罥烟,全然不似同时代女人们趋之若鹜得那般细长墨黑,却自成一缕清俏仙气,低垂的长睫毛根根分明,掩着一片隐忧而执著的眸色,映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历练。 车厢略略摇了一摇,她下意识地抿了抿薄唇,动作轻微得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在脑中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重组串联一番,早在两个半月前,山城重庆依然热得如火如荼,也是这样一个天色渐淡的下午,她从军统局训练处处长郑锡麟的办公室出来,刚刚被委派了一项不同寻常的任务。 “明天动身!”这是郑锡麟给她的时间,重庆只给她一天去准备,想来也是怕她接触到杂人走漏了风声。甚至刚下楼就隐隐觉得有人在暗中跟着她,既然安排了绝密的任务,这种半公开的盯梢也在常理之中,为着提醒她谨言慎行,另外也防她有什么变故。一路走回自己的单身宿舍,这个突然的派遣令于她本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情,九岁那年起她就漂泊惯了,而要说危险,她已在刀尖上行走了近两载,可此刻,心里却有一桩事情,她无论如何要做到。 这样想着,她带上白色的手提包走了出去,这条巷子走到头右转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马路,马路中间有一个邮局,邮局门口有个小吃摊子,摊主便是她的联络员老陈,每当她有情报,便会带上这个白色手提包作为信号,去老陈的摊子上买上一个叶儿粑,伺机把情报传递给他,老陈家中藏着一部电台,得到情报后,老陈便回家把刚刚得到的情报传到延安。 她一心想把自己离开的消息通知老陈,一来组织上可以对这条线及时作出调整,二来避免老陈因为自己的消失而担心,这种担心一方面是感情上的,毕竟自己和老陈联络了已近两年,是真正的同志和战友,另一方面,一条情报线牵连几个端口,她一旦莫名消失,其他人不知情况深浅,不知这条线还安全与否,必然要尽数撤退,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走在小巷里,她估算着后面盯梢者的距离和角度,以便一会儿和老陈说话时好把握拿捏,待到了小巷尽头,右转了去,远远就看见老陈面朝着她来的方向,不紧不慢地搭着蒸笼。此刻老陈抬眼一扫,那只白色手提包在这一片乌青的马路上极为亮眼,他垂下眸,继续手里的活儿,马路上有些稀稀拉拉的行人,老妪牵着年仅几岁的孙儿慢吞吞地走着,一辆黄包车停在邮局门前,车上下来的女人手里攥着封信走了进去…… 再走两步,距离老陈的摊子还有百十来步,他应该早就看到了自己,她将提包往胸口抱了抱,就在这时,老陈突然掉过身朝背对着自己的方向飞步跑去,几乎是同时,旁边横巷里呼啦啦跑出四五个人,追着老陈边跑边开枪,老陈不知什么时候已将枪握在手中,一边往前跑一边往身后打了几响,对方人多,又是从后方射击,老陈很快便中了枪,这时追他的人里有人大声喊:“抓活的!”老陈回头又开了几枪,给自己争取时间,无奈腿上、身上两处中弹,很快便被围住,倒在地上,四五个枪口齐刷刷地对着自己,老陈一咬牙,举枪往自己脑袋上扣下了最后的一指,围住他的人连忙上前制止,已经晚了。 一阵寂静过后,街上角落里蹲着的几个行人哆哆嗦嗦地试探着站起身,捂着小娃儿嘴巴的手抽了出来,只听“哇”的一声哭,那手赶紧又捂了回去,邮局里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探出一两个脑袋……而她呢,后背紧紧贴着墙,憋了很久的一口气,终于在身体快要达到极限时记得呼出,她的胸口起伏着,出气很重吸气却很短促,仿佛在见证这一场短暂的生杀予夺后竟忘了怎样喘息,此时身体还未恢复知觉,只觉得脑子里“砰砰”的全是枪声,尤其是老陈最后结束自己的那一声,犹如一个闪雷劈进了自己心里,顿时封了五感七窍…… “董小姐,我们护送您回去吧。”两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她面前。 她转回头看着他俩,慢慢的,双眸才聚起了焦,渐渐的,她恢复了思考能力,认出眼前便是一直跟着她的两个军统的特务。 “出了什么事?”虽然她心下了然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但仍颤声问道,若在平时,她自会调整了情绪不慌不乱,此刻,镇定却不是明智的选择。 “不晓得。董小姐,为了您的安全,请跟我们回去。”说话的仍是之前那个黑衣人,恭敬,却不容异议。 她最后向老陈殉难的地方看了看,那几个追他的人已经蹲在地上翻看检查。不远处的小吃摊上仍冒着热气,自己曾无数次在那里给老陈传递情报,如今已物是人非。“永别了,战友!”她在心里说。 第二章 圣玛利亚 这场枪击事件发生前三小时,在军统局训练处处长郑锡麟的办公室里,空气中除了郑手指间夹着的那根香烟燃出的气味,还有丝异常的肃穆紧张,将那烟火凝固住了似的。 “董小年,” 郑锡麟慢吞吞地看着手上的卷宗,其实他什么都不用看,一切了然在胸,“民国二十六年之前,你叫董知瑜,那才是你的真实姓名。”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并未逃过郑锡麟的眼睛。军统到底是军统,查个姓名根本都不算是个事儿,念头快速一闪,却微笑着答到:“郑处长,学生以前叫董知瑜是真,学生愚见,名字也就是个符号,谈不上真伪,在军统局工作,多个名字也就是多涂层保护色。” 郑锡麟点了点头,她这最后一句说的不假,局长戴笠就有大小十几个化名,时逢和秘书余淑衡颠鸾倒凤如胶似漆,便化名“余龙”,意为余家的乘龙快婿。 “不错,你当初一改名,倒是为我们现在的计划助了一臂之力,” 郑锡麟到底记得吸上一口手中的香烟,“现在需要你把名字改回去,董知瑜小姐,我们将安排你回到上海。” “上海?”董知瑜不禁出声,上海的记忆,先是定格在白利南路那所贵族教会女校,七年的封闭式教育,有些同学周末让家里的小汽车接回家,自己则是每月去姑姑家一次,她明白自己只是寄人篱下,虽然父母走后给自己留下了一笔颇为可观的钱物。民国二十五年,她升入了复旦大学,第二年,上海沦陷,自己随着复旦的师生辗转转移到重庆…… “没错,上海。到了上海,你的姑父曾唯礼将安排你结识投靠了汪精卫的唐生明。” 董知瑜不再出声,这几个名字无异于几颗重磅手雷,在她的心湖投出万丈浪花和迷雾。姑父只是花旗银行里一个部门的头头,上海沦陷后姑姑一家搬到法租界,从不曾听说他们和任何政治党派有任何关联,可郑锡麟这么一说,显然姑姑一家已被牵连了进来。汪精卫和日本合作,这年三月在南京建立了伪政府,打出“和平、*、建国”的旗号,而这唐生明,乃是党国将领唐生智的亲弟弟,几月前听说去上海投靠了日伪,和其上海特工总部极司菲尔路76号的人打得火热,重庆这边已登报谴责,唐生智已经声明和他脱离兄弟关系……可自己和姑父,怎么会和这些名字牵连到了一块儿? 郑锡麟观察着董知瑜的反应,看似平静,虽然心里肯定疑惑重重,他觉得尚且满意,这是一个潜伏人员必须具备的素质。这唐生明乃是军统安插在汪伪的一个大卧底,此人向来颇具花花公子作风,和汪精卫、丁默村、李士群这些人又交情甚好,要说他跑回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去过歌舞升平的日子,一切合情合理。然而郑锡麟并未告诉董知瑜这一层,这是军统一个天大的秘密,即便同样要派去汪伪潜伏的董知瑜,也不能知晓,当然,若是她今后通过考验,如有形势需要,再让她知道也未尝不可。 “结实了唐生明之后,你自会结识丁默村、李士群等日伪大小特务,你和你的表姐曾嘉黎要和这些特务的女眷搞好关系,” 郑锡麟掐了手中的烟,“上海依旧是那个纸醉金迷的大都会,你的表姐曾嘉黎想在政界商界青年才俊中钓个金龟婿,而你,则想在新政府中谋个薪职。当然,这都是我们的安排,记住,上海只是你的中转站,而你的最终目的地,则是南京。” 董知瑜直直地望向郑锡麟,这就是了,原来军统是要她潜伏进南京汪精卫政府,南京,故乡南京,巍巍紫金山,十里秦淮水,这十来年漂泊在外,多少次梦中还在故乡家中大宅跟着先生读书,母亲还在前堂和管家董旬交代着些琐碎家事,女佣兰妈则在仔细打理自己整整一木箱的上好云锦缎鞋子…… 只是……“学生不才,有一事不明。” “请说。” “为什么选中了我?”要知道,自己在军统眼中应该只是一个谍参班毕业没多久的学生。 郑锡麟莞尔,早料到有此一问,这也是当初余淑衡请自己向戴笠保荐此女时自己的心中一问。 “首先,你英文读写流利并懂得一些日语。南京政府刚刚伪立不久,正在积极建设外交,据我们所知,他们正物色一批外事人员壮大他们的伪外交部。你在上海圣玛利亚女中接受了外籍教师七年的全英文教育,一年预备班,六年正式学习,期间成绩优异。其次,你在谍参班时显示了一项旁人没有的特殊技能:过目不忘。教员向我汇报,给你一本小册子翻看一遍,再问倒数第二页最后一段的内容你居然可以准确无误地回忆出来。” 董知瑜谦逊一笑,军统已将她过去所有细节调查得清清楚楚,她已经不足为怪。 “语言和记忆技能自是做情报工作的两把利器。再次,你成长的环境非富即贵,这足以保证你日后在上海和汪伪头号人物及其女眷周旋时游刃有余,不露出任何马脚。另外,以你姑父在上海的社会地位,结识唐生明以及汪伪76号一干特务均在情理之中。” 董知瑜点了点头,不错,这几项条件并不是人人都能具备,可惜的是姑姑一家终被卷入这场间谍游戏,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最后还有一些因素,对于整盘计划,无疑是锦上添花。这些因素包括你本是南京人,想要回到南京也是情理之中,还包括你来重庆时改了名,我们已经在你的档案上做了些手脚,记住,你叫董知瑜,从来不曾来过重庆,一九三七年复旦大学转移时,你留在了上海。” “是,知瑜谨遵处长教诲。那么,到达南京后的任务是什么?” “这个你暂时先不用管,等诸事具备,自有人会通知你。眼下,你的任务是在上海为自己谋一份南京日伪政府中的差事,你不是孤军作战,我们已经在上海安排了人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郑锡麟想了一下,觉得任务已经下达完毕,“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没有?” “没有了。” “很好,那你现在就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动身!” 郑锡麟微笑着拍了拍董知瑜的肩膀,那一刹那又意识到对方只是个柔弱的女学生,但愿她此去一行,不辱使命。 第三章 情妇 董知瑜与郑锡麟以军礼相辞,退出他的办公室,走到楼下,此时对面楼上一扇窗后,余淑衡看着心事重重的董知瑜,一丝释然的笑容跃然脸上。 董知瑜自是有些旁人没有的优秀条件,但她毕竟是个培训班刚毕业的新学员,若不是她余淑衡暗中托人力保,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她,也不敢用她。而余淑衡为什么要奋力促成这场委派?其中却大有乾坤。 原来戴笠早在这第二期谍参班开学时便从一堂的学生中一眼瞧见了这个名唤董小年的年轻女子,之后便一直心心念念借机靠近,无奈这女子对他则实在是除了不越雷池半步的尊敬,剩下的便是寡淡清高。余淑衡何许人也,不消时日便将这出单相思查了个清楚,她对戴笠本无什么真情可言,就像戴笠对这些左拥右抱的女人也不过是一时沉迷露水之缘,可余淑衡的志向却不仅如此,她要踩着戴笠这方跳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要么做了戴夫人永载史册,要么学戴的前一个情妇叶霞翟出国留洋,可眼前这个董小年却成了自己实现梦想的隐患,不得不除。然而她也知道,戴笠一向喜欢娇艳风情的女人,对眼下这个小女子,只是一时猎奇,对方越是不予理睬,他就越是生出些追逐的情趣来,如此只消让这女子消失,不假时日戴笠定会将之忘却到九霄云外。 作为戴笠的秘书兼情人,余淑衡不难打探到军统正在物色一员懂外语的小将,准备安插到南京去,传递情报自是不说,还有一个使命便是去做潜伏在南京政府里一个代号为“阙”的大人物的马前卒,“阙”是谁,她不知道,只知道此人一直在提供日方的重要军事情报,另外还负责策反和收编汪伪军队。这个人如果出了什么事,对党国必然是莫大的损失,如此派一小卒过去,帮助其转移风险,必要时候“阙”也可以将小卒供出以自保。 余淑衡查阅了董小年的档案,一抹笑容逐渐绽放,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真是天助党国!天助我余淑衡!以自己目前的身份,打通军统几个老部下保荐这女子不是难事。当戴笠拿到郑锡麟、龚仙舫,甚至沈醉的“奏折”时,也着实为难了一番,可转念一想便释然了,他戴笠身边不缺女人,既然董小年是此刻安插南京这颗棋子的不二人选,便派了她去,只是有一条,原来余淑衡撺掇郑、龚、沈给戴笠献策,让董小年到上海找潜伏在汪伪特工总部的唐生明做他的情妇,再伺机赴宁,这一点戴笠不能准其发生,自己没有能够得手的佳人,岂能便宜了唐生明? 于是亲自给上海的唐发去密电:故交花旗银行上海分行信贷股股长曾唯礼之内妻侄女董知瑜小姐即将抵沪,望生明以长辈之姿提携关爱,雨农不甚感激。 这密电是掐准了唐生明得到此次任务通知后发出,且说上海那边,唐生明一前一后先是得到重庆密信,后又收到戴笠这么一封密电,什么时候这么一个小角色需要戴亲自赘电?唐生明按照计划找到这董小姐的姑丈,现居法租界的上海花旗银行信贷股股长曾唯礼,但称有笔大买卖要和花旗合作,以探虚实,对方显然事先被军统的人通过口风,但言行间也全然没有与戴笠有故交之态。唐生明当即心下了然,这董小姐和戴笠看来关系非同小可,戴笠可是给自己打了回预防针。 无论如何,这董小年算是被自己弄走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余淑衡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笑得更加妩媚妖娆。 且说董知瑜自从走出郑锡麟的办公楼,便隐隐感觉身后有人跟着,看来从现在开始自己已在军统监视之中。也正是此时,她想起了自己的联络人老陈,为了情报线上所有战友的安全,为了大局,她必须设法将自己离开的消息通知他。 那边老陈却也遭遇了一场致命突变。原来他头天晚上在家中发报时被军统测出,军统没有立即逮捕他,而是选择跟踪,试图找出和老陈联络的上线。早晨出门时,老陈隐隐觉得情况不妙,一路到了邮局门口,支起炉子摆上摊子,他已经确定自己被跟踪,而跟踪自己的人,便藏在一侧的横巷里。 他是一名很有经验的地下党员,对方不抓他,一定是在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自己已经暴露,唯一有价值的,便是他的上线。整整一天,他都在思考如何将信号传给董知瑜,不能在收摊后留下什么,否则一定会让军统特务收了去,甚至他们可以留在一旁以此为诱饵守株待兔,不能在看见她时说什么做什么,这样她就会暴露……正在这时,他看见董知瑜抱着白色手提包出现在路头,他知道,是时候采取行动了,白色手提包代表情报,一旦董知瑜走近,给自己传递情报,横巷里的特务便会来个瓮中捉鳖。 自己已经是将死的人,无路可走,此刻只有和特务明了开战,制止董知瑜的下一步行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同志的安危,如此,才发生了前面的一幕枪战。 董知瑜自是参透了老陈最后这一举的缘由,然而她却不能释然。自从四、五年前在圣玛利亚女中偶然从一个同校同学那里接触了进步思想,到进了复旦经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甚至这两年在重庆的卧底工作,她都是带着一种学生式的热情甚至浪漫情怀去做。如今,战友老陈瞬间便牺牲在了自己面前,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么淋漓的鲜血,这一刻她意识到,革命不光是对信仰的忠贞和热情,还有这每时每刻都会发生的,死亡。 第四章 一支歌阙 两个月前由重庆辗转到了上海,和重庆的肃穆相比,沦陷的上海则是一派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甚至比沦陷前看着还要繁华。姑姑董若昭一家已经搬进了法租界,抵沪的第一天,姑侄俩关起门说了半天体己话,董知瑜这才肯定,姑姑、姑父,以及表姐曾嘉黎都已经被卷入了这场军统策划的潜伏计划,只是他们只知道其中的一小环,即是将董知瑜合情合理地介绍给唐生明认识,却对整盘计划没有概念,军统可谓小心翼翼,连自己都是走一步被通知一步,姑姑一家又怎会知情? 接下来的两个月便是和表姐一起以沪上名媛的身份通过姑父一步步接触唐生明,从而接触到李士群、丁默村等一干汪伪76号特务以及他们的女眷,按照事先计划,表姐曾嘉黎表现出一心想在政界商界青年才俊中钓个金龟婿的愿望,而她董知瑜便是以摩登女性的姿态与各位大人物周旋,试图在政府中谋个薪职,也不辜负自己这些年所受的教育。 金龟婿难求,文职倒是很快谋到。南京政府刚刚建立不久,当时投汪的高官无碍乎两种人:一种是追随汪兆铭的声誉并相信抗日必亡的,想当年汪兆铭也是在刺杀摄政王失败后在狱中慷慨写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英雄豪杰,早年跟随孙中山“兴中会”的国民党元老人物中也是比较有作为的一位,蒋介石当初也是尊其为右的,汪兆铭说中国打不过日本,要曲线救国,总会有人相信并团结在他身边;另一种则是根本谈不上什么信仰的政坛混混、墙头草,只晓得谋官谋财,混一日是一日。董知瑜跟男人便谈自己曲线救国的理想,痛斥蒋介石的焦土战给祖国带来的灾难以及共.产.党的游而不击,跟女眷们呢,则将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发挥到极致,把那一腔热血玩化作对船形帽和飒爽军装的憧憬,再加上唐明生在一旁欲擒故纵巧妙周旋,她便在伪国民政府外交部翻译二科谋得个翻译差事。这个差事刚一谋得,重庆那边便秘密派人来和董知瑜进行了一次长谈,此时此刻,在“蓝钢快列”这节头等车厢里,董知瑜仔仔细细琢磨着这次长谈的内容。 此去南京潜伏,代号“歌阙行动”,她的代号为“歌”,将供职于伪国民政府外交部,设法将一切有意义的国际形势情报传递给军统,她和军统接应的地点就在新街口中央商场北面的“夜金陵”,这家夜总会里有军统的人与她接应,那里有部电台,表面上是商用,实则负责将情报发送到重庆。 除此之外,南京政府里有一名代号为“阙”的军统卧底,此人从汪精卫着手组建政府时就潜伏了下来,因其职位和日本军部有直接接触,从而一直为军统提供来自日方的一手资料,另外,“阙”还负责策反和收编汪伪的军队,壮大敌后忠义救*的力量。董知瑜此去,须得在必要的时候配合“阙”的行动,然而军统并未告诉她“阙”是谁,也没告诉她具体怎么配合。 “这第二项任务,我将如何完成?”董知瑜不解地问。 “这只是一项应急方案,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启动。”军统来人如是回答。 “所以对于这第二项任务,我要做的就是等待?” “不错。我们已将你的情况通知了‘阙’,但为了你们各自的安全,你暂时没有必要知道‘阙’的真实身份。一旦有需要,我们要求你全力以赴协助‘阙’的潜伏工作,全力以赴,包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你可明白?” “明白。” 董知瑜终于参透,此去南京,既然代号为“歌阙行动”,提供情报恐怕是次要,关键时刻接应掩护“阙”才是真正目的。自己将扮演个“马前卒”的角色,这在间谍战中不足为奇,有些事情,“阙”如果亲自去做,风险成本太大,自己便是那颗转移风险的棋子,另外,如若“阙”遭到怀疑,可以供出自己,以争取信任和功绩。关键时刻,军统将弃卒保马,这本无碍,但令董知瑜深感压力的是,事已至此,军统仍然不对她道出全盘计划,而今后在南京,她不但要在四周围日伪的大小势力中生存,还要时时提防背后这双她看不见的军统耳目,所谓敌人在暗我在明,这接下来的一步一步,若说是如履薄冰则一点都不夸张,将来能否成功潜伏下来并完成革命任务全要凭自己的小心和机智。 而说到革命任务,老陈一牺牲,自己在这盘局的红色路线上无疑变成了一颗死棋,以往和组织联系都是通过老陈这根单线,她没有电台,没有其他同志的信息,唯一能证明她身份的,只有复旦大学介绍自己入党的那名同学,然而现在跟那名同学联系上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来她不知道此人现在究竟在哪里,二来自己目前的一切信件往来必然遭到监视。要找到组织,唯一的途径,现在看来只有通过军统甚至日伪南京的情报。 列车的嘶吼将她从纷繁思绪拉回到眼前,看了看手表,不久应该就要到站,窗外,青山如黛,残阳似血,古人尚且感叹“国破山河在”,想我朗朗中华,四万万同胞,如今被外族摧残蹂躏到如斯境地,我辈没有选择,唯有人人心中端起一杆枪,一起指向侵略者的头颅,哪怕拼了这整整一辈人,也要让后世子孙头顶天、脚立地,在自己的国土上尊严地活下去! 此刻,“蓝钢快列”这节头等车厢里,年轻女子目璨如华地注视着窗外,她已准备好呈上自己年轻的生命,换回窗外那片壮丽河山。 第五章 下关车站 十一月正是南京转凉的时候,刚下了一层秋雨,气温便陡降许多,走下火车,顿时一阵秋风卷着落叶于周身袭来,董知瑜掖了掖薄呢大衣,手中的梨木箱子仿佛顿时氤氲了一层雾霭,湿漉漉的。 原本像她这样的小人物,政府那边是不会派人接火车的,帮忙安排个住处自己摸过去已然是不错的待遇,可因着唐生明那层关系,自己将来的最高长官——外交部长褚民谊的夫人陈舜贞居然派了自己的司机去接,要说这陈舜贞,她可是汪精卫丈母娘的养女,褚民谊这个兼外交部长的职位,也是因这葭莩之亲谋来,在伪政府中颇有势力。 那边司机徐根宝一眼瞅到了董知瑜,再看看手中照片,来回这么一比较,确定是她,赶紧上前招呼:“请问,阿是上海来的董小姐?”徐根宝说一口地道的南京话,这熟悉的乡音,董知瑜竟已几年没有听见。待确定了双方身份,徐根宝麻溜接过那只梨木箱子,引董知瑜出站。 “谢谢徐师傅啊,”董知瑜也用南京话回他,一边迈开步往出口走,这车站,她恐怕比这司机还熟悉。 “董小姐也是南京人啊!”徐根宝快步跟上去,矮着肩膀正要再说什么,那边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穿黑色中山装制服的男人押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快步往出口走去,一时大家都安静下来,木讷地看着这行人。 不多久大家便又恢复常态,只有少数人交头接耳了一番,自打日本兵占领南京城,这阵势他们已不足为奇。董知瑜加快了脚步往出口走去,她很好奇这被日伪特务押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出站栅栏门口有几个日本兵牵着狼狗,杀气腾腾地盘查着过往旅客,遇到可疑的人便将其押往一边,还有些穿着黑色中山装制服的中国人,在一旁吆喝助阵,颇是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 徐根宝出示伪政府的工作证件,那边一招手让他过去了,董知瑜正要一起通过,却被一个日本兵拦了下来,徐根宝赶紧又上前,哈着腰跟一旁穿黑色制服的人解释,一个穿黑制服的人听罢用半生的日语和日本兵叽里呱啦说了一番。董知瑜拿眼角扫着刚刚那行人,只见那几个黑制服特务将中年男子押至两辆轿车前,上了车扬长而去。 这边日本兵听了黑制服特务的话仿佛还在犹豫,董知瑜便直接用日语跟日本兵解释:“我是上海特工总部派来国民政府外交部翻译二科的英文翻译董知瑜,这是印铸局预制的印信,请皇军先生过目。” 日本兵这才听明白了,拿起信象征性扫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扬手让她过去。 天色已晚,日头已由这座城落了下去,只在天边还留着最后一抹猩红。站前的空场上停着几辆轿车,一侧边上并列趴着一溜儿人力车,火车一到站,车夫们集体伸长了脖子,像由一根线牵引着,往出口处稀稀拉拉的人流小跑去。 董知瑜转了个身,注视着身后这座建筑,三层的车站主楼上,自上而下一排黑色的遒劲字体:南京下关车站,这是她所熟悉的,再往上望去,半球形的塔顶上,竟插着一杆白底红日的日本国旗,乍一看去,触目惊心,董知瑜竟觉眼角已被这白底上的日头烧红,屈愤不已。 想来自从公历三七年抗战开始,自己已经三、四年没有回归故里,以往每年清明都要和姑姑回来扫墓,这下关车站在腥风血雨中挺立过来,却活生生被插上这么一面屈辱的旗帜……正想着,那徐根宝小心翼翼凑上来,低声提醒一句:“董小姐,这边晚上怪冷的,小姐快上车吧,太太还在车里等着。” “哪个太太?”董知瑜奇怪道。 “褚太太啊,褚民谊长官的太太。” 董知瑜转回身,心里很是吃惊,本来外交部部长的太太派车来接她就已经是特殊照顾了,这会儿褚太太还亲自来了,这甚至有悖常理……难道,这褚民谊就是“阙”?她心里这么一闪念,现在南京政府的人她都要往那上面思虑一番,又转念一想,似乎不太可能,军统告诉她“阙”还负责策反和收编汪伪的军队,这是手中无军权的外交部长所不能办到的。看来上海七十六号那几个人在南京政府里特别有面子,上海的傀儡统治就靠他们了,这样想着,便跟了徐根宝往车子走去。 陈舜贞本来是不会亲自来接这么一个小翻译的,可上海那边唐生明的太太徐来亲自给她打电话,请她日后多多关照侄女董知瑜,这样便多了这么一层人情关系在里面,这才派了车来接她,临行前又改变主意打算亲自来一趟,一来褚民谊晚上有事不在家,她一个人也是闲着,二来卖上海那边一个人情。 远远的她便看见司机徐根宝引了一年轻女子往这边走来,只见她细瘦的身骨,将原本适中的身高拉长,剪得一溜齐的及肩发,比女学生流行的那种要长一些,比长发又短一些,待走近些,看见她的穿着跟寻常女人很是不同,并没有穿旗袍,也不是女学生那种掐腰小褂和裙子,而是白衬衫外套灰色羊毛衫,底下是深灰色的羊毛过膝裙和浅口系带皮鞋,露出一截玉葱似的小腿,最外面套着一件素色方格子薄呢大衣,这身打扮可真洋派,她记得以前见过一些洋人女教师也是这么穿着,忽又想起徐来说这侄女原先一直在上海一家洋人开的教会女校读书,大抵是由此了。 待她走到车前,陈舜贞打开门走了出去,“董小姐,一路顺利吗?”说着便伸出手去。 董知瑜双手去接握,“褚太太,您派车来知瑜就已受宠若惊了,如今还劳您亲驾,知瑜更是愧不能受。”听出对方不是本地人口音,她便用北京官话作答。 第六章 玄武鸡鸣 陈舜贞这才看清楚了对方相貌,这张脸在彼时年代算不上美丽,欠缺了些圆润艳丽,却晶莹皎俏,自成一缕不俗气质,发丝细致顺滑,未长足的小丫头似的微微发黄,并不似传统的乌黑油亮,眉色也同样的淡,如泷似烟,鼻梁细瘦,放在这张纤纤俏脸上让人拍手叫绝,说话时眉峰若挑,唇角微扬,梨涡浅笑,言语间又不卑不亢,知书达理,竟十分精致可人。 “既是唐太太所关照之贤侄女儿,自是不必客气,”陈舜贞也呵呵笑着,“来,快上车吧,住所都已安排妥帖,去看看还有什么遗漏没有。” 车一开出司机徐根宝倒是提起车站看到的那一幕:“看样子又有人被抓了,几个我们的人押着个男人,不晓得什么人。” 董知瑜竖起耳朵,她也很想弄明白此人身份,最不希望的,便是革命同志,可若真的是,说不定也能获得一些南京地区地下党员的情况,甚至跟他们联系上。 陈舜贞哼了一声,“要么是延安的,要么是重庆的,还能有什么人?”又转向董知瑜,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吓着你吧?” “还好还好,上海那边也常会看到抓人的,真想不明白这些人折腾什么,汪先生给国民指出的和平路线不走,非要当什么抗日英雄,拉着老百姓流血受苦。” “岂是每个人心里都这么明白?老百姓流血受苦,他们当英雄,还要骂我们是汉奸,不识时务!” 董知瑜点头作答,心中却难过异常,再看窗外的这座城历经磨难,忍辱负重,两侧居民楼上还悬着不少退色的旗子,粗看仍是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细细一看,下面却多出一角黄巾,黄巾上印着“和平*建国”六字口号。“石城几度更新主,赢得淮流尚系秦”,一时感怀,这两句诗跃然心间,故都数易新主,可哪一次,是这般让他族凌占,受尽屈辱? 轿车一路向玄武湖南端驶去,待到了保太街东面,陈舜贞用手一指鸡鸣寺方向:“瞧,国民政府就在那边,鸡鸣寺那里,外交部也在那里。” 董知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知道伪政府是占了原先戴季陶考试院的地方,可惜了这一块依山傍水的所在。 陈舜贞见她只是张望,只道是女孩子家觉得新鲜,又继续道:“你的住处就在这南边不远,走路就到。” “那可是好极了,早些时候我还想要不要买辆自行车呢。”董知瑜俏皮一笑。 “女孩子家,又是个小姐,使不得那东西,”陈舜贞直摇手,“拐过去就到了,就在中央大学旁边。” “有劳褚太太费心了,安排这么周到。” 轿车从成贤街停下,旁边是一条叫悠心坊的巷子,巷子很窄,车是进不去了。 “老徐,你跟董小姐去看看,帮忙整理一下,看看还有什么需要,”陈舜贞发话,“这是钥匙,”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串钥匙递给徐根宝,“对了,刚才在东亚饭店捎带的饭菜别忘了,帮董小姐一起拎上去。” “是,太太。” 董知瑜谢过陈舜贞,跟着徐根宝走进悠心坊,这是个不错的位置,闹中取静,不久便来到一栋两层小楼前,说是两层,二楼其实是个阁楼,在外面有独立的楼梯上去,待徐根宝打开房门,董知瑜四处看了一下,这地方像是刚翻修不久,浴室看着挺新,小厨房里煤炉、锅碗一应俱全,再看卧室,小是小了点,但床铺被褥全都齐整,而且一看便知都是新购置的。 行李放置好,董知瑜没有耽搁,便赶紧送徐根宝下楼,来到车边,再跟陈舜贞客气寒暄一番,这才回去。那边待轿车发动,陈舜贞把玩着腕子上的鸡血石镯子,“她果真是此地人?” “可不是么。”徐根宝头点得像捣蒜。 “都跟你说些什么了?”陈舜贞看似不经意,眼里却是些许忌疑。 “说啊……”徐根宝挠挠头,这一晚上跟这位小姐好像说了好些话,但再回想却是不知所云,“说她几年没回来了,怪想的。” 陈舜贞点了点头。 第七章 马牌撸子 周一是个大晴天,一早董知瑜在巷子里的摊子上喝了碗馄饨,头一天她已经把家里都布置妥帖,周围环境她也查看了个大概,这便出发往政府大院走去。虽然九岁才离开故里,后来每年也回乡扫墓,但原先戴季陶这个考试院她还从来没有踏访过。 远远便望见台城和鸡笼山上历历可数的碉堡群和铁丝网,这些原先都没有的,全数是一年来所建,看来汪精卫这傀儡江山坐得并不踏实。走近主大门,是座三开间传统牌坊式建筑,牌坊中额篆有“国民政府”四字,门前左右置有两尊汉白玉须弥座狮子。董知瑜上前,将印信递给门哨士兵,门哨早有准备,知道她便是上面交代要等的人,一名士兵上前,毕恭毕敬说道:“董小姐请随我来。” 却也不进门,董知瑜跟着他往东走去,原来这东边还有一个门,大门正南方有座半月形的池子,名曰“泮池”,这东大门有三个拱券形门洞,重檐庑殿顶,顶覆绿色琉璃瓦,大门下部仿须弥座,上部梁坊、斗拱、檐椽等均施以彩绘。中门之上有篆书“和平建国”四字横额,两重檐之间挂有竖写的“外交部”牌子。 正打量着,只见一身着藏青色中山装制服的男子满脸堆笑迎了上来,男子二十八、九岁光景,中等身量,一头流油的黑发中分梳着,看样子很是倜傥风流。 “董翻译,幸会幸会!”男子说时已微微颔下腰,并故作绅士地伸出手,“鄙人胡校,外交部翻译一科日语翻译,奉褚部长亲命来迎接董翻译大驾,日后我们是同行同事,还请董翻译多多指点。” 董知瑜直等到对方把那套冗长的客套说完,这才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胡翻译太客气了,我是新来的,以后还望胡前辈不惜赐教才是。” 言罢两人呵呵一笑,胡校领着董知瑜进了东大门,各处指点讲解一番,原来这现今的“国民政府”,昔日的考试院,主要以东、西两条平行轴线分布,东、西也各有一座大门,西大门,也就是董知瑜刚过来时第一个见到的门,才是主门。这里也只是政府的一部分机构所在地,其他,例如军政部、教育部、军事训练部等等几十个部门,却在南京城的其他地方,有些留在原总统府,有些在丁家桥原中央党部,等等。不过汪精卫的办公楼确实在此,虽是如此,他却喜欢在自己位于颐和路的公馆办公。 第一天报到,免不了一堆繁冗的手续,胡校先是带她到总务处领了工作牌、制服等等物件,外交部规矩颇多,上班必须得穿这藏青色的文官制服才行,等一切手续都办妥了,还有一项顶顶重要的,便是宣誓。 对于宣誓这项,董知瑜并不陌生,当初进军统时是由人事科主持,在蒋中正像下宣誓拥护三民主义效忠党国等等,听说汪伪政府几乎一切照搬原国民政府老路,所以估计也大概是这个路数。 胡校这边带董知瑜往宁远楼走去,“宁远楼便是汪主席的办公楼,”胡校说时嘴角漾上一丝神秘的笑容,“宣誓室在一楼,我领你过去后自有黄秘书接应并带你走完宣誓程序。宣誓完请回到翻译科找我,褚部长想要跟你谈一谈,到时我带你去见他。”说完后像又想起什么,“到了宁远楼就在一楼活动,跟着黄秘书,二楼请千万不要上去。” 董知瑜想这肯定跟汪精卫有关,便也没问什么,一口答应下来,等到了宁远楼,原来胡校已经通过内线电话和黄秘书打了招呼,警卫说黄秘书已在宣誓室等着了,董知瑜便谢过胡校,去了宣誓室。 这套宣誓果然大同小异,只不过不是对着蒋中正的像,宣誓内容中也多了拥护汪主席的和平运动之类的口号,仪式结束,走出宣誓室,和黄秘书寒暄几句,这便往前堂走去。没走几步,听见门口警卫齐刷刷立正行礼,口中喊了声什么董知瑜没有听清,下意识退让到一侧,只见门口走进一名高挑女子,穿着一身深绿色将校呢军装,领口军衔是一色的金底,看来是位将级军官,上面一颗同色金三角,显示来人少将身份,腰上是宽皮带配斜背式装带,恰到好处地熨帖着身体曲线,窄腰长腿,英姿飒爽,董知瑜还是第一次见一名女子把这身军装穿得这么好看。 女子走得从容不迫,军靴踏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董知瑜听在耳中只觉得虽是不紧不慢却含着种不容质疑的气魄,仿佛孔明独坐西城城楼,无兵器之利刃,单抚一琴,便让司马懿大军望闻生畏,掉头撤逃。待对方走近,这才看见青天白日军帽下那张沉静的脸,帽檐遮住了半边皎洁的前额,往下两道“一”字型眉,丝丝分明,钟秀非凡,有如心底朗朗乾坤,于眉宇间散发开来,一双眸犹如水中皓月,你说她澄澈,内中却华光流转,仿佛一不小心便泄出那捧月华,染醉了俗世。 待对方目不斜视从自己身边走过,董知瑜才恍然惊醒,收回了目光,一时间很是局促,自己竟然瞪着别人看了半晌,幸而对方看似不曾留意,正迈开步欲离开,突然想起胡校曾经嘱托千万不要上二楼,可这女子不正往着二楼上去,也没见任何人阻拦,董知瑜又转回身,好奇地再向那女子看去,恰逢对方转了个身拾级而上,从这个角度,正好看到对方腰上皮套里露出的一截枪柄,那是一截白色的贝母柄,柄上一记前蹄跃起的钢制骏马浮雕,仿佛就要自那枪柄上奔跃出来。 董知瑜对这种自动手枪并不陌生,早年在圣玛利亚女中时,上海名媛圈曾掀起过一阵子玩枪热,后来在重庆谍训班时,也系统地培训过枪械,女子腰上的这支,正是传说中“一枪二马三花口”中的“二马”——马牌撸子,学名勃朗宁柯尔特M1903自动型手枪。要说这马牌撸子,虽说排在第二,却是排名第一的枪牌撸子的改进版,这两款都是军用手枪,射程远,威力大,而所谓的“三花口”指的是小巧的花口撸子,这款枪体积小,比一个男人的手掌还短,质量轻,装满子弹还不足一斤,但是射程短威力小,多是用来自卫,并且深受女性喜爱,宋美龄女士有把特制的花口撸子,自己家中箱子里,也藏着一支军统配给的花口撸子。由此说来,结合外型和性能看,马牌撸子其实是当时自动手枪的登峰造极之作,尤其女子腰上这一支,贝母的枪柄,虽然没有能探得手枪全貌,可以肯定是把特制宝枪,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限量出品,如此这少将女子地位自是不容小觑。 正想着,对方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将目光抛向了自己,董知瑜愕然,只能生生接住这目光,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心中的尴尬从白净的脸上透出,变成一抹嫣红,对方并无表示,只是将她看着,眼中没有责难没有示好,仿佛在想一件什么事,然后似乎略点了下头,那动作轻微到让人抓不住,便又转过脸去继续上楼,董知瑜还没反应过来,只有对方留给她的一幅完美侧脸和耐人玩味的眼神。 第八章 夜金陵 第一天的新人报道总是繁复紧张,像牵了线的木偶,让人领着跑东跑西,见人、寒暄、领物件、听训诫。董知瑜却不曾混过任何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每个见过的人,叫什么,做什么事,每到一处,是什么机构,什么职能,她全数记在心里。 晚上下了班,回家收拾收拾换了身衣服,将唇涂成正红色,她要赶去夜金陵和军统的人碰头,周一第一天报道后的晚上,正是约好的第一次碰头时间。 南京的夜晚并不似大上海那般浮华,尤其是经历了前几年日军屠城的洗礼后,四处被轰炸、烧毁,残垣断壁、伤痕累累,近一年不少地方都在重建,但建得总没有毁的快。 然而无论是任何世道,总有要买乐子的人,新街口自民国初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已建成了现代化商业中心,眼下纵然是前脚刚血洗了城池,后脚却也霓虹烁烁,歌舞升平。董知瑜很容易便找到了这个规模不小的夜总会,像上海的很多夜总会一样,门口流连着拉人力车的,在上海大家习惯叫黄包车,还有卖香烟的,卖糖炒栗子的,卖花的……盛世有的,乱世也一样不缺。走进夜金陵,装修看着很新,不到一、两年的样子,但是设施则没有上海滩那两家名声在外的场所气派花哨,门房小生也没有那么洋派,上海滩毕竟是洋人的混血儿,可南京这家,在当时的中国,也算是一等一的酒色场所了。 董知瑜看一看腕上的手表,七点五十九分,这便径直走到吧台,在一张空椅上坐下,她知道,军统和她接头的人应该已经到了,现正在不远处,也许就是她身旁坐着的某个人,等着她说出暗号。 吧台另一边是座小舞台,平时也做舞池用,这会儿一个身量窈窕的女人,正扭着蛮腰唱着一支幽婉缠绵的慢曲,这曲子本是雅致的,可偏被她浮于尘世的扭捏音质和一旁缺少灵魂的伴舞搞得不伦不类。 她对着吧台穿黑马甲的小哥莞尔一笑。 “请问小姐要点什么?” “你这里,”董知瑜低头在手提包里翻找,然后耸一耸肩,“有‘白玉兰’香烟吗?我的忘记带了。” 吧台小哥愣了一愣,正要接话,一角传出一声稳稳的男中音:“小姐是上海过来的吧?‘白玉兰’是上海太太小姐中流行的女士香烟,在我们南京并不知名。” 小哥讪笑笑,正不知该怎么回答,幸而这把男中音替他解了围,便又面带微笑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 那边董知瑜眼角一扫,接她话的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发型都相当体面,在这样的酒色场所,竟看着有些与众不同的儒商气质,董知瑜心中已有了数,却并未搭话,挑了弯唇角算是回应。 “请给我来杯‘烟火秦淮’。” “好的,小姐稍等。”吧台小哥应着,转身去跟调酒师吩咐。 “没有‘白玉兰’,这‘紫金山’不知入不入得小姐法眼?”中年男人礼貌地递上一枚考究的银质烟盒,董知瑜拈出上面的一支,含在唇中,中年男人又递上火,点着,自唇中吐出丝丝袅袅的第一口烟,“谢谢,”顿了一下,“紫金山自然是好的,这可是南京的龙脉。” 语罢两人都笑了,小哥很快递上一杯燃着火焰的浅金色液体,正如烟花绽放下的数十里水月秦淮,一片流光溢彩。 “鄙人傅秋生,夜金陵的副总经理,小姐今晚的酒水不知能否赏脸算在我的名下?” “傅先生既然金口已开,岂有不应之理。”董知瑜笑得纯净却撩人心扉。 傅秋生哈哈一笑,“小姐请随我移步雅座。” 董知瑜拈着酒杯,跟着傅秋生绕过舞池,刚刚那曲慢舞已经结束,换上了一池欢快的舞曲,两人来到稍远处的雅座席上,之所以为雅座,一水的羊皮沙发,席与席之间宽敞的距离足够保护你的*,离舞台虽稍远一些,可这个角度和高度却又是观赏演出的最佳位置。 “董知瑜小姐,怎么样?一切可还顺利?”傅秋生一改刚才的逢场作戏式的谄媚,很是严肃起来。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今天报道,明天正式开始工作。我住在中央大学旁的悠心坊,到这里倒很方便,黄包车十来分钟便到。” 傅秋生点一点头,吸了口烟,“你来这里的任务他们应该跟你说得很清楚了,”顿了顿,“今天本来是让你摸一摸门,跟我联系上,记住,目前你在南京的联系人只有我,军统在这家夜总会乃至这南京城里有很多人,但是你只能跟我单线联系,明白吗?” “明白了。”董知瑜点了点头,她觉得傅秋生的话还没有说完,还有更重要的在后头。 “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果不其然,傅秋生拧起了眉头,仿佛触及了一桩丧门晦事,“军统京沪区区长钱新民近日在上海被捕,就在前日,被76号特务押回了南京。” 董知瑜突然想起前日下火车时看到的那一幕,“前日我从上海搭火车到达下关车站时,有几个日伪特务押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路出了站上了两辆等着的轿车走了,可会是他?” 傅秋生一惊,沉吟了片刻,“前天上海至南京的火车……十有八.九是他没错了。” 董知瑜也是一惊,原来如此,那天在下关车站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虽是共.党在军统的地下党员,如今抗日大局当前,军统的人落在日伪手中,也不是她所希望看到的。“此人态度如何?有反水的可能吗?” “这个难说,”傅秋生狠狠抽了口烟,这个问题仿佛问到了他的痛处,“然而一旦这个钱新民反水,党国的损失将无法计算,他一直是军统在南京到上海这条线上的主要负责人,手头有大批的军统名册,密码本,电台位置……” 董知瑜一时沉默了,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一宗接一宗的不幸,从老陈被军统发现,被杀害,自己被派往南京,和组织脱离了联系,到现在军统京沪线又面临着致命的打击,如果她不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恐怕真得找位高人替她解一解了。 傅秋生觉出了董知瑜的沉默和担忧,却将对方的担忧略微曲解了,“不过有一点你放心,钱新民并不知道‘歌阙行动’,他也不知道‘阙’是谁,这是一条极为隐蔽的单线,目前为止,只有我、戴老板,以及‘阙’本人知道。其他人,重要如钱新民,也顶多知道‘阙’的存在,却并不知道此人身份。” 董知瑜点了点头,起码她目前还算稳定,可以从长计议。“需要我做什么?” “事态严重,‘阙’暂时蛰伏,等避过了这阵风头再重新启用。钱新民不知道你的存在,这是好事,我正向戴老板请示,看我们的计划能否做出调整,眼下有一桩事情,看能否让你去办。” “什么事情?” “暂时不能告诉你,须得戴老板点头,再从长计议。” 董知瑜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这并未逃过傅秋生的眼睛,他一改刚才的严肃,呵呵笑了起来,“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但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汪精卫自从去年在河内受了那么一惊,现在可是看谁都想杀他看谁都是内鬼,‘阙’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潜伏下来,智慧和耐心缺一不可啊。” 董知瑜有些惭愧地笑了,刚才自己确实有些操之过急,当年在谍参班时有一课讲“好奇心”,作为一个谍报人员,一定要有好奇心,但对一件事好奇了,并不是要问出口,而是放在自己心里发问,并设法找出答案。“是,知瑜谨遵傅先生教诲。” “哈哈哈!”傅秋生又是爽朗一笑,看来若不是因着钱新民的事,他本应是一个开朗非常的人,“今天就到这里吧,今后我们会经常见面,汪伪政府的人每周六晚上都聚在一起喝酒找乐,政府出银子,地点就在‘夜金陵’。” “这么巧的事情!” “这可不是巧合,我们将联络站建在‘夜金陵’就是为着这点。你要争取每周都过来,如果有任务或情况我们可以趁机交流,另外如果我有紧急的事情,会让人去找你,但我尽量不会走这一步,所以每周六能来这里很重要。” “明白了。”董知瑜还想问,“阙”是不是每周也会过来,但经过刚才的事情,她还是选择闭口。 “现在,董小姐,能否赏脸和我跳支舞呢?”傅秋生又恢复了刚才那副逢场作戏的模样,绅士地问道。 第九章 日妓 彼时日本人在南京大量引进日本侨民,扶植日本企业,早在屠城后,就曾在城中心划下一片“日人街”,整片区中的房宅商铺,只要有日本人申请移居南京,特务课就从中划拨,中国人则必须在十二小时内搬离。 董家的老宅,不幸便被划在这片日人街内,父母去世后,老宅一直留给管家董旬居住打理,以往董知瑜每每和姑姑回宁扫墓,便会在宅中住上一阵子。这天晚上,董知瑜下了班便赶去老宅查看,她早知宅子归属日人区,只是有没有被日本人占去,董旬一家是否还住在那里,便不得而知。 到了家中巷口,只见一色红底黑字的灯笼,花哨惹眼,一路走到大院门口,灯笼在这里聚集成团,院门大开,里面和先时比已然大变样,董知瑜心中冷了一截,看来这宅子被日本人占去已是事实。 正思忖,里边走出一个烂醉的日本军官,被一个穿着和服、脸颊脖颈皆刷得惨白的日妓扶着,董知瑜赶紧闪到一边,待军官被送走,再往里看,日妓已迈着琐碎的步子往院子深处走回。 走离院门,董知瑜靠在巷子一侧的墙上,闭上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顺脸颊划下,故乡沦陷了,家宅被这等场所霸占了,如今只剩下偌大的祖国还未完全失守,怎能不把她拼回来? “你在等人?”一个柔柔的声音乍响。 董知瑜吓了一跳,愕然转过脸,竟是刚才那个日妓又折了回来,红灯笼掩映下,那张脸更是白得瘆人,唯有一双眼睛,晶灿灿对她看着,显示这是个活物。 董知瑜没有作响,要知道祸从口出,这个日本女人不知道哪里学的中文,最好还是不要与她攀谈为妙。想到这里,董知瑜转身便走。 “等一等,你需要帮助吗?”对方声音再次响起。 帮助?董知瑜冷笑了笑,转过身,“不用,谢谢,夜太黑,我走错了路。”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待走到巷口上了一侧马路,徐记杂货铺子正打烊,董知瑜依稀辨认得出铺子的老板娘。 “请问……我想跟您打听点事情。” 老板娘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年头,穿得这么体面的,不是日本人则多数是汉奸,她鄙夷地转回头继续忙活,口中轻描淡写道:“什么事啊?” “请问,原来住在这巷子里的董家人,现在搬到什么地方了?” 老板娘回头再一次将她打量一番,“你认识他们啊?” “恩,认识的。” 那老板娘觉得对方有些吞吞吐吐,不愿多说,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说道:“不晓得搬到哪里了,董家大宅让日本人开了旅馆了。” “旅馆?” “旅馆,酒楼,私底下还干那种勾当,我们这块儿都是正正经经的人家,现在被弄成这个样子……”徐记老板娘又对董知瑜扫了一眼,“咦,黑漆嘛乌的,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块干什么事啊?” “我只是打听打听老管家董旬的下落,谢谢大婶。”董知瑜说完转身便走。 那边徐记老板娘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模模糊糊一个闪念,又觉得不大像,这乱世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锁好门,径自往家走去。 转眼到了周六,已经有很多同事跟董知瑜打了招呼说了“夜金陵”的每周一聚,男同事们更是满心期望她能到场,但愿能和这个新来的漂亮小姐跳上一支舞。 暮色降临,董知瑜一身鸽子灰绣暗花云锦旗袍,盘上秀发,涂上红唇,直奔夜金陵而去。 她的心里萦绕着两个问题:上回傅秋生说的任务是什么?“阙”会不会出现? 第十章 古董商 很早便到了“夜金陵”,傅秋生果然已在吧台等她,董知瑜走上前去,挨着他坐下。 “小姐,晚上好。”吧台小哥对她印象颇深,一来这位小姐举手投足洋派得很,二来傅老板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一杯‘烟火秦淮’,谢谢。”董知瑜爱上了这个名字,以及朗姆那危险的味道。 傅秋生和她作势寒暄了一番,待到酒送了上来,便再次把她引至雅座。 “戴老板点头了,现在有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请说。” “陈公博暗通美国古董商,准备将一批价值连城的文物送给他们。” “美国?”董知瑜很是惊讶,要知道,美国向来是重庆那边的靠山,“汪知道吗?” “我恐怕他不光知道,还是幕后支持者。”傅秋生目光犀利。 “怎么说?” “汪精卫这一年来总算明白日本人是不会给他什么实权的,你看日本处处限制他筹建自己的军队,而美国到目前为止,态度一直不明确,他正暗中拉拢美国,试图暗中搞军需。陈公博勾结的这几个古董商,据我们所知,可不是一般的商人,都是和美国政府那边有着密切关系的利益集团。” 董知瑜点了点头,等待他继续下去。 “这批古董商不日将抵达南京,和陈公博的人初次会晤。届时外交部一定会被安排参与其中,我们需要你做的,就是搞清楚这批文物的明细,美国来宁古董商的姓名,以及他们会晤的时间、地点。” “就搞到这些信息就可以了吗?” “没错,剩下的我们来做。这桩新闻一旦曝光,汪精卫不但在中国人面前彻底当了卖国贼,日本人也不会给他好看。” “明白了。” “请你将刚才听到的信息和你的任务重复一遍。”傅秋生表情严肃,让对方重复信息是他独创的方法,这个女子他还并不了解,他所说的和对方所接收的是否一致,他要用这个方法考察。 董知瑜照做,傅秋生听罢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缀了句:“我每晚都在这里,有什么情况请及时来向我反馈。” “好的,明白。”董知瑜点点头。 汪精卫暗中拉拢美国,这可是不容小觑的情报,若是能找到组织,汇报上去…… “知瑜!原来在这里躲着呢!”董知瑜的肩膀被谁大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同时一声咋呼打断了她的思路。 来人是文书处机要科的周碧青,这么大大咧咧的性格,若不是父亲和政府要人沾亲带故,恐怕谋不到机要科的差事。虽是如此,人倒是不坏,这一个礼拜以来,却和董知瑜自来熟得很。 “碧青,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夜金陵’的副总经理,傅秋生先生,”董知瑜又转向傅秋生,“这是我们机要室‘一枝花’周碧青。” 周碧青和傅秋生客气着说了几句话,便把董知瑜拉到了吧台那边,“呀!你今天真漂亮!”还没等对方作答,便又连珠炮似的:“你和那个老头儿聊什么呢?我跟你说啊……”周碧青对董知瑜耳语了几句,无非是些姑娘家的闺房私话。 那边角落处,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俩,更加确切地说,他的注意力全部锁定在董知瑜身上,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可一眼见了,便觉不能自拔。 转眼周碧青走了开,只剩董知瑜一人坐在那里,上回那个窈窕的歌女又唱起那支叫做《秦淮夜曲》的慢曲,幽婉缠绵,董知瑜细细听着。 镜里对君君不问 花香绕指指酥柔 水照深楼楼亦暖 月笼风云云驻留 十里秦淮镜花水月 乌衣巷口一带妆楼 君可知 这载满灯船的河水 明日将流向何方 不管这些了吧 请将我拥入怀中 待烟花冷逝 请君莫忘这个秦淮之夜 璀璨的瞬间 河水中曾倒映成双的身影 这是当时一部当红电影《秦淮之夜》中的曲子,由日本人投资拍摄,意在粉饰战争、倡导东亚共荣,影片说的是一个日本军官在秦淮河边结识了一个中国姑娘而后两人相知相恋的故事,若是抛弃影片本身的宣传意义,这歌还是动听的。董知瑜凝神倾听,一时间垂下眸子,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在睫毛上轻颤。 第十一章 三民香烟 来人越来越多,漂亮的小姐自不会独坐太久,向她邀舞的同事络绎不绝,她也不拒绝,多认识一些人总是有好处的。 眼看已经八、九点钟,董知瑜想着跳完这支曲子她也该回去了,今天的事情算是完成,军统的任务接收到了,“阙”是谁?她则完全没有感应,要么此人今晚不在场,要么是掩映得十分高明。 正想着,门口大踏步进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人,却是个女子,一缕头发挣脱了束缚在耳后垂下,风尘仆仆,像是从什么地方直接赶了来,和整场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一时间舞池中很多人侧目,女子并不管它,只垂着眸大步往吧台走,心事重重。 董知瑜认了出来,她是上次那个自由出入宁远楼的少将,只见她人刚到吧台,小哥便递上一杯酒水,看来是早摸清她的喜恶,董知瑜从背后觑着,见她接过杯子,一仰头全部送入喉中。 “她是谁?”董知瑜问此刻和自己跳舞的总务处的孙科长。 “她呀!大红人,身兼多职,半年以来连跳两级成了少将!姓倒是蛮特别,‘怀’,单名一个‘瑾’字,大家都叫她怀参谋,可军事参议院、训练部、参谋本部、军事委员会,她全挂着职。” “怀瑾?”董知瑜低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这么说,此人一定大有过人之处。” “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来的,影佐对她很是赏识,听说汪主席与影佐说话都是顺着眉唯恐得罪,这位怀参谋可是连脖子都不低一低,你说奇了怪了,这日本人还就买她的帐!” 董知瑜没再接话,心中确实觉得奇怪,到底一介女流之辈,能爬到今天的位置,应该不只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出来的原因,这样想着,心里不免好奇,却也不想着离开的事情了。 一曲舞毕,不觉口渴,便退到角落一张桌子旁坐着喝汽水,那边周碧青看样子也倦了,见董知瑜一人坐在那里便风也似的寻了来。 “哎呀,累死了!”边说边拿帕子往自己脸上拼命搧着,一丝酒气钻进董知瑜的鼻子,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问你个事情,”说着将声量放小,这在她倒稀奇,“你穿那个吗?”说着,往自己胸前指了指。 “那个是什么?”董知瑜不明所以。 “哎呀,就是那个啊!”周碧青又往自己胸脯一指,看对方好似没有反应,便又将声音降低半分,“乳罩!” 董知瑜翻了翻白眼,这在她早已是个过季的话题,当年在圣玛利亚女中的时候讨论的最激烈,谁不穿乳罩是要被人背后笑话的,没想到周碧青这么大的人还热衷于这个话题。 “穿啊,怎么?” “哎哟,我就知道你们上海来的洋小姐一定穿的,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到收发室的钱汝珍,她就没穿,一双奶.子……”周碧青后半句话变成了和 董知瑜咬耳朵,也不知说了句什么混话,董知瑜红了脸,轻斥一声,“要死了,你小点声!” 周碧青见她这般模样,十足开心地嘻笑起来,醉态毕露,一边大灌了口汽水,“唉,有香烟吗?” 董知瑜低头在手提包里摸了摸,这手提包她好久没用过了,倒也找出一包不知什么时候放在里边的烟。 正伸手递给周碧青,打后面让一截修长的手臂一拦,一只素白纤丽的手遮住了她递出去的烟,同时在自己的手上轻轻捏了一下,这一捏外人看不出,却足以给自己个警醒。 “周小姐抽我的烟吧,不知入不入得眼。”这声音自董知瑜身后上方响起,只觉清洌却不单薄,低柔却不软腻,稳稳的,剥茧抽丝一般的质地,边说着,另一只手早已递上了一包“骆驼”。 那边周碧青“唰”地站了起来,酒也醒了,“怀……怀参谋……” 对方笑了笑:“拿去吧。” 周碧青小心翼翼拈出一根,“够……够了,谢谢怀参谋……” 怀瑾又将手中的那包“骆驼”转向董知瑜,后者也顺势取出一支,木讷讷含于唇中。怀瑾取出打火机,给二位点上。 “谢谢怀参谋!”周碧青好容易点着了烟,人已经懵了,平时巧舌如簧,这会儿翻来覆去不过那两个词。 董知瑜乘这个空隙将自己那包烟放回了包里,仔仔细细藏在最底层。 “周小姐客气,” 怀瑾又是微微一笑,看了眼董知瑜,“你们聊吧,不打扰了。”语罢便抽身离去,留下钳口结舌的周碧青还立在原地,脖子随着她转了个半圈,再转回来,一脸的受宠若惊还未散去,:“董知瑜,我跟你发誓,我在这里干了大半年了,她以前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 董知瑜苦笑了笑,她早已思维飞转了几圈,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她刚刚递上的是一包“三民”牌香烟,这是重庆那边国民党的内部烟,只有党政军机关职员及以上级别限量供应,这个怀瑾在她递烟的档口突然现身拦下,又捏了捏她的手以作暗示,她就知道问题出在这香烟上,再仔细那么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她不能原谅自己竟然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这个手提包很久没有用过,这包烟应该是早在重庆的时候出门放进去的,今天周碧青要香烟,她便摸了出来,没有更多考虑。而另一方面,对方这么一拦,起码说明了两点,其一,对方知道自己身份;其二,对方和自己同样身份。 小小的一包烟差点让自己暴露了,想一想真是后怕无穷,只是这个叫怀瑾的女子是谁?董知瑜想,她应该就是“阙”吧。 第十二章 腕表 那边怀瑾找到傅秋生,一张脸冷成了冰雕:“我看还是找个机会赶紧把她送回去!” 傅秋生吃了一惊,疑问重重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怎么?你和她接触过了?” “没错,”香烟的事让怀瑾觉得后怕还未散去,又想起刚才两个姑娘关于“乳罩”的一番轻薄言语,不觉皱眉,“我没看出她有担当这么重要的潜伏角色的资质,继续下去便是对她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也是对你、我、对党国不负责任。” “究竟怎么回事,阿瑾?”傅秋生低声焦切地问道,对眼前这个女子自己一向无法说“不”,虽然他们并不存在上下级的关系,他傅秋生平常在任何人面前也都是说一不二颇为自负,然而每次面对怀瑾,他便不觉要去顺着她,事实证明,她也总是对的。 怀瑾眼中闪过一瞬无奈的神色,不知从何而来,她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若是把香烟的事情告诉傅秋生,不知后果如何,她不想让任何人受到惩罚,相反,她也不过想保护大家。 “一个稚气未脱的学生,戴笠怎么就把她派了来安插在我们这条线上?”她对戴笠一向称呼全名。 “你是担心她太过年轻稚嫩?”傅秋生松了口气,“阿瑾,别忘了,你自己也很年轻,照样有勇有谋有城府,一个人的能力,不是年龄可以判断的。” 怀瑾看着舞池,目光却似穿过一切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别忘了,我幼年时便家破人亡,尔后又漂流异乡,看过了多少世事。” “这么说来她和你更像了,你知道,她也是少年时失去双亲,寄人篱下,更何况她有很多别人没有的技能。前两个月在上海,她已经向我们证明了自己的潜质,阿瑾,还是不要这么早下定论,给她一个机会吧。”傅秋生几乎是在哀求。 怀瑾不再作声,低头将杯中液体喝完。 “我已经暴露给她了。”顿了一会儿她说道,这个,不能不向傅秋生汇报。 “怎么会?”傅秋生一惊。 “是我与她说话时不小心,就在刚才,”顿了顿,“她肯定知道我是重庆的人,也应该能猜出我就是‘阙’。” “你……”傅秋生想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却终究不忍,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又觉得蹊跷,怀瑾怎么会有不小心的时候?这简直有悖常理。待思虑片刻,便又开口道:“如此,我们的计划该做出调整了,原本也就打算将来告诉她你的身份的,有些事情可以让她去做,也好分担你的风险,现在既然如此,不如跟她挑明,正好你现在蛰伏期,有什么紧急情报,让她来找我吧。” 怀瑾皱了皱眉,对这个女孩子她还是不放心,但目前来看这也许是不得不走的一步棋,沉思片刻,“我来安排吧。” 傅秋生点点头,她说她安排就一定能做好。 正说着,怀瑾看见那边董知瑜穿好了大衣正待离去,“我也走了。”她站起身。 傅秋生目送着她的背影,径自叹了口气。 到了门口,见董知瑜就在她前方几步远,周围没什么人,便叫住她:“你等等。” 董知瑜还未回头,却已猜出身后是谁,虽然这声音她也只听过一次。回过身果然是她,一时不知说什么,还在为刚才那个低级的错误自责不已。 “给我。”怀瑾伸出手。 董知瑜低头,将包里那盒“三民”香烟翻了出来,放到对方手上。 怀瑾将它揉成一团,想要丢弃又怕让别人看见捡了去留下后患,便揣进自己大衣口袋里,边冷冷地开口:“回去将你住的地方、随身物品都好好检查了,别再留着这样的东西。” 董知瑜“喔”了一声,虽说自己犯了错误,无奈生性倔强,不喜欢别人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关键是,对方到底是军统的人,是自己的敌人。 见对方不再言语,只是夜幕中眸色压得极深,不知在想什么,便又试探地开口:“你是?” “我就是‘阙’,我知道你是‘歌’,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联络员,由我直接领导。” “那傅先生?” “他这里不变,你还是每周六过来,有时我也会来,”顿了一下,“我俩需要一层关系来掩人耳目,我平时不常与人走动,我的办公室又在丁家桥的军政部,和你完全在两个地方,我这里有一个计划,不过得先问你个问题,”她看进董知瑜的眼睛,“你有相好的人吗?” “啊?”董知瑜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一时脸色绯红,幸得这夜黑,替她遮了去,“没……没有……” “那就好,”怀瑾依旧严肃认真,好似她刚刚问的问题只是“你可有兄弟姊妹?”或者“你喜欢这里的工作吗?”一般稀疏平常,紧接着又说道:“今天在场的人中有一个叫叶铭添的青年少尉,他是我的左右手。此人对你十分感兴趣,周一你来丁家桥找我,就说我把这个落下了,”说着看了看四周,然后将左手上一块腕表解下递予她,“我会安排叶铭添与你接触。” 董知瑜犹犹豫豫地接过那块表,“然后呢?” “然后你便将这戏演下去,就势与他相好,这样你也得了机会经常出入丁家桥,叶铭添和我走得极近,如此你与我往来,旁人也不会觉得蹊跷。” “可是……”董知瑜觉得这是个万难的任务,难过之前任何一次,她不知怎么开口解释,她并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好,不知道这戏该怎么演,也不知道怎样不让这个叶铭添怀疑。 “怎么?你觉得不妥?”怀瑾看出了她的为难。 “我……”她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问道:“这个姓叶的,是我们的人吗?” “他不是,所以你要小心,好在他对你有意,你要做的,也就是顺着他,佯装接受他的好意。”顿了顿,“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能将你我联系在一起的纽带,若不是今晚我看出叶铭添的心思,恐怕连这个机会都没有。钱新民被捕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们已经有人上了日本那边的死亡名册,你我都是刀尖枪口上行走,命可丢,戏不可演吗?” “是……周一中午,我去军政部找你。”董知瑜扬了扬手中的腕表。 “好。”怀瑾点头,简短抛下一个字便转身要走,想了想又转回身,“记住,倘若有一天你不幸被捕,进了审讯室,为了保护同僚生命、保护党国利益,也为让你少受些苦,我会亲手结束了你。” 董知瑜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怀瑾只将她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女魔头!董知瑜突然生出一丝怒气来,在心里忿忿地想着:你自己怎么不装作和哪个男人相好?我看总务处秃顶的老孙就挺合适! 生气归生气,她又冷静下来,将刚才的计划想了一遍,想起傅秋生曾跟她强调,她在南京只有他一个单线联系人,如此一想又觉得不妥,便折回了“夜金陵”。 待得到对方肯定,她才放了心,正要离去,傅秋生叫住她:“你这样回来向我证实,是谨慎小心的表现,值得表扬。” “傅先生,我……”董知瑜颊上有些发烫,“今晚的事情,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了。” “今晚?什么事情?”傅秋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香烟的事情。”董知瑜抬眼看向傅秋生,奇怪他这么健忘。 “香烟?”傅秋生一脸茫然。 “怀瑾……怀参谋没告诉你吗?” “究竟什么事?” 董知瑜这才将那“三民”香烟的事情说了一遍,一边纳闷怀瑾居然没有告她的状。 “原来如此。”傅秋生这才明白怀瑾所谓的自己不小心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为了袒护这个董知瑜,也明白了为何怀瑾想要将她送回重庆,怀瑾啊怀瑾,无奈叹了口气,只道:“日后可要小心再小心!” “知道了。”董知瑜低下头。 第十三章 暗媒 周一中午,董知瑜拿着那块腕表来到丁家桥,这是原先中央党部大楼,欧洲宫殿式建筑,和鸡鸣寺古典低调的中式庭院相比,显得洋派恢宏许多。一路上问了些许人,这才找到军政部怀瑾的办公楼,要近她办公室实属不易,一道道设防关卡,最后却被引入一个不大不小的会客室,里边布置倒很简单,两张皮沙发一张茶几,董知瑜坐了下来,心想汪精卫办公的宁远楼好像还不曾有这么多关卡吧。 正想着,进来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军官,来人一见董知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喜悦,愣在原地不得动弹,董知瑜这便心中有了数,这大抵就是怀瑾口中的叶铭添了。 “你好,我是外交部翻译二科的董知瑜,我来这里找怀瑾怀参谋,不知她在吗?” “你好,我是陆战处的,我叫叶铭添,怀参谋今天有事不在,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你转告吗?”叶铭添心中窃喜,今天上午怀瑾一来便说身子乏,有人找的话让他给帮着挡回去,没想到这位在“夜金陵”让他一见便惊为天人的女子竟然找上门来了。 “哦,是这样……”董知瑜心里老大不痛快,原来她的“安排”便是自己躲起来,让她和这个人单独接触,这可好生别扭! “周六晚上怀参谋在‘夜金陵’落了件东西,”董知瑜边说边从包里取出那块手表,“不知能不能麻烦叶先生帮忙送还给她。” “叫我叶铭添好了,大家都是同僚,不要这么客气,”叶铭添倒是彬彬有礼,接过那手表一看,这可不是怀瑾的随身物件怎么,这块表来历可不一般,早在一战前,大家还都在使用怀表,战时很多军官为了方便看时间便用细皮带将怀表系在腕上,由此很多怀表商开始生产腕表,此时手中这块,便是当年的第一代腕表,造型别致,不得多见。而据说这块黄皮表带的欧米茄手表,是怀瑾的父母辈留给她的,因此她十分珍视,一直戴在腕上,这要是丢了,可非同小可。 董知瑜见他也不说话,只将那表看着,自己这头这出戏也不知如何演下去,下意识将薄唇抿了抿,这便打算离去。 叶铭添却也感应到了似的,这才如梦初醒,忙一边小心翼翼将那表收起来,一边有些局促,笑着说:“董翻译这可是帮了怀参谋一个大忙,你不知道这块表对她有多重要,在下先替怀参谋谢谢你!” 董知瑜笑了笑,“怎么?刚才还说我客气,这会儿您自己倒客气起来了?” 那边叶铭添更加局促了,挪了个站姿,“董翻译教训得极是……这样吧,先在这里喝杯茶解解渴,我去看看怀参谋有没有回来。”他觉得这事算是特殊,如果就这样让她走了,怕一会儿怀瑾怪罪,另外于私他也想多留她一会儿。 董知瑜看他改了口风,料想必是不明所以,以为这么重要的事情得要让怀瑾出来亲自承情,觉得大没必要,便忙推说有事情,说了两句客气话便走了。 叶铭添看她这么快便走,心里有些怅然,端着表便去见怀瑾。 怀瑾正在办公桌前写报告,见叶铭添把她的腕表递进来,只淡淡来了句:“让我好找”,便接过来戴在腕上继续书写,腰身颈项笔直秀美,气质独绝。 叶铭添早习惯了她这种宠辱不惊的性格,便在一旁细细将这件事说与她听。 怀瑾也不抬眼,只轻描淡写问了句:“你就这么让人家走了?” 这一来叶铭添更加悔不当初了,放了中意的女子走了不说,还惹得上级不悦,忙说:“学生有意留她,请她稍事休息学生来请您,可她坚持要走……”叶铭添习惯对怀瑾自称学生,虽然怀瑾大不了他两岁,当初在江湾陆军军官训练团时,怀瑾曾是自己的教官,现下保持这个称呼,也是向其他人显示自己和怀瑾的亲近关系。 怀瑾沉默了片刻,手中钢笔再次落下,“如此,你一会儿给翻译科打个电话,就说我请这位董翻译吃个饭聊表谢意,你也一起去,也要谢谢你。”怀瑾说完转头对叶铭添笑了一下。 叶铭添心里这下可乐开了花,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一会儿工夫,既要与佳人同席,又得到上级赏识……今儿可真太奇妙了! 第十四章 二十四桥 一来一回,吃饭的地点就敲定在秦淮河上的豆菹舫,这是一家隐在秦水深处的食舫,专做淮扬菜,口味南北皆宜,菜品精致考究,而这“豆”、“菹”两物,本是最低廉不起眼的食材,食舫以此为名,倒是让人生奇,想看看这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何物。 待到约定这天,董知瑜下了班便来到食舫附近的岸边等着,没多大一会儿,就见一辆德国82式军用吉普往这边驶了来,南京这边多用德军的装备,而正宗*则更多的是用美国的威利斯军普。 等车停定,怀瑾从驾驶室跨了出来,她今天倒没有全副武装,简单的白棉布衬衫扎在呢料军裤里,只是那把马牌撸子依旧别在腰间,深灰色呢子大衣并未扣上,看着是说不尽的修长匀称。副驾驶上叶铭添也跳了下来,他看着精神抖擞,军装穿得挺挺括括。 一时很多老百姓对之侧目,董知瑜心里老大不情愿和伪军扯到一块儿,便站着不动,等对方走近。怀瑾远远看见了她,微微笑了一下,边将手套摘下,顺手放进大衣口袋里。 “董翻译,”待到走近,怀瑾向她伸出手,“我记得你,今日能赏脸前来,不甚感激。” “哪里的话,”董知瑜也伸手一握,一时感觉对方力度甚至手温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彼时中国女人并不时兴相互握手,这两位许是喝了不少洋墨水,倒也流畅自然,“怀参谋太客气了。” “你好,董翻译,很高兴又见面了!”叶铭添洋洋喜气,由内而外渲染出来,一直延伸到伸出的指尖。 “你好。”董知瑜简短二字,好凉的手!怕是有些忐忑紧张? 一番寒暄问候,这才往豆菹舫走去,这是一艘泊在秦淮河上的古朴船舫,和水上其他一众鲜艳花哨的船只相比,质朴低调,走进去,也并不见其他酒楼常见的花红酒绿,朴素得竟如寻常渔人家的船只,董知瑜心里纳闷,这究竟是要吃些什么? 正想着,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迎上前来躬身道:“怀长官”,又向其他两人分别作了个揖,“‘二十四桥’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 二十四桥?这又是什么?董知瑜更加纳闷了。 怀瑾点了点头,道了声:“有劳涂掌柜。”叶铭添像是看出董知瑜的疑惑,对她矮下身子解释道:“董翻译可别看这地方不起眼,这可是眼下全南京城最好的淮扬菜馆,一般人想来还不一定排的上呢,”又将声音压低道:“这‘二十四桥’便是馆子里专门接待贵客的包厢。” 董知瑜面上承情不已,心里却在嘀咕,倒是要看看这里有什么过人之处。 别看这船舫不起眼,走进去倒是曲径通幽,好大一会儿才来到尽头,抬头但见一顶黑色匾额,上边烫金的隶书写着“二十四桥”四个大字,这把隶书写得是难得的有骨有肉、形神兼备,董知瑜看得饶是佩服,只可惜并无落款。 相让着走进去,正对墙上又是一副隶书对联: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想来这包厢的名字取得也好,若是叫个“明月阁”之类,未免落了俗套。 再看一侧,一只硕大的折扇立于酒台之上,折扇上是四句活泼的行草:醉蟹不看灯,风鸡不过灯,刀鱼不过清明,鲟鱼不过端午。这四句乃是形容淮扬菜所讲究的食材的新鲜和时令性,放在这里,却也再合适不过。 “董翻译里边请。”怀瑾边说边示意将董知瑜入上席。 “还是怀参谋先请。”董知瑜也谦让。 “今日你是我的贵客,请务必上座。”依旧是清洌低柔的嗓音,不紧不徐,却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气势。 董知瑜便也不再推辞,道了声谢便走去坐定,怀瑾这才上前挨着她坐下,叶铭添也想坐在董知瑜旁边,可还是捡了个靠门的位置,方便照应。事先得知这一席只有三人,桌椅布置也倒妥帖,相互之间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 等三人坐定,早有小二上了茶水,和这船舫本身的质朴不同,茶壶杯盏却极为讲究,董知瑜轻尝一口,乃是上好的碧螺春。涂老板瞧着客人已经安置妥帖,便躬身问怀瑾:“怀长官,您看这菜怎么上?” 怀瑾转头问董知瑜:“淮扬菜想必董翻译十分熟悉,不知有什么忌口或是偏爱?” “我随意,并无忌口,怀参谋点两道家常菜便是。” “老几样吧。”怀瑾吩咐道。 涂老板应声退下,不大一会儿功夫便上了几道凉碟,董知瑜扫了一眼,并未看出有甚特别,那边怀瑾又道:“铭添,我今晚有任务不能沾酒,你点一壶陪陪董翻译吧。” “不用不用!”董知瑜忙对叶铭添摆手,那边犹犹豫豫地坐下,董知瑜接着说:“不要这么客气,我以茶代酒,先谢谢怀参谋款待。”说着便端起茶盏。 怀瑾却一手将之拦住,“是我该先敬你,这块手表是家母临终前所托,她匆匆离世,留给我的也只有这么一个念想,若不是你捡了来,我该要悔一辈子了。” “举手之劳,”董知瑜端起自己那杯,“一起来吧。”心里却想,这说的真真假假,仿佛难以参透。 说话间涂掌柜带了先前的小二一道来上菜,先是一人一盅,细致的白瓷,拿盖子盖着,只听涂掌柜介绍道:“蟹粉狮子头。” 又上了一盘热菜,摆在桌子中央,“文煮干丝,”涂掌柜又说,“各位先慢用。” 不过是老一套,董知瑜实真没看出听出什么特别,揭开白瓷盖,扑面一阵香气,闻着倒是十分地道,用筷子轻轻一夹,韧性十足,董知瑜这才觉着有点意思,要说这淮扬菜,早前董宅的厨子便是方圆数一数二的淮扬菜能手,其中讲究可就大了,就拿这蟹粉狮子头来说,春秋季的猪肉五分油,吃着正好,这些年在外面很少有正宗的,要么肉质逊了,要么让剁成了肉泥,再不然便是拿生粉勾芡,这正宗的狮子头,要挑选上好的肉,膘薄,靠刀工切成细小若泥的肉丁,再加入蛋清,靠厨子的一双手来来回回搅拌打夯几百下,直至原先松散的肉丁聚结成团,而不是拿生粉调入。董知瑜夹起一小块,送入口中,入口即化,果真是幼时熟悉的味道。 “这蟹粉可都是每周新鲜运来的阳澄湖大闸蟹制成,是吧,怀参谋?”叶铭添介绍道。 “不错,这里食材倒是新鲜。”怀瑾轻描淡写道。 董知瑜转而研究起桌上那道“文煮干丝”,豆腐丝粗细、长短用肉眼看不出区别,皆是先将豆干片成半公分厚的薄片,再切成丝,不但考验刀工,还考验豆腐干的质量,切得这么细,差一点的下水便容易断,或者煮出来没有韧劲,董知瑜尝了尝,“鲜”、“韧”两字诀都做到了,这盘里不但有干丝、火腿丝、笋丝、口蘑丝、鸡丝,还加上了海参丝和蛭干丝,融入老鸡汤的味道,果真是妙。 再下来的菜品,淮山药鸭羹、白炮虾仁,还有两道时蔬,样样看着不起眼,样样考究至极,果然和这整个食舫里里外外的布置融在了一起,到这里,董知瑜才觉出,这地方怀瑾是精心做了挑选,心中不由对她生出些许敬意,大事做得,生活也甚有品位,她若不是军统的人,真该是她董知瑜且今为止在这世上能够赏识的、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了。 一顿饭下来,怀瑾话不多,吃的也不多,只动了几次筷子品了些清清淡淡的东西,叶铭添倒是越来越投入,拉着董知瑜聊东聊西,董知瑜当然知道今晚来不光是吃饭的,她的工作任务便是和叶铭添交往,而怀瑾摆了这么一桌不过是给他俩的开始创造条件,晚饭完毕,她的任务便是让叶铭添觉得自己对他也有意思,并不会犹豫自己能否单独约她。 一切打点妥当,走出船舫,秦淮河上的灯火将黑夜映红。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怀瑾开口。 叶铭添心中叫苦,本以为能送得美人归,没想到让怀瑾捷足先登,董知瑜也纳闷,原本她以为还得撑下去,起码让这个姓叶的陪自己回去。 告了辞,坐进车里,这会儿气温很低了,路上又鲜有行人,车子匀速前行,董知瑜觉得有些困乏。 “今天干得不错。”怀瑾道。 董知瑜不知怎么接话,是说自己会继续努力,还是抱怨这任务太痛苦? 怀瑾见她不说话,转头看了她一眼,“打起精神,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董知瑜坐直。 “那批文物清单已经到了机要室了,你想办法搞到手。” 第十五章 隋唐演义 这清单既然到了机要室,那么唯一的突破点就在那里了,董知瑜回去后一晚上都在琢磨这件事。怎样能做到既看到这份清单,提出要求的时候又不显得突兀,以后事发了也不会被怀疑? 第二天到了单位,董知瑜一直在留意科里的动静,照理说既然清单到了,傅秋生提到的那几个美国的古董商兴许也就快要抵宁,傅也说过,到时外交部或多或少也会牵涉其中,别的不说,翻译总要一个。 科里真正的翻译只有两人,一个是她董知瑜,还有一个伍乃菊,此人年长董知瑜几岁,有些外事经验,听说曾经在英国伦敦镀过一年金,因此也有些瞧不上其他未出过国门的同事。董知瑜估计,这么重要而机密的事情,若是要用翻译,伍乃菊的机会应该最大。 果不其然,这天一大早,伍乃菊便被科长叫到办公室,闭着门谈了近一个小时才出来。彼时汪伪政府还没有和任何国家正式建交,打交道的又多是说日语和欧陆语系的国家,英语科其实并不繁忙,这么郑重其事而又神神秘秘的架势,并不常见。 “伍姐,好事啊?”科里文书小吕忙开始忙打听。 “工作呗,有什么好事坏事。”想了一想又道:“哎,小吕你帮我跟总务处查查,这周六部里哪两部车可以用,新点的。” 董知瑜心中一悬。 “得嘞,这就去帮您问。除了新点还有什么要求吗?” “嗯……要道奇的,里里外外都拾掇干净了,跟他们说接外宾用的。” 这便八、九不离十了,董知瑜心里想,同时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 那边丁家桥军政部,叶铭添将一叠红头文件送到了怀瑾手中,怀瑾扫了一眼便拧了眉放在一边,这文件上的内容正是近日日本军部和汪精卫开始商议的一项重大计划,他们准备从苏南开始,逐步向苏北、华北推进,通过军事、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手段,逐步消灭共.党及蒋式国民党力量,将整个沦陷区彻彻底底清扫一番。计划并未成熟,还在研究阶段,她已经参与了不少与此有关的大大小小的讨论,将来一旦实施,伪军这边难免要用她来统帅,怎样才能既不让日方看出破绽,又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壮大正统*力量,实在是个挑战。至于共.党,既然都是抗日的,她想,他们是应该受到保护的。 叶铭添本来准备利用递文件这个借口和怀瑾聊一聊,眼下他正陷入不知是单方一头热还是双方都有意的热恋期,急于找个人问问意见,哪怕没有意见,能让他吐露倾诉一番,也是好的,男与女,情窦初开时,大抵都是相似的。眼下怀瑾却是最好的人选,主观上说,她是恩师,年纪与自己相仿,若说把她当成自家姐姐,在这件事上也并无不妥,客观上说,只有她才知道这件事的缘由始末,也和自己的心上人有接触,说不定也能给自己些建议。虽然他也知道怀瑾不喜多言,也了解她不爱管闲事的性格,可这也是个好处,他不用担心怀瑾将他的心事说得世人尽知。 可眼下见她接过文件便拧着眉,仿佛并不很快意,叶铭添又有些犹豫不决,好像此时开口说这种事,终究不大合适。磨磨蹭蹭在一旁耽误了片刻,正准备再择良机,那边怀瑾觉出了他的吞吞吐吐,便开口问道:“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叶铭添红了脸,小声道:“学生在怀参谋面前向来是什么都遮掩不住。” 怀瑾微挑侧眉,预感这番谈话该是与董知瑜有关。 “怀参谋……”真让他说了,却又吞吐起来,“你觉得董翻译怎么样?” 怀瑾觉得这问题饶是可乐,一方面有些“阴谋”得逞的畅快,另一方面却觉得这是一个尤为有趣的问题,她怎么样?从何说起呢? “董翻译?”她却正襟危坐,“哦,她呀 ,挺好,拾金不昧。” “哎,哎,”叶铭添点头称是,酝酿了一下,“那除了这点,您觉得其他方面呢?” “其他方面……”怀瑾认真思索,“不错,据说英文水平很好,与翻译科强手伍乃菊不相上下。” “哦……”叶铭添心中叫苦,一咬牙,干脆豁了出去,“我也觉得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姑娘,怀参谋觉得她怎样看我呢?” “哦~”怀瑾这才“恍然大悟”,双眸顿时蕴着层不可说的暧昧之色,“我觉得,她在你面前仿佛有些紧张,你——”又轻笑一下,“要主动些。” 叶铭添只觉心中的猜想顿时变成了现实,心脏狂跳,好像要飞了起来,连怀瑾都看出来了,对方对自己有意那是没错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叶铭添告了辞正欲离开,那边进来的却是机要秘书,“怀参谋,叶队长,刚刚外交部董知瑜董翻译来过,让我将这两本书转交给二位,说是叶队长感兴趣的,给怀参谋也捎带了一本,说您有兴趣随便看看。”说着将手中两本书,一本稍稍有些看旧的递给叶铭添,崭新的那本,则递给怀瑾。 叶铭添一看,果是上回吃饭时提到的褚人获所著《隋唐演义》,当时聊到隋唐史,自己便说很想看看这书。一时心中更是乐开了花,忽又问道:“董翻译现在人呢?” “看你们有事就没耽搁,刚走。”机要秘书答道。 “怀参谋我先走了。”叶铭添急着想去追她。 这哪能逃过怀瑾的眼睛,“替我跟她道声谢。” 等叶铭添风也似的跑了,机要秘书也退下了,怀瑾打开书,只见扉页上一行铅笔字:今晚八点,夜金陵。 刚刚那番调侃的乐趣全都不见了,气,气极了,她觉得该蛰伏的是她董知瑜。 第十六章 贝尔皇家 八点一刻,怀瑾姗姗来迟,她故意晚些到,路上也一直小心在看有没有被跟踪,并未发现可疑现象,但这夜总会里是否已有埋伏,便不得而知。 进了门远远看见董知瑜一人坐在吧台,傅秋生离她不远,正和一个顾客品酒聊天,而这场子里的人形形色.色,拿眼角一扫,并不能一目了然。今晚这约她本不想赴,实在太冒险,如今是非常时刻,这书从董知瑜手中到她手中,究竟经过了几人,她不便去追问,可一旦有人好奇甚至怀疑,只消一打开,便会看到扉页上的那句话。但她前思后想又不得不来,她不知道是否有紧急情报,再者如果真被人看见,她不出现也补救不了什么。想来想去,来是一定要来,如何做到既到场听取情报,又把这事情巧妙得圆过去,她是苦思冥想了许久。 她径直走到董知瑜身边,大大方方坐下:“董翻译,我来了。” 董知瑜转头,对方神色和口吻都让她觉得有些蹊跷,她盯着怀瑾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有些警惕,不确定该怎样接话,便答了句:“怀参谋,你好。” “多谢你送的书,看来我是跟着叶铭添沾光了。”怀瑾微微一笑。 “哪有什么沾光不沾光的,原本就打算给你们俩每人送一本的,怀参谋空闲的时候,拿来打发打发时间好了。” “多谢你的美意。”怀瑾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转头招呼吧台小哥:“老样子。” 那边傅秋生注意到怀瑾的出现,先前董知瑜就跟他说约了怀瑾,便过来打招呼:“怀参谋,好久不见了,最近可好?” 怀瑾点头:“傅老板,我还是老样子,你这里生意可好?” “最近不如从前了,”傅秋生边说边端了酒杯走过来,“原先我这里天天有你们的军官捧场,最近奇怪了,难不成你们下了禁酒令?” “哪里,”怀瑾接过小哥递来的爱尔兰咖啡,提神,威士忌的浓度又恰到好处,“最近都集中去了上海郊区一带了,那边需要整治。” “原来如此。我刚刚还在跟董小姐说,早前我这边年轻俊朗的军官多了去啊。”说完便径自哈哈笑了起来。 其他二人也跟着笑了笑,傅秋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前几天我得了一瓶上好的爱尔兰威士忌,一直收着等怀参谋您过来让您品尝品尝,”说着对吧台小哥吩咐道:“把我柜子里藏着的那瓶贝尔皇家拿来,”又对董知瑜说道:“请董小姐也务必赏脸,这边请。”说着便引她们过去雅座。 坐定,怀瑾轻啜了口咖啡,“董小姐,你好大的胆子。” 语毕其他二人都愣了一愣,不知如何接话。怀瑾又道:“你可知那书递给了机要秘书后,她会不会好奇翻看?她不看,来我办公室的途中会不会碰到什么人,让别人看了去?抑或我已经被监视了,所有到我这里的东西、从我这里走的东西,全部被检查过了?” 傅秋生听着不很明了,但已猜了个大概,转头去看董知瑜。 那边董知瑜脸上有些发烧,她觉得有些委屈,古董商的事,本是几夜未眠想出的计策想跟他们商议讨教,至于送书,自己也前后设计了一番,若是出差错了,也有补救措施。本就是军统联系的方式没有设计好,加上最近因着钱新民反水的事,很多事情有了变故,自己也是随着这些变化而调整,原先在重庆,和老陈联络了一年多,从来不曾出过差错,如今投入这么多精力,却被训斥一番。这么想着,便只看着手中的杯子,轻声说了句:“怀参谋,我本想将那书送到你手上,没料想机要秘书定要代劳,我若坚持,不是可疑?我早想好了,若是秘书送错了,我便将计就计在这里会会叶铭添好了,若是没送错但被别人看了去,我就说弄错了,那句话是写给姓叶的,我想约他。” “自以为聪明!”怀瑾强压着怒气,“若是真送错倒就算了,假如被别人看了去,你以为他们会找你求证?问你董知瑜为什么约我然后等你把准备好的话解释给他们听?我恐怕早就设好陷阱等着把我们顺藤摸瓜一网打尽,这会儿说不定就有人在盯着我们了!” 董知瑜不再出声,怀瑾的话如黄钟大吕将她里里外外敲了个通透,自己的确落下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逻辑漏洞,不错,理论上她的设想都成立,但那是建立在别人给她机会让她解释的前提下,倘若别人发现了自己的字条而装作没看见,不来问自己,也不让怀瑾知道被发现了,一步步顺藤摸瓜…… 傅秋生总算听明白了,正巧这时小哥将威士忌送了来,他便换上一副笑脸:“来,来,都尝一尝看怎么样。”说着便打开替每人斟上一小杯。 怀瑾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傅秋生拦过她的杯子:“阿瑾,慢点。” 董知瑜看了看傅秋生,刚才那一声虽是简短,却蕴含了无限柔情与关怀,那情谊明显得连她这样一个感情经历为一张白纸的人都听得出。 怀瑾只是看向董知瑜,半响,“做情报工作,得靠眼睛、耳朵、嘴巴、大脑……不到万不得已都不能动笔,白纸黑字是情报人员的大忌,你要约我,动一动脑子,口头传达的机会不是没有,为什么非要走动笔这一步。” 这最后一句,像是个问题,可却不似在等答案,任何答案都是借口。 “有办法补救吗?”傅秋生问怀瑾。 “办法只有一个,明天去办公室,我会放风出去你要约叶铭添,另外,我会告诉他你明晚在这里等他,还是八点,你务必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过来。若是有人好奇,想要打探八卦,我只好私下里说你传错了纸条,把给他的条子放到了给我的书里,”说着觑了眼董知瑜,对方脖子都变成了粉红色,“董小姐,我本来想着女儿家该矜持些,给你们创造机会是想鼓励他先追求你,眼下,你可能要牺牲点名节了,不过如今这世道也新潮得很,女孩儿主动,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傅秋生心里有些微微吃惊,他从未见过怀瑾评论男女之事,从未见过怀瑾发这么大火,甚至已经有些挖苦对方的意味,也没见过她一下说这么多话,像是从前大半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这么多。虽是如此,他一思量,这也是唯一的万全之策了,便和颜说到:“知瑜,这个对策虽说有些为难你,却是再无他法了。” “好。”董知瑜只简短一个字,仰头将那杯威士忌全数吞下。 怀瑾见她这番模样,胸中又升腾起那一丝莫名的恻隐之心,就像上次她不知怎么的,就跟傅秋生撒谎是自己不小心暴露了身份,这一次,夹杂着爱尔兰威士忌那浓烈的后劲,在胸中直烧得慌。 “知瑜,你今晚约我们碰头,到底是什么事?”傅秋生又问道。 董知瑜调整了情绪,不论如何,工作还得继续下去。“是这样,我有九成把握,外交部要派我们二科的伍乃菊去接美国那几个古董商,时间就在这周六。” “哦?有办法确认吗?” “我想了个法子,既能将这事确认下来,又能搞到那批文物清单。”董知瑜这便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 听罢二人一时都陷入沉思,将她的计划反复推敲一番。怀瑾开口道:“你这计划不是没有漏洞,但照你的法子即使失败也不会威胁到你的安全,可以去做。” 傅秋生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 第十七章 英式奶茶 走出“夜金陵”,倏地一阵萧瑟寒风,眼看这便入冬了。 “长官,吃点糖炒栗子吧,金水来的栗子,又香又甜,可不是江北的小毛栗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边挥着大铲子翻炒,边向怀瑾吆喝。 怀瑾停下脚步,“你刚才说哪里的栗子?” 少年见对方有了兴趣,忙停下铲子,“哟,长官,正宗金水的,今早上我二叔刚给捎来的,您尝尝吧,这天吃糖炒栗子,暖和又润燥。”说着便抓起两个炒得金黄油亮的递给怀瑾尝。 “你帮我包一些吧。”怀瑾并没接少年递过来的两只。 “好嘞,长官。”少年娴熟地铲了一包,上秤,算好价钱,又一把抓了几颗放了进去,递给了怀瑾。 谢过少年,怀瑾用手抱着那小包栗子,护在胸前,顿时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隔着手套和单薄的衣服,暖暖的温度传来,只觉得和十几年前在上海街头捧着那包糖炒栗子时的感觉相似,那包糖炒栗子几乎救了自己一命,而这么多年,总记得施予她栗子的人说的这么句话:“这是金水的栗子,可甜了。” 抬头看见前方上坡处,一束婷婷的身影,半长齐整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飞扬。 “董……知瑜。”她叫住她,却在中途犹豫了一下,她从来没有在私下里叫过她,一时竟不确定该怎样称呼。董翻译毕竟是个伪职,并不作数,董小姐似乎太过疏远,也不符合她们同事的身份,刚刚在夜总会这么称呼她,确是含着挖苦的意味,她也做不到像傅秋生那样叫她“知瑜”,她觉得她们的关系并未近到这样的程度。 对方转了个身,也不接话,只在原地将她等着。 走近了,董知瑜也还是没有开腔的意思,街灯映在她的眼中,呈出一种剔透的琥珀色。 “你……就这样走回去吗?”怀瑾问道。 “走过去也不是很远,多锻炼锻炼,挺好的。”董知瑜说着,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怀瑾却觉得她的笑有些苦涩,但并不确定是为什么,也许今晚自己对她过于苛责,也许她背负了太多压力。 “好香啊!”董知瑜笑着说道。 “糖炒栗子,你要吃吗?”怀瑾说着便将手中那包递出去。 董知瑜摇了摇头,“吃不下了,不过谢谢怀参谋。” 怀瑾收回了手中那包栗子,“我送你回去吧,这都快十一点了,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说着便带头向那辆德军82式吉普走去,不容对方质疑。 第二天到了部里,董知瑜便找了个机会向伍乃菊示好:“伍姐,我刚得了一包印度的大吉岭红茶,想着您一定喜欢,我这儿讨个机会,邀您来品尝品尝?” 伍乃菊呵呵一笑,这小妮子,自打进了这翻译二科,清高得很,在伍乃菊看来,她不过仗着自己有着上海那一层关系,谁都不看在眼里。但是今儿既然向自己示好,也正说明自己在这翻译科大姐大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想到这里,伍乃菊更加得意。 “哎哟,董翻译,大吉岭可是上好的红茶,伦敦上流社会的最爱,只是单喝还是涩了些,若是加上奶和糖,那可真香滑无比。” 果不其然,伍乃菊那一年的伦敦镀金生涯,不知怎么的,好像就够她用足一辈子。 “伍姐自是懂道的人,那我明天可得备好了奶、糖、糕点,等着您大驾寒舍。” “董翻译太客气了,如果不打扰,就五点钟吧,我一直习惯喝个‘五点钟茶’,”顿了一顿又小声说道,“咱姐俩一直没机会好好叙叙,你听说没有,严科长的外甥女儿也想进咱们翻译二科,听说她只是跟中国先生学了些洋泾浜英语,你说这岂不是笑话?” 礼拜四下了班,董知瑜早早回去,将准备好的红茶、奶、白糖、以及在一家西洋糕点店买的蝴蝶酥都摆好了一桌子,等着伍乃菊大驾光临,白糖在那时可是紧俏品,董知瑜知道,这个“马屁”一定拍得巧妙且够力。 伍乃菊倒是念念不忘洋人的礼节,带了一小束百合来,本是很美好的花儿,这会儿看来却那么的惺惺作态. 一小时的“五点茶”,扯东扯西,直到伍乃菊满意地确认她董知瑜将来肯定会站在自己的队伍里,这便揩了揩红唇,满意而归。 董知瑜便收拾着茶盏杯碟,将那杯做过了手脚的牛奶倒了个干干净净,边在心里祈祷:但愿一切遂愿。 第十八章 一号乙文件 这一夜董知瑜可没有睡好,梦境里外都是这桩事情。怀瑾的那句话总是在她耳边萦绕,“你这计划不是没有漏洞,但照你的法子即使失败也不会威胁到你的安全……”这所谓的漏洞,董知瑜想应该主要是两点:一是如果伍乃菊周六要接待的人不是这批古董商,那么这整件事情就等于是白费心思,然而严格说来这也不算是漏洞,本身她也就是要证明周六来的是不是这些人,若是证明了不是,也是结果之一。第二个漏洞,她不能保证伍乃菊对这瓶牛奶的反应如何,这才是关键,但是如果伍乃菊的身体对它不排斥,就像怀瑾所说,行动算是失败,但好在并不会暴露自己,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全。 原来这牛奶她早就已准备好,在空气中暴露了两天,这样的天气,暴露了两天的牛奶应该是刚刚变质,口感和颜色还不至于让人起疑,何况把它加在刚煮开的红茶里,又加了糖,即便有些轻微的口感不对,也很容易掩盖过去。在伍乃菊来之前,她先煮了壶茶如法炮制自己试了一小口,确定毫无异味,这才放心。在洋人糕点店里买的蝴蝶酥中含有大量黄油,十分油腻,这蝴蝶酥又不是热食,和变质的牛奶一起食用,轻则消化不了、肠胃细菌感染导致腹泻,重则食物中毒、上吐下泻。 之所以想出这一招,是她早听科里其他同事背后编排伍乃菊,说她在英国喝了一年洋墨水回来后喝个茶则一定要加奶和糖,惺惺作态至极,再则因为误食变质牛奶生病,就算查起来最后追究是牛奶的原因也很好说过去,这不是在食物中投毒,主观意图明显,而她董知瑜之所以没事,是因为她不习惯在红茶中加奶和糖,那晚她喝的只是单纯的红茶,她甚至可以说自己也喝了那牛奶但却无碍,本来每个人的身体对变质食物的接受度就不同,最终谁又能说得清。 第二天,她早早去了办公室等着,快到九点,得到消息,伍乃菊不知是吃错了东西还是受了凉,半夜开始上吐下泻,上不了班了。 至此,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第一步成功了,那么下一步,如果不出意外将会顺着她的设想继续下去。 直到下午上班时间,秘书通报,褚民谊部长办公室,有事找她。 进了门就见褚民谊背着手,在办公室里不安地踱步,见她进来,这才挤出一丝笑容:“知瑜来了,坐吧。” “褚部长下午好。”董知瑜问了声好,毕恭毕敬地在对面椅子上坐下。 “唉,我找你来是有项关乎我国民政府外交利益的大事,要拜托你完成。”褚民谊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看得出殷切焦急。 “褚部长但请吩咐。” “唐生明和李士群把你介绍来的时候,说你的英文相当过硬,也有很多年和外籍人员打交道的经验。” “那是唐叔叔和李主任过奖了,知瑜倒是跟着几位美籍教师求了几年学,英文水平和经验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美国教师?”褚民谊眼睛一亮,“这便太好了!眼下这桩任务,你去完成再适合不过!明天有几个美国商人将抵达下关车站,由陈公博陈院长接待,我打算派你一起去,做随同翻译。” “明天?”董知瑜面有难色。 “怎么?有困难?” “哦,感谢褚部长如此器重提携,只是……貌似时间紧迫,知瑜有些担心……对了,伍翻译好像很有外事经验,不知她会不会更加合适?” “年轻人,要多些自信!我觉得你比较适合那就是你,要善于把握机会啊。再者,伍翻译这两天身体不适,明天她能怎样还是未知数,我外交部翻译二科除了她伍乃菊,还有你董知瑜,不是吗?” “是,褚部长教育的是,知瑜一定竭尽全力完成好这个任务!”董知瑜觉得该演的也演了,想了想便又问:“只是明天这几位美籍人士是什么身份呢?来宁大致是为了何事?如果能多知道些背景,知瑜也好准备准备。” “哦,他们是些古董商人,和我们交换些古董,增进两国友谊嘛,”说着拨通了一个内线电话,“喂,机要室吗?我褚民谊,一号乙文件你抽出来,一会儿董知瑜翻译过去,让她过目一下,记住,不能外借。” 挂了电话,“你现在去机要室,有一个古董清单你大致看一看,事前准备准备也是好的,但记住,这是绝密文件,只有我和陈院长点头才能查阅,只能在机要室看,不能借出。” “是,知瑜明白了。” 走出褚民谊办公室,董知瑜强压着心头的兴奋,像一个小孩子,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糖果。 其实她并不需要亲自去接待那几个古董商,傅秋生给她的任务只是弄到文物清单,以及古董商姓名及来宁时间,但是只有安排进这么一场变故,她才能有理由接触到机要室里躺着的那宗文件,否则也许只能靠偷,而这又并不是她的长项。原本她是想,只要明天这任务转给了她,即便上头不要求她去看古董明细,她也会去机要室找周碧青,就说这是她在翻译二科出头的绝好机会,求她让自己扫一眼明细,万一有不会翻译的好提前准备,以她的记忆力,认真看一遍回去就能一一列出。可如今褚民谊亲自吩咐机要室,这明细她看得所谓光明正大,事情比她料想得还要顺利,岂不让她兴奋! 到了机要室,周碧青已经抽出了文件在那等着她,借着和周闲聊的机会,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定无误,这便还了去,赶紧回到办公室,将文件上的清单一一写下来,一共二十项。虽说白纸黑字不安全,这速记只是短时记忆,时间一久保不准还能不能记全,她将纸条小心折好,贴身装着,晚上回家后拿亚硝酸钠和淀粉混合当做墨水,将清单抄在一张挂历的背面空白处,明晚从下关车站回来,她便又有了这批古董商的名单,到时一起交给傅秋生,他只需拿碘化钾和酒石酸混合在挂历上一扫,便会显影。 烧掉了那张白纸黑字的条子,万事俱备,只等明天去下关接人。 第十九章 吻手礼 第二天总务处却没有车辆派给她,原来这整件事情都是秘密进行,哪能堂而皇之派了政府的车去,但这并不意味着上面没有安排,下午四点,陈舜贞的司机已在院里等候。 “哎!董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徐根宝边说边忙着替她开车门,语气竟像是真心有些惊喜。 “是啊,徐师傅。”董知瑜微笑着说道。 “哎哟,董小姐还记得我一个司机姓什么哩,” 徐根宝嘿嘿笑着,他喜欢跟这个漂亮的小老乡聊天,“我原来以为要来接伍小姐的,这不,把您接到了!” “听说伍翻译病了,我这是被临时抓阄来的。还有辆车一起吗?” “对,顺安车局雇的,我们这就过去。” 一路开到顺安车局,另一辆黑色的道奇车已经在等着,徐根宝领头,一前一后往下关车站开去。 下关区一带是南京重要的交通枢纽地带,彼时的下关火车站和长江码头由日军军管,是当时的日军驻扎区,车刚驶过煤炭港,便看见一辆日军军用卡车往下关大马路开去,奇怪的是,车上载着的不是枪支粮草,不是日本兵,而是十来个中国女人。 董知瑜盯着那辆军车看,淡拧秀眉,心里疑惑重重。 “作死哦,又抓了批女人。” “抓女人?” “对啊,送到那边几栋房子里去,让小鬼子——哎呀说错话了,董小姐当没听到,”徐根宝为自己的口误一时吓得不轻,“让日本兵消遣。” 董知瑜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起那次在董家大宅看到的一幕,“为什么要抓中国女人?不是有日本女人在这里吗?” “日本女人?”徐根宝想了想,“哦,那些日本娘儿们都是让军官消遣的,下头小兵辣子哪有那个待遇,他们就抓了中国女人,送到那边去,抓的有的是那种女人,”徐根宝觉得跟一个姑娘家也不好说得太直接,“还有的,就是穷苦老百姓家的,净作孽!” “这年头了,还干这种事情!”董知瑜一边有些吃惊,南京政府都成立快一年了,居然还堂而皇之地允许日本人干这种事情,一边自觉屈辱不堪,这抓的,可都是自己的姐妹、母亲、姑姨…… “现在算好的了,前两年屠城的时候董小姐在外地吧?那时候一个金女大就变成日本人的妓院了,那个姓魏的美国的女校长,那可真是好人啊!日本兵进城前美国领事馆说了,给你最后机会,再不走我们也救不了你了!人家就是没走,保护了多少南京女人!就这,日本兵那时候夜里都翻金女大墙头进去找女人,他们知道啊,这墙头里面都是花姑娘,抓着了女人,有些就地就……活丑!” 董知瑜不再作声,载着中国女人的卡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她却觉得,胸中那团怒火越烧越旺,仿佛要冲出这具无奈的形骸,冲出去,将五脏六腑、脚趾、头发,将每个细胞的愤怒都燃得滋滋作响,从这辆渺小的车里燎原开去。 到了火车站,却已有商会的一辆轿车停在那里,车里坐着的是当时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副主任顾荏羲,此人在品鉴古董上颇有几把刷子,可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化汉奸。 董知瑜和他打了个招呼,便再无话,一人一辆车,等待美国古董商的到来。 不一会儿便看见出站口栅门大开,里面陆陆续续走出来一些旅客,栅栏口的日本兵依旧凶神恶煞地一一盘查,等到一行四、五个高鼻子蓝眼睛的西洋人走了出来,日本兵连同他们的狼狗都狂吠起来,直到这几个洋人出示了所有该出示的东西,证明了自己不过是普通商人,这才放行。 董知瑜和顾荏羲这便上前,顾大教授一句洋文不会,本是主角,这会儿只得靠边站着,靠着董知瑜寒暄介绍。 这一行洋人皆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深深浅浅的黑色,唯有一个年轻小伙与众不同,只见他瘦高的个子,穿一身半长收腰的卡其色大衣,陪着浅棕色长过脖颈的头发,竟十分俊逸,脸上没有商人的精明,却是挂着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笑容,甚至有些轻佻神色。 来人一一自我介绍,等到这个年轻人,他先是耸耸肩,一副“好吧,我本没什么重要的,但既然轮到我了就说一说吧”的样子,接着便咧开嘴巴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董小姐,我叫马修,很高兴认识你。”说着,便不折不扣地躬下腰,将董知瑜的右手举到唇边,在离唇两英寸处停下,作势一吻。 董知瑜知道这是体面人家的上等礼仪,正规的吻手礼,要求行礼者的嘴唇是不能真正触到对方手背皮肤的,然而她只是一个随行翻译,其他几位男士不过端庄地与她握了握手,轮到这个男子,却非要夸张地行吻手礼,不失轻佻,却又轻佻得让你挑不出什么刺儿来,行礼过后,这自称马修的男子又对着董知瑜露齿一笑,浓眉一挑,眼中电波闪耀,董知瑜若不是见过些世面,当真是要让他强大的电流击中了。 “也很高兴认识你。”董知瑜下意识地将手放进口袋里,在里侧蹭着手背那块皮肤,虽然对方的唇没有真正触及那里,却仍是洁癖发作,擦干净了才舒服。 “马修是我的侄子,他跟我们过来,不过是游玩游玩南京城。”一旁那个叫约翰的古董商介绍道。 马修听到这里,便又咧开嘴笑,冲着董知瑜眨了眨眼睛。 “希望马修在这里玩得愉快。”董知瑜简洁扼要,说完便转身引他们到那边泊着的车前。 这一行五人,加上董知瑜和顾荏羲,一共七个人,三辆车,每辆后排坐两人,董知瑜必是要和顾荏羲坐一辆车的,顾不会洋文,单独和谁坐在一起都不适合,她思量着自己翻译的身份应该坐前排,让顾荏羲和随便哪个洋人坐后排就行。 刚走到车边,却见马修稳稳一个箭步,打开后座车门,“请。” 董知瑜愣了一愣,不好拒绝,说了声谢谢便坐了进去,马修关上门,绕到另一侧,打开门,愣把自己安排着坐到了董知瑜身边。 原来这马修游手好闲在中国玩了这两个月,渐渐已经感到无聊了,他本是一个出身富贵的浪荡公子,来中国除了游山玩水吃吃喝喝,便是寻女人。上等人家的姑娘他很难接触到,即便接触了,对方也是拘谨得很,且让七姑八姨保护得牢牢靠靠,无甚意思。酒色场所倒是有些看着入眼的女人,可她们顶多操着中国口音说个“谢谢”、“美元”,再多便说不出什么了,他马修虽浪荡,过于肤浅的交情他竟也不屑。今天看到了董知瑜,觉得虽不美艳,却细致耐看,穿着打扮和其他中国女人不同,对味儿得很,再一张口,那口美语标准得让他震撼,顿时来了精神。 第二十章 新年挂历 一路上马修殷勤地向董知瑜提问。 “董小姐今晚和我们一起用餐吗?” “不,一会儿陪你们用餐的只有陈公博先生和顾荏羲教授,陈先生早年在美国游学,英文十分流利,不需要我在旁翻译。” “那我可以向陈先生要求你陪同吗?” “谢谢你的好意,汉森先生,”董知瑜恭敬地称呼他的姓氏,“今晚我和男朋友还有约。” 她说的半真半假,将这行人送到会馆,她还要赶到夜金陵,她口中的男朋友便是叶铭添,现在鸡鸣寺和丁家桥的好事者都知道他俩好上了,多亏了怀瑾,大家还传言是董知瑜主动追求的叶铭添。而她去夜金陵,自然不是为了会叶铭添,当然了,他也会在那儿,她去夜金陵,则是要将文物清单和今晚一行古董商的名单交给傅秋生。 “请叫我马修,我可以称呼你的名字吗?” “请便。” 马修好像并未被“男朋友”一词吓退,董知瑜深感失望,她不想也不能和这行人中的任何一个扯上什么,否则很容易出事。 “你的男朋友叫什么?” “他姓叶,叫铭添。” “很有趣。那你们通常去哪里约会?” 董知瑜想说“闭嘴”,却礼貌而机械地说道:“不确定。通常我们大家每周六在夜总会聚一聚,我和铭添都会过去玩。” “很有趣。”马修重复着那个无聊的评论,露齿一笑,轻轻佻佻。 “除了我的私事,请问还有其他感兴趣的问题我可以解答吗?” “没有,知瑜。”这好端端的名字被叫得怪腔怪调。 轿车一路开到新都会馆,进了门里边空无一客,酒侍招待却个个盛装以待,看来这会馆今晚是被包下了。跟着侍应将一行人带到二楼,陈公博站起迎接,董知瑜任务这便完成,和来客一一握手道别。 “期待与你再次见面。”马修再次行了个吻手礼,眉毛轻轻挑动,眼中深情款款。 离开新都会馆,董知瑜跟着徐根宝的车回了家,她手中有份今天来客的名单以及下榻地点详细情况,回到家中,如法炮制,用亚硝酸钠和淀粉的混合液将这些抄写在挂历的另一个月份背后,换了衣服,涂上红唇,挂历也干透了,这便叫了人力车往夜金陵赶去。 这会儿正是夜金陵开始热闹的时候,董知瑜刚到门口,叶铭添便黏了上来,嘘寒问暖,一天不见而已,他却像是熬过了一年。 那边周碧青远远看见他们,拉着身边几个女人往门口二人所站方向一指,掩嘴而笑,董知瑜眨了眨眼睛,周碧青什么时候学会笑的时候将牙口遮住了?却见大伙儿都往这边看来,个个脸上飘着红晕,神色暧昧不已,竟像是和叶铭添相好的不是她董知瑜,而是这群女人。 被她们这样参观揶揄,董知瑜心里颇觉不爽,便移开目光,叶铭添瞧大伙儿这样,心里却更加美了,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不可自拔。董知瑜边不咸不淡和他话家常,目光却飘过整场一周,直到她找到了独坐角落一边的怀瑾,从这个角度看去,她仿佛心事重重,面前搁着一杯咖啡,董知瑜知道,那里面是掺了威士忌的。 她还知道,怀瑾今晚过来一定是为了这情报的事,即便自己无需把东西交给她,也有可能一晚上都不会和她说一句话,但她猜想,怀瑾定是要看着自己把情报安全转达给傅秋生的。 叶铭添的柔情蜜意仿佛怎么也用不完,董知瑜边应付他,边向吧台走去,坐下,舒出长长的一口气,“累死了。” 那边舞台上,窈窕歌女又登场了,唱起了那首哀婉缠绵的《秦淮之夜》,叶铭添本想邀她跳舞,他一直等着这个时刻,只有在和她共舞的时候自己才能堂而皇之地去拥住她那纤细的腰身,平时,可是连手都不不让他碰。然而她却来了这么一句,活生生把自己的话噎了回去,只得扫兴作罢,但又一想,机会还多的是,何况能陪在心爱的人身边,就已经很幸福。 谁知周碧青却一路杀了过来,一脸坏坏的笑,“知瑜,可否把你的白马王子借我一刻啊?都没人邀我跳舞。”说完又是一脸邪笑,她哪是真心要来找叶铭添跳舞,不过捉弄这对小情侣罢了。 “没问题啊。”董知瑜答得爽爽快快。 叶铭添就这么糊里糊涂被拉走了,心中叫苦不迭。 叫了一杯“烟火秦淮”,董知瑜静静地等待傅秋生的出现,从她的这个方向,可以看到怀瑾的半侧身子,只见她抬起手臂又放下,也许是啜了口咖啡,依旧是白衬衫、军裤、皮靴,头发还是随意挽起在颈后,她的头发若是放下究竟有多长呢?董知瑜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莫名的问题。 傅秋生果然在她身边出现,“怎么样,董小姐?这一周都还顺利吧?”语气全乎是生意人的客套。 “傅老板,”董知瑜转过头,“顺利都还顺利的,只是疲劳得很,终于又熬到周六了。” 傅秋生“呵呵”笑了起来,“所以大家都要来我这地方放松放松嘛!” “对了,傅老板,您上回托我要的新年挂历,我给您带来了,上海刚捎过来的,您看看,有您点名要的李香兰和蝴蝶。”董知瑜边说边从包里将挂历拿出。 “哎哟!太好了!”傅秋生一脸的开心,“这要怎么谢过董小姐呢?……这样吧,今晚的酒水茶点,全都算在我名下怎样?” “傅老板太客气了。” 一曲终了,叶铭添迫不及待回到董知瑜身边,“知瑜,你看怀参谋一个人坐在那里呢,我们过去跟她打个招呼可好?” 第二十一章 祸水红颜 远远地,怀瑾看见一对璧人朝自己走来,男的俊朗挺拔,女的楚楚动人,两人皆是如花的年纪,那钟灵之气由内而外散发出,轻裹在四周,仿佛空气都变得愉悦起来。 怀瑾突然意识到,自己却是无意中撮合了一对才子佳人,叶铭添是痴心投入的,可董知瑜是怎么想的?会不会也不知不觉陷入其中,假戏真做,误了大事? 正想着,看见叶铭添垂着的一只手捞起一侧董知瑜的手,可还没握稳,对方便挣脱了,动作虽小,却没逃过怀瑾的眼睛,她竟觉想笑,端起杯子轻啜一口,掩饰唇角的一抹轻笑。 “怀参谋!”两人走近,一同向她打招呼,叶铭添愉悦得很,仿佛刚才那幕小小插曲并未扫了他的兴。 怀瑾点了点头,示意他俩坐下,刚才唇角那丝不可说的弧度早已换化成大大方方一个浅笑。 董知瑜看着她,在心里琢磨着一件事情,同是女人,也许她愿意帮忙? 怀瑾见她出神地看着自己,又见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不知在想什么,便也不开口,静等下文。 叶铭添却开腔了:“刚才知瑜还说,怀参谋平日工作辛劳,有两盒纯正的阿胶,补气养血,改天要带来孝敬您。” 董知瑜本在琢磨着件大事,猛一听这话,一个错愕,转头看向叶铭添,自己何尝说过这等婆婆妈妈又献媚的话?转念一想,这叶铭添可是自己的“男朋友”,大约他自己有礼要送,却又是女人吃的东西,便借她的名义说出,一来得体些,二来替自己在怀瑾面前做些人情。 这么想着,便又转回脸来,对怀瑾尴尬地笑一下,一边心里自责,怎么总是进入不了状态,忘记自己和叶铭添的“关系”。 那边怀瑾早挑起一侧眉,颇为有趣地打量着他俩,阿胶是叶铭添家乡的特产,她早料到这不过是叶的意思,有趣的是董知瑜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看来还是没有进入状态。 “如此,便先谢过董翻译了。”她也不做假推辞,顺着话头接道。 “应该的,改天让铭添给您送去。” “铭添”、“知瑜”,好亲切的称呼,怀瑾在心里想。很好啊,就应该这样。 三人各怀心思,坐在一张桌前,突然周围空气涌动,原来是大家都不约而同看向一个方向,这三人也随着大伙儿目光看去,一时董知瑜凝了表情,好像周身血液都停止流动了。 来人瘦高个子,浅棕色的头发,直挺的鼻梁,碧绿的眼睛,嘴角一抹坏笑,这可不是刚才那一行人中的马修! “知瑜,很高兴又见到你了。”马修冲她轻轻一弯腰,直起身,笑得深情款款。 一时所有人又都看向董知瑜,虽然不懂洋文,这一句怪声怪调的“知瑜”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叶铭添一脸的警惕和敌意,像一只公羊看着另一只擅闯他领地的公羊。怀瑾则将那侧眉挑得更高了,隐隐觉得不妙。 “你在这儿干什么?”董知瑜半响才问出这句话来。 马修轻轻笑出声来,像在享受她的无措,“我说过,期待与你再次见面。” 董知瑜一时不知怎样接腔,她的脑中闪现着种种疑问和不安,他是怎么摸到这里的?他不是在和陈公博他们一起用晚宴吗?最让她觉得恐怖的:他会让自己暴露吗? “知瑜,他是谁?”叶铭添忍不住了。 “……外交部接待的一个美国商人,我也是今天刚刚认识他。”她提高声量,这话不仅是说给叶铭添听,也说给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怀瑾和傅秋生。 “这位就是你的男友叶先生?”马修嘻嘻笑着,好像不知自己是一只擅闯别人领地的公羊。见董知瑜没有理他,便又转过身来,对着叶铭添伸出手,这两个月说的最多的便是这句中文:“你好,我是马修,很高兴认识你。” “我可不想认识你。”叶铭添敌意甚浓,当然,也没有去和他握手的意思。 马修便又笑起来,丝毫没有半点尴尬的感觉,转头对董知瑜说:“请告诉你的男朋友,男人该像男人一样说话。” 董知瑜坐在桌前,偏过头不去理他,这会儿她的头皮都发起麻来,不明白怎么无端惹出这么个是非。 怀瑾冷眼旁观,看来这两个男人第一轮较量,叶铭添气势上便输了下来。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本从不管这类闲事,可她需要叶铭添和董知瑜长长久久下去,如此她和董知瑜才能一直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碰头。想到这里,她便开口,对董知瑜说:“带他出去,跟他说清楚,别在这里闹。”又转向叶铭添:“让她处理吧。” 叶铭添本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听了怀瑾的话,这才慢慢放松开来,老大不情愿地对董知瑜说:“去吧,我可不想再看见他了!” 董知瑜也老大不情愿,可见马修的样子,好像要在这里一直耗下去了,便开口道:“跟我出来。” 马修虽是听不懂怀瑾说了什么,却能感觉到,寥寥几语,大家的情绪都发生了转变,眼见董知瑜已经起身向门口走去,他对着怀瑾,抬起手,从头上摘下一只假想的帽子,又一弯腰,嬉笑着行了个礼。 怀瑾往后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目无波澜地看着他,一副“你还呆这儿干嘛不出去?”的样子。马修退后一步,将她打量一番,看到她腰间那把勃朗宁马牌撸子,指了指那儿:“美国的,”说着竖起了大拇指,便转身随着董知瑜出去了。 红颜祸水,怀瑾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这个词瞬时浮上心头。 第二十二章 手写菜单 这个不平静的夜晚总算过去了,马修让董知瑜支了走,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卷土重来,但愿这一行美国人尽早离开。叶铭添看着问题也不大,遇到这种事情不开心也是人之常情。待到宾客散去,终于有机会做正事,怀瑾随傅秋生来到三楼阁楼,这是一个隐蔽的空间,里边有部商用电台,平时用来收发一些商业债券信息,很少有人过来。 怀瑾调配好碘化钾和酒石酸混合的显影液,傅秋生打开董知瑜交给他的挂历,用刷子蘸着显影液先在影星蝴蝶那页的背后仔细扫了几下,渐渐地,一篇蓝色的工整手书显现出来,这是一篇文物清单,两个纵列,每列从上往下一共十样,而这些文物的名字复杂拗口,什么“先秦庚戍舟百涅”、“炉钧釉紫檀炉”、“溪山渔隐图”等等,若不是有着特殊技能,恐怕没人能在几分钟内将这二十项文物名称一字不差地记在脑中。 怀瑾满意地点点头,“这很好,一定要一字不差地发过去,董知瑜只在机要室借阅了几分钟,到时她的嫌疑会大大减小。” 再找到李香兰的挂历页,如法炮制,几行中英文双语的名单显现出来,主名单只有四人,下面又加了一个人,便是刚才那位马修·汉森,后面打了个问号,有一句评语道:此人不在官方名册上。 怀瑾放下这名册,踱了几步,这名单该怎么公布,她要尽力减少董知瑜的嫌疑。 “这古董商的名册,她可曾拿到书面版?”怀瑾问傅秋生。 “名册是外交部书面给她的,文物清单不曾有书面版给到她。” 怀瑾又仔细斟酌一番,“我的意思是,将姓氏去掉两个比较长的,英文版不要,马修也加上去,”顿了顿,“译过来的名字,稍微改动改动,比如说这个,”她指着名册上一处,“‘亚瑟’改为‘阿瑟’,使之看起来像是这个泄露情报的人只在一边听到了人名,而不是看到了官方名册。” 傅秋生略一沉吟,点头称是,“这是个妙招,安排这几个美国人的食宿出行,免不了很多闲杂人等被牵连进来,如此一做手脚,将来事发,便可扰乱日伪那边的判断。” “另外,这情报不光我们要公布,共.党那边也要公布。” “这……?”傅秋生有些不明白。 “我们公开这个消息的目的是打击汪精卫政府,这情报完全可以和共.党分享,另外,最好不要让他们届时将排查目标锁定在重庆,我们和延安一起公布这个消息,汪的排查面就又大了不少。” “这是个好主意,可是怎样才能让延安得到这个情报?” “这个我有渠道,”怀瑾从口袋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上面是手写的菜单,“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只需将这些情报用同样的方法秘写在这背面,今晚我就能让延安知道。” 傅秋生有些迟疑,一来这是件大事,没有经过戴笠点头,他终究有点不踏实,虽然戴笠交代过,对于怀瑾,有些事情可以给与特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二来他却是担心怀瑾的安全,他知道怀瑾之所以能在这条路上走到今天,必有她的渠道,现在是合作时期,把握一定的底线,和延安互通有无,这事情可以干得很漂亮,但却是危险的。 “阿瑾,你要当心,我怕你出事。”他的声音很低,低到了尘埃里。 傅秋生对自己的情意,她不是不知道,然而除了感激,自己却没有任何可以予以回报的,乱世,谈感情是种奢侈,何况年少时的那场噩梦,让她对男女之情了无兴趣,畏如井绳。 “我没事,放心,”顿了顿,“你今晚发报也要小心。”说完便收拾好了东西走出门去。 一路将车开到秦淮河边,入夜了,秦淮河却和别处不同,越夜越繁华,然而那种繁华却隐埋得很深,那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或音乐,而是一处处看似平静的船舫画廊,灯影重重,里边不知是几多商女恨,抑或是不尽隐士忧。 突然想起夜金陵的舞台上常常演绎的那支《秦淮之夜》,里面有句词好像是说“君可知,这载满灯船的河水,明日将流向何方”,流向何方?怀瑾不觉轻吟出声,竟有些伤感,转念一想,这是一种多么不合时宜的情愫,这个世界,容不得她伤感。 走在河岸上,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缕缕白烟,这样的夜晚,她的背影显得那样的茕茕孑立,又透着层疲惫,然而她依然挺直了背,任何时候,都不能允许自己的肩膀垮下。 豆菹舫还没有打烊,但看样子也离打烊不远了。 “我找你们涂掌柜。”她对上前招呼的小哥说道。 不一会儿,上回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便走了出来,见是怀瑾,忙躬身作揖,“怀长官,这么晚了,让下厨替您准备些易消化的夜宵?” 原来怀瑾每每执行任务回来晚了,便常来这豆菹舫打发一顿,这会儿又是入夜时分,涂掌柜便以为她是来吃夜宵。 “不了,涂掌柜。我来这儿是因为老家来人了,我这有份菜单,”说着从贴身口袋里拿出那张手写的菜单,“跟上回一样,老规矩,请你们照着这单子明天将饭菜送到寒舍,越早越好。” 涂掌柜心下了然,怀瑾是给他送情报来了。 第二十三章 慰安妇(上) 第二日,灰蒙蒙的江南之冬,阴冷入骨,董知瑜裹着厚厚的围巾帽子,戴上手套,骑着新买的自行车上路了。今天她给自己安排了两项重要的任务。 路上买了些水果,先奔伍乃菊家中赶去。 自从这伍乃菊前日被她那问题奶茶放倒了,至今还没得着机会与她见一面,试试她的态度,董知瑜这心里依然有些悬着,况且大家都是同事,于情于理都该去慰问慰问才是。 伍乃菊依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二十好几的姑娘,在当时已是不折不扣的大龄待嫁女青年。入了伍宅,只见四处富丽堂皇,早听说伍家是军阀混战之后发迹起来的,这家里的布置,样样新潮得很,像是时下所有流行的堆砌,和原先根深蒂固的董宅相比,则完全是两种格调。 伍乃菊的母亲正和几个太太打麻将,哪有时间招呼她一个背景不深的小姑娘,便让女佣直接将她带到了伍乃菊的闺房。进了门,只见这伍翻译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床上看小说,浑圆的胳膊压在枕头上,藕段子似的。 “伍姐。”董知瑜在门口唤了一声。 伍乃菊抬起眼,似笑非笑,“董翻译啊,进来坐吧。” 说话间女佣端上了几式干果茶点,伍乃菊看了看这几个碟子,嘴角浮上一丝隐隐笑意,想要说什么,想想便又作罢。 “伍姐身体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明儿就去上班,”说着又瞧了瞧董知瑜,“你这几天怎样?科里忙吗?” “你不在,就抓我的阄呗,”董知瑜倒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笑了笑,,“不过,应该的。” “忙点也好,都是机会呀,”伍乃菊也笑了笑,凑了近去,“听说一美国小伙子缠上你了?” 董知瑜心里暗暗吃惊,这才昨晚发生的事情,伍乃菊消息也太灵通了,看来在自己之前,已经有人来给她通风报信了。 “哪有的事,洋人,瞎胡闹,伍姐你最了解他们了,想一出是一出的。” “呵呵,”伍乃菊笑得牵强,想了想又说,“哎,你说我这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病了,大夫说是吃错东西了。” 董知瑜低了头,“伍姐……其实我一直担心,会不会是那天在我那儿吃错什么东西了……” 伍乃菊探出身子,“不会吧,董翻译你不是没事?” “我是没事……可每个人身体状况不同,谁知道同样的东西,会不会伍姐你吃了就起了排斥,而我吃了却没事……所以我一直挺懊恼,好像你回去那天夜里就病了……” 伍乃菊想了一想,也就作罢,这事儿她也深究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叹了口气,“过去就过去了,也不定是我回来受凉了,或者白天吃错了东西都有可能,”说着斜睨了眼董知瑜,“那几个美国人什么时候走啊?” “且有几天呢吧,不过伍姐,若是你不介意,等明天你上班了,我就跟褚部长申请,这活儿还是转给你做,我还有其他事情忙活呢。” “也好,我这几天病假在家,董妹妹你一定忙坏了。”伍乃菊的脸逐渐放晴。 又闲话了一阵子,董知瑜这便告辞了,她已经差不多摸清楚,伍乃菊的格局大约也就这么大了,办公室政治外加一些男女八卦。 离开伍乃菊家,她一路往西头骑去,出了市区,越靠近江边风也越大,从毛围巾灌进去,冻得人牙齿打颤。 过了煤炭港,她努力回忆昨天那辆军用卡车的路线,一路拐上下关大马路,这便没了线索。 这一片颇为冷清,没有住户也没有人影,两边是些残破的土墙以及低矮库房,除此之外便是一堆堆枯黄的杂草垛和荒地,犹如人间地狱。 董知瑜沿着大马路往前探索,估计离此不远,听徐根宝的口气,存放中国女人的房屋应该就在这附近,正想着,身后隐隐传来卡车的声音,她赶紧拐到旁边荒地上几个杂草垛中间,将自己和自行车藏在草垛后。 卡车渐渐驶近,这会子却是载了一车的日本兵,交头接耳,神色暧昧,董知瑜隐约觉得这车日本兵也许跟那些中国女人有关,待卡车扬着灰尘走远,她复又骑上车,远远跟着,看见卡车往一侧小路一拐,停了下来。 紧接着呼呼啦啦跳出去几十个日本兵,由一个队长模样的人集合归队,整理成几个纵列,在一排瓦房前站着。 这是要干什么?董知瑜心里纳闷,这里看着不像是日军操练的营地,这排瓦房里若是关着女人,他们这等整齐列队又是什么意思?况且这一下子来了一卡车的兵,昨天那辆卡车上看到的只有十来个女人……董知瑜不愿再想下去,也想不明白。 她今天来这里是想打探一下情况,看看关着中国女人的房子究竟在哪里,周围防守情况如何,自从昨日傍晚听徐根宝说了那一幕,她便久久不能释怀,那腔愤怒还在胸口烧着,她觉得将这些女人救出来便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哪怕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又如何? 昨天晚上在夜金陵看到怀瑾,她就在想,大家同为女人,她是否愿意加入这一救援,将这些被上帝遗忘的女人救出来? 另外她也知道,怀瑾身为军官,一定受过专门训练,上过战场,有她在,胜算必定要大一些。 这时瓦房的门开了,那几个纵列排头的几个日本兵走了进去,其他人依旧保持队形站在外面。 董知瑜看了看瓦房周围,除了这卡车上的日本兵,门口只有两人把守,就是说如果在平时,这个慰安营并无重兵驻守,带上武器应该可破,她又小心翼翼穿过马路,远远绕到瓦房后方,看见那里还有一个日本兵,挂着冲锋枪,在那左右巡逻。 这么说来,这排瓦房周围有三个日本兵驻守,若是成功偷袭前面的两个,等后面那个绕过来也有很大机会把他解决了,然后便可让这些女人逃跑,这里比较荒芜,平时没人过来,大家分散了跑,只要找到有住家的地方应该问题就不大,如果逃进城里,眼下毕竟是“和平”时期,日本人也不敢堂而皇之在街头抓人,只是若怀瑾愿意加入,如果有她的车,又是日伪上层军官用的吉普,将她们带出去,则更为理想。 董知瑜这会儿完全沉湎于自己无限膨胀的救世主情绪,看不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危险的深渊。 去找怀瑾!她下了最后的决心,骑上车往回赶去。 第二十四章 慰安妇(中) 回到城中,天依旧阴得厉害,午后的空气中郁积着浓浓的柴火味道,在空气中化不开。本该是充满生活气息的油烟饭菜之味,可眼下的老百姓,已经没有几家能奢侈到顿顿炒菜见油星,到了饭点,便四处飘着这干巴巴的柴火煤烟。 去哪里找怀瑾呢?董知瑜一路就在想着。以往两次怀瑾送她回去,记得提到过她住在中央饭店、东海路那一片,好像是在一个小上坡上,是座独栋的小楼房,董知瑜往那个方向骑去,穿过新街口,绕过东海路一侧的小巷,路边有个汤包铺子,一阵香味飘来,这才意识到肚子饿了,毕竟大半天没有吃东西。 身后传来一声短促而低沉的车喇叭声,董知瑜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猛一转头,这便看见一辆军绿色的82式军车放慢了速度,驾驶室里,正是自己四处寻找的女子。 怀瑾摇下车窗,一双眸子看似沉静却又仿佛蕴藏了无限光华,此刻便将董知瑜看着,见她推着自行车掉头走来,露在外边的半张脸已经被冻红了。 “怀参谋,我找你!”董知瑜的语调里,压抑不住的开心。 怀瑾看了她一刻,“上来吧。” 将自行车停放在路边汤包铺旁,董知瑜跳上车,怀瑾将车窗摇上泊在路边,董知瑜只觉这车里像是阳春三月,暖和得一塌糊涂。 “什么事?”怀瑾停好了车,转头问道。 董知瑜将手从厚厚的羊毛手套中滑出来,玉葱似的白皙指尖,依旧被冻得通红,看着像是偶获天成的美玉。边搓了搓手指,敷在脸上,边开门见山问道:“你知道下关煤炭港那边的慰安营吗?” “……听说过,怎么?”这个问题大大出乎怀瑾的意料。 这个反应让董知瑜心中有些小小的失望,听口气,竟是有些事不关己。 “昨天去火车站接人的时候,看到日本人抓了一批中国女人关了过去,可怜死了,听司机说,都是关进去让日本兵欺负的。” 怀瑾眸光一闪,没有接话,等着她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们得把她们救出来!上午我又过去看了,前前后后只有三个日本兵把守。” 怀瑾本是静静地听她说,看着前面的街道和行人,这会儿转过了脸,仍是低柔的声音,“你觉得我们,你和我,要把她们救出来?” “是!”董知瑜觉得她的态度有些不屑,甚至有些挖苦,以往她可以挖苦自己,可这一次,为着这么多灾难中煎熬的女性同胞,她怎么可以这样无动于衷? 怀瑾触到她一双睁得透亮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执念。 “南京城现下有近四十处慰安所,不然我们都辞了手上的工作和任务,隐姓埋名,不是有个‘抗日锄奸团’吗?我们也组个‘慰安妇救援团’,专门解救她们,如何?”怀瑾语无波澜地说道。 董知瑜刚刚暖和过来恢复白净的脸重又染上了一层红晕,这一次,却是为着不同的原因。她不明白怀瑾怎么可以这样冷漠和无动于衷,连一丝丝同情都不愿意施舍。 “你若是亲眼见了,便不会这么无动于衷了!”董知瑜悻悻地说,“今天上午,他们拖了一卡车的日本兵去,排着队进那房子,”她的脸更加红了,羞辱、愤怒,末了又加了一句,“原以为大家同是女子,可以多一些同理心。” 怀瑾转回头,往车座后背靠了去,若是亲眼所见?同理心?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她闭上眼睛,还有谁比她更有资格谈同理心吗? 睁开眼,眸中像是结了一层霜,“董知瑜,你想都别想,我不会跟你去,也不会允许你去。” “为什么?” “为什么?”怀瑾转头看向她的眼睛,“在象棋的格局中,每个棋子都有其独特的使命,‘士’之所以为‘士’,它不能走出九宫格,不能跨出去攻击敌方,可一旦敌方棋子靠近,两元‘士’便可变换阵法,保卫主将,甚至小范围内反守为攻。‘士’若是不遵循规律,不守阵法,等敌军来临,将帅便轻巧巧成了对方囊中之物。” 董知瑜习惯性地拧起了眉峰。 “你和我,”怀瑾继续道,“在这一战局中,有个特定的身份,叫‘间谍’。我们的工作是利用表面的身份潜伏下来,这便是我们不能走出的九宫格,从而为我们的将帅提供情报,并且替他们做事。战争中,各人身份不同,前头有拿着枪打打杀杀的、惩恶锄奸的,而我们,则要暗藏在后方,靠我们的头脑去厮杀。救那些女人,不是你和我的工作,相反,这是触犯了阵局大忌。” “不错,我们的任务没有要求我们冲在前线,可眼下,可否放下军统,放下任务,放下间谍一说?我们有武器,有车,想着这些苦难的中国女人,多拖一日,她们就要饱受多少凌辱摧残?德国人、美国人都能够放弃传教士、教师的身份去保护我们的妇女,为什么今天,你我两个中国人,且同为女人,不能放下这些,去解救她们?” “因为我们在这场战争中有着更为重要的任务去完成!”怀瑾的声音仍是低低的,却染了一丝愠怒,“军统有军统的纪律,不是你按照自己的价值观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的!如果我们因为这个暴露或是丢了性命,对党国来说就是莫大的损失!” 军统!党国!董知瑜可不想去管它们,她本就不是军统不是党国的人。她甚至想,自己是错看了怀瑾,究竟是没有延安那边的觉悟。 “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你、我的性命,还抵不过那房子里十几条甚至几十条生命吗?”董知瑜抓起手套,“明天下午两点钟,下关大马路,不管你去不去,我都会去救她们!”说着便拉开车门。 怀瑾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再说一遍,我命令你不许去!” 董知瑜回头对上她的眼眸,冷若冰霜的寒光,她挣脱了怀瑾的手,开门离去。 第二十五章 慰安妇(下) 枪是军统从黑市购买的,从脱落的弹壳上不可能追踪到任何信息,这个大口罩足以隐藏脸上所有的女性特征……董知瑜在脑中将所有细节又过了一遍,紧接着她来到镜前,将半长的头发仔细盘起,戴上一顶鸭舌帽,配着身上半旧不新的卡其连身工装裤,她看上去就像机械厂出来的小师傅。 想了想,又从箱底翻出把短柄野战刀,掀开裤腿,插在绑腿上,一切准备就绪,这就上路。 正午时分,怀瑾在办公室踱着步子。重庆、延安的电台和报纸几乎同时报道了南京政府勾结美国古董商外输文物的事情,她知道,一场飓风就要在日军作战部和汪氏政府间刮起,而自己,必然是要被卷入其中的。 拿起电话,拨通外交部翻译科,“我找二科的董翻译。” “哦,董翻译刚才身体不适,请假回去了。请问您是哪位?” 怀瑾挂了电话,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先前想过要不要通过傅秋生帮忙将董知瑜暂时软禁起来,但左思右想又行不通,一来对外很难圆谎,容易露出破绽,二来就算关她几天,那腿长在她身上,日后她还是随时可以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心里有过一丝侥幸,也许董知瑜只是那么说说,若是自己坚决不出头,她或许就放弃了。然而侥幸终究是侥幸,怀瑾站在窗边,她究竟哪来的勇气?她问自己。 董知瑜奋力踩着自行车,这一路她已是轻车熟路。自从老陈牺牲,她再也没有做过一件自己想去做的、有意义的事情,像一只牵了线的木偶,被军统摆弄来摆弄去,然而这一刻,她的心中是豪迈的,救人,救这么多人,她从来没有做过,她是紧张的,可紧张到了一个顶点便换化成莫名的兴奋,兴奋到了一个顶点便幻化成无限的豪迈和激情。她踩得飞快,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双脚在自行车踏板上不停地打颤。 到了下关大马路入口,她停下来,等着怀瑾。她会出现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一分一秒地蚕食着她的希望,两点十五分,距离她说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这条路依旧死寂如斯。她抬头望着天空,晦暗而粘稠,搞不好晚些便要落雨,一只落单的候鸟挣扎着在低空飞过,再看表,已经两点过了二十分,看样子她是不会来了,董知瑜重新踏上车,怀瑾,军统的人,终究靠不住。 依稀已经可以辨认出那排瓦房,再近一些,可以看到房前端着枪巡逻的两个日本兵,果不其然,前面有两个人驻守,董知瑜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自行车藏在一个草垛子后面,这一套卡其色衣裤选得尤其好,几乎和冬日里荒野上的枯草融到了一起。 等到走近了些,她改为在地上匍匐前进,自己毕竟是一人对多人,如果能够偷袭则尽量避免正面交锋。她的花口撸子最大射程只有五十米,而要保证射击效果,她必须得靠近目标到起码三十米左右方才保险,况且她虽然受过射击训练,可这并不是她的长项。 二十米,她借着荒草和土堆尽量让自己贴近目标,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日本兵的脸,其中一个打了个哈欠,和另一个说着什么,另一个听罢猥琐地笑了起来,并且拿大拇指往身后瓦房戳了戳。董知瑜举起枪,另一只手托着,瞄准一个日本兵的头部,她知道打中头部的几率小一些,但却可以一枪致命。 食指轻叩在扳机上,这是她第一次拿枪对着真人,指尖竟有些微微发抖,放下枪,调匀了呼吸,再次举起,凝神屏气,手指扣住扳机,一毫米,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可以清楚得感受到扳机上的韧劲,稳稳地扣下,子弹穿过厚重的空气急速前行,那个先前打哈欠的日本兵身子一震,倒了下去。 董知瑜简直想给自己来个击掌,可形势却不容她有半点分神,另一个日本兵后一刻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边端起冲锋枪忙忙扫射边大叫着求援,董知瑜发出第二枪,可惜因对方移动太过频繁而打了偏,一时从屋后又跑过来一个端着枪的巡逻兵,两人一起对着董知瑜藏身的方向扫射。 董知瑜紧贴着地面,几乎没有还枪的机会,这时候冲锋枪的优势便显现了出来,每分钟几百发的速度和大容量弹匣都是她的花口撸子不能企及的,眼看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枪声也似乎密杂起来,她一咬牙,决定冲出去拼了,那样还有扳回局势的希望,趴在这里,势必要变成人肉靶子。 就在这时,一切却突然归于寂静,看来是他们看见了自己,也许两把冲锋枪正对着自己的头颅,董知瑜想,抬起头。 却没有日本兵,眼前是一个端着MP40冲锋枪的高挑女子,“起来!”女子轻呵道,便一扬手抛给了自己一只同样的MP40,而先前那两个向自己逼近的日本兵,早已躺在地上,一命呜呼。 怀瑾并没有多耽误一刻,将枪抛给了董知瑜便又掉转头向瓦房奔去,这时,从瓦房里却又跑出两个日本兵,一个裤子还没整理好,一看就是刚才在里面行那禽兽之事,他们手里端的是步枪,可能是兵营里偷偷溜过来的。 来得正好!怀瑾一阵扫射,两人还没机会吭声便倒了下去,董知瑜也快速跑到了怀瑾身边,背靠着她,端起冲锋枪,准备迎接任何一个方向出现的敌人。 “去后面看看。”怀瑾道。 “好。” 正要转移,地上一个日本兵却还没死透,托起步枪对着怀瑾。 “小心!”董知瑜眼疾手快,对着他的头部一阵扫射,又在旁边躺着的另一个兵身上补了几枪。 两人小心转移到了屋后,确定再没多余的巡逻兵,这便又绕到了瓦房门口,不清楚里边是否还有日本人,便一左一右先贴在门两边,提了口气,怀瑾对董知瑜点了下头,两人飞速闪了进去,两只枪口在屋内扫视一周。 这是一个昏暗的屋子,窄小的窗户紧紧闭着,屋外的一线亮光穿过窗户透进来,像是惊醒了空气中的灰尘,轻轻跳动着。 除此之外,这屋里仿佛便再无活物,先涌进五感的便是气味,污浊的、腐烂的气味,董知瑜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强行克制了作呕的冲动。屋里并无日本兵,女人,满满一屋的女人,或坐或趟,睁着木然的眼睛看着她俩,还有些,干脆连看都不看。 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顺着那声音来源看去,榻上有个半裸的女人,裤子褪到了一半,嘴里正嚼吧着什么东西,手上还有半个没吃完的米团。 这些女人大多瘦骨嶙峋、有气无力,日本人为了防止她们逃走,每天只给她们提供少的可怜的食物,遇到不听话力气大点的,干脆就饿她两天,直到饿得两眼昏花,精神奔溃……而这些来发泄兽欲的日本兵常常随身带个饭团子之类的食物,行事前扔给女人,对方便会专心吃食,不会扰了自己的兴致…… 怀瑾将头转开,“你们都走得动吗?” 角落里响起一个还算清醒的女声:“你们是来救我们的?” “不错。” 屋子里这才稍稍起了一丝骚动,但很快便平息了。 “我们有十几个人前天刚进来的,还能跑,另外十几个人早先头来的,估计走不动了,”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接着一个女人从角落站了起来,齐耳的头发,穿着件旧得发白的棉布旗袍,看气质仿佛是有些文化的,“不过我们可以背着她们。” “就这样,能走动的背上其余的人,要快!跟我过来!”怀瑾快速说道,时间紧迫,不容她多犹豫一刻。 身体还算矫健的几个女人这时都爬了起来,往怀瑾那边靠去,刚才那个说话的女人则吃力地试图背起一个躺着的女人,但怎么也背不起来。 怀瑾走过去,将那女人托起,放在短发女人的背上,其他几个能走动的女人仍然站着不动,哀切地看着怀瑾。 “快去背人,外面有辆卡车,你们只需将人背上卡车就行!”怀瑾又吩咐道。 那几个女人这才勉强行动起来,董知瑜和怀瑾上前帮着她们,将不能行动的女人放在她们的背上,这些女人都瘦得像纸片,就连董知瑜都能将她们拦腰抱起,不费很大力气。 大家收拾得差不多了,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手脚却被绑在塌子上,再一看,旁边竟然躺着一个光不溜秋的熟睡的婴儿! 董知瑜从绑腿上抽出那把野战刀,将绳子都割了,这边去拉起那女人。 突然,女人从她手里抢过那把刀,沙哑着嗓子说:“这是个孽种,不能活!”说着便对着那婴儿的胸部一道刺了过去,婴儿还没来得及哭出声来,便死了过去。 董知瑜愕然,正要去抢女人手里的刀,只见她又对着自己的脖子一刀划了去,顿时,一道黑血飞溅出来,溅在董知瑜衣服上,女人歪了脖子,倒了下去。 董知瑜哪里见过这等阵势,脚下慌乱地退了几步,吓得连眼睛都不知道眨了。 怀瑾奔了过来,拾起榻上的刀,放回刀鞘中,一把拉起董知瑜,“快走吧。” 一群女人由怀瑾带路,绕到屋后,穿过一小片稀稀拉拉的榆树林,一辆军用卡车果然在那里等着。 “快!都上车!”怀瑾边吩咐便帮着她们爬上卡车后面的篷子里。 短发女人等大家都上了车,转头看向怀瑾,“长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过江,送你们到那边*的营地去,”怀瑾略一思虑,“一会儿要过日本人的关卡,你看好她们,千万不要出声,上了车会有一圈箱子围着你们,里面都是药品,我会跟日本人说这是过江给伪军送药品的。记住,一个都不能出声!” “好的,我会看住她们。”短发女人点点头。 上了车,董知瑜坐在副驾座上,身上那工装服上一道耀眼的血迹。怀瑾脱下军大衣,递给她,“给,裹上。”又将董知瑜的鸭舌帽取下,将自己的军帽给她戴上。 董知瑜看了看她,“谢谢你”。这一声不知是谢她刚才的这番仔细,还是谢她今天的出现,抑或两者都是吧。 怀瑾不再说什么,发动起卡车。 “等等!我的自行车!”董知瑜突然想起,说着便拉开车门。 “在哪里?一起过去,会快一点。” 车子转了个弯,轮胎在泥土路上打了个滑,便又向前驶去,怀瑾停了下来,走到后面,掀开篷子,看着一切安好,便又拿起一只铁锹,跑到刚才轮胎转弯的地方,不出所料,泥土路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轮胎印,她拿铁锹快速将车轮印铲平,不能给将来的排查留下任何线索。 自行车在离路边不远的草垛子后面,找到了,扔进了后方车篷里,天色压得黑沉沉的,看样子将有一场冻雨来临。 很快便到了煤炭港关口,天上开始零星地丢下雨滴,日本人的设防就在前面,过了这关口,便可以将卡车驶上渡轮,去到江北。 卡车在设防岗哨前停了下来,怀瑾摇下窗户,亮出军官证,来查的日本兵看见她军服上的徽章,又将军官证看了一看,这便立正,行了个军礼,用日语喊了声“辛苦您了,长官!” 怀瑾驶了出去,一旁的董知瑜本来提到嗓门的心又落了回去。 那边那个日本兵一时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将级军官怎么会亲自开着这样一辆军用卡车,便又赶紧追上去,喊了一声:“请停下。” 怀瑾心也一提,董知瑜将手摸到座位身后的冲锋枪,车子停了下来,那士兵便又行了个礼,“长官,请问车上装的是什么?” “药品。”怀瑾用日语答道。 “那么,麻烦您了,长官,可否让我看一看?” 怀瑾跳下车,走到车后,将车篷“呼”地撕开一角,拿随身佩刀在箱子上一划拉,里面露出一排排整齐的消炎药水。 “你,可看清楚了?”怀瑾语气中透着愠怒。 “是!看清楚了!”日本兵一弯腰,眼睛又往那些箱子瞟去。 “你是哪个团的?叫什么名字?”怀瑾厉声问道。 日本兵本就犹犹豫豫,怕得罪了她,见对方这么一问,赶紧又弯下腰,“在下……在下丙联队设防课武田一郎。” “啊~原来如此,你们联队长官松平大佐我是很熟悉的,”怀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武田君你检查得很仔细,回去我就跟松平大佐提一提你。” 对方九十度鞠躬,“是!多谢长官!” 雨终于落了下来,拍打在江面上瑟瑟作响。卡车在渡轮上随着江水此起彼伏,董知瑜安静地坐在一侧,脸色苍白。 怀瑾盯着前方起起伏伏的江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雨落了下来,天色反而亮了一些,不像先前孕育的时候那般黑沉。 过了江,出了码头,怀瑾一刻不停地在路上疾驰,事已至此,只有将这些女人送到江北老吕的连队,再由他们安排解决。 卡车驶上一段小路,停了下来,怀瑾跳下车,来到车后,“都出来吧。” 车上的女人陆陆续续互相帮着下了车,怀瑾又从车里拿出一些水和干粮分给大家,对先前那个短发女人道:“翻过这道坡,就是*的一个连队根据地,我不方便再过去,到了营地找一个叫吕从方的长官,他会安排好你们。” “知道了,长官。”女人说着便跪了下去,其他女人,还能走的,也全跪了下去。 怀瑾和董知瑜连忙去拉,那女人又道:“二位长官,我原本是渡春里小学的教师,叫秦淑芳,二位的大恩大德我们若这辈子报答不了,来世必报,长官们放心,今天是谁救了我们,怎么救的,我们这辈子就算死八百回也不会说出去。” “秦老师,快带大家起来吧,乱世无需言谢,你们能好好活下去,便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怀瑾说着,便将那秦淑芳扶起。 待这群女人翻过山坡,消失在视线中,怀瑾便又赶紧走回驾驶室,“现在,我们将药品送到伪军营中。” 第二十六章 冷夜 伪军的背景很复杂,有些是战败了俘虏来的,有些是政府宣传“曲线救国”招揽来的,有些是要钱要官的土匪汉奸,还有些,则是原先重庆收归的杂牌军,处处受嫡系军排挤,便干脆投了汪精卫,投汪的都被当成宝贝,扬眉吐气。 卡车驶往的这个营上的伪军,就是原先直系衍生出的杂牌军中的一支,他们刚从华北长途跋涉到此,和地方上正统*的部队刚刚起了一场小规模冲突,士兵伤的伤、疲的疲,这便向南京城中陆战部求援,要求支援药品,尤其是抗菌消炎药。 到达对方营地天已擦黑,等最后一箱子药品卸下,怀瑾立马发动起卡车回城,一刻也不耽误。 刚刚经历了这么一个惊魂而又漫长的下午,董知瑜似乎异常的沉默,怀瑾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也保持沉默,事已至此,后果渐渐清晰之前,她必须对整件事负责,整件事。 卡车碾过一个土坑左右颠簸了一下,一直沉默着的董知瑜突然捂住了嘴巴,另一只手急急去摸摇窗户的手柄,怀瑾赶紧停车,还没停稳,董知瑜便打开门跨了下去,弯着腰一阵呕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不可。 怀瑾走过去,递给她一个手帕和一壶水,她见董知瑜抱着双膝蹲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着,长长的睫毛像是沾了露水,湿漉漉的,也随身体轻颤着。 又折回车上,不知从什么地方取来一张军用毯子和一把手电,将毯子递给董知瑜,“那边有个草垛,去靠着歇歇吧。” 董知瑜想要站起身,却觉得一阵眩晕,只得将双手撑在膝盖上,怀瑾嘴唇翕动一下,终究还是站在一边,等着她。 等身体稳住了,董知瑜塌着肩膀走到草垛旁,又慢慢靠着坐下,怀瑾将打开的手电放在一旁地上,“喝点水。” 董知瑜听到这声声音,便抬头望向她,琥珀深瞳里凝着忧伤、惊惧、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服,对这个世界的不服,她就这么望向她,却仿佛只是对对方声音的条件反射,而事实上对方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懂,甚至她好像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的神智,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她的身体仍在轻颤,颤得连同睫毛都一起抖动起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董知瑜。”怀瑾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不经意触着她颈项上裸露出的皮肤。 那是一只微温的手,天知道她把自己的大衣、帽子都给了董知瑜后是怎样在这样一个冬夜维持体温的,这只手稳稳的,传达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 董知瑜像是回过了神,眼神闪回,这才看清对方的样子,她穿着身单薄的军装,站在自己面前,手电筒昏黄的光色下,眼中呈现出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秋色,复杂至极。 董知瑜将怀中的毯子递给她,“给你用吧。” 怀瑾并未去接,只道了一句:“我不冷。” 她怎么可能不冷,董知瑜看了看自己,被她的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忙伸手去解开,准备还给怀瑾,可刚拉开大衣,便看见胸口那道刺眼的血迹,仿佛还有一阵冲人的血腥,直入大脑。 烟,需要一支烟的味道去化解这生理和精神上的折磨,董知瑜颤抖着手去摸索身上的口袋,很快找着了一包骆驼和一盒火柴,怀瑾看着她,纵容她这一刻的需要。 手抖得很,那火柴竟怎也划不亮,试了一支、两支、三支……怀瑾拿过火柴,轻轻一擦,给她点上。 猛吸了两口,许是身子太虚,胃里也空,便又一阵恶心,撇着眉吐了起来,怀瑾拈过她指间那支烟,掐灭了。 胃里早已空了,没什么能吐的东西,痛苦地转回头,两行清泪挂在脸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这样践踏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同胞?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赶走?” 怀瑾轻轻地闭上眼,她每天都在为别人解疑答惑,为什么?怎么做?她仿佛心中总有答案,可如今董知瑜问的问题,她却不能回答,且这也是自己常常问自己的问题。 可她是怀参谋,她是“阙”,她必须要有一个答案,“坚持,你、我、所有的人,都要坚持,不要气馁,”顿了顿,“还有,你,董知瑜,要以大局为重,你的责任不是救三十个女人,而是亿万个同胞。” 董知瑜讷讷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一件军统不喜欢并且也许会很是光火的事,怀瑾的出现和周密的安排都让她颇为感动,原来对方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冷血和无动于衷,虽然是敌人,她也是有血性的人。 她没有去接怀瑾的这番话,她的目光沉静下来,不似先前的那般屈怒,“谢谢你。” 怀瑾提起手电筒,“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先将卡车送到停靠处,又去到丁家桥取自己的车,“饿吗?”怀瑾问她。 董知瑜勉强挤出一丝笑,轻轻摇了摇头,胃里是空,可哪里还有食欲。 怀瑾绕过离家不远的那个汤包铺子,买了一笼子汤包递给她,这便又将她送回住处。 悠心坊窄的很,怀瑾停在巷口,“回去多少吃一些。若是万一将来有人指认出你和我一起出城,你只管承认,就说你因着叶铭添这一层关系,跟我很熟便是。” “知道了……我们……会有事吗?” “暂且难说,如果过了明天没事,就表示我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特务课排查一般很快,不会给对方很长时间去准备。” “嗯,”董知瑜拉开车门,巷子里一阵寒风卷来,吹得她一个激灵,“你也小心。” 说着便走下车,吃力地将门合上。怀瑾目送着她向巷子深处走去,重又发动车离去,她在想,这个姑娘仿佛虚脱透了,脑海中闪现出刚刚车门关上的那个瞬间,那张脸惨白如纸。 突然一个闪念,她猛地一刹车,急急掉了头回去,在刚才那个巷口停下,怀瑾冲出车门,往巷子深处跑去,远远地,一袭纤细修长的身影躺在路边,她知道那是谁。 第二十七章 深夜来电 “董知瑜!”怀瑾扑在地上,低声轻喊,她希望对方有转醒的可能,受过专业急救训练的她知道,这种情况下不宜鲁莽搬移对方。 然而却没有半点回应,漆黑的巷子静得像坟墓,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提醒她这尚在人间。 怀瑾摸索着探上她的脸和额头,烫得骇人,原来她早就发起了高烧,再加上惊吓、紧张、悲伤,又没有食物的补给,早前只不过硬撑着,一个人时便再也支持不下去,晕了过去。 若只是高烧和虚脱引起的昏厥休克,及时医治,倒也不会致命,怀瑾小心翼翼地伸手至她身下,眼下不容她多想,稳稳地托起,尽量使之身体水平,轻盈的身骨,对于怀瑾来说并不很费劲,一步一步向车子走去。 脑海中浮现出她的那张脸,拧起的眉,惨白的脸唇,紧咬的牙床,还有那双眸子中透出的忧伤和屈怒,“知瑜,”怀瑾又唤了声,依然没有回应,她加快脚步,往巷口走去。 将她小心放躺在后座,怀瑾急速往家中驶去,遇到拐弯又稳稳放慢速度,平稳渡过,生怕磕碰到后座上没有知觉的那个人,好在夜已深,路上并无什么行人,一路倒还平稳。 慢慢驶过一个小上坡,到了家中楼下,停稳车,再小心翼翼抱出董知瑜,女佣刘妈已赶来开了门,见怀瑾抱了什么自车上走下,一向波澜不惊的眸中竟有丝焦虑。 刘妈赶紧将两扇门大开,迎出门去,这才看见怀瑾怀中抱着的竟是一个年轻女子,“哟,这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了?” 怀瑾急急走进屋,客房在一楼,她犹豫了一刻,又继续抱着她往二楼自己的卧室走去,“刘妈,赶紧往任大夫家中打个电话,请他带上急救箱火速前来,病人高烧,外加身体虚脱,十有*需要打吊瓶。”怀瑾边吩咐着,边一刻不耽误地往楼上走去。 “哎,哎!”刘妈边应着边迈着小脚往电话奔去,她能感觉到怀瑾情绪里少见的担心和焦急。 卧房里已经让刘妈准备得十分暖和,她将董知瑜小心放在床上,一会儿圣心医院的任大夫要来检查,她必须在大夫来之前收拾好。解开大衣,连身工装裤上依旧一道血痕,怀瑾皱了皱眉,将大衣除去,又动手轻轻地去解那工装裤,她本是爱干净之人,自己的床上十分讲究,这一刻却顾不了那么多。 这连身工装裤褪了去,只还剩下件毛衣和白色的衬裤,怀瑾将被褥拉过,严严地给她盖上。这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她赶紧将那沾了血迹的裤子卷起收起来。 门外传来刘妈的声音:“任大夫说一刻钟后便到。” “好。”怀瑾稍稍放了心。 那边刘妈还在门口未走,犹犹豫豫,仿佛还有话说。怀瑾走过去开了门,“怎么了,刘妈?” “怀参谋,我不知道您晚上不回来吃饭,特意炖了鸡汤,还热着呢,您要是饿了,我去给您端一碗来,还有现成的米饭。” 怀瑾并无心思进食,也不想驳了刘妈,只道好吧。 很快,刘妈便端来个托盘,里边两碗鸡汤,两碗米饭,还有一碟清炒小白菜,“我给准备了两份,想着那姑娘要是醒过来了也能吃点,一会儿要是凉了我再拿去热一热。” “谢谢刘妈,先放那儿吧。”怀瑾指了指外厅里的小圆桌。 说话间门铃已经响了,怀瑾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打开门,“任大夫,谢谢你这么晚过来,病人在我卧室。” “随时效劳,怀参谋。”这姓任的大夫也没耽搁,赶紧随怀瑾往二楼卧室走去。 一番听诊检查,大夫取下听诊器,“还好,心肺功能暂时没发现问题,不然得转去医院了,先退烧,我带了青霉素和葡萄糖,先打个吊瓶看看。” 说着便着手准备起来,一会儿工夫,董知瑜手臂上已经接上了两个吊瓶。 “正常的话,大概多久能醒过来?” “一般退了烧就能醒,别担心,怀参谋,我在这儿守着。” “有劳任大夫了。” 两人坐在桌边等着,刘妈给端来一壶热茶又退了下去,这时,电话铃却响了,怀瑾不觉皱眉,这么晚了,是谁往家里打电话?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楼下刘妈接了电话,快速走到楼梯口,“怀参谋,是影佐长官。” 怀瑾迅速走到床边,提起电话:“影佐君,我是怀瑾。” 电话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怀瑾顿了下,答道:“我现在便过去。” 放下电话,怀瑾向任大夫交代了句:“日本那边有急事招我过去,任大夫有什么需要尽管招呼刘妈,我尽量早点赶回。” 任大夫站起身,“怀参谋放心,这边我一定全力以赴。” 怀瑾点了点头便走下楼去,那边刘妈站在厨房门口,“喝碗鸡汤再去吧……” 怀瑾见她眼中尽是关切,这便暂且坐了下来,刘妈赶紧端来一碗热的,看着她喝完,又递来茶水与她细细漱口,做完这些,便又对刘妈说:“董小姐若是醒了,有劳刘妈好好照顾她,我若是明天回不来,也没有电话打来,你就告诉她我被影佐找去了,她若身子好了,便可让她回去。” “哎,知道了。”刘妈心里有些纳闷,今晚上当真有点奇怪。 第二十八章 梅 车绕过徐记杂货铺,这便拐进一个挂满红灯笼的巷子里,灯笼在一处深宅大院前越积越多,怀瑾停下来,下车走了进去。 宅子的布局呈三面包围,皆为两层,红木的雕栏,典型的江南旧时富庶人家的格局,怀瑾走进东面侧楼,这里的每个房间都被改装成日式隔间,供日本上级军官消遣作乐。绕过天井,拾级而上,顶头的一排日式推门半透着流红的光影,迈开长腿,一步步走过去,她知道影佐正在这里等她。 “影佐君,我是怀瑾。”礼节性地一颔首,修长匀称的身影透过宣纸映在屋内。 门开了,“怀瑾君。”“中国通”影佐祯昭着一身灰条布日服,镜片后是一双终年不见喜忧的眼睛。 屋内简约得很,偌大的房间略显空旷,榻榻米上是一只原木矮桌,桌上单搁一小壶清酒,一只酒盅,影佐盘腿坐下,他身后墙上挂着一幅横匾,也是这房中唯一装饰,上书四字:过尽潮来。 这字写得俊逸非凡,乃是摘自日本诗人大槻清崇的《潮来》,全诗本透着一股浓浓的悲物悯人,单摘了这四字,却别有一番出世禅意。 “南京的梅花不久便要开了。”影佐开口道。 门被推开,一身青色和服的日妓低着头走进来,露出颈后一片瓷白,日妓手中托着两小壶清酒,两只杯盏,在桌前跪了下去,将一壶、一杯分别搁置二人面前,又将早前影佐面前那一套收了去。 怀瑾不经意垂着眸看她将这一套动作做完,朱唇微启:“影佐君可是要在南京待到梅花开?” “我希望能留在这里赏梅,却不希望是被琐事缠身,非留在这里不可。” 日妓起身正要离去,影佐招了招手,“真纪,你给我们弹一支曲子吧。” “是,真纪这就去取琴。” 日妓迈着小碎步暂退了下,影佐便又开口:“不知怀瑾君你是否还记得士官学校墙内的那一片梅花。” “影佐君一提我倒是记起来了,那是一片红梅,别致得很。” “不错,怀瑾君记忆不差。”影佐给自己斟了小杯酒。 怀瑾只垂眸等着,影佐从上海梅机关总部匆匆赶到,半夜又将自己叫来,定不只是为了说梅听曲。 一时那唤作“真纪”的日妓抱了琴进来,远远地一鞠躬,这便在原地坐下,小试琴弦,低声吟唱起来。 “我是日本人,却爱梅花多过樱花,樱花太过脆弱浮华,不如寒梅生得凛冽直率。我一直欣赏怀瑾君的也正是在此,梅的风骨。” 怀瑾颔首,“影佐君谬赞。” 房间里飘着一支苍凉的日本小调,在这深夜听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那么我希望如梅一般具有直率风骨的怀瑾君告诉我,南京和美国的古董商人,是怎么回事?” 日妓拨错了一根弦,乍一听突兀得很,影佐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请原谅真纪的失礼。”日妓忙抱了琴跪下。 “真纪,你请继续下去。”影佐说时并没有看她。 “是。”不一会儿,那苍凉的小调再次响起。 怀瑾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送到唇边轻抿一口,“怀瑾是军人,并不过问买卖的事。” “怀瑾君,不要让我失望,今夜将你请来,是想听你的肺腑之言。” “我的肺腑之言就是,南京政府和日本合作、建立新东亚的诚心已表,当年的‘崇光堂密约’提到了撤军,可我们却没有看到这一天。至于美国的事情,影佐君需和汪主席谈,和政府谈,而不是一个小小的陆军参谋。” “我也是军人,相对政客而言,我更喜欢和军人谈话,”影佐翕动着鼻翼,“‘崇光堂密约’对于撤军是有条件的,既是实现和平,可和平在哪里?重庆和共.党的军队每天都在雀雀欲试,到处是中统、军统、共.产.党.人搞的暗杀,今天下午,我们在下关的一个难民营被劫,五名大日本帝国的士兵被杀害,请怀瑾君你告诉我,和平在哪里?” “请影佐君不要本末倒置,是日方先不撤军在先,后才有这些事件的发生。” “大胆!”影佐抽出随身佩刀,直指怀瑾的脖颈。 怀瑾浑身一紧,却没有退缩,反倒梗起颈项,目中两道华光直射影佐。 那边日妓的琴在同时落了地,真纪扑倒在地上,惊惧地看着怀瑾。 “你果然有梅的直率,恩?”影佐平息了怒气,将佩刀收回鞘中,顿了一顿,“一日不看到真正的和平,大日本帝国便一日不撤军。怀瑾君你请回吧。” 怀瑾又是礼节性地一颔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走过日妓身边时不由向她瞥了一撇,对方正仰头看向她,惨白的一张脸,眼中竟似有些关切。怀瑾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在院中,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自门口走了进来,向怀瑾刚刚离开的偏楼走去,五短身材,走路带风,喉中神经质地咳嗽着,短促而快速,在这静夜里尤其扎耳。 怀瑾一时凝固了血液,黑夜掩盖了她眼中掠过的一丝迟疑和惊异。 第二十九章 浴 对方急急往东边偏楼赶去,那脚步和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人很是不同,怀瑾放慢脚步,而后一闪身藏进黑暗中,眼看着那人走进偏楼,怀瑾轻声跟了上去,那人仍然不住地咳着,短促而神经质,并不像是因生病而咳嗽,而只是习惯而为之,怀瑾只觉身体每个细胞都随着这咳嗽的声音轻颤着。 咳声往二楼移去,怀瑾站在天井前细听,原先影佐房中那曲小调忽然传了出来,随即又消失,显然是那门被推开又合上,这么说此人是进了影佐房中不假。 正思量,一旁房中走出一男一女,看见怀瑾站在那里,都朝她打量着,怀瑾知道,此时此地不宜久留,这便出门离开。 千头万绪,她需要理清和求证。 车刚停下,刘妈便打开了房门,看来她是一直没睡等着自己。怀瑾走下车,将手套除下,“董小姐醒了吗?” “醒了,我给她喝点鸡汤擦了身子又睡了,任大夫一直守到她醒过来,检查了一下说没大碍便走了,”刘妈边说边接过怀瑾的大衣和手套,“她一直说要等你回来,后来可能太虚了,我再去看时已经睡着了。” 怀瑾点了点头,放轻脚步往二楼走去,推开门,床上层层叠叠的,已经将被褥下细瘦的人儿埋起,无碍便好,怀瑾想着,正要退身离去,那层层叠叠微微动了一动,接着,一张依旧苍白的脸蛋从中升起,支着肩膀,艰难地半坐了起来。 怀瑾依旧将手搭在门上,就那样看着她。 “影佐祯昭找你了?”虚弱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中听着清透而空灵。 怀瑾跨进一步,关上房门,“是。” “有麻烦吗?” 床离门口太远,听出对方话音中的吃力,怀瑾走近床边,“暂时没有。” 她的目光落在董知瑜身上那件白绸睡衣上,那是自己的衣服,一定是刘妈拿给她穿的。 董知瑜看见对方目光所落,脸上微微透出一点红,睡在怀瑾的床上她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刘妈拿这睡衣给她的时候她原是不肯穿的,无奈刘妈坚持,而自己也确实不能穿着白天的衣服睡下,这才勉强给换上。 “我……谢谢你。”她原是想解释这睡衣的事,可又觉得多余,便换成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算起来,这已是怀瑾第三次救自己了。 怀瑾并未接她的话,今天的行为,不光是董知瑜,就连自己,也严重违反了军纪,这不是一句“谢谢,不用谢”或者“对不起,没关系”可以化却的,她必须将这件事情上报给军统,自请领罪,至于董知瑜,以她怀瑾的一贯行事风格,她必须调离。 见她不说话,董知瑜想起她经历了白天这场劫人、跨江送人,以及晚上和影佐的会面,一定疲倦至极,便又道:“我占了你的房间,不知你还有没有空房……你也需要休息了。” “楼下还有间客房。”怀瑾的话里似乎没有温度。 “那……”董知瑜挣扎了下,本想着看自己能不能挪动,但实在太虚,便放弃了,“对不起,委屈你了……我明天便走。” 怀瑾顿了一顿,“随便你。”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 董知瑜怔怔地愣在原地,若是在以前,怀瑾这样子她并不惊讶,可今天她分明看见对方也并不是看起来的那样冷酷无情,她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可以不顾一切去救人,又想起刘妈对自己说,当时是被怀瑾抱着进来的,说她很是焦急担心…… 整整一个晚上,她想起怀瑾,总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甚至躺在她的床上也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一直盼着她回来,可她怎么可以前后反差这么大?难道之前都是错觉? 怀瑾径直走向浴室,薄雾缭绕,刘妈已经将浴缸注满了水,不用试也知是自己喜欢的温度。 她褪去衬衫、长裤,褪去一切羁绊,放下头发,浴室里站着的,不再是那个整日着军装、谋战事的参谋,而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女人拥有高挑而错落有致的绝美身材,以及一头浓密秀美的长发。 走进水中,顺着浴缸的弧度躺了下去,任长发像海藻般漂散在周围,这是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天,那惊魂的感觉在晚上遇到那个矮个子男人后达到了顶端,怎么破?闭上眼睛,往事随这变换的水光忽明忽暗。 “下关一个慰安营被劫了!死了五个日本兵!”第二天,怀瑾的耳朵里充斥着的总是人们或惊惶或兴奋的传言,报纸上、街头、单位里,到处都在议论,人们感兴趣的不是几个日本兵的死,这年头,死人,不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如家常便饭一般,人们禁不住谈论的,是整整一个营的慰安妇被解救了,慰安妇本是一个让人人恨得切齿却又不可说的词汇,然而恨归恨,从兵到民,没有人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助这些不幸的女人,可如今,究竟是什么人做了这事?大家心里都在问这个问题。 若说怀瑾心里不紧张担心,那是不可能的。一来担心自己和董知瑜败露,二来,每每有日本人死伤,军部那边都会加倍报复回来。 好容易熬到了晚上,暂且相安无事,怀瑾这便驾车来到了夜金陵。 “怎么样?”傅秋生端着杯酒,在她身边小声问道。 “古董商的事,政府很恼火,已经在排查了,所有接触过古董清单和接待美国人的人逐一检查,陈公博本人和他的人、外交部、保安、司机,和服务员。” “她怎么样?” “病了,在我家中。” “什么?” 怀瑾看了看表,“这会儿可能已经走了。” “什么病,怎么会在你那里?” “这正是我要跟你谈的,”怀瑾顿了顿,目中像凝着一块坚冰,“听说下关慰安营的事了吗?” “听说了,怎么?” “那是我和她干的。” “你说什么??”如果不是在公共场合,傅秋生简直就要跳将起来。 “没错,我和她,共救出了三十几个女人,我送到江北我们的营地上了,五个日本兵是我们杀的。” “你……可是……为什么??”傅秋生简直不知从何问起,这太出乎他意料了,怀瑾是谁?为了搭救这么小众的人去冒整条线暴露的危险,这条线的意义远比这个慰安营重大,更何况,光南京城中就有多少慰安营,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她可能这么做吗?! 怀瑾没有作声,只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究竟是什么原因?”傅秋生坚信,她必有不得已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这些女人不该受这种待遇,日本人也该偶尔为自己的行为买账,中国并不是一个供他们胡作非为的地方。” 傅秋生倒吸一口凉气,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瑾近期的一些言行颇让他感到反常。 “请你将此事上报给戴笠,我请求军纪惩罚,任何惩罚我都接受,至于董知瑜,”怀瑾迟疑了一下,随即目中坚冰笃定,“她必须走。” 第三十章 审讯(上) 走出夜金陵,熟悉的一阵糖炒栗子的香味,上次那个少年又在吆喝着兜售正宗金水的栗子,怀瑾买了一包,抱在怀中。 傅秋生惊诧的表情在她脑中久久不能挥去,和他认识并合作了这么久,自己从未让对方这样接二连三地感到如此费解,自打一个多月前替董知瑜挡下了那包三民香烟从而暴露了自己开始,她的言行仿佛在某些时候有些不受控制,可她是“阙”,这个世界不容她有一刻的不受控制,对傅秋生不经意地说假话,对董知瑜莫名的冷热无常,乃至干出劫救慰安营这样不合情不合理的事情,她憎恨日本人,也同情慰安妇,可这些都不足以让她做出如此冲动的事情,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感到一丝恐惧,以她的身份,一刻的大意和不理智就可能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战友无谓的牺牲。 董知瑜必须走。从昨夜开始,她便抱着这个念头。 回到家中,果不出所料,她已经离开,那件沾了血的工装裤已经被带走,卧室外间的桌子上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简单的三个字:谢谢你。 怀瑾攥着那张条子,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如果上面同意,这个姑娘很快便会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她复又展开字条,小心翼翼地放进那本《隋唐演义》中。 经历这么一场浩劫和病痛,这两日对于董知瑜来说像是经历了两个世纪,拖着并未痊愈的身子来到外交部,还未坐稳,突然来了两个着黑制服的人,点名让她和伍乃菊跟他们走。 霎时一阵心悸,但很快,她便稳住了情绪,既是叫了她和伍乃菊同去,十有八.九是为了盘查古董商的事情,若是如此,她觉得并不可怕,这件事是她有准备去应付的。 两个黑制服带着她们一路走出外交部,到了一部车前,伍乃菊终于绷不住了:“这究竟是去哪里?为了什么事啊?” “伍翻译,请跟我们走就是,这是上面的意思。” 伍乃菊又看了眼董知瑜,对方似乎和自己一样莫名其妙的样子,这便不情不愿地钻进车里。 车门让黑制服关上,却还不走,一左一右地守在门边,不大一会儿,那边大门又过来几个人,原来是机要室的三个人,包括周碧青。 董知瑜心下更加确认,伍乃菊伸长了脖子,“董翻译,这看着不像是小事啊!你看机要室也被押来了!” 董知瑜忍不住咳了两声,这病毕竟没有好透,唇上依旧无甚血色,“不知道呢,伍姐,你觉得是什么事啊?” “这哪知道,不过预感不妙。”伍乃菊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两部车一路到了丁家桥,平常到了这儿董知瑜总是往一侧怀瑾的办公楼去,这次却被带到另一侧楼中,一行人踢踢踏踏顺着楼梯上去,一路过来,虽不明所以,大家心里都越来越感觉不妙,到此,便都再无一语,只由黑制服领着一路上去。 二楼回廊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错觉,董知瑜机械地跟着大家往前走,脚底像是踩着棉花,深浅不一,对面由远及近传来一个不紧不徐的脚步声,她的心倏地跳乱一拍,抬头看向回廊深处,打那挑高的彩窗中落进一线阳光,被五颜六色的窗玻璃折射成一团光晕,照在昏暗的回廊中让人目眩,光晕中裹着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徐徐向她走来。 她的心中莫名感到一丝温暖,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自己的脚底也仿佛越来越扎实,不再有之前那深一脚浅一脚的虚无之感,她低下头,听着对方从身边走过,那脚步声经过她时让人不易觉察地慢了半拍,但她却听得清楚。 怀瑾知道,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她刚经过审讯室,知道那边关着的有陈公博的人、司机、保安,她也知道,鸡鸣寺那边的人很快就会被押来。 再往前走,又有一个人被押着走过来,看来这审讯室今天可真热闹,怀瑾看过去,这一看却吃了一惊,只见汪伪特工南京区区长兼警卫总署署长马啸天亲自压着一个男子,左右跟随两个黑衣特务,往这边走来,细细一看,怀瑾的心一沉,这个被押的男子她绝对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却想不起来。 “怀参谋。”马啸天经过怀瑾时打了声招呼。 “马署长,请借一步说话。”怀瑾道。 马啸天犹豫了一下,这便将手中所押之人移交给黑衣特务,跟随怀瑾走到一边。 “今天审讯室满了,不知马署长押的这是什么人,是不是可以转移到警察局去审讯。” “这个,”马啸天拿拇指往身后押着的人戳了一戳,“可是中统的人,一直混在训练处,今天刚被我揪出来。审讯室怎么会满了?出什么事了?” “美国古董商的事,押了几十口人在审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那行吧,我再想办法。”马啸天挠了挠头,犹犹豫豫。 怀瑾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中统,训练处,她在心里仔细搜索,重庆的卧底她并不是个个都知道,但这个人她似乎有些印象,若说是在军事训练处任职的,那么她看着面熟也很正常,可此人是怎样被发现的?他究竟又知道多少? 进到审讯室之前,董知瑜和其他人都被分隔开安排到一个个小房间里,审问由几处同时进行,第一轮只是大致筛选,将没有问题的人排除掉,说是如此,然而排除嫌疑岂是那么简单,此事非同小可,汪精卫是本着宁可错杀一千的态度。 “董翻译,你是否接触过古董明细和古董商名单?” “是,接触过。”董知瑜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上,目光澄澈地看着眼前审讯她的几个人。 “知不知道,你的嫌疑最大?”这句话他们几乎和所有受审者都说过。 “什么嫌疑?” “还挺会装!重庆和延安报道的,都是你接触过的,说吧,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什么?”董知瑜这一惊倒不假,延安??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这么说,延安也得到了她的情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那边审讯的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的惊愕看着却是真实,要么她确实不知情,要么她太会装。 “董翻译,让我们提醒你一下,上个礼拜五,你去机要处查看了古董清单,礼拜六你拿到外交部提供给你的一份古董商名册,当晚你就将这些情报汇报给了你的组织,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如你所愿,消息便铺天盖地,收音机、报纸,到处都是,可以说你做得比较成功,恭喜你,但不幸的是,我们终究还是抓到了你。” “胡说!我这两日病了没有上班,就连你说的这些什么报纸我都不知道,还说什么汇报情报,请你们回去跟上海特工总部查一查,看看我是谁介绍到南京来的,到时别怪我没提醒。”一口气急急说完,忍不住咳了起来,这倒不是装的。 那边怀瑾来到军事训练处,正好叶铭添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她,还没开口,对方便问道:“董翻译在隔壁接受审讯,你可知道?” “什么??”叶铭添的疑虑胜过惊骇,“为什么受审讯?” “你先别急,听说是古董商的事情,所有接触过这事情的人都被带去例行审问,相信会没事的。” “就在隔壁审讯室吗?”叶铭添已做好拔腿就走的架势。 “是,你先耐心等待,这个时候,就算去了也无济于事。”怀瑾这话不知是在劝叶铭添,还是说给自己听。“对了,训练处是不是刚被带走一个中统的卧底?是谁?” 叶铭添还在刚才的情绪中没有走出来,半天才反应出怀瑾的问题,“哦,陆中宁,说起来您可能有印象,当初在江湾时和我们一起的,皖系杂牌军出身,被我们吸收过来的。” 怀瑾一时有些懵住,若是在江湾训练团时此人就在身边,那么今日看着面熟也在常理之中,可这并不重要,让她懵住的是,叶铭添提到了“皖系”二字,自从那日从影佐处离开遇见那个五短身材的人,“皖系”一词便像幽灵一样在她的梦境里出没徘徊,而经叶铭添之口一说出,便觉像是被人拿捏了穴道,她要将这所有的事情好好想个通彻才行。 第三十一章 审讯(下) 刚刚过了中午,傅秋生便来到楼下,这个时候,夜金陵只在雅座供应咖啡和热茶,和晚上的经营项目十分不同。 汪伪那边的动静他早已知晓,如果不出所料,怀瑾任何时候都会过来,告诉他进展状况。 果然,一辆军绿色吉普映在玻璃门外,车上走下的女子帽檐压得很低,只看见一段直挺的鼻梁和两片将喜忧隐埋得干干净净的唇。待她走近,在傅秋生对面坐下,脱去帽子,这才看见层层叠叠的眸色中那掩不住的一丝扰乱。 傅秋生慢悠悠地给她沏了一杯清茶,“怎么样?” “如我们所料,嫌疑重点就在那张古董清单,和报导出来的一字不差,若是能证明她只短暂接触过清单,问题应该不大。” 傅秋生点了点头,随即又道:“戴老板回电了。” 怀瑾心下一惊,料到是自己要求将董知瑜撤走的事情,忽然有丝莫名的紧张,抬眼望向对方。 “没有批准,”傅秋生呷了口茶。 不知为何,怀瑾自觉自己的心竟倏地放下了,有种侥幸的喜悦,悄悄漾满全身,下一刻她便觉疑惑起来,不懂戴笠的决定,更不懂自己的反应。 傅秋生见她眼中瞬息万变,捉摸不清,便又接着道:“他说眼下正是排查古董案的时候,她又是嫌疑人之一,无论找什么理由让她走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何况戴老板说了,能力她是有的,只是年轻冲动了些,需要扶持。” 怀瑾没有作声,从一开始,她就有种上面硬把这个女孩子塞过来的感觉,她是从来不赞成给自己找什么“马前卒”的,在她看来,这只是无谓的牺牲,但从古董商一事来看,这个女孩确实有些常人没有的技能,倒是可以派上用场。 傅秋生清了清嗓子,他今天对怀瑾撒了个小谎,怀瑾的要求他确实上报给了戴笠,戴笠也确实否决了,但他刚刚说的第一点原因,却是自己加上的,他也不希望董知瑜走,任何可以替怀瑾分担风险的,他都想留住。 “那么对我请求的惩罚呢?”怀瑾正色问道。 “原本是要降低一级军衔的,但戴老板念在你功劳深厚,只记过处分。”   丁家桥审讯室里,周碧青蔫蔫地坐在椅子上,这已经是今天她不知第几次被不同的人问这个问题了。 “武乃菊翻译和董知瑜翻译各自接触过几次清单?多长时间?” “我说过了,都只有一次,这也是上头要求的程序,我接到电话说她们要来过目清单,就按要求准备好了给她们看。” “注意你的态度!那两人各看了多久?” “五至十分钟,不超过十分钟。她们也就是看看有没有生僻的不懂得怎么翻译的东西。” “整个过程你都在场吗?有没有人做过笔头记录?” “都在我眼皮底下,没有人做记录啦。”周碧青觉得这帮人就是在浪费时间,如果谁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将这二十个拗口的名字记得一字不差,那也不要做翻译了,该做什么呢?她在想,做间谍好了,可转念一想,这可不正在排查间谍么?周碧青打了个哈欠,她正等着父亲找人将她保出来。   门口一个绿色眼睛一头棕发的小伙子正对警卫挤眉弄眼地卖弄着中文:“放了我女朋友!” 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特务科。 “你说董知瑜是你什么人?” “女朋友。” 特务科一阵交头接耳,带来的临时翻译也觉得新鲜。 “说说那晚董翻译接完你们后发生的事情。” “那晚知瑜去火车站接我们,对了,随行还有个不会说英语的老教授。她可真漂亮,我来中国这么久都没遇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 “汉森先生,请说重点。” “得了吧,你们搅黄了我叔叔的生意,原本我们是有一笔钱好赚的,现在我叔叔他们不得不两手空空地回美国去,你们就耐心听完我的故事,然后把我女朋友放出来吧。” “汉森先生,请问你为什么不和你叔叔回美国?” “也许因为我女朋友在这里?还关在你们的审讯室里?”马修一副“说你是白痴你还不承认”的表情。 “请你继续说完那晚的情况。” “神啊!如果你们能不打断我的话,也许早就说完了。知瑜将我们领到新都会馆,我们一见钟情,便约好了去夜金陵碰面,她先走一步,等我赶到时,有个讨厌的姓叶的男人也在,他自认为知瑜对他不错,我们还差点干了一仗,这事情你们很多人都知道的。”马修习惯性地咧开嘴笑了。 “所以董翻译那晚送完了古董商人就去了夜金陵参加聚会吗?” “这个不用我证明吧?” “后来呢?她都做了什么?” “请不要让一位绅士说出对一位女士的名节无利的证词。” “汉森!你少胡说!知瑜那晚是和我在一起!”叶铭添几乎是冲了进来。 审讯室的人一脸无奈,原本严肃而紧张的审问,看似卷进了一桩桃色事件中。消息第二天便传到了重庆和共.党那里,无论董知瑜是和谁在一起,看来没有作案时间,根据周碧青的口供,她也没有复制古董清单的机会,这个颇具魅力的外交部翻译还是先放了她吧,特务科决定。   怀瑾刚回到丁家桥便看见董知瑜让一中一洋两个男人簇拥着走了出来,董知瑜看见她,眼中这才有了些光彩,叶铭添也走了上来,“怀参谋。” “怎么回事?”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本来我都快把知瑜弄出来了,这人突然跑了过来,差点坏了事!” 怀瑾眨了眨眼睛,这会儿她当真有些糊涂了,“人,是放了出来吗?” “放了。” “那就好。” 怀瑾经过董知瑜身边,对她点了点头,董知瑜笑了笑,总算相安无事,剩下的,就是怎样应付这两个男人。 回到办公室中,怀瑾拨通了档案室电话:“我需要一份从去年八月份以来收编的所有杂牌军的背景资料,越详细越好。“ 第三十二章 名册 那日从影佐处出门,遇到那个五短身材的人,他是皖系出身,这一点怀瑾确信无疑,今日马啸天押着的这个中统卧底陆中宁,叶铭添说他也是皖系杂牌军出身,并且还是她亲自编排给伪军的,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两人之间必有牵连,而她现在要做的,便是求证。若是果真如她所想,她便要亲手将五短身材送上黄泉。 陆中宁所属编制她已打听清楚,跟档案室要来所有杂牌军背景资料也不过是掩人耳目,她抽出陆所在的那个师团名册,人员已经被稍稍打散,将相关的其他两个团名册也抽出来,取出放大镜一一核对。 刚脱离险境,董知瑜心中对马修是有丝感激的,然而此刻她却没有工夫和这两个男人啰嗦,她迫切地想搞清楚,她给军统的情报是怎样传给延安的。 “我真的很累,想回家歇着,请你们二位都不要跟随好吗?” “……我送你回家吧。”叶铭添觉得对方拿自己和马修同等对待,心里颇觉不适。 “不用。”董知瑜说着便拦下了一辆黄包车,一边用英文和马修谢过。 马修本欲继续纠缠,看见董知瑜将叶铭添回绝得干干脆脆,料想她此刻必然也不会理睬自己,何况叶铭添在他面前已失了面子,这便咧开嘴,“不用谢,我自会找到你。” 董知瑜不知觉拧起了眉,这马修的行踪确实有些诡异,他为什么不跟着那几个古董商人回美国?今天又是怎么找上门的?黄包车夫一路小跑了起来,掀起一阵尘沙。 车在夜金陵门前停了下来,已近黄昏,店里将夜场的布景更换得差不多了。傅秋生一眼便看见董知瑜进了店,有些惊愕,这么快便放了她,未免太顺利了。 这会儿客人很少,两人照例假模假样地寒暄了一番。 “脱离危险了吗?” “应该没问题了,”董知瑜将马修的出现简单说了说。 傅秋生想着下午怀瑾的分析,略一沉吟,觉得问题应该不大。 “今天审讯时,我听说延安和我们同时报道了我的情报?” “没错,我们同时将情报传给了共.党。” “怎么传的?” 傅秋生皱起了眉头,“‘阙’自有她的渠道。知瑜,好奇心太强不好,你今天刚刚脱离险境,按理说都不该过来,以后不该问的不该做的你要克制住自己,”再次压低嗓子,“慰安妇的事情你把‘阙’也牵连了,她自请了处分,你也差点被调离,以后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了!” 董知瑜愣了一愣,被傅秋生教训是她早料到的,一个成熟的情报人员确实不该问出“怎么传的”这种话,然而为了得到组织的一点点线索,她宁愿被人看作不成熟不懂事,可怀瑾居然自请了处分,自己也差点被调离…… “是她帮我说情的吗?” 傅秋生略一思虑,他觉得不能让董知瑜有着她在这里受保护和包庇的感觉,虽然自己和戴笠汇报时确是尽量说得很轻。 “不是。是她提出要调你走的,戴老板念在你这次提供情报有功,再多给你一次机会。” 董知瑜沉默了,心头有种莫名的失落,她居然这么决然地打报告让自己走人,没有一丝的迟疑,那天在下关,当自己从土坑里抬起头看到她端着机枪的身影时,心头就有种异样的温暖,之后的种种,自己虽身体和情绪都不适,但心底深处是觉得与她有着那么一丝暖暖的牵连,至于前天晚上怀瑾的冷淡,她想应该是身份和性格使然,就连今天在丁家桥和怀瑾的两次擦身而过,她也直觉到了对方的紧张和牵挂……可如今,知道她竟这么干脆地把事情做绝,董知瑜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了,而这“情”字,她并未多想,友情、战友之情,样样成立。她有种自尊破碎的无地自容,甚至有点鄙视起自己来。 一连查看了三个团的名册,一开始只查尉级以上军官,并未出现她脑中的名字,干脆从士兵查起,挨个查阅了将近五千个密密麻麻的名字,找到两个重名的,再调档案,年龄、经历都不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干脆调出所有收编的杂牌军师团名册,在当时有大约两万人,怀瑾捏了捏额头,也许先前一直盯着名册不曾休息,有种恶心的感觉。 黄昏了,大家都陆续下了班,她拧开灯,走到窗前,点着一支烟。她并不常抽烟,只在过度疲劳或紧张时才会用它提神。 烟丝轻轻袅袅,她的脑中突然浮现出董知瑜轻轻拧起的眉,想她也是个执着的女子,可她执着的是些什么?她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替军统做事?当初傅秋生跟自己说,“歌”是个追求成就的进步女性,然而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觉得对方所执着追求的倒不像是个人成就,民族危亡和同胞疾苦在她心中似乎重过一切。而自己,又是为何替军统卖命?不过也是救国救民的理想,以及养父自小灌输给自己的信仰教义,山河不可破,要抗争、要统一、要坚守三民主义,如此,才能让后代子孙有风骨节操地生活下去。 烟已燃尽,走回办公桌前,一万多个名字今天是看不完了,让秘书将档案暂时收走,这便走了出去。 车徐徐地前进,离夜金陵不远,一袭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白天如此折腾,她竟然还在街上走着,怀瑾靠边停下。 董知瑜也远远看到她的车,迎了上去。 “你……没事吧?”怀瑾的眼中本有丝柔柔的关切,让清洌的声音隐去一半,再让帽檐隐去另一小半。 “我很好,”哪有什么关切,一定又是错觉,看她站得那样笔直端秀,冷冷的鼻梁、冷冷的唇,错觉!董知瑜差点甩一甩头,将那点错觉甩开,“我有两件事情想问你。” 怀瑾稍稍挑起侧眉,“说吧。” “第一,我的情报是怎么泄给共.党的?” “你要搞明白两件事,首先,这不是你的情报,这是党国的情报;其次,轮不到你来质问我。” “好,即便这两点我都清楚明白了,请问,这情报是怎么传到共.党那里的?” “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是军统的人,有责任排除一切怀疑。” “你怀疑我?”怀瑾几乎莞尔,“我有我的原因和途径,这一点傅秋生也是清楚的。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董知瑜咬着唇,她当然不指望怀瑾能对她和盘托出,可如今看来是半点线索都套不到,可起码她求证了一点,刚才傅秋生说是怀瑾有渠道,那时她还没有排除傅秋生将情报传给共.党的可能,可如今怀瑾也说自己有途径,看来这一情报是怀瑾传给共.党无疑,她和组织有联系,虽然现在无法断定这联系有多深。 “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让我走?”那一向骄傲的自尊,要么完尚而高高在上,要么便碎得不要留一丝余地吧。 “……因为你影响了我的工作。”怀瑾低声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走回车中,一瞬间绝尘而去。 董知瑜站在尘沙中,细细琢磨她留下的这句话,“你影响了我的工作,”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自尊是不是并没有碎成一地? 第三十三章 男人 久违的晴天,早晨反而更冷,怀瑾驾着车在市里巡了一圈,老远看到水西门前聚了好多人,她本不爱凑热闹,可出于职责需要,她想也没想便往近前驶去。 城门上悬着一排醒目的标语,从右往左读下来便是“建设东亚新秩序”,城头炮台两边也各有四个大字,右侧为“同文同种”,左侧为“共存共荣”,日军的奴化教育已由大至小、由小至大,渗透到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城门下停着一溜军用卡车和吉普,将原本老百姓摆摊儿做买卖的地方全都占了去,穿着臃肿的人群,那一张张脸不知怎地,也像身上的衣服一样臃肿而麻木。大家都朝城门外望着,可望了一会儿,却又像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便缩了回来,面无表情地四处张望一圈,然后再试着伸出头往外看去。 怀瑾一路将车开到城门边,先前等得有些无聊的人这便又有了样新奇的看处,几个男人干脆将头伸到窗上不能再伸的位置,毫无顾忌地将怀瑾看着。男人,无论什么身份、地位的男人,观赏美丽女人的初始权利是平等的,更何况这个美丽女人目不斜视,高贵而端庄,像是拥有无上的权力,男人们霎时觉得,这比城门外发生的事情有看头了。 而此刻的水西门外,一列日本兵押着几十个面如土色的男男女女,他们跪在地上,有的已经半趴着,脸上是无尽的苍凉和大痛过后的麻木。旁边一个日本军官正冷着脸向群众呵斥,每呵斥一句,一旁的翻译便模仿着他的调子用中文再呵斥一遍。怀瑾认出这个日本军官,正是那日江边盘查她的那个日本兵所属联队长官松平浩二大佐,她走下车,男人们先前把她瞧得起劲,恨不得将脸都贴在窗玻璃上,等她真的走了下来,他们却退了后去,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怀瑾站在日本人圈好的栅栏外,松平的话她这才听清楚了,说这些人不愿做良民,破坏东亚共荣,而他们犯下的罪行无碍乎倒卖银元,拒绝学日语,过城门时没有给日军鞠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论如何,罪不至死,可如今,却男男女女地绑了几十口人,等松平演讲结束,就该是处决的时候了。 报复,典型的报复,日军的惯用伎俩,每当日本死了人,他们就拿十倍的中国人的生命去抵偿,而这一次,怀瑾心里清楚得很,是为着慰安妇的事。 不忍再看下去,心头压着沉沉的负罪感,怀瑾转过身,这一刻,她深深地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走上车,演讲已经结束,发动起车子,车外的人同时伸长脖子往城门外看去,掉头,身后传来熟悉的机枪扫射声,泪水无声滑过,顺着唇角消散,苦涩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个滋味了。 待那一万多人的花名册全部查完,已过了午饭时间,叶铭添敲门进来,带了两只饭盒,里面是热乎的饭菜,“怀参谋,太辛苦了,吃口饭休息休息吧。” “谢谢,”怀瑾并无丝毫胃口,前前后后两万个名字,竟没有一个对上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点起一支烟,“铭添,昨日押来的那个陆中宁,审得怎么样?” “具体情况还不知晓,不过您不记得他了吗?在江湾时他的射击课很是突出。” 怀瑾轻轻叩了下烟灰,“似乎有点印象。他是怎么落网的?” 叶铭添作势往门口瞅了一眼,有模有样地凑近怀瑾身边,压低声音道:“让我们的卧底揪出来的。” 是夜,一个身材匀称的黑衣男子经过徐记杂货铺,消失在一侧的深巷中,巷头的大宅院依旧光影流红,随着推拉门偶尔的开合,传出一两声若有若无的日本小调。 董知瑜远远跟着,眼看那人在自家老宅前停下,却并不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偏偏贴着围墙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侧楼外,手脚轻快地攀上一旁的老榆树,一个翻身轻轻纵上围墙,又是一跃,悄然落在二楼的一方木质阳台上,整套动作像只猎豹一样轻悄无声。 男子贴着门听了一会儿,随即迅速推门入内,里边真纪正准备更衣净身,素色和服刚刚退到肩头,冷不防从阳台冲进一个人,吓得她花容失色,正欲喊出,便被一只手死死地按住嘴巴,同时被他揽着一个转身滚在榻榻米上,原来榻榻米旁的矮柜上有一支蜡烛,他这一滚是为了靠近矮柜将蜡烛吹灭,从进屋到控制她再到蜡烛熄灭,这整套动作在十秒内完成。 一只冰凉的匕首抵在真纪的喉头,来人将声音压得极低,甚至有些不自然:“听着,我只要问你一个问题,老实回答,否则!”说着将那匕首又是一抵。 真纪只觉得那声音里透着分熟悉,脑中浮现出蜡烛被吹灭前那一刹那,对方一字胡上、黑色帽檐下隐隐透出的那抹目色,层层叠叠,作为男人未免太漂亮了些。 真纪点点头,房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巷子里红灯笼的一丝微光透进来,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看到真纪的眸子亮闪闪的,似乎少了分惊恐,多了分笃定。 对方有丝犹豫,按住她嘴巴的那只手力道稍事放松,另一只手上的匕首又一紧:“老实点,别耍花招。” 真纪之前浑身肌肉还绷着,这会儿却放松下来,静静地躺在对方身下,等着对方自己撤掉防线。 也许是感受到真纪身体的变化,身上“男子”渐渐松开手,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却毫不放松,依旧压低了声音:“周一晚上,影佐祯昭在这里一共见过几个人,分别是谁?” 真纪稍事回忆了一下,“两个人,一个是南京政府军事参议院高级参谋怀瑾少将,另一个是上海青帮杜月笙的门下客贺树强。” 对方身体一僵,沉默了片刻,便又问道:“这二人来此处见影佐,分别谈了些什么?” 真纪顿了一顿,“怀参谋来,和影佐大人咏梅听曲,后来产生了小小的争执,真纪很是担忧,”说完,那亮晶晶的眸子直望向对方,“怀参谋是位高尚而爱国的真君子,倘若这样的人有个丝毫闪失,真纪此生都将不安。” 对方似乎稍稍屏住了呼吸,随即又舒缓开来,“他俩是为什么争执?” “真纪没有听,也不记得了。” “……第二个人呢?他来见影佐又是为何?” “他呈给影佐一份名单,等他们谈话时,真纪便被支开了,因此并不晓得那名单究竟是什么。” 正说话,门外一阵木屐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真纪,睡了吗?” 第三十四章 照片 董知瑜在墙外等得心里直纳闷,原本她回去琢磨了很久,既然傅秋生和怀瑾都大大方方向她承认将情报通给了共.党的事实,便可排除他们中任何一人是组织上卧底的可能,眼下局势复杂,自从抗战爆发,尤其是汪精卫在南京靠着日本人组阁后,国共明里暗里就开始合作,明的不说,暗地里大家通过各种渠道互通情报她也是听说的,在上海时,有个丹枫白露俱乐部,就是国共两党及社会上的混混暗中交换或买卖情报的地方。她相信怀瑾所谓的“渠道”,定是此类性质,跟着她就有希望找到组织。 今晚她觉得似乎有戏,对方如此乔装改扮,一路坐着黄包车至此,形迹十分可疑,自家老宅自从被日本人占了去开了这个酒楼旅馆,一向是接待中上层军官的地方,可她却并不从正门进去,而是如此悄悄翻墙潜入,这里边定是大有文章。可让她纳闷的是,怀瑾进了二楼那房间后里面的灯便迅速熄灭,再下来便没了动静,这房间里究竟是何人? 听到那中年女人的声音,真纪和怀瑾都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怀瑾将刀口紧紧抵向对方喉头:“告诉她,你睡了。” 真纪轻轻扶上怀瑾握刀的那只手,边对着门外轻声问了句:“夏子吗?”边对怀瑾微微摇了摇头,“她找我有事,早前说好了的,如果现在说睡下,她会怀疑。” “是我,你刚刚要的明天的客人名单,我给真纪你送来。” “请夏子回去稍等片刻,我在沐浴更衣,给你添麻烦了。” 怀瑾拉起真纪的身子,自己跟着起身跪直,准备随时应付突发情况。 “是这样,那我一刻后再过来,真纪你的房间里很黑呢,没有事吧?” “哦,蜡烛燃尽了,我正在换呢。”真纪说着指了指矮柜。 怀瑾松了手中的匕首,向矮柜偏了偏头,真纪也跪起身来,挪到矮柜旁边,擦亮一只火柴,点着了蜡烛。 门外木屐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个叫夏子的女人走远了。 真纪看着烛光中怀瑾的眼睛,幽暗而深邃,她曾经无数次在远处边唱曲边观察她,那是个气质独绝的女军官,一同来的军官饮酒嬉闹时,她总是独坐一旁小酌,眼中并不像许多其他军官那样透出那种嗜血的光芒,反而她很平静,有种从内中透出的与世无争,这让真纪感到困惑,这里的军官多是为了名和利不要命地往上爬,很小的一撮是为了对天皇的信仰,而在她看来,中*官是没有类似的信仰的,日伪的军官她见过许多,眼神闪烁,唯唯诺诺,在她看来,一个向外族低头、屈就的人是不值得尊重的,然而怀瑾却给她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从第一次看到她,直到后来一次次在这里的邂逅,虽然对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却已深深地陷入其中不可自拔了。 她渴望对方能将目光投向自己一回,第一次,她的心愿达成时是在怀瑾离开影佐的房间时,当时自己可真失态,身处险境的怀瑾却离开得那样从容,第二次,便是眼前,自己的脖子被对方手中的匕首抵着,第一次如此近地与她接触,近得可以看到对方深瞳中倒映的影子,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您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吗?” 怀瑾想了想,“没有了。” 真纪沉默了,她不知道怀瑾下一步将要怎样,要杀她灭口吗?应该不会,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何况自己并不知道她是谁,不是吗? 怀瑾将刚才的细节很快在脑中过了一遍,其实刚刚真纪如果真按自己的意思说睡下了,反而会引起那个夏子的怀疑,可她仿佛并没有要暴露自己的意思,这一点十分奇怪。 “确实还有一点需要知道的,”怀瑾又开口道。 “知无不言。” “你,为什么会帮我?”职业习惯让她必须把违背常理的事情搞清楚,对于这个艺妓,唯一能搞清楚的机会便是眼前,倘若她答得词不达意,则要采取行动。 真纪的两排长睫像翅膀似的轻颤了颤,她没想到怀瑾会问这个问题,果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柜子里有本<故乡的雪>,里边有几张照片,您可以看一看。” 怀瑾犹豫了一下,随即打开身旁矮柜,里边果然有这么一本书,她放下匕首,取过书来,里页夹着几张照片,第一张好像是全家福,上面四个人,一对中年夫妇,身后站着一对少年,男孩子英俊挺拔,女孩穿着和服,柔顺的头发从两侧挑起,在头顶绑着只秀美的蝴蝶结,照片中笑得甜甜的,很是幸福。第二张是两个少年的合影,依旧是其乐融融的气氛。 “这是我的家人。我的父亲、母亲、哥哥,”顿了一顿,“他们全都不在这个世界了。” 怀瑾从书中抬起头,看向真纪。 “父亲和哥哥先后在战场上牺牲了,母亲经受不住打击,也病故了……”真纪的声音稍稍有些颤抖,稳了稳,“所以,我是个反战主义者,我热爱大和民族,但我痛恨战争。” 怀瑾想了想,“这和你帮助我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我的家是被日本军部的战争狂摧毁的,影佐作为军部的人,您若是他的敌人,我便帮您。” 怀瑾感到些许不可思议,平日里看这些整日只晓得歌舞弹奏、将脸颈刷得雪白的艺妓,总以为她们是没有灵魂的,男人的玩物而已,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心中竟藏着这么沉痛的故事,甚至愿意背叛军部。 她随手将那书翻了一翻,看到最后页也有一张照片,本以为又是一张家庭合影,随意瞥了一眼,竟不想看到一个穿着旗袍的中国女人,女人身边还站着个十几岁的中国姑娘,这都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她只觉脑中轰地一下,这怎么可能?将最后一页往前一合再打开,看到照片背面,果然写着两个名字:董若昭,董知瑜。 第三十五章 榆树 怀瑾稳了稳情绪,她不能表现出认识照片上的人,给对方留下任何线索,然而这事奇了又奇,难不成董知瑜和日本人有染? “这些,是谁?” 真纪看了看照片,“她俩是这座大宅的真正主人,一对姑侄,有人在找她们。” 一时太多信息,怀瑾又要理清楚,又不能让对方觉出自己对此事感兴趣,更要命的是,自己得赶紧撤才是,眼下不是聊天的时候。 真纪却仿佛并不想她走,“前阵子我好像看到了照片上这位年轻的小姐,但又不能确定。” 怀瑾站起身来,“听着,今天的事情,半个字不许说,否则你必死无疑。” 真纪仰起头看着她,仿佛并未听到对方的要挟,那么一刹那,怀瑾觉得她的眼中简直就是留恋了,一定是妆化得太妖了,给人错觉,怀瑾想。 如法炮制,从阳台翻上一侧的老榆树,再轻轻一跃落到地上,真纪走到阳台上,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秀美挺拔的身影,不远处角落里,董知瑜困惑地看着阳台上的日妓,以怀瑾的身份,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这座宅子,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这样神神秘秘地去找这个日妓,而再看阳台上的人,还在目送着怀瑾早已模糊的背影,她显然是知道来人是谁,就是说她俩是认识的,并以这种方式接头联系。 这个日妓究竟是谁?她会和组织有联系吗?董知瑜想着,随即几乎否定了自己,若是她们选择这样的方式碰头,别说是做资深卧底,恐怕就连谍参班的考试都没法通过,这种假扮加翻墙的接头方式,风险是最大的,她们完全可以选择其他方式联系。那么会不会是偶尔碰头交换或者买卖情报呢?董知瑜在脑中过滤着种种可能。 日妓走回了房间,董知瑜也从角落阴影处走了出来,现在该怎么办?她径自琢磨着。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她不想这么一走了之,可不走又能怎样?上去问她吗?显然不合情不合理,况且自己一个中国人,又是女儿家,日本人是不会让她上去的,学怀瑾潜入阳台?又怎么解释自己的动机和身份? 董知瑜盯着那方阳台,这宅子的布局她是再熟悉不过了,那间本是西头一间客房,她想,日后一定得寻着机会找到这间房里住着的日妓。再转头看身边这棵老榆树,自打自己有了记忆它便在这里,小时候少不了趁大人不在偷偷来爬树,看怀瑾刚才轻轻松松便攀了上去,不知道自己还爬不爬得上去了,这般想着,便手脚并用,往树上爬去。 “身手不错!”树下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董知瑜一个没站稳,“啊!”还没叫开,便落了下去。 底下男人稳稳将她接住,“对不起,”说完便对董知瑜咧开嘴,颇觉有趣地将她打量着。 “你!你跟踪我!”董知瑜从马修身上弹跳开来,避到三尺开外的安全距离。 “你不也在跟踪别人?”马修耸了耸肩。 董知瑜有种不祥的预感,此人为什么要跟踪自己?跟踪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她直觉此地不宜久留,正待转身离去,头顶上方传来一句柔柔的女声:“小姐,需要帮助吗?” 这声音和语句都似曾相识,董知瑜循声望去,竟是刚才怀瑾秘见的那个日妓,这会儿许是听到了窗下响动,又折回到阳台上。 她一时犹豫起来,本是想赶紧离开,不想眼下有了和日妓说话的机会,毕竟对她的身份依旧十分好奇。 “你等着,我这就下去。”真纪说完便走回了房间。 马修并不懂得她们在说什么,“哈?接下来呢?”他问董知瑜。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走了?跟踪狂先生?” “我觉得我有义务护送你回家,跟踪狂小姐,”马修坏笑着,“顺便说一句,你刚才跟的那位女士,和这位日本女士,好像认识。” 董知瑜将目光从马修脸上移开,以掩饰内心的不安,这么说,马修不光一路跟着自己,还看出自己跟着的是位女子,他有可能还把怀瑾认出来了吗? 正说话,日妓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来,先是将二人打量了番,然后走到董知瑜身边,“董小姐,这位可是你的朋友?你没事吧?” 董知瑜双眸倏地放大,“你认识我?” “我本不认识你,但有个人认识。” “谁?”是怀瑾吧,董知瑜在心里说。 “董旬,你认识吗?” “谁?”董知瑜满以为自己听错了。 “董旬,这宅子原先的管家。” “董叔?你怎么会认识董叔?”这个答案比怀瑾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真纪从怀中取出刚才那张照片,递给董知瑜,“我们……‘搬进’这座宅子时,他曾经帮助过我,作为回报,我答应帮他寻找照片上这两位小姐,董先生说你们应该还会回来。数周前,我好像在这里见过你,但当时外面太黑,真纪不敢相认。” 董知瑜低头看着那张照片,董旬是董门家养的管家,他的爷爷辈儿起就在董家做事,并跟了董姓,十分忠诚,虽说是下人,打小自己就把他看作了亲人。自己前阵子却是来过一次董宅,也想知道董叔兰妈他们都去了哪里。 “他现在哪里?” “他说让你们去秦淮河上的豆菹舫找他。” 第三十六章 西点军校 豆菹舫?董知瑜只觉这一晚上脑筋的连续转动在听到这个词之后达到了顶点,这是一张扑朔迷离的网,从董知瑜的视角来看,所有一切都和怀瑾扯上了关联。 首先是日妓,在董知瑜看来,怀瑾今晚来与她密会,已然够蹊跷,其次豆菹舫是怀瑾常去的地方,而如今从日妓口中说出,说不出的诡异,剩下一些若有若无的牵连,怀瑾是和共.党有关联的,日妓和董叔竟然牵扯到了一起,董叔又在怀瑾常去的酒坊里…… “发生什么事了?”马修问道。 董知瑜转过头,看着马修,对,还有他,他到底是什么人?上次掐准时机帮了自己一把,这次又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又知道多少? 马修见她拿一双剔透的眸子瞧着自己,却又好像越过了自己看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他掠了掠长及颈部的棕发,“你没事吧?” 董知瑜牵了牵唇角,给他一丝勉强的笑,她突然有种想法,即这个世界都在跟她玩着什么游戏,本来自己是个双重身份的间谍,可如今,仿佛成了世上头号傻子,一切都蒙在鼓里。 “请问你怎么称呼?”董知瑜转回头问真纪。 “真纪。” “真纪小姐,我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巧就看见我,你为什么会帮助一个中国人?你到底是哪一路的?” “巧吗?”真纪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阳台,她突然想到怀瑾刚刚就是从这个地方攀上去,又从此处下来,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红,没在厚厚的脂粉中,“这本是董小姐你家的宅院,我受了董旬先生嘱托后便一直在这里等待,想必你们还会从上海回来看看的。至于你的其他两个问题,我今晚还和另一个人说过,我是热爱大和民族的,但我反对战争,我会帮助任何国籍、种族的人民,只要我能够帮上。” “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 真纪有些莫名地看向董知瑜眼中,随即目光中泛起一丝柔情,“那个人,”她将目光移开,刚刚的那丝柔情竟仿佛愈演愈烈,进而化作一抹羞涩,“是我仰慕的人,和她说这些,是为让她安心。” 董知瑜看着她脸上的一丝丝微妙变化,竟觉不解,她说的还是怀瑾吗?这……感觉怎么有点不对……她盯着真纪的眼睛,独自揣测,突然,朦朦胧胧的,竟觉两颊有些发烫,可又不知究竟是为何,直有些懊恼,“谢谢你,”说完这句,便转身向巷口走去,马修这才听懂了一句,赶紧跟了上去。 卸下一字胡,换上女儿家的衣服,怀瑾独坐床边,在脑中整理着今晚得到的线索,不,确切的说,这已不是线索,而是实打实的情报。贺树强,这么说,他脱离了派系,去上海投靠了青帮,难怪在军队名册里找不到他,如此说来,他很有可能已被日本人收买,替他们做事。影佐从上海来到南京,有可能就是为了和他碰头,毕竟上海到处是青帮和各个反日阵营的耳目,他们要在上海秘见风险很大,于是两人都来了南京。真纪提到的名单,也许就和陆中宁被捕有关,而那个名册上都有谁?杀伤力有多大?怀瑾觉得自己如坐针毡。 忽又想起那张照片,对于董知瑜来说,整件事情越想越像一盘局,然而对于怀瑾来说,这只是一个不曾料到的巧合,自己常常光顾的这个日本会所,竟是占了董知瑜家的宅子所得,自己以前只知道她祖籍南京,后来发生了家变,去上海投靠了姑姑,这会儿她却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家变呢? 复又穿戴好外出的衣物,夜金陵还没有打烊,她要把这个情报尽可能早地传达给傅秋生。 这会儿很难找到黄包车,董知瑜默默地走着,马修便跟在一旁,不时帮她踢开路上的碎石杂物,挡开上来乞讨的叫花子。 “你为什么对这些穷苦人这么无情?”董知瑜摸出口袋里的伪币,递给那个被支开的乞丐一张。 “你接济一个,那边一群都会找上你的,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穷苦人,这不该是你接济他们的方式。”马修指了指不远处向这边张望的几个衣衫褴褛的人。 “那就给他们好了,钱不多,但一块面包也许就能救了一个人的命。” 马修笑了笑,不再争辩,却又想起另外一个似乎更加有趣的话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董知瑜心下一惊,却故意答非所问:“好人,”不行,让他这样问下去,自己必然变得被动,“你呢?你是什么人?留在中国干什么?缠着我又干什么?” 马修从鼻子里发出一串笑来,却也是善意的,“怎么?掌握谈话主动权?”说完对董知瑜眨了下眼睛,“我么,自然是为你留下来。” 董知瑜自顾自翻了个白眼,大步朝前走去。 “别恼,”马修又嘻嘻笑起来,“天知道,我是认真的,何况,中国的局势现在很有趣。” “有趣” “没错,有趣,”马修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你可曾将目光投向整个世界去分析一下,想想日本下一步想做什么?” “说说看。” “日本是要挑战美国的,所以你、我终究会成盟友。” “此话怎讲?” “日本侨民在美国所受待遇一向很差,而日本人一向有很强的民族荣誉感,不能容忍外族对本族人的欺侮,这一点和中国人稍有不同,”说着斜睨了一下董知瑜,“日本政府早就伺机报复,但碍于国力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日本强大起来,跟着德国开始欺负到英法头上,美国便看不下去了,出面阻挠。美国对日本已经禁运了很长一段时间石油,要把日本逼上绝路了,说到这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着将头凑近董知瑜,“日本人在满洲国拼命找石油,最后宣布中国东北不产石油,告诉你,美国早几年就勘测到东北有大量石油储备啦,巨大的!” 董知瑜惊愕地看着马修,她有一种疯狂的直觉,马修所说也许都是事实。 “所以,日本总有一天会和美国干起来,到时候我们可就是盟友啦,而中国么,别看现在这么凄惨,总会走过去的。”说完便自顾自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在街灯下闪烁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给你一些信心,灌输些美国人的乐观主义,”马修又眨了眨眼睛,“你当然不是为日本人卖命的小翻译,你是吗?” “我就是吃皇粮的小翻译,让你失望了。” “不,不,我不介意你是谁,如果你只是个小翻译,那可还真够我失望的,你应该是个带劲儿的人,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是谁?” “马修汉森,冒险家,西点军校刚刚开除出籍,”马修说着咧嘴一笑,“这种时代,还在学校里呆着做什么?我说,你那个军官朋友需要武器吗?任何叫得上名字的美式武器,我都能给你们弄来。” 第三十七章 宁织造 夜已深,寻常的街道早不见人迹,怀瑾开得很快,直到看见前面一男一女两条人影,袅袅婷婷,俊逸挺拔,她放慢了速度以免伤到行人,再近一些,那男的竟像是个洋人,留一头浅棕色微卷的头发……等等,那可是董知瑜和马修! 怀瑾觉得自己似乎为叶铭添堵着了,虽然她知道他俩的关系是假的,可董知瑜难道真的和马修……?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看两人走得悠哉悠哉,还不时说上两句话,还能有别的可能吗?怀瑾轻踩油门,扬长而去。 董知瑜正听马修说到怀瑾,忽地一辆筒子车从路上快速驶过,在前面丁字路口往右一转,便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睛,那可是怀瑾? “你说怎么样嘛?”马修问道。 董知瑜睨了他一眼,“黑市的?” “白的黑的都行,看你们是什么用途。”说完嘿嘿一笑。 董知瑜只觉他话中有话,这一晚上他话里话外都是意思,也不知是真知道什么还是套自己的话,多说无益,省得让他套了去,“还能有什么用途,莫名其妙。” “嘿嘿,这可说不准,话说你吧,肯定不是日伪的人,不过究竟是蒋那边的还是毛那边的,我还没搞清楚。”说完又自顾自嘿嘿笑起来。 “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董知瑜扔下这句便大步往家中走去,她的心怦怦直跳,马修的话已经说到那样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又转念想到怀瑾,她今晚又在干什么? 傅秋生正准备交代伙计几句便回家,却一眼瞅见怀瑾打门口进来了,这个时候,难道有什么紧急情况?他在吧台前坐下。 怀瑾走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便也挨着坐下,点了一杯酒。 “上海青帮里有个人串通影佐祯昭,前几日给了他一份名单,我怀疑名单上都是我们的卧底,此人叫贺树强,皖系军阀出身,现在是杜月笙的门徒。” 傅秋生变了脸色,沉默了一会儿,“目前有人因此被捕吗?” “据我所知,中统安插在南京的一个叫陆中宁的人,有可能是被这名单所害,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知道了,消息会连夜发给上海。” “此人要秘捕,不要打草惊蛇,抓到后得审一审,看名单上究竟都有谁,”顿了顿,“另外,此人一旦被捕,请通知我。” “抓到就通知你?” “对,此人与我颇有些渊源,届时我要亲自去一趟上海。” 傅秋生犹豫了一下,“阿瑾,你不该再出面做这些事,要让董知瑜去锻炼。” “有些事可以让她去锻炼,有些不可以,”怀瑾垂下眸,又抬起,“对了,跟你打听个事。” 傅秋生叹了口气,“但问。” “日人街那边日本军官聚会的那个私人会所,原先是什么人家的宅院?” 傅秋生略一沉吟,“哦,那处,说起来你也许不知道,那是董知瑜家的老宅。” “什么?”怀瑾听着诧异,虽然她早先已从真纪口中得知,但傅秋生也知道这一层,她感到十分意外。 “哦,这个怪我,应该早把她的情况都跟你说一说才对,只是,你怎么突然问起那个宅院来?” 怀瑾想了想,真纪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傅秋生罢了,“今晚又在那里喝酒,席中听日本人说,那宅院有些来头。” “确实有些来头,想必你也听过‘江宁织造’?” 怀瑾向傅秋生望去,双眸蒙起了一层雾,“大清王朝的御用织品机构。” “没错,当年经历了太平天国起义后,江宁织造被裁撤,但这项工业并未停止,当时南京城中据说有三万台左右的织机,散成了大大小小的民间作坊,后来有个作坊主收购了近三分之一的织机,组成当时最大的织造局,就是董家。” “那这董家人现在又是如何?” “可惜子孙不发达,董知瑜的父亲只有兄妹二人,妹妹,也就是董知瑜的姑姑,嫁到了上海,到了董知瑜这一代,却只有她一个孩子,九岁那年,父亲得了一场重病,竟没救过来,母亲和父亲感情很深,不久便自尽了,剩下一个女孩子家,便被上海的姑姑接了去教养,于是才有了我们现在和她的渊源。”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怀瑾想着,这么说,那照片上的董若昭,便是那位上海的姑姑,也是董知瑜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报还请尽早传给上海。”怀瑾站起身。 “马上就报。” 第三十八章 茶话会 眼看就要到年关,街上冷清了不少,很多外地来做小买卖的或者给人当帮工学徒的都陆续回乡了,董知瑜拎着几包年货,在豆菹舫前停下,正值中午,船舫上升起袅袅炊烟,董叔真的在这里吗?他在这里做什么? 走进船舫,还是上回那个伙计迎了上来,“小姐吃饭吗?” “不是,我来找一个人,董旬,他在这里吗?” 伙计将她看了看,“老董?请问小姐是?” “我也姓董,本家亲戚。” “唉,董小姐请坐下稍等,我去厨房知会一声,这里有新泡的茶,您先用着。”说完便掸了掸帐台前的椅子,从手边茶壶里倒了杯茶递上。 谢过伙计,董知瑜边坐下边打量着这船舫,还是那样古朴的格局,方才伙计提到厨房,想起上回来时尝到的那一道道地道熟悉的淮扬菜,和幼时记忆那样相似,莫非是董叔掌的勺? 正思量,那边快速走来一个中等身量的人,在帐台前停下,热切地将她瞅着,董知瑜抬起目光,见来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瘦筋筋的,两鬓平添了些许白发,竟是比记忆中苍老许多,一时湿了眼睛,却忍了下去,化作唇角眉梢一抹嫣笑,“董叔,是我,”说着便站起了身。 那董旬竟也有些哽咽起来,上前将董知瑜的双手握住,“小小姐,真是你!”说着后退半步将她打量一下,“比头几年又长高些了,更俊俏了!” 董知瑜这便伸手去挽他的胳膊,打自己记事起,董叔就一直宠着自己,虽说是下人,在她看来却比亲叔伯还亲。 “哎唷,我这厨房里忙活了半天,身上都是油腥,仔细弄脏了你的衣服,”董旬边让边瞅着董知瑜身上那套文官制服,“小小姐这是什么时候到的南京?若昭小姐和表小姐也回来了吗?” “回来好几礼拜啦,姑姑和表姐都还在上海,我就在南京不走了。” “不走了?” “嗯,我在政府谋了个职,现就住在成贤街那边。” 董旬的脸色倏地一沉,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小小姐,老宅……” “我去过了,是里边的真纪小姐告诉我你的下落。” “对,那个日本姑娘,是我托的她,自那以后董叔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们,”董旬犹豫一下,“不知小小姐怎么谋上了政府的差事,做什么呢?” 董知瑜听出他语调中的一丝惋惜和失望,眼下沦陷区的百姓渐渐都参透了汪精卫政权的实质,有良知的人都对其极其不满,说自己为政府做事,无异于为虎作伥,可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军统那一层身份,就是姑姑也不知道,眼下也同样需对董旬隐瞒,“恰好姑父在上海得了点关系,这便谋了个英文翻译的差事,也是学以致用吧,毕竟‘家’也在这里,”说着,便低下了头。 董旬叹了口气,一时也不再说什么,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小小姐还没吃饭吧?可介意留在这里尝一尝董叔的手艺?” “说来也巧,董叔的手艺我已经尝过了,之前和同僚来过这里,当时还感叹,这里菜肴的味道竟和记忆中家里的一样,想必是董叔你当初偷学了厨子的手艺。”说完便嘻嘻笑起来。 下午回到单位,上面传下来说后天晚上将在夜金陵开个新年茶话会,乘着外地同僚还没回乡探亲,大家在一起聚一聚,到时少不了歌舞演出,有才艺的也可以上台献艺,演好演坏都无所谓,就图个乐子。 “都有哪些歌舞啊?”周碧青没事便到翻译科串门。 “听说请了个法兰西来的康康舞团,唉,最正宗的康康舞还是要去巴黎的红磨坊看,我倒有幸身临其境观摩过一次。”伍乃菊接道。 周碧青冲董知瑜做了个鬼脸,后者倒是想笑,无奈正对着伍乃菊,只好绷着,垂下眼眸,唯恐笑意从眼中溢出。 伍乃菊见半响无人接茬,也不好再继续,又觉尴尬,即随便扯了句:“听说那个扭扭捏捏的歌女走了。” “谁呀?” “就是那个唱<秦淮夜曲>的。” “那曲子蛮好听的。”一直没说话的董知瑜开腔了。 “那你去献唱一首,如何?就唱这曲子!”周碧青逮着了个捉弄董知瑜的机会。 “对对!董翻译上回哼歌我听过,可好听了!”文书小吕也加入了对话。 “董翻译要登台献艺?”一个洪亮的声音打门口传入,接着进来一个戴眼镜留小平头的中年男人。 “徐部长!”伍乃菊第一个站起身,其他人也都纷纷起立问好,原来这来人是外交部新转来的部长徐良,原部长褚民谊被派驻日本做大使了。 徐良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我来就是想谈谈茶话会的事情,正好你们在聊,并且连节目都想好了嘛!”说完便哈哈笑了起来。 “徐部长,她们说笑呢,我哪里会唱歌。”董知瑜笑了笑。 “我看你就很好,早听上海那边的人说了,董翻译可是才艺双全,”说着又想了想,“年轻人,应该积极些表现自己,我在美国留学时,那些美国青年可不懂谦虚,会,就上!” 董知瑜转头直视周碧青,刚才就是她起的头,周碧青冲她吐了吐舌头。 “你别瞪小周,主意算我的,现在着手准备吧!”徐良笑呵呵地走了出去,他可舒了一口气,外交部出一个亲日友好的节目,这可是汪精卫今早亲自向他下达的命令,正巧刚才在门口听到这么一出,还有什么比演唱宣扬中日共荣的电影《秦淮之夜》主题曲更适合的节目呢? 而此时影佐祯昭在南京的旅馆房间里可没有这么祥和,与他对面而坐的是刚刚从日本赶来的军部铁腕人物,冢本恕。 这是影佐在中国农历新年之前在南京逗留的最后一夜,而此次南京之行,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等待他的到来。 “这么说,‘阙’应该是暗藏在我大日本天皇军队或者汪氏军队的上层军官中。”冢本恕像是发问,却又像是在出声思考,一溜胡渣随着嘴唇的开合在古铜色的脸上上下蠕动。 “钱新民当初并不确定‘阙’是否存在,如今贺树强的情报里明确提到了‘阙’,并且就在军中上层。就连钱新民这个军统京沪区的区长都是只闻其号,可见此人身份有多绝密和重要。” “那么,不知影佐君可有个排查范围。” “不光有,范围还很小,其中有支那人,也有我大日本帝国的人,”影佐脸上的镜片一闪,“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公博,第七师师长施亚军,参谋本部高级参谋怀瑾。” “怀瑾?”冢本抬起一双犀利的眼眸,“这个名字很熟悉。” “没错,当年陆军士官学校唯一的一位来自支那的女学员,冢本大佐你应该有印象,”影佐望向冢本身后的虚无,“但我不希望是她。” 第三十九章 浪人 雪在地上细细薄薄积了一层,看样子很快便会融化消失,一双木屐踏在薄雪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和周围人破旧布底鞋抑或皮靴发出的声音很是不同,木屐的主人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日本浪人,个头在彼时的日本人里算是出类拔萃,高大的身体被一袭深色和服裹着,仿佛这南京城的寒意并不让他在意。 除了这寒意,其他所有的一切又仿佛都让他在意。这是南京最摩登最繁华的地带,浪人面带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边慢悠悠地走着,边观望着周围的人和事。 这是一家叫做“夜金陵”的夜总会,他的中文不好,却基本猜出了个大概,这家夜总会今天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里里外外都忙忙碌碌、张灯结彩,他走到门口,也想进去凑个热闹。 门口一个将中分发梳得油亮亮的男人迎了上去,先是一板一眼地鞠了个躬,随即满脸堆笑:“对不起,先生,这家夜总会今天被包场了,给您带来不便,还请原谅!”说完又是深深一鞠躬。 “哟西,你的日语说得很好。”浪人面露笑容,古铜色的脸上,一溜胡渣轻轻往上一扬。 “多谢先生夸奖,不瞒您说,我是国民政府外交部的日语翻译,我叫胡校。这‘夜金陵’,今晚也是让政府包了下来,举办新年茶话会。” “国民政府……”浪人思索一番,“胡桑,我是冢本恕,近日刚刚从日本来到南京,我对贵国的文化、市井生活都十分感兴趣,我来南京也就是想体验这些,可惜我不会说中文,如果胡桑感兴趣,今后能否在闲暇之余随我一起,将这里的吃、喝、玩、乐都好好于我介绍一下?” “这……”胡校打量着面前这个高大的日本男人,他看上去满脸诚意,倒不像是在说笑,而再从头到脚这么一看,确是一副浪人模样,可眼下时局复杂,终究摸不清对方底细,这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好呢? 冢本看出对方的犹豫,“这样胡桑你看可好,如若你现在答应了,从明天开始,我便正式雇佣你,每日开给你十个日元的工资,如何?” 胡校心里这么一算,自己目前的工资若是换成日元差不多每天也就十元的样子,若是接了这茬,按照这个冢本的意思就是陪他玩,给他做向导,轻轻松松赚个双倍工资,倒是一桩美事,不如先答应了下来,日后若是不喜,还可以推脱掉。于是便笑道:“工资事小,今日遇到冢本君便是缘分,何况冢本君你还对中国文化风俗感兴趣,那理应是我这个翻译的工作,没有问题。” “那先谢谢胡桑了,”冢本说完便从贴身衣服中摸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地址,明天是周日,不知胡桑是否有空到寒舍一聚?” 胡校接过卡片,地址是日人街一处民宅,“没问题,”说着也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双手呈上,“这是我的名片,明日上午九时整,冢本君看如何?” “明日上午九时,我在家中等待胡桑。”冢本笑容温和,掩饰住双目的锐利。 人们陆续到来,偌大的一个夜金陵,眼看渐渐满座,连平时甚少开放的二楼也全布置了起来,二楼正对着舞台的,是几个私人包房,这下也都布置妥当,里里外外检查了无数次,供随后政府要员及日本人使用。 早到的一批早已三五成群自娱自乐起来,瓜子、果仁、扑克牌便可凑成热腾腾的一桌,大家有说有笑,年还没到,味儿已足。 董知瑜着一身白色压淡金暗花的云锦旗袍,独自坐在后台,她一会儿要第一个出场,自从定下了这个节目,她和化妆师的战争就开始了。先是服饰,她拒绝化妆师给她提供的那件满是红色羽毛的礼服,化妆师认为,这是开场节目,又是迎新年,须得这样的浓烈才压得住排场,董知瑜认为,这衣服和这首歌曲所传达的意境完全不搭调,要么换衣服,要么换人来演,如此她赢了第一个回合,在箱子里找出自己一件极少穿的旗袍,颜色虽素淡,低调中也不乏化妆师要的舞台效果。 再然后是发型,这场战争下午开始,一直到刚才落下帷幕,原来她的头发被高高盘起梳成一个发髻,董知瑜觉得这样就好,干净利落,化妆师说这样的话舞台效果是很差的,必须得配上些夸张的发饰才行,于是便试图把和那件红羽毛礼服配套的羽毛头饰给她戴上,董知瑜在镜子里将一双眼睛瞪成了铜铃,那顶红羽毛头饰和她身上这件旗袍格格不入不说,造型之巨大和夸张,仿佛把自己的脑袋吞噬其中,于是几经商讨,双方折中,挑了一只小巧的白色羽毛头饰给她戴上,这才罢休。 离开场还有半小时,董知瑜正想着心事,冷不丁肩膀被人一拍,惊得花容失色,那边周碧青“咯咯”笑起来,“真美真美!难怪叶大少校如此神魂颠倒!” “你还敢来聒噪,都是你出的主意。” “你还不愿意不成?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这是我们政府正式成立后的第一场年会,日本人都要来的,听说,汪主席也要来呢!好好表现!” 董知瑜不去理她,独自想了一会儿,“哎,你说丁家桥那边的人也来吗?” “那是自然,我刚才还看到怀参谋呢,她和几个日本军官一起,直奔二楼包间去了,真威风!” 董知瑜脸上微微泛了红,看着镜中的自己,两片唇涂得饶是娇红,冷不防自己吓了一跳。 “你说这怀参谋吧,”周碧青见董知瑜不答腔,又自顾自说了起来,“本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可惜终日穿着身军装,确实英姿飒爽,可不如别的女孩儿那么会打扮,今天穿个旗袍,明天穿个裙子什么的,可惜了她那身材。” 董知瑜的脸愈发的红了,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让一个军官今天穿身旗袍明天穿个裙子,情何以堪?” 那边怀瑾随几个日军作战部的军官走进二楼一间布置好的包间,一进门便看见几个日本艺妓垂首立于门边,原来这总务处想得甚是周到,从日人街那处军官们常去的酒楼请了这几个最受欢迎的艺妓过来,专门服侍日本人。 随行的几个日本军官甚是开心,看来这马屁拍得是到了位,又听今井参谋愉快地叫道:“真纪小姐,我可是很久没见到你了!” 怀瑾听到这名字心中一怔,没想到在这场合居然碰到了她,她会把自己认出来吗? “是,今井君,真纪今天随时为各位服务,希望各位在这里能够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说完便拎起茶壶,逐一给大家倒上茶水。 待走到怀瑾身边,见她只是冷冷地坐在椅中,并不看自己,真纪轻声说道:“怀参谋,若是有什么需要,还请随时吩咐真纪。” 怀瑾故作回神,对真纪点了下头,算是答谢。 董知瑜和周碧青闲话了几句,眼看大家都找好位子坐定,周碧青也回了去,趁这空挡,董知瑜来到化妆室的侧窗处,拉开一丝窗帘,看向二楼包房,远远望去,只见一个包房里坐着几个穿军服的人,仔细一看,打前头确是坐着位女子,远远的看不大清,仪态和怀瑾颇为相像,而这女子一旁,竟站着个艺妓,躬着腰,正和她说些什么。 董知瑜想起那晚见闻,不觉拧起眉头,这会是那个唤作真纪的日本女人吗?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怀瑾会知道老宅和董旬的事吗?这一切在她看来皆是扑朔迷离。 这时会场全体起立,紧接着掌声雷动,董知瑜循声望去,一行人簇拥着几个衣着光鲜的人走了进来,领头的倒是有几分气宇,可却像被蒙上了层灰蒙蒙的色调,说不出的违和,董知瑜认出,那就是汪精卫了。 “董小姐,一会儿准备上场了!”化妆师进了来,对她喊道。 董知瑜合上窗帘,转过身来。 化妆师惊得倒抽了口气,“确实不俗,你还是比较了解自己的。”这两天来她第一次完全认同了董知瑜的意见,面前这个女子,精致如一座瓷像,又轻盈若一片白羽。 第四十章 白鸟 亲爱的,但愿我们是浪尖上一双白鸟! 流星尚未陨逝,我们已厌倦了它的闪耀; 天边低悬,晨光里那颗蓝星的幽光 唤醒了你我心中,一缕不死的忧伤。 露湿的百合、玫瑰梦里逸出一丝困倦; 呵,亲爱的,可别梦那流星的闪耀, 也别梦那蓝星的幽光在滴露中低徊: 但愿我们化作浪尖上的白鸟:我和你! 我心头萦绕着无数岛屿和丹南湖滨, 在那里岁月会遗忘我们,悲哀不再来临; 转瞬就会远离玫瑰、百合和星光的侵蚀, 只要我们是双白鸟,亲爱的,出没在浪花里! ——叶芝《白鸟》 帷幕拉开,台上是一片白雾缭绕,紧接着一串钢琴声行云流水般在这个两层空间里流淌,曲调颇有几分熟悉,细细一听,竟是夜金陵里每天上演的《秦淮夜曲》的旋律,只是抽去了各种繁杂乐器,独留一曲钢琴,重新编曲,别有一番意味。 一束蓝光倾泻下来,光束中出现一架钢琴和琴师,人们纷纷窃窃私语,习惯了夜总会闹腾的表演形式,一时感觉新鲜。这时蓝光渐渐黯去,直至消失,而随着蓝光的隐去,另一种天籁之音又逐渐浮出,似随意的轻哼吟唱,飘渺如天外来音,会场里顿时静了下来,人们仿佛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 又一束白光自天而降,光束里一袭倩影若隐若现,那是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子,侧身坐在阶梯上,她的头发高高挽了上去,露出天鹅般的颈项。 “镜里对君君不问” 女子幽幽唱出这第一句,不同于歌女的华丽哀婉,她的唱腔干净而柔和,别样的动人。 “花香绕指指酥柔” 女子唱出这第二句,随即优雅地站起,转过身面对着观众,只见最上乘的云锦织料轻裹着曼妙隽秀的身体,白光中一星星淡金色的光泽涌动,女子垂下睫,精致的面容上一抹红唇,如银装素裹中跃然而出的一支红梅,恰到好处。 “水照深楼楼亦暖,月笼风云云驻留” 女子徐徐走下阶梯,发上的白羽在空气中缓缓流动,犹如浪尖上一袭白色光流,直击怀瑾心房。 她似一只勇敢而执着的白鸟,轻舞在流波中,那是怀瑾最爱的一首诗:“亲爱的,但愿我们是浪尖上一双白鸟!……可别梦那流星的闪耀,也别梦那蓝星的幽光在滴露中低徊……我心头萦绕着无数岛屿和丹南湖滨,在那里岁月会遗忘我们,悲哀不再来临……只要我们是双白鸟,亲爱的,出没在浪花里……” 她向往的自由,抛却尘世的浮华与悲哀,与同样执着向往自由的人,一同翱翔天空、弄舞浪尖。 闭上眼睛,她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喉头轻轻一滑,压抑而克制。 这整场的人,除了真纪,别人的目光都锁定在舞台上。真纪看着怀瑾,她看上去肃穆而忧伤,在自己眼中定格成一座不属于这人间的神像。 舞台上,背景幕随着灯光的加强渐渐浮现,那是一幅秦淮夜景,红的花船,紫的画廊,蓝的拱桥,绿的河水,为了体现电影主题,又在夜空点缀了盛开的粉色樱花,颇具时代特色。 满场的观众这才如梦初醒,拍手叫绝,更有轻佻者吹起几声口哨,怀瑾睁开眼睛,周围的声响将她从那场白色自由之梦拉回到现实,梦是美的,白色的梦却要无数红色的鲜血铺就,她的脑中划过董知瑜工装裤上那抹鲜红的血,她惨白的脸唇,执着而屈怒的眼神,那晚为她更衣时那微弱的心跳……一切的一切,是否,她的心中也有一场迤逦的自由之梦?是否,她也梦想化身浪尖上的一只白鸟,自由翱翔? “十里秦淮,镜花水月;乌衣巷口,一带妆楼” 台上的女子伫立在话筒前,那支曾为歌女伴舞的队伍终究还是上台来了,各人举着枚香扇,在静若处子的歌者身后扭捏生姿。 抬起眸,董知瑜寻向二楼的包间,这会儿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坐在前排的怀瑾,她知道,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君可知 这载满灯船的河水,明日将流向何方?” 淡淡一声问,怀瑾只觉胃中莫名一阵痉挛,注视着台上的董知瑜,她希望自己会有答案。 “不管这些了吧” 董知瑜复又垂下眸。 “请将我拥入怀中。待烟花冷逝,请君莫忘这个秦淮之夜,璀璨的瞬间,河水中曾倒映成双的身影” 一曲终了,歌者向观众深深一鞠躬,这便向台下走去。 现场又爆起一阵长久的掌声,夹杂着偶尔的几声口哨。 “哟西!”怀瑾身后的一个日本军官开腔了,“这个女人是谁?” 一直待在包间后侧随时等待听命的翻译胡校这会儿走上前来:“报告今井大佐,那是我们外交部翻译二科的英文翻译,董知瑜。” “嗦嘎!”今井闪着双兴奋的眼睛,一股酒气从他的口中冒出,“胡桑,去把董小姐请过来,今晚她就在我们包间看演出。” 其他几个军官混笑起来,皆拍手赞成。 怀瑾侧过脸,嘴唇翕动一下,终究没说什么,突然她转头看向真纪,却不想真纪也看着自己,怀瑾心中一惊,复又转回头。 下一场节目又开始了,这个包厢中的人却无心观赏,大家各怀心事,等待董知瑜的到来。 不一会儿,门口响起了脚步声,怀瑾随大家一起看过去,两个黑衣门卫带着董知瑜出现在门口,她已在旗袍外加了一件红色的线衫,遮住了裸.露的手臂,发上的白羽早已摘去,头发放了下来,在之前盘发及发胶的作用下有些稍稍卷曲,别有一番风情。 “董小姐!请到我身边来!”今井热烈地说道。 董知瑜犹豫地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眼怀瑾,只见怀瑾冲她微微眨了下眼睛,于是她走了过去:“请问,有什么吩咐?” 今井和其他几个军官又是一阵混笑,惹得董知瑜拧起双眉,怀瑾支起身,蓄势待发。 “吩咐?”今井伸出手,紧接着,肆无忌惮地在董知瑜臀部捏了一下。 董知瑜哪里受过这等侮辱,一面跳将了开去一面抓起手边物体便向今井的脑袋砸去。 “嘭!”杯盖擦过今井的鼻子扎扎实实打在包间的墙上,摔得粉碎。今井捂住鼻子,站起身正要发作,一声低喝制止住了他:“今井!” 怀瑾站起身,走到董知瑜身前将她护住,“董小姐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动她一根毫毛!” 今井酒也醒了,瞪着眼睛和怀瑾对峙了一会儿,在座各位权衡了下利弊,影佐祯昭前日离开时特意嘱咐驻京日军军官,今非昔比,台面上不能再像前两年那么放肆,而这怀瑾又是影佐的门徒,他们不想在影佐那里惹什么麻烦,于是大家纷纷来拉今井,劝他到此为止吧。 今井恨恨地坐下,一看手上,竟满是血了,原来鼻子让杯盖铆劲那么一砸,已经在流血,正欲再次发作,门口进来一个人,“隔壁汪主席差我来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一时大家不知如何回答,怀瑾道:“今井大佐不小心摔了一跤,鼻子摔坏了,这便差个大夫来检查,”语毕又冲门口的黑衣门卫道:“速速去傅老板那里让他找个大夫来。” 来人环视大家一圈,这便退了去答话。怀瑾一把拉起董知瑜:“你跟我来。”随即带着她走了出去。 只听身后真纪的声音响起:“今井君,请您不要生气,真纪帮您将血擦干净。” 怀瑾拉着董知瑜一路走到三楼阁楼,关上门,“你没事吧?” 董知瑜摇一摇头,随即垂下头,两颗泪珠滚了下来。 怀瑾想要将她拥入怀中,这是一种本能,她知道若是换了别人,那人定会这么做,也会很自然,可她却退却了,脑中一个声音在说:“你不能碰她,你怎么可能去抱她??” 她自口袋中摸出一方手帕,递与董知瑜,“给。” 董知瑜接过帕子,将眼睛擦了一擦,“我……我只是……没有男人这样对过我。”说完这话,眼泪又掉了下来,赶紧拿手帕又去擦。 “我懂。”怀瑾觉得自己的鼻头也微微发酸,再一次克制住想要抱一抱她的冲动,木杆似地杵着,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很傻。 “那个……都过去了,就别想了。你今天表演得很出众,我很喜欢。” 董知瑜抬起头,见怀瑾微微笑着,“当真喜欢?” “嗯!”怀瑾想了想,又道,“当初应该把你安排进夜金陵当歌女,而不是外交部。” 董知瑜破涕为笑,她从来不知怀瑾还有这样的一面,脸上竟微微有些发红,“刚才的事情,谢谢你。” 怀瑾没有作答,有件事情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她心里,那日真纪说有人在找董知瑜,那会是谁?是她的亲人吗?刚才真纪又把她认出来了没有? “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怀瑾开口。 “什么事?” “刚才那包间里有个艺妓,名唤真纪。”怀瑾说着,观察着董知瑜脸上的反应。 董知瑜有些惊诧,真纪的事这几日一直是她心上一道结,没想到怀瑾主动提起了,这便好奇地向她看去。 怀瑾看着她的表情,先是稍稍有些复杂,随即便满是好奇,那丝复杂究竟是什么意味?是她们已经有联系?还是别的什么? “她好像在找你,有人托她找你,但具体的我却不知。” 董知瑜盯着怀瑾的眼睛,她不像在说谎,那日她潜入真纪房中究竟是为何故?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已找到我,是我家失散的老管家托她找我。可是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此事?” “我也是偶然得知,具体的我不方便透露。今日告诉你此事,只是想着不知是否你的亲人抑或故友在找你,再不济是什么歹人,无论何种情况,你知道了都是好的,既然你们已经联系上,便好。” 董知瑜心中掠过一丝失望,看样子怀瑾是不打算告诉自己她和真纪的事情,不知为何,她在心里就是认定这两人有些非同一般的关系。 怀瑾见她不说话,便又问道:“你和那个叫马修的美国人,是在恋爱吗?”问完随即意识到自己今天破天荒的婆妈八卦。 董知瑜一想,那晚从身边快速驶过的定是怀瑾,不然想她也不会有此一问,“这个,我也不方便透露。”她几乎是赌着气说出这句。 怀瑾哪会听不出她的情绪,竟轻轻笑了,“不说便罢,叶铭添要是问起来,我就说是。” 董知瑜嘟起了嘴巴,“谁在乎他怎么想!” 怀瑾低头看着她,眼中漾满了笑意,和一贯那冷冷的模样判若两人,董知瑜看进她的眼里,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柔情和温暖,再下来便是莫名的脸红。 于是赶紧撇开目光,“哎,要过年了,你留在南京吗?” 怀瑾眼中的笑意渐渐退去,“我还没决定在哪里过年,不过明天便要去一趟上海。”说完这句,她已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贺树强已经被秘密拘起审了两天,听说那名单他已经招得八.九不离十,该是她去会一会老朋友的时候了。 董知瑜见她脸上冷淡下来,仿佛并不开心,便小心翼翼地淌道:“你去上海,是有亲人在那里吗?” 怀瑾想了想,贺树强的事情只有傅秋生和她知道,按照纪律,无需知道的人就不该跟她说,“只是故友,寻他办件事,可能年前就办完了。” “这样,”董知瑜沉吟半响,“我过两日也要去上海,和姑姑一家团聚,若是你的事情年前办完了,又没决定去哪里过年,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找我,”说着便从包里拿出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迅速写了个地址,撕下给她,“这是姑姑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怀瑾接过那张纸头,看了一眼,便折了起来装进贴身口袋里,“谢谢你,”顿了一顿,“我们下去吧,你去找你的朋友,开开心心地看节目,今井那边不用担心。” 第四十一章 阶下囚 十七年前她逃到了这里,惊恐、饥饿、寒冷、悲恸……几乎这人世间所有的痛,都让一个九岁的女孩尝尽了,十七年后她回到这里,当年的仇家已成了阶下囚,等待她去了结。 上海的冬比六百里外的南京还要阴湿入骨,灰,四处是灰的颜色,灰的天,像在孕育一场初雪,灰的建筑,象征着西方的殖民统治,灰的鸽子,在广场上饥肠辘辘、四处觅食。 还有一袭灰衣倩影,修长而端秀,在这广场的熙攘中鹤立鸡群,而又茕茕孑立,不再着军装,摇身变作一个殷实人家的小姐,抑或自力更生的摩登女性,简洁的黑色皮靴,修长挺括的羊绒大衣,同样是灰色的羊绒帽子,简单别致。 她迈开长腿穿过人群,坐上黄包车,车夫载着她一路来到码头上一座废弃的仓库前,将车藏匿好,车夫再次来到怀瑾面前:“人就在里面,我们几个兄弟看着。” 怀瑾点了点头。 车夫摸出钥匙,锈迹斑斑的铁链被拉开,铁门开了,一股霉腐气息扑面而来。 车夫转身关好门,顿时黑了下来,怀瑾停下脚步,等眼睛适应了暗处,这才看到两边有两扇很小的窗户,被废旧的木板几乎遮住,前面不远处还有扇门,车夫这会儿正领着她往那扇门走去。 “他全招了,名单我们已经整理出来,发给了戴老板,一会儿您就会看到,至于接下来怎么处置他,戴老板传下话来,由您决定。” 怀瑾微微阖了阖眼睛,“辛苦了。” 走到里头那扇门前,车夫叩了叩门:“是我,小六,南京的长官到了。” 门应声被推开,里面站着三个穿黑制服的人,见到怀瑾,行了个军礼,为首的那人递上一张小心折起的纸:“这是名单。一开始嘴硬,打到昨天中午才招了。” 怀瑾接过纸,打开,上面写着七八个人的名字,定睛一看,有几个竟有些熟悉,这些都不算什么,等看到最后,居然斗大的一个字:“阙”。 怀瑾只觉后脊背一阵发紧,一层冷汗从皮肤里沁了出来,再来回扫了几遍,并未看见自己的名字。 “他的情报来源是什么?” “据他自己说,一部分是黑市上买的。” “黑市?这些情报价格都不菲,他的动机是什么?” “他说杜月笙早就不信任他了,日本人给他很多钱,他还希望将来能在日本人那里谋个官职,如果日本人不帮他撑腰,杜月笙将来不会让他好走的。” “还有一部分呢?” “他买通了杜月笙的信差,杜月笙现在香港,很多信都是这里从这里由信差统一发过去,买通了信差,很多信他都看过,然后根据那上面的信息,结合黑市的情报推理求证。” “又是买,看来日本人给了他不小的好处,”怀瑾冷哼一声,“带我见他。” “是。”刚刚说话那人边答应边带怀瑾往深处走去。 通往里间并不再有门,而是隔着半堵墙,走进去就看见石柱上拴着个人,手脚都让固定着。 “你们先在外面等我吧。”怀瑾吩咐道。 待那几人退出,怀瑾走近了些,不禁将石柱上的人打量着。这是一个身量矮小的男人,五十来岁的样子,血迹斑斑。 “贺树强。” 男人在铁链上挣扎了一下,并不睁开眼,只在嘴里小声嘟囔着:“我知道的都说了……求你们放了我吧……给你们效劳。” 怀瑾从身边水缸里舀起一大瓢水,对着男人的脸泼下去。 男人一个激灵,慢慢睁开眼来,随即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闭上再睁开,“我说,怎么一会儿工夫,换了个小娘儿们?” “贺树强,你不认识我了?” 对方瞪着青肿的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美人儿,”说完便垂下头。 “你若是不认识我,认识它吗?”怀瑾说着,从手腕上解下那只手表,举到他眼前,“你若不认识,你那傻儿子也定认得。” 贺树强浑身怔了一下,慢慢抬起头,将怀瑾手中的表盯着看了看,眼中突然一道惊骇之色,再将怀瑾的脸仔细辨认着,半响,“你……韫……” “住口!”怀瑾低喝道,“你也配!” “你这个小*,这么多年,居然还活着!你还我儿子的命来!”贺树强咬牙切齿道。 “果真是恶人先告状,你的儿子为非作歹,死有余辜,你要索命,我爹娘仆从的性命谁来还?你要死多少次才能偿清?” “你的爹娘都是刁云峰所杀,刁云峰也被你爹所伤致死,我只是他的一个副官,凭什么让我来偿命?” 怀瑾紧咬住牙根,十七年前那凄惨的一幕幕,这么多年夜夜冷不防钻入她的梦境让她惊醒的一幕幕,又一次那么逼真地浮现在她的眼前,她甚至可以闻到那阵阵的血腥和男人嘴巴里溢出的酒臭。 “贺树强,你死到临头了,还试图跟我争辩,当年若不是你对我娘亲起了歹心,我怀氏一族又怎会遭受那样的灭门重创?十七年前你和你的儿子为非作歹,残害百姓,今天你与日本人勾结,卖国求荣,出卖同胞,我今日来就是要看着你死,给我的家人、给我自己、也给所有被你残害的人一个交代。”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怀瑾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就是‘阙’。” 待走到门口,怀瑾从随身手提包里拿出两只金条,“兄弟们辛苦了,”又对里间看了一眼,“即刻杀。”说完往门口走去。 刚刚走到门口,便听身后一声枪响,怀瑾的身子不易觉察地晃了一下,“小六,送我去香港会馆。” 累极了,她需要休息。 第四十二章 糖炒栗子 哭喊、鲜血、火光……现实在梦境中翻滚,抽离,一层层剥落,直到坠入黑暗,一只肮脏的手抓住自己的脚踝,油腻腻的,顺着自己的脚踝、小腿往上攀爬,使上全身的力气去踢,可怎么也甩不掉,一阵子酒臭味直熏脑门,四肢、牙齿并用,滚开!滚开!!我要你死!!! 回了神智,陌生的旅馆的床褥味道包裹在四周,怀瑾依旧闭着眼睛,侧翻过身,缩成一团,任汗水、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等到一侧教堂的钟声响起,她已沐浴完毕,换好了衣物,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挽好,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看报喝茶。 这一阵早钟很是庄严而悦耳,怀瑾抬起头,透过顶楼的窗户注视着这座混血城市,事情办完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想到这个“回”字,怀瑾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回”字该接着“家”字才对,可何处为家?幼时的家已让一把火烧尽,养父的家不能回,南京的那座小洋楼,那是怀参谋的家,可那是她怀瑾的家吗?刘妈回乡过年了,这两层的小楼,还有什么让她留恋的? 又过年了,何去何从? 然而这一年却和以往稍有不同,怀瑾走到里间卧室,拿出皮夹,那里面有一张纸,打开,一行娟秀的字迹,那是一处上海法租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她知道,这两行字的背后,是一个温暖的家庭,她的脑中浮现出董知瑜那日看着自己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让自己愉悦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在微烫时又不明所以地闪开,怀瑾倚在窗口,嘴角溢出一丝笑。 “若是你的事情年前办完了,又没决定去哪里过年,不嫌弃的话,可以来找我。” 怀瑾琢磨着这句话,在“来找我”之前有三个并列条件,一般人邀人来家,都是嘴上比心里热情,什么“一定要来啊”,更有甚者,便说“你不到不开饭”,这个邀请倒是有趣,三个并列条件,全在自己把握,可现在看来,样样都通过了,直至后面的主句。 而她现在又在哪里呢?前天她说过两日到上海,到了吗?应该是,今夜都除夕了。 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挂掉,穿上外出的衣服,走了出去。 天依旧灰蒙蒙的,似是沤着一场雪,满街大红色的新年装饰在这一片灰色中特别显眼,有轨电车叮叮咚咚地驶过,对面马路上,几个日本兵正在撕拆一张巨幅西洋模特广告,一侧放着替代品——一张日本女人的海报,日本对英法列国已经强硬起来,租界也不皆太平,大小摩擦不断。 日本人已经知道“阙”的存在了,以自己对他们的了解,此事必会彻查,自己遭到怀疑了吗?自昨晚开始,她已经拿这个问题问了自己无数遍。 街角本有个公用电话亭,她却走了几个街区,一直走到静安寺周围的小巷中,有处书亭可以打电话。 那张纸头一直握在手里,这会儿一圈一圈拨动电话局的数字。 终于接到了家里,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再接,响到第四声,那边一个中年女性操着一口上海话问道:“侬好,秦萨宁?”听出背景里扰扰攘攘,仿佛家里很热闹的样子。 怀瑾顿了一下,“您好,请问董知瑜在吗?” “表小姐刚刚出门,请问您是哪位?我一会传个话?”对方开始转为别别扭扭的官话。 怀瑾想了想,“我是她南京的同僚,没什么事情,只是打电话拜个年,这里也跟您拜个早年。” “阿唷夏夏侬啊,请问小姐贵姓?” “我姓怀。” “撒个?” “怀念的‘怀’。” “好的呀,等表小姐回来我让她给您回电话。” “不必了,我这里没有电话。那谢谢您,再见。” “哦,再会哦。” 放下电话,怀瑾漫无目的地走着,电话那头的扰攘和陌生口音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突又一个警醒,她是“歌”,怎么可以和她走得那么近! 还是离开吧,回到南京,回到那座房子中去,那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怀瑾看看灰沉的天,不过在离开前,有一处自己必须得去看一看。 董知瑜和表姐曾嘉黎刚置办了一堆扫尾的年货回来,一进门便寻吴妈,“有人找我吗?” “表小姐,这回让你问到了!” “真的有?谁嘛?” “是位小姐,说是你南京的同僚,说一口很好听的北京官话呢。” “她可是姓‘怀’?” “是呀,”吴妈看着董知瑜眼中的喜悦,有些纳闷,原本她是猜表小姐定是在等一个男孩子,还以为她会失望,“她说,只是打电话拜个年,我说等你回来给她回电话,她说没事,她那里没有电话。” “那她说她在哪里吗?还打来吗?” “没有,没说”吴妈将尾音拖长,看着表小姐眼中光彩逐渐暗淡,她更纳闷了,“这怀小姐可是你在南京的小姐妹?” “……不是!”董知瑜一甩头发,奔楼上去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上午跟着曾嘉黎起哄去买年货,买的尽是些没用的东西。 走到城隍庙,已是下午时分,很多人都准备回家做年夜饭了,怀瑾凭着记忆,寻找十七年前的那个角落。 十七年前的冬天,自己穿着身捡来的男孩子衣服,一路靠扒火车、徒步,逃到了上海,就在这城隍庙,有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摊子旁有个角落,勉强可以感受到炉火的温度,她便整日在那里呆着,靠那点温度取暖,糖炒栗子很香,她却吃不到,每天靠别人施舍的一两个铜板买点圧饿又廉价的窝头或是烤红薯,她很想吃糖炒栗子,但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太过奢侈,好几个窝头的钱才能买到一包栗子,而好几个窝头,就可以支撑她好几天。 十七年了,这里的布局变了不少,当年的糖炒栗子摊已经不见了,怀瑾四处看了看,叹了口气,又一辆电车驶过,在街对面停下,车上走下几个年轻的女子,走在前面的那个,穿件墨绿色的掐腰大衣,带着顶同色的绒线帽子,趁得皮肤皎白通透,玉雨梨花一般。 那边也一眼瞧见了街对面高挑端秀的怀瑾,好似人群中一道亮丽的风景,让人不觉驻足观赏。 先前满腹淡淡的遗憾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董知瑜微微笑着,向她走来。 那笑容犹如三月的一束暖阳、枝头一簇娇蕾,四周不再是那样灰蒙蒙而了无生趣,看着她向自己走来,怀瑾又觉自己的胃部突然痉挛了一下,难以控制。 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自两人中间飞快穿过。 “小心!”就在董知瑜即将失去平衡的瞬间,怀瑾将她一把拉了过来。 失去了重心,就这样贴在她的怀里,又倏地弹开,鼻息处还残留着对方衣领处一丝幽香。 董知瑜垂下睫,轻噬住下唇。 怀瑾抬手试图将头发别在耳后,可那发束本就一丝不苟地在耳后挽着。 一时尴尬。 “事情办完了?”董知瑜抬起睫,触到她的眼睛,又躲开。 “对,”怀瑾轻扬起唇角,“你还不回家?” “跟几个旧时的同学一起去了礼拜堂,”董知瑜转身指指刚才街对面下车的地方,一起的同学早就不知走到哪里了,她又转回身,本不用那么大幅度的身体动作,看着有些傻傻的可爱。 怀瑾笑了,“你都没跟她们说再见。” 董知瑜的脸莫名地烧红了,“下车时说了的,”说完又咬了下下唇,“你一个人,怎么不来找我?” “我给你电话了。” “可是我没接到。” 怀瑾挑起一侧眉。 董知瑜迈开腿往前走,“第一次见你穿裙子,蛮好看的。” 怀瑾跟在身后,径自笑了,“多谢谬赞。” “哎,你怎么会一个人在城隍庙?”董知瑜停了下来。 怀瑾想了想,“我来吃糖炒栗子。” 董知瑜噗嗤一声笑了,“吃到了吗?” “没有,找不到了。” “那我带你去吃,最正宗的。”董知瑜说完便轻快地往前走去。 那是一家不起眼的店铺,师傅在后面翻炒,一个老阿姨在前面称重零卖。董知瑜要了两大包,“给,可香了。” 怀瑾接过栗子,一阵熟悉的扑鼻的香味,却并不吃,而是暖暖地抱在怀里。 “你怎么不吃?好像上次见你买了栗子,也不吃,只抱着。” “我……不喜欢在街上吃东西。” “好吧,那你仔细抱着。”董知瑜说完从衣袋里摸出几张钱币,一一递给路旁躺着的乞丐,边说道:“过年了,拿去买些好吃好喝的。” 怀瑾看着她,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未曾有过的温暖。 “今天帮助了很多人,”董知瑜走回怀瑾身边,“刚刚我们几个在礼拜堂捐了很多钱,修女们会拿去做衣裳发给穷苦人。” “你很善良。” 董知瑜笑了,“心软,”边朝前走去,“姑姑说我小时候最没心眼,有次过年把得来的压岁钱一股脑都给了路边一个小哥哥。” 怀瑾心中一动。 “对了,我还给了他一包糖炒栗子,”董知瑜呵呵笑着,“当时那个小哥哥看着特别可怜,那一天好像特别冷,他倚在墙角,嘴唇冻得乌紫,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了,就是在城隍庙这里。”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手里的一包糖炒栗子给了他,还把身上一荷包得来的压岁钱都给了他,那时候还是实打实的银元,呵呵。” 天终于开始飘雪,沤了两天的灰沉被夜幕的第一抹深蓝所代替,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下,美得像不属于这尘世的仙子。 怀瑾陷在这初至的夜幕中动弹不得,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却依然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座雕像。 董知瑜本已走到前面,看她没跟上,回头一看,却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下雪了,走吧。”她走回来。 怀瑾只觉嘴唇有些轻颤,“金水的栗子?” “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董知瑜有些摸不清头绪。 怀瑾从最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团小巧的红色,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只旧了的红色云锦荷包,上面拿金线绣着一只优美的小羊。 随着那荷包的展开,董知瑜脸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惊讶,“这……怎么会……” 怀瑾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在泪水从眸中落下之前伸出手臂,将董知瑜揽进怀中。 “……是你?”董知瑜喃喃地问。 泪水无声落下,怀瑾将她抱紧,“那一天,异常的冷,人们都忙着置办年货,回家过年,我却两天没有进食,原以为自己会死在大年夜,直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包香喷喷的栗子,说‘给,这是金水的栗子,可甜了!’说完又递给我一包银元,那是好多好多的钱,让我挨过了那个漫漫严冬。”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清洌低柔,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没有过多的痛,抑或别的什么情绪。董知瑜只觉心疼,满满的疼,甚至在心里责备自己,当初为什么就那样将她留在漆黑寒冷的街头,她收紧手臂,轻轻转了下头,让自己的脸贴在怀瑾的脸上,柔柔的、温温的,舍不得离开。 怀瑾也侧了侧脸,她觉得自己的唇触到了一片柔软馨香的皮肤,仿佛一触即化,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说不清是自己主动还是外力带动,仿佛自己的唇在那片皮肤上轻轻滑动,又仿佛就要落入一处美妙又危险的所在,她停住了,离开她的脸,有些迷茫地将她看着。 董知瑜睁开眼睛,怀瑾的眸像这深蓝夜幕下的一汪湖水,静谧而多情,她仰头,轻声说:“跟我走吧,带你去吃年夜饭。” “我……不可以。” “可以的,怀参谋。” 第四十三章 烤麸 走在她的身后,任自己的手被她拉着,暖暖的温度从指间传到心头,该放任一回吗? 她停了下来。 手腕上一滞,董知瑜也停下来转回身,见怀瑾看着自己,眼中呈着层层叠叠的心事。 她的心直往下落,好怕她改变主意。 “你想过吗,见到你的家人,该怎么解释我的身份和出现?” “你的身份是南京政府军事参议院、参谋本部、训练部、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谋,我在街头遇见你,得知你一个人过年,便邀你一同共度除夕,姑姑他们不会介怀。” “……若是被旁人看到呢?你与我的身份,不该走太近。” “你逼着我和叶铭添相好,说是掩人耳目,如今却又来告诉我这个!”董知瑜声音虽轻,却简直带着不小的委屈,甚至气性。 怀瑾不禁轻笑,抬手刮了刮董知瑜的鼻子,“我逼你……” 董知瑜脸一红,捉住怀瑾的手,“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城隍庙守岁了,今年除夕,你就是要跟我走。” 怀瑾见她别扭得眉峰都拧了起来,胃中一绞,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陌生感觉,最近却因眼前这个女子而频频出现,究竟是无法拒绝还是不想拒绝,多少年来她第一次对自己说:“我不想搞清楚。” 这一联排的西式小洋楼今晚都贴上了红对联,挂上了红灯笼,以及各式各样象征喜庆吉祥的装饰,时局再不济,百姓还是愿意暂时放下一切,喜喜庆庆过个年,辞秽迎新,努力憧憬,这便是将一个民族凝聚在一起的文化传统的力量,这种力量强大、坚韧,而无形。 怀瑾捧了一套精致上乘的青花瓷茶具,走在董知瑜身后,她没有很多和亲戚长辈打交道的经验,九岁之前家中规矩礼节甚多,出生在那样的家族,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然而九岁以后她便活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同得足以让她将之前的一切渐渐忘却,除了根深蒂固的修养,备礼便是她在这方面知识的极限。 门开了,曾嘉黎一张水灵的脸蛋出现在门后,“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全家人都在等你开年夜饭呢!” 话音刚落,却见董知瑜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夜幕中看不清具体相貌,只觉沉静端秀,高挑不俗。 “还堵在门口,不让人进门了?”董知瑜嗔道。 待门大开,怀瑾才看到这家中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热闹,七八口人,或站或坐,一架乳白色的钢琴立在一角,琴旁坐着几个中年人,可却无人抚琴,看来刚刚来开门那位小姐之前正在演奏。 “姑姑,姑父,”董知瑜进门便唤道,“大伯父,大伯母,让你们久等了。”董知瑜对着钢琴旁的几个中年人恭敬说道,这“大伯父”、“大伯母”是姑父曾唯礼的兄嫂,董知瑜自小便随着表姐曾嘉黎称呼他们。 大家一起望向董知瑜,却见她身后站着一位高挑女子,模样俊秀,稳重大方,一时都心生好奇。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怀瑾,南京政府的同僚,刚才在街上很巧碰到,得知她一人在此地,便邀了来家一同守岁,”董知瑜先将怀瑾介绍给家人,接着又说,“这是姑姑、姑父、大伯父、大伯母,刚才来开门的是我表姐曾嘉黎,那边是吴妈和她的儿子小宝哥,今天上午接电话的就是吴妈。” 怀瑾微笑颔首:“多有叨扰。” “欢迎欢迎,怀小姐,快请坐。”曾唯礼作为一家之长,首先站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站起,虽然董知瑜只说这是南京的同僚,不知为何,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这个年轻女子身上散发出的不俗气宇。 吴妈上前去接两人手中的物品和衣物,“噢,您就是上午打电话的那位小姐,表小姐一直在等您电话呢。” 董知瑜一时脸如蒸蟹,“哎呀吴妈!哪有的事!” 吴妈不解地看了董知瑜一眼,本是客套的话,倒像是自己说错了,年轻姑娘家的事,她是搞不懂了,干脆闭上嘴巴,以免再惹表小姐不快。 怀瑾本欲往董知瑜看去,却在中途收回了目光,垂下眸,努力隐去唇角一丝笑意。 “好了,知瑜快带怀小姐来坐下,我们这便准备开饭,”董若昭领头往餐厅走去,“怀小姐,都是些家常饭菜,还望你不要嫌弃才是。” “伯母,怎么会,是我贸然打扰,给你们带来不便,还请见谅。” 董若昭回头拉起怀瑾的手,悄声说道:“家里每每过年都是这些人,好不无聊,你来了我们正欢喜,岂有不便!”说完冲她笑了一笑。 怀瑾见她一双温情眼眸和细瘦鼻梁和董知瑜颇为相似,只不过董知瑜正年轻,眼中更为清澈稚嫩,她也笑了笑,算作感激。 说话间已来到餐厅,“这年夜饭要吃到将近午夜,然后便是放鞭炮,辞旧迎新,放完了鞭炮我们再去玉佛寺烧头香,今夜可有的忙。”董若昭又说道。 董知瑜跟在身后,听到这里便问:“又要去烧头香?” 董若昭听出她话音中的不情愿,“烧香拜佛也好,教堂唱诗也罢,只是个形式,却可以提醒你,凡事以善为本,爱己爱人。” 一时大家坐定,曾嘉黎和董知瑜帮着吴妈将菜上齐,煎炒烹煮,荤素搭配,想来上海也是个移民城市,这一桌菜肴竟也大致融合了浙北、苏南甚至苏北一带的特色再加以演变,丰富而诱人。 “来,我先举杯,首先欢迎怀小姐的到来,”曾唯礼端起酒杯,“其次,祝我中华百姓风调雨顺,竹岁平安……大家新年快乐!” 怀瑾和大家一起举杯,但也只是随着大家说了句“新年快乐”,便再无更多客套说辞,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放下杯盏,大伯母终究还是好奇,“怀小姐也是外交部的吗?可是我们知瑜的上级?” 怀瑾放下筷子,“伯母,我不是外交部的,也不是知瑜的上级。” 董知瑜本夹住自己碗里一块桂鱼,筷子悬在空中,又落回碗里无意翻了一翻。 “那怀小姐在哪个部门高就?” “小小陆军作战处参谋,无足挂齿。” 桌上人神色都明显一愣,大伯母还想问什么,让董若昭拦住话头:“怀小姐尝一尝这四喜烤麸,吴妈的拿手菜,知瑜你多照顾着点。” 董知瑜赶紧拿起那烤麸砂锅一旁的公用勺,小心掂起两块,放入怀瑾碗中,怀瑾道了声谢,夹起一块尝了尝,“果真是美味。” 大家都呵呵笑了起来,吴妈尤是开心,“烤麸,靠夫,这是阿拉上海人的说法,姑娘家还是要靠着夫家,也要旺起夫家才是。”说完呵呵笑着。 怀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笑得有些尴尬。 “姑姑,怀参谋在饮食上可是讲究,董叔的豆菹舫当初还是她带我去的。”董知瑜岔开话题。 怀瑾却心中一惊。 “对了,托真纪找我的,董家的老管家,正是豆菹舫的厨子呢,你说巧不巧?”董知瑜转向怀瑾,“我们董家原先的厨子,是做淮扬菜的一把手,董叔吃了几十年,背后又偷偷学了艺,现在开起餐馆,竟开成南京城最好的淮扬菜馆了!” 怀瑾看着董知瑜,眼中在笑,心里转着心思,“巧,这倒是真的巧,如此你可要常常过去与老管家叙叙旧了。” “正是呢,董叔是打小看着我长大的,说起来和亲叔叔都没什么两样,是吧姑姑?” “可不是,知瑜,过两日我该回趟南京,和你一起去看看董叔。” “怀小姐老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吗?”大伯母刚才没问出的话,终于找了个机会塞了进来。 问题已出,无法再挡回去,董知瑜凝神,她是哪里人?当年为什么孤身逃到上海?便是自己,也不曾敢问过。 “我原籍北平,幼时家中遭受变故,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在世。”怀瑾路上早知会有此一问,准备好了最简易的一句回答,既是事实,又可以将来龙去脉模糊应付过去,若不是无礼之人,理应不会继续探究下去。 众人乍听有些骇然,“也是个命苦的孩子,”董若昭接道,“日后在南京,和知瑜多多相互照顾。” “姑姑……”董知瑜觉得姑姑这句多嘴,本就不是平级,何谈互相照顾,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董若昭看了眼侄女,见她吞吞吐吐,也就作罢。 “她……”怀瑾接道,“我自会照顾好她。” “知瑜,你看怀小姐多懂事,你今后也要多多照顾怀小姐,生活上有什么好吃好用的,多想着她些,节假日多和怀小姐聚一聚,你们都是孤身一人在南京。” “姑姑……我这不是正照顾她呢……”董知瑜整张脸已经埋到碗口,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像蚊子哼哼。 怀瑾睨了她一眼,“多谢伯母好意,知瑜她已经很照顾我了,这不过年将我带回家中守岁。” “董知瑜,你今晚很热吗?”曾嘉黎盯着董知瑜那张涨红的脸,不解地问。 董知瑜抬起脸,老实不客气地冲曾嘉黎瞪了一眼。 董若昭笑了出来:“你们姐俩,从小就开始斗!” 怀瑾也忍俊不禁,这一笑不打紧,董知瑜脸上又红了一层,将这无名火气一股脑儿都撒在曾嘉黎身上:“哎?你原本说今天要带来的那位准姐夫呢?” 问完了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下来,自己的思路是怎样转到这里的?类比吗?傻透了,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怀瑾琢磨着这个问题,觉得饶是有趣,垂下眸,继续吃饭。 一时大家的注意力都抛注到曾嘉黎身上,婚姻大事总是节日饭桌上长辈们最最关心的话题,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开始盘问起曾嘉黎来。 董知瑜觑了眼怀瑾,对方眼中噙着一抹笑意,认真地吃那自己刚刚给她夹去的四喜烤麸。 “好吃吗?” 怀瑾将她看了一眼,“嗯。” “那你以后每年都来我家过年,”说完又添了句,“直到你嫁人。” 这回轮到怀瑾的脸微微红了,“尽胡说,”想了想,“如果我能活到嫁人。” 第四十四章 头香 “知瑜,怀小姐,来,笑一笑,”曾唯礼举着架德国进口的相机,在彼时可是顶顶先进的一样物件。 董知瑜正听到怀瑾的那句“如果能活到嫁人”,心里一梗,不想姑父偏偏这时候要拍照,便坐起身,不快地看着那方木盒子,原本精致的薄唇也扁了起来。 “知瑜,怎么像要哭的样子。”曾唯礼说道。 怀瑾转头看着她,眼中满注柔情,小声说道:“我方才开玩笑呢,我们都活得长长久久的,我若嫁人,你还要做我喜娘。” “我才不要做喜娘。”董知瑜倔道。 “哎唷,董知瑜要做谁新娘?”曾嘉黎隔着大半张桌子嚷道 。 “你!……姑姑你看她!长着双耳朵作何用?”董知瑜已急得面色绯红。 大家都笑了起来,只觉两个丫头斗嘴,饶是有趣,这一笑倒是轻松下来,董知瑜只觉暖暖的,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这便贴在怀瑾身侧,笑得恬静秀美,怀瑾也微微向董知瑜靠着,今夜的她仿佛积雪初融,心头漾着久违的暖意,曾唯礼按下快门,捕捉住这动人的一刻。 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杯我一盏,很快便接近午夜时分,忙得快的人家早已摆好了炮竹,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砰砰”的报喜声。 “是时候啦!”曾嘉黎欢快叫道。 吴妈的儿子小宝早捧了炮仗,带着大家来到前院,左右的邻居也都出了门来,争相迎春。 “来,四个孩子,每人点一支,讨个吉利!”大伯父倡议。 怀瑾一时没反应过来,四个孩子都是谁,细细一想,原来自己也被归为其中,多少年来再没人叫过她孩子,哪怕是十多年前,自己也从不将自己当做孩子。 “来,怕吗?”董若昭递了一支给怀瑾。 怀瑾笑着摇了摇头,接过炮仗,小宝递给她一只打火机,走到稍远点的空地上,将炮仗放在地上,弯下腰点燃。 一时所有的女人都堵上耳朵,怀瑾也退后和董知瑜站在一起,董知瑜见她只站着,着急地指了指自己耳朵,怀瑾笑了笑,早几年听惯了枪炮声,这已不算什么。 “砰!”扎扎实实一声响,只见一柱火光冲上了天,在天空“劈劈啪啪”地炸开,呈出一团大红色的星星。 “好!开门红!”曾唯礼拍手叫好。 放完了炮竹,董若昭便催着大家往玉佛寺去烧头香,这头香须得过了午时赶早,方可显出诚意。 曾家开着两辆轿车,载了一大家子人往玉佛寺赶去,越靠近地方人越多,上海的很多百姓都赶着来烧头香,求神灵保佑,生逢乱世,便寄了更多的祈望给庙里的神仙。 寺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车子进不去,这便远远地停了,下了车顺着人流往前走,只听唱经的声音此起彼伏,怀瑾默默地走着,人的一双耳朵,可以有选择地去倾听周遭,若是凡夫俗子,便只听到喧闹,若是有缘,那诵经声在这一片熙攘中便与世孤绝,颇有一番禅意。 “在想什么?”董知瑜问。 “在想,佛真的会保佑苍生吗?” “若是有佛,他现在必是让苍生百姓在九九八十一难中煎熬,”董知瑜和怀瑾并排走着,在这熙攘的人群中,却觉不似先前那么接近,怀瑾的手臂不时和自己的触到一起,她知道,她的手也就垂在自己手边,可再没有之前捉住那手的勇气,很多事情,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契机,“保佑你的,无非是你自己,是对理想的坚定。” 怀瑾听了这话稍稍一愣,眼中尽是迷思,理想?这仿佛是一个高而上的词。 人们排着队去捐善钱,燃香祈福,怀瑾一直很安静,仿佛心事重重甚至有些疑虑,董知瑜感受着她的沉默,半响,小心问道:“你的……家人,都安葬在北平吗?” 怀瑾眼中波光一瞬,“一把大火烧尽了。” 董知瑜喉头一哽,转手将她的手握住,那修长玉手自己不能尽握,却想给她全部的温暖,手握得紧了,喉头也紧,一时说不出话。 怀瑾静站片刻,待眼中潮水褪尽,转过头来,看着董知瑜那张似乎比她还要疼痛的脸,扬起唇角笑了一笑,“没事儿的,都过去很久了。” 说话间轮到了她们,董知瑜松开手,和怀瑾各自在功德箱里投下了很大一笔钱,点香的师傅给她俩各自送上一支一人高的香,两人在神炉前燃了,由师傅引着将香敬上,回身跪在堂中。 远处站着一个穿深色和服趿着木屐的浪人,浪人身边是一个头发中分流油的中国男子,男子有说有笑,滔滔不绝地跟浪人介绍着这烧头香的风俗传统,浪人一脸微笑,目光倏而落在大殿上跪着的两个女子身上,笑容依旧和煦,目中却渗出鹰一样锐利的精光。 殿上女子双手合十。 ——天佑我中华。董知瑜在心中念道。 ——天佑我中华。怀瑾亦在心中念道。 ——早日将侵略者消灭殆尽。 ——早日将列强驱逐出境。 ——让黎民百姓夺回家园。 ——让天下苍生安居乐业。 ——你我亦平安。 ——你我亦平安。 天佑中华。 第一卷完。 第46章 “我”的番外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 人,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大声说话的人,很多时候,我以为他们在争吵、争执,我有些好奇又紧张地盯着他们,怕这场争执演变为进一步的行动,可随后,他们停止了对话,垂下眼睛,又有些时候,他们“吵”着“吵”着却爆出笑声,于是我知道,这只是他们日常交流的一种方式,习惯后就会觉得,这种方式原始、质朴,而可爱。 这是公元2000年11月11日,刚刚立冬后的这个礼拜六,我在上海火车站,等待一列上海至南京的火车。 我的手中攥着一张粉色的车票,票上的列车号以字母T打头,当地人告诉我,这是时下中国最快的列车,有人称它“子弹头”,上海到南京全程一共是两小时三十分钟。 红色电子显示屏闪出我车票上的列车号,同时,广播里的女声响了起来,顿时,一大群人“哗”地站起,向检票口涌去。 我拉着我的小行李箱,随着人流,慢慢挪到队伍里,人们贴得我很近,我的小行李箱总是蹭到后面一个男人的裤腿上,我觉得很尴尬,不时回头跟他抱歉,同时也希望他可以稍稍退后一点,可他似乎并不介意。 终于,我站在了月台上,鼻尖已细细渗出一层汗,十一月的天,却出奇的暖和,该有华氏六十度的样子,即便我穿得不多,套头卫衣,七分裤,平底鞋,而我周围的人,则是裹得严严实实,有些甚至已经穿上了薄款的棉衣,周围不时有人打量我,我知道,也许我看着和别人不太一样,又或许我那裸露的半截小腿在这裹得严实的人群当中太过晃眼,小时候每当天气转凉,瑜外婆便叮嘱我,不要总光着腿,她说,寒从底来。 我的一侧不远处,站着三五个年轻人,看样子和我差不多年纪,个个背着登山包,我觉得他们该是大学生,或许结伴去秋游,或许趁周末回家探亲,他们在热烈地讨论着手机型号的事情。 “我表哥刚买了一款西门子,白屏的,亮得不得了。”那个穿粉色绒线大衣的女生说道,她说南京话,我会听却不会说,这种方言我听瑜外婆和家里亲戚讲过,很好懂。 “哇塞,有钱人!我爸说我这学期拿了奖学金才带我买手机,我怎么这么命苦!”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说道。 “么得事,跟他磨!”另一个女生接道,她的头发特别垂顺,据说是做了一种特别的化学处理,叫“离子烫”。 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在我听来,这些小小失落的背后却是和平年代的安宁所支撑,想起外婆们在自传中写下的句子,“哪怕拼了这整整一辈人,也要让后世子孙头顶天、脚立地,在自己的国土上尊严地活下去”,这一个礼拜以来,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让我时时想起这句话,外婆一辈的牺牲,换得今日亿万后人的自主和富足,我转过头,对那几个年轻人笑了笑,我希望中国人能够学会对陌生人微笑,予人玫瑰,手留余香。 白色的“子弹头”火车终于到站,我给自己买的是一张“一等座”车票,进了车厢,却没有看到外婆在自传里描述的那种宽大的沙发椅,现今的中国,也许在公共设施上,“等级”差距是不被倡导的。 列车掠过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富饶,苏州、无锡、常州、镇江,村舍皆是两层的小洋楼,粉墙黛瓦,秀丽婉约,每每要驶进一座城市的车站,一排排高楼大厦便铺天盖映入眼帘,让我惊叹不已,这和想象中的中国太不一样了。 我知道前方便是南京站了,突然,我的心“砰砰”直跳,竟是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味道。 随着人流往站外走去,出站口两边挤着很多来接站的人,我从甬道往前走,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两边不时有人拦住我问:“小姐,要车吗?”第一次我停下脚步,我以为那是来接我的徐家后人,后来才搞清楚那是一些拉客的私车,再有这么问的我便微笑摇头不再理会,直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将我仔细辨认着,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照片。 “阿是小年啊?”男人开口问道。 “对。”我停了下来。 “美国来的?”他似乎还不放心,又进一步确认。 “不错,您是徐伯伯吧?”我早已将他认出。 “对,对,”对方边点头边温和地笑着,“来,箱子给我。” 他帮我拉过箱子,又试图帮我拎我背上的背包,我谢绝了,徐伯伯身边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笑着将我打量着。 “这是你徐伯母。” “徐伯母好。” “嗳,嗳,累了吧?冷不冷啊?” “不冷。谢谢徐伯父和徐伯母来接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孩子这么客气!普通话说这么好!”徐伯母笑道。 我的“普通话”打小便是瑾外婆一字一句教授,我的那些从中国去美国读书的同学都惊讶于我中国话发音的标准。 初次见面免不了一番寒暄,说了一阵子话这才随两位长辈去寻出租车,那一年,私家车在中国还未普及,即便是像徐伯伯这样一位博物馆的馆长,也没有担负一辆私家车的经济能力。 我被安排住在徐家女儿的房间,他们家的女儿比我大上几岁,在欧洲读书,一时没有假期回来。原本我是不喜欢这样的安排的,虽然我知道徐家人和两位外婆是故交,但于我毕竟是陌生人,我不想住在陌生人家中,酒店房间会让我更加自在,然而他们一再坚持,仿佛我若住进酒店便是一种冒犯。 “这是中国人讲究的人情味,该答应他们,只是你住在人家要注意礼貌,不能像在家里这样动辄关起房门将别人置之门外。”母亲如是说。 我正往上翻着眼睛,翻到三分之二处,母亲制止了我:“你是在对我转眼珠吗?”她用英文说。 出租车沿着玄武湖往南驶去,直到一处小区前停下,初秋的夕阳照在小区前的一块巨石上,石上刻着几个大字,似是这小区的名字,我仔细辨认着:玄武鸡鸣。 竟有一瞬的恍惚。 徐伯父摇下车窗和小区保安打招呼,车子继续往里驶去。 “鸡鸣寺和南京市政府都离这里不远,你外婆原先在市政府的地方工作过呢,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带你过去转一转。”徐伯母说。 我想她说的该是瑜外婆,汪伪政府的外交部就在今天的市政府处。而我来中国之前,母亲曾经暗示我,这里的故友并不知晓两位外婆的实质关系,只道是乱世烽火中相识相知的一对好姐妹。 到了家中,一切安顿下来,徐伯母着手准备晚上的饭菜,听说晚上会比较热闹,徐家的亲戚都会过来,他们都想见一见我。 趁着徐伯母准备饭菜,徐伯父将我带到他的书房,那是一间典雅的传统式书房,徐伯父让我在红木椅上坐下,他在书柜里取一些东西。 那是一本相册,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仿佛那是一件无价的至宝,戴上老花眼镜,“小年啊,你能到中国来、到南京来,我们一家真的太高兴了,”顿了顿,“可惜我的父母亲都不在了,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看见你,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 “我这里有一本老相册,里边有一些你外婆的故人,这些照片很珍贵,文.革时候是我的父母冒死偷偷保存下来的,我想在明天带你去我们博物馆之前,先让你看看这些。” “好的,徐伯伯。”我似乎从没有比这一刻更加好奇过。 打开相册,如我想象,发黄的老照片,仿佛时光机器,将我带入一段陈年旧事,那是一个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年代,尽管大环境险恶,生存在其中的百姓,也还是懂得苦中作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恭恭正正的双人照,年轻的女子坐在椅中,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旗袍,浓眉大眼,笑得很是清新,男人年龄稍大些,站在一侧,表情有些拘谨。 “这就算是我父母亲的结婚照了,”徐伯伯说,“我的母亲一直记挂着你的外婆,前年去世之前,还跟我说,这辈子的唯一遗憾就是没有再能见到她。” 我看着那照片上的女子,虽然素昧平生,对她们的过往也了解不深,眼中却有些酸涩。 再往后翻,穿插着一些徐家的家庭照片,可以看到徐伯伯小的时候,接着他的妹妹出生,再往后有一张集体照,我的目光落在那照片上面。 “这张照片是一九四二年二月在梅花山所拍,就在那之前两个月,日军偷袭了美国珍珠港,太平洋战争正式爆发,汪精卫政府也正式加入对以美国为首的同盟国的宣战中。” 我的目光掠过那照片上一张张或微笑或严肃的脸,仔细辨认着。 “找到你外婆了吗?”徐伯伯问。 我已经习惯了当他们说“外婆”时,说的总是瑜外婆,照片不是很清楚,五官不同程度的模糊,但瑜外婆的那身气质还是很容易辨出的,我点点头,指着一树白梅下的女子:“这里。” 徐伯伯笑了,“眼力不错,”又指着一旁的一个高个子年轻男子,“他叫叶铭添,那时候在和你外婆处对象,呵呵,不过据我母亲后来说,那是假的,好像是怀瑾参谋想出的计策,叶铭添是她的副手,如此安排她们两人才有机会接触联系。” 我眨了眨眼睛,“那叶铭添知道吗?”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徐伯伯接着说,“你知道,那个年代,做什么事情都是担着生命的风险,你的外婆和怀瑾参谋是间谍,她们要走近关系交换情报,在人前就必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点点头,想了想,继而微微笑了。 “这是我母亲。”徐伯伯又指着外婆不远处一个年轻姑娘说。 只见她圆圆脸蛋,笑得有些俏皮,比起之前看的那张“结婚照”上的女子,年轻些,也单纯些。 我在照片上细细寻找,却没有找到瑾外婆的身影,徐伯伯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怀瑾参谋不在这张照片上,她那阵子,应该不在南京。” 一本相册就要看完,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上唯独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绝美的女子,坐在桌前,向彼此微微凑近身子,对着镜头,笑得是那样恬静而动人,她们的面前是一桌看似很丰盛的饭菜,照片上方有一行手写标注:民国三十年除夕,摄于上海。 徐伯伯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徐家的恩人啊,没有她们,也就没有现在我们这一大家子人。” 第四十五章 圣女 一尊欢笑,会作他年说。 许是过了正常的入寝时间,许是过去这半天的酒席欢庆让人太过亢奋,又或许是怀瑾的坚持离去让她感到失落和担心,董知瑜躺在自己的闺床上辗转难眠。 拜了佛,烧了头香,怀瑾便不再耽搁坚持离去,即便姑姑诚心相留也无济于事,临走时只贴着耳朵对自己说了句话:“‘阙’也许快暴露,保护好自己,小心你的同事胡校以及和他在一起的日本人,若是被问起,就说我俩偶然遇见,你并不知我来上海是为何事。” 说完这话,她便笑了一笑,翩然离去,留下董知瑜愣在原地,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却只转过身,“姑姑,怀参谋许是有公务在身,咱们回家吧。” 而顺着人流往外走,小心观察,果不其然,她在人群中看到了胡校,而和他站在一起的,则是一个身形魁梧的日本人,这人她从来未曾见过,只是一脸温和的笑容,在听胡校说着什么,看上去倒像一个民间的浪人。 这么说,怀瑾是看见了他们才这么毅然决然地离去,而她为什么又说“阙”也许快暴露了?这和这两人又有什么关系吗? 窗外天已蒙蒙亮,怀瑾早已收拾打点好一切,准备往上海江湾赶去,她的随身木箱里有两张红头文件,来上海前她已将一切考虑在内,若是有突发情况,她便拿着这文件赶去江湾…… 过了正月初五,董知瑜便急急想回南京,姑姑董若昭十分不解,“你一人回了南京冷冷清清,留在家里不好么?” “我想回去祭拜一下父母亲,另外趁着这过年期间,去看看董叔。” “这些都不急,初十我们一起过去,不好么?姑姑想多留你在上海几日。” “姑姑……” “知瑜,你是不是在南京有相好的人了?” “姑姑……没有……”董知瑜脸上微微泛了层红晕,垂下睫,而此时却没有想起叶铭添。 “你若是有相好的男孩子,一定要告诉姑姑,莫不要隐瞒。这几年你不在身边,姑姑对你最是担心,如今世道险恶,你又是一个女孩子家在南京……说起来你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这事说来该怪姑姑,当初不该答应了你姑父让你回南京去谋什么公职,留在上海,寻个门当户对的夫家倒是正事。” 董知瑜听姑姑越说越远,早已淡淡撇了嘴巴,她这个年纪,哪里听得进去妇人唠叨。 董若昭见她不说话,只拧巴着眉,知道她是不爱听的,叹了口气,“知瑜,不瞒你说,如今中国这局势,真不乐观,南京政府不顶用,重庆呢,打一仗败一仗,俄国、美国都有自己的利益考虑,没见谁真正拉我们一把……这样下去,是要亡国啊!大伯父这次跟我们透露,他有门道移民去美国,这事若是成了,姑姑是定要带着你一起的。” 董知瑜愕然,这是她不曾想过的,移民美国?她的革命理想怎么办?和组织脱离联系几个月了,心里干着急也没办法。又一个闪念,她想起了怀瑾,这种时候怎么会想起她?也许是小时候落下她一次,如今潜意识里不想再落下了,她想。 “姑姑,我是不会离开中国的。” “意气用事!不走,亡国那一天,你就不是中国人了,你就是日本人的奴隶,让他们骑到你头上去,到时你再嘴硬。现在中国有门道的都想着移民了,还有像你这样有机会不愿意走的?” “中国不会亡。”董知瑜忿忿丢下一句,便下了楼。 第二天便回到了南京,和上海比,自己的小窝的确是简陋冷清,董知瑜生起炭炉,四处打扫了一下,正准备出门,却有人敲起了门。 心中一动,跑过去将门打开,来人却是叶铭添,笑笑地站在门口,眼中漾着实打实的开心,“知瑜,你回来了!” 好生失望,半晌才挤出一丝笑来,“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联系不上你,就想着早些回来,说不定能碰见你,”叶铭添挠挠头,“我昨天就回来啦,来找了一趟你,刚才看你灯亮着,上来一看,果然回来了。” 董知瑜闷闷地站在那里,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新年愉快。” “新年愉快!知瑜,我妈让我给你捎带些年货,都是家乡特产,不知你嫌弃不。”说着扬了扬手上的东西。 董知瑜这才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串牛皮纸包起来的东西,看样子沉甸甸的。 “不打算让我进去了?”叶铭添依旧笑笑的。 “哦……”董知瑜心里还真不大情愿,她不想和叶铭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想着总觉得别扭,可人家既然到了门口,还从老家捎带了东西来,也不能不让进,这才让了让身子,“进来吧,地方小的很。” 叶铭添走了进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间屋子,这一刻对于他来说神圣得很,这么些天来的思念在这一刻得到了补偿。 董知瑜请他在桌边坐下,自己泡了杯茶水递给他。 叶铭添将那杯茶捧在手里,顿觉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的母亲……她知道我?” “哦,我跟家里人说了,”叶铭添脸上一红,“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妈听着很喜欢呢,这不,特意让我给你带些特产来。” 董知瑜沉默了半晌,“那你替我谢谢伯母。” “客气什么,”叶铭添乐呵呵道,“知瑜,我俩的事……你和家里人说了没?” “说……”董知瑜想问,说什么?又打了住,“还没有。” “哦……我没别的意思……”叶铭添觉得有点下不来台,想给自己找个台阶,又找不着。 “铭添,怀参谋上班了吗?”董知瑜心思并不在刚才的话题上。 “哦,她啊,可能不在南京吧。”倒也庆幸转移了话题。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你找她有事?” “哦,没事……她不是你上级么,随便问问。”董知瑜有些失落地垂下眸。 “嗯……知瑜,这几天都联系不上你,我……挺想你的,你想我吗?” 董知瑜低下头,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叶铭添只当她害羞,便鼓起勇气坐到董知瑜旁边的凳子上去,她的手就那样搁在膝盖上,指尖往下垂着,晶莹而通透,仿佛拿了上等的白玉找最好的工匠琢出来似的,不,再好的工匠也琢不出这般清丽骨骼。 叶铭添情不能自矜一下将那手握住,董知瑜一惊,本能地抽出,又羞又恼,脸上也红了起来,叶铭添这下是豁出去了,董知瑜的娇态在他简直就是一种欲拒还迎,于是又上前一把握住,“知瑜,我想你……” 董知瑜全身冒起了鸡皮疙瘩,身心本能地抗拒,可理智又告诉她,“恋爱”几月了,至今若还不让对方拉拉手,这戏恐怕很难演下去了。 叶铭添见她只低着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觉越看越惹人怜爱,别看表面上是个洋派的小姐,骨子里还这么规矩传统,情不自禁,他又渐渐靠近那张纤秀的脸,此刻宇宙万物都障了眼,唯独那娇湿唇瓣,得要含在自己的口唇中,尝一尝她的味道才行。 董知瑜感到一股粗重的喘息越来越向自己靠近,同时还伴有一种男人身上特有的、汗盐的味道,她嫌弃地撇开脸,拧起眉峰。 叶铭添此时已让情.欲控制,失了判断,见她躲闪,便抬手至她俏丽的下巴处,轻轻将她的脸拨弄回来,随后便闭上眼睛,向她的唇贴去。 “你干嘛啊!”董知瑜一声厉喝,这还不够,同时使尽全身力气,将叶铭添推了开去,对方哪料到这个突变,一个没坐稳,连人带板凳倒了下去。 一个飞快的起身,叶铭添从未感觉这样脸面尽失,董知瑜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站了起来,却不知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叶铭添大声问道,“你是圣女啊?还是,你心里根本没我?” 董知瑜心里委屈极了,这会儿开始恨起怀瑾来,她让自己和叶铭添相好,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吗?她想过男人想要拥抱、接吻,想要肌肤之亲吗?那么怀瑾是不是希望自己都从了? 她委屈地哭了起来,叶铭添更加莫名其妙不知所措了,他拿起大衣、围巾,胡乱穿上,想要离开,终究还是不舍,折了回来,“我问你,你还要和我好吗?” 董知瑜站在那里,偏过头去,这个问题她怎么回答? 叶铭添忿忿地哼了一声,推开门走了。 第四十六章 红手绳 影佐祯昭在上海梅机关的居所,不光内部警卫森严,大门外、一条街也常常晃荡着军统、中统、共.党,乃至青帮等各种势力的探子,每个进出这居所的人,门内的特务要查,门外的探子也要拿眼盯着。 这会儿就有个日本人,头上扎着条写有“吉野寿司”的布带,拎着一盒木质餐盒,打那大门口被拦下了,日本人边说话边不停弯腰,仿佛是没见过这等场面,唯唯诺诺。 终于,警卫特务给他放了行,日本人趿着木屐,由特务带到影佐的书房,推开门,待特务走远,他挺直了背,两眼射出鹰一般精锐的光芒。 “冢本大佐,你来了。”影佐擦拭着佩刀。 “嗨!影佐君!”冢本恕略略一低头,“贺树强死了。” “不错,头部中枪,尔后被抛尸黄浦江。” “查出凶手了吗?” “还没有。从取出的子弹分析,是把黑市的枪,无从考据。” “这可太巧了。”冢本眯起眼睛。 影佐盯着他,静待下文。 “猜猜我前两天在此地看见谁了?” “谁?”影佐的脸色更加阴沉下来。 “怀-瑾-”冢本慢悠悠的,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和它背后的人。 “怀瑾君,”影佐沉吟道,“冢本大佐说的‘巧’是什么意思?” “怀瑾既然在‘阙’的嫌疑人名单上,贺树强又是供出‘阙’以及那么多重庆间谍的人,她来到上海,贺树强死了,这难道不巧吗?” “确实巧,”影佐的佩刀终于擦拭完毕,露出森森寒光,“更为巧合的是,说起来是我安排她来上海的。” 从江湾赶到市里,天已大亮。一周前,她在江湾机场接到了晴气庆胤,对方很是振奋,他认为,怀瑾的出现,便意味着汪氏政府对这项酝酿着的大规模运动的无条件支持,而汪精卫确是无条件吗?错,他自有他的小算盘。 日本的能源、原材料衰竭,早在几年前便显现了出来,由此才制定了“以华制华、以战养战”的方针,终于在头一年的秋天,抛出了《对华经济紧急对策》,旨在掠夺、搜刮中国的各项能源物资。而就连日本人都知道“苏湖熟,天下足”这句自南宋起便开始流传的民谚,这掠夺搜刮的实验区,便定在了富饶的长江中下游平原,由苏州、上海一带开始。 然而经济上的掠夺必然要靠军事上的协助。日本军部和内阁在彼时已经在策划太平洋战争,不断将驻扎在中国的精锐部队调遣回去,如此日军在中国,其实除了沦陷区的几座大都市,对于周围广袤的乡镇以及沦陷区外,是毫无武装依靠的。 汪精卫看出日本需要武装支持,而他自从组阁了南京政府,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支自己的军队,于是便趁着这个机会,向影佐祯昭进言了所谓的“清乡运动”,对日说旨在帮助日军安定占领区民心,开发和获取能源物资,而其实,他可以趁此组建自己的武装力量,并获得各种军需补给。 影佐看出了汪精卫的小算盘,然而又不想拆穿他,因为汪的运动和日本军部确实是互相补益的,于是他提出,“清乡运动”可以搞,政治、文化上,日本不干涉,军事上,必须要得日本人信得过的将领参与,比如说,怀瑾。 这几个月,不断有这方面的文件到她手中,直至影佐亲自给她发来公文,晴气庆胤将要回沪,望速与他联系,集结汪氏以及日军对华作战部将领,制定针对苏沪实验区乡镇的武装措施。 原本她可以等过了这个年再着手处理实施,可因了贺树强的事情,她怕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这可以拿来做幌子,于是便带上红头文件,做两手准备。事实证明,她的多虑是明智的,看了贺树强的名单,知道日本人已经知道“阙”的存在,也许她已被跟踪都未可知,在玉佛寺看到南京政府的日语翻译以及那个可疑的日本人,他看上去那样似曾相识,这一切都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于是赶紧连夜赶去江湾机场和营地,接了晴气庆胤,又集结了所有驻守的伪军上层军官,以及日军对华作战部的指挥官,一个又一个紧张的会议,直到一张地图上布满了碉堡炮楼、封锁沟、电网、武装营地…… 一周的部署暂告段落,她终于在各方面都有了交代,可以离开上海了。 “这么说,怀瑾在上海出现不是巧合,是影佐君您的指派?”冢本恕语气中透着不服,像自己精心做好的一件工艺品,被别人一句话否认了。 影佐眯起眼睛,“要么她是无辜的,要么她就是太聪明……”又看向冢本,“记住我上次跟冢本大佐你说的话,我不希望是怀瑾。” 冢本眼中锐气迸出,“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并不简单。” “你是男人、军人,你需要的不是直觉,而是逻辑和证据。” 冢本一低头,眼中却难掩捕猎者的杀气:“我会找出。” 离火车出发还有数个小时,怀瑾在闹市区随便走了走,就当做放松一下数天来紧绷的神经,前方有一个犹太人开的小咖啡馆,门口有个公用电话亭,她走了过去,拨通了董若昭家的电话。 “侬好,秦萨宁?” “吴妈,您好,我是怀瑾,请问董知瑜在家吗?” “哎唷!是怀小姐啊,您好您好,表小姐前天一早就回南京了,您还在上海吗?” “哦,这样,没事,谢谢吴妈,那我不打扰了。”怀瑾等对方回应了,这便道了再见,挂了电话。 她这么早早就回南京了吗? 怀瑾在步行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趟上海之行像一个梦,竟解开了她多年心底的两个结,落网的仇家让她抓住杀了,十几年前的小救命恩人让她找到了。 前面一个店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怀瑾抬头一看,原来是家百年银楼,小姐们、阔太太们趁着这过年来给自己抑或家人朋友添些细软。 她也走了进去,一片金灿灿看得她晃眼,有道是“盛世藏玉,乱世藏金”,尤其在流通的货币越来越不稳定不保值的情况下,有钱的人都宁愿将手里的纸钞换成金银细软。 随便走了一圈儿,在一个冷清的货架上看到一只娟秀的红手绳,上面系着一只白玉小羊,别致可爱,心中一动。 柜台先生瞧她穿着气质不俗,这便上前:“小姐,好眼光,和田美玉,喜气‘羊羊’啊!”说着便戴了白手套,小心翼翼取出,彼时上海的银楼也学起洋人,店员开始戴着白手套装取首饰了。 怀瑾细看了看,暖油的白玉,精湛的雕工,确是上品。 “不瞒小姐说,这一件价格不便宜,别看红绳不值钱,这玉羊取的可是上乘的和田玉,琢玉的师傅,你看,”说着翻过那玉羊,在背面羊背上,有处篆体落款:张文棣。 敢在玉器上落款的,没有几人。 “我要了。”怀瑾淡淡地说。 第四十七章 车门君 回宁,第二日便去了丁家桥,年假还没有正式结束,各处尽显冷清。 没想叶铭添也在,他老家在山东,来回折腾路上就要走个一两天,况且这大过年的也没什么事情。怀瑾叫了他来,将苏南武装试验区的事情有选择地跟他说了说,公事说完,见他一直哭丧着脸,全然不似平常那副积极模样,便也不吱声,等他自己说。 却不想这叶铭添今日一反常态,见没事了便也不耽搁,这就告辞往门外退去,怀瑾虽是伏案垂眸,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不妙预感。 到底叶铭添还是没守住,拉着门把,“怀参谋,我和董知瑜分手了。” 怀瑾乍听这话心中忽地一起一沉,说不出的滋味。 她抬起头,望向叶铭添的眼睛,自己眼中的神色复杂至极。 “就跟您说一声,以后遇到合适的姑娘想着给我介绍啊。”嘴上这么说,眼圈都红了。 “……你俩……为什么呢?” 叶铭添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要顾面子的,“嗨!没啥为什么的,她是圣女!烈女!我等俗人只可远观。” 虽没说细节,怀瑾隐约听出了个大概,心中生出层层思虑,她是了解叶铭添的,他到底是个知道分寸的人,不见得做出多出格的事,看他这反应,也并不似有了什么猜疑,只是董知瑜那么烈的一个女子,上回抡着茶杯卯足劲就去砸今井,这回无论叶铭添做了什么她恐怕必是很受伤害。 “气话就不说了,对彼此都不好,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有机会我跟她谈谈。”怀瑾道。 叶铭添一听这话心中升起一些希望,他是还想和董知瑜好的,可必然要得别人帮他铺层台阶才行。 “怀参谋,您要是找她,我也拦不着,可麻烦您千万别说是我让您找的。” “放心。”怀瑾直觉得有些可乐。 日人街一处僻静的民居,两扇原色木门紧紧关着,却关不住院墙里伸出的一支抽苞早杏,墙外春寒料峭,墙内春光无限。 大屋的门也紧紧闭着,由此通往卧室,曲径通幽,百转千回,那卧室的门还没闭紧,大概是料到无人会得进来,门里一张四方大床,床上绑着一个男人,裸得只剩一小摊白布巾,遮在最要害的部位。 照理说这样被绑在别人床上,该是惊惧和尴尬并存,可床上那个男子却仿佛陶醉其中,中分的头发乱了,竟透着一丝错落的妖冶,那个俯视着自己的日本男人让他不可救药地迷醉。 他是学日语的,学习他族语言的热情需要一些崇洋的情绪带动,崇拜起持那种语言的民族的一部分,人抑或文化,才能激励自己不断奋进。就像伍乃菊崇尚英式生活方式,胡校的心底留有一个满是东洋武士、和风樱雪的梦,而眼前这个时而温和时而热情的日本男人,则仿佛将他带入多年的梦中。 变态的形成追根究底都有一些或明显或深层的原因,冢本恕本是一个热爱女子的人,可偏偏在十六岁那年,窥见自己的父亲裸着身体被另一个男人鞭笞凌压,从此便生出一些极端的爱好,他依旧热爱女人,但男人对于他来说却是另一种极致的挑战,而他钟爱挑战。 此刻的他站在自己的猎物面前却有些分心,一周,再有趣的游戏也玩得有些腻了,他需要新的挑战,而这两天他的脑中一直转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期待,他期待将那个比男人还要厉害的绝色女人绑起来,他想象着这绳索在她修长美妙的身体上一道一道缠过去,她可以誓死反抗,可以冷若冰霜,可最终,他要她颤栗着承认自己就是“阙”,想到这,他温和地笑了。 空气中弥漫着炮竹的味道,和火药味闻起来相近,南京城的老百姓还是有些心悸,对气味的感知,隐藏在每个人心底最敏感的地方,常常是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即想起一个人,抑或一段往事。 炮竹的味道让怀瑾想起那个新年夜,那个温暖的家庭,那个温暖的女子。她是那样美好,自己却逼着她去和一个没感觉的男人相好,她那天说的没错,是自己逼的她。 可她又能怎么办?这几天她在心里酝酿着一个新的计划,如果说钱新民被捕后自己还是小心行事,这次贺树强的通敌以及那个可疑的日本人的出现,则宣告着她必须正式蛰伏起来,“马前卒”必须全面启动,她内心不舍得让董知瑜去做什么“马前卒”,可这是上方的命令,是谍战规则,而自己能做的,就只有手把手地教她,毕竟她太年轻,没有什么经验。 这样一来,自己和董知瑜势必要联系得更加紧密起来,本来叶铭添这颗棋子正好用,可他俩怎能在这时候分手? 也怪自己,当初作出这一安排的时候,并不在意董知瑜即将作出的牺牲,她隐隐知道将来会有一些麻烦发生,可也想当然地觉得这是一个谍报人员必须作出的牺牲,这几年戴笠培养的那几个女特工,个个在男人堆中委身周旋,早已不知贞操为何物,董知瑜和叶铭添的这场戏,虽然没有那么壮烈,无须假戏真做,可要董知瑜配合到何种程度?如果说几个月前她并不大在乎,如今想起却隐隐心疼。 她驾着车,往董知瑜的住所驶去,口袋里揣着一截灵秀的红手绳,那天买了来,回南京的路上又犹豫起来,会不会是一件太过贴身的礼物? 车停在悠心坊的巷子口,走进去,家里却没有人,失落落回到车中,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慢悠悠沿着大街小巷碾去,期待一个偶遇,暂且忘却这南京城究竟有多大,有缘人自会重逢。 墨绿色,知性而温雅,亦如着它的女子。 “上车来。”怀瑾摇下车窗。 七天的杳无音讯,重逢不是巧合,即便南京城再大,缘分不是无端出现的,董知瑜也在这城中的大街小巷中有意无意地寻她。 “你回来了。”董知瑜看着她,胃里搅得厉害。 人找到了,去哪里都无所谓,好似有很多话,却无从说起,这时候,往往选择最不适合开头的,“你和叶铭添怎么了?” 董知瑜撅起嘴巴,低下头,“没怎么,不想和他好了。” 怀瑾沉默着,私交到达一定程度,便不再适合上下级式的相处,几个月前董知瑜不会这样回答,而如今怀瑾也要将公私撇清才行。 “由不得你想或是不想。”便再无话了。 董知瑜亦沉默,她知道,作为“歌”,她没有资格说不。 怀瑾将车停在湖边一处僻静处,这个话题有些痛,但说透它即为己任,“去年二月份死于日伪手中的郑苹如,甚至是当年色.诱汪精卫的沈碧慧,都是牺牲了自己的身心去做事业,那日你提到理想,既是有理想之人,怎至于遇到叶铭添这道坎儿就退缩了,他毕竟不至将你怎样。” 董知瑜坐在那并不舒适的吉普座位上,怆然看着前方的湖面,这么说她是要让自己去牺牲,她不在乎。 好难过,半天才回过神来,“怀参谋,如此我是要去学那郑苹如、沈碧慧,让自己人尽可夫,这样算是尽力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了,当年在重庆时,郑处长倒不曾提示我来南京竟是做这情.色交易,到头来,”她咬了咬牙,“是要变作那日妓一般的人。” 怀瑾愣了一下,为这些狠话隐隐心痛,随即又想起那日房中真纪说给她听的家里的故事,“日妓,也并不都是自己想做那样的行当,其中不乏生活所迫,甚至也有思想境界不一般的,万不要一味看低她们,也不要妄自菲薄。” 董知瑜直觉她在说真纪,心里更不是滋味,她不但不在乎自己的牺牲,还要替真纪说话,连她都变得比自己高尚了……她不懂了,七天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情,竟像是遗留在上海的一场梦,回到了南京,梦该醒了。 怀瑾见她沉默不语,很是委屈的样子,终究还是难掩担忧:“叶铭添欺负你了?你……他怎么你了?” 董知瑜牵了牵唇角,“从今开始,没有‘欺负’一说,有的只是我的任务,他也没有越过雷池,只是索要作为男友该要的。” 怀瑾本已寻到衣兜里那截红绳,手指轻轻抚着那温润白玉,听她这般赌气,便想还是改天,等她顺好了这口气,跟她好好谈谈自己的计划,再把这小礼物送给她。 董知瑜等了半天没有只言片语,便转过头,“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先走了。”说完就去拉那车门扳手。 哪想拉了几下都没有动静,有些气急,有些尴尬,怀瑾伏过身子去帮她拉那扳手,边轻声说:“这个位置平时鲜有人坐,扳手不是很灵。” 这声音轻秀空灵,几乎是贴着自己耳际发出,董知瑜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脸就近在咫尺,说完了那句话,目光落到自己脸上,是自己的臆想吗?明明那眼中尽是温情和关怀,竟和刚才的冷血焕然两样。 语言是能够控制的,不经意流露出的眼神却不能。 “哒——”门扳手轻轻弹开,怀瑾迎向董知瑜那怔怔的眼神,一丝幽香从她那扣得端端正正的白衬衫领口下溢出,好醉人。 脑中突然一阵空白,董知瑜瞬时抓住她即将离开门扳手的那截手腕。 怀瑾的胃异样地痉挛着,董知瑜轻颤的睫就在眼前,原本清澈的眼中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霭,自那细瘦的鼻梁一路迷醉到两瓣娇湿的唇,她就那样捉着自己的手腕,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觉得胃中的那阵痉挛一直延伸到大脑,仿佛这许多天来在心中来来回回不能成形的一种情愫渐渐清晰起来,她微微低头,将唇轻轻贴在她的鼻尖。 好柔,好柔,竟似那五月的微风,夹杂着花草的馨香,董知瑜闭上眼睛,可那轻啄竟如此短暂,倏地又要离开,不!我还没有尝够,董知瑜一抬头,将自己的唇印在怀瑾的唇上。 是了,就是这里,这才是我要寻找的慰藉,一阵眩晕,本能地,她想去尝一尝那片柔软的滋味。 怀瑾只觉一阵暖暖电流直穿身体,紧闭双眸,时光停止了流转,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待到神智回复,便也是一种本能的驱使,回应着她羞涩的轻吮,柔得仿佛这个世界都被包裹在海水中,不知沉浮。 一阵痴缠,睁开眼,触到对方的目光,氤氲着水雾,不忍直视,垂睫,嘴角漾出一丝笑。 抬起手,手腕上竟多出一截红绳,上面还有一只优美的白色玉羊,“嗯?” 怀瑾低头将那红绳紧了紧,“喜欢吗?” “送我的就喜欢。” “傻妞儿……” 垂眸一笑,娇羞不已,“你……还要让姓叶的欺负我吗?” 怀瑾轻笑,贴着她的前额,“不许。” 第四十八章 菜花鲈 四五点的天已经悄然黑了,一辆德式“筒子”军车载着两名女子,不紧不慢地往市区驶去,车上两人皆因刚刚一步突然而至而又似早已了然的靠近而沉默着,甜蜜的沉默,夹杂着心跳的声音。 董知瑜低着头,心里总摆脱不掉一个词——磨镜党,这词每钻出来一次她在心里就臊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当年在圣玛利亚女中时,女孩子们或明或暗地热衷于这种情感暧昧,私下里八卦不断,只不过有些是玩笑,有些则是说不清真假。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若是遇到值得的女子,也会跟她去做磨镜党。”她躺在帐子里由着性子说。那一年,她十六岁。 那个年纪,说那样的话,是倔强,是浪漫,如今,不想竟像一语中谶,不禁转过头看了看这个美好的女子,她到底是怎样想的? 眼看要到四牌楼了,就此告别了吗?仿佛满满的都是不舍,毕竟,她们能够在一起的机会不多。怀瑾放慢速度,感觉到她抛过来的目光,“怎么了” 董知瑜转回头去,将身子往下沉了沉,那座椅越是包裹着她,便越是少些紧张和慌乱,“没,没什么。” 怀瑾伸出手,微温,轻轻搭在董知瑜垂在椅沿的手背上,“饿吗?” 仿佛一阵电流从手指传来,“啊,不饿,有点饿……” 怀瑾转过头看着她的脸,居然拧着眉,像是在试图揭开一道颇有难度的算术题,她靠边停下,笑着看着她,“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吗?” 董知瑜也噗嗤一声笑了,她哪有心情去想食物,只是感觉怀瑾这么问是有下文,所以又改口说饿,这样下文才能继续下去嘛。 “那个……你饿吗?”反客为主。 “是我先问你的。” “那……”董知瑜把玩着怀瑾修长好看的手,“饿,你带我去吃东西。” 怀瑾轻笑,抽出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 “你不要老刮我鼻子,会把鼻梁刮塌的。” “哦?我看看。”怀瑾干脆转过身,将那张芊丽容颜捧在手中。 董知瑜看进她的双眸,那里层层叠叠,美轮美奂,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像是要把自己吸了进去,不忍直视,撇过眼光,“不许你这样看别人,”那声音轻得,仿佛耳语。 怀瑾没有答话,修长的食指在她的脸上爱怜地滑过,“我带你去吃东西。” 董知瑜捉住她的手,“你……喜欢我?”问出了,又觉得有些傻气。 怀瑾看着她,“嗯,是。” “那……哪种喜欢?” “你希望我是哪种喜欢,便是哪种。” “我希望……我希望你是跟我喜欢你一样的喜欢。” “那就是跟你一样的。”怀瑾的双眸敛着隐隐笑意,温柔而静谧。 “怀瑾,”董知瑜小声将她的名字念出,她从未这样称呼过她,这两个字,从她的唇齿间溢出,让她有种归属的幸福感,“可是我对你的喜欢,可能不是正常的……” “那我对你的喜欢也不是正常的,”怀瑾反手将她的手握住,“你在我心里已经住了十七年,正常也好,不正常也罢,只要你开心,我都可以给你。哪天你决计要跟我做姐妹,要嫁男人,我也会成全你。” 董知瑜抬手将指尖碾在她的唇上,“我不许你这么说,你不嫁人,我就不会嫁人。” 怀瑾笑了,“好,为两个终身不嫁的尼姑,带你喝酒去!” 一路开到豆菹舫,正是饭点,倒是热闹,进了门,怀瑾便对涂老板说,今儿就两个人,不占着“二十四桥”了,随便找个僻静的桌子就行,那边董旬也赶了来,跟董知瑜闲话几句家常,怀瑾不多言语,看着只流于礼节上的形式,一会儿董旬去忙了,二人坐定,奉了上好的碧螺春,那涂老板乐又呵呵地赶来接待。 “怀长官,董小姐,这正月里正是吃菜花鲈的时候,不知二位喜爱不喜爱?” “我随意,你吃吗?”怀瑾问董知瑜。 “蛮好啊,尝尝呗。” “清蒸,加粉丝红烧,炖汤,您看怎么合意?” 怀瑾看了看董知瑜,后者摇了摇头。 “清蒸吧。” “好嘞!清蒸菜花鲈!” 尔后又陆续点了三菜一汤,记录完毕,涂老板却还不走,“怀长官,这菜花鲈都在缸子里活蹦乱跳的,有劳您跟我来亲自挑上几尾,如何?” 怀瑾稍一凝眸,这便起了身,对董知瑜说:“你先在这喝茶,我去去就来。” 董知瑜点点头,从第一次见这涂掌柜,便觉得他对怀瑾巴结得很,这会儿只请了怀瑾去挑鱼,一来这桌上得留一个人,二来怀瑾官儿比她大,又跟涂老板相熟,便也不多在意。 涂老板领着怀瑾,经过鱼缸却并没有停下,径直往厨房里一个隐蔽的小间走去,怀瑾不多问,跟着他走,她知道,对方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怀参谋,”涂老板关上房门,“开门见山,这次我们请您帮个忙,当然,这个忙不会白帮,我们做个交易。” “怎样的交易?” “我们急需一则情报,这事怀参谋您肯定帮得上,但我也知道您从不卖情报,所以,我们打算拿一个对*有利的重要情报跟您交换。我需要的情报,只关乎一个人,我给您提供的情报,则关乎你们一个营,如何?” 怀瑾凝着气,想了想,“这个人是谁?” 董知瑜在桌旁待着,小哥已经重新添置一遍茶水,她觉得甚是无聊,便起身去寻。 这个角落走过去便是一段细窄的回廊,只在头尾处各有两盏油灯,董知瑜试探着走过去,她看见刚刚涂掌柜带着怀瑾就是从这回廊进去。 “告诉您无妨,此人便是上月‘皖南事变’中被你们俘去的新四军军长,叶挺。” “你们想要关于他的什么情报?” “很简单,他的押送路线,车次,警卫情况。而作为回报,我的情报将挽救你们一个营五百多将士的性命。怀参谋,这笔交易对于你们,绝对是公平的。” 回廊尽头,空间变得开阔起来,地上坐着几口大鱼缸,却不见涂掌柜和怀瑾的身影,各种各样的鱼虾,在那缸里游来游去,好不自在,却不知下一刻,便成了人们的盘中餐。 董知瑜弯下腰看着一口大缸里的菜花鲈,水色潋滟,经由那灯光又返照在她的脸上,一组网状图在她脑中渐渐浮出、清晰,她不确定这图里的人物各自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却有一丝朦朦胧胧的念想,将他们拿线串在了一起。 怀瑾和真纪,真纪和董旬,董旬和豆菹舫,怀瑾将古董商的情报给了共,图上的人物不停交叉着,董知瑜伸出手点在水面,那滑溜的鱼儿展出两片扇子似的鱼鳍那么一划,便不见了踪影。 “知瑜。” 回过头,是怀瑾和涂掌柜,“你们挑好了?我等得无聊了,便来看看。” “嗯,挑好了,又跟涂掌柜去厨房看了看,这会儿已经收拾了准备下锅了。” 董知瑜笑着,“如此甚好,我都饿了。” “嗳,那怀参谋您带董小姐好生坐着,菜很快就会按您的吩咐上,不会让您失望!”涂掌柜道。 第四十九章 马场 这一餐吃得各怀心事。 以一人换一个营五百人,她不是政治家,她是军人,若是让她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五百将士,哪怕是换五人的生命,她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眼下,亦由不得她迟疑。 她答应了涂老板。 以她的身份,要查到叶挺的押送路线和警卫情况本不是难事,但这事必须秘密进行,这便添加了一定的难度。叶挺是一位优秀的将领,*俘了他,不见得就能如愿征为己用,他若不从,难免死伤,共.军若将他劫去,起码可保他周全。 怀瑾掩饰得很好,若在旁人根本不会察觉她的心有旁骛,然而董知瑜对刚刚这段插曲的怀疑则几乎渐渐变成了肯定,“你挑的鱼很好吃。” 怀瑾淡淡一笑,“傻妞儿,那是厨子做得好吃。” “不对,只有你挑的,才好吃。”董知瑜夹了片细嫩的鱼肚放进怀瑾碗中。她会和自己一样,是共的人吗? 出了豆菹舫,夜空高悬一轮孤月,上了车,逐着那月色,夜很静,只听得马达“嗡嗡”的声音。 怀瑾紧锁眉梢,半晌,“还是得委屈你,和叶铭添重修于好,行吗?” 董知瑜愕地转头看她,这究竟是为了军统,还是为了共? “不过我跟你保证,我不会让他再动你一根手指,这样如何?” “你怎么保证?” “这个得你配合我,我会告诉他你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能接受任何婚前的肌肤之亲,你要跟我口径一致。” “可万一他向我逼婚呢?” “拖住他,直到旁人不会对你我单独接触感到奇怪,但在这之前,我们见面,必须以他为幌子。” “怀瑾,在玉佛寺,你告诉我‘阙’也许快暴露,究竟是什么意思?” 怀瑾轻呼一口气,“有人被影佐祯昭收买,出卖了一批重庆的人,这其中不光有军统,还有CC的人,另外就是,‘阙’这个代号已经暴露,但他们不知道具体是谁,可以想见,眼下他们正在大力调查。” 董知瑜愕然,迟钝了片刻,“你上回说的胡校和那个日本人,跟此事有关吗?” 怀瑾盯着前方的路面,“我不确定。” 一时车厢里回复了寂静,彼此心中的无奈在这一刻无限放大,在月色中无以逃遁。 “我答应你。”董知瑜转头看向怀瑾,那一对眸亦像这月色般清澈温婉。 将董知瑜送了回家,怀瑾便掉头向夜金陵驶去,任务紧急,五百将士的生命危在旦夕,时不我待。 因着过年,夜金陵倒没有往常热闹。 傅秋生看见怀瑾,悬着的心往下落了落。 “贺树强的名单上没有遇害的人都已经转移了。” “嗯,动作很快,这样我就放心了。” “阿瑾,名单上有‘阙’,” “不错,我怀疑他们已经猜测到我头上来了,所以,‘夜金陵’这条线,必须暂时关闭,继续下去太危险,我需要你回一趟重庆。” “阿瑾!” “听我说,老傅,你去重庆不是躲避,而是有一项艰巨的任务,我要拜托你完成。” “什么任务?你尽管说。” “日军设好了埋伏偷袭我们的一个营,我必须拿到这个情报,而交换条件便是叶挺的押送路线、车次,以及警卫情况。这件事情,只可你知,我知,我要拜托你明天动身去重庆,找我养父,弄清楚叶挺的情况,三天之后晚七点,你必须亲自将这个情报发报给需要这则情报的人,到时我也会在场,你这边发报,他们那边同时便会将偷袭的情报给我。” “我可以猜测一下吗?这要跟你交换情报的,必是延安。” “没错。这是一笔双赢的交易,叶挺这个人我接触过,性情中人,未必就投了我们,而眼下抗日大局,能从日军手中救下我们一个营,对他们也是一步好棋。” 傅秋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可以帮你将情报发过来,但是你亲自过去太危险。” “放心,我会把一切设计好,记住,只有三天时间,到了重庆,第一时间找我养父,只能是他,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这个我会牢记,可到时电文怎么发?” “商用波段15.8MC,呼叫‘厨子’,呼叫者‘鱼塘’,电文密码本我刚才放在了我藏酒的酒盒里。” “知道了。阿瑾,你一定要小心,京沪线重创累累,如果‘阙’再出事,党国真的担负不起,必要的时候启用‘歌’,别忘了她来这里的使命。” 怀瑾的双眸暗了下来,“我会小心斟酌,等避过这场风头,我等你凯旋归来。” 此时一节北上的列车车厢中,冢本恕正津津有味地跟胡校讨教北平的小吃,烤鸭自不必说,还有些流传于街头巷尾的地道小吃,驴打滚儿、炒肝儿、豌豆黄儿、豆汁儿……不光这食物让人垂涎,就连这中文发音都显得妙趣横生,冢本努力弯起舌头效仿这每个词后头那轻轻一拐便不见了的音符,胡校说的时候,轻飘飘让人抓不住,自己去模仿时,酸了舌头都说不出那个味道,惹得邻座乘客捧腹不已。 一番言笑,胡校压低了嗓子:“冢本君你不见得是冲着北平的小吃去吧?” 冢本恕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半晌,“胡桑,北平的小吃我很感兴趣,北平西郊原本有一个马场,我也很感兴趣,据说那里曾经出产良驹,专供你们的皇族使用,那马场的原主人,我更是感兴趣。” 第五十章 军用卡车 三天后的这个晚上,怀瑾于六点三刻准时来到豆菹舫,涂老板像往常一样招呼妥帖。 “我来点两样小菜备好带走,有劳涂掌柜。” 点了菜,涂掌柜便隐去准备,怀瑾立于帐台前等候,正是晚饭点,人来人往,她便在后面捡了张椅子坐下。 外面一辆奇怪的军用卡车正以慢得不正常的速度行驶在大街上,说它奇怪是因为车棚上多出一个电线杆一样的物体,“哔哔”的声音从车棚里顺着这物体若有如无地散出。 七点过五分,董旬提着两只摞起的木餐匣走了出来,“怀长官,涂老板说这饭款您已经付清了,喏,餐匣您拿好了,多谢惠顾。” 怀瑾的眼中几乎要透出笑意,她知道,这代表傅秋生顺利到达了重庆,顺利从养父那里得到了情报,也代表自己需要的东西终于妥帖了。三天的等待和担扰,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缓和。 然而这还只是第一步,她对董旬点了点头,这便大步走了出去,坐进车里,打开餐盒,果然在第二层底部,压着一张纸头,仔细读过来,原来日军勾结日伪的“和平*建*”,在天目山侧埋伏*“忠义救*”撤回沦陷区的第一路纵队,怀瑾在心中记下了时间、地点、编制等等,这便拿出打火机将那纸头烧尽,随即发动起筒子车往丁家桥赶去。她深知,有时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军用卡车在巷子中穿梭,越是靠近河畔,那“哔哔”的信号便越是强烈,车棚里坐着日伪政府电讯组的两个人,这会儿正跟随车的日本宪兵特高科的今井汇报:“这附近有人发电报。” 丁家桥电讯科,怀瑾将两封自己拟好的密码电文交给收发员,一封是关于“清乡”的一些决策,发给停留在上海江湾的晴气庆胤,还有一封则是刚刚拿到的情报,发给同在江湾的“和平*建*”第三旅,这是她收编的一支军队,换言之,实质上是重庆的军队。 秦淮河边的深巷中,军用卡车泊在黑暗中,车棚里的人罩着硕大的耳机,仔细将监听到的每个声响、截获的每组电波都转化为纸上的文字: 叶挺正在往江西上饶的转移途中,后天凌晨四时…… 电文一般发报两遍,待第一遍结束,卡车上的人已经截获全部内容,电讯组的人做出手势,七八个蓄势待发的荷枪特务便从车上跳下,一股脑儿冲向豆菹舫,没到门口,船舫里听到了动静,伙计顺着那幽深的回廊一路跑到厨房后面的隐秘小间:“快跑!特务来了!” 涂老板二话没说,边揉了电文吞入口中边从窗户跳了出去,落入水中,董旬本是在厨房外间边做饭边放哨,情况这么突然,他见涂老板入了水,倒是略略松了口气,刚一转身,这日伪的特务已经追到了眼前。 怀瑾待两封电文发完,便点了火一并烧去,刚走出发电室,迎面碰上特高课的中村一郎,互相打了个招呼,这中村打量了怀瑾一番,开口道:“怀参谋这么晚了还要发电报,是什么急事吗?” “不错。” “发给谁的?” “上海,晴气庆胤以及第三旅。” “晴气中佐,”中村略一沉吟,“电文呢?” “我烧了,这是规矩,中村君你要看?” “哦,最近抓得比较严,我也是按规矩办事。”说完便抓起电话拨通了上海。 “晴气中佐,我是南京特高课的中村一郎,最近这边电讯科抓得比较严,如果不是急事,我们建议在白天发报。” 那边电话里“吱吱”地响着,怀瑾依旧端端地站着,她大概知道晴气会怎样回答。 “嗨!既然是这样,我知道了,谢谢晴气中佐你。”说完挂了电话。 怀瑾将眼波横向中村。 “怀参谋,晴气中佐说他有交待的,这份决策多晚都要发过去。” “嗯,那还有第三旅的情报,中村君你也打电话核实一下吧。” “不必了,怀参谋您忙吧。” “我觉得还是核实一下比较好。” “没有必要,谢谢怀参谋你。”中村说完便走出门去。 豆菹舫中,两名特务冲进了厨房后的小间,桌上躺着一部电台,一侧的窗户还在摆动,两个特务迅速围到窗边对着河水放了几枪,相视一点头,便双双跃入河水中。 小间外,吃饭的客人早已四处逃散,只剩下杯盘狼藉,豆菹舫所有的伙计都让赶了来。 “刚才是谁报的信?”发问的是后赶来的今井。 一时没有人说话。 “你们最好说话,否则全部抓起来。”今井拿眼睛将他们一个个扫过。 “八嘎!统统地带回去!” 一排站着的伙计中突然冲出一个人,还没跑出两步便让特务乱枪射倒在血泊中。 董旬将牙床咬得快要碎掉,那就是刚才通报的伙计,中.共.党员小孙。 第五十一章 春光 涂老板被抓上来时腿上已经中了一枪,脸色苍白地倚倒在地上,身下,血水氤氲在一滩河中带出的污水中,变成一种奇怪的桔色。 “给我带回去!”今井冲涂老板一挥手。他知道,共.党的摊子一般不会铺太大,一座食舫,窝藏两个共.党分子互相接应,这是他们通常采取的形式,至于其他人,也许会有漏网之鱼,但没有目标和证据,很难审,放了他们,然后暗中跟踪,不失为上策。 董旬和其他一干人都矮着肩膀,低着头,他知道豆菹舫是开不下去了,不光如此,自己也在生死一线中。涂老板是他和小孙的上级,屠城后,家破人亡,自己先是跟着军统的抗日锄奸团干,随后又随团里的一名进步学生走上了这条赤色道路,再到赢得组织信任,跟着涂老板在豆菹舫设了这个据点,他知道自己随时都是命悬一线,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这个据点是要撤了,涂老板九死一生,有没有办法救他出来?他会不会扛不住把自己供出来?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但很快被压了下去,不会的,他相信革命同志。 怀瑾知道涂老板被捕,已是第二天上午。 原本抓一两个共.党不是什么新闻,传言这个共.党被捕时,发的是重庆那边得到的情报,这就有意思了。 “你们如何知晓那是重庆得来的情报?难道他招了?”怀瑾问茶水间中正将此事聊得起劲的机要秘书,此时她还不确定被捕的是谁。 “怀参谋,那情报的内容,可是关于重庆押送叶挺的路线,我们破的。” 怀瑾只觉脑中让一个响雷横穿霹过,顷刻间支离破碎,但她不能让它们就此离碎,重新拼砌完整,不留一点痕迹,“我们,如何就破了电文?” “听说啊,这个电波我们已经盯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秘钥前几天让电讯科能人用‘频率分析’给破了,具体您还得问电讯科的人,但是这个据点很狡猾,每次我们测出电波,出动搜捕时,他就没动静了,昨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情况紧急,居然就让我们逮着了。” 怀瑾轻轻阖了阖眼,走出茶水间,这么说涂老板是被捕了,被捕时发的是自己提供交换的情报,他会将自己供出吗?她只觉心脏猛地一缩,浑身失去了供血,瞬时一阵冰凉,待这劲缓过来,她仔仔细细回想跟涂老板这两年打交道的始末细节,自己很小心,从未透露过夜金陵和傅秋生,也没有透露过其他同党,若是他当真将自己供了出来,日伪会追究这情报的来源以及自己给涂老板提供情报的动机,这两点都好解释,至于交换情报,那是万万不能说的,万一日伪知道他们打的埋伏已被识破,定将重新部署,但愿涂老板挺住,不要合盘说出,即便招了自己,也不要说出此次交换的情报。 又一个念头,她想到了董知瑜,万一自己被捕,她怎么办?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被什么撞击一下,痛得她几乎要流出眼泪,如果自己时日不多了,必须得见她一次,得见她一次。 回办公室找了一份掩人耳目的档案,这便驾车往鸡鸣寺赶去。 不觉已春光明媚,虽没有大暖,这阳光晒在人的头发上、皮肤上,像是要将所有阴霾都蒸腾散去,算是一点慰藉。从机要室出来,已到午饭的点,怀瑾立于问礼亭中,俯瞰亭旁的平庑碧茵,春光虽好,挽留不住,这个念头让自己吃了一惊,这等惆怅酸涩,不合时宜,不合身份。 “敢问小姐,等的是何人?” 轻轻柔柔、略带俏皮的声音,不用转身,也知道是谁。 怀瑾冲她笑了笑,又见手里捧着方食盒,“吃了吗?” “正准备来边晒太阳边享用我的午餐,你呢,吃了吗?” 怀瑾摇了摇头。 “那正好,一起消灭,”董知瑜揭开食盒,露出几只晶莹可爱的烧麦,“刚刚在刘长兴买的。” “先别忙吃,一会儿回去,有人问起,就说我帮叶铭添给你捎话。” “哎哟,怀参谋,没人问,你就别做贼心虚了,我可饿了。” “你吃吧,我跟你说说话就走,”怀瑾在亭边坐了下来,她想多享受一刻这秒的愉悦,坏消息要等到最后说才好,“你骂我是贼,我倒问你,我偷了什么?” “你偷了……人,偷了心。”这句说完,自己脸上都微微发红起来。 怀瑾将她看了一眼,七分宠溺,三分无奈,再将目光移向亭外的风景,那春光瞬时揉进她的双眸,说不尽的旖旎,把一旁的董知瑜看得痴醉。 “瑜儿。”她忽然转回脸。 董知瑜一个呆住,“……啊?我?” “有时我就想,如果能带着你,远离这硝烟与纷争,像一对白鸟,自由地飞,弄舞浪尖,被岁月遗忘,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董知瑜顿感喉头一紧,在这明媚的春光中不合时宜地感到一阵悲凉与无奈,怔怔的,好大一会儿缓过神来,“怀瑾,那一天会到来的。” 怀瑾叹了口气,“但愿吧。” 董知瑜从未听过她叹气,从未听过她这样悲物悯人,“你……发生什么事了?” 怀瑾看着她的脸,不忍心,她多希望自己今天来只是和她谈情说爱。 “瑜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坚强,要坚持。”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已有所察觉,没必要卖关子,“你可还记得豆菹舫的涂老板?” 董知瑜头皮一阵发麻,一直以来时而清晰时而迷糊的一团猜测涌了上来,木然点点头。 “他被捕了。” “董叔呢?” “他,他暂时没事,我打听了,被捕的只有涂老板一人,还有一个伙计,当场毙命,”怀瑾心里觉得有些奇怪,“董叔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他们是一起的,所以担心。” “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被捕?” 董知瑜垂了睫,“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是共.党。”怀瑾小声说。 “那你呢?” “我?” 董知瑜抬起头,看进怀瑾眼中:“你是什么人?你现在危险吗?” 怀瑾看了看她,“瑜儿,我是和你一样的人,这点你不要怀疑。还记得古董商的事情吗?那时我说我有渠道,豆菹舫就是我的渠道,我和涂老板,只在必要时交换情报,仅此而已。” 董知瑜眼中不停地闪烁着,这一刻,她的心中矛盾至极。这几个月来,她做梦都想和组织联系上,如今让她找到了组织的一个据点,董叔很可能就是自己人,然而自己却并没有开心,一方面是因为同志被捕和牺牲,另一方面,涂老板被捕,就代表怀瑾陷入了危机,他会供出怀瑾吗? 再者,她一直在心里隐隐希望怀瑾也是一个双面间谍,然而此时,她说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自己在她眼中,是军统的人,她只是军统的人吗?她的心中有些失落。 “所以,怀瑾,你现在危险了,涂老板也许会供出你,是吗?” 怀瑾沉默了片刻,“原本我不用太担心,但他被捕时,发送的情报正是我提供的。” 董知瑜一只手掩了嘴巴,手中的食盒差点落地。她想到那天在豆菹舫的事情,怀瑾哪里有去挑那菜花鲈,她分明就是和涂老板交换情报去了。 “你跟我来。” “去哪里?”怀瑾问。 “先别问,你跟我来。”董知瑜执着道,说完便扭头往亭外走。 怀瑾顿了一会儿,跟着她一起。 董知瑜走下亭子,一路走出了西大门,还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你去哪里?” “你跟我来便是了。” 出了门往南,穿过成贤街,怀瑾看她像是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停住了脚步,“瑜儿。” 董知瑜也停了下来,“走啊。” 怀瑾顿了顿,继而又跟着她往前走,转进悠心坊,她从未去过董知瑜住的地方,如果自己即将被供出,刑罚和死亡在前方招手,那么选择在这样一个时刻,和她独处一会儿也不错。 从外悬的阶梯走上阁楼,打开门,董知瑜一把拉过怀瑾,关紧门,将她紧紧抱住,“我不能让你继续暴露在外面,太危险!太危险怀瑾!!” “瑜儿!” “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怀瑾,我要想办法把你送走,不,我跟你一起走,化身白鸟,去另一个世界,可好?我……” 她的话被封住,那是怀瑾颤抖的唇,颤抖得不能完成一个吻,董知瑜双手扶上她的脸,稍稍离开她,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两双此刻能够喷出火的眼眸,红色的火苗是愤怒,蓝色的火苗是无奈,灰色的火苗是苍凉,还有一团炽热到无色的,那是爱。 重新贴上她的唇,由轻吮到啮咬厮磨,纠缠得热烈的舌,不断升温的喘息,怀瑾一把推开她,“瑜儿……” 两颗泪滚落下来,“怀瑾,我不能看着你出去自投罗网,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瑜儿,我们相信共.党一次,相信涂老板一次。这个时候,我不能消失。” 董知瑜伸手轻轻抚摸怀瑾糯湿的脸颊,“怀瑾,你别忘了‘歌阙行动’,我是你的马前卒,关键时刻,弃卒保马。” “董知瑜,”怀瑾抓住她的手,放下,“我命令你,一切听我的指挥,这件事情,与‘歌阙行动’无关,如若涂老板真把我供出,你是挡不了的,到时只能同归于尽,这种傻事,不要说是你,换成是别人我也不会答应,你听明白没有?” “还有,豆菹舫的其他所有人一定都在监视中,我知道你和董叔感情好,但你如果要找他,一定要小心,不要让今井抓住你的把柄。” “今井?” “不错,就是那日茶话会上非礼你被我制止住的今井,所以,你要格外小心,听到没?” “嗯。”董知瑜垂下头。 “我该走了,不能耽搁太久,回去丁家桥,还能打探些进展情况。你要好好的。”怀瑾将董知瑜的头发理了理。 “怀瑾,我们都好好的。”董知瑜将她抱住,贪恋这最后一刻的温存,这一刻,不知将来还可再续。 “好。”怀瑾放开她,打开门走了出去,眼泪,一滴、一滴,太重,春风都化不开。 剩下董知瑜,木木然跌坐在床沿,顷刻痛哭出来,苍凉而无奈。 第五十二章 核桃 疼痛是可怕的,但更为可怕的是对自己的身体被变态凌虐的想象,所以被施酷刑的犯人,通常是精神先崩溃,即便最后被放出,也会携带不同程度的精神障碍,有些可以治愈,有些,却是一辈子的创伤。 对于怀瑾来说,血肉模糊的身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张平素理性智慧的脸如今变得茫然,像被这个世界放弃,而变形。 这张脸仿佛还有些神智,听到了声响,竟也抬了抬眼皮,怀瑾似乎在那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等待着,可那双眼睛却稳如一潭死水,皱也不皱,复又垂了下去。 怀瑾的心剧烈地绞了一下,这是怎样的素质,才能在身心俱残的时刻,还能稳住目光,稳住大局? 她又走回另一角的桌边,再一次翻看审讯记录,空白,到处是空白,却又似乎并不是,深深浅浅的血红浸透了纸张,在自己周围溢开。 微微阖眼,戴上耳机,录音里多是沉默,只在开头时出现几句沉稳的“你们不用费劲,我什么也不会说”,快进,播放,再快进,播放,大段的沉默,空白,夹杂着施刑人的恐吓、谩骂、狞笑。 放下耳机,怀瑾留下一句话:“继续审,”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审讯室里的人对来视察的上级做出这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这是一种深深的挫败感,然而他们不知道,怀瑾此时心中,并不仅仅是挫败感,挫败,来自自己的无能为力,无力救他,除此之外,还有震惊,还有敬佩,还有超越党派的深深痛惜。 这是南京城南边的一处民巷,董知瑜拎着一串油纸包好的杂货,尽量让这场拜访看似亲朋故友间的一场走动。 巷口一方民居的晒台上,两个男人慵懒地叼着香烟,眼睛却犀利地盯住董知瑜正要敲开的那扇门。 门开了,董旬那张和蔼消瘦的脸出现在门后,“咦,小小姐,”他的眼中呈出欣喜和担忧交杂在一起的情绪,手把着门没有动,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让她进来。 “董叔,听说豆菹舫出了点事,我来看看你。” 董旬终究还是开了门,“小小姐,最近这段时间,你不要找我,不安全。” 董知瑜走进门去,“我知道,你被监视了,涂老板被抓了。” 董旬特意让门敞着,此刻他的心中颇为矛盾,眼前的人既是自小看大的东家小姐,也是替日伪做事的翻译。 “董叔,有两个问题,我必须问你,”董知瑜将声音压低,“第一个问题,涂老板牢靠吗?” 董旬看进董知瑜的眼睛,这个问题很危险,他无法正面回答,“小小姐这是担心什么?” “我担心董叔你,也担心怀瑾。” 董旬愣了一愣,这话暗示性很强,说担心自己,有可能是试探,但说了担心怀瑾,那她必是知道一些,她怎么会知道,难道她也是重庆的人……“你若是担心怀参谋,依我对涂老板的了解,他倒是一个坚守信用的人,至于我,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董叔,这便是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是和涂老板一样的人吗?”董知瑜将一双澄澈坚定的眼睛看向董旬。 “怎么可能!小小姐,这话不敢乱说。”董旬拿眼往门外扫了扫。 “董叔,你告诉我实话,你若是跟他一样的人,我便投了你。” “什么?”董旬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你到底知道涂老板是什么人吗?” “他是延安的人。” “这么说你想投共?” “不错,早有此意,汪氏集团让我失望透顶,我也在寻找新的曙光,董叔你若是深谙此道,不妨为我指引一条道路。”董知瑜尚不能百分之百确认董旬是自己人,但她可以确认,如果他不是,自己这样说亦不会被他出卖。 董旬思考着她的话,起身去为她泡茶,以此延长自己思考的时间。 “董叔,你是可以帮我的,是吗?”董知瑜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像吃了一粒定心丸。 董旬将泡好的茶端回,小心放在董知瑜面前,“小小姐,你知道投了共意味着什么吗?”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么一个在自己眼里娇滴滴的小姐,居然会想要走上这条道路。 董知瑜微微一笑,“我看有必要对董叔你重新做一番自我介绍:董知瑜,*党员,在重庆军统局潜伏时化名董小年,曾经是重庆地下党员陈先志的上线,去年九月份,老陈同志不幸牺牲,我连夜被军统派往上海潜伏进汪伪,从此便和组织脱离了联系。” 董旬脸上风云变幻,直到最后定格成一簇笑意,他的眼中迸射出激动的光芒,“小小姐,你找到组织了!” “你该叫我‘同志’。” 董旬挠了挠头,“还真有些不适应……董知瑜同志,我是潜伏在南京的*党员董旬,涂老板被捕前是我的直接上级,代号‘船长’。”说到涂老板,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那好,董旬同志,我想再问你一次,你和怀瑾会有危险吗?” “唉,”董旬不由叹了口气,“涂老板是位意志坚定的同志,他被组织选中领导这个据点,相信是通过了层层考验的,我个人相信他,但让我感到痛心的是,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中,想要救他,却无计可施,”说到这董旬露出一丝疑惑,“所以你是带着双重身份潜伏在汪伪,这很不简单啊!” “目前为止,我的真实身份还没有发挥过作用,不知涂老板的事情,我可不可以帮上忙?” 董旬略一沉吟,“我想先问问,怀瑾究竟是什么人?” 董知瑜的脸上呈出一丝失落,“据我观察,她只是军统的人。” 董旬点点头,“可惜了,她倒是一个能做大事的人。” “她能救涂老板吗?” 董旬想了想,“我恐怕谁都救不了,汪伪和日本人最恨的就是共.产.党,对于重庆的人,他们还会试着招安,可我们的人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尤其碰到不合作的,只有死路一条。” 董知瑜想了想,“这样吧董叔,我会利用职务之便,帮忙打听涂老板的情况,如果有任何对你不利的消息,”她顿了顿,不利的消息,无碍乎董叔被供出,如果连董叔都被供出,怀瑾恐怕也在劫难逃,“如果我知道任何对你不利的消息,我会想办法第一时间通知你。” 董旬叹了口气,“小小姐,请你不要做出任何威胁你自身安全的事情,抛开革命事业不谈,如果你为了我而陷于危险之中,我是无法对董家人交待的。但我不能让你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条线再断了,所以如果我有一天身陷牢狱,我这里有样东西,你等等,”说着走进里屋,很快便出来了,手里多了一粒核桃模样的物什,“如果我也遇难,你就拿着这个去圣心医院找一位叫任之行的大夫,他会告诉你怎么做。” “圣心医院,任大夫……”董知瑜觉得这名字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一时想不出哪里听到过。 “对,在敌人对我的监视撤销之前,你都不要再来找我。我们以后从长计议。” “董叔,但愿我永远也用不到这枚核桃。”董知瑜眼中闪着泪光,为所有她牵挂的人。 第五十三章 夜雨 日人街这处深巷中,一簇簇的红灯笼前夜让一场雨打湿,白日里斑斑驳驳,可当暮色降临,便红成一片纯粹与诡异。 今井信男这两日颇为得意,截获这个共.党据点,他可是立功之臣,言语间不由飘飘然,将那妖白的艺妓一搂,口中的小酒也甘之如饴。 “哎,前几日我看见一个浪人,你猜像谁?”矮桌对面的日本军官突然想起这茬。 “谁?”今井虚起眼睛。 “还记得当初陆军大学校的厉害角色冢本恕?若不是一个浪人,我倒差点相认了。” 今井哈哈大笑起来,“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方愣了一愣,忽地精神起来,“今井君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将头又凑上前去,“难道真的是冢本?” 今井伸出食指勾了勾,对方听话地将头再向前伸一伸。 “冢本恕这次来支那,可是影佐钦点的。” “哦?那可是不小的事情。” “我们军官上层有重庆的卧底,他的任务,就是将这个人揪出来!” 房间一角,艺妓将那小调唱得低缓愁绵,像是前夜的雨还未散去。 “真纪,你来替我们斟酒吧。”今井叫道。 圣心医院的候诊室今天迎来不少客人,天突然转暖,又让一场夜雨一压,将好多人的新病旧疾都引了出来。 董旬面色愁苦地坐在这群人当中,那脸容,倒是像足了病痛缠身之人,大厅一角,两个男人各自捧着份报纸,不时向他投来一眼。 待到护士叫了他的名,那两人也不远处跟随着,一同在诊室门口站定,继续看报。 “董师傅,今天是哪里不舒服了?”大夫从镜片后将他仔细瞧着。 “任大夫,还是老毛病啊,失眠得厉害,去年您给开的药,头几个月有效的,现在怎么又不行了,唉!”董旬重重地叹了口气。 “哦,是这样,”任之行在病人记录簿上“沙沙”地写着,“您这失眠,各项都检查了无碍,主要还是心理焦虑,西药只能起辅助作用,”顿了顿,“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 “别提了!”董旬摆了摆手,“原本以为找到口好饭碗,现在丢了,家里亲戚原本要赶车来看我,这下没了糊口的,也不能去接他了,不能接啊。” 任之行慢悠悠地在纸上写着,“这些都是小事,还是得放宽心,我早说了,西药只能辅助,您如果遇到点小事都放在心上,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语毕落笔,“这样,我给您换了种药,先前的恐怕是产生了抗药性,这一种,您试试,剂量还是按最小的来,每日临睡前一粒,有问题随时来看。” “嗳,那谢谢任大夫。”董旬接过处方,上书三个方正有力的字:定心丸。 他知道,任之行是会了意,这便站起身,矮着身子告了辞。 三天前涂老板被捕之时,那有关叶挺的情报究竟有没有发出去,他一直不得知,如若发出去了,那边不晓得这变故,如果按计划去劫车救人,可不正中了圈套,日本人恐怕已布好了网挖好了陷阱,就等着自己的同志们去往里跳呢。 想来想去,只得冒险来找一趟任之行,他知道,特务一直在不远处盯着他,他也知道,任之行领会了他的意思,让他定心。 三天,除了涂老板和自己的安危,那边不知多少同志的生命处在潜在的危险中,不能接,他一定要将这个消息传过去。 丁家桥,董知瑜的小中跟在红漆地面上砸出一串毅然决然的节奏,轻轻地。 “董小姐,找叶少吗?”秘书嘻嘻笑着。 “他在吗?” “吃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正中下怀,“那我和怀参谋说说话,她在吗?” “嗯……”秘书想到这三人关系甚好,“我去通报一下,很快。” 你最好快点,董知瑜心里恨恨地想。 可足足让她等了两分钟,“董小姐请。” 窗边立着一袭端秀的身影。 “我想你。” “……我也想你。” 董知瑜走近些,“雨过了,天可放晴?” 怀瑾的眸中瞬时渗出层层复杂的神色,痛惜——对涂老板的,懊恼——对整件事情的,无奈——对这个时代的,爱怜——对眼前人的……复杂至极,倒突然澄澈起来,转眼看看窗外,“你看,这阳光还是在和一片乌云较量,拼命想要穿透它,洒向人间,”说完转回头,对董知瑜微微一笑。 门外响起男人的脚步声,她们知道,仅有的一刻到此为止了,董知瑜也牵起唇角,那笑容,该是懂得与宽慰。 北平的春天就没有南方来得这样快了,尤其在这郊边的一隅,风从四面八方毫无遮掩地刮来,吹得人脸皮像要裂开。 胡校早知道“浪人”只不过是层外皮,他在这一个个城市间穿梭奔波,绝不是为了体验什么风土人情,他也知道他至始至终在找东西,搜集东西,胡校猜想,不过是个间谍,可究竟是为谁做事,做什么事,他还没有搞清楚。 “胡桑,你看这残留的庄园,这里原本该是一个非常气派的所在。”冢本指着一片快要消失到地基的废墟说道。 “这就是那马场?” “没错,你们大清朝皇帝家的专供马场。” 胡校的鼻子中哼出一个鄙夷的声音,“皇帝?那是满洲国的皇帝。” 冢本将他看了一眼,“怎么,胡桑,你好像话中有话。” “哦,没有,我只知道大日本天皇。” “胡桑,支那曾经的辉煌,不可抹去。”冢本将目光再次投向那一望无际的马场废墟。 大风刮起尘沙,一辆军用吉普似被卷入其中,缓缓向他们驶来。 冢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胡桑,你看,我等的东西来了。” 待那吉普驶近,终于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从车中出来两个士官模样的日本人,接着又钻出一个中国人,地方官员的打扮,唯唯诺诺,手中抱着一只沉沉的文件袋。 士官模样的日本人先是向冢本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向那个一同来的中国人:“你地,打开!”一个日本士官命令道。 那地方官打扮的中国人哆嗦着将一本厚厚的、泛黄的簿子从文件袋里抽了出来,然后一下翻到了当中某一页,看来是之前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小心翼翼地呈给冢本。 冢本接了过来,目中透出鹰一样锐利的神色,这段时日他的中文仿佛进步很快,只见那纸上一行端秀的名字:爱新觉罗·韫瑾。 第五十四章 瞎子 死亡究竟如何界定?医学越发达,这个问题似乎就越复杂难辨,脑,心……人有太多重要的器官,不知该谁说了算。然而此刻,涂老板的大脑和心脏仿佛都还在工作,却被看作死人。 对于日本人来说,这已经是具没有价值的尸体,几乎没有力气呼吸,不能说话,也显示不出思考的痕迹,保留他便是对资源的浪费,他们甚至不屑于去彻底结束他的的生物性征,这便将他连同其他尸体一同埋于城外的尸坑中,这个共.产.党.人让他们憎恨,他们竟没有在他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怀瑾得知涂老板被处理,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所幸她不知道涂老板被活埋的事实,否则只会徒劳加深内心的痛惜和自责,无济于事。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情绪是否合宜,痛惜是人之常情,然而作为身处不同阵营、又有着敏感的敌我关系的她来说,此刻更多的应该是庆幸,庆幸对方没有将自己供出去,庆幸自己的苟且安全。 人类的自然情感和政治态度,孰轻孰重,谁又将战胜谁?怀瑾抬手拭去眼角的一滴泪,这个问题,民国二十一年满洲国正式成立时,尚且十七岁的她就痛苦地挣扎过一回,后来潜伏在日伪阵营中,面对周围一些有血有肉却站错了队伍的人,这个念头不时深深浅浅地冒出,直至今天,涂老板的事情又将这个矛盾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那滴泪已在手指背上干涸,她走回桌边,刚才的纠结仿佛有了答案:该庆幸。自然情感是弱者,不该容她多停留一刻。 而董知瑜想要得到涂老板的消息,则必须要跑丁家桥,小小的一个共.党,死也好活也罢,甚至就连被捕的消息,鸡鸣寺是不屑于讨论的,外交部是不屑于讨论的。 如此,这几天董知瑜找叶铭添便找得勤快,丁家桥的人都知道这董小姐贴得紧,而上回马修找来的事情大家背地里也在风言风语,董知瑜的头上,早让好事者扣上了不检点的帽子。可那一腔的爱意正巧封了叶铭添的五感七窍,再加上失而复得,他可欣喜得很,闲话是刀枪不入的。 “听说梅花山的梅树正花开逢时,不如周末我们去赏梅如何?”午后,刚刚从饭馆出来,叶铭添意犹未尽,董知瑜却食不知味。 “嗯……什么?”她仿佛并未听清对方在讲什么,涂老板牺牲了,又一位同志雁行折翼,而此刻,除了深深的痛惋,她的内心竟藏着一丝秘而不宣的庆幸,为了这一丝庆幸,她又自责不已。 “知瑜,你喜爱梅花吗?我们周日去梅花山赏梅,如何?”叶铭添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 董知瑜正欲找个借口拒绝,和他赏梅有什么用?对于她来说,与他交往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周日的事情别人又不会知道,没有价值,再说,她现在是怕极了和他单独相处,生怕再出那天的事情。可就在此时,她却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怀瑾,原本了无生机的双眸顿时奕奕生姿。 “怀参谋,周日和我们一同去梅花山赏梅,如何?” 叶铭添傻眼,进也不是,退也不能。 怀瑾扫了一眼叶铭添,“周日我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扰你们了。” 这下叶铭添可不敢怠慢,“怀参谋,不会打扰,我们原本就说邀您一同前去赏梅,一起吧。” “不必,多谢。你们玩得尽兴,不要枉费大好春光。”说完看了眼董知瑜,微微一笑。 “怀参谋,一起。”董知瑜的心中,简直要生起气来。 “一起吧,怀参谋。”叶铭添本只是客套,这下突然觉得,董知瑜想要的,他就该争取,至于董知瑜为什么想要怀瑾一起,也许是天主教徒对男女单独约会的矜持,又或许是想借此机会和他的上级处好关系,无论如何,自从两人重修于好,他仿佛更加确定了对方对自己的情谊。 北平城东交民巷的日侨会馆中,天桥说书的秦瞎子这会儿正端坐在冢本恕房间的会客厅中,多年的失明造就了其余四感的敏锐非常,这会儿他的嗅觉就告诉他,这是个富贵地儿,眼前也是几个有钱的主儿,不同于天桥看热闹的市井小民。 他的手上功夫也了得。就连刚发行不久的伪币,经他手这么一摸,那脸上立马露出笑容,乖乖收拾行头跟着来到了这里,到目前为止,他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今儿可是遇到了大金主。 “秦桑,他们说您对这西郊马场的故事甚是了解,愿闻其详。”冢本的日文经胡校字字斟酌,再以一口流利的官话问出。 秦瞎子习惯性地将那鼻翼微微翕动几下,面前的这个叽里呱啦说日语的人,贵气不足锐气有余,这是多谋善断拼劲十足的人,只是道道冥顽的杀气,和不知哪儿透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腐浊之气。 秦瞎子脸上假惺惺地一乐呵,“这位爷,要说这西郊的马场,您今儿可算是问对人了,我恐怕这全北平城也没人比我更了解了。”说完又嘿嘿一笑,正如平日里那书说到极精彩的地方,偏偏断它一断,卖个关子。 “秦桑,我很高兴我找对了人,可不可以先请您说说,这马场场主,和曾经的清王朝主人爱新觉罗一族,也就是当今的满洲国康德皇帝一族,是什么关系?” “爷,您可厉害!”秦瞎子说着竖起了大拇指,“您这一问可真真儿是问到了点儿上。”说完这句又吞了口吐沫,摸到一旁的茶杯,咂吧着嘴巴品了一口下肚,别说这上好的花茶,他可是很长时间连口高沫儿都喝不起了,“要说这马场,那可是自打顺治年间摄政王多尔衮带着少皇帝入关时,就是大清皇帝家的御用马场了,那大清朝打哪儿来的?女真族啊,大金朝啊,好家伙,那也称得上是什么?马背上打天下的……” “秦瞎子,少搁这儿胡抡,这不是天桥,你老实点!”把他找来的伪政府小官一句呵斥,秦瞎子脖子一缩,闭了嘴巴。 冢本伸出手对那伪官打了个手势,“秦桑,您但说无妨,我很感兴趣。” 秦瞎子哭丧了个脸,“爷,您明鉴,这西郊马场的事儿,可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哟,刚才说到哪儿了?这皇帝家骑的马啊,可都是这西郊马场给上供的,就连那些个蒙古啊西域胡人啊进贡的宝马,可都得先送去这马场驯化驯化,然后才能送进宫里。 话说这光绪年间,道光帝第七子,也就是醇亲王奕譞,一日和嫡福晋置气,便去马场溜达溜达,那可是碧空如洗,郊外的马场天清气爽……” “嘿!我说秦瞎子,你看到那醇亲王和福晋置气了?你看到那天天儿啥样了?说书呢?” 秦瞎子又呷了口茶,“爷,您甭急,我做这铺垫自有我的道理。这醇亲王爷是窝着口气儿去到马场,大好的天气让他的气儿消了一半,到了场子上一看,一红衣女子跨坐在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之上,那阳光照在红衣女子的脸上,只见英姿飒爽,丽质天成,端的是那一派与府中女子不同的不羁之美。 王爷一打听,这原是马场的独养女儿怀氏,自此便常常寻了机会去马场骑马,要说这醇亲王奕譞,那也是长得一表人才,又是皇室宗亲,一来二去,怀氏和他两情相悦,珠胎暗结,至此,王爷幡然醒悟,自己还没跟马场场主提亲,娶人家儿姑娘过门呢。 这王爷娶侧福晋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又是大清光绪皇帝的生父奕譞,一路报到慈禧太后那儿,哪想得了回复:不准!理由是,怀氏为汉人女子。 要说这大清朝的各位主子,娶汉人女子的不在少数,为何到了怀氏这儿就不准了呢?关键原因就在奕譞的嫡福晋这儿,嫡福晋不是旁人,正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怀氏和王爷相好,嫡福晋早有耳闻,去了马场一睹芳容,见那女子生得倾国倾城,将王爷迷得七荤八素,这还了得?这怀氏,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进府,于是便请求了慈禧太后,拒了这门亲事。 要说这怀氏也是个刚烈女子,不准婚就不准,孩子是铁了心要生下来,八月后,产下一子,可皇室岂会承认这个孩子,玉牒上提都不曾提上一笔,让那怀氏母子自生自灭去。 到了光绪十六年,醇亲王薨,怀氏之子才刚刚十岁,至此便无人问津,由怀氏一人抚养成人。怀氏去世后,马场由其子继承,是时这位无名小主已过而立,娶了位汉人女子,育有两子一女。” “那女孩名字中可有一个‘瑾’字?”冢本听到这里,双目陡然放光。 秦瞎子想了想,“没错儿,原本单名一个‘瑾’字,这一家人都跟了怀姓,没有姓爱新觉罗,说到这儿不得不提当时宫中的端康皇贵妃,宣统皇帝,哦,就是现在的满洲国康德皇帝的养母,人称瑾妃。” 作者有话要说:爷,您甭急 第五十五章 钩针 “瑾妃?” “对,这位皇贵妃自是听说了自己的公公奕譞当年在那马场的一段风流事,又正巧听闻怀氏的孙女,单名一个‘瑾’字,觉得颇为有缘,便命人将那女孩儿接去了宫中面见。” “可那个时候,秦桑,如果我没有记错,清王朝已经结束了,宣统皇帝早已退位。” “这个不错,皇帝是退位了,可皇帝家的人还在宫里住着呢。话说这怀家人本是不愿意送这女娃进宫,本来对宫里人就窝着几辈子的气,颇有些势不两立的架势,可端康皇贵妃找了个能言善辩之人去当说客,说这前一代的恩怨该化解了,你看这皇帝家如今也下了野,皇贵妃仁厚,出于对晚辈的爱护,也本着化干戈为玉帛的态度,邀请小格格入宫好生调.教,云云。” 冢本哈哈大笑起来,“支那文化里,‘说客’可是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你们的《史记》、《三国》、《孙子兵法》中都有提到。” 秦瞎子嘿嘿一笑,“这位爷,看不出您还是位中国通,看来小的还是少在爷面前卖弄。” “秦桑,我只知道些皮毛,请您继续这怀家的故事。” 秦瞎子给作了个揖,这又说开了:“话说这说客几次三番去游说,要说那怀家当时也潦倒得很,本是做的皇家生意,可自打光绪年间,可不就萧条了,到了民国九年,就连老本都没得吃了,终于被说动,将这位小格格送进宫中,如果我没记错,她当时该是五岁。 这小格格生性沉稳,很有主意的样儿,又生得俊俏,皇贵妃一见便喜欢得不得了,当个嫡亲的格格调养起来,还给改回了宗姓,跟了同辈格格们的班辈儿字,赐名爱新觉罗·韫瑾。” “嗦嘎,所以说,怀瑾和爱新觉罗·韫瑾都是她的真名。” “说起来没错,都是她的名,只是既然已经赐了爱新觉罗家的名字,原先的怀瑾就不再用了。这韫瑾小格格在宫里长到九岁,这便说到了民国十三年秋天,冯玉祥冯爷带着一干人马包围了紫禁城,把这皇帝一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全都赶了出来,小格格便是趁这时候跑了。” “可是跑回了马场?” “爷明鉴。当时京城的曹爷、吴爷都垮了,剩下一位段爷,上了位。” “曹爷?吴爷?段爷?”冢本完全不知所云。 一直在旁边的伪官这会儿算是找到了机会表现一下,上前一步:“曹锟,吴佩孚,还有原来皖系的首领段祺瑞。” 冢本想了想,点了点头,示意秦瞎子继续。 “这皖系虽说是倒台了,可段爷手下还是一大批当初的亲信,”秦瞎子说到这里小心翼翼起来,心里直琢磨,这皖系可是认日本人为爷的,别一不小心说错话,可是要掉脑袋的,“当时有位刁云峰刁爷,带着副官,不知怎么就摸到了西郊马场,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一场大火,据说怀氏一家全部葬身火海,那几百年的马场庄园也烧成了废墟,刁爷和手下,好像就只一个副官逃了出来。” 冢本思虑片刻,“那副官姓甚名谁?” “哟,爷,这您可考到小的了,这逃走的副官,名字我可记不全,只记得当时琉璃厂一带的人都管他叫贺爷。” “贺树强?” 秦瞎子一拍大腿:“对头!爷您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冢本眯起眼睛,随即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像是咳得噎住了,那声音渐渐放大,直至变成一阵狂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会客厅中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这邪乎的笑声搞得莫名其妙,就连胡校也感到后脊背上微微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心肝胆儿轻轻地颤。 待那笑声敛住,冢本又回复了温文尔雅的声音:“秦桑,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这马场怀氏一族的来龙去脉,您怎么会摸得如此清楚?就连具体年岁、人名,您都说得有条不紊。” 秦瞎子嘿嘿一笑,呷了口茶水,颇有些拿腔拿调起来,“不瞒您说,我就是当初端康皇贵妃派去马场游说的说客。” 在场的人又是一个震惊,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秦瞎子那张脸,什么叫另眼相看?这会儿秦瞎子那对丑陋翻白的眼珠子似乎也满是贵气。 “失敬。”冢本对秦瞎子一颔首。 秦瞎子摆了摆手,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都哪年的事儿了,无须再提!现在是爷您的天下,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也就够小的糊口饭吃。”说完又是嘿嘿一笑。 “放心,您会得到您应得的那份奖赏,那么秦桑,恕不远送。”冢本也像模像样地对他作了个揖。 “谢谢爷您呐!您吉祥如意!”秦瞎子挪下了椅子,连连弯腰,这便跟了门口立着等待的军爷走了。他的四感再通达,也感觉不到身后冢本对军爷暗示的那个眼神。 西郊,一具冰冷的尸体被弃在马场不远处的水沟里,这秦瞎子早晨还在天桥口若悬河地给大伙儿戏说慈禧,好在天桥耍把式的实在是多,没了个秦瞎子还有张瞎子,还有李哑巴,有的身怀绝技,有的骗吃骗喝,对老百姓来说,也就一逗乐儿,多谁少谁都一样。 日侨会馆中,胡校不解地问:“何必要杀了他?” 冢本眯起了眼睛,“我原本是备了三百日元给他,不过那是假定他只是个市井说书的,错就错在他多嘴,告诉我他是那说客,既是当年参与其中的人,如今又知道了我在调查,他知道的太多了,你们支那人有个词,叫做杜绝后患,我不能让他破坏了我的秘密调查。” 胡校全身汗毛一竖,“这么说,冢本君是要把我也赶尽杀绝了。” 冢本温和地笑了,抬手在胡校的脸颊上轻轻抚去,“不,胡桑,我会留着你。” 他的眼神倏地又变犀利,胡校那稍稍落下半寸的心脏又一下窜上了喉头,他盯着冢本的眼睛,可冢本却看过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证据,他需要确凿的证据,白纸黑字的文件或是证物,影佐是不会相信一个天桥上说书瞎子的话的,这种人,一顿酒饭就可以收买来,让他说什么说什么,他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哪怕让那贺树强起死回生也要办到。 鸡鸣寺机要室里,正是午休的时间,董知瑜应周碧青要求在教她钩线衫,这是以前在女校时的必修课。 “这个花色可好?”董知瑜问。 周碧青掂起那掌心大的一块,放在手中细细品味。 “瞧你,看得那么仔细,这是要给谁钩?”董知瑜笑道,可问完了,自己的脸上也抹上了红晕,家里有件半成的湖蓝色线衫,一针一线的思念,那是给谁? “少来了,给我娘,她老人家要过五十寿辰!”周碧青睨了她一眼。 正说话,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进门就嘻嘻笑道:“周大小姐,可想我啊?” 周碧青狠狠白了他一眼:“想你?那我该找个大夫来替我瞧瞧脑袋。” 那男人也不恼,看样子是惯了,仍是嘻嘻笑着,又瞅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董知瑜,“哎呀!董美人也在这里!我今天可是走了什么运?” 原来自从新春茶话会上董知瑜献唱一首,男人们便私底下将她混称为“董美人”。 董知瑜见他不正不经的,也就没搭腔,只勉强露出点笑意,算是回答。 “你来干吗?”周碧青老实不客气。 “周大小姐,你可真是健忘,我早晨打了电话来说了的。” “现在是午休时间。”周碧青敲了敲墙上的钟。 “我的大小姐,你就通融通融,我从丁家桥过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看,下午还要跑趟特高课递档案。” “那是你的事,”周碧青嘴上虽然还不让,却已起身走到桌边打开抽屉,“是怀瑾的是吧?” “对!嘿嘿,还是周小姐对我好。” 董知瑜目中一滞,却没有抬头,手中的钩针缠在线里,转了两下又取了出来。 “知道我对你好,下回再来给姑奶奶带些好东西孝敬孝敬!”周碧青将上午就准备好的材料递给他。 “那是自然!”男人仍嘻嘻笑着,“那回见!董美人回见!” 董知瑜抬头对他笑了一笑。 待男人走远,周碧青也坐回了小圆桌旁。 “这什么人啊?我都不认识。” 周碧青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鄙夷的声音,“军警处的刘长喜,混混。” “跟日本人混?” “可不是!”周碧青压低声音,凑上头去,“看见日本人啊,比亲爹还要亲。” 董知瑜专注在手中的钩针上,“看,到这里要拐一下的,”顿了顿,“那他的日本爹是谁?” “这个我倒不知道。哎,你再示范我看一下!” “这样,”董知瑜细细挑了根线,手指灵活一番,“他拿的怀参谋的什么东西?” “哦,生平履历,大概是日本人要的。” 董知瑜觉得也再问不出什么,另外也不想表现出对这事过于好奇,便闭口不再提起,可心里,隐隐地有种不妙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族谱人物关系很绕,我自己也是绕了很久理出来的,如果看不懂可以多看两遍,或者我可以简单列个关系图出来,当然了,前提是如果你们感兴趣。 其实前面第四十一章“阶下囚”那里,何树强看到怀瑾时说了一个“韫”字,让怀瑾喝止了,这个细节我当时考虑了良久,“韫”是溥仪那一辈格格们的班辈字,我当时怕读者猜出来没有玄机了,但是放这个细节上去又是想让大家看到这个名字产生些疑问,带着这个疑问往下看。好的结果是大家当时都在纠结何树强死了没有,哈哈~ 第五十六章 神户牛 董旬这日出门,觉得身后清爽很多,试探着找了几家饭店,挨户进去打听需不需要厨子,进进出出跑了几家,这才想,监控想必是撤了。 一路走到圣心医院,在候诊厅里坐了一会儿,见到了任大夫。 “董师傅,这几日怎样?” “托您的福,定心丸倒真有些用,特意来谢谢您,另外麻烦您再给多开几瓶。” “嗯,这个问题不大,”任之行埋头写处方,“对了,我这儿还有一剂定心丸,可能对您的失眠更有效。” “哦?这么好的事,快说说!” “我认识个人,以前在扬州开饭店,最近要来南京发展,正招做淮扬菜的厨子,董师傅您的手艺在这南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我跟他提了,他很感兴趣。” “哎呀!我近日正为这饭碗的事发愁呢,这事若是成了,我董旬必当重谢!” 任之行呵呵笑着,“这倒不必,本就两全其美的事情,”想了想,“这位朋友姓顾,等他动身了我通知您,也就这两天的事情,您要是方便过两天来找我,或者给我打个电话都行。” “嗳,嗳,谢谢您了任大夫,”又压低了声音,“任大夫您人脉广,这儿有两个人麻烦您问问老家的人有没有听说过。”说完在纸上写了两个名字:陈先志,董小年,又在旁边写了个地名:重庆。 任之行犹豫了一下,“行,帮人帮到底,下不为例。” “谢谢!谢谢!”董旬接过处方,他知道,任之行和他完全是两条线,若不是一次意外让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存在,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有任何关联。他们之间的联系,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能开启,频繁地接触,是违反纪律的。 怀瑾不是第一次受邀去董家老宅改造的这处会所周旋应酬,这天出面邀她的人是今井信男,她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紧,不光是为了那次对董知瑜的轻薄以及由此和自己积下的怨愤,豆菹舫出事,她知道也是今井的“杰作”。 半透的拉门滑开,今井已经坐在那里独自喝酒取乐,怀中那个和服盛装的女人是真纪没错,原本这些艺妓都穿着相似,脸上,不过也戴着同一张面具,很难分辨,可真纪却有一双晶灿灿的眼睛,那双眼睛看到自己,会有一丝欲语还休的无奈,怀瑾每次看到她时就会想,那天,她是不是早把自己认出。 “怀参谋,您今天能来,我不胜荣幸。” 怀瑾踏进房间,“今井大佐,得到您的邀请,是我的荣幸。” 这是上回影佐接见她时订的包房,偌大的房间中只有一张原木矮桌,桌后白色的墙面上一幅横匾,上书四字:过尽潮来。 黑白分明,干净利落。 “过尽,”怀瑾的目光落在那片黑白之上,“潮来。” 真纪忘了斟酒,忘了笑,只呆呆将她盯住。 “哈哈哈!”今井笑得莫名,却又似有备,“大槻清崇,影佐老师说过,很喜欢他的诗呢。” 怀瑾将今井看了一眼,“烟水茫茫去路遥,暮寒彻骨酒全消。瞢腾一枕蓬窗梦,过尽潮来十二桥。如此悲切,不应是影佐君他的风格。” “有道理。怀参谋,我们是军人,军人还是不要吟诵这些惨淡愁苦的诗词,显得附庸风雅,丧失斗志。今晚,我请怀参谋来,乃是有好东西欲一同分享。” 怀瑾将一双眸平和剔透地看向今井,“哦?不知为何物?” 今井对着门外三拍手,只见三个日本女人端着些碟盏走了进来,然后将它们轻轻地放置在两人中间的矮桌上,还有一只四方小巧的炭火烧烤架,也随之支好。 怀瑾看着碟中那一小方条一小方条切得细致至极的生牛肉,小手指那么长,半公分厚,肉眼看不出哪一条较之其他长了短了抑或厚了薄了,稍稍发暗红的肉上,极其均匀地分布着白色的、细小的点状脂,像是薄薄地盖了层新雪。 “神户牛肉。”怀瑾道。 “好眼光。不错,正是来自我的家乡神户的特产,今天刚刚空运过来,这便邀了怀参谋一同来品尝。” 怀瑾将桌上的物什扫了一遍,心中暗自揣摩,今井不会无缘无故地请她来品尝空运来的珍食,这葫芦中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既然已经来了,自己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今井大佐好雅兴,想必是思乡心切,只不过这盛情,让怀某人实在是受宠若惊。” 今井自是知晓怀瑾的疑问,“怀参谋请不要如此自谦,实在是平时就欣赏怀参谋的为人与能力,一直想与您交个朋友,再者上回新年茶话会上,对怀参谋您的朋友言行轻佻了些,还望您多多担待,”说完便从酒壶中给各自斟了一小杯酒,随即一饮而尽,“怀参谋请赏脸。” 怀瑾低头将自己的那小杯也饮尽,“你我贵在同道同谋,帮助两国建立新的合作关系,大家一同向着这个目标奋进,足矣,其他事情怀某人自不会在意。” “怀参谋自是目力高远,乃非池中之物,”说着便将炭火拨开,“美味的神户牛,我可等不及了。” 怀瑾眉心微锁,暗觉对方话中有话,却又不能把握。 “真纪,美食、美人,再配上美乐,才更为美妙。” “是,真纪这就为两位弹上一曲。” 怀瑾眉间锁得更深了,不过随着“嘶”的一声响,炭火烤架上升腾起一缕白烟,将她的脸恰到好处地隐在其中。 很快那牛肉便烤成七八成熟,香气溢出,内里嫩滑,今井拿竹筷夹去一片,“吃神户牛肉,第一片,我必然不加盐、不加任何调料,也不沾这碟中的酱油,只品一品这纯肉的味道,如此,若是好,才真好。”说完便往口中送去。 怀瑾也夹起一片,只觉还未怎么嚼,便化在口中,顿时唇齿舌尖弥漫着一团暖脂香滑,她知道,这是顶级的神户牛。 “哟西——”今井将这一声拖得绵长,仿佛这来自家乡的顶级美食为他的口舌送来了一阵小高.潮,那本在生肉上细密分布的雪花,这会儿已融在他的口中,变成污浊的油腻,在口唇的一张一合中隐约可见。 “怎么样,怀参谋?您离开日本之后还品尝过这么纯正地道的神户牛肉吗?” “确实不曾。” “嘶嘶!”今井又夹了几条放上铸铁的烤架面,那肉一触到铸铁,便小声嘶叫起来。 “纯肉虽香,我还是爱沾着这酱油。”今井取出一片七成熟的肉,浸入面前的酱油碟中。 怀瑾看着面前黝黑的酱油碟,黑得仿佛照出她的双眸来,夹起一片肉,慢慢浸入,那黑色被油脂侵扰,终究变成一汪灰白的色调。 酒过三巡,话却不甚多,这顿酒菜本就吃得牵强,怀瑾觉得头上有些沉沉的,像是不胜酒力,又似乎不是。 “真纪,你出去吧,像是吵着怀参谋了。” “不,没有。”怀瑾像是拼了一口气力,此时她有种直觉,真纪不能出去。 真纪停了曲子,直直地跪坐着,她的脖子已经挺到了极限,只为仔细看那怀瑾究竟是怎么了,她跪坐在矮桌旁,那脊背依旧端秀笔直,可头却垂了下来,很快,她的脊背也渐渐垮下,伸出手想要扶住前额,却柔滑无骨。 “真纪!还在这里做什么?”今井喝道。 怀瑾身子虽不受控制,脑中还是清醒的,原来这不是单纯的醉酒,她的脑中霎时闪过一张张的脸,娘亲的羞愤,爹爹的那张脸,则愤怒到扭曲,甚至是宫里的瑾妃娘娘,她有一副仁厚慈祥的笑容,再然后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淡蹙娥眉,闪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最后这个小姑娘渐渐长大,面容也温婉起来,眼中闪着一丝温柔与娇羞,那是这个世上她唯一可以牵挂的人了吧。 “今井……你居然……敢对我下毒!”她拼了力气,不能让自己倒下。 “怀参谋,你只是醉了而已,我让她们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特高课今井信男的办公室,那烧烤牛肉的奇异香味还未散去,今井已经手握电话话筒,得意地向千里之外的北平汇报:“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嗨!......不会断药,直到冢本君你回到南京。” 幽暗的房间里,怀瑾觉得自己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将这整件事情前后思索一番,究竟是什么人软禁她,是日军官方命令还是私人?是因为“阙”的暴露吗?他们究竟知道多少? 迷糊时只想永远睡去,江山、生命,如尘如土,不如从此睡去,不再有痛苦和挣扎。 门外走廊上,一个日本女人捧着件女人的睡袍和几样洗漱用品,迈着小碎步,向怀瑾的房间走来。 “幸子,你去原田少佐那里服侍吧,这里我来帮你。” “真纪小姐,今井大佐知道吗?” “我跟他说,你不要担心。” “好的,拜托你了。”那个称作幸子的女人将手中的物什给了真纪。 真纪拿手捧着,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怀瑾的门前,推开门,里面幽戚戚一片混沌。 “怀参谋。”她轻唤一声。 床上似乎有丝细小的响动,真纪的心怦怦直跳,她走到床前,摸索着点燃烛灯,昏黄的烛光下,只见怀瑾脸色苍白,额上、鼻尖上细细渗出一层冷汗,真纪伸手轻轻拂在她的脸上,忽觉喉头一哽,将她紧紧抱住,“真纪拼了命也会救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支持,谢谢。 第五十七章 榻榻米 这是冢本恕在燕州逗留的最后一夜,而他的下一个目的地,则是扈渎。 怀瑾的生平履历掩盖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她的出生,比如说她那尊贵逼人的旗贵姓氏,然而她的大致生活痕迹,却无法抹去。履历上说,旧国十三年底,那旗王朝遗留的最后一班男女老幼被冯玉详的军队浩浩汤汤赶出皇禁城后,她在扈渎。 她就是“阙”。冢本如此肯定,他已迫不及待要将她软禁起来,生怕这几天走漏了风声节外生枝。 东交民巷晦侨旅馆的这个套房里,胡校正尽其所能地讨好冢本,如今他对冢本的情谊除了热爱还有一层莫名的畏惧,这种隐隐的畏惧却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他的热爱。这天下诸事,也许存在的就确有其道理罢了。 “冢本君,你这样心不在焉,让胡校很是失落。” 冢本看向他,笑了一笑却没有答话。 “你对那个女人如此感兴趣,难道一个女人会比我好?”此时的胡校,双眸饱含委屈。 这世上男男女女,无论是何种性别、何种性质,甜蜜时的情话和嫉妒时的酸话,大抵都是一个样子。说酸话时往往瞅准了对方会否定的、最坏的假设,任性而恣意,目的是让对方否定,从而让自己听到一些好话,获得一些平衡,不幸的是,万一没有找准那个点,恰巧说到了对方心里去,对方又不愿意或者不屑于掩饰,那么你将输得很惨。 问出这样的话,原本就是输了。又或者,情爱中本没有输赢。得到你的心便永远不会输,得不到,摆出怎样的姿态都是输。 然而冢本有时是仁慈的。 “胡桑,她只是一个猎物,获得这个猎物,我冢本恕便向理想更加迈进一步。” 胡校想了想,“冢本君的理想,究竟是什么?” “啊,我的理想,为大晦国帝国和天皇奉献一生。” “不,冢本君,真正的理想。” 冢本哈哈大笑起来,目中透出一丝散漫和桀骜,“那是一种极致的自由,我想要做的事情,都能做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都能得到。” 烛光昏黄而晦暗,配上这种真空似的安静,若不是守着榻上的这个人儿,真纪恐怕是多呆一秒也要窒息。 是的,房间里静得空灵,门窗都是死死掩上,这又是最角落最为偏远的一个房间,和这个夜晚这座宅院里经营着的一切勾当都远远隔开。真纪跪在榻榻米一旁,榻上的人儿虚弱到了极点,甚至没有了睁开眼睛的气力,然而就在这样的寂静中,她的呼吸仍然气若游丝,真纪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仔细辨听。 “怀瑾君。”她轻唤她的名字,她有种感觉,即做“参谋”并不是她的内心所愿,在这生死交相的时间与空间的一隅,她想要叫她的名字。 这一声近似耳语,在这空寂的房间里却被无限放大。榻上的人似是听到了,她的眼皮轻轻颤了一下,像是努力要睁开,却抵不过那沉重。 “你能听到我,对吗?”真纪继续轻声说道,“我是真纪,放心,我会守着你,不让你受到伤害,等你好些了,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怀瑾的眉心像是要微微锁起,可刚晕出一丝涟漪便又作罢,她似乎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真纪暗下思忖,这到底是中的什么毒?今井和他的同伙究竟是否要置她于死地? 她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想透进一些夜晚的鲜冷空气来,没想刚刚打开窗,便看到外面不远处两个荷枪的晦国士兵,随着窗户打开,他们不约而同端起枪,黑漆漆的枪管直对着窗口。 真纪失声惊呼,赶紧关上窗户,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她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没想到今井这么快就布置得如此周全,这可如何是好? 再看榻上,怀瑾的头似乎较之刚才稍稍转了个方向,定是自己刚才那一声惊着了她,拼了力气动了一动。 真纪重又跪坐到榻边,见怀瑾的脸上、颈上复又渗出一层汗来,她拿帕巾轻轻给她擦着,边轻声安慰道:“别担心,刚才我开窗户,不知哪里窜出一只野猫,吓了我一跳,真是对不起。怀瑾君你好好休息,我在这里陪着你。” 门廊上传来脚步声,是军靴踏在地上沉闷的声响,真纪的心揪了起来。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门便被一把打开,今井出现在门口。 “真纪!你怎么会在这里?幸子呢?”今井黝黑的脸在这昏暗的灯光中很难辨出什么,只剩一口森白的牙齿,随着嘴巴的开合若隐若现。 “今井君,幸子去陪原田少佐了,我来接替她。” 今井瞅了她一眼,又伸头往里看了看,“怎么,还没有给她换衣服?她可是要在这里呆上几天了,得舒舒服服地躺好了。”说完便狞笑起来。 “是,真纪这就给她更衣。” 今井哼了一声,一把捏住真纪的下巴,“你在这里给我看牢了,出了点差错我要拿你是问,明白没有?” “是,真纪明白。”真纪的下巴让她捏住,微微仰着头,那语气竟是不卑不亢。 今井放开了她,忽然觉得今天的事情虽紧张却很顺利,刚刚跟冢本也交了差,周末也到了,想到这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走了。 真纪反锁上门,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榻上的怀瑾,这便走向里间浴室,接了一盆温热的水来搁在榻边,拿毛巾浸了。做完了这些又看了看和衣躺在榻上的怀瑾,颇觉犹豫,若是别的女子,她不会觉得异样,可现在面对的,是怀瑾。 踌躇片刻,她轻声说道:“怀瑾君,现在我要为你擦身更衣,请你不要介意才好,毕竟大家同为女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说完这些,她又觉得那后面加上的那两句实属心虚。 说完等了一会儿,不见怀瑾有任何反应,她便伸出手至其领口,那身军装依旧扣得一丝不苟、严严实实,她摸到第一粒纽扣,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怀瑾君,真纪会小心照料你。”说完拨开了第一颗纽扣,露出一片瓷白的颈,一缕汗湿的头发贴在上面,黑白分明。 褪去了外套,只剩里面一件散着皂香的白衬衫,原本浆得挺括,这会儿被汗浸湿,紧贴在身上。 真纪又犹豫起来,抱着膝头坐着,又拿手指沾了沾盆里的水,还是热的,便伸手解了衬衫的两颗纽扣,将毛巾拧了拧,轻轻地帮她擦拭额头、脸、颈部,再往下该怎么办?这可真可笑!平时和这里的姑娘一起沐浴都没觉得有问题,她轻颤着手指将那衬衫的纽扣一路解开,拧好了毛巾,将脸别到一边不去看她,手上约莫着擦拭起来。 她仿佛这辈子都没有如此紧张过,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手心隔着温热的毛巾,竟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错落,这让她紧张也自责到了极限,仿佛自己在这种时候占了怀瑾的便宜。手上动作加快,在水里搓洗了毛巾,又小心翼翼将她侧过身去,将背上的汗擦去,一把剥下衬衫和里面的贴身小衣,将那素白的日式睡袍给她换上。 一切打点妥当,真纪收拾好了屋子,又去了浴室将怀瑾换下的衣物洗净挂好,这才走回睡房,她看着榻上的女子,和平日里那个冰冷不易接近的军官完全不同,眼前这个女子,深埋在被褥中,素颜皎白,墨黑的长发散在颈上、被单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楚楚之态。 真纪叹了口气,跪坐在怀瑾身旁,她的一截手腕露在外面,在白棉睡袍宽大的袖口中纤细而修长,真纪握住那手,本想将它送回被褥中,却突然不舍起来,就那样拉着她的手,此刻冰凉而纤柔,她干脆躺倒在她身边,侧着身子朝向她,将那纤手贴在自己脸侧,温着它,眼角不觉滚出一滴泪,落在那手上,怀瑾的手指竟动了动。 真纪赶紧跪坐起来,“怀瑾君!怀瑾君!你能动了吗?” 怀瑾的眼皮轻颤着,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但随即又闭上了,静默,她仿佛在积攒力气,又是一番努力,她的手指动了动,竟费力地勾住真纪的手指。 这是药力开始分散减弱了吗?真纪惊喜地想着,她将怀瑾的手重新拉到脸上温着,“怀瑾君。” 怀瑾的唇微微分开,她努力想说什么,真纪将脸凑了过去。 这是体力与意识的挣扎,怀瑾终于断断续续地发出虚弱的声音,“知瑜……瑜儿……”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好好睡一觉! 第五十八章 水墨画 根据上面指示,顾剑昌将馆子开在了鸡鸣寺附近的沙塘巷,董旬按照圣心医院任大夫的指示,上门找到了他,只说自己是任大夫推荐来的厨子,那边顾剑昌早已心中有数。 董旬将这地方打量了一番,店面很普通,倒没有先前豆菹舫的那点朴实中透出的艺境,再仔细看这顾掌柜,也和先前的涂掌柜很是不同,涂掌柜中等个头戴副眼睛,整日里一副谦逊和煦的模样,像是个会算账的读书人,而眼前这顾掌柜,却生的高大魁梧,面容黝黑,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弄出豆菹舫里那般文墨摆饰的人。 “任老兄说了,董师傅你是这玄武城数一数二的淮扬菜大厨,我信任老兄的话!”若不是一口地道的江北扬州口音,说顾剑昌是北方人也不会有人怀疑,“来,董师傅随我去厨房看一看。” 董旬应诺着跟了进去,厨房不大,灶台炊具事先都让人收拾妥帖了,看着也还齐整。 顾剑昌关上门,热切地握住董旬的手:“老董同志,你好啊!我是袁克强同志派来接替老涂同志的,我叫顾剑昌,代号‘墨剑’。” “顾同志,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到玄武!”董旬悬着好几日的心,这一刻终于略微踏实下来。 “对老涂同志的牺牲,我们深表痛心,但同时我们也为他骄傲,你们其余的同志能够顶住危险,也都是好样的。老董同志,我虽然来之前对玄武的地下党员情况有过了解,但毕竟都是些间接知识,你是有经验的同志,不如请你再给我具体介绍一下我们这条线。” “好的,没问题。这条线最初以豆菹舫为据点,负责帮助第七师师长施亚军和安平方面之间传送情报和决策,船舫里原先有部电台。如今老涂和小孙都牺牲了,就只剩下你我二人,但有件事我想向你汇报一下。” “什么事?说吧。” “我最近知悉一位从渝陪过来的小同志,她在渝陪执行命令时,搭档陈先志同志不幸牺牲了,从那之后,她和组织失去了联系,直到在玄武城遇见我。” “她是谁?你们怎么遇到的?” “说来也巧,她是我们老董家原先少东家的女儿,叫董知瑜。她是个双重身份的谍报人员,原先只是被我们安排潜伏在渝陪,后来阴错阳差地被渝陪玄统司相中,安插.进了江伪政府。” “可信吗?” “顾同志放心,她在渝陪的经历我已经请任之行同志核查过了,全部属实,这位小董同志我是看着她长大的,知根知底。现在我们正缺人手,她也急切盼望着能够重新为组织做事,请顾同志考虑将她收编到我们这条线上。” 顾剑昌略一沉吟,“嗯,我先给上面打个申请,核实了之后可以采纳,她的身份倒是很有意思,如果和我们一起工作,相信可以为我们的革命事业做出不小的贡献,”顾剑昌背着手踱了两步,“不过,在组织核实批准前,不要向她透露我们新据点的情况。” “这个你放心。”董旬点了点头。 顾剑昌叹了口气,“老董同志,我这次过来,肩负着一项艰巨的任务,需要我们共同努力完成。” “什么任务?” “我们得到可靠情报,施亚军同志已经遭到敌人怀疑,晦*部派来了一个叫冢本恕的人,与光佐祯昭接头在暗查江伪政府的几个军中上层人物,施亚军同志就在这几个人当中。” 这边董旬的两道浓眉已经锁在了一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施亚军自江伪政府建立不久就潜伏在军中,位高权重,陆续为安平方面提供了很多颇有价值的情报,同时是他们这条线的全部意义所在,如果施亚军被捕……他不敢再想下去。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 “配合施亚军同志进行反调查,必要时干掉这个冢本恕。” “不需要我们帮助施亚军同志转移吗?继续留在第七师一天,他的危险就增加一些啊。” “施亚军同志身处江伪和晦国人严密控制的宜兴地区,想把他转移出去一路护送到安平及其困难,况且他能够在军中坚持到现在,组织和他个人都付出了宝贵的心血,再考虑到冢本恕的名册上有四个人,组织上研究决定,按兵不动,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他躲过敌人的这次调查。” 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发白,真纪一夜未眠,静静地守着榻上的这个人,意志力与药力的斗争太过残酷,她已昏昏睡去。 真纪看着她,心中盘算着天亮后的计划。夜里怀瑾那一声声虚弱的“知瑜,瑜儿”她听得真切,想到先前新年茶话会二楼的看台上,怀瑾呵斥今井并奋力保护董知瑜的那一幕,真纪确定,怀瑾这一声声呼唤的,确是那外交部的晦语翻译董知瑜,也是这大宅原来的主人——照片上的那位少女。 这么说这二人必是至交,真纪琢磨,凭自己一人想救怀瑾出去恐怕难于上青天,昨夜开窗时,看到窗外已有荷枪的晦国兵把守,以防怀瑾从后窗逃走,而怀瑾现在的状态更是不能自理,只是这董知瑜,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姐,她又会有什么法子吗? 无论如何,多一个人帮助,总是好的,也许这董小姐有什么法子,或是认识什么有用的人,都比自己独自在这着急要好…… 正想着,门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真纪的心“突突”地跳着,终于随着那门“吱”的一声被推开而提到了喉头。 一丝亮光透了进来,那是一盏昏黄的油灯。今井信男戴着一副宿醉的倦容出现在门口,他的身边站着幸子和一个军医,幸子的手上还捧着一托什么东西。 “哟西,真纪,你是刚醒来还是没有睡?” “今井君,真纪是醒了,听到脚步声便起身接应。” 今井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又拎着油灯走上前去,俯视着榻上的怀瑾,只见她已被换上了素白的睡服,乌发,乌眉,苍白的脸唇,像一幅上乘的水墨画。 “她夜里可曾醒来?” “没有醒过,”犹豫了一下,“今井君是要把她留在这里多久?这样成夜地守着她很累呢。” “有机会为大晦国、为天皇做事,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今井转过身,看见真纪拿一双眸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又挂上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要不了几天了,等把她送走,我单独请真纪你喝酒怎么样?”说完便转向一旁立着的军医:“西本医生,请检查一下吧。” 那军医走上前去,一番听诊检查,便又站起身,“今井大佐,病人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很好。药呢?需要再用了吗?” “每二十四小时保持摄入或注射一支,千万不要超过这个量,否则会有生命危险。保持好这个量,一旦停用,病人即可慢慢恢复。” “西本医生,今晚八时请你过来注射第二针,同时幸子和真纪也要在一旁学习,以后每晚由你们俩完成注射,西本医生早晨来检查一下情况。” “嗨!”三个人同时应诺。 今井留下幸子守房,和军医随即离开,真纪便称回房休息,准备着白天的行动。 这酒楼中的艺妓上午本都是休息时间,或是自由出去购置些物品,到了下午大家才开始沐浴更衣、涂粉描眉,准备晚上的工作。真纪回到房中,将夜里所想计划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确定可行,天已大亮,这便出了门去。 随意在几家胭脂店和晦式服装店转了转,随手买了些东西,好让自己看着确像颇有购物之兴,又转到一侧的旗袍店,挑了一件朴素的方格旗袍和一双布鞋,试好了大小,这便买了下来。 拎着大包小包的物什,走到路头一家小旅馆,跟伙计开了一间房,包下了整个礼拜,那伙计瞧了她一眼,便领着她去了房间,这年头晦国大批的侨民来到玄武,很多人初来的时候会在旅馆里包下房间,等政府安排好了住所再搬过去,所以也见怪不怪。 进了房间,真纪立马反锁了门,利索地换上刚买的旗袍和鞋子,在镜子前照了照,又把头发放下来,照着韬国女人的式样盘了一只简易的发髻,左右前后再瞧一瞧,觉得自己已然和韬国女人无异了,这又将自己旧有的行头在房间里藏好,从刚才买的一堆东西中随意挑了一样轻的拎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门口叫了一辆人力车,便往鸡鸣寺赶去,她知道,快到了政府人员的午饭时间。 到了东大门附近停下,远远看见里面有人三五成群往外走着,真纪犹豫了一会儿,觉得靠巧遇的话恐怕把握很小,何况自己时间也不是很多,便走到两个刚从里面出来的姑娘面前:“你好,请问你们认识外交部的晦语翻译董知瑜吗?” 其中一个圆面庞姑娘接道:“认识啊,你找她?” “对,我是她的朋友,能不能烦请小姐帮我叫一下?” 周碧青将她打量一番,对方说话时有种奇怪的口音,说不出是什么地方的,“你贵姓?” “哦,我姓纪,你告诉她,我和她的老管家董旬也是老朋友了。”真纪微笑着说。 周碧青转身进了门卫室,“借个电话打下内线,”她和门卫已然很熟,“喂,知瑜啊,门口有一位姓纪的小姐找你,说是你朋友。” 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周碧青接着说:“哦,她说跟你们家原先的老管家董什么的也很熟呢。” 真纪仍微微笑着,心脏却复又提到了喉头。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有第三十八章《茶话会》中打下的伏笔,光佐祯昭给冢本恕的名单: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玄武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显博,第七师师长施亚军,参谋本部高级参谋怀瑾。 另外我昨天还在纳闷,为什么至今没有一个菇凉问我,当初豆菹舫那条线是跟谁接头的? LOL 第五十九章 二十一小时 对方挂了电话,转过身来:“她出来了。” “多谢小姐。”真纪怡然,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看来提及董旬是正确的一步选择。 远远的,真纪看到一年轻轻女子走了出来,藏青色的文官制服裹着青葱似的身段,半长及颈的秀发下是一张皎白纤丽的脸,她和那大门里走出来的其他女子是多么不同,像一支清晨的梨花,在微风和露水中浅笑低吟。 真纪原本侧坐在泮池边等着,这会儿站起身来,紧张和焦灼中揉进了另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日晚会看台上,怀瑾对这董知瑜的呵护她看在眼里,如今生死关头,半梦半醒间唤的也是她的名字,这样美好的女子,怀瑾对她是怎样的感情?她对怀瑾又是怎样的感情? 董知瑜径直走到真纪面前,她不是没有犹豫,周碧青在电话中报了一个她并不熟识的人并提到董旬的时候,她就感觉这事并不简单,通过这种方式找她的,必是急事,一路上她也在心中忐忑,直到出了大门看见一个眉目善好的女子站了起来,她知道,这就是找她的人。 两双盈盈秋波中压着的,是疑惑、好奇,和祈盼——真纪寄予对方的一线希望。 “怀瑾君有危险。” 董知瑜秀唇轻启,却说不出话,心中掠过无数个疑问和念头,原本她猜想着对方是安平那边的人,莫不是董叔有什么紧急情报要传给她,可对方开门见山,说的却是怀瑾,而且是说她有危险,她是什么人?这是个试探她的圈套吗?若是真的,怀瑾怎么了?她的怀瑾怎么了? 万千思虑,化作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是谁?” “真纪,我是在你家老宅做艺妓的真纪,我们见过面,你还记得我吗?” 董知瑜愕然,那个夜晚,怀瑾曾化作男子潜入这个名唤真纪的艺妓睡房,之后又是她指点自己找到了失散的董叔……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韬式打扮的女子,目光在她的眉宇间寻求那个记忆中的真纪的影子。 “董小姐,怀瑾君被今井信男下了毒,如今神志不清地躺在酒楼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由我和另外一名艺妓轮流照看,今井秘密将她软禁起来,是在等一个晦*部的人回玄武,一旦那人回来,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在他回来之前把怀瑾君救出去啊!” 呼之欲出的焦灼,将真纪的一双眸燃得晶灿灿。 没错,她是真纪没错,可是……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她?又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另外,军部为什么要软禁她?” “我是个反战主义者,我热爱雅马拓民族,但我痛恨战争,军部是战争的始作俑者,是我的敌人,这一点我曾经和怀瑾君也说过,怀瑾君和韬国其他军官不同,她的脊背一直是挺直的,我敬仰她,我想,军部是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对此我不想多问,无论她是什么人,我都会尽我所能去帮她脱离险境。至于说找到董小姐你,那是因为她在昏迷中呼唤的是你的名字。” 董知瑜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直到听到这最后一句,泪水涌了上来,那么一瞬,又退了回去,但却没有逃过真纪的眼睛。 “昏迷?她究竟怎么样?军部的那个人什么时候回来?” “她是昨天晚上被今井下的毒,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今晚开始每晚要注射一次药物,军医会教我和幸子注射,所以我会想办法帮她停药,但靠我一个人,恐怕很难救她出去,软禁她的房间后窗有晦国兵把守。军部的那个人名叫冢本恕,似乎化装成了浪人,在韬国已经活动了一段时间,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清楚。” 出去吃午饭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董知瑜看着真纪,对方的眼中有紧张、急切、哀求,还有一层坚定打底,正是这层坚定,透过稀薄得让人窒息的空气传染给了自己,悲与愤都化作了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那是来自心底的呐喊——我要把我爱的人救出来。 “你刚刚说这个冢本恕化装成了一个浪人?你知道他现在哪里吗?”董知瑜想起怀瑾大年夜在玉佛寺对她说的那句话:“‘阙’也许快暴露,保护好自己,小心你的同事胡校以及和他在一起的晦国人……”而怀瑾那夜刚刚离去,她看到了胡校和他身边一个浪人打扮的晦国人,她几乎可以断定,真纪口中的浪人便是此人无疑,那么要查出此人的行踪,突破点就在胡校。 “不清楚他现在哪里,我是从今井他们酒席间的对话听到的一些头绪,只知道他是个厉害角色,在调查一些事情。” 董知瑜点点头,又想了想,“怀瑾被关在宅院的什么方位?东边还是西边?” “东边二楼最靠里的那间。” “好,你回去看一看,西边围墙外,就是你房间阳台外那颗老榆树周围,有没有人把守盯梢。此地你不宜久留,我现在就去想办法,另外,我怎么跟你联系?” “我这就回去查看。我在晦人街那里的金桂旅馆开了一间房,房号三零六,如果不出意外,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我会在那里。” “我记住了。” “董小姐……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知,”董知瑜看着真纪的眼睛,自己眼中的潮水涨了又退,“给我二十一小时,明天上午九点,我会带好营救方案去找你。” 对于冢本恕来说,要查出怀瑾——或者完颜穆昆韫瑾——在跑出紫禁城逃出马场后发生的事情,并不容易。 她的个人履历无懈可击,要从履历上找突破口是不可能的事,没有人会拿她的履历作数,更何况他是陆军大学校的高材生冢本恕,然而也正是因为他是陆军大学校的高材生,他知道,正着看无用,反着推却可以找到线索。 先把履历搁在一边,要找到怀瑾在旧国十三年之后的行踪,唯一的突破点便是查出她去晦国士官学校时期背后的所有情况。 早在北上燕州之前,冢本恕便已让晦国的情报部门搜集关于怀瑾的一切档案资料,最终在她出洋的担保人那里找到了一条线索。 怀瑾于旧国二十二年去晦国留学,担保人名叫向孺方,时任扈渎《商报》总编,十八岁的怀瑾是怎样和《商报》总编扯上关系的?这是冢本恕最感兴趣的。 再看怀瑾的履历,旧国十三年底,她确是在扈渎,如此,两者便互相印证了,怀瑾和扈渎、和《商报》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联系,也许就可以让他顺藤摸瓜,找出怀瑾的真正身份——“阙”,对此,冢本恕确信无疑。 此刻在扈渎,冢本恕正带着租界上一名有头有脸的官员、翻译胡校,以及六根“小黄鱼”,前往这位昔日《商报》总编位于骁国租界的家。 车在一栋骁式小楼前停下,女佣打开门,只见那向孺方和太太已经立在门边垂眼恭迎,冢本恕温和地笑着,天知道他这个笑容是多么发自内心,他知道,他会从向孺方这里得到一切他想知道的。 同来的官员一番寒暄介绍,大家在客厅坐好,那位官员和冢本被请入上座,向孺方和胡校坐于一侧,陪着小心翼翼的笑容。他已经在乱世中全身而退,如果不出意外,也许年底他就可以带着全家老少移民太虚洋那端的鏖国,不再担心会做亡国奴,也不用担心他的家产会在战乱中消耗殆尽,最后的这些日子,他只求一个字:平。眼前这个不速之客,这个晦国人,究竟会给他带来什么,是否会搅黄他的计划甚至让他深陷险境?他不知道,但他不想让它发生。 冢本恕开门见山,从随身带的布包中拿出一张复制的小照,双手递予向孺方:“这个女人,向桑是否认得?” 向孺方毕恭毕敬地接过来,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起来,照片上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不超过二十岁,眉骨钟秀非凡,皓月般的双眸中透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与沉稳,向孺方调整着老花镜的角度,回想着自己认识的一个个女子,却仿佛并无头绪,这便抬头,冲冢本摇了摇头。 冢本恕并不着急,品了一口茶,“向桑,七年前,您是否担保过一个女子去晦国士官学校读书?” 向孺方摘下眼镜,努力回想着,有些茫然。这么多年,找他做担保、委托的人太多了。 “向先生,你可想仔细了。”同来的官员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冢本恕依然微笑着,对那个官员摆了摆手,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向孺方:“您再看看这个,希望可以帮助您想起什么。” 向孺方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接过文件的手微微颤抖。 那是一张复制的担保人表格,担保人是他没错,下面的签名是出自他的手笔,被担保人名叫怀瑾,十八岁,申请进入晦国陆军士官学校深造…… “我记起来了,这是陈彦及的养女。” 向孺方如释重负。 在场的其他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租界官员先开了口:“哪个陈彦及?” “就是……”向孺方这才有些犹豫,在心里掂量着,可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干脆一咬牙,“渝陪蒋经纬的秘书,当年是《商报》的同僚……” 官员脸上已经变了颜色,冢本恕却哈哈大笑起来,唇上的一字胡上下跳跃着,“向桑,您确定怀瑾是陈彦及的养女?” “确定,确定。” “很好!向桑,您帮了我很大一个忙,帮了大晦国很大一个忙,这里有些薄礼,不成敬意。”说完从胡校那里接过一只锦盒,便转身奉上。 胡校正要再将其余的两只锦盒递予他,这会儿却有些纳闷起来,明明准备了六根“小黄鱼”,每盒里两根,冢本怎么就拿过一只盒子就完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打分打分啦 :P 第六十章 沙塘巷 董知瑜回到办公室,先给叶铭添打了个电话,她想确认,怀瑾究竟是公开被逮捕还是其中另有文章。聊了几句家常,便将话题转向怀瑾,对方说她告了几天假,董知瑜听着,丁家桥那边并无风声,这么看来这是一宗秘密逮捕,心中生出一丝庆幸:你们秘密逮捕她,我们就再秘密将她救出。 紧接着,她便拿着本翻译成中文的鏖国侨人驻玄武情况表去了翻译一科。 “这一本名册和介绍,烦请你们科室给抓紧翻译成晦文,上头催了。”她扬了扬手中的册子。 “哟,董大翻译,我们也想抓紧呢,可我们科室这不一直缺人么。”宋翻译说着,拿眼睛瞟了瞟胡校的空桌子,科室里对胡校这段时间一连串的告假早就颇有微词。 董知瑜撇了撇嘴角,“胡翻译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呀,神秘得很,前几天说在燕州,昨天打电话来说又去了扈渎,说家里有点事情,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说两三天,两天还是三天呢?天知道。” 这么说,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董知瑜暗想。“那有劳宋翻译先带着慢慢做,没办法,徐部长今天催了,胡翻译确切什么时候要回来,还请宋翻译知会一声,我去跟徐部长说。” 走回办公室没多大一会儿,她就开始跑洗手间,来回跑了两次便称自己吃坏了肚子告假回去。出了大门她立即马不停蹄地往夜金陵赶去,此刻,时间对于她来说已掰成了一分一秒来用。 一路上她仔细想着种种可能。怀瑾曾经透露过傅秋生回了渝陪,他有没有回来?若是回来了,跟他商量一下,只要西边围墙外没有人把守,有傅秋生帮忙,她就有办法;若是没有回来,人一样要救,她想,单纯靠她和那个真纪,弄不好就要流血牺牲……这个她不怕,但她怕即便牺牲了也救不出来,她也怕她和怀瑾之中有谁遭遇不测,她不怕死,可剩下的那个,怎样独完?她不敢想。 所以说,如果傅秋生没有回来,她是否该寻求其他方面的帮助?去扈渎找唐生明?她没有电台,电报无法汇报这件事情,电话也恐被监听,若是去找他,一来一回就要两天,更别说他还要计划部署,不行不行!组织、董叔?心之所想,可如何说服组织去搭救一个渝陪的卧底军官? 再往深里想,若是成功救出怀瑾,下一步怎么办?虽说是秘密逮捕,可只要抓她的人——冢本恕和他的帮凶——一天还活在这个世上,怀瑾便一天不能再以原先的身份继续活动,她必然要离开玄武,也不可能继续潜伏在江伪。 一边想着便到了夜金陵,傅秋生果然没有回来,吧台小哥说他的上一封电报是说三天后到,不可能等他,这时离真纪找她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依旧没有头绪,时间不允许她多做犹豫,便赶紧出门,叫了辆人力车往董旬家赶去。 到了董旬家却是大门紧掩,细密的一层汗从鼻尖沁了出来,她紧紧咬着牙,救出怀瑾的信念在每个时辰化作一个个具体而琐碎的目标:打听胡校的下落、请假、找傅秋生、找董旬……她庆幸自己有这些物化的目标,心中的疼痛和焦急才不那么狰狞。 从街坊口中得知,董旬现在找到了一份工,在沙塘巷的一家菜馆做厨子,沙塘巷……董知瑜在心里琢磨,可不就是鸡鸣寺附近么,兜了个圈子,原来还得折回去,不管这些了,找到他就是此时的目标。 此刻在沙塘巷的“顾家灌汤包”,顾剑昌正跟董旬传达上面的指示:“经组织再次核实,董知瑜同志确实是当初在渝陪牺牲的陈先志同志的上线,她在渝陪潜伏了近两年,两年中,为组织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不过组织上一直对她的失踪不明所以,幸好有老董同志你和她的这层关系,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同时,组织上对董知瑜同志对革命信仰的坚持以及这几个月以来的不懈努力给与高度赞扬,同意我们吸收她到玄武这条线上。” “太好了!”董旬的双目熠熠生辉,“我这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小小姐去,她不知要多高兴呢!” “等等,”顾剑昌的眉头锁了起来,“小小姐?老董同志,革命的道路上没有主仆,今后在外面你继续称呼她为‘小小姐’没错,但是,关起门,请叫她的名字或者同志。” “是,是,顾同志批评得对。”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轻轻叩门,两人立即噤声,董旬快速拿起账簿作出仔细研察的样子,顾剑昌走过去打开门,是店里的伙计小石头——董旬隔壁住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孤儿。前几年屠城的时候,家人都死光了,剩下他一个苟活了下来,吃百家饭混着,倒也是可怜,这两年捣腾了一辆旧车,去车行做起了人力车夫,卖力不讨好,车行盘剥得厉害,其他拉车的老油条也尽欺负他,有时候一两天下来到手的钱也就够填一顿肚子。 董旬有意带着他来投奔顾剑昌,一来给他个固定的饭碗,二来他觉得这个小石头有潜力,可以培养培养,豆菹舫的小孙当初也是他带出来的,最后关头没有让他、让组织失望,他希望可以培养出第二个小孙,当然了,他不希望小石头落得个同样的结局。 只见小石头探进头来:“顾掌柜,董叔,外面有一位也是姓董的小姐找你。” 董旬下意识望了一眼顾剑昌,“顾掌柜,那我出去看看?” “去吧。”顾剑昌摆摆手,心里也有些预感。 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只见董旬领了个水灵的姑娘进来,关紧门:“老顾,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位就是董知瑜同志。” 又转身对着一脸疑惑的董知瑜,将这“顾家汤包店”的原委、以及组织上的最新决定给说了一遍,董知瑜越听越透亮,当董旬说到冢本恕的时候,一道光在她的眼中划过。 “小董同志,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顾剑昌微笑着伸出手,“今后就叫我顾叔好了,在外面在这里都可以这么叫,比较容易,不会引起怀疑。”眼中的光突然暗淡下来,“我原先也有个闺女,和你差不多岁数,参军打鬼子,前年在黄土岭战役中牺牲了。” 董旬和董知瑜都楞了一下,尤其是董旬,共事这几天并未听他提及这一层。 “顾叔,您家小姐妹的牺牲是光荣的,也是值得的,她的血不会白流。说到这里,知瑜要感谢组织上一直以来的信任和栽培,也感谢顾叔您和董叔的帮助和爱护,今后我会听从领导指示,为我们这条线倾尽所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光和热,眼下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你们汇报。”被组织接纳是让她兴奋的,可眼下不是庆祝的时候,时间一分一秒在流淌。 “到底是读书人,说出话来和我们就是不一样,”顾剑昌对董旬自嘲式地笑着,脸上又严肃起来,“什么事你说吧。” “是这样,刚才董叔提到我们这条线目前有个任务就是保护施亚军同志,与冢本恕抗衡,现在有件十万火急的事情,是关于冢本恕和怀瑾参谋的,董叔应该对她有所了解。” 董旬点了点头,接上了董知瑜的话头,也是跟顾剑昌分享这一情况:“这怀瑾是渝陪安插在江伪的重要卧底人员,在江伪军事参议院、训练部、参谋本部、军事委员会,全挂着职,位高权重,我和牺牲的老涂同志之前和她有多次接触,这人很特别,重义爱国,和我们交换过几次情报,只换不卖,如果不是站错了队伍,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 “她也是渝陪派我来到玄武的接头人,我的这项派遣,代号叫‘歌阙行动’,我为‘歌’,‘阙’就是怀瑾。与其说这是一钞歌阙行动’,不如说是‘马前卒’来的贴切些,关键时候,玄统司将牺牲我这个‘卒’去保怀瑾这匹良驹,换句话说,如果‘马’不在了,对于玄统司来说,我这个‘卒’也就失去了继续留在玄武的意义。” 顾剑昌将两人的话消化了一下,“我知道这个人,只是没有接触过,也不曾想你们俩跟她原来有这样的联系,尤其是小董你,这一层关系,我们要好好利用。” “可是怀瑾被冢本恕秘密软禁了,且是用的下三滥的方式,”董知瑜将真纪找到她,以及怀瑾的情况跟他们说了说,“综合董叔刚才跟我说的,施亚军同志被调查的事情,以及怀瑾之前跟我提过的她的怀疑,我想,冢本那里应该有个名册,他是根据这个名册在逐一调查。百密一疏,施亚军同志和怀瑾二人,一旦被冢本这样的厉害角色仔细调查,是必将有把柄要落下的。” “小董你的想法是?”顾剑昌点着了一根烟。 “我想请组织考虑救她,冢本现在六百里外的扈渎,再过两三天就会回来。”董知瑜目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董旬将目光移到了顾剑昌脸上,小小姐想要救她,从她一开始张口说这件事情时他便参透。 顾剑昌吐出一口烟,眉头略微皱着,“我们为什么要救渝陪的人?” “我刚才说过,如果怀瑾不在了,对于渝陪来说,我也失去了留在玄武的意义,他们甚至可能立即让我撤离也未可知,保住怀瑾,把她救出来,干掉冢本,我负责策反她,这样不但保住了我,还能为组织争取到怀瑾,请顾叔斟酌!” 作者有话要说:让姑娘们久等了,作揖作揖 第六十一章 密室 外面传来小石头招呼客人的声音,不知不觉这个下午已经过了大半,已经有人来买些包子、小菜之类的吃食带回去打点晚饭了。 顾剑昌掐了烟,“小董,你说服了我,但我不能做这个决定,这件事情太大了。” 董知瑜眼中的光芒亮了又暗,继而又闪烁起来,“谁可以做这个决定?”这句说完,光不再闪烁,而是凝聚成一道定定的神采,将顾剑昌敛着。 顾剑昌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革命斗争了这么多年,坚定和有勇气的人他见过很多,可面前这个姑娘眼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执着和激情,仿佛她已经将革命事业当成了自己的爱人。 “袁克强同志,”顾剑昌站了起来,“这件事必须要得到袁克强同志的亲批。” 董知瑜也站了起来,她看着顾剑昌,看着董叔,突然间她希望这是小时候在跟大人“谈判”,她软磨硬套使一使性子便就赢了,可她却不能,她想说咱们先做了再汇报吧,时间来不及了,怀瑾在受苦,她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明天上午要去给真纪一个交代……可她不能,这不是闹着玩,这关系到一条线的生死,往大里说,也许还关系到两党的关系,她必须听从领导的指示,她必须要等。 “什么时候可以得到消息?” “我现在就发电报过去,会跟袁政委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紧迫性说清楚,” 顾剑昌开始往门口走,他们呆在这里的时间有些长了,“明天一早,你注意看店门口的菜牌,如果是用黑色笔写则表示没有消息,如果是蓝色就是袁政委回话了。” 这将是场多么残酷的等待!离开了汤包店,似乎事情较之去前进展了一步,应该说是很大一步,不光说服了顾剑昌去请求组织救怀瑾,自己还被组织批准了加入玄武这条线,可是,现在她却陷入了被动的等待,之前那一股为了各个具体的目标而提起的勇气打这里似乎突然无处安放,这进展并未让她有半点的安生,反而更加焦灼。 她干脆在路边的石凳子上坐下,将思绪重新理一理。组织最终同意或是不同意,她都要去救怀瑾,这在她是毋庸置疑的,区别就在胜算大小,另外,若是组织帮助清除冢本恕和他的同党,怀瑾便就可以维持之前的身份,然后自己再将她策反…… 如果不被批示,该怎样计划?如果不被批示,自己将导演这整场救援,这才是她现在最先要想清楚的吧。 第一步得将怀瑾转移出董宅,对此她中午见到真纪的时候便有了一个不成形的计划,但她的计划的前提是,怀瑾必须要有活动能力,如果真纪没有办法给她停药,如果她一直昏迷在床,恐怕她的计划又要从长计议了。可如果真纪真的没有办法让怀瑾醒来,谁又能在那个重兵把守的晦国人开的酒楼中把她救出来呢?就算组织帮忙,他们能做到吗? 想到这里,两颗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拿手背抹掉,告诉自己不能哭,眼泪流完了,斗志也就没了。 得去老宅看看,她要确定一些东西。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董知瑜避开老宅东边区域,虽然她知道心中时时刻刻所念之人此刻就躺在那里二楼最靠里的那扇窗子后,真纪的话她一直记着,那扇窗子外有晦国兵把守,她不想在行动前出半点的差池,她要远远避开那些鬼子兵。 小心翼翼绕到西墙外,董知瑜舒了口气,这里并无任何异样,老榆树又开始吐花,一阵香甜沁入鼻息,好久没有再在这样一个春日归来,熟悉的花香仿佛将她带去温暖的童年,没有战争,没有多舛的命途,有的只是其乐融融的完整家园。 这棵老榆树已经历了两个多世纪的风雨,树老根多,榆树底部,盘根错节,这是能够看见的,而地底下看不见的,则不知有多错综复杂。董知瑜在脑中搜寻着幼时的记忆,就在朝西这一侧两道遒劲的根结之间,应该有一块可以挪动的长方形木板。 地皮被泥土和杂乱的野草所覆盖,即使知道木板的大概位置,要想找到它也不是很容易。董知瑜在旁边转了转,找到了一方薄薄的石片,浅浅地翻开野草和发硬的泥土,又捡起一块厚重些的石头,在地上这里扣扣那里敲敲,却没有听出任何异样。 忽涌而出的一阵心悸,感觉贴身的一层薄纱随着这突发的心悸而微微糯湿,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大半天的时间滴水未进,更别说一口食物。 难道记忆出错了吗?她稳了稳神,双手攥着那方石片继续刨开一层土,又屏住气,拿石块一寸一寸敲打着地面,石块敲打在干干的黄泥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突然,她仿佛听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稍显空洞的声音,“空——空——”,董知瑜拿耳朵贴着地面,离开些距离试一试,再回过去敲一敲,声音果然是不一样。 赶紧握着石片往下凿起来,不一会儿工夫,半米多长的木板便显了出来,只是颜色比记忆中要暗旧些,毕竟在这地下又多埋了十来年,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说过,这块松柏木拿桐油反复浸过,几百年都不会腐烂,而这木板下面,则通往大宅的地下密室。 这宅院的原主人,当年为了躲避太平军以及后来“曾剃头”的屠城,曾请人在宅院下面挖出一条通道,进口在东侧一楼主厢房后面的杂货仓里,把进口设计在这儿,一来东家主人的厢房都在这一侧,方便逃生,二来杂货仓里往往堆着些点心干粮,如果逃生仓促,可以在这里抓些东西下地道。 七岁那年,随着时局越来越混乱,父亲曾经带着她们母女,以及家中几个亲信仆从,进行过一次逃生演习。当时她跟着大人,只记得由杂货仓那个废弃的灶台下去通道,大人很轻松就可以跳下去,她当时则是父亲和董叔互相接应给抱下去的,再然后便是水平的甬道,记得自己当时可以直着身子正常走路,个子高些的大人,则要稍稍弯着腰走。 甬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当时拎着两盏煤油灯,她不知道别的孩子会怎样,自己当时却是好奇和探险的兴趣大过了害怕,走了没几分钟,便来到那处藏身的地下密室,密室的各个角落里都有灯盏,大人去把它们点着,具体的细节她并不能够一一回忆起,只记得密室里有床铺桌椅,可供暂时落脚。 密室并不是终点,甬道还在延续,这并不是一条死道,为了防止贼人找到密室入口追杀进来,或者被困太久而水源食物耗尽,这条甬道还有一个出口,就在西墙外这棵老榆树根部。出口的这块木板,有一套机械系统连接,要想出去,有一个铜柄转着摇几圈,木板便会支开,人从这里出去后,将木板压回原处,甬道内的铜柄便跟着转回原来的位置,自动卡进凹槽内,所以,这块木板从外面并不能打开。 董知瑜拿石片将木板一周压着地面的部位都凿开,时间久了,木板和地底的黏土牢牢地粘到了一块儿,她记得小时候那次,是父亲和董叔两个大男人费了好大力气才转动的铜柄。将干硬的黏土都清除了,她俯□,两只手抓着木板用力摇了摇,见松动了,这才放心。 做完了这些,又捡起木片,拨了些松土和草皮回去,将木板掩住。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黑,一股强大的压力从眼部推送到太阳穴,胀痛和眩晕击得她一个踉跄,赶紧伸手扶住老榆树,紧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心,等了好一会儿,眩晕感才渐渐消失,她慢慢站直了身体,这才感觉到口渴得厉害,仿佛刚才这半天,五感七窍让谁封住了大半,这一下才突然全部还了回来,她伸手够着榆树低处的一根枝条,摘了朵花苞放在唇边,香甜得很。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董知瑜抬头看着二楼的阳台,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看见怀瑾从这棵老榆树翻进真纪的房间,如今,月是同样的月,榆树是同样的榆树,她的怀瑾,却身陷虎口,不省人事地躺在这座曾经生她养她的宅院里。 她又想到那个叫马修的鏖国人,也是那个夜晚,马修曾跟在她后面,目睹了这一切,他曾问自己,究竟是渝陪还是安平的人,这是个很危险的问题,自他口中问出,却那么自然,那么不屑一顾,仿佛地狱与天堂在他都是一样。 八点整,西本来到东边二楼最靠里的这间厢房,像很多医生一样,他随身带着一个药箱,又和许多医生不同,他的药箱中有一种叫做“肉毒杆素”的毒药。 “你们谁学过医护?”西本问房间里等着她的真纪和幸子。 “真纪学过。”真纪立即接腔,在晦国的学校里只学了些皮毛,但这种时候,既然西本这么问,揽在自己身上说不定就是机会。 “很好,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请真纪小姐你负责注射,幸子小姐可以帮忙。” 西本打开药箱,拿出一支长的针剂和一粒很小的、胶囊状的药物,“这支针剂只是普通的葡萄糖,它只是载体,”西本剥开玻璃管,“核心在这里,”他捏着那粒胶囊,掰开,将白色的粉末洒进葡萄糖液体中,“这是调配好的剂量,粉末的溶解性很好,你看,很快就全部溶进了液体,这时只需像平常注射一样进行就可以了。” “这是什么药?过量或者不足会怎样?”真纪音调活泼,仿佛只是姑娘家的好奇。 “肉毒杆菌毒素,简单说就是导致神经的迟缓性瘫痪,麻痹肌肉和骨骼肌,这个量很重要,如果过量,会导致永久性瘫痪甚至死亡,按照现在的量,如果停用一到两天,病人就可以慢慢恢复。”西本边说着边抽出怀瑾的一只手臂,将药推了进去。 病榻上,怀瑾的眉头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来,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瑜儿就站在不远处,空气中薄雾缭绕,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隐在雾色中,她伸出手,却触不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周末愉快,吃好玩好休息好 第六十二章 BlueMoon 马修!董知瑜心中掠过一道电光,却又为自己的念头骇然不已,她缓缓向巷口走去,去年那个冬夜,她和马修也是从这棵老榆树往回走,那时候马修曾跟她说,依目前的局势韬国和鏖国终将结盟,也曾跟她说如果需要武器尽管找他……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马修!马修!这名字不停在她心里翻撞,以致自己必须停下脚步,仿佛足上的步伐会乱了脑中的思绪。 她不喜欢马修,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便不喜欢,可却一直对他有种特别的感觉,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她觉得马修有一种调调,似乎在她看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那里只不过就值得咧嘴一笑,甚至是她的身份,他也可以毫不避讳地问“究竟是蒋那边的还是安平那边的”。身为一个谍报人员,她不相信任何人,段雨农曾经说过,走上这条路,便意味着哪怕是对镜子中的自己,也不能完全信任,因为你不知道这个自己在熟睡中会说什么、做什么。因此,她对任何人都留有一个心眼,姑姑一家不晓得她到底在做什么,怀瑾自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董叔和顾叔,她也不会透露自己和怀瑾亲密如“姐妹”的私交……按道理,这个马修完全是个局外人,甚至是个异族人,算是她所认识的人里最不靠谱的一个,可此时此刻,她却有一个貌似疯狂的念头,她要去找他,寻求帮助,无论明天的结果如何,袁克强同志批还是不批,她都需要马修的力量注入,帮助怀瑾逃脱一死,帮助组织消灭冢本,帮助怀瑾继续留在江伪。 那是一种蒙上眼捂住耳的莫名信任,若是拿道理来分析,有些人怎么看怎么靠谱,可她却不能全信,而有些人,如马修,所说所做都略显荒谬,她却直觉可以相信。 打定主意,先回了家,沐浴更衣,简单描了妆,夜幕降临,她动身前往鏖商会馆,马修说过,若是想找他,来这鏖商会馆准没错。 这真是一个洋派的所在,以前在扈渎读书时常去的那个鏖国酒吧似乎也没这里热闹,侍应生一律是高鼻蓝眼的洋人,所有酒水点心乃至器皿皆是由鏖国运来,这家会所似乎只为在韬国的鏖国人所设,地道得很。 董知瑜任侍应生帮她安放外衣,自顾自往吧台走去,留声机里传出的是三十年代的鏖国颇受欢迎的那首“Blue Moon”: “蓝月亮, 你看见我独自站着, 心中没有梦想, 亦没有爱。 蓝月亮, 你知道我为何存在, 你听见我为何祈祷, 只为一个让我动心的人。” 舞池里是一群陶醉的男男女女,衣香云鬓,美轮美奂。你们的爱人此刻是否都陪伴在身边?而不是像她一样独自躺在一张冷冰冰的榻上?董知瑜心中默念。 她要了一杯威士忌,怀瑾常喝的那种,原本她是不喜欢的。将舞池细看了看,并未发现马修的影子,正欲转身,一张笑嘻嘻的脸呈现在眼前,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小姐,喝完这杯陪我跳一曲如何?这可是我最爱的曲子。” 董知瑜微微笑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因为看到马修而发自心底地笑:“没问题。” “忽而,在我面前出现的, 是唯一那个让我想拥入怀中的人, 我听见一声耳语:‘请爱我吧’, 当我再看的时候,蓝月亮变成了金色。” 一曲终了,马修眉目含笑,低头轻声说了声:“谢谢。” 董知瑜亦莞尔一笑,从马修手中抽出腰身,走出舞池。待两人在吧台前坐定,马修饶有趣味地拿一双碧绿眼眸将她看着,“知瑜,你终于想起我了。” 董知瑜看进那双眸,“我需要你的帮助。” 马修挑起一侧眉,“很荣幸,要怎样为你效劳?” “马修,请你帮我救一个人。” 马修敛起眸,又倏地放开,“谁?” “她叫怀瑾,你见过的。” “是那位女军官吗?我记得她。” “对。” “对手是谁?” “晦国人。”董知瑜压低声音。 马修“哧哧”地笑了起来,“我早说过,你绝不是一个只知道吃皇粮的小翻译,原来那位女军官也跟你是一起的。”说完又径自笑了起来,仿佛值得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事情本身,他的猜想成真倒比这来的有趣多了。 董知瑜原本稍稍向前倾着身子,这会儿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将背贴在吧台椅那短短的后背上,只将他看着,不肯定,也不否认。 马修摆了摆手,“你别起防心,也别恼,我愿意帮你,你得跟我说说,你要我做什么。” 董知瑜想了想,“我还没有具体的计划,要等到明天上午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后才能成形。她现在被晦国人秘密软禁了起来,而办理此事的人目前正在扈渎搜集证据,也许后天、也许大后天就要回来执行,所以我们的目标就是,在他们回来前把怀瑾救出,另外让所有知道这事情的晦国人都下地狱。” 马修难得一脸认真的表情,好歹让董知瑜微微舒了口气,可即刻她的心又揪了起来,连马修都严肃起来了,这事确实很难办。 “你知道她被关在哪里,也知道办理此事的人都有哪些?” “是。” “我还联系了别的力量一起行动,但要到明天上午他们才能给我回复,无论他们是救还是不救,我都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的武器和人力。另外,软禁她的地方有我一个内应,她可以帮我把怀瑾转移出那栋建筑,之后的事情,就要靠我们了。所以,明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我还得见你一面,到时我们就可以着手具体部署。”董知瑜想着,一早她要去部里打听一下胡校和冢本的行程进展,之后她会去沙塘巷弄清楚组织的决定,在汤包店研究一下营救计划,九点钟她会去旅馆见真纪,教她怎样将怀瑾通过地道送出,等这一切都办妥,她便可以过来和马修商量具体需要他做什么。 “明天十一点我在这里等你,若是方便与你共进午餐,我将十分荣幸。”马修刚才的严肃不见了,又换上一副嘻嘻笑的神情。 董知瑜瞥了他一眼,“没问题,谢谢。” 马修想了想,竟笑出了声,“我想请问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 “我想请问,知瑜你为什么选择相信我,为什么选择让我帮忙?”马修咧着口白牙,看上去愉悦得很。 董知瑜心中真有点恼了,可细想一想,自己和他本不熟,突然请他帮这么大的忙,有此一问,也是情理之中。 “说实话吗?实话就是,我也不知道,我的直觉告诉我,找你会是对的。” 马修这下也不去掩饰那股愉悦了,碧绿的眼眸跳跃起来,“女人的直觉真可怕,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得了这个承诺,董知瑜心下自然亮堂一些,一直以来紧绷着的神经这才稍稍缓了缓,之前一心要救怀瑾,很多人情礼貌的事情没有仔细琢磨,这会儿才想起,便又抬起头,“马修,中国有句老话叫‘大恩不言谢’,你这次若帮了我,无论结果如何,今后哪怕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 马修又笑了起来,“这可不是一位淑女该说的话,”说完便玩味地看着董知瑜,直到在她脸上看出些恼气,这才收了那股戏谑,“我从开始便说,能帮助你是我的荣幸,这不是我的说辞,你来找我让我很高兴,我更不会借着这事跟你索要任何东西,若是要,也得等你自愿给我才行。” “马修……” 董知瑜要说什么,被马修摆摆手拦下了,“这些先不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在玄武城有个秘密仓库,里面有些武器弹药正寻找下家,可以挪出来给你用,另外我也有几个信得过的兄弟,都受过武装训练。” “好,我知道了,”董知瑜对他笑了笑,“我得走了,明天见。”她放下酒杯,站起身。 马修也站了起来,帮她把外套着上。 “请留步。”董知瑜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便径自向门口走去。 马修望着她的背影,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她究竟是渝陪还是安平的?这一晚上他都没有问。 一夜辗转无眠,天刚拂晓,董知瑜便起身下床,这必又是奔劳的一天,与前一天不同,她已经有了思路和信心。 到了部里,但称身体并未恢复,只是来跟进一下鏖国侨人名册的事情,因为徐部长亲自催促,不敢怠慢,由此便问及胡校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晦文版本什么时候能完成。同事们见她确实脸色发黄,眼窝有些凹陷,对其病情毫无怀疑,只道胡校明天就打扈渎回来了,劝她赶紧回去歇着,这名册他们定将按时上交。 “明天什么时候回来?估计也没时间回部里工作了吧。” “说是四点半钟火车才到下关,后面还安排有活动,也是部里配合组织起来的,说起来他们原本要求你到场的,我们说你身体有恙,请了病假。” “什么活动?” “为庆祝天长节,也就是晦国天皇生日,我们已经忙了有一阵子啦,这不,明天晚上七点,组织晦国及玄武政府作战部官兵在新都大戏院观赏影片《忆秦之夜》,胡校以及他近日陪同的晦国长官,下了火车便要赶去了。” 董知瑜心中一动。 “如此,他们做什么要我到场?” “董大翻译,董美人,你去年春节,把人电影的主题曲唱得那样动听,那个今井大佐啊,可是一直惦着你,所以想请你到时候去他们的看台陪着。”宋翻译将这段话说得绘声绘色,说不出是怎样的心态。 董知瑜无暇顾及她的语气心态,只在心中快速将这个信息处理一遍,若是自己在场,是否可以协助暗杀?今井会和胡校、冢本坐在一个看台上吗? “我看明早是否能够恢复吧,如果可以我便过去,胡翻译和今井大佐一起吗?” “可不是么,”宋翻译将她瞟了一眼,果然,哪有姑娘不爱攀高枝的,“胡翻译陪同的那位长官、今井大佐,都在一处。” “知道了。那名册的事情,有劳宋翻译,徐部长周六便要。” 作者有话要说:争取明天再更一章,这周让怀瑾下床和董姑娘重逢 第六十三章 彼岸 这个消息对于她来说太重要了!出了外交部,也就几分钟时间,便拐进了那边的沙塘巷。顾剑昌说过,店门口的菜牌如果是黑笔写的,就是没消息,但如果是蓝色字迹,则表示袁克强同志回话了。 她觉得,迫于事情的紧迫性,消息是会有的,但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她则完全没有把握。 三步并作两步往汤包店赶去,远远看见门口支起的菜牌上用毛笔洋洋洒洒写着:今日早点供应…… 蓝色!果然是蓝色!董知瑜抑制不住脸上释然的笑意,虽然这还只是通往成功的一小步。 进了门,跟小石头打了招呼,只说来吃早点。小石头应着,去了后头跟董旬说了一声,不一会儿,董旬便迎了出来。 “小小姐来了,这前面人多,不如到后头来和董叔一起吃吧。” “嗳。”董知瑜应了声,便跟着董旬进去了。 进了厨房一角的小饭堂,顾剑昌也在这里,刚一关紧门,“怎么样?同意了吗?” 顾剑昌和董旬相视一眼,“小董,我这里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顾剑昌开口道,“袁克强同志批准了我们的请求,为了施亚军同志的安危,为了抗晦民族统一战线的大局,克强同志命令我们趁此机会消灭冢本恕及其同谋,竭尽全力营救怀瑾。” “太好了!”董知瑜克制住跳将起来拥抱两位老同志的冲动。 “另外,克强同志褒赞你有勇有谋,年轻轻一位女同志,可以想到通过营救怀瑾保护自己的身份以及策反她为我党效力,很了不起啊!” 董知瑜红了脸。 “克强同志已将这次行动正式命名,并将记载在册,小董,从今天开始,你有了一个正式的代号:彼岸,而此次行动,则因为你的代号被赋予了一个浪漫的名字,”顾剑昌说着乐呵呵地看了董旬一眼,“此次行动,代号‘彼岸借花’。” 董知瑜怔了一怔,“知瑜不会辜负顾叔和组织的信任,只是这坏消息,又是什么呢?” 顾剑昌一扫刚才乐和的模样,整张脸顿时沉霾了下来,“由于事发太过突然,事先我们根本没有准备,要在一两天内完成筹划布局,武器、人员都到位,是个很大的挑战啊。你那边有什么新情况没有?” 董知瑜将老宅暗道、找到马修,以及新都大戏院的这些事情详细叙述了一遍。“顾叔你对玄武的情况可能还不甚了解,这新都大戏院现在被晦国人改名为‘东和剧场’,专门放映晦国电影,而地点就在晦人街上,离我家老宅不远。明晚我们可以分为两组人马,一组负责在西边墙头外接应怀瑾并将她送往安全的地方,另一组则负责在新都消灭冢本一干人马。” “没想到这不到一天的时间,你就找到这么多头绪,并有了这么详细的计划,”顾剑昌和董旬纷纷露出诧异的神色。 “新都啊,任之行同志那条线上有一位同志就在那里当学徒。”董旬接道。 “太好了!这个我记着,可以利用。”董知瑜笑道。 “只是这个马修,可靠吗?”顾剑昌语气里满是担忧。 “顾叔,明晚行动,我们能筹齐多少枪支弹药?” “玄武城里确实没什么拼火的家伙,但江北有,如果我现在出发,明天一早应该可以带过来些枪支弹药以及增援的同志。” “人过来容易些,现在江两边哨卡查得那么严,没有周密的计划和充分的准备,要带武器过来恐怕很危险啊!” 顾剑昌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和你董叔研究了半宿,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江北调人调枪,另外任之行同志那里应该也可以借到些人力和武器。” “顾叔、董叔,你们再相信我这一回,我相信马修,眼下这就是最安全有效的办法,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若问起来,我最多说我和怀瑾私交甚好,更不会向他透露你们的半点情况。” 顾剑昌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决定,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姑娘是对的,这个立场中立的洋人确是一笔可利用资源,眼下并无万全的计策,从江北调人调枪,若是成功了还好,可正如董知瑜担心的那样,江两边晦军的关卡林立,稍有不慎,不但这次行动泡汤,这刚刚费心建立起来的玄武联络站也要覆没……相信这个洋人,只要董知瑜不透露顾家汤包店,不透露组织,后果相比前者,确实更可以承受些。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 顾剑昌停下脚步,“我同意,小董,你和这个马修有没有具体的计划?” 董知瑜再一次露出释然的笑容,“他还不知道新都大戏院的事,我们约了今天中午十一点碰头,就是要商量具体计划,二位叔叔有什么要跟我交代的没?” “记住不能跟他透露你的真实身份以及我们这个联络点的事,还有一点十分重要的,这次行动若是成功了,在不确定你能够策反怀瑾前,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是我们所为,但愿我们能将晦国那边知道此事的人全部消灭掉,但即便在渝陪那边,不要透露是我们救了怀瑾。” 董知瑜拧起眉头,“知道了……我先和马修商量一下具体计划,下午再过来跟你们汇报,不过老宅那边,接应并护送怀瑾的事情得我们来办,还有我建议接到她之后先不要送她回家,等这阵风头过了,确定她安全了再说。” “这个我们已经有安排了,”董旬接道,“明晚我们会让小石头拉着人力车去西墙头外候着,怀瑾一出来便把她拉到紫钟山里一栋屋子里,那是我们一个临时据点,十分僻静,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暂时在那里躲避。” “如此甚好,”董知瑜看了看表,已经快要到九点,“我得赶紧去见老宅里的那位内应,把明晚的情况告诉她,好让她提前准备,另外再了解一下怀瑾的情况。”说到这里,她的心一揪。 真纪,奔波了这么久,见了这么多人,真纪才是她最想见的,因为只有她,才知道怀瑾的情况。 金桂旅馆人来人往,提着箱子的人来了又走,流动十分频繁。 来到三零六房间门口,董知瑜一只手握着口袋里的那只花口撸子,另一只手轻轻扣了扣门,她带着防身武器,以防真纪那里出事,那么在这扇门后的,不定是谁。 门立即被打开,仿佛里面这个人贴在门上等她已久。 那是真纪的一张脸没错,董知瑜仔细看着对方的眼睛,确定一切正常,又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可疑的人,这才进了房间。 “董小姐,你可来了。”真纪微微仰头将她看着,仿佛她就是自己全部的希望。 “她怎么样了?” “还算稳定,西本医生已经让我每晚给她注射肉毒杆素,所以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控制住,不让她再摄入毒药。” “肉毒杆素……”董知瑜沉吟,“这是什么?致命吗?” “我问了西本医生,他说这是一种麻痹肌肉和骨骼肌的药物,起到让神经迟缓性瘫痪的作用,他调配好了量,按照这个量去注射,她只是会失去意识,没有行动能力,可如果停用一两天,便可以慢慢恢复。” 仿佛心口被钝刀割了一下,那种疼让她的眼皮“突突”地跳起来,瞬时红了眼眶。她心疼,心疼她的怀瑾,在她看来万般宝贝的身体,竟让人拿药这样摧残折磨。 “听着,真纪,”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只有一次机会,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摄入药物,想办法让她苏醒,明晚七点到七点半之间,你要带她出去。” 接着,董知瑜将地道的详细情况,完完整整给真纪描述了一遍,“她如果可以自己行动最好,若是不能,请你背着她,拖着她,用什么办法都行,只要出了地道,就有人接应。另外,在进入地道前,千万不要留下蛛丝马迹,不能让别人发现地道,进去后记得将进口封好,自榆树根部出去后,千万记得把盖儿盖好,上面用泥土掩上,不要让人看出倪端。” “好,我都记住了。”真纪用力点了点头。 董知瑜拉住真纪的手,“怀瑾那边就拜托你了,我知道这一切对于你一个姑娘家来说很难,可是……” 可是什么?她再也说不出,在开始哽咽前收了声。 “我明白。”真纪看着董知瑜,有些东西在她那里越来越确定,可她不想捅破,也不想搞明白,她要救出怀瑾,之后怎样,她都可以。 “你呢?” “我?” “对,救出怀瑾后,你自己怎么办?再回去不免危险,你愿意跟着我们吗?” “董小姐,我必须得回去。” “为什么?” “如果像你计划的那样,今井一伙知道怀瑾君一事的人明晚都被消灭,在酒馆里还是有另外两人知情,一个是一名叫做幸子的艺妓,还有就是西本医生。西本医生大致每天都忙着给人下毒或是治疗,只要我告诉他那位女病人被转走了,而今井那边又死无对证,他是不会追究的。幸子那里则困难些,原本今井是派了她看护,我是想办法插进去的,现在若说怀瑾君被转出,她势必要想,她怎么不知道。所以我要留下来观察事情的进展,必要时作出下一步行动。” 董知瑜恍然大悟,“你分析得对。我们的目标是让怀瑾恢复原先的身份,让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如果酒馆里有人知情,必将引起大患……”董知瑜这才发现自己疏漏了一个环节,“你所说的下一步行动,会是哪种?” “所以刚才董小姐你说,先把怀瑾君转移到一个秘密地点,观察几天,我觉得很是明智。我在酒馆,每天都和上层军官们接触,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这个房间我会一直保留着。 如果幸子那边有什么情况,我也可以随机应变。” “嗯,”董知瑜点了点头,“好,真纪你这里想得比我周到。暂时就只能这样,但如果有什么危险,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顿了顿,觉得自己这句话十分空泛,并无实际价值,“我们明天上午还是再碰个头,以防各自有什么变动。” 出了金桂旅馆,这才感到一阵春风拂面,久违的玄武的春,并不曾因为人世的动荡而打上半点折扣,空气中飘飞的柳絮,枝上的莺啼,人们身上的崭新春衣让暖阳晒了之后散发出的特别馨香……时候还早,董知瑜往鏖商会馆踱步,她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和怀瑾在这春日暖阳中手挽着手,毫无牵挂地散步,没有战争,没有这随处可见的命悬一线。 “有时我就想,如果能带着你,远离这硝烟与纷争,像一对白鸟,自由地飞,弄舞浪尖,被岁月遗忘,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怀瑾那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那种无奈,那种深入骨髓却又只能置若罔闻的无奈。无奈与遗憾,只能削弱斗志,而身处她或者怀瑾的位置,丧失斗志将是最可怕的东西。 是,这一天一定会来到,可眼下,我要先把你救出来。整理好情绪,董知瑜大步向鏖商会馆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一会儿在微博里继续放一些老照片 第六十四章 蝙蝠弹 进门便远远地看见马修斜倚在吧台前,正和调酒小哥说着什么,嘴角是一贯的邪魅笑容。他今天穿得稍正式,浆白的衫子,乌黑挺括的西裤,略长的头发不再似往常那样不羁地散在耳边,而是拿发胶往后梳着。这身打扮若是换作别的男子,定是端庄甚至拘谨的,而在他身上,却是一派不一样的倜傥风流,仿佛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熨帖得很。 突然一个漂亮的转身,准准地将刚进门的董知瑜睨着,碧绿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待她走近,“中午好。” “中午好,你怎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董知瑜礼貌地伸出一只手。 “我能感觉到你。”马修毕恭毕敬地接过,弓下腰,象征性地举到唇边,那“你”字连同一抹玩味的笑容一同匿在唇角。 待两人在马修预定的桌边坐下,董知瑜庆幸这是一处僻静的角落,拿眼瞅着满堂来来去去的人,男男女女,各种肤色各种发色,“这个地方白天也这么热闹,好多人。” “知瑜,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这家会所的常客里,有发战争财的商人,有政客,有□□,有赌棍……还有,像你一样的——间谍。” 董知瑜将目光收回到马修的脸上,只四平八稳地看着他,不承认,也不否定。 马修笑着将身体前倾,几乎要碰着了对面董知瑜的额头,“亲爱的,你不能这么一脸严肃的模样啊,现如今这样的乱世,你我孤男寡女在这种地方吃饭,若不亲昵些,别人是要怀疑我们在谋划什么了,”说完收回身子,耸了耸肩,“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具体该怎样为你效力?” 董知瑜嫣然一笑,“明晚动手。怀瑾由我别的朋友转移出,马修,我需要你协助我的朋友消灭软禁怀瑾的人,而我得到可靠消息,这伙人明晚会在新都大戏院二楼某个看台上看场电影,七点准时开始。” 马修谢过送头道菜的侍应,将餐巾在膝上展开,“同一个看台?” “是的。” 马修不再作声,专心地吃起面前的沙拉,董知瑜起初拿双眼睛盯着他,直到发现对方确实在专注食物,颇有些懊恼地捻起自己面前的刀叉。 “一只蝙蝠弹。”马修却在这时候开口了。 “什么?”董知瑜的刀叉悬在空中。 “蝙蝠——弹,一种小型定时炸弹,威力刚刚可以炸平一座看台。不过虽说是小型,也有一只手电这么大,”马修拿手比划了一下,“得拆了让人分批带进去藏好。” “我可以找到人。”董知瑜想起董旬说过,有自己的同志在影院里做学徒。 “之后还得有人把它装好,这个可能比较困难,必须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才可以,还要能在明晚放映电影时能够混进影院,混进他们的看台。” “我。” “什么?”轮到马修惊诧了。 “这些我都可以做到。我可以组装炸弹,另外明晚他们是让我去那个看台负责陪同。” 马修不禁从口中发出一阵哨声,重新审视起面前的这个韬国姑娘。 “这是钟表计时型的吗?”当年在谍参班系统培训过几种类型的定时炸弹,也学过拆装,段雨农请去的教官都是高手,可下面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学得就马虎了,但她董知瑜却很认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其他学员不同。 “不错,你下午最好来我的地方看看,我可以让你练一手。” 董知瑜想着这个提议,能演习一次自然是好的,同时她下午还有很多任务要办,她要让董旬和影院里的那位同志协调好,看怎样把炸弹带进去,藏在哪里,另外她还想到一处细节,“马修,我们不能只炸了那个看台,那样也许就会有人摸着线索。” 马修想了想,“这倒是,但你没有时间组装两枚炸弹并分别藏到两座看台上,我手头上的这款组装好之后一旦启动只有八分钟时间,你藏好了一枚,怎样保证在短短的八分钟之内去别的看台藏好另一枚并安全撤退?” 董知瑜思虑良久,“我没有办法。” “我有个建议,不过得先跟你确认,明天的电影是晦国人包场吗?有没有无辜市民?” “全部都是晦国和江伪官兵。” “我可以和我的兄弟在影院周围找到两处制高点进行阻击,我跟你说过我在西点时是个出类拔萃的阻击手吗?”马修冲她挤了下眼睛,“可以多干掉几个人障人眼目,另外你们那座看台如果有人侥幸逃脱,我们也可以把他干了。” “这是好主意,但是请不要惊扰你的朋友,这件事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你一个人去办,你我之外,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哪怕跟你关系再好也不行,另外,阻击点一定要隐蔽。” 马修将面前的那盘沙拉一丝不苟地吃完,放好刀叉,“好,我答应你。看来知瑜你对我可不是一般的信任!”说完揶揄地笑了起来。 董知瑜没有去理会他,“吃完这顿饭我就跟你去了解一下武器,之后我要跟我的朋友协调,看怎么带进影院。” “知瑜,有一件事,你想过没?到时整个看台将只有你不在场,只有你免于一死,你会不会被怀疑?” “这个我已经有办法了。”董知瑜庆幸当初怀瑾安排她和叶铭添相好。 “很好!等你看完了东西我就动身去影院周围选阻击点。” 马修的仓库隐匿在他朋友开的一爿西式工艺品店后面,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箱勃朗宁轻型机枪,马修笑着耸了耸肩,“这两箱刚找到下家,明晚出货。” 又走到角落一个架子前,抽出一支盒子,打开,里面并排放了两只钢制的小巧炸弹,“这就是蝙蝠弹了。” 董知瑜接过来看了一番,和谍参班练手的美式计时炸弹大同小异,这一款仿佛更复杂些,本来战争时期,武器技术每年都会更新,还好,在马修的指点下,不到一刻钟时间便完成了一次拆装。 临走前和马修约好晚些时候他的朋友会过来取东西,合计好接头暗号,这边一切安排妥当,董知瑜便要动身往沙塘巷赶去。 “知瑜,”马修叫住她,“记住,以你的安全为第一,如果没有机会安置炸弹或者出了任何问题,请放弃,到时还有我,我用我的阻击枪一样可以快速挨个消灭那座看台的人。” 董知瑜转过身,琢磨着他的话,如果没有爆炸,光靠他的阻击枪,也许他可以消灭那几个人,但同时,他自己也就会暴露,晦国人不会让他活着离开阻击点,即便让他活着,也是抓回去审问……不行,这场爆炸必须成功,只有这样,才能掩护好马修。她走过去,给了马修一个拥抱。 回到沙塘巷,把这一切跟顾剑昌和董旬汇报了一遍,董旬二话没说便出发去找影院里潜伏着的那位同志,“他叫小周,”董旬对知瑜说。 董知瑜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确定没有了,便动身往外交部走去。 下午她又做了两件事情,一是知会同事自己身体无恙了,明天可以应今井要求到他们的看台一同观赏影片;二是跟叶铭添通了电话,确认他明天也会去新都。 到了傍晚时分,下了班又迫不及待地赶到汤包店,得知拆好的炸弹已经让小周拿去。 “给,”董旬送上一串钥匙,“小周今晚和明早会分批一点一点将炸弹带进去,藏在二楼包厢区女士换装间的二、四、六三只衣柜里,小周会锁着柜子,这里是另一套钥匙。明天电影开场时,按照惯例,会在荧幕上播放一些关于电影制作公司介绍的幻灯片,一共有五张,如果都是正着放的,则表示一切顺利,你可以去取东西,但如果其中有一张是倒的,则表示出了什么问题,东西没能按照计划放好,你则务必要放弃行动。” “明白了。”董知瑜心中祈祷,一定要正着,一定要顺利。 八点不到,真纪便按西本头天示范的准备好了药剂和注射器,将葡萄糖水剂打开,又捏起一颗包着粉末的胶囊,“幸子,拜托你帮我取些棉花来,我居然忘记拿了。” 待幸子应着走进里间,真纪将粉末迅速倒进自己的手帕,又赶紧置入衣囊中藏好,幸子拿着棉花出来,见真纪正学着西本的样子晃着玻璃管中的药剂,晃的幅度稍稍大了些,像是要让那粉末溶解得充分些,她哪知道,真纪那是在掩饰自己微微发抖的手。 注射完毕,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幸子便去了一楼接待今晚的客人,留下真纪,身子一软,跌坐在榻上。 今晚的月色如水般皓质缱柔,正如此刻榻上的人儿。真纪并无一丝睡意,已将怀瑾一张沉睡的脸庞足足看了两个钟头,她的一个蹙眉,一丝眼皮的跳动,都会在真纪心湖漾起层层涟漪。 怀瑾君,拜托了,快醒过来啊! 真纪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她的唇在动吗?真纪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断然相信,直到那双眸也慢慢开启,亦如窗外的皓月无边。 真纪凝着气息,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榻上的人儿。 没想那双眸却再度阖上,不能啊!真纪倾身向前,紧紧抓住枕头一角。 再度睁开,仿佛是意念的厮杀,已然耗掉半身的力气,只见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酝酿下一个动作。 修长的指动了动,先是小指,再是食指,秀丽的骨骼,似一朵兰,渐次盛开,触到真纪的衣角,再试着轻轻收合。 “真纪。”她仍酝着底气,不让它轻易松垮。 “怀瑾君!怀瑾君你醒了!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真纪握住那朵收合的兰,至宝一般。 “知。”怀瑾咬着牙床,觉得自己多说一个字都会卸了些元气。 “怀瑾君,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真纪伏在怀瑾耳边,轻声说道,“我已经偷偷给你停药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啊,明天晚上,董知瑜,董小姐就会救你出去。” 听到那个名字,皓月亦蒙上层雾气,千里烟波,无语诉情思。 第六十五章 黑背 第二日上午九时,董知瑜几乎是踩着真纪的后脚进了金桂旅馆三零六房间。 “她怎么样?” “她已经醒了过来,头脑是清醒的,但身体还在恢复中,尚且不能下床走动,好在今天早晨成功瞒过了西本医生的例行检查。” “她说了些什么?有没有话带给我?” “她询问了救援计划的细节,我所知有限,但她让我转告你,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首,无论哪一步情况有变,与计划相左,都必须放弃。” “真纪姑娘,请你回去跟她说,她只要负责配合你,逃出大宅,其他的事情我和我的朋友们全部安排妥帖,无需担心,接下来的半天时间,如果她能够恢复走动则最好不过。” 真纪点了点头,“你们牵挂、担心彼此的安危都很正常,这两三天以来,我看出怀瑾君有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我想,她的心中必有一个信仰,在支撑着她保持头脑的清醒,她身体的恢复速度也很快,从昨夜醒来到今早我离开房间,她已经由原先的吐字困难到可以说出成段的话,四肢也可以动弹,她毕竟受过专业的训练,我相信今晚她可以走出去,退一步讲,即便她行动仍然有碍,就像你昨天说的,我就算背着她、拖着她,也会把她带出去,所以董小姐你请不要担忧,放心去做别的事情吧。” 知瑜看着真纪含笑的双目,她说话时这双眼睛里忽闪着真诚和勇气,传输给自己一种坚韧的力量,她勾起唇角,用一个笑容回报。 “真纪,今晚就拜托你了。” “董小姐,我要救怀瑾出去的信念并不在你之下,所以请你放心。” 傍晚的空气带着仲春特有的一丝慵懒,在这样一个晚上,沦陷的玄武城百姓已经开始习惯晦国人的统治,他们发现只要做顺民,家里也有米下锅,身上也有春衫换季,他们发现晦国人也不是特别的恐怖,跟小时候年画上看到的妖魔比,似乎要好一些。人的忘性和适应性究竟有多强?三年多以前的那场屠城,他们几乎都失去过:失去至亲,失去家园,失去钱财,失去尊严……可看看身边的人都是这样,他们渐渐认了,他们开始用宿命论麻醉自己,他们开始觉得活下去就是好的,活下去,锅里还有米,身上还有衣裳,以前常去的张家卤肉摊没了,这不街头又开了家李家卤肉,味道也还不错;学堂又恢复上课了,娃娃说班里一半的同学没能再来,但自己的娃娃还能继续去上学,只是多学了门晦语,这又有什么? 董知瑜穿着那身白色压淡金暗花的云锦旗袍,新春献唱时穿的那件,云霞般轻柔地裹着曼妙的身躯,她将半长的秀发烫卷,妩媚地掖在耳畔,两天来渐渐退去血色的唇,则拿鲜艳的口红涂着,她必须让自己看起来秀色可餐,这是任务的一部分。 出了家门,她也感觉到了那一丝仲春的慵懒空气,大腿上绑着的那柄短刀随着走动轻轻摩擦着丝袜,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沙沙”声,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霞已将天边烫得熟透,眼看就要转黑消失了,昨夜的那轮朗月又升了上来,与月相望的,还有一颗明亮的星,她的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豪迈之情。 这种豪迈就像几个月前她踩着自行车去下关慰安营救人时那样,但又有不同,记得那时踩着自行车的双脚是发抖的,决心和冲劲构成了豪迈的全部,可这一次,她的双脚则稳稳地踏在这傍晚的柏油路面上,亦如此刻平稳的心,她知道,她的安排和准备都是充足的。 若是可以选择,她希望此刻自己是在赶往董家老宅的路上,她希望去解救怀瑾的是自己,她恨不得下一秒就看到她,把她拥入怀中,仔仔细细地看着她,哪里疼了,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喝水,冷吗,饿吗,想要和我一起逃离吗? 三天而已,在她却足足熬过了三个世纪。 但她不能。整套计划中还有更需要她的环节,怀瑾,我们努力,知瑜望着天上那轮皓月,过了今晚,你我就会重逢。 新都大戏院处处打上了庆祝天皇生日以及欢迎各界官兵的标语,董知瑜早到了三刻钟,影院门口有警卫队检查每个韬国人的随身包具,董知瑜的皮包也被打开看了个仔细,之后又简单在外套口袋各处搜了搜。 “董翻译,得罪了,快请进吧。”警卫队长陪着笑脸说道。 二楼的贵宾区还空荡得很,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做着最后的清扫和布置。董知瑜来到女士更衣区,找到了挨在一起的二、四、六三个衣柜,它们果然都是锁着的。 又来到指定的那座看台,距影片开场还有半个钟头,她必须侦查好,到时把炸弹放在哪里最合适。 而她在来回走动时,一双眼睛正通过瞄准镜看着她,那是马路对面商场顶楼,埋伏在水箱旁端着阻击枪的马修。 新都大戏院的二楼,四周墙壁上都镶嵌着宽大的窗户,这给马修寻找阻击点带来了很大的方便,若不是董知瑜有顾虑,他倒是愿意带着两个阻击高手,利用这得天独厚的条件,在戏院四周的建筑中散开埋伏,可既然董知瑜交代不让别人知道,他们此次行动的最终目标也不是杀人,只要能够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就可以了。 董知瑜在那十几平米的看台转了两圈,竟没有找到一处可以掩藏炸弹的陈设。看台上的布置简单得:幕帘、茶具架、桌椅。桌子是最简单的那种,别说一枚手电筒大小的炸弹,就连一枚纸巾,恐怕都无处藏身,茶具架并没有门,只是一个临时的放茶具的地方,而且就立在前排桌椅一侧,恐怕她是没有本事把东西放上去而不被人发觉了。 她想过到时把炸弹装进手提包里,启动后将包留下自己借故出去,但是当初在谍参班时,教官特意嘱咐过,如果不是死间,千万不要走这步棋,如果走这步棋,除非是只要现场爆炸,之后自己远走高飞,否则,现在的技术已经是可以查出爆炸源了,就是说,事后到现场侦查,通过皮包被炸碎的形态,是可以判断出爆炸源在她董知瑜的包里的。 她也想现在就把炸弹拿进来藏进幕帘的褶皱中,但这一步无疑是更险的棋,因为据他所知,只要是这样的场合,晦*官进场前必定要有一次最后的清场检查,这可怎么办? 而此时的董家老宅,真纪刚刚把幸子支开去,“你去看看原田少佐吧,刚刚来就喝醉了,真是恼人呢,早晨好像听今井大佐嘟囔说今天要把她转移出去,”真纪朝榻上的怀瑾努了努嘴,“到时如果需要我再叫你,幸子你可一定要来帮我啊。” 待幸子走远,怀瑾睁开双眼。 “怀瑾君,换衣服吧。”真纪边递上洗熨整齐的怀瑾的那套军官服,边扶着她坐了起来。 怀瑾犹豫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昏迷的这几日,真纪一直帮自己擦身更衣,恐怕这时候再顾忌什么,不免显得自己矫情。 真纪却猜透了她的心思,其实如今怀瑾醒了,再坦诚相向,别说怀瑾,就连自己也颇觉尴尬,“你自己可以吗?我去里间再收拾一下。” 怀瑾点了点头。 等真纪出来,怀瑾已经一切妥当,端端地坐在榻尾,听见声响,便抬头看着她,随即绽出一抹微笑,竟和她几天前踏进这老宅时看上去无异。 “真纪小姐,我们走吧。” 真纪呆立了片刻,榻上端坐着的这个女军官,不再是这几天柔弱无助地晕睡在这榻上的那个女子,她不想怀瑾身陷这样的危险处境中,可也只有这几日,她才有一种怀瑾属于自己的错觉,只有这几日,她分分秒秒地守着她,凝视着她,听她的呼吸,感觉她的脉搏,可她要走了,也许她属于那个叫董知瑜的姑娘,这一生的缘分,也许就到此了吧。 真纪也回了她一个微笑,只是内中暗含多少苦涩和不舍,也许只有自己知道,“怀瑾君,走吧。” 怀瑾想要站起来,努力撑着手臂,可两条长腿似乎不听使唤,不在自己掌控中。 真纪赶紧上前,托着她的手,给她一个借力点,怀瑾,就让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支撑,在这剩下的最后一晚。 怀瑾站了起来,迈出脚,那军靴似乎从未如此沉重过,小腿上的肌肉稍一使力便酸麻起来,步履踉跄不堪。 “等等,”真纪去到房间一角的矮柜中,自里面拿出一瓶清酒,打开瓶塞,洒在怀瑾的衣服上,又把剩下的递给她,“给,拿这个漱漱口。” 怀瑾领会了她的意思,从这里到一楼杂货仓,要经过整个回廊,然后再下去一楼,从一楼楼梯口到仓库入口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路上难保不会遇到人,而她这种状态,如果不拿醉酒掩饰,势必要引起别人的疑心。 距电影开场还有一刻钟,董知瑜在看台不停地踱步。冷静,冷静,她这样对自己说,可身上已经不由控制地渗出一层薄汗。 这时,看台入口处外传来一阵脚步,待她转过身,一行人已经出现在那里,有今井、胡校,胡校旁边站着一个穿晦袍的高大男人,她认出来,那就是冢本恕,那个与她在玉佛寺有过一面之缘的军部特工。 “哟西,董翻译,你能来我真高兴!”今井信男几乎要拍起手来。 董知瑜笑了一笑,居然还能笑得出,她自己也恍惚了一下,“今井大佐,能和各位共赏影片,是我的荣幸。” 今井哈哈大笑起来,“今晚不会有人再扫我们的兴了。” 董知瑜知道,他说的是怀瑾,是那日在夜金陵的看台,怀瑾出马保护自己的事情。她心里恨得痒痒,可也只有献上一脸媚笑。 一旁的冢本恕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对不起,董翻译,请您出来一下,我们要例行检查场地。”一旁晦国警卫队的人对董知瑜鞠了一躬。 果然,董知瑜庆幸自己并没有将炸弹提前藏好。 董知瑜走了出去,站到今井一侧,却没想被地上坐着的一只面目狰狞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狼狗,全副装甲,由今井一旁的一个晦*人牵着。 “董翻译,这是佐野少佐的爱犬,是只训练有素的警犬,你不用害怕。”今井见状解释道。 一旁那个被称作佐野的晦国人冲董知瑜点了点头,“董翻译,这只黑背叫‘次郎’,它可抵得上五个大晦国士兵呢,上个月在街上,五个士兵被赤空秘密组织的学生袭击,次郎冲了上去,硬是咬死了两个武装的赤空学生,保护了我大晦国五个士兵的性命。” 董知瑜忍着内心的愤恨朝那只叫“次郎”的黑背看去,只见他伸着舌头不停喘息,口中的唾液顺着舌头滴下。 “董翻译若是害怕,我把它拴在外面好了。”佐野指了指外面一根柱子,这便拉了黑背过去拴好,又从随身皮包里拿出一小块干肉,“吃吧,”他用晦语说,那黑背立马衔了去,大肆咀嚼起来。 董知瑜看着那只狼狗,硕大的身体被一件特制的防弹衣裹着,防弹衣的肚皮处还有两只大口袋,看来这狼狗确实是当警力使用了,董知瑜走上前,“请让我也试试。” 佐野递给她两块肉干,董知瑜接过来,递上一块,也用晦语对它说:“次郎,吃吧。” 那狗先是朝她看了看,又看了看佐野,接着便从董知瑜手中咬过肉干,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董知瑜趁势拍了拍它的头,“真乖!”便将剩下的那块肉干攥在手里。 待两人折回,冢本恕冲着董知瑜微微一鞠躬:“董翻译,我是冢本恕,是今井大佐的朋友,请多关照。” 董知瑜亦对他颔首:“冢本先生,初次见面,也请您多多关照,今晚的影片可精彩呢。” 作者有话要说:同志们,我没有完成党和人民交给我的任务,在我这边的这周结束前,没有让瑾瑜见上面。。。键盘在手中,可好像并不受自己控制,既要保证每一处必要的细节都交代完全以及每处情节都合情合理,又想让她俩快些见面,两者权衡,我选择牺牲后一个目标,还是保证剧情和细节吧。。。希望大家理解,作揖。 第六十六章 更衣室 天完全黑了,回廊上的房门后,疏密相间地透出流红的光影,断断续续传出晦妓的弹唱小调,有时夹杂着男人的调笑,原本寂寞的曲调,又凭空染上一层淫艳。 怀瑾嗅着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酒气,由真纪搀扶着往楼梯口走去,酒气中最开始的那股浓烈已经散去,剩下的丝丝熏染着怀瑾的口鼻,简直快要熏进心里去。 “真纪!好像都几个晚上没有看见你啦!”一个微醉的晦国士官从楼道拐过来,迎面碰上。 “嗨!”真纪朝他鞠了一躬,“真纪很快便回来。”此刻她只想快点摆脱此人。 “啧啧,这是哪位?”来人竟轻佻起来。 “醉了,请让我先把她送出去。” “怎么看着面熟?”酒气壮胆,竟凑上前去,试图要将怀瑾的脸看清楚。 事已至此,怀瑾转过脸,看着他,来人似乎一时没有想起这是谁,但起码怀瑾制服领口的金底金三角,他还是认识的,愣了一愣,没有再向前。 “大胆!”怀瑾趁机呵道。 “长官!对不起!”那人似乎酒也醒了,唯唯诺诺地鞠着躬。 “快滚。”怀瑾从唇齿中低呵出这二字,这是她最后的一层底气了。 眼看着那人连滚带爬消失在回廊,怀瑾向后踉跄一步,勉强贴在雕花的红木栏杆上,真纪赶紧扶住她,“怀瑾君,没事吧?” 怀瑾稳了稳喘息,“没事儿,咱们走吧。” 下了楼,真纪带着她往杂货仓走去,平时不起眼的一个小杂货仓,真纪已经摸熟了,进了门,除了刚才的插曲,一路还算顺利。 晦国人占了这座宅院后,对于这个小小的杂货仓倒是没有加以利用,院子里本有个大的储藏间,这个小的,只是清扫了一下便一直废弃。真纪之前已经悄悄来探过路,并准备了一只蓄满水的水壶和一支手电搁在入口处,下地道前可以带着解燃眉之需。 小心翼翼关紧门,真纪掀开废弃许久的灶台,果然,一方黑漆漆的深洞出现在眼前。拿手电照了照,跟董知瑜之前描述的差不多,一人多高的垂直入口,作为一个健康的人,自己跳下去是没有问题,可怀瑾呢?她转身看向怀瑾。 怀瑾走到真纪身边,顺着手电光往下看了看,这在平时的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可眼下着实牵强,然而也算不得什么大困难,她对真纪点了点头,“我先下去,你随我后。”她已经习惯了有什么未知危险自己先冲在前面。 真纪想了想,“还是我先下去,这样可以在下面接应你。”她想,怀瑾即便摔下来,也有自己做垫子。 真纪说得坚决,怀瑾没有再提异议,便一手搭在腰上那只“马牌撸子”的贝母柄上,另一手接过手电,枪是真纪一并交还给她的,她觉得自己留下收尾也没错,万一有人进来可以应付一下。 真纪很快落入洞中的地面上,顿时,一阵霉腐气息直冲脑门,令人作呕,怀瑾直觉不妙,腾出手在制服口袋里找了找,还好,火柴还在,这便给真纪扔了下去,“试一试能不能点着。” 真纪接过火柴,往水平甬道深处走了几步,划开,倒是可以点着,但很快,还未充分燃着的火星便熄灭了,又擦亮一根,这一次时间长久些,再点,似乎没有问题。 怀瑾点了点头,“我下来了,”说完将灶边的水壶和手电一并扔给真纪。 她的肌肉并未恢复张弛力,稍一用力还酸麻得很,因此无法像真纪那样拿手臂在灶台边撑着自己慢慢落入洞中,她只能够从这一人多高的洞口跳下去,这原本对于她也没什么,可她的肌体目前已失去自我保护的机能,跳下去是否会摔伤是个问题。 “怀瑾君,我接着你。”真纪在下面伸开手臂。 “真纪,你让开。” “怀瑾君,请相信我,这样的高度,即便你完完全全砸在我身上也不会有事,何况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会接住你。” 怀瑾没有更多的体力和时间和真纪继续讨论这件事情,她坐在灶台边沿,两条腿已经悬在垂直地道中,隐隐可以感觉出自下而上的那股阴森潮气。 她稳了稳身体和意识,看着底下那道光束,一个纵身跳了下去。 影片已经开场,晦军和江伪的人都已坐定,董知瑜端坐在今井一旁,在看台上将一楼的观众席扫视了一圈,她知道,叶铭添此时也许正急切地看着她。 幕布逐渐转亮,眼前出现一幅硕大的“同文同种、共存共荣,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标语,全场爆发出一阵掌声。 标语暗了下去,幕布又亮了起来,六个醒目的大字出现在眼前:东宝电影公司。 董知瑜的心脏在胸膛猛烈撞击着,她多么害怕看到一张倒着的幻灯片,若是那样,则说明那三个锁着的衣柜里面根本没有炸弹,甚至更坏,行动已经败露,此刻更衣室某个角落中正有人等着她去自投罗网…… 第三张、第四张,直到第五张,赫然写着:長谷川一夫、李香兰。 音乐声起,台下又是一阵激烈的掌声,那是熟悉的《忆秦夜曲》,身边的今井也兴奋地不停拍手。 五张幻灯片过去,董知瑜知道,一切照常进行,她冲今井灿然一笑,竟是发自心底的愉悦之态,惹人心动。 一曲终了,她拿上包,“今井大佐,恕我失陪一会儿。” 今井点了点头,董知瑜起身,对看台上几个人略微一颔首,便走了出去。 一楼观众席上,叶铭添见董知瑜起身,心思全然不在这刚刚开场的电影上,上午董知瑜电话里跟他说,她会在二楼贵宾区女士更衣室等他,看到她起身,过五分钟再上去。 来到更衣室,董知瑜迅速拿出钥匙,将三个柜子里面的物件全部归进手提包中,便转身去了洗手间。 昨天的演练果然是必要的,不到五分钟时间,一枚蝙蝠弹便完好地出现在董知瑜手上,她将炸弹重新放入手提包,拉下水闸,走了出去。 她估摸着叶铭添要上来了,走到看台外一侧的柱子旁,那只黑背没了主人的陪伴,这会儿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舔着前爪,看到董知瑜过来,抬起眼帘呜咽了一声。 董知瑜从包中拿出剩下的那块肉干,递给黑背,“次郎,吃吧。” 又赶紧拿出蝙蝠弹,开启计时,摸到黑背腹部的口袋,从现在开始,她有八分钟时间。 那狗毕竟受过专业训练,一动不动地让董知瑜把炸弹装好,肉干也咀嚼完下了肚,董知瑜听到楼道上军靴的声音,她知道叶铭添来了,四分钟,还有四分钟! 解开绳索,看你的了,她在心中默念,弯腰拍了拍黑背的肚皮,“次郎,去,找佐野去!” 黑背抖擞了一下全身的毛发,撒着欢一路小跑往看台奔去。 叶铭添出现在楼梯口,进了更衣室,董知瑜快速往里走去。 对面楼顶上水箱旁的马修,透过瞄准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觉咧起嘴角。 怀瑾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跌落,到底还是让真纪接住,冲击力让真纪踉跄了两步,然而两人都稳住了步子。 “你没事吧?”她们同时问对方。 “怀瑾君,你的脚,有没有伤到?” 怀瑾慢慢站直,想活动一下脚踝,却没想一阵钻心疼痛,差点栽倒在地上。 坏了,看样子脚踝部位摔伤了,也许是骨折,她心中思忖。 “我背着你吧,”真纪说完又仰头看了看上方大开的入口,董知瑜交代过,一定要将进口封好,免得让人发现蛛丝马迹,可进口离地面差不多有两米多高,恐怕靠一个人是够不着的,“我先抱起你,你把进口的两只盖子都盖紧好吗?” 怀瑾朝上面看了看,点了点头。 真纪蹲□,小心抱起怀瑾的两只小腿,然后慢慢站了起来,虽有些吃力,但终究可以办到,怀瑾虽然个头高挑,但这几天躺在病榻上,整整瘦了一圈,纸片人一样,抱起来倒是没问题。 怀瑾仔细将入口处理好,真纪又轻轻将她放下,“来,让我背着你。” 怀瑾摇了摇头,“真纪小姐,有劳你扶着我就好,我可以走出去的。” 极端的紧张和兴奋将董知瑜的双眼染得微红,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叶铭添面前,眼中,甚至皮肤上,都闪着一层光芒。 “知瑜……”叶铭添看呆了。 董知瑜不顾一切地搂上他的脖子,这一刻,她的心中没有厌恶,没有恶心。 叶铭添哪经历过这样的意乱情迷,整个身体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边呼吸着董知瑜身上醉人的香气,边喃喃地说:“知瑜,我好想你,好想你……” 更衣室里暧昧的灯光让他迷醉,他亲吻上董知瑜香滑的侧脸,一只手不听使唤地解起她脖颈上的盘花扣,一粒、一粒…… 董知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的全部思绪都在那座看台上,她的听觉也全部集中在那里,是否有人发现狗身上的炸弹?会不会出什么事?还有一分钟吗?马修你的炸弹可一定要精准完成任务! 那件淡金暗花的云锦旗袍被剥开,露出一侧香肩,叶铭添抚弄着她细瘦的锁骨和吹弹可破的肌肤,闭起眼睛低下头去寻她的唇,那里是什么滋味?他梦想许久了。 “怦!”一声巨响,震彻天地,整个更衣室摇晃了几下,零散物什都倒在地上,打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叶铭添的第一反应是带着董知瑜卧倒,这是空投还是什么?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只有董知瑜心里明白,她成功了!最起码那炸弹按计划爆破了!可结果怎样?看台上什么情况? 她几乎第一时间挣脱叶铭添的手,爬起来往看台跑去。 哪还有什么看台!那一方十几平米的台子消失了,只剩下半截残断的边缘,而隔壁看台上的人此时都矮着身子爬了出来,脸上尽是惊恐,等看到酥肩半裸的董知瑜,惊恐中又掺杂了一丝惊诧。 叶铭添也跑了出来,一把抱住董知瑜,“知瑜,危险!快趴下!” 董知瑜挣脱了他,哪有什么危险,她知道这是唯一的一枚炸弹,而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检查这看台上是否有人幸存,她快步往楼下跑去。 哪知叶铭添又上前拖住她,“知瑜,你听我的,不要乱跑,不知道别处还会不会再出什么事呢!” “铭添你放开我!我要下楼去,这二楼不能呆!”董知瑜再次挣脱他,往楼梯口跑去。 叶铭添正要再追上去,一枚子弹穿透玻璃,不偏不倚地射在了他的右肩。对面楼上的马修嘀咕了一声“笨蛋!”他早猜出这个男人的出现是董知瑜的安排,但此时他这样拼命缠住董知瑜,着实让他恼怒,他又知道这个人得留着活口,于是将子弹打在他的肩膀上。 一楼早乱成一锅粥,掉下来的土石砸伤了很多人,董知瑜在黑乎乎的桌椅、断石中奋力寻找着,她知道晦军很快就会封锁整个影院,她必须在被封前检查完并跑出去。 很快她摸到了一股黏黏的液体,她知道那是血没错,透过尚在放映中的电影屏幕发出的光,她只看到黑乎乎的一滩,顺着血迹看过去,是一段近似人形的东西横躺着,强烈的使命感抹煞了恐惧之心,她走上前去,借着光仔细分辨着。 那是大半个今井,离他不远处,还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残肢,董知瑜只觉胃中一阵翻滚,强忍了再仔细搜看,有一具着中山装的尸体,那是胡校没错,今井和胡校都死了,可冢本呢? 这里唯独看不见冢本那件颇具特色的晦袍。 不好!董知瑜只觉后背的旗袍已微微汗湿,紧紧贴着皮肤,倘使冢本恕没有死,这一切可都前功尽弃了! 她不信那么大的一个人会不见了踪迹,即便被炸成了碎片,她也应该能够寻着蛛丝马迹,她干脆趴□子,借着微弱的光在椅下寻找起来。 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团影子,董知瑜伏着身子挨了上去,那是一个人没错,靠着座椅坐在地上,看衣服的样式,那是一件晦袍! 董知瑜拔出腿上绑着的短柄野战刀,小心翼翼来到那人身边,他还活着没错。 冢本安静地坐在那里,气息微弱,看来他是受了不轻的伤。 听见董知瑜的声音,他抬起眼帘,随即又垂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你和‘阙’是一伙的。” 董知瑜没有犹豫,朝冢本的心脏刺了过去。 甬道中氧气本就不充足,再伴着强烈的霉腐气息,怀瑾只觉胸口闷得快要炸开。 真纪听出她呼吸中的勉强, “怀瑾君,坚持一下,很快便到了。” 这甬道本就不长,很快便感觉出往上的倾斜度,再往前看,便是董知瑜描述的出口了。 怀瑾的身体已严重透支,两鬓已让虚汗染湿,透过手电昏黄的光看去,那两瓣唇已全然没有血色。 真纪让她倚靠着墙,自己上去研究洞门装置。只见董知瑜口中的铜柄早已覆上薄薄一层绿色锈斑,真纪将它从凹槽中拉出,顺时针转了几圈,一开始有些卡,但一旦转动起来,居然出奇的顺利,硕大的木板很快便被支开。 “怀瑾君,我们可以出去了!”真纪兴奋地小声喊起来。 怀瑾扶着墙壁走到洞口,将枪握在手里,小心翼翼探出,顿时一阵清新的春风夹杂着榆树花的香甜气息拂面而过,沁入心脾,四周静悄悄的,偶尔只听见风吹树梢发出的“沙沙”声。 怀瑾缩着肩膀从洞口攀出,真纪随后,待两人顺利出去,真纪便将木板压下,最后只听里面的铜柄发出“哒”的一声,想是嵌入了凹槽里,真纪用手拉了拉,果然再也拉不动了。 又将周围的泥土挪来盖上,胡乱堆上一层草皮和树枝,这才扶着怀瑾撤离。 董知瑜说过,会有一个叫小石头的少年拉一辆人力车在巷口等她们。 她俩以能够做到的最快速度往巷口走去,果然,背光处有一辆车停在那里,看见二人走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颇有些犹豫地走了出来。 “小石头?”真纪轻轻叫道。 “是…是我。”对方不知为何,像是顾虑重重。 “快带她走吧。”真纪说道。 哪知那小石头却立着不动,原来他心中早有些数,知道董旬几人应该是抗晦的,今晚也应该是来救人,可直到看到这两人,发现一个穿着晦妓的服装,还有一个分明就是江伪的军官,顿时糊涂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石头?”真纪见他不动,有些急了。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董知瑜的朋友。”一旁的怀瑾开口。 小石头挠了挠头,“上车吧。” 真纪有些担心了,“她脚受伤了,你一路小心些,千万把她安全送到,”边将怀瑾扶进车里。 “放心吧。”小石头说这话时已经作势要跑起来。 “等等,”怀瑾说道,说完便转向真纪,“请跟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不安全。” 听闻此话,真纪只觉一切都已值得,“我得留下来,这是跟董小姐商量好的,只有我才能打探到军部上层的情况,我和她约好了,会给你们通风报信,”末了又添上一句,“保重,后会有期。” 小石头朝着紫钟山那座屋舍跑去。后会有期,真纪在心中又重复道。 董知瑜跑出影院,远远便看见马修拎着个箱子,已经斜倚在商场一侧的一根石柱子上悠哉地抽着烟了。 “马修!”她快步走了上去,“怎么样?” 马修将她打量了一番,扔掉手中的半支烟,一把将她搂了过去,边耳语道:“镇静点,知瑜。”边将她敞开的旗袍扣一粒一粒扣上。 “马修,他们都死了,你那边怎么样?”董知瑜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干得漂亮!知瑜,我都看见了,你干得十分出色,至于我,”他稍稍离开董知瑜的脸,将她的眼睛看着,“打死打伤了几个人,应该足够掩人耳目了。” 董知瑜冲他笑着,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光彩,在马修看来甚至有些神经质,这是他所没有见过的、董知瑜那热忱执着、奋而不顾一切的样子,和平素里的温婉克制,判若两人,然而正是这种潜藏的极致性格,让马修不能自已地沦陷。 “我说,我们是不是该去喝一杯,庆祝一下这个伟大的胜利?” “不,马修,我要你再帮我一个忙。” 马修挑起一侧眉,“这可不在协议中。” “马修,我知道你开了车,我要你送我去紫钟山,我要见怀瑾。” 这屋舍中虽简陋,该有的生活用品倒是不缺。小石头小心翼翼将怀瑾扶上床,仲春的夜晚,露水重得很,加上这床褥许久没有使用,微微透着湿气。 “长官,您先休息,我去代您点个炭炉。”小石头说完便去隔壁屋忙了起来。 怀瑾咬着牙脱去军靴,脚踝已经肿得很高,她在床上躺下,心中反复只有一个念头:瑜儿,你在哪里?平安吗? 一会儿小石头拎着个炭火炉走了进来,搁在床边,“您这脚,”他犹豫了一下,“要请个大夫吗?” 怀瑾摇了摇头,“小石头,你知道董知瑜的情况吗?她今天过来吗?” 小石头挠了挠头,“董小姐那边我倒不晓得……不过他们让我在这等着就是了。” 怀瑾点了点头,“谢谢你。” “长官您客气了,那我先去外头看看,您有什么事情就叫我。” 待小石头出去,怀瑾闭上眼睛,瑜儿,瑜儿,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山中的寂静让一辆道奇的引擎声打破,怀瑾倏地睁开眼,将手移到枪柄上。 门口传来说话声,怀瑾仔细辨听着,突然,她眸中的光芒柔和下来,就像屋外天空上的那轮明月。她慢慢坐起身,边听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落了进来,落进她的心里。 董知瑜立在门廊,看着床上的怀瑾,百感交集,之前没有来得急消化的紧张、恐惧、兴奋、战栗、厌恶、思念……一股脑儿全都涌了上来,涌成满眼泪水,竟在这时候委屈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恩节,感谢大家:) 第六十七章 山中屋舍 “瑜儿……” 是了,那声低柔的轻唤,多少个半梦半醒之间的幻听,那委屈的泪还挂在腮边,她却又想要笑,一时只觉乱了。 “瑜儿,”怀瑾伸出手,眼中满是温情,“你有没有伤着?快来让我看看。” 董知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床边,怎样在怀瑾身侧坐下,一切都仿佛有些不真实。 怀瑾微温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如春风,“不能哭了,小脸儿都花了。” 原来剧院里的爆炸惹了她满脸的炭灰,再这么一哭,可不花了脸。 “怀瑾,”董知瑜轻声呢喃,反手捏住怀瑾的手,拿脸颊轻轻蹭着,“怀瑾,你可出来了。” 怀瑾看着她,喉中一阵酸涩,未及哽咽,将她揽于怀中,紧紧贴着,像贴着一件失而复得的至宝,不,怀里的这个人儿可赛过人间一切至宝,“瑜儿,这几日躺在那里,日夜昏沉,梦里总是你,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你就在那里,却隔着一片雾霭,我伸手想拉你,却总是触不可及。” 淡淡几句话,董知瑜的泪水又滚落下来,“那天晚上我去老宅,站在西墙外的老榆树下,看着院墙里斑驳的光,知道你就躺在那里,却只能站在那里……怀瑾,那时的我一定是知道会有这一刻的,你看,我现在抱着你了。” 正说着,有人轻轻叩门,董知瑜拿手背抹掉腮上的泪水,走过去开门。怀瑾在床铺上坐好,她猜和董知瑜同来的人是马修。 “方便吗?”马修在门口问道。 “请进吧。” 马修随董知瑜走近屋里,见到怀瑾,将头上的帽子摘下,微微鞠了一个躬,“怀小姐,很高兴又见到你了。” 怀瑾微笑颔首,“马修先生,看来这次是你和瑜儿救了我。救命之恩,怀瑾日后定将报答。” 马修裂开嘴笑了笑,并没有接这一茬,又转向董知瑜,“我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我的?” “对了,光顾着说话,”董知瑜赶紧来到怀瑾床前,“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请圣心医院的任大夫来瞧瞧?” 怀瑾略一思忖,任大夫她一直是信得过的,之前遇到事情也都是找他,这一次自己的脚踝,若不接受治疗,恐要留下后遗症,“也好,瑜儿,你跟任大夫说,我的脚摔伤了,许是骨折。” “什么?”董知瑜掀开搭在怀瑾脚上的毯子,这才看见右脚那肿得高高的脚踝,懊恼不已。 “小事,瑜儿,任大夫会有办法的。” 董知瑜这又转身看向马修,“马修,我可以再劳烦你吗?她的脚踝摔伤了,我想请你接一位大夫过来。” “随时效劳。” 董知瑜想了想,“请小石头跟你一起去可以吗?我想留下来照顾怀瑾。” “没有你的陪伴会有些失望,但可以答应你。”马修故作烦恼,随即几乎笑出了声。 怀瑾将两人看着,她并不完全知悉这两人在说什么,但马修语气神态中的调笑甚至暗含的一丝暧昧,她是看明白了。 董知瑜出去跟小石头交代了几句,送他俩上了车,便又折回来,从手提包里翻出一个纸包,拿在手里还是暖的,递给了怀瑾,“给你的。” 怀瑾接过去,顿时一股熟悉的味道沁入鼻息,她的眼眶湿润了。 那是一包糖炒栗子,温暖香甜,亦如自己十七年来对这个女孩子的记忆。 “来的路上看到,就想着给你带一包,也不知你这几日都受了什么罪,身体如何,可否进食……” 她没有再说下去,怀瑾的一双皓眸已沾染了一层濛雾,近在咫尺。 顷刻,她已置身怀瑾的怀抱中,温暖得不像样,仿佛前生的记忆。 说不出是谁的唇先寻着了谁的,久违的轻柔蜜意,轻轻开启,柔软地裹住对方的柔软,却又并不满足,还要更深的探访。 想找到你。 那是你羞涩的舌,裹住,吸吮,痴缠。 那双手,已扶上纤细的腰身,好神奇的一双手,像是给身体注入了某种酥麻麻的能量,它却停在那里,不上不下。 “怀瑾……” 怀瑾轻轻离了她,将脸颊贴在她的脸颊上,顿了顿,就着刚才的话头,“我没有关系,我们从地道逃出的时候真纪告诉我了,这药物只要停用便没有大碍,这几日她一直在悉心照料我,晦军的军医每天上午也给我输入营养液,所以若不是这脚不巧摔了,都不用惊动任大夫。” 董知瑜调匀了呼吸,“那也要请他给瞧瞧才放心,”说着便起了身,“你的脚要赶紧拿冷毛巾先敷上。” 很快便打了盆水来,拿冷毛巾在怀瑾脚踝淤肿处敷着,又给怀瑾擦洗了下脸和手,自己也简单洗了洗,这才坐在床边,边给她剥栗子边把这整个救援的详细情况说了一遍,唯独跳过了董叔和顾剑昌这一环节,因为组织交代过,没有把握策反怀瑾之前,不要让她知道自己与安平的事情。 “这小石头是谁?可靠吗?”这是怀瑾听完后的第一个问题。 “他是我们董家原先一个长工的儿子,父母亲人都死于前几年晦军的屠杀,人是可靠的,况且我也什么都没告诉他,只道接个朋友过来。” 怀瑾想了想,点了点头,“老傅那里呢?你有没有联系上他?” “前天真纪来告诉我时,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了,可是夜总会里的人说他明天才能回来,我打算明天去找他,把这事跟他汇报一下。” “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要有什么行动,这段时间静观其变,将来没有我的明确消息你们俩也不要再碰头了,”怀瑾叹了口气,“我可真担心真纪小姐,不知道她会不会碰到什么事,能不能挺过去。” 董知瑜剥栗子的手指慢了一慢,“怀瑾,她为什么那样帮你?她说她是反战主义者。” 怀瑾思绪有些飘远,“是,她说过,她的父亲和哥哥都死于战争,母亲也由此病故,所以她痛恨战争,也痛恨挑起这场韬晦战争的晦*部。” 董知瑜心中还有些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瑜儿,马修又为什么要帮你?他喜欢你,对吗?” 董知瑜的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和某种情绪,像是遗憾,像是她为着马修的情感而遗憾不已,“他是个做战争生意的商人,日后如有军需,多照应着他。”她有些故意将话题岔开。 “马修的恩情,恐怕不是照顾他的生意就可以报答的,但也要看时机吧,” 怀瑾叹了一口气,“其实,说来说去,我最担心的还是你,这件事情,不会这么干净地了结,我在这里避着,暂时是安全了,可真不忍心放你回去,明知道回去即意味着危险……” “怀瑾,你我都知道,我必须回去,我回去了,所有的工作才能继续下去,若是不回去,今天真纪把你带出来,便携了她一同逃命罢了,何苦再拼了命去杀冢本和他的同伙。” 怀瑾的眼中透出笑意,将董知瑜的手放到唇边,“瑜儿,比起几个月前,你成长很多。”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响动,两人侧耳听着,是马修的车没错,董知瑜这便出门去迎。 任之行拎着两只箱子,看样是有备而来,待他看到董知瑜,只微微一笑,“董小姐,又见面啦。” “任大夫,这么晚了还把您接来,真是过意不去。” “我们行医的,救死扶伤是本职,还是怀参谋的伤病要紧,走,快进去看看。” 董知瑜边带任之行进屋,边将真纪所说的肉毒杆素的情况给转述了一遍。任之行给怀瑾仔细检查了一通,确定真纪从那个西本军医那里听来的基本属实,“幸好停药及时,这种药物,虽说控制好用量是关键,可如果长期拖延下去,是会造成永久性损伤,到时轻则身体残疾,重则脑神经受损……不堪设想啊。” “这脚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任之行继续说道,“多半是骨折,让我检查一下。” 一番诊查询问,这才确定是骨折没错,任之行心中思忖,怀瑾必是董旬向自己借人所解救的对象,便问了一句:“不知怀参谋明天可否方便去医院里进一步就诊?” “任大夫,怀参谋现在的状况,不易挪动,还是在这里静养为佳。” 任之行点了点头,这里面的暗示再明白不过了,原本该是他做大夫的告诉病患怎样养护。 “如此,我来之前也带了些药膏夹具,我帮怀参谋把这只病脚上了药固定住,以后如果方便,还是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为好,毕竟医院里的设备比较全。” “那就有劳任大夫了。” 山中的夜寂静得很,董知瑜让小石头先回去,给董旬和顾剑昌报个信,马修留了下来,拿出一副扑克牌,一个人在前厅消磨时间,董知瑜则留在里屋给任之行做下手,也不知过了多久,董知瑜走了出来,看样子疲倦得很。 马修活动一下颈背,站了起来,“知瑜,都好了吗?” 第六十八章 藏刀 “脚踝固定好了,”董知瑜嘴角扯出一丝笑,看上去疲惫得很,“马修,接近午夜了,还得麻烦你把任大夫送回去,可以吗?” “多奇怪的问题,”马修将一双碧绿的眼睛翻了翻,“当然可以。你自己呢?” “怀瑾需要人照看,她刚被救出来,脚上又不方便,我得留下来。” “好吧,”马修想了想,“明天呢?你这样留下来不会有麻烦吗?” “我还是要回去的,我都想好了,他们一旦清理好现场,没找到我的尸首,一定会找我过去调查,所以明早得回去称病,就说让吓病了。” 马修居然咧嘴笑了,“相信你这颗漂亮的脑袋一定能想出办法脱险,实在不行就跟我回鏖国吧。不过你看这间屋舍处在这半山腰上,前后不着村店,明早你怎么回城里?” 董知瑜撇了撇嘴,算是对马修前半句话的回复,“明早我起早走下山,到了山下就有人力车了。” “这样吧,明早我过来接你,又快又省事。”他说得随意却坚决。 “不了,马修,谢谢你的好意。” “就这么定了,董小姐,”马修戏谑道,“明早六点半我准时来接你,这样七点之前你就可以回去躺在‘病榻’上了。另外,我看这屋子里连一片面包都找不着,你是想跟怀小姐饿死在这里吗?那可不行,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帮你们俩到这里,所以,明早我还会给你们带些吃的来。” 董知瑜觉得马修说得也有道理,自己倒是不打紧,怀瑾可是几天没有食物下肚了,几只栗子怎么够?而自己回去后恐怕是没机会也不方便再过来,只能差别人来照应怀瑾,与其找别人,不如马修来的可靠些,便笑了笑,对马修伸出一只手,“谢谢你。” “来给我一个拥抱吧。”马修伸出双臂。 董知瑜接过那个拥抱,“谢谢你,马修。” 待人都走了,董知瑜在床边坐下,怀瑾愈发的虚弱了,一对唇已经没了血色,眼下也透出了点乌青。 “你先闭着眼睛歇一歇,我去稍事安排一下。” 董知瑜走到厨房,将刚才烧开的一大壶水灌满了几只水瓶,连同洗干净的盆和毛巾一同搬回寝室。 怀瑾已经坐了起来,两条长腿悬在床边,右腿上绑着一只笨重的夹具,她正试图去够床边的一只拐杖,任大夫想得周到,这些都给准备好了。 “你怎么坐起来了?” “脚踝受了点轻伤而已,跟那些战场上的将士比,简直不值一提。” “别忘了你还被下了毒!已经几天没有进食了!” 怀瑾在嘴角绽开一抹笑意,却显得愈加虚弱无力,“把那拐儿递给我,我自己能行。”两人一个比一个倔强。 洗漱完毕,已经是后半夜,董知瑜在寝室的箱子中找到两套叠得齐整的寝衣,便和怀瑾各自换了,那床上本搁着两方被褥,董知瑜便扯了剩下的那只,想要铺开却犹豫起来,“怀瑾……我要和你挤一下了……” “瑜儿,快上来歇着吧,我有话问你。” 董知瑜这才铺开被褥,熄了灯,在床上躺了下来,“有什么事尽管问吧。” “瑜儿,你们可是真的把我从虎口救了出来,这么说毫不夸张,不但如此,还杀了冢本等一干人马,你今晚跟我说的大致经过,想必中间省去了不少细节,这一环扣着一环,就只是你、马修和真纪就办到了?没有别人的帮助吗?” 董知瑜身体略微僵了一僵,“还有小石头啊,之前跟你说过,我们家以前长工家的孩子,昨天正巧在街上碰到,他的情况我也跟你说了,觉得他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当时也实在没辙了,我和马修都不能去接你,这屋子也不能随便让人知道,便找了他。” 怀瑾半晌没有说话,董知瑜也跟着她沉默。 “这屋舍是谁的?”怀瑾的声音再次响起,轻且柔。 “这个啊……本是我们家一处闲置的屋子,秋天的时候家中男人偶尔来打猎,晚了就在这住下了,你看外头那间屋子里还放着好些皮子呢。”董知瑜想起刚进门时看见屋角堆着些野禽毛皮,便随口撒了个谎。 屋里静得很,偶尔外面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叫声,之后便是更加凝重的寂静。 怀瑾轻轻“嗯”了一声。 董知瑜觉得喉中轻微的痒,忍不住小声咳嗽起来,怀瑾侧过身,摸到董知瑜的被角,往上掖了掖,“瑜儿,这两天你可受累了,”说完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想问你,明天打算怎么办?” 董知瑜只觉怀瑾手上那股皂香,夹杂着新鲜棉布寝衣的味道,闻着让她安心,便抓了她的手,枕在自己脸侧,随即把刚才对马修说的那番计划,跟怀瑾也说了一遍,“马修说明天会带些吃的来,所以你就先在这里好好养着,等那边都平息了再回去。”董知瑜说到这最后一句时,竟透着些许愉快,仿佛只要把怀瑾安顿好了,其他都不足为道。 怀瑾好久没有回应,仿佛在思考什么,很久,才开了口慢慢说道:“瑜儿,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董知瑜颇有些吃惊,刚刚袭来的那丝倦意,仿佛也随着这问题消散了。 怀瑾轻轻将她的手握于自己手中,“我知道你倦了,可有些事情,我想今晚就告诉你。” 董知瑜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嗯”了一声。 “瑜儿,你只道十七年前在城隍庙乞讨的我,可你不知道我是如何落到那步田地,”怀瑾顿了顿,“我还有个名字,叫完颜穆昆·韫瑾。” 完颜穆昆……董知瑜的脑中霎时闪过一个念头,却又不相信地摇了摇头,“前朝的国姓,难道你跟那完颜穆昆皇族竟有什么关联?” “正是。旧国四年,我出生于燕州城西郊的皇家马场,是个私生女,我的祖爷爷是道阳皇帝——大旗王朝的第六任皇帝,我的爷爷是醇亲王亦譞,他的兄长是当年的咸丰皇帝,光绪皇帝载湉说起来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就是我的伯伯,而当今金洲国的康德皇帝,则是我的堂兄,说起来,”怀瑾笑了笑,“我的族中尽是皇帝。” 董知瑜将手压在嘴巴上,才不至于叫出来,半晌工夫,“我是不是太累了?要么,你在跟我说笑呢?” 怀瑾将她的手轻轻捏住,“不,瑜儿,我说的都是认真的,这些事情今天不告诉你,我怕……我出生地所在的皇家马场,是我祖母怀氏祖辈的营生,马场的马匹都是进贡给完颜穆昆皇族,有供骑乐的,有战马。我的爷爷醇亲王亦譞当初看上了祖母,并有了我的父亲,但是爷爷的嫡福晋,也就是当年嬨羲太后的胞妹,容不下我的祖母,于是一直没有能够将她娶入醇亲王府,而我的祖母亦是个刚烈的女子,便将父亲取名怀去昆,意思是永远和完颜穆昆家族脱去联系,这也是我为什么姓‘怀’的原因。” “后来呢?为什么流落到了扈渎,做了乞儿?” “我出生之前几年,孙子斌就掀起了革命逼着我堂兄赙仪退了位,但当时族中人马依旧留住在紫禁城,堂兄的养母瑾妃当时听说我们怀氏一脉,觉得毕竟是皇室血脉,不该让我们在马场受那冷待,又因得我的名字中有一‘瑾’字,觉得颇为投缘,便派人接了我去宫里住着,说起来我那时候该是五岁。进了宫,瑾妃娘娘开始待我甚好,堂兄赙仪也听说马场来了个妹妹,甚是好奇,让我跟其他格格一起学书画学礼仪,甚至对我格外照顾,曾经带我一起博弈狩猎……说起来,旧国十三年那场燕州政变,冯玉祥将完颜穆昆一族赶出了紫禁城,当时的我是悲伤的,毕竟都是宗脉血亲,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被人夺去了家园。但我心系马场的家,我的父母、哥哥都还在那里,便趁乱跑回了马场,自此和完颜穆昆一族也彻底失去了联系。到了旧国二十三年,赙仪和晦国人勾结在一起,在东北设了个金州国,又做起了皇帝,那年我在晦国留学,报纸上、广播里、学校里,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我的心中矛盾到了极点,那是我的堂兄,曾经待我不薄,如何就糊涂到了要与晦国人合作,当真令我扼腕不已。” “怀瑾……”董知瑜拉过她的手臂,揽于怀中,“可是,你为什么成了孤儿?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到了扈渎?后来又是如何去了日本?如何进了玄统司?” “当年我跑回马场,谁知我前脚刚到,后脚皖系的一个军阀刁云峰,带着副官贺树强,便摸去了马场?” “难道他们跟踪了你?” “那倒不是,他们是听说我们怀氏马场自古驯产良驹,专供皇家享用,便想将其占为己有。这刁云峰和贺树强都是无甚出息的地痞流氓,到了马场,瞧见我娘亲生得几分姿色,便起了歹心……”说到这里,怀瑾的声音竟有几分哽咽。 这是董知瑜不曾遇过的,也隐隐预料到下面的事情发展,心中疼痛起来,“怀瑾,早些休息,明天再说吧。” “没关系,”怀瑾显然已经调整过来,“刁云峰霸占了我娘亲,父亲和他拼命,娘亲上前阻拦,结果刁云峰倒是让父亲杀死,可父亲娘亲也无一活命,两个哥哥也在乱斗中被打死,满地的血,横七竖八的尸体……我藏了把藏刀,躲在马厩的草垛里,半夜的时候终于抗不住疲惫,睡了过去,可却被一双油腻腻的手摸上脚踝,我跳将起来,谁知却被那人控制住……满嘴的酒臭……我认出那是贺树强的傻儿子,那张面孔我至今还能记得,瑜儿,那根本不是一张人类的脸孔……发着恶臭的唾涎从嘴角流出……我使出全身的力气跟他拼了,我摸到了那把藏刀,直直刺向他的心脏,那刀‘哧’的一下就进去了,你知道那感觉吗?” 我怎么不知道!董知瑜简直想尖叫出来,就在今晚,就在几小时前,她用同样的方式将她的军刀刺进了冢本的心脏——哧!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在外休假,这文是晚上回酒店熬了两宿出来的。。求摸摸 第六十九章 养父 怀瑾见董知瑜半天没有说话,黑暗中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怎么了,瑜儿?” “没事,”董知瑜握住她的手,人在某些时刻往往会生出些平日里没有的疯劲,九岁的怀瑾将那把藏刀刺入一个活人的胸膛,之后何不是伴着无数个夜晚的噩梦?又想起几个月前去下关营救慰安妇的时候,那个女人抢了自己的刀亲手扎进了婴儿的身体……自己的这点经历,又算得了什么?“后来呢?” 怀瑾的眼泪默默地顺眼角流下,在枕头上氤氲开,“我把他的尸体推开,却摸到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块表,我一下认出,那是我娘亲常常把玩的那块,原来让他霸了去,我扯下那表,当时的我已然疯了,”她的声音依旧稳稳的,“那是一个秋天,马场刚刚收了几百捆的干草,我将自己能找到的煤油灯、酒坛子,全部砸了,浇在干草垛上,一星火,迅速燎了原,好人、坏人,死的、活的,马匹、家园…...全让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难怪当初在玉佛寺,我问你父母家人是否葬在燕州,你说,一把大火烧尽了……”董知瑜的声音发了哽。 “是啊,烧尽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回去看过一眼,不忍。” “怀瑾,等我们打败了晦国人,等我们的天下太平了,我陪你回燕州,回马场,给你父母兄弟修座墓园,可好?” “好。”怀瑾的眼泪无声地流下。 “之后,你又是怎样去到扈渎的?” “从马场逃出后,我一路乞讨着南下,为了避免麻烦,我讨了一套男孩子的衣服,这也是你后来把我认作‘小哥哥’的原因。一路上我能蹭上别人的驴车、马车就蹭一截儿,能扒上火车最好,再不济就靠自己的双脚去走……两三个月后,我到了扈渎。 我发现城隍庙那里最为热闹,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我便每天在那里跟人讨些吃喝,运气好了,遇到好心人,能赏我两个铜板,有时也能在地上捡到些小孩子吃腻了扔掉的糕点糖果,捡到了就很开心,仿佛比以前在宫里吃到的还要可口……那时侯我根本没有去想将来要怎样,似乎还没有从那场劫难中反应过来,皇宫里的亲戚被撵走了,马场的亲人全死光了,就连仇人都让我杀了,有时我会梦到还在娘亲的怀抱里,梦到曾经的锦衣玉食,但结果都是被冻醒或是饿醒……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为什么还要活着?这样活着究竟是要做什么?但我又想,不急,慢慢死吧,这光景总归是活不长的,于是我每天就坐在那里,等死,直到遇见你,直到你给了我一包银元和糖炒栗子。我终究没有死成,我想在这世上还是有些活头的,我要活下去,若是有缘再碰到你,当年的恩情必是要倾身报答。” “怀瑾,人海茫茫,你那时真的想过会再遇见我吗?” “人海茫茫,浮生若梦,既是一场梦,就有再相聚的时候。我想着你该是本地人的孩子,或者起码家中有亲眷在扈渎,所以大年夜才会出现在那里,于是便决心留了下来。我拿着你给的银元,给自己买了一套干净的女孩子穿的粗布衣裳,把自己收拾干净,便想着去有钱人家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人家愿意雇佣我,我会骑马、养马,早年在宫里还学了些字画女红,若是谁家收了我去做个粗使丫头,我都是极愿意的。” “大年夜你若是开口想留下来,我娘定会把你带回玄武的,何必又绕了那么多的弯路。” “一切自有定数吧。我沿着那有钱人家住的街道挨户去敲门,大多是门房叫来一个管事的婆子,将我看了看,便摇头让我走了,世道乱得很,没有人愿意收下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直到一位穿长袍戴眼镜的先生开了门。” “那定是你提起过的养父了。” “没错。那位先生约莫和我父亲相似的年纪,瘦瘦的,儒雅得很,说实话我当时看见他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看着家业并不大,不像是要使唤丫头的。可无论如何,门已经敲开了,我便把说了好些遍的一套辞话又说了一遍,如我所料,他似乎并不十分感兴趣,甚至都没有仔细听我的话,他的脸上有一种拒人千里的谦逊神色,我已经准备好了被他挥个手撵走了,谁想他竟开口问我: ‘你几岁了?’ 我答九岁了。他似乎想了想什么,然后叹了口气,说:‘比我的怜儿也大不了多少。’ 这倒是有些奇了,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再也无话。 没想到这位先生竟让我进了院子,给我倒了杯茶水,细细问起我的事情,我当时自是多了个心眼,并没有告诉他全部,只说家在燕州,家里人让军阀恶霸给杀了,成了孤儿。 我俩坐在那院中的石桌旁絮叨了一下午,最后他居然说,他的亲闺女不认他了,看我可怜,如果不嫌弃,就留下来给他做养女吧,以后若是他闺女再认他,我们也好做个姊妹。就这样,我留下了。” “真是个好人,养父现在又在何方呢?” “渝陪。” “渝陪?” “没错,当年收养我时,他在扈渎做《商报》的主编,后来蒋委员长相中了他,收他做了秘书……” “陈彦及!”董知瑜几乎叫了出来。 怀瑾沉默了一会儿,“瑜儿,我的事情,大抵就是这样,将来无论何时,你去投靠养父,他一定会照顾你。” “这是什么意思?我若是真要去投靠陈先生,也一定是跟着你一同去的,怀瑾,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有些泄气的话,今晚不要说好吗?” “不是我说泄气话,你明早一回去,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有趁着今晚,未雨绸缪,把这些全部想好、说好。” “那我是不是也要想想,若是我出了什么事,怎么安置你?” “你若出了事,我无需安置,随了你去,这条命当初也是你给的。” “不许你这么说,我们的命是彼此给的……不过,怀瑾,如果我真的出什么事,你去找董叔,他算是我一个顶亲的亲人,你找到他,也许他会有什么交代给你的,到时为了我,你可要听他的。” “嗯。”怀瑾只觉她说得有些奇怪,嗯了一声了事。 “对了,你给我讲讲陈先生的故事,他的亲生闺女为什么不认他?他为什么会收养你?后来你又是怎么进了玄统司?”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太晚了,你这两天奔波劳累,快歇了吧。” “你说完这个我就睡。” 怀瑾顿了顿,“养父有个女儿,名叫陈莲,小名怜儿,她的母亲生下她便死在了产床上,养父与养母恩爱情深,一时悲愤,闹了失心疯,便抓起襁褓中的怜儿从敞着的窗户扔了出去,家里人吓坏了,赶紧冲出门去寻找,没想到这女娃命大,让窗檐下的葡萄藤兜住了。 小命儿是保住了,可养父仍是不喜爱她,看见她便想起死去的养母,悲从中生。没办法,孩子的姥姥就把她抱了回去养着。等过了一两年,养父那阵劲儿过去了,又心疼起自己的闺女来,想要再要回来,哪知那女孩子就不认他也不要他了。 他说那会儿看到我,听我说起自己的遭遇,觉得也许是老天爷眷顾他,又送了一个闺女到他身边,喜欢得很,便收下了我,之后的几年,跟着养父走南闯北,四海为家。 渐渐大了,养父发现我并不像别的女孩儿喜欢做些针线女红,反而喜欢骑马,喜欢弄枪,十九岁那年,干脆送了我去晦国的陆军士官学校,希望我能学些本领,回来报效祖国。” “学成回来就进了玄统司吗?” “也不是,刚回来时一心想要带兵上战场,恨不得时时冲在前线,时时跟敌人拼命,幼年时心中憋着的那口气、养父的恩情、家仇国恨,仿佛是要献出自己的命,才能化解和报答。 那时候养父已经跟在蒋委员长身边,便给我寻些机会,在前线带兵磨练,过了两年即找到我跟我谈,他的意思,我有头脑,有先进的军事知识,但论体力还是不如战场上的男儿,不如扬长避短,学那诸葛孔明,退步帷幄之后,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我再三考虑,觉得养父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便留在军事委员会做参谋,再后来,江兆明投了晦国人在玄武建立政权,蒋委员长便亲自找我谈话,让我过去做卧底,但是他说,搞卧底活动段雨农有两把刷子,我要先跟着他学学,再者所有的谍报工作都是玄统司管,所以人事上上要划入玄统司,但实质上可以直接跟养父、甚至蒋委员长本人汇报。 说到这儿,渝陪给了我最高级别的信任,我得赶紧回去,等你明天落实那几人确实死了,我就回去。” 那边却没了声音,怀瑾留神一听,董知瑜的呼吸已趋近平缓均匀,便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自顾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陈彦及——陈布雷 第七十章 玄武新报 马修一早赶过来的时候,董知瑜已经梳洗完毕,正坐在外屋等他,只见马修拎了一笼子的馒头包子来,甚至还有些腐乳小菜,这还没完,一只保温桶里还有一桶滚热的豆浆,把个董知瑜看得忍俊不禁,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这么地道的中式早点。 “这些都是给怀小姐的,你的在车上。”马修冲她挤了挤眼睛。 一切打点妥当,董知瑜终究是不忍,“怀瑾,要不要把刘妈接来照顾你?” “不可,这件事情不要再多一个人知道了。你回了城中,想办法托马修和小石头给我报个信,如果该死的人都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一直消失,就这两天他们必定要找我,若是找不到,便麻烦了。” 不知是否因着昨晚新都剧院——不,现在应该叫东和剧院——的一场爆炸,玄武城的街道上异常冷静,最为吵闹的还是各处叫卖的报童,他们原以为这天摊上了好生意,可没想是这一副门可罗雀的景象。 董知瑜摇下车窗,买了一份《玄武新报》,主版版面上斗大的标题:东和不和,剧院惨剧。配着夺人眼球的两幅巨图,残塌的看台,模糊的血迹,零碎的衣料残片……让人想入非非。再往下看,是两行死伤人员名单,死了的拿黑框框着,董知瑜看到了今井信男,看到了胡校,看到了佐野,看到了其他几个她不熟悉的名字,大约是马修为了掩人耳目拿狙击枪打死的,还有一个被称作“晦国友人”,董知瑜猜那定是冢本没错,只是基于他来韬使命的秘密性,官方不愿透露他的姓名。而伤者亦有六、七人,董知瑜一个一个看着,突然,“叶铭添”三个字闯入她的眼帘,她着实愣了一愣,随即转过头:“你把叶铭添怎么了?” 马修边开车边挑起眉思索起来,片刻便恍然大悟,“啊,你是说总是缠着你的那个小白脸吗?”说完耸了耸肩,“我把他的肩膀打穿了。” “为什么啊?”董知瑜几乎有些主观地肯定,马修这么做很大成分上是在报私仇。 “因为他扯了你的衣服,我不喜欢。” “马修你这个……”“混蛋”的第一个字母刚说出口,即被马修打断了。 “嗨,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是,你当时往楼下跑的时候,他紧紧跟着你,如果不帮你扫除这个障碍,你可就麻烦了,”马修斜着眼睛将董知瑜睨了一眼,嘴角还带着丝笑意,仿佛在嘲弄她的大惊小怪,“我要真是个混蛋,还会打他的肩膀?以我的枪法打穿他的小心脏可不是问题,这不还留着给你做证人么,再说了,作为凶犯的袭击对象,他的证词可是要可靠多了,所以,董小姐,”他故意将头凑到了董知瑜脸边,“你不觉得该谢谢我吗?” 董知瑜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马修察觉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独自笑了起来。 “谢谢你。”董知瑜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马修将车停在悠心坊路口,“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马修,晚些时候麻烦你再去看看怀瑾,把这报纸也带给她。” “这没问题。不过,你呢?” “明天中午,”董知瑜心中已经有了一套计划,“明天中午我去老地方找你。” “荣幸之极。几点?” “十二点,如果我没出什么事,定会准时赴约。” 到了宿舍,时辰果然还早,董知瑜将那份报纸先收了起来,身上的旗袍脱下泡好,将自己拾掇干净,换上了睡衣,便在床上躺了下来。 没多大一会儿,董知瑜便听到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攀着楼梯上来,因为她住的二楼阁楼有自己单独的室外楼梯,因此来人定是找她没错。 “知瑜!知瑜!”脆生生的女声伴着敲门声。 董知瑜稍一回味,那是周碧青,这便起了,披上外套去开门。 门外面站着四五个姑娘,都是部里部外的同事,平时常说话的几位。周碧青一看到董知瑜,愣地扑了上去,嘴里哇哇叫着:“哎唷知瑜!你没事就好啊!” “你们快进来吧。”董知瑜好容易等到周碧青松了手,赶紧将大家让进屋里。 这屋子本就小,从没一下来过这么多人,凳子不够坐,干脆就让坐到了床上,董知瑜正去找杯子给大家倒些茶水。 “知瑜,你就别忙了,我们哪还有心思喝茶,大早听到这事情,想着你是跟胡校他们在一个看台上啊!”说话的是机要室的小陈。 “是啊是啊!我们赶紧去找报纸,又打电话给丁家桥那边熟悉的同事,”周碧青接过话来,“伤亡名单里没看到你,那边也说没发现你,我们这才赶紧来你这里看看。哎唷妈呀!可真吓死我了!” “知瑜,你脸色不好哩,是不是吓着了?”另一个姑娘问道。 “看着是苍白得很!”其他人也附和道,忙把她让到床上,让她坐下歇着。 “我歇歇就好,不过,都死了谁?”董知瑜明知故问。 “你们看台上,除了你,别人都……”小陈答道,“胡翻译也没了……” 大家听完都沉默了,原本死了晦国人她们是不在意的,虽然她们现在为伪政府做事,心里面还是晓得的,那晦国人就是晦国人,只不过打不过他们了,才求了和,可提到胡校,毕竟同事一场,于是都有些难过起来,可这难过里面,也没两层是为了胡校,毕竟也不怎么熟悉,何况平日里也不大看得惯他那油头粉面的样子,大多是在感慨乱世命贱,大约又想起家中什么亲友的死亡,因而有些沉重起来。 董知瑜叹了口气,“昨晚爆炸的时候我幸好不在看台上……” “是啊!你可算命大!”几个姑娘一起七嘴八舌说开了,又有人问道:“你怎么就那么赶巧不在的?” “我……”董知瑜低下头,“那会儿正好铭添上来找我……” 一众姑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全都笑开了,那么一瞬,胡校和所有人的死又被抛之脑后了,有的竟有些揶揄的意味,“谈恋爱真是好,可以保命!” 董知瑜将头垂得更低了,周碧青倒想起了什么,破天荒突然严肃起来,“哎,知瑜,你知不知道叶少受伤了?听说是枪伤呢。” 董知瑜故作惊讶,抬头将一双眸子一闪,看着真是泪都快涌出来了,“什么?” “就说你不知道,他受伤了,这会儿在医院呢。” “昨晚乱起来后我们就跑散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回来的,还一直怪他没来看我呢!”这话是董知瑜早准备好的,不过原先是准备给审问她的人,“他在哪家医院?要紧吗?我要去看他!”说着就作势要起来了。 大家忙把她劝住,“你先养好自己的身体,我们帮你去看看他,告诉他你明后天就去便是。” 正说着,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别人没怎么在意,董知瑜早将一双耳朵竖了起来。 此刻在董家老宅的东墙外,值夜班的几个晦国兵这会儿到了换班时间了,却不见来接替的人,原来冢本恕对今井再三强调过这件事情的绝密性,两班值守人马的调度都是今井亲自掌控的,不得到他的命令不去接班,如今今井死了,今早接替的人马便没有过来。 可这些当兵的不过问这些,他们在这里守到规定的时间,另一队人马没来,那定是上面有什么安排,规定时间一到,这几个便排起队,齐刷刷地撤退了。 真纪在窗后看到这景象,心中也稍稍松了一口气,昨晚的爆炸,分分钟传到了这里,到了半夜,她便听说今井和冢本都死了,她也听说还没有查出凶手是谁,她知道董知瑜暂时没事了,可怀瑾怎么样了?是否顺利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晦国人下一步要怎么查?他们究竟有没有什么线索?她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去求证,而自己还会去金桂旅馆等董知瑜,她希望可以等到对方,她们彼此有太多需要分享的信息。 董知瑜的门上很快便传来了敲门声,大家一齐安静了,只听董知瑜问了句:“谁啊?” “请问,董翻译住这儿吗?”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们是治安维持会的,来问董翻译几个问题。” 几个姑娘进也不是,退也不能,只得眼睁睁看着董知瑜站起身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门外的两个看见这满屋的姑娘着实愣了一愣,而屋里的本就进退不能地尴尬着,一时大家无话。 董知瑜看这情境,便跟前来探望她的同事们说道:“知瑜多谢大家惦念,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都请各自去忙吧,有空帮我看看铭添。” 大家说了些“保重”之类的话,便往门外走去,走过那两个维持会的人身边,都在心里嘀咕:这可不是好玩的。 周碧青磨蹭了一下,说道:“知瑜,你受了惊吓,还没好呢,我留下来陪你吧。” 还没等董知瑜回答,门口的两个就开腔了:“对不起,小姐,这是公务,其他人按规定不得在场。” 周碧青撇了撇嘴,“那我请你们留心着点,董翻译昨晚受了惊吓,一直病到现在还没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南京大屠杀77周年国家公祭日,勿忘国耻。 在此想特别为美籍华裔作家张纯如女士点根蜡烛,愿她在天堂安息。 第七十一章 一天 此时的佳木斯还没有从那片严冬中缓过劲儿来,光佐祯昭戴着顶狐皮毡帽站在院子中央,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那里就像这脚下被冻裂的大地一样,没有生机。 他在想麾国,想库页岛,这次来到东北和外相松冈洋右会和,意在商讨怎样能够和麾国协调,缓解大晦国在北线的压力,他相信那将是献给天皇最好的生日礼物。又在想家乡的红梅,江南的□□,想大槻清崇的诗,瞢腾一枕蓬窗梦,过尽潮来十二桥…… 直到有人来报,玄武出了事情,冢本恕在剧院被炸死,一同死伤的还有数十名大晦国的军官,光佐转过身,镜片后是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亦如此时的天地。 “调查结果怎样?” “报告司令官,这是玄武方面发来的案情汇报,请您过目。”来人毕恭毕敬地呈上薄薄的卷宗。 光佐不顾这尚且严寒的天气,在原处打开档案袋。 死了,冢本恕死了,一整个冬天都没有下尽的雪若有若无地飘下来,落在昏黄的纸张上,呈现出一种灰白色。 看台爆炸,爆炸源疑似鏖国新式小型炸弹,另有人死伤于远程狙击,使用的是鏖国制7.62x63斯普林菲尔德弹……鏖国,渝陪,冢本恕,“阙”……光佐的脑中迅速转动着。 “帮我准备一下,即刻动身去玄武。” 周碧青刚一离开,治安维持会的两个人便连门都没有来得及关,“董翻译,请跟我们走一趟吧,上方有问题问你。” “不是说在这儿问吗?你们都看到了,我还病着呢,都没能上班。” “对不起,董翻译,程序上是这样,我们也只是执行命令。” 董知瑜心中思忖,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那请稍等两分钟让我换身衣服。” 很快打点妥帖,两人带着她往丁家桥赶去,到了二楼回廊,又见那熟悉的挑高的彩窗,几个月前因着古董商一宗事被提审时,便由这里经过,回廊深处那不紧不徐的脚步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那个时候,心里本是有些慌的,可听到那脚步声,看到阳光透过彩窗包裹着的那个修长身影,心里便舒缓下来,如今,自己救下了那个人儿,这个回廊中虽不见她的身影,不闻她的足音,心中却淡定从容许多,想到她此时被安置在山中的屋舍中,反倒觉着慰藉。 “董翻译,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白炽灯的光虽炫目,却似乎从未将这间审讯室照亮。 “爆炸了,噩梦一样。” “你还记得你的同僚胡校,还记得今井大佐吗?” “怎么不记得,早晨她们告诉我,看台上的人,除了我,无一幸免。”董知瑜将一张脸掩在手中。 “除了你,那么董翻译当时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得以幸免?” “我去了洗手间。”董知瑜抬起头,目中茫然。 “这么巧!董翻译,这么巧合的事情,可不得不让人怀疑啊,”审问的男人翘跷起二郎腿,拿眼角觑着她,“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晦国现在的态度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所以董翻译你如果没有让人信服的原因和证据,恐怕要有些麻烦了。你说去了洗手间,这可有证人吗?” 董知瑜一时面露难色,像在为着什么决定而纠结不已,少顷又开了口,“我没有去洗手间,这事情原本是不想提的,可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说了实话吧。” 男人一听这话,赶紧放下他的二郎腿,同时对旁边做笔录的使了个眼色,倾身向前,“你说吧。” “我昨晚……”董知瑜复又低下头,“不是去的洗手间。”那声音越说越小了。 “什么?”审问的人恨不得把耳朵也伸长了凑上去,“大点声音啊。”又对负责录音的人看了一眼。 董知瑜抬起头,像是豁了出去,“昨晚上我和男朋友说好了,电影开场后就在二楼更衣室碰面的,爆炸发生的时候,我正……正和男朋友约会呢。” 对方愣了一下,这外交部的董知瑜早有名声在外他不是没听说过,听闻说她生性多情,把个东洋人、西洋人全迷得七荤八素的,可这也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知董翻译的男朋友是谁?可有证人证物?” “陆战处的叶铭添,你们问他好了,还有,当时爆炸发生时,我们从更衣室跑出来,很多人都看到了,我们隔壁看台上的人可以作证的。” “叶铭添?”对方略一思索,“他受伤了你知道吗?”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昨晚我们跑散了,我害怕,到了家就病了,还一直想他怎么不来找我,早晨周碧青她们几个来看我,跟我说他被打伤了。” 正说着,门口进来一个人,三个审问她的便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负责这次调查的上层人物,董知瑜瞧着有点眼熟,丁家桥和鸡鸣寺两边经常走动,要说面熟也不是没有可能。 负责审问她的男人和这人小声说着什么,离得比较远,董知瑜听不清楚,一会儿,只听那人对她说:“董翻译,你说的情况我们要核实核实,就委屈你去隔壁房间等一等了,正好安排个大夫给你瞧瞧吧。” 话音刚落,两个穿黑衣的护卫便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夹着董知瑜,把她带到隔壁一个空房子里,这房间没有灯,只靠两扇狭小的窗户透进一些日光,董知瑜感到周身被一种阴森凉气裹住,不由打了个冷颤,这时身后的门发出“怦”的一声响,把她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原来是那两人已经离开并从外面锁上了门,这样,这整间屋子里,就剩下她和一把椅子了。 董知瑜走到窗前,这才明白为什么屋子里如此昏暗,本就狭窄的窗户,又从外面用交叉的木条封住,而这窗户外面是一睹围墙,本就采光不好。 椅子是她唯一能坐的地方,董知瑜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鞋尖,随身的小包,就连口袋里的手帕,都在进审讯室之前被收了去,董知瑜想,傅秋生她是见不了了,怀瑾那里也不要想去,可真纪呢?她可真想知道真纪那里情况怎样了。 马修和董知瑜道别后并未走远,他看着董知瑜被丁家桥的车带走,这也是大家预料中的,便带上报纸折回紫钟山,董知瑜让他把报纸带给怀瑾,他想,也是为了让怀瑾安心吧。 怀瑾正坐在屋前擦拭着她的枪,那是一把好枪,马修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变觉得十分欣赏,这些日子以来,他的韬文进步不少,可他还是希望能够更好一些,能够和这位神秘的女军官好好聊聊,起码他觉得她是神秘的。 怀瑾远远看见马修的车驶过来,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原本,她也只是借助擦枪去思考一些问题。 马修边往这边走来边看着怀瑾的眼睛,她的眼中没有喜忧,平静得像安第斯山中的湖水,她是一个间谍,马修想,她应该是一个优秀的间谍,就像她手中的那把勃朗宁柯尔特,性能优越,再加上特制的贝母枪柄,将一股优雅坚韧之气注入这把手枪,世上仅此一把,可是,她还是暴露给了一些人,她的敌人该有多么强大? “你好吗?”走近了,马修笑着问道。 “和你早晨见到我时一样好。” 马修裂开嘴笑着,好似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能让他一笑置之。 怀瑾的神经却并没因着他这一笑而放松,哪怕对方救了自己,她依然在想,他究竟是什么人?能够信任几分? 马修递上报纸,“知瑜让我给你的。” 知瑜,对了,还有这个称呼,从在夜金陵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称她为“知瑜”。 怀瑾接过来迅速扫了一眼,知悉看台上的人已经全部死亡,她知道,她的瑜儿是想她能安心。 “她呢?” “被人带走了。”马修边说着边做了个押送的姿势。 虽然是在意料中,怀瑾的心还是揪了起来,她看着远处的山峦,这件事情她已经反复想过,自己躲在这里,除了在事情败露后可以伺机出逃外,没有任何帮助,换句话说,躲在这里,最多也就能保住自己的命,没有办法帮助董知瑜,没有办法帮助真纪,更没有办法为傅秋生和玄统司效力,而自己若是回去,即便是按照最坏的结局,败露了被抓了去,人在城中兴许可以帮助谁拖延时间,她也知道,即便是处以极刑,自己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马修,你带我回去吧,我回家去休养。” “为什么?” “我回去会更好。” “这不是知瑜的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怀瑾将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马修的脸。 “怀小姐,知瑜救了你,你应该尊重她的意思,”马修的脸上破天荒认真起来,“一天,再给她一天时间,我再来接你。” 怀瑾看着他,看着他绿色的眸子,他说“一天”的时候有一种危险的真诚和认真,仿佛就连罪恶的晦*部都可以因此停止一天的杀戮。 良久,“你是谁?” “怀小姐,我只是一个军火商。” “那么你这次可做了一次亏本买卖。” “不,”马修似乎有一番道理要说,可终究还是表达不出,“我喜欢她,”非母语总是让人勇敢地说出一些傻话,“我喜欢她,就不会亏本,她救了你,你就要尊重她的意思,一天。” 第七十二章 桂花鸭 天色在转暗,他们并没有放人的意思,茶饭倒是按时给了,先前来了个军医,简单看了看,只说是受了惊吓,身体比较虚弱,并无大碍。 董知瑜站在窗口,借着有限的光源看了看手表,四点了,她在这囚牢一般的审讯室里,已经呆了六个多钟头。 老宅的酒楼照常开放,死人是正常的,但这一天又似乎有些萧索,艺妓们都感觉到气氛的沉重,毕竟,这是一场不小的事故。 真纪感到这几个军官今晚并不为寻欢作乐而来,酒色,不过暂且缓压抑、解愁肠,她抱着琴,静静跪坐于一角,轻轻吟唱起来。 “喝个痛快吧,这是最后一晚的逍遥了,明日光佐君一来,不知要怎样排查呢。” “听说光佐君之所以这样重视,是因为与今井一同死去的那位浪人。” “哪里是什么浪人,今井大佐曾经透露过,那人是本*部派来的冢本恕,是光佐钦点的,而他的任务,便是找出渝陪安插在我们军官上层的卧底……” 真纪的曲子唱得飘渺无根,亦真亦幻。 门突然被打开,走廊上的灯光瞬时照了进来,照在毫无防备的董知瑜脸上,她抬起头,平静的眸中拼命压抑着一丝惊恐。 “董翻译,委屈你了,请先回去吧。” 董知瑜站起身,“你们可都查清楚了。” “和叶少尉及相关人员都谈过了,可以先让你回去,但是董翻译,你也算是重要证人,调查期间,可要劳烦你多跑几趟了。” “这个没问题。”董知瑜说着便走了出去。 作为整个看台上唯一幸存下来的人,即便有人证明自己当时不在场的原因,这样就被放了,未免太容易了些,董知瑜看着柏油路面上自己被路灯拉长的身影,一旁是一截静悄悄的民巷,董知瑜知道,这条巷子顶头有一家桂花鸭做得不错,便拐了进去。 巷子出奇地窄,大约只能并肩行走两三个人,董知瑜听着自己的鞋跟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声。 “哎呀!”她轻唤一声,随即弯下腰去摸自己的鞋跘,就在那个瞬间,她用余光瞄到身后巷子入口处一道黑影快速往一侧闪去。她将鞋跘解开又重新扣上,又蹲在地上揉捏了一会儿脚踝,这才起身,往巷子那头走去。 果然,她被跟踪了。 在巷口买了半只桂花鸭,便动身往叶铭添所住的医院赶去,她知道自己哪儿也去不了,不能去夜金陵找傅秋生,不能去金桂旅馆见真纪,不能去顾家汤包店,不能去找马修,更不能去见怀瑾。 从早晨起床开始,真纪便一心想要去金桂旅馆等董知瑜,昨天就没有等到她,但昨天自己只是担心她和怀瑾有没有出事,今天却不一样,她有重要的消息得告诉她。 十点到了,还是没有等到她,真纪的心随着这无望的等待慢慢下沉,她又多等了一刻钟,依旧没有她所期待的敲门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是不是出事了?光佐祯昭就要来了,他必是要找怀瑾的,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董知瑜再出了事……真纪一时心急如焚,这可怎么办?明明知道很多事情在发生,自己却联系不到任何人,无法参与进去,这感觉太折磨人。 突然,她想到那个鏖国人马修,她见过他,就在怀瑾翻入她寝室的那一晚,也就是她第一次和董知瑜说话的那晚,她曾见过马修一次,后来董知瑜让自己转告怀瑾,剧院的行动由她和一个叫马修的鏖国人一同完成,她就知道,定是那个人没错。 既然如此,可否找到他呢?真纪出了旅馆,往西洋人汇聚的片区赶去,她想碰一碰运气,眼下这是她唯一的办法。 这条街道四处飘着咖啡的香味,不时有高鼻蓝眼的西洋人从身边走过,有些对面碰上了,还摘下帽子向她问好。真纪看着他们,对于没有和西洋人打过交道的她来说,这些人仿佛都长得差不多,怎样才能把马修找出来?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正要绝望,抬头看见一处商铺正门上书“鏖商会馆”,鏖商?鏖国人?那么可以进去看一看,打听一下吧,真纪如此想着,便走了进去。 侍应生看到身着一身旗袍的真纪,便用韬语问道:“中午好,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您好,”真纪微微鞠了一躬,“请问您认识一位叫‘马修’的先生吗?” “马修?”侍应生思索了一下,随即侧过身指着钢琴旁的那个人,“您是说他,汉森先生吗?” 真纪拿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那个男人,是他吗?老实说,自己也不确定。 “嗯。”真纪还是点了点头,就算认错了也无碍。 “请您稍等。”侍应生说着便往钢琴旁走去。 马修顺着侍应生所指的看去,来找他的女士却不是他所期待的董知瑜,而是一个看着面生的女人,他谢过侍应生,走了过去。 “您找我?” 真纪看着他碧绿的眸子,那副神色似曾相识,她几乎可以断定,这正是她要找的马修没错。 “马修先生,我是董知瑜的朋友。” 马修绿色的眼眸中射出一丝警觉,几乎是同时,他给了真纪一个微笑,“小姐,请坐一会儿吧。” 没错,是他,真纪终于可以确定,便随了马修在一旁的桌边坐下,“马修先生,我叫真纪,”说完看了看四周,把声音压得极低,“怀瑾是我送出去的,我也知道你。” “你是晦国人。” “是的,我没有很多时间,我找你有两件事情,第一,你知道怀瑾和董知瑜都怎样了吗?自从前天晚上我和怀瑾在巷子口分了手,就和她们失去了联系。” “怀瑾目前安好,董知瑜昨天被找去问话,我在等她的消息。” “嗯,难怪这两天都没有等到她。” “对不起,你说什么?” “没有,马修先生,还有第二件事,非常重要,昨天晚上我听到消息,光佐祯昭已经动身从东北赶来,也许今明天就要到了,请你务必转告她俩,让怀瑾、让她俩离开玄武吧,越远越好。” 告别了真纪,马修去朋友开的工艺品店小坐片刻,他没有立即去找谁,在这个关键时刻,还是小心为妙。离开店铺他便驾车往悠心坊驶去,在巷子口仔细转了两圈,他并不贸然去找董知瑜,从昨天到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怀疑,若是他们早早放了董知瑜,莫不是想暗中观察,或者放线钓鱼。 果然,马修在巷口看见两个游手好闲的人在转悠,这一带并不见商铺,路上即便有行人,也多是在赶路,这二人或站或蹲,神色躲闪,一般人倒是不会多想,可马修心中早已在提防,所以很快便将他们认出,董知瑜果然被盯梢了,此时所有和她接触的人,一定也会被盯上。 在路口买了些吃的,马修便直奔紫钟山赶去。光佐祯昭这个人他听说过,真纪为什么说光佐来了便让怀瑾和董知瑜远走高飞?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厉害关系?这个他暂且琢磨不出,但是若要真的离开玄武销声匿迹,他倒是可以琢磨琢磨怎么帮她们。 山腰的屋舍看着冷冷清清,并不像有人在里面居住,有那么一瞬,马修也怀疑怀瑾是否还在。上前扣了扣门,并没等待太久,甚至都没有人问话,门便开了。 一线阳光照了进去,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上下舞动起来,光束的尽头是一张沉静的脸,看见他,微微笑了一下。 “怀瑾小姐,你都没有问问是谁吗?” “我听出了你的汽车引擎声,也听到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不是你,又会是谁?” 马修笑了一笑,走近屋中,“你还好吗?” “还好,你们呢?”怀瑾架着单拐挪到桌边坐下。 马修觉着这问题的答案比较复杂,干脆先不回答,将食物搁在桌上,又环视了一下屋内,在窗边的案桌上看到一副正下到一半的围棋。 “这个,”他走过去,“叫什么来着?” “围棋。” “对了,围棋,好像你们韬国人很喜欢。怀小姐,你会象棋吗?” “略知一二。” “哪一种好玩呢?” 怀瑾笑了笑,“围棋重在争夺控制区域,围棋中没有输家,从零起步,终能占领一块自己的领地;象棋旨在把对方将死,象棋中没有赢家,从满兵满将开始,即便将对方逼上绝路,自己也已损兵折将。” 马修挠了挠头,怀瑾又笑了一笑,他大约还听不懂吧。 “怀小姐,当今世上纷争不断,我们,究竟是在下围棋,还是象棋呢?” 怀瑾不禁将那双碧绿的眸子仔细看了看,好聪明的马修,她在心中赞叹。 “围棋的目标,象棋的博法吧,”怀瑾转身收拾起棋盘,“马修,城中到底怎样了?” “知瑜昨日被叫去问话,但已经将她放了回去,中午我去她的住处附近看了看,她被监控了,”马修说完顿了顿,等待怀瑾的反应,可她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手上并没有停下分拣旗子,“上午有一位叫做真纪的晦国女士来找我,她让我转告你,光佐祯昭今明天就会赶回玄武。” 怀瑾这才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却加快了手上的活儿,“马修,我这就跟你回去。” “怀小姐,你想好了吗” “我早就料到光佐会回来亲自处理这件事情,而他一旦回来必要寻我,所以昨日我才说要回去,现在既然真纪证实了我的预想,而昨日你说的一天期限也到,马修,请送我回去吧,我回去,才能有转机。” 第七十三章 刘妈 新都剧院门口,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下,穿晦*装的司机一路小跑至后座,毕恭毕敬地打开门,并向自后座走出的瘦小男人利落地一鞠躬,后面的两辆车也停了下来,从里面走上来三五个人。 “光佐君,这就是事发剧院。” 光佐祯昭点了点头,往剧院里走去。 这里依旧让军警包围得严严实实,闲杂人等不得靠近,玄武城的老百姓都绕着走。关起门来,大家都叫炸得好,叫完之后,多又陷入沉思,害怕晦国人又要残害百姓以示报复。 剧院里昏暗得很,厚厚的窗帘将窗外人的视线隔断,乍一进来什么也看不见,光佐在门口静立了一会儿,剧院内的一幕幕这才浮现出来。 大堂中亮着的一盏盏灯,将这坟墓般寂静的剧院映照得更加晦涩昏黄。 二楼被炸落的土石还依旧凌乱地躺在原来的地方,尘埃早已落定,这会儿却又有些不服地跳动起来,光佐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站在残墟中,朝二楼仰望,望了很久,原本下垂的嘴角在这仰望的姿势中下拉得更为厉害,像是心中塞满了沉痛的悲和怒,说不准哪一秒便要爆发出来。 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单,那里详细罗列着当晚看台上的人,以及全部受伤、死亡的人员。 片刻,他拔腿往二楼走去,脚步越来越沉重,却越来越寂静。 这里的光线明亮很多,原来,为了保护狙击枪子弹穿过的窗玻璃现场,二楼的窗帘都没有再拉动过。光佐凝视着那些标着红色记号的窗玻璃,有些窗子当时就碎了,有些只留下子弹穿过的不规则窟窿。地上也横七竖八地标记着一些位置,那是当晚死伤人员倒下的地方。 光佐用目光将地上的位置和窗上的窟窿连成线,地上有五处标记,那都是当时被一枪毙命或者伤势重得无法再挪动的人,还有些没有受到致命伤的,当时都爬到了拐角处或者跑了下去,而窗上标出的红色记号是三处,狙击手从某一两处被击碎的窗户射出了不止一枪,报告上显示,死伤于狙击枪的,一共是九人,现场找到的弹壳一共八枚。 光佐的脑中盘算着这些数据,地上五处死亡和重伤,子弹穿过的窗位有三处,一共射中九人,找到八枚弹壳,换句话说,狙击手几乎没有放空一枪。 狙击是在看台爆炸后发生的,当时场面一定非常混乱,可以想象人们都在四处逃窜,而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和短暂的时间内可以枪枪击中目标,他无法确定到底有几名狙击手,但有一点可以断定:狙击手是十分优秀的。 光佐边思考边拿目光连接着那些标出的点,如果做个排列组合,可能性有很多,但所有的可能都集中在窗外那两座高高的建筑中,光佐耷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对面的那两栋建筑,都是什么?检查过了吗?” “报告光佐君,那两栋楼,一栋是商场,一栋是酒楼,我们已经派人一层层、一间间地查过了,可惜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顶楼呢?” “顶楼也未曾发现任何可疑痕迹。”说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小,是为这个结果羞愧不已。 光佐又陷入沉思,他的手上还有其他一些报告,关于爆炸源的调查汇报,关于看台上幸存的那个女翻译的审问情况……他的心中掠过很多事情和可能,当然也包括他派给冢本恕的秘密任务,既是找出“阙”,可再看看台上人员的名单,其他人仿佛和此事无关,若是为了此事,对方为何不直接暗杀冢本一人呢?光佐希望自己能回答这个假设。 家里的一切都让刘妈收拾得舒舒适适,任大夫刚刚来为她检查过脚伤,光佐派来的人按响门铃时,怀瑾正和衣靠坐在沙发上,翻看手上一叠今日的报纸。 来人是光佐“梅机关”的老部下,和怀瑾有过几次接触,倒是挺客气,带了一幅字画过来,称是光佐的心意。 “怀参谋,”那人呵呵笑着,“光佐君来了玄武,听闻您近日休假,特差鄙人前来探望,向您问候。” 怀瑾微微一笑,不打招呼就突然登门,恐怕问候是假,刺探才是真,幸好今日坚持回来,否则若是刘妈说不出自己去向,恐怕就麻烦了。 “光佐君来玄,该是怀瑾前去迎接探望才是,可惜前几日摔伤了脚踝,一直在家休养,消息闭塞得很,还有劳您亲自登门,怀瑾在此谢过。” 来人摆摆手,“原来是脚伤,可否及时治疗?” “圣心医院的大夫每日来为我检查换药,无甚大碍。” “这就好,不过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怀参谋可要好好休养才是,”说完一阵沉默,眼中忽一闪烁,“说到这消息闭塞,怀参谋可曾听说东和剧院的事?” “听说了,”怀瑾用手指了指适才翻阅的报纸,“这几天的报纸都用大篇幅登载了,就连家里的老妈子都在谈论这事情,这么惨重的损失,我的一个老部下也不幸受伤,不知究竟是安平还是渝陪所为。” “这个总要查出来的,怀参谋养伤为重,不要忧心这些事情了。” 二人絮叨片刻,来人便欲告辞,怀瑾作势起身送行,那人急忙拦下,怀瑾便命了刘妈给客人送行。 一路送到院门口,那人蹙眉想了想,便问刘妈:“怀参谋这脚伤是哪天落下的?刚才说了我这一下却忘了!”说完又拍了拍自己脑门。 刘妈也想了想,“这有一个礼拜了吧……嗯!可不就是!也怪我,平常楼梯上我都留盏脚灯,那天夜里灯不知咋的就灭了,怀参谋半夜下楼,又怕吵醒我,便没开灯,结果一脚踏了空!哎哟把我吓得。” “喔,喔,这可真是不巧,那就有劳刘妈好好照顾她。” “唉,唉,是,是,都是分内的。”刘妈应诺着。 直到那人的车开远了,刘妈这才撇了撇嘴,到底也是跟了几年的老妈子,这点事还是识的。 董知瑜坐在自己的屋里,倒是有些干着急。她知道自己仍然在敌人监视中,恐怕只要自己出门,只要在哪个地方多呆一会儿,便会被他们暗中追查,由此,她不敢去金桂旅馆和真纪碰头,不敢去鏖商会馆见马修,就连老顾的汤包店她也未曾过去,凡是与此事有关的人,她都避免接触。 而马修也未曾来找过她,这只有两种可能:一,马修觉察到她被跟踪;二,马修被捕了。她偏向相信前者,因为她想,若是马修都被敌人找出,自己恐怕早不可能安安生生在这里坐着……又或许,他们只是利用自己钓出更多更大的鱼来…… 真是越想越乱,董知瑜摇一摇头,她真希望这困境也能随着她这一摇头而消失得无影无踪,若是如此,她便要好好呆在怀瑾身边,将她策反,若是怀瑾成了自己人,该有多美,于私,她便再无顾忌,于公,怀瑾可以为组织、为我们的理想贡献多少力量啊! 一枚笑容差点就在她的脸颊绽放了,又突然化得无影无踪,长长睫毛下那对琥珀般的眸子黯淡下来,如果没有这么顺利,如果晦国人通过冢本恕的死怀疑到这次事件跟“阙”有关,又该怎么办?顾叔说过,冢本的名单上有四个人,怀瑾就是其中一个……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出一个替死鬼了!她的眼中渐渐凝起光芒。 第七十四章 监听 第二天一早,董知瑜照例去医院里探望叶铭添,她这么做一是想着对方终究因自己受伤,心里过意不去,另一方面,她发现跟踪她的人每每跟到医院门口便留在外面等待,也许是知道自己不过来找叶铭添,便不跟进去,减少一个让自己发觉的机会,如此,她也希望在医院里能够想着什么法子,暂时甩开这些人,去跟真纪或者马修碰一面。 谁知刚拐上二楼楼梯口,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亮了出来,本就神经紧张,被这么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只见对方将帽檐压得极低,一时没能辨出个子丑寅卯来。 正要绕开,对方却抬头冲她笑了一下,帽檐下只露出半截咧开的嘴角。 原来是马修!董知瑜那副防御性十足的表情终于卸了下来,在唇边绽出一抹笑容,“马修,你没事太好了。” 她走到一旁僻静处,对方也跟了上来,“知瑜,我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第一件,昨天真纪找到我,告诉我影佐祯昭来了玄武,我告诉了怀瑾,怀瑾已经回到她自己的家中;第二件,我这两天一直在你家附近暗中观察,今天早晨你走后,有人潜入你家中,约莫过了五分钟便出来了,你要小心,你家也许被装上了监听器。” 董知瑜愕然,惊扰她的并不是家中让人做了手脚,这个再容易对付不过,甚至可以利用这一出帮自己摆脱嫌疑,让她感到不安的,是怀瑾回了玄武城,且是在影佐祯昭到来之后,马修说他已将此信息告知怀瑾,那么回城也是怀瑾的选择了,她究竟是有针对影佐的对策,还是单纯回来陪自己共同担当? “怀瑾为什么这么快回来?” “她说她回来,才能有转机,否则影佐找不到她,深查下去大家都将暴露。” 董知瑜想了想,“马修,明天早上这个时候咱们在这儿碰个头好吗?” “当然,那你小心,明天见。” 从医院回去,董知瑜便照常去鸡鸣寺外交部上班,直到中午和周碧青一同出来吃午饭,她余光扫见那两个人还在大门附近候着,真是费心,她在心中咕哝道。 她携了周碧青一同去顾家汤包店,这店铺开在鸡鸣寺附近果真是妙,进了店里,两个跟随的特务又在店外不远处候着。 正是午饭时间,小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小石头一人忙不过来,顾剑昌也帮忙招呼着,见董知瑜和另一个年轻姑娘走了进来,他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董小姐,可好一阵子没见着你了,你董叔今早上还念叨呢,还有这位小姐,今儿个想吃点什么?” 董知瑜和周碧青商量着点了些家常小菜。“好嘞,先紧你们上。”顾剑昌拎着菜单便要走开。 “顾叔,我董叔这会儿忙不?” “还真忙,你看这么多客人。” “那我去跟他打个招呼,”董知瑜说完便站起身,又对周碧青摆摆手,“我去去就来。” “你去吧,我在这儿看桌子。”周碧青一向爽快。 董知瑜随了顾剑昌去到厨房,董旬正往一盏小笼里拾着包子,见到董知瑜,赶紧停下手里的活,“怎么样?”他贺顾剑昌几乎是同时问出。 “顾叔,董叔,我就长话短说,小石头应该也给你们汇报了,这‘彼岸借花’行动暂且是完成了,但还不能说圆满,眼下影佐祯昭来了玄武,正为调查此事,怀瑾昨日回了城中,暂且应付影佐的盘查。我这里有个想法,影佐势必会想到这事和‘阙’的调查有关,怀瑾的嫌疑很大,再者,‘阙’一天不找到,施亚军同志的嫌疑也一天不能被摘除,甚至,我怕影佐因为这件事的刺激,采取非常手段将‘阙’的嫌疑人全部抓捕彻查,如果发展到那一步,怀瑾和施亚军都将陷入险境。” 顾剑昌和董旬稍顿了顿,随即顾剑昌开口:“你的意思是?” “我们得给他俩找个替死鬼,冢本恕的名册上,究竟是哪四个人?” 顾剑昌和董旬对视了一眼,顾剑昌踱了两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除了他两人,还有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以及玄武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显博。” 董知瑜稍一思虑,“陈显博我在渝陪和沪都时略闻一二,他就是棵墙头草,虽然跟着汪兆明,但也怕哪天汪不再得势,于是暗中和渝陪那边也做些交易,他被列入嫌疑人名单倒不奇怪,但要让影佐相信是他策划的这起爆炸和枪杀,可能很难找到着手点。这个武田静夫,我倒要查查他究竟为什么被怀疑,那晚新都安排影片观摩,晦军那边所有军官都到了场,从他下手,会比较容易。” 董知瑜想到了真纪,她知道真纪和军官们多少都有接触,他们在那酒楼里也是最不设防的时候。 “要弄一个人当替死鬼,又是晦国人,谈何容易?”董旬说道。 “是人都有弱点,弱点便是他的突破点。还记得老宅中的艺妓吗?我打算找她想办法。” “你要小心,有什么计划一定知会我们,不要自顾自行动。”顾剑昌说道。 “这个顾叔放心,我目前被监视了,但我会想办法过来,我的住处可能也被监听了,我会格外小心。下一步我就想办法联系真纪,这个你们也不要担心,我有那个美国人马修帮助。” “那好,既然这样,我们就先这样敲定下来,监视期间你也不要和怀瑾接触,以免节外生枝。我们在这里耽搁了有一会儿了,不要让人生疑。” “好,那二位叔叔,我先出去了。”董知瑜说着便退了出去。 顾剑昌望着董旬:“怎么样,让我说中,怀瑾的善后不会简单。” 董旬点了点头,“复杂是复杂,但这件事如果全部做好,‘阙’有了替死鬼,你来到玄武的头号任务也就完成了。” “说的正是。”顾剑昌接过董旬手中的一小笼包子向门外走去。 怀瑾在书房仔细研读着特高课撰写的“东和事件”始末,这份文件不对社会公开,仅在上层内部传阅,所谓知己知彼,她将这文件逐字逐句斟酌了三遍,她想知道,敌人对每个细节都是怎样考究,考究背后的思路又是怎样。 同时,一些敌人的疑问也引起了她的兴趣,之前一切进展太快,思想上的挣扎也太多,这会儿既已回到城中,伺机而动,她便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更平稳的心境去考虑事情,例如特高课提出疑问,当天影院戒卫森严,每个入场的观众及工作人员都受到了随身检查,何故一只手电大的钢弹没有被检查出? 怀瑾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据她所知,参与这次行动的有四人:董知瑜、马修、真纪,和小石头。真纪一直和自己在一起,董知瑜和马修负责剧院的爆炸和狙击,而小石头只是最后拉车去接她,马修作为狙击手只是呆在剧院外围,那么所有参与者中唯一出入剧院的就只有董知瑜,她当然可以将炸弹拆开分批带入,但若是按照这份文件描述的那样人人接受随身检查,即便是拆开的部件,恐怕也很难蒙混过关。 她是怎样做到的?怀瑾放下文件,她的脑中浮现出董知瑜那双执着而温柔的眼眸,瑜儿,你是怎样做到的? 夜已深,董知瑜住所外不远的一处民居中,戴着耳机的男人正“沙沙”地在纸上写着什么,突然门被打开,男人转过头,随即毕恭毕敬地摘下耳机,“影佐君。” 来人平静地做了个手势,来到男人身边,翻看着这一天的监听记录,片刻,“怎么样?有什么可疑的吗?” “报告影佐君,目前还没监测到什么可疑情况,她下班回了家并没什么动静,后来机要室的周碧青去了一趟,两人也就聊了几句她那个男朋友的伤势,随后又说了些家常便走了,之后到现在并无动静。” 影佐将那段对话看了看,点了点头,“辛苦了,请你继续下去吧。” 第七十五章 地 汪伪政府的人早已看惯波短流长,每周六在夜金陵的吃喝玩乐从没松懈过。 这是和傅秋生碰头的好机会,这两天董知瑜小心翼翼,生怕将有关系的人牵扯进来,这个周六晚上,倒是可以随着同僚大大方方前去,他知道,傅秋生这阵子心中一定积压了很多疑问,而自己也有事情要和他打听。 果然,董知瑜进了门,远远便瞧见傅秋生坐在吧台前,不知是否自己多想,董知瑜只觉他那背影都写满了期待与疑问,但有一点她知道自己看得真切,两个监视自己的特务,也尾随进了这夜总会,正坐在角落里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董知瑜随几个女孩子笑闹了一阵,眼看一场舞曲要开始了,她拉了周碧青去到吧台,“一杯‘烟火忆秦’,谢谢。” 傅秋生听到这一把柔柔脆脆的声音,整个背影都振奋了起来,“周小姐,董小姐,二位可好?” “原是甚好,只是许久不见傅先生呢!”周碧青快人快语。 “是啊,”傅秋生呵呵笑着,“家中有些事情,前些天回去看了看。” “原来是这样,傅先生的家事可都处理妥当?”董知瑜问。 “家里一切都妥帖了,可我一直记挂着夜金陵,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乐曲前奏响了起来,傅秋生放下手里的酒杯,“董小姐,可以赏光陪我跳支舞吗?” “不胜荣幸。” “周小姐,失陪一会儿,不知下一支曲子可否为傅某人保留?” “好!”周碧青眉毛一扬,圆圆的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 董知瑜知道时间有限,便三言两语将怀瑾被禁以及自己和真纪将她救出的情况说了说,并没有提及新都剧院事件,傅秋生心中即便大骇,脸上也不好表现出来,“那么她回来了?” “对,影佐在调查此事,眼下我有一事相问,傅先生可知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 “有所耳闻。” “真纪在酒楼听到,影佐祯昭的名单上有这个人,您可知是为何?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董知瑜在这里避开了从组织上得到情报一事,但称是真纪处得来,傅秋生也无处去查。 傅秋生想了想,“我知道当初钱新民反水后,曾经供出上层有一个晦*官向渝陪提供情报,但他不知道此人具体是谁,我想他说的正是武田静夫,武田曾经和我们在玄武另外一条线上的人买卖过情报,此人并不为我们做事,只是贪财,影佐恐怕是根据钱新民的供词确定了武田其人,所以也将其列入了‘阙’的疑人名单中。” 正说着,一曲也将终了,董知瑜理了理思路,“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 “你有什么想法?” “影佐一日不查出‘阙’的真实身份便一日不会罢休,眼下只有想办法拿这个武田静夫当替罪羊了。” “是一步好棋,只是要能够接触到晦军上层才行。” “还是得靠真纪,这些人出入真纪的酒楼十分频繁,有些甚至夜夜买醉,我打算让真纪做些手脚。” 傅秋生在心中回想着董知瑜这半年来的表现,古董商的事情虽说其中有些纰漏,险些酿成大错,但终究她靠自己的智谋完成了任务,这次能够在没有自己参与的情况下,将怀瑾从虎口救出,如今她的思路也是正确的,但眼下他们毕竟不能常聚,这件事自己也应该给与她充分的信任,事态紧急,若不排除怀瑾的嫌疑,恐怕影佐将要有大的动作啊。 “知瑜,”傅秋生的眼中透着丝凄霾,“如果没有把握办成就退回,给怀瑾一些时间让她逃离。” 他本不是个会丢盔弃甲的战士,可若这个人是怀瑾,怎么都比死好。 影佐的面前放着一些从冢本恕住处搜寻来的遗物:一只嫣红色的少女木偶人、一杆略显阴柔的皮鞭、一张小林云雀的唱片,还有一封保存仔细的档案袋。 档案袋中一共有两张纸,一张是稍稍泛黄的铅印纸张,那是从政府人口统计署的档案中取出的一张,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姓名和住址,其中有一个名字被圈了出来:爱新觉罗韫瑾。 另一张纸上是两行手写的记录: 燕京-马场 沪都-商报 爱新觉罗是前朝皇族姓氏,这个爱新觉罗韫瑾究竟是谁?冢本的遗物少之又少,他毕竟是个“浪人”,看得出,冢本生前将这只档案袋看得很重要。 自己交给他的任务是查出“阙”的身份,影佐知道,冢本一直倾向于怀瑾即是“阙”,他也知道,那只是冢本的直觉,至今他没有交给自己任何证据,又或许,这次回到玄武,他本是搜集好了证据准备和自己交差? 爱新觉罗韫瑾,怀瑾,这可是同一人?马场和商报各自代表什么?影佐明白,作为谍报人员,冢本不会在纸上把来龙去脉都写清楚,可他这一死,这些秘密也都随他而去了,眼下怎样才能顺着这仅有的线索,将冢本未来得及汇报的事情搞清楚? 而东和剧院的爆炸和偷袭究竟是跟这件事情有关,抑或完全是巧合?那个疑问又浮上心头,如果是冢本拿到了关于“阙”的证据,“阙”和渝陪的人想杀了他灭口,为什么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暗杀?那样岂不是容易许多,为什么要制造这么一场事故?在看台上安置炸弹,在剧院周围安排狙击,这些行动需要注入的人力、物力都远远大于暗杀冢本,渝陪的人不是傻瓜。再想这些死者,死于狙击枪的人也许有慌乱中被误杀的,可那枚炸弹明明白白是安在那座看台,由此,对方想杀的人肯定是在那座看台上。 思虑太深,影佐紧抿着唇,镜片折射出后面那双眼睛中的寒光,仿佛将佳木斯的严寒也带来了这里。 董知瑜回到家中,拿出笔尺、牛皮纸,凭借自己卓越的记忆力和在谍参班时学来的绘图技能,一丝不苟地画起了新都剧院的平面图,剧院二楼一共五座看台,董知瑜将它们在图上作了突出处理,描绘得十分详尽,再有就是那面满是窗户的墙壁,也就是马修的狙击枪射穿的那一边,董知瑜在那里圈圈点点,目标十分明确。 她认定武田静夫是替罪羊的最佳人选,原因有三:首先,武田在“阙”的怀疑人名单上;其次,武田曾经为了谋财,倒卖过情报给渝陪的人,由钱新民指证出过这么个人,并被影佐对上了号;再次,也是非常重要的,作为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在事发的时候就在那座剧院里,并且在二楼五座看台的其中一座上,而所有进入剧院的人,只有晦*官被豁免检查随身物品,这样一来,他具有将炸弹带入剧院并掩置于事发那座看台的天时、地利、人和条件。 全部绘制完毕,董知瑜在底部用和平日不同的字体写道:身在林泉,心怀魏阙。 她将这张地图仔仔细细审查了几遍,便折起来放进了贴身的衣兜中。 第二天一早,马修早早等在叶铭添养伤的医院中,董知瑜头天说过,让他这天早晨在这里与她碰面。 等看到了马修,董知瑜第一句便问:“你有怀瑾的消息吗?她现在情况如何?” “我没有贸然前往她的家中,生怕她也被监视或者监听,只在昨天傍晚去附近守了守,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看到那天那位任大夫从她的院中出来,看样子是进行常规检查护理,怀小姐暂时应该没事。” 董知瑜因为关切而睁大的双眸这才缓了缓神,她牵着唇角笑了笑,为自己刚才的急切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马修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原本虽细瘦,但并不显得孱弱,一颦一笑中皆有灵秀之气或抑或扬,可近日连连的奔波劳累却让她看似弱柳扶风,他的心里平白生出一种疼来,这是自己这二十几年的不羁生涯中从未尝过的一种感觉。 “知瑜,你自己呢?” “我都还好,”董知瑜对马修送上一个感激的笑容,“马修,我还是得找你帮忙。” “我的荣幸,和往常一样。” 董知瑜从贴身衣兜里拿出那张折得工工整整的地图,“我需要你九点钟去金桂旅馆三零六号房找真纪,将这个递予她,让她尽快找个机会接触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无论用什么办法,要让别人相信,这是武田身上的东西。” 第七十六章 死间 马修揣着地图和手枪赶到金桂旅馆,他心中有些纳闷那位晦国艺妓真纪小姐怎么会在那里,但并没有问出口,这在他看来只是没有价值的好奇心,他是一个商人,不做没有价值的事情。 三零六房间的门开了,门后依旧是那个韬国女人打扮的真纪和她那张谨小慎微的脸,马修不由笑了笑。 “是马修先生你。”真纪叹道,连忙将对方让进屋内。 马修掏出地图,将董知瑜的吩咐完整转达了一遍。 “武田司令?!”真纪惊道,随即仿若陷入沉思,忽而又想到什么,眸中一闪,“董小姐和怀瑾君怎么样?” 马修注意到真纪对这二人称呼的区别,挑了挑侧眉,“唔,暂且相安无事。怀瑾小姐已经回了玄武城,在家中养脚伤。” “什么?她回来了?影佐来了,她怎么回来了……”真纪这与其说是个问题,不如看作自顾自的嘀咕,一时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便又问道:“怀瑾君的脚伤严重吗?她的身体恢复了吗?” “无大碍,有大夫每日帮助她休养恢复,如果要进一步救她,就靠真纪小姐了。”马修拿眼神戳了戳真纪手中的地图,兀自笑道。 董知瑜从医院返回的途中,慢慢思索起这件事情,自从得到影佐来玄、怀瑾回城的消息后,她便卯足了劲想尽一切办法要帮她脱险,可现在安排妥帖了,再仔细想想,她这一步是将真纪摆在什么位置呢? 《孙子兵法》中曾经提到,用间有五种:乡间,内间,反间,生间,死间,其中风险最大的,莫过于死间。所谓死间,不外乎故意散步或者传递虚假情报给敌方,让其上当受骗,以达到我方想要达到的目的,而一旦事情败露,这个做死间的人又没有及时撤离,只有死路一条。 而真纪在这场任务中,扮演的无疑是死间的角色。她毕竟不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谍报人员,若是她布局失败,没有能够让别人相信那是武田静夫的物件,而地图上又明明白白提到“阙”字,对方很容易推断出这是一起嫁祸,之后可想而知她必将面临残酷的拷问,扛不住便会招了,扛住了她必然不会活着出来…… 想到这里,董知瑜一张脸变得惨白,然而凡事不能因其险而不为,这是当初段雨农在谍参班的教导,做地下工作,岂有不险之理?真纪可以从森严的戒备中将怀瑾转移出来,可以几次三番向自己提供情报,相信这一次她也可以成功,董知瑜想。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已是傍晚时分,怀瑾开了窗,这雨露蒸腾起的,不光是新鲜的泥土气息,还夹杂着丝丝血腥,她竟轻轻叹了口气,和平,什么时候可以争取来? 正想着,楼下传来嘈杂声,怀瑾关上窗细细听着,只听刘妈一句“你们不能就这么上去啊!” 坏了!怀瑾转身从茶几上摸过手枪攥在手中,食指已经轻轻扣在扳机上,蓄势待发。 上来的是两个着黑色制服的特务,他们在门外一闪,倒没有进来,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怀参谋,影佐长官邀您酒楼一聚。” 鸿门宴!这词第一个跃上怀瑾心中。自己脚伤在身,何故如此紧急派了人来邀去酒楼,再者这二人鲁莽闯入,看阵势是不给自己任何准备时间,要么现在拼个鱼死网破,要么随了他们去然后见机行事,眼下只有两个选择。 “请稍等,我穿上外衣便来。”怀瑾平静地说。 刘妈将怀瑾搀至大门处,一个特务打开车门:“怀参谋请。” 刘妈早已嗅出这桩事中的危险,犹犹豫豫不想放手。 怀瑾冲刘妈笑了笑,“回去吧,刘妈,对了,我本来说明天抽空去医院看叶少尉,都跟他说好了,我明天要是不回来,有劳你跑一趟,把那些干果和参给他带去。” 刘妈稍稍懵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嗳,好,我记住了,怀参谋您自己当心脚。” 怀瑾冲她点点头,便架上拐上了车。 怀瑾想着,此间一去只怕凶多吉少,该怎样知会知瑜和相关的人,让他们早点逃走?这时候如果提起董知瑜定显突兀,不如就让刘妈去给叶铭添透露一声,不会引起怀疑,也很有可能传到董知瑜耳中。 真纪正往脸上打最后一层白粉,那张地图已经被她小心翼翼地折好,妥妥地藏在袖袋中,她希望,今晚可以接触到武田静夫。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琐碎的木屐声,由远及近,很快便听到夏子的声音:“真纪,今晚影佐长官有贵客,这里是客人名单和节目单。”话音未落,一张纸便由推拉门底被送了进来,木屐的声音再次响起,远去。 真纪起身拿回那张纸,刚一打开,“怀瑾”两个字便扎入眼中,怎么回事??她心中骇然,再往下看: 玄武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显博 第七师师长施亚军 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 武田静夫!!真纪又是一惊,为什么?影佐为什么要把伤病中的怀瑾邀请来?巧的是武田也在被邀请之列,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必然联系吗?这是一场普通的筵席还是另有文章?真纪查看着下面的安排,只是些寻常的歌舞和酒菜,总时长一个半钟头,这些看起来都算正常。 今晚必须下手。真纪没有想明白这场筵席是怎么回事,但只这一桩,她是再确定不过的。 待人都来齐了,面面相觑,一丝惊疑在各自心中蔓开。影佐的这四位客人,无不是由两名特务毫不客气地“请”了来,并不曾给与他们半点的准备时间,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在座的四位,竟没有一位心中坦荡。 来人围着一只椭圆形的原木桌子跪坐下来,影佐坐在桌首,镜片后的一双眼眸一如既往地不见喜忧,即便在他客气地给四位相互介绍时,那双眼中也没有透露出半丝情感来。 一顶昏黄的吊灯由屋顶垂了下来,在桌子正中心的上方恰到好处地悬住,屋内静谧得很,明明没有一丝风,那吊灯却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将在座四人的脸照得幽冥不定。 怀瑾一如往日的沉静,垂着眸,透过睫帘去看她的那双皓目,想要看出些什么,却也是徒劳。施亚军也垂着眸,不过他的眉间习惯性地锁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座酒楼,一早两名特务在宜兴他的营房中出现时,他就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准备,料想必是自己赤空党的身份败露了,可到了这间房中看到其他三位平常不大有交集的人物时,他的心中复又产生一丝疑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显博身份特殊,本就是蒋经纬身边的人,投了汪兆明后下了好一番功夫才获得对方的信任,只是这半年看着晦国逐渐有败势,又暗中和渝陪的老部下交好,也给了他们一些好处,准备随时投了去,此时坐在这里,要说心中没有鬼不害怕那是假的,但老辣的他觉得自己可以挺过来,毕竟没有给渝陪那边提供过什么重要的情报。 武田静夫料想影佐恐怕掌握了自己买卖情报的线索,果真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心中淤塞着一股沉重和悲切,越过影佐的脑袋看着墙上的那首诗:烟水茫茫去路遥,暮寒彻骨酒全消。瞢腾一枕蓬窗梦,过尽潮来十二桥。此刻他的脑中居然是晦国老家满地是雪的冬天,病痛的母亲穿着木屐踩在那雪上,发出一阵空洞而无奈的“哒哒,哒哒”的声音。 影佐清了清喉咙,“今天把诸位找来,希望大家能够陪鄙人一起喝喝酒、赏赏舞,说说心里话。” “嗨!”武田机械地答道,其余三人也都点头应允。 几位身穿和服的女人走了进来,依次在每人面前摆上酒壶和杯盏,怀瑾面对着这场景,心中不由发怵,十天前自己也是在这里,面前的杯盏无二,那时被今井下了毒,以致衍生出后来的一切,甚至说今天大家坐在这里,恐怕也与此事有关,只是,她想,影佐倒不至使出那么下三滥的招数。 影佐待各自面前均布置好,便举起酒杯,“韬国人讲究‘交情深,一口闷’,今天在座各位虽说互相之间不甚熟悉,与鄙人却都有着不浅的交情,而从今晚起,各位也必将对彼此有着更深的了解,所以这第一杯,我提议大家一口闷了。”说完一仰头,将那杯清酒吞下。 座上其他四人也都仰头喝尽,等待揭晓谜底。 影佐却不慌不忙,只带着大家喝酒,闲话些天气与民俗的话题,一杯一杯下去,武田静夫和陈显博已有些面孔发赤,照理说,武田对这清酒应该很是适应,但大约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这晚他的脑中盘旋的,总是家乡的风物和对面墙上那首悠长的诗。 门被拉开,进来三位盛装的年轻艺妓和一位抱琴的老年艺妓,四人跪下身行了礼,桌上影佐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拍了拍手,只见四名艺妓起身,抱琴的退至一隅,将那弦儿一拨,呜呜噜噜地吟唱起来,这边三位则将手中的折扇托起,各自摆了个姿势,随着那琴声的韵点舞动起来。 怀瑾在过来的途中想过是否会邂逅真纪,这几天来,她也无不在担心真纪的安危,直到这时看见这三人正中的领舞,可不正是真纪,虽说浓妆艳抹,但总也不能遮去那双眼眸中晶灿灿的光芒。 她想自己此来恐怕是凶多吉少,今天影佐说完第一轮敬酒词,她便心中有数,在座各位,包括自己,定是“阙”的嫌疑人名单上的人。 影佐将大家全部招了来,最起码可以断定,冢本若是掌握到了什么致命的情报,并没有来得急传到影佐那里,然而也可以断定,影佐今晚是打算和大家摊牌了,不揪出“阙”,恐怕谁都别想活着离开这里,请他们到这里相聚是假,背后他不知道已经下了什么招儿,如果没有把握,他恐怕不会摊牌。 遇到真纪也好,若是自己落入敌人手中,一旦深查起来,是否会牵扯出真纪、董知瑜,还有马修,抑或背后任何参与其中的人,都很难说,怀瑾只希望,真纪能够得到警示,早些和董知瑜逃走。 此时真纪脑中旋转着的却是另外一码事,她看见怀瑾端端地坐于桌边,听着席上诸位的谈话,她想至此为止怀瑾还是安全的,而要她绝对安全,马修说过,就靠自己了。 武田静夫和怀瑾对面坐着,脸上已经微微赤红,目光也有些游移涣散,颇有些醉态。那支曲子由老年艺妓的喉中哼唱出,多了层晦涩不清的调调,真纪将折扇打开,上前至影佐身边,随着曲调节拍将扇子上下左右舞动一番,随后离开,影佐拍了两下手表示感谢,真纪又去到陈显博身边,依法炮制,紧接着其他两位艺妓也依次走上来,如此和宾客做一番小小的互动。 到了怀瑾身边,真纪拿那双眼睛将她看着,她的心中有很多话,她想把这场计划告诉怀瑾,但是她不能,只能将她那样看着,怀瑾垂下睫,心中思忖,她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怀瑾对面便是武田静夫,真纪行至他身边,折扇正上下舞动,却见地上多出一方米黄的纸张,真纪收了舞步,恭恭敬敬向他一鞠躬:“武田司令,真对不起,您的东西掉了。” 其他人本专注于上前与自己互动的艺妓,听到这声动静都循声看来,武田本就微醺,见扫了大家兴致,便看也不看就捡起那张纸往衣兜里装去,嘴上说着:“继续,请继续。” 小调重又唱起,真纪眼看计划就要落空,眼眸中闪出一丝焦灼,这没有逃过怀瑾的眼睛,她脑中一个闪念,往武田手中的纸张看去,透过昏黄的灯光,她看到从横交错的线段与地标,“慢着,”她轻呵出声,“武田司令,您手中的纸上所绘何物?” 小调戛然而止,大家纷纷转过头来,武田稍一愣神,“没,没绘什么啊。” 影佐抬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噤声,他站起身走到武田身边,将那张纸拿过来。 第七十七章 摩尔斯电码 那纸一经展开,横的竖的,影佐认出,那正是东和剧院的平面图。 更让人生疑的是,图下一行小字:身在林泉,心怀魏阙。 阙,阙,东和剧院,冢本,影佐的大脑飞速旋转,而身为中国通,他自然晓得这句话的意思,虽已隐退,却还惦记着朝中事务,或者说,虽隐身玄武,却在为渝陪政府效力。 那么,阙便正是武田?是这样吗? “武田君,这是你的东西?”影佐慢斯慢悠地问道。 武田静夫并不知道那图上所绘何物,但他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这时的他酒也醒了,使劲盯着影佐手中的物件,他在想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东西,但又觉得这不是好东西,即便是,也该说不是才对,“不是!” “真纪?”影佐看向真纪。 “嗨,影佐君,是真纪的折扇从武田司令袖中不慎勾落,真纪以为,确是武田司令的东西。” 怀瑾心中已然有数,地上捡起的是一张地图,如果自己猜得没错,就是东和剧院的平面图,真纪定是从谁那里接来这图,并且“栽赃”给了武田静夫,如此一来,武田便成了“阙”的重大嫌疑人,只是听到真纪如此肯定的回答,心中还是一惊,这是一盘非黑即白的棋,真纪没有给自己留下半分余地。 影佐想了想,转向怀瑾,“怀瑾君,你可否看见什么?” 怀瑾的心倏地一沉,影佐为什么要来问她?这屋中四人皆有可能是阙,而且如果影佐从冢本那里得知了什么,自己的嫌疑应该更大,为何要让一个嫌疑人去确定另一个嫌疑人的罪名? “怀瑾方才太过关注歌舞,不曾留心武田司令那里发生了什么,是怀瑾大意了。” 影佐的双眼看着前方一片虚无,他看得那样严肃与专注,让人怀疑在他前方是不是有一个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世界,少顷,他拍了拍手,门外齐刷刷跑进五六个晦国兵。 “将武田静夫司令带下去,即刻审,其他人带走隔离。” “影佐君!影佐君!这个我真是冤枉的!这不是我的东西啊!”武田至此才确定那纸确实不是自己的物件,他从来不将自己买卖情报的证据带在身上,即便是今天这样被猝不及防地带来,也不会出现让影佐决定抓起自己的东西,突然,他转向真纪,“说,你是受谁指使?为什么要诬陷我?” 真纪仿佛受了惊吓,瘫坐在地上,眼中流出两行泪来,“真纪一个小小的歌妓,为什么要生出这等事端?又哪里有什么人指使?” 她的眼泪不假,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如若能够救了怀瑾,拼出自己的命又如何?这样想着,泪便流了出来,好似是来自内心的一种解脱与快乐。 影佐看了她一眼,径自走了。 怀瑾是这几个人中最后一个被带出的,她撑着拐,行动实在不便,她想传达给真纪一个信号,即不要走出这个院子,她料想影佐这个老狐狸不至于这么轻易相信她,真纪也许会被监视。 她慢腾腾地走着,两名特务一左一右地挟持着她,几米的距离,她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她想破了脑袋,在这个时刻,稳妥比什么都重要,她知道,如果没有办法告诉她,就该放弃,毕竟,若是让敌人发现,先前真纪苦心的一场经营也就白搭了,而自己和她,恐怕只有死路一条,若不传给她,眼下还有一线生的希望。 她的拐棍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并不明显的一组节拍,她两步一个踉跄,最后终于出了门,离开了这间多事的屋子。 真纪依旧瘫坐在地上,目视着怀瑾那么一转身,消失在视线中,她的脑中不停回想着刚才那组“哒哒哒”的声音,眼泪在脸上决了堤,肆意横流。 她想到了最亲爱的哥哥,战争中死去的哥哥,想起自己每次提心吊胆地将他送走,欢天喜地地将他迎回,哥哥曾教过她一组摩尔斯电码,那是一个简单的字符:等。哥哥说,等的电码字符是as,就是这么一组哒哒哒的声音,哥哥的每封来信都会顽皮地附上:滴-答-滴滴滴,意思是让自己安心在家里等,哥哥说,只消静静地等,过好自己的生活,哥哥就会安然回来。 等-等-等。 怀瑾刚才在地上敲了三遍“等”。 她是想让自己安心地等,不要采取任何行动,而在这最后时刻,怀瑾拼命发出这样的信号,一定有她的原因,真纪哭得悲伤,怀瑾君,你一定没有想到,真纪听懂了,真纪唯一认识的摩尔斯电码便是“等”,真纪会在这里耐心地等,但你也一定要遵守诺言,平平安安地回来,哥哥,你也一定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你教我的这个“等”,真纪依旧记得并能派上用场。 武田静夫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审讯架上,由不得他疯子般地挣扎怒吼,这一套施刑的人看得多了,刚送进来的人大多如此,只消两个回合,这股牛劲也就没了。 影佐静静地坐在远处看着他,不动声色。 很快外面跑进一个人,对着影佐耳语:“影佐长官,真纪已经被全面监控了,您放心,绝对隐秘。” 影佐点了点头。 怀瑾独坐一间隔离室中,这是一个阴森森的房间,两扇狭窄的窗户被从外面用交叉的木条封住,而这窗户外面是一堵高高的围墙,将这房间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离开。 她坐在那里,竟有些颓然,这是她即便在被下毒被隔绝在山中也不曾有过的情绪,她想真纪这次是要败露了,那地图定然不是她所绘制,这些天她一定一直有机会接触到董知瑜或者马修,眼下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影佐又没有带走她,她一定还会想办法去通知他们。 而自己最后关头敲下的那组密码,也只是自我安慰吧,摩尔斯电码只有军中相关人员才能接触到,即便有人有接触,也得是个经常用它的人才能一听见就破译出,她对真纪能够识别出自己发出的信号不抱一丝希望。 自己就算在这里枯坐到死,就算被提了去各种刑具伺候,都无足挂齿,既然走上这条道路,便时时为这一刻准备着,但她最怕的是,哪天审讯室的门被打开,真纪或者董知瑜被押进来,这才是自己万千个噩梦中千万不想看到的一个,想到这里,那股颓然在她的身上越陷越深,竟似就要将她的双肩压垮了,怀瑾闭上眼睛,仿佛这阴暗的隔离室里依然有光刺痛她的双眸。 武田这会儿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说,他原本认为自己买卖情报的事情让影佐发现了,可谁知出了这么一档事情,他认定自己被人诬陷了,从影佐的一系列动作中他不难猜出,影佐在抓一个大间谍,而自己虽然为了物欲倒卖过情报,却怎么也不算做一个大间谍,那纸上究竟所绘何物他还没有搞明白,但他知道,那就是可以证明他是个大间谍的物证,眼下如果承认了自己买卖情报,不正顺水推舟将那个间谍的罪名也揽了来么! “武田司令,”负责审问的晦国人站在他身边一丝不苟地戴着白手套,“您是自己人,这审讯室里各式刑具的厉害您最清楚不过,我看,为了避免您受皮肉之苦,也省去我的麻烦,您现在就都招了吧。” “蠢货!那东西不是我的,你弄死我它还不是我的!为什么不把那个小娘们抓来审一审??” 影佐举手示意,两个彪形大汉上前将武田从审讯架上拆下,又给死死地按在一旁的一只造型奇特的椅子上,不一会儿工夫,武田的脑门、手腕、脚踝,都被一道金属牢牢固定住,武田知道,这就是电刑,自己曾亲眼目睹过很多次电刑的实施,被审问者在经受强大的电流穿透身体后往往大小便失禁,严重的也有瘫痪的。 一切准备就绪,审问人俯身向前,“武田司令,您现在如果跟我们合作,我们就会立即把您从这椅子上放出来,这是最后的机会。您是什么身份?做过哪些背叛天皇陛下的事情?” “我只有两个身份:天皇陛下的忠实子民,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身份,我是清白的,那东西不是我的,影佐君!”他突然有些失控,“影佐君!我们都中圈套了!那不是我的东西……” “嗞——”一阵强大的电流穿过武田的身体,惹得他剧烈颤抖起来,那没说完的话也生生随着电流蒸发了。 审问人再次俯下身,“武田,昭和十四年,也就是一九三九年十月,我们本来在长沙埋伏好了渝陪的第九军,他们是如何得到情报临时修改路线的?” 武田只觉大脑一片混沌,审问人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的,挣扎起了全部意识,终于听清了他的话,武田蠕动着半紫的嘴唇,“我说了……我……只有两个身份……天皇陛下的忠实子民……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 又一阵电流从他的五脏六腑穿过,伴随着“嗞嗞”声的,还有断断续续的水流声,膀胱中的尿液没了大脑的指挥,没了肌肉的控制,呼呼啦啦地涌了出来。 “武田!”审问人喝道,却不见椅子上的人有半点动静,他一筹莫展地望向远处的影佐,“这么不经事,晕过去了。” 影佐站了起来,“把他先拖下去,醒了继续审。” 第七十八章 龙井 门“吱”的一声被打开,怀瑾抬起头,凝眸望去,认出那是影佐的随身特警。 “怀参谋,请随我来。” 穿过回廊,被带至一道门前,特警敲了敲门,里面应了一声:“进来。” 打开门,只见影佐一个人坐在一间宽大的办公间中,特警敬了个礼便退出,影佐招呼道:“怀瑾君,请进。” 怀瑾关上门,拄着拐走到影佐对面的桌边。 “请坐,怀瑾君,让你受委屈了。” “影佐君,不存在委屈一说,配合您的工作是怀瑾的职责。” 门开了,楼里的秘书端进一杯茶水,怀瑾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口渴难耐,过去的这数不清的分秒小时里,她可谓绞尽了脑汁在整理,在想,想一条出路。 影佐的眼睛在镜片后眨了一眨,算是感谢,接着指指桌上的录音设备,“从现在开始,我要对我们的谈话进行录音。” 怀瑾颔首,“属下说过,配合调查工作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影佐“咔”的一声按下录音键,“怀瑾君,你知道这次把你们找来是为什么吗?” “属下不知。” “你的猜测是什么?” “也斗胆猜过,影佐君莫非是要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而您认为,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 “对也不对,只有你们几个人中的一个知道。” 怀瑾仿佛在重新思考这件事,不再接话。 影佐又开口道:“之前武田掉落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为什么那么敏感?” “并不知道是什么,但对武田司令比较在意,确切地说,我最近在调查他。” 一道寒光在影佐的镜片后一闪,“为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原本我想等有了确凿的证据再向上峰汇报,”怀瑾顿了顿,“近的我得从农历新年说起,那时侯我去了一趟沪都,受影佐君您之令去江湾与晴气庆胤中佐碰面,集结玄武以及晦军对华作战部将领,制定针对苏沪实验区乡镇的武装措施。” “不错。” “实际上那次去沪都,我还做了一件私事。” “什么事?” “找一个叫贺树强的人。” 影佐的镜片仿佛就要被后面射出的寒光击破,那本是一张终年不见喜忧的脸,此刻却难掩惊疑。 怀瑾并没有看他,“这个人是个小人物,想必影佐君您并未曾听说过,但若是说青帮,说杜月笙,您一定有所耳闻。” 影佐还稍稍有些缓不过神来,这种状态在他是极少发生的,他觉得怀瑾这就要说出一个惊天大秘密来,一个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秘密,半响才机械地答道:“沪都滩响当当的人物。” “没错,而经过我多方查证,才找出那个贺树强原来彼时就是青帮杜月笙的门下客,那一趟去沪都,我原是想亲手杀了他。” 影佐此时已不再做声,他知道怀瑾会把这个故事讲完。 怀瑾当然知道,审问的人若是沉默了,要么就是心中完全有数,等着被审问者自己出洋相,要么便是心中没了底,以退为进,而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想杀贺树强这句话,影佐内心一定是翻滚着种种惊疑和猜测,不知从何问起了。 “他既是青帮的人,我也不想和青帮正面冲突,于是便决定暗杀。那日我乔装成码头工人,跟着他去到江岸码头一座废弃的仓库前,我想这是动手的绝佳时机,谁知道突然窜出两个人,显然他们也跟我有着同样的想法,二话没说便掏出枪打穿了贺树强的脑袋,我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见他们将贺树强的尸体用麻袋捆好,里面放上石头,找了个地方就抛进了黄浦江。 这一切完成之后,我听见其中一个用晦语对另一个说:‘任务完成了。’没错,那是两个晦国人,原本,青帮是非颇多,贺树强被杀了不足为奇,可杀他的居然是晦国人,我就好奇了,便一路跟着他俩,想看看背后的指使者是谁。 结果我跟着他俩居然回到了江湾,当时我在心里就起疑了,莫非是之前与我在江湾开会商讨清乡武装的晦军对华作战部中的某位?记得当时已经很晚了,我躲在一截断墙后,心“怦怦”直跳,先我一步杀死贺树强的,究竟是谁? 结果我看到了武田静夫司令,他们三人先是说了一会儿话,想必是两个杀手在向他汇报,下一秒,武田司令掏出枪,将二人打死了。” 影佐此时已经惊骇非常,但心中仍存着众多疑问,只紧锁着眉看着怀瑾。 怀瑾慢慢呷了些茶水,“影佐君,那是正月初二,那一天,武田司令杀死这二人后,曾昭告大家,说这二人违犯军纪私自跑进沪都城喝酒赌博,险些透露了我们在江湾的计划,被他当场枪毙,以正军法,这件事情影佐君您只消稍一查问,便可应证。当时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有我知道,他们二人是被武田司令灭了口。” 武田在江湾时枪杀两名士兵是真,这件事影佐怎么查怀瑾都不怕,先前真纪的行为,怀瑾一个人呆在那间审讯室时曾反复思量,她断定真纪必是受了谁的指引,试图让武田静夫去做替死鬼,参透了这一层,她便里应外合,将矛头一齐指向武田,而她的证词必须严谨,经得起影佐这只老狐狸的推敲和查证才行。 “怀瑾君,你为什么要杀贺树强?”影佐片刻沉思之后,哑着嗓子问道。 “这便是我刚才所说的,说来话长,沪都的事是近的,远的,可就要说到我的身世,”怀瑾又呷了口茶,清洌洌的,是上好的龙井,香郁醇和,让人忘忧,“我本出生于燕州西郊的怀氏马场,旧国十三年,皖系军阀刁云峰带着副官贺树强来到马场,奸杀抢掠,害死了我怀氏一十八口,我的父母、兄长,无一幸免,当时我躲在仓房的草垛中,保住了性命,半夜贺树强的儿子找到我,欲行兽事,搏斗中我杀了他,放火烧了马场,可那个贺树强,却让他逃脱了,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他,为雪耻家仇。” 燕州,马场,燕州,马场,影佐的脑子里不停盘旋着冢本遗留下来的那句话,原来如此,那么,爱新觉罗韫瑾就是她了? “怀瑾君,你可曾有过其他姓名?” 怀瑾心中一惊,冢本和今井死后,她就一直担心影佐究竟有没有从二人那里听说过什么,如果听说了,又听到了多少,现在看来,这影佐知道的,仿佛不少。 “有,我曾用过爱新觉罗韫瑾这个名字,只因着我的父亲是前朝醇亲王亦譞的私生子,但我怀氏却从未被前朝皇室承认过。” 影佐脑中又是一个震动,“那么满洲国康德皇帝跟怀瑾君你的关系是?” “算起来,他是我的堂兄。” 影佐心中思忖,康德皇帝溥仪是他晦国的人,满洲国就是晦国设立的傀儡,怀瑾原来跟他们是沾亲带故…… “影佐君,回到之前您问我的问题,昨晚为何对武田掉落东西那么敏感,我本就因着贺树强的事对武田司令心生疑虑,昨晚他捡起那物什的时候,我扫到那似乎是一张地图,而我们之前在江湾的会议中,曾绘制出一张江沪实验区作战部署图,图上分布着碉堡炮楼、封锁沟、电网、武装营地等等,这可是我军一级机密,对外万不可泄露,按规定不得随身携带,所以昨晚看到时便问了一句。” 正说着,有人轻轻叩门,影佐停了录音,招呼来人进来。 “报告影佐长官,武田静夫醒了,在下按您的吩咐第一时间来向您汇报。” 第七十九章 洋槐花香 影佐祯昭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是刑讯晦国人。 对武田静夫的这一审,他从头一年便心存侥幸,他不希望是武田,他想不出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大晦国的军官背叛天皇,背叛国土,背叛天皇的子民,然而他的手头却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昭和十四年十月,晦军在长沙战场节节败退,最后总指挥冈村宁次不得不下令全线退却,蒋经纬的渝陪军获得湘北大捷,而在这之前,冈村本准备好了埋伏渝陪第九军,他们部署严密,原本胜券在握,万万没有想到,第九军却在行军途中临时改变了路线,逃过了此劫,从而全面扭转了那次长沙会战的战局。 这显然是晦军的埋伏计划泄露,影佐事后负责配合秘密调查,结果却发现,是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将情报秘密外泄,原本光凭这一条就可以将他抓起来治罪,可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影佐又从贺树强那里得知上层混进了代号“阙”的渝陪卧底,为免打草惊蛇,他按兵不动,如果他真是“阙”,定还会有其他的动作。 与此同时,如若“阙”不是武田静夫,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影佐将目光转向汪氏和晦军上层,经过几周的排查,他讲目光锁定在四个人身上。 汪氏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显博一生变化多端,他原本是赤空党的创始人之一,是赤空党一大的代表,后又追随玄武党,在蒋汪没有正式分家时,跟着蒋经纬也做过不少事,汪兆明在玄武城建立新政府后,他投靠了汪,而近两个月又暗中和渝陪蒋氏的人有来往,他的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影佐还不曾得知。 第七师师长施亚军原本是汪兆明在南通收编的一支队伍的领袖,头年夏天,晦军曾经出动十个联队进攻盐城新四军军部,当时施亚军让手下揣着十盒大炮台香烟连夜出城,这一举动遭到了晦军探子的怀疑,于是秘密跟随他的手下,却发现香烟出了晦占区后就转由值班的哨兵分发掉了,晦军探子曾扣住施亚军的手下,问他分发香烟的意图,对方说是慰问哨兵,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影佐却一直耿耿于怀。 至于怀瑾,和对武田静夫的矛盾态度一样,影佐不希望是她,甚至最不希望是她。怀瑾是当年韬国送去晦国士官学校的学员中,唯一的一位女学员,她生性沉静寡言,不动声色,然但凡出手又势在必得,这一点强过了许多男人,此人不卑不亢,思虑深远,从日本回来后曾为蒋氏政府做了两年事,后又逢汪兆明在玄武组建政府,她带着一个师来投靠汪氏,起初汪氏对她不了解,况且对启用一介女流也心存顾虑,还是影佐听闻此事,向汪兆明保举了怀瑾,她这才受到了重用。 也正是因为对“阙”的秘密排查,生性多疑的影佐发现,这一年来怀瑾收编的近十支武装队伍,大多都分布在晦统区和蒋氏统区的交界线上,还有两支队伍去向不明,后怀瑾曾报告,这两支队伍在交火中不幸失势,投靠了蒋氏。 这在时下混乱的蒋汪战场,外加日渐强势的赤空军不停滋扰的局势中,本也不为奇,然而就像冢本恕曾经凭嗅觉抓住怀瑾不放一样,这个女子,总也让影佐心生猜忌,与冢本不同的是,他不希望是她,然而仿佛越是不希望,那股猜忌便越是强烈。 这四人中,只有武田静夫让影佐抓到了证据,然而当初的那个证据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阙”,因此他才秘密请来了本*部铁腕人物冢本恕,放手让他去调查这四人…… 怀瑾今天的这番供述让影佐内心震荡不已,第一,他在想,之前对这个女子那股深深的猜忌,莫非是出于此人隐隐散发的神秘气息,而今天他才了解到,原来她是满清皇室后裔,这一点恰和冢本的遗物相照应,而农历新年期间在沪都,冢本密见他时,曾经提出自己的疑虑,贺树强死的时候,怀瑾为什么恰恰出现在沪都?这个疑虑怀瑾是不知道的,今天她的供述却解释了这一疑虑,严丝合缝;第二,他已经向晴气庆胤以及其他当时在江湾开会的军官致电询问了武田静夫枪杀两个士兵的事情,得到的回复和怀瑾叙述的情况吻合,武田的嫌疑已经大到即便自己不希望是他也无法再心存侥幸的程度,影佐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触摸到了真相,一个困扰了自己几个月的真相,他的内心怎能不震荡! 刑讯室中充满了血腥之气,武田静夫被牢牢地绑在刑架上,□□的上身已经血肉模糊,然而他却死死咬住不松口,他否认那张地图和自己的关系,否认自己是“阙”,就连长沙会战中向渝陪提供晦军偷袭情报这一桩影佐已经核实的事情,他也紧咬着不承认。 影佐的耐心仿佛就要被挑战到了极限。 刑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晦国女人踉踉跄跄地被推了进来,武田本低垂着头,他紧咬着牙床,有那么几次,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漠然飘到了这间刑讯室的天花板上,看着那具*历经磨难,那是一种解脱和释然,然而好景不长,总是有各种*的痛苦,又将他的灵魂拽回来,陪着*一起再去体验那一次又一次极致的痛。 然而他咬紧牙关,不依不挠,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承认,他甚至不想说话,从军的这些年,他不知亲眼见到多少人,因着这无法承受的*之痛,渐渐麻痹了意识被击垮,他对自己的灵魂说,请你一定坚持住,拜托了。 直到他听见了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然而那声音一直挥散不去,心里突然一个激灵,硬撑起脖子那么一看,果然,那是典子。 典子是他在沪都的相好,没想到影佐这只老狐狸速度这么快,短短两天便把她带来了玄武的这间审讯室,武田的灵魂又想要飘走,这一次,他希望他不要再飘回来了吧。 影佐在前方不远处的桌子旁坐下,今天他需要胜利,需要那个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他坐下时的那个姿态是势在必得的,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致命的弱点,而武田司令的弱点,就是一个“情”字,爱情,亲情。 怀瑾依旧静静地守在那间黝黯的隔离室中,她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全部能做的,剩下的,自从当年在城隍庙被瑜儿的一包糖炒栗子和银元救活,她就告诉自己,摒弃“听天由命”这个词,最不该放弃命运的,便是自己,然而这会儿坐在这间隔离室中,当她深信自己已经做了可以做的一切,她突然觉得,是该看造化了,真纪会不会出去找人从而败露,武田会不会严刑屈供,影佐会不会相信……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她坐在那里,脊背依旧端得笔直,一张沉静的脸却惨白如纸。 刘妈果然将怀瑾被影佐“请”去的消息成功告知了叶铭添和董知瑜。三月末本是四面东风、子规桑蚕的好时节,董知瑜从医院出来,木讷讷地坐在前廊的石阶上,她知道那两个特务正在不远处盯梢她,那就让他们盯吧,她坐在那里,看着不远处两株生得肆意的洋槐花树,她的眉拧着,好似心中长草了许多不解的问题,为什么槐花如此香甜?为什么春风如此凝滞?枝头那两只鸣叫着的,是什么鸟儿?她的怀瑾,是有危险了吗? 危险了吗?她的脑袋仿佛不灵光了,前几天那紧张的救援仿佛已将她透支殆尽,下一步该怎样?通知顾剑昌和董叔吗?她看着眼前的春光,春光明媚,却染不红她的脸颊,也醉不了她的眼眸。 典子被架在了武田对面的刑架上,干净净的和服无辜被退至腰间,露出本不该在这里露出的一切,她的哭叫和着武田愤恨的泪水将这间本已充斥着败死之气的刑讯室重新变得生动起来,武田突然嚎叫起来,之前的刑罚都没有让他如此失态。 “第九军的事是我泄了密!你们放了她!放了她!!” 影佐举手示意施刑人暂停,他走到武田身边,他的内心是舒畅的,镜片后的双眸却任然寒气逼人,“为什么向第九军泄密?” “钱!为了钱!!” “当初在江湾,为什么杀死了那两个士兵?” “他们触犯了军纪!去城中喝酒买乐!” 影佐背起手转身往回走,对面的施刑人拿起烧得正旺的蜡烛,倾斜着,一颗滚烫的烛油滴在典子胸前曾让武田流连忘返的某处娇柔红润上。 “放了她!放了她!!影佐祯昭!!”武田咆哮了起来,“为什么要逼我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 又一滴烛油,伴随着女人的哭叫,武田卯足了力气在刑架上挣扎着、吼叫着,竟不像是个被酷刑折磨了两天的人。 可那一时的回光返照一般的精力毕竟是要用尽的,此时他重新耷拉着头,整个身躯仿佛被抽干了骨骼精髓,蔫蔫地挂在刑架上,他的牙床不再被咬得“咯咯”作响,有那么一瞬,他竟呜咽出声,随即又归于沉默。 刑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特务手中捧着封电报,恭敬地放在影佐手中。 影佐默默地将电报读完,随即抬起头,“武田君,你的母亲武田伊织女士,现在独居于宿川原的山原村,我们刚刚找到她,她很是为你骄傲呢。” 武田的呜咽声重又响起,他想到宿川原那满地是雪的冬天,母亲的木屐踩在雪上,那声音再一次在他耳中回响,他刚出生,他的混蛋父亲就和别的女人私奔了,是母亲终生没有改嫁,一个人将他抚养成人,卖情报的钱,他基本全都寄回了家给母亲,他想在母亲有生之年好好孝敬她,如今影佐却已将毒手伸向了母亲。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悲哀过,只因当初起了贪念,而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悔改,到了今日的局面何尝不是他的报应,他没有哭过,无论是扮演何种光辉的角色,他都没有哭过,如今在这间审讯室里,面对着相好的女子和自己的灵魂,他却哭得像个丧家之犬。 “影佐,求你保我母亲安危,只告诉她我战死韬国,求你让她过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 “我答应你。”影佐说这句的时候,嘴唇都有些微微颤抖,只是没有人发觉。 武田静夫的枪决在两天后实施,那是一个四月初的周日清晨,玄武城的百姓还没来得及从被将至的梅雨季微微染湿的被窝中爬起来,那一声清脆的枪响,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关注,就连枝头的麻雀,都淡漠地懒得去理,这座城曾经的枪炮声已经麻木了一切生灵。 然而沉睡中的董知瑜却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身上的睡衣让一场莫名的汗水浸湿,在这样一个四月的清晨,她渐渐平息了呼吸,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 真纪也从榻榻米上倏地惊醒,她听到董家老宅窗外那棵老榆树上的喜鹊叫声,它们叫得那么欢畅,简直就要让人忘却一切而安心地愉悦了。 隔离室的门开了,丁家桥这座监牢的大门也开了,怀瑾架着拐走出去,刘妈带着司机在门口等她,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香甜的气息,怎么,才四天而已,槐花就已经开了吗? 第八十章 线衫 待到洋槐花落得满地是白,影佐早赶回了佳木斯,和外相松冈洋右一起乘上前往莫斯科的火车,董知瑜家的监听终究没有发现任何疑点,真纪也没有踏出那酒楼大院半步,街头巷尾那些鬼鬼祟祟的人总算可以回去继续吃喝嫖赌,而玄武城的百姓,则捧着小筐去院里院外收槐花,一大碗槐花就着颗鸡蛋一炒,也算一道时令美味。 怀瑾这天刚刚送走了任大夫,她的脚仍缠着支架绷带,由刘妈悉心调养着,总算从之前的磨难中渐渐恢复过来。她坐在书房中看着秘书早晨从丁家桥送来的文件纲领,房间斜对角的窗让刘妈打开了,丝丝春风夹杂着花草香气沁入鼻息,两只喜鹊在枝头孜孜不倦地斗着嘴儿,饶是有趣。 这文件讲的是前外交部长褚民谊访晦事宜,她的心思就那么顺水推舟地落到了董知瑜身上,算起来也近十天没有再见面,她将目光移到窗外翠绿的枝头上,人啊,就是这样无常,落入险境的时候祈祷只要对方平安活着就好,可一旦危险暂时过去就又觉得各自安好是不够的,还想要看看她,看她温柔的眸,微微拧起的眉,又想摸摸她,细瘦的鼻,薄嫩的唇,还想听她说说话,柔而细娑的声音,浅浅轻巧的笑…… 浅浅……轻巧的笑……这么想着,却好像这笑声就已经在耳畔回响,怀瑾将目光收回,正要嘲笑一下自己不靠谱的幻听,却迎上门边一张梨涡浅笑。 怀瑾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门边的人儿,殊不知自己此刻脸上绽出的笑意有多温柔醉人。 “怀参谋~”董知瑜轻且脆地唤了一声。 “刘妈让你买通了?她可一向衷心负责的。”怀瑾这么说着,嘴角却不觉扬了上去。 “刘妈啊,是买不通的,可她有眼力见儿。” “她有什么眼力见儿了?”怀瑾站起身。 “唉,你坐着,”董知瑜这才走进屋里,“她呀,知道你想见谁。”这最后一声,轻得让人都差点听不到。 怀瑾轻轻笑了,看着门边的人儿在这书房中的清晨向自己走来,春晖本娇媚,透过树影和窗便柔蓄了许多,白绒绒的一层,将她裹着,像一支待放的梨花。 她抬头看着她,迎着彼此的目光,那里有着太多的问题和情绪:你好吗?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受苦了吧?可想我?好想你,谢谢你,可以活着再见到你,真好。 可是她们又什么都说不出,只将彼此看着,这片刻寂静让董知瑜的心跳乱了节拍,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醉在怀瑾那对皓月般的眼眸中,她的眸为什么那么好看,敛着自己的心神,让人欣喜,让人娇怯,她不由垂下睫。 “你来了。”怀瑾却在她垂睫的瞬间,偏偏握上她的手,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截红绳和一只白润的小玉羊。 “嗯……”董知瑜脸上飞上一抹红,又很快退了下去,“你的脚……?”奇怪,刚才的伶牙俐齿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刚才任大夫来过,说再有两周就可以拆支架了。” “那可挺快……怀瑾,我听说影佐对你是客气的,是这样吗?” “他确实不曾刁难我,你放心。”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刘妈的脚步声,随即便听她问道:“怀参谋,我去买菜了,董小姐今天可留下吃午饭?” 董知瑜愣了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今天还有其他事吗?不如留下来?”怀瑾问道。 “嗯……”董知瑜点点头。 “刘妈,只管买些新鲜的鱼虾、蔬菜,董小姐爱吃河鲜。” “嗳,好嘞,那我先出去了。”刘妈应道。 脚步声又逐渐远去,董知瑜将脖子一缩,甜蜜蜜地笑着,“你怎知我爱吃河鲜?” “我算算,一共跟你吃过三次饭,猜的。” 才三顿饭就猜出自己爱吃河鲜,那她是不是早把自己看透了,想到这里,董知瑜不觉微微撅起嘴唇。 “怎么?猜错了?”怀瑾不禁哑笑。 “怎么会错,准准的,怀参谋,”不知为何,董知瑜爱拿这个头衔揶揄她,可旁人不知,最后大抵逗弄着自己,每说一声“怀参谋”,自己的心也跟着错跳一拍,稳了稳,眼中一闪,“对了,”说着低头从挎包里拿出一方包得精巧的物件,“给你的。” 怀瑾看着她,有些惊喜,随即接了过来,牛皮纸里面感觉是件软软的东西,仔细打开,一抹清新的湖水蓝,那是一件线衫。 将那线衫展开,大大方方的针法,只在领口别出心裁多钩织出两小截襟带。 “你钩的?” “嗯,试试看,是否合身。” “好。” 怀瑾本穿着件白衬衫和米驼色羊毛开衫,这便动手去解身上那件开衫的纽扣,纽扣煞是精致,拿同色同料的羊毛线裹着,在怀瑾的修长柔荑中渐次绽开,一颗,一颗…… 从颈下的雅致纤细往下,开衫渐渐紧绷,下一颗纽扣轻轻一拨便倏地弹开,董知瑜看着那粒扣子,好美。 怀瑾似是感觉到空气中那一蹙轻叹,停了手,时间也停滞了。 “我……去里边儿换好了给你看。”她指了指对面的盥洗室,声音微微喑哑。 “呃……好……”董知瑜答应着,却不曾挪动,她站在那张书桌台唯一的出口处。 “瑜儿……”怀瑾这一声,不知所谓。 空气中弥漫撕扯着一丝丝不曾有的曼妙感觉,不,也许曾经有过一次,可却让残酷现实勾起的悲痛唤醒,这一次,却好像醒不过来,不,是不想让它醒来,将会怎样? 董知瑜的手什么时候移到怀瑾身上,移到下一颗纽扣上,轻轻一拨…… 她的手莫名地微微发起抖来。 随即,自己的手便被一种微温轻轻裹住,那是怀瑾的手,接着,她的腰肢也被一种微温揽住,那是怀瑾的另一只手臂。 她的手继续往下,去解那些剩下的扣子,不知是谁的手带着谁的。 直到最后一颗被解开,董知瑜弯下腰,将自己的唇贴上怀瑾的,七颗纽扣已将那曼妙感觉累积推向皮肤末梢,推向魂魄深处,曼妙升腾成了一把温火,在身体里深入浅出。 唇齿间又萦绕着久违的香甜,她的舌裹住她的,由轻轻吸吮变为冲动的裹噬,脑中一阵阵电流漾过,整个世界都被抛之身后,她们的唇因着这冲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唇齿撕扯间,董知瑜褪去了怀瑾身上那件开衫,她的手不知该放向何处,她有一种疯狂的冲动,那冲动此刻就像一种本能一样支使着她,她想要继续去解开那件白衬衫的纽扣。 而怀瑾揽着董知瑜腰肢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越过春衫的短襟,抚在她裸.露的后腰皮肤上,仿佛也是一种本能,她轻而迷乱地抚着那寸寸柔肤。 微温的手指,渐而升温的皮肤……那股冲动终究赢了羞怯和理智,董知瑜的唇轻颤着滑向怀瑾的侧脸,滑向她的耳际…… 她在她的耳边不可扼制地呼出一口气,本是轻而柔,却在怀瑾的耳中放大成燃着的气流,她玉葱似的手指掠过怀瑾修长的颈,掠过她雅致的锁骨,落到领口的第一粒纽扣上。 怀瑾将她揽得更紧,她不知自己怎么了,这一切都超越了自己的认知和控制,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是想让手中的那一片柔滑嵌进自己的身体,与自己合二为一,是想让自己的身体融化在耳边燃着的气流中,与之共舞,是想化身两只自由的白鸟,掠过无数的岛屿与湖滨,于浪尖追逐缠绵…… 可她们终不是两只自由的白鸟,尚不是。 “瑜儿……”她捉住董知瑜的手,平复了一下呼吸,“瑜儿,让我试试这线衫。” 董知瑜的脸埋在怀瑾颈窝,对,线衫,线衫…… 怀瑾的指尖轻轻托起董知瑜那一张娇柔如三月梨花的小脸,不,这会儿那梨蕊染上了一抹暧昧的暖晕,平添一丝娇艳。 可她那一双眸,还未从刚才的迷乱中清醒过来,怀瑾看着她散乱无辜的眼眸,心生疼惜,她的手指又掠上她细瘦的鼻梁,“瑜儿……” “嗯?”董知瑜这才回过神来,她的双眸渐渐聚起焦,看着眼前怀瑾那双动情的美目,层层叠叠,爱与惋惜在里面缓缓流淌。 她的身体离开怀瑾的,给她一些空间,怀瑾拿起那被冷落的线衫,仔细穿在身上,整理了一下,扶着桌台慢慢站起身来,“好看吗?” 董知瑜微微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高挑的人儿,她极少会穿颜色鲜艳的衣物,这汪湖蓝,衬着满屋的春晖和她绝美不俗的脸庞,让人眼前一亮,心情也随之明媚起来。 她上前帮怀瑾领口的襟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好看,比我想象的还好看。” “我去照一照。”怀瑾的语气中透出不曾有的俏皮,随即便架着拐,在董知瑜的搀扶下走近盥洗室,那里有一面镜子。 怀瑾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线衫就这么不松不紧,妥妥帖帖地穿在自己身上,她从镜子中捉到董知瑜的一双眸,“谢谢你,”她的眼中满是柔情,让这一句谢并不显得客气与生分,“这织了多久?” “断断续续有两个月吧,前几天我的住所被监听,每天晚上便安静地钩线衫。”她想说,她把所有的担忧和思念都钩进了这件线衫,可并没有说出口。 “所以这一针一线都是你的心,不舍得穿。” “不穿,岂不是辜负了我的心,”董知瑜笑了笑,“怀瑾,那几天我好怕。” 怀瑾的笑意在唇角凝住,“瑜儿,我也怕,我怕再见不到你。” “我宁可再见不到你,只要你好好活着。” 怀瑾的眼中涌上一股潮水,她偏过头,待潮水褪尽,转身将董知瑜揽进怀中,“那两天坐在那间隔离室里,我想了很多,除了理清这前前后后的事情,想办法脱离危险,我还在想,生命、家国、爱情,究竟孰轻孰重。” “那么你想的结果呢?” 怀瑾顿了一下,“其实在经历了死亡的考验后,你对很多事情的观点和想法都会不同,我本是早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这一次却不同。” “嗯?如何不同?” “以前在我的字典里,并没有‘爱情’。” 怀瑾没有再说下去,董知瑜也没有去追问这三个词的排序,她想,怀瑾也许终有一天会用行动告诉自己。 “对了,我昨天和老傅碰了个头。” “他怎么说?” “你这次成功搭救了我的生命,段雨农那边很是赏识,要表彰你在‘歌阙行动’中的杰出表现,”怀瑾眼中漾着骄傲与宠爱,“我给你透露一下,过两天渝陪会来一位秘密特派员,专门来给你授奖,至于是什么奖章,到时你便会知。” 董知瑜淡淡地笑了,她更关心的是组织指派的“彼岸借花”行动,救出怀瑾是一部分,策反她,才是挑战。 “瑜儿,有一件事,我在隔离室唯一没有想明白的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嗯?你说。”董知瑜心中一动,竟有些紧张。 “那张地图,想必是你交予真纪的,然后再由真纪伺机‘栽赃’武田静夫。” “没错。” 听到董知瑜的肯定,怀瑾心中“咯噔”一下。 第八十一章 勋章 那两日怀瑾在隔离室中理顺这盘局,真纪是受了董知瑜委托将罪责转移给武田,这一点她在当晚影佐设宴时就已看出,当时真纪指出武田掉落了物件,武田稀里糊涂就要揣进兜里,真纪在那一瞬间的焦急便让一旁的怀瑾霎时参透,可她不明白的是,武田是董知瑜事先确定的目标,还是真纪当时盲设的目标。 怀瑾认为,这件事情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董知瑜画好了图交给真纪,并让她伺机转移给一个人,而这个机遇必然是要巧,巧到可以引起影佐的注意,至于这个人是谁,也许是任何一个人,也许是加了一定条件,例如,这个人当晚在剧院中,具有暗杀的条件。 第二种可能便是,董知瑜是认准了武田这个目标。可为什么是武田?董知瑜的工作和武田静夫毫无瓜葛,若说是想找一个当晚在剧院的晦*官,影佐每天在那里见很多晦*官,为什么是武田? 对于第一种可能,怀瑾并不倾向,影佐是何等狡猾之人,随便找个人去抵罪,怎能让他相信?恐怕不但不信,调查起来还会将祸引到真纪身上,从而引到背后所有人身上,董知瑜的脑袋何至于如此简单?若是第二种可能……怀瑾当时脑中一个闪念,随即后背都因为这个闪念而凉风飕飕,那晚影佐设宴招待了四人,这四人都是被不客气地请来,她知道这是“阙”的嫌疑人名单,难道,董知瑜知道这名单?她是如何知道的? 自从贺树强投靠影佐,告诉他“阙”的存在,随后影佐调来冢本恕秘查此事,渝陪那边就在竭力调查影佐的名单究竟是什么样的,然而却一直没有能够得到这个情报,董知瑜是渝陪玄统司的人,她如何知晓? 她怀瑾是间谍,身上肩负着委座亲派的任务与无保留的信任,心里有了疑问她就想要搞清楚,哪怕对方是董知瑜。 然而该怎样搞清楚,这个问题在确定大家安全后便不时敲击着她的心房,她问自己,若对方不是董知瑜,她会怎样去搞清楚? 直到今天董知瑜在她的眼前,曾有那么一瞬,她想就这样下去吧,这个问题稀里糊涂地过去,她不想搞清楚,对方奋不顾身救了自己的命,这总是真的,自己对她的爱与怜,也是真的。 然而刚才说话说到了渝陪,说到了“歌阙行动”,她忽而明白,肩负的使命是不会让她就这么过去的,她要问一问眼前的这个人儿。 该如何问?她选择将重心放在是否是由董知瑜交予真纪,后半句才提到武田静夫,当然,她不会将自己的猜测和盘说出,去问她“你是事先挑好了武田吗?”因为,对方也许压根没想到自己还会猜测真纪是盲选。 这便是当事人的先入为主心理,对方如果没有像她那样仔细琢磨考量过,必然落入圈套。 没想董知瑜确实承认了。 如果当时董知瑜说,她并没有告诉真纪“栽赃”给谁,她是会相信的,然而董知瑜承认了。 怀瑾微微笑了,“我就知道是你绘了图给真纪的,瑜儿,你又救了我的命,”她说这句时,心中有些不可言传的酸怅,“你又是怎样想到,找武田这个替罪羊的?” 董知瑜听了前半句,本还漾着甜蜜,可再听这个问题,心中骇然,脸上差点就变了颜色,前一段时间只急着救人,没想这儿出了一个漏子,且让怀瑾抓住了。 “这个……”她的大脑飞速旋转,“那时候我和真纪曾在金桂旅馆的一个房间中定时见面,商讨搭救你的计策,她曾说过,在一次秘密宴谈中听到影佐向冢本恕提起,武田静夫是他的一个怀疑目标,有了影佐的怀疑,再加上他那晚在新都剧院,我便认定他是最佳人选。” 怀瑾也在脑中紧紧抓住董知瑜的每一个字,若说是真纪偷听到并告诉了她,也不是不可能,她觉得内心放松了一些,这些天隐隐困扰她的疑虑这才稍稍放下,毕竟,她是不愿意去怀疑董知瑜的,这念头想想都可怕。 三天后,董知瑜在新都会馆一处僻静的房间接受了渝陪特派员主持的一场领绶仪式,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副没有镶框的孙中山相,这是特派员冒险带过来的,董知瑜被授予四等“云麾勋章”,并配以少尉军衔,这“云麾勋章”分九等,各个等级有相应的军衔要求,所以董知瑜这次出色的出卒保马行动,可谓受到上方极高的赏识嘉奖。 而安平方面,由于顾剑昌这个联络站这一次出色完成了保护施亚军的任务,袁克强同志对全站提出嘉奖,“墨剑”顾剑昌和“彼岸”董知瑜获二等“红旗奖章”,董旬获三等“红旗奖章”,另外对于这次行动中出力的小石头,组织表示,由董旬同志继续观望栽培,如本人有进步要求,可吸收进来。另外,整个联络站应继续努力,在玄武地区积极配合施亚军同志的潜伏。 “知瑜同志,对于怀瑾的策反,你接下来有什么想法?”宣布完奖赏决定,顾剑昌问董知瑜。 “顾叔,怀瑾是一个心思十分缜密的人,她曾对我如何知晓‘阙’的怀疑人提出疑问,幸而当时我反应过来圆了过去,对她的策反只能慢慢渗透,哪怕是稍稍急了半步,恐怕她都会有所察觉。” 顾剑昌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我们最怕的,是小同志容易犯急功近利的毛病,”说着望了眼董旬,后者也点点头,“这‘慢慢渗透’说得极好,你和她接触机会比较多,看看她有什么软肋,找到突破口。” “嗯……”董知瑜口中答应着,心中泛起阵阵涟漪,怀瑾有什么软肋?她的怀瑾有什么软肋?名、誉、财?在她都是浮云,亲人?一把大火烧尽了,生死?她若在乎生死,不如留在渝陪,甚至去伪满投靠堂兄溥仪去……她的牵挂,无非是养父的恩情,无非是国之存亡,无非是……自己。 “知瑜,”顾剑昌慢慢吐出一口烟,“怀瑾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我所用,就是最得力的战友,但若不能,则是最危险的敌人啊。” 董知瑜抬头看着顾剑昌,萦绕着他的白色烟雾就像数九寒天里呵出的冰冷白雾。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在策反的过程中不幸败露了身份,而她又固不可彻,为了你的安全,为了我们整条线的安全,不能让她有任何做出下一步行动的机会……”顾剑昌说到这里,挥手一斩,不容置疑。 董知瑜有些发懵,自从冒出策反怀瑾的念头开始,她在内心总是有信心的,并未仔细想过,若是策反失败要怎样,就算失败了,她也没有想过怀瑾会成为一个对自己和联络站构成威胁的人,她的怀瑾,怎可能不答应自己?又怎能伤害自己? 从一开始接触到现在,她有什么没有答应自己的?上方说“阙”的身份暂时保密,可因为她的一包三民香烟,怀瑾暴露给了自己;怀瑾说不允许营救慰安妇,可终究她还是出现了;她那么严厉地批评自己将接头信号写在书里,却也想办法去了;她说不可以和自己去姑姑家,还是随着自己去了;她说喜欢自己,这种喜欢,自己希望是哪种,便是哪种…… 她怎可能不答应自己? 董知瑜默默地低下头,不成,定要让她答应了才是。 走出顾家汤包铺子,最后一抹晚霞尚在,可大约也是转瞬即逝,街上行人少了起来,这个钟点大多干完了活儿在家生火做饭了,人力车夫们也掂着白天干活挣到的一摞摞白纸似的伪钞,去找最便宜的馒头摊子填补肚皮了,再过一两个钟头,夜生活又要开始,总还有醉生梦死的人,让他们还可以挣到一周一小顿的体己猪头肉钱。 刚出沙塘巷,便听到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和这傍晚的萧索很是不搭,董知瑜循声望去,斜对面那条小街里,几个混混模样的人骂骂咧咧的,有的人手上还操着棍子之类的家伙,再看了看,原来地上角落里缩着一个男子,而这几个人明摆着是针对他。 混混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有两个还不忘往地上使劲啐了一口,街口三三两两看热闹的百姓这会儿都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是继续留下来看还是也走了算了,一半是因着好奇,一半毕竟也有些同情之心,可同情在他们着实是一种奢侈的情感,除了不痛不痒地可怜一下,也做不了什么,这么一想,这三三两两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董知瑜远远望去,地上缩着的那个男子却有几分熟悉,她又走近了去,见那人挣扎着想起来,可大约伤势过重,好不容易歪歪斜斜地坐起来,又靠在墙上蔫了,这么一来那张脸倒是看得清楚,眼睛已经肿成一条缝,周围淤紫不堪,鼻子周围一直到嘴唇全是血,已经辨不出哪儿是哪儿,即便如此董知瑜还是给认了出来,大步走了上去,“徐师傅,你怎么样了?” 第八十二章 小说集 那边徐根宝吃力地撑开淤肿的眼睛,瞅了一眼眼前的人,就这么一个动作,疼得他直咧嘴,“董……董小姐……” 董知瑜看他伤得不轻,讲起话来嘴巴里含混不清的全是血,赶紧掏出手帕便给他擦脸边问:“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去医院。” 徐根宝屏着气,然后往旁边啐出一口血,嘴里这才清爽了些,“董小姐……小心我……我弄脏了你衣裳。” 董知瑜蹙着眉,心想这人可真好玩,都这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边伸手去搀扶他,“来,我扶你起来。” 徐根宝挣扎了两下,想要爬起来,却是徒劳。 董知瑜咬着下唇,这可真是棘手,忽而有了主意,“徐师傅你稍等。” 说完便跑到大路上,找到一个刚刚填补完肚子的车夫,把他带了过来,和车夫一起把徐根宝弄上了人力车,自己也坐了上去,直奔医院跑去。 到了医院,大夫初步诊断是皮外伤和肩膀脱臼,留院待查一天,看是否有内伤。 全部安顿好已经有七八点钟光景,董知瑜坐在病床边,徐根宝此时已经被拾掇干净,靠在床上输着液。 “董小姐,今天多亏了你,你看这让我怎么……”徐根宝说到这里,喉头哽了一下,缓了缓,“今天董小姐帮我垫补的医药费用,我回头就还你。” 董知瑜摇了摇头,“徐师傅,这时候还提什么医药费用,我手头上也不差这些,”想了想,“那些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你下如此狠手?徐师傅方便告诉我吗?” 徐根宝脸上显出些痛苦的神色,“唉!”这么一声长叹之后,半天没有声音。 “噢,没事没事,不说这个了。”董知瑜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唐突。 徐根宝摆摆手,“不是不是,我这只是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扁了扁嘴,“这要说到鬼子……”徐根宝说到这两字,自觉触了忌讳,吓得噤声了,眼珠在淤肿的眼皮中转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在听,这才又开腔了,“这要说到皇军三七年进城时了,那时候多乱,董小姐你那两年不在玄武你大概不晓得……我家当时在莲花桥跟人租了一爿铺子修复古董,这是祖传的手艺,皇军进城后瞧上我家这铺子,把东西全抢跑了,那时候能保住命都是福大命大了,谁还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东西都老老实实给了,命倒是保住了。后来皇军消停了,玄武一霸丘老大来跟我要东西,他要的,是他之前送来的一个瓶子,我说都让皇军拿去了,他就让我赔钱,那瓶子是慈禧太后那儿传出来的,确实值两个钱,但他开口跟我要五根小黄鱼,哪里值那么多啊?我又从哪里弄那么多钱?” “后来呢?” “后来丘老大派人霸占了我们家的房院,我老爹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很快就……没了,唉!家里就还剩我和老娘,本来还有个姐姐,早就嫁到北方去了。也怪我,年轻的时候没跟我老爹好好学手艺,他一走,我想要重操旧业也没个本事,老娘又常年病着,这不学了开车,七弯八绕托了关系,在外交部开车,糊口饭碗。” “那今天打你的是丘老大的人?” “可不是么。” “不是霸了你家房舍了,作何还要欺负你?” “说是不够,让我再交一根小黄鱼,你说这……以为我们在政府当车夫的也每天有人给送金条吗?这都一年了,自打我谋上这差事,就常常来滋扰,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啊。”徐根宝叹道。 “真是孽债。”董知瑜锁着眉。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徐根宝重重地叹了口气,“哎,董小姐,天不早了,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早些回去才是啊。” 董知瑜点点头,“徐师傅家里就只有一位老母亲了吗?今天你不能回去,要不我去跟她打个招呼吧。” “那可使不得,怎么好再劳烦董小姐。” “无碍,医院门口多的是黄包车,我找一辆送我便是。” 董知瑜跟徐根宝要了门牌地址,买了些吃的包好,给徐根宝的老母亲送了去。第二日一早又赶去医院,得知可以出院了,便又帮着他,办好了手续,直送他出了医院,看着他千恩万谢地走了。 从医院出来,空气里湿漉漉的,细细的雨雾,看不着,却柔柔地包裹在周身,董知瑜撑了把油纸伞往怀瑾家走去,她住的地方并不太远,十几二十分钟便走到。 见到怀瑾,再有不到十天就可以拆绷带和支架,总算是要解放了。 “到时我们去玄武湖划船可好?”董知瑜声音中难掩喜悦。 “东西拆了,恐怕还得一周才能正常走路,肌肉都萎缩了,”怀瑾捻下董知瑜头发上粘着的一团飞絮,指尖触到微湿的发丝,“下雨了么?” “春雨润物细无声呐,”董知瑜也伸手拨了拨自己的头发,“那就等你可以正常走了,咱们再去!” “好。”怀瑾笑道。 “对了,我这两日可遇到件气人的事。” “怎么了?” 董知瑜便将徐根宝的事给怀瑾说了一遍,说完拧着眉,嘴巴也赌气似的稍稍撅了起来。 “市井恶霸,一旦招惹上了便如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甩不掉,你知道的是徐根宝,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个张根宝、李根宝。不过这丘老大又是什么来头?和晦国人有染吗?” “这倒不知道了,没听说过这么个名号。我们可以帮帮他吗?” 怀瑾沉思片刻,“这个徐根宝,你有多熟?” “倒也不是特别熟,只是感到有缘。当初我刚回来玄武,是他接的我,后来去接美国的古董商,也是他,就是他跟我说了慰安营的事……而且他也是老乡,感觉心眼儿不坏,他跟我说话,几次都说漏了嘴,感觉对晦国人很是憎恨,若不是家中真的有困难,估计也不会给汪伪政府开车。” “嗯……既然你帮了人家,”怀瑾轻轻一笑,“倒是可以帮到底,改天我打听打听。” “好~怀参谋万岁~”董知瑜笑道。 怀瑾斜睨了她一眼,转身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两本书,“你上次带来的书,我看完了。” “这么快,”董知瑜接了过来,那是一本莫泊桑小说集和一本欧亨利小说集,“有什么感想?” 怀瑾看着她,那目光有些捉摸不透,“你划出的部分,我仔细看了,底层人民的疾苦和统治阶级的残酷,嗯?” “是,你看那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哪怕是羊脂球一样的人,却是可以有着高洁的灵魂,而相反,那些地位‘高尚’的有钱人又怎样呢?腐朽、虚伪、贪婪……而恰恰是这样一群人操纵着国家机器,所谓的资本主义文明,真是让人担忧。” “换作小人物去操纵国家,就不一样了吗?小人物变成大人物的一天,你怎么可以保证,他们不会也变得腐朽、虚伪、贪婪?” “也许,他们需要一种更为进步的思想去指导行为,去指导整个社会的运作。” “更为进步的思想?”怀瑾挑起眉。 “也许,怀瑾,也许这个世上会有一条路,指导我们走向独立和富强,走向光明和自由,没有底层人民,没有市井恶霸,没有剥削阶级……到那一天,我们可以像一双白鸟,悲哀不再来临,自由弄舞浪尖。” “这条路国父已经为我们指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节制资本,瑜儿,可不要忘了你当初的宣誓,我们每一个玄武党人的誓言。” “……没有忘,怀瑾,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好一个天下为公,大同世界,”怀瑾看着董知瑜的眼睛,琥珀般的剔透,那里闪着一股热情,一股飘渺而不属于这间书房的热情,那种热情让怀瑾心中一紧,她仿佛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眼眸,这种在她看来像是着了魔道的眼眸,闪着异教徒式的光彩,“瑜儿,你太年轻,万不能接触了旁门左道,扰了心智。” 董知瑜看着她,先是有些心痛,眼前的人儿,自己的爱人,为什么执迷不悟地要将那条路走到黑,顾剑昌的警告还在耳畔回响,怎么能?怎么能走到那一步?不会的,她一定会把怀瑾争取回来,这不还有时间么,想到这里,她冲怀瑾甜甜地笑了。 两日后怀瑾去了趟丁家桥,有一个会议得亲自参与,另外她也没忘记徐根宝的事,趁此机会去警务科打听一二。 事情都办妥了,正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往下走,却听见一楼传来一阵嘈杂响动,这楼里平日里肃穆安静,什么时候闹过这样的动静,怀瑾下意识地扶上腰间那把手枪,边继续往下走,边观察动静,等走下台阶,正好一个同事慌慌张张欲往楼上跑,经过怀瑾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怀瑾问道。 “怀……怀参谋!”那人大口喘着气,“不得了了,发现一个潜伏的女赤空党,就在我们政府工作的,刚特高课抓她呢,好家伙反应倒快,一看来人了撒腿就跑,结果前面又被堵上了,这个女赤空真是拼命了,立马就吞了不知哪儿来的毒药,不到一分钟就倒下了!” 第八十三章 姑姑 怀瑾莫名地心下一惊,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侵袭全身,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已经站在了大厅中央,前方地面上有一团藏青色,那是政府里文官的制服,看不清脸,半长的黑发散在脑后,周围站着一批荷枪的特高课警卫,这会儿一排黑漆漆的枪口一齐对准地上的人,仿佛她还会跳将起来置人于死地。 一个警卫端着枪走了出来,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慢慢在女赤空的头边蹲下,刚才的嘈杂声渐渐平息,警卫一手保持着端枪的姿势,一手缓缓向她的头部伸去…… 空气在怀瑾面前结成了一张弓,弓弦缓缓被拉开,越拉越紧,军帽下隐隐渗出一层汗来。 “怀参谋……”身后传来小小的一声呼唤,柔柔脆脆。 这么轻的三个字却仿佛击中了怀瑾,她猛地一转身,逆光中站着那个人儿,着一身藏青制服,半长的头发,一双眸就那样看着自己,剔透的后面涌动着复杂的暗流,疑惑、悲怆、恐惧……太复杂,反而澄澈。 弓弦瞬间复位、消失,怀瑾看着她,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眼中难掩的是庆幸,是劫后余生,是慰藉,是一颗落回原位的心,那起落太过剧烈,以至于她的眼圈也微微发红起来。 董知瑜看进她的眼睛,半响,她走过去捡起楼梯旁地面上怀瑾不知什么时候扔下的拐,递到怀瑾手中,“怀参谋,当心脚伤。” 大厅中的人都往女赤空党那里围了过去,随即又让警卫拦在一边。 怀瑾稳下心神,扶着拐走到一边,“瑜儿,前两日你说的那位徐师傅的事情,我今天打听了一下,那丘老大这两年一直在拿财物打点宪兵队的人,他只是抱上了宪兵队大腿,才敢这么嚣张。” “原来如此,那这事好办吗?” “应该没问题,我让叶铭添去打个招呼。” “好,”董知瑜微微笑道,“这事如果解决了,徐师傅和他母亲也可以安生过日子了。” 怀瑾看着她,“瑜儿,有些事情我可以帮忙解决,有些,即便是我,也无能为力。” 笑容在董知瑜脸上消散开,又重新会聚了来,“嗯,我知道。” 待怀瑾腿上的重负终可以拆下,董知瑜早早过来陪她候着,眼看就进入五月,衣服也越穿越薄。 “幸好可以拆了,这天一天比一天热,再不拆可真受罪。”董知瑜将剥好的一颗枇杷递给怀瑾。 “可不是么,常常痒得钻心,又不能抓挠。” 说着话,任之行也到了,拆支架也不算什么大工程,十分钟便好,董知瑜盯着那剥出的一截长腿,本就细白,这两月不见天日,更是无暇。 “这会儿看着好生奇怪,”怀瑾说着,揽起另一只裤腿,这么一比较,“萎缩得很明显。” 董知瑜一看,可不是怎么的,那条病腿着实比另一条细了一圈,可是……两只都是长长直直,骨骼清丽,线条优美,好想伸出手去摸一摸。 “肌肉萎缩,”任之行笑着说,“多锻炼,很快就会痊愈。” “来,走走看。”董知瑜说着去搀扶她。 怀瑾站了起来,可那一条腿还是使不上劲,像踩在棉花上一般,一着力内里还酸酸麻麻的,“任大夫,一周可会好透?” “一周到十天吧,头两天不要走太多路,让身边的人稍稍扶着点,之后可以渐渐增加走动距离,有什么问题及时找我。”任之行边交代边收拾着医疗箱。 送走了任之行,董知瑜扶着怀瑾下楼,刘妈在厨房准备晚饭。 “怀瑾,昨天徐师傅找到我,说丘老大亲自去给他赔罪了。” “哦?”怀瑾挑起一侧眉。 “嗯,还保证把之前霸占的房舍还给他,徐师傅可是千恩万谢,问我究竟是托了哪位神仙帮了他,将来去庙里磕头也好给上柱高香。”董知瑜掩着嘴笑了起来。 “这人也真有意思,幸好遇到你,你啊,就是个菩萨心肠。” “我有菩萨的心,也没菩萨的法力啊,我给他说了,是你派人去打了招呼,都是举手之劳,他听了就非要哪天带着老母来登门致谢。” “使不得,哪里费了我什么事,你转告他今后好好孝敬老母亲,好好过生活便是,”怀瑾想了想,“话说回来,将来我们胜利了,这些给汪兆明做事的人恐怕不得什么好结果。” “嗯……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想到这层,平日里身边的同僚,像周碧青他们,将来免不了要给戴上汉奸的帽子,这些人是糊涂了些,可本质里不坏,哪里是想卖国的,很多也都是环境所迫,才吃上了这碗饭。” “乱世之悲。”怀瑾便也只有摇头。 沉默了一会儿,董知瑜突然想起一茬来,“对了,姑姑来信,让我近期回去一趟呢。” “哦?知道是为什么吗?” “信中没有细说,只是告知身体都无恙,让我不要担心,但让我抽空尽早回去一趟。” “想好了哪天动身吗?” “初步定在下个礼拜天,明儿我去跟部里请三日的假期,若是准了就这么定下来。” 怀瑾想了想,“瑜儿,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但以你我的身份,我不方便陪你一同去沪都,让叶铭添和你一道儿吧,合情合理,我也放心。” “不要!他见了姑姑,我怎么说!” “该怎么说怎么说,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他合适。” “我一个人便可,无需陪同。” “最近沪都那边又乱了起来,铁路上也时常有赤空的游击队埋伏搞破坏,不行,让他陪着,我才能安心,如今这种时局,还有哪个姑娘家独自搭火车出远门?” 董知瑜想了想,姑姑信中的确是说让自己找个陪同,若是找不到便让姑父来接,但她不想这么麻烦姑父,才决定瞒着姑姑单独回去,“那……我找马修陪我一道。” “不成,马修上次参与了对我的救援,你不可以再和他多接触,记住,你的身后说不定就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你,寻找蛛丝马迹,你与我,分分秒秒都是在刀尖上行走,万不可大意,”怀瑾说着瞥了董知瑜一眼,“况且,为何又宁愿与马修一同而不是叶铭添,他俩的区别在哪里?” 董知瑜嘟着嘴,半响才冒出一句:“姓叶的对我……毛手毛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怀瑾这才反应过来,心中霎时恨起自己的大意,刚才一番思索完全是公事公办,却没有想到这一层,愧意袭来,轻轻将董知瑜揽入怀中,“对不起,是我没有体谅你……” 怀瑾一道歉,董知瑜反而也想通了,“怀瑾,是我不对,你的考虑是合理的,叶铭添的确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我说找马修,着实犯了谍报人员的大忌,况且,我们俩若不是……若不是私人的关系,你是上级,我不可说不。” 怀瑾一时无从答起,她想要叶铭添跟着董知瑜一起,除了从安全角度出发,自己也另有考虑,她的心中对董知瑜有一层晦暗不清的猜测,这些天来,她常常想把这层让人打颤的猜测抛之脑后,可那天看到那个女赤空党的死,那样残酷,她的心都抽了起来,晦暗原来是自欺欺人,其实心中大概明白这猜测是什么吧,可她还没想好如何处理这层猜测,事实上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如今董知瑜突然要离开玄武,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得找个自己人跟着她,她要盯着她,保护她,她不希望有一天那个服药拒捕的人……是董知瑜。 “瑜儿……我知道他会让你烦心,也知道一直在委屈你,是我对你不起。” “怀瑾,”董知瑜抬头朝她莞尔一笑,“那我记你一帐,将来补偿与我便是。” 第八十四章 手帕 叶铭添的肩伤恢复得很快,毕竟年轻,又受过正规军队训练,更重要的是,养伤期间有董知瑜常常前往探望,那可是最好的一剂良药。 等到董知瑜找他一起前去沪都,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飞起来了,去沪都便意味着要见董知瑜的长辈,而见她的长辈则意味着……简直美不自胜。 更让他感到顺心的是,怀瑾很爽快便答应了他的申假,并嘱咐他照顾好董知瑜,一时高兴,叶铭添不觉飘飘然。 “怀参谋,您说学生此趟前去沪都,给知瑜的家人带些什么礼物为好?” 怀瑾本伏案看材料,听到这么一个问题,不禁抬眸,瞬时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又将目光落回面前的材料上,“这个,要看董翻译的意思。” “她……”叶铭添挠一挠头,“她都没说啥……真让学生捉摸不透……” “呃,”怀瑾一时不忍,“还是路上安全最重要吧。” “嗯……唉,怀参谋,她就直接跟学生说,最近铁道上不安全,问学生愿不愿意陪她回一趟沪都,说家中有急事……您说她这是害羞还是怎么?” “咳,也许吧,呃,铭添,就带些寻常的见面礼就是了,不用这么紧张,毕竟现在的局势......” “嗳,是,是。”叶铭添又是挠头。 “沪都那边局势复杂,你这趟前去,私事办好,于公,帮我个忙如何?” “怀参谋,您的事比私事重要。” “你在那边,若是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管先跟我汇报。” 叶铭添想了想,“学生遵命!” 到董知瑜和叶铭添上火车的那天,怀瑾的腿脚也已经痊愈,那是个礼拜天,傍晚的时候参谋总部相约去董家老宅改建的酒楼一聚,问起怀瑾,她欣然应允,这么些日子,她的心里压着一件事,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 春末夏初的庭院里夹杂着花香和香粉的气息,这味道愈是靠近艺妓们居住的那层楼就愈加明显。怀瑾摸到真纪的卧房,轻轻扣了扣门板。 “哪位?”里面传来清脆礼貌的一声。 “真纪姑娘。”怀瑾凝着气,小声唤道。 里面先是陡然的安静,随即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小跑声,紧接着门被拉开,真纪的脸出现在那里。 真纪的一双眼眸先是将怀瑾看了一会儿,眼中,甚至整张脸,都闪着一种光彩,很难想象那样激烈而复杂的一种情感会从这个乖巧可人的女子身上发出,接着她像突然醒了过来,赶紧将进口让出来,“请进!”这一声轻得像要化掉。 怀瑾向两边看了看,走近门去,随手将门拉合上,刚转回身,真纪便已将她抱住。 “怀瑾君,怀瑾君,”真纪整个人紧紧贴着她,像是怕把她弄丢了,她的两只手臂奋力地揽住怀瑾的颈项,个头比怀瑾矮了足足一头的她,就这样将脸牢牢贴在怀瑾颈窝,“怀瑾君,你总算来了,你没事了,真纪好是开心呐。” 怀瑾一时愣在原地,她的一只手还未及从门把上缩回来,另一只手此时已然无处安放,她的内心与真纪早已结成一股共患难同生死的情谊,她也知道这次再见面会充满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可她没有想到竟是如此……隆重。 等怀瑾从这一阵不明所以中缓过神来,她抬起手想要抱一抱真纪,却觉得这个姿势着实有些暧昧,若在以前可能她并不会多想,可自从和董知瑜有过一些止乎于礼的肌肤之亲,她便敏感了起来,那手于是又放下了,只轻唤一声:“真纪姑娘。” 那边真纪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略微失态,赶紧放开怀瑾,只是还忍不住一个劲点头念到:“怀瑾君,真纪好担心你,终于没事了,终于没事了……” 怀瑾看着她,只见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还在往外流,脸上早已泪湿了大半,顿时心生怜惜,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轻轻为她擦拭着,“真纪姑娘,我也担心你,这些日子你可安然度过?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真纪拼命摇着头,眼泪却比方才更加凶猛了起来,“没有呢,我一切都好,只要你平安我就好。” 怀瑾手上略微一滞,眉头不易觉察地拧了起来,随即又帮她把泪水拭干,“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怀瑾他日定会涌泉相报。” 真纪又是摇头,“真纪无需怀瑾君你报什么恩,就只要你平安。” 怀瑾的眉拧得更深了,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尴尬,之前她将真纪的行为完全理解为一个反战主义者的奉献与协作,可这一刻,她却隐隐感到也许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沉默让真纪也意识到了一丝尴尬,于是赶紧挤出一抹笑容,“怀瑾君,你看我,总是这么感情用事,快请坐,”说着侧身让出梳妆台旁的一只杌子,“董小姐她好吗?” “她……”怀瑾在杌子上坐下,“她暂时已经脱险,你这里呢?有没有异常?” “前阵子我应该是被监视了,不过现在没事了。”真纪笑道。 “我正要询问此事,我被影佐带走之后,你都没有离开这宅院吗?” 真纪掩嘴笑了,“我就知道怀瑾君你要担心这个,我并没有呢……” 真纪将如何机缘巧合地破译出怀瑾发出的那个密码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所以我当时就想,你一连发了三个‘等’,一定是让我千万不要擅自行动,那两天虽然度日如年,然而我还是在酒楼里坚持了下来,这不没几天就得到消息,我们成功了!” 怀瑾这下恍然大悟,心中感慨万千,当时在绝望中发出那一串信号,原本是不指望真纪能有丝毫参悟的,没想却有这么一段机缘,也是天意。 “所以那地图,是董小姐想办法交予你的?” “是她,当时她也被监视了,便想办法托那个美国人马修找到我,让我务必要使得影佐相信,那是武田静夫的东西。” 怀瑾终于听到她想要的答案,一时只觉心脏和着五脏六腑“呼”地沉了下去,她稳了稳心神,“所以马修当时跟你交代了,一定要是武田,对吗?” “没错,是武田,但他并不曾告诉我原因。”真纪看着脸上渐渐失色的怀瑾,“怎么?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吗?” “哦,没有,”怀瑾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这是一步妙棋,幸好挑的是他。” “嗯……”真纪看着怀瑾的眼睛,那里有着些许的忧惶和不安,与平日里皓月般的沉静不同,“怀瑾君……” 怀瑾这才将目光聚回到真纪脸上,她笑了笑,“真纪姑娘,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略略猜过,并不知详尽,但怀瑾君你无需告诉我。” “你说过,你是反战的。” “对,痛恨战争,渴望和平,我想看到我晦国早日醒悟,士兵早日回到故土,给韬国的百姓、自己的百姓一个安宁。” “倘若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倘若我也是一个嗜战者,你还会帮我吗?” “你不是。你的具体身份我并不知晓,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瑾君,你是一株梅,凛然傲霜雪,无论你是谁,我相信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政治信仰、你的抱负、你的国籍、你的党派……这些都不重要,甚至你可能上过战场,杀过人,但我知道,你和嗜血的杀戮者不同,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怀瑾的心因着这段话揪了起来,这个晦国女子居然看得如此通透,可自己却并不能如她一般释然,她说不出话,喉头哽着,酸涩不已。 “怀瑾君……”真纪看进她的眼眸,她分明感觉到了怀瑾此时心中的痛苦,却并不了解缘由,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在担心什么?在心底深处,她甚至偷偷地希望,怀瑾此时的痛苦是因着自己,她不希望怀瑾痛苦,但若是因着自己,她就可以让怀瑾不痛苦了,她可以让怀瑾快乐,“怀瑾君,你在担心……你和我?” “哦,不,”怀瑾敛了神,“不担心,谢谢你,真纪姑娘。”怀瑾冲她笑了笑。 那笑明明好看得很,足以融化自己,可真纪此时却并不开心,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怀瑾没有骗她,她此时心中所想,的确和自己并没有很大的关系,随即她又想到了董知瑜,是啊,她和董知瑜,她们之间一定才是有什么的,自己,还是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便好。 “真纪姑娘,倘若将来有一天,晦国人回去了,你怎么打算?”怀瑾又问道。 这一次倒是真的和自己有关,真纪心中开心起来,“我嘛,如果怀瑾君你到时不需要我了,我就回晦国去,好好过日子。” 如果自己到时不需要她了?怀瑾听到这一句又是隐隐不安,似乎自己在这个姑娘心中占有一席不该占着的地方,她想了想,“真纪,到时候,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过上你自己的生活,平安、自由、快乐的生活,我保证。” 从真纪住处出来,走出那扇曾经囚禁她的大门,暖风袭来,怀瑾的眼中竟有泪水滴落,为真纪,也为她这晚所了解到的关于董知瑜的细节。 而真纪,独坐于刚才怀瑾坐着的那只杌子上,将怀瑾的那方手帕柔柔地贴在鼻前,闭上眼睛,怀瑾君,我多么希望我的将来,有你。 第八十五章 美国 相隔六百里,沪都确要比玄武温热一些,下了火车,姑姑和姑父已经在等候,“知瑜!”董若昭最先看到他们,冲董知瑜挥着手。 董知瑜迎了上去,一旁的叶铭添拎着两大包东西跟着,手心早已沁出汗来。 “姑父,姑姑,”董知瑜甜甜地笑着,看见亲人总是开心的,可转瞬便又想到身边的叶铭添,“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同事,陆战处的,叶铭添少尉,”又转过身,“铭添,这就是我姑姑和姑父了。” “伯父、伯母!”叶铭添拿出在军队里喊口号的虔诚。 “叶少尉,你好你好。”两夫妻打量着他,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 “嗳,叫我叶铭添就成。” “那就小叶吧,”姑父曾唯礼呵呵笑着,“怎么样?这一路过来还顺利吗?” “总的来说还算顺利的,中途有两次停下来突击检查,我们车厢真的就带走了一个人,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情况,是吧知瑜?”叶铭添答道。 “嗯,对。”董知瑜简单应了声。 董若昭看着自己的侄女,她仿佛情绪并不高,前几天打电话回来,也只说有个男同事顺道送自己,可这哪里是顺道,分明就是特意陪她,这究竟是什么关系?若是相好的,为什么不跟自己这个做姑姑的说呢?或者给一个暗示也是可以的,况且,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侄女,看得出她此时心绪平淡得很,不像是带着意中人回来。而这个年轻人叶铭添,倒是一颦一笑极力讨好,那心底的紧张她可一眼瞅了出来,看着像是心思在董知瑜身上的样子。 “伯父、伯母,一点点心意。”走到车跟前,叶铭添将手中的两包东西敬了上去,怀瑾说带些寻常的见面礼便是,他想来想去,也不能太过随意,毕竟是董知瑜的长辈,于是托人从东北带了一支野生的老灵芝,又买了些不常能买到的瓜果特产,那边客气推让了一番,这便上了车往家中驶去。 用罢晚饭,吴妈带着叶铭添去客房安顿,董若昭便将董知瑜叫去里屋,说了两句体己话,董若昭便问:“这个小叶,你们是在交往吗?” 董知瑜低下头,她知道总要面对这个问题,躲也躲不过,“是也不是吧,在尝试阶段。” “他是山东人?那里可还有长辈亲属?” “嗯,父母长辈,都在山东。” 董若昭思索片刻,“知瑜,姑姑这次急着找你回来,是有件大事。还记得过年的时候我跟你提过,迁移去美国的事情吗?” 董知瑜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姑父这几个月一直在托人办这件事,现在局势越来越不好,有门道的都想办法出去了,咱们如果留下去,可不就是亡国奴,子子孙孙都摘不了这顶帽子。” “姑姑,不会的,我还是相信我们终有一天会把列强赶出去。” “现在不是你盲信或者执拗的时候,你看看现在的国际局势,俄国都在吃败仗,蒋氏政府在渝陪窝了这么久都还出不来,汪氏政府又一味听晦国人的,没用了。” “姑姑,还有安平啊,蒋汪不能救大韬,安平说不定可以。” “你……”董若昭有些惊讶和生气,“你这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出去可千万不能乱说,听到没?” 董知瑜拧起眉,不再作声,只是点点头。 “好了,不争论这些,总之姑姑是想告诉你,姑父已经办妥了,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做起准备,很快,三个月内吧,就去往美国。” “什么??”董知瑜这一惊可不小。 “知瑜,姑姑知道这事来得有些突然,过年的时候就给你说过,你可能没有上心,汪氏政府的差事,我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是姑姑唯一的亲人,反之亦然,姑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要说今天你还是个姑娘家,即便是成了婚了,姑姑也会想办法把你们都带过去。” “可是……不行,姑姑,我不想去什么美国。” “听起来是有点匪夷所思,突然要去一个陌生的国度,但你想,对于我们这些经历了改朝换代,经历了战乱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幸生在这样的时代,就注定我们一生命途多舛,知瑜,我们算是幸运的,有能力为自己的人生开辟一条新的道路,你再想想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人,那些没有选择的苍生百姓,他们只能屈从于命运,在同情他们的同时,是不是要感激自己的机遇?况且,你自幼在教会学校读书,对美国的生活方式并不陌生,美语也十分流利,比起其他要迁移过去的人,又是幸运中的幸运啊。” “……姑姑,抱歉,还是太突然……知瑜也打心底里不想过去……” 董若昭看着她,心里愁苦不堪,她料到要说服这侄女也许并不会一帆风顺,但没想她对自己的话连听都听不进去,怎么会有这么执拗的孩子,忽地转念一想,“是不是因为这个小叶?” “不是,不是……”董知瑜一连否认,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想到了怀瑾,怎能抛开怀瑾呢?好吧,即便没有怀瑾,她的革命事业呢?那是万万不可抛下的。 董若昭看在眼里,“知瑜,我看这个小叶还不错,如果真心喜欢,他的家庭又允许的话,姑姑还是可以想办法带他一起的。” “哦,不……不是他。” 董若昭有些无奈,侄女的态度真让她有些懊恼,究竟是不是为了这个男孩子?若是有情,都这个时候了,大大方方跟自己说开好了,真是有些捉摸不透。 “算了,知瑜,你也奔波了一天,不如先去歇息,自己也好好想想,我们明天再说。” “嗯,好。”董知瑜答应着,便起身和姑姑道晚安,回了自己闺房歇息。 这一夜她并没有休息好,不停在想该如何平衡,美国是肯定不能去的,也不能去挽留姑姑一家,然而如果别过,也许这一生就再难相见,相依为命了这些年,若是自己执意留下,姑姑定会伤心,自己也于心不忍。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就像怀瑾所说,自己做的是刀尖上行走的工作,以她这样的身份,也许没有家人会更好些,将来若是不幸落入敌人手中,姑姑一家也不会连带遭殃,这么一想,她恨不得他们赶紧走,走得杳无音讯。 然而该怎样和姑姑沟通这件事,才能让她理解自己不能离开?组织的事情不能说,这是铁的纪律,况且她知道了也许会更加执意让自己走,怀瑾的事情当然也不能说,这在别人看来就是……有伤风化吧…… 第二天早早便起了,吃完了早餐,叶铭添陪着曾唯礼说了会儿话,董知瑜便说带叶铭添出门散散步,两人告别了长辈出了门,沪都城已经忙碌起来,但和下午、夜晚的繁忙又是两样,有轨电车“叮叮咚咚”从身边驶过,歌舞女郎都睡下了,早晨一波报童大战差不多都已结束,梧桐树下走过匆匆的行人,大约是急着办事,不时有三五巡逻的警察,提着警棍四处观望,偶尔还有军用卡车,空的抑或载人的,从大街上碾过。 “铭添,还习惯吗?” “挺好,别说,昨晚大概是累了,睡得挺沉。” “那就好,”董知瑜笑了笑,“饭菜呢?姑姑家的饭菜还合胃口吗?恐怕吃不惯吧。” “我觉得没问题,我这人对吃不挑,喜欢尝试新的,”叶铭添呵呵笑着,“你呢?睡得可好?” “还好吧,”董知瑜嗅着空气中那股咖啡与油条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附近有几家犹太人的咖啡馆,打小就在这条街上闻着这种奇妙的混合的味道,“铭添,你对仕途有什么打算?” “我嘛,”叶铭添挠了挠头,“跟着怀参谋,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效忠汪主席了,保护百姓安宁。” “万一汪主席败了呢?” “汪主席败了,就再跟蒋委员长吧,”叶铭添把声音放得小小的,“大家不都这么想么?不过,知瑜,这就是跟我,在别人面前可别说这样的话。” “嗯,就是跟你说,”董知瑜想了想,“如果有机会,你会想出国定居吗?比如说,美国。” “哟,这个可没想过,”叶铭添又仔细想了想,“还真没想过。” “那如果,现在有这么个机会,你愿意走吗?” “这样的机会……不能走啊,这人哪能说走就走的,家中还有老父老母,兄弟姊妹,那么些牵绊,走了,将来可就见不着了,如何尽孝?” “嗯……你知道,姑姑这次把我叫回来,是为着什么吗?” “为什么?” “你可不能给别人说。” “我发誓……” “别别,”董知瑜见叶铭添认认真真立地起誓了,赶紧制止了他,“姑姑是想让我跟着他们去美国。” “啊??什么??”叶铭添这可急了,原来刚刚问这些是这么个原因。 董知瑜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 叶铭添本愣在原地,这会儿两步跨了上去,“哎,知瑜,你怎么说?你要走吗?” “我不想走,真的不想,可我不知道怎么跟姑姑说。” 叶铭添有些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见董知瑜又要往前走,可他还没反应过来,这话还没说清楚,于是一把拉住了她。 董知瑜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焦急,像是担心自己即刻就要从空气中蒸发了。 “知瑜,你是不愿意走的,对吗?” “对。” 叶铭添深吸了一口气,“知瑜,有句话本不该这么仓促地问你,可现下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知瑜,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八十六章 大黄鱼 董知瑜说不出话来,原本她只是希望假借叶铭添为借口留下来,她想和叶一起坦白这段“恋情”,告诉姑姑,自己要和叶铭添继续下去,而他是走不掉的,因而自己也不能走,然而却没想到,叶铭添在这个档口向她求婚。 叶铭添见她怔怔地望着自己,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是被吓着了吗?他琢磨,是不是自己太过冲动与突然,可长久以来,他也一直没有摸清董知瑜的心思,这个心爱的姑娘一直对自己若即若离,若说她喜欢自己,却至今连一个亲吻也没给过,没有主动说过情话,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出爱情的火苗,只有平静——不合常理的平静,就连来沪都见长辈,也没有介绍自己是她男朋友,只说是同事;若说她不喜欢自己,肩伤住院时她也几乎每天前去探望,在剧院时不是还约了自己上去私会,这一次次的见面,分明是在跟自己交往,至于今天的这番谈话,不也是试探自己,看自己愿不愿意去美国,看两人是否有未来吗? 正当叶铭添在脑中上演小剧场时,董知瑜也稍稍缓了过来,“铭添,谢谢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可以吗?” 果然,是自己太过心急,叶铭添心中有些懊恼,然而却又有些释然,她并没有拒绝自己,她想要多一些时间,的确,交往不过半年,这么大的事情总要安排得规矩些,而不是在这样一个早晨草草私定终身。 “对不起,知瑜,我并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如果吓着你了,我道歉。” “我没有这么想……”董知瑜内心实则愧疚不已,她平生最恨那利用他人之事,然而自从回到玄武潜伏下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叶铭添,若是利用他的身外之物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利用他的感情,她隐隐觉得,自己将来是要遭受报应的,“铭添,我们回去吧。” 怀瑾从鸡鸣寺考试院那边的机要室办完事,正往西大门外走,却经过了问礼亭,她停了下来,一步步踏上石阶走入亭中,两个月前,就在这里,她告诉了董知瑜涂老板被捕、豆菹舫这个赤空党据点覆没的事情,她仍记得董知瑜那一刻的担忧,她担忧的是自己的安危,知道自己和涂老板交换情报,她失了理智,想要将自己藏于她的小屋,想要自己平安…… 怀瑾看着亭外,依旧是平庑碧茵,只不过这短短两月,亭外的桃花开了又谢,燕子飞了又回,早已筑好了巢,孕育出新的生命……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她质问自己的逻辑,是否根据真纪的回答就可以百分之百地推断出董知瑜是赤空党人?她思了又想,想了又思,无非是在拼命寻找第二种可能,董知瑜知道“阙”的怀疑人名单没错,然而这是否就说明了她是赤空党人?会不会她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这则情报?然而若是别的途径,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于公于私,她都是应该告诉自己的,除非是有什么隐情,会是什么隐情? 怀瑾就着这个可能想了很远,如果可以有一线希望去推翻董知瑜是赤空党人的可能,她都愿意拼了命去找出。若她不是赤空,那么会是什么样的隐情?关系到她的家庭?她和别人承诺过不能说出来?又或许,她和自己以前一样,在和赤空党交换或是购买情报? 想到这里,怀瑾又觉豁然开朗,那么一个瞬间,她想到了马修,这个人一定不简单,他可以和董知瑜协力将自己救出,在石钟山时和他有过一些交涉,直觉不是池中之物,那么,会不会是马修搞到的情报?然而若是如此,董知瑜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或许马修是赤空党人? 这一连串的猜测让怀瑾费尽了脑筋,然而她却是极愿意的,只要可以帮董知瑜开脱,她愿意继续调查下去。 中午饭已经准备好,董知瑜挨着叶铭添坐下,一家人都在,姑父这两天忙里偷闲回来陪她,表姐曾嘉黎干脆请了假在家中呆着。 等到吴妈将饭菜上齐,董知瑜站起身来,“姑父,姑姑,去美国的事情,我上午和铭添商量了一下。” 叶铭添听到这里,赶紧放下筷子,也随她站了起来。至于其他人,无不放下碗筷,静听下文,然而心中皆隐隐笼着层疑问和不快。 “铭添的父母亲人都在山东,这么短的时间,他是走不掉的,他若不走,我也暂时留下来。” 众人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曾嘉黎心直口快,“这么说,叶少尉是要做我的妹夫了?” 叶铭添红了脸,清了清喉咙,“如果知瑜愿意,能够娶她即是我的荣幸。” 大家又将目光转向董知瑜,却见她只顾低头沉默,半响才冒出一句:“就这样吧,”又转向曾唯礼和董若昭,“知瑜请求姑父、姑姑谅解,允许知瑜暂时留下,等一切安排妥当,再赴美团聚。” 董若昭和曾唯礼对视了一眼,董若昭开了口:“知瑜,你若是顾虑小家,姑姑理当理解,今时不同往前,你和嘉黎都不再是待字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封建小姐,你们流行自由恋爱,我们不反对,可如今牵涉到去留这样的大事,咱们韬国人几千年的规矩还是要有的,姑姑不能因着你们两个小辈今天一番话,就将你留在这里,这样我也无法向你逝去的父母亲交代。” 董知瑜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回叶铭添倒是反应得快,“伯母,您放心,我这就书信回乡,如果您不嫌弃,这就让家父家母前来登门拜访,规矩少不了,铭添是家中长子,定是十分重视。” 董若昭这才点点头,“不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为难大家,如今时局混乱,若要答应将知瑜暂时留下,我们做长辈的需要看到些保障才行,婚姻大事,你们小的自己有意归有意,剩余的还得长辈与长辈共同商议,铭添,我相信你的父母也是这么想。” “正是正是,多谢伯母的通情达理。” 饭毕叶铭添便要带董知瑜去照相馆,说要拍张合照随书信一同寄往老家,董若昭将董知瑜拉至里屋,只问她究竟是否要和这个叶铭添白头偕老,是否真心喜欢他。 “姑姑,若不喜欢,又怎会为他留下?”董知瑜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这孩子!”董若昭重重地叹了口气,“一直是个大方的姑娘,怎么遇到终身大事反倒扭捏起来?这两天姑姑一直在问你和他的关系,你都不曾给个准信,今天突然说要与他在一起,要为他留下……”说到这里,董若昭又是叹气。 “姑姑……对不起……” “事已至此,你赶紧同他去照了相,姑姑走前一定要见到他的家人,才能走得安心。” 董知瑜答应了下来,同叶铭添往照相馆拍了照,心中叫苦不迭,怀瑾让叶铭添跟来不过是保护自己安全,却没想造化弄人,因着移民的事一步步要跟他定下终身,若是在两天前,想都不会想便会拒绝,可如今却再无他法,不知道怀瑾若是知道了会怎样?她会理解自己吗? 而对于叶铭添,她更是愧汗无地。他虽为汪兆明和晦国人效命,可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只要是人,都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叶铭添的确站错了队伍,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糊涂了,除此之外也算不错,对自己更是一心一意,之前利用他就算了,这一次却要牵连到他的父母,让两位老人为自己继续潜伏下去而牺牲,欺骗他们的感情,让他们白跑一趟沪都,将来还要空欢喜一场,董知瑜心中十分不安,之前那种因果报应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一步棋,虽是为了大局,然而她却走得问心有愧。 直到临走的头天晚上,相片取了回来,叶铭添已将它同写好的信寄回了家中,董若昭将董知瑜叫进里屋,不同的是,这一次曾唯礼也在,看来必是临走前有事嘱咐。 “知瑜,这两天姑父一直在托人,看最快能什么时候将你们两个,还有铭添的父母办去美国,可却不那么容易,若是只有你们两人还好,再多两位暂时还没有家庭关系的老人,便难上加难,如今的船票也是千金难求……何况,我们也要征求人家的意见,唉!”董若昭叹道,“姑姑真是怕他家人执意不走,到时该怎么办?姑姑就你这么一个侄女。” “姑姑莫急,我会慢慢劝导他们。” “嗯,也只能这样。知瑜,既然你决定先留下来,姑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说着从曾唯礼那里接过一只文件袋,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几张东西来,乍一看只见上面盖着各式印戳,像是十分正式,“知瑜,当年你父母走后,姑姑曾盘点董家的财产,并把它们兑换成黄金,连同你一起接回了沪都,”说着朝曾唯礼看了看,那边点了点头,董若昭又接着说道:“董家当年家业颇大,可惜子孙并不发达,姑姑早已嫁出董家,当年出嫁时已得了该得的那一份,所以这些家产,都是你的。” 董知瑜一直知道当年的家产让姑姑变卖保存着,但从未问起过这事,如今见姑姑这样说,心中颇为不快,“姑姑,这些钱财,过去由您保存着,将来也还是,知瑜从未想拿回,姑姑、姑父都是嫡亲的家人,谁保存都一样。” “知瑜,姑姑知道你懂事,然而如今到了这一步,我们要漂洋过海去异国,你又要嫁人,这些钱姑姑不交给你也不会安心,世道如此之乱,你守着这些钱也算守个安心,这里一共是八十六条大黄鱼,五两一根,这些年我们不曾动它,这些黄金不会贬值,姑姑走前留给你,你小心保管,按如今的市价,有了它们即便买不下半个玄武城,换它一片街区也是绰绰有余了。” 四百三十市两黄金,董知瑜在心中盘算,这是不小的一笔钱,“姑姑,还是由你们先带在身边比较安全,等知瑜去了美国,再分给我也不迟。” “不能等,姑姑心里怕你不来了,”董若昭言语中有了哽咽之音,曾唯礼和董知瑜忙上前安慰,她调整了一下心绪,继续说道:“姑姑先留给你,将来不管来不来得美国,知道你带着这些钱,姑姑也安心,这是姑姑最后的一点要求,钱你得拿着。” 董知瑜想了想,“姑姑,钱我拿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你们先带在身边,等我去了美国再从长计议,我一个人带这么多钱,说实话我觉得不安全。知瑜想,姑姑、姑父带走五十根,我先留三十六根,这样我们彼此都安心了,可好?” 董知瑜这样说着,而心中对那三十六根金条的用处也已做好了打算。 第八十七章 猫耳馄饨 回玄,叶铭添本想和董知瑜一同下个馆子,怎么说两人的关系有了一步质的进展,一路上他想想都美不自胜,下了火车更是想和董知瑜共进晚餐,最好能喝两杯小酒,算是庆祝。 谁想董知瑜以旅途劳顿身体不适给推托了,叶铭添将她送至楼底,想上去照看照看,董知瑜只道困乏不堪,明天还要上班,便让他自行回去,叶铭添心中虽不大爽快,想到都已经到了长辈间走访定亲的程度,也不急于这一时,便怏怏地走了。 董知瑜回到屋中将东西放下,简单洗去旅途尘污,便出了门,到大路口拦下一辆人力车直往怀瑾处奔去,这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她要第一时间亲口跟怀瑾说了才是。 院门已经关上,董知瑜抬头望了望,楼上的灯亮着,这会儿不过七点,想是刚刚用完晚饭。 扣了扣铁门,离着好几丈远的邻家院中传来犬吠,不一会儿刘妈便在门后问道:“哪位?” “刘妈,是我,董知瑜。” 刘妈一边应着一边赶紧开了门,“董小姐晚上好啊。” “晚上好刘妈,怀参谋在吗?” “刚吃完晚饭,这会儿在看书呢,快请进吧。” 随着刘妈进了一楼大门,刚进玄关,刘妈便冲二楼喊道:“怀参谋,董小姐来了。” 怀瑾知道董知瑜今天回玄,原本也想着她会不会晚上过来,可转念一想,有叶铭添在,两人恐怕是要一起吃个晚饭,于是便也没有等她,这会儿听见她来了,虽是有些出乎意料,却也是打心底高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楼梯口,这便看见了她,脸上绽出笑来。 “哎,你小心点,还是我上去吧。”董知瑜听她走得急,忙嘱咐道。 “我的腿无碍了,”怀瑾说着便走下楼去,“你是几点到的?晚饭吃了吗?” “不到六点出站,还没来得及吃,没胃口。” “这可不行,多少得吃点,刘妈今晚包了猫耳馄饨,让她给你煮一些,可好吃了。” 没等董知瑜出声,刘妈便应了下来,“这简单,很快便好,董小姐舟车劳顿,再给你拌两个爽口的菜蔬。”话没说完,人便一头扎进厨房忙活去了。 董知瑜冲怀瑾吐了吐舌头,怀瑾的笑意都快从眼中漾了出来,“我以为你要同叶铭添吃晚饭。” 董知瑜脸上那抹俏皮又倏地消失了,换了一层雾霭笼罩着,拉了怀瑾的手便往楼上书房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待走进书房,怀瑾关了门,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妙的情况,“姑姑找你究竟为着什么事?” 董知瑜未及出声,先将怀瑾抱住,怀瑾轻轻揽着她,等她开口。 等闻到怀瑾身上那好闻的味道,体香和衣服上的皂香夹杂的熟悉气息,感受着她拥抱的安稳和温暖,董知瑜的眼角已湿润了,“怀瑾,瑜儿这次恐怕铸成大错了。” 怀瑾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稍稍松开了怀抱,低头看着她,只见泪水已经从眼角流下,怜惜地抬手帮她轻轻抹去,刚抹去一些,又有新的涌了出来,怀瑾的心都揪了起来,低头吻了吻她的前额、眼睛,将眼角的泪吻了去,“瑜儿,你说,有我在。” 董知瑜从姑姑的赴美计划讲起,说到姑姑一家三个月后便要动身,可自己是不能走的。 怀瑾轻锁起眉头,这的确太出乎意料、太突然,在她是毫无思想准备的,听到董知瑜不愿意走,便问道:“瑜儿,是为了我吗?” “为你,也为肩负的使命。” 怀瑾想了想,点了点头,一时不好发表意见,只等董知瑜说下去。 董知瑜又将自己心中的矛盾和怎样想到利用叶铭添的过程缓缓道来,说到最后,照片、家信和长辈,怀瑾不自知地轻轻抽了一口气,随即咬住自己的下唇,她的双手还搭在董知瑜肩上,脑中已是盘根错节,理智与感情紧紧地扭打在一起,不分胜负。 营救了这错乱一刻的,是刘妈喊董知瑜吃饭的声音,怀瑾一时没有回神,半响刘妈的声音才入了耳、入了脑,她匆匆看了董知瑜一眼,随即吩咐道:“刘妈,请你把饭菜送上来,送到起居室,我和董小姐有事商量。” 等刘妈把饭菜摆好,关上门,董知瑜哪还有心思吃东西,只怔怔地望着怀瑾,等她开口。 “你先吃点,身体要紧,我也要想想。” “我……没胃口,怀瑾,你怪我了是吗?” “不,你先吃,别让刘妈白忙活半天,吃好了咱们从长计议。” 董知瑜这才点点头,也确实没什么胃口,随便夹着两筷子,送入口中也是食不知味。 怀瑾看着她,突然心生烦闷,便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街灯,那么一刻她恨起自己来,当初为什么要拿叶铭添做掩护?那一刻想过自己将来和这个姑娘会有这么深的羁绊吗?如果想到,还会让她和一个男人假扮相好吗? 而这一次,又是自己让叶铭添护送她,保她安全,另外也确有一层打算,她对董知瑜的身份起了那么大的疑心,想让自己的左右手跟着她一起,再向自己汇报,所以这是报应吗?去一趟沪都,短短四天时间,再回来,她便要和他订婚了?怎么就护送一趟而已,就要嫁作他人妇?一股怒气升腾上来,怒的是自己,是自己的私心和自作聪明,等那一阵怒气过去,她的背影已颓然。 恨也恨过,怒也怒过,那根理智的触须又开始不断抽芽攀援,若不是因着这层私情,她们仅仅是“歌”和“阙”,自己又会怎样想?仔细分析,这件事,一步一步,发展到今天,也确实都是情势所迫,那么想要继续潜伏下去,想要圆满完成上方交给的任务,想要看到晦国人被打跑的那一天,这些牺牲又算什么?为了党国大计,交付出自己的身体、爱情、生命……这些不都是谍报人员的使命么? 她转过身,董知瑜也抬头看着她,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刚才占了上峰的理智的触须突然停止了抽芽,可是,她是瑜儿,是我的瑜儿…… 怀瑾走到董知瑜身边坐下,她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刚才的那一番争斗,只在她的内心存在过,“吃好了吗?” “嗯。”董知瑜点点头。 怀瑾开门叫来刘妈,帮她收拾了一下,这便关上门,“瑜儿,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如果哪天你决计要和我做姐妹,要嫁男人,我也会成全你。” 董知瑜听到这里,未语泪先流,“可是,怀瑾,这不是我想的,不是我决定的。” “我懂,”怀瑾转身去拿手帕,掩饰自己眼中的泪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情发生了,不能再倒回去更改,我不怪你。” “怀瑾,怀瑾,”董知瑜拉住她的袖口,“我爱你,不要放弃我好吗?” 怀瑾的泪水还是没有控制住,她转回身将董知瑜紧紧抱在怀里,半响,“我想办法,我不放弃你。”还有一句她没有说出口,十七年都没有放弃找你,如今,怎可以放弃? 董知瑜牢牢攥着怀瑾后背的衬衣,哭成了泪人儿,“怀瑾,我真的不想嫁他,此生不愿和任何男人成婚,只想和你在一起。” 怀瑾得了这承诺,又想到目前的情况,心中又爱又恨,只得将她抱得更紧。 等两人泪也流得差不多了,各自的委屈和爱意也宣泄得差不多了,怀瑾终于可以将头脑冷却下来,仔细想了想,“瑜儿,这事情就只有拖住它,好在这是乱世,多少人的婚姻大事要么草草完成,要么一再拖延,我把叶铭添派上战场,只有这样,”叹了口气,“也只有这样了。” 董知瑜拧起眉,要将他派上战场,之前的那种不安再次袭来,总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不断敲击着: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然而除却这莫名的不安感,这或许确是最好的办法了,她点了点头。 眼看入了夜,怀瑾看了眼手表,“瑜儿,快十点了,今晚留下吧,家里几天没有住人,回去还要收拾,早些在我这里歇下,好吗?” 董知瑜犹豫了片刻,便也答应了下来。 刘妈将客房打点妥帖,怀瑾又和董知瑜闲话了两句家常,给她送去自己的干净衣物,各自沐浴睡下。 怀瑾躺在床上,想着这桩事情,久久不能入眠,汪的军队现在一部分集中搞“清乡”,还有一部分在华北打赤空军,若是派他上战场,只怕还得派得远一些,要去华北,一年半载回不来才行,还得先下手为强,若是叶铭添来跟她汇报喜讯,要她开证明了,再送他上战场,恐怕是说不过去的…… 正想着,卧室的门被推开,她倏地坐了起来,黑暗中认出是董知瑜。 “是我,”董知瑜小声说道,“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怀瑾扭开床头的台灯,昏黄得很,她伸出手,“过来。” 董知瑜关上门,爬上了床,被窝里是怀瑾身上的温暖,夹杂着醉人的气息,她睡了下去,将怀瑾的手臂抱着。 “我关灯了?”怀瑾问。 “好。” 怀瑾旋灭了台灯,因着刚才的光,房间里似乎更暗了,她睡了下来,轻轻抱住董知瑜。 董知瑜在黑暗中抚上怀瑾的脸颊,闭着眼睛,吻上她的唇。 第八十八章 浴火 夜,静谧而空灵,枕头、发香、贴身的睡衣、爱人的呼吸与唇的蜜意……一切都舒适得恰到好处,唇齿所及之处,仿佛要和这夜融为一体,抛却尘世与羁绊,永世缠绵。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似乎这个世界上什么都遁了去,只有你我,耳畔除了爱人的呼吸声,就再无杂音,如饥似渴的唇,在这个夜晚便可以放肆,可以肆无忌惮地游弋在你的唇上、舌尖、脸侧、耳垂、颈窝……董知瑜将指尖没入怀瑾的秀发,轻轻地顺着那浓密与柔滑抚下,“你的头发,放下来竟这么长,好美。” 这蜜样的声音贴着怀瑾的耳垂,传入耳鼓,呵出的气息绒绒的,让怀瑾浑身一颤,她闭上眼睛,再次寻到董知瑜的唇,那里轻轻开启,她便柔柔吮住,甘冽可口,直探到藏在后面的舌,于是便放了柔唇,开始专心撕咬那灵秀的舌。 董知瑜的手掠过怀瑾的秀发,落在她的腰上,手指顽皮地探进睡袍,温凉的肌肤,吹弹可破,怀瑾紧闭着眼睛,在董知瑜的唇舌间辗转,那罪恶的手指从自己腰间抽出,隔着衣服,又从腰间下滑,好完美的侧身,隆起和下沉的曲线,错落有致,手指又顺着怀瑾的手臂滑下,探到她的手,将它轻放在自己锁骨间,同时,一颗、一颗……解开自己的睡衣纽扣。 怀瑾触到那玲珑秀美的锁骨,不知是因着那睡衣被解开,还是自己的手也不听使唤,便又握住了她裸.露的肩,同样的玲珑与秀丽,这是要哪般?她的意识沉沦了,在火焰中炙烤,她的吻如绵绵春雨,落在董知瑜的唇、下巴、颈、锁骨……这仿佛不够,她贴过身体,颇有些迷乱地看着身下的人儿,身上的那件睡袍早已不知什么时候退至肩头,而董知瑜的一只纤腿,此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贴着自己睡袍下裸出的长腿,柔滑与柔滑的触碰,真是醉人。 董知瑜伸手,不费吹灰之力便一路解开怀瑾的睡袍,她突然好希望刚才那盏昏黄的灯没有熄掉,这样她便可以将她看个够,可她又庆幸这灯被熄灭了,否则自己还有这般水到渠成的勇气吗?怀瑾身上的这件睡袍已经完全被拉开了吧?那还要它做甚?董知瑜摸到那袖口,轻轻一扯,轻轻薄薄的一层便如羽毛般落至腰间。 “瑜儿……”怀瑾错乱了呼吸,俯身贴在董知瑜耳侧,明明是清冽的声音,却燃着了董知瑜,全身像燃着一把火,这火好生奇怪,烧得人不疼,却奇痒难耐,董知瑜禁闭着双眼,睫毛轻颤起来,怀瑾那么一贴住她,她感觉到胸口轻轻压着一团柔韧饱满,好美妙,她几乎是颤抖着稍稍推开怀瑾,拿手往那柔韧上探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仿佛都是本能。 指尖传来一种不可言喻的触感,乍一点上去是柔且嫩的,待到整只手握上去,又是饱满而富韧性……一阵电流袭过怀瑾全身,击得她忘记了呼吸,她寻着了董知瑜的唇,吻住,两只柔软的舌交相缠绵,愈演愈烈,董知瑜的手再也不舍得离开那里,每一个揉拨都在她心头荡漾,而怀瑾那只柔滑的长腿什么时候移到了自己的两腿之间,贴着自己的,缓缓上移…… 这房中漫漫的黑夜仿佛幻化作了深邃的海洋,两人在暗暖的浪波中沉浮摇曳,“怀瑾……怀瑾……”董知瑜柔声轻唤,不知道自己想要她做什么。 夜的寂静突然被一阵犬吠打破,继而又归于沉静,怀瑾睁开眼,怀中依旧是那个美妙的人儿,周围依旧是那个深邃的夜,董知瑜的手指随着那饱满的水滴轻轻滑下,她的食指停留在水滴的尽头,那里…… 怀瑾抓住董知瑜的手,那只手太过罪过,一步一步地侵袭自己越来越敏感的地带,她将董知瑜的手别过头顶,轻轻按在枕上,“瑜儿……我们不可以……”她连喘息都没有调匀。 “为什么……?你不喜欢和瑜儿这样?” “不是……” “那又为何不可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今晚就是证明。” “我们……”怀瑾正要说什么,那犬吠声又再次响起,她顿了顿,想等这不和谐的声音过去再说,可那邻院的狼犬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狂吠不停,好生恼人。 怀瑾从董知瑜的身体上转下,躺回床上,她的手握着董知瑜的,那狼犬依旧歇斯底里地吠叫着,她有些警惕起来,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大一会儿,一阵脚步声从外面漆黑的夜里传来,还隐隐夹杂着呵斥,怀瑾警觉地坐起身,快速穿好睡袍。 “怎么了?”董知瑜也坐了起来。 “嘘……听着像是出事了。”怀瑾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但从这扇窗看不见那户人家,窗外只有后院和几株静静的树。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吵杂,甚至可以听到一辆车——大约是吉普——碾过路面的声音,怀瑾走回床边旋亮了台灯,虽是昏暗,此时也有些刺眼,董知瑜连忙别过脸去,将身上的睡衣扣好。 “听着像是晦军的军普,我怀疑是在抓人,”怀瑾开始往身上套一件风衣,“你呆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我也去。” “你听话,就在这呆着。”怀瑾说得不容她置疑,风衣已经穿好,又抓起桌上的枪,“我看看就回。” 眼看着怀瑾出了门下了楼,还听到她和刘妈在楼底说话的声音,董知瑜走到外面的起居室中,从那里的窗户可以看到大门所在的那条街,街上的邻居有些被吵醒的纷纷亮了灯,有些将门拉开一条缝,瞥了一眼外头,便又急急关上。 怀瑾走到院门后,只听街上传来一队士兵跑步的声音、呵斥的声音,那只大狼犬歇斯底里地嘶叫着,突然一声枪响,她听到狗的呜咽声,随即消失。 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估摸着是押了人往车上走,怀瑾打开门,外面果然一队晦国宪兵,押着邻院的两夫妻。 她亮出自己的军牌,“发生什么事了?” 那队人马中有人把她认了出来,忙跑过来,行了个军礼,是个汪伪政府的韬国人,“报告怀长官,抓了两个赤空党地下党员,打扰您休息了!”说完又行了个军礼。 “没关系,那现在人抓齐了?没事了吗?” “没错,这就带回去刑讯。” “好,辛苦大家了。” 那边楼上,董知瑜听不清他们说话,但明明白白看见晦国人押着两个百姓模样的男女,随即看见怀瑾开门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又关了院门往家中走来,她转身下楼去迎她。 “怎么样?究竟什么事?” 怀瑾看着她,并没有回答,又转身对刘妈说:“没事了,刘妈,回去歇息吧。” 待刘妈应了,她便拉起董知瑜的手往楼上走,走到起居室门口了,这才小声说道:“没什么,抓了邻院那对夫妻,说他们是……赤空党人。” 董知瑜只觉周身血液突然凝住了,半响,才接口道:“真的假的?他们平时是做什么的?” 怀瑾看着她,眼中仿佛透着丝失落与无奈,“他们俩,一直说是东北来的皮货商。” “哦……”董知瑜点了点头。 怀瑾眸光闪回,“不早了,早些休息。” 董知瑜立在那里,有些迷茫,一刻前还沉浸在那个芬芳的缠绵中,一刻后,便得知自己的战友被捕,这落差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嗯……我……回我房间吧,你好好休息。” 怀瑾揽住她,在她的额上轻啄一下,“好,你也早些休息,不要想太多了。” 次日清早,刘妈早早准备了大家的早点,各自梳洗了下楼来,坐在桌边,空气中多了一丝尴尬,怀瑾和董知瑜看着对方,都不像是睡充足了的模样,昨夜……竟那样私密过,而之后的插曲,更是让两人不安。 董知瑜整夜辗转难眠,脑袋里一会儿是刚才的缠绵、手中的触觉……一会儿是同志的被捕,一会儿又是姑姑一家的即将离去、和叶铭添的订婚……这一切都像生了根的藤蔓,在她脑中纠缠不已。 怀瑾也是眠浅,床的一侧似乎还有董知瑜的体温,刚才还真真实实在自己怀中,这会儿却让她觉得虚无缥缈,出事后她惊骇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她的心底里不愿去想和琢磨的事情,却总鬼使神差地发生一些事,提醒着她。 第八十九章 皮货商 草草吃了早饭,董知瑜告别了怀瑾和刘妈,去单位报了到,处理些事情,这便出门转进一边的沙塘巷,顾家汤包店刚忙完早晨的一拨,这会儿也开始忙着刷洗了。 “我有两件事情汇报,”刚随着顾剑昌和董旬来到屋内,董知瑜便说道,“第一,这是我昨夜偶尔得知的,情况紧急!昨夜我在怀瑾家留宿,半夜晦国宪兵队在隔壁抓人,抓走了一对夫妻,三十几四十岁的模样,宪兵队说是赤空党员,怀参谋说这两人平日里的身份是东北的皮货商人。” 顾剑昌沉思了片刻,“我不熟悉这样身份的人,老董,你一直在玄武,你知道吗?” 董旬锁着眉,摇了摇头,“我可以去问问任大夫,但我并不知晓。” “这样,老董,你去医院把这情报告诉给任大夫,顺便问问他,我也给上面发电报,汇报一下。” “好。” “知瑜,还有第二件事呢?”顾剑昌问。 “第二件,长话短说,姑姑全家将要移民美国,”说着看了一眼董旬,对方脸上显出了不小的惊诧,但也没有打断她,“她们留了一些大黄鱼给我,我先前就听说前线缺武器弹药,你们还记得美*火商马修吗?我想拿这些大黄鱼跟他换一批先进的武器。” “知瑜,于公我十分支持并赞赏你的想法,于私我希望你可以三思,这是家人临走前留给你的压箱底钱,你看是不是留着,或是至少留一部分。” 董知瑜笑了,“姑姑走了,你们、千百万百姓都是我的亲人,我把钱拿出来用在更需要它的亲人身上,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何乐而不为?至于我自己,目前外交部的薪钱还算不错,将来我也一定能够谋到事情做,所以并不需要这些钱。” “还是希望你再用几天时间考虑考虑,另外,马修上次参与了怀瑾的救援,看出他是个可靠的人,但毕竟不是我们的同志,万事还是得小心。” “这个我有数,顾叔您放心。” “知瑜,小姐他们几时离开?主仆一场,董叔得送送他们,还有,他们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吗?” 董知瑜的脸色有些黯淡下来,但很快,便恢复了笑容,“大概三个月后动身吧,董叔放心,姑姑他们定会来玄与你道别,”她没有回答那另一个问题,说来话长,又要牵扯自己的烦恼事,“那先就这样,我先去找马修,问问他能给我提供什么,能运到哪个城市码头,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怀瑾上午处理完紧急事项,便找了个借口拿了一叠卷宗去到隔壁宪兵队,问起那两个昨夜被捕的赤空党员,他们是怎样被发现的,到目前为止交代了些什么? 得知这二人一直潜伏在玄武一带,而这一次在自己家隔壁一住一年多,以皮货商人的身份潜伏着,暗地里是在帮赤空党购□□.支弹药,并负责掩护,将它们运送到赤区,最近一次运送军火,被汪的人发现了,一路追随,这才被捕就范。两人至今为止却还守口如瓶,据他们说,并没有上下线,直接跟军火贩和安平接触。 怀瑾心中暗自担心的是,这些人是否会跟董知瑜有瓜葛,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然而若是真有什么瓜葛,甚至有直接的联系,她想第一时间掌握情报,而早晨她之所以将那对夫妻的身份透露给董知瑜……这里有她不愿承认的原因吧。 董知瑜去美商会馆没有找到马修,这人平日里来去无踪,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联系方式,便决定去他朋友开的那间工艺品店碰碰运气。 到了店里,因为之前马修带着她过来拆装过蝙蝠弹,店主倒是一眼将她认了出来,但马修本人并不在,说他这两天跑货,明后天就能回来,董知瑜想着这事也不太急,在店里转了转便离开了。 翌日早晨再来到汤包店,那边已经得知,这两个乔装成皮货商的东北人并不是任之行那条线上的,顾剑昌得到组织回复,他们原是有自己的电台,直接跟天津党小组联系,帮助他们购买武器弹药,支持华北和东北战场,而这次多亏了董知瑜的情报,上面及时获悉两位同志被捕的消息,及时更改了发报密码,可惜的是两位同志的生命恐怕难保,另外,一车弹药也被敌人查收了去。 “弹药好办,按我的计划,两车也可以搞到,顾叔,我已经决定了,就请您批准吧。” 顾剑昌着实有些为难,“可以问问么,知瑜同志,你打算捐出多少大黄鱼?” “三十四根,一共一百七十市两,跟马修购买两车最先进的枪炮弹药,绰绰有余。”董知瑜留下两根,准备拿给叶铭添的家人。 顾剑昌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沉吟了片刻,“这样吧知瑜,这是一笔数目不菲的财产,你的精神觉悟很高,这值得表扬,但是不是可以捐出一部分,自己留一部分,就当作将来的嫁妆吧!”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董知瑜红了脸,“顾叔说笑了,知瑜……即便嫁人,也嫁一个和我一样不看重这金钱的人。知瑜主意已定,三十四根全部上交。顾叔,这其实是一个两全的法子,马修的货全部是从美国走私过来的,他是行家,在美国有自己的路子,所以可以给我们弄到最为先进的武器,而他上次冒着生命危险帮了咱们,他是个发战争财的商人,这也是报答他的一个机会。” 顾剑昌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我和上级汇报一下吧,也问一问咱们现在最需要什么。” 丁家桥怀瑾的办公室中,叶铭添伫立在桌旁,自打从沪都回来,他都没有得以见到怀瑾,昨日便来找她求见,可对方却一直在忙,今日午饭过后,怀瑾终于找了自己来谈话。 “我这里有一些变动,跟你有关,但还没有最终决定,”怀瑾说道,“等安排好了会再找你谈。” “是,学生但听怀参谋安排便是。” “这躺去沪都,情况怎样?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或事?” “总的来说倒还顺利,沪玄线现在查得很紧,就怕混了赤空党的人搞破坏,我们去返途中遇到了几次突击检查。到了沪都,那边还是老样子……知瑜的家人要出国定居,现在好像很多有门路的老百姓都想着出去了……” “嗯?去哪里?” “美国,本来是要带着她一起,可她……大约是顾及我吧,不愿意走。” 怀瑾走到窗边,“一个姑娘家,家人怎会放心让她独自留下。” “所以,怀参谋,学生给她的家人保证了,学生想要娶她,已经给山东去信了,请家父家母去沪都一躺,争取把这婚事定下来吧。” “董小姐的家人是这态度?” “看着是同意了,就差些规矩上的事,好像知瑜的姑姑已经留了笔财产给她了,这不就是答应她留下了么。” 怀瑾沉默了片刻,转回身,“这是好事,我应该祝贺你。” 叶铭添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却难掩期待之情。 “但是,铭添,有件事我要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刚才说到关于你的一些变动,可能近日会调遣你到华北去,所以你先做好准备。” 叶铭添愣了一愣,“会很快吗?” “如果决定下来了,大概也就在近日。” 待董知瑜再次找到马修朋友的店铺,他已经走货回来,两人也有一阵子未见,将天气、生意、战局全部寒暄尽了,马修冲她眨了眨眼,“怎么,知瑜,今天是专程来看望老朋友吗?” “算是吧,另外想跟你谈一桩生意。” “哦?你让我开始感兴趣了。” “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店铺后面隐藏的那个军火库,“你这里,有多少库存?” “你是想买我的货?” “对。” 马修咧嘴笑了,“这里的东西,并没什么意思,都是些大宗货,看你干什么用,要多少。” “明天我可以拿个清单给你,但基本是需要你们最好的东西,至于数量,一百七十市两黄金,这不是我个人买卖,你按你的市价给我算便是。” 马修的眼中闪过一道光彩,没有商人不逐利,听到这么大的一笔生意,着实动心,“黄金?” “你放心,中央银行标准发行的五两一根的金条,最规矩的,通用,不会贬值。” “大黄鱼!” “没错,你也知道这个叫法~” “在韬国做生意,自然就要熟悉你们的俗语。话说回来,这是一笔大生意,我做过的最大的生意,清单你目前没有,但知道是要运到哪里吗?” “华北,天津一带。” “我在天津港码头有库存,很多好东西,数目如果不够,还可以从别的地方调集,不行也可以从美国直接发货,但不推荐这种做法,一是周期长,得要几个月时间,二是下船会有风险。” “好,我大概知道了,明天我再送清单给你。” “没问题,但是,今天,为预祝我们这宗合作成功,可以允许我请你喝一杯吗?” 第九十章 私房钱 天津的交货日期定在三周后,叶铭添的父母则在十日后抵玄。天津那边,董知瑜并不急着要这些武器弹药,与马修商量之后决定给出三周时间,如此他有充分的时间调集与准备,另一方面董知瑜也希望交货前可以安心陪叶铭添的父母去沪都见姑姑。 十天一晃也就过去,对叶铭添的派遣终究没有如他所愿而改变丝毫,若说他心中没有半点不快肯定是假的,说起来他是军人,如果不是定亲的事迫在眉睫,被派上战场他也并无怨言,按道理讲,这些个人私事与战事比起来,统统应该往后排,可他自觉与怀瑾私交甚好,在此关头居然没有受到一点照应,真正的是让他有丝丝的不满和埋怨。 无论如何,眼下接待好父母并将这门亲事定下为大,如此,他即便上了战场,也觉心安。 父母亲辗转乘火车来到玄武,这天他早早便携了董知瑜在下关车站等候。南下的这趟列车到了站便涌出一批批疲惫不堪的旅客,长途颠簸的折磨不说,这一路上还几次停车,有伪军的士兵上来盘问检查,搞得大家疲惫之余又是紧张与惶恐。 “爹,娘!”叶铭添远远地冲一对五十岁上下的老夫妻挥着手,他凭着自己伪军军官的身份才得以和董知瑜来到月台等候,如此,二老也省去出关口检查的麻烦。 董知瑜随叶铭添迎上了近前,只见面前站着一对稍显拘谨的老夫妻,身上的衣服崭新得很,像是刚刚完工便穿了来,老伯的大褂是新,可头上还戴着顶有些褪色的瓜皮帽,快五月底的天,虽不甚炎热,看着却也有些格格不入。 “叶伯父,叶伯母,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到玄武。”董知瑜倒也大方,毕竟不是心上人的父母亲人,除了对陌生人本有的那股矜持,她并无紧张之感。 “哟,这闺女,”叶铭添的母亲喜滋滋地瞅着她,又转头瞅了老伴一眼,“比照片上还俊!” 瓜皮帽下那张脸,只迅速将董知瑜看了眼便闪开眼神,想必是极顾忌传统礼数的,即便是未来的儿媳,眼对眼地看人家也不成体统,不过是脸上挂着若有若无、恰如其分的一丝笑容,这笑容,增一分则轻佻了,没了男性家长的威仪,少一分又凶悍了,缺了初次见面的尊重。 董知瑜边陪着二老往站外走去,边也观察着他们,这叶伯母,像是典型的山东女人,长得高大魁梧,声音洪亮,很容易便和自己亲昵上,叶伯父呢,反而不苟言笑,听叶铭添说他家是祖传的中医世家,父亲继承衣钵,而到了自己这里,却不感兴趣,正逢乱世,便随了军,至于中医,便由二弟继承了去。 单看这对老夫妻,是本分人家不错,若说家底,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平头百姓,但也并不富裕就是了,董知瑜希望,自己准备的两根金条能够给这个家庭弥补些什么,毕竟一根大黄鱼在眼下的玄武城就能换来一座房院了。 叶铭添在玄武和另一个外地军官合住,家中安排不了父母,便在这几日包下了旅馆中的一间房,和董知瑜说定,安顿下来之后,两人先带二老游玩一番,看看古都风韵,尝尝这里的美食,毕竟在玄武逗留时日不长,三四天后便又要动身赴沪,在玄武,一来先会一会董知瑜,了解一下董家的情况,二来也歇歇脚。 叶家老夫妇此次大包小包,带的东西恐怕比人还要重,本是礼数周全之人,这一趟前来,要见未来的儿媳,要上门求亲,另外对于长子的上级怀参谋,他们也是久闻其名,知道叶铭添一直跟着她,受到不少照顾,也想着借此机会登门拜访一下。 安顿好之后,四人又在事先安排好的饭店包房里吃了顿饭,席间叶母自是对董知瑜赞不绝口,并将当年婆婆传给她的一对老玉手镯当着面给了董知瑜。董知瑜早料到这次见叶铭添的父母会牵涉到诸如此类的事情,她也想好了,暂且就先收下,毕竟都是规矩,等将来再还给人家便罢,于是作势推托了两下也就收了下来。 饭后董知瑜和叶铭添将二老送回旅馆,路上董知瑜悄悄拉过叶母,递给她一只锦帕包起的物件,但称是孝敬二老的见面礼,请她笑纳。叶母心中纳闷,这见面礼刚才饭桌上怎么没提,像自己,当着大家面把那一对镯子拿出来这么一送,送的人有面子,收的人有光彩,这姑娘倒是有意思,之前提也不提,这会儿独独拉了自己递上来,转念一想,许是年轻姑娘家不好意思,客气一番也就收了去。 晚上回了旅馆,和老伴打开这锦帕,一时以为看走了眼,直把那两根金条放在手里左看右看,甚至拿牙咬了,这才信了眼前所见,老两口大眼瞪着小眼,这见面礼怎么收?哪有头回见儿媳就收人家姑娘十两黄金之说? “老头子,你听过这样的规矩风俗不?” 叶父边琢磨,边直摇头。 “大铭跟咱说过,这姑娘家原本是殷实人家,后来没落了,难不成这点东西在人家看来确实就是小意思?” 叶父想了想,又是摇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话不假,可人家再有钱,是人家的,这礼咱不能收,明儿让大铭拿去还给人家。” 翌日早晨叶铭添来接父母亲,看到这金条也吓了一跳,只听董知瑜说过准备了见面礼给二老,原想可能是些衣料药材之类,这十两黄金,拿回老家足可以帮兄弟三人每人置所宅子娶媳妇了,不要说见面礼,就算是嫁妆,县上也没两家出手如此阔气的。 叶铭添包了这金条,寻了个单独的机会便向董知瑜问起,“知瑜,你看这礼太重,我爹娘不敢收呢。” “铭添,原是我唐突了,应该当面和伯父伯母说清楚,这是我母亲生前攒下的私房钱,临走前曾经交予我,让我将来转送给未来的……婆婆,也算她的托付。这事连姑姑都不知道,昨天私下里交给了伯母,也算完成母亲生前的遗愿,这礼物请伯母只管拿去,将来无论怎样都是她和伯父的便是。” 叶铭添一听这话,心中大喜,喜的不是得了这钱,而是她这番话不正是表示和自己永结伉俪的决心吗?这么一来,他也不再推托,满心欢喜地又把这金条连同锦帕一起拿回去交给了父母。 这晚怀瑾正在书房研究那两个赤空党人的口供,这本不是她的工作,然而她却异常的紧张。 这对夫妻原本被分开刑审,牢牢地扛了三天,怀瑾见识过涂掌柜当初的意志力,这在她已不足为奇,但后来晦国人变换了思路,将两人放在一起,这对恩爱夫妻,见不得对方受那样的痛苦和折磨,前功尽弃,道出了秘密。 两人交代了这次行动的任务、电报密码,交代了天津那边送货的地址和联络人代号,晦国人按照这些线索寻找,可对方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密码已经改了,送货地址是个废弃的货仓,安排了人二十四小时盯梢,几天下来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显然,狡猾的赤空党人已经得到了二人被捕的消息,并且及时作出了调整,怀瑾不知不觉锁紧了眉头。这二人近期的任务就是帮华北和东北的部队搞武器弹药,据他们说,之前已经运出一车,被缴获的这是第二车,而赤空党组织原本的计划是搞到三车武器,所以也许他们会重新安排人员,调整计划,再次行动。 正想着,刘妈来报,说董小姐和叶中尉在门口求见,原来叶铭添的委派令正式启动后,被提升做了中尉,一同前来的还有叶中尉的父母。 叶铭添父母这两天在玄,怀瑾是知道的,可如此专程来拜访,想必只是欲尽礼数,可她这一次徇了私,将叶铭添送上战场,虽说对方是伪军的人,说到底是自己的敌人,可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军官,内心里还是有些自责与不忍,如今他的父母又来拜访,着实感到些尴尬,可人家都来了家门口了,也不能不见,只得让刘妈将客人引进,“我稍后便下去,问问客人爱喝什么茶,只管去拿家里最好的给沏上。” 怀瑾换上军装,边扣上扣子边侧耳听着楼下的动静,她的心中充斥着尴尬的感觉,安排董知瑜与叶铭添相好,本是潜伏行动中再正常不过的一步棋,谁知自己会爱上她,谁知她也爱着自己,那么好吧,本想静静地等待晦军投降的一天,等待自由,等待和她退隐江湖,可偏偏他俩要假戏真做,要订婚,也许这是报应?如今叶铭添的父母登门拜访,敬自己是上级,而自己该如何面对?你们一心想娶进门的这个媳妇,其实是自己的……媳妇,你们所敬畏的这个上级,其实是幕后策划操纵这桩假恋爱的……黑手。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唯有直面,难道自己这些年来为之奋斗的,不是正义,不是国家的民主,不是人民的自由?难道,爱有错?难道,回避与不忍可以解决任何问题? 怀瑾扣好最后一粒纽扣,走下楼去。 第九十一章 银行 刚走到楼梯拐弯处,客厅里四个人都站起了身,翘首将她看着,一时间整栋房子都安静了,只听怀瑾从容不迫的脚步声,一级,一级,落了下来。 “怀参谋。”叶铭添待她走下楼梯,唤了一声。 “铭添来了,”怀瑾应道,随即对客厅里其他三人微微一笑,“大家请坐,不要拘束。” “怀参谋,这是我爹、我娘,我们明天就要动身去沪都了,他们自打来了玄武,就一直念叨着想要拜访您,”又转身对仍然伫立在那儿的二老说,“这位就是怀参谋。” “怀参谋,这么晚来打扰您,很是过意不去,犬子常常提到您,言语中皆是敬佩,我们知道这两年来您一直照顾着他,早就想着登门拜访,”叶父这一路上本还有些犯嘀咕,原本会面长子的上级,该是他出面寒暄,可听说这怀参谋也就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他便心生犹豫,要跟一个女子,又是这么年轻的女子,正正经经寒暄说事,可真有些为难自己,是不是让老伴出面更适合一点?可不知为何,自打怀瑾在楼梯口出现的那一刻,他的这点顾忌便没了,说着又双手呈上带来的礼品,“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感谢您一直以来对犬子的栽培。” 怀瑾正要答话,那边叶母按捺不住了,她早已把怀瑾上上下下瞅了两遍,这便开腔道:“我的天,没想到怀参谋是这么年轻俊俏的姑娘!大铭说比他大不了两岁我原先还不信……” “咳咳!”叶父未及她说完赶紧暗示她噤声,董知瑜站在二老身后,对这次拜访本是尴尬非常,这会儿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赶紧拿手掩住嘴巴,怀瑾将她睨了一眼,又扫见一旁的叶铭添已红透了脸。 “叶先生,叶太太,并无打扰之说,我比铭添大不了几岁,算是晚辈,理当是我去拜访二老才是,是怀瑾失礼,这礼物更是不能收,”怀瑾伸手示意他们身后的沙发,“二老快请坐。” 叶母通过老伴的反应,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具体怎么错了她也并没有参透,便呐呐地笑着回头寻了董知瑜坐了下来,叶父坚持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点点心意罢了。” 那边叶铭添应道:“怀参谋就收下吧,不然回头我爹娘该怨我了。” “怎么说话呢!”叶父做样轻斥道。 怀瑾笑了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接了过来,边示意叶父坐下,自己也在主座上坐了下来,“二老有心了。怎么样?在玄武这几天住得惯吗?” 那边刘妈将五杯茶水端了上来,从叶父开始,依次给大家摆上。叶母听到这个话题,笑开了眉眼,“玄武可真是个好地方,比我们想像得还美,吃住都好,主要是这闺女想得周到!”说着拍了拍董知瑜的手。 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宠溺的夸赞,董知瑜心里却“咯噔”一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是好。 怀瑾看见她的窘态,而自己又何尝不想逃离这尴尬呢,可戏已开了头,总是要演下去的,便也只笑着说:“董小姐是个好姑娘。” “说起来,”叶母心里愈发乐呵了,“大铭是个腼腆的孩子,听他说啊,他俩一开始还多亏了怀参谋安排,不然我们大铭哪敢主动去找人家。” 怀瑾呷了口茶,“才子配佳人,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主要还是他俩自己情投意合,否则外人帮再多也没用。” 董知瑜几乎就要瞪着怀瑾了,她居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端着杯茶,面不改色地戏谑自己,顿感又羞又恼,平日里伶牙俐齿,这会儿就只有坐在那里干瞪着眼。 “怀参谋对犬子的提携照顾,又何止这一点,”叶父道,“这两年来,若不是怀参谋,也没有犬子的今天,这次带队北上作战,大铭,你可是要好好表现。” 怀瑾垂睫,果然还是提到了委派的事,“这次派铭添出征,一是因为他这几年积累下来的战斗经验,二是因为他是山东人,对津浦铁路山东段的地形比较熟悉,这是其他军官所没有的优势。我也知道铭添和董小姐好事将近,可作为军人,我们自当以战事为重,没有大国,哪有小家?” “怀参谋教训的是,”叶父连连矮身,又对一旁的叶铭添道:“大铭你听到了没?” “是……” “唉……”怀瑾叹了口气,“先过去吧,过几个月我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你换下来。眼下赤匪趁机处处搞破坏,渝陪的部队苟延残喘,企图破坏和平,你们再看看江南,老百姓早就调整生息,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所以,个别人内心不甘,挑唆战争,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 几人又就着这个话题将台面话聊了聊,叶家人这便起身告辞,怀瑾将客人送至房门口,叶父赶紧作揖请她留步,道了谢,怀瑾便差刘妈继续送客,大家随刘妈往院中走,董知瑜走在最后,怀瑾待她还未走出这房门,伸手轻轻将她的小指勾住,董知瑜转回身。 “这就走了?”怀瑾声音轻柔。 “嗯……嗯?”董知瑜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 “你这个……婆婆,挺喜欢你。” “你……!”董知瑜噘起嘴,一赌气转身欲离去。 怀瑾勾着她的小指不动,哪里有多大的牵扯力,董知瑜却偏偏让她牵扯着,又转过身来,看见怀瑾眼中漾着的笑意,这笑意又不易觉察地黯淡下来,“明天一路平安。” “你等我。”董知瑜想要抱抱她,想要亲亲她的眼睛、鼻子、嘴唇,却什么也做不了,只将她的手指勾了勾。 “等你。” 两天后的下午,怀瑾如约来到中央储备银行,储备科余科长已经将一切资料准备好,在办公室等着她。 三周前,董知瑜带着储金券来到这里,办理三十六根大黄鱼的通汇手续,将它们由沪都转移到这里,而这笔黄金在沪都时,是由曾唯礼的户头转到董知瑜在沪都的户头上的。 余科长又拿出另外一摞纸头,半个月前,董知瑜和马修来到这里,董知瑜将一十七根大黄鱼转到马修名下,而马修在银行的开户名根本不是他的本名,而是乔治库克,但因为董知瑜近期只有这寥寥几笔业务手续,因此很容易便查出了马修的户号,另外,董知瑜还抽走了两根金条。 “怎么样,怀参谋?您要的材料,不知可否全了?” “全了,有劳余科长,”怀瑾拿出一只小巧的锦盒,“这是一点小意思,材料还请放回去,就当什么事没发生过,这次调查是绝密,只能你知,我知。” “这个您放心,这件事情余某人已经忘了,只有怀参谋您一个人知道。” 马修,离开银行,怀瑾边开着车边想着这个人,几个月前在石钟山那所小屋,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军火商人,董知瑜也说,他是个做战争生意的人,当初他协助董知瑜救下了自己,说到报答,董知瑜曾说,将来有军需照应他一下,如今董知瑜将这么大一笔钱转给他,是找他做生意吗? 她的这笔钱又是怎么来的?叶铭添曾说过,董知瑜的姑姑已经给她留下了一笔钱,而这些黄金又是曾唯礼的户头上转过去的,那么,这是姑姑给她留下的钱了? 她找马修又能做什么生意?那对赤空党人没有做完的事情吗?银行资料显示,目前为止这两人只有一次交易,若是做军火交易,这么大的数目,一定是分期付账,是否剩下的那笔会在交货完成后再给他? 天津?会在天津交货? 怀瑾并不知晓,此时她已将车开得横冲直撞,烦躁地按着喇叭,路上的行人都惶恐地向两边让去。 马修!我倒要看个究竟,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第九十二章 天津埠 天津埠迎来了一年中的旺季,每天大大小小的海轮、驳船进进出出,上千名赤膊的码头工人轮着班装卸货物,吞吐量眼看就要达到高峰。 在离港稍远处,马修从一个位置偏僻的货仓里走了出来,他的货价格不菲,因着成本也高昂,这年头,能在晦军的控制下打通关节,在天津埠稳占一处仓库,进出也不受阻挠,处处都需要钱财打点。 这桩买卖他亲力亲为,细节处皆过问把关,嘴上说因为这是一桩大买卖,也确实是,以往的大多数客人都是散买个几箱几盒,而像这样成车的交易,对于一个军火走私商人来说,确实很少,然而还有一点他不愿说出的原因,只因这是董知瑜要的货,既然是她要的,就不能允许它出半点差池。 目前就只还差两箱轻机枪,合伙人两天后会准时送来,一切都还顺利,马修满意地锁上库门,想起头天晚上在天津“大都会”歌舞厅听到的小曲儿,便哼了起来,一路往港口外走去,路边的码头工人们时不时抬头瞧瞧这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后面一个身形俊雅的男子,一身儒商打扮,帽檐压得极低,远远地和马修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看似不经意地瞅着路边来来往往的板车和挥汗如雨的工人,然马修的任何一个小动作仿佛都没逃过他那双眼睛。 董知瑜和叶铭添在沪都送走了叶家老夫妇,顺利回到玄武。这门亲也就定了,姑姑说还是有些仓促,无奈身逢乱世,一边要上战场,一边要动身去大洋彼岸,排场便只有靠后,只是觉得这叶家倒也靠谱,叶铭添也是年轻有为,又架不住他对董知瑜一往情深,总的来说,姑姑家是放心的。 就只还是不停对叶家二老旁敲侧击,希望这小两口将来还是可以随他们到美国定居,叶家二老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桩事情是他们活了大半辈子想都没想过的,自己是绝对不打算去什么美国,至于儿子媳妇,私心讲也不舍得他们过去,然而也理解董家姑姑的心情,就想着先把亲定下来再说吧,到时人都是他叶家的人了,去留还不是得听长辈的。 回了玄武,叶铭添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这种感觉甚至盖过了将要上前线给他带来的不安,他带董知瑜挑了家环境不错的馆子,要了二两小酒,说是单独庆祝一下。 董知瑜不能再拒绝,陪着他吃了晚饭,酒也象征性地喝了一杯,酒足饭饱,叶铭添便送她回去,走到那露天的楼梯下,叶铭添说要送她上去,董知瑜一直对年后那次在家里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便连忙谢绝,只说自己乏得不行。 叶铭添心中直犯嘀咕,早盼着有个机会和她好好温存一番,如今亲事定下来了,双方家长都点头了,只觉得底气足了不是一成两成,再加上刚喝了酒,被她这么一拒绝,一股热气从丹田直冲脑门,拦腰便将董知瑜抱起,三步两步冲上楼梯,边哑着嗓子低吼道:“你是我媳妇儿了懂吗??” 等董知瑜反应过来,人已经快被他抱到楼梯中央,吓得她花容失色,眼泪夺眶而出,手儿脚儿也不管抓到什么踢到什么,只是死命地挣扎,边禁不住叫了出来:“快放开我!放开我!让我下去!!” 叶铭添哪管这些,到了门口,一把将她放下,“开门!” “不开!你走!” 叶铭添不和她辩,一抬手便将她抵至门上,将她抵得死死的,准准地往那两瓣惊吓得未及合拢的唇上吻去。 董知瑜立即想要将他推开,可两只手臂早已被他钳住,哪里还动弹得了,便一边扭过头,一边喊道:“放开我!你流氓!!” 叶铭添怒了,他似乎今天非要让董知瑜就范不可,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边喘着粗气低吼道:“我流氓?你就是我媳妇儿了你敢说我流氓?!你又有多冰清玉洁??上次在东和剧院,是谁那么主动投怀送抱?今天你又高贵起来了??” 阵阵酒气熏得董知瑜胃中涌动,而她也从未被一具男性身躯这么亲密无间地贴合着过,一时乱了方寸,只觉腿脚还能动弹,便卯足劲乱踢起来,口中也大声呼救。 一楼马家的门开了,只听马家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董小姐吗?” 楼梯口上两个人一时静了下来,董知瑜只觉面前这个人突地颓了,从她身上离开,站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外,她便颤颤地接道:“是,是我,马太太。” “出什么事了吗?”那边问道。 董知瑜又瞥了一眼叶铭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双之前闪着狼一样光芒的眼眸,这会儿黯了下去,只颓然站着。 “没事了,马太太,吵到您了。” “不要紧,怕你出事所以出来看看,没事就好,你也早点休息吧。” “谢谢马太太,您也歇下吧。” 那边传来马太太回屋的脚步声,然后顿了一下,门才关上。楼上两人杵在那儿,一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回去吧。”董知瑜开了腔,四周静静的,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叶铭添沉默着,半响抬了手,董知瑜吓得一边退后一边伸出手想要自卫。 叶铭添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我就这么可怕吗,知瑜?” 董知瑜脸上泪痕未干,在远处依稀的街灯余光中闪烁着,“别再这样了,铭添,别再这样了好吗?”她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我原本不想把你怎么样的,只是想要未婚妻的一个吻,一个拥抱,这过分吗?” 董知瑜沉默着。 “罢了!”叶铭添转身要走,又转了回来,“你等我回来。” 董知瑜一时心塞得紧,点点头,眼泪也落了下来,“嗯……” 待叶铭添走远,董知瑜刚才心中的那股恐惧突然从眼睛、鼻子、皮肤深入到了骨髓深处,之前她总有一种一切都是暂时敷衍的感觉,她相信晦国人就要被打跑,相信叶铭添这些伪军军官不会存在得太长久,她相信她和怀瑾来日方长,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终要重新洗牌,然而这一刻,她突然怕了,她怕等不到这些梦想成真,自己便要和叶铭添成婚了,真的成婚了自己还能怎样? 人啊,都是反复而贪婪的动物,之前不计一切代价想要留下来,如今这个目标实现了,便又回头为这个代价不甘,可是若要回到当初,就会重新选择吗?恐怕还是一样的结果。 恐惧夹杂着哀痛,她弯下腰,掩着脸,抽泣声从指缝溢出,“等你”,她想到临走前怀瑾的这句话,她想念怀瑾的怀抱,想念她那双皓月般光华流转的眼眸,想念她那把熨帖得恰到好处的声音,她要马上见到她才行,这些天来,怀瑾是不是早就体验到这种恐惧了?她要见到她,如果将来一切都来不及,至少她们拥有今晚。 她站起身,抹去脸上的眼泪,将箱子从楼下搬进屋里,骑上自行车往怀瑾家奔去。 待刘妈打开门,她已经忘了客套,“我要见怀瑾。” 刘妈愣了一愣,这才缓过神来,“董小姐,怀参谋不在家啊。” “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走的时候也没说固定,只说可能要一周到十天。” “什么?她不在玄武?” “前天走的,说是北上会友,具体去了哪里,她没交代,我这做下人的也没问。” 一路积攒着的一团哀痛非但没有在这里得到释放,反而更加深沉地淤积在身体里了,“她……没留什么话给我,或者留什么物件给我吗?” 刘妈想了想,“没呢,”又将董知瑜仔细瞅了瞅,“董小姐,你怎么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董知瑜回过神来,一时有些犹豫,她想去看一看怀瑾的房间,那里会有她的气息,然而即便如此,这所房子没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了,刘妈,打扰了。”说完她便推着自行车走了,留下一脸疑问的刘妈目送着她远去。 说好了等我,可你这是去了哪里?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吗?可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能给我留下?会有危险吗?车链条的“哒哒”声在这静夜里听着竟十分沉重,像是明知无法摆脱这个死循环却仍要精准地运转下去,没有选择。 天津是个大晴天,没有这几日江南那濡湿的暖雾,儒商打扮的“男子”尾随马修来到距离市区较远的一片仓库区,这里萧条得很,仓库、五金店,废弃的不提,即便还在营业的,也是半天看不见人烟。 果真是个交货的好地方,怀瑾在心里琢磨。 马修进了路边一间公厕,怀瑾撇了撇嘴,静悄悄地立在半条街外一排弃置的木板后,她等待了良久,却并不见马修出来,一刻钟过去了,怀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抽出枪跑进那间公厕中,哪里还有马修的影子,抬头一看,上面一扇窗户大开着,想必他从这里来了个金蝉脱壳,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发现了自己吗? 那边马修早已跑到他的朋友所蹲守的一处制高点,那里有两架□□,他和朋友一会儿会在这里掩护交货,他料想董知瑜的人也会采取相应的防备措施,然而他想暗中在这里助她一臂之力。可刚才进了这片区域,他感觉到似乎有人跟着自己,远远的,隐隐约约的感觉,他并不确定,若是正面回头去交锋,要么伤及无辜,要么打草惊蛇,所以他决定利用公厕来个金蝉脱壳,无论此人是否在跟踪他,无论他的身份如何,自己在暗,对方在明,便更容易掌握主动权。 怀瑾跟丢了马修,懊悔不已,便藏身于一旁一间五金店中,侧耳听着路上的动静,她看着手表,九点三刻,据她的经验,如果这会儿没有动静,交货时间就很有可能在十点整。 果然,不大一会儿,外头便传来大型车辆碾压路面的声音,她分辨着这声音的来源,断定是西面一排店铺后面传来的,便冲着那个方向潜了过去。 不远处房顶上马修和朋友透过瞄准镜看着两辆卡车的情况,只见第一辆车先在一处较为宽敞的巷子中停下,后面那辆也停了下来,马修转动机枪,看着周围的动静,却见一个帽檐压得极低的男子身形一闪,跑进了马路对面的一爿店门后。 第九十三章 芦苇荡 果然是有人跟踪我!马修咧开嘴,好吧,那我可得好好陪你玩一玩。 卡车停稳,自一侧废弃的店铺里走出三四个人,与卡车上跳下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店铺里的人绕着卡车走了一圈,掀开车棚,两个人跳了进去查看,另外两人留在外面守着。 马修再看那不远处店门后,跟踪他的人并不见有任何动静,仿佛消失了一般,他是在等什么?马修心中琢磨,有同伙过来吗?他的目的是什么?若是只有一人,显然不在劫货,也不在破坏交易,难不成只是个探路的?若是探子,此刻他又在做什么?为何不见动静?马修觉得有些费解,且看下文吧,他这么想着,同时对身边的同伴交代了两句。 一会儿,那卡车上查货的人跳了下来,对下面两个同伴点点头,便从那店铺中推出一辆板车,动手卸货,两卡车的货物由板车运回那爿废弃的店铺中。马修再看那人藏身的店门,依旧没有动静,难道他已经从别的门跑了?同伙正在往这边赶? 眼看着货卸完了,自己的责任也已结束,这宗交易在自己这方已经完成,两辆空卡车扬长而去,一时这四周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撤吗,伙计?”同伴问道。 马修观察着那神秘的店门,那个人依旧没有出现,若是在平常,自己是该走了,而此时他却担心得紧,“再等等。” 显然董知瑜的人也在观察四周围的动静,马修见那四人在店铺周围转了一会儿,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几人说了一会儿话,便留下两个人看守,其余两人离开了。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两人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人也走了,或许是暂时离开,马修琢磨,然而他预感,这正是要出事的时候。 果不其然,再看那边店门,那个帽檐压得低低的男人闪了出来,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只是在伺机行动。 怀瑾等了这许久,见终于只剩下一人,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毕竟,她只是想弄清楚,这买货的究竟是什么人,尽管自己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答案。 她的动作矫捷而利索,等那个人发现,她已经离之不到十米的距离。 “赤空党的货,卖我不卖?”她的枪口准准指着那人的脑门。 马修正要发枪,却瞥见“男子”手中那柄枪,枪型离这么远不大看得清,可那白色的贝母枪柄,却是脱颖而出,显眼得很。 “慢着!”他对同伴说。 他牢牢盯紧那个举着枪的“男子”,在男人中不算很高,可若是女子,确是高挑得很,和她一样。再看那身手,翩然利索,他想起去年那个夜晚,自己跟着董知瑜,跟在一身黑衣、扮成男子的怀瑾身后……是她,没错。 可她要干什么?为什么拿枪指着董知瑜的人?? “马修,怎么回事?!”同伴问道。 “这个人我认识。”马修答道。 “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那边被怀瑾枪口指着的赤空党人问道。 “生意人,只想问你们赤空党愿不愿意跟我做笔买卖。” 那人手里攥着把枪,可却没有机会举起来,便对着怀瑾身后喊道:“你来了!” 怀瑾浑身一紧,难道是他的同伙回来了?可她没有动弹,她的大脑飞速处理了一下信息,若真是此人的同伙回来了,这么悄无声息,这会儿恐怕已经拿枪指着自己了,自己若是调转枪头,非但在时间上没有优势,还失去了枪下的这个人质;要么就是他故意这么喊,想让自己上当,给他自己赢得举枪的时间。 怀瑾等了一会儿,身后并无动静,“你敢耍我?”她将枪口下移,“砰”的一声打中了对方大腿,那人“哎哟”一声,不得控制地跪倒在地,怀瑾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前,一脚踢开他手里的枪。 居然真动手了!马修讶异非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怀瑾为什么会动董知瑜的人? 他来不及多想,眼下不能让董知瑜的人损伤才是,谁知道怀瑾那边还有没有后援,会不会把这两辆卡车的货一起端了?然而她毕竟是怀瑾啊,当初董知瑜救她的时候,那急切与担忧又不掺半点虚假……他的瞄准镜对着怀瑾身后一辆板车的车轮,扣下扳机。 怀瑾只听背后一声枪响,心说“不好!”,即刻将地上那人的脖颈箍住,一手拿枪指着他的脑袋。 待她完成这个动作,往四周看了一眼,并没有第三个人,是埋伏!狙.击.枪!是马修!她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判断。 马修此时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确切地说,他不知道怀瑾想要什么,而她如果真做出什么举动,该射杀她吗?不能!他没有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然而之前的那次救援,在石钟山与怀瑾的几次接触,都让他心下直觉,不能杀她。 引开她吧,若她能离开,一切从长计议。马修这么想着,站了起来,“你在这守着,不要伤她。” “她??”同伴亦是个美国人,真真切切听到马修说了个“她”。 “她,是的,那是个女人。”马修说着便往现场奔去。 怀瑾手中箍着人质,听见巷口有脚步声传来,来人跑得很急,她手中箍得更紧,枪口则对着来人的方向,她在考虑如何撤退,毕竟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自从董知瑜救下自己,心中那团质疑今天算是有了真真切切的答案。 等来人出现在视线中,却是个洋人,马修,原来是他。 马修的手枪也对着怀瑾,“怀小姐,我过来是想请你离开。” 他认出了自己,怀瑾心中叹道。 “他的同伴也许很快就会回来,怀小姐,你走吧,我掩护你。” 怀瑾仍旧箍着人质,慢慢退到旁边一间空房门口,她踹开门,飞速扫了一眼里面,后面有扇窗户。 “怀小姐,你究竟是知瑜的友人还是敌人?” 怀瑾冷不防被这句话戳得心脏一缩,像是让一颗子弹射穿了心口,她抬头将马修看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请你不要伤害她,好吗?”马修继续问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她曾经那么奋不顾身地救你。” 怀瑾看着马修那双碧绿的眼眸,她猛地将人质推出去,自己则飞身进了屋内。 这是一个周日的上午,董知瑜从外面回来,发觉门没有锁,她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屋内桌边坐着一个人,吓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可定睛一看,那人身着灰绿色军裤,白衬衫,头发那么雅致地在颈后挽着……她手中的纸包差点落了地,“怀瑾……”这一声夹杂着欣喜和委屈。 怀瑾站起身,走到董知瑜身后,将门关上,董知瑜看着她,只觉怪怪的,那双眼眸中含着一种她没有见过的色调,冷得自己不敢上前去抱她。 正要开口,怀瑾握住她的双肩,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董知瑜拿一双大眼睛将她看着,看着她的眼眸,那里凄冷一片,看着她秀挺的鼻梁,成了一道坚毅的弧线,看着她那两瓣温柔的唇,却紧紧抿着,没有一丝通融。 她没有回答。 “告诉我,你是谁。”怀瑾手中力道加重,声音不大,却如击玉敲金。 “我是你的瑜儿。” 怀瑾阖眼,睁开,另一只手已经寻到腰间那柄枪,抵在董知瑜的太阳穴上,“我的瑜儿,是玄统司派来的‘歌’,是我的并肩战友,你是吗?” 泪水从董知瑜睫后“簌簌”落下,“你的瑜儿,是跟你一样心系大韬四万万同胞,随时准备着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友;是立志拼了我辈人,也要将侵略者逐出家园的爱国斗士;是跟你一样被夺走家园,立志要让黎民苍生安居乐业的赤诚巾帼。” “好一个战友,好一个爱国斗士,好一个赤诚巾帼!我与我的先辈追随孙先生驱除鞑虏,南征北伐,台儿庄、万家岭、云贵川……哪里不是我们的战士拿鲜血涂就?我敬那涂老板一般英勇抗晦的人,可那样的人,只能在他的圈子里活动,想要潜伏在我周围,”怀瑾的枪死死抵住董知瑜的太阳穴,“不可能。” 董知瑜抬头,“怀瑾,*已经节节败退,*不堪,北面炸开黄河大堤,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南面开展焦土战,民不聊生,受苦受难的皆是百姓,你再看政府上层,买官鬻爵,官官相护,你身处军中上层,又是陈彦及的养女,这些你难道看得不比谁清楚?” “凡是战争,百姓不可能得周全,凡是江山在手的政党,不可避免会有极个别贪腐现象,我看到的,是战士的鲜血和有识人士对民主富强的追求,有我养父这样的人在,有我在,大韬就会同在,而你,便不得存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的同党是谁?” 董知瑜的脸上几乎露出了一丝笑容,她的眼中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光芒,她的睫毛颤抖着,紧紧盯着怀瑾的眼眸,一股潮水涌上她的眼眸,又退了下去,“怀瑾,你不如杀了我。” 怀瑾听见这颤抖着却又故作轻松的一句回答,心中的悲愤如铅石一般淤积,悲的,是她的瑜儿竟将自己骗了这么久,愤的,是她竟如此冥顽不灵,“董知瑜,你的同党是谁?据点在哪里?” “我说了,怀瑾,你杀了我吧,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怀瑾一把拉过董知瑜,将她的两只手臂反扭着,带出房间,带到巷尾停着的车上。 打开后门,那里有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她将董知瑜的双手自背后捆了起来。 “不用这么费事,我不会跑的,更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闭嘴,否则我会把你的嘴也封上。” 怀瑾将她一把抛至后座,又动手拿绳索将她绑牢在座位上,董知瑜抬头看着她,离自己是这么近,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可这一次,却是在捆绑自己,带自己去往刑场的路上。 怀瑾确定绳索牢固了,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看着她,“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董知瑜摇摇头,“没有。” 怀瑾下了车,将后门狠狠甩上,走近驾驶室,发动了车。 一路往西南郊开去,一路沉默,董知瑜听她的话没有再多说半句,怀瑾的脚死死踩着油门,在郊外无人的荒野驰骋,那悲和愤已将每一个毛孔填满,不知下一秒是否就要炸了,只是这悲和愤的内容又在不断充实壮大,悲她的身份,竟要亲手解决这件事情,愤这世事,为何将一切变得如此复杂,为何不能简单地活着,简单地爱? 而眼泪,眼泪竟也流不出来。 不知开了多久,直到天色阴暗下来,远处一片墨云自西南缓缓移来,已然到了安徽的地界。 怀瑾在一片芦苇荡前停了下来,走下车,打开后门,她没有看董知瑜的脸,只动手将绳索解开,然后站到一边,“下来。” 董知瑜走下车,她的手依然被反绑着,伫在一旁没有动弹,怀瑾将董知瑜推到芦苇荡中,让她背对着自己。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的同党是谁?任务是什么?据点在哪里?” 董知瑜转过身,看着她,“怀瑾,如果是你落入敌手,你会将傅秋生,将夜金陵,将一切都交代出去吗?”她的唇角牵动了一下,似是在笑,“如果我屈服在你的这柄枪下,我还是你爱……曾经爱的董知瑜吗?” 爱……曾经爱,这半天时间,怀瑾没有眼泪,可这一刻,她的眼圈红了,却拼命克制了住。 “那好,我再问你,关于我的身份,你的人是否已经知晓?” “是,但他们保护了你,几个月前,若不是知晓你并不是伪军,而是渝陪的人,他们也不会批准并协助我救援你,而他们救你,是想让我策反你,我没有能力完成这项任务,你杀了我吧,如此,你我都好交代。” 那片墨云已经悄然移到芦苇荡的上方,远处传来几记闷雷,怀瑾看着远处的天边,闪电像游蛇一般若影若现。 “转过去。”怀瑾轻呵道。 董知瑜将她仔仔细细地看了最后一眼,她还是那么好看呢,最喜这件白色的衬衫,利落而不失风情,她的发,其实放下来是那么长,缎子般柔滑,那双眸……那双眸里有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她不忍视,而那一把枪,第一次见到她时便给自己留下极深印象的宝枪,此时却不偏不倚地指着自己的脑门…… 董知瑜轻轻牵动唇角,继而扬了上去,那双雾蒙蒙的眼眸竟也漾出一丝笑意,那笑是真诚而美好的,美得像不属于这尘世的仙子。 怀瑾,我却还是爱你的,深爱着你。她转过身去,等待爱人的枪声。 一秒,两秒,十秒,一分钟…… “你走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怀瑾的声音喑哑着。 待董知瑜转回身,她已发动了车,调转车头,董知瑜跑出芦苇荡,站在小径上。 天空传来高亢的一记响雷,似是要惊醒世间万物,却是徒劳。 怀瑾在后视镜中看着小径尽头的那个人儿,直到她越来越小,变成一只寻不到的点,消失在视线中,而那最后一抹笑容,却定格在她的脑海中,那抹笑容又变幻着样子,变成她的瑜儿那无数个笑,娇羞的、俏皮的、温柔的、傻气的……最后又变作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拿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将自己看着:给,这是金水的栗子,可甜了! 泪水决了堤,亦如此时自苍穹泻下的这场暴雨,怀瑾刹住了车,打开门,伫立在这场大雨中,任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泪水。 只有陪你淋着这场雨,然我却不能回头。 她伫立在密匝的雨幕中,立成一尊雕像。 第九十四章 长 蒹葭苍苍。 骤雨初歇,四周安静得无辜,仿佛这场逝去的雨都是痴人的臆想,芦苇荡里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在这雨后安静的和风中闭着眼睛,看上去也是那样无辜,不知此时是否有梦,不知梦中是否有蒹葭苍苍,是否有白露依人。 刘妈叹着气将第三拨未动丝毫的汤水从怀瑾房中撤走,几小时前她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随即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任大夫来打了针,她醒了过来,之后便拒绝一切治疗,拒绝进食,直到又昏睡过去,却是呓语不断。 她是有梦的,她的梦里有蒹葭苍苍,有白露依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等不到与你化身一对白鸟,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湿了枕头。 东方未及泛起鱼肚白,一道闪电便撕开天幕,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雷,将蒹葭丛中昏睡的女子唤醒。 董知瑜睁开眼,却又因为头部传来的一阵剧痛而闭上,她紧拧着眉头,稍稍移动一下身体,又是一阵锥心的酸痛,这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忍着痛,再将意识集中到身体四肢,确定自己是否完好。 原来她的手臂还被反绑着,怀瑾走后,她淋了雨,心中的痛又太深重,不知何时便晕倒在这芦苇荡里,半条手臂已经受压麻木,而她能够感觉到此刻自己正发着高烧,因此头部和四肢才酸痛不已。 怀瑾,怀瑾……你竟如此牢不可破,冰冷决绝,泪水无声流下。 她紧咬着嘴唇撑着坐起,眼看一场雷雨又要来临,放眼四周,除了芦草还是芦草,不见一点人烟迹象。她伸长手指试着手上的绳结,反松绑是当初谍参班的必修课程,只是不知怀瑾这结打得有多复杂。 绳索已被雨水泡得膨胀松软,董知瑜集中意念,仔细摸索这绳结的结构,还好,只是一般的死结,她从地上捡起根硬草杆,挑动挣扎了一会儿,好歹解开撤了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怀瑾让自己走,显然是想让自己投奔组织去,可这一去,今生的缘分就尽了,而自己这一走,姑姑一家还没有离开,会拖累他们吗? 怀瑾,你真的决意,从此天涯各方,恩断情决? 一时电闪雷鸣,董知瑜委身芦苇荡中,借着那高高的芦草,期望能遮住些风雨雷电。 这响雷也惊得怀瑾睁大眼睛,直直坐了起来,梦呓不见了,眼前却是更为残酷的现实。 又来雷雨了,瑜儿,瑜儿她什么都没有带在身上,没有食物果腹,没有利器防身,她的手……她能够解开那该死的绳索吗?那四周空荡荡的,她能找到一处避雨的地方吗? 她走到楼下,站在露天的院中,一滴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很快,一阵疾雨倾泻而下,将她身上那层薄薄的寝衣浇透,烧得滚烫的身体让这冷雨肆意冲刷,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头的疼痛。 “怀参谋!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能再淋雨了啊!”刘妈举着伞跑进院中,“你已经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刘妈将那伞的大半遮在怀瑾头顶。 怀瑾轻轻推开她的伞,“不要管我,快回去。” “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呀!”刘妈禁不住哭了出来,“怀参谋,我这老妈子伺候了你快两年,眼看着你一个女人家表面上风光得很,背地里却孤单无依,说句不怕冒犯的话,我在心里是把你当闺女疼的,闺女病成这样还要站这儿淋雨,你让我怎么能不管你?怎么能自己回去?我这老妈子也会心疼啊!” 怀瑾转身看着刘妈,将那伞轻轻推了大半到她头顶,“刘妈,你的心疼,我的心也疼,我若进去了,更疼……” 一阵心悸突袭,余波向着四肢扩散,怀瑾只觉四周围的雨声渐渐安静下来,刘妈那张愁苦的脸也逐渐远去,继而消失…… 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回自己的床上,刘妈已经给自己换了寝衣,再看自己手臂上,却戳着一根针管,抬头看见床边挂着一只吊瓶,她伸手将针管猛地拔下,瑜儿在那荒郊野外,谁给她治疗去? 刘妈听见动静进来一看,正要发作,怀瑾做了个手势,“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不需要这些。”说完却一阵咳嗽,泄露了机密。 任大夫闻声走到门口,“怀参谋,您已经持续高烧超过二十四小时,身体虚弱,如果不接受治疗,会有呼吸系统和脑膜感染的危险。” “没事,我能捱过去。”怀瑾坐了起来。 “作为医生,我建议您配合治疗。” “任大夫,请您回去,我想静一静。” 任之行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刘妈使了个眼色,“怀参谋,我先回去了,您有什么情况,我随时待命。”说完便收拾了一下医疗用品,刘妈陪着他一起下了楼。 “我这里有些抗菌退烧的药片,您磨碎了,悄悄放在她饭菜里。” “任大夫,她可是粒米不进啊……” 任之行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可不行,再没有能量和营养的补给,她怎么能撑过去?”又想了想,水呢?喝水吗? “偶尔喝两口。” “那就磨碎了冲在水里让她喝下去。不过,刘妈,还是得好好劝劝她,不管发生什么事,进食和用药是最基本的,她再三晕倒,不光是身体原因,可以看出她的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悲伤郁积,身心俱创,这种情况下,心理上的疏导可以事半功倍。” “嗳嗳。”刘妈边答应边消化着任之行的话。 董知瑜在那芦苇荡守了一天一夜,她的心中残留着一丝希望,她想怀瑾回心转意,想她重新斟酌党派和信仰,重新斟酌她们两人的未来,然而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那条她曾经绝尘而去的路始终安静着,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眸,强撑起酸痛到麻木的身体,是时候离开了吧,就当这场遇见和爱恋只是她的大梦一场,前方,前方不再有爱情,不再有怀瑾,可仍有一支真理的火炬,引导她走向光明和自由,也许当那么一天来临,她还可以再次遇见怀瑾,告诉她:看,我当初选择的路是对的。 这是哪儿?她努力回想着来时的路径,只记得她们一路往西南开了很久,这应该是安徽的地界,脚下软绵绵的,她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东西,这么久以来,只是靠雨水支撑着。 安徽,她在心中想着,越往西去,敌人的控制就越松懈,如果可以再往西,找到长江,渡过江去,没准可以找到自己的队伍,若是找到自己人,便可以给姑姑家和顾剑昌都捎到信,这么想着,她便迈开灌了铅似的两条腿,沿着那芦苇丛走去。 怀瑾依旧是拒绝进食,刘妈好的坏的都劝了,可床上那个昔日担当懂事的人儿却始终不言不语,仿佛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赶她出去,抑或是她完全孤立于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刘妈的存在。 这一次刘妈进来,却是给通报一个人的来访,“怀参谋,有个洋人,来了第三次了,之前两次我都说你病了赶他走,可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见见你,说是有顶顶重要的事情……我这怕耽误你什么,就给你来说一声。” 怀瑾茫茫然看着窗外的一双眼眸半天才恢复神色,收回了目光,又过了老半天,“让他等着,我就下去。” 马修再次看到怀瑾时,那双翠绿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两三天功夫,这怀瑾像是变了个人,一张脸苍白如纸,唇上亦没有一点血色,虽是穿戴整齐,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是整个人瘦了一圈,那衣服也宽了出来。她是真的病了,还病得不轻,马修想。 “你找我?”怀瑾努力用正常的语气说话,可怎么都能听出病中的微弱。 “你终究还是快我一步找了她,你把她怎么样了?”原来马修在天津办好事情后便赶了回来,怀瑾那日的出现让他担忧董知瑜的安全。 “马修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你在天津没有得手,便回来找知瑜了,我已经在她家门口等了一夜,她失踪了,一定与你有关。” “无关。” “无关的话,你现在不会这么镇定!你一定知道她的去处。” 怀瑾的脸更加苍白了,“你是谁?凭什么到我家里来质问这些?” “我的身份你一直知道,美国商人马修,至于凭什么,你在天津时就问过我,如今我的回答还是一样,凭她当初不要命地救你,没日没夜地来回奔波,想法子,找我,找那个晦国女人,不顾性命地在剧院安置炸药,你可知道她当时的那个举动是九死一生??我甚至认为,当初她如果找不到安置炸弹的机会,会留在那座看台上,将自己炸碎,保卫你的安全!” 怀瑾的心被什么猛击了一下,马修看到她的脸上突然蜡黄了一层,她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仍坐得端端的,可那双眼睛却红了,它们骗不了人。 “怀小姐,”马修放轻声音,“你其实是在意她的,对吗?你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请告诉我她在哪里,如果她还活着——起码我可以保护她一段时间。” 怀瑾抬起头,像是做了一个决定,“西南,轶县郊外,离长江渡口大约三十里地,那片芦苇荡。 你若找到她,护送她去该去的地方,不要再回来。” 送走马修,怀瑾便在沙发枯坐了一个钟头,该祈祷他找到她,这样,她起码安全了。 可门铃却再次响起,怀瑾抬头,却听得明明白白,那是傅秋生的声音。 第九十五章 轰炸 傅秋生进门,见到怀瑾的那一瞬间,原本想说的话都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这是怎么了?共事这么久,从未见她呈现出如此的病态。 “怀参谋……傅某人今日不请自来,多有叨扰,不知……怀参谋近日可好?”这么平常的一句客套,问出来后自己都觉着是明知故问的废话,他将带来的礼品默默放置一边。 “我还好,”怀瑾挤出一丝笑,“傅老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我怀某人可以帮到的?” “哦,”傅秋生笑了笑,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这才正式登场,“是这样,夜金陵的生意近日大不如前,不知怀参谋能否帮帮忙,多介绍些政府里的军官过去捧捧场?您的人过去了,我们自会好好款待。” 怀瑾想了想,“这样吧,傅老板不如随我到二楼书房详谈。” 傅秋生站起身,“客随主便,请。” 待二人进了书房,刘妈将茶水上齐了,怀瑾关上门,“怎么,老傅,发生了什么事?” “阿瑾,”傅秋生看着她,眼中尽是担忧,“你病了?” 怀瑾将目光抛向别处,“风寒而已,不用担心。” “你一个人……”傅秋生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知道了,谢谢你,”怀瑾对傅秋生笑了一笑,“到底发生什么了?” 傅秋生调整了情绪,“最近不见你和知瑜过去,我前几日便来过,刘妈说你北上了。” “对,去会个朋友,私事。” “哦,是这样。前几日我收到命令,晦国人那里不再有动静了,‘阙’的嫌疑已经消除,‘歌阙行动’重新启动。” 怀瑾只看着他,没有说话。 “行动重启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很是艰巨,且是个长期任务。目前国际局势进入了空前的紧张状态,晦国去年就进入了印度支那,今年春天德国又在北非重创了英军,法西斯的气焰节节嚣张,而美国自去年开始就一直通过控制能源出口打击晦国。就在前日,美国正式宣布对晦国禁运石油,这一举措,必将引发晦国的反报复行为,上峰要你和‘歌’通力合作,找出晦国针对石油禁运将会采取的举措,能源物资方面,他们会如何解决石油供给问题?军事上,他们会有哪些行动?美国的下一步又将如何?这一点就需要知瑜的全力协助,她在英文科,若有接触到这方面的文件资料,请让她及时通报,你知道,上峰一直在争取美国参战、帮助我们的机会。” “明白了。” 送走傅秋生,怀瑾在书房直直坐着,放走董知瑜的那天她就想好,不会向玄统司汇报发生的一切,当然,终有一天她要向傅秋生报告董知瑜失踪的消息,但不是今天,她要给瑜儿足够的时间进入赤区,至于到时玄统司怎样界定董知瑜的身份,便是他们的事了。 然而她的内心却背负着深深的罪责,这些年来,她第一次对党国有所欺瞒,而一个潜伏在她身边的赤空间谍,她应该将之交予渝陪,严刑逼打,直到她交代出同党才对,她——怀瑾,陈彦及的养女,上峰最信任的人,“阙”——却私自将她放了。若是养父知道,又该是怎样的失望?养父虽为委座的文胆,自己的几个亲生子女却全部左.倾,说左.倾恐怕还是客气的,也许其中的一两个,早就投了赤吧,如今自己这个让他骄傲的养女又…… 而所有的罪责都抵不过她是瑜儿啊!唯有放了她,这余下的,就让自己承担吧。 平坦而杳无人迹的芦苇荡终于被甩在身后,这便进入了丘陵地带,董知瑜已经虚弱得只剩下一口喘着的气,这一天以来,她终于感觉到了饥饿,饥饿的感觉终于从心中的悲痛中稍稍昂头,然而比这更为可悲的是,她只能找到地头稀疏的野菜,放在嘴里嚼一嚼咽下来充饥。 她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地方坐下,歇了一会儿,转回神看了看四周,突然好像看到了一缕炊烟,她揉了揉眼睛,没错,远处零星有几户人家,这会儿到了晚饭点,炊烟便是从那里冒起的。 本已虚弱无力的她重新鼓起了劲,如果她能走过去,找一户人家讨点吃的,最好能留她随便在草垛柴房歇一夜,补足精神再上路,该有多好。 望山跑死马,原本以为一个钟头就能走到的地方,她却好像怎么也到不了,天已经黑了,四周寂静得只有风声,连蛙叫犬吠都没有,今晚一定要到那里,哪怕是爬也要爬过去,她咬着麻木的唇想道。 刘妈看着不吃不喝枯坐了一晚的怀瑾,悲从中来,“怀参谋,你就给个准话,你这是要把自己饿死为算,还是要饿到什么时候?我这老妈子也好有个思想准备。” 怀瑾抬头看她,“刘妈,我不觉得饿呢,等我什么时候饿了,再吃,好吗?” 刘妈边摇着头将丝毫未动的餐盘端出去,边径自嘀咕,大约也是说给房里的人听,“不饿?两三天了,粒米不进,可真是奇了!” “这两天送来的文件呢?给我看看。”怀瑾等她收拾好了,便问道。 “我都给你收好了,等身体好些再看这些吧。” “刘妈,我想现在看。” 虽是说的慢吞而平缓,刘妈知道,自己是坳不过她的,便叹了口气,将一摞这两天政府送来的公告文件递予了怀瑾。 怀瑾将程式化的一些红头公告拣出来,放在一边,有了傅秋生那番话,她想看的是来自晦方的消息。 从头天的看起,来自晦方对华作战部的消息,继上个月渝陪大轰炸之后,他们将调出一部分战机沿长江东进,摧毁主要过江渡口,这么做是想隔断赤区和沦陷区的交通,此次轰炸计划于七月六日夜里抵达玄武附近,大致位置在玄武城西南,苏皖交界处,重在摧毁轶县附近的长江渡口。 七月六日……今天夜里!轶县!长江渡口! 怀瑾只觉心脏猛地一缩,身体中的血液瞬间向心室和大脑涌去,而处于末端的手脚出奇地刺麻起来……那……该是瑜儿离开的路线! 她稳了稳心神,站起身往楼下走去,“刘妈,昨天那个洋人可曾再回来过?” “没有啊。” 怀瑾转身上楼,将枪械和一切必需品带齐,往门口走去。 “怀参谋!你这是要去哪里??” “刘妈,我有急事要办。” “不行!你现在这样子,再出门办事……说句不吉利的话,你是不想好了!” “刘妈,快让开,我要抢时间!” “怀参谋,今儿除非你吃了东西,乖乖把药也服了,不然就先一枪毙了我这老妈子再出门吧!” 刘妈将整个身体护在门上,活了大半辈子她也没这样逼过谁。 “你……!” 怀瑾感到头部一阵眩晕,她扶住身旁的楼梯栅栏,缓和一下身体的不适。 “你看看你这身体,不吃东西还能出去吗??” “刘妈……把今晚的汤热了,我吃了再走便是。” “嗳!嗳!还有包子也吃了!”刘妈像打了个大胜仗,迈开两条腿儿忙不迭地就往厨房赶去。 周大嫂打开门,只见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姑娘站在她面前,一双眼眸已经不聚焦了,“您……好……”这蚊子哼似的两个字还没说完,便一头栽了下来。 等她和闺女一起把这姑娘弄到了床上,这才仔细看清楚对方的样子,想是一路颠簸受苦,衣服上、裸.露出的皮肤上,都是脏兮兮的模样,可依旧可以透过尘土看出不俗的长相和穿着。 “英子,你看这姑娘,像是城里的小姐呢。” “娘,我也觉得。”十二三岁的姑娘接道。 “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咱这村里了,是不是走丢了?”周大嫂边说便给董知瑜解开鞋袜,“哎哟我的天!这姑娘脚上都是血啊!……腿也蹭破了好些地方!英子,快打盆水来,再拿两条毛巾。” 脚上的血凝了,袜子早已干黏在伤口上,周大嫂拿淡盐水给它泡软,用剪刀慢慢给剪了开,又替董知瑜简单擦洗了一下,拿家里攒的蒲公英浆汁给伤口敷上,包扎好。 “娘,你摸她身子这么烫。” “烧得不轻,咱晚饭剩下的米粥我给她灌点下去,再吃点退烧的药。” 周大嫂让闺女扶董知瑜坐起,自己拿勺子小心翼翼地撇些米汤给她灌了些下去。 董知瑜微微转醒,亦真亦幻中看见面前两张脸,四只眼睛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她提起神,睁开眼睛,“我……” “姑娘,你总算醒了!”周大嫂脸上露出释然的一丝笑意,“你这一进门就昏睡过去了,睡了一个多钟头了,是吧英子?” “是的呢。”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姓董,本来是想过江的……走丢了。” “就猜你是走丢了,看董姑娘这穿着也不像我们方圆几里的姑娘,我是你周姨,我闺女英子,今晚你就在这儿歇着,我们村啊,是渡口边上唯一的一座小村子了,很近,你养好了再送你渡江。锅上还有吃的,咱们乡下没啥好东西,小米粥,荠菜包子,甜山芋,姑娘要不起来吃点?” “嗯……”董知瑜点点头。 简单吃喝了些,周大嫂便让她先歇下了,“家里就我们娘儿仨,我男人昨天上城里送货了,你放心先睡一觉吧。” “谢谢周姨,多有叨扰。” “哎哟,你们城里的小姐讲话就是文绉绉的,没事没事,你先歇着吧。”周大嫂笑眯眯地带着英子走开了。 躺下没多大工夫,天边传来“嗡嗡”的声音,董知瑜先是没有在意,这几天风餐露宿,本就容易产生幻觉,可一会儿,那声音不但不消失,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了,这是雷声吗?不像……突然她一个激灵坐起,这声音她是熟悉的。 怀瑾正沿着芦苇荡往西去的小路驰骋,不时看着四周围的动静,突然西边头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碾过,坏了!她加足马力往渡口开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天空划过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声长鸣,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第一颗炸弹已经投下了。 第九十六章 大毛 “鬼子来了!鬼子来了!”英子从睡梦中便直接跳下了床,顿时满屋子都是她惊惧的叫声。 “英子啊!别乱跑!快趴下!”周嫂顾不得自己,上前一把抓住闺女,把她塞到了床底下,这样的空投三七年发生过一次,那一次,她的家园被毁,三岁的小儿子也因为这样乱跑被炸死了,至此她学会了一条,鬼子来了,做什么都要把孩子先按在床底下。 “糟了!隔壁房间还有个闺女!”周嫂这么想着,便对英子说,“你在这呆着,娘去把那个姑娘带来,千万别出来!” 正说着,董知瑜已经在卧房门口出现,原来她刚一听见飞机的声音,便忍痛穿好了鞋赶了过来。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未及开口,第二枚炸弹又落了下来,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近些,整间房子都抖了一抖,“簌簌”地往下落着尘土。 “闺女!快过来趴下!” “周姨,我们不能留在家里,晦国人看见村舍是肯定要炸的!” “那也不能出去啊!” “有地窖吗?” 周嫂凝神一想,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有!先前有个存萝卜的窖子,不过在外头啊!” “我们都过去躲进地窖里,快,周姨,英子妹妹,不要怕。” “这……” “周姨,请相信我!” “嗳,嗳!”短暂的迟疑之后,周嫂跑回床头一把打开一只木箱。 “周姨!这个时候不要再想着拿东西了,水!带上水!”说着一把拎起桌上的水瓶,“快带上英子,跟我出来!” 怀瑾一路往渡口驰骋,好在这一带没有高大的林木,两边若是有什么动静她也可以看到。瑜儿在哪里?她无法估测,如果马修找到了她,并已将她护送过江,那在眼下就是最好的吧,起码她安全了。若是平时,她会从那片芦苇荡开始细细搜找,可看到今夜空投计划的那一刻,她知道来不及了,若是董知瑜没走到渡口还好,若是走到或是接近了……她只有先赶到最危险的地方,从那里着手。 她看过地图,轶县渡口附近只有一座很小的周家村,不排除董知瑜到那里歇脚的可能,抑或在那里耽搁过,如果是那样,去问问村里的人或许可以问出她的大致行踪。不远处天空的“嗡嗡”声压得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沉闷,她是在和战机抢时间。 村子里四处是牲畜不安的吵闹声,经历了几年前的轰炸,很多百姓都知道不能乱跑,便钻到家里的床、柜子下面趴着,董知瑜和周家母女跑出屋舍,不远处的天已经烧红了。 “地窖有多大?”董知瑜对前面跑着的周嫂喊道。 “下三五个人没问题,就到了!” 前面周嫂奋力挪着一块大石头,那石头压在进口的盖子上,董知瑜见状也上前帮她一起搬移起来。 石头挪开,周嫂将盖子掀开,“姑娘,快!” “周姨,这里的乡亲每家都有这么个地窖吗?” “差不多。” “得让他们也出来,不能留在房子里。英子你先下去!”董知瑜说完便转身要去通知村民。 “哎呀!你这一个面生的小姑娘人家不会听你的!周姨跟你一起吧!英子你先下来!” 两人将英子安置好,便赶紧跑出去挨家挨户地敲门,“她大姨!她三叔!都躲进窖子里!小鬼子会炸房子的!快进窖子!”周嫂将门砸得叮儿咚,每到一户人家她就奋力地喊道。 相信的犹犹豫豫转移了,不相信的董知瑜再继续劝,那战机声轰隆隆地逼近,“姑娘!人都躲得差不多了,来不及了快走吧!”周嫂拉着董知瑜便往回跑。 跑回地窖口,周嫂让董知瑜先下去,她最后拉盖子,还没拉好,外面传来一阵犬吠。 “大毛!那是大毛!”地窖里的英子边往上跑边叫道。 “英子!你给我呆着!”周嫂斥道,小儿子被炸死的恐怖景象再次袭上心头。 “我要去救大毛!它会死的!我要去救它!!”英子边哭边不知所措地跳脚。 “我去带它。”董知瑜不由分说挺身走出地窖。 “我也去!”英子作势也要向外冲。 “你快留下!”董知瑜有些急了。 “我来!大毛不定听你的话!”周嫂说着便也爬了出来,“英子你给我在这呆着。” 董知瑜没有再多说,眼下没有时间去讨论这个问题,她上前对那惊慌失措的大黄狗说:“大毛,快过来。” 唤作大毛的黄狗果然犹豫着,本就受了惊吓,又不认得她,周嫂上前叫道:“大毛!过来大毛!快过来!” 谁知那狗却呜咽着不肯上前,这可急坏了周嫂,下一颗炸弹不定什么时候就投下了,“大毛!毛毛在这里!快来!”毛毛是死去的小儿子的名字,生前和这狗最亲。 大毛听到这句,便听话地跑了过去,一头钻进了地窖。 背后半空传来高亢的哨声,周嫂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董知瑜一把推进了地窖中。 一颗炸弹在周家村边缘爆炸,最边上的那座村舍瞬间被夷为平地,冲击波将没来得及进地窖的董知瑜抛了出去,摔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没等吭一声便晕了过去。 村那头碧绿的一道火团自地面冉冉上升,在猩红的天际清晰可见,那是一只信号弹,绿色代表继续飞行。 轰炸机在村子上空盘旋了一圈,机长有些纳闷,怎么会接到来自地面的命令。 等放到了最低高度,望远镜中模糊看见一辆官配军普,车灯大开着,但只有一辆车,或许只是求生信号,机长考虑了片刻,信号为大,何况这只是一个村子而已,他们的任务是炸渡口,“上升,往渡口前进!”机长命令道。 怀瑾看着天空,直到轰炸机远去,之前缩得紧紧的心脏仿佛不知怎样再舒展,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两条腿好似也不听使唤地有些发抖,刚才这一举实是冒险,她只有五成的把握,若是另外那五成的概率发生,机长不管她的信号,或是对她产生怀疑,那么招来的,恐怕就是直接落在自己身上的炸弹。 她不由弯下腰,将气喘匀,这便定了心神往村里跑去,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她的瑜儿在这里。 村里大致安好,除了村头被夷为平地的那一家,其他住户都让她的一颗信号弹救了下来,但不免还是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很远就听到一个妇人的哭叫声:“姑娘!董姑娘!” 怀瑾心中一动,往声音来源奔了去。远远的,看见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跪坐在地上,而那地上躺着的…… 猩红的天不见了,村庄不见了,妇人和孩子不见了……整个世界都不见了,怀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上去的,下一秒,她已经伏在地上。 “瑜儿,”她轻轻唤着,心疼地撩开她脸上的秀发,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她的鼻息,活着,活着就是老天给自己最为仁慈的赎罪机会,“瑜儿,瑜儿,”她紧紧将她抱着,贴着她,泪水将两张脸濡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九十七章 金水 周嫂和英子看见这情境,也大致明白了一二。“唷,姑娘,你是她家人吧?”周嫂问道。 怀瑾轻轻将手垫在董知瑜的后颈,稳了稳心绪,这才抬头道:“我是她表姐。”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可她现在……”周嫂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嫂,她是怎么晕倒在这里的?” “刚才一颗炸弹下来,她为了救我……” 怀瑾心中绞痛不已,“这村里有大夫吗?” “最近的大夫也要一个时辰的脚力,她现在……” “大嫂,能否劳烦您带我过去,我有汽车,不会很久。” “哦……没问题,没问题,”周嫂转头往自家房子看了看,“这晦国人……”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您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就只有我和闺女英子。” “您如果不放心,带小妹妹一起可好?”怀瑾看出周嫂的一丝担忧。 英子听了这话,拉了拉周嫂的衣角,“娘,我要一起去,我怕。” “嗳,嗳,我们一起救董姑娘。” 怀瑾小心翼翼将董知瑜抱起,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大嫂,表妹她,是怎样和你们母女结识的?” “董姑娘晚上摸到我家门口,说是和家人走散了,刚进门就晕了过去,我给她简单拾掇了一下,看样子遭了不少罪啊,脚上都是伤……” 周嫂边走边将这一晚上的事情给怀瑾细细说来,怀瑾只沉默,周嫂的话听在她耳中,就像是在细数自己的罪责,条条如尖刀,刺入自己心扉,末了她在黑暗中咽下泪水,“谢谢你们。” 车驶进一个稍稍大点的小镇,找了当地唯一的一间诊所瞧了,打了针开了药,又将身上的伤口重新清洗包扎一番,大夫最担心的是刚才那一摔有没有碰到脑袋,虽然从头皮上看并无碰撞痕迹,但乡镇诊所毕竟设备有限,这会儿又不可能带着董知瑜开几小时的车一路颠簸回玄武治疗。 正为难,却见董知瑜眼皮微微跳动,像是苏醒前奏,怀瑾紧紧握住她的手,“瑜儿,瑜儿……” 这呼唤似乎不断在董知瑜的身体里奏效,只见她渐渐拧起眉,嘴角也牵动起来,慢慢的,那两扇睫毛轻颤着打开。 “瑜儿……” 董知瑜微睁的双眸透出满满的困惑,她又闭上眼睛,像是运了一会儿力,复又睁开。 待她看清面前这张脸,确定不是之前那无数个梦,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大夫,周嫂,我想单独和表妹呆一刻可好?” 几人应着出了这间诊疗室。 怀瑾将董知瑜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瑜儿,是我让你受苦了……”她还想说什么,声音却已哽住。 董知瑜听了这话,眼泪反而愈加决了堤,她微微摇了摇头,“不怪你。”这一声虚弱却肯定。 怨不得,怪不得,若是自己与她交换了位置,又能如何处理? 信仰、生命、爱情,孰轻孰重? “怀瑾……我们俩都错了……错就错在……我们身为间谍,却动了情。” 一滴泪从怀瑾眸中滚落,这话真实得那样无奈,她牵起唇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似在自嘲。 这一世她似乎注定了为矛盾所生。怀氏与爱新觉罗皇族那不共戴天的仇怨,曾让她这个后人不知所措;冯玉祥当初将包括自己在内的皇室成员赶出紫禁城,虽为族难,却是大韬的进步;而堂兄溥仪在东北称帝,成立伪满,那一刻她心情的复杂、亲情与民族信仰的悖离,曾让当时在晦国留学的自己成宿成宿地失眠…… 面对这些常人无缘遇到的矛盾,她最终选择了风淡云轻,她不再纠结,而是选择沉默与坚持,接着走自己的路,她不能掌控他人,更不能掌控世事的发展,唯有认清自己脚下的道路,坚持自己的脚步。 这风淡云轻却因眼前这个女子而破了功,从第一眼见到她,再到后来的种种,她疼惜、感动、感激,如今知道她是潜伏在自己身边的赤空党人,她本可以坚持自己的理念,回到自己的轨道,继续走自己的路,天知道自己竟又回头找她,将这本可抛去的矛盾又揽了回来,让信仰和爱情在自己的世界里翻云覆雨地纠结。 “你说的对,瑜儿,我们终要为这错误付出代价。” 这一宿她们回了周家村,等天蒙蒙亮,董知瑜已好转,并无昏沉或是呕吐迹象,排除了脑震荡的可能,用过早饭,怀瑾带着董知瑜谢别了周氏母女,这便打算上路。 “周嫂,若是有个洋人来打探董姑娘下落,请转告他,我已接了她去,一切安好。”怀瑾道。 “洋人?” “对,个子高高的一个洋人,棕发碧眼。” “嗳,好。”周嫂眼中满是不舍。 董知瑜又与她话了几句,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再见。 出了村驶近一处岔道,董知瑜的心揪了起来,这岔道往西是去渡口的路,往东是回去的路。 怀瑾偏偏在此处停了下来,她打开门,走下了车。 董知瑜亦跟着她下车,乡野的夏晨,空气中混杂着泥土与稻草的淳朴馨香,在过去的这两个早晨她竟都没有在意到。 她站在爱人身旁,对着刚刚升起的尚且微温的红日闭上眼睛,若在以前,她会问,你带我去哪里?她会说,不要再丢了我好吗?可如今的她,不问,也不说,她深知怀瑾的矛盾,更知道她有能力处理好这矛盾,她所能做的,就是静候她的抉择。 她的小指被一根修长的指勾住,她的唇角微微上扬,“上一次你这样勾着我的手,你说会等我。” “我食言了。” “你没有,”董知瑜睁开眼睛,“食言的人是我。” 怀瑾转身将她揽入怀中,久久却不能说话。 董知瑜亦将她轻轻抱着,“谢谢你回来找我。” “瑜儿,答应我一件事,此生都不要跟我说‘谢谢’二字。” “好,我答应。”她其实好怕,好怕怀瑾再一次将她赶走。 “渡口已经被晦军炸了。” 谁知怀瑾接下来的话暂且消除了她的疑虑,但紧接着,却又是更深的疑虑,这么说来晦国已经控制了长江渡口,志在阻断赤区和沦陷区的往来。 “所以昨夜的轰炸,其实是在炸渡口?”董知瑜收回身,看着怀瑾的双眸。 “没错。” “你是得知了消息,赶来救我的,是吗?” “是。” 董知瑜沉默了一会儿,“昨夜周家村也算走运,只村口的一间房子被炸了。” 怀瑾阖了阖眼,并未再说什么。 “……怀瑾?”董知瑜决议打破这冗长的沉默。 怀瑾轻轻笑了笑,像是突然做了什么决定,“瑜儿,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董知瑜没有多问,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会是怀瑾给她的一个惊喜,而不是抛弃。 怀瑾将车开到昨夜就医的那个小镇上,“先去打个电话。” “给谁?” “你的顶头上级,徐良。” 进了电话局,怀瑾接通了外交部部长室,由秘书转到了徐良那里,“徐部长,我是军政部怀瑾。” 二人在电话中客套寒暄了一番,只听怀瑾说:“一大早叨扰您,是给你们翻译科董知瑜翻译请个假,您知道她与我的老部下叶铭添刚刚订了婚,叶中尉就被派上了山东战场,董翻译担心思念成疾,为了表示我们军政部的人道关怀,我想送她去金水的疗养圣地调节一周,希望不会对你们部里的工作产生更大的影响。” 董知瑜盯着怀瑾的脸,她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只见怀瑾微微一笑,“应该的。一周后我们会将董翻译好好地送回去。” 挂了电话,董知瑜已然不知从何问起,半响工夫,“我们现在去哪里?” “金水。” 这是江南平原少见的一处疗养胜地,多湖泊山峦,从周家村往东南行驶了几个时辰,却见一片仿佛被战争遗忘的世外风光,怀瑾凭着先前的记忆将车开至一处僻静的山道。 “你以前常来吗?” “来过两次,瑜儿,你看。”怀瑾矮下身子,透过挡风玻璃看向翠绿陡峭的山峰。 “绿成了墨色,可真美,像幅水墨画。”董知瑜将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 “一会儿到了湖边更美,你肯定不想回去了。”怀瑾“呵呵”笑了起来。 不想回去?若是可以不回去,那敢情好,可若这一切都是你我能够决定的,生命也许也会少了分上下求索的成就感。董知瑜依旧在窗外的夏风中微微笑着。 怀瑾最终在一排临湖的乡舍前停下,天已擦黑,湖面灵动着最后一抹晚霞的倒影,董知瑜呆呆地看着,她说的对,这里美得不像样,如果可以永远呆在这里,该多好。 “瑜儿,本想等战争胜利了再带你过来。” 董知瑜心中一梗,“如今呢?” “如今感慨,世事无常……”怀瑾伸出手,牵着她往村舍走去,“这里晚上有人唱曲儿,我很喜欢,饭菜也新鲜可口,更重要的是,掌柜是个中医,可以为你抓药调养。” 第九十八章 寻梦 清晨转醒,身下竟是软绵绵的床榻,这可是梦? 房中的一切渐次映入董知瑜的眼中,红纱帐外古色古香的木屏,仍散着清香的浴桶……再看自己身上这套白棉布寝衣,她想起来了,这不是梦,昨晚她和怀瑾各自回了房,沐浴过后,换上床上干净的寝衣,头一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不知今夕是何年。 自己睡了多久了?怀瑾……怀瑾?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掀开薄棉被,下床往隔壁房间急急赶去。 房门没有关,怀瑾本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听见那急匆匆的脚步声,早转过了身看着来人。 董知瑜见她端端地坐在那儿,心里大大舒了口气,也许是刚刚醒来,还没顾得上掩饰,那心里的情绪不折不扣地在脸上现了出来。这么一口气舒完,又觉得自己傻傻暴露了心迹,不就是怕她又把自己扔下么,便有些局促起来。 怀瑾看着她脸上丰富的表情变化,唇角漾起一丝笑,“睡好了?” “睡……睡……几点了?” 怀瑾低头看了看表,“七……” “哦!”董知瑜觉得还好。 “八……” “啊?” “九,九点差两分。” 董知瑜的脸“唰”地粉到了脖颈,“我……一般不睡懒觉的……” “这不是懒觉,”怀瑾愈发觉得想笑,“这是补觉,带你来这里就是调养身体,你只管吃好、睡好,前几天……不要落下病根。” “不会的。咦,你穿的是谁的衣裳?真好看。”刚进门时光顾着担心了,这会儿才打量到,怀瑾身上着一件月白的对襟掐腰小衫和一条黑色长裤,将原本玲珑的曲线衬得淋漓尽致。 “哦,刚想跟你说,早晨我去了趟隔壁镇子,给我们俩各自买了两套换洗的衣物鞋袜,乡镇上不过是些粗布衣衫,我想着舒适便好,已经洗了一套晾着了,这里一套,”说着便起身去拿床边一个纸包,“你看合适不?” 董知瑜打开那纸包,露出瓦青色一件棉布旗袍,打开一看,到手肘的喇叭袖,下摆刚刚没膝,的确朴素,可在这地方穿着,想来舒适得很,还有双白棉袜和带跘的黑色布鞋,这可太好了,那天离家……穿着皮鞋,这些天来,一双脚早就磨得到处是伤。 怀瑾看她细细将这行头打量着,“可别太嫌弃哦~” “哪有,我这就去换上!” 董知瑜扬了扬手里的纸包,正打算回房,走廊上传来了女人窸窣的脚步声,“姑娘,董姑娘起床了吧?” 话音刚落,一个黑黝黝瘦筋筋的中年女人便出现在门口,“唷,起来了!”说完径自“咯咯”笑了起来。 “葛太太,早上好,”怀瑾也笑着招呼道,又转向董知瑜,“这是葛太太,这片疗养所的老板娘。” “葛太太早。” 对方又笑了起来,有着农村女人特有的那股朴实劲儿,“起来了就赶紧去吃早饭吧,我这就让厨房煎药给董姑娘,怀小姐,你的烧退了吧?” 董知瑜拧起眉头看向怀瑾。 “我无碍了。”怀瑾答道。 董知瑜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实不烫,这才放心了。 “那就好,我先去安排了。” “有劳葛太太,我们随后便到。” 等葛太太走远了,董知瑜将个嘴巴都撅了起来,“你你你,自己还发烧呢,还不好好休息!” “我不是早就好了,你快去换衣服,我可饿了~”怀瑾说着将董知瑜推了出去,只那手上也不曾舍得用半点力气。 两人用完早饭,在天井坐了一会儿,董知瑜将药喝了,“你刚刚说,去钓鱼?” “对啊,这湖里有一种胖头鲢,当地人用砂锅煨鱼头,奶白鲜美的汤汁,这也是葛家的厨子最拿手的一道菜,我们去钓了鱼来,拿去给厨房烹制。” “咦,你这么一描述我好像又饿了!” “有胃口就好。” 两人从葛家借了渔具、竹篓,虽是七月,山里却要凉爽很多,微风习习,像是将尘世中所有的烦恼都吹散了。 “怀瑾,”董知瑜冲着前面的人儿呐呐地叫道,“认识你这么久,好像从来没这么轻松过。” 怀瑾转回身,她的眸中含着一抹回忆,那是由许多碎片拼接起来的一抹回忆,“夜金陵”替她挡烟,古董商,慰安妇,与豆菹舫涂老板交换情报,自己被下毒她四处奔救,与叶铭添订婚,天津埠确认她的身份……哪怕是儿时城隍庙那匆匆一缘,无不是凄风苦雨、命悬一线。 “怀瑾,但我又不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其实,只要和你在一起,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在你身边,都好。” 怀瑾眼中含着的那抹回忆化成了一汪泪,可她却扬起唇角对董知瑜笑了笑,视线太过模糊,她竟看不清对方的脸。 见怀瑾没有言语,董知瑜也笑了笑,她仿佛不敢再往深里说,她怕破坏了这山脚湖畔的静谧与美好,于是上前挎住怀瑾的手臂,“走,钓鱼去!” 怀瑾觉出她刻意地刹住话题,心中疼痛,可自己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回头找她、救她只是为着一个简单又不能再简单的原因——爱她。而之前的纠结,并未因此而释然,在不能够给她任何承诺的时候,她宁愿沉默。 待选了一处垂钓的好地方,怀瑾给鱼钩上饵。 “怀瑾,这葛家的店,看着不起眼,地方又偏,客人好像还不少。” “眼下到了七八月份,正是避暑的好时节,但他家接待的都是熟客,所以不会杂乱,每年回头的都是这些人,或者介绍来的客人。” “嗯,我瞧着他们家不但经营客栈、饭庄,还有戏台子。” “可不是么,每年夏天都请了江南昆曲名社来助兴,我们这趟赶得巧,早晨葛太太还说,最近‘国风社’住在这里,每晚都有好戏听。” “昆曲?小时候家里倒请了角儿来家中唱过,但那时候太小,只看看热闹罢了。” “哦?瑜儿,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家,可好?” 董知瑜坐在一块青石上,托着腮,看着不远处草窠里一只翠绿色的蚂蚱跳来跳去,“小时候,”她见怀瑾将鱼钩抛下了,便压低了声音,“我爹娘就只生了我一个,虽说如此,也没把我当成不出闺房的小姐去养,琴棋书画是请了先生教的,后来还上了女子学堂,可空闲的时候也会趁着大人不注意去爬爬树,做做坏事。” 怀瑾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从小就不是看起来那样文静。” 董知瑜想了想,也笑出了声,像是被那个童年的自己逗乐了,可那笑却在一刹那又凝住了,“后来,你也知道,我爹病逝了,娘也随着他去了。” 怀瑾将她搂在怀中,“你娘是个痴情女子。” “太过痴情,让我不知如何评价,因她抛弃的,终是我。”说着,眼中泛起涟涟泪意。 这轻轻的一句,恰似万斤大锤砸在怀瑾心中,让她身子一僵,董知瑜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哎!怀瑾!你看是不是有鱼咬线了?” 怀瑾扭头看了一眼,可又像什么也没看,她转回头,将额头轻轻抵在董知瑜的额上,眼泪忍不住掉了出来,“瑜儿,跟着我,为党国做事,我们做回‘歌阙’,好吗?” 董知瑜轻轻捧起她的脸,替她拭去泪水,“将梦朝夕,向天阙兮。胡马来沓,尘茫茫兮。何入堂觐,为臣忠矣。叹哀何者,欲侵胡兮……你看,这《阙歌》唱的,胡马来沓,国都要亡了,此时何为衷奸……怀瑾,不如还是先将这个问题搁置一边,也许喝完了鱼汤,听完了戏,消完了暑,我俩,自有答案?” 怀瑾苦笑,“好。” 等钓上来四只胖头鲢,天也阴了下来,山中的天就像娃娃的脸,两人赶紧收拾了赶回去,前脚刚踏进店门,雨便泻了下来。 她们将两只鱼送与了葛太太,还有两只请厨房煨了鱼头砂锅,果真像怀瑾说得那样,奶白浓郁,鲜香无比,慢吞吞吃完了饭,雨早停了,蛐蛐儿重新鸣叫起来,店里三五的客人也都陆续吃完了晚饭,因着都是熟客,彼此也都脸熟,互相客套客套打打招呼,端壶茗茶在后院坐着,就等着那戏台子搭起来了。 等天黑下来,戏台子上活跃了起来,待那笙胡一拉,白衣小旦便揉开了水磨腔,听来是《牡丹亭》的《寻梦》一折,原来是一晚一折,今晚上正好唱到了这里,一时大家都安静下来,细细将那唱词品味着。 哪想这戏越唱越悲,听到那句“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董知瑜一张脸儿都白了下来,她想起儿时家里搭戏台子时,听见大人们说的一个典故,说明朝名伶商小玲,色艺俱佳,心有所属却求不得,每每唱到这无奈而凄婉的《寻梦》,便深深悲切,泪光盈盈,一次她病弱体虚时上台又唱这一折,等唱完了这一句,突然泪如雨下,一头栽倒在戏台上,气绝身亡,一代名伶,终究死在这一句唱词上……这会儿董知瑜听到这里,隔着时光体会到了商小玲的痛,心中突然堵了起来,脸儿也白了。 一旁的怀瑾也莫名的悲切非常,也正是这一句,旧时读书曾读到汤显祖写《牡丹亭》的一段轶事,说他一日写着写着就失踪不见了,家人寻到他时才知道,也正是因为写到这一句,突然由心中生出一种由衷的痛苦,不能自持,失魂落魄走到后院,哭倒在柴垛旁。怀瑾叹了口气,再看身边的人儿,惨白着一张脸,拧着眉,像是也痛苦不堪的样子。 “瑜儿,瑜儿?”她紧张地拉住她的手,七月的天,却是冰冷,“瑜儿咱们回去。” “嗯。”董知瑜垂下睫,由着怀瑾将自己拉回了客栈。 等那笙胡声远去,怀瑾轻轻抱住她,“再也不听戏了,咱们去厨房讨一块马蹄糕吃,然后你好好睡一觉,可好?” 董知瑜点点头,又笑了笑,似在为刚才的失态自嘲。 第九十九章 游园 入了夜,戏台子早已沉寂,先前听戏的人也都过足了瘾,心满意足地回了房歇下,山中的夏夜波澜不惊,在偶间的虫鸣中兀自安详。 然而怀瑾的梦境却并不祥和,虽是哄了董知瑜,吃了马蹄糕,自己心中的悲切惆怅却未能散去,那一句唱词想来是让有心人魔怔的,它在怀瑾的梦中幻化成一折一折的戏,戏里自己的枪指着董知瑜的脑袋,那么指着她,冰冷地抵在她的脑门上,奇怪的是,自己的脑门分明感受到了那枪口的冰冷,然后她扣下了扳机,“砰!”她倒下了……不不不!怀瑾在床上挣扎着,换一折,换一折好吗?于是戏又从头来演,她放下了枪,将董知瑜一人留在那片芦苇荡中,晦军的轰炸机来了,一颗炸弹丢下来,将她炸得粉身碎骨……这也不行,瑜儿要好好的,没有枪声,没有轰炸机……怀瑾的梦像一捆散了筋的竹书,“噼噼啪啪”地掉落在地上,重新拾起,她的瑜儿被孤零零地扔在那里,过了好久好久,久得梦中的她已经不知身在何朝何代,她一次又一次地去那片芦苇荡找她,找啊找,上穷碧落,两处茫茫,这个世上哪还有她的影子,这时候那句唱词咿咿呀呀地传进她的脑中,像是今晚台上的歌伶所唱,又像是明朝的商小玲,“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怀瑾蜷缩着哭了出来,将自己哭醒,这么多年来,缠绕她的只有一个梦境,便是儿时的马场,爹娘兄长尽为歹人所杀,自己又险些遭贺树强的傻儿子侮辱,一刀刀杀死了他,一把火烧了马场,这些年来,这梦便一直折磨着自己,一次次夜半哭醒,泪水、汗水交织着流淌,如今,却多了一个梦,那梦里是她百般疼爱的瑜儿,她死了,抑或消失了,只留一缕香魂,他日梅根相见…… 她不想再睡,起身走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夜是静的,梦中失去的人儿此时就在隔壁,怀瑾端着水杯倚在木墙上,墙的那一面便是瑜儿的房间,今夜她睡得可好?是否有梦?梦里是喜是悲? 墙那边的床上,董知瑜睁着双黯然的眸子,在幽谧的烛光中看着床边绯红的纱幔,又或许是看着前尘旧事,看着韶光缱绻,她讷讷地躺在那里,心中一口气,叹都叹不出来,这小半夜过去了,她想睡,却再也不能像昨夜那样踏踏实实一觉到天亮,闭上眼睛便是戏子那盈盈的眼角、芦苇荡里抵住自己的那把冰冷的枪、村里冲天的火光……她还看到一枝孤寂的梅,阴雨绵绵,她是铁了心要和自己梅根相见么? 白天的淡定和沉着,不过是台上一出兢兢业业的戏,卸了油彩道具,在这烛影飘摇的深夜,她却无法安然闭上眼睛,所幸睁着,墙那边的你,愿你好眠无梦。 待到早晨鸡刚鸣了第一声,两人便各自起床梳洗,庆幸这漫漫长夜终于熬过,两人几乎是同时开了门。 “你醒了?”怀瑾有些惊讶,六点钟的天尚还微曦不明,自己这一夜梦梦醒醒,好容易听见鸡鸣,没想她也起得这么早。 “你又这么早。”董知瑜哪会说,自己几乎就没有睡。 用了早饭,喝了药,谁知这天天公不作美,大雨夹着阵阵夏雷,像是不会停歇,客人们出不去,便在这山庄里休闲,有煮了茶坐在庭院,边赏花边聊天的,有摆了棋局开杀的,也有人没这雅兴,所幸要来两副扑克牌甚至麻将,三五成群也玩得热闹。 “你想怎么打发时间?”怀瑾问道。 “还是不要和他们多说话为好,人多嘴杂。” “我也是这么想,要不我们也要盘棋来,回房间里一决输赢?” “好啊,”董知瑜笑道,“怀参谋是喜象棋,还是围棋?” 怀瑾听了这话心下一个走神,当初在紫钟山的屋舍中,马修问过自己一个一模一样的问题,这可真是巧得很。 “怀瑾?” 怀瑾回过神来,对她淡淡一笑,“围棋重在争夺控制区域,并无输家,从零起步,终能占到一块自己的领地;象棋旨在把对方将死,没有赢家,从满兵满将开始,即便将对方逼上绝路,自己也已损兵折将。瑜儿,你选哪个?” 董知瑜亦笑了笑,“围棋吧。” 待到在董知瑜的房里摆开了弈阵,举步为营,绵里藏针,几个时辰居然就可以一晃而过,怀瑾看着眼前不断蚕食着对方的黑白子,抬起眼,唇角一丝笑意,“棋盘上倒真看出了你的沉着,和那个带把□□就去解救慰安营的姑娘很是不同。” 董知瑜不自知地微微撅起嘴,“明明是两码事~看招吧你,上局你赢了,这一局我定要扳过来。” 怀瑾呵呵笑了起来,其实心中倒真惊叹不已,自己的棋艺还是不低的,幼时在宫中就显出了这方面的天赋,后来跟着养父练棋,常常被他赞叹自己布局慎密,起承得当,再到后来连养父也常常输于自己,可上一局,瑜儿却能守住几个时辰,这一局看来又是长久战。 看她志在必得,何不就让她一让,怀瑾心下打定了主意,眼看天色转亮,似是这场恼人的雨终要停了,厨房里也开始忙活起了晚饭,可也不能让得明显,让她瞧了出来,怀瑾这么想着,差点笑了出来。 “怎么?困住了?”董知瑜见她犹豫,心下不免畅快。 怀瑾托了腮,将目光从棋盘移到窗外骤雨冲刷后的竹叶上,“嗯,我想想。” 等再转回目光,心下便有了主意,修长白皙的双指夹起一颗黑子,徐徐落于棋盘之上,这下可好,以进为退。 不出半个时辰,董知瑜的白子便占据了自己的棋盘,“怎么样?我说这局要扳回来~”董知瑜可开心。 “算你赢了~”怀瑾刮了刮她的鼻子。 “本来就是我赢了!”董知瑜捉住她的手,正笑得开心,“咦,你没让我吧?!” “让你有什么好处没有?我才不傻。”怀瑾这么说着,心中却叹,原来是傻。 收拾了棋盘,肚子也饿了,窗外晦涩了一天的景象,这会儿却生动了起来,晚霞趁着夜晚来临之前大张旗鼓地铺满了天边,躲避了一天的昆虫也出来鸣唱了凑热闹,董知瑜支起窗,深吸一口气,“呵!城里可闻不到这么纯的泥土芬芳!” 怀瑾走了上来,可不是,窗前流动着雨后的清香,混着董知瑜身上浅浅的体香,她从身后抱住她。 这个怀抱动情而温暖,董知瑜闭上眼睛,似有一层委屈,先前深深地埋在心底,这会儿却因这个怀抱给带了出来,鼻中一酸,轻轻抽了口气,差点哭出来。 怀瑾将那纤细雅致的身体再往自己怀里揉了揉,似是对昨夜那无数个梦境的补偿,她的脸贴在董知瑜的发丝上,好想每天都能将她这么抱着。 走廊上传来葛太太的脚步声,一定又是来询问煎药的事情。 怀瑾松了怀抱,拉起她的手,“饿了吗?我们去吃饭。” “嗯,好。” 打开门,葛太太正迎面走来,“哎,两位都在呢,我来跟你们说一声,老葛今天给董姑娘寻到一副好药,拿黄酒做药引子,少少的一点,效果可好了,前年我们家二姑娘也是身子虚,拿这药调了半月就好透了。” “那可真是葛老板有心了,能给她调理好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调得好的,调得好的,”葛太太嘻嘻笑道,“两位小姐收拾收拾吃饭了,我这就让厨房把药煎上。”这葛太太想来也是个急性子,话音刚落人已经转头去办事了。 吃完了饭,在庭院里坐了一会儿,消了消食,很快药也端了上来,同了温热的黄酒一起服了下去,葛太太捏着把团扇扇着,走了过来,“一会儿又要开戏啦,不过,董姑娘今晚服了这药,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嗯,好的,这就回去了,多谢葛太太呢。” “别跟我这么客气啊,”葛太太笑道,“董姑娘生得这么俊俏乖巧,不知道有人家了没有?” 董知瑜红了脸,正不知如何应答,那边怀瑾接了过去,“刚订了婚,有人家了。” “喔,喔,我就说嘛!”葛太太讪笑道,看来是有一头好媒欲说,这会儿颇觉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也是自己多事,玄武来的小姐,也不大肯留在这里的,这么想着复又笑了起来,“药喝了,董姑娘早些回房歇着吧。” 两人告别了葛太太,这便往二楼走去,“为什么不见有人给你说媒提亲?”董知瑜问道。 “因为啊,我的脸上写着四个字:男人勿近。” “胡说,”董知瑜笑了起来,“我看,傅秋生就惦记着你。” 怀瑾心中顿觉惆怅,脸上却笑了笑,“你可别在老傅背后这么挤兑他。” “我才没有,早看出来了,我问你,他多大年纪了,为什么都没成家?” “他早先有位太太,生产的时候不幸去世了,孩子也夭折了,这些年来也许是不忍回首,我们的工作也紧张得很,一直没有顾及个人的事情吧。” “噢……他竟经历过如此惨痛的过往……” 说着也到了董知瑜门口,她俩停下脚步。 “我……你……早些休息。”董知瑜道。 怀瑾看着她,久久的,这才扯出一丝笑,“你也是,”说完倾身向前。 董知瑜只觉浑身一紧,突然忘了怎样呼吸,可怀瑾却在自己的唇前停住,转而在前额轻啄一下,“晚安。” “晚安……”她心中异样,看着她转身离去,怔怔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这才开了门进了房间。 董知瑜点了蜡烛,将窗户支起一丝缝儿,这便往木桶里注水准备沐浴,这散着香气的大木桶她可真爱,兑了大半桶温水,解了衣衫便走了进去。 那戏台子上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声音透过支起的窗缝飘了进来,董知瑜禁不住竖起耳朵,听着今天这唱的是什么。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原来是杜丽娘游园,董知瑜坐在水雾里,耳中听着那飘渺的曲子,只觉刚刚喝下的黄酒开始慢慢升腾。 那小旦一唱三叹,字字珠玑,董知瑜起了身,将身上擦拭干净,那哀婉的曲调在这夜晚听来竟有些挠心,索性将窗户彻底关了,耳不听为净。 谁知关了窗也没用,依旧是余音绕梁,奈何这夜如此寂静,唱曲便在这房间里不断放大。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怀瑾早洗浴完毕倚在床上,她的头发还微湿着,便拿起床边的一本小书翻看,外面院子里的唱曲同样在她的房间里缠缠绕绕,姹紫嫣红……断井颓垣…… 这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吗?怀瑾走下床,她今天偷偷跟厨房要了那瓶剩下的黄酒,若再梦境不断无法成眠,就打算来个一醉方休,兴许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打开瓶塞,小小地抿了一口,酒是好酒,一仰头喝了几口,温润得很,不似烈酒那般灼烧,再啜几口,大半瓶已经没了,复又回床,躺了下来,睡去吧,不再有戏,不再有梦。 不知是黄酒还是药,董知瑜总觉身体里一阵阵发热,还有些飘飘然,她本就不是海量之人,刚刚灌了小半碗黄酒,那药兴许也是治寒之物,索性将头蒙在被子里,可那戏文却像着了魔道直刺她的耳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好热!再也不能蜷在被子里,董知瑜跳下床,重新解了衣衫泡进木桶里,水是温凉的,好舒服。 怀瑾闭着眼睛,却听到董知瑜房中水声再起,她的耳根有些闷闷地发热,不知是酒,还是水声,还是戏台子上唱的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待到董知瑜房中第三次水声又起,怀瑾坐了起来,她这是在干嘛?下了床,倚在那堵木墙上,墙那边水声潺潺……自己又为什么一股飘飘欲仙直往脑门上升腾?平日里可不是不胜酒力的人…… 没乱里春情难遣,小旦唱得幽怨,董知瑜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再不要这么荒唐了,这一次好好睡觉!她对自己说。 还没等自己答应,房门却让人轻轻叩响,她愣了一愣,随即心跳得厉害,“谁?” 那边并无声音,董知瑜胡乱披上寝衣,走到门边,又小声问道:“谁?” “开门。”这两字仿佛并不给她犹豫的机会。 门开了。 “你究竟要洗多少次澡?”怀瑾的声音低低的,竟有些哑,她边反锁上门边吻上了董知瑜的唇。 董知瑜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字,便被她抵在门上,随即又被一吻封住她要说的话,她想说什么?告诉她自己打算洗多少次澡吗?她若不来,也许洗它一夜,不过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只环住怀瑾的颈,将身体牢牢贴住她的,身体里的那股热流仿佛在这一刻才找到疏解的正确途径,她觉得好妥帖,妥帖得自喉中情不自禁发出一声长叹。 这一声让怀瑾头皮发了麻,她摩挲着董知瑜后背的寝衣,想是刚才还未擦干便套上了身,还微微濡湿,稍稍一带力气,将她带至榻上,董知瑜只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好似比上一次在怀瑾家中还要踏实。 没乱里春情难遣。 怀瑾放了她的唇,在耳鬓间厮磨,舌尖又轻轻扫过她的耳廓,挑着她的耳垂,董知瑜急促的呼吸就在她的耳侧,怀瑾有着丝丝的眩晕,这个夜晚似乎比上一次要放纵。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什么时候自己的寝衣被她拉了下来,窗边的红烛,缓缓滴下蜡珠,还未下落便凝了住,那形状煞是好看,饱满而撩人,董知瑜将唇贴在欲滴的蜡珠上,温,软,欲至蜡珠尽头,怀瑾闭上眼睛,等她将自己含住,轻轻一颤,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董知瑜身上这究竟是未擦干的水珠还是汗珠?怀瑾将那本就胡乱披上的寝衣除去,原来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兰袂褪香,罗帐褰红,水光潋滟晴方好,董知瑜还未从刚才的迷乱中释放出来,却已雪腻酥香,烛光摇红里与她赤诚相见,不免有些不胜娇羞,在枕上转过头去,让秀发遮了大半脸容。 怀瑾见她这副模样,心生无限爱怜,轻轻将她抱住,细碎的吻从发丝到脸颊,到颈窝、锁骨…… 董知瑜耐不住这温柔,伸手牢牢抱住她,顺着那错落的曲线,贪婪地在她身体上摩挲。 她不知这摩挲有多危险吗?怀瑾只觉心房似要炸开,“瑜儿……”她的吻不再温柔,热烈得微微发颤,她的手突然变了方向,向之前没有触及的地方探去。 董知瑜轻哼出声,欲阻止却又渴望,不知如何是好。 “瑜儿,放松……” 是了是了,你要我怎样便怎样吧,董知瑜的意识沉沦了,那就交予你,我还有什么不能交予你的? 怀瑾看着她,只见她满目樱色,微微阖着,她在等着自己,怀瑾倾身吻上她的唇,小心翼翼地刺探,疏梅影下,桃花深径。 董知瑜忘了呼吸,平生第一次,她身体里的那一处被触及,有了感觉,而这又不是被触及这么简单,她在缓缓上移,这里,居然可以这样…… 可她又沉了下去,继而又缓缓推了上来,嗯……好像……有些美妙…… 怀瑾看着她的脸,她是喜欢这样的,这样呢?她喜欢吗?嗯,这样好像没有感觉,那再这样…… 她似乎摸清了董知瑜的喜好,便重新闭上眼,吻上她的唇,照着她喜欢的方式来。 突然她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用低到耳语的声音问道:“痛不痛?” “嗯?……嗯……哦……”董知瑜像被钳住了舌头,说不出一个有意义的字来。 怀瑾见她如此,复又吻住她,感受着她在自己手中的变化,董知瑜只觉自己的身体似一朵娇花正一瓣瓣地舒展开放,这身畔烛影的明暗恰到好处,那窗外戏曲的深浅也恰到好处,花儿要开了,已到了七八成,她的身体舒展了开,迎合着怀瑾的节奏,八.九成了,她放开怀瑾的唇,修长的颈项向后延展着,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喉间不觉呻.吟出声,在最后一刻绵延绽放。 那戏台子上,小旦正叹道: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第一百章 答案 留情深处驻横波,敛翠凝红一曲歌。 晨光微曦,窗外清脆的鸟鸣隐隐传入董知瑜耳中,未及睁开眼,唇角先溢出一丝笑来,挪了挪身子,腿间却传来一丝痛意,她不再动弹,原来……事后还会痛……?可却在心中漾满了幸福感,这丝疼痛像在提醒着她,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成了怀瑾的女人,此生不分开。 想到这里便又在床上扎扎实实转了个身,睁开眼,枕畔是空的,落寞感未及袭来,脚步声先至,董知瑜撇过头,却见怀瑾早已穿戴整齐,走到自己身边坐下了。 “醒了?”这一声低柔宠溺,说着便抬手将董知瑜额上稍乱的秀发轻轻拨至一边。 董知瑜不觉微微撅起了嘴,她不和自己一同醒来便就罢了,还要先自己一步穿戴这么整齐,坐在那儿将自己看着! 怀瑾哪会觉察不出这点小情绪,轻轻笑了,手指柔柔划过董知瑜雾似的眼眸、鼻子、嘴唇,“瑜儿。” 董知瑜将薄被拉在胸前坐起身来,那熟悉的刺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甚,不易觉察地拧起眉。 “怎么了?”这一丝涟漪并未逃过怀瑾的眼睛。 董知瑜的脸“滕”地红了,她垂下长长的睫,在这样满是晨光的房间里,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 “瑜儿?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只是……”她的声音微弱到耳语,“好像还有点疼……” 怀瑾的脸上也微微染上一层樱色,随即退了去,俯身上前轻吻她的额头,又爱怜地将她抱着,“那……是我不好。” “不是~”董知瑜寻到怀瑾的耳侧,“我喜欢……” 软香暗袭,本是个无限缱绻的早晨,怀瑾却放开她,低头将她看着,随即笑了笑,眼中还余有笑意,“饿了没?我帮你把衣服穿上。” 她分明是在催促自己起床,董知瑜方才的一丝不快又浮了上来,再一打量,只见怀瑾穿着第一天来这里时穿的白衫与军裤,那丝不快又转成了一丝隐隐的不安,“怀瑾,怎么了?” 怀瑾起身去寻董知瑜的衣物,“先去吃早饭吧。” “怀瑾……?” 见她坚持要问,怀瑾拿着两件叠好的衣物折回,又换了副揶揄的调调,“来,我替你好生穿上。” 那抹绯红又重新飞上董知瑜的脸颊,“我自己来……你……你不要看……” 怀瑾一眸的笑意,将她敛住,“昨夜还有什么我没看尽的吗?” 董知瑜只觉浑身过了电一般,唇齿都已不清,“昨夜是昨夜……谁让你……”说着眼波将她一扫,“自顾自早早起了?” 怀瑾见她着实羞赧,便将衣物递予她手中,又在唇上轻啄一下,“那你自己来,我去给你倒杯水。” 董知瑜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讷讷地不快,便悉悉索索穿好了衣服,走下床,走到怀瑾身后将她抱住,“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怀瑾转回身将她抱进怀中,“你呀,真是敏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早晨刘妈辗转将电话接到这里来,因着我前天给她打过电话,告诉她我在这里,有什么急事好找到我,今早上她说,汪伪那边急着找我。” “为着什么事?所以现在就要回玄武吗?” 怀瑾将一杯温水递到董知瑜手中,“其实我来找你之前,老傅也找过我,你也许还不知晓,美国上周正式宣布对晦国实施石油禁运,上峰已经料到,此举必将引发晦国的反报复行为,这两日我留心看了报纸,冈村宁次已将‘烬灭作战’推向*,我走前‘清乡运动’也已正式启动,晦国现在正卯足了劲想要速战速决,我料想他们现在找我,必是与此有关。” “石油禁运?我知道英国、荷兰早先就对晦国采取了经济封锁,美国这次宣布禁运,是否意味着他们参战的决心?” “有这个苗头,但还很难说,毕竟,如果不触碰美国的根本利益,它就不会愿意卷入其中,战争耗费的人力财力,足以让一个国家倒退几十年。美国这次也许是要给晦国一个警告,点到为止,也许是表示不排除参战,都有可能。” 董知瑜想到去年冬天马修曾经提及这个问题,他说韬国东北其实有大量的石油储备,只是晦国尚且探测不明,又想到一旦美国参战,对韬国的反法西斯战争该是有着很大的推动作用吧? “怀瑾,如果美国参战了,咱们和英美都能一起打晦国,咱们自己人,你和我,不是更应该同仇敌忾吗?” 怀瑾将她看着,眼中含着无限思绪,自从接了刘妈的电话,她已经想了一早上了。 “怀瑾,带我回去,好吗?” “瑜儿,我曾经以为割舍你不过痛及一时,却没想,比拿着刀将自己千刀万剐还要疼。” “我也曾以为,可以忘了你往前走,可离开你之后的每一步都如踩在刀尖上一般痛苦。” 怀瑾看着她的那双眼眸,那里映着自己的,她知道,彼此的心迹是相通的,不通的,只是这人世的纷扰。 “昨日你说,等喝完了鱼汤,听完了戏,消完了暑,我们便自有答案。” “怀瑾,我的答案一直都在那里,我不要离开玄武,不要离开你,我要和你并肩作战,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真正的战友。” 怀瑾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翠绿的竹林,难道再次丢弃她?若是能丢弃,自己又怎会回头?何况过了昨夜,就是死也要和她死在一起啊。然而她对待信仰如此坚决,要怎样和上峰交代?怎样和自己交代? 良久,她转过身,“老傅找我,是传达上峰的指示,‘歌阙’重新启动,找出晦国针对石油禁运将会采取的举措,能源物资方面,他们会如何解决石油供给问题?军事上,他们会有哪些行动?而你的任务,便是利用职务之便探查出美国下一步的动作。这项任务很是艰巨,且会是一项长期任务。” “我定会通力协助完成。”董知瑜的眸中闪着欣喜的光芒。 “我需要你完成的,不光是上峰交代的任务。” “还有什么?” “第一,不要和任何人说出你在我这儿身份泄露的事,对你的同党,必须守口如瓶。” “好,我不说,这也是对你的保护。”董知瑜想起,顾剑昌曾经交代过自己,如果策反怀瑾不成,让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便要动手。 “不光是保护我。我不相信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若是他们知道你在我这儿暴露了,是否会除去你以保护你们整条线?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好。” “第二,你和我,只能并肩抗战,我不会试图通过你去获取对你的人不利的情报,你也不可利用身份向你的人透露半点对党国不利的情报,否则一旦让我知晓……”怀瑾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这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警告,她却再也说不出口,她的瑜儿如果做出那样的事,她能怎样? “怀瑾,”董知瑜将指腹轻轻扣在她的唇上,“不用多说,我明白的,从今往后,我给我的组织带去的情报,只会是对抗击晦国人有用的情报,我不会利用你们、利用你,去打击渝陪方面。但我仍不放弃策反你,怀瑾,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弃暗从明,真正地和我站到一条队伍上来。” 怀瑾将她看着,久久地,她在内心惊讶于董知瑜的坚决,即便眼下她在请求自己带她回去,这一原则却还要字字强调,“好,你可以继续尝试,我也不会放弃争取你。” 董知瑜笑了,“怀参谋派给我的任务交代完了吗?” “还有最后一条,将来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若是我们俩其中一人败露,另一人都不要感情用事,必须先奋力保全自己,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救出对方,你明白吗?” “败露给谁?”董知瑜听她说起这个,心生恐惧和悲哀。 “无论是谁,晦国人,甚至说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们俩所代表的阵营重新反目成仇,若是有谁不幸被翻了老账,不幸被捕,这个进去的人是我也好,是你也罢,剩下的那个人,必须要先保自己周全……答应我。” 潮水涌上董知瑜的眼眸,她久久不能说话,半晌才恢复过来,“好,我答应你,就像我上次救你一样。” “就像你上次拼了命救我一样。”泪水从怀瑾眸中跌落。 一切收拾打点妥帖,怀瑾跟葛太太寻了药方,抓齐了剩下的药材,房间本是订了一周,现在要提前离开,眼下正是消暑的旺季,怀瑾便把一周的房钱全部结了,辞了葛太太便带着董知瑜回玄。 到了城中天已擦黑,怀瑾先陪董知瑜回到她的住处,想着打理收拾一下,毕竟空了这几日,一来收拾收拾衣物被褥,二来不要让邻人生疑。 怀瑾将车停在大路上,便和董知瑜二人走进悠心坊,这巷子越往里越窄,汽车是进不来的。走上二楼楼梯,在阁楼的房门前停下,董知瑜正掏钥匙,一把手枪冷冷地抵在了怀瑾的太阳穴上。 第一零一章 雾霭 枪口的冰冷温度刚刚抵达怀瑾的大脑,训练有素的身体便条件反射地做出了反应,那边也不是等闲之辈,刚一感受到怀瑾周身肌肉的蓄力变化,便开了口:“别动,我的枪可不长眼睛。” 那一瞬间怀瑾先是感觉出对方同样强大的应对力,定了身体,几乎在同时又对这把声音作出了判断:“马修!” 那边董知瑜也反应过来,低声惊呼道:“马修?你干什么?!” “知瑜,这个女人太危险了,你知道吗?” 一时三人全部定格在那里,谁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该从何说起。 “前些日子我去天津交货,她便一路跟着我,”马修到底是有备而来,便接着说起来,“她开枪打伤了你的人,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当时我念你当初拼命救她,就只给了她警告,让她走了。没想她回了玄武,你就出了事!” 怀瑾依旧没有搭腔,这些在她看来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相信董知瑜自有定夺。 “马修,你放开她。” “知瑜!她离开天津后,我越想越担心,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可你还是消失了,我去找她,问你的下落,她一开始还不承认,最后才告诉我,让我去轶县长江渡口去找你,我连夜赶过去,一路上却遭遇晦军空袭!我一面担心这是她的圈套,一面又担心你的安危,万一你真的在那里怎么办??我开着车,边躲着炮弹边寻你,后来去了一个村子,那里的村民告诉我,这个女人把你带走了!于是我又回玄武,可你却从没回来过!” 董知瑜透过街灯昏黄的光线看着马修,他确是憔悴,满腮未及收拾的胡渣,眼窝陷得更深了,平日里极讲究的衬衫这会儿狼狈不堪地贴在身上…… “马修,可我不是安全地回来了吗?你先放下枪。” “要我放下枪,你先告诉我,你究竟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知道,”董知瑜走上前一步,拦开马修那把抵在怀瑾太阳穴上的枪,“我知道你关心我的安危,对此我很感激,但如果你相信我,请不要再追究这件事情了,我们,自有我们的苦衷。” 马修那双本是翠绿澄澈的眼眸这会儿布满了血丝,他拿这双眸子将董知瑜看了看,又将怀瑾瞧了瞧,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他看不穿的事情,即便真看不穿,他也可以耸一耸肩,轻飘飘地把它耸之身外,唯独这一件、这一人,他想不通也耸不掉。 “瑜儿,你先进去,我想跟马修谈一谈。”怀瑾这才开口。 董知瑜看了看马修,见他没有反对,“嗯。”她答应了一声便拿出钥匙打开门进了屋。 剩下怀瑾和马修站在空旷旷的天台上,怀瑾走到护栏边,看着静悄悄的巷子,又看向玄武城的半边天空,她摸出烟,先递给马修,马修抽出一根,她也抽出一根,就着他递上的火机点燃。 “你救过我的命。”怀瑾吐出袅袅一丝白烟,透过仲夏夜晚那薄薄的雾霭看着远方。 “我不知道我救的是谁。”马修点着了自己的烟。 怀瑾转过头将他看了一眼,只见他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的调调消失不见了,浑身透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与……颓废。 “那你当时为什么救我?” “因为她,你如果看到她当时来找我时的样子,就明白即便是撒旦也会帮她。” 怀瑾重新看向那半城的层层雾霭,“撒旦不会帮她,我恐怕天使也不会帮她,”顿了顿,“你说过,你喜欢她。” “对。” 怀瑾缓缓吐出一圈烟雾,“你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 马修看着她,那白色的烟雾包裹着她,似乎更为神秘了,这个问题震慑到了自己,是啊,董知瑜又是谁? 怀瑾轻轻笑了笑,“你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又何苦追问自己救下的人是谁?” 马修也笑了起来,“我原本并没有追问,但怀小姐最近的行为,让我不得不问。” 怀瑾不再接这一茬话,过了很久,“美国近期的动作,想必马修先生你有所耳闻?” “石油禁运?” “没错。” “哈哈哈,我早料到了。” “马修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战争是政客的游戏。” 怀瑾不禁笑了起来,“可惜,你是个发战争财的商人,我是个靠打仗加官进爵的军人,战争是我们最为关注的游戏。” 马修也笑了起来,“这话不错,”顿了会儿,“美国当局的游戏在我看来就是两股势力的对决,‘战’或是‘不战’,双方各自为着自己的利益考虑,就看哪股势力最终占领国会和白宫。” “那么,马修先生希望?” “我希望天下大乱,这样我才有钱赚。”马修说完便径自笑了起来。 怀瑾眯起眼睛,“你不是这样的人。” 马修将烟蒂扔掉,展开双手撑在栏杆上,肩上的厚实肌肉从松垮垮脏兮兮的衬衫中绷了出来,“怀小姐,兜了一圈,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有良知的韬国人,”怀瑾吸完最后一口烟,将它掐灭,“我和董知瑜,不过是两个有良知的韬国人,我们渴望和平、自由、民主,渴望苍生百姓的安宁与富足,其他的相对而言都不那么重要了。” “好,既然你相信我不是那样的人,那么我也相信你。” 怀瑾露出一个微笑,“马修先生,如果我没猜错,她还欠着你一半的军火钱,你该好生回去歇着,等她改日把钱给你送去。” “这也不重要。” “这很重要,”怀瑾转身,“这是她答谢你的方式,朋友和朋友之间,便是如此,你喜欢她,可你们,只能是朋友。” “为什么?” 怀瑾在暮色中立着,“因为,她对你除了友情再无其他。” 马修垂下头,半晌又抬起,“这是她对你说的?” “这是我知道的。” 马修苦笑了一声,“也许,是时候我问一问她了。” “也许吧,但你不会得到与之不同的答案,也不能是今天,她很累了。” 马修在原地伫立片刻,随即迈开步子,“好,晚安怀小姐,请你带我跟她说一句晚安。” “我会的,再见。”怀瑾伸出手。 马修伸手将她的握了一握,这便转身往台阶口走去。 “马修,”怀瑾叫住他,“我希望,今后我们俩谁都不会再拿枪指着另一个人。” 马修转过身,拿两根手指在脑侧一划,便又转身走下了楼梯。 怀瑾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仲夏夜晚的新鲜空气,也转身走进屋中。 “怀瑾,”董知瑜给她打开门,“他走了?” “他让我跟你说晚安,所以你要安心。” “有你之处即为心安。” 怀瑾的双眸瞬间揉进了一层雾霭,许是刚才外面那薄薄的一层让她带回了房中,“瑜儿,”她将对方揽进怀中,“你就只是我的,我就只是你的,这一生,得一人心,足矣。” 董知瑜鼻中酸酸的,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听见怀瑾说这样的话,虽然她深知怀瑾的心,可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似是头一遭。 “怀瑾,这一生,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怀瑾手中一滞,“我比你老,你若和我同日死,岂不亏了?” “我比你晚死才亏,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这世上思念你吗?” “你……大晚上的不要说这些死死活活的,厨房在哪儿?我去给你煎药。” “怀瑾,今晚留下来陪我,不然我心不安。” “嗯,好,不过只这一晚,切记要避嫌,暗处不知有多少双你看不见的眼睛也许在盯着你,盯着我。” “我知道了……我先收拾。” 待屋中收拾妥当,服了药,洗漱完毕,这才拖着疲倦的身子躺下。 “瑜儿,别忘了今天路上我们商量好的事情,去了外交部一定要小心说话,不要有任何出入,周六我们照例去夜金陵聚会,老傅最近不见你,心里也没底。” “我知道了,你放心。”董知瑜抱着她温润的身体,鼻腔里是那熟悉的发香,任世间纷扰,这便是心安。 第一零二章 美孚 姑姑一家终在夏末踏上赴美的航程,山东那边津浦铁路沿线正大仗小仗打得火热,叶铭添没有办法回来送别,这正中了董知瑜下怀,她现在怕极了叶铭添哪天突然回来,怕叶家把婚事提上日程。 怀瑾很想去送一送他们,一来那是董知瑜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在心里也早已将他们当成自己的长辈亲人,二来她不放心董知瑜在沪玄线上奔波。但以自己的身份,一同去沪都给董家姑姑送行着实不合适,好在听说老管家董旬也一道同去,如此她也多少放松了些。 可她又想尽一尽心意,思来想去,幼年在宫中鼎鼎疼她的那位瑾妃娘娘,也就是溥仪的养母,生前颇爱些书法丹青,尤以花鸟虫鱼为胜,瑾妃当年曾赏她一幅亲绘的《五雀图》,画儿上是五只徜徉枝头的喜鹊,或立或飞,栩栩如生,这些年来她一直带在身边。这画儿对自己来说意义非凡,喜鹊寓意又好,象征着吉祥平安,便决定托董知瑜敬送姑姑家人。 又想着董家姑姑这么一走,心里肯定放不下瑜儿,便提笔写了一封短信一并捎上,信是以叶铭天上级的立场写出,又因着自己曾在姑姑家度过除夕,便将关怀与亲切同时拿捏得恰到好处,大体意思就是请董家姑姑放心,叶、董二人留下来,她自会全力照应,将来时机成熟了也会协助二人赴美,云云。 董知瑜和董旬从沪都回来,自然也就随了他回顾家汤包铺解决晚饭,顺便乘机和顾剑昌聊一聊各自工作的新进展。这一躺倒是来对了,刚进门就见老顾神情严峻,像是有什么事情,胡乱吃了点东西,说了些台面话,董知瑜便和董旬来到厨房中。 “上级有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们这个小组,”顾剑昌单刀直入,“跟美国对晦国的石油禁运有关。” “什么任务?”董知瑜问。 “你们知道,晦国早在三十年代开始就在东北吐呼噜地区勘探石油,可一直以来并没有让他们满意的发现,他们耗费了大量的物力、人力,可最终也只是发现了石油类的矿物,并认为其并不具备开采价值,直到去年八月,晦国石油公司调查部长大村宣告,在满洲找不到石油,应该转向印尼等东南亚地区继续发掘勘探。” 董知瑜心中一个恍惚,就在去年冬天,她尾随怀瑾到真纪阳台的那一次,马修在回去的路上跟自己说,其实韬国东北有着巨大的石油储备,只是晦国人没有发现。 “我们得到可靠情报,美国的美孚石油公司也曾在东北搞过勘探,之后他们宣布,韬国东北没有石油储备,”顾剑昌继续说道,“结合这次美国的石油禁运,晦国本被逼进了一条越来越窄的胡同,在北方勘测不到石油,原本靠着其他国家的石油供给,他们的战队和本国生产还能维持下去,东南亚乃至非洲的石油开采尚未成为燃眉之急,禁运后,他们没了后路,而英美等国的太平洋舰队一定会阻止他们南下采油。” “这不是好事吗?”董知瑜和董旬几乎同时问出。 “原本是好事,可我们得到情报,美国其实在我国东北探测到了一个巨大的油矿,美孚公司一直保守这个秘密,就是防止晦国进行开采,从而失去石油这个约束武器。” 董知瑜大骇,去年马修那句话在她耳边不断回响:“告诉你,美国早几年就勘测到东北有大量石油储备啦,巨大的!” “顾叔,您还记得那个美国人马修吗?” “当然记得,‘彼岸借花’行动中帮助你救出怀瑾的那位,怎么?” “他去年冬天就跟我提过这事,跟您刚才说的几乎一模一样,但我当时没有在意,只当他吹牛皮了……” 顾剑昌将手背到身后,在房中踱起步来,“果真如此,这马修可大有来头啊!” 董知瑜沉默,说实话,她从没有摸清马修的底细,却只是信任他。 顾剑昌见她没搭腔,又继续说道:“如果美孚公司将这个秘密死守到底,便就罢了。” “难道他们在这个关头要泄露秘密?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董旬纳闷。 “这正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美孚公司是不会泄露这个秘密的,可该公司高层,出了奸细。” “晦国知道了??”董知瑜和董旬同时低呼出来。 “目前看来,晦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在晦国政府神经中枢潜伏的同志尾崎秀实已经证实,美孚高层有一个叫roykitagawa的人正在和晦国谈判,他通过秘密途径告诉晦国首相,韬国有一个巨大的油矿,目前只有美孚知道。” “这是什么人?他这么做是什么动机?”董知瑜问。 “呵呵,别看他取了个西洋名字,kitagawa实际上就是晦国姓氏‘北川’,此人的父亲是晦国人,母亲是美国人,在美国出身长大,后进入美孚公司做到高层职位,根据尾崎秀实的情报,北川的母亲一直喝酒吸毒,自小便由晦国父亲带大,对晦国有着很深的感情,这次晦国陷入被动局面,他通过秘密途径要求给晦国提供这个情报,以告慰他死去父亲的在天之灵,但他毕竟担心自己的安全,因此他提出,要他交出油田具体位置的条件就是保证他安全出境美国,进入晦国。” “那么此人目前在哪里?”董旬问道。 “晦国人也不傻,将他弄出美国后,暂时没有带他回晦国,而是把他带来了韬国,名义上是让他先面见满铁的高层,请他亲自去油矿产区指导开发,实际上是以此为条件让他先证实自己情报的真实性,等到他完全交代了油田位置,并且挖出油了,再送他回晦国。” “所以北川现在就在韬国?” “没错,上周三抵达沪都,我们在沪都的小组根据组织要求对他实施暗杀,没有成功,我们折损了四位同志……北川的下一站就是玄武。” “原来我们的任务是暗杀北川。”董知瑜听明白了。 “没错。晦国对北川本就严加保护,经历了沪都的暗杀后,他们更是将北川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起来,给我们制造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啊!据可靠消息,北川来玄的时间,就定在后天,他将在沪都宪兵队的保护下,乘当日的蓝钢快列于傍晚抵玄,逗留一周,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一周里让他脑袋搬家,另外,他身上所有关于油田的资料,也要全部销毁,不能落入晦国人手中。” “可我们的小组原本人员就不多,且之前的侧重点一直都是配合施亚军同志的潜伏,暗杀需要杀手,我们好像并不擅长啊。”董旬有些纳闷。 “杀手不用担心,组织上已经决定,如果有需要,全玄武的地下神枪手我们都可以用,而之所以将这个任务派给我们小组,”顾剑昌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将董知瑜瞅着,“是因为怀瑾。” “怀瑾?”董知瑜惊诧道。 “对,组织考虑到你曾经救过她的命,且一直在努力策反她,而全玄武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优势,我们潜伏在地下的同志没有谁能像她那样直接接触到晦国驻玄机构的上层,而你也在汪伪政府的心脏部门工作。暗杀北川,是不可能在大街上架个狙.击.枪就能成的,晦国人一定把他藏得严严实实,只有你们,才能接触到他。” “所以……是要我跟她摊牌吗?” “暂时还是不要轻易说出你的身份,只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就说是你在机要室无意中看到的,或者窃听外交部电话听到的,总之要把这件事告诉她,说服她一起战斗,同时也要保护好你自己。” 董知瑜仍在思考,顾剑昌见她犹豫,便问道:“知瑜,你是有什么担心吗?” “哦,倒不是担心,我是在想,这是一件大事,就算我说服了怀瑾加入这次行动——而我相信她会加入的,任何有良知的韬国人都会加入——可她也不一定答应单独行动,也许她会选择汇报她的组织,甚至汇报给渝陪。” “如果她这么做,也没有关系,你只要保护好自己,这次行动组织既然这么安排,实际上就是选择和*合作,单靠我们的力量很难,他们加入了,胜算便翻倍,”顾剑昌叹了口气,“万一杀不了北川,让他给晦国人指出油田的位置,我们的可贵资源被晦国人占去了不说,这资源又会支撑着晦国在韬国、太平洋乃至北非继续大肆侵略,后果不堪设想啊!” 从顾家汤包铺出来,董知瑜便径直去了怀瑾家,原本也要转达一下姑姑一家的谢意,这下有了如此紧急的情况,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争取到怀瑾,并和她一起商量计策。 第一零三章 飞蛾 素有火炉之称的玄武城,即便到了夏末秋初也是一阵阵烘热得很,“秋老虎”有时得持续到九、十月份。怀瑾的书房外有片厚厚的树荫遮蔽,在这样的城市算得一件幸事,到了晚上,这书房里的温度也舒适宜人,她开着窗,不时有蛾子悉悉邃邃地奔着屋内的灯光撞在纱窗上。 董知瑜正坐在怀瑾身侧,紧贴着她,环着她的腰,将脸埋在怀瑾身上那件好闻的衬衫里,她们有一个多礼拜没见着了,进了书房便腻歪得舍不得放开她,边腻歪边把顾剑昌交代的任务给怀瑾仔仔细细地讲着,这恐怕是她最不严肃地一次商讨公事了,然而没办法,她着实想她。 当然了,她也不用像顾剑昌所建议的那样谎称在部里偷看了什么机密文件,只照实说是自己的组织让她来找怀瑾合作。怀瑾一开始只顾着嘘寒问暖,毕竟这么多天不见,董知瑜又刚刚送走了姑姑一家,等她开了头说了这事,但觉事态严重,她坐直身子,将董知瑜额上一簇散乱的秀发拨到一边,看进她的眼睛里,“瑜儿,是你的组织决定来找我,还是你向他们建议来找我?” “是组织的意思。” “他们仿佛很相信我,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你是一个有良知的韬国人。” 怀瑾沉默着站起身,走到窗前,那群蛾子依旧不停地撞击着纱窗,不晓得它们是否能够感知疼痛,可它们是奔着光明没错。 “怀瑾……”董知瑜心上笼着层失落,一半为她的身体距离,一半为她那颗此时不知在想什么的心。 怀瑾依旧没有转身,这事该参与吗?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赶紧行动,赶紧上报给渝陪争取到支援,然而她却有些退缩,有些害怕。 她怕自己不知不觉被董知瑜策反成功了。 那是自己拼尽最狠的心也没有能够放弃的爱人,那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那是一个与自己有着共同目标——即为四万万同胞的安宁随时献出生命——的人……这个人此时娇俏可人地坐在自己身边,半嗲半正地向自己诉说着一件关乎这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一则来自她的组织的情报,要求自己并肩作战,若是拒绝,她便背叛了国家、辜负了爱人,若是同意,无形中便给了对方的人一种暗示,即她怀瑾是可以争取到的。 这件事何至于少了自己就不能去办了?对方组织这样决定,恐怕寻求帮助是一部分,试探是另一部分吧。 然而要么自己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怎能袖手旁观? 她转过身,迎着董知瑜一双迫切的眼眸,她的唇角牵动了动,微微笑了笑,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下,“瑜儿,此人确实要除,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老傅,上报给渝陪,不过,这是渝陪和你们的合作,不是我个人,所以今晚我不能给你答案,我要等渝陪的决定。” 董知瑜眸中闪动一下,她其实并不担心怀瑾会反对,来的路上她的胸中胀满兴奋,她想怀瑾答应了这次合作,将来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自己圆满完成“彼岸借花”行动,然而她没有料到,怀瑾竟用这样的措辞将内中态度强调得妥妥帖帖:合作是为了国家存亡,不要打策反我的算盘。 她也笑了,若是轻易就臣服,也就不是怀瑾了,“行,不过北川后天就来玄了,你要等渝陪的决定我理解,可一来一回,就怕错失良机。” “别忘了明天下午段雨农的特派员会过来,到时我直接跟他讲,见完了特派员我就去找你。” 董知瑜想了想,也未尝不可,自从“歌阙行动”重新启动,渝陪那边很是重视,每月段雨农的特派员都会密见一次怀瑾和傅秋生,将玄武这条线上掌握的各方动向汇报给渝陪。而如果她猜得没错,怀瑾也就是走一下过场,她今晚应该就会着手思考对策。 “那好,详细情况你都了解了,我今晚仔细想一想,看能不能先理出些思路来,明天我就等着你的回复。” “好,我会第一时间找你。” 董知瑜起身便要走,天不早了,这是一场迫在眉睫的战斗,怀瑾那边的正式答复要等明天,但自己这边的行动可是在顾家汤包铺时就开启了。 她走到书房门口,停了下来,再出去就多了个刘妈,这是她们二人世界的出口。怀瑾大约也这样想,低头将她温柔地看着,她多想开口让她留下来,可她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董知瑜今晚定有她的事情要去做,自己也要好好思索怎样和特派员讲,明天到了单位从哪里着手去查。 那就许给彼此一个吻吧,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董知瑜那俏丽的下巴,低头将她吻住。 不过一个吻而已,董知瑜只觉浑身都燃着了,她环住怀瑾的颈项,拿身子牢牢贴住她的,好想她,有那么一瞬间,她好想留下来,好想重温那久违的激情和温存,可那个瞬间过后,她清醒了,她肩上的责任有多重便有多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放开彼此,收回意乱情迷的眼神,“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怀瑾轻轻拉着她的手。 段雨农的特派员照例在“夜金陵”的阁楼上会见怀瑾和傅秋生,他是段的特使,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每月过来和玄统司各个小组的头目碰个面,尤其是怀瑾这个绝密的小组,原本他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若不是国际情势吃紧,玄统司要及时地和怀瑾正面交流,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而他这次来,除了听取怀瑾的汇报,还有一项任务带给她,这是玄统司让她传达给在玄各个小组的任务,赤空党的地下组织近日在玄武活动频繁,段雨农要求大家未来的一个月先把别的工作放一放,尽快把赤空党的地下组织情况摸清楚。 “什么??”怀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这几乎与董知瑜的身份无关,单从战争逻辑上谈,她就不能理解,“上个月我跟你们汇报的情况你们当回事儿了吗?晦国在太平洋岛屿积极调集航母和战机,现在我们对付晦国人都来不及,怎么可以将有限的精力分散到对付赤空上面?甚至还让我们把别的工作暂时放下?!” 特派员见她真的动了怒,面上赶紧堆了笑,这位蒋委员长麾下的超级特工,连段雨农都让她三分,自己又怎么敢去得罪,“怀参谋,鬼子迟早是要滚蛋的,赤空党始终使我们的后患嘛,用委座的话说,”他讪笑了笑,这会儿及时将蒋委员长搬出来,自觉是可以压一压她的,“党国的将士在前头奋力抗战,可赤空党呢,趁机在后面拉队伍,磨刀子,等他们队伍拉大了,刀子磨锋利了,不知道刀子往谁头上砍呢!” “笑话!看看现在的局势,我们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哪天鬼子把我们的江山蚕食了,后悔都来不及!眼下正是拉拢赤空党,共同抗战的好时机,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烧红的矛头突然调转方向对着自己人,简直是胡闹!” “哟~怀大参谋,”特派员抬着眼皮将怀瑾瞅了一眼,“这可是委座的意思,您这……是说他胡闹呢?这让我回去可怎么交代?” “哼!”怀瑾冷笑一声,“您把我的每个字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便是,就是站在委座面前,我说的话也一样,我怀瑾命只有一条,精力也有限,让我拿生命和有限的精力去对付赤空党,我可不干,若是对付外族侵略,这条命随时拿去。” 特派员气鼓了眼睛,又不好发作,气氛一时陷入僵局,傅秋生赶紧打圆场,“大家都是为了党国,为了咱们大韬民族,有什么道理说不通的?委座的意思是,与其等将来赤空党磨好了刀子砍我们,我们先砍他们是不是?” “也没说让现在大动干戈去砍,这不是说的先摸清他们地下组织的情况嘛。” “摸清了之后呢?”怀瑾问道。 特派员一时说不出,顿了一顿才绕着问题答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怀参谋总懂得这个道理吧。” “哼,”怀瑾又冷哼一声,摸出一支烟径自点上,她觉得这个问题没有继续纠缠的必要了,这次上峰的决定,她断不能从,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突然将刀刃用在韬国人身上,真是糊涂至极,“这赤空党的地下组织,眼下对我们是好处大大盖过坏处,你们也知道,我的多少情报是跟他们交换来的,远的不说,上次我们一个营五百将士,若不是赤空党的情报,当时就中埋伏全军覆没了,我这里又得了一个重要情报,请你务必转达给上峰。” 怀瑾这便将北川来玄之事的始末跟特派员详细说了,“北川我们是杀定了。”怀瑾说完便扔下这么一句话。 特派员耷着脑袋,皱着眉,就连一边的傅秋生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将眉心深锁着,北川得铲除,这个事实恐怕连大街上的黄包车夫都拎得清。 “事关重大,我得赶紧回去上报。” “眼下这才应该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其他任何事情都要暂时靠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态紧急,北川明天即将抵玄,我们必须立即行动,玄统司在玄的其他小组也要积极配合这次行动,我们需要武器和杀手。我这里有一封信,有劳你务必交给委座过目。”怀瑾将昨晚写好的一封信递给特派员,那上面详细解释了这次事件的因果并给出了自己的初步计划。 离开“夜金陵”,怀瑾在周围转了转,确定没人盯梢,这便赶紧往董知瑜家中走去。 她突然想到那纱窗外的飞蛾,为了投奔光明,拿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忘我地撞击着密匝的纱网,她和董知瑜又何尝不似那飞蛾,为了光明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这里她微微笑了,加快了脚步往前走着,她几乎就要小跑起来了,朝着前方那赫赫的光明。 第二卷完 第106章 “我”的番外(二) 玄武城游府西街113号坐落着一座看似破败的院子,院门看着是近十年新翻修的,镀着银漆,和周围砖石的风格不甚搭调,而在这湿润的江南,即便是这样一扇门,也在逐年的黄梅天里沤得锈迹斑斑,黯然失色。 绕着院墙走一圈,来到西侧墙外,“这里本来有一颗几百岁的老榆树,”徐伯伯指着地上杂草丛生的一处说道,“八几年的时候老树渐渐衰败,死了,政府找人给砍了。” 我走上前,走到他手指着的地方蹲下细看,那里确实还残存着一方圆形的老根,几十年的日晒雨淋,表层早已朽了,但仍可以看出当年这棵树的雄伟,足有一米长的直径,恐怕得两个人才合抱得过来。老榆树为什么突然病死,是没有守到主人的回归吗? “走,我们进去吧。”徐伯伯说道。 回到铁门边,徐伯伯掏出钥匙将门打开,边跟我说道:“原来的大门有这两个宽,很气派,解放后政府把墙头加了一截,你看,”说着指了指一边的院墙,“装了扇小点的门,看着朴素点。”说着便呵呵笑了起来。 门就要打开,我的心“怦怦”直跳,这门后究竟是怎样一副景象?外婆的故居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睁开眼,那一瞬,泪水夺眶而出。 我仿佛听到了当年那名唤作“真纪”的日本女人哼出的晦国小调,仿佛看到了流红的光影,再往前,我看到了幼时的瑜外婆,看到院子里成堆的云锦缎子,看到三面环着的两层小楼,雕花的红木栏杆……我又看到晦国投降后漫天的烟花,看到两位外婆在这里生活过的短暂而甜蜜的一段光阴…… 眼前是一座看不出颜色的两层小楼,二楼的栏杆应该只是摆设,隐约看出前世的繁华,这是正对着院门的主楼,而东西两边则只剩下一层。 徐伯伯叹了口气,“这些年父亲和我、我们所有徐家人东奔西走,希望能保住这一处建筑,政府拨款有限,毕竟这座城市的文物太多了。我后来开了这个民间博物馆,一来一直有这个夙愿,希望大家能够牢记历史,二来也希望积攒些人气,将这宅子保下去。” “谢谢您,徐伯伯,妈妈说你们两代人为董家做了很多事情,我现在明白了。” “唉,跟你外婆和怀瑾参谋为我们徐家做的一切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 说着我们走进了主楼,在这样一个清晨,打开这座小博物馆的门,仿佛触动了馆内的第一缕尘埃,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晦涩的光线,我震惊了。 仿佛走进了一个年陈世远的旧梦。 屋内的一切古朴而又生动,一楼是厅堂,一桌一椅一瓶一灯似乎都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我转头看向徐伯伯,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解释道:“六几年的时候这里都被砸了,当时这宅子也被封了起来,这里有些东西是父亲后来一片片捡来重新拼起来的,有些东西找不到了,就寻着记忆重新做了件,摆放也都是按着老样子。” 我说不上话来,顺着这屋子走了一圈,徐伯伯解开隔离绳,示意我走过去,我抚摸着这里的一切,像是抚摸着外婆们的韶华,又像是抚摸着这个国家曾经的苦难,我说不出话。 许久,我踏着窄窄的楼梯往二楼走去,楼道做成了一面巨大的留言墙,供参观者写下只言片语,而此时我已经看到了满墙的留言,密密匝匝。 “现在来这个民间博物馆参观的人越来越多,近年来也有不少晦国、德国的民间团体组织来访,越来越多的人正视并尊重这段历史,这也是我们办馆的初衷。” 我们说着话,踩着“咯叽”响的木质楼梯走了上去,和一楼不同,这里陈列着各种各样战时的纪念品和照片,有新四军小战士的鼻烟盒,有大屠杀幸存者的照片,有晦国人撤退时留下来的信号干扰器…… 我行走在光阴的长河中,体味着每件物品带给我的震撼,每件物品背后都是鲜活的故事和人物,那个鼻烟盒的主人,也许在最后一次打开它之后便中弹牺牲了,那只信号干扰器,曾经扰乱多少地下电台的通讯,让多少人为国捐躯…… 在一面展台的尽头,我的目光被一套英姿挺拔的女式将校呢军装所吸引,年代久了,衣服有些褪色,但仍可以清楚地看出军装主人那修长端秀的体态与气质,我心中一动,再去看一旁的介绍,那里有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我再熟悉不过,那是一张美丽、沉静的脸,仿佛她什么也不在意,又仿佛什么都在她的指掌之中。 我读着照片旁的介绍:怀瑾,女,一九一五年生于北京,国民党高级将领,对一切反法西斯力量本着广泛的同情与友好……汪兆明在玄武成立伪国民政府期间,她曾经潜伏在汪氏军中上层,代号为“阙”,与本馆宅院原主人——赤空党地下党员董知瑜同志共同完成“歌阙行动”,并结下深厚的友谊…… 军装下的玻璃罩中,我看到一柄华丽的宝枪,那是一柄勃朗宁柯尔特m1903自动型手枪,白色的贝母枪柄,柄上一记前蹄跃起的钢制骏马浮雕,仿佛就要自那枪柄上奔跃出来…… “小年,你应该听说过这把枪。” 我拼命点着头,我的眼中噙满泪水,我的喉中酸胀不已……我已经说不出话。 不知在这旧梦中徜徉了多久,临走时我拿起笔,在楼梯间那面留言墙上写道:天佑中华。——董知瑜、怀瑾。孙女董小年代书。 第一零四章 城门 门一敲便开了,董知瑜的半张脸出现在门后,“快进来吧。” “我还在想你这会儿可能不在呢。”怀瑾边进屋边说道。 “我想着你下午要来找我,找了个借口跟办公室里头说说就回来等着了,”董知瑜看她有点气喘,想是走得急了,“你看你,秋老虎秋老虎可不是开玩笑的,慢点走嘛,不抢那几分钟。” 怀瑾坐下来稍微匀了匀气,听着她这话,轻笑出声来。 “哎?笑什么嘛?”董知瑜瞥了她一眼,转身去倒了一杯事先凉好的白菊茶来。 怀瑾接过来,“我笑啊,你现在越发贤惠了,越来越像个——小媳妇儿~”后面那几个字,怀瑾故意压低了嗓子,轻吐出声,意味深长。 “我可不是‘小’媳妇儿~”董知瑜嘟起嘴。 “那就是媳妇儿,”怀瑾越发想笑了,轻轻一拉,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好像是我说错了话,不‘小’,正妻。” “……你不要捉弄我嘛……那你也是我媳妇儿,正妻。” “什么都是跟我学来,是吧?”怀瑾的手放在她纤细的侧腰,有意无意地轻轻摩挲,又低着嗓子说道:“媳妇儿,其实我是想说,你最近两个月,越发的有些……风韵了……” “怀参谋这么急急走来,我还以为是为了……什么事……”董知瑜的声音越说越小,明明满面樱色了,嘴上偏死死扛住。 怀瑾轻轻在她唇上一啄,“我今天高兴,不过,”说着将董知瑜扶起,自己起身在对面藤椅上坐下,见她还直直站着,便又拉她坐下,收回身,“现在我正襟危坐,和你谈谈北川的事情。” “我们的人已经蓄势待发,只等你一声令下。”董知瑜道。 怀瑾将侧眉一挑,“你应该先问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们合作。” “不用问~” 怀瑾那边眉挑得更高了,却又微微一笑,端起水抿了一口,“上午我去了一趟晦军宪兵司令部,摸了摸情况。” 对面董知瑜脸上绽出笑来,仿佛在说:我说得准准的吧? 怀瑾自是看在眼中,但不予理会,接着说道:“我猜这么重要的人,晦国人不会交给伪政府保护,必要亲力亲为,最多调些玄武的警力去挨枪子儿,我便寻了个借口去宪兵司令部借车,却被分到很旧的一部,登记的时候,我扫了一眼,车况最好的四部,同时被征用了,其中有一部是军卡,征用时间就在明天。” “三辆轿车,一辆军卡,赶上汪兆明的警卫级别了,让晦国人如此不惜代价地去保护,定是北川。” “出去的时候我碰到一个眼熟的司机,就装作抱怨分到的车太旧,跟他聊了会儿,他告诉我,他和其他三个司机明天要去火车站接个大人物,我又套他的话,说京都宾馆现在越来越难订,都让晦国人包了,他说接的人可不住京都宾馆,我再问他住哪儿,他就不肯说了。” “不住京都,会住哪儿呢?” “我当时心里想着三个地方:京都宾馆、新都饭店,还有乌园,晦国人安排重要人物总跑不了这三个地方,条件够好,地段够隐蔽,又都是晦国老板开的,对于他们来说相对安全。既然排除了京都,新都和乌园在两个相反的方向,我就又去了趟警卫署。” “没错,乌园在南边,新都在北面,他们肯定也会安排大量警力在住地周围把守。” “我也是这么想的,就去警卫署试试马啸天的口风,我说秦淮河一带最近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出没,我怀疑不是玄统司的特务就是赤空党的杀手,提出请他调些警力过去把守。” “乌园就在秦淮河边上……那马啸天怎么说?” “他想了想,然后说秦淮河一带最近不用担心,他们将增派大量警力过去,我又问那和平门那边呢?那边最近也不太平,你知道新都在和平门那边,结果马啸天说,这两天没警力管北片儿,让我调两个排的兵过去,由此我推断,北川住在乌园。” “太好了!”董知瑜像只轻盈的燕子,飞也似地将怀瑾搂了住。 “你这么高兴,我倒要问问你,下一步怎么做?”怀瑾刮了刮她的鼻子。 董知瑜皱起鼻子,夸张地揉了一揉,站起身说道:“经历了沪都那一劫,火车站必然有重兵把守,想在那里拼火杀了北川,胜算几乎为零。” “接着说。”怀瑾微笑着。 “乌园必然也是被布置得固若金汤,可是一个星期不比火车站那几分钟,一个星期中对方太容易出现疏忽,他们的疏忽便是我们的机会。” “同意,”怀瑾侧头看着她,“再想想,有没有漏掉什么?” 董知瑜想了想,“其实我刚才也有一念闪过,就是火车站和乌园之间的路上,毕竟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虽然他们调集了四部车,但车是流动的,流动便意味着变数,一路上都可能有变数,所以对我们来说也是个机会,只是,北川明天就来了,我怕我们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不要这么轻易地排除掉一个机会,”怀瑾说道,“你这儿有玄武城地图吗?” “有的,我去拿。” 很快拿来一张地图和一支笔,“给,你尽管标示。” “嗯,”怀瑾展开地图,圈出下关火车站和乌园的位置,“瑜儿你看,从下关到乌园,汽车有两条路可走,按常规来讲,会从挹江门入城,进入中山北路,这是走城区。可如果他们有意避开城区,则会一路沿着西边城墙南下,从这个地方,”怀瑾又圈出一处,“汉西门,进入汉中路,再驶往乌园。” “他们会走哪条路?”董知瑜像在问怀瑾,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你认为他们会选哪条路?” 董知瑜看着地图上这些被圈圈点点的地方,又仔细想了想,“挹江门,走城区。” “为什么?” “正常来讲,城区中相对危险,人流、车流纵横交错,建筑物高矮参差,给暗杀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因此按逻辑推断,他们会走外城,从汉西门进来,可他们既然已经在严加防范,也必然会想到我们的推断,所以反而会走城区,来个反推断。” 怀瑾笑了笑,“考虑得很有道理,可如果他们来个反反推断呢?换句话说,你刚才这番反推断,他们也许也想到了。” “那……这两条路根本无从推测了。” “这才是正确答案,无从推测,因此,每条路我们都要布下阵法。” “可我们人力有限,武器也有限,且只有一晚上时间,布置一条路都很紧凑,别说两条了。” “两条路都布下阵法,并不意味着两条路都布置出暗杀的排场,他们不是觉得走城区相对危险吗,我们就非让他们走城区。” “哦~我懂了!你是说,主力布置在中山北路,西边外围那条路上,我们只设局,如果他们选择走那条路,就想办法让他们回头。” “不愧是我的瑜儿,”怀瑾将“我的”二字着重说出,眼中噙满笑意,“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几分钟工夫,怀瑾已经将一盘局给董知瑜细细拆开说透。 “怀参谋,这都是你上午跑完了宪兵司令部和警卫署想出来的?”董知瑜听完,竟觉不能相信。 “我昨晚……”怀瑾刚开了个头,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 “昨晚?咦?怀参谋昨晚不是没有请示特派员,没有答应合作吗?” “我昨晚睡得早,所以今天脑筋灵活。”怀瑾站起身,将董知瑜睨了一眼,“还不快去找你的人安排。” “遵命~”说董知瑜这两个月越发风韵,倒不如说她越来越像个恃宠若娇的小女人,“我们会连夜安排好挹江门与定淮门之间那场戏,其余的人会在中山北路配合你们。” “好,我这就去找老傅。记住,外城线上那场戏做好了非常重要,做不好的话就让他们过,千万不要硬拼,人到了乌园还有机会。” “知道了,”董知瑜站起身,边将地图折好放进包里边感叹,“算北川倒霉,落在我们怀参谋手里~” 怀瑾看着她,“不幸的是,你也落在我手里……” 董知瑜还未来得及品味这话中含义,唇已被封住,许久才放开,“去吧,你自己小心。” 没有回应,空气里只剩微微的喘息,董知瑜那两瓣微湿的唇衬着满目樱色,甚是诱人。 “快去。”怀瑾的声音有些喑哑。 董知瑜转身,正准备开门。 “哎?” 又转回身,怔怔将她看着。 “你……一会儿地图用完了就手毁掉,不要带在身上。” “……好。” 第一零五章 棺材 下关火车站主楼上的这面膏药旗,今天飘得异常卖力,像是一种感应。 卡车上载着二三十个荷枪的伪警,清一色的黄皮加步.枪,刚一停稳,黄皮伪警便跳下车来,排成队一路小跑进了站,而后面那三部车里也走出四五个着黑色西服的特务,面无表情地往月台奔去。 车站广场上的老百姓见到这副光景,也顾不得接人送人了,都远远地避开,自三七年开始,大家都晓得了一个道理,就是晦国人的刀枪是不长眼睛的。 那边一列火车嘶叫着进了站,等了老大一会儿工夫,与往常不同,哪有什么人进出,再等一会儿,只见黄皮伪警一溜儿跑了出来,又排成两列整齐的队,夹道里原先那四五个黑衣特务簇拥着一个人走了出来,那架势,恨不得要将那人捧在手里含在嘴里,里里外外包围个严实,周围的百姓就连这大人物究竟是什么样子都看不到,依稀从黑衣人之间的间隙里看到一个穿条纹西服的男人,似乎还拎着个箱子,能看到的也就这么多。 这还不算,那边几部轿车边还站着三四个持枪的特务,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动静,这些都是晦国特务机构调.教出来的高级杀手,在宪兵司令部当差,专门负责保护重要人物,透过黑西服隐约看到绷紧的肌肉线条,个个高度警惕,蓄势待发。这样的阵势,恐怕只有调遣一架飞机空投方可动到北川的毫毛,董知瑜推断得一点都没错,想在火车站动手,基本上是没有希望的,让自己的人白白去送命,得不偿失。 等北川坐进车里,军卡开了出去,接着一辆轿车,北川的车其次,后面又跟了两辆,浩浩荡荡离了站,老百姓们这才敢慢慢伸直了脑袋,小心翼翼伸出手脚,忙他们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一排车队驶至中山北路,却并不左拐,如果左拐,不久就是挹江门,进城一般都由这里通过,而是继续南下,董知瑜的第一个猜测是对的,他们来了个反推测,走了外城那条线。 外城线虽然少了车水马龙和参差不齐的建筑物障眼,缺点也有一条,就是马路条件没有城里的好,一截一截狭窄不平的黄土路,车越往南,越接近古宴公墓,道路便越狭窄。 挹江门和定淮门之间的那段路,一边是长江的一个支流河,一边是村野,到了南段,便是一大片墓园,此时一个骑着马的男人正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凝神听着,忽而,他的耳朵翕动了两下,“哗”地站起身,跨上马便往南奔去。 北川的那列车队,卷着一路的黄尘“轰隆隆”地往南驶着。过了墓园便是一处大拐弯,隐隐听见对面一阵阵吹拉弹唱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打头阵的伪警听得清楚,那是谁家在置办丧事。 很快那送葬队伍便出现在视野里,浩浩荡荡几十口人,披麻戴孝,前头是几个吹唢呐的丧事班子,后面几个壮汉抬着顶棺材,一旁簇拥着孝子贤孙,后面跟着族中的亲人和前来吊唁的村民。 “停车!停车!”伪警队长喊道,心中早骂开了:怎么就他娘的这么晦气!而且偏偏在这最窄的路段狭路相逢,这里就只能过一辆车啊! 后面那辆轿车上下来一个晦国特务,走上前去,“八嘎!怎么回事?” “太君您看,死人的队伍!”伪警队长拿手往前一指。 “死人就死人,我们在支那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让他们退后!” 正说着,送葬队伍已经到了近前,显然也对这列车队犯起了愁,停在那里相持不下。 “退后!退后!”伪警队长边喊边做出手势。 只见那列送葬队伍里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眼睛还通红的,想是之前哭得凶了,男子走到军卡前面,先是“扑通”一下跪了,嘴里哭道:“太君行行好啊,送葬的不兴走回头路啊!” 说着起身,弓着腰走上前去,给伪警队长递了一包香烟。 这队长也知道这风俗,又得了这烟,心想死者为大,便回头跟黑衣特务简单解释了一下,哪知晦国特务可不管这些,掏出枪对着上空放了一响,“八嘎!都给我退后!否则统统杀掉!” 其实黑衣特务也想吓唬吓唬他们赶紧走路为上,这车里的人物,能尽早送到目的地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以避免的麻烦还是尽量避免为好,省的节外生枝。 领头那个披麻戴孝的男子看这架势,回头对队伍里的另一个男子使了个眼色,便又跟伪警队长商量:“长官,要不这样好不好?我们的人让到这旁边的野地里去,棺材抬不进去,先放在路边,等太君们过去了,我们再继续赶路,长官行行好,实在是不能回头,也算准了良辰吉日下葬呢,我可怜的老父亲哦!”说着便作势又要哭出来。 队长听着觉得也未尝不可,便回去跟黑衣特务嘀嘀咕咕了一阵子,又折了回来,“太君点头了,不过你们赶紧让开,不要磨蹭!”队长瞥了一眼队伍中的老幼妇孺,“稍微慢一慢,我们的枪可不长眼睛!” “嗳。嗳。我这就去安排!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董旬边作揖边往后退去。 进了一旁野地里,董旬先将村民往远处疏散,让他们离路口越远越好,自己和小石头则伏在路边等着,一旁还有几头村里借来的驴子。路上车队刚刚发动,正要启程,只听路边一时唢呐锣鼓大振,同时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路边突然窜出几头受惊的驴子,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 “八嘎!怎么回事?!”特务头子举着枪从车里冲了出来。 “太君息怒!太君息怒!我们给老父办喜丧,队伍停下来了按风俗就要吹吹打打,还要放挂鞭炮,不然老爷子的魂不知往哪走啊!” 这边说着话,那边一只炮仗在卡车右前方炸开,车轮连带被炸破,“呲”地一声漏了气,而车上的伪警还在忙着和疯驴较劲,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怦怦怦!”几枪,驴子应声倒地,原来伪警端起枪先发了难,“再放炮老子把你也崩了信不信?”队长对董旬吼道。 “不敢了!不敢了!”董旬赶紧又对身后的丧事班子打了手势,让他们停下,“太君们请过吧。” 那边伪警把几头驴子尸体拉到路边,各就各位上了车,刚一发动,司机发现走不了了,下去一检查,车胎爆了。 特务头子气愤到了极点,举起胳膊对着那路边停放的棺材就是一枪,又对着野地里董旬开了一枪,这一枪打在大腿上,顿时鲜血直流。 气愤归气愤,军卡动不了,在这么窄的路上,意味着后面的车也动不了,这时后面一部车上的北川发话了:“请问警卫先生,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进城,这条路上发生的事情很让我不安。” 特务头子想了想,也只好如此了,便来一个夸张的九十度鞠躬:“北川先生,玄武宪兵司令部保护不周,让您受惊了,我们这就回头,从城区走。” 三挂轿车在黄土小路上吃力地转了个头,绝尘而去,小石头帮董旬扎好伤口,放在背上背着,唢呐声重新响了起来,送葬队伍往着墓园方向移去,留下一卡车的伪警,无奈地坐在路边。 这出事地点选在挹江门和定淮门之间,因此轿车一旦回头,就只能选择从挹江门入城,而甩开一卡车的伪警也是计划里很重要的一部分,这样就甩掉了二三十个敌人,在城中开起火来,对方也只有八.九个特务。 进了城门,已接近晌午时分,三辆轿车驶进长长的中山北路,一路相安无事,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的缘故,北川的衬衫几乎都要汗湿了,只得脱下西服,将衬衫领口松了松,一旁保护他的特务稍稍颔首,仿佛对之前发生的变故有些无地自容。 待驶至中山北路和中央路的交汇处,道路明显变得繁忙起来,两边的建筑也变得十分拥挤,这便进入了玄武城的中心地带,汽车正从鼓楼转弯,一个男子突然打车前跑了过去,手里一只罐子落了地,碎了,他也不捡,径直跑走了。 第一部轿车跑了几米,突然两只前轮全部爆裂,原来自刚才那只罐子里滚出了密密麻麻的三角钉,车轮轧上去无一幸免,全部爆了。 第一辆车突然停了下来,后面的那辆猝不及防,拼命地刹车,却还是撞了上去,北川便在那辆车上,最末尾那一辆也不能幸免,又撞上了北川的那一辆。 三辆车惊魂未定,又听“怦怦怦”三声,原来是高处暗藏的狙.击.枪,将后面那两辆车的车胎也全部打爆,至此三辆车全废,走不了了。 而此时距鼓楼不远的一家西餐厅里,怀瑾和董知瑜正用着午餐,她们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食物,边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刚才那几声枪响,夹杂在餐厅舒缓的音乐中,若不是刻意等待,是听不见的。 她俩同时抬起眼眸,注视着对方,并从对方的眼中得到肯定:没错,那是她们期待已久的枪声,戏演成了! 第一零六章 鼓楼 鼓楼那边马路上,三辆轿车刚刚搁浅,说时迟那时快,马路两侧又跑来三个男子,对着车上冲下的特务便开起火来,在头几分钟的激战后,跑上来的三个男子有一位中了枪,特务一开始因为没有准备,被打死了两个,这会儿大家都拿轿车作掩护,纷纷矮下身来,观察对方动静,这时高处的狙击手也没闲着,一枪一个,又干掉了两个黑衣特务,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有狙击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的趴下利用汽车遮挡,有的干脆又钻回了车里。 剩下两个便衣男子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毕竟他们的目标是北川,而且据经验,对方很快就会有援兵前来,现在他们有一个同志受了伤,还剩两人,如果对方援兵赶到,可就功亏一篑了。 想到这里两人也不顾自身安危了,站起身往汽车的另一侧射击,引对方出现,果不其然,他们枪一响,对方的枪也响了起来,其中一个男子向另一个使了个眼色,又朝高处的狙击手打了个手势,便慢慢往中间那部车靠近。 另一个男子站起身拼命地开起枪来,狙击手也不顾精准,往冒头的特务放枪,之前的第一个男子匍匐着来到中间那部车的车门处,猛地一个挺身,打开车门,对着里面一阵狂射,那车里坐着一个特务再加上北川,两人当场毙命,便衣男子寻着北川的衣物上下搜索了一番,又飞速拿起他的箱子,边跑边举起手来,向自己人暗示行动结束,另一位便衣男子也边开枪边撤退,高处的狙击手继续掩护,而这时,早在墙角停着的一辆轿车飞也似地赶来停在了两人身边,一瞬工夫,两个便衣男子连同之前受伤的那一位已经绝尘而去。 董旬和受伤的那个便衣男子都被送到了一处隐蔽的房子里,那里有一位手法娴熟的大夫在帮他们取子弹,大夫戴着帽子,一张脸也被口罩遮去大半,可董旬知道他是任之行。 原来昨晚已经做好了安排,料想这次行动必然有人受伤,只能动用任之行找了这一处空屋等待接受治疗。然而考虑到这是一次渝陪与安平一起参与的任务,为了不暴露身份,任之行便将自己遮盖在帽子与口罩之下,的确,一同来的那个便衣男子就是渝陪玄统司在玄武的人。 此时的怀瑾和董知瑜已经出了西餐厅来到鼓楼,事发现场依旧一片狼藉,好事的老百姓虽不敢靠近,却不妨碍他们远远地看着,并在周围一堆堆地聚集了起来,怀董二人就站在百姓中间,可这时却并不见援兵到来,怀瑾看了眼手表,距那三声枪响到现在已经足足十五分钟。 正觉有些蹊跷,那边呼啸着赶来一辆警车和两辆救护车,死的伤的全部被抬上了救护车,处理完了又呼啸着扬长而去。怀瑾和董知瑜仔细看着那些被抬上担架的人,除了几个黑西服特务,还有一个身着衬衫西裤的瘦精精的男人,想那就是北川没错了,而北川究竟有没有死,随身物件有没有被自己人悉数带走,在当时的她俩看来还不确定。 警车上的人留了下来,按惯例开始封锁现场,提取证据。怀瑾和董知瑜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便分道扬镳,她们说好,由怀瑾下午去打听北川在医院的情况,董知瑜则去向组织打听北川随身物品的检查情况,六点钟,她们会在董知瑜家中会面,将地点选在董知瑜家中,因着怀瑾家有个刘妈,不方便说话。 正如大家预料得一样,伪警开始突击检查城中大大小小的医院和诊所,凡是有治疗枪伤的人,全部隔离检查。而此时的任之行已经顺利帮两位伤员取出子弹,注射了盘尼西林,董叔的伤在腿上,如果没有伤口感染,只要疗养一段时间就无大碍,只是可能以后会有些影响走路,玄统司那名男子的伤则复杂一些,伤到了肺部,得要留在这个秘密据点观察治疗一段时间。 董知瑜下午回到部里,还好事情不多,四处走了走,听见有人闲话说中午在鼓楼出了事情,没到下班时间她便开了溜,去了顾剑昌那里,双方都有情况要汇报给对方。 顾剑昌告诉她上午古宴公墓那场行动成功了,只是董旬受了伤,目前在接受治疗,并无大碍,最重要的是,从北川的随身皮箱中翻出了一些材料来。 顾剑昌将一只信封递予董知瑜,一起的还有一个羊皮笔记本。 “打死北川的那位同志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摸到了一只雪茄烟盒,我们打开一看,里面藏着一卷胶卷,下午我在暗室把照片洗了出来,都在这个信封里,你看看。” 董知瑜打开信封,里面装着十来张照片,有航拍的陆地图,还有一些地形图,也许是北川在美孚总部偷拍到的,“这些就是油井位置了?” “不会错,哦,还有个笔记本,是从他的皮箱里找到的,你看看。” 董知瑜再打开笔记本,里面记着一些琐事,全是晦文,像是备忘录。 “你看这里,”顾剑昌翻开到其中的一页指给她,“我看不懂晦文,但这里他画着一些机械设计图,这些文字里还有些提到油井,你看看。” 董知瑜仔细看了看,“我也只会一些简单的晦文,当初在渝陪谍参班学的,但是怀瑾晦文很好,你如果不介意,我拿给她看看。” 顾剑昌背着手踱了两步,“你把这些都拿给她,这一次多亏了她帮忙我们才能杀了北川,并截获这些情报,且为了表达诚意,理当与渝陪分享。你拿给她,再试一试她的意思,早日将她争取过来。” “好,”董知瑜将物件仔细收好,看了看表,“我和她约好了今晚六点钟碰头,她下午也摸了摸北川的情况,毕竟,不得到确切消息说他死了,我们的心都还悬着。” 顾剑昌点了点头,“那你快去吧,自己要小心,等明天一切都确定了,我就赶紧向上级汇报。” “嗯,那顾叔我先走了,”又顿了顿,“董叔他真的没事吧?” “没有生命危险,最坏的就是以后腿不灵光了,你不要过于担心,任大夫也会尽最大努力。” “好的,那我就放心了,顾叔我明天再过来。” 董知瑜打了些包子、粥和小菜,便往家里赶去。 怀瑾于六点钟准时赶来,进了门就看见桌子上准备好的饭菜,“哎?你忙得倒挺快。” “下班的时候顺便打了带回来的,饿了没?去洗洗手先吃饭吧?” 怀瑾边拆下身上的手.枪装带边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看着还不错,哪家买的?” “就是‘顾家汤包店’,你去过的。” “哦。”怀瑾这么应了一声便往盥洗室走去。 董知瑜突然有些后悔,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到老顾的地方,怀瑾这看似不经意的问题,也许就让自己的据点暴露了,但愿是自己多想吧。 怀瑾很快走了出来,“下午我打听过了,北川应该是当场毙命了,去医院后并没有抢救回来。” “太好了!”董知瑜给她递上一杯茶,“我下午也有收获。” “下午和你的人谈过了?”怀瑾在桌边坐了下来。 “嗯,抽空去问了问,你等着,”董知瑜走进卧室,很快拿出那只信封和笔记本来,“哎,要不吃完了再看吧,你都洗了手了。” “呃……吊我胃口。”怀瑾简单吃了点,心里却一直记挂着那物件,“我吃好了,你先给我看看。” 董知瑜这才站起身,把那两样东西递到怀瑾手中,“照片是下午刚洗出来的,胶卷就藏在北川身上的一只雪茄烟盒里。” 怀瑾拿出照片,一张张看着,“雪茄烟盒在哪里找到的?” “西装外套,他当时可能是热了,外套脱了下来,就搭在手里,身上别的地方都搜过了,没发现其他有用的东西。” 怀瑾想了想,将照片放下,“笔记本又是在哪里找到的?” “他随身带的皮箱里,箱子被我们的人拎回来了,每件物品都已仔细检查过。怀瑾你看,这里面都是晦文,你看看具体写的是什么。” 怀瑾翻了翻,在画有机械剖面图的那两页停留了很长时间,“这里是说,之前晦国人之所以没有找到油田,是因为挖掘的深度不够,要找到油井,需要的是这种器械。” “原来如此。” “瑜儿,”怀瑾放下笔记本,她的目光停留在董知瑜的眸中,又像是望向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觉得……这整件事情太过顺利了。” 董知瑜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顺利是因为你计划得周密,你看,这一步步不都照你昨天说的发生了?” “是的,几乎每一步都照着我心目中最理想的样子发生了,这种运气一般很少有。其实今天中午在鼓楼我就觉出点蹊跷,鼓楼距颐和路那么近,照理说不出十分钟宪兵司令部的援兵就应该到了,可他们却用了十五分钟。” “会不会因为不晓得他们临时改道,没有准备?也许他们的警力集中在外城线上守着?” “这么重要的人,他们应该做两手准备,司令部里应该有警力保证随时出动。” 董知瑜沉默了,她的脑子飞速旋转着各种可能,但也许怀瑾心里已经锁定了某种可能?半响,“你的意思是?” 怀瑾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又接着分析道:“胶卷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外衣口袋里,而不是贴身装着,这又让我感到不对劲,至于这本笔记,他放在了皮箱里,设想你是北川,为了保护自己,首先你得保证这些东西不落在晦国人手里,因为这些是他和晦国人周旋的资本,他想要晦国人的保护,因为现在渝陪、安平,甚至美国都想杀他,他想平平安安回到晦国境内,而晦国人肯定也疲于和他周旋,若是能早日得到这些东西,便可早日去东北开发油田,以保证他们在太平洋战场乃至苏联、北非的供给……你想想,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会放在外衣口袋和行李箱中吗?” 第一零七章 薄衾 董知瑜一时接不上话,其实下午从顾剑昌那里出来时她的心里也隐隐感觉异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跟怀瑾汇报战果时,自己和她仿佛也都没有应有的雀跃,这会儿怀瑾一分析,她总算知道,自己的这层消极并不是空穴来风。 怀瑾见她却只发愣,并不答话,料想她也是有感觉的,便站起身边收拾碗筷边像是安慰道:“明天再观察一下吧,究竟怎么回事尚未可知,目前这还只是我的猜测和推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嗯。”董知瑜模模糊糊应了一声便起身和她一同收拾碗筷。 一时无语,各自想着心思,心中有些猜测却默契地不说出口,这两日压力颇大,本该是个庆功之夜,可却被一层可怕的疑惑笼罩着,然而这种没有证据的疑惑,说出来也是给对方徒增压力。 一切收拾妥当,剩下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董知瑜从身后环住怀瑾,“今晚不要离开,好吗?” 那声音轻轻柔柔,飘飘渺渺,怀瑾只觉心也化了,她抬起手轻抚着董知瑜的手背,又转回身,将她揽进怀中。 “怀瑾,身逢乱世,肩负重任,也许每一天都在往生命的尽头走,真的想分分秒秒都和你在一起,不分开。” 怀瑾闭上眼睛,喉中哽塞难捱,将她抱得更紧了,眉也拧了起来,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不走。” 既留了下来,董知瑜便去给她拿了些换洗的衣物,卧室里有面不大的书架,怀瑾在那里随意翻了翻,见董知瑜拿了干净衣物走进来,便问道:“姑姑他们在美国怎样了?” “噢,说到这个,今天刚好收到一封来信,他们算是安顿了下来,姑父在三藩市附近买下了一座小农庄,表姐暂时进了当地学校适应一下,以后打算找银行的工作。他们信上还问起你呢。” “哦?问我什么?”怀瑾微微笑道。 “都挺喜欢你呀,问你好不好,希望你以后有机会和我一同去看看、玩玩。”董知瑜说着,扬起了唇角。 “笑什么?这么开心。” “我想起姑姑以前跟我嘀咕,说怀参谋那么标致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就非要穿起军装拿起枪打打杀杀的?寻个安全安稳的工作,嫁个……优秀的男人,多好。” 怀瑾滤着这话,也轻声笑出来,“她哪知道,自己的侄女儿这么标致的女孩子,寻的也不是个安全安稳的工作,也不会嫁个优秀的男人吧?” “才不嫁。”董知瑜抿了抿薄唇。 “瑜儿,”怀瑾将她看着,“如果你没有遇到我,是不是会同了姑姑一家去到大洋彼岸,像你的表姐一样,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 “怀瑾,我的生与死,只为你、为大韬的黎民百姓,即便没有你,让我抛开我的信仰,去大洋那边跳跳舞、坐坐银行、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即便是姑姑一家人,想必他们并不愿意抛弃苦难的祖国,只是他们不像我们,我们有机会为祖国抛头颅洒热血,他们没有,但他们有离开的机会,有让后世子孙不做亡国奴的机会,其实如果他们留下来,日子也是一样过,走,只是为了尊严。” “嗯,这个我相信,只是……我总是感到很矛盾,从当初你说你决定留下来,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如果你随他们一起走,是不是更好?” “即便是走,也是等我的使命完成了,等你和我一起走……怀瑾,到时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等你我的使命都完成了,”怀瑾微微一笑,“还记得我当初在问礼亭中跟你说过,希望能带着你,远离这硝烟与纷争,像一对白鸟,弄舞浪尖,被岁月遗忘……” “被岁月遗忘……” “那也是一种幸福,也许在我们就是最大的幸福。” 夜里总算凉了下来,薄衾笼着淡香,也笼着一床的心事,这心事太深、太难,两人竟不觉已沉默多时,还是怀瑾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将董知瑜带回这夜色中。 “怀瑾……”她唤得那样轻盈,生怕惊着她。 怀瑾稍稍挪了挪身子,转向董知瑜,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她想说不要担心,明天总能看出个端倪,也总能想出办法,又觉得此时多说也是无用。 “怀瑾,你怕吗?”董知瑜也轻轻挪了挪,将那一身玉骨冰肌熨贴地送进怀瑾怀中。 她可是害怕?怀瑾心中思忖,“瑜儿,你是不是第一次执行暗杀的任务?” 董知瑜顿了一顿,点了点头。 “别怕,有我,”怀瑾想了想,“这世上就只有一件事情会让我怕。” “什么事?”董知瑜听了这话,身上竟起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好像将要从怀瑾口中听到什么骇人的事情。 怀瑾感觉出她身体的僵硬,赶紧添道:“就是你。只有你的危险、不安才会让我害怕,几月前把你一人留在了芦苇荡,那几日我从未那样怕过……在你之前,唯一曾让我如此害怕的,就是我爹娘家人被杀的日子。”怀瑾想起了那时夜夜缠绕她的噩梦,头一遭,她的噩梦不再是大火中的马场,而是一片茫茫的芦苇荡,和漫天呼啸的炸弹。 一滴一滴,温温凉凉的,落在怀瑾手背上,“瑜儿……”怀瑾心疼不已,唇已寻着董知瑜的脸颊,将泪水吻去,“媳妇儿,不哭……” 泪水吻了去,又去吻她的唇,想要吻到她心安。 可这又或许是化解不安与压力的最妙的方法,那一吻不知何时又由疼惜变得灼热。 好久没有和你贴得这么近了,董知瑜微阖着双眼,感受着怀瑾越来越烫的唇在自己的颈间流连,突然有些无措,不知道怎样爱她才是,想要完完全全地拥有她,想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中去,想要……“怀瑾……怀瑾……”如梦呓一般,喃喃地唤着她,“我……我也想要你好不好?我……”碎碎细语,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牙牙学语的时候,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 怀瑾的呼吸愕地乱了个节拍,停留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亦如此时它主人的话语那般迷乱,那般让她着迷。 “怀瑾…...怀瑾……我要……你是我的,好吗?都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心……你的信仰……都是我的好吗?” 怀瑾正被这细细碎碎、袅袅娜娜的倾诉与抚慰惹得意乱情迷,猛然听见“信仰”二字,仿佛当头一盆凉水,火遇到水,“嗞”的一声,身子也沉了下去,“你……” 董知瑜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也许她也并不知晓自己在呢喃些什么,只觉怀瑾的身体在自己手中忽地一沉,片刻,终于醒了过来,“我……” 一时尴尬。 这是色.诱?董知瑜突觉无地自容。 她为什么在此时提这个?怀瑾在黑暗中轻噬下唇,一半的莫名,一半的嗔怪。 董知瑜抓了薄衾将自己掩了去,仿佛这夜还不够黑。这么说来,自己倒真像郑苹如、沈碧慧那样的人了?想到这里,更是羞愧无比,不觉轻哼一声。 怀瑾将手搭上那薄衾,轻轻拉下。 “我……我不是故意的。” 怀瑾在黑暗中轻轻嗤笑出声,“不是吗?”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 “难道不是你的组织让你实施的‘美人计’?” 董知瑜复拉上那薄衾,又转过身去,背对着怀瑾。 怀瑾从身后抱着她,“美人计也未尝不可,只是,不准对别人用,只能对我。” 董知瑜在那一边勾起了唇角,又觉愈发好笑,将脸埋在枕侧兀自笑了起来。 醒来时天已亮了,楼下隐隐传来马太太那台收音机的声音,董知瑜竖着耳朵听着,却不甚清晰,一旁怀瑾转了个身,将她看着,“美人儿醒了?” “你……不要再提这个词了!下次我肯定不会那样了。” “下次?” “……”董知瑜此时真的是悔青了肠子,一步错,步步错。 怀瑾逗也逗够了,轻笑出来,“下次的事下次再说,现在好像有点饿了。” “起来,我带你去吃馄饨。” 怀瑾在她额上轻啄一下便起身走进了一旁的盥洗室,董知瑜盯着她的背影发呆,她穿着自己的寝衣,是件半长的棉布裙子,毕竟高了自己几公分,那裙子在自己身上还正好在膝上,到了怀瑾身上却只刚刚好过了臀,露出一双修长匀称的腿,款款移步,消失在视线中。 董知瑜抿起薄唇,心中嘀咕起来,信仰信仰,也可以信仰哥白尼日心说啊,作何这么敏感? 在巷口吃完了早饭,二人分道扬镳,约好了晚上去夜金陵碰个头,将情况一同汇报给傅秋生。怀瑾走上成贤街,正好一个报童在叫卖《玄武新报》,那报童扯着嗓子,一脸兴奋,像是有把握今天能赚个钵盈盆满。 “卖报卖报!美晦双重身份友人北川昨日被暗杀!” 怀瑾买了一份来,只见一个版面的大字报道赫然在目,粗略一读,这报告将昨日车队怎样改道、怎样在鼓楼被截过程写得详详细细,并称北川身上一份关乎大晦帝国重要战略部署的资源丢失,疑为赤空党所为…… 她突然急急往回赶去,赶到了成贤街北端,董知瑜正拐进了四牌楼,她小跑着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告诉你们的人,昨日死了的那个北川,是替身,让你们的人播电台、出报纸,就说已经杀了北川,得了情报。” 第一零八章 乌园 董知瑜赶到顾剑昌那里,将怀瑾所说仔细传了去,“怀瑾说,昨天杀死的北川是替身,说但愿赤空党人聪明些,通过电台和报纸宣告成功杀了北川,拿到情报。” 对方听完锁起了眉,“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什么这么说?”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能断定,她刚才说完便急急走了,不过今晚我们在夜金陵碰头,到时候便会得知详细,”又想起刚才怀瑾匆忙中递给自己的《玄武新报》,“哦,对了,这是她给我的,你看。” 顾剑昌将那整版的关于北川的报告读了一遍,眉间锁得更深了,半晌,“伪政府的报纸高调报道这件事情的确有些蹊跷。” “嗯,其实昨天晚上她就流露出怀疑了,”董知瑜将头晚怀瑾对整件事的分析给顾剑昌讲了一遍,“顾叔您昨天中午不在现场,宪兵司令部确是好一阵子才去了援兵,而且只有一辆车,其余都是救护车。还有那些证物,我觉得她分析得很有道理。” “原来如此,”顾剑昌略一沉吟,“所以她就来个将计就计,让对方以为我们相信杀死的是真北川,拿到的是真情报。” “我猜想她是这个意思。” 顾剑昌点了点头,“你刚才说她急匆匆走了?” “对,可能是有什么想法,赶着去落实吧,我们就还剩五天时间,分秒必争。” “这么说我理解,”顾剑昌在桌边坐了下来,刚才那股急切与莫名其妙的情绪搞得他坐立不安,“如此一来,就只有在乌园下手了,敌人比我们想象得狡猾,即便我们摆出相信的姿态,他们肯定也不会对乌园放松警惕。” “眼下就只有想办法安排乌园的行动计划,”董知瑜叹了口气,“真想快进到今晚,听听怀瑾都有什么主意。” “这样吧,”顾剑昌复又站起身,“我这就给组织发报,照怀瑾说的,陪着他们演戏,发完报我安排人化了装去乌园试试,看能不能订个房间。” “好,那我先去上班。” 董知瑜从汤包铺走了出来,也许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吧,她想,昨天只是预热而已。 晚上迫不及待地赶到夜金陵,怀瑾和傅秋生已经聊上了,看见董知瑜,傅秋生大大方方地招呼起来:“董小姐,好些时候没见到了,叶中尉近况如何?” 董知瑜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滞,面上却笑得和煦,“傅老板,”说着便坐了下来,跟侍应小哥打了个招呼,“前天刚来信,他还好,就是那边战事吃紧。” “年纪轻轻大有作为啊。”傅秋生呵呵笑了起来。 待酒水上来,怀瑾抢先压低了声音说道:“赤空党的报纸和电台下午都报道出来了,速度很快,你办得不错。” 董知瑜心中掂量了一下,原来她俩事先商量好了,对傅秋生和玄统司只说是怀瑾通过渠道和赤空党得到的情报,这次合作也是由怀瑾牵头,董知瑜只是帮她跑腿,只有归在怀瑾身上,渝陪那边才不会多问。 “事情我都知道了,的确很有效率。”傅秋生附和道,他想这“歌阙行动”到现在为止都还是颇有意义的,从上次董知瑜救下怀瑾,到这次帮她出面和赤空党人交涉,的确发挥了“马前卒”的作用。 “可我还不是很确定呢,”董知瑜将她和顾剑昌的猜测大致说了一遍,向怀瑾求证,“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怀疑那个‘北川’是替身,直到今天早晨看见那篇报道,我便确定了。晦国人的行事方式我很了解,如果杀的是真北川,拿的是真情报,他们反而不会声张,甚至会放烟.雾.弹说我们拿到的是假的。” “嗯,”董知瑜点了点头,“现在只能在乌园下手了。” “白天我和老傅安排了两个狙击手,另外还有几个我们的人,随时准备潜伏进去,现在有两个我们的人,一男一女,正假扮夫妻在乌园订房间。” “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赤空党那边今天也找人去订房间了,根本订不到,看来晦国人已经严密控制了乌园。” 怀瑾和傅秋生对视了一眼,连客房都不开放了,看来他们依旧防得很紧。 “订不到房间,意味着人恐怕都进不去……”傅秋生叹道。 怀瑾低头饮着杯里的浅褐色液体,一杯送入喉中,再让斟上,一仰头,酒杯复又空了。 董知瑜拈过她的杯子,“怀参谋,这样喝伤胃伤身。”也伤我的心。 怀瑾看向她,眼中是层层叠叠的湖水波澜,顷刻又牵了牵唇角,“我有办法,今晚我就住进乌园,”看着他们错愕的脸,又笑了笑,“不过现在我得赶回去了,你们先聊。” 剩下傅秋生和董知瑜面面相觑,望着她的背影,董知瑜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股不安牵动着她站起身来,就要追过去,却被傅秋生拉了住。 董知瑜转回身,看着傅秋生,一脸懵然。 傅秋生对她摇了摇头,“你要相信她,让她去办吧,会有数的。” 怀瑾回到家中,已是晚上七八点钟光景,刘妈习惯了她有事晚回,已经自行吃过晚饭。 “吃了吗?”刘妈边帮她开门边问道。 “还没。” “哟,我这就去炒两个菜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怀瑾想了想,“今天我有兴致,想自己做,我看看有什么食材。” “自己弄啊?”刘妈这一下可觉得新鲜,好像两年以来这位女主人总共和她一起包过一次饺子,“家里有鸡蛋、菊花脑、晚上烧的鸭子……别的也没了,您忙了一天,还是我来做吧。” “没事儿,我把鸭子热了,再做个菊花脑蛋汤,够了,”怀瑾拆下身上的枪套,“有酒吗?” “那可没了,您要喝酒?” “啊,有点儿想喝黄酒。” “那我这就出去买。”刘妈说着便要出门。 “唉,等等,”怀瑾从身上摸出一叠中储券来,“给,路上小心。” 支走了刘妈,怀瑾先去了她房中,从衣橱中拎出一只木箱子来,她知道刘妈的身价都在这里,至于自己,想想不过都是身外之物。 将刘妈的箱子放进车里,折了回来,从储藏室拿了瓶医用酒精,来到厨房,拨开煤炉,那火烧得正旺,打开酒精瓶子,地上、木头桌椅都撒了些上去,剩下的小半瓶再放回去。 回到厨房,拿火钳子挑起一只煤球,火焰蓝得妖冶,“啪”地一声落地,还没停稳,火苗便窜了起来,怀瑾退出厨房,拿好枪走到院子里。 忽地想起什么,又一头冲了进去,火正往二楼窜去,她也拼命地往楼上跑,跑进卧室,打开衣橱,那里有一件湖蓝色的线衫,珍宝似地抱在怀中。 再回头,火苗已经窜到了卧室门口,迅速转回盥洗室,抓起方浴巾,在水里过了一下便披在身上往楼下冲去。 先前煤球上那抹蓝焰已化成满屋的红光,怀瑾仰起头,看那红光往二楼蔓延,这便打开车门发动起来。 还没到路口,便见刘妈挎着只篮子走过来,她减慢速度,“家里着火了!快上来!” “什么?”刘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我赶着找人灭火!” 刘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迈着小脚便爬上了车,还没等关门,“哎哟!我的东西!” “你箱子就在你旁边,我给抢出来了。”怀瑾一踩油门往警署开去。 等全玄武城唯一的一辆改装的消防车“呼哧呼哧”地把火浇灭,二楼也快烧个通透了,怀瑾和刘妈坐在院子中,刘妈耷拉着脑袋,怀瑾则抱着肩膀,一脸的无奈。 “怀参谋,火是灭了,这些是抢救出来的东西,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灭火队队长小心翼翼,生怕触了这位怀参谋的霉头。 怀瑾偏着头将地上那一堆瞅了瞅,又摇了摇头,连银行折子她都没拿,拿了便就让人生疑了,这一堆的物什她更是无所谓,“有劳您帮我都装在箱子里吧。” 打发走了这些人,怀瑾一脸的歉意,“刘妈,都是我不好,拖累你了。”这歉意倒不是装出来的。 “您这是什么话,这难道谁还故意烧了自己房子不成?是我老妈子没照顾好您,何况……”刘妈说着就要哭出来了,“您最后把我这一箱子不值钱的东西抢出来了,您自个儿的倒是一样没拿……” “你的就在一楼,我来得及就顺手捎上了,”怀瑾叹了口气,“眼下先去找地方住下吧,这房子十天半个月怕是弄不好了。” 主仆二人打定了主意,怀瑾便驾着车带着刘妈直奔乌园驶去。 刘妈是晓得这地方的,现下玄武城数一数二的宾馆,普通人是住不上的,不是钱的问题,能住进这里的,都得有点背景才行。 进了乌园走到服务台旁,怀瑾穿着便装,那服务员见来了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的还拎着个箱子,便动了动两片嘴皮子,把那说了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二位好,对不起本店已经客满,不再接受新的顾客。” 怀瑾什么也不说,把军.官.证放在台子上。 那服务员瞅了她一眼,犹犹豫豫地拿起证件,翻开,脸上霎时尊敬起来,“哦!怀参谋,您等等,我去叫领班来。” 还没迈步,那边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什么事?” “黄先生,这位怀参谋想要开房间,”说着朝怀瑾看去,“是要开房间是吧?” 怀瑾点了点头。 “哦,怀参谋您好,我是这里的领班,我姓黄,这要在平时,肯定给您安排最好的房间,可这几天上头交代了,除非他们安排的人,别的一概不接受啊,您看这……” “上头?具体是谁管这事。” “这个啊,”黄领班卖个关子,像是说出来会吓着对方,“这可是晦军宪兵司令部直接下达的命令,您看我们怎么敢自作主张?要掉脑袋的。” “帮我接通中村介原长官的电话。” “啊?” “请帮我接通他的电话。” “哦……”对方心里琢磨开了,这么准地掐到中村介原,且又是这个口气……“嗳,中村长官现在就住在这里,您稍等一下。”说着便拨通了中村房间的电话。 等电话转到怀瑾手里,她便改用了晦语:“中村大佐,怀瑾家里走水,带着个老妈子,夜半三更的还请您多加关照,给我们安排两个房间吧。” 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怀瑾便又将话筒交到领班手中,短短两句话,领班哈着腰,“是,是”地答应着,放下电话便满脸堆笑:“怀参谋,中村长官说了,一楼您随便挑两间。” 怀瑾收回军.官.证,并无她话,仿佛一切都在她意料当中。 “那请怀参谋先登记一下。”黄领班又嘻嘻笑着递上一个登记簿和一支笔。 怀瑾接了过来,“有劳您照应一下刘妈手里的箱子。” 等黄领班去和刘妈应付,她便翻了翻昨天的登记记录,那里赫然写着:北川,206房间。 第一零九章 裁缝 乌园和董家老宅一样,原是大户人家的私邸,第一任主人是明朝时期一位都御使,后来家道衰落,这园子便几经转手,晦国人来了之后,又落入了他们手中。此时的乌园已经没了当年的气势,园子里的亭台楼榭很多都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两座主楼,修葺了一番,变成两座挨着的两层小楼,其中一座改成了客房,就是怀瑾即将入住的地方,一侧的那一座楼,一楼是餐厅,二楼则是一个供贵客娱乐消遣的俱乐部。 服务台设在园门口,登记过后,怀瑾和刘妈便由服务员带着,进入园中,虽是夜晚,在灯光的映照下也随处可见流水假山,还有一两处飞檐亭榭,看来改建的时候费了一番工夫。 一路蜿蜒流转,倒是有那么几分江南园林的玲珑与含蓄,刘妈是第一次进来,怀瑾以前来参加过几次活动,刚才中村说一楼随便她挑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北川定是住在二楼,果不其然。 走进客房楼,怀瑾挑了斜对着楼梯口的那间房,这样便于她观察上上下下的人,其实正对着楼梯的那间应该视野更好,但因为嘈杂所以一般人不会挑那一间,她如果挑了恐怕让人生疑,便退而求其次要了这一间,刘妈则住在对面。怀瑾观察了一下,她的左右两间房都是空的,并且这几天应该不会再安排人进来,如此甚好。 翌日一早醒来,带着刘妈去到侧楼的餐厅用早饭,和预料的一样,并没有很多客人,怀瑾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边喝咖啡边观察,她并不指望能见到北川,猜想他应该不会每天抛头露面,虽然她没有看过北川的照片,可根据尾崎秀实的情报,北川的母亲是美国人,他是个混血,应该有着较为明显的面部特征。 没有看见北川,中村介原倒是来了。怀瑾起身走过去,和中村打了招呼,表达了感激之情,中村也询问了怀瑾家的情况,并表示惋惜,两人说了些场面话,中村突然话锋一转,“怀参谋来得巧,乌园这几天在接待重要人物,所以昨天夜里黄领班才向我请示。” 怀瑾听着这话像是试探,且说得直截了当,站在对方的角度上看,如果自己没有问题,就是告诉自己在接待重要人物也无碍,如果自己有问题,那么肯定也已经知道了底细,所以说了也一样无碍。 “哦,昨夜里我倒是没有多想,毕竟这里近些,如果不方便我就搬到别的地方去吧。” “怀参谋已经家宅走水,就先安顿下来吧,如果情况有变我再另行通知。” 上午,晦军宪兵司令部,中村介原的电话那头是沪都梅机关的机关长影佐祯昭。 “乌园昨夜来了位客人,倒是向我请示了,我知道此人与影佐君你关系不一般,就让她入住了。” 那边一个短暂的沉默,“谁?” “怀瑾。” 那边沉默无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在等待中村的进一步说明。 “昨天夜里大约十二点钟左右接到服务台领班电话,我和怀瑾参谋通了话,对方说是家中走水,带着女佣过来入住,刚才我找人查了,倒是属实,昨天晚上她家做饭时厨房失了火,整座楼都烧了。” “又是怀瑾君,又是这么巧的事……”影佐与其说是在讲电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中村大佐,观察她,让她住下去。” “嗨!”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是人是鬼,我们让她自己证明……”影佐还是一贯的语无波澜,电话这头只听中村不停的“嗨,嗨”声。 放下电话,影佐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和他平日的扑克脸大相径庭,那是一种扭曲的表情,仿佛痛苦和兴奋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扭打在一起,又缠绕着彼此。 怀瑾君,贺树强死的时候你在沪都,可又那么巧是赶去执行我派遣的任务;武田静夫掉了东西,那么巧你那段时间就在怀疑他;贺树强死了,那么巧你说你想杀他,因为他就是你的杀父弑母仇人;你说看见武田的两名士兵杀死了贺树强,武田又杀了士兵灭口,它就真的确有其事…… 一切都是那么天衣无缝,可为什么今天,北川来了,你又偏偏住进了乌园?又是那么巧你的房子烧了……为什么总是你? 晚上下了班,怀瑾匆匆赶回了乌园,时间在流逝,她却还没有抓到一个置北川于死地的机会,或者说,杀他容易,她现在就可以拿着枪上楼去把他崩了,可怎样做到杀了他又不会让人怀疑到自己头上来? 她在房间里贴着门听楼梯上的动静,边思索着这整件事情。 去东北的火车途经玄武,而伪政府和晦国的重要机构、首脑人物又集中在玄武,因此北川被安排在玄武逗留,而他要和这些人物见面,不可能是在房间里,最起码他得走出去,走到一侧的楼上,也许就在二楼,平时的饭菜…… 想到这里,她突然听到脚步声,便将耳朵仔细贴在门上。 听脚步声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一个满腹心事或者心机颇深的人,脚步声便会出卖了自己,像中村介原,沉重、缓慢,如果只是心机深,那脚步会果断些,可如果带着一肚子的心事,不免会有些拖沓,因为每一个抬脚时都在想事情。无甚心机也无甚耐性的人,例如机要处的周碧青,步态较小、较碎,因为她想要看到短周期的回馈,对于踏出的每一个步子,她的潜意识里想要赶紧看到结果——即身体移出的距离,这道理有点像嗑瓜子,每嗑一粒瓜子就能吃到一粒果仁,这是短周期的回馈,可以嗑一个小时乐此不疲,可如果让你只嗑一小时,将果仁攒着一起吃,大多数人都坚持不了一小时。 此时的脚步声踩得实实的,没有刻意的放轻,步态较小,频率较高,怀瑾判断这是乌园的工作人员,且不是很有经验的工作人员,因为此人不晓得掂着步子走路,以防打扰到客人。脚步声一路往上,在头顶某个地方停下,怀瑾已经对这栋楼的结构了如指掌,这里的每一层都有十个房间,打左手边第一间开始为101号房,单数房号在一侧,双数在另一侧,怀瑾的房号是103,她帮刘妈要了104号房,所以在她的对门,而不是隔壁,楼上这个脚步声停留的位置,应该是在206附近,怀瑾轻轻地打开自己的门,留着一丝门缝。 伴随着轻轻的叩门声,一扇门被打开,紧接着她听到一个很小的男声,用晦语说了声“谢谢”,声音很小也很礼貌。 她判断开门的就是北川,这个时间点,应该是给他送晚饭的工作人员。 很快那个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走下楼梯,往客房楼的出口走去,怀瑾打开门,跟着那名服务员走了出去,从背影看,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性,中等个头,偏瘦。 刚走到门口,迎面走来黄领班和一个女服务员,只听黄领班嘴里说着:“206房的客人要找裁缝做冬衣,”看见那个送饭的服务员,便叫住他:“哎,小郑,这事就你去办吧,明天上午去御祥瑞找个师傅来给客人量量尺寸……” 怀瑾从他们身边走过,黄领班认得她,鞠了个躬,怀瑾只点点头,并未停留,便走去了侧楼餐厅用晚饭。 一顿饭毕,她已经有了主意,这便驱车往夜金陵赶去,今天正好是伪政府的人每周聚会的日子。 果不其然,到了夜金陵,董知瑜也早早到了,看见怀瑾,她赶紧迎了上来,“怀参谋,听说您家楼房走水了!您……自己无碍吧?” 这说着已经聚了几个同僚过来,不少人白天都听说了这件事,这会儿纷纷前来慰问。 “你们看我,不还好好的呢?”怀瑾微笑道,这话与其说是回答大家,不如说是讲给董知瑜听,“只是烧了些物什,都是身外之物。” 说话应酬了一会儿,好容易得了机会和董知瑜坐下来。 “你也太狠了!什么都烧了啊?”董知瑜说起来还是悻悻的。 “不这么狠我能住进乌园吗?”怀瑾说着抬起眼梢,“只有一样东西没有让烧掉。” “什么?” “一件线衫。” 董知瑜听了,脸上微微发了红,这时傅秋生也拿了瓶酒加入进来,扯着好大的嗓子道:“怀参谋,我特意拿了您最爱的威士忌给您压压惊,傅某人请客。” 待三人坐定,怀瑾这才道出原委,将乌园要去御祥瑞找人给北川做衣服的事说了。 “他们只说206房间的客人要做冬衣?”董知瑜问道。 “是的。” “可咱们怎么就能肯定206住的是北川?为什么会让他堂而皇之地把名字登记了上去?” “是他。乌园一共就二十间客房,上下两层楼,如果你是敌人,设想对方能有本领得知北川住在乌园,有本领混进去,那么想找出他住在哪一间还不是轻巧巧的事情,登不登记他的名字基本没有区别,再说我今晚察听了送饭的动静,就是206没错。” “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人做冬衣?”傅秋生问道。 “刚开始我也觉得蹊跷,怀疑是不是陷阱,可后来仔细一想,北川是要去东北带他们挖油井,他肯定想着自己能活着去到那里,至于到了那里后,待几个月都还不确定,这已经入了秋,东北又是严寒,他当初从美国逃出来时一定是一切轻便从简,没有带足御寒的衣物。” 傅秋生沉吟了一刻,“死马也要当活马医,我去找一个没有听说过你的人,明天去御祥瑞等着那个姓郑的服务员,去晦国人的地方,一般人能避免就避免了,让我们的人明天一早去等着,即便是陷阱,只要确保你安全就行。” 怀瑾心中一颤,冒这个险就是将一位同志的生命放置于刀尖之上。 “怎么杀?”董知瑜问道。 “枪,只有枪才能快、准、稳,明天肯定会有服务员跟着裁缝一起过去,必要的时候一起杀了,在别人发现前走掉,等他们再去御祥瑞,这个人已经远走高飞。另外,进乌园的闲杂人等一定会被搜身,武器是带不进去的,只有我事先放置好,这个人进去后再去取。” “好,我看可以。”傅秋生应道。 “一会儿给我找一把黑市来的枪,如果你们找的杀手是个男人,我明天会把枪藏在男厕抽水马桶的水箱里。” 而此时,影佐祯昭正把电话打到乌园中村介原的房间里,“我再强调一遍,明天裁缝来了之后,一旦枪响,立即把怀瑾控制起来。” 第一一零章 爱人 上午九十点钟光景,本该是乌园里最为寂静的时光,房客们都已用完了早餐,该出门游玩或是办事的都已离开,工作人员还没有开始准备中餐,只有两个清洁工人,默默地打扫着楼前已经开始凋零的树叶。 怀瑾和机要秘书通了个电话便折了回来,坐在一处僻静的亭子里,手中拿着一本不知是什么的材料册。 十点钟左右,打那蜿蜒的小径远远走来几个人,有说有笑,打破了这园中的寂静,两个清洁工这会儿也操着扫帚扫到了小径上,见来了人,忙又让到一边候着。 怀瑾从册子上抬起目光,将几个人一扫,心中已有了数,来人分别为黄领班、一个门卫,还有两个女子,一个是前面的服务员,另外一个,穿一身灰棉布旗袍,戴顶小圆帽,帽子下面露出两截长长的辫子,胳膊上还挎着个篮子,想必里面放着些衣料样品和针线测具,看着很年轻。 那应该就是老傅安排的杀手了,等等,是个女子。 怀瑾不觉皱起了眉,倒不是她不相信女人的办事能力,她自己也是女人。只是女人毕竟特征更加明显些,若是露了马脚要逃脱,恐怕会比较惹人注意。 这样想着,怀瑾又抬头将那个女子看了一眼,这时几个人已经打一旁的小径走了过去,往客房楼走去,怀瑾盯着她的背影,突然浑身一僵,手里的册子也险些落地。 那是董知瑜。 刚才因着那帽子和假发,再加上心里并没有想过老傅会让她来,竟然就没认出来,可这会儿细看背影,身高、体型、走路时那股仙气,不是她是谁! 她不觉站起身来,那脚却迈不出步子。 怕,她居然怕。 这个杀手能够成功杀掉北川和服务员并在最短时间内逃脱掉的几率是几成?昨晚回来后她便仔细想了这个问题,原本有八成,但她在心底还是担心这是个圈套,若真是个圈套,那就是零。要么八成把握,要么乖乖等着落网,为什么傅秋生在不排除这是个圈套的情况下还是同意行动,因为北川必须要杀,时间和机会都相当有限,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牺牲“阙”的,因此,今天这个杀手实则她的马前卒,她探出了目标,提供杀人工具,这个马前卒便担着那“零”的风险去实施,成了,便赢了,不成,自己并没有危险,那个人牺牲,再继续研究下一步。 而傅秋生却真把她的“马前卒”派来了,想到这里,怀瑾只觉脚踩在地上都轻飘飘软绵绵的,心肝肺都微微打起颤来。 按照计划,怀瑾刚才给机要秘书打完电话之后折回来,将手.枪包了好,藏在了洗手间一只抽水马桶的水箱里,她不能过早去放,防止清洁工人发现,也不能放得过晚,因为她在看到人进园后就必须离开,一来脱开干系,事发时她不在园中最好,二来万一情况有变,她在外面也方便逃脱。 可这会儿她却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几个人往楼里走去,那两条腿仿佛也不受控制。 瑜儿,瑜儿,瑜儿……她在心中焦灼地呼唤着,你为什么要来?我该拿你怎么办?零……圈套……这个可能忽然在她心中放大、放大…… “怀参谋,这个时候还在园子里吗?” 脑中交错杂乱的声音听到这句问话轰然而止,却又在看清了对方的脸之后如雷声般炸开。 那是中村介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自己对面,正皮笑肉不笑地将自己看着。 “中村大佐,”怀瑾稳了稳心绪,“刚从丁家桥回来,落了个东西回来取。” “哦,原来是这样,”中村呵呵笑着,“不知怀参谋的房子怎样了?” “毁得挺厉害,要全面修葺得不少时间,他们已经在帮我物色新的房子了,找到了就搬。” “如此也好,希望怀参谋早日住进新家去。” 中村这最后一句说得悠悠地,怀瑾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也只笑了笑,“感谢中村大佐关心。” “客气了,那我不耽误你了,怀参谋,你忙吧。”中村说完便咧了咧嘴,兀自走开了。 怀瑾站在楼前的秋阳中,阳光是暖的,她却冷汗直流,只觉嘴唇都麻了起来,不觉攥起了拳头,大步往楼里走去。 走回自己的房间,迅速抓起包便向公用洗手间走去。 这客房自然每个房间都配有洗手间,只在一楼有两间公用的,供访客和工作人员使用,怀瑾一早便破坏了自己房中的那只马桶,以防去公用洗手间被人看见问起。 她刚才把枪藏在了男厕,这会儿在门口听了听动静,并无声响,便急急走进去,走到倒数第二隔门后,打开水箱,还好,原封不动,她只觉胸腔憋着的一口气突然释放了出来,大口呼出。 将包裹拎出来,放进自己包中,合上,急匆匆走出去。 还没到门口,进来一个人,怀瑾猛地抬头。 “呃?这不是怀参谋吗?您怎么……” “不好意思黄先生,走错了,哦,我房间里的马桶坏了,麻烦你带人帮我看一下。” “哦,哦,好嘞……”黄领班还没说尽兴,怀瑾已经走了出去。 走进一旁的女洗手间,走近隔间,怀瑾贴着隔板,睫毛在微阖的双眼上微微颤抖,她大口喘着气,说不出那是重负卸下的释放,还是更为深切的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理了理耳侧的秀发,将水闸拉下,走出隔间,洗了洗手,走出门去。 她大步往门口走去,直到身后回廊传来开门的声音,她侧转回身,那是董知瑜,站在男洗手间门口,两手空空,默然看着她。 她并没有停留,那一瞬间眼中波光一闪,她知道瑜儿看着她的眼睛,她知道瑜儿明白了,她漂亮地转过身,消失在门厅里。 回廊里她的脚步声还在回旋,依旧是那个从容而坚定的声音,董知瑜听在耳中,几乎就要发出微笑了。 快回吧,爱人,我最爱的人。 天边低悬,晨光里那颗蓝星的幽光,唤醒了你我心中,一缕不死的忧伤。 而此时,我只要你活着出去,我亦然。 第一一二减一章 十二小时前。 悠心坊四周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深蓝的夜幕下,空气像凝了水,夜太静,每颗水分子仿佛都发出“唰唰”的跳动声。 傅秋生不知自己怎么就转到了这里,他从南边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座小楼前,在楼底转了转,抽掉两根烟。 二楼是这户人家后搭的阁楼,由外旋的楼梯通上去,傅秋生仰头看着阁楼上的窗户,微弱昏黄的光从那里透出来,他扔掉烟蒂,轻轻走了上去。 他尽量轻地叩着门,可在这样的夜里还是被放大。 “谁?”屋里传来一声警惕的询问。 傅秋生顿了顿,“是我。” 里面先是一阵安静,接着传来急急的脚步声,门开了,“傅老板……” 董知瑜的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如果没有紧急的事情,傅秋生是不会贸然找上门来的,而眼下紧急的事情……怀瑾…… “方便进去说吗?”傅秋生压低声音问道。 董知瑜将他让进屋,看了看门外,又小心地锁起房门,“请坐,傅老板,发生什么事了?” “唉,”傅秋生叹了口气,“明天的任务,我原本有个合适的人选,此人是我们在玄武的特工,长相文弱,也会些裁缝手艺,我原打算让他明早带个人去御祥瑞把那里的人控制起来,只留老板和他两人在店面里,乌园的人到了就让老板差他去给北川量尺寸,等他走了,御祥瑞的另一个人再撤,到时神不知鬼不觉,御祥瑞的人事后也不会知道我们是谁。” “嗯,后来呢?” “刚才我去找那个人,得知他现在不在玄武,去苏北执行任务了。” “这……就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吗?” “晦国人多狡猾!我们的特工杀手里面,我知道的人中,除了他就没有看着像个裁缝的,”傅秋生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下了最后决心,“我知道你学过针线女红,会些基本的手艺,用枪也没问题,又受过专业训练,知瑜,现在就只有你合适。” 董知瑜条件反射地愣了一愣,随即便点点头,“好,我去,不过要化化装,毕竟在外交部工作,我怕让人认出来。” “知瑜,你要不要再想一想,有没有什么问题,这次行动……我怕有危险。” 董知瑜笑了笑,“任何行动都是危险的,我现在像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可谁知下一分钟会不会就有人闯进来,说我是玄统司派来的‘歌’?更何况,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弃卒保马,现在‘阙’在乌园,她做了她的那一部分,剩下的,理当由我来执行。” 傅秋生垂着头,半晌,又叹了口气,“知瑜,万一你有什么不测……” “万一我行动失败,就算被千刀万剐也不会暴露你,不会暴露怀瑾,”董知瑜几乎莞尔,“何况,我还有它。”她指了指上衣口袋,那里有一粒氰.化.钾胶囊,玄统司的人随身带着这个,万一被抓捕就立即吞下,速度很快,当场毙命,避免了之后被严刑拷打的痛楚和出卖战友的潜在可能。 一小时前。 董知瑜从御祥瑞上车,跟随来人一路往乌园赶来。 说她不紧张是假的,可经历了两场救援,一次是三十多个妇女,一次是怀瑾,她的神经已经被锻炼得越来越强韧,尤其是想到怀瑾在与她并肩作战,她的胸中激荡着一股豪情。 半小时前。 车在乌园正门口停下,和她猜测得一样,所有闲杂人等都下车接受检查,随身带的物品都被仔细翻看。 检查的空隙她看了看这大门口的情况,他们的车刚到,一排荷枪的晦国兵便跑了过来,列队站在警卫室一侧,没错,是晦国兵,不是伪警,她心里感觉有些蹊跷。 检查完毕,由门卫和服务台的两个人带着她往园里走去,一路上她盯着那门卫,他的姿态、神情和体型根本不像一个宾馆门口的普通门卫,而更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她的心在胸膛中“扑扑”跳着,头天晚上在夜金陵,她自己、怀瑾、傅秋生,没有一个是百分百肯定地说这不是一个圈套,她很明白夜里傅秋生来找她时为何那样犹豫,即便那百分之一的可能变成现实,她也是百分之百地会送命。 然而此时她的心却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而跳动,她想的全是怀瑾。 万一这是个圈套,她确定自己被捕后不会说一个字,氰.化.钾胶囊已经缝在衣领上,稍一偏头就可以咬到嘴里,然而即便自己死了,怀瑾是否就能摆脱得干干净净呢? 晦国人既然设了这个圈套,那就断然不会因着自己的死亡而善罢甘休,他们的目的定是揪出这整个组织,以及幕后的大人物,设想自己是晦国人,那一定会想,这个人可以查出之前死的那个“北川”是替身,可以查出真北川藏在乌园,并且能够有带人来乌园行刺的能力,他/她定是潜伏在江伪或者晦国人里面的。 顺着这个思路,他们会不会最终将怀瑾查出来? 董知瑜就这样忐忑着走进客房楼,忐忑着走上二楼,在206房间门口,一同前来的那个黄领班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门开了。 门后是一张颇具混血特征的脸,窄瘦的脸型,没有深陷的眼窝,但却和纯种的亚洲人不大一样,眼皮双得厉害,鼻梁高挺,却并没有洋人那种夸张的大鼻子,再往下是两张薄薄的嘴唇,两侧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北川先生,我们带了裁缝来给您测量尺寸。”黄领班用晦语说。 北川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进去。 按照事先想好的,董知瑜准备在测量完尺寸后让北川挑布料,这时她就要提出去用洗手间,北川也许会让她用他房间里的洗手间,但她是女孩子,若是坚持去外面用也没有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北川开口和她说话,说的是晦文,问她会不会讲晦文。 董知瑜摇了摇头,装作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样子,但此时她的心中已经打起小鼓来,她并不是没学过晦文,在外交部翻译科也待了这么久,她感觉北川的晦文并不地道。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他在美国长大,只有父亲和他说晦文,周围都是英语言环境。 可接下来北川讲起了英文,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董知瑜听得很清楚,他说:“下面怎么办呢?我想我该安静些,让她来量吧。” 这句本没有什么,可却是地地道道的英式英语。 董知瑜在圣玛利亚女中学习了七年,那里的教师全都是美国人,后来结识的马修也是美国人,美式英语的发音和腔调与英式英语有着很大的区别,作为一个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人,他却讲了一口地道流利的英式英语,结合之前的种种疑点,就在这个瞬间,董知瑜几乎确定,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北川,还是假的,这是个圈套。 她在想应该怎么做。她可以就不下去拿枪,量完了尺寸再跟他们一起走掉,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可真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吗? 按照昨晚商量好的,怀瑾会在看见他们的人进园之后离开,如果自己不去拿枪,怀瑾也走了,这枪被别人发现怎么办? 会不会留着那枪在那里,等着看之后谁来查找?因为怀瑾肯定会听说这一上午乌园里相安无事,那么她一定会去那个水箱查找,看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潜伏在一旁的人便可以轻松将她拿住…… 董知瑜不敢想下去。 她将去洗手间的时间提前,还没开始量尺寸,便提出下楼使用洗手间,她走到楼下,看了看没人,便走进男厕,可是将所有的水箱都看了一遍,却没找到那把枪。 她带着满心疑问走了出来,她在想,也许怀瑾将枪转移去了女厕? 可就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听见一阵从容而坚定的军靴声,她抬起头,看见一袭高挑端秀的背影,正大步往门口走去。 对方听见自己这边的开门声,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稍稍侧转回身,那一瞬间,她看见怀瑾眼中波光一闪,她看见她手中那只硕大的皮包,那一瞬间,她明白了。 她明白怀瑾也参透出这是个圈套,并且先她一步将枪收了回。 她看着怀瑾,对方一个漂亮的转身,随即消失在门厅里,她的耳中还回荡着那从容的脚步声,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那一刻,她几乎就要微笑了。 下午,她抽空来到夜金陵,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傅秋生。 晚上,怀瑾来到夜金陵,看见傅秋生劈头就问:“为什么让她去执行这个任务?!” “这个暂且放一放,阿瑾,你知道这是个圈套?你也许已经被怀疑了。” “没错,从我昨天在乌园经过服务台,他们故意在我面前提起要给北川找裁缝做衣服,这个陷阱就正式挖开了,张着血盆大口,就等着我,等着我们,去跳。老傅,为什么让她去?请给我一个解释。” 傅秋生叹了口气,将昨夜到下午那十几个小时发生的事,都给怀瑾说了一遍,“幸好派去的是知瑜,她通晓外语,又够机灵,如果换成别人,这一劫恐怕是难以逃脱了。” 怀瑾定定地坐在那里,原本她以为是自己救了瑜儿,可没想,对方也救了自己。 半响,傅秋生又开口:“阿瑾,现在无论想什么法子去杀北川,只要他被杀了,你就是头号嫌疑目标,他这边一死,晦国人那边就会把你拿下。” 怀瑾沉默着,好大一会儿,只见眸光转动,望向傅秋生,“除非,他们亲眼看见,北川死在一个不可能由我参与的契机里。” 第一一二章 赤霞珠 而所谓契机,它必须合合巧巧,必须无迹可寻。 找狙击手杀他,不是契机;创造机会安排人进来杀他,不是契机;下毒、走电……通通不是契机。 因为它们皆是人为。 这些事件背后都有一个杀手:放枪挥刀的人、下毒的人、改电路的人……即使这人逃之夭夭,也总有迹可循,而晦国人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她怀瑾。任何案件,只要锁定嫌疑人,只要锁定的这个嫌疑人是真凶,那么必有迹象会指向他/她。 怀瑾驾着车,行驶在回乌园的路上,从夜金陵去乌园有两条路可走,而对于暗杀北川这件事,放在她面前的路也有两条,只有两条。 她是“阙”,是党国最优秀的间谍之一,是委座亲派的人,是陈彦及的养女。在给渝陪的信中,她立下军令状,不会让北川活着离开玄武。北川不是一般的暗杀目标,他所携带的情报,关乎整个大韬国的存亡,关乎太平洋战场的格局,让他活着离开玄武,便是自己最大的失职,是耻辱。 换句话说,这个人,值得她用生命去交换。 这就是其中的一条路:杀了他,牺牲自己。 另一条路,便是寻着那个合合巧巧、无迹可寻的契机。 哪怕是神仙显灵,只要找到那个契机,便成功了,让一切看起来不过是场意外又意外的巧合,自然而然,就像阳光、水、空气…… 她的车进入园中,从小径上一路开过,停在客房楼前。 从车后拿出一瓶上好的红酒来,那是她刚刚在夜金陵买的,拿回了房间,这里的人效率还行,马桶已经修好。 她换下衣服,洗了个澡,穿上房间里给客人配置的晦式衣袍。那是件青灰色的素袍,拿宽宽的衣带在腰身上缠绕了几圈,并在身后做成一个太鼓结,这件袍子并不正式,像是给客人在楼中活动穿戴的居家服,因此并不像正式晦服那样长及脚面,而是露出膝盖以下的部位。 那是一截修长匀称得不像样的小腿,冰雕玉琢。 她穿上白色棉袜,趿上木屐,将乌黑的长发在颈后挽成一个随意而又不失端庄的髻。 那瓶红酒拿在手中,她稳稳地往二楼走去,木屐在楼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那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间回旋着。 中村介原房间的电话铃响了,还没等到第二声响,便被接了起来,电话里一个阴沉的男声道:“报告大佐,怀瑾上楼了。” “继续观察。” 中村挂了电话,随即拨通了一串号码,“请帮我接影佐君。” 很快,电话接通了,“嗨……是的……” 不知对方在问些什么。 又听他说道:“倒是正常,御祥瑞说两天之后就把成衣送来……嗨!” 怀瑾叩响了206房间的门,她听到了屋里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门后停下了,片刻不再有动静,她知道,对方正从猫眼里看她,她垂着睫。 “哪位?”门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的是地道的晦语。 “我是,怀瑾。”她用晦语回答。 门开了,怀瑾抬起眸,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人,三十至三十五岁,中等身量,和第一天在鼓楼打死的那个人差不多身材,目光阴郁,鼻翼瘦而高,瞳孔透着抹茶褐色,在见到怀瑾时微微闪烁着。 怀瑾的脸上露出略微惊讶的神情,“哦,失礼了,我好像弄错了房间。”说完微微一鞠躬,准备抽身离开。 “小姐是找哪个房间?”对方好似并不想她这么快离开。 “我找中村介原大佐的房间。” “他在那里,”北川指了指走廊的另一侧,“216房间。” “知道了,多谢这位先生。” “您是晦国人?” “不,我是韬国人。” “您的晦语说得真好,是在这里学的吗?” “在晦国。” “晦国?”北川的眼睛闪烁起来,那是他现在极其梦寐的一片土地。 “对,怀瑾曾经在晦国学习生活过。” “怀瑾?怀瑾小姐,我叫北川……”他说到这里,突然又停了下来,不知如何继续。 怀瑾笑了笑,微微颔首。 “怀瑾小姐您……是这里的房客?”北川打量着她身上这件晦袍,一同打量的还有那裸.露的颈项、颈下饱满的隆起、修长纤细的腰身、玉琢的小腿…… “是的,北川先生,我住一楼,103房间。” “是这样啊……”北川顺着这话头,想要继续,又要顾及是否得体。 怀瑾又是微微一笑,“如果北川先生没有别的事情,我这就……”她看了看另一侧216房间。 北川听着这清冽低柔的声音,脑中全是那双波光灵动的眼眸、颈项、小腿……辗转了这几个月,他不曾如此心驰神荡过,本应适时闭嘴,却仿佛控制不了自己,“怀瑾小姐……是中村大佐的朋友?” “同僚,我在军政部就职。” “原来如此!”北川又将她打量一番。 “怀瑾……告辞了。” 北川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真对不起……” 怀瑾稍稍退后,轻轻颔首,转身向中村的房间走去。 216房间,中村正向影佐低声汇报着:“没错,她和北川在门口说上了话。” 门被轻轻叩响。 中村打开门,将怀瑾略一打量,他从未见过如此打扮的怀参谋。 “晚上好中村大佐,打扰您了。” “没有,怀参谋,有什么事吗?” “我刚才记错了房号,扰了206房间的那位先生。”怀瑾径自笑了笑。 “那是北川先生,就是我曾经向你提及的那位重要的客人。”中村观察着她的神色。 “原来就是他。中村大佐,怀瑾前来只是对您的照顾聊表谢意。” “进来说话吧。”中村将她让进房间。 怀瑾走进去,一眼便扫见桌上那只没有完全搁置下去的电话筒,她转过身,“怀瑾这次家中走水,事发紧急,和女佣能够及时住进来还多亏中村大佐关照,到现在怀瑾都没有好好向您致谢。” “举手之劳,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中村笑了起来,“主要是206的那位客人太重要了,所以进出乌园的人,我们都格外小心。” “这么说怀瑾都有些好奇了,刚才听他说话像是晦国人。” “一半晦国人吧,他的母亲是美国人。” “难怪看起来有点不大一样。” 中村又呵呵笑了起来。 “怀瑾不多打扰了,那边房子一旦落实就搬出去,”怀瑾站起身,“这里有一瓶法国来的梅多克赤霞珠,素闻中村大佐喜红酒,也不知入不入得您的法眼。” “梅多克,波尔多左岸的著名葡萄酒产区,”中村将那盛满液体的瓶子掂在手中,“那里的赤霞珠是世界顶级的。” 怀瑾笑了笑,“您喜欢就最好,那怀瑾先告辞了。” “多谢怀参谋。”中村将怀瑾送至门口。 “中村大佐请留步。”怀瑾又是一颔首,转身往楼下走去。 206房间里,北川贴在门后听着走廊上的动静,听到怀瑾离去、下楼的声音,他在心中舒了一口气。 中村锁紧门回到房中,拿起话筒,“影佐君您都听到了?”半响,“嗨,我这就让人拿去化验。” 怀瑾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她的脑中已经有了一幅北川房间的布局图: 这是一个晦式风格的套间。 进门不远处是一支竖立的衣架,北川的外套和配枪挂在上面。 往前是一方木质矮桌,桌上茶具一应俱全。 矮桌左侧是一只主垫,右侧是客垫。 再往里是一只装饰台,台上坐着一盏矮矮圆圆的玻璃器皿,器皿底部有一层黑色小圆石,盛着水,看来也是个搁置的饰物。 窗台正对着门。 房间右侧有一处推拉的隔门,门那边是卧室,刚才站在那里时,那隔门微微开着,可以瞥见里面的一方榻榻米。 榻榻米上有一床纯白色的棉被,像是刚有人在那里睡过,已经展了开。 卧室后面有一个空间,站在门口视线被遮挡了,但怀瑾猜,那应该是盥洗室。 手下一张结构图已经完整勾勒出,北川若不出这房间,那么这个契机就只能发生在这里面了,怀瑾久久地审视着这张图。 第一一三章 唱片 三天,还有三天时间除掉北川。 这是怀瑾清晨睁开眼后脑中浮上的第一句话。 北川房间的布局图已经在她的脑子里定格安家,只要是昨晚视线能及之处,每一个角落的细节、每处家具之间的角度,都像立体模型一般在她脑中不停回放、转动。 然而她却想不出一个置房主于死地的合巧契机。 今天白天的任务是看房子,部里安排人给她物色了几处房院,洋派的、古典的都有,位置差不多都在距丁家桥一刻钟车程内,怀瑾带着刘妈和秘书,将这四五处房院走了一遍。 最终她选了鼓楼白龙巷的一处僻静宅院,这个位置在丁家桥军政部和董知瑜住所的中线上,离这两处都很近,往东步行十来分钟就可以到达悠心坊。 宅院原主人是燕州一名贺姓富商,说起来也是怀瑾的同乡,贺家人很少在玄武居住,这宅院也就是因着早些年下江南做了几次生意,一时兴起,建了起来当别院用,三七年玄武沦陷后,贺家人托了关系将宅院“捐”给了玄武政府,只是成本钱倒是全收了回来。 这处住宅完全是中式古典风格,打大门口就坐着两尊须弥座石狮,拿上等青石雕了,很是威严,进门一处流水假山,院子倒是比原先的大些,假山后面半遮着一座暗红色琉璃瓦顶的主宅,宅顶重檐庑殿,端正讲究,当然了,也只有一层建筑,佣人房与主宅分开,在一侧辟了一条小径,直通副宅,也就是佣人居住的区域。 既是别院,其实主宅倒不庞大,但怀瑾一人居住绰绰有余,她相中这一处,不光是因着地理位置,还看中了宅院一周的高墙,中式住宅很讲究这个,沿着高墙还种了一圈树木,从外面根本看不进院里,十分*。 相好了宅院,下一步便是差人改建装修,大门得扩一扩,不然车开不进来,宅院里面也要翻新,毕竟许久没有人住,再来便是家俬用品,这么一算,没有一个月恐怕也住不进去。 怀瑾心中有些惆怅,一个月,谁又知道一个月后自己还有没有福气住进来,有没有福气散步便能转到董知瑜住的地方去,也许北川就是自己命中难逃的劫,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寻不着契机,拿自己的命抵北川的,值了。 可她还不想死,她怕瑜儿伤心难过,怕她一人留在这偌大的玄武、偌大的韬国,无亲无靠,受人欺辱。 傍晚回到乌园,进了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桌下、电话底部的各个角落。 昨天晚上在北川房间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她估计北川的房间里早已装上了窃听设备,她当时告诉了北川,自己住在103。 之前她的房间里是干净的,自从意识到晦国人对自己下套,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会检查一番,而这一次,自从说出了自己的房号,她估计他们会有所行动了。 果然,电话被监听,床头柜后面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藏着一只窃听器。 她挑了挑眉,转身去了浴室,将浴缸注满水,除去衣物,放下长发,将自己浸入水中。 电话铃响了。 这么快!怀瑾坐起身,拿起一旁的浴巾,边擦拭身上的水珠边往客厅走去。 铃声中断了。 怀瑾立在一旁,拿浴巾将自己裹住,等着。 铃声又响了起来,她拿起听筒:“喂?你好。” 电话里传来那地道的晦语:“您好,请问,是怀瑾小姐吗?” 怀瑾的唇角不易觉察地牵了牵,“是我,请问您哪位?” “哦,我是206房间的北川,不知……怀瑾小姐还有没有印象。” 怀瑾顿了一顿,“哦!北川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下午朋友给我送来一碟唱片,说是现下一部非常流行的影片的主题曲,由李香兰女士演唱,我很好奇这部影片的内容……可是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又没有人能去询问……所以不知可否打扰一下怀瑾小姐,问一问这首歌曲背后的故事?” 怀瑾笑了笑,“如果猜得没错,可是《忆秦夜曲》?” “正是!”对方显然很激动。 “哦,呵呵,我也……很喜爱这首曲子。”怀瑾想到瑜儿在去年新年茶话会上的表演,那一幕她大概此生都不会忘怀。 “那太好了!不知……方不方便下楼来拜访怀瑾小姐?” 美好的一幕瞬而转为眼前这令她打心眼里厌恶的现实,可戏还是要演下去,不跟他接触,怎能获得更多的信息,从而找到突破点? “如此……请北川先生给我十分钟时间,我正在沐浴。” “嗳!当然!当然!那十分钟后见!”对方的声音就要飞起,不知是不是“沐浴”二字更加刺激了他的神经。 颐和路晦军宪兵司令部电讯处,两个电讯专员正戴着耳机坐在那里,紧张地做着笔录。 十分钟后,怀瑾的房门被轻声叩开,门外是一番精心打扮的北川,手中捧着只唱片,门内是着一袭晦服的怀瑾,微氤着水雾,美得不可方物。 “北川先生,请进。”怀瑾将他让进房中。 真站在这思念了一天一夜的美人身边,他倒有些窘迫了,略微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您坐吧,我给您倒杯水。” “哦!不用不用,”北川忙阻止她,“不必麻烦了,怀瑾小姐。” 怀瑾见他坚决,便笑了笑,在圆桌另一侧坐了下来。 “这就是朋友送我的唱片。”北川说着双手将它递了上去。 怀瑾接过来看了看,“像是去年第一版。” 北川看着微微低头看唱片的怀瑾,她的头发还是微湿的,在肩头铺散开,修长瓷白的颈让两片白襟轻裹着,白襟外是青灰的素色衣袍,将整个人衬得白玉一般,真想上前触一触看,而白襟内的风景定是无限迤逦…… “北川先生?” 北川让这一声轻唤叫回了魂魄,忙忙咳嗽一声,“第一版值得珍藏!” 怀瑾笑了笑,“您电话里说,想听这曲子背后的故事?” “的确,相信这一定是个美好的故事。” “《忆秦之夜》讲的是一位大晦*官和一个韬国女子的爱情故事。” “哦?可是像怀瑾小姐这么美丽的韬国女子?” 怀瑾笑了一笑,“恐怕比平凡的我要美上百倍千倍。” “这世上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人,不可能存在比您更加美丽的女子。” “北川先生谬赞,”怀瑾有些不舒服,挪了挪身体,“这名韬国女子桂兰在战争中失去双亲,一日她在街上被歹人所缠,幸而路过的晦*官长谷救了她,并把她带回去,找人照顾她。后来两人相爱,可长谷在一次航运中被韬*队袭击,不知所终,桂兰伤心欲绝,可还一直等着他,终于最后长谷平安回来了。” 北川沉迷于怀瑾轻柔的声音中,沉迷于她身体所散发出的浴后的香气中,沉迷于她那双灵动的、皓月般的眼眸中、沉迷于这个故事中…… 他简直就要哽咽了,为眼前的一切所打动。 半晌,“怀瑾小姐,这可是缘分?您相信缘分吗?” “我……也许吧,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不是吗?” “故事美,人美,怀瑾小姐……” 怀瑾站起身,将唱片还给北川,“故事……讲完了。” 北川接过唱片,却并没有放手,顺着那唱片,他又抚上怀瑾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情不自禁。 怀瑾抽回手,站在那里。 “怀瑾小姐……”北川不觉站起身来,来自他母亲那一方的赌徒的血液似乎突然占了上风,他靠了上去,揽住了怀瑾那让衣带缠绕得万种风情的腰,“从没有一个女人,像您这样让我迷醉。” “北川先生!”怀瑾小声喝止了他,抽出身,却又缓了语气,轻声说:“不要这样。” “对不起……”赌徒的血液似乎从北川的脑门退了下去,“北川失礼了!” 怀瑾站在那里,沉默无语。 “即便是无理,请怀瑾小姐允许我把话说完,”北川像是下了决心,“我很欣赏您,希望能够像影片中的那对男女一样,和怀瑾小姐您将缘分进行下去。” 见她不说话,北川又继续道:“怀瑾小姐也并不是完全无意的,是吗?否则此时就该让我出去了吧?” “我……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 “怀瑾小姐,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像桂兰那样,等一等我吗?” “等你?” “没错。两天后我就要离开玄武,我要去北方待一段时间,如果我要办的事情办好了——我相信一定会办好——我会再回来玄武找您,可以吗?” 怀瑾顿了一顿,“我在军政部就职,您回到玄武,可以过去找我。” “太好了!太感谢您了!”北川退后一步,鞠了一躬,“我在玄武每天都要会见客人,明天、后天,大后天一早的火车,但是后天晚上我一定会再来找您。” “所以北川先生您……要到后天晚上才有时间……” 北川挠了挠头,“没有办法,让我想想……明天要见两位先生,要到很晚,后天中午原本有时间,但他们要给我送衣服,下午又是会议,只有晚上才有一些私人时间。” “嗯,”怀瑾点了点头,“那后天晚上我等您,也许我们可以出去喝一杯。” “您有所不知,我不能出去呢……”北川想了想,“最多只能去旁边的餐厅去,到时我问一问他们。” “这样……那好,我就等您的消息。” “太好了!那怀瑾小姐,我先告辞,不多打扰。”北川的眼中尽是留恋。 怀瑾送走了北川,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已经将对方未来两天的日程安排探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自己并未询问半句。晦军宪兵司令部的两个电讯专员也舒了一口气,将长长的对话记录整理了出来。 夜深了,一盏黑洞洞的枪口抵住怀瑾的脑门,还未反应过来,枪声响了,然而自己却再没有机会听见。 猛地坐了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捂住自己的嘴巴,她时刻没有忘记这房间里到处都是耳朵,汗水将寝衣浸透,怀瑾紧闭着眼睛,在黑暗中回味这个梦。 片刻,她的呼吸缓和下来,在这漆黑静穆的房间中睁开眼睛,那房间里的一切在她的脑中迅速回放、一格一格闪回。 北川,我不会让你活到后天晚上。 第要要死章 枪声 清晨北川的房门便被叩响,那是中村介原。 门很快就开了,显示了主人早早便已起床。 而过去的这一夜,谁又睡好了? 北川沉浸于那份强烈的心动中,期待着一份电影中的奇缘。 中村和影佐拿到103房中的对话记录,商议到了后半夜,他们的目标是在保证北川安全的前提下,活捉“内鬼”。 怀瑾苦思至深夜,好容易睡过去,又从噩梦中惊醒,而那一刻,她在静谧的房间中陷入深深的冥想…… 数里地外的董知瑜、顾剑昌、傅秋生,乃至数千里外的安平、渝陪,谁又睡得踏实?还剩两天,每人心中的弦都越绷越紧…… “北川先生,昨夜可曾休息好?”中村在矮桌旁盘腿坐下。 “中村大佐,托您的福,这么周密地保护着我,虽有些喘不过气,觉倒是可以睡。”北川在主垫上坐下,微妙的关系让他说起话来有些阴阳怪气。 “呵呵,喘不过气?”中村把玩着矮桌上的一只茶盏,“我恐怕接下来要跟北川先生说的事情,会更让您喘不过气来。” 北川皱了皱眉头,并不接话。 中村放下手中的茶盏,“不过我想先问问北川先生,这两日都遇到了什么事?结识了什么人?” 北川想了想,“一切照旧,并未遇到任何异常。” 中村仰头大笑,“是否异常,不是北川先生您可以判断的,”一道寒光射向北川,“楼下103的‘怀瑾小姐’,是怎么回事?”中村模仿着北川的语气。 “你们监听她?!”北川掩藏不住地愠怒出声。 “没错,103房间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为什么?” “为什么?我先跟您说说,这位‘怀瑾小姐’是谁。怀瑾,昭和九年前往大晦国陆军士官学校深造,是韬国在士官学校的学生中唯一的女学员,四年前学成回来。” 北川沉默了片刻,“没错,她说她在晦国学习生活过,现在在军政部就职。” “可她没说是在陆军士官学校吧?”中村又哈哈大笑起来,“她有没有告诉您,她在军事参议院、训练部、参谋本部、军事委员会,全挂着职,是影佐先生一直以来最为赏识的学员,在江氏政府,她的表面头衔是参谋,军衔少将,江兆明的办公楼她可以自由出入?” 北川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惊讶、疑惑和欣喜交织的扭曲表情,一瞬即逝,“所以你们认为,她对我的安全构成威胁?” “北川先生,您很为她着迷吧?” 一丝尴尬在北川脸上闪过,“你们既然都监听了去,还问我这种问题做什么?” 中村一改刚才的调笑,整张脸严肃下来,“北川先生,我们怀疑她想对您实施暗杀,影佐先生和我昨天讨论到了后半夜,您要相信,我们将您的安全时刻放在第一位,并不是我们有意打探您的*,而是任何与您有接触的人和事,我们都要仔细排查。” “她……你们为什么怀疑她想杀我?” “因为影佐先生一直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北川先生,答案很快就会揭晓,她究竟是如您所期待的那样对您有意,还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来接近您,明天晚上我们就会知道。” “明晚?” “没错,明天晚上您约了她,这很好,请告诉她,让她到侧楼二楼的俱乐部等您,她不是想和您喝一杯么?答应她。她如果怀有不轨之徒,唯一的机会就是明晚,但必须在我们的视线里,我们要保证您的安全,到时候,她究竟想做什么,我们会搞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明晚是唯一的机会?她如果想杀我,机会多得是,昨晚、今晚……她任何时候都可以杀掉我,这些杀手不都是些亡命徒吗?想想从我离开美国一路到现在,多少人为了杀我送了命!” “因为她不是一般的杀手!首先,她不会做那种毫无技术成分的低级杀戮,那种举着枪把您一下干掉随即自己赔命的事情,是低级杀手做的,陆军士官学校里就教授一门‘暗杀学’,专门启发学员如何运用各种玄关暗器去杀人;其次,敌人也要计算暗杀成本,若她真是敌人潜伏在我们中间的卧底,我恐怕她是敌人手中最有价值的间谍之一,如果不是被逼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亲自动手的,我们认为,敌人根本不想让您活着离开玄武,前两日玄武城中设计的那场袭击,若不是我们考虑得周全,那车中死掉的就是北川先生您,而幕后策划人也许永远不会浮出水面,现在到了这一步,敌人屡屡挫败,明晚,就会是最后的机会,而敌人,依旧抱有侥幸心理。” 十二小时后,怀瑾从董知瑜那里驾车回来,她很清楚,自己刚才的那一番交代就是最后一搏,如果失败,就是她拿生命报效党国的时候了。 她知道董知瑜也猜出了自己的决定,瑜儿说她一定会让这件事发生,她说这一句的时候,眼泪直流。 “哭什么,傻姑娘,”怀瑾笑道:“即使失败了,我们还可以安排人在火车上杀他,即使火车上失败了,还可以在东北安排人。” 她这样讲给董知瑜听,然而自己心里却很清楚,如果沪都和玄武都没有成功,敌人更不会让他们在火车上和东北有机会,何况,人一旦到了东北,去了油井,这个人也就没有价值了。 不能让他活着离开玄武。 “怀瑾,等我。” “等你,你也等我搬出乌园,我物色的新宅子离你可近了。” “这一次你不许食言。” “好,答应你。” 答应你,誓言在汽车的轰响声中无限放大,泪水亦流了一路。 刚进房门,就见地上躺着一只信封,怀瑾将它打开,里面有一封简短的信,更像一则字条: 尊敬的怀瑾小姐: 明晚七时请至侧楼俱乐部相见,期待与小姐再续前缘。 匆此布臆, 北川 明晚七时,怀瑾思忖着,如果她猜得没错,这一趟自己是肯定得去的,只不过,她做好了两手准备。 翌日中午,前两日那班人马又带着御祥瑞的小裁缝进了乌园,小裁缝捧着店里特别加急赶制的两套冬衣。 门开了,门后却不是三天前那个皮肤白皙的北川先生,董知瑜心里乐了,是谁都行。 “这是北川先生的助理石井先生,北川先生很忙,所以今天就让石井先生试穿吧,他的身量尺寸和北川先生差不多。”黄领班说道。 “好的。”董知瑜边答应着,边帮“石井”将第一件冬衣穿上身。 那长棉衣仔细扣好,领口却像是稍稍紧了一些。 “你给他改一下吧,现在就改。” “噢,这可不能改,尺寸是按照北川先生的量好了的,改了以后北川先生穿着就不合适了。”董知瑜说道。 “让你改就改!哪来那么多废话!”一旁那个从不说话的门卫开腔了。 果然不是个普通门卫,董知瑜想道,可面上赶紧作出惧怕的样子来:“是,是,我这就改。” 半小时后,两件冬衣的领口都按照“石井”——或者说真北川——的尺寸改好了,试穿了一下,两件均合身。董知瑜被送回了御祥瑞。 下午三时,北川和中村正坐在矮桌旁进行最后一番谈话,这是北川在玄武停留的最后一个下午,如果一切顺利——必须顺利——明日此时,北川已经坐在北上的列车包厢里了。 窗外秋阳明媚,窗内和煦宁静。 突地一声闷响,声音震耳果决,两人均是一颤。 中村下意识地去寻找声音来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再看对面的北川,不看不要紧,这一眼,吓得他抱着头趴了下来。 对面的北川脑袋已被射穿,中村在矮桌下趴了一刻,房内一如既往地和煦宁静,仿佛自己是个傻子,刚才只是一场梦靥而已。 然而那真的是梦吗? 他哆嗦着抬起身,不,这不是梦,脸上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正往下滴着,抬手一抹,红的黑的白的,一塌糊涂。 而对面的北川,脑袋上那个大洞亦越发狰狞起来,像一只血盆大口,就要扑过来将自己吞噬。 中村下意识地猛地看向窗户,可那窗户却严丝合缝地关着,玻璃完好无缺,窗外是一片秋色静好。 他又抬头去看通风口,看这个房间里任何可能与外界相通的地方,可处处都是完好如初。 这是一个密闭的房间,此刻只有自己和北川二人,而北川,已经魂归西里。 中村不可抑制地嚎叫起来,叫声在整座楼徘徊不去。103房间里,怀瑾睁开眼睛,她知道,成功了。 她站起身,打开房间里的小冰柜,从里面拿出一只铁盒,走进盥洗室,将那铁盒里的冰块倒进洗脸池里,打开水龙头将它们冲了下去。 沙塘巷,董知瑜正和顾剑昌汇报情况。 “可即便你们成功暗杀了北川,怎样才能拿到他携带的情报?” 董知瑜微微笑了,“怀瑾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情报带在身上,一切都在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地方,比他的脑子更安全。” 第一一五章 凶手 七点钟,怀瑾准时来到侧楼二楼的俱乐部。 她来赴约,然而她知道,约她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她穿着一袭新买的宝石.蓝.丝.绒旗袍,轻裹着身体的修长和曼妙,将曲线一直延伸到脚上米白色的高跟鞋上,瀑布般的黑发微微烫卷,挽于颈侧,过去的两个多小时里,在听到中村的嚎叫并倒掉冰块后,她便出门在玄武城中最好的发廊做了头发,画了个淡妆。 径直走到吧台前坐下,“请给我一杯威士忌,”她若有所思地勾上唇角,“加冰。” 吧台小哥却只直直地将她看着,无动于衷。 “威士忌,加冰。”怀瑾又用晦语轻轻说了一遍,她知道乌园里雇佣了不少晦国人。 “哦!哎!对不起小姐,这就来。”小哥回过神来,脸上窘迫得微微发红。 舞池里奏着爵士乐,一个浓妆艳抹的晦国女人正立在话筒前夸张而卖力地扭捏演唱,歌声随着这场中的光线一起,忽明忽暗。 怀瑾细品着杯中的液体,她知道,此刻的某个角落里,有人正监视着她,如果她想,只需那么一环顾,便可将那暗处的眼睛揪出来。 然而她觉得无甚意义,干脆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正对着舞池,让那人看个清楚好了。 若是下午没听到那声嚎叫,若是察听到北川没死,那么此时她那与高跟鞋同色的手包里还会装着一只小巧的金属盒,盒子里就是她下午倒掉的冰块。 她知道自己的房间被监听,昨天那张字条,必是晦国人让北川写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约北川只是个烟.雾.弹,而真正杀北川的时间,已经悄悄提前到了下午。 就是说,晦国人认为,自己将这个约会当作杀掉北川的机会,关于这点,他们对也不对。如果下午北川没死,那么这的确是她最后的机会,而那盒子里的冰块,就是杀人.工具。 那是三只特制的包芯冰块。她将比正常尺寸小一号的冰块挖空,填进致人慢性死亡的氯.化.砷,再次冷冻,冻好后再放进正常尺寸的模具中,注入水,做成三只外形与普通冰块无异的包芯冰块。 北川约她既然是受晦国人指使,目的是考验并抓住自己,那么他一定对自己存有戒心。 如果下午北川没死,她会提前一会儿到来,找机会悄悄将冰块放进酒中,自己先喝,这时冰块里芯的毒还没有溶进酒中。 而等北川来时,她会和他跳舞,一曲完毕请他将自己未喝完的酒喝掉,这个时候北川不会拒绝,他知道暗处有人盯着他们,只要怀瑾不在,就没人对这酒动手脚,如此,北川喝下的就是溶了毒的酒。 然而这是她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既然是被毒死,那么一定有迹可循,即便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晦国人也会知道这是人为,就算没有证据抓自己,自己在晦国人内心的嫌疑也抹煞不掉,而最理想的计策,是抹掉自己的嫌疑。 七点一刻,她抬腕看了看表,表露出一丝疑惑,向四周看了看。 果不其然,舞池另一端的角落里走来一个男子,在她面前站住,“怀参谋,您在等人?” 怀瑾将他打量了一眼,“嗯,约了个朋友。” “能告诉我约了谁吗?” 怀瑾眼波一横,“这是我私人的事情,您是哪位?” “对不起,”对方这才从外衣口袋摸出证件,“特高课三浦浩二。” 怀瑾看了看证件,并没有接话。 “怀参谋,请问您在等谁?” 怀瑾脸上稍稍流露出一丝不快,却又像是因着礼貌而克制着,“我在等乌园里的一位客人,住在206房间的北川先生。” “你们约好了是吗?” “是,他迟到了……”怀瑾又看了看表,“近二十分钟了。” “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怀瑾抬起脸。 “北川先生于今天下午三时死于206房间。” 怀瑾半响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看着这个男人的脸,好似在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怀参谋,我们现在按要求要对您所有随身物品进行例行检查。” 怀瑾回过神来,“您刚才说他怎么了?能说得详细些吗?” 对方稍稍顿了顿,“对不起,在调查出真相前,我们只能告诉您,他死了。现在很抱歉,请随我们走一趟,带着您的物品。” “中村,我要见中村大佐。” “您见不到他,他此刻已经坐在特高课的审讯室里了。” 问话持续到了晚上十点,反反复复也就是那么几个问题:为什么和北川约会?怎么认识的?今天做了什么? 一开始怀瑾不大想说,中途不情愿地告诉他们,约会是因为互相有好感,再问下去,便将那晚在自己房中的对话说了出来,当然了,这些特高课的人都已经听过录音,又是当然,怀瑾知道他们听过。 盘问结束后,自己的手包被还了回来,她没带枪,包里是一些镜子口红等女人家的东西,还有一张胶片,那是一份珍藏版的《忆秦之夜》片段,是她准备送给北川的礼物。 带着这些东西回到乌园,她并没有回房间,而是回到二楼的俱乐部去。 吧台小哥看见这个美得不可方物的高挑小姐又回来了,只是仿佛没了先前的那股愉悦之情。 “请问小姐需要点什么?”他可不想再犯刚才的错误,赶紧主动询问道。 怀瑾勉强牵了牵唇角,“我想问问,你们这里有多余的留声机吗?” “这个……我帮您问问,请问小姐要作什么用?” “我想借去我房间用一晚上,就在103房,只一晚。” 吧台小哥将空余的一台留声机帮着搬到了怀瑾房中,谢过小哥,怀瑾关上门,她知道自己房中的监听并没有拆掉。 将那胶片轻轻放在转台上,搭上唱针,留声机里先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继而传出婉转的音乐,桂兰温柔地说道:“长谷君,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归来。” 眼泪不知不觉滑落,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悲喜哀愁。 自己的命也许就取决于那一厘米的距离,爱人的等待也许就会因着那一厘米而落空,空等一世。 北川的房间里,衣架、装饰台、窗户在一条直线上。 午后,秋日的暖阳透过这个朝南的窗户慷慨地洒满房间。 北川总是将外衣和枪挂在衣架上,为了拿取方便,枪挂在外面,枪口自然指向矮桌左侧的主垫,也就是北川盘腿而坐的地方。 装饰台上的玻璃器皿,中间厚,两边薄,形成一个天然的凸透镜。 午后富裕的阳光从外面平行照射进来,董知瑜在这个房间里,只是看似无意地挪动了这个玻璃器皿的位置,甚至都没有人看到,她在缝补衣服,针线布料就搁在装饰台上。 她挪动了这个器皿,直到阳光透过它,汇聚在衣架上的那只枪上。 这强烈的光点不停地给枪的雷.管加热,裁缝走了,中村来了,坐下和北川谈话,这些日程安排都是两天前北川告诉怀瑾的。 终于,在某一个时刻,雷.管被引爆,子弹射出,打穿了主垫上北川的脑袋。 凶手,是窗外那绚烂的秋日暖阳。 而在这个关闭的房间里,只有中村和北川二人,要么中村做了替死鬼,要么这成了一桩疑案,再不济,让调查者参透这个巧合,可它,也只能是巧合,谁能想象,她怀瑾做了这件事?她甚至都不曾踏进北川的房间半步。 然而她是怕的,怕董知瑜算错焦点,怕雷.管引爆的瞬间,北川没有坐在坐垫上,可在听到中村那响彻乌园的嚎叫声后,她知道,成功了。 “天呐,你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董知瑜在头一天问她。 “其实也是个偶然的机会,三年前,我带兵在营地,有个爱恶作剧的兵拿面放大镜去照地上的枪,引爆了雷.管,误伤了另一个兵,那个搞恶作剧的兵被我处分了,可谁知,几年后他救了我们,救了大韬。” 一毫一厘,就可能隔着一世。这就是间谍的生活。 她靠在床沿,反复地听着那唱碟中传出的哀婉缠绵,她的瑜儿还在等着,等着自己归去,等着那一天,她们可以化身白鸟。 厌倦了流星的闪耀、蓝星的幽光,她们只想飞过无数的岛屿和湖滨,在那里,让岁月遗忘,自由地,弄舞浪尖。 第一一六章 窃听 通往二楼的楼梯连夜让铁栅栏堵上了,楼上的房客看样子都已经被转移,而昨天下午之所以没有封锁楼梯,怀瑾想,不过是防止打草惊蛇,这条蛇便是自己,毕竟,如果自己昨晚带着杀人暗器去赴约,这会儿就已经被关进宪兵司令部的大牢里了。 刚走到大门口,两个宪兵队的人迎面走来,“怀参谋,特高课将对乌园进行封锁调查,所有的房客都必须搬出去,我们已经为您安排了京都宾馆最好的房间,还请怀参谋配合,不便之处请多包涵。” 怀瑾略一思忖,“中午吧,我中午回来一趟。” 刚要迈出门,却被两人挡了住,“请怀参谋配合,车已经为您准备好,就停在门口。” 原来是一分钟也不让耽搁,怀瑾撇了撇嘴,“不用了,我自己开过去就是。” 两个宪兵只一低头,没有接话。 怀瑾扭头往回走,先走到刘妈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侧头一看,那两个宪兵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站着,看样是得了任务非把自己立马弄上车不可。 那边刘妈开始收拾打包,她也回了房间收拾起来,两人东西都不多,只是些换洗的衣物,很快主仆两人便拿了箱子跟随宪兵往门口走去。 走到那辆停在门口的黑色道奇一旁,怀瑾转过身,默默地朝二楼看了看,向两个宪兵问道:“北川先生的案子是谁在管?” “是三浦长官。” 话音刚落,一旁的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三浦浩二的一张脸出现了,那张脸上总是刻意留着恭敬,却又好似任何时候都会撕破脸皮。 “怀参谋,请问您找接管这案子的人有事吗?” 怀瑾转回身,微微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是的,我想要北川先生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说出来,我看能不能给您。” “唱片,《忆秦夜曲》的唱片。” 三浦想了想,一丝颇具意味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嗦嘎,北川先生的所有物品都在特高课接受检查,这唱片我去请示一下,看能不能拿给您。” “那就先谢谢三浦先生了。” 沪都梅机关,影佐祯昭刚拿到玄武加急送来的复制带,有这些天来北川房间和电话的所有录音,以及这两日怀瑾房间和电话的录音。 影佐将所有标签查看一遍,随即接通了玄武特高课三浦浩二的电话。 “怀瑾昨天从特高课回去后做了什么?” “影佐君,那部分还没有来得及送给您,她昨晚回乌园后,向二楼俱乐部借了台留声机,听了大半夜的电影台词和曲子。” “《忆秦之夜》?” “是的……”三浦的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的玩味,“今天早晨,她还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她想要北川的那盘胶片,就是《忆秦夜曲》。” 影佐的鼻翼翕动了一下,“查一查,如果胶片没什么问题就给她。” “嗨!” 京都宾馆在中山东路的北边,中央饭店西面,往董知瑜住的方向走还是蛮近的,然而她知道自己这段时间一定要避免和她接触,北川死了,自己一定在特高课的监视下,虽然董知瑜的化装很不错,但如果万一让他们发现她就是那个小裁缝…… 怀瑾进了房间,放下东西便将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之前宪兵说给她准备了最好的房间时,她就估计这里面被做了手脚,果不其然,电话里有一只窃听器,另外一只被藏在圆桌下一个隐蔽的夹缝里。 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知道他们在查我,怀瑾想,否则像电话里安装窃听这么明显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做的,再不然……这难道是他们的试探??正常情况下,自己会发现窃听设备吗?如果发现了会怎么处理? 如果不是试探,那么这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自己暂时是安全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在防范他们,自己制造的这些烟.雾.弹都没用了。 而这一次他们为什么又怀疑到了自己头上?之前的几天她忙于想法子杀北川,并没有去细想这个问题,何况那时候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的,这个问题在当时并不很重要。 之前的几天,从设计古宴公墓那场戏开始,自己有没有疏忽的地方?会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似乎不应该,这一切自己都没有直接参与,要说暴露,也许赤空党暴露的可能性更大些。 再一想,也不能说自己没有直接参与,住进乌园也许就是最大的疑点,虽然房子烧了是事实,可晦国人也许不这么看,可会是谁这么多疑?想到自己可能是故意烧了房子去接近北川?中村介原?他不过是宪兵司令部的,他的工作重点不是抓卧底,何况自己和他也没有渊源…… 难道是…… 半年前自己是“阙”的嫌疑人,其实已经被冢本恕查了出来,否则不会把自己软禁起来,多亏了董知瑜、马修、真纪的帮助、赤空党的帮助,加上自己在影佐面前的最后一击,那个谎首尾相连,无懈可击,直把武田一郎送上了黄泉,做了替死鬼,然而那也是他自身有问题,如果他没有贪图钱财变卖情报,也就无法栽赃给他。 如今中村介原可不一样,他并没有把柄落在自己手中,北川的房间也有录音,恐怕想如法炮制栽赃给他是不容易的。如果这件事果真是影佐的意思,那么只能说明,半年前影佐屈服于证据杀了武田,可在直觉上,他依旧没有放过自己。 转眼快到中午,怀瑾踱出房间,走出了京都宾馆,这一带很热闹,往北就是一片菜市场,老百姓们在这里纠结着柴米油盐,怀瑾从他们中间走过,听着四处讨价还价的声音,唇角不由扬了上去,四年前她对这种景象根本不会驻足,那时满怀保家卫国的热忱,如今虽然热忱还在,可她的世界里多了一个董知瑜,多了份牵绊,多了一丝对平凡生活的向往。 不觉走入了沙塘巷,她顺着这巷子往里踱步,打算从另一端往回走。 一抬头,“顾家汤包店”的招牌挂在右前方,她的心里突然一个激灵,原先她知道董知瑜家的老管家,也就是豆菹舫的厨子董旬,在这店里找了份活计,曾经和董知瑜来吃过饭,那天董知瑜回家时捎带了这里的饭菜,当时她心里一个转念,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因为那一天董知瑜是提早下班去找她的组织拿北川身上的东西,而自己六点钟赶去她家的时候,她已经把饭菜都摆上桌了,当时自己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哪家的饭菜,她说是顾家汤包店的。 怀瑾当时想,那组织的据点必是离这汤包店很近,否则她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与组织的人谈了话,拿了东西,还买好了饭菜带了回家?然而当时自己问完了又自责起来,当初在金水,明明说好了不去打听董知瑜的组织,不会做对彼此的组织不利的事情,自己那一问,完全是谍报人员的条件反射,有情况去挖就会不失时机地挖出来。 眼下走到了这汤包店门口,不知为何,怀瑾很想进去看看,况且也到了午饭时间,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踏进了汤包铺子。 第一一七章 秘书 铺子里有点闷热,虽已到了十月,这火炉城的秋老虎似乎还没完全过去,刚一踏进门,便听到远远的一声招呼:“小姐请窗口边坐吧,那儿凉快!” 怀瑾循声望去,原来是董旬,搭着一条毛巾在四处招呼客人,她便径自往窗口那个桌子走去。 不大一会儿,董旬转过身来看见了怀瑾,“哟!是怀长官啊!贵客贵客!”说完本要迈开腿,却略微犹豫了一下,只那么一瞬,还是往怀瑾这边走了过来。 这里怀瑾看得很清楚,他的右腿似乎受了伤,走起来一瘸一拐,但努力想保持正常的样子。 怀瑾看在眼里,心中一动,却也没有作声。 等董旬走到桌边,她只微微一笑,“董师傅,最近可好?” 董旬边斟茶水边呵呵笑着,“让怀长官您惦记了,我这儿都还老样子,就只这腿啊,老风湿又犯了,每天上上药也还好。” 怀瑾心中思忖,这哪里像是风湿,看着像是受了伤,面上却垂下眸来,“董师傅可要找个老中医好好看看,这毛病如果不治仔细了,等年纪再大些可就麻烦了。” “嗳,嗳,怀长官真是好人,多谢您的关心!”茶水斟满,“怀长官您近来怎样?” “还算顺利,”怀瑾如是回答,捡起桌上的菜谱,“还真是饿了,很久没吃到董师傅的手艺了。” 斟酌着点了两样小菜,董旬得了单子便退去厨房忙了起来,怀瑾呷了口茶水,一抬眸,见窗外巷子斜对面的香烟摊子旁鬼鬼祟祟地站了两个人,边看着手里的报纸边不停抬眼往自己这边瞅,她在心中嗤笑一声,继续慢悠悠地呷着茶水。 不大一会儿工夫,顾剑昌端着个托盘走了出来,“长官,您要的馄饨面、豆腐虾仁、清炒茼蒿。” 怀瑾点了点头,“谢谢。” “您看看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顾剑昌问道。 怀瑾将他看了一眼,黑黑高高壮壮的一条汉子,之前那次来的时候自己并未在意,只晓得他讲一口江北口音,不是本地人,当时也就纳闷了一下,董师傅之前毕竟是玄武城数一数二的淮扬菜厨子,怎么就屈就于此,当时她给自己的解释是,兴许是被那涂掌柜的事吓到了,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又或许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东家,就先在这里凑合了,可眼下过了没有一年也有大半载,这董师傅却一直留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铺子里。 “好了,谢谢。”怀瑾答道,说完便拿起筷子,边抬眼看了看斜对面的香烟摊子。 再看向顾剑昌,却见对方也抬眼看着那边,那一瞬他的眼中射出一种锋利的光芒,一种不属于这汤包铺小掌柜的锋利。 “嗳,那长官您慢用。”顾剑昌再次看向她时早已换上了之前那副碌碌庸常的样子。 董知瑜一夜几乎没有合眼,或者说闭着眼睛,脑子里不停上演着小电影,她心里急,有那么两次恨不得穿好衣服偷偷潜到乌园旁边观察一下事情进展,但她知道不能这么做。 一大早便到了单位,希望能得到什么口风,可一上午都是风平浪静,身边每个人的今天与昨日毫无差别,而她的心里却在纠结两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北川死了吗? 爱人有危险吗? 到了下午,正巧文书小吕要去丁家桥送个文件,但她闹了一天肚子痛,董知瑜便自告奋勇帮她去跑一趟。到了丁家桥,她前前后后转了一遍,并没有看到怀瑾的军普,这让她心里更没了底。 送完了材料,她拐进一侧的军政部大楼,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偶尔与几个人擦身而过也是感觉正常得很,并不像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不敢贸然去找怀瑾,万一她……细想便觉得恐怖至极,董知瑜甩了甩头发。 正满怀失望准备离开,那边怀瑾的机要秘书却迎面走了来。 “哟,董翻译,串门子呢?” “哎,余秘书,来送份文件。” “哦,哦,”机要秘书走到董知瑜身边,却停了下来,似乎稍稍琢磨了一下,便又开了口,“董翻译,我这有个事儿,你一定爱听。”说完冲她眨眨眼,极尽卖关子之能事。 董知瑜也笑了,“什么事啊,余秘书?” 那边机要秘书轻轻笑出声来,媚眼含春道:“我可是刚得来的消息哦~” 董知瑜见她那副逞娇呈美的模样,心里突然冒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以前她倒没多想,今天看这怀瑾的机要秘书,竟颇有几分姿色,说话做事又机灵得很,怀瑾是不是每天还觉着挺赏心悦目的?自己想见她一面这么难,这余秘书可倒好,从早到晚都能和她待在一起,想找她也不用这样掖着藏着的……心里想了这些许,脸上都冷了下来。 余秘书见她被自己这么一揶揄,话都说不出了,只当她真正是个娇憨的人,又笑了起来,“好啦,我就不跟你卖关子了,告诉你哦,山东那边传来消息,咱们叶帅下月底要回来一趟。”说完笑眯眯地将董知瑜看着,等着这个好消息能带来的美妙反应。 “什么?”董知瑜几乎惊呼起来,她最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余秘书瞅着她,这反应倒有点怪,不过下一秒就当她是太过激动,“千真万确,你们小两口下月就能团圆啦!” 董知瑜怔怔地看着她,半响才反应过来,脸上也晓得笑了,“他这一走可真够久的。哎?怀参谋知道吗?” “怀参今天一天都没来,不过等她明儿来了就知道啦。” “她怎么没来啊?” “她呀,最近事情确实多,家里走水的事你知道吧?前几天不是住在乌园吗?我们这边带她把房子找好了,挺漂亮一宅院,但很久没人住了,找了人翻修,怀参经常就要过去看看。” “前几天住乌园?现在不住了?” “哦,今天一早又搬出来了,”说着压低声音凑到董知瑜耳边,“乌园的事儿好像复杂着呢,要我说,搬出来也好,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喔,”董知瑜答应着,脑子里却在飞速转动,从余秘书这口气听来,似乎没发生什么对怀瑾不利的事,但感觉乌园确实是出了事不假,如果昨天下午北川没死,如果怀瑾开启了最终方案,那么这会儿她应该在接受审问,有可能北川让那个“巧合”一枪崩了,这样的话,乌园的客人被要求搬出来是正常,“那怀参谋搬到哪里了?” “京都,她上午给我打了电话。” 董知瑜心里松了口气,这听着暂时应该没事,可随即那股酸溜溜的滋味又涌了上来,自己百般想找出的答案,怀瑾却一个电话打给了她…… “她没事就好,”董知瑜讷讷地说,“那我先回去了,多谢余秘书告诉我这消息。” 至于什么消息,董知瑜说的是怀瑾的消息,余秘书听的是叶铭添的消息,便又嘻嘻笑道:“谢什么啊?回去准备准备吧,下月底很快就到咯~” 折回外交部,收拾了东西便去汤包铺子解决晚饭,一进门就看见顾剑昌瞅自己的神色颇为凝重。 找了个机会去到厨房,顾剑昌看见她就说:“怀瑾中午来过。” “啊?”董知瑜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从何说起。 “她今天找过你吗?”顾剑昌问道。 “没有。” “我猜也没有,她被两个特务跟着。” “究竟怎么回事?” 顾剑昌把怀瑾中午来吃饭的事、以及自己看见街对面特务的事简单描述了一番,“她没说什么可疑的话,但我想不通,她怎么会摸到我这里来?而且是在明知有人跟着她的情况下?” “顾叔您先别急,她一定不是故意的,我下午听说她从乌园搬到了京都宾馆,京都不是离这里挺近吗?兴许她真的就是想念董叔的手艺了。” “我觉得不像。我有种感觉,好像她知道什么……老董的腿,”顾剑昌叹了口气,“她也看见了。” “那……难道顾叔您怀疑她故意把特务招过来?” “这倒不至于,只要她没叛变,我们和她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船一旦翻了就一起落水。不过,知瑜,你前几天是怎么跟她说的?” “就按照顾叔和我说好的那样啊,跟她说有抗晦锄奸团的同志会一起行动,她也没多问,毕竟社会各界都有组织和团体在积极抗晦,上回协助我们救她的马修,还是个洋人呢。” 顾剑昌略一沉吟,“这事有点不妙,她是你的上级,你们这是一条非常隐蔽的线路,她不多问我就觉得有些蹊跷,知瑜,你要小心行事啊。” 董知瑜此时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两头瞒两头说谎,对怀瑾,她要小心不能透露汤包铺的情况,对组织,她要编出这些话来,不让他们知道怀瑾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件事。从小到大,她似乎都没撒过这么多谎,又是对着最信任自己的人。 “顾叔,我会小心,下次我留意着,看她有没有什么异常,不过……”董知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咱们应该对怀瑾放心,之前涂掌柜和她一直合作,她从未走漏过半字风声。” “涂掌柜是涂掌柜,你是玄统司派过来的,如果让她知道你是赤空党人,就意味着你是潜伏在她身边的卧底,到那个时候她对你是否像对涂掌柜一样仁慈,就难说了。” 董知瑜低下头,“我知道了。” “知瑜,从这一系列迹象来看,我们认为北川被成功暗杀了。” “嗯,我想也是,且应该是方案一奏效了,”董知瑜将下午余秘书的话说给了顾剑昌,“否则她不可能还这么自由。” 顾剑昌点了点头,继而又说道:“但你这段时间千万不要找她,不要让盯梢她的人注意到你。” “我知道了,我想怀瑾也是这样想,所以才一直没有找我,或许……”董知瑜叹了口气,“她连电话都被监听了。” 第一一八章 击锤 一早怀瑾在宾馆房间里拨通了秘书处电话,那边机要秘书接了起来。 “余秘书,请你亲自去一趟机要处,帮我把昨天汪主席下达的文件做个摘要带回来。” “怀参谋,昨天文件转到咱们办公室的时候我就做好啦,您……” 电话里传出“沙沙”的声音,余秘书的后半句话她根本听不见。 “喂?你刚才……喂?” “沙沙”声不断传来,怀瑾索性挂了电话又重新拨过去。 “喂?余秘书?” “怀参谋,我……今天早晨……”声音依旧断断续续,根本听不清。 怀瑾放下电话,拨通了服务台,“我是317房间的客人。” 服务台说了什么,效果和与机要秘书通话的效果一样。 怀瑾放弃了,走到一旁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又回到桌边,将电话翻了过来。 拆开底盖,里面露出一只精细微小的窃听器,她故意倒抽了一口凉气。 顿了几秒,她“唰”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房间另一头,从进门的衣架开始,把每样家具都翻了个个儿,动静很大。 房门被叩响了,怀瑾走过去打开,是服务员。 “怀参谋,您刚才打电话过来,有什么需要吗?” 怀瑾冷哼一声,走了回去,轮到那只圆桌了,她将它掀开,“关上门,在这儿等着。” 服务员见她怒火中烧的样子,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 “听见没有?”怀瑾转头将她看了一眼。 那服务员只得战战兢兢趟了进来,将门掩上。 圆桌“啪”地一声,面朝下落在地上,自然,那角落的夹缝里藏着一只窃听器。 怀瑾二话没说,又大步往站在门里的服务员走去,边从腰间拔出枪来。 服务员见她这阵势,吓得抱起头叫了出来,“怀参谋!不关我事啊!” 怀瑾将枪抵在她的额头,“说,这些窃听装置都是谁做的?” 服务员捏着哭腔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就只是个小服务员,哪知道这些事情……” 怀瑾“咔擦”一声将枪上膛,“是宾馆的人吗?” 服务员跪了下来,“不是啊!我没听说过这事!就算是,他们也不会让我知道的!” 怀瑾收回枪,一把拉开门,示意她走,服务员哆哆嗦嗦站了起来,还有些犹豫,终究跑了出去。 怀瑾走回里间,一把扯下桌上的窃听器,又把整个话机也扯了下来,带着它们便往颐和路宪兵司令部赶去。 颐和路,宪兵司令部的间谍机关特高课,三浦浩二早通过窃听知道了这些动静,到最后信号突然中断,他猜是设备被怀瑾拆了,拆掉之后呢?也许她会想到这里,三浦走出监听室,那就等等她吧。 十五分钟后,怀瑾已出现在司令部门口。 门卫宪兵按规矩将她拦住。 “我找三浦浩二先生。”怀瑾道。 宪兵走回门亭,将电话打到三浦的办公室,一会儿,只听他“嗨”的一声,随即走出来开了栅栏门,“三浦先生在二楼办公室等您。” 怀瑾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原本如此,一进宪兵司令部,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外面秋阳明媚,里面却晦暗不明,整座楼里都开着电灯,头顶上一盏灯许是要坏了,投影在地面上不停地闪烁着,发出“嗞嗞”的声响。怀瑾知道,司令部里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刑讯室,就藏在这一楼的深处…… 二楼要稍微好一些,回廊里开了窗户,透出点来自人间的气息。怀瑾找到三浦浩二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请进。”三浦在里面说道。 怀瑾一把推开门,三浦正在桌子上摆弄着一只枪管,此时抬起头,随即露出微笑。 怀瑾径直走到他的桌前,将手上的窃听器和电话机“啪”地一声扣在了桌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怀参谋,”三浦褪下白手套,伸出手来,“我的办公室,您可是第一次见访。” 怀瑾只站在那里,空气凝华成了一块冰。 三浦笑了笑,收回手,“怀参谋,您带来的是什么?” “相信三浦先生早已将来龙去脉听清楚了,甚至也料到我将登门拜访,不如敞开了说话,对您、对我,都省事。” 三浦颇为玩味地垂下眼睛,将怀瑾带来的东西翻弄了一遍,“怀参谋误会了,乌园前日发生枪击,后果恶劣,京都宾馆的老板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就在所有乌园转过去的客人房间里都装上了监听设备,为的,只是京都客人的安全,并不是针对怀参谋您。” 怀瑾笑了一笑,“不针对我,也不排除我,否则该和我打个招呼吧?” “这是我的工作失职,为了北川的案子,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只知道京都的人装了监听设备,一时没有想起,让他们避开怀参谋您的房间。” “那还是有劳三浦先生在百忙之中抽出些时间,让这些偷偷摸摸的人不要打我的主意才好,我怀瑾这两年来为了大东亚和平、为了协助大晦帝国天皇的苦心,可谓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若是连对我都要生出二心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信任的。” 三浦连忙笑了起来,站起身,“怀参谋言重了,确实是误会,误会,”说着起身走了出来,走到怀瑾身旁,“怀参谋这一次可否不要和我计较?” 他靠得那么近,怀瑾只觉一阵热气随着他的话语呵出,呵到了自己的耳边,心中一阵反感,整个身体往回让了让,“怀瑾可不敢和特高课计较,只是在发现这些的瞬间,有一种不被信任的、深深的羞耻感,打扰三浦先生了。”说完便欲抽身离开。 “哎,等一等!”三浦连忙叫住她。 怀瑾转回身。 三浦走回了办公桌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唱片,“这是怀参谋昨天向我要的,怎么样,我没有不重视您吧?” 怀瑾脸上的线条柔和起来,她走回那张桌子前,接过唱片,略一颔首,“多谢三浦先生。” 待怀瑾离开,三浦看着桌上那一堆物什,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随即垂下脑袋,拿两根手指捏着印堂处,半响,他拨通了沪都梅机关的电话。 影佐祯昭听他汇报完了此事,在那一端沉吟了片刻,缓缓开口:“不能监听未必是坏事,如果她发现不了,我倒觉得蹊跷,而如果她发现了却不找你,反而有鬼。” “嗨!”三浦恭敬地答道,“影佐君……”他一下变得吞吐起来,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有什么事情请直说。” “在下感觉,怀瑾对北川……好像是动了真情……” 那边又是半响没有声音,随即问道:“北川什么时候下葬?” “正在进行第二轮尸检,如果没有发现其他可能,暂定三天后。” “嗯,到时候请怀瑾参加,我也会去一趟玄武,我们继续观察她。” “嗨!” 放下电话,三浦鬼使神差地戴上耳机,倒带、停止、播放、倒带、播放、快进、播放…… 耳机里是怀瑾清冽低柔的声音:“我……也许吧,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不是吗?” 影佐放下电话,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出乎意料地不受控制。 北川被那样严密地保护着,从他登上轮船离开美国国土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安全就承受着来自各方的挑战,可每一次都化险为夷。 可眼看就要离开玄武,奔向最终的目的地东北——没错,那是最终目的地,天皇并没有护送他回晦国的打算,军部也没有,留他活口,即意味着留下一个活证据,证明晦国窃取了美国的情报并在韬国东北非法开采原油——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离奇死亡了。 三浦的报告说,杀死他的,是悬挂在衣架上的那把t1930手.枪。 中村介原作为目击者和唯一在场者,自然成了头号嫌疑人,然而影佐并不相信这是中村干的。 如果中村想杀北川,为何不设计得巧妙些?而是找了一个只有自己在场的机会,说那把枪莫名走火了,对,莫名,就像撒旦在那一瞬间从地狱飘进了这个房间,伸出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怦!”枪打穿了北川的脑袋。 为此影佐曾反复聆听那天北川房间里的监听记录,一切都是那样正常,而中村进房间后,所有的对话流利,中间不曾出现可疑的停顿,如果有停顿,那么他还可以怀疑是中村在其间做了什么。 那么会不会是这录音带有问题?他曾经秘密致电负责监听的两个电讯人员,他们表示,手上的监听记录和影佐在录音带中所听内容一致。 那把枪为什么会走火?作为一个老特工和军事人员,他对枪.械具有一定的理解,然而他还是找到了一位枪.械专家,请他分析。 对方解释,对于t1903来说,如果弹匣在枪内,正常使用中,将套筒拉到位、释放,此时击锤处于待击状态,如果扣动扳机,阻铁旋转使其后部逐渐脱离击锤上的待击卡槽,击锤在击锤簧的作用下加速向前运动,打击击针,剧烈的碰撞点燃弹药,火药燃气推动弹头加速向前运动,击发枪弹。 而t1903有一个特点,就是只有击锤保险而没有手动保险。 就是说,如果可以跳过击锤击针打火这一环节,这把手.枪就没有任何保险。 手.枪走火最常见的可能性是受到击打碰撞,这时无意中释放阻铁和击针,点燃弹药,发出子弹,而从监听现场来看,并未听见枪掉落或是被撞击的声音,也许受到条件限制,远处的声音不能完全收录,因此影佐反反复复听了很多次。 而另一种非常罕见的情况就是雷.管过热,管内温度上升到一定值,跳过了击针点燃弹药的环节,弹药自燃,照样可以推出子弹,尤其是这种没有手动保险的枪。 但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连续的枪击中,枪.支条件老旧,造成连续枪击中膛内温度炽热化,这种温度一般来自弹药的燃烧以及弹头和枪管之间的剧烈摩擦,轻则使枪管热胀冷缩,直径变大,减小膛压,射出的子弹绵软无力,没有精度,重则弹药自燃自动发出子弹,甚至爆膛。 可这种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那把枪一直悬在那里,根本不曾使用,更不用说连续枪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影佐觉得像是走入了一条死胡同。 第一一九章 走月 这一年的中秋正好是礼拜天,一大早市集里挤满了人,卖的东西从鱼蚌虾蟹、肉禽蛋奶,到时蔬果菜,各家掂着兜里的分量,讨价还价,尽最大的努力操持一桌团圆饭。 而董知瑜却并没有一起吃团圆饭的人。 头天周碧青就邀请过她,可董知瑜想了想还是谢绝了,别看周碧青平日里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是个苦命姑娘,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娶的二房一直不待见她,自己若在这样的节日里去打扰,就怕那后妈摆脸色,让周碧青为难。 其他还有谁呢?亲人是没有了,董旬和顾剑昌那里要回避,至于怀瑾,原本也无碍,可她如今被盯梢,自己是万万不得去找她了。 她在市集里买了些水果蔬菜,至于正菜,自己根本没心思去做,这便回了悠心坊中。 回去不久,刚把瓜果洗了,便听见有人顺着楼梯上来的声音,董知瑜立在那里等着,她这里平时除了房东马太太以及单位里两个要好的单身姑娘,鲜有人来,今天又是过节,会是谁呢? 果然,很快便传来敲门声。 “哪位?”董知瑜有些警觉。 门口隔了两秒才开口:“董小姐,我是刘妈啊。” 刘妈?董知瑜赶紧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刘妈妈笑眯眯的将自己看着。 “快进来。”董知瑜伸头将楼底左右看了看。 待刘妈进门,董知瑜又问道:“有人跟着你吗?”问完又觉有些突兀,但她感觉,怀瑾很是信任这位老妈子,虽然从未挑明,但彼此有着几分默契。 “没人,”刘妈呵呵笑道,“董小姐放心,我老妈子出门买买菜,他们不会跟着的。” “嗳。”董知瑜也笑了。 “董小姐,你瞧这儿,怀参谋让我给您送来的。” 董知瑜这才看到她手里还拎着一只朱漆的餐桶,接了过来,只见侧面刻着“福昌楼”的字样。 “这是……?” “蒸蟹和月饼。怀参谋说您爱吃河鲜,八月半又是吃蟹的时节,这福昌楼每年不都从阳澄湖运了新鲜大闸蟹来,她想着您,让我买了几只送来,还有福昌楼自制的莲蓉月饼,她嘱咐您一定要吃月饼。” 董知瑜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只得装作摆弄那餐盒,等潮水退去才又问道:“她自己呢?你们俩今天怎么过?” “今年没处做饭,怀参谋要带我去酒楼,原本我儿子要从乡下上来,我让他别来了,怀参谋最近本来烦心事就多,我们两个人清清爽爽的倒也自在。” 董知瑜泡了杯茶水递给了刘妈,“有您这么贴心的人照顾,也是她的福气。” “唉,谢谢谢谢,”刘妈忙接了过去,“董小姐可别这么讲,一心换一心,怀参谋平日里对我好,做人要讲良心啊。” 董知瑜笑了笑,又问道:“刘妈,怀参谋这两日都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人难为她?” “没什么大事,”刘妈想了想,“哦,好像前两天她发现房间里被人装了什么偷听的东西,我讲不清了,反正怀参谋对晦国人发了火,后来撤掉了。” 董知瑜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内中原委,“还有呢?” “还有……别的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白龙巷的宅子还在改修,下个月应该能弄好……哦,明天有个什么晦国人的葬礼,影佐先生要从沪都赶来的,他们让怀参谋也去参加。” “葬礼?”董知瑜乍一听有些吃惊。 “对呀,是晦国人还是美国人来着?”刘妈自言自语道。 董知瑜立即想到,应该是北川的葬礼,可他们为什么让怀瑾参加?又转念一想,那时候怀瑾是装作和北川有意才制造出那些机会,影佐他们也许是想试探试探她也不无可能。 “董小姐,我就不耽搁您太久了,东西我送来,您看有没有什么话要捎给怀参谋的?” “哦,”董知瑜这才从刚才的遐思中转了过来,“让她……不要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她原本还想说叶铭添下月底要回来的事,想想还是算了,怀瑾的压力够大了,就让自己承担吧,何况她应该也知道了,“我这边都能应付,让她放心。” “好嘞,您的话我一个字不差全都带到。” “谢谢刘妈,哦对了,”董知瑜想起什么,走到厨房里,一会儿拿出一个纸包来,“刘妈,这些水果您带回去吧,柿子——事事如意,石榴——红红火火,葡萄——团团圆圆。” “哎唷!”刘妈掩嘴笑了起来,“这么吉利,我不收也要收了!好好,我拿回去,讲给怀参谋听。”这么说完又笑了起来。 董知瑜这边也笑了,但愿它们真的能给怀瑾带来如是好运。 影佐偏偏挑了这么个韬国人的团圆节来到了玄武,董家老宅并无半点节日的气氛,影佐坐在蒲团之上,后方是那方写着“过尽潮来”四个大字的横匾,而他的对面,则坐着三浦浩二。 “中村司令长态度十分坚决,一直都说与他无关,是枪走火。” “那他有没有猜一猜,那枪挂在那里好好的,凭什么会走火?” “这个我们都试探过他,他说这该我们来查,他不知道。” 影佐沉寂了片刻,“三浦君,如果是他,你认为他为什么选一个自己难以解释的方法去作案。” “要么,他就不打算活了,但这些天来他一直咬定不是自己,所以这个可能基本可以排除。要么,看似最愚蠢的方法也许就是最聪明的,也许他知道我们都会想,如果是他就不会选择在那样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时机杀人,这样一来,我们反而会觉得不是他。” “有这种可能,但是,一旦一个人有了重大嫌疑,我们顺着这个人去查,就一定会牵出些线索来,这些天我把中村介原查了个底朝天,都查不出他有什么破绽,”影佐叹了口气,“可悲的是,半年前我曾经同样努力地去查过怀瑾,我以为就要找到破绽了,却是一场徒劳,最终倒是把武田静夫给查了出来。” 三浦低下头不再作声,半晌才说道:“影佐君,我们希望的人是不是凶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真正的凶手查出来。” 影佐哈哈大笑起来,“三浦君,你认为我希望是怀瑾吗?” 三浦以沉默作答。 “不,其实我的内心里不希望是她,去年我对冢本恕说过同样的话,可他却认定了怀瑾,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倒先送了命。对于怀瑾,我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当我怀疑到她时,我会感到刺激、兴奋,而又害怕,最后发现不是她时,我会狠狠松口气,继而又有些小小的失落。三浦君,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三浦将矮桌上的小杯酒一饮而尽,“也许,怀瑾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让人着了魔道一般……” 影佐又大笑起来,“魔,我同意。不过,三浦君,难道你也着了魔道?” 三浦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影佐,继而又垂了下来,“三浦没有。” “没有就好,魔,会让人失去理性和客观,像个女人一样感性与偏颇起来,”影佐也呷了一口清酒,“所以,你在电话里告诉我,枪,确实是走火?” “没错,两位枪.械专家反复核查,击针并没有落下,雷.管内弹药自燃,自动发出子弹,而弹药为何自燃,两位专家并没有百分百肯定的研究结果,但是跟那把手.枪长期没有使用有关,也许弹药老化,性能不稳定,也许与那天下午那间被诅咒的房间里的温度、湿度都有关系。” “那天北川的房间里都进去过哪些人?” “就像录音带里听到的那样,送饭的那个姓郑的服务员、我们安插在岗哨保安的小野、裁缝、黄领班、中村。” “裁缝和乌园的工作人员都没有问题?” “没有人动过那把枪,这几个人都是同时进同时出,小野也在场,没有人节外生枝。” “所以一个关乎我大晦帝国在支那与太平洋战场胜负的人就死于意外吗??”影佐简直要颤抖起来,“北川的随身物品里什么关于油井的线索都没有?” “这个在他死之前我们就悄悄查过了,这两天也重点排查了两遍,狡猾的北川,将所有的秘密都带去地狱了。” 赏完月,用完团圆饭,玄武城的百姓按风俗都开始了“走月”,大家结着伴,踏着月光,边赏月边闲聊,讲究的人,还非得走完几座桥才行,说是可以保佑家人身体安康、福寿绵延。 董知瑜撤掉露台上敬月神的月饼瓜果,这会儿才七点多钟,楼下马家谈笑声不时传来,想起小时候家里过中秋,不但亲人都在,还会请了戏班子来宅院里唱唱戏,常常惹来几条街上的邻人都赶来凑热闹。 不知姑姑一家在美国过不过中秋,怎么过?想到这里,董知瑜叹了口气,盘子碟子收了回去,独自坐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甚是孤落。 干脆又走回露台上,看着天空那轮皎皎明月,好似人间的悲喜与无常从来没有影响到她。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多么矛盾,又多么写实,任世事变迁、时代变化,唯有“情”字,从古到今、从男到女,也许那感受也从未变过。 也许该去走月,董知瑜想,走过几座桥,愿姑姑一家人安康,愿她平安。 街上的人不少,百姓们都沿袭着这走月的风俗,以前很多人都去清凉山,去望月楼,也有很多人去秦淮河,走一走夫子庙,过了桥放了花灯,听说年轻男女可以趁着这机会找到意中人,而求子的人亦会如愿。 不如去秦淮河放花灯吧,董知瑜想着,便回屋披了一件线衫。 秦淮河边早已聚满了人,卖花灯的、卖拨浪鼓小玩意儿的、卖小吃的……很多都是家传的手艺,趁着这月圆之夜又得以施展一番,让人买了去,得了钞票,心里也乐呵。 许多年轻姑娘结着伴,手里捧着个新买的花灯,准备到河边去放灯了,随着这花灯一起放出的,还有自己说不得的小心思。 董知瑜见一只杏色小荷灯生得玲珑别致,便买了下来,那花灯里有一张红色的小纸条,姑娘们把心思写在上面,寄于流淌的河水。 她接过卖灯人的笔,仔仔细细在上面写了个“瑾”字。 那卖灯人虽未看见她写了什么,但觉短得很,“哟,小姐这愿望可精简,之前有位小姐也是,就一个字!”说完呵呵笑着。 董知瑜笑了笑,将笔还了回去,“谢谢大叔。” 月色烟纱笼着秦淮河水,一朵别致的杏色荷灯随着秦水的烟波缓缓漂走,漂到那河中央,另一朵同样精致玲珑的荷灯漂到她的身旁,并肩而去。 刚刚卖灯人口中那盏也只记了一个字的荷灯,记的是一个“瑜”字。 第一二零章 遗嘱 墓园子里静悄悄的,乌鸦本是鸟儿里智商极高的,无奈在民间被盛传为报丧之邪物而不受欢迎,说冤枉它也不尽全是,这会儿就有那么几只立在树枝上“呱呱”叫着。 真是鸟鸣“心”更幽。 十几个人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开口的地穴前,各怀心事。 怀瑾晓得,这死掉的北川对晦国人来说是半分价值也没有了,按常理,可能也就找个空地弄个再简单不过的坟罢了,可他们却找来十几号人,就连影佐都从沪都赶了来,还因着北川死前几天和自己的那段“桃色”插曲,把自己也请来了。 错,死掉的北川还是有点价值的,就是最后再试探试探自己,既然如此,奉陪到底。 怀瑾着一袭黑色风衣,从墨镜镜片后冷冷地看着眼前一场颇有些神秘色彩的晦国葬礼仪式,她从内心感到厌恶,此生最恨两种人:侵略者和叛徒,而这个北川,却两样都沾了。 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他是个美国人,却背叛了美孚,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欲将如此重要的情报呈交给侵略者,这样的人死后却能获得一个如此隆重的仪式,连自己也要跟着去哀悼,而战场上、敌后,多少爱国志士死无葬身之地,真是应了那句“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仪式完毕,该是下葬的时候了,怀瑾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能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恨不得将自己看穿。 她走到北川那穿戴整齐的尸体旁,从包里拿出一盘胶片,那是北川死的那天她“准备”在晚上约会时送他的,也就是她听了大半个夜晚的《忆秦之夜》片段和歌曲,她蹲下身,将这胶片放置于北川胸口。 站起身,她静静地看了尸体片刻,这便转身离开。 三浦浩二追了上去,“怀参谋,您不等葬礼结束再走吗?” 怀瑾停下脚步,像是稳了稳心绪,“三浦先生,我不想听到泥土被铲起并落在他身上的声音。” 三浦看着她那张沉静绝美的脸,心中矛盾万分,于公,他该试探她;于私,他仿佛不该在这个时刻打扰她。 怀瑾看他无话,便继续往园外走去。 “怀参谋,”三浦走上前去,“您……那么喜欢他?”他在公与私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怀瑾停下了脚步,转身看着他,抬起手缓缓将墨镜摘下,满眼哀伤和决绝,“三浦先生,我可不可以不回答您的这个问题?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三浦再无他话,怀瑾戴上墨镜走出了墓园。 今天的计划里还有一件事情,她开上车直奔中山东路一号驶去。 昨日中秋团圆饭桌上,怀瑾仔仔细细和刘妈谈了一件事情。这些年来她确实富余了一些财物,现金不多,早在中储券通胀前都已换作了金银细软,存在中央储备银行的一只保险柜里。上次的大火烧掉了家中物品,但真正值钱的不是很多,比较麻烦的就是存折和保险柜单据。 可这些天来一直没有时间和精力去银行办理挂失,直到知道影佐要来玄武,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如果说上一次自己落入敌手完全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这一次则可以将身后事安排妥当。她想立一份遗嘱,交代清楚这些身外财物的去向所属。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亲人,只有养父和瑜儿,养父的恩要报,但她知道养父不缺钱财,平生也最看不上钱财。 养父有八名亲生子女,却没有一人为党国做事,全部都是不同程度的左.倾,甚至有那么一两个,养父曾经私下里跟自己说过,应该是秘密加入了赤空党,所以自己对党国的效忠就显得十分重要。他身为委座的文胆,子女们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很多人想把他搞下去,但委座还一直重用他,如果自己再背叛,很有可能就会成为养父落马的导.火.索,因此,对养父而言,自己最好的报恩方式就是誓死效忠党国。 至于瑜儿,怀瑾猜想她早把姑姑留给她的身家财产都换成了武.器捐给了她的组织,万一自己有什么不测,得给她留点什么才好。 可遗嘱上是万万不能提及董知瑜的,也不可以提傅秋生,这些都是经不起敌人查证的危险关系,想来想去,只有刘妈。 这两年来,刘妈在家中日日与自己为伴,开始一年只觉得她人勤恳本分,近一年来发生这么些事情,怀瑾看得出来,她是个聪明人,对自己忠实诚恳,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虽然不能挑明了跟她说明一切,这样的事情还是可以交付的。 于是在昨日的团圆饭桌上,怀瑾跟刘妈说,自己要立一份遗嘱,申明若是遭遇不测,所有财产归刘妈所有。而刘妈得到这些财物后,自行保留两根金条,其余的,怀瑾请她秘密交付夜金陵的傅秋生。 当然,怀瑾也要跟傅秋生打好招呼,这些财产一半请他上交党国,另一半给董知瑜。 一半对一半,在她的心中,瑜儿和党国一样重要,也许从大义上说,她应该将大半都上交,像她的瑜儿那样,交了全部身家性命,然而她的瑜儿已经身无分文了,孤单单一个女子,怀瑾不能让她再过拮据的日子。瑜儿比党国更需要这笔钱。 眼下她早已准备好了一切证件和证明材料,包里装着一份拟好的遗嘱,往中山东路的中央储备银行驶去,刘妈作为遗嘱受益人,应该已经在那里等她。 到了银行,怀瑾还是找之前帮她做事的那位储备科余科长,由于牵涉到遗嘱公证,余科长又把怀瑾介绍给了一个姓伍的科长,大家坐下来一聊才知道,原来这伍科长就是外交部翻译科伍乃菊的父亲。 怀瑾一想,这伍乃菊可不就是当初古董商一事中董知瑜拿问题牛奶放倒的那个翻译?这么一对上倒觉得有趣。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存折一周后就可以补上,保险柜单据则要两周,怀瑾想了想又写了委托书一份,交代如果在此期间自己遇到什么情况便让刘妈来继续办理。那伍科长倒是多嘴,直叹怀参谋真是个细心谨慎的人,一两周能发生什么事呢?怀瑾只道是自己的工作性质原因,很多事情没有定数,未雨绸缪总是好的。 影佐祯昭独自坐在宪兵司令部二楼一间僻静的房间里,他闭着眼睛,脑袋上戴着一只耳机,耳机里播放的是自北川死去以来,直到怀瑾发现并扯掉窃听装置为止,怀瑾房中的所有录音记录。 然而一切都是那样正常,找不出任何疑点。 董知瑜坐在办公桌前,想到叶铭添将要回来,心中惆怅不已,她不知道他会回来多久,至今没有收到他的只言片语,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放在以前,应该早就写信来了。 下班了,她推着自行车,想跟怀瑾商量这件事,却又不能找她。 边这么想着,边就走进了沙塘巷中,她将车放在汤包铺门口,走了进去。 董旬见她一脸缄默地走了进来,心里“咯噔”一下,别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得了机会去到厨房,顾剑昌让小石头去外面招呼,忙问董知瑜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董知瑜还是犹豫了一下,便将那次在沪都如何一步步被逼到与叶铭添订婚的事情说了一遍,董旬听完直叹气,“我就知道这桩定亲里面有蹊跷,原来如此!” “他下个月要回来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万一这要是休长假,想和我成婚怎么办?” “怀瑾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董旬问。 “她……她觉得能避免就避免吧,所以才把叶铭添派往了前线。” 董旬想了想,“唉!这可怎么办?眼下又不能和她接触,不能让她想办法把那个姓叶的支走。” “她应该也想过办法了,叶铭添要回来,她应该第一个知道,可如果就没有办法,她也不能硬给拦着。” “妇人之仁!”一直没发话的顾剑昌这才冒出一句。 一时董知瑜和董旬都不作声了。 “真是妇人之仁,做谍战工作,丢命且是眼睛眨都不眨的事情,为了掩护自己去结婚又有什么?这怀瑾到底是个女人,竟然还动用职权将这个叶铭添派去了战场,万一她不能自圆其说,让别人发现了其中的隐匿怎么办?就为了一桩婚姻冒着自己和你乃至整条线都暴露的风险?” “老顾,这话我不能同意。一桩婚姻不是小事了,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可能比丢命还难过,你看咱们知瑜以往要丢命时何时眨过眼睛?” “老董我这就要批评你了,既然投身革命,就要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没有我们的牺牲哪来以后的和平与富足?命可以丢,婚姻更可以委屈,何况从知瑜的描述里,我觉得这个姓叶的并不是个恶人,如果他吃.喝.嫖.赌,你这样惋惜倒还情有可原。” “他都做了汉.奸了,不比吃.喝.嫖.赌还可恶吗?” 董知瑜看着这两人一番争执,更加难过了,“董叔、顾叔,你们别恼,是我在关键时刻不能牺牲小我,满脑子个人主义和机会主义。” 顾剑昌看着她,叹了口气,“知瑜,很多很多的女同志,在做谍报工作时,不可避免地要牺牲自己的名节甚至更多,你要和他成婚,顾叔也不想看到,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如果有办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悔婚,顾叔绝对是要赞成的,但你和怀瑾都不能因为这个而硬来,感情用事,万一暴露了……” “嗯,”董知瑜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再回去想想,顾叔放心,我会小心的。” 匆匆告辞了两位,董知瑜走出了铺子,那边董旬追了出来,“小小姐……” 董知瑜回头看见董旬,笑了笑,“董叔,你怎么还叫我小小姐呢。” “这不,只有咱俩的时候,您永远都是小小姐啊,”董旬说着眼眶都红了,“咱再想想办法,让您和那个不中意的汉.奸成婚,董叔对不起老东家啊。” “董叔不要这么说,其实顾叔说得对,叶铭添也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况且,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女子嫁给了自己的意中人?还有些时间,也许会有转机,我再想想。” 走出了汤包铺子,董知瑜只觉比先前更沉重了。 第一二一章 月桂 影佐祯昭在玄武已经十天,案件却毫无进展。 再过十天,他将登上前往东京的轮船,去那里参加一次绝密会议。北川死了,没法找到石油供给,晦国决定另寻他径。 历史的发展若用“诡异”二字去形容,恐怕也不为过,权谋、战争……看似人为,却蕴藏着无数不经意的因果联系,有些纯粹是偶然,有些却是人为事件牵扯出的一连串料想不到的结果,而这一切,并无褒贬,客观上说,它只是推动着历史的进程。 就像怀瑾和董知瑜,联手杀了个北川,直接的结果是晦国人找不到韬国东北的石油,按照推想,找不到石油他们便无法继续在整个太平洋地区以及北非战场的战争,而他们国内的工业生产也必然受阻,这将逼着晦国将重心转移到本国生产上去,从而在战事上作出让步。 可谁又会想到,他们却另辟蹊径,谋划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偷袭,他们要给对自己实施石油禁运的“罪魁祸首”一点颜色看看,要以他们强大的海军实力征服太平洋东岸这个强大的国家。 然而更让人称奇的是,这场偷袭却将东岸这个强大的国家直接卷入战争,原本还试图保持中立的美国就这样加入了同盟国,这场惨烈的偷袭换来的却是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而如果没有这个盟友,这场战争的局面又将如何?结局会是怎样? 你看,历史就是这么有趣,两个小人物的行为,冥冥中却影响着历史发展的脉络。 然而,这都是后话了。 且回到1941年秋天的玄武城,回到这个剑拔弩张的时间与地点,回到董家老宅这套专为贵客设计的房间中。 这是影佐祯昭第几次在这里单独会见怀瑾?数不清楚,却希望是最后一次。 那是两张同样不见喜忧的脸,一张沉静而从容,一张阴晦而神秘。 他有着很多的不甘,可这就像一面镜子,有多少不甘就有多少释然,他被自己这矛盾的心绪所折磨,在临走的前一天把她请来,这么面对面地坐着,兴许可以缓解。 “怀瑾君的住宅安排得怎样了?”影佐悠悠地开口。 “多谢影佐君关心,进展十分顺利,下月中旬就可以搬进去。” “那很好。听说原是一位外地富商建造的别院,宅院宽敞别致。” “的确是处佳宅,所处地段也是闹中取静,离丁家桥很近。” 影佐抚摸着矮桌上短刀柄上的流苏缨穗,“怀瑾君就只一个人住吗?” 怀瑾顿了半秒,“还有女佣。” “寂寞,”影佐抬起眼,“听上去甚是寂寞。” 怀瑾只笑了一笑,她不知道对方这样说是什么意味,言多必失,不如沉默。 “可不可以问一问,怀瑾君今年芳龄?” “二十有六。” “二十六岁,”影佐若有所思,“以往总是跟你讨论家国大事,忘记了你是一个女人,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该已经有个家,有两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了才对。” 怀瑾停顿片刻,“怀瑾不曾想过这些。” “在遇到北川之后也没想过吗?” 怀瑾低下头,沉默不语。 “怀瑾君,其实北川于你,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即便他这次没死,将来也是要死的。” 怀瑾眼中眸光一瞬即逝,并不作答。 “希望怀瑾君早些从北川的阴影中走出去,也许很快也能发现身边的良人。” 怀瑾正色道:“帮助天皇早日实现大东亚共荣即是怀瑾的必生所愿,至于其他事情,怀瑾并不刻意追求,只随缘罢了。” “也许你还是年轻吧,等再过个三五年,所谓的‘其他事情’会变得越来越重要起来,而一个稳定的小家,则可以助你事业更上一层楼。” 怀瑾心中只觉奇怪,影佐祯昭回沪前的一晚,招自己前来,难道是为了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成? “呃,怀瑾会将影佐君的这番嘱咐谨记在心,怀瑾没有长辈亲人,得到影佐君如此关怀,甚感亲切。” 影佐出乎意料地大笑起来,“你一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婆妈地说起这些。实话就是,三浦君对怀瑾君你有着万分的景仰和好感,希望可以和你有机会进一步做朋友。” 怀瑾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半晌,“怀瑾多谢三浦先生抬爱,但请恕怀瑾暂不考虑这些事情,战争局势空前紧张,怀瑾分不出心思处理儿女情长。” 和影佐的谈话几乎不欢而散,但怀瑾并不介意,只要影佐放弃对自己的怀疑,他想保媒拉纤就由他好了,好在他远在沪都,而眼下面对如此紧张的局势,他必定不可能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告辞了影佐,走出房间,怀瑾踩着回廊上流红的光影,第一次,她觉得这宅中的夜色竟也是美的。 一个转身,迎面走来一位抱琴的艺妓,步态如此熟悉,怀瑾停了下来。 “怀瑾君……”对方轻唤道,厚厚的□□掩不住脸上倏然浮出的樱色。 “是真纪姑娘,好久不见。”怀瑾微笑颔首。 “好久,好久不见,怀瑾君……一切可都好?” “一切安好,你呢?” “我也还好……” 真纪仿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怀瑾想着影佐还在这里,恐怕和真纪接触过久会让他起疑,便朝着回廊那头使了个眼色,“那真纪姑娘保重,他日再见。” 真纪眼中韶光一转,瞬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好,怀瑾君保重。” 怀瑾笑了笑便往楼下走去,真纪脚上的木屐也响了起来,朝着回廊那端移去,怀瑾又停下脚步,回头将真纪的背影看了一看,叹了口气。 至于中村介原,最终因为找不到其刺杀北川的动机和证据而获释,但保护北川不力属实,因此被连降两级官阶和一级军衔,调遣到了华北。 影佐祯昭坐在回沪都的火车包厢里,紧闭着眼睛,这也许是他人生的一处败笔,他始终无法相信这是一桩巧合,种种证据却又证明它就是一桩巧合。 而五年以后,当他作为战犯被关进了牢房,后又因病重而被保释出来,坐在医院的草坪上时,他看见一个跟随父母前来探病的小男孩,在他身边不远处拿一片脱落的镜片专心把玩着,他坐在轮椅上看着那个小男孩,看他拿镜片对着地上的一张纸头耐心地照着。 很快,那张纸头变黄,继而萎缩、燃烧起来,小男孩拍着手,又放上一张纸头,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玩着这个游戏。 影佐看着那个小男孩,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那一刻,他甚至忘了这大半生的腥风血雨和处心积虑,专心享受着眼前这一刻的童趣。 而下一刻,他的脸突然扭曲起来,那微笑还未来得及褪尽,却被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惊恐和悔恨所代替,五年以来常常缠着他的那个噩梦,噩梦里北川房间的一点一滴在他脑中不断回放,蒙太奇一般,移动、颤抖、重组…… 最后定格在排成一条直线的窗户、玻璃器皿和衣架上。 五年了,他终于找到了答案,抑制不住的笑声从他的喉中发出,竟变成一种几近疯狂的大笑,五年前的秋阳桀骜而残忍地照在他那张扭曲的脸上,不远处的小男孩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随即扔掉了手中的镜片一溜烟跑了,护士们闻声赶来,影佐祯昭坐在轮椅上,笑得喘不过起来,他仿佛就要笑过去了,却戛然而止,“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然而这也是后话了。 此时的玄武城,终于秋高气爽。 明里暗里的眼线都撤了,终于自由了,这么久以来,怀瑾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过,她踏着月色,轻快地走在巷子里,空气中飘着夏末中秋的最后一抹桂花香气,让人愉悦。 董知瑜的门被轻轻叩响,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了身,侧耳仔细将那叩门声听着,轻且急,是谁? “哪位?”她试探着问道。 门外顿了一顿,“瑜儿,是我。” 董知瑜拿手掩着嘴巴,抑止了那声差点发出的尖叫,她飞快冲下床,冲到门边。 门开了,夜色中一抹迷人浅笑,将那幽幽的月桂馨香带来了家中。 她无措地看着怀瑾走进门来,无措地看着她反锁上门,无措地被她……抵至门上。 怀瑾修长的手指从她细瘦的鼻梁轻轻抚下,“就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人心疼……” 未及回答,唇,柔柔的,便贴在了自己的唇上。 却又燎原成迷乱中的索取。 “你怎么……?”董知瑜喘息着,问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自由了。” 怀瑾将她拦腰抱起,找到寝室,床边的台灯发出暖色柔光,将她轻轻搁置在床上,倾身再次吻去。 “等一下。”怀瑾示意一侧的浴室。 “不要,”董知瑜突然紧紧抱住她的脖子,眼角流出泪来,“不要离开我,我怕……” “不离开你,”怀瑾的声音柔薄如蝉翼,“我发过誓的,你等我,我定会回来。” 董知瑜拼命点着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不要离开我,就这样就好,你好香,香香的。”说着便蹭上她的脖颈。 刚刚那点委屈的情绪在胃中一个翻转,轻轻一绞,忽地在心间升腾成一股似曾相识的情愫,随着心脏的收缩、血液的流动,蔓延到肢体的每个角落。 谁又知它竟演变成一场如此*的索取与给与。 汗水在柔暖的灯光里闪着醉人的淡金色的光,“瑜儿……你……叫出来……”怀瑾从不曾想过,自己居然会提出如此狂野的要求。 而那被提要求的人仿佛着了魔道,她不再隐忍克制,放开被自己拼命咬住的下唇,由一个不再控制的喘息,演变成无拘无束的婉转低吟。 那声音好似月色里夜莺的啼叫,满园的玫瑰都为她怒放。 两人转醒时已是深夜,四周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台灯那柔暖光束的跳动声。 “怀瑾,我好想你啊。”她拱在她的怀中,柔声念叨。 “还想吗?” “还想,想得心疼。” 细娑的吻落在她的额头、脸颊,“我要你永远都不要再想我。” “什么?” “想我,就意味着分开,我们不再分开。” 董知瑜闭着眼睛,甜甜地笑了,“好。” “瑜儿,那天我看到真纪姑娘了。” “哦?她还好吗?我一直不能找她,心里挺挂念的。” “嗯,她还是老样子吧,可是我总觉得她不快乐。” “为什么?” “我想,我不了解她是怎样做了艺妓的,但这应该不是她内心里真正想做的事吧。” 董知瑜想了想,点了点头。 “所以我想,如果有办法能帮助她出来,资助她去做一些别的事,或者回到晦国,也许是最好的。” “好主意,那我们想想办法,”董知瑜说完倒真的认认真真想了起来,可又突然撅起了嘴巴,“哼。” “哼?” “哼!”董知瑜转过身去。 “哎?”怀瑾凑过脸去看她,“怎么了?” “你……才……为什么要谈起别的女人!” “我这不是前几天刚看到她,又没有别的人商量这事,”怀瑾莞尔,“她可是救过我的命呢。” “她喜欢你!我看出来了。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对她也动了恻隐之心?” “你多心了,恻隐之心是有,可不是你这会儿口中的意味,只是朋友式的,况且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觉得你对她关心得紧,不然不会这会儿说这个。反正你喜欢被莺莺燕燕围绕着,余秘书也挺赏心悦目。” 怀瑾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弄清她在说自己的机要秘书,“余秘书?”她坐起身来,“余秘书又怎么惹到你了?” “你还帮她说话!她可没惹我,大概是惹过你吧?” 怀瑾细想了想,呼出一口气,“我看大概是我这段时间疏于疼你,现在要好好疼你一番,弥补回来。”说完倾身覆去。 “哎,别别,饶了我吧,我要去洗澡~” “哦?洗完澡呢?” “洗完澡……拉灯睡觉。” 拉灯。 第一二二章 福昌楼 这天晚上怀瑾去了董家老宅,寻了个机会约真纪第二天中午一同午饭,她在福昌楼订了个包间。 真纪赶到时见董知瑜也在,倒甚是欣喜,半年前金桂旅馆那一别,至今未得再见。 “真纪姑娘,那时候情况紧急,事后又要避嫌,我都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谢你。”董知瑜说道。 真纪想说救怀瑾是她自愿的,不需要感谢,但身处这二人之间,又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便只微微一鞠躬,“董小姐请不要这样客气。” “真纪姑娘这样打扮,是怕有人盯梢吗?”怀瑾见她特意一身韬国女人的装束,便问道。 “倒没发现有人盯梢,只是妈妈不喜欢我们和当地人过多接触,所以我们每次出门办事都不可太久,如果不乔装改扮,怕被有心人看到。” “原来如此。”怀瑾和董知瑜相视一眼,若有所思。 说话间服务员来敲门上菜,她们便随便找了些别的话题闲聊,等菜上齐,服务员将门关上,怀瑾端起茶盏,“无论怎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怀瑾以茶代酒,敬真纪姑娘一杯。” 这杯敬过,怀瑾又接着说道:“大家都不宜在外久留,我就开门见山,这次约真纪姑娘出来,我和瑜儿是想问问姑娘是否还想继续做名艺妓,如果不想,我们能否通过什么途径将姑娘保出来。” 真纪心下愕然,脸上滞顿片刻,答道:“怀瑾君的这个问题,真纪倒从未考虑过……” “那真纪姑娘现在考虑吧,也不晚的。”董知瑜笑道。 “董小姐,真纪和其他在你家老宅中工作的姐妹,都不是一般的艺妓呢。” “此话怎讲?”怀瑾和董知瑜几乎同时问道。 “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相似的经历,就是战争的遗孤。我们中的每个姐妹,都有家人为了大晦帝国的荣誉而浴血战场,比如说我自己,我和怀瑾君说过,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母亲经受不住这个打击也去世了,从那以后,我便成了孤儿,政府将变成遗孤的女孩子们找去,原本说让我们学护工,我们也的确学习了一段时间护理,但后来却说不再需要我们做护士,又变成了艺妓,开始教授我们乐器、舞蹈和艺妓礼仪。再后来又将我们带出了国,成了中上层军官的专用艺妓,天皇陛下曾经特意下过诏书,说我们是继我们的英雄先辈之忠诚,用我们的方式为大晦帝国的荣誉而牺牲自我……” 怀瑾与董知瑜听了这番话后都有些无从问起,每一个人都有热爱自己国家的权力,这几乎就是一种本能,即便在人类社会还没有“国家”这个字眼时,人们就懂得为了自己的部落而抗争。 可是…… “可是,真纪姑娘喜欢你现在做的事情吗?”董知瑜问。 真纪垂下头,沉默不语。 董知瑜看了怀瑾一眼,后者拿眼角匆匆掠过,对她使了个眼色,“我记得真纪姑娘还跟我说过,你热爱大和民族,但你痛恨战争。” “嗯,”真纪点点头,“怀瑾君记得没错。” “所以,何不远离这些制造战争、为战争效力的人,做一个简单的真纪,像其他年轻的晦国姑娘一样,好好生活,享受平凡人的快乐?” 真纪抬头看着她,半晌,“我刚才说我们不是一般的艺妓,一方面是因为我们身上所顶着的荣誉光环,另一方面,他们决定让我们成为中上层军官的专用艺妓,便意味着,我们将会知晓很多旁人不可能知道的秘密,我们的一生都被软禁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 “所以你刚才说她们不愿意你们和当地人接触?”董知瑜叹道。 “是的……我们在被派往韬国之前接受了韬语训练,为的是能够和当地人,尤其是来此享乐的韬*人交流,另外如果我们在这些军官中听到任何对大晦帝国不利的消息,也要立即上报,但他们又怕我们和当地人接触过多,节外生枝,因为……毕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这倒像是一个谍报组织!”董知瑜惊诧不已,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老宅中的这群艺妓居然情况如此复杂。 怀瑾沉默了片刻,又开口道:“真纪姑娘,如果你可以获得自由,你最想做什么?” “护士,”真纪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想做一名护士,照顾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 “所以,如果我们有办法帮助你离开那里,让你隐姓埋名做一名护士,你会很开心,是吗?” “怀瑾君,不是这样,任何会让您冒险的事情都不会让我开心。” 董知瑜看了怀瑾一眼。 “怀瑾君,董小姐,”真纪仿佛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得有些急,有些不合适,语气中满是歉意,“我不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也无意知道,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就是你们都是好人,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在那里也不能说不快乐,对于一个没有亲人的人来说,我们算是幸运的,老宅里的姐妹们在一起时间久了,彼此也有了笃深的感情,何况我们都拿着比普通艺妓高出几倍的薪酬。岁月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有了它的轨迹,就是等待,等待战争结束,等待重获自由,真纪……不想偏离这个轨迹……请原谅我,再次感谢你们。”真纪站了起来,对两人深深鞠了一躬。 怀瑾和董知瑜也站起身来,真纪的话语如同她的性子一样,轻且柔,却有着一股认定了就不会改变的韧劲,怀瑾知道,她这样讲,就意味着主意已定,这是世界上最为柔软却最为坚定的拒绝。 怀瑾笑了一笑,“那就让我们一起等待,等待战争结束。” “等待战争结束。” “等待战争结束。” 第一二三章 任之行 战争一时半会儿并不能结束,董知瑜却也有几日工夫不见怀瑾,心中七上八下的,这天她来丁家桥办事,办完了便去军政部办公楼找怀瑾,刚到门口却见余秘书坐在前门办公桌前。 “哟!董翻译来啦~”余秘书一抬头,笑意盈盈。 “余秘书,忙吗?” “忙忙忙,我们再忙,也没有主子忙。”说着便拿手指往里间戳戳。 董知瑜笑了笑,“她在啊,我找她有事。” “哎哎,”余秘书赶紧站起身拦下,“现在不行哦,怀参在开会。” 董知瑜心生不快,却也没说什么,“大概要多久?” “这可说不准,有一会儿了,密会。” “哦,”董知瑜偏着脑袋,支着脚跟转了四十五度,又转了回来,“那我在这等等她。” “这样啊……”余秘书倒没想到她要留下来等着,又一想兴许真有什么事,“行,我去给董翻译倒杯茶。”说着便起了身。 “哎,不用了不用了,”董知瑜连忙阻止,“你忙吧我不打扰,就在这儿等一会儿。” “那你坐,坐这儿。”余秘书指着一旁的沙发,看她坐下了,又托着腮将董知瑜打量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董知瑜莫名将她看着,还未开口,余秘书倒又说道:“董翻译,啥时喝你和叶帅的喜酒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董知瑜心里琢磨,怎么以前从来没发现这位机要秘书这么惹人讨厌? 余秘书见她不作答,又见脸上微微发了红,只当她羞赧,又继续道:“说不定呀,就快喽~到时怀参可要备一份大礼,”说着径自笑了起来,“得意门生呢,又是自己撮合的好事!” 董知瑜脸上笑了笑,心里真是后悔自己刚才留在这儿等着,早把她凌迟千遍,又转念一想,跟她聊聊也不错,便换上一副笑脸,“哎,余秘书,看样子怀参谋平日里对你们都很好啊?” 余秘书将眼珠子转了转,这话可得小心了答,叶铭添是怀瑾的得意门生,这位是叶的未婚妻,平日里还不时走动走动的,说不定就传到怀瑾耳朵里了,“怀参谋对我们啊,没的说,特别好!我还真没见过哪个主子对秘书这么平易近人这么关心的!不光对我好,一秘小袁,二秘小方,怀参对她们的关怀都是无微不至,春风化雨!” “噢……那可真……蛮好。” “可不是,”余秘书又将眼珠子一转,觉得这话题继续下去可不好,保不准自己哪句就说错了,“对了!怀参的新宅子你看过没?那气派!” “没有啊,不是还没装修好吗?” “哦,那还没,还得三四个礼拜,不过我去过好几次了,平日里怀参没时间都是我去关照工人的,钥匙都在我这儿呢,下回带你去看看?” “我不去,她又没请我我去干嘛……” 余秘书那边笑了起来,“等全部弄好了,肯定会请你过去参观的,说不定到时候叶帅也回来了。” 正说着里面门开了,余秘书赶紧站起身,朝董知瑜使了个眼色便走了进去,董知瑜惹了一肚子火气,坐在沙发上嘟着嘴巴。 很快里面便走出一个人,董知瑜站起身来,那人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余秘书跟在后面将他送出去。 等余秘书回来,又对董知瑜说:“再稍微等下,我去里面通报一声。” 等这些繁文缛节都做完了,董知瑜刚一走进怀瑾办公室,便将门反锁了。 怀瑾一抬头,“哎?你锁门了?别锁。” 董知瑜不理会,径直走了进来。 怀瑾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东西,“稍等一下,我把这些文件都签了。” “嗯。” 一会儿,怀瑾签好了文件,放在一边,叹了口气,“晦军在沪都越来越强硬了,法租界越来越不太平,现在他们通过不断挑衅滋事,制造摩擦,我总觉得箭在弦上,只是摸不准这箭头对着谁。” 董知瑜走了过来,将怀瑾的椅子转过来对着自己,“你不想我吗?” 怀瑾看着她的眼睛,那里仿佛也有一种箭在弦上的气势,但她也没参透这是哪里来的,“想啊。” “那你不来看我,”董知瑜蹲下身子,“还有,你的余秘书怎么话那么多?你平时和她讲很多话吗?” 怀瑾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俯身前去,轻声低语:“余秘书刚才又惹你了是吧?” “别动,”董知瑜伸手抚上她的脸,“就这样正好,”说着梗起脖颈将唇贴了上去,手却顺着脸颊慢慢下滑,滑到她的颈项,将衬衫扣子一粒一粒拨开,“除了余秘书,还有袁秘书,方秘书……” 眼看那前襟快被剥得尽致,董知瑜将手握了上去,怀瑾浑身一颤,赶紧去捉那手,“瑜儿……快放手……别在这儿……” 董知瑜非但不放,又将唇贴了上去,顿时那滚烫的温度直灼怀瑾心脏,她想推开她,却绵软无力,好似经历了一个世纪的争斗,这才将她轻轻推开,“瑜儿,你怎么了?生我气了?” 未及回答,门被轻轻叩响,怀瑾一个激灵,赶紧动手去扣前襟,想要习惯性地说声“进来”,却想起门被董知瑜反锁了,于是又示意董知瑜去开门,边匆匆整理衣服。 开了门,余秘书站在门口,“怀参,我来拿您签好的文件,您刚才让我一会儿来取的。” “哦,我签好了。”怀瑾早已端坐在办公桌前。 余秘书走了进去,走到桌边将文件接过去,可又犹豫着不走,怀瑾抬起头,“怎么了?还有事吗?” “怀参……您这儿……”余秘书指了指自己衣领。 怀瑾低头一看,最上面三个扣子全部错了位,脸上一红,董知瑜坐在一边沙发上,赶紧掩着嘴偏过头去。 “余秘书,请你帮我把窗户打开,这屋子里有点闷热。”怀瑾边将扣子重新扣上边吩咐道。 等余秘书走了出去,关上门,董知瑜禁不住在沙发上笑成了一团,怀瑾走了过去,戳戳她露在手肘外的脑门,“你下次再这样,我可跟余秘书说,不让你进来了。” 董知瑜抬起脸,笑意还未隐去,嘟起嘴唇,“你敢!” “啧,董翻译现在可不得了,”怀瑾在她身边坐下,“你今天来找我干嘛的?或者说,你被余秘书气坏了之前本是找我干嘛的?” 董知瑜坐起身,伸手欲揽她。 “哎!别!” “人家就抱抱你!”董知瑜说着将怀瑾抱了住,“怀瑾,你知道叶铭添要回来了?” 怀瑾那边身子僵了僵,“你知道了?” “早知道了,他这次回来多久?” 怀瑾叹了口气,“我最近正在想办法阻止这件事,我想把他们团和另外一个团调一下,让另一个团先回来。” “可这都不是长久之计,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是,我知道……我也在想法子。” “我倒有个主意,不过得你出面帮个忙。” “什么主意?你说。” “怀瑾,你对圣心医院的任大夫信任到什么程度?” “任之行?他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他看到了,不问也不说,当我的私人医生也有两年了。” “嗯,我在想,你能不能让他出个假证明,就说我不能生孩子。”董知瑜想要通过怀瑾,而不是组织的关系,因为她不能让怀瑾觉察出自己和任之行有任何关系,而她知道,只要怀瑾开口提自己,任之行也必然答应。 “这样……”怀瑾拧起了眉头,“任之行不是妇产科的大夫,这事找他的话,他得打通关系。” “那你觉得他能办得好吗?” “据我对他的了解……”怀瑾没有说下去,叹了口气,“瑜儿,你用这一招的话,万一叶铭添将此事声张出去……” “那大家都知道我不能生孩子,正好,没人敢要娶我,怀参谋,你敢娶吗?” 怀瑾刮了刮她的鼻梁,“你说呢?” “我可不知道,一会儿我去问问余秘书,袁秘书,方秘书……哎?怀瑾你要这么多秘书干嘛?” “各司其职,因为我职位多,袁秘书负责处理训练部的事情,方秘书处理参议院和军事委员会的事情,余秘书处理参谋本部和其他杂事,其实都是上面配的,我猜也有装门面的意思。” “喔~” “那董翻译这儿批准了?几个秘书可否留下?” “嗯,暂时留着吧,看你表现。” “那任大夫那边……” “任大夫那边就麻烦怀参谋把这件事办好。” “好,我下午就去找找他,约他出来谈谈。” “那怀参谋晚上过来吗?” “嗯,得去和董翻译汇报谈话结果。” 第一二四章 醋坛子 天黑了门才被叩响,怀瑾只听得里面轻轻软软一句“进来”,拿手试了试,果然就推开了。 董知瑜这屋子,刚进门是一个很小的门厅,她在这里放了张小桌子和两三把椅子,平日里作饭厅用,来人了也在这里活动。这会儿她正坐在唯一的一张高背藤椅上,手里拿着个剥到一半的桔子。 “门还是要随时锁起来,你一个人住。”怀瑾边往衣架上搁着包边说道。 “给你留门呢,晚饭吃了吗?” “还没,下午事情太多。” “那正好,我也没吃,”董知瑜跳下藤椅,“我去把粥放炉子上热了。”说着便一头扎进了厨房。 怀瑾跟了进去,手里拿着件东西,报纸包着。 “饿了没?等我到现在。” “有点,吃了个桔子,还好了。”董知瑜回头冲她笑道,鼻梁夸张地皱了起来。 怀瑾扬了扬手里的纸包,“来的路上顺便给你带的。” “什么东西?”董知瑜接了过去,“哟,好沉。” 待那报纸拆了,露出个泥黄色的瓦坛子,董知瑜将它捧在手上一看:镇江老陈醋。 “咦,我没……”董知瑜说到一半,脸上忽地红了,将一双盈盈秋目向怀瑾横去,“哼!” 怀瑾脸上隐过一丝笑意,却不动声色说道:“仔细别打翻了。” “谢你了啊~”董知瑜将那坛子醋搁在锅台上,边往前厅走边嘀咕道:“一会儿我喝粥你喝醋吧。” 怀瑾忍着笑意跟她走到桌边,见她又坐在藤椅上,把刚刚那个剥到一半的桔子又拿在手上,拿葱尖儿似的手指细细剥着,于是挪了只凳子过来挨着她坐下,等桔子剥完了,她又仔细捏出一瓣来,将上面白色的丝络剔干净了,送到怀瑾嘴边。 “酸吗?”怀瑾问。 董知瑜杏目一飞,转手将那桔瓣往自己口中送去。 “哎,我吃。”怀瑾忍着没笑出来。 董知瑜嘟起嘴唇,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给送进了怀瑾口中。 怀瑾咬了那桔瓣,又不松口,将那送桔瓣来的纤纤指尖也轻轻咬住。 董知瑜刚刚还一脸的嗔傲样儿,这会儿好似完全忘记了,一对剪水双瞳直直地望着怀瑾,对方一眼的笑意,将自己敛着。 指尖一阵酥酥麻麻,董知瑜触电了一般,缩回了手,脸上“腾”地烧了起来,“你……你找过任大夫了?” 怀瑾将口中的桔瓣细细嚼了,这才开口:“嗯。” “他怎么说?” “一周后去拿证明。” “真的?”董知瑜一时欢快地像个孩子。 怀瑾指了指她手中的桔子,董知瑜舒开眉笑了起来,又掰了一瓣送进怀瑾口中。 “如果他在妇产科,今天就能给我,眼下他也是要去找人。” “可靠吗?” “疑人不用,我给他暗示了,他应该有数。” “嗯,”董知瑜点点头,“哦,他知道是给我办的吗?” “不知道,我没说,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哦……那证明怎么开?” “证明上病情会写详细,姓名空着,我来填。” “太好了!请他给我写严重点。” 怀瑾笑了出来,“你一个姑娘家,要得多严重的病啊?也不怕把叶铭添吓着。” “最好把他吓得不敢挨着我,立即马上跟我解除婚约!” 怀瑾严肃了下来,想了想,“瑜儿,客观地说,叶铭添这个人,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糊涂了,选择了帮伪军做事,但是当初汪兆明刚刚开始筹备新政府的时候,很多人,尤其是位置比较低的人,并不能看透他的意图,在那种情况下,他选择跟着我,于是便投了伪军。除了这点,他倒还算个老实人,没有什么坏毛病,他的家人你也看到了,算是善良本分的人家。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你,对待他的态度还是要客观些,不能因着个人感情而在对他的处理问题上失去公正,我明白你心里是嫌弃他的,我们能跟他解除婚约就行,这个目的达到就好,无需节外生枝。” 董知瑜将目光偏置一旁,当初叶铭添临走时喝多了酒,在这屋外差点就要对自己行不轨之事,那晚虽然阻止了他,谁知将来再发生这样的事会怎样?可那事情毕竟过去了,她也不想再对怀瑾提起,让她担心,于是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怀瑾见她这番楚楚模样,只当她是担心这件事,便笑着捏了捏她的下巴,“没事了,你这个办法损了点,但据我对叶铭添的了解,该是有用的,他是个传统的人,必然将子嗣看得十分重要,他的家庭亦是。” 董知瑜笑了笑,想了想又问道:“你肯定给了任大夫点好处吧?他的人情要为,他再去找妇产科的人,也不可能就空着手。” “这个容易,是给了点,他要是不收,我反倒觉得不放心。” “给了多少?” 怀瑾竖起一根指头,“小的。” “唉,”董知瑜轻叹口气,“这么多……我回头还你。” 怀瑾脸上的笑容一滞,“你可真有趣,”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粥好了没。”说完便往厨房走去。 董知瑜吐了吐舌头,跟去了厨房,见她弯腰搅着锅里的粥,自后面轻轻将她抱住,“怀瑾,你气我了?” 怀瑾将粥盛进两只备好的小碗里,转过身来,将董知瑜额前一绺乱了的发理顺,“瑜儿,你的父母亲或者姑姑姑夫之间,可曾互还过钱物?” 董知瑜低下头,“不曾。” “那你怎么想起来说要还我?” “我只是……觉得是好多钱……我……” “多与少在我这儿没有区别,我叫你媳妇儿,我的就是你的。再说,这件事也是我种下的因。” “不赖你,不过,我知道啦,是我说错话了……” 怀瑾这才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子,“吃饭吧,真饿了。” 十月中旬的夜晚凉了起来,董知瑜新套了床秋被,这会儿怀瑾正靠在床头,她的长发还微湿,便坐在床头看书,身上穿着董知瑜的寝衣裙,短了点,腿上拿被子裹了,新棉被散着丝丝皂香,煞是好闻。 等董知瑜拾掇好了,钻进被窝便将怀瑾的手臂环住,“哎呀哎呀,今晚有点凉啊,幸好有你暖被窝。” “嘶!”怀瑾推开她的脑袋,“你这头发还这么湿,快别贴到我,透心的冷。” “好呀,”董知瑜翻了个身,跨坐在怀瑾腿上,拿小腿跪在床上,“这样行了吧?” 怀瑾瞅了眼坐在自己面前的董知瑜,像朵刚刚出水的芙蓉,娇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素白的裙子在锁骨下裹着玲珑的身段,暖黄的灯光里若隐若现的。 她心神一荡,唇角勾出一抹浅笑,视线又重新落回书上。 “书这么好看?”董知瑜自她手中将那书捻起,放在眼前看了看,“叶芝的诗集,”又将书搁回床头柜上,“不要看了嘛。” 怀瑾唇边的笑意更深了,轻轻挪了挪腿,董知瑜脸上瞬时现出一个奇异的表情,随后又“腾”地红了脸,赶紧收并了腿,从怀瑾身上下来,将脸埋在她颈窝,“你怎么……这样……” 怀瑾轻笑了起来,“哎?你看你头发都要把我寝衣弄湿了。” 董知瑜支起身子,摸到怀瑾衣裙下摆,“湿了就别穿了。”说着便扬起那下摆,往上卷了去。 卷到胸口却卡了住,“哦,我忘了,这儿有扣子。”董知瑜从裙底抽出手,又抚上卡住衣裙的那处饱满,再将珠圆的扣子一粒粒解了开。 “瑜儿……”怀瑾轻叹道。 “嗯?”董知瑜放了手,将那衣裙轻轻往上拉去,像一袭丝滑的薄雾,从蜜样的肌肤剥离出去,没过头顶,穿过缎子似的秀发,终于剥落。 董知瑜跪坐起身,生怕自己湿凉的头发触到那吹弹可破的肌肤,那里连同裹着两人的秋被都散着淡淡馨香,她觉得周身都被香气围绕着,而自己便是那觅香的蝶。 “怀瑾……”她倾身抱住身下的人儿,吻上她的唇。 怀瑾的手指潜入董知瑜微湿的发中,那凉意此时却恰到好处地熨帖。 “怀瑾,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在宁远楼一楼,我当时其实好震惊……平生第一次为一个女子的美所折服……” “难怪你一直盯着我……”怀瑾指尖温温凉凉,从发上移下,摩挲着董知瑜的锁骨。 “其实……我当时感到一种能量,当你走近我,又远去上二楼,那股能量就在我们之间撕扯着,那是我的错觉吗?” 怀瑾又勾起一丝笑意,“那天……进了宁远楼后我知道有人盯着我看,但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转身上楼时眼角余光扫到一个年轻女子,穿着身墨绿色的风衣站在那里,你知道吗?你穿墨绿色尤其好看,还有通身的一股不俗气质……因为我事先知道‘歌’会在那一天去报道……那一刻我居然在心里希望,你就是‘歌’……” 董知瑜听到这里,心中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幸福感,对于那最初见面时的小情愫,她从未拿出来和怀瑾分享过,她怕说出来之后发现并不是自己所感受到的那样,从而失望,可如今怀瑾的话让她心跳不已,就像第一次发现深爱着彼此的那一刻…… “所以你那会儿上楼时突然转脸朝我看过来?” “嗯?我有吗?”怀瑾将手指从那锁骨移下,移向她胸前的扣子。 “有,就是有……”董知瑜有些气短,贴着怀瑾的曲线一路往下,将那最后一片束缚除去,“可是那时候,谁又曾想过会将对方的底细……摸得……那么清楚……怀瑾……你把……分开好吗?” 怀瑾闭上眼睛,任她摆布。 这段距离仿佛天边一样的遥远,董知瑜走走停停,终于探到桃源,她的心颤抖起来。 好似触及的,是天边最滚烫的晚霞,是深海最幽谧的洋流,是天地间最脆弱和珍贵的宝贝。 她虔诚地看着怀瑾那绝美的脸庞,虔诚地在手上完成一个仪式。 她的胃痉挛起来,想要哭,卡在深喉,不让它出声。 她看着怀瑾起伏的胸口,看着她额头鼻尖渐渐渗出的细密汗水,看着她的眉锁起又舒展。 一股奇妙的力裹住她,她觉得自己的心要炸开了,在海的深处上下求索,怎样才能不迷失?“瑾,睁开眼,看着我。” 怀瑾微微睁眼,却目光涣散,手上不觉抓皱了床单一角。 深海卷起浪潮拼命将自己往外推,“瑾……”好似将要溺水的人被推到浪尖,洋流旋出一汪海水,波光滟潋,在指尖的阳光下跳动。 怀瑾像溺水的鱼儿,绷着滑腻的身体努力呼吸。 待一切平复,董知瑜将脸埋在她的颈窝,轻轻啜泣起来,之前那卡在喉头的哽咽,像是找到了出口。 怀瑾只静静地抱着她,任她哭泣。 半晌,董知瑜抬起脸,“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想哭……” “我明白。” “明白吗?那第一次……” “那一次,我也很想哭,只是一直忍着,后来你睡着了,我一个人流了好多泪。” 那是幸福的泪。 第一二五章 宴会 新居完工,怀瑾原本只打算低调地搬进去完事,谁知同僚们以及那许多平日里接收过她帮助的或者想她将来帮助的人,都瞅准了这个机会备了礼送来,一方面是灾后压惊,另一方面也恭贺乔迁。 这样一来怀瑾便筹划着将大家请来,备些糕点酒水,算是答谢。 这个周日下午来了几十口人,有晦国人,有伪政府官员,职位也从各部门高官到下头的司机不等,凡是送了礼的,怀瑾都请了来。外交部司机徐根宝之前受过怀瑾的恩,怀瑾帮他摆脱过缠了徐家几年的恶霸丘老大,他便借这个机会送了怀瑾一方明朝古砚,当初家里古董店让晦国人霸了,只剩得两样不值钱的,却也是稀罕,眼下也没别的可以拿出手,便借这机会将这古砚送了怀瑾。 董知瑜和周碧青恐怕是所有被请宾客里唯一没有送礼的,只是怀瑾觉得,台面上说,叶铭天暂时不在玄武,得请了董知瑜来才合情合理,而周碧青又是她在鸡鸣寺最好的小姐妹,便一并请了来。 来人中还有一个怀瑾顶顶不想见着的,就是宪兵司令部特高课的三浦浩二,无奈他是第一个来送礼的,且第一次送的礼物价格不菲,是一只齐整独山玉雕成的玉壶,怀瑾谢绝了,随之又送来一座普通石头做的石雕,雕的却是个半.裸的模特,东西是艺术品,但却不合时宜,怀瑾没办法,收了下来,让刘妈给堆进了储藏室里。 眼下这林林总总几十号人正陆续往怀瑾的新宅赶来,周碧青先去了董知瑜家,两人会和了便步行前往,从董知瑜住的地方走过去,也就是十来分钟即到。 “哎呀,知瑜,你说我这个礼物会不会太寒碜啊?”周碧青掂着手里一只小巧的盒子,那是打西洋店里买的一只八音盒,一打开便有音乐飘出来,周碧青自己觉得喜爱得很,可从一大早开始就在纠结是否合适。 董知瑜掩着嘴笑了,“我看怀参谋这人啊,你就是不送她礼物她也不会在意,何况是这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 “唉~”周碧青也勉为其难地嘿嘿一笑:“我就是突然一想,这会不会太小姑娘家家了,怀参谋那样的人……会不会笑话……” 董知瑜笑出声来,“我猜,‘怀参谋那样的人’也有小姑娘家家的一面,说不定她特别喜欢呢,你呀,就别担心了!” 周碧青又将那盒子托到脸面前,独自嘀咕起来:“反正我喜欢,”又转过脸来,“都是你,知瑜,我说我们俩合买个礼物,你非要分开,你说我们合起来多好!” 董知瑜垂下睫,兀自笑了起来。 院门没关,从巷子口就听到里面小提琴的声音,余秘书在门口招呼客人,董知瑜和她打了招呼,走进院中,看着这是一场西式的聚会,刚才听到的小提琴声是请来的现场乐队。 这院子很大,怀瑾的车停在西南角,那里搭了个简易车棚,院中间本有一处假山石,怀瑾让人给拆了,造了个小凉亭,亭下的泥土还透着红,一看就是新翻的。 一眼扫过去这院子里已经来了一二十口人,怀瑾站在亭子里和客人寒暄着,她今天穿一袭咖啡棕色的窄腰西式长裙,将人衬得更加高挑了,头发在颈后盘了一朵花式髻,平增了几分妩媚。 董知瑜和周碧青刚进院门,怀瑾便朝这边看过来,看见是她俩,便笑着点了点头。 “哇!知瑜你看,怀参谋在对我们笑哎!”周碧青开心道,边扬起手朝亭子里的怀瑾挥了挥。 “我们是她的客人,当然会对我们笑……”董知瑜瞥了周碧青一眼。 那边刘妈走了过来,“董小姐来啦!” “哎,刘妈,这是我们机要处的周小姐。” “哦哦,周小姐好,”刘妈笑开了眉眼,“怀参谋今天可能不会个个都顾到,两位小姐随意,那边桌子上有点心和酒水,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会,刘妈您招呼别人吧,我带周小姐四处看看。” “哎,好的好的。” “刘妈,”周碧青赶紧将刘妈叫住,“给怀参谋的一个小礼物,不成敬意。” “哎哟,周小姐太客气了,人来了就可以了嘛!”刘妈犹豫了一下,“那我先代怀参谋收下,回头跟她说。” “好啊,谢谢刘妈!” 董知瑜拉了周碧青去一侧搭起的长桌上看了看食物,虽说都是些瓜果点心,可却丰富得很,点心是“法兰西”的,那是玄武城最好的西式点心店。 怀瑾边和面前的人说话边稍稍转了个身,以保证董知瑜随时在她的视线中,她这个动作几乎是无意识的,连她自己都没有在意。 董知瑜和周碧青各自拿了杯汽水,坐在角落里聊天,董知瑜选择了个朝着亭子的位置,这样可以随时看到怀瑾。 “天哪,知瑜,怀参谋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啊!” 还没等董知瑜回答,那边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董小姐!” 董知瑜转过脸一看,原来是徐根宝,“哎,徐师傅也来啦。” “可不是吗,怀参谋真客气,把我这个开车的也请来了。”徐根宝嘿嘿笑道。 “什么开车的,看档案的,我看都一样。”周碧青快人快语。 “这是机要室的周碧青小姐,这是我们部里的徐根宝师傅,大家都在一处上班,说不定你们也见过。” “有印象有印象,周小姐这么漂亮的,在鸡鸣寺还是很惹眼的,平时进进出出的我们都见过。”徐根宝这“我们”是说几个司机。 周碧青平日里说话大大咧咧,可一遇到人这么夸自己,便也就不知如何应答了。 董知瑜笑了笑,“徐师傅,这好些时日没能跟你聊聊了,不知道那丘老大还骚扰你不?” “哎!哪还敢啊?可是怀参谋找了晦国人摆平的,这丘老大再蛮横,到了晦国人面前就当了孙子了,说到这啊,又得谢谢您和怀参谋啊!” “啊?啥事啊?”周碧青听出了兴趣。 董知瑜正要接话,那边看见怀瑾走出了亭子,往宅中走去,便起了身,“我去去就来,徐师傅你跟周小姐讲讲吧。” “哎,好的好的。”徐根宝这便坐了下来,眉飞色舞地给周碧青开讲了。 董知瑜远远地跟着怀瑾进了宅子,因为之前来过一次,对格局倒也不陌生,径直便往怀瑾的卧房走去,走到了门口,敲了敲门。 门果然开了,怀瑾一张笑脸出现在门后,董知瑜朝回廊上看了看,闪进门去。 “你来啦。”怀瑾将她的脸仔细看着,看不够一般。 “嗯,亭子里和你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啊?你们说了好久。” “那人叫三浦浩二,是特高课的,前段时间北川的案子就由他负责,所以,你要离他远些,不要和他接触,他没见过你,但有可能认出你的声音。” 董知瑜想了想,“嗯,我知道了,”又将她打量一番,“女主人今天可真漂亮~” “女主人?是你还是我?” 董知瑜禁不住笑出来,将手里的东西搁下,揽着她的腰,“什么时候你能天天这么打扮和我一起去压马路看电影就好了。” “谁知道呢,也许快了,到时候你会不会又觉得腻了,觉得还是现在比较刺激有趣?” “哪里有趣了?我等不及迎接乏味的生活了。” 怀瑾笑了起来,将她的额头轻轻一啄。 “哦,我给‘女主人’带了一份小小的贺礼。”董知瑜弯腰拿起地上的盒子,递到怀瑾手中。 “现在可以看吗?” “嗯,”董知瑜点点头,“不过,可不是什么贵重礼物哦。” 怀瑾边打开盒子边笑道:“你就是最贵重的。” 盒子打开,原来是一盏仿古的黑铁烛台。 “给你放在卧室里,原先那房子,我最喜欢卧室里的壁炉,现在没有了,点上这个也不错。” “哎?我喜欢,不过,只等你来了再点。” 董知瑜皱起鼻子,“那我争取让你天天点。” “可以啊,今晚开始……”怀瑾将烛台放在窗边,“我们出去吧,别让他们找,一会儿客人来齐了。” “嗯,你先去,”董知瑜刚要给她开门,“哦,对了,周碧青特意去西洋店买了个八音盒做礼物送你,她呀,一直担心你瞧不上,回头你可得去跟她说一声,就说你觉得很稀奇很喜欢,这样她就放心了。” “是~遵命~”怀瑾刮了刮她的鼻子,走了出去。 下午宴会散了,董知瑜和大家一起走了,她也不便就此留下,只剩余秘书她们帮忙收拾,走到巷子口,周碧青便和她分道扬镳,她住得比较远,又在不同的方向。 “知瑜!怀参谋刚才特意来跟我说,很喜欢我送的礼物哎!她真的也有小姑娘家家的一面嘛!” 董知瑜“咯咯”笑了起来,“我就说她会喜欢,现在你不担心了吧?” “嗯!这下舒服了!那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咱们明天见~” “你一个人小心,叫辆黄包车。” 天渐渐擦黑,徐根宝开着车往家中驶去,他回家要穿过一截铁路,这段路比较偏僻,铁路边有个晦国人开的小酒馆,专做晦国下等兵的生意,礼拜天晚上经常会看到烂醉的晦国兵三五成群聚在这铁轨边。 他将车慢慢开着,远处看见三四个人影,攒在一起,像是在打架,他皱起了眉头,打算绕着走。 忽然间他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在这伙晦国兵中间,似乎穿着件棉布旗袍,再开近些,这些兵正和这女人拉扯。 徐根宝心里一阵不安,原先想绕道的,这会儿却鬼使神差地开上前去。 第一二六章 徐根宝 那米黄格纹的旗袍看着熟悉得很,徐根宝心中“咯噔”一下,很快,那边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却是女子的呼喊:“救命啊!……畜生!……救命!”夹杂在其中的,还有几个晦国兵的淫.笑。 周小姐!徐根宝脑子里“轰”的一声,下意识地猛踩刹车,车熄火了,他赶紧重新发动了起来,朝着事发地开去。 “滴——滴——”徐根宝按了按喇叭,他希望这些人能够就此散去。 几个晦国兵朝这边看了看,见是伪政府的车,都有丝顾忌,停了手,呆呆地朝这边看着。 双方就这样相持了一会儿,周碧青想趁机跑开,却被一个兵牢牢按着肩膀,这时一个晦国兵朝这边走来,绕着车看了看,见只有司机一人,便做了个手势,嘴里叽里呱啦嚷叫着,示意他走开。 徐根宝下了车,手里举着自己的公职印信,用蹩脚的晦语喊道:“皇军长官,我是外交部的司机徐根宝,这位是玄武政府机要处的周小姐,求你们放过她,都是公职人员,会惹麻烦的。” 一个兵对其余人说了两句什么,几人沉默了片刻,另一个兵站出来,对徐根宝嚷道:“你地!滚开!” 徐根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头钻进车里,将皮夹里的钱、手上的手表,一切值钱的东西都放进帽子里,又走到几人面前,“各位长官,这些你们拿去喝酒,人求你们放了,她是政府的,她父亲是官,会惹麻烦的。” 几个晦国兵酒早醒了一半,原本也快没了兴致,这会儿看见钱物,加上心里又确实有些害怕,便接过那帽子,骂骂咧咧地把周碧青推了出来。 周碧青早已吓得两腿发软,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徐根宝赶紧把她扶住,只见她面色惨白,梨花带雨,一双眼里满是恐惧,再往下,那旗袍领子早已被扯坏,露出大半个肩。 “周小姐,没事了,我送你回去。” 徐根宝正扶着周碧青往回走,一个晦国兵大约是想想又觉得不舒爽,到嘴的鸭子飞了,便拔出刺刀,对着徐根宝肩膀就是一下。 因为两人之间有一段距离,刺刀刺得不深,但血还是一下喷溅出来,徐根宝忍着剧痛,对几个晦国兵矮了矮身子,赶紧带周碧青坐进了车里,发动了车子。 眼下能离开这里才是最关键的,谁知道这些喜怒无常的畜生又会来哪一出? 周碧青浑身抖得像筛子一般,也顾不得端仪,从身上扯下一截布料,哆嗦着帮徐根宝包扎上,“徐大哥……快去医院吧!” 徐根宝额上已经渗出汗来,“周小姐,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幸亏你及时赶来了……” “没事就好,这些狗x的畜生!” 周碧青掩面哭了起来,刚才的情景,真真比噩梦还要可怕。 “唉,周小姐别难过了,以后自己小心,这世道……晦国鬼子光天化日下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些地痞流氓,早些年的军阀混混,跟鬼子比,都不算什么了,而且,被鬼子欺负了,你还没处伸冤去,姑娘家只有自己小心啊!” “嗯……怪我自己……先前如果叫辆黄包车从市里走就不会发生这些了……我看今天天儿好,就自作聪明想抄小路走回去……竟忘了这一带经常有鬼子兵聚集……徐大哥……”周碧青看着徐根宝肩膀上不断渗出的血迹,自己的嘴唇也越来越惨白。 “没事没事,前面不远就有一家医院。” 董知瑜是第二天上午才听说徐根宝跟人打架受伤了,中午寻了个机会去医院看他,却见周碧青也在,样子很是憔悴,原本她是听说周碧青今天身体不适,请了假,倒在这里看到她,很是奇怪。 从病房出来,董知瑜忍不住问道:“碧青,你怎么在这儿啊?” 周碧青低着头,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活泼样儿,嘴里模模糊糊嘀咕了一声,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董知瑜拧着眉朝她看看,心中纳闷至极,看她这样子像是发生了什么,且不是什么好事,犹豫了半晌,“碧青你没事吧?身体好些没?” 谁想周碧青却哽咽了起来,董知瑜将她拉至一个无人的角落,拿出帕子帮她擦了眼泪,“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能跟我说说吗?” 周碧青这才断断续续把头天傍晚的事说了,说到一半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董知瑜听得心里也难过,将她抱住,“别哭别哭,到底徐师傅还是保住了你,当个教训,以后小心就是。” 周碧青拼命点着头。 董知瑜叹了口气,“那……你家人知道吗?” 周碧青又点了点头,“姨娘把我骂了一通,父亲背着她给了我一些钱,让我拿给徐大哥,算是答谢人家……” 董知瑜对周碧青这个姨娘的种种不耻早有耳闻,眼下发生这种事,她居然还要开骂,心里更加气气愤,但又不好说什么,怕自己拱火,只得叹了口气。 “知瑜,这事就只有你和我家人知道,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不然万一被人传得变了味儿……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这个你就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晚上董知瑜去怀瑾那里,其实她心里特别想问一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几个晦国兵揪出来,毕竟侵害政府公职人员他们理应受到军纪惩罚,但答应了周碧青保全她的名声,自己也不好食言,就只说徐根宝是为了救一个姑娘才受的伤。 “要不你找找晦国人,看他们愿不愿意查查这事,把那几个鬼子兵揪出来?” 怀瑾摇了摇头,“只要不出人命,只要晦国人昨晚伤到的不是什么大人物,就别指望他们能管这事,连表面文章都不会做。” “徐师傅不是政府里的吗?被刺伤了就没有人管?” “瑜儿,晦国人来了,这个国家就没有王法公理可讲,这一点你也清楚。在他们眼里,韬国人的命就像草芥一样轻贱,一个晦国人杀死或者奸污一个韬国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寻常,可若是反过来,那就得株连九族。也许某些时候他们为了粉饰侵略意图,为了证明所谓的‘和平共荣’,愿意去做做表面文章,但不会是为了这样的小人物,因为没有什么影响力。” “所以,出了这事,徐师傅和那个姑娘就只有自认倒霉。” “忍,忍到将晦国人赶走的那一天。” 原本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没过两天,四处传着消息,说有几个晦国兵被暗杀了,至于是谁干的,有人说是“抗晦锄奸团”,有人说是赤空党的地下组织,总之大家都说这是一起报复行为。 董知瑜倒是不晓得这件事,私下里问过顾剑昌,对方也并不知晓,再去问怀瑾,也是毫不知情,于是就猜想该是民间抗晦团体的行为。 但正如怀瑾所说,若是韬国人杀了晦国人,那就不会没人管。晦国人查了许久,七绕八绕地查到这几个被杀的人里,有两人在死前两日和外交部司机徐根宝有过那么一段过节。 晦国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但也没有确凿证据,何况这事如果真说开来也是晦国兵欺负人在先,然而若是他们想为难韬国人就不怕没有办法,于是将徐根宝提去审问,说有人举报他对晦国士兵有不敬行为。 徐根宝倒也聪明,只说是一场误会,肩膀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才没有将这件事弄大。晦国人不好找当时其他的几个士兵来指证,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是自己要强占韬国女人在先,但他们心里窝着的这团火总要找个出口发出来,便要求汪氏政府将这个司机开除,理由是影响韬晦友好同盟,破坏大东亚和平共荣。 汪氏政府本就是认贼作父,若是这件事能够这样平息,别说是开除一个小小的司机,就是开除外交部部长他们恐怕也是愿意的,于是徐根宝就这样丢了饭碗。 可怜徐根宝,几年前家被晦国人抢了个干干净净,后来好容易托了关系找了这么个差事,又因着晦国人而丢掉了,从此就在心里把他们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周碧青却对徐根宝存着满腹歉疚,也不时悄悄地去看看他,给他些救济。而原本她对晦国人只是些平常的反感情绪,就像一些麻木的韬国人一样,提起他们,觉得可恶是可恶的,杀了那么多人,糟蹋了那么多同胞,可若是能在这乱世活下来,就觉得该当万幸,可经历了这件事,她的心里开始真正地恨上了晦国人,对于自己在伪政府供职这件事,也是有着些许的惭愧。 第一二七章 叶铭添 到了十一月下旬,董知瑜就开始每天提心吊胆的,虽然医院证明早已拿到手,可一想到要应付叶铭添,要演戏,不免糟心得慌。 叶铭添这次独独没有在来信中提及自己要回来的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了最后一周,董知瑜从怀瑾那里得知,叶铭添已经上了南下的火车,不日就要回到玄武。 这日下班回来,十一月底的天早早便擦黑了,董知瑜边上着楼梯心中边异样地忐忑着,到了二楼天台上,只见夜色中立着一个人影,高高瘦瘦的,董知瑜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知瑜,是我。”叶铭添一双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虽是做足了思想准备,董知瑜依然在那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叶铭添见她没有声响,只呆呆地站着,料想是自己的这个“惊喜”收效了,心中美滋滋的,挠了挠头,走上前去,“知瑜……” 董知瑜这才笑了一笑,“你回来了。”身体却下意识地向后让去。 叶铭添潜意识里觉察到了这股尴尬,但却没有深想,毕竟几月未见,的确有些不自然的感觉,便也停住脚步,“你……别老站在那里啊……” “哦……”董知瑜这才缓和起来,“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 “那我们去找家馆子吃饭吧。”董知瑜扭头就想走,她不想和叶铭添在家里单独待着。 “哎……”叶铭添叫住她,“你不先让我进去坐坐?” 董知瑜转回身,犹豫了一下,“要不回来再说吧,我饿了。” 两人在街口一家本地菜馆坐下,董知瑜这才把叶铭添看清楚了,对方这一去,黑了许多,也瘦了,但此刻眼里却闪着喜悦的光芒,“知瑜,几个月不见,你可……”叶铭添眼中快要喷出火来,“好像丰满了一些,更有韵味了……” 董知瑜垂下睫,“你什么时候到的玄武?” “今天午后,回来就去丁家桥报了到,见到了怀参谋,下午就回家了。” 董知瑜看了他一眼,是条件反射吧,因着他提到了怀瑾,又见他脸上刮得干干净净,鬓角修得整整齐齐,在前线哪有这样的条件,想必是下午特意去收拾了一番才来见自己。 二人絮叨着,点了几样小菜,聊了些前线的事情,叶铭添说得眉飞色舞,怎样躲过赤匪的埋伏,怎样化险为夷,营地里的蚊子比苍蝇还大……他就是一个凯旋的“英雄”,迫不及待要在心爱的女人面前炫耀。 董知瑜见他也差不多聊尽兴了,面前的菜碟也差不多快见底了,这才支支吾吾开口:“铭添……有件事情……” 叶铭添将她瞧了一瞧,“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这……不晓得怎么开口……” “怎么了?”叶铭添放下筷子,“是姑姑家的事吗?” 董知瑜摇了摇头,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铭添,我一直月事不调……”说着脸上红了起来,将头低了下去,“一直看中医,收效甚微,前阵子她们介绍说圣心医院这方面西医不错,就去看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叶铭添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听她讲到后来才听明白,一张脸红了又白,支吾道:“然……然后呢?医生怎么说?” 董知瑜沉默了一会儿,动手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头,“你自己看吧。” 叶铭添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那是一张圣心医院的诊疗单,一眼扫去,写着密密麻麻的症状,都不太能看懂,却只见三个斗大的字脱颖而出:不育症。 叶铭添骇得说不出话来,瞪着眼睛将单子看看,将董知瑜看看,又转回单子……半晌,“这……弄错了吧……你还是个姑娘……这怎么会……” “大夫说了,跟是不是姑娘无关,先天的……你看下面的说明……” 叶铭添仔细辨认着下面的小字,都是些他不大懂的女人家的事体,他“唰”地放下单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铭添……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介意这个吗?” 叶铭添瞪着眼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回过神来,“不是,我还觉得不可能啊,这都没试它凭什么就说你不能生孩子?别信这西医的邪!回头让爹给你好好看看,我们家两代行医了,在我们那县里也是小有名气的中医。” 董知瑜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介意的……” “不是……唉!”叶铭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讲。 “铭添,今天这事情我反正跟你坦白了,你好好考虑考虑,如果你还是愿意娶我,愿意试试,我很感激,但就只有一样是不能妥协的,如果将来我生不出孩子,我不能答应你娶小的,这话我先跟你说在前头,你现在悔婚可以,可一旦结了婚,一辈子就只能我一个妻子。” “这……”叶铭添皱了皱眉头,“我知道了!你先别说这些,我回去跟爹娘商量一下,帮你再瞧瞧,”他抬起头,见董知瑜眼眶红红的,也不说话,这才将语气软了软,“知瑜,我对你的感情你知道,没二心。” 董知瑜将眼神撇开,半晌,点了点头。 这一顿饭最后不欢而散,走出餐馆,叶铭添再也没有刚才进门时的那股神气,董知瑜也低着头,不再说话。 “我送你回去吧。”叶铭添拉住她的手。 董知瑜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也不好拒绝,便任他拉着。 两人走进悠心坊,走到楼下,董知瑜停下了脚步,“要不你回去吧,好好歇歇,那事情……再从长计议。” 叶铭添皱了皱眉,“到底是一口水也不让我进去喝喝啊。” “……我不是怕你累了么……这么长途火车刚回来。” 叶铭添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更窝火,自己从前线回来,几个月不见,一晚上到现在连片刻的温存都没有就冷冷地让自己回去,更别说还出了个不育的事情,还警告自己就算生不出孩子也不能娶小的…… 这么一想一股火直冲脑门,一把就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跨去。 董知瑜冷不防失了重心,下一秒就已经被他悬空抱起,心里最怕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边拼命挣扎着,“求你了,叶铭添,不要这样……” 叶铭添听她这般反抗哀求,更是有种牙痒的感觉,“求什么求?我怎样了?!” “求你……求你……”董知瑜抽泣得说不出话来,“放了我……” 叶铭添并不理会,转眼上了楼梯,一转头,却见前面站着一个人。 他愣了一下,将面前这个人影仔细辨认一番,这才迟疑着开口:“怀参谋……?” 董知瑜趁他这个迟疑,赶紧从他身上下来,缩到怀瑾身后。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叶铭添脸上。 “怀参谋!我……” “刚从战场回来你就长胆儿了!学会欺负女人了!” 叶铭添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想要去捂,却又顾着那丝男性自尊忍了下来,“您误会了……我和知瑜……闹着玩儿呢。” “董翻译,是我误会了吗?要是我误会了,”怀瑾从腰间将那把枪□□,拍在叶铭添面前,“你现在就可以把我崩了,只当给你赔罪。” 叶铭添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骇然道:“不不,是学生灌多了黄汤,举止不恭,是学生错了!” 怀瑾见他那副模样,冷哼了一声,将枪收了回去,“别怪我多管闲事,我怀瑾此生最见不得男人欺负女人,有这力气,战场上使去!董翻译家的长辈我也见过,临行时也曾托付我关照她,既然有托在身,即便你是我的亲信,是她的未婚夫,我也不能看你如此轻薄她!” “是……学生明白了。” “赶紧回去歇着吧!别再发生这样的事!” “知道了……”叶铭添抬起脑袋,又一想,“怀参谋是来找学生,还是找知瑜?” 怀瑾转了身,本不想再理,轻声出了口气,没好气地说道:“我原本是来请董翻译帮我织围巾。”说着拎起一旁地上的一只布包。 “嗳,嗳,那学生先回去了……”叶铭添犹豫了一下,“知瑜……刚才的事情我给你道个歉,今天当着怀参谋的面,我叶铭添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你原谅我吧?” 董知瑜这才从怀瑾身后抬起头来,“嗯……” 叶铭添将她看了看,又对怀瑾点了点头,这才走下楼梯,急急地走掉了。 待叶铭添走远,怀瑾一把将董知瑜抱进怀中,说不出话来。 董知瑜亦紧紧将她抱着,仿佛一松手自己就要落入深渊一般,小声抽泣起来。 “没事了,瑜儿不哭。”怀瑾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 可董知瑜却更加地泣不成声。 “媳妇,开开门,我们进去说。” 董知瑜这才松开手,颤颤地摸到钥匙,怀瑾也不放开她,只从后面揽着,待她打开门,将她扶进去,抓起她的手放在唇上,“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董知瑜倏地抽回了手,“别,好脏!” “脏?” 董知瑜别过脸去,不作回答。 “我觉得浑身脏脏的,怀瑾,让我洗个澡好吗?” 怀瑾叹了口气,“我去给你打水,陪着你。” 等怀瑾放了一池温热的水,帮着董知瑜解了衣衫,将她放入水中,水雾氤氲着,怀瑾坐在一旁,掬起一捧温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她细瘦的肩上,又轻轻抚慰着。 不知是这池水还是怀瑾太暖柔,竟揉到了董知瑜内心最脆弱的地方,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眼泪也砸到了怀瑾心里最脆弱的地方,也顾不得董知瑜浑身是水,便将她揽进怀中,“都过去了,他在玄武一天,我陪着你一天。” “怀瑾,刚才你若不在……他怎么总是这样……” “总是?之前也有过?”怀瑾惊道。 董知瑜自觉说漏了嘴,想要弥补也无用,便点了点头,泣不成声,“上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在这楼梯口……” 怀瑾只觉心都要炸开,咬着牙,“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董知瑜拼命摇着头。 怀瑾将她从浴池中捞了上来,抱着她,“听着,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不许瞒我。” 董知瑜又使劲点着头,抱住她的脖子,吻着她,一时间,咸涩的泪水随着这个吻沾满两人的舌尖。 怀瑾放了她的唇,一路向下,细细吻着她身上的每个角落,“从今往后……无论是谁……只要动你一根汗毛……都要告诉我……” 董知瑜闭上眼睛,说不出话来。 “听见没有?”怀瑾的吻落回她的唇上,手上却毫不留情地侵入暖洋深处…… 等心里的恨和委屈被焚成缕缕柔情,细细散了开,怀瑾抱着颤巍巍喘息着的董知瑜,疼惜犹如一粒石子坠入心湖,一圈圈漾开,她拿浴巾将她裹住,紧紧抱着,也不顾自己身上衣衫尽湿,在这初冬的夜晚快要能拧出水来。 “刚刚有没有弄疼你?”她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董知瑜摇着头,“不疼,掰开了,揉碎了,都是你的。” 怀瑾眼中含着汪湖水,波光粼粼,湖水幽深,却只容下眼前这一人徜徉。 第一二八章 止咳糖浆 夜半,董知瑜睡梦中听见一声压抑的咳嗽声,等到转醒,才回味过来那是身边的怀瑾。 十一月底玄武的夜晚,气温陡降,怀瑾许是先前弄湿了衣裳受了凉,到了半夜只觉喉间一阵干痒,努力忍住,咳嗽声还是溢了出来。 “怎么咳嗽了?”董知瑜转身去摸她的脸。 “把你吵醒了。”怀瑾刚说这么一句,又急急地咳嗽起来。 董知瑜想起晚上浴室里的那一幕,心中升腾起一股交错复杂的情绪:羞赧、心酸、幸福……可最终这些情绪还是让担忧占了上风,她摸了摸怀瑾的脸,又移到她的额头,还好,不烫。 起身披了件大衣,扭开了床头的台灯。 “哎,你干嘛去?”怀瑾从被窝里将一截纤长的手臂伸出来,拉住董知瑜。 “你躺好,别透了风进去,”董知瑜将那截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将被褥牢牢掖好,“我给你拿药来。” 很快,董知瑜端来一个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又拿了件棉衣递给怀瑾:“给,披上再坐起来。” 等怀瑾坐好,董知瑜早端了杯热水在一边候着,“先喝点水。”等怀瑾接了过去,她又小心翼翼地将托盘上药瓶子里的止咳糖浆倒在茶勺上,看怀瑾水喝得差不多了,便将茶勺递到她唇边,“来,张嘴。” 怀瑾乖乖接了去,放在喉间含着,董知瑜扶她睡下,边吩咐道:“别说话,我去收拾一下。” 等董知瑜回来,怀瑾已将糖浆吞下,笑笑地看着她。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董知瑜边躺下边问道。 “我在想,董小姐照顾起人来有模有样的,是什么时候学的呢?” “我呀,”董知瑜将棉被掖好,“前头十几年都是别人伺候我,这几年呢,自己伺候自己,要说照顾人,还真没学过,就拿你做做试验,可好?” 怀瑾侧躺在那里微微笑着,又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好厉害的一张嘴,做试验可以,但试验成果不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董知瑜开心地笑了,“好呀~你先睡吧,明天帮你织围巾。” “你还真给我织围巾啊。” 董知瑜沉默了一刻,“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特意来看我的,我和他吃晚饭的时候,他提起下午见着你了,所以我就想着你晚上可能是会过来的。” “真聪明~” “你是下了班就过来了,一直等到我和他吃完饭回来,对吗?” 怀瑾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嗯。” “所以你晚饭也没吃,一直在这门口等着……后来又浸了水,难怪病了……” “哪里病了,我这不是好好的?”怀瑾轻轻蹭了蹭董知瑜的脸颊,“我下午想,他定会去找你,然后你也必然将医院证明拿给他看,他看了之后有两种可能,无碍乎进与退,要么冷静下来,觉得不能接受,慢慢与你疏远,要么犯浑,自私地想占有你再说……而以我对叶铭添的了解,应该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些,可谁知我担心的也就发生了,所幸我能够阻止。” “我可真是恨透了他,原本还觉得他算是个君子……” “唉,”怀瑾叹了口气,“君子与小人,有时就在一念之间,他也许本身是个君子,可某一刻受了某种刺激,变作了小人,这会儿他冷静下来了,也许也是追悔莫及呢……”怀瑾说着,又咳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快歇了吧,明天我给你织围巾,正好天冷了。” 说叶铭添后悔了倒是真的,一连两天没好意思再找董知瑜,在单位里看见怀瑾也尽量避开,冷静下来想想,总觉得尴尬,自己也不晓得那晚那个时刻怎么就那么冲动,若不是怀瑾在,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真的会将董知瑜强占了吗?他自己也不敢想像。 但这两天里,他也平静下来给家中去了一封信,董知瑜的情况不是玩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自己想极了娶她,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敢瞒着家人,他在心底还是报着一丝希望,希望父亲能够帮助她治好这个病,就这么放弃,他心有不甘。 又过了两天接到父母辗转从电话局打来的电话,长途电话质量很差,说着说着还经常串到别人的线上去,所以也没能仔细讲清楚这事,只听母亲问他,董知瑜愿不愿意试着中医调养,如果愿意,二老可以过来试一试。 叶铭添虽然不好让父母奔波劳累,但耐不住实在想娶董知瑜,便说自己先去找她谈谈,谈妥了再叙。 这日董知瑜下班,刚走到大门口,便看见叶铭添站在那儿候着,瞬时头皮一阵发麻,调头就走。 “哎!知瑜……”叶铭添料到她恼自己,也是厚着脸皮站在这儿,毕竟,自己作的孽,自己得想办法化解了,他不信,董知瑜至此就不理自己了?毕竟还是未婚夫妻的身份。 几个同僚下班经过,侧目朝他俩看了看,董知瑜停住了脚步,这事情,闹大了不好,可一想到他那晚的行为,心里就发怵。 “知瑜,那晚是我犯浑,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好吗?” “一次?叶铭添,你走之前那晚上来这一套,回来第一天又是这样,你让我怎么想你?” “是是是,我这几天好好想了,检讨了,都是我一时迷了心窍……知瑜,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你看这儿人来人往的……”叶铭添比董知瑜更不想把这事弄大,他不想别人背后笑话自己找了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人言可畏,最后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你还想和我谈什么?有人才好,有人我觉得安全。” “别……别这样讲……知瑜,我和爹娘谈了这事,他们都很关心你呢,你恨我我明白,可看在爹娘的面子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谈谈好吗?” 董知瑜想了想,这么跟他僵持着也确实不是办法,听听他家人的意思,自己也好准备下一步怎么做,便径自往大门外走去,“那你跟我来。” 将叶铭添带到顾家汤包店,二人坐了下来,董旬和叶铭添之前也见得两面,晓得他就是小小姐的“未婚夫”,彼此寒暄了一番,董旬便去厨房忙活了。 “知瑜,那晚的事情,我郑重向你道歉,我真是……”叶铭添说着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董知瑜受了一惊,“哎!”刚想去拉,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知瑜,其实让我冷静下来想,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但……但有时候不知怎么回事,一被激怒,思想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就会做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我求你原谅我,好吗?” “这两次,我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激怒了你?那你失控?”董知瑜将目光瞥向一边。 “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正因如此,我心里才……憋屈得慌。知瑜,我们好了一年了,见过长辈,也订了亲,可到现在……到现在你一直对我冷淡得很,有时候……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因为我看过别人谈恋爱,它……不是我们这样儿的,就说和我合租的王从堂,他和他女朋友小柳真是如胶似漆,每天手拉着手,王从堂……王从堂私下里跟我说……说他们……嗨!反正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那你就去找像小柳那样的姑娘不就结了。” “唉!你看你……知瑜,我仔细想想,这人和人不一样,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所以这方面矜持点,我懂了,我保证以后不犯浑!我生气都是因为我自己胡思乱想,是我不自信,你说你如果不喜欢我,还跟我在一起干什么?还跟我订亲?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穷小子,有什么能让你图的?所以就是我自己的毛病,你原谅我吧……” 董知瑜将头偏置一边不理他,半晌,“我那事情,伯父伯母怎么说?” “哦!”叶铭添见她转了话题问这个,心想她应该是原谅了自己,语气也轻快起来,“他们问你愿不愿意试试中医治疗,如果愿意,还是不要放弃,我爹做了一辈子中医了,他愿意过来帮你调养,你看成吗?” 董知瑜心下思忖片刻,开口道:“铭添,这事情,治好治不好谁都不能保证,不是我不相信伯父的医术,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还是有治不好的病,而这种病,有没有治好就只有看结果,我那天就说了,如果你还是决定和我成婚,最后无论结果如何,我是不愿意你再娶的,万一没孩子,就只能这么过下去,所以……不存在试试看这种说法,我可以积极配合治疗,你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结了婚听天由命,要么趁早解除婚约。” 叶铭添心下一阵犯难,这不就是赌吗?自己赌得起吗?即便自己愿意,父母亲和族中人愿意吗?毕竟自己是家中长子……心里犹豫,嘴上也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回头我和爹娘说,让他们过来看看……” 这顿饭吃得郁郁寡欢,各怀心思,吃完了,董知瑜让叶铭添自己先走,叶铭添只当她心里还别扭,不想让自己单独送她回家,便也作罢,跟董旬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董知瑜去到后厨房,将自己托怀瑾找任之行开假证明的事情细细说了,本认为是托的怀瑾,与组织无关,来告诉顾剑昌和董旬,也就是让他们心里有个数,没想顾剑昌听完便发作了。 “简直是胡闹!知瑜,你怎么可以不跟我们通半句口风就找任之行同志办这种事?!” “我……我……”董知瑜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稳了稳情绪,“顾叔,任大夫并不知晓这证明是给我开的呢,也就是怀瑾的私人关系,跟我们无关的。” “简直是胡闹!”顾剑昌气得说不出别的话来,在屋子里直转,董旬在一边冲董知瑜眨眼睛,董知瑜只得把头低着,半个字也不吭了。 “万一!万一这叶铭添哪天脑子轴了,去彻底调查这件事情,万一让他发现这是怀瑾找任之行开的假证明,这件事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怀瑾做这事的目的?说老实话,连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替你做这事!我看这怀瑾也不过如此!” 这下董知瑜心里也有些窝火了,冲自己发火都可以,可这样说怀瑾,自己可真听不下去,“她不忍心看我嫁给一个汉奸!” “笑话!一开始安排你和叶铭添处对象的是不是她?那时候叶铭添不是汉奸吗?那一开始她没有考虑过这个结局?处对象就那么容易抽身而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说好就好,说甩就能那么干干脆脆甩掉?不怕他节外生枝?我看啊,女同志办事情就是容易情绪化!” 董知瑜低着头,拼命忍着眼泪,“不怪她,是我,是我一直闹着不要和叶铭添结婚!” “你……” 顾剑昌正要发作,让董旬拦了下来,“老顾,咱们就事说事吧,你现在的担心是不是叶铭添将来发现这件事,从而把任之行同志和知瑜扯出来?” 顾剑昌叹了口气,又在屋里踱了几步,“如果这件事没盖住,第一个牵扯进来的会是知瑜,哦,是怀瑾和知瑜,她俩这么做的动机一定会被研究从而拆穿,经不起推敲,我怕玄统司的这条线就危险了,任大夫如果能一口咬定只是帮怀瑾的私忙,并不知道这证明是开给谁,倒还有希望摆脱嫌疑……这也是组织上坚持单线联络的原因,任大夫和我们是因为特殊原因互相暴露的,暴露了就多一层危险!” 董旬点点头,“知瑜,你看这叶铭添怎么样?能不能想到去求证?” “目前看他不会,就算求证了,哪能那么容易让他知道这是假的?”董知瑜想说,毕竟搭上了一条小黄鱼才办成的事,可不想再多个贿赂的事出来,再说那条小黄鱼估计任之行多数用来孝敬妇产科的大夫了,“最多也就是说查错了。” “老顾,你看呢?” 顾剑昌摇了摇头,“这件事情你和怀瑾做得十分欠考虑,如果能够就此摆脱叶铭添,并且不会节外生枝,倒就罢了……我必须得向上级汇报这件事,知瑜,你以前立过功,立功受奖,如今你做事情缺乏考虑,将自己和组织置于危险的境地,必须接受批评教育。” 董知瑜低着头,“我接受。” 然而三天后,无论是叶铭添、顾剑昌、董知瑜、怀瑾……无论是哪个三天前还在为这些是非恩怨纠结的人,都因着一件事的发生而消停了下来,是的,这件最后改变了整个世界战事格局的事情,就随着一声“ra!”在某个战机指挥员的传话筒中、在联合舰队的接收器中、在各国间谍的破译本中悄然发生,并在整个太平洋上不断回响。 第一二九章 东风,雨 这是夏威夷时间十二月七日临晨,四十九架歼击机、五十一架俯冲轰炸机和八十三架攻击机,一共一百八十三架晦国战机从六艘航母上起飞,穿云破雾,直扑美国太平洋舰队总部珍珠港。 此时的珍珠港还未醒来,仍沉浸在夏威夷那特有的暖冬中,阳光像在以往数不清的清晨一样,一束束洒向大地,照在岛上五颜六色的屋顶上,空中飘着微微的风。 七时五十三分,随着一声“ra!”的信号响起,安静的港口骤然苏醒,一束烟柱直冲云霄,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蒸腾、消散。 珍珠港醒了,顿时一片龙战鱼骇、风声鹤唳。 一小时后,晦国的第二波一百六十八架战机再次腾空,势在必得。 整个世界沸腾了。 晦国驻英美等国的使领馆中,无线电台里一个甜美的女声一次次地重复着:“东风,有雨”。 这是几个月来晦国使领馆工作人员一直关注着的外交暗号,“东风,有雨”即意味着对美战争开始,立即撤离。 南云忠一坐镇指挥,他已杀红了眼。 白宫,罗斯福跌坐在椅子上,随即大呼:“奇耻大辱!” 国务卿赫尔接见晦方代表,怒斥对方虚伪与卑鄙。 赌徒山本五十六——整个袭击事件的幕后导演——此刻却一反常态地安静,他安静地倾听着来自前线的汇报,他的心中此刻反复在纠结两件事情:为什么明明设计在袭击前下了战书,美国却没有收到?为什么他的主要攻击目标之一,三艘美军的航空母舰,均不在岛上? 此时的韬国却已经是十二月八号,周一的下午四点多钟,丁家桥的人已经开始准备收拾东西,挨完这剩下的一点时间,就可以回家吃晚饭了,突然间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电讯处各种信号同时闪烁起来。 怀瑾接到机要秘书转进的一个电话,那是时兼伪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汪兆明亲自打来的,怀瑾接起这个电话,眼皮莫名跳动着。 放下电话,她讷讷地陷在椅子里,眼中交织着惊愕和疑惑,那么一瞬,还夹杂着一丝不知所措,可这丝情绪随着她睫毛的一个轻颤而消散了。 大约一个月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她送走了沪都来的晦方军事参谋,对来这里看她的董知瑜说,晦军在沪都越来越强硬了,自己总觉得箭在弦上,只是摸不准这箭头对着谁。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来是对着美国。 她站起身,从身后书架上捧起一座地球仪,放在桌上,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拨,那枚球体缓缓转动起来。 珍珠港,位于夏威夷群岛的欧胡岛上,是太平洋上的重要交通枢纽,也是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海军基地与造船中心。凡是跨越太平洋的飞机,几乎都以夏威夷群岛为中转站。欧胡岛北临阿拉斯加与白令海峡,西边是晦国北土,东邻美国西海岸,西南就是晦国想要进一步征服的东南亚诸海岛,珍珠港距离这些地方的距离均在两千到三千海里之间。 自从晦国被彻底断了石油供给,便开始了“南下”计划,准备下南洋,侵占广大东南亚地区,而晦国这一计划的主要拦路虎就是几个欧洲国家和美国,因为这些地区广泛分布着这几个国家的殖民地,尤其是几个欧洲国家。 晦国的“南下”必然触及美国的利益,而当时的美国对于是否参战却有着两种不同的声音,仍处于观望态度,山本五十六作为一个出色的赌徒,在明知美国拥有强悍的工业与军事实力的前提下,依然决定发动对珍珠港的袭击,希望能够重创美国海军,给晦国的“南下”创造条件。 而刚才汪兆明在电话里,不光通知了怀瑾这场正在进行的战争,还告诉她两件事情:沪都的晦军已经击沉黄浦江上的英美战舰,准备进驻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驱逐白人,玄武城也要来一场驱逐英、美、荷、俄等国白人的大清洗运动,需要她全力配合;趁机壮大汪氏政府兵力,随时做好带兵加入晦军“南下”计划的准备。 指尖触及那冰冷的球体,再轻轻一转,泥黄的土地、苍绿的海水,数不尽的丹南湖滨在眼前掠过,再缓缓落下指尖,世界停止了转动,眼前是一只傲然昂首的雄鸟,朗朗河山在怀瑾眸中映出一幅隽永的画。 她转过身,大步向电讯处走去。 等不及让别人向自己通报战事,她要亲自守在信息接收的最前沿,要第一时间掌握这场战争的动向。 而获取的消息却是令人扼腕颓然的,美军似是被瓮中捉鳖,短短的一个半小时内,八艘战舰不是被击沉就是受到重创,一百八十八架战机被炸毁,两千多名美国士兵阵亡,一千多人受伤,如画的珍珠港满目疮痍,一片腥风血雨。唯一的安慰,恐怕就是那三艘航母不在港口,躲过了一劫。 已是晚上七点多钟,大洋那端的战事平息了,这边的才刚刚开始。 怀瑾驾着车,带着一队人马在玄武城中巡逻。 这是一个西洋人聚居的片区,“美商会馆”就在这里,而此时,这条街区虽然依旧飘着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店铺和街道上,早已是一片狼藉。 晦军早一步来到了这里,很多商铺的玻璃被砸的七零八落,里面的东西也被扔得满街皆是,平日里那些价格昂贵到让人咋舌的稀奇玩意儿,这一刻不过是大街上七零八落的垃圾,同样经历了这番戏剧性转变的,还有它们那些高鼻蓝眼的主人,此刻他们被晦国兵像赶牲口一样赶着,街口停着两辆大卡车,卡车上刷着醒目的标语:白种人滚出亚洲。晦国人把他们赶到这些卡车上,统一遣至沪都,逐出韬国。 一爿店铺门口停着几辆晦军的三轮摩托,怀瑾经过这里,她的车窗开着,这会儿清晰地听见店铺里传来的枪声,她停下车,后面跟随她的一队伪军也停了下来。 怀瑾打开车门走了下来,抬头一看,这是一家美国人开的工艺品店,犹豫了一刻,迈开腿走了进去,后面叶铭添带着几个人也跟了进去。 门内一片破败景象,东西被砸得差不多了,货架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而那枪声……怀瑾扫过在场几人,瞬时错愕在原地。 她看到了马修,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半长棕发这会儿颓废地搭在额前,衬衫前襟被撕开一道,看样子是经过了一番打斗拉扯,与他站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西洋男人,那个男人手中揽着一个瑟缩着的、满脸惊惧的西洋女人,而这三人此时被几个端着枪的晦国兵团团包围着,一旁站着宪兵司令部的原田少佐,他手中的短.枪似乎还在冒着烟,刚才的枪声应该就是从他这里发出的。 “怎么回事?”怀瑾冷冷问道。 原田将她看了一眼,“怀参谋,”说着拿脚踢了踢一旁地上的几只木头框的箱子,“这几个美国人在仓库里私藏武器,还拒捕。” 怀瑾心里倏地一沉,但很快镇静下来,“不过是几个投机倒把发战争财的军火走私贩。” 原田听见这话一时犹豫了,刚刚这两个西洋男人也是说自己是倒.卖.军.火的,“怀参谋认得他们?” “认得。” 那原田眯了眯眼睛,又进一步试探道:“哟西,既然是卖军火的,那就查查他们的买卖记录,看都卖给了谁。” 怀瑾心下一紧,马修和瑜儿做的那笔买卖,万一被查出来可就说不清了,这么一想嘴上说道:“原田少佐,要我看,东西都没收了,人赶紧遣送了吧,唯利是图的军火贩子而已,不值得耽误我们的时间。” 原田想了想,笑道:“怀参谋,我们借一步说话。” 怀瑾随他走到店铺外面,留下一屋子晦国兵和伪兵,马修看着怀瑾的背影,碧绿的眼眸蒙上一层雾气。 “怀参谋,您和他们打过交道?” 怀瑾早已稳了心绪,对方这样将自己叫过来单独说话,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了。 “原田少佐,中饱私囊的事情,大家多多少少都干过,您如果认真了查,怀某人可就面子里子都没了。” 原田怪腔怪调地笑了起来,果然,这个平日里装模作样的女人手上也不干净,拿着公家的银子私下里和走私军火的人来往,自己吃差价。 怀瑾见他这般怪笑,又开口道:“原田少佐,今日帮我怀瑾个忙,可不会亏待您。” 原田又是一阵怪笑,这才开口:“那我就卖怀参谋个面子,不过这几个人在玄武可待不下去了,怀参谋以后得找其他的路子了。” “这个没问题,怀某人先谢谢原田少佐您,改日再登门拜谢。” 两人走回店铺,原田一挥手,几个晦国兵齐刷刷地放下枪。 “把这些武器带回司令部仓库,这三个人,统统押上车!” “嗨!”底下人应完了便忙活起来。 又是搬东西又是押人,晦国兵人手不够,怀瑾便让手下帮着一起,马修走过怀瑾身边,朝她看着,眼中两团碧绿色的火团上下窜动。 怀瑾看着他,心中充满同情,他的祖国今日遭受了如此重创,他的同胞又被这些晦国人像牲口一样驱赶着,她目送着马修往卡车上走去,眼看着他要上车了,怀瑾追了上去,“马修!” 马修回头看着她,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也不能说。 “马修,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怀小姐,保重。” 第一三零章 傅秋生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多,这座城才从大洋彼岸那场战争的余波中安静下来,街道上忙碌的卡车和军警车辆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更加频繁的犬吠,毕竟,这城里又多了一群丧家之犬,在这寒夜里不知所措地叫唤。 怀瑾遣散了跟着她的那队人马,径直将车开到了夜金陵,她来找傅秋生,另外竟也有一丝好奇,在这样的夜晚,声乐场所是否依旧? 门口那几个卖花儿和香烟的都还在,平日里几个伸头伸脑鬼鬼祟祟的皮条客也还搓着手跺着脚聚在角落里,怀瑾走进门去,歌女、乐队、灯光,并不见打折,唯独客人少了一些,不过不晓得是否已快到十一点钟的缘故。 坐在吧台前,她将军帽摘下丢在一边,脸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随之散去,一绺发丝垂了下来,她抬手拢了拢。 傅秋生握着杯酒走了过来,吧台小哥识相地去另一侧招呼客人,这里的人似乎都感觉到傅秋生对怀瑾的一丝眷爱,而当事的二人也从别人的反应里看出了一二,只是大家都不挑破,如果别人这么想也还不错,在怀瑾看来,倒是可以掩饰两人在夜总会里频繁的接触,在傅秋生看来,除了掩护这一层,他在内心也有些享受着别人的“误会”和怀瑾的默认。 只是这晚颇有些沉重。 “还不休息吗?”傅秋生问道,“你看上去很疲惫。” 怀瑾呷了一口酒水,“累,但是想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动向。” “明早举国上下都会知道了,渝陪要正式对晦国宣战,加入同盟国,我想,一场世界范围的战役正在打响。” “我这边儿也是明天就要宣布,向同盟国宣战,汪计划派兵到太平洋前线。” “他究竟有多少兵?” “说是百万,海陆空加起来也就七十来万人,陆军是主力,他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扩张军队,没有军队他心里不稳,没有军队他在晦国人面前就永远硬不起来。” “真派兵下南洋的话,你……” 怀瑾点了点头,“很有可能。他今天亲自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做好准备,他想用我,因为晦国人不信任他,派别的将领晦国人不见得同意,我和晦国人走得近,派我胜算大一些。” 傅秋生垂下头,千言万语却只字难提。 “老傅,万一真让我去了,这边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请求你保护好董知瑜。” 傅秋生愣了一愣,又仿佛参不透她的意思,“保护?” “嗯。”怀瑾只这一声,再无他话。 “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吗?” “没有。只是她过来伪政府的任务是配合我,如果我不在玄武,我希望她蛰伏,不要再接受别的任务,直到我回来。” 傅秋生犹豫着点点头,这么一说他好似有些懂了,“看来你们合作默契,你不想失去这个搭档。” “对。” “如果上峰……” “挡回去,就说是我的意思。” “这……如果需要她的情报呢?” 怀瑾叹了口气,“她在外交部英文科,我估计英美这一次会和这边政府切断外交,她的用处不大。” 傅秋生想了想,点了点头,“我尽量。” “谢谢你。”怀瑾这一声发自肺腑。 傅秋生却让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道谢弄得不知如何回答,转头看了看她,正好迎上怀瑾那诚恳中带着疲惫的目光,他叹了口气,她终究是个女人吧,在这样一个夜晚,那双原本秋水无澜的眸中此刻却沾满了感性,让他心疼。 “老傅,这两年以来,我总觉得无处使力,你看韬国上下对抗得那样疲软,这一次晦国对美的突袭,虽然重创了美军,可换个角度想想,也许会演变成好事情,也许,我们再也不用孤独抗晦了。” “没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晦国只是唤醒了一头沉睡的雄狮,最终将玩火*。” 怀瑾垂眸看着酒杯里的液体,一弯弧线在唇角勾勒出来。 “阿瑾,我想请你跳支舞好吗?” “现在?”怀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装。 “对,现在。”傅秋生微笑道。 怀瑾看着他,也笑了笑,“好。” 舞台上,歌女唱得幽婉缠绵。 君可知 这载满灯船的河水 明日将流向何方 不管这些了吧 请将我拥入怀中 待烟花冷逝 请君莫忘这个忆秦之夜 璀璨的瞬间 河水中曾倒映成双的身影 第一三一章 吉祥币 “卖报卖报!晦国于当地时间七日凌晨偷袭美军基地珍珠港!” “美国向晦宣战!渝陪政府加入同盟国!” “玄武政府向英美宣战!” 天还未亮,报童们便迫不及待地在各条街道上吆喝起来,早起的行人在寒风中腾出手,买完报纸又匆匆走上路。 路边早点摊上,不大识字的摊主将一碗馄饨端到一个中年男子面前,“先生,您的馄饨来了!”见男子正低头读报,又小声问道:“阿是又要打仗啦?” 任之行合上报纸,拿起勺子,“打了,不过离这儿比较远。” “有多远啊?”摊主又问道。 任之行笑了笑,“坐飞机都要好几个小时的,外国呢。” “哦,哦,只要不在我们玄武就好,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过点小日子,再把我这馄饨摊子打没了,一家老小又要喝西北风!” 任之行点点头,低头喝起了馄饨,其实老百姓大抵不太关心是谁在当家,政府是姓赵钱孙李,更不关心那远在几千几万里外的战争,只要他们能够继续过踏实日子,就是最好的。 外交部一早就忙活了起来,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申明要翻译,快到午饭时间,周碧青来找董知瑜一起吃饭。 “晦国鬼子太可恶了!”周碧青边往大门外走边说道。 “小点声。”董知瑜嘘道。 周碧青撇了撇嘴,又继续说道:“汪主席的立场这下可再清楚不过了,他是要和英美国家死磕到底了。” “嗯?你怎么看?” “我看啊,外国没一个好东西,咱韬国人,还得靠自己的力量,别的任谁都是外人,都不安好心,谁不是为着自己的利益在算计?” 董知瑜听着自己的小方跟皮鞋在水泥地上“哒哒”地响着,没有作声。 “知瑜,我看汪主席想派兵去南洋打仗呢,上午看到的文件,好像怀参谋就是带兵将领人选。” 董知瑜停下脚步,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周碧青,眼眸中大概注满了疑问、惊骇和无助,反而看着空洞,两片薄唇轻颤了颤,想要说什么却又终究没有开口。 周碧青看了看她,“唉!我也不希望她去,多危险啊!你说去和英国人美国人打,有什么意思?能帮咱们韬国什么?”说完看董知瑜还是那样怔怔地将自己看着,只是胸口在那藏青色制服下起起伏伏,显示着她还在喘息,“知瑜,知瑜?你没事吧?” 董知瑜回过神来,什么东西在眸中一闪,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门外走去。 傍晚,董知瑜下了班便骑车直往怀瑾家赶去,刘妈开了门。 “刘妈,她在吗?” “董小姐啊,怀参谋说今天要晚回的,好像外面打起来了,她这几天忙得很,昨晚半夜才回来。” “哦……”董知瑜失落得很,“她忙着干什么?有没有说过她会不会离开玄武?” “这个倒没说,好像在忙着赶那些西洋人出城吧,早晨听她说了一嘴。” 告别了刘妈,董知瑜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半点食欲都没有,捧着本书干坐在门厅里,她想着怀瑾回家后刘妈一定会告诉她自己去过,这样说不定她下一分钟就出现在门口了。 可等到天都黑透了也没半点动静,董知瑜洗漱了上床,已经是十一点多,躺在床上睁着眼也不是,闭着眼也不是,心里乱糟糟的。 终于,台阶上传来脚步声,董知瑜坐了起来,侧耳听着。 可那脚步声似乎又不是怀瑾的,重了些,还有些急躁的调调。 很快,门被叩响了,倒是很轻,董知瑜坐在床沿没有动弹,心“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又是轻轻的两声。 董知瑜打开床边的抽屉,摸出枪握在手里,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厅,“谁?” 门外先是没有动静,继而传来一声咳嗽,然后是低低的一句:“知瑜,是我。” 男人,是个男人。 董知瑜在脑中飞速处理着这个声音信息,突然,她的眼中一闪,“马修,是你吗?” “是我。”门外那个声音依旧低低的。 董知瑜将门打开一条缝,透过屋里的灯光,她看见马修那熟悉的身影,只是颓唐得很,又将门拉开,她的眉都拧了起来。 “知瑜,我来跟你说几句话,可以让我进去吗?” 董知瑜将他让了进来,很奇怪,对马修一直有种莫名的信任,如果是叶铭添,她一定不会让他进来。 等马修走到灯光里,董知瑜这才将他看得真切,一头漂亮的棕发这会儿脏兮兮地搭在颈后,胡茬和鬓角凌乱不堪,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看上去像是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一般。 “发生什么事了??” “别急,我慢慢跟你说,不过,你有吃的吗?我饿极了!” “有,有!”董知瑜走到厨房,将自己未曾动过的晚餐端了出来,有菜饭,有包子,“给,哦,有点凉了,我去热一热。” “不用,”马修拉住她,“我喜欢吃凉的,你坐下。” 董知瑜犹豫着坐了下来,看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菜饭,“马修,你这是多久没吃东西了?” “还好,一天多吧,”马修放下勺子,拿帕子擦了擦嘴,“知瑜,玄武城的欧美籍居民都让晦国人赶走了,你听说了吧?” “我知道的,我们部里今天就为这个忙成一团,不要说玄武,在沪都,他们今天进入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所以你怎么样?现在是什么情况?” “昨天晚上,野蛮无耻的晦国人在偷袭了我们的珍珠港后,又到美商会馆附近的街区,将所有欧美人的店铺都砸了,又挨家挨户将我们抄了家,我朋友的工艺品店,你知道的……” 董知瑜不禁掩住嘴,“那个武器仓库!” “没错,被他们发现了,当即就要把我们押走,幸好怀小姐及时赶到,替我们解了围。” “怀瑾?” “对,她和那个晦军头目熟悉,跟他说了什么,就把我们放了,武器给没收了去,然后就把我和朋友一起扔到运洋人的卡车上,准备把我们送去沪都,再送上船运回美国。” “那你现在……?” “我是夜里趁他们停车休息的时候跑了的,从南边一路跑回来,当时车已经开出了城,快到临近镇子了,我一直到凌晨才回到玄武城,白天不好出去,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到晚上,我摸回原来住的地方,哈哈!你猜怎样?我的车还在!于是开着车来找你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冒险再回来?你不想回美国吗?” 马修咧嘴笑了,“我怎么舍得你,美丽的小姐?” 本是一句轻佻的话,董知瑜看到马修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调调,反而觉得安慰,只撇了撇嘴,“你现在很危险你知道吗?” “危险?我跑过封锁线,扒过死人堆,眼下这不算什么,”马修已经把饭菜一扫而光,又喝了口水,擦干净嘴巴,“知瑜,还记得我一年前跟你说的话吗?韬国东北有个巨大的油田,美国和韬国总有一天会结为盟友,你看,我说的有错吗?” 董知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马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嘛,你只知道我的叔叔是个古董商人,其实我的家族里有美国政界高层的人,对石油生意非常了解,美国启动的石油计划,在亚洲和非洲寻找油井,就是我的家族负责的。” “原来如此!那……”董知瑜想到北川,却终究没有开口。 马修看着她,咧嘴笑了,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前阵子被暗杀的那个美孚高层,说到这里,知瑜,我都怀疑是不是你们的人干的?是怀小姐?”说着从鼻子里哼出笑来,仿佛很享受这种戏谑,“无论如何,那个人是死得其所,不过他的背叛也是有些有趣的原因。” “什么原因?”董知瑜对他的前一个问题不置可否。 “他憎恨白种人,尤其是白种美国人。知瑜,就是在珍珠港,昨天被晦国人杀掉的美国兵里,你知道有多少晦国后裔吗?夏威夷是晦国侨人聚居地,那里有很多美国出生长大的晦国人后裔,他们参军,誓死为美国效力,却免不了被当成外人,就像北川在美孚,曾经拼死拼活地卖力,可就因为他那一半的晦国血液,受到很多人排挤,再加上他憎恨他那个美国母亲,渐渐地,就出现一种憎恨美国白人的扭曲心理,他想出卖这个情报,然后认祖归宗,回到晦国。”马修说完朝董知瑜挤挤眼,仿佛在说,而你们却搅了他的美梦。 “很复杂的心理……”董知瑜回想着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北川,竟在内心有些感慨,但随即又回到眼前,“所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马修的一张脸却突然安静下来,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他的眼睛看着自己,却又好像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这种神情她曾经在谁的脸上看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知瑜,我的祖国正在遭受一场重创,此刻和先前不同了,此刻,是美利坚合众国的子民,我就要拿起武器,随时和敌人厮杀到底,我的血、我的命,随时拿去。” 一股潮水涌上董知瑜眼底,又何止是他?国难当头,你,我,我们都一样,她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点了点头。 “所以,知瑜,我要下南洋去,回美国不是一个斗士此刻该做的事情,我们的士兵正在菲律宾、马来、硫磺岛与法西斯国家展开殊死搏斗,发了这几年战争财,是该我上战场的时候了。” 董知瑜喉头哽着,努力地控制,却还有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傻姑娘,哭什么?”马修伸出手臂,“过来,给一个要上战场献出生命的士兵一个拥抱吧!” 董知瑜抱住他,马修将她脸上的泪轻轻擦掉,“知瑜,我知道你不是为这傀儡政府做事的,你也是一个勇敢的反法西斯斗士,对吗?” 董知瑜站直身体,看着他,“我的祖国已经受创良久,一个世纪的风雨飘摇,法西斯要斗,民族要独立,要自强,要生生不息,我的肩上担着光荣的使命……”她的眼中闪烁着热烈而美丽的光芒,说到动情处却戛然而止,半晌,“马修,你要平安回来。” “知瑜,等我,你会等我吗?”马修的眼中燃着烈火。 “像一个战友和朋友一样等你。” “可以像一个女人等着一个男人一样等我吗?” 董知瑜愕然,摇了摇头,“只能是战友、朋友,生死之交,好吗?” 马修眼中的烈火黯淡下来,像是在重复,又更像讲给自己听,“只能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马修嘴角牵动了一下,“知瑜,我会思念你,思念你的样子,你的每句话……送我一张你的小照好吗?这样我在爬战壕、扒尸体的时候,心中也有个念想。” 董知瑜想了想,转身走进里屋,“你等等,”一会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小照是给爱人的,不过我有一样更好的东西,”说着展开手心,那是一样极小巧的布艺,“这是一枚吉祥币,拿锦缎缝在开了光的古钱币上,是我亲手缝的,送给你,它会给你带来好运,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马修伸出手,接了过去,“谢谢你,”又想起了什么,“可惜我还欠你十只火箭筒,上回我没货了,现在我运货的船都被晦国人劫持了。” 董知瑜想了想,笑了,“那你可要记牢靠了,你还欠我十只火箭筒,你要活着回来还我。” 第一三二章 周碧青 清晨刚刚睡得迷迷懵懵,门再一次被叩响,董知瑜惊醒,“谁?” “瑜儿。” 董知瑜也顾不得披上外衣,跳下床便直奔门口跑去。 门外是瑟瑟寒风,怀瑾穿戴齐整地站在那里,看见董知瑜便快一步进了门,将寒风关在门外,“快回床上躺着,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抱我回去。” 怀瑾勾上唇角,摘下手套,将她拦腰抱起,走进卧室,置于床上,“刘妈说你去找我?” “嗯,你怎么现在才来?”董知瑜得了便宜就开始卖乖,半长的头发缱缱倦倦揉散在枕头上,想要嗔怪,出了口却是无限温柔。 “昨天回去得晚,都快十二点了,想着你该歇下了,这不一早就来请罪?” 董知瑜伸手细细抚着她高挺的鼻翼,又滑到一侧的眼窝,“你这么辛苦,都有黑眼圈了。” “这两天确实紧张了些,瑜儿,你好像也没休息好的样子?” “你是不是要去南洋战场了?” “呵!消息这么灵通~上面是有这个意思,还没正式通知。” “真让你去怎么办?去打盟军……”董知瑜坐起身。 “那也只能去,不能前功尽弃,别说盟军,*我都打过。” “可是,伪军那么多将领,为什么派你?” “晦国人目前还未同意汪派兵出征,他们对汪一直都不是很信任,但他们信任我,所以汪想打出我这张牌,争取机会。” “汪的军队本来就孱弱,为什么还要趟这浑水?这么一打,不是损兵折将?” “错,他要加入轴心国,要在军事上支援晦国,才能有机会收编军队,购买军需,只有眼前这样的机会才能让他的兵力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汪说到底是个文人,不善军事统筹,这是他最薄弱的地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所以才这么积极地参战。因此,如果要下南洋,必然又要我在短时间内收编军队。” 董知瑜拧起了眉,“横竖都是颗棋子,汪拿你讨好晦国人,以达到自己扩张军队的目的,渝陪把你安插在伪军阵营,不管你有多为难,不管你有多危险,暗地里为他们做事就成……怀瑾,不如归了我们……”她没有再说下去,怀瑾的一张脸像座石膏像一样静止在那里。 “怀瑾……” “瑜儿,归了你们就不是一颗棋子了吗?你现在是不是一颗棋子?归了你们,会让我从现在的位置抽身而退?到大后方去戎马倥偬,鼓角铮鸣?” 董知瑜将那眉峰拧得更加纠结了,半晌才倏地松了开,往后靠在枕头上,“怀瑾,马修来找过我。” “马修??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她见怀瑾眼中尽是不解,又继续道:“前天晚上的事情他都跟我说了,他是半道上逃了回来,不过又走了,他要加入美国的太平洋军队,为他的祖国流血牺牲了。”董知瑜把马修的情况简单告诉了怀瑾。 怀瑾听完,眸中漾着层层叠叠的秋色,“我一直挺佩服他。” “他对你亦是。” “他是个有良知的美国人,是个国际主义战士。”怀瑾若有所思,继而像是有了定论,“瑜儿你看,这个世界有多有趣,拿我们认识的人来说,这伪政府里多少庸庸小人,国难当头,却只晓得保全自己,墙头草一样地两边倒,今天看汪气焰高涨就巴结汪,明天看渝陪要旧势复归便又去笼络渝陪,你再看真纪、马修,晦国是我们的死敌,美国现在虽为盟国,但大抵也是打着自己的利益算盘,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却和我们成了生死之交,所以,这个世界哪里有那么多的黑黑白白,你看那西洋的钢琴,黑白的琴键却奏出彩色的音符,而智者,必然是站在云端,俯视着这个世界丰富的层次和多彩的音符,用一颗包容的心看待一切。” “好一个多彩的世界,好一个云端的智者,怀瑾,就像你和我,虽身处不同阵营,虽同为女人,却并肩走到一起,为家国的崛起而战,为内心的向往而爱,对吗?” “对,这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董知瑜坐直了身,将怀瑾的脖子勾住,“就是喜欢你。” 怀瑾爱怜地将她敛在眸中,“不早了,起来上班吧。” “不,让我抱一会儿。” “早饭想吃什么?” “先吃你。” 到了晚上下班,董知瑜去了汤包铺子,原本有件事她一直在观察,想寻个机会和联络站商量一下,这会儿她觉得差不多了。 “顾叔,董叔,有两件事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你尽管说。” “第一件,经过我长期观察,伪政府里有两个人,我觉得有很大的可能争取过来。” “伪政府?你说说看,我很感兴趣。”顾剑昌说道。 “一个叫周碧青,是机要处管档案的。她和我差不多年纪,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据我所知,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父亲后娶了个姨娘,对她很不好,是个可怜人。之前她曾表达过对晦国人的不满和对汉奸的不屑,有次在机要室,她就讥笑军警处的刘长喜认晦国人做爹,早先我帮玄统司弄古董名单,我们几个被例行审问时,她的证词也对我很有帮助,后来我救怀瑾,被提审,她也对我很是关心。两个月前,周碧青差点被几个晦国鬼子……欺负了,从那以后,她在我面前就毫不掩饰对晦国人的憎恨,还有,昨天她还说,汪派兵打英美没有意义,说外国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们只有靠自己。” 顾剑昌习惯性地锁着眉头,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听你这么说,感觉这个周碧青还是很有可塑性的,性格上面,她可以毫不避讳地跟你说这些,是不是也比较单纯?” “她和我关系很好,在伪政府我就和她还有怀瑾处得最好,周碧青的确是个单纯的姑娘,对策反她,我有九成把握。” “你没有说十成就表示你是理智的。” 董知瑜笑了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我也要给自己留点余地嘛。” 顾剑昌点点头,“你先说说另外一个人是谁。” “这就要提到周碧青被晦国人欺负的那一次,是一个叫徐根宝的外交部司机救下了她,为了救她,徐根宝挨了敌人一刺刀,从那以后周碧青就和徐根宝走得很近,也许是在处朋友。这个徐根宝和我倒是有些缘分,一年多前我来到玄武那天,是他去火车站接的我,后来去接美国古董商的司机也是他,也就是他告诉我下关煤炭港慰安营的事,才有了我和怀瑾的那次行动。” “他也是反晦的?” “十分憎恨,晦国人屠城前,他家原本是做修复古董生意的,晦国人进城,把他家店里的古董全强占了,后来有个恶霸丘老大,硬说自己当初送去的瓶子价值连城,威胁了徐家几年,霸了他家的家宅和钱财,这事也是我和怀瑾帮他摆平的,再加上周碧青这事弄得他丢了饭碗,所以他对晦国人恨得很,对我是心怀感激的。” “这样看来,这两人对晦国人的确是苦大仇深,可不能保证就要加入我们的阵营……知瑜,既然你提出了策反他们,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具体计划?” “我倒是想过,虽然徐根宝觉得我对他有恩,但他要复杂些,我不是很有把握,我觉得还是得从周碧青入手,比如说让她稀里糊涂参加我们一次行动,事后再跟她摊牌,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会就范的,徐根宝原本可能还会有些顾虑,但如果周碧青加入了我们,我想他是会跟着加入的,再说,徐根宝现在可谓一无所有,越是这样的人越好争取。” “嗯,”顾剑昌点点头,“对周碧青,也要慢慢渗透一些,让她有一点思想准备,你也进一步趟一趟她的意思,不要搞得太突然,否则以她这个单纯的性格,如果走上另一个极端,就不好收场了。” “好的。” “周碧青的身份对我们很有利,机要处的,如果能争取到她,可以预见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帮助,至于徐根宝,虽然他现在没有职业,但革命的道路上,人人都可以发光,多一名同志就多一份热量。” “对,我也是这么想,周碧青肯定是会有很大的帮助,至于徐根宝,你永远不会知道,说不定哪一天在哪个节骨眼上,他就帮了最关键的一个忙。” “确实啊,”顾剑昌踱了两步,“我批准你,从周碧青入手,争取把这两个人吸收到我们革命的队伍中来。” “遵命!”董知瑜开心地笑了。 “还有一件事呢?” “还有一件是关于对怀瑾的策反。” “哦?有什么眉目吗?”顾剑昌的眼中射出期待的光芒。 “顾叔,我今天早晨和她聊天,”董知瑜说到这里脸上不明所以地微露樱色,但很快又消散了,“因为伪政府有派她下南洋打盟军的打算,我就试探了一下她,我说汪和蒋都拿她当作一枚棋子罢了,都是在利用她,她当时反问我,就算是投了赤空,难道就不拿她当棋子用了吗?赤空是不是就让她去大后方带兵杀敌?我当时感觉,如果我们能够承诺将她撤出现在的位置,让她去正面战场统军打仗,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这……”顾剑昌和董旬对视了一眼,后者摇了摇头,“知瑜,我们费尽心思想策反怀瑾,甚至特意成立了一个行动计划,并不是为了让她带兵打仗,而是恰恰看好她现在的身份。她潜伏在伪政府,晦国人信任她,汪信任她,渝陪信任她,有了这些信任,再加上她的能力,她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座金矿,如果要把她撤出来,去后方打仗,那金矿就变成了铜矿,我们也许就不会费这么大的劲了。” “知瑜,”董旬接着说道,“不是说大后方打仗的没有地下工作重要,而是她对于我们的价值哪个更高的问题,论打仗,我们有许多和她一样杰出的将领,可论地下工作,我们很难遇到像她那样身份和机会的人啊。” 顾剑昌点了点头。 董知瑜垂下睫,“我明白了。” 第一三三章 香港 如果说这场突发的战争眼下给董知瑜带来过任何不算坏的影响,那恐怕就是她与叶铭添的事情。 原本叶家二老都已经开始打包准备南下给准儿媳瞧病,这么一来便搁浅了,身为军人,叶铭添和其他伪政府的军官一起整装待命,今天还在玄武,明天就不知道要被派到什么地方去。 叶家二老在山东待着,早就快急上了火,老家里可没听过谁家姑娘还没出嫁就查出个不孕症,即使有哪个姑娘看着身子骨不好,婆家也做好了找二房的打算,可自己这准儿媳倒好,大大方方拍出一张不孕证明,还放话说要么悔婚,要么一条道儿走到黑。 叶家虽然不止叶铭添一个儿子,可他是长子,长子如果真生不出个娃儿来,下面也不好忙活别的儿子,再说了,就是不从延续叶家香火考虑,他们也心疼自己的儿子,一辈子和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在一起,到老来无依无靠,这可怎么办? 但老两口又确实喜欢这个姑娘,对方长辈也是知书达理的人,且看着有钱有势,自己也收了人家姑娘两根大黄鱼……这么左右一合计,又没了主意。 还是得等见着了人,瞧了病,才能有个进一步的想法,于是老两口又给儿子去电话,说暂时先拖着吧,但也不能拖太久,毕竟婚都订了,老是拖着不合规矩,亲朋好友街坊四邻都常常打听这事呢。 叶铭添约董知瑜出来一起午饭,只说眼下这局势父母暂时来不了,将来等稍稍安定了再来从长计议。 董知瑜见他这样拖着,心里是不乐意的,如果说原本她还对叶铭添充满了愧疚,有了那两次粗暴的对待之后,连做梦都想快点和他摆脱关系。可是一想到又要拖累他的父母亲……这桩假恋爱已经让叶家父母山东跑到玄武,玄武跑到沪都,人家可是当得真真儿的,眼下自己的一个谎言,又要牵动人家全家,毕竟两位老人是无辜的,这么一想,原先对叶铭添的那股愧疚全都转移到他的父母身上了。 “伯父伯母过来是要帮我治病吗?”董知瑜咬着下唇。 “哦,调养调养,总归有好处的,再说他们也想念我们嘛,想过来看看。” “铭添……这病治不治得好是看不出来的,我不会去试婚,也不想难为你们,如果你们现在要悔婚,我不会怪罪你们半个字,我充分理解,之前给你们的也半分不会拿回来,权当给你们的补偿,好吗?” 叶铭添听她这么说,只当是她心里为自己的病感到歉疚,反而安慰道:“唉,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说这些,还是等长辈来了再说吧。” 这一顿饭吃得推推搡搡,到嘴边的意思在对方耳朵里听着又是一番意味,董知瑜感到憋屈得很,和叶铭添在饭店门口分了手,一个人走在小巷子里,走到无人处,想到怀瑾,想到马修,想到叶铭添和他的家人……许是这些日子心里的担忧和憋屈达到了顶峰,她靠在一侧墙上,掩着面哭了出来,心里的种种像泄了闸的洪水,再也关不住,哭到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慢慢曲起膝盖,缩在墙角,哭它个天昏地暗,这是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发泄,任何人都参与不了,即便是怀瑾。 有人哭就有人笑,如果说珍珠港是一场赌局,那么就这场局本身来说,晦国赢得钵满盆盈。 一时间晦军在整个太平洋地区没有了美国强有力的舰队的威胁,而其他国家的军事力量对于晦军来说可以忽略不计,它在整个东南亚就像脱缰的野马,袭击了珍珠港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炸马尼拉、新加坡、香港,快速在菲律宾吕宋岛、马来半岛、泰国等地登陆。 晦国上下的欢庆喜悦在玄武城就能够感受得到,晦国兵在街头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早先维持起来的一点表面上的和平共处在这一特殊时期也被打破,街上到处是膨胀着帝国荣誉感的晦国鬼子,稍稍看百姓有些不顺眼,轻则拳打脚踢,重,比起几年前有过之无不及,如果说早几年他们对西洋人还怀有敬畏,这个时候则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洋人的教堂本是一方净土,现在都被晦国人烧得烧,抢得抢,昔日站在圣坛上体体面面传播福音的传教士,这会儿像猪猡一样被塞进卡车里,一起送去沪都。 汪兆明的内心有些矛盾,他希望晦国强大,又不希望它太强大。 最好是强大到能把自己扶植得妥妥当当,眼看已和渝陪、安平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再加把力,朗朗大韬一举在手,有军事实力,有百姓民心,到时候晦国再衰败,自己再也不用听它的,到那个时候,他可就是名副其实的汪主席了。 想到这里心上一惊,仿佛美梦初醒,对着面前一部公函叹了口气,狡猾的晦国人果然是拒绝了自己的政府扩军去南洋前线的请求,但是,话锋一转,可以允许怀瑾带两个师两万多人前去香港和东南亚战场小范围支援,以表达玄武政府对轴心国的鼎力支持。 两个师?汪兆明将桌子一拍,老子到了万里之外的战场上就不是两个师了! 怀瑾接到南下香港的任务是在香港保卫战打响了第八天,即十二月十五日时,彼时晦军已经攻下九龙半岛,并在维多利亚港和残留的英军展开对峙,晦军多次空袭香港岛的油厂、橡胶厂,岛内一片火海,主输水管道被破坏,岛内军民开始逐渐缺水断粮,围城战开始。 汪政府将她提升为中将,从忙于清乡的精锐部队“首都警卫军”里特别抽出一个旅,又紧急致电南方军,在广东及附近地区调集两个师的人马。汪给她两天时间准备,两天后搭乘专机到广州,“首都警卫队”的一个旅即日乘火车南下,到广东与大部队汇合,准备过深圳河南下香港。 从委派的那一刻起,晦军驻玄参谋总部就跟她约起了几场会议,汪那边找她密谈,意思是虽然晦国只允许她带两万多人,到了南边可以见机发展,投降的*和赤军要争取全数收编。 夜已深,筒子车在这空荡荡的街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怀瑾真的倦了,脑中却还在转动着这些事情。在她看来,这次自己带兵参战,政治意义远远大于军事意义,两个师在太平洋战场上能有多大的建树?无非是晦国人和汪都想让玄武政府代表韬国在轴心国里划上一笔,再有就是汪兆明扩充军队的小算盘。 刺眼的光束照亮了整条巷子,眼看就要到宅院门口,什么东西在光束里一晃,怀瑾一个恍惚,脚下赶紧刹车,霎时四周方圆一道刺耳的刹车声,之后世界静了一秒,怀瑾坐在方向盘前,盯着光束照亮的角落。 却见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往这边走来,手微微抬在脸前,挡着那刺眼的灯光。 怀瑾赶紧灭了灯走下车,顿时那阴冷的寒气直逼到骨头里去。 “瑜儿!”她将那个身影护在怀中,拿尚且温热的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在这儿等你。”董知瑜指了指院门口一侧的台阶。 “你……刘妈不在家?” “在,可我想在这儿等你。” 怀瑾想要说什么却只径自微微叹了口气,“先上来,让我开进院子里去。” 等车停妥了,二人走进家中,刘妈早备了热姜茶上来,一眼看见董知瑜,“哎,董小姐也来啦,我这就去再倒一杯来。” 怀瑾看着董知瑜,眼中尽是责备和心疼,“去坐好了,这个赶紧喝掉。”说着把手中的姜茶递给了她。 董知瑜却只管呆坐在沙发上。 “你知道了?”怀瑾看她那个样子,便问道。 刘妈走过来将另一杯姜茶又递到怀瑾手上。 董知瑜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睫,点了点头。 “董小姐早先来了一趟找您。” “那是几点?”怀瑾问。 “哦,”刘妈回想着,“大概七八点钟的样子,是吧,董小姐?” 怀瑾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多,她叹了口气,“赶紧趁热喝了,别落下病。” 董知瑜也不吱声,低头喝起了姜茶。 刘妈将怀瑾看看,将董知瑜看看,又将怀瑾看看,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知究竟怎么回事。 “饿不饿?”怀瑾又问道。 董知瑜摇了摇头。 “怀参谋您饿了没?”刘妈问道。 “我没事,”怀瑾走过去坐在董知瑜旁边,“刘妈,后天我要南下,可能会过去很久,几周几个月都说不准,明天请你帮我收拾些必要的衣物、药品,越精简越好。” 董知瑜听到这里,也不顾刘妈就在面前,伸手便将怀瑾的腰紧紧搂住,惨白的脸埋在她的衣服里。 怀瑾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抱,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挺着腰尴尬地坐在那里。 刘妈脑子还停留在刚才的话里,还赶不上去处理眼前的一幕,“啥?怀参谋,您这是要去哪里啊?” “上战场!”董知瑜闷着声音答道。 “啊?怎么这么突然?哎哟喂!这是去什么地方打仗?” “战事大多是突然的,哪还有提前两个月通知你去备着的?先去香港。”怀瑾道。 “香……香港?”刘妈心里纳罕得很,这名字在她印象里就是个灯红酒绿洋派得不得了的地方,怎么还跟打仗扯到一块儿了? “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董知瑜依旧将她抱得紧,抬头巴巴地看着她。 刘妈这才分点神给沙发上的两人,不禁笑了,“怀参谋您看,董小姐也舍不得呢。” 怀瑾有些无奈,只匆匆说道:“时间不早了,刘妈也早些歇着吧。” “嗳,我去收拾收拾客房。” “不用了,去歇着吧。”怀瑾将董知瑜拉起来。 第一三四章 英雄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怀瑾见董知瑜闷闷的,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出奇地静,相比之下,窗台上那盏复古烛灯倒是不停跳动着光焰。 “瑜儿,”怀瑾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还冷吗?” 董知瑜摇了摇头,一滴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怀瑾将她那张小小的脸转过来贴在自己脸侧,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不哭了,瑜儿,我答应你早日回来,好吗?” 董知瑜将脸埋在她的衣领里,却哭得更伤心了,“我该怎么办?怀瑾,我不想让你去,又不能让你不去……” 怀瑾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这世上有什么法子,能不负家国不负卿?她怀瑾此刻是想不出来的,只得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慢慢地,像是怕声音大了都会伤到她,“瑜儿,其实带兵出征在我都是常事,你看我身兼多职,可能你我认识的这一年来做的幕后工作多一些,以前常常上战场,刘妈都习惯了,她那样儿的人,若是真危险,她比你着急。” “不一样,以前在我们自己国土上打,这一次你要去千里之外的香港,之后还要出国打,你的敌人有当地武装组织,有渝陪军,有赤空军,有英美苏军等等等等,刘妈她是不懂,她要是明白这些你看她急不急!” “唉……”怀瑾叹了口气,“不要担心,汪兆明并不是认真要去打,他有他的小算盘,两个师下了南洋能起多大作用?我也不会傻到替他去拼命。” “话虽这么说,可沙场上枪炮可不长眼……其实我今天突然理解了叶铭添的话,他说过几次,他要上战场了,他从战场回来了,为什么我都无动于衷,今天我才明白爱人要上战场是什么感觉,恨不得能躲进你的行李箱子里随着你去,每分每秒都看着你,不用在这千里之外干着急。” “这真是矛盾,我也恨不得你能变成个拇指姑娘,把你装在口袋里带着,可转念一想,知道你平平安安地留在玄武,又觉得这样才好。” 董知瑜借着窗台上的烛光看着眼前的人儿,多少个夜晚,这烛光谱就了一曲又一曲的浪漫、甜蜜、消魂……可眼前,它却笼着离别的哀伤,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不过是情绪的发泄,什么都改变不了,哪怕是当下策反了怀瑾让她跟着组织做事,这一趟南洋都是要下的,自己是多么渺小,爱人眼看危在旦夕,却无能为力,更何况…… “怀瑾,其实我懂,作为一个军人,这战场你上得窝囊,那天马修来和我道别,我感受到了他从内而外每个毛孔里透出的骄傲,而你却要委屈地‘助纣为虐’,帮着敌人打自己人和盟友,我懂……你的为难和牺牲我们都懂,渝陪懂,安平也懂,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好吗?” 怀瑾闭上眼睛,一直隐忍着的泪水此刻却不安分地要往外涌,到底是她的瑜儿,这寥寥几句话便触碰到了自己内心最深的伤口,战火已将整个太平洋燃得“咕咕”翻滚起来,而此刻她是多么想率领一支正义之师去完成她的千秋家国梦,那么她也可以每个毛孔都透着骄傲,她也可以昂首一笑凛然正气,她也可以对眼前的女人说,看我去为我们的祖国而战,铁马冰河,万里赴戎机……可眼下…… “怀瑾,”董知瑜见她闭着眼睛不说话,将她素白的手握着,贴在自己脸侧唇边,本想给她一个轻吻,心里却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一口咬了下去,又好像还不能彻底解了那情绪,狠狠说道:“你是英雄,是韬国的英雄,是我的英雄!” 怀瑾心上、手上挨了这一下子,眼泪竟夺眶而出,倏地转回身压住她,竟也没了惯有的温柔,只卖力地攫住她的唇,噬咬伴随着吮取,间或还有喉间无法抑制的抽泣,泪水早已弄湿了董知瑜的脸颊。 董知瑜抬手,拿手指将她的长发轻轻地从额前往发梢梳去,似在抚慰一个因委屈和伤痛而满心愤怒的孩子,这是她的女人,这个平日里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女人,此时此刻,这盏灯下,这张床上,将她最脆弱的一面呈给了自己,她愿意用自己的身,自己的心,自己的一切去抚慰她。 怀瑾的身体柔软了下来,这抚慰似是起了神奇的作用,她放开董知瑜的唇,睁开眼睛看着她,看那双眼眸,执着而温柔地看着自己,娇嫩的薄唇此刻却微微肿胀着,怀瑾的心都抽了起来,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唇,又怕弄疼她,“对不起……” 身下的人儿却摇了摇头,微笑着,“你说过我不能跟你说谢谢,那你这一辈子也不许跟我说对不起,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得起我,好吗?上了战场就要好好地回来,不能少一根指头一根汗毛。” 怀瑾从她身上挪下,“好。” 董知瑜看着她,伸手去解她的寝衣纽扣,“今夜让我仔细看看你,每寸每厘,都让我牢牢记住,他日回来若是少了一根汗毛都不行,”说着褪下她的寝衣,唇已贴上她的粉颈,“就用我的唇去记住你身体的每一处……” 离别的时候时光会过得比平日里都快,转眼已是怀瑾动身的日子,起了身洗浴完毕,怀瑾拉着董知瑜在梳妆台前坐下,拾起台上的梳子,轻轻为她梳着头发。 “瑜儿,我这一去,电话估计是打不过来的,只有写信,信不好直接寄给你,我寄给刘妈,昨天已经跟她说过了,每周都会写,好吗?” 董知瑜偏过头,握住怀瑾的手,放在自己脸侧,“一定要写,哪怕只一句话,说你平安,我会每周都来看。” “好的,但是你如果回信,我就不知道能不能收到了,到了那边看看情势再告诉你。” “嗯……”董知瑜闭上眼睛,她真的要走了吗?如果此时自己醒来,发现是一场梦该多好,这一刻她竟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她竟嫉妒起那些要和怀瑾一同作战的伪军,甚至嫉妒起战场上她的敌人来,她们时时可以看到她,知晓她的安危…… 怀瑾又想起自己前两个月安排的遗嘱,想和她透露一下但还是作罢,此时若是提这种事情,她该有多伤心啊。 “怀参谋,董小姐,”刘妈的声音隐隐从卧室门前的回廊那头传来,“差不多可以吃早饭了,政府的车再过一个时辰就来接您了。” “来了。”怀瑾应了一声,转头看着董知瑜。 “你等一下,”董知瑜站了起来,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丝帕裹着的物什,“送你一样护身符,你要答应我时时带在身上。” 怀瑾接了过去,正要打开。 “哎!”董知瑜忙阻止了她,“现在不要看,路上再看。” 怀瑾笑了笑,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尖,“好~”便把那物件放在最贴身的口袋里。 二人走到卧室门口,“怀瑾,再答应我一次,要完好无损地回来,好吗?” “答应你,好好地回到你身边,答应了就会做到,之前答应你的,不是都做到了?” 董知瑜上前,紧紧将她抱住,“记住,你是英雄,我为你骄傲!” 汪政府和晦军给怀瑾开了一场盛大的送行仪式,上飞机前汪兆明又特意向她叮咛两句:“怀瑾,这次整个玄武政府就看你了,你是我和晦国驻玄政府最信任的将领,此次赴南洋使命艰巨,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请汪主席放心,怀瑾定全力以赴,协助晦军完成帝国大业,扬我玄武政府军威。” 汪兆明满意地点了点头,目送她上了晦军的战机。 战机轰隆隆地升上天空,怀瑾由晦军的空军人员陪同着,她一人坐在窗边,想着这另无数韬国人闻虎色变的恶魔此时正是自己的交通工具,莫大的讽刺。 飞机掠过平坦的长江中下游平原,越往西南去,地势越是起伏延绵,怀瑾看着白云下时隐时现的山峦与河流,虽是冬季,仍可见那千山万壑,层峦叠嶂,抑或是碧波浩渺,激流飞溅,那都是她深爱的锦绣山河。 闭上眼睛,不免有些怅然,祖国河山尽收眼底,却没有应有的豪迈,又想起临行前瑜儿那一个又一个的“英雄”,“英雄”二字实不敢当,在那看不到的地底下,不知有多少无名英雄,在做着比自己大得多的牺牲,然而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明白它的意义,搜集情报,秘编军队,策反对手,暗杀罪人……而所谓牺牲,牺牲名节,牺牲家庭,牺牲爱情,牺牲生命……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一个谍报工作者的一生,谁能破了对方的谍,便就破了其暗筋隐骨,也就守得自己的皮肉骨血、江山社稷。 怀瑾从贴身衣兜里取出那方丝帕,解了开,还有一只小巧的锦盒,打开盒子,原来是一条银质的项链,缀着只钥匙那么长的椭圆形的银质链坠,怀瑾把那坠子拿在手上把玩,却不想似是有什么机关,轻轻一捏,竟然打了开,原来玄机在这里。 那坠子里,镶着一个女子的小照,笑得恬静醇美。 瑜儿……怀瑾将那小照看了又看,合上坠子,放在唇边吻了吻,贴身戴上了项链。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护身符。 第一三五章 教堂 香港的战事愈演愈烈,岛上驻军仍在死守,拒不投降,然而怀瑾抵达广州的头一天,晦军终于沉不住气,首次炮击维多利亚城的山顶与花园道一带住宅区,当时这些地方居住的几乎都是殖民国的高官与富商。 十二月十八日夜晚,晦军在大火中陆续登陆香港岛,怀瑾率五千伪军由水路从广州往香港进军,他们的目标是协助晦军登岛,歼灭英国和加拿大的守军,而当时英军的主要构成是英国人、印度人,以及韬国人(香港人居多)。 至此,晦军的第二二八、二二九、二三零联队由宝马角、太古、爱秩序弯以及北角全面登陆,登陆后因地形不熟,又受到驻军死守抵抗,一度陷入混战,延缓了推进计划,暂时未得进入市区。 十九日,驻军东旅失守,晦军进一步攻击西旅及岛内黄泥涌峡,加拿大由罗逊带领的一支不到两千人的队伍原本是英国安排来制造国际舆论之用,当时英美在亚洲皆有驻兵,英国并没有料到晦国会在短短时间进攻香港,便要求加拿大先派一支队伍来到香港接受训练,为将来的战事做准备。 当时的罗逊在西旅指挥部受困多时,在与英守军总司令莫德比作最后联络后,决定带军突围,可刚一离开碉堡便遭到晦军三面袭击,几乎全军覆没。与此同时,渣甸山上加拿大温尼伯榴弹兵a连及d连士官长奥士本则遭到晦军二二八联队的手榴弹袭击,奥士本带领士兵将晦军投掷的手榴弹全数掷回,可最终有一枚手榴弹没有来得及捡起,奥士本纵身扑向手榴弹,血肉之躯瞬时化成四处散落的肉泥,却挽救了连队。 二十日下午,港岛上空浓烟滚滚,阴沉压抑,天边隆隆的雷声在炮火中隐匿,直到雨点淅淅沥沥地丢下来,演变成一场瓢泼大雨,小小的港岛上不同肤色的官兵仰头遥望天穹,这可是他们在香港的最后一场雨?这可是他们今冬的最后一场雨?这可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场雨?他们问自己。 黄泥涌峡晦军指挥部,怀瑾在震碎的窗前抬头看着这场雨,看着这片韬国早已失去的天空。整整一百年前,无能为力的亲生爹娘将这个孩子卖给了别人,以换得全家的暂时安宁,一百年后,曾经以武力强买孩子的养父母为了不让这孩子再被他人抢走,再次拿起刀枪,浴血奋战。 所以,黑与白、对与错的界限是否就像眼前这残破的窗玻璃一样脆弱?轻轻一碰,便在历史的长河中碎得灰飞烟灭,而永恒的也许恰恰是那些瞬间闪过的“咔擦”声:炸飞的尸体、拒绝投降的电文、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百姓、哀嚎的野狗…… 此时的玄武城中亦下起了一场淅沥的冬雨,董知瑜一手推着车,一手撑着伞,在雨里艰难地走着。 前面不远就是美商会馆了,这条街还未能从十几天前的灾难中缓和过来,砸烂的铺子和民居依旧是烂得不像样,窗子、门上开着黑洞洞的窟窿,像蹲守街边的恶魔,张着血盆大口,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把经过的行人吞噬。 前面拐角处有座洋人的天主教堂,快到圣诞了,往年这个时候早该热闹起来,今年却再也不见四处募捐的孩子、传播福音的教徒,也不见那些凑热闹的路人。 董知瑜将自行车靠在教堂外一棵歪脖子树旁,刚走到教堂门口,一个晦国兵将她拦住,叽叽呱呱地问着什么。 原来现在这教堂也被晦国人控制了,董知瑜拿出随身携带的证件,递给晦国兵,对方看了看便示意她进去。 十岁时她进了教会女校,在那里学习、生活了七年,起初她是憎恶那些苛刻的教条教规的,一同憎恶的还有学校里一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嬷嬷,她也曾不敬地想,真的有主吗?真的有上帝吗?直到后来遇到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偷偷塞给她一本刊物,上面写着“没有救世主,我们的幸福要靠我们的双手来争取!兄弟姐妹们,我们要团结起来,要做自己的主人,要做世界的主人! ……”那一刻,她热血沸腾,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信仰。 然而毕业以后,在渝陪潜伏期间,每每有了忧心事,教堂却成了让她安心的地方,到了节假日,她也依然会去教堂,也会参加教会里组织的慈善活动,在那里索求心安,也将福祉散播给需要帮助的人。 这里原本有一位美籍神父,此时已没了踪影,有人说看见他在九号晚上被晦军很不体面地抓了起来,塞进了卡车,运去了沪都,留下主事的是他的门徒,一个年轻的韬国男人。而高旷的教堂里此时却空无一人,前方圣坛上硕大的十字架前围着一圈蜡烛,董知瑜在一排座位前坐了下来,她的心也随着这空旷和肃穆而安静下来。 怀瑾走了三天两夜了,前天刘妈接到她的电报,说安全抵达广州,即刻南下香港。马修也走了十几日了,至今没有他的只言片语。 董知瑜闭上眼睛,从未有过哪一刻,她的心如此时这般虔诚。 然而她并不曾向神灵祈求什么,此刻亦无任何具象的索求,她只闭着眼睛,在心中默唱那支在学校时唱过的圣诗: 让我爱而不受感戴,让我事而不受赏赐; 让我尽力而不被人记,让我受苦而不被人睹。 …… 求你在这惨淡时期之内,擦干我一切暗中的眼泪; 学习知道你是我的安慰并求别人喜悦以度此岁。 她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哼唱着,为她所爱的人,为她所信仰的事业,她的家人、友人、爱人,她的四万万同胞,为了他们的幸福,和安宁。 睁开眼睛,圣坛上的烛光已模糊一片,在她两排浓密的睫毛下轻颤着,渐渐地,那烛光又清晰起来,她站起身,她知道,唯有做好自己能做的,所有人都是这样。 第一三六章 护士 维多利亚城的煤气、电力已中断几日,香港的暖冬刺激着城区传染病的四处横行,晦军仍在没日没夜地轰炸着手无寸铁的市民。 这是晦军进攻香港第十七天,英军依旧没有投降。 然而怀瑾看得清楚,守军也只能拖一时是一时了。晦国人的这场仗打得异常凶猛,有时甚至是自杀式的进攻,也许是珍珠港的成功激发了这些侵略士兵的军国主义斗志,怀瑾似乎觉得,他们在韬国大陆很久没有这样生猛过了。而以英军为主的守军,他们训练有素,也讲究战略,却终究在人数上占绝对下风,守得非常被动。 打下去,败局已定,城中的百姓也跟着遭殃,可打下去又是军人的天职。 两天前总司令莫德比也是看到了这一点,向港督杨慕琦打了报告,为避免更多的士兵和平民伤亡,请求考虑投降。杨慕琦原本一直拒降,可那一刻,他接到莫得比的报告,站起身凝视着窗外的硝烟,作为世袭的爵士,他的内心是不甘的,他不希望香港在他的手下沦陷丢失,不希望自己如一只丧家之犬灰溜溜沦为战俘。然而,也因为他是一位爵爷,他希望大英帝国的战士以一种体面的方式进退,他希望自己给香港的平民一个体面的生存环境。 于是两天前杨慕琦首次电告伦敦,请求投降,然而当天夜里伦敦的回复却是继续坚守。从乔治六世到丘吉尔,一来没有完全认清香港此时的战局状况,二来怕影响英军在整个太平洋战场上其他地区的士气。 此刻怀瑾坐在晦军的吉普里,正穿过昔日繁华的皇后大道,她看着街道两边那些被炸残的楼房,不是没了顶就是缺了门窗,有的就只剩下座烧黑的框架,像只摇摇欲坠的骷髅……曾经看过这里的画册,也就是半个多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富饶繁华,橱窗后陈列着好看的西洋玩意儿,商场门前有眨着眼睛的猫头鹰招牌灯,四处是飘香的咖啡屋和餐厅…… 她坐在侵略者的吉普里看着这些,想着这些,忽然吉普停了下来,怀瑾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打开车窗,顿时一阵恶臭冲上脑门,那是街上未及清理的饿殍发出的气味,她平复了呼吸伸出头往前看去,只见前面晦军的卡车上士兵站成一排,拿枪指着街道一旁,寻着枪口望去,原来是几个英国警察护送着一群难民,却和晦军队伍狭道相逢。 卡车上这支晦军队长吆喝着,要求英国警察们将手举过头顶,警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警察伸手向口袋摸去,一直到最后,怀瑾其实都不知道他是去摸什么,也许是枪,也许是手帕、十字架……而卡车上的晦军已经没有了耐心,不知是谁发起了第一枪,随后一阵扫射,警察也好,平民也好,无一幸免。 怀瑾在刚刚发枪时便摇上了车窗,她多希望自己是个彻底冷血之人,那么在看到这一幕时才不会受到如此大的冲击,或许还可以冷冷地看完,然而她不是。 晦军此时已经不将守军放在眼里,几乎占领了英皇书院所在的整个街区,并将作战军官,包括怀瑾,全部安排在一旁的轩尼诗酒店。酒店里只留下了少部分服务人员,其他人跑的跑,死的死,这剩下的,若不是家中的房屋早已被炸毁,恐怕也不会留在这里。 已经近一个礼拜没有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了。虽然房间里没有热水,没有电,怀瑾将服务人员送来的几瓶热水全部倾倒在浴缸里,调好水温,点了一只蜡烛照明。 下午她本想给玄武再发一份电报,但看着目前的紧张局势,没有办法开口要求晦军指挥部占用发报系统给自己私用,便想着一会儿还是写封信吧,然而她还能写什么?满心的话不能白纸黑字写下来,报个平安,让瑜儿和刘妈知道自己还好好活着就行。 瑜儿……她拉出衣领下珍藏着的那枚项链,打开链坠,久久注视着小照上的那张脸,那个笑容,瑜儿,瑜儿…… 董知瑜只身坐在顾家汤包铺里,桌子上堆满了报纸。这些天来,她几乎天天跑电讯处去了解香港的战事,街上能买到的报纸她也全数都买了来,每天她得到的消息几乎都是晦军和伪军怎样节节胜利,而每每看见这样的报道,她的第一反应都是沉重的,然而在下一秒又转念一想,这也就意味着怀瑾没事吧,若是哪天报道晦军和伪军全军覆没,那也许才是她董知瑜灾难的开始。 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矛盾中度过。 自从得了那份电报后便没了怀瑾的消息,这会儿在这堆报纸里却有所收获,今晚加刊的《玄武新报》号外里却登了一幅照片,那是下午时分,在香港的皇后大道,四处被晦军轰炸得体无完肤的街道上,一支晦军的车队正缓缓驶过,在随军记者给了特写的两三辆吉普里,董知瑜看到有一辆车窗开着,里面是一张轮廓不甚清晰但足以让她一眼认出的脸,那张脸沉静而肃穆,不见喜忧,架着一副墨镜,一旁的标题说英军投降指日可待,晦军已经进入维多利亚城区。 董知瑜只觉视线模糊了,她不想看到这样的消息,然而起码她看到了那张日夜思念的脸,知道她安然无恙,她强忍着酸楚和激动的复杂情绪,控制住眼中的潮水,将那照片和新闻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在她仿佛就是莫大的讽刺。 直到对面一个人坐了下来她都没有察觉,下一刻她的手被对面的人握住,董知瑜一惊,惶恐地抬眼看去,却是叶铭添。 叶铭添愕地收回手,尴尬地避开她那惊恐和略带嫌弃的眼神。 “铭……铭添……” “哦……我去你那儿找你,等了一会儿,又想起你有时候在这里吃晚饭,就来碰碰运气……” “嗯,”董知瑜收拾好面前的报纸,“有什么事吗?” “知瑜,这些天你对我冷淡许多……是不是那件事我没有给你明确的表态,你……生我气了?” 董知瑜愣了愣神,她还不能完全从之前对怀瑾的思念和担忧中转过神来,一下子似乎反应不过来叶铭添在说什么,等弄明白了,才牵了牵唇角,勉强应对道:“不曾生你的气,不过……也不想再拖着了,我明白这对你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如果你们不能接受,我完全不会怪罪。” 叶铭添一直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此刻这种感觉又在雾霾中浮了出来,这感觉就像什么呢?就像……她仿佛太过释然,不哭,不闹,不纠缠,甚至好像也没有过多的伤心,从世俗的角度上讲,应该是她更被动才对,自己若是选择悔婚,并不影响自己什么,而她一个姑娘家,被悔了婚不说,还不能生育,这辈子还能嫁得出去吗? “听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快点一刀两断?” 叶铭添这本是气话,心里倒并不这么相信,他只是想把话说得过分些,若能让她气恼,也算是让自己看到她的在意。 然而这使性子的气话却说到了董知瑜心坎里,让她不免有些心虚,如果她不心虚,倒是可以就着这话头,话赶话,也去说些恼他的东西来,小两口吵架,大都这么回事。可既然心虚了,便不是这般套数。 “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发生这样的事对于你我来说都太意外,我也不想害了你们,所以想告诉你,如果你出于家族尽孝考虑放弃我,我并不会怪罪你半句。” 又是这样莫名的释然,让叶铭添觉得无处使劲,每个挥出去的拳头都砸在软绵绵的棉花上,他叹了口气,“算了,我俩说再多还是那几句,还是等我爹娘来了再说吧!” 董知瑜点点头,拿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问:那你还来找我干嘛? 叶铭添摆弄了一下面前桌上的茶碟,像是掩饰自己的气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知瑜,你知不知道我明天又要北上了?豫北打得厉害……” 董知瑜垂下眸,生怕自己的眼睛泄露内心的释然。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又真心地有些难过起来,经历了和怀瑾的送别,她真的能够体会叶铭添上战场前对自己的不舍了,他的确不是大恶之人,只是爱错了人,信错了信仰,如果说怀瑾觉得她的战场上得窝囊,愧对“英雄”的称谓,那么他叶铭添可就真是实打实的敌人,然而他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那本分善良的双亲,也晓得尊敬师长,晓得一往情深…… 所以这所有人都要离她而去了?喜爱的人,厌恶的人,无一例外……董知瑜抬起眸,“今晚和你喝两杯,替你送行!” 天黑了,怀瑾换上一身便装,身上藏着军.官.证和手.枪走出了酒店。 这哪里是冬日的夜晚? 大半座城都在燃烧,将这韬国最南端——南海上的岛屿炙烤得热浪滚滚,晦军大抵是轰炸累了,白天时此起彼伏的炮弹声这会儿稍稍消停了下来,但角角落落里依然不时有那么一团火“轰”地炸起来,街道两边伏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没有了家园,也断了食物供给,睡在这里等死,有的,已经咽气多时,街上不时散发的臭味就是从那些尸体上发出的。 也有些有力气的人在跑,他们跑去哪里?跑去了干嘛?怀瑾并不知晓,她看着这些人,有些穿着还算体面,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但看得出战前也是体面人。 “快跑啊!”正想着,一个男人从身边跑过,对怀瑾这么喊了一句。 怀瑾听出他不是本地人,讲的不是当地白话,“请问,”她叫住那个仍在往前跑的男人,“你们这是跑去哪里?” 男人犹豫着停下脚步朝她打量了一下,“码头的船又到了,快去搭船回广东吧!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原来是趁着天黑偷渡回大陆的香港人,怀瑾在广州时就听说了,自从八号打起了仗,很多居住在香港的人都在想办法往大陆逃,而赤空党也在想办法紧急疏散自三七年从大陆逃往香港的文化界人士。 那人见怀瑾站着不动,又转身自顾自跑了。 再往前是一座医院,怀瑾在夜色中仔细辨认着那医院的名称,仿佛是旧英军医院,医院建筑被炸损了一半,门前忙忙碌碌,很多医护人员在将一具具担架抬上一辆卡车。 “小姐,如果有力气的话,请一起帮帮忙吧。”一个声音柔美的护士边忙碌着边对怀瑾说。 怀瑾走上前去,“需要我做什么?” “喔,我们趁晦国人轰炸的间歇把这些病人都转移到西面的玛丽医院去,这里你也看到了,快被炸平了,医疗设备、药品都已炸毁,病人们在这里得不到治疗很危险的!” “知道了,”怀瑾动手帮她抬起担架来,“这些病人都是什么人?” 女护士有些警觉地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下,“都是平民。” 怀瑾见她这样,心中也有了些数,大抵很多是守军士兵,便不再多问,只闷头干活。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多,黑漆漆的夜空又被一*的流弹刺破,晦军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轰炸,地面上重新骚乱起来,医院的救援被迫停止。 “小姐请跟我来,有个防空洞可以躲一躲!”先前的那个护士找到怀瑾,拉着她的手便跑。 怀瑾被她拉着,一路跑到医院一侧一个隐蔽的地道中,这里看样子是医院临时挖出来的一个防空洞,大概可以容纳几十口人,已经来了三三两两的人,怀瑾跟着她走进去,又有人不断进来。 防空洞里悬着几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怀瑾这才看见女护士的模样,娇小的身材,看面孔很年轻,不过十八.九岁。 第一三七章 平安夜 “小姐,有没有吓到?”护士抬头问怀瑾。 怀瑾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摇了摇头。 护士看着她,似是有种神秘的感觉,却又讲不清具体神秘在哪里,仿佛衣着、口音、气质、神态……都和周围的人不同,一时有好多问题,又不知从何问起,只道:“刚才真的谢谢你呢!我是旧英军医院的护士,他们都叫我阿茉。” 怀瑾只淡淡笑了笑,点点头,“应该的。” 她不能和当地人过多攀谈,如若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侵略军的将领……这么想着,便径自走到那拱形的墙边,坐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 那个叫阿茉的护士有些怅然地看着她,原以为她这么热心帮忙,一定也很好说话,却不想这么冷冷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转身向四周看了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小姐妹进来。 一会儿工夫,阿茉不知在哪里搞到了一点水,她抱着水壶走了过来,见怀瑾依旧端端地坐在那里,外面轰隆隆的炮声和防空洞里因此而“簌簌”散落的尘沙仿佛都影响不到她,她好似端坐在另一个世界里,兀自沉静。 阿茉在犹豫之际将怀瑾细细打量着,她身上那件白绸缎的衫子经历了这一晚上的奔劳已经脏兮兮了,那条扎在纤腰上的大摆长裙的裙裾此时也蔫答答地垂在脚边,可尽管如此,她觉得这个女子的周身依旧散发着一种高贵的气质,她一定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或者是英皇书院的教员?阿茉自顾自猜想着。 正出神,不料怀瑾却侧过脸朝她看来,阿茉绽开了笑容,走上前去,“小姐,口渴吗?”说着将水壶递了上去。 怀瑾思忖这水一定得来珍贵,“先让她们喝吧。”她拿眼神示意了一下那边围坐在一起的护士。 “她们都有,有人搞来了一桶呢,小姐不要客气。” 怀瑾接了过来,“谢谢你。”说着仰头喝了几口下去,她是真的渴了。 阿茉开心地笑了,“该我们谢谢你呢,那些病人情况都很糟糕,如果再不转移恐怕就来不及了……” 怀瑾将水壶递还给阿茉,“你们这么多的医护人员都留在这里?不怕危险吗?” “危险是危险,可如果连我们都跑了,那些伤病员怎么办?再说,小姐你不也留下了吗?” 怀瑾牵了牵唇角,无言以对。 正说着话,外面的炮声渐渐变小,最后彻底消失了,一些人开始跃跃欲试,想要离开防空洞。 “请大家再耐心等待十分钟。”一直不多话的怀瑾此时却站了起来,对想要出去的人大声说道。 “好像停了啊!”人群里有人表示异议。 “请大家相信我,再等十分钟。”怀瑾已经站在了防空洞通往出口处的狭窄通道上。 人们见她说得坚决,虽不知是什么道理,但又想十分钟也不耽误什么,宁可信其有吧,便都坐了下去,继续等待。 果然又过了七八分钟光景,突然一波炮弹像雨幕一样从空中丢了下来,防空洞被震得抖动起来,几个胆子小的护士吓得抱成了一团。 这波轰炸持续了三四分钟,继而销声匿迹。 这个世界突然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将目光抛向了怀瑾,她转身往洞口走去,有好奇的人站了起来,犹豫着要不要跟她一起。 很快怀瑾折了回来,对大家做了个手势,“可以走了。” 防空洞的几十口人陆陆续续钻了出来,眼前的世界和两小时前又不同了,一些记忆中的建筑又没了踪影,石块、泥沙,满地皆是,唯一相同的是那烧了大半座城的烈火,此时仍在继续。 “小姐!请等一下!”阿茉寻到了怀瑾,追了上去。 怀瑾转过身,见是她,微微笑了笑。 “小姐……”阿茉跑得有点急,这会儿大口喘着气,等喘匀了,这才又开口道:“我一直想问,你住在这附近吗?还会再过来帮忙吗?侵略者来了,港人不分贵贱贫富,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们希望可以每天看到你呢!” 怀瑾看着她,火光将她的脸映得急切而红润,怀瑾颔了颔首,“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过来。”说完便转回身往坡道上走去。 一阵唱诗的声音从某个角落传来,在这火光冲天的街道上显得极不协调,怀瑾寻着声音走去,坡道尽头有一座教堂,走近了一看才发现,这教堂的一半都已被炸毁,成了一个露天的所在。 圣坛前站着两排唱诗班的孩子,仅剩的几支蜡烛在他们脚下跳跃着零星的光芒,在这四处火光的城市中竟也十分耀眼,孩子们的面孔上凝聚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哀伤和沉重,突然,音乐声戛然而止,西洋神父从一台残破的风琴后走出来,走到孩子们面前。 “孩子们,这是平安夜的赞美诗,不要这么沉重,赞美,要赞美。” “赞美什么?”一个孩子问道。 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神父也沉默了。 半晌,“赞美仁慈的主,让我们和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依旧活了下来,跨过了又一个平安夜;赞美万能的主,赐予我们和魔鬼斗争到底的决心,帮助这个世界找到光明。” 怀瑾的唇轻轻颤了颤,她阖上眼睛,火光灼烧得她有些刺痛。 “孩子们,我们继续好吗?” 当音乐声再次响起,那唱诗的声音仿佛更加柔和了,柔和得让人心酸,一曲终了,怀瑾睁开眼,转回身往酒店走去,她累了,需要一个空间和自己待着,需要一个空间去想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董知瑜和叶铭添在汤包铺子前道了别,一阵寒风刮过,她一个激灵。 今天是平安夜了,可她却孤单一人。 她不想回去,回到那个昔日和爱人耳鬓厮磨的地方去,便骑着车漫无目的地碾在玄武城的马路上,不知不觉已到了夜金陵门口。 夜金陵,此刻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怀瑾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董知瑜走了进去。 方才和叶铭添喝了几两白酒,这会儿又在夜金陵喝了半瓶怀瑾最爱的威士忌,这么一掺和,董知瑜只觉胃中难过得紧。 眼看就要到午夜了,董知瑜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去。 傅秋生在远处看着她,皱了皱眉,走上前去,“董小姐,你没事吧?” 董知瑜抬头,半天才将傅秋生认了出来,摇了摇头,又觉大脑都跟着晃动起来,忙抬手去扶住自己的额头,“没……没事。” 傅秋生略一思忖,怀瑾走前特意来请求自己保护好她,这么一想便干脆说道:“你稍等,我送你回去。” 说着回去吧台前和小哥交代了两句,便又走到董知瑜身边,将她轻轻扶着,“走吧。” “哎?不用……真的不用……”董知瑜还没说完便差点栽倒。 傅秋生叫了两辆黄包车,将董知瑜送到家门口,“你等一下,我把她送上去就下来。”傅秋生对其中一个黄包车夫说。 刚被傅秋生搀扶下车,许是这一路上吹了冷风,董知瑜弯下腰便“哇哇”地吐了起来,半晌才直起腰,难过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看你,怎么喝那么多酒……”傅秋生摇摇头,将她搀上台阶。 好不容易找着钥匙开了门,傅秋生将她搀至床上,又去倒了杯热水过来,“现在怎么样了?” 董知瑜眼神呆滞地坐在床上,听见傅秋生问话,也不晓得问的什么,只条件反射地点点头。 “哎……”傅秋生叹了口气,他不晓得董知瑜今晚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对于这个姑娘他并没有过多的了解,只知道她现在在韬国也无依无靠的,“知瑜,你一个人可不可以?要不……”傅秋生想了想,“我把怀瑾那个老妈子接来照顾你一晚上?” 听到怀瑾的名字,董知瑜才回了神,可脑袋反应还是比较慢,她将傅秋生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这才摇了摇头。 傅秋生看着她,也不知道是否听进了自己的话,“那你自己好好的,我不方便耽搁太久。” 董知瑜又点了点头。 傅秋生又叹了口气,“那我走了,你别忘记多喝热水。” “傅老板!”董知瑜却“哇啦”一声叫了出来。 傅秋生转回身,“怎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怀瑾?” 傅秋生愣住了,随即又转身往门外走去,“你喝醉了,早点休息吧。” 门“怦”地一声关上了,董知瑜掩面哭了出来。 怀瑾坐在床前的写字桌上,提笔给董知瑜写信,她握着笔,千言万语,却写不出来,也不能写。 下意识地摸向颈间,摸到那枚链坠,拿手指轻轻摩挲着。 这些日子以来,有太多的话想跟她说,想告诉她自己的感受,对侵略者的恨,对守军的复杂情感,对百姓的爱与同情,想告诉她自己有多思念她…… 然而这些都不能写。 她叹息着,耳边又响起今夜在那残缺的教堂中听到的圣诗,那一字一句,无不让她动容。 这是一封没有称谓的信: “下午随着皇军来到了维多利亚城中,相信我们很快便要占领全岛,一切安好,勿念。 今夜是平安夜,我独自一人在一座教堂听了一曲赞美诗,诗歌是这样唱的……” 一周后,董知瑜坐在怀瑾家中,坐在刘妈身边,给她念着刚收到的这封信,她的声音哽咽了: “…… ‘让我爱而不受感戴,让我事而不受赏赐; 让我尽力而不被人记,让我受苦而不被人睹。 …… 求你在这惨淡时期之内,擦干我一切暗中的眼泪; 学习知道你是我的安慰并求别人喜悦以度此岁。’ 从教堂回来,我的耳中便不断回响着这曲赞美诗,我想与你分享,并告诉你,用感恩的心做好自己能做的,等我回来。 怀瑾 一九四一年平安夜于香港” 第一三八章 沦陷 十二月二十五日的炮火随着节日的降临而渐渐远去,不,晦国人并没有消停下来过圣诞的仁慈与浪漫,他们只是在等港督杨慕琦的降书。 下午四时左右,杨慕琦宣布投降,至此已有大批的英军战俘集中在中环,等待下一步发落。 四时二十分,杨慕琦携带书面降书,乘坐小轮度过维多利亚港,在九龙半岛酒店与晦方举行正式的投降仪式。可怜整个香港都在晦军的轰炸中断了电,这投降仪式便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中进行完成。 降了。怀瑾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后,看着街道上处处飘起的白旗,看着垂头丧气的英军士兵,看着颐指气使的晦国鬼子,看着惊慌失措的香港百姓,她的心中笼罩着一种复杂至极的矛盾感觉。 她竟有一丝丝的释然。 再打下去,若不是神兵来助,结果也只能是这样,□□早就没有悬念,说到这里,恐怕也要感谢自己带过来的五千皇协军,而若再打下去,战士伤亡尚可说是他们的本职,这城中的百姓却要日日遭受战火的洗礼,没有家,没有食物,没有生活所需的药材、煤电……香港已经成了人间地狱。也许降了,这座城才有机会调养生息,这里的百姓才有望继续活下去。 然而,降了,这城也就是晦国人的城了,这些百姓,也就是晦国人的奴隶了。 天即将擦黑,人间的每一天每一个角落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的小忍大谋,然而太阳却照常地东升西落,从不肯落下一天。 怀瑾走下楼梯,走到酒店大堂中,还未出门,便听见一阵哭叫,女人的哭叫。 她停下脚步,下一刻,十几个晦军军官赶着一群年轻的姑娘乱哄哄地出现在了大堂中。 为首的军官怀瑾并不熟识,可他们周身散发的那种不可名状的危险气息却让她警觉地转过身来,突然,酒店大门在她身后“咣咣”几声全数合上,顿时整个大堂与外面隔绝了,只剩下头顶的吊灯,烛光昏黄而摇曳,并不能把这大堂照亮。 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那十几个军官便开始宽衣解带,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有些好像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怀瑾浑身漾过一层电流,下一秒她已经对着天花板“怦怦”放了两枪。 禽兽般的晦*官们一时都掏出枪来,左顾右盼,这才看到门边角落里站着的怀瑾。 为首的军官眯着眼睛将她打量一番,只见她一身皇协军服,领口军衔是金底携两颗金三角。 “哟西!汪主席的人,皇协军的怀瑾中将?”虽不大熟识,他倒是对怀瑾有所耳闻。 “守军已经投降了,为何还要挟持百姓?放了她们!” “是你!”大堂中突然响起脆生生的一个女声,本是柔柔的底色,这时却染上了不解、讶异和憎恶。 怀瑾循声望去,却是昨日遇到的护士阿茉。 四目相接,不同程度的惊诧,阿茉的眼神中尽是不可置信,怀瑾本能地感到些尴尬,又迅速扫了眼其他的姑娘,只见她们大多穿着护士服,心中大致了然,“放了她们,都是医院的护士,我们的伤员还需要她们。” 为首的军官狞笑一声,走到怀瑾面前,竟拿枪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眼下我大晦帝国的军人更需要她们,看看我们的勇士们,从军官到士兵,可是几个月不见荤腥了!” 大堂里的其他军官此时都哄笑起来。 怀瑾厌恶地一偏头,甩开他的枪口。 “哟西!”军官又是一阵狞笑,“怀司令官长得比她们还美,战事吃苦,你我都需要放松,不然不要理会他们,楼上现成的房间,我们上去快活快活?我……” 话未说完,怀瑾手中的枪口已经对着他的胸口。 那军官正要发作,一阵军靴声由远处落到脚边,两人同时转头,原来是这次进攻香港的总指挥酒井隆中将,不知什么时候已踏进了这座大堂。 酒井隆走到哪为首的军官旁边,“啪啪”两声在他左右脸颊各扇了两个耳光,“八嘎!皇协军的将领你也敢侮辱调戏!” 那军官将腰弯成了九十度,除了“嗨嗨”便不敢再说什么。 酒井隆站在怀瑾面前,将她手里的枪口慢慢捋了下去,“怀司令官,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酒井司令,请你们放了这些护士。”怀瑾冷冷开口道。 “呵呵呵,”酒井隆冷笑起来,“怀司令官,这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不便插手。知道为什么我们大晦帝国不启用女性将领吗?女人体力上不如男人不说,也完全没有雄性的征服欲,征服欲是我们男人带兵打仗、征服世界的心理基础。这些女人,”他拿手指了指那些瑟瑟发抖的护士,“总是要被男人消费的,以前是香港的男人,可现在我们征服了香港,就理当我们来消费她们,比起护理伤员,这十几位杰出的大晦*官更需要她们的抚慰。” 那十几个军官听见酒井隆这番话,仿佛听见了准令,也不顾怀瑾还在,拉着那些护士便欲行shou事,一时尖叫声与狞笑声此起彼伏。 “怀司令官还是避一避吧?”酒井隆说道。 怀瑾也顾不了那么多,赶紧在混乱的人堆中寻找阿茉,见她被一个军官扯住了头发,而她正拼命挣扎,怀瑾冲上前去,一把钳住那个军官的手臂,“放开她!” “八嘎!”那个军官朝怀瑾怒吼道。 怀瑾还未来得及回应,那边阿茉哭出声来:“你这个骗子!原来你是他们的人!还是个女魔头!难怪昨天不敢跟我们说话!是不是你引的他们去医院抓人??骗子!骗子!!”这么说完竟还朝怀瑾啐了一口。 怀瑾顾不得这羞辱,“阿茉……”刚一开口还未说出什么,阿茉的脸上便被狠狠地扇了几个巴掌,两个晦军军官将她拦腰抱起,一把摔在前台的桌台上,一个军官将她的两只手臂举过头顶,死死按住,另一个人将她的衣服使劲一扯,顿时那胸前的皮肉都露了出来,怀瑾只觉又羞又愤,眼泪涌了上来,刚要去摸枪,却让人先一步抢了去,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酒井隆。 “出去!不然我现在就电告汪兆明,你妨碍我大晦帝*务!” 怀瑾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涌着,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措,这样的场面竟比那最为残忍的屠宰场还不受控制,再看向桌台上被钳制住的阿茉,她身上衣裙已被尽数撕剥去,不顾一切地踢着腿,扭动着,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捍卫自己的尊严。 “住手你们这些混蛋……”怀瑾的声音湮没在这满堂的shou欲中,突然自己的身子也腾了空,不知什么人一把扛起自己,往门外丢去。 她在半空中向阿茉伸出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一同带走似的,阿茉停止了挣扎,拿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怀瑾,直到门开了,怀瑾被丢了出去,丢在这沦陷的香港街头。 日头落了下去,夜晚降临在这座城,就像昨天的这个时候一样。 而昨天的这个时候,阿茉和那一个个年轻的姑娘,还在那医院门口尽着自己的最后一份力。 “危险是危险,可如果连我们都跑了,那些伤病员怎么办?” “刚才真的谢谢你呢!我是旧英军医院的护士,他们都叫我阿茉。” 那甜美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挥之不去,怀瑾闭上眼睛,却又浮现出阿茉给她的最后一个注视,那里满是恨、屈、怒…… 怀瑾掩面失声痛哭,在这刚刚沦陷的香港街头。 第一三九章 烈火 若不是听见路人议论轩尼诗酒店着火了,怀瑾不知要在街头流连到几时,或许,这一夜她都不愿再回到那个充满罪恶与苦难的现场。 着火了。怀瑾往酒店折回,远远看见黑漆漆的大门口幽灵般跳动的火光,门口停着辆医院的救护车,有几个人影出出进进,看样子,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怀瑾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一旦走进这大堂中就不会再有新鲜的空气。 走进去,昏黄的烛光和煤油灯光下,小半面墙壁已经被烈火熏黑,地上四处是横七竖八的桌凳、破碎的玻璃,还有,一滩滩的鲜血…… 她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抬眸往远处角落望去,几具人形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是一个光线几乎照射不到的角落,远在大堂的另一端,她看不清楚。 她见过很多的尸体,战场上、刑讯室中,男人的、女人的,好人的、坏人的……然而仿佛自幼时在马场目睹亲人的尸体后,就没有再令她如此惊心和动容的,就像……就像一朵轻盈的娇花,抽苞,初绽,吐芳……一切都是那样让人神怡,忽地被生生掐断,这还不算,还要掷入那污浊的泥淖,再拿肮脏的鞋底狠狠碾踩…… 正陷立在沉重的哀思中,突然从门外冲进一个“哇哇”乱叫的晦*官,他的头上缠着绷带,此刻正拿一只手捂着被缠住的耳朵的位置,一边疯也似的用脚踢着地上那无力还手的尸体,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又从门外冲进两个晦国人,拉着先前那个发了疯的,一起将他拽了出去。 怀瑾闭上眼睛,却已没有眼泪。 等再次睁开眼,他看见一个眼熟的服务生小哥,正猫着腰,惊惶失措地打算从前台里侧溜走。 “你等一下。”怀瑾道。 那人愣了一下,朝怀瑾这边看过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过来,我有话问你。” 那人依旧猫着腰,战战兢兢,贴着墙壁蹭到怀瑾一侧,还有两三米远的距离,他却再也不愿走近了,身子像粘在了那墙壁上一般。 “刚才发生什么了?” “之……之前,那……那些晦国人把她们抓来……” “这个我知道,”怀瑾即刻出声打断,她不想再听到那一幕,“这火是怎么回事?人又是怎么死的?”她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对面墙角。 “这……这些女人好像是医院的护士,有些性子刚烈的……不知道从哪里弄到的剪刀,好像……好像剪了一个晦国人……”那人描述到这里,将腰弯得更深了,还下意识拿手捂住裤子前端,“然后就闹起来了,一个……一个女的抓到蜡烛把这帘子点了,”说着指了指那半面焦黑的墙壁,好似那里还有一张窗帘似的,“刚才那个晦*官,他耳朵……被生生咬下来了……” “她们……”怀瑾再次示意了一下墙角,却没能说下去,喉间突然一个颤抖。 “她们啊……”那人也朝角落看了眼,却迅速抽回目光,好似在躲避瘟疫,“闹得凶的几个,都被杀了,死得很惨……” “还有多少活着的?”怀瑾打断他。 “不到十个吧,都被带走了。” 怀瑾沉默片刻,对他点了点头,像具木偶一样往楼上一步步走去,那不到十个姑娘,她心里清楚她们会受到怎样的待遇,那是晦国人惯用的伎俩,新鲜的一批抓来侮辱完了,没折腾死的就送到营地去,继续折磨…… 阿茉还活着吗?她在心中问道,然而又希望她最好是死了,死了的比活着的幸运。 可无论阿茉是死是活,那几十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枯萎凋零了,那是阿月、阿菱、阿美……是跟阿茉一样可爱可敬的女子。 躺在床上,她庆幸瑜儿给了自己这条项链,这个念想,在最黑暗的时候,将她攥在手心、贴在胸前,就好似爱人的慰藉,她在黑暗中打开那枚坠子,在依稀透进的浅浅月光中端详着那枚小照,若不是那轮廓和脸上的一丝一毫都深深印在自己脑中,恐怕是瞧不出个所以然的。 “瑜儿……”她在暗夜中这么轻轻地呼唤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千言万语,只汇作深深的沉默。 “瑜儿……”千里之外的玄武,寂静的冷夜,董知瑜却听得这真切的一声呼唤,她愕地惊醒,原来又是一场梦靥。 梦中她看见一场大火,像是怀瑾口中十几年前京郊马场的那场火,又像是三个月前怀瑾家中的那场火,她看见怀瑾在大火中挣扎求助,瞬间却又换成了自己,是自己在火中奔跑呼唤,她迷茫了,究竟深陷烈火的是谁? 恍惚中听得一声“瑜儿”,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这么唤自己,倏地坐起身,大口地喘气,在冷夜中冒出一身的冷汗。 “怀瑾……”她突然觉得胸闷得透不过气来,那思念与担忧在这梦靥初醒的一刻放大到了极致,恨不能立即去买了机票冲到香港去。 她几乎是跳将着打开一侧的台灯,灯光驱走了一半的压抑感,再在那黑暗里多呆一秒她恐怕是要大叫出来了,眸光落在手腕上,鲜艳的红绳和洁白的小玉羊一刻不离地缠在那里,一年的光景,玉羊已被自己摩挲得油润剔透。 床里侧放着一条围巾,那是前天刚刚完工的,那日叶铭添回来,怀瑾为了寻个借口来找她给带来的毛线,如若知道她会被派往南洋,无论如何也会在她走之前给织出来了。 她将围巾抱起,贴在脸上,喃喃念着,“瑾……快回来呀……” 南方冬日的天似乎比北方亮得晚一些,怀瑾看着透进房间的熹微,早已没有睡意,她主意已定,香港已经沦陷,不再需要自己。 早晨和酒井隆等人召开了一次简短的会议,对方在会中很官方地对皇协军的助攻表示感谢,同时话中有话地表示,这里不再需要他们。 胜利了,是晦国人饱尝胜利果实的时候了,这种时候哪里还需要韬国人的军队留下来分得一杯羹? 正合怀瑾的意。 即刻打电报回玄,要求回广州整合两个师团以及玄武赶去的“首都警卫军”一个旅,继续赶往东南亚战场。 而会议上晦军也大略传达了对于香港的接收整治计划。战争留下了太多的饥饿与疾病,这不是晦国人拼命打下香港的目的,对于晦*队来说,他们一向奉行以战养战的策略,因此香港的资源理当首先为晦军提供,而对于这里的百姓,晦国当局认为香港人口总数过于庞大,将近两百万人口,负担太重,应该予以减灭,最好能控制到现有人口的四分之一以内。 对于控制人口,当局给出的官方说法是“归乡政策”,将外地,尤其是大陆移居到香港的居民再遣送回去。 所谓的遣送,便是将其送出境便撒手不管,这是一种变相的杀戮,怀瑾心里很清楚。那些遣送难民回乡的船只,说不定漂到哪里便是哪里,抑或在水面上就“无故”爆炸或者沉没了。“归乡政策”必须及时报告给广州玄统司,这也是她急于离开香港回去广州的一个原因。 换上便装,走出酒店,刚才经过大堂时看见地面上的血迹还未清除干净,不知这血洗的耻辱何时能够彻彻底底地在这片土地上消失殆尽? 这是香港正式沦陷后的第一个上午,一切看似照旧。 怀瑾走到旧英军医院,找到前天和阿茉他们躲避空袭的那个防空洞。 她站在洞口,像是立于时间隧道的入口,怔怔地回想着那个炮火满天的夜晚。 突然里面走出一个人,怀瑾回了神,见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 男人用白话对怀瑾说着什么,她并不很懂,只摇摇头,男人看了她一眼,又用生硬的官话问道:“找什么?” 找什么?怀瑾摇摇头,“什么都不找。” “那走吧。”男人挥了挥手。 怀瑾没了睹物思人的兴致,正欲转身离去,突然又回过头来,站定,“先生,香港沦陷了。” 男人愣了一愣,“是啊。” “这片土地,以后归晦国人了。” 男人想了想,摆了摆手,“英国人,晦国人,总之都是洋大爷咯,以前的港督是英国人,现在是晦国人,以前我们走在街上要对英国人鞠躬,现在要对晦国人鞠躬,对谁鞠躬都是一样,只要他们给我们百姓饭吃。” 怀瑾竟颤出一口气,苦笑了出来,仿佛太久没有笑了,脸上的肌肉都已忘了如何去完成这个表情,她突然释然了。 转身,她大步往酒店的方向走去,烽火连天,鼓角铮鸣,攻的,守的,炸成碎片的,沦为战俘的……难道这一切的意义还不如这个平头百姓看得透彻? 第一四零章 滇缅公路 广州伪军司令部,怀瑾放下电话,汪兆明压抑的愤怒她听得很清楚,他是不愿意在这个档口将军队撤离香港的,这一仗刚刚打赢,他还未分得一杯羹。然而他那被迫的无奈怀瑾也听得很清楚,这参战的机会是他讨来的,让他上就得上,让他撤就得撤。 这就是汪兆明的悲剧,也许他是想做很多事情,然而终究挣脱不开晦国人的手掌心。 又将电话打去家里,刘妈该是很替自己担忧,而一旦离开广州,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摸到电话。 与刘妈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的行踪,嘘寒问暖几句,想了想,再次拨通电话,“请帮我接外交部翻译二科。” 接通,电话那头是陌生的声音,问了句什么,怀瑾道:“我找董翻译。” 过了一会儿,那边终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喂?我是董知瑜。” 怀瑾不禁闭上眼睛,胃也痉挛起来,有多少天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她不敢开口,只怕声音也要哽咽。 董知瑜握着电话,这话筒里的沉默不仅不让她感到莫名,反而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喂……?”这一声试探内敛而意味深长。 “董翻译,我是怀瑾。”怀瑾终于得以将那肺腑鼻息都调整妥当,这一声出来,竟是不露痕迹的温凉。 电话那头只听一个悠长而微颤的出气声,良久,“怀参谋,你在哪里?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刚刚从香港回到广州,之前给刘妈打了电话,她说董翻译常去陪伴她,刘妈对此一直赞不绝口,我很感谢你。” 董知瑜在脑中飞速处理着这些信息,从香港回到广州?那么她是要回来了吗?“怀参谋,应该的,请不要客气。怀参谋可还好?是要回玄武吗?” “我一切都好,暂时在广州整合部队,补给军需,一月一日将动身去缅甸。” 董知瑜心下一沉,满怀的希望落了空,可更多的是担心,“缅甸……”她在脑中回想着最近有没有听到关于缅甸战事的消息,却好似一片空白,她想问要去多久?危险吗?可又觉得都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半晌,“去缅甸……是要和谁打?” 那边沉默片刻,“这是军事信息,恕不方便透露。” “哦,是,对不起……”董知瑜抓着电话,她是多么想多找些合理的话题,她的周围都是科室里的人,也许怀瑾的周围也都是人,她多想将这个电话无限延长下去,可又怕除了寒暄,便再没有说话的借口。 电话里却开始出现很大的噪声,终究在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断掉。 “喂?喂?”董知瑜急切地对着话筒呼唤着,仿佛这样就能将她唤回来。 听筒里传来“滴滴”的声音,董知瑜赶紧挂了电话,这样对方才能再打进来。 电话铃刚响起一半她就抓了起来,“喂?” “刚才断了。” “缅甸湿热,又多蚊虫,你多备些内服外用的药,野外作战防着些蛇鼠,多喝水,多吃当地的果蔬,一日三顿饭,有条件的话尽量不要漏掉……” “董翻译,”怀瑾打断她,再说下去只怕旁人听来稀奇,“董翻译,多谢你的关心,这些军务处都会打点妥当。你那边一切都好吗?” 董知瑜早有泪水涌了上来,拼命忍着,“挺好的,一切依旧……叶铭添去豫北了……” “嗯,那你照顾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不要多想……” 恼人的电流声再次传来,“滴-滴-”电话又断了,董知瑜赶紧挂掉。 怀瑾轻轻咬住下唇,眼角余光扫见周围几个同僚,和瑜儿还能讲些什么呢?也许就该这样了,可以和她抱着电话讲个三天三夜,讲到自己出发也讲不尽,可总该有结束的时候,想到这里她放下电话,转身离去,也许这样更好,不用说再见。 铃声再次响起,董知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也照顾好自己,刘妈天天盼着你来信呢……” 那边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要找伍翻译。 董知瑜道了歉,讷讷地唤了伍乃菊,自己回到座位上,却再也无心工作。 缅甸……一时间恨自己对那边的战事了解甚少,缅甸现在是什么情况?怀瑾是要和谁打?她站起身,决定还是去机要室找周碧青了解一下吧。 傍晚,这本不是夜金陵最热闹的时候,傅秋生见董知瑜赶了进来,心头一紧。 “她今天给我打电话了。”刚一坐进雅座,董知瑜开门见山。 “怎么说?”果然是怀瑾的消息,傅秋生整个人都躬身向前。 “刚从香港回到广州,整合军队,一月一日进驻缅甸。” “缅甸……”傅秋生锁起眉头,“这是一条很重要的情报,我得赶紧汇报给渝陪,伪军这么急着被派过去,就表示晦国下一步的重要目标便是缅甸。” “中午我查了一下那边的战事,前两天仰光刚刚受到晦军的空袭。” “晦国一旦占领缅甸,滇缅公路便被切断,你可知滇缅公路的重要性?” 董知瑜点点头,“当初全面抗战还未爆发时,委员长高瞻远瞩,料想到东部沿海和北方地区将来难保,而如果失去东部和北部的海港和陆运,就只有西部可以和外界相连接,所以紧急修筑了滇缅公路,抢运国外购买的以及国际援助的战略物资。” “没错,一旦晦军占领滇缅公路,韬国与外界相连的唯一国际运输通道便会随之切断,”傅秋生摇了摇头,“不仅如此,一旦晦军占领缅甸,他们便可从缅甸西进至印度,与那里的德军会师……” “我们有军队入住缅甸吗?” 傅秋生叹了口气,“早在12月23号我们就和英国签署了‘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然而英国方面似乎对我们出军有所犹豫。” “为什么?” “他们有他们的算盘,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我们韬国一旦出兵缅甸,美国势必为我们的军队提供军事援助,武装起我们的队伍,你看,这也是汪兆明派怀瑾出征的原因,晦国为怀瑾的军队提供了大量的军需,英国就是怕我们的军队和美国一起,威胁到它的殖民国地位。”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这样的算盘!” “所谓国际关系正是如此,利益决定一切!”傅秋生将手边的酒一饮而尽,“我要尽快将伪军出征缅甸的消息汇报给渝陪,希望他们可以有所行动。” 飞机在仰光军用机场降落,走出机舱门,扑面而来一阵温暖的热带季风。 一月的缅甸气温倒不是非常高,这会儿也就二十来度,可湿沉沉的空气却让人对温度的感知产生了高五度的偏差,再加上乍乍一下飞机有些不习惯,怀瑾在墨镜后蹙起了眉头。 几个当地打扮的男子在机舱门外排成了一排,他们上身穿着灰白色的亚麻小褂儿,下身则裹着一种叫“笼基”的筒裙,颇具异域风情。 “怀参谋,欢迎来到仰光。”领头的男子竟用无误的燕州官话向怀瑾问好,其余人皆随着他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怀参谋,车已经为您备好,”那男子示意了一下一侧停着的一辆军普,“您的随身行李稍后便会送来。” 怀瑾点了点头,随他往吉普车走去,“请带我看看滇缅公路。” “是,怀参谋要不要先去住处稍事歇息?” “不必了。”随从已经将吉普后座的车门拉开,怀瑾坐进了车里。 仰光在香港.沦陷的同一日遭受了晦军的最后一波空袭,这古老的城市现已不堪重负,满目疮痍。 怀瑾从颠簸的吉普车内往外看去,这里仿佛比香港还要糟糕,街道上散落着本就低矮的房屋的碎片,大量的难民赤着脚,睁着空洞的眼睛,或坐或躺,干瘪着肚子捱着这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 终于来到滇缅公路仰光入口,怀瑾让司机先停车,她走了下去,向远处瞭望。 这是一条血路。 九百多公里的滇缅公路,缅甸段只有大约一百八十八公里,而晦军现在正准备集中力量,将这一百八十八公里据为己有,将韬国孤立。 当年为了抢修这条西去的公路,二十万男女老幼在最险峻的地形中,最危险的环境下,用最简陋的工具,拼尽一个又一个生命才凿出这条生命线,而早在两个月前,晦军就对韬国境内的滇缅公路不断实施轰炸,往往是刚刚炸毁一段路、一座桥,技术人员便带着百姓抢修好,继续让这条公路源源不断地为大后方提供战略物资。 走回车中,吉普车发动起来,颠簸不已。 “怎么不见有车辆行驶?”怀瑾问前排那个刚刚接待她的男子。 “怀参谋,近几日这条路上基本没有车辆了,晦军有战机在上空巡逻,看见往韬国去的货车是要炸的,”说着指了指头顶上方,“您看前面那座桥,我们现在要断路的最有效方式就是炸桥。” 怀瑾对“我们”这一说法乍闻有些不习惯,下一秒便意识到这些接待她的韬籍缅甸人也不过是晦国在这里培养的爪牙,就像……就像自己的表面身份一样。 “怀参谋,您什么时候看好了,咱们就回去吧,这路上并不安全呢。” 怀瑾从车窗前收回目光,“回去吧。”她冷冷地发令。 第一四一章 法师 这公历年的第一个礼拜,怀瑾是在仰光北郊的茵雅湖边度过的。 海拔一千多米高的茵雅湖,风光旖旎,一片翠色葱茏。怀瑾被安排在湖边一片幽谧的竹居中,说是竹居,倒像是一座神秘的宫殿,它占地广阔,从湖上一直延伸到茂密的林子中,内里一应奴仆俱全,可偏不见主人。 晦军的高官全部居住于此,怀瑾也被安排在这里,边参与晦军谋幄,边等候自己的两万大军从韬国赶来。 她掌握了晦军在缅甸乃至南亚大陆作战的第一手资料,却苦于找不到途径将这些情报输送出去。 暂时安定下来后,给刘妈又去过一封信,然而她知道这信也许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到不了玄武的,她将希望寄托于临行前的那个电话,她希望董知瑜将自己的行踪汇报给傅秋生后,后者可以及时和渝陪联系,仰光一定是有玄统司的谍报人员的,这一点她很清楚。 一周过去了,她几乎每天都去城中的社交场所流连一番,却始终没有任何收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玄统司的效率怎会如此低下?自己的住处和日常行踪都在尽最大可能地去暴露,难道渝陪不打算插手缅甸?不可能,滇缅公路是渝陪的生命线。要么就是自己周围有着比想象中还要隐秘与复杂的隔离网,仰光的玄统司人无法接近自己? 这日复一日的落空让她心生懊恼,怀瑾从自己居室地上的蒲团上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练功房中。 她和每个晦军高官一样,独自占有一套竹居,每套竹居与主楼都以一道露天的走廊相连,像蝎子伸出去的螫脚,怀瑾的这套延伸在湖面之上,开敞的四壁,素色帘幔垂在四周,湖风吹来,帘幔便徐徐飘曳着,若有若无地扫过竹板地面。 既是竹楼水榭,蚊虫自然也应很多,奇的是这居室中不曾见到一只虫蚁,怀瑾闻着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股异香,定是这秘制的焚香,将一切不该出现的生物拒之门外。 这套竹居中有会客室、卧室、书房、浴室,与浴室相连的,还有一间练功房,里面有沙袋,有击剑区,如果需要,会有专业剑师陪同练剑,这会儿怀瑾刚一走进练功房,便不知从何处走来两个身着“笼基”的青年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一开口讲的却是晦文:“怀参谋,请问有什么吩咐?” 每天都是如此,仿佛自己在这竹居中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人视线之中,洗浴前有侍女捧着浴巾将浴室打点妥帖,进练功房时有习徒前来询问。 “不需要了,你们下去吧。”怀瑾亦是用晦语回答,她试过,这些人根本听不懂韬语,他们的长相与气质都像是缅甸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晦语…… 这里的一切都让怀瑾心生疑虑,种种迹象表明,这座偌大的迷宫有一个主人,主楼中心大堂中有一尊宝座,那是一只雕成当地人崇拜的绿孔雀形状的座椅,恢宏耀眼,椅背拿油光水滑的绿孔雀羽毛装饰着,上面还镶嵌了大大小小的缅甸翡翠,尊贵非常。 除此之外,大堂中自然少不了佛像,这是缅甸人的精神寄托。从雄伟的宫殿到街边的茅草屋,处处少不了佛像,这主楼中的佛像只怕是拿纯金镀造而成,金光盖地,让人望而生畏。除了主楼,怀瑾居住的竹居中也供着一尊稍小些的佛像,佛像前的香火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从未断过。 虽是这般神秘诡异,怀瑾也只是侧目观察,她的心中有很多问题,然而她知道,什么都不该问,若是想让她知道的,自然会让她知道,不想让她知道的,问出口,只会生出祸端。 独自在练功房中与沙袋搏击打斗,直到汗水将身上的衣物浸透,怀瑾微微屈着腰靠在墙上,等到气息调匀,她转身走进浴室,当然了,这迷宫中的侍女们早已先她一步,将浴桶中的水温调适得恰到好处,桶边的矮桌上也早已准备了一盅茶水,散着清新的柚果香气。 沐浴完毕,怀瑾正在书房的蒲团上打坐,近日来她似乎养成了打坐的习惯,静静地坐在那里冥想,想眼前的事,想远方的事,甚至还会想到身后之事,在这样的牢笼中,唯有思想可以随着静坐而腾出千里。 一阵似曾相识的铃声由远及近,怀瑾倏地睁开眼,眸光竟乱了一瞬。 “怀参谋,”一个阴柔的男声在书房门口响起,怀瑾愕然望去,对方讲的是韬文,“法师来了。” 怀瑾定睛一看,原来是初来那日接待她的那名男子,她顿了顿,“法师?” “是的,怀参谋,吴昂基法师每逢礼拜三都会过来点化居住在这里的客人,法师之前已经来过一次了。” 怀瑾这才回想起来,难怪觉得那铃声听着耳熟,是有一位法师前几天来过,当地人称他为吴昂基,可他并不姓“吴”,缅甸人本无姓氏,“吴”字只是加在有地位的男子名字前,表示尊敬。 “我这就过去。”她想起上回法师来的时候,只是在会客室的佛像前听他念了些经文,拜了他一拜,便站起身来欲往迎接。 来到客厅,遵照当地人习俗在蒲团上落跪,垂着眸等待法师来临。 铃声在会客室门口滞了一滞,又重新响了起来,怀瑾眼角余光看见一双缠满法器的赤足在自己面前停下,她依旧垂着眸,等待对方诵经。 很快,那晦暗不明的经文便响了起来,怀瑾静静地凝听,忽然,一只餐盘大小的圆形木质圆盘出现在自己眼前,怀瑾凝了眼神仔细一看,那盘里盛满了金沙,这还不够,那金沙上明明拿手指写出了一个字:渝。 渝陪的“渝”,怀瑾心下一惊,却将眸光端得平静,抬头向法师看去,那是一个不大看得出年纪的僧侣,黝黑的皮肤,身着簇新的袈裟,口中喃喃地念着经文,眼睛却将自己出神地盯着。 四目相接,怀瑾的双眸却像此时这竹屋外的湖水,平静无澜。 那法师摇了摇头,收回圆盘,又伸出手指在金沙上划着什么,然后送到怀瑾眼前。 怀瑾垂眸一看:歌阙。 歌阙,若他只单写一个“阙”,那么还不足为信,毕竟当初“阙”的存在已被影佐祯昭获知,可“歌阙行动”却是他们不知道的,“歌”只有傅秋生和段雨农的心腹知晓。 然而怀瑾还是没有作出反应,只是将一双眼眸里注满了疑问,向眼前这个不明身份的人看去。 对方见她如此反应,口中经文停了一停,继而又念了起来,收回了圆盘,想了想,又在上面写划起来。 再次送到怀瑾面前,是两个逗号隔开的字:玄,傅。 怀瑾阖上双目,微微点了点头。 对方向她露出一丝微笑,又在金沙上写着什么,这一次他写得比较多:下周三,收情报。 怀瑾点了点头,这样的环境中,她不可能有机会口述什么,只有写下来交予对方,而他是僧侣,是这个国家最受尊敬的人,没有人会在他进出前后去搜查他。 法师停止了诵经,将金沙搅匀,拿手指沾了点水,又沾了点金沙,点在怀瑾额头,刚要起身完成仪式,怀瑾却拉住了他。 她伸出手去要那盛着金沙的圆盘,法师递给了她,只见她拿修长手指划出两个字:这里? 法师想了想,在沙上也写了两个字:贡榜。 第一四二章 绿孔雀 这是竹居中的第十天,若不是这里有着晦军的高层军官同进同出,怀瑾恐怕真要觉得自己被软禁在了战火之外。 贡榜,这几天她一直在琢磨法师临走时写下的这两个字,她知道这是缅甸的最后一个封建制王朝,就像她爱新觉罗王朝一样,只不过结束得更早一些,早在上个世纪便被英国人逐步瓦解,直至推翻,从1885年开始,这个国家就落入了英国人囊中,成了英国的殖民地。 贡榜王朝当年骁勇好战,并存有扩张其领土的野心,这便侵犯了当时的清王朝利益,终于因为边境土司的进贡问题产生摩擦,四次击退了清朝的军队,最后各自退让妥协一些,签了合约,不了了之。 然而自己现在居住的地方和贡榜王朝又有什么关系?怀瑾心中纳罕,边换上清爽干净的衣物走出了竹居,她刚刚独自在练功房待了近两个时辰,沐浴完后想出去走一走,兴许就能寻得出什么线索来。 走在通往主楼的露天长廊上,前面两名侍女,边并肩走着边交头接耳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其中一位听到了身后怀瑾的脚步声,忙拉了另一位,回头看见是怀瑾,便恭恭敬敬地站着,给她行了礼,一直垂着眸等她走过去。 这一切都让怀瑾觉得熟悉,从这些侍从被教导的方式,到迷宫中的物什、气氛……都和幼年时在紫禁城后宫中的所见所闻有些类似,虽然规格小上很多,也远不及当年大清朝的后宫那般荣华与富贵,可这些年来,她也见过许多大富人家的排场,自家当年的马场,乃至新贵蒋宋孔陈,豪华有,排场也有,可独独缺了这份与生俱来的王者之尊。 再结合法师的提示,这不难和贡榜王联系到一起去,可贡榜当年被英国推翻后,最后一位君主锡袍与家眷早已被流放到印度,如今几十载过去了,这缅甸境内怎可还会有贡榜王朝的影子。 正想着,眼看就要步入主楼中心大堂,怀瑾却停了脚步,只见眼前几十名侍女排成两行长队,皆垂着肩膀,毕恭毕敬地往前走去,顺着这队伍往头面看去,却见一袭华丽的绿孔雀羽的袍子,往后一甩,袍子的主人早已转过了身扬长而去,连一个侧身都没看见,唯有那波光般的翠羽华袍,满眼粼粼流动。 怀瑾在堂外立了片刻,直到那两行侍女也都在眼前消失,她恍惚了片刻,就像一个昔日的旧梦愕然重现,梦里皆是前世的风物。 刚刚回到自己的竹居,只见书房案头躺着一张精美的信笺,打开细看,原来是一份晦文写的请柬,邀请自己明晚七时与这里客居的所有将领一起,到主楼用餐,落款邀请人的名字则是用缅文书写,一侧用晦文标出。 正琢磨那名字,那名讲韬文的男子在门口出现,“怀参谋,在下就是来看看,您对苏玛樾乌公主的邀请有没有什么疑问?” 怀瑾顿了顿,还是不明所以,“苏玛樾乌公主?” “苏玛樾乌公主是这里的主人,也是前贡榜王朝的公主。” 怀瑾的心头涌上万千思绪,难怪,果真是贡榜,果真是王室,只是这前朝的公主怎会又在缅甸出现?还和晦军有着这千丝万缕的联系? 心头这么想着,却拿出纸笔,回复自己会准时参加,并感谢公主邀请。 “这是我的回执,烦请替我带回。” 这一夜异常的闷热,怀瑾起身将卧室临湖那一面的竹门全数推开,本想会有些湖风,可空气却像凝滞了一般,那垂地的帘幔纹丝不动。 怀瑾躺回床中,闭上眼睛,心静自然凉,她这样想着,手指自然地抚上颈间的链坠,这些天来,她已经养成一种习惯,不知不觉便向颈间去寻那链坠,尤其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小小的一串项链,便是她全部的寄托,仿佛那几千公里的距离都浓缩在了这几十公分的链子上,一寸一寸抚过去,必然首尾相接。 而那思念的人,怀瑾的脑中浮现出一双剔透的眸子,喉头一滑,说不出的苦涩酸甜。不笑的时候,那双眸子淡淡的,楚楚诱人,凝神时眉峰还总那么若有若无地拧着,较真的样子惹人心疼,笑的时候呢,又分很多种,慧黠的,憨甜的,羞涩的…… 她羞涩的样子……只有自己看过,她忘情的样子……更是只有自己看过……“怀瑾…瑾……”那喃喃的呼唤仿佛近在耳畔,暖暖地撩拨着耳侧的绒毛…… 怀瑾紧闭的双睫轻轻颤了颤,回过神来,自己的那只手不觉已从链坠抚到了修长的颈,不知为何,颈间对这轻抚好似很受用,早已微微后倾着。 她倏地收回手,为刚才那一瞬的神荡与缱倦而自责,大敌当前,身处虎穴,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等情绪,她猛地坐起身,走到茶几前,将那一壶的冷茶一股脑儿往喉间灌着。 等到天大亮,暴雨终于开始洗刷这座竹居,离法师来收情报就只有两天了。 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万幸,下午的时候她就看见侍从们不停去屋外观察湖面,万一再这样下一夜,恐怕湖水就要涨上来,而自己这套临湖的竹居虽然高出水面数米,却也恐怕要受淹了。 七点钟,怀瑾身着中将制服,准时出现在大堂。 大堂中早已被布置成餐厅模样,只是君臣有别,那华贵的宝座依旧高高在上,而宝座两边则摆放着两排精致的矮桌,怀瑾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有点不合常情。 先不说这早已流放到印度的锡袍后人是怎样辗转回到缅甸,单说她这样的排场,完全是一个封建帝王的架势,这些晦*官到了哪里都是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为何会给一个没落的前朝公主俯首称臣? 正想着,那边打后堂走出两队侍女,怀瑾知道,这宴会的主人来了。 第一四三章 公主 怀瑾随大家起身端立,两排侍女在宝座前呈“八”字形站开,这才见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款款走出,不用猜也知道,这就是苏玛樾乌公主。 那公主生得高挑非凡,怀瑾在座下观望,只觉是比自己身长有过之而不及,修长的身段让那袭碧绿的华服裹着,右肩上搭了一条孔雀羽织成的长条肩毯,那是缅甸王室的正式礼服样式,只是看来这位公主偏爱孔雀,且是在这东南亚一带被尊为神鸟的绿孔雀。 再往上看,连半张脸也让一只翠羽面具所遮盖,远远看去,只窥得一双眸,尖俏的鼻尖,和窄瘦傲慢的下巴。而一头乌发也在头顶梳起,拿精心雕琢的翡翠王冠罩着。 公主款步走到宝座前,一个转身坐了下来,这么一转一坐,傲姿尽现,怀瑾心中暗自吃惊,这架势哪是一个前朝公主,分明就是当世的缅甸女皇。 “女皇”慢慢扫视了一下在场宾客,仿佛很是满意,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开口:“各位尊敬的将军,”她说的是晦语,“今日有幸将大家请来,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与我共进晚餐,我感到十分高兴。请大家就座,不要拘束。” 在场的晦国人听闻此言,均向前九十度鞠躬,怀瑾也随着大家微微颔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那公主自顾笑了起来,仿佛她真的是心情十分愉悦,怀瑾听着这声音试图判断出她的年龄,却只听得她的声音略沙哑,带着一种浅浅的慵懒,慵懒中透着股挑战的意味,却又不知在挑战什么,让怀瑾生出一种莫名的不适之感。 公主将手一扬,那两排侍女各就各位走到宾客身后,在场连怀瑾一共八位客人,每人身后正好立有两名侍女,公主身后也留有两名侍女,这时她们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将各自侍奉的主人面前的酒杯斟满。 “各位将军,”公主又发话了,“我缅晦联手,赶走英国殖民者,建立东南亚和平、独立新秩序的日子指日可待,在此我代表锡袍皇族和缅甸人民对各位将军的汗马勋劳深表感激,我敬各位一杯。”言毕,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向座下示意一番,一饮而尽。 八位宾客也都端起各自的酒杯,饮尽。 怀瑾听出了端倪,先前心头的猜测进一步得到证实,想来这苏玛樾乌公主是要在晦国的扶植下复辟贡榜王朝,这么一来,新的贡榜王朝可不就是晦国人的傀儡?而令她不解的是,晦国人为什么不像占领香港那样直接打跑英军,将缅甸接手过来?为什么要扶植这样一个傀儡王朝? “苏玛樾乌公主殿下,我们在贵庄居住的这段时间,您将一切都考虑得很是周到,我们在这里各方面都称心如意,因此我们该感谢您才是,让我们敬公主殿下一杯酒,祝公主殿下早日修成大愿,心想事成。”在座的晦*官里,军衔最高的一位举杯说道。 “祝公主殿下早日修成大愿,心想事成!”其余人也边端起酒杯边附和道。 “哈哈哈哈哈~”苏玛樾乌随大家将酒再次饮尽,她的笑声总是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透着股自信和莫名的危险,“让各位将军生活愉快是我应该做的,今晚我们不谈国事,不谈政治,轻松一些,讲一讲各自经历的趣闻嘛,一会儿等酒席散了之后,你们身后的侍女,都是缅甸国万里挑一的美人,如果有入眼的,尽管带回你们的居所中去。”言毕又自顾笑了起来。 这么一来,座下的气氛果然轻松活跃起来,这些半月未沾荤腥的晦国男人眼中早已透出饿狼一般的光芒。 怀瑾听闻此言,心中胀满强烈的反感与不适,只垂下眸,保持起码的礼节。 “罪过罪过!怀瑾将军,是我考虑不周,军中将领多为男性,我思维定势了,并不是有意忽视你,”公主说到这里,突然换成了韬语,“还请你不要介意才是。” 怀瑾听她连韬语都说得如此流利,心中暗暗吃惊,却只对着殿上微微颔首,“公主殿下言重了。” “哈哈哈~”那苏玛樾乌公主却端起酒杯,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殿堂,走到怀瑾身前。 这样近的距离,才可以看到那公主原是生得一双极美的眸子,宽宽的双眼皮,眼窝微陷,许是因着脸上大半都让面具遮着,这露出的眼眸便极为吸引人,在周身华服与翡翠的映照下顾盼生姿。 怀瑾亦站起身来,礼节性地微笑了笑,又垂下眸去。 “怀瑾将军,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听说韬国来了一位女中豪杰,同为女人,我很是为你感到骄傲呢!你们韬国有句俗语,叫‘巾帼不让须眉’,我想,说的就是怀瑾将军你这样的女人了。” “公主谬赞,怀瑾愧不敢当。” 苏玛樾乌看着她,又笑了起来,“好!果断干练,不卑不亢,我喜欢。怀瑾将军,我敬你一杯,希望我们将来合作愉快。” 怀瑾颔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身后的侍女又为她和公主斟满了酒,怀瑾再次端起,“这一杯,我回敬公主殿下,感谢您的款待与抬爱。”说完自己先干为敬。 玄武城的这个夜晚异常的冷,刚下过一场雪,路面上没及时铲掉的雪都被碾成了冰,董知瑜买了些坚果糕点,小心翼翼地淌到怀瑾家宅前,按响了门铃。 刘妈小跑着赶了出来,一半是怕门外的人等得冷,一半是自己乍一出屋子,也着实冻得慌。 “哎哟,董小姐快进来!”一月的天黑得尤其早,开了门仔细辨认了才认出是董知瑜,虽是戴着绒线帽子和手套,可看着依旧单薄得很。 “刘妈,就去你那屋坐坐就好了。”董知瑜见刘妈把她往正屋带去,忙拉住她,刘妈的屋子在侧面,天这么冷,她不在主屋活动的话还要临时烧起炭炉,何必那么费事。 “嗳……”刘妈犹豫着。 “走吧,跟我还客气什么?”董知瑜倒是领头往侧屋走去。 进了屋一阵暖意融融,“晚饭吃了没?”刘妈问道。 “吃过了。”董知瑜将手里的纸袋放在桌子上,摘下手套,轻轻往手上呵着气。 “你呀,来陪我这老妈子我都不知多高兴了,下回不许再带东西来,听见没?”刘妈边说着便将一只小巧的暖手碳炉递给她。 董知瑜接过来,笑得憨甜,“没啥东西,都是吃的,冬日里没事多吃点,耐寒。” 刘妈将她瞅了瞅,眼中半是责怪,“我看啊,董小姐你可要多吃点,人家冬天都贴膘,我怎么瞧着你越来越瘦?一会儿我包的韭菜猪肉饺子你给带回去,特意给你包的。” “嘿嘿,那谢谢刘妈了呀。”董知瑜应了这一声,脸上突然沉了一沉,一下又瞧见刘妈在看自己,便又浅浅笑了笑。 “董小姐,你猜猜今天有啥好消息?” “嗯?什么?”董知瑜刚沉下去的脸,这会儿又来了生气,一双眸子都点亮了。 “你等等!”刘妈说着走到了隔壁屋,回来时手里拿着封信。 董知瑜伸出手,身子都探了出去,“怀瑾来信了。” 这是怀瑾寄来的第二封信,董知瑜仔细研究着信封,“是从缅甸仰光寄来的。” 拆开信封,又是那熟悉的字迹,大气中透着婉约,若不是刘妈在,她真想抱着那信笺,嗅一嗅怀瑾的手曾经抚过的每一寸,再放在唇边吻一吻。 “都写了啥?”刘妈也等不及要听听怀瑾的近况。 董知瑜粗略看了看,跳过那么几句写给自己的,只将那其余的给刘妈读着,大致也就是说她现在一切都好,暂住在茵雅湖畔的一座竹居中,和其他晦国的军官一起,在等候军队的到来,等候进一步的号令。另外大致写了写那里的气候,看到的吃到的,等等。 至于写给她自己的,为防止信件落入他人手中,也不过是寥寥几句,让她照顾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 每一封信中怀瑾都会告诉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她知道,怀瑾是怕自己等得失望心焦,怕自己担心受怕,唯有将目光落在眼前,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是真。 “看来她要在茵雅湖畔住一阵子,就是说,我可以给她回信了!”董知瑜简直欢呼起来,“我今晚就给她写信,刘妈,你有什么要我转告的?” “我啊,”刘妈想了想,“我嘴拙,就是想她在外面好好吃,好好睡,照顾好自己,刘妈就最高兴了。” “好,我一定给你写进去!”董知瑜“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心里有好多话想跟怀瑾说呢,今天她刚收到马修的一封信,他们在马来半岛北部受到重创,正往印度进军,印度,董知瑜琢磨着,那就在缅甸隔壁。 宴会散了,竹居中又闷热起来,兴许又要下一场雷雨。 怀瑾觉得有些乏了,那样的宴会,终究轻松不起来,回了竹居,沐浴完毕,这会儿正坐在书房中,给法师的情报怎么写,她大致已经有数,只是还想在脑中细细过一遍,看有没有遗漏。 忽闻门外一声通报:“怀参谋,苏玛樾乌公主来了。” 怀瑾睁开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第一四四章 闪电 “请公主在会客室稍事休息,我换了衣装便来。”怀瑾对通报的侍从吩咐道。 谁知话音刚落,那慵懒的笑声便在门外响起,“怀瑾将军,同为女人,何须劳烦更衣?” 怀瑾头皮一麻,站起身来,对方这是明显的侵犯与挑衅。 这一时间,苏玛樾乌已经跨进这书房,还是宴会时的那套着装,只将右肩上那条孔雀羽的肩毯摘除了去,面具仍然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美目在面具后将怀瑾打量着。 怀瑾由于已沐浴完毕准备就寝,只着了一身竹居中配给的白色麻布衣裤,腰间拿同样质地的腰带系着,而那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此时也未加束缚,一直垂至腰间。 “啧啧,将军真是多变,和晚宴时那个一身戎装的军官判若两人,此时更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呢。”苏玛樾乌将她靠得很近,说话的气息几乎都喷到了怀瑾脸上。 怀瑾不禁冷笑一声,转身走到会客区的蒲团前,那样近距离的对话让她不舒服,“怀瑾本不该如此衣衫不整地面见公主殿下,请恕我失礼,可若公主殿下刚才肯给怀瑾几分钟时间,相信怀瑾可以更加得体地出现,”说完伸手示意面前的蒲团,“殿下请坐。” “哈哈哈哈~”苏玛樾乌走过去坐了下来,“没有失礼,很是得体呢,”她像是没有听出怀瑾话中的挖苦,“怀瑾,你的名字真是好极,如果我的韬文还不算很差,‘瑾’该是一种美玉,将军和我大缅甸真是有缘呢,美玉可是我们的特产,如此动听的名字,”苏玛樾乌歪着头想了想,“不如我私下里就称你为阿瑾,你也不要左一个‘公主’右一个‘殿下’了,就叫我苏玛可好?” 怀瑾在矮桌的那一端坐了下来,看着侍女将一壶茶和两盏翡翠茶杯摆放在桌面上,斟满了,退了下去。 “公主殿下的韬文很是精准,但怀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敢去直呼殿下尊名,和殿下平起平坐。怀瑾自觉不妥。” “阿瑾,你好像对我有些抗拒,说实话我很是欣赏和喜爱你呢,你看这偌大的竹宫中,除了下人,也就我们两个女人,何不放下礼仪俗规,这样的私人场合,和我做场姐妹,可好?” “公主误会了,谢公主抬爱,可您是缅甸国的公主,我是韬国来的军人,于情于理,怀瑾认为这君臣之礼不可违。” 苏玛樾乌端起茶盏,慢吞吞地呷了一口,一双眼眸在面具后直直地看向怀瑾,“说到这身份,其实我已算不得什么公主,贡榜王朝已成了历史,先父在印度逝世的那一刻我永远记得,他哭着说,贡榜王朝在他的手里灭亡,他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而今我已不再年轻,晦国人来了,给了我复兴贡榜的机会,我怎能错失?” 怀瑾垂下眸,晦国人帮助复兴的贡榜还是原先那个贡榜吗?堂兄溥仪倒是继续做了满洲国的皇帝,可那还是韬国人的朝廷吗?法西斯的傀儡罢了!可就连自己家自己国的事情她都未曾开口,怎还会去评说这缅甸的家事国事? “阿瑾,我深夜来访,确是有事相求。” “殿下请讲。” “阿瑾刚才说,自己是韬国来的军人,我了解到的韬国汪氏政府,也是受晦国人扶植。” 怀瑾微微锁起眉头,又舒展开,“玄武政府和晦国的确有着密切的友好往来关系。” 苏玛樾乌笑了笑,“阿瑾将军这次远征东南亚,恐怕是帮着晦国打?既然都是帮晦国打,”公主又笑了笑,“我刚才就说过,同为女人,我非常赏识你,希望你可以为我缅甸做事,这一仗打完,若是我贡榜王朝得以复兴,阿瑾就不要走了,做我缅甸国的大将军,好不好?” 怀瑾将翡翠茶盏中的香茗细细品了一口,“怀瑾身为韬国人,自然是为韬国打,协助晦国确有其事,但玄武政府仍是独立的政府,韬晦只是盟友关系。这里的仗打完了,怀瑾自然也要回到自己的祖国,毕竟我的根在那里。承蒙公主抬爱,怀瑾受宠若惊,然,恕不能从命。” 苏玛樾乌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桌上,只是气息拿捏得略重了些,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随即从鼻子里冷笑了笑,“为韬国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竹居外,一道闪电在湖面上一瞬即逝,随即传来一个响雷。 怀瑾将手中茶盏放下,目光端平,静静地看着她,不再发表意见。 苏玛樾乌在面具后也端视着怀瑾,少顷,先是从鼻子中出气,继而笑了起来,“看来阿瑾需要时间,没关系,就在我这儿多住一阵子,相信你会改变看法的。”说完便作势起身。 怀瑾站起身来,一阵幽香从皮肤、衣衫中溢出,苏玛樾乌看着她,想了想,“阿瑾,今夜我座下的贵宾可都有奖赏……” 怀瑾蹙着眉,一时没有想透她指的是什么。 “不知阿瑾需不需要我指派个什么人来……男人?抑或……女人?”说着拿那对流光溢彩的眸子将怀瑾通身打量个遍,这素色衣衫和她水墨般的长发相得益彰,而那缠过腰身的腰带则将那错落有致的高挑身材缠得淋漓尽致。 怀瑾突然明白了她所指何事,想起晚宴时她将侍女赏赐给晦*官的场景,心中一阵反感,“不需要,谢殿下。”这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几乎咬牙切齿了。 苏玛樾乌颇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阿瑾,同为女人,你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已经拿你当了姐妹,这郊野里长夜漫漫……” “公主殿下,时辰不早了,怀瑾恭送公主。”怀瑾说完便迈开长腿走到门侧,保持着礼节性的恭敬。 苏玛樾乌又从鼻子里笑了笑,往门口走去,走过怀瑾身边,“阿瑾,我有的是耐心。” 又一道闪电劈过,雨点“哗哗”地丢了下来。 这雨下下停停,即便停了,湖面上也不停打着干雷,怀瑾不知是在第几个梦境里辗转反侧了。 这梦里有潺潺的流水,有奇异的香味,怀瑾顺着那水声与香气寻去,那里出现一个人影,是个姣好的女子,半长的发,那是瑜儿,瑜儿……怀瑾伸出手,终于可以将她揽在怀中。 玲珑秀美的身子转了过来,不对!怎么有一张孔雀羽面具?!女子抬手,缓缓将面具摘下…… 怀瑾愕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半晌,待平静了下来,她又习惯性地抚上颈项,突然挣扎着站起,挣扎着跑到窗边,借着月色看着手中的小照,那个恬静的笑容,只有那笑容让她此刻心安,在这迷乱的夜晚,泪水旁若无人地滑落,窗外湖面上又是一道闪电,手中的笑容在那骤然而至的光影中若有若无。 第一四五章 黑马 皇协军的头一波先遣部队三千人抵达缅甸,营地分散在仰光北部山林中。 而此时晦军已成功攻占了马尼拉、吉隆坡,正摩拳擦掌准备往缅甸大肆进军。还有一小时法师便来了,怀瑾坐在案桌前,将这些时日听闻和参与的全部军机,绘制于一张图上。 晦军的小部分先遣部队,就像自己皇协军的先遣部队一样,已经进入缅甸。而晦方打算在十九、二十日,调动第十五军主力大肆进军缅甸,首战毛淡棉。 之后将沿海岸北上,进入仰光,下一步的计划,便是全面切断滇缅公路。 晦*部决定扶植前贡榜王朝的公主苏玛樾乌,在缅甸设立傀儡朝廷,然而为何要走这步棋,为何对那前朝的公主如此敬畏,自己还在寻求答案。 这竹宫里外耳目众多,怀瑾本想找些密写的药水,可终究没有去冒险,她决定在特殊时期给与接头人特别的信任,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所谓刀尖枪口上行走,不过如此。 吴昂基法师随着那阵熟悉的铃声到来,仍是那身耀眼的袈裟法杖,怀瑾跪立于他面前的蒲团之上,听他诵经。 诵至一半,法师睁开眼,许是气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怀瑾竟像感应到了一般,抬起脸来,法师蠕动着嘴唇,两道浓眉之下,那双眼睛正镇静地看着自己,怀瑾阖了阖眼,她知道,一切照常。 法师拿出准备好的一纸圣帖,放在铜盘之上,递予怀瑾,怀瑾接了过去,又将自己刚刚完工的军情图置于盘上。 法师接了过去,并没有折起收好,而是转身走到桌旁,停止了诵经,仔细研读起来,约莫两三分钟光景,他将香炉中的火燃旺,又将怀瑾所绘之图丢进去,看着它燃成灰烬。 转过身,迎着怀瑾那颇有些诧异的眼神,法师只微微点了点头,阖了阖眼睛,一副了然在胸的神态。 怀瑾明白了,这法师果然不是普通的特工,在判断出对方无法将情报密写时,他可以速记,并当即销毁证据,而高级别的特工也知道,即便是可以将情报安全带出,也应该自己复制一张并销毁原物,如此一来,就算情报不幸落入敌手,对方也无法从复制的情报中很快摸出自己的上线,因为原物定会不可避免地携带上线身上的蛛丝马迹,并成为敌人的线索。 仪式即将结束,可怀瑾仍没有得到法师的只言片语,上峰对自己究竟有什么交代?她静静地看着法师做好法事,收场,拜谢了法师,默然走回书房,静坐于蒲团之上。 突然,她睁开眼睛,从口袋中拿出刚才的那纸圣帖,放在鼻尖闻了闻。 她站起身,观察了一下书房门口,确定没有人,便寻着一支蜡烛,点燃,拿圣帖一扫,渐渐地,浮现出一行淡蓝色的字迹: 收编皇协军,接应远征军。 怀瑾将那圣帖烧成灰烬,收编皇协军……上峰给了她一个最难完成的任务。 正踌躇,却听得外面一声通报:“怀参谋,公主殿下来了。” 怀瑾吸了口气,刚站起身,苏玛樾乌就已跨进了这座书房,果然,她从不给自己片刻时间准备。 “公主殿下可真是……干脆利落之人。”怀瑾冷冷说道。 苏玛樾乌爽朗一笑,“看来阿瑾对我有点意见,我可是想念阿瑾了,不想多等待片刻。” “不知怀瑾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苏玛樾乌走过去,大喇喇地坐在书桌后怀瑾常坐的位置上,见到桌上刚刚熄灭的蜡烛,捻起,不经意地瞧着,边问道:“阿瑾整日都在做什么?” “开会,商讨军机,闲时看书、练功、打坐。” “啧啧,”公主咂了咂嘴,“阿瑾,这么清苦无趣的生活,真是委屈你。” “战事当前,处处硝烟四起,铁马冰河,怀瑾是军人,只恨还未处身战场的浓烟之中,敌王所忾,并无清苦无趣之说。” “那可不是无趣?满怀抱负的军人却只整日窝在我这竹宫之中,”想了想,“这样,今日暖阳正好,阿瑾陪我去骑马可好?” 怀瑾刚想找个借口谢绝,忽然想起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晦国为什么要设立傀儡朝廷?为什么对她如此敬畏?与其毫无线索地猜测,不如去接近她本人,或许也就找到答案了。 这么想着,面上一笑,“既然公主要求了,怀瑾恭敬不如从命。” 苏玛樾乌没想到她这么爽快答应了,竟然一愣,随即喜笑颜开,“我这就去命人备马!” “公主这次总该给怀瑾一些时间换身衣装吧?”怀瑾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便装。 “自然自然!”说着拿双眸子将怀瑾上下打量一番,若有所思地笑了出来,“阿瑾与我身形相似,我让人送套我的骑马装来给你,可好?” 怀瑾叹出一丝鼻息,眼下仿佛也没有别的法子,“那就多谢公主。” 夜金陵此时还未见热闹,傅秋生透过玻璃窗便看见董知瑜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窗外风雪大得很,这一人一车仿佛被淹没了。 门一开,两侧的玻璃窗瞬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傅秋生迎了上去,“董小姐今天这么得空!” “傅老板,”董知瑜拿双冻得通红的手解着脖子上缠得一道道的围巾,“雪太大了,部里决定下午提前下班,我来找您讨口酒喝。” “那可是傅某人的荣幸,今天我请客!” 场子里几乎没什么人,二人在吧台前坐下,董知瑜要了杯“烟火忆秦”。 “怎么样,最近?”傅秋生问道。 “我这边都还好,一切都是老样子,您那儿怎样?” “基本处于蛰伏状态。” “傅老板,她在那边怎么样?都在做什么?” 傅秋生想了想,摇了摇头,“知瑜,若是出于私人的关心,那么她一切都好,撇开私人,你不要问那么多了。”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问了?” 傅秋生呷了口酒,“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况且我也不了解那边的细节。” 董知瑜听了这话,眼神也滞了,半晌,“看来她在那边是有任务的,对吗?危险吗?” 傅秋生叹了口气,“以你我的身份,问出‘危不危险’,岂不是多余?我们所做的事情,有哪一件不是危险的?现在你在我这里喝酒就不危险了吗?” “我想知道……”董知瑜盯着面前的酒杯,眼中仿佛放空了,“她有多危险。” “多危险的任务她都经历过,你要信任她。” “傅老板,”董知瑜转过脸来,“你认识她很久很久了,对吗?” 傅秋生想起那晚董知瑜醉酒,将她送至家中,她迷糊中突然问自己是否喜欢怀瑾,当时心头一颤,现在想到那句问话,依旧是一个颤抖,不知董知瑜还记不记得自己醉后的这个小插曲了。 他沉默片刻,“真正接触也就两年多。” 两年多,董知瑜在心中想着,仿佛比自己多出一年,好懊恼为什么没有早些认识她,又转念一想,不对,自己可不是五岁就认识了她?又想起那个漫天风雪的大年夜,和今天一样凄冷,竟将她一人留在了城隍庙……这么一想,鼻中一酸,差点落泪。 傅秋生看着她眼中瞬息万变的神采,想要逗她开心,便呵呵一笑,“姐妹情深啊,可是担心她?” 董知瑜倒真笑了笑,只是内中一丝苦涩,“毕竟一起经历了生死,嗯,担心的,”又看向傅秋生,“所以,您若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就告诉我吧。” 傅秋生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告诉你,这么说吧,我也只是知道她在仰光和我们的人接上了头,渝陪那边有个大任务交给她,其他的,一概不知,况且,知瑜,怀瑾临走时找过我。” “嗯?” “她那晚特意来找我,也就是为了你的事。” “为了我?怎么了?” “说来我不该告诉你,但事已至此,你知道也好。她希望她离开的日子里,让你蛰伏,我想,她是不希望你在没有她保护的情况下,去做任何危险的事。” 董知瑜抓起酒杯,仰头送入喉中,她仰着头,久久地品着这酒水,生怕一低头眼泪就要掉落。 竹宫西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场,苏玛樾乌将它规划成了自己的马场。 对于出生在马场的怀瑾来说,抛却这马场的主人不说,这里的一切都有种让她感怀的亲切,碧油油的草皮,驯马的土墩子,青草、马粪、马鞍的皮革揉和在一起的气味,甚至是马儿偶尔发出的喷嚏声,这一切都让她感到熟悉。 苏玛樾乌骑在一头红缎子似的高头大马之上,翠绿的羽毛面具和胯.下这匹马身上那油亮亮的红棕色相映成趣,只见她拉着马嚼头往自己这边踱来,那骏马载着她左右踱了两步,便迈开步子走了过来。 怀瑾用腿部感受着自己胯.下这匹黑马的脾性,她稍稍俯身向前,轻轻拍了拍那马的颈部,马儿最容易通过肌肉张弛感受到背上之人的心性与气场,一不留神,它便成了你的主人,等它有了这心理,恐怕是很难驯服了,尤其是这烈马,怀瑾心下莞尔,苏玛樾乌是特意挑了匹烈马给自己。 “怎么样,阿瑾?”苏玛樾乌大声问道。 那黑马听到这声音稍稍有些焦躁,载着怀瑾转了个身,怀瑾轻轻拉着缰绳,腿上稍稍给了它一个力,黑马站定了,一身黑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苏玛樾乌看着英姿修长的怀瑾,勾上了唇角,“阿瑾,你敢不敢和我赌一把?” “赌什么?” 苏玛樾乌一拉缰绳,转了个身,“看见那边那座山头了吗?那棵菩提树,你看!” 怀瑾随着她所指望去,山头其实不是什么真正的山,一座小土包而已,那里确实有一棵硕大的菩提树。 “树下有方孔雀羽织成的帕子,看谁先取到,若是我赢了,你就留下来做我的大将军,如何?” 第一四六章 信物 “公主方才让怀瑾陪您骑马,怀瑾只当是伴驾玩乐,没想这么大的事情却要一场赛马来决定。” “所以我才说‘赌’嘛,拿一件看似不相干的小事去决定大事才叫‘赌’,阿瑾身为将军,却没有下注的勇气和魄力吗?” “呵呵,”怀瑾的那匹黑马已不耐烦了,有些烦躁起来,背着她在原地又转了半个圈,“公主,激将术要看对象。” 苏玛樾乌看着她大笑了起来,“阿瑾,我只看到你胯.下这匹宝马已经等不及要和我的帕塔一试高下了!你该是匹烈马!是什么让你养成了这般温吞的性子?”这般挑衅,又不忘一声大笑,“你想听听,若是你赢了,我许你什么吗?也许值得你一赌呢?” “怀瑾对公主并无所求。” “你有,否则就不会随我来这马场,虽然我还不确定你想要什么,但我可以许你五千缅军,怎么样?你若是赢了,我的五千缅军赏赐与你。” “公主真会说笑,我得了您的五千缅军,和做您的大将军有何区别?所以无论输赢,结局都是一样?” “噢~阿瑾的脑子转得果然快,我喜欢!”苏玛樾乌拉着缰绳,自面具后将怀瑾觑着,她的那匹名曰帕塔的红马开始流露出稍稍的不耐烦来,在原地左右踱着,“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怀瑾暗下思忖,苏玛樾乌竟如此坚持,按她的性子,恐怕今日不赌一把她是不会善罢甘休了……五千缅军?她就只有五千人,如何让得晦国人对她臣服? 她突然生出“赌”的兴致来,这“赌”倒不是赌马,她要赌的,绝不是如此轻率之事。 “怎样,阿瑾?你可磨蹭了这半天了!” 怀瑾轻轻一笑,“那就按公主的意思,您若是赢了,我做您的大将军。” “好极了!我就知道阿瑾不会让我失望!不过,若是你赢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若是我赢了,就得了那帕子,如何?” 苏玛樾乌不禁仰天大笑起来,“这可不公平!” “公主既然问我,这就是我的决定。另外,如若公主赢了,还请您先帮怀瑾保密。” “放心吧阿瑾!我可不傻,一日未坐上缅甸女皇的宝座,我一日不会让人把你先抢了回去!” “一言为定!” 苏玛樾乌调转马头来到怀瑾身边,与她并肩,“怎样?要不要先试跑一次?” “不用。” “阿瑾如此自信?” “我身下这匹黑马的脾性,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它只肯跑一次。” 苏玛樾乌眼中光芒一闪,语气也严肃起来,“看来我小觑了阿瑾,你竟是深谙马道之人。” “谈不上,只是对马儿略知些皮毛。怎么样,公主?可以开始了吗?” 苏玛樾乌扬起鞭,“预备——” “啪!” 一红一黑两匹马像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目标直冲两里路外的那座小山包。 怀瑾拿余光看着身旁的一人一马,苏玛樾乌在马上是沉着的,并无急功近利之态,她的那匹帕塔身姿矫健昂然,是一匹上好的良驹。 自己的这一匹马胜在爆发力,其实如果操控得好,对于这样地形平坦的短途赛跑来说,应该说是有优势的,但这马脾性不稳定,一般人操控不好它,苏玛樾乌也正是这样认为,才将它分派给了自己,并自信地要去赌马。 眼看将至山包边沿,两人仍是齐头并进,甚至怀瑾不时稍稍超出她一些。 山包底下却出现了一汪水塘,原来是一处凹地,前两日的雨水在这里堆积起来。 挑战在这里,怀瑾心下了然,若是选择绕着这水塘,则要多绕过很多路,必输无疑,若是想跨过去,自己这匹黑马一般人很难控制,然而经过这一路的磨合,她知道自己是没问题的。 想要让它跨水塘,并一如既往地保持速度,策马之人必须沉着冷静,毫不犹豫,并给与一定的推力,怀瑾条件反射地稍稍夹紧马肚,手上马鞭轻轻一扬,正要落下,却改了力道。 那马前脚刚跨进水塘中,忽觉背上之人的犹豫,长嘶一声,在原地打了个转。 怀瑾拉紧缰绳,将它稳住,两腿一夹,马鞭这才不偏不倚地落下,那黑马踏着水,“哗哗”地往对面奔去,而此时,对手已经上了岸。 苏玛樾乌转头看了看怀瑾,脸上那抹得意的笑容透过面具都印了出来,只见她不容一刻舒缓,快马扬鞭,直奔那棵菩提树冲去。 怀瑾上了岸,渐渐拉近和苏玛樾乌的距离。 菩提树就在前方,她不紧不徐,对方已到了树底,遏住马首,轻轻一个跃身飞下马来,树底那方孔雀羽的帕子和一只上好的翡翠玉石捆绑在一起,苏玛樾乌弯腰将它搂起,冲着刚刚赶至的怀瑾高高举起,嘴角愉悦地上扬着,下巴更为尖削了,像足了一只开了屏的绿孔雀。 “我的大将军,不如就手拜我一拜?” 怀瑾遏住马,微微笑了笑,轻身飞下马来,“公主赢了,怀瑾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哈~”苏玛樾乌解下帕上的翡翠玉石,“接着!”说完一扬手,“就当我们君臣一场的信物!” 第一四七章 浴池 十九日夜,像事先得到的军情一样,晦军的主力部队浩浩荡荡向毛淡棉进军,而怀瑾几乎没有听到任何渝陪军的消息,自己的皇协军倒是陆陆续续抵达缅甸境内,与先前的“首都警卫队”会师。 这两万人的队伍一路车马劳顿,再加上水土不服,刚刚驻扎下来便流行起一场传染病,得病之人无不上吐下泻,叫苦不迭。 随行军医人数和药物都有限,往往是刚刚要医好一个,另一个又发作了,而那些不得医治的,撑不过一周就出现了死亡。 传染病、瘟疫,是行军的头号敌人,比战场上的枪炮还可怕,怀瑾已向晦方请求紧急支援,眼看短短十天,两万人已经少了几百。 然而晦方现在正忙转于太平洋的各个战场之间,哪有那么多精力和人力去顾及皇协军,因此答应了怀瑾的一飞机药品和医护人员一拖再拖,迟迟没有到位。 这天怀瑾刚从营地回到竹居,正准备沐浴更衣,外面来报,苏玛樾乌公主有请。 怀瑾不易觉察地呼出一口无奈之气,这便跟着通报的侍从一同往外走,走过了长廊,走进了主楼,又是一连的九曲十八弯,这才来到一扇对开的白色大门前。 “怀参谋请,公主殿下在里面等您。”侍从说完便躬身退下了。 这倒是有些奇,怀瑾轻轻扣了扣门环,伫立片刻,并无动静,再次叩响,里面传来慵懒的一声:“阿瑾?” “正是在下。” “快进来吧。” 怀瑾推开门,顿时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潺潺的水声,若有若无的、令人愉悦的香氛,依稀的水雾,甚至好似还听到了清脆的鸟鸣…… 这一切仿佛都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听过,怀瑾突觉迷茫。 她往前走了两步,却不见人影,“公主?” 前方不远处传来苏玛樾乌那特有的慵懒的笑声,面前的帷幔忽地被左右拉开,怀瑾的面前出现了一方偌大的浴池,烟波浩渺,水光粼粼,定睛一看,水中坐着一个人儿,半裸的后背对着自己,正优哉游哉地赏玩着左肩上的一抹泡沫。 那人儿抬手做了个手势,刚刚左右两侧拉开帷幔的侍女便都躬身退下了。 “阿瑾,听闻你的两万大军流行起了瘟疫。” “是。”怀瑾不愿多言,只想找个机会快快退出这里。 “辛苦你了,不如过来洗去尘乏,我这浴汤里可放了特制的草药,能够让你神清气爽,身心愉悦,另外,也算给我做做伴。” “公主若没有其他事情交代,怀瑾就先告退了。” “怀瑾,”苏玛樾乌突然叫住她,随即转了个身,“既然唤你前来,就有要紧的事。” 怀瑾有些懵住,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苏玛樾乌的真容,虽是氤氲在一片稀薄水雾之中,但足以让她看得清楚。那是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庞,充满野性和危险的气息,她确实不那么年轻了,但应该不超过三十五岁,高挑的眉,微陷的撩人的美目,挺直的鼻翼,嘴唇和下巴平时虽然暴露在外,但此时结合整张脸看来又是有些不同的味道,桀骜仍在,但似乎不那么尖削了,自然流畅了许多。 未及怀瑾回答,她竟站起身来,一时整个上半身直到小腹都暴露在怀瑾眼前。 这是一种即震惊又难堪的感觉,怀瑾从未经历过如此之事,她的胸口起伏起来,欲转身离去,却莫名地无法抽身,一双军靴里像是被灌了铅,动弹不得。 她立在那里,像是和自己意念之外的什么东西抗争了很久,直到头皮渗出薄薄的汗来,终于转过身去,边说道:“怀瑾还是另择公主方便之时再来听命。” 她努力稳住脚步往门外走去,可脚底却是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棉花上,而脑中竟闪过苏玛樾乌裸.露的身体,傲人的双.峰……汗水贴着鬓角流淌下来,怀瑾拼命克制着,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 “阿瑾,女色就让你如此畏惧?” 怀瑾脑中似有无数个声音混乱地叠加在一起:“女色就让你如此畏惧?如此畏惧?……”她努力往大门外走去,快了,那两扇白色的大门就在眼前了,这才稍稍觉得清醒一些。 “阿瑾,你站住!”苏玛樾乌趟着水往这边走来,“既然你将来是我缅甸国的大将军,你的军队将来就是我缅甸国的军队,眼下只有我能救你,你听不听?” “您的条件是什么?”怀瑾已将一只手按在了门把手上。 “条件?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现在转过身来,好好跟我将这席话说完。” 怀瑾紧紧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她捏着那门把手,几乎将自己的骨头捏碎,半晌,缓缓转过身来,面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等看到了苏玛樾乌,她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对方已经在身上裹了件半短的浴袍,站在了浴池之外,虽是薄薄的衣料,裹在湿哒哒的身体上依旧可以隐隐看见内里,但毕竟有衣蔽体,让自己稍稍舒服了一些。 “好了,公主请讲。” 苏玛樾乌拢了拢一头湿发,坐在浴池的石沿上,“这就对了,阿瑾,你要习惯把我当作自己人,今后有什么事情我希望你第一时间来找我商量,而不是晦国人。” 怀瑾从鼻中轻轻冷笑一声,贡榜和晦国果然是同床异梦,苏玛樾乌如此桀骜的性子,绝不会甘心做晦国人的傀儡,她该有更大的野心,可她的野心究竟是怎样的?又为何拼命想要争取到自己? “怀瑾明白了。” 苏玛樾乌饶有趣味地笑了起来,眼中射出灼灼光彩,“阿瑾,我好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怀瑾心中一阵反感,“公主,我已满足了您的条件,怎样救皇协军?还请不惜赐教。” “哈,没什么教给你的,很简单,我有灵药。” 怀瑾看着苏玛樾乌,一时无话。 “阿瑾,我是生怕你因着赌马输了我才臣服于我,从而心中不甘,所以我决定要无条件地帮你挽回两万大军,怎样?若是我办成了,你可一心对我?” 怀瑾笑了笑,“赌输了的那一天怀瑾就说过,心服口服。” “那好,”苏玛樾乌站起身来,“明日我就派人将药送去你们营地,到时候,这药怎么服用,服用多少,去的人自会交代清楚。” “怀瑾先谢过公主恩典。” “我救自己的军队,作何要谢我?难道阿瑾将来还会反悔不成?” “怀瑾并无此意,只是一句寻常的感激之词。” “没有就好,阿瑾你要记住,我今天可以救这两万大军,明天就有本事毁了他们,而晦国人之所以怕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怀瑾目中两道华光射向苏玛樾乌,这些天来,自己一直在想办法弄清晦国人究竟为何要扶植她,为何要怕她,多年的谍报工作经验告诉自己,这其中大有文章,而这埋藏着的原因,也许就是一个惊天的秘闻,也许就足以扭转整个太平洋战场的战事。 为了得到这原因,她不惜赌马输给了苏玛樾乌,不惜冒险答应将来归顺缅甸,这是一步险之又险的棋,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眼下,这秘密仿佛离自己一步步靠近了,也许不假时日,她就能探得这秘密的全貌了。 “怀瑾明白,请公主放心。” 苏玛樾乌换上了一副愉悦之态,“很好,”她伸出手在一侧的池水中轻轻一划,“这池水尚且温得恰到好处,阿瑾你不想过来享用一番吗?” “怀瑾多谢公主美意,天色不早了,请公主早生休息,怀瑾告辞。”说完便转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身后是苏玛樾乌一连串的笑声。 她大步往自己的竹居走去,仿佛在逃避一只恶魔,回到住处,匆匆褪去衣衫,将自己浸在一盆微凉的水中,她有一种微微的挫败感,刚刚在苏玛樾乌的浴池边,那种昏沉而不知所以的感觉现在想想都心悸,她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 直到水已冷透,她才觉舒服了许多,将自己擦干,换上便装,来到书房,却见书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封信,心里莫名跳漏一拍,一个跃步上前,将信捧在手中……是玄武寄来的! 信封上熟悉的娟秀的字迹,中英文双写的地址,不是她是谁? 坐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像是在拆封一件世上最为贵重的至宝。 “怀瑾,展信如面。” 只这一句,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刘妈和我们都很惦记你,知道你在仰光暂时安定下来,我们也舒了一口气,并试着给你回信,不晓得能否顺利到达你的手中。 刘妈让我问你,这些天过去了,那边的食物都吃得惯吗?可有蚊虫骚扰?晚间可否睡安?她说让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如果回来发现你瘦了,定不饶你,哈哈。 玄武现在可冷了,已经下了几场大雪,但我们都很好,刘妈还常常给我做些可口的饭菜或者半成的面食让我带回去,她将我照顾得很好。刘妈的儿子虎子也常常来陪伴她,所以这边一切安好,勿念。 对了,你还记得夜金陵的傅老板吧?上回我和同僚去跳舞,他还提到你,说希望你一切安好,我们还常常去放松一下,仅此而已。 ……” 怀瑾将那信反反复复看了十遍有余,话里的话外的全数印在脑中、心中。 她拿出一张纸,提起笔:瑜儿,想你,念你,想你,念你…… 反反复复写了一纸,早已是泪水涟涟,然而却不能发出去,只当寄笔情思,写满了,划了根火柴烧掉,看着信笺卷起、消失,心也随着那熄灭的火星而平静下来。 第一四八章 药 营地里一片狼藉,处处散发着恼人的气味。 怀瑾看着那一桶桶铁锈色的粉末被倒进井中,再被打上来,煮成汤水后分发到每个士兵手中,似乎口感不甚宜人,但病着的没病着的谁还管那么多,每天看着身边的人相继死去,抓了碗来“咕噜咕噜”都喝了下去。 不大一会儿,那些喝了药的士兵都大口呕吐起来,竟吐得比先前还要严重。 “怎么回事?”怀瑾厉声问那些送药来的人。 “报告怀参谋,这是服药后的正常反应,将身体内的邪毒排出来就好了,这种呕吐和先前得病时不一样。” 说着话,近旁一个刚服药不久的士兵“哇啦”一声吐了出来,明明服下的是铁锈红的药汤,吐出来的却是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 “这样要呕吐多久?” “因人而异,但不出今日,大多数人都会转好的。” 怀瑾走到一旁营帐中去,她已经决定,这一天都在这里看着。 与此同时,远征军第六军的前锋部队终于进入了缅甸的孟养地区,而其余兵力仍停留在滇缅公路交汇处待命。 “收编皇协军,接应远征军。”上峰是要她与远征军联系上,为他们提供军情,并想办法将手头的两万皇协军收编为远征军所用,可若军队这么静止地待命在营地,她是没有机会的,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快快将这场瘟疫扫除,能将这两万大军调动起来,调到战场上去,如此才能有机会。 然而如果这次任务成功了,她在汪氏政府的任务也就彻底失败了。汪兆明本指着她和这两万人做诱饵,钓出更大更肥的鱼来,可最后竟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大鱼钓不出来,自己的小虾米也要拱手让人,自己在汪兆明那里怎么交差呢? 现在又多了一个苏玛樾乌,她也想着自己手上的这两个师团,可她究竟想要什么?区区两万人,再加上她手里那五千缅军,是不足以和晦国人反目抗衡的,她想要的难道真是这支队伍?怀瑾隐隐觉得,她更想要的是自己,可这又是为什么? 这些时日与她接触,只觉此人邪魅狂狷,行事波谲云诡,自己尚不能参透,然而一切自会浮出水面,怀瑾想。 傍晚时分,晦军那边倒是来了个军官,说来看看皇协军的情况,怀瑾心中冷笑,之前缩着头不闻不问,承诺的一飞机药品和医护迟迟没有消息,大概是今天听说苏玛樾乌送了良药来,便就这么关心起来了。 两人在营地上走了一圈,今天果然几乎没有再死人,士兵们虽然个个呕吐得疲软无力,但都在安然休养,再没了之前上吐下泻的迹象。 这个晦*官倒是奇怪,走几步便要弯下腰在绑腿上抓挠一阵,再后来干脆拆了绑腿,将裤管整个卷上去,怀瑾瞧着他那双小腿上四处是红的脓包,有些已经被挠破了,结了痂。 那军官见怀瑾朝他腿上瞧着,便歪着嘴笑了笑,“这个地方真是多蚊虫,不巧我们的居所又在水边,夜夜叫苦不堪啊!” 怀瑾心中有丝纳罕,却像是隔着层薄薄的雾,便只微微一笑,不作评价。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怀瑾这才回到竹居中,一天积累下的疲惫与污秽,此刻只想快些将之洗涤除尽。 今晚的侍从们仿佛知晓她这一天的劳碌,早早便将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进了门有一壶微温的柚子茶水等着,浴室里已经点起了香烛,浴盆里的水温恰到好处,像是掐准了她回来的时辰一般。 怀瑾顿觉心神怡然而安宁,褪了肮脏的衣衫,那枚银链则宝贝似地放置好,随后将自己没入水中,仿佛身上的每个细微之处都解脱了,在这没有痒的水中尽情呼吸。 水面下有着不一样的宁静,她想着这一天的事情,士兵们的情况看样子是真得稳定下来了,这么说苏玛樾乌帮了自己一个天大的忙,于情于理都该去向她当面致谢,只是这天色已晚,还是明天一早过去方不失礼节。 可若要向她致谢,是否又会被她质问,说她救的是自己的军队,问自己是否有二心…… 水面起了丝涟漪,怀瑾钻了出来,深深吸了口气,乌发自后背散入水里,像一团倏地滴落水中的浓墨,一绺绺地散开、漂曳。 她抓起手边的胰皂,打湿了,轻轻揉在那一头乌发上,顿时一股清新的柚香沁入心肺。这一带盛产柚木,当地人便因地制宜,从木头到花儿到果实,无不一一加以利用。 那胰皂滑滑腻腻,变成细腻的泡沫爬满了皮肤,怀瑾闭上眼睛,想起那个夜晚,也是在浴盆中,她细细抚慰着她的瑜儿……她偏过头去,情不自禁地耸起一侧的锁骨,她的脸颊轻轻滑过,耳边仿佛听到了瑜儿的呼吸声。 倏地睁开眼睛,又闭上,攒了口气沉入水中,半晌,她破水而出,走到一侧的隔间中。那是一个极为私密的小间,柚木的四壁,上面拿一层特殊的油料涂了,那里有一汪不知从何流淌而来的温泉水,她抓起一边的一只小木桶,接了满满一桶,从头顶倾泻而下……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她伫立在这个幽静的空间,泉水依旧在发梢汇成一层水幕,又顺着身体的曲线缓缓流下。 不知站立了多久,只觉心神越来越飘渺,随手抓起一侧摞起来的一层浴巾,胡乱将自己擦干,套上浴盆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套素色麻衣,逃也似地走出了浴室。 竹居中安静得很,许是门窗都关着的缘故,那平日里若有若无的幽香这会儿似乎清晰起来,却一点都不突兀,反是那样熨帖,怀瑾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刚要升腾,却有一团火花在身体里绽开,向上灼烧着心房,向下炙烤着小腹。 那是一种既愉悦又恼人的感觉,她站在临水的大窗边,天幕黑得深沉,什么东西一旦落了进去,便会永无止境地坠落吧。 不要坠落,她胡乱抓住墙边的什么东西,整个人靠了上去,那团火依旧在身体里上下翻滚,好难过,想要平静下来,却又不禁随着她燃着。 她已贴着那竹墙将自己转了两个圈儿,可依旧不能缓解,抬手抚至颈间,来回摩挲,仿佛少了件什么,心都揪了起来。 瑜儿……链子给搁到哪里了?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是在寻我吗?”耳边却传来瑜儿那温温凉凉的声音。 怀瑾只觉心都化了,反手搂住对方的颈项,闭上双眸,唇角勾起一丝微笑,“好想你。” “我在呢。” 怀瑾的腰身被她自后面揽起,揽进怀中,这贴合让怀瑾觉得再舒适不过了,喉间不禁吟哦出声。 那双手探进麻衣之内,紧贴着怀瑾纤腰上那细致的肌肤。 怀瑾的身体僵了一秒,脑中突然闪过那个晦*官满是脓包的小腿,忽然觉得自己终是坠入了那团黑暗之中,想要醒过来,可下一秒又闭上眼睛,将自己与身后之人贴得更紧了。 那双手得了鼓励,缓缓向上移去,“阿瑾……好动人……我喜欢……” 暗夜中本是热浪翻滚,却骤然停歇,怀瑾一把抓住那双就要得逞的手,什么地方终究不对…… 阿瑾?她的瑜儿从不叫她阿瑾。 “怎么了?”对方在耳边轻声问道。 那双丑陋的小腿又出现在她的脑中,她终于明白了,自打住进这竹居之中,她就一直纳闷,明明是热带地区临水的居舍,为何不见一只蚊虫蝼蚁? 身体里一股力量蓄势待发,却酥软得使不上半点力气,怀瑾拼命咬着唇,趁对方不备,抓着她的手将她向前面地面狠狠摔去。 这一摔,仿佛用尽了她半生的力气。 但她明白,不能给对方半点喘息的机会,便干脆整个人又重重压了上去,让对方面部着地,一手钳着她,一手捞起身边长条形的帷幔,一把扯了下来,将苏玛樾乌的两只手在其身后捆了起来。 “阿瑾!你不要欺骗自己了!你是需要我的!”苏玛樾乌大笑了起来。 怀瑾看了看这个屋子,又将视线落回苏玛樾乌身上,从她衣裙上撕下一片布来,将她转过了身,一手捏住她的嘴巴,一手将窝成一团的布料死死塞进她的口中。 苏玛樾乌说不出话了,只拿一双眼睛将她瞪着,那眼中尽是嗤笑,仿佛此刻被捆着的人是怀瑾,而不是她自己。 怀瑾将她拖至椅子上,又将她五花大绑,死死地绑牢在那里。 她的汗水早将后背浸湿,这个房间突然又安静下来,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侍从出现,怀瑾知道,苏玛樾乌定是跟侍从们交代了,今夜不许打扰。 然而这竟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折磨,她知道,若没有强大的意志力控制,她宁可放开眼前这个女人,随她沉沦。不知是否因为刚才耗尽了力气,身体里竟觉有无数的虫子在爬,她终于站不住了,跌坐在地上,撑着身体看着不远处那个女人,她的内心真是渴望,恨不能一步步爬过去…… 然而她却逼使自己挪到了门边,想要开门,这才发现门已经从外面反锁了起来,原来苏玛樾乌进来时便留了一手,让侍从给锁了门,再挪到窗边,就连窗子都锁了,她明白了,苏玛樾乌是不会让她走出这竹居的。 制造这场“事故”的人被绑牢在椅子上,满眼嘲讽地看着她,等着她就范。 怀瑾倚坐在窗边,微阖着双眼,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理智想要穿过精神的滤网,拼命挤进来,却发现滤孔越缩越小。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要在滤孔完全消失之前离开这间屋子。 身体里的火又烧了起来,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了浴室中,怎样摸到了那枚银链,怎样将它戴在了颈上,又摸索到了一侧的练功房中,对,那里是一个好去处。 晨光微曦,怀瑾在沙堆中醒来,昨夜她打破了一只沙袋。 她坐起身来,忽觉一阵恶心,冲进了盥洗室,使劲儿地吐了起来。 吐完了,走到水池边,镜子里的那个人着实将自己吓了一跳,那双眼眸疲惫得没了神采,眼下乌青一片,脸上苍白得像是害了场大病,而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结痂,惨不忍睹。 她开了冷水,将自己冲醒,又在镜子里将一绺绺散落在颈间的头发重新挽起,走了出去。 苏玛樾乌听见动静,抬眼看着她,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昨夜的嘲讽。 怀瑾在她对面坐下,一把抽出她口中的布塞,平静地看着她。 苏玛樾乌的下颌骨一时没有适应过来,挣扎了半天才复位。 “你居然可以抵过我缅甸宫廷中最厉害的迷药,昨晚我可是给你加到了最大的剂量。” 怀瑾看着她,半晌,“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第一四九章 新年 “得到你啊,阿瑾,我对你的喜爱和迷恋还不够明显么?别告诉我因着我是女人,你便从未想到这一层。” 怀瑾紧抿着唇,并不作答,经过这一夜,她的面容仿佛都清瘦了下来,苍白的一张脸,只在骨骼稍有突出的地方泛着青冷的光,眼下两团乌青在这样的面色下尤为明显,她牢牢盯着苏玛樾乌,鼻翼与薄唇都紧紧绷着,上眼睑虽是有些疲惫地垂着,可眼眸中却透出清矍的光。 “阿瑾,”苏玛樾乌将一个呵欠压制了下去,“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我呢,对男人也好,对女人也罢,玩儿过就算,可对你倒是上心,上个月我就听说过你,你的身份和事迹让我很感兴趣,以前我从未接触过女将军,所以,当时也算是有些猎奇的心理。你到仰光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你,老实说,确实为你的容貌气质所吸引,对你一见倾心呢!”说着笑了起来。 怀瑾依旧紧抿着唇盯着她,半晌才开口道:“你若是真喜爱我,就不会急着用这种手段。我已经许诺将来为你效力,如今眼看我的队伍就要恢复战斗力,等我协助晦军将这一仗打完,也就是你贡榜王朝复辟的时候,本是来日方长,这个节骨眼上你却要这样做,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苏玛樾乌看着她,渐渐地,嘴角淡出一丝笑来,“阿瑾,你不打算给我松绑吗?你昨夜下手那么狠,我浑身都疼得麻木了。” 怀瑾依旧盯着她的眼睛,轻轻送出一个鼻息,站起身来,她知道自己终究要放过苏玛樾乌的,这是她的地盘,在晦国人眼里,苏玛樾乌比自己重要——虽然她还未探得原因,也只有放了她,才能得到原因。 她寻了把剪刀,走到苏玛樾乌身后,将那层层裹得死死的纱幔剪开,刚一松绑,对方感到一阵锥心的痛,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吃痛声。 “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不过,我喜欢!” “你还是没有给我一个让我信服的原因。” “不光狠,还聪明,”苏玛樾乌活动着四肢,“阿瑾,我对你的爱慕不假,但你身上也确实有些对我有用的东西。” “比如说我的两万大军?” 苏玛樾乌想了想,笑了起来,“你的两万大军即便今天给了我,我也还是得靠着晦国人。” 怀瑾几乎挑起一侧眉来,她知道,她早就知道,这里面并不那么简单。 “阿瑾,这事情怪你自己,倘若你昨夜就范,现在就知道答案了,如今,我也不傻,还会老老实实告诉你吗?” 怀瑾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倘若昨夜我让你得到我的身体,现在就知道了答案,那么请问,这个答案与我的身体有什么关系?” “呵呵,确切地说,不完全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意识,你的灵魂。你也明白我对你用了药,我也不妨告诉你,从你住进来的第一天,你房间燃的香是药,你洗浴用的胰皂是药,就连你平常穿的这些我竹宫提供的衣物,”苏玛樾乌抬手从怀瑾的衣领轻轻拂过,“也是拿药浸了。” 怀瑾虽然在昨夜已经参透,但听到她明明白白这样说出来,心里依旧打了个寒颤。 “就差最后一步,昨夜你若与我交合,这药力在你体内便达到了盛极,从此,我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我的心思告诉你啦。” 怀瑾站起身,“看来你是捅破了这层纸,今后也不打算和我再做君臣,”她走到桌前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样物什,“这信物,也该归还于你了。” 苏玛樾乌愣了一愣,“别忘了,是我解除了你军中的瘟疫,我也说过,我能治好他们,也就能毁了他们。” 怀瑾那只送出翡翠的手停在半空,其实她是不想结束这个约定的,结束了,她也就没有探得秘密的机会了,刚才也只是她的试探,听苏玛樾乌这样说,便将那翡翠搁在桌子上,“如今到了这一步,还怎么继续?” “阿瑾,我不想威胁你,要用你是真,迷恋你也是真,我多想你心甘情愿地跟随我,从现在开始我保证撤了所有的药具,我好好待你,再给我个机会好吗?总有一天你会看到我的好,我想有一天你也一样迷恋我,将来我们共同打理缅甸王国,好吗?” 怀瑾注视了她良久,随即将那块翡翠放回抽屉中,“公主殿下,怀瑾恭送您回主殿休息。” 苏玛樾乌刚刚那稍显紧张的脸上绽出了笑容,站起身来,“阿瑾也好好休息休息吧。” 眼看还有十几天便到农历新年了,普通老百姓到了年跟前,不外乎忙两件事:吃和穿。 这将是姑姑一家走后的第一个年,为此姑姑已经赶着来了两封信,问东问西,当然,问的最多的还是和叶铭添的婚事,问今年能不能办了,这年是不是去山东过,云云。 这会儿董知瑜正和周碧青坐在床沿上,边拿些瓜仁果脯随意吃着边闲话。原来周碧青刚给送了只老咸鹅和两盒茶叶来,老咸鹅是她后母的娘家人从安徽淮南捎来的,每年过年都会背几只来,顺便捎上好些六安瓜片。 “你啊,她娘家送来的东西,你也给拿出来。”董知瑜正拿玉葱儿似的指尖细细择着杏脯上没剔干净的梗,抬眼看了看斜倚在床头的周碧青。 周碧青看着一旁小火炉里的火,眼睛里稍稍有些呆滞,随口接道:“怕什么?我跟她说了的。” 董知瑜想了想,“回头你陪我去新街口看看,扯块布料带回去。” “不用~”周碧青一摆手,“姨娘这两天心情好,不在意这些,”说完稍稍坐起了身,“知瑜,你和叶铭添春天还不把婚事办了啊?” 董知瑜闷着头,拈着手里那枚杏脯,也不知道她都择出什么头绪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啊?” “我急着当喜娘啊!”周碧青说完“咯咯”地笑了,“唉,你现在也没个亲人在国内,我当然希望你早些有个归宿。” “嗯……我知道了。” “要不,今年你去我们家过年吧!”周碧青又说道。 “那怎么好,不行不行。”董知瑜想到她那个后母就头疼。 “没事啊,你别担心我姨娘,她最近当真是心情好。哎,我问你,叶铭添啥时候回来啊?” “他……来信说是年前一周回玄武。” “然后他回山东吗?” “嗯……不过说初二他爹娘就随他一起过来……” “那可太好了!你就去我们家过到初二,等你未来婆家人来了再走,好不?” 董知瑜转脸去看那炉火,像是想要炙烤干眼里打转的泪水,去年的春节她和怀瑾在沪都姑姑家度过,那温暖至今留存心间,本以为将来的每个春节都会与她一起度过,那会儿她还跟怀瑾半开着玩笑,说让无亲无故的她每年春节都来姑姑家一起过,如今物是人非,自己也变作了无亲无故之人,而她的怀瑾,却在千里之外的战场。 第一五零章 香囊 英军在缅甸节节败退,已经开始丧失斗志,转而开始向滇缅边境待命的远征军求助。 这是怀瑾第三次与法师接头,而她的皇协军一旦结束修整,转移至战场,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与他联络。 法师这一次给她带来了相对具体的信息,一周后,远征军第五军将进入缅甸,以第两百师为先头部队,由副司令长官杜聿明直接领导。 对于收编军队,怀瑾这几年操作得再熟练不过。一支部队,底下的小兵跟着小头目,小头目跟着中层长官,而中层无非跟在某一将领麾下。小兵是一支队伍的主体,他们往往以军饷为重,尤其是皇协军,脑子里并没有多少是非黑白,谁给发饷就帮谁打,小头目与中层之间,中层与将领之间,则要复杂一些,有情谊,也有派系,有条件的,就从中层内部瓦解他们;仓促些的,“擒贼先擒王”,把上头举麾的拿下,队伍自然就收编过来了。 要说“王”,这两万人的军队,“王”不正是自己? “为了情报系统的安全,为了你的安全,我们并没有告诉杜聿明你的身份,也没有告诉他我们正策划收编皇协军,换句话说,他并不知道你这个卧底的存在。” 法师走后,怀瑾一人在书房中读着这密写的信件,对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这无疑又让本就困难的任务难上加难。 而怀瑾带给法师的情报并未涉及具体的军情,她知道晦军下面要炸哪座桥,要拆哪条路,然而她不能说,这些具体的细节都是在这竹宫中开会讨论时得知的,桥和路都可以再修,然而一旦让晦国人怀疑到自己头上,更大的计划便无法实施完成了。 她给法师的情报主要有两条,一是关于晦军的总动向,二是关于苏玛樾乌。怀瑾将自己这些天来对她的疑问总结了出来,绕开那夜荒诞的下药不说,只道此人一心想要自己臣服于她,她有着更大的、不可告人的计划,而自己在这个计划中似乎占有举足轻重的分量,另外晦国人对苏玛樾乌恭敬有余,怀瑾琢磨,一是因为贡榜王朝在缅甸尚得人心,缅甸的政治格局和民情毕竟比香港复杂,扶植傀儡政权比直接接管要容易;二来,怀瑾通过这次苏玛樾乌用秘方拯救皇协军以及对自己下药的事情,开始怀疑让晦国人买账的是苏玛樾乌所掌握的某种异族番帮的奇门异方。 转眼毛淡棉已经让晦军占领,英国将兵力集中在欧洲战场,放弃了仰光,转而向西北节节败退,缅甸已经几乎交给了*。杜聿明带着第五军走缅甸中路,此时晦军的一个师有两万多人,而*一个师只有一万余人,在人数上就明显处于劣势。 晦军将缅甸战场的兵力主要集中在西部与印度相交的地方,以便占领整个缅西后与印度的德军会师,作进一步战略部署,中东部抽调到西线的兵力便让皇协军补上。 怀瑾的两个师原是广东、福建当地的伪军筹集起来的,每个师都有自己的师长与中层军官,而怀瑾接管以后,这两个师长心里本是不服的,硬生生从玄武派了个女军官来压在自己头上,平时在各自的管辖区都是占山为王说一不二的,于是两人暗戳戳勾结起来,面子上尊怀瑾为司令长官,话音里却是时常对她编排挤兑。 这天怀瑾与军中中上层军官开会分配行军计划,她有私心将两万人聚拢在一起,否则收编计划很难完成,而两个师长却满嘴不同意,说晦军这边人数本就占优势了,没必要把两万人都压在一条线上。 “晦方这次和韬国远征军第五军作战,采取的是闪电战的战术,以大规模装甲部队快速进军,以求在短时间内歼灭敌人,所以要求我们在人数和装备上绝对压倒对方,军备方面,晦方已经给我们配备了最为先进的装甲。”怀瑾站在演示台前,平静地说道。 矮胖的那个师长从鼻子里哼笑两声,“晦方?晦方是不在乎我们死活的,只要帮他们歼灭第五军,拿我们当人肉炸弹他们都愿意!” “沙场纵横,首先拼战术,请问廖师长对战术本身有什么意见?”怀瑾问道。 “刚才不是说了吗?兵力都集中在一起太冒险!”姓廖的矮胖师长开始显出不耐烦来。 “这个疑问我已经再三解释了。” “哼,”另一个师长冷笑一声,“老子从当年跟着陈炯明开始,打了几十年的仗了,你要是问我,我就是告诉你不妥!” “怀司令官,我这一万人可不是一声令下就凑来了,这是老子打了十几年的仗赢来的兵!今天你说都上就都上,我们还没发言权了怎地?” “老廖,要不怎么说女人只配在床头绣绣花?出来打仗,靠谱吗?”另一个师长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怀瑾站后一步,自腰间拔.出枪来,对着这两个师长的脑袋“怦怦”两下,一枪一个准儿。 “魏旅长,方旅长,请问你们对这作战计划有什么意见?”怀瑾转身问这两个师现在军职最高的二人。 空气中凝着骇然的冷霜,每个人的表情都在一瞬间定格,那是惊恐与匪夷,与之相对应的是地上热烘烘的还在流淌的脑浆,矮胖的廖师长似乎还没断气,剩下的大半个脑袋抽搐了一阵,终于归于平静。 被问话的二人半天才合上嘴,眼珠子从地上转移到怀瑾平静的脸上,“没……没意见!怀司令官,我们没意见啊!” “那好,魏师长,方师长,按照刚才讨论的,请各自回营准备,今晚七时准时出发。”怀瑾已将二人升职。 门口传来“啪,啪,啪”三声掌声,大家循声望去,竟是带着翠羽面具的公主。 “怀将军,杀得好!” 怀瑾转身看向她,“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苏玛樾乌竟笑了起来,声音还是一贯的慵懒沙哑,“我怎敢指教将军阁下,你的枪,”说着指了指怀瑾手中,“还冒着热气呢。” 怀瑾将枪插回套中,“散会。” 她从苏玛樾乌身边走过去,并没有停留,她的心情无比沉重复杂,此时并无精力和苏玛樾乌周旋。 带军这么几年来,她从不是一个崇尚以简单武力收取人心的人,她惜命,哪怕是伪军的命,哪怕是一个最底层的士兵,她也总想着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这个生命背后有爹娘兄妹,有一家子的希望。 肃军纪是必要的,但只要不是严重的原则问题,能从轻惩处她就会从轻,哪怕被人背后说她妇人之仁,她不在乎,她只知道,就算自己是个男人,这份宽容与仁慈也会一样存在。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不同于往日,她并没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去进行润物细无声式的军心调整,战役迫在眉睫,两个不听话并且时时挑衅她的师长,不但是正常作战的阻碍,更是收编路上的地雷,难以想象留着他们会给执行任务带来怎样的后患,而一旦收编成功,*也不会留这两个师长活口,所以,与其留着他们给眼前的任务带来重重阻碍,不如提前结束他们。 “阿瑾!”身后传来苏玛樾乌的呼唤。 怀瑾偏了偏头,继续大步往前走着。 “阿瑾!我有话跟你说!” 怀瑾收住了脚步,转身看着苏玛樾乌。 对方伸出手,掌心里竟躺着一只拿金线绣得金光流转的荷包,“给你的,行军的路上带着。” 怀瑾心中一阵不知所谓,什么时候,自己和苏玛樾乌之间到了这等儿女情长的地步? “谢公主美意,但恐怕行军路途艰险,战场上更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怀瑾受不起这精贵之物。”说完转身便欲离开。 “哎!”苏玛樾乌索性拉住她,惹得一旁经过的几个士兵频频侧目,“你听我说完再拒绝也不迟!” 怀瑾略略一个收身,从苏玛樾乌手中挣脱出来,只端端将她看着,“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你以为我跟那民间的小女子一般,临行前细细给你缝了只香囊带着?”苏玛樾乌说完自顾自哈哈笑了起来,仿佛这是一件颇有趣的事,“这是药,阿瑾你好生带着,你的兵服了我的药汤,身体里都有了抵抗力,你没有,所以,切记带在身边。”说完将摊着的掌心又往怀瑾那边托了托。 “药?”怀瑾挑起一侧眉,并没有去接,“既是药,治的是什么病?” 苏玛樾乌拿那一双含情的眼眸将怀瑾瞅着,“你只管好生带着,会用到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想到。” 怀瑾心中莫名一个激灵,目中两道犀利的光芒一闪,瞬间又归了平静,她从对方掌中将那金色的香囊取过,暗自在手中轻轻一捏,果然是一包沙状的药物。 “怀瑾谢过公主。” “阿瑾!”苏玛樾乌又叫住她,眼中涌动着热烈、灼人的神采,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阿瑾,我可真是喜爱你!等不及让你做我的女人了!” 怀瑾几乎就要莞尔了,却只垂下眸,转身离去。 六点钟,营地各处准时发餐,这是临行前的最后一顿晚饭,还有两天便是年三十,战场上条件有限,怀瑾便决定提前给大家发放年夜饭。这临行前的一餐很是丰盛,饺子自不必说,光是乳猪就烤了几百头,另外每人还分到了一碗酒。 怀瑾在各个营帐间徘徊,看着士兵们大快朵颐,各个吃得满面红光,还有两天就是年三十了,她轻轻阖了阖眼,想到去年的年三十,一年光景而已,却似变了一世,再抬头望月,一弯新月高悬在这南国的天边,玄武城的月亮也该升上来了吧? 七点钟,行军的号角准时吹响,两万人浩浩荡荡,一路往北。 第一五一章 野兔 天已经蒙蒙亮,部队驻扎在硫瓦河南岸的河谷中,离河北岸*的营地相距不到二十公里。 这一夜怀瑾在车里几乎没睡,她要时刻提防四周围的动静,不时有通讯兵前来汇报军情,除此之外,她被巨大的压力笼罩着,这场战役不同于两月前在香港那浑水摸鱼的助攻,那时的主力仍然是晦军,而这一次,皇协军成了主角,撇开这点不谈,她时刻记得玄统司给自己的任务:接应远征军,收编皇协军。 河对岸杜聿明的师团行进到一定程度便收了脚,对方的人数是自己的两倍,他不敢贸然行动。 早在行军途中通讯兵便前来汇报说这次和自己交战的是玄武政府的皇协军,当他打听到将领的名字时,心中闪过一丝惊疑,惊的是他对这名字多少有些熟悉,虽不曾有正面接触,但印象中她在投汪前是个口碑很好的领帅,至于疑什么,他也说不清,也许是前前后后的信息带给自己的一种莫名的疑虑。 河谷里积沤着的水汽在黎民时分开始升腾,怀瑾觉得营帐中处处湿漉漉的,像极了江南的梅雨季,刚刚躺下打算小憩一会儿,通讯兵火急火燎地在帐前通报,说有急情。 怀瑾起身披了外套,将通讯兵唤入帐中,“小岳,发生什么事了?” “报告怀司令,我们刚刚侦察到有约莫五百人的缅军,开着十辆军卡,从南边一路驶来,这会儿正沿着河西挺进,不排除过河到北边去的可能。” “五百人,十辆军卡?过了河不远就是渝陪远征军的营地,这区区五百人是要做什么?”怀瑾问他,其实更像是问自己。 “怀司令,奇怪的是其中一辆卡车上全装的是兔子!满满一卡车的兔笼子!” 怀瑾眯起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到了口上反而缄默了。 半晌,“笼子?这么说来都是活的。” “报告怀司令,我们侦查到的是活兔子,看着像是此地的野兔,奇的是这些缅甸兵大动干戈,拿军卡运着这些兔子……” 怀瑾想了想,“我知道了,让他们继续盯着,有什么情况及时来通知我。” 这一下睡意全无,一直以来对苏玛樾乌的疑问此刻被无限放大,营帐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怀瑾觉得,自己就快触及那顶端的真相了。 她的手插在口袋里,那里有一小包药砂,此刻在她收紧的指间变换着形状。 不知又过了多久,通讯兵来报:“缅军接近大桥,看样子是想过河。” 怀瑾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挥手,“知道了,我随你去一趟。” 跟着通讯兵来到地面通讯组,那是两辆配置复杂的军卡,怀瑾上了其中一辆的后舱,几名通讯兵从仪器旁站起身,齐刷刷地朝她行了个军礼。 怀瑾示意他们坐下,“接晦军空军指挥部。” 不大一会儿,领头的组长汇报:“怀司令,接上了。” “要求调集一架轰炸机支援,目标是当地武装的十辆军卡,轰炸原因:确认他们携带生物武器,威胁皇协军。” 怀瑾走出通讯组后舱,往自己的营帐走去,太阳快出来了,这一步棋若是按照自己部署的走下去,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营帐门口,岗哨兵看见她便低下头去,“怀司令……那个……” 怀瑾心说不妙,语气也凌厉起来,“什么事?吞吞吐吐的!” 岗哨兵还没开口,帐子里面便传来女人的笑声,随即帐门开了,“阿瑾,给你一个惊喜。” 怀瑾也不客气,“我恐怕是只惊无喜。” 苏玛樾乌也不恼怒,抬手一扬,将面具掀了,露出一张美轮美奂的脸,“喜在后面,你可要听我说?” 怀瑾略略思忖片刻,对岗哨吩咐:“你们先避开。”说完便跨进帐中。 苏玛樾乌露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笑容,“阿瑾,我可是想你了。” 怀瑾并不接话,只冷冷将她看着。 苏玛樾乌扭了身子,抓起桌上怀瑾的搪瓷杯喝了两口,“渴死我了!”说完拿手背抹了抹嘴角,怀瑾的冷淡少了份假惺惺的恭敬作面纱,倒真让她生了丝尴尬。 怀瑾却动也不动,看她要将这对话引向何处。 “阿瑾,你不如坐下来,我们细细聊聊。” “公主先请。”怀瑾伸出手,示意了一下桌边一只简陋的木椅。 苏玛樾乌逮了这台阶,便一转身坐下,怀瑾将一侧的一只木箱合上,自己坐了上去,依旧等着对方发话。 “阿瑾,你为何选择了汪兆明,而不是蒋经纬?” “公主连夜跟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你先回答,我自有我的道理。” “很简单,我认为蒋经纬没有希望了,汪先生找到了一条更好的路。” “对于阿瑾来说,什么是希望?什么是更好的?” “活着就是希望,就是更好的。” “谁活着?” “巷头摆小吃摊的活着,田里种地的活着,学堂里教书的活着,夜总会里跳舞的活着……我活着。” 苏玛樾乌大笑起来,“所以,你拥护汪兆明的和平建国?” “是。” “还有别的原因吗?” “公主想听实话?” “阿瑾什么时候也啰嗦起这没用的来?” 怀瑾笑了笑,“当年跟着蒋经纬,我出生入死也就混了个中校,之后就再也上不去,只因我是个女人,而汪先生一下许我连跳两级,成了少将,玄武政权人手短缺,晦国人信任我,汪先生就提携我,其余人也就追捧我,我是宁*头不做凤尾。” “好!这么说,我许你大将军,你是乐意的。” “对。” “那就好,阿瑾,我就是喜欢你这寻常女人没有的冲劲!只因着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不瞒你说,我的志向可不在于做个晦国人手中的傀儡女皇帝。” “这一点公主曾经和怀瑾透露过,怀瑾愿意臣服于公主,也是敬佩您的这一点。” 苏玛樾乌听了这话,受用不浅,“阿瑾,我们俩为什么不早这样谈话?”说完呵呵一笑,“你我都不是给人做看家狗的人,晦国人敬我,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看中我贡榜王朝在缅甸的民心,二是敬畏我的神药。” 怀瑾看着她的眼睛,半晌,轻轻吐出两个字:“蛊药。” 苏玛樾乌不禁笑出声来,“阿瑾你可真是聪明!”顿了顿,“这些年在印度,我集结了一批民间最厉害的蛊神,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一个师团都听我的话!晦国人如果不想着利用我,尽可以早日将我和我的谋士们斩草除根,可他们想要利用我,又怕我的蛊,甚至又想着进一步利用我的蛊去对抗盟军,所以就成了今日这对峙的局面。” 怀瑾的猜测从苏玛樾乌口中清晰地说出,一个句子,一个句子,像齿轮一样慢慢和她心中的另一只齿轮契合到一起,就还差最后一截便圆满了,“所以,公主在这会战前夕匆匆赶来,是要跟怀瑾说这个?” “不止这个,刚才不过是再一次确认你的态度,”苏玛樾乌立起上身,像是即要说出什么振奋的事来,“你可知道一百多年前,我的祖爷爷和你们当时的清王朝曾经打得不可开交?” 怀瑾顿了顿,“清乾隆年间,清缅曾经因为争夺边境土司与领土四次交战,烽火四起,民不聊生。” “阿瑾果然博古通今,没错,其实我们缅甸和韬国一直以来在边境问题上就摩擦不断,我们是弹丸小国,穷山竭泽,少不了次次向你们妥协臣服。” “所以……?” “所以阿瑾你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百个蛊神也不能相比的绿孔雀!你是韬国人,是汪兆明和晦国人最信任的韬国将领,蒋经纬的人你也熟识,哈哈,你简直就是孔雀之王!” “公主是要我……?” “暂时继续留在玄武,做我的卧底。” “公主是将我大韬的《孙子兵法》研究透彻了,‘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 “哈哈哈!没错,还有谁比你更适合?怎样?” “这是个挑战,我喜欢。” “我就知道阿瑾你不是那池中之物!那么从现在起,眼下,我就有个任务交予你。” “公主但请吩咐。” “我要你绑了我,送到河对岸渝陪军的军营中,一同送去的还有我的五百缅军和一车兔子。” “兔子?” “下了蛊的兔子。” “为什么要绑了公主,还搭上五百缅军?” “你们韬国人的‘苦肉计’。你告诉杜聿明,你抓获了要偷袭他的缅军,把公主都给抓来了,他的军队从韬国一路赶来,跋山涉水,恐怕多日鲜见荤腥,这一车兔子,就当是送给他们的见面礼了!”苏玛樾乌说着笑了起来,“阿瑾,你我携手,将来我缅甸定将韬国蚕食殆尽,到时你就不光是缅甸国的大将军,你是半个亚洲的大将军,如何?” 怀瑾思索片刻,“我担心公主您如何脱身。” “等他们中了我的蛊,你还担心这个?” 正说着,帐外有人来报,说是紧急军情,怀瑾冲苏玛樾乌递了个眼色,走了出去。 通讯兵压低声音:“怀司令,晦军的轰炸机已经找到目标,轰炸即将实施。” 怀瑾点了点头走回帐中,“公主殿下,我要先掩一掩我这营帐周围人的眼目,委屈公主先换上军装,回头我再按照您交代的,将您绑了送过去。” “那我可要穿你的!”苏玛樾乌一脸的开心,竟像是在玩过家家的小女孩儿。 “没问题,”怀瑾从随身物品中拣出一身军装,“公主您先换上,我去外面跟底下交代交代。” 走出营帐,怀瑾直奔指挥部,“集结军队,过河。” 第一五二章 战场 将士们倒是打了个盹儿吃了顿早饭,怀瑾却没偷得半会儿闲,这便带着两万人出了河谷。 苏玛樾乌已经被绑了个严实,身上穿着怀瑾的军装,跟她坐在同一辆车里,军中上上下下凡是看到的都不明所以,可前面就是随时丧命的战场了,谁也没有精力顾及许多。 前面不远处的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没多久就是尖锐的流弹声,苏玛樾乌转过脸看着怀瑾,她的嘴巴已经被封上了,只能用眼神表达疑问。 怀瑾并没有回应她,车子仍在队伍一侧前前后后地徘徊,一会儿工夫,通讯兵的车辆追了上来,怀瑾让司机停下,摇下了窗户。 “报告怀司令……”通讯兵看了一眼怀瑾身边被绑着的女人,犹豫了一下。 怀瑾示意他说下去。 “报告怀司令,晦军调来了两架轰炸机,把前方缅军的十辆军普全部炸了。” 身边的苏玛樾乌一听这话,用尽全力挣扎了起来,嘴里不停发出“呜呜”的声音。怀瑾转过脸看了她一眼,又犹豫了片刻,便令司机停车,让他出去回避一下。 等司机走开,怀瑾将苏玛樾乌嘴上的胶带一把扯去,苏玛樾乌也顾不上疼痛,“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听错了?” “公主,你们的人出发时,应该是被晦方察觉了,又或许……”怀瑾顿了顿,“晦方早就打着你们的算盘了。” 苏玛樾乌一双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这群狡猾的老鼠!我要报复!要报复!!”她看着怀瑾,眼中燃着灼人的火焰,“阿瑾,帮我个忙,帮我发一封密电回去竹宫。” “公主请交代密电内容。” “这是我和手下的终极密令,是一串代码,你找纸笔来。” 怀瑾将纸笔递给她,又将她的双手解开。 苏玛樾乌在纸上写了一串神秘的字符,递给了怀瑾,“交给阿易,就是那个一直同你讲韬文的侍从。” “好,这是什么意思?” “告诉你也无妨,我让他们给所有晦军军官下蛊,将他们软禁起来,再通过控制这些军官给军队下蛊,他们知道怎么做。” “明白了。”怀瑾说着便复又去绑起苏玛樾乌的双手。 “阿瑾,你也别绑我了,苦肉计实施不成了。” 这么说着手却已经被怀瑾绑了起来,下一秒嘴巴又被封上了,“可我还要留着你有用。” 苏玛樾乌的眼中射出惊疑的两道光来,紧接着她便挣扎起来,但已经晚了。 怀瑾走下车,“看牢她。”她对司机及警卫吩咐道。 自己走去了一辆特别警卫车前,“回仰光,告诉饭田祥二郎长官两件事:第一,苏玛樾乌集结手下同谋准备在竹宫造反,挟持晦军军官以达到控制军队的目的,这里有一张从她身上搜出的亲笔密电,”说着将刚刚那张写有密文的纸张递给警卫兵,“第二,苏玛樾乌早就和渝陪勾结,原本计划用生物武器控制了皇协军后,带着皇协军投奔韬国远征军,今天早晨她穿着我的军装打算冒充我,为后面去投靠远征军作准备,不幸被我识破并抓获。” “是,怀司令。” “等等,再派一辆车一起,务必及时将情报带给仰光。” 对岸,杜聿明听见空投的声音,恍惚间一阵心悸,空军的力量他们完全依赖英美,可这会儿,美方的支援还未到位,只得让炮兵紧急架起火箭筒,准备应战。再一听,那声音仿佛又消寂了。 还未缓过神来,前方来报,皇协军两万人已经准备过硫瓦河。 对方行进得比自己预料要早一些,不过不打紧,这一点杜聿明倒是不慌,他早已命人在前方布好阵地,只等皇协军来犯。 战车、炮兵、步兵,浩浩荡荡的人马往河北岸行进,过了河约莫两公里,便是山峦起伏的丘陵地带,突然一阵连环爆破声响起,石破天惊。 “怀司令,前方埋伏地雷!” “全军进入备战模式,坦克战车领军!” 队伍前移,第一次正面交锋很快来临,炮兵集中火力猛攻,对方却好像不堪一击,不到两个小时便败下阵来。 队伍继续前行,刚才那第一战由于比较重视,虽说是占了上峰,可有些用力过猛,领头的炮兵有些疲软。 这里正好地处山脊后侧的凹地,怀瑾让队伍稍事休息,她也在思考怎样在减少两军损失的前提下,将这支部队和平交到对方手中,玄统司不愿意她暴露给杜聿明,又要让她在部队人数是杜的两倍的情况下去投杜……玄统司是想舍弃自己吗?不可能,自己的分量应该超过一支皇协军吧。 苏玛樾乌一直在身边挣扎扭动着,怀瑾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双眸冷冷地看进对方眸中,仿佛对方射来的憎恨、屈怒,甚至威胁,都惊动不了她。 她在思考,而苏玛樾乌就是她手中的一颗棋子。她已经拿这颗棋反间了棋子本身一记,但她希望物尽其用,找出她所有的价值来。 正在这时,山脊那边传来枪炮声,怀瑾惊起,士兵来报,远征军掀起新的一轮袭击。 “把第三、第四团步兵调上去,炮兵掩护。” 没想到刚刚抵抗力那么弱的队伍,现在偏要主动攻击。 这一仗打下来,感觉对方兵力比刚才有所增强,勉强打退了他们,可自己这边也损失了一些兵力和装备。 眼看天就要黑下来,原本打算闪电战,却没有料想得顺利。 “一到四团原地休息,其余人跟着我继续前行,一到四团随后跟上。” 她有意分散皇协军兵力,连夜向腹地挺进。 前方是一片柚树林,清朗的月光透过枝桠细细碎碎地洒在林间地面上,微风拂过,将那满地的银屑吹得悉索飘摇。 “怀司令,如何部署?” “步兵穿过树林,节省时间,装甲炮兵从两侧绕,掩护林中步兵。” 这树林漫山遍野,仿佛总也走不出去,怀瑾心中纳罕,之前的两拨袭击很是紧凑,而这一路却不见对方一兵一卒。据她估算,之前的战斗对方投入兵力不过三千左右,损了有一大半人数,自己这边也有损伤一千左右,这个结果她并不满意。 “让大家就地休息,天亮继续出发。” 一万人的队伍停下了脚步,就着月色原地休息,怀瑾仰头望向苍穹,这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低头却见苏玛樾乌不知疲倦地将她瞪着,她想了想,开口道:“公主还是打个盹儿吧,过了此时,前方就不知道还有没有休息的机会了。”说完便径自走向一旁的一只帐篷里。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一阵雷声惊醒,看了看手表,才知道也不过是半个钟头,等整个人完全清醒了,才听出来,这哪里是雷声,分明是炮火声。 杜聿明的队伍从四面围剿上来,怀瑾倏地坐起,走出帐篷,正和刚提拔的一个师长撞个正着。 “怀司令,敌人启动了五个连的炮兵,正在外围和我们的炮兵展开殊死搏斗。” “林子里怎么样?” “北面在打,他们早早在北面挖了一圈战壕,设有埋伏。” 怀瑾在帐前踱着步,杜聿明的攻势一拨比一拨猛烈,用兵不断加强,火力也越来越猛……梯形战术!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早在两千多年前,亚历山大就利用这一战术以微弱的兵力出奇制胜,打败了大流士,梯形战术的原理是将最为弱势的部队放在防御线的最前沿,而越往后方腹地,则安排战斗力越强的部队,依次在后面的各个阵地布设,将最猛的火力,集中在腹地中枢位置。梯形战术讲究守中有攻、攻中有守,核心目标就是逐渐消耗强势一方的兵力,是以少胜多的战术典范。 自己若是这么跟他耗下去,等到了中枢位置,恐怕这皇协军也所剩无几了。 “传令下去,尽量避免正面交战,炮兵继续掩护,步兵原地筑战壕和防炮洞,跟他们对峙消耗。” “我怕……”对方吞吐起来,行军前自己顶头上级被怀瑾爆颅的场景仍然清晰地印在他脑中,“怀司令,这样下去,我怕万一我们耗不过他们……” “正面打下去才耗不过他们,敌人采取的是以消耗对方兵力为目标的梯形战术你看出来了吗?硬碰硬,只有一个结果,就是不知不觉中被他们分解蚕食掉。” 太阳再一次升起,这是韬国的农历大年三十了。 两军已经在这山林中对峙了七八个小时,晦军司令部的指令下来了:将苏玛樾乌就地阵法。 怀瑾命人押着苏玛樾乌,来到山林的制高点,对面就是远征军的腹地。 她找到山顶一棵将死的柚木,让人将周围的树木都炸平,独独留出这一棵朽木,直愣愣地挺立在山顶。 “缅甸国的苏玛樾乌公主,通敌卖国,早已做了对面敌军的爪牙,刚才晦军司令部指令已下,要除掉她。我想,我们可不能就这么默默地杀了她,要给对面敌军一个下马威才是。你们把她吊上去,吊到这棵树顶,你,”她对着一旁的一个兵吩咐道,“一会儿拿着喇叭向对面喊话,祝他们新春愉快,就说有份大礼给他们。” “是!”一旁的兵士答应着,找来了绳索,伸手灵活的早已爬到了树上,一个简陋的滑轮就这么做好了。 树底的兵已经动手将绳索和苏玛樾乌身上的绳子打结到了一起,一切准备就绪。 怀瑾看着地上被捆绑完好的苏玛樾乌,抬起手,“你们先下去,我和她最后再说两句话。” 等士兵们退到几丈开外,怀瑾弯下腰,将苏玛樾乌嘴上的胶带撕去,她已精疲力竭,努力地喘了几口气。 “为——什——么?”声音虽不大,但字字咬牙切齿。 “公主,我敬你独立自强,不愿做晦国人的看家狗,这一点怀瑾是诚心的,不曾作假。但是,怀瑾生是韬国的人,死是韬国的鬼,不能容你觊觎我大韬的江山百姓,无论何时,韬国,依旧是那个千秋万代的韬国,盛世有日月当照,乱世有存亡续绝。” 苏玛樾乌拼命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得以停歇,她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抬着眼皮将怀瑾死死盯着,“你——不是皇协军的人。” “我有一个身份永远不会变——我是韬国人。” “那日赌马,你是故意输我。” “是,我赌的不是马,是我自己,输于你,才能探得你究竟想做什么。” “现在为何又将我吊起,做这一出戏?” “对皇协军来说,他们会以为你是远征军的同伙,吊起你是下远征军的军威;对远征军来说,他们当然不认得你,但你穿着我的军服,再加上那番喊话,他们会以为吊上去的是我,以为皇协军投降了。如此两边才会解除火力。” 苏玛樾乌嘴角竟像是溢出一丝笑来,“这么久了,我居然没有察觉,你是一个间谍。” “公主,”怀瑾俯身向前,“还有一件事你也没有察觉,当年和你的祖爷爷四度交战的那位皇帝,也是我的祖爷爷。” 苏玛樾乌愣了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那声音虽没有平日的底气,却也是邪魅狂狷,半晌,“阿瑾,亏我当初处心积虑想着给你下药下蛊,到头来,下蛊的人是你,我是中了你的蛊毒。”说完又径自笑了起来,满是自嘲。 怀瑾不再接话,只略一颔首。 “你等一下,”苏玛樾乌说了这么一句,随即拼劲全力挪了挪身体,像是找到了一个最为虔诚的姿势,薄唇翕动,喃喃地念着一些缅甸文,等她念完了,就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怀瑾将她的嘴巴重新封上,又从衣兜里拿出一样物件,那是当初赌马输了,苏玛樾乌给她的信物——那块翡翠,“物归原主。”怀瑾说完,将那翡翠装进苏玛樾乌的口袋里,又一颔首,站起身来。 苏玛樾乌被缓缓吊起,同时这边的士兵举着喇叭对着山那边不停喊话:“杜将军!对面的弟兄们!今儿是年三十!这厢给你们拜个年!新春大吉!我们这儿有份大礼给你们备好喽!” 杜聿明和手下的将士从望远镜中莫名地看着那个缓缓上升的人,那人穿着将校呢的军装,再一细看,仿佛是个女人! “老严,我是不是看错了?那是个女人吗?” “我瞅着也是个女人!” “难不成……” “像!是怀瑾没错!” 天际传来“轰轰”的声音,美援空军终于到位。 “赶紧通知空中,把他们围起来就行,对方已经有投降的意思了!” 指令到达上空,但首架战机动作快了一步,边俯冲边扫射,一颗炮弹丢了下来,随即接到了地面指令又迅速离开,八架战机散开,将皇协军包围起来。 炮弹落在吊着苏玛樾乌的那棵柚树上,怀瑾只觉耳鼓一阵钻心的痛,随即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了,自己的身体被高高抛起,她眯起眼睛,看着天边那越来越近的朝阳,染红了半边的天际,美极了。 她的身体还在不断升腾,伸出手,她想要去触摸那暖阳,耳朵里只有“鼓鼓”的心跳,任务完成了,她保护了远征军,借着晦国人的手铲除了苏玛樾乌的力量,又将皇协军送到了杜聿明手中,她的耳中突又传来那温温凉凉的声音:你是英雄。 瑜儿……她伸手摸到颈间的那枚链坠,笑容在脸上绽出,瑜儿,又是一年新春,她忽然听到了城隍庙里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姑姑家门前的爆竹声,玉佛寺的钟声…… 瑜儿,新春快乐,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走下去,而我,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瑜儿……她闭上了眼睛。 第一五三章 梅花山 那大红的窗花饶是好看,经刘妈一双巧手,剪的鲤鱼竟像是扭着尾巴游了起来,剪的小娃娃捧着桃子咧着嘴,董知瑜在一旁仿佛都听到了笑声。 巷子里传来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刘妈的儿子虎子跑了进来,“贴好了吗?贴好了我们也放一挂鞭去!” “就好就好!”刘妈呵呵笑着,往年的年三十她已经回乡下老家了,但这天因着女主人不在,董知瑜又孤身一人,她便带着半大的儿子在宅子里先守着,搬完家第一个新年就空了宅子不吉利,陪着董知瑜吃顿午饭,等她下午去了周碧青家后,自己再和儿子回乡,好歹也不远,过了江就到。 这会儿正九十点钟光景,路面上被车轮和鞋底压成的冰面经太阳一晒,像镜子一样反射着耀眼的寒光,远近街坊从早饭开始就放起了鞭炮,陆陆续续,一家接着一家,不到中午吃饭时间都消停不下来。 虎子举着根竹竿,竿子那头系着好长一串鞭炮,那么一点燃,便赶紧伸长了手臂,鞭炮“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董知瑜本是嘴角含笑地看着,可不知为何,心中忽而生起一阵悲来,竟愈演愈烈,仿佛那路面的寒光和眼前的鞭炮声都在灼烧着她的眼眸、撕扯着她的耳鼓。 她垂着头,眼泪从睫帘后“簌簌”地落了下来,路面上耀眼的寒光黯淡了下来,“噼啪”的鞭炮声也渐渐远去,耳朵里突然空了,只剩下放大的“鼓鼓”声。 不知过了多久,身子竟被人使劲地摇着,一时间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又重回了耳朵里,眼前渐渐聚焦,是刘妈一张忧虑的脸,虎子也在她后面将自己瞧着。 “好了好了!姑娘啊,你刚才是魇着了,回了魂就好!”这些天来,刘妈对她的称呼已经从先前的“董小姐”变成了“董姑娘”。 “刘妈……”董知瑜这么唤了一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刚才是怎么了,自己也不晓得,“刘妈,我想起怀瑾的车上漏贴了‘福’字儿,我们快去贴上吧。” 这顿午饭吃得不知悲喜,千般滋味也都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董知瑜和刘妈各自心里担着怀瑾,念着她不能回来团圆,可偏偏是这喜庆的节日,又不好悲天悯人,扫了大家的兴。 董知瑜心里偷偷盼着这天怀瑾能想办法打个电话回来,哪怕是托广州的同僚打来,报个平安也是好的。吃完了午饭,她不忍耽搁刘妈一家过年,便催着她和虎子回去,“过江也要两三个钟头,再不走,怕到家里天都黑了,”董知瑜这么说着,从包里拿出两只红布包着的物什来,“我知道怀瑾逢年过节都有红包给你们,今年她暂时不在,我来替她补上,刘妈和虎子弟弟一人一份,不要嫌弃才是。” “这怎么使得!”刘妈说着便拉住董知瑜的胳膊。 “你听我说,这也是怀瑾的意思,她上一封信里说了,过年时万一她赶不回来,让我想着你们,别怠慢了,”董知瑜说着便将那红包塞进刘妈手里,又转头对虎子笑道,“虎子弟弟,给。刘妈,怀瑾说了,你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做事,今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少不了总让你担惊受怕的,到了年关可不能亏待你。”董知瑜微微笑着,心中却万分酸楚,怀瑾的信?上一次收到她的信已经是三周前了。 “唉,”刘妈叹了口气,“那我老妈子谢过董姑娘,也谢谢怀参谋。怀参谋可真是个好人,我做了一辈子下人,年轻时候在大户人家当丫鬟,后来闹革命,那户人家散了,我嫁了虎子他爹,之后陆续在四五家人家做过工,什么样的白眼甚至拳打脚踢没受过?到了怀参谋这儿,不瞒你说,我一开始听说是个带兵打仗的女人,心想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狠角儿,都有点不想来的,可为了生计,一咬牙接了下来,没成想,竟是这么好一姑娘,跟着她这两年,从来没跟我大声说过话,平日里事事考虑着我的感受,人也大方得很……总之就没拿我当下人待。”刘妈这么说着,眼圈都已经红了。 董知瑜忍了半天的情绪,这一刻终于控制不住了,伏在刘妈的肩头便哭了出来。 “姑娘,唉!都怪我这张笨嘴……这大过年的……”刘妈这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直呼罪过,手上爱怜地将她拍着。 董知瑜坐起身,“对不起……刘妈,虎子弟弟,让你们笑话了……” “这话怎么说的!”刘妈一转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那儿给你准备的年货你快看看,年糕蒸熟了,吃的时候放蒸笼上热一热,包好的饺子和汤圆你都放窗台上冻着,年糕我蒸得多,你拿些带去周小姐家里。”边说着边起身拾掇起刚刚数到的这些吃食。 等一切都收拾妥了,送走了刘妈,这偌大的宅子突然间空得可怕,就像此刻对于董知瑜来说空荡荡的玄武城。顾剑昌回扬州老家了,董旬知道董知瑜要去周碧青家过年,便应了亡妻兰妈的娘家人,去大舅子家过年了,董知瑜和他一早去祭拜了董家的祖坟,给爹娘上了香……数来数去,这座生她养她的城,在年三十的这天竟然没有留下一个至亲至爱的人,好在还有周碧青收留自己,她是伪政府的人,可本质却是好的,要早日将她争取过来才是。 周碧青下午要和弟弟来这附近置办些年货,她和董知瑜说好了,买完了东西就顺便来带她过去,董知瑜早已准备了些上好的衣料和糕点,再加上刚才刘妈留给自己的年糕,准备一同带了过去。 趁着等她,董知瑜在这院子里走了一圈,看见正中央的亭子,想起那日怀瑾搬家办酒宴,就站在这亭子里和客人说话,这么想着眼前仿佛就看到了那袭高挑的身影,在别人看来冷冰冰不易接近,在自己眼里却是有着不同的温度和颜色。 走进车棚,董知瑜去开那驾驶室的门,两个月没人动它,再加上天气寒冷,那车门竟像是被粘上了一般,使尽浑身解数推推拉拉,终于给打开了,看着眼前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座位和方向盘,胃里难过得绞痛起来,坐上去,拿手细细抚着方向盘上的一寸一厘,干脆将脸贴了上去,在那里寻找怀瑾留下的气息。 这方向盘每天让怀瑾握着,雪花膏的淡淡香气早沁入了皮革里去,这会儿还是若有若无的,董知瑜趴在方向盘上,一滴眼泪静静地从眼角滑落,自打认识了怀瑾,从未和她分离过这么久,哪怕是她被冢本恕软禁起来的那一次,抑或是杀了北川后两人隔离的那一次……可那时那地起码自己还能想办法,这一次,却远在自己的臂力之外,甚至连只言片语都得不到。 又想起她临走前的那一夜,那从不曾示人的饮恨与脆弱,心也跟着胃疼了起来,心疼她,不知她在遥远的缅甸有没有一丝机会做她真正想做的事,不要说铁马踏冰河,万里赴戎机,哪怕是有侧面机会为自己的祖国做一点点事情,她都会舒服一些吧。 年关一转眼便就过了,到了初二这天,也就是叶铭添一家人远远从山东赶来的日子,董知瑜和周碧青一同去火车站接他们,叶家人还是那惯有的讲礼数,又带了半个车厢的年货过来,将董知瑜那本就不大的门厅都堆满了。 “这闺女,你说你咋不跟大铭回家过年呢?咱家多热闹!你看你在这儿冷冷清清的!”叶母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着,从下了火车见到董知瑜就开始念叨,这会儿从董知瑜的住处往旅店去了,她又想起这一茬,唉声叹气地念着,仿佛要问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才好,又仿佛她并不稀罕答案,就是想去念叨。 到了旅店,董知瑜带他们登记了,放下了行李,和叶母说了说话,这就让二老在旅店先好生歇息,政府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同僚约好了这一天下午一同去梅花山赏梅,知道叶铭添过来,便嘱咐董知瑜一定把他也带去。 这年的二月,山上梅花开得正傲,红似火,白如雪,七八个年轻人正当好年华,说不出是不是对这世事仍旧懵懵懂懂,总之在这个冬阳明媚的下午是快乐满足的,唯有董知瑜,嘴角笑着,眼中却匿着深深浅浅的心事。 不知是谁带来了相机,大家便寻了一处如画的背景,打算拍几张合照作纪念。 董知瑜站在一株白梅下,一身墨绿色的大衣衬着一树雪玉妆成,叶铭添站在她身旁,欣喜怡然,她则看着相机的镜头,眼中黯淡下来,想去年的春节,她和怀瑾坐在姑姑家年夜饭的饭桌上,也照过那么一张合照,原来这世上,没有她便没有风景,有了她,处处都是美景。 一直到了接近傍晚时分,大家也都累了,这便下了山往市里丁家桥走去,在那里分道扬镳。远远看见军政部大楼前面停着几辆车,大年初二怎么会有人过来上班?大家一面感到好奇,一面又恨不得赶紧绕着走开,不想多事。 斜对面有个公共汽车站,董知瑜和叶铭添在那里乘车去叶家二老住的旅店,没想背后便被人叫住了:“叶队长!你在玄武呢!出大事了!” 一转身,原来是参谋总部的人,叶铭添只得走上前去,“顾参谋新年好啊,出什么事了?” 对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的顶头上级,怀参谋……”说到这里非又说不下去了,直摇头。 “怀参谋怎么了?”叶铭添跟着急了,董知瑜屏气将对方看着,一张脸“唰”的一下白成了纸。 “怀参谋她……在缅甸……英勇殉国了……” “什么??什么时候?弄清楚了吗?”叶铭添几乎叫了出来。 “唉!”对方耷拉了脑袋,连叹了两声,这才说道,“确认了,听说牺牲得很惨烈,说是当时被吊在树上,恰好一颗炸弹……都找不到全的了……哎!快扶住她扶住她!” 叶铭添猛地从那震惊中回过神来,顺着对方指示一转身,董知瑜已经闷生生往地面栽去了。 第要吾死章 “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城隍庙守岁了,今年除夕,你就是要跟我走。” “你以后每年都来我家过年。” “不要离开我,我怕……” “不离开你,我发过誓的,你等我,我定会回来。” “我要你永远都不要再想我。想我,就意味着分开,我们不再分开。” …… 梦境里仍在上演着宛若前世的山盟海誓,意识逐渐流回大脑时却听见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那声音时远时近,一句三叹:“她一个没经过啥事的姑娘家,你们就不能避着她再说?瞧把她吓成这样……” “娘……我自己当时都懵了,急着问那顾参谋发生啥事了,哪还想到那么多……” “唉……”妇人又叹了一声,“这怀参谋怎么就……太惨了!” 是了,她没了,什么都没了,为什么要醒来? “嘘……”房间里不知谁提醒了一声,许是看到董知瑜轻轻蹙了蹙眉,一时所有人都围到了床边。 “闺女?闺女?” “知瑜?” 叶铭添上前握着她的手,紧紧盯着那张惨白到透明的脸。 眼珠在眼皮下轻轻滚了滚,终是没有睁开,她想再睡回去,睡到那些迷迷蒙蒙的梦境里,她没有勇气面对睁开眼后的这个世界,也许,等再次醒来,这里的一切也只是梦境。 “知瑜?醒一醒啊!”这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董知瑜听出来了,是周碧青。她不知道这个屋子里聚集了多少人,可她知道,自己想见的那个终是不在。 也许她在呢?她从不像这些人似的吵吵嚷嚷。 眼皮再次动了动,微微咧开一条线,白色,四处是耀眼的白色,她感到眩晕,赶紧又合上了那条线。 “知瑜,醒醒,你看看这病房里,我们都在呢。”这是叶铭添的声音。 再一次的尝试,让那白色的耀眼刺透自己,她想看的,只不过是她,她在不在? 目力虚弱,吃力地飘摇在床边的每个人脸上,叶铭添、叶家父母、周碧青、周碧青的弟弟,徐师傅也来了,微微朝自己点着头……就没有了吗?再吃力地转一圈,阖上了眼。 大夫赶来了,检查了一番,只说没大碍了,静养几天便好。 两天过去了,她却只是昏睡,叶家人将她接了出去,暂时由叶母陪着,住在董知瑜的宿舍里,叶父每日帮她号脉诊治,顺带也摸一摸这不生育的病况。 叶母问起来,他也只是摇头,将老伴儿拉到外间去,叹着气,“这姑娘情况不大妙啊,虚得厉害,不要说生育,如果这样下去不见起色,寿辰都是个问题。” “这……医院里的大夫不是都说了无碍了吗?”叶母却总也想不通,这么高级的医院里的大夫都说了没事,可这闺女却像傻了似的,话不知道说,不睡的时候也就那么杵着,连眼珠子都不知道转一转,喂一碗药漏半碗,竟然都不晓得往肚子里咽……“她这是不是魂被吓没了?要不要请个人瞧瞧?” “胡说八道!那西医的大夫和那些个神仙道士一样不靠谱儿!大夫说她没事,你看她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还得咱们中药调,不过我给她号脉时感觉啊,就算调过来也不像是个有福气的。” “那咋办?人家和咱们可是订过亲的啊,她姑当初临走时可把这闺女托给咱了。” “唉……”叶父叹了口气,“眼下就只能下猛药,看造化吧。” 雨“悉悉索索”地下了下来,在头顶上某种阔叶植物的叶脉上改变了流速与流向,“啪嗒、啪嗒”滴落在干涸的唇上,水,这生命最本源的需要让垂死的人本能地松开唇齿,迎接着每一滴润泽着它的雨露。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半空中传来几声脆脆的鸟鸣,突然在耳鼓中转为“嗡”的一声,又消失了。 她管不了那么多,眼下她的意识里只有一个问题:自己是在所谓的黄泉路上醒了来,还是依旧活在那个不舍离去的世上? 她努力调动起身上的每一处感知,每一个细胞,可却毫无知觉,有那么一刻,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身子已经没了,就只剩个残存了些许记忆与感知的脑袋?而过一刻,这脑袋也将永远地停止工作了。 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不知过了多久,锥心的痛从身体某一处传来,接着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波及四肢皮骨、五脏六腑,这身子,似乎无处不在疼痛。 还好,至少身体还在,而自己……她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缝,雨后初晴的天空有着艳丽的颜色,这会儿却刺得她直流泪,慌忙又阖上了眼……而自己终是在这人间活着。 怀瑾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了,只记得自己正站在离那柚树不远处的地方听士兵喊话,她捏着手心,拿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动静,天边传来“轰隆隆”的战机声,循声望去,竟是美援空军到位,再去看对面杜聿明的反应,只见他边紧急对部下喊着话边打着手势,她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却没想领头的一架飞机还是丢下了炸弹,自己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耳中便传来一阵刺痛,随即被高高抛向半空…… 她挣扎着想要活动起来,虽然不晓得自己在这里躺了多久,可她知道,如果这么一直躺下去,也就活不长了。 骨折是一定有的,也许还不止一处,尚且不能确定是否四肢健在,或者有没有严重的皮肉伤,如果是这样,那一定有大量失血,而更深入的,五脏六腑,是否有致命内伤?眼下也无从知晓。 她努力攥起双手,再放开,似乎上肢都还健在,又吃力地通过大脑中某个神经中枢的指引去寻找双脚,却怎么也找不到似的。 她的心不断往下沉着,腿没了?抑或是截瘫?她拼命收起拳头,想要撑着身体坐起来。 突然眼前那白昼的光芒被遮了去,她放弃了挣扎,精疲力竭地喘着气,眼前忽地出现一个人,着实将自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个当地人打扮的婆婆,嘴巴一张一合,和自己说着什么。 耳鼓里“嗡嗡”的,一瞬似乎听到了她的喊话,一瞬却又消失了。 婆婆俯下身,用奇怪的手法在她的脸上身上拍拍又捏捏,随后又跟她说着什么,怀瑾只将她看着,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也许是自己眼神中透出的迷茫与请求被她看懂了,那老婆婆对自己点了点头,这一点头,似乎给怀瑾注入了些许的信念,复又拉起怀瑾的手臂,在关节处摸了摸,紧接着似乎过了很久,那张黝黑的脸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她不知道,婆婆用同样的手法捏了她的腿关节,自己却毫无反应。 等那张脸重新回到自己眼前时,老婆婆的手中多了一只金线绣成的锦囊,怀瑾认出,那是赶赴战场那天早晨,苏玛樾乌送她的巫药,自己一直装在防水口袋里。 只见她拿鼻子仔细嗅着那药,随即卸下身后的背篓,从里面拿出一瓶什么东西,又对自己“呜啦啦”地说着什么,然后便又消失在视线中。 婆婆将怀瑾的军靴除去,军裤卷至大腿,从瓶子中倒出一捧油一样的液体来,拿锦囊中的药洒了上去,顿时手中的液体变成了赤色,她搁下瓶子,将这混有药砂的液体涂上怀瑾的一条腿,卖力地上下摩挲着,再如法炮制,摩挲起她的另一条腿,如此反反复复,眼见怀瑾的两条腿也已经成了赤色。 突然她感受到下肢传来的隐隐灼烧感,仔细辨别,这是自己腿脚上的感觉没错,再一努力,似乎脚趾也能够动起来。 婆婆似乎看到了怀瑾脚趾的轻微活动,加重了手上的动作,不久之后,怀瑾感到两条腿内不光是烧灼感,还有些许的麻,很快,这麻感便不断加剧,竟钻进了骨头里,不能忍受,恨不能立马爬起身来去跑个几公里,头皮上竟发出汗来。 她的腿挪动了动,拼命运气支起胳膊,想要将自己支起来。婆婆见状,停止了摩挲,将她的裤腿放了下来,那张脸又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将自己的肋骨各处摸了摸,这便将她扶了起来。 终于得以坐起身,怀瑾在她的臂弯中看着眼前的蓝天与树,原来自己是跌落在了山涧里,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身下是一片雨水未及冲刷干净的血红,那是从自己身上某处伤口流出来的,等她回了力气,吃力抬起手,摸向颈间,摸到了什么东西,唇角竟漾出一丝笑来。 她庆幸,链子没丢,她的小照没丢。 第要呜呜章 窗外的雪下得极厚,这会儿该漫到了膝,人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的,阁楼上都听得见。 那脚步声听着就让人焦心,狠狠踩在雪里,又忙着要拔.出来,再踩进去……脚步声的主人急着赶路,又有些六神无主的感觉。 等到了阁楼台阶上,这才爽利了些,原来这台阶上的积雪都让叶家父子打扫干净了。房里的几个人竖着耳朵,心里估摸着来人是谁。 等敲门声响起,叶父走了出去,叶母将一勺子药递到董知瑜嘴边,却见她不光眼里一如既往的呆滞,连嘴皮子也不知道动了。 哪想她是听这来人的动静听得出了神。五六天过去了,她从未说过一句话,眼珠子也不知道转一转,天黑了扶她躺下,天亮了扶起来坐着,大约比死人只多了一抹轻微的鼻息。 外面那门开了,来人似乎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开口,却听叶父犹犹豫豫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哦,我找董知瑜,董小姐啊。” 叶母眼看着董知瑜听了这话,眼里闪过一丝丝不曾出现的涟漪,再竖耳听外头,只听叶父答道:“请问您是?” “我是她刘妈,您……”那声音犹豫了一下,“您是她什么人?” 叶母看董知瑜眼中又是一闪,心想必是认得的,赶紧走了出去。 “刘妈啊,我们是叶铭添的爹娘,见过的!”叶母将她认了出来,呵呵笑着。 对方明显愣了愣神,这才说道:“噢,您看我这记性,我这是……唉!”想要说什么,却只重重叹了口气,“董姑娘在家吗?” 还未等到回答,里屋传来微弱的一声唤:“刘妈……” 叶父和叶母一惊,对视了一眼,叶父赶紧将刘妈让进门来,叶母忙着走回了里屋,却见董知瑜像是那魂儿终于游了回来,伸长了脖颈往门外看着。 外头叶父小声问刘妈道:“您知道了?” “唉……”刘妈这么一叹,老泪跟着流了出来。 叶父摇了摇头,拿手指了指里间,“吓着了,也伤心,病了一个礼拜,”又摇摇头,“不大好,刚才这是头一遭出声,您讲话啊,悠着些,别再给刺激了。” “嗳,嗳。”刘妈这么应着,便急急往里屋走去。 进了屋见着董知瑜,刚刚擦干了的一双眼又是一红,眼前的人儿薄如纸片,一双原本灵动清澈的眸子这会儿竟像两只空空的圆镜,在苍白清瘦的脸庞上更显郁郁。 上前坐在床头,将她一双手握着,双唇颤了颤,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叶母见状,起身边往外走边嘀咕道:“我去给泡杯茶。” 那边董知瑜看着刘妈,一行行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一个礼拜了,她竟不曾哭过。 刘妈拿出帕子,给她细细擦去,自己也不禁落泪,“姑娘,身子要紧啊……” 董知瑜抓了刘妈的手,“刘妈,上回收到她的信,已经是一个月前了,”一口气说了这些,禁不住停下来喘了几口,“这几天,有没有再收到什么?” 刘妈愣了愣,衣兜里揣着一封信,看邮戳是一个月前从仰光寄的,她早晨刚回到玄武,听说了这事,晴天霹雳一般,再回了宅了,便收到这么封信,原来是因着过年给耽误了投递,原本是准备拿了信来,想着让这董姑娘给念一念,彼此也算是个安慰,可没想到了这里,董姑娘竟是这份光景,眼看着不能再受一丝一毫的刺激,此时再读这怀瑾生前写的信件,岂不更加触景生情? 这么想着便摇了摇头,“没收到什么,姑娘,眼下你先把身子调养好,早日跟叶队长完婚,今后也有个家,我这老妈子也放心。” 董知瑜听了这话却只拼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半晌才能说上一句话:“不可能的……怀瑾怎么会那么久不来信?” 刘妈见她竟还纠结着信的事,且哭得这么伤心,终是不忍,叹了口气,“孩子,有信没信又有什么区别?即便有信也是很多天前写的,这人死不能复生……”最后一句,说给董知瑜听,也说给自己听。 董知瑜抬头将她看着,仿佛饿了几天的孩子想要透过烤红薯的炉子看到里面的食物,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刘妈,“有的是不是?有信的!” 刘妈犹豫着,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摸出那封信来,“这不早该到的,过年耽搁了……” 董知瑜见着那熟悉的信封和字迹,刚才那股劲儿不知为何突然没了,只怔怔地看着刘妈手里的信封,不敢伸手去接。 “姑娘……?” 董知瑜却只看着那信,像呆了一般。她不敢接,因她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从刘妈手里去拿怀瑾的信,最后一次去拆怀瑾的信,最后一次去读怀瑾的信……接了、拆了、读了,便没有下次了…… “姑娘,不是要看信么,呐。” 董知瑜将目光从信上转移到刘妈脸上,又回到信上,再没了刚才的劲儿,孱弱不堪,“刘妈……你先帮我放枕头下面,等我有力气了再看,好吗?” 刘妈想了想,便按她说的,将信压在了枕头下面,又扶她在床头靠好,“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幸好还有他们照顾着……”说着往外面努了努嘴。 董知瑜歇了口气,缓了缓又问道:“你要去别家做活了吗?” “不走,守完了五七,他们什么时候撵我什么时候再说。” 叶母端了杯茶走了进来,“刘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又帮董知瑜将被子掖了掖,“闺女,这刚缓过来,别说那么多话,先歇着。” 刘妈欠身接了茶杯,捧在手里,努起嘴一吹,白蒙蒙的雾气便蒸着她的眼睛,就这么又叹了口气。 这是甸北巴莫山脚一个不起眼的乡镇,离硫瓦河战役发生地大约二三十里地的距离。 乡镇上有间不起眼的诊所,就在整座镇子最热闹的地方,也就是菜市场的旁边,这诊所看着简陋得很,没有什么正儿八经医学院里出来的医生,也没有那些个高级的设备,外地人是绝不会想到要来这看病的,可当地人却都庆幸有这么家诊所,他们管开诊所的老夫妻俩叫神医,缅甸人无姓氏,但级别高或者受尊敬的人则会被加以敬称,开诊所的老汉当地人称他吴敏泰,老婆婆则被称为杜奈温,这“吴”与“杜”便是敬称。 吴敏泰和杜奈温兴许祖上精通巫医,这并无考证,只是街头巷尾的流传,可从跌打损伤到脏腑内损,他们都能治好罢了。 这两天菜市场里又有了新的话题,说杜奈温老婆婆在山里采药时背回了个穿军装的女人,浑身是伤,自打背回来就不省人事,说到军装,自然又有好事者问是什么军,却没人能说得清,有人说是泰国皇家军,有人说是韬国远征军,又有人说是晦国皇军,传到最后也没能传出个所以然来。 黑山拐进诊所的时候,杜奈温正在里间给怀瑾剪头发,那原本及腰的乌发随着一刀一刀冉冉飘落,秀发的主人仍在昏迷中,不时因着病痛的折磨在昏睡中蹙起眉来。 “喂!有人吗?”黑山一进门便用缅甸语嚷嚷着。 吴敏泰听出他的声音,赶紧迎了出去,不知这恶霸头目又来找什么麻烦。 “喂!听说你们背回来个军官?究竟是哪一路的?弄清楚了吗?” 吴敏泰垂着眼皮子,“黑山少爷,不是什么军官,您不要听信那些市井传言,是个良家女子。” “胡说八道!整个镇子的人都看到你家婆子背着个穿军装的女人回来了!” “那衣服是老婆子在山里随手捡了给她裹上的,哪里有女人当兵呢?” “让我进去看看!”黑山二话没说便径自闯了进去。 里间唯一的一张病床上果真躺着个女子,惨白着脸,紧闭着双眼,面容秀丽,齐耳的短发,那杜奈温老婆子正拿簸箕扫着地上的断发。 黑山走上去,掀开被褥,见这女子还真穿着当地人的衣服,刚合上了被子,却见她领口什么东西一闪,定睛一看是根项链,便一把扯了下来。 “哎哟哟,黑山少爷,那是病人的东西,她醒了是要找的!项链您留下,我这有些钱您拿去喝酒吧”杜奈温丢了簸箕将他拉住。 黑山将那链子放在手里掂量掂量,满脸横肉的脸上勒出笑来,“钱?这可是上好的银货,你们能给我多少钱?”说完便一手将她甩开,“起开!”这便掂着链子,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杜奈温看着他走远,又转身看着病榻上的怀瑾,摇了摇头,拿起了靠在墙边的簸箕。 黑山吹着口哨进了一旁的市场,找到金银铺子的老板,连哄带吓将那链子高价卖给了他。 等那链子再次出手,已经是两三个礼拜后的事了。 第一五六章 祭 刘妈走后第二天,董知瑜下了床,穿戴整齐,跟叶母说想出去走走。叶母只道这天寒地冻的,身子还这么虚,怎能出门? “没关系,伯母,”董知瑜缓缓地往脖子上缠绕着一条围巾,“我也该透透气了。” 声音虚弱,走得却坚决,叶母终是放了她,门外刚出了太阳,晒在积雪上白得刺眼,初十了,天却没暖起来,一日冷过一日。 这条路她走过多少次了?跟怀瑾一同压过多少次了?数也数不清。路边的裁缝铺子、剃头摊子、烟酒铺子,陆陆续续都开起了门,有熟识的便跟她打个招呼,她却只是向前走着,别人说话她听不见,脸上脚上的严寒她感觉不到,只在衣兜里紧紧捏着一封信,捏得烫手。 宅院门口那两只青石狮子顶上积满了雪,董知瑜站在那儿,伸手要将雪拂去,也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那雪积了有几天了,外头一层硬硬的,她便拿玉葱似的指生生去剥,指头割破了,她像不晓得似的,红的,一丝一丝渗进白的雪里,等拂抹干净了,伤口也暂时冻住了。 按了门铃没人来应,董知瑜拿出钥匙开了门,院门到主宅和副宅让刘妈清扫出了两条小径,她立在那里呆呆看了片刻,拔腿往主宅大堂走去。 推开门却见正中墙上挂着一幅像,军帽下一张惯常沉静的脸庞,对着自己微微笑着,相框上两道浓浓的墨色帷幔,厚重而残忍,像两道墨黑的闪电劈在脑中,腿上跟着一软,跌坐在地上。 一个活生生的人,何以就变作这冷冰冰的一幅像?董知瑜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冥想中,究竟是多少天过去了?自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来,时间于她,已然失了踪迹。 忘不了得到噩耗的那一天,那顾参谋说她被空袭的流弹击中,什么都没有了……董知瑜痛苦地垂下头,什么都没有了……活不能见人,死,也不能见尸吗?即便是化作了碎片与肉泥……怀瑾你好狠心,春去冬来,花开花谢,缘来缘散,你说你想去奔赴一场千秋家国梦,可到头来,却只留给我一枕黄粱空梦,留我一人在梦中徘徊挣扎,上下求索,可此生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还寻得着你吗? 若是寻不着,那留我一人活于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有人吗?”思绪被一声问话打断,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子已经走到了门堂外,往里探了探头,看见地上的董知瑜,犹犹豫豫道:“嗳,您在呢?” 董知瑜怔怔地看着他,那失魂的样子让男子愣了愣,随即走了进来,朝着墙上的相拜了三拜,再转身看董知瑜,却还是刚才的模样,也没有跟自己讲话的意思。 男子挠了挠头,便又开口道:“小姐请节哀……我是新政府总务处的,我姓刘,过来跟怀参谋的家人通报一声,参谋的灵柩后天抵宁,上午十一时的飞机……” 这下她的眼中倒起了涟漪,转脸将刘姓男子看着,嘴唇颤了颤,“灵柩……?” “对的,从缅甸辗转空运过来,汪主席特意关照了的。” “……她……”董知瑜刚说了这一个字,眼中已有了涟涟泪意,“是她……?” 男子又将她打量了一番,“怀参谋为国捐躯,牺牲得英勇壮烈,新政府也是竭尽所能,将其衣装碎片都搜集了,用当地最好的柚木棺材不惜一切代价空运回来,为的也是参谋能够魂归故里,以告其在天之英灵……小姐是她……?” 董知瑜只细细想着这番话背后的意味,衣装的碎片……她只觉天旋地转,嘴唇也越来越冰,拼命攥紧了拳头,才不致像一周前那样生生倒下去。 男子眼见她唇上“唰”地白了,从自己进门到现在也只勉勉强强说了那么两三个字,便也就不想多待,只匆匆问道:“听说这里住着位刘妈,烦请小姐也知会她一声,后天上午十一点机场会有场仪式。” 等她回过神来,男子已经离开了,“魂归故里”——这四个字刺着她的心,以前不曾注意,这大堂到怀瑾的卧室竟有着这么长长的一段回廊,开了门,小厅、卧房、床、衣橱、窗台、窗台上的烛台……一切依旧,似在静静地等待主人归来。 董知瑜走到窗台前,看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少顷,视线又转移到那烛台之上,那是自己送她的礼物,也陪伴了她们多少个夜晚,打开玻璃罩,将那剩下一半的蜡烛的烛芯捻了捻,擦着火柴点燃,烛光照得心口生疼,将玻璃罩重新罩回,眼底波光投射在灯罩上,随着火苗轻轻舞动着,这恐怕是世上最为悲绝的舞吧。 再打开衣橱,挂着的,折着的,满眼都是她,她,她。哪一件穿在她身上是什么样子,竟都记得清楚,目光停留在一抹湖蓝之上,只独独这一件,宝贝似的占着一格抽屉,禁不住的一声抽泣,董知瑜将它抱在怀里,贴在脸上,贪婪地嗅着,又将一橱挂着的全部揽进怀中,这才稍稍填补了怀中和心中的空虚,“瑾……”她哭叫出来,“他们说魂归故里,你是找得着回来的对吗?若是回来了,告诉我好吗?” 哭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她突然又恼了,将怀里的衣服狠狠扔下,“你骗人……”这声音哑在喉咙深处,恐怕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了,“你说我等你,你定会回来,你倒是回来啊!” 第要我去章 悲与怨总是一对双生姐妹,悲到极点便有了怨,怨到尽头又生出悲来。 悲与怨又像是滞于腹中的难产婴孩,娩不出,便将怀着它走向灭亡。 这一场淋漓尽致的哭喊将董知瑜的魂魄抽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枯坐在这昔日的暖房中,半晌,她将手伸进衣兜,摸出那封至今不舍打开的信上,站起身,剪刀就在卧房小厅圆桌右侧的抽屉里,这里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 回到里间,她坐在床上,细细地将封口划开,她不舍得去剪掉封口,那是怀瑾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她要完完整整地保留它。 刚才在院外清理积雪时割伤的手指这时也仿佛解冻,血流了出来,染在了微黄的信纸上,她的心一阵紧缩,不为自己手指上的伤,只为这信被染污,赶紧恨恨地抽了那手,又小心翼翼地伸出,将那伤指翘着,颤颤地展开信来。 仍是没有称呼,开头只是一贯的“展信如面”,董知瑜以为眼泪刚才都已流干,这会儿却毫无征兆地又滑出眼底,抬起袖子擦了去,她想好好地看看这封信。 “转眼又是一年新春将至,让人无法不叹逝川与流光、林花与春红,太匆匆。 若是春节不能赶回,愿这封信能够陪伴左右。你说玄武城下雪了,注意饮食保暖。” 董知瑜捧着那信,她知道怀瑾在尽最大努力去平衡措辞,每封家书都是寄给刘妈,眼下正值战乱,她寄出的信,半道被人拆开检查都是常事,所以每每读着这些看似平淡的句子,都仿佛读到了平淡背后刻骨的相思。 “前几日与一位贵人赌马,赌赢了我这身皇协军的军装归她,赌输了她要赠我一块上好的缅甸翡翠,结果我输了马,得了她的翡翠,绿得妖冶,像极了绿孔雀的屏羽。 幼时家中有只黄犬,早已不记得它是何品种,只是自打有了记忆便就有这黄犬,每日跟在我左右,甚是亲昵。不料一日,家中的马倌儿不知怎么惹怒了一向温顺的黄犬,被咬了一口,父亲闻声赶来,头一句便问有没有出血,等看见那马倌儿血糊糊的手臂和黄犬嘴边沾着的血,二话没说便端起猎.枪将它射杀。 那年我不过四五岁,哭得伤心,父亲耐心与我解释,说这黄犬体内总有蛰伏的兽性,但凡一日咬了人,尝到了血,再留着便是大患,家里的人和牲畜都是它袭击的对象。 我要庆幸父亲在我幼年时便给我上了这么一课,让我看到和平背后潜伏的危机,让我懂得美好背后隐匿的残忍。人总有这样那样的期盼,也总会想给所爱的人最多最好的,父母亲人自小就教育我要做个君子,‘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昨日之话语,若是今日不能兑现,并非昨日戏言,只是今日尚有比这誓言更为重要的事情去做,做好了,这世上便有更多的人可以去兑现他们对所爱之人的誓言,做不好,即便是昨日之话语成真,所爱之人又怎能接受得坦荡荡?看,这大抵就是美好后隐匿的残忍,却也是残忍后蕴涵的美好。 这几年怀瑾孤身在玄,多亏了刘妈的照应,也亏得同僚、友人的体恤与关爱。‘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对我所爱的人,唯有祈盼你们活下去,走下去。 怀瑾 旧国三十一年,元月三十日” 指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凝了住,董知瑜来来回回将这信看了三遍,却又舍不得再看,珍宝似地折好,收好,目光再次移到窗外裹着银装的枝桠上,瑾,这分明就是一封遗书吧?早在一个月前,你就做好赴死的打算,而这一封信,便是对我最后的交代? 窗外的寒光将她眸中的泪水冰冻,“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昔日初见时便时时提防着这一天,谁知它来得这么快,而这最后一曲离歌又过于沉重,你要我去看残忍背后蕴涵的美好,你要我活下去、走下去,既没了与你理论的机会,我唯有答应你。 她慢慢站起身,一个念头又在脑中闪烁,信中提到的那场赌马,颇有些奇怪,输了的反而得到奖品,若是赢了,对方却要她一身军装?这位“贵人”是谁?她吃力地想着,却又摇摇头,任她是谁,任她如何奇怪,可以改变爱人已去的事实吗? 刘妈不知去办什么事了,迟迟不见归来,董知瑜锁了门,慢慢往沙塘巷走去,自上回见顾剑昌和董旬,已有一段时日了。 汤包店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散客,董旬一眼看见了她,刚上来招呼:“哎唷!小小姐,有段日子没看见您了……”话说到一半,走了近才见她竟单薄得不像样,一双平日里闪着灵气的眼睛这会儿呆呆地嵌在惨白的一张小脸上,眼泡肿着,下巴愈发尖削孱弱,董旬不觉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吓着她,“小小姐,随我来厨房喝碗汤吧,暖暖身子。” 董知瑜跟着董旬进了后厨房,顾剑昌正摆着只盘子,看到董知瑜走了进来,本有些不大痛快,节后这么久,自己和董旬初三、初四就赶了回来,她却一直没有来报到,心里又有些担心,怕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这会儿看见董知瑜的模样,心里更是一沉,看来是出事了,只是应该不大,不然她应该不会冒险过来。 这么想着便加快了手上的活儿,让小石头给端了出去,董旬已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放在董知瑜面前,“快喝了,暖一暖。” 董知瑜已经头十日没有正儿八经吃过东西,这会儿闻着这烟火味道,不觉心中一阵恶心,眉头也皱了起来。 “知瑜同志,出什么事了?”顾剑昌问道。 董知瑜看看顾剑昌,又看看董旬,“顾叔,董叔,”嘴唇颤了颤,下面的话依旧说不出来,她垂着眸,咬着牙床,像是经历了一番争斗,等再抬起眸子,便下了决心,将那对于面前这两个人来说显得多余的情感努力剔除了去,“怀瑾牺牲了。” 董旬和顾剑昌面面相觑,又看向董知瑜,还是顾剑昌开了口,“什么时候?” “十天前,年三十。” “是在战场上还是如何?有没有牵连到你?” “是在缅甸战场上,听说是美军的炮弹……”董知瑜顿了顿,有没有牵连到自己?她怎可能牵连自己?而这又如何不牵连自己?“并没有牵连到我。” “可惜……太可惜了!”顾剑昌站起踱步。 董旬也是直摇头,他和怀瑾毕竟自打豆菹舫开始便有过一些接触,“这位怀参谋……”他欲说什么,终是摇了摇头,“确实可惜!” “这件事情我会及时向组织汇报,‘彼岸借花’任务终止,”顾剑昌又踱了两步,转身坐在董知瑜对面,“知瑜,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渝陪打算怎么安排你,是让你留在外交部做一枚死棋,还是会再派个分量与怀瑾差不多的人过来重新组队,还是……其他?” 这十天来董知瑜几乎都是在昏迷与失神中度过,并不曾想到这个问题,如今顾剑昌这么一提,她一时也无从回答。 “你们的那个上线,玄统司那个姓傅的人,他怎么说?”顾剑昌问。 “我……我还没有找过他。” 顾剑昌将她打量了一番,事发十天她居然没有找过傅秋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有回玄武吗?” “我……他应该回来了。” 董旬打断了顾剑昌将要问出的话,“你是不是病了?” 董知瑜点点头,“过年那天发烧了,在医院住了两天,所以一直没有来得及过来,傅秋生那边我今明天就去找他。” “住院了是谁照顾你?”董旬语气中透着焦急。 董知瑜顿了一下,她不想提叶铭添的家人,从而牵扯出另外一个话题来,而对于叶铭添,她主意已决,“周小姐,还有她的家人,我没事,董叔不要担心。” “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玄武,你董叔的担心是对的,”顾剑昌叹了口气,“知瑜,刚才是顾叔有些急了,病还是要调养好了,刚才你提到这个周小姐,咱们下一步任务就是把她争取过来。你还是尽快去找一找那位傅先生,淌一淌他的话,渝陪下一步对你的安排很重要,直接关联到我们整条线的结构。” “我明白了。”董知瑜站起身,汤包铺里这番谈话,可以帮助她暂时躲避悲绝,自己的战友是如此紧张而又冷静,在这黑暗的现世挣扎着寻求光明,可这番谈话又是如此压迫着自己,她仿佛有些吃不消了。 “知瑜,”顾剑昌叫住她,从柜子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她,“没什么好的,都是些土产。知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和怀瑾合作了那么久,虽说隶属不同阵营,可毕竟也经历过生死,想必也是有些感情的,她的牺牲,说起来也是为着大韬,只是很遗憾我们没有机会将她争取过来,回想以往的合作……我顾某人对她还是敬佩的。我希望,你能尽快从这件事中走出来,组织需要你,大韬需要你。战友们一个个地牺牲,我们活着的人,唯有继续奋斗,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你说对吗?” “嗯。”董知瑜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朝着家中走去,早晨出门的时候,她就只是那个小小的董知瑜,生无所恋,只想随着怀瑾而去,这半天的时间,她知道爱人将在后天归来,也看了爱人的信,自从怀瑾离去,她的每一封信都告诉自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等她回来,如今虽不能等到她的一抹微笑、一句话语、一个拥抱,却等到她临终的寄语:活下去,走下去。 而这寄语又与组织对自己的期待是如此一致,她还怎能只做那个小小的董知瑜呢?若不能咬牙挺过去,若是这样不负责任地随着她去了,怎么向组织交代?怎么向韬国的同胞交代?怎么向怀瑾交代? 她拎着顾剑昌给她的那包年货,踏着冰雪,后天,后天她就回来了。 后天,我要好好送你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第一五八章 金银铺子 这晚她只说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叶母心中思忖,之前一周她不是昏迷就是失神,什么都不知道,这下回了心智,大约再和自己同塌而眠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吧,便仔细嘱咐了几句,自己回旅店了。 对叶家二老,董知瑜除了愧疚就只还是愧疚,对叶铭添则是更加复杂的情感,叶从战场上回来后,她本打算用三五次的机会,拿不生育做文章,循序渐进地让他放弃自己,没想自己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劳烦叶家人照顾了自己这么一周。 第二天中午就去夜金陵找傅秋生,他一定是知道了的,董知瑜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早些来找他,他是喜欢怀瑾的,这对他该是多大的打击?自己尚有刘妈,有叶家人和周碧青照顾陪伴,傅秋生的身边,该是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这个时间夜金陵里一个客人也没有,远远只觉几排玻璃器皿在吧台后泛着寒光,董知瑜站在这空空的场子中,半晌才走出一个小哥,像是午睡刚醒的样子,看到是她,便笑着招呼道:“董小姐啊,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董知瑜也笑不出来,这么些天,脸上的肌肉已经忘记怎样去完成一个微笑的动作,就只扯了下唇角,“你好,请问傅老板在不在?”大厅里还没开起暖气,一张口说话,呵出的白雾让这空荡荡的场子看起来愈加虚无缥缈。 小哥指了指一旁的雅座房间,“这个时候大约是在那里休息,他这些天总是待在那里。” “好的,谢谢。”董知瑜点了点头,便径自往那房间走去。 甸北巴莫山脚小镇的这个诊所中,榻上的病人自打一周前让杜奈温老婆婆背回来,就一直昏睡着,那日在山涧里发现她,杜奈温就发觉她的听力受到了损害,这些天来,一直拿自制的草药熏蒸包扎,而她身上的其他伤势也得到了两位神秘大夫的全力诊治。 正如一周前怀瑾在苏醒的那个瞬间自己估计的一样,她浑身上下多处骨折,不过好在除了一处严重些以外,骨折程度都不算很深,那一处正是左锁骨,从中间裂开,刺破皮肉,那日怀瑾身下的血迹大多是从这处伤口流出。 她在下落直至跌入山涧时,应该被树木拦住过,从而得到缓冲,当时身上撕裂的军装大约可以看出这点,另外,若没有缓冲,身上的伤应该不止这些,甚至可能连性命也保不住。 杜奈温坐在榻边回想着,她应该是从山上落下,至于如何落下,也许是在那场战役中被炮弹炸飞,这也可以解释她听力受损的情况,将要落入山涧时,被一旁的大树顶端的枝桠刮了一下,但由于跌落距离太长,冲力太大,只将后背的衣服挑破,又继续往下落去,那是一棵繁密的大树,中间可能又被刮住多次,这又可以解释为何她的军服几处都有撕裂,最终落在地上,不省人事,又或者在被炸飞时便已不省人事。 好在她现在情况暂时稳定,杜奈温看着榻上的人,她的伤口都已处理干净,包扎完好,这些天来也给她灌进些流食,好在内脏问题不大,这样想着,却见榻上的人蹙了蹙眉,第一次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那张惨白的脸上果真有了涟漪,杜奈温上前握住她的手,用缅甸语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怀瑾听到了声音,只觉梦里那一团烟雾渐渐散开,耳鼓里闷闷的声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间或还似乎夹杂着窗外的几声鸟鸣,她的眼帘缓缓睁开,看着低矮的房顶,那是一种充满异域风情的竹茎搭成的人字形顶梁,这是什么地方? 回忆渐渐涌上心头,缅甸,苏玛樾乌,法师,蛊药,兔子,远征军……瑜儿……瑜儿……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眼下是何年何月?她寻着那个苍老的声音,看见一张黝黑平静的脸,她似乎想起来了,曾经自己被有着这么一张脸的人救起,再之后,便又没了记忆。 杜奈温看着病榻上的姑娘终于将半醒的双眸转向了自己,那双眸中满是疑问,她温和地笑了,“姑娘你总算醒了,能听到我说话吗?” 怀瑾只听对方用陌生的语言对自己说着什么,又见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脑中一个闪思,她也许是询问自己的听力情况,她想去点点头,却沉重不已,找不到那根牵着颈部的神经,便只有眨了眨眼睛,算是回答。 老妇的眼中映着些许宽慰,又跟自己说了句什么,怀瑾不明白,而此刻,她有着太多的问题想要得到答案。 杜奈温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在微微地使劲,她松了手,但见榻上人又闭起眼睛,良久,那手竟缓缓移动起来,像是用了半辈子那么久,移到了颈间,摸索着。 她的双眸倏地睁开,内里满是不解与焦急,也不知是运了多少元气,竟颤巍巍地出了声来:“链子……我的……链子……” 杜奈温不由站起身来,她看着榻上人的反应,虽是听不懂,却也猜想她难道是在询问那日被黑山抢去的那根银链子?刚刚转醒,她的全部念头与力气都用在了这根链子上,想必是比命还重要的一样东西,只可惜……这么想着,杜奈温不禁摇了摇头。 怀瑾见她这副模样,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一口呜咽堵在了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杜奈温正欲说上两句宽慰的话,却见她眼眸已经合上,手也渐渐沉了下去,再看胸口,一小团红色自白棉布的衣领间渗出、绽开,锁骨上的那处伤竟又崩裂,她赶紧唤来老伴,重新替她止血包扎。 “我讲话她听不懂,她讲话我也听不懂……”杜奈温边摇着头,边将怀瑾刚刚苏醒的情景讲给吴敏泰听。 吴敏泰将最后一道纱布细细打结,这才开口:“依我看,还是得找个会说韬国话的人来,下次她醒的时候,好好问问看,怎么帮她联系到她的人,”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得悄悄打听,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在找会韬国话的。” “嗯,”杜奈温收拾好那一团团被血浸透的纱布,“我还想去找找黑山。” “找他做什么?” “问问看,项链能不能换回来……” 那雅座包房的门并没有锁,董知瑜轻轻一推便开了,里面的光线昏黄得很,还有冲鼻的一阵酒味,傅秋生在酒杯后抬头看着来人,见到是董知瑜,眼中竟闪过一丝光来,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他果然是用了情,董知瑜想道。 傅秋生仿佛苍老了十岁,那头原本总是梳得油亮整齐的乌发,这会儿乱糟糟地顶在头上,枯得像杂草,两腮也布满胡茬,邋遢了。 傅秋生将她看了看,董知瑜也憔悴了许多,竟不像之前那个娇俏水灵的姑娘,他低头将面前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你来了。” 董知瑜关上门,走到傅秋生对面坐下,她的面前坐着一个与自己有着相似伤口的人,然而自己却要更加隐忍。为了和怀瑾以及自己接触,傅秋生一直以来没有少在人前向自己以及怀瑾献殷勤,平常人只道他“君子好逑”,也有人觉得他喜爱怀瑾,而对于这些,傅秋生亦是从未否认。 “这大半瓶酒,还是她留下的。”傅秋生又开口道。 董知瑜听了这话,胃里绞了起来,这房间太过压抑,此刻连呼吸都感觉困难,她拼命忍着,忍到身体开始微微发颤,眼泪却还是滚落下来。 “知瑜,她明天回来了。” 董知瑜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索性也不去掩饰,只拿了帕子擦了去,“你……都知道了。” “还有什么消息是夜金陵里听不到的?”傅秋生抬起双手将满头枯发往后拢了一把,“就连她牺牲的消息,也是这里的客人先传开,随后我才得到渝陪那边的密电。” “渝陪那边究竟怎么说?陈先生他……现在如何?”董知瑜想,怀瑾的养父此时也该是悲痛万分。 “我想去看看陈先生,可上峰的电文让我留在这里待命。第一次发来的电文,只是简单的八个字:‘阙’已牺牲,原地待命。” “傅老板,怀瑾生前,究竟接到了上峰什么指令?可是因为这个任务牺牲?” 傅秋生思索了片刻,“阿瑾的牺牲确是为着这个任务,这是玄统司通过缅甸的潜伏人员传达给她的任务,与‘歌阙行动’无关,所以,上峰一直没有告诉我这是怎样的一个任务,只是在第二次的电文中说,‘阙’圆满完成任务。几天过去了,我试图询问更多细节,他们却不予回复。” 董知瑜抓过傅秋生的杯子,倒了些酒进去,爱人牺牲了,可最终自己连她究竟为什么牺牲都无法知晓,她将酒往口中送去,却被傅秋生拦下。 “莫要伤身,我知道你大病初愈,我也是这两晚听你们外交部的人说的。另外,阿瑾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什么?”董知瑜对这最后一句话有些不解。 “知瑜,阿瑾的那个女佣刘妈,昨天来找过我,给了我一笔可观的钱财,而很早以前阿瑾就和我打过招呼,若是她有一天不幸牺牲,刘妈送给我的钱财,一半给你,一半上交党国。” 董知瑜手中的酒杯落了下来,砸在桌子上叮当作响。 “别哭了姑娘,”傅秋生叹了口气,“你只有好好活下去才对得起阿瑾的关爱。” 会说韬国话的人暂时还没找到,但黑山却被吴敏泰烦得终于松了口:“真是个不要命的老头!那破链子早就让镇上的金银铺子收去了!我哪里还有的给你?!” “黑山老爷……”吴敏泰也算是豁出去了,“您大人大量,再透露一下,是哪家铺子呐?” “我说你是真活得不耐烦了是吧!”黑山抬腿在吴敏泰腿上踢了一脚,那吴敏泰老爷子哪经得住这一踢,“噗通”跌坐在地上。 可怜了杜奈温,在这不大的镇子上挨个地找着那家铺子,缅甸人好银饰,镇子虽小,金银铺子却多如牛毛,终于在四五天后打听出了一点眉目。 “杜奈温婆婆,您说那条链子,那我知道的,”老板回想着,“那是黑山老爷硬是……”说到这里声音也小了起来,随即叹了口气,“唉,原本以为是赔大了,没想让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人相中了,他倒是大方,我算是没亏本。” “哎唷我的天老爷!高鼻子蓝眼睛的,这可让我去哪里找啊!” “哎?我说,杜奈温婆婆,您就非要那根链子吗?我这儿银链子多的是,您随意挑一根呗。” “我就非要那一根!你说说,这高鼻子蓝眼睛的人,是什么来头?” “喲,那他讲话叽里呱啦的我可听不懂,但看样子是个美国大兵,来打仗的。” “他什么时候给买走的?” “您来晚一步,就在昨天。” 第一五九章 遗物 位于玄武城江宁区的土山机场,是晦军在1939年建起的一座小型军用机场,这一天上午十时开始,机场便全面封闭不作他用,伪政府的人与晦军的人乌泱泱地汇集在这里,声势浩大的军乐队也摆好了阵势,各就各位。 董知瑜站在人群的前端,她的右边站着叶铭添,左边是周碧青,刘妈作为怀瑾的家人及“遗产继承人”,也被邀请了来,站在周碧青的左侧,再往那边就是余秘书她们几人。大家身上都穿着正式的制服,伪政府的人每人袖口上还戴着一截黑布袖章,董知瑜的藏青色文官制服的袖口也缝着这么一块袖章,只是她昨夜还连夜缝制出一朵洁白如雪的梅花,那花儿那样栩栩如生,在耳畔的黑发中别着,像是自梅树上飘下,栖息在她的发间一般。原来去年夏日山中的那句唱词终究成了真,“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当年那一代名伶商小玲最终死在这一句唱词上,汤显祖写这一句时也失了神,而当初金水山中的一语,竟成谶,逃也逃不过…… 晦国人和伪政府都是愿意把这排场做足的。对于晦国人来说,怀瑾在最后关头给驻缅甸晦军送去了苏玛樾乌的密电,电文是通知她的人即刻行动,给晦军军官下蛊,将他们软禁起来,这是怀瑾这趟南下为帝国铸造的额外功勋,老实说,晦军同意伪政府派怀瑾参战,只是出于政治原因考虑,原本并不指望她能有什么建树,更不在乎那被渝陪军收编去的皇协军的两个师,而如今,怀瑾的所作所为已经大大超过了他们的期望值。对于汪兆明来说,他的内心是有些不甘的,这么一趟委派,竟让自己损失了一枚有力的旗子和两万大军,然而怀瑾也没有白死,她毕竟给自己在晦国人面前立了一功,晦军也奖赏给了伪政府两架战机,政治上他算是赢了,军事上,损益参半吧。 刘妈自打来了这停机坪上,看见这庄重肃穆的气氛,便不能自已,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董知瑜反而平静,哀痛让眼中一抹坚毅替代了去,她让周碧青和刘妈换了个位置,搀扶着她,自己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知瑜……你身体能吃得消吗?不行的话你趁这会儿没开始就回去,刘妈有我和碧青照应着。”叶铭添想到当初董知瑜的晕厥和几天的不省人事就还心悸不已。 董知瑜微微转回脸,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没事的。” 十一点了,大家都抬头仰望着天空,这两日雪停了,天空被地面的白雪衬得愈加蔚蓝起来,蓝得耀眼。 一辆黑色轿车被前前后后两辆保镖车簇拥着驶入停机坪,董知瑜认出,那是汪兆明的专车,原先她还在心里有一丝担忧,汪兆明没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怀瑾此次南征丢失军队有所介怀,甚至存在某些怀疑?他掐着点赶来了,那么他还是认这个“英雄烈士”的。 过了一刻,天空才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远远看见一架小型飞机往这边驶来,一时整个停机坪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越来越清晰的点上,飞机的引擎声也越来越近。 飞机并不急着降落,而是在机场上空盘旋了几圈,董知瑜看着那灰色的飞机,心里反复转着一个念头: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两三个月来,她梦想过有一天爱人凯旋归来,梦想过自己夹杂在欢迎的人群中,即便不能立即去抱一抱她,摸一摸她,也必是唇角都漾着一丝笑,在这纷攘的人群中与她共享着那只属于彼此的默契……她仰头看着那架灰色的飞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的喉头轻轻滑动,泪水溢满眼眶,即便是仰着头也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那段滑翔似乎很久很久,要将她的心也带着一路延伸,延伸到彼此不该了结的前缘中去。终于,飞机停下了,舱门打开,一声盎然的号角刺破寂静,迎接凯旋的英雄归来。 军乐队奏起沉重肃穆的音乐,两队特警整齐划一地小跑至舱门两侧,站定,一时大家都盯着那黑洞洞的舱门入口,有人喊了一声口号,从左右两队特警中又各自走出四人,踏着整齐的步子走进机舱。 董知瑜突然不敢再看下去了,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以来,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这个时刻,甚至在某个夜半时分,半梦半醒的她看见机舱门打开,怀瑾微笑着走了下来,转醒的那一瞬间,她存在一丝丝的侥幸,会不会弄错了?会不会所有人都要给自己一个惊喜?瞬间过后,她又被现实唤回……如今,若是亲眼见了这灵柩,恐是今后连这个侥幸的梦也不会再有。 她转脸看了眼身边的叶铭添,他的脸上也挂着两行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怀瑾在叶铭添心中是有知遇之恩的,他将她看作师长与长姐,可若是他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若是这满场的人知晓怀瑾的真实身份,他们还愿意为她流一滴泪、鸣片刻哀吗? 再将目光转回,排头的两名特警已经往舱门走来,他们各自的一条手臂都低垂着,绷得很紧,董知瑜知道,因为那手中托着的,是怀瑾的灵柩。 等八名扶灵的特警从旋梯上慢慢往下走时,那灵柩便完完全全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中,一面青天白日旗将那灵柩严严实实地盖着,董知瑜在心中生出一丝庆幸,庆幸这汪伪的旗帜和怀瑾所献身的党国的旗帜一致,就连开国时那角黄巾如今也让汪兆明下令除去,相同的旗帜掩着不同的道义,终究是间谍,就连死,也被层层掩护。 刘妈早已小声啜泣起来,口中喃喃念着“怀参谋”,啜泣声被震耳的鼓号声掩住,董知瑜仿佛听到周碧青也在一旁抽泣,她突然嫉妒起了左右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失去了一位同僚、朋友、师长、主人……这些都能够很快治愈,也许这场仪式和随后的葬礼就是他们最为哀伤的时候,而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场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劫难,这场仪式中的自己也许是经历了长久的心理建设后最为坚强的时候,之后的漫漫人生路,才是真正的煎熬吧,她突然就愿意和这场子上的任何人交换灵魂。 那方灵柩在八名特警无懈可击的步态中缓缓前行,董知瑜盯着它,直到它被稳稳地推入灵车,灵车的门关上了,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早已嵌进了肉中,她却浑然不知,不知怎么了,耳边忽然听见有谁唤着自己,一转神,听出是叶铭添,她转脸看着他,半晌才把他看清,他的那张脸上除了哀痛这会儿还有半脸的惊忧,他的手已经扶在自己手臂上,像是随时准备着将自己接住。 她站直了身子,又是轻轻一摇头,便再也不作什么表示。 遗容瞻仰在这场葬礼上只是一个过场,灵柩被运往丁家桥一处礼堂中,正中是一幅巨大的遗像,灵柩四周布满了花圈和鲜花,棺盖却没有打开,队伍只是缓缓绕着灵柩走一周,表达哀思。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棺木中并没有什么遗体,一颗流弹足以让一个人在瞬间变为肉泥,若是幸运,尚可搜集些残肢碎片,可十几天过去了,从缅甸的战场辗转到玄武,恐怕即便找到些残碎的躯体,这会儿也只剩下些残骨与布片了。 仪式结束,灵柩也将不再停留,即刻要送往梅花山一处下葬。梅花山是汪兆明指定的地点,他平生喜梅,觉得让怀瑾葬于斯地是最好的归宿。人们走完了仪式纷纷离开了,只剩下几个平日里和怀瑾走得比较近的人留下来,准备一同上梅花山去,董知瑜、叶铭添、刘妈、周碧青都留了下来。 董知瑜终于寻得个人少的时机,带着刘妈,按照事先说好的,找到了总务处一个负责的人,由刘妈开口,询问怀瑾的遗物事宜。 “长官……”刘妈叫了这么一句,又有点畏缩,转头看了看董知瑜,后者朝她轻轻点了点头,“长官,我想问问,怀参谋身上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我们活着的人也好做个念想……” 那人想了想,又去和一同主事的同僚商量了片刻,几人一同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手里托着只黑布包裹的物什。 “你是刘妈?”那人问道。 “嗳,嗳,是我。”刘妈点着头。 “原本我们想等仪式结束,上门去找你。听说怀参谋并无亲属在世,她将遗产都留给了你,想必是将你认作了极亲的人,我们的人当日在怀参谋遗骸周围确实找到些遗物,很遗憾,都不完整了,但我们搜集了来,就像你说的,做个念想。”说着便将那黑布包着的一团交给了刘妈。 刘妈转头看了看董知瑜,这便接了过来,揣在怀里。 董知瑜深吸了口气,张口缓缓问道:“请问这灵柩中……” 对方顿了顿,开口回道:“国民政府奉汪主席亲命,奋尽全力在出事地点进行搜索,怀参谋的遗骸,我们尽最大努力全部收敛在灵柩中了。” 大家一时无话,董知瑜的目光落在脚前的地面上,她只觉得嘴唇一阵阵地发麻,要拼命攥着拳头才支撑得下去。 “长官……”刘妈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下去。 董知瑜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要站成了一座冰雕。 “刘妈,按理说,如果至亲要求开棺,我们是会配合的,眼下也只有你算作至亲,如果你有这个要求,我们按程序走吧。” “这……”刘妈转头看着董知瑜,她依旧定格在那里,像是失了神,刘妈一时为难起来,嗫嚅着,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如果想开棺我们也理解,不过呢,我们这边先打声招呼,您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不会很好看。” 刘妈听了这话,更加为难起来,董知瑜竟像着了什么魔道,定在那里不出声,再看向礼堂那头,叶铭添几个在和什么领导说着话,刘妈一咬牙,“行,这董姑娘也是怀参谋生前嫡亲的姐妹,让她和我这老妈子一起吧。” 对方几人互相着了个眼色,这便起步往灵柩停放处走去。 眼看几人要走远了,刘妈也回头望着她,董知瑜像是忽然回了神,转过身来,“刘妈,”她的声音微微颤着,却透着股坚定,“我们不要打扰她了,她也不想让我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的。” 第一六零章 交杯酒 总务处几个人听到这话都停下了脚步,一起将刘妈看着,刘妈刚刚才下了决心,这会儿又没了主意,原本是董知瑜事先和自己说好,问一问遗物的事情,再要求主事的人开棺,可现在自己办成了,她却又改了主意。 董知瑜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来,“刘妈,让她安息吧,我们记住她走前的样子就好。” 刘妈听了这话,心中复又涌上一阵悲伤,但随即也松了口气,打心底里讲,她是不大想开棺的,就像总务处的人说的,里面不会好看,她不忍心看,之前那个漂漂亮亮的大活人不知变作了什么,不看倒好,看过了,将来的一辈子里再想到这闺女似的东家,总会带着一阵心悸吧,这么想着便挽了董知瑜伸出的手臂,点了点头。 从梅花山回来的第二天晚上,董知瑜和叶家人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 这也是年后叶家人来了玄武后,她第一次好好坐下来与他们吃一顿饭,家里厨房小,抹不开,也不再好意思让叶母操劳,而饭总是要吃的。 既然做好了活下去并奋战到底的打算,如今怀瑾已入土为安,自己再没借口在人前掉链子,昨日为怀瑾送葬的任何人都还像从前那样过活,会饿,会渴,会笑,会困……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与众不同? 她将叶家三口人带去福昌楼,挑了个安静的包厢,点了几个不太招摇的菜,毕竟叶铭添的师长刚刚下葬,酒也是喝不得的,就只点了一壶茶来。 大家坐定,菜也上齐,董知瑜以茶代酒敬了叶家二老两杯,对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对自己的照料表示感激,叶母将手一摆,“这孩子咋还跟我们客气起来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当初大铭肩膀吃了枪子儿,你不也是起早贪黑地去医院照顾他。” 董知瑜想起那时在东和剧院马修打了叶铭添一枪,自己后来也借着去医院照顾叶,和马修以及真纪交换情报,现在面对叶家二老,心中愧疚不已,把头一低,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热乎乎的菜肴下肚,叶家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提起了二人的婚事。董知瑜也就等着这一刻,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来,直接交予叶父手中:“这是姑姑从美国刚寄来的信,信封上写着让我转交给您。” 叶父将信接过来,想着这年关寄来的,跑不了拜个年,再催一催侄女儿的婚事,既已订婚,董知瑜的病也不晓得她听说没有,自然是女方家要着急一点。这么想着便将信拆开,饭桌上看了起来。 越看那眉头锁得越紧,待等最后看完,竟又倒回去将前面几段行文多看了几眼,饭桌上的人此时也都看着叶父的神色,各自猜测着。 终于,叶父将信放了下来,环视着这桌上的每个人,最后将目光定在对面的董知瑜脸上,“你姑姑是想与我们叶家解除这门亲事,你可知晓?” 叶母和叶铭添听了这话,面上大骇,又都转脸看向董知瑜。 董知瑜怔怔地看着叶父,似乎有那么些惊讶,但又垂下眸来,“可是……可是为着我这身体……?” “信上是这意思。”叶父答道。 “这可咋说的?这事也没一锤子定音呢,咱两家人好歹也商量商量咋的?”叶母一急,话也说不连贯。 叶铭添将父母看看,将董知瑜看看,又将父母看看,这才回了神来,伸过手去,“信我能看看吗?” 叶父有些犹豫,看了眼董知瑜,董知瑜点了点头,叶铭添便一把将信抽了去,径自读了起来。 “小董,”叶父又开口道,“你身体的事,我们老叶家自打知道这事,从来没嫌弃过是不是?也大老远跑来玄武帮你诊治、配药。” “是,伯父伯母从未亏待过我……姑姑她……兴许是怕我连累了铭添……” “这什么意思?我自己都没说你连累我什么呢……”叶铭添一口气吞不下,刚说了这么一句,叶父将他一瞪,下面也就没声了。 “你的家人也有他们的考虑吧,大概是怕你和铭添将来万一无后,你一个人在我们叶家受委屈,可是你如果这病就治不了,去谁家能没这个担心呢?除非你这辈子就不找人家了?我们老叶家都是本分人,还不比别人家靠谱?” “伯父……”董知瑜恭恭敬敬站起身来,“知瑜相信,姑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咱们韬国人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铭添是长子长孙,姑姑也深知我不愿让铭添纳妾的意思,所以,她只是不想让你们为难吧。” “知瑜!”叶铭添也站了起来,三个月前初初听到这事时,他还是有丝犹豫的,后来夹在父母之中,也曾动摇过,想过放弃这门亲事,但人总是有种复杂的心理,原本自己在犹豫,现在让对方先拒绝了,反而又想挽回,“那你又怎么想?这两年的情义你都不要了吗?” “铭添,情义会一直在我心中,但三个月前我就讲过,这事你我都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我这里没有‘走一步看一步’之说,我的身体这样,是我的不是,但事先讲好,将来若是无后,你也是要与我白头偕老,不能娶小。” “大铭!你先坐下!”叶父将叶铭添喝止,又转脸对董知瑜,“你也坐下。” “我看你就是心意不再了。”叶铭添边坐下边嘀咕道。 叶父将信从叶铭添那里拿回,又递给董知瑜,“你自己也看看。事已至此,你家人的意思倒是坚决,你如果也一样的意思,我们老叶家也就不再高攀,不过既是订了亲了,我这儿也给你姑姑去一封信,大家白纸黑字都说清楚了,另外,当初收了你的金条,老叶家也如数奉还。” “爹!”叶铭添眼见着这亲事要黄了,心里急得冒火。 “你给我闭嘴!”叶父心里窝着股无名火,这会儿全撒在了儿子身上。 “大铭,”叶母赶紧来劝,“大家都少说两句,这两天事多,明儿个再叙,再叙,啊?” 这顿饭终究没有“团圆”过去,却也终究是这几人最后一次聚在饭桌上。 董知瑜一人慢慢往回走着,冬夜寒气蚀骨,她的手插在棉衣口袋里,这一桩事她终究给办了,当初她想着办成了要与怀瑾分享这份释然,如今,这心愿再不能圆,可她也不再有后顾之忧,就算叶铭添与她决裂,那就决裂吧,怀瑾走了,自己却突然很想给她一个交代。 信是她自己模仿着姑姑的笔迹写的,前前后后慎重地改之又改,挑了外交部的英文戳盖在了信封上,里里外外都做到了无懈可击,做好了,这一出闹剧最终要落幕,她深吸了一口气,却被那寒湿呛得咳嗽了起来,寂静的巷子里就只剩她那几声微弱的咳喘,惹得不知哪里的狼犬警觉地吠叫起来。 叶家二老坐在旅馆的房间里,叶父刚才那股子无名火也消了,这会儿将那瓜皮帽子摘了,放在桌子上,“这亲毁了也好,本来就是咱们高攀了人家,那信里客客套套讲了那么多,实际上还不就是怕她姑娘以后在咱们家受委屈,信不过咱们。” “那,”叶母一时寻思不过来,“要说瞧不上咱们,当初就不该同意啊!” “她这不是也心虚嘛!这姑娘十有*不能生养,她也知道咱大铭是长子长孙,怕咱们以后给她姑娘罪受,我倒是看看她这身子骨儿能找到个多高贵的人家,能许她不生娃的。” “那金条……” “还给她,大铭那儿恐怕一时半会儿想不通,你这当娘的多开导开导!” 叶铭添兴许终究没有得以释然,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那两根足以让叶家三兄弟每人在老家置办一所宅子的大黄鱼,后来经双方来回推托,终还是留在了叶家。 清晨,天还蒙蒙亮,董知瑜一人来到了梅花山上这株老梅树下,这是怀瑾下葬后的第三天,她的墓就在这梅根处,周围砌着一圈石壁,硕大的青石墓碑上端是一枚青天白日党徽,碑上刻着“怀中将瑾之墓”,题字者是当时的国民政府参军长唐蟒上将。 昔日爱人的温度还在指尖,这一刻却变成这冷冰冰的墓碑上几个陌生的字,董知瑜看着那方墓碑,未语泪先流,腿上一软跌坐在碑前,流了半晌的泪,再睁开雾蒙蒙的泪眼,这才看见墓碑一侧放着一束白绸缎带扎起的红梅,梅瓣不似那么新鲜,像是有一天光景了,红梅旁立着一瓶洋酒,是威士忌。 原来是傅秋生,他一定是昨天清晨趁着没人来过了,也只有他才会想起带来一瓶怀瑾生前钟爱的威士忌。董知瑜从带来的篮子里拿出两条毛线围巾来,捡了几块石头就地围了一圈,将那围巾点燃。 “瑾……”清晨的梅花山幽静无比,连一声鸟鸣都没有,“瑾,我想你了,先前等你,织了两条围巾,想着你定喜爱这素净的颜色……你若是真的喜爱,就来梦里告诉我,为何这些日子我都等不到你?‘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瑾,你来看看我,好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我和叶铭添解除了婚约,我董知瑜再无牵绊,就只单单是你怀瑾一个人的,生、死,都是你的人、你的鬼,以前你叫我媳妇时,我的心里总有一丝愧疚,我一个与别人订了婚的人,有什么资格做你的媳妇?如今我有这个资格了,今天,旧国三十一年农历正月十四,就让我董知瑜正式嫁你为妻,你也嫁我为妻,从此以后,你在天上也不是缕孤魂,我在人间行走,也是个有家的人,我们永远伴着彼此,我帮你做了这个决定,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是愿意的。我在这世上尚有未完成的事业,不管未来的路还有多长,我就只属于你一人,而哪天等我的事情做完了,我定会回来,陪你长眠于此。”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瓶白酒、两只酒杯,将那酒瓶打开,斟满了两只杯子,“瑜儿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许你,就只老酒一瓶,我们今天拜了天地,就真真儿是彼此的妻,不能反悔。” 说着,将那一只酒杯饮尽,烈酒灼着空空的胃,不由掉下泪来,一半是灼烧得难过,另一半,她竟感到丝丝的幸福。 剩下的那杯,她缓缓洒在了墓前。再斟满第二杯,“瑾,这一杯,我们敬父母亲人,你远在燕州的家人,我逝去的父母,还有美国的姑姑一家。我答应你,等情势好转,我一定北上燕州,给咱们的爹娘哥哥修葺坟墓。” “第三杯,”董知瑜举起酒杯,“就让我们喝个交杯酒,我替你喝了。”说完,将那两杯酒仰头饮尽。 一阵微风拂过,洁白的梅瓣从老树上“簌簌”飘落,像是下了一场花雨,那花儿落在董知瑜的发上,和她耳畔别着的那朵白梅一起,分不清彼此。 缅甸西线一条黄土飞扬的公路上,一支由泰国西进,经由缅甸赶往印度方向的美国陆军兵团正缓慢前行,这只兵团原先在马来作战,渐渐往北撤离,在泰国与皇家军以及晦军又打了几仗,损失了小半,一周前退离至缅东北,在当地修整了一周后又接到命令,做好在缅甸长期作战的准备,包括接应空中“飞虎队”,与他们协同作战。 兵团的一辆军普中,棕发碧眼的青年军官握着方向盘,将一只烟屁股奋力吐出了车窗外,接着便吹起了口哨,似乎是那一曲《蓝月亮》: “(蓝月亮) wjustwhatiwastherefor(你知道我为何存在) sayingaprayerfor(你听见我为何祈祷) uldcarefor(只为一个让我动心的人) ……” “嗨,伙计!”副驾驶上的另一个男人发话了。 “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健忘的雷德少校?请叫我汉森中校!”马修说完便戏谑地大笑起来。 “见你的鬼吧,汉森中校!”旁边的男人也不客气,“你的钱倒是为你买来了很多东西!” “信不信我这会儿就可以边开车边一枪让你那该死的脑袋开花?我的军衔是我的英勇买来的,不是我的钱!” 被称作雷德少校的男人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夸张地将双手举过头顶,“你特么的总爱在这种事情上较真吗?” “当然,这是我的信仰,你可以拿我的其他任何东西开玩笑,这个不行。” “好,好!有着高尚信仰的汉森中校,猜猜我昨天在那个破烂烂的小镇上淘到了什么?” “一个漂亮的缅甸姑娘?”马修早已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我可没有你那么风流,汉森中校。这真是个有趣的东西,”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银链子,“三十五美元。” “喔!喔!一个月拿着不到两百美元的薪水,竟然花三十五去买这么个没新意的玩意儿,是要送给哪个姑娘吗?”马修不屑地将那链子斜睨了一眼。 “我敢打赌这链子有故事呢,”雷德将那链坠“啪”地打开,“你看,这里面有个漂亮姑娘。” 第一六一章 女军官 马修并不理会他,边加快了车速边大声唱道:“你知道我为何存在,你听见我为何祈祷,只为一个让我动心的人!” 唱这几句词的时候,他的脑中都是玄武城中那个叫董知瑜的韬国女子,那个看上去柔弱、淡雅,却从来不卑不亢还偶尔带着丝小倔强的女子,当初他们相约在美商会馆商讨营救怀瑾的计划,会馆里唱片中流出的正是这支曲子,让他觉得再合适不过。 可她却将自己拒绝得那么体贴而坚决,马修想到这里,歌也停了,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他又摸出一根烟来,放在嘴里叼着,也不点着。 “你知道这根银链子为什么这么贵吗?”雷德不依不饶地要聊这件淘来的宝贝。 “因为你特么的傻。”马修叼着烟,含混不清地答道。 “这可是一个神秘的女军官的随身物品,”雷德不理会他,继续说道,“那个女军官——没有人能说得清她属于哪支部队——原本已经死了,却被巫师救活了过来。” 马修“哈哈”大笑起来,“这帮缅甸人,为了把一根普通的银链子卖个好价钱,可以告诉你这个傻缺美国佬,这是他们的佛祖的妻子佩戴过的项链。” “佛祖没有妻子。” “太遗憾了。”马修从鼻子里嗤笑出声。 “听着,这故事是真的,当时有几个当地人看见我要买这条链子,脸上都显出一种神色,一种我无法描述的神色。” “所以这名女军官的链坠上有个漂亮的姑娘?”马修依旧是戏谑的口气。 “也许是她的姐妹,”雷德耸了耸肩,“不过可真漂亮,你看。”说着将那小照送到了马修的鼻尖下面。 马修边开车边垂眼扫了扫那照片,刚把睫毛抬起到一半,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油门也松了,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刚才太过想念董知瑜,眼睛都花了,他一把扯过那链子,使劲端详起来。 是她没错! 他将军普“唰”地来了个大转弯,从车队里让了出去,然后一踩刹车停在了公路边,雷德将双手举着,搞不清这位同伴在发什么神经。 “嘿!嘿!嘿!你特么的这是怎么了?看见漂亮姑娘就命也不要了?”雷德喘匀了气,语气愠怒起来。 马修的一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仍旧紧紧捏着那链子,半晌,“我认识她。” “什么??” “我认识她,伙计,”马修将头转了过来,碧绿的眸子看着雷德,又像看的根本不是他,只有眼中两团绿色的火焰在跳动,“她是我的朋友。” “你怎么……” 雷德还想问什么,被马修打断:“你刚才说是在哪个小镇买到的这链子?女军官也在那个镇子上吗?” 雷德挠了挠头,“就是昨天我们扎营的地方附近的那个镇子,叫什么来着?瓦集?昨天下午你不愿意跟我们去镇子上,不然的话你早就能看到啦!” 马修捏着手里的项链,注视着前方的公路,不时有其他军普路过,冲他按一按喇叭,他也顾不上回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董知瑜吗?她怎么会跑到几千公里外的缅甸来?女军官?这件事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大?如果是真的,女军官?难道是……怀瑾??不,不,不,她怎么会佩戴一根有着董知瑜小照的项链?不大可能…… 他伸手进军装内侧口袋,摸出一只小小的帆布口袋,又从这口袋里倒出一枚锦缎包裹的钱币上,那是出征前夕董知瑜送给自己的吉祥币,这几个月来,就像他临行前说的一样,爬战壕、扒尸体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被钱币贴着的胸膛暖暖的,几千里外的韬国玄武,有个姑娘在等他凯旋,虽然不是以爱人的身份,可就算是生死之交的朋友、战友,也足够温暖他,鼓励他,更何况,自己还欠她十只火箭筒。 可是……“小照是给爱人的”,他深刻地记得董知瑜婉拒自己时说的这句话,如今手里的这枚小照,如果不是她自己带出来的,会是谁?那个姓叶的韬国男人?不,她并不喜爱他,这一点自己看得很清楚,那么她会将自己的小照给谁?难道是她遭遇变故,贴身的东西让人偷了、抢了、转手了……?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无论怎样,这照片真真切切是董知瑜,要弄清这件事情,要弄清她究竟有没有危险,就只能寻着这条线索去探究了。想到这里,他带着笃定的目光,转头盯着雷德,“听着,伙计,这事情对于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你跟我回一趟那个镇子,找出这根项链的主人。” 雷德看着他的眼睛,有那么一刻他觉得马修疯了,但渐渐地,他被马修目中那股坚决和真诚所感染,他点了点头,“我帮你,我保证。” 那朵白梅再别于发上恐让旁人生出猜疑,董知瑜取了红线,将它细细缠在腕上的那根手绳上,和那只白玉小羊缠在一起,就让它们永远陪着自己,直到走完自己该走的路,直到与她一同长眠。 叶家给姑姑的信隔天就给了她,原是只有她会书写英文地址,叶父封了信封,将信转交给董知瑜,“董姑娘帮我们把这封信寄出吧,”说着还从衣兜里拿出一叠中储券来,“这些不知够不够邮资?” 董知瑜将叶父的手轻轻推了回去,摇了摇头,“伯父无需客气,”她听叶父连对她的称呼都改了,心中生出一股悲切与愧疚,说到底是自己欺骗了这两位本分的老人,“我自己来就行。” 回了住处,她拆开信读了一遍,字里行间尽是一个传统的体面人家那客气而又努力强调尊严的措辞,这信是把这门亲事写绝了,并没有假情假意的挽留,毕竟在他们看来,对方的姑姑家若不是思虑成熟了也不会写信来悔婚,而若是董知瑜没有身体上的缺陷,叶家人还会抛下面子去争取一下,可她得的毕竟是让儿子无后的大病,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放弃。 既然叶家意思也清楚了,董知瑜生起炭火,将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丢了进去,她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而叶家二老也没有耽搁,很快便动身回山东老家,董知瑜虽仍处于失去怀瑾的哀痛中,该尽的礼数也须得尽了,给二老购置了些物品,又去火车站相送,叶家人意料之中的谢绝,尤其是叶铭添,心里压着火气与委屈,见董知瑜来了火车站,扭头便走了,竟连自己的亲爹娘都没有送上车。 叶母唤他不回,只得叹气,叶父扶了扶那瓜皮帽子,又揉了把冻得通红的脸,“回吧,姑娘,我们大铭没这个福气,祝姑娘你日后找到个如意郎君,美美满满的。”说完便抬腿径自上了车。 留下叶母站在月台上,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董知瑜将他们先前一个劲拒绝的礼物塞进了叶母手里,“伯母,无论怎样,我和铭添还是同事,你们这些时日对我的好,我也不会忘记,回去请不要惦记归还我先前赠送的那点钱物了,那是我娘生前好玩使的一点东西,给了就不兴再讨回,也算是我们董家向你们赔罪,”她扶着叶母,“路上当心。” 等二老终于在车厢里坐好了,眼看火车就要开了,董知瑜站在窗口,将叶母的手握着,“伯母,这纸包里有东西,您好生看管着。” 待等火车开了,叶母心中纳罕,悄悄将那纸包打开一看,原是自己当初赠送董知瑜的那对传家老玉镯,她叹了口气,拿胳膊肘戳了戳一旁的叶父,把那镯子指给他看,叶父瞧了,只将眉头皱着,撇了撇嘴,又将两只手□□袖管里,叹了口气,再无他话。 叶母也叹了口气,这姑娘,终究成不了她叶家的人。 第一六二章 瓦集 正月过了大半,人们也渐渐从新年的喧嚣中抽离出来,一切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虽然大半个世界弥漫着战火和硝烟,每天都有人战死,每天都有人失去家园,虽然昔日那个孤冷而又神秘的怀参谋已化作一方青塚,然而饱经沧桑的玄武城还是老样子,混混沌沌的新政府工作人员还是老样子,过一日是一日。 夜金陵的歌舞又回响在偌大的场子里,傅秋生近些时日沉默了一些,爱在角落独自坐着,不再像从前那样谈笑风生,他并不十分刻意去掩饰自己的难过,遮掩了反而奇怪,只是在人前他也晓得收拾好自己,不至像那日独自在包间时的那般邋遢。 董知瑜走到他身边,要了杯酒,便就坐下来听着台上的歌女演唱,傅秋生料她有话要说,便侧了头淡淡一笑:“董翻译来啦?” “傅老板,”董知瑜眼角一扫,见周围并无闲杂人等,便赶紧长话短说,“这条线今后是要如何调整?” 傅秋生似是愣了一愣,呷了酒,慢慢说道:“正在和上峰交涉,有消息会通知你。” 董知瑜心中有些纳罕,事情发生已经两三周了,为何玄统司效率如此低下?至今没有任何指示?想了想便又问道:“会留我在玄武吗?” “我……不知道。” 董知瑜听了这简短的回答,一颗心落进了一旋无底洞去,怀瑾牺牲后,顾剑昌那里已经问了自己两次玄统司下一步将如何部署,她一直在等待傅秋生的消息,却一直杳无音讯,她不晓得傅秋生是否因为失去怀瑾而掉了链子,今日特来询问,原想即便没有最终决定,也总能听到些旁枝末节的消息,没想却是一无所获。 没有太多时间犹豫,周碧青她们随时都会过来,董知瑜便又单刀直入,将这几天自己一直思索的事情说了出来:“我想回一趟渝陪,几天就行。” “你有什么事情?”傅秋生压着眼底的惊讶,转头将她看着。 “我想见见陈先生,只是私人的。” 她原是等着傅秋生的一番责怪,然后再去向他好好解释,没想傅秋生又呷了口酒,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倒是也想去见他,可眼下……再等等吧……” 等什么?董知瑜心有疑问,却没有说出口,他让等,也许是最近风声较紧,也许是渝陪的调整计划很快就要出来,总之是有原因的。 “那就等等,但我想,如果可能,尽快去见一见他。”董知瑜放下酒杯,已经准备离去。 “知瑜……”傅秋生突然转过脸来,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奇怪在哪里呢?他的眼底有一丝很深的犹豫,那犹豫的背后竟像是他自己也不能把握的什么东西,在那里游移飘闪,他的嘴唇蠕动了动,“那日你们……你们有没有给她开棺?” “什么?”董知瑜乍乍以为自己听错,却从傅秋生那转而沉痛的眼神中确定了自己所听属实,“没有……不忍……”顿了顿,“你是说如果见了陈先生,他会有此一问?” “倒也不是……等等吧。”他像是作了最后决定,只拿这三个字掩了过去。 董知瑜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她的眉峰不由自主地拧着,傅秋生的反应让她觉得很是奇怪,但她又不确定这是否因为他还没能够从伤痛中走出来,但他一直是个理智而成熟的人,上次见他时,他尚且能够比自己从容,这一次,隔了这一周多了,且又是在公共场合,他反而看着有些无所适从。 傅秋生看着她走开,像是解脱似地舒了口气,他的心里压着一桩事,一桩大事,他是多想跟董知瑜聊一聊、倾吐倾吐啊!怀瑾牺牲后,他等了一周又一周,却只等到上峰的三则密电,第一则通知他“阙”已牺牲,第二则告诉他“阙”圆满完成任务,第三则让他原地待命,之后他曾试着发电询问,却没有回音。和董知瑜的疑虑一样:“阙”牺牲了这么久,上峰何以不及时对这条线作出调整?为何玄统司在这件事上效率如此低下?自己和“歌”何去何从? 他暗地里通过关系网联系到罗卓英手下一位从东南亚战场退居广州、随后又回到玄武老家养伤的师长,去向他打听情况,傅秋生只知道怀瑾是在硫瓦河战役中丢了性命,他想,玄统司交给怀瑾的任务或多或少是与这场战役有关。 找到这位断了腿的师长,对方并不是第五军的人,也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情况,说皇协军的两个师都被杜聿明收了去,再问投诚的皇协军将领是不是个女人,是不是被炸死了,对方只说,有人听第五军的人传过,仿佛那死的并不是真将领,而是狸猫换了太子,究竟是怎么换的?真将领下落如何?甚至这条消息究竟有多可靠?那师长却也是摇着头什么都说不出了。 若这消息是真的……傅秋生只觉心脏在胸膛里四处撞着,回到住所他便给段雨农发电,电文内容简单而直接:“阙”是否活着?等了一天一夜,他傅秋生称病,在那电台前守了一天一夜,只等来相同的四个字:原地待命。 这四个字带给他的希望却大过失望。为什么没有正面回答?如若怀瑾的死是不争的事实,对方完全可以作肯定回答,可对方也并没有说没死,按道理讲,若是她还活着,玄统司没有道理不通知自己,那么这个回答在傅秋生看来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没死,玄统司交给了她一项更为绝密的任务,连自己都要瞒着;要么玄统司也不清楚她的情况,毕竟从缅甸战场传回渝陪的军情并不一定会传到玄统司那里,且山高路远,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渝陪也在调查? 他希望是第一种可能,哪怕自己这条线废了,只要怀瑾能好好活着,他什么都愿意。如果说自己原先只是克制隐忍着对她的一份情,盼将来战争胜利后能够向她坦白,可经历了这场浩劫,若是怀瑾可以活着,什么玄统司,什么使命,他觉得都不再有怀瑾重要。再不济是第二种,那便意味着还有希望,所以今晚董知瑜说想去渝陪见陈彦及,他也确实想去,作为蒋经纬的贴身秘书,恐怕没有人比他的消息来得及时与准确。 然而,面对董知瑜,他又选择暂时不提这件事,于公,她只是这条线上的一枚棋子,上峰没有要对她说什么,甚至连自己都是通过其他途径挖出的这个消息;于私,他知道董知瑜对怀瑾的死是哀痛的,她们曾在并肩战斗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在自己没有得到准确消息之前,他也不想打搅董知瑜,毕竟,若是给了她这个希望,将来是否是更深的失望还未可知。 从夜金陵回去,董知瑜从枕畔摸出一只匣子,捧在手中,匣子里是那日总务处的人交给刘妈的遗物以及怀瑾的信件,这些天她夜夜放在枕畔,匣子里有半截残破的翡翠,她想那该是怀瑾的最后一封书信中提到的、与那位贵人赌马得来的那块翡翠,“结果我输了马,得了她的翡翠,绿得妖冶,像极了绿孔雀的屏羽”,再有就是一截断了的金质首饰,董知瑜拿在手里细细研究了,觉得像是一只项圈的一部分,可怀瑾并没有项圈,也不觉得她喜欢这样的首饰,但既是从战场上搜集来,除了她,其他都是男人,更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也许是她瞧着好看准备带回来的?董知瑜一直对这件东西保有疑问,连同那只残破的翡翠,竟没有一样自己熟知的物件,不过,怀瑾本就不佩戴什么身外之物,若是要有——董知瑜那日打开这遗物包时就存了这个疑问——自己送她的那根银链子怎么没有搜集来? 为此她曾去找过总务处管这件事的人,请他们想办法跟广州那边负责收集遗骸的人打听打听,有没有发现一根银链子,上面还有一枚链坠,她说那是怀瑾唯一的饰物,她一定随身佩戴的。对方只管告诉她,找不到也正常,那么大的一个人都……更何况一根链子。等董知瑜坚持请他们向广州那边打听,他们也只是敷衍地答应了,并不曾给过自己任何的回复。 她也能想象,这银链子碎成渣了,烧化了……可她就是有那么点不甘心,凭甚那不相干的翡翠和那截莫名的项圈都能找着,自己送她的银链却偏偏没有捡回来,伴着她入眠?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有种欲哭无泪的伤感。 夜深了,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深蓝,像是去年的除夕在城隍庙和怀瑾相认时那夜空的颜色,董知瑜看罢了夜空,再一低头,却发现四周都是雾霭,稠稠的,散不动,像一张网将自己罩着,雾霭中有沉闷的军靴声从什么地方传来,那声音是那样熟悉,越来越近,瑾,是你吗?她欲挣脱这张网去找寻,却怎也动弹不得。 迷雾中渐渐呈现出一个人形,高挑端秀,像自己第一眼见到她时一样,斜背的肩带与腰封将那身姿的错落勾勒得恰到好处,渐渐地,这人形具化起来,从迷雾中走来,董知瑜看到了那张沉静的笑脸,看到了那双皓月般的眸子,一捧月华自那双眸泻出,将自己笼着,一时整个苍穹都失了颜色,她醉了,伸出手来,“瑾,你怎么才来?” “瑜儿,”那声音依旧低柔而清冽,“瑜儿,我说了,你等我,我定会回来,为何次次都不信我?” “她们说你死了……”董知瑜的声音哽咽起来。 “傻姑娘,”怀瑾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迍邅乱世,你若不信我,又去信谁?” 董知瑜听了这话,得了这怀抱,正淤了一腔的委屈与欣慰,怀中却突然空了,错愕地抬头,那沉静的笑脸不见了,雾霭不见了,深蓝的夜空也不见了,她在落寞的床中醒来,悠悠地哭泣起来。 马修踩着油门的那只脚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怎样的兴奋?前方等待他的不知是什么,瓦集镇中的真相未知,自己与雷德将来的命运未知,要知道,他若是在这一时刻被部队发现当了逃兵,还私自携带军普与枪支出逃,也许他和雷德都够上绞刑架了。 这种兴奋让他紧紧咬着牙床,咬得那腮骨都支了出来,汽车全力往瓦集的方向奔驰,卷起路面上的团团黄沙。 雷德过了刚才那股义气撑起的劲头儿,这会儿坐在副驾上,大约也想到了这些,拿双手拱成个八字,贴在额头上,嘴里神经质地絮叨着:“我这是疯了,马修,我一定是疯了,你就是个疯子,我和你一起疯了!” 马修突然一个急刹车,“你特么的如果现在后悔了,就赶紧滚下去!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走,或者闭了嘴留下!” 雷德将那对手掌一转,掌心贴着脸,夸张地抹了下来,随后睁开眼,“我特么的就是疯了!我去!开你的车吧!”说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马修的眼睛微微红了。 “确定!” “!”马修在他肩膀重重地锤了一拳,随即又发动起军普,在黄土路上驰骋起来,“伙计!告诉你吧,有时候我的钱还真能买到很多东西!军职,你我的性命,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是不屑拿钱买这些吗?这不是你的信仰吗??”雷德冲他吼叫起来。 “我的信仰是爱,爱我的祖国,爱这世上每个人的生命,爱我爱的姑娘!” 黄土路上飘荡着马修那恣肆不羁的笑声,一路飘到了瓦集。 第一六三章 贵人 军普在瓦集那狭窄破旧的黄土路上横冲直撞,惹得当地人和牲口纷纷惊慌失措地躲闪,一条街被搞得鸡飞狗跳。 马修看着这不起眼的小镇子,难以想象这里会和那个叫董知瑜的女子有着任何的联系,他已做好了迎接最坏消息的准备,最坏的消息是什么呢?恐怕就是那贩卖这银链子的商铺也说不出这是打哪里得来的,可只要他们有着一点点线索,他都可以顺藤摸瓜一步步把真相挖出来。 “究竟是哪家铺子??”马修简直在冲雷德咆哮了,转了几条街,眼看天色转暗了,却找不出那铺子的半点线索。 “我说你耐心点好吗?实话告诉你,我们几个当时已经喝得烂醉,这里的街道都差不多,找起来还真麻烦!不过既然都已经来了这里,那店总不会长翅膀飞了。”雷德也有些火了,他不明白马修此时身上的这股暴躁从何而来,尽管这一路上,通过马修的只言片语,他已经猜到这小照上的姑娘在他心中的分量。 马修抿紧了嘴,他的心里烧着一把干火,人都已经来了这镇子上却还找不到那关键的一间铺子,这感觉就像一个噩梦,梦里和什么东西已经无比接近了,可任凭如何使劲,四处寻找,却还觅它不得,“那我们就挨家挨户地问吧。”半晌,他终于说道。 此时在吴敏泰和杜奈温的小诊所里,怀瑾已半昏半醒地躺了有二十天,她身上的伤处太多,失血也较多,在开头一周的好转后又开始并发炎症,导致整个人陷入昏迷状态,可即便是昏迷,她脑中的某根弦都时刻绷着,杜奈温曾经在她转醒时找来一个会说韬文的男子,问了问她的情况,怀瑾并没有什么说话的力气,可她考虑再三,却没有对那男子说出自己的身份。 她该是什么身份?说自己是汪氏政府的人,是晦国人的帮凶?整个缅甸都在经受晦军的侵略与屠杀,如果这么说,恐怕自己再也不会活着从这镇子走出去了。 说自己是*的人?让他们联系渝陪方面?她怎么可以轻率地暴露身份?不要说这些人不知是否可靠,就算他们帮自己联系到了*,将她救了回去,她怀瑾从此就暴露了,就再也不能继续她在玄武的地下工作了,她的战友——傅秋生,瑜儿——也许都会受到怀疑与牵连,或者变成死棋……不,只要有活着出去的机会,她都不愿意走这一步。 此时的她躺在床榻之上,意识从昏睡中渐渐转醒,这一场场的昏睡中不光有病痛的折磨,还有一块心病磨着她,她的链子怎么就没了?当初董知瑜将这链子赠与自己时,曾说这是给她的护身符,如今护身符没了,支撑着她的一道符,没了。 她一直担心一件事情,那日将苏玛樾乌吊上去本是使的障眼法,可她突然身重流弹,自己也就此失踪了,玄武政府会不会就此认为自己死了?他们这么认为不打紧,可若是瑜儿……她不敢再想。 此时的玄武城中无端起了一场大雾,将山色湖光都笼着,董知瑜站在门前露台上朝鸡鸣寺的方向看了看,只见雾色延绵,烟锁重楼。她转头对身边的人道:“碧青,要不你先回去吧,起雾了。” 周碧青拿鞋尖拨弄着地上的一枚小石子,腻了,又把它踢了出去,石子在地上打着漩,落到一楼巷子里,董知瑜拿眼睛一扫,却见一个人影在暮色中一闪,她心里一动。 “我啊,我等徐师傅……”周碧青这么一说,脸上都红了。 董知瑜顿了顿,“你和徐师傅……伯父伯母知道吗?” 周碧青把嘴巴一噘,还没说话,那层倔强和叛逆倒先打眉眼唇角溢出来了,“我弟弟知道,跟我爹透露了,我爹说我要是敢和他继续往来,就打断我的腿!” 董知瑜看着前方渐渐包围来的雾霭,“慢慢来吧,只要人都还好好活着,怎么都是好的。” 周碧青歪头看着董知瑜,“知瑜,这个世上就只有你支持我……” 董知瑜苦笑了笑,“这世上有万万亿亿的人,大多擦肩而过却没有任何感觉,又或是一方单恋而无果,两情相悦是一件奢事,若是遇到,又何苦放他走?” 周碧青听她说得平静,内中却夹着一层哀婉沉痛,心想她必是为着叶铭添的事,便小声安慰道:“知瑜,我每次提叶铭添你都打岔过去,可你和他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又为何这般倔强?” 董知瑜的眸中氤氲了一团水雾,“我的病你也知道,嫁给谁就是害谁。” “那你这辈子就不嫁人了?我看叶铭添还一直对你心心念念的呢,你啊,现在服个软还来得及,难得遇到这么合适的人,错过了你这辈子都要后悔的!” 董知瑜摇了摇头,转过头来看着周碧青,唇角笑着,眼梢却闪着泪花,“碧青,有句话你记住,眼见并不一定为实。” 周碧青正琢磨着这句话,楼底响起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董知瑜还在细听,一朵红云早已飞上了周碧青的脸颊,“呀,他来了。” 董知瑜心中一颤,是了,这世上有万万亿亿的脚步声,独独那一个让你知道“他来了”,独独那一个让你听着便觉心安,她拉住快要飞下楼的周碧青,“好好活下去,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送走了两人,董知瑜拐到楼下那外悬的楼梯背后,“傅老板,你找我?” 傅秋生将手中的半支烟掐了扔掉,董知瑜顺着看过去,只见躺了一地的烟头,看来他在这等了好一会儿了。 傅秋生瞅着她,仿佛还没拿定主意要说什么,又自鼻中叹出气来,扬手指了指楼上,仿佛这一下终于作了决定。 董知瑜转身看了看周围,天已经擦黑,巷子里静悄悄的,她带着傅秋生往楼上走去,进了门又问道:“傅老板,究竟什么事?” “有酒吗?” “什么?”董知瑜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酒没有?” 董知瑜看着傅秋生,只见他满脸闪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神采,说不清是好事坏事。她转身走进厨房,拿出叶父当初留下的一瓶白酒,一起又拿来两只杯子,放在桌上。 傅秋生将毡帽取下,斟满一杯便自顾自仰头喝下,又斟满,一仰头又下了肚,这酒烈得很,烧得他咧起嘴眯起了眼睛。 董知瑜看着他,心里隐隐觉得他这般情绪与怀瑾有关,认识他这么久,除了怀瑾,还有谁能让他如此失态。 这么想着,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待等下了肚,眼里已经含着泪,也不知是心酸,还是酒辣。 那边傅秋生却捏着酒杯子,兀自哽咽起来,董知瑜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替他又将酒斟满。 “知瑜,我们去开棺。”傅秋生终于开了口。 “什么??”董知瑜大惊,半立起身子。 傅秋生赶紧摇了摇头,示意她坐下,“我没有对她不敬的意思,只是……,”他顿了顿,“知瑜,我觉得那棺木里并不是她。” “你‘觉得’?”董知瑜的心里燃起一股怒气,傅秋生今天这是中邪了吗?就因为自己一个感觉就要去挖坟开棺? “有件事一直搁在我心里,以前我没说是因为不想散布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可今天上午,我打听到了更为确切的情报,知瑜,也许我不该告诉你,也许这是上峰设计的一个局,是机密,可我傅秋生愿意为怀瑾犯一次错误。”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董知瑜的嘴唇变得冰冷。 “我曾经跟你说过上峰对这件事的反应,你也曾质疑为何我们这条线到如今还没得到调整。一周前我私自通过关系找到一个从东南亚战场退回来养伤的人,他听说被炸死的不是怀瑾,这是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局,但他也只是听说,今天我得到渝陪一位挚友的密电,他说……” 傅秋生停了下来,面前的董知瑜仿佛已经承受不住了,她那一双褐色的眼眸随着自己的话语瞬息万变,一对瞳仁激烈地放大、缩小……“知瑜?” 董知瑜不觉向前倾着身子,她的唇齿不由打起颤来,“他说……?他……他说什么?” 傅秋生扁了扁嘴,“他说,投诚的皇协军师长被处决前说过,吊在树上的不是怀瑾,但真的怀瑾究竟怎么了?是失踪了?死了?被谁软禁起来了?他并不得知……知瑜,你怎么想?这战场上除了怀瑾自己,她从哪里找来一个女人冒充她自己?这些细节我都想不通啊。” 董知瑜的躯体站在那里,一双眼怔怔地看着傅秋生,脑子里却飞速处理着所有的讯息,怀瑾的信,她看过千遍万遍,倒着她都能背出来,还有那匣子里的遗物……“贵人……”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直直地看进傅秋生眼中,“是那位贵人。” “贵人?”傅秋生无法参透她的话语。 “‘前几日与一位贵人赌马,赌赢了我这身皇协军的军装归她,赌输了她要赠我一块上好的缅甸翡翠,结果我输了马,得了她的翡翠……’这是怀瑾在最后一封信里写的,我一直纳闷,为什么赢了反而要给她东西,而且给的是一身军装?为什么输了反而得到她的翡翠?是‘她’,一个女人。初读这一段时,我以为怀瑾写倒了,可又觉得她写完后必定会审读,应该没有写错,现在我明白了,她所谓的‘赢’,并不是指赌马,而是整桩任务,她的军装给那个‘贵人’,再把她吊起来,如此别人才会误以为是她!” 说到这里,董知瑜飞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捧着那方匣子,将它打开,“这就是那枚翡翠的一部分,玄武政府从事发地敛来的遗物,可是……”她抬起头看着傅秋生,“她说她输了马得了翡翠,这翡翠该是在怀瑾身上,为什么破碎了让他们敛了来?” 傅秋生听了这番话早已讶异不已,他暗自庆幸自己作了决定将这事情告诉董知瑜,两人才得以窥得全貌,可要说到这个问题……他将那匣子接了来,“我也不知道答案,但关键是翡翠在这里,我们对上了号,至于为什么这块翡翠碎了……兴许是从怀瑾身上丢了出来?”傅秋生拨弄着匣子里的物件,“这是……?”他拈起那截断裂的金项圈。 “我原本也一直在纳闷,怀瑾怎么会有这样东西,现在想来,恐怕也是那位‘贵人’的。” “很有可能。” “傅老板,”董知瑜的声音颤抖着,“所以,怀瑾很有可能没有死?很有可能活着。”第一句是问傅秋生,第二句仿佛自己都给了答案。 傅秋生点了点头,“所以,我原本想去开棺,我想看看他们究竟运回了什么……” “不,不要开了,”董知瑜直摇头,“无论这是巧合还是计谋,玄武政府运回的都一定是没有线索的残片,因为他们没有排除家属要求开棺的可能,如果我们的推断正确,这副棺木里就是那个‘贵人’,且还有怀瑾军装的碎片。傅老板,答案不应该在渝陪吗?请批准我去一趟渝陪好吗?”董知瑜简直在央求了。 傅秋生想了想,“渝陪如果愿意告诉我们,早就告诉了。” “去问陈先生!他必定是愿意告诉我的!” “他凭什么要告诉你?”傅秋生对董知瑜的胸有成竹感到莫名,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你只不过是这条线上的一枚棋子,他陈彦及就算知道真相,为什么会告诉你? 董知瑜沉默了,是啊,自己又算什么身份?怀瑾的养父在自己心目中的角色,和自己在他心目中的角色,是完全不一样的,自己跑去渝陪,谁又会理会自己?可是……她是多么想立即马上做些什么,找出真相,找出爱人啊! “知瑜,”傅秋生的语气缓了下来,“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明白你在这条线上的重要性,可到了渝陪的上层,他们所站高度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况且,你的身份是玄武政府工作人员,你如果出行,很容易随处都有记录,万一泄露了行踪,怎么解释你去渝陪这件事?” 董知瑜想要反驳,却没有反驳的理由,此刻,别说渝陪,她真想现在就赶去缅甸,去寻找怀瑾的下落,只要她还活着。 “你还是刚才一进门跟我说想要去开棺的傅老板?” “是,我冲动了,但从你这里,我基本可以断定,那棺中根本不是我们的‘阙’。” 董知瑜从傅秋生那里将匣子接回,看着里面躺着的几件物什,“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厌倦了等待……”她抬起头,“你去渝陪吧,你难道不想第一时间弄清真相吗?” 傅秋生站起身,将毡帽戴上,“我回去准备准备,如果成行,会第一个通知你,”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谢谢你的酒。” 董知瑜看着他离开,门合上了,她笑着流下了眼泪,把这个探究真相的权利让给傅秋生,她用尽了剩余的所有耐力。 接近晌午了,这片市场的空气中漂浮着柴火气息与饭香夹杂的味道,雷德嗅了嗅鼻子,“伙计,好像就在这附近!” “从昨晚到现在,你跟我说了多少回‘好像就在这附近了’!”马修将一双翠绿的眸子往上一翻。 “不不不,这回我几乎可以肯定,因为这味道很熟悉。”雷德说着又耸起鼻子嗅了嗅。 谁知这拥挤的市场中,竟有四五家金银铺子,两人挨家挨户地进去打听,惹得人们纷纷侧目。 “哎!哎!军爷们好啊!”路头这家铺子的小老板,并不能分辨出西洋人的脸来,只见又来了两位穿军服的西洋大兵,想起自己前两日高价卖出的银链子,觉着这次大抵可以再小赚一笔,便堆着笑,迎了上去。 雷德也分不清东方人的面庞,只觉这老板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和前面走访的那些老板很是不同,便拿胳膊肘捅了捅马修,“我看,十有*是这里。” 马修自怀中拿出那根银链子,“请问先生,认得这根项链吗?”他不会讲缅甸语,这里的人也不懂韬文,便只得拿英文问道。 那小老板听他叽叽呱呱说了句什么,又见他打身上摸出根项链让自己瞧,一时摸不清这位军爷是什么意思,看看马修的脸,又看看他手里的链子,马修冲他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链子又往前送了送,小老板接了过来,仔细端详着。 看见那吊坠,他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前两日卖出去的那根项链嘛!可是……这两人回来是做什么?难不成又嫌贵了,想要退货或者还钱?这么想着,小老板将一双小眼睛转得溜溜的,满脸堆着笑,冲马修直摆手。 雷德看他这样子,倒是有些急了,从他刚才看项链的神情变化,自己已经断定就是这家店就是这个老板了,这会儿他突然又不承认了,便转头对马修说:“是他没错,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马修想了想,从柜台上随便扯起一根银链子,毫不起眼的一根,从口袋里摸出三十五美元来递给了老板,又跟他比划说,原先的这一根他并不退回。 小老板见到这花花的票子,笑逐颜开,这帮西洋大兵出手真是阔绰,原先这一根好银货卖了三十五美金,今天这根撑死了值个七八美金的,对方居然也给了自己三十五,嘴一咧,牙槽最里面的那颗金牙都露了出来,边点头边接了过来。 “先生,我需要你告诉我,这条链子,是从哪里来的?”马修一字一顿地问道,仿佛他放慢了语速对方就能听懂似的。 小老板又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对方说什么他不懂,但他要问起那链子,能问什么呢?这链子倒真有些神奇的来头,自己当时也是添油加醋找了个会说英文的人讲给那大兵听了,莫不是问这链子哪儿来的?那黑山是不能供出来的,他要是知道自己把这链子卖了好价钱,少不了要来讹自己,哎?前两天诊所的杜奈温老婆子不是来找这链子嘛?小老板嘿嘿一笑,“两位军爷随我来。” 马修和雷德跟着他走出菜市场,走到一旁一家不起眼的房子里,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药水味,再看桌子后面的架子上堆满了药品,看样子是一家诊所。 杜奈温正给人看病,一抬头见那金银铺子的老板带着两个高鼻子西洋大兵走了进来,吓了一跳。 “杜奈温婆婆,您前两天不是来问那条银链子卖给谁了吗?人我给您领来了,项链就在他身上,”老板指了指马修,“那这儿没我什么事了,我先走了,回聊!”说完便向马修与雷德弯了弯腰,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马修对杜奈温摘了摘帽子,将手掌翻开,呈上项链,“夫人,请问您认得这根链子吗?” 杜奈温定睛一看,立马站起身来,“喔唷!这可真是太好了,那姑娘的链子回来了!”她走上前去,对马修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又从口袋里摸出钱袋。 马修将她的钱袋轻轻推了回去,摇了摇头,“请问,这条项链是拿来的?” 杜奈温想了想,这些人拿着链子过来,又穿着军装,里头那姑娘也穿着军装,他们是认识?是敌是友?如果是战友,就此相认,让他们带走可是好事,就怕是敌人……这么一想,她自己都怕了,只管摇着头。 马修和雷德对视了一眼,马修的心中几乎要绝望了,果然遇到自己最怕的情况,找到了这些人,他们却不能说出项链的来头,他有些抓狂了,大声问道:“有人说英文吗?这里有人说英文吗?” 半晌,排号的病人里走出来一个一二十岁的姑娘,怯生生的,“我……我试试……”她用口音极重的英文说道。 马修狂喜,差点将那姑娘抱起来轮个大圈,“太棒了!太棒了!!请你告诉她,这是我最好朋友的东西,问问她,这是哪里来的。” 姑娘对杜奈温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杜奈温看看马修,看看雷德,他俩脸上的欣喜与期盼是那样生动,她犹豫了片刻,决定先试探一下,便对那个翻译的姑娘说:“是一位姑娘的东西。” 马修从翻译口中听到这话,也顾不得礼仪了,跨上前一把握住杜奈温一双枯瘦的手,“是韬国的姑娘吗?很漂亮的韬国姑娘吗?” 杜奈温听了翻译的话,点了点头,“你跟我来。”说完,径自往里屋走去。 翻译对马修点了点头。 马修跟了上去,穿过一截堆满药品箱的门廊,走进一间幽暗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白色的床,若有若无的药水味充斥着这间屋子,床的一旁悬着一只吊瓶,目光顺着吊瓶下的管子一路往下,只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却看不见脸。 杜奈温站在床头,对他招了招手,马修走了上去,走到床边,俯视着床上的人。 那是一张苍白而绝美的脸孔,双眼阖着,乌黑的发散在枕上,并不长,只到耳侧……那是…… “上帝啊!”马修小声惊叫出来。 第164章 电报 上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马修突然在想这个问题,对了,是近三个月前,珍珠港被偷袭后,晦国人在玄武驱赶西洋人,自己的军火仓库被查到,是怀瑾急中生智保了他和朋友们的命,一晃这么久,各自在为自己的使命而奔走,却不想在遥远缅甸的小镇上、在这么一家小诊所的病床边再次相逢,而牵引自己前来的,却是董知瑜的小照。 rall,it’sasrs,ofhopesandfear. 然而病床上的怀瑾却紧闭着眼,对自己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感应。 “她……”马修将手举到一半,想说什么却又放弃,对方不会明白自己的话,他朝怀瑾露在被单外那只插满针管的白皙手背伸出手,又抬眼看向杜奈温,“我可以吗?” 杜奈温朝他点了点头。 马修轻轻握住怀瑾的手,轻轻说道:“怀小姐,我是马修。” 病榻上的那张脸沉寂着,马修看了看杜奈温,对方对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懂,杜奈温打了个手势便走了出去。 马修的目光重又回到怀瑾的脸上,依旧是温温的语调,“怀小姐,怀瑾,能听见我吗?我是马修,我……我找到了一根项链,上面有知瑜的一张小照,于是我寻了过来,你是受了重伤对吗?相信我可以帮你。” 那张脸在听到某处时起了变化,眉头微微蹙起了一丝涟漪,马修将她的手重新握住,“怀瑾?” 眉、眼、唇……一切都似在挣扎,要从一个深渊中浮出、苏醒。 门口传来脚步声,杜奈温和先前那个会英文的小姑娘走了进来,她有些好奇地看看病榻上的人,又转脸对马修说:“杜奈温婆婆说,把她从山上背回来时已经受了重伤,治了二十天,治好了很多问题,但眼下缺抗生素药品,所以要控制大面积的感染是关键。” 马修想了想,点了点头,“让我带她走吧,我是她的战友,会让她得到最好的治疗,我……” 他还要说什么,手上却被轻轻一握,赶紧低头朝怀瑾看去,却见她的双眸幽幽开启,刚刚溢出一缕月华,却又阖上,眉心蹙起,蹙缩了榻边三个人的心,一时房内寂静无声,半晌才听见一声呢喃:“马修……” “我在,怀瑾,我带你回去。” “马修……请你……”怀瑾心中焦急,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她最想做的事就是通知瑜儿她的下落,然而这件事却要斟酌谨慎,一不小心便要暴露了身份。 “我现在就带你走,接受更好的治疗,”马修说着便转头向杜奈温问道,“夫人,我要带我的战友回去,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对她的救援与帮助,请问有什么我可以为您做的?” 杜奈温与一旁的翻译姑娘细细商讨了一阵,那姑娘这才转过身来,用夹生的英文说道:“她的听力曾出现过问题,医治好了,身上有多处骨折,正在复原阶段,尤其是锁骨伤势比较严重,”姑娘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锁骨,“所以搬动和运输要格外小心。至于杜奈温老婆婆,她说了,她什么都不需要,只愿病榻上的这位姐姐能够好好活下去。” 马修看了看杜奈温,对方双手合十,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那一刻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三十年来,他游走于这世界的角角落落,看过最为繁复的世故,也看过最为朴素的人情,朴素而浓醇,就像眼前的这位老婆婆。 马修亦对她点了点头,俯下身轻声对怀瑾说:“听着,我现在要把你抬出去,抬到外面的车里,可以吗?” 怀瑾点了一下头。 “夫人,请问您这里有担架吗?” 杜奈温听完翻译,摇了摇头。 马修再次俯下身,“要委屈你一下,我要把你抱出去,如果有任何疼痛不适,请向我示意。” 怀瑾再次点了点头。马修待杜奈温将吊瓶与衣物处理好,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伸进怀瑾腰下托着她,另一只手伸到她的颈下,再那么稳稳地一发力,便将她抱了起来。印象中她是个高挑匀称的女子,可这会儿托在手臂上,却是一种别样的轻盈,想必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马修往外面门诊室走去,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大约一年前,这个女子也曾因为被人毒害而昏迷,并由自己参与救援,认识她一年多的时光,并不曾深交,缘分却足得很,彼此营救过彼此的性命,也曾因纷杂的时局而拿枪指过对方,他还记得那一晚在董知瑜的门前,怀瑾站在漫天雾霭中对自己说:“我希望,今后我们俩谁都不会再拿枪指着另一个人。”马修闷声笑了,自己甚至还没有和她喝过一杯酒。 和雷德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怀瑾抬上车,马修对雷德交代了两句,后者折回了门诊室,杜奈温站在车边与怀瑾道别。 “婆婆,谢谢……谢谢您。”怀瑾眼角含着一滴泪,也许“谢谢”是国际语言,在这样的场景下,谁都晓得它的意思,只见那杜奈温老婆婆微微笑着,黝黑的脸庞上还是那一道道亲切的褶子,微陷的眼眶中闪着泪花,这么久了,怀瑾昏昏醒醒,心里却明白,是这位神奇的婆婆一直在医治自己、照料自己。 “这是……什么地方?”怀瑾想知道自己的恩人究竟是生活在哪里。 “这是个叫做瓦集的缅甸小镇。”马修解答了她的疑问。 “这个诊所……?” “这个镇子只有一家诊所,我和雷德已经把小镇跑了个遍啦,这个诊所就在小镇唯一的菜市场边,诊所嘛,”马修抬头朝门檐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名字。” 怀瑾点了点头,眼角的泪却跟着流了出来。 镇子很小,军普很快就滑出了热闹的街道往郊外驶去。雷德开着车,马修时刻观察着怀瑾的情况。 “怎么样,伙计,他收了吗?”马修问一旁的司机。 “唔,一开始不愿意要,我请翻译跟他说,这是捐献给他们购买药品的。要知道三百美金可以买到很多普通药品,目前紧俏的盘尼西林等等就难说了,三百美金也是你,汉森中校,一个多月的饷钱了。” “如果我有更多,会给他们更多,他们救了我朋友的生命,生命!” 马修回过头看着苍白的怀瑾,“怀小姐,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你有什么特别需要我们做的?” 怀瑾缓缓睁开眼睛,“玄武……请想办法……尽快给瑜儿发封电报,告诉她我的下落,重要的是,告诉她我活着。” 马修那双翠绿的眸子停在怀瑾脸上动弹不得,等回了神,他从口袋里摸出项链,递到怀瑾手中,“这可是你的物件?” 什么东西在怀瑾眸中一闪,她吃力地打开链坠,看到那枚小照,多久没有看到这照片了?多久没有看到她了?她拼命地点着头,说不出话来。 一丝笑在马修唇边漾开,他的手不由隔着胸前的衣袋抚着那枚吉祥币,原来知瑜是将小照给了她吗?马修突然甩了甩头,“很高兴将它物归原主了。” 第一六五章 跑 军普沿着曼德勒山脉北上,终于来到一座中型城市,雷德在入城的路口停了下来,转身问马修:“决定了吗?带着她归队?” 马修看了一眼后座上渐入昏迷的怀瑾,先前在诊所里找到她时,自己是一心想带她去美军基地疗伤的,可这会儿又犯难了,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到了缅甸?如果是代表了汪氏政府,又怎么将她带去同盟国基地?天津一行曾让马修几乎断定怀瑾是渝陪的人,若她的这个身份可以公开,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可是…… 他又看了一眼后座的怀瑾,她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竟渐渐转醒过来,但看上去比在诊所接到她时更加虚弱了,看样子得赶紧找个地方让她继续接受治疗才行。 “马修……电报……”怀瑾念叨着。 马修打开车门,坐到怀瑾身边,低沉着嗓子问道:“怀瑾,发电报前我想问你,可不可以将你带回我们的营地?” 怀瑾的双眸依然紧闭着,眉间却皱了起来,良久才缓缓睁开眼睛,主意早在她的心间,却要睁开眼好好地回答,仿佛这样才显郑重。 “不,送我去……晦军……” 马修低垂着头,这个答案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只是一时心中不忍,但他明白,这是怀瑾的决定,自己无法左右。刚才在路上他已经查看了地图,胸中大抵了然,“好,最近的晦军营地在四十公里之外,送你过去之前我和我的伙计要换部车,换身衣服,另外还要送你去医院注射些抗菌剂。”马修看着怀瑾,他明白这种浑身伤口发炎隐隐作痛的感觉。 怀瑾唇角淡出一丝笑意,昏昏醒醒这一个月,这一刻心里总算有了着落,随即却眉头一皱,不知为何,先前自己的身子仿佛被冰封了住,竟觉不出疼痛,这一刹似乎全身的神经都活了过来,锁骨、后背、腿……竟一起发作,好似无数邪魔在身体里兴风作浪,而她唇角的笑意却深了些,“马修……电报……发给刘妈。” 从当地的邮局出来,马修扬了扬手中的单据,“国际加急,24小时内刘妈将接到关于你的消息。” 换了身商人的衣装,马修去车行租了车将怀瑾带去医院,雷德将军普隐在林子深处,摸回医院时,怀瑾的吊瓶中也就还剩五分之一的药剂,马修一个人在回廊里抽着烟。 雷德也摸出一支烟,并排靠在马修身边的墙上,舒了口气。 “伙计,谢谢你。”马修在雷德肩膀上轻轻砸了一拳。 雷德扬起眉,夹着烟的手松松垮垮地摆了一下,将马修多余的客气扬了去摆了走,他瞟了一眼马修,对方此时的神情与姿势比颓废还要差一口气,与之前那浑身透着神经质般兴奋的马修判若两人。 “所以,送她去晦军那里?”雷德狠狠吸了口烟,问道。 “对。” 雷德想再问什么,看了眼马修,终究还是放弃了,只将那疑问又和着一口烟吞进了肚子里。 “你相信我?”马修见他欲言又止,明知他有疑问,自己却不能说,而他如果真的问了,自己其实也并不百分百地能回答明白,便只问了雷德这么一句,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是在帮助怀瑾时同样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当然,我相信你。” 马修笑了,这笑里夹杂着释然与无奈,自己的回答也是如此:相信她。和雷德一样,相信,所以不计代价出手相助。 “她是个优秀的人,优秀的战士,”马修扔掉了手中快要燃尽的烟蒂,“是我的……朋友。”说完又淡出一丝苦笑,那枚小照在脑中一闪,又散了去。 一辆37年的黑色老dkw在黄土路上飞奔,前方就是晦军哨卡,雷德的车越开越慢,再往前竟快慢不均起来,马修瞟了一眼他踩着油门的那条微微发颤的腿,咧嘴笑了起来,他又恢复了之前那玩世不恭的模样,似乎刚才在医院走廊里那个愁苦而沉闷的人完全是另一个人。 “雷德先生,你这样子可不像一个一心想要酬劳的投机商人。”马修斜着嘴角笑道。 “怎么不像?商人遇到荷枪的兵,不紧张才怪!” 马修轻笑出声来,回头看了一眼端坐在后座的怀瑾,她闭着眼睛,露出的皮肤本就苍白无色,一瓶药水注射进血管后更是让皮肤白得像纸一样可怕。她能挺过去吗?马修想道,又一次离别,在有限的生命里不知是否还能遇到她,若再次相遇,真希望不再是这等情境,不再是以往的任何情境,是该在和平环境中再相遇,坐下来好好喝一杯吧。她和知瑜…… 怀瑾的眼睛倏地睁开,稳稳地看着马修,像是有着某种感应。“马修,”怀瑾轻吐出声,身体的疼痛暂时得到缓解,那是一种生怕转瞬即逝的轻松,在医院里她勉强进了些流食,从未有一刻,她对生如此渴求,她要活着回营地,活着回玄武,活着回到瑜儿身边……“马修,”她屏足了气,马修伸出手,却悬在半空,那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去握一握她的手,却在中途犹豫了,怀瑾将他的手握住,紧紧地,“你又救了我一次。” 马修笃定地看进她的眼中,绿色的火焰团团簇簇地跳动,怀瑾的手是温凉瘦薄的,却传递给他一种厚重的温暖,厚重得让他觉得任何厚重的话语都是多余,就只牵了牵嘴角,半晌,“回了玄武,代我跟知瑜问个好吧,哦,我还欠她十支火箭筒。” 怀瑾看着他,她的眼中原是波澜不惊,这一刹却仿佛被那团绿色的火焰感染,眼底溢出一波泉水来,四目相接,空气中似乎有一股力在牵扯,他的心随着她眼底泉水的暗涌而沉入谷底,随即又升腾上来,莫名地释然;她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他眼中瞬息万变的火焰,明白了他不说破的成全,她的唇角微微扬了上去,手中握得更紧了。 都说“一笑泯恩仇”,这该是一笑泯恩愁吧。 轿车意料之中地被关卡处的晦国兵拦了住,几个戴着狗耳帽的晦国兵端着枪跑了过来,雷德条件反射地去摸枪,却摸了个空,枪连同军装都藏在了林子中的军普里。 带头的晦国兵叽里呱啦地嚷嚷着,将头伸向车窗,马修和雷德举起双臂,露出双手。 “我是怀瑾,”冷冷的声音从后座传来,“中华民国玄武政府皇协军南洋派遣军司令。一个月前在硫瓦河战役中身负重伤,请皇军接收并送我回仰光。” 几个晦国兵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接应,领头的晦国兵终于反应了过来,怒道:“你,不要命了是吗?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跑到皇军的营地捣乱??” 怀瑾伸出手,顿时引起一阵骚乱,“咔擦、咔擦”晦国兵的枪纷纷上了膛。 “我的证件和军装都丢了、烂了,这是我衣领上的军衔,”说着摊开手掌,“请立即联系饭田祥二郎司令官,告诉他皇协军南洋派遣军司令怀瑾在这里,我和他自一月份开始就居住在仰光的竹宫里,如有耽误,小心你们的性命。”怀瑾抛出饭田祥二郎,她知道对方对自己是无比感激的,一个月前关于苏玛樾乌的情报,她差人直接汇报给了饭田,他手里应该还有自己当初从苏玛樾乌那里智取的密信。 “我就在这儿等着。”怀瑾说完这一句便闭上了眼睛。 一时大家都陷入沉默,为首的晦国兵对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人小跑着回了营房,其余人依旧端着枪,和车里三个手无寸铁的人对峙着。 很快,先前两个晦国兵跑了回来,在车外大声问怀瑾:“饭田司令问你,一个月前去硫瓦河的路上,你给饭田司令他捎回了什么?” “一封来自苏玛樾乌的密信。”怀瑾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却稳稳的。 两人对为首的晦国兵使了个眼色,又继续说道:“怀瑾司令,饭田司令说会尽快安排您回仰光疗养,另外您当初留在营房的手.枪和物品,他们还为您保留着。” “他们,是谁?”为首的晦国兵将枪口转向马修和雷德。 “不认识,两个瑞士商人。我答应给他们一笔酬金,让他们把我送来,可我身上没有钱,你们有吗?” 几个晦国兵又是面面相觑,“钱,没有!让他们快滚!” 怀瑾想了想,改用了并不太熟悉的英文:“没有钱,你们走吧。” 马修却着实愤怒起来,“什么?没有钱??你是耍我们吗??” 怀瑾并不理会,径自开了车门,却没有走出去的力气,“我需要一副担架。”她对车外的晦国兵说道。 “说好的酬金呢?!我要酬金!要钱!!”马修说着对着大家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担架很快抬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晦*医,他们将怀瑾抬了上去,马修眼看她要离开了,却还是不依不挠,“喂!说好的钱呢??” “嘭”的一声,他的大腿挨了一枪,顿时没了声音,痛苦地倒在车里,雷德瞪大了蓝眼睛,“马修!!”他大叫出来。 “我没事……打在了腿上。”马修咬着牙说道,这一句是说给怀瑾听。 “让他们走吧。”怀瑾对晦国兵说。 晦国兵一扬手,雷德立即发动起轿车转头往回奔去,“你这是为什么??”雷德几乎咆哮了。 “快回去换车然后回营地,我身体里这颗晦军的子弹足以帮我们编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再赞助一车军火,我们的事情应该可以摆平。”马修死死掐着大腿根部,咬牙切齿地说道。 “先带你去医院处理一下!”雷德吼道,“感谢上帝那一枪不是打在你的脑袋上!” “他们不至于敢打死瑞士商人。”马修竟咧开嘴笑了。 天刚蒙蒙亮董知瑜便坐了起来,自从听了傅秋生的那番话,她那颗渐渐死去的心便又复活起来,夜晚是多么难熬,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一遍遍跟自己说“她没有死,没有死”,又一遍遍跟自己说“不要抱太大希望,不要抱太大希望!”她多么害怕到头来又是一场空,那么自己又要经历一场失去怀瑾的煎熬吗?那是断断熬不过去了,熬不过去。 今天傅秋生就要动身去渝陪了,他获得了上峰的批准,去渝陪和上级当面谈一谈,再找个机会看看陈彦及,和他聊聊,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相信,这趟渝陪之行后,他便可对怀瑾事件的真相有个大致了解,而此时他最为关心的,也不过是,怀瑾究竟在哪里。 董知瑜起了身,简单洗漱了一下,看着天也亮了,便打算趁着清晨没什么人时去给傅秋生践行。刚抓起皮包就听见急急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到了近前,随后门便被叩响了,正要张口去问,来人倒自报起了家门:“姑娘在吗?我是刘妈啊。” 董知瑜赶紧放下包,奔至门口,将门打开,“早啊刘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哟董姑娘!” 刘妈边跨进门来边给她使了个眼色,董知瑜赶紧关紧了门,将她拉进卧房,“到底怎么了?” “你看!”刘妈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封电报,“送来的时候说是缅甸加急拍来的!你看看这都写的啥?” 急切、祈盼,还有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这些复杂的情绪瞬时纠缠着胀满董知瑜的心房,纠缠到她的面容都微微有些扭曲,她一把抓过那封电报,上面是密密的一句英文,这让她刚刚升腾起的希望又倏地跌落回去,不免喘出口气,再凝神看了下去: 怀瑾暂且平安,将送至晦军营地。——吉祥币 她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带着颤巍巍的气流,将那行字反反复复地看着,确认着……吉祥币……那是马修啊!不是他又是谁,会用英文发这电报?她突然拼命甩了甩头,“刘妈……刘妈!”她伸出手抓住对方胳膊,“我又是在做梦对吗?我是不是在梦里啊?”这么问着,她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屏起呼吸,生怕醒过来面对一场空欢喜,可自己却还是站在那里,便又朝着腿上狠狠掐一把,疼得自己流出了眼泪。 “怎么啦姑娘??究竟啥事啊??”刘妈急得直瞅着董知瑜,一边急着想知道这电报上的内容,一边又看她这般不正常,替她着急。 “怀瑾她……”董知瑜刚说了三个字,眼泪便喷洒出来,收也收不住,她却非又笑了起来,“怀瑾她没死啊刘妈!她还活着!!她可能快要回来啦!!” 她也不管刘妈说了什么,一转身往屋外跑去,跑进朝晨的清冽中,一路往夜金陵跑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也不管,脸被风吹红了,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她往前爬了两步又站起来,生怕这一跤耽搁了自己似的,她的全部生命都拿来跑了,跑到了夜金陵门口,傅秋生正拎着个皮箱子准备出门,她一把拉住他,带着一股子清晨湿冷的风,脸上的肌肉不知是往笑还是往哭去牵扯,便扭曲了起来,嗓子也哑了:“怀瑾没死啊!她没死啊!!她要回来啦!!”说着扬了扬手里的电报。 至于傅秋生说了啥,她也无暇顾及,便又径自转回身跑了起来,冷风顺着她大口呼吸的口唇灌进了身体里,她却觉得舒适得很,想要感受更多凛冽的真实的东西,她跑过了和她一起压过的马路,跑过了一处处回忆,终于跑不动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她的双手拥抱着苍茫茫的大地,唇角幸福地勾了上去,用最后一口力气呢喃着:“瑾,我相信你啊,我等你,等你呢。” 第要六六章 归 董知瑜赶到顾剑昌那里,将怀瑾所说仔细传了去,“怀瑾说,昨天杀死的北川是替身,说但愿赤空党人聪明些,通过电台和报纸宣告成功杀了北川,拿到情报。” 对方听完锁起了眉,“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什么这么说?”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能断定,她刚才说完便急急走了,不过今晚我们在夜金陵碰头,到时候便会得知详细,”又想起刚才怀瑾匆忙中递给自己的《玄武新报》,“哦,对了,这是她给我的,你看。” 顾剑昌将那整版的关于北川的报告读了一遍,眉间锁得更深了,半晌,“伪政府的报纸高调报道这件事情的确有些蹊跷。” “嗯,其实昨天晚上她就流露出怀疑了,”董知瑜将头晚怀瑾对整件事的分析给顾剑昌讲了一遍,“顾叔您昨天中午不在现场,宪兵司令部确是好一阵子才去了援兵,而且只有一辆车,其余都是救护车。还有那些证物,我觉得她分析得很有道理。” “原来如此,”顾剑昌略一沉吟,“所以她就来个将计就计,让对方以为我们相信杀死的是真北川,拿到的是真情报。” “我猜想她是这个意思。” 顾剑昌点了点头,“你刚才说她急匆匆走了?” “对,可能是有什么想法,赶着去落实吧,我们就还剩五天时间,分秒必争。” “这么说我理解,”顾剑昌在桌边坐了下来,刚才那股急切与莫名其妙的情绪搞得他坐立不安,“如此一来,就只有在乌园下手了,敌人比我们想象得狡猾,即便我们摆出相信的姿态,他们肯定也不会对乌园放松警惕。” “眼下就只有想办法安排乌园的行动计划,”董知瑜叹了口气,“真想快进到今晚,听听怀瑾都有什么主意。” “这样吧,”顾剑昌复又站起身,“我这就给组织发报,照怀瑾说的,陪着他们演戏,发完报我安排人化了装去乌园试试,看能不能订个房间。” “好,那我先去上班。” 董知瑜从汤包铺走了出来,也许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吧,她想,昨天只是预热而已。 晚上迫不及待地赶到夜金陵,怀瑾和傅秋生已经聊上了,看见董知瑜,傅秋生大大方方地招呼起来:“董小姐,好些时候没见到了,叶中尉近况如何?” 董知瑜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滞,面上却笑得和煦,“傅老板,”说着便坐了下来,跟侍应小哥打了个招呼,“前天刚来信,他还好,就是那边战事吃紧。” “年纪轻轻大有作为啊。”傅秋生呵呵笑了起来。 待酒水上来,怀瑾抢先压低了声音说道:“赤空党的报纸和电台下午都报道出来了,速度很快,你办得不错。” 董知瑜心中掂量了一下,原来她俩事先商量好了,对傅秋生和玄统司只说是怀瑾通过渠道和赤空党得到的情报,这次合作也是由怀瑾牵头,董知瑜只是帮她跑腿,只有归在怀瑾身上,渝陪那边才不会多问。 “事情我都知道了,的确很有效率。”傅秋生附和道,他想这“歌阙行动”到现在为止都还是颇有意义的,从上次董知瑜救下怀瑾,到这次帮她出面和赤空党人交涉,的确发挥了“马前卒”的作用。 “可我还不是很确定呢,”董知瑜将她和顾剑昌的猜测大致说了一遍,向怀瑾求证,“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怀疑那个‘北川’是替身,直到今天早晨看见那篇报道,我便确定了。晦国人的行事方式我很了解,如果杀的是真北川,拿的是真情报,他们反而不会声张,甚至会放烟.雾.弹说我们拿到的是假的。” “嗯,”董知瑜点了点头,“现在只能在乌园下手了。” “白天我和老傅安排了两个狙击手,另外还有几个我们的人,随时准备潜伏进去,现在有两个我们的人,一男一女,正假扮夫妻在乌园订房间。” “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个,赤空党那边今天也找人去订房间了,根本订不到,看来晦国人已经严密控制了乌园。” 怀瑾和傅秋生对视了一眼,连客房都不开放了,看来他们依旧防得很紧。 “订不到房间,意味着人恐怕都进不去……”傅秋生叹道。 怀瑾低头饮着杯里的浅褐色液体,一杯送入喉中,再让斟上,一仰头,酒杯复又空了。 董知瑜拈过她的杯子,“怀参谋,这样喝伤胃伤身。”也伤我的心。 怀瑾看向她,眼中是层层叠叠的湖水波澜,顷刻又牵了牵唇角,“我有办法,今晚我就住进乌园,”看着他们错愕的脸,又笑了笑,“不过现在我得赶回去了,你们先聊。” 剩下傅秋生和董知瑜面面相觑,望着她的背影,董知瑜心中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股不安牵动着她站起身来,就要追过去,却被傅秋生拉了住。 董知瑜转回身,看着傅秋生,一脸懵然。 傅秋生对她摇了摇头,“你要相信她,让她去办吧,会有数的。” 怀瑾回到家中,已是晚上七八点钟光景,刘妈习惯了她有事晚回,已经自行吃过晚饭。 “吃了吗?”刘妈边帮她开门边问道。 “还没。” “哟,我这就去炒两个菜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怀瑾想了想,“今天我有兴致,想自己做,我看看有什么食材。” “自己弄啊?”刘妈这一下可觉得新鲜,好像两年以来这位女主人总共和她一起包过一次饺子,“家里有鸡蛋、菊花脑、晚上烧的鸭子……别的也没了,您忙了一天,还是我来做吧。” “没事儿,我把鸭子热了,再做个菊花脑蛋汤,够了,”怀瑾拆下身上的枪套,“有酒吗?” “那可没了,您要喝酒?” “啊,有点儿想喝黄酒。” “那我这就出去买。”刘妈说着便要出门。 “唉,等等,”怀瑾从身上摸出一叠中储券来,“给,路上小心。” 支走了刘妈,怀瑾先去了她房中,从衣橱中拎出一只木箱子来,她知道刘妈的身价都在这里,至于自己,想想不过都是身外之物。 将刘妈的箱子放进车里,折了回来,从储藏室拿了瓶医用酒精,来到厨房,拨开煤炉,那火烧得正旺,打开酒精瓶子,地上、木头桌椅都撒了些上去,剩下的小半瓶再放回去。 回到厨房,拿火钳子挑起一只煤球,火焰蓝得妖冶,“啪”地一声落地,还没停稳,火苗便窜了起来,怀瑾退出厨房,拿好枪走到院子里。 忽地想起什么,又一头冲了进去,火正往二楼窜去,她也拼命地往楼上跑,跑进卧室,打开衣橱,那里有一件湖蓝色的线衫,珍宝似地抱在怀中。 再回头,火苗已经窜到了卧室门口,迅速转回盥洗室,抓起方浴巾,在水里过了一下便披在身上往楼下冲去。 先前煤球上那抹蓝焰已化成满屋的红光,怀瑾仰起头,看那红光往二楼蔓延,这便打开车门发动起来。 还没到路口,便见刘妈挎着只篮子走过来,她减慢速度,“家里着火了!快上来!” “什么?”刘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我赶着找人灭火!” 刘妈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迈着小脚便爬上了车,还没等关门,“哎哟!我的东西!” “你箱子就在你旁边,我给抢出来了。”怀瑾一踩油门往警署开去。 等全玄武城唯一的一辆改装的消防车“呼哧呼哧”地把火浇灭,二楼也快烧个通透了,怀瑾和刘妈坐在院子中,刘妈耷拉着脑袋,怀瑾则抱着肩膀,一脸的无奈。 “怀参谋,火是灭了,这些是抢救出来的东西,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灭火队队长小心翼翼,生怕触了这位怀参谋的霉头。 怀瑾偏着头将地上那一堆瞅了瞅,又摇了摇头,连银行折子她都没拿,拿了便就让人生疑了,这一堆的物什她更是无所谓,“有劳您帮我都装在箱子里吧。” 打发走了这些人,怀瑾一脸的歉意,“刘妈,都是我不好,拖累你了。”这歉意倒不是装出来的。 “您这是什么话,这难道谁还故意烧了自己房子不成?是我老妈子没照顾好您,何况……”刘妈说着就要哭出来了,“您最后把我这一箱子不值钱的东西抢出来了,您自个儿的倒是一样没拿……” “你的就在一楼,我来得及就顺手捎上了,”怀瑾叹了口气,“眼下先去找地方住下吧,这房子十天半个月怕是弄不好了。” 主仆二人打定了主意,怀瑾便驾着车带着刘妈直奔乌园驶去。 刘妈是晓得这地方的,现下玄武城数一数二的宾馆,普通人是住不上的,不是钱的问题,能住进这里的,都得有点背景才行。 进了乌园走到服务台旁,怀瑾穿着便装,那服务员见来了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的还拎着个箱子,便动了动两片嘴皮子,把那说了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二位好,对不起本店已经客满,不再接受新的顾客。” 怀瑾什么也不说,把军.官.证放在台子上。 那服务员瞅了她一眼,犹犹豫豫地拿起证件,翻开,脸上霎时尊敬起来,“哦!怀参谋,您等等,我去叫领班来。” 还没迈步,那边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什么事?” “黄先生,这位怀参谋想要开房间,”说着朝怀瑾看去,“是要开房间是吧?” 怀瑾点了点头。 “哦,怀参谋您好,我是这里的领班,我姓黄,这要在平时,肯定给您安排最好的房间,可这几天上头交代了,除非他们安排的人,别的一概不接受啊,您看这……” “上头?具体是谁管这事。” “这个啊,”黄领班卖个关子,像是说出来会吓着对方,“这可是晦军宪兵司令部直接下达的命令,您看我们怎么敢自作主张?要掉脑袋的。” “帮我接通中村介原长官的电话。” “啊?” “请帮我接通他的电话。” “哦……”对方心里琢磨开了,这么准地掐到中村介原,且又是这个口气……“嗳,中村长官现在就住在这里,您稍等一下。”说着便拨通了中村房间的电话。 等电话转到怀瑾手里,她便改用了晦语:“中村大佐,怀瑾家里走水,带着个老妈子,夜半三更的还请您多加关照,给我们安排两个房间吧。” 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怀瑾便又将话筒交到领班手中,短短两句话,领班哈着腰,“是,是”地答应着,放下电话便满脸堆笑:“怀参谋,中村长官说了,一楼您随便挑两间。” 怀瑾收回军.官.证,并无她话,仿佛一切都在她意料当中。 “那请怀参谋先登记一下。”黄领班又嘻嘻笑着递上一个登记簿和一支笔。 怀瑾接了过来,“有劳您照应一下刘妈手里的箱子。” 等黄领班去和刘妈应付,她便翻了翻昨天的登记记录,那里赫然写着:北川,206房间。 第170章 我的番外〔三〕 这是我在徐伯伯家的最后一晚。 天冷了,我徒步走在中山路上,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都已变成了铁锈红色,宽肥的叶子落了一半,浸着深秋的寒露,湿漉漉的。 梧桐知秋来,叶叶自相语。这是瑜外婆跟我说到南京的梧桐树时教会我的诗,她说南京城的梧桐长得特别好,夏天的时候走在那几条街上都晒不到太阳,广播台把喇叭埋在枝桠里,边散着步,边吃着冰棍,边听着广播故事,特别惬意。 我的怀里抱着一包黄油纸盛着的糖炒栗子,想着瑾瑜两位外婆当初是不是也踏着同样的树荫与落叶,抱着同样的一包糖炒栗子……这么想着,我仿佛看见两个年轻的女子款步盈盈向我走来……思绪被街上的汽车声拉回,是的,如今已经没有了瑜外婆说的那隐于枝桠中的广播喇叭,汽车的喧嚣声盖过了一切,只是这两排老梧桐,大半个世纪以来仍静静地伫立在街道两旁,静静地看着人世沧桑。 至于这糖炒栗子,在美国,我没有吃过这种食物,可外婆们的信件中又常常提到,尤其是那金水的栗子,让我充满期待和向往。 金水在哪里?我问徐伯伯。 而我在问出这一句时,想到的不仅是糖炒栗子,还有金水山中那座想必已斑驳尘封的戏台子,那充满古典浪漫主义色彩的唱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金水是南京城东南一座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江南小镇,徐伯伯如是告诉我,解放后那镇子改了名,不再叫金水,金水的栗子也就无人再提。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它尘封,留在你我的记忆中,永世流长。 晚上我在徐伯伯的书房与他告别,这趟南京之行收获颇多,徐伯伯将一些老照片和资料全部影印了给我带回去,我看到了、听到了许多片段与细节,和外婆们的书信相对应,串联到一起之后更加感慨。 直到徐伯伯拿出一本上了锁的日记,很朴素的牛皮纸颜色的日志本,交到我手中。 “这是我的母亲去世前一年所写,临终时她有交代,这个本子我们不能打开,必须交到董怀两位的后代手中。”说着,他将这个日记本郑重地递给我。 我一时错愕,甚至忘了去接,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日记本里承载了一些过于沉重的秘密,一些也许连我的母亲都不知晓的秘密,我本能地害怕,却又本能地兴奋,半晌,我才伸出手来,“谢谢您,徐伯伯。” 说实话,我彻夜难眠。 我知道徐伯伯之所以在我离开的前一晚才把这个日记本交到我手中,是想我离开后再打开它,这日记本里的内容,既然徐家奶奶连自己的儿女都闭口不提,我也不想在这里打开然而,我却难以平复心中强烈的好奇、不安,与兴奋。 第二天,谢别了徐伯伯一家,我重新坐上回沪的列车,两个半小时的车程,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日记,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这是两位外婆的挚友周碧青女士生前所写的一段回忆录。 扉页便是给两位外婆、母亲以及给我的一段话: 知瑜、怀姐,忆怀,小年: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与知瑜和怀姐重逢。知瑜曾经在与我通电话时提到过,有兴趣将你们前半生的经历写出来,你说有些事情也许从我的角度、以我的笔写出来会更好些。 我知道知瑜和怀姐身上带着一些无法对旁人倾诉的秘密,而这些秘密也只有我知道,只有我。从1957年到现在,四十年过去了,这些事就连老徐我都只字未提,这也是当初我对知瑜和怀姐的承诺。 今天我打算把这些故事写出来,我想,既然知瑜和怀姐想我去写,那一定是要留给你们的后人。我很高兴能够执笔,将我们对那个年代的爱与恨写给她们,呈现在她们面前。 …… 我坐在这节安静的车厢里,看着那些我不曾知晓的故事,它们大多发生在晦国投降后,以及解放后的五十年代。那些在外婆们的信件中闪烁其词的光影,在这一本回忆录里如同一道道深深浅浅虚实相映的墨,在画纸上定格。 历史就像我身下这节列车的车轮一样滚滚碾过,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也就如这车轮上的泥巴,碾作了尘土,灰飞烟灭。 我能做些什么呢?唯有将这个故事讲下去。 第一六七章 成亲 夜半,董知瑜睡梦中听见一声压抑的咳嗽声,等到转醒,才回味过来那是身边的怀瑾。 十一月底玄武的夜晚,气温陡降,怀瑾许是先前弄湿了衣裳受了凉,到了半夜只觉喉间一阵干痒,努力忍住,咳嗽声还是溢了出来。 “怎么咳嗽了?”董知瑜转身去摸她的脸。 “把你吵醒了。”怀瑾刚说这么一句,又急急地咳嗽起来。 董知瑜想起晚上浴室里的那一幕,心中升腾起一股交错复杂的情绪:羞赧、心酸、幸福……可最终这些情绪还是让担忧占了上风,她摸了摸怀瑾的脸,又移到她的额头,还好,不烫。 起身披了件大衣,扭开了床头的台灯。 “哎,你干嘛去?”怀瑾从被窝里将一截纤长的手臂伸出来,拉住董知瑜。 “你躺好,别透了风进去,”董知瑜将那截手臂塞回被子里,又将被褥牢牢掖好,“我给你拿药来。” 很快,董知瑜端来一个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又拿了件棉衣递给怀瑾:“给,披上再坐起来。” 等怀瑾坐好,董知瑜早端了杯热水在一边候着,“先喝点水。”等怀瑾接了过去,她又小心翼翼地将托盘上药瓶子里的止咳糖浆倒在茶勺上,看怀瑾水喝得差不多了,便将茶勺递到她唇边,“来,张嘴。” 怀瑾乖乖接了去,放在喉间含着,董知瑜扶她睡下,边吩咐道:“别说话,我去收拾一下。” 等董知瑜回来,怀瑾已将糖浆吞下,笑笑地看着她。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董知瑜边躺下边问道。 “我在想,董小姐照顾起人来有模有样的,是什么时候学的呢?” “我呀,”董知瑜将棉被掖好,“前头十几年都是别人伺候我,这几年呢,自己伺候自己,要说照顾人,还真没学过,就拿你做做试验,可好?” 怀瑾侧躺在那里微微笑着,又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好厉害的一张嘴,做试验可以,但试验成果不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董知瑜开心地笑了,“好呀~你先睡吧,明天帮你织围巾。” “你还真给我织围巾啊。” 董知瑜沉默了一刻,“我知道你是放心不下特意来看我的,我和他吃晚饭的时候,他提起下午见着你了,所以我就想着你晚上可能是会过来的。” “真聪明~” “你是下了班就过来了,一直等到我和他吃完饭回来,对吗?” 怀瑾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嗯。” “所以你晚饭也没吃,一直在这门口等着……后来又浸了水,难怪病了……” “哪里病了,我这不是好好的?”怀瑾轻轻蹭了蹭董知瑜的脸颊,“我下午想,他定会去找你,然后你也必然将医院证明拿给他看,他看了之后有两种可能,无碍乎进与退,要么冷静下来,觉得不能接受,慢慢与你疏远,要么犯浑,自私地想占有你再说……而以我对叶铭添的了解,应该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些,可谁知我担心的也就发生了,所幸我能够阻止。” “我可真是恨透了他,原本还觉得他算是个君子……” “唉,”怀瑾叹了口气,“君子与小人,有时就在一念之间,他也许本身是个君子,可某一刻受了某种刺激,变作了小人,这会儿他冷静下来了,也许也是追悔莫及呢……”怀瑾说着,又咳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快歇了吧,明天我给你织围巾,正好天冷了。” 说叶铭添后悔了倒是真的,一连两天没好意思再找董知瑜,在单位里看见怀瑾也尽量避开,冷静下来想想,总觉得尴尬,自己也不晓得那晚那个时刻怎么就那么冲动,若不是怀瑾在,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真的会将董知瑜强占了吗?他自己也不敢想像。 但这两天里,他也平静下来给家中去了一封信,董知瑜的情况不是玩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自己想极了娶她,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敢瞒着家人,他在心底还是报着一丝希望,希望父亲能够帮助她治好这个病,就这么放弃,他心有不甘。 又过了两天接到父母辗转从电话局打来的电话,长途电话质量很差,说着说着还经常串到别人的线上去,所以也没能仔细讲清楚这事,只听母亲问他,董知瑜愿不愿意试着中医调养,如果愿意,二老可以过来试一试。 叶铭添虽然不好让父母奔波劳累,但耐不住实在想娶董知瑜,便说自己先去找她谈谈,谈妥了再叙。 这日董知瑜下班,刚走到大门口,便看见叶铭添站在那儿候着,瞬时头皮一阵发麻,调头就走。 “哎!知瑜……”叶铭添料到她恼自己,也是厚着脸皮站在这儿,毕竟,自己作的孽,自己得想办法化解了,他不信,董知瑜至此就不理自己了?毕竟还是未婚夫妻的身份。 几个同僚下班经过,侧目朝他俩看了看,董知瑜停住了脚步,这事情,闹大了不好,可一想到他那晚的行为,心里就发怵。 “知瑜,那晚是我犯浑,我错了,你原谅我一次好吗?” “一次?叶铭添,你走之前那晚上来这一套,回来第一天又是这样,你让我怎么想你?” “是是是,我这几天好好想了,检讨了,都是我一时迷了心窍……知瑜,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你看这儿人来人往的……”叶铭添比董知瑜更不想把这事弄大,他不想别人背后笑话自己找了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人言可畏,最后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你还想和我谈什么?有人才好,有人我觉得安全。” “别……别这样讲……知瑜,我和爹娘谈了这事,他们都很关心你呢,你恨我我明白,可看在爹娘的面子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谈谈好吗?” 董知瑜想了想,这么跟他僵持着也确实不是办法,听听他家人的意思,自己也好准备下一步怎么做,便径自往大门外走去,“那你跟我来。” 将叶铭添带到顾家汤包店,二人坐了下来,董旬和叶铭添之前也见得两面,晓得他就是小小姐的“未婚夫”,彼此寒暄了一番,董旬便去厨房忙活了。 “知瑜,那晚的事情,我郑重向你道歉,我真是……”叶铭添说着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董知瑜受了一惊,“哎!”刚想去拉,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知瑜,其实让我冷静下来想,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但……但有时候不知怎么回事,一被激怒,思想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就会做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我求你原谅我,好吗?” “这两次,我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激怒了你?那你失控?”董知瑜将目光瞥向一边。 “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正因如此,我心里才……憋屈得慌。知瑜,我们好了一年了,见过长辈,也订了亲,可到现在……到现在你一直对我冷淡得很,有时候……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因为我看过别人谈恋爱,它……不是我们这样儿的,就说和我合租的王从堂,他和他女朋友小柳真是如胶似漆,每天手拉着手,王从堂……王从堂私下里跟我说……说他们……嗨!反正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那你就去找像小柳那样的姑娘不就结了。” “唉!你看你……知瑜,我仔细想想,这人和人不一样,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所以这方面矜持点,我懂了,我保证以后不犯浑!我生气都是因为我自己胡思乱想,是我不自信,你说你如果不喜欢我,还跟我在一起干什么?还跟我订亲?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穷小子,有什么能让你图的?所以就是我自己的毛病,你原谅我吧……” 董知瑜将头偏置一边不理他,半晌,“我那事情,伯父伯母怎么说?” “哦!”叶铭添见她转了话题问这个,心想她应该是原谅了自己,语气也轻快起来,“他们问你愿不愿意试试中医治疗,如果愿意,还是不要放弃,我爹做了一辈子中医了,他愿意过来帮你调养,你看成吗?” 董知瑜心下思忖片刻,开口道:“铭添,这事情,治好治不好谁都不能保证,不是我不相信伯父的医术,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还是有治不好的病,而这种病,有没有治好就只有看结果,我那天就说了,如果你还是决定和我成婚,最后无论结果如何,我是不愿意你再娶的,万一没孩子,就只能这么过下去,所以……不存在试试看这种说法,我可以积极配合治疗,你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结了婚听天由命,要么趁早解除婚约。” 叶铭添心下一阵犯难,这不就是赌吗?自己赌得起吗?即便自己愿意,父母亲和族中人愿意吗?毕竟自己是家中长子……心里犹豫,嘴上也吞吞吐吐,“我明白了……回头我和爹娘说,让他们过来看看……” 这顿饭吃得郁郁寡欢,各怀心思,吃完了,董知瑜让叶铭添自己先走,叶铭添只当她心里还别扭,不想让自己单独送她回家,便也作罢,跟董旬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董知瑜去到后厨房,将自己托怀瑾找任之行开假证明的事情细细说了,本认为是托的怀瑾,与组织无关,来告诉顾剑昌和董旬,也就是让他们心里有个数,没想顾剑昌听完便发作了。 “简直是胡闹!知瑜,你怎么可以不跟我们通半句口风就找任之行同志办这种事?!” “我……我……”董知瑜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稳了稳情绪,“顾叔,任大夫并不知晓这证明是给我开的呢,也就是怀瑾的私人关系,跟我们无关的。” “简直是胡闹!”顾剑昌气得说不出别的话来,在屋子里直转,董旬在一边冲董知瑜眨眼睛,董知瑜只得把头低着,半个字也不吭了。 “万一!万一这叶铭添哪天脑子轴了,去彻底调查这件事情,万一让他发现这是怀瑾找任之行开的假证明,这件事怎么解释?怎么解释怀瑾做这事的目的?说老实话,连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替你做这事!我看这怀瑾也不过如此!” 这下董知瑜心里也有些窝火了,冲自己发火都可以,可这样说怀瑾,自己可真听不下去,“她不忍心看我嫁给一个汉奸!” “笑话!一开始安排你和叶铭添处对象的是不是她?那时候叶铭添不是汉奸吗?那一开始她没有考虑过这个结局?处对象就那么容易抽身而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说好就好,说甩就能那么干干脆脆甩掉?不怕他节外生枝?我看啊,女同志办事情就是容易情绪化!” 董知瑜低着头,拼命忍着眼泪,“不怪她,是我,是我一直闹着不要和叶铭添结婚!” “你……” 顾剑昌正要发作,让董旬拦了下来,“老顾,咱们就事说事吧,你现在的担心是不是叶铭添将来发现这件事,从而把任之行同志和知瑜扯出来?” 顾剑昌叹了口气,又在屋里踱了几步,“如果这件事没盖住,第一个牵扯进来的会是知瑜,哦,是怀瑾和知瑜,她俩这么做的动机一定会被研究从而拆穿,经不起推敲,我怕玄统司的这条线就危险了,任大夫如果能一口咬定只是帮怀瑾的私忙,并不知道这证明是开给谁,倒还有希望摆脱嫌疑……这也是组织上坚持单线联络的原因,任大夫和我们是因为特殊原因互相暴露的,暴露了就多一层危险!” 董旬点点头,“知瑜,你看这叶铭添怎么样?能不能想到去求证?” “目前看他不会,就算求证了,哪能那么容易让他知道这是假的?”董知瑜想说,毕竟搭上了一条小黄鱼才办成的事,可不想再多个贿赂的事出来,再说那条小黄鱼估计任之行多数用来孝敬妇产科的大夫了,“最多也就是说查错了。” “老顾,你看呢?” 顾剑昌摇了摇头,“这件事情你和怀瑾做得十分欠考虑,如果能够就此摆脱叶铭添,并且不会节外生枝,倒就罢了……我必须得向上级汇报这件事,知瑜,你以前立过功,立功受奖,如今你做事情缺乏考虑,将自己和组织置于危险的境地,必须接受批评教育。” 董知瑜低着头,“我接受。” 然而三天后,无论是叶铭添、顾剑昌、董知瑜、怀瑾……无论是哪个三天前还在为这些是非恩怨纠结的人,都因着一件事的发生而消停了下来,是的,这件最后改变了整个世界战事格局的事情,就随着一声“ra!”在某个战机指挥员的传话筒中、在联合舰队的接收器中、在各国间谍的破译本中悄然发生,并在整个太平洋上不断回响。 第171章 怀瑾番外 这夜静得很。 先前是有了些睡意,可等挑夜宵担子的睡了,等巷子口的野猫睡了,等怀里的人儿睡了,我却愈发清醒了。 窗台上那盏烛台悠悠地吐着暖光,照在怀中的人儿脸上,瘦尖了的小脸,白到通透,像枝头一簇新抽的梨蕊。她还穿着来时的衣服,说累了、哭累了、笑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右手臂还紧紧圈着我的脖颈,生怕我消失了一般。 一声婉转悠扬划破夜空的寂静:“顾顾顾咕——”紧接着又是一声,这是今年听到的第一声子规啼叫,果真是春风有信吗?故国的春才更像春。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不知怎的心头就涌上这么一句诗,许是怀中有梨花雪,耳畔有杜鹃啼,可它却是声声泣下的刻骨相思,不,那惨淡光景我再也不愿去经历,甚至不愿再想。 她的眉拧了一拧,我屏住呼吸,却依旧阻止不了她的悠悠转醒,我闭上眼假寐,面上却被近前的眸光灼得微微发热,温凉的指尖轻轻落在我的眼皮上,又像柔滑的墨笔晕染至眼角,“你没睡吗?”这一声更是轻得让人心疼,如春日里地底刚刚脱壳的蝉,悄悄振动着羽纱薄翼。 终究没逃过她的眼睛,我仍旧闭着双眸,却勾起了唇角,将她揽得更紧了些,嗅着她的淡雅发香,几个月来,这一幕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而此刻,我知道它不是一个梦,我不敢张扬,唯有怀着一颗感激与虔敬之心去细品,方能承载这莫大的幸福。 一个温润的吻在我的耳尖轻轻一触便化了,“瑾,想你……” 我轻轻一颤,想你,这一晚上,自打她晚上避开闲人来见我,我们又哭又笑,就只诉说着这几个月来各自身上发生的事情,直到说不动了,直到她昏昏睡去,我们都不曾说过“想你”二字。 我捉了她仍停留在我脸侧的指尖,放在唇边轻啄,又忍不住放于齿间轻啮,“瑜儿……” 腰际又多了抹柔柔细抚,欲语还休。 我重又闭上眼睛细细感觉自己的身体,却不得不睁开,又捉了她的那一只手,“瑜儿……” 还不知如何启齿,便迎上她清朗柔情的目光,她看着我,稍稍怔了怔,随即一团更加温柔的雾霭弥漫在她的眸中,我讶异于那世间最为温柔笃定的“武器”,正迷醉,她却轻轻撇开目光,落在我的颈侧。 “瑜儿,你看我的头发,夏天能齐肩了吧。”我不想她窘迫,便顺着她的目光岔开话题。 她转回眸对我微微一笑,并无半点怪罪,“头发长不长得起来,又有什么关系?”说着便抚上我的脸颊,“还不都是你?再说,短发也是另一种英姿飒爽呀。” “那就从今天起为你蓄起来。”我知道她更爱我的长发。 她的手移至我的头顶,□□发间轻轻顺了下来,“你看,从发根到发梢,都是我俩在一起后才长出的,这一头秀发才完完全全是我的。” 我不禁笑了,这样的想法可爱得紧,这样想要我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心迹也可爱得紧,我的心柔软成了一汪水,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会化作这般柔软。 后来那么多年过去了,碧青说我一直支撑着瑜儿,支撑着她走下去,我告诉她,其实是瑜儿一直支撑着我,否则她知晓我“死去”时就该永远倒下了吧。这个世上无人能够明白。我的“强大”不过是因着我的“不在乎”,不在乎周遭人的命,不在乎自己的命。我手中握着枪,掌握着那许多人的生死,我咬紧牙,斡旋在晦国人、赤空党、青红帮派等等等等所有的势力之间,布下一个个局,破解一个个局,我的命,是党国的,是养父的,是蒋经纬的,是段雨农的,是任何一个人的,独独不是我自己的,我相信最终的成功是要拿我的命去换的,我的命一天不丢,我就一天不得安生。 偏偏在二十五岁那年,让我遇到了她。 她是多么生动的一个存在啊。明明她生得那么脱颖不俗,偏偏在看到我时她要红了脸愣了神;明明她说起话来严谨小心,偏偏关键时刻她要掉个链子,让人提心;明明她被我强势责骂强作安排,偏偏她一转脸便不声不响完成了任务…… 她的桀骜是如此刻骨地隐藏在柔弱的外表之下,不经意地牵制着我的每根神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乎她的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在乎自己的命,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才是我“安心”的全部所在。 “天都要亮了。”她朝窗台看了看,目光又落回我的脸上,一只手抚下了我的颈,落在我胸前的衣扣上。 我覆上她的那只手,时间静止在那里。 “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身体,”她平静地说,“还记得你出征前我说过的话吗?待到你回来,我要仔细检查你的每寸每厘,”她看进我的眼中,潮水突然涌上眼眸,“我知道你受了很多伤,知道你没好透,让我看一看,否则我不得安心。” 我看着她的双眸,心中犯难,我的身体……我知道自己身上尚有多处残破与疤痕,丑陋得很,昨晚料到她要过来,我早早拿了最为保守的寝衣将自己包裹严密……然而她的话语和眼神,温柔的坚持下潜藏着期期的哀求,换作是我,若不亲眼见着她的伤,又怎能安心? 我渐渐松了手,最后移开。 她得了我的默许,小心翼翼地解着我的衣扣,一颗、两颗……曾经断裂的锁骨处最先露了出来,那截骨头曾经穿破皮肉,至今还在颈下留着一小片凸起的疤痕。她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愕然,但很快压了下去,先前的潮水再次涨了上来,溢满了眼眶,眼看就要漫出来,我不忍再看,撇开了目光。 “还疼吗?”她却稳住了,轻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 她倾身向前,柔软的唇覆上我颈下那处疤痕,她的唇轻颤起来,将我抱紧,喉间不禁溢出一声轻啜。 我拉起衣襟,边扣上纽扣边说道:“别看了。” 她捉住我的手,“我就只心疼你,别无他意,就算你浑身上下都是疤痕,在我眼里就只会比以前更美,你懂吗?” 她说得恳切,原先我的确为这残陋的身体而愧疚,这会儿内心才开始平复与释然。 她或许从我的眼中看到些什么,温柔一笑,“你真傻,将自己裹得这么严严实实,生怕我看到你身上的伤,你能活着回来,对我是多大的恩赐你可晓得?”说着她竟真笑了起来,眼中还闪着泪花,“别说这点小疤痕,就算你缺了啥少了啥,我都感激着接受,更何况,这又不是长不好了,好好养着,我还等你身体好了补我交杯酒呢!”说到这里,她面上一红。 我想起她昨晚跟我说的和叶铭添退婚,又去坟头上和“我”成亲的事,心重新疼了起来,她身上有这狠劲,让我心疼,也让我爱。可一想到梅花山上的坟,另一桩心事又找上了我。 “瑜儿,等我身体再好些,你带我去那坟上看看。” 她想了想,“是那缅甸前朝公主吧?” “嗯。”我拿下巴在她脸侧轻轻蹭了蹭,心底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回到家中一周,我就开始在院门里外走动锻炼起来,家里也不时有人来访,有同僚们的私访,也有代表政府的慰问。汪兆明终于在我回来三天后派了秘书前来探访,也算是给了我一个态度。我这一趟赴南洋,功过参半,尤其对于汪兆明来说,我想他对于那两万人的队伍还是耿耿于怀的,只是我也确实让他落了些好处,除了暗中调查调查我,面上对我冷淡些之外,他也不便发作。 傅秋生以夜金陵副总的名义也来探望了我,这在我意料之中,我也很想见见他,我想知道上峰有没有什么指示和变动,另外,他们肯定也在等着我的陈述报告,消失的那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又是如何找回了晦军营地?如何回到了玄武?我欠上峰一个交代。 果不其然,老傅说等我身体好了之后,渝陪会安排特派员来听我口头报告,我告诉他没有问题,我会全力配合。老傅好像变了一些,变得有些老态,我的“牺牲”对他来说一定也是个很大的打击,但他什么都没说,我知道时间不允许他说这些,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说这些,但我也知道,他一定对我的经历很好奇,便跟他说了个大概,只除去我在缅甸接受的具体任务没有提及,这是机密,即便是傅秋生和瑜儿也不能知道。 然而无论是跟瑜儿聊这些,还是跟老傅聊这些,我感觉他们是略知一二的,他们知道我铲除了苏玛樾乌,知道我手上的军队投诚了远征军,至于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我不说,他们也一定猜到跟我有关。 送走了傅秋生,我在院门一角看到一束扎得精致的樱花,出于这么些年来做谍报工作养成的高度警惕,我并没有立即去捡,而是装作没有看到,在四周围走了走,却一个人都没有,我折了回来,将那花束捡起,走进了院里。 刘妈在凉亭上备着茶点,我走过去坐下,这樱花拿着同色的丝带扎着,在门外一处角落仔细放着,断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随意丢弃在那里的,会是什么人送来一束花,且是樱花,又不愿留下任何痕迹? 我将花束放下,端起茶盏细细抿了一口。汪兆明在玄武城栽种了不少樱花树,这花儿本无过,就像此时掠过我心尖的一个人,她不能选择她的出身,亦无法遏制她的感情……我叹了口气,花儿仍是脆弱柔美的,我唤来刘妈,请她找个瓶子给插起来。 到了五月,玄武城就陡然热了起来,我的身体已无大碍,很快就要去丁家桥复职。礼拜天一大清早,天刚亮起来,我和瑜儿就来到了梅花山脚下,我和她说好了,来看一看那座被世人遗忘的坟。 瑜儿这一个月以来脸色终于好了些,也稍稍丰润了,再不像我刚回来时那般弱不禁风的模样。刘妈将我照顾得也很好,我感觉自己虽不如从前,但也算恢复快的。 山上碧草丛生,这样的时节也有些踏青的乐趣,我任瑜儿挽着我,走那么一会儿,累了,就在一旁的石墩上歇一歇。路上还不见什么人,只闻鸟鸣幽幽,甚是悦耳。 那座坟在半山腰一棵老梅树下,那么一刹那,我就在心里想,倘若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残存的躯壳需要寻一处栖息之地,这里也不失安逸。 坟茔周围本砌着一圈石壁,几个月无人打理,蔓草与青苔已将它占领。 “这里本立着一块青石墓碑,”瑜儿指了指前面地上,“他们核实了你仍在世上,就不声不响把那碑拆了,这坟他们倒是没管,管起来又要耗费人力物力,就这么让它荒了罢。” 她的话头戛然而止,我转过去看着她,看见她眼底的暗涌,我“死”后她定是常常过来,这荒冢于她定是犹如噩梦一般…… “瑜儿……苦了你了……”我拉过她,将她揽入怀中。 “瑾……”瑜儿朝坟茔看了一眼,她是有所顾忌,我却并不在乎这许多。 苏玛樾乌和我虽然相识不久,纠葛却很深。她想占有我,手段卑鄙,她想占有大韬,且不论她手段如何,光是这个念头,我就该灭她千万次。然而我对这个女人却有着更加复杂的情绪。应该说,我最后赢她也是使了诈,所谓“兵不厌诈”,战场上这“诈”便是策略,政坛上,她为了光耀她的王朝和民族,我为了保护我的信仰和国家,这些本都无可厚非…… “东西我带来了。”瑜儿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她拿出一个匣子,递到我手里。 我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瑜儿又拿过一只小铲子,我将那匣子埋在了坟前,那里面是我曾许诺还给她的翡翠,虽然只剩了半截,还有她常戴的金项圈。做完这些,我把土填平。 “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瑜儿问我。 我回想着几个月前的那一幕幕,直到苏玛樾乌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到头来,下蛊的人是你,我是中了你的蛊毒。” “桀骜,野心勃勃,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我想不出更好的处理这匣子遗物的方法,而且,”我看着她的荒冢,“我同情她。” 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苏玛樾乌那邪魅狂狷的大笑,只是,愈发的外强中干。 夜幕降临,我到瑜儿的住处时她已将房间简单地布置好了。卧房窗台上立着两只红烛、一坛老酒、两只酒杯,一只剪得精致小巧的红双喜也让她贴在了窗户上。 我看着她,一身大红色的云锦旗袍,头上别着一朵小小的红色梅花,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她着红色竟这么好看。 “顾顾顾咕——”这大概是今年春末的最后一波杜鹃鸟啼了。至于那句诗词,我该修改一下: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缱倦,杜鹃啼欢。 第172章 董知瑜番外 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可是若没有等待,又怎能更好地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 她总是跟我说:你等我,我定会回来。 为了这一句,我等过了生离,等过了死别,等过了一年又一载,等过了雁过与叶落,直到把生与爱等成了信仰。 后来她跟我说,将来有一天,我们双双老去,我要做先走的那一个,她说,你别走远,等着我,我一定很快赶来找你。 那年我去下关煤炭港救weian妇,被她责骂,我等她来;去上海过年,我给了她姑姑家的电话,等她;冢本恕要杀她,将她软禁,我等她;要除掉北川,她只身住进了乌园,我等她;她将我丢进芦苇荡,溯洄从之,等她;太平洋战争爆发,她下南洋赴战场,等她…… 而她亦没有一次让我空等。“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理,”谦谦君子如她,又怎会食言?即便世人都道她已香消玉损,即便那六尺高的坟茔有青石围砌,她仍要来梦里对我说,迍邅乱世,你若不信我,又去信谁? 我准备好了一切,坐在窗前等她。一坛薄酒,两支红烛,窗上一帖不敢张扬的红双喜,衬着我身上的红衣和鬓上的一朵小小红梅。我甚至没有准备一道菜肴、一盘瓜果,不,我要的是宗教般神圣的仪式,不去掺杂俗世的种种。很久以后,忆怀说这场婚礼太过简陋,她要为我们补办一场,我谢绝了,这世间任何的盛大与华美在我们心中都不及那一场简陋,那是我们独一无二的一世相许,是我们不可复制的仪式。 我等过她那么多次,焦急的、担忧的、困惑的、绝望的……却没有哪一次如今晚这般微妙。以前的种种等待,我都在心底害怕她不来,今天我明明知道她会来,反倒压着那么一丝的不知所措。 我站起身,去盥洗室照了照镜子,又往手上抹了些雪花膏,边擦着手边回到窗前坐着等她。不大一会儿,我觉得手心又沁出些薄汗,便又起身去到盥洗室,洗了遍手,擦了回雪花膏……我不知道这样往返重复了几回,等我终于听到台阶上熟悉的脚步声,我的心跳乱了节拍,像终于等到了花轿的新郎,又像洞房中终于等到筵席散场的新嫁娘。 她来了,带来一室的暗香。 她笑笑地看着我,轻声说道:“你着红色真好看。” 好看吗?这热烈的颜色我在平日里并不敢去触碰,今天,这红色是为你而穿。 我看向她,她穿了一身挺括的军装,像是新做的,我走上前去,在烛影摇红中端详着她,她的头发长一些了,在军帽下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垂到了肩上,我不禁抬手去拂她的秀发,顺着她的发又拂到她的肩章上,凹凸的纹理,摸上去有些奇怪。 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延展了胳膊环住她的颈。 “瑜儿,”她却轻轻覆住我的一只手,“你看我这身军装。” “嗯?军装……”我放开她的颈,往后缩了一缩,将她打量着,还是那枚肩章吸引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伸手抚了上去,“咦?这肩章像是手工缝制的……” 她却什么也不说,满眼含笑地将我看着。 我恍然大悟,“这是……渝陪的军装!” 她点了点头,“傻瓜,我怎么会穿着伪军的军装和你喝交杯酒?”她揽住我的腰,“虽说两边的军装几乎没有差别,我去做了这身新的,自己缝了这肩章,你看,仍旧是一颗金星,少将军衔,汪兆明提拔的中将,在我心里并不作数。” 我听着这话,心中些许释然,转而却又覆上另一层遗憾的色彩,她仿佛和我心意相通,我才刚刚一愣神,她的眼中便蒙上一层失落的薄雾,我们看着彼此,却说不出什么,只见她眼中的薄雾渐渐散开,唇角一扬,低声道:“今儿这酒,是让不让我喝了?” 我这才缓过神来,将她带到窗前,“怀瑾,我布置得很简单,你……会不会失望?” “我喜欢这样的,和我心里想得一模一样。”她看着我,烛光在她的眸中跳动。 我将两个杯子斟满酒,一杯递给她,“喝了这酒,你就是我的妻子,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不可反悔。” “你错了,”她将酒杯接了过去,“正月十四我们就已结为连理。” “那个不算,”我想起“坟”前那场悲壮的仪式,鼻头一酸,转念却又庆幸,“我要听你亲口说出的誓言。” 她低头抿了一口杯中酒,又抬眼看着我,我亦啜了一小口,我们互换了酒杯,她伸出修长的手臂,绕过我端着杯子的手,停留在胸前。 “我,怀瑾,今日与董知瑜赤绳系定,珠联璧合,他年定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我,董知瑜,今日与怀瑾一堂缔约,永结良缘,以白头之约,载明鸳谱。” 我们相视一笑,仰头将剩余的半杯酒水饮尽,酒辣了,灼出一眸泪水,未曾滚落,我不禁破涕为笑,“今日我要罚你一杯,为你让我虚惊一场,在‘坟’头白饮了那一杯酒。” 她将酒杯斟满,一饮而尽,却又再斟满,再饮尽,这还不够,又一次斟满,对我微微一笑,“我自罚三杯,只求媳妇原谅。”说完一仰头尽数吞下。 我夺过她的杯子,“好了好了,你这大病初愈,不可以喝得这么猛!” 她低头,鼻尖轻轻蹭着我的前额,“赏罚有度,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仪式吗?”这最后半句已化作耳语,丝丝酒香溢出唇齿。 我仰头吻上她的唇,你看红烛已过半,剩下的仪式就交予这夜晚罢了。 第173章 卷四 “当——当——当——”…… 很多人都不知道,一九四二年十月十日,美国费城那座“自由之钟”曾为了旧国的国庆日敲响了三十一下,向遥远东方那个不屈战斗着的、千疮百孔的大国致敬。 这个大国在用她的血肉之躯生生地拖住晦国的一切妄图。有她拖着,晦国便无力顾忌澳洲、印度、中东,无力和德国会师从而联手起来扑向同盟国,有她拖着,晦国在俄国、北非才得以分散兵力,打得左顾右盼…… 同盟们“感动”了爵士说得对,没有永恒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利益是永恒与永久的。 一九四二年下半年开始,太平洋上的波涛渐渐逆旋。晦国深陷在大韬战场的泥沼中,将要抬腿却又艰难地落下,不仅无法自拔,且愈陷愈深,眼看半截身子淹没在泥潭之中。同盟国开始反攻,将过去两年中所忍受的挫败与屈辱发泄出来,同时,自五月份以来,美、英两国就不断通过各种途径向蒋经纬表达他们重新瓜分殖民地的愿望,其中有一项顶顶重要的,也就是十月份魏道明大使从华盛顿密电蒋经纬时所提到的:放弃治外法权。 到了一九四三年初,晦国意识到,如若不想办法赶紧从韬国的泥泞中抽身,他们称霸半个地球的计划恐怕要成泡影了。怎样抽身?狡猾的晦国人又一次想到:以韬治韬。对,以前还处处遏制汪兆明的新政府,生怕他有一天强大了不听自己的话,如今可要再好好拉他一把,让他去对付渝陪,对付在大半个中国逐渐形成燎原之势的赤空,让他们自相残杀去。 要扶植汪,先得提高伪政府在韬国人心目中的威信,无独有偶,晦国人也想到了治外法权,想到了殖民地。 他们想把原先英法等国在韬国割据的租界收归汪兆明的伪政府,如此一来,韬国的土地又回到韬国人手里了,岂不是大快人心?等晦国人的算盘打成了,这场韬晦之战即将演变为一场韬国国内“新(汪兆明)”“旧(蒋经纬)”政权的内战,到时晦国也就轻巧巧脱身了。 另一方面,他们又怂恿汪兆明的伪政府向同盟国独立宣战,由晦国提供经济、军事援助,提升汪伪政府在国际上的影响力。 正当晦国一步步实现这些计划时,他们破译了美特密电,知悉美国已拟定撤销在韬国的治外法权。东条英机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立即决定,赶在英美之前废除晦国对韬的不平等条约,将同盟国的租界归还汪兆明政府。 与此同时,绵延不断的饥荒和军需吃紧在整个韬国大地和渝陪军队上肆意蔓延,社会团体和海外华侨纷纷慷慨解囊,捐资捐物,大后方有明着的募捐,沦陷区有秘密的筹资。 董知瑜一身学生打扮站在城西这座天主教堂中,周围是乌泱泱的学生,她早两天就从傅秋生那里得到情报,今天会在这座天主教堂里进行一次秘密募捐,参与募捐的有玄武的大中学生,以及支持抗晦的商会人士。 学生们哪有什么钱?他们为了给前线将士献上一份微薄的力量,去码头扛箱子,去大街上擦皮鞋,能做的苦力都去做,一边又节衣缩食,从自己身上榨出最后的一滴油水,奉上几万元钱,这在当时通货膨胀极为严重的沦陷区,已经是他们能够献上的最为昂贵的心意了。 当然,学生的到来还有另外一层作用,这作用比他们能拿得出的财物要大许多。 董知瑜默默交上姑姑留给自己的一对红玛瑙耳坠子,姑姑一家走后,从金条到金银细软,能捐的她都捐了,命也不过是旦夕之间,这身外之物不如散到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去。在与姑姑的通信中,她得知姑姑一家以及他们在美国的华人朋友也纷纷通过当地华侨组织向祖国献金。她知道这些筹募的资金是要用到*身上的,可这又何妨?只要他们枪膛里的子弹有一半是打鬼子的,那就当这些钱是用到打鬼子的那一半子弹上罢了。 商人毕竟是商人,“利”字当头是本性。整个商会上上下下才拿出那么五十万元钱,学生们不愿意了,大喊“国难当头,献出良心”的口号。 商会代表见学生们呼声震天,只得凑到一起再作商量,一番纠结,随后宣布再加十万,捐出六十万。 教堂里的叹息声连成一片,“请考虑两百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两百万!两百万!”有学生跟着喊了起来,商会代表们一脸难色。其实,两百万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 董知瑜胸中积满了话语,她想带着大家说出来,却又碍着自己的身份,这种场合,能不出头就不能出头,默默无闻当是最好,她在帽檐下看着台上的人,眼中噙满泪水,却缄口不言。 “诸位前辈,”不远处一名女学生站起身来,“国在,事业在,钱财在;国亡,事业尽,钱财散。如果晦国把我们的国家都霸占去了,如果三七年玄武城的惨剧再在全国的每座城市与乡村重演一遍,诸位前辈的钱财还能保住吗?与其现在守着它们,为什么不慷慨救国,让它们为前线的将士添一杆枪、一门炮、一床棉被、一碗热汤?让他们好好地保卫我们的国家,守护大家的钱财与生命?今天早晨,几名衣衫褴褛的乞丐找到我们学生代表,给了我们二千三百七十一元钱,说这是玄武城的乞丐们沿街乞讨来的,他们把钱交到我们手里,请我们代为转交给前线的将士。乞丐都能如此,我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尽自己最大一份力?这是为我们自己的大韬和我们的千秋万代啊!”女学生说到动情处竟利索地跪了下去,“国难当头!请求商会为国献金两百万!” 董知瑜跪下了,身边的人一个个跪下了,顿时教堂里乌压压跪了一片,台上商会代表怎能承受这万千爱国赤子的膝盖,纷纷站起身来,一时全场一片惨痛哭声。 “两百万!”商会终于答应了学生们的要求。 当晚的渝陪报纸便登出了教堂中这万人一跪的场景,怀瑾看完了报道,听董知瑜细细说了当时的情况,“瑜儿,”她将下巴轻轻抵在董知瑜的秀发上,“任晦国再强势,大韬不会亡,野火烧不尽我大韬儿女,这些年来无不是前仆后继,去年连英美诸国都软了下来,你再看看他们。”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报纸。 “可是……怀瑾……”董知瑜抬起头,“我得到的消息……上面是想和晦国人缓和关系,想集中力量打赤空。” 怀瑾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来,将刘妈先前端来的一盅汤水舀出一碗来,端给董知瑜,“给,过会儿该凉了。” 董知瑜讷讷地接了过去,“你也喝吧。” 怀瑾“嗯”了一声,却仍旧坐在她对面,见她不动勺,这便又接了过来,挑了一勺子在唇边试了试,送到她嘴边。 董知瑜怏怏地含进了口中。 “请你们不要怀疑委员长统一战线的诚意和抗晦的决心。这世上,同一件事有万般做法,并不是说与你们路子不同就要被扣上‘亲晦’的帽子,晦国人可是开着战机去溪口炸委员长的祖坟了,他怎么能容忍?怎么能和晦国人勾结到一起?” 董知瑜颤了颤睫毛,只接过碗来低头专心去喝汤。 “瑜儿,今晚是有一件大事要交代与你。” “嗯?”董知瑜抬起头,先前的难以明说已经滤了去,“你说吧。” 怀瑾若有似无地叹了声气,“这是件大事。随着战事发展,外交部已渐成摆设,你在英文科能获取到的有分量的情报少之又少。上峰得到可靠消息,晦国人要在玄武办一份女性杂志,正在物色负责人,上峰决定安排你去做。” 董知瑜难免心中一惊,三年来她一直在外交部做事,渝陪那边一直没有动她,她知道自己和怀瑾组成了强有力的“歌阙”线,渝陪没有动她的必要。如今外交部的实事确实越来越少,如果是有更为理想的掩护身份,且不用和怀瑾分开,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只是…… “这杂志,有什么名堂?” “你问到点子上了。杂志的幕后老板叫南云忍,她和晦*部有着很深的关系,但她本身又是个左翼作家,所以我们分析,你在她手下做事相对安全,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她依旧是我们的敌人。因为她和军部的关联,你在这样的关系网中工作,期待你能够挖出更有价值的情报。另外,这本杂志针对的是沦陷区广大女性读者,本意是粉饰和平,从意识与文化上瓦解韬国女性对晦国的仇恨与排斥,你一旦负责起来,杂志的内容就要好好把握,不能让他们得逞。” 董知瑜一双眸子忽闪着,很快便明白过来,“那么,我怎样才能得到这份差事呢?” “交给唐生明和周佛海去斡旋。唐生明这个人八面玲珑得很,他在沪都不是没被怀疑过,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甚至一转脸和想抓他的人成了拜把子兄弟。周佛海现在一条腿骑在墙头上,看玄武和渝陪哪边儿得势他就往哪边儿跳,李士群是怎么死的?我看他基本是要跳到渝陪这边了。” “这两个人,尤其是周佛海,位高权重,和晦国人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初我进外交部也是唐生明办的,所以应该没有问题。那我这边需要做什么呢?” “你啊,”怀瑾这么说着竟莞尔一笑,“最近多写写诗歌散文,拿去发表。” 第一六八章 咏梅 这一年的中秋正好是礼拜天,一大早市集里挤满了人,卖的东西从鱼蚌虾蟹、肉禽蛋奶,到时蔬果菜,各家掂着兜里的分量,讨价还价,尽最大的努力操持一桌团圆饭。 而董知瑜却并没有一起吃团圆饭的人。 头天周碧青就邀请过她,可董知瑜想了想还是谢绝了,别看周碧青平日里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是个苦命姑娘,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娶的二房一直不待见她,自己若在这样的节日里去打扰,就怕那后妈摆脸色,让周碧青为难。 其他还有谁呢?亲人是没有了,董旬和顾剑昌那里要回避,至于怀瑾,原本也无碍,可她如今被盯梢,自己是万万不得去找她了。 她在市集里买了些水果蔬菜,至于正菜,自己根本没心思去做,这便回了悠心坊中。 回去不久,刚把瓜果洗了,便听见有人顺着楼梯上来的声音,董知瑜立在那里等着,她这里平时除了房东马太太以及单位里两个要好的单身姑娘,鲜有人来,今天又是过节,会是谁呢? 果然,很快便传来敲门声。 “哪位?”董知瑜有些警觉。 门口隔了两秒才开口:“董小姐,我是刘妈啊。” 刘妈?董知瑜赶紧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刘妈妈笑眯眯的将自己看着。 “快进来。”董知瑜伸头将楼底左右看了看。 待刘妈进门,董知瑜又问道:“有人跟着你吗?”问完又觉有些突兀,但她感觉,怀瑾很是信任这位老妈子,虽然从未挑明,但彼此有着几分默契。 “没人,”刘妈呵呵笑道,“董小姐放心,我老妈子出门买买菜,他们不会跟着的。” “嗳。”董知瑜也笑了。 “董小姐,你瞧这儿,怀参谋让我给您送来的。” 董知瑜这才看到她手里还拎着一只朱漆的餐桶,接了过来,只见侧面刻着“福昌楼”的字样。 “这是……?” “蒸蟹和月饼。怀参谋说您爱吃河鲜,八月半又是吃蟹的时节,这福昌楼每年不都从阳澄湖运了新鲜大闸蟹来,她想着您,让我买了几只送来,还有福昌楼自制的莲蓉月饼,她嘱咐您一定要吃月饼。” 董知瑜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只得装作摆弄那餐盒,等潮水退去才又问道:“她自己呢?你们俩今天怎么过?” “今年没处做饭,怀参谋要带我去酒楼,原本我儿子要从乡下上来,我让他别来了,怀参谋最近本来烦心事就多,我们两个人清清爽爽的倒也自在。” 董知瑜泡了杯茶水递给了刘妈,“有您这么贴心的人照顾,也是她的福气。” “唉,谢谢谢谢,”刘妈忙接了过去,“董小姐可别这么讲,一心换一心,怀参谋平日里对我好,做人要讲良心啊。” 董知瑜笑了笑,又问道:“刘妈,怀参谋这两日都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人难为她?” “没什么大事,”刘妈想了想,“哦,好像前两天她发现房间里被人装了什么偷听的东西,我讲不清了,反正怀参谋对晦国人发了火,后来撤掉了。” 董知瑜想了想,大概明白了内中原委,“还有呢?” “还有……别的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白龙巷的宅子还在改修,下个月应该能弄好……哦,明天有个什么晦国人的葬礼,影佐先生要从沪都赶来的,他们让怀参谋也去参加。” “葬礼?”董知瑜乍一听有些吃惊。 “对呀,是晦国人还是美国人来着?”刘妈自言自语道。 董知瑜立即想到,应该是北川的葬礼,可他们为什么让怀瑾参加?又转念一想,那时候怀瑾是装作和北川有意才制造出那些机会,影佐他们也许是想试探试探她也不无可能。 “董小姐,我就不耽搁您太久了,东西我送来,您看有没有什么话要捎给怀参谋的?” “哦,”董知瑜这才从刚才的遐思中转了过来,“让她……不要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她原本还想说叶铭添下月底要回来的事,想想还是算了,怀瑾的压力够大了,就让自己承担吧,何况她应该也知道了,“我这边都能应付,让她放心。” “好嘞,您的话我一个字不差全都带到。” “谢谢刘妈,哦对了,”董知瑜想起什么,走到厨房里,一会儿拿出一个纸包来,“刘妈,这些水果您带回去吧,柿子——事事如意,石榴——红红火火,葡萄——团团圆圆。” “哎唷!”刘妈掩嘴笑了起来,“这么吉利,我不收也要收了!好好,我拿回去,讲给怀参谋听。”这么说完又笑了起来。 董知瑜这边也笑了,但愿它们真的能给怀瑾带来如是好运。 影佐偏偏挑了这么个韬国人的团圆节来到了玄武,董家老宅并无半点节日的气氛,影佐坐在蒲团之上,后方是那方写着“过尽潮来”四个大字的横匾,而他的对面,则坐着三浦浩二。 “中村司令长态度十分坚决,一直都说与他无关,是枪走火。” “那他有没有猜一猜,那枪挂在那里好好的,凭什么会走火?” “这个我们都试探过他,他说这该我们来查,他不知道。” 影佐沉寂了片刻,“三浦君,如果是他,你认为他为什么选一个自己难以解释的方法去作案。” “要么,他就不打算活了,但这些天来他一直咬定不是自己,所以这个可能基本可以排除。要么,看似最愚蠢的方法也许就是最聪明的,也许他知道我们都会想,如果是他就不会选择在那样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在场的时机杀人,这样一来,我们反而会觉得不是他。” “有这种可能,但是,一旦一个人有了重大嫌疑,我们顺着这个人去查,就一定会牵出些线索来,这些天我把中村介原查了个底朝天,都查不出他有什么破绽,”影佐叹了口气,“可悲的是,半年前我曾经同样努力地去查过怀瑾,我以为就要找到破绽了,却是一场徒劳,最终倒是把武田静夫给查了出来。” 三浦低下头不再作声,半晌才说道:“影佐君,我们希望的人是不是凶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真正的凶手查出来。” 影佐哈哈大笑起来,“三浦君,你认为我希望是怀瑾吗?” 三浦以沉默作答。 “不,其实我的内心里不希望是她,去年我对冢本恕说过同样的话,可他却认定了怀瑾,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倒先送了命。对于怀瑾,我有一种特别的情绪,当我怀疑到她时,我会感到刺激、兴奋,而又害怕,最后发现不是她时,我会狠狠松口气,继而又有些小小的失落。三浦君,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三浦将矮桌上的小杯酒一饮而尽,“也许,怀瑾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让人着了魔道一般……” 影佐又大笑起来,“魔,我同意。不过,三浦君,难道你也着了魔道?” 三浦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影佐,继而又垂了下来,“三浦没有。” “没有就好,魔,会让人失去理性和客观,像个女人一样感性与偏颇起来,”影佐也呷了一口清酒,“所以,你在电话里告诉我,枪,确实是走火?” “没错,两位枪.械专家反复核查,击针并没有落下,雷.管内弹药自燃,自动发出子弹,而弹药为何自燃,两位专家并没有百分百肯定的研究结果,但是跟那把手.枪长期没有使用有关,也许弹药老化,性能不稳定,也许与那天下午那间被诅咒的房间里的温度、湿度都有关系。” “那天北川的房间里都进去过哪些人?” “就像录音带里听到的那样,送饭的那个姓郑的服务员、我们安插在岗哨保安的小野、裁缝、黄领班、中村。” “裁缝和乌园的工作人员都没有问题?” “没有人动过那把枪,这几个人都是同时进同时出,小野也在场,没有人节外生枝。” “所以一个关乎我大晦帝国在支那与太平洋战场胜负的人就死于意外吗??”影佐简直要颤抖起来,“北川的随身物品里什么关于油井的线索都没有?” “这个在他死之前我们就悄悄查过了,这两天也重点排查了两遍,狡猾的北川,将所有的秘密都带去地狱了。” 赏完月,用完团圆饭,玄武城的百姓按风俗都开始了“走月”,大家结着伴,踏着月光,边赏月边闲聊,讲究的人,还非得走完几座桥才行,说是可以保佑家人身体安康、福寿绵延。 董知瑜撤掉露台上敬月神的月饼瓜果,这会儿才七点多钟,楼下马家谈笑声不时传来,想起小时候家里过中秋,不但亲人都在,还会请了戏班子来宅院里唱唱戏,常常惹来几条街上的邻人都赶来凑热闹。 不知姑姑一家在美国过不过中秋,怎么过?想到这里,董知瑜叹了口气,盘子碟子收了回去,独自坐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甚是孤落。 干脆又走回露台上,看着天空那轮皎皎明月,好似人间的悲喜与无常从来没有影响到她。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多么矛盾,又多么写实,任世事变迁、时代变化,唯有“情”字,从古到今、从男到女,也许那感受也从未变过。 也许该去走月,董知瑜想,走过几座桥,愿姑姑一家人安康,愿她平安。 街上的人不少,百姓们都沿袭着这走月的风俗,以前很多人都去清凉山,去望月楼,也有很多人去秦淮河,走一走夫子庙,过了桥放了花灯,听说年轻男女可以趁着这机会找到意中人,而求子的人亦会如愿。 不如去秦淮河放花灯吧,董知瑜想着,便回屋披了一件线衫。 秦淮河边早已聚满了人,卖花灯的、卖拨浪鼓小玩意儿的、卖小吃的……很多都是家传的手艺,趁着这月圆之夜又得以施展一番,让人买了去,得了钞票,心里也乐呵。 许多年轻姑娘结着伴,手里捧着个新买的花灯,准备到河边去放灯了,随着这花灯一起放出的,还有自己说不得的小心思。 董知瑜见一只杏色小荷灯生得玲珑别致,便买了下来,那花灯里有一张红色的小纸条,姑娘们把心思写在上面,寄于流淌的河水。 她接过卖灯人的笔,仔仔细细在上面写了个“瑾”字。 那卖灯人虽未看见她写了什么,但觉短得很,“哟,小姐这愿望可精简,之前有位小姐也是,就一个字!”说完呵呵笑着。 董知瑜笑了笑,将笔还了回去,“谢谢大叔。” 月色烟纱笼着秦淮河水,一朵别致的杏色荷灯随着秦水的烟波缓缓漂走,漂到那河中央,另一朵同样精致玲珑的荷灯漂到她的身旁,并肩而去。 刚刚卖灯人口中那盏也只记了一个字的荷灯,记的是一个“瑜”字。 第一六九章 握瑜 沙塘巷汤包铺子里,顾剑昌手上也没有慢下来,正是饭点,碗盘一批接一批地刷洗,这包子铺开了两年多,生意也越来越好了。 “这么说,这南云忍若是能利用好,倒是可以替我们成些事情。”听完董知瑜的汇报,他沉吟道。 “我还会继续观察她。” “嗯,”顾剑昌稍稍走了走神,又说道,“以往你周围不过是些大小汉奸,多是些混吃喝混名利无甚抱负的人,这次直接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做事,要比以前还要小心。” “好,我明白。南云忍毕竟是晦国中央公论社的特派员,即便是左翼人士,我也不会掉以轻心。” 顾剑昌点了点头,“你的住处不会有变动吧?” “总务处跟我说了,如果我愿意,宿舍就住着,他们和晦国人一家亲倒是给了我这个方便,我说住习惯了,也不想搬家。” “那最好了,你要是搬到新街口那边,再频频往这里跑倒是奇怪了,”顾剑昌又想了想,“知瑜,我感觉组织上对你这次工作的变动很是重视,也许他们会针对你的新职位安排新的任务给你,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想。” 不到三天,顾剑昌的猜想便被证实,而来证实这个猜想的,则是由安平赶来的邓文淑同志。 邓文淑作为赤空党北方局妇女工作的领袖之一,当时在安平积极参与“z风运动”,本是去沪都参加秘密会议,却特意在玄武停留了一日,目的就是要亲自见一见董知瑜。 说来有趣,董知瑜本是纵横交错的地下情报网中的一个无名小卒,三年前那个阴错阳差的机遇让她潜入了伪玄武政府最高权力机关中,这三年来她用自己的机警果敢与不断进步向组织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想过,邓文淑同志竟然会亲自来玄武与自己面见。 见面的地点安排在秦淮河上的一条小船上,为避免嫌疑,顾剑昌没有来,一同来的是董旬,还有几位从未见过的同志,但他们只负责在船舱外以闲聊为掩护为舱里的三个人放风。 邓文淑同志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圆圆的脸庞,很是亲切。一看到董知瑜便握着她的手,“小董同志,没想到你是这么年轻的女娃娃。”说完便慈爱地笑了起来。 董知瑜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红了脸,“邓书记,我马上可就实岁二十四了,不年轻啦。” “二十四岁还是稚嫩的,但是小董同志,你这两年所表现出的老练和从容,是和稚嫩挂不上钩的,我代表北方局的各位同志,代表组织,对你口头提出嘉奖,希望你再接再厉,为革命事业不断努力,勇往直前!” “知瑜一定尽心竭力,将青春和生命全部献给祖国和人民也在所不惜。” 邓文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这次来玄,是有一项重大的任务托付给你,之所以说它重大,是因为它关系到韬国亿万妇女的思想建设,关系到这个民族的未来,”邓文淑讲到此处叹了口气,“我这个专门做妇女工作的书记,一定要和你当面谈一谈才能宽心啊。” “如果我没猜错,邓书记指的是《咏梅》?” “正是。晦国人真是狡猾透了!派了这个南云忍来创办这么一份妇女杂志,意在粉饰太平,奴化我韬国女性。妇女对一个民族的存亡起着多么至关重要的作用啊!因为每一名女性即是韬国人的母亲,试想如果一个民族的人民都是由奴化而亲晦的母亲养育出来……”邓文淑说到这里,脸上呈现痛苦之色,“我们怎能坐以待毙?” 董知瑜微微叹了口气,“我明白。不过这个南云忍,倒是有点意思,我目前正小心观察她。” “关于你对南云忍的看法,老顾同志已经通过袁政委汇报给我了,这的确可以成为一个关键突破点。说起来,渝陪安排你进《咏梅》杂志社做主编真是太好了,相信他们作此安排,是有着和我们相似的顾虑?” “确实是这样,”董知瑜想了想,渝陪交代给自己的任务,还是要主动汇报才是,“渝陪方面希望我控制住《咏梅》的发行及内容,利用周遭关系和人际,遏制奴化言论的扩散,粉碎晦方大东亚共荣的阴谋。” 邓文淑听罢点了点头,“我们和渝陪的思路差不多,这是一项听起来和缓做起来困难的任务,《咏梅》势必是要办成晦方的喉舌刊物,怎样能够做到既阻止敌人扩散奴化言论,又不引起他人怀疑,全要靠你的玲珑机警与随机应变,很多比你年长的男同志恐怕都做不好啊,”邓文淑说到这里顿了顿,“我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们女同志做工作不如男同志,而是在攀葛附藤的权利场,男人数量上的绝对强势以及这个社会重男轻女的普世价值观,客观上导致了女同志办事较男同志更为困难。好在你的领导,也就是那位南云忍,是个女人,这是个妇女刊物,希望你能发挥出女性独有的优势,全力完成任务。” “我理解邓书记的顾虑,也请邓书记放心,自从被派来玄武工作,与我一道并肩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的不乏女性:渝陪的怀瑾、伪政府的周碧青,甚至晦国艺妓真纪……所以,我一定将性别转化为优势,倾尽全力完成任务。” “你刚才提到的这几位女性,我还是蛮感兴趣的,怀瑾和那位姓周的女娃娃,我都有所耳闻,尤其是怀瑾,响当当的人物,袁政委告诉我,你一直在努力策反她们?” “是的,这两人各有其特点。策反周碧青,我的思路是先与她建立良好的私人感情,她是个相对单纯的姑娘,个人是爱国的,对晦国人也颇有微词,她加入伪政府,说白了就是家里的安排,她也懵懵懂懂没有多想,目前我与她的个人感情很好,就差一个契机便可捅破窗户纸将她争取过来。” “嗯,”邓文淑想了想,“那怀瑾呢?” “她的信仰比较坚定,甚至到了牢不可摧的地步,并不是私人感情可以撼动她的,我分析,要争取怀瑾,除非让她对她的信仰产生怀疑和动摇。” “我相信她会看到渝陪的荒谬以及我们的光明未来,但是,小董同志,我们也不能无限制地去等待契机,革命的道路上,可以说布满着‘时不我待’啊。” “知瑜明白了。”董知瑜看向船舱外夜色中的秦淮河,她又何尝不想立即就将怀瑾发展成名副其实的同志与战友呢? “董同志,关于《咏梅》的任务,我们有着一些阶段性的具体目标,在目前的初级阶段,”邓文淑说到这里,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他们都是潜伏在文化界的赤空主义战士或者是有意投靠赤空的左.倾文人,《咏梅》公开征稿后,他们会积极投稿,你要想办法让他们的文章和诗歌占据杂志的大部分版面。” 董知瑜接过名单,展开细细看着,竟有些她所熟悉的,活跃在文坛上的人物,“我可以决定用谁的稿件,但他们的作品也不能够有明显的左.倾痕迹,就是说,我们宁愿在杂志上刊登一些烹饪刺绣之类的实惠而中立的内容,也要避免激进的言论。” “你这样说就表示你的思路对了,果真是个聪慧成熟的女娃娃,”邓文淑微微笑了起来,“不能让敌人怀疑你,如果将《咏梅》办成一份中立的刊物,我们也就成功了!放心,他们的投稿会很小心,写一写传统民俗,写一写对自由的向往,或者就是写一写烧菜、刺绣,潜移默化中巩固人们对韬国文化的认可嘛。”邓文淑笑了起来。 “这些都没问题。”董知瑜将信纸放在案桌上的油灯里点着。 “哎?怎么这就烧了?” “放心吧邓书记,这份名单里的每个人我都在心里记下了。” 这晚董知瑜很晚才得以回去,巷子里静得很,大家都睡下了,她倒是念着怀瑾,可又不想扰她休息。上了楼梯才发觉家里的灯亮着,橘黄色的灯光透过门缝溢了出来。 她来了。董知瑜心里开心,却又有些失落,开心是本能,失落的是,今晚的事她不能对爱人敞开了说。 打开门,正巧怀瑾从盥洗室出来,看见了刚踏进家门的董知瑜,微微一笑,“媳妇儿,你终于回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吗?”屋里生着炉子,暖暖的,董知瑜脱下外套,又觉得自己这一句问得多余,回身看了看餐桌上罩着的一桌饭菜,“你吃了吗?” “吃了,等到八点,料你在外头吃了,我可不想做个饿肚子的望妻石。” 董知瑜走上前去将怀瑾的脖颈环住,贪婪地嗅着她颈间的香气,“我刚刚走在巷子里还想你来着。” 怀瑾拥住她的纤腰,低声道:“去哪儿了?我一直有些担心来着,是跟周碧青去玩儿了?还是跟报社的新同事出去了?那个南云忍?” “媳妇这是在盘查行踪吗?”董知瑜的声音从怀瑾发间慵慵懒懒地溢了出来。 怀瑾轻声一笑,“哪儿敢?关心媳妇儿大人而已。” 董知瑜拿手指绕着怀瑾的发梢,她的头发长了,散到胸前正好遮住那一抹饱满,便又凑到她的唇边,轻声道:“困了,我们去睡觉。” 怀瑾一偏头将她的唇噙住,细细品了品,“没有酒味儿,南云忍没有请你喝酒吗?” 董知瑜见这话题避也避不过去,她还偏偏要扯上什么南云忍,真是哭笑不得,“什么南云忍?今晚和董叔聚了聚,好久没和他叙叙家常了。” 怀瑾的身子不易觉察地一沉,她知道,董知瑜十有八.九是去联络点和赤空的人接头了,片刻沉寂,她只轻轻一笑,“董叔可还硬朗?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他还好,就是腿疾,到了冬天就常发,”董知瑜放了怀瑾,转身去盥洗室洗了手,出来边搓着手,雪花膏的香气萦绕在指间,边又若有所思,问道,“好似看你很喜欢新体诗,有没有兴趣作一首,拿去《咏梅》发表了?” 怀瑾笑了起来,“我的水平,哪里能发表什么诗歌?你可不要公权私用。” “你是不相信自己的水平还是不相信我的呀?以前看过你写的一首《白鸟》,快拿来我看看。” 怀瑾犹豫了一下,走进里屋,拿出一个记事簿来,“喏,看看可以,发表就算了。” 董知瑜打开了簿子,映入眼帘的是一篇俊逸的行楷: 让白鸟带我们一起翱翔 穿过岛屿去流浪 寻找一份安详 请不要绝望 我拾起一缕烛光 驱散离殇 …… 流星的残焰,刺破了朝阳 在浊浪之上,迎碧海苍茫 忘却的时光,被岁月掩藏 回首再凝望,是你在身旁 …… “就是它了,”董知瑜合上簿子,“自由、坚忍、信念,这样的诗就该在《咏梅》上发表……哎?你也取个笔名……” 怀瑾正踌躇,那边董知瑜又开腔了,只见她嘻嘻笑着,“你的笔名好取,有了‘怀瑾’,那就‘握瑜’吗~” 第一七零章 女编辑 转眼到了1944年初春,《咏梅》已开办三月有余。 董知瑜先前并没有什么创办杂志的经验,这三个月来多跟在南云忍身后学习取经,手下也有两位女编辑,皆为韬国人,一位负责收稿和校对,另一位负责杂志版面以及“读者问答”栏目。 至于收来的稿件作怎样的筛选,这大权则被董知瑜牢牢握于手中。 这“主编”的职位为渝陪所安排,又正好被安平所用,董知瑜身负双重任务,可本质上是一样的,只是安平的任务更加具有针对性,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头两个月,就杂志的选稿问题,董知瑜总是事无巨细地去询问南云忍,以此来试探她的态度,到了第三个月,杂志第一期要面世时,南云忍对投稿并没有很强的政治方向上的打压,她所强调的就是女性的自主、独立、自强,正因为如此,她特别偏爱介绍新女性的文章以及一些实用的信息,比如说加国女性近五十年来的身份变化,晦国最受女性欢迎的职业,韬国各个城市的招工信息、培训信息,乃至新式服装样式、仪貌风尚,等等。 董知瑜则借着南云的这一偏爱动起了脑筋,让组织上在各个城市搜集或是安排培训点、增设一些工作岗位,这些机构名义上是培育新女性,实际上是赤空进一步扩大自己的组织的良好工具,招来的学员或是雇员将来可以慢慢观察,对其进行思想渗透。由此一来,董知瑜借着《咏梅》为赤空党的发展作出了不小的贡献。 三月份《咏梅》的第一份月刊上市,在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剧烈的沦陷区成绩平平,南云希望杂志能够覆盖韬国各个阶层的女性,然而眼下的韬国,若不是十分感兴趣,老百姓手头上根本没有闲钱去购置杂志,主流消费群体仍然是名媛贵妇及中产。 这一天南云将董知瑜找去了办公室,进了门却见她伏案写着什么,滞压的杂志在办公桌上堆了很高,快将她埋了起来。 “啊,董小姐您来了,快请坐。”南云的韬文进步很快。 待董知瑜打了招呼,坐了下来,南云这才放了笔,抬脸给了她一个微笑,“天气暖和起来了,玄武的春天,很美。” 董知瑜若有所思,幼时并不觉得玄武的春天多么可贵,自打四零年再次回到故乡,每到春天总是唏嘘:终于盼来了。 她便也淡淡一笑,“可不是么,玄武的春日最美,”看了看案上的杂志,“社长,我建议将滞销的杂志免费分派到社会上去:学校、工厂、歌舞厅……先得让大家有机会接触到我们的杂志,才谈得上喜爱与否,对吗?” “很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今天就着手办这件事吧,”南云将桌上的杂志移走,再次坐了下来,“但是我找您是有另外一件事要商量:昨天下午晦国使馆宣传部的大岛参赞和我谈话,他们看了头期,希望我们的杂志能够更多地介绍晦国的文化与民俗,将晦国妇女的生活方式、教育理念与价值观渗透进韬国女性的大脑中去,作为该杂志的主编,您对此有什么想法?” 董知瑜将目光移向南云身后那句伍尔夫的名言:身为一个女人我没有国家。身为一个女人我不需要国家。身为一个女人,我的国家就是整个世界。 “南云社长,我也很喜欢这句话呢。”她似乎答非所问。 南云却仿佛参透了她话中的含义,她站起来,转向身后那堵墙上的布幅,良久,她转回头来,睫毛轻轻颤了颤,“这是控诉还是激励?” “我想,‘控诉’和‘激励’这两个词都过于浓烈,您觉得呢?” 南云想了想,“我希望看到和平,看到韬晦两国女性一同为着美好的春天、美好的生活而奋进,所以我愿意来做《咏梅》杂志社的社长。” “大岛参赞的意思,和您的意思有出入吗?” 南云坐了下来,久久未能开口,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相似的理念从政客的口中说出,就完全变了味,董小姐,我的本心,是不愿意将这本杂志作为男权社会的征服工具而创办下去的。” 董知瑜听了这话,整颗心轻轻地飞扬起来,终于得以摸清南云忍的态度,这对今后的工作是莫大的帮助。 “我同意社长您的观点,可惜的是,若没有男权社会的允许,这本杂志也不会创办起来,所以,我们就只有找好自己的平衡点。” 南云忍沉吟片刻,面上一扫刚才的阴霾,渐而明朗起来,“我们就做好自己的事吧,董小姐,感谢您的理解。眼下我们社里除了我,其他几位女士都是韬国人,晦文都不甚精通,昨日大岛参赞转达了部里的意思,他们希望我们能够聘用一位熟知韬国语言与文化的晦国女性,和你们一同工作。” “哦……”董知瑜想了想,“是要从晦国派人来吗?这位新编辑的主要职责是怎样的?” “他们也在着手从晦国找人,但是,熟知韬国语言与文化又愿意来韬国做基层工作的女性很难找,所以如果我们有合适的人,也可以推荐。这位编辑的主要任务是寻找并翻译晦国优秀的、能够打动韬国女性的作品,将我们的人文风物与价值理念通过《咏梅》在韬国作普遍的宣传,用大岛参赞的话说,‘要让韬国女人对晦国的一切感到向往’。” “嗯……这样的话……”一个名字在董知瑜心中无法挥散,“我回去打听一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便来向社长报告。” “好的,有劳董小姐了,五月初我要去韬国北方一段时间,我希望,这件事能在我出差之前得到落实。” 卧房小厅中,怀瑾掐了烟,站起踱至窗前,“你是说,要通过我介绍真纪去你们报社?” “我想真纪是最好的人选了,于公,她符合南云列出的条件,于私,这份工作可好过艺妓千百倍啊。而你又是经常出入酒楼的唯一一名女军官,我恐怕也只能通过你了。” “瑜儿,”怀瑾转回身来,“你可还记得当初在福昌楼里,真纪的一席话?” “记得,她说过,她不是一般的艺妓。” 怀瑾点了点头,“她是战争的遗孤,晦国培养这些女性,让她们作为半个间谍、作为战争的工具,随着军队来到韬国,所以,这件事情,一方面要看晦国愿不愿意将她转移至杂志社,另一方面,瑜儿,我们要尊重真纪姑娘本人的意愿,她究竟想不想去杂志社做编辑,嗯?” “嗯……”董知瑜站起身来,“晦国培养的这些特殊的艺妓和他们现在正在物色的这个编辑,从本质上来说有着相同的使命,即为晦国的侵略工具。我同意你说的,要尊重她本人的意思,怀瑾,只能让你去问一问她,可好?如若她本人没有意见,我再去跟南云忍推荐她,不过恐怕最后也要你出面,会一会南云忍。” 怀瑾思忖良久,平静的双眸忽地漾起一丝波澜,她看向董知瑜,“那么我就去看看真纪,再会一会你的南云忍。”说完竟扬起唇角,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第一七一章 赤豆冰棒 董家老宅已然没有往日的歌舞升平。战争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欧亚战场的盟军开启了强有力的反攻,轴心国连连受挫。同时,汪兆明在手术取出早年遗留在体内的子弹头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转直下,晦国赴玄为他诊治的专家认为这是一种“多发性骨髓肿”,在这个仲春三月,汪终于在家人的陪同下,乘专机去晦国就医。 怀瑾抚着阶边古朴的木扶手拾级而上,她对这座老宅的感情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清的。这是爱人家的祖宅,是曾经囚禁自己的地方,是侵略者寻欢作乐的大本营,是善良的真纪姑娘居住生活的地方…… 若是有一天战争结束,不属于这座宅院的人统统都被撵走,怀瑾想,自己是该盘下这座宅子,将它物归原主,只是,到时候它的原主人是否还需要它?到时候,又会是怎样一个局势? “怀参谋……” 正想得入神,思绪却被一个柔柔的声音打断,怀瑾从容一个转身,对着眼前的女子淡淡笑了。 “真纪,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真纪开启了双唇,一个字尚未吐出,眼圈先红了。几月未见,每一天、每一秒、每走进走出一个房间、每一个转身……她都想碰到她,如今如了愿,她却难过得要哭出来。 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么静静地随之漂流,漂到哪里是哪里,聚散终有定数;要么逆流与之计较得失,怨憎会,求不得,爱里偏偏沤出怨恨。 掌握不了别人,但总能掌控自己的心。 怀瑾避开目光,她又怎能不懂这个姑娘的心思,一直懂,却又只能一直装作不懂。 一旁不停有人走过,真纪很快便调整了情绪,柔柔地笑了,“真纪都好,怀参谋可好?” “一切照旧吧。”怀瑾牵了牵唇角。 “这一年来很多军官都离开了玄武,帝国对我们恐怕要有新的安排呢。”真纪说到这里,面上满是失落。 怀瑾反应了过来,原来这机会来得也巧,便问道:“是有可能将你调离玄武,送到别处吗?” 真纪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是啊,可能下一批就到我了。” “那正巧,我有个差事,正缺你这样的人才,如果真纪姑娘你本人感兴趣,我再去和上面的人谈。” “什么差事?可以留在玄武吗?” 怀瑾将南云忍那边招聘晦国女编辑的事跟真纪一五一十地说了,真纪听完只把一双大眼睛眨着,睫毛上上下下地舞动。 “这不是小事,真纪姑娘你考虑考虑,若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真纪抬眸直直地将她看着,像是呆滞了。 “真纪?”怀瑾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我去应聘。玄武就是我的第二个故乡,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想去,”真纪的面容忽地柔和起来,再不像之前做着生死决策的样子,“杂志社编辑这么文雅的工作,真纪以前想都不敢想呢!谢谢怀参谋,谢谢董小姐!” 南云忍希望在五月份自己出差前敲定这位晦语编辑,没想董知瑜短短一个礼拜便帮她找来了一位候选人,且是由玄武政府军事参议院高级参谋怀瑾保荐。一番面谈与测试下来,她的确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帝国当年培训的这一批艺妓,皆为战争遗孤,无论是文艺修为还是政治觉悟,都令人刮目相看。 按照晦国使馆的意思,真纪单独拥有一间办公室,而董知瑜等三位韬国工作人员,则共享一间较大的办公室。董知瑜想,晦国定是要确保这位晦语编辑的隐私,毕竟,这个职位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意义,是杂志社里专门为晦方服务的。 四月的这一天,真纪刚刚受聘一周,还在试用阶段,南云忍拿着摞资料去找她,真纪的办公室关着门,刚走到门边便听到两把女声用晦语在争论什么,南云忍本不是个听墙角的人,但使馆那边特别交代过,对这个晦语编辑要多加留心,初期以考察为主,于是便也不急着敲门,在门口听了起来。 “夏子,你们若是能回到故土,我为你们高兴。”这是真纪的声音。 “和我一起回去不好吗?当初在京都的训练班,说好要做一辈子患难与共的姐妹,如今为何要独自留下,留在这个没有根的地方?” 沉默了很久,真纪才又接话:“根,已经随着我的心扎在了这里,离开了,会枯死。” “还是为着真纪你那个神秘的心上人!” “你……” “这么久了,你不说我也看得出,你心里有一个人,你的喜和忧都是为了他,这次反常地要留在玄武,也是为了他……” “夏子……我得工作了,我……” “真纪!”名唤夏子的姑娘将她打断,“这么久都不曾露面的人,他能给你幸福吗?他是韬国人对不对?你这样的身份留下来,他会承认你吗?” “夏子,她没有任何义务给我幸福,是真纪自愿。” “她?” “他。口误,对不起。” 那边夏子叹了口气,“真纪……”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南云忍没有再听,听来听去也都是一些小儿女情长,偷听别人的私事,毕竟不光彩,她踩着高跟鞋折了回去,唇角却不知不觉扬了起来。“她”,晦语的口语里“她”和“他”是不同的,刚听到那个字,她和办公室里那位夏子的反应一样,都吓了一跳,原来是口误。 那么她是为一个“情”字留在了这里,南云忍心中不禁唏嘘,这位看似柔弱的真纪姑娘,和自己的脾性竟是如此相似,想当年自己为了能和情夫在一起,只身漂泊到加国,陪在他的身边,一晃就是数十载。他从未给自己一个名分,直到两年前那场车祸夺去了他的生命……想到这里又黯然神伤,可是自己至今不曾后悔,那场爱,虽看似低贱,在自己心中却崇高得很,也正是那场爱,让自己完成了一个女人的蜕变,加国十一载,她完成了无数文学作品,积累了丰富的杂志创办经验,她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守着男人过日的情妇,她一直在寻求自身的价值,在从这份爱里汲取营养,这一切都让自己充实并快乐。 希望真纪姑娘也能同样的充实并快乐,她想。 转眼到了五月,南云忍眼看就要北上出差,也许一走将会有几月时间。《咏梅》的销量在缓缓增长,杂志本身的内容是有趣的,再加上晦国政府的大力宣传,也为杂志的销量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 南云忍在办公室里给大家开会,无非是对这几个月来工作的总结,以及对自己走后杂志社事务的一些交代。 “我出差期间,社里的事务暂交董知瑜总编负责,需要拿主意的请和使馆的大岛参赞汇报商议。真纪,你的选稿我十分喜欢,请继续。” “嗨。”真纪垂着眸微微一笑。 “真纪,你刊登的那些文,已然让我害上了乡愁,我恐怕再看你的作品我就要辞职回东京了。”南云忍轻笑着揶揄她。 真纪有些受宠若惊,“南云社长,真的吗?我还一直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担心自己做得不好呢……” 南云“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的任务,可不是让我们这些晦国侨胞想要回国哦。” 语毕,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 真纪的脸“腾”地红了,小声说道:“真纪明白,是要让韬国人喜爱我们的故土,提到晦国,他们的脑中闪过的不是战争和杀戮,而是春的山峦、夏的萤火、秋的温泉,冬的新雪……” 南云忽地沉默了,随即抬起眸瞧向真纪,“我倒真的想念故土了。” 散了会,南云随着大家一块儿出门,她原是要去使馆的宣传部,看见真纪一人往办公室走去,便叫住了她。 “真纪,”她见真纪转过身对她鞠了一躬,便也微微颔首,“真纪,我…...一直想问你个问题。” “嗯?”真纪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一丝情绪,预感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工作的问题,但仍然说道:“南云社长但问无妨。” “啊,是这样的,我听使馆的人说,和你一起的几位晦国姑娘被安排回了京都,回去不好吗?你为什么要留下来?” 真纪没想到她是要问这个,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为好。 “对不起,真纪……”南云原本问出这个问题就有些冒险,没想真的为难到了对方,其实她若没有偷听到那番谈话,这本是一个上级会问出的最正常不过的问题。 董知瑜从侧楼走过,正巧撞见两人,却见一层说不清的表情笼罩在二人脸上,像是尴尬,抑或是别的什么情绪,她的目光从真纪脸上扫到南云忍脸上,对她们轻轻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去。 身后传来真纪的声音:“真纪热爱这座城市,现在更热爱《咏梅》,这份事业让真纪感到充实。” 六月的夜晚,蛐蛐儿们开始在草丛里竞赛着鸣唱,中山路洗去了白日的喧嚣,月光从梧桐树的枝桠间洒了下来。 “冀中南组成了强大的抗晦游击队和人民武装,解放了千余个村镇,打通了冀、鲁、泰、蒙各山区的联系。” “远征军20万大军成功横渡了怒江,翻越了高黎贡山,准备大举展开滇西反攻战役。” 两人的身影被参差斑驳的月色拉长,裙角在夏夜的微风中轻轻飞扬,这一段路她们压过了无数次,也无数次地交换过军情,夏天到了,空气中有种令人愉悦的因子在跳动。 “胜利就在前方。” “胜利……”董知瑜干脆闭上眼睛,任怀瑾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儿,胜利。 “赤豆冰棒嘞!”一声叫卖划破夜晚的寂静。 “怀瑾,我要吃冰棒。” “要入夜了,小心吃坏了肚子。” “不会~突然馋了,你买给我~” 推车的小贩走到了两人身边,拍了拍破旧自行车上的木头箱子,“两位小姐,还剩最后一支了,便宜了,五百块钱怎么样?” 怀瑾低头从钱包里取了钱给他,小贩揭开厚厚的一层棉被,揭开木头箱盖,将仅剩的那支冰棒递了上去,笑嘻嘻的。 董知瑜也笑嘻嘻地接了去,剥了纸,一股香甜的味道流转在空气中。 小贩踏上车朝家的方向赶去。怀瑾摇了摇头,心里明白得很,她未必就想吃,不过想让这小贩早些收工回家。 “给,咬一口!”董知瑜将冰棒凑到怀瑾唇边。 怀瑾偏过头,轻轻咬下一块,甜滋滋的。 “啊!我最喜爱的赤豆!快吐给我吐给我!”董知瑜耍起了赖,伸长脖子就去怀瑾唇边抢食…… 走进了悠心坊,上了楼,进了家门,一时有些不适应屋里的灯光,怀瑾睁开眼,看见董知瑜的一张脸,“噗嗤”笑了。 “哎?笑什么?” 怀瑾将她推到镜子前,“看看你,吃成了一只小花猫。” 董知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赤豆把嘴角唇边都染了色,可真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再看镜子里的怀瑾,站在自己身后,一眸的怜爱,让自己安心。 她转过身,勾住怀瑾的脖子,将鼻尖轻轻贴在她的鼻尖上。 怀瑾低头尝了尝她的唇角,鲜甜的,一发不可收拾。 第一七二章 酒会 盛夏,欧洲战场上,盟军登陆诺曼底,以德国为首的轴心国节节败退,直到八月底,巴黎解放,戴高乐将军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千年都城。 亚非战场,晦军为了弥补其在太平洋战场上的失利,对韬国境内发起一轮轮歇斯底里的进攻:河南、湖南、广西……像是垂死前的拼死挣扎。 初秋的战事仍在延续,只不过如檐前的这场秋雨,深知大势已去,再无炎夏雷雨那般的气势。 董知瑜立在檐下等着雨停。翘首望了望远处的天际,仍是灰白一片,看来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早晨出门还顶着朝霞,谁知快下班时竟下起雨来。 正踌躇,院门外车灯一闪,却是怀瑾的车,董知瑜向车头的方向挥了挥手,她还看不见怀瑾,但她知道,怀瑾定能看见自己的,仿佛无论自己站在哪里,她都能看见自己的。 怀瑾走下车,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在雨帘中朝董知瑜笑了笑,迈开步向她走去。 真纪刚从另一侧门廊出来,她也没有带伞,看着檐前淅淅沥沥的秋雨,叹了口气,再往那边看去,却见到撑着黑伞的怀瑾,她低头看着眼前的人儿,两人轻声说着什么,眼角眉梢尽是柔情,再然后,董知瑜自然而然地挽着怀瑾的手臂,两人朝院门外走去。 真纪讷讷地看着她们,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 “真纪编辑!”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说的是晦语。 “嗨!”真纪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转回身,却看见南云忍站在那里,“啊,是南云社长您回来了。” “是呢,刚刚回到玄武,”南云将目光从真纪眼中移开,随着前方二人的背影延伸开去,“那是董编辑和……”南云辨认着,“怀参谋?” “是她们呢,”真纪转头看了眼两人,就这么一眼,眸中又染上了一丝落寞,转回头冲南云忍笑了笑,“南云社长在北方都习惯吗?一切可都安好?” “啊,挺好的,跑了几座城市,与帝国中央公社以及当今韬国一些有影响力的文人深刻接触过,收获颇多,”南云匆匆说了这些,目光在真纪和院外一闪即逝的车灯间流连一番,“下雨了……” “是,下雨了,可真突然,”真纪背着手,将身体的重心放在脚跟上,踮起脚尖,又将重心移到脚尖上,踮起脚跟,再一落下,轻轻笑了,“下雨了呢。” “使馆的车在外面,你跟我走吧,把你送回去。”南云说完便转过身径自往外走去。 “呃……”真纪想要说什么,却见南云越走越远了,她裸着两条修长的小腿,走起路来稍稍有些外八字,脚步迈得很大,有着一种歌曲般的欢快弹性,浑身的自信和乐观都被这脚步弹奏出来。 真纪闭了嘴追了上去,一切的客套在这远去的背影中都成了多余。 待这场秋雨断断续续地再下两个月,玄武得到消息,旺兆明死了。 “死了?死在了晦国?”董知瑜站在怀瑾家的客厅中,这套中式宅院的客厅空间大得夸张,这问题就在空气中随着每个不安的分子震动着。 “目前通知我们的消息是这样。”怀瑾从窗边转回身,她的双手插在裤口袋里,远远地看着董知瑜,不再说话。 董知瑜看着她,四目交接,空气微微凝固着。自从三月份旺兆明转去晦国治疗,大家对这个结果不是没有预料到,但乍一入耳,依旧震慑。每个人心中盘旋的并不是这个人的生与死,而是他死后的时局走向。 “一小时后我要赶回丁家桥参加一个会议,届时一定会有谜团打开,”怀瑾走到董知瑜身边,“汪死了,我看陈、周两人要得到伪政府就如同俯拾地芥,他俩的立场都不坚定,都在观望,这是好事。” 怀瑾猜测得没错,旺兆明死后,陈显博继任伪政府代理主席,由周祖海辅助其左右,两人虽素有间隙,但此时谁也不愿放弃眼前的差事,毕竟,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 汪的遗体从日本运了回来,葬在梅花山上,丧葬办完了,伪政府里也要就后续工作给民众一个交代,便在公余联欢所举办了一次简单的酒会,邀请了各界媒体和社会名流参加。 《咏梅》由于其特殊的政治意义,也获得了两个参会名额,社长南云忍是肯定要去的,还有一个名额,南云有意安排给董知瑜,但董知瑜觉得,自己毕竟是从政府里辞职出来的,见到那些老领导不免尴尬,而这种记者会都是走过场而已,透明得很,不可能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便假故私人有急事,推托了。这样一来,南云便带了真纪前去赴会。 酒会简朴得很,毕竟汪兆明入土不久,还在“国丧”期间。陈显博作为代主席,发表了一番讲话,先是为汪默哀,接着阐述一下新政府人事变动情况,接着又就目前国际国内的战事作了一番分析演讲,表达玄武政府支持轴心国到底的决心。 主要人物演讲过后,大家齐聚一堂拍照留恋,台上名额有限,都是各个部门和社团的一把手,南云忍坐了上去,真纪在台下,站在一身戎装的怀瑾身边,看着他们拍照。 “新工作都还习惯吗?”怀瑾略一颔首,微笑问道。 “怀参谋,我很热爱现在的工作,比起原来……真纪觉得,自己获得了重生,多谢怀……” 真纪话音未落,忽闻身边一声枪响,现场大乱,怀瑾二话没说拔.出.枪,“卧倒!” 现场未及反应过来,第二声枪又响了,怀瑾循声望去,原来暗杀者是站在台下正中间给大家拍照的照相师傅。 一列武警冲了上去,一时枪声大作,再看台上,捂着肩膀枪伤的陈显博还不忘大叫:“抓活的!” 显然这次刺杀的目标是刚刚继任伪政府主席的陈显博,只是也许杀手的第一枪紧张了,抑或现场条件有限,只打穿了他的肩膀,没有射中要害。 照相师傅眼看被一队武警包围了起来,插翅难飞,便端起枪向来不及疏散的人群盲射,武警们没有办法,为了避免更多政府大人物的伤亡,只得将他击毙。 却没有人注意,照相师傅的助手逃出了人们的视线,对着台上继续放枪,这显然是自杀式的刺杀,无论成功与否,他们自己就不打算再活着出去。 “小心!”真纪大叫一声,同时倾身将南云忍一推,自己却中了弹。 原来真纪趁乱拉着南云忍一起试图往外跑,却没想一颗流弹飞来,真纪下意识地挡在了南云忍前面…… 现场警力都集中到了照相师傅周围,没有人注意这个助手,毕竟这一切的发生都只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怀瑾眼疾手快,冲上去一脚踢飞了助手手里的枪,将他治服在地,拿枪指着他的脑袋。 那边已经有武警往这边包围过来。 怀瑾犹豫了一秒,叩响了扳机。对这个尚且不明身份的刺杀者来说,痛快的死亡是最好的归宿了。 第一七三章 南云忍 日侨医院的这间病房内安安静静的,南云忍苍白着一张脸坐在床边,有些出神,她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真纪脱离了危险,从重症病房转了过来,再度陷入沉睡。南云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夕阳斜照着冬日的一片草坪,她的头发有点乱了,一绺散发在风里微微飘动。 两年前,加拿大多伦多街头,一辆忘记减速的汽车转过街角,她正挽着情夫从街角的面包店出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情夫推开了她,自己却葬身轮下。 血,好多的血,在地上缓缓向前推动,蔓延到几分钟前刚买的那根喷香的法棍上……两年了,这一幕一次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情夫死了,她却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能告诉别人他是为救她而死,毕竟他们的关系见不得光,他死了,她不能污了他的名声。 可就在昨日,相似的一幕又在眼前重演,等她反应过来,这个叫真纪的姑娘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又是为了救自己。 南云将脸埋在手腕中,五官痛苦地扭在了一起。命运似在和自己开玩笑,自我心理建设了两年,从加拿大回到晦国,又来到韬国,让自己时时处在忙碌之中,眼看就要摆脱了那片阴影,噩梦却又找了回来。 她擦干了眼泪,稍稍整了整头发,走回病房内。不论如何,真纪活了下来,不论如何,自己得好好照顾她。 病床上的那张脸微微皱缩着,她要醒了吗?南云忍快步走到窗前,握着真纪的手。 “唔……”真纪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却又合了起来。 “真纪,真纪?”南云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怀……怀瑾君……” 南云将耳朵凑了上去,她不确定真纪在说什么。 “怀瑾君……怀瑾君……” 病床上的那张脸透着痛苦,几番辗转,复又安静下来。 怀瑾?南云忍记得她,似乎和董知瑜走得较近,当初也是她出面,向自己保荐了真纪。 门被轻轻叩响,一名护士走了进来,和南云打了个招呼,简单问了问情况,便俯身给真纪例行打针。 董知瑜见病房门开着,便向里面的南云忍挥了挥手。南云抬头见是董知瑜,抱着束白百合站在门口,她微微笑了,示意她进来。 “怎么样?还没醒吗?”董知瑜将花束放置好,见护士正打完了针,在纸板上做着记录。 “转出重症病房之后就一直昏睡,”南云忍将一绺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护士做好了检查出去了,南云坐了下来,“谢谢你过来。” “这是应该的,”董知瑜对这声谢感到一丝莫名,却也没多想,走到床边看着真纪的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子弹贴着肺部过去了。” “是啊,若是再偏那么一点点,可就麻烦了,”南云若有所思,“董编辑,那位怀参谋,不知怎么样了?” 董知瑜眼中一闪,但很快稳了下来,转过脸微笑着,“南云社长是问怀瑾,怀参谋?她没事,打伤真纪的那个人就是让怀参谋擒住并杀死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啊,原来如此,”南云在心中思忖,“难怪真纪刚才在睡梦中一直呼唤怀参谋的名字。” 董知瑜面上一红,却也只微微笑了笑。原来这几年过去了,她的心里依旧惦记着怀瑾。 《咏梅》终究也没有办得大红大紫过,却帮助董知瑜争取来了周碧青。 原来周碧青和徐根宝的恋情日益明朗后,不出所料地招来周家的反对。周父将她痛打一顿,在家里关禁闭。在周父的眼里,周碧青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包括这个政府里的美差,所以她的婚恋自然是要他当爹的做主。一个得罪了晦国人而被辞退的穷司机,年纪也比女儿大了有十岁,让女儿嫁给她?简直不敢想象。至于这个人曾挽救过女儿的贞洁与性命,那是早就拿礼金为了情的,在周父看来,并不欠他什么。 周碧青被放出来后,直接就奔着董知瑜家去了,她想好了,只有从这个家庭里独立出来,才能给自己做主,为此她愿意做任何事。 “机要室里的公职,不知有多少人眼红,你干得好好的,不要因为一时气急而做了后悔的事啊。”董知瑜正收拾碗筷,听周碧青突然说想辞了职务,心中颇有些错愕。 “我一个人认认真真想了好几天,如果不摆脱我家人的庇护,我这辈子也别想和老徐在一起。再说,你不也辞了外交部。” “我……我是找到了更好的差事。” 周碧青抿了抿嘴,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知瑜,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做着别的事情,我早就猜出来了,反正我也不想给晦国人做事了,我跟着你干,行吗?” “我们杂志社也还是给晦国人做事啊!”董知瑜眼看着这层纸要被戳破了,但也不能轻易就暴露。 “那不一样,我知道不一样,具体的我不知道,但你董知瑜肯定不是为晦国人做事的,知瑜,”周碧青声音沉了下来,眼圈也红了,“其实我以前就是太年轻,挺糊涂的,家里人安排我干啥就干啥了,那年那些小鬼子差点欺负了我,老徐也丢了饭碗,我每天去上班,心里都窝着口气……嗨,其实我也有同学在渝陪做事的,我爹也有朋友为那边做事,所以,要跟着你干,我真的很愿意。” 董知瑜转身将擦干的碗盘一样样摆进碗柜,心里琢磨开了,原来她猜自己是渝陪的人……策反周碧青,这棋子自己跳进了手心里,可将它安置于何处最好呢? 转回身,“这样吧,你回头给我一份个人履历,我去问问南云社长,看她能不能收下你。” 第二天中午,董知瑜去顾家汤包铺汇报了这一情况。 “虽然有些误解,但我认为这个周碧青只需稍微再加一把力就能争取过来。”顾剑昌说。 “我有个问题,”董知瑜道,“晦国法西斯眼看就要走到头了,我们在西南的反攻节节胜利,欧洲战场上德国已经穷途末路,晦国很快就是孤军作战,四面楚歌,设想将来晦国战败,汪氏政府垮台,曾经为汪氏做事的周碧青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顾剑昌点燃了一支香烟,他从未替董知瑜担心过这个问题,将来若是渝陪政府迁回,她董知瑜也有玄统司这层身份作掩护,可以继续潜伏下来,若是现在策反了周碧青,等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就只能将她转移到敌后去。 “知瑜,我明白你的意思,周碧青将来得留下来,你得帮她在渝陪报个备。可是为什么不让她和你一样,做一名双重卧底?” “我目前没有把握。周碧青现在对我们的赤空事业还不了解,她正面临一次人生道路上的‘大逃亡’,逃离二十多年来的既定路线,这对她来说不容易,我不想给她更大的压力。” 顾剑昌叹了口气,“对周碧青的策反,我们也进行了很久了,争取一名浑身热血的女娃娃容易,也许你今天就能说服她,但想培养一个成熟、睿智,可以潜伏在敌营高层,为我们所用的卧底,可真是一件难事。按你想的去做吧,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成长为第二个董知瑜。” 晚上董知瑜在夜金陵和傅秋生、怀瑾碰头,只说周碧青想要脱离伪政府,投靠玄统司,想跟着自己在《咏梅》做事。 怀瑾听罢,并未开腔,眉头却微微锁了起来。 “你觉得你有发展下线的需求吗?另外,南云忍会答应吗?”傅秋生问道。 “就我目前的任务来说,杂志社里越多我们的人越好,南云那边,我是总编,跟她说需要个人手还是可以的,另外她是个女权主义者,只要打出周碧青想独立想婚恋自由的牌,南云九成九会收下她。” “那好,我今晚就打报告回去。” “我不同意。”怀瑾冷冷地开口了。 董知瑜和傅秋生一同望向她,怀瑾却只顾垂眸吸着手里的烟。 “怀参谋,周碧青你认识的,很聪明,人也可靠,我……” “吸收她没问题,”怀瑾打断了她,“但没必要跟着你做事。” “那跟着谁?你?傅老板?我该把谁暴露给她?” “阿瑾,周碧青是去找的知瑜,平日里也和她走得最近,让知瑜带着她才合适啊。” 怀瑾突然感到很无力,自己被将了一军,却又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辩。 这场会面不欢而散,傅秋生搞不清怀瑾态度上的反对是为什么,但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不会无缘无故地作此态度,既然有缘故,又为何不说呢? “阿瑾你先留下。”他只得私下试探一二。 董知瑜朝怀瑾看了看,只得自己走了出去。 四月的春风吹拂着她,却并不感到惬意,怀瑾莫不是看清了自己的棋谱,又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她和傅秋生又会说什么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董知瑜在《咏梅》的任务,她自己就可以完成,中途突然安□□一个人,我怕节外生枝。” “编辑审稿撰文,多一个我们的人也好,阿瑾,你这次是不是太过小心了?我和周碧青经常接触,我觉得她还是不错的,我向段老板请示一下,他如果点头了,那就这样吧?” 怀瑾沉默着,她要怎么说出自己的顾虑?难道要兜出董知瑜的真实身份吗?要严防死守着这道底线,别的话还怎么说?还能说什么? 傅秋生叹了口气,“阿瑾,你也该对董知瑜放心了,四年多了,你我都看到了她的成长,她能够在《咏梅》独当一面,发展一个周碧青,我认为完全没有问题。” 离开夜金陵,怀瑾驾车往悠心坊驶去,所有当着傅秋生的面不能说的话,她必须要跟董知瑜问清楚。 前面一盏街灯照出她的影子,怀瑾开了过去,“你上来。” 董知瑜上了车,见她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 “你今晚去我那儿吧?”她试探着问道。 怀瑾也不理会这问题,只管开口道:“隐瞒你的身份已经是我的底线,我不能容忍你发展出第二个董知瑜,不能再背叛党国。” “不是你想的那样,周碧青不知道我的赤空身份,我发展她,她就只是玄统司的人。” “你为什么会一心为玄统司发展下线??” 董知瑜顿了顿,是啊,这个说法换成自己也不会相信,“怀瑾,也许有些事我选择缄默,但只要我对你说出来的,就一定是实话,现在我只能告诉你,她不知道我的赤空身份,将她吸收进《咏梅》,她是完完全全作为一个军统的卧底跟着我做事,和安平没有关系。” “现在没有关系,将来呢?” 董知瑜在昏暗的车厢里闭上眼睛,她为什么要如此犀利,为什么要刨根问底?一盏盏街灯的暗光在疲惫的眼睑上闪过。 这沉默让人心生悲伤。 突然,车停了,刹车声在幽静的街道上被放大。 “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事情,有没有考虑过我的立场和感受?”怀瑾压低了声音,却控制不住那微微的颤抖。 “《咏梅》的任务是你传达给我的,我们也一直达成一致,阻止晦国人对韬国妇女意识形态的入侵,不光是你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使命,是全韬国人民的使命,现在我发展周碧青,你就开始分彼此,当初给我新任务的时候为什么彼此不分?为什么没有阻拦上峰的决定?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做?你是在利用我吗??” “我利用你……?”怀瑾简直说得咬牙切齿了。 “利用我对大韬的爱,对你的爱!”董知瑜终于丧失了先前的冷静,甩上门走了出去。 怀瑾一时无法消化这样的指控,踩了油门往自己的住所驶去,开出一半,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前方的路。 可这样赌气有什么用?在这样黎明前的黑夜里,她们只不过是两个孤独的战士。 怀瑾调转了车头往悠心坊驶去,她开得飞快,刚才那片刻的孤独仿佛千年的煎熬,她承受不住。 却见董知瑜一个人坐在刚才下车的地方,她的肩膀都塌了下来,在车灯昏黄的灯束中仰起脸,什么东西在那秀丽的脸庞上晶莹闪烁。 怀瑾停了车,熄了车灯,往董知瑜奔去。 “怀瑾!我们可都是死过的人!我董知瑜在你的坟前喝过三杯酒!你怀瑾和我拜过堂成了亲!作何为了一个周碧青就要这样?” 怀瑾将她揽入了怀中,滚烫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我就只能保证我说得出口的都是实话啊,怀瑾,有些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 颤抖的唇贴上了她的,在这凝墨一般的黑暗中,她们用最柔软的唇舌给与对方最温柔的抚慰,补偿刚才那一刻的孤独。 “瑜儿,等打败了晦国人,我们就归隐田园好吗?世间的纷争再也和我们无关。” 第一七四章 降 影佐祯昭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是刑讯晦国人。 对武田静夫的这一审,他从头一年便心存侥幸,他不希望是武田,他想不出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大晦国的军官背叛天皇,背叛国土,背叛天皇的子民,然而他的手头却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昭和十四年十月,晦军在长沙战场节节败退,最后总指挥冈村宁次不得不下令全线退却,蒋经纬的渝陪军获得湘北大捷,而在这之前,冈村本准备好了埋伏渝陪第九军,他们部署严密,原本胜券在握,万万没有想到,第九军却在行军途中临时改变了路线,逃过了此劫,从而全面扭转了那次长沙会战的战局。 这显然是晦军的埋伏计划泄露,影佐事后负责配合秘密调查,结果却发现,是对华作战部陆军司令武田静夫将情报秘密外泄,原本光凭这一条就可以将他抓起来治罪,可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影佐又从贺树强那里得知上层混进了代号“阙”的渝陪卧底,为免打草惊蛇,他按兵不动,如果他真是“阙”,定还会有其他的动作。 与此同时,如若“阙”不是武田静夫,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影佐将目光转向汪氏和晦军上层,经过几周的排查,他讲目光锁定在四个人身上。 汪氏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陈显博一生变化多端,他原本是赤空党的创始人之一,是赤空党一大的代表,后又追随玄武党,在蒋汪没有正式分家时,跟着蒋经纬也做过不少事,汪兆明在玄武城建立新政府后,他投靠了汪,而近两个月又暗中和渝陪蒋氏的人有来往,他的葫芦中究竟卖的什么药,影佐还不曾得知。 第七师师长施亚军原本是汪兆明在南通收编的一支队伍的领袖,头年夏天,晦军曾经出动十个联队进攻盐城新四军军部,当时施亚军让手下揣着十盒大炮台香烟连夜出城,这一举动遭到了晦军探子的怀疑,于是秘密跟随他的手下,却发现香烟出了晦占区后就转由值班的哨兵分发掉了,晦军探子曾扣住施亚军的手下,问他分发香烟的意图,对方说是慰问哨兵,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影佐却一直耿耿于怀。 至于怀瑾,和对武田静夫的矛盾态度一样,影佐不希望是她,甚至最不希望是她。怀瑾是当年韬国送去晦国士官学校的学员中,唯一的一位女学员,她生性沉静寡言,不动声色,然但凡出手又势在必得,这一点强过了许多男人,此人不卑不亢,思虑深远,从日本回来后曾为蒋氏政府做了两年事,后又逢汪兆明在玄武组建政府,她带着一个师来投靠汪氏,起初汪氏对她不了解,况且对启用一介女流也心存顾虑,还是影佐听闻此事,向汪兆明保举了怀瑾,她这才受到了重用。 也正是因为对“阙”的秘密排查,生性多疑的影佐发现,这一年来怀瑾收编的近十支武装队伍,大多都分布在晦统区和蒋氏统区的交界线上,还有两支队伍去向不明,后怀瑾曾报告,这两支队伍在交火中不幸失势,投靠了蒋氏。 这在时下混乱的蒋汪战场,外加日渐强势的赤空军不停滋扰的局势中,本也不为奇,然而就像冢本恕曾经凭嗅觉抓住怀瑾不放一样,这个女子,总也让影佐心生猜忌,与冢本不同的是,他不希望是她,然而仿佛越是不希望,那股猜忌便越是强烈。 这四人中,只有武田静夫让影佐抓到了证据,然而当初的那个证据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阙”,因此他才秘密请来了本国军部铁腕人物冢本恕,放手让他去调查这四人…… 怀瑾今天的这番供述让影佐内心震荡不已,第一,他在想,之前对这个女子那股深深的猜忌,莫非是出于此人隐隐散发的神秘气息,而今天他才了解到,原来她是满清皇室后裔,这一点恰和冢本的遗物相照应,而农历新年期间在沪都,冢本密见他时,曾经提出自己的疑虑,贺树强死的时候,怀瑾为什么恰恰出现在沪都?这个疑虑怀瑾是不知道的,今天她的供述却解释了这一疑虑,严丝合缝;第二,他已经向晴气庆胤以及其他当时在江湾开会的军官致电询问了武田静夫枪杀两个士兵的事情,得到的回复和怀瑾叙述的情况吻合,武田的嫌疑已经大到即便自己不希望是他也无法再心存侥幸的程度,影佐觉得,自己好像就要触摸到了真相,一个困扰了自己几个月的真相,他的内心怎能不震荡! 刑讯室中充满了血腥之气,武田静夫被牢牢地绑在刑架上,□□的上身已经血肉模糊,然而他却死死咬住不松口,他否认那张地图和自己的关系,否认自己是“阙”,就连长沙会战中向渝陪提供晦军偷袭情报这一桩影佐已经核实的事情,他也紧咬着不承认。 影佐的耐心仿佛就要被挑战到了极限。 刑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晦国女人踉踉跄跄地被推了进来,武田本低垂着头,他紧咬着牙床,有那么几次,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肉体,漠然飘到了这间刑讯室的天花板上,看着那具肉体历经磨难,那是一种解脱和释然,然而好景不长,总是有各种肉体的痛苦,又将他的灵魂拽回来,陪着肉体一起再去体验那一次又一次极致的痛。 然而他咬紧牙关,不依不挠,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承认,他甚至不想说话,从军的这些年,他不知亲眼见到多少人,因着这无法承受的肉体之痛,渐渐麻痹了意识被击垮,他对自己的灵魂说,请你一定坚持住,拜托了。 直到他听见了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然而那声音一直挥散不去,心里突然一个激灵,硬撑起脖子那么一看,果然,那是典子。 典子是他在沪都的相好,没想到影佐这只老狐狸速度这么快,短短两天便把她带来了玄武的这间审讯室,武田的灵魂又想要飘走,这一次,他希望他不要再飘回来了吧。 影佐在前方不远处的桌子旁坐下,今天他需要胜利,需要那个自己一直想要的答案,他坐下时的那个姿态是势在必得的,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致命的弱点,而武田司令的弱点,就是一个“情”字,爱情,亲情。 怀瑾依旧静静地守在那间黝黯的隔离室中,她知道自己已经做了全部能做的,剩下的,自从当年在城隍庙被瑜儿的一包糖炒栗子和银元救活,她就告诉自己,摒弃“听天由命”这个词,最不该放弃命运的,便是自己,然而这会儿坐在这间隔离室中,当她深信自己已经做了可以做的一切,她突然觉得,是该看造化了,真纪会不会出去找人从而败露,武田会不会严刑屈供,影佐会不会相信……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不是她能够掌控的,她坐在那里,脊背依旧端得笔直,一张沉静的脸却惨白如纸。 刘妈果然将怀瑾被影佐“请”去的消息成功告知了叶铭添和董知瑜。三月末本是四面东风、子规桑蚕的好时节,董知瑜从医院出来,木讷讷地坐在前廊的石阶上,她知道那两个特务正在不远处盯梢她,那就让他们盯吧,她坐在那里,看着不远处两株生得肆意的洋槐花树,她的眉拧着,好似心中长草了许多不解的问题,为什么槐花如此香甜?为什么春风如此凝滞?枝头那两只鸣叫着的,是什么鸟儿?她的怀瑾,是有危险了吗? 危险了吗?她的脑袋仿佛不灵光了,前几天那紧张的救援仿佛已将她透支殆尽,下一步该怎样?通知顾剑昌和董叔吗?她看着眼前的春光,春光明媚,却染不红她的脸颊,也醉不了她的眼眸。 典子被架在了武田对面的刑架上,干净净的和服无辜被退至腰间,露出本不该在这里露出的一切,她的哭叫和着武田愤恨的泪水将这间本已充斥着败死之气的刑讯室重新变得生动起来,武田突然嚎叫起来,之前的刑罚都没有让他如此失态。 “第九军的事是我泄了密!你们放了她!放了她!!” 影佐举手示意施刑人暂停,他走到武田身边,他的内心是舒畅的,镜片后的双眸却任然寒气逼人,“为什么向第九军泄密?” “钱!为了钱!!” “当初在江湾,为什么杀死了那两个士兵?” “他们触犯了军纪!去城中喝酒买乐!” 影佐背起手转身往回走,对面的施刑人拿起烧得正旺的蜡烛,倾斜着,一颗滚烫的烛油滴在典子胸前曾让武田流连忘返的某处娇柔红润上。 “放了她!放了她!!影佐祯昭!!”武田咆哮了起来,“为什么要逼我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 又一滴烛油,伴随着女人的哭叫,武田卯足了力气在刑架上挣扎着、吼叫着,竟不像是个被酷刑折磨了两天的人。 可那一时的回光返照一般的精力毕竟是要用尽的,此时他重新耷拉着头,整个身躯仿佛被抽干了骨骼精髓,蔫蔫地挂在刑架上,他的牙床不再被咬得“咯咯”作响,有那么一瞬,他竟呜咽出声,随即又归于沉默。 刑讯室的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特务手中捧着封电报,恭敬地放在影佐手中。 影佐默默地将电报读完,随即抬起头,“武田君,你的母亲武田伊织女士,现在独居于宿川原的山原村,我们刚刚找到她,她很是为你骄傲呢。” 武田的呜咽声重又响起,他想到宿川原那满地是雪的冬天,母亲的木屐踩在雪上,那声音再一次在他耳中回响,他刚出生,他的混蛋父亲就和别的女人私奔了,是母亲终生没有改嫁,一个人将他抚养成人,卖情报的钱,他基本全都寄回了家给母亲,他想在母亲有生之年好好孝敬她,如今影佐却已将毒手伸向了母亲。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悲哀过,只因当初起了贪念,而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悔改,到了今日的局面何尝不是他的报应,他没有哭过,无论是扮演何种光辉的角色,他都没有哭过,如今在这间审讯室里,面对着相好的女子和自己的灵魂,他却哭得像个丧家之犬。 “影佐,求你保我母亲安危,只告诉她我战死韬国,求你让她过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 “我答应你。”影佐说这句的时候,嘴唇都有些微微颤抖,只是没有人发觉。 长篇小说《破谍》是作者四百八十寺一字一句辛苦撰写出来的,只在发布,其他网站都为盗版,正版网址为/velid=1969727写长篇不易,请摒弃不良盗版网站,阅读正版支持作者。 武田静夫的枪决在两天后实施,那是一个四月初的周日清晨,玄武城的百姓还没来得及从被将至的梅雨季微微染湿的被窝中爬起来,那一声清脆的枪响,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关注,就连枝头的麻雀,都淡漠地懒得去理,这座城曾经的枪炮声已经麻木了一切生灵。 然而沉睡中的董知瑜却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身上的睡衣让一场莫名的汗水浸湿,在这样一个四月的清晨,她渐渐平息了呼吸,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 真纪也从榻榻米上倏地惊醒,她听到董家老宅窗外那棵老榆树上的喜鹊叫声,它们叫得那么欢畅,简直就要让人忘却一切而安心地愉悦了。 隔离室的门开了,丁家桥这座监牢的大门也开了,怀瑾架着拐走出去,刘妈带着司机在门口等她,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着香甜的气息,怎么,才四天而已,槐花就已经开了吗? 第一七五章 镜儿胡同 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雁南归。 北平西郊这片昔日的马场上空,一列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静静划过。怀瑾凝眸望向高远的天际、渐行渐远的雁群。 “可算了了夙愿。”耳边传来微温的声音。 怀瑾将视线收回,眼前是几方新砌的衣冠冢,这一周以来,她和董知瑜在北平四处张罗,总算为二十一年前惨遭杀害的亲人筑了坟茔安了魂。她将身边的人儿抱紧,“谢谢你,瑜儿,若没有你,即便是收复了三千里地山河,即便是驱逐了鞑虏荣归故里,面对亲人亡灵,也该是苦楚的。” “你我之间,谈何‘谢’字,不过是我分内之事,”董知瑜侧脸贴着怀瑾的脸颊,冰凉的,“爹娘哥哥们总算可以安息了,怀瑾,这世上总有遗憾,我们只要尽力了就行。” “这一声‘谢’无关亲疏,只是当着爹娘哥哥们的面,该郑重地说一声。” “那我得求爹娘哥哥们保佑我们,保佑我们一世安好。” “嗯,一世安好。” 这是在北平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就要启程回玄武。胡同深处,树荫下掩着一处翻着兽头瓦脊的一字门楼,楼下两扇朱漆红门,门后是一方安静的四合院,这一周两人便下榻于此。 夕阳斜照,户户洗刷了碗筷等着夜晚降临,走街串巷的小贩忙着兜售这天最后的一点存货,遥遥地吆喝着:“甜葡萄嘞!戛戛枣儿嘞!便宜给您啦!” 怀瑾听着这吆喝声,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笑什么呢?”董知瑜收好了最后一只碗,擦干了手,探身问道。 怀瑾收回思绪,拿了桌台上的雪花膏,待董知瑜坐了过来,便挑了一抹香滑膏脂,细细帮她擦着手,“幼时在北平长到九岁,不是在郊外的马场就是在宫里,不知市井为何物,一日哪位贝勒的福晋带着个小格格来宫里请安,我与那小格格年龄相仿,相伴嬉玩,她与我说了很多市井的新鲜事,我便吵着要出宫体验一番。” 说到这里偏偏打住了话头,拿双温情的眸子注视着眼前的人,“年代远了,很多事情都已模糊。” “那究竟是出宫了没有?”董知瑜仰着脸,一脸的好奇,听评书故事似的。 “宫是出了,依稀记得在镜儿胡同的贝勒府住了一晚,身边跟的还是照常的那两个嬷嬷宫女,看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倒真回忆不起来,但只刚才这声吆喝叫卖,记忆犹新,乍一听以为回到了幼时,回到了镜儿胡同。” “原来是这样,”董知瑜看着她,有些心疼,忆童年总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童趣,忧的是回不去,而对于怀瑾来说,该是忧大于喜吧,“要不我唤了那人来,将他的葡萄枣儿买来,你尝尝还是不是幼时的味道。” 怀瑾摇了摇头,“别了,记忆中的味道就让它留在记忆里,若刻意去追寻,总是失望为多。” “嗯……”董知瑜若有所思,“就像城隍庙的糖炒栗子吗?” 怀瑾倏地红了眼眶,“找到你之前,再甜的栗子都只是失望,找到你之后,曾经的失望都在衬托我的幸运。” “是我的幸运。”董知瑜弯起唇角,搅了一汪平静的眸,垂下睫想要饰去。 怀瑾的心揪了起来,不知为何,“幸运”这个词总让她感到一丝背后的危机,好似上天总是公平的,有幸运就有不幸,有欢就有离。 “瑜儿,”她的语气也匆忙起来,“姑姑下月回来看你,你准备好了吗?” “我好想念他们,”董知瑜叹道,又转念一想怀瑾的问题,“我明白你的意思,见着了姑姑定要有一番长谈,需得告诉她我的身份,我不能离开的原因,婚姻大事总少不了要被她念叨,这些我都有准备。” “瑜儿,去美国和亲人团圆,不好吗?” “什么?”董知瑜乍一听这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瑾起身将窗帘都掩好,天已经黑透了,再没有小贩的吆喝声,四周静静的。 董知瑜怔怔地望着她,看她又在自己身边坐下,“怀瑾,你是在担心姑姑想把我带走吗?” 怀瑾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刚才讲幼时的趣事,那么一瞬惊觉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瑜儿,今年是我的而立之年,许是老了,近日我总在想,也许该是我们隐退的时候了,还记得我们的‘白鸟之约’吗?所以,我倒是想,随了姑姑去了那方天地,也未必是坏事。” 董知瑜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她哪里就老了,姣好的一张脸,恐是连半条褶子都寻不到,却又透着股二十岁姑娘所没有的从容韵味,然而她偏要说自己老了,要隐退,要离开,她的党国大业呢?也不要了吗?她是那样执着,从不曾为了任何东西而背弃她的信仰,包括自己,如今,却可以抛之脑后了吗? 她是怕吧,怕前方再有疾风苦雨,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幸运。 走,多容易,在这千里之外世外桃源般的四合院里,似乎就此便可以一走了之再无牵挂了,难的是走了之后,就能心安吗? 她看着怀瑾,并无回答,就那么微微笑了,透着分隐约的苦楚。 “我们是走不掉了。”怀瑾也笑了,笑得那样了然。 胜利后,玄武城的百姓经历过最为最为浓烈的欢欣鼓舞,眼下也在经历最为现实的冷却与改造。 先前为伪政府做事的人,除了后期几个嗅觉灵敏的及时倒向了渝陪,其他人,官位越大,被整得越惨。像伍乃菊的父亲,当初在伪中央银行做高层,现在家被抄了,本还有牢狱之灾,不过渝陪和玄武政府的人本为一家,下血本托人总还能托到些关系,最后把私藏起来保命的钱送了出去,这才免此一劫,但伍乃菊先前是伪政府外交部响当当的人物,晦军投降撤离后被送去了纱厂改造,之前的风光再也不复存在。 伪军被收编之后,有些军官被渝陪继续委任延用,而像叶铭添这种后期忙着自己做生意,毫无利用价值的人,则被毫不客气地打为汉.奸,服役服刑。 怀瑾同董知瑜商量了一番,觉得对叶铭添始终有愧,决定将他捞出来,也就了结了和叶的恩恩怨怨,将来由他自生自灭去。怀瑾捞叶铭添比较容易,也很容易说过去,毕竟之前是自己的学生与麾下之将,托人稍微说了说便成了,只是将他送去修一个月铁路做做样子,一个月期满后,也就放了他不做他问。 叶铭添当年攀上了伍家,一年多前与伍乃菊成了婚,而此时伍乃菊刚有了三个月的身孕,遭此巨变,没保住孩子流了产。叶铭添本对她也无甚感情,只是图伍家的人脉地位,另外也在董知瑜那儿争个面子,没想这下伍家废了,这场婚姻他也无心经营,只想着保财保命。 一个月服役满后,他并不想去感谢怀瑾,他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怀瑾和董知瑜都是渝陪安插在玄武的卧底,这么说,自己当初是被利用了。难怪董知瑜和自己交往时怪怪的,难怪碰都不让自己碰,难怪那晚怀瑾给了自己一巴掌……往事历历在目,越想越觉得自己被玩弄了,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可眼下自己又能怎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还有什么能拿出来和对方斗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输了,仕途没了,生意做不下去了,家庭毁了,可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以前结交的人脉,现在要么连自己都不如,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他那么幸运能被人保出来;要么跟自己撇清关系,能继续为政府做事的,谁还敢和之前被打成汉.奸的人来往?何况这个人一点背景都没有。 年关的时候,他倒是去玄武看了看伍乃菊,不为别的,只是想看看伍家还有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伍家的长辈算是恨透了他。女儿小产,他不闻不问,可架不住伍乃菊对他还有情,且到了伍乃菊这年纪,又是成过婚闹过小产的,家里也没了一点背景,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出路?这白眼狼女婿若能回心转意,和女儿过过小日子,也算是一个安稳的结局。 见了伍乃菊,他满眼的嫌弃。原来伍乃菊本就丰腴,如今小产、家中巨变,加上日夜在纱厂操劳,早就不修边幅,邋遢不已,原本还有些圆润的福相,现在却是一身中年妇女的平庸,脸也黄了,身子也下垂了,讲起话来也是一腔怨妇之气。 叶铭添在伍家吃了顿晚饭,随后与伍乃菊回到房中便问起董知瑜的事,意思是当初在同一间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伍乃菊手里。 伍乃菊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便骂开了,这些日子以来对自己不闻不问,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竟是想打听“那小狐狸精”!叶铭添本就嫌弃她,见她扯开了架子撒泼,一开始还解释一下,说自己以前被那两个女人耍了,现在想看看有没有扳回的机会,但见伍乃菊根本不听,只是越骂越厉害,便抓起帽子走了。 剩下伍乃菊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女人的爱有多绵长,恨就有多绵长。这又是后话了。 叶铭添踩着脏雪,颓唐地走在小巷子里,当年董知瑜的两条大黄鱼,父母离开玄武时被董知瑜悄悄塞进了他们行李带回了山东老家,父母亲说这终究不能留着,让他带还给董,自己当时气不过,也生了贪念,偷偷留下了金条,成了自己做黑市药品生意的第一桶本金,后面眼看着攀上了伍家,生意越做越大,不想时局一变,啥都没了。 身逢乱世,这些没了他本还可以理解为命,可再明白过来怀董二人的身份,他可就不认命了,不但不认命,还恨得咬牙切齿。 “哟~先生~这么晚了,我这儿有酒有菜有香床~要不要进来歇歇脚啊?” 叶铭添停下脚步,看着角落里的风尘女子,借着残月的光影看去,似是还有几分姿色,在这样的冬夜里还穿着贴身的旗袍撑着拉客,想必比自个儿还要倒霉吧? 他在暗夜里苦笑了一下,便随女子拐进了一侧的楼道里。 玄武城的另一端,白龙巷这处僻静的宅院里,怀瑾爱怜地看着怀中沉睡的人儿,快过年了,她要给她一个惊喜。 第一七六章 胶囊 离过年也就不到十天了。 沙塘巷的“顾家汤包店”里,董知瑜照常点了一屉包子和一碗菜粥,天黑了起来,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 董旬和小石头边招呼着客人边机警地瞟着门口,他们在等一位神秘的客人。 振兴旅馆门口,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了出来,男人中等身量,戴着鼎翻绒帽子,在玄武并不常见,像是北方来的小生意人。 旅馆门口停着三两辆黄包车,车夫们看见有客人走出来,赶紧涌上来询问,男人看了看表,对几人摆了摆手,微微缩着身子往北面走去。 几个车夫失望地退了回去,其中一个将手重新操回袖笼里,嘟囔道:“外地佬,这么冷的天都舍不得坐车!” 丁家桥警备司令部特别行动队,怀瑾站在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她刚刚寻了个机会去三楼找了周碧青,让周碧青去悠心坊找董知瑜,告诉她刘妈病了,让她赶紧去看看,她还特别交代,如若在悠心坊找不到董知瑜,就去沙塘巷的顾家汤包店里碰碰运气,她常在那儿打发晚饭。 “刘妈病了”——这是她俩约定的暗号,代表有危险发生,虽然约定暗号的时候谁也没有明说这会是怎样一种危险,可两人心知肚明吧。 安平有人叛变,归顺了渝陪。这个人供出安平的特派员今天凌晨抵玄,并将在晚上七时与一个重要的地下党小组碰头。特务们拿着那边叛徒提供的照片,早在特派员下火车时便认出了他,跟随他潜伏在振兴旅馆四周围,大家等着让特派员带去钓大鱼。 这次行动本由行动队队长缪虎负责,到了最后抓捕的关键时刻,上峰一个绝密电话打给他,说蒋夫人临时秘密改道玄武,让缪虎务必放下手中一切工作立即带着人马去护她周全。缪虎寝食难安跟了半个月的行动眼看就要开花结果,就在快钓上大鱼要论功行赏的关键时刻,居然要转给别人!让自己去保护一介妇孺!缪虎愤愤地想。 怀瑾从缪虎这儿接过抓捕任务时,行动队副队长来报:振兴旅馆对面楼的潜伏人员已经从望远镜里看到特派员出了房间下楼了。 “特派员没有乘坐黄包车!”一个电话紧接着打了进来,“他往北面步行了!” 此时六点半,北面,北面……他选择步行,情报说他们七点钟碰头,看来约定的地方离振兴旅馆步行应该在25-30分钟内,如果他不改变方向,半小时后应该到达的区域是……四牌楼、沙塘巷一带。 作为这次抓捕行动的临时负责人,怀瑾没有办法脱身,只得趁乱去找了复职玄武政府机要室的周碧青。周碧青当年被董知瑜策反到渝陪这一方,战后公开了身份,进了玄武政府机要处。 千万不要有她!请不要让她涉及这次行动!怀瑾冷着脸站在窗边,心弦已经绷紧到了最大限度。 窗玻璃上投映着办公桌上台灯的亮光,怀瑾看着那里,又看到台灯旁的电话机,她转回身走到桌前,提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刘妈,你不舒服就先休息吧,我今晚有个行动,可能不回去了,我找人去看看你。”她握着听筒,等待对方回应。 对方稍顿了顿,“嗳嗳,知道了,怀参谋你自己当心。” 怀瑾放了电话。 顾家汤包店,董知瑜吃了只汤包便进了后厨房,这会儿和顾剑昌坐在厨房一侧的暗室里等着。 胜利后,潜伏在敌营的第七师师长施亚军结束了任务,回到了“老家”,顾剑昌的这个据点则一直没有收到新的任务。过去的几个月,时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未来有什么规划?等待几人的又是什么?无人知晓。 “你们那儿最近有什么动静?”顾剑昌问。 “暂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全国上上下下对于玄统司这个机构的存在都有疑义,这样庞大的谍报组织,战时名声也不好,所以很多人提出,现在它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关于这一点,段雨农正和蒋协商,看如何解决,但有一点,段雨农是不可能让他一手带出的玄统司消亡的,那可是他半生的心血,而蒋对玄统司也十分倚重,晦国人走了,还可以利用玄统司对付我们。” “这个情况一会儿要跟特派员同志汇报一下,”顾剑昌道,“怀瑾现在做什么?” “有关她的职位变动还没最终确认,不过她曾被叫去渝陪谈过一次话。” “你知道谈话内容吗?” “略知一二。当年决定刺杀北川前,怀瑾与渝陪来的特派员有过争执,特派员当时传达上峰指示,让她把工作重心放在抓捕玄武城的赤空党地下小组上,怀瑾当场驳回,说他们在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把烧红的矛头转向自己人是胡闹,这话虽是说给特派员听的,可特派员传的可是蒋的旨意啊。后来刺杀北川成功,接下去的几年怀瑾也为那边立下了大大小小的功劳,上面才没有追究,但这话蒋是一直记着的,所以上回特意召她回渝陪谈话。” “立下再多的功劳,还不如一句逆耳忠言给蒋贼的印象深!”顾剑昌叹了口气,“你看眼下,东北局势空前紧张,虽然我们与渝陪方面暂时达成了停战协定,前不久刚颁发了停战令,但根据我们对渝陪的了解,一定又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蒋想要迁都回玄武是迟早的事,玄武作为渝陪党的心脏,这里潜伏的同志将来的任务也许更为艰巨,特派员同志特意在年前赶来,想必是有什么变动。”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特派员往右一拐,拐进了珠江路,又往东走了一截,便顺着成贤街往北走去。此时正是七点差十分。 怀瑾已经武装整齐,此刻她守在电话机旁,边慢慢套着手套,边飞速转动着大脑。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手套戴好了,她返回去,将每个指头上那层细而薄的小牛皮抽出一点,再掖回去,十个指头都捋平滑了。 七点差两分。她拿出一把贴身钥匙,打开一侧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只金属盒子,放在耳边转动着。盒子开了,里面躺着一粒胶囊,她将胶囊取出,又在自己领口摸着,摸到了一处褶皱,她将胶囊顺着褶皱的开口塞进去,往里塞一些,以保证一低头就能咬到它。 顾家汤包店门口风风火火进来一个人,进门就嚷:“小石头!知瑜来过没有?刘妈病了!我怎么都找不到她!” 守在门边不远处准备和特派员对接暗号的董旬一惊,站了出来,谁能想到关键时刻杀出个周碧青,还大呼小叫着要找董知瑜,这可怎么办才好! “周小姐啊,来,里面说话。”董旬憨笑着让道。 “到底在不在啊?刘妈这会儿也不知怎样了!” 董知瑜和顾剑昌本在暗室里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七点了,特派员随时就到了,可这会儿董知瑜却分明听见周碧青“哇啦哇啦”大叫着刘妈病了。 不好!她随即反应了过来!“有危险!顾叔快跑!” 顾剑昌拿一双惊诧而又老道的眸子朝董知瑜看了一眼,随即起身往前堂喊了声:“老董!厨房走水了!”边喊边冲到隔壁将灶下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抽出来扔进墙角的干柴堆里。 “跑!快跑!”董知瑜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顾剑昌推到了窗边,又折了回去。 她往前堂跑去,还有特派员!她必须将特派员引开!她必须将这里弄混乱,越混乱越好! 电话铃响了。 虽然一直在等,等到它真正响起的那刻,依旧像是来自地狱的一声嘶鸣。 “对方进入沙塘巷一家汤包店。” “行动!”怀瑾放下电话,往门口走去,候在门口的组员们早已全副武装,跟着她往楼下走着,走着走着,怀瑾小跑了起来,她的脑中突然闪过快要修缮竣工的董家老宅,那地板的颜色、楼梯扶手的雕花,那形形□□的灯窗,她走访了那条街的很多邻人,尽了最大能力去复原。 她看到了会喜欢的吧。 第一七七章 “厨房的菌子烧起来了!汤包笼子全翻了!丝瓜汤洒了一地!” 特派员右脚刚一踏进铺子,便听一声利落的女声这么喊着,他心头一惊。 今晚他的接头暗号是:老板,来一笼汤包,一盘炒野菌,一碗丝瓜汤。 他抬眼一扫,并未看到女声的来源,只觉铺子里乱糟糟的,从里间窜出白烟来,客人们慌慌张张从他身边跑过。 情况有变,他未动声色,默默地转身往外走去,可刚一转身,一侧便扑上来三四个人,将他擒住。 特派员脑中“轰”的一声,自己原来早就暴露了,却还是本能地垂死挣扎:“你们是谁啊?抓我干什么??” 他说得很大声,希望周围自己的同志都能听见,趁乱撤退。 先前因着厨房失火,倒是跑出去了几个人,外面街面上也有行动队的人埋伏着,他们是事先尾随着特派员的,人不多,六七个,再多的话很容易被发觉。原本的计划是,等特派员进了约定的地方,由一个人给局里发信号,其他人将那处所包抄起来,没想在特派员到达前这家店里出了意外,慌慌张张跑出去的人大呼“起火了”,外面埋伏的特务们愣了一愣,彼时他们还不知晓特派员会往哪家铺子里拐。正犹豫,却见特派员进了这家汤包店,报信的赶紧通知局本部,剩下的正上前准备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将店铺里外监控起来,却见目标一个转身想要离开。 这个特务小组的头头判断事出有变,带着几人将他擒住,其他人则迅速进入店铺,试图将里面的人控制住。 眼见门口一个人被抓,董知瑜知道那就是特派员了,而其他特务也包围了进来,再一看周围,董叔还站在厨房通往前堂的过道上看着自己,浓烟从厨房里滚了出来。 行动队一定不知道今晚这个秘会参与者的全部名单,董知瑜想,否则他们不会跟随特派员到这里来企图将人一网打尽,现在特派员已经落网,若他架不住严刑而招供,董叔和顾剑昌定然跑不掉,这接头暗号便说明店里做活儿的人是跑不掉的,相对而言,自己是最为安全的。 厨房里有窗,然而看这火势,此时进入厨房也必然危险,可这门,是绝对出不去了。 “快扑火啊!”她对着董叔喊道,希望他能折回厨房从窗户逃走。 她的声音堙没在周围的喊叫和呵斥声中,而董旬是看到她的意思的,他却站在那里,想自己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该是保小小姐周全啊,退一万步说,也不能扔下她自己跑命的。 惊慌的食客往外跑,特务们却抓着他们不放。 “烟都窜出来了!要死人的看到没??你们不去救火在这儿乱抓什么人啊??”周碧青冲特务嚷道。 “喊什么喊!再喊就把你当成赤空党抓起来!”一个特务拿枪指着她,周围几个人也吓得噤了声。 街面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董知瑜循声望去,门口的特务让到了一边,让进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是怀瑾。 怀瑾抬眼扫了一圈,看到了董知瑜和周碧青,如果说来的路上她还抱着一丝的侥幸,那么现在她必须面对了。 好在周碧青赶在这一切之前来了,那么知瑜应该得到了一点缓冲的时间,时间应该不长,否则她不会还在这里。门口绑着的男人她从未见过,由此判断是特派员,董知瑜好好地站在那里,也不见店里其他人被捕,应该没有被抓碰头现场。 “所有人都带回去!一个一个审!”怀瑾命令道,又转身问之前街面上潜伏的特务头头,“有跑了的吗?” “之前起火了……” 特务头头还没说完,那边从门口被扔进一个人,扔麻袋似的,紧接着一个特务进了店里,“这人跳窗想跑,他手里有枪,我们抓不到活的,只得击毙了!还有一个跑得早,我们的人在追!” 怀瑾走上前去,摘了手套,在地上那人的脖颈处摸了一摸,“没气了。” 那是一具年轻的尸体,小石头终是没有跑掉。 “快把他们都带走!”怀瑾呵道。 厨房和前堂的过道里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你们这些特务不得好死!” 那是董旬,话音没落便往厨房的浓烟中跑去。他想引开特务,希望小小姐能够趁乱跑掉。 “跟我来!”怀瑾首当其冲追了上去,她希望所有特务都能跟着她往那边跑,前堂留下的越少越好。 厨房里火势还在蔓延,董旬一头扎进白烟里,怀瑾刚一进去便咳着退了出来,厨房门口有一口养鱼的水缸,怀瑾扯下一旁的布条,放在水缸里浸了一把,掩在口鼻上,跟着跑进厨房。 这扇窗外早就被特务们包围了,刚才小石头就试图从这里逃走才被打死,董旬不会不知道。怀瑾跟着他从窗口跳了出去,她感觉董旬在调虎离山,自己便将计就计。 特务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董旬经过刚才的浓烟,已经失了半条命,这会儿从怀中摸出一把手.枪…… 怀瑾上前踢飞了那把枪,董旬爬起身又去追那把枪。 他真是拼了,怀瑾想,随即扑过去将董旬扑翻在地,她的手不经意触碰了董旬的,董旬只觉怀瑾往自己手中塞了什么,他愣了一愣,同时将指头轻轻一拈,原来是一粒胶囊,瞬时他便懂了,再一回合厮打时便将胶囊放入口中。 难道怀瑾是自己人?他的脑中疑云遍布,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如此看来她也会保护小小姐,这样自己也可以走了。 怀瑾将他反手擒住,交给冲过来的一个特务,又返身往包子铺里走去,没走几步便听身后特务大喊:“不好!他服毒自尽了!” 怀瑾折回身,只见董旬嘴角已溢出白沫,她捏住董旬的两颊往嘴里看了看,“□□。快送医院救救看!”说完便又往铺子里赶去。 一辆消防车已经停在门口。手下的特务们正一个个往车上押人,店里所有人排成了一队,由荷枪的特务赶着,往车上走去。 董知瑜经过怀瑾身边,怀瑾阖上双眼,她终究没能逃脱,再睁开眼,冷冷问道:“你在这儿干嘛的?” “吃饭啊,”董知瑜往后面一张桌子努了努嘴,那桌上还躺着一屉冷掉的汤包和大半碗菜粥,“究竟出什么事了?抓什么人?” “你先跟他们去吧,去了你就知道了。”怀瑾转身看后面的人。 “怀参谋……”周碧青睁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她,欲言又止。 怀瑾点了点头,“没事,去了就照实说。” 顾剑昌觉得那肺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里面兜了满满的冷风,凛冽而辛辣,他靠在墙跟前,抑制不住地闷声咳嗽着。 终于将他们甩掉了,而眼下,他必须马不停蹄地出城去,赶在自己的通缉令被发送到各个城门哨卡前出城去。 他是最早一个跑掉的。跑,不光是为了自己,任何人被捕都会殃及整条线上同志的安危,更何况他还知道另一条线上的任之行,如若大家知道自己被捕,定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脑中闪过董旬、董知瑜、小石头,几年来,这几位战友就是自己的亲人,而此刻,不知亲人们命运如何? 出事的那一瞬间......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明白过来,那一瞬间董知瑜怎么突然就意识到出事了?他只是本能地相信她,直到后来,身后有特务追上来时,他才确定,的确出事了。然而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恐怕他得活着回到安平,才能搞清楚这个问题吧。 他大步往城门走去,却不知自己心中的三位亲人,有两位此时已经阴阳两隔。 怀瑾坐在回丁家桥的车里,抬手抚着领口,她原本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 第一七八章 证词 一小时前,六点半。 怀瑾接到电话说目标步行北上,正往四牌楼、成贤街方向移动。她去机要处转了一圈,跟周碧青简单交代了一句,随后在隔壁总务处打听了一下待行动的军卡编号。 再下楼,她去司机休息处点了个卯,找到负责那辆军卡的司机,给了他一支香烟,为一会儿的行动交代了几句话。 再回到办公室,她在窗前伫立片刻,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打给了刘妈。 这会儿她坐在警备司令部行动队队长的轿车里往丁家桥赶回,身后紧跟着载满嫌疑人的军卡。 她在思考。时间不多了,她必须尽快做出一个决定,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外,然而她也明白,到了这样的时刻,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最快的速度想出新计划去配合这些变化。 她的脑中反复放映着刚才与董知瑜那短暂的相交,她说话时的神态、眼神、动作,她说的话,说话的语气……她很沉着,并未给自己传达一丝不安的讯号。自己和董旬都给她创造了逃跑的机会,董旬甚至为此丧了命,虽然她未必知道刚才在董旬身上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却坚持留了下来,她一定权衡过了。 车子突然减速下来,司机犹豫地从后视镜看着后面那辆军卡,怀瑾瞥了一眼,那军卡停在路上不动了。“停车。”她命令道。 后面已有人一路小跑来报告:“怀参谋,赵司机他突发病痛,忍耐了许久,这会儿撑不住了……我看……” 怀瑾提了枪走下车,走到军卡驾驶室旁,只见那赵姓司机半瘫在座位上,口中“哎唷唷”地哼着,豆大的汗珠顺着两颊直往下滚。 “把他架到后面那辆车上去,先回丁家桥。”语毕又转回身走到自己的车旁,对轿车司机道:“你去开那辆军卡,这辆我开回去。” 她彻底放弃了原先孤注一掷的计划。 入夜了,审讯处依旧灯火通明;沙塘巷那间汤包店已在黑黢黢的街道上被烧成了危楼,晚归的人捏着鼻子经过,空气中仍有一股呛人的焦炭味。 店里一共抓来了一十九口人,加上特派员,整二十。 准备充足的抓捕行动,本想着来个瓮中捉鳖,却摔坏了瓮子,摔死了几只鳖,且不知道有没有跑掉的。这并不是行动队想要的结果,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说!当时为什么掉头往外走?” 几小时来,特派员被反复地问这个问题,开始时是假模假样的客气,试图将他劝降,现在,烧红的烙铁在眼前晃悠,特务们早就失去了耐心。 “我说了,店里的人都在喊失火了,请问谁听到失火不往外跑?” “怀参谋!”不知谁看到了立在门口的怀瑾,恭敬地叫了一声,其他人也纷纷起立行礼。 怀瑾一脸肃穆地走了进来,她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审讯了,这个人至今没有松口,但大多数人都是上了刑具后才动摇的。赵姓司机被送往了医院,查出是食物中毒,并无大碍。她边听审讯边琢磨着这些环节。 特派员朝她看了一眼,又垂下眸去。怀瑾一抬手,行刑的特务颇有默契地将烧红的铁块紧紧烙上特派员那裸.露的肌肤。是时候动刑了,再不发令,就显得拖沓而不合常情。 随着特派员的一声惨叫,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皮肉受到炙烤的异味,这味道并不陌生,儿时家里给小马驹上烙铁时闻过,城隍庙边上的小贩烤兔子时闻过,战场上子弹擦过皮肤时闻过……眼前,想到这味道是董知瑜的同志身上的皮肉所发出的,不知何故,她竟觉一阵难以接受的恶心,脸上“唰”地黄了色儿,冷汗也从头皮微微沁出。 “说!为什么掉头往外走??”刚烙了人的凶手像被壮了胆,语气也恶劣起来。 “因为……因为失火了。” “你撒谎!特派员,七点钟你和几个赤匪约好了在那里碰头,你掉头是因为得到了同犯的信号!” 那清脆的女声在他耳边重新回响起来,特派员咬着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你们的人还没实施抓捕,我又如何得到什么信号?” “还挺会狡辩!没得到信号,为啥顾剑昌能先跑了?” “顾剑昌是谁?我不认识。” 他这说的也是实话,对于今晚将要碰头的几个人,他只知道代号,真名实姓一概不知。 “装什么傻!不老实就让你再闻闻肉香!”烙铁再一次贴上裸.露的肌肤。 这一次却没有先前的那么疼,他在思索特务的话,有个叫顾剑昌的跑了,顾剑昌是谁?他记得这个据点的领导人代号“墨剑”,顾剑昌,墨剑,应该是他,这么说他成功逃脱了。敌人既然已经掌握了自己这次来玄的信息,为什么尾随着自己实施抓捕?为什么现在又严刑拷问?无非有二,一是他们至今没有掌握这次会面的全部人员名单,二是他们想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 怀瑾皱了皱眉,刑讯本就是一场心理较量,这些人倒好,什么信息都没问出来,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倒是给对方透了过去。 “说!这次与你接头的共有几人?叫什么名字?当时你为什么掉头往外走?” 特派员仍是沉默,行刑的人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去打了桶水来,剩下的人将捆绑特派员的十字架转了过来,转了个180度,直到他头朝下脚朝上,而他的头此时便不偏不倚泡在了那桶冷水中。 掐好了时间,特务们将他转了回来,此时他的耳朵、鼻孔、嘴巴里都汩汩地往外冒着水,一双眼睛也变得通红。 “我告诉你,给你上的刑只会越来越重,你只会越来越痛苦,你又何必等最后还剩一口气了再招?早点招供,你也舒服,我们也省劲,你态度好,衙门里还有一官半职等着你,放聪明点,愚忠是没有人为你喝彩的。” 特派员仍然不出声,那轮子又转了起来。 “停……停……”特派员虚弱无力地喊道。 特务停住了轮子,怀瑾只觉全身毛孔都紧缩了起来。 “我……我只知道今天晚上七点在沙塘巷的‘顾家汤包店’会见‘墨剑’领导的一个秘密小组,这个小组的组员具体都有谁,组织并没有告诉我……”特派员说到这里激烈地咳嗽起来,待平复了,又继续道:“当时我一走进沙塘巷,就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慌慌张张地在跑,我有种不祥的感觉,总觉得要出事,等我进了店里,几个人大喊‘失火了!’我当时没有时间多想,这要么是同志们给我的信号,预示着出事了,要么就是真的失火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该走,于是便赶紧掉了头。” “是什么人喊‘失火了’?”特务厉声问道。 “我不知道,当时店里很乱。” “你不知道组员都有谁?怎么可能?!当我们是傻子吗??”另一个特务吼道。 “为了防止我在见到他们前被抓捕,不告诉我组员具体信息,是组织的意思。” “那么有几个人呢??这总知道吧!” 特派员沉默了,他的耳畔又回响起那声清脆的女声,那位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急中生智给自己传去信号,就是为了能让自己不声不响地逃脱,而自己又怎能出卖她呢? 他的沉默给特务们传达的信息再清晰不过: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不想说。 轮子又开始转动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震动着特派员的每根骨头,他怕水,溺水是他儿时的一场噩梦,被救起后他一辈子也不曾下水。此刻他是绝望的,他知道这个小组有多少人,知道每个人的代号,知道每个代号大致的身份,否则他又如何下达任务呢?那项牵连着国际赤空组织的绝密的任务。 “怀参谋……”门口站着行动队出勤归来的副队长。 怀瑾走到门口,她知道,抓捕顾剑昌的人回来了,若他被活着抓回来,董知瑜的危险又将增加一层。 “怀参谋,恕属下无能,让那个赤匪跑了……” 怀瑾的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只冷冷地说:“敌人这次太狡猾了。” “怀参谋,这次抓捕,缪队长部署严密,本已志在必得,临门一脚出了这么一个状况,饶是蹊跷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怀瑾无能?” “哎!属下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属下这张笨嘴……” 怀瑾冷哼一声,“你觉得蹊跷在什么地方?” “那个顾剑昌为何能够在特派员进店时就跑掉?属下愚见,他跑的时间非常重要,若是实施抓捕特派员前就跑了,怕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啊,什么人能透出这风声呢?这可是一次秘密抓捕,知道的人不多。” “你是觉得有内鬼?” 副队长挠了挠头,“还是得分析分析,他是哪个节点跑了的……还有就是,这场火起得也太是时候,严重干扰了案情,我们的人进店之前就有些客人跑了,谁又知道有没有赤空的人混在他们中间跑了呢?” “这火确实起得不是时候,就连现在在审的这个特派员,也一口咬定他当时看见起火所以才转身出门……有没有查清起火原因?” “火是由厨房里烧起来的,墙角有个干柴堆,柴火都烧成了碳,我们推测,很有可能就是那里起的火。” “有人为的痕迹吗?比如说煤油什么的。” “倒是没有煤油之类的助燃物,但也说不好是事故还是人为。” 怀瑾点了点头,她很确定,这把火是人为。 正说着,书记员也抱着一摞材料走了过来,那是一十九个食客被隔离后各自写的一份书面证词,描述晚七点左右店铺里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今晚为什么去店里,和谁一起去,有谁可以证明,等等。 “这些人的身份都落实了吗?”怀瑾边往办公室走边问书记员。 “都查出来了,这家汤包店开得比较红火,今晚的客人里有些有身份的人,像中央医院的副院长的夫人和外甥女,气象研究所的丁所长,气象所离沙塘巷步行不过十分钟,他说他常常去汤包店打发晚饭,还有玄统司的董知瑜,机要处的周碧青。” 怀瑾点了点头,“我看到她俩了,是我让周碧青去找董知瑜的。” 书记员面上扭捏起来,怀瑾看在眼里,一把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怀……怀参谋……按规定,我让每个人写一位担保人,周……周碧青写的是您……”书记员的声音愈发地小了,“董知瑜写的是……是……” “是谁?”怀瑾从她手中接过那摞卷宗。 “是……段雨农段局长……” 怀瑾不再出声,在桌前坐下,半晌,“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目送着书记员离开,怀瑾从卷宗中抽出董知瑜和周碧青的证词来。 第一七九章 壹陆零 娟秀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她会怎样描述这整件事的细枝末节?这对于自己接下来的配合很重要。 “.…..我像往常一样去后厨和顾叔打招呼,没说几句,小石头进来了,顾叔突然劈头盖脸地骂他,听着像是为了之前一个客人的事,我想帮着调解调解,可顾叔当时实在骂得凶,好像特别生气,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与尴尬,便往前堂去了。 还没走到前堂,便听到顾叔在里厨喊董叔,说着火了,我当时愣了一愣,折回肯定是不明智的,于是赶紧到前面找董叔,刚到前堂,却见周碧青来了,拉着我说一直在找我,说刘妈病了,我一下顾不来,还没开口,门口突然冲进几个行动队的人,将一个男人按倒在地…… 我只得跟大伙儿说里面着火了,我当时的想法是先疏散这些平民,万一火烧大了可不是开玩笑的,行动队的抓捕有他们自己的计划,我就不跟着掺和了。周碧青口中的刘妈是怀参谋家的女佣,我们相识多年,说亲同母女都不为过,我就想着赶紧和周碧青去看看她,可还没动弹,怀参谋带着人进来了,紧接着行动队带来了汤包店伙计小石头的尸体,我在汪伪潜伏多年,凭直觉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抓捕行动,平日里熟悉的小石头居然让我们抓到了,顾叔和董叔呢?我的大脑正飞速掠过这些疑问,怀参谋便下令将我们都带回局里审问……” 怀瑾知道,她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带有看似不经意的暗示性。比如说前面一段说顾剑昌莫名其妙地骂起小石头,就可以理解为想将她董知瑜支开。而后面的供述则模糊化了起火、周碧青到店、特派员被捕这一系列事件的先后顺序,她说自己当时一下顾不来,对于一个事先毫不知情的人来说,这些事情差不多同时发生,是会有点懵住,即便是这样一个有经验的特工,当时的想法也只是先疏散无辜群众,这是情理之中的。 再翻看周碧青的供述,她写得很简单,而这整件事情对于她来说也确实简单。在汤包店时,行动队带他们离开前周碧青曾欲言又止地看了自己一眼,说明她当时是存有疑问的,周碧青毕竟是她怀瑾支来的,来了就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周留了个心眼,不知道审问的时候该怎么说,可是怀瑾当时很肯定地告诉她“照实说”,这便打消了她的疑虑。 “.…..今晚快下班的时候,怀参谋找到我,说她今晚有紧急任务,说她家的刘妈病了,让我找董知瑜去看看刘妈,我知道知瑜平日里和刘妈很亲,便也不敢耽搁,就去知瑜的住所找她,到了那里发现家里没人,我知道知瑜有时候会在沙塘巷的顾家汤包店打发晚饭,当时又正是饭点,就去了汤包店……” 真是个聪明姑娘,怀瑾心中不禁感叹,去汤包店找董知瑜的主意是自己给的,可周碧青在供述中不着痕迹地点出是她自己想的,防止别人看了节外生枝。 早在刺杀北川时,怀瑾就看出汤包店是赤空的一个秘密据点,也知道董知瑜必是那里的一枚主力,这些年下来,她不能去端这个据点,为的也只是保护知瑜。这件事曾一度让她陷入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中,直到抗晦胜利前为了周碧青归属关系的那次争吵,她俩商议好先一致抗敌,胜利后便归隐田园,这才将矛盾缓和了下来。 可生逢乱世,又是责任感大过天的两个人,归隐不过是一剂精神鸦片。 再继续看周碧青的供述: “.…..我到了店里,她果然在那里,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两句话,那边失火了,这边又抓人了,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全被押过来了。” 怀瑾合上她的供词。到店之后的情况她写得很粗,回头肯定是要重审的。 她努力去还原当时的每个细节:董知瑜到了店里后,应该是先点了饭菜,因为后来看到她的桌上有小笼之类的食物,随后应该是去了后厨准备迎接特派员,而她主动交代自己当时去后厨和顾叔打招呼,一定是因为她料到会有人指出她是从后厨出来的。周碧青到了店里后,说出刘妈病了,所以董知瑜意识到了危险,并在情急之下点了火?董知瑜的供词里,从在前堂消失到重现前堂这一段,她都可以编,所以背后的细节她无法知悉。然而从她的证词看,自己是重返前堂后才和周碧青说上话,那么又怎么有时间去通知顾剑昌以及点火呢?可火明明是在她和周碧青说上话之前就烧起来的,难道自己判断有误?这火真是一场偶然? 不可能,在这样的生死较量前,让她怀瑾去相信一场偶然?火,儿时一场火烧了马场,自己才得以逃脱;刺杀北川时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家,才得以住进乌园接近目标;如今这场火竟会是一场偶然?知瑜定是隐去了什么。 可周碧青的供词上完全看不出这些细节,无从推敲。 怀瑾站起身,走出办公室,走到刑审房,对特派员的审问还在继续。 “怎么样?”她问道。 “怀参谋,人晕过去了,这么不经审,没用!”行刑的人倒先骂起被行刑的,生怕上司怪罪自己手法不够好。 “招了什么没有?” “没呢!嘴还硬,硬说自己不知道!” “把他弄醒,继续审。”怀瑾冷冷命令道。 再度踱回办公室,打开其他人的证词,大家都详细交代为什么今晚去那家汤包店,跟什么人去了汤包店,对起火前后的细节几乎都是一带而过,在他们看来,把自己摘出去最重要,至于事发时的细节,只要能证明自己在桌上老老实实吃饭就行了,况且当时突然发生那么多事,很多人还是懵的。 只有一个当时去了盥洗室的妇人,由于自己不在场,便将背后的细节写得很清楚,盥洗室在通往后厨的走廊上,她说自己刚一出盥洗室,就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从后面跑了过来,口中对自己说着“起火了!”…… 如此说来,火确是在董知瑜见到周碧青前烧起来的,重要的是,周碧青那里的细节和董知瑜吻合吗?她能经得住后面更细的审问吗? 怀瑾捏着额头,许久,她带着那一摞供词走了出来,走到隔离嫌疑犯的副楼。 “都还在隔离中吗?”她问值班的书记员。 “报告怀参谋,暂时都还在隔离中,没您的命令,将继续隔离下去。” “嗯,”怀瑾点了点头,“这些证词大多写得不够细,我要交代交代他们再补充些。” “怀参谋,这事让属下去办吧。”书记员伸手去接她手中的材料。 “不必了,我想亲自跟他们交代一下要求。” 怀瑾一个个走入嫌犯的小隔间,局里没有那么多的审问间,有些身份的人就让他们坐在房间里,平民百姓就找个大刑讯室,让他们各自一个角落蹲着,再找一个人看着他们。 董知瑜和周碧青分别在两间独立的审讯间里,怀瑾先走进周碧青的房间,将一份供词递到她手中,“小周,你的材料写得不够详细,进了汤包店之后的细节,你再好好想想,看能不能补充一下。” 书记员站在她的身后,被她高挑的身体遮了住。她看着周碧青的眼睛。 周碧青接过供词材料,扫了一眼,面上浮出一丝疑问,眉头随即皱了起来,像是那么一口话就要吐出了。 “你仔细回想一下。”怀瑾又说道。 周碧青的脸红了又白了,将要吐出的那个问题换作了一声闷哼,“知道了,怀参谋,我尽量。” 怀瑾转身走了出去,她给周碧青的,是董知瑜的供词。 董知瑜的隔间就在隔壁,怀瑾走了进去,董知瑜抬头看着她。 “怀参谋,我渴了,想喝水。” “我去给董小姐倒杯水。”书记员是个有眼色的,知道她俩要好,正欲转身。 “不必了,一会儿等我都交代好了再给她。”怀瑾自是要避免和她单独接触,增加嫌疑。 “知瑜,我看了你的证词,你在后厨和顾剑昌说了些什么?想办法回忆回忆补充上去。”说着便把周碧青的那份递给了她。 董知瑜扫了眼材料,“知道了。” 怀瑾唇边浮上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又消失了。 回到办公室,她拨通了渝陪的电话,辗转接通了段雨农。 本已是深夜,段雨农听到对方是怀瑾,便也不好怠慢,将电话接了进来。 “局座,怀瑾夜半叨扰,很是抱歉。” “怀参谋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请讲。” “是。不知局座可否听闻玄武行动队的壹陆零行动。” “行动队的……”段雨农沉吟片刻,“是不是安平那个归顺的?供出了玄武一个重要的赤匪据点?” “正是。这事本是廖虎负责,今天他临时被差去负责别的事,壹陆零落到了我身上。本也无事,赤匪跑了一个,死了两个,特派员活捉了来,正在审。现场的人我们都抓回来了,要求他们写证词写担保人……其中有人写了局座您的名字。” “谁?” “我的老搭档,董知瑜。” 第一八零章 指令 对方沉吟片刻,怀瑾知道他对这个名字一时陌生。 “一九四零年,您亲自委派董知瑜来到玄武,与我以及傅秋生组成‘歌阙’线。今年秋天您对董知瑜给与表彰,表彰她在这五年内忠于职守,有勇有谋,多次化险为夷,顺利完成党国交给她的任务。” 五年前,董知瑜是段雨农在谍参班里颇为感兴趣的一个小姑娘,被他当时的秘书兼情人排挤,阴错阳差来了玄武,五年内,段雨农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如今正一颗红心向影后蝴蝶,战后他表彰的特工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若不提醒,哪里还能清晰地记得董知瑜是谁。 “喔,对对对,我记起来了,是那名女学员,当初去了汪伪外交部的。” “正是,随后又接受了新任务,同晦国人南云忍一同创办《咏梅》杂志。” “你这么一说,我完全想起来了。小董和你情同姐妹啊,怎么卷进壹陆零行动里了?” “说来也巧,局座知道,董知瑜本是玄武籍人,祖上是大户,后来她父母早逝,也没有同胞手足,家散了,留在玄武的还剩一个世袭的老管家,这管家在事发的汤包铺子里做厨子,铺子离董知瑜的住所也近,她常去吃饭,去了也会往后厨和铺子里的人打招呼。” “那个管家是赤空的人?” “没错,我们也是今晚端了这个据点后才发现,厨子、老板、伙计,都是赤匪。” 那边一时无声,半晌才回道:“董知瑜写了我做她的担保人?” “是的,按程序,我不得不给您打这个电话,‘歌阙’线,曾是您手中的一张王牌。”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我暂时不了解细节,就从怀参谋掌握的信息看,你觉得她的嫌疑有多大?” “我与董知瑜私交甚密,没拿到确切的证据前,不便评论。” “你是怀瑾,不是旁人,没事,你只管说。” “暂时还不确定这个据点的确切人数,可惜我们在安平的内应没有能够探得这次赤匪特派员行动的核心机密。单从事发前后的场景看,她并没有脱离干系的铁证,目前也没有显示她行事蹊跷的痕迹。她更多的嫌疑来自于和据点几个赤匪本就相熟,不过,说来惭愧,我与这家汤包店里的一两人也熟悉,这么多年下来,竟然没有得以将他们识破捕获,是我的失职。” “玄武的赤匪组织,要多狡猾有多狡猾,尤其是这些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着的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会轻易就让你怀疑啊。” “局座,当场带回来的还有一个局里的人。” “谁?” “机要处的周碧青。她写的担保人是我,我倒是可以担保她与此事无关。” “这么肯定?” “因为是我让她去找董知瑜的,家里的老妈子病了,我临时接到壹陆零任务抽不开身,就让周碧青去找董知瑜,让她去看看。从供词上看,周碧青先去董知瑜家里没找着人,就摸去了她常去的汤包店,赶巧那时候我们实施抓捕,就把她也抓来了。” “这样……看来你们都熟悉得很,既然董知瑜让我做担保人……这样吧,把她的供词用电文发给我办公室,哦,那个叫周碧青的也发来我看看吧。” “是。局座,这么晚了,再次抱歉打扰您。” “没事,”那边段雨农顿了一顿,接着说道,“现在不比抗战时期了,那时候晦国人抓到个嫌犯,哪怕证据不足,让他死就死,随便杀人。现在全国的人,那些民主团体、学生、所谓的新闻界,成天盯着我们渝陪党和赤空党的关系,国大一再延迟,这个节骨眼上,我们抓赤空可得小心,要讲证据,不要落下口实。” “怀瑾明白。” 放下电话,怀瑾拿了只文件袋大步走回隔离嫌疑犯的副楼,书记员正打盹,看见怀瑾又折回来了,赶紧上前。 “局座要看董知瑜和周碧青的供词,我去取回。”说完便往两人的隔间走去。 周碧青的隔间靠前一些,书记员先打开了她的,进门便看她握着笔锁着眉。 “小周,你的供词得收回了。”说着便一把从桌上拿了起来。 “哎?我还没按您的要求补充好呢!”周碧青看着挺急。 怀瑾心里一惊,她不会真写什么了吧?迅速翻看一下,还好,什么都没添,她演得倒是像。 “等局座过目了再说。”怀瑾说着便将供词放入了文件袋。 出了周碧青的隔间,书记员又开了董知瑜的门,怀瑾走了进去,将她手中的供词也装入了文件袋中,“你让局座做担保人,我跟他汇报了,他要看你的供词。” 董知瑜点了点头,“看吧,我不怕。” 怀瑾将她看了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怀参谋,”董知瑜却叫住了她,“早点休息啊。” 怀瑾脚下慢了,却也没有回头,“你也休息休息吧,明天还要审。” 刚走出来,怀瑾便将文件袋交给书记员,“发电到局座办公室。” “是!”书记员接了去,心想,她居然没有亲力亲为,亲自去发电? 这是个难熬的夜晚,怀瑾没有回家,在办公室和审讯室之间徘徊。 董知瑜的审讯室里虽然有张简易的床铺,她却也一夜不曾合眼。她知道小石头牺牲了,那么董叔呢?被捕了吗?他迟迟不肯走,应该是逃不掉的。顾叔是否逃掉了?出城了吗? 特派员能经得住拷打吗?她不了解他,然而既然可以做特派员,思想觉悟定是比常人高的吧?况且,怎么能怀疑自己的同志? 这整桩事情又是怎样被渝陪党知晓的?这边的几位同志肯定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安平吗? 她看了周碧青的供词,非常简短模糊,并没有需要自己打圆场的地方,那么怀瑾冒险交换供词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是让周碧青看自己的供词?? 这个可能性让她不寒而栗。若是这样,便意味着怀瑾认为周碧青对自己的身份是有数的,并且也知道了怀瑾在帮自己,也意味着怀瑾相信周碧青会帮自己。 她怎就如此肯定? 她似乎没有时间去难过,眼下的难关不光牵扯着自己的性命,还牵扯着整条线的安危,牵扯着安平那边更大的隐患,并且,牵扯着爱人和朋友的安全。 “特派员的档案调出来了吗?有没有查出来家人都在哪里?”怀瑾一早看见副队长便问道。 “怀参谋,我正要找您说这个,查出来了,老婆孩子都在赤区,在安平。” “在我意料之中,那边来的特派员嘛,”怀瑾吐出一口烟,心中松了一口气,“给我好好伺候他。” “一定,伺候到他老实招供为止,”副队长咬牙切齿,“对了,汤包店里各个角落我们都查了,厨房一侧有间暗室,平日里这几个赤匪一定是在那里聚头,另外还查获一部电台,拿回局里了。” 怀瑾点了点头,“一个大据点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也不知多少年了。” 到了天黑段雨农那里也没传来什么指示,嫌疑人都扣着,中央医院和气象所都打来电话了,名义上是问安,实质上是要人,局里的压力也比较大。 上午的时候找行动队的队员问了问详细情况,并做了笔录。主要是想搞清楚顾剑昌是什么时候跑的,却是个说不清的问题。 沙塘巷这排房子,前门对着街面,后门、后窗则对着片野地。行动队的人并不知道是哪家店铺,只得跟着特派员,在他进汤包店时开始从四周包抄,从前门穿过店左侧的窄巷,去到后面以包抄店铺,本是按部就班的行动,特派员一进店就往外走,几乎同时被擒并大呼起来,这样便给了店里接应的人逃走的时间,等一队人马绕到屋后,只看到一个跑走的背影,当时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啥事,再等反应过来,再去追,已经追不上了。 负责跟进店铺的行动队队员和负责从屋后包抄的队员坐在一起,反复还原反复核对,也许就差那么一分钟,可这搞不清的一分钟便让他们难以判断,顾剑昌究竟是在特派员被捕前还是被捕后逃跑的。 此刻怀瑾坐在周碧青对面,身后还有两个文书在做笔录。 “周碧青,你是我叫去的,我可以保你清白,但是今晚还要审问你,是想听到一些对案情有帮助的细节。” “没问题,怀参谋,您尽管问。” “你是几时到店的?到店后里面是什么情形?你都跟谁说过话?具体说了些什么?这些细节,你的供词里几乎没有提到。” 周碧青挠了挠头,“是这样,怀参谋,我以为交代了我去汤包店的目的就可以了,让我想想。” “想仔细了。” “嗳嗳……几时到店……应该是七点左右,因为我六点半下班,乘黄包车到董知瑜住处找她不着,我记得当时看了看手表,是快六点五十了,我就想该是饭点了,于是就想到了那家汤包铺子,从她家走过去,十分钟应该到了。” “好,接下来呢?”怀瑾问道。 “接下来……我一进店就看见那个厨子,就是知瑜家那个老管家,他在门口杵着,我就问他知瑜在不在,他却笑呵呵地拉着我,还让我先进去再说,我心里有点窝火了,就在这时候,我看到知瑜打那过道跑进了前堂……” “董知瑜当时是什么状态?” “你要让我现在想,好像有点紧张,脸有些苍白,哦,她后面还有个女的跟着她跑了出来,好像也紧张兮兮的,但是我当时没多想,我这不一心就想着怀参谋您交代的事,就赶紧上去拉着她,说刘妈病了,怀参谋抽不开身,咱们去看看她吧。” “她怎么说?” “我的天,她都还没来得及跟我说啥,门口突然抓起人来了,一个男人,就在刚进店的地方,一下子被我们的人按住了,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这边知瑜又说失火了!” “她看到那个男人被抓,是什么反应?” “跟我一样惊了一下吧,不过她毕竟先前在玄武政府潜伏那么多年,是个有经验的特工吧,所以她脑子转得比我快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在帮着大伙儿疏散了。” “她当时有要跑的迹象吗?” 周碧青仿佛愣了一下,这才说道:“我的天,怀参谋,您该不是怀疑董知瑜吧?谁都能是赤空党她也不可能是啊!” “周碧青,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 “那没有,”周碧青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当时还私心在想,那咱们快跑啊,她就在那儿吆喝那些吃饭的客人。” 正审着,那边秘书室递来了段雨农的回电:待三日,三日后若无证人证词,放。 而此时,副队长正跟城那头护送着蒋夫人的廖虎通完了电话,随即向身边人下达了两项秘密指令:调出怀瑾出勤前所有的电话录音;去她家拜访一下那位刘妈。 187 第一八一章 粪饼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8 第一八二章 阿波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9 第一八三章 人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0 第一八四章 月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91 第一八五章 死循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2章 第一八六章 卡萨布兰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3章 第一八七章 饺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94章 第一八八章 呢帽 像是有感应似的,怀瑾刚叩了下门,真纪便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后,“怀瑾君,董小姐,这两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就知道你们要来!” 怀瑾等她在身后关好了门,应道:“真纪姑娘,你又忘了,以后不能唤我‘怀瑾君’,只称呼我‘怀瑾’便可。【风云阅读网.】爱玩爱看就来网。。” 真纪吐了吐舌头,她现在姓“李”,是个韬国孤儿,去年在韬国留下后,怀瑾帮她去户籍司登记了一个韬国名字“李真纪”,又给她找了这么一个独立的住处。既然要做韬国人,言行举止就要格外小心,“怀瑾君”这样的称呼不免让人生疑。 “直呼其名断断不可,还是怀参谋吧……” 董知瑜看着她,即便生活拮据,可该讲究的她还是一丝不苟,白衬衫是熨过的,口红也涂得仔细,黑亮的长发整齐地落在肩上,额前的几绺刘海更添清丽……董知瑜掩嘴笑起来,“真纪姑娘,你这哪里像工厂女工?” 真纪红了脸,小声道:“真纪平日里上班,会比较随意……” 原来当初解决了真纪留下的身份问题,总还要让她有个赖以生存的生计,其实以她的资质,做名教员或是文职,她都是可以胜任的,可考虑到这些工作在审查上要严格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也多些心眼,和真纪商量后,决定先安排她去一家女红坊,在流水线上做些帽子、手套、玩偶之类的小物品,周围的人比较简单,下了班就回家,怀瑾想,等过两年形势缓和些,真纪也更加韬国化了,再安排她去高级一些的地方做事。 怀瑾将带来的点心、衣料置于桌上,她知道真纪过惯了精致日子,女红坊的那点薄薪缴了房租后所剩无几,这些时日以来她和董知瑜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接济她,不让她过得太辛苦。 真纪招呼两人坐下,斟上茶水,变戏法似的拿出两顶毛呢女帽出来,“这是真纪亲手做的新年礼物,祝怀参谋、董小姐新年大吉大利~”她学韬国人拜年,说得拿腔拿调。 那呢帽做得雅致精细,堪比沪都大商场里的昂贵货。董知瑜的那一顶选用了最衬她的墨绿色,一侧缀了朵同色同料的黑边梨花。怀瑾的那一顶则是豆沙驼色,只在帽檐上方用同色毛呢窄带围了一圈,钉了个简洁的蝴蝶结。 怀瑾笑着拿出一只烫金的红包,“也祝真纪姑娘新年里万事顺遂。” 真纪看着那红包,却不敢接,她听说过这风俗,知道那里面包的是钱。 “可是……真纪听说这是给小孩子的……” 那边董知瑜和怀瑾忍俊不禁,“不一定的,”董知瑜从怀瑾手中拿过那红包,“我们年纪大你一些,你又未成婚,理应压一压你的岁~”说着又将红包递了上去。 真纪红着脸接了过去,她知道,这两人又在变相接济自己。 “我们本该早点来看你的,”怀瑾笑道,“年关公事缠身,耽搁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想必你也开心,瑜儿家的那座老宅,终得物归原主了。” 真纪乍一听这消息,将一双眼睛睁圆了,要说那宅子,她也在里面住了几年,早有感情,“真的吗?这可是这个新年的头一件大好事啊!” 三人热热闹闹聊到中午,又一起吃了饭,这才从真纪家出来。董知瑜戴着真纪送的帽子,喜滋滋的,“好看吗?”她转向怀瑾。 “好看好看,我媳妇戴什么都好看~” “真敷衍。”董知瑜嘴上这么说,却知道怀瑾并不是敷衍自己,她确实那么认为吧,爱让人傻气。 “说实话倒成了敷衍。”怀瑾喊冤。 董知瑜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却想起了另一茬,“唉?你刚刚为何问真纪有没有朋友来访?你明知她在这里除了我们便无亲无故。” 怀瑾往前走着,像是不急于回答。 董知瑜随她走着,本是随口一问,这会儿却纳罕起来。 “她也有故友,也会有新知,我只是随口问问。”怀瑾半晌答道。 “哦……”董知瑜这么应着。 她看着脚下的石子路,寒气里乌青乌青的,半化的雪被拜年的人踩成了半透明的冰霜,她看怀瑾走得稳稳的,不由上前挽住她的胳膊。 “瑜儿,”怀瑾将她的手藏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暖着,“你和那边,断就断了,莫要再生烦恼,年后我替你找个银行之类的闲差,离开衙门这个是非地,我也放心。” 董知瑜只觉得身子也僵了,两条腿机械地往前迈着,这会儿像是被她拖着走了。 “怎么?你不肯?” 她这是在逼自己吗?董知瑜想,不过,既然要瞒她,也许真该离她远些,她哪有那么好瞒?不在一起工作,也许更为安全。 “没有,只是你突然讲这个,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董知瑜将身子靠在她的手臂上,“那就任你安排吧。” 只是……只是今后再无那么便捷的情报来源途径,一定要好好发展周碧青啊,她想。 圣心医院这会儿病人倒是不多,终于轮到了董知瑜,她在任之行对面坐下,“任大夫,这几日总觉得腿关节‘吱吱’作响,手搭在上面都能感觉到这两块骨头互相在磨个不停。”董知瑜手中握着颗核桃,揉着自己左腿的膝盖。 任之行扫了眼她手中的核桃,“请随我到检查室检查一下。” 检查室不过一帘之隔,任之行拉上帘子,压低声音,“正好,我也正要找你,”又抬高声音,“麻烦董小姐把裤脚卷上去。” “墨剑到安平没有?” “是这里吗?”任之行问完这一句便又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晚八点在昭忠祠西南角那个小门等我。” “哎哟!任大夫您轻点!”董知瑜点了点头。 八点整,董知瑜特意踩着点过来,这地方让人发怵,她一分钟都不想多等。 伸手不见五指原来就是这样的,她紧紧握着口袋里的手枪,死死咬着牙关。 墙角突然“啪”地一声,这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地方却足以惊动天地,吓得董知瑜“哗”地举起枪,却见一星火苗,是任之行打着了一支打火机。 她舒了口气,放下枪朝他走去。 “你也找我?”她问。 “组织让我找你了解些情况。” “顾叔有没有安全抵达?” “董知瑜同志,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能否请你将两周前汤包铺据点出事前后的情况细细描述一遍?我们最多有半小时时间,但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分钟。” 董知瑜心下一沉,这几天她隐隐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顺利逃脱厄运的自己正在接受组织的调查。 她知道自己的申辩时间也许只有这短短的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任之行将对这件事有个基本的判断,她也知道此时伤春悲秋、赌咒发誓都是无用的,唯有细致而客观的描述,可以帮自己洗脱嫌疑。 “按照约定,我是在七点差二十分钟时进店的,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我点了菜,离七点还差六、七分钟时,我去了后厨,并和顾叔聊了一会儿,大约是在七点差一两分钟时,我听见周碧青在前厅叫说急着跟我借一万块钱,还说什么刘妈病了,当时我就意识到出事了。” “刘妈?” “怀参谋家的刘妈。” “为什么你会意识到出事了?” “周碧青当年作为玄统司卧底,和我一同潜伏在《咏梅》杂志社时,跟我有过一个约定,‘急借一万法币’就是一句暗号,暗示有危险。” “所以周碧青当时是去给你通风报信的?” “是的,前天我去找了她,她告诉我,她在机要处获悉行动队的这次壹陆零行动,她一直怀疑我是赤空,这一次,她根据特派员当时的移动方位和接头时间推算出接头地点在沙塘巷附近,她强烈地感觉到跟我有关,因为我常常去‘顾家汤包店’,她便赶去给我通风报信。” “这么说,周碧青会摸去汤包店,靠的是一点推理和直觉?” “是的。”董知瑜答得肯定,因为怀瑾当时给她报信,靠的就是推理和直觉。 “接着发生了什么?” “我立即告诉顾叔出事了,让他跑。” “你自己为什么不跑?” “我要去通知其他的同志,以及特派员。” “这很危险。”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我不可能只顾自己跑命。” 任之行顿了一顿,“接着呢?你有没有通知给其他同志?” “我通知到了特派员,可惜他在掉头离开时还是被捕了,事后我知道,他其实一早就被行动队监视了。” “你怎样通知的特派员?” “特派员当天与我们的接头暗号是‘老板,来一笼汤包,一盘炒野菌,一碗丝瓜汤’,我跑到前厅,喊了声‘厨房的菌子烧起来了!汤包笼子全翻了!丝瓜汤洒了一地!’” “那天为什么起火?” “顾叔跑之前点的火,他想制造些混乱,掩护大家。” “董旬也没跑成。” “他不放心我,后来被捉时,服用剧□□物牺牲。” 任之行叹了口气,缓了缓,又问道:“所以,周碧青已经了解了你的身份?” “她不但了解了,还愿意加入赤空党。我给了她一些学习文件,让她慎重考虑一周,再给我答复。” “你发展同志,要得到组织的同意。” “发展周碧青一直是我们小组的一个计划,只是之前我觉得时机不成熟,这一次既然捅破了窗户纸,唯有发展她一条路,况且她也卷了进来,救了我。这件事情我是要向组织汇报的,正好现在向你汇报。” 任之行点了点头,我会向安平汇报。 董知瑜心里稍稍舒了口气,“任大夫,还有什么问题吗?” 任之行打着打火机,借着火光看了看手表,“有一件事我觉得蹊跷。” 董知瑜并未接话,只等他来问。 “据我们潜伏在丁家桥的同志汇报,当天怀瑾确实让周碧青去找你了。”任之行接着说道。 “对,那天怀瑾临时接到那个抓捕任务,她家老佣人病了,”董知瑜心中暗惊,她知道自己的同志潜伏在这个社会的角角落落,也知道丁家桥除了自己,定还有别的同志分属不同的线路,平日里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可眼下看来,丁家桥这位任之行的线人很显然了解到了很多情况,而日后必是自己在明,别人在暗,又转念一想,幸好自己刚才留了个心眼,也提到周碧青说过刘妈病了,“任大夫,这些年你出入怀瑾家宅,也知道我们与那位刘妈的关系早超越了主仆,那天刘妈病了,怀瑾很着急,便差周碧青找我,让我去看看她,其实周碧青也是从怀瑾的言谈中进一步肯定要出大事的。” 黑暗中是一片死寂的沉默,董知瑜甚至有些怀疑任之行的存在,她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只能沉住气,等待对方开口。 “好,我会把这些来龙去脉汇报给组织。” “任大夫,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想尽快继续运转起来。” “我会想办法找你。”任之行说着便起步准备离开。 “任大夫,我恳求组织不要在我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了,眼下找出事件泄露的原因才是当务之急,如果说特派员这次来玄只有他和我们这个小组知情,那么我可以肯定我们整个小组和他本人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应该出在安平啊!这是一个很大的隐患,我做梦都想找出背后的那只黑手。” 任之行打着了打火机,董知瑜那双眸子在火苗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我明白了。”他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去。 刚走两步他又转回身,“小董,下面的问题是我个人问你的。” “任大夫但说无妨。” “我所了解的怀瑾心智过人,你和她又走得极近,这些年以来,她都不曾怀疑过你吗?尤其这一次,特派员同志是她亲自审问的,我们不知道审问的细节,可她竟没生出一丝怀疑吗?” 董知瑜抱起了双臂,任之行早该有此一问,他若不问,自己反觉不妥。 “没人知道审问细节,怀瑾并不向我透露丝毫,所以,我也不了解她心中所想。这些年来,自打顾叔来到玄武创建这个小组开始,他就想争取怀瑾,可我知道希望渺茫,也怕打草惊蛇,所以并未采取行动。我所能做的就是用好她这个资源,为组织做事。” 任之行似要开腔再说什么,斟酌一番,却只说了两个字:“好吧。” “任大夫!”董知瑜叫住他,“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也有顾虑,所以我觉得,今后我还是换个工作比较好,转移到更为隐蔽的地下去,避免和怀瑾共事。” 任之行一时说不出什么来,这件事应该需要从长计议。 “你保重,我会再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行文至此,瑾瑜之间的虐说起来都拜形势所“赐”,下文走向中可能会有些感情上的虐,毕竟人家也在谈恋爱嘛~ 像是有感应似的,怀瑾刚叩了下门,真纪便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后,“怀瑾君,董小姐,这两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就知道你们要来!” 怀瑾等她在身后关好了门,应道:“真纪姑娘,你又忘了,以后不能唤我‘怀瑾君’,只称呼我‘怀瑾’便可。【风云阅读网.】爱玩爱看就来网。。” 真纪吐了吐舌头,她现在姓“李”,是个韬国孤儿,去年在韬国留下后,怀瑾帮她去户籍司登记了一个韬国名字“李真纪”,又给她找了这么一个独立的住处。既然要做韬国人,言行举止就要格外小心,“怀瑾君”这样的称呼不免让人生疑。 “直呼其名断断不可,还是怀参谋吧……” 董知瑜看着她,即便生活拮据,可该讲究的她还是一丝不苟,白衬衫是熨过的,口红也涂得仔细,黑亮的长发整齐地落在肩上,额前的几绺刘海更添清丽……董知瑜掩嘴笑起来,“真纪姑娘,你这哪里像工厂女工?” 真纪红了脸,小声道:“真纪平日里上班,会比较随意……” 原来当初解决了真纪留下的身份问题,总还要让她有个赖以生存的生计,其实以她的资质,做名教员或是文职,她都是可以胜任的,可考虑到这些工作在审查上要严格些,平日里打交道的人也多些心眼,和真纪商量后,决定先安排她去一家女红坊,在流水线上做些帽子、手套、玩偶之类的小物品,周围的人比较简单,下了班就回家,怀瑾想,等过两年形势缓和些,真纪也更加韬国化了,再安排她去高级一些的地方做事。 怀瑾将带来的点心、衣料置于桌上,她知道真纪过惯了精致日子,女红坊的那点薄薪缴了房租后所剩无几,这些时日以来她和董知瑜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接济她,不让她过得太辛苦。 真纪招呼两人坐下,斟上茶水,变戏法似的拿出两顶毛呢女帽出来,“这是真纪亲手做的新年礼物,祝怀参谋、董小姐新年大吉大利~”她学韬国人拜年,说得拿腔拿调。 那呢帽做得雅致精细,堪比沪都大商场里的昂贵货。董知瑜的那一顶选用了最衬她的墨绿色,一侧缀了朵同色同料的黑边梨花。怀瑾的那一顶则是豆沙驼色,只在帽檐上方用同色毛呢窄带围了一圈,钉了个简洁的蝴蝶结。 怀瑾笑着拿出一只烫金的红包,“也祝真纪姑娘新年里万事顺遂。” 真纪看着那红包,却不敢接,她听说过这风俗,知道那里面包的是钱。 “可是……真纪听说这是给小孩子的……” 那边董知瑜和怀瑾忍俊不禁,“不一定的,”董知瑜从怀瑾手中拿过那红包,“我们年纪大你一些,你又未成婚,理应压一压你的岁~”说着又将红包递了上去。 真纪红着脸接了过去,她知道,这两人又在变相接济自己。 “我们本该早点来看你的,”怀瑾笑道,“年关公事缠身,耽搁了。还有件事要告诉你,想必你也开心,瑜儿家的那座老宅,终得物归原主了。” 真纪乍一听这消息,将一双眼睛睁圆了,要说那宅子,她也在里面住了几年,早有感情,“真的吗?这可是这个新年的头一件大好事啊!” 三人热热闹闹聊到中午,又一起吃了饭,这才从真纪家出来。董知瑜戴着真纪送的帽子,喜滋滋的,“好看吗?”她转向怀瑾。 “好看好看,我媳妇戴什么都好看~” “真敷衍。”董知瑜嘴上这么说,却知道怀瑾并不是敷衍自己,她确实那么认为吧,爱让人傻气。 “说实话倒成了敷衍。”怀瑾喊冤。 董知瑜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却想起了另一茬,“唉?你刚刚为何问真纪有没有朋友来访?你明知她在这里除了我们便无亲无故。” 怀瑾往前走着,像是不急于回答。 董知瑜随她走着,本是随口一问,这会儿却纳罕起来。 “她也有故友,也会有新知,我只是随口问问。”怀瑾半晌答道。 “哦……”董知瑜这么应着。 她看着脚下的石子路,寒气里乌青乌青的,半化的雪被拜年的人踩成了半透明的冰霜,她看怀瑾走得稳稳的,不由上前挽住她的胳膊。 “瑜儿,”怀瑾将她的手藏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暖着,“你和那边,断就断了,莫要再生烦恼,年后我替你找个银行之类的闲差,离开衙门这个是非地,我也放心。” 董知瑜只觉得身子也僵了,两条腿机械地往前迈着,这会儿像是被她拖着走了。 “怎么?你不肯?” 她这是在逼自己吗?董知瑜想,不过,既然要瞒她,也许真该离她远些,她哪有那么好瞒?不在一起工作,也许更为安全。 “没有,只是你突然讲这个,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董知瑜将身子靠在她的手臂上,“那就任你安排吧。” 只是……只是今后再无那么便捷的情报来源途径,一定要好好发展周碧青啊,她想。 圣心医院这会儿病人倒是不多,终于轮到了董知瑜,她在任之行对面坐下,“任大夫,这几日总觉得腿关节‘吱吱’作响,手搭在上面都能感觉到这两块骨头互相在磨个不停。”董知瑜手中握着颗核桃,揉着自己左腿的膝盖。 任之行扫了眼她手中的核桃,“请随我到检查室检查一下。” 检查室不过一帘之隔,任之行拉上帘子,压低声音,“正好,我也正要找你,”又抬高声音,“麻烦董小姐把裤脚卷上去。” “墨剑到安平没有?” “是这里吗?”任之行问完这一句便又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今晚八点在昭忠祠西南角那个小门等我。” “哎哟!任大夫您轻点!”董知瑜点了点头。 八点整,董知瑜特意踩着点过来,这地方让人发怵,她一分钟都不想多等。 伸手不见五指原来就是这样的,她紧紧握着口袋里的手枪,死死咬着牙关。 墙角突然“啪”地一声,这声音不大,在这死寂的地方却足以惊动天地,吓得董知瑜“哗”地举起枪,却见一星火苗,是任之行打着了一支打火机。 她舒了口气,放下枪朝他走去。 “你也找我?”她问。 “组织让我找你了解些情况。” “顾叔有没有安全抵达?” “董知瑜同志,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能否请你将两周前汤包铺据点出事前后的情况细细描述一遍?我们最多有半小时时间,但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分钟。” 董知瑜心下一沉,这几天她隐隐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顺利逃脱厄运的自己正在接受组织的调查。 她知道自己的申辩时间也许只有这短短的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任之行将对这件事有个基本的判断,她也知道此时伤春悲秋、赌咒发誓都是无用的,唯有细致而客观的描述,可以帮自己洗脱嫌疑。 “按照约定,我是在七点差二十分钟时进店的,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我点了菜,离七点还差六、七分钟时,我去了后厨,并和顾叔聊了一会儿,大约是在七点差一两分钟时,我听见周碧青在前厅叫说急着跟我借一万块钱,还说什么刘妈病了,当时我就意识到出事了。” “刘妈?” “怀参谋家的刘妈。” “为什么你会意识到出事了?” “周碧青当年作为玄统司卧底,和我一同潜伏在《咏梅》杂志社时,跟我有过一个约定,‘急借一万法币’就是一句暗号,暗示有危险。” “所以周碧青当时是去给你通风报信的?” “是的,前天我去找了她,她告诉我,她在机要处获悉行动队的这次壹陆零行动,她一直怀疑我是赤空,这一次,她根据特派员当时的移动方位和接头时间推算出接头地点在沙塘巷附近,她强烈地感觉到跟我有关,因为我常常去‘顾家汤包店’,她便赶去给我通风报信。” “这么说,周碧青会摸去汤包店,靠的是一点推理和直觉?” “是的。”董知瑜答得肯定,因为怀瑾当时给她报信,靠的就是推理和直觉。 “接着发生了什么?” “我立即告诉顾叔出事了,让他跑。” “你自己为什么不跑?” “我要去通知其他的同志,以及特派员。” “这很危险。”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我不可能只顾自己跑命。” 任之行顿了一顿,“接着呢?你有没有通知给其他同志?” “我通知到了特派员,可惜他在掉头离开时还是被捕了,事后我知道,他其实一早就被行动队监视了。” “你怎样通知的特派员?” “特派员当天与我们的接头暗号是‘老板,来一笼汤包,一盘炒野菌,一碗丝瓜汤’,我跑到前厅,喊了声‘厨房的菌子烧起来了!汤包笼子全翻了!丝瓜汤洒了一地!’” “那天为什么起火?” “顾叔跑之前点的火,他想制造些混乱,掩护大家。” “董旬也没跑成。” “他不放心我,后来被捉时,服用剧□□物牺牲。” 任之行叹了口气,缓了缓,又问道:“所以,周碧青已经了解了你的身份?” “她不但了解了,还愿意加入赤空党。我给了她一些学习文件,让她慎重考虑一周,再给我答复。” “你发展同志,要得到组织的同意。” “发展周碧青一直是我们小组的一个计划,只是之前我觉得时机不成熟,这一次既然捅破了窗户纸,唯有发展她一条路,况且她也卷了进来,救了我。这件事情我是要向组织汇报的,正好现在向你汇报。” 任之行点了点头,我会向安平汇报。 董知瑜心里稍稍舒了口气,“任大夫,还有什么问题吗?” 任之行打着打火机,借着火光看了看手表,“有一件事我觉得蹊跷。” 董知瑜并未接话,只等他来问。 “据我们潜伏在丁家桥的同志汇报,当天怀瑾确实让周碧青去找你了。”任之行接着说道。 “对,那天怀瑾临时接到那个抓捕任务,她家老佣人病了,”董知瑜心中暗惊,她知道自己的同志潜伏在这个社会的角角落落,也知道丁家桥除了自己,定还有别的同志分属不同的线路,平日里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可眼下看来,丁家桥这位任之行的线人很显然了解到了很多情况,而日后必是自己在明,别人在暗,又转念一想,幸好自己刚才留了个心眼,也提到周碧青说过刘妈病了,“任大夫,这些年你出入怀瑾家宅,也知道我们与那位刘妈的关系早超越了主仆,那天刘妈病了,怀瑾很着急,便差周碧青找我,让我去看看她,其实周碧青也是从怀瑾的言谈中进一步肯定要出大事的。” 黑暗中是一片死寂的沉默,董知瑜甚至有些怀疑任之行的存在,她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只能沉住气,等待对方开口。 “好,我会把这些来龙去脉汇报给组织。” “任大夫,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想尽快继续运转起来。” “我会想办法找你。”任之行说着便起步准备离开。 “任大夫,我恳求组织不要在我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了,眼下找出事件泄露的原因才是当务之急,如果说特派员这次来玄只有他和我们这个小组知情,那么我可以肯定我们整个小组和他本人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应该出在安平啊!这是一个很大的隐患,我做梦都想找出背后的那只黑手。” 任之行打着了打火机,董知瑜那双眸子在火苗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我明白了。”他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去。 刚走两步他又转回身,“小董,下面的问题是我个人问你的。” “任大夫但说无妨。” “我所了解的怀瑾心智过人,你和她又走得极近,这些年以来,她都不曾怀疑过你吗?尤其这一次,特派员同志是她亲自审问的,我们不知道审问的细节,可她竟没生出一丝怀疑吗?” 董知瑜抱起了双臂,任之行早该有此一问,他若不问,自己反觉不妥。 “没人知道审问细节,怀瑾并不向我透露丝毫,所以,我也不了解她心中所想。这些年来,自打顾叔来到玄武创建这个小组开始,他就想争取怀瑾,可我知道希望渺茫,也怕打草惊蛇,所以并未采取行动。我所能做的就是用好她这个资源,为组织做事。” 任之行似要开腔再说什么,斟酌一番,却只说了两个字:“好吧。” “任大夫!”董知瑜叫住他,“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也有顾虑,所以我觉得,今后我还是换个工作比较好,转移到更为隐蔽的地下去,避免和怀瑾共事。” 任之行一时说不出什么来,这件事应该需要从长计议。 “你保重,我会再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行文至此,瑾瑜之间的虐说起来都拜形势所“赐”,下文走向中可能会有些感情上的虐,毕竟人家也在谈恋爱嘛~ 第 195 章 年后,陈彦及也从浙江老家回到了渝陪,怀瑾便决定过去探亲,也算拜个晚年。 “瑜儿,你同我一道儿去吧。”她问道。 “去渝陪?还要见陈先生?”董知瑜抬头,眼睛里满是不确定。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嘛!”怀瑾边揶揄边将她睨了一眼,见她脸也胀红了,“何况,你又不丑。” 董知瑜低下了头,小声说道:“眼看春节假期要过了,这边的工作……” “我替你辞了,”怀瑾站起身来,突然严肃起来,“你在玄武政府不算小人物了,毕竟做过几年的卧底,战后又受到了段雨农的表彰,辞职会有点麻烦,我带你去一趟渝陪,见见我的养父,说不定还能见到段雨农等人,正好可以堵一堵玄武这边儿人的口。” 董知瑜抬头看了看她,不语。她没想到怀瑾将这件事处理得如此之快,前几日见任之行,她还只是向他请示换职的事,还未得到组织答复,眼下安平对她有所怀疑,自己若是这样贸然离职…… “你觉得不妥?”怀瑾见她这样,复又坐了下来,“还是,你放不下政府的这份差事?” “怀瑾,有一点突然……” “瑜儿,我们已经谈过这件事,并且你答应了换职,在我看来,既然你是愿意的,又何苦再拖延呢?多拖一日,只是徒增你的危险一日,也让我多担心一日。” “别担心了,”董知瑜边说着边去拿帽子和外衣,“我和‘那边’已经断了联系,渝陪我同你一起去,也该给陈老先生拜个年,不过,这边的职务,能不能暂缓几日,等我们从渝陪回来再辞?” “你去哪里?”怀瑾见她要出门,微微蹙眉。 “出去走走,”董知瑜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了笑,“别担心。” 墓园子里虽没有人,却热闹得很。时值春节,处处是活着的人为长眠者送来的物件,花花绿绿、灰灰白白,树上挂的,地上铺的……一阵风吹来,焚尽的未焚尽的都扬了起来,董知瑜将半张苍白的脸埋进围巾里,轻声咳了两声。 她在一方看着古久的墓前驻了足,董家的墓做得富丽,却并不壮观,只因支庶不盛,人丁有限。她将碗碗碟碟碟简单地摆了两三样,轻轻叹了口气,“娘,女儿是不是太贪婪?不愿意放开她,也不愿意放弃理想,这样走下去,是不是迟早会遭报应?” 这话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心尖儿一颤,墓园子里静静的,回应她的只有偶尔的几声乌啼,“若是早个几年,或许还有的选择,如今,若放了她,女儿岂不变作了负心人?那年她把女儿从芦苇荡接了回来,女儿就想,这辈子不再对她有所欺瞒,可如今,晦国人走了,女儿还能怎样?以前的法子再也行不通了,可这样下去,将来必然伤着她,娘,您都懂吗?您在那边……保佑保佑我们……” 再往后绕过两座坟墓,有一座新坟,矮矮的,却是董旬的衣冠冢。董知瑜将一壶酒摆了上去,又将酒杯斟满,她没有办法讨回董旬的尸骨,等她从审讯室里放出来,董旬和小石头早被送去焚尸炉化成了灰烬,对于这位世代忠实的长辈、并肩作战的同志,她不但不能护他的性命,死后也不能保他尸骨周全……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想找出特派员暴露的线索,也想找出特派员来玄的目的。 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董知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她静静地站着,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头顶移来一方遮罩,像一朵展开的云。 “你也来啦。” “下雪了,我怕下山的路不好走,来接你。” “我们走吧。”董知瑜转过身来,见怀瑾素手握着油伞,忍不住覆了上去,握住她的手,“这么冷,怎么不戴手套?” 怀瑾却将她拥入怀中,“是不是离职的事情委屈到了你?瑜儿,我明白你所作的牺牲,可是,我更想保护你。” 这让董知瑜更难过了,怀瑾只道自己为了她放弃了信仰,却不知自己更为隐秘的打算。她闭上眼睛,半晌,轻声说道:“没有委屈,我也累了,走,我们回家吧。” 火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入川,又转乘客船,一路奔劳,迎接她们的却是《大公报》赫然登载的“雅尔塔协定的秘密”,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座陪都沸扬了起来。 怀瑾将报纸折了起来,拎起箱子,“瑜儿,下船吧。” 董知瑜舒了眉头,“哎。”她想了很久,一年前美国为了让苏联参战而在“雅尔塔会议”上背着中国与斯大林签下密约,说是密约,其实内容早就慢慢透了出来,渝陪政府也派人前去苏联谈判,不过当初渝陪政府也要求着苏联抗晦,还有一层好处,这“密约”等于让苏联承认韬国只有一个政府,即渝陪政府,如果没有苏联的支持,安平赤空也就孤立了起来。可现如今,罗斯福是早就死了,杜鲁门突然选择在这个时候公布“雅尔塔协定”,用意何在? 这件事和特派员访玄的目的有关吗?他究竟要交代给他们这个小组一个什么样的任务? 许是默契,怀瑾也在心里琢磨着,“阿波罗”和这件事有关吗? 陈彦及的妻子早早就在月台候着,身旁还有两个贴身警卫。陈夫人也是儒雅人,写得一手好文章,见着了怀瑾,微微笑着,轻轻抱了抱她,“没有哪个女孩儿能将军装穿得有我们阿瑾好看。” “母亲,身体可好?” “好,都好,你父亲也好。”陈夫人呵呵笑着。 “外头这么乱,母亲实在不该亲自来接,”怀瑾微微侧过身,“这是董知瑜。” “董小姐,”陈夫人将她看了看,“这么俊俏的姑娘,阿瑾在家书上常提到你。” “陈夫人。”董知瑜恭敬颔首。 司机早已候在出口处,两名警卫另乘一辆车在前面开路。 “回父母家,还要住旅馆,你呀……”陈夫人嗔怪。 “母亲莫怪,家中姊妹兄弟甚多,一到过年都聚在一起,父亲平日里喜静,太过拥挤,怕他吃不消。” “哪有那么多人,在慈溪祭了祖便各奔南北了,怜儿也要去北平教书了。” “怜儿要走了?” 董知瑜倒提起了精神,陈彦及的这个女儿,可是不折不扣的赤空。 “昨日走的,我说你今天回来,她的票买得早,这几日船票很难买,大家都在闹腾……” 正说着,轿车来了个急刹车,司机连连道歉。待几人坐稳,却见一群学生,打着条幅标语,拦在车外,前面车里的警卫赶紧小跑过来护驾。 “学生是为什么事游行?“雅尔塔协约”吗?”怀瑾问。 “听说最近都在反苏,闹得挺厉害。” 董知瑜看着学生们举着的标语:“还张锌夫公道!”、“铁血保卫东北!”,甚至还有“赤空应该以国家权益为重!” 反的是苏,却拐到了赤空头上,董知瑜蹙起了眉。 正思量,几个学生却将矛头对准了这辆车,只听一名女学生喊道:“那是政府的车!我们问问车里的人,是国家主权重要,还是什么虚伪的友好邦交重要!” 这一声喊完,其他的人也哄了起来,警卫赶紧吹起了哨子,游行的学生们被撵惯了,并不拿它当回事。 车窗里,董知瑜却眼睛一亮,这个游行队伍里有个人,看起来是那样熟悉,下一秒她便反应了过来,连忙摇下车窗,刚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及时收了腔,只对他挥着手,待那人朝自己看过来,才大声喊道:“还记得我吗?” 此时的北方局办事处红岩,青年组和新青社的核心同志正激烈地讨论着,以新青社为代表的一方认为,苏联即民主自由的圣地,任何进步学生都不应该参与游行;而反方则认为,这次游行从本质上看还是爱国运动,其基调是捍卫国土,如果不参加,会出于孤立的境地,进步学生如果不参加爱国活动,今后的工作就没法展开了。 董知瑜的这位故人,眼前正处于这样的矛盾斗争中,提到反苏,他本能地抗拒,可协约的真相和张锌夫事件又让他觉得国耻不能忍,他站在游行队伍里,随着人群的推搡而移动着。 直到看到轿车里的女子,他愣了一愣,觉得对方唤的定不是自己,便朝左右看了看。 怀瑾本能地将身子朝董知瑜那边罩了上去,生怕她被窗外的学生伤着。 董知瑜又拼命挥着手,朝那人笑着,眼睛里却噙了泪。男子看到这抹笑容,尤其是嘴角若有似无的梨涡,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恍然大悟,他拨开人群走到了车旁,一时却不知怎样开口。 “是我啊,小董,”她不禁伸出手来跟他相握,“没想到你还在渝陪。” “真的是你啊!”窗外男子又是惊又是喜,“你和原来不一样了!”说着又打量了一下车里的人,“你……” 正说着,旁白有人喊道:“柏存彦,你认识她们?” 原来他的名字没变,那么,他没有在做地下工作?他比自己还要大几岁,该过而立了,怎么会和年轻学生们在一起?董知瑜思忖。 “唉,唉……”叫柏存彦的男子这么应着,拿不准董知瑜此时的身份,他不想贸然说什么。 “柏师兄,车里都是妇孺家眷,可不可以和他们说一声,莫要为难?” “嗯,”柏存彦应着,“他们都是震旦的学生,我现在学校做社团辅导工作,你要是有空,可以回母校找我。” “一定一定!明天上午可以吗?” “明天上午我在学校等你。” 待董知瑜摇上车窗,不禁感慨,兜了一大圈,居然又遇到了这个人。 第 196 章 当晚在陈彦及家中用了晚餐,席间免不了提及当前这恼人的事态,陈彦及说青年学生嘛,获取信息快,跟市井平民相比有一定的思想觉悟,又不至像老江湖一样看透与圆滑,他们喊一喊口号无伤大雅,他所担心的只是渝陪政府的派系斗争,一些极端分子会利用这局势做戏。 “父亲看来听到了什么风声?”怀瑾抬起眸。 陈彦及只是摇了摇头,怀瑾明白,他摇头表示的不是“没听到”,而是“不可说”。 舟车劳顿,饭后回旅馆安置,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董知瑜便起身准备出门,怀瑾想起昨日遇见的那个男子,“那人是谁?从未听你提过。” 董知瑜早知会有此一问,也备好了答案,“柏师兄啊,他是我在震旦读书时的师兄,和我们寝室的小雯谈过恋爱。” 怀瑾心有疑惑,这疑惑来自于昨日董知瑜看到他时整个人流露出的异样,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异样,别人不会察觉,她会。 “你和他很熟悉吧?”她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唉,”董知瑜竟叹了口气,她知道怀瑾这一问并不是表现出来的不经意,昨日看到柏存彦的刹那,自己的眼神定让怀瑾看了去,“他呀,和小雯爱得死去活来,也因着这层关系很是照顾我们寝室里的几个同学,可是毕业的时候,却因为老家‘指腹为婚’的陋习,硬生生被父母拆散了,”董知瑜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俩想私奔,被发现了之后又想寻短见,回想起来真是苦命。” “后来呢?就那么散了?” “当年我离开渝陪的时候,是散了,柏存彦回老家完婚去了,毕业后也没有太多的联系,今天过去,正好也问问他近况。” “嗯,”怀瑾点点头,“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于这世上很多人来说竟是奢望吧。” 董知瑜正系着围巾,听她这么说,目光一滞,“是啊。”她只得这么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到震旦的时候,打听到了柏存彦的办公室,他早早就在那儿等着了。 董知瑜见到他,四只手紧紧握在了一块儿,那是她的入党介绍人,是他领着自己迈入了这神圣的事业,这些年过去了,没想到还会在渝陪的街头遇见他。 “这太意外了!”柏存彦道,“去年我从老家回来还打听过你,没人知道你的下落。” “我回江苏老家了,”董知瑜笑着说,她不能说得太详细,即便对方是自己人,“柏师兄可好?” 她最后一次见到柏存彦,确是他被要求回乡完婚之时,只是之前跟小雯的那一段是她编给怀瑾的,若不讲出这么一出令人唏嘘的爱情悲剧,又怎么解释自己昨日微微的失态? “都还好,去年抗战胜利后,我回到了渝陪,我这人不会带兵打仗,不会敌后潜伏,但在学校里做做学生思想工作倒是可以的,”柏存彦呵呵笑着,“昨天看你那辆车里,坐的可都是渝陪高官的女眷啊?” “我和渝陪的高官倒是不熟,一个朋友同人家沾亲带故,我下了火车便跟着坐趟顺风车。” 柏存彦面上有点犹犹豫豫,他其实是想打听董知瑜这几年都在做什么,她可是自己发展出的同志,可是这话又不好问,她这几年原来回了江苏,去年以前那是汪伪的地盘,现在也和渝陪一样属于蒋,她长期在那里,莫不是深入敌后?按照纪律,这些是不能说的。 他将泡好的茶递给董知瑜,“我当年对你的印象极深,上海有钱人家的小姐,洋烟洋酒样样会得,跟我谈起进步理念却热情得像一把火!”说到这里径自“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这些年该是为赤空事业做了不少事情吧?” 董知瑜微微笑着,“这辈子都会感谢柏师兄当初的提点与帮助,对于我们的理想,我的信念一直在加深。” 柏存彦眉心舒展了开来,“我们的事业是光荣而崇高的,实际的工作都是困难重重,也最考验我们!眼下渝陪的这场‘反苏’运动,也是很让我们为难。” “我也是刚到这里才听说了这里的局势,不知道组织上有什么指示思想?” “我倒想听听你的见解。”柏存彦倒想试试这位自己当初带出的同志的功力。 “我嘛,我掌握的信息还很有限,不过我倒认为,学生们之所以愤怒,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对国家的热爱,对主权与领土的维护,这从根本上来说是进步的,我们的进步学生如果因为他们反的是‘苏’就消极抵制,难免会带有主观主义色彩,也会被其他学生所孤立。” “不错嘛!”柏存彦的眼中闪着欣喜的光芒,“观点很成熟,而且和红岩下达的指示高度一致,我果然没有看错董同志啊。” 董知瑜笑了笑,“不过,我有些担心,目前渝陪政府内部盘根错节,派系斗争十分激烈,若是学生们的运动被反动派利用……” 柏存彦眨了眨眼,这一点他并没有完全参透,不过这不影响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怎么样?跟我去看看学生们?给他们讲讲你的看法?” 董知瑜想了想,只是给学生做做思想工作,也未尝不可,“可以跟大家交流交流,只是游.行我就不参加了。” “这个不勉强!”柏存彦呵呵笑道。 接下来的两天董知瑜都在和柏存彦一起动员进步学生,怀瑾直觉不妥,让她避开任何政.治.运动,董知瑜只道为母校做一些事,且都是些光明正大的学生活动,并无党派之分。 “你看渝陪政府也没有出面阻止,”董知瑜道,“那日在陈老先生府上用餐,他对学生.运动的态度也很宽容。” “你没听出他的话中之话吗?这件事岂是那么简单。”怀瑾锁着眉头。 董知瑜怎会听不出陈彦及的话中之话,只是她所做的工作,实在帮助赤空一派的进步学生,渝陪政权的派系斗争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若真决心脱离了赤空,从此与政治绝缘,还是避开这些事端为好,”怀瑾见她不响,又继续道,“要为母校做事,我也支持你,给他们介绍学术资源,甚至捐款捐物都可以,为什么要卷入敏感的政治.活动?” 董知瑜不再争辩,只点了点头,怀瑾的话从她的角度来看不无道理,若是真隐退,确实应该避着才是。后面的两天里她跟柏存彦打了招呼,只说有些私事要忙,便也不太往学生那里跑。 直到二十二日暴行事件爆发,董知瑜避开了眼前的敏感点,却在若干年后尝到了这几日酿下的苦果,终究没有绕得过去,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却说二十二日这一天,渝陪的学生串联起来,由中央大学带头,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反.苏游.行,先头部队经过了民生路后,一群学生打扮的人突然一涌而出,砸毁了赤空《新华日报》以及民主同盟《民主报》的大本营。 事件发生得始料未及,赤空坚信这是渝陪党内某些人不满政协会议而采取的暴行,更可恶的是他们妄图将罪责栽赃给学生,可想而知,自事件发生日起,两边便展开了激烈的唇枪舌战,而怀瑾则不愿与董知瑜卷入这错综复杂的局面中,事情刚刚发生,她便辞别了养父一家,与董知瑜踏上了返回玄武的列车。 董知瑜与柏存彦匆匆道别,再见面,已是若干年后。 回到玄武,周碧青便来找她,说自己认认真真研读了董知瑜给自己的材料,也认认真真思考过了。 “我周碧青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几年日子,以前以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饭,为了无功无过等死,所以之前才随了家人安排进了汪伪政府做事,现在想来觉得自己真是糊涂得可以,幸好遇到了你董知瑜,跟着你弃暗投明,现在我也懂了,赤空主义才是人类最为进步的理念,我愿意为此奋斗终生。” 董知瑜听她终于把话理明白了,而不是像之前那样,无论自己让她做什么,她都是一句“跟着你董知瑜总没错”,眼下正是吸收她进组织的好时机,只是任之行那边还没有回话,不知组织对自己的甄别结束了没有。 “太好了,碧青,我会向组织汇报,你等我的消息吧。” 进了三月,怀瑾将董知瑜安排进了一间国民政府收管改造的银行工作,让她和政府、政治彻底划清界限。如此悠心坊的宿舍便被政府收回,而偌大的董宅总不适合一个单身姑娘居住,思前想后,董知瑜搬去了怀瑾宅子,董家老宅则让周碧青夫妇暂时住着,说起来是董知瑜请他俩帮忙照看房子,可他们都知道,周碧青新婚需要婚房,徐根宝虽在战后有了些起色,暂时却也置不出一间像样的婚房,原本小两口打算在徐根宝的破房子了凑合一下,好歹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可周碧青到底也是没过过苦日子的人,董知瑜便说服了他俩,暂时去董宅住着,等将来徐根宝置了新房再从长计议。 说起来终于和心上人搬到了一起,也算是苦尽甘来,可董知瑜却发现,怀瑾近日常常往真纪那里跑,有时甚至还瞒着自己。 第 197 章 第一次发现怀瑾瞒着自己和真纪在一起,还是听周碧青说了一嘴。 那天怀瑾很晚才回来,问她就说紧急加班了,这本就寻常,董知瑜并没有多想,谁知第二天碰到周碧青,说昨晚在鼓楼旁的那家西餐厅看到了怀瑾,正和一位小姐一起用餐,而周碧青提起这件事,只是想说那位小姐像极了以前认识的那个晦国姑娘。 “你没看错?”董知瑜一脸的不解。 “有可能看错了,那位小姐是韬国人的打扮,就是脸蛋像,我和老徐说的时候,他说我肯定看错了。”周碧青边说边用力点了点头。 “我是说怀瑾,你确定是她?” “哎唷!怀参谋我哪能看错,再说她还穿着军装呢!” 董知瑜心下纳闷了,却也没再说什么。晚上吃饭的时候便提了一提,“今天周碧青说昨晚在‘圣菲露’看到你了。” 怀瑾面上并无波澜,边替董知瑜盛汤边淡淡答道:“嗯,回来的路上看到真纪了,她说没吃晚饭,正好我也没吃,就顺便带她在旁边吃了。” “喔,”董知瑜接过汤碗,“我还以为你一直加班到那时候。”言下之意:你怎么没说? 怀瑾冲她一笑,又刮了刮她的鼻子,“他家换了个厨子,说是法兰西请来的,昨天我就想着,周末就带你去试试,看你喜欢不。” 董知瑜啜了口汤水,“听说汉中路邮政总局旁边新开了一家西餐馆,下回你再请真纪,可以去那家尝尝。” “我跟她吃饭不用挑地方,碰到了就带她改善一下伙食,你知道她薪钱很少,平时生活得很拮据。跟你吃饭才要好好挑个地方,你对这家感兴趣?那我们这周日去试试。” 董知瑜听她这么说了,又觉得自己真是小题大做,怀瑾若是对真纪有什么心思,哪里还用等到今天?这么想着便也舒展了眉梢,答应了下来。 原本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只是过了不到一周时间,一日怀瑾打电话回来说晚上有个紧急任务,会很晚回来,董知瑜收拾了些糕点便叫了辆黄包车去真纪那儿,她想着给真纪送些东西,也去看看她。 到了路口却看见怀瑾的车停在那里,董知瑜让车夫停下,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定是怀瑾的车,她想,也许怀瑾恰好在这周围执行任务,所以将车停在了这里,也许跟真纪并无关系。 她转身走到暗处,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让露水打得湿凉,她却没有感觉,只那么木木地坐着,看着真纪家的那扇门,那扇门掉了一半的漆,在这巷子里很不起眼。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董知瑜从未想过自己会盯着这么样的一扇门这么久,有那么几次,她想站起来,想走过去,想敲开那扇门看看门后的真相,可她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畏怯镇压着,她怕,怕走过去的时候怀瑾正好出现,怕敲开门后看见怀瑾无法直面,她宁愿一个人躲在这里观看这个真相,再一个人去琢磨这真相,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长在了这块石头上…… 房门和车,总有一个先被惊动,她希望是后者。 可却是前者,开门的是真纪,她保持着那一贯的谦卑与精巧态度,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也学不会韬国女工的那种粗鄙与俗气,她微微颔首躬身,让出一个人来,那人的轮廓在泪水中模糊了,可模糊也没有用,化成灰她都认识。 两人在门口又说了几句话,真纪这才一丝不苟地鞠了个躬,怀瑾走下台阶,她生得真好看,董知瑜惨然地想,这么多年也没将她看够,修长的是腿,凹凸有致的是身段,可她已经看够自己了吗?若是平时,她定会满怀欣喜地迎上去,哪怕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又何妨?可这一刻,她却觉得好似没了这底气和资格,那个好看的人不完全属于自己了,车子发动了,那个开车的人不完全属于自己了。 她转回视线看着真纪,对方还站在门口望着汽车扬起的一路尘埃,良久,才走进屋关上门。 刚刚退潮的泪水又涌了上来,董知瑜想起五年前真纪怎样奋不顾身地来找自己,怎样义无反顾地去救怀瑾,又想起当年杀了北川后,她们三人在福昌楼怎样立下誓约,要等待战争结束,如今,那场侵略战争结束了,真纪留了下来,可等待自己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吗?还是,怀瑾帮助真纪留下……竟是藏有如此隐情? 不,她不能相信,那是她的怀瑾,她们一同走过生离死别,一起经过了那些安分的不安分的形se诱惑,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怀瑾又怎会是那薄情之人? 会不会真纪家中还有旁人?她们确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她像骤然被一丝光明照亮,走向了真纪家的那扇门。 她叩了叩门,很快真纪便出现在门后,看到她的一瞬间,真纪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但她很快便恢复了笑容,笑容来得太快,将颧上肌肉挤作了一团,“董小姐,快请进。” 董知瑜笑了一笑,“原本吃过了晚饭就来的,路上遇到个小姐妹耽搁了,还想着这么晚了会不会打扰到你。” “哪里哪里,董小姐任何时候都可以来,没有‘打扰’一说。”真纪说着便去倒茶。 董知瑜扫了一眼桌子,之前的茶盏已经撤走,只是烟灰缸里还留有残烬,真纪是不抽烟的,难道为了怀瑾而购置了一只烟灰缸?这么说她常来?而这屋子里,哪里还有别人。 董知瑜只觉浑身一冷,轻轻说道:“不用麻烦了,这糕点给你,我也该回去了。” 真纪转回身来,“来了就要走?董小姐坐会儿吧。” “不了,怀瑾该在家等我了。”董知瑜起身,她故意这么一说,真纪早对自己与怀瑾的关系心知肚明,她不再讲究什么忌惮,仿佛也是宣告主权,再一层,她想看看,真纪究竟会不会提及怀瑾今晚来过。 “那也好,真纪就不多作挽留了,真纪送送董小姐吧。” “留步吧。” 白龙巷的深宅中,怀瑾在回廊上来回踱着步,直到巷子里响起了黄包车的车轱辘声,她径直走出去开了门。 董知瑜下了车,见怀瑾等在门口,她知道刘妈一定告诉她自己去了真纪那里,而此时她定是一肚子疑问和担忧。 “任务完成了?怎么还不歇息?”她走了过去。 “九点半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待到这么晚?我和刘妈都在担心。” “我出门得早,路上遇到一个老街坊家的女儿,跟她喝了会儿茶,耽搁了。这不想给真纪送些东西么,又不好再拎回来,索性给送去就赶紧回来了。” 怀瑾不再言语,锁了门,跟董知瑜一起往里走去,院子很大,通往房屋的小径很长,天上有一弯新月,月色凉凉的,撒在两人身上,怀瑾伸手揽过她。 董知瑜身子一僵。 “冷吗?”怀瑾低声问道,将她揽得更紧了,“以后不要独自外出到这么晚了,真让人担心。” 董知瑜牵了牵唇角,“你最近这么忙,不独自出去,你又不能陪我一起。” “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怀瑾,你说真纪留在这里做什么?活得那么清贫,回到晦国去不好吗?” “去年她不是说过了,回去也是无亲无靠,在这里起码还有几个朋友,再说,晦国战后一片萧条,她这样的身份,回去也是清贫,更没有尊严。” 董知瑜不再言语,怀瑾是谁?她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一丝马脚的。而自己,又何尝在她面前露出破绽? 那天晚上董知瑜做了个梦,梦到怀瑾、真纪,和自己在董家老宅的地下通道逃命,鬼子在后面追着,她们三人拼命地跑,跑着跑着,一回头,怀瑾和真纪不见了,只剩下自己在纵横交错的地道里孤独地求生…… “瑜儿!瑜儿!” 她睁开眼,四周一片黑暗,鼻息纳入熟悉的味道,她紧紧抱住身边的人,像失而复得的珍宝。 “瑜儿,别怕,你做梦了。”怀瑾的声音低柔而清冽,从不曾变过。 梦醒时那一刹的悸动过去,她清醒了过来,倏地放开了怀瑾。 “瑜儿……怎么了?”怀瑾揽住她,“你身上好烫!是不是病了?”怀瑾的声音警惕起来。 一只凉凉的手掌轻轻压在自己的额头、面颊上。 “宝贝儿,你发烧了,我给你拿药。” 怀瑾摸索着开了灯,找来温水和药丸,让董知瑜服下,“乖乖睡觉,明天如果不好,就让任大夫来看看。” 早晨醒来,董知瑜两颊烧得滚烫,咳嗽不止,怀瑾给任之行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看看。 任之行倒是没有耽搁,很快便过来了,看见榻上的董知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一番检查过后说是风寒引起的高烧,入春了要注意保暖,建议吊瓶点滴。 怀瑾听见并无大碍,便托付任之行和刘妈照看一下,又跟董知瑜叮嘱了几句,便匆匆出门上班。 怀瑾走后,董知瑜支开了刘妈,能有这样一个和任之行独处的机会,即便是在病中,她也很想与之好好谈谈。 “你现在住在她家?”任之行问道。 董知瑜点了点头,“政府的工作她替我辞了,原先的宿舍就收回了。” “你俩住在一起,总是不妥,如果要继续做事,恐怕还得独立居住。” “我还能继续做事吗?任大夫,那边究竟怎么说?对我的甄别结束了吗?墨剑一直想要争取的周碧青也被我做通了思想工作,她可是在机要处任职啊,那是多好的资源……”说到激动的地方,她剧烈咳嗽起来。 “你先别急,要相信那边的判断力,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找你。” “任大夫,我想运转起来,特派员是怎么暴露的?他想交代的任务是什么?我想尽快弄明白!” “我理解,但请你耐心等待,我会把你现在的情况转告给那边。” 任之行走后,董知瑜空落落地躺在床上。感情出了危机,也许最信任的人在背叛自己;革命事业停滞不前,被猜疑被甄别,悬而未决,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没用过。 第二天,刚刚有了退烧迹象,她便约了周碧青出来,不能再这么等了,她要主动出击。 第 198 章 这个周六下午早早便下了班,她把周碧青约到山西路上的一家书店里,这里人少,离两人的工作地点都近。 “碧青,我们必须做点事,来主动澄清我们的忠实,结束组织对我的甄别,也好让你尽快投身革命队伍中去。” “要做什么?我一定全力配合!” “我想找出一个多月前那个赤空党特派员暴露的原因,碧青,你在机要处,机密情报只要存档都经你的手,也许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尤其是当时对特派员的审讯记录。” “不瞒你说,那段记录做了加密处理,秘钥恐怕只有缪虎和怀参谋知道。” 董知瑜叹了口气,又是怀瑾,她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又怎可能轻易得到?“特派员一到玄武就被跟踪,而他们又根本不了解玄武据点的情况,可以排除在我们这边泄密的可能,我一直怀疑,是不是安平那边有内鬼。” “如果是这样,这只鬼需要和丁家桥这边联系,且一定是通过电文。” “嗯,就先照这个思路,留心一下那段时间前后,以及一直以来的电文。加油,碧青,只要我们有心,是一定可以找出线索的。” 和周碧青商量一番后,董知瑜便和她一同往书店外走,本想约她一起吃饭,周碧青说老徐今晚要招待个客人,她得一同陪着,正说着,董知瑜抬眼看到马路对面的两个人,顿时愣住了,周碧青跟着看过去,“哎!那不是怀参谋吗?哎呀就是那位小姐!知瑜你看像不像真纪?就是以前住在你家老宅的那个日本艺妓?后来去了《咏梅》的……” 周碧青正比划着,转过头吓了一大跳,董知瑜一脸苍白,眼里的冰能将空气冻住,“哎?知瑜你怎么了?” “没事,”董知瑜回过神冲她匆匆一笑,“你去忙吧。” “真没事吗?”周碧青一脸的关切。 “没事,你去吧,我过去找怀瑾。” 周碧青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董知瑜迈开腿往马路对面走去,一次次地看着她俩私会,可还是不能相信怀瑾会做出那种事,兴许真是什么公事呢?不能让别人知晓的任务或是行动? 走进茶楼,四处打量了一番,是个新派茶楼,并没有看戏听书的场子,也不提供主食,除了茶水就是一些辅茶的点心零食,董知瑜确信她们是来说话的,若真是带真纪去改善伙食,会找个正经吃饭的地方。 “刚才那两位小姐叫了包间吗?”她问伙计。 伙计将她打量一番,“是啊,小姐同她们认识?” “哦,就是好奇这里怎么消费。” “包间最低消费法币一万五。” “行,给我开个包间吧。” “好嘞!小姐一个人吗?”伙计喜笑颜开,这就领着董知瑜往二楼走去。 董知瑜打开皮夹,抽出几张票子递到伙计手上,“我要她俩隔壁的包间。” 伙计抓过钱,两眼笑眯成了一条线,“没问题!” 董知瑜点满了一万五的茶点,便让伙计不要再来打扰,她走到怀瑾所在包间的那面墙边,贴着木头墙壁仔细听着。 隔壁的声音闷闷的,过轻的音量便听不出了。她突然觉得没了力气,没了刚才那股子劲儿,颓然坐在墙边,闭上眼睛。 什么时候,需要用这样的伎俩去查怀瑾?若是换作周碧青,也许那晚在真纪家门口便冲了进去,大声质问:你不是说今晚加班吗??为何瞒着我来这里?? 可她是董知瑜,谍参班的第一课上,教员就说:如果你怀疑什么,不要张口去问,而是自己去调查清楚。 她将耳朵贴着墙壁,那边传来真纪的声音:“我没跟她说……” “……见面也不要说……都不能……” 那是怀瑾的声音,低低的,她听不清楚。 她是在告诉真纪,不要将见面的事情告诉自己吗?董知瑜紧闭着双眼,将耳朵贴得更近了一些。 “我请你,不要去见南云忍好吗?” 这一句怀瑾却说得清晰,许是有点急切,声音也提高了。 董知瑜倏地睁开了眼睛,南云忍? 那边真纪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嗡嗡”的听不清。 董知瑜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墙壁上,只听见怀瑾也说了句什么,声音却极小。 “南云社长对我……她的信……不能不管……”真纪的话听得断断续续。 “正因为她对你很好,你也对她很好……”怀瑾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后面的声音便小了下去。 一滴眼泪不争气地落下,她是在吃南云忍的醋?阻止真纪和南云忍见面? 再听时,她们已经换了话题,隐约听怀瑾说,如果觉得寂寞可以帮她换个工作,真纪谢绝了。 帮真纪换工作,帮自己换工作,所有身边的女人,只要她想,都要操控在手里吗? 董知瑜结了账,走出茶馆,在一旁卖香烟的摊子旁等着。 “小姐,要香烟吗?”摊主小哥满怀希望地问道。 董知瑜摇了摇头,继而苦笑出来,香烟,当初一包香烟和傅秋生接上了头,又一包香烟和怀瑾结上了缘,若不是那包香烟,自己这支“歌”不知何时才能认出“阙”来,而她,自是从第一眼相见便将自己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在自己与怀瑾之间,怀瑾永远是藏得深的那一个吧。 不久,怀瑾和真纪也走了出来,她们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真纪独自走了,怀瑾则往这边走来。 董知瑜伫立在黄昏里,冷冷地将她看着。 怀瑾愣了一下,随即走上前想要挽住她,却碰到冰冷的一句:“你不送她?” 怀瑾想要说什么,却化作一口气轻轻叹了出来,半晌,两人就这么杵着,怀瑾笑了笑,“你乱想什么呢?走,回家去。” “你别碰我!”董知瑜的冰破了,却化成一把锋利的冰刀,“眼见了,耳闻了,我还能找到什么借口帮你开脱?你和她幽会过多少次了?玄武城就这么大,你做这种事是会被人瞧见的知道吗?倒是拿出点当初潜伏时的技巧去幽会啊!” 怀瑾扫了一眼路边的行人,“不是你所以为的那样……” 董知瑜却不争气地掉了眼泪,“那你就说明白,是哪样?” “瑜儿,有什么话回家说吧。”怀瑾上前拉她。 “家?”董知瑜甩开了她,“我没有家!”说完便往路那头跑了去。 她和落日一同往西跑去,这些年来,她把怀瑾当作了自己的家,只要有怀瑾,即便是流离失所她也觉得有家可归,眼下,一人一座大宅子又怎样?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一无所有,空落落的。 天黑的时候她来到了自家老宅门前,宅子里黑漆漆的,试着敲了敲门,果然无人应声,她逃出钥匙打开大门,往二楼的房间走去。 这房间是自己小时候的闺房,怀瑾把她布置了起来。周碧青和徐根宝住在西边客房里。无论怎样,这里还是个落脚的地方。 她坐在床上回想着六年来的一切。想到怀瑾赴缅甸战场,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那是多么黑暗的时光啊,那个时候她甚至想,只要怀瑾还活着,怎样她都愿意,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想想办法,唯有生与死,是自己所无能为力的。 她和真纪……自己从未担心过真纪的存在,从一开始就看出真纪对怀瑾的情感了,可也看出怀瑾对她的坦然,是什么原因让她对真纪如此这般了?难道才六年她就腻了自己? 可自己与她之间又岂止这六年的时光,还有那之前的十七年呢?那一包糖炒栗子的缘分,她都忘了吗? 想到这里,董知瑜再也绷不住了,期艾地哭了出来。 大门开了,董知瑜擦了擦眼泪将自己稳了稳,很快便听见周碧青的声音:“知瑜?是你吗?” 董知瑜想应声,却说不出话来,她走出房门,走到栏杆边,对着院子里的两人摇了下手。 周碧青仰头看着她,一脸的疑惑,“知瑜,你一个人吗?下午怎么没说你要过来?早说了我就不出门了。” 董知瑜轻轻咳了一声,“没事的,你们忙你们的吧。”说完便走回了屋子。 不一会儿周碧青的脚步声便在回廊上响了起来,房门被她轻轻叩响:“知瑜?我能进来吗?” 董知瑜走过去打开了门。周碧青使劲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 两人在桌边坐了下来,董知瑜摇了摇头,“没事,别担心我了。” 周碧青正要说什么,大门那边又有了响动,她走出去看了看,又赶紧折了回来,“哎?怀参谋来了,你俩……是不是闹别扭了?” 董知瑜静默着不出声,她不知道如何接话,半晌,只得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什么。” 怀瑾的脚步声在回廊上响起,周碧青赶紧起身去开门,董知瑜想叫住她,一句“哎”没有喊出来,又吞了回去。 “周小姐,给你添麻烦了,我想跟她谈谈。” 董知瑜懊恼地呼出一口气,她不喜欢怀瑾此时的冷静。 周碧青应着声下楼了,怀瑾走了进来,关上门。 “瑜儿,不要使性子了好吗?跟我回去吧,他们两人要怎么想?” “你最关心的不过是别人怎么想。” “我最关心的是你不要想偏了,你和我之间,何至于闹出这种误会?” “你话里话外都是我的错,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和她是怎么回事?” “我……无可奉告,只是一起吃饭喝茶聊聊天,跟以前一样。” “以前你就骗我去和她私会吗?还有,为什么不让她和南云忍见面?你在吃醋?” 怀瑾站起身来,看着床边悬着的一只宫灯,“你若不肯回去,我就陪你睡在这儿吧。” “你走!”董知瑜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怀瑾转过身来,“瑜儿,我对你,从未变过,我对真纪,也未曾变过,至于南云忍,我只是不喜欢她。” 第 199 章 暮色凝重,比这更为沉重的是怀瑾的脚步,董知瑜向自己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便无从原谅。 她慢慢往回走着,她的心中曾升腾起一股怒火,可这时连怒火也熄了,取而代之的是亦如这暮色一般沉重的沧桑与无奈。 前面小巷子里走出一对人影,一男一女,男人走得东倒西歪,女人则架着他,嘴里娇嗔着,一听便是花柳巷中的女人。怀瑾避开两人走了过去,男人却在身后大着舌头叫住了她:“怀……怀瑾!是你?” 怀瑾条件反射地将手搭在枪柄上,边转回身来,下一秒就认出了对方,“叶铭添??” 叶铭添肆意大笑起来,流里流气道:“哟~怀参谋还没把在下忘记?真是荣……荣幸!哎?那个小贱人呢?没和您一起?” 一旁的女人嗔怪起来,“你这死鬼!又惦记着哪个狐狸精呢?” “叶铭添!”怀瑾不怒自威,“你上有老父老母,身边有妻眷家庭,不好好振作起来担起一个男人的担子,却在这里鬼混,还满口胡言乱语!” “哪里来的……”那女子掐起腰,刚要骂回怀瑾,却被叶铭添厌恶地一把推搡出去,摔了个狗吃屎。 “怀瑾!”叶铭添往怀瑾这边走来,“少跟我来这一套!你当我还是当初那个愣头青学生?我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拜那个贱人所赐!你俩合起火来耍我,一耍就是几年!耍得我爹我娘都团团转!今天还摆出这么一副伪善的嘴脸教育我?省省吧你!” “叶铭添!你是军人,我也是军人,我在那场战争中有我特定的身份,所谓兵不厌诈,你又何苦耿耿于怀?当初你投身汪氏,卖国求荣,你的手上沾满了韬国人的鲜血,现在我们赶走了侵略者,你应该庆幸有这重生的机会,努力自强,别的不说,起码对你身边的人、对你自己负责,把日子过好!可你看看你自己,这是什么模样?” 叶铭添尖声尖气地怪笑起来,“怀瑾!你是不是还想说,我该感谢你,让我服了一个月苦役就放出来了?是不是我全家老小还得谢谢你和那个贱人的不杀之恩?我告诉你怀瑾,我不但不会谢你,还会永远记得你俩是怎么害我的!想当年我叶铭添也是丁家桥炙手可热的青年军官,要不是你们害得我心灰意冷,我也不会娶了伍氏那个婆娘!怀瑾,你带话给那个贱人,我叶铭添这辈子,总会寻着机会翻牌的!” “你……”怀瑾摇了摇头,“你竟是如此执迷不悟!好自为之吧。”说完便不再理睬,往家中走去。 “你记住!”身后叶铭添仍像着了魔道一般,“只要你不弄死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俩付出代价!” 转眼董知瑜已在老宅住了近一周,日复一日,怀瑾却再没来过。 这天晚上周碧青拎着食盒来看她,“你看你,才几天工夫,人瘦了一大圈,连老徐那么粗的人都看出来了!” 董知瑜抱着膝坐在床头,头两天她还在盛怒中,这几天,怒气渐渐消了,郁气却结在心底,她和怀瑾因为政见吵闹过,因为战事失联过,却从未因着感情本身僵持过这么久。 “知瑜,你和怀参谋这是怎么了?有什么矛盾还说不清楚吗?”周碧青从食盒往外捡着盘子,“趁热吃吧,身子要紧。” “碧青,上次说的事情有什么进展吗?”董知瑜抬起头。 “我也想跟你说这个的,这几天我一直盯着缪虎,我想突破点还在他身上,怀参谋那会儿毕竟是临时顶替他执行抓捕任务,如果真像我们猜想的那样,是安平出了内鬼,还是应该由缪虎继续与之接应。” “对,”董知瑜若有所思,“怀瑾那一趟抓人抓得并不顺利,后面的活儿干得也不漂亮,如果我没猜错,缪虎事后肯定千方百计想抓她的小辫子,无奈怀瑾资格太老,他还动不了她,上峰没有理由将这件事移交给怀瑾。缪虎那边你有什么突破吗?” “暂时还没有,再给我点时间吧。” “一定要注意安全,碧青,你第一次做这些事,不要冒进,一旦有什么拿不准的,还是保守处理,回来与我商量了再做决定。” “我明白的。” “唉……”董知瑜轻轻叹了口气,“碧青,现在别说你,就连我的身份都不明朗,组织迟迟没有给我答复,让你做这些事,说起来是没有名头的,组织尚且不知晓。” “别担心,我不在乎名头,只有我们把这件事做好,组织才能甄别好你,也才能给我身份,所以,我做这些,也是为了我俩。” “嗯……保护好你自己。” “知瑜,这件事我会伺机进行,可眼下我最担心的还是你,需要我去找找怀参谋吗?她是个讲道理的人,有什么误会不能讲清楚呢?” “她是讲道理的人,我就不是吗?我跟她讲的就是道理,可是她自己理亏,讲不圆,不用麻烦你了,她能说清楚的会直接跟我说。” “你们这……怎么跟小夫妻吵架似的……”周碧青叹道。 董知瑜本还一脸的执拗,听周碧青这么一说,脸上、脖子上顿时变作了粉色,“唰”的一下又消了去,她不再作声了,周碧青看她这副模样,脸上竟也一红,也不再提这话题了。 没过两天,段雨农乘坐的飞机失事,这位叱咤风云的玄统司头目就这么一命归西了。 “名号可真是忌讳!”刘妈感叹道,“他这飞机撞的山头的名字,可不就是他的姓么!这些事情啊,要我说都是命!” 怀瑾神色凝重,她对这些“巧合”抑或“命运”并不存多少兴趣,段雨农一死,她更关心的是时局将如何发展,玄统司乃至整个渝陪政府是不是要来一次大洗牌,而自己,又会被安插到哪里? 刘妈见她并不接话,又是如此神情,自知多话了,恼道:“瞧我!多嘴多舌的!”又想转个话题,便又问道:“董姑娘啥时候回来啊?” 怀瑾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神色,站起身往门口走去。刘妈这下彻底傻了,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何总说错话?正懊恼,那边怀瑾丢下一句话:“帮我去问问她,月底周小姐婚礼,准备什么礼物为好。” 董知瑜听了刘妈传话,只回了一句:“让她跟李小姐商量吧。”刘妈一头雾水,一时也想不起“李小姐”为何人,只得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带回给怀瑾,怀瑾知道她说的是改了韬国姓的李真纪,明白这事儿在董知瑜那儿是过不去了。 董知瑜说服了徐根宝继续在董宅住着,只收他们一点象征性的租金为算,她这么做一来是帮助他俩,二来也有其长远的打算。如若将来组织相信了自己,也正式吸纳了周碧青,便可向组织建议,在董宅设一部电台,汤包店没了,总要一个新的据点,董宅相对僻静安全,还有隐秘的地下通道以备不测,这么想着,她便安慰自己,不回怀瑾那里也算好事,可刚一冒出这个想法,眼圈便红了,她不甘心,这么些年的深情,就为了真纪这么不明不白地付之东流了? 怀瑾这些天的沉默让她愈发心冷,突然觉得她很陌生,好似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都是一场大梦,自旧国二十九年在宁远楼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哪怕是在最初被她嫌弃的那些日子里,一想到她,心头都是暖的,而她对自己,即便是在洞悉了自己赤空党身份的那一时刻,她也是直率而磊落地来质问自己,全然不似这些时日的欺瞒隐匿。 为了顾及和她的感情,自己辞去了政府的职位,丧失了在一线搜集情报的条件与机遇,眼下只有靠着经验并不丰富的周碧青。 正想着,周碧青敲门进来,她还背着包,一看就是刚刚下班回家,“知瑜,我有情况跟你汇报!” “来!”董知瑜关上房门,“可是那件事情有了眉目?” “我不能确定,但我所了解的这个情况也许就与之有关联!这两天我不是在请婚假吗?我们机要处原本人手就少,有经验的更没两人,我一请假人手上就有些紧张,今天我们和电讯处一起开了个会,要从那边暂时借人过来,电讯处的小林无意中透露了一个信息,她说缪虎每周一晚八点都要发出一个加密电报,随后接收电报,也是加密的,雷打不动。” “周一晚八点是下班时间,肯定不是什么公务往来,这么有规律地动用局里的设备,一定不是私事,可以判断是地下活动,只是不能确定是否和安平有关。”董知瑜思忖。 “我想想办法,能不能从小林那里找到突破口!” “那样太危险了,”董知瑜摇摇头,“行动队队长亲自过问的加密情报,他们一定处理得严谨周密,不要说不成功,就算你成功找到突破口,他们也会去反推,排查到今天的这场会议。” “那怎么办?” “我来想想办法,”董知瑜看着周碧青,微微一笑,“你先好好准备,做好新娘子吧!” 夜晚,在上次碰头的地点,董知瑜独自等待着任之行,白天在圣心医院给他递暗示时,他脸上的表情告诉自己,今晚免不了要被批评。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任之行擦亮打火机,往董知瑜这边走来。 “你是怎么回事?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擅自去医院找我!第一次是在出事后,尚可原谅,如今我已与你说过,等我的回复,你去医院找我一次,就增加了一层你我暴露的风险,你不明白吗?”任之行果然在盛怒之中。 “任大夫,这些我都明白,我找你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有重要的情报向你汇报。” 任之行顿了一顿,“按照规定,我并不应该接收你的情报。” “暂时忘掉那些规定吧,任大夫,我只能找你,也必须找你。” 任之行自喉间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吧,什么事?” 董知瑜将周碧青获得的消息复述了一遍,“这件事情,从丁家桥入手的难度太大,周碧青毕竟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所以我想,能否从安平入手,安平的电讯专家们,是否可以每周一晚八点尝试截获电报,甚至查获电台位置?如果对上号,我的猜想就没错,是安平出了内鬼,出卖了特派员。” 任之行沉吟一番,“特派员暴露,你就如此认定是安平出了内鬼?要动用电讯专家得有站住脚的理由。” “我不能百分之百确认,但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问题肯定不会出在玄武这边。任大夫,请务必说服安平试一试,若我有问题,在安平做这个测试也没有任何风险不是吗?如果真有这个内鬼,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现在还不属于核心成员,此人掌握的信息还不够全面,咱们不能再等这个人掌握更多的信息啊!” “我去沟通这件事,小董,你不能再找我了,耐心等我的消息。” “嗯,我等你的好消息。” 任之行转身往回走去,组织上对董知瑜的甄别竟拖了这么久,他也感到疑惑,若她有问题,自己又岂能安然无恙地过这么久?但组织自有其道理吧,他想。 第 200 章 周日的早晨,董知瑜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里怀瑾被捉了,关在深不见底的监牢,她见不到她,只知她每日遭受严刑拷打,这天终于来人通知说可以探监了,她一步步走入那阴冷浑浊的牢房,却只见地上的一滩血迹,狱卒说怀瑾死了,拖去乱葬岗埋了。 她硬生生把自己哭醒,清醒的那一刻突然觉得,比起生死,什么都不是事,那是她的怀瑾,即便她爱上了别人,也会克制住自己,会对她董知瑜负责,她的怀瑾,怎会做那无情无义偷鸡摸狗的事?退一万步,就算她做了,只要她活着,她活着就好啊。 想到这一步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前两天她不是还让刘妈来讲和吗?那个态度还作数吗?她从床上爬起,匆匆洗漱好换好衣服,往怀瑾家赶去。 她在黄包车上不停回想着那个梦,因为她怕自己改变主意,她怕堵着的那口气又跑来占了上风,梦里的一切便是她此行的支撑,虚虚实实,倘若命都不在了,还要这口气做什么? 爱是多么没道理,它可以让你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也可以让你丢盔弃甲、山容海纳。 到了白龙巷巷口,远远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子口徘徊,她的车子近了,对方也看到了自己,瞬间呆住了。 董知瑜看到那双眼睛,一丝惊慌闪过那双眼睛,她失望起来,愤怒起来,“真纪,”她的声音冰冷,“你这是要进去,还是刚出来?” “我……我只是路过这里……” 董知瑜牵了牵唇角,先前的丢盔弃甲、山容海纳都没有了,她甚至刻薄起来,倘若这时候怀瑾出现,她一定要尖着嗓子笑她:“你确定你要她了?就她?” 她微微一惊,裹紧大衣,那样的自己该多可怕啊,“师傅,我们掉头回去。”她对黄包车夫说,她要在自己失态前逃走。 “董小姐!董小姐!”真纪却往这边追来,“董小姐,别走好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董知瑜停了下来,偏过头来,“真纪,是什么样的误会?” “我不知道!”真纪睁大眼睛看着她,“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董知瑜看着她,半晌,“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眼圈红了,像是押下了很大的一个赌注,“你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要进去,还是刚出来?” “我……”真纪又卡住了,她在这巷口徘徊,想去找怀瑾却又拿不定主意,不想碰上了董知瑜,怀瑾跟自己强调过,不要告诉董知瑜自己和怀瑾近来见面的事,如今董知瑜逼问,她也是过命的朋友,不说,不仁;说了,不义。 董知瑜别过头来,“师傅,回去。”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不让真纪看见。 “董小姐!董小姐……”真纪在后面追赶,“我这就走!你不要回去!” 身后传来短促而果断的汽车喇叭声,黄包车夫条件反射地停了下来,军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董知瑜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师傅请你等我一下。”她走下车来,既然她来了,那就三个人当面说清楚吧。 怀瑾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她的眼中有一种极寒的东西,那东西罩着董知瑜,让她动弹不得。 “董知瑜。”她开口了。 被她喊的人心里一惊,顿时整个人如同落入了冰窖之中。 “你不要为难真纪,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这段时间以来,如你所见,我约了她很多次,也是我让她瞒着你。” 董知瑜看着她,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刺痛布满了全身,她从她的眼睛里寻找转机,可她的眼神执着,毫无变化。 “为什么?”她一字一顿地问她。 “为什么??”她又看向真纪。 真纪快要哭了出来,只能使劲摇着头。 “真纪,你先进去,我和董小姐有些事情要处理。”怀瑾道。 董知瑜重新看向怀瑾,眼里满是疼痛。 “小姐,车还要吗?”黄包车夫在一边喊道。 “要的,请稍等一下。”怀瑾答道。 她的意思是,真纪跟她回家,而我则马上得走?董知瑜一时说不出话来。 “银行的工作,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从今往后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可是,我不懂,”董知瑜紧咬着牙关,声音也哑了,“两个月前,你还为了救我,打算放弃自己的命……” “那是最后一次了,我累了,不想再过那样提心吊胆的日子。” “当时你不是这么说的……” “现在我这么说了,现在的我想明白了。” “怀瑾,你是在生我的气,跟我赌气吗?” “相识相知这么久,我何尝做过负气的事?不要再猜了。” “就算你对我变了,那她呢?你是什么时候要和她好的??我不明白……” “你走吧,”怀瑾打断了她,“你的物品我让刘妈整理出来送给你。” 董知瑜看着她,自己这是还在梦里吧?不啊,明明醒了的,明明自己的爱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回去,怎么变成这样了?那个惦念了自己十七年的怀瑾呢?那个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怀瑾呢?眼前这个薄情而又陌生的人是谁? 她有太多的问题,可却觉得都得不到答案了,也许在爱情里,结果就是答案,其他的都不重要。她的自尊复苏了,从手腕上扯下白玉羊手绳,扔给了怀瑾,她想说句绝情的话,终是没有说出来。 像是上苍对她失去爱人的补偿,任之行终于来找她了,他假借去银行办理业务找到了董知瑜,董知瑜将他带去了贵宾室。 “你是不是身体有疾?”出于医生的敏感,任之行进了贵宾室便问道,眼前的董知瑜苍白消瘦,眼底泛着乌青,和之前判若两人。 “我没事,任大夫,是不是有什么进展?” 任之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进入正题,“你的情报着实有用,经过三周的秘密调查,安平的‘内鬼’被捉住了!组织对你的甄别已经顺利完成,另外,组织同意接收周碧青同志。” “天哪!这比我想象得还要快!周碧青一定要乐坏了!‘内鬼’是什么人?” “内务处的一个干部,此人反戈的原因那边还在调查,同时还在盘查他有没有其他同党,幸好他知道的还不多,不然你也保不住了,”任之行看了看表,“我不能待太久,这次就是来通知你这件事,至于将来对你和周碧青的安排,组织还在研究,我会再来找你。” “任大夫……”董知瑜站了起来,“最近我也在想这件事……我想,既然我被甄别为清白的,周碧青也得到了肯定,我想申请离开玄武,到安平去,周碧青可以跟着你做事,不知能不能烦请你向组织汇报一下。” “什么?”任之行将拿起的帽子又放下,“你不想再做地下工作了?” 董知瑜低下头,又抬起看着他,“算起来我已经做了八年的地下工作,如今已失去了最有利的位置,我在玄武已经是一枚多余的棋子,周碧青在机要处工作,她可以替代我的位置,我也累了,想去大后方做事情。” “这……我帮你带话吧,你等我的回复。” “唉,好。” “对了,”任之行又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不在怀瑾那里住了?” “对,我搬回我们董家老宅了。” 周碧青的婚礼置办得比较朴素,徐家没什么人了,周家人本也不高兴这桩婚事,除了父母亲眷,另外请了些丁家桥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僚,怀瑾自然也在宾客之列。 早晨董知瑜边帮周碧青化妆边等她的后母,后母答应了来帮新娘子梳头,也就她会梳那种旧式的发髻了。周碧青虽不算国色天香,倒也生得浓眉大眼,化了妆更显出挑了。 “我们漂亮的周小姐哦,要被老徐拐跑了~”董知瑜揶揄她。 “早就跟他跑啦,今天可不就是做个形式!” “你呀,也不害臊~” 周碧青嘻嘻笑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知瑜,今天可有一位贵客!” “贵客?谁呀?” “以前《咏梅》杂志社的社长,南云女士!” 董知瑜手里的眉笔一抖,忙拿了帕子帮她擦拭,“你和她还有联系?” “你说巧不巧!昨天我在百货商店居然遇到了她,一开始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她一开口和我打招呼我才确认,我说我今天结婚了,顺口邀请了她,她也答应了。” “她来了玄武,倒也不找我们老部下见见面。”董知瑜呢喃着,更像说给自己听。 “是有些奇怪啊,不过今天你就见到她啦!你说她一个晦国人,怎么还敢往咱们这儿跑?” 董知瑜已经无心听她絮叨,今天她要见到南云忍,还要见到怀瑾。 第 201 章 酒席进行了大半,别说南云忍,就连怀瑾也没露面。 周碧青终于得了个闲,往董知瑜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累死我了!再也不要当新娘子了!” 董知瑜都臊了起来,“难不成你还想当第二次?”伸手将她垮掉的后腰一拍,“好歹你也撑到酒席结束啊!” “撑不下去了!撑不下去了!”周碧青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周,“哎?怀参谋还没来吗?” 董知瑜低头看自己的酒杯,半晌才闷闷地说了一句:“没看到她。” “我去打电话问问吧!”周碧青说着就要站起来。 “你也矜持点!”董知瑜拉住了她,想了想又说道,“哪有新娘子做这种事的?再说吧。” 周碧青将信将疑地坐了下来,“可是我邀请她的时候她明明答应了的,要是不想来,当时就会找个理由推脱掉吧?” “今天你就别操心别的事了,好好做一天新娘子吧。”董知瑜道,心里也在纳闷:她说得有道理,何至于答应了又不来?可转念一想,如今的怀瑾又岂是自己所能了解的? 几句话工夫,门口进来一个人,周碧青一见便迎了上去,来人正是怀瑾。 她带着个礼盒,脸稍稍有些僵硬,像是还没能从什么严肃的事情里剥离出来,头发有点散乱,有那么一绺搭在了脸侧,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匆匆赶了过来。 原本她早就为这场相遇做好了思想准备,自那次的诀别以来她们就没再见过,她知道周碧青的婚礼必然是要邀请两人的,她想见怀瑾,又怕见到,她为自己仍然想见到她而憎恨自己,可那是周碧青的婚礼,她又怎能不参加? 今天她本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可酒席过去大半,还没看到怀瑾,她失落了,那种情绪骗不了自己,她为自己的失落而懊恼,看见怀瑾的一刹那,她想流泪,又想逃走,而在短短几秒的挣扎后,她选择了后者。 在爱情里,落荒而逃的永远都不是做错的那一个。 她一口气跑到了夜金陵,这家歌舞厅早换了人马,傅秋生回了渝陪,新老板将歌舞厅换了名字,叫“小巴黎”,她站在小巴黎门口,看着这满眼的物是人非,曾经她以为自己心中有天地乾坤,有远大理想,如今却发现,这些“自以为”有多么可笑,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最为远大的理想便是带怀瑾去看那一片赤色山河,她想过无数次,等那一天来了,她会拉着怀瑾的手,说:“看,这就是我辈为之流血牺牲为之奋斗不止的理想,它实现了。”如今没了怀瑾,她疲了,累了,只想逃回大后方去,做一个再平凡不过的董知瑜。 婚礼过了一个礼拜,任之行终于来找董知瑜,他神色凝重,刚坐下便说:“小董,这次你回老家的请求没有通过,不但没有通过,还有一个大任务交给你,若你这次顺利完成任务,倒是可以重新打报告要求回去。” “大任务?非我不可吗?” 任之行将她看了看,“小董,你是不是有点丧失革命斗志?这次董旬他们牺牲后,你好像一直没有缓过来,是觉得你在孤身奋斗?别忘了,玄武城里还有成百上千位同志在和你并肩作战,你的身边还有周碧青和我。” “不,任大夫,我只是觉得我不再那么有用了,如今我丢了政府的工作,跟怀瑾也疏远了,我们的据点没了,我在这里只不过是一颗闲置的棋子,还没有周碧青有用。” “请你不要有这样消极的想法,你有没有用组织很清楚,这不给你派了个大任务吗?而且这项任务非你不可。并不是得在敌人的心脏地带活动才有用,‘墨剑’以前在玄武时,身份就是一家汤包铺的小掌柜,不是照样领导你们的小组?据点没了可以再建起来,组织上已经在考虑让你单独设一个据点,由你领导。” “任大夫,究竟是什么大任务?还只有我可以去办?” “你表态前,我不能向你透露。” “好,这项任务我一定全力去完成。” 任之行盯住她的眼睛,他一直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纤弱的外表下藏着一股厚积薄发的惊人力量,正如此刻她那双平和安静的眼睛,他看过很多人说这句话,可他们说的时候,眼睛里尽是决心在闪动,而她则不同,她的欣喜、伤痛、着急都是一瞬而过的事,下一眼你再看她的眼睛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安静地将你看着。他曾经以为是地下工作造就了她的这一特质,后来才发现,她天性如此,若不了解她身边都发生了什么,是很难把控到她的情绪的。 “今天晚上十点,请你准时收听这个频率的电波,”任之行说着递给她一张纸条,“你会听到一组数字,将它们记录下来,秘钥也在这张纸条上,而密码本,则是上海启新书局印行旧国二十三年版的《镜花缘》。这就是组织给你下达的任务。” “那本书我有,”董知瑜接过纸条,“所以,你并不知道任务内容?” “对我也是保密的,只能是你和周碧青知道。” 董知瑜点着打火机将纸条烧掉,“我记住了,”她看着那星火苗,瞬间化作死灰,“我怎么和组织沟通?” “暂时只是那边单方面联系你。” “好。”董知瑜应下这句话时,便决定将一切抛于脑后,曾经她是不怕死的,后来有了怀瑾,她突然万分小心起来,若是自己有什么不测,剩怀瑾在这世上该怎么办?那种永远失去对方的苦痛,她曾经尝过,她不想怀瑾尝到,如今,这个突如其来的神秘任务仿佛拉了自己一把,若是能够用自己的命去换取革命道路上的一小步,也不用再苟活于这个没有怀瑾的世界,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期待着这个任务,最好是一桩极其危险的大事,好让自己死得其所。 提前十五分钟,她便准备好了纸笔、打火机和烟灰缸,郑重地坐在收音机前。 收音机里播放着悠扬的乐曲,董知瑜原本有些紧张的心也稍稍放松了下来,这些年来她虽做着出生入死的事,可和安平直接联系,这还是头一遭。在渝陪的时候她只负责把情报传给老陈,后来转到了玄武,以豆菹舫为据点的那两年是涂掌柜跟那边联系,再往后就是汤包店的顾剑昌,今天任之行提到组织想让她领导一个据点,这要在以前该是多么让她振奋的一个消息啊! 十点整,收音机里传出一把女声:“‘灯塔’呼叫‘彼岸’,‘灯塔’呼叫‘彼岸’。” 这声音重复了一遍,董知瑜的眸中突然噙满了泪水,这些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直接听到“那边”的声音,之前的消沉与自弃仿佛一下子都化作了乌有,她赶紧将眼睛擦擦干,认真聆听下去。 待到将那串数字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女声也被乐曲代替,董知瑜关掉了电台,拿出《镜花缘》,用熟记于心的秘钥逐字破解起来,每破出一个字,她便写在纸上: 阿波罗 在玄 失踪 特派员 泄密 阿波罗是 董知瑜死死盯着那最后两个字,看见“阿波罗”三个字的时候,在教会学校里熟读圣经故事的她自然而然地觉得“太阳神”是位男性,可当最后两个字出来时,她却着实大吃了一惊,而下一秒,很多东西又在她的思维链中结网。 那最后两个字是:南云。 南云忍是自己人?她还有个代号叫“阿波罗”……顿时,她觉得这再合理不过了,南云忍是晦国人,他们的国旗上不就是一只太阳吗?而这种男性化的代号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掩护她的真实身份……想起当年南云办公桌后悬挂着的伍尔夫的名言:身为一个女人我没有国家。身为一个女人我不需要国家。身为一个女人,我的国家就是整个世界。她曾试探过南云对这句话的看法,究竟是女权还是侵略,南云直率地告诉自己,她的本意是和晦国政客的意见相左的。 是啊,她早就被烙上左.倾作家的印记,她会变成晦共,甚至也许早就是晦共,又有什么稀奇? 她将纸条烧毁,将书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架中,同时又将其他的书一本本抽出来、放进去,她不能让这一本看起来像是经常被抽出的样子,做了这么多年地下工作的她,早已是心细如发。 可是如今南云在玄武失踪了……这让她本能地想到怀瑾的反常、真纪的欲言又止,对了,周碧青办婚礼那天跟自己提过,头一天在百货商店遇到了南云,也就是说,她的失踪必是发生在那之后……特派员泄密?那么,特派员那次来玄武是为了“阿波罗”的事,特派员是怀瑾审问的,所以说特派员把这件事告诉了怀瑾?……组织虽然把这事情告诉了自己,却没有明确下达任务,自己的任务是将南云找出来吗?可是“阿波罗”究竟身负什么样的使命来的玄武?怀瑾知道的是不是比自己还多?若真是这样,自己又怎能轻举妄动? 怀瑾和真纪……难道和这件事有关?? 千头万绪,没想到组织会让自己去解决这样一件事,没想到自己和怀瑾之间那失去的爱情,竟由组织来帮助解开谜底。 她坐在椅子上,若组织是一个站在面前的活人该有多好,她一定要问个究竟,可眼下,她就连一个问题都带不过去,毕竟这是对任之行都不能说的任务。 怀瑾将自己推距千里之外,早早就封锁了自己去她那边找线索的路。怎么办?真纪……真纪!她都知道些什么?只能从她那里寻找突破口了。 第 202 章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董知瑜便来到真纪家门口。这是组织给她直接下达的任务,刻不容缓。 若放在一天以前她是不愿意来这个地方的,她甚至会怕真纪已经不住这里,而现在,她的信心开始恢复,眼见耳闻也不一定为实。 她轻轻叩响了真纪的家门,门里立马传出她警觉的声音:“是哪位?” “真纪,是我。”她平静地回答。 她听见脚步声,然后门开了,真纪惨白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后,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董小姐……” “真纪,很抱歉这么早打扰你,我……” “没有没有,董小姐请进。”真纪说着,让开了身子。 董知瑜走了进去,转过身,“真纪,只你一个人吗?” “.…..当然……” “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和……你和怀瑾,究竟是怎么回事?” “董小姐……你请坐,”真纪微微鞠了一躬,“请相信真纪,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真纪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哪样?” 真纪的眼眶竟微微红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真纪也不清楚,真纪觉得……觉得仿佛无端被卷入了什么事情里面……” 董知瑜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先前是多么可笑,满心认为怀瑾背叛了自己,将真纪的欲语还休解读为心虚的闪烁其辞,却从不曾去设想其他的可能。 “真纪,我相信你,我今天来,是想听听你所知道的部分。” “真纪……真纪不能说。” 董知瑜想了想,便又开口:“是怀瑾不让你说?” 真纪沉默了。 董知瑜觉得,这样逼迫她是没用的,在这一方面,她了解真纪,若是答应了怀瑾,就不会平白毁约,她必须换个方式去问。 “真纪,南云忍在你这里吗?” “什么?”真纪抬头颇为惊诧地看着她,“不在啊。”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我……我不知道。” “我听到过怀瑾和你的对话,她不让你见南云忍,是为什么?” “我……我真的不知道,她并不曾告诉我。”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是去年,《咏梅》杂志社关闭的时候。” “这么说,今年你一直都没见到她?” “没有,她来信……”真纪脱口而出这几个字,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噤声,小声道,“一直都没有再见到她。” “我知道她给你写信了。” 真纪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如何接话。 “真纪,你和怀瑾那天在茶楼的谈话,我都听见了,南云社长在信里说要来看你。”董知瑜并不了解信件的细节,只能赌一把,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来。 “既然董小姐什么都听到了,真纪更是没有更多可以告知的了。” “我不明白的是,怀瑾为什么要阻止你们见面?南云一再写信给你,她一再阻拦。” “真纪也不明白。” 看来南云确实给真纪写了不止一封信,作为晦共秘密接头人的“阿波罗”,为什么要给真纪频频写信? “怀瑾知道南云给你写信的内容吗?” “我告诉了怀瑾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说想见见老部下。” 这符合董知瑜的猜测,即便“阿波罗”找真纪另有其事,也不可能在信中明说。 也就是说怀瑾单单因为知道了南云忍要见真纪而奋力阻止?或者,怀瑾知道什么更为隐秘的内容?比如说她知道南云忍要见真纪的目的? 而从真纪的反应来看,她并不清楚南云忍的身份。若不是她失口提到信件的事,董知瑜甚至会怀疑真纪是不是一个隐藏很深的潜伏人员,然而她若要潜伏得这么深,是不会在简单的套话中失口的。 “好了,谢谢你,真纪,很冒昧在一大清早来打扰你。” “董小姐……你我之间无需客气,只是,你和怀瑾君的误会消除了吗?” 董知瑜苦笑,“别担心。”说着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南云社长她……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不要多想了,我只是来问问你和怀瑾之间的事。”董知瑜不能透露关于南云忍的半点情况,否则若是真纪将话传到怀瑾那里,麻烦就大了。 中午,董知瑜利用休息时间找到了任之行。 “我需要一部电台。”她简洁而直接。 “今晚七点左右,会有两个工人推着一辆载满家具的平板车去敲你家大门,到时你要装作订了家具,让他们进去,把家具卸下。有部留声机的底盒是空的,里面藏着一部小型发报机。” 一丝惊诧闪过董知瑜的眼睛,“不用打汇报批准?这么快就送货了?”说完她立即猜出了什么,“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任之行颇为神秘地笑了笑,与董知瑜交代完毕后,他背着手走在去诊室的路上,“那边”算得很准,董知瑜必然会接受这个挑战,而一旦她踏出了第一步,便会马不停蹄地主动行动下去,这是一个优秀的赤空主义战士必备的素质,更何况她是董知瑜。 晚上,董知瑜通过加密电报给安平发去了第一则信息:“彼岸”呼叫“灯塔”!特派员泄露了什么?“阿波罗”此行目的为何?我的任务为何? 收到回电:泄露“阿波罗”的存在及接头暗号,他不知具体何人。目的为实施“阿波罗计划”,具体不详。你的任务是找到“阿波罗”并协助她完成计划,周由你直接领导。 这回复出乎董知瑜意料,首先,原本她猜测特派员泄露了很多情报,导致怀瑾掌握的信息比自己多,可谁知特派员就连“阿波罗”是谁都不知道,那么怀瑾为何对南云忍起那么大的戒心?其次,安平竟然不知道“阿波罗计划”的具体内容!也就是说,这是一项晦共直接对接玄武这个据点的任务,为何晦共这么做?既然“阿波罗”是南云忍,那么答案必然和自己、真纪、怀瑾这三人中的谁相关。 左思右想,自己的下一个突破口,只能是怀瑾了,南云忍的失踪很有可能和她有直接的关系。 而组织上将这件事交给自己,是因为知道周碧青与自己和玄武政府的紧密关系?她打开房门,是时候正式开启这项任务了,当务之急是和周碧青开个会议。 她将周碧青叫到自己房间,“碧青,组织上给我们俩布置了一个任务,这是你加入赤空党后正式接收的第一个任务,我们一定要完满完成它。” “什么任务?”周碧青虽然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却一下子倾身向前,几乎悬在了空中。 “你先别急,”董知瑜下意识将原本就很小的声音又放低了一层,“这个房间里有部秘密电台,是我今天刚拿到的,从现在开始,你和我组成一条单线,我是你的上线,你由我领导,这条线上没有第三个人。” “电台?”周碧青一下听到了这么多信息,显得有些兴奋,“让我看看。” “不行,”董知瑜微微拧起了眉,“不但不能让你看,我还会将它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而这个地方,也只能我一个人知道,这是为了保护你。” “哦……我明白了……”周碧青将眼珠子转了转,“那究竟是什么任务?” 董知瑜将她梳理后的“阿波罗”事件始末跟周碧青详细叙说了一番,避开了怀瑾和自己为此分手的环节,总算把事情讲清楚了。 “你最近和怀参谋闹矛盾,是因为这件事吗?”谁知周碧青听完,精准地问到了要害处。 董知瑜抬手拢了拢头发,她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知瑜,你是不是觉得怀参谋知道了这些重要的情报,却瞒着你?她毕竟是渝陪的人,知道你的身份不能言语,已经够为难她了,她获得对渝陪不利的情报,不告诉你,也是情理之中嘛,你就不要为这个生气了,她毕竟救了你啊!” 董知瑜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说:“碧青,公是公,私是私,我们现在不谈论私人得失……这个任务,你听明白了吗?” 周碧青挠了挠头,“我是不是听漏了什么?特派员并没说出‘阿波罗’是谁,怀瑾怎么会知道?” “你没有听漏,这也是我这里的一个存疑,又或者她阻止南云和真纪见面,并不是因为她知道南云的身份……” “还能因为什么……?”周碧青越想越糊涂了,“会不会组织获得的情报不准?” “应该不会,丁家桥有我们的人,只不过是别的线上的同志。” “那就问问他们啊!” “不得打听别的线上的同志,这是纪律,再说了,需要我们知道的,组织定会告诉我们,无论怀瑾是因为什么对南云起的戒心,我们的任务是找到南云,而要找她,守着怀瑾这条线应该是没错的。” “唉,”周碧青叹了口气,“组织让我俩执行这个任务,还真是找对人了,他们哪里知道,你把之前的事和组织给的情报一串,直接都分析出来了,放别人,哪里那么容易想到怀瑾身上?还不知得费多大劲呢。” “先别下定论,明天开始行动起来,你在丁家桥多注意怀瑾的动向,千万不要让她察觉。另外如果她发密报或者交给你们机要处什么文件,想办法弄到内容。我这边则密切关注真纪的动向,或许能有什么突破。” “好,我明白了。” “但愿南云还安然无恙。” 第 203 章 木屋里生着炭火,山中的四月依然清冷,尤其是在深夜。 南云忍不觉挑了挑眉,对面,怀瑾注视着她,她的军帽被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一张脸上毫无涟漪,仿佛在说:我可以一直等你。 “怀参谋,你在浪费我们两人的时间,你知道无论你关我多久,我都不会说的。” 怀瑾笑了笑,“南云社长,你总会露出破绽的,和你接头的人也会因为你的失踪而露出破绽的。” 南云忍将手上的红茶杯放置一侧,“说起来还得感谢怀参谋这一周来的款待。和我接头的人根本都不知道我是谁,不用费心了。倒是你,怀参谋,你私自关押一个晦国人,我怕日子久了,你露出破绽,不好向你的上峰交代。” “我雇的看守都是道儿上的人,他们只认钱,南云社长不必担心我。社长不要小觑你的同党,我既能找到你,他们想弄明白你是谁,想必不难。” “说起来也真神奇,‘阿波罗’是一项绝密计划,全韬国只有两个人知道其身份,不幸落入你们手中的特派员都不知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 怀瑾微微一笑,“你想知道答案,就拿‘阿波罗计划’的内容来换吧。” “不不不,我可以压制住我的好奇心。”南云呷了口红茶。 “你应该担心,你们的计划背后是否有一个漏洞,让我洞悉了真相。” “这漏洞一定不大,否则你就不用耗费一个礼拜时间来向我寻找答案了。不过,怀参谋,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你为何不把我移交你们的政府,而是对我进行私人审问?” 怀瑾顿了一顿,“我审不出的,他们也审不出。” 南云忍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的手段,而这些手段你都没有对我用上。怀参谋,你以私人的名义审问我,即便得到了‘阿波罗计划’的内容,又能怎样呢?” “视计划内容而定,如果是对党国无害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们。” 南云笑了起来,“怀参谋,你诱降的手段并不高明,在我看来,你是没有动机这么做的。” “南云,这不是一个陷阱,我不把你交到丁家桥去,就是我的态度,你应该好好想一想。”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南云忍心中确有诸多疑问,可无论自己怎样旁敲侧击,怀瑾的回答都一直滴水不漏,同时她也在不停地套问自己,“计划”的性质究竟是怎样的?面对这样的对手,说多错多。 怀瑾则有太多的事情不能说出口,有太多的人要保护:董知瑜、真纪,甚至南云忍本人。这一切都让她不免有些被动。 她摸出烟盒,打开,递到了南云面前,南云忍抽出了一根,“谢谢。” 她给南云和自己都点着了香烟,天快亮了,她庆幸又一个夜晚这么过去了,这些天来,她夜夜失眠,一闭眼便看到了董知瑜,看到了她转身离去时那抹凄绝的眸光。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晦共的?”她问。 “回国后。”南云忍吐出一缕烟来。 “这么说你在《咏梅》的时候,还不是赤空的人?” “可惜不是,不然的话那时候倒是可以做很多事情。” “幸好不是,否则那会儿我就抓到你了。” “未必吧。” “一定。” “怀参谋这么肯定?” “今天我能抓到你,当初就一定能。” 南云唇角一扬,“怀参谋若真肯定,就不会问我那会儿是不是晦共的人。” 怀瑾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似乎犯了个逻辑错误,不过,南云社长,如果你那会儿就是赤空,只要你一行动,我一定嗅得出。” “也许吧,”南云叹了口气,“毕竟这一次你能得知我的身份,着实厉害,”她突然向怀瑾的脸庞看去,“怀参谋,这次我见你,觉得你憔悴了,不比去年那样神采奕奕,你们打跑了晦国人,应该精神起来才是,怎么反倒这样了?” 怀瑾没有接话,猛吸了一口烟,将烟头掐灭,站起身来,“我得走了。” “怀参谋,”南云忍叫住她,“不要再费心了,我不会说的。” 怀瑾看着门外复苏的山峦,“刚抓来的人都这么说。” 上午的丁家桥异常忙碌,国民政府将要还都玄武,还都委员会正在筹备中,政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准备这件大事。 怀瑾却收到渝陪来的一纸官书,看到那红色的封印时,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升腾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她将手收回,走到窗边,燃起一根烟来。 电话铃响了,是秘书的内线,她盯着那电话,终还是走了过去,提起话机。 “怀参谋,机要处的周碧青找您。” “让她进来吧。”怀瑾放下电话,突觉一阵眩晕,好似脚下的地板瞬间倾斜了,她抓住桌角,将烟掐灭,是周碧青,她想,她来了,不知有没有瑜儿的消息。 周碧青一进门便呈上一封大红的帖子,“怀参谋,我来给您送‘谢帖’,”她嘻嘻笑着,“原本是不该叨扰,应该请章秘书转给您,可您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太贵重了,我和老徐怎么都该当面致谢才行,老徐说,那可是明代的宝物!” 怀瑾接过帖子,“呵呵”笑了起来,“周小姐坐吧。言重了,明末清初吧,‘观音送子’也适合送新人,徐师傅家中本是经营古董生意的,也算投其所好吧。” “正是这么说呢!所以啊,我们越想越妙,怀参谋您这礼物送得太用心了,让我们都不知怎样是好了!” “无需客气,你们二位能够结成姻缘我和……我和知瑜是最开心的,礼物都是小事。怎么样?成婚后还习惯吗?” “嗨,我们在董家也住了好一阵子了,没啥区别,倒是你,怀参谋……我瞧你好像瘦了,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怀瑾下意识地直了直脊背,“我没事的,可能最近忙着还都事宜,没休息好。” “那……”周碧青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瞧着怀瑾的模样,感觉自己多一句话都会扰着她,“怀参谋你好好调养调养,也……也别跟知瑜再置气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俩怎么了,但……但我觉得你们不至如此……” 怀瑾牵了牵唇角,“我知道了,她最近好吗?” “她啊,反正精神没以前好,你看看她就知道了。” “我知道了。”怀瑾点了点头。 送走了周碧青,她又燃着了一支烟,瑜儿,她闷闷地想,瑜儿现在有多恨自己呢?还是已经恩断情绝,连“恨”都谈不上了? 她想得失了神,突然又一个激灵,做梦一般,回到了这间办公室里,对了,不是有渝陪的一封官书还没拆开吗?她找到信函,拆了封。 信是由渝陪委员长行营直接发来的,怀瑾从头掠过,心顿时冷了一截。 国民政府眼看就要还都玄武,上峰却决定将她调任渝陪,将任恢复后的军事委员会渝陪行营的副参谋长。 正失神,电话又响了起来,着实将她吓了一跳,却是渝陪的直线,她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瑾儿。” “父亲,是我。” “不知你收到渝陪的信函没有?” “是关于调任的事吗?刚刚收到。” “好……正式委任书,会在五月初发出,你先做好准备。” “父亲,这件事还有余地吗?” 那边陈彦及沉默了一刻,“我恐怕是没有了,我已经向委座请教过,委座的意思,派你在渝陪守着,他也放心,你的老搭档傅秋生也会留在渝陪。” “……我明白了,请父亲不要担心。” 放下电话,怀瑾比先前更加明白了,委员长将当年“歌阙”一线上的人都打入冷宫,莫不是因着段雨农的死?新的玄统司候选局长不愿意重用当年段雨农的心腹,可自己按理说是委员长那边的人,当初只是在玄统司挂了个名,但是年后去渝陪探亲时,养父也提醒过自己,早在当年委员长的特派员来玄武给自己下达命令时,自己的言行曾得罪过他,从而在委员长那里落下了口实,当年委员长让她集中力量铲除玄武的赤空党小组,而自己却顶了回去,执意要联手赤空刺杀北川…… 她站起身,要去和秘书交代什么,刚走两步却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等急救车一到,整个丁家桥都知道怀瑾晕了过去,周碧青更是怕得紧,还没到下班时间便往董知瑜工作的银行赶了去。 “哎哎!我还没下班呢!”董知瑜被周碧青火急火燎地拉住,也不知她发什么疯。 “哎呀!还上什么班啊,怀参谋出事了,被急救车拉走了!” 董知瑜只觉浑身一麻,“什么?什么事?” “听说是晕了过去,中午我还去找她送了‘谢帖’,我们还聊了两句,回去不到半小时,急救车就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受伤了还是怎样?”董知瑜只觉她说得不得要领,心火也烧了上来。 “不……不是受伤吧,哎呀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去看看她吧!”周碧青又是一把拉起她。 “哎……”董知瑜挣脱了她,“我……” “知瑜,我跟你说,今天我见了怀参谋,就觉得她不对劲,脸色很差,人也瘦了,很疲倦的样子,我觉得她身体真的出了问题,你就先把别的事都抛开吧,她今天还问起你来着,我想她应该很想见到你。” 听到周碧青说怀瑾问到了自己,董知瑜的眼圈倏地红了,于公于私她有一万个不见她的理由,却只有那么一个理由,让自己去见她。 第 204 章 刘妈在病房里守着,看见董知瑜进来,眼睛里闪过一丝神采,连忙迎了出来,“董姑娘,你总算来了……” 董知瑜不舍地将目光从病床上的人身上移开,看向刘妈,“她怎么样?还没醒吗?” “醒了一下,又昏睡过去了,大夫说是操劳过度,正在检查有没有其他的什么心啊脑啊肝啊的问题,我也学不上来。”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董知瑜轻轻叹了口气。 “我应该的呀,董姑娘,你总算回来了,你可得好好劝劝她,我看她这段日子真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好的啊!” 董知瑜站在床边看着她,她的脸苍白而消瘦,眼窝也有些塌陷了,紧闭的唇上不见什么血色,只剩挺直的鼻梁和钟秀的眉宇之间,尚能看出些怀瑾应有的模样。 她不觉伸出手,要抚上那张沉睡的脸,可就快要触到了,自己却吓了一跳,往回缩了一寸,鼻头一酸,再轻颤着落在她皎洁的额头上,将一绺秀发轻轻拂至脸侧。她的脸冰凉,就像床头挂着的盐水瓶里的液体一样凉。 她就那么站了片刻,转过身来,扶起刘妈往病房外走去,“刘妈,我们去外头说话吧,别吵着她。” 待两人在走廊长椅上坐下,刘妈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得好好劝劝她。” “她这段时间怎么了?” “不好好吃饭都不说了,香烟抽得厉害,我看她就拿香烟当饭吃了!觉也不好好睡,董姑娘,她在忙什么事情啊?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后又出去,经常是半夜三更甚至凌晨才回来,回来后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去上班了,她要是去哪里住了去哪里睡觉了也就罢了,可我看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出去时怎么穿的回来还是怎么样的。她这是成宿成宿不睡觉啊?” 董知瑜的眉峰深深拧着,“她……她从没说过去哪里了吗?” “她不说,她不说的事情我也不好问,劝过她少抽烟好好吃饭休息,她嘴上答应了,可该干嘛还是干嘛,这不,今天倒下去了。” 董知瑜缩着肩膀,刘妈让自己劝怀瑾,可现在的怀瑾又哪里是自己劝得动的,从她将自己推出去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打定了主意与自己划分界限……“刘妈,她晚上都是几点出门?” “六七点钟吧,天一黑她就走了。” “那位真纪姑娘……经常过去吗?” “谁?”刘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哦哦,那个姑娘,倒没大看见她,怎么?她和这些有关系吗?”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董知瑜站起身来,“刘妈,我先回去了,再来看她吧。” “你……不等她醒吗?”刘妈一脸的疑惑。 董知瑜看着病房里白色被褥罩着的人,等她,别说等她,就是日日夜夜在这里守着,她也愿意,可眼下…… “董姑娘,自打我服侍怀参谋至今,她这么不爱惜自己身子的,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旧国三十年夏天,那一次也是折腾得我心惊肉跳,我这当老妈子的,劝也没用,急也没用……” 旧国三十年的夏天……董知瑜想,那是她把自己扔在芦苇荡的那个夏天,往事涌上心头,化作泪水涌进眼眸,又想到当下的局面,自己与怀瑾之间那些身不由己的隔阂,她便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刘妈,别急,总有出路的,好好照顾她。” 她去菜市场买了些新鲜的食材,回去便动手熬起了鸡汤,周碧青听见她回来了便来打听情况。 “暂时无大碍吧,还在做进一步的检查,碧青,晚一些可能要麻烦你,帮我把这汤给她送去。” “你不自己去吗?” “不了,她今晚应该能醒,你去送汤也别说是我做的,交给刘妈就好。” “你这是……唉!”周碧青叹了口气。 “我有情况要告诉你,”董知瑜下意识地瞧了瞧门外,放低了声音,“我今天偶尔从刘妈口中得知,怀瑾近段时间以来,每每一到天黑就出门,在外面过夜,据刘妈说,她走的时候衣服怎么穿回来还是怎样。” 周碧青将一双眼睛瞪起来,似乎就要看清了什么,随即倏地亮了起来,“那一定跟南云忍有关!” “我也这么猜测,碧青,恐怕我们得实施一次跟踪行动了。” “你是说……跟踪怀参谋?”她从董知瑜的眼中看到了肯定,“可是她开着车,我俩怎么跟?”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我们可以去黑道上雇司机和车。” “哎呀!”周碧青一拍手,“找什么黑道啊!你忘了老徐原来是干什么的?” 董知瑜略一沉吟,要用身边的人,她还是有顾忌的。 “知瑜,何不就趁这个机会吸收了我们家老徐呢!他一定是愿意的!老徐一恨晦国鬼子,二恨姑息养奸的政府,眼下他又正好能派上用场!” 董知瑜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鸡汤,“我们这条线上确实需要个男人,但这件事我们也要小心谨慎,即便徐师傅是你的爱人。” “我明白的,这样好不好?我先去做做老徐的思想工作,当初你不也是先给我做思想工作嘛?我保证仔细去完成。” 董知瑜拧起眉想了想,“在你去做他思想工作前,让我先跟组织请示一下,如果组织答应了,你再去完成这个任务,从怀瑾目前的身体状况看,我们应该还有三五日的时间。” “好!那你先熬汤,晚些时候我和老徐去医院看看怀参谋,顺便把汤给她送去。” 董知瑜拿勺子舀了点汤汁放在唇边尝了尝,她在汤里加了些平性的补品,鲜醇的汤汁里夹杂着一丝药香,再炖个十来分钟就可以出锅了,她看着这一锅高汤,视线突然模糊了,她觉得自己可憎,边给怀瑾熬着滋补的汤水,边和别人算计着她,她扔下勺子,坐在炉边失声痛哭。 晚上周碧青和徐根宝出发去医院了,董知瑜锁好院门,走到院子一角一间不起眼的小杂货仓里,她用手电照了照那方灶台,走了过去,掀开灶台,翻身跳了下去。 她在黑黢黢的地下通道里走着,两天前她把电台转移到了这里,这是个极为隐秘的所在,五、六年前真纪曾带着被下毒的怀瑾从这里逃生。走了没多久就见到一处暗室,董知瑜走了进去,摸索着点亮煤油灯,整个房间亮了起来,她拉开一侧的帘布,将发报机拿了出来。 周碧青赶到医院时,怀瑾已经醒了过来,她不便过多叨扰,说了两句体己话便要离开,盛着鸡汤的保温桶搁在了床边,董知瑜不让自己说这是她煲的汤,她也就不好直说,只反复跟怀瑾说着:“趁热把汤喝了吧,补一补身子。” 怀瑾嘴上答谢着,也没有碰它的意思,周碧青告别了怀瑾,走出病房,将刘妈拉至一边,“刘妈,那汤董知瑜熬了一晚上,你伺候着让怀参谋喝了吧。” 刘妈恍然大悟,“喔!那孩子!我就说她没那么心硬,我这就去让她喝了!” 待周碧青走了,刘妈在床头坐下,“我做的东西你不吃,董姑娘熬了一晚上的汤,你总要喝点吧!” 怀瑾阖着的眼皮动了一动,半晌慢慢睁开,挣扎着要坐起来。 “唉,这就对了,人是铁饭是钢……”刘妈唠叨着扶她坐了起来,打开保温桶,盛了一碗出来,“真是香,多吃点!” 怀瑾没有说话,不声不响将一碗汤喝了进去。 隔天安平回了话,同意了发展徐根宝的计划。 早在汤包店的据点还在的时候,董知瑜就和顾剑昌提起过发展周、徐二人的事情,现在周碧青已经转正,并和徐根宝成了婚,组织上也考虑这条线上能有个男同志更好,很快便予以答复。 董知瑜给怀瑾熬制着新的汤水,周碧青早晨将空的保温桶拎了回来,她便琢磨着下一锅汤怎么做,见周碧青来了厨房,“唉,正好我要找你。” “送汤?‘那边’有回复了?”周碧青倒是未卜先知。 董知瑜不禁笑了出来,“我忘了,猜灯谜可是你的强项。” “怎么样怎么样?可以发展老徐吗?” “嗯,”董知瑜点了点头,“碧青,你有把握吗?” “嗨!这件事我还真有把握,说实话,我也希望我的枕边人和我走到一条道儿上,不然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什么。” 这话说到了董知瑜的痛处,干瞪着炉火,失了神。 “知瑜?知瑜?”周碧青见她忽然就走了神,心生纳罕。 “哦,呃……也是,不过,先别跟他说‘阿波罗’的事。” “我知道,我只负责把他带到这条道儿上来,至于任务什么的,由领导您来布置安排。” “什么‘道儿’,什么‘领导’,说着说着就不严肃了。” “我那是形容一下,不过,‘领导’是真领导啊,这可是严肃的事。”周碧青知道老徐要和自己并肩作战了,心情大好。 汤好了,董知瑜小心翼翼地往保温桶里盛着。 “知瑜,这次你自己送去呗,你看你,何必呢?” 董知瑜待一勺汤水妥置了,这才开口:“好姐妹,就再跑个腿吧。” “不是我不愿意跑这个腿,而是我不想看你俩怄下去。” “咱们还要跟踪她呢,就这样也挺好的。” “一码归一码,汤都煲了,她也知道是你煲的。” “什么?你告诉她了??” “知瑜,我觉得吧,她要是不知道这汤是你煲的,是不会喝它的,”周碧青转了转眼珠子,“今晚我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我去找老徐谈话了,这汤,领导自己去送吧!”话音未落,人已经飘了出去。 剩下董知瑜握着汤勺站在那里,愣了片刻,撅起嘴来,“就没见过这么自作聪明的人!” 这个点了,医院里人不多,董知瑜犹犹豫豫地走到楼梯口,怀瑾住的是特别病房,探视的人需要经护士登记。 “小姐,我就不去病房了,把这汤留下来,请您送过去,行吗?” 护士看了看她,“特别病房的规矩多,我们不能擅自转食物过去。” “哦……”董知瑜这么应着,却觉心里有层庆幸,好像所有的人都推着她去见她一面,这是自己推不掉的。 “小姐您要不要登记?登记的话得快点儿,一会儿八点了就不能探病了。” “哦……登记吧。” 她跟着护士走到病房门口,赶巧刘妈从病房里走了出来,看到董知瑜一把将她拉着,像是担心她又跑了一样,“董姑娘,你可来了!” “小姐,为了保障病人休息,请在八点前结束探访。”护士提醒了一句,便走下楼去。 董知瑜转回身来,“刘妈,你看,我就不打扰了吧,你这些天辛苦了,我煲了些汤,你和怀瑾都喝点。”说着便递上手里的保温桶。 “我的董姑娘!你就进来看看她吧,正好她醒着。”刘妈说着便将董知瑜往病房里推。 病房里亮着盏暖灯,董知瑜朝床头看去,那个人儿依然苍白,倚靠在床头,手里还拿着本书。 “你们说着话,我去打热水去,幸好你来了,我可以放心离开一会儿。”刘妈说着便走了出去。 怀瑾看着门口站着的人,眸中泛起涟漪。 董知瑜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来了。”怀瑾的声音中透着虚弱,从房间那头传来。 董知瑜这才晓得走了进去,将保温桶放在床头,她站在床边,克制住想要把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往昔那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如今离自己仅有寸步之遥,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无碍,只是有些疲劳,歇两天就好了。” “嗯……”董知瑜触到她的眼眸,又闪开,“那我回去了。”她咬咬牙转了身。 手却被轻轻拉住,“瑜儿,我要去渝陪了。” 董知瑜愕地转回身来,“为什么?” “上峰……决定将我调任军事委员会渝陪行营。” “我听说国民政府要还都玄武了……” “是的。” 董知瑜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个世界一直在跟她开着玩笑,她以为可以和怀瑾厮守终生,却被怀瑾告知她另有新欢,她以为就这么和怀瑾恩断情绝,却不想获知了“阿波罗”事件,洞悉了怀瑾或许另有隐情,她以为自己可以拼了命将这件事查出来,却不想怀瑾就要离开自己,被调到千里之外去了……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没有意义,她将怀瑾的手反握住,“别去了好吗?跟我到安平去。” 怀瑾愣了一愣,“事到如今,你不恨我了吗?” 董知瑜看着她,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呢?她该恨她的,可又不能说她知道了“阿波罗”的事情。 “瑜儿,去年秋天在北平我就跟你说过,我愿意跟你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政治的地方,过属于我俩的日子,但这个地方不能是安平。” 董知瑜只觉头脑突然冷静了,她轻轻放开怀瑾的手,“时候不早了,我改天再来看你。” 怀瑾目送着她离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 205 章 正式的调令下来了,给了怀瑾充足的缓冲时间,原本渝陪行营的副参谋长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差事,早一日迟一日去也无妨。 “怀参谋,去渝陪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定下来啦?”刘妈看着穿戴整齐正待出发的怀瑾,想她刚出院两天,又要出门。 怀瑾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刘妈,坐吧。” “刘妈,”待对方坐下,怀瑾慢慢说道,“我去渝陪的事情,是定了,但是我不打算带你过去,渝陪山高路远,你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更别说你的家人都在这里,我不会为难你。” “怀参谋……我……”刘妈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她的内心矛盾极了,既放不下跟了几年的怀瑾,更放不下家人、儿子。 “不要觉得为难,”怀瑾早洞悉了她的内心,“虎子也成年了,再过两年,该娶妻生子了,你也该回家享享天伦之乐。” “我服侍了你七年,舍不得你啊……” 怀瑾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看着末春的一片苍绿,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总是这样,走着走着,便要承受起分离来,可谁又能保证可以一辈子守在谁的身边呢? “刘妈,我还会回玄武来看你的,”她顿了顿,“这些年来,与其说我需要一个佣人照顾,不如说是这个家里需要一个人守着,等我去了渝陪,人也会闲下来,自己照顾自己绰绰有余。” 那边刘妈却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怀瑾走到她身边,将手绢递予她擦拭,“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分内的分外的,你帮了我很多,我又岂能舍得你。我走之前会将你安置妥善,你若不肯再做工了,我便给你留些钱款,虽不能说阔绰,度两年日子总是可以的,到时虎子也该能指望上了,你若还想找个人家做工,我也会给你找户体面人家。” “我一个老妈子,不配让怀参谋再费心的,我只担心你到了那渝陪……再不能发生这样的事了,什么都是假的,命是自己的,留着这条命才能熬过别的困难,你到了那边,烟少抽点,能戒了最好,酒也少喝,一日三餐按时定量,夜里该睡觉得睡觉……” 怀瑾不禁笑了起来,眼里闪着泪花,“坏了,触到了那根‘唠叨筋’。” “你呀,身边能有个人唠叨才行,还有,董姑娘那边,我老妈子笨,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可我看得出董姑娘对你是真的好,你也是惦记着她的,有什么矛盾早点说开了,别留下什么遗憾。” 怀瑾的笑容淡去了,只点了点头。 她开着车,在去木屋的路上想着刘妈的话,她说留着这条命才能熬过其他的困难,可不是么,有些道理,自己还没有一个老妈子看得清楚。 在医院里住了三天,回了家又歇了这两日,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去南云忍那里了,关于南云忍,关于“阿波罗”,她在走之前是要解决了的。 刚停了车子走进木屋,南云忍便大步走了出来,“怀瑾,你可算是来了!” 怀瑾见她虽是克制,却仍有怒容,她摘下军帽,自顾坐了下来。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没有在此地度假或者终老的兴趣,当然了,若是你想就此结束我的性命,也算是终老的一种方式,你杀了我,或是把我交给你们的审讯室,都比把我软禁在这里对我不闻不问的好!” “南云社长,今天我家的佣人给我说了一句话,她说留着这条命才能熬过其他的困难,你又何苦急着求死?你们赤空的人不是最讲求理想与主义吗?活下去才能实现你伟大的抱负吧?”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找几个人在这儿看着我,对我不闻不问,你是在等什么吗?” “你很聪明,我确实在等。” “我不会告诉你的,不用等了。” “不,我在等通行证和船票,等我拿到了这些,好把你送回晦国去。” “什么??”南云不禁瞪大了眼睛。 “南云,我确实做不出把你交到丁家桥这种事,为了你,也为了别人。可我能够把你原封不动地送回晦国,你所要做的事情,我也不会让你做成。” “怀瑾!你疯了!‘阿波罗’不但牵涉到战后复杂的政治格局,更牵涉到全人类的利益,你不能为了你狭隘的党派观而阻拦我的行动!” “你和你们的人不狭隘吗?”怀瑾眯起眼睛,“‘全人类的利益’?如若真是这样,贵党何故将‘阿波罗’列为一级机密偷偷摸摸地进行?” 南云忍余怒未消地瞪着她,直到冷静了下来,“我言尽于此,怀瑾,你把我送回去又能怎样呢?大不了换一个执行人,没有了我,还会有很多个‘阿波罗’去执行这项计划的。” “不尽然。等你毫发未损地回去,你们的人在不能确定‘阿波罗计划’是否泄漏的情况下,会废弃这个行动。” “你……”南云忍颓然坐下,“怀瑾,你会后悔的。” 怀瑾出院后,董知瑜越来越着急。 她也理解周碧青策反徐根宝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可怀瑾那边如果采取什么行动,刚刚到手的线索就失效了。 像是被怀瑾传染了,她成夜地失眠,她的弦绷得紧紧的,这却让她很受用,在夜深人静的某些偶然的时刻,她会想到怀瑾,想到即将到来的分离,想到两人之间终究迈不去的坎儿,这些思绪会让她突然感到万念俱灰,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可当她重新绷紧那根弦,将全部的精力都着了魔似地投入到任务中去,她又仿佛一架上足发条的机器,不再有情感与杂念,只有升华到了最高空的信念。 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得不轻,可却没有解药。 有人敲门,接着传来周碧青的声音:“知瑜,睡了吗?” 董知瑜披了衣服跳下床去,这个点周碧青来找她,必是有什么情况。 “老徐也来了,你方便吗?”周碧青又在门外问道。 “方便方便!稍等!”董知瑜将外衣扣好,老徐来了,应该是策反成功?不过她对这件事情一直也抱有信心。 开了门,周碧青一脸的荣光,身后跟着略有些拘谨的徐根宝。 “快进来吧。”董知瑜将两人让进屋里。 “知瑜,这么晚和老徐来打扰你,是觉得咱们任务紧急,你也肯定想早点筹划起来。” 董知瑜边听着这话边拿眼扫过徐根宝,他端端地坐着,随着周碧青的话频频点头,等周碧青一说完,他便下意识地坐直身子,郑重说道:“董知瑜同志,我自愿加入韬国赤空党!” 董知瑜也正襟危坐,“老徐,你为什么要加入赤空党?” “董小姐,我算是看明白了,我们劳苦大众要过上真正的好日子,北洋军阀没用,汪氏政府没用,国民政府没用,赤空党才能让我们真正当家做主,我觉得吧,人活在世上总该有个信念,以前的我活得浑浑噩噩的,鬼子来了,砸了我家的店铺,我就觉得能活下去就行,后来遇到小周,我又觉得,能和小周活下去就行,现在小周活得比我带劲了,反正……反正我紧跟我媳妇的步伐!” 周碧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徐根宝拿手肘捅了捅她,“这是件严肃的事情!” 董知瑜的思绪却飘出了小两口的嗔责,飘出了这小小的房间,她想,如果早点认识怀瑾该有多好,在她找到她错误的信仰之前,把她带上正路,就像周碧青将徐根宝带上正路一样,可再转念一想,自己和她可不是很早就认识了吗?那年她才九岁,若是那年那冬把她从城隍庙带回了家,怎会还有今天的分歧和离别? “知瑜?知瑜?” 那边周碧青将她的思绪拉回这个房间,董知瑜微微笑了笑,“可是咱们的事业还未完成,加入赤空党即意味着可能的流血牺牲,有可能到死你还没能看到胜利,这些,你都愿意吗?” “我想过,可是必须要有人去牺牲,这样我和小周的娃娃,我们大家的娃娃,才能过上好日子。” 董知瑜忽觉鼻头一酸,当年柏存彦师兄与自己讨论革命之路时,也是这么说的,加入赤空党的同志里面,有多少人是指着自己能拨云见日过上明媚的好日子呢?自己与身边的人,多是抱着牺牲一代人的信念,只为子子孙孙,为大韬河山。 “徐师傅,现在我做见证人,你在党章前宣誓吧。” “过了过了!老徐你就要加入韬国赤空党了!”那边周碧青早已雀跃不已。 待宣誓工作做完,董知瑜坐在桌边,“现在就召开老徐加入我们据点后的第一次会议,我们有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 董知瑜将“阿波罗”一事以及目前的情势向徐根宝一一作了说明,徐根宝听后想了想,“车子我有办法弄到,”他又眨着眼睛思忖了一番,“明天就能弄到,我们明晚就能行动。” “好,明天汽车拿到后,先停到白龙巷西边那个小教堂旁边,伺机行动。明天我和周碧青都不参与,以防被怀瑾察觉。老徐,明天的行动,宁可跟丢了她,也不要让她发现,请记住。” “我记住了,不过说实话真有些难度,天黑了之后路上车子本来就少,要让怀参谋不发现恐怕得花一番力气。” “我知道,所以明天你要跟得松一点,稍稍有点情况你就撤。” 第 206 章 汽车、司机,一切准备就绪。 徐根宝站在车顶上,越过小教堂旁的墙头,紧盯着白龙巷的动静,六点十七分,怀瑾驾车回家,现在是八点半,巷子里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他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摸出一根香烟来,刚刚点着,又觉得烟头的火星或许会暴露自己,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便又掐灭了。 他知道革命不是闹着玩的,激情是一码事,革起命来又是一码事,就拿眼前这桩任务来说,怀瑾如不出现,他就得在这墙头上趴一夜,可一旦怀瑾的车出了院门,他就得马上行动,既要确保跟上她,又得注意技巧不让她发现…… 也不知道在墙头边站了多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徐根宝矮下身子,吃力地朝黑暗中看去。 “徐师傅,是我。” 徐根宝听出是董知瑜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你怎么来了?” “我来换一换你,目标还没出现吗?” “没有,目标回家了就没出来过,”徐根宝边瞟着远处的巷子边说道,“你一个姑娘家,进车子里休息吧,我一个人盯着就行。” “赤空党员没有男女之分,来,拉我一把,”董知瑜也攀上了车顶,“周碧青要来的,我没让,她的身份很重要,可不能暴露了,你下去吧,一旦目标出现我就告诉你。” 徐根宝挠了挠头,让一个姑娘家干这种活儿,自己去歇着,他还真不适应。 “快点,这是命令。” 徐根宝坐进驾驶室,这才敢点起烟来,他狠狠抽了一口,问道:“董小姐,她要是一直不出来,我们就盯一夜吗?” “盯到三点钟就撤。如果到了三点她还不出来,应该就不会行动了,一般来说她会在六点钟起床洗漱,准备去丁家桥上班。” “唉,好的,那一会儿我就换你。” 董知瑜倚着墙头,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夜空下,是一片漆黑的街巷。空气里飘着丝丝槐花的甜香,又一个春天要过去了。 怀瑾此时在做什么呢?她看着头顶上那颗最亮的星,那颗星便落入她的眼眸中,一半隐忍,一半无奈。 她突然飘进了幻象中,自己变作了一颗星星,升在夜空中,守护着怀瑾,守着她醒时的日子和睡时的梦,若是自己已经配不上她,那么不如在这一切都结束后就化作这么一颗星,在遥远的地方默默守护她,不再有烦恼。 白龙巷的这所宅子里,怀瑾和衣走下床去,走进院中。她坐在院中的一处石墩上,夜风夹杂着一丝槐花香,她抬头看着夜空,那里有一颗很亮的星星,守着这并不密匝的星空,一半倔强,一半哀伤。 瑜儿睡了吗?她可洞悉这一切的发生?又可悟出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怀瑾轻轻叹了口气,锁骨处的旧伤在这样的煎熬中悄悄发作,隐隐作痛。给南云办的假身份和通行证还要过几天才能拿到,今天她没有再去,却一直想着昨日南云的那句话:“阿波罗”不但牵涉到战后复杂的政治格局,更牵涉到全人类的利益。 是什么样的计划,会涉及全人类的利益?她感到不安,一直在问自己,就这样把南云送回去,就这样让“阿波罗”破产,是对是错? 她复又望向头顶的星空,已经有很久很久,她没有停下脚步,这样看着星星了,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底出现了避世的想法,可自己却像一台庞大而沉重的机器,踩一脚闸门、拉一拉传输带……全都无济于事,这台机器因着巨大的惯性而身不由己地运作着,停不下来。 从满清的覆灭到家族的灭门,这个世界用血与火教会她处变不惊,九岁那年的一包糖炒栗子和养父家一扇门的打开,让她活在了使命中,这使命里,有对养父阵营的坚守,有对芸芸众生的救赎,有对那个小女孩的守护。 二十二年了,她依旧坚守着,救赎着,守护着。即便对调任渝陪的将来很是惘然,却没有说出一个“不”字,也许这个阵营不再需要她了,也许芸芸众生不再需要她了,可那个小女孩,她还想守护下去,如果那个小女孩对自己说:我们走吧。她便走了。 可小女孩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使命与理想,她不愿意走,自己也只得在过尽潮来的海面浮浮沉沉,盈缩卷舒。 三点钟,董知瑜抬腕看了看表,拍了拍车顶,对上面换了班的徐根宝道:“到点了,我们走吧。” 两人将车开到董宅附近一处废弃的浴场院中,那是晦国人当初在晦人街建起来的,现在这处浴场废置了,平日里没有人过来。 “明天继续。”董知瑜走下车,她的心中有遗憾,追踪行动未能实施起来的遗憾,却又藏着些庆幸,她庆幸怀瑾没有在夜晚出去,庆幸她在家中休息了一个晚上。 周碧青也是一直没有合眼,听见大门响动赶紧迎了出去,“哎哟!你们终于回来了!怎么样?” “今天没有动静,明晚继续,”董知瑜走进堂屋里,“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 怀瑾从石凳上站起身,她决定再好好跟南云忍谈谈,“阿波罗计划”究竟是什么?她想作最后一次努力。 到了第二日晚七点,怀瑾破天荒地好好吃了一顿晚饭,便开上车出了院子。 那边徐根宝正要打一个哈欠,突然看到白龙巷中射出一束车灯,他浑身的肌肉瞬时一绷,盯住了那束光线。 下一秒,他已经跳下车顶发动了汽车,怀瑾开出白龙巷就将驶入汉中路,自己从这里抄近路过去,便可以跟住她。 他跟着怀瑾穿过了最为繁华的一片区域,很快进入了城市边缘,街道上的汽车和行人都变少了,徐根宝熄了车灯,继续跟着。 东边的地形起伏了起来,徐根宝不敢跟得太近,好在怀瑾的车灯在黑夜里煞是清晰。 怀瑾往右一拐,继续往东边驶去,徐根宝刚一拐过去,就听得后面轰隆隆的声音,从后视镜里一看,原来是后面来了辆卡车,眼看就要贴到自己的车尾了。 徐根宝下意识地加了脚油门,卡车却也紧紧跟了上来,他没有开车灯,卡车也许还没有看见自己。 正想着该怎么办,后面的卡车突然长长地按了声喇叭,然后接二连三地冲着自己叫着喇叭。 坏了,可能是卡车刚刚发现了自己,并且刹不住了,毕竟卡车重,减速所需要的时间也长。 怀瑾听见后方横发逆起的喇叭声,着实一惊,从后视镜看去。 徐根宝没办法了,只得猛踩油门,想从怀瑾身边超过去,以避开卡车。怀瑾那么一看,只见自己车后突然飞出一辆车来,黑黢黢的,没有车灯,只是在自己的尾灯和后面那辆卡车的车灯下才看得清是辆轿车,轿车速度很快,再看后面,还有辆卡车跟着,卡车的大灯照得她一阵目眩。 轿车从自己左侧往前冲去,后面的卡车这才有了些余地,怀瑾左边被轿车夹着,后面跟着辆卡车,她不得减速,又不知身边的轿车欲何为而不得大幅加速,轿车将油门踩得更厉害了,从自己身边超了过去,身后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不晓得开车灯啊??” 徐根宝贴着左边行驶,直到确保怀瑾安全了,才并到路的右边,此时怀瑾已经被他甩在身后,并距他已经有两三百米的距离了,他见右前方有个岔路,便减速拐了过去。 怀瑾见这辆没有车灯的轿车拐进了右前方的林子里,心生疑虑,那林子里本没有什么人家,轿车在这个时候进去是做什么呢?她本能地背离了原先要走的路,绕进了一侧的墓园里。 徐根宝自知今天跟不了怀瑾了,只盼着刚才的一幕没有让她产生怀疑,他在林子里兜了几圈,确定卡车和怀瑾的军普都离去了,这才回到了原路,往回驶去。 怀瑾在墓园转了一圈,靠角落停了下来,熄了火,她拿出枪,静静地坐在黑暗中。 头顶一只乌鸦“呱呱”地叫了两声,表达对这个不速之客的抗议,像是受到了传染,远处枝桠上的乌鸦也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怀瑾浑身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扭头看了看四周,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那辆车有问题吗?她思索着。自从把南云软禁在紫金山那所木屋里,这条路她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趟了,今天却突然冒出两辆车来,按喇叭的那辆卡车感觉问题不大,没车灯的轿车……总感觉鬼鬼祟祟的,怪自己先前太大意,这么一辆车是什么时候跟在后面的,竟不曾察觉。 徐根宝将车停在了浴场的院子里,几乎是小跑着赶回了家。 他将发生的那一幕详细描述了一遍,懊恼得很。 “她看见你了吗?”董知瑜问。 “我车子里外都是黑的,应该看不清我。” 董知瑜拧着眉,这样讲来,她无法确定怀瑾有没有发现徐根宝,而一旦怀瑾有了防范,再想跟她便是难上加难。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出城往东北去。” 东北……东北……难道是在山里?董知瑜想。 如果没有偶尔的乌鸦啼叫,怀瑾真的怀疑这个世界都已经死了,她抬起手腕,二十分钟,感觉像在这里坐了两年。 她启动了车子,缓缓开出了墓园。岔道口仍是一片漆黑,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人存在。 她开上了路,往紫金山驶去。 第 207 章 这次她没有将车停在木屋门口,而是将它隐在一处密林中,自己徒步往更远的山中走去,她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跟踪了,无论如何,木屋的位置不能暴露,而南云,看来要尽快将她转移出去了。 两个看守见夜色中有人大喇喇地往这边走来,互相使了个眼色,手都不由自主地摸到了枪.柄。 “是我。”怀瑾喊道。 “弟兄们辛苦了,”待走近,怀瑾将一叠纸币放到他俩手中,“一点小意思给弟兄们喝酒,今天晚上请留心着点外面的动静。” 南云听到外面的声响知道是怀瑾来了,这些天来她已经习惯了日夜颠倒的作息,只是有些纳闷:怀瑾不用休息的吗? 她从木桌前抬起头,“看来遣返我的日子定下来了。” 怀瑾在她对面坐下,从桌上翻过一只干净的杯子,“可以吗?”她朝南云和她面前一壶热腾腾的红茶挑了挑眉。 南云也不失风度,托起茶壶仔仔细细为她斟好,“请慢用。” “谢谢,”怀瑾抿了口茶,一路的奔波和紧张稍稍舒缓,“南云社长,你在韬国有没有想见的人?” 南云抬眸看向怀瑾,半晌,“我想知道,真纪姑娘过得怎么样?” 怀瑾复又端起茶杯,南云的问题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她一直好奇,南云在到达韬国后频频联系真纪是为什么。 “真纪暂时在一家女红坊做事,她是个知足常乐的姑娘,但我知道这工作挺委屈她,”怀瑾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我曾问过她,等战争结束,最想做什么?她说想做一名护士,可惜,”怀瑾看向南云,“我暂时还不能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南云踌躇半晌,“护士……她还是不想回晦国吗?” 怀瑾思忖片刻,“你希望她回晦国还是留在这里?” “我?……她救过我的命,我希望……她想生活在哪里都能如愿吧。” 怀瑾眯起眼睛,“南云,你想发展真纪。” 南云看向怀瑾,“真纪是无辜的,不要迁祸于她。” “如果我慢了一步,让你和她接上头,也许她就不再是现在这个无辜的真纪了。南云,你们赤空党就像四处播散的病毒,沾不得。” “你错了,赤空党吸收的都是有思想与主见的进步人士,而你们韬国赤空党,非但不是病毒,反而是一剂良药,专门拔除你们这颗腐朽的毒瘤。” “韬国的事情,不用你来置喙。”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中,怀瑾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她一手撩起窗帘,看了看窗外的星空。 “南云,你知道真纪是一个反战主义者吗?”她转回身,看着南云忍。 南云接住她的目光,没有回答。 “她所有的亲人都直接或间接死于战场,因此她痛恨战争,被选为军妓是她做过的最为无奈的事情,很久以前,她就在盼着战争结束,好去过她简单而自由的生活。她留在韬国,是因为不忍看到战败后的祖国,不忍看到那些残忍的物是人非。我照应着她在韬国的生活,然而我常常会想,隐姓埋名寄居异乡,真的更快乐吗?” 南云有些失神,她想到真纪在杂志社的日子,她编写的那些文章,总让自己染上浓浓的乡愁,她曾经说,写这些文,是为了让韬国人想到晦国时,忘掉战争和杀戮,而只是想到春的山峦、夏的萤火、秋的温泉,冬的新雪…… “这么说,你想送真纪回晦国?” “我不会决定她的去留与人生,一切尊重她的意思,不过,如果在晦国有一个‘家’去接受她,我相信,回去会让她更快乐些。” “可以让我见见她吗?” “你知道吗?”怀瑾点燃了一支烟,“我有多么努力地不让你接触到我身边的人,抓你的那天正好是一个朋友的婚礼,可为了抓住你,我差点就没去成。” “你很厉害,但你至今都不愿意告诉我,我是怎么暴露的,我很想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经过,而我想知道的,是‘阿波罗计划’里关乎‘全人类命运’的部分,这一次我加上一个筹码,就是让你见真纪。” “怀瑾,你不能利用真纪。” “利用?如果没有我的拼命阻拦,恐怕你这会儿正在给那个单纯的姑娘传达命令,我信任你,才让你见她一面,南云,如果你想对一个女孩儿好,不管出于什么样的感情,请不要带她掺和进这些事情里,让她远离硝烟与政治,简简单单地生活,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阿波罗计划’是晦共一级机密,我不会拿它换任何东西。” “此一时彼一时,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守着你的机密,回到晦国后被你的组织怀疑、甄别,眼睁睁看着‘阿波罗计划’由于疑似泄露而废弃、夭折;告诉我计划中没有涉及党派的部分,让我和你一同完成这个任务,圆满回国,也许还能带着真纪,只要她愿意。” “怀瑾……” “南云社长,”怀瑾打断她,“你还有48小时去考虑我的提议。” 第二日傍晚下班回家,还没进院门,董知瑜就听到了一阵犬吠,声音十分清晰,可家里没有养狗啊! 她打开门,却见堂屋前坐着一只花狗,中等身量,耷着两只大耳朵,徐根宝和周碧青正拿什么东西逗着它。 “哎!知瑜你回来了!你看这狗子真有意思!鼻子可灵了!” 那边徐根宝也跟董知瑜打了个招呼,随即将手里的一只手套送到狗鼻子前,让它闻了闻。 “知瑜你看啊!”周碧青喊道。 话音刚落,徐根宝便放开了狗绳,只见那狗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弹了出去,董知瑜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别怕别怕!它不咬人的!” “你们这是在干嘛?”董知瑜问。 “你看,”周碧青扬了扬刚才那只手套,“还有一只我藏在二楼一个房间里了,它一会儿就能给叼来。” 董知瑜朝那边二楼看了看,又扫过周、徐两人的脸,扶了扶肩上的背包,和周碧青一同站着等。 很快楼梯上传来了动静,花狗飞速跑了下来,嘴里叼着一只一模一样的手套,徐根宝从它那里拿过手套,嘴里大声夸着,还给了它一小块肉干作为奖赏。 “知瑜,你来,跟你说个事儿。”周碧青说着便挽起了董知瑜。 三人在屋里坐下来,花狗也坐在他们身边,仰着头,伸着舌头,讨好的样子。 “你们想养狗?”董知瑜问。 “不是不是!让老徐跟你说!” “董小姐,是这样的,”徐根宝将声音压了下来,“这狗子是我朋友的,从小就这么训了,出了名的灵光。” “你可别看它体型不大,这洋狗可厉害了,听说在西洋还被警局训练成警犬呢!叫个啥犬来着?”周碧青虽是让徐根宝说,自己却按捺不住要补充。 “壁格犬。董小姐,我是这样想的,明天让小周带到丁家桥去,让它熟悉熟悉怀参谋汽车的味道,下次再跟踪,我带着这狗子,不用紧跟着她,差个几分钟车程,狗子能找到她。” 董知瑜重又看向花狗那张讨好的脸,亏他们想得起来,可是……“你带去丁家桥,晚上它就能跟踪?我怎么觉得不是很可靠啊?” “还得我去跟怀参谋要个东西,明天见机行事吧。”周碧青道。 又到了下班时间,丁家桥后院的停车坪上几乎全空着。周碧青带花狗在怀瑾的军普旁嬉闹着,她让花狗将怀瑾的轮胎闻了个仔细,远远看见怀瑾走了过来,她将花狗沉沉地抱在怀里。 “碧青,是你啊,”怀瑾走近了问道,“这是你养的?” “刚捡了没两天,你看……不太听话。”周碧青面露难色,花狗仰着脸将怀瑾看着,无辜得很。 “真好玩,”怀瑾伸手摸了摸花狗的头,惹得它一阵猛嗅她的手套,“怎么不听话了?”怀瑾问道。 “不肯走了呀,一二十斤,让我抱回去!” 怀瑾不禁笑了起来,“来,上车吧,我送你。” “不……不要了……这狗子怎么好上你的车……” “没关系,”怀瑾说着打开了车门,“周围不好叫黄包车,我送你很方便。” “那……那我带它坐后面,”周碧青抱着花狗钻了进去,一时还真感到十分拘束,怀瑾如此心善,愈发让她感到愧疚,“怀……怀参谋,你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问题,休息休息这不就好了,别担心。”怀瑾发动了车。 周碧青瞥着后座,看有什么可以顺走的小物件。 “打算养着了?”怀瑾问道。 “啊?哦,看吧,我们院子大,有个看家狗挺好的,就不知这狗听不听话,养两天看看。” 怀瑾从后视镜看了看那狗,“看着挺神气的,说不定是巷子里哪家丢的。” “嗯……昨天老徐去左邻右舍问了一圈,都说不是。” 后座有块毯子,周碧青把它悄悄钩了过来。汽车驶入了游府西街,眼看就要到了。 “哎哟!你这坏狗!”周碧青边喊着边拍了一记花狗的头,花狗吃了这莫名的打骂,委屈巴巴地朝她看着。 “怎么了??”怀瑾下意识放慢车速。 “在你毯子上尿了!哎呀我就说不能带它坐你的车,这下可好!真是对不起了,怀参谋,这毯子我带回去洗好了再还你!” “不用了,”怀瑾摆摆手,“你别管了。” “要的要的!”眼看车就要到了门口,“怀参谋,今天真不好意思了!毯子洗好了我带给你,你……要不就在这儿吃吧,今天董知瑜掌勺!” “不了,”怀瑾笑了笑,“毯子你别洗了,丢车里吧。” “要洗要洗!”周碧青像抢了东西似的抓起毯子便飞下了车,花狗跟在她后头“汪汪”叫着进了院门。 怀瑾瞧了眼那院子,摇了摇头。 第 208 章 时候比较晚了,一人、一狗钻进车里,驶进了汉中路,五分钟前,徐根宝看见怀瑾的车从白龙巷出去了。 这仿佛比两天前的追踪更难了,徐根宝要看得懂花狗的反应,要跟踪一部不在自己视野范围内的车,还要不被对方发现。紧张的气味在车厢里蔓延,花狗似乎也感染到了,不安地在坐垫上转了几圈。 车窗是半开的,徐根宝又将毯子在它鼻子前晃了晃,“花子!跟上!” 花狗将两只前爪扒在车窗上,朝车前的黑暗中吠叫着。 徐根宝放慢车速,跟怀瑾拉开更大的距离,以防她听到犬吠声。 怀瑾不停瞥着后视镜,两天前那辆没有车灯的轿车一直盘旋在她的脑中,她在巷子里兜着圈,时快时慢,左进右出,想弄明白身后有没有可疑车辆。 徐根宝径直往城外开去,花狗却不安起来,它跳离了车窗口,跳到了后排座位上,爪子朝徐根宝身后的那个车窗不停挠着,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徐根宝很是纳闷,这方向没错啊,花狗是怎么了?他继续往前开着,狗却更加躁动不安了。 怎么回事?难道怀瑾今天不是出城? 他在前方调转了车头,往左后方驶去。 车子位置一正,花狗重新跳回副驾座,朝窗外吠叫着。 汽车在花狗的带领下拐回中山路往东驶去,徐根宝恍然大悟,怀瑾舍弃了太平门,改道从中山门出城了,他拍了拍花狗的脑袋,“好样的!” 怀瑾在城中绕了个七七八八,从中山门出了城,这一路上她用尽了办法,终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情况,是自己多虑了吗?抑或是这么绕来绕去已经将跟踪的人甩掉了?她在心中思忖。 汽车驶入紫金山中,她没有放松警惕,仍然将军普停在林子里,徒步往木屋走去。 徐根宝在山中摸索,花狗突然兴奋起来,可劲地挠着面前半开的车窗,叫得也更大声了。 “嘘!”徐根宝喝止住它,莫不是接近目标了?他将车停在一处隐秘的地方,牵着花狗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花子!去找她!” 花狗早按捺不住了,拉着徐根宝就往前跑去。 前面那是辆车吗?徐根宝不敢开手电,星空下仿佛隐着一只庞然大物,黑黢黢的。他匐下身来,慢慢向那物体移动。 是怀瑾的车,他四下张望着,这可真奇了,车怎么停在了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难道怀瑾会什么法术,遁去了什么看不见的世界?他小心接近了军普,朝里面看着,没错,她已经离开了车子。 “花子,找她!”他小声对花狗传达命令。 花狗原地转了两圈,坐在了地上,朝着他“哈哧哈哧”地喘着,原来花狗只认得这车的气味了,再让它去找怀瑾,已力不从心。 “花子!花子!”徐根宝不想放弃,将花狗拉出来,想看看它能不能再发挥一下本能。 花狗使劲嗅着地上的草丛,也不知在嗅什么,徐根宝盯着它,腰也弯了下来,仿佛是被希望压弯的。 花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再也不肯挪动。 徐根宝一拍拳头,怎么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出了三趟车,这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可这…… 不管!他将花狗用力一拉,他不信怀瑾能在多远外的地方,找一找说不定就能找到。 可这林子四面通透,该往哪边去找呢? 他漫无目的地朝一个方向走着,走一会儿便拍拍花狗,寄希望于它的嗅觉,可花狗耷拉着脑袋,对于它来说,任务已经完成了。 徐根宝走了半个多小时,可四周依旧是荒无人烟的黑暗,他越走心越凉了起来,越走越看不见出路。猫头鹰在树梢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呜楞呜楞”的,徐根宝恼了,捡起石头往树上扔去,那边还没反应,花狗跳将起来,朝树上大声吠叫着。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徐根宝呵斥道,他朝四周看了看,艰难地下了个决定,“花子,回去吧。” 和徐根宝一样抱着希望而来的是怀瑾。她走进门,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今天晚上,南云忍将告诉自己那个想要的答案。 靠里的一张桌子旁,南云正和衣坐着,手里捧着一本书,听见动静,她抬眼看了看怀瑾,目光又重新落回书上。 怀瑾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南云忍的平静让她嗅到了一丝“听天由命”,而不是那种打破固有格局的破釜沉舟。她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晚上好。”南云像是不知道对方怀揣着怎样的希望。 “晚上好。” 南云读完了那一段,饶似跟书中人物告别似的点了下头,合上了书本,朝对面的怀瑾看着。 “想好了吗?”怀瑾不打算跟她兜圈子。 “想好了,”南云笑了笑,“我相信我的组织,回去后我会耐心等待组织上的甄别,并让他们重新启动‘阿波罗计划’。” 怀瑾看着她,苦笑了一下,“你们赤空党的人都是这么冥顽不灵、食古不化吗?” 南云忍耸了耸肩,在加拿大的那十年让她染上了一些西洋人的做派,这两个韬国成语对于她来说太过复杂,但她大概明白怀瑾的意思。 “南云,要怎样你才能信任我一回,和我合作一次?” “怀瑾,我个人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但如果你将我交到丁家桥去,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这就是政治,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怀瑾笑了,对着自己。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个公私分明的狂人,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了的? 徐根宝到家时已经过了午夜,一进门,先不管其他两人询问的目光,抓起茶壶便喝了个痛快。 “你们说邪不邪门?!”他抹了抹嘴,将跟踪到山林里的一切有声有色地描述了一遍。 董知瑜听罢叹了口气,“她这是为了防止被跟踪而故意为之,”说完她又叹了口气,比刚才那声更沉了,“恐怕上次她有所察觉了。” “那我们怎么办?”周碧青愈发焦急。 董知瑜拧着的眉骤然舒解,“老徐,你把她停车的那个林子的方位再描述一下。” “在山北面,上山的位置离太平门还有蛮远的一段距离,上了山一直往上转……”徐根宝挠挠头,“对了,经过一个不大的湖!那个林子……太黑了我也描述不出来有什么特点……” 董知瑜不觉站起身来。 “怎么了?你有线索吗?”周碧青问道。 “也许……”董知瑜看向她,却像是穿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世界,“也许我知道她把南云关在哪里了。” “啊?”徐根宝也诧异起来。 “我们家在紫金山有一所废置的木屋,以前家里的先辈去打猎用的,五年前怀瑾曾在那里养过伤。” “哎呀,那太好了啊!那我们白天去察看一下!”徐根宝道。 “嗯,我们现在好好规划一下,我猜她在木屋周围设了看守。” 天擦亮了,怀瑾拖着沉重的双腿离开了木屋,门在身后关上,仿佛也将她的希望斩断了,可她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不甘,这些日子以来,她费尽了心思,甚至伤害了她的瑜儿,只为在南云忍接触到董知瑜和真纪前将她捕获,董知瑜的据点没了,她也答应了自己不再和赤空有所牵连,她希望可以帮她截断一切与赤空联系的纽带,而对真纪,她亦万分不愿意有谁将她带进这个漩涡,太残酷了。 如今她成功了一半,等她将南云忍送上回晦国的船只,瑜儿和真纪也暂时避过了这么一劫,而今后呢?就不会再有谁找上她的瑜儿吗?至于“阿波罗计划”,究竟牵涉到什么严峻的事情?若真如南云所言,她希望自己可以代瑜儿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走到车边,车身让山中的晨雾染上了一层水汽,湿漉漉的。 她低下头,泥泞的路面上分明印着一串串脚印,她倏地醒了,刚才的沉重、哀痛、无力刹那间消失了,下一秒她已经拿后背贴着车身蹲下,枪也握在了手里。 僵持片刻,除了一声声远近起伏的鸟鸣,周遭并没有任何动静,她稍稍站起身,顺着脚印仔细看去。 那是一串男人的脚步,深深浅浅,遍布在汽车周围,更让她感到稀奇的是,伴随着男人的脚印,还有一串串细小的脚印相随,她重新蹲下身。 那是动物的足印,是狗。 她站起身,记忆中的某些片段在脑海中闪回,那些片段里的声音——人声、犬吠、汽车的急刹车声——放大、混杂,在她不能承受的某个点上冲出了脑门。 她钻进车里,急急地发动起了引擎,车轮在泥泞的路面上打着滑,她也不顾了,她将车开到了木屋门前,跳了下去,往屋里冲去。 南云忍正收拾床铺准备补眠,却见怀瑾撞开了门,二话没说将自己的双手拉至身后绑了起来。 “怀瑾!你这是干什么??” 然而她也来不及发出更多的疑问了,一块胶布将她的嘴封住,整个人还没顾得上反应,便被怀瑾推了出去,推进了车后座,紧接着,她的双脚也被捆了起来。 “南云,恐怕得委屈你一下了。” 她开回了城中,开入了白龙巷,开进了自家院门,她将南云的双脚松开,将她拉进了自己卧室外的小厅里,又将她牢牢地绑在了椅子上。 刘妈闻声赶来,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一脸惨白,“怀参谋!这是怎么了??” “刘妈,我现在出门,你帮我看住她。” 还没等刘妈答应,她已走出了卧室,走出了大门,坐进车里,这一次,她的车往游府西街的老宅驶去。 第 209 章 她边拿出钥匙边看了眼手表,七点刚过,应该还在家里,打开门,院里拴着的花狗突然兴奋起来,对来人狂吠不已。 怀瑾将它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往楼梯口走去。突发的犬吠惹得宅子里的三个人都探出身来,周碧青见怀瑾来势汹汹,声音也变了,“怀……怀参谋,早……”到底是不善掩饰的人,这一声把底气都给泄了。 怀瑾不予理睬,目不斜视地往楼上跨去,周碧青和徐根宝对视了一眼,一下子没了主意,一下子又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跟了过去。 那边董知瑜瞧她这个架势,心中已是了然,将刚才匆匆披上的线衫穿好,等着怀瑾上楼。 怀瑾走上楼去,一把拉住董知瑜的手臂,将她拉进屋里。 董知瑜既不辩解也不反抗,任她拉了进去,怀瑾再看她,苍白的脸颊比之前消瘦了许多,一双剔透的眼眸也不看自己,只幽幽地落在床幔边的一只灯笼上,楚楚中透着倔强。 怀瑾的心感到了一阵回痛,那是之前两个时辰急火攻心时所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的,她是多么心疼面前的这个人啊,外人只道她盛怒逼人,只有她自己知道,怒,只在那么一瞬间,剩下的都是急,她着急,她不想面前的这个人再大费周章下去,不想她为此出事。 “你不用再费劲了,南云忍现在就在我家里。”她开口了,低低的声音。 董知瑜将双眸转向她,她有些不解,怀瑾为何将对方带回最危险的地方。 “你发展了周碧青和徐根宝,三天前,徐根宝试图跟踪我,可惜路上出了状况导致他行动失败,昨天,你让周碧青带着院子里的那只狗去接触我,晚上再由徐根宝带着狗去跟踪我。亲爱的,你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跟我要。” “周碧青和徐根宝只是帮我私忙,我让他们帮我查你,与公务无关。”董知瑜做最后的挣扎,想撇清周、徐二人。 “你闭嘴!爱情还不至让你糊涂到这个地步,让你的朋友如此大费周章地跟踪我。”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战战兢兢的,紧接着门也被轻轻叩响,同样的小心翼翼,门外传来周碧青的声音:“知瑜……你们……没事吧?” 董知瑜将目光从怀瑾脸上移开,走到门口,将门开出一截来,周碧青和徐根宝都杵在那里,两张脸上都是大祸临头的神色。 “没事,我和怀瑾聊聊,”董知瑜对周碧青使了个眼色,“你和老徐去上班吧,不会有事的。” “真的假的啊?她……” “真没事,去吧。”董知瑜温温地说道。 门口的两个人将信将疑的,看看董知瑜,又看看光线暗淡的门内,可依然看不出什么头绪。 “她知道了?”周碧青用口型问董知瑜。 董知瑜眨了下眼睛,表示肯定的回答。 周碧青的脸上复又增添了些为难的神色,仿佛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做了件坏事,现在却要同伴一人承担一样。 “去吧,该上班了。”董知瑜又添了一声。 徐根宝拉了拉周碧青,两人这才犹犹豫豫地往回走了。 董知瑜关上门,却倚在门边不再向前了。 “不光自己没有退出,还拉上了周碧青和徐根宝,这就是你向我承诺的隐退?”怀瑾开口道。 “你呢,怀瑾,你又在搞什么名堂?这两个月你都背着我在搞什么?我找过你,问过你,你又是如何回答我的?为什么今天理直气壮地冲过来质问我的人又是你?” 怀瑾像一棵正在化冻的松,枝桠和针叶上硬邦邦的一层坚冰开始融化,是啊,她来找过自己,茶楼门口,自家的巷子口,她满眼的委屈和疑问,可自己又是如何对待的呢? “瑜儿……知道了南云的身份后,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隔离你,保护你,我想你从此简简单单地活着,董旬、小石头、特派员……千千万万的人……我不想你重蹈他们的覆辙,我不想失去你。” 董知瑜看着她,看出了一眸哀怨来。 “是,我伤害了你,我让你误会我与真纪有染,我原本不想出此下策,但是那段时间你住在这里,你又是那么敏感的人,我要偷查南云忍下落,又要瞒住你,你知道有多困难吗?而你偏偏阴错阳差地以为我和真纪幽会,一开始我觉得荒谬可笑,一直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可你却愈演愈烈,发展到了去茶馆听墙角,我想,若是让你这么怀疑跟踪下去,南云忍和‘阿波罗’的事情也会败露给你,情非得已,我只能将计就计,让你以为我和真纪幽会是真,将你赶了出去……我……我不知道怎样描绘那种心痛,一把刀子刮在你的肉上,却在我的骨上……” 那边周碧青楼梯下了一半,想想还是不放心,对老徐使了个眼色,自己又悄悄折了回去,这会儿正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口,将耳朵贴了上去。 董知瑜已哭得梨花带雨,话也说不连续,“你……太狠了……” 怀瑾走上前去,将她紧紧搂进怀中,“对不起,瑜儿,我真的好怕你和南云接上头,好怕你再跟你的组织接上头,你知道吗?在你的信仰和你对我的爱情之间,我是多么没有自信,我好怕你将你的信仰凌驾于我之上……” 门外的周碧青张大了嘴巴,她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歪鼻斜眼的,差点就叫了出来,这不是做梦啊,就算做梦也梦不到这么离奇的情节吧? “瑜儿,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你可以怀疑这世上的一切,可为什么怀疑我对你的爱?” “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想?你一连几次撒谎,告诉我你有任务,结果都是去见真纪,西餐馆、她的家中、茶楼……真纪甚至为了你特意在家里准备了一只烟灰缸!你说,你让我怎么想??” “瑜儿……对不起……”怀瑾的吻落在她的头发上、额头上、满脸的泪痕上、唇上。 周碧青合上了嘴巴,生出了一种希望自己原地蒸发的愿望,她简直不知道该怎样离开这个羞耻的事故现场了,她蹲下身子,仿佛将身体蜷曲起来更为安全,她试着迈开脚步,脚上的高跟鞋却像跟自己过不去,发出“哒”的一声,她头皮也麻了,五官都缩到了一起,半晌,门内并没有动静,她这才将脸舒展开,脱了鞋,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去。 老徐在大门口等她,见她这副样子,“怎么了??” “没事没事,”周碧青庆幸自己逃了出来,“哎哟我好像崴了脚,你帮我看看!” 老徐赶紧让她坐下,“怎么这么不小心?董小姐和怀参谋怎么样?有麻烦吗?” “啊?”周碧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害臊的事,脸也红了,说话也结巴了,“她俩蛮……蛮好的……” 二楼门内,董知瑜终于止住了眼泪,她的心钝痛起来,一开始她误以为怀瑾在爱情上背叛自己,后来她和组织恢复了联系,知晓了“阿波罗”和南云忍的情报,却也没有参透怀瑾投身其中的原因,只道她为了效忠她的党国而对自己有所隐瞒,与自己作对。 “瑜儿,”怀瑾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于唇边轻轻一吻,“瑜儿,我与南云虽然政见不合,但也不会将她怎样,只希望这件事悄悄结束,不要牵涉进太多的人来,我这样做,只是保护你们,试想如果让丁家桥的人发现了,她会被捕,你们恐怕难免受牵连。” “可是你将她软禁这些天,现在又带回你家中,怀瑾,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既然知道她是晦共的人,也知道她带着任务而来,你让我放任她去行动也不可能。瑜儿,我在给她办理身份和通行证,我会亲自将她送到回晦国的船上,但是,我想知道‘阿波罗计划’的内容。” “你……”董知瑜想不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你听我说,南云曾向我透露,这个计划将涉及全人类的利益,如若我就这么将她送回,也许可以保护你,保护她,保护真纪,但还有更多的人需要我们去保护。我提出跟她合作,但她不信任我。” “你是想让我去说服她?” “对。” 董知瑜看着她,脑中琢磨着各种可能。救出南云?不,南云现在就在怀瑾家中,她不能闹出这样的动静,那会将怀瑾推到一个十分不利的位置上去。说服怀瑾放弃?她已经放弃了很多,但她有她的坚守。 “好,你带我去见她。” 刘妈从未干过这样的活儿,她坐在卧室外的小厅中,面前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她感到局促不安,又有些害怕。 直到听见门口的动静,她弹跳起来,奔了出去,却见怀瑾和董知瑜一道儿来了。 “刘妈,怎么样?” “你总算回来了,我一直看着她……你去看看吧,这……” 怀瑾带董知瑜往卧室赶去,南云抬头看见董知瑜,眼中射出惊奇来,可很快那抹光线便黯了下去,这些天以来,怀瑾给了她太多的惊奇了。 怀瑾走上前去,将胶布撕去。 “南云社长,你还好吗?”董知瑜猛一见她被五花大绑成这样,十分不忍,她走上前去替她松绑。 “董小姐……”南云心里一团疑问,却突然想起那个秋天,杂志社外,檐前的那场小雨,和雨中相拥的两个人,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不再作声。 “怀瑾,把客房留给社长吧,我想跟她谈谈。” 怀瑾站起身,“请便。” 董知瑜将南云忍引至较远一侧的一间客房中,又给她端来一盏茶水,“南云社长,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董小姐,你和怀瑾在一起,我怎么相信你?” “我知道你会有此疑问,我是玄武赤空党小组的成员,原先的据点因为被敌人发现而散了,我们的同志牺牲了三名,包括特派员。安平方面在对我进行一系列甄别后,令我在玄武建立新的据点,我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协助‘阿波罗’,完成计划。南云社长,我们一直在跟踪怀瑾,直到昨天夜里才弄明白你的藏身之地,但却让怀瑾发现了,于是她将你转移到了这里,今天早晨她来找我,直言告诉我她会将你送回晦国,但她希望可以与你合作,完成‘阿波罗计划’。” 南云思索良久,“我需要一部电台,在此之前,请原谅我会对‘阿波罗计划’的内容保持沉默。” “好,电台我立即提供给你,但有一件事务必请你保密。” “什么事?”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怀瑾知晓我的身份。” 南云揉了揉额头,“你们的私人关系已经超越了党派吗?” “不光是我们的私人关系,所有的一切,包括她想协助我们的愿望,都已经超越了党派。南云社长,你很清楚,她完全可以将你送到丁家桥走程序的,她在保护你,保护我,我们也要保护她。” 南云沉默了,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知道吗董小姐?三天以前,我一直以为和我接头的人是真纪。” 第 210 章 “为什么?”董知瑜不解起来。 “你知道吗,组织上一直没有明确告诉我在韬国的接头人是谁,他们只告诉我一件事,那就是接头的人在玄武,其中一人是我的老部下。” 董知瑜拧起眉,“所以你以为是真纪?” “我是晦国人,是晦国赤空党,所以当组织告诉我,我的接头人是一个老部下时,我自然而然想到了真纪。” “这是你联系真纪的原因吗?” “你们的小组出事后,我在沪都突然与我的线人失去了联系,那时正值你们的农历新年,我耐心等过了新年,才知道你们出事了,当时我得到的指令是:前往玄武,伺机行动。我不知道这件事在哪里出了偏差,组织上一直以为我知道我的接头人是谁。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以私人身份给真纪写信。” “等等……”董知瑜将眉头拧得更深了,这其中总有哪里不对,“没错,怀瑾是在年后开始发现你和真纪联系并追踪这件事的,可是,我不懂的是,从你现在的语气来看,你相信我是你的接头人了?” “我相信你是组织安排与我接头的人之一,这就是我刚才说的,三天前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茅塞顿开——你们韬国人的这个成语用在这里,该是对的吧?三天前,怀瑾来问我,在离开韬国前有没有想见的人,当时的我认为,她既然可以查到我的身份,查清楚我的接头人更是不在话下,所以我没有回避,向她询问了真纪的情况。” “然后呢?” “我这么问她,也是担心真纪的安危,是不是也被她囚禁了,或是其他?可没想到,她劝我不要将无辜的真纪卷进这件事情中来,不要让她卷进政治,并且我可以感觉到,怀瑾说这些话时,是推心置腹的。董小姐,如果她认为真纪是我的接头人,还会这么说吗?” “原来如此……所以你猜到了我?因为还剩我是你的老部下?” “对,我想到了,原来是你。所以,董小姐,我一直没搞明白怀瑾是怎么获知我的身份的,在发生了这些事后,我对你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在与我的线人联系上之前,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晚之前,我会带给你一部电台。” “多谢。” 董知瑜陷入了沉默,听了南云的这番话后,她反而更加地糊涂了,今天早晨怀瑾说那番话时,自己曾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觉得怀瑾之所以查出南云的身份,是真纪那里露了什么马脚,而如今南云又告诉自己,真纪对此事一无所知,安平告诉自己,特派员也不知道南云,那么怀瑾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董小姐?” 董知瑜回过神来,“南云社长,你在这儿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她迫不及待想去问问怀瑾,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呵呵,”南云笑了笑,“你知道我是被用怎样粗鲁的方式绑到这里的吗?我的箱子还在郊外的那所木屋里。”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这就去帮你取箱子。” “其实箱子里本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只是当初真纪送我的那只人偶,我舍不得让它丢掉,你知道吗?当初我差点就拿着那件信物去跟你们接头了。” 董知瑜本想说句什么安抚一下她,心中却突然一个激灵,一道光从她眸中闪过,“那件人偶是你当初定下的接头信物?” “是啊,如我刚才所说,当初以为接头人是真纪……”南云忍还沉浸在对往事的感慨中,并未发现董知瑜的异样。 董知瑜站起身来,“请社长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取箱子和电台。” 她穿过走廊,走进怀瑾的卧房中——那个她们曾经一起生活的卧房——房间里没有人,细听却从浴室传来隐约的水声,她走了进去,浴缸边的水龙头缓缓流出温热的泉水,而浴缸里的人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走了过去,在她身边蹲下身来,浴缸里的人倏地惊醒,睁开眼看到了她。 “瑜儿,你怎么了?” “怀瑾……”她的声音揉在了周遭的水雾中,像是不忍心吵醒这片刻的宁静,“怀瑾,告诉我,你是如何识破南云的身份的?” “她让你问我吗?” “不,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和我想得一不一样。” 怀瑾伸出手来,轻轻拂过董知瑜的脸颊,“你是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董知瑜只觉喉头一哽,眼圈也红了,“因为特派员告诉了你‘阿波罗’的信物,对吗?” 怀瑾牵了牵唇角,“你比我聪明。当初特派员说‘阿波罗’的接头信物是一个女人模样的人偶,他说跟‘阿波罗’接头的人中,有人认得。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立即想到南云,只是后来,有一次真纪告诉我,她收到了南云的来信,那个瞬间,我突然联想到了那只人偶,南云去年离开韬国时,真纪让你转交给她的人偶……” “所以你就开始拼命找真纪,阻止她们见面,寻找南云的行踪?” “对。” 董知瑜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闭着眼睛,整件事情在这个瞬间骤然清晰了,如果说今天早晨她仍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还在怀瑾突然而至的责问与摊牌中思前虑后,那么在这个时刻,她将她的世界腾空了,只剩下怀瑾。 这么久以来,怀瑾背负着这样一个秘密,瞒得好苦,行得好累,她不眠不休,直到晕倒在办公室里,仍在孤独前行。 董知瑜跪在浴缸边,将怀瑾紧紧抱住,也不管她湿漉漉的身子将自己的衣衫沾湿,又想到怀瑾的调令,她要去渝陪了吗?她将怀瑾抱得更紧了,她不懂,既让她们相爱,又何苦生出这许多困难,横亘在自己与她之间? “瑜儿?”怀瑾轻轻唤道。 “对不起,怀瑾。”董知瑜这才不舍地将她放开,不知是为眼前的狼狈道歉,还是为过去所有的误会。 “你只要还爱我一天,无需说谢,无需说对不起。” 怀瑾将她凌乱的头发理顺,见她也不再言语,便又问道:“怎么样?你和她谈得如何?” “你放心,只需要些时间,我一定能说服她,”董知瑜顿了顿,“不过你得和我一起去办件事情。” “什么事?” “你把人家就这么绑来了,她的随身箱子还在木屋里。” 怀瑾不觉笑了,“她管你要箱子?” “箱子不打紧,她在乎的是箱子里的那只人偶。” 怀瑾抓来毛巾,冲董知瑜微微一笑,“南云社长对这只人偶的感情,不简单。” 两人驱车赶到木屋时已是中午时分,董知瑜环顾着这里的一切,上次过来时还是五年前。 “从城里开过来,这么远的路,你就每天夜里往这里赶?就为了让南云社长告诉你‘阿波罗计划’的内容?” “其实我也曾放弃过,想赶紧将她送走,只要不牵连到你们……可是当她提及那项计划的重要性,我仿佛做不到那么洒脱了。” “怀瑾,还需要你提供给她一部电台,等她调查清楚我的身份,便会将计划告诉我,我想我们会有一场危险的行动去完成。” “好,下午我就去办,”怀瑾将她揽入怀中,“只要你和我携手,就一定能够完成。” 入夜,老宅的门开了,花狗从梦中惊醒,对着来人吠叫。 “嘘!”怀瑾转身将门锁上。 徐根宝披着衣服赶了出来,看见黑暗中的人影,“哦……是怀参谋啊……”知道行动败露后,徐根宝便不知如何面对怀瑾。 周碧青也探出身来,见是怀瑾,脸“腾”地红了,幸好有这夜色遮掩。她也羞于面对怀瑾,原因却和徐根宝不太一样。 “打扰了,你们休息吧,我找知瑜。” “没有打扰没有打扰。”徐根宝一连说道。 周碧青抬头朝二楼看去,见董知瑜也听到了动静,倾身朝这边看来,廊檐的灯光下只见她穿一身白色的丝绸睡衣,仙子一般。 怀瑾朝楼上走去,周碧青看着她的背影,脸又红了起来,她俩……她俩在一起过夜……会像自己和老徐一样吗?刚冒出这个念头,突然觉得羞耻难耐,差点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周碧青啊周碧青,你胡思乱想什么啊! “电台搞到了吗?”董知瑜将卧房的门关上,院子里的花狗终于安静了下来。 “已经给了她。” “太好了!不过你放心,我让她不要提及你,她答应了。” “我知道你会想周到。”怀瑾在床边坐了下来。 董知瑜将脚缩进了被子里,“出去一下,脚又冷了。” 怀瑾从被子里捉到她的双脚,轻轻摩挲。 董知瑜往前挪了挪,圈住她的颈项,“怀瑾……”她的唇贴上了她的。 她只觉得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渴望着她。 第 211 章 南云忍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向空洞的天花板。 几个月来,她像无根的浮萍在异国他乡奔走漂泊,可她本无根,才会在最好的年华去加拿大做了十年见不得光的情fu。 战后她回到祖国,然而在韬国的那段日子,既帮助她去遗忘,也帮助她去开启新的征程。在那里,她结识了有趣的谍者,为了信仰而潜伏在最为危险的敌后;她遇到了军国主义的牺牲者,怀着那样一颗赤诚的心去缅怀故土,也背着那样一种矛盾的心情去拒绝回到故土。而她们,皆为女人。 她看着空洞洞的天花板,想着这一切。 几小时前发出去的电报没有回音,那一串串的电波消失在这异国的夜,消失在茫茫皓皓的天穹,那个神秘的线人又在哪里?有没有放弃自己? 她势必在这里等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如今她找到了接头人,怀瑾却横插一杠,这突发的情况让她无从判断,她的理性告诉自己,怀瑾,属于另外一个政治派别,是异己,而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怀瑾在以个人的身份参与这场斗争,她想促成这项计划的完成。 夜的凝重渐渐散去,窗口隐隐透进一层白光。 怀瑾的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寝衣,尺寸也不太对,勉强包了一半的大腿。 她冷吗? 董知瑜想着,伸手抚上她的小腿,柔滑温凉,她再也不舍将手拿开了,只顺着那修长的腿部曲线向上移去…… 手下的身体热了起来,开始微微发烫,那是董知瑜熟悉的温度。怀瑾轻声叹息,侧过身来,将她抱紧。 董知瑜咬着她的耳垂,“还困吗?”她的声音轻如蝉翼,却深深地挠着怀瑾。 怀瑾的唇从她的侧颈轻轻划过,埋在她的秀发里,“唔……想洗个澡。” 董知瑜重又睁开眼睛,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一眼,“我们去‘堂子’里。” “堂子”是主楼一楼的一间浴室,浴室里有只很大的池子,一旁还有蒸间。设施很全,却极少利用。 “要下楼啊……会不会吵到他俩?” “他俩早晨不会来主楼的。” “还是我那儿方便,卧房里就有浴室。”怀瑾挣扎着爬起。 “嗯……”董知瑜想着怀瑾的卧房,又想到她可能很快便要离开那所房子,离开这座城……俯过身将她紧紧抱住。 怀瑾刚挣扎着半坐起来,被她这么压过来,便顺势倚在床头,环过她的腰将她轻轻拍着,“瑜儿,怎么了?” 被她问了,却难以启齿,这个世界总是这样,任何困难在别人看来都是弹指可破的,可轮到了自己头上,却总有这样那样的身不由己。 “就是……想再抱抱你。” “堂子”里的热气蒸腾起来,每个毛孔都松开了,像是将这几个月的紧张都一点点地逼出身体,再挥发干净。 浴池边的后窗上,一只翠色的鸟儿坐在窗棱上,婉转地啼叫着,董知瑜坐在池水中的石阶上,转过头看着那鸟儿。 怀瑾转身伏在池沿,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那鸟啼声瞬时落进了池水边,婉转动人。 董知瑜从身后将她抱住,唇贴在她的脊背上,所触之处,皮肤像刚刚盛出来的奶冻。 怀瑾的背最是敏感,不觉一颤,董知瑜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吻了上去。 院子里已是大亮,周碧青走出偏房,走去主楼前给花狗喂食早饭。刚刚把碗放下,便听到了隐约的水声,她直起腰,向四周看去,莫不是哪里的水管漏水了? 她走近主楼,这才明白水声是从一楼的“堂子”里传出的,这“堂子”平时几乎没人用,费水费力,她还总觉得造这么间浴室就是浪费,正要走开,却听见水声中夹杂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喘息,下一秒她突然反应了过来,拔腿就往偏房跑去。 老徐正洗漱完毕准备给大家做早饭,周碧青一把拉住他,“我我我今天想吃福昌楼的包子!” “福昌楼?那地方早晨排队就得排一小时……” “不管不管!今天我们去吃一顿嘛!”周碧青想了想又添道,“我今天就是特别想吃……” “好~”徐根宝刮了一下她撅起来的嘴巴,“媳妇想吃就去吃!”忽然又想起什么,“董小姐她们醒了没?问问她们去不去吧?” “问什么问啊!”周碧青也不知是急是恼,拉起他就向门外跑去。 到了晚上,周碧青和徐根宝都想问问“阿波罗”一事的进展情况,可晚饭都吃完好一会儿了,董知瑜才和怀瑾一道回来了。 “怀参谋!”徐根宝颇有些尴尬地打着招呼。 怀瑾心知这二人如今恐怕与自己有了隔阂,可她不想这样,既然可以不和董知瑜计较,又为何要和这两人计较? 她温和地笑着,“唉,徐师傅,《出水芙蓉》看了没?我们今晚看了,蛮有意思的,可以带碧青去看啊。” “哦哦!还没看过,好的,我带她去看看!” 出水芙蓉?周碧青想到了早晨的一幕……她俩可真会挑片子…… “说话呢,”徐根宝拍了拍周碧青,“怀参谋推荐的肯定好看,咱们明晚去看看?” “啊?啊,啊……” “碧青你怎么了?”董知瑜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没有没有!”周碧青拿眼睛扫过董知瑜,又扫过怀瑾,不再说话。 两人上了楼,进了房间,怀瑾想了想,“你和他俩好好谈过没有?” “......还没,不过,他俩是有数的,知道你发现了。” “有数归有数,你去和他们谈谈吧,他们应该在等着你。” 董知瑜拉了拉她的手,“嗯,好。” 她走下楼走到偏房,敲了敲门,“碧青,休息了吗?” 周碧青走到门口,打开了门,“没有呢,知瑜,进来吧。” 董知瑜走了进去,将门关上,“碧青,老徐,‘阿波罗’的事情,我们开个短会,我说一下情况。” “知瑜……可是,可是怀参谋还在……” “就是她让我来找你们谈的。” “什么意思?” “你俩先坐下,”董知瑜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南云社长现在怀瑾家中,她很安全,怀瑾给了她两条路选择:一条是与怀瑾个人合作,共同完成‘阿波罗计划’,另一条是立即送她回晦国。” “合作?这能合作吗?”周碧青不解。 “不是和国民政府合作,而是她个人,我想,我是信任她的。” “可是怀参谋为什么非要参与进来?” “我想,一方面,她毕竟是渝陪的人,既然她知道了这件事,也就做不到放任我们去行动,另一方面,南云社长曾经和她提及这项任务的性质,似乎和党派之争没有多大关系,怀瑾希望她个人可以参与进来,为此尽力。” 一时大家陷入了沉默,在徐根宝和周碧青看来,既然加入了赤空党,眼下和渝陪方面就是对立的关系,但董知瑜是领导,她认为可行,自有她的道理。 “董小姐,那我们和组织该怎么交代?”徐根宝问。 “这也是我要和你们说的,我们不能告诉组织怀瑾这个插曲,以防节外生枝。” “我知道!”周碧青喊道,“上一次怀参谋偷偷救你,我就知道,要替她保密。” “对,怀瑾一直知道我的身份,从41年开始就知道,她保护我到了现在,可一旦组织上知道怀瑾对这一切的洞悉,也许会采取极端的措施来保护我们。” “咱们不能策反她吗?知瑜你看,你发展了我,发展了老徐,为啥不能发展怀瑾?” “我就是不能,这么些年了都不能,为了策反她我软硬兼施,可到头来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碧青满眼的不解,她不明白,她俩都那样了,为啥还不能统一政见?老徐和自己结婚了,她便知道要发展他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可真是……”徐根宝挠着头。 “那‘阿波罗计划’究竟是什么呀?” “我尚且不知道计划的内容,因为我和怀瑾一起去说服南云,她对我现在的身份存有质疑,我们给她提供了一部电台,等她确定后会告诉我。” 从周碧青房中走出,董知瑜穿过院子走进了那间小仓库中。 地下通道的密室中,她收到了来自安平的指示…… 怀瑾家中,电波在清晨的蓝光中幽幽浮动着:“彼岸”是你的唯一接头人,你们的联络暗号是…… 天刚亮,董知瑜就让怀瑾驱车送她去见南云。 “你觉得她那边有消息了吗?”怀瑾问。 “两天了,如果她还没联络上她的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被放弃了。” 打开院门,停好车,董知瑜想了想,“介意我单独和她谈谈吗?” “不介意,”怀瑾重新发动起了车子,“你去吧,我去丁家桥。” 穿过走廊,董知瑜敲了敲客房的门。 “请进。”屋里传来南云忍的声音。 董知瑜扭开门,见她和衣在藤椅上坐着,一旁放着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见到自己,她抬起头,一时无话。 “此山樱花外……”董知瑜用晦语说道。 南云一惊,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半晌,“再无知己人。”她也用晦语接道。 董知瑜朝她微微笑了笑。 “你就是‘彼岸’?” “对。阿波罗,现在可以告诉我整件事情的始末吧?” “你来得很及时,若再晚一步,我可能就逃出去寻找‘彼岸’了。” 董知瑜笑了,“我知道,所以我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怀瑾呢?” “她去丁家桥了,留我单独和你谈。” “董小姐,请坐,”南云将屋子里最宽大的那张藤椅让了出来,“几个月了,我终于可以将任务传达出去了。我先跟你说一些与之相关的事情。” “愿闻其详。” “晦共相信,美国在如今的战后格局中,一直在暗中挑拨中苏关系。先是在今年一月份制造了‘张锌夫事件’,紧接着杜鲁门突然公布“雅尔塔协定”,在整个韬国掀起了反.苏热潮。” 董知瑜脑中闪现着春节后和怀瑾去渝陪探亲时的所见所闻,那些学生高举的标语,那些游.行,甚至自己也投身其中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可是……“‘张锌夫事件’是美国人所为?” “我们有证据证明,是美国人通过国军东北行营,指使东北黑帮干的,并且嫁祸给苏联。” 董知瑜愕然,难不成自己和柏存彦师兄都被利用了? “这些都不是‘阿波罗计划’的主干,下面我要告诉你的,是一项涉及全人类利益的大任务,即‘阿波罗计划’。” 第 212 章 董知瑜琥珀色的瞳仁微微缩紧,“‘阿波罗计划’究竟是什么?” 南云忍却偏偏在这时候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她望着一窗的翠绿,微微叹了口气,倒像是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事了。 “你知道,关东军防疫给水部自三十年代起,就在你们的东北伪满从事人体实验,实验对象包括韬国人、朝鲜人、苏联人等,而实验的目的,则是为帝国军队提供支持,包括对士兵中常见疾病的治疗以及研发具攻击性的生化武器。” 董知瑜将她看着,久久地,像是在消化她说的每一个字。 “他们每研发出一种武器,就会相应地将治疗方法一并研究出来,这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友军的军队。试想晦军投下一枚鼠疫炮弹,病毒散播到自己的队伍里,那可就麻烦了。” 董知瑜点了点头。 “只有一项研究,他们还没研制出‘解药’,就落下了历史的帷幕……” 怀瑾每日的上班已变成一种点卯的过场,大家都知道她要被派往渝陪了,也大约知道“怀瑾”的时代,要过去了。 还都大典在即,明日蒋委员长的专机就将抵玄,他还算仁义,任怀瑾留在玄武亲历这一仪式。 她将车开离丁家桥,这里忙忙碌碌,仿佛只有自己一个闲人。明日委员长回来,三天后举行还都大典。这些年来,她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鲜血与生命,莫不是想看到晦国人走的那天、党国回来的那天,这些,才能保证她心中的“国”千秋万代。 她看了看表,还不到十点,可又无处可去。不知瑜儿和南云谈得怎样了,不知南云和她的组织联系上没有……她挑了最远的一条路回家。 路口却看见一袭熟悉的背影,是个年轻文雅的女孩子,她将车靠边停下,对方转过身来,看见是她,双眼蒙上一层愁绪。 “真纪,这个时候,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 “我……”真纪欲语还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上来说话吧。”怀瑾将另一侧的车门打开。 “怀瑾君……我……”真纪将目光从怀瑾脸上逃开,下一秒又下了决心,“今天工坊里新来了位女工,组长让我先回家等着,等缺人手了再通知我。” 怀瑾顿了一顿,“你工作时出差错了吗?” “我仔细回想,并不觉得自己犯过什么错误……” “薪水还支给你吗?” “停了……” 怀瑾发动起车子,“走,去看看。” 真纪却一把拉住她,“怀瑾君!怀瑾君……真纪有点担心,他们是不是通过什么渠道打听到了我的身世,否则,应该不敢的……” 怀瑾的心火随着车引擎一起熄灭了大半,她将真纪看着,久久地,“他们跟你说什么了吗?” 真纪仿佛犹豫了一下,这才小声开口:“组长今天说……他说……有些事很难办,就算是怀参谋恐怕也没有办法……” 怀瑾心下了然,玄武已容不下她,恐怕也容不下她要保护的人了。 “真纪……记得几年前你说过,等战争结束了,你最想做名护士。” 真纪低头不语。 “过阵子我就要去渝陪了,我争取在那里给你找个护士的工作。” 真纪倏地抬起头来,“你要去渝陪……?那董小姐?” “她留在这里。” “真纪也留在这里。” 怀瑾沉默了一会儿,“人总要先生存再谈其他的,你留在玄武,如何维持生计?” “想要维持生计有很多办法,真纪可以做手工去卖,可以去有钱人家做佣人……总之,很多办法呢!” 怀瑾轻轻阖上眼睛,“这不是当初你留在韬国的愿望,也不是我们当初协助你留下的初衷,”顿了顿,“真纪,你不用担心,董小姐对你的误会已经消除了,她晚些时候应该会自己去找你。” 真纪将她这话想了一番,“可真纪不想再制造出更多的误会来。” 南云客居的那间卧房中,董知瑜不觉倾身向前,“那是什么研究?” “石井四郎称它为‘雏菊’。” “雏菊?” “董小姐,你小时候吃过的食品里,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董知瑜愣了愣,“这……和我们正讨论的情报有关吗……?” “也许有,你先回答我。”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姑姑从沪都给我带来的夹心糖和巧克力。” “夹心糖,巧克力……听起来都像西洋的舶来品。” 董知瑜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在医学领域,有个时髦的词,叫‘基因’,哦,其实它在医学界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了,只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尤其是东方国家的人,恐怕很少听说。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有一项绝密的研究任务,话说他们的哪项研究不是秘密进行呢?只不过这一项,就连在晦国军部,也鲜有人知晓,这项研究的主题是——改变人类基因。” “什么?” “说得通俗点,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在研制一种慢性药物,通过幼儿时期的长期服用,让人上瘾,就像鸦片一样,而其根本作用是让人智商退化、麻木。它的隐蔽性就在于,也许服用的第一代人身上还看不出显著的变化,但渐渐地,他们的后代就会呈现出这样的特征,药品就是通过对酶的合成的控制去改变基因。” “他们想把这种药用在韬国人身上……” “韬国人、朝鲜人、蒙古人……一切他们军事占领的国家和地区。” “把药融进小孩子最爱吃的食品里。”董知瑜听懂了刚才的那个问题。 “帝国将成立一家食品厂,专门生产最受儿童喜爱的糖果食品,而这家工厂出品的食品将有其特殊的包装,禁止内销,专门供应殖民地。” “这就像在听一出卡夫卡编撰的小说。” “董小姐,这也许听起来荒诞,可炮弹所能摧毁的只是一时一处,韬国太大了,根基太深厚了,晦国人害怕,怕若干年后你们的子孙觉醒了,站起来反抗,摧毁一个民族的基因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可惜这个梦还没开始便结束了,最终落荒而逃的是晦国人。” “可关于这种药的所有文献资料,还秘密地藏在东北某个乔装的晦国人家中,等待被移交。” 董知瑜盯住南云的眼睛,内中有什么东西在隐隐跳动,“我猜这就是‘阿波罗’计划。” “美国用两颗原子弹暂时摧毁了晦国,可又不愿意看到苏联趁虚而入,另外,一战时期那种将一个国家置于死地的非理性思维已经渐渐被摒弃,它只会引起更为严重的反弹,比如说德国,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美国正在与晦国合作。而‘雏菊’的文献资料,则是美国点名想要拿到的东西。” “这么可怕的东西,晦国会把它交给美国吗?” “对此问题,晦国内部出现了分歧,也正是因为这个分歧,我们才获得了这则情报。我们的任务就是,在晦国与美国行动前,前往东北,拿到‘雏菊’的文献资料。” “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我们在东北的同志难道不能协助你们完成‘阿波罗计划’吗?为什么要千辛万苦绕到南方来,再与我们北上行动?” “这其中有两点原因,一是东北地区目前局势混乱,战事连连,而东北的赤空地下组织一直以来都没有南方的地下组织得力,另外一个原因,考虑到我和‘老部下’接头比较容易,也比较有默契,你们的组织最终敲定了你当初的据点。而对于我来说,之前说过,一直以来我都错认为是真纪,所以更是偏向于同你们合作。” 董知瑜叹了口气,“眼下‘接头’已经耽误了一个多月,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我已确认,美国和晦国军部残留分子还在拉锯,我们得加紧北上了。” “社长,我们得带上怀瑾,我相信,她和我们一样不愿意看到‘雏菊’的秘密落入晦国军部或者美国人手中。” “她会愿意‘雏菊’落入赤空党手中吗?” 董知瑜沉默了,半晌,“社长,我们别无选择,你和我,其实都在她手中。” 南云忍下意识地环顾这间屋子,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董知瑜身上,“董小姐,你是不会背叛怀瑾的,你会吗?” “我骗过她,但我不会背叛她,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你这样的同志其实很危险,在革命事业和……和个人情感上,你应该有个取舍。” “我有取,有舍,但最根本的是,我有我的底线,就像现在,我答应了她,就不会跟你逃出这所房子逃出玄武,况且,南云社长,我们也要现实点了,我原先的据点人员都已不在,目前我这里的同志都是新手,恐怕说起来还不如东北的同志,若只有我和你,如何完成这个任务?” “我们在东北有一个内应,听说是个快枪手。” “相信我,他比不过怀瑾。” 门廊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南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我可真后悔选择了你们这个据点。”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董知瑜走上前打开了门。 “谈得怎么样?”怀瑾边摘下手套边问道。 “正谈到我很后悔选择董知瑜这个据点。”南云答道。 怀瑾莞尔,“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由于这些天的耽搁,你已经被你的组织放弃,从而跟他们失去了联系;第二种,”她拿眼睛掠过董知瑜,微微一笑,“你们已经交流了情报,可她不愿意跟你跑路,坚持要跟我合作。” 第 213 章 一丝笑意从董知瑜的面孔下掠过,微妙得几乎不着痕迹,却没有逃过怀瑾的眼睛,南云忍将眼珠子往上翻了翻,以示无奈。 “看来是第二种。”怀瑾绽出了笑容。 三天后的五月五日,玄武城内一片欢歌笑语、旌旗招展,那场面比起过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蒋经纬一身上将戎装,携夫人衣锦还都,在中山陵接受各界人士的礼拜。想当年晦军即将攻入玄武城,他带着夫人在某个雾蒙蒙的清晨搭乘“美龄号”悄悄西去,留下一座即将沦陷的城都和十万不知天命的守军,如今八年过去了,他戎马归来,不知当年留下守城的那些将士如今还有几人活着迎接他,而玄武城活下来的百姓还是把这一天当年来过的。 怀瑾看着石阶顶端精神焕发、被左拥右簇的蒋经纬,一个王朝的统领者势必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能屈能伸的特质,她的思绪浮游在这场盛大典礼之外,而自己和董知瑜这样的人,注定只能做统领者手中的一枚棋子,她们缺乏对权力的渴望,缺乏对社稷的野心,缺乏这种野心所促成的能屈能伸的特质。 蒋经纬的发言不忘提醒大家远在东北的一片战乱,而怀瑾等人的东北之行,便定在还都大典后的第二日。 这次行动董知瑜带了徐根宝一人,将周碧青留在玄武,她毕竟公职在身,不易脱身,再者这样的行动带上周碧青也不见得有多大的作用,不如将她留在玄武,也算是保护这条线的力量,只是苦了这对小夫妻,徐根宝这次北上执行任务,生死未卜,这一别也不知吉凶,不过他俩也明白,当初宣誓加入赤空党时就意味着这样的时刻随时会到来。 怀瑾和南云忍自是要深入虎穴,而她俩的分歧就在于是否带上真纪。 原来这两日南云终得与真纪相见,两人本是同宗同源,再加上当年真纪舍身替南云挨的那记枪子,见了面自是有着万语千言,南云既然知道了真纪与“阿波罗”任务无关,也就闭口不提,只说过两日要去一趟东北,然而真纪通过前面和怀董两人的纠结已经猜出一二,她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既然这层窗户纸几乎捅破了,南云想到怀瑾之前在山中木屋说到的话,真纪一人流落异乡,真的感到快乐吗?她若不想念故土,当年在《咏梅》又怎能撰写出那样满是乡愁的文章来?想到这里,南云便有了发展真纪并带她去东北一同执行任务的想法。她也知道怀瑾定是不赞成的,她曾警告过自己,不要让真纪沾染政治,然而当初真纪的果敢曾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总觉得,若稍加培训,真纪定不是池中之物,何况她也隐约听闻,真纪这一批随军艺妓在来到韬国前接受过一些基础的间谍训练,所以前阵子自己也误认为玄武的接头人是真纪。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总要问一问真纪本人的意思,南云便避开了身份不谈,只问真纪可否愿意随自己去东北,尔后从东北一道回晦国。 一年前真纪曾谢绝过南云带她回晦的提议,可现如今,有了前阵子那场横亘在怀董两人之间的误会,再加怀瑾失势后自己的工作立马被摘除,甚至被车间组长隐晦地要挟,她已然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多余,继续留在韬国,无疑是给怀瑾加重负担。 南云的及时出现仿佛给她带来了一条新路,原本她只打算默默地在玄武生活下去,等怀瑾去了渝陪,自己与她划清界限,可她也知道怀瑾不会放自己在玄武不闻不问,将来势必给她、给她们制造无数的麻烦,这与自己当初留在韬国的初衷相悖了。 也许是时候,回到海那边的故乡了。 南云与真纪谈过,便去找怀瑾告知其意,却遭到怀瑾的强烈反对。 “怀瑾,前几天在木屋里,你亲口跟我说你可以让真纪随我回晦国,如今怎么出尔反尔??” “我那么说的前提是你与她都远离政治,你带她回晦国让她好好生活下去,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如今你要带她去东北执行任务,再带她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吗?你要拉她入伙,加入你们那个赤空组织!”怀瑾紧抿薄唇,眸中射出一道犀利。 “怀瑾,”南云并不惮于怀瑾的质问,“你不是造物主,你不能规定我的前路,也不能决定真纪的去留,你我都不能决定,那是她的决定,真纪她不属于你。”她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怀瑾。 怀瑾与她对视两秒,“南云,我确实不能规定和决定你们的人生,但这是我给你的忠告,作为朋友的忠告。” 小屋里,真纪边对行李做着最后的归整边哼着一首古老的小调,那是她的记忆深处某个早已离去的亲人教给她的童谣,这些天来,这些遥远的记忆开始复苏。 有人轻轻叩门,她愣了片刻,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怀瑾君,我知道是你。” 这一句让怀瑾有些意外,这些年来,这个叫真纪的姑娘,看似柔弱不经事,却往往在出其不意时显出她的通透来。她淡淡地笑了笑,随真纪走进屋来。 “怀瑾君,这本书,你若不嫌弃,留与你作个纪念。” 怀瑾缓缓接过那本书,上次见它是几年前一个夜晚,她女扮男装潜入真纪房内,将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头,真纪让她打开抽屉,她看到了这本《故乡的雪》。 “这本书伴随了我很多年,帮我一解乡愁,如今我要回去了,回到我的故乡了。” “我知道你已经作了决定,我今天来,是想和你一起梳理梳理,这决定里是否有不成熟的成分。” 真纪听了这话,垂下眸颔了首,“怀瑾君,你坐,你看,我随身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两件贴身衣物和药品,其他物品都寄到南云社长晦国的家中。” “真纪,我第一次与你交谈,你就告诉我,因着你的家庭背景,你痛恨战争,痛恨你当时的身份,去年晦国侨民撤离时,你坚持留下来,你说所谓的故乡已经物是人非,你不愿意看到战后的晦国,如今,南云社长突然回来,你也突然改了主意,我很担心,你是不是陷入了什么思维的误区。” “请不要担心,曾经的我的确抱有那些想法,真纪没有忘记,我依然对战后的晦国心怀忐忑,不知经过一年的疗养,归去的士兵是否洗去了恶灵,是否找到了灵魂的安宁,不知饱经战乱的平民是否得以安居乐业,但我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在逃避,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是关切着这一切的。” “是什么让你突然意识到这些?如果南云没有来,你还会回去吗?又或者,你的决定是否与前段时间发生的误会以及你丢了工作有关?这才是我最为担心的。” “坦白地说,有关又无关。前段时间发生的事确实让真纪感到了一些不安,但这不安让我真正去思考了一些事,这些年来,真纪活得太过混沌,想战争结束,想脱离军部,想过点平安的小日子,想离怀瑾君你近一些,这样就很满足,可这样的真纪没有理想,没有大义,因此在丢了工坊的工作时,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回想过去的几年,真纪觉得活得最带劲的时候,都是参与到你们的事业中去的时候:当年和董小姐一同营救你,后来加入《咏梅》。再看看我身边活得带劲的人:怀瑾君你、董小姐、南云社长,你们都是有理想有大义的人。真纪突然明白了,在这样的乱世里,生命的充盈不在远离罪恶,而在改变罪恶。所以,怀瑾君,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如果南云社长没有来,也许真纪一下子想不到回晦国,但真纪会非常沮丧地在玄武过活,也许过到某一天,也会想到回去,但她来了,带给了真纪这条眼下最好的路。” 怀瑾的指尖不经意地抚着手中的那本书,她凝神听着真纪的话,半晌,“真纪,你长大了。” 真纪“咯咯”笑了起来,“原来真纪在怀瑾君眼里一直是个小姑娘。” 怀瑾微笑了笑,随即又拧起眉来,“你想要理想和大义,我却仍然希望你远离政治。” 真纪的面孔上闪过一丝不解,一直以来,怀瑾的身份自不必说,董知瑜的身份她已大抵猜出,就连突然回来的南云,她断定必是与某个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趟东北之行,也必然是执行什么政治任务,事到如今,怀瑾却劝她远离政治。 “真纪,你要投身理想我不阻拦,可你想好没有,你的理想是什么呢?不瞒你说,若不是身不由己,我愿隐世,带着所爱之人退去。如今我不想看到的是,你被南云吸收,投身政治,我这么说与她是什么身份无关。” 真纪听她这么说,深深地叹了口气,“怀瑾君你是累了……我不知道你说的‘被南云吸收’具体指什么,就我而言,我想回晦国后和南云社长一起办好她手头的女性刊物,为晦国女性做一些事情,如果可以,也为韬晦两国女性的友谊发展做一些贡献,我想,这不算是投身政治吧,应该算是社会公益事业。” 怀瑾听她这么说,内心松了一口气,她最担心的莫过于南云将真纪发展成一个谍者,走她和董知瑜的老路。 “怀瑾君,我算是幸运的,结识了南云社长,可以有机会做这些自己想做的事,当年和我一同在军中服役的姐妹们,回国后不见得有这样的运气呢。” “如果这是你的理想,我也就放心了,你跟着南云社长,起码我知道她对你的善意,去年在车站送别她时,她就说过,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回晦国,她都会照顾你。” “真纪不想一直做那个受人照顾的人,真纪希望可以帮到所有对我好的人,”真纪说到这里眼中突然泛起泪光,她站起身来,“怀瑾君,无论在过去还是将来,你在我的心里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真纪想……想把这句话告诉你。” 怀瑾抬头看着她,眼圈渐渐红了,一时所有的话都是多余,她明白,这个懂事的姑娘不需要她的回答。 夜深了,五月初的夜晚还有一丝凉意,董知瑜披了衣服出来迎她,“回来了?谈得好吗?真纪还好吗?” 怀瑾将她的前襟细细掖好,“瑜儿,我在想,有时候我们都高估了自己的作用。” 董知瑜握住她的手,“嗯,同时也低估了他人的认知与能力。” 怀瑾揽过她细瘦的肩,“早点歇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第 214 章 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开耳目,这几人兵分三路。南云忍化装成董知瑜海外回来探亲的表姐曾嘉黎,两人先南下沪都,并在那里停留一日,再北上与其他人会合。徐根宝、真纪以及怀瑾则晚一天出发,三人均从玄武直接北上,徐根宝带着化装成乡下表妹的真纪同行,怀瑾虽与这二人同列火车,但她单独前行,不让旁人觉得蹊跷。 五人将在一周后于通化碰面,并与东北的那名内应接上头。 列车缓缓向南行驶,董知瑜坐在窗前,一双眼眸映在车窗上,南云看着车窗上的那双眼睛,只觉那里含着一缕哀伤。 她看上去可真像个要去凭吊旧事的多愁善感的人,南云心想,一点都不似有生死攸关的公务在身,可却不像是伪装,她在哀什么呢?怕死吗? 一个小姑娘挎着篮子走进这节车厢,边走边兜售着篮子里的白玉兰花,车窗上那双眼眸中的哀伤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喜悦,“嘉黎,”董知瑜转过头来,“买串玉兰手镯吧,你小时候最喜欢了!” “好啊。”南云点头道。 “美国买不着吧?”董知瑜边招呼卖花的姑娘边问道。 南云摇了摇头,“好多年没见着了。” 董知瑜买了两串花朵串成的手镯子,一串给了南云,自己拿了一串,抻了抻左手,露出素白的一截手腕子,那上面戴着只红绳,绳子上还拴着一只葱白欲滴的白玉小羊,有红似白,煞是好看,待到她的眼睛落到这只玉羊手链上,早已是万般柔情。 那一定是她顶顶爱的人送的,南云想,她的脑中浮现出那个秋雨的檐下,撑着伞的那对背影,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那个场景她总也挥之不去,好像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就在那一刻,她看着渐渐走远的怀瑾和董知瑜的背影,看着眼前檐下的真纪,那种陌生的情愫胀满了她的胸怀。 董知瑜小心翼翼地将花镯子戴在手腕上,她的唇角微笑着,眼中却重又填上了那抹哀愁,南云瞬时懂了她的哀,原来她并不是怕死。 怀瑾给过知瑜大大小小的东西,而这只白玉小羊则是她最为珍视的一样,那一年她们尚懵懂,只知在性命攸关时最为惦记的是对方,这小羊见证了她们的第一个吻,那一刻她们才弄明白了自己和对方的心意。上次因为对真纪的误会,董知瑜什么都没还给怀瑾,单单把这只手链扯下来扔给了她,再后来误会消除,怀瑾重又将这手链套在董知瑜的手腕上,她说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只消记得这手链就是我的心,你记得了这个就不要摘下它,董知瑜说,我会戴着它进棺材。 戴着它进棺材,怀瑾边收拾着几样简单的行李边想着这句话。是啊,人终有一死,可她希望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而希望归希望,眼下这是不是去送死呢?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坐在床边,很久以前,让她去送死她是不会犹豫的。 一周的车马劳顿自不必说,董知瑜从未到过这么遥远的北方,玄武城已经在准备入夏,这里却是一幅草长莺飞的盛春景象。整个通化城被起伏的山丘包围着,九点刚过,远处山峦上的雾霭还未散去,乍一眼望去犹如梦境。 董知瑜和南云忍在市中心小广场上一家圆顶的旅馆登记住下,如果不出意外,其他三人今天也应该到了,董知瑜下意识地四下打量,旅馆里人不多,街面上也是冷冷清清,全不似沪都或是玄武那般繁华。 他们约好了,谁先到就在旅馆里等待其他人,南云看了看手表,刚过了九点半,一路颠簸过来她们都没有什么胃口,便商议了去楼下找个地方坐坐。 这应该是城里最为高档的一家旅馆,一楼倒是设了个咖啡馆,这里的春光短,人们便格外地珍惜,特意在门外放了桌椅供客人打发时间,南云买了两杯咖啡和董知瑜在门口坐下,这个角落位置极佳,可以看到面前这个小广场上的任何动静。 刚坐下没多久,小广场上突然热闹了起来,原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表演盘索里的朝鲜人,男的打鼓,女的粗声粗气地唱着,别看这城市不大,人口不多,这一会儿工夫倒是围上去几圈儿看热闹的,你也说不清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董知瑜看似不经意地啜着咖啡,心里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怀瑾他们几人也不知到了没有,眼前的这场热闹中不知有没有藏着什么危险。 刚放下杯子就见贴着广场外围走过来一个高挑女子,戴着墨镜,把半张脸的表情都遮了,董知瑜却知道她在冲自己笑着,她的笑也在脸上绽放出来。 怀瑾手里拎着个纸包,在桌边坐了下来,“什么时候到的?”她问。 三个女子都穿着时髦的洋装,化装成富贵人家的女眷来这里观光。 “刚到,”董知瑜道,“你呢?” “凌晨四点多,去街对面买了点吃的,”怀瑾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纸包,“你们饿吗?” 两人都摇了摇头,“说实话,现在最想睡觉。”南云道。 怀瑾笑了笑,摘下墨镜,将董知瑜看着,“累了吧?”她轻声问道。 董知瑜突然觉得这个东北城市的春光格外明媚,她朝怀瑾看着,桌旁老旧的木栅栏上攀着几株黄瓜藤,黄色的花儿怒放着,引得蜜蜂们忙里忙外,她刚刚竟都没有看到。她的眼中都是笑意,摇了摇头。 “还有两个呢?”南云问道。 “都到了,外面这么热闹,他俩应该很快就会下来。” 话音刚落,门口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正是真纪和徐根宝。 真纪看到门口坐着的几人,雀跃着奔了过去,徐根宝则像每一个安分守职的保镖一样,在隔壁桌安静地坐下了,和她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现在的身份是几位阔小姐的司机兼保镖。 “你们都到啦?真好!”真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真纪,你气色很好呢,一点儿都不像刚乘过火车的。”董知瑜道。 “你才是呢!”真纪回道。 怀瑾不禁溢出一丝笑来,她俩是在模仿阔绰人家的女眷之间的相互吹捧吗? 真纪转向南云,口中刚吐出一个晦语单字,怀瑾和董知瑜顿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来,南云倒是不慌不忙,笑着问道:“你喝点什么?”说着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真纪的身后。 咖啡馆的小哥已经走到了真纪身后,毕恭毕敬地问怀瑾和真纪:“小姐需要喝点啥不?” 真纪也反应了过来,自己差点暴露了身份,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怀瑾接道:“给我和这位小姐一人一杯咖啡吧。” “两杯咖啡,好嘞!”小哥应着,却并不走开,“听口音,小姐不是这旮旯人吧?” “我们是燕州来的,”怀瑾答,她向来讲一口地道的燕州官话,不怕人质疑,“趁天气好,来这边儿玩玩。”怀瑾说完递给他一个得体的微笑,表示对话结束。 小哥虽看懂了她的意思,却也恋恋不舍,边退下去边嘀咕道:“哎呀妈,燕州啊,过去皇帝家就搁那儿住呢……” 董知瑜这才从刚刚真纪闹出的惊吓中舒了口气,端起咖啡呷了一口,怀瑾将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转过脸看了看广场中央那对唱盘索里的,“以前倒是没看见过。” “朝鲜来的吧,毕竟这儿离得近。” 几人闲坐着聊了一会儿,看似悠闲,但除了南云,谁都想问问下一步干什么,只有南云是接头人,她应该有数。 怀瑾看了看表,嘀咕着:“有点儿饿了。”说完朝南云看了看,试试她的意思。 “等这个喝完,我们就去吃午饭。”南云敲了敲自己的杯子,那里面还有半杯咖啡。 怀瑾见她拿那杯咖啡掌控着时间,料想她果然是有数的,也就气定神闲地看起广场中央的表演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表演结束了,站起身给围观的人连连鞠躬,不一会儿人群渐渐散去,怀瑾看了看南云的杯子,也快见底了。 打广场上走过来一个男人,细高的身材,穿着朝鲜男人的袍子,头上还戴着顶乌纱圆帽,手中捧着个盒子,正是刚才表演盘索里那对人儿中的那个男子。 男子在街边的店铺前流连着,又直直地朝几人坐的桌子走了过来,走到跟前鞠了一躬,做了个喝水的手势,原来是来讨水喝。一旁的徐根宝作势起身阻拦,但也就是做做样子。 怀瑾看向南云的眼睛,却也瞧不出什么来,几人都按捺不动,南云向门里招了招手,刚才那个小哥又跑了出来。 “麻烦你,帮我拿一杯水来。”南云说道。 小哥看了看男子,明白是遇到讨水的了,不太情愿,又不敢得罪客人,南云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叠钞票来压在咖啡杯下面,看着比几人的咖啡钱还多,小哥麻利地应了下来,折回店里。 等水喝完了,男子又是鞠躬,然后捧出原先手里的那只盒子,打开盒盖,几人朝里面看去,原来是一根硕大的高丽参。 “要吗?便宜。”男人拿生硬的韬文问道。 几人都看向南云,好似她是这群女人的主心骨,南云愣了一愣,摇了摇头。 男子突然用朝鲜话叽叽呱呱地开讲了,也不知在讲些什么,讲完便直直朝南云瞧着,等她回音。南云慢悠悠地将最后一口咖啡啜完,竟拿朝鲜话回问了他一句什么,怀瑾和董知瑜对视了一眼,不曾知晓,南云还会朝鲜话? 两人来来回回说了两三个回合,好像达成了什么协议,南云这才转过头来,“他说看我们是外地来玩的,问我们需不需要向导,我问他什么价钱,他说一天两个银元,我说我们要待一周的,一天两个银元太贵了,我们最多给他一个银元外加一千元法币。” “那……答应了吗?”真纪问道。 “他又说法币不值钱,我说反正只能给这么多,我这儿做主,定下这个向导了。” 怀瑾点点头,“先雇着吧,不好的话再换人。” “这位小姐,我朴阿奎做事一定让你们满意的!”男子竟磕磕绊绊地讲起了韬国话。 怀瑾扫了他一眼,“既然会韬国话,就不要说那些我们不懂的,不然我要换人的。” “好!好!”男子连忙应声,“会……会那么些,”他拿两只手指比划着,“说得不好。” 南云站起身来,“大家都饿了,先找馆子吃饭吧,朴阿奎,你先带我们去这里最好的酒楼,要环境好些的。” “这好办,几位请跟我来,走走就到。” 六个人在广场对面一家酒楼里要了间包厢,坐定了,点好了菜,朴阿奎的眉头皱了起来,“‘阿波罗’,怎么这么多人?” “临时有些变化,我作了调整,都是自己人,”南云小声道,“怎么样?这边是什么情况?” “你们还算来得及时,再晚恐怕就赶不上了。” 一时几人的目光全部锁定在朴阿奎的脸上,生怕漏了什么信息似的。 “昨天刚得到的情报,晦国军部已和美国达成交易,将‘雏菊’的资料转交给美国。” “美方的特务也在寻找‘雏菊’了吗?”董知瑜双眸一闪。 “明天到通化,代号‘BlackC’,韬国女人,年龄28岁。我们的任务是先干掉她,然后由你们中的一个冒充她,接近石原,拿到‘雏菊’。” “石原就是……” “没错,那个藏着‘雏菊’的晦国人。” 第 215 章 “石原或者BlackC的情况,你都掌握了吗?”董知瑜习惯性地拧起眉峰。 朴阿奎将董知瑜看了看,接上头以来,这个姑娘提出的疑问最多。 “哦,我来介绍一下,”南云接道,“朴阿奎是赤空国际在东北的线人,是位神枪手,这些天来一直由他在此跟踪石原的情况,这位是韬国赤空组织的同志‘彼岸’,也是我们在韬国进行这次行动的唯一搭档,这三位,”南云停下来朝怀瑾几人看了看,“都是‘彼岸’这条线的部下。” “石原我已经盯了几个月,对他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朴阿奎与几人打过招呼后接着回答董知瑜的问题,“至于BlackC,我们只有从截获的电文中了解她的一些动态,她将于明天晚上七时抵达火车站,好在通化城不大,像样的旅馆也没几家,她就住在你们下榻的圆顶旅馆。”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辨认出她?”董知瑜继续问道。 怀瑾一直在一旁没有作声,一来董知瑜已经将她的问题都问了,二来也符合她“部下”的身份。 “没错,我并不担心对她的辨认,28岁左右女性,单身一人,作为特工她必定会有些神秘气质,我担心的是如何及时处理掉她以及掩藏好尸体。” 怀瑾和董知瑜对视了一眼,似是将对方的想法读了个通透,“不尽然,”董知瑜收回视线缓缓说道:“如果是我,必然会化装成最不像自己的样子。” 这次轮到南云和朴阿奎对视了一眼,朴阿奎面上露出一丝窘相,南云点了点头,“我同意董同志的意见,建议明天我们分成两队,一队去火车站等人,另一队在旅馆里接应。” “可以,明天我带位同志去火车站,人也不能多,怕引起对方警觉,”朴阿奎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大伙儿都饿了吧,尝尝这里的特色菜。” 一时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起来,大家纷纷下箸,也算是为顺利接头以及接下来的行动小小地庆祝及鼓气。真纪坐在南云身边,轻声问道:“社长还会朝鲜语呢?” 南云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不会,那几句是为了和朴同志接头,特意设计的暗号,我也是现学的。” 怀瑾眼中神色一沉,“等我们顶替了BlackC,又如何与石原接上头?” “他俩的接头方式我们已经截获,不用担心这一环,”朴阿奎将筷子放下,“下午我把搞到的汽车开过来,这样我们有事就在车里商议,隐秘性好些,旅馆或者饭店里都不免人多眼杂。” 午饭过后,徐根宝和朴阿奎去取车,其他四人先回旅馆房间等待,四位女士本开了两间房,怀瑾和董知瑜搬进了一间,南云和真纪心照不宣,没有多说什么。 董知瑜将门一关,看着怀瑾,“我觉得南云知道我俩……” 怀瑾只笑了笑,将手伸了出来,“累吗?” “还好,你累了吧?凌晨四点就到了,要不要趁这个空隙打个盹儿?” 怀瑾摇了摇头,“我睡不着,”说着拉了董知瑜坐在自己身边,“瑜儿,我心里有些不安,我不希望真纪参与到这个行动中来,把她带到东北来本就违背了我的初衷,从早晨到现在,我都在问自己,真纪为什么会在场?南云为什么没有回避她的意思?” “她确实不该在场,于公,这是赤空组织一次绝密的行动,而真纪的身份是晦国侨民,且是军部培养的艺妓,如果让组织上知道了,恐怕会出大事,于私,这对她的安全不利。” “和朴阿奎接上头时,我有意让真纪回避,可又怕让朴阿奎看出端倪。” “怀瑾,你说,真纪自己究竟有多少数?” “我想……她全都知道吧。” “我明白了……大不了,最后的行动,我们不带上她,行动前先将她安置好,”董知瑜顿了顿,“即便有个万一,万一我们失败,她也能安全活下去。” 怀瑾突然茫然地看向董知瑜,抬手轻轻压上了她的双唇。 董知瑜触到怀瑾的眼神,心疼得揪了起来,她很少看到怀瑾流露出这样的神色来,忙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怀瑾,别担心。” 怀瑾揽过她,闭上眼睛,她不再继续剖析自己的不安,不想将消极情绪传染给董知瑜,但她大概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初她怀着大义争取到了“阿波罗行动”的参与权,然而回到自己和董知瑜的小义上,她觉得迷失了,行动若失败更不必说,就算成功了,等待她俩的又是什么呢?自己去渝陪已成定局,而董知瑜势必要坚守在玄武,自己和她,将在相隔千里的两个阵营,为着对立的信仰打拼,那么这份感情还有将来吗?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在这么紧张的行动之际感伤起儿女情长了?她直起身子,像是在纠正自己,将注意力扳回公事上去,“瑜儿,你觉得朴阿奎怎么样?” “说不清楚,他有一种盲目的信心,让我感到不信任。” “我和你感觉相似,我问过南云,为什么不直接在东北拉一个行动小组做这件事,她提到你们赤空在东北地下组织力量薄弱,我想这个朴阿奎也许枪法不错,但却不是一个有经验的谍者,我们自己要小心。” “嗯……”董知瑜正要说什么,有人轻声叩门,便朝门口问道:“哪位?” “是我,”门外传来南云的声音,“司机回来了,我们出去转一转吧。” “来了!”董知瑜和怀瑾起身向门口走去。 楼下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轿车,朴阿奎毕恭毕敬地走上前来,“几位小姐,这辆轿车连司机一共可以坐五人,我们六个人,恐怕要挤一挤了。” 怀瑾看向南云,想要说什么,终又沉默了。 “你,回房间休息吧。”南云的声音响起来。 一时其他五人都看向南云,看她想要丢下的人是谁。 南云的目光稳稳地落在怀瑾身上,看不见喜忧。 “还是真纪回去吧,我一早就这么打算了。”这是董知瑜的声音,一时大家的目光又都落在董知瑜的脸上。 南云和董知瑜对峙着,真纪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都上车也可以的,就是略微挤了点。”朴阿奎开口道,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动有些不解,可四周围人来人往,又不便发作。 “真纪,你身体不太舒服就先回去休息,明天再出来玩吧。”董知瑜坚持。 真纪快速掠过董、怀、南云,她仿佛明了了,又有些懵懂,只小声道:“真纪先回去了。”说完轻轻对南云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待几人坐进车中,徐根宝发动起引擎,缓缓上路,朴阿奎这才扭回头来,“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落下一位同志?” 南云冰着张脸,“以我们化装的身份,挤进一辆车不合适,而且我一直想在旅馆里留一个人,可以观察动静,若是发生什么事也好接应我们。” “哦……”朴阿奎略一沉吟,“你们之前没有商定好谁留下来吗?” “这几位同志,除了南云社长其他人都归我领导,我对他们最为了解,刚才那位同志是新加入组织的,缺乏行动经验,她留下去最为合适。”董知瑜接道。 怀瑾坐在一旁没有作声,但这一个插曲让她明白,南云终究是屈于逼迫才让自己跟随队伍北上,在她心里,真纪更是“自己人”。 “好吧,既然你们决定了,我也不多加干涉,我们时间有限,我这里有一些石原的资料,这是照片,”朴阿奎说着向后座递了一个信封,“你们先看一看,熟悉一下,我给你们详细介绍一下他的情况。” 南云接过信封,打开,抽出几张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背带工裤的男子,三十五岁左右,南云将照片传给怀、董二人。 “这些照片都是我偷拍的,他住在距通化城西北二十里地的石洼子镇,一个人住着两间瓦房,据我观察,他的房子底下有地下室。为了更好地掩藏身份,他化装成哑巴,避免和当地居民言语接触,而他在此地的掩护身份则是兽医,专门给骡子、马治病,他对此好像很有研究,医术非常好,想必当年受过晦国军部的兽医训练,这附近镇子上,谁家牲口病了都来找他。” 照片传到怀瑾手中,董知瑜挨着她坐,渐渐地,她觉得怀瑾的身子僵了起来。 “这里人都叫他老石,也没人追究他姓甚名谁,‘石原’是军部对他的称呼,不过我猜,应该也是化名。”朴阿奎继续道。 “确实是化名。”沉默许久的怀瑾开了口。 董知瑜转头看向她的眼睛,她究竟看出什么了? “我认识他,他的真名叫三浦浩二,当年玄武的晦军宪兵队特高课的人,不幸的是,他也认识我。” 什么东西在董知瑜眼中一闪,她想起了什么,没错,三浦浩二,当年她和怀瑾暗杀北川时负责善后调查的那个人…… 怀瑾看着她,就那么一刹,董知瑜从她的眼中得到了肯定,就是那个人。 朴阿奎和南云听到这突至的线索,一时反应不过来了,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怀瑾却缄默了,暗杀北川的事,就算在今日,也不能向任何人道出,更何况,她依稀记得另外一件事,三浦浩二当初对自己动了情,就连影佐祯昭辞别的时候,也将这事拿出来提了一提。 “你与他熟悉……?”朴阿奎这才稍稍回了神,他知道赤空的这些地下工作者潜伏深广,与特高课的人打过交道也不足为奇,“那我们得避免让你们碰面了。” 南云却知道,怀瑾当年潜伏在汪伪,有着扑朔迷离的身份。 “也不一定,说不定让她顶替BlackC,我们将事半功倍。”南云道。 “我觉得太过冒险,还是我比较合适。”董知瑜坐直身子。 “他应该熟悉你的声音。”怀瑾提醒道。 第 216 章 “这么说他与你们中的两个人都熟悉?”朴阿奎没想到事情这么棘手,本就瘦长的脸拉成了一瓢苦瓜。 怀瑾自鼻息悠悠地出了一口气,“当年我俩潜伏在汪伪玄武政府里,免不了和晦国人打交道。” 徐根宝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的三位女士,革命工作可真不好做,自他加入了组织,参与的任务一桩比一桩复杂,眼下这情况,要他说,也只能南云上了。 “‘阿波罗’不能做这件事。”像是在回答徐根宝腹中的这一阵嘟囔,朴阿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徐根宝冷不丁接道。 朴阿奎朝他看了一看,好像在诧异怎么还有这么个人,大半天以来,玄武这个小组里唯一的这个男人太过沉默,朴阿奎简直都快把他当成真的司机了,徐根宝这么一问,他才想起,他也是这份力量的六分之一。 “这是赤空国际的意思,”朴阿奎边解释边瞥了一眼南云,“如果要‘阿波罗’亲自和石原,也就是你们说的三浦浩二接头,就不会绕这么大的弯儿从南方把你们带过来了,组织的意思是由‘阿波罗’牵头并在暗中指示,由‘彼岸’或她的人与石原接触。”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赤空国际是不愿意牺牲南云忍的,她在晦国上流社会潜伏很深,他们宁愿牺牲掉韬国的某位同志。 怀瑾的瞳仁急剧一缩,原来他们绕这么大的弯儿,只不过是让董知瑜做南云忍的“马前卒”,这就像她的瑜儿逃不过的命运……想到这里她不禁寻到了董知瑜的手,轻轻握住。 “三浦浩二不见得还记得我的声音。”董知瑜刚一开口,感觉到怀瑾手上传来的疼惜,转头将她看着,怀瑾摇了摇头。 “他是晦国间谍机构培训出的高级特工,你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本领。”怀瑾试图说服她,也说服在场的每一个人。 南云拧着眉头思考着,思考得很努力。 “这样吧,这件事情我们今天晚上就得决定出来,总不能等到把BlackC干掉再去决定由谁去顶替她,”朴阿奎眯着眼睛想着,“今晚投票吧,所有人都参加,怎么样?” 南云抬眸,“我们先回去休息一下,晚饭时投票。” “行,你们回去跟真纪同志好好解释一下。”朴阿奎不忘叮嘱一声。 回到旅馆没多久,南云便敲开了怀瑾的房门,怀瑾很自然地将她让了进来,她知道南云一定会来的。 “我想知道,”南云开门见山,“你们和这个三浦浩二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你们暴露给他的身份是什么?” “我们在执行一项绝密任务时与他打过交道,细节我不能说。”怀瑾请她坐下。 “你们?你们共同执行的这个任务?” “对。渝陪和安平统一战线抗晦的时候。” 南云略一沉吟,“那他如今知道你俩的身份吗?” “如果我没记错,三浦浩二于1944年晦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失利时被调走了,我们都以为他回了晦国,现在看来,他应该是自那时秘密来了东北接受了‘雏菊’任务并潜伏在这里。战后我的身份公开了,他或许听说过关于我的消息,或许没有。至于董知瑜,三浦其实不知道她,但那次她参与执行任务,任务结束后特高课负责查案的就是此人,他手上有一卷现场的录音带,那里面有董知瑜的声音。如果他还记得这声音,只要董知瑜接近他,他就会联想到那桩案子,并对她的身份产生质疑。” “那是哪一年的事?” “41年。” “也有几年了……”南云小声嘀咕。 “这种事情我们不该存侥幸心理。” “我理解,”南云往后一倚,将身体和烦恼托付沙发,“这么说,如果怀瑾你去找他的话,首先他是认得你的。” “对。” “然后就分两种情况:他知道你其实是渝陪的人,并不相信你是BlackC,或者,你告诉他你是美方遗留在韬国的特工。” “没错,如果由我顶替BlackC,三浦一定会怀疑,但存在我说服他的可能。” “董小姐呢?董小姐可以说服他让他相信吗?” “当初的那个任务,我身在在明处,他们没有我在场的任何证据,所以我尚能说服三浦,但如果他认出董知瑜的声音,他可以判断董知瑜当年化装了身份潜入虎穴,任凭她说什么,三浦都不会相信知瑜。” “你别忘了BlackC是美国特工,”一直沉默的董知瑜突然接腔,“当初的那个任务,若说执行者是美国特工也是说得过去的。” 怀瑾看着她,陷入了沉思,她说得没错,当初美国人想要北川的命,因为他背叛了美孚,伤害了美国的国家利益,韬国人想要北川的命,因为他试图将油田的布局出卖给晦国人,晦国人得了油田便可以更加猖獗地在太平洋战场作战……杀他的可能是韬国特工,也可能是美国特工。 南云观察着怀瑾的脸,试图在上面读取更多的暗示,她想多了解这桩事体,分析出利害得失,好决定晚饭时投谁的票。 “瑜儿,你知道我和你在这件事上的区别是什么吗?他若认出了你,即便你告诉他你是美国特工,你都是执行那个任务的杀手,在他心里,你破坏过晦国的利益,而我,依旧可以和那桩任务划分界限。” “你真的可以划分界限吗?那么巧,一个美国安插在汪伪的双面特工在那个时候住进了乌园?并且和那件事无关?”董知瑜反驳。 南云举起手,“好了好了,二位的意思我差不多听明白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从逻辑上推断,如果你俩在三浦面前出现,因着曾经的某桩任务,你俩的可疑度一样高?” “董知瑜比我高两成,我有能力自圆其说。”怀瑾不接受中庸的结论。 南云又一次举起手,她似乎放弃了对这两人危险度的比较,看着眼前的茶盏,她若有所思,“我在想,你们韬国有句老话,叫‘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赤空国际不希望我和对方直接接触,可眼下局面如此,是他们所没有料到的,为什么还要呆板地遵守这个约束呢?” “你是说,你想自己上?”董知瑜不安地看着她。 “有何不可?”南云将目光从茶盏上移开,看向董知瑜。 “社长,情况还没有糟糕到要改变组织决定的地步。” “还有谁比我更合适?一共四位女士,”南云掰起手指头,“真纪得排除在外,你和怀瑾都有危险,只有我。” “南云,”怀瑾对她打了个手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违背你的组织命令,将怎样去解释这件事?我和真纪同行的事,是不能够跟你的组织说的,就连朴阿奎我们都一直瞒着。” 南云泄了一口气下来,“说到这里……今晚的投票,真纪也要参加,我还得去跟她解释一二。” “有办法让她回避吗?她若参加了,投给谁呢?”董知瑜问。 “怎么回避在朴阿奎那里都说不通……投给谁……?问得好,也许我该告诉她这件事,问问她的想法……”南云惆怅起来。 怀瑾不禁牵了牵唇角,自己当初百般不愿真纪跟过来,可南云偏要坚持,这时候尝到了苦果,她自己为难就罢了,怀瑾只怕连累到真纪的安全。 南云捕捉到了怀瑾这个轻微的表情,像是被激起了“斗志”,愕地站起身来,“我得回房间和她谈谈了。” 怀瑾目送着她离开,这件事情她得从长计议。 晚上朴阿奎带大家在饭庄里简单吃了几口,便以研究明天游玩路线为由一起来了徐根宝的房间,大家都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 进了徐根宝房间,南云左右观察了一下,将门关好,见大家都入了座,小声说道:“今晚聚会的目的大家都已经清楚了,我们不要耽搁太多时间,各人拿出纸笔,将心中选定的人写下来,每人只能写一个名字。” 一时房间里安静得很,空气里偶尔颤动着笔头与纸张的摩擦声,这虽不如俄罗斯□□赌刺激,却比它有趣。 “好了,”南云见大家都已收笔,“我来唱票,朴同志做一下统计吧。” “先公布我推荐的人选:我自己。”南云接着说道。朴阿奎面带惊讶地朝她看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仔细分析过了,相对于其他几位女士,我认为我领命的危险系数最小。”南云简单地解释了一番。 董知瑜的选择:董知瑜。 怀瑾的眼中并无涟漪,这和她预料的一样。 怀瑾的选择:南云忍。 南云感到一丝意外,从纸上抬起眸朝她看去。董知瑜和真纪都有些惊讶,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怀瑾不去理会她们的目光,她只关心接下来的几人都投给了谁。南云走后,她仔细想了一下这件事,首先她想的是,自己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保护董知瑜。 她不得不承认,这在她心目中,比别的事情要重要些,确定了这一点,她所要做的,就是避免董知瑜被选中。 她看出来了,南云应该会选她自己,而她回房后一定会努力说服真纪也选她。 如此一来,会有两个人投给南云忍。 董知瑜一定会投给她自己,也就是说,她一定会有一票。 剩下就是徐根宝和朴阿奎。朴阿奎一定不会选择南云,组织上要用“彼岸”这个马前卒,如果他投给董知瑜,董知瑜就有两票。这是怀瑾估测的比较坏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自己将票投给南云,南云就有了三票。 徐根宝会投给谁,怀瑾有点摸不清,今天在车子里她已经点出三浦认识董知瑜和自己,也就是说,在常人看来,她两人都不是最好的人选,所以她赌徐根宝会选择保护自己和瑜儿,徐根宝知道真纪不是韬国赤空的人,也不熟悉她,应该不会投真纪,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投给南云,如果真是这样,南云就占了四票。 怀瑾想,自己的这一票,若是投给自己,胜算的几率很小,因为大家知道三浦认识她,投她的可能性很小,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这一票应该用来保护瑜儿。至于南云,让她去执行这个任务并没有特别的危险,唯一相悖的因素只是赤空组织不想让她上,而她怀瑾是不在乎这一点的。 而自己虽然不能顶替BlackC,却也可以随时待命,若是南云真遇到了什么僵局,自己也可以来一盘马后炮去帮她解围。 接下来是朴阿奎。他投给了真纪。 第 217 章 南云不禁轻锁眉头,怀瑾眼中也泛起一丝波光来,虽觉得真纪最终获选的几率很小,乍一听到她的名字还是有点骇人。 接下来是徐根宝,他投给了……真纪。 怀瑾和董知瑜两道目光同时射向徐根宝,那里面或许还含着一丝责怨,徐根宝却讷讷地坐在那里,他见怀、董两人看向自己,也朝她俩看去,整张脸上都是不知所以的神态。 其实对于这两个男人来说,这件事情远没有那么复杂:做这件事的必须得是个女人,既然其他三人都有不合适的原因,那么就真纪了,能够参与这次行动的人就可以选。 南云翻过那张纸,还剩最后一票,真纪的投票。 怀瑾的目光停留在面前的茶盏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臂却悄悄绷紧,董知瑜的危险已经排除,却没想到新的麻烦应运而生,真纪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这泥潭的,如今她只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更加坚决,坚决地将真纪留在玄武。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样,南云的这个停顿仿佛特别长久,长得让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也凸显出来了似的。怀瑾抬头看向南云,后者恰好在此时开了口,朱唇起落间,一个名字利落地出口:真纪。 怀瑾和南云的目光相触,前者略有杀意,后者却已认命。 那边朴阿奎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宣布投票结果,这计数并不难,各人心中早已有数。 顷刻间怀瑾眸中的情绪已经退去,事已至此,责怪谁都无用,想出对策才是根本。 一时众人都已站起身来,原来会议已经结束,朴阿奎离开了,怀瑾同知瑜一道去了南云和真纪的房间。 “真纪当初在军部受过训练,请大家相信真纪!”刚关上门,真纪仿佛知道了自己将要收到怎样的责备,干脆先发制人,将两手放在膝头,腰弯得低低的。 南云用晦语同她讲了句什么,语气略有责备,这一局确是擦边而过,倘若真纪像南云下午所交代的那样去投票,现在被选中的人就会是南云。 “好了,”怀瑾自是听懂南云的话,略一摆手,“我替她去。” “要替也是我替她。”南云道。 “既已投出结果,你们谁再顶替都说不过去。”董知瑜摇了摇头。 “只能制造偶然,让真纪病一病了。”怀瑾冷冷说道。 “怀瑾君……”真纪睁着两只大眼睛朝怀瑾巴巴看着,“为何不能相信真纪一次……?” “你有没有想过,真纪,你在晦军开设的酒馆里待了那么久,即便你不熟悉三浦,他就没有认识你的可能吗?如果他认识你,他会相信你是美国特工?”怀瑾几乎冷笑了,这简直比让董知瑜上场还不靠谱,“这关系到你的性命,也关乎一场人类的浩劫,如果行动失败‘雏菊’落入敌人手中……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可怕的,还有,为了这次行动,已经有多少人牺牲了,南云,你告诉她了吗?” 南云无力地低下头去,玄武牺牲的那些同志确是她心头的痛,怀瑾的话戳到了她的痛处。 “可以……”南云久久才复又开口,“真纪临时大病,由我去和三浦接头,除了真纪就我票数最多,到时想必朴阿奎同志也无从置喙。” 房间里一时笼罩着化不开的愁云,许久的沉默。 “我做你的后盾,一旦有什么情况就把我抛出来,让我跟他谈。”怀瑾默许了南云的提议。 回到房间,这才觉出早已是乏力无比,这真是漫长又坎坷的一天。董知瑜颓唐地坐在床上,她很难过,若不是怀瑾在,她真想大哭一场。牺牲了那么多人才让她和“阿波罗”接上了头,到了东北,自己却成了一颗废棋。 “早点休息,”怀瑾的手温柔地抚了抚她头顶的秀发,“明天还要揪出BlackC,我们今天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建立在明天行动成功的假设上,你自有你的用处。” 董知瑜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愕地抬头,随即朝她笑笑,她真是这世上最懂自己之人。 雨水自夜半落了下来,给东北大地注入了新的活力,一场春雨过后,不知又有多少事物在萌生、发酵。 朴阿奎和南云天没黑就去了火车站,其他人则留在旅馆守候。连绵的春雨给了几人不出门的理由,怀瑾、董知瑜和真纪坐在一楼的咖啡馆里,对面就是旅馆登记台,前来登记的客人尽收眼底。徐根宝则在邻桌守着,全然一个称职的司机。 “几位小姐要在咱们通化玩儿几天?”咖啡馆的小哥笑嘻嘻地问道,自来熟得很。 “过两天就走了,”董知瑜本不想理会,却也不愿得罪他,“等姑妈气消了就回燕州。” “哦~”小哥脸上立马生出一种知情人的暧昧来,“原来是和家里置气了,没事儿,一家人嘛,能有多大仇啊!” 怀瑾朝他扬了扬唇角,“麻烦您,再给我一杯。”她点了点面前的红酒杯。 “哎哎!就来就来!”小哥咧着嘴奔吧台去了,看来这一顿搭讪还是有用的。 怀瑾看了看手表,快九点了,如果对方是七点的火车,这会儿也应该到店了,可这一晚上寥寥无几的住客中,并不曾看见可疑的人。 真纪坐在一旁喝冰水,好似真要把自己弄病了才好。 过了一会儿,南云也回来了,只她一个人。怀瑾招手让她来坐。 “阿奎还在车站守着,我先回来。”她放低声音说道,边观察着几人的神态,车站人多,如果人到了旅馆也好。 怀瑾摇了摇头,这让南云颇为失望,看来这边也是一无所获,难道是情报出错?她难以想象。 “今晚所有来登记的住客中,就只有一位女性,”董知瑜跟南云汇报详情,“看上去也有四十岁了,和一位年龄相当的男子结伴,只要了一间房。” “会不会是化装了?”南云问道。 董知瑜和怀瑾都摇了摇头,“看上去不像,不过也不要放弃这个人,回头我们查一查。” 南云点了点头,转头见真纪正和一杯冰水较劲,刚要劝阻,那边却笑嘻嘻地走来一个女子,直走到真纪身边,开口用晦语道:“真纪桑,冰水喝多了可要闹肚子呢。” 真纪差点呛了一口水,睁大了眼睛朝女子看去。南云、怀瑾、董知瑜都难掩讶异,一同看向这女子。 “幸子!”真纪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当年和她一起在酒馆做了几年的艺妓,原以为她回了晦国,却没想在这里碰上了。 被唤作幸子的女子掩嘴笑了笑,“真好,真纪这么快就认出我了,看来我的变化不大。” “你怎么……”真纪不敢再用晦语,怕让别人听了去,她想问对方怎么在韬国,却也怕让人听了去,说到一半便哑声了。 “我啊,”幸子早猜到她要问什么似的,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在和韬国人做生意呢,你不知道,我们的物资多么紧缺!”说着拿眼波横扫真纪身边的人,“不给我介绍介绍你的朋友吗?” 怀瑾先前只将幸子紧紧看着,听到这么一句便开了口:“幸子小姐,我们认得的。” 幸子眨了眨眼,随即溢出笑来,“啊~”什么东西刚要冲出口,又收住了。 怀瑾俏皮似的冲她眨了下眼,两人这便有了层默契一般,“我们也有生意要做。”她指了指在场的所有人,有了“生意”这么一桩隐晦而非私人的事体,连介绍都免了。 “说不定我们可以合作呢。”幸子似是很开心。 “幸子,这可真是巧,没想到两年后我们会在这个地方重逢,”真纪将这个话题岔了过去,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神秘的任务,能够看到昔日的小姐妹她还是开心的,“你什么时候来的?一个人吗?” “可不是嘛,真纪,我时常会想念你呢!至于我,目前是一个人呀,不过见到你真是高兴。” 正说着,侍应生小哥已经捧着杯酒走到了幸子身后,刚要递上去,未料幸子欠身要去拥抱真纪,这一欠身不打紧,却打翻了小哥手中的酒杯,红色的液体倾身而出,全泼在了一旁的董知瑜身上。 这便引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骚乱,玻璃酒杯在地上的破碎声更是绷紧了大家的情绪,幸子在慌乱中打开手袋,摸索着掏出手绢帮董知瑜擦拭着,小哥一时不知该向谁赔不是了,左一句“对不起”右一句“抱歉”。 “没事,没事,我上楼换衣服。”董知瑜站起身一摆手,她要结束这场骚乱,在这样的夜晚,这么引人注目的一小堆人实在不太聪明。 怀瑾一看手表,快十点了,再在这里坐下去,恐怕显得有些刻意了。 一抬眼,却见董知瑜给了她一个眼神,她扫了眼一旁的几个人,侍应生小哥还在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她不能留南云和真纪在这里,真纪没有经验,而这个幸子此时出现在这里总让她觉得蹊跷,至于南云,她若开口,恐怕幸子是要听出她的口音的,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她是晦国人为妙。 “时候不早了,不如明早再聚?”怀瑾提议。 南云也有撤离的意思,顺势附和。真纪这便告辞了幸子,随其他人上楼。 第 218 章 南云本就心生纳罕,这个幸子究竟是谁?怎会偏偏在此时此地遇上?等走到了房门口,董知瑜对她轻轻扬了扬下巴,南云料她有事要说,便将几人都让了进来。 “这两天来,我经常冒出一个念头:‘BlackC’中的‘C’,究竟代表什么?”董知瑜声音虽小,眼中却燃起一团火来。 几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面前有一道神秘的门,而董知瑜似乎握着这把钥匙。 “直到刚才,那个幸子拿手绢给我擦拭衣服上的酒渍,我觉得她有些迟疑,要来给我擦,却舍不得污了她那块帕子似的,手上虚一下实一下,当时我就多看了一眼她的手绢,只是好奇这是多昂贵的料子,可那么一眼,我看到白绸手绢一角绣着的一朵黑色野菊花。” “野菊?”真纪睁大了眼睛,她的好奇比其他人多了一层,幸子毕竟是昔日共同生活过的姐妹。 “chamomile是一种洋甘菊,当年我在圣玛利亚女中时,洋教师们爱喝这种茶,幸子的手绢上绣着一朵黑色的洋甘菊,blackchamomile,简称BlackC。” “真纪!你和幸子一起生活过?对她了解多少?”南云语气急促,已然进入了备战状态。 “我……她是酒馆里的艺妓,来韬国前和我一样受过一些简单的训练,”真纪紧张得要结巴起来,“艺术、女红、医药护理这些训练都不提了,基础间谍训练是有的,可也只是些‘窃听’之类的皮毛……” “南云,她不是一个资深特工,甚至连合格都算不上,”怀瑾秀眉紧锁,“首先,她不该和熟人打招呼,其次,她不该拿出代表她身份的手绢。你同意吗?” 南云想了想,点了点头,“按常理讲确实是这样,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即便她不是一个资深特工,也不代表她不是BlackC,我们获得的情报里并没有说此人是一名资深特工。” “我们的情报显示BlackC是韬国人,这是我尚不能确定幸子的原因,”董知瑜轻轻叹了口气,“除去这一点她样样符合,会不会是我们的情报出错了?” “必须尽快和朴阿奎商量一下,”南云说着转向徐根宝,“徐同志,请你跑一趟火车站,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 “我这就去。”徐根宝站起身来。 “大家先都各自回房间吧,”南云说道,“如果她是BlackC,一定也会对真纪和怀瑾的出现起疑,我们都得提高警惕。” “瑜儿,你觉得是她吗?”怀瑾进了房间便问道。 “嗯……说实话,我看到手绢上那朵菊花时是很肯定的,结合她当时的态度,拿出那条手绢应该是情急之下没有多想,可下一秒又后悔了,但没法再将手绢收回去……可我也觉得蹊跷。” “怎么说?” “一个当年酒馆里的艺妓,居然是美方特工。” “我也很惊讶,我不让真纪顶替BlackC,其中一个原因正是真纪原先在酒馆工作,我怕三浦认识她。” “我们拿一个假BlackC去,确实有这方面顾忌,但若真BlackC是这样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能。” 怀瑾犹豫着点点头,“我们先等等朴阿奎的消息吧。” 凌晨时分,本就浅睡的两人被轻轻一个敲门声惊醒,怀瑾下了床从猫眼一看,竟是徐根宝,端着两杯什么站在门外。她赶紧开了门。 “大小姐,咖啡给你们送来了。”徐根宝毕恭毕敬说道。 “帮我们端进来吧。”怀瑾将他让进屋内。 “怀参谋,董小姐,朴阿奎让我们盯牢那个幸子,他说,BlackC和三浦接头的信物正是一块特制的手绢,幸子应该就是BlackC。” “国籍的事情他怎么说?” “他正在和那头再次确认,但是短时间内恐怕很难得到回复,因为一直以来都是那头来联系他。” 那边南云得了同样的消息,已经在训练真纪接近幸子了。真纪在心里反反复复熟记着这些事情: 做的什么生意?药材,东北特产的一些药材,以及朝鲜的人参。 卖给谁?卖回晦国,自然有路子。 怀瑾怎么会掺和进来?战后蒋氏政府分派缴获的敌资,她没得什么实惠的,只有一家晦国人的药材作坊,干脆悄悄和晦国人做起了生意。 怀瑾听到这儿不禁莞尔,好个南云,竟想出这种事编排自己,编排渝陪政府。 其他人是谁?南云和董知瑜是怀瑾生意上朋友的女眷,跟来东北散心,徐根宝是司机,朴阿奎是当地的供货商派来的。 “怎么样?”南云笑问,不知是得意自己的编剧,还是真纪的记忆力。 怀瑾点了点头,“我们其他人也都记牢了,不要出什么差错。” 真纪这便起身,打算去找幸子闲话家常,刚一开门,却见幸子就在门口,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啊,真纪,”幸子的眼中闪着欣喜,“我还在想是不是这一间呢,昨天你说的就是这个房号。” “幸子,我正要去找你呢,心里想着你,一开门就看见了你,还真吓了一跳。” 幸子被逗乐了,边把腰笑弯了边道歉,说自己唐突了,往里一瞅看到了其他人,“你的朋友们都在呢,正好,昨天那位小姐的衣裙被我的酒弄脏了,我想来给她道个歉。” 董知瑜听了这话探出身来,“幸子小姐,不碍事的,怪不得你。” “初次见面就做了这么愚蠢的事,幸子真的很抱歉,既然大家都在,可否赏脸一起吃个早点?” 真纪没了主意,扭头看里面的几个人,南云笑了笑,“走吧,我们也正要去吃饭呢。” 几人挑了一楼的西式咖啡馆,董知瑜这才将这个幸子细细看了看,她的脸生得尚年轻,25岁左右的样子,举手投足却有些风韵,比脸蛋老成,她的五官并不美,却够雅致,凑在一起有种浑然天成的韵味,那双吊梢眼笑嘻嘻的,眼角上方有个小小的褶皱,很让人过目不忘。 让人过目不忘的幸子果然问起了几人的身份,她们也就按之前设定的那样聊着,很快侍应生小哥端来了牛奶和松饼,摆好了盘,却还不走,自来熟地问道:“今天你们那个向导还没来啊?你们可千万别预支他钱,万一跑了可就亏大发了!” 怀瑾与他敷衍了两句将他支走,这边幸子纳闷了,“向导?” 真纪侧过头在她耳边小声道:“就是那个供货商派来的人,我们对外只说是来游玩的,请了个向导,免得惹麻烦。” 幸子将眼睛转了转,点点头,“确实是啊,这世道乱得很。” “你呢,幸子?”真纪接着这话茬,“就只一个人来谈生意吗?怎也不找个人来陪你?” “我啊,我有个同伴,不过得过几天才到。”幸子答得含糊。 “也是晦国来的吗?那你这几天做什么呢?”真纪小声问道。 “呃,是的呢,晦国来的,这几天我可能先去周边看看货。你们呢?你们今天要出门吗?” 还未待真纪回答,打门口进来一个人,径直往这桌走来,来人正是朴阿奎,他冲大家嘻嘻笑着,在徐根宝身边坐下了。 “吃早饭呢!”朴阿奎和大家打招呼。 “朴师傅,我昨晚在旅馆偶遇了这位昔日的小姐妹阿幸小姐,阿幸小姐也来做生意,她刚还问我们今天有什么安排呢。”真纪将这个问题转移给了朴阿奎。 “哦,阿幸小姐好,”朴阿奎朝幸子点了点头,“我们今天去一个仓库看看货。” “太好了,介意带上我一起吗?”幸子看看朴阿奎,又看看真纪。 “这个……”朴阿奎讪笑着,“阿幸小姐发的什么财?” “小生意了,大宗物品,药材我也感兴趣的。” “哦……呵呵……”朴阿奎似是为难起来,“我这边没问题啊,不过不知道阿幸小姐是卖到哪里去,总不好……”他瞟瞟南云她们,又讪笑起来。 “她和我们一个路子的,”南云道,“不过没关系,有生意大家一起做,我是不介意的。” 幸子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随便看看,绝不吃你们的货!” 南云摆摆手,“见外了,大家交个朋友。” 真纪见南云这么肯定,料想他们早有准备,便也顺势拉她,“一起去看看无妨的,正好我们也听听你的意见。” 南云朝真纪点了点头,她倒也想听听幸子的意见呢。 原来南云编撰的“做药材生意”也不是胡诌,朴阿奎平时确实在朝鲜和韬国边境线上倒卖些药材,也确实有个很小的库房。朴阿奎又搞了辆三轮摩托来,几人开着一辆汽车、一辆摩托便往库房驶去。 这个库房里有些货真价实的上等药材,也有些残次货品,不懂行的人自是无从辨别。怀瑾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倒是认得些好坏,她随手打开一盒鹿茸,摇了摇头,“这还不如我在玄武收的。” 朴阿奎嘿嘿笑道:“小姐好眼光,好货不在这个架子上,我给你们的肯定不是这些货色。” 朴阿奎边说着边拿出一只锦盒,神神秘秘地打开,捧给每个人看了看,最后停在幸子面前,“怎么样,阿幸小姐?” 盒子里一只硕大的人参躺在鎏金的锦缎中,朴阿奎随即递给她一副白手套,示意她戴上,幸子将人参小心翼翼取出,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看,“哎哟,这恐怕很贵吧?” 怀瑾眼睫轻轻一颤。 朴阿奎将参放回盒中,讪笑道:“我给老顾客的价格都很低的。” 看完了仓库,几人往外走去,朴阿奎本是一个人走在前面,幸子紧步赶了上去,“朴先生,你的货真不错,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吗?” 朴阿奎矮了矮身子,“我也是帮老板跑货的,怎么,阿幸小姐感兴趣?” “哦,有机会可以合作,不过我不想抢了姐妹的生意,”幸子脚上又加快些,好赶上朴阿奎,她也不明白这个朴阿奎干嘛走这么快,“朴先生,你对此地很熟啊?那些车子都是你搞来的吗?” 第 219 章 “车?”朴阿奎挠了挠头,“哦,你是说我们乘坐的轿车和三轮摩托?城北面有家租车行,都是从那里租来的。” 董知瑜几人在后面走着,眼看幸子有些吃力地紧跟着朴阿奎,两个人在前面相谈正欢,再看看怀瑾,只见她也凝神将前面的两个人看着。 “是哪家租车行呢?”幸子问道。 “整个通化城就那么一家租车行,在城北菜市场对面,你去了一问就知道了,怎么?阿幸小姐要租车吗?”朴阿奎停下脚步朝她看着,“一位小姐去租车恐怕不太安全,阿幸小姐要去哪里我或者徐师傅送你好了。” 幸子见他停了下来,倒往前带着步子,刻意要和后面人拉开距离似的,“哦,不不不,我也就随口一问,万一哪天真纪他们走了,我需要去哪里,还能有个办法。” “哦,哦,车行里反正什么式样的都有,到时候阿幸小姐真的需要的话,跟我说一声,我帮你搞一辆好了,接送接送你都不在话下,”朴阿奎说得殷勤,拿眼瞟了瞟身后,又将声音压低了,“阿幸小姐,要是看上什么货,尽管跟我说,价钱好商量!” 幸子弯了弯一双吊梢眼,“我明白了朴先生,我会和朋友商量商量,再联系你,到时可要给我们最好的货啊!” “一定!一定!阿幸小姐的朋友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啊,还说不准呢,反正到时一定联系朴先生!”幸子这么说着,便停下了脚步,转身朝后面的人笑道:“真纪!我都快把你走丢了!” “可不是嘛!你走得太快啦!”真纪朝她摆了摆手。 从仓库回到旅馆,幸子便称乏了,要回房间休息,又问其他人怎么安排,南云说下午和司机出门玩玩,几人就此和幸子暂别。 到了车上,朴阿奎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双眼睛在窄长的脸上射出鹰一样的光芒,“BlackC很快就要行动了,刚才她故意避开你们向我打听租车的事情。” “你确定就是她了?”南云依旧有些不确定。 “你们也看到了,她对药材的好坏根本没有辨别力,却自称跑货的人,依我看,她今天跟来仓库,实为判断我们的真假,什么样的人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并试探别人的身份?出了仓库,我特意走在前面,她兴许对你们还有所芥蒂,但见我与你们分开走,便上来打听在哪里搞到车辆,可见她是要出城的,在这城中,她一个女人,完全可以乘坐人力车。” “她的身份的确非常可疑,”怀瑾接道,“国别问题呢?上面回复了吗?” “还没有,除了紧急情况,联络员每周都在一个固定时间来联系我,我要等今天晚上才能和联络员接上头。但就目前的情形看,这个幸子应该就是BlackC,否则这一切都无从解释,世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车里一阵沉默,真纪不在,其他的人各怀心思。 若真是她,计划可要变了,怀瑾心下琢磨,也许投票结果反而是天意,只有真纪能够顶替幸子? “南云,”朴阿奎又开口道,“我还会做一件事去确定她的真假。” “什么事?” “她说打听租车是为了几天后做准备,如果是真,她今明天不会有什么行动,如果她是BlackC,肯定急需车辆,而现在,她也许就在去车行的路上了。我和车行里一个伙计熟,晚些时候打点他一下,就能问出幸子是否有行动。” “就这么办,”南云拍板,“如果她不行动,我们就继续观察,同时阿奎你尽快向组织问清最新情报。如果她行动了,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只跟着她,确定她的目的地是石洼子镇再出手,在半路将她拦截,然后由真纪代替她去会三浦。” 怀瑾转头看了看南云,事情到了这一步,南云是否也觉得真纪是最好的人选?南云也朝怀瑾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她内心的疑问。 “我同意,其他同志呢?”朴阿奎问道。 董知瑜和徐根宝也都纷纷表示同意。 “那好,我们先在外面绕两圈,然后我就去车行办事,”朴阿奎想了想,“还有,真纪同志非常重要,下次讨论一定要让她参加。” “嗯……明白了。”南云无奈道。 到了下午时分,几人刚回到旅馆就见真纪急急迎了上来,“你们可回来了!”真纪这么叹了一声,却也不好讲下文。 大家料她有急事,便紧随着上楼,真纪小心将门关上,“你们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我去找幸子聊天,敲门半天都没应,我又去楼下,碰着那个咖啡馆的小哥,他说幸子出门了,她不是说要留在房间休息吗?却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 “她应该是去租车行了。”南云将朴阿奎的推断向真纪转述了。 “这么看来,我们很快就要行动了。”怀瑾朝真纪看去,眸中隐着一丝不安。 “真纪……”董知瑜又怎会看不出怀瑾的不安,更何况现在下手的对象竟是幸子,“真纪,当初你和幸子……”董知瑜小心翼翼,生怕揭了别人痛处似的,“你们关系很好吗?如果要对幸子下手,我希望你不要太过难过。” 真纪眼中的光黯了下来,董知瑜见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终究问到了她的痛处,心里亦是“咯噔”一下。 “南云社长说……”真纪半晌才回道,“BlackC要拿一样顶顶重要的东西,等拿到了手,便会危及天下苍生的命运,南云社长还说,这是他们美国人和晦国军部私下里一桩肮脏的交易,所以,即便真纪当初和幸子曾一同生活过、共事过,也不会为了私人情感而包庇她。” 南云听她提了两次自己的名字,又听她这番话如此懂事乖巧,才意识到自己到现在为止满脑子都是任务,不曾考虑过真纪的情感,若不是董知瑜这么问了,恐怕竟顾忌不到这一层来,这么想着,怜爱和感激一同来了,她站起身,走到真纪身边,将她紧紧抱住,“谢谢你。” 董知瑜和怀瑾也站了起来,“谢谢你。”她们知道,在生与死面前,感性的时刻不容长久,然而却要纵容自己和同伴这么感性一刻。 “如果是她……”真纪小心探道,“可不可以……只将我们要的东西拿来,饶她一条性命?” 南云此时看着她,却不忍回答。 “真纪,”怀瑾将声音变冷,“如果她是BlackC,我们放了她,那我们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徐师傅、知瑜、我、南云社长,还有朴阿奎,都会有性命危险,美国人拿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便会责问晦国军部,晦国军部的手段你是清楚的。只有她死,美国和晦国军部才无从问罪。” “甚至可以趁机挑拨起他们双方。”董知瑜道。 怀瑾看着她,微微笑了。 几人一直在旅馆里等待朴阿奎的消息,到了临近傍晚时刻,幸子却没事人似地敲开了真纪的房门,她的肩上围着一条新买的印花围巾,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好看吗?下午我在市场上买的,这里的特色呢。” “可真漂亮!”真纪看了看那方围巾,又掠过幸子的脸,“你怎么又出去了?下午我还去找你玩呢。” “我啊,你们走了之后,我又觉得睡不着,干脆出去逛了逛。你们都去哪儿玩了?” 几人一道吃了晚饭,又闲话了些家常,一切都风平浪静的模样。 直到时钟过了九点,朴阿奎突然小心翼翼地敲开了大家的房门,“确定过了,她果然去车行租了辆三轮摩托,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盯牢她,大家随时做好行动准备。” “组织上有回复了吗?”怀瑾问道。 “这是我要跟你们说的第二件事,这两天美国方面和BlackC没有再联系了。” “什么意思?”怀瑾锁紧眉头。 “她最后一次和美方联系,是登上来通化的火车前。” “所以她登上火车后的行踪,没有人了解。”怀瑾像是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这也许可以解释,她比定好的那个时间早一天到了通化。”朴阿奎点头。 “可是……”怀瑾总觉得哪里又不对了,却似无从问起,“……那BlackC究竟是哪国人?” “我们收到的情报依然是韬国人,但我想,是不是情报在哪一环发生了错误,比如说这个幸子战后并没有回到晦国,而是隐姓埋名留在了这里,有了一个韬国人的身份,这是我的推测,因为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就是BlackC。” “真纪,幸子当初有没有走掉?你清楚吗?”怀瑾转身问真纪。 “我……我知道她和夏子她们一同上了去沪都的汽车,准备从那里回晦国的,但究竟最后有没有走掉,倒不能确定。” “现在再去问你的朋友也晚了……”怀瑾又似在自言自语。 “怀瑾,你觉得哪里不对吗?”董知瑜知道,怀瑾不会无端如此不安。 还没等怀瑾回答,徐根宝神色紧张地上楼来了。 “她下楼了。”徐根宝低声说道。 第 220 章 “她已经行动了!”朴阿奎急促地说了这么一句,人已经做好跑出去的准备了。 “等等!”怀瑾几乎伸手拉住了他,“让我去。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剩下的几人同时问道,只有董知瑜拧着眉看着她。 “我怀疑她是假的。”怀瑾扫了一眼大家。南云本想说什么,触着她的目光却咽了回去。 “事不宜迟,给我车钥匙。”怀瑾向徐根宝伸出手,后者下意识地服从,毕竟,在这些人当中,他只信任董知瑜和怀瑾。 “带上我。”南云这一秒作了决定。 “你带其余人留在这里,随机应变。”怀瑾已经将她安排好。 “南云社长,我随她一起去。”董知瑜知道,南云不会不让赤空的人参与。 怀瑾已经拿到钥匙走了出去,算是对董知瑜这一决定的默许。 两人从楼侧的消防梯走下去。“瑜儿,你还记得假北川吗?” “当然,我也想到了。但我不明白的是,既要做戏,为何要做出漏洞?” “也许在他人看来并无明显漏洞,毕竟大部分信息都对上了,”怀瑾走到了门口,停下脚步,侧起身子,悄声说道:“我应该看到她了。” “一个人吗?” “嗯,她上车了,我们走。” 怀瑾与董知瑜坐进车中,车门一关,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这里不比大都市,过了九点,路上几乎看不到车辆,就连这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也是人影稀疏。 远处一束车灯抛了出去,幸子的三轮摩托在这样的夜晚发出刺耳的声音,慢慢驶离旅馆。 “瑜儿,如果我们这样跟着她,恐怕还未出城就会被她发觉。” 董知瑜目光紧锁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车灯,眼下的每一秒都何其致命,跟与不跟,一刹间的决定也许就决定了行动的成败与两人的……性命。 “怀瑾,不如比她先到。” “你是说在三浦家附近等她?” “对,我们找一条近路,汽车一定比她的摩托快,到了那里伺机行动。” 怀瑾已发动起了车,“我知道一条小路,昨天从石洼子镇回来我就研究了地图,不过,瑜儿,如果幸子的目的地不是三浦家呢?” “我和你一样倾向于认为幸子是个诱饵,如果是诱饵,就会去他们密电上约定的地点钓人,毕竟,能够获悉‘雏菊’的人,也会获悉他们的接头信息,就像幸子故意拿出那方手帕让我相信她是BlackC一样,她如今照着密电约定的地点去碰头,我们才更会相信她就是BlackC。” “而如果她真的就是BlackC,今晚她一定会拿到‘雏菊’,那么我们就可以放弃三浦,直接从她身上下手。”怀瑾低声分析着,她的车已经上了小路。 “没错,我们无法直接去找三浦,因为没法确认他把‘雏菊’放在了哪里,一旦他宁死拒绝交出‘雏菊’,我们将前功尽弃,而如果幸子真是BlackC,只要她成功拿到了‘雏菊’,我们也不怕打草惊蛇,到时就算杀了他俩,只要拿到‘雏菊’,我们就成功了,”说到这里,董知瑜侧脸将怀瑾看了一眼,一丝无奈的笑意浮在唇上,“我是不是愈发心狠手辣?” 怀瑾也侧过脸来,将董知瑜的眼睛看了看,随即又转回脸,盯着前方的公路,半晌,“瑜儿,我不知道我杀过多少人,我甚至没有数一数,因为数不过来,在战场上,我的一道命令可能就会杀死成百上千人。” 董知瑜将她的手握住,轻轻地。 石洼子镇被寂静笼罩着,远近偶有几间村舍里透出点光来,这里的大多人家还在用煤油灯照明,这样的夜晚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一处光阴,今晚家里的婆娘做菜把盐放大了,明晚定能吃顿可口的吧,今天家里的汉子带回来的钱很少,明天兴许能多挣点吧。他们总有明天可以指望。 车里的两人却只有今晚可以成功。 怀瑾熄了引擎,三浦的房子在五百米外的一处洼地上,在这样寂静的乡野,恐怕再驶近就要被那房子中的人听到。她和董知瑜各自手中紧攥着一把枪,在黑暗中朝三浦家前进。 这处屋舍选得极好,四周临近处都没有住户,充分保障了三浦的隐秘性。而屯子里的这些人家,这些破旧屋舍的主人,又怎会知道这个看上去和善本分的哑巴马医居然是万恶的晦国人,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两人选择了一处离屋舍约五十米的隐秘处伏下身来,用望远镜监视着屋舍周围的动静。 暂时看不出屋内是否有人,微弱的光从窗纸中透出来,让这所房屋看上去和远近其他人家并无两样。泥土和野草的寒湿之气不断沁入两人的口鼻,五月的东北之夜并不暖和。 “瑜儿,你看房屋东面一百米处的那座木塔。” 怀瑾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在这寂静中仍清晰无比,董知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一座木头搭起来的简陋塔楼,也许是打仗的时候屯子里的人用来侦查的,也许是平时放牲口用的,木塔只是静静立着,并无半点动静。 “那是一处绝佳的狙击点,”怀瑾接着说道,“距离和方向都好,三浦的房子门窗大多朝塔的方向开,遮挡少,视线好,从那里向三浦的住处射击,应该不会失手。” “狙击?”董知瑜接过望远镜朝木塔看了一会儿,“可是那上面根本没有人,我们也没带狙.击.枪。”她不是很明白怀瑾为什么提出这么一件事。 “如果幸子是诱饵,一定有人和她一起钓鱼,她的组织不会蠢到让她一人对付未知的敌人,刚才我一直在思考,她的同党都藏在哪里?旅馆里?那么今晚应该一起出动了。半路上?这样的道路,多出一辆车都会引起怀疑。剩下就是这所房子,要么在房子四周,要么就在房子里面。” 董知瑜眼中蒙上了一层雾,“其实我越发觉得奇怪……” 话音未落,土路上传来摩托车的声响,董知瑜拿望远镜循声望去,正是幸子驾驶的三轮摩托。 “她来了,一个人。”董知瑜悄声说道。 怀瑾接过望远镜看了看,“我们在这里静候,看她如何动作。” 三轮摩托径直开到了三浦家门口,幸子刚停下来便急急赶去敲门。 门很快便开了,怀瑾从望远镜里看到,开门的男人正是三浦,虽然他的衣着、发型都和当地的居民无异,怀瑾还是认出了那张脸。三浦和幸子各自说了句什么,幸子打开包,拿出手帕,三浦迟疑了一下,让她进去了,三浦伸头看了看四周,将门关上了。 “瑜儿……幸子给三浦看了接头信物……”怀瑾仍盯着那座屋舍,而里面的人她已经看不到了。 “这……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是做戏给我们看?” “我不知道。如果她是诱饵,是要做这么一出戏的,不过,她应该知道,这一路上并没有人尾随她。” 董知瑜朝四周围看着,一切如昔,“真想知道里面在发生些什么……不如我去塔上看看?那里对着他家的窗户。” “不要,万一这周围有埋伏……我们还是先在这隐秘处观察一下。” 两人伏在黑夜中,时间变慢了,每一秒都被拉长。 突然,门开了,幸子的半个侧身出现在门口,她正往外走,伏着的两人正飞速转动大脑,想着下一步怎么办,忽听一声枪响,再下来,幸子便倒在了地上。 一时脑中混乱,这是始料未及的状况,两人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包括那座木塔,可四周哪有什么人迹,再往那门口看去,却见三浦的半只身子也出现在门口,那是他的上半身,他趴在地上,并吃力地将幸子往屋内拖去,他的右手还攥着只手.枪,不难看出,他也受伤了。 这是怎么回事?屋内还有别人?抑或,是两人互相开枪?怀瑾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弓了起来,随时要冲出去的样子,望远镜里,三浦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幸子的整个身躯拖进门去,随即,他关上了门。 他关上了门。若屋内有其他人,他为何要关上门?又为何在他挪动幸子的这两分钟里,没有任何人上前。 怀瑾丢下望远镜,“我进去,你留在屋外掩护。”她语速很快,行动却更快。 “危险!”董知瑜赶紧跟上去。 “再不进去,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雏菊’的下落了!”怀瑾回头将董知瑜看了一眼,眼中似冒出火来,“做好掩护,注意安全!” 眼看怀瑾朝那扇布满危险的门快速走去,董知瑜握紧枪,那发子弹随时准备打穿黑暗中某个人的脑袋,只要那人危及怀瑾的安全。 怀瑾走到门口,伸出手,扣了扣门。 第 221 章 许久,屋内没有动静。这是怀瑾预料中的。 “石原。”怀瑾在门外喊了一声,接着又扣了扣门。 屋里隐约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试探性的一句:“谁?” “你的朋友。” 沉重而艰难的脚步声从门后传来,一步,又一步,门被缓缓打开,三浦的脸看上去比他的脚步声还要沉重艰难,神情还可以掩饰,豆大的汗珠却从额上滚落下来,他控制不住地流着冷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疼痛。 这一切都在他看到怀瑾的那个瞬间有了改变。三浦那双阴郁的眼睛中闪过了种种情绪:疑惑、惊奇、惊喜……他呆滞了足足几秒钟,张开嘴,颤了颤,却说不出话。 “原来不只是朋友,还是老朋友。”怀瑾微微笑了笑。 再去打量他,身上罩着一件不搭调的外套,一看就是刚才匆匆披上的,也许是为了掩饰身上的伤。 “怀瑾……果真是你……” “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我的接头人‘石原’竟是三浦君。” “接头人?”三浦的声音因惊疑而变形,不想一口咳了出来,血从内脏涌出,沿着嘴角流下。 “你……你受伤了?”怀瑾明知故问。 三浦顾不得那么多,只匆匆摆了摆手,“你……你为何称我为……‘接头人’?” “我是BlackC。” “什么??” “我本有一方手帕要交予你确认,但却被偷了,所以,三浦,此刻我似乎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但我怕那个偷了我手帕的人先我一步来拿货,所以就这么冒然赶了来。” 三浦将她看着,眼神中纠结万分,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过复杂,超越了他原先的设想。 “你若不信,我也可以理解,我们可以再次与各自的组织联络,我可以等,不过,你是不是受伤了?” “你先进来吧。”三浦仿佛没有了力气。 怀瑾踏进门,打量了一下屋内,右手在衣兜里紧紧攥着她的枪,屋内似乎没有旁人,也没有打斗痕迹,不过目光一扫还是在角落看到了擦拭过的血迹,应该是三浦听到敲门后匆匆清理的。 “怀瑾,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三浦在椅子上坐下,嘴唇已经泛白,这一句,与其说在问怀瑾,不如说是自问。 “两年了吧,”怀瑾站在简陋的农舍中央,看着椅子上略显孱弱的三浦,“我还记得44年夏天给你送行,当时满以为你被调回了东京,却没想是在这里潜伏下来了。” “我也没想到,最后等来了你。” “三浦,发生了什么?你哪里受伤了?” 三浦摆了摆手,一团凝重的红色从他的前襟沁出,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还是早于我行动了?拿走了‘雏菊’?” 一丝笑容从三浦苍白的面孔上浮了出来,“你,真是BlackC?” “是。” “帝国投降后,我很担心你,设法打听你的下落,没想到……”三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没想到你是潜伏在汪氏政府的间谍。” 怀瑾依旧立着,没有作答。 “如今呢?你要告诉我,其实你是为美国人做事的?” “对。” 三浦闭上眼睛,似乎在冥想什么,忽又睁开,颇觉有趣似的笑了笑,“当初,那个北川果真是你杀掉的。” “是我。” “你是如何做到的?怀瑾,你给影佐老师以及我,出了个很大的难题。” “如果你家中有药箱,我可以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再聊这个问题,你伤得不轻。” 那团暗红又顺着三浦的手背“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 “不,我今天会死的,在我死之前,见到了你,已经是神明赐予的福祉,现在你只需将这个答案告诉我,我便给你你想要的。” 怀瑾想了想,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北川死于一个偶然。” “偶然?” “我原本准备了几粒包芯冰块,打算用那东西毒死他。” “包芯冰块……我知道那玩意儿,可一旦用这种办法毒死他,以我们的手段,追查起来,你恐怕难脱其咎,更何况影佐本就怀疑你。” “我知道,当时也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心态去做这件事,但没想,最后杀死他的竟然是阳光。” “阳光??”三浦说得急了,又剧烈地咳起来。 怀瑾看着他的模样,恐怕他今晚难逃一死,可自己心中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决,眼下,如若不把这个原委说与他,他必不会相信自己吧。可她不愿意多说,只消将那只枪的走火说成是纯粹的偶然,毕竟,本也是带着些许的运气。 三浦听完怀瑾的解释,竟像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兴奋地大笑起来,边笑边拍着手,“妙!真妙!” 怀瑾站起身,“三浦,我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三浦仿佛被带进了眼前的现实中,扫兴地摆了摆手,“你想要‘雏菊’?” “‘雏菊’是不是已经被人拿走?” 一丝狡黠的笑容浮现在三浦的脸上,“哪有那么容易!怀瑾,你脚边的那个矮柜,你把它打开。” 怀瑾寻着三浦的目光看去,手在衣兜里将枪抓得更紧了,三浦似是看到了这细小的举动,戏谑般地笑了,“别怕,我不会害你。” 怀瑾慢慢弯下身,伸出手,触到了矮柜的把手,握了住,凝了凝气息,往外一拉。 霎时,什么东西自那矮柜滚落出来,怀瑾虽有心理准备,可也浑身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枪早已指着那滚落出的…… 定睛一看,那不是别物,是幸子。 确切地说,是幸子的尸体。 她盯着幸子那张早晨还活灵活现的面孔,少顷,又看向三浦,后者过度失血的脸上洋溢着神经质般的神采,像在为这一杰作沾沾自喜。 “我认识她。”稳了稳心绪,怀瑾说道。 “是她偷了你的手帕?” “这么看应该是她了,她叫幸子,玄武游府西街艺妓馆里的人,我与她这两日同住城中的一家旅馆,本以为是他乡偶遇故知,没想到……” “按你的说法,她必然先知道了你的身份,也知道你与我接头的信物,然后盗了信物,赶来拿走‘雏菊’。” “是。” “‘雏菊行动’,究竟有多少人知晓?”三浦的这一句像是在问自己,“这个幸子是一个,而你,怀瑾,如果你也是假的,‘雏菊’还算绝密吗?” “三浦,我说过,你不信我我可以理解,但请你好好疗伤,再与你的组织联系,确定我的身份。” “怀瑾,我好像不想再等了,你看,我在这个村子里等了整整两年,如今,等来了你,我也算满足了。” “你的伤是幸子所为吗?” 三浦微微笑了,“她拿到了东西,连气都不容我喘一口就对我开了枪,”说着掀开了那件早被鲜血浸红的外套,露出肋骨处的枪伤,“幸好她的枪法不太准,没有打中我的心脏,她以为我死了,便扬长而去,刚走到门口,就被我的子弹召唤回来了。” “三浦,你对她竟毫无防备吗?” 三浦听了这话竟笑出声来,“开门的那一刻,我就认出她了,我的同乡,不是么?可惜她的眼力不好,没有认出我来。” 怀瑾安静地看着他,她有些后怕,幸好事出有变,没有让真纪过来,三浦就算不是艺妓馆的常客,在玄几年,也定熟悉真纪的面孔。 “我没有揭穿她,”三浦接着说道,“只是,我给了她一份假的‘雏菊’。怀瑾,你倒是帮我分析分析,幸子是哪方面的人?” “这么看应该是晦国军部。” “确实,所有人都会这么猜,可是你别忘了,我也是军部的人,如果说军部不想让‘雏菊’落入美国人手中,用得着绕这么大的弯子吗?如果她是军部的人,见了我,完全可以向我说明身份,然后带着‘雏菊’远走高飞。” 怀瑾一时也陷入了矛盾之中,原先她只一心猜想,幸子是军部或者美方派去的诱饵,想要把暗中跟随的敌人钓出,却没想到,她也是玩真的。 “我的生命,就要到尽头了……”三浦突然间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好像他不再在意之前的话题了,他看着怀瑾,眼中生出一种留恋来。 “如果你让我救你,也许还有转机。” “怀瑾,我想问你一件事,请看在我是个将死之人的份上,告诉我实话。” 他要问自己的真实身份吗?这叫什么?苦肉计?怀瑾几乎就要怜悯起眼前的这个人了。 “你问吧。” “如果我不是晦国人,如果我不是军部的人,如果我……追求你,你会考虑我吗?” 怀瑾目中射出一丝讶异来,但很快,她稳了稳心绪,将死之人,在乎的事情也许和自己完全不同了。 “会吗?”三浦又问了一遍。 “不会。” 三浦沉默了,整栋屋舍都沉默了,好似沉默本是它的常态一般自然。 “好,谢谢你告诉我实话。”三浦终于开口了。 怀瑾看着他,她的心里在想别的事,董知瑜还在外面,既然幸子不是什么诱饵,她是单枪匹马过来的吗?她还有同党吗?真正的BlackC又在哪里? “你拿到了‘雏菊’,会怎么办?”三浦又问道。 “把它交给我的老板,美国人。” “你应该知道‘雏菊’是关于什么的。” “大致知道。” “如此你还要将它交给美国人吗?怀瑾,你可是韬国人。” “总比给晦国人让他们毁灭我们的后代好。三浦,你和我,都是工具,工具是别人手中的,我们选择了那只手之后,只有服从,没有主观意识。” 三浦垂下头,久久没有声音。 “三浦……”怀瑾唤了一声,还没有拿到“雏菊”,他不能死。 仿佛听见了这声召唤,三浦复又抬起头来,“这柜子下面有个地盖,你将它掀开,会看到一截楼梯,楼梯通往地下室,到了地下室后,进左手边那个房间,记住,左手边,”三浦说到这里嘴角浮上一丝笑意,“那里有几座标本,猴子、猫头鹰、狼、狐狸、狸猫……‘雏菊’,就在狸猫的肚子里。” 怀瑾看着三浦,他看上去比前一刻更虚弱了,真不知道等自己从地窖走上来时他是否依旧活着,怀瑾冲他点了点头,“我去取了就来,你坚持住。” 地窖里亮着一盏煤油灯,却更显阴森诡异,下去后左右两道门,怀瑾推开左手边那道,眼下快些拿到“雏菊”最为要紧。 屋里扑面而来的异味,伴随着腐朽的气息,像一座坟墓。 怀瑾举起煤油灯,一座座兽类的标本阴森邪气,或站或立于台上,即便知道是标本,也不禁打起寒颤。她找到狸猫,将煤油灯搁置桌上,拿起随身携带的匕首,划开它的肚皮。 硬邦邦的干皮被拉开,怀瑾伸手摸了摸,摸到一只手掌大的盒子。 她将这盒子带上去,三浦依旧那么坐着,脑袋低低地垂着。 “你回来了。”三浦的声音愕地响起,本是低而轻的,怀瑾的心脏却猛地跳了一拍,她以为他死了。 “你的任务完成了,走吧。”三浦又说道。 “你呢?” “我?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三浦说完便闭上了眼睛,“怀瑾,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怀瑾将他看了一会儿,半晌,“谢谢。” 她转身向门外走去,瑜儿,我来了。 身后却传来轻微的“咔嚓”声,怀瑾周身的肌肉随着那轻轻的一声愕然绷紧,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她停下脚步。 “不要回头,”三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勇气看着你的脸杀死你。” “三浦……”怀瑾定在那里,不能动弹。 “怀瑾,你也不是BlackC。” “为什么?” “BlackC和我有约,在她拿到‘雏菊’后,会从我这里拿走一样东西,作为她上缴‘雏菊’时的证明。幸子没有跟我要,你,也没跟我要。你俩的情报都不完整,也难怪,这是我们换了频率后缀加的一条。” 怀瑾闭上眼睛,她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是,瑜儿还在外面,她能跑得掉吗? “怀瑾,无论你的身份如何,能和你死在一起,我是幸福的。” “三浦,有什么是可以交换的吗?” 身后传来三浦的笑声,他大约只剩一口气了,连笑声都像簌簌下落的枯叶一般瘆人。 “如果我不是这般光景,还真可以,可眼下,你只能陪我死了。” 屋中不再有声音,气压犹如张开的弓弦,一秒,两秒,怀瑾头皮发麻,不知什么时候便要听到打穿自己的枪声…… 嘭! 枪响了。 第 222 章 怀瑾觉得身体的某一处传来一阵剧痛,她强忍着转过身来。 正要发枪,面前的一幕却像扼住了自己的手腕,三浦浩二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脑袋上却已多了一个狰狞的窟窿,“汩汩”地向外流着液体。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想必是那声枪响让自己的大脑误以为中了弹,竟骗自己疼痛起来。 下一秒,她愕地转过身看向窗外的那座木塔,可目力所及,一片黑暗。 门外传来疾步飞跑的脚步声,她条件反射地端起枪,下一秒,她听出了脚步声的主人,便快速走到门口,董知瑜正欲踹门,门却开了,怀瑾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是你开的枪?”怀瑾问。 “不是,是朴阿奎,他和南云也来了,”董知瑜大口喘着气,“你没事吧?” “没事。” “中枪的是谁?” “三浦,”怀瑾边说着边将她让进屋内,“幸子已经被她杀了。朴阿奎和南云在哪里?” 闻及幸子被三浦杀害,董知瑜怔了怔,“木塔上,你刚进屋没多久,朴阿奎和南云就赶到了,朴阿奎带了狙.击.枪,我们在玄武的时候南云就说过他是神枪手,我就指给他那座木塔,他在那里暗中保护你,我听到他开枪,就赶紧跑了过来。” 怀瑾又朝那木塔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俩继续蹲守吗?” “嗯,防止敌人还有同党埋伏在周围。” 怀瑾点了点头,径自往刚才的那个矮柜走去。 董知瑜这才看见了幸子的尸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拿到‘雏菊’了吗?” “我还没有想明白幸子是什么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诱饵,也不是BlackC,至于‘雏菊’,也许拿到了,也许没有。” 董知瑜拧起眉,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情况,让怀瑾这么不能确定? “瑜儿,我想再下地窖看看。”怀瑾边说边挪开了柜子。 “地窖?” 怀瑾打开了地盖,她仿佛忘记了董知瑜的存在,自顾自走下楼梯,她的心里有很多疑问,想看看能否找出答案。 董知瑜从柜子上捡起只手电筒,一手举着手电,一手握着枪,也跟着走了下去。 那股霉腐之气又扑了上来,怀瑾走到了梯级尽头,还是先走进左手边那道门里,董知瑜站在她身后,大气不敢出。 怀瑾仔细打量起这些标本,从左到右,一共七座,但只有狸猫被开了膛,这说明,先前三浦给幸子的那个“雏菊”,并不是从相同的途径获得的,很有可能,自己拿到的“雏菊”是真的,或者,它就在这地窖中。 在手电的光亮中,怀瑾细细看过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可是除了这七座标本,再无他物。 “怀瑾……” 听见这声呼唤,怀瑾这才回了神,她转过身来,“瑜儿,还有一间屋子,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可是从之前三浦的反应来看,我感觉那里大有文章。”怀瑾回想着刚才三浦的话,他着重强调让自己进左手这间房,语气和表情都很晦涩。 “那我们去看看。”董知瑜话音刚落,头顶传来南云的声音。 “你们在吗?”南云的声音就在楼梯口。 怀瑾和董知瑜对视了一眼,随即走出房间,走到楼梯口,“下来吧,我俩在这里。” 南云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看见怀、董两人,“朴阿奎还在塔上守着,这里是什么情况?” “三浦至死没有将真‘雏菊’交出来。”怀瑾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南云。 “所以我们要在这里找吗?三浦临死前究竟怎么说的?” “他说……永远不会让我们找到‘雏菊’,这个秘密会和他一起进棺材。”怀瑾将刚才想好的这句谎言说与南云听,三浦死了,死无对证。 “他还想有棺材……!”南云愤愤答道。 董知瑜却不知道怀瑾在说假话,“这里还有一间屋子,我们先去看看。”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到了右边的那道门口,伸出手就要推门。 “瑜儿!”怀瑾却喊住了她,一个箭步跨到董知瑜面前,“我来。”不知为何,她感觉这间屋里潜藏着极其危险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门把上,右手则举着枪,董知瑜也拿枪口对着同样的方向,好像那里马上就要冲出一头恶兽。 门“吱嘎”一声开了,几人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却没有什么东西冲出来,在手电筒的光束中,一切安静如常。 怀瑾慢慢朝前挪了一步,拿手电往里一照…… “趴下!”她奋力喊了一声,同时对着里面某处放了一枪,身后两人随即蹲下,不知谁的手电掉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接着往前滚了一圈,静谧的空气中回荡着那滚动的声音:“咯吱……咯吱……”便再无他响,也没有第二声枪响。 董知瑜觉得奇怪极了,怀瑾若不是看见了人,又怎会放枪?怎会让大家趴下?她稍稍抬起身,努力朝屋里看去。 这么一看不打紧,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微弱的光线下,这屋子中央站着一排人,一样的个头,一样的穿着,一样的…… 董知瑜条件反射地拿手电朝这排人照过去,他们却没一个动弹。 不,是她们。这一排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仔细一看,哪里是她们自己站立着,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支架撑着,撑着她们摆出不同的造型:伫立、行军礼、举枪、持刀……而她们个个都是那样眼熟……她们…… 她们都像怀瑾! 和怀瑾一样的身高、发型、军装……而每个“女人”脸上则都戴着一张面具,一模一样的面具,面具有着怀瑾的五官和神情,唇部却夸张地被涂红,这些面具的底色,有些已经蜡黄,有些却依然白皙新鲜…… 可是……面具后究竟是什么?这些“怀瑾”是用什么做的? 七个“女人”的尽头,第七个“怀瑾”缺了一只头,再往地上一看,头竟滚落在一边,想必是刚才怀瑾一枪打下的,原来那“咯吱咯吱”的滚动声里,不光有手电筒,还有这只人头,拿手电仔细一照,面具已经碎裂,露出干枯狰狞、犹如风干腊肉一般的……人脸。 董知瑜“哇啦”一声吐了出来,连搅得其他两人胃中也一并涌动,南云失声用晦语骂了句什么,怀瑾则动也不动地立着,那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受,震惊、受辱、恐惧…..交错纷杂,贴身的一层衣物已被冷汗浸湿,而举着枪的那只手臂也在微微发抖。 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怀瑾愕地弹开。 “是我……”耳边传来董知瑜轻轻的声音,“我们上去吧……”董知瑜已将怀瑾缓缓拥住,这比地狱还要恐怖的地窖,她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怀瑾却拔不开腿,只觉身子沉重得像灌了铅,两片薄唇颤了颤,也似被锁了咽喉,说不出话来。 “怀瑾……”董知瑜哽咽着,将她的脸轻轻拨向自己,“我们上去。” “瑜儿,”怀瑾终得开了口,“这些……都是无辜的女人吧……” 一时无人接话,这件事的背后是怎样的残忍与龌龊,她们不忍去想。 “她们已经死了,”少顷,南云喃喃道,“上去吧。” “烧了。”怀瑾咬着牙蹦出这两个字。 “什么?”董知瑜和南云几乎同时出声问道。 “烧了,把她们,”怀瑾不情愿地拿目光扫了眼这七具干尸,“连同楼上的两句尸体,还有这栋房子,一并烧了。” “可是‘雏菊’……?”南云心下犹豫。 “三浦不会让我们找到‘雏菊’的,”怀瑾说到“三浦”两个字时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他说过。” 怀瑾知道,“雏菊”要么已经在自己手里,要么就藏在这七具干尸的某一具的某个部位,但是,从决定北上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给了自己一个任务:“雏菊”不能落在赤空手里,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只能毁掉。 而眼下,她更是不会将一具一具尸体开膛破肚去寻找它的。 “烧。”董知瑜仿佛想通了什么,简短地附和道。 “我们……我们是不是跟朴阿奎同志商议一下?” “社长,”董知瑜看向南云,眼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三浦已经死了,我相信狡猾如他,是不会让我们找到‘雏菊’的,这地窖中的事,就当为了怀瑾,请不要再让第四个人知晓,更何况……”董知瑜也不情愿地瞥了一眼那排干尸,“更何况这些无辜的女人……还是让她们早点尘归尘、土归土吧。” 南云叹了口气,半晌,似是经历了复杂的一番挣扎,这才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好吧。” 三人这便上了楼梯,找来些白酒、煤油,又去屋外搬些稻草,将七具干尸浇上酒和煤油,从地下室开始燃起火,眼看着那间地狱般的房间被熊熊大火吞噬,怀瑾将先前拿到的那只盒子扔进了火里,三人转身撤离。 那边朴阿奎从瞄准镜里看着屋内的动静,直到三人走了出来,火苗从屋内窜出,他料想几人已经拿到“雏菊”,待她们对自己隐藏的木塔打了个手势,便轻手轻脚地爬了下去,去和几人汇合。 “我们得快些撤离,村民们很快就会发现着火的农舍。”南云见朴阿奎赶了来,匆匆说道。 “嗯,你们三人开车回旅馆,我一人开另一部车回去,”他加紧步伐跟了上来,“‘雏菊’呢?” “我们没有拿到‘雏菊’。”南云答道。 “什么?”朴阿奎停下了脚步,“我看见三浦把一只盒子交给了她。”他指着怀瑾。 “那是假的,”怀瑾也停下脚步,一时几人都停了下来,“他知道我不是BlackC,给了我一只空盒子,还有,朴同志,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朴阿奎没有理会这句感谢,战场上,这是每个人应该做的,他下意识地转向南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没拿到,为什么烧了那地方?” “朴同志,你听我说,”南云拉了一下朴阿奎的胳膊,继续往前走了起来,“三浦死前说,他已将‘雏菊’毁掉,放火前我们也仔细侦查了一番,什么都没找着,而你知道,农舍里有那么两具尸体,被发现后定会有不同的组织介入侦查,也许还留下了一些跟我们有关的蛛丝马迹,所以,我们决定,不如烧了一切。” “‘雏菊’再不会落入任何敌人手中了,晦国人、美国人……”董知瑜补充道。 “可是,南云同志,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朴阿奎叹道。 “完成了。我们的任务是,不让‘雏菊’落入敌人手中,我是‘阿波罗’,我会负责向组织解释这一切。” 朴阿奎扛着狙.击.枪,跟着几人往车的方向走去,他的心里还是有那么点不甘。 “还有,朴同志,”南云又开口道,“这个三浦是个杀人狂,我们在地窖里发现了一些动物和人体的标本,他似乎以此为乐。” 董知瑜出了一把冷汗,以为南云就要把地窖中的情景告诉朴阿奎,却听她只是点到为止,仔细想了想,将来人们定会发现地窖中的尸骨,朴阿奎也一定会听说,如此还是应该先告诉他这么件事,防止他将来觉得有事瞒他。 “真是个畜生!”朴阿奎骂道,“不过,那个晦国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这个还有待调查,”南云说着已经走到了车旁,“我们先撤离吧。” 黑黢黢的路面上,怀瑾握着方向盘,她的心里依然紧一阵慢一阵的心悸。董知瑜转过头,对着后座的南云轻声说道:“谢谢你。” 方才南云对朴阿奎说的话里,有她自己加进去的部分,她说“雏菊”已经被三浦毁了,当时听到这里,董知瑜心中是感到有些奇怪的。 南云笑了笑,“怀瑾,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 怀瑾心中一紧,车子在路面上打了个滑。 “你是想毁掉‘雏菊’的,也许你拿到的那个,就是真的‘雏菊’。”南云从后视镜里看着怀瑾的脸,微微笑了起来。 “那你,为什么会帮我?” “我没有帮你,”南云移开视线,看着窗外的一团漆黑,“只是在那么一瞬,我忽然觉得,确实应该毁掉它,如此罪恶的研究,不应该被任何人得到。” 第 223 章 三人撬了旅馆后门的锁,悄悄回到房间,徐根宝和真纪尚在焦急等待,董知瑜简单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经过,几人商定第二天撤离。 回到房间,怀瑾却久久无法入睡。今夜所见之饕恶太过扭曲与残忍,她见惯了单刀直入、赤裸裸的杀戮,对如此病态的蹂.躏残害却无法释怀,何况,这一切似乎因自己而起…… 而除此之外,压在她心头的桩桩大事也迫在眉睫。明日撤离意味着与真纪终要告别了,对于这个妹妹,也算得上是战友,她还是放心不下,也难以割舍。再放眼全局,两党已进入剑拔弩张的对峙阶段,恐怕大规模的战役即将爆发,可怜这四万万百姓,刚刚得以从多年的战乱中解脱出来,还未尝到安定富足的滋味,又将卷入下一场灾难……自己已无心、无力再去杀伐,此次回玄,可不就要打点行李远赴渝陪,至此和瑜儿…… 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 一旁的另一张床上,董知瑜翻过身来,“还没睡吗?”她轻轻问道。 怀瑾本不想吵到她,“做了个梦,快睡吧。”她想哄她入睡,声音却太过清醒。 一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董知瑜坐起身来,又下了床,到怀瑾床上挨着她睡下,“我知道你有心思,”她将怀瑾抱在怀里,“若是为了今天的事,你只需记得,那丝毫不是你的错,若是为了以后的事,也得先休息好才有力气去解决,”她的手轻轻拍着怀瑾的背,“你看,天都要亮了。” “嗯。”怀瑾抱着她闭上眼睛,起码这熟悉的香气可以舒缓内心的焦虑和疼痛。 天早早亮了,南云去楼下退房,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住在一四零房间的客人,说去敲门告别却没人应答,她不知道幸子住店用的化名,只说是曾经有过些交情的熟人,旅馆前台知道她们相熟,边查登记簿边告诉南云:“那位小姐昨天晚上退房了。” 南云在路上将这消息告诉了其他几人,一时大家都无言,想必昨晚幸子出发去找三浦前已经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成则携“雏菊”远走高飞,败则难免一死。 她究竟是什么人?她的身份要随着她的死亡而成为永远的秘密了吗? “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美方的诱饵,不是晦国军部的人,不是赤空,也不会是渝陪的人,”怀瑾缓缓道出自己的想法,“我可真是好奇,还有哪方势力知晓‘雏菊’的存在,并想要得到它……” “我回晦国后会着力调查这件事情,”南云点了点头,“希望你们也不要放弃关于幸子的调查,我会和董知瑜同志就此事继续保持联络。” “明白了。”董知瑜抬起头,却看见怀瑾脸上的一丝凉意。 几人到了火车站,朴阿奎就此与大家辞别,他给每人准备了一个纸包,里面是些路上打牙祭的小食与他挑选出来的药材,大家谢过朴阿奎,又说了些“后会有期”之类的话,这才进了车站。 至此便要兵分两路了,南云和真纪将搭火车前往大连,从旅顺口上轮船,而怀瑾、董知瑜以及徐根宝则要乘火车一路南下回玄。 到了离别的档口,纵有万语千言却也无从说起,离发车还有些时间,董知瑜拉了真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徐根宝料想几人定有一番体己话要说,便借口买香烟暂时避开了。 真纪看了看董知瑜,又看了看怀瑾,微微笑了,她的眼皮子还有点浮肿,昨夜听到幸子被杀害的消息,虽然不了解内情,但毕竟是一同生活过的姐妹,白天还活蹦乱跳的……她的难过里夹杂着一丝害怕,如此纷乱的时局,人命竟如草芥。 “真纪……”董知瑜拉起她的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算起来……那是旧国三十年了,大约也是这个季节,那天晚上是不是让你瞧见我爬树……” 董知瑜本想说个轻松的事儿让大家乐一乐,可边说着边想到那晚身边的两个人,马修早已浪迹天涯,而真纪又要远渡重洋回到晦国,人生,是不是一场又一场的离别呢?逗乐不成,她倒先哽咽了,赶紧收了话头,不然只怕要哭出来。 真纪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自己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有机会滑出来,本来想好了,这场离别,不哭。 “我不知道真纪有没有瞧见你爬树,倒是让你瞧见我爬树了,”怀瑾接着她的话头,她知道董知瑜的用意,“想来真是笨拙,那晚我还贴着抹小胡子,咱们真纪多聪明,让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她呵呵笑着,拿手轻轻在真纪头顶摩挲。 真纪破涕为笑,放开了董知瑜,“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们也要常常给我报个平安。” 南云见她们如此不舍,安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当初你们送我,哪里想到又会以这样的方式见我?” 这话戳到了怀瑾心头,抬起眸,“可我不希望将来以这样的方式再见真纪。” 真纪听出怀瑾话中的意思,赶忙接道:“怀瑾君不要担心,真纪知道自己回去想做什么。” 南云没再接话,只点了点头,昨夜真纪因着幸子的死哭得伤心,她都看在眼里,她的心动摇了,真纪如今是她唯一的亲人,似乎,就在那一刻,自己只想她平安,如果回到晦国可以看着她开开心心地跟自己办好女性刊物,也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董知瑜这才想起,先前南云说就幸子一事继续和自己保持联络时,怀瑾眸中那丝凉意是什么意思,她何尝又不想自己脱离了赤空远离政治呢,只可惜,她最关切的两个人,她都不能尽兴庇护。 月台上有人吹起了哨子,列车快进站了,几人站起身来,各自心中都有些遗憾,“阿波罗行动”让这场离别变得仓促,可她们心中亦是感恩的,感恩这只是一场生离,而不是死别。 “太仓促了,”怀瑾叹道,“都没有能给你准备一样礼物。” “这个嘛,”真纪语气轻快起来,低头从一只随身小包中摸出一张照片来,仔细一看却是怀瑾和董知瑜的合影,“我有它!” 怀瑾接过照片看了看,摸出一支笔来,在照片背面书下:唯愿一世安好。姊:瑾。 董知瑜也接过笔:唯挚念。姊:瑜。 真纪看着那两行字,鼻头一酸,又是泪眼婆娑。 “南云,”怀瑾转过身,“本应该送你们到船上,怎奈……” “安全起见,我们几人还是早些分开为好。”南云自然晓得其中利害。 “这次,也要谢谢你能让我跟着一起行动。” 南云唇角轻轻一扬,“不让你跟来可是要与我拼命的!不过,也要谢谢你,”她压低了喉咙,“倘若不是你一直提醒,我们或许就把幸子当成了BlackC,那样下去,行动失败自不必说,还得牺牲我们的同志。” 列车到站了,一时人潮涌动,真纪与南云分别与大家拥抱,这才依依不舍地随人潮走去。 终是要离开的,怀瑾伫立在人潮之外,空洞洞的。 列车走远了,三人站在月台上,不知什么人在对面高声唱着: 山高高,水迢迢,去路也遥遥…… 第 224 章 三人一路南下至徐州,至此又兵分两路,徐根宝先回玄,顺便也趟一趟玄武的动静,怀瑾和董知瑜搭第二天的火车走。 两人在徐州找了处不十分起眼的旅馆住下,连续多天的紧张行动加上赶路的奔劳,已经让她们很久没有睡过一顿安稳觉了,进了房间,洗了澡,连饭也懒得吃,往床上一趟便睡熟了。 等怀瑾睁开眼睛,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床头柜上的台灯一直亮着。 她倏地睁开眼,就在那一瞬,警惕与疑惑已经从她的瞳仁反射出来。 这一觉睡得沉,以致睁眼的瞬间她仿佛经历了一场短时间的失忆,任务完成了吗?脱险了吗?这是在哪儿? 她盯着旅馆素白的天花板,这才忆起,已经和董知瑜安全抵达了徐州。 转脸看向身边的人儿,那张皎白清瘦的脸睡得沉静,她瘦了,怀瑾的双眸笼上了一层柔软与怜爱,这些天来,她们顾不得自己,也顾不得对方冷暖,一心只想着任务了。 像是感知到了那眸中的温度,董知瑜的眼睫轻轻跳动起来,怀瑾看着那细小的波澜,不由伸出手指在她的睫上轻轻划过,脸上不觉满是笑意。 董知瑜睁开眼,看到近前怀瑾那张笑意深深的脸,自己的脸忽地红了,“讨厌不?半夜起来偷看人家睡觉……”她闭着眼睛嘟囔着。 怀瑾轻轻笑出声来,又想了想,“嗯……只看不尝,是挺讨厌的。” 董知瑜还没来得及嗔回,怀瑾温凉的鼻尖便轻轻抵在了自己的鼻尖上,只觉头皮都酥麻起来,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却等不来想要的,轻启双眸,想都没想,仰头噙住她的唇。 一番痴缠,这才放了彼此,意犹未尽似的,董知瑜又拿舌尖轻轻扫了扫怀瑾的唇。 “你瞧你,是不是饿了?”怀瑾轻声问道。 “嗯……” 怀瑾勾了勾她的鼻梁,“小脸儿都饿瘦了。” 董知瑜撅了撅嘴巴,“这会儿嫌我瘦了。” “你瘦了,我只会心疼,哪里来的嫌弃?”怀瑾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床头的钟,“带你去吃点东西吧,这一天几乎都空着肚子。” “嗯……”董知瑜松松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这会儿了,也不知道还有馆子开门不。” “起来穿衣服吧,咱们去看看。” 这条街道离开火车站也有些距离了,倒是安静许多,也不似东北战乱下的萧条,饭馆是有一些的,面馆居多。两人找了家简单干净的,刚走进去,掌柜就在柜台后摆了摆手,“打烊了,明天再来吧。” 有些扫兴,走出店门左右看了看,肚子像是跟人较劲,越是没得吃,越是开始想吃了。 “瑜儿,那边好像有个煎饼摊,”怀瑾朝马路斜对面指了指,“吃吗?” 董知瑜朝那边看去,这里的路灯像是没有充足的电能,昏暗得很,大约只能照亮灯座周围的一小圈。灯影下一个老汉落寞地守在他的摊子旁。 她看了看手表,都过了九点了,便点了点头。 老汉见走过来两个人,拿浑身的劲儿站了起来,“姑娘,吃煎饼吗?” “老伯,来两张吧。”董知瑜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嗳!嗳!”老汉边应着边拿布擦了圈锅底,想必是半天没有生意了,锅底是凉的。 “听姑娘口音,不像此地人啊,”老汉扇着炉门,“吃完了煎饼就赶紧回吧,现如今晦国鬼子是没了,可你要说吧,坏人还是多!” 怀瑾笑了笑,也没多言语。 “姑娘你莫要不信,昨天夜里吧,咱徐州城西有户人家被人杀了精光,就为了偷他家几头猪!”老汉忿忿地吸了吸鼻子,“前天,报纸上登的,东北啥地方有个女娃娃,也就你们这年纪,让人杀了,尸体给扔河里了!估计也是个谋财害命的,你说吧,仗打完了,人咋还这么穷呢,像我这样穷但还老实也就罢了,有些人穷急了就干坏事……” 老汉自顾自唠叨着,往锅底薄薄地浇着面糊,怀瑾凝神想着什么,老汉瞅了她一眼,又瞅了董知瑜一眼,赶紧换上笑脸说道:“哎哟,姑娘莫要被我吓着,你两个一块儿,吃好了就赶紧回去,没事儿的。” 怀瑾回过神来,也笑了笑,随口应了句什么。 董知瑜看了看她,小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怀瑾将董知瑜的裙角轻轻扇了扇,“有蚊子了,你动一动。” “唉,我饿得都不产血了。”董知瑜嘟囔着。 “今天委屈一下,回了玄武带你下馆子,福昌楼,圣菲露,随你挑。”怀瑾揽过她。 “我现在啊,有个煎饼吃吃就最幸福了,”董知瑜将头靠在她的手臂上,“你说,真纪她们这会儿在哪里了?” 怀瑾想了想,“也许到了吧,说不定等我们回玄,就能有南云的消息了。” “两位姑娘,煎饼好了!都饿了吧!”那边随着老汉一声吆喝,煎饼的香味也到了。 两人坐在长凳上吃了起来,老汉则开始收拾锅炉准备回家了。 “老伯,您每天都忙到这么晚回去吗?”董知瑜心满意足地咽下了一大口,问道。 “差不离儿吧,现在做啥都难,人人都穷,”老汉叹了口气,“政府今天说要换这个钱,明天说要换那个钱,本来鬼子发的一百块钱还能换个鸡蛋,仗打赢了,咱们自己政府说拿两百块换我们一百块,可是政府给的那种钱,两百块只能买半个鸡蛋,唉!弄来弄去,吃亏的都是咱老百姓……” 董知瑜听到这里,原先的胃口也少了一大半。 “可口吗?”怀瑾见她也不动了,问道。 “嗯……”董知瑜勉勉强强又咬了一口。 怀瑾将她的饼拿了来,把自己的给她,“你吃这块,葱已经挑出来了。” 董知瑜这才反应过来,竟咬了一嘴自己最不喜爱的大葱。 “好好吃,吃完这顿今晚就没指望了。”怀瑾拍了拍她。 老汉收拾好了摊头,却还不走,董知瑜抬头看了看他,料想他是想等自己和怀瑾吃完,忙站起身来,“老伯,您快回家吧。” “我不急这小半会儿,你们慢慢吃。”老汉憨笑着。 怀瑾也站起身,“天晚了,我们回去吧,老伯您也回家吧,早点歇息。” 老汉又客气地让了让,这才挑起货担往家走去,董知瑜转头看了看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世上很多人,穷苦着来,穷苦着去,没有什么指望。” “他们也有他们生活之乐趣,”怀瑾挽住她的胳膊,“人这一生,不论富贵贫贱,但求所做每件事都让自己将来不懊悔,更不感到耻辱,如果你的每时每刻都经得住考验,你这一生也就经得住考验。这位穷苦的老伯,不偷、不抢,穷苦着过一生,往小里说,好过那些杀人放火的,往大里说,好过那些卖国求荣的,你看当初伪政府里我们熟知的那些高官,现在都是副什么光景?要我说,还不如这老伯过得踏实。” “这倒也是,我光顾着同情他们的惨淡生活了,”董知瑜的皮鞋“哒哒”地敲在夜晚的水泥路上,“怀瑾,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我虽然同意,却又觉得很难,怎样才能保证自己当下的每一刻都是对的呢?” “不是保证它是‘对的’,而是保证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 董知瑜开始细细想着当下的每一件事,为赤空事业奉献一生她是无愧于心的,为黎民百姓流血牺牲她是无愧于心的,爱怀瑾她是无愧于心的……可要与她两地相隔…… “怀瑾,你一定要去渝陪吗?” 挽住自己的那条手臂紧了一紧,随之而来的沉默让脚步声显得那样沮丧。 “瑜儿,有些消息你应该已经知道,国民政府马上就要成立最高军事指挥机构‘国防部’,将任命白崇禧为国防部长,陈诚为参谋总长,他俩都是有名的反赤空主战派,这个时候这样的动作意味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我只感谢他们将我打入‘冷宫’,倘若还像从前那样重用我,于公我要打自己的同胞手足,于私我将和你构成怎样尖锐的矛盾……这么说,你可还有怨言?” 这回轮到董知瑜沉默了,“阿波罗”任务虽危险,跟眼下的境况一比,却像是去了一趟世外桃源。 再回到人世,大战在即,什么都躲不过,自己和怀瑾又何去何从? “每时每刻都无愧于心……”她小声重复着这句话,“怀瑾,无论将来的世界变成怎样,无论将来的你我处于什么位置,有一点再也不会变,就是我爱你。” 怀瑾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她从不不信这些坊间流传的所谓征兆,此时却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想将这不安的跳动赶走。她将董知瑜的手牵住,十指交叉,“瑜儿,你也记住,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放弃玄武的一切,甚至只要你嗅到一丝危险,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找我。” 转眼已经到了旅馆门口,怀瑾叹了口气,牵着她走了进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值夜班的登记员那里走去。 “怎么了?”董知瑜问道。 “找些东西。” 怀瑾走到值班室,旅馆登记员正打着哈欠,看见两人走来,有气无力地开口:“住店啊?” “我们是这里的客人,住116房间,”怀瑾弯下身,从窗口看着他,“麻烦先生如果有前天的报纸,卖我一份行吗?” “前天?”登记员将怀瑾打量着,“要什么报纸?” “都要。” 那人转身在报刊架上翻找,一会儿拿来一小打,“旧报纸也不收你钱了,看完记得还来就行。” “哎,好的,谢谢。” 董知瑜跟在怀瑾身后,好像之前在哪儿提到过前天的报纸,在哪儿来着?对了,卖煎饼的那位老伯讲到什么女尸,她走快两步赶上怀瑾,“哎?大晚上的找这些看做什么?” “我好奇一件事。”怀瑾答道。 第 225 章 董知瑜跟着怀瑾回到房间,她好奇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坊间奇谈,董知瑜想,该是什么重要的事体。 进了房间,怀瑾便将报纸一张张翻看起来,她找到了什么,凝神看着,董知瑜凑了上去,顺着她的视线一瞧,果然是关于一名女子被害的新闻,新闻登在《东北日报》上,怀瑾看完新闻将报纸码在桌子左上角,又在其他报纸上翻找,不一会儿,《远东报》、《民生日报》,都被挑了出来,并排放在《东北日报》一侧。 董知瑜将三份报纸上的三则文稿看了一遍,内容早已熟记于心。 怀瑾抬起眸,朝董知瑜看着,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照片都很模糊,”董知瑜说道,“但是通过记者的描述,不难看出,死者是个年轻女子,会开车,应该受过不错的教育,懂得英文……你怀疑什么……?” 怀瑾慢慢吸了口烟,眼眸在烟雾后模糊了起来,“行凶者拿走了她的随身物品,却没有开走她租借的车,记者在车上找到一张英文歌曲唱片……她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人,要么是公职人员,要么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再不济也是个体面的情人,她所拥有的东西,无论是自己挣得还是别人的馈赠,都显示了主人一定的身份,这一点,你同意吗?” 董知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同意。可这不奇怪吗?这样有头有脸的人失踪几日,也不见有人报案,却还要记者登报寻找她的亲属……” “奇怪……还有,她为何要租借一辆轿车?记者说她的尸体是被从轿车上拖至河边的,你想想,凶手在轿车上杀害了她,拿走了她的随身物品,假设一下这包括这名女子的财物、身份材料……却没有开走她的车……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凶手是一早埋伏在了那里,赤手空拳害死了一个开车的女子,还是……他们本就熟识,只是在那个地方动了手?” “这……都有可能,可是怀瑾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我……我觉得这名女子的身份很可疑,凶手的动机也很可疑,甚至刚才在煎饼摊刚听到这宗案件时,我就突然有个……也许是很奇怪的感觉……时间、地点都比较吻合……” “你觉得这个遇害女子和我们刚刚结束的那趟行程有关……”董知瑜不假思索地接道。 怀瑾倏地抬眸,“你也这么想?” “原本没有,刚才你分析那些的时候,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董知瑜拧起眉峰,“我和你想的是同一个人吗?” 怀瑾掐灭了烟,“BlackC不会凭空消失,既然我们确定了幸子不是BlackC,幸子又是从哪里弄到了接头信物?” “只有BlackC本人。等回了玄武,再看看南云那边有什么消息吧。” “嗯,我们也继续关注这个案子,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怀瑾复又看向董知瑜,绷紧的弦这才松了松,微微一笑,“明天还要赶路,赶紧睡吧。” 她明白,回了玄武也就意味着离开玄武,从此自己的人生又有哪些指望呢?她不是一个善于苟活的人,仿佛总要有个明确的目标才能有理由活下去。 她不记得五岁之前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也许是为了长大,五岁之后,她的目标是早日回到京郊的马场家里,和亲人团圆,九岁之后,她的目标是为亲人报仇,再往后便是报答养父,如果可以,也报答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小姑娘。后来她的目标宏大起来,她想拯救苍生百姓,她想协助养父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拥有了这份感情后,她又要努力保护爱人,也惜起了自己的命,她拼命地,在信仰和爱情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相信对方也一样。 如今,发配渝陪,事业、爱情,则都留在了玄武,她在黑暗的房间里睁着空洞洞的双眼,又是一个失眠的夜,这样的夜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即便睁大眼睛,也看不到光。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想着,何不回到晦国投降的那一天,满城的爆竹声,他们热闹他们的,她和她的瑜儿在路灯下跳格子,一起跳来跳去的还有夏末的蚂蚱,路灯下飞来飞去,发出“哧哧”的声响。 一滴泪涌了上来,填满了眼眶,滑落下来。 她抓了身边人的手,喉头酸涩地说不出话来。 董知瑜惊醒,欠起身来,在黑暗中朝怀瑾看着,“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瑜儿……”怀瑾的声音喑哑着,因努力控制啜泣而变形,“跟我去渝陪好吗?”她又张了张口,却哑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董知瑜忙伸手想去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 “不要!”怀瑾小声急急地阻止,“不要开灯……” 董知瑜将她紧紧抱住,她被夜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怀瑾此时的脆弱让她不敢轻易开口说出任何。 “瑜儿……在渝陪一样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怀瑾终于绷不住了,饮泣出声,“在哪里你都是要与我背道而驰的,何必非要留在玄武?去了渝陪,至少我俩还在一起……” 董知瑜亦哭了出来,怀瑾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明着让自己去渝陪继续做赤空的地下工作,这在以往简直就是怀瑾的大忌,她心疼此时的怀瑾,心疼她这一刻的错乱和软弱。 她俩都清楚,怀瑾的调离给了彼此一个虽不完美却有效的缓和,两党如今处于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若两个人继续住在一起,势必矛盾重重。 何况,自己又怎能离开玄武呢?组织刚把一个据点交给自己,周碧青和徐根宝刚刚跟着自己开始他们的革命事业,在这个节点,又如何跟组织说自己想去渝陪?周、徐二人又该何去何从?? 后背传来一丝尖锐的痛,原来怀瑾一直无意识地紧抓着自己,指甲都快嵌进了自己的皮肉中去,痛在自己身上,却更加心疼起了怀瑾,她没有动弹,后背的痛可以舒缓心中的痛。 “如果我俩都不在一起了,”怀瑾继续小声哀诉着,仿佛她一生的苦都要在这一刻倾倒出来,“如果我俩都不在一起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瑜儿,我可以不干涉你的事,只要每天早晨醒来时你还在身边,什么都可以……”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堙没在哭泣中。 “怀瑾……”董知瑜这么唤了一声,自己想要什么呢?曾经提出过一次,曾经自己问她,可不可以一同去安平,那一次怀瑾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现下呢?她会改变主意吗? “怀瑾……”她咬着牙,那个问题却问不出口,她知道,怀瑾不知因着什么,正处于这辈子最脆弱的时刻,这不是平日里的怀瑾,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不亚于趁人之危。 她们有多少条路可走呢? 要么两人各自放弃事业,归隐田园,怀瑾曾不止一次这样询问过自己,可她却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自己不愿意放弃革命事业先不说,单是怀瑾那边,她是军队的人,位高权重,掌握着无数重大机密,她这样的人,上面是宁可闲养着,也不会愿意放她去过自己的日子的。 怀瑾应该清楚,自己的宿命中是没有“辞职”一词的。 要么她被自己策反,身在国军,为安平做事。这简直是董知瑜的梦想,可梦就是梦,她明白怀瑾的为人,她可以公开投敌,却不会如此对待于她有恩的党国。 将这一切都想明白后,仿佛只有两条路:两地相隔,各自为自己的阵营做事,或者自己转移到渝陪,继续过“同床异梦”的日子。 她稍稍松开手臂,想去看看怀瑾的脸,即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她还是想看一看。怀瑾却不放,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了,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到的一样了。 董知瑜心下一颤,她终于懂了,这个曾经或于疆场上砥柱中流、或于谍海中力挽狂澜的女人,正在失去那个让她充实而骄傲的事业,而自己,却是她唯一的慰藉了。 她从未如此心疼怀瑾,她的心都要碎了,颤颤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她的心再也放不下了,放这样的怀瑾独自去渝陪,她开始不愿意了,玄武那边怎么办呢?周碧青和徐根宝可以跟着任之行做事的,组织那边,就告诉他们,自己想继续潜伏在怀瑾身边,获取更多的情报吧,这总是有道理的吧? 她跟着怀瑾一起错乱起来,将原先所谓的秩序全部打乱,她忘了组织不久前刚刚对自己重新恢复信任,也不去想能够领导一个地下小组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 也许她只是为了这份爱情,故意去忘却和忽略。 她拼命地点了点头,两颗泪珠随着这动作掉落在怀瑾的胸口,“我跟你去,你去哪儿我都跟你去,你别怕。” 怀瑾的眼睛、眉头、鼻梁缩作了一团,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欣慰,她吻着董知瑜脸上的泪,为自己造的孽赎罪。 董知瑜像被燃着了,热烈地回吻着她,继而断断续续地呓语一般:“我爱你……我恨你……我爱你……” 她爱她让自己癫狂,也恨她让自己癫狂,她刚刚为她做了个这么难的决定,总要恨一恨她才舒服。 怀瑾突然愣住了,轻声呢喃:“不要恨我……” “恨你。” 董知瑜重新吻上她,带着那新晋的恨意,可爱到浓时才有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这一场错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略带野蛮地要了她,她甚至不知道怀瑾有没有感受到快乐,她听着身边渐渐均匀的呼吸,起码她没有再失眠了,她想。 第 226 章 清晨的街道上滚动着早起谋生的板车轱辘,旅馆不是什么高档旅馆,窗户薄得很,外面一苏醒,董知瑜便也醒了。 揉了揉眼睛,却见怀瑾端坐在床边,一粒一粒慢慢扣着她的上装纽扣,董知瑜看着她的侧影,端秀中透着丝肃穆,正纳闷,见她将头稍稍偏了偏,“醒了?” 本想在被窝里赖上一会儿,听了这一声,董知瑜下意识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不知为何,怀瑾像是忽而没了温度,她的声音、她的仪态、她的动作……处处都是冷峻。 董知瑜回想起昨夜的种种,那个脆弱的怀瑾、错乱的怀瑾、逆来顺受的怀瑾,和那个予取予求的自己,她不高兴了吗?董知瑜复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放在怀瑾的后颈上,稍稍带了点力,引导她转向自己,“怀瑾……” 怀瑾转过头,直直看进她的眼睛,也不说话,仿佛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只是眼眸中满是不容置疑。 她必是打定了什么主意,董知瑜心下了然,眼中柔软起来,她不忍怀瑾独自承担什么艰难的决定,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睡得好吗?饿了没?” 怀瑾挤出一个笑容,算作回答,“起来吧,还得去赶火车。” “到了玄武……” “到了玄武,我就得收拾家当了。” “你?” “我。你留在玄武。” 董知瑜明白了,一夜过来,她不再是那个允许自己恣意失态的怀瑾。 她低下头,将一眸的悲怆也收敛起来,只是轻描淡写道:“我都想好了的。” 怀瑾淡淡笑了笑,笑得颇有些酸涩,“哪里就能想好了,别傻了,”又顿了顿,“我不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做那些事,我终究做不到。” 董知瑜久久不能出声,这若是一件寻常事体,她大可将对方昨夜的字字句句拿出来质问,你瞧,多么显而易见的矛盾,多么不加掩饰的出尔反尔,可她偏偏无法反驳,亦无法坚持。 “瑜儿,我……对不起,昨夜的状况不会再发生,你我也不会再挣扎于这个决定,这是最后的决定。”怀瑾声音小了,气势却更加坚定了。 董知瑜抬起眸,冲怀瑾一笑,“起来了,我都饿了。”她说得轻巧巧,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火车抵达玄武已至临晨,董知瑜特意买了大包小包的特产礼物作掩饰,出了车站便由徐根宝接回了家。怀瑾也回到白龙巷的家中,梳洗一番,天已大亮,这便赶去了陈彦及在玄武的新府邸。 陈彦及刚刚写完一副字,这是他新近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晨起来后必先屏气凝神写一副字,这才开始一天的活动。 听见怀瑾来了,他乐呵呵地搁下笔,将字幅拿起,伸长了手臂,略一端详,“瑾儿,父亲老了,眼睛也越来越花。” “父亲永远都不老。”怀瑾轻声笑道,凑上去一看,身子却微微一僵。 “过尽潮来……”她下意识念了出来。 “怎么样,瑾儿?” “父亲的字依旧行云流水,只是这四个字……当年影佐祯昭的会客室里,常年挂着这么四个字。” 陈彦及从字幅中抬起头,将怀瑾细细看了看,“那些年,苦了你了。” “为党国效命,万死不辞。” 话音刚落,女佣端了茶水进来,陈彦及招呼怀瑾坐下,“听说你去了趟北平?” “再去看看故里。”怀瑾端起茶,抿了一小口。 “怎么样?家中的墓园子可都妥当?” “雇了人守着,一切都妥当,等女儿去了渝陪,再想去趟北平扫墓,可就难了。” 陈彦及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瑾儿,可是心中委屈,去向爹娘诉说了?” “爹就在眼前,若是有委屈,何苦舍近求远,去北平诉说?”怀瑾叹了口气,“若说委屈,确是甚感不孝,前些年一直在玄武,如今父亲来了,我又要去渝陪,终不得留在父亲身边尽孝。” “莫要担心我,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缺人照料,好得很。对了,你莲妹妹来了家信,也向你问候。” 怀瑾放下茶盏,“莲妹妹在西南联大怎么样?” “她向来主意很大,对我也是报喜不报忧,家信里都说好,不过,她在那边处了个男朋友,我倒真有点不放心了。” “这是好事啊,莲妹妹看中的人,定是很优秀的。” 陈彦及摇着头,“说到这里,父亲实在对不住你,更是愧对你的亲生爹娘,如今你也三十有一了,这些年为了党国事业颠沛流离,刀尖上行走,个人事体生生耽误了!” “父亲莫要这么说,女儿这样的人,有了家庭反而不能尽责,如今这样是最好的,”怀瑾生怕养父就此话题拓展下去,“父亲,女儿不日就要离开玄武,有些话想同父亲一吐为快,若是父亲也能觉得有道理,将这些话带给委座,女儿也就无憾了。” “你说。” “大战在即,我虽非主战派,但大势不可逆,唯有祈愿党国早日完胜,早日结束百姓的苦难,也早日放战士们解甲归田。战略上我们需要给将士们打气,军心不可动,这些我自然理解,可是,拥有指挥权的人万不可盲目自信,不可看不见自己的短板啊。” “你认为,和赤空相比,我们的短板在哪里?” “我军无论是装备质量还是兵员数量都占有绝对的优势,但这只是表面光,以我国军之庞大,凝聚力却未必赶得上赤空这个边角料组成的‘绿林军’,我军将士因其‘正统’而养成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习性,打起仗来缺乏创造力,反观赤空的军队,我和他们短兵相接过数次,他们灵活、狡猾,有野性,效率极高,这也是他们凭着‘小米加步.枪’就能敢打晦国人的原因。另外,我军虽号称四百三十万兵力,可别人不知道,我们军中摸打滚爬的还不晓得吗?多少是那些长官们拥兵自重的私军?军心不齐,这是致命的。赤空的兵呢?我不信他们个个都秉持什么‘进步而崇高’的信仰,但只凭一条:打赢了他们就是‘爷’了!底层农民‘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不如拼命打,他们都敢拼命,我们的兵有多少愿意拼命的?” 陈彦及背着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听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怀瑾不知不觉已站起身,她用标准的军姿立于陈彦及面前,在她看来,这已不是一场简单的父女之间的聊天,而是在向最高统帅身边的人进谏。 “除去军队的短板,作为曾在玄武潜伏了五年的‘阙’,我曾在抗战期间与不少赤空的地下组织打过交道,如果说段雨农的谍报组织是铜墙铁壁,赤空的谍报组织则是一张无形的、疏而不漏的网,以无形克有形,这才是最可怕的,我必须提醒您,提醒委座,赤空的密保和情报工作就像武林高手修炼出的剑气,我们自认手持‘干将莫邪’,可对方凭借一手无形剑气就能置我们于死地。赤空的谍者无孔不入,很多甚至是二十年代苏联放出的长线,多少人渗透进了我们的高层,多少人一直潜伏在我们最重要人物的身边,恐怕难以想象。” 陈彦及停止了踱步,在屋中站定,怀瑾抬头看向他,“以上,就是女儿分别从‘军’和‘谍’两个方面看到的短板。” 墙上的钟突然敲响了,陈彦及复又重重叹了口气,“我该去上班了。” “父亲……”怀瑾不由向前一步。 陈彦及摆了摆手,“你说的都有道理,我会找机会提醒委座,可是……我恐怕这个时候委座不想听见这些啊。” 怀瑾眸中闪出泪花来,“父亲,您是敢于进谏的臣子,对吗?” “对,可是在这样的关头,这样的提醒终究过于笼统,指向谁?有什么解决方案?没有如是具体的信息,谁又敢贸然进谏?老头子现在巴不得人人额头上都写着四个字:党国必胜!”他看着怀瑾,“孩子,父亲答应你,找个机会与他说一说。” “谢谢父亲。” “不要谢,这不是为你。你啊,去渝陪也是好的,段雨农死了之后,玄统司三分天下,郑、毛、唐斗得不可开交,如今保密局就要成立了,也算是尘埃落定,你的性子,还是过于清高,论谋略你不输给他们,可你是个做事的人,不是个玩政治的人,所以啊,远离这些纠纷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怀瑾莞尔一笑,类似的话董知瑜也说过,可这些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 “父亲,这幅字可以赠与我吗?” “你若不嫌弃就拿去,”陈彦及动手将字幅卷了起来,递给怀瑾,“瑾儿,动身去渝陪之前多来看看父亲。” “一定。” 两日之后,董知瑜收到了南云的消息,她果然效率很高,刚刚回到晦国便理出了些头绪。 怀瑾家中在慢慢打包、搬迁,不打算带走的物什或赠予刘妈,或捐了出去,带去渝陪的东西不算多,估计要装三四只木箱,随身再带个箱子装些换洗衣物。家里乱糟糟的,她便住进了董知瑜家里。 天热了起来,墙上的风扇“呼呼”转着,董知瑜、怀瑾、周碧青、徐根宝四人坐在桌边,董知瑜将大家召集在这里,目的是讨论刚刚得到的南云发来的情报。 “怀参谋,”周碧青不解地看向她,“你是不是已经秘密加入了我党?” 话音刚落,在场的三人均是一愣,同样不解地看向她。 “你看,我们都带你开会了,”周碧青转了转眼珠子,“你是不是一个特别大的地下党?我们都不能知道你的身份?” 怀瑾“呵呵”笑了起来,带着一丝自嘲。 “周碧青!”董知瑜小声呵斥道,“严肃一点。” “我……我哪有不严肃了?不这样的话我反正是想不通的,要是老徐不跟我一条道儿,甚至还知道我的身份,我可不知这戏怎么演下去……” “你瞎扯什么呢?”不知内情的徐根宝埋怨道,“怎么能跟我俩一样呢!” “噢……噢……喔……这不是……”周碧青自觉说漏了嘴,脸胀成了熟透的李子。 董知瑜和怀瑾对视了一眼,各自脸上亦不动声色。 “她们俩……咱们俩……”周碧青见她们这一交换眼色,更加语无伦次起来,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反正她都来跟咱们一起开会了!” “怀参谋一起参加这场讨论,”董知瑜缓缓开口,“是因为我们共同参与了‘阿波罗行动’,这项行动的目标是消灭晦国余孽以及摧毁其策划的反韬阴谋,周碧青,至于你说的那些‘党’、‘身份’,我听不懂。” 周碧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缩在椅子上不吱声了。 “晦国发来的情报是怎样的?”怀瑾切入正题。 “我们离开石洼子镇两天后,晦国京都大学医学部的教授犬养良平,剖腹自杀了,”董知瑜将三个人逐一看过来,最后落在了怀瑾脸上,“犬养良平是一个医学天才,43年到45年间,犬养在晦国关东军驻满洲第731防疫给水部队从事秘密研究。” 怀瑾盯着董知瑜的眼睛,脑中飞速重组着种种可能。 “用于‘雏菊’计划的能够改变人类基因的药物,就是犬养的杰作。” “他才是幸子背后的老板。”怀瑾终于确认了。 “确切地说,犬养和幸子是情人关系。” “哦?”怀瑾抱起双臂,“犬养想拿‘雏菊’的目的是什么?” “这也许随着他俩的死亡而成了一个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犬养不是为了军部做这件事,更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只能猜测,他是一个对自己的研究成果执着到疯魔的人,不惜铤而走险,先窃取军部的情报,然后让自己的情fu化装成BlackC,到韬国东北去取回他的宝贝。” 怀瑾愣了愣神,这才开口:“似乎没有更好的解释,731的研究人员都是些恶魔,就算这个恶魔战后良心发现,不愿意发生有悖人类的事情,他也完全可以求助美国,求助晦国的左翼团体,他应该清楚,作为当事人,只要他能够站出来道出这个秘密,‘雏菊’计划就会夭折。而他选择私人行动,我想,这项研究成果就像他的孩子,他只是一个想拿回孩子的偏执狂……”她又偏着头想了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一直感觉幸子不是一个专业特工,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但在我眼里破绽多多,美方不会派出这样的特工。” “你的分析和南云社长的基本一致,这件事情也就定音了。”董知瑜叹了口气。 “东北那具女尸……” “哦,差点忘了,”董知瑜轻轻一敲桌子,“那具女尸的事,我汇报给南云社长了,她确定军部和BlackC就在报纸上登出的女尸被害的时间前后失联了,你的猜想极有可能是真的,幸子杀了她,拿走了她的东西,去和三浦接头。” “那现在,对于这整件事情,军部怎么说?” “原本军部还在调查这件事,犬养一自杀,军部也猜出了七七八八,如此一来犬养和幸子就成了我们的掩护。” “随它去吧,军部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军部了,”怀瑾向椅背靠去,“有南云在东京潜伏着真是好,如果将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不要客气。” 周碧青坐在一旁,像在茶馆里听先生说书似的,唏嘘不已。徐根宝挠了挠头,“这么复杂呢……” “真纪怎么样?”怀瑾问道。 “南云说她很好,很安全。” “那就好。” 这会儿周碧青又像听到了什么八卦,一双眼睛一会儿转到董知瑜脸上,一会儿转到怀瑾脸上,早先她俩为了真纪闹翻的事儿,她周碧青后来可是反应过来了。 “碧青,”董知瑜冷不防唤了她一声,“你有什么看法吗?” 周碧青做贼心虚,又犯起了结巴症,“我……噢……真纪挺……挺和善的……安……安全就好……” “问你对‘阿波罗行动’有什么看法。”董知瑜有些无奈。 怀瑾朝周碧青看去,挑起了一侧眉来。 “噢!‘阿波罗行动’!大家都安全回来了!狗日的三浦也被我们干掉了!我觉得这次行动很成功!” 董知瑜摇了摇头,“碧青,你现在越来越不像个小姐了。” “近墨者黑嘛!”周碧青指着徐根宝。 徐根宝见周碧青这晚上连连失态,也就随她指摘,心想等会儿回房间可要好好批评她。 “老徐呢?有什么感想?”董知瑜又问。 “这次行动有几次都是虎口脱险,尤其是住到那旅馆后,谁知道能半路杀出个幸子!不过最后的成果基本上是让人满意的,很荣幸能加入这次行动,也感谢怀参谋的鼎力相助。” 怀瑾点了点头,“谈不上吧,这是身为韬国人的责任。” “好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天就讨论到这里,大家一定注意安全。”董知瑜对周、徐二人说道。 周碧青赶紧拉着徐根宝下楼去了。 怀瑾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缓缓开口,“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谁知道呢,这小妮子,看来我们得小心一些了。” 怀瑾莞尔,“等我走了,她自然也发现不了什么了。” “怀瑾……别这样。” “喜怒都在脸上,你用她,恐怕不太安全。” “我会注意的,”董知瑜想避开这个话题,“刘妈安置妥了吗?” “她不愿去别家做了,我给了她一笔钱,够她几年吃用,过两年她家虎子也该成家了,后半辈子就享享天伦之乐吧。” 董知瑜点点头,“她能找到你这样的东家,也是福分。” “她帮了我那么多忙,也该是个有福的人,”怀瑾说到这里,右眼皮突然激烈地跳了起来,她很不喜欢这感觉,从椅背上坐直起来,“去歇息吧。” 一周之后,周碧青不知什么原因从机要处被调到了总务科,薪水涨了,差事闲了,别人不知晓,董知瑜想,这大概是怀瑾临走前送给大家的“礼物”了。 这一天怀瑾在明故宫机场与大家辞别,对于这名抗战时期当风秉烛、九死一生的功臣,蒋经纬特批了专机,将“发配边疆”做成了“加官进爵”,可笑的是,即便是当初潜伏在汪伪时,前来给她送机的人都比眼下要多,做了这许多年的谍人,她没有热乎乎的同僚,有的只是同样被打入了“冷宫”的伙伴傅秋生和来自对立阵营的董知瑜,前者已在渝陪等着她,后者呢,从此将要相隔山山水水、日升日落…… “瑜儿,我会常来看你,”怀瑾将太阳镜戴上,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太太平平地熬过大战。” “你放心……到了渝陪给我报个平安。” “嗯。”怀瑾应着,揽过她,轻轻抱了抱。 “我爱你。”董知瑜在她耳边轻声说。 “我也爱你。” 飞机起飞了,怀瑾闭着眼睛,她终是没能带走她的瑜儿。 手边箱子里放着养父的那幅字,当年在影佐的会客间里,那四个字总像有一种魔力,每次看见,她都无端生出一腔悲凉。 如今她懂了,那可不就是对自己事业和爱情的一语成箴。 烟水茫茫去路遥,暮寒彻骨酒全消。瞢腾一枕蓬窗梦,过尽潮来十二桥。 (卷四完) 第 227 章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韬国真是大,到了1948年的这个秋天,北方早已是连天烽火、遍地狼烟,一座接一座城池在改旗易帜,恍如隔世,而在最南方的这一隅,椰树影下依旧一片纸醉金迷,歌女们仍犹无知无觉地唱着花好月圆。 亨利酒店的高级包房里,一个风姿卓越的女子款款坐在深蓝色的丝绒沙发上,女子妆容精致,眉目如画,她偏过头凝视眼前的男子,天花板上吊灯的光华便落入她的眸中,“蒋家王朝气数已尽,蒋经纬正蓄谋将国库资源悄悄分批转移到南岛,我们的任务就是制造摩擦,破坏敌人这一恶行。” “我们鹭城的同志该怎么做?”对面沙发上身着白色西装、梳着倜傥分头的眼镜男子问道。 “鹭城是蒋氏转移国资的第一站,大批的黄金白银以及外币将被装箱,秘密从沪都和玄武的银行运送到鹭城,经由鹭城入南岛,这些国资到了鹭城后还是会由你们银行接入金库,你组织工人们大闹罢工,将蒋家私吞国库的消息放出去。这段时间我都在鹭城,有关国资的船期等情报我会陆续给到你。” “我明白了。” “我们的接头方式、地点会持续改变,每次见面我会通知你下一次接头的有关信息。今天离开后,你留心圣约翰教堂门前的慈善箱,如果箱子里有一只红色的盒子,就在当天晚上七点来亨利酒店的歌厅与我碰头。” “好的,我记住了。”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先出去。” 男子目送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她身上着的,是法国一家著名奢侈品牌的套裙和高跟鞋,腕上的皮包则是另一家奢侈品牌今秋的新款,女子侧过身,她利落而雅致的发束在门被掩上的瞬间留给他最后一抹倩影,便消失在了视线中。若是在街头遇到这样的女子,他是断不会相信对方竟是玄武来的同志的。 出租车的窗玻璃上映出她轻蹙眉峰的侧颜,八年了,八年前她也是这么蹙着眉,坐在沪都至玄武的那截列车车厢中,满目心思地看着窗外,八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八年前的天空仍笼罩在太阳旗的阴霾下,而彼时那截车厢中的她又是多么稚嫩,董知瑜戴上太阳镜,镜片后的双眸透出一丝笑意,为曾经的年少轻狂,也为前方隐约透见的黎明。 两年半前,大战一触即发,蒋经纬傲睨一世地宣称要在三到六个月内消灭赤空,那时的赤空则做好了用五年打倒蒋家王朝的打算,可如今,辽沈战役打到了尾声,蒋经纬自打了这两年的嘴巴不说,双方形势也已进入一个新的转折点,赤空方甚至认为,只需再来一年左右,便可彻底获胜。 出租车在一家茶餐厅前停了下来,董知瑜款款走了进去,她来鹭城是“度假”的,怀瑾当初将她安排进了银行,以为至少可以避免她利用职务之便做有悖党国利益的事,没想到在这一桩涉及国资转移的新任务中,她的职业给了她最大的便利。 茶餐厅里,靠窗的桌上坐着一对衣着体面的男女,女子膝上还坐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女子将一把小勺儿从孩子手里掰出来,那娃娃眼看就要咧开嘴哭出来了,女子朝门口一看,开心地将手挥了挥,“知瑜!” 膝上的娃娃霎时忘了刚才的气恼,从妈妈腿上爬下,蹒跚着跑向门口,张开双臂:“小姨~” 董知瑜弯下腰,将娃娃抱起来,边往窗边的桌子走去,口中哄逗着:“海宁慢点跑,别摔了。” “阿姐,姐夫。”董知瑜朝两人点了点头。 她和曾嘉黎一块儿长大,两人一直都直呼其名,现在天各一方,再见面倒亲昵起来,改口叫了“阿姐”。 男子长得儒雅,少年时期便随父母移居美国,之后就很少回韬国了。他站起身来,帮董知瑜拉开了椅子,“妹妹来啦。” 这对夫妇这趟回韬国,也是跟眼前山雨欲来的局势有关,两家都有些不动产遗留在沪都一带,父母辈年纪都大了,再经不起这上万公里的旅途,便让小辈赶紧在情势进一步变化前赶回来,将那些不动产折成真金白银带回美国。 而曾嘉黎这趟回来,还有另一个任务,便是将董知瑜劝去美国。董若昭年纪越来越大了,这简直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沪都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便约了董知瑜,南下鹭城,想边游玩边慢慢劝说她。曾嘉黎反正是想不通,这个韬国还有什么让董知瑜留恋的。 “海宁,快下来,到妈妈这里来,你看你把小姨裙子都弄脏了!”曾嘉黎对着女儿小声责骂道。 娃娃的名字是董若昭起的,沪都和玄武各取一个字,也是她对大洋彼岸故地的思念。 娃娃倔强地将董知瑜抱得更紧了,边拧起眉头,以示抗议。 “没事的,”董知瑜抚了抚娃娃柔顺的小辫子,“海宁喜欢和小姨待着对不对?小姨也最喜欢海宁了。” 娃娃听了这话,便有了底气,冲母亲恃宠而骄地笑着。 “别看她小,可晓得丑俊了,最喜欢漂亮阿姨!”曾嘉黎也笑道,“海宁,小姨漂亮吧?” 娃娃使劲点了点头。 “妈妈和小姨谁更漂亮?”曾嘉黎掐起了腰。 两岁的娃娃突然没了辙,看看母亲,又看看董知瑜,审时度势起来。 曾嘉黎“噗”地笑了出来,一旁她的先生责怪道:“你看你,自己都跟个孩子一样,”虽是责怪,眼里却满是爱怜,又转头对董知瑜,“让妹妹看笑话。” 董知瑜早咧开了嘴,“阿姐跟着姐夫,心态越发年轻了,真让人羡慕。海宁聪明呢,”说着又忍不住捏了捏她胖嘟嘟的小脸,“我在玄武的小姊妹去年也生了个娃娃,可爱得紧。” “既然喜欢娃娃,抓紧嫁人生子吧!”曾嘉黎像小时候一样心直口快。 “嘉黎……”曾家女婿忙去阻挠。 “我哪里说错了?眼看要三十的人了,姆妈急坏了你晓得吗?也不嫁人,也不跟我们回美国,一个人无依无靠死守在玄武,图什么呢?” 董知瑜早知曾嘉黎负了姑母的命令,动不动就要给自己上课的,也不与她争执,垂下眸冲海宁温柔一笑。 “妹妹,我们刚才点了几样小菜,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曾家女婿将一张菜单递给她。 “哦,不用了,”董知瑜摆摆手,“姐夫会点菜,我随你们吃吃就好。” 说话间将菜单放回去,那里躺着一张报纸,董知瑜瞥了一眼,霎时脸上变了颜色。 “知瑜……怎么了?”曾嘉黎也有点慌了。 董知瑜拈起报纸,再放下时,脸已煞白。 曾嘉黎一把夺过报纸,上面一排黑色粗体标题:陈彦及氏昨日心脏病逝世,总统夫妇亲往吊唁。 “知瑜……?”曾嘉黎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利害,曾家女婿也好奇地拿过报纸,“妹妹,这位陈先生,可是你在玄武的熟人?” 董知瑜轻轻叹了口气,“阿姐,还记得怀瑾怀参谋吗?” “那个女军官?记得啊。” “这是她的养父,怀瑾幼年家中变故,父母亲人早不在人世,是陈老先生收留抚养的。” “那可真是……”曾嘉黎也叹息起来,“你该慰问一下怀参谋。” 董知瑜想了一想,转向曾家女婿,“姐夫,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打个电话,你们先吃吧。” “自家人不要这么客气,要不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姐夫,”董知瑜将海宁交给曾嘉黎,“你们不要等我,晚些时候我去酒店找你们。” 她赶回酒店房间,给渝陪打电话,却还是晚了一步,打到怀瑾家中无人应答,打到办公室,秘书告知,怀瑾已经动身去了玄武,还有话带给她,让她不要担心,不要改变自己的计划。 放下电话,她走到阳台上,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怀瑾该多么难过啊,她这么想着,眼中也噙满泪水,自己若只是在鹭城游山玩水,这会儿定也动身赶去怀瑾身边了,无奈却有任务在身,且短时间内无法离开。 同个时刻,与董知瑜一样无可奈何的还有身在渝陪的傅秋生。 两年多了,他一直在苦苦等待,等待怀瑾对他回心转意,当初她一来到渝陪,傅秋生便向她袒露心声,希望能够与她结秦晋之好,这么些年了,他单着,怀瑾也单着,他觉得是时候了,然而怀瑾却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两年多以来,他虽不死心,却也不再提起,他甚至觉得,只要怀瑾身边没有别人,这样下去也无所谓了,论情谊,这世上还有谁比他傅秋生与怀瑾更加惺惺相惜?早在玄武城成为孤岛时,他俩就在过命了。 陈彦及死了,怀瑾早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便像失了魂一般,电话是陈彦及家中打来的,他无法得知电话内容,怀瑾也闭口不谈。 她匆匆赶赴玄武,谢绝了自己陪同的请求,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是她在渝陪最有默契的老搭档、最信任的老朋友,然而,始终有一道隐形的墙,横亘两人之间,怀瑾永远设着这一道墙,他迈不过去。 东去的列车上,怀瑾独坐在包厢中,突然有人敲门,她竟一惊,“谁?” “打扰一下,需要饮料瓜果吗?” “不用。”她简短地答道。 明天就要大殓了,她这么急急赶回去,无非是要尽最后一点孝道。早晨那个电话是陈夫人打来的,她告诉自己,养父并不是所谓的心脏病发,而是吞药自尽。 她的心隐隐作痛,临了,他竟落得个如此结局。 今天的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陈彦及逝世的消息,瑜儿在鹭城定也看到了,可惜自己联系不上她,也无法等她与自己联系,料她定会第一时间找自己,便让秘书给她带了话。 她是不想董知瑜为自己奔波。 第 228 章 到了十八日,玄武党的报纸才隐晦刊出陈彦及并非因病逝世这一消息,碍于社会上流传起的“尸谏”传闻,官方只得利用新闻机构辟谣,称“总裁对于陈彦及先生二十年来鞠躬尽瘁、最后感激轻生以死报国,异常震悼。” 董知瑜看了报纸的宣传,再结合四处盛行的流言,断定陈彦及是自杀,这么一来她便更加坐立不安,与身在玄武的怀瑾通了电话,怀瑾说她过了头七便要赶回渝陪,让董知瑜莫要担扰,安心待在鹭城。 “怀瑾,”放下电话前,董知瑜终究问了一句,“陈老真如社会上所流传,对当局深感绝望而殉亡吗?” 那边静默许久,这才缓缓开口,“父亲的遗书上告诫大家谨慎宣布他的亡讯,防止被敌人拿来做文章,可见他自始至终对党国的一片忠心,也说明他从未糊涂,心中清楚得很。我不想妄自猜测父亲此举的来龙去脉,就让他带着这一切安生上路吧。” 到了十二月初,鹭城的工作才告一段落,而在此期间沪、玄两地的赤空地下党员也按照上级指示制造了多起摩擦和罢工事件,可惜均未得以制止蒋转移国库的行为。 但对于玄武党来说,这些事端总要有人负责,有人领罪受罚,赤空党能搞破坏,少不了自己的银行系统里有人里应外合,最起码也是一个玩忽职守。 原中央储备银行的余科长和伍科长就是替罪羔羊中的两只,这会儿两人正蔫头耷脑地坐在伍家的小饭桌上,就着一盘花生米、两斤白酒发着牢骚。 “咱老哥俩,什么霉都倒过了!”伍科长呷了一口酒,龇牙咧嘴道。 余科长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不知是嘲笑什么,“45年汪氏政权倒台了,咱俩就成了汉奸!让我俩堂堂两个中央银行储备科的科长去扫地!只不过早年在中央银行里谋了个一官半职,怎么就是汉奸了?咱俩吃的是碗技术饭,谁当权我们不干这活儿?就是那赤空党……” 余科长说到激动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被伍科长赶紧拦了下来。 “就是那赤空党来做老板,”余科长把声音降了下去,颓然道,“我俩不也在银行里做做事?哪里谈得上卖国了??” 伍科长摆了摆手,“跟我比,你算好了,我那个女儿当初在汪的外交部里做事,我可不是罪上加罪,让我去扫地不说,家都被抄了,可怜我老伍家攒了两辈子的家当哦!”伍科长不能提这事,一提就能挤出眼泪来。 “唉……”余科长一声长叹,“罢了罢了,本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这两年眼看咱俩官复原职,过点好日子了,又碰上赤空党搞破坏!这种事岂是你我能预见的??你我若能管得住赤空党,也不在银行做事了!” “垫背!就是垫背!你看老袁、老赵他们,都是行长的人,行长是财政部长的人,人家都是当初在渝陪干过的,就咱俩底子不干净,出了这种事,不拉我俩垫背还能拉谁?”伍科长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丢去,“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居然又丢了饭碗!要不是那几年闹的,我可早就退休了,早退了也不会碰上这种倒霉事!” 余科长一仰头又灌进一杯酒,“胳膊拧不过大腿,没给咱俩安个通赤的罪名已经谢天谢地了!” 门外会客厅里传来摔摔打打的一阵响动,伍夫人的骂声也飘了过来:“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灌黄汤!灌黄汤能把职位灌回来?能把银子灌回来??” 伍科长面上一阵红窘,一拍桌子刚要开门去理论,被余科长拉住,“算啦,嫂子也是心里气恼。” 伍科长按捺下火气,谁知外面的伍夫人没有收住话头的意思,“还不赶紧想想办法,该打点的去打点!我这辈子怎么这么命苦!嫁了你这个不中用的!又生了个讨债的女儿!”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打紧,只听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在会客厅响了起来,伍乃菊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我怎么讨债了??我自己挣钱吃饭自己养活自己!你说这话是要赶我走不成?” “你就不该自己挣钱吃饭!当初我就看不上那个叶铭添,你死活非要嫁他!现如今没给我添个外孙不说,你看看你过的这叫什么日子!” 伍科长听门外两个女人一台戏,吵起来了,索性不闻不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叹气。 余科长作势要起身回家,被伍科长一把拉住了,“你要是走了,我会被外面那个婆娘烦死的,你就行行好陪我把酒喝完吧!” 余科长摇摇头,只得作罢,“对了,你家那个女婿,近来在哪里发财呢?”余科长听见伍夫人和伍乃菊谈起叶铭添,便好奇起来。 “别提那个小畜生了!45年家里败了,他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到后来我恢复了职位,他看我们伍家还有些用,就又来巴结我和她妈,要不是看女儿可怜,我们早就让他滚蛋了!” “这两年也赚了不少吧?”余科长抬手拿几个指头搓了搓。 “瞎搞!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他胆子大,最近政府不都在运送物资到南方吗?他弄了条船,做起了政府的生意。” “帮政府跑货?哎?那他说不定有人脉,能帮你周旋周旋……”余科长这么说着,脸上突然又一唬,“这可是发国难财啊!” “哪里就国难了!”伍科长一摆手,“你别看赤空党在北边作威作福的,他们过不了长江,这长江以南,怎么都是我们的天下。” “哎唷,你女婿做这档生意,你们还不晓得?现在暗里是将真金白银运到南岛,明里,那些个机器设备、汽车,甚至纸张棉布,不都是一船一船地往南岛和香港运呢?要不怕赤空打过来,做什么紧赶慢赶地转移这些物资?” “唉……也就是转到南方安全些吧……” 两个失意的人聊到这儿顿觉索然,拿酒杯碰了碰,又一杯灌下肚,可聊来聊去,好像这工作是丢定了,法子也没想出一个来。 “说真的,你家女婿说不定有办法。”余科长打了个酒嗝。 “暂时不能让那小畜生知道我被革职了,”伍科长发狠道,“不然我们家乃菊又没好日子过了!” “你这个女婿,说来也是个倒霉蛋,当初跟了谁不好,偏偏跟了那个怀参谋,谁能想到那个怀瑾居然是渝陪的卧底!” “他啊,倒霉的可不止这一条,”伍科长向前伸去脖子,压低声音,“他还被怀瑾以及一个姓董的做局害了!” “咋回事?”余科长也向前伸去脖子。 “这也是我女儿说的,我就告诉你老弟,你可不能说出去!”伍科长瞟了眼门口,酒喝得差不多了,到了吐真言的时候了。 “哎呀!你还不放心我嘛!” “我女婿当年被耍得,那叫一个惨!那个怀瑾还有个搭档,据说是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迷了我女婿,他当时懂个啥?也就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子,让那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还跟人家订了婚,谁知道是那两个女人设下的陷阱,利用这层关系,两个人可以经常走动,互通情报……” “还有这等事!”余科长推了推眼镜。 “所以我那女婿,恨死那两个女人了。” “玄统司的女人……”余科长摇摇头,“谁沾上谁倒霉。” “那个姓董的小狐狸精,当初还跟我女儿坐过一间办公室,40年进的汪政府外交部,手段多着呢,据我女儿讲,也吃过姓董的亏。”伍科长回忆起家族的不幸史,愈发健谈了。 “怎么讲?” “当年有桩案子,汪兆明暗中勾结美国的古董商人,欲将一批价值连城的国宝送给他们……” “这事……”余科长翻着眼皮,“我有印象,后来不是被渝陪方面和安平方面揭发了?” “那次本来安排的是我女儿接待那批古董商,后来那个董氏给我女儿下了药,害得她上吐下泻,自己得以替代了我女儿。” “这么说……就是她搞的情报?” “当年我女儿就怀疑食物被动了手脚,但苦于没有证据,也就作罢,我们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我女儿就只当董氏是想耍点手段在外交部上位,到了45年知道她的身份,再回想这件事,才反应过来,可不就是这个大特工搞的情报!” “唉,老伍,这事情可不能乱讲,毕竟现在是蒋的天下,那个董氏应该是个大功臣了……”余科长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姓董……她叫什么名字?” “董知瑜。”伍科长咬牙切齿。 “我好像……熟悉这个名字……” 等董知瑜回到玄武,怀瑾早已离开。 她不得不回到玄武,过去的几周她以美国来亲戚为由,已经请了个大长假,若再拖延假期去渝陪,这银行的工作也就不保了,可眼下,保住这份工作很重要。 这年的春节来得早,董知瑜也早早计划好了,去渝陪过年。 为了完成组织的任务,她在鹭城滞留许久,在怀瑾最需要她的时候也没能赶到她身边。接近年关,两人商量在哪里过年,都不想对方再奔波,怀瑾说在玄武董宅过年才更像家,董知瑜说周碧青一家三口今年留在宅子里过年,还是在渝陪更自由些。 周碧青去年生了儿子君来后,徐根宝曾一度想搬出去,他觉得这一家人拖着个娃娃,住在董家很是打扰,他的小铺子生意虽谈不上多么红火,简单的家用还是没问题的,再加上周碧青的薪水,一家人出去找个房子过日子倒是绰绰有余。 但搬出去也意味着三人碰头总要寻理由,董知瑜找他俩认真谈了一次话,她理解小两口也想要自己的空间,但为了大局,还是住在一起比较方便,她将一楼改装了一下,让小两口有自己的厨房和饭厅,好在董宅很大,这样就跟住在一个院子的两户人家没什么区别了。 她也实在很喜爱小君来,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愈发地喜欢起了小娃娃。 第 229 章 她将徐君来视为己出,因为她晓得,自己这辈子是不会生育了。 直到年前收拾行李待动身去渝陪,一面自然是要见到怀瑾的喜悦,另一面却舍不得起来。 等火车“哐哧哐哧”地停下来,又乘了老半天的客船,这才到了渝陪的码头上,怀瑾早早便在这里等她,年来了,瑜儿也来了,这在她是不多的喜事。 “每次都让你行李从简,每次却都带这么大箱小箱,路途遥远,又是火车又是轮船的,让我如何放心?”见董知瑜单薄的身影却拖着这么多行李,久别重逢体己话也忘了说,怀瑾就这么唠叨起来,又或许,这就是她们之间最为体己的话了。 好像她来了很多趟似的,玄武到重庆,岂是一段好走的路? “碧青和老徐非让我给你捎了这么多东西,怕你一个人在渝陪饿着冻着似的,”董知瑜触着了怀瑾的眼睛,又不好意思了,好像七、八年前刚在一起时一样,垂着眸小声道:“要不是怕拆散人家三口人,小君来我都带来了。” 怀瑾笑了出来,一手接过她最大的那只箱子,一手牵起她的手,不知是不是应了那句“小别胜新婚”的俗语,这两年每次见面,都觉得董知瑜更加标致了,“我去玄武多好,都能看到了,也不用背这么多的年货。” “我想来渝陪走走。”董知瑜嘴上这么说,其实心疼怀瑾,不想她短短两月来回奔波,更不忍她回到玄武触景生情。 “姑姑一家在美国怎么样?” “好是挺好的,就是总想让我过去……你要是看到海宁就好了,长得可俊了!” 怀瑾听她左一个君来右一个海宁,想想她可不是到了做妈妈的年岁了,自己是从未想过这些,但能感觉到,董知瑜还是很想有这么个体验的,而她和自己在一起,也就意味着这个愿望终究无法实现,不免惆怅。 “等……”怀瑾提了个头,却又犹豫了一下,“等时局稳定些了,咱们抱养个孩子吧?战争让好多孩子沦为了孤儿。” 董知瑜没想到她会突然作此提议,愣了一愣。 “走吧,车就停在那边。”怀瑾牵着她的手。 晚上傅秋生做东,请这两个曾经最为亲密的战友喝酒,也给董知瑜接风。 两人从怀瑾的住所步行往酒楼走,慢慢悠悠,只当散步。嘉陵江的江风吹了过来,带来了一阵傍晚山城的烟火气。而渝陪就像一口参差错落的獒齿,不管大街还是小巷,不是在向上爬,就是在往下顺,想看到十米之外的风景,你得再往前走个五米,路还不是直的,停停转转,寻寻觅觅,这一番情巧万端,欲语又还休。 就想一直这么走下去,忘了身份,忘了时局,忘了责任,有的只是脚下这一丈宽的青石路和触手可及的温度。 “在想什么?”怀瑾问。 “我有一个奇怪的心理习惯。” “嗯?说说,有什么我尚未发觉的怪癖。”怀瑾将她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些。 “说起来有些太过多愁善感……总会有一些平淡却踏实的场景,当时不曾留意,可在我往后的生命中,却常常忆起,忆起当时当地的气味、声音、感觉……突然会很想回到那个场景里去,见到当时的那个人、那些物。” 怀瑾停了下来,街巷边不知谁家的矮凳忘了收回去,抑或本就是让行人休息的,她拉董知瑜坐了下去,西天边的红霞从几座吊脚楼的间隙中呈现出来,美得像一幅画儿。 “跟我说说,你都怀念哪些过往的场景?” 董知瑜望着天边那尚还滚烫的霞光,“小时候,爹娘还活着,有天下午,其实还蛮冷的,我娘在前堂和董叔絮叨着什么,我是不会管的,我在院子里看兰妈晒绸缎,手里还拿着个桔子……现在这些人都不在了,只剩我,每次周碧青他们一提搬走,我就不肯,我也不晓得是不是没有勇气一个人在那宅子里生活。” 怀瑾将她揽过,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还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在沪都姑姑家生活,那天忘了因着什么事,她罚我练了一下午钢琴,却任表姐玩,我觉得姑姑偏心,一个人闷闷地恼了一下午,直到傍晚姑父回来,问清了事由,笑呵呵地给了我一些零钱,让我去买冰激凌吃,那时候街上有家意国人开的店铺,奶油冰激凌特别好吃,表姐也馋了,跟姑父要钱,姑父不给,说知瑜用功了一下午才能有冰激凌吃,我一下子气消了,便带她去买,我们两个手里拿着冰激凌,在那个夏天的傍晚边走边吃。现在想来,姑姑是真把我视为己出,才有底气厚此薄彼。” “还有呢……?”怀瑾轻声问了一句,她成了这个“怪癖”的忠实听众。 “我上大学的第一年,有一天教课的那位先生没有到,我们就在草地上读诗,青草的清香在阳光里升腾,多情的诗歌唤起每个青年学生心中的悸动,那一年我尚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做什么、和什么人去做,懵懵懂懂,只觉未来有很多很多可能。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午后,现在却常常忆起,当时一起读诗的同学们,现在早已‘云深不知处’。” “瑜儿,你很怀念小时候吗?” “你再听我说,八年前,也是过新年的时候,我和旧时的同学去礼拜堂,回家的路上居然在城隍庙看见了你,就像……心心念念想着一个人结果那个人突然就在你面前出现了。后来你认出了我,可那太过浓烈,我却想念那天礼拜堂的弥撒,想念后来的那顿年夜饭……” “那这几天我们可以把每天的饭都吃成年夜饭。”怀瑾轻声说着,却突然意识到,彼时饭桌上的人,除了自己,都已天各一方。 她心疼起来,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些回不去的过往,而幸运是什么呢?幸运是当你出奇思念一段过往和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立即找到他,叙一叙往事,聊一聊当下。可董知瑜所思念的人,都已触不可及。 董知瑜听见怀瑾刚才的那句话,领情地笑了一笑,她顺着怀瑾的脸庞看去,傍晚的霞光瞬息万变,天与地接壤的地带此时已变成了深灰色,红霞落在了那里,很快便没了温度。 待她将视线收回,却看见怀瑾的双眸染上了一层悲,她伸出手,抚着她的脸,像要借此去温暖她的双眸,不让她们随着天边的红霞跌入深渊。 “瑜儿,”怀瑾的眼眸果然回了温,冲她闪着点点星光,“你并没有太过想念和我的某个片段,因为我还在你身边,即便我们相隔千里,你也知道,只消你一个电话,我就可以来到你面前。”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安慰董知瑜。 董知瑜听了这话,拼命地点了点头。 “你看,这个傍晚纵使多么美丽。”怀瑾像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却收住了音。 “也不会成为将来的我拼命思念的某个片段。”董知瑜接道。 “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坐着呢?”不远处忽然传来响亮亮的一声。 两人抬起头,原来是今晚的东家,傅秋生。 “怎么?怕我今晚招待的饭菜不可口,不敢去了吗?”傅秋生笑道。 怀瑾站起身来,“走到这儿,刚巧看见吊脚楼间的日落,便欣赏了一会儿。” “好有雅兴,”傅秋生笑呵呵的,看到了董知瑜格外高兴,“小董什么时候到的?累了吧?” “下午到了,还好,一路都是坐过来,就当游山玩水了。” “哎呀,我们三人聚到一起,就是我现在最开心的事了!”傅秋生感叹着,一边随两人往酒楼走,“我知道小董是吃得西餐的,可那玩意儿太矜持,我啊,带你们去当地人最为推举的一家川渝菜酒楼,我订了包间,咱们喝个痛快!” 怀瑾和董知瑜相视一笑,想起上次傅秋生喝多的窘态来。董知瑜只要来趟渝陪,傅秋生都搞得像过年一样。 他平生最为珍惜这两个昔日同条战壕里的战友,有些话,也只能对她俩一吐为快,玄武承载着他的青春和信仰,苦熬到了抗战胜利,他却被发配到了渝陪。 “那家酒楼确实不错,上次陪老傅来喝酒,觉得菜肴都挺可口。” “傅老板还是少喝些酒吧,伤身。” 傅秋生对董知瑜一摆手,“怎么还没开喝就劝上了,扫兴!今天我高兴,你们谁都不能扫我的兴!” 说着就到了酒楼门口,到年关了,酒楼里也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刚踏进门,小二便小跑了上来,“傅爷新春吉祥!包间给您准备好了!” 原来傅秋生在这渝陪城中也混出了点名堂,董知瑜冲怀瑾看了看,怀瑾也对她眨了眨眼。 包间设在二楼,傅秋生对董知瑜做了个“请”的姿势,“今天给你接风,你自然是上座。” “有你俩在,我怎么敢上坐?还是傅老板请吧。” “你跟我这么客气,我还真不高兴,这么些年了,也只有看到你和阿瑾,我才觉得这个世界上尚有亲情可言。” “好好好,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董知瑜对傅秋生的伤春悲秋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听他这么一说,立马妥协。 待三人坐定,傅秋生边给董知瑜斟茶边叙道:“听说前两年这里原是个茶楼,还有个戏台子,却因戏台子上抓着了一个女赤空党,戏班子散了,原先的茶楼也做不下去了,改成了现在的这个酒楼。” 第 230 章 “女赤空党?”董知瑜谢过傅秋生,边啜了口茶边搭腔。 “赤空党的渗透能力还是很强的,上到党政军,下到市井巷陌。”傅秋生又给怀瑾斟了杯茶,这原本是店里小二的活儿,他却坚持包揽。 怀瑾拿指头轻轻敲了敲杯子以示感谢,她的整颗心都在傅秋生的这些话里。 “阿瑾,你在渝陪,可能有所不知,我们往南岛和香港运输货品的船只,常常被赤空党拦截闹事,大船小船都有出事的,小船几乎都是征用的民间船只,这些赤空党真是无孔不入!” 怀瑾笑了笑,“论搞破坏,谁能搞过赤空党?” “这还不足为奇,”傅秋生一拉开话匣子便合不上了,“那些秘密运输的真金白银……” “老傅,今天不谈国是吧。” 怀瑾听他说起党国机密,骤然制止。 傅秋生愣了一愣,随即圆道:“对对对,今天高兴,又给咱们小董接风,说这些确实挺糟心的!” 董知瑜也笑了笑,她明白怀瑾制止他的原因,却也不在意,这对于她来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自己前阵子在鹭城也不过就是为了这桩事情。 “不过小董,”傅秋生想想还是觉得意犹未尽,“你们玄武和沪都的银行机构里,肯定藏着很多赤空党。” 怀瑾听他提到银行,心下一惊。 “傅老板是指这两地的罢工事件吗?”董知瑜问道。 “岂止这两地,南边的鹭城,前阵子闹得可凶了,不是银行里的人里应外合是什么?我们的船一到鹭城码头,那边的赤空党就像早有准备似的。” 正说着,小二敲门进来送菜,先是一批凉菜,傅秋生客气道:“就按这包间的规格让后厨看着上了,都不是什么珍肴,吃个口味。” “哎呀,我已经食指大动了……” 傅秋生和董知瑜闲聊着,怀瑾没有作声,她想自己是在渝陪窝得太久了,外面很多事情都已不太清楚,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董知瑜去鹭城可能另有原因? 她觉得这真是造化弄人,自己当初费心费力将董知瑜调离政府机构,又将周碧青从机要处转到总务科,为的就是尽力让她俩远离情报中心,既保护党国,也保护她俩本身,可若是别人有心去做一件事,身在何处都能做成吧。 “阿瑾……阿瑾?”傅秋生将她的思绪唤回,“怎么发起愣了?尝尝这道青椒皮蛋,别看菜品普通,这里的皮蛋质量上乘,青椒是他们自己腌制的,别的地方没有。” “哎,好。”怀瑾举箸轻轻夹起一小块。 董知瑜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早已猜到几分,定是刚才傅秋生的话让她对自己生了疑,机警如她,恐怕这份敏锐早已渗进她的血液里,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放松,而自己又能说什么呢?她笑了笑,“别说,越简单的菜品越看出火候,这青椒皮蛋可真爽口。” 傅秋生爽朗地笑了起来,余光却瞅着怀瑾,她有心思,这逃不过傅秋生的眼睛。 董知瑜见傅秋生拿眼角扫了眼怀瑾,知道傅秋生也觉察出她的情绪了,便叹气道:“傅老板你看,我们就不该说那些不开心的,说得怀瑾郁郁寡欢,她对党国还是心重。” 怀瑾听了这话,明白是董知瑜给自己的提醒,便摆了摆手,“哪里?不提了,吃饭事大。” “怪我,怪我,我自罚三杯。”傅秋生说着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怀瑾拉住他,“老傅,都是自己人,悠着点儿。” 三人推让了一会儿,各自两杯酒下肚,这局也就热络起来了,傅秋生放下筷子,“小董,我那老地盘,夜金陵,现在怎么样?” “那场子啊,”董知瑜也跟着放下筷子,“咱们撤了以后也是几易其主,现在的老板是玄武市警察局局长的人,我也没再去过了,听说酒水差了些。” “唉……”傅秋生重重地叹了口气,“想想我们啊,阿瑾,”他转头对怀瑾道,“旧国二十八年就奉段老板之命盘下那场子潜伏了下来,后来小董加入进来,从盘下那地方开始,咱们在那刀头剑首的玄武一干就是六年,六年啊!” “也算我们命大,六年都活了下来,今天还能聚在一起下馆子。”怀瑾道。 “可不是命大么,要说,那会儿最安全的还是我,你和小董,直插敌人心脏地带,真是九死一生啊!” “说不好听点,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不存在谁危险些谁安全些。” 傅秋生摆摆手,这个问题不争也罢,“只是那时候再危险心里都是愿意的,还挺高兴的!有任务的时候都觉得死了也要完成,哪像现在……” 一时冷场,傅秋生端起杯子,“来来来!” 再放下酒杯,傅秋生脸上便乐呵起来了,“小董,我记得那年春天……” 此时舟山近海岸一艘不大的货船上,也摆着一桌酒菜,酒菜粗淡,桌边围坐着三五个男女。 船老板一脸胡茬邋遢,看样子在船上漂了有些天数了,粗看像有三四十岁的样子,细细看过去,若是没了胡茬,面皮也没被海风吹得如此黝黑的话,倒有个不错的底子。旁边坐着个女人,女人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涂着层胭脂,身上穿着条夹棉旗袍,式样有点老旧了,料子倒是不错,刚制成时定也不便宜。一同吃饭的还有两三个男人,大约是船老板的弟兄。 “妈的!在船上把脸擦得跟猴屁股似的!给谁看??”船老板一杯酒下肚,看到身边的女人,破口大骂起来。 女人本能地想要顶回去,却忍住了,只将筷子往桌上一掼,站起身忿忿地走了。 “你还神气了?有本事跳海里去,还省我一口饭!” “叶老大,叶老大,别这样,嫂子也是想讨你欢喜……”一旁的弟兄劝道。 “什么嫂子!这种买来的货色叫什么嫂子!她是讨我欢喜还是去勾搭那几个搬货的瘪三??”船老板也将筷子一掼,对船舱外喊道,“妈的!再让老子看到你跟那些瘪三搔首弄姿的老子把你剁了喂鱼!” “哎呀妈!别气别气,”手下赶紧来劝,“不过一个女人么,上了岸什么女人没有?来来来,喝酒!”船上的人最会见风使舵,刚才还满口叫着嫂子来劝和,这会儿这女人已是他口中最最廉价的东西。 船老板又拿起筷子,还没骂尽兴似地嘟囔道:“想给老子戴绿帽子!没门儿!” “是是是……”旁边的几个男人一连附和,拉着他继续喝酒。 没喝一会儿,那女人又哭哭啼啼地折了回来,将手里什么东西往桌子上一扔,原来是一方帕子,从帕子里呖呖啷啷滚出来两样物什,不过是一副翠玉耳坠子和一双银手镯。 “姓叶的!”女人哭道,“你就拿这点东西买的我?老娘当年在秦淮楼做花魁的时候,一晚上得的都不止这点!”说到伤心处,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真心真意地哭了起来,“就这点东西就把我骗到这破船上,风吹日晒的跟着你在这海上!” 船老板上前毫不客气地踹了女人一脚,“臭娘们儿!好好照照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想当年??想当年我叶铭添还是带兵打仗的军爷呢!能睡你这种货色??” 女人刚要发作,舱外跑过来一个人,还没进门便嚷道:“不好啦不好啦!遇到劫船的了!都有家伙!” 叶铭添脸上一惊,从腰里摸出枪来,往船舱外跑去,其他人也跟着他冲了出去,剩下那女人,往地上一瘫,眼睛也呆了。 到甲板上一看,舵手已经让人绑了,也就是说,这条船已经被人控制了。 叶铭添堆上笑,“好汉,哪条道儿上的?” “听着,”对面蒙着面的男人喊道,“我们不害人,只要这船上的货。” “好说……好说……”叶铭添转着眼珠子,“可是……几位爷……也给我留点吧,你们看我和弟兄们苦了这十来天……” “少废话!”那人打断了他,“别得寸进尺了!” 叶铭添不吱声了,心里却在盘算着。这次跑的是北方的一批货,国军刚在那里打了败仗,撤退前悄悄将几家兵工厂拆了,仪器就秘密储藏在仓库里,分批往南岛运,如今政府的船只哪里还能运得过来,便高价寻找商船,自己也是打通了层层关系才得了这趟买卖。 想到这里他心肝肉儿都疼了起来,这船货要是被劫光了,以后还怎么吃这口饭?这条船可是他抵了全部身家以及老家的祖产租来的,两年的租金已经预支了。 “好汉,这船旧货不值钱啊!你们搬回去也占地方!又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不值你们干这一趟玩命的活儿!这样好不?我们船上的现钱,你们全都拿去!这船上还有个女人……” “闭嘴!”对方一声厉喝,几把枪同时指到了他的脑门上。 叶铭添噤声了,将对方的身份也猜了个七七八八,这样油盐不进,只想要货的,是赤空党无疑了。 早就听说有赤空党在水面上劫船,专劫政府的物资,劫不走的就把船打沉,没想到这倒霉事竟落到自己头上了。 正想着,下面跑上来一个人,对着对面那个刚才喊话的人报告:“船员已经全部点清,请老板指示!” “把他们扔到小船上!” “是!” 第 231 章 叶铭添睁着双空洞洞的眼睛从小船上仰头望着,最后一个被扔下来的是他拿一对耳坠子和手镯子买来的女人,他有点冲动,想将她扔到海里去,定是她那顿撒泼耍赖惹来的晦气,他想。 “听着!”蒙着面的男人从大船上对他喊话,“五天后到白历弯取你的船!” 他仿佛用了很久才听懂这句话,随即他的眼睛也回了神,“真的?你们会把船还我??” 对方不再多言,在十几把步.枪和冲.锋.枪的瞄准下,小船上的人只得呆坐着,看着他们的货船越驶越远。 他拉响马达,渔船喘息着,朝岸边慢吞吞地驶去。 不知走了多久,船上的人都不敢吱声,还好,他们说会把船还回来,可这一船的货呢?国军会让他们赔吗?那是铁定赔不出的,他们会要自己的命吗? 这么想着,大家各怀鬼胎起来,刚才一起热热闹闹喝酒的几个想着上了岸便找机会溜吧,饭碗总还能再找到,命丢了可就找不回来了,再说了,这姓叶的往后还有工钱发给自己吗? 像是看透了这些人的心思,叶铭添突然抬头朝他们看了一圈,几人做贼心虚,立即躲开视线,女人也乖了似的,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其实她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那手帕里两件仅有的细软,刚才还没来得及装在身上,自己便被人拖出来扔进小船里了,这下好了,原本还嫌它们寒碜,如今什么都没了。 叶铭添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说话呀,一个个的平时不都能说会道的嘛?怎么都成了哑巴??” “老大……”接腔的人皮笑肉不笑地挤着脸上的肌肉,“这都……吓懵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您说,这帮狗日的,是赤空党吗?” “你这不是他妈的废话嘛!还能是什么人??” “喔,是是是……那咱们那些货……军爷会让咱们赔吗?” 叶铭添一听“军爷”这称呼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当年自己也是响当当的军爷,如今却比人家低了九等,不光要跟人家讨生活,连命都要跟人家讨了。 正想到痛处,远处一艘灰色的舰船驶了过来,叶铭添找着望远镜一看,那船上飘着面青天白日旗,竟是艘军舰。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哑着嗓子喊道。 “咋了?”船上的人异口同声地问。 “是国军的战舰!快!找找看这破船上有什么能发信号的!” 大家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这心思该往哪里动了。 “快啊!都他妈的愣着干什么?!” “老大,咱找军舰干什么……?” “让他们去追狗日的赤空党啊!你以为人家军爷为啥花重金雇我们跑这趟活?这都是不能落在赤空党手里的东西!” “可是……” 犹豫的人算盘越打越明白了,若上了岸,待自己溜之大吉,这事情也就跟自己没关系了,那国军的合同是跟他叶铭添签的,与自己无关,可如果现在就报给国军,若是人家发了怒,自己也要跟着倒霉啊。 “还他妈的愣着??”叶铭添拔出枪。 还没来得及拉开保险,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突然抵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叶铭添脑袋里“嗡”的一声,他太明白那是什么了。 “叶老大,别怪我薄情寡义,兄弟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出来挣点辛苦钱,这趟半个月的工钱我们都不要了,只求平平安安上岸,更不想得罪那些军爷。” “黄老九,出息了呵!当初就不该给你配这支枪!”叶铭添想自己真是失算,当初富余了一支枪,就让自己最信任的这个黄老九拿着了,没成想今天指在了自己头上。 可其他人呢?其他人总不至于不帮自己的,他想。 “老大,就听黄哥的,回去吧,”另一个人开腔了,“人赤空也说了,船还会还给咱们的,以后再辛苦点,多跑跑其他活儿,钱总能挣回来的。” “是啊,是啊……”剩下的男人也都跟着附和。 黄老九绕到了叶铭添前面,枪指到了他的脑门上,一时船上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黄老九一边。 叶铭添发出一声苦笑,在这艘孤立无援的船上,谁手里有武器谁就是老大。 他抬头看着黄老九,嘴角的苦笑渐渐变成了发自内心的一抹笑容。 黄老九正纳闷,只觉脑袋“轰”的一下,鼻腔里充斥着爆竹燃烧的气味,还未及回味,便一头栽了下去。 女人站在倒地的黄老九身后,手里还高高举着一只铁砣。 叶铭添飞速弯下身捡起黄老九的枪,两把枪一齐指着众人,厉声喝道:“还有谁不听??” 大家脸上由红变白,由白变青,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谁会知道那个平日里被叶铭添吆五喝六的女人会来这么一下子? “臭娘儿们!”叶铭添的这一声里除了嫌弃还有一丝感激,“总算你也能给老子干件正事!” 女人手里依然捧着那只铁疙瘩,血从那上面流到了她的手里,她吸了吸鼻子,自己都不知道刚才哪来的勇气,她只晓得叶铭添要去追那只货船是对的,她的手帕子还在船上,不去追它自己就啥都落不下了。 男人们都蔫了,再没有谁能造反了。 “给我把这个狗日的扔到海里去!”叶铭添踢了一脚死猪一样的黄老九。 男人们还是有点呆,这可彻底激怒了叶铭添,他朝天上“嘭嘭嘭”放了几声空枪,嘶吼道:“魂儿都他妈的被狗吃了吗?!” 这几枪一放不打紧,那边国军的军舰却警惕起来了。 等到军舰驶了过来,黄老九已经被绑着铁砣沉进了海里。 “干什么的?”船头一个海兵高声喊道。 叶铭添本不屑于跟级别这么低的小兵辣子对话,这会儿也不管不顾了,“军爷!”他冲着军舰喊道,“赤空党把你们的宝贝劫走了!” “你说清楚点!” “我这儿有合同!政府的一个兵工厂!我拖的货,要运到南岛的!刚才被赤空党劫了!你们快追还来得及!那货船跑不过你们!” 那边报给了一个穿中尉制服的军官,军官命小船靠近,取来合同一看,上面果然盖着政府的公戳。 近期海面上常常有赤空党劫持给政府跑货的船,劫不走就打,军舰上的人也见怪不怪。 中尉走进船舱,他要向上级汇报,上级说不定还要跟陆地求证,从叶铭添的描述和合同上半藏不漏的句文来看,这不是一船普通的货。 叶铭添在小船上等得抓耳挠腮,虽说军舰跑起来比那货船快上许多,可再耽误下去,可就难说了。 终于,先前的那个兵跑了出来,“你,速速汇报货船特征以及行驶方位!” 叶铭添真想跪下了!这世道背是背了点,但枯木也会逢春,山穷水复后也可遇到柳暗花明。 他开足马力跟在军舰的后面,要不是不让闲杂人员上那舰艇,他真想亲眼去看看那帮赤空党是怎么被gan掉的。 军舰追着被劫的货船向日头落下的地方驶去,很快便消失在海天之间那丰富的色彩中。 外边天擦黑了,酒楼的这个包间里,叙旧的仍没有归意。 “你当初的那个学生叶铭添,可是一直没消停过。”傅秋生欠身帮怀瑾点上支香烟,缓缓说道。 “他?怎么?”怀瑾边说边扫了眼董知瑜,“他难道又兴风作浪不成?” “呵!”傅秋生从鼻子里冷笑了这一声,带出一圈白烟,“那几年他是我夜金陵的老熟客了,可我没看出来,他性子这么野!前几天青岛特调局的老魏来渝陪,和我喝酒时提到了他,说此人是个赌徒,拿所有身家租了条货轮,专门挣咱们政府的钱,挣起钱来那是玩儿命啊,别人不敢接的货,他照单全收。” 怀瑾淡淡笑了笑,“我倒不奇怪。” 董知瑜拿纤指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烟灰,“我也不奇怪。” 傅秋生呵呵笑道:“看来还是你俩对他比较了解。”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四六年春天,那时候他已经吃喝嫖赌样样顺手……恨我恨得紧啊……”怀瑾只觉一言难尽。 “他当初是怎么投了汪,又是怎么做了你的学生的?”傅秋生问道。 “说起来是三九年冬天的事了,那时候汪兆明在沪都的江湾成立了江湾陆军军官训练团,意在为将来自己的政权集团培养军事力量,汪兆明这个人,客观说起来,才华是有的,脑子也是有的,就是缺点军事头脑,弱也弱在这个地方,他自己也不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江湾的那个训练团,就是为他自己培养一些年轻军官,将来好为他卖命。” “那个时候大家都已经看穿他投靠晦国人的意图了。”傅秋生皱起眉头。 “所以那时候去江湾训练团的年轻人,谈不上多糊涂,只是想走捷径。那时候我已经打入汪氏集团内部,就在这个训练团做教官,我眼见一些资质平庸的年轻人,在江湾受到一些集中培训,便做了汪兆明的麾下之将,叶铭添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董知瑜摇摇头。 “叶铭添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怀瑾继续回忆道,“他‘攀’上了我的关系。四零年伪政府成立后,不少我的学生都被分去了玄武,或从军或从警,他成了我的下属,与我走得近一些,不过真正让我对他‘青睐有加’,还是知瑜到了玄武之后。” 傅秋生笑着摆了摆手,那一段阴差阳错,不提也罢。 “四三年开始,他就无心事业,开始钻研投机倒把了。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不光是韬国,整个世界都可谓灾难深重。他负了点伤,在家一修养就是几个月,实则在黑市倒卖抗生素等暴利药品,我们的将士在前线流血负伤,一盒盘尼西林就可能救过来几个人,这些人却在后方囤积居奇,昧着良心发这种国难财。” “他还做过这档事……”傅秋生叹道。 怀瑾吸了口烟,顿了一顿,她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对于这个人,他与自己、与瑜儿的是非恩怨,仿佛是说不清了,又怎能说清呢?就算全世界都骂他叶铭添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投机者,可她总觉得感情上自己欠他的,且是永远不能与外人说的。 “抗战结束后你还是帮了他很多的,要不是你拼命捞他,他也没有今天,当年那一批军官里面,枪毙的坐牢的比比皆是。”傅秋生见怀瑾不吱声了,料她心里也是遗憾的。 董知瑜也沉默着,说到这个人,当初对自己认真是真,被利用是真,几度想占有自己是真,最后恩断情绝也是真,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就是给了他那两条大黄鱼,在当时对叶家来说是一笔可观的财富。 怀瑾听傅秋生的话头,是在安慰自己了,便摆了摆手,“我对他本人也谈不上喜悲,若说歉疚,当初让他的双亲空欢喜白折腾了一场,倒是真觉过意不去……” 昏暗的海面上,小船的马达拼命转着,想赶到前方加入一场想来就让人兴奋的酣仗。 “我……我有点怕……”女人小声嘀咕,因着自己刚才的功劳,她才有底气埋怨。 “杀人的时候你怎么不怕?!”叶铭添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老大……要不去岸上等吧……军爷会替我们做主的……”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建议。 “没用的东西!”叶铭添压根不愿理会这船人了。 话音还未落尽,远处“轰轰轰”地响了起来,寻着声音望去,墨黑的远方又升起了一团红霞,迟迟不肯散去。 第 232 章 海天相接之处,流云灼烧着。 “我的老天爷啊!太阳掉到海里去了吧?”女人张大了嘴巴,一个时辰之前她已经看过一次日落了,这样的景象超越了她的理解力,在她看来,日落不过是那盆大的太阳跑到了山里或者海里,早晨又会重新升起来。 “老大……”男人的声音充斥着不安,“会不会是……打起来了?” “放屁!赤空的那几只破枪,怎么和军舰打??”叶铭添莫名地恼了。 “会……会不会……军舰打了它……?” “那更不可能!你以为这帮军爷能动军舰去帮我们几个跑货的?他们不过是弄清了这船货有多重要,这么重要的物资,怎么可能轻易去打?打坏了他们谁能负责?” “那会不会……遇到赤空的后援就打起来了……”另一个男人说道。 “后援??你几时听说那些土赤空有海军了??净他妈的卖布不带尺——瞎扯!”叶铭添越说越气,不知是在骂人还是在给自己壮胆,半晌,又觉得不尽兴,“就打他赤空再来八艘破渔船,人家军舰一发鱼.雷就把它干掉了!”说完自己也一激灵,真动鱼.雷,自己的船也就完了。 船上的人都不吱声了,静默的海面上只听得马达奋力的残喘。 小船向着那团逐渐偃息的赤红驶去,就像原始年代人类追逐太阳那赤红光芒的本能。 若不是海面上漂浮着的些许夹带着火星的烟雾,他们恐怕很难锁定货船的真切方向了。 国军的那艘战舰已经远去,只留给他们模糊的一排灯影。黑暗中自己曾经租来用以安身立命的货船就像一只形状诡异的钢铁大物,挣扎着露在水面上的小半截身躯,那是重量最轻的船头,那以下的大半截,都已经被海水吞没。 战舰追上货船时,船上的赤空党员自知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在战舰步步紧逼时,用早已准备在身边的引爆物炸掉了引擎和油舱,将船尾炸出了一个大窟窿,这是他们的任务,如果可能,就将物资带回港口,如果没有这个能力,就销毁物资,不让敌人将它们带去南岛。 剩下的小半截船首开始快速下沉,强大的吸力搅动着周围的海水,小船在这波浪的齿尖不安地摇摆着。 女人终于明白,货船沉了,她的帕子再也寻不着了,她后悔起来,突然有了些思维上的逻辑,若是自己当时没拍死黄老九,他们就不会找那支军舰,若是没找那支军舰,这货船就不会沉,若货船没有沉,五天之后就还能取回来,她的帕子藏得可好呢,船上那些游手好闲的瘪三从来就没偷着过。 货船船头的尖尖也在水面消失了,一切平静得好似不曾发生过什么。 女人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嚎啕大哭起来。 叶铭添顾不得呵斥这丧门星似的女人了,他甚至觉得这海面平静得太不公平,一条船一舱货呢,说没就没,连个响都没听到,女人哭得真是极好的。他膝下一软,跪坐下去,他悔了,若不是惦记着要回那舱货,起码,他还能拿回自己的船。 “啊!!啊!!啊!!”他声嘶力竭,却已无力回天。 董知瑜刚从一阵不能自已的盈盈喘息之中平静下来,大半年的分离让她的身体更为敏感,那熟悉的愉悦之感却又每每都夹杂着一层新鲜的迷醉。 她轻声叹息,像是对所有思念和重逢之喜的总结。 怀瑾睁开眼看看她,随即弯了唇角,绽开一抹笑来。 董知瑜亦懒懒笑了,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腰,往下滑去。 怀瑾却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这两日你赶路奔波,早些睡吧。” 董知瑜噙住她的唇,却被她抱了过去,轻轻拍了拍后背,她便在怀瑾的唇上又啄了一下,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那里贴着几绺她的秀发,和汗水纠缠在一起。 三九寒夜,两人却像两尾湿漉漉的鱼。 “洗个澡再睡吧。”董知瑜坐起身。 怀瑾拉住她,“你裹好被子,我去开水。” 却没想澡洗完了人也精神起来,怀瑾点起一支烟,和衣靠在床边,眯了眼睛,“瑜儿,年前你在鹭城……” “我是去执行任务,”董知瑜没等她问完便直截了当地答了,省得怀瑾再绕圈子,“吃饭时老傅一提到那茬儿,我就知道你要有此一问了。” 怀瑾吸了口烟,“危险吗?” “你看,我不是安全回到你身边了?没少胳膊没少腿。”董知瑜歪过头来,憨憨一笑。 “你还笑,”怀瑾将烟灰点落在一旁的缸子里,“什么时候我不用担心你的安危,你再跟我笑。” 董知瑜像一尾滑溜的鱼,一划便游到了怀瑾颈边,拈过她的烟来,放在口中吸了一口,吐出,“你要是精神了我们可以做做其他事情,还有,烟要少抽,老大不小了,自己的身体最重要。”说完便掐灭了烟,吻上了她。 “你的身体才最重要。”怀瑾翻身将她压住。 “哎?不行~”董知瑜反抗,“明明该我……” “怎么不行?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怀瑾咬着牙,又爱又恨。 到了年三十,城里就没早没晚地燃起了炮竹,怀瑾做了几样小菜,和董知瑜烧了一壶黄酒来。团圆不见得要人多,只需和最重要的人聚在一起就好。 “厨艺大有长进。”董知瑜尝了尝糖醋河虾,忍不住夸赞。 “那可不是,没了刘妈,可不要自己琢磨做饭了?”怀瑾盛了一碗鱼汤递给她,“都是你的口味。” 董知瑜听了这话,喉咙里突然一哽,再看看这一桌子的菜,一半都是河鲜。怀瑾不让自己忙活,说今年她要露一手,可她平日里练的,都是自己爱吃的菜。 正想着,门外“咚”的一声震天响,董知瑜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是邻居放的炮仗,怀瑾笑了起来,“这可厉害了,他家明年该有好彩头。” 董知瑜亦笑了起来,“来,举个杯。” 怀瑾端起酒杯,尚温热,她笑着,又笑着,目光却沉了下来,“第一杯,愿苦难的大韬民族早日实现和平,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好。”董知瑜拿酒杯与她的轻轻一碰,一仰头,全部饮尽。 “第二杯,”怀瑾看着董知瑜,眼里也柔和起来,“愿我俩早日结束分居之苦……” “做一对白鸟,远离尘嚣,弄舞浪尖,”董知瑜亦举起杯,“怀瑾,快了。” 怀瑾听她最后这短短几字,是鼓舞,却也似另有所指,她没有去问为什么说快了,只笑了一笑,将酒饮尽。 “第三杯只我一个人喝,”董知瑜说着又给自己斟上,“这一杯,谢谢媳妇大人做的这桌年夜饭,让我觉得自己异常幸福。” “你喜欢,”怀瑾抚了抚她的脸颊,“我以后年年给你做。” 第 233 章 匆匆,太匆匆,等到分居两地,才晓得人生苦字当头,乐却匆匆。 八千里路云和月,走不到天涯海角,走不出地老天荒。 下了船,又将董知瑜送至火车站,再往下的路,需得她一个人走了。 “瑾,”人潮如海,董知瑜小声呢喃,“我已经在戒烟了,你也尽量少抽,能戒掉最好。” “好。”怀瑾敛着一眸不舍与无奈,却只点了点头。 “平日里一个人吃饭,不能马虎。老傅爱找人喝酒,你只陪他吃饭聊天,酒不能尽着喝,伤身,也劝劝他。” 怀瑾刮了下她细瘦的鼻梁,“这些话,听你唠叨有十天了。” 埋怨的话说出来却没有埋怨的语气,若不是真情真意,谁又浪费口舌去唠叨? “我啊,眼看人到而立,愈发懂得了姑姑当年的唠叨。”董知瑜笑笑,鼻头微微发红,许是冻着了。 “在我面前,不可言老。”怀瑾佯装不悦。 “好好好——”董知瑜拖长了声音,本是逗她,却突然没了兴致,也笑不出了。 怀瑾看着她,“你看你,”说着将她的围巾理了一理,“都老‘妇’老妻了,怕什么呢?也就两三天的路程,说见面就能见上的。” 说完两人却更沉默了。徐蚌会战国军溃不成军,若是赤空再跨过长江,天下又将是怎样一番局面?董知瑜确实怕了,蒋家王朝拼命地往南岛运送物资,总不是送给南岛人民的,周碧青说上头已经在安排撤离了,组织上说敌人已经在安排撤离了,这次傅秋生也提到这个问题,多一个人提,她的心就又悬起一些。 “瑾,”她俯在怀瑾耳边,小声说道,“你可千万别去南岛……让我还如何找到你?” 怀瑾轻轻拍了拍她,“别怕,上头预计得要三到五年,三五年后,谁知又是怎样的局面?” “你们的预计总是不准的……”董知瑜拧着眉,欲言又止。 “瑜儿,南岛不过那么大,想把大陆的人都搬过去是不可能的,总要留些人在这里。” 这并未安慰到董知瑜,若真到了那一天,大陆改旗易帜,像怀瑾这样有名有姓的人要想留下来,要么就隐姓埋名换一个身份,要么就只能投诚。 前者难度有多大?如果怀瑾还想和自己保持密切往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后者……这么多年了她都不曾动摇,宁可与自己背道而驰…… 怀瑾见她眉心不展,知她心结颇深,其实自己也隐隐担心,只是这等大事在这短短几日中也商议不定,何苦在临别时将这个结越系越紧? “瑜儿,你看,乱世如湍流,你我就是湍流之上的小舟,”她轻声低语,娓娓诉说,“湍流不得永恒,舟却一直都在,等风静了,眼前便是一片海晏河清……哪怕一时浮沉飘摇,一时搁浅不前……” “怕的是,风未静,舟先覆。” “舟在你我手中,不会覆。” 董知瑜低下头,有些为自己的消极过意不去,临别本该给对方多些希望,却克服不了自己的不安,她抬起头,故作轻松地笑着,“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过于患得患失了,你说得对,舟在你我手里,水和风都是死的,你我是活的。” 怀瑾心疼了起来,唇角牵出一抹温柔而又无奈的笑,她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手腕上的白玉小羊,半晌,“任它风大浪大,你在哪里我便也在哪里,南岛没有你,我就不会去。” 董知瑜红了眼眶,那么一瞬,她甚至想抛掉所有,和眼前人双宿双飞。两地分居的这些年月里,常常会有那么一个瞬间,也许是在一个人做好了饭菜却突然没有了胃口时,也许是独自在那条梧桐道上踏着细碎月光时,又或许是清晨醒来伸出手却抱得个冰冷空寂时……在那一个个瞬间,她会突生放弃这一切去寻找怀瑾的念头,然而念头不过一瞬,理智很快又会回来,便又继续在这大道之中上下求索。 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是眼前的战况。赤空的军队愈战愈猛,下一步恐怕就要跨过长江天堑,什么分而治之,她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韬国只有一个,这天下只能有一个说法。 等那一天来了……“瑾,等我们胜利了……”她小心翼翼将这几个字讲出,可还是搅皱了怀瑾的眉头,“若那一天来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怀瑾沉默着,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假设。 “等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就寻一处世外桃源,或单南湖滨,或密林深径,或苍莽碧原……再也不分离。” 怀瑾抬起眸,对她微微一笑,“谁胜谁败,不到最后难见分晓,只是,盼你早日结束任务,莫再让我不安。” 她没有告诉董知瑜,这两年她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那份远隔千里的无力感让她心焦,从前哪怕再危险,她知道自己在她左右,尚可掩护、协助、保护,可如今,一则消息都得几天才漂得过来。 正依依不舍,身边人潮开始涌动,原来是火车要进站了。 “安心等我,”董知瑜伸手抱了抱她,待将她放了,脸上绽出灿烂的一个笑来,“也许很快了!” 千里送君终有一别,怀瑾看着她那好看的背影,那背影不时转过来,对她笑一笑,再走几步,便不再回头了。 董知瑜拎着两只箱子,轻轻的,怀瑾说玄武什么都有,便只少少的给她带上几样路上的吃用,她知道,怀瑾是心疼她旅途劳累,不给她增添负担。她每走两步便回头冲怀瑾笑一笑,在分别的日子里,应该让她记住自己的笑,可走着走着,她的眼眶红了,眼泪也流出来了,便就再也不回头了。 叶铭添是在几天前,大年初二,回到玄武的。 他已不名一文,山穷水复,于是便想到了在中央银行做官的老丈人,伍家不会看着自己破落的,他想,伍家要是能长本事,怎又会放任自己这些年?谁不知道他叶铭添在外面吃喝嫖赌买女人?伍乃菊这个婆娘,他悻悻地想,又老又不会生养,伍家的人自有他们的算盘。 他拎着虚张声势却三文不值二文的礼品,就这么回到了伍家。 酒过三巡,翁婿俩各怀心思,一个不敢说自己货船沉了,另一个不敢说自己被革职了。 伍父倒是想出了一个话题,嘬了嘬筷头,“铭添啊,我最近听到一件事情,觉得还蛮蹊跷的。” 叶铭添心里一惊,莫非他知道船的事情了?心里这么想着,手上下意识地举起酒杯,仰头倒进嘴里,像在给自己壮胆,“啥事?” “我讲了你不要不开心啊,就是你以前那个冤家,那个姓董的丫头……”伍父边说着边拿眼角瞅着他。 叶铭添目光一滞,脸上忽地充了血似的,由红变紫,又由紫变白。 伍父心里一惊,又重新拿起筷子,“哎,大过年的,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既然提了就说完吧!”叶铭添将手握成拳,差点就砸在了桌子上。 “哦……”伍父手里的筷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叹了口气,“我听行里的老余说,那丫头以前曾经把三十四根大黄鱼分两批转到一个洋人的户头上,更奇怪的是,这事情是你以前的老上级,那个怀参谋着手密查的,查完之后,她给了老余些好处,权当封口费,这些年老余也不曾道出这件事,这不,上次……上次来我这儿喝酒,喝多了,你也知道,老余和我多少年的交情了,况且那个怀参谋早已不在玄武了……” 叶铭添摆了一下手,他对老余为什么又把这件事说出来不感兴趣,不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小道消息确实把他弄懵了。三十四根大黄鱼?一百七十市两黄金?她哪来的这些钱财?公家的?什么行动?不对,当年她姑姑一家走前给她留了笔大钱,出手就给过自己两根大黄鱼,那是他当年做生意的起步金,三十四根啊!是什么概念?洋人……?和她有瓜葛的洋人他晓得的就有马修,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钱?? 他的脑子里突然生出很多疑问来,边边角角的念头皆是一闪而过,自己都来不及抓住,然而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怀瑾居然在密查她!她俩不都是当年渝陪安插在汪氏政府的卧底吗?不是还联手坑害自己吗?!怎么怀瑾也曾经密查过董知瑜?? “爸,您说具体点啊,金条转给哪个洋人了?作什么用途?”叶铭添求知心切,嘴上也叫起“爸”来了。 门突然被撞开了,伍乃菊怨气冲天地出现在门口,“就知道你一直记挂着那个狐狸精!一提她你比谁都来劲!!” 叶铭添正要发作,想想这是在伍家,好歹也得给老丈人一点面子,更何况眼下有事求他,便赤着脸压了下来。 第 234 章 伍父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你看看你,铭添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就知道吵架!” “你还说!爸,他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为啥非要提这些事??”伍乃菊被丈夫冷落嫌弃,连亲爹也帮着别人,委屈至极。 伍父想想也觉理亏,正想着怎么打发了女儿,叶铭添摆了摆手,厌烦之情不免显露于表。 “唉……”伍父叹了口气,又对女儿道,“你去看看我收的那瓶洋酒是不是在外面柜子里,帮我们拿来。” 见伍乃菊出去了,伍父小声道:“那洋人叫什么,老余是记不清了,那些黄金转户的时候填写的用途哪里能是真的?不过据老余回忆,当时怀参谋的样子倒是胸有成竹,她应该了解来龙去脉,”伍父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铭添,你也别怪乃菊,那姓董的,搁她心里就是块心病,你也不是不知道,另外,这些人背景也复杂,你看你,以前沾上她们倒了霉,现在还是躲远些,好好做你的生意不好么?怎么样最近?跑货顺利吗?” 叶铭添听他这么一问,正问到自己痛处,金条的事也暂且搁置一边,垂着头,像霜打的茄子。这次来伍家,哪里是给老丈人拜年,实在是有求于他,看看他有什么办法帮自己不。 伍乃菊走进来,将一瓶洋酒“啪”地掼在饭桌上,鼻子里哼出一声,“看这丧气样就知道不好,你倒是说啊,当初去租船可是也从我这儿拿了钱的!” “哎哟你少说几句!”伍父眼见女婿脸都紫了,“出去陪陪你妈,让我们爷俩说说话。” “爸,你就看吧,他这样子,八成是亏钱了想来找你填补。” “你就盼着我倒霉盼着我落魄是吧?!”叶铭添终是忍不住了。 伍父站起身来,连拉带哄将伍乃菊支了出去,把餐厅门一关,他是有小算盘的,他怕伍乃菊气头上把自己被革职的事说出来,这白眼狼女婿要是知道这茬,可不知怎么欺负伍家了,另外,他也想着女婿现在帮政府跑货,大大小小也认识些人,等过了这阵子说不定还能托托关系,官复原职不说,养老的钱说不定能弄回来呢。 没想刚一回头,叶铭添就“扑通”跪在自己面前了。 “爸!您救救我!”这一声带着哭腔。 伍父一愣,赶紧上前去拉,“出什么事了?起来说。” 叶铭添不肯,“爸,这次您一定要帮帮我,我保证以后跟乃菊好好过日子!” 翁婿俩拉拉扯扯了好一会儿,叶铭添这才起身坐下,将年前沉船的事给伍父说了。 伍父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这可不是一般的倒霉事,货船谁赔得起?政府的一船物资谁赔得起?还是军工品,政府会不会要了他的脑袋?再连坐到伍家……? “铭添啊!那艘军舰上的长官呢?不是可以帮你作证吗?明明是**劫船劫货,害你倒了霉啊!” “托人去找过……肯定是因为交了火没保住物资,怕担责任,不理不睬的……” “怎么能这样!党国是真要亡了!”伍父由叶铭添的事,又想到自己,明明是银行里混进了赤空党的卧底,和外面内外接应,闹出了那些事端,奉命查办此事的人抓不到卧底,便拿自己和老余开刀,错就错在以前给汪伪做过事,他们搞掉自己和老余代价最小!伍父叹了口气,“铭添啊,我能怎么帮你呢?” “爸,您要是跟政府里谁熟,托人帮我说明情况最好,实在没这层关系的话……看看我当初租船的那贷款抵押,能不能帮我做做手脚?暂时冻结住,别让船东家动它,那可是我全部的家当啊!刚才您也听到了,连乃菊也投了钱的!能拖久一点最好,我想想办法,最好能再贷点钱给我……” “唉……!”伍父一声长叹,事到如今,女婿落难开口求助,这纸也包不住火了,“这要搁以前,怎么都能给想想办法啊,你是我女婿,哪有眼看着自己女婿落难不管的?” 叶铭添抬头朝他看看,“现在呢?出什么事了?” 伍父一时还是说不出口,一阵长吁短叹,又呷了杯酒,这才豁了出去,“现在?现在差事也丢了,没被当成替罪羔羊抓起来算是好事了!” 待等叶铭添听完了事情原委,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原本想着老丈人这里还有些希望,能把这棋盘活了,如今看来,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了。 晚上躺在伍乃菊身边,灯熄了,叶铭添却睁着眼,以前他最恨的是蒋氏政府,恨他们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耍弄了自己的感情,如今,他真真地恨起赤空党来。这帮下作的匪徒,他忿忿地想,害自己一无所有,害老丈人丢了差事,再往后想,这船货丢了,这事情总得处理发落,万一自己跟老丈人似的,被人当颗小卒,去做替死鬼…… 他愈想愈怕,恨不能赶紧爬起来做点什么才好。 一只温软的手却覆上了自己的小腹,汗涔涔的,紧接着丰腴温热的身体也靠了过来,叶铭添下意识地一挡,嘴里咕哝着,“睡了睡了!” 耳侧一声抽泣,黑暗中传来压着声音的哀诉:“你还回来做什么?跟了你这些年,我不过是在守活寡罢了!” 叶铭添厌烦极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说不定你就真要守寡了!还有,老头子现在混成了这样,你倒是不担心的?” “这些事情我担心有啥用?”伍乃菊顿了顿,琢磨着叶铭添的话,“真有那么惨吗……?你……你要送命了?” “呸!”叶铭添恨不能抽她一耳光,“大过年的!你这乌鸦嘴!” 伍乃菊心中叫屈,刚才他自己说什么真要守寡了,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黑暗中躺着,一时无语,叶铭添忽然开了口,“你以前和董知瑜共事了几年,她平时都是咋样的?” 不问还好,伍乃菊听了这一句,心里炸开了锅,也顾不得夜深人静,哇啦一声叫了出来:“你还想着那狐狸精!!” 叶铭添一挺身坐了起来,旋开了台灯,压低声骂道:“他妈的你这蠢女人!脑子里就只有这些儿女情长!” 伍乃菊瞧他这样子心里有点怕,气势矮了些,嘴上还是不依不挠,“你倒是忧国忧民,也没见混出个样子来……” 叶铭添懒得跟她拌嘴,“我怀疑那娘们儿有问题。” “有啥问题?” “说不定是大问题。”叶铭添话说半截,不是他故弄玄虚,而是他还没有理清楚个中牵连。 伍乃菊听到这话倒来了精神,没有什么能比让董知瑜倒霉更让她开心的事了,“什么大问题啊??” “你先说说,她以前在外交部都是啥样子?” “她?她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说白了就是自命不凡,看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这么说,她平日里并不跟你们多接触?” “哪儿看得上我们啊?净跟你那个怀参谋交好,还有那个周碧青,搞到最后,这三个都是那边的卧底,女人家干起间谍的行当还能有多干净?听说让段雨农睡过的……” “行了行了!”叶铭添一摆手,“三句话不离你那些小心思!” “哟?吃醋了?不爱听?不爱听就别问我啊!”伍乃菊一翻身背对着他。 叶铭添压着怒气又想了想,“她跟那个叫马修的洋人呢?平时都有啥动静?” 伍乃菊听到这茬儿浑身不舒服,“唰”地坐了起来,“当年那个马修本该是我接待的,当年外交部英文科哪里轮得到她?结果她使坏招给老娘下药,那之后两人就勾搭上了,你想那个风流倜傥的洋人,到了韬国,身边又没个女人,整日里给她献殷勤还能安什么好心?你当年真是瞎,看上她!”伍乃菊有个本事,说什么事都能绕回来编排董知瑜。 这可踩到叶铭添的尾巴了,说啥都行,说到当初董知瑜耍他,说不定还和这个洋人一起给自己戴绿帽子,他就受不了。 床上也坐不住了,叶铭添掀了被子走下来,气也没处撒去,只得在卧室里面来回转悠。难不成董知瑜暗地里和那个洋人交好?所以只给了自己两根金条,却给了他三十四根??越想越气,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就算要死也要把他们拉着垫背! 不对啊,如果只是私交,怀瑾为什么要密查她? 他可不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伙子了,事情怎么会那么简单?凡是牵扯到怀瑾与董知瑜的,没一件简单的事! 他点着烟,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烦死了,卧室里面抽什么烟!”伍乃菊拿手在面前扇着。 叶铭添看也没看她一眼,自己一开始的思路该是对的,后面都被这蠢女人带偏了,他闷声想道。 “明天请老头子约上那个老余,我想跟他聊聊。” 第 235 章 到了年初四,三人便在茶馆碰上头了。 客套寒暄一番,叶铭添便直入主题,他现在没什么心性稳下来兜圈子了。 “伯父,听父亲说,怀瑾曾经跟您调查过一件事,那个董知瑜转金条给洋人的事?” 余科长面上一窘,虽然伍父在电话里跟他隐约透露了叶铭添要找他谈这事,可对方这么单刀直入,他还是觉得有点挂不住,毕竟这事和政府人员有关,自己当年也是收了人家封口费的。 伍父见女婿问得这么直接,赶紧打圆场,“铭添,怎么这么口无遮拦的!这事你余伯伯怎么好讲出来?” “爸,大过年的这么说虽然不免丧气,可我们爷仨现在可不就是人家案板上的咸鱼?要想翻身,这就是突破口啊!”叶铭添将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余科长摆摆手笑了一笑,“都这个年纪了,再翻身也跳不过那龙门喽!” “伯父,您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最后和我父亲落得这样的结局,不能就这么认命了,您想想,若是没有四五年和今年这两下子,你们现在又是多风光?你们学的是经济,吃的是技术饭,为啥要为政客背锅?” “唉……”余科长自打被革职,叹气都叹顺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我余某人这一生也算兢兢业业,笃学不倦,本想着到了这个年岁便可全身而退,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四五年家产被没收了大半,今年又……唉!可怜我那两个犬子,原本前途无量,现在别人见我落魄了,自然也就挤兑起他们来……这世道哟!” 伍父在一旁也频频点头,“我们乃菊,也是我和内人精心培养起来的,也送到英国喝过洋墨水,现在呢?在工厂做女工!”伍父两只手背一拍,直摇头叹息。 “余伯伯,伍家也是一样倒冤枉霉,”叶铭添说着放低了声音,“我再跟您说个事儿,撤退南岛的事,您听说了吧?” 余科长想了想,点点头。 “撤退南岛可不光撤政府人员,像您这样在金融界德高望重的人士,按理说可都有安排的,如今好了,像您和父亲这样的,肯定要被扔下不管,到时土赤空做了皇帝,咱们这样的背景,落到赤空手里,只有更惨!” 余科长听得一脸愁容,“那怎么办?我又不能说服人家带上我,就算我自掏腰包去了南岛,到那边人家一统计,说是受过处分的,还给汪兆明做过官的,回头再把我遣回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折腾……” “余伯伯,您如果能协助我,立了功,将功补过,我们爷仨这风水可就转回来了……”叶铭添躬身将余科长的茶杯沏满。 “你想打听那件事,”余科长垂着眼睛斟酌一番,“不是我想自保,而是那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用啊,再说了,她们不都是当初渝陪安插在汪兆明身边的吗?当初行为古怪点也是正常的。” 叶铭添摇了摇手,“没那么简单,单单就怀密查董这件事就不正常,我心里有个怀疑,我也知道有个人对此会很感兴趣,余伯伯,您只消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剩下的我去办,这件事如果成了,您、我岳父,我们都可以时来运转,如果不成,我也保证它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您看,怎么说我也不可能拿我自家人去冒险啊!” 余科长站起身,慢慢踱到窗口,又踱回来。叶铭添的左手在桌下攥成了拳,不可能冒险?不,他咬着牙在心底暗暗发誓,就算鱼死网破就算同归于尽,他也要搞死那两人。 “铭添啊,”余科长开口,“我知道的其实也都跟你岳父说了,那已经是旧国三十年,也就是一九四一年的事了,有一天汪兆明手下的那个女军官怀瑾找到我,说要查两个人,她说这是政府机密,也暗示不会让我白做,我本来蛮害怕的,怕我知道了这个机密后他们就让我消失,后来拿到她一根小黄鱼,其实我感觉像是私事,但心里也就踏实些了。” “查的是董知瑜和马修?” “对对对,那个洋人是叫马修,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怀参谋当时是让我查这两人一年内账户明细,以及相互关联,我就查到那个董知瑜大约三周前办了三十六根大黄鱼的通汇手续,从沪都一个人的户头上转到了玄武,她自己抽出了两根,还剩三十四根,分两批转给了一个洋人,再深查,那个洋人就是马修用的一个化名,马修一共开了三个户头,其中只有一个是用他本名开的,董知瑜转入的那个户头,资金进出十分频繁,看着像在做生意,那个户头是在香港开的。” “还有呢?” “没了,就这些。” “怀瑾就只要到这些信息?” “怀参谋来查的时候,董氏只转了第一批,也就是那笔钱的一半,到后来因为我的办事员不晓得我不再查了,等她汇入另一半资金的时候,我恰好又被通知到了。” “也就是说怀瑾只看到她转了马修十七根大黄鱼,就有了结论?” “我不知道什么结论,但当时我感觉她看到这些就够了,我也没有去琢磨这件事。” “这是四一年什么时候?” 余科长眨着眼睛想了想,“什么时候……?夏天,我记得是夏天,但具体日子真忘了……铭添,别怪我多嘴啊,这些在政府里混出点名堂的人,谁没有自己的小金库?眼下官爷们斗赤空党都来不及,哪还有心思查这些家长里短?” 叶铭添嘴角一牵,眼中射出的光犀利非常,“余伯伯,别担心。” 他是晚上临近九点才得以见到缪虎的,从中午十二点开始,叶铭添在行动队所在的这所楼外面不吃不喝,就等对方能开恩召见,不过缪虎愿意在这么晚的时候见自己,说明他希望自己能带给他些什么。 “叶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缪虎将一盏茶推到叶铭添面前,“听说你在外面一直等着,滴水未进,我这儿可真过意不去了。” “应该的,应该的,”叶铭添双手接过茶杯,“给繆队长拜年,祝您节节高升,福寿延绵!” “叶先生新年好啊,节节高升就算啦,三年了,还是个队长。”缪虎说着,呵呵一笑。 “哦,”叶铭添觍笑着,“行动队是重中之重,您就是上峰的肱股之臣,除了您,别人做不来。” 缪虎哈哈大笑,将手一摆,“行了,叶先生今天来找我,莫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沟通一下?” “缪队长还记得三年前,您找到我,意欲了解怀瑾和董知瑜的情况?”叶铭添试探道。 “当然记得,我也曾经说过,将来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起什么,都可以来找我。”缪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是是是,正是时刻记着您这句话,所以这三年来一直不敢怠慢,这不,这两天我掌握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 缪虎眯起眼睛,三年前牵涉到“阿波罗计划”的壹陆零行动本由他主持,他花了两个月时间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将玄武的地下党小组一举抓获,却在临行动前被怀瑾顶了自己的班,原本所有的细节都在自己掌控之内,等怀瑾实施跟踪时却出了纰漏,给了敌人最为关键的两分钟时间,两分钟的混乱,使得大家事后分析时难以判断那个顾剑昌究竟是在特派员被捕前还是被捕后逃跑的,换句话说,让自己没有证据去证明是否有人在实施抓捕前通告了这个据点。但他缪虎一直相信,有人泄密,且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队伍里,至于是谁,他怀疑怀瑾,以至怀疑那个董知瑜,甚至周碧青,他明察暗访,却寻不到一点证据。更为可恨的是,他在安平的内线,那个投诚党国的人,也在两月后被敌人查出并且杀害了。 就在他铆足了劲准备跟怀瑾死磕时,上面却将她发放到了渝陪,从此天高皇帝远,就连那个董知瑜也离开了政府部门,杳无音讯,剩下一个周碧青,又被调去了冷衙门。他不明白,若他们是赤空党,为何要放弃自己拼命争取来的位置,那些直插党国心脏的位置?他曾一度跟自己说,放弃算了。 直到这个叶铭添来访,重新燃起了他的斗志。 “说说看,你有什么线索。” “缪队长,这线索按理说我还能给理清楚些再来向您汇报,无奈小弟最近倒了血霉,能力有限,只能就眼下知道的粗粗跟您讲讲了。” 缪虎又眯起眼睛,他听出了叶铭添的弦外之音,所谓没有白给的香馍馍,原来这厮也有事求自己,他从鼻子里带出一声轻哼,笑了笑,“叶先生遇到麻烦了?不如你先讲讲你得到的线索,如果有趣,兴许我能帮你。” 叶铭添想了想,一点头,像是下了什么大决心,其实他晓得自己没有谈判的条件,只能把自己的货先交出来,还说不定别人是否满意。 他压低声音,将余科长告诉自己的那些东东西西,给缪虎梳理了一通。 缪虎听罢,沉吟片刻,“你是说,董知瑜将她私人户头上的三十四根大黄鱼转到了洋人马修的一个秘密户头上,而怀瑾则密查了这件事,并在资金只转了一半时就洞悉了内中详情?” “基本上是这样。” “听起来像一场交易,十七根大黄鱼算作定金,”缪虎倚向身后的沙发靠背,“更像是一桩经济案件,倒买倒卖,私存小金库,并没有什么过于特别的。” “缪队长,以我对怀、董二人的了解,她们没有一个是会动脑筋做生意的,更别说这种地下交易。” 缪虎哈哈大笑起来,“叶先生啊叶先生,难道做脏事的人脑门上都写明了?你看,怀瑾不也密查了董知瑜才知道吗?” “缪队长,您当初会来找我,也是冲着我对这两人的了解,眼下我的判断,您为何又不愿相信呢?存在这样的可能,这也许就是一笔地下交易,但是,缪队长,这不值得您挖一挖吗?” 缪虎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他说得没错,这是一桩不正常的事,要么,它就只是单纯的经济案件,要么,就更为复杂…… “我会去银行好好调查一下,如果有收获,叶先生,”缪虎呵呵一笑,“我定会找你。” 待叶铭添走了,缪虎琢磨着这桩事体,琢磨了一番,径自大笑起来,和叶铭添一样,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事并不简单,而刚才,他只是在叶铭添面前故作冷静。 他叫来心腹,“帮我约中央银行的周副行长,越快越好!另外,”他眯起眼睛,“跟渝陪的弟兄们交代一下,从现在开始,给我盯着一个人。” 第 236 章 怀瑾送走了董知瑜,下了船回到渡口,却见傅秋生在渡口外等她。 “走了吗?一切可还顺利?”傅秋生问。 “嗯,都顺利,”怀瑾甩了甩头发上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开始飘雪了,“你怎么来了?” “小董乍走,我想你又该难过了,以前她走后你都要低沉一阵子,我来陪陪你。” 怀瑾愣了一愣,却没停下脚步,也不否认,“谢谢你,老傅。” “阿瑾,这些年,你也就和小董走得近,其他人都近不了身,哪怕你我之间,也有一层迈不过去的隔阂。” 怀瑾听他这话,似是又要提起和自己的感情问题,她不希望他提,提一次伤他一次,何不心照不宣,将朋友做到老呢? “儿时她救过我的命,我跟你提过。”她只淡淡地说。 傅秋生点了点头,“我理解,可说到救命,我们三人在过去的几年一直都在救着彼此的命呐。” “所以我们仨互为挚友。”怀瑾将手插在口袋里,步履有些沉重。 “阿瑾,”傅秋生将头微微偏了过来,压低声音,“有人跟着你。” “我感觉到了。”怀瑾轻声说道。 “你觉得是什么人?” “暂时想不出来。” 傅秋生叹了口气,“下雪了,我请你去茶楼喝壶茶,暖暖身,顺便观察他们。” “嗯,好。”怀瑾点了点头。 渝陪这九转十八弯的地形,倒是摆脱跟踪的有利条件,两人却故意让对方跟着。 茶楼的二楼视野开阔,可以边赏雪边留意周围的动静。 一杯热腾腾的黄芽斟满了,怀瑾的眼眸在雾气后模糊起来。 “阿瑾,你还会有什么敌人?” 茶雾对面久久没有声音,似在思考,又似放弃了思考。 傅秋生叹了口气。 雾薄了,茶不那么烫了,怀瑾的眼眸也从雾中透了出来,未有一丝涟漪。 廊外飘着小雪,街上三个缪虎的人,或站或坐,都拿余光瞅着二楼的两人。 “你看这三个人,以一百二十度钝三角位置布形,这是我们自己人的手法,”她轻轻握住茶盏,送到唇边呷了一口,“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可想不出有谁仍至于在这个时候跟踪我,跟踪,即意味着下一步的行动。” 傅秋生皱着眉头,久久不能舒展,“我很担心,你一个人住不安全了。” 她习惯性地摸了支烟出来,刚要送到唇边,忽然想起董知瑜的叮咛,又放回了烟盒。 傅秋生刚欠身准备给她点火,“怎么了?” “准备戒了,你也少抽点。” 傅秋生愣了一愣,点点头。 廊外,雪越飘越薄,依稀停了。 “到了这个时候,排除异己的丑事反而愈演愈烈了,”傅秋生听了她的话,以茶代烟,“不过别担心,阿瑾,上峰对你是信任的。跟踪你的,不知是什么歪门邪派,我会调查一下。” “君子易防,小人难缠,况且我暂且不知这是冲我还是有什么更大的动作。” “你一向走得近的,也就我们几个,当年的‘歌阙’线全部‘发配边疆’了,还要搞我们,可就不厚道了。” 怀瑾听罢,只摇了摇头。 傅秋生将她看了看,“我倒是有一事要与你商量,这件事还是趁早打算为好。” “嗯,你说。” “上午局座跟我谈了谈,他希望将当初我们这条线上的三个人,全部带到南岛。” 怀瑾目光一滞,随即笑了笑,“局座?他是你的局座,我现在是渝陪行营的人。” “别这么说,你看,上峰还是念着我们的,局座说了,我们三人是党国的大功臣,绝不会留下我们不管。大撤退可能不远了,我们只是没有家眷,那些拖家带口的,父母妻儿都优先撤了过去。” “优先?不过是以家眷要挟,将才能人、文人贤士,他们都不愿意留给赤空党。” “阿瑾,你今天有点情绪……不愿意留给敌人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愿意将自己留在敌营吗?” 怀瑾没有作声,她想着傅秋生的话,将“歌阙”线上的三人撤到南岛?让瑜儿跟着大家去南岛?太荒谬了,她怎会愿意? 即便去了,也不过是继续潜伏在自己的阵营中,她再也不想继续这样的事情了。 “天晚了。”她悠悠说道。 “回去吧,”傅秋生站起身来,“这桩事体你先好好考虑一下,小董那边,你跟她说吧,先通个气,到时玄武那边自会有人通知她。” 三天后,缪虎独坐在一打卷宗后面。 证据就像宇宙中的星体,当你用一只望远镜发现了一团疑云,将它放大,则会发现更多的星系,再放大,又会变多。他想看到最后那颗星体。 马修,当年的马修,是个军火贩子。这是让他振奋的一条发现,而让他兴奋至极的是,就在银行记录显示董知瑜支付马修那一大笔钱款之前不久,汪氏政府曾抓获一对以皮货商身份潜伏在玄武城的赤空党夫妇,他俩当年就住在怀瑾当年居住的白龙巷里,后来这对夫妇扛不住刑讯,交代自己的任务是帮华北和东北的部队购买和运输武器弹药,当时他们搞来的军火被汪氏政府缴获了一车…… 缪虎在想,董知瑜和怀瑾在这桩事情里各自扮演着什么角色,据他所知,赤空党的地下小组大多是单线联系,据反戈的赤空党夫妇交代,他们有自己的电台,直接跟天津党小组联系,也就是说,在玄武,他俩并没有上下线。 如果董知瑜是因为此事向马修购买军火,她又是怎样知晓这对赤空党夫妇被抓以及一车军火被缴获的事呢?没错,她当时是在政府里工作,可她在鸡鸣寺的外交部,丁家桥这边破获这样一桩案件,本就是保密的,远在外交部的董知瑜是怎样知晓的? 是怀瑾通知了她?她俩都是赤空党? 那怀瑾又为什么去银行密查董知瑜? 这是他想不通的地方。查,继续查,他相信,只要查下去,就一定有新的突破。 而眼前,对于已经破获的证据和线索,又该怎么办呢?马修他派人找过,此人于四六年离开韬国国境,至此便再也没回来过,出了韬国,就是他缪虎鞭长莫及的范围了,除非他再回来,否则这就是条死线索。 那对反戈投靠汪氏政府的赤空党,四五年汪氏倒台后也没了踪迹,他正派人寻找。 对于怀瑾,他目前还是动不了,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去动她,而那个董知瑜,她没有那么强硬的背景,抓她问一问,理由倒是有的,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在缪虎的心里,这两个人是一定有问题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从壹陆零行动到这件事情,已经足够了。如果对一个人做有罪推定,由此去调查他的所有活动轨迹,往往事半功倍,好过两眼一抹黑地去查找嫌疑人。 电话响了,是副队长,副队长还是三年前的副队长,跟缪虎一样,三年没见升迁。 “繆队,我有点情况汇报。”话机那头的声音急匆匆的。 “你现在到我办公室来。” “是!” 放下电话,缪虎嘴角溢出一丝笑来,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副手,定是有了什么重要发现,而自己派给他这两天的任务,则是跟踪董知瑜,以及查找分析她过去和现在的活动轨迹。 董知瑜过年去了渝陪,和那个怀瑾住在一起,这二人的关系不一般。他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副队长找到了什么。 出了下关火车站,就见徐根宝远远地守在站口等着了。 “老徐!”董知瑜挥了挥手,脸上扬起笑来。 一九四零年的那个秋天,她带着新的任务来到玄武时,出的也是这个站,站口等她的也是徐根宝。 岁月荏苒,时过境迁,昔日敌营的一个司机变成了并肩战友,若在那个时候,她又怎会想到呢? 从渝陪到玄武,与心爱的人分别,又奔劳三日,站口有亲密的战友等着自己,那一瞬间心是暖的,所以脸上扬起的笑也是温的。 “知瑜!”一声兴奋的大呼,却还未见其人。 董知瑜自然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偏头一看,周碧青抱着白胖的小君来正往这边大步奔走,若不是怀里有个小胖墩儿,她早就跑起来了。 “慢点慢点。” 董知瑜任徐根宝接去了她的箱子,一身轻地走向周碧青,刮了刮君来的小脸,娃娃笑了起来,“姨……姨……” “哎!君来乖不乖啊?”董知瑜轻声逗笑,“姨可想你了,君来想姨吗?” “知瑜,都还顺利吗?怀参谋好吗?”周碧青和徐根宝几乎同时问道。 “都挺顺利,她蛮好的,家里都好吗?” 被问的两人目光滞了滞,随即周碧青笑了起来,“都好都好,怪冷的,快上车吧。” 第 237 章 安置好箱子,关好车门,徐根宝发动起了汽车。董知瑜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样会变脸的小皮偶,逗了逗君来,小娃娃“咯咯”地笑着。 “哎哟,这是什么呀?真有趣!”周碧青接了过来。 “在渝陪街头看到的,觉得好玩,君来一定喜欢。” “君来,快说:谢——谢——姨——”周碧青一字一顿地教着。 “碧青,老徐,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董知瑜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刚才他俩的神情告诉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 “这两天宅院周围发现了几个生人,在街口的报摊、馄饨摊,以及老李家对面的那个擦鞋铺子流连。”徐根宝从后视镜看了眼董知瑜。 董知瑜听了这话,沉默了许久。这么多年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看来我们的据点已经不安全了,”董知瑜扭过头,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我会立即向上级汇报这一情况,大家做好撤离准备。” “撤离……是要去安平吗?”周碧青小声问。 “或者去江北的根据地,”董知瑜看了眼君来,“以后不要当着小君来的面讨论这些,他已经开始学话了。” “唉……”周碧青拍了拍膝上的娃娃,应了一声。前面徐根宝也点了点头。 回到家,董知瑜接通了怀瑾的电话跟她报平安,互相说了些体己话,却像商议好的一样,都没有太露骨。 等到体己话说得差不多了,那边停顿了一下,怀瑾柔声道:“玄武城一到过年就乱糟糟的,南来北往的人都在那里中转,你一个人注意安全,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也留意烟花爆竹。” 董知瑜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怀瑾在暗示自己,难怪今天的电话打得不深不浅的,自己是知道有人在跟踪监视,长途电话经过了几个中转站,难保在哪里被人监听着,而怀瑾那边是出于什么原因?现在她确定了,要么她在渝陪也被监视了,要么她获悉玄武有人在监视自己。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极其自然地回道:“知道啦,每年你都要这么唠叨上一句,”说着径自笑了起来,“他们乱他们的去,烟花爆竹也离得远远的就是了。” 放下电话,怀瑾久久地坐在电话机旁,以往在电话里她们都会说些思念彼此的体己话,今天两人却都含蓄起来,而自己最后的那个提醒,原本是第一次这么说,董知瑜却说自己每年都要这么说一句…… 怀瑾判断,董知瑜那边也出现了情况。 这是她最害怕的一种可能,先前面对傅秋生,她无法说明这种可能,也就是这个暗处的敌人查的其实是赤空党,这么些年来,董知瑜和她的小组一直活跃在玄武,看来这一次,她暴露了。 与她走动频繁的自己也随之被怀疑与调查,这很正常,也很无奈,她了解同僚的处理手法,一旦他们锁定目标,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一般他们都会先实施监视,以期将此人的上下线一网打尽。 好就好在董知瑜也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被监视,希望她能够迅速采取行动,将自己转移出去。 怀瑾站起身来,这些年来她反复做的噩梦还是来临了,自己是不怕别人查的,董知瑜那儿就不一样了…… 伴着急匆匆的脚步声,副队长的敲门声也响起了。 “进来。”缪虎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一丝温度。 “繆队,”副队长将门关严,“董知瑜的案子,我这有新的进展。” “说说看。” 副队长打开手里的公文包,从里面抽出一份卷宗,呈了上去,“此人刚刚在鹭城被捕,是赤空在鹭城的一个重要情报员,前两个月我们秘密转移到鹭城的金银款泄密,就是他提供给组织者的情报。” 缪虎接过卷宗,那是被捕者的一份档案拓印件,他将档案上下扫了扫,丢在案上,“这和董知瑜有什么关系?” “这两天我暗查董知瑜的活动踪迹时,得知她前段时间从美国来了几个亲属,由此她请了一个长假,我询问了她所在银行的相关人员,得知她对银行说是去沪都办事,顺便陪亲属游玩。于是我又去各个火车站、船运公司核查了她那段时间的出行记录,她去沪都不假,可在那里并没有停留很长时间,而那个假期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鹭城。” “你是说,她去鹭城就是与这个人接头的?”缪虎拿手指头戳了戳案上的那份档案。 “我得知她实际上去了鹭城很长时间后,就问我自己,她为什么要隐瞒这一行踪?然后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鹭城发生的一波一波的码头及银行工人抢货、罢工的事件,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董知瑜在玄武的银行工作,有没有可能她搞到了金银从玄武以及沪都迁出以及装船的情报,然后去鹭城和她的人接头,并组织那些活动?” 缪虎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这样猜想是有逻辑的,换我也会想到这点。” “是,顺着这个思路,我联系了鹭城的同僚,得知他们刚刚将这个重要情报员抓获了,现在鹭城的同志正在调查,此人的上下线分别是谁。” 缪虎皱起眉头,“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们依然没有拿到有关董知瑜的直接证据?我们有的,只是假设?” 副队长低下头,似是有些愧疚,又琢磨了一下措辞,“但是,繆队,我觉得,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了。” 自从董知瑜回到玄武,董宅附近的可疑人员又增加了,董知瑜知道,他们企图通过自己将整个据点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组织上也发来回复:所有人员撤退回家。 董知瑜明白,这是为他们的安全考虑,也是为任之行那支队伍的安全考虑。任之行的下线在政府中某个重要部门潜伏多年,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倘若自己被捕,按照通常的思路,必然威胁到任之行的安全,若任之行被捕,他的那条线也将岌岌可危……为了避免这样恶劣的后果,也因为敌人的监视已经意味着董知瑜小组的暴露,组织需要他们立即秘密撤退。 目前看来,想大摇大摆走出玄武城已经不可能了,敌人势必已经在各个车站、码头布下天罗地网,就是防止他们在发现被监视后逃跑,但组织上对这种情况早已备好后手,他们有一条紧急撤退通道,只需去江边找老李,他有船,可以在夜里将他们悄悄带到江北。 董知瑜知道,该是启用这个紧急通道的时候了,她也知道,电台已经不能用了,这一来一回已经是在最大程度地冒险,如果敌人在她家周围设置了测试电波的站点,并破获了秘钥,她就给敌人留下了铁证。 然而她决定自己还不能撤离。她不知道怀瑾那边是否也经历着同样的危险,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她走了,即意味着向敌人宣告了自己的身份,那么留下来的怀瑾,将会遭受怎样的怀疑和对待?她不敢想象。 而若自己走了,去了解放区,想再和怀瑾见面,又将是何年何月呢? 她找来了周碧青和徐根宝,告诉他们要先秘密将他俩送走。 “你呢?”两人几乎同时发问。 “我还有点事情要办,等我处理完就去江北与你们汇合,”董知瑜平静地说,“不能让敌人知道你们走了,所以马上我们就录一些君来哭闹的声音,另外你们的衣物、君来的尿布,都丢一部分在家,我会每天在院子里晾晒一些,再时不时播放一些录音,拖住敌人。” “知瑜!那你什么时候走啊?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你作假,可能会……会立即逮捕你!”周碧青急了。 “嘘……碧青,别怕,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我这里拟定了一份撤离计划,你们听好:这所宅子有一条地下暗道,通往后街,那里的监控不像这边那么严,我会将你们送到出口,你俩打扮成卖菜的夫妇,将小君来藏在担子里,拿布盖好,只要走出这片区域就可以让他出来了,只是苦了小君来,要趁他睡着了行事。出去后你们赶紧去江岸找老李,他会连夜送你们过江,”董知瑜看了看两人,“记住了没?” 两人犹豫着,谁也不忍将董知瑜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是命令!你们快回去简单收拾收拾,再把君来抱过来我们录音。” 待徐根宝走了,周碧青磨磨蹭蹭的,在门口停了下来,随即又将门重新关上了。 “怎么了?”董知瑜见她又折回来,问道。 “知瑜,你老实跟我说,你留下来是组织的意思吗?” 董知瑜愣了一愣,“碧青,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去准备吧。” “我……我舍不得你……”周碧青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董知瑜原本一直拿紧张的节奏去覆盖这层伤感,她也知道,此次一别,难说还能不能再见,如今周碧青一哭,她的眼圈也倏地红了。 “知瑜……跟我们一块儿走吧……君来会想你的……” “你听我说,我必须……必须再留几日,等我安排妥了,一定会去找你们。” “你是不是……是不是要等怀参谋……我……”周碧青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又不知如何开口,结结巴巴讲不出个所以。 董知瑜愕然,怎么连这心思都让她猜出来了。 周碧青见她愣神的样子,像是鼓起了勇气,“你和怀参谋的事情我……我都知道的,有一天我不小心听见了……我知道你俩是那种感情,你放心我不觉得怎样,”倒是反而怕自己被误会了,她赶紧抢白了这一句,“我知道……知道你们都是好姑娘,你们是怎样的感情我都不觉得怎样的……可是,可是我觉得你这样留下来太冒险了!” 董知瑜听着这席话,面孔先是渐渐变成绯红,又慢慢恢复了正常,她叹了口气,“既然你都知道了……我确实在等她,从那通电话来看,她知道我这边出事了,或者她那边也被监视了,”说到这里,董知瑜又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立场坚定,从未被我策反,但我希望这一次,她能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我不能就这么丢下她一走了之。” “你……等我到了那边,被问起你怎么没来,我怎么说?” “你就说,”台灯的光芒映在董知瑜眸中,“我留下来执行最后一个任务:策反怀瑾。” 第 238 章 初九,二月六日,董知瑜回玄的第三天。 早晨董知瑜将周碧青一家三口从暗道送了出去,回到房中,她感觉轻松了很多,敌人监视她无非是想牵出她的同志,如今只剩她一个人,顿觉少了很多牵挂,成功了一半。 可她也彻底孤立无援了,电话是肯定被监听的,无法询问怀瑾那边的情况,无法去给任之行报信,无法和组织联系…… 本可以走,却坚持留下来等怀瑾,等待的是什么呢?相隔千里,也无法与她一起逃走,而当一盘棋到了最后的取舍关头,她是否愿意做劫才,提子? 怀瑾坐在话机旁,距离董知瑜离开渝陪已经六日,这也是发现自己被监视的日期,而得之董知瑜那边同样出现状况也已三日。她知道,这位幕后的同僚不会一直抱有耐心,一旦有一天他意识到监视都是徒劳,甚至悟出被监视者都已知情,他就会立即实施抓捕。 她不担心自己被抓,这些人跟踪自己也是徒劳,可她希望,董知瑜那边可以做出有效的行动,最好是,撤离。 可她若真撤离了,也就消失了…… 等她回了他们的根据地,她的组织又怎会随意放她来渝陪做一些不相干的事?更别说是找她怀瑾,到那个时候,再找自己就已没有理由了。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过她的命。 只要她能活下去,怀瑾撑着深深垂下的额头,只要她能活下去,一切都可从长计议,希望她能明白。 心中焦急如麻,却一时找不出安全的应对策略,突然一个激灵,她现在怎么样了?安全吗?她将手伸向话机…… 尖锐的铃声吓得她手指轻轻一颤,提起话筒,居然是她打过来的。 “我还以为这个时候你不在家。”电话那头“咯咯”地笑了起来。 “都立了春,怎么渝陪突然冷起来了,趁着年后事儿不多在家偷偷懒。”怀瑾也答得轻松,她知道,董知瑜也想知道自己的安危。 “多穿点,过年的时候天暖和,碧青给小君来减了衣服,这两天小人儿不舒服了,整天哭哭啼啼的,两人都在家围着他转呢。” 怀瑾听不出真假,只顺着话头道:“严不严重?要不要瞧瞧大夫?” “本来说要瞧的,昨天又有好转了,”那边顿了顿,“对了,碧青这两天教了我一个新式的毛衣织法,我教你吧,你本来织得就好,肯定一学就会。” 怀瑾皱起眉,自己几时学过织毛衣?织得好更别谈了……可是董知瑜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眉心一展,“也好,我也暖暖手,你等等,我去拿织针毛线。” 她走到屋子另一头,拿来纸和笔。尚不能完全参透董知瑜的意思,但她想,既然明显在做戏,她也演足了。她下意识地拿来了纸和笔,董知瑜说教自己,那么总有些要记下的吧,她想。 “我来了。”她又拿起话机,平静地说道。 “你这样,拿杂色的毛线先起四针锁针,然后从最后一个锁针开始挑针,挑五针作为下针,再在反面织上针,第一行织六针,第二行七针,第三行六针……” “慢点慢点,我这里先是四个锁针,然后挑五针,反面第一行七针,对吗?第二行六针……” 两人一来一回,嘴上讨论得热闹,心里则转换着对方报出的摩尔斯代码。 董知瑜:我家已被监视。 怀瑾:我也被监视。你什么打算? 董知瑜:已将他们送走。我想是我这边暴露了。 怀瑾:怎么暴露的? 董知瑜:不知道。 怀瑾:你快走。 董知瑜:和我一起走。 那边迟迟没有回应,怀瑾将话题绕到了戒烟的事儿上,良久,她又折回:不行。你先安全撤离,我会找你。 董知瑜只觉整颗心都疼了起来,疼得嘴唇上有了麻麻的刺痛。 他们会把你误判成赤空党的。 她向怀瑾发出最后一串代码。 怀瑾微微笑了,她早料到了这样的局面,可她不能走,走了,这些年的忠诚都将付之东流。 “你看,我织双手套,别人偏偏要说我织的是袜子,可我自己清楚这是双手套,我不怕。”这一次,她没有用代码。 玄武城黄埔路国防部大楼内,缪虎屏气凝神地听完了这通电话,他放下耳机,揉了揉印堂穴,这冗长的电话让他费神,谈话的内容像一阵阵绵里藏针的风,他觉得自己像被抛在了半空,每每快要落下时,风就吹来将自己又托起,悬而不决…… 昨天晚上测出董知瑜家区域有一个短暂逝去的电波,这是一组加密的信号,秘钥相当复杂,技术人员无法破译,已拿去做进一步比对。 电话铃声愕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副队长。 “繆队,鹭城那边……那个抓到的赤空党仍然不愿意招供。” 缪虎放下电话,真相在冰层之下若隐若现,只有找到最为脆弱的区域,方可破出。 初十,二月七日。 一路上都有人跟着。 怀瑾从后视镜看着身后拐角处那辆黑色轿车,它跟着自己只能是徒劳,若他们只是单纯地怀疑和调查自己,她会毫不客气地调转车头用枪对着他们的脑袋,直到他们交代这幕后的黑手是谁,她不怕把事情闹大。 可如今她不能。 在这你追我躲的游戏中,她只能扮演不知情,只为拖住他们,给董知瑜更多的时间去逃脱。 她攥紧手心,不知傅秋生有没有查出点头绪,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只有化解敌暗我明的形势才能挣得主动权。 黄埔路。缪虎的办公室门被敲开,门口站着的是电讯处处长。 一丝兴奋划过缪虎的眼睛,处长亲自登门,他知道,定是有什么眉目了。 “哎呀,缪老弟,你这行动队的衙门平时可不对我们开放啊!” “哪里哪里,你们情报处的门也不是人人都能登嘛,大家这口饭可都不好吃。”缪虎掏出香烟,给对方点上。 “都这个时候了,我们这些搞电讯搞情报的,都在集中火力破解赤空党的军情,像缪老弟你这么执着地抓这些小赤空的,可是难得,”处长一摆手,将缪虎要说的话堵了回去,“不过这次,你瞄准的可是个大人物。” 缪虎只觉浑身一震,“破译出来了?” 电讯处长却摇了摇头,“这种电文是双重加密的,我们只能解开第一层秘钥,但所得信息完全无用,最后的秘钥在接收人手上,只有接收人才能解开第二层。” “这不稀奇啊,怎么能判断出这是个大人物?”缪虎明显有些失望。 “不光能判断出是大人物,还能判断出她的代号。这两年我们一直在追踪玄武城里一个代号‘彼岸’的老地下党,这个名字最早是在两年前我们截获的一段电文里提到的,那则电文的收发者均不是‘彼岸’本人,但据此我们了解到这个人领导着一个小组在玄武潜伏了多年。之后我们便密切关注着这方面的信息,这两年,我们不是没有探得她的消息,只是不知为什么,我们无法定位她,我们在城中各处都有探测点,共截获过她的两条电报,署名是‘彼岸’,发报点却在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我还是没听明白,你们从没获得什么进展,这组电波你们也没破译,这……之前的结论是哪里来的?” “根据指法。我手下有一个专门根据指法辨人的电讯高手,他曾经分析过‘彼岸’,认定对方是个女人,且是个手指纤细的女人。你调查的这个发报者,就是‘彼岸’。” “手指纤细的女人也不少,怎么就能这么肯定?” “习惯。她在按下第一个字符时,常常是略轻的,从第二个字才开始稳定。” “‘彼岸’……‘彼岸’……”缪虎反复斟酌着这个代号,继而大笑起来。 “怎么样?繆老弟?我给你带来的消息不错吧?是不是把她的方位透露给我?” “这……我们也不确定啊……”缪虎让电讯处卷入进来时就做好了准备,怀瑾和董知瑜的案子,他不会让别人介入,这是他缪虎一个人的,“况且你也说了,之前你们的两次定位都不准确,说明这个人发报地点不统一,很神秘。” 电讯处长拿手指头上下指了指缪虎,“你老弟,我帮了你忙,你倒对我藏着掖着了!” “不是不是……老哥你知道的,我们这工作,上头说要保密,我们就不能透露,何况,我们监听到的区域真的很大,对于你们来说不会有什么价值的。”缪虎边讪笑着,边又摸出烟盒敬上。 渝陪。怀瑾踏进办公室,拨通了董知瑜的电话,她不希望有人接听,却又担心没人接听了。 电话还是通了,她依然没走。 “又想我啦?”那头俏皮地笑着。 “可不是么,今天上班了,还是躲不过,这会儿在办公室呢。”怀瑾说着,却听见电话那头有小孩的啼哭声,她皱起眉头,不是说周碧青一家三口都走了吗? “说吧,刚上班就找我,是不是那毛衣织到哪里不会了?” “我昨晚织着织着怎么觉得不对,你说的那个花型,我织不出来,第八行开始减针不是么?第八行减两针,右上两针并一针……” 谁在哭?怀瑾问她。 董知瑜:录音。 怀瑾:你什么时候走? 董知瑜:我等消息。 她说得模糊,怀瑾没有再追问等什么消息,她有点怕,怕董知瑜陷入某种执着的等待中。 午饭时,她驱车来到傅秋生的办公室,两人去餐馆点了些简单的面食,傅秋生知道,怀瑾在中午突然来找他吃饭,定是跟这几天的跟踪有关。 “查出什么没有?”怀瑾问。 “我刚要去找你,”傅秋生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四周,“有了些眉目,这些人是‘金钟派’的,门派老大是玄武人,三七年晦军在玄武屠城时逃过来的,后来在渝陪一带一直发展得不错,就留了下来,他和玄武方面很多政府里的官员都有牵连。” 怀瑾略一思忖,这么说是符合情理的,其实她一直猜想真正的幕后在玄武,而不是渝陪,如果只是党内派系斗争,或是对她怀瑾不满,那么两边都有可能,可对方若是抱着抓赤空党的目的,且抓到了董知瑜这条线,那么必是玄武的人。 傅秋生见她低眉不语,“怎么?想到谁了?” 怀瑾摇了摇头,“玄武那么大,一时还想不出。” 她更要小心,不能让傅秋生知道董知瑜也被跟踪,更不能透露自己知晓对方的目标。若傅秋生知道这些,以他的聪慧,再加上他有人脉可以旁敲侧听,很快就能猜出董知瑜的身份。 “玄武……”傅秋生嘀咕着,“这样吧,你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如果能列个单子给我,把你怀疑的人都告诉我更好,我再进一步去打听打听。” “嗯,你也注意安全。”怀瑾叮嘱。 她突然觉得,也许没有时间去等傅秋生揪出这个人了,她的瑜儿在玄武,危在旦夕,却迟迟不撤离,她是在等自己吗? 第 239 章 二月七日晚八点,缪虎办公室。 “繆队,既然已经确认了她的代号,也就确认了她的身份,我们可以实施抓捕了吗?”副队长问道。 “不,”缪虎摇头,“我要的,不是董知瑜一个人,我要她的整条线,尤其是怀瑾,所以,我们要耐住性子。况且,电讯处对发报指法的指认并不构成抓捕她的直接证据。” 副队长点点头,“我们的弟兄这几天日夜都在董宅周围轮班监视,她家的房客,周碧青一家,一直都没有出门,每天都看到他们院子里晾晒的小孩尿布,弟兄们也听到那个小孩的声音。董知瑜所在的银行开业较晚,她还没有上班,但每天出门买菜,偶尔也去一两趟药铺,弟兄们查过了,抓的是治疗小孩伤风感冒的药。” “她在电话里跟怀瑾说过,那个小孩生病了,你这么说倒是符合……”缪虎眯起眼睛,“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她是赤空党,为什么她的生活痕迹里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甚至她和怀瑾的通话也都是些家长里短?” “是不是刚过完年,她的小组还没有什么活动?” “我想过这个可能,可是……再观察两天吧,一定要密切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最多只有两天时间,再久,我恐怕夜长梦多了……” 晚九点,怀瑾家中。 她已收拾好简便行李,坐在话机旁,必须把这个消息通知给董知瑜。 她知道,电话里这种暗度陈仓的方式不能再用了,每天打电话一起打毛线,再蠢的敌人也要起疑心了,但是她只能再冒最后一次险,相隔千里,没有电台使用,没有人通风报信,所有的一切都在敌人监视、监听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去玄武,送你走。她对董知瑜说。 一起走,无需你投诚,一起去江北,乡下生活。对方回复。 怀瑾听到这句话,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她明白了,董知瑜放弃了对自己的策反,也放弃了她自己的将来,而她执着留在敌人的监视下,为的只是等自己,她怕将自己留给这个尚未露面的敌人,她想带上自己一起走。 可即便不加入敌人的阵营,自己这一走,和背叛又有什么区别? 十年的风风雨雨一幕一幕浮现在怀瑾眼前,十年前走出晦国士官学校,先辈遗像前的宣誓,近七年的地下工作,夜夜枕头下放着的枪,缅甸战场上随着一声炮响,那被高高抛起的身躯与灵魂…… 若随她走了,这一切都将付之东流,此去经年,她怀瑾在党国的名册上将成为一个…… 叛徒。 这事端来得太突然,这一步决定太大。 她尚不能答应随她一起去江北,可她可以确定的是,若董知瑜继续留在玄武,多一天则多一分危险。 无论如何,得让她先离开玄武。 三天后在江北王家村会合。董知瑜又发来信号。 我会与你会合。怀瑾回答。 她不想骗她的瑜儿,这三天时间,她要在路上好好考虑这个问题,而眼前,她只能答应与她会合,等碰到了面,兴许也有转机,她想。 放下电话,却传来一阵敲门声,怀瑾下意识摸到腰间的枪,门口传来傅秋生的声音:“阿瑾?” 她走过去打开门,傅秋生将自己打扮一新,站在门口,手中还拿着瓶红酒。 “让你久等了。”傅秋生说着,又从身后变出一枝红玫瑰来。 “进来吧。”怀瑾接过玫瑰,将他让进门。 “等得无聊了吧?”傅秋生嘴上问着,却挤眉弄眼地指了指屋子里面,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放心吧,没有监听设备,我每天都检查。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今天中午见你神色异样,晚上在家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来看看你,也许……”傅秋生扫了眼屋内,明显的拾掇后的痕迹,沙发上有一只鼓鼓的包,“我的担心是对的,阿瑾,你在做什么?” “我明天动身去玄武。”怀瑾知道,瞒不过傅秋生了。 “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有些事情,要过去办好,”怀瑾接过傅秋生手中的红酒,“你带了酒,正好给我践行。” “为什么贸然做此决定?你已经知道对方是谁了,对吗?” 怀瑾摇摇头,“不知道。” “阿瑾!你有什么好瞒着我的?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哪怕你是赤空党!”傅秋生说出这三个字,自己也吓了一跳,低下声音,“……哪怕你是赤空党,我也会救你。” 怀瑾倏地看向傅秋生,眼睛里揉进了一层未曾有过的情绪,委屈的情绪,她微启双唇,“我不是赤空党。”声音不大,却坚定。 傅秋生只觉心疼起来,他从未见过怀瑾这样的眼神,他的胸腔胀满了爱与怜,甚至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好好保护起这个女人,让她远离这些纷争,去过简单而安全的生活。 他想伸手抱一抱眼前的女人,可她的委屈与柔弱却只一闪而过,等自己反应过来,她已转过身,拿来两只酒杯,“临走时能和你喝一杯,也是极好的事。” 傅秋生打开瓶塞,给两只杯子斟上,可他还是不愿喝这所谓的“践行酒”。 “阿瑾,为什么要去玄武?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怀瑾径自和他碰了碰杯,一口饮下,“我知道,可我必须得去。” “你和我之间,不必拐弯抹角,告诉我原因好吗?如果是在平时我不会逼问,可如今这件事关乎你的性命……” 怀瑾又将自己的酒杯斟上,她看着液面倒映的灯光,轻轻问道:“若要在清白和性命之间选一样,你选什么?” “性命。留了性命还可以再证清白,选了清白,命是回不来的。” 怀瑾将眼神放空,“清白和爱情呢?” 傅秋生一时回答不出,将自己的酒喝干了,这才知道为什么回答不出,“什么样的爱情要和清白对立?” 怀瑾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他该起疑了。 傅秋生端起杯和她碰了碰,“阿瑾,如果是在爱情和性命之间,我选爱情。” 怀瑾垂下眸,轻挑唇角,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好了,三杯酒,三个问题,现在你该告诉我,去玄武是为了什么。” 怀瑾摇了摇头,“你要是相信我,就别问。” “不要这么固执好吗?!你需要帮助!”傅秋生极少在怀瑾面前发脾气,这算一次。 “我不想牵扯进更多的人。”怀瑾并不打算被他的情绪带偏。 “怀瑾,我傅秋生自始至终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局外人,对吗?你这样看我,可以!但你要去送死,起码让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吧?这么多年了,我就连这点知情权都不能有吗?” 怀瑾摇摇头,“什么都知道的人,多累。” 傅秋生盯住她的眼睛,他放弃了正面攻破。他回想着这所有的事情,回想着刚才怀瑾的问题。 “‘清白’是指有人调查怀疑你这件事,与之对立的是性命,这一趟玄武之行,你也知道很危险,但为了清白,你愿意去冒险……‘爱情’又是什么?你我的世界里,若说跟这两个字挂上钩的,也只有……只有我对你的爱情……‘清白与爱情’……” “老傅,”怀瑾打断他,“这不是猜灯谜,不要再逼问了好吗?” “阿瑾,你知道那些人看到我拿着酒和花儿过来,也就意味着这戏我们要演好了,今晚我是不会走了,你别担心,我就在这客厅坐一夜也行,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冒险而袖手旁观。” 墙上的钟敲响了,缪虎看了看手表,午夜了,他拨通一个电话,“喂?吵醒你了吧?” “没有没有,繆队有什么吩咐?” “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吧,有事情跟你交代。” 十五分钟后,副队长已经在外头敲门了。 “繆队,您注意身体啊……” 缪虎对他一摆手,“你跟鹭城的弟兄说,拿着这张照片,告诉那个情报员,‘彼岸’已经被我们抓获并供出了他,看他怎么说。” 副队长愣了一愣,“老大,高,您真是高,那个**一听到‘彼岸’这个代号,一定会相信的。” “另外,那对当初投了汪的赤空党夫妇,一直坚持不认识董知瑜和怀瑾吗?” “是的,那对夫妇早就上了赤空党的黑名单,不会包庇他们的人,怀瑾他们是认得的,毕竟做过邻居,董知瑜他们确实不认识。” “所以说,董知瑜当初购买军火,跟这两人不是一条线上的活动,也许只是他们的上级重新给另一条线布置的任务……而怀瑾密查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会不会是派系斗争,或者那时候怀瑾还信不过她?她俩的关系怎么样?” 缪虎摇了摇头,“不会是派系斗争,她俩?她俩比我跟我老婆还好!每天都要打个电话,逢年过节千里迢迢的还要走动,你说她俩有派系斗争?不可能。也许就像你说的,那年那个董知瑜还算新人,怀瑾还不太信任她?可她不怕这么去银行查,以后落下今天这样的把柄吗?” “所以她才密查嘛。” 缪虎摇摇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是老牌特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副队长走后,他重新戴上耳机,她俩的电话录音,他已经听了不下五遍了。 第 240 章 董知瑜抱着膝坐在床头,她知道,怀瑾这会儿应该已经收拾好一切准备出发了。 她从未想过会在黎明到来之前与怀瑾远走高飞,然而眼下,自己已然暴露,再没有做地下工作的价值,自己的同志已经“回家”,而胜利,胜利终将属于人民。 为了说服怀瑾和自己一起走,为了不让她留在她的阵营承担所有可能的质疑、诽谤与冤屈,她愿意缺席那黎明到来、霞光万丈的一刻,缺席那片期许已久的盛世。 近十一年了,从三八年在震旦大学跟着柏存彦做地下工作以来,十一年的潜伏,十一年的黑夜,十一年的刀尖剑芒,她在最为危险的地方度过了最有意义的十一年,每送出一份情报,每救出一名同志,每摧毁敌人的一步行动……她知道自己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与角色,而将来呢?或许一年,或许两年,当光明终于来临,那个全新的韬国一定会生机勃勃,万象更新,可自己呢?自己却像一只习惯了暗夜的蝙蝠,在黑夜里耳听八方,在灿阳下却可能是一只最为普通的生灵。 这世界总有分工协作,也许,该放手了。 今晚她将老宅仔仔细细走了一遍,看了一遍,这是老董家的祖宅,也是怀瑾为她精心翻修的“婚宅”……她知道,怀瑾虽有办法甩开监视,可她一旦踏上东去的路程,快则两三小时,慢则一日,敌人终将发现,一旦敌人知道她玩了金蝉脱壳,必将迅速控制自己。所以,离开这里,也就是未来二十四小时内的事情,而再想回来,不知是何年月。 相反,如果自己这边过早撤离,则必然引起敌人的怀疑,敌人一旦怀疑并作出反应,怀瑾就很有可能走不掉。 而她相信,这两相牵制的局面,怀瑾也想得到。 这一场赌,赌的是运气,也是默契。 无论如何,后走的那个,一定会承担更大的风险,董知瑜决定,在怀瑾动身二十四小时后撤离,这是敌人判断怀瑾离开的最长时限,只要自己不动,敌人就不会贸然行动。 已经到了二月八日凌晨,傅秋生与怀瑾隔着半张桌子对峙着。 傅秋生布满红丝的眼中满是焦急与遗恨,怀瑾却对他微微一笑,“去沙发上睡会儿吧,我也要休息一下,明天还要赶路。” 傅秋生沉沉一叹,“你怎么走?眼下这状况,你真以为你走得掉吗?” 怀瑾靠向身后的椅背,这个问题她已经苦想了一晚上。 复杂就复杂在渝陪到玄武这段行程走出的时间差。如果瑜儿在玄武等自己,那么等敌人发现自己摆脱跟踪之时就是其出手之时,届时如果瑜儿没有离开,她便被困住了。 以她对董知瑜的了解,这就是最大的危险,董知瑜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地按兵不动,给自己争取时间,她不担心董知瑜撤离过快牵制住自己。 她想来想去,最终决定走一出最险的棋。 “只要我光明正大地走,就走得掉。”她轻轻吐出这些字。 “怎么说?” “对方跟踪了我六天,为的是从我身上挖出他们想看到的东西,等我突然出行,他们会拭目以待,不但不会予以阻挠,还会保证我走得顺畅,前提是不要让他们怀疑我已发现被跟踪。” 怀瑾的计划只能对傅秋生说一半,藏着的那一半,会牵扯出这趟去玄武的目的来。她计划让敌人跟着自己,一路跟到鄂、皖交界处,届时董知瑜应该已经动身,再加上那边的消息传到跟踪自己的人这边还会有一定的延误,等那个时候,自己再找机会摆脱敌人,更改路线,化装往江北王家村赶。 傅秋生看着她,眼中所有的焦急和遗恨像渐渐退潮的海水,半晌,他的眼眸已变成一片荒芜的废滩。 像是身体里一副无形的支架被抽去了,他的骨头颓了,皮肉颓了,精神也颓了。 怀瑾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为哪般。 “小董是‘彼岸’。”傅秋生喃喃地说。 一丝惊异闪过怀瑾的眼眸,脑袋里“嗡”的一声骤响,“什么?”这一声轻轻的,被脑袋里的响声盖住了一半。 “董知瑜不但是我们的‘歌’,还是‘彼岸’。”傅秋生看着她,像在描述一件自己的遭遇。 也许这于他本就是一场遭遇。 怀瑾将他的话听清了,听得真真切切,便不再作声了。 “阿瑾,告诉我,你去玄武究竟要做什么。” “我还走得掉吗?”怀瑾问。 “取决于你给我的答案。” 怀瑾明白了,傅秋生还未声张此事,而他今晚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也许是弄清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这个请求可能是荒谬的,但请你相信,我不是赤空党。” “我相信。从我刚进门没多久时就相信了,你的那句‘我不是赤空党’……阿瑾,我从未在你的眼中看过那般的委屈和哀怜。” 怀瑾听了这话,只觉喉头一哽,垂下眸,再也说不出什么。 “之后我就一直在想,那么究竟谁是‘彼岸’。”傅秋生平静说道。 怀瑾心中又是一惊,原来傅秋生并未从任何人口中得知董知瑜的身份,而是这一夜的几个小时中生生猜出来的。 她的心静了,抬眸看着傅秋生,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我是傍晚得到的情报,玄武那边查你的人是缪虎。” 听到这个名字,怀瑾脑中掠过一些过往的碎片,那是三年前,自己突然接到命令从他手中接过壹陆零行动,对于顾剑昌的出逃以及特派员最终的死亡,她知道缪虎是怀疑自己的,当年从刘妈的叙述中她也知道,缪虎是费了工夫查自己的,只是最终一无所获。 “老傅,我不相信缪虎会将他的这次行动搞到人尽皆知,你是怎样得到这个情报的?” “坏就坏在他利用了电讯处处长,又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利用完了不晓得给一点对方想要的,”傅秋生笑了笑,对这种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早已习以为常,“电讯处长想分得一些成果,因为从他的分析结果来看,缪虎的调查对象就是他一直想要抓到的,彼岸。” “所以你在玄武的眼线是从电讯处长那里下的手。” “没错。缪虎查‘彼岸’,电讯处长查缪虎,”傅秋生不禁“哈哈”大笑,笑中带着苦涩,“阿瑾,如果我们的同志真的可以做到精诚团结,也许党国也不是今天的党国了。电讯处长查到,缪虎这几天前前后后会见了一些人,布置了一些行动,他找过中央银行的周副行长,查过那个叫‘马修’的洋人,找过四一年住在你家隔壁那对被汪伪抓获并反水的赤空党夫妇,另外还和鹭城那边他的人马有着密切的接触。” 怀瑾听着听着,突然神色大变,一张脸苍白如蜡。 傅秋生看着她,只道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相信他所提到的这些人和事都是致命的,虽然他仍不知道其中瓜葛,但他相信,怀瑾是知道的。 “阿瑾,当我听到缪虎是在追踪一个叫‘彼岸’的赤空党重要人物时,我以为我找到了真相,你就是‘彼岸’,不但因为我知道缪虎在查你,也因为你这些年的独来独往,与众人的隔阂。我自作聪明地想,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潜伏者。但我错了,当你委屈却又平静地说你不是赤空党时,我的脑中突然蹦出一个人:小董。也因着我刚踏进这门你就告诉我你要去玄武,阿瑾,我说过,这些年你只跟小董走得近,与我虽好,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于是我猜想,这是否与小董有关,我更大胆地想,是否不止你一人被密查,是否远在玄武的董知瑜,也在缪虎的监视中,而也许那个‘彼岸’,那个让电讯处长牵肠挂肚从而走漏风声的人物,并不是你,而是董知瑜。” 怀瑾闭上眼睛,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大脑饱和了,再也塞不进任何的信息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傅秋生的层层剥皮、步步紧逼,更是因着刚才的那组信息:中央银行、马修、赤空党夫妇……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初是怎样发现董知瑜身份的,也意识到了缪虎的切入点在哪里…… 是自己当初的行为,导致了董知瑜今天的暴露。 这才是她忽觉无法承受的原因。 “而你后面跟我说的,你要如何离开的方法,更加使我确定了这个猜测,”傅秋生并不知道怀瑾此时正承受着怎样的愧疚和绝望,继续说道,“你说你要光明正大地走,利用敌人想探得你的社会关系以及下一步行动的心理,确保自己能够安全离开渝陪,向玄武出发,你知道吗,阿瑾?你的这一步在我听来更像掩护与拖延,而不是为你自己的脱身,是,你可以利用敌方的这一心理暂时向东行进,可再往后呢?它必然有一个终点,要么你在玄武要办的事光明正大到可以不避讳敌人的耳目,要么你会在半路甩开敌人,可你的目的地是玄武,你知道,倘若你甩开敌人,也就是他们发现你知道自己被跟踪的时候,换句话说,也就是你被通缉的时候,到时你是很难再进玄武城的。阿瑾,不要为清白送命,更不要送了命却辱了自己的清白,我相信你,党国也会相信你。” 酒喝干了,化成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她从未觉得这样有愧过,愧于党国,愧于爱人,今夜之前,她精心布局、周密计划,为救爱人于水火而勇往直前,而这一刻,她却发现,也许将爱人送上断头台的是自己,辜负了党国信任的也是自己。 傅秋生哪里见过她这般模样,心疼了,一把将她抱住,“阿瑾,别怕,我对你的爱比清白比生命都重……” 怀瑾推开他,摇着头,眼泪却从未断过。 第 241 章 依旧是二月八日的凌晨,一点刚过,缪虎办公室的灯终于熄了。 不一会儿,缪虎走了出来,身形疲倦,手指还在不住地捏着印堂穴。楼下一个黑影闪了出来,缪虎飞速拔出枪来。 “繆队长!是我,是我……”叶铭添举起手,低声说道。 “……叶先生,”缪虎的语气中透着狐疑和不悦,“半夜三更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缪队长,我叶铭添现在是做人做不得,只有做鬼了,官家跟我要货我没有,东家跟我要船我也没有,我可就指着您这儿能抓一两个大赤空党,帮我将功抵过了!” 缪虎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别着急,你看我这没日没夜的,可不就在忙这事嘛!我说叶老弟,要是能把怀瑾这样的人物揪出来,别说将功抵过,到时给你弄个一官半职的也不在话下啊!”急着摆脱叶铭添,缪虎信口开河起来。 叶铭添冷笑一声,“我叶某人现在不想那么远的好事儿,就只盼着您能抓着那两人,帮我把这条贱命讨回来!” 江北一百多公里地的奉塘县,周碧青看着熟睡的小君来,稍稍放心了些,这两天的颠沛流离苦了这孩子,今天傍晚时分才在这个县城安顿了下来,这里是解放区,他们一家三口脱离了危险。 今天夜里将有一位安平来的首长与他们会面,暂时还不知道此人是谁,什么身份,只知道他特意从安平赶来,了解“彼岸”小组的情况。 已是凌晨一点多,首长还没有赶到,徐根宝轻轻拍了拍周碧青的手背,“你先睡会儿吧,首长来了我叫你。” 话音刚落,空寂的夜色中传来两声犬吠,隐约有脚步声在外面响了起来,周碧青赶紧坐直了身子。 门被轻轻叩响了,白天接待他们的通讯员小邵在门口轻声问道:“徐同志、周同志,睡了吗?” 徐根宝将门打开,“邵同志,孩子睡了,我们都还醒着。” 小邵身后传来一把中年男声:“辛苦了,我们借一步说话吧,别吵着孩子。” 周碧青也已站在门口,门外黑漆漆的,只听小邵介绍说这是安平来的首长顾同志,大家握了手,互道了辛苦,便去了隔壁的一间房屋。 等煤油灯点亮了,周碧青这才看清首长的容貌,她睁大了眼睛,“您是那个……” 顾剑昌“呵呵”笑起来,“小周同志,当初我在沙塘巷开的汤包铺子,你可没少来光顾啊,只是直到我走,你也没能成为我们的同志呢。” 周碧青红了脸,声音也小了起来,“是我当年糊涂……多亏了知瑜……” 顾剑昌脸上的笑骤然消失了,“知瑜同志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她……她让我转告组织,她留在玄武……执行最后一个任务:策反怀瑾。” 顾剑昌叹了口气,“这太危险了,她这个人就是执拗……” 周碧青慌忙看向顾剑昌,“顾首长,请不要怪罪她,她有她的道理……” 顾剑昌背着手,在房中踱了两步,又叹了口气,“这个怀瑾,当年我曾多次与她打交道,平心而论,是个难能可贵的将才,在以往的几个年头中,组织上确实给过小董一个长期任务,即策反怀瑾。可是一个人的优秀总是两面的,如果她那么容易背弃她的信仰和初衷,又怎能称上优秀呢?所以这个任务小董一直无法完成。” 周碧青了然,顾剑昌不知道,即便是爱人关系,怀瑾也没有让董知瑜策反。 “顾首长,也许这一次……她能成功。” “我不明白,小董这策反的筹码是什么?是她的险境?对,我知道她俩情谊是有的,可一个敌方阵营的人、顽固执拗的人,又怎会将她小董的性命放在其信仰之上?她这样暴露给怀瑾,我怕万一……” “不会的,就算怀瑾不愿投诚,也一定会尽力帮她脱离险境。” 顾剑昌摇了摇头,“将筹码压在敌人的仁慈上……” “顾首长,”周碧青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我相信知瑜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顾剑昌坐了下来,将周碧青略一打量,“真是董知瑜同志带出来的小鬼,脾气也随她,撅气!小周同志,她有没有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活着回家又是一回事,我可以尽量跟组织说明情况,但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就在这等她?还是想办法去玄武接应她,你说说看。” 渝陪,怀瑾家中。 傅秋生痛苦地看着怀瑾,看着她的痛苦。以自己对她的了解,此时的怀瑾正落向万丈深渊,眼泪从她覆于面上的指间溢出,她却拼命克制着不出声,肩膀亦在这百般克制之中禁不住地颤抖。 “阿瑾,”他小声唤道,生怕惊着她似的,“好好哭出来吧,哭够了,就告诉我,你去玄武要做什么。” 怀瑾的喉中颤出一口气,却还极力忍着。 傅秋生递上块手帕,“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帮你,请你告诉我。” “.…..我要去救她……”她忍得声音沙哑。 傅秋生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不瞒你说,当我得出小董是赤空党这个结论时,我也在问自己,怎么办?”他摸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又眯起眼睛,“我想起那年你在缅甸,都说你死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了半条命,可你知道吗?当时的小董……”他摇了摇头,将烟灰弹掉,“我不知怎样形容,后来得知你还活着,她飞奔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她跑得像一只雪地里不知畏惧的小鹿,在凛冽的寒风里她就那么毫无保留地跑着,满眼都是对命运恩赐的受宠若惊……那样的小董,我难以相信她会是我们的敌人,我更愿意去相信,因为与我们、与你的笃深情谊,她的心早已投靠了我们。” 怀瑾从不知晓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她的瑜儿怎样承受那样的大起大落,怎样跑过风霜与悲喜,跑过冥冥中不能承受的轻,将一束芳魂交予那清晨的薄雾。她再也抑制不住,恸哭出声。 “老傅……我们要救她……”字句在哽咽中发散。 傅秋生眼圈红了,像在安慰她,也像在说服自己,“救她……救她……她是小董啊,”他沉下头,只觉自己也往深渊跌去,“要救她,得先确保你自己能够脱险,还有,她的组织呢?她的人呢?怎么到头来受牵连的是你,要救她的也是你?” 怀瑾摇摇头,眼泪又落了下来,“她现在就只有一个人的力量了……” 傅秋生轻捶着脑门,又放下手,“这样,你把她那边的情况,你所知道的,都给我讲讲,我们好研究研究看怎么救,缪虎为什么盯着你不放?你知道原因吗?” 怀瑾垂下眸来,她的思绪回到了一九四一年春天,那一年自己被冢本恕一行人秘密软禁,危在旦夕,一向在自己眼中稚嫩莽撞的董知瑜竟然一步一步缜密而周详地将自己从虎口救出,不仅如此,她还杀掉了所有敌方知情的人,并布局让武田静夫做了替死鬼,当时自己曾问她详细经过,她只说有马修、真纪和小石头的帮助,可自己当时一环一环地算过,只有这几个人不可能完成那桩任务,那是自己对她最初的怀疑,那样的局,即便她有脑子可以想出,也需要别的力量从中配合。 到了那年夏天,她去当时的伪中央储备银行密查董知瑜,发现她和马修的大笔金钱交易,再联系当时被抓的那对赤空党夫妇,她跟踪马修到了天津,终于确定董知瑜的身份。 “老傅,你还记得四一年我被冢本恕软禁的事吗?”她轻启双唇,幽幽问道。 “当然记得。” “其实,那次是董知瑜通过她的组织将我救出……” “什么?要这么算起来,你和赤空党的牵连可太深了……” “是啊,这么些年来,你救我,我救你,早就说不清是敌是友。” “阿瑾,这件事你不能再跟任何人提起,否则你通共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怀瑾惨然一笑,“我告诉你缪虎为什么查银行,查那对赤空党夫妇……” 怀瑾随即将自己怎样查得董知瑜向马修购买军火的事缓缓道出。 傅秋生像是听了一场千秋大梦,亦真亦幻,这么多年了,即便是做梦他也没想到过,怀瑾心中藏着这么多事,且件件是劫。 “老傅,若我当初不那么去查她,或者哪怕处理得再干净些,她就没有今天这一劫……”怀瑾在哽咽前收了声。 傅秋生明白了,怀瑾的泪水不光是出于对董知瑜的担心,也是懊悔。 “可是,阿瑾,当时的你没有帮她蒙混过关的义务,不去抓她不去揭发她已经是你的仁慈了……我不懂的是,为什么她自己也不够慎重,将这样的一笔记录留在了银行的档案里?” “我也曾觉得奇怪,为什么在明面上留下这笔交易的痕迹?我想,她可能是为了防着我。” “防你?” “那段时间我们走得很近,如果将这笔钱从银行取出,无论是金条还是现钞,都无法藏匿,我猜想她当时是约了马修一起去银行,她将金条取出,马修也没有带走,顺手存进了他的户头,于是在那个余科长调查这件事时,很明显就可以看出这笔钱其实是从董知瑜的户头转到了马修的户头上。” 傅秋生闭上眼睛,捏着额头,久久没有出声,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阿瑾,”他终于抬起了头,“如果缪虎没有别的证据,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如果缪虎有别的证据,即便小董无法脱身,这法子起码可以帮你脱身。” 怀瑾看着他,她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却也愿意听一听他的办法。 “段老板在世时,我曾秘密地长期地为他做一件事:洗钱。” 第 242 章 听了这两字,怀瑾的眉头锁了起来。 “我们先看一看,董知瑜为什么将三十四根大黄鱼转给马修,我给你讲个故事。马修是个军火贩子没错,可是他收了董知瑜的钱,却并没有给她军火,但董知瑜的钱不会白白给他,她有出,就必有入,这笔钱她出在玄武,入在香港。香港曾有个‘秦汉古董行’,这家古董行在旧国三十三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关闭了,秦汉古董行是个虚头,它在香港的账户挂的是一个叫‘春晖贸易行’的户头,彼时有一位薛小姐,曾压了两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在秦汉古董行,古董行通过春晖贸易行以美金形式付了她一笔典当费,这笔费用折算起来,比三十四根大黄鱼的市价多了一两个点。” 怀瑾听着这段天书一般的故事,眉心渐渐舒展开,轻轻叹了口气,“薛小姐就是董知瑜?春晖贸易行和秦汉古董行都是马修的?” “你听懂了。而我说的这些,都真实发生过,就算缪虎有本事查到香港也不怕。秦汉古董行和春晖贸易行都是段老板的,薛小姐也是他。” “段雨农这辈子恐怕用过上百个名字。”怀瑾的语气几乎带着嘲讽。 “无论是古董行、贸易行,还是薛小姐,当时都做得天衣无缝,经得起考究,段老板的手法你也是知道的,缪虎再本事也斗不过他。当年‘薛小姐’用地摊上的廉价玩意儿从秦汉弄出的美金,数目庞大,而这些钱的来源,”傅秋生顿了一顿,“很脏。” 怀瑾下意识地挑了挑眉,“可我有两点不明:第一,董知瑜费了那么大周折,难道就是为了那一两个点的差价?第二,马修从这笔洗钱交易中,究竟获得了什么?他总不至于做个彻头彻尾的洋菩萨。” “让我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即便是黄金,韬国中央造币厂发行的大黄鱼,在国际交易中还是要打折的,在韬国,一些有着特定印戳甚至限量发行的大黄鱼,附加值很高,可在国际交易中,非但谈不上什么附加值,甚至都在实际金价的基础上打了折扣,所以,董知瑜这番周折,图的不是一两个点,而有可能是十个、二十个点。她需要这笔美金,因为她的亲人都去了美国,而她将来也是要过去的。至于马修,他在香港开设的美金户头,本就是方便他自己从事洗钱活动,在韬国做生意,大黄鱼就是他能赚到的最为保值的货币,央行发行的纸币乃至这些年各地政府发行的各种货币均不保值,甚至严重干扰了韬国的金融市场,而他用香港账户的美金换大黄鱼,”说到这里傅秋生呵呵一笑,“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他当时需要这些大黄鱼在韬国进行活动,二嘛,大家都知道马修当时在追求董知瑜,所以你说的‘洋菩萨’也未尝解释不通。” “所以到头来,董知瑜或许背上了利用马修的道德十字架……可也好过赤空党的罪名。不过,老傅,缪虎必然会追究我去密查董知瑜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你怀疑她。你刚才跟我说过,当初去银行密查,正是撞见董知瑜和马修在银行出现,而你去询问时,她却谎称和她的表姐在买东西。” 怀瑾想着这些牵连,无奈地闭上眼睛。 “阿瑾,你不能说你怀疑她是赤空党,只能说你怀疑她在做什么地下交易,出于一个谍者的警惕,你必须弄清楚。你可以说你查到了马修在香港的贸易行,好就好在他们如今找不到马修了,我们可以随意安排他的身份。” 怀瑾睁开眼,看着前方的虚无,“我只怕一切太晚,缪虎已经查到鹭城了。” “我刚才也想问你,鹭城是怎么回事?” 怀瑾蹙着眉,以沉默作答。 “我明白了,”傅秋生深深地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们三人一起小聚时,我还提到鹭城那边的银行机构被赤空党渗透,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就坐在我们的饭桌上……”他缓缓地摇着头,“没想到啊,没想到……” 怀瑾不愿听到这样失望透顶的指摘,她的瑜儿是赤空党,她自己也很失望,可是这失望和怪罪从别人口中表露出来,她就有些护短的情绪,但是情绪归情绪,她终究没有开口为董知瑜说半个字,傅秋生此时的大度和通融,已经够她感激一辈子了。 “如果缪虎掌握了其他的证据,致使小董无法开脱……”傅秋生沉沉说道,“我希望你能够保持理智,尽量让自己脱身,如果你还想救她,你们双双处在枪口那个位置上是行不通的,只有将自己妥善分离出来,才有救她的可能。” 傅秋生只觉生平第一次,他要劝怀瑾理性行事,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就惊叹于她的理性和冷静,往往在自己焦急与疑虑不安时,她倒是那个让自己重新回到轨道、从容处理一切的人,曾几何时,自己甚至痛恨她的理性,希望她能和普通女子一样哭出来、嚷出来,可她偏偏不会。 如今,就在这个夜晚,他却看到了她的无助、悲凉、痛苦……那是怎样笃深的一份情谊,傅秋生只觉隐隐害怕。 “我累了,让我睡会儿吧。”怀瑾轻声说。 天蒙蒙发亮,缪虎倏地睁开眼睛,床边的电话像有感应似的铃铃作响,缪太太翻了个身,口中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缪虎拿手掌抹了一把脸,接起了电话。 “繆队……”电话那头的声音中透着畏怯与歉意,“我这儿刚刚得了消息,不敢耽搁,所以就……” “没事,你说吧,什么消息?”缪虎压低了嗓子,却依然按耐不住那层迫切。 “按您指示的方法,鹭城那个人,招了。” 六点四十五分,缪虎办公室。 他的办公桌前支着块纸板,纸板上画着幅纵横交错的网。 这张网的起点是一九四一年的某个夏夜,白龙巷一对赤空夫妇被抓获,接着一条线变成了两条,又裂变成三条、四条……每条线的那段便孵化出一条新的线索。 这会儿缪虎站在纸板前,画出一条粗壮有力的黑线,线的那一端连着鹭城,已经确定,董知瑜以“彼岸”的身份给鹭城的赤空党小组传递情报。 “繆队,这是铁证了,再不抓,我怕夜长梦多啊……您想,她的组织肯定会通知她鹭城那个人被抓捕了……” “不,实话告诉你,如果仅为了董知瑜,我不至于这么为难自己,我想抓的,是怀瑾。” “是……”副队长挠了挠头,“董知瑜的银行也要恢复上班了,我就怕到时候比较难控制她……” “要上班了……”缪虎看着眼前迷宫似的网,“她为什么一直没有什么行动呢?她在玄武的其他同党呢?” 眼看天开始泛白了,怀瑾坐起身,她不晓得客厅里的傅秋生有没有睡着,自己大约睡过去了十来分钟,其他时间都在苦想。 傅秋生究竟是个老牌特工,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妙的主意,然而他的盲点是自己和董知瑜的关系。 他不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怀瑾是要确保董知瑜安全,而不是尽量让她安全。 若她安全,自己可以不要性命,也可以不要清白。 鹭城的事是一颗重磅炸.弹,一旦缪虎在这件事上有了突破,银行的故事编得再好,也只能勉强帮她怀瑾脱身,董知瑜是没救了。 如果自己像傅秋生期待的那样留在渝陪,董知瑜不知道这变故,仍然会走,也许她走得顺利,到时缪虎一旦发现她失踪,定会狗急跳墙迅速控制自己,而自己到时搬出傅秋生的这个故事,兴许能够脱离干系,即便他缪虎不相信,他也拿不出证据反驳自己,毕竟,自己确实是清白的。 可一旦董知瑜走了,也就和自己失去了联系,等她到了王家村,不见自己,必然不会一个人远走高飞,她会想办法打听情况,也会打听出自己被缪虎控制,到那个时候,她也定不会袖手旁观,必会折回来救自己。 所以若自己按兵不动,只会增加董知瑜的危险。 摆在眼前的有两条路:按原计划去王家村,或者现在告诉她这个计划,让她一个人先走。 第 243 章 她看着卧室的门,傅秋生此时就在门外,因为和自己走得近,也必然会被缪虎盯梢,不可能让他去王家村给董知瑜报信,况且,王家村这件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怀瑾依然留着一手,傅秋生虽可靠,但若只能保护一个人,他一定选自己而放弃董知瑜。 让她一个人先走吧,怀瑾想,趁她还能走,拖晚一分钟也就离危险近了一分……她将手伸向电话,却停在了半空,可要通知她就必然又要启用暗码,所谓事不过三,怀瑾不敢再多使用一次暗码,她总觉得,缪虎也许就在破冰的边缘,一个多余的动作,或许就会让他推倒一列的骨牌。 她的手缩了回来,却下意识地放在了心口,仿佛这只手就只有两处可以搁置:要么是与爱人相连的电话筒,要么是自己的心。 可若不告诉她,等她辗转到了王家村,等不来自己,她又将何去何从? 曾经缅甸的假死已将她的瑜儿推入过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答应过她,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丢下她一个人……想到这里,怀瑾只觉心脏猛地一缩,不行,无论如何,不能将她的瑜儿置于那样的境地。 打电话启用暗语,太危险;让别人去通知她,没有人选,即便有,也是不安全;任她一个人走,对她太过残忍,何况她定要担心自己,再度折回,到时不知要衍生出多少事端。 自己已经承诺了她的,不是吗? 傅秋生这一夜给自己带来的,不过是一个让自己全身而退的办法,可之前决定去玄武,是为着自己的安全考虑吗?如果不是,为何要因此而改变? 窗外街道上响起了“吱嘎吱嘎”的声音,那是清晨拉粪的板车,为避开半个时辰后便要渐次苏醒的城巷市井而赶早作业。 她走进盥洗室,拧开水龙头,将冰凉的水拍在脸上。 如果,她抬起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如果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让瑜儿走了,缪虎一旦发现她的失踪,必然是会将自己拘捕审问的,到时就要仰仗傅秋生的这个故事帮自己逃脱,若缪虎还有其他证据,最坏的结果是自己通共罪名成立,最好的结果是蒙混过关,宣布无罪。 可到那个时候,自己又将何去何从呢?若罪名成立,必然要受到严惩,这也不过是自己应得的,这些年来,纵容包庇一个赤空的党小组在玄武活动,本身就是对党国的背叛。 可她的瑜儿怎么办?那个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毫无保留地奔跑的瑜儿怎么办? 若是一番审问下来,自己得以周全,那么今后要一个人在这没了瑜儿的朝野上下求索吗?将来……傅秋生对自己说过,上峰是要将自己带去南岛的,到时又将怎样拒绝抗争?决然出走,走出这天地去寻找伊人吗?可若总有这么一天,为何现在不走? 她关上水,拿起了木梳,一下,一下,将一头秀发梳理齐整。 “如果能带着你,远离这硝烟与纷争,像一对白鸟那样弄舞浪尖,被岁月遗忘,也不失为一种幸福……”那年的话语依稀尚温…… 轻轻的叩门声惊着了她,“阿瑾……”卧房外傅秋生低声唤道。 怀瑾走过去开了门,四目相对,他看进她的眼睛,那里有星点他不想看到的光芒在跳动。 “阿瑾……”他又唤了一声,“休息了吗?” 怀瑾点了点头,“你呢?” “醒醒睡睡,思绪繁杂……” 怀瑾走了出去,给傅秋生和自己都倒上了一杯水,“对不住了,老傅,家里没有早餐招待你。” 傅秋生抬腕看了看表,“很快早点摊就都出来了,我可以去买一些。” 怀瑾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示意傅秋生也一起坐下。 她从口袋中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又轻轻颠了颠烟盒,两支香烟随着这动作冒出了头,她将烟盒送向傅秋生。 傅秋生抽出一支,先帮怀瑾的香烟点燃,随即又点上自己的,狠狠吸了一口,“听我的,一会儿吃了早点就去上班,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玄武那边我想办法周旋看看,能不能将小董送出去。只要她走了,你也就相对安全了,从此天各一方,咱们就当不曾认识这么个人吧。” 怀瑾沉默着,一张脸在烟雾后亦真亦幻起来。两人沉默地吸着烟,傅秋生想,她需要时间吧,去放弃和缅怀这个昔日的同志。 一支烟燃了大半,傅秋生捏了捏额头,看向对面的窗户,他想站起身去开窗,刚一起身,却跌坐下来。 怀瑾从他手中抽出那截烟头,在烟灰缸里掐灭。 “对不起,老傅。我不曾想过烟盒里的这支烟,会有一天递到你的手上,”怀瑾看着傅秋生困惑的双眼,缓缓地低声说道,“你不会有危险,大约十四、五个钟头后你就会醒过来。我希望在那之前,缪虎的人能够闯进来,到时他们看到昏迷的你,定会检验这支烟头,也会知道是我给你下的毒,这样应该可以洗脱你同谋的嫌疑。即便他们不来,等你醒来,请你立即上报,告诉他们我给你下毒并逃走的事。” 傅秋生挣扎着,几次三番地甩着头,逼迫自己不要睡着,他难以相信,最后的最后,怀瑾竟要以这种方式背弃党国,他要阻止她。 “你记住,老傅,我不是赤空党,也没有实际意义上地背叛过党国与信仰,从前、现在、将来,我没有也不会出卖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只是,我突然看不透这‘一切’是什么,我想我累了,”怀瑾站起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老傅,若我们后会有期,我希望是在这一切皆已实现时,到时我不奢求你的原谅,而我是奸是忠,就留予历史评说吧。” 傅秋生听着这最后一句话,终于无力地阖上了双眼,泪水亦从眼角流了出来。 董知瑜一夜不曾合眼,昨晚的电话里,怀瑾说今天走,那么现在的每分每秒,都有可能是她出发的时刻。 她知道,从四五年秋天在燕州的那个四合院中开始,怀瑾就问自己,白鸟之约何时可以实现? 可她也知道,这几年来,即便大家心头都有着这个期许,可真说要走,却都不能安心。 对于自己来说,革命事业尚未完成,那个许给了四万万同胞的黎明,不会自己降临,黎明的霞光是无数同志的鲜血染成,而她董知瑜,又怎能在故人们的血迹尚在时抽身而退? 对于怀瑾,她无奈地闭上眼睛,自己曾无数次设想过,或将怀瑾争取过来,或等到黎明到来时让她体面退出,不留遗憾。 可如今,怀瑾这一走,也许便要让她这些年的坚守付之东流,董知瑜不赞同怀瑾的信仰,却尊重她对信仰的坚守。 顾剑昌曾说怀瑾是愚忠,可她董知瑜不这么看,她知道怀瑾的血液里交织着太多的矛盾,也知道这所有的矛盾将她雕琢成了一个淡泊的人,她能够看到自己所在政权的弊漏,但她不相信赤空主义较之更为先进,最重要的是…… 她不喜欢背叛。 正是因为这透入骨髓的了解,这几年来,董知瑜不再去逼迫她,也不会将自己置于与之锋芒相对的位置。她坚信自己会胜利,也希望这一天来临时怀瑾不再有疑虑,体面退出。 可如今这一劫,却夺走了她的体面。董知瑜知道,若不让她一起走,等待她的将是足以摧毁她精神的怀疑、谴责,甚至否定。她也不能确定,敌人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是否能让怀瑾活下去。 两相权衡,只有盼她走。但她知道,等见了面,定要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早晨八点。 副队长火急火燎地一头扎进缪虎办公室,“繆队!”他大口喘着气,“……怀瑾她……她走了!” 缪虎倏地站起身,“慌什么慌?!走了?走去哪儿了??” “她她她今天没有去上班,早晨直接从家里出来去了码头,往东走了!” “那个傅秋生呢?” “没见他出来,还在怀瑾家里。” “给我盯紧了,盯着傅秋生的动静,”缪虎皱着眉,“怀瑾那边不要惊动她,远远跟着,及时汇报!……她今天请假了吗?” “请了,昨晚上请的,说是去瞧大夫。” 缪虎踱了几步,“定是办什么急事……难道她知道被查了?” “.…..属下不明白,知道被查为什么不摆脱我们的跟踪?” 缪虎一手掐着腰,一手狠狠地捏着额头,“要么就是出了什么急事,要么就是知道被跟踪……给我们放的烟.雾.弹。” “烟.雾.弹……掩护什么呢?” 缪虎眼中寒光一闪,“给我盯紧了董知瑜家周围!从现在起,不能有丝毫懈怠!”他又围着那块纸板来回转了两圈,“你和我都不要回家了,就在办公室里住着,有什么情况你第一时间来向我汇报!” 第 244 章 十点,距怀瑾出行三个小时。 “金钟派”的两个门徒守在怀瑾家周围,试图观察傅秋生的动向,可里面却一直没有动静,对此上面早有交代,是到执行的时候了。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人走向前去,另一个人则留下掩护。 上前的那个人按响了怀瑾家的门铃,响一次,便停下来等一等,一连按了三次,里面却没有丝毫响动。他回头对同伙一招手,两人上前一脚将门踹开。 缪虎的思路很明确,如果傅秋生出于解释不清的原因故意留在怀瑾家中,或者甚至来了个金蝉脱壳摆脱了监视溜了,则表示怀瑾一定发现了被跟踪监视的事情,也说明傅秋生是他们的同党。想到这里他简直想仰天大笑了,当年段雨农引以为豪的杰作——“歌阙”线——居然全部都是赤空党。 两人闯进怀瑾家中,举着枪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绕过摆在玄关的屏风,往厅中一环顾,却见沙发上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人,两人对了个眼色,举着枪,慢慢走上前去,其中一个人往傅秋生的脸上拍了拍,又抬脚踢了一踢,哪里还有什么反应。 十一点,缪虎在办公桌后定定地坐着,两眼阴森森地泛着寒光。 傅秋生被下毒了,这是他意料之外的,看来怀瑾这一走,并没有给自己留多少退路,起码在傅秋生那里是没有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秋生昨晚在她家过夜了,但她今天必须走,傅秋生知道她走的原因并阻止了她?所以她用这一招来摆脱他?那么她不怕傅秋生醒来后把这一切泄露出去吗?还是说她相信傅秋生无论如何会保护她?或者,傅秋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她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摆脱他,于是走了这一险招?那么这一摆脱,恐怕就是永远的摆脱了。 一切得等傅秋生醒过来才见分晓。 门口那个脚步声,一听就是副队长的,“进来。”他冷冷吩咐。 “繆队,董知瑜刚出去买了菜,回家了,一切看似正常……” “又买菜,又正常……”缪虎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她的正常已经让我感到不正常了。” “怎么办……?”副队长小声问道。 “怕什么?这么多天都等过来了,只要这两个人一直在我们的视线中,就没什么可怕的,”缪虎眯起眼睛,“不管她耍什么花样,我有耐心等她,怀瑾这一趟,总要有个目的地。” “繆队,抓董知瑜吗……?” “不!”缪虎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如今属下感觉事情千头万绪,能抓一个是一个啊……” “确实扑朔迷离,”缪虎走到铺着张大网的纸板前,站定,“但我们要沉着分析,只要没有鬼神出现,所有的事情就都有迹可循。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无非两种情况:怀瑾知道自己被查,或者她并不知道。试想她知道了,那么她一早匆匆离开,并未刻意摆脱我们的监视,无非就是放了一颗烟.雾.弹,她是想给我们制造她并不知晓自己被跟踪的假象,以此拉锯,争取时间和机会,而她昨晚请了假,表示这是早早就计划好的,放倒傅秋生看上去就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她没有想到傅秋生会在前夜登门,也无法摆脱他。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她这一走,定不会再回去,也是就此回到了敌营。但是你想,她为何舍近求远?为何要往东行进?渝陪当地没有他们的组织吗?她往东来,肯定是想将董知瑜带出去,因为知道自己被监视,也不确定董知瑜周围是否安全,所以她没有发报,也没有在电话里与她说明情况。” 副队长点了点头,“那……如果是第二种情况……” “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她这么急匆匆上路,必然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也许是赶去执行什么紧急任务……”缪虎略一沉吟,“无论是哪种,只要我们跟牢她,就必然有收获……” 缪虎眯起眼睛,一丝不祥的神情从眼缝掠过。 “除非……”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阴郁,“除非她能半路上跑了……给我地图!” 待地图摊开,他迫不及待地找到渝陪,“往玄武来,一路都在哪些地方中转?” 副队长上前,一一给他指出来,“每中转一次,我们的人都会打电话来汇报情况。” “不管她去哪里,玄武也好,别处也罢,可千万不能跟丢了!” 晚上九点,傅秋生醒了过来,一瞬间他想起了昨夜的对话以及早晨怀瑾的交代,再一看四周,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小房间里,他知道,缪虎的人找着了自己,而怀瑾,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他重新闭上眼睛,该如何面对这些人的质询?该怎样解释自己的昏迷? 失去知觉前怀瑾的那番话他记忆犹新,她说自己是奸是忠就留给历史评说,可他不忍心,这些年来他目睹了她为党国鞠躬尽瘁、效死输忠,怎可让她蒙受哪怕是一刻的冤屈? 她这是怎么了?董知瑜的暴露怎可撼动她一贯坚守的原则?她说她累了,说她突然看不透所为之奋斗的一切的意义……一定是上峰对她的态度以及这一年的战事使她灰心了,一定是这样的,每个人都会灰心,都会走一段不甚明智的弯路,怀瑾一定是一时陷入了这样的情绪,而自己的任务,则是帮助她摆脱这块头顶的乌云,带她重回正轨,眼下,最重要的则是找到她。 他轻咳起来,门口立马闪进两个人来,“傅先生,您醒了?” 傅秋生悠悠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又急咳了一阵,这才开口,“这是哪儿?怎么回事?” 门外又进来一个人,在傅秋生床边坐下,还未开口,先“呵呵”笑起来,“傅先生,鄙人姓‘钟’,手下在街道上日常巡逻,听闻有所房子里动静不太对,这不,进去就发现您昏迷了,您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 傅秋生挣扎着坐起身,茫然摇了摇头,又扶住额头,“这是哪儿?你们是什么人?” 玄武,缪虎手握电话,脸上僵硬得没有一丝表情。 “钟老大,还得麻烦你,先把他放了,找两个弟兄盯着。” 二月九日早晨五点半,列车还有半小时就要停靠湖北东部的鄂市,再由那里乘渡轮过江。 列车员开始通知旅客,十五分钟后盥洗室将要关闭。怀瑾将先前准备好的一只随身行李箱置于座位下方,给对面坐的老太太投去一个微笑,“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看着点儿?一会儿就回来。” 老太太身形瘦小,嗓门却挺大,操着一口方言,“没儿关系,你去哟!” 怀瑾只拿了个钱包,起身去了盥洗室。车厢另一头两个男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随着三三两两的旅客朝盥洗室淌去,还有一个男人则守在原处,以防发生什么事需要接应。 之前她已经看好,这节车厢两头分别有一间盥洗室,左手那间没有窗户,另一侧的则较大,有个窗户,但完全打开后也比较小,钻不出去,只有将窗子卸下。 进了门,她迅速将门反锁,戴上手套,取出随身携带的工具,三分钟后,那扇窗已经被卸下,她探出身子,列车已经开始减速,再过五分钟,就会有列车员挨个敲盥洗室的门,提醒旅客出来,到时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失踪。 她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爬出去,两节车厢交接处有一只扶梯,她跨出长腿,踩了上去,翻到车顶,她知道时间紧迫,不允许哪怕是半分钟的犹豫或是喘息,猫起身子,她往车尾的方向跑去。 同样在五点半,鄂市一辆反方向的列车离站,此时正缓缓驶来。 前方将进入一段冗长的山洞,而列车进山洞时速度会更加缓慢,原本两道对冲铁轨之间的距离大约五米,但由于山洞隧道宽幅有限,隧道内两列火车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这也是驶进山洞时都要减速的原因,过快的速度会在对冲时产生强烈的气流,从而影响两列火车的行驶。 怀瑾将赌注押在了这段山洞隧道里。 光线越来越暗,列车缓缓驶进山洞。一个列车员此时正往怀瑾进的那个盥洗室走来,人还未到,先扯开了嗓门:“还有五分钟关闭盥洗室啊!里面的旅客请快一点了!”说着抬手在门上敲了敲,未等到回音便急急往下一节车厢走去。 门口等待怀瑾的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一起走上前去敲起了盥洗室的门,可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你等等!”一个男人朝那个走远的列车员喊道,“把这门打开!” 列车员听他那样的口气,面上十分不悦,“做啥子?里面的人呢?” “没动静了,快把门开了!” 山洞里只有远处列车头照出的一点灯光,另一列火车从反方向进洞了,“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 光影交错之间,怀瑾轻轻一跃,人已经落到了另一列火车的车顶,她没有停歇,此时灯光晦暗,最不容易被发现,很快便摸到了扶梯,下到车厢中。 这列火车会将她载回武昌,她再改道水路。如此一来会将行程延迟将近一天,但至此便摆脱了跟踪。 车厢里,列车员走了过来,又敲了敲盥洗室的门,这才掏出钥匙,将门打开。 两个男人立即冲了进去,可哪里还见怀瑾?卸下的窗户说明了怀瑾的去路,两人探出身去,列车已驶离山洞,天色大亮,一人迅速爬到车顶,却空无一人。 盥洗室门口,看热闹的人将过道围得水泄不通,盥洗室里面冲出一个男人,他要在列车停靠前逐一检查每个车厢,万一怀瑾逃到别的车厢中去了呢?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找的,得通知那个原地接应的同伙一起找。那个爬上车顶的则已经跳了下去,他相信,怀瑾若跳了火车,总是跑不远的。 玄武,黄埔路国防部大楼。 缪虎突然惊醒了,二月清晨的寒气直逼心肺。他挣扎着坐起来,拨通副队长的电话,“给我送个暖炉来。”他缓缓说道。 “繆队,昨天就跟总务处说过了,他们储存暖炉的库房钥匙在周碧青那里,这……周碧青这段时间不是一直请假吗……我这就给您再送床被子来!” 缪虎心中忽然一惊,仿佛某个之前一直被忽略的地方此刻赫然在目:周碧青究竟在哪里? “这两天谁看到过周碧青吗??” 副队长猛然听了这句问话,仿佛也觉得哪里不对,仔细想了想……“她和那个徐根宝……好像一直在家里……” 第 245 章 一个可怕的想法刚要成形,桌上的另一部电话铃声大作,缪虎只觉心脏也要蹦出,一种强烈的不祥之兆覆笼周身。 “繆队!怀瑾她……” 缪虎等对方说完,将听筒从耳边拿开,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空气中的虚无……她一直知道自己被跟踪——这是他的第一个结论,随着这个结论的确定,很多事情他都要重新定度。 跑了……她真的跑了……之前的一切都是烟.雾.弹!是啊,怎么可能要从渝陪赶到玄武来??这会儿她怕是早就回了她的那个根据地大本营了! 他恨得牙痒痒,这个怀瑾在最后还是耍了自己一招儿!如今该如何向上峰交代?自己逼得她身份败露跑了?不不不,这定不是上峰想要的结果…… 尚且不能报,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周碧青……董知瑜!对!自己手上起码还有董知瑜!不能再让她跑了!等把她抓起来,说不定还有什么发现!那个周碧青为什么没有再露面?……为什么这么些天来董知瑜都没有和她的据点上任何人联系的迹象?除非……除非她的据点就是她的家!她的同党都在她的家中! “给我抓捕董知瑜!!” 游府西街西侧的巷子里,老榆树下的石板一点一点地开启,董知瑜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用望远镜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多亏了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即便在冬天,错综复杂的枝桠也构成了一张掩护网,足以抵挡来自四周各个制高点的视线,而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棵老榆树下竟藏着这样一个机关。 清晨的这个时刻,各种小生意人都已经活跃起来,卖早点的、卖菜的、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千百年来,他们勤勤勉勉,在复杂的世道中谋求生存。 董知瑜这两天买来的白菜都放在了竹筐中,拿扁担挑着,竹筐上盖着张脏兮兮的帆布,帆布下伸出几支叶子来。 她穿着身半旧的粗布棉袄,裹着头巾,回头看了看这棵老树和这个院落,这一走,不知何时还能归来,总要到玄武城解放时,她想,而自己这一走,必又将给这所多灾多难的宅院带来更多的不幸,这是祖辈留下的产业,抗战时期给晦国人占了去,这是怀瑾为自己赎回的家园,如今又要落入敌人手中…… 可是,怀瑾终究想通了,解脱了,她不再为了那个日暮气奄的“主义”而尽效愚忠了,不再为了那些与生俱来的牵绊将自己钉牢在一块锈迹斑驳的板上,这么多年来她的枕边一直放着叶芝的诗集,愿与你化作一对白鸟,瑾,就快了。 她竟在厚厚的、半旧的围巾后扬起了唇角,再见,老宅,就像以往的那么多次再见,我还会风尘仆仆而又碧波不惊地归来,她想。 一小时后,缪虎的行动队砸开老宅大门时,天才刚刚大亮,邻居们战战兢兢地从窗帘后往这所深宅大院张望,真是户多事的人家,他们想。 而此时的傅秋生正往机场赶去。昨夜从金钟派被放回,他给玄武的毛局长打了加急电话,请求面见,早晨又给渝陪行营打了电话,帮怀瑾请了长假。在尘埃落定之前,他要为怀瑾争取一切可能的时间和机会,不能让她沦为党国的叛贼,他在二月的江风中咬紧牙关。 缪虎的一只脚沉而又重地踏进了这个院门。没人了……没人了……没人了……从黄埔路赶来的一路上,他的耳朵里不停回响着这三个字,在汽车的后座,他甚至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定这是不是他在办公室临时搭起的床上睡着时做的一个噩梦。 然而它却不是。自己最为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怀瑾跟丢了,董知瑜凭空消失了,连同周碧青、徐根宝,甚至那个孩童,都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他的监视下消失了。 院门里,他的一队人马丧气地站在两侧,低着头,等候他的训斥。 西面厢房门口晾着一排小孩的尿布,他走过去,拿手摸了摸,还是半湿的。 转过身,一缕白气从他口中呵出:“有什么发现?” 一时无声。 “问你们话呢!!”他终于没有忍住,大吼出声。 “繆队,请到里面来……”领头的战战兢兢回道。 缪虎跟着他走进厢房,桌子上的那套设备并不陌生,审讯室里经常用到,那是一只播放机,这么先进的东西,普通的老百姓家中是不会配备的。 领头打开播放机,孩童的哭声顿时弥漫开来。 “繆队……这些天来,她就是用这个……迷惑了我们……”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领头脸上,“啪!”又是一记。 “没用的东西!”缪虎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能在此刻缓解他的愤怒。 回到国防部办公室,缪虎坐在椅子里,使劲捏着自己的印堂,副队长远远站着,耷拉着脑袋,此刻的缪虎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他知道。 光发怒是无用的,缪虎明白这个道理,他开始重新梳理这一切,事情突然复杂至极,想得他头痛。 “董知瑜这几天一直用小孩的尿布和哭声录音来打掩护,毋庸置疑,她掩护的是周碧青一家离开这件事,而早在二月五日晚,周碧青就向总务处请好了假,也就是说,四天前,周碧青一家三口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当天或者随后不久,他们得以逃脱,而我们的人最后见到董知瑜是昨天中午,也就是说,她是昨天中午至今天早晨这段时间跑掉的,那么这之间间隔的两三天里,董知瑜做了什么?或者说,她为什么要留下来做这些掩护?她为什么不在几天前和周碧青等人一起离开?” “繆……繆队,她们的反侦察能力太强了……我们是初五、二月二日开始实施跟踪的,到初八、二月五日,周碧青一家就做好了出逃准备……”副队长嘀咕道。 “不如说是我们的人太不中用!”缪虎呵斥一声,又想起了什么,“我们最后一次测到的那组电波,就是二月五日晚发出的,那组无法破译的电波,一定和周碧青一家的出逃有关……可董知瑜留下的这几日,究竟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会不会又和怀瑾的消失有关?”副队长试探着问道。 “怀瑾!”缪虎的脑中好像要接起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来,“怀瑾今天凌晨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董知瑜也在这前后的时间里跑了……” …… 他赫然站起身,副队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录音!录音!”缪虎一拍脑门,从抽屉里拿出录有怀瑾和董知瑜电话内容的磁带。 屏气凝神,戴上耳机再听一遍,仿佛处处可疑,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倒带,再听,快进,再听…… 他倏地睁开眼,“去我家把太太接来,让她带上毛线和织针。” “啊?”副队长以为听错了。 “啊什么啊!快去!” 挹江门城门口,远远便看见两个行动队的特务手持一张照片逐个检查出城的人,董知瑜知道,那定是自己的照片。 要到江边老李那里搭船,就必然要先出这城门,可如今他们摆开了这样的阵势,还如何出去呢? 她蹲在路边,装作规整筐里的白菜。不知为何,思绪竟飘到了四零年的那个冬天,怀瑾和她救出了那些***,过江时,怀瑾手持军官证和渡口处盘查的晦国兵斗智斗勇,最终有惊无险。 此时她又到了哪里?有没有成功摆脱敌人的追踪?在城门盘查的特务前,她竟揪着一颗心,担心起怀瑾的安危来。 突然,一个身影冲向了自己,从筐中抓起两颗白菜,抱着就要跑。 董知瑜愕然看向那个突至的身影,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身形却极为熟悉。 第 246 章 下一秒她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虽然自己告诉组织要留下来策反怀瑾,组织上却并没有撒手不管,他们定是侦查出城门口这道盘查的程序,也知道这几座城门中,她必定最先选择走挹江门去老李家,便派了徐根宝在此等候,也只有徐根宝最为熟悉她化装后的形象,因为他和周碧青几天前是用相同的方式出城的,只不过敌人并没有想到周、徐两人是赤空党,也就没有拿他俩的照片进行盘查。 “你不要跑!”董知瑜拿玄武城北郊的土话喊着,一手还抓了“乞丐”一袖子。 徐根宝转身将她按倒在地,手上黑黝黝的碳灰涂了董知瑜一脸,兜起那两颗白菜便往城门外跑去。 董知瑜捡起竹筐追了上去,边追边喊:“要饭的抢我菜了!要饭的抢我菜了!” 跑到城门边,她一把抓住盘查的特务,“长官行行好!那个死要饭的抢了我的菜!……” 特务见她脏兮兮泼辣辣的样子,下意识地将她推开,“这个不归我们管!” 董知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扯着哭腔,“那让我一个穷卖菜的怎么弄啊?长官带我抓了死要饭的啊!” “再闹把你抓起来!”特务吼道。 另一个特务拿着照片,走上前去,托起董知瑜那张脏兮兮的脸。 “你们怎么还要占我便宜啊?抢我菜的你们不抓……”董知瑜说出了哭腔。 特务眼看着说话间从城门出去了几个人,上前给了董知瑜一脚,“妈的!不要妨碍老子公务!再闹给你关进去!” 董知瑜往后蹭了蹭,站起身来,抱着竹筐往城门外跑去,边跑边喊:“菜还给我啊!” 也不知跑了多远,跑到了一处街角,一粒小石子打在了她的棉裤上,董知瑜朝石子飞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瞅了瞅四周,便闪进了一处废弃的门面铺房中。 不知是跑得还是紧张得,她贴着墙,大口大口喘着气。 “总算等到你了,”徐根宝低声说道,“顾首长派我来接你,我已经在城门这儿等你两天了。” “顾首长?”董知瑜弯下腰,缓了缓气息,“顾叔?他来了?” “对,在奉塘县等我们,碧青和孩子也在那里。” 董知瑜点点头,“你们都安全就好。” 徐根宝看了看她,“怀……怀参谋呢?” 董知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没想到这一路上会再碰到这些同志,本以为这一去王家村,可以先将怀瑾安置好,再找机会与组织接上头,向他们解释清楚。 “老徐,”董知瑜站起身,“我暂时不能跟你回奉塘县,今晚我们随老李过江后,你先过去,我要去办别的事情。” 徐根宝为难了起来,他将头上那顶脏兮兮的帽子摘下,掸了掸,又酝酿了一番,“我一个人回去,就不晓得怎么跟顾长官交代哦,他给我的任务就是把你安全带回去。” 董知瑜听着这话,顾剑昌说把“她”安全带回去,没有提及怀瑾,字里行间透露着只要她一个人回去的意思,他定是不赞成自己在这个关头铤而走险策反怀瑾的,她明白,自己的这一举措鲜有人能够理解。 她惨淡地笑了笑,“没事,顾叔不会怪你,他知道我的脾气。” 徐根宝蹲下身子,叹了口气,“董小姐,”他还习惯这么称呼她,“三天前你就能跟我们一起走的,现在你跟我过去,也就没事了,怀参谋是他们的人,你留她在那边,她也不会有事吧……明明可以平平安安的,干么事非要把你自己搞得这么危险?我和小周现在没别的想头,只要你平安就行。” 董知瑜只觉眼睛涩涩的,视线也渐渐模糊,是啊,自己现在也没有别的想头,只要能见到平平安安的怀瑾……离王家村之约还剩一天,如果怀瑾那边一切顺利,明天就能见到她了,在这个时刻,什么都不能阻止自己去见她。 “老徐,”她的声音轻轻的,眼中的潮水已退,“十一年前开始做这份工作时,我就没有保命的念头,每多活一天,就像额外多赚了一天。大概我是一只蝙蝠,黑夜是我的归宿。” “董小姐……”徐根宝压着一星哽咽,“你看你把我一个大男人都要弄哭了,你……” “这是我们最不应该哭的时候,你看,”她看向废屋外的朝阳,“太阳都出来了。” 九点一刻,缪虎办公室的门被打开。 “太太,请。”副队长毕恭毕敬地说道。 “怎么磨蹭到现在?!”缪虎压不住一腔躁火。 “哎呀,你发什么火嘛,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起床,我要梳洗,要服侍小山吃早饭,还要准备这些毛线!”说着,缪太太拉开了手里硕大的一只布袋,“一大早让我带毛线来干什么啊?” “你坐在这儿,”缪虎坐回了椅子上,一手迫不及待地放在播放键上,“我给你放一段录音,你照着录音上说的开始织。” “啊?”缪太太感到莫名其妙,他知道缪虎平时干着很多奇奇怪怪的工作,可自己还是头一遭卷入这稀奇的事情中。 “别啊了,你照做就是。” 缪虎按下播音键,里面传来董知瑜的声音:拿杂色的毛线先起四针锁针,然后从最后一个锁针开始挑针,挑五针作为下针…… “慢点慢点!”缪太太直摆手。 缪虎将录音倒回,又给她播放了一遍。 花花绿绿的毛线在缪太太手中上下舞动着,毛线上的一圈绒毛交织着一束透进房间的阳光,缪虎盯着那交织出的光晕,额上渗出汗来。 “你看,我织双手套,别人偏偏要说我织的是袜子,可我自己清楚这是双手套,我不怕。”——录音机里传出怀瑾的声音。 缪太太“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女人真好玩,手套织得像袜子。” 缪虎的脸僵了,一双习惯了眯起的眼睛此时深深陷在缪太太手中的毛线上,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它们是陷在了某种恐惧中。 缪太太瞅了他一眼,吓得没再说话。 “第八行减两针,右上两针并一针……” …… 缪太太又摆起了手,这回她彻底放弃了。 “怎么了?”阴森森的三个字从缪虎口中发出。 “哎哟,织不了织不了,一开始还像个样子,你看,”缪太太将手中起好的框架举给他看,“后面就完全乱套了,这别说手套袜子了,连块巴掌大的布都织不出来。” “你确定?要不要倒回去再听听?” “不用不用,”缪太太将手直摆,“完全没章法了,这得七、八根织针一起上才行啊。这两女的还能聊这么起劲,真邪门了!” 副队长小心翼翼地抬眼瞥着缪虎,到了这时候,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队里谁懂摩斯码??给我带过来!!”缪虎几乎在吼了。 第 247 章 二月九日上午十点半。 距离怀瑾成功登上反方向列车四小时四十五分钟。 距离傅秋生动身前往机场两小时三十分钟。 距离董知瑜与徐根宝顺利走出城门两小时。 距离缪虎意识到怀、董二人在电话中使用了摩尔斯代码四十分钟。 距离行动队破译出代码,零分钟。 副队长用五分钟找到了书记员,书记员用二十分钟反复倾听电话录音并将运用暗码的部分破译出来,再用十分钟仔细核对,此时,一份完整的电话记录放在了缪虎的办公桌上。 副队长看着缪虎,却见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捉摸不定,愤怒、惊讶、狐疑、兴奋……应有尽有。 过了好一会儿,缪虎将手中的记录本重重掷于桌上,手刚抬起,又泄愤似地在桌面上决然一扫,一时间台灯、纸张、大大小小的杂物全部飞了出去,“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副队长和书记员连连后退两步,低着头,不敢作声。 缪虎的两条胳膊不知往哪里放了,他转身看着那面陪他度过数日的、越画越复杂的纸板,两只手最终还是掐在了腰上。他恨急了,也疑惑急了,恨对方的狡猾,恨自己的蠢,为什么没有早些意识到摩斯代码这档子事?而当他看到两人对话中分明表露出的怀瑾并非赤空党这一消息时,他不知该如何判断了。 这是一出计中计吗?她俩知道对话会被破译,所以故意这么说? 如果是这样,明天就不可能在王家村抓到她们。 如果对话都是真的,怀瑾既然不是赤空党,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和董知瑜勾结在一起? 他在纸板前伫立许久,这才转过身,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那本记录,短短几分钟,他的举手投足都迟缓笨拙起来,像个垂蕤的老人。 不对,这不可能是什么计中计。发现被跟踪后,任何受过训练的特工都知道,最好的逃脱方法是不让对方知道自己发现其跟踪,然后伺机逃出对方视线,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启用暗语,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发现。任何实施跟踪的人也知道,一旦对方发现被跟踪,他的任何行动都失去了价值,继续跟踪也完全没有意义,唯一应该采取的措施就是,抓捕。 所以她俩不会蠢到一连两天故意透露其发现,等他缪虎去抓。 捡了记录本,他将全身重量都扔给了座椅,皱着眉头重新研究起对话来。 暗语的开始,她俩各自发现了自己被跟踪监视。 随即,董知瑜将同党送出了城。 怀瑾这时便开始让她走,注意,这里怀瑾只是让她走,自己并没有要走。 紧接着董知瑜便坚持让她一起走,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怀瑾开始让步,先是让董知瑜先走,自己随后去找她,后面变成了要来玄武送她走,到最后决定去王家村与之会合。 可不可以理解为怀瑾原本确实不是赤空党的间谍,只是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变节了? 缪虎是不能接受怀瑾不是赤空党这个事实的,眼下所有人都忙着撤退,忙着安顿家人和财产,而他缪虎逆流而上,把家都搬到了办公室来,为的就是置怀瑾于死地。 可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挖出几年前壹陆零失败的真相?为了功勋?为了自己的直觉?都有吧。 他抬起眼眉,对副队长招了招手,书记员识相地退了出去。 “给我安排最精锐的组员,潜进王家村。” 下午四时,傅秋生走出机场前已经乔装改扮,混进游府西路,董宅附近。 身后的尾巴是早在渝陪时就甩掉的,缪虎大概想不到傅秋生此时已到了玄武,而傅秋生也没有想到,此时的缪虎已先自己破译出了怀瑾的行踪,他已无暇顾及傅秋生在哪里。 一路上并未像预计的那样看到鬼鬼祟祟的人分布在街道上,傅秋生有些纳闷,等走近些才发现,整个宅子已经被查封了。 他着实一惊,董知瑜是否已被抓捕?他一路往前走,走到路头的徐记杂货铺,依稀记得铺子的老板娘,傅秋生走了进去,打了二两烧酒。 “小董家啊是出事啦?”他拿玄武话问道。 老板娘瞅了瞅他,像是有些眼熟,便叹了口气,“哪晓得呢?我们都不敢问。” “没的太平哦……”傅秋生摇了摇头,“那小姑娘呢?” “那不晓得,那些人进去时里面就没人了。” 原来她已经走了,傅秋生踏出杂货铺,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怀瑾坚持要往玄武来,他本以为董知瑜会在这里等她,可转念一想,她俩应该是约在了别处,这更符合情理,在这样的关头,两人都不转移而见面,无疑是给敌人一锅端的机会。 如此一来自己也省去了一搏。原本他的计划是到达玄武后先将董知瑜送走,再去毛士人那里举一保一,举的是董知瑜,保的是怀瑾。根据怀瑾提供的信息,缪虎那边的调查已然让董知瑜成了一枚死棋,活不过来了。而对于怀瑾,他自有一套说辞。 晚八点,风尘仆仆的傅秋生踏进了瞻园边一处隐蔽的茶楼。自从毛士人答应在这里见他,他就知道,挽回怀瑾是有希望的。会面的地点在茶楼深处一间更为隐蔽的包厢内,傅秋生刚入隔间,两个侍卫便要来搜身,只听里面轻咳一声,毛士人本人走了出来,“搜什么搜?我这大老远来的客人!” 傅秋生知道他做戏,若真不用搜自己,早就交代给侍卫了。便赶紧将手.枪卸下,又举起双手,“应该的,应该的,为了局座安全,谁都不能搞例外。” 该客套的客套了,该搜的搜了,傅秋生随之走进里间,毛士人坐了下来,傅秋生却只肯站着。 “怎么了老傅?急急地要来见我,赶了一天飞机,坐下来喝口茶吧。” 傅秋生却只摇了摇头,“属下不敢,局座肯面见属下,属下已经感激涕零,还怎敢在局座面前入座品茶?” 毛士人摆了摆手,“也不绕弯子了,说吧,什么事?” “局座,这件事关乎段老板生前功德,属下不敢怠慢,只能亲自来报。”傅秋生说着低下了头。 那边毛士人已经了然,白天听说青统司行动队的缪虎将一户宅院查封了,理由是宅院的主人是赤空党,而此人却跟他玄统司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深查得知,宅院是抗战胜利后怀瑾赎回的,而主人则是当初段雨农的老部下董知瑜。 这两人却不是别人,竟是当初段雨农深埋的一条“歌阙线”的主角,而这条线上还有一个人,便是傅秋生。 毛士人赶紧打听渝陪那边怀瑾的情况,得知其昨晚请了假,人已不知去处,为此他已悄悄派人在渝陪附近地区的水路、陆路以及机场寻找,却查不到任何记录,要么她没有使用任何公共的交通方式,要么她用了不同的身份出行。 而傅秋生在这个关头突然请求紧急面见,他想,应该是与这件事有关。 “段老板?”毛士人叹了口气,“我们玄统司是段老板一手创办的,现在他人虽已归西,我们有责任保护他本人及玄统司的荣誉。到底是什么事?能跟段老板有关?” “局座……”傅秋生面露惭愧,“不知您是否记得日伪时期的‘歌阙线’……?” 毛士人“呵呵”一笑,“记得。” 傅秋生心下讶异,看毛士人的反应,似乎他心里是有数的。 “局座,‘歌阙线’乃是昔日段老板的心血,抗战胜利后也为他所津津乐道,是我玄统司谍战史上的丰功伟绩之一。” “没错。”毛士人回答简洁,他很想听听傅秋生究竟想说什么。 “可今日凌晨属下知晓了一件骇人的事体……昔日我的并肩战友——‘歌阙线’上的‘歌’,董知瑜——竟是……竟是**的间谍。” 空气一时凝固,真空似的听不到任何声音,半晌,毛士人开了口:“怀瑾呢?” “这也是属下要和局座当面说明的事情,怀瑾是清白的。” “那她为什么也跑了?” 傅秋生明白了,毛士人早自己一步知晓了这些情况,也对自己此行所为何事了如指掌。 “局座,怀瑾昨天夜里把一切都告诉了属下,若您还相信属下……” 毛士人示意他坐下,“愿闻其详。” “怀瑾是过年时知晓董知瑜的真实身份的,两周前,董知瑜去渝陪找怀瑾一道儿过年,当时属下还约她俩喝酒来着。当年我们三人潜伏敌后,直到抗战胜利,所以可以说是过命之交,她俩更是亲如姐妹。昨夜我才知道,董知瑜看我们近些时候战事失利,便趁过年的机会对怀瑾实施策反。” “策反成功了吧?”毛士人淡淡说道。 “绝对没有,非但没有成功,怀瑾还一直在尽力想将她争取回来。” “知道了对方是赤空党,没有立即实施抓捕,没有上报,光这一条,就已经构成了通共。” “局座,一方面怀瑾和董知瑜这些年来感情确实深厚,她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件事,另一方面,怀瑾也想先稳住董知瑜,借此调查出其一同潜伏在党国的上下线成员。” “调查出了吗?” “调查出了,董知瑜代号‘彼岸’,她是他们那个交通站的领导,总务处的周碧青是她的下线,董知瑜直接与安平联系。”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些人全都跑了。” “局座,要不是青统司的缪虎捣乱,她们不会跑的。” “哦?你们连缪虎的行动都知道?” “是我发现有人跟踪怀瑾,就去查了,发现是缪虎,但我一直不知道缪虎在查什么。” 毛士人呷了口茶,“现在你知道了。” “是,局座……”傅秋生顿了顿,“其实早在四一年,怀瑾就疑心过一次,因为那年夏天汪政府抓了两个赤空党,那两人当时正为华北战场的赤空军采购军火,随后怀瑾发现董知瑜与一个美国军火商秘密勾结,还转给了他一大笔钱,当时怀瑾十分疑心,便做了深入调查,最后发现董知瑜和那个军火商是通过香港的银行户头洗钱,那次怀疑就搁置了。” 毛士人摇了摇头,“早就听闻怀瑾智谋过人,这么多年了,居然没发现身边有个赤空党?” “一来对方也足够狡猾,二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了……不瞒局座,属下到现在都不愿相信董知瑜来自敌营……” “老傅,说了这么多,我需要你告诉我,怀瑾究竟去了哪里。”毛士人站起身来。 第 248 章 怀瑾究竟去了哪里?傅秋生恭敬而庄重地站着,他知道毛士人终究会问出这个问题。 客船沿着江一路南下,天也渐渐擦黑,汽笛声氤氲在傍晚的薄雾中,怀瑾随着三三两两的人流走出码头,她要赶晚上九点的火车继续这段山高水长的征程。 这里有着和江南一样湿冷的冬,她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手腕上挎着只钱袋,里面装着她最后的一点家当:一些钱、两件贴身的干净小衣物、一支牙刷、一小瓶面霜。 码头外人力车夫们满怀希望地读着每个走出来的人:他看上去是否在赶时间?他看上去是否殷实?她会不会有人来接?…… 怀瑾走着走着却收住了脚,车夫紧张地看着她的脸,她的一个决定将要决定他是否可以在午夜前收工,是否可以给小儿子买上一块他心心念念的麦芽糖。 她给了车夫一个抱歉的苦笑,转身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很多很多年她都没有再去考虑金钱了,今晚她的全部家当却都在腕上这么一只小小的袋子里,她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街上,走走也好,她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来得及,走过去正好暖暖脚。 路边飘来一阵香气,那味道她再熟悉不过,胃也随之一搅,这才想起这一天都没吃东西。 异乡的街头听人用陌生的口音叫卖糖炒栗子,她打开钱袋,“我……一两可以吗?” 她将小小的一纸包栗子攥在手里,手又插进口袋里。街边煤油灯折射出空气中的水雾,可能要下冬雨了,她深吸一口气,落入肺中,一阵凛冽。 今晚的火车站出乎意料地热闹,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国军士兵将由这里中转,往北行进。 月台前,候车的战士们齐齐地站着,为首的小将起了个头,大家便齐声高歌起来: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怀瑾下意识地立定站正,却又赶紧低下头。雨丝飘下,战士们在雨中奋力歌唱,一曲终了,怀瑾坐了下来,腰间传来一阵暖,她将手伸进口袋,是那包栗子,拈出一只来,细细剥了壳,放入口中,仍是香甜。 玄武城瞻园旁的小巷中也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和这香气一同飘着的,是茶楼里隐约可闻的咿咿呀呀的戏词,包厢里却安静得很,这就到了傅秋生此次进谏最为关键的时刻了。 “局座,怀瑾去了哪里,属下尚且回答不出来,此行玄武,属下定要将她找到。不过,她对属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怀瑾过去、现在、将来,都不曾也不会背叛党国,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她的忠奸,她想留予历史评说。” 毛士人站起身,在窗边踱了两步,摇了摇头,“我等不到它留予历史评说,就算我能等,青统司也等不及。” “局座……”傅秋生将声音放低,“她是伤了心……” “伤心?革命的路上谁又能一直风调雨顺称心如意?你觉得我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又有多容易?” “是,局座,过去的事且不论,将来……上次局座跟属下说的事情,属下给她透露了,但她不愿意离开为之奋斗的故土,她不想去南岛……属下想,这是她此次离开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谁又想离开??你我想吗??委座想吗??”毛士人平复了一下心绪,“老傅,那个董知瑜我可以下定论,她一开始就潜伏进了咱们玄统司,至于怀瑾,她当年不过是被派往汪伪潜伏时临时编进了玄统司……眼下陈老可刚走不久……”他又沉吟片刻,“青统司不过是想看我们的笑话,赫赫有名的‘歌阙’线竟都是**的卧底!我偏不让他们笑!现在的时局……” 毛士人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眼下玄武已经乱成一片,继续和赤空打?不敢了,要和谈,和谈就偏偏要蒋经纬下野,蒋经纬年前就回了溪口,现在的玄武由代理总统坐镇,上头已经乱成了这样,他又该和谁去讨说法呢? “现在的时局这么乱,我们就不要再添乱了,你先着手去找,人找到了先送到南岛去。” 凌晨四点多,江面上黑黢黢的一片,几艘渔船已经点上了煤油灯,准备出江了。 老李最后检查了一下董知瑜和徐根宝,确定他俩的打扮都是中规中矩的渔人了,这才敲了敲手上的烟杆,“可别再回来了,经我老李手送过去的,可都安全了。” 他这话针对的是徐根宝,傍晚见他又带着个姑娘折回,着实一惊,记得前几天刚把他一家三口送出去的。 “唉……”徐根宝应着。 江边连着水岸的区域覆着层薄薄的冰,渔民们站在船头,挥着铁镐破冰。 “划出这几丈就没事了,水深的地方不结冰,”老李边挥着铁镐边说道,“也就靠岸这一片冻住了。” 徐根宝也捡起一只铁镐帮他砸着冰面。 还有两天月就圆了,江面上的夜空异常空灵壮美,董知瑜抬头看着,等月圆了,人也团圆了吗? 再过两天,就可以和她一起吃元宵了,再过两天……董知瑜还没想好和她去哪里生活,等碰了面一起商议吧,只是不知颠沛中还能吃上元宵不,可就算吃不上又怎样呢? 她在舱棚边的一只木凳上坐下,时间过得真快,八年前她们在城隍庙相认,可这八年过得战战兢兢,始终是心照不宣,泥泞淤塞,等到这次团圆时,一切可就豁然开朗了,哪怕吃不上元宵,就仰头看看月亮,也是美的。 等船驶到江对岸,东边的天际已经现出鱼肚白了。 “可别再回来了!”老李还是不忘叮咛。 “李叔,你就一直留在这里吗?”董知瑜问。 “我留在这里啊,我要把同志们都安全送到对岸,我这辈子也就值了。”老李这么说着,心里一乐,咧嘴笑了。 “快了,人民的军队很快就会过江,解放玄武。”董知瑜也微微一笑,心里却溢出一丝苦来。 “我可就等着这天呢,等这天来了啊,”老李眨了眨眼,想了想,“你们所有被我老李送过去的小同志哦,可记得来看看我,送你们的时候不能问你们姓名,到时候可得都来告诉我!” “哎!”董知瑜答应着,鼻头一酸。 江口码头过去的第一个村子就是王家村,董知瑜在码头跟徐根宝道别。 “董小姐,老徐再最后请求你一次,跟我走吧,小周和君来都在等着你呢……” 董知瑜低下了头,勉强着弯起唇角,苦笑着摇了摇头,顿了顿,又突然想起什么,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些钱来,“你还有段路要赶,这个你拿去路上花。” “不不不,”徐根宝直摇手,“你一个姑娘家,我没钱给你已经不像话了,哪能还要你的钱!” 董知瑜看了看四周,“拿去吧,我们不能在这耽搁下去,得赶紧走。” 徐根宝摇头,拔腿往前走去,“那边走边说吧,董小姐,你这要去哪里,给我透露一点吧,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我也晓得去哪找你。” “我……我办完事就去奉塘组织打听你们,没事的,别担心。” 徐根宝自顾自叹了口气,从昨天早晨逃出挹江门一路纠结过来,终是有此一别。 王家村,各家各户的公鸡比赛着结束了一波打鸣,卫生所多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村子小,多一张陌生面孔都会引人注目,卫生所的领导说县里派人来给家畜打针。 董知瑜在一口水井边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她渴急了,却不知这井水该怎么打上来。 “哎哟,姑娘,”一个满头白发的农妇蹒跚着走过来,边打量着她,“你不是我们村人吧?” “阿婆好……”董知瑜不想与人接触,却又不得不答话。 农妇对她投去不解的眼神,“你在水井边干么事?” “我……我渴了……” “哦!那这个天不能吃生水的,来家来我给你倒开水。”农妇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房舍,小脚已经迈开了。 等董知瑜跟着她往院门走去,围墙外两个穿白大褂的人看了看她,彼此飞快地过了个眼神。 第 249 章 二月十日下午一点。 冬日午后的阳光慵慵懒懒,董知瑜找到一处干草堆成的棚子,像个小小的蒙古包,她坐在“蒙古包”前面,这会儿天气晴好,便可以看见乡间绵延的美景,还可以看到进村的那条路,这样一来,待在这里,就可以第一个看到怀瑾。 到了王家村后,她并没有天真地认为自己彻底脱险了。如果一切按原计划进行,怀瑾应该已经从敌人视线中消失了,自己也消失了,这显然是约好的,如果有一方没有成功摆脱敌人,那么其实很容易被暗中跟梢,然后顺藤摸瓜去抓另一个人。 她一路留心观察四周,此时她在阳光中眯起眼眸,感受着周边的动静。 风很静,村庄里偶尔传来牛羊或高或低的叫唤声,有时会忽然听到谁家的鸡鸭聒噪一番,村里人说这是开春前例行给牲畜打针,她习惯性地对这件事抱以警觉,任何的偶然都会让她警觉,所以她避开了那些村医,避开了村舍,来到这个第一眼可以看到怀瑾的地方。 她很快就要到了,董知瑜望着远方起伏的山丘,生出一种一局僵棋下到了终点的无奈之感。若在几年前,能够让怀瑾离开她的阵营都会是莫大的成功,可如今到了这一步,已无所谓成败输赢。那年那日在金水,怀瑾曾说围棋中没有输家,因着从零起步,终能有一块自己的领地,象棋中没有赢家,因着满兵满将开始,即便将对方逼上绝路,最终自己也逃不过损兵折将的命运。那时怀瑾让她选,她选了围棋。 可董知瑜不知道,时间再往前推,在紫金山的那座木屋里,马修曾问过怀瑾相似的问题,怀瑾当时的回答是:围棋的目标,象棋的博法。 兜了这么一圈再回头看,双方何尝不是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呢? 她的双眸蒙上层水雾,唇角却微微扬了上去,可是还想这么多做什么呢?眼下这天儿晴得正当时,人也来得正当时,她将被微风轻轻吹起的发丝别到耳后,低下头,从包中摸出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就着这午后的乡村风景画起了素描。 天色暗了下来,气温也骤降,又是一阵风吹过,她起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看了看表,她应该到了,许是哪里耽搁了,别担心,也许再等个十分钟,下个十分钟她就来了。 又拿出下午的那张画儿来,想了想,在背面写道: 群山暗了,炊烟起了,星河亮了。 牛羊困了,村舍眠了。 我要等到你了,因为你在路上了 二月十一日凌晨一点。 怀瑾走下最后一班的客运船,到了江北岸。这一路她用的是三个不同的假身份,甩开跟踪后,她知道那个身份不能用了,在湖北从水路转陆路时,她又换了一个身份,防止敌人排查沿着那条线一路东去的人,直到在江边上了船,她知道,这是最后一关了。 她原以为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后便是勇往直前的,可一天前听到党国将士唱出的那曲嘹亮军歌时,愧疚之情便萦绕着她,她抱紧那袋栗子,在潜意识里,她想用爱去驱散那种愧疚。 我没有背叛,她想。 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隐退,她安慰自己。 我知道这情绪还会反复几次,她给自己心理建设。 直到走下船,双脚踏到了江北的土地上,她意识到,也许接下来才是最后一关。 王家村是从这个渡口出来后的第一座村庄,徒步过去大约四十分钟。这两三天她经历了太多的挣扎和不安,仿佛很多的决定都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匆忙做出的,来不及周全。而今天她终于得以静下来细想,她意识到,敌人在发现自己与董知瑜同时失踪后一定会生出一个问题:她们是如何约定的? 她不知道缪虎究竟能查到哪一步,是会再从她们的电话录音入手,寻找破绽吗?如果换作自己,是会走这一步的,那么一旦他这么做,发现暗码的几率又有多高? 当初在电话里,为了扰乱敌人视听,也为了不让他们感到奇怪,在讨论织毛衣的事情之外,两人还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事情,且故意在两三次电话里,重复过同一个话题,而不是让织毛衣变成她们唯一重复的话题。她们是费了心去掩护的,而如果缪虎是女性,她们是断不敢这么传递暗号的,只希望缪虎对此事确实一窍不通。 可即便有这么一层担心,到了这个时候,她已别无选择,只能加倍小心。 夜深人静,她边往前赶路,边从口袋中摸出最后一颗栗子,只剩一颗了,她嗅了嗅,还是没舍得吃,等见到了瑜儿,她想,等见到她,就把这枚栗子放在她的手心。 两点了,董知瑜在草垛后裹紧衣服,困意全无。她早就该到了,兴许是某班火车晚点了,或许是为了甩开敌人而绕了道……她知道,怀瑾的迟到会有很多可能的原因,怎样都行,只要她能安全赶来。 远处枝桠上突然惊起几只鸟儿,董知瑜下意识地拔出枪,惊起的飞鸟代表着一种极大的可能——有埋伏。 她迅速在脑中过着:身上有没有能够牵扯出怀瑾的物件?大约只是下午信手拈来的那几行字,她拿出那幅画,揉成一团,塞进草中。 偏偏这个时候,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她往棚子里一侧身,屏住呼吸。 脚步声清晰了,熟悉无比,那是怀瑾。 她的眼中闪出光来,原来是场虚惊,自己等的人这便到了。 她在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举起来摆了摆,火柴灭了,又划亮一根,再举起。 脚步声停了下来,怀瑾看着前方那星盈盈光亮,看不清身形,也听不见声音,但她知道,那是瑜儿。 走过千山万水,宿雨餐风,这一刻,一切都已值得。 她大步往前走去,往前走去…… “慢点走。”近了,她听到熟悉的一声叮咛。 枝桠上又有鸟儿“扑扑”飞起,两人同时朝那边看去,黑暗遮掩了一切,却遮不住保险栓被拉开的“咯哒”声。 咯哒,咯哒,咯哒…… 不是一把枪,她们被包围了。 “轰隆隆——”怀瑾身后突然传来急急的引擎声,一束耀眼的光打在她的身上。 她举着枪,在强光中拼命想要看清对方。 “阿瑾,你的任务完成了。” 第 250 章 枪在董知瑜手中发烫,却没有被叩响,她认出了傅秋生的身形和声音。 怀瑾听了这一声,亦是错愕,再看清摩托车上的人……老傅……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这是要做什么? “什么人??”一旁暗处,竟有人厉声质问。 “玄统司傅秋生!”傅秋生一手举着枪,一手将事先准备好的证件示出。 短短一个回合对话,却又颠覆了怀瑾和董知瑜的第一想法,怎么这是两路人? 怀瑾即刻明白了,暗处的,是缪虎的人,可傅秋生说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是什么意思? 董知瑜脑中则更为混乱了,她的认知区有一个很大的盲点,一直到她和怀瑾中断联系时,怀瑾还不知道是缪虎在查,也就是说,董知瑜是不知道缪虎这一方的,之前那一刹那,她只以为傅秋生带人来了,听了这对话,她又将枪口转向暗处的几个人,他们究竟是谁? 还有,怀瑾的任务,是什么? “阿瑾,你上车来!”傅秋生大声喊道。 “不许动!她俩都要跟我们回去!”暗处的人走了出来,黑黢黢的身影在摩托车大灯的余光里僵持着,一同僵持的还有几只同样漆黑的枪管,枪管尽头是可以将一条生命顷刻吞噬的枪口。 “怀瑾的任务是把董知瑜引到这里,现在任务完成了,毛局长要见她。”傅秋生缓缓说道。 董知瑜举着枪的手一软,愕然看向怀瑾,去她的脸上找寻答案。 怀瑾也暗暗吃了一惊,却没顾得上多想,她顾着的是董知瑜,瑜儿听了这话要作何反应?她猛地转过脸,撞上董知瑜的目光,两道同样透着惊痛的目光先是生生碰撞,接着交相痴缠,泪水在怀瑾的眼眶中饱和了,落了下来,董知瑜的眸中渐渐收敛了惊与疑,柔和起来,随即又变凄婉。 该来的,终是要来了吗? “傅先生,对不住了,两个我们都要带回去,这其中是否有误会,等我们回局里总能说清楚,”那边领头的一个说道,“眼下,我们几个只能照着缪队长的命令来。” “缪队长?缪队长难道连毛局长的面子也不给?”傅秋生也当仁不让。 那边干笑一声,“傅先生,话不是这么说的,这可是赤空党,”说着朝怀、董二人扬了扬下巴,“有什么闪失,你我恐怕都难以交代吧。” 傅秋生刚要再说什么,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指在了他的脑袋上。这趟自己是赶了个巧,撞到了这些人出手的档口赶了来,可即便这样,也不能改变怀瑾被他们带走的命运。 董知瑜仰头看了看天穹,那里悬着一枚月,明天就是元宵节了,还差那么一点点,月就圆了。 四小时后,二月十一日早晨六点。 人是套着黑色头套从后门带进来的,这里没人知道今早进来的两个犯人是谁,犯了什么罪,不过能进这层审讯室的,跑不掉是赤空党嫌犯。 怀瑾坐在狭小局促的审讯室中,看着手上那沉沉的手铐,若干年前她曾想过,也许某一天自己会戴上这东西,不过在当时的设想中,给自己戴上手铐的是汪伪的人,是晦国人,从不是自己的同志。 失误在哪个环节? 很明显,缪虎和傅秋生各自通过自己的手段查出了王家村这个地点。缪虎那边,要么是像自己先前担心的那样,从电话记录里破获了暗码,要么就是暗中跟踪了董知瑜,可从董宅到王家村这么多环节,要想一直跟着她而不被她发现,可能性又有多大?傅秋生那边呢?三天前还被自己下药留在了公寓中,现在何以精准找到了王家村?他和缪虎的人所说的话,显然是在保自己,另外他提到了毛士人,这件事究竟牵连进了多少人? 最为关键的是,怎样救董知瑜? 另一间狭小的审讯室中,董知瑜闭着眼睛,也试图理清这一切。 和怀瑾不同,这些年来,她时时为这一刻准备着,原本在被捕时,她有机会了结自己,也有机会豁出去打死一两个敌人,可她放下了枪,为了怀瑾。 敌人究竟是如何找到王家村的?傅秋生在这场变故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是敌是友?从被包围的那一刻到现在,怀瑾只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话:“放心,我是安全的。” 这句话包含了很多信息。首先,她为什么是安全的?傅秋生所说定不是事实,那么他是故意说给那一方的人听的,所以,傅秋生的身份之一,是救怀瑾,而怀瑾能够肯定她会被救,说明他们有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方案。其次,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自己不安全。 她不知道怀瑾和傅秋生有什么方案,也不知道傅秋生是否要救自己,但她知道,怀瑾定会想方设法救自己,所以,从现在开始,她所要做的就是沉默。 沉默便不会说错话,不会影响傅秋生救怀瑾,不会给怀瑾制造麻烦。 她睁开眼睛,静候暴风骤雨。 傅秋生垂着头站在毛公馆的客厅中,“局座,”他抬起充血的眼眸,“这事宜早不宜迟,那边介入的人越多,我们越弄不出怀瑾了。” 毛士人背着手,“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好出面了,你秘密换到的电话录音基本就是她通共的铁证,也许你可以帮她狡辩,说我们玄统司想自己抓到董知瑜,所以秘密通过怀瑾给她下套,可为什么要费这么多事将人带到王家村实施抓捕?在玄武城不能抓吗?” “属下想过这个问题,在玄武城实施抓捕,很容易走漏风声,这是玄统司的家丑。” “怀瑾动身前为什么要给你下毒?” “因为任务是局座您秘密对怀瑾发出的,属下并不知情,当时怀瑾感觉属下有些怀疑,又不能下重手,于是只得让属下昏迷。属下连夜赶来向局座汇报,这才知道真情。” “老傅,你说的这些都有些牵强,完全在对方愿不愿意相信,你觉得青统司的人愿意信吗?” 傅秋生垂下头,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些都说得通,是毛士人,是他不愿为怀瑾担这份责任,毕竟,这是以他毛士人的名义列出的证词。一旦被推翻,就连毛士人自己,恐怕都要担上通共的罪名。 “局座,您不出手,那傅秋生……也就离被定罪不远了……‘歌阙’线……” 毛士人摆了摆手,踱步到窗前,半晌,缓缓转过身,“我不能直接出面,这件事,我私下和身在溪口的委座通通气,但愿他能顾念旧情,拉她一把吧。” 缪虎办公室。 一只茶杯实实地砸在墙上,摔得粉身碎骨。 “说!傅秋生怎么找过去的?!” “是……电……电讯处……”副队长一急,口齿也不利落了。 “没用的东西!”缪虎桌上的台灯应声被甩出,“我缪虎辛辛苦苦查来的成果,电讯处要捣乱,玄统司要干预!休想!给我审!现在就审!夜长总会梦多!” “缪……缪队……那个董知瑜,同党都跑了,可以直接处死了吧?” “蠢猪!谁说她同党都跑了?你当怀瑾是谁?董知瑜于我们的意义,就是指认怀瑾。” “是……是……”他还想问什么,却不敢了,等头儿消气了再说吧,他想。 “就是逼供,也要给我逼出来!” 缪虎却像会了读心术,径自将答案给了出来。 审讯室的门“吱”地一声开了,进来了个满脸堆笑的男人。 “董知瑜小姐,”对方将这名字略一玩味,“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可是一直记得当年新年茶会上献唱的董翻译——董美人啊!” 董知瑜略一迟疑,朝他看了看,随即收回了目光。 “鄙人刘长喜,怎么样?有印象吗?真是久违了啊!” 她记得这个刘长喜,他曾在自己面前出现过一次,那是四一年春天,在鸡鸣寺那边周碧青的机要室里,这个刘长喜复今井信男的命令去取怀瑾的生平履历,可他……当年是跟晦国人混的,今日却被国民政府吸收,做了他们的爪牙,一个当初帮着晦国人的汉奸走狗,今天却以审讯者的身份坐在自己对面,这个国民政府,定然不日即亡!董知瑜忿忿想道。 “嘿嘿,”刘长喜一声讪笑,“你不记得我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建立起关系嘛,对不对?董小姐,我刘长喜向来怜香惜玉,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哎唷你想想刑讯室那一套一套的,可让我怎么忍心哦!你看你这小脸儿,”说着向董知瑜伸出了手,被她一扭头躲了过去,“嘿嘿,性子还真烈,你看你这小脸儿,白白净净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多标致,非要弄得这儿缺一块,那儿多一点,血呼啦嚓的,啧啧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可怎么向你的父母交代,是吧?” 董知瑜冷冷地看着前方的虚无,她在阻避刘长喜的一切言语,在施刑前,对方会先利用心理战略试图攻破自己,她不知道这个刘长喜水平如何,但既然决定了一路沉默,她就会尽一切努力将他的话阻隔在意识之外。 “董小姐,我呢,私心是不想对你动刑的,其实很简单啊,我也不瞒你,以我们现在对你掌握的证据,死十次都可以了,你那个同党呢,我们还在调查,已经有了眉目,很快恐怕也能定罪了,现在这一环,也算对你法外开恩,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你能指证怀瑾是赤空党,我刘长喜跟你保证,让你好好地从这儿出去,怎么样?” 第 251 章 二月十二日早晨六点。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缪虎对两人分开审讯的收获为零。 “怀大参谋,”缪虎将一包香烟推到怀瑾面前,“同僚一场,咱客客气气地把这事解决了,不要让我动那些粗家伙,不要为难缪某人,怎么样?” 怀瑾从盒中抽出一支烟,“你得先告诉我,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不是我想得到什么,是你该对党国交代什么,还要我提醒你吗?” 怀瑾悠悠吐出一口烟,“我对党国自然有交代,但不是在这儿,不是对你。” 缪虎冷笑一声,“怀瑾,不要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怀参谋,现在跟我耍横是不明智的,你以为那个傅秋生能有本事把你救出去?告诉你,没门儿!傅秋生不过想抓着毛士人狐假虎威,毛士人从你进来到现在,一天一夜,根本就没露头!” 怀瑾“呵呵”一笑,“缪虎,知道你为什么干了几年还只是个队长吗?太心急。” 她继续吸着烟,嘴上讲得四平八稳,心里却是虚的,进了这个地方,再想活着出去就只有一条路:招供。 可她没有什么可招的了,她所知道的,缪虎都已经查了出来,他查到了鹭城,或许也像自己估计的那样,查出了电话中的暗语,再加上董知瑜这一逃,他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和证人去确定董知瑜的身份了。 那么现在他所要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份。 她知道,即便自己在傅秋生那里把话说绝了,事情也做绝了,傅秋生依然没有放弃。昨天夜里他出现时,搬出了毛士人,当时她还觉得存在傅秋生情急之下凭空虚构的可能,毕竟,在渝陪时,他说在“清白”和“性命”之间,他选择“性命”,在“性命”和“爱情”之间,他选择“爱情”。可现在知道傅秋生没事,她由此推断,傅秋生昨夜的行为,是毛士人点过头的。 如今毛士人尚不出面也正常,她确实有通共的行为,毛士人也是看菜吃饭,在不确定缪虎掌握了多少具体信息的情况下,他不会贸然把自己搭上去。但是他既然参与了,若不给缪虎设置任何阻力,听之任之,等于是让缪虎和青统司爬到了他毛士人的头上,这口气,就算不为她怀瑾,他也是要争一争的。怀瑾现在将全部的希望压在这里。 但事已至此,怀瑾想,如果自己和董知瑜一道儿被定为赤空党,一道儿被判死,那恐怕就只有“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枪声响后,双双化白鸟吧。 这么想好似也没有那么可怕了,生逢乱世,能够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运……只是没有到最后一刻,她还不想放弃,就连傅秋生都没有放弃,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宣判两人的死刑? 她将烟掐灭,轻轻闭上眼睛。 中午十二点。 刘长喜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见董知瑜还是端端地坐着,面前的水和面包碰都没碰,他玩世不恭地笑了笑,“你们这些女赤空党,就爱把事情整复杂,”说着对两边的人挥了挥手,“带走。” 一时两个男人走上前来,将她椅子上的锁打开,粗暴地将她拉起,向外推去。董知瑜知道,这是要去刑讯室了。 她渴急了,却并不去碰面前的水杯,不是怕敌人给的水里有毒,他们才不会让自己那么舒服地死去,她是怕上电刑时膀胱中有尿液而失禁,她知道这些刑罚都是怎么回事,她不允许自己在敌人面前出丑,让他们看戏。 可是怀瑾怎么样了呢?她被救了吗?她会被上刑吗? 过去的一天一夜,董知瑜没有过多地去想如何脱险,这一天她酝酿太久,以至于过起来无甚新意,可是又有一处不同:怀瑾和自己一同被捕了。 她将自己与怀瑾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越是回忆,就多爱她一分,越是回忆,就也多了一分歉意。 等进了刑讯室,她却控制不住地一个踉跄。 刑讯架上,白衫长裤,怀瑾双手背在身后,被一副手铐铐在刑讯架上。 缪虎见董知瑜进来,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指了指怀瑾身边的一座特制的铁架,“还记得这个吗?”他问怀瑾。 怀瑾沉浸在悲绝的情绪中,董知瑜进来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了,先前只想到会上刑,却没想缪虎竟将两人安排在同一间刑讯室中。顺着缪虎所指偏头一看,竟是自己几年前在壹陆零行动中刑审那个赤空党特派员用的十字转盘。 缪虎对怀瑾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十分满意,“刑讯室器材有限,架子只有一副,这不,特意将这个找了出来,就给她用!”缪虎指了指董知瑜,转身走回桌边坐下,又呷了口茶,“二位,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说着朝一旁的手下摆了摆手。 那人将怀瑾手上的手铐打开,让她坐在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同时,董知瑜也被带了过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歌’、‘阙’,”缪虎玩味着,“当年段局长的两枚女将,今儿齐活了!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说说自己是谁,对方是谁。” 董知瑜转头看着怀瑾,对方也将自己看着,在王家村匆匆一瞥,到此刻虽不到两天,却像半生未见,而再过两天,也不知是生死两隔,还是黄泉路上继续相伴着走下去。 董知瑜看着她,眼眸渐渐拢起雾气,她不是说自己安全的吗?怎么也来受这皮肉之苦了?怎么才能让她免受这一苦啊?她受了那么多苦了。 怀瑾看着她,眼中泛起了微微的疼惜,那么淡,那么轻,只有董知瑜看在了眼里,看得她自己眸中的雾气也深了。 “‘歌’,”怀瑾开口道,“她是‘歌’,我是‘阙’,对吧?”说完唇角轻轻一扬,给了董知瑜一个苦涩的笑。 “对。还记得当年晦国人霸着这金陵城,欺压我韬国儿女,阙,还记得我俩联手打晦国人的日子吗?” “当然记得。那年你刚调来玄武一个月,拉着我要一起解救慰安营,那次可恼着我了。” 董知瑜笑了起来,“可你还是去了,我们一起打死了四个晦国兵,救了三十个韬国姐妹。” “你又弄错了,我们打死了五个晦国兵,你来向我申请行动时,汇报说那里有三人把守,等我去了才发现是五个人,我要是不去,也不知你是不是交代在那里了。” 董知瑜脸上的笑渐渐稀释,好似刚才那一刻灵魂出了窍,这又落了回来。 “杀晦国人,杀汉奸……”怀瑾看着她,又放空了目光,看向她身后的虚无,戛然而止。 缪虎看看怀瑾,又看看董知瑜,见两人都沉默了,不耐烦地抹了一把脸,“你俩杀了多少党国志士?现在一并交代了吧!” 怀瑾与董知瑜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说!你俩谁是赤空党!” 沉默,偌大的刑讯室静得出奇,只听得柴火发出的“噼啪”声。 “呵呵,”缪虎一声冷笑,“这最后的机会不要,就要麻烦二位换个地方坐坐了,”他指了指对面并排的两张电椅,“放心,我们国民政府不是那杀人不见血的晦国军部,”说着指了指刑讯架旁地上的一滩血迹,“民国初孙总理就不准咱政府动用那些酷刑了,你看,昨天这个赤空党,大概以前让晦国人把肺给打坏了,才上这转盘转几圈,就吐了这么些血,没用了。” 说话间两人已被分别拉至两张电椅上,手、脚、脖子都固定了住。 “董知瑜!”缪虎在刑讯室另一头喊着,“再问你一次,怀瑾是不是赤空党?” 她已闭上眼睛,不再作声。 一旁刘长喜旋开电流,怀瑾紧紧闭上眼睛,却听身边电椅传来一阵剧烈的颤抖声,就连松动的金属部件都发出高频率的颤动,她本能地想扭过身去抓董知瑜,却动弹不得,自己被牢牢固定着。 “停!”缪虎喊道。 董知瑜垂着头,嘴角溢出白沫来。 怀瑾张开嘴想要唤她,却喊不出声音来。 “怀瑾!你是不是赤空党?” “不是。”她咬牙切齿地回道。 电流猝不及防地穿过身体,她失去了听觉,董知瑜却挣扎着抬起头,虚弱地喊着:“怀瑾……”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一切静了下来,脑中的“嗡嗡”声没了,缪虎的声音却传了过来,“怎么样?开胃菜还习惯吗?轮到我们的董小姐了,怀瑾,你倒是说说,董小姐是什么身份?” “她是赤空党。”怀瑾平静地说道。 董知瑜心中一惊,顿了顿,突然嘶喊起来,“怀瑾!枉我对你一番苦心!……缪虎!她才是赤空党!怀瑾是赤空党!她要去江北!她想逃走!” “缪虎,董知瑜是赤空党,我可以给你证据,我也可以给你我不是赤空党的证据,我去江北,就是在她逃走前去抓她,而她的同党,已经全部让她送走了。你如果继续扯着我不放,继续对我用刑,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将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怀瑾的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刚才在电椅上想要伸手抓住董知瑜的那个瞬间,是她最为绝望的时刻,那个时刻,自己被牢牢固定住,就像目前的局势,若自己被钉牢在这间刑讯室,就永远没有转机,只有自己安全了,从这里走出去,才能帮助董知瑜脱离苦海。而董知瑜在短短一瞬后的配合,让她知道,她们永远是最有默契的搭档。 “这位董小姐未免太过夸张,谁信?缪虎,你信吗?”一个陌生的声音传了进来,伴随着皮鞋的脚步声。 只见缪虎“唰”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军礼,“厅座!” 第 252 章 国防部二厅原本是压不住青统司的,但副厅长龚山却是缪虎的同乡,缪虎一直对他敬重有加,蒋经纬自然晓得这其中的关系,便让龚山去传了他的口谕。 怀瑾见是龚山,又想着他进门前的那句话,料想自己或许有救,先前贯穿身体的电流所带来的创伤仿佛这才苏醒,只觉心脏跳得不在节拍上了,胃里一阵阵地犯恶心。可自己都这样了,瑜儿呢?她转头看去,董知瑜努力撑着身体,也在看着自己。 怀瑾快速看了看刑讯室里的其他人,他们的注意力都被龚山吸引了去,便用耳语般的声音对董知瑜说:“我会救你出去。” 董知瑜听懂了这话,料想怀瑾得救了,面孔柔和起来,眼睛里也有了些神采,她轻轻摇摇头,灰白色的唇费力吐出几个字:“你活着就行。” 怀瑾便也不再言语,想说的话很多,只是眼下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她只贪婪地看着董知瑜,想着自己这趟若是出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真的再见上她,这世上总有些蛮荒邪力在阻隔缘与分,任凭你再努力也不过是个输字。 “扶怀参谋过去歇一歇,缪虎,你随我出来一下。”龚山发话道。 寥寥几句话,缪虎已猜度出情况于他不妙,“厅座……”刚走出门,他便迫不及待要去询问。 龚山摆手制止,“老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儿算你帮帮我,这个怀瑾得放,”说着压低了声音,“委座的意思。” “委座?”缪虎一句话卡在喉咙口,犹犹豫豫,最终还是不吐不快,“他都下野了……” 龚山笑了笑,“这种话你就在我面前说说罢了。委座说了,你为党国恪尽职守,辛苦了。” “厅座!我有证据,怀瑾通共的铁证!” 龚山往前踱了几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并示意缪虎也坐下。 “缪虎老弟,那段电话录音,我销毁了。” 缪虎将眼睛愕地瞪大,一阵怒气从面上捋过,终是压在了皮肉之下。 “呵呵,”龚山笑了笑,“委座这么决定,一是顾忌陈彦及刚死不久,二是顾及玄统司和段雨农的声誉,三是顾及毛士人的面子。你觉得,分量够了吗?” 缪虎气鼓鼓的,不再作声。 “老弟,”龚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大厦将倾,多花点时间想想自己的后路。” “厅座!”缪虎急忙叫住他,“那另一个,总是板上钉钉的赤空党吧?!” “另一个,由你处置。” “行!”缪虎又想了想,仍觉不甘心,自己费这么大周折,不就为的怀瑾么?“厅座,这事情,我们行动队上上下下知道的也不少了,您这一来,说怀瑾无罪释放,恐怕难以服众吧?回头对您的名声也不好,要不这样,让怀瑾审那个董知瑜,亲手把她解决了,她能做到,也算咱们不落什么口舌,怎么样?” 龚山转过头,想了想,“还审什么?” “厅座,那个‘彼岸’蛰伏多少年了?她的价值肯定不光光是送走的一两个同党,她手头还有多少情报?多少其他线上的赤空党名单?总要审一审的。” 龚山一摆手,“随你吧,只要你保证怀瑾没事。” “厅座,怀瑾我今儿可就放了,放了之后您的任务就完成了。” 龚山头也不回了,只竖起根手指头,“你小子,有点数,别给我惹麻烦。” 待龚山走远,副队长凑了上来,“繆队……” 话音未落,缪虎一个巴掌抡了过来,这巴掌用了实力,抡得他一个踉跄摔在一旁的栏杆上。 “蠢货!谁让你把录音给他的?!” 副队长挣扎着站起来,心里也怄了气,但也只有忍的份儿,“缪……繆队,录音的事,肯定是书记员泄露出去的,都不是秘密了,厅座他……他一来就点名要录音……” 刑讯室里,竟像等待了一年。 却不见缪虎回来了,只有副队长走了进来,走到怀瑾身边,对她行了个军礼,“怀参谋,误会一场,让您受苦了。”说完便命人给她解手铐放行。 怀瑾没有作声,径直站起身来,忘记了之前的电刑给身体带来的伤害,小腿一软,险些跌倒,一旁的人要来搀扶,被她一声呵斥了回去,她转过身看着仍坐在电椅上的董知瑜,心中百感交集,之前的理智情绪也逐渐稀薄,不久之前她还希望自己能够先出去,再救董知瑜,可这会儿要将爱人独自留在阴冷的地狱,留在一架刑具上,自己却重回阳光……她迈不开腿,甚至希望留下来陪她一同生死罢了。 “怀参谋,您回去先休息休息,接您的车就在门口,明儿早上我们再接您回来,您放心,回来是执行公务。” 怀瑾看了看他,琢磨着话里的意思,却一时无法参透对方的意图。 “她呢?”她拿下巴颏儿指了指电椅上的董知瑜。 “她......”副队长将眼珠子转了一圈,“这个属下就不清楚了,不过缪队会跟您汇报的。” 董知瑜看着怀瑾,薄唇微微翕动,终究说不出什么,一双眼睛也只怔怔地看着她,不透喜忧。 怀瑾给了她最后一个注目,移开了视线,往门外走去。总会有转机的,她想,自己这不是遇到了转机吗?瑜儿也能救出来。 董知瑜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划过,为她的获释而欣喜,为所有的未知而担心。她担心怀瑾为救自己而再次陷入险境,可她知道,若有这么个机会,怀瑾是不会犹豫的。 门外,傅秋生已经开着玄统司的汽车在等候,见到怀瑾出来,一丝光芒掠过双眼,赶忙下车前去搀扶。 “怎么样?受苦了没?” 怀瑾摇了摇头,“谢谢你,你还是救了我......” “我没那么大本事,是局座,是委座相信你,是党国没有放弃你!” 怀瑾抬起头,“她呢?” 傅秋生愣了一愣,没搭这话,只示意怀瑾上车。 “阿瑾,”待汽车发动,傅秋生这才发话,“你这一生理智冷静,从不感情用事,希望这次也能一样。” “什么意思?” “原本就要立马送你走的……去南岛,可刚才龚山和局座通了个电话,之后局座指示,让你审董知瑜……” “什么?” “很明显,你还没有完全脱险,只有将小董处理好,上峰对你的考察才算完成了。” 刑讯室里,刘长喜得知这是自己唯一审问董知瑜的机会了,刚才缪虎跟他说,明天开始就换怀瑾来审。 缪虎还说,今天辛苦辛苦,连夜审,最好能在换怀瑾前从董知瑜那儿拿到怀瑾是赤空党的证据。通共的罪可以让他们糊弄过去,可若她本人就是赤空党,就算是蒋经纬,缪虎想,就算是蒋经纬也无法保她出来了。 “董小姐,”刘长喜腆着一张满是坑疤的瘦长脸,“刚才表现很好,你继续说说,你怎么知道怀瑾是赤空党?她如何告诉你要去江北逃跑的?你只要都交代了,就立马放你出去。” 董知瑜的脸上透出讽刺的笑意,“交代什么?怀参谋不是让你们的人恭恭敬敬请出去了么?” “呵呵呵,”刘长喜奸笑着,“只要你交代了,我们就能立即‘请’她回来,而你,”说着又伸手去扭她的下巴,被董知瑜狠狠甩掉了,“你可就安全了,再也不用遭这罪了……”甩掉的手敲了敲电椅,发出冰冷的“当当”声。 董知瑜明白了,缪虎这帮人想要拿到证明怀瑾是赤空党的证据,上层出于某种原因将她释放出来,可缪虎这儿却还想通过自己挖出什么,哪怕是屈打成招,为的就是置怀瑾于死地。 “证据我没有,”董知瑜惨淡地笑了笑,“枉我对她一番信任,她却设计来抓我!” “董知瑜,你这么说,可就是承认你自己是赤空党,承认她是去江北抓你的,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董知瑜冷笑一声,不再作答。 “识相点,有意救你,你别不识抬举,我们要什么,你究竟明白没有?” 沉默。董知瑜忽然觉得这死壮丽起来,为了革命事业,为了爱人,还有谁能够将死也死成这么值得的一场交易? 真的值了。 刘长喜的手覆在了电流操作钮上,“再问你一遍,有没有怀瑾是赤空党的证据?” 怀瑾将傅秋生的话听完,整个人怔住了。 这是上峰交给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是将自己救出这场灾难的最后一关:处置董知瑜。 车子掉了个头,她正愣神,却见灌木丛后站着一个人,身形极为熟悉。 叶铭添!她几乎喊出口来。 第 253 章 傅秋生一个急刹车,怀瑾再扭头去看,灌木丛那里已没了人影。 “怎么了?”傅秋生问道。 怀瑾转回头,拧起了眉,“没什么,看错了。” 傅秋生又往外面看了看,重新发动起车子。怀瑾看着前方,刚才那人是叶铭添没错,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叶铭添与这事有关,在这样的关头,他的匆匆闪现绝非偶然,或许,他参与了这件事并在暗中默默关注着。 “老傅,缪虎为什么一心要置我于死地?” “那年他为查出赤空党的‘阿波罗行动’,倾注了全部心血,可事到临头上峰却临时换了你去执行任务,你成功是抢他的功,你失败是毁他的绩,心里恨你吧。” “这事已经过去两三年了,为什么又爆发了?” “一直记恨着吧,正好又撞到了一些证据,挖到了小董,就把你也一并牵扯了。缪虎恨赤空党,这事上上下下都知道,听说他一个哥哥当年是被赤空党打死的。” “他挖到的证据……”怀瑾沉吟片刻,“最先是如何挖到的?” “如何挖到的我不清楚,从我查到的情况来看,最先挖出的是小董购买军火的事情。” 一串隐隐约约的线索在怀瑾脑中一闪,有一层关系她一直忽略了……当初赴缅甸战场前去银行存储遗嘱的时候,接待她的是余科长,余科长当时又将她介绍给了一个伍科长,也就是伍乃菊的父亲,伍乃菊后来嫁给了叶铭添……难道这事会跟叶铭添有关……?存储遗嘱与自己当初调查董知瑜虽说是两件事,前后也差了半年,但若有人刻意从中穿针引线、罗织构陷,也不是不可能。 “阿瑾,想到了什么?”傅秋生穿过熙攘的新街口,驶上了中山南路。 思绪转回,“没什么,”她低声应着,“我们现在去哪里?” “宾馆,我也是住在宾馆里。” “老傅,送我去董宅吧,我想住那里。” “董宅?别开玩笑了,那宅子已经查封了。” 怀瑾抑制不住轻叹一声,“查出来什么了?” “那倒没听说。” “那宅子是我四五年重新买回来的,既然已经放了我,那里面也没查出什么来,我想回家。” “她要去董宅住??”黄埔路,缪虎像听了一桩荒诞的新闻,“行行行,怀瑾,好样儿的!让她去!我倒要看看,她还能耍出什么幺蛾子来,派人给我盯紧了,可别让她跑了!” “是!” “慢着!”缪虎叫回了副队长,“都悠着点,不要闹出大动静来,给龚厅长惹麻烦。” 等宅子简单收拾出来,天已经漆黑一片。傅秋生已四处检查过,并未发现监听设备。 “阿瑾,让我留下来吧,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 怀瑾踱到窗边,起风了,她看着窗上映出的婆娑树影,“放心吧,他们会有人监视着我的,不会是一个人。” “既然知道会被监视,为什么不避开嫌疑,非得住到这里来?” 怀瑾将唇角牵了牵,“我还怕什么嫌疑?住到这里又能证明什么?” 傅秋生叹了口气,“饿了吗?我去买些热菜热饭。” 怀瑾转回身,“老傅,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傅秋生只站在原地,半晌,“我去王家村就只是想带你回来,小董……我是想放她走的。” “我明白……是电话暗语被破了吗?” “没错。阿瑾,让你审小董,肯定是缪虎的主意,他这么做,无非是刁难你,看你下不下得去手,你要知道,在这种时候,你不下手她的结局也不会改变,唯一会变的,只是你的结局。” 怀瑾眼中的光黯淡下来,轻声重复着:“她的结局不会改变……” “尽早处决吧……” “为什么不能营救她?”怀瑾抬起头。 “为什么?”傅秋生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点着香烟,“一来缪虎肯定防着,早已准备了铜墙铁壁,二来无论小董出什么漏子都会算到你怀瑾头上。阿瑾,你以为我还会再一次让你落到那种境地里去吗?我顾念与小董并肩作战的那份情谊,所以哪怕她骗了所有人,哪怕她是敌人,我也希望她能走掉,但若要拿你去换,我做不到。” 怀瑾移开目光,让凝起的泪珠在眼中慢慢退去,这一刻她意识到,在这场迫在眉睫的营救中,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刑讯室里阴冷起来,角落里的那束柴火渐渐熄了,董知瑜从先前电刑的昏厥中苏醒过来,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怀瑾躺在乡间的草垛子上晒太阳,浑身晒得懒洋洋的,突然就变天了,太阳不见了,怀瑾也不见了,她睁开眼睛,看见角落里残存的火星,看见一旁空荡荡的椅子,看见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看见……胸前的一大片水渍。 冷……她打了个寒噤,却发现头发竟在滴水。 刘长喜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定格,手中还拿着只水瓢,“董大小姐,你终于醒了,你可是睡舒服了啊,我在这儿又给你脱棉袄,又给你打水,忙里忙外,累死我了!” 董知瑜冷冷地移开目光,柴火熄了,冬夜异常地冷,自己身上那件老李给换上的棉袄已经被扒了下来,头发和薄衫被浇成了湿漉漉的一片,她咬紧牙关,忽然想到了许多年前城隍庙的那个冬夜,那个嘴唇冻得乌紫的“小哥哥”,那时的怀瑾只穿着单薄的小褂子,风餐露宿,境况还不如现时的自己。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她的眸中划过,笑什么呢?笑这人生至苦,笑这首尾相接的缘分,笑敌人这愚昧的自大,他们不懂这世上有很多比皮肉之苦更加无法忍受的痛:对理想的背叛,对爱人的出卖…… “既然醒了,咱就活动活动筋骨吧……”刘长喜跐溜了一下鼻子,“正好我也冷了。” 两个男人上前,将董知瑜的双手解了锁,推到十字转盘前,又将她绑了上去。一切就绪,刘长喜走到她面前,将手指关节压得“咯咯”作响。 “董知瑜,我是真心心疼你这细皮嫩肉的,唉!”说着竟叹了口气,“想当年你可是国民政府一枝花,这些刑具,”说着扫了眼周围,“你都有数,就别硬碰硬了,我们想要什么,你也清楚了不是?” 正说着,手下抬了只木桶上来,刘长喜将手指伸进去蘸了蘸,放在嘴里唆了唆,“辣!”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将一根长鞭子浸到了桶里。 “董知瑜,我掏心掏肺跟你说个大实话,怀瑾被释放前,你指认过她,所以不管你们以前关系多好,她是不会再回头救你的,你想啊,她可是鬼门关走一遭,哪还会再回来淌你这趟浑水?她巴不得你早点死呢!现在你和她嘛,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只要你能给出一点她是赤空党的证据,我们就放你走。” 鞭子捞了上来,让辣椒油浸得油光水滑。 董知瑜闭上了眼睛。 董宅二楼的卧室里透着昏黄的光,枕头尚留着主人发丝的幽香,怀瑾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抱着这方枕头,仿佛她就在身边。 她一遍一遍地想着,算着,该如何救她?自己果然是出来了,可若不能救她,还不如跟她一同受刑,一同求死。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盯着自己,就是插翅也难飞出大牢,要想救她,只有制造机会让她挪动,哪怕是挪上刑场,也许都比滞留在刑讯室更有希望…… 可眼下,又是自己在孤军作战,自己这边的人没指望了,赤空那边呢?他们总不会放弃了她吧?可要如何与他们联系上呢? 她站起身来,却一阵眩晕,又跌回了凳子上,经历了这几天的跋山涉水,与敌人的斗智斗勇,以及下午的电刑,也许身体的耐力已到了极限,可若自己都如此了,刑讯室里的瑜儿又将如何扛得下来? 她甩了甩头发,这几小时以来,每每要去联想刑讯室里的情形,她都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谁知道他们今夜会不会暂时休息,等待自己明天去完成这一“使命”,又或许,他们此时正在对她用刑…… 该如何救她?她又一次逼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国军现在处于劣势,摆出了和谈的姿势,记者们都盯着大牢里关押着的政治犯,可董知瑜已经超越了政治犯的范畴,她是间谍。 间谍一旦被抓获,几乎无法通过外力获得赦免,他们连战俘都不算,无法享有战俘待遇,无法以政府命令作为理由诉诸法律保护,《海牙公约》中关于间谍的规定十分矛盾,他们可以由国家或政府授权进行间谍活动,但被捕后,敌方却有权对他们进行审判,而派遣他们的国家或政府无需承担国家责任,这就是谍者身份的悲哀。 面对这一境况,她能够想到的是……交换……拿潜伏在安平的谍者和董知瑜交换。 已抓获的党国潜伏人员里,谁够分量去和她交换?没有抓获的……怀瑾闭上眼睛,不行,不能做这样的事。 第 254 章 这所宅子承载了太多的过往。 往日光影流红的回廊传出过真纪的歌声,紧闭的客房中囚禁过自己,这条鲜为人知的地道……怀瑾站在黑漆漆的进口,一束手电的光亮照着未知的去路,上一次进来这里是为了逃生,是瑜儿救了自己,而这一次,却不知有没有本事救下她。 周碧青一家三口以及董知瑜应该都是从这里逃出去的,怀瑾想,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绕过敌人的监视,如果那天董知瑜和周碧青一道儿走了,也许此生和自己很难再相见,但也不会落到缪虎的手里。 可再一想,如果董知瑜当日成功逃脱,那么今日自己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放出来。 地道过半的位置有个密室,怀瑾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里面堆放着一些陈年的家具,霉腐的气味扑鼻而来,沙发边有个柜子,她顺手打开了柜门,拿手电一照,里面躺着件新潮的物件:发报机。 她讷讷地站着,良久,弯下腰,将那只发报机取出,拿手指轻轻抚过,机器很干净,鲜有浮尘,说明不久前还在被使用着,她的手指定格在操作柄上,想象着在过去的岁月里,一天又一天,她的瑜儿就这样用她纤细的手指一下下拨开厚重的硝烟,就这样在最为黑暗的一隅一点点敲击着她心中的光明。 金属怪物在视线中渐渐模糊,眼泪在寂静的逃亡之道中无声落下。 眼看天就亮了,刘长喜在偏房的暖炉旁一下惊醒,抹了抹嘴角的口涎,将搁在桌上的脚放回地上,酸麻得龇牙咧嘴。 再低头看看手表,吓得一股脑儿站了起来,坏了!缪虎昨天说过,今天就换怀瑾来审了,这一夜过来,打是打了,可那小女子倒好,硬是扛了下来。 他端着杯浓茶去了隔壁刑讯室,两个不知哪儿来的穿制服的人在桌前捣鼓着什么。 “你们干什么的?” “缪队长派我们来检查录音装置。” “哦,”刘长喜撇了撇嘴,又想起什么,“怎么这么早?要捯饬多久啊?我这儿要继续审犯人呢!” “很快,缪队长说今天会来一个新的刑审员,所以让我们一早就来检查,要确保无误。” 正说着,另一个立定行了个军礼,“装置检查完毕!” 刘长喜摆了摆手示意他俩出去,这才呷了口茶,慢悠悠走到董知瑜身边。 只见她闭着眼睛,几绺发丝随着垂下的头颈覆在脸侧,胸前领口染着几朵血花,那是她在受刑时吐出的。身上的衣衫破了几道口子,裂口处渗着血迹,有些已经凝固。 “董知瑜?”他喊了一声,架子上绑着的人却没有动弹,他突然有点怕了,怕不是死了吧?他伸出手,朝她身上的一处伤口按了下去。 那张沉睡的脸上漾起了一丝苦涩的涟漪,眉头皱了起来,那两片好看而倔强的唇微微颤着,身体上一道道残忍的痛开始苏醒。 “你们这些赤空党人,最拿手的就是装,”刘长喜将嘴里的碎茶叶“啐”了出来,“装听不懂,装不会说话,装无辜,装死!” 自己居然还活着,董知瑜想要睁开眼睛,听见刘长喜的声音,便放弃了。她的力气已经快要耗尽,油尽灯枯,抬起眼皮也是件费力的事,更何况要去看这不值得的人间地狱。 “董知瑜,你知道我刘长喜这只丧家狗怎么还能活下来吗?因为我狠。我不怕你们赤空党的游击队打击报复,当年汪兆明倒了,我这条命也就是捡来的。对付你们这些又臭又硬的**,其实也容易,怎么狠怎么来呗,这里的人狠不过我,因为我是晦国人一手培训出来的,什么恶心的招儿没见过?你猜,女人最怕什么?” 刑讯室里一片寂静,连片火星子的声音都没有。 “还真是冷,”刘长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边嘀咕边走到一边,拨弄起火炉里的碳,边又嘀咕起来,“哎?你是本地人吧?旧国二十六年,晦国鬼子进玄武城的时候,你在吗?” 火炉里发出了轻微的“噼啪”声,刘长喜好像也不指望董知瑜能回答他的问题,又径自絮叨起来:“以前我听说啊,晦国人糟蹋咱一个姑娘,糟蹋完了拿刺刀往她肚子上一划拉,再一挑,把个女人家的胎包挑了出来,这女人可没死,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再然后你猜怎么着?把那胎包往女人头上套,活活再把她蒙死,啧啧啧,这些狗日的晦国人,啊呸!他们哪里是人!” 炉火旺了起来,刘长喜从一旁拿起一根长柄烙铁,放在火上炙烤起来。 “咱不一样,那没人性的事儿咱不做,不过,董知瑜,你可是潜伏了这么多年的大间谍,咱虽讲王法,可王法也不保你啊。” 烙铁像接熟了客的妓.女,根本不必准备多久,一会儿工夫已经通体赤红。刘长喜走到董知瑜身边,将她又端详了一番,“我说,昨儿我怎么说的?你这张标致的小脸,自己为啥就不爱惜呢?” 一阵热浪向脸部皮肤逼来,董知瑜睁开眼睛,看见近前那枚灼热的刑具,闭上眼,心里有了一丝悲伤,她也不晓得怀瑾能不能想出法子救自己,可无论怎样,救出救不出,脸若毁了,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这样一想,眼角划出一滴晶莹的泪。 “哎哟哟,董美人儿,我就知道你还是爱惜这张小脸儿的,怎么样?配合配合?说说看你怎么知道怀瑾是赤空党的。” 一丝讥讽的笑意从董知瑜唇角划过,苍白的唇仍在微微颤抖,挣扎着蹦出一字一句:“贵党真是滑稽,费了这么大劲抓到我,费了这么大劲审讯,不说让我签字画押,不问我都有哪些同党,只一心让我指认怀瑾,”那丝笑意竟加深了,“怀瑾?要论对你们这党国,她恐怕比你们任何人都要衷心,昨天气不过,我才说的她是赤空,是啊,我董知瑜这些年来大概做梦都想把她争取过来吧。你们这些人,但凡懂得珍惜这样的忠义之臣,也不会输到今天这个地步。”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哎?我说,你这小娘们儿真是给你点颜色你就能开染坊!死到临头了还要替我们操心?给你指条大路你不走,偏要往鬼门关挤,行!”刘长喜一把扔掉了烙铁,“这小脸儿先给大爷留着,办完事再给你盖戳,不然瞅着瘆得慌!”说着便上前动手去扯董知瑜身上的绳子,“对你客气有啥用?等会儿换怀瑾来审你,我看也是两个死鬼的命!” 董知瑜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愕地睁大眼睛,什么?待会儿换怀瑾来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都顾不得刘长喜在做什么,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丢在了地上,刘长喜伸过手来正扒自己的裤子。 她奋力躲闪,身上的伤刺骨地疼,几处结痂的伤口崩裂了,鲜血重又染了出来。 刘长喜将一团毛巾狠狠塞进她的嘴里,防止她咬舌自尽。 “别他妈白费劲了,董美人儿,当初大爷我可是春梦都梦的你,想不到有天还真落我手上了,不过……”说着将她打量了一番,“惨是惨了点,好好的哪能轮到我呢?实话告诉你,经我手的女赤空党,都让大爷我办过了,你们这些女人奇怪不奇怪?好好的就是不招,等办完了,倒是啥都认了。” 棉裤被扒了下来,董知瑜用尽所有的力气躲闪着,眼泪“簌簌”往下掉落,她可以接受那些彻骨彻心的疼痛,可以接受那些无法估量的残忍,可以接受死,唯独不能接受这般的□□,她的身子只属于怀瑾一人,她的身子是冰清玉洁的。 唯有死。她知道已无法阻止这兽行,就只有速死可以解脱,可这冷清清的水泥地上,自己如鱼肉一般,又有什么法子寻死呢? 火炉,火炉吐着猩红的舌头,在她的视线中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蜷起身子,又弓起了腰,拿全部力气往火炉撞去…… 脚踝上一道蛮力突然将自己拉回,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还未来得及反应又被拽着脚踝往回拖去,她只觉得身子轻了起来,意识也模糊起来,却又挣扎着,怕自己睡去,怕不能替怀瑾守住这干净的身子…… 一阵凛冽的凉气不知从什么地方袭来,驱走了些许的困意,耳边什么人在说话,说得疾言厉色,竟是女人的声音……是怀瑾的声音…… “当初给晦国人当牛做马的,会是什么好东西!党国什么时候净用这种汉奸走狗了?!这里的犯人再不济当年也为大韬民族流过血洒过泪,轮得着你审吗??” 董知瑜挣扎着睁开眼,她好想去安慰安慰怀瑾,别生气,还好他没得逞呢,别生气,得罪了小人总是麻烦……她想说很多话,却只会小声呢喃:“怀瑾……怀瑾……” 好像她打娘胎就学会了这两个字那般本能。 怀瑾的一双眸便看进了自己的眸中,怒气渐敛,悲痛渲染开来,她从未在怀瑾的眸中读出这样的疼痛,像是苍穹中的一轮孤月,你就知道千百年来她一直这样疼惜着黑夜。 那眼眸冷却下来,怀瑾直起身,朝自己伸出一只手,“董知瑜,起来。” 第 255 章 董知瑜这才完全回了神,棉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好好地穿回自己身上了,她下意识地去抓怀瑾那只伸过来的手,却在半道上缩了回来,若这是来自“敌人”的挑衅,自己并不应该示弱,她挣扎着,从地上慢慢坐起,又踉跄地站起身来。 打门口又进来几个人,人未站定,声音先响起来:“怀参谋真是早!缪某人正要派车去请您呢!” 怀瑾冷笑一声,“昨天刚坐过您的电椅,今天怎敢再坐您的汽车?” “该死该死……”缪虎装模作样懊恼道,“在下也是奉命行事,怀参谋您大人有大量……” 怀瑾打断了他的虚伪阙词,“又打算换什么法子整我?” “怀参谋您这话……都是上峰的意思,我这儿也只是奉命行事,”缪虎干笑两声,“**董知瑜,就交给怀参谋您审了,这也是……上峰对您的信任,啊?” “既然已经定性‘**’,还审什么?” “这不是现在这局势……外头那些记者啊,美国人啊,民主人士啊都盯得紧嘛,光是怀参谋您说这就是个赤空党间谍,人家不认账啊,现在要定性间谍,都得要证据,铁证!董知瑜过去这些年组织并参加过哪些间谍活动,跟什么人,时间、地点,得全部交代!当然了,如果她能立功,能将功赎罪,我们完全可以宽大处理嘛!” 董知瑜虽定定地站在那里,嘴角却溢出一丝讥讽的笑来,只那么一刹那,怀瑾却看在了眼里。 刘长喜让自己指认怀瑾,争分夺秒连夜上刑,现在她明白了,不过是寄希望于怀瑾接手之前就能扳倒她。扳不倒也没关系,还有这些任务等着为难她。 怀瑾当然也一耳朵就听出这是说辞,铁证早在抓捕前缪虎就秘密搞到了,而他们如果要杀死一个囚犯,想什么法子不能执行? “那怀参谋,辛苦您了,不过您放心,上刑这种粗活儿就让我手下这两个弟兄代劳,”缪虎指了指身边两个手下,“缪某人先告辞了。” 说完便径自往门外走去,两个手下连同刘长喜还留在那里。 怀瑾捡起地上那根皮鞭就往刘长喜身上狠狠抽去,“这一鞭,为了你昨儿在我身上加的电伏。” 缪虎的两个手下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刘长喜冷不防被一鞭子抽上来,一屁股摔在地上,门口缪虎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 “啪!”又是一鞭。 “这一鞭,为了你借审讯为由欺凌女人,假借公事满足自己□□!” 刘长喜这才缓过神来,眼看自己的肉皮被抽得开了花,连忙求饶:“哎哟怀参谋我错了!”又扯开嗓子,“缪队长求您救救我啊!” 怀瑾哪给他机会,用尽了全力一鞭鞭甩了上去,“这些,为你当年做了晦国人的狗,卖国求荣,不知廉耻!” “怀参谋教训得对,”缪虎在门口发话了,“刘长喜也交给您!” 董知瑜抬起头来看向怀瑾,缪虎将刘长喜交给怀瑾,不过是顺势制造事端,他巴不得怀瑾将刘打死……瑾,你不会不明白,是吗? 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怀瑾的手臂放下了,肩膀垮了,半晌,她将鞭子丢在地上,“这根脏了,给我换个新的来,”她对一旁的人说,又撇过脸看了眼刘长喜,“滚。”她低声说道。 等刘长喜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怀瑾慢慢走到董知瑜面前,偌大的刑讯室只剩她俩了,空气静得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墙上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董知瑜看着怀瑾,又看看她身后不远处的那张桌台,吃力地摇了摇头。 怀瑾明白她的意思,自己也早已料到,缪虎定是会录音的。她的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微微点了点头,便屏息将董知瑜的头发、脸庞、肩膀、手臂……细细打量着,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 门口传来脚步声,缪虎的两个手下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根崭新的皮鞭。怀瑾走到桌台后坐了下来,“董知瑜,”她的声音冷冰冰,毫无温度,“先礼后兵的规矩我们都懂,”说着对一旁二人一挥手,“给她搬条凳子。” “你坐下吧,”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我共事多年,也做过几年所谓的知己,无论出于何种情感,我都希望你能有个体面的结局。刚才缪队长的话你也听到了,将功赎罪,我保证既往不咎。” 董知瑜垂着眸,她猜想,怀瑾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拖延对她用刑的时间,也许只是想让自己少受些苦,可该来的终究要来,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出自己呢? “渝陪的渣滓洞你听说过吧?那里面的墙上写着两句话,今天我一并送给你:‘青春一去不复返,切莫执迷’;‘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怨毋忧’。董知瑜,回想你最美好的十年青春,你的信仰除了让你生活在见不得人的黑暗里,又给了你什么?到头来你身陷囹圄,你的同志又有谁挺身而出救你于水火,相反,他们先你一步逃到了安全的地方,你死了,你觉得光荣,可那是多么飘渺的东西,细细想来不过是赤空主义这门邪教控制了你的思想,让你心甘情愿为它活,为它死……若你的爹娘还在世,想想他们希望看到你怎样?为了虚无缥缈的主义而死无葬身之地?而忘却真正爱你的人还苟活于世无依无靠?” 董知瑜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怀瑾的目光中充满疑惑,她说得这样至真至切,董知瑜已经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演戏,还是在尽最后一把力试图策反自己。 不,她怎可能还会策反自己,难道她还能天真地以为,她的同党真会放了自己?更为重要的是,因为深爱,所以成全,若不是怀瑾这些年的深爱,又怎会有今天这个对革命事业无愧无悔的董知瑜? 眼中的疑惑退散了,取代的是一丝转瞬即逝的疲倦的笑容,“若没有热血与笃信,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又怎会在韬国大地掀起数十载的风起云涌?任何的革命你都可以说是一场宗教般的洗礼,而无产阶级革命的不平凡就在于它是唯一能够实现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的一场洗礼。至于爱我的人,会因为爱而懂得。” 怀瑾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渐渐消散的疑惑、渐渐拢起的无攻击性的坚定,她知道董知瑜是懂自己的,她甚至为董知瑜的这一番话而感动。 磁盘滚动着,发出“嗞嗞”的声音,她轻轻一笑,“赤空党的所有组织架构中,最为出色的就是政治宣传部门,而你就是它的一个作品,”她站起身来,走到坐着的人跟前,弯下腰,“知瑜,看在我们曾经相交甚好的份儿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别听刚才缪虎说得那么玄乎,我们若真想让你死,有没有证据都一样。” 她直起身,“给你点时间好好想想吧,下午我再来看你。” 董知瑜闭上眼睛,听着怀瑾远去的脚步声,她如此奋力地拖延着刑审的时间,拖到下午又能如何呢? 离开刑讯区,怀瑾赶去面见了毛士人和龚山,于情于理,总要去表一表感激与决心。毛士人本心不想见她,总觉得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可这事情自己既然揽了,总要给她仔细交代清楚,若怀瑾再出什么差错,他毛士人可就要担责任了。 离开毛公馆,怀瑾只觉更加荆棘丛生,上面的意思很明显,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即严厉惩办董知瑜。 不知不觉,人已经到了傅秋生暂住的乌园,她不知道除了傅秋生自己还能在谁身上抱有哪怕一丝的希望。 刚进园,身边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原来傅秋生也刚从外面回来。 “阿瑾,上来吧。”傅秋生帮她把门打开。 两人驶进园子,找了处凉亭坐下,怀瑾打量着乌园的冬景,上一次进来还是多少年前的光景了?可真是造化弄人。 “怎么样?”傅秋生问道。 怀瑾摇了摇头,“她被打得厉害,我让她再思考思考,给她些缓冲时间……缪虎的人也一并看着我审讯,除了转移她,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够……” “你还是想救她,”傅秋生打断她,“为什么不想想法子缩短她的痛苦,早些送她上路,这对所有人、对她自己,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我记得在渝陪时你说过,我和知瑜就像你的亲人,对待亲人,你这么容易放弃吗?” “这不是放弃啊,阿瑾,这是审时度势后最好的安排,你别忘了,她终究是敌人。” 怀瑾不再作声,看着枯黄草坪上早归的几只候鸟,春天快要来了吗?这个春天人间还有希望吗? “我有事情跟你讲。”一阵沉默后,傅秋生放低声音,仿佛更加严肃起来。 怀瑾的右眼皮倏地跳动了几下,她转过脸,看着傅秋生,心下莫名紧张。 “今天上午我们的行动队抓了几个人进来,这几个人你认识,伍乃菊和她的父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