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方有狼居封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元丰王朝,辽州,盛都。 辽北道作为元丰王朝的濒北之域,夏脖子短,第一场秋风乍起,席卷着北戎苍茫黄沙,风雪如约而至。 从空中俯瞰,“一朝发源地,两代帝王都”的盛都大致呈三角形烙印在苍黄大地上,尖头直指荒凉北戎。 起自北戎,纵横上下贯彻天地的怒吼北风,在盛都高达十丈的宏伟城墙前,止住无往不利的嚣张气势,如江洪分流般被那道尖头分割开来,气息奄奄的进入辽北道。 作为元丰王朝龙脉发源地,即便龙气南迁入金陵,盛都仍是不掩其繁华壮阔。 主街之上,披厚裘覆轻纱的行人摩肩擦踵,熙熙攘攘。酒肆客栈鳞次栉比,带有北方民众特有彪悍气息的酒旗,在风雪之中簌簌作响。 即便雪花飘扬,街上摊位小贩仍是一点也不见少,扬起各自认为最令人舒适的笑脸,殷勤的冲着街上行人招揽生意。引得不少闲暇无事的人驻足。 胭脂摊位前,一个贼眉鼠眼八字胡须的老板手中捧着一盒紫色胭脂,对着对面的一男一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不瞒两位,这盒可是鼎鼎有名的紫罗春玉胭脂,极受江南道千金小姐们的喜爱,可谓是风靡一时。为了弄到这批货,咱可是托了马帮兄弟的关系,花了大价钱才搞到手的,仅此一店,别无分家!” 站在摊位前的女子身材高挑,肤色雪白,不似辽北道寻常人家被粗粝北风吹习惯的肌肤暗沉。一袭鲜红貂裘加身,将雪白俏脸衬的微红,好看的娥眉黛眼紧紧盯着老板手中的紫色胭脂,轻咬嘴唇,目不转睛。 她身边的男子剑眉星目,体格匀称。寒风大雪中仅着一身青色长衫,腰间悬刀,江湖游侠打扮,心不在焉的左右观望。 老板看出高挑女子出身富贵,又对自己手中这盒胭脂情有独钟。于是笑意渐浓,将手中的紫色胭脂盒前递几分,几乎恨不得塞进她的手里才肯罢休,对着那名男子努了努嘴笑呵呵说道: “这位漂亮小姐一看就是出身高门,您还真是慧眼识珠。这盒玉胭脂,再配上您这姣好面容,啧啧啧......还不得把旁边这小哥幸福死!” 听着老板的奉承话语,女子俏脸一红,转过头看到身边男子心猿意马,没有出声,只是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 男子回过神来,看到女子含情脉脉的看着自己。再一扭头,胭脂老板笑意不减的脸上,两只眼睛都在放着独属于银子的光彩。 “月儿,你想要?” 女子似乎是有些羞赧,双手绞在腹前,垂目点了点头。 男子伸手摸向腰间钱袋,身形突然楞了一下。慢慢收回手,歉意说道: “这趟出门远行走得匆忙,身上并没有带太多盘缠,再加上江南道到辽北道远隔千里,路上确实花了许多银两,只怕这盒胭脂......” 话还没有说完,胭脂老板脸上如风卷残云,笑意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居高临下的鄙夷,将手中胭脂盒重重扔在桌子上,冷哼道: “没钱还来这儿装大爷?还从江南道不远千里而来,我看你连盛都城都出不去!” 女子听着老板的冷嘲热讽,并没有太多怒容,只是对着男子微微一笑安慰道: “无妨,待会儿我差下人来取一盒便是了。” 胭脂老板刚想继续落井下石,只听得前方一阵喧闹声嚣人声鼎沸,街上人群立马分成两股人流。 小贩和男人们仿佛看到***一般,急急忙忙蜂拥而去,生怕跑慢了就不能一饱眼福一般。有好几人跑得快了些,不小心一个踉跄摔个狗吃屎,悲剧的是被后面的人无情踩在背上,站起身后指着前面的人骂爹骂娘后,依旧当仁不让的冲上前去。 而女子无一例外皆是惊叫一声,吓得花容失色,顾不得淑女风采,提起棉服长裙,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向着反方向狼狈逃窜,掉落一地簪子玉佩无人理会。甚至有拄着拐杖的慌张老妪,极力迈着小碎步紧随其后。 如天上飞雪一般乱 胭脂老板看着争先恐后的男人们,眼珠滴溜溜一转,突然想起了什么,使劲拍了一下脑袋,大喊一声了“三太子!”后,成为了大军中的一员。 漫长的主街之上,鸡飞狗跳,只有胭脂摊位前的一男一女巍然不动。 男子眯了一下眼睛,一抹不易察觉的光芒稍纵即逝。 转过头,他有些好奇的看向身边女子,问道: “哪家的公子?好大的排场,竟然敢在盛都自称‘太子’,莫非是嫌活的时间太长了?” 女子黛眉微蹙,眼神之中皆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刚想如往常一般“呸”一声表示自己心底的情绪,却是注意到男子的在场,忍住没有发作,侧目看向人潮拥挤的前方,冷声道: “还能有谁?能在燕国公治下的盛都如此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除了封家三公子封胥,就找不出第二个膏粱人家了!” 男子轻笑一声了“原来如此”后,神色平静的注视着前方拥挤人群。 没多时,前方人潮渐渐分开,一个珠光宝气锦衣华服的贵气公子映入眼帘。身材修长,邪眉入鬓,姿态轻佻,脸色苍白无血色,眼袋垂下眼圈黑,明显是一个酒色过度的短命主儿。 贵气公子身后跟着一个手持烟枪瘦弱老头,看着自家少爷嚣张跋扈非但没有出手阻止,反而不时咧嘴傻笑,露出满口烟熏黄牙。 贵气公子一边伴随风雪撒着手中厚厚一沓的银票,一边口气嚣张的叫嚷道: “赏你们的,爷有的是银子,这些都赏给你们,多给爷叫两声三太子听听!” 围在贵气公子周围的人群齐齐跪下身去,边捡着雪地上随处散落的银票,边喜笑颜开的喊着“多谢三太子”的谄媚话。 别说,若是没了漫天银票作祟的话,还真有几分东宫出巡百姓恭迎的架势。 整条长街之上,除了气焰嚣张的贵气公子,和他身后的干瘪老头。站着的,就只有这一男一女。 引人注目 贵气公子“呦呵”一声,将手中的银票一股脑抛在身后,双手叉腰如二世祖般摇摇晃晃走到胭脂摊前。手持烟枪的干瘪老头咧嘴傻笑,慢悠悠跟上来,有意无意的站在那名男子一侧。 贵气公子伸出一根手指,勾起姣好女子下巴,色眯眯道: “呦,这不是江家大小姐江初月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怎么,江大小姐驻足于此,莫非是流连本公子的美色?还是说想要再与本公子把酒言欢?来来来,有什么事不妨先去我府上再说,我那锦丝绒被床褥可暖和了,正好缺一个暖床丫头。” 江初月厌恶的伸手打掉勾住自己下巴的狗爪子,想起上一次这个不学无术的将门犬子将自己灌醉后扔在大街上冻了一晚,登时柳眉倒竖,指着贵气公子的鼻子骂道: “封胥,我警告你,若是我今天受了委屈,明日老太君就会打断你的狗腿!” 封胥双臂环胸,看着怒气冲冲的江初月,阴阳怪气说道: “呦,仗着自己是老太君身边的红人,招摇过市,飞扬跋扈,欺压良善,真不知道谦逊达礼的江知州如何能够容得下你这嚣张妇人!” “你!~你~.....你......” 被封胥倒打一耙的江初月脸色涨的通红,气得一时间说不上话,青葱玉指颤抖着指着封胥的鼻尖。 一旁的干瘪老头端着烟枪,深深吸了一口,笑的更深。少爷简直就是这江家大小姐的克星,每次遇到都要出言调戏一番,他也倒是乐见其成。 一直被两人无视的游侠男子轻咳一声,揖手为礼道: “在下邓先,见过封公子。” 邓先态度谦和,举止大度,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可谓是彬彬有礼。 但这位盛都“三太子”看都没看一眼,掏了掏耳朵,瞥了一眼两人中间的干瘪老头,目中无人道: “老黄,你听到狗叫没?” 老黄抖了抖手中烟枪,嘿嘿笑道: “有!好俊一只青毛狗哩!” 一老一少,一唱一和,对视一眼,得逞似得奸笑起来。 邓先面不改色的看着狼狈为奸的老少二人,没有动作,只是嘴角之上噙起一抹莫名笑意。 只是无人注意的是,他的右手无名指,悄无声息的弹了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一旁的江初月却是看不过去,皱紧眉头,气势汹汹道: “封胥,你不要仗着你爹是燕国公便可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之下仗势欺人,你当我元丰王朝王法为何物!” 闻言,封胥收敛笑容,慢慢靠近江初月。 封胥低下头,与矮上一头的江初月针锋相对,直到两人鼻尖差点相撞,江初月才吓得后退一步,狠狠瞪了一眼他。 封胥看着踉跄后退一步的江初月,一本正经道: “江美人儿,你要王法?好,告诉你,在这盛都城里,老子就是王法!” 第二章 封疆大吏 能在礼制健全等级森严的元丰王朝说出这种欺君罔上之言,若是传入刺史耳中,以密折上交朝廷,无疑便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封胥如何敢说出口? 江初月听到封胥口无遮拦的话语,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气极反笑道: “好好好,你封三太子就是这辽北道的王法!我这就去老太君那里告状去!” 说着转身便要离去。 没有人看到,在封胥与江初月针尖对麦芒之时,一直站在身后的邓先眼神一暗,右手猛然伸向腰间,拍刀出鞘! 此时绝对是刺杀的最佳时机,封胥的全部精神都在眼前的江初月身上,身后空门完全裸露在他的眼前。身后长街上的人群还在俯身低头抢着散落在地的银票,根本无人注意他的动作。 有胆量来到盛都刺杀燕国公的三公子,必然会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信。 所以他的刀很快。 快到江初月的后脚跟刚刚离地,还未转身,他的刀就已经到了封胥的后背。 邓先看着刀尖刺向封胥的后心,眼神之中绽放出一抹光芒,他甚至都能看到刀尖插入封胥身体,血液滋射在雪花上的可爱模样。 是的,就是可爱。 刺客见到血,往往都是很兴奋的。 他也不例外 他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所以他将身体之中的气力毫无保留的释放而出,刀势愈加迅疾! 但他忽略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干瘪老头。 在刀尖只差一寸就要插入封胥后心之时,一杆铁黑烟枪横空出世。 “铿” 一声金铁交击声,邓先手中必中一刀被那杆突兀出现的铁黑烟枪挑开,一击未成遭受的反震之力,使得邓先的身形向后趔趄了几步。 站稳身形的邓先瞪大了眼睛,看着咧嘴傻笑的老黄,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事震惊不已。 是的,他是他们部落里最为骁勇善战的俊彦,年纪轻轻便以无人可挡,顺理成章取得部落里最高荣誉的“头魁”称号,所以才会被选来刺杀封胥。 他很清楚刚才那一刀的威力,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常胜校尉,也躲不过那一刀。 只是没想到,封胥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干瘪老头,竟然能挡下自己的必杀一刀! 封胥转过身,看到彬彬有礼的陌生男子手里有一把刀,丝毫没有意外。 模样有些下作的掏了掏裆,封胥咧咧嘴大手一挥道: “他娘的,敢阴老子!关门,放老黄!” “得嘞!” 手持铁黑烟枪的老黄傻笑着答应一声,瘦弱身躯里不知为何迸发出一道与之不符的速度,如空中飘落的雪花一般纵身跃向邓先,轻若无物。 漫天飞雪中,铁黑烟枪与明晃铁刀相互交击中,卷散了那一处雪落的轨迹,惊醒了低头抢夺银票的路人。 手中还攥着银票的路人纷纷抬起头,惊愕的看着一个年轻小伙在干瘪老头的烟枪下步步后退。即便他将手中的铁刀舞的虎虎生风,但在姿势不雅但招式却雄浑莫测的干瘪老头烟枪之下,仍是被压制的没有一点还手之力,躲闪之间仍是被烟枪敲在胸口,小腹,胯骨等处。 邓先趁着老黄手中烟枪敲在自己后背的关头,忍住剧痛,左掌一翻,排山倒海般印向老黄的面门。 老黄伸出干枯手掌,轻飘飘向前递出,与邓先的左掌相撞。 看着就跟一根干柴般的老黄身体纹丝不动,邓先的身体却是倒飞出去三丈远。 脚尖刚一落地,邓先便一个弹起,跃向一座房屋屋顶,蹙着眉头,捂着胸口,冷冷地看了一眼封胥,身影消失不见。 眼见着刺客逃之夭夭,老黄却没有追杀过去。将铁黑烟枪裹在腋下,小跑着回到封胥身边,一咧嘴,满口黄牙。 “少爷,还追不?” 封胥看了一眼咧嘴傻笑的老黄,没好气道: “追个篮子,那小子跑得比猴还快,这时候再追早就没影了,不追了!少爷我早就在四周布下府军,就等着收网了!” 老黄伸出大拇指,对着封胥比划道: “少爷不愧是少爷,算无遗策。要是老黄是个黄花闺女的话,定是爱慕得紧。” 封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骂骂咧咧道: “滚你娘的球,直娘贼,就你这破落模样,你想嫁,少爷我还不敢娶呢!” 老黄嘿嘿一笑,莫名的老脸一红,不再言语。动作伶俐的掏出烟枪,狠狠地抽了一大口,转而满脸陶醉。 之前埋头抢钱,后来抬头看戏的路人们这才反应过来,顿时人声鼎沸。 “抓刺客!” “有刺客要杀三太子啦!” “快去报官!” 除了有三五人直奔府衙,其余人等皆是跑回家院,抄起自家铁锹、斧头、菜刀等物,气势汹汹的满大城寻找起刺客来。 面对杀人如麻来历不明的刺客此刻非但不惧,反而抱团抓起刺客来,可见北方民风彪悍如斯。 封胥转过身,看到美人儿江初月长眸微睁,张开小嘴,盯着邓先逃走的那处房头,双眼无神。 封胥看着江初月樱桃小嘴,心神微动,脖颈向前一探,竟然就这样亲了下去! 震惊于刚结识的江湖好友竟然是个刺客的江初月心神恍惚间,只感觉自己朱唇一紧,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有点湿漉漉的润滑感觉。再定睛一眼,就看到那个不学无术的王八蛋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向下一瞄,他竟然在亲着自己的嘴唇! 江初月猛地将头向后扬起,看到那个王八蛋竟然对着自己奸笑,胸中怒火难平,扬手一巴掌便要甩在他的脸上。· 封胥一把抓住江初月的手,一改往日痞里痞气的坏笑,看着江初月恼火的眼睛,神色冷漠的说道: “邓先,北戎羌族一个部落的头魁,受命前来刺杀燕国公三公子封胥。假借江南道士子身份,利用知州江知礼之女江初月,近水楼台妄想一击必杀,借此扰乱驻守边疆的燕国公心绪,好让北戎部落趁机大举南下,当真是个好计!” 自幼生长在广府大院中不谙世事的江初月神色一滞,没想到自己偶然相逢的游侠男子竟然是北戎的刺客! 虽说打小便对眼前这个嚣张至极的二世祖厌恶至极,但上升到国家政事的高度,女子胆小怕事的性格便显露无遗,心神恍惚,任由王八蛋抓着自己的手,一时间没了分寸。 封胥低下头,慢慢靠近江初月耳边,半眯着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说江大美人儿,你真以为萍水相逢便是缘,给你活生生的跳出一个如意郎君?别傻了!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个北戎人。若是我告诉老太君的话,你可是要被吊城门的!” 与封家老太君熟识的宛如亲孙女般的江初月,自然知晓老太君的脾性,闻言心底一颤,嘴唇颤抖不已。 六神无主的江初月没有注意到封胥嘴角一勾,只感觉自己屁股一麻,就看到那个王八蛋转身逃窜而去。一边倒退着身形,一边双手在胸前做了个托起的夸张收势,大笑道: “骗你的!本公子还等着让你暖床同被呢,怎么可能舍得把你推进火海?呦呦哟,我说江大美人儿,你这臀瓣可真是翘那,我这手都被震麻了!老黄,扯呼!” 老黄偷瞄了一眼江初月,嘿!少爷可真是把知州大人家的千金小姐气坏了,那脸色,红的跟个苹果似得,眼睛都恨不得喷出火来! 干瘪老头捂嘴偷笑一下,遮住了满口黄牙,然后小跑着追上封胥的身形。 一老一少站在远处,对着直跺脚的江初月奸笑不已。 人去街空的主街上,从远而近,缓缓驶来一辆规格越制的豪华马驾。 马车车厢以象征无上权力的正黄布帛为底,大红锦缎为盖,四角吊八颗足有婴儿拳头大的南海珍珠,镶金带玉,随意掏出一件,便足以寻常人家吃喝一年有余。 车厢前方足有两人高的高头大马,马额之上覆有金丝护额,上面铁画银钩刻有一个鎏金大字: “封” 马车身后,两列总计五十名持戟挎刀的重甲铁骑,随着豪华马驾的止步,霎时静止,手中长戟斜指向天,动作如出一辙。 看那为首扛旗骑将手中所擎大旗,煞白如雪,上书一字; “燕“ 五十名马术娴熟的骑将止住马蹄,齐齐将目光投向中央的封胥。 恢弘气势,似乎要将地上的雪花冰冻。 锋芒毕露,气势如虹! 情绪平复下来的江初月站在原地,看着缓缓而来的豪华马车,出奇的没有啐口大骂。眼神怔怔的看着封家马车慢慢驶来,欲言又止,最终咬了咬翠牙,下定勇气说道: “谢谢!” 刺杀地位不亚于当朝皇子的燕国公三公子,无论主犯、从犯,家产充军,诛三族! 封胥能够守口如瓶的话,无疑便是在悬崖边上拉住了江家一百八十二口的命,也怪不得事事与封胥唱反调江家大小姐会一改往常脸色。 无形中救了江初月一家老小一命的封胥没有回答,转身走进马车,拍了拍充当马夫的老黄瘦弱的肩膀,大手一挥道: “老黄,走!采蜜去!” 老黄吸了一口烟,露出满口黄牙,一抖手中楠木缰绳,咧嘴笑道: “得嘞!” 七匹高头大马在宽阔主街之上疾驰而去,五十名重甲铁骑默然无声,拍马前行,蹄声如雷。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整齐脚印,和肩头满是雪花的江初月,怔怔出神。 元丰王朝尊礼重道,向来极为讲求规矩。天子九驾,皇子王爷七驾,当朝首辅也只不过是区区四驾。 既无显赫官身,又无皇族血统的封胥,为何胆敢明目张胆于盛都之中七驾并驱? 因为他姓封。 他的父亲,名叫封疆,是一个大吏,一个普天之下权利仅次于龙椅上那位的封疆大吏,一个能在辽北道只手遮天的绝代武将。 第三章 镜花水月红闺梦 封胥闭着狭长眸子,慵懒的斜倚在虎皮坐垫上,修长手指轻轻敲了敲车壁。 车帘马上从外面掀开,现出一个狰狞盔甲上只露两只豹眼的脑袋。 “徐将军,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这位骑将之首的徐将军,名为徐泰斗,燕国公手下最得力的部将“辽北四虎”之一,切切实实的一名沙场猛将。 三年前曾在虎踞关口,在援兵未至仅有三百亲兵守城的紧要关头,手持一杆定军长槊,横枪策马于一千骁勇善战的北戎敌军前。一声如雷暴喝,直接将闻风丧胆的北戎敌将吓得肝胆俱裂,坠落下马,由此赢得“雷虎”的名号。 这位最喜杀人之后烹而食之的军中“雷虎”,狰狞盔甲上的两只豹眼中射出一道嗜血光芒,闷声答道: “幸亏何大人通知的早,天网的兄弟早就埋伏在四周,要不然就不仅仅是损失三名府军的代价了。邓先那狗东西刚跳下墙头,就被兄弟们合力网住,只等三公子处置!” 封胥点了点头,没有睁眼,随意说道: “邓先交给你们了,给他个教训,不过别让他死了。要不然就没有所谓的江湖好汉为他两肋插刀,来找本公子的麻烦了,那多无趣。” 徐泰斗扭了扭脖子,浑身甲胄冷冽作响,阴声答道: “属下明白,嘿嘿......泥罗狱里可是好久没有新人了,想必添加一个新面目,定会让那里的活物欣喜若狂。” 说着,不知是否是想到了泥罗狱中暗无天日的景象,即便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他,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徐将军抽了抽鼻子,嘟囔道: “这天可真他娘的冷!” 没想到胭脂老板的一句促狭话,竟然一语成箴,邓先是真的没能走出盛都城。 封胥摆摆手,示意徐泰斗退下。 车帘放下后,封胥换了个舒服姿势,食指中指并拢弯曲,轻轻敲击大腿,发出一声声清脆声响,在空旷的车厢里回荡,应该是是腿上绑有铁器。 瞧这架势,显然是已经在平稳前行的宽阔车厢中陷入思考,自顾自的说道: “按照何老之前给出的消息,北戎的刺客已经浮出水面,不过京城那边的人倒还真是沉的住气,到现在都没有出手的迹象” “一个酒囊饭袋的三少爷,身边只有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这些人都能耐着性子按兵不动。是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老黄的底细,还是说见到邓先被捕萌生退意?” “呼延老儿,你派出的这些小鱼小虾,似乎有些不够看呢。” “赵皇后,从我记事开始,总计一十三次方法迥异的暗杀,你可真是让本公子无趣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那......” 车帘被掀开,打断了封胥的自言自语,探进来老黄灰白胡须打结的邋遢脑袋,嘿嘿笑道; “少爷,青秀坊到了。“ 封胥眼睛也不睁,没好气道: “老黄,拜托你下次掀车帘提前通知一下可好?万一少爷我脱了裤子,正在解决私人问题,你这一进来,咱俩大眼瞪小眼,多他娘的尴尬。” 没想到老黄这干瘪老头倒也实诚,将车帘放下后,在外面闷声说了一句“少爷,老黄要进来了!”。然后又将车帘掀起,笑嘻嘻的老脸加上那口烟熏黄牙,让人忍俊不禁。 封胥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坐直身体,将脑袋埋进膝间,肩膀微抖。 过了片刻,再抬起头时,方才还闭目沉思如老成谋士的封胥,已经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膏粱子弟面容。邪眉一挑,仿佛换了个人似得,挥袖朗声说道: “走起!” 封胥一只手捻着腰间九孔玲珑玉佩上下摆动,晃晃荡荡的走进青秀坊。老黄则是将手中缰绳交给早已小跑而来点头哈腰的龟公,将铁黑烟枪夹在腋下,咧嘴傻笑着跟上少爷的步伐。 五十名骑将齐齐翻身下马,在青秀坊前一字排开,立戟沉刀,凶神恶煞,任由飞雪落肩头,摆明了要封场的架势。 青秀坊这座盛都好色之徒云集的勾栏之地,十分出名。名气大到当今天子迁都金陵之时,曾为是否带走当年花魁宁玉燕这件事,还跟母仪天下的赵皇后吵了一架,最终在太后的暗中调和下,才止住愈起愈旺的声嚣,将倾城之姿的宁玉燕暂留盛都,来日再议,才算罢休。 结果就是,体积能为掌上舞的花魁宁玉燕厌倦红尘削发为尼,令无数狎妓清客扼腕叹息。 皇帝陛下因此极为痛心疾首,自闭勤政殿三日三夜,一度将赵皇后冷落起来。若非赵皇后身后的本族实力雄厚,只怕身上这令无数女子欣羡的凤冠霞披,都要被扒掉。 青秀坊的老鸨当年也是名动一时的绝代花魁,只不过随着年龄渐长,再加上青秀坊地位的水涨船高,若非身份高到吓人的贵客,平日基本不会抛头露面。 今日得知“三太子”要大驾光临的老鸨,一大早便开始梳妆打扮起来,抹上厚厚的胭脂水粉,盖住越来越明显的鱼尾纹。听到门口人声喧杂,脸色一喜,急急忙忙亲身迎接金主。 封胥晃动着手中价值连城的玉佩,随手在袖中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入风韵犹存的老鸨领***笑道: “杨姨,本公子还未曾尝过你这岁数婆娘的滋味,趁着今儿本公子心情好,要不就破个例?本公子可听说了,你当年独步花丛的美人舌卷枪可是一绝。” 老鸨伸出一根手指柔柔戳了戳封胥的腰,妩媚笑道; “呦,三太子这回好雅致,只要您不嫌老牛吃嫩草,杨姨可要是出十八般武艺了。莫说是美人舌卷枪,观音倒坐莲都娴熟的紧!“ 封胥搂着老鸨依旧纤细的腰肢,走进青秀坊,一只手伸进她的领口用力揉捏,坏笑道: “杨姨这里的肉可真是不减当年啊,若是再年轻个三五岁,本公子定要与你在床上大战个三百回合!” 老鸨脸上虽是故作娇羞的姿态,却是欲拒还迎故意挺起胸脯,好让那只“狼手”抓的更舒服一些,故作幽怨道: “奴家正值芳龄,怎么能说‘不减当年’呢。虽说年纪相比女儿们大了些,床上经验那可是没的说,失传已久的男女一百零八式,奴家可是一招不差样样精通哩!” 封胥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她丰-臀上,道: “下次下次,养精蓄锐再与杨姨大战三百回合,下次定要好好领教一下你的一百零八式。” 老鸨故意花枝招展的扭了扭弹性十足的屁股,柔声道: “三太子还是要上顶楼?” 封胥一抖袖口,却发现空无一物,想到前来之时为了吸引邓先注意,银票大多洒在街上。伸手扯下腰间有价无市的九孔玲珑玉佩,豪迈道: “老规矩!给咱们老黄找两个会点烟唱曲的清倌,本公子自是上楼寻找怜梦姑娘一醉方休!“ 封胥刚想大步上楼,衣角却被人抓住,他一愣,心想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子身上动文章? 方一扭头,只见老黄扭扭捏捏,露出一副只有在年轻小娘脸上才有的娇羞姿态,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手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 封胥仿佛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诧异道: “咋,老黄,你意思是要仨清倌?” 老黄有些羞赧的撇过头,老脸一红,没有言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封胥模样下作的掏了掏裤裆,想起第一次自己推给他两个眉清目秀的清倌时,老黄一脸惶恐连连摆手拒绝的光景,嘿嘿坏笑道: “呦呦呦,一辈子没讨到媳妇的老黄,难道是这里痒了不成?竟然主动开口索要清妓了,咋?想要给本公子上演一场活生生的老头战三女?” 老黄指了指铁黑烟枪上盛放烟草的烟锅,咧嘴傻笑不止。 感情是没烟草了 封胥抽了抽鼻子,顿感一阵无趣。 本来还想见见一大把年纪依旧保留童子尿的老黄能否重振雄风呢,没想到是烟草没了,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再给你来俩会点烟的清倌,可劲儿抽去,省的在背后腹诽你家少爷小气。” 老黄一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少爷可真体贴老黄,自从体会到什么叫术业有专攻之后,每次跟着少爷来这青秀坊,都对那会点烟的小丫头们念念不忘。 还别说,抽了一辈子的烟枪,那些小丫头们不知咋的,用一种柱香点出来的烟草,就是比老黄自己点的香!那感觉,就跟以前行走江湖,口渴时喝上一捧甘甜泉水一样,滋味好得很! 上了顶楼,推门而入,大红锦缎绕房梁蜿蜒而下,铺展地面,将整座女子闺房映衬得熠熠生辉。与浓妆艳抹的杨大娘不同,坐在闺阁中的女子素颜相向,痴痴望着一面铜镜,花容月貌,身段婀娜,不似凡人。 女子姓苏,名怜梦。 镜中花,水中月,辛苦最怜红闺梦。 窗外飞雪,女子仍是仅着一袭淡雅青衫,幸而青秀坊中耗费巨资搭建的木炭暖阁温暖如春,倒也不至于楚楚冻人。 她与那些屈膝媚俗的花魁不同,不是因为身份卑贱卖到粉门勾栏,用皮肉生意养活自己。听小道消息传言,是在隆冬大雪之时,尚值幼年的她自己主动找上青秀坊来,全身上下只有手中一把青钢长剑。 那时候青秀坊的花魁还是老鸨杨姨,大清早的一打开门,只见一名眉眼初开的少女,提着一柄青钢长剑,眼圈微黑的站在门口,肯定是在雪中站了一夜。 都说婊子无情,心高气傲的杨花魁正想随手丢几颗碎银,打发这拦门不走的少女。只是看到少女的眼神后,不知为何,想到自己凄惨的童年,心底一软,便将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女领进青秀坊。 那个眼神,她到现在都忘不掉,那是对活下去的渴望与坚定。 家中若没个辛酸事,哪家女子肯来这强颜欢笑的脂粉之地?来历不明的少女闭口不谈,杨花魁也识趣的从未询问。只是随着时光前赶,眼见着少女愈发出落的亭亭玉立,再加上一手杀气凛然丝毫不逊甲士的舞剑功底,便被有意无意的当做下任花魁培养,也就不用去做那令人作呕的皮肉生意。 第四章 闺房惊梦 封胥没有打扰苏怜梦的顾影自怜,找了一条舒适软塌,将身体放进去,闭上眼睛,享受着女子闺房带来的体香与宁静。 苏怜梦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擦了擦桌上铜镜。 铜镜里反射出来的景象,是一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女子,和一架梳妆台。梳妆台上横有一柄青钢长剑,静静的躺在那里,就好像那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光景一样,丝毫没有变化。 站起身,苏怜梦带着一股香风,移步走向软塌,脸色平静。动作娴熟的帮软塌上的男子脱掉罩在外面用来隔挡风沙的绿色轻衫,露出里面金丝绣边颜色璀璨的锦衣华服。 将绿色轻衫挂在一旁衣架上时,苏怜梦注意到华服公子眉头皱了一下,轻声说道: “又被人刺杀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说出“刺杀”两字时,就好像家常便饭一般寻常。 封胥舒展开眉头,语气平淡道: “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总有几只恼人的蚊子想要在我身上叮上几处伤口喝点血。” 苏怜梦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软塌中的年轻男子。 记得第一次见面,这位盛都里最为嚣张跋扈的公子哥,为了跟邻州富商之子争夺自己的春宵一夜,竟然调动了守城戍安的“虎贲军”。最后将几位家产万贯的公子哥扒光衣服,丢到大街上后,这位国公之子看着赤条条的几具躯体捂着下体慌张逃窜,蹲在青秀坊门口拍着一个满口黄牙老仆人的肩头,张狂大笑。 那种笑,简直就是纨绔子弟的招牌标志。 与这位国公之子熟稔后,她发现这位品行不端的官二代,其实并不像市井传言那般不堪,最起码他从未强迫过自己做过任何不情愿的事。 这一点,比起那些自诩清流却一直偷瞄自己的文人士子,要好上太多。 在这嬉笑怒骂违心图利的青秀坊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能够做到招牌花魁的顶尖位置,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自是阅人无数。苏怜梦自认为能够通过一个人的言谈举止,轻易看穿他的内心。 但这位在辽北道内地位高到无法无天的国公公子,在她眼中,就好像戴上一张厚重到阳光都无法穿透的面具,内心城府重峦叠嶂的人一样,一直都看不透他那张面具之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她隐隐感觉当时他的那种笑,不像是在笑富商子弟的当众出丑,更像是在笑自己。至于原因为何,她始终说不清,只是在心底觉得,这位国公公子一直有种身不由己的错觉。 苏怜梦走到软塌后,伸出青葱玉指,轻重有度的帮封胥揉起肩来。手中动作轻柔,语出却是杀机四溢: “这么多人处心积虑的要杀你,你就不怕有一天真的死于非命吗?” 封胥感受着肩膀上女子俏手的弹性,反问道: “你会游泳吗?” 苏怜梦身体一怔,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来。眉头微蹙,有些不明白封胥为何要将刺杀和游泳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混为一谈。 虽说有些疑惑,但她仍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会一些,只不过并不太好。” 封胥伸手握住苏怜梦滑如羊脂的白皙玉手,来回摩挲,轻声笑道: “被人刺杀这种事情,就跟游泳一样。一开始下水,水涛浪急,又没见过这种可怕阵仗,只好步步为营,生怕一个不小心丢掉小命。 后来水下的多了,哪里暗礁伏起,哪里旋涡密集,差不多也就了如指掌了,在水中前行虽说做不到如履平地,但也能安然无恙。” 苏怜梦品味着封胥平淡话语中暗藏危机的话语,待想明白其中韵味后,看着身下瘦削惨白的面容,柔声说道: “即便身边有无数死士跟随保护,难道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没想过另谋出路?” 封胥拉过苏怜梦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感受着女子手掌传来的冰凉,轻声叹道: “前几日京城那边来了消息,定国玉玺加盖的圣旨——说是要与长平公主完婚,做那劳什子徒有虚名的驸马爷。只怕我这盛都三太子的好日子,要到头喽......” 苏怜梦不知为何心神微动,朱唇微启,刚想说话,却被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打断。 虽说话语被打断,但苏怜梦却有一种红尘女子难以企及的大家风范。想到应该是来送吃食的奴婢,她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 “进来吧。” 闺房门打开,依次进来五名姿色出众的青秀坊婢女,每人手中都提着一方食盒。对着躺在软榻里的封胥微微欠身施了一个万福后,五名婢女动作伶俐的将食盒放在桌上,端出里面玲珑精致尚有热气的佳肴。 没过多时,桌上琳琅满目摆有二十三盘各色美食,一壶尚温剑南春,食物香气渐渐压过了红色闺房中的脂粉气,令人口齿生津。 苏怜梦抽回握在封胥手心的手掌,轻声说道: “吃些东西吧,今天知道你要来,特意吩咐后厨给你做了一道江南道极富盛名的泸州鳕鱼羹,你且尝尝看。” 话音一落,便有一名姿色姣好的蓝衣婢女,从桌上端起一只青花瓷碗。漂浮着香菜的乳白色汤中,埋有一只清白鳕鱼,散发着独属于海鲜的馨香气味。 蓝衣婢女小心翼翼捧起青花瓷碗,似乎是对软塌中的男子有些畏惧,低眉垂目,娇弱身躯有些颤抖,慢慢走向依旧闭目养神的封胥。 蓝衣婢女捧着青花瓷碗走到软塌之前时,似乎是心底畏惧太盛,小手突然一抖,装有人间美味鳕鱼羹的青花瓷碗,一个翻身坠落下去,引起蓝衣婢女一声惊呼。 闭目躺在软塌之中的封胥眉头一皱,没有出声。 身后的苏怜梦有些诧异,这名蓝衣婢女服侍自己已有三年,做事极有章法规矩,何况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在外面恶名昭彰的封胥,怎得今日如此不小心? 她刚想出言怒斥,却猛然瞪大柳叶眼,震惊不已——那青花瓷碗在蓝衣婢女手中翻转倾覆,露出厚重碗底时,也同时现出藏在碗底那柄只有指长的小巧匕首! 蓝衣婢女猛然抬头,脸上惊吓畏惧的表情瞬间被狰狞阴翳代替。五指一翻,抹过碗底,与她那柔弱身躯不符,动作出奇的迅疾有力,指长匕首在她手中狠狠插向软塌中未曾睁眼的封胥! 躺在软榻上的封胥本就对蓝衣婢女突如其来的惊呼心存疑惑,再加上常年被人刺杀所灌养出的危机感,身体比精神反应更加快速,早已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在蓝衣婢女抽出碗底那柄匕首之时,封胥头皮一阵发麻,精神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身体直接重重向后扬起,带着软榻直接向后方倾倒。 蓝衣婢女趁其不备偷袭而来的匕首狠狠插入翻过来的软塌底部,力气之大,竟然嵌在里面一时间难以拔出。 蓝衣婢女舍弃匕首,纤细的小腿骤然鼓胀,一抹本不属于女子的有力肌肉线条出现在她的腿上。她一脚蹬在软塌上,将软塌连并着里面的封胥重重踹向后方墙壁。 但她忽略了软塌后方站着一名看似娇弱无力的苏花魁。 本就以舞剑功底夺得花魁的苏怜梦,武功自然不弱。她弯腰低头,如海底捞针一般,一把提起封胥的衣领,柳枝手臂刹那抡圆,将脑袋着地蒙了片刻的封胥甩向一旁! 软塌顶着苏怜梦的小腹,如蛮牛冲撞一般,将她那柳腰花态的娇躯重重顶向身后梳妆台。 “嘭!” “啪!” 两个声响不同的声音同时在大红闺房中炸出,声响沉闷的,是苏怜梦后背撞在梳妆台的声音。声响清脆的,是青花瓷碗落地的响声。 被苏花魁如丢小鸡一般丢出的封胥,在地上翻滚两下后,极快的站起身。没有急着反击,他首先双臂架在身前,用力甩了甩头,摆脱掉后脑着地与连续翻滚带来的短暂晕眩后,透过双臂间的缝隙看向骤然发难的蓝衣婢女。 其他四名婢女早已在食盒之中掏出与碗底那柄匕首制式相同的武器,此时正站在蓝衣婢女的身侧,有意无意堵住门口,虎视眈眈的盯着封胥。 封胥转过头,脸色阴沉的看了一眼苏怜梦。 苏怜梦掀开软塌,捂着疼痛不已的小腹,苦笑着摇了摇头。 封胥脑海快速思忖片刻,若是苏怜梦是刺客的话,自己经常出入她的闺房,她曾经有过无数次机会,肯定不会今天才发难。而且就刚才她的表现来看,应该也是对此事毫不知情。 确定熟识已久的苏怜梦不是刺客后,封胥放下双臂,沉声说道: “赵家的人?” 赵家,指的自然是赵皇后身后的本家。 五名婢女刺客没有回答,甚至就连阴翳的脸色都没有变化。将嵌进软榻中的匕首拔出,五人握紧手中匕首,呈环状包围向墙角的封胥。 第五章 符刀风符 封胥看着五名面容熟识的婢女步步紧逼,一边慢慢后退,增加缓冲的时间,一边紧张地分析当前局势。 对面有五名不知根底的婢女,已经封锁了大门的出口。这座闺房为了防止轻功高强的采花贼进入,也并未开窗。 老黄在底楼抽烟枪,应该不知道顶楼的局势。青秀坊外有五十名能征善战的心腹骑将,封家天网死士应该押解邓先去了泥罗狱,这三方面的人,出现任何一方都能解决目前的危机。 不过他们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若是自己现在大喊一声的话,肯定会引起老黄和心腹骑将的警觉,不出一分钟定会杀将上来,将这五人剁成肉泥。 但看刚才蓝衣婢女果断刚强的手法,和这几人配合无间的合击包围,必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惊醒心腹的同时,难料他们会狗急跳墙玉石俱焚,把自己拖下水。 可以说自己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只有迎面而上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后背已经抵上冰凉的墙角,封胥突然嘴角一勾,拧开华服上的金扣,作宽衣解带状,笑吟吟的说道: “老子今天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金枪小霸王!” 但让封胥感到尴尬的是,这几名婢女没有做他料想的捂脸娇羞逃走状,仍是无动于衷的步步紧逼。甚至蓝衣婢女还模样狰狞的舔了舔嘴角,挥了挥手中匕首,作切割状,吓得封胥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泰山压顶!” 封胥一声爆喝,在蓝衣婢女略显鄙夷的目光中脱掉华服,扶手招摇,手中华服如一片树荫盖向五人,脚跟顺势一瞪墙角,如一只猎豹向前冲去。 被封胥一招无理手蒙住视野的五人,动作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两名在外侧的婢女反手以手中匕首划向头顶华服,不知这华服是何种材质,匕首划在上面竟然如同切割棉花,根本找不到受力点。 中间三人见匕首寸功难建,猛然蹲下身,一仰头如狸猫般向后翻滚。恢复视线的三女抬头看向前方,只见那浪荡子一脚踹在在华服下犹自挣扎的同伴小腹,速度奇快的撂倒一人后,反手挥拳如鞭甩在浑然不知的另一人脸上,那人在空中连续旋转几圈才轰然落地。 整个过程三人默契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两女落地之后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屈膝半跪与地,握有匕首的右手竖于身后,眼神阴沉的望向中央的目标男子。 眨眼间一次破掉五人合击的封胥,拧了拧脖颈,发出一连串的脆骨响声,一脚前一脚后,沉腰立马,脸色平静的对着五人勾了勾手指。 五人之中显然以蓝衣婢女为首领,其他四人在于她眼神交流后,皆是从她眼中看到了了一丝沉重。 她们五个都是赵家多年前安插在盛都的眼线,因为武力低微,所以才一直未曾被人发现,于是留做一个后手,给远在江南的赵家输送情报, 家族情报显示这位国公公子是个不学无术的放荡子,典型的绣花枕头一个。因为他身边高手众多,己方强者根本无从下手,家族那边这才不得已拔出自己五人隐瞒多年的暗钉。 眼下正是目标孤立无援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但令所有人震惊的是这位国公公子竟然隐瞒天下良久。看这架势明显是个武功根基不差的苗子,几乎与己方任意一人的实力相差无几。 苏怜梦已经在剧痛中解脱出来,看到封胥出手果断狠辣,身形一滞。即便与这位恶名昭彰的三太子相处良久多有身体接触,但功力不俗的她,仍是未从封胥身上看到任何武功的蛛丝马迹。 眼见着柔弱无力比之书生还要不如的国公公子露出庐山真面目,如何不让她震惊? 她看着场间压抑的局势,眼神一冷,一把提起梳妆台上这辈子都未曾用过的青钢长剑,悄无声息的来到封胥身旁。 封胥没有转头,对着身旁的美艳女子轻声调笑道: “苏花魁,今天本公子只怕要命丧销魂阁了,以前总听人家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是不知本公子能否有幸做那采撷花蜜的风流鬼。” 苏怜梦脸色凝重的眯起柳叶眼,青钢长剑出鞘,平静说道: “我不会死,你不能死。” 封胥一挑眉头,饶有兴趣问道: “哦?怎么个说法?” 苏怜梦紧了紧手中青钢长剑,娇容渐冷,沉声说道: “有些人在等我杀,所以我不会死。有件事你没帮我做,所以你不能死。” 封胥看着对面慢慢站立聚拢起来的五人,将手不着痕迹的慢慢放在大腿上,笑道: “如果这次能活下来,苏花魁就算真的要本公子以身相许榻上缠绵,本公子也绝对不会说个不字。” 说着,封胥莫名转过头,紧紧盯着苏怜梦的眼睛,打了一个莫名眼色。 就在对面五人脚步一滞,错以为这一男一女想要在死前说些缠绵话时,心领神会的苏怜梦俏腿猛地后撤一步,屈身前躬,然后一脚踹在封胥的屁股上。 被一脚踹飞在半空,姿势十分不雅的飞向门口,封胥满脸龇牙咧嘴,叫嚷道: “老子让你助我一臂之力,没让你错杀友军!” 掠在半空的封胥屈膝抬起,眨眼间便已来到五人面前,膝盖重重磕在一名猝不及防的婢女胸口。 那婢女本就不是武功高强的刺客,痛呼一声弯下腰来,双手抵在封胥膝盖上,手中匕首差点脱手而出。 封胥早就放在大腿上的右手运指如雷,五指成爪,撕裂下装后,一抹猩红跃入手心。 反转掌心猛地托向婢女下巴,那抹猩红“噗”的一声进入她的下颚。 那名婢女抬起头,双手捧着下颚,眼神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浪荡子,口中发出血沫涌上喉头的“疴疴”声,令人牙酸。 那是一柄小巧玲珑的红色小刀,露出半截的刀柄上,隐隐可见一段晦涩难懂的符文烙印,应该是一柄令无数人忌惮的符刀。 符刀这种令无数武林人士眼红的武器,源于武当山道教奇门法术,与可接引天雷驱邪退魔的道教大真人手中桃木符剑异曲同工。 名刀在炉中熬炼尚未出世之前,被铸造大家称之为刀模。以道家阴阳术为契机,篆刻符箓。以内力深厚的武林宗师为桥梁,将符箓打入刀模之中。若是刀模成型,则出炉之时可引风云变色,滴血认主后自是锋利无比。 可若是刀模碎裂成炭,作为桥梁的武林宗师必回受天机反噬,此生难入武道高楼。因此存世符刀数量极少,并且大多收入皇家大族手中,极难现世。 封胥手中这柄符刀,名“风符”,取“风疾符刀”之意。是其父封疆受爵燕国公之时,天子亲自赏赐之物,可谓个中精品,因此才会交由封胥防身之用。 被一刀贯入头颅,眼珠渗血的婢女面庞扭曲,死死握着那柄符刀,不让封胥再有动作,用自己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生命为同伴争取一丝时间。 其余四人没有兔死狐悲,脸色一凝趁机欺身而上,却被苏怜梦斜撩而来的青钢长剑挡下二人。剩下二人反握手中匕首,踏着地上大红锦缎,风驰电掣刺向封胥面门。 情急之下,封胥手臂肌肉瞬间鼓胀,硬生生自婢女手中拔出符刀,带出一股血流,血如泉涌滋射在地上的大红锦缎上,更显凄艳。 腰身一拧,符刀在封胥手中划出一个圆弧,一声金铁交集响,两只匕首应声而断。 在二人惊诧封胥手中红刀锋利如斯,一时难以接受之时,封胥顺势沉肩侧身前顶,一记势大力沉的肩靠顶在收势不及的一人胸口。 顾不得肩上传来的柔软触感,左手五指成爪,捞回倒退一步的那人,隐于身后的右手猛然发力,捅进那人的腹中,拔出之时带出的一缕鲜血迸射在封胥雪白内衫,如雪中红梅般蔓延开来。 瞬间解决掉两人的封胥,看着脸色如常,握住匕首的手指关节却在轻微发抖的最后一名蓝衣婢女,符刀之上血迹一现即隐,如江河瞬间干涸般吸入猩红刀身。 向前迈出一步,封胥脸色阴沉说道: “能在青秀坊中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而没有被盛都无孔不入的天网组织发现,说明你不是北戎人。想杀我封胥的人,很多,但敢出手的人,不多。除了北面的,就是京城皇宫里的那几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元?” 当今皇后本家是汝阳赵氏,而贵极天下的皇脉则是出自长白元氏。 蓝衣婢女脸色谨慎的盯着一步步走过来的封胥,握紧了手中匕首,脚步不由自主慢慢后退。 眼角一瞥,看到地上两名同伴的尸身,她一咬牙,柔软腰身凭空一转,匕首在他手中随之划出一个半圆,甩向身后封胥,头也不回,作势就要夺门而逃。 “别让她跑了!” 封胥大喊一声,拨开袭面而来的匕首,刚想追上前去,脚步蓦然停下。 就在蓝衣婢女转身之时,一柄青钢长剑直指她的眉心,剑尖微颤。 却是解决掉另外两人的苏怜梦,腾出手来逼住蓝衣婢女的身形。 封胥看着在剑尖下一动也不敢动的蓝衣婢女,走上前去,笑道: “杀不了人就想跑,天底下哪有如此好的道理?做这亡命之徒的死士之前,你家主子难道没有与你说过,捅了窟窿,要用命去填的道理?” 蓝衣婢女听着身后熟悉而有磁性的声音,心底一沉。那两招看似无赖无理的招式实则处处夺人先机,完全打乱了己方原本的计划,甚至还为此付出四条性命的代价。 多亏这几人只是探取情报的暗桩碟子,自身实力有限,并不是武功高强残忍嗜杀的刺客。同时被家族之中递来的错误消息遮掩视线,以为封三太子只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这才让她们预谋已久的刺杀功亏一篑。若是没有苏怜梦从中协助分担压力的话,只怕封胥有苦自知,即便符刀锋利无双,能赢,也只会是两败俱伤狼狈不已是了。 蓝衣婢女眼底突然现出一抹狠厉之色,瘦削嫩滑的脸庞上,突然出现两块破坏景致的咬肌。 “不好!” 苏怜梦惊呼一声,刚想伸手掐住蓝衣婢女的下颚,迫使其无法用力。一出手,那人的嘴角便已渗出一缕黑血,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随之而出后,缓缓瘫倒在地,再无动静。 蓝衣婢女手脚无力的躺在地上,双眼无神的看着头顶鲜艳如血的大红锦缎,说出一句意味深刻的遗言: “错了......” 只是不知,她说的这个“错了”,是家里的情报错了,还是对自己这次预谋后悔莫及。 苏怜梦看着倒在地上再无气息的蓝衣婢女,眼神变幻不定,叹道: “可惜了,没能问出幕后主使是谁。” 封胥收回符刀,脸色平静,并未因此而懊恼,低声说道: “从始至终这些人一言不发,很明显是死心塌地侍奉主家的死士,即便交给天网的人,拖入泥罗狱中,只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刚才想要留下她来,是想交给二师父,看看他老人家是否能她口中扳下几颗牙来......” 苏怜梦听到“二师父”这三个字眼时,娇躯莫名一震,仿佛楼外飞雪入闺房,冻结此地。 蹲下身,封胥拍了拍蓝衣婢女有些发紫的脸颊,幽幽说道: “你倒是聪明,懂得少受些皮肉之苦的道理。多漂亮的可人儿,死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第六章 一碗酒道尽天下势 站起身,环顾四周,大红锦缎铺就的闺房中,五具原本令无数狎客暗中垂涎已久的躯体,早已冰凉。 鲜血浸染后的大红锦缎,愈加猩红,如妩媚女子口含阴诡胭脂。 将风符插入腿侧,换了一身干净衣衫的封胥若无其事走出闺房。 身后苏怜梦站在原地目光呆滞,随着激战过后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女子遇大事素来无主的本性,将她一贯的刚强姿态吞噬的体无完肤。 头脑冷静下来后,这场突兀而来的刺杀终于让她感觉到有些手足无措。 栖身于此已有年月,往日朝夕相处簪花弄玉的下人,竟是潜伏已久的死士,即便幼时经历的那场堪称血腥的惨事历历在目,但她仍是有些无法接受眼下的情况。 手指微动间,苏怜梦蓦然察觉到指尖传来的长剑沁凉。 不知为何她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紧了紧手中长剑,暗咬红牙,跟上出门而去的封胥。 楼外不知风渐起,恰似一晌贪欢。 不知何时,一楼大堂中央,有位年迈说书先生,独坐其间,四面皆酒桌,压下了大堂之中浓重的胭脂气和生人气,莫名多出几分风雅。 青秀坊本乃盛都最具盛名的勾栏之地,清妓狎客多在夜幕遮掩下的温暖床榻上,做那男欢女爱之事。 青天白日下,纵使清妓有心且有力,可狎客多要在乎众目睽睽下的“头顶清名”,或家中斜眼冷视的母老虎,非是欲火烧身精虫上脑,那可是万万不敢踏入青秀坊门槛的。 故此青秀坊管事别出心裁,学那酒肆茶馆招揽门客的手段,于白日中请一位说书先生,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清流狎客,借听书之名正大光明的走进青秀坊。 富贵人家掷出几两雪花白银位居前排,怀揽佳人对酌共饮。囊中羞涩的客人花上几枚铜钱,讨要一碗劣质黄酒,也能怡然自得的听说书先生说上几段天下大势江湖逸闻。再不济的,借坡下驴跟龟公说一声自己不在乎位置,坐在门槛听书便是。 青秀坊倒也始终没有撵人的姿态,打开门做生意,钱场有了,人场也一定要足。 别说,这招不仅让白日无事可做的清倌儿们有了营生,还多出一份听书的酒钱,于是白日说书便成了青秀坊雷打不动的招牌。 今日却是位面生的说书先生,老人坐在一根长凳上,身前摆有一方小桌,桌上一块惊堂木,三壶酒,一只大白碗,一碟花生米,仅此而已。 长凳的另一边坐着一名身体正在抽条眉眼初开的姑娘,约莫是老人的孙女。 衣着素雅,怀抱琵琶,五指如葱。正聚精会神拨弄琴弦,琴音缈缈,颇有古人之风韵。 若是大堂之中有略有见闻的老年听客,仔细倾听之下定会诧异不已:这妮子转轴拨弦的手法,竟是前朝西蜀皇庭御用乐师的不传之术“推挽手”。 说书老人慢饮一大浮白,略作清嗓。 拾起桌上惊堂木,高高举起,待吸足四周好奇目光后,却是轻轻落下。 然后高举右拳,如同校尉检阅手下士卒环视四周众人,中气十足历尽沧桑的醇厚嗓音在大堂之中绕梁回旋。 “千秋兴亡,河山锦绣,军国大事,最费思量,最费思量!” 说书老人弹出中食二指,猛然伸手向南一指,似乎透过青秀坊宽敞门槛,指尖点在了千里之外的楼阁千帆之上。 四周看客听众目光不由自主投向老人所指方向,吓得门槛上坐着的那几名原本想要沾光听段评书,模样落魄的汉子们忙不迭躲开身子,生怕成为了众矢之的。 有个胆小的汉子甚至差点一不小心栽在门外雪堆里,幸亏身旁有朋友拉了一把,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颜面。 “自群雄逐鹿之后,元丰王朝盛世气象愈加恢宏,五道三公一相公,出自世代簪缨名门望族汝阳荀氏的定国公荀士元坐镇江南道,广纳天下贤才以输金陵,文人士子儒学泰斗云集其间的翰林院中荀氏门生十至七八,常人所言寒门难出贵子,在定国公面前只是一纸空谈,借定国公风势一飞冲天伴君王侧的寒门贵子不计其数。” “一部《群雄鉴》囊括前朝六国风流人物扛鼎巨子,上到指点江山的掌玺君王六部阁老,下至市井巷弄的侠客屠夫卖花女郎,事事巨细,相比之下浩渺巨著《六国十八史》黯然失色矣。令人津津乐道的是,既爱泼墨又爱佳人的定国公,更筑有风月楼收藏佳人一百零八名,个个天姿国色闭月羞花,即便后宫佳丽也不逞多让,江南风流士子传为一时佳话。” 说着,说书老人手臂横划,在空中划出一个直弧,双指指向西面墙壁,众人目光如众星追月,齐齐投向西面立有两根蟠凤顶梁柱的墙壁。 离说书老人最近的那名左手揽佳人右手持酒樽的阔绰子弟,看着说书老人笔直的手臂划过自己头顶,身形一震,顾不得残酒洒在华贵衣衫下摆失了士子风流,慌忙低下头,唯恐那仿佛附有魔力的双指指在自己脸上。 说书老人稍有醉意的浑浊老眼蓦然间精神焕发如吐青芒,花白雪眉耸动间畅意十足。 似乎是透过墙壁看到了黄沙莽莽滚入天 看到了剑河风急云片阔。 “西凉道凉国公薛长贵以白衣入权贵,纵使官场阴波诡谲仍是不减其侠义气概,国公府内清客幕僚多江湖志士,麾下名动四方驰骋沙场使得西域十三国偃旗息鼓的潜龙、鱼服二营皆是身怀绝技的江湖侠客,一座藏剑山庄志在收录天下名剑以养名人志士。” “市井坊间更是多有传闻,凉国公方及冠之年放荡江湖年少轻狂,放言腰间三尺剑,可斩断天下一切不平事,可斩尽天下一切负心人。更有传言,凉国公意气风发之时,曾于昆仑山巅执剑斩白蟒,曾于广陵潮头踏潮斩恶蛟,曾于长白天池雪中斩天龙!” 说书老人言语之中尽是酣畅淋漓,闭目醉心片刻后,拾起桌上大白碗,遥敬左右,哈哈大笑道: “我辈生逢如此快意恩仇的风流巨子,定当痛饮三百杯!” 众人对视一眼,皆是由衷哈哈大笑起来,不约而同的举起手中酒碗,与说书先生一同一饮而尽。更是有人起哄道: “三百杯可不够,就冲凉国公这斩断天下一切不平事、斩尽天下一切负心人的豪迈气魄,没个三千杯,都喝不出个中滋味!” 顿时就有相熟之人拆台道: “得了吧,陈老六,就你那三两碗猫尿的酒量,还他娘的装起读书人来了,想喝三千杯?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赶紧回家去炕头儿上喝你媳妇儿的奶水吧,就你媳妇儿那少说得有二百斤的瓷实模样,甭说三千杯,三千缸都有!” 哄堂大笑 站在二楼一边嗑瓜子一边侧身倚在栏杆上听书的老鸨杨姨看到这里,掐起手指算计起来刚才的酒钱,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早上刚用厚重胭脂遮掩住的鱼尾纹若隐若现。 “这老头儿还真有两把刷子,嘴皮子利索的很,若是老娘再年轻个七八岁,说不得也要觅死觅活的,去找那胸有豪气素不平的凉国公做个羡煞旁人的小妾。不行,回头让后厨做饭多放些油水,再备两壶好酒,大不了结工钱的时候多些铜板,老娘就不信拴不住这尊财神。” 说书老人放下大白碗,低头瞥到长凳那一头的小丫头正撅着小嘴,一脸埋怨的看着桌上那碟花生米闷闷不乐。 说书老人呵呵一笑,捻起一粒花生米,轻轻放入小丫头嘴里,揉了揉她的头,满眼怜爱。 不知为何,吃了一粒花生米的小丫头顿时容光焕发,小嘴咕哝一阵后,拨弄琵琶的五指愈发卖力,琴音清脆如蚕豆。 目睹堂中这一切的老鸨杨姨见状咧了咧嘴角,扶额小声道: “真是个吃货......” 说书老人身后是直通顶楼的影壁,影壁之上,挂有前朝出尘画师顾观之登峰之作《仕女捣练图》。高逾十丈,宽达两丈,被当代画圣王希真点评为“风采迤逦,巍巍然飘忽若仙人之笔。”。 老人转头望向影壁,神采屹然,振声道: “一人即一宗门的金陵相国王介甫常伴君王侧,遥领中原道。这位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美相公’虽已不惑之年,仍体貌逸美飘然若仙,世间多少女子佳人或因其才或因其貌而心驰神往不可自拔。王相公年少成名于‘月旦评’,被儒学泰斗孟夫子点批命格‘王佐之才,兴国之相’,却甘愿自囚于清水衙门中书省做了三十年转递奏章的中书舍人,时人暗作《伤介甫》大肆嘲讽。” “却不想王相公三十年籍籍无名,然厚积而薄发,作《陈疏三十策》历数朝纲之弊端举尽应对之法门,朝执笔录暮登龙门,一夜跨入金銮殿,执掌尚书六部中书九卿,荣登群臣之首。正所谓有朝一日龙得水,天下大势掌中行,三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众人尽皆沉浸于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醇厚嗓音中不可自拔,有位腰配美玉的世家子,手擎酒樽,微微抬头,似乎是看到了那位“不负读书人,不负读书名”的“美相公”首辅大人坐于书房前,研磨展卷笔下走龙蛇。 有位淸俏小娘子,坐在珠光宝玉一副土财主打扮的肥胖中年人腿上,眼眸微动,似乎是看到了那位“尽显文士风流”的定国公于山巅楼阁,温酒煮茶论英雄。 有位坐在最后排不惹人注意的粗糙汉子,双目圆睁,目瞪口呆,似乎是看到了那位令无数江湖游侠为之敬仰赞叹的凉国公,于黑云压城之时大袖鼓荡,一人一剑一壶酒,扶摇入天斩真龙! 正当众人神游万里之时,只听得一个不合时宜的慵懒嗓音响起。 “老头儿,且说说看咱们辽北道武安侯,说的好了,公子自然有赏。可若是没有说到公子心坎里去,就别怪公子家奴恶犬伺候了。” 元丰王朝封侯进爵以文武为头字做以区分,中间一字以宗法制度论资排辈各有含义。 武安侯,谐意“以武定国安天下”。 说的自然就是辽北道实际上的土皇帝,辽国公,封疆。 说书老人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顶楼一名脸色苍白的妖艳公子,锦衣华服,面容轻佻,双臂随意搭在栏杆上,托着腮帮轻笑着俯视自己。 大堂中人听到这个慵懒嗓音后,顿时鸦雀无声。 前排坐拥佳人的世家子弟们看了一眼那人后,皆是慌忙低下头,惴惴不安如蛰虫,生怕那人发现自己似的。 门槛上坐着的那几名粗糙汉子则是饶有兴趣,抱起膀子,用一种好戏即将上场的眼光看着独坐中央的说书老人。 这盛都城里“三太子”的名号可谓是如雷贯耳,即便是刚满月的啼哭稚童和拄着拐杖的老人,都知道这位辽国公三公子孟浪无忌的行事作风,更别说堂内中人。 这位“三太子”曾经给一个抛弃妻子、只图顶上乌纱的读书人许下泼天富贵,直接安插在兖州柳玲郡担任县尉一职。 传说只因那读书士子皮囊上佳,以至于后来市井坊间多有这位国公公子素爱断袖之好的传闻。 就在两年前,据说这位“三太子”不知为何看上了那位县尉新纳的一房小妾,亲率虎贲营六十大戟军,日夜兼程催马三百里赶到柳玲郡,在那名郡内已建有人望的县尉面前,将他还未洞房的小妾撕去衣衫欺侮凌辱。 期间有几名德高望重的乡老,在胥吏的搀扶下,满目怒容前来斥责,指着正在施加暴行的封胥,愤怒的全身颤抖,直言有失武安侯定国安邦之风。 不想却被这位国公公子一声令下,六十大戟军虎狼之士面无表情的将几名乡老持戟定死在县衙影壁之上,有来收尸者按通敌论处。 那天晚上县衙影壁之上挂满了满满一墙尸体,猩红渍进青石影壁内,后来蔓延到院内中、门口。 到最后,县衙之内就连个生人站脚的地方都腾不出来,事后有两个家族几近灭门,隔天的县衙血腥之气始终令人作呕。 结果就是,屠戮超过百人的封三公子,被封家老太君鞭八十、禁足三月,县尉亲手将小妾送入封府,做了个侍候丫头,后来那名县尉因此升任郡守。 也有零星热血上头的读书人想要进京告御状,却在兖州边境被三千骑兵堵了个严严实实,直接捆在马背上带回盛都,丢到大牢里至今生死不知。 即便有心人想要做些文章,但这件事就连在兖州这个大染缸中,都没有荡起丝毫涟漪,也就更加不会成为御史言官口能杀人的把柄了。 ...... 只是不知,素来孟浪横行无忌的国公公子,这次是要洒下破天富贵,还是要上演杀爷夺女的江湖苦情戏码? 众人眼光戏谑的看着大堂中央的说书老人,也有几名读书人同情的看着老人身旁身材苗条的小姑娘,摇头叹息不语。 坐在一旁的小妮子手中早已不在弹琵琶,而是趁着老人不注意,偷偷捏了一粒桌上花生米,放在嘴里,也不吃,就这么默默含着。 然后她用力抽了抽鼻子,怀中琵琶随身而动,眨眼间由竖抱变为横置, 用两只纤细小手同时抓住琵琶弦轴的小妮子,似乎是想要做点什么。 正当她小腰一躬,想要站起来时,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突然挡在她面前。 手里有一捧炒的通红的花生米。 小妮子歪了下头,皱起好看的柳叶眉,打量着面前的花生米,似乎是在做取舍。 最终小妮子还是在花生米面前败下阵来。 松开琵琶,双手捧过花生米,慢条斯理的放入嘴里,一粒一粒,轻轻咀嚼。 整座青秀坊之中,就只有花生米被咬碎的声音。 如同仓鼠偷食,嘎嘣嘎嘣,连绵不断。 熟稔身旁小丫头脾性的说书老人微微一笑,然后抱拳拱手,抬头对着顶楼那名妖艳公子呵呵笑道: “这位公子,切莫心急,老夫一生走南闯北,自然晓知晓入乡随俗的道理。评书之中‘压轴’一理自是心知肚明。咱们来到这苍莽苦寒的辽北道,也是为了混口饭吃,听老夫说书,各位看官听客高兴了,那是老夫的福气,万万不敢得罪各位衣食父母。但老夫既然说的是评书,自然还要照本宣章,按着评书之中的路子来,至于是否合乎公子心意,老夫不敢妄下断言,还望这位公子见谅一个。” 封胥挑了一下眉头,不置可否。 说书老人回过身,不去计较那位妖艳公子最后嘴角勾起的阴森笑意,正襟危坐道: “与龙脉同源出自长白的辽国公封疆,虎踞辽北道,被天子赞之曰‘长白雄鹰’,以扛鼎之姿力憾北戎三王。麾下有大戟营、沉沙营、白凤营等百营之士,帐中有张景升、郭文达、徐泰斗等文臣良将,更有‘帝国鸣凤’温士道出谋划策,封家军于白马平原呈虎踞龙盘之势,北戎铁蹄二十年不得入中原一步!” ‘辽国公成名于‘逐鹿’大战,大秦王朝末年风雨飘摇国柱不稳,时言:狼烟四起,秦失其鹿,六雄共逐之。辽国公与先帝兵出长白,以无敌之姿扫荡六雄,屠戮百万人,世人敬畏称为“杀神”,奠定元丰王朝如今版图疆域。先帝称之曰:“播千载之鹰风。当六雄之敌。”而后与剑神李忘生联手马踏江湖,以封家儿郎手中四十万骑军大戟,将鼎沸江湖捅个通透。先帝驾崩帝都南迁后,曾率亲兵八千虎贲营骑军,长驱直入北戎草原三万里全身而退,呼延单于观其雄姿,曾有感叹‘元丰一日有杀神,草原儿郎一日不得入中原呐’’ 说书老人说至尽兴,一抬碗,才发现早已碗空,咂摸咂摸嘴,意犹未尽,开始说起那镇守辽北道二十年无虞的封家军。 说那大风起兮云飞扬。 说那甲光向日金鳞开。 说那辽北好儿郎,黄沙万里搏功名。 说那白马平原地,荒草渐没埋枯骨。 一旁小丫头心有灵犀,低眉信手挥琵琶,以激荡人心的《十面埋伏》,附和老人慷慨悲歌之词,声音宛如刀枪贯穿众人耳膜。 顿时屋内铁甲铮铮 临了,说书老人神情萧瑟,扫视一眼周围年轻面孔,小声呢喃。 “千年叹,万古愁。 金戈铁马事事休,老了英雄,白了美人头。 肝胆照,梦未老。 天下太平玉叮咚,羽扇少年,风流可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