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闻仨凶耗 楔子 古都南京秦淮河畔长干里的大报恩寺,是继洛阳白马寺之后的中国第二座寺院,也是中国南方地区的首座寺院。其历史可追溯到公元三世纪东吴时期的建初寺。东吴赤乌十年即公元247年,东吴大帝孙权为康居国僧人会在长干里修建建初寺并在寺内建造阿育王塔,成为江南塔寺之始。 古寺在之后的千余年间历经沧桑多有兴废。明永乐十年即公元1412年,明成祖朱棣下旨大规模重建,赐名大报恩寺,并同时修建九层琉璃宝塔。 大报恩寺被欧洲人称为“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与万里长城,意大利的罗马大斗兽场,比萨斜塔,英格兰的巨石阵,埃及的亚历山大地下陵墓,土耳其的索菲亚大教堂并列;琉璃宝塔更被誉为“天下第一塔”。 1656年荷兰人约翰尼霍夫随使团拜会大清帝国的顺治皇帝,回国后著书《东印度公司荷使晋谒鞑靼大汗》,俗称《尼霍夫游记》。书中配有大报恩寺的插图,尼霍夫这样写到:“那些异教的和尚们为我们打开庙门,并让我们参观了一个约有一万尊佛像的大殿,寺庙的正中央建有一座瓷塔,是在鞑靼人到来700多年以前建造的,经历多次战乱,迄今安然无恙。它的光辉业绩完美证明了那句关于‘不朽’的古谚,站在塔的最高层可以俯瞰全部城区和市郊,一直看到长江对岸。我要以诗将它凝固,将这座宝塔与世界七大奇迹并置。我,一名基督徒,竟然会对一座异教的庙宇如此折服。” 随着这本游记的出版和大量发行,大报恩寺成为最为欧洲人熟知的中国建筑,瓷塔成为中国甚至东方的象征。尽管琉璃实际上是一种带釉的陶器而不是瓷器。 琉璃塔共九层大约相当于二十六层楼高,塔身八面,贴满五色琉璃瓦,并镶嵌有上万个金箔裹身的佛像,晶莹剔透灿烂闪烁。塔顶和每层飞檐下垂有风铃,每当江南的微风拂过,风铃声阵阵清脆悦耳,仿佛少女在轻吟低唱。 明成祖朱棣修建报恩寺,正史均记载是为了报高皇后马氏之恩,《御制大报恩寺左碑》上有“皇妣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字样。但对此不少历史学家表示质疑,野史里亦素有明成祖朱棣是为纪念生母碽妃而建大报恩寺之说,而其生母究竟是太祖龙兴前的定远李妃还是朝鲜贡女又争论不休各有考据。 六百多年过去,历史的真相早已随古都金陵的数度兴废而湮灭,无论后人如何考据例证猜测揣度,真正的原因除了明成祖朱棣本人,终究无人能知吧。 公元1854年,大报恩寺毁于太平天国战火,琉璃宝塔从此再不能见。 公元2015年12月17日,在大报恩寺的原址上新建的大报恩寺遗址公园正式开放。公园巍峨广大气势宏伟,新式的宝塔轩峻壮丽高耸入云。无论是缓步行走在金陵古都古意盎然的小街,还是驾车奔驰在南京新城崭新鲜亮的大道,宝塔都时常出现在眼前,不知不觉中已成为南京城南的标志性建筑。或遥望,或登临,宝塔的美轮美奂都令人惊叹不已。在惊叹之余,又油然而生怀古之情:六百多年前,是什么成就了当时的奇迹?明成祖朱棣和琉璃塔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 让我们翻开书页,一探究竟吧。 那时候,朝鲜已经是朝鲜。 大明洪武二十五年即年公元1392年李成桂建国,上表宗主国大明请名,明太祖朱元璋批复下旨:“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美,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从此,朝鲜这一名称成为国号,一直沿用至今。当然,那时候的朝鲜半岛是完整统一的,不像如今南北对峙更为了核武器剑拔弩张。 我们的故事,就要从这个新王朝开始。 大明洪武二十九年的某个冬日,天低云厚寒风凛冽,正是一年最冷的季节。都城汉城里层冰积雪,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少见。郊外更是鸟兽飞绝,四顾一望绝无二色,仿佛一个雪白纯净的琉璃世界。 位于汉城北部的王宫景福宫,也是积雪皑皑朔风飞扬,白雪遮盖住了原本丹青色的殿顶,只有朱红的宫门份外醒目。王宫南面的光化门正门紧闭,只一个侧门虹霓门开着,门口站着四个侍卫,冻得缩脖弓腰,寒风中不时搓搓双手呵气取暖。一个年老的侍卫抬头望望低矮的天空:“怕是又要下雪了吧?” 这时,一辆宫车缓缓驶来,后面马夫牵着四匹马,一起停在了弘礼门一带,不一会儿就见一群宫女内侍由宫内疾步而出。年老的侍卫识得领头的尚宫乃是宫里最有权势的郑提调,连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着行礼问道:“提调这是去哪儿?这天儿可冷。”郑尚宫看他一眼不答,带着两个宫女匆匆上了宫车,四名内侍也一跃上马,对马车夫喊了一声:“左军都统使府!快!”一车四马急急出了虹霓门,直奔左军都统使府而去。 左军都统使曹蒙乙的宅邸位于距景福宫不远的汉城东北角,前后四进,并不大。曹家自开城刚搬入没多久,院子里还堆着不少未及种好的花草树木,虽大多被白雪覆盖仍有些凌乱。 正厅旁边,是一间小小的佛堂。曹家夫人笃信曹溪禅宗,乃中原南宗的一支。一早,曹夫人带着女儿莲花进了佛堂,上香礼佛之后,照例念完了《金刚经》《坛经》《维摩诘经》,二人接着坐禅。下人都退了出去,留下丫鬟善喜伺立在后。佛堂里鸦雀无声,只有窗棂时常被寒风吹得簌簌作响。 寂静中,曹夫人忽然唤了一声:“莲花!” 莲花睁开眼睛,看见曹夫人望着自己面色不安,连忙起身走过去问道:“母亲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吗?” 曹夫人抬眼看看莲花,张张嘴欲言又止。抬起左手,转了转手上的佛珠,叹口气说道:“今天不知怎么了,有些心惊肉跳的。” 莲花在母亲身旁坐下,轻搂曹夫人的肩膀:“母亲别多虑了,参禅急不得,慢慢来好了。” 曹夫人回手握住莲花的柔荑,又叹了口气:“我哪里会为了参禅着急,是担心老爷,还有你两个兄弟。” 莲花心里何尝不知母亲因何叹气,自己也是一样担忧父兄和弟弟,每日拜佛总是求其平安,明知与参禅相违可无法放下。只是母亲身体不好,绝不能再着急,莲花握紧了曹夫人的手,轻声安慰道:“母亲别再担心了,父亲久经沙场,打过多少大仗,这次不过是小小倭寇,一定没事的。” 自高丽王朝后期起,倭寇之患愈演愈烈,这帮没有底线的强盗一上岸就抢劫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沿海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高丽王数度派兵迎战各有胜败,倭寇反而益发猖獗。直到十几年前,当时还是密直副使的李成桂带大军在全罗道大败倭寇,烧毁入侵云峰的五百只船,杀了其首领阿只拔都,倭寇才退出朝鲜半岛,不再有大规模的侵犯。百姓过了好几年好日子。 不想今年秋天,一拨倭寇驾一百多只船,号称五千人,再次登陆全罗道,为首的阿只台猋自称是阿只拔都的儿子,宣称要报父仇,一路不只抢劫放火竟杀尽当地的官兵百姓,极为凶恶残忍嗜血。朝鲜国王朝堂上雷霆大怒,满朝文武争相请战。 (阿只拔都历史上确有此寇,阿只台猋却是杜撰,如此残忍倭寇,取名“猋”当不为过也) 曹蒙乙虽然年纪大了却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大将,而且打过倭寇有相当的经验,当即被任命为大将军出兵全罗道。曹蒙乙的两个儿子曹敏曹修随父出征。曹敏是曹家长子,自幼随父征战屡立战功,这次被任命为中军;曹修是幼子,今年十四岁比莲花还小两岁,本来没有要他去,但他听说是打倭寇闹着一定要去;曹家世代大将,曹蒙乙觉得去历练历练也好遂一起带上了。曹夫人哭红了眼也没留得住。 “莲花,我知道是倭寇,只是已经去了四个多月,就要新年了,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一起过新年?”曹夫人说着站起身走到佛像前,恭恭敬敬又上了三柱香,虔诚跪下,轻声念道:“佛祖慈悲,恕弟子愚痴,求吾夫吾儿早日功成,荡平倭寇保我朝鲜百姓平安”。 莲花跟在后面一起跪下,心中默念。佛堂里香烟缭绕,佛祖双目俯视,无限悲悯。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个家人奔到门口:“夫人!宫里的郑尚宫来了。”曹夫人和莲花急忙起身整衣,三步两部走到正厅。郑尚宫带着宫女侍卫正在等,见到曹夫人略略寒暄,就肃然宣道:“主上殿下宣夫人和小姐即刻觐见!” 曹夫人和莲花未及更衣,被催促着匆匆忙忙随郑尚宫上了车,到了景福宫。此时尚未过午天色却有些昏暗,寒风中终于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搓绵扯絮一般。 郑尚宫带着曹夫人和莲花进了思政殿,远远就看见国王坐在桌前,王妃康氏侧坐一旁。国王李成桂,即是朝鲜王朝的开国之君,本贯全州李氏,出生于元朝双城总管府即今朝鲜咸镜南道咸兴一带。初字仲洁,后改君晋,号松轩;即位后更名李旦,死后庙号太祖,明朝赐谥号“康献”,故后世称“朝鲜太祖”或“康献大王”。 李成桂此时已经六十二岁,须发却仍然黑多白少,面容消瘦清癯,举止刚正从容,颇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曹夫人和莲花趋前拜行大礼,李成桂却急命“免”,王妃甚至亲自伸手搀扶了一下。 莲花心中暗暗叫苦,不等坐下来,就不顾失礼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国王。却见李成桂眼望天空,若有所思,半天没有说话。王妃也半低着头,不言不语。莲花心知不好,不敢催促,时间在寂静中显得分外漫长。 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功夫,李成桂才似回过伸,看了看曹夫人和莲花,缓缓地说道:“你们曹家,世代乃本国的栋梁。曹大将军,更是与寡人多年征战,战功赫赫,与寡人名为君臣实同手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踌躇不语。 莲花的心都要跳出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李成桂。 李成桂叹口气,避开莲花的目光,轻声说道:“全罗道前方来报,大将军神勇,已退倭寇至全罗南道。不想倭寇顽嚣狡诈,诈降伏击,大将军仁厚失防,中伏被害。曹中军和曹修,”国王顿了顿说到:“也力战殉国。” 曹夫人未等听完,已经晕了过去。郑尚宫赶紧跑过来,扶起曹夫人的头猛掐人中。几个宫女围在旁边,一阵忙乱。 莲花只觉天旋地转,一片茫然。被害?殉国?都死了?她威风凛凛慈祥可亲的父亲,她英姿飒爽笑容可掬的兄长,她尚在一起玩闹嬉戏的小弟? 莲花想起大军出发的那一天,与母亲一起送到府门外。父亲抚着自己的头,想说话终于又什么都没说;兄长紧紧地拥抱着自己,轻声地叮嘱:“照顾好母亲!”;小弟拉着自己的双手左右摇晃,笑容如灿烂的阳光,神采飞扬:“姐姐!等我回来哦!”。 那一别,竟是永诀。 第二章 慧解九重焦 景福宫思政殿里,一片愁云惨淡。国王王妃默然不语,内侍尚宫们俱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殿内寂静得针落可闻。 一个宫女递过来一块绢帕,莲花伸手一摸,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水。曹夫人此时悠悠转醒,二人不语,望着国王。 李成桂知道二人想问什么,轻声说道:“他们三位的遗体,寡人已命尹议郎去和倭寇阿只台猋交涉赎回,不日当能返城,寡人自当再请自超师父亲自超度。” 自超是朝鲜曹溪宗的高僧,自幼赴天朝游学取经,回到朝鲜后以禅学受国王崇奉,被尊封为王师。莲花自幼皈依,拜在自超门下修习佛学禅理,一老一少极为相得。 曹夫人点点头,与莲花一起拜道:“多谢主上殿下。” 李成桂挥挥手:“不必多礼”,叹口气说道:“此番倭寇势大,吾军无法直撄其锋,寡人已命吴将军避其锋芒退守全罗北道,可苦了百姓。”说到这里眉头紧蹙,又叹了口气。 莲花抬头问道:“不知主上殿下对倭寇如何打算?” 李成桂有些意外,看了一眼莲花,清清嗓子说道:“吴将军善守,全罗北道城高壁坚,倭寇再想往前也不可能,天寒地冻粮草难以筹措,时间久了当退回岛上。只是明年定会再来。倭寇顽嚣狡诈,吾军即使一时击退得胜,阿木台猋败则逃亡海上,待吾大军撤退则又上岸侵犯,且有新寇源源不绝地补充,实难根绝。” 莲花又问道:“那朝廷不闻不问吗?” 李成桂叹口气道:“寡人曾几次奏达朝廷,盼朝廷派大军支援并水军夹击,皇帝陛下却只是答复‘朝鲜限山隔海,天造东夷,风殊俗异,非我中国所治’,不肯发兵。知密直司事赵胖,赞成事郑道传各赴京师两次,都只到了礼部,连皇帝陛下的面也没见到,贡去的秀女听说在宫里也只是派了杂役。” 莲花听了,低头沉思不语。大殿里又寂静无声。 李成桂微微扬首示意,欲遣二人告退,王妃半直起身,目光看向莲花。 却见莲花站起身,走到国王面前盈盈拜倒。 李成桂挥挥手,温言说道:“侄女不必多礼,有事但说无妨。” 莲花跪着不动,缓慢地说道:“莲花斗胆,求主上殿下以莲花为秀女,上贡朝廷。” 李成桂一震,尚未答言,曹夫人已经站起来:“莲花你!”,语声颤抖。 莲花侧头望向曹夫人,目光坚决:“孩儿心意已决,请母亲恕孩儿不孝。” 曹夫人跌坐在地,半晌缓缓说道:“好!不愧是我曹家的女儿,为娘支持你”。郑尚宫在一侧轻轻扶着曹夫人,众人皆看向国王。 李成桂低头看着下面跪着的莲花,慢慢开口道:“侄女的品貌,素来是吾国翘楚,本来是秀女的最佳人选。只是你可知此行艰难?” 莲花垂首不动:“莲花明白。” 汉城距京师何止千里,一路千山险阻危险重重。即使一路平安到了京师进了宫,要想面圣并说服皇帝和朝廷发兵,又谈何容易。 李成桂看着莲花,一时心潮起伏踌躇难决。曹蒙乙一向与自己交好,朝鲜立国后,更是对自己忠心耿耿;此次曹家仨男丁皆亡,莲花虽是女儿,如何忍心让这最后一点血脉也牺牲?要知道,天朝的皇帝已经七十岁了!而且天朝的后宫据说三宫六院复杂险恶,她一个异邦女子如何能够立足?到时候不要说搬救兵,小命送在里面也可能。可是如果成功。。。 莲花抬起头,坚定的目光望向国王:“莲花只恨自己是一介弱女子,不能随父兄上阵杀敌。此去京师,定当与朝廷斡旋,救吾百姓于水火,解主上殿下之忧。”莲花顿了顿,接着道:“亦是全父兄小弟之义。” 李成桂望向莲花,与莲花目光交集,半晌终于说道:“好!寡人成全你。寡人认你为义女,赐号宜宁,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李旦的女儿李莲花,是我朝鲜国的宜宁公主!” 莲花一怔,微一凝神已明白,这是为了提高此次贡秀女的级别,引起朝廷的重视。莲花再次盈盈拜倒:“父王!母妃!” 国王和王妃走下前来,齐齐扶起宜宁。国王侧身吩咐:“传世子和大君。” 李成桂共有五子,长子李芳硕被封为世子,其次依序是李芳果,李芳毅,李芳干,李芳远。李曹两家素日交好,两家孩童自幼便在一起嬉闹玩耍。李芳远是李家幼子,与莲花亲梅竹马,更加与众不同。 (为增加情节,李芳远的年龄只好含糊其辞地改小了,各位看官勿当正史读也) 不一会儿,世子李芳硕带着四个弟弟匆匆进殿。五个王子一般高大英俊气概不凡。行礼见过国王王妃,看到曹夫人和莲花,心里明白,都有些恻然。李芳远望着莲花,目光中满是抚慰。莲花一低头,避开了李芳远目光。 李成桂待五子落座,便缓缓说道:“寡人已经认了莲花为义女,封宜宁公主。将上表朝廷,贡宜宁公主进京师入宫。特唤尔等五人过来见过王妹。” 五个王子大吃一惊,面面相觑。李芳远“呼”地站起,双手握拳急急道:“父王!您不能!”说着已奔到国王面前扑通跪倒,大声道:“孩儿请为将军,前去全罗道杀尽倭寇! “孩儿愿去!” “孩儿愿去!” “孩儿愿去!” “孩儿愿去!” “孩儿愿去!” 李方硕,李芳果,李芳毅,李芳干也扑倒在前,大声请战。 李成桂俯视着面前的五个儿子,不由虎目含泪,心潮汹涌。半晌说道:“都起来。明年开春,倭寇定然来犯,到时有你们打仗的时候。”。王子们依言站起,只有李芳远还是直挺挺地跪着,动也不动。 李成桂心知肚明,叹口气说道:“远儿你战过倭寇,应知倭寇凶残嗜血如阿修罗。我朝鲜兵少将寡,尤水军羸弱。要想根绝倭寇,非请朝廷不可。” 李芳远不动,跪得如旗杆一样笔直。冷峻的面孔一片肃杀,寒气逼人。 李成桂和王妃对视一眼,王妃起身来到李芳远身前,温言抚慰。李芳远还是一动不动。 莲花缓缓站起,走到李芳远的身旁,也跪倒在地,轻声道:“王兄!这是莲花自己的主意,莲花心意已决,请王兄成全。” 李芳远握拳转头,凝望着莲花,脸色铁青:“你难道不知,这一去,今生再不可能回朝鲜,再不能见到?我,我,。。。”说到这里说不下去,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莲花垂首不语,半晌低声道:“莲花都明白。” 李芳远凝视着她,眼底万般变换,是恼怒?是悲伤?是愤恨?是怜惜?还是无奈? 莲花抬起头,两眼满含泪水,似一汪清泉的盈盈水波,又似浩瀚汪洋波涛翻滚。 李芳远嚯地站起,冲出了思政殿。 第二天,国王就拟了奏章:“权知朝鲜国事臣李旦言:伏惟小邦自钦蒙圣慈赐号,风条雨顺国泰民安,臣与国人感恩切切。臣女宜宁,年方二八,端庄淑睿,恭良谦让,素仰天朝风土,慕天子威仪。臣窃自念无以报上国天恩,愿贡臣女为皇帝陛下侍巾栉,表臣与国人感激之万一。伏望皇陛下以日月之明,察众心之诚,定夺圣裁,以全民心。臣感激涕零,措躬无地。”,仍然派知密直司事赵胖进京上表。 大君李芳远夜闹交泰殿,苦求国王王妃收回成命。王妃心疼幼子亦帮劝国王。国王不为所动,厉叱李芳远,连王妃也遭责备。李芳远一再苦求,国王动怒顺手摸到香炉砸向儿子,李芳远闪避不及背部受伤。 此系宫中传言不知真假。 知密直司事赵胖还是快马上路,直奔京师而去了。 不日曹家三位将军遗体回城,举国哀悼。国王率领百官亲自祭奠送葬,依次谥封为忠义侯,献勇伯,宁和君。自超大师携安国寺的一众高僧亲为法事,超度七七四十九日。 这一年的新年,就这样在哀伤中过去了。 第三章 痴心诉琼瑶 “小姐!小姐!小姐!哦不对,公主!公主!” 善喜的一连串呼叫和奔忙的脚步声,惊得屋檐上的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起,盘旋了几圈又落回屋檐,歪着脑袋看向院中。莲花正低头检查一个食盒,今天是曹敏的生日,莲花去坟上拜祭,这食盒是带给父亲和兄弟的。看到善喜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不禁皱了皱眉:“嚷什么,一点规矩没有。” 善喜伸了伸舌头,偷偷做个鬼脸,不等气息平定就急急忙忙地说道:“公主!我听外面的曹忠说,知密直司事赵胖派了快马先回来禀报,他还有几天就要携旨返城了。” 莲花一怔,没有说话。 “公主!您不担心啊?!这么大的事。我都愁死了。”善喜噘着觜。 莲花“扑哧”一声笑了,看着善喜笑吟吟地说道:“你愁什么?” 善喜听出莲花语气中的调侃,有些着恼:“我当然是为公主发愁啊!万一朝廷真准了,公主可就真得去天朝了啊!” 莲花闻言,收敛了笑容,埋头整理食盒。不一会儿说道:“车备好了吧?我们走吧。” 善喜不敢多言,提了食盒跟在莲花后面出了内院。 门外海寿正等着,见莲花出来急忙行礼,三个人上了车,海寿坐在车夫旁边的车辕上,一路警惕地张望护卫。 莲花被封为公主后,除了进宫给国王王妃请安,还是住在曹府。国王怜她忠义,赐了一个宫中内侍名叫海寿的给莲花。海寿年纪虽然小,但是久在宫中极为伶俐聪明,莲花自作了公主多了不少来往应酬,外面极多送礼拜会等等杂事,难为他都处置得妥妥当当。海寿并据说是藏密沙迦派的亲传弟子功夫了得。善喜好奇,几次逗海寿出手,海寿却都轻轻避让过去并不显山露水。 (海寿历史上确有其人,是为数不多的在中国的外国宦官之一,明成祖时期曾七次奉旨回朝鲜。但究竟是否武艺高强,史书无记载也) 几个人不久到了郊外的永兴山,马车停在山脚,海寿带路,善喜提着食盒跟在最后,三个人沿着山间的小路往半山腰的曹家墓场走去。 此时尚是冬日,积雪未消,山上一片白色茫茫,恍似天上琼瑶仙地又如东方琉璃世界。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雪地上不时有金光闪亮。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到他三人脚踩积雪的嚓嚓声。 过了抚远桥左转,是一大块平地,就快到曹家墓场了。这时远远地看到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莲花不禁心中一动。自思政殿上被封宜宁公主,莲花就一直避着李芳远,几次不得不碰面的场合,莲花也是低着头绝不看他。今天是曹敏的生日,李芳远和曹敏一向亲如弟兄,应该会来拜祭。 走近了,果然是李芳远正肃立在曹敏墓前,背影挺拔轩昂,玄色的黑狐大氅时时被风吹开底裾飒飒作响,人却笔直站立着一动不动。直到三人到了墓前,李芳远才侧头淡淡看了一眼,然后侧身让在一旁,负手望天。 海寿善喜急忙上前行礼请安,莲花也裣衽一拜,轻声叫道:“王兄!”。李芳远重重“哼!”了一声,并不答言。 莲花取出食盒中的碗碟:泡菜和葱饼是为父亲做的;年糕和大酱汤兄长素来喜欢;而小弟,最爱姐姐的打糕。每次舂米小弟都抢着帮忙,插着腰对姐姐说:“我力气大!”若有其事的小模样总逗得莲花哈哈大笑。。。竟难道,再也不会有了吗? 莲花把碗碟依次供在三人碑前,行礼拜祭,往事历历浮现眼前,双眼不觉已雾气弥漫,望出去模糊一片。模糊中看到,三座墓碑擦拭得干干净净,各种点心供在碑前,父兄贡台上的点心旁还都有一壶酒。 李芳远似是觉察到,在身后轻轻说道:“每年今日,献勇伯都是和我们几个兄弟一起喝酒。” 莲花身子一颤,一颗泪珠滴在雪地里,“噗”得砸出一个小坑不见了。 李芳远面色冷峻,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海寿善喜,冷冷地道:“你们退下。”海寿善喜望望莲花,莲花略一点头,二人远远地退开了。 李芳远走上前,一撩大氅在莲花旁边不远处并排坐下,两眼望天。今日雪晴,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寒风中的阳光直射下来有些耀眼。过了一会儿李芳远开口淡淡地说道:“我会领兵去杀倭寇,我会训练水军,我会保我朝鲜百姓疆土。” 莲花垂首不语,身体却有些抖。 李芳远仍然望着天空,继续缓缓说道:“我会找到阿木台猋,千刀万剐,为阿敏和阿修报仇。他们死得太惨了。” 莲花全身一震,再也忍耐不住,压抑多日的泪水决堤而出。 李芳远伸出右臂轻轻环住莲花的肩膀,喃喃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吧。”莲花侧头伏在李芳远的肩上,终于嚎啕痛哭。墓碑上的鸟雀不忍听闻,扑棱棱展翅飞走。 曹家父子三人的遗体返家后,莲花亲自拭身装殓。曹蒙乙的致命伤是胸口一道,从后背穿胸而过,显然是遭背后偷袭。曹敏和曹修都是全身上百处刀伤,大大小小刀形不一,该有多少倭寇在他们卸甲后伏击围攻?曹敏的右脚掌少了一半,后脑勺被重器击瘪;而曹修,除了右手指少了几根,左臂根本就是后来缝上去的。不知尹议郎费了多少功夫口舌银两,才从阿木台猋那里讨回了这只手臂?莲花怕母亲伤心,装殓结束了才让母亲看,自己却偷偷哭红了眼睛,一颗心破碎得一瓣一瓣。 哭了很久很久,莲花慢慢平静下来,止住了呜咽,轻身叫了一声:“圆圆哥!” 李芳远一震,轻轻搂紧了右臂。 莲花开始与李方远一起玩的时候才一两岁,大人吩咐要称呼“芳远兄”,莲花话还说不好哪里叫得出,稚嫩的声音总是喊:“圆圆哥!”“圆圆哥!”,这个甜蜜的身音飘荡在李芳远的整个少年。后来莲花大了改过来了二人男女有别见面却也少了。李芳远久未听到此称呼,心中激荡,只是搂紧了手臂一动不敢动。 一时寂静无声,二人都感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甜美。 不知过了多久,李芳远轻声说道:“莲花,这些事情我都会做好,相信我”。“嗯”莲花应了一声。 “答应我,不要去天朝。”李芳远继续轻声道。 莲花不语,慢慢坐直了身体,望着曹修的墓碑。阳光下,“宁和君”几个金字在汉白玉上飞舞,仿佛小弟飞扬的笑容。 阳光有些刺眼,莲花微眯了眼睛说道:“小弟最爱吃我做的打糕,临走时我装了一大包在他的行囊,又挂了一个锦袋在他的腰上,里面塞了两块打糕,他饿的时候伸手就好摸到。尹侍郎送回来他的遗物,只有这个锦袋。已经被血染红,连里面的打糕,也是通体红色的。。。”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良久继续轻轻地说道:“这世上,还有许多小弟;我朝鲜的子民,都想平平安安地吃着打糕。” 李芳远身体僵硬,渐渐松开了右臂。 莲花不敢看他,低了头低低说道:“为了小弟,为了这些人,我一定要去天朝。” 李芳远一下子站起来,手掌托起莲花的下颌,黝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狠狠地吼道:“那你自己呢?你知不知道,天朝的皇帝已经七十岁了!你真的愿意去陪一个老头子?!” 莲花挣扎了一下,挣不开李芳远的手掌,只好这么仰着头,被逼着看着他,剪水双瞳里有一些惊慌但更多坚决:“昔日佛祖舍身饲虎,为了众生之利,莲花甘愿割舍一己肉身。” “那么我们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会怎么样?!”李芳远手上不觉用力,吼得更大,声音中竟满是痛楚。他今天戴着同样玄色的黑狐帽,衬得宝石一样的眼睛份外明亮,只是此时,宝石上隐隐有泪光。 莲花被握得疼,吸了一口气,语声无限凄楚:“你忘了莲花吧,现在只有宜宁公主,王兄!”说着移开了目光。 听到这两个字,李芳远一震,慢慢地放下了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莲花。莲花白玉般的脸颊被他的手捏了几个红指印,刚刚痛哭的泪痕尚未干透,寒风中不胜凄楚娇弱。 李芳远心中酸痛,随手掏出一块绢帕,擦拭莲花的小脸,手势轻柔,仿佛在擦着一件最心爱的珍宝,小心翼翼,无限温柔。 他俯下来的侧脸,鬓如刀裁眉如墨画,棱角分明的下颚似刀刻一般冷峻坚毅。莲花握上他擦着自己脸的手,大大的温暖的,让莲花想起父亲的大手;那温柔的手势和神情正是曾有过的幸福时光。 莲花如剪水一样的双瞳,不觉水波摇动,闪过感激,动摇,眷恋。两人的目光交错相缠,握着的手都不舍得松开,闻到彼此记忆中的气息,不禁心醉神迷。时光在这一刻停止。 忽然远处“铛,铛,铛,铛,。。。。”传来阵阵钟声。是安国寺的钟声,悦耳苍凉,悲悯激荡,响彻在苦厄的尘世,直指人心。 莲花一惊,松了手,怔怔地从美梦中醒来,急急移开了目光,低下头,良久叫了一声:“王兄!” 李芳远僵立着,默不作声,然后冷声叫道:“海寿!”。 海寿和善喜从远处急急忙忙跑过来,莲花让收拾好了,三人下山。 走了两步,莲花转过头,李芳远挺拔的背影静静伫立着,阳光点点洒在他的背上,却不能融化其间的酸楚和悲伤。 “保重!”莲花轻轻道了一声,旋即转头匆匆而去 第四章 宝塔闪光耀 洪武三十年二月二十一,寒冷的冬天尚未过去,汉城遍地仍然是白雪皑皑,屋檐下垂着长长的冰棱,天空湛蓝高远,显得份外清冷。 知密直司事赵胖一回到汉城,就径直去了景福宫,上了勤政殿。 赵胖人如起名,中年发福,本就不高的身材显得敦实圆厚,双下巴,小眼睛,笑容可掬,不愧为朝鲜最出色的外交人才。自李成桂建国朝鲜以来,赵胖每年都要去大明京师应天府,朝拜纳贡献秀女,朝鲜的人参马匹漆器海豹皮等在大明很受欢迎;大明回赐的礼物,丝绸药材茶叶书籍乐器等在朝鲜也是供不应求。 勤政殿是景福宫的正殿,是朝鲜国王上朝的地方。巍峨轩昂,雕梁画栋,居于景福宫的正中。这一天为了迎接朝廷的圣旨,百官在朝,王子列坐,宜宁公主也被迅速传召上了勤政殿。 莲花尚在孝中,白色的衣白色的裙,连袖口衣襟的缎边也是白色,只有领条是极浅的绿,整个人直如一朵清新的莲花。不施脂粉,却更显得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冉冉飘过的时候,裙摆不动领条直垂,却如流风飘飖轻云髣髴,那一刻众人都疑心闻到了出水莲花的清香。 百官们望着知密直司事赵胖,等他宣读自天朝带回的圣旨,暗自踹度猜测。 只有李芳远自莲花进殿起就只看着莲花,眼睛一眨都不眨。世子李芳硕拉拉李芳远的衣袖提醒,李芳远恍如不知还是凝望着莲花。李芳硕比李芳远大十二岁,长兄幼弟自来爱护有加,知道这个弟弟打小和莲花一起玩耍两人远比常人亲厚;李芳远性格又固执倔强,不由心里轻叹一声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这个宝贝弟弟不要生出事来,悄悄冲着旁边的李芳果使了个眼色。 朝堂上一片寂静,静得听得到各人的呼吸。 只听到知密直司事赵胖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朝鲜公主宜宁,年方二八,朕已古稀,以此殊龄而贡女与朕,未审何谋?无乃贪之甚欤?”圣旨语气极为严厉,意思是公主才十六,我都七十了,年纪差这么多却要把女儿嫁我,你朝鲜有什么图谋?赵胖不由顿了顿,额头冒汗。 须臾接着念道:“念尔朝鲜素昔恭谨,百姓无辜,自今以后当慎守封疆,毋生谲诈,福愈增焉。”,赵胖又顿了顿,举袖拭去汗水,接着念道:“朕有太孙允炆,素有才德,朝鲜公主宜宁既德行娴静,着即封为东宫淑女酌日进京。钦此!”皇帝竟然把宜宁公主许配给了皇太孙,册封为东宫淑女。 李成桂又惊又喜,带百官叩谢领旨。莲花也叩头谢恩,只李芳远不动。国王只作不见,想了一下,问赵胖:“可知这皇太孙的年岁?”。 “洪武十年出生,今年二十一岁。” “皇太孙有太孙妃了吗?” “皇太孙六年前成的亲,娶的是光禄寺少卿的女儿马氏。先太子四年前薨,二人被封为皇太孙和太孙妃。至今未别娶,东宫后宫只太孙妃马氏一人。” “司事见过皇太孙吗?”国王又问。 “前两次都没见过,这次正好在礼部碰到,极为温和谦下。皇胄风仪雅贵非凡。听说先太子和皇太孙都是自幼由皇帝陛下亲自教导,学识也是极好的。”赵胖说完偷觑了一眼李芳远。李芳远脸色铁青,冷哼了一声。 百官俱皆纳罕,赵胖这才到汉城,怎么知道的?真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李成桂装作没看见,又问赵胖:“这次朝廷态度如何?” 赵胖恭敬答道:“恭喜主上大人,这次是礼部尚书郑谨亲自接待,规格与以往颇不相同,十分客气亲热。” “还碰到什么人吗?” “还有燕王世子朱高炽当时在一起。” “燕王世子。。。。。”李成桂沉思一会,挥挥手,赵胖退在了一旁。 李成桂问莲花:“吾儿拟何时进京?” 莲花低头道:“但请父王作主。” 李芳远看看莲花,看看国王,便欲站起身,世子李芳硕和旁边的李芳果使劲儿按住。 李成桂心中盘算,虽然不是皇帝是皇太孙,虽然只是低级别的淑女,但这次是受了朝廷的正式册封,这在朝鲜历史上可是第一次。头开得不坏,后面能到哪一步,就要看莲花自己的运气了,真能做到皇贵妃也不一定。现在名正言顺可以奉旨进京入东宫,宜早不宜迟,以免另生枝节。便示意身边的内侍取过黄历,仔细看了半晌,说道:“下月二十九乃是吉日,就这日出发吧!” 莲花拜道:“是!” 李成桂吩咐知密直司事赵胖:“快马上表朝廷奏知。” 李芳远跌坐在座位上,神色黯然。 “公主!公主!” 善喜又在大呼小叫。莲花双眉微蹙,看了看善喜。海寿侍立在旁,显得也是不以为然。善喜是曹家的家生丫鬟,自小就跟着莲花,十五岁了,圆圆胖胖,性格极为活泼好动,话又极多,莲花总嫌她呱噪,热闹是热闹的。 善喜小了点儿声音:“公主!这么多经书都要带?太太太多了耶!”说着瞪了海寿一眼,目光挑衅:“你保护得过来吗?” 三个人是在城外的安国寺,准备要带到天朝的经书。朝鲜在十三世纪高丽王朝后期,历时几十年刻印了著名的《高丽藏》《续藏经》《再雕大藏经》,共一万多卷,收录佛典近三千部,刻经木雕版就有八万多块。俗称《高丽大藏经》,涵括北宋和契丹的大藏经,博大浩瀚校订严谨,很多佛典甚至为中国所无,向来是世界佛教藏经中的瑰宝。所以这次李成桂和莲花特意商量了带这套佛经,以彰显我朝鲜平和恭谦却也不容轻视之意。 “我只保护公主,可不管佛经,也不管你。”海寿负手冷冷地回答。海寿中等身材,永远笔直立着,透着练武人特有的刚硬;薄唇小眼大脸庞,总是满脸严肃,不苟言笑。 善喜气结:“不管就不管,我也不管你,有事别来找我!” 莲花看二人斗嘴,不禁好笑,这两个人像是前世结了冤似的,一见面就斗,最后总是海寿不说话沉默了才算结束。 这时自超大师缓步踱了进来,三人连忙起身施礼。自超大师已经八十多岁了,原本矮小的身躯老了似乎又缩了点儿,看起来倒比莲花还矮些;一身月白僧袍一尘不染,须眉皆白,皱巴巴的脸上只一对眼睛异常温润神彩。 自超大师看着堆得高高的充栋汗牛的经书,微笑道:“弘法度生,善哉!善哉!”。 莲花连忙道:“弟子份所当为,师父过奖了。” 自超大师取过桌上一本《光赞经》随手翻阅,半响没有说话。 莲花好奇地问道:“师父以前去过天朝?天朝是什么样子?” 自超想了想,缓缓说道:“老衲幼时在天朝游学多年,走难闯北遍游各地。天朝疆域广大,历史悠久,文学武功举世匹敌,实非我朝鲜可以比拟。强蛮如蒙古人即使横行一时,终也被他们赶了出去”,顿了顿又说道:“天朝的朝堂上人才济济,连民间也是藏龙卧虎高人辈出。公主惠质兰心,此去总以忍字为上。” “谢师父提点,弟子谨记。” 自超大师放下手中的经书,从怀中取出两封信,说道:“公主可经过北平?” “师父吩咐,弟子自当前往。” 自超大师把信递给莲花,说道:“一封是给慧勤法师,他本就是我高丽禅僧;一封给梵僧指空,他二人都在北平的大观寺。吾三人昔日一起谈经说法共修儒释,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他二人现在怎么样了?”说着有些发怔。 莲花双手接过,安慰道:“弟子一定送到。他二位和师父一样禅净双修福德无量,一定都是好好的,师父别多挂虑。” 自超大师点点头,又取了个物事托在手掌中,说道:“还有这个,”莲花定睛细看,是一个小小的九层宝塔,虽然只有二寸多高,却是纯净无暇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自超大师接着说道:“这是琉璃塔,是三十年前慧忍法师所赐,乃法泉寺的代传宝塔,伴我多年。琉璃乃我佛家七宝之首,能蓄纳我佛智慧光明,照三界之暗。你带着。佛法无边不可思量,护佑你平安吧。” “师父,这太珍贵了,弟子不能要。”莲花双目湿润,看着自超。 “师父老了,不知哪天就往生了。你这一去,师父怕是再见不到了。”自超大师缓缓说来,面色平淡。几十年修行,自超大师的双目正如琉璃一样温润透明,看着莲花的目光,慈祥悲悯中亦是依依不舍。 “师父!”莲花眼含泪水,跪倒在地,双手接过琉璃宝塔。 宝塔宝色流转,竟似有生命一样。是历代禅师的慈悲赋予了宝塔生命?是师父三十年的修为倾入了宝塔?还是琉璃宝塔本来已证菩提,不过是来凡尘历练轮回,度我众生? 莲花捧着琉璃宝塔,拜倒在自超脚下,含泪说道: “愿师父来世得菩提,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暇秽,光明广大。” 自超大师温润透明的双眸,也泛起了泪光。 第五章 此情原皎皎 时光飞逝,不觉已经到了三月。积雪开始消融,屋顶上不再厚重,地面泥泞,屋檐滴水,阳光也渐渐变得金黄有了暖意。 “哗啦!” 不知道善喜又闯了什么祸?这个丫头自从要和莲花同去天朝,开始收拾行装起,每天不是打碎东西就是忘了事情,常常有家人奔过来和莲花告状,整个曹府内院被善喜闹得鸡犬不宁。莲花知道善喜是为了远行紧张焦虑,自己何尝又不是,所以总三言两语打发了告状的人,并不责罚善喜。一来二去家人也都不管她了。 此时莲花正陪着曹夫人在房中抄经,二人听到“哗啦”的声音,摇了摇头没有理会,继续抄写。谁知不一会儿曹忠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喊着:“夫人!夫人!”面色惊慌。 曹夫人停了笔,皱眉问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打,打起来了。”曹忠有些气喘。 “什么打起来了?谁打起来了?”曹夫人耐心地问。 曹忠指着前院,“大君和海寿比武,打起来了!树都砍了!”。 莲花闻言,疾步出了房间,扬声说道:“母亲,我去看看。”步履如风,来到了前院。 却见李芳远和海寿,正在院子里翻翻滚滚打得热闹。 李芳远用刀,海寿却是软鞭,刀光霍霍鞭声杂沓,不知道刀要斩鞭还是鞭要夺刀。李芳远刀刀进逼,不留丝毫退路:海寿的长鞭舞起了一串圈圈,内圈护住自己,外圈在刀光夹缝中快速移动伺机进击。 莲花越看越是心惊,这二人哪里是比武过招,竟是性命相搏。连忙大声叫道:“住手!不要打了!”就见软鞭一滞,海寿听了公主吩咐想退出圈外。刀光却无情一闪,李芳远竟是恍如不闻借机进攻;软鞭无奈跳起,海寿护住要害,二人接着打起来。莲花急得跺脚,却无法可想,曹夫人这时也到了,站在莲花旁边,二人看得心惊胆战。 忽然鞭影突变,无数个圈圈急攻李芳远,李芳远不闻不问,高高跃起大刀一举,一招力劈华山,当头直直砍向海寿。莲花高叫:“不可!”,她二人却忘了李芳远一身锦袍,大概素习高傲,连袍角都没扎起,这样一跳跃袍角正好卖给海寿,只听“哧啦”一声,海寿不理大刀,软鞭在李芳远跃高的时候卷住了他的袍角,明知大刀在顶,海寿用力挥鞭,撕下了一段锦袍。李芳远微微一愣劈在半空的大刀一滞,海寿乘着他愣神的这一刻,急速跳出圈外,收起软鞭,奔到曹夫人面前跪下了。 曹夫人看海寿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刀伤,鲜血一点点地还在渗出,心中气恼,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伤了大君是要灭满门的吗?” “是我逼他的。”却见李芳远走来,冷冷地说道。 “王兄!你这是!”莲花忍不住,有些责备。 “我要试试他的功夫,到底能不能护送你。我砍了树他也不肯打,只好砍他了。”李芳远仍然冷冷地。 莲花哭笑不得,看看海寿的手臂,对海寿说道:“你下去吧!快去疗伤。”海寿站起来,却走到李芳远的面前,跪倒行礼,说道:“海寿就是拼死,也会护公主周全!”,不等李芳远回答一起身走了。曹夫人叹口气,也转身回了内院。 李芳远袍子少了一大截,前短后长,漏出里面的皂靴,有些滑稽。莲花看了看,抿嘴忍笑,移开了视线。李芳远没好气地说道:“想笑就笑!又不是没笑过我。”莲花忍不住笑了出来,玉颜泛红朱唇上扬,如一朵鲜花正在绽放。李芳远看得一呆,低低说道:“只要你能这样笑,我天天做小丑也心甘情愿。” 莲花脸一红,撇过头去。院子里的雪已经开始消融,花木开始一点点漏出来了。莲花轻声说道:“你昨儿个,在朝堂上又顶撞父王了?” 李芳远不啃声。 “父王管你是为你好,你脾气忒大了。”莲花轻轻劝道。 李芳远咬牙说道:“我恨他!”,看了一眼莲花:“保国守土乃吾等职责,如何能牺牲你一个女子?而且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明明知道我从小没求过他什么!” 莲花第一次听到李芳远“我喜欢你”这几个字,一时呆住,李芳远也发现了自己第一次表白,呆了呆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赞成贡你去京的人不少,特别是武将大部分不同意。最可恨大哥,领了一帮腐儒附和父王,我们说不过他们。“ 莲花知道李芳远因征战多年素和武将接近,有一帮死党,自己的兄弟当时也常和他们混在一起。犹豫了下还是轻声劝道:“我的事真是我自己要去的,你别怪父王。父王年纪大了,你顺着他点。” “哼!他不同意你能去吗?何况还推波助澜认个公主把事情搞大!我恨他!还有大哥!” 莲花还是劝:“父王和世子都为你好,一家人和和气气地才好。” “一家人!干嘛要把你送出去?不知道有多危险么?” 李芳远说着停下来,看看莲花:“你别操心这些了,自己找些好玩儿的,你刚才在做什么?” “刚才抄经呢,给你这一闹,菩萨都要恼了,”莲花微笑着说。看着李芳远余怒未消的面庞,莲花暗暗担心。 果然第二年夏天朝鲜爆发了“王子之乱”,李芳远发动“戊寅靖社”,世子李芳硕混乱中被杀,李旦被逼让位于李芳果。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时曹忠捧了一件长袍走近来,显然是曹夫人刚进去找的,却是曹敏的旧衣。曹敏和李芳远身量相仿,以前不少喝醉了酒或者打了架二人互串衣服的故事。莲花见了衣服不觉神色一黯,没了笑意。李芳远挥挥手,曹忠看看二人,还是那么捧着长袍退下了。 李芳远伸手入怀,拿出一卷册纸,说道;“这个给你。” 莲花低下头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李芳远有些气:“你看都不看就说不要?” 莲花垂首不语。 李芳远看着她,半晌一跺脚,把纸卷地上一掷:“要不要随你!”,大踏步走了。 莲花听到靴声气忿忿地渐渐走远,心中酸楚,怔怔出神。 “公主!”善喜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公主!大君走了?刚才可吓死我了!那么粗的大树干,大君一刀就砍了下来。” 莲花回过神:“海寿的伤怎么样?” 善喜笑嘻嘻地道:“他不肯去见医官呢,我拖着他才去了。上了药,医官说没事。” 然后放低了声音若有所思地说:“没想到他功夫那么好,以前原来真是让我的。”,语声里满是崇拜:“我可打不过大君,真打起来可能还不如这树呢!” 莲花纵是愁肠百结也笑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善喜捡起地上的纸卷交给了莲花。 莲花接过,定定神,转身带着善喜回了内院曹夫人处,接着抄《金刚经》。曹夫人看到她进来,停了笔,欲言又止。 莲花轻轻道:“女儿明白的,母亲放心。”说完头也不抬,埋首净心无念,一字一字地抄着:“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於相。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须菩提!於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须菩提!於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渐渐物我两忘。 忙碌了一天莲花回到自己房里,更衣就寝。脱了外衣,却掉下一个纸卷,正是李芳远今天送来的。莲花犹豫了一下捡起来,纸卷的外面早上落地时沾了点泥水,此时干了仍有些痕迹。 莲花走到蜡烛边,打开来。大约有十来张册页,满满地写着蝇头小楷:“高皇帝朱元璋,性刚毅决断。。。”莲花吓了一跳,翻到下一页:“皇太孙朱允炆,天姿仁厚,亲贤好学。。。”,又翻过一页:“燕王朱棣,乃皇帝四子,分藩北平,北征蒙古军功赫赫。。。。”,再一页:“代王朱桂,贪虐残暴;珉王朱楩,生性温和。。。。。”莲花一页页翻下去,竟然是大明朝廷自皇帝到皇子以及文官武将的一本介绍。 国王曾和莲花说过朝廷的情况,但是只说了重要的几个人。这个册页里却不但有人名官职,连长相性格喜好以及相互的关联都一一注明。莲花认得这蝇头小楷是李芳远的字迹,亲自抄写也罢了;远在千里之外,如此详细的情报,不知他如何得来?这么秘密的消息同在朝廷里也未必知道,不知他费了多少心血?莲花翻到最后一页,竟是京城应天府里的一个联络方式。下面最后写着:“看熟记牢阅后即毁。珍重!珍重!” 莲花泪盈于睫,凝视着这几个字,一时痴了。 昏黄微弱的烛光闪动,终于“噗噗”跳了两跳,燃烬成灰。 第六章 前路正迢迢 洪武三十年三月二十九,朝鲜宜宁公主自汉城出发,奉圣旨赴大明京城应天府入皇太孙东宫。 冬雪消融,春寒料峭,白杨树枝头略带了点绿意。街道上一大早就满是携老带幼的百姓,蜂涌前往景福宫光化门外。景福宫光化门大开正门,彩旗飘扬。一排排侍卫队列齐整,盔甲鲜明。 佛经,漆器,年糕,贡米。。。三十辆大车装得满满的。还有五十匹高丽马,也是贡品。国王派了知密直司事南豁携奏章随行,中军赵克带了一百六十名士兵护送。人多杂乱车马嘶鸣,景福宫门口诺大的场地竟显得有些拥挤。 国王王妃带着文武百官在光化门外送行,众人有高兴祝贺的也有悲伤同情的。曹夫人眼睛红红,想是哭了不止一夜,拉着莲花的手,说不出话。郑尚宫扶着曹夫人,在她耳边低低劝慰。 莲花今日按制盛装,云鬓高耸似华茂春松,宫服华丽如霞印澄塘,真正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握着母亲的手只是不舍,似是握着十七年以来的依靠。郑尚宫低声提醒:“公主!时辰到了。”莲花满眼雾气,终于一狠心,放脱了母亲的双手。 盈盈走到国王王后的面前,大礼跪倒,国王王妃伸手搀扶,莲花不起,仍是拜了三拜。该说的都已说过千百遍,几人都只是无语凝咽。终于国王清清嗓子,大声道:“吾儿这就去吧!愿吾儿此去顺风平安,永结我朝鲜与天朝之谊!体天牧民,永昌后嗣!” 文武百官与四周的百姓也齐声高喊:“永结天朝之谊!”“永昌后嗣!”“公主顺风平安!”。呼声此起彼伏,响彻景福宫前。莲花双目含泪,俯身又拜了拜,转身上车。目光扫一眼百官的方向,李芳远不知怎么没来。莲花心中空空落落,快速上了马车。善喜随侍一旁,海寿骑马紧跟在后。 挥手间,国王王妃母亲和百官百姓的身影渐渐小去,“公主顺风平安!”此起彼落的呼声也越来越小。终于转了个弯儿,景福宫消失不见。 街道上有时还见到挥手示意的百姓,也听到“公主顺风平安!”的祝福,莲花都微笑着挥手。不久出了城门,上了官道。莲花回过头,望着城门,心里说道:”别了!汉城!我的家!” 上了官道后车速明显加快,路旁的树木飞速掠过,莲花端坐车中,阖上双眼,沉默不语。连一向话多的善喜今天也不言语,车厢里一片寂静,只听到车轴吱吱的转动,车夫不时“啪。。”挥一下长鞭。 行了大约有二十几里路,就要出汉城界了。隐约听到前面队伍一阵骚动,马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善喜连叫:“怎么了?怎么了?快去看看!”不等莲花吩咐,海寿早已飞掠向前,善喜好奇地下了车,往车队前方张望着。 不过一会儿工夫,海寿已经掠回,躬身在车旁施礼说道:“公主,请您过去。”海寿顿了顿:“是大君。” 莲花吃了一惊,面色不动,缓缓站起下了马车,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就看到李芳远骑着马,拦在官道的正中。白马锦衣黑披风,挺拔轩昂,虽一人一骑却有千军万马的夺人气势。南豁和赵克带着士兵车夫躲得远远的,看见莲花,遥遥施了一礼。 莲花走上前,仰视着李芳远叫了一声:“王兄!”又伸手抚摸白马的马鬃,亲昵地说道:“白雪!你好吗?好久没看到你了!”白雪摇了摇马首,鼻子里喷了两喷,算是问候。 李芳远跳下马,站在莲花的对面。二人目光相触,莲花红了脸,移开视线,轻声说道:“谢谢你,我看过了。” 李芳远点点头,说道:“皇太孙人不错,东宫现在也只有一位王妃,你去了应该不会太差。但是皇帝和诸王百官那里,不要轻举妄动。” “嗯” “到了京师万一有什么事,就去找我的人。” “嗯”莲花低着头,几不可闻地答应着。 李芳远轻叹一声,伸手托起莲花的下颌,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不去,可不可以?” 莲花看着他,面颊润湿,发稍上结着白霜,长长的睫毛上也是水痕,显然是一早就出门奔行至此等候。一字一句的话语充满无奈和隐忍,黝黑的眼底闪烁着小小火焰。 莲花心中感动,眷恋地叫道:“圆圆哥!”李芳远一震,凝视着莲花,眼底的火焰一跳一跳。“你知道我必须去,”李芳远的手有点儿僵,“这里的一切,我会永远记在心里。”莲花说着,双眸中水雾弥漫,波光潋滟。李芳远慢慢松了手,挺拔的身躯竟有些伛偻。 二人沉默良久,李芳远别过头,挥挥手道:“你走吧。”莲花也一样不敢看他,转身疾步上车。南豁和赵克见到李芳远示意,重整车马,再次上路。 李芳远一跃上马,一牵马缰让在道边。莲花的马车缓缓驶过,二人的目光远远交错诉尽千言万语。后面的车马跟上去,一点点遮挡住,终于看不见。 白马忽然前身直立,引颈长嘶。嘶声穿透云霄,在空中久久回响。 这一走,今生还能再见吗? 鸭绿江,古称浿水,汉朝称为马訾水,唐朝始称鸭绿江,因水色似鸭头之色而得名,又或源自满族先民的语言“Yalu”意为边界之江。全长一千六百里,源于天朝的长白山麓,是天朝和朝鲜之间的界河。(新中国人民记得这个名字,大半是因为那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此时已是五月初夏,江水碧绿清澈,水遄流急,浩浩荡荡直奔黄海而去。 莲花披着斗篷,立在江边不远的山坡上,眺望着鸭绿江。衣襟当风,斗篷被吹得飒飒作响。江风拂面,湿润中带着微微凉意。空气中有清新的花草香味,又有丝丝江水的甜腻。令人神清气爽,多日的郁闷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 从汉城出发时正是初春,路上化雪泥泞,车马辎重极是难走。莲花经常下车自己行走,护卫兵士大多做了推车小工,司事和中军也变成了搬运苦力;就连海寿这个高手,也不得不用他的软鞭拖过莲花的马车。海寿的软鞭乃是沙迦派几代相传的宝贝,海寿出师时师父千叮万嘱地交在他手上。“师父知道的话该吐血了吧?”海寿一边拖车,一边忧虑。 春天雨水多,又常碰到下雨。细细濛濛的,半天下来却衣服尽湿。莲花担心佛经,常常亲自过去检查看有无被雨打湿,还好护卫仔细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碰到过数次大雨,只好停下来等雨停,然而又不一定正好在有遮挡的地方,结果淋了两回,民工和士兵多有生病,又要煮姜汤熬药。善喜也病了一场,高烧不醒,随行的医官汤药针灸火罐艾熏,无所不用,好容易才保住了小命。 如此一路行来甚是不易,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鸭绿江边的新义渡。新义渡是朝鲜在鸭绿江上的水军基地,靠西朝鲜湾,为了这次进京,国王特意安排了水军的大船渡他们过江,也早早知会了新义渡对面的天朝东港。 “公主!公主!”善喜叫着走上了山坡:“赵中军说船只正在准备,大约一个时辰就能上船了。” 莲花转过身,看着善喜说道:“安排车马先上。” “是,赵中军已经这样安排了。” 莲花点点头,回身望着江水,不再说话。 善喜在莲花身旁远一点站定,也望向江水,半晌喃喃地道:“公主,我们真的就要离开朝鲜了呃!” 莲花不语,过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了自超大师赠与的琉璃宝塔,面对江水,轻轻说道:“琉璃塔,我就要带你回家了,你高兴么?”阳光灿烂,琉璃塔宝色流转似有喜意,它是听懂了莲花的话吗? 中午时分,全部车马人物都上了船,开始渡江。 虽是水军的大船,江水遄急,仍有些颠簸。善喜没坐过船,开始时兴奋地在船舷上东看西看,不一会儿就晕得不行,赶紧坐下来,已经来不及,跑出去大吐特吐,再回来时脸色腊黄,蔫蔫地坐在船舱,头趴在自己膝盖上,喃喃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别晕了行不?” 莲花也是第一次坐船,有些头晕,虽端端正正地坐着,但面色煞白。海寿走来轻轻地递过一杯水:“公主要不喝口水?”莲花摇摇头,继续垂目默念:“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须菩提!於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物我两忘,面上渐渐泛起莹光。海寿默默地站在一旁守着,端着水杯的手臂动也不动,杯中的水竟难得摇晃。 大约有半个个时辰的功夫,船只慢慢靠向对岸。新义渡对面,是天朝的东港,位于辽宁丹东。前一天新义港的水军都尉郑方已经亲自去对岸东港知会了今天公主送亲队伍过江一事,所以船一到岸,东港方面就打开闸口放下接应的辅船和路垫。密直司事南豁携带各种文书先下船,自行去办理通关文书等。然后是车马辎重民工兵士和贡马,浩浩荡荡地下了一个多时辰,赵克整军列队,开始慢慢过东港关。莲花善喜和几个护卫兵士这时才下了船,海寿在最后。 莲花抬头眺望,天空碧蓝,白云悠悠,“大明东港”四个大字在阳光照射闪闪发光耀人眼目。两排八名大明军士左右分站在关前,昂然傲立,衣甲鲜明,肃然无声。 莲花心中感慨:“天朝!” 第七章 深林遭强盗 一行人出了丹东,一路逶迤往西。计划是经辽阳,锦州,先到北平。 初夏的路面不再像春季那么难走,地面平坦气候宜人,南豁和赵克估摸着这样六月头就可以到北平,歇息之后去往京城应天府,大约九月即可到京城了,差不多是原来快马报告朝廷的时间:‘今秋’。想着能按期到达,南豁和赵克都不由松口气。 一路上林木茂盛花草芬芳,只是人烟稀少田地荒芜,路旁的房屋也常常是废弃的没有人住,年久失葺都有些破败。 莲花知道这里一直被北元占据,与朝鲜的咸镜道江原道的一部分一起,原来都属于元朝的双城总管府。直到洪武二十年原凉国公蓝玉远征,大败纳哈出,才把蒙古人赶出辽东去了漠北,大明设铁岭卫都指挥使司,控制了辽东。 正是为了此事,明朝的皇帝朱元璋和高丽国王辛褕发生异议,辛褕表奏“铁岭以北,历文,高,和,定,咸等诸州以至公硷镇,自来悉是本国之地”,却忘了前一百年都在蒙古人手中,是大明赶走了蒙古人。朱元璋当然不答应,高丽国王辛褕竟然派当时任都统使的李成桂发兵辽东,欲以四万兵马与大明铁岭的几十万大军对阵,而且这几十万大军刚刚灭了蒙古二十万铁骑。李成桂没有高丽国王那么自大天真,左思右想之后虽然已渡过鸭绿江,还是果断回师松京,干脆废黜高丽国王辛褕,建立了朝鲜。由于李成桂恭敬尊大明为宗主国,自居为藩属国,事事都请示明朝的皇帝朱元璋;朱元璋也考虑到东北尚有大量蒙古残留势力,遂将铁岭卫改置于辽东奉集堡,洪武二十六年更迁到了银州,这样朝鲜半岛的东北部即划给了朝鲜,一直至今。从这件事上也可看出,朱元璋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性格,硬要的话,讲道理吵架哪怕打仗也是没用,反而是服软套交情,更管用。 此时距蓝玉远征不到十年,四野望去正是战争后的萧索景象,“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莲花的队伍人数甚多,四处找不到人家,一路只能或食干粮,或自行埋锅灶饭。晚上也是自己扎帐篷就地安歇,所幸这一阵并无雨水。 这一日快到辽阳,大明在这里设有辽东都司,治所正在辽阳,当时也称辽中卫。南豁和赵克过来问莲花是否前去拜会,莲花想了想,觉得还是赶路要紧,遂命南豁派一快马前去知会一声,大队继续往前直行。 沿路仍然荒芜人烟,草深林茂;想到战争残酷,百姓流离失所,莲花不由叹口气,垂头闭目默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此去京城,入东宫,真的能搬到救兵吗?能满众生愿,拔众生苦吗? 出来两个月,路途的艰辛远远超出在家时坐井观天的想象;一场大雨甚至一场风,都会带来可怕的影响,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场面常常无法控制,并不是靠努力就可以办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吧?前路漫漫,还会有怎样的风雨?想想未知的将来,莲花开始不那么自信了,也许李芳远是对的,自己一个弱女子,此去能有多大作为呢? 李芳远,他还好吗?已是春天,全罗道的倭寇也许开始活动了吧?他会率军去打倭寇吗?国王王妃会同意他去吗?还有母亲,一切都好吧?她一定很想念自己,自己也很想家想她啊。。。莲花思绪纷乱,一时竟有些彷徨。 走着走着,车速有些慢了下来,就听车旁的海寿说:“公主,是过树林”。辽东多树木,辽阳往西是一大片平川,树林极多。善喜掀起车帘,浓荫蔽日凉气逼人,只有林中窄窄的一条小路。南豁和赵克正指挥车马缓行,依次慢慢通过。莲花点点头,善喜放下了帘子。 突然一阵刺耳的呼哨声四下响起,两边的树林里应声同时飞出箭雨,路上正在缓行的人马立刻有不少中箭惨叫着倒了下去。更有的箭上带了火头,射到大车上,燃烧起来。顿时马匹惊慌,嘶鸣跳跃,马夫强拉着,却继续有不少人马中箭惨叫倒地,瞬时一片混乱。 赵克拔刀大叫:“有埋伏!各就个位!迎敌!”士兵们急忙找掩体,或躲在大车之后,或藏于倒下的马匹旁边,遮挡着箭雨,一边拔出了兵器准备迎战。然而强盗显然是有备而来,埋伏在树林两侧,攻击是从两旁的树林里左右放箭,队伍在路中间腹背受敌,极难抵挡;还有受伤的民工和惊了的马匹不停地惊扰,没有多久士兵就已大半倒地。南豁也中了一箭,穿胸而过,眼见是难活了,堂堂朝鲜国知密直司事,竟不明不白地死在大明铁岭林间。赵克指挥着士兵踊跃往前,却都被层层箭雨射了回来。 海寿舞着软鞭护在莲花马车旁,路太窄,他只能舞着小圈,堪勘挡住车厢四周,落下的飞箭在车旁地上积了一个圈儿。鞭声箭雨声马鸣声士兵嘶吼声响彻深林乱成一片,善喜吓得脸色惨白,躲在车箱一角,全身颤抖;莲花端坐不动,心里也是焦急万分。 中箭的士兵越来越多,树林里传出叫声,是生硬的汉语:“统统杀掉!”“那个女的捉活的!”两边叫声不绝。强盗们要杀出来了,脚步声杂沓芜多,靴声震地,竟似有上百人。 赵克一边在车后放箭阻敌,一边对着海寿大喊:“快!带公主先走!快!”。还有大概二三十个士兵和民工也大呼:“带公主先走!快!”,有的士兵冒着箭雨就冲了上去。 海寿不再犹豫,催马靠近大车,左手舞鞭,右手一把撕开车帘,短短说了一声:“公主得罪!”就一把拎起莲花放在了自己身前,莲花连声叫:“善喜,善喜!”海寿无奈,又一把拽了善喜放在自己身后,左手舞鞭右手提缰,拍马便行。 海寿的这匹马乃是国王赐的高丽良驹,日行千里不成问题,可是此时小路上挤满了受伤或死去的马,民工,士兵。好些车也翻倒在中间,车辆辎重各种贡品散落一地,挡着去路。海寿还要舞鞭遮挡飞箭,良驹怎么也跑不快。远远地仿佛听到赵克一声惨呼,竟也遭了强盗毒手。 身后杀声震天,蹄声嘚嘚,竟有十几个强盗上了贡马追上来。海寿额头冒汗,连夹马肚催马急行,身后的嘚嘚声却越来越近。强盗大叫着:“留下人来!”“你跑不掉的!”一边嗖嗖地放箭过来,箭速极快,有的直穿树木,竟都是劲力不弱的高手。 善喜本来坐在海寿身后,双手拉着海寿的腰带,这时回头看到追兵越来越近,知道这样一骑三人很快就会被追上。一横心,松了海寿的腰带,大叫一声:“带公主走!”竟是自己滚下了马。 海寿一愣,脚下不停,催马直奔。莲花心中大痛,大叫:“善喜!善喜!”欲挣扎下马却被海寿按住了动弹不得。远远听到善喜的叫声:“公主你快走!”“快走!”“啊!”一声惨叫,显是被强盗赶上杀死了。自小跟着莲花,从没出过远门,活泼善良话多呱噪的善喜,对天朝充满憧憬和好奇的善喜,在到达天朝的第五天,就这样护主惨死在林间。 海寿带着莲花急奔,无奈身后的嘚嘚声却越来越近,有两匹已追到身后。海寿右手把缰绳望莲花手里一塞,急道:“公主你控马!”,腾出手来从怀中摸出一把铁莲子,不取准头漫天花雨往后急打。 “啊!”“啊!”两声惨叫有两个强盗被打落下马,其他的强盗却马蹄不停,大叫着:“防他暗青子!”追得更狠了。十来匹马越来越近。 说时迟那时快,海寿一声大吼右手又撒出一把铁莲子,乘强盗躲闪的一刹那,一跃下马,左手舞着的软鞭却狠狠击了一下马臀,马匹吃痛一跃前冲。 海寿叫了一声:“公主快走!”舞起长鞭,竟是站在路中,独自力挡群盗。 莲花大叫:“海寿!”“海寿!”座下马直冲往前,越奔越快,身后的鞭声箭声马嘶声渐渐远了。 莲花出身世代武将之家,很小就学会了骑马,但作为大家闺秀,只在家里的马场练过,从未骑着出过府门。这般独自骑马在林间小道狂奔逃命,真正是第一次。只觉得两边的树林飞驰向后,呼呼的风声贯耳,疾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紧紧握着缰绳的双手,已满是汗水。 忽然前方林中又是一阵呼哨,左右林中各窜出几个大汉,全身黑衣,黑巾蒙面,杀气腾腾。迎着莲花的马大声呼喝:“下来!” 莲花身子紧贴马背,用力打马,便欲硬闯。却见左右两边各有一名大汉急跃上前,各自一把拽住了左右马缰。马匹受惊,长嘶一声,前身高高立起。莲花握不住缰绳,一下子从马上摔落在地。 “就是她!”半空中,仿佛听到了这样一句。 第八章 大漠遇故交 莲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四周一片黑暗,只有前方微露光亮。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是在一辆马车里,自己手脚被捆,嘴里被塞着一块不知是手帕还是抹布,油腻腻地,还有股臭味。马车在急速前行,车厢有些颠簸,听得到嘚嘚的马蹄声和吱吱的车轮转动声,莲花侧耳倾听,却没有别的声音了。 莲花挣扎了几下,嘴里发出了“呜”“呜”两声,马车不停,车顶上却“啪”得重重马鞭一击,一个男人恶狠狠地道:“老实点!”竟是蒙古语。 元朝时,高丽王国是元的属国;明朝建立后与元南北对峙,高丽王国国中就分为了亲元和亲明两派,以高丽王为首的宗室大都亲近蒙古,文臣武将则各有所属;直到李成桂建立朝鲜,李成桂一心事明,朝鲜才完全成为大明的藩属国。所以官宦人家大都会蒙古语和汉语。莲花听出是蒙古语,不由暗暗心惊。 马车继续疾走,莲花辨不出方向,也听不出什么变化。车身颠簸得厉害,捆得又紧,手脚和脑袋都有些麻木。莲花索性闭上双眼,心中默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舎卫国地祈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自幼念熟的《金刚经》在脑中流过:“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如舎卫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不知不觉中车厢里越来越暗,原来缝里透过来的一线光亮渐渐隐去,终于完全一片黑暗。 又不知过了多久,感觉马车行驶得慢了,时有高高低低的起伏,嘚嘚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慢慢终于停了下来。听到后面有人喊:“打尖!”随着喊声,一群马匹奔过来停下,有下马声,撩衣声,堆柴声,点火声,倒水声;不久,一阵阵香味飘进车厢,是烤的大饼和牛肉的香味。莲花蜷缩在车厢里,心里一阵阵惊疑不定。 忽然眼前一亮,厚厚的车帘被一下掀开,一个大汉弯腰凑近把莲花一把拎出了车外。莲花头朝下,只能看到地上的沙子,火光闪耀,沙地上也时明时暗。 大汉把莲花扔在地上,随手解了绑绳。莲花被绑得久了,虽松了绑,手脚却一时血脉不畅不能动,就那么歪在地上。此时月明星稀,看得出是在一片沙漠里,沙丘高高低低,绵延不绝,直连入黑暗,竟没有尽头。莲花只在图画上见过沙漠,心里不由惊叹,这比图画上的可辽阔得多。以前读唐诗比如“广漠杳无穷”“平沙万里绝人烟”,总不能想象沙漠无穷无尽的样子,此时咀嚼起来,诗里的一个个字竟都是真的。 远处在一个小沙丘的背后燃了一堆篝火,十几个大汉围在火边,正在吃喝。难得的是这些人吃吃喝喝,却绝不说话,更绝无半点别的声响。 莲花渐渐感觉手脚有了知觉,慢慢坐起来,伸手取出了嘴里的抹布,扔在地上,老远还是一股臭味,莲花不由得一阵泛呕,差点吐出来。 篝火旁一个背对着自己的瘦高男子,扬首示意了一下,一个大汉拿了块饼和一袋水过来,扔在莲花脚下。莲花先捡起水囊打开,涑了涑口,吐在地上。那个大汉尚未走远,听到莲花的涑口水声,回头恶狠狠地道:“这可是沙漠!水比金子贵!你就这袋水!”说的也是蒙古语。 莲花楞了楞,不吭声,捡起地上的面饼一点点撕下慢慢吃起来。心中琢磨:“只给自己面饼,是知道自己茹素?还只不过是舍不得牛肉?” 这一夜,众人就歇在了原地,到也没有人再来捆莲花的手脚,只是远远地另有两个人睡在莲花的后面,暗合包围。有人扔给莲花一个厚毯子,莲花裹紧全身,躺在沙地上。天似穹庐,笼盖着四野,黑幽幽地高远深邃,一弯残月斜挂在高处,冷冷清辉遍洒大地,点点繁星似黑丝绒上的颗颗宝石点缀其中。 这是在哪里呢?莲花心里默颂着经文,慢慢地也睡着了。 沙漠的夜里非常冷,夜里模模糊糊听到有人添柴加火,莲花裹紧了毯子,蜷得小小,仿佛极力想留住温暖,蜷回安全的世界。似乎有人注视自己,眼睛却怎么也挣不开,算了吧,睡吧睡吧,莲花和自己说道。 一睁眼天已大亮,一个大汉走来,扔了一包东西在地上:“去车上换上! 今天你自己骑马”。 莲花一看,是一套淡蓝色汉人的衣服和鞋子。虽是一般的布质,倒也崭新干净。莲花走到大车里,匆匆换上,尺寸恰好,莲花心中犯疑,把原来的朝鲜宫服卷成一包,怀里的琉璃宝塔依旧仔细藏好。出来看到大汉们挖了一个深坑,埋掉了昨天篝火的痕迹,马车也被推下去,掩埋盖好不留一点痕迹。 一个大汉牵了一匹黄马递给莲花,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可别妄想跑!”, 于是前面五个后面七个,呼拥或押解着莲花,十几匹马向前奔去。那个瘦高的男子骑在最后,偶尔指挥一下路线。他戴着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细细长长的凤眼,目光里看不出什么表情;说的蒙古话有点古怪,但也听不出什么。 就这样,一群人跑在茫茫大漠里。望出去除了沙还是沙,只有沙。莲花初见沙漠的新鲜震撼完全消失,只是疲惫地从一个沙丘奔到一个沙丘再一个沙丘,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每晚歇下来,全身都散了架一样,原来难以下咽的面饼忽然成了美味,水囊里浑浊可疑的水,更是成了甘泉。 从不知道初夏的日头是这么厉害的,中午的时候直射下来,简直要把人烤化,莲花暗暗感激身上简单的汉服,如果此时还是穿着层层叠叠的朝鲜宫服,大概早热死了吧? 莲花想起小时候有次和小弟去永兴山的温泉,小弟嬉闹,拉着自己不给上去,也是这样又闷又热,结果自己一下子晕倒在温泉里,小弟吓得以后死活再也不肯去温泉。那时候的小弟,还是个孩子;其实到最后,也只是个大孩子。莲花仍然不能相信,小弟,就真的不在了吗?父亲兄长,也不在了吗? 还有善喜和海寿,也真的不在了吗? 莲花伏在马上,下意识地往前奔,汗水流过面颊,滴落在沙地上。这一时,似乎去哪里都一样;要到哪里,才能找回这些亲人? 瘦高男子跟在后面,注视着莲花。 这样奔行了五天,望出去依然是穷荒绝漠,大汉们却忽然欢呼一声,挥舞马鞭,加速急奔。莲花身后的几个汉子路过莲花的马匹,顺手挥鞭,赶着莲花的马也疾速跑起来。莲花险些掉下马,忙握紧了缰绳低头躬身贴在马背,风儿掠过,在耳边呼呼作响。 渐渐闻到了水草的气息,芬香郁馥;还有肉香,果香,酒香,奶香。大汉们呼喊着,奔得更快。莲花被甩在最后,瘦高男子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 越过一个高高的沙丘,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绿色,青青的草原一望无际,五彩缤纷的各种花朵散落在草地上,成群的牛羊在悠闲地踱步吃草。几只牧羊犬或警惕地抬头张望或懒洋洋地伏在一旁。更远处是一个大湖,水色碧绿一如草原,水鸟翱翔在湖面。湖边一排排帐篷,大大小小,有些帐篷上冒着炊烟,袅袅飘上碧空,融入低矮的朵朵白云。 这样的景色,只在画儿上见过。莲花揉揉眼睛,简直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远处的牛羊哞哞咩咩地叫起,一群飞鸟低低地自头顶掠过,正是“漠漠边尘飞众鸟,昏昏朔气聚群羊”,莲花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旷神怡;虽然明知道等待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事,美景当前,仍然禁不住微笑。 瘦高男子看见莲花的笑容有些意外,愣了一下低声道:“走吧”,说着一抖马缰,直奔那一群帐篷。莲花定定神,策马跟在后面。 不一会儿到了中间的帐篷前,门口有两个守卫。男子一跃下马,看一眼莲花:“你先等在这”,自己进了帐篷。莲花也下了马,好奇地四处张望。看起来这里应该是蒙古人的居住地,远处并隐约传来士兵的操练声,难道竟是大军驻地? 不一会儿,守卫冲莲花叫道:“进去!”押着莲花进了帐篷。 帐篷极大,似一座宫殿,里面金碧辉煌极为考究。两排护卫直立左右,瘦高男子坐在下首。正前方尽头高踞着一位蒙古大将,穿着轻甲,没戴头盔。看到莲花进来,冷冷地上下扫视,一时竟有些寒气逼人。 莲花不跪不拜,只淡淡地裣衽一礼,然后站定望着将军,一言不发。 将军忽然笑了:“果然是位公主,有些门道。吾乃大元平章索林贴木儿,公主远来辛苦。” 莲花又行一礼:“大人。”脑中极速飞转。 此时蒙古人已被大明赶至漠北(史称“北元”),虽大汗坤贴木儿在位为汗仍国号大元,实际上黄金家族的子孙各自为政,有兵权的大将也纷纷割据,整个蒙古四分五裂。索林贴木儿正是漠北草原上拥兵自重的一方霸主。他处心积虑埋伏了大批人手,费这么大劲抓了自己,要干什么呢? 索林贴木儿却只含笑问她沿途风景,水土是否习惯等无关痛痒的问题,聊了几句就喊道:“来人!送宜宁公主去休息。”两位丫鬟答应着上来,莲花不由又想到善喜,心中一痛,却只能含笑告退。 莲花随着丫鬟去了一个靠湖边的帐篷,虽然小到精致干净。在沙漠几日,真正尘满面鬓如霜,莲花沐浴更衣,看到桌上放着的是几套汉服,还是自己喜欢的淡淡蓝色,心里疑惑,暗自琢磨。 第九章 两小忆旧桥 到了傍晚,莲花走出帐篷,门口的两个蒙古士兵倒不阻拦,只是紧紧跟在后面。夕阳西下,一轮橙红的太阳落在天边一角,漫天橙色的云彩接着色彩变换的湖水,如真似幻。水鸟低低地从湖面掠过,不时撩起几点水花。远处牛羊哞哞地叫着往回走。“日之夕矣,牛羊下来”,风景如画,莲花看得出神。 “哗啦”一声,水面上忽然一根鱼线飞起,一条大鱼甩在了岸上,莲花望过去,是那个瘦高男子在钓鱼。莲花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瘦高男子右手持鱼竿,左手取下勾上的鱼,随手扔进旁边的木桶,坐下继续垂钓。莲花凑上前张望,桶里已经有不少鱼,慌乱地挤来挤去,不时溅起点点水花。莲花皱了皱眉,望了望瘦高男子,又看回木桶,桶里的鱼似乎知道有人在看,更加惊慌地拥挤着,望向莲花的眼神满是哀求。 莲花略微迟疑了一下,就走到瘦高男子身边,矮身蹲下,张了张嘴巴,却不知怎么开口。瘦高男子不动,侧影如雕像。 莲花咬了咬下唇,轻声说道:“我请你,呃,把那些鱼送给我好不好?”男子侧头,看了莲花一眼,细长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莲花不明其意,却见男子放下手里的鱼竿,大步走到木桶旁,一把抓起,回到湖边,双手执桶,胳膊一扬一送,满桶的鱼儿高高画出一道弧线,在弧线尽头纷纷落入湖中,扭摆着,兴高采烈地游走了。 莲花嚯地站起,呆呆地看着瘦高男子。男子不发一言,取了鱼竿,转身欲走。莲花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叫道:“宗诚?”说的是朝鲜语。 男子站住了,一动不动。莲花还是轻轻地说道:“宗诚,真的是你。你在这里,你还活着。。”语声已有些哽咽。 高丽王朝最后一代国王恭让王王瑶是洪武二十二年李成桂所立,本来是个傀儡,却得到朝中守门下侍郎,后世誉为朝鲜理学之祖郑梦周的全力辅佐。洪武二十五年李成桂为夺王位派人暗杀郑梦周于开城的善竹桥,枭首于市,郑家被抄没,郑梦周的三个儿子郑宗诚,郑宗本,郑宗和全家老小被杀,其状极惨。而李家,曹家和郑家本来都是一朝之臣,孩子们自幼常在一起玩耍。莲花和郑家三子本来熟悉,这几天又从各种细节猜到必是熟人所为,所以虽时隔五年,还是从郑宗诚一个手势身形上认了出来。 郑宗诚转过身,缓缓抬手取下了面具,露出一张黢黑粗燥的面孔,容颜憔悴,额上深深的皱纹似刀刻,两鬓竟已斑白。“不错,是我。郑宗诚还活着。” 莲花高兴地跳起来:“太好了!你还活着!”,看到郑宗诚憔悴的面容,到了嘴边的一句:“你好吗?”却咽了下去。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郑宗诚明白莲花的意思,一时两人沉默。 半响郑宗诚轻轻说道:“世子也在这里。” “他也没。。。?”莲花问道。 郑宗诚说的世子,乃是恭让王王瑶的世子王奭,洪武二十七年被当时已是朝鲜国王的李成桂遣中枢院副使郑南晋绞杀,没想到还活着。 “不错,没死。这五年我们东躲西藏,前年到了索林贴木儿这里。”郑宗诚两眼望天,淡淡地道:“世子现在叫金奭。” 为躲避李成桂追杀,高丽王族王姓改为全,金,玉,田,申等姓,故至今朝鲜半岛上“王”也是稀姓。 莲花默然。 “这次把你抓来是世子的意思,他已经派快马去和李贼谈条件。” “什么条件?” “先狮子大开口,要求李贼自己来换你。” 莲花暗暗吃惊,王奭这一招极是狠毒,自己的身份现在是东宫皇太孙淑女,即皇帝的孙媳妇,未来的皇妃。虽然是在天朝被劫的,但皇帝陛下天威难测,怪朝鲜护送不当也未可知;王奭特意定在铁岭劫人,铁岭本就是大明刚刚平定之地且与高丽有过纷争,朝廷素来对此地带敏感多疑。而李成桂如果此时知道自己在哪里却不救,极易被扣上不忠于朝廷的帽子,好容易恢复的天朝关系恐怕就要毁了。这个条件,不知道国王会怎么谈? 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不由露出了担心之色。 “李贼心疼自己性命,那就最好。世子就可以把这个事情大肆宣扬,京师朝堂上找人奏一章,朝廷会出兵朝鲜也未可知。”郑宗诚说到这里有些兴奋。大概谋划报仇复国已久,终于有了点希望:“到时候我们借兵索林贴木儿,定可诛杀李贼,复我高丽。” 莲花静了一会儿,轻声说到:“宗诚,我爹爹,阿敏和阿修,都死了。” “我听说了。”郑宗诚神色恻然。 “是被倭寇害死的。” 郑宗诚不语。 “倭寇的势力现在已经伸展到了全罗北道。”莲花眺望一眼远处渐渐落下去的残阳:“我之所以去天朝,是想请朝廷发援兵,派水军”,说到这里凝视着郑宗诚,缓缓地说道:“宗诚,如果朝廷发兵打朝鲜,倭寇在南定然夹击,我朝鲜亡的不是李氏一姓,而是我朝鲜全族。” 郑宗诚呆呆地听着,憔悴的面容扭曲,细细长长的双眼圆睁,忽然大叫道:“我不管!爹死得好惨!死了还不得全尸!还有宗本宗和,全家老小,他们又做错了什么?!李贼!李贼!我恨不得饮尔血,食尔肉!”泪水奔涌而出,流淌在黢黑的脸上,终于一转身,狂奔而去。 莲花望着郑宗诚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远处的残阳已经不见,只余下橙红的晚霞舒卷天空。我朝鲜百姓,真的难逃这一劫吗? 当天晚上,大元平章政事索林贴木儿大摆宴席,“迎接”朝鲜宜宁公主。整个营地欢声笑语,烛火通明。在湖边的一大块空地上,索林贴木儿命人燃起一大堆篝火,围篝火对湖摆了三面几案,案上摆满了当季菜肴应时瓜果大碗美酒,火上架了几只全羊烤着,油脂时时滴入火中,嗞嗞作响。 此时新月当空,月光倾泻在湖面,湖水微波荡漾,银光随波跳跃躲藏,偶尔有鱼儿跃出,溅起点点水花。岸边弯曲的垂柳,树枝层层拂动,碧绿的柳叶在银色月光下份外鲜亮欲滴。 世子王奭说是外出还没回来,郑宗诚陪着莲花从住处缓步走来,在左席客位坐下。二人看着湖中似曾相识的美景忽然对望一眼,竟是同时忆起了往事。莲花笑道:“真像开城的长兴湖。”话一出口已经后悔,幼时一帮小伙伴常在长兴湖边玩耍,天黑了也都不愿回家,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正是眼前这样的风景。然而郑梦周被杀的善竹桥,可也是在长兴湖上。 郑宗诚喃喃接道:“不错,长兴湖。”眼神空洞,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莲花有些担心,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宗诚,那是谁?”,一边悄悄指了指正席主位索林贴木儿旁边的一位蒙古高官。郑宗诚定了定神,微微侧头低声对莲花道:“那是枢密院副使孛儿只,昨天才来的。”莲花听了心惊,仔细打量着主位二人,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一直在低声倾谈,可惜太远听不见什么。 元朝的官制,枢密院掌天下兵甲机密之务,所有边庭军翼,征讨戌守,简阅差遣,节制调度这些军务都是枢密院掌管。枢密院副使乃是军队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要员,今天居然一起饮宴。他是为自己来的吗?莲花心中转过各种猜测。 这时索林贴木儿见人已全部安席,桌上酒已满,火边肉飘香,遂停下了和孛儿只的谈话,环顾三面座席,清了清嗓子举起面前的酒碗,大声说道:“来!干了!为宜宁公主接风洗尘!”。众人纷纷端起酒碗,同声附和,各自一饮而尽,连郑宗诚也干了。 索林贴木儿见莲花不动,问道:“公主为何不饮?难道嫌弃我这蒙古的劣酒不如高丽的清露?” 莲花微微一笑:“莲花自幼皈依,持五戒。” (五戒是佛教用语指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邪淫,不饮酒) 索林贴木儿哈哈大笑:“那到是本官疏忽不察了。公主莫怪。” 莲花微笑不答。 “公主皈依何宗?” “我朝鲜曹溪禅宗,始祖道义国师乃天朝六祖慧能的第五代弟子。莲花自幼习从王师自超禅师。” “了不起!难怪公主气度出尘飘逸不凡!我大元亦奉佛教为国教,自世祖尊帕斯巴为帝师以来,佛法昌盛善缘广结,当今陛下也是先就帝师受戒再登位的。” 莲花双手合十行礼道:“善哉。我佛慈悲,当护佑大元万世昌宁。” 索林贴木儿接着问一些朝鲜的风土人情地貌风景,甚是仔细。莲花一一回答,心中暗暗戒备。这时孛儿只也说话了:“本官十几年前去过高丽,地沃水美,比我大元的黄沙大漠可是大不相同。” 莲花小心作答:“一方水土一方人,我朝鲜百姓几百年来习惯了白水黑土,勤耕细作。大元天高地阔,正是蒙古雄鹰翱翔,骏马奔腾的广阔天地。” 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对望一眼,索林贴木儿语声转冷:“尔高丽本是我大元的属国,如今李成桂却拒我大元一番好意,一心对明事大,如此却置我大元于何地?” 莲花只好装糊涂:“此等国家大事,非小女子所知。大人的此番心意,莲花定当转告父王。” “哼!”索林贴木儿语声更冷:“我大元虽然现今暂退漠北,却仍有雄兵无数铁骑百万。再逐中原,汉人羸弱,可未知鹿死谁手。公主莫以为我大元就可欺了。”说着拍拍手掌,身后忽然大亮,竟然是一排排弓骑兵伫立在远处空地,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的。手举火把,火光映照下,衣甲鲜明,杀气腾腾。 莲花一惊,面上不加掩饰,厌恶地道:“大人可曾想过大元为何会退居漠北?”索林贴木儿一愣。“大人但知以武力压人,可知仁者得天下?百姓即使一时被迫屈服,终究还是会奋起反抗。雄兵铁骑只呈得一时,又岂能威风百世?大元既奉佛法为国教,当知我佛慈悲本心,待百姓如子。” 索林贴木儿脸色发青,狠狠说道:“你好不识抬举!”拍案就要发作。孛儿只按住他,对莲花冷冷地道:“公主伶牙俐齿,本官不与你计较。倘若李成桂继续倒行逆施,公主当知高丽王世子在本官这里,高丽国百姓至今念旧思归,我大元自当助世子复国,解民于倒悬,复尊我大元。” 莲花怒气上涌:“我朝鲜已与大明永结厚谊,皇帝陛下许我朝鲜以鸭绿江为界,永不互犯。这几年边境平静,我朝鲜才得以休养生息,百姓方正安居乐业。”莲花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高,侧身看着郑宗诚:“当年令尊郑梦周大人,四次出使大明,历经千难万苦最后一次见到了皇帝陛下,才达成了这协定。我朝鲜百姓对令尊,至今感怀。” 郑宗诚木着脸,没有表情。 莲花转过头继续对着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说:“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莲花恳劝二位大人,为大元百姓谋福,延放羊牧马之习,兴三边友好贸易,养民安国,勿再妄起兵祸。否则再遭天朝追击,难免兵败国破,殃及蒙古百姓。” 索林贴木儿怒极,高举的手终于拍下,木几断为两节,瓜果菜肴滚了一地。“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 第十章 双骑奔飞逃 之后一连几天,莲花这里都是无人理睬。莲花自己诵经写字,散步观景。出帐篷仍可走到湖边,大漠的六月在骄阳下已颇有暑意,但杨柳枝旁清风徐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相似的风景常常令莲花忆起长兴湖,那幼时快乐的时光,那一起嬉闹的小伙伴。想到李芳远的时候,总有微微心痛,他怎么样了?和父王还是争吵吗?和世子和好了吗? 也试着想走远些去看看山坡上的牛羊,但卫士拦住不让再走,似乎帐篷到湖边这一段就是画好的牢房。所以“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美景,莲花至今也只能远观。 想起郑宗诚说的王奭的阴谋,前日席上蒙古人的虎视眈眈,莲花心里极为担忧。几次想晚上偷偷逃走,可是看守甚严,又搞不清身在何处,如何能穿过茫茫沙漠逃出生天? 莲花趴在桌上,不禁对着琉璃宝塔喃喃自语。 宝塔自然无声无息毫无动静,莲花手指轻轻点点塔尖,叹了口气。闭目默颂《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舎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忽然门帘一掀,两个人大步走进来。前面一个身材不高挺胸凸肚满脸阴沉,后面跟着的是郑宗诚。莲花定睛一看连忙跪下行礼:“世子!” 进来的正是原高丽王世子王奭,见莲花神色恭谨,不由面色缓和一些,说道:“起来吧!” 莲花站起来,垂首侧立一旁。王奭上下打量:“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变。你这几年过得不赖啊!” 莲花垂着头,不啃声。 王奭看到桌上的琉璃塔,拿起来看看问道:“这是什么?” “是自超大师赠的琉璃塔。莲花每日诵经,见此塔如见师父。” 王奭随手放下,不以为意:“自超搬到汉城了?” “是。师父在安国寺。”莲花轻声回答。 王奭点点头,大马金刀地坐下:“说说,你这次去天朝做甚么?” “倭寇势大,莲花想请天朝发援兵和水军。”莲花轻轻答道。 “哼!好不天真!”王奭冷哼一声,冷冷地说道:“李贼做事,一向诡谲狡诈。向大明请援兵,上奏章或者派使臣即可。再不成他还有五个儿子,何须你一弱女子入宫?分明是另有图谋!” “是莲花自己苦求的”,莲花轻轻解释:“父亲,阿敏和阿修都被倭寇害死了。吴将军不得已退守全罗北道,实在艰难。” “吴将军?吴本源吗?他也作将军了?” “是。”莲花声音有些低。 “这些乱臣贼子,趋炎附势,都跟了李贼!” 王奭有些咬牙切齿。 莲花不敢答言,垂首不语。 王奭恨意满怀,不由提高了声音:“总有一天,我要杀了李贼杀了这帮小人,给先王殉葬!” 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莲花:“这次要委屈你,在这里等一等了。最好老贼不管你,京师里参他的奏章我已经让人写好了,哈哈哈哈哈!”。 莲花听得心惊,咬了咬下唇,还是鼓起勇气轻轻说道:“世子,倭寇盘踞在全罗道,百姓苦不堪言啊!” “哼!他们本是我高丽的臣民,却顺了李贼!都被倭寇杀了也活该!”王奭恨恨地道。 莲花听了一抖,却迎着王奭的目光说道:“在世子心中,百姓的性命就这样予取予夺吗?”王奭又是冷哼一声,不回答,回视的目光冰冷锋利,寒气森森。 莲花继续说道:“世子要我来,不惜借蒙古人杀了我一行二百多高丽百姓;善喜,”说着有些哽咽:“善喜自小就跟着我,世子以前见过,还记得吧?就那么被蒙古人砍死了”,莲花的目光中有愤怒,有责备,有抗争,更多却是劝解:“蒙古人狼子野心,况现在困守漠北心有不甘,如果去了高丽,定然是请客容易送客难。求世子三思!” 王奭呆了一呆,目光闪烁,旋即狠狠地说道:“这不关你事!再过几天快马就要到老贼那里了,你老实呆着,等我吩咐。可别动什么糊涂心思!”说完一摔帘子大步走了。郑宗诚跟在后面,黢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一起出了帐篷。 莲花呆立半晌,缓缓坐下。望着琉璃宝塔,愁肠百结,可怎么办呢? 接下来的两天无风无浪,每日三餐丫鬟按时送到,虽然是素食,蔬菜瓜果面食奶酪一应俱全颇为丰盛。洗漱更衣都有人一旁随侍,甚至还有胭脂水粉拿过来。几乎令人忘记是在穷荒大漠里。 莲花算算王奭的快马差不多应该到汉城了,国王会怎么处置?当然不会亲自来换。派兵来救?找也找不到。金钱赎回?王奭并不在乎钱。上报朝廷?肯定担心王奭会釜底抽薪。就地还钱换个别的人质?王奭定不答应。 还有李芳远,知道了会怎么样?他那个脾气。。。莲花记得极小时候有次俩人不知为什么呕了气,莲花躲在房间里掉眼泪,不肯开门,李芳远站在门外发怒,不吃不喝不动也不说话。三九的大雪天,就那么垂头丧气地站在门边。曹夫人哄劝曹敏拖拉李家的仆人跪求都没用,直站了几个时辰,莲花忍不住了开门说话才作罢,手和耳朵到底还是冻伤,直养到开春才好。李夫人后来指着着两个小孩子说道:“你们这两个前世的冤家。。” 烛光摇曳,孤单的身影映在帐篷上。莲花单手支颐,一动不动看着烛旁的琉璃宝塔,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烛泪一颗一颗沿着烛身滴落,层层堆积在烛盘上。幼时总不明白春蚕蜡炬如何能对上,此时一字字咀嚼,却重似橄榄。 忽然门帘微响,一个黑衣蒙面人轻手轻脚地悄悄摸了进来。莲花来不及大叫已经被捂住嘴:“是我!宗诚!”。莲花有些惊疑地看着他。 “现在走,快!”郑宗诚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莲花看着他细长的双眼,恳切的目光中满是焦急,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好!”。什么也不及带,莲花捧起桌上的琉璃宝塔藏进怀里,就跟在郑宗诚身后。 郑宗诚递给莲花一件斗篷,黑色的面,黑色的里。莲花裹在身上,连头一并盖住,斗篷长大,有些拖拖拉拉的。二人弯腰悄悄出了帐篷。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倒在地上,不知是被郑宗诚刀砍还是掌劈的。 郑宗诚领着莲花悄悄走到湖边,沿湖疾走。四周万籁俱寂,淡淡的月光和漫天的星辉洒在湖面,波光粼粼。一路偶尔有守卫,二人或躲或藏,没被发现。奔出一大段路好容易到了湖尽头,已距离帐篷群很远。一棵大树下拴了两匹马,郑宗诚解开马缰,递了一匹给莲花:“上马跟着我!”,莲花点点头。 二人上了马,打马便行。郑宗诚事先细心地用软布包好了马蹄,静夜奔马,竟然并没有太大声响。 经过这一次的被劫,莲花的马术尤其是骑马狂奔逃命的本领无疑是大进了。 二人一前一后,在黑夜中埋头策马疾驰,顾不上多说什么。凉风扑面露水沾衣,微微有些寒意。沙漠里地势高低起伏,并无道路可循,但郑宗诚策马毫不迟疑,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形道路异常熟悉。 莲花紧紧跟在后面,看着马背上他瘦高的背影,忽然就想起幼时,不,其实也就六七年前,在开城,郑家李家曹家的十几个孩子常常在一起玩耍,也曾这样撒脚狂奔相互追逐,总是大笑声尖叫声打闹声喧嚣成一片,每次都要大人们出来呵斥才舍得分开。那时候何尝想到会有一日要一起亡命奔马在茫茫沙漠里? 渐渐地天空开始发白,渐渐地出现了天边第一线曙光,渐渐地太阳露出脸来,渐渐地圆圆的太阳完全跳跃出地平线,渐渐地又升在半空,光芒四射。无边无际的沙漠,满眼金黄。莲花从不知道,黄色看久了原来是这么难看这么令人心烦。 郑宗诚放慢了速度,待莲花跟上,问道:“累了吧?歇一会儿吧!马儿也要歇息”,莲花点点头。二人下了马,郑宗诚席地而坐,莲花实在累散了架,不顾形象地就平躺了下来,郑宗诚不以为意,递过水囊和面饼,又自去喂了马。 过了一会儿,觉得恢复了点气力,莲花坐起身来,双手抱膝,看着郑宗诚,轻声道:“为什么?” 郑宗诚眺望着远处,半晌答道:“我偷听索林贴木儿和孛儿只的密议,你猜的对,他们是准备趁机占了高丽,作蒙古大军的供给。” 莲花默然。其实这么简单的道理,王奭和郑宗诚如何看不明白?只是仇恨遮蔽了双眼,故意选择了视而不见罢了。 “这里是彻彻儿山,我们一路向南,大概四天就可以到天朝的大宁府。那里有大明驻军。”郑宗诚迎着阳光,略略眯了眼睛,细细长长的眼睛成了一条缝儿:“你有文书在身上吗?” 莲花一愣,答道:“什么都没有。铁岭被劫的时候,文书都在南豁那里,信件那些收藏在行李里也没来得及拿。” “那倒有些麻烦,要证明你的身份,向大明驻军求援。没关系,到时再想办法吧!只要到了大明的领地,总归有办法。”郑宗诚像是安慰莲花,又像是自己盘算。 莲花看着他的侧影,憔悴苍老,想象他这些年东躲西藏,国仇家恨闷在胸口,又不得不亡命大漠,事身蒙古人,脸晒得黢黑也就算了,心里真不知何等苦痛煎熬? 莲花心下歉然,当年国王为夺王位不择手段,杀高丽王就算不得已而为之,但对郑家,实在是对不住。而自己曹家,当时也只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莲花不由得说道:“宗诚,对不起!” 郑宗诚苦笑:“有你什么事。”低头撕了一块面饼塞进嘴里。 莲花凝视着他,诚恳坚定地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设法为郑大人平反昭雪,还你郑家公道。”。 这么些年第一次听到如此诚恳的话语,郑宗诚心中感动,眼眶中含满泪水,只好装作看天,抬起头拼命忍住。二人久久不说话。 忽然,空中传来两声尖利的鹰唳,惊空遏云,百鸟奔逃。郑宗诚抬着的头仰得更高,面色凝重,喃喃道:“这么快!” 莲花也抬起头,看见两只黑雕高高盘旋在头顶,正在引颈高吭。 郑宗诚一把拉起莲花:“蒙古人发现我们了,快走!” 二人急跃上马,策马急驰。 可在这茫茫大漠,他们逃得过蒙古人的追击吗? 一望无际的沙漠,无穷无尽的沙漠。 莲花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奔了一夜一天十来个时辰,实在是筋疲力尽。全身的骨头早已散架,莲花疑心那奔跑的嘚嘚声里有自己骨头相碰相挫的声音。双手磨得破皮起泡,随着缰绳一松一紧继续磨得好不疼痛。两只腿已经没有知觉,只是麻木地夹在马肚上。关键是,身下的坐骑也口吐白沫,任马鞭如何用力催打,也跑不快了。 两只黑雕一直跟在头顶,时不时发出几声唳叫,盘旋不去。 郑宗诚为逃跑轻装,没带弓箭。即使带了也没用,弓箭射程达不到黑雕飞的高度。他几次想引黑雕飞低些用暗器招呼,黑雕却甚是警觉,只在空中高飞并不上当。 “他们不吃不喝不睡觉吗?”莲花气喘吁吁地问道,觉得自己的喉咙干裂得要断了。 “黑雕生性耐久,几天不吃喝也没问题。”听到令人绝望的回答,莲花面色一暗。 郑宗诚又补充道:“不过天就要黑了,现在看今晚是没有月亮,希望星星也都不要出来,完全黑了也许我们可以趁黑绕一下躲过去。” 莲花点点头,长这么大第一次急切地盼着天黑,完全的黑。 两匹疲惫的马,驼着两个疲惫的人,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继续奔跑。不,继续慢步小跑。 天色阴暗,大朵大朵的云低低地压在头顶,风有些大,夹杂着黄沙,打在脸上有点疼。今天晚上,会是什么样的天呢? 第十一章 亡命思如潮 盼望中的时间总是份外缓慢,莲花催着马,手腿僵硬,已有些迷迷糊糊。恍惚中仿佛还是海寿带着自己和善喜在林间小路奔逃,身后强盗们大叫着,飞箭如雨。可善喜,就那么跳下去了,迎着强盗们的尖刀;海寿,也跳下去了,独自抵挡那一群强盗;只剩下自己,这样跑啊跑啊跑啊。。。 又过了很久很久,在莲花觉得自己真的是握不住缰也夹不住马精疲力尽的时候,天终于全黑了。 运气极好,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放眼一片漆黑,天地仿佛连成一体,什么也看不见。两只黑雕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马休息会儿吧!”郑宗诚这句话还没说完,已经听到莲花躺在了地上大口喘气,缰绳散落在地,坐骑立在一旁也是气喘吁吁。郑宗诚也下了马,先喂了马匹,然后走到莲花边上,递上水囊面饼说到:“补充一下。”莲花摇摇头,才想起来郑宗诚大概看不见,于是接过了水囊喝了两口水,气息尤自未平,一口水呛住,不由得咳嗽起来。 郑宗诚听着莲花咳嗽,心中焦急盘算。本来预想是天亮了被发现逃走,再找到怎么也得到晚上了,而自己两人已经领先一半路程,只要赶一个夜路就能抢先进大宁府。可没想到黑雕上午就出现在头顶,定然是夜里就被发现了,黑雕是一早甚至连夜派出来的。刚才安慰莲花说是趁黑躲藏,其实追兵上午出发的话,人厉马快,距离自己的位置应该已经不远了。可是眼前莲花和马匹这样疲累,又怎么继续奔逃? 郑宗诚心里叹口气,暗暗做了决定。他喝了几口水吃了块面饼,然后走到两匹马边,把水囊和面饼从自己马上取下,都挂在了莲花马上,想了一下,从怀里取出罗盘,也塞在了一起。黑暗中,莲花没在意,迷迷糊糊地睡着,月黑风高,有些冷,不由得裹紧披风蜷成了一团。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郑宗诚摸摸马口,马匹已经恢复了大半,于是狠狠心叫道:“莲花!起来赶路!” 莲花一惊坐起,睡意朦胧搞不清状况,揉了揉眼,仔细想了想,想起来身在大漠,正在逃跑。 郑宗诚换了个声调,柔声道:“好了不睡了,我们走吧!”说着一把拉起莲花,半拖半拉扶她上了马。 两个人又开始骑马奔逃,奔驰了一段,郑宗诚估摸着莲花差不多清醒了,清了清嗓子叫道:“莲花!”。 “嗯,”散了架的骨头颠起来颇为难受,莲花答得有气没力。 “你知道了世子和蒙古人的图谋?把你扣在这里,让大明和朝鲜争执?如果让他们得逞的话,我高丽全族都要糟殃了。” 莲花一惊,残留的睡意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是啊!” 郑宗诚继续说到:“所以你无论如何要逃出去。” 你?不是我们?莲花心下惊疑。 “我救你,不是因为我们是幼时玩伴,不是因为你要为我郑家昭雪,而是因为你必须要到天朝,为了我高丽全族。”郑宗诚说得极郑重:“你记住了。” 莲花越听心里越沉重,半晌不啃声。 郑宗诚见她不说话,又重复说道:“蒙古人,倭寇,都对我高丽虎视眈眈。所以你一定要请到天朝的援兵,就算请不到,也至少要表我高丽诚意,做到和天朝睦邻相处”,顿了顿又说道“先父梦周大人四次出使大明,好容易才有今天。这是他,是我们郑家全家的心愿。” 莲花的眼泪涌出来,虽是黑夜中,仍然点点头,含泪说道:“我明白,宗诚你放心。” 郑宗诚接着轻轻说道:“回头我会挡住蒙古追兵,你不要管我,自己先走。一直往南。搞不清方向的时候行囊里有罗盘。” “宗诚!”莲花哽咽着叫道。南豁,赵克,善喜,海寿,还有那么多的朝鲜护卫民工,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自己去天朝,都毫不犹豫地舍弃生命,以肉躯阻挡蒙古人的铁骑利刃。现在又是郑宗诚,自己幼时的玩伴郑宗诚,朝鲜辜负了他,辜负了他全家的郑宗诚。莲花的泪水涌出来:“宗诚!” 黑夜中,看不见郑宗诚的面容和表情,只见到他细细长长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中依旧璀璨如星。 “记住我高丽百姓。我们都没有资格任性。” 郑宗诚的嗓音有些沙哑。黑夜中,这是郑宗诚和莲花说的最后一句话。 身后,隐隐传来了轰隆隆的马蹄声。 长兴湖!好美呀!绿树环绕,碧草芬芳,五颜六色的野花散布在草地上。微风吹起蒲公英的绒毛,飞扬在空中,想要抓的时候它却一个翻身,嬉笑着飞得更高。水鸟翱翔在天空,惬意舒展;鱼儿嬉戏在水中,自由自在。湖面似镜,水波不兴,远处的善竹桥弯在水面,似一道彩虹。一群孩子奔跑在湖边,真高兴呀。 “哇!看那条红鲤鱼!好大耶!”是曹敏。 “我们下去抓吧!”李芳远探头探脑,急不可待。 “回头又得挨骂呃,还是别下水啦。”郑宗诚是个老实头。 莲花抿嘴笑:“圆圆哥反正老挨骂,他一个人下去好啦。” “干嘛我一个?要下一起下。”李芳远老大不乐意。 “今天算了吧!我书还没背完呢。”曹敏劝道。 “我也是。”郑宗诚跟着说。 “你们真是的!晚上再背呗!走走走,下水!”李芳远说着已经甩了外衣,莲花接着,抱在怀里。 曹敏郑宗诚无奈地跟在后面,也把外衣丢给莲花,几个男孩一拥奔进湖里,不一会儿水声笑声就闹成一片。 水花四溅,莲花抱着一堆衣服躲避着水珠:“喂!圆圆哥!不许泼我!就你使坏!”。李芳远却大笑着,双手使劲挥动,泼得更凶。曹敏郑宗诚看了好玩儿,也加入泼水队伍,一阵阵水浪从天而降。莲花一边躲一边跺脚:“你们这几个坏蛋!不许泼!我生气了啊!”三个男孩大笑着,钻进水里,不久就从远处露出了脑袋。 李芳远高举着手挥舞:“莲花!看!我抓到个大蚌!肯定有珍珠!”“我不要珍珠!你放回去!”莲花也叫着。李芳远不情愿地丢下河蚌,又大声叫道:“那我去采朵荷花给你!”不等莲花回答,转身一个猛子已游得老远,曹敏郑宗诚也大笑着跟着游去。 呀!郑宗诚怎么不见了?曹敏李芳远拢起双手在口边做喇叭状,大叫:“宗诚!”“宗诚!”叫声荡漾湖面,惊起一阵阵水鸟,扑棱棱飞走。 呀!郑宗诚全身是火,站在沙漠里!对面是那么多蒙古骑兵呀! 轰隆隆的声音追过来,追过来,越来越近。 是自己在跑呀,跑得好累呀!跑不动了呀!长兴湖为什么是黄色的?为什么都是沙子?好累呀! 郑宗诚策马在自己旁边,挥舞着马鞭打着自己的马,为什么?他也在跑呀! 飞箭如雨,纷纷落在马后,可是越来越近了呀! 郑宗诚挥剑拨打飞箭,真多啊,密密麻麻的箭呀! 好痛!胳膊为什么这么痛!拉不住马缰呀! 怎么只剩自己在跑了?郑宗诚呢?宗诚呢? 噼噼啪啪的是什么响?不断地炸起来,一阵阵火光。是什么?蒙古骑兵的马被炸得一匹匹跳起来,人喊马嘶响声震天,箭雨终于慢慢远了。 郑宗诚全身是火呀!他不痛吗? 不断有马匹倒下,骑兵摔下,火势越来越大。 胳膊没有了知觉,麻麻的,头好晕呀。 “轰隆!”一声巨响,郑宗诚扔出的是什么?像个火球啊!就见他不断地扔出去,一声声炸响。 郑宗诚身上的火势也越来越大,他肯定很痛吧?他的眼里全是痛楚啊!细细长长的眼睛眯缝着,那是泪光吗?那痛楚中闪烁的,是宗诚的眼泪吗?流淌过他满是鲜血的面庞。是血?还是泪? “宗诚!”“宗诚!”“宗诚!” 莲花大叫着,醒了过来。 残阳似血,黄沙满目。还是在沙漠里,一望无际的沙丘,绵延不绝。天边的晚霞随意舒卷,仿佛见惯了人间的杀戮苦难,波澜不兴,只有无尽的落寞叹息。 自己躺在沙地上,斗篷半盖着。左胳膊还是疼,但被裹得好好的,地上扔着一截断箭,血迹尚在。是谁?谁替自己拔出了箭,包好了伤? 一个温和清脆的身音:“你醒了?”竟然是汉语。 莲花看过去,面前蹲着一个年青人,正微笑看着自己。笑容说不出的熟悉,令人安心。他穿着军服,尖顶铁盔坎肩遮臂下裙短袍。这是,莲花使劲揉揉眼睛,这是大明天朝的军服。 年青人微笑着,似是看出了莲花的心声:“不错,我们是大明的军队”,莲花一激动,右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真的?太好了!你是谁?” 年青人笑眯眯的,神采飞扬,笑容灿烂明亮:“我姓马,名和,小名三宝。” 第十二章 寻敌疑似绦 两人聊着天,莲花明白了为什么马三宝看起来那么熟悉。他像极了一个人,曹修。不错,就是小弟。 一样年轻的身体,一样的长手长脚,一样灿烂明亮的笑容,一样微微露出的虎牙,甚至连笑声,都是一样的爽朗飞扬。只是马三宝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同,特别的清脆,象曹修变声之前,更象海寿的声音。莲花听着马三宝说话,不由有些疑惑。 “不错,我是王府的内侍。”马三宝似是看出了莲花心中所想,解释说到。说的很自然,莲花听了本来心中跳起怜悯,看到马三宝灿烂的笑容,不由释然,也冲他笑了笑。二人相视而笑,心中同时一阵温暖。 这里说的内侍即是太监。马和马三宝又称“三宝太监”,在明永乐二年被明成祖赐郑姓以纪念其战功,史称“郑和”。自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起郑和二十八年间七下西洋,是中国历史上的伟大壮举。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莲花指着自己的左胳膊问道:“这是你给我包扎的?” “是啊。箭射得蛮深,淌了不少血,不过还好没淬毒。上了伤药,休息几天应该没事。下午看到你的时候,你差不多给埋在沙子里,还好黄马立在一边,再晚一点发现就危险了。”马三宝笑眯眯地说的很快,一边捡起地上的断箭给莲花看:“这种蒙古的箭,头上有倒钩,取出来时不得不把你的伤口划开了一点。那么疼你都没醒,我还担心怕你醒不过来了,还好我们几个人一起给你灌了水”,说着又看了看包扎的地方:“伤口很疼吧?” “还好,不怎么疼,”莲花想象他在沙漠中发现自己,烈日下割开伤口拔箭包扎,又一直守在旁边。。心中感激,不由得又冲马三宝笑了一笑:“谢谢你”。 傍晚的凉风拂过,莲花散落的长发被风吹起,虽然脸上还满是泥沙污迹,这一笑,却似春花绽放,秋雨落塘,夕阳下风致嫣然。 马三宝呆了一呆,旋即说道:“你休息下,喝点水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去见我们王爷。”说着递过水囊和一袋肉干。 莲花接过水囊,对肉干摇了摇头:“我茹素不吃肉。”看看马三宝又解释道:“我自幼皈依佛组,持五戒。” 马三宝听了,回头扬声叫道:“景弘!拿些面饼来!”一个也是清脆的声音应到:“来啦!”,从远处的人群里跑过来一个士兵,也是长手长脚,年纪看起来比马三宝还小些,但神情严肃显得颇为老成持重。 马三宝对莲花介绍道:“这是我的副手王景弘,我们自小一起跟着王爷。”顺手接过了王景弘的面饼。王景弘冲莲花点点头打了招呼,并不说话,转身跑回了队伍。 莲花好奇地问:“你们王爷是谁?” “大明燕王。”马三宝一边回答一边把面饼递给了莲花:“蒙古人不断骚扰北方边境,王爷这几年一直在奉旨北征,两个月前听说这里有蒙古大军,就到了这一带。” “燕王。。”莲花暗自思索,李芳远册页上的介绍一行行跳进脑海:“燕王乃皇帝四子,自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相继去世后,已是家族尊序上的诸王之首。封藩北平,洪武十三年就藩,军事实力强大。。。。所以算起来,他今年三十八岁,是皇太孙的叔叔,也就是自己的叔叔。。。。” 正在思索,就听到马三宝问:“你叫什么?” 看着马三宝探询的面容,莲花有些犯愁,什么都没有,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呢?尚在大漠北征的燕王对自己会是什么态度呢?算了,还是等离开大漠再作打算吧。 莲花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小莲。” 马三宝看着莲花,等了等,见没有下文,笑了一笑,并不多问。又递过来一 块饼。 莲花摇摇头:“我吃饱了。”说着十指为梳,理好了长发,又略微整了整衣服拍去沙土,说道:“我好了。” 马三宝扶着莲花站起来,慢慢走向明军的队伍。队伍大概有二三十个人,整齐地席地而坐,静悄悄地正在喝水吃东西,马匹散在一旁休息。自己骑来的黄马也在中间,望起来恢复得不错。 莲花仍十分虚弱,几十米的路走走停停。马三宝很有耐心,并不催她,一只手扶着,一直笑眯眯地。二人来到了队伍中间。马三宝示意莲花站稳了,松了手躬身往前方施礼:“王爷!” 一个极高大的中年男子随随便便地坐在众人中间,却自然而然有万人之上的气势。国字脸,浓眉大眼,不怒自威。蒲扇一样的大手随意放在膝上,手中握着一块面饼,却仿佛握着神仙鬼怪,天下苍生。 男子一边听马三宝在耳边报告,一边上下打量莲花,面露诧异,听完了冲莲花笑了一笑,问道:“我是大明燕王朱棣,你叫什么?” 这一个短短的笑容,仿佛利剑劈开乌云,又似春雷炸亮夜空,光耀夺目惊心动魄。 莲花长这么大,第一次心慌慌地感到手足无措。 “你叫什么?”朱棣又问了一遍。 莲花定定神,裣衽为礼:“民女小莲,见过王爷。” “小怜?看起来是可怜巴巴的。”朱棣接着问:“你是哪里人?怎么中了蒙古人的箭?” “民女本是被掳来,趁夜黑逃走,被追兵放箭射到。” “追兵?蒙古骑兵吗?为什么掳你?” 朱棣的目光锋利。 “民女在铁岭被掳,那里一直还是蒙古人很多,无恶不作。”莲花说得有些缓慢,并不直接回答。 “铁岭,那么远?知道谁掳了你?”朱棣一边问一边思索。 莲花有些犹豫,侧头看看马三宝,马三宝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你尽管说,不用怕。”朱棣语气温和。 “是索林贴木儿。” “什么?”朱棣一下子跳起来,上前一步双手握住了莲花的肩膀,盯着莲花的眼睛:“你再说一遍?” 莲花被握得有些痛,不由蹙眉:“索林贴木儿,大元平章政事。” “哈!”朱棣放了手:“这家伙真的在这附近!”,负手踱了几步,又站住问道:“下午发现你的,你跑了多久?” “两夜一天,也许是两夜两天。”,莲花思索着回答:“那里叫彻彻儿山。” 朱棣简直要跳起来,换了个人似的,满脸的兴奋:“你还知道什么,快说!” “应该是一直往北,有驻地。枢密院副使孛儿只也在。” “哈哈!”,朱棣冲上来。莲花刚才吃过苦头,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朱棣停住脚步,转身改握住了马三宝的肩膀:“天助我也!你的这个小怜,真是王母娘娘送来的!”话语粗俗,毫不掩饰地兴高彩烈。 “恭喜王爷!”马三宝笑眯眯的笑容一点不变。难道是经常这样被抓惯了,肩膀上有了老茧?莲花看得心惊肉跳。 朱棣又转向莲花:“大概有多少蒙古人在那里?” 莲花看了看地上坐的明军,大概二十几个,也许有三十个?心里一边暗数一边不禁发愁:“这个燕王不会是想就这样打过去吧?” 马三宝似是看出了她的担心,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们的斥候小队就是侦察精兵。大军在大宁府,不远。” 朱棣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莲花红了脸,想了想:“给我根树枝。” 莲花右手拿着树枝,在沙地上细细画出了索林贴木儿的驻地:山势水形,帐篷方位,牛羊马匹,守卫兵士,又特意标出了索林贴木儿的大帐。莲花本来作画功底不错,虽在沙地上,仍画得间架适宜一目了然。 朱棣和马三宝王景弘在身后仔细看着,低声商量。听不见说什么,好像马三宝和王景弘有些争议,王景弘长篇大论力图说服,马三宝却最后短短一句有些大声:“我相信她!”。是说自己吗?莲花心中疑惑,不由停下了手中的树枝。 “画好了?”朱棣走上前,看着沙画,问了几个问题。但莲花当时被禁在小帐篷里,其实所知甚是有限,有些也答不上来。 朱棣静立思索了一会儿,转身对马三宝说到:“你快马立刻连夜回大宁府,唤陆总兵发兵彻彻儿山,这是我手令。”朱棣一边说,一边撕下战袍一角,刷刷写好了军令。 “王爷,还是小队一起回大宁府,带了大军一起出发吧。”马三宝劝道。 朱棣瞪了他一眼:“不必废话!快走!” 也是,朱棣两个月前就到了这一带,无数只斥候小队在沙漠上转了多少天,燕王自己也跑了好几趟,可是一个多月下来连蒙古人的影子也没看到。三个人刚才讨论这个小怜的情报是真还是圈套,王景弘认为应该小心,马三宝却相信小怜。朱棣这会儿要发兵,自是选择了相信。兵贵神速,既然信了准备打了,就一切要快。朱棣恨不得立刻大军就出现在彻彻儿山,面对面打一场硬仗。这两个月,实在憋坏了。 马三宝不敢再多言,接过军令说道:“王爷多加小心。我明日晌午当能到大宁府,下午大军出发。估计四天后能到彻彻儿山。”一边匆匆上马,疾驰而去。上马前瞥了一眼莲花,算是打了招呼。 “四天。。。燕王的大军真是精兵。。” 莲花心里暗暗想到。这个速度和单人快马奔驰差不多,从来只听说蒙古人马快,骑兵队伍移动迅速,没想到大明的骑兵也这么厉害。 “那个,小怜!准备!”,前方的朱棣叫了一声,大概是想带着小队前行的,可看到莲花还捂着胳膊,略迟疑了一下就改口说道:“今晚就地休息,明早随我队伍出发!” 休息了,四周的斥候士兵围拢过来,莲花微笑着问候。都是年轻人,憨憨地冲莲花笑,也有些羞涩地叫:“小怜姑娘!”,还有人从行囊里取出食物递给莲华,居然有一个煮鸡蛋。莲花笑着答应着,眼眶里不知何时已泪光盈盈。朱棣在远处负手旁观,若有所思。 天已经黑了,黝黑深邃的空中明月高挂,群星璀璨。四角站了四个斥候远远地警戒,燕王的侦察小队围成一个圆,就地卧倒休息,莲花裹紧了披风,也躺在中间。 为防止蒙古人发现,没有生火,夜风阵阵,颇有些冷。然而前几天的担忧焦灼惊慌恐惧都消散,莲花只觉得心中异常温暖踏实。南豁赵克善喜海寿郑宗泽,那么多人拼了命就是希望自己去天朝;而现在,自己终于躺在了天朝军队中间,也许不久就可以回到中原,再去京师,搬到救兵。。莲花长长吁了一口气,睡着了,嘴角边犹自带着笑意。 静默黑夜,万籁俱寂。 突然,圆中的朱棣一跃而起:“起来!准备迎敌!”。北面的两个警戒斥候正在奔过来,奔跑中打着手势。 几十名斥候迅速跃起,跳上战马。王景弘急速安排所有人马排好了阵型,左右各一队八个人,中间是十几个人简单的一字长蛇,王景弘自己在中间。朱棣立在左边队伍里。王景弘又急把莲花拉到了众人后面,离得很远,快速堆了个沙堆在她身前。朱棣回头低低吼了一声:“你趴在那里!不许动!” 黑夜无声无息。月光星辉下,马匹紧张地竖耳倾听,斥候们挺立在马背。中间队伍的是弓箭,右边队伍取出了弩弓,左边队伍右手握着一个黑黑长长的铁器,左手伸在腰上的一个大鹿皮袋里,袋里装的不知道是什么。 又过了好久,莲花才听到声响,是轰隆隆,轰隆隆,熟悉的马蹄声。郑宗泽舍命挡住的蒙古追兵,到底还是追上来了。 莲花想起郑宗泽,心中又是一痛。这一次,逃得脱吗? 第十三章 挥洒试牛刀 马蹄声渐行渐近,前方三队明军一动不动毫无声息。 挺立在最左边朱棣的身形,在队伍中显得异常人高马大。莲花趴在沙地上,远远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一颗狂跳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轰隆隆,轰隆隆,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终于,在地尽头出现了一群骑兵,蒙古骑兵。不知是大意还是因为只追击莲花一个女子,前队竟然没有用于警戒的单骑。 朱棣抬起右手,中间队伍的士兵们齐刷刷地张弓引箭,右边队伍的弩弓也无声无息地拉开,弦满弩硬,斥候士兵们整齐地挺身直视前方。冷冷月光下,浓烈的杀气弥漫开来。 轰隆隆,轰隆隆,马蹄声略有迟疑,警觉的蒙古人彷佛察觉到了什么。 朱棣举着的右手一动不动。座下的青骢马不安地敲着前蹄,跃跃欲前。 轰隆隆,隆隆,马蹄声继续移过来,有些杂乱。莲花仿佛已经能看到蒙古人的脸。噩梦一样缠绕着的蒙古人的脸。 朱棣的右手猛然劈下:“放!” 箭如雨,呼啸着飞向前方。中间队伍的弓箭专射骑兵,右边队伍的弩弓招呼的却是蒙古马。 “啊!”“啊!”一声声惨叫不断,有蒙古语大叫:“有埋伏!快!”。不断地有马匹倒下,有骑兵摔下去,但很快,蒙古人的箭密密麻麻地射回来。中间队伍有个斥候中箭,身体一仰倒在马上。 蒙古马快,眼看着就要冲到面前。 朱棣换了左手又高高举起,左边队伍的士兵右手铁器高高举起,随着朱棣左手猛地一挥:“放!”,飞弹齐齐飞出,落在蒙古前队,炸了开来,火光四溅,竟是火弹。顿时一阵马匹嘶鸣,冲在前面的马高高立起前身,不肯前行。八个人手势不停,弹如连珠,落地即响,硬生生打出一道火墙拦在蒙古队伍之前。 蒙古骑兵急急打马,马匹却见火受惊,嘶叫着四乱奔逃。马蹄杂沓,掉在地上的骑兵被踩中的又发出声声惨叫声。原本寂静的沙漠,瞬时变成了喧嚣血腥的屠宰场。蒙古的箭雨还在射回来,却有些乱,渐渐有些少。 明军的三个队伍,箭飞不停,呼啸不断,火弹连连。火势越来越大,中箭掉下马的越来越多。一群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竟没有一个冲过箭雨火阵。有蒙古语大叫:“撤--!”,余下的十几匹马拨转马头,转身落荒而逃。 朱棣抓起马上的大刀,侧头扬臂大吼:“追!”一夹青骢马,一马当先地冲上前去。王景弘领着斥侯收箭改刀,左边队伍的干脆就是倒转了铁棒,众人齐声大喊:“杀!杀!杀!”,快马奔腾紧追在后。斥候们在沙漠中搜敌侦察日久,憋了多少天的杀气此时被激发出来,高举的军刀铁棒齐齐闪耀,怒吼的杀声震天胆寒,,蒙古的快马居然被追上了。“一个不留!杀!”是朱棣冷酷的吼声,穿透了黑夜星辰,震荡在空中。 莲花远远地望着,似梦如幻。此时天空渐渐发白,黑夜就要过去。 这一场伏击,大明的侦察小队全歼了蒙古追兵七十二人,己方只有三人受伤。这一仗打得极漂亮,虽然都是身经百战的斥候精兵,打过不少胜仗,但赢得这么干净利落的还是少见。士兵们有说有笑,卸了盔甲休息,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刚才的冲杀,多少天的憋屈一洗而空。王景弘站在燕王面前汇报着战果,一向没表情的扑克脸也难得地有点笑意。 莲花模糊记得追到郑宗泽和自己二人时,蒙古骑兵比这多,郑宗泽舍命挡住炸死的应也有十几个。这七十二人想是后来郑宗泽死后重整队伍继续追上来的。“宗泽!”,莲花想起郑家惨绝人寰的枭首灭门,想起郑宗泽这几年的非人生活,想起幼时嬉笑追逐打闹,而他最后生命的终点竟是为了救自己葬身沙漠,不由心中又是大恸。 朱棣懒洋洋地靠在沙丘旁,眯缝着眼听王景弘汇报,明显地心不在焉。卸下了头盔铠甲,朱棣里面只穿着一身旧袍,少了昨日的飒爽肃杀,却说不出地适意倜傥。旧袍昨日写军令被撕破缺了一个角,就那么随随便便飘荡在沙漠的风中,和朱棣脸上的漫不经心遥相呼应。 王景弘带着士兵在沙地上掘了个巨大的坑,所有的尸身都推下掩埋,又仔细搜寻了沿路四周,捡拾干净地上掉落残留的什物,一并掩埋盖好。转眼,沙漠恢复了一片黄沙,除了多了几十匹马,昨夜的厮杀战斗不留一点痕迹,仿佛浮梦一场。 莲花缓步跪坐到沙坑边,取出琉璃宝塔,嘴唇微动,念诵《地藏经》,为这些死去的蒙古士兵超度。“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多低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弥利多毗迦蘭帝阿弥利多毗迦蘭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念诵中,想到人生如露,生老病死本就唯苦。征战杀伐却不停歇,生命直如草芥轻微。这些蒙古兵,一样有父母妻儿,却终于埋生沙漠。“可怜永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昨夜的战场似地狱,又似修罗场。昔日地藏王菩萨发慈悲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是人间苦难究竟何时能止?南豁,赵克,善喜,海寿,郑宗诚,那二百多名护卫和民工,人生都只走了短短一截。。。想到悲伤处,莲花不由地热泪盈眶,望出去模糊一片。 身旁衣袂一响,却是燕王朱棣一撩袍角坐在了身旁。莲花急忙拭干目中眼泪,轻轻叫声:“王爷!” 朱棣探究地凝视着她,这个小怜,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在自己搜寻沙漠一个多月后突然出现,带来渴盼已久的蒙古人的讯息;蒙古人为什么大老远地把她自铁岭掳来?索林贴木儿的驻地防守严密,她一个弱女子怎么逃出来的?夜逃受伤,却有这么大队的蒙古骑兵追击;一幅沙画虽然简单却看得出胸中大有丘壑;而认识才一会儿功夫,人精马三宝就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她,究竟是什么人?自己这一注赌下去,究竟是福还是祸? 莲花被看得低下头,又轻轻叫了声:“王爷!” 朱棣眯缝着眼睛看着她,淡淡地问道:“你是谁?”,语气平淡,目光却犀利如刀。 莲花抬起头,迎着燕王的目光,轻声说到:“王爷尚在沙漠北征,民女不敢以一己琐事麻烦王爷。民女对王爷绝无恶意,待王爷凯旋,民女自当如实报告王爷,王爷如有闲暇,民女尚有数事相求。” 朱棣看看莲花,黑白分明的双眼,水波不兴明澈见底,充盈着祈求和诚恳,马三宝信她,是因为这眼睛吗? 朱棣目光中的犀利渐渐消失不见,终于弯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好!那就托你吉言,待本王大军凯旋!” 莲花轻轻拜谢:“谢王爷。”吁了一口气,紧绷的小脸松下来。 朱棣不知怎么,也觉得一阵轻松,停了一会儿温和地问:“第一次见到打仗?” “是。”当然是第一次,他以为我是什么人?老看打仗?老给人追?莲花腹诽。 “第一次都很难受,以后习惯就好了。” 明明是安慰,听着却好不别扭。。。 莲花停了下问道:“王爷第一次也很难受吗?” 朱棣一楞,好像从没回答过这个问题,抬眼望着远处的黄沙,好久才答道:“是,很难受。两天吃不下东西,喝水都吐。” “那时候王爷多大?” “六岁。还是至正年,随父皇去的太平。” “王爷那么小,为什么要带王爷去呢?”莲花好奇地问。 “不知道。也许是历练吧。”朱棣又是一副漫不经心:“反正我命大。这不,打打杀杀几十年,胳膊腿一样没少。” 莲花忍不住笑了。看着燕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李芳远。两个人一样的骄傲,一样的气势夺人,不过李芳远倔强固执,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燕王却满是不容置疑地霸气,也许还有,还有一点儿无赖。如果说李芳远是白水黑土上傲然挺立的白桦,燕王就是这沙漠绝地中见缝生存的蓬勃胡杨。 莲花止住了遐想,问朱棣道:“王爷,昨天左队手上拿的那是什么?” 朱棣看了看她,说道:“那是三眼神铳,才发明的火器。” “好厉害啊!”莲花的眼中满是崇拜。 朱棣似笑非笑:“这个东西才弄出来,制作极难,本王整个大军也就昨天的亲兵斥候有这八只。射程很短,还经常出故障炸膛,上次把发射的亲兵炸伤了一个。其实除了炸蒙古人马匹,不比弓箭好用。亲兵们都说干脆反着拿当铁榔头使,倒比大刀强。”莲花扑哧一声笑了。 朱棣又看了眼莲花,说得半真半假:“你一个女孩儿家,不能玩这个,容易炸到自己。胳膊腿也就算了,炸伤了花容月貌后悔可来不及。” “哦。。”莲花有些失望。本来想着请不到天朝援兵的话,也许能要些这个三眼神铳去朝鲜,打倭寇倒是好的。可如果常炸膛出故障。。。 朱棣看出她的失望,心中疑惑更深。随口问道:“你在念诵什么?” “《地藏经》,超度亡灵早日转世。” 朱棣笑了笑,不置可否。伸臂拿起地上的琉璃宝塔,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琉璃塔?” 果然是大明的王爷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来了。莲花心里佩服:“是”。 “琉璃属山西的最好,那里的坩子土很特别,烧出的琉璃颜色最润。 “琉璃是烧出来的?用土吗?怎么烧呢?”莲花很好奇,问的很详细。 “和陶器差不多,只不过高温烧后,要涂刷铅釉再低温烧上色,所谓陶胎铅釉。具体工艺本王也不大清楚,琉璃的烧制工艺相来是‘父传子,子传孙,琉璃不传外姓人’,每家作坊的都会不一样。”朱棣看了看莲花,微微一笑:“回了中原带你去看。” “真的?”莲花高兴地叫道。盛满欢喜和期待的双眸,象婴儿的眼睛一样明澈。朱棣不知怎么就“嗯”了一声:“真的”。 这时王景弘大步走过来,对朱棣躬身一礼:“王爷,都收拾干净了。可以出发了。” 朱棣点点头:“好!”站起来又回头看了看莲花:“胳膊可以骑马?”,莲花轻声答道:“可以。”心里却有些打怵,左胳膊还是疼得厉害,自己这技术单手行不行啊。 朱棣看着她犹疑的表情,嘴唇微张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转身大步走回队伍,带头上了青骢马。众斥候也纷纷上了马,空的马匹也都随身牵上了。一群人列好了队,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莲花。 莲花走到马前,王景弘正等在马边,连托带推,虽然跌跌爬爬姿势难看,终于也骑上去了。遥望等候的众斥候忍着半天没喊“加油”,这时都松了口气。 朱棣不知怎么也松了口气,强抑着眉梢的笑意,挥马吟鞭,意气风发地大吼一声:“出发!彻彻儿山!” (注:明朝的火器极为发达,本文提到的三眼神铳,大量使用在明朝万历年间,是辽东铁骑的制式装备,在蒙古战场和援朝抗倭战场上均发挥了不小作用。) 第十四章 艰难脱沙暴 莲花跟着燕王的小队,一路逶迤往北而行。大概是要边走边等大军?总不会是照顾自己有伤吧,奔行得并不很快。莲花右手紧握缰绳,左手微微带点力,转弯用力时还是疼痛,但勉强跟得上。王景弘纵马奔在最后,时不时挥鞭赶一下莲花的黄马,放羊似地纠正一下方向。 今天的天有些奇怪,开始还好,艳阳高照蓝天白云,正是沙漠六月的天气,燥热气闷。过了正午天色开始阴沉,天空灰蒙蒙地压得极低,满眼的黄沙也慢慢变了颜色,不知何时起天地间已一片灰色茫茫。 “起风了!”王景弘高声叫到,语声里有些担忧。果然,一阵阵风刮起来,带着泥沙,扑面打脸,众人很快就成了沙人。 风,越来越大。 骑在最前面的朱棣停住了马,望了望天空,探手试了试风向风力,一向漫不经心的脸上也不由眉头紧锁;青骢马不安地刨着四蹄,摇晃着马首,打出一阵阵响鼻。 朱棣四下环顾,快速纵马带队奔驰到一个巨大的沙丘前,高喊道:“就地下马,掘坑!” 这时风已经很大,卷起地上的沙石,猛烈吹打。黑云压顶,天空低矮得似乎触手可及。远处小沙丘不断坍塌,传来阵阵巨响。 王景弘顾不上别的,带着士兵们急急忙忙地在沙丘后掘坑。马匹散落在身后,在呼啸的风沙中嘶鸣不已。 忽然一声尖叫,莲花的黄马长嘶着直冲了出去。漫天的飞沙走石中,黄马大概是被沙石打得乱了性,乱踢乱摇四处乱奔,奔跑中不断被沙石击中,又跑得更凶。莲花在马上连声尖叫,摇摇欲坠。 “该死!我没扶她下马!”王景弘一声咒骂,掷下手中的小铁铲就要追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匹骏马急速奔出,飞向黄马的方向。是燕王的青骢马! “快掘坑!”,朱棣一边奔驰,一边冲王景弘吼了一声。 “是!”王景弘急急答应着继续拼命掘坑。大风已经不断地吹倒一个又一个小沙丘,再不躲起来,人人都要被沙埋掉。 莲花贴在马背上,紧紧地抓着缰绳抱着马颈,然而黄马发了性只是乱踢乱跑,时不时还直起前身疯狂抖动想把她摔下来。满天满地的飞沙走石不断击打在身上脸上手上,四周一片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 狂风越来越大呼啸作响,急速旋转着,仿佛要连人带马卷上天空。莲花不由得失声尖叫,一张口大风夹着沙石灌进来,顿时满嘴满喉都是沙子。 “别慌!抓紧了!”身后传来吼声。是燕王!莲花的眼泪简直要迸出来,拼命用力抱住了马颈。 青骢马疾步追赶,冲到了黄马旁。莲花只觉手中缰绳一紧,朱棣已经伸手抓住了马缰用力勒马,黄马用力挣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青骢马贴紧黄马,朱棣猿臂轻舒,捞起莲花放在了自己身前,一抖缰绳,青骢马急转身,泼剌剌往来路急奔。 莲花乍离险境,惊魂未定,突然身处温暖坚实的怀抱,闻到燕王的体味气息,不知怎么就“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手紧抱燕王的身体(象刚才抱着马颈一样),埋首燕王胸前,一边痛哭不止。 朱棣身体不觉有些僵硬,飞沙走石中坐得笔直,双手提缰双腿紧夹马腹,顺着风势往前直奔。 风沙越来越大,四望除了沙还是沙,青骢马却甚是灵性,奔了一会儿,居然看到了刚才的巨大沙丘。王景弘带着两个斥侯,正站在沙丘前翘首张望,看到青骢马都高兴地蹦起来,侧头挥手急往沙丘后奔跑。青骢马不待主人吩咐,已经跟着跑到了沙丘后。 短短时间里,王景弘带着士兵们只来得及背靠沙丘掘了个大洞,一半在地面,一半在地下。 朱棣策马来到洞前就要下马,莲花却紧紧抓着不松手,头仍伏在朱棣怀里,兀自抽噎不休。朱棣知道是刚才吓狠了,无奈一把打横抱起,跃进了洞里。王景弘牵着青骢马跟着进了洞。 洞里风势小了很多,斥候们正沿洞壁或蹲或坐。看到燕王抱着小怜进来,一边关切地伸头张望,一边连忙四下移动凑紧,中间空了老大一块地方出来。 朱棣就势坐下来,大手轻轻拍着莲花的后背,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安全了”。 莲花终于停住了抽噎,从朱棣怀里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四周。半晌忽然清醒过来,“啊!”地叫一声,急急站了起来。里洞的高度不够,一头撞在洞顶,扑簌簌又落了一身沙子。 莲花急急裣衽施礼:“王爷恕小怜无礼”,满脸泥沙黑乎乎地看不出本来面目,黑泥上有几道泪水冲出的痕迹倒是白色,鼻尖红红,眼角长睫上犹自带着泪滴。朱棣忍不住好笑,眉梢眼角满是笑意,随意挥挥手:“洞里别这么多礼了。坐下吧,没事了。” 莲花红了脸,连脖子都涨得通红,弓身走得远远地靠墙坐下。旁边的斥候也笑着,递给她一块布巾:“小怜姑娘,你擦擦脸”。莲花接过,使劲在脸上擦着,一边擦一边自己也不由笑出来,越笑声音越大,四周的斥候士兵们不由得一起哈哈大笑。 洞外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天地一片茫茫。王景弘牵着青骢马站在洞边,嘴角弯弯,也笑了。 (注:燕王朱棣的青骢马在历史上确有其马,传说曾在靖难之役中连跨三沟甩脱追兵救了燕王的性命。燕王登基后在东坝建马神庙祭祀以纪念青骢马的忠勇。今北京朝阳东坝地区的地名马厂,马房,驹子房等就是因此而来) 狂风直刮了一夜,天将亮时,风总算慢慢小了。王景弘出洞探了探回来报告:“王爷,可以出去了。”众人依次出了洞,莲花跟在后面。 沙漠还是老样子,黄沙绵延,一望无际。只不过四下一片黄沙的平原,没有了大小沙丘的高低起伏;地面碎沙上铺着一层大大小小的石块,想是大风从沙漠底层刮起的。太阳照样从东方缓缓升起,照耀得整个沙漠金黄艳丽不可直视。昨天的沙暴,恍惚似一场噩梦。 糟糕的是,四散的马匹都不见了,不知道是自己逃走还是被风卷走了,那么大的风沙,此时也不知道被埋在何处。还好王景弘当时眼疾手快抢下几袋水囊,分散挂在了几个斥候身上,另外就只有燕王的青骢马了。众斥候四目望望找不到马匹,不待吩咐,一一跟在王景弘后面列好了队伍。 朱棣伫立在众人之前,审视着面前的小队。还不错,沙暴的挫折完全没有影响众人的意志,斥候们虽然灰头土脸,可是个个昂首挺胸目光坚定。那个小怜,站在队伍最后,身体笔直小脸紧绷,和众士兵一起仰望着自己,崇拜地,信任地。 朱棣心中一阵发热,一改平日的慵懒随意,肃容扬眉,清清嗓子大声说道:“这里到彻彻儿山,要走六七天,本王带着大家一起走,各位能走到吗?” “能!”斥候们回答的干脆响亮豪气万丈。莲花其实心里怀疑,但是众斥候士气昂扬,令人情不自禁地热血上涌,也不知怎么就昏头昏脑地也跟着喊了一声“能!”。清脆的女声夹在中间颇有些不伦不类。众人看看她外强中干的模样,想起昨天,又忍不住一阵好笑。 “那就整队,出发!”朱棣嘴角带笑,大手一挥。转身又对莲花说:“你骑我的马。”莲花刚要争辩,朱棣已经大步带着队往前走了。王景弘牵着青骢马等候在莲花旁边,扶她上了马,看到她的左胳膊上渗出了血迹,扑克脸上居然有些关切,轻声问道:“疼不疼?可以握缰吗?”,莲花嫣然一笑:“没事。”策马跟在了队伍后面。 金黄色的沙漠无边无际,六月的正午,烈日当头骄阳似火。从昨天上午走到现在,斥侯们个个筋疲力尽。队伍中还有三个伤兵,一直是带扶带架着走,这会儿已经是拖着前行了。 众人随身的一点食物和几个水囊,王景弘收集起来一起挂在了青骢马上。昨晚和今早由王景弘依次分配,轮流喝了一口水,吃了一口食物。王景弘不说什么,可是大家都明白,就这样也不够六七天的。 四目极望,没有一丝树木草阴,青骢马垂耷着脑袋,为嗅不出什么而极度郁闷。朱棣下令就地休息,众人只能坐在滚烫的沙地上,任由烈日炙烤,身体内的水份继续被烤干蒸发。个个都已嘴唇爆裂,面皮脱落,连汗都流不出来了。 朱棣望着天空,面上神色不动,心里暗暗发愁。找不到水源,唯一的指望就是马三宝带的大军能赶上自己。可是虽然小队与大军的目的地一样,行走的大方向是一致的,但沙漠茫茫并无固定的路径,小队这么三十个人在沙漠里毫不起眼,错过的可能远远大于碰上的机会。而且马三宝并不知道小队失了马匹,肯定以为小队在前,所以大军只会前赶不会兜圈。等大军到了彻彻儿山发现了再往回找,早已来不及了。 难道这一次,真的要葬身沙漠吗?朱棣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第十五章 何处宝塔遥 莲花坐在一个角落,舔舔干裂的嘴唇。王景弘走过来,递上水囊:“小怜姑娘,你喝一口。”莲花看了看四周的斥候们,摇摇头,冲王景弘仍是嫣然一笑:“我不渴,给大家喝吧。” 莲花说着从怀里取出琉璃宝塔放在面前,垂目合眼,默默地开始诵经。心经/金刚经/圆觉经/楞伽经/楞严经/维摩诘经/坛经,这禅宗七经幼时便熟极而流,自然而然逐一从脑海中缓缓飘过。默诵中,渐渐舌底生津,灵台一片澄明,仿佛置身莲台,又仿佛身在琉璃世界,物我两忘身心俱空。 不知过了多久,莲花诵完了经,睁开眼睛,却看到众斥侯都好奇地望着自己和面前的琉璃塔。年轻的面孔上有疑惑不解也有希望渴求。莲花双手捧起宝塔,琉璃在耀眼的阳光下通透闪耀七色流转似有所语。 莲花微笑着看向士兵:“想和我一起诵经吗?来,我们从《心经》开始,跟着我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琉璃般温润柔和的声音,飘扬在大漠黄沙上,悦耳动听,沁人心脾。 斥候们渐渐地围拢上来,有人开始跟着念诵,慢慢地跟着念诵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所有的斥候们都一起念起来。 朱棣倚在不远处,静静的望着,脸上如平常一样漫不经心,似笑非笑。目光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王景弘垂手站在一旁,不言不语,其实心里愁到了极点:阎王爷已经等在了鬼门关口,恭迎这几十个人的大驾;这个小怜姑娘却昏头昏脑地带着大家念经!王景弘的眼睛,恰似这沙漠的烈日,绝望地冒火。 茫茫沙漠里,这只已经褴褛的队伍继续行走着。莲花坚持把马让给了两个腿上受伤的斥候,自己挂着左臂,歪歪斜斜地走在队伍中间。 艳阳照耀着天空,满目依旧一片金黄。空中的阳光刺眼,地上的黄沙也是灼目。众人都低了头,尽量看着前方自己人的衣物,至少是青色的。队伍走得很慢,静悄悄地无声无息。只有青骢马偶尔抬起低垂的马头,打个喷鼻发出些声响。 朱棣看着队伍,心中发愁。即使贵为王爷,,在沙漠里也渺小得如同脚下的一颗小沙粒,只能任由大自然随意踢踏。 队伍走得极其缓慢。 莲花已经头晕脑胀,干渴疲累到了极点。真想就此躺倒,再不要起来再不要走。让我睡一会儿,让我睡吧,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叫着。 一只大手伸过来,牵住了莲花的小手,手掌粗糙茧节硬实,莲花不觉安心,抬头冲燕王涩涩笑了一笑,任由他牵着前行。当此沙漠绝境,一切都极自然而然。 热浪扑面,夹着朱棣的体味气息,莲花走得渐渐恍惚。仿佛极幼时,父亲牵着自己去市集;又仿佛年少时,阿敏和李芳远拉着自己去玩耍;更仿佛不久前,阿修拽着自己去打糕。。都是这样粗糙的手,这样牢牢地牵着。 艳阳依旧高照,阳光耀眼灼目,却有一丝微风拂起,风中带着些潮湿的味道。青骢马第一个察觉,仰起马首抖动一下,停住了脚步。朱棣也站住了,松了手,使劲嗅了嗅;莲花跟着站住,有些困惑地看着。 忽然,在极远处沙漠的尽头,出现了一棵绿树。不,是一排,是一排排整齐的绿树。松柏杨柳,绿意盎然地环绕着四方四正齐整划一的高墙。前方是连续五进飞檐,一进比一进高大宏伟,宽阔的台阶连接其间,极其轩昂壮丽。黄墙黑瓦,云烟氤氲,竟是诺大的一个寺院。最中间是什么?挺然伫立高耸入云,金光灿烂宝色流转,是琉璃宝塔! 所有人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抬头望着,似被施了定身法。莲花全身颤抖两腿发软,噗通跪倒在地,张大着嘴,目不转睛地痴痴仰望;王景弘和斥候们目瞪口呆,看得眼睛一眨不眨。连朱棣也满脸惊讶,难以置信地看着。 时间在这一瞬停止,阳光流沙甚至风,全都一动不动。只有琉璃宝塔巍然耸立,俯视苍生。 莲花忽然欢呼一声,跳起身直奔琉璃宝塔跑过去。朱棣一愣,旋即在后急叫:“别跑!那是海市蜃楼!是假的!”。莲花恍如不闻,继续急奔,左边胳膊不能动,瘦削的身影歪歪斜斜一瘸一拐。 朱棣叹口气,轻轻挥了挥手。眼巴巴在旁看着的众斥侯们顿时也一起撒脚狂奔。两个腿受伤的士兵在马上叹息张望。 好远啊,一直就在眼前,可是就奔不到。莲花有些气喘。胳膊上的血迹已经渗出一大片。 众斥候一会儿就奔到了莲花身旁。有人问道:“小怜姑娘,那是宝塔吗?王爷说是假的”。莲花脚步不停,喘着气说道:“一定是真的!我要过去看!”。一个跑在旁边的士兵伸出左手贴在莲花背上,边跑边推着她:“我们都去看!”莲花侧头一笑:“好!” 就这样,一望无垠的金色大漠里,几十个斥候和一个小怜姑娘奔跑在茫茫黄沙上,奔向海市蜃楼,奔向心中的琉璃宝塔。后面远处,青骢马驮着两个伤员缓缓行走。 朱棣踱步在最后,远望着奔跑的一群人,心中摇头叹气:“这个小怜,你傻啊?!” 一群人在沙漠中跑了不知多久,微风拂起,庙宇宝塔渐渐开始消散,先是塔尖没了,然后塔身,然后寺院,高墙,树木。。。一点点地都慢慢消失,半露出了原来的天空。莲花着急,大叫:“等等!等等!”,却发现身旁的斥候们不知何时都站住了,静静地立着,竖耳倾听。有人伏在地,耳朵贴在了沙上,面露喜色。 莲花停住了脚步,不解地看着大家。 天尽头,庙宇树木渐渐消失,橙色晚霞映照下只有一片黄沙。忽然一个旗角一闪,是什么? 缓缓地,一面大旗飘扬而出,大大的“明”字迎风招展。 地震沙摇,马蹄声响,是明军的大队! 斥候们齐声欢呼,头盔帽子扔在半空,纷纷而落。众人也不捡拾,齐齐往来队跑去。莲花站住了,远远笑望着,泪水又涌了上来。不过这一回,是高兴的眼泪。 策马跑在最前面的,笑容灿烂飞扬。“三宝!”莲花一眼认出,不禁欢呼高叫,右手高高挥舞。黑骏马三步两步已经冲到眼前,马三宝一跃下马,一把抱住了莲花:“小怜姑娘!” 喜笑盈盈喜泪涟涟,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沙漠。朱棣长吁一口气,这一次,又和阎王爷在鬼门关擦肩而过。 朱棣带着队伍,连续奔驰了两天两夜,终于到了彻彻儿山。 追赶小怜的骑兵没有回营,索林帖木儿定然起疑,唯一出奇制胜的办法就是快速赶到杀他个措手不及。所以五千人的骑兵大军竟是不眠不休,连跑了两天两夜二十四个时辰。这次来的是大宁府驻军,领队的是陈副总兵,人略矮胖但长年驻守边关,有种久经风霜的从容镇静,和王景弘恰恰相得益彰。 那天遇到大军,朱棣和众斥候庆幸之余,无不觉得这是个奇迹。斥候们围着马三宝,好奇地问他如何找到的这里。马三宝笑眯眯地:“喏,就是那个寺院,那个宝塔啊!我们看到了宝塔,就冲着跑过来了。” 众人再接着问,马三宝有些吞吞吐吐:“小怜姑娘信佛,我想着也许这寺院宝塔有些关联。” 身后转出了侯显,王府的另一个内侍,矮小瘦削,面孔是藏人特有的红黑色,大声说道:“你们没看到三宝那时候的样子,脸都白了,我第一次看他骑马骑得那么快,小黑差点被他打残了。” 小黑是马三宝的坐骑黑骏马的名字,马三宝极宝贝他这匹马,平时从不让人碰,一向自己喂食自己洗刷,甚至有点好吃的都宁可先让小黑。 马三宝有些脸红,讪讪地说:“哪有,别听他瞎说。” 陈副总兵笑着圆场:“幸亏大伙儿跟着马大人奔过来了。” “是啊!”众斥候齐声赞同,有人转向莲花:“小怜姑娘,把你的宝塔拿给他们看看,真的是一模一样啊。” 莲花心中感动,正看着马三宝发呆,闻言从怀里取出琉璃塔,托在掌心。马三宝侯显和陈副总兵抬眼一看,俱皆目瞪口呆。 侯显是藏人,自幼信佛,立刻就五体投地跪拜了下去;陈副总兵喃喃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马三宝本是穆斯林,张大了嘴,叫的却是:“真主!”。 朱棣回忆着那天的场景,不由嘴角弯弯,带上了笑容。这件事情太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现在以侯显为首,斥候们都象看神仙一样看小怜,不,简直是当菩萨膜拜。难道真的是佛力加持佛法无边?这个小怜真的是从天上下来的? 朱棣使劲摇摇头,从脑中甩去这个荒唐的想法。 时当傍晚,落日正圆,莲花渐渐地觉得面前景色看起来有些熟悉,空气中的气味也似曾相识。没错,十几天前被押着跑过这里,那时郑宗泽还戴着面具,只露着两只细细长长的凤眼。。 莲花犹豫着想要说,不等她开口,身旁的马三宝似已看出,问道:“你来过这里?”莲花轻轻颔首:“就是这里。索林帖木儿的驻地应该距此不远,再往前就是那个大湖。” 马三宝急催马,疾驰到前军朱棣面前:“王爷!小怜姑娘说就在这之前不远。” 朱棣一举右手,大军缓缓停住了。朱棣望望天,左手指捻了捻空气,又用力嗅了一嗅。思索了下说道:“不错,水气明显增厚,而且有各种食物人畜气味。蒙古大营应该不远。传我命令,就地休息,埋锅灶饭,子时听我号令进攻!” 天色慢慢转暗,沙漠夏日白天长,别看太阳落下去了,距天黑可还早。为防止蒙古人发现,大军在沙地里挖坑埋烟地吃了饭,兵士连奔了两天两夜俱都累极,倒头就睡,横七竖八睡了一地。 朱棣带着陈副总兵,三个贴身内侍马三宝,王景弘,侯显以及几个游击将军聚在一起低低商议。莲花靠在一旁,实在倦极,迷迷糊糊也睡着了。 五千人的骑兵大军,在黑夜中悄无声息。 第十六章 谁家玉人姣 子时,皓月当空,银色清辉遍洒大地。 莲花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已经将圆,快十五了吧?离家至今不过三个月,却发生了这么多事,感觉像过了几辈子,汉城遥远地如在另一个世界。 母亲!你还好吗,家里都好吗?善喜海寿都不在了,母亲知道了该有多难过啊。还有郑宗泽,母亲知道吗,我居然看到了宗泽,他没死!可是也不在了,是为了救我。。。 这会儿国王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被王奭劫走,在怎么处置呢?会告诉李芳远吗?铁岭树林里那么多人丧生,当地的铁岭卫都指挥使司必定已经发现,又会怎样对待呢?应该会报到朝廷吧?而朝廷和皇帝陛下,对自己这个刚册封的皇太孙东宫淑女被劫,又将如何反应呢? 遥望着月亮,莲花思绪万千。 大军整装出发,人衔枚马裹蹄,在夜晚的沙漠中悄悄前行。众人又紧张又兴奋,等了两个月,终于能面对面打一仗了。 朱棣百忙中不知在哪儿找了一个头盔来,莲花乖乖地戴上,有点大,险些遮住眼睛。胳膊已经让马三宝换药重新包扎过,扎得甚是牢固密实。莲花仔细检查了自己,确定上上下下没有什么纰漏,遂按朱棣的吩咐,骑了匹小马跟在他的身后。 走出小半个时辰,月光下豁然开朗,湖水,树林,山坡,帐篷。。和莲花的沙画一模一样。朱棣停住了马,右手连挥,陈副总兵,马三宝,王景弘,侯显和几个游击将军各自带着队伍分头奔了下去。黑夜中一阵阵疾驰,响起了轻微的嗒嗒声。转眼只余下十几个亲兵守在朱棣和莲花的身后。 月光冷冷,一片肃杀,六月的天,竟觉得寒气森森。 莲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不禁看了一眼燕王。朱棣面色凝重,巍然挺立在青骢马上,遥望着远处蒙古大营,嘴唇抿得紧紧,身体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先是中军帐篷里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兵器碰撞声,接着远处的驻军兵营突然火光连天,有蒙古语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再接着惨呼连连,人喧羊奔驼叫马嘶,一片混乱。朱棣半立起身体,双目遥望,右手虚握着马上的大刀,准备随时补缺拾遗,奔到有困难的地方。十几个亲兵也紧张地望着,攥着武器的手里全是汗。 可是这一次明军的骑兵大队真正是天降奇兵,来得太快,沙画的大营位置甚是准确,马三宝侯显王景弘这几个高手又悄没声息地解决了守卫,大军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接杀进了蒙古军的宿营帐篷。杀到的时候蒙古人好梦正酣,大多数惊醒了衣服还来不及穿,少数人刀架到脖子上还兀自美梦不醒,颇有点不耐烦。近一万人的驻军大营,半夜被突袭得连根拔起,明军竟赢得无惊无险。 朱棣横刀立马,俯视着各处火光熊熊,聆听着人声鼎沸喧闹,知道大局已定,凝重的面孔上嘴角弯了弯,带了些笑意。 这时中军帐篷里传来马三宝的高声叫喊:“抓住索林帖木儿了!抓住索林帖木儿了!”旁边的侯显也用蒙古语大叫:“抓住索林帖木儿了!抓住索林帖木儿了!”蒙古军顿时更加混乱。 朱棣纵声大笑,拍马便行。奔了两步又回头对那十几个亲兵说:“你们守在小怜姑娘这里”。亲兵们不情不愿,叫着:“王爷!”举着兵器跃跃欲前,人和马都是满脸的按耐不住。 朱棣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叹口气,掉头策马,一把抓起莲花放在自己身前,大声吼道:“一起冲!”,亲兵们一阵欢呼,挥马扬刀直冲而下。也是,等了两个月,等的就是这会儿啊。且看今宵,我大明男儿杀敌!立功! 莲花看到朱棣掉转马头冲着自己,心里已暗叫“不好!”,可惜来不及争辩也没有机会抗议,就已经被抓到了朱棣马上。虽然上一次坐过在燕王的身前,可那时候惊吓过度神智不清,痛哭中自有不管不顾的勇气;而现在精神正常灵台清明,尴尬羞涩无奈恼怒等各种负面情绪齐齐困扰,莲花不由僵直着身体,努力贴着前面马鞍,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青骢马驮着两个人,在大营中穿梭奔跑,冲向中军帐篷,十几个亲兵紧随其后,一群人如狼入羊群,奔突左右。火光遮住了月光,吼声嘶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常有飞箭断枪从眼前马后飞过,朱棣手挥大刀一一轻松拨落。莲花仔细地看了看朱棣的这把大刀,比平常的军刀要长出近一尺,刀背有平常的刀两倍厚。莲花记得李芳远也是用刀,却是薄刃窄型,比一般的刀要薄要窄,软而锋利。上次见他和海寿比武,走的是快刀的路子,快速进攻步步紧逼,朱棣却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厚重的大刀大开大阖,一击必中,中必毙敌。 莲花正浮想联翩,忽然“噗”得一声响,一阵鲜血溅到,泼得一身一脸。同时一个人头从头顶飞过,却是朱棣大刀砍了一名蒙古兵。莲花不由得尖叫一声,闭目埋头,又藏在了燕王怀里。 一群蒙古兵看出了燕王是将领,唿哨着挡住后面亲兵,围住了青骢马。朱棣左手搂住了身前小人儿,右手大刀连劈,瞬时又有几个蒙古兵被砍倒,血花飞溅。莲花止不住颤抖,闭紧了双眼不敢抬头。只听到朱棣纵声长笑,“噗”声不绝。有蒙古语:“放箭!射那女的!”顿时箭飞如雨呼啸而至。朱棣心中恼怒下手再不容情,大刀连挥又是噗噗一阵声响。然而箭雨声也越发密集,几乎要盖过了大刀的呼呼声。莲花担心地睁开眼睛,却两眼漆黑只看到头顶上燕王宽厚的胸膛黑色的铠甲。他竟是俯身护着自己!莲花心中焦急,双手连推,想让燕王不要管自己,可是哪里推得动? 朱棣大刀使发了性,刀声嚯嚯杀气腾腾,蒙古兵纷纷倒下,只听得惨叫声不断。箭雨渐渐变弱渐渐没了声响。青骢马快速奔往中军帐篷,一群亲兵也在身后赶了上来。中军帐篷门口重重叠叠的明军守卫着,马三宝和侯显正立在帐前张望。 朱棣停了马。马三宝和侯显惊呼一声奔过来,扶燕王下了马。莲花这时才能抬起头,一眼就看到燕王左肩有一根长箭,自是因为左手护着自己不能动肩膀硬捱了一箭,箭穿过铠甲的缝隙射得很深,鲜血还在不断流出。莲花不由叫了声:“王爷!”眼泪涌了出来。 朱棣笑着,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叫声:“三宝!带小怜姑娘去休息!”自己大步走进了中军帐篷,左肩长箭兀自微微晃动。 马三宝牵了青骢马想带莲花离开,莲花叫:“三宝!”,面带恳求双脚连跺。马三宝知道她的意思,挠挠头,迟疑着伸臂接她下了马,就见莲花头也不回地直奔大帐。马三宝又挠挠头,也跟在了后面。 中军大帐里,烛火通明,亮如白昼。金碧辉煌中却有些凌乱,一个亲兵正在收拾。 燕王卸了盔甲,半坐半靠在侧面的矮椅上,侯显带着随军的医官给燕王拔箭裹伤。朱棣疼得一头汗,却仍然微笑着,看着身前的莲花说:“你去休息,这儿没你事”。又责备地看了眼马三宝,马三宝额头冒汗,垂手侍立在了一边。 莲花跪坐着(高丽习惯),身体前倾,紧张地看着大夫剪开两层衣袖,取出锋利的小刀来割伤口,素来晕血的她,竟然眼睛一眨不眨。听到燕王赶她,只轻轻说道:“是我要进来的,我要在这里。”语声坚决,从袖子里拿出块棉帕,轻轻地按去朱棣头上脸上脖子上的汗珠,手势轻柔,眼神专注;棉帕经过几天沙漠之旅,居然仍带着微微清香。朱棣的身体不由得又有些僵硬,刚才沙场上的豪气杀气无影无踪,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古铜色的面上点点泛红。 这时陈副总兵,王景弘进了帐篷,两个人平素都是镇静从容不露声色,这会儿却一齐满面笑容。 陈副总兵行礼报道:“恭喜王爷!我军大胜!索林帖木儿大营全部被歼,俘虏正在清点盘问,约莫有四五千人。马匹牛羊粮食也都在过数,还有不少骆驼。”这时医官拔出了箭头,一阵鲜血溅出,燕王痛得冷哼了一声,莲花急忙用棉帕拭血擦汗,一块棉帕浸得透红。 朱棣挥挥右手表示不碍事,陈副总兵迟疑着接着说道:“这些明天都能报告具体数字。我军伤亡不大,估计二百多人。王游击和郑游击在安置伤员统计阵亡名单。另外战场已经安排人在清理打扫”。说着又关切地张望着医官给燕王裹伤。 朱棣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好!俘虏先看好,问清楚籍贯家乡,到时候好问他们是去是留。都是蒙古人吗?” “还没看到有汉人,不过有些是女真人。。” “女真人?大概有多少?”朱棣有些惊讶。 “目前看到大概一百多,还在盘问统计。” 朱棣思索着说到:“好好问问,待本王到时一齐发放。今天先让大队歇息吧”。这时看看左肩右臂都已裹好,又补充说道:“索林帖木儿一会儿带上来,只有他吗?” 站在一边的马三宝答道:“是的。没看到孛儿只。” “难道是先离开了?还是跑了?”朱棣想了下:“只有待会儿问索林帖木儿了。” 莲花拿着棉帕的右手停在空中,面色凝滞正在思索。朱棣抬眼看看她,似笑非笑:“我一会儿要审索林帖木儿,你要在这里?” 莲花心中踌躇。索林帖木儿认得自己,即使自己不在,燕王也很容易问出为什么掳自己。又不可能让他不要问,牵涉到军情,肯定是要让索林帖木儿言无不尽,都说出来的。 马三宝,侯显,王景弘和陈副总兵都关切地看着莲花,目光中有猜测有鼓励有安慰,大致的意思都是:别怕,有什么我们一起挺你。马三宝的目光里更有大无畏的决心,大概是说:拼了军功不要,拼了给王爷责罚,我也会保护你。 莲花感动之余有些好笑:敢情他们都当我是坏蛋来着。 莲花迟疑着,整整衣容,端端正正地跪在了燕王面前:“王爷恕罪!” 朱棣面色不变,嘴角迸出一个字:“说!” 大帐里,针落可闻,一片寂静。 第十七章 人淡香袅袅 莲花端端正正地跪在燕王前面,缓缓说道:“民女其实,是朝鲜国进贡朝廷的秀女,皇帝陛下圣旨封为皇太孙东宫淑女,这次是奉旨进京。进关后在铁岭被蒙古人劫持,护卫二百多人战死。” 莲花说得简洁明了。 马三宝,侯显,王景弘和陈副总兵先是齐齐张大了嘴,又各自暗暗松了口气:她果然不是坏人,不用和王爷争了。 却听到“咯嘣”一声,燕王靠坐的木椅竟然一下裂开。 也许是因为受伤失血,朱棣脸色发白。半晌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那个什么宜宁公主?” 几个月前在邸报上看到过朝鲜公主被册封一事,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只是当时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名字会和自己有什么关联。 朱棣看向莲花,虎目中有恼怒,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悲伤? 莲花垂首低声道:“是,我是宜宁公主李莲花”。乌黑的发髻下露出一小截脖颈,纤细柔和。 朱棣凝视着莲花,这个女人,从天上掉下来,奇迹般地在沙漠中几次逢凶化吉,送给明军一场大胜利;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队伍里从内侍到总兵,都被她轻松俘虏;身边这几个人,一脸的护短。。 自己呢?又何尝不是一样? 为什么要抓她到自己马上?为什么要护着她穿过战场?为什么心甘情愿为她挡住如雨飞箭?更为什么这一切都甘之如饴,连受伤也觉得欢喜? 朱棣悲哀地明白,自己喜欢这个小怜,自己三十八岁大龄,第一次如此喜欢一个女人。 也许因为她的信仰,她似乎不是尘世中人:不在意衣食住行,不在意容颜相貌,不在意人来人往;甚至不是故意不在意,而是从来就没想到过。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她就象那首禅宗六祖的偈子,不萦一物,自内而外总隐隐带着一层光辉,眼睛永远干净明澈;让人自然而然地信任亲近,感到由衷的平和喜乐。 到底何时开始动心?是第一眼看到她受伤刚醒来苍白的模样?是她胸有成竹地画着沙画?是沙暴中她紧握的依赖?是沙漠绝境里牵着的温软小手?是她专注诵经时全身发散的光芒?是她注视着士兵们时目光中的关切?是她追赶宝塔时歪歪斜斜却倔强不回的身影? 分不清道不明,短短这几天工夫,所有一起的时光,心底都是那么甜蜜欢喜。 对她的身份,猜想过一千种可能。做过最坏的打算:她是蒙古的奸细,甚至天上的仙女。 可是,可是她竟然是自己的侄媳,是皇帝陛下圣旨册封的皇太孙东宫淑女。 那一刻,朱棣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造化弄人。 中军大帐里,烛火摇晃,一片沉寂。良久传来燕王冰冷的声音:“送宜宁公主去歇息!” 朱棣坐在案边,望着眼前的一盘泡菜,一碗大酱汤,无比烦恼。 自日前知道了莲花的身份,朱棣就刻意回避,让马三宝把她安排住得远远的,后来听说她自己挑了原来住过的小帐篷,说住着习惯。 蒙古大营已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再找她,即使有一点什么的时候就让马三宝传话,所以至今没有碰到过。 可是,莲花每天做了朝鲜食物,派了亲兵送过来。第一次送来的时候不知道是她做的,只觉得美味异常,就着泡菜连吃了几个馍馍,一碗大酱汤喝得一滴不剩底儿朝天。随口问时才知道是她做的,朱棣差点呛到。 之后让马三宝传话不用她做,可是莲花说燕王养伤,固执地年糕冷面葱饼粉丝汤每天换着花样送过来。偏偏都美味异常,偏偏都是自己喜欢吃的。 朱棣小的时候父亲朱元璋尚未登基,各处还在争战,朱棣又是侧室生的第四个儿子,连名字都没有,生活得很清苦简单。九岁时父亲变成了父皇,朱棣住进了应天府的皇宫,才算衣食无忧。但朱元璋一来自己本身勤俭节约二来管教诸子甚严,所谓“饮食教之节,服用教之俭,怨其不知民之饥寒也,尝使之少忍饥寒”,朱棣饭量又大,所以贵为皇子竟也经常吃不饱。长到十七岁那年,更是被送到中都老家(今安徽凤阳)去体验民情,在这个“十年到有九年荒”的穷乡生活了四年,半饥半饱了四年。 所以朱棣能真正吃饱肚子,是在二十一岁就藩到了北平之后。可怜啊!朱棣想到这个就觉得心酸。 对朱棣来说,江南的精巧细食一来没有什么印象(没吃过),二来首先是要吃饱(饿怕了),三来常年征战(有一顿没一顿),面饼肉干就是主食。 莲花倘若做的是精致细点,花巧小食,比如“二十四桥明月夜”啊,“玉笛谁家听落梅”啊,朱棣也就没这么烦恼,直接让人端走就行。偏偏做的是这些又香浓又下饭又饱肚又诱人的北方食物,令朱棣难以抗拒。 每次心满意足地吃完,朱棣都禁不住愤慨:“她怎么知道?她怎么就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一盘泡菜,一碗大酱汤,安安静静地躺在案上,旁边是一大盘香喷喷的白面馍馍。泡菜红红艳艳鲜亮欲滴,酱汤醇厚浓郁香气扑鼻。 朱棣长叹一声:“非要连我的胃一起征服吗?”索性拿起筷子,不管不问地大吃起来。 (朱棣喜欢泡菜乃是史实,有历史学家考证,据说朱棣迁都原因之一,就是为吃泡菜,北京的白菜好云云。非作者杜撰也) 莲花开心地漫步在湖边。 湖水碧波荡漾湖边绿树成荫,柳树的枝叶弯曲着垂在水面似绿色的瀑布。六月的轻风拂过,凉爽怡人。 想起十来天前被蒙古人囚禁在这里,焦急忧虑,何等煎熬。现在好啦,和天朝大军在一起。狠狠休息了几天,身体精神都好了许多。这一片杨柳正似唐诗里说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又或者“杨柳郁氤氲,金堤总翠氛”,瞧,连唐诗都记得起来了。只是国王那里怎样了呢?他怎样答复王奭了呢?陈副总兵和王景弘都说没看到汉人,王奭是离开了吗?还是混在蒙古人里面呢?他一定恨死自己了吧?他下一步会怎么对付朝鲜和国王呢? 莲花想到这些,不由得又有些担心。 一个长手长脚的身影跑过来,笑眯眯的,是马三宝。 莲花望望马三宝,尚未开口,马三宝就说道:“都吃了。泡菜和大酱汤都吃光喝光,下了四个馍馍。” 莲花吁一口气:“伤怎么样了?” “大夫每天换药,好是好了很多。完全养好总还要半个月。”马三宝伸头看看莲花的胳膊:“你这也是,还得养。王爷说你自己有伤,别再做菜了。”说着觑眼看看莲花的面色。 莲花抬起胳膊动了动:“已经能动,不碍事。王爷还说什么?” “王爷说明天景弘押索林帖木儿回大宁,已经吩咐景弘到了大宁就派快马去汉城通知朝鲜王已经找到你。你有什么书信可以交给景弘。另外铁岭卫那里怎么报的也已让景弘回去查一下。” 马三宝传着话,笑眯眯地对着莲花:“你可以写信给家里啦!要不要捎点什么去?” 莲花没听马三宝说完已经开心得欢呼:“可以写信回家?真的?我这就去写。”说着转身就要往回走。 “哎,等等。”马三宝拦住:“带你去看个好玩儿的。” “看什么?”莲花停住脚。 马三宝一脸神秘:“看到就知道了啊。” 莲花看着马三宝的笑脸,不由就想起了曹修,一阵走神。 马三宝心下明白,拍拍莲花语带安慰:“又想起谁了?” 莲花叹口气:“我小弟。他也常这么逗我,有次说是有个好玩儿的,巴巴地雪地里走了十几里路,到了一看原来抓了只刺猬,缩成一团都不敢张开好可怜,又走了几里路去把它放掉。” “小弟。。。”马三宝心中感动,回忆着说到:“我原来有两个姐姐,十岁后跟了明军就再没见到。” “十岁。。。”莲花不由吸口气,同情地望着马三宝。 马三宝定定神,笑眯眯地道:“今天这保证不是刺猬。”抓着莲花就走。 莲花本性活泼,不然小时候也不会常和男孩子一起玩儿,不会和李芳远脾气相投,和小弟厮混打闹。其实是直到去年父兄小弟打倭寇离家,自己一个人在家照顾母亲,才一下子老成起来,然后更逢巨变,大半年的日子过得委实沉重。 这些天和燕王的队伍在一起,不自觉间变得轻松,简直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莲花和一群年轻的内侍亲兵相处甚是愉快,和马三宝尤其相得。莲花不用开口,马三宝总提前都把一切安排好;常常话未说完甚至没说出口,马三宝就知道她在想什么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两个人聊得很开心。莲花常常感叹:“天朝的人,真是聪明!” 还有燕王,好几天没见到他人,可是这就已经都安排好了:通知朝鲜王,查铁岭卫报告,还知道自己想写信。。。他如何知道的呢?他对人都是这么细致入微吗? 莲花有些脸红,不由加快步子跟上了马三宝,两人兴冲冲地跑起来。 第十八章 马鸣风萧萧 马三宝带路,二人穿过大营,来到了辽阔的草原。 蓝天白云下一片无垠的碧绿,草青花繁,牛羊散落其间,是原来蒙古人不让莲花来的地方。 远远地看到侯显等在那里,牵着三匹马。除了马三宝的小黑和侯显的枣红马,另外一个是,哇,一匹雪白的小马。身形不大,看起来也就一二岁,浑身雪白,连护蹄毛都是白色的。毛光油亮长而顺滑,肢长腰健,胸廊深长。额头中间有个印记,隐隐竟似朵雪花的形状。 莲花惊叹一声:“好漂亮!”轻轻地走上前,右手摸摸小马的头。 马三宝看到莲花喜欢,笑眯眯地说:“前天在马厩里发现的。说是阿鲁台部落才贡来的,还没认主。我们几个昨天把它弄干净了,性子也驯熟了。王爷说给你。” “给我?真的?”莲花抚摸着小马的马鬃,小白马的大眼温顺地看着她,头挨着她蹭着,似乎知道这是主人。 “起个名儿吧?再上去遛遛试试。”马三宝怂恿着。 侯显递过了缰绳:“要不叫白雪?” “白雪。。。”莲花一怔,记忆如潮水涌出:他跨着白雪,挺立等候在官道中间;他骑着白雪,在路旁依依目送;白雪嘶鸣,如他千百遍的恳求:不要去!不要去! 李芳远,你还好吗? 莲花摇摇头:“叫小雪吧。” “好!真好!我的小黑正好作伴儿。骑上试试吧?”马三宝很高兴。 莲花嫣然一笑,上了马遛在前面。马三宝和侯显紧跟在后。 真是匹好马,莲花这一阵逃命的经验丰富,对马匹的认知能力大大提高。小雪虽然年纪小,可是奔起来不颠不晃又轻快灵活,慢慢提速跑开来,似飞一样。 “怎么样?”马三宝在旁边问。 “真好!” 小雪发现了身旁的小黑小红,顽皮性起,发足直奔。侯显的枣红马一下子被甩在后面,马三宝急催小黑,紧跟着小雪。两匹马较上了劲儿,跑得腾云驾雾。小雪还不时喷出响鼻,好像在说:“追我?试试看?” 莲花两耳生风,一阵奔马跑得畅快淋漓,看着小雪可爱的模样不由得放声大笑。清脆的笑声飘荡在草原空中。马三宝跟着也笑。 穿过草原,靠近了湖的另一边,远远一片火红的树林。林下一大群人拥挤地排着队。莲花放慢了马步,看向马三宝。 “那是这次的蒙古俘虏。王爷让他们自己选,愿意回部落的就给食物和银两回去,愿意跟着我们明军的就留下”。 马三宝解释道:“王爷发了话,如果下次还在蒙古兵里看到,就格杀勿论。前天开始遣散的,大部分都是回自己部落。” “王爷这次可是破财了。”马三宝开着玩笑。 莲花点点头,策马慢慢靠近了些。 背靠碧绿的湖水,是一大片石榴林。漠北春迟,六月里石榴正在开花,一片红彤彤的云蒸霞蔚,瑰丽胜似沙漠的晚霞,却更多了润泽和生机。 燕王一身紫袍,立在树下,正逐一问询发落蒙古俘虏。脸上还是微微笑着,却不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威严中带着诚恳,冷峻中透着温暖。紫色的长袍映衬在火红的石榴花下,耀眼夺目。时有朵朵花瓣飘下,燕王并不在意,恍如不见地任花瓣散落,或沾发间,或落紫袍。缕缕阳光穿过花叶,自背后照在他的身上,整个轮廓散发着金色的光晕,令人不能直视。 莲花怔怔地望着。微风拂面,仿佛带来他熟悉的味道。 小雪看到这一片美景,忽然仰头长嘶一声。马鸣风萧伊人如玉,吸引了无数石榴林边的目光。 燕王也望过来,脸上微微变色,浓眉虎目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不舍,满溢出来,飘荡充盈在火红的石榴林。 二人目光相触,小雪仿佛感受到了燕王目光中的思慕,轻敲着马蹄,催主人向前。 莲花急急移开目光,调转了马头。小雪不解地摇着马首,小步往来路奔去。 “母亲大人见字如晤:孩儿自离汉城一切安好,不日已达天朝。果然山川毓秀人物非常,端的是地杰人灵。偶遇燕王府内侍马和,酷似小弟形貌。。。。” 莲花挥笔写信,给母亲的信里报喜不报优,自己被劫的事一字不提,拣着高兴的人事马三宝,王景弘,侯显这些显摆了一通。 给国王的信里却详细说明了情况,特别是郑宗泽舍命救了自己的过程。最后说道:“宗泽自言为朝鲜百姓,何吝一己之躯?郑家之忠义昭昭然苍天可鉴。乞父王圣明体察则我朝鲜之万幸”。犹豫了一下,没有提王奭的事。 搁笔踌躇,父王,母亲的信都写好了。李芳远呢?可以给他写信吗?当然不可能。那个时候的朝鲜,男女之分虽不似中原严格却也界限分明;何况莲花的身份是待嫁的皇太孙东宫淑女。莲花叹口气,即使自己敢惊世骇俗,国王也不会交到他手上。 “什么事叹气?”一个醇厚的声音响起,竟是燕王进了帐篷。前几天一直不见,这忽然一个人来到帐篷,突袭一样。 莲花一眼瞥过,觉得朱棣似乎哪里不一样了,急急站起,就要行礼。却被朱棣一手托住:“莲花,不要多礼。” 莲花红了脸:“王爷!” 朱棣松了手,笑得还是漫不经心:“我其实不喜欢你叫我王爷。” 莲花脸红到脖子里,不知道如何回答。躲开了朱棣的目光,慌慌张张地问道:“俘虏都发落完了?”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这问得象监督工作又像刺探情报。 幸好朱棣并未在意,点点头道:“今天都结束了。蒙古兵大多是阿鲁台部和马哈木部的,只要回了部落,会好好生活。我派亲兵送了我的信给这两个部落的族长,名单列在上面,说清楚了如果再在战场上碰到这些人的话,对他们就不再客气。还有不少不愿意回去想留下来的,已经编了队,班师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回去。” 莲花心中感动,那可是蒙古人,是天朝的敌人。朱棣这个做法,不顾自己麻烦,竟是一样善待。 朱棣看到莲花的面色,笑了笑:“倒是女真族的几个,是奴儿干卫的,说是回家乡,不知真假。” “奴儿干卫?是在脑温江,忽剌温河和斡朵怜一带吗?听说是前年才设的?”莲花有些好奇。 “是前年设的,归属辽东都指挥使司。那一带原本是蒙古人的地盘,朝廷控制力弱,现在的奴儿干卫也就是个摆设,实际只有一个千户兵,奴儿干城守个门都紧紧巴巴。那么大一块地方,土沃水美,放牧种田都使得。真是可惜。”朱棣说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变得有些郁悒:“我上书父皇建议升为奴儿干都指挥使司,父皇迟迟未复,不知什么想法。” 莲花不敢接言,岔开话题:“传闻女真人骁勇,是吗?” “何止是骁勇,野蛮人未开化,嗜血嗜杀。” 莲花想了想:“不如在那里修建个寺院?感化顺民,也是朝廷一片慈悲爱民之意。” 朱棣一怔:“不错,惟佛之为教也,劝臣以忠,劝子以孝,劝国以治,劝家以和。也许女真人能被佛祖教化,去些野蛮杀气,好好生活”,思索了一下:“寺院可以叫做永宁寺”。 莲花拊掌而笑:“王爷才思敏捷,这个名字寓意极好”。 说完了脑中飞速念转:“和宜宁有关系吗?”不由得看了眼朱棣,双目相触,不禁又红了脸,迅速移开了目光。 朱棣叹口气,凝视着莲花缓缓说道:“莲花,我想过了。这几天我一直避开你,可是没有用。佛家讲究因果,今生种种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我在沙漠里碰到你,我们遇到沙暴,我们一起看到海市蜃楼见到宝塔,这些都是果,不知是我几世修来。世间无常,我不想以后,我只活在当下。至少现在,我可以看到你,陪在你的身边。” 莲花有些头晕,朱棣说的这些“因缘”“无常”“当下”不错是佛门大义,但是连起来好像意思不对。。。 天朝的人,实在太聪明了! 莲花弱弱地说道:“可是,可是。。” 朱棣打断莲花的抗议,笑得还是漫不经心,说得还是那么霸道不容置疑:“莲花,我在这里,你不用管那么多,和以前一样就好了。我明天带大军出发,快则十天,慢则半个月回来。马三宝带二百个士兵在这里陪你,我们再一起回大宁府。” 莲花一惊:“你去哪里?”一急没有叫王爷。 朱棣笑容里有些欢喜,安慰道:“索林帖木儿招供孛儿只在兀良哈秃城,距这里大概三百多里,我去去就回。” “可是你有伤。。。” “打探的斥候已经回来,兀良哈秃城是个简陋的孤城,守兵不过三千多,除了孛儿只只有哈剌兀一个大将。没事的。” 原来这几天在等斥候打探的情报。。莲花心中佩服,大明能把蒙古人赶出中原,真不是偶然。 朱棣伸头看看案上的信件,笑道:“就两封?” “是。给父王和家母”。莲花看到朱棣有些疑问,解释道:“父王是义父。” “义父?那令尊大人呢?”朱棣关心地问。 莲花想了想:“说来话长。王爷明天就要出征,等王爷凯旋回来空了再聊”。 朱棣又听到王爷的称呼,皱了皱眉,看看莲花明澈的双眸,叹口气,柔声答道:“好”。 (注:奴儿干都司和永宁寺在永乐年间先后设立建成,辖区辽阔,稳固了明朝对黑龙江地区的统治直到十七世纪初**哈赤崛起。可惜永宁寺的两块石碑,现藏于俄罗斯海参崴博物馆。) 第十九章 素心待晨晓 莲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这些天的经历似清晰的画页,一幅幅在脑中滑过。 沙漠中初遇燕王,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大大咧咧漫不经心的王爷;待见他轻松地伏歼蒙古的追兵,带队躲过沙暴穿越茫茫绝地,又认定他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率队连奔两天两夜,夜袭蒙古驻军大营,一场大战指挥得镇静霸气,好吧,他是个一方霸主。 可是,昨日看到他微笑着和蒙古俘虏逐一问询,那绚烂如火的石榴林下侧耳倾听的紫色身影,那面对着明明是敌人是俘虏是异族却诚恳温暖的笑容。。他是个王爷,是个打了胜仗的天朝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心中,是真正做到了众生平等,慈悲为怀。 在燕王看来,打仗是为了平息边境征战,让蒙古百姓和大明百姓可以回家“放牧种田”“好好生活”。就在这个帐篷里,他说到蒙古部落说到女真族人,和说到大明百姓是一样诚恳;只是设想如何为各族众生造福,没有一己之利没有异族歧视没有仇恨报复。想想自己,自幼皈依,却不能破除我执,看到蒙古人女真人只当他们是敌人至少是异族。 燕王不信佛,却是佛菩萨的心肠,如琉璃一样坚韧然而温润。 莲花想起沙漠上见到的寺院佛塔,那真的仅是海市蜃楼的自然现象吗?那么清晰切实的宝塔,难道真的只是一时虚幻吗?燕王小队看着宝塔走出绝地,这真的仅是他一个人的因果福报吗?自己凭一时孤勇,为国仇家恨冲到了天朝来搬救兵,却到了沙漠看到宝塔,是佛在喻示什么吗? 燕王的歪理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宝塔出现在沙漠里,一定是有其因缘的。 莲花坐起来,点亮了蜡烛。摸一摸榻边案上的琉璃塔,喃喃问道:“是你要告诉我什么吗?是什么呢?是要我象燕王那样善待众生吗?是要我帮助他一起成慈悲善举太平盛世吗?” 摇曳烛光中,琉璃塔温润透明宝光流转,似有所语。 莲花穿衣下床,走出了帐篷。 清晨,远处的山坡上郁郁葱葱,风吹草低现牛羊。湖边的校场上,空旷开阔,地上的草希希落落,尘土飞扬。明军的大队,正在整装待发。 朱棣巍立在青骢马上,望着面前的人马,面色静默冷峻。 骑兵们的尖顶头盔在橙红的朝阳下点点闪亮,银色的铠甲熠熠发光。年轻的面孔上满是胜利后的喜悦和新的期待。战马整齐地排好队伍,时不时有响鼻在晨曦中喷出一道道白雾。 陈副总兵上前躬身行礼:“王爷!时辰到了,出发吧!” 朱棣“嗯”了一声,却不发话。陈副总兵有些焦急,不敢催促,只好策马转在一边,耐心等候。 朱棣四顾远望,湖水碧绿山坡青翠,大大小小的帐篷门帘紧闭毫无动静,只有帐顶五彩的旗幡随晨风飘荡,猎猎声响。 朱棣心中轻叹,半晌冲陈副总兵挥挥手。 陈副总兵精神一振,提缰奔到阵前,大声道:“整队!出发!” 蓄势已久的骑兵们齐声应和:“出发!”,队伍缓缓启动,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渐渐啼声密集,变成了隆隆的声响。 队伍从朱棣身前一一越过,没多久就走到了最后。朱棣又四顾望了望,仍是一片寂静,只好无奈地一抖马缰,跟上了队伍。从校场出发,穿过宿营地走到湖边。 晨曦穿过湖畔的树丛,一丝丝断续抛撒过来。再往前过了湖,不远就要到沙漠了。朱棣心中轻叹一声。 忽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马三宝气急败坏的叫声:“王爷!等一等!” 朱棣心中一喜,驻马回头。 只见一白一黑两匹马,从远处的大营急奔而来。白马上淡淡的蓝色身影,左肩微低仍有些歪歪斜斜。朱棣不由得眉梢带上了笑意。 二人转眼来到朱棣马前,莲花有些气喘,张张嘴却说不出话;马三宝躬身行礼:“王爷!”,双手呈给燕王一个布包。 白底深蓝的土布,扎得四四方方,四个角在中间结成俏皮的蝴蝶结,接过来触手滚烫。朱棣问:“吃的?”望向莲花,发髻有些凌乱,几缕青丝散落在肩上,雪白的玉颜上粘着好几处黑灰。 “是葱饼和酱菜。小怜姑娘,不,莲花姑娘半夜就去了厨房,这才忙出来。”马三宝还是常常叫混。 朱棣闻着扑鼻的香气,仿佛看到莲花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眉梢眼角的笑意更浓,冲马三宝一摆手。马三宝识相地催着小黑走得远远。 莲花被朱棣凝固的目光看得脸红,垂首轻声道:“孛儿只诡谲狡诈,王爷一路珍重。”说着取出一个棉帕包裹的小包,缓缓说道:“请王爷带着琉璃塔,佛法无边,王爷定能率大军马到功成,早日凯旋。” 朱棣抬手接过小包,小心翼翼,似有千斤份量。他明白,这个宝塔,是莲花的信仰;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她到底为什么来大明,她有什么心愿;想来多半和这宝塔有关,这宝塔,寄托着她全部的希望。 朱棣心中感动,轻轻握住了莲花的小手,手指微凉,手掌温软,柔若无骨。 莲花挣了挣没有挣脱,只好由朱棣握着,脸红到脖子里,又轻声说道:“你早日凯旋回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朱棣心中喜悦已极,不禁纵声大笑:“好!你在这里等我!”。 四目凝望,一瞬间胶着缠绕。是乍逢其人的惊喜,是难以置信的欢欣,是难舍难分的甜蜜,是两心相知的感激。 良久,莲花轻轻推开手:“王爷请行吧。” 朱棣定定神,双眼仍旧凝视着莲花,一抖缰绳,调转了马头,青骢马四蹄刨地,似乎纳闷为什么大军走远了燕王还在这里。朱棣依依不舍地回头凝望,终于狠一狠心,双腿紧夹马腹,青骢马如飞绝尘而去。 莲花遥望着燕王的背影,夏日的微风轻抚,几只鸟儿在树顶嬉戏歌唱。他这一去,真的可以功成凯旋吗?想到孛儿只诡谲冷酷的眼神,莲花不禁打了个寒颤。 马三宝不知何时已立在身边,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眯眯地说道:“莲花姑娘你别担心。蒙古骑兵已远非昔日横扫天下之时,再说兀良哈秃城就那么点儿守兵,孛儿只和哈剌兀两个虽是刺头,可绝对不是我们王爷的对手。王爷这十几年只有找不到蒙古人,可没有打不过的时候,连蒙古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尔不花都是我们王爷手下败将。不然皇帝陛下也不会把北平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我们王爷。兀良哈秃城的蒙古兵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啦。”马三宝说得自信满满,笑得金光灿烂。 莲花看着马三宝,好奇地问道:“天朝共有多少个王爷?” 马三宝道:“皇帝陛下共有二十六个皇子,除了太子和二十六皇子年幼未封,二十四个皇子封王,遍布我中华大地”。 莲花睁大眼睛:“这么多?” 马三宝接着道:“是啊。皇帝陛下诏书说‘众建藩辅,所以广磐石之安;大封土疆,所以眷亲之厚’”,说道这里看看莲花,犹豫了下:“皇帝陛下比较信任自己朱家人”。 莲花默然,虽在朝鲜,也听说过天朝的惨事。 皇帝自洪武之初就设法把元勋宿将一一清除,胡惟庸案李善长案空印案郭恒案一共杀了几万人,除了鄂国公常遇春早死魏国公徐达病死,名将大都不得善终。前几年颖国公傅友德,宋国公冯胜和后起之秀凉国公蓝玉也先后坐诛,天朝此时已没什么大将。 莲花不禁想到朝鲜国王也是一样,为了王位不惜杀戮昔日同僚好友,郑梦周郑家的惨事仅是一例。想到郑宗泽,心中又是一痛。 马三宝看出莲花心中难过,故意语气轻快,笑眯眯地继续说道:“北方九个塞王是为了防蒙古人,王爷的北平原来是元的大都,当然最重要;另外八个是西安府的秦王,太原府的晋王,广宁府的辽王,宁夏卫的庆王,大同府的代王,上谷宣府的谷王,甘州府的肃王和大宁府的宁王。皇帝陛下说‘西北辽远,非亲子弟不足以镇抚而捍外患’,这九个塞王是皇子中最勇武能干的。另外开封府的周王,兖州府的鲁王,成都府的蜀王,荆州府的湘王等等也不小”。 莲花心中惊叹,一叹天朝之大,二叹皇子之多。皇帝正好有这么多儿子可以分封各地,难怪天朝人相信多子多福。张大了嘴问道:“这么些王爷都自成一国吗?” “不是,按制是‘列爵而不临民,分藩而不锡土’,王府之外自有朝廷的官吏治理地方行政。诸王自己王府的护卫兵只能三千至万九不等,但是有调动地方军队的权力。等我们回大宁府能见到宁王,辖下兵马最多,有甲士八万兵车六千呢”,马三宝笑眯眯地说着,看着莲花又安慰道:“这十几年我们王爷北征都是大胜凯旋,已经打得蒙古人没脾气了。你放心吧。” 莲花看着马三宝的笑容,忆起燕王那霸气的大笑,那宽厚的胸膛,那坚实的大手,那镇定的征战,那看似漫不经心的从容。。一颗心渐渐平静。侧头对马三宝嫣然一笑:“好,我不担心。走,我们遛马去!”一抖缰绳,小雪开心地欢叫着奔出。 小黑也仰头嘶叫一声,撒欢儿地紧跟在后。 燕王此去,能够凯旋而归吗?王景弘能把自己平安的消息传给朝鲜国王吗?朝廷那里怎么样?王奭到哪里去了? 莲花笑着奔马,可心底的烦忧又岂是那么容易忘记? 第二十章 边陲随主遨 大宁府,是大明北方边境的一个重镇,今属内蒙古赤峰市。洪武二十年大明朝廷设大宁卫于此,辖今河北长城线以北的东部,内蒙古南端及辽宁西部一带。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封十七子朱权于此为藩王宁王,与燕王朱棣一起节制沿边兵马,主要目的还是抵挡北元的蒙古人。 七月盛夏,闷热异常,白杨冷杉和栎树所有的树木都垂着头,收起了树叶,知了有气没力地在树上鸣叫,连续不断的叫声更增添了几分暑意,令人烦躁。 宁王府西厢房,莲花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地抄经,自早上至午后没有挪窝。马三宝有些担心,悄悄地走进院子里,伸头张望。 半响没有声音,马三宝咳嗽一声,叫道:“莲花姑娘!” 两扇窗户推开,莲花立在窗前探身问道“三宝!有消息了?”眼睛一眨不眨,充满期待。 马三宝简直不忍心摇头,但是又不能点头,只好僵着脖子说道:“还没有。” 莲花满脸的失望,跌坐了下去。 马三宝进了屋,案上堆着一摞摞写满字的纸张,瞥了一眼,应该都是莲花抄的经书,《金刚经》最多。那个琉璃塔立在中间。莲花坐在案前,双手支颐看着宝塔,颇有些萎靡不振,对马三宝笑眯眯的灿烂笑容宛如不见。 “你别急,说不定明儿就有了。”马三宝安慰道。 “明儿明儿,你都说了好多个了”,莲花头也不抬,没精打采。 “天太热,多半路上走得慢。也说不定朝鲜王回信写得慢了,总得让人想一想。”马三宝硬着头皮继续劝,心里也犯嘀咕。 王景弘在燕王出发兀良哈秃城的那天就出发回大宁府,到了之后把索林帖木儿交到陆总兵那里关押,六百里加急战报报了兵部。又同时派了两个王府亲兵快马把莲花的信送去了汉城。算算来回差不多二十多天,可现在都一个多月了。 燕王的大队从兀良哈秃城得胜回到彻彻尔山,又一同回到了大宁府。本以为到了就该看到回信的,这都第五天了,也还音讯全无。 “走吧,我陪姑娘出去走走,看看大宁府风光。” “我不想动”莲花不起劲儿。 “哈!你们要去哪儿玩?带我一起!”一个活泼的声音飞进来,人也跟着飞了进来。 一身锦袍,戴着束发金冠,穿着白蟒箭袖,潇洒倜傥帅气逼人,正是十九岁的宁王朱权。 自号臞仙,又号涵虚子,或丹丘先生。别看号多,其实就是个大孩子,最好玩儿的时候。老远听到了马三宝和莲花要出门,赶紧飞了过来。进了门随意就在莲花案上坐下,两条长腿一晃一荡。又顺手拿起桌上的琉璃塔:“这个是琉璃塔?你们在沙漠上看到的就是这样的?” 马三宝答道:“是的,和这个一模一样。” “真神了”朱权顺手又搁回案上:“你们去哪儿玩?” “你是地主,该你带我们去玩儿。说说,大宁府有什么好玩的?”莲花看他把琉璃塔放下,松了口气。燕王自兀良哈秃城得胜回到彻彻尔山就把琉璃塔交还,自己每天看着,还真是少不了。 朱权听她问得有气没力,笑道:“哎,侄媳!我们去打猎?钓鱼?要不抓鸟?” 莲花一板脸:“都说了多少次了,你还这么叫我,不理你了。”说着站起身,就要出门。 “哎!我又没让你喊我叔叔!哎!莲花姑娘!哎!宜宁公主!我的宜宁大公主!” 朱权乱叫着追在后面,见莲花脚步不停,一跃上前,双臂张开拦住了莲花。却见莲花在笑,马三宝也在旁边笑,两个人忍得肩膀乱颤,好不辛苦。 “哈,你不生气了啊!”朱权说着也笑起来,三个人嬉笑着出了门。 大宁府虽是军事重镇,可是地处边陲又连年征战,人烟向来稀少;自设卫以来朝廷派军驻扎,有些家属和关联商户随军同行,这才慢慢有了些人气。这十多年里战事不起,百姓渐渐在此安家落户,经商通贸,终于有了些繁华的景象。 莲花走在街上,但见店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虽不如汉城宽阔宏伟,胜在花样繁多,人物各异。汉人当然最多,但蒙古人,回人甚至藏人女真人也常常可见。店铺里有很多没见过的事物,莲花常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马三宝在一旁细细解说,莲花睁大眼听得有趣,对天朝满心佩服。 街上不时有人给朱权行礼,有官兵也有百姓。莲花看到宁王和颜悦色地打着招呼,有些意外,不由多看了几眼朱权。 “父皇教导的嘛,要爱民如子不是?”朱权看出莲花的意思,没好气地解释。莲花不由抿嘴而笑。 这时,路过一个高高围墙的深门大院,门虽开着但门口有两个军士持枪而立。莲花看到门楼上写着“大明大宁卫”字样,马三宝已经在旁解释道:“那个就是总兵衙门,王爷今天在里面办公,要不要进去看看?” 莲花尚未来得及回答,朱权已经连声反对:“不去不去!衙门有什么好看的,不是练兵就是写公文。走走走!”说着已拖着莲花走得老远。 马三宝匆匆地和莲花说:“那我让景弘和王爷知会一声。”说着奔进了大门。 宁王拉着莲花在街上,继续东看西看,问莲花道:“这家茶馆不错,要不要进去喝杯茶?” 莲花尚待答言,身后忽然脚步声杂沓。二人驻足回头,却见燕王和马三宝一起大步奔了过来。 莲花心中欢喜,笑盈盈地看向朱棣。 燕王自从兀良哈秃城得胜回来,又带大军匆匆从彻彻儿山赶回大宁,军务繁忙,除了赶路二人见面机会极少。在宁王府也难得碰到,莲花做的饭菜常常到了夜深凉了才吃下。二人到现在都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朱棣看到莲花的笑容,心里不觉歉疚。 “四哥!你来了太好了,和我们一起玩玩转转吧!”朱权很高兴。 宁王十五岁来到大宁,这四年间在这偏僻地方就常见这么一个亲人,兄弟两感情非常好,朱权总是叫“四哥”,透着亲热,透着依赖。 朱棣满脸歉然:“我和陆总兵还有点事,十七弟,你陪莲花好好逛逛,代我尽地主之宜。”看看二人脸上的失望之色,又说道:“我回头忙完了就去找你们。” “好吧,那我们先去。”宁王答应着,拉了莲花继续走,马三宝紧随其后。 三人走了几步回头看看,朱棣尚立在路中目送着他们,莲花笑着挥挥手,做个口型无声地说了句:“放心”,笑眯眯地回转了身,无端觉得脚步轻松了许多。 “这里有寺院吗?”莲花问宁王。 “有是有,不大,出城不远的山上有个小庙,叫什么广济寺。”朱权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莲花:“不过,宜宁大公主,你这么个人物为什么信佛教呢?你看你,翩翩有出尘之姿,藻藻若太华之神英,正是我太清道教中的仙风道骨啊!广济寺不远就是太清观,我们去太清观吧!” 莲花好奇:“太清观?这里怎么会有道观?” “有啊!这个是我让建的。历史嘛,当然不够悠久,这才第二年。宏伟雄大嘛,当然也还谈不上,我银子不多。不过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有我臞仙在,这个太清观还是蛮灵的!”朱权絮絮叨叨。 莲花被他感染,笑问:“请教臞仙,有何神通?” “太清授余以蓬莱玉玺,太阳金符,可以匡天道,振玄风,握灵枢而阐宣化也。”朱权煞有介事。看了看莲花,又附耳悄悄道:“你别告诉他们哈,蓬莱玉玺和太阳金符都是我让三宝在北平给我弄的。” “哈!”莲花忍不住笑出声。这大孩子憋在这边陲僻壤,没东西玩儿,脑子要坏了。看到朱权认真的样子,忙微笑答道:“好,我回头见到了不说。” “莲花姑娘,我们就走着去吗?天热,”马三宝忍着笑:“广济寺,”侧头看看朱权又连忙改口道:“太清观可不近。” 莲花询问地看着宁王,朱权道:“我们这样先走着,你找个军士,让府里把我们的马送过来。就一条路,不会走岔,在哪儿碰到就哪儿改骑马。” 莲花点头赞同,马三宝又匆匆安排了,三个人往城外走去。 朱权接着劝说莲花:“你看,信我道教的话,小则可以破昏瞑涤俗陋,大则可以驻心灵域,探至道;默契太玄尝赜至真。正是你我此类人该探究的,你那拜菩萨叩头的事,不如改一改。” 莲花听听有些不对,敛容问道:“宁王认为信佛就是拜菩萨叩头吗?” 朱权看看她:“我知道不是拜菩萨叩头那么简单,你们说什么‘万法缘起’‘法无自性’‘万法无常’‘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但是道可道非常道,绝学无忧,我不信这些。我看到庙里那么多人叩头烧香就觉得愚昧。” 说着又上下打量莲花:“想到你这么个人儿也在里面,就简直是痛恨。” 莲花张张嘴想说话,这么大的题目一时却从何辩起?半晌笑了笑:“百姓众生为祈福避祸,去叩头烧香是个安慰,又哪里惹着你了?因果的说法并不是只有佛家一说,周易里早有‘积善人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和佛家一样都是劝人行善积德。你一个王爷,百姓安居乐业诸恶不兴,高兴才对啊。” 朱权嘟囔:“我一个小小宁王,守在大宁府这么个偏僻地方,这辈子估计都回不了江南,我管那么多百姓众生干什么?”说着两眼望天,一向活泼的脸上竟满是惆怅之色。 莲花好奇:“真的永远不给回去吗?你不想爹娘吗?” “得奉诏才能回去,回去也呆不了多久。父皇也就算了,母亲当然想的。”朱权说得闷闷不乐。 莲花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正在踌躇,朱权已经笑起来:“侄媳!你到了京师帮我提醒着他们!诏我回去,好不好?” 莲花看到他年轻的面孔上强带着的酸涩笑容,不由柔声说道:“好,我一定提醒”。二人相视一笑,马三宝在后也是笑眯眯的。 第二十一章 深山伏老鸮 三人说着聊着,不觉已经到了城外。城外的景色果然大不相同,树木郁郁葱葱,且都是高大的杉树,白杨之类。浓荫蔽日,凉风习习。 朱权第一个笑道:“这里好!真凉快!” 莲花抿嘴而笑:“你嫌热,那种田放牧的怎么办?” 朱权不服气:“我怎么了?我也带兵训练,我也写奏章公文,我也习武学文。我可不轻松,你以为当个王爷容易啊?” 马三宝也笑眯眯地道:“莲花姑娘,你别小看我们宁王爷,他可是我们大明最多才多艺的王爷,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医卜星算甚至制琴种茶,你有什么都可以问他。” 莲花睁大眼,点头赞叹:“真了不起!是我失敬了,你多教教我好不好?” 朱权年青血热,久居边塞未免孤单,难得碰到个看上眼能说说话的人,见莲花如此请教顿时兴致勃勃:“说吧!你想学什么?” “好多都想学啊,最想的是医,茶也不错啊,还想弹琴。。。。。。 说笑间走过一小段官道,就到了山脚,上山是树林中的一条小路。 上次在铁岭林间被劫,死了那么多人,至今心有余悸。莲花看到这相似的林间小道不免紧张,上了几步有些心慌,轻轻拉住了旁边宁王的衣袖。 走在前面的马三宝看出她的意思,回头笑眯眯地轻声安慰:“这里是大宁府,没事的。”灿烂的笑容令莲花安心不少,慢慢松了手中的衣袖。 朱权哈哈大笑:“哎,宜宁大公主!这可是我的地盘!这么紧张干嘛?包你太平!” 话音未落,树林里簌簌声响,无数道黑光呼啸而至,竟是一连串飞镖,嗖嗖不绝。马三宝叫身:“小心!”,没见他动,腰刀不知怎么就到了手上,刀光闪过,叮叮铛铛飞镖跌落一地。 朱权也拔出佩剑,一边大叫:“什么狗崽子,胆敢暗算本王?不怕诛九族吗?”一边侧头安慰莲花:“别怕!看我们怎么收拾他们!” 林中人不言不语,飞镖却打得越发狠了,不过奇怪的是自始至终都打向莲花一人。马三宝一把刀舞成网,封得滴水不漏;朱权也挥起宝剑,叫道:“侄媳!你这惹了谁?怎么都冲着你!”二人齐齐护住莲花。 宁王在明初诸王中,是最多才多艺的一位,史称“贤王奇士”;经子九流星历医卜乃至黄老诸术弹琴烹茶无一不通,所撰道教专著《天皇至道太清玉册》历史《汉唐秘史》杂剧《大罗天》茶道的《茶谱》古琴曲集《神奇密谱》及评论《太和正音谱》至今广为流传。据说宁王博学堪比南宋武林奇人东邪黄药师。分心太多,武艺难免马虎,左支右挡,渐渐有些忙乱。 马三宝叫道:“王爷,您歇着。”朱权却恍如不稳。 莲花立在二人身后,紧张地看着,心中思索:“是啊,这又是谁呢?” “八嘎!”“希烙!”一阵狂吼乱叫中,五个人影从天而降。紧身黑衣,黑巾裹头蒙面,身量不高,握着的弯刀却极长。刀光森森,寒气逼人。 “是倭刀!他们是倭寇!”马三宝叫道。身形晃动,刀光连闪,当当当几声兵器相碰之间,五个黑衣人已被马三宝迫得背靠背围成一圈自保。马三宝气定神闲,侧头对朱权说道:“王爷请作壁上观,这里让三宝来。” 宁王却笑道:“我好久没打架了,让我活动活动筋骨”,一边挥剑一边叫:“喂!倭寇!你们到我大宁府来干什么?太不把我这宁王放眼里了!”说着话急急挡过一刀:“喂!你们听得懂我说话吗?我可不会倭人鸟语!” 五个人影不说话,小心翼翼地继续围着圈,长刀挥舞,步步紧逼。 “哧啦”一声,宁王不小心胳膊被弯刀划了一道,顿时鲜血直流。马三宝身形连晃左奔右突,阻住五人,又说道:“王爷,你带莲花姑娘先走。” 莲花摇头不动,朱权也不肯,不管伤口仍然挥剑向前:“不行!在我的地方,我才不走!” 忽然嘚嘚嘚一阵马蹄声响,几匹马飞奔而至,马上的人不等马到人已飞至眼前,正是燕王和王景弘。二人二话不说匆匆加入战团。 四人合力,本已落了下风的倭寇顿时糟糕,围成圈也没用,噗噗几声,马三宝砍翻两个,侯显也杀了一个。剩下的两个见势不妙唿哨一声就逃,宁王大叫:“他们想跑!”剑出如风,燕王还在喊“留个活口!”,朱权已经都解决了,回头抱歉地看着朱棣:“四哥,我手快了点儿。” 朱棣摇摇头叹口气,看到宁王的胳膊:“挂彩了?过来!”一边撕下袍角给朱权包扎。 “这几个倭寇头脑不好,五个人这点本事就敢在这儿闹!”朱权英俊的脸上满是不屑,问燕王道:“四哥,你怎么这么快?” 朱棣低头仔细地裹着伤:“我看府里给你们送马,正好忙完了,就顺便过来了。”说着看了眼莲花,满脸怜惜:“没事吧?吓着没?” 莲花脸色有些发白,摇摇头:“没事。”心里对林间小路的恐惧可又深了一层。 这时马三宝和王景弘两人已把几具倭寇尸体仔细检查,地上的飞镖倭刀也捡拾干净。王景弘走到燕王面前,迟疑着叫道:“王爷!”一边看了眼莲花。 朱棣暗叫不妙,面上神色不变:“说吧!” 王景弘手上托着两块腰牌,气鼓鼓地说道:“这是王府腰牌,是赵方和李三的。这么久人没回来,腰牌在倭寇身上,怕是,”王景弘看一眼莲花:“怕是凶多吉少。东港那里的消息二人是六月二十七过的江,但没再回来。估计是在朝鲜被害了。” 莲花一阵眩晕,就要摔倒。朱棣眼疾手快,一把托住。朱权已经叫:“赵方和李三?去朝鲜国的那两个?被倭寇杀了?太猖狂了!那可是王府亲兵!”说着侧头看看莲花关心地问道:“宜宁大公主!他们特意大老远跑到这里对付你,你怎么惹着倭人了?” 倭寇!我怎么惹着他们了?!我朝鲜怎么惹着他们了?!莲花面色苍白,一向平和的脸上不由露出悲愤之色。(注) 朱棣脸上的怜惜更盛,轻轻拍着莲花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在这里。” 半晌见莲花的面色渐渐平静,才又问道:“倭寇在朝鲜闹得凶?” “是。去年冬天已经打到到全罗北道。先父曹蒙乙带军出征,遭倭寇诈降伏击,和先兄曹敏小弟曹修战死殉国。” 莲花说了两句已经泪水涌出,勉强接着说完:“父王这才收了我为义女”。 “这么惨啊!父亲兄弟全死了?”朱权嘴快:“你别急!我和四哥都帮你!”,年轻的脸上写着大大的“仗义”。 朱棣扶着莲花,心中思索:原来她来大明,是为了倭寇。 自己和宁王虽然能节制沿边兵马调动军队,但只限于护卫大明边境。出关过鸭绿江去朝鲜,这么大的事,必须先得到父皇和兵部的同意。现在蒙古未平,以父皇的性格,是不会先考虑朝鲜的。 然而,朱棣看着莲花苍白的小脸,眼中的泪光。然而这是她的心愿,我自当为她实现。 朱棣笑了笑,凝视着莲花,接着朱权的话说道:“不错,我们都会帮你。” 马三宝和王景弘躬身齐声叫道:“请王爷吩咐!”赵方和李三被害,二人都是极为愤慨,王景弘和赵方李三虽是上下级但素来交好,尤其难过。 燕王看着二人,微一思索:“景弘跑一趟汉城吧。带几个人,明天一早出发。不要带王府公文,私交属国乃朝廷大忌,道衍又该说了。就把宜宁公主在这里的事和朝鲜国王报告一下”,顿了顿又道:“赵方和李三如何被害的,请朝鲜国王查清楚。” 又侧头对莲花说道:“你那两封信重新写一下,晚上交给景弘。”莲花心中感激,应了一声。 “三宝,加强对宜宁公主的护卫。发行文上报兵部,五名倭寇在大宁府伏击宁王被诛。联系东港和铁岭卫,这几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还有没有同伙。”马三宝应声答应。 朱权赞同:“是啊,这么容易就到了大宁府!还敢伏击本王,简直猖獗。”又补充道:“不自量力!” 朱棣笑了笑,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自元至正到我洪武,滨海各地的倭患日渐炽盛,百姓深受其苦。父皇曾三次派使者去日本但毫无结果,据说因日本内乱分裂,无人应对我大明使者;直至洪武二十五年北朝才统一日本,现在的倭寇大部分是盘踞海岛上的原南朝武士和浪人,势力不可小觑。”说着看向朱权:“十七弟你别太大意,这次这几个倭寇猜想是为了宜宁公主而来,大约是不希望她请到我朝援兵,但倭寇诡谲,未必不包藏其它祸心,你多加小心。兵部收到行文会报给父皇,再看父皇对倭寇犯到大宁有什么意见吧。” 宁王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几个倭寇而已。不过对燕王一向信服,答应了一声不再多话。 莲花一直专心地听着,这时抬头问道:“原来倭寇在天朝也为患已久?” “不错。北起山东南到福建,沿海地区到处受到劫掠。父皇强化海防设置,设海禁,倭患侵扰虽繁复尚未成大患。”朱棣抬头望天:“可是沿海百姓总不能安居乐业。” 莲花望着朱棣,双眸中钦佩仰慕种种交织。 朱棣似是觉察到了莲花的目光,笑了一笑肃容对莲花说到:“安民保土,是吾辈使命亦是心愿,令尊大人虽为民捐躯,正是大丈夫份所当为,你如今来了大明为朝鲜请命,令尊大人泉下有知必定安慰。” 莲花见他说得诚恳,心中感动,微微带笑颔首,眼中又慢慢浮上了雾气。 (注:曾有学者例如清朝的徐继余所著“瀛环志略”和朝鲜的安鼎福所著“东史纲目”认为朝鲜半岛的倭寇起因,是日本为了报复高丽王国当年配合蒙古成吉思汗远征日本。作者当这是无稽之谈,倭寇当没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不予采纳;宜宁公主若有知恐怕更斥为强盗逻辑。) 第二十二章 陋寺隐天道 广济寺是个极小的寺庙,莲花本有思想准备,看到了仍然怔了怔。 穿过山上的白杨树林,靠在山坡边上,对着南面山下的大宁府,一行小木屋。墙上的树皮甚至没有刨干净,房顶上堆着密密的茅草树叶。静悄悄的,四顾无人。虽说“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可这儿简直只剩花木了。。 朱棣看到她发愣的表情,笑道:“就是这里,大宁府这里信佛的人不多,没什么人来。现在倒是太清观香火旺盛得狠。” 莲花扑哧一声笑了:“难怪当年道安大师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成’,宁王拜太清,百姓跟着拜也是常理。何况他还有蓬莱玉玺,太阳金符,多大的神通啊!” 朱棣也笑出来:“十七弟自幼喜欢这些,在家的时候父皇不让他弄得出格,现在总算得其所哉。”有些好奇:“朝鲜佛教昌盛吗?” “高丽王朝王室笃信佛教,各地寺院大兴土木,佛法得以广泛弘扬。父王”,莲花顿了顿:“就是现在的朝鲜国王,也是信佛教。但是立了很多规矩,寺院都只能在城外,僧人不得入城等等。大概也是担心吧。” 朱棣知道这个朝鲜国王李成桂李旦是自己上位的,屡次上书大明请求册封,皇帝陛下都尚未允许,所以虽然是实际的朝鲜国王,对大明却只自称“权知朝鲜国事”。就连宜宁公主的这个公主称号其实也无册封,父皇圣旨中算是默认而已。高丽王朝四百多年历史,忠臣余党当然不少,朝鲜国王忌惮寺院势力过大,自是防范之意。随口问道:“令尊大人是自高丽王朝时的将军?” “是,原来和父王是一朝之臣。”莲花说的有些犹豫:“这次蒙古人劫持我,其实是原高丽世子王奭的主意。我在彻彻儿山见到他,是想要借我要挟父王。其实,其实也不能怪世子。”高丽王室是故主,莲花说起来还是很回护。 “哦,那王奭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逃了出来,就没见到。” 朱棣凝神思索:“俘虏里没有高丽人。这到要查一查。” “如果找到了,请王爷不要,”莲花说得有些艰难:“为难世子。” 朱棣笑得漫不经心:“还是和我这么客气?这是广济寺,有佛祖帮着你,我可不敢得罪。” 莲花忍不住展颜一笑:“我进大殿了。” 朱棣点点头,负手而立,候在外面林间。宁王已经带着马三宝和王景弘先回去处理五个倭寇的事情,燕王特意陪莲花来的广济寺。午后的阳光穿过白杨林,一道道洒在他宽厚魁梧的背上。 说是大殿,就是一个稍微高大一点的木屋,两扇木门大开,门槛倒颇高。莲花进了大殿,见供奉的不是常见的释迦摩尼佛而是药师佛和日光月光菩萨,又是怔了怔,缓缓整衣敛容拜倒。 药师佛全名药师琉璃光如来,也称大医王佛,医王善逝或消灾延寿药师佛,为佛教东方净琉璃世界之教主。以琉璃为名,乃取琉璃之光明透彻以喻国土清静无染。据《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记载,药师如来在因地修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大愿,每愿都是为了医众生病拔众生苦满终生愿,让众生早证菩提亦求得现世的安乐。依此愿成佛后,始终实践着大愿。能除生死之病,故名药师;能照三有之暗,故云琉璃光。 莲花恭敬拜了三拜,跪在原地,抬头仰望着药师三尊。药师佛螺发上形,左手持药壶,右手结施与愿印;日光菩萨脚踏莲花宝座,头戴光环,正是“日放千光遍照天下普破冥暗”的慈悲本愿;月光菩萨随风而立裙裾飘扬,身后光芒万丈。这个大殿虽然狭窄简陋,三尊佛像却栩栩如生,药师如来的一双善目俯视凝望莲花,无限悯然慈悲。 莲花的眼中不觉雾气弥漫,心中默念:“祈求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与我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游履菩提正路,安住大乘法中。。。。” 不知过了多久,心中渐渐平静,又拜了三拜,起身整衣,往后殿走去。 出了大殿后门,却见门口一位老僧当院席地盘腿而坐,须眉皆白,满脸皱纹。一身僧袍补丁加补丁,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听到莲花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却是温润透明,光芒深敛。 莲花一下子就想起了自超大师,不由得跪坐在了老僧身前。 老僧面带微笑:“老衲乃是此间方丈慧光,女施主远来辛苦。” 莲花拜了一拜:“慧光大师,小女子莲花,是佛门皈依弟子,师从朝鲜曹溪禅宗自超师父”。 慧光问道:“是那个曾游学我朝二十几年的自超?” “正是。大师认得家师?” “老衲当年在大都和自超有过数面之缘,一别当有三十年了,不想他的弟子都这么大了。自超都好吧?” “托大师福,师父一切都好,现在是朝鲜王的王师。” 不知何时,朱棣已进来站在了莲花身后,望着二人,静静聆听。 “王师。。自超越老倒是越心热,出家人要这些俗名何为?” 莲花不接话,问道:“慧光大师认得慧忍大师吗?” 慧光淡淡道:“慧忍是我师兄,还有你们高丽的慧勤是师弟。我们原来都在法泉寺。” 莲花有些欢喜,从怀中取出琉璃塔,问道:“大师识得此物?” 慧光满是皱纹的老脸光芒一闪,旋即又恢复了枯木一般的沉静:“琉璃塔到了你这里?这是我师门代传宝塔,师父临终前赐予慧忍师兄。老衲已是三十几年未见此塔,师门旧物,乍一见到竟又动凡心,倒让姑娘见笑了。” 莲花好奇:“师门代传。。这个塔有多少年了?” “此塔据说是宋时便传下来,终元一朝代代相传。但到不是师门信物,慧忍师兄赠与自超,当有他的道理。”慧光说着,仔细看着宝塔,又望望莲花问道:“姑娘遭了几次难?” 莲花一愣,慧光接着说道:“传说此塔乃下凡渡劫,遇难则化解成祥,每化一次,塔身光芒就愈发闪耀,直至完全透明,完成劫数。传言不知真假,老衲看这塔七彩宝色与前大不相同已近透明,故妄加猜测。” 莲花听得呆住,张大了嘴。身后的朱棣默不作声。 慧光叹口气:“我佛门中人,五蕴皆空,更不可迷信异能;然而佛法无边,佛祖一片慈悲之心,也常要借助外物度化。” 慧光继续说道:“莲花姑娘,救助众生乃我佛门弟子本愿,即使一时困苦,不可妄自菲薄。不妨多诵《大悲咒》,传言此塔渡劫需闻九千九百九十九万次《大悲咒》”,说着望了一眼朱棣:“姑娘身后的这位施主更是身负大任。老衲相信宝塔在二位手上自有因缘。” 莲花忍不住问道:“什么大任?” 慧光微笑:“龙形虎步日角插天,百姓苍生祚命国运尽在他一人之手。二位好自为知之,老衲不送。”说完闭上双目,再不看二人一眼。 莲花不大明白,继续跪坐着,还想听慧光大师说说师父当年的事情,想问他为什么来到大宁,想问他慧忍慧勤两位大师现状如何? 等了半天,慧光却不睁眼,闭目禅坐一动也不动。莲花只好怏怏地施礼离开。 燕王和莲花出了广济寺,已是夕阳西下,暮色苍茫,远处的大宁府城内炊烟袅袅。 “城中起炊烟,山气相与凝”,朱棣远望着山下,良久笑道:“这忙了一天,到有些饿了。” 莲花知道他刚才在想慧光的话,龙形虎步日角插天,慧光大师胆子不小。温柔一笑问道:“想吃什么?我们回府吧。” 朱棣想了一下:“泡菜,大酱汤,冷面,酱菜,豆腐汤,葱饼。。。你做的我都想吃。” 莲花红了脸:“喜欢吃我就天天做。” 朱棣凝视着她,半低着头,粉面带晕,几缕乌发散在一小截雪白的脖颈上,说不出的娇羞动人。 朱棣轻叹一声:“给我做一辈子?” 莲花一直脸红到脖子里,不知如何回答,一颗心怦怦直跳,头垂得更低,心里却满是喜悦甜蜜。 朱棣犹豫了一下,说道:“铁岭卫那里,上个月已把你被劫持的事报到兵部了。朝廷那里的回复还没下来。” 莲花一怔,抬起头看着燕王。 朱棣凝视着莲花:“你的事情,瞒是瞒不过去的,但不是无法可想。莲花,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动心。你愿意留下来陪我吗?只要你愿意,我想方设法。” 莲花睁大眼睛问:“有什么办法呢?我不能害你欺君罔上。” 朱棣被说愣住,不错,自己想过的所有方法,偷梁换柱也好诈死遣返也罢其实都是欺骗朝廷欺骗父皇,不可能堂堂正正地说喜欢她。她,终究是自己未来的侄媳。 她那么虔诚信仰,怎可害她妄语破戒?看着莲花明澈的双眸,向来胆大妄为无所畏惧的燕王,一时沉默无语。 莲花看着朱棣,一颗隐隐期待的心慢慢沉了下去,直沉入寒塘,全是寒意。不错,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欺君?他是大明的燕王,是天朝雄踞北面的一方霸主,刚才慧光大师还说他身负大任!更何况,他是自己第一次动心的男人,自己只当帮他助他支持他,怎可害他? 眼中的雾气慢慢浮上,一颗一颗的泪珠滴落在草地上。 朱棣伸出双臂,轻轻地拥住莲花。感受着她在怀中哽咽的起伏,燕王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心如刀割。 良久良久,莲花抬起头,强颜一笑:“朝廷的回复不是还没下来吗?到时候再说吧。王景弘明天走,至少我可以等到他的消息?” 朱棣举袖轻轻拭去莲花脸上的泪痕,缓缓地说道:“好,我们先等景弘回来。” 莲花微笑道:“回府吧。我也饿了,回去做好吃的。” 朱棣凝视着她,目光中满是柔情和宠溺,笑道:“好,我们回去做好吃的。” 夕阳已经落山,片片橙红的晚霞依旧笼着半边天空。晚风吹过,白杨树叶刷刷作响。 两人相视而笑,心酸中更多是甜蜜。是,明天会怎么样?明天再说吧。至少这一生,我遇到了他。 第二十三章 朵颜意正豪 “哎,宜宁大公主,你等等我!”朱权叫得气急败坏。 两个人说好了出来赛马,宁王没想到莲花的小雪跑那么快,远远地被甩在后面。气得连叫带喊,可还是追不上。 莲花咯咯直笑:“那你跑快点儿啊!”一边带了带缰绳,稍微慢了点儿。 朱权策马追上,笑道:“这可上了你的当!还好没和你赌性命。你这马是四哥送的?” “是。” “这么小,没想到跑这么快!”朱权一边说一边打量小雪:“这马也就两岁吧?真是匹好马。四哥待你可真不一般” 说者无心,莲花却红了脸:“你别胡说。” “什么胡说,大实话啊。我没见四哥对谁这么好过。当年和四嫂成亲最要好的时候,也没见他送过什么。” 莲花好奇:“燕王妃是什么样一个人?” “四嫂嘛,是先魏国公徐达的女儿,人很贤惠,也上得马拿得枪,待我们都不错。”说着又打量莲花:“和你不一样的,她更象母后,比较。。。”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半天才说道:“威严。” 莲花扑哧一声笑了:“没听过这么形容嫂子的。” “真的啊,反正我有些怕她。她一板起脸啊,和母后一样一样的。。”朱权说得郑重其事:“还有啊,父皇很帮她,魏国公也不好惹。四哥这个亲事是两个老头子定的,十七岁就成了亲,也没人问过他自己喜欢不喜欢。” 莲花默然,皇家的姻亲本来就是政治利益主导,燕王的这个已经算好的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皇帝也好皇太孙也好嫁谁都一样,到大明来其实另有目的。 可是,真的嫁谁都一样吗?朱棣漫不经心的笑容从脑中飘过,莲花不禁黯然。 朱权接着笑道:“四哥一向小心,朝廷里腐儒话多,他这个藩王私交属国挺犯忌,如果被参一本可有些麻烦。四哥明知道这些,还派人帮你送信,第一次两个王府亲兵被害了,又特意让王景弘带人再去朝鲜王那里,我可没见四哥这么对过谁。” 莲花红了脸,岔开话题:“燕王上次说道衍要说,谁是道衍?” “道衍和尚啊,是北平庆寿寺的住持,出家前叫姚广孝,苏州长洲人,是跟着四哥来的北平。说是和尚,从来不见他念经,有些疯疯癫癫的,四哥和他挺谈得来。” “和尚不诵经?是有些怪。” “是啊!”朱权听莲花赞同自己说的,说得更高兴:“四哥和我们不一样,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又在外面打仗打了十几年,对平民百姓有感情,三教九流的各种人物也认识得多。”看看莲花,有些自嘲:“他的世界太大,不像我们只有自己玩儿。” 莲花柔声安慰:“你还小呢。” 二人边说边跑,听到传来一阵阵操练呐喊声,顺着声音望去,远处的大宁卫校场上正在练兵,旁边巍然而立的魁梧身影正是燕王。 “四哥又在练他那些蒙古兵了。”朱权一边张望一边赞叹:“四哥真了不起,这才几天功夫,都列队练阵法了。” “什么蒙古兵?”莲花好奇地问道。 “就是那些蒙古俘虏啊。这次从彻彻尔山带回来的有两千人,四哥把他们单独编了队,又召了些兵,差不多一共三千人。他没告诉你吗?” 莲花摇摇头:“蒙古兵?肯在这里吗?” “是他们自己要留下的,四哥给他们发的军饷和大明的士兵一样,对于蒙古人可是一大笔钱!”朱权夸张地叹口气:“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蒙古兵。不过再怎么,他们也不可能去打蒙古自己族人。四哥这么积极地训练他们,不知道为了什么。” 莲花不知为何心中一动,随口问道:“这些都是哪个部落的?” “大部分是兀良哈部落的,”看看莲花好像不大知道,朱权又解释道:“就是朵颜山那里的。洪武二十二年父皇在那里设了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这三卫的蒙古骑兵现在在我辖下。四哥的这只队伍,他起名为朵颜卫队。” 莲花嫣然一笑:“倒蛮好听的。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不等朱权回答,一抖缰绳已经先跑了开去。 朱权又在后面大叫:“不带这么先跑的!你等等!” 燕王看见莲花和朱权两人骑马奔过来,有些意外,但很高心:“你们怎么来了?玩什么呢?” “四哥!你要管管这个宜宁大公主,这个小雪,明明是个千里马,我可上当了,想起来和她赛马!”宁王一脸的懊恼。 莲花扑哧笑了:“谁让你小瞧人?是你要赛跑的。”说着低头抚摸小雪的长鬃:“对吧,小雪?” 朱棣不禁笑了:“愿赌服输。十七弟你输了什么?” “没什么”宁王忸怩着不肯说。莲花抿嘴而笑。 原来二人赌的是如果莲花输了,就到太清观听道十天;如果宁王输了,就到广济寺慧光大师那里听经十天。朱权陪莲花去过一次广济寺,嫌弃慧光形象欠佳言语乏味,直呼要走;莲花想象他要在那里呆十天,不由好笑。 至于宁王因此而和慧光结为好友,慧光更在两年后用“天道”二字促使宁王解除顾虑下定决心助燕王举事,却是莲花始料不及的了。 朱权见朱棣面带询问,急急想岔开话题:“四哥!你这朵颜卫队练得不赖啊!准备带回北平做府兵吗?” 朱棣摇摇头:“这个放你这里。” 朱权笑问:“放我这里?我要他们做什么?我有三个卫的蒙古兵呢。”微一思索冲口而出道:“你不会想拿这个朵颜卫队去朝鲜打倭寇吧?” 朱棣面色一沉:“这么多话!”旋即和缓了语气道:“我还没考虑好,也不知道父皇什么时候命我离开这里。” 朱权不由黯然,依依不舍地说到:“四哥你别回北平吧!不然这里又剩我一个了。” 朱棣拍拍弟弟的肩膀,也是不舍,说道:“两次的战报都报兵部了,蒙古边境暂时平息。我前儿又给父皇上了折子,看父皇的旨意吧。” 莲花见兄弟二人模样,不由想起曹敏曹修,心中一酸。连忙抬头望向校场,见朵颜卫队的骑兵们队列整齐,军容肃穆,不禁心中佩服。好奇地问:“他们手上拿的是什么兵器?”样子似一根铁棍,一头隆起象铁锤。 “那叫骨朵,靠打击力伤敌”,朱棣解释道:“是用来对付盔甲兵的。蒙古骑兵本身马快冲击力大,加上蒙古兵膂力过人,骨朵直接敲击盔甲,外面看不出伤,实际骨头都敲断了。” 莲花听着有些不忍,“骨朵”,明明这么美丽的名字。。 朱权笑道:“宜宁大公主又心软了,周易早说‘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哪像你们佛祖就让你们死忍,什么五戒十善。难道敌人杀来了,伸长脖子等死?” “当然不是。佛祖戒杀乃戒以一己私欲伤害生命,至于持干戈卫社稷正是慈悲勇猛的表现。《大法鼓经》载‘譬如波斯匿王,与敌国战,时彼诸战士,食丈夫禄不勇猛着,不名丈夫。’”莲花和宁王两个一说到佛道二教就常起争执:“戒杀可不是说不能保卫国家。” 朱棣微笑看着二人,听莲花这么说颇有兴味,见朱权还要再说,连忙圆场:“好了好了,‘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你们两个都有道理。” 朱权看看朱棣回护的样子,笑道:“我可不是疯了,和你们两个辩!我还是听庄子的,‘辩不若默’,歇着吧。” 朱棣拍下朱权的脑袋笑道:“算你识时务。” 三个人望着校场,三千蒙古兵气势弘大,阵法展开来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正是‘香烟与杀气,浩浩随风驱’。宁王和莲花满心钦佩,朱棣也有些自得。只是此时三个人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只三千人的骑兵队伍,改变了他们三个人的命运,改变了大明历史。在以后的“靖难之役”中,成为了朱棣的主力部队。 不一会儿操练休息,练兵的陆总兵和陈副总兵走过来,笑着给三人行礼问好。陈副总兵自在沙漠里见过海市蜃楼和莲花的琉璃塔,对莲花一直敬畏,行了礼站在宁王一边,离莲花远远的。朱棣看在眼里,暗暗好笑。 陆总兵问宁王:“小的正好想找王爷。今天兵部来了个行文,是有关宜宁公主的,王爷看看怎么回?” 朱权接过行文摆摆手,二位总兵躬身退下。宁王看是兵部左侍郎齐泰发来的,打开读道:“铁岭卫都指挥使司上报朝鲜宜宁公主一行在辽阳被劫,唯只留护卫二百十三尸身于事发林间,宜宁公主不见踪影,已命铁岭卫继续查找。特兹文示,咸使各卫闻知协查,务必早日协同寻出宜宁公主,惩戒凶手。” 朱权停了停,又道:“这里还有一行小字,‘烦宁王叔顾念吾朝与朝鲜国厚谊,费心查找,二国百姓幸甚!侄录中书事允炆’。哈!咱们的侄儿这次发话了。” 朱棣哼一声,不说话。 朱权看着莲花笑道:“你未来的夫婿找你呢!” 莲花知道这里的‘侄录中书事允炆’就是皇太孙朱允炆,刚才听到已是心中一惊。见朱权这么调侃,不由红了脸,低头不语。 朱权还待再开玩笑,看看莲花的模样不由心软住口。二人这些天常在一起,莲花向他请教医道琴艺茶谱各种中华文化,自称为“宁王开山大弟子”。朱权冷清的生活骤然忙碌多彩,对这个“大弟子”心中着实回护。 朱棣冷冷地道:“十七弟,你准备怎么回复?” “我听四哥的。你要说不知道,就不知道。本来也不是我们的事儿。”朱权笑嘻嘻地:“天高皇帝远,别说他一个皇太孙,就是父皇也管不到。” 朱棣沉着脸:“十七弟慎言!这样大胆的话你也敢说?” 朱权伸伸舌头:“不敢不敢。”又给莲花作揖:“我这是和侄子斗气,可不是说你!宜宁大公主别不高兴!” 莲花侧身让开不受他这礼,嗔道:“你这人,就坏一张嘴。”一边望向燕王。燕王也正好在望着莲花,二人目光相触,心中一样的踌躇:“该来的终归来了,怎么办好?” 第二十四章 江南秋尚早 不知自哪天起,树上的知了停止了蝉鸣,阳光不再刺眼,抬头望时,碧蓝的天空高远辽阔。夏天竟是过去,到了金秋季节。 “榈庭多落叶,慨然知已秋”,莲花看着满地的落叶,不禁有些感慨。身边的马三宝笑眯眯地道:“好容易不热了,多好!” 二人在院子里放了个大桌子,上摆石板,在做打糕。红豆粉黄豆粉都已磨好,正要把糯米饭打成米饼。莲花拿着木槌,敲打了一会儿,马三宝笑眯眯地看着,跃跃欲试:“让我打吧?”说着接过木槌,轮臂直挥,石板上的饭团不一会儿就碎成了饼。 莲花站在一旁仔细推着饭团使饼均匀,一边就笑道:“以前在家里做时,总是小弟打”。马三宝笑:“这本来是个力气活”。 二人正忙得高兴,燕王宁王一起走了进来。燕王赞一声:“好香!”,宁王却顺手拿了一块糕丢进嘴里,笑道:“好吃!多做一点,我带给慧光老和尚。” 朱棣拍了他脑袋一下:“你就会支派人!”语似责备,脸上眼中却全是笑意。 “没事,这个简单”,莲花笑着劝:“反正有三宝打”。马三宝也笑。 朱权冲朱棣得意一笑:“我这个开山大弟子还是很尊师重道的!” 莲花问朱权:“慧光大师那里你什么时候再去?不是十天听完了吗?” 朱权道:“十天他讲个《心经》没讲完,我听着不错,尤其老和尚说的这个‘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有些意思。准备几时再去听听”。 莲花见他说得认真,到有些意外。朱棣笑道:“你还要无有恐怖?你的蓬莱玉玺和太阳金符不是已经通神了吗?” 几个人正在说笑,院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是王景弘急急忙忙地奔了进来,风尘仆仆,浑身皱皱巴巴,显然赶路刚下马。 莲花心中一喜,第一个迎了上去。 王景弘行礼拜见过二位王爷和莲花,开口说道:“小的们是七月二十七到的汉城,见到了朝鲜国王,告之了宜宁公主的情况,朝鲜国王感激不尽,带了书信给公主。老夫人也见到了,身体精神健旺得很,吩咐传言请公主勿念。这里是朝鲜王和老夫人给公主的信。”说着双手呈给莲花。 王景弘接着说道:“朝鲜国王说被劫的贡品已在重新置办,随后另外押送至京师。”望了眼燕王又道:“赵方和李三被倭寇所害一事,朝鲜国王震怒,保证找到凶手,严惩不怠。” 朱棣微微颔首,看向莲花。莲花正匆匆地抽出两封信粗粗扫了一遍,都是报平安劝慰她安心进京,国王的信里也没有提到王奭。莲花有些疑惑,准备回头回房了再细读,察觉到燕王的目光,侧头展颜一笑,又对王景弘笑道:“景弘辛苦了。” 王景弘却望望燕王宁王,又看看莲花,说道:“朝鲜王派了使者随同前来,此时候在外面。” 莲花一愣,朱棣漫不经心地笑道:“那好啊,公主的娘家人来看望公主,再好不过。本王也想见见。是什么人?” 王景弘说得有些迟疑:“是公主的兄长,朝鲜国的五王子,李芳远。” 千里之外,京师应天府。 明太祖朱元璋于元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攻破集庆路改名为应天府,明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定都于此。直到明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明成祖迁都北平为北京,应天府作为留都,被称为“南京”,即现在的南京。 应天府东倚紫金山(又名钟山),三峰相连形如巨龙;南临长江,江水浩荡为天然险阻;中有玄武湖,西是石头城,山水城浑然一体。朱元璋曾想定都于老家中都,在中都大兴土木造皇城;可最后还是决定定都应天府,正是想起了诸葛亮所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此乃帝王之宅”,相信这里是绝无仅有的风书宝地。 八月的江南,金桂飘香秋意盎然。农田里收割打场,池塘中摘荷挖藕,正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收获季节。江水奔腾,浩浩荡荡往东流去。 紫金山东南麓的灵谷寺,群山峻岭左右环绕,红墙绿瓦掩映在翠松茂林之间。松风阵阵,带来隐约的僧人诵经声。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皇太孙朱允炆低吟一句,踱步到了山门之前。抬头仰望着山门上皇帝御笔亲提“第一禅林”的匾额,四个金色大字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龙飞凤舞,直欲随松风一冲上天。 朱允炆注目良久,轻叹一声,负手缓缓往无量殿行来。 无量殿因供奉无量佛而得名,无量佛即是阿弥陀佛,以无尽愿力誓度一切众生,不舍悲愿,以无量光明照独行者,为西方极乐净土世界的教主;无量光,无量寿,极言智慧光明混沌一体,寿命无限身量无边,非凡夫心力所能及;亦有不可思不可议之意。 朱允炆到这里,却是奉皇帝朱元璋之命而来。朱元璋登基后把原来的蒋山寺迁到了钟山东南麓,起名“灵谷寺”,又封为天下第一禅林,大兴土木,扩建得弘伟壮阔。这个无量殿就是洪武十四年始建,不用寸土无一根梁柱,硬是全部用巨大的长方砖砌成拱圆殿顶,建成了一个“无梁殿”。让朱允炆来无量殿,一来是检查看看这个奇异的大殿有无纰漏,更主要的是灵谷寺的弘远禅师乃是好友,朱元璋特意让孙子送了中秋节礼过来。 朱允炆进了无量殿,瞬时一阵凉意沁人,原来这外面飞檐挑角似巍峨宫殿的无量殿,内部却如回旋的涵洞一样深邃幽静。 身后的内侍张元亨上前轻声道:“殿下,要不加件披风?” 朱允炆摆摆手,示意不用,整衣先至殿前恭敬地拜了无量佛,然后起身仔细地沿壁检查大门墙壁拱门拱窗,又仰头观望殿顶,张元亨轻声问道:“要不要让人上顶上看看?”朱允炆微一思索:“待雨天再来吧。” 这时一声“无量寿佛”佛号,一个老僧缓步进了殿,高瘦无须,土黄僧袍斜批袈裟,正是灵谷寺的方丈弘远。远远就对着朱允炆合掌笑道:“不知殿下驾到,午课未及远迎,殿下莫怪。” 朱允炆稽首还礼:“允炆有礼。禅心随步寂,大师缓缓而行直有禅意。” 弘远微笑道:“出家人心行处灭,倒是殿下国事繁忙仍能缓步无心,老衲佩服。”弘远作为灵谷寺的方仗常常往来于皇宫内院大臣府邸,交往应酬是必作的功课,对这个未来的帝国统治者可真不敢怠慢。 “大师过誉。”朱允炆淡淡应道。自被立为皇太孙,几年来众星捧月阿谀赞美不绝于耳,也慢慢习惯了。 弘远笑道:“圣上都好?老衲可有一个月没见圣上了。” “托大师福,圣上安好。时近中秋,命我送了中秋节礼来,请大师笑纳。”朱允炆淡淡说到,挥挥手,张福平带着几个内侍呈上了节礼,是些应时瓜果和素月饼,还有一盘金锞子。 弘远哈哈大笑:“这可不敢当,圣上御赐,弊寺上下承蒙圣恩感激不尽。”笑着让几个小沙弥拜谢接过。 朱允炆问道:“圣上关心无量殿,近日雨水多,殿内有无漏雨渗水?” 弘远笑道:“谢圣上关怀。老衲知圣意,每日亲来检查,无量殿好得很,其它各殿也都平安无事。” 朱允炆微笑颔首:“好。大师费心,我自当禀告圣上”,又随口问道:“寺里现在有多少位师傅?” 弘远笑道:“连上沙弥,大约是一千一百多位。” 朱允炆不动声色,心中默算:一千一百多个和尚,却有三万多亩田地,平均一个和尚三十亩地,免赋税!难怪朝堂上时有抱怨,只是碍于皇帝维护寺院不敢啃声罢了。 朱允炆看看天色,起身告辞。弘远欲留朱允炆内殿奉茶,朱允炆执意不肯,带着侍从下山回了东宫。 朱允炆一进门,太孙妃马氏便迎了上来,笑道:“殿下今儿个回来的早,备了点心,殿下先用些。一会儿就开晚饭了。”朱允炆点点头,更了家常衣服。 马妃笑着问道:“后日就是中秋了,圣上那里备什么礼好?臣妾抄了一百遍《金刚经》,另外绣了一幅百福被,让文奎呈给圣上,成不成?” 朱允炆不由笑:“文奎还不到两岁,会做这些吗?” 马妃道:“臣妾仔细教教好,会的。” 朱允炆笑道:“你可教教好”。 马妃笑道:“臣妾醒得,不敢妄为。” 这时张元亨上前禀告:“黄大人来了,候在书房。” 朱允炆颔首,含笑看向马妃,马妃知他挂念公事,笑着施礼先退下了。 黄大人即太常寺卿黄湜黄子澄,今年四十八岁,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伴读东宫,乃饱学大儒济世之才,个子不高,瘦瘦小小,满脸刚直,一捧短须略有花白,官服不起眼的地方补有一个小小的补丁。朱允炆一直奉为良师益友,尊为“黄先生”,几乎每日必见。 书房的案上堆着高高的两摞公文,皇帝朱元璋为了锻炼皇太孙,这几年来一直带着朱允炆处理国事,今年以来更有全部交给他的意思;各部奏折都是先由朱允炆拟了意见,再上呈皇帝朱批。朱元璋年事已高,几年教导监督下来对这个皇太孙甚是放心,重大的事情才批复下旨,一般的都不大管了。 朱允炆进了书房,和黄子澄寒暄已毕,坐下来开始一一审阅奏折,黄子澄侧坐着半个身子,把奏折先分类,重要的单独列出来,与朱允炆甚有默契。二人边看边谈,欣喜时击节赞叹,疑难处凝神思索,半个时辰已经处理过半。朱允炆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吃了一块桂花糕。走了半天山路,还是有些饿了。 这时黄子澄说道:“殿下看看这个”,言语有些激动。 朱允炆目光扫过封面,是大宁卫陆总兵呈的行文,心中一动,打开看时,“臣大宁卫总兵陆巨奏闻,前日燕王率兵彻彻儿山兀良哈秃城两次大捷,有蒙古俘虏百余随至大宁,间有一女子,自言乃朝鲜国宜宁公主,为蒙古人所劫。臣不敢自专,奏请燕王宁王示下。二位殿下以为真伪难辨,特命臣招朝鲜国人进府辨明,臣遵王命寻访唯尚无应募之朝鲜或其他知情人等。现此女子暂禁足大宁卫内,伺明辨其身份真伪之后,即再上报。” 黄子澄吹着胡子,气愤地道:“殿下!这简直荒唐。两位王爷太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了”。 朱允炆看他一眼,不言语。 “怎么可能俘虏里混有女子燕王不知道,还要到大宁卫?怎么可能真伪难辨?怎么能还要找人对证?怎么能关她,一个公主,皇帝陛下册封的皇太孙东宫淑女,未来的皇妃?这两位王爷,分明就是为难殿下!”黄子澄说得义愤填膺。 朱允炆性格似父亲先太子朱标,最是温文尔雅宽和仁厚,静静地又看了看折子,笑道:“黄先生,我倒觉得折子说的也不无道理。两位叔叔公务繁忙,这点小事不曾在意也是有的。 黄子澄不以为然:“殿下!你可是批注在齐侍郎的行文上拜托了宁王的。两位王爷不可能不知情”。 黄子澄顿了顿又说道:“殿下自被册立皇太孙五年了,朝廷里百官恭敬令无不行,只有诸王以叔父之尊每多不逊,殿下的批文要求常被无视,总要圣上下旨才能执行。这次朝鲜国宜宁公主在大明铁岭卫被劫,下落不明,事关皇家体面,更事关与朝鲜国邦交。殿下特意给诸王行文拜托,请诸位王爷一起帮着找找。大明初建四夷未平,难得朝鲜国一直恭敬事大,尊大明为主国。这两位王爷却这么做,难道希望与朝鲜也生战事吗?如此胆大妄为,臣为殿下担心啊!” 朱允炆淡漠的脸上终于动了动,想了想说道:“我相信两位王叔。” 黄子澄看着朱允炆的面色道:“殿下!就算殿下忍耐,以和为贵;东宫体面事小,与朝鲜国必会再生嫌隙,铁岭又危矣”。 朱允炆一震,望向黄子澄,不错,十几年前大明刚把蒙古人赶出铁岭,前高丽王就曾和圣上讨要铁岭,皇帝陛下没答应,前高丽王还派兵欲起战事;幸好现在的朝鲜王李成桂半路起兵举事才免了两国争战。李成桂又对大明事大,好容易现在两国相安无事,铁岭也平静了几年。 黄子澄说的对,宜宁公主被劫也好被禁足也好,可不仅仅是自己东宫的事。 朱允炆不由得眉头紧锁:这个宜宁公主,还真是麻烦。 第二十五章 千里奔波劳 莲花听到“李芳远”三个字,一阵眩晕险些摔倒,总算及时站稳,缓缓问道:“王兄来了?”脸色已有些发白。 朱棣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问王景弘:“人在外面候着?” “是”王景弘垂手答道。 朱棣凝视着莲花,轻声问道:“你如果不想见,我替你挡了;如果愿意见,我陪着你。” 莲花心中感动,看着朱棣说道:“那是五王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远来是客,我愿意见。” 朱棣朗声笑道:“好,那我们一起过去。十七弟,走!一起看看莲花的兄长。” 几个人缓步到了偏厅,燕王宁王上手坐下,莲花站在一侧,凝目望着门口,一颗心怦怦直跳,有期待,有担心,有感激,有疑惑,五味杂陈,自己亦难辨明。 只听得靴声橐橐,王景弘领着李芳远进了厅内。 李芳远布衣薄靴,风尘仆仆面带风霜,身形一如往昔挺拔。然而几个月不见,消瘦了不少,冷峻的面孔更加棱角分明;也许是赶路赶的,竟似有几分憔悴。莲花远远望着,莫名地心慌。 李芳远大步迈进了厅,先是仔细向燕王宁王行了跪拜大礼,然后抬头侃侃说道:“鄙邦小臣权知朝鲜国事李旦五子李芳远,冒昧觐见,乞二位王爷恕罪。二位王爷此番救护舍妹,大恩大德,我朝鲜国举国上下感激不尽。”目不斜视,竟没看过莲花一眼。 朱棣打量着这位朝鲜王子,虽然按制跪拜行礼,可是身形挺拔昂然,神情不卑不亢,绝无丝毫畏惧或谄媚之色;人是按礼跪在下面,却是一身铮铮傲骨,气概不凡。 燕王心中有些惊诧,不意朝鲜竟有此等人物,和宁王对视一眼,二人都生了惺惺相惜之意。 朱棣微微笑道:“王子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宜宁公主进了大明,我大明自当护卫;此番被蒙古人劫持也属意外,公主吃了不少苦头。总算吉人天相得脱大难,以后不会再有这类故事了。” 李芳远起身后一直面带微笑,静静恭敬聆听,听到“吃了不少苦头”几个字却终于身形微晃,面露痛楚。虽然一晃而过快速得令人以为只是眼花,朱棣却看在眼里,不由心中微动。 李芳远躬身道:“多谢王爷眷顾,舍妹年幼无知,倘有行事差池,尚请王爷多多海涵”。 朱权插口笑道:“宜宁公主的王兄果然气宇不凡,你放心好了,宜宁公主在这里很好,没什么差池”。 李芳远道:“多谢王爷”,顿了顿又说道:“王府的二位大人在鄙邦遭倭贼戕害,鄙邦上下无不愤慨痛心。家父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定当早日捉到凶手为二位大人报仇。” “那本王恭候佳音”,燕王淡淡说道:“倭寇如今怎样了?” 李芳远道:“谢王爷关怀。春天时小的和二位兄长领兵在全罗北道打了两个月”。 “战况如何?” “把倭寇阻在了全罗南道,暂时不会再攻进来。但是寇首阿只台猋没抓到。而且不断有新的倭寇拥来。说是日本北朝统一,很多南朝的武士浪人都跑到海岛上做了倭寇”。李芳远的话语中有不能掩盖的担忧。 朱棣和朱权又对望一眼,这样的话朵颜卫队就暂时用不到了;朝鲜的这个情报和大明了解到的一样,要根治倭寇,找日本的北朝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朱棣不动声色,随口又问了几句朝鲜的风土人情,然后说道:“王子远道而来,公主思念家乡,你们兄妹两好好聊聊家常,本王告退了。”说着看一眼宁王。 朱权也笑道:“你们兄妹说说话,我们先走了。”起了身又回头问道:“王子住哪里,呆几天?” 李芳远答道:“小的刚到大宁府,尚未及找驿站。朝鲜国内军务繁多,如二位王爷没有吩咐,小的明天就回汉城。” 宁王微一思索:“还不能让你住我府里,朝里那些御史参我一本的话,本王可又糟糕了。待会景弘带你去驿站吧。有空就多住几天,陪陪令妹。” “谢王爷厚爱”李芳远行礼致谢。 “王子不必多礼”朱棣朱权二人说着走开了。 李芳远侧过身,静静地看着莲花。 初秋的阳光缕缕照进殿内,一粒粒粉尘在阳光中飞舞,二人的心也似这粉尘,漫无居所,浮浮沉沉。 半晌,莲花轻声道:“你好吗?”似嗔似喜似怨似问。 李芳远暌别心上人数月,相思欲狂;一朝相逢心情激荡,直欲相依仰天大笑又恨不得抱着痛哭一场。然而此时身在宁王府,却只能静静站着,远远望着。她瘦了,更显得大眼伶仃,明澈却一如往昔。 李芳远良久缓缓说道:“六月就知道你出事了,派了很多人打探,都找不到你。我,”李芳远顿了顿:“很担心你。王大人到了才算有了消息,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莲花心中感动,望向李芳远,二人四目相望久久无话。 过了不知多久,李芳远问道:“王大人说你胳膊受了箭伤,可好了没?” 莲花摇摇头:“当时他们救治及时,早没事了。我以前也太娇气了。” 李芳远黝黑的双眸中全是怜惜:“箭伤最难根治,以后怕是雨天还会疼。是我不好,没料到铁岭卫那里会出意外,害你吃了苦头。”话语中竟满是自责。 莲花笑道:“有你什么事?我可没怪你。” 李芳远道:“是我自己怪自己。这近两个月找不到你,我没有一天不在自责,甚至想过如果最后真的找不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莲花望着他消瘦的面庞,想象他四处派人寻找自己,焦急担心每日煎熬,不由心中痛惜。脸上自然而然露出关心,怜惜,爱恋各种神色。李芳远静静地望着,忽然觉得这四个月的相思,两个月的煎熬,十几天快马奔波的辛劳,瞬间都化作了甜蜜。 半晌,莲花问道:“在王大人到汉城之前,没有人去报过消息吗?” 李芳远道:“你是说被害的两位燕王府亲兵?父王在追查,估计是没到汉城就被倭寇盯上了。” 莲花摇摇头:“在那之前呢?” 李芳远看看莲花:“没有。你知道什么?” 莲花有些迟疑德低了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手指捻着衣带,心中犹豫。 李芳远有些受伤,抿着双唇蹦出一个字:“说。” 莲花缓缓说道:“我这次是被蒙古人劫持,但实际上是世子,是王奭的主意。我在蒙古人帐篷里见到他,他是想用我要挟父王,派了快马送信给父王。” 李芳远静静听着:“王奭还活着?” “是,还有宗泽。” “宗泽,郑宗泽?他在哪儿?”李芳远有些惊异。 “宗泽半夜救我逃出了蒙古大营,他让我先走,自己挡住了蒙古人的追兵,”莲花有些哽咽:“怕是不在了。” 李芳远半晌吁出一口气,叹道:“是我们李家对不住郑家。” “王兄”,莲花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声,李芳远面色一黯。莲花只作没看见,继续说道:“我给父王的信里求他为郑家昭雪,父王说了什么吗?” 李芳远摇摇头:“没有。我都不知道这事,也没听说什么王奭派来的人。难道是?”二人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李芳远旋即笑道:“莲花,你别操心这些了。郑家的事我会设法,宗泽是我的好朋友,最重要的是郑梦周大人的确是忠义之臣(注)。王奭的事我留心查查,你不用担心”。 莲花感激地笑笑,又关切地问道:“你四月去全罗道了?没事吧?” 李芳远话语中尤带懊恼:“是,我和二哥三哥四月去,五月底才回的汉城。不然也不会六月才知道你的事。”顿了顿又道:“我们都好。” 自己后背中了一刀至今伤口未愈,大腿箭伤每逢雨天就疼痛难忍;二哥三哥也多处受伤。只是这些,何必告诉她? 只要她好好的,这些都不重要。 “老夫人都好,让我告诉你不要挂念。”李芳远说着自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带给你的打糕。” 莲花伸手去接,眼中的雾气不听话地浮上来,一颗大大的泪珠滴在李芳远递布包的手背上。 李芳远心疼不已,却只能静静看着,半晌说道:“本来想瞒着老夫人善喜的事情,可我猜想你也许更愿意善喜回家,铁岭卫林间的遗体都带回了汉城,老夫人已经把善喜安葬在曹家墓场了。”停了停说道:“里面没有海寿,他应该还活着。” 莲花惊讶地抬起头,似悲似喜:“海寿没死?太好了?他在哪里?” 李芳远简短地答道:“我在找。” 莲花凝神回忆,最后是海寿让自己先走,跳下去独自挡住了十几个强盗,那些都是厉害角色,但是海寿是高手。。。 正思索间,脚步声响,马三宝和王景弘二人进了殿内。马三宝笑眯眯地问道:“五王子远来辛苦,我陪五王子去客栈歇息可好?” 莲花连忙介绍:“王兄,这是燕王府的内官监马和马大人。” 马三宝侧身让过李芳远的行礼,笑眯眯地说道:“不敢当。叫我三宝就好了。” 李芳远看着他的笑容,一时有些愣住,莲花心里明白,轻声道:“象阿修是不是?” 李芳远叹口气:“是。真象。”一边又看了一眼马三宝。 马三宝还是笑眯眯地,望着莲花的目光却满是怜惜。 (注:李芳远继位朝鲜国王之后,果然为郑梦周平反,追封为“大匡辅国崇禄大夫领议政府事,修文殿大提学兼艺文春秋馆事,益阳府院君”,入祀孔庙,障其忠义。) 第二十六章 几杯愁酒聊 今天是中秋,一早却下起了小雨,雨丝阵阵随秋风飘洒,颇有些凉意,所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塞北苦寒,夏季原比江南要短,就这秋天也不过几日的功夫,漫长的冬季就将紧接着而来。 宁王府几日前就张灯结彩喜迎节日,到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前来拜会送节礼的人源源不断,有不少当地老百姓送来土鸡野鸭时蔬瓜果,堂堂宁王府的门廊里鸡飞狗跳果蔬横陈,热闹得象个集市。 要知道在洪武年间,人的身份等级是有规定的,百姓按职业大致划分为民户,军户,匠户和灶户等,不许随意流动。民户包括儒,医,相等;军户有校尉,力士,弓兵,铺兵等;匠户则分为厨艺,裁缝,工匠等。户的划分极其严格,家族世代相传,不可更改。即使你本人没兴趣家传行当哪怕打心里厌恶不想干,也不可能换户。比如你生在医户,不想学医,可是在官府册上,在大家眼里,你就是个大夫;官府叫到的时候你必须得去,看病的水平倒是不论,不想学医的你大可以胡乱开开方子,当然前提是你不怕死人惹事。你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不行,各户都有规定的生活范围,一概限在百里之内,交通要道上到处都是关卡,你要出门,哪怕是探亲,也必须要有所在地官府出具的“路引”,万一,只是万一,路引丢了,关卡的士兵可以直接把你当作逃犯抓走充军。 而惩罚又极为严厉,洪武初年就有了完备的法律:《大明律》里有笞,杖,徙,流,死五种大的刑罚,小的则花样繁多不计其数;《大诰》更是编写了一万多个警示案例,通篇都是割鼻挖眼各种酷刑,最残酷的凌迟在当时是明律的常用手段。 所以,在这么一个等级分明秩序严谨甚至僵化的社会,百姓活得战战兢兢小心谨慎。难得宁王宽厚随性,自到大宁,虽然谈不上清正廉明刚直不阿,但是从不仗势欺人骚扰地方,太清观里无论贫贱富贵身份高低总是一视同仁,有求必应。几年下来宁王朱权居然颇得人心。鸡鸭鱼肉和月饼果蔬,都只是表达了百姓对“臞仙”的由衷爱戴。 地方上的官员就更不用说,天高皇帝远,方圆千里就宁王最大,更何况燕王也在。总兵衙门,大宁府知府知县幕僚,还有蒙古部落朵颜三卫商会太清观,一拨一拨来拜会的客人络绎不绝。宁王一早就在厅上接待,过了晌午还没有完。 宁王面上还是微微笑着,心里早已十二分不耐烦。瞅个空问身边侍立的侯显:“你家王爷呢?” “回殿下,王爷在府里。” “一直在自己屋里?” “是,一早到现在了,早饭午饭都没吃。” “晚上的酒宴他怎么说?” “回殿下,王爷说他身体不适不参加,请殿下招呼好陆总兵他们。” 朱权有些诧异:“身体不适?请大夫看了吗?” “回殿下,王爷不让找大夫。小的去了几次都被轰出来了,门也不开。” 朱权有些担心起来,吩咐侯显道:“你先应付着。”匆匆地往后院奔去。 “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刚进内院,就听到朱棣嘟嘟囔囔地念叨。 朱权暗暗好笑,知道这个兄长平时可不会吟诗作赋,如此文艺多半是喝醉了。原本有些担心,不由松了口气。 宁王故意加重了脚步,几步进了屋,果然朱棣一个人坐在炕上,对着炕几上一个酒壶一个酒杯正自斟自饮,旁边的饭菜原封未动,早已凉透。 朱棣看到朱权进门,眼神空洞,恍如不见。自顾自又倒了杯酒一口饮了,却也不再吟诗。 朱权上炕对面坐下,拿起酒壶发现已经空了,叫了声:“来人!拿酒来!” 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举杯对朱棣道:“四哥,我陪你喝。” 朱棣苦笑:“厅上那么多客人,你去见客吧,我没事。” 朱权笑道:“管他呢,死不了人。”一边说,一边和朱棣干了一杯,挟了些菜肴放到朱棣面前的盘子里,劝道:“吃点菜,别空着肚子喝酒。” 朱棣摇摇头,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喝酒。 朱权见他没精打采蔫蔫的,忍不住说道:“那个朝鲜王子明天就走了,我看他们没什么。兄妹两感情好,也是有的。” 朱棣还是不说话。 朱权叹口气:“倒是京城那里,上次让陆总兵那么上了奏章,怕是糊弄不过去。虽然假称怀疑她是个高招,父皇应该会反过来关心她,但是,”朱权问道:“四哥,你不想法把她留下吗?错过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朱棣苦笑:“我能怎么做?她是父皇圣旨册封的。” 朱权干了杯酒:“皇太孙东宫淑女!父皇老糊涂了,什么都给他,他懂什么?大哥当太子,我们都没意见,谁让他是嫡长子;可是这小子,凭什么?我们也算了,四哥你辛辛苦苦打了十几年蒙古人,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文功武略比那小子强多少倍?大哥不在了,就该择优立太子,怎么轮到那小子了?” 朱棣不说话,还是一杯一杯喝酒,眼睛中却有了波涛翻滚着,是喝醉了吗? “想到以后要跪拜那小子,我就气。”朱权说着又干了一杯。 朱棣不语。 这几天见莲花每天早早出门,笑盈盈地,常常拎着各种食材,老远就闻着香气;又总是晚饭后才回来,脸上神色娇艳带羞;虽说有马三宝一直跟着,明知他们没有什么,可还是不由得心中不痛快。想起她说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更是心中郁闷。 喝了几杯闷酒,平生的不如意却都涌上了心头:因为是父亲的第四个儿子,幼时无人搭理,少年时被忽视,七岁为止连名字都没有。这些都只激励自己加倍地发奋努力,习文练武总是比别人刻苦,上朝进宫总是份外恭谨。接着十几年驻守边境大漠征杀,有多少次差点丢了性命? 五年前大哥太子朱标因病忽然去世,难过之余却有些隐隐的期待,期待自己这些年的努力终于将有结果。 谁知道,父亲立了皇太孙!那个什么都不懂,京城都没出过的侄儿将成为帝国的统治者。自己仍然只是燕王,驻在北平非奉诏不得回京,一纸公文到了就得杀入大漠的燕王。 说不在意,肯定是假的。 可是,可是自己是大明的燕王,父皇对自己还是寄予厚望的吧?把北平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自己。他是大哥的儿子,是自己的大侄子。既然父皇立了他,自己作为叔叔,总得尽力辅佐。父皇赶走蒙古鞑子打下天下不容易,大明的百姓也才过了没几天好日子,自己只当守住北疆,保大明平安。 朱棣又喝了一杯,问朱权道:“你小时候和他一起在太学?” 朱家人多,亲兄弟就有二十几个,姐妹十几个;还有朱元璋的干儿子二十多,众人又皆多子,所以不大见的子侄名字也对不上是常事。朱棣年长,二十二岁离家就藩的时候,朱允炆还是个五岁的小毛孩;这时努力回想,也只模糊有个小童的影子。待后来偶尔返京再见到,已是翩翩少年了。 朱权也喝了一口,想想说道:“他比我大两岁,太学里开始是在一起的。不过学里有几十个人,我和他玩不来,不怎么要好” 朱棣随口问:“怎么玩不来?” 朱权道:“我们玩的都是男孩子的玩意儿,刀枪棍棒捉鸟捕鱼,他不一样,人本来瘦弱,又总是安静地呆在角落,和先生倒比和我们有话说。像个,像个女孩子”。 朱棣有些好笑:“你自己皮赖,倒说人家文静”。 朱权笑道:“那是。他的学问是最好的,先生出的不论对子还是破题,他总是对答如流。” 朱棣叹口气:“象大哥,大哥也是这样的”。 说到朱标,兄弟两都沉默了。 朱权一会儿才说道:“大哥太可惜了,走的时候才三十八岁。” 朱棣抬眼望着窗外,缓缓说道:“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我记得我正好在京城,他怎么都不咽气,一直望着父皇,眼泪就从眼角滑下来,允炆在一边帮他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干”。朱棣说着,一向漫不经心的双眼里也有了泪光:“大哥是不放心,允炆那时候才十七岁,下面还有三个小的。” 朱权也有些伤感:“父皇决定立允炆,怕就是那个时候。大哥一走,父皇老了十年”。 朱棣回过头,凝视着朱权:“他是大哥的儿子,是我们的侄子。父皇立了他为太孙,一家人总要尽力帮他,不然怎么对得起大哥和父皇?” 朱权有些愣住,旋即也看着朱棣:“是,我知道。我也是喝多了,说醉话”。 停了半响朱权又说:“那莲花呢?那么一个可人儿,你舍得她去东宫?这几天她早出晚归的没怎么见着,我都没劲儿,老想着这个‘开山大弟子’。” 朱棣总算唇边有了些笑意:“她都和你学的什么?你教得行不行啊?” 朱权有些得意:“医,琴,茶。这个我不敢说大明第一,也是名列前茅,比她那些高丽老师肯定强老了去了。” 朱权说着叹气:“可惜,为她人作嫁衣裳,以后听琴喝茶的可不是你我兄弟。”一向活泼的面上有几分惆怅。停了停又说道:“皇太孙东宫淑女。。你说,咱们那侄子会对莲花怎么样?还有父皇,会喜欢这个异邦孙媳妇吗?”言语间竟颇为担心关切。 朱棣瞪了朱权一眼:“你真喝多了,这些可关你什么事?” 朱权笑嘻嘻地:“难道你不关心?她以后如果过得不好,你能安心?” 朱棣似被说到痛处,猛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呛得咳了几声。 不错,她以后如果过得不好,自己会怎么样?就喝闷酒吗? 慧光说自己龙形虎步日角插天身负大任,可是为什么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后宫凶险更胜江湖,她一个孤零零的异邦弱女子,难道次次指望琉璃塔“逢凶化吉”? 朱棣端起酒杯,又干了一杯。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满天的乌云却未消散,黑压压地压在头顶,天空低矮,看不到一点儿阳光。今天本是中秋,晚上会有月亮吗? 第二十七章 舐犊清风陶 江南的中秋,一派秋高气爽,蓝天深邃高远,或金黄或火红的树叶映衬在碧空中份外缤纷夺目。正是‘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辉’的江南秋景。 巍峨的大明皇宫,就伫立在钟山之阳的应天府城东。皇宫坐北向南,居中是宫城,又称大内,内宫,紫禁城或紫垣;外围是护卫宫城的一道城垣,环绕宫城等距而建,称皇城。宫城和皇城合称为皇宫。 紫禁城雄伟壮丽,殿宇重重楼阁森森,一进进宫殿宽阔宏大,一弯弯飞檐掩映碧空,雕梁画柱,金碧辉煌。由南向北,依次是午门,内御河上的五龙桥,奉天门,奉天华盖和谨身三大殿。这一块俗称“前朝”,是相对应于三大殿往北,皇帝后妃生活起居的“**”的叫法。二者相结合,就是所谓“朝廷”。 乾清宫是皇帝的住所,后面有一间小小的省躬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之所。 中秋的阳光暖暖照着,时有清风拂过,吹起门帘窗幔;殿里寂静无声,皇帝朱元璋正在批阅奏折。 朱元璋此时已经七十岁,昔日‘姿貌雄伟’的英俊青年已是垂垂老人,须发皆花白,额头嘴角几道深深的皱纹如刀刻一样;面容苍老,常带疲惫。自五年前最喜爱的儿子太子朱标过世,丧子之痛更令他有些身形伛僂,眼神中的桀骜锐利也变得浑浊空洞,只有偶尔闪过的锋芒才提醒着这是大明帝国的皇帝。 朱元璋是中国历史上最勤政的皇帝,洪武十三年废除了中书省和丞相,直接掌管六部百司的政务,实际上等于皇帝兼任丞相。 六部中,吏部主管文官升迁,户部管国家收入税务财政,礼部主管祭祀大典及藩属事务,工部管公共建设,刑部掌刑罚政令审核刑名,兵部是负责任免升调将领颁发军令。每部设一名尚书两名侍郎。 兵部之外有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管理京师和各地卫所,各设左右都督,掌管军队的管理和训练。这样设的目的是都督府与兵部互相牵制,从而把真正的兵权握于皇帝之手。初衷是好的,可效果如何,我们后面再看。 刑部之外有监察机构都察院,主掌监察弹劾及建议,下设监察御史若干。还有五寺即大理寺类似今天的最高法院,太常寺负责祭祀,太仆寺管理马匹,光禄寺负责寿宴,鸿胪寺负责接待外宾。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并称三法司,重大案件的时候一起出动,俗称“三司会审”。 还有不属于六部的各司,如通政司负责传递公文公告周知;行人司负责颁布诏谕到地方以及出使外国。 另外是辅导太子的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和少师少傅少保即三孤,这些没有固定员额,是虚职荣衔。机构则是詹事府,还有知识分子的精英群即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的翰林院和太医院。 另外还有外三监即教育机构国子监,负责观测星象的钦天监,掌管御花园畜牧场与菜圃的上林苑监。 还有就是宦官衙门的内十二监四个司八个局合称内官二十四衙门,外加宫女六个局。 这里简单介绍明朝的政府机构和官职,是为了方便读者看到依次出场的人物时对号入座,比如黄子澄是太常寺卿,“哦,祭祀局长”等等。猜想各位读者看了这一大段大概已经头晕了吧?可这么多人,都是皇帝朱元璋在管,可想而知多大的工作量!劳模朱元璋三十年没有休息过一天,据记载平均每天要批阅内外诸司奏折二百多件,处理国事四百多件。 要知道,批阅奏折,可不是简单地写个“已阅”就完事。上奏折的都是全国各行业的精英翘楚泰斗大腕儿,奏折或事关国计民生或人命国运甚至外国邦交世界和平,都是要仔细考量决定的。同时并要兼顾各派主张,平衡利害冲突,真正是件斗智又斗勇的辛苦活儿。 大概是加班加点也忙不过来,劳模朱元璋后来妥协,找了几个翰林学士帮忙,称其为‘大学士’,这就是后来内阁制度的雏形。 近年来实在年纪不饶人,朱元璋遂将政务慢慢交给了皇太孙朱允炆,朱允炆在奏折上拟好笔注即处理意见后,秉笔太监王直再分类交朱元璋。 朱元璋吸取历朝宦官祸国的教训,规定宦官不得读书识字,不得兼任外臣,任职不许超过四品。宫门外特意立了一块铁牌,上书“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着斩”。 秉笔太监王直却有些例外,他原本是朱元璋造反队伍里的一个小兵,略通文墨,朱元璋登基后自愿净身进宫,在皇帝身边一呆就是三十年。如今五十多岁,个子矮小,面庞还是一样清瘦,如果不是眼角几道皱纹,真难想象已经在宫里三十年。平时总不声不响不动声色,朱元璋却几乎一天也离不了他。 王直见皇帝面前的快批完了,躬身又呈上一摞,特意把最上面的两份歪斜了一点。朱元璋没抬头,却知道王直在提醒这是重要的奏折,喝了口茶,随手取过。 这封是四子朱棣的,“经彻彻儿山兀良哈秃城两次大捷,蒙古阿鲁台部和马哈木部落俱已臣服我朝,料近年不会再起事端,北疆暂平。儿臣现在大宁卫十七弟处,该当何为,乞父皇示下。” 朱元璋前些日子已经知道了彻彻儿山兀良哈秃城两次大捷,今日看到儿子亲口说北疆暂平更加高兴,不由哈哈大笑两声:“好!好燕王!”,脸上的皱纹齐齐开花。瞥一眼侍立在旁的王直,朱元璋有些不解,打开了第二封折子,却是大宁卫陆总兵呈兵部的行文。 朱元璋越看越怒,几眼匆匆扫完,看到朱允炆的笔注:“恐朝鲜国为此生事端,影响铁岭卫。” 朱元璋把折子往桌上一扔:“荒唐!”,对王直说道:“传皇太孙!还有黄子澄!” 不一会儿朱允炆和黄子澄匆匆进殿,礼毕侍立阶下。 朱元璋面色不善,对朱允炆说道:“允炆,朝鲜国宜宁公主一事,你意如何?” 朱允炆踌躇措辞:“孙儿非为东宫一己之私,只是朝鲜国素来恭谨,使团年年贺岁贡礼,宜宁公主既已至我大明,我大明责无旁贷必得护卫公主周全,否则恐难以服万邦。然大宁卫言此女未知真伪,孙儿不敢妄言。乞圣上明断。” 朱元璋眯缝了眼睛瞅瞅朱允炆道:“你两个叔叔在那里,一对人精,什么真伪难辨?笑话!大宁卫敢这么报上来,肯定是已经明白确定了。他们这么拖延,打的什么主意?”说着想了想:“难道仅仅是为难你?” 朱允炆道:“想来两位王叔绝无为难孙儿之意,应为不知情之故。” 朱元璋冷哼一声:“允炆,朕教了你十几年,你做皇太孙一起处理国事也有五年了,可学了不少啊!这虚与委蛇是学来用在朕这里的吗?” 朱允炆慌忙躬身道:“孙儿不敢”。 “那就说实话!” 朱允炆踌躇不答。他自己倒是真的觉得两位叔叔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你,”朱元璋见他不说话,心中恼怒益盛便要发火,话说急了,一口痰卡在嗓子眼儿,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直咳得弯下了腰。 朱允炆急忙上前,左手扶直了他的身体,右手轻抚朱元璋的后背帮他顺气,过了好一会儿咳嗽才停下来。朱允炆心中着急,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朱元璋待气息平定,看了看朱允炆,清澈的双眼中满是关切,正紧张地看着自己,不由叹了口气。旋即转头望向黄子澄:“这个折子黄卿看过了?你怎么想?” “以臣所见,燕王宁王一向是凡事均请圣上圣裁,虽是爱护殿下之意,怕是亦觉得殿下年轻。”黄子澄急急说着,花白的长须在胸前飘荡:“这次,说不定是迁怒宜宁公主”,说到这里黄子澄有些吞吞吐吐:“诸位王爷对殿下被册封太孙也许多有意外,尚需假以时日”。 朱元璋听了沉吟一会儿,对朱允炆道:“朕以前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藩王都不管地方行政,只负责守护边疆。现在蒙古北疆已定,朕让你四叔回北平吧,在王府里先呆着,磨磨性子。” 朱允炆躬身道:“全凭圣上圣裁”。 朱元璋看着朱允炆,修长的身材有些瘦弱,白净的面庞上五官精致纤细,一身锦袍翩然而立,潇洒如玉树临风。可是,一点儿都不像自己,不像自己朱家的人。朱家的人应该是朱棣那样,魁梧的,古铜色的,粗糙结实的。 这个孙子更像他的父亲朱标,从长相到性格。虽然两个人一直跟着自己在宫里学习,处理国事;可是父子两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宽厚仁爱,一样的喜文厌武,一样的优柔寡断。张口仁政,闭口爱民,总是嫌自己太严厉苛责,嫌自己杀伐太重。 黄子澄此时已近五十岁,在朱元璋身边十二年,颇为了解皇帝的心思。这时见朱元璋面带沉吟,揣摩着说道:“昔日汉高帝骂陆贾曰‘乃公居马上得知,安事诗》《书》!’,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以并天下,行仁义,法先贤,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有惭色,乃命贾成书《新语》,称其善。” 这段故事,讲的是汉高祖刘邦,讨厌儒生陆贾,陆贾却说:马上打天下,但不能马上治理天下;商汤和周武王都是顺民守业,秦国严刑峻法终于在赵高手上灭亡。如果秦国推行仁政,就轮不到汉高祖取天下了。 黄子澄说这个的目的,固然是为了帮朱允炆,赞他“行仁义,法先贤”,同时也是提醒朱元璋。说完了故事,黄子澄看着朱元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殿下仁明孝友,实乃我大明之福。” 朱元璋不语,继续看着朱允炆沉思。 朱标那么年青就病死了,朱允炆却像朱标刻出来的一样,坚持他的仁政,坚持他的理想。这也许就是天意。不错,自己打下的天下,就是需要这样的继承者,方能江山永固,子孙永保之吧? 想到这,朱元璋不由得面色和缓,说道:“先拟旨,让燕王即日回北平歇息待命。”顿了顿又说道:“让大宁卫把宜宁公主即刻送进京”。 一阵清风自窗外吹过,爷孙俩顿感凉爽,朱允炆抬袖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黄子澄又奏道:“为保证公主安全,圣上不如命燕王先一起走到北平,再派精兵护送至京师。” 朱允炆有些迟疑地问道:“是让燕王叔派府兵护送?”,清澈的眼睛里都是不解。 朱元璋叹道:“傻小子!只有这样才万无一失地安全,你这两个叔叔就不敢再捣鬼了。” 朱允炆不大明白,看了看黄子澄,也不再问。 “让礼部发文去朝鲜国,说宜宁公主在大宁府,大约新年过后即可到京师,让朝鲜王放心”,朱元璋笑道:“你这个媳妇来得可不容易,朕倒真想见见这个朝鲜公主了。” 朱允炆不吭声,心中也在思量:是啊,这个朝鲜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二十八章 昆仲明月皓 李芳远纵马奔驰在大道上,白雪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四蹄如飞奔到了极速,疾风扑面,竟有几分疼痛。 可即使这样的速度,仍然不能让心中的影子略有淡忘,哪怕一刻。 正是深秋,微黄的阳光照在道旁的白桦林上,树叶被染成淡淡的金黄,在疾驰中闪烁而过。 李芳远摇摇头,几分甜蜜,几分心酸。 过去几天的日子象在腾云驾雾,一颗心也软绵绵的如在云里雾里。 李芳远本想见到了莲花就回汉城,可是看到她期待的眼神,听着她温柔的的恳求,不知怎么就立刻改变主意,答应了莲花陪她过完中秋节再走。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其间的幸福快乐却支撑着李芳远度过了后来无数的艰难困苦。 碍于李芳远的身份,马三宝和王景弘把他安排住在了大宁城里的客栈,虽是客栈,却是个独门独院的小房子(大约类似现在总统套房),有两间厢房带个厨房,厨房挺大,院子里花草成阴也颇整洁。李芳远和马三宝王景弘都是时常上战场,生死堆里爬过来的,对这些本不在意,见莲花喜欢,几个人立刻就笑着定了。 莲花每天早上一早过来,说是客栈的饭菜不好,自己做了早饭摆在院子里。李芳远有时候陪在厨房里,有时候被推出来等在院子里,闻着一阵阵的香气,总疑心身在美梦;听着莲花偶尔“帮我拿个碗”“这个端出去”的支派,笑嘻嘻服从的时候,总担心美梦随时醒来。 二人仿佛回到了幼时一起的时光,说不完的话,笑不完的事。一起骑马,摘花,逛街,喝茶。。小雪和白雪果然一见如故,小雪尤其依恋白雪,常靠在白雪身上磨蹭;二人还一起去看望慧光大师,听他聊以前和自超慧勤慧忍的陈年往事。 即使什么都不做,傻傻地坐着聊天也是笑个不停。每天晚上在院子里一起吃完晚饭,莲花都不舍得离去,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说,说到眼皮打架马三宝催了又催才起身。李芳远总送出很远,看到宁王府的大门才依依惜别;回客栈的路上虽然是一个人,可是怀着第二天再见的期待,脚步如踩在云里一样轻快。 也许如此不舍,只是因为两个人都明白这是最后的相聚吧。 中秋那一晚,细雨不知何时停了,圆月当空如一面银盘,照得院子里亮亮堂堂;几朵白云镶着银边懒懒地躺在深邃的夜空,宝石一样的星星疏疏落落地散落着。院子里不时有萤火虫飞过,一闪一闪的光亮更添几分趣味。 李芳远在院子里摆好桌椅碗筷,月光下竟都似银器一样;马三宝帮着莲花一样样地从厨房里端出来,摆满了一桌;又另外置了贡几,端端正正地放了盘月饼贡月。 李芳远强拉马三宝一起坐,马三宝先是不肯,直到莲花跺脚顿足才侧身坐下。其实三个人这几天日日在一起闲逛玩闹,李芳远和马三宝混得颇熟,二人都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聊得很投机,马三宝不知何时已称李芳远为“李兄”,李芳远也张口闭口“三宝”代替了“马大人”。 莲花听在耳边,笑吟吟地看着二人,时常就想:如果没有倭寇,小弟还在,自己也不需要离开汉城,三个人就是这样吧? 圆月明饭菜香,吃着聊着,三人都有些兴奋话多。马三宝笑眯眯地问:“李兄,你听说了宝塔的奇事吗?” 李芳远摇摇头,询问的目光看向二人。 马三宝笑道:“就是莲花姑娘的那个琉璃塔啊,我们在沙漠的时候,空中出现一模一样的塔,王爷说那叫海市蜃楼,是假的,可是真的一模一样!就是尺寸不同,沙漠里的像是盖好了的”。顿了顿又说道:“亏了这塔,才找到了王爷和莲花姑娘”。言语间仍心有余悸。 至于日后自己竟然会做了建造宝塔的监工,此时的马三宝可是做梦也想不到。 李芳远听得惊讶不已:“就是自超师父那个小琉璃塔?” 莲花点点头,从怀中取出琉璃塔放在桌上。月光照耀下,琉璃塔更加宝光流转。三个人静静看着,均觉不可思议。 莲花说道:“慧光大师说此塔是来渡劫的,能够逢凶化吉,让我多念《大悲咒》。” 李芳远颔首:“甚好。我回去让印几万册广发众人”。 莲花不由得笑:“你素来不信佛,这会儿巴巴地印那么多《大悲咒》,不怕别人笑你?” 李芳远:“大丈夫做事但求心安,哪儿管得了那么多?”,黝黑的双眸凝视着莲花,黑宝石上闪烁着温柔的点点光芒:“和你相关的这些事,我可是宁可信其有。只要你好好的,别再来一次几个月找不到”。转头对马三宝说道:“对吧?三宝”。 马三宝笑咪咪地附和:“是啊!只要能护莲花姑娘平安,管他是哪路菩萨神仙,我都拜!别说大悲咒,就是大哭咒,大笑咒也保证照念!” 莲花红了脸,拳头打在马三宝臂上:“你们两个拿我开心就算了,也不怕亵渎菩萨罪过!”。 李芳远和马三宝哈哈大笑,莲花也不由笑起来,月亮星辰都在笑,连月光下的琉璃塔似乎也在笑。 莲花好容易止住了笑,敛容对马三宝说道:“大悲咒全称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陀罗尼’是梵文,即是‘咒’。此陀罗尼系过去九十九亿恒河沙数诸佛所说,观世音菩萨受之于千光王静住如来。时观世音菩萨始住初地,一闻此咒,立超第八地;心生欢喜,发誓弘步,安乐众生;即时应愿,身生千手千眼”。 莲花停了停,见马三宝听得认真,微笑着接着说道:“观世音菩萨白佛言:‘世尊,若诸众生诵持大悲神咒堕三恶道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诸佛国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若不得无量三味辩才者,我誓不成正觉;诵持大悲神咒,于现在生中一切所求若不果遂者,不得为大悲心陀罗尼也”。 马三宝听得长大嘴:“这么神啊?” 莲花微笑道:“是啊!我们佛弟子相信,诵此陀罗尼者,世间八万四千种病,悉皆治之。若在山野诵经坐禅,如有山精魑魅鬼神恼乱,诵此咒一遍,诸鬼魔悉皆被缚。如法诵持者,观音菩萨,一切善神,金刚密迹,常随护卫,不离其侧。若诸众生现世求愿者,于三七日净持斋戒诵此陀罗尼,必果所愿”。 马三宝看着莲花,目光简直崇拜:“难怪你次次死里逃生,有这么多菩萨金刚护卫着啊?” 李芳远插口笑道:“三宝,你次次关键时刻出现在莲花身旁,定是菩萨派你来的”。 李芳远本是戏谑,不想马三宝当了真,仔细地回想起来:“是啊。第一次在沙漠里,不该走到那里的,不知怎么就迷了路乱走,看到了莲花姑娘的马,她躺在地上,衣服和沙子都被血染红了;后来大军也不准备走那条路,就是看到了空中的寺院宝塔,特意奔过去,才看到了她和王爷,没有马没有水,在沙漠里步行了几天。。。” 李芳远还是第一次听到莲花的这两次故事,脸都白了,心疼无比;马三宝还在回忆:“都是无法解释,不可思议。真的是神迹。”最后断言道。 莲花笑道:“佛弟子不迷信异能,但是佛法无边,佛的智慧无穷广大,很多确实是奇迹;《宝积经》里有《不可思议经》记录了佛的六十四种功德,种种皆不可思议”。 马三宝沉思片刻,问道:“那大悲咒怎么念呢?” 莲花微笑着说道:“观世音菩萨告梵王言此陀罗尼之相貌:‘大慈悲心是,平等心是,无为心是,无染著心是,空观心是,恭敬心是,卑下心是,无杂乱心是,无见取心是,无上菩提心是。当知如是等心,即是陀罗尼相貌’”。 马三宝有些不解:“这是什么意思呢?” 莲花道:“诵持大悲咒,当多体会经中之主旨,要有大悲心。即慈悲心,平等心,无为心,无染著心,空观心,恭敬心,卑下心,无杂乱心,无见取心,无上菩提心。要明白慈悲心是因,菩提心是果,身体力行,存善与至诚。” 月光下,莲花柔声传经说法。淡淡蓝色的衣裳,洒满了月亮的清辉;面容柔和,由内散发着圣洁的光芒;明澈的双眸,璀璨如星辰闪耀。 马三宝和李芳远在那一刻都知道,此情此景,将会永远刻在心上,难以磨灭。 马和马三宝,即后来的郑和,本是穆斯林信徒,却在永乐元年皈依佛祖;师从姚广孝,法名“福善”又名“福吉祥”,一生广印佛经弘扬佛法。传世楷书《发心书写金字经》乃泥金写在瓷青纸上,珍贵无比。篇尾牌记:“大明国太监郑和,法名福吉祥,发心书写金字《金刚经》《观音经》《弥陀经》《摩利志天经》《天妃灵验经》《心经》《愣严经》《大悲咒》,永远看颂供养,皇图永固佛日增辉。凡奉命于四方,常叨恩于三宝,自他俱利,恩有均沾吉祥如意者。永乐十二年三月吉日谨题”。那已是十七年后,郑和一笔一笔泥金抄写着《大悲咒》,那个淡淡蓝衫的身影,依旧铭心刻骨。 白雪嘶鸣,道路疾驰而过。李芳远使劲甩甩头,那么美好的时光啊!如此短暂,如此甜美。这一生,还会再有吗? 当莲花依依送别,自己只说了一句:“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我永远等你!”可是自己真的能做得到吗? 倭寇未平,沿海的百姓仍然在受苦;杀害王府亲兵赵克李三的凶手还没抓到,对大明燕王如何交代?倭寇下一步的阴谋又是什么?还有高丽世子王奭,他还活着,躲在哪里?高丽王朝四百多年历史,众多的忠臣余党定会想方设法助王奭东山再起,父王为什么提都不提?是故意隐瞒?还是另有安排? 想到父亲深不可测的面容,难以捉摸的眼神,李芳远打了个寒颤。 远处传来江水奔腾的巨响,白雪四蹄如风转过一个弯,鸭绿江浩浩荡荡出现在眼前。李芳远勒住马,眺望着碧绿的江水,喃喃低语:“莲花,我等着你”。 伫立良久,终于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来路,打马绝尘而去。 现在的我们,当然知道李芳远后来做了朝鲜国王,即是历史上的朝鲜 太宗。可是当时的他,能够保护自己的心上人,在汉城给她一个家吗? 第二十九章 桂花香可嚼 东宫,旧指太子,也指太子住所。应天府的东宫名叫“春和宫”,位于宫城的东路,距离前朝不远。自建造时就是太子朱标的府邸,规模按制建成颇为宏大,有前三殿后六宫。东宫不仅仅是太子一家生活的居所,各属臣也常在此商议朝政。朱标过世之后,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顺理成章成了东宫之主;朱标的遗孀即朱允炆的母亲吕氏,和太孙妃一起在东宫后宫。 中秋刚过,四处飘着桂花的香味,清幽绝尘,又浓郁远溢。‘暗淡轻黄体轻柔,情疏迹远只香留’,桂花和月饼,螃蟹,黄酒一样,都是江南中秋的象征。 太孙妃马淑仪拿着磁碗,宫女侍琴跟着,正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采摘桂花,准备晾干了做桂花糕和桂花糖。 马淑仪是光禄寺少卿马全的长女,光禄寺是管朝会和宴乡酒醴膳羞的部门,马全是朱元璋的原配著名的大脚皇后马皇后的远房侄子,朱元璋登基后因这个侄子文武皆不大通,就派了这个闲差给他。 马全是个老实人,素来不争不抢不计较,马皇后娘家亲眷稀少,颇喜欢这个老实巴交的侄子,病重时再三托付朱元璋看顾;朱元璋和马皇后一向恩爱,伤其早逝,对马全着实不坏。待朱允炆稍大,干脆把马淑仪配给了朱允炆。那时候太子朱标还在,马淑仪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太孙妃,未来的皇后。 马淑仪比朱允炆大七岁,此时已经二十八了,是典型的中都人:略微矮胖,敦实丰满,圆脸厚唇面色红润(可参照身边的安徽姑娘),那时候不流行排骨美,这样的相貌被认为是福相。而且马淑仪生于官宦人家又自幼出入宫禁,见多识广谈吐得宜之外自有一种雍容华贵。 东宫的这一对丹桂,是洪武初年自中都老家移来的古树,双桂当庭,树姿飘逸,亭亭如盖,树冠颇高。马淑仪和侍琴仰着脖子垫着脚也只摘到一点,马淑仪看看不是办法:“去叫孙援。” 孙援是内侍,二十来岁年轻力壮,一会儿就奔了进来。见马淑仪等着,连忙说到:“娘娘您等着,小的立刻摘下来。”说着人已经爬到了树上。撩起衣襟为兜,手势飞快,不一会儿已是半兜。 马淑仪仰头看着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侍琴在树下不停地叫:“哎,你小心点儿!”侍琴是马家的家生丫头,陪嫁进了东宫的,这一晃也有六年了。 正忙得高兴,外面报宁国公主来访,马淑仪连忙让请。话音未落,宁国公主朱如画已经珊珊走了进来。停步见几人在摘桂花,大赞一声:“好雅兴!准备做什么好吃的?” 马淑仪笑着迎上行礼:“晾干了做桂花糕,桂花糖。” 宁国公主拊掌笑道:“好吃!多做一点,到时带一点给父皇。”又抬头冲孙援叫道:“多多摘些,我要做个枕头。” 马淑仪见她自己吩咐孙援并不在意,知道桂花枕是养神安眠的,忙问道:“你睡觉不好?” 宁国公主笑笑:“现在还好啊,可是不知道哪天就不好了,我先备着。” 朱元璋子女众多,除了亲子养子,亲生女儿也有十六个。其中宁国公主和安庆公主是马皇后生的,比其它庶出的公主自然不同。尤其宁国公主相貌出众性格乖巧,最得朱元璋宠爱。本来没有名字,六岁的时候吵着要,朱元璋被磨不过,随口叫做“如画”,既赞女儿眉目如画,也是希望自己江山如画。(以朱元璋有限的文彩,这次起名算是难得的得意之作,各位不妨看看他儿子们的名字,自朱标开始,一堆木头。。。)待如画及笄之后,朱元璋特意亲自挑选了汝南侯梅思祖的儿子,当时天下公认的大才子梅殷为驸马。洪武十一年公主风光下嫁,郎才女貌轰动一时。出嫁去之后,宁国公主经常回宫看望父母,马皇后逝后更常去陪朱元璋,骄纵得宠一如从前;而驸马梅殷相貌堂堂天性恭谨,有谋略便弓马,是难得的文武双全的人才,亦深为朱元璋看重。 宁国公主比马淑仪大六岁,虽是长辈,自幼一起承欢马皇后膝下,特别要好。马淑仪嫁入朱家,两人更觉亲热,虽然一个好动一个喜静,倒相安无事做了闺中密友。 当下马淑仪笑道:“我的皇姑,怎么这么说?谁惹着你了?” 宁国公主嘟着嘴半天道:“男人啊,靠不住。” 马淑仪不解:“驸马那么好一个人,文武双全,圣上都赞他的学问,你还嫌不好?” 宁国公主很郁闷的样子:“学问好有什么用,和我有什么相干。” 马淑仪忍着笑,平时炫耀驸马学问好的可也是她,今天大概受什么刺激了,不由柔声劝道:“皇姑,你别太要强了,平时也让着点儿驸马”。 宁国公主真的沉思起来:“你也觉得我要强?是这个原因?” 二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桂花的香气随着微风四处飘散,偶尔有粒粒花瓣落下,青石子的地上点点金黄。 马淑仪不知什么事:“皇姑是金枝玉叶,矜贵是应该的。不过驸马是有学问的人,平素对皇姑又那么好,两个人能相敬相让岂非更好?” 宁国公主低头捻着衣角,沉默不语,满头的珠翠在阳光下闪亮,脸上的胭脂菲菲红红,和红色的衣衫交相映衬,富贵华丽。 马淑仪不由得赞道:“皇姑,你这一身可真好看!” 宁国公主抬头笑道:“无缘无故夸我干嘛?” 马淑仪认真地道:“是真觉得好看!这只凤钗和这身衣裳可真配得好”。 宁国公主笑:“是驸马选的”。 马淑仪又赞道:“皇姑,你真好福气,驸马多好啊!” 宁国公主早上和梅殷为琐事呕了点儿气,本来气愤愤的,这时和马淑仪聊聊,倒是真觉得自己过了。半晌笑道:“好啦,我知道啦,你们别太帮着驸马”。想了想又说道:“你听说了吗?那个朝鲜公主的事?” 马淑仪一愣:“什么事?” 宁国公主有些迟疑:“就是那个父皇册封的东宫淑女啊!上次说失踪了的”。 马淑仪摇摇头:“我不知道。上次失踪还是你告诉我的”。马淑仪知道这个皇姑自幼在宫中无法无天,宫里很有些耳目,很多消息不但比自己,比朱允炆也灵通。 宁国公主叹道:“允炆果然没告诉你,这小子。说是那个什么朝鲜公主在大宁卫找到了,父皇让四哥派兵送她进京呢”。宁国公主比朱棣小四岁,一直就直呼四哥。 马淑仪不解:“为什么让燕王叔派兵送?” 宁国公主不在意:“正好四哥在大宁卫吧。说是新年前后就能到了,你该准备准备了”。 马淑仪有些为难:“怎么准备?都没人告诉我”。 宁国公主侧着头想了想:“也是。肯定得等父皇看了,猜着父皇的意思才好安排。反正你这里屋子多,不怕没地方,还是先别管了”。看看马淑仪又笑道:“允炆不告诉你,大概也是要等父皇的意思”。 马淑仪不大明白,为什么东宫一个低品级的淑女也要惊动皇帝,想问又不大好问。 宁国公主像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她是朝鲜国贡来的秀女,父皇希望和朝鲜不要生事,说是有关铁岭什么的”,说着又安慰道:“一个番邦的女子,不定怎么野蛮粗鲁呢(难道宁国公主看过《野蛮女友》?),允炆不会喜欢的。你不用担心”。 正说着话,侍琴跑进来:“驸马来接公主了。在厅上等着呢”。 宁国公主立刻眉开眼笑,嘴里却嗔道:“这个人,谁让他来的,真是的,难得咱们娘儿们说会儿话”。 马淑仪笑:“皇姑,驸马又来接!没见过你们这么要好的,分开一会儿都不行”,一边恭维取笑,一边就推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顺势站了起来,往厅上走去:“我走了,明儿再来看你”,话没说完人已经去得远了。 马淑仪摇头笑笑,重新在石凳上坐下,看着桂花树沉思。 侍琴近前问道:“娘娘,桂花是拿去晒干吧?”马淑仪见她手上一个竹箩,装满了桂花,难为孙援怎么摘的,点点头:“拿去晒干。殿下回来了吗?” 侍琴笑道:“刚才外头说是出了午门了,一会儿就该到了”。 不想二人正说着,朱允炆已经踱进了院子。虽然还是长身玉立,一身官服却有些皱皱巴巴,脸上也颇有些倦容。进了院深吸口气:“好香!” 马淑仪连忙起身笑道:“殿下这来的倒快,正说着快了呢”。 朱允炆在石凳上坐下:“今儿路上好走,没什么人。你做什么呢?”探头看看侍琴的竹箩:“摘桂花?” 马淑仪笑道:“是,晒干了做桂花糕,桂花糖。皇姑还要个桂花枕头”。 朱允炆点点头,不以为意:“皇姑来过了?” 马淑仪有些好笑:“是,刚才驸马才来接走”,说着看了看朱允炆。 朱允炆没有蓄须,每天早上胡子剃刮干净出门;只是晚上回来的时候照例冒出胡茬茬,白玉一样的脸上自下颚至两边耳根一圈青色。马淑仪看着,忽然心中柔情潮涌,想问的话又咽了下去。 马淑仪在娘家就是老大,两个弟弟都比朱允炆还年长几岁,成亲那一天盖头被挑开的时候,马淑仪虽然早知朱允炆的年龄,对他的稚气未脱仍然吃了一惊;也是自那一刻起,马淑仪对朱允炆就有一种似母亲,似长姊的柔情。也是,女大七啊! 朱允炆抬头望望桂花树:“这树可真高,你有身子,别做这危险的事”。马淑仪感动地笑道:“臣妾省得,是让孙援摘的”。两人有一个儿子朱文奎,不到两岁。上个月马淑仪又有了身孕,明年春天就要再添丁了。 朱允炆点点头,半晌说道:“有个事,圣上册封的那个东宫淑女,朝鲜的宜宁公主,已经在大宁卫。圣上下旨让尽快进京,大概新年过后就能到”。 马淑仪自宁国公主处听说这事之后本来一直在揣测朱允炆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刚才想问又没问,正自不安,这时听到朱允炆开口,不由松了口气,柔声笑道:“好。臣妾该怎么做,请殿下吩咐”。 朱允炆听马淑仪语气轻快,有些诧异,不由瞥她一眼;见她笑容诚恳,又知她一向贤惠识大体,倒也并不太意外,微笑道:“她是朝鲜国来的,按例进京后先由礼部引着朝拜圣上。如何进东宫,要看圣上的旨意。到时候再看吧”。 马淑仪点头答应,正要说话,有几颗桂花花瓣落下,朱允炆笑道:“此月中种也”。马淑仪不知何意,愣愣地望着他。朱允炆也一愣,旋即挥挥手,又带上笑容,马淑仪便退下去准备晚膳了。 朱允炆仰头望着高高的桂花树,吟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这首亿江南的诗中,桂子就是指落下的桂花花瓣或桂花子,传说杭州灵隐寺的寺僧称此为“月中种”,中秋望月常拾此子。这乃是文人赞赏的风雅之事,象白居易这样晚上巴巴地到灵隐寺找着桂花树也要去“雅”的,何况正好桂子掉落眼前? 可惜家中的这位大姐,竟茫然不解。自父亲去世,偌大个东宫,连个谈得来的人也没有。 朱允炆吟着诗,孤单落寞又一阵阵袭上心头,虽然这几年早已习惯。 桂花的香气,飘荡在秋日的傍晚,阵阵沁人心脾。东宫,会欢迎远道而来的异国公主吗? 第三十章 霜露寒似绡 早上一开门,一片银白,莲花一喜:“下雪了?”仔细看时,却不是雪,地上铺的是厚厚的一层白霜,正是“朝光浮烧野,霜华净碧空”,树枝上也是雪白一层,印衬在湛蓝的天空下,透着清冷的寒意。九月的天气,江南才正是秋高气爽,这塞北苦寒之地,却已是霜寒露重有些似冬天了。 地上有霜异常滑溜,莲花小心地走出厢房到了偏厅,却见朱棣朱权正在厅上坐着。二人面色凝重,都有些郁悒的样子。莲花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近前。 朱棣笑了笑:“早啊,你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天冷。” 朱权却没精打彩地说:“还是起来的好,看一眼少一眼了。” 莲花笑:“你怎么了?什么看一眼少一眼?可不带咒人的”,语气刻意轻快地说到。 朱权还是有气没力:“我咒我自己还不行?这日子过得太没意思了”。 莲花听听头大,这人受什么刺激了?询问地看向朱棣。 朱棣淡淡地说道:“京里来了圣旨,让我回北平。”莲花一愣,同情地看向朱权。朱棣接着说道:“圣旨上还让你进京,吩咐我把你带到北平,再派兵护送你去。” 这一下,莲花也没了笑容,闷闷地在旁边坐下。 朱权气愤地道:“这是谁的主意?这么点儿事,八百里加急!还立逼着就要走!”随手把案上一张纸扔给莲花,果然是“即刻出发,当可赶新年抵京;若路途艰辛万一赶之不及,则途中就近藩王或州县府中渡新年可也,唯务必及早进京”,莲花一时愣住。朱权还在气愤:“这都算好了日子,近四千里路,一天奔四五十里,一天不歇,正好!” 朱棣漫不经心地道:“他说他的,还真这么赶?理他呢”。 朱权到底年青沉不住气:“新年在路上过都要赶!什么人啊?父皇不会这样着急,难道是咱们大侄儿?” 莲花低了头不啃声,也不敢抬头看二人。 朱棣笑道:“事关与朝鲜邦交,也许是朝廷里的大臣真急了。别管那么多,咱们该怎么走就怎么走”。 “该怎么走?我可不想她走,正学着《关山月》,这倒好,直接跳到《阳关三叠》了”。朱权抱怨。 朱棣这几天听他二人在一起弹琴,莲花虽然聪明,到底少了男儿的血气,人又素来温柔平和,一首“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关山月》弹得纤细绵长,和朱权的苍凉豪迈意趣迥异。不由笑道:“她一个女孩子,你教她点儿柔和的曲子,《阳关三叠》也许更好”。 朱权叹道:“什么也不用教了,聋子放炮仗,这就散了罢!” 莲花也低着头轻声道:“还有好多没学呢”。 朱棣看着心疼,对朱权道:“臞仙!你算一算吉日,选个好日子,再报告朝廷”。 朱权眼睛一亮:“不错!日子总要挑个吉日,他再急,总不想媳妇路上再出事”。 朱棣莲花无语。 一会儿,朱棣笑道:“好了没事了,走,我们出去逛逛。” 朱权道:“有什么好逛的啊,你去北平她去应天府,都是繁华之地,这个小小大宁府哪里好比,以后我一个人有得逛呢。”瞥了一眼莲花叹道:“太清观,广济寺就更不用说了,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和慧光老和尚辞行罢!” 莲花好奇地问:“京师有寺院吗?” 朱权听她问得幼稚,知道莲花是好意打岔安慰自己,道:“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说的就是京师。最早的是东吴孙权建的‘建初寺’,为江南首座寺庙。晋名‘长干寺’,南朝陈时为‘报恩寺’,宋改‘天禧寺’,元称‘慈恩旌忠教寺’。这个是最早最大的,被称为‘江南第一寺’呢!” 莲花睁大眼:“江南第一寺?”不由心驰神往。 “另外还有元文宗建的龙翔集庆寺,父皇改名为天界寺;和刚扩建的灵古寺,这是现今的三大寺院,小的就不计其数了,栖霞寺,毗卢寺,玄奘寺,这些也都名气不小历史久远。” 朱权如数家诊,见莲花听得津津有味,知她喜欢,也是,偏僻朝鲜哪有这些?不由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孙权建寺的时候,同时建了‘阿育王塔’,宋时改‘圣感塔’,元称‘慈恩塔’。和你那个琉璃塔的塔形倒有几分相似。” 朱棣也笑道:“倒是真的有几分像。慧光老和尚说琉璃塔传自宋朝,也许当时是看了‘圣感塔’做的。” 莲花满心欢喜:“真的?那它可有伴儿了。”旋即想到这就要去京师,又不禁黯然。 朱棣心中明白,忙笑道:“以后我去了京师,陪你带它去找伴儿。” 莲花明澈的双眸看着朱棣,温柔一笑道:“好。我等你来。” 朱权笑道:“还有我呐。” 三个人相视而笑,虽然明知未来的日子难以聚首,此刻的相知相契却更加珍贵,照亮了以后多少黯淡的日子。 然而此时说笑的三人又怎能想到,朱棣多年后按照莲花的琉璃塔在京师建造了真正的琉璃宝塔,被誉为‘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更被推为天下第一塔? 因果因果,孰是因?孰是果?世事之无常难料,原本如此。 正在笑得热闹,王景弘进来了,说道:“王爷,莲花姑娘,外面来了朝鲜的使者。” 莲花愣住,朱棣不禁皱眉:“又来了?这不才走了大半个月?”想起李芳远,脸色有些难看。 王景弘轻声说道:“禀王爷,这次是个姑娘,”顿了顿又道:“小姑娘”。 朱棣挥挥手,示意带上来。莲花有些紧张,朱权好奇地张望。 不一会儿,脚步声轻轻响起,王景弘领着个人进来了。三人一看,真是一个“小姑娘”,大约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身形尚未长成,瘦瘦小小,穿着高丽的短衣蓬裙,有些风尘仆仆,进了门就跪拜行礼:“小女子权知恩,见过二位王爷,宜宁公主”,汉语说得很生硬,舌头卷着,颇有些趣怪。 燕王第一个笑了:“起来吧。谁让你来的?” 朱权见朱棣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由好笑。 权知恩又磕了个头才站起来,仰着头说道:“是王妃和曹老夫人让我来服侍公主的。”小脸在外面冻得有些僵,两颊和鼻尖红红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极为灵动。说话间掏出一个小步包,一层层地打开来,原来是一根玉簪:“这是老夫人赏我的,命我给公主验看”,双手呈给了王景弘。王景弘接过递给了莲花。 莲花接过玉簪,心中一酸,这玉簪正是戴在善喜头上的,还是去年她十五岁及笄礼时母亲特意赠的,女孩子自及笄这天起就可以插簪子,表示已经成人可以待嫁了。可是善喜没有等到,她在危险的那一刻跳下了马,迎着强盗的尖刀。。。莲花闭上了眼睛,心中一阵难过。 朱棣见莲花眼中含泪,权知恩仰着小脸等着,遂含笑问道:“谁送你来的?” “回王爷,是宫里的赵侍卫和吴侍卫两位大叔。路上行了四十三天,到的晚了,请王爷和公主恕罪。”权知恩说得惶恐。 莲花轻叹一声,温言道:“你赶路辛苦,我怎会怪你。你是宫里的?多大了?”心里明白母亲才葬了善喜,定是担心自己才和王妃商量的。 权知恩松一口气,笑着说:“知恩十二岁了,自记事便在宫里,一直跟着郑提调。原来在宫里见过公主,人多隔得远,公主大概不记得了。”右边一颗小虎牙在笑时露出,两眼弯弯的似小月牙,面颊红红恰如霞印澄塘,秀丽中透着机灵可爱。 莲花回忆着却确实想不起来,微笑问道:“宫里都好吧?王妃和郑提调都好?” 权知恩笑道:“都挺好的。就是几位大君的伤一直不好,宫里的医官没什么好办法,王妃忙着四处求医问药,郑提调也跟着忙得紧,光是人参就寻了十几根。” 莲花皱眉道:“大君受伤?谁受伤?” 权知恩觑一眼莲花,轻声道:“就是三位大君五月自全罗道回来的时候,都是身受重伤啊。二大君是左臂左腿各一处箭伤;三大君最倒霉,除了腿上的箭伤,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印;五大君后背的刀伤好深,大腿上的剪头没拔干净,回来又割开伤口。。” 知恩絮絮叨叨地说着,莲花脸色发白:他有伤!那么重的伤还来回奔了那么远! 朱权叹道:“好男儿!高丽,不,朝鲜的男儿都是好样的!”朝鲜的名称用了才几年,说起来时常常还是高丽。 知恩笑,冲朱权行了个礼:“谢王爷夸奖!” 莲花打心里喜欢这个小姑娘,看向朱棣。 朱棣宠溺地笑着:“你喜欢就留下。本来就是你朝鲜的人。”又对王景弘吩咐:“外面的两位朝鲜侍卫招呼好了。” 王景弘应声而去,这两个朝鲜人一早就到了,口口声声找“王大人”,哪个王大人又说不清楚,自己幸亏过去看了,这小姑娘倒是口齿伶俐,问了她才明白是找宜宁公主的。 王景弘此时又怎能想到,就是这个小姑娘,将改变自己将来的命运? 莲花微笑着对知恩道:“知恩,你以后就跟着我。”说着把簪子递还给她:“这个你收好,将来一定用到”。 朱棣听出她语中的悲伤和决心,看了看莲花,又看了看权知恩。 权知恩大喜,又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谢公主”。笑容绽放,似一朵盛开的小花。 洪武三十年十月初六,大吉,利出行。 燕王朱棣自大宁卫出发回北平,朝鲜宜宁公主随行。宁王朱权率领陆总兵陈副总兵等当地百官与众多百姓一直送出城外。 朱权对朱棣倒还好,看着“大弟子”莲花却有些眼泪汪汪,时常抬头望天强忍,万种离愁堆在年青的眼角眉梢,引得众人都心酸不已。朱权把自己制的一张琴叫做“飞瀑连珠”的送给了莲花,又特意刻了“云庵道人”四个字在上。这“云庵道人”是朱权才取的号,几日前与“大弟子”谈起,莲花大赞,朱权颇为得意。 权知恩抢着捧“飞瀑连珠”,琴身长大,倒和她人差不多大小似的,朱棣看着好笑,让王景弘取过放好在车上。还有朱权送的吃穿用经书曲谱,正好堆了一车。 众人挥手间,洒泪而别。朱棣带着亲兵骑马,莲花和知恩坐在车内,队伍缓缓而动。 忽然身后响起了朱权的琴声,铿锵豪迈却依依不舍,正是二人这几日在学的《阳关三叠》: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古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朱棣驾着青骢马,马蹄踟蹰,似乎也不明白,主人明明不舍得走,为什么一定要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古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襟,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青骢马终于跑起来,越奔越快。这一走,还会再来吗? 第三十一章 枫红盛世饶 栖霞山古称摄山,位于应天府太平门外。山有三峰,东峰如龙称龙山;西峰似虎名虎山;主峰却叫凤翔峰。山的西侧是枫岭,有成片成片的枫林。正值深秋,漫山遍野的枫叶红红黄黄,千树万枝都似化作了火把,在蓝天白云下熊熊燃烧。 皇帝朱元璋带了百官大臣,正在山上观赏枫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朱元璋看着眼前的美景,心怀畅意诗兴大发,想了半天,吟了一句古人诗句。 跟在后面的几十个大臣,个个都是进士状元榜眼探花的才子出身,随口就能作个百把句诗的,一时俱皆沉默。 “圣上英明。‘春牛首秋栖霞’,栖霞红叶自古就是金陵十景之一,果然壮观不凡。”只听得随行的兵部左侍郎齐泰恭敬说道。 小才子朱允炆有些不以为然,这也恭维得上“英明”?心中想着,面上神色却不敢稍露。 这个齐泰乃是洪武十八年的进士,原名叫齐德,本来只是礼部的一个主事;洪武二十八年皇宫里的谨身殿遭雷击,在现代可能会追究当事人的安全意识薄弱再装个避雷针,古时的迷信却都怪到皇帝身上,认为是不详之兆。朱元璋无法,只好听从弘远大师的建议去郊外的祖庙进行祭拜;弘远并声称陪同的官员要为官九年且从未有过差池错误;选来选去,结果只有齐泰一人符合。齐泰上得殿来,虽只是一个小小主事,但进退合宜应对得当,朱元璋龙颜大悦,当场赐名为‘泰’。祭祀回来后齐泰从礼部到了兵部,短短两年已经升到了兵部左侍郎(按前介绍,大致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厉害吧?)。今年三十有四,年富力强,身材高大,双目炯炯有神,言谈举止极为干脆利落。 却见齐泰接着说道:“草木有本心,枫叶也知情。如今圣天子在位,五夷臣服四海升平,所以这些年的枫叶一年比一年繁茂多彩。” 朱元璋眺望着远处的山峦,秋风迎面吹拂,若有所思地轻叹一声:“朕老了,辛苦了三十年,总算天下太平。” “圣上丰功伟德,先是驱除蒙古鞑子恢复了我大汉江山;又治国有方,如今的大明,治隆唐宋啊。”齐泰躬身贺道。 “治隆唐宋”,朱元璋咀嚼着这几个字,苍老的面孔上不由浮现了笑容。日常读史,唐太宗即使不敢比,宋太祖三次进攻北汉无功而返又受制于辽,还真是不如自己。看看如今的大明盛世,一点也不差啊。“治隆唐宋”,这个齐泰所言深得吾心,不错! 一旁的黄子澄见皇帝高兴,凑趣说道:“圣天子圣明!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都称颂圣上驱除鞑虏,恢复我汉人江山的丰功伟业啊!蒙古现在逃到沙漠一角,尊圣意已经让来议和的使者在驿馆候了三天了,再让他们等几天吗?” 朱元璋点点头:“这次蒙古是被我们打怕了,让他们等着,没脾气着急了再谈议和。” 朱允炆笑道:“这次燕王叔的两场胜仗真是厉害”。 朱元璋也难得称赞一次:“老四打仗打了十几年,对付蒙古人自有一套。”看看朱允炆又道:“朕把这四周守卫边境御外敌的事都安排给你的叔叔们了,边疆固若金汤,你小子就稳坐个太平天下吧!”想到边疆平定江山永固,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容满溢。 朱允炆躬身谢道:“皇祖父圣明!” 旁边的齐泰动了动,嘴巴微张。 朱元璋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齐卿有何要说?” 齐泰躬身缓缓说道:“恭喜圣上此次蒙古北征大捷!圣上圣明!外敌有侵则诸王御敌,保我大明江山永固!可是如果万一诸王有异心,皇太孙该当如何?”略微停顿了下终于说道:“如今各王势大,虽是至亲骨肉,不可不防啊!” 齐泰问得突然,众人尽皆失色。朱允炆似乎懵了,看看齐泰,又看向朱元璋。黄子澄紧张地望着皇帝,其他百官也都在担心。 朱元璋一听此问,脸色骤变,重重冷哼一声:“你好大的胆子,离间我们骨肉!你想做叶伯巨吗?” 洪武九年,天象出现异常情况,旧时的天文知识有限,称为“星变”,又怪到皇帝身上,认为是上天示警,标志着国有大难或天下有不平之事。朱元璋遂下诏,要天下人上书朝廷,指出政治得失或不公不妥之处。以朱元璋刚愎自用的性格,这大概也就是迫于舆论压力做做样子。可时任平遥县训导的叶伯巨,元末即有文名,明洪武初年以通经学如国子监,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偏就信了皇帝的诏书,果真大胆直言,上万言书,称天下可患者三事: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急。 书曰:“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上下等差,各有定分,所以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本耳。今裂土分封,使诸王各有分地,盖惩宋,元孤立,宗师不竞之弊”。朱元璋看到这时倒还好,可是紧接着话锋陡转:“而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这是说诸王地多房子大,比皇帝的卫队人还多;然后预言了一下:“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应该说,叶伯巨还是很有远见的,这番话处处触及了分封制的要害,连日后的预测也是对的。 可惜他面对的是朱元璋,历史上“良弓藏走狗烹”的代表人物,杀尽了开国功臣,对大臣绝对怀疑,只相信自家人的朱家皇帝。据说朱元璋当时大怒:“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连夜把叶伯巨从平遥抓到南京,百官有心保护,下在刑部监狱,最后虽没有被朱元璋弓箭射到,可是在监狱里受尽虐待,活活饿死。 这时朱元璋提叶伯巨的名字,众人都知道皇帝怒极。也是,也许是地方人情特色,中都的人对自家儿孙特别看重维护,在朱元璋心中,他是老朱家的家长,这些儿孙既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的筹码,是最可以信任的人。叶伯巨齐泰却老要怀疑他们,那让朱元璋相信谁? 齐泰噗通一声跪倒:“小臣不敢!小臣是为大明江山冒死进言。各地王爷都在招兵买马扩充军备:比如宁王那里有甲士八万兵车六千和朵颜三卫的蒙古骑兵;辽王那里有两万兵马其中一个是火器营;还有代王的亲兵也近两万又大肆征召民工其意不明;开封的周王刚回封地六年,亦有兵马过万;燕王这个月离了大宁卫,可是北平燕王府的亲兵据臣所知有一万二千多人,如果单单对付蒙古人各地驻军就够了,这么多府兵居心叵测啊!乞圣上明察!”一边说一边叩头。 黄子澄也跪下,大声地说道:“恐诸王尾大不掉,乞圣上明察!” 朱元璋半天没啃声,齐泰说这么多,有一点吞吞吐吐地不敢明说:自己活着一天,这些藩王自然不敢和老子对着干;可是自己都七十多了,说不准哪天就不在了,孙子朱允炆继位登基,齐泰黄子澄是担心朱允炆镇不住这些藩王。 贵为皇帝,生死仍然只能由命,“万岁”叫的再多又岂能真的万岁?朱元璋想到这里,不由得意兴萧索。 半晌朱元璋问朱允炆道:“允炆意下如何?” 朱允炆微微笑道:“孙儿觉得齐侍郎过虑了。众位叔叔一向忠诚勤勉,对圣上忠心耿耿父慈子孝;对孙儿也一向照顾有加,自先父去后,更怀老牛舐犊之情。” “哦?”朱元璋知道这个孙子单纯天真有些书生意气,见他这么相信自家人,倒是心中欢喜。 “孙儿年轻,文功武略自然比不上诸位叔叔。子曰‘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孙儿不才,自当勤省己身,以德与叔叔们相交,都是一家人,会好好的。”朱允炆说得很诚恳,清澈的双目在秋日的阳光下奕奕有神。 “好!好一个以德服人!好一个‘一家人’!”朱元璋一向维护自家子孙,何况年事已高,最不愿意的就是家庭纷争骨肉相残,听朱允炆这么说,异常高兴。 朱允炆见朱元璋赞同,信心大增,接着说道:“圣上的藩王分封制度很完备合理,各位叔叔除了王府亲兵之外并无各地驻军的兵权,孙儿觉得府兵成不了祸患。而且诸王不管地方行政,王府都是地在朝廷所辖重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使万一有什么事情,朝廷可以直接派地方官去处理。孙儿以为,我们可以把各王府所在地的长官都再筛选巩固,确保朝廷令行禁止。” 朱元璋更加高兴:“好,好得很。”,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两人:“起来吧。你们两个觉得如何?” 齐泰起了身,觉得皇帝这样也算是妥协,至少对藩王开始有所防范,立刻奏道:“圣上英明!殿下所见果然不凡,臣以为北方重镇以北平最为重要,北平布政使和都指挥使司都重新安置最为稳妥”。 朱允炆迟疑着说道:“燕王叔刚刚北征大捷,如果朝廷立刻就换这几个人,对燕王叔不大好吧?” 朱元璋也不同意:“这个不妥,不能让老四寒心。这样吧,你们几个回去先议着,觉得各地要重新安排的先拟个名册报来”。 朱允炆,齐泰和黄子澄应声答应。 朱元璋又随口问道:“燕王是这个月离的大宁府?” 黄子澄答道:“禀圣上,燕王是十月初六离的大宁府,朝鲜国宜宁公主随行。”顿了顿道:“说是已经认明身份了,圣上圣明。” 朱元璋哼了一声:“这两个小子,为难一个小女子。”看了眼朱允炆又道:“晓谕北平至京师的沿路州府,好生护卫朝鲜国宜宁公主行路安全,若再有被劫,我大明的颜面何存?” 朱允炆连忙答应。想到这个一路坎坷的朝鲜公主,忽然有了几分同情。 秋风乍起,吹得栖霞枫岭上的红叶沙沙作响。朱元璋朱允炆望着红叶,沉默着各自思索。 树欲静而风不止,形势永远比人强,即使是皇帝,又岂能事事皆如己愿? 第三十二章 雁过草木凋 大宁卫往南偏西走大约一千三百里,经蒙古草原太仆寺旗和张家口,就是北平。燕王的队伍出了大宁卫,一路迤逦向南。 还只是十月,草原上却已霜寒露重,颇有寒意。北风萧瑟,草木皆已枯黄,高远辽阔的天空恰似穹庐,云朵高得遥不可及。不时有成群的大雁鸣叫着列队掠过头顶,“长风万里送秋雁”,令人油然而生天地苍茫之感。 朱棣远征用的是当地驻军,自己随行的只有王府亲兵一百多人,马三宝王景弘侯显三个内侍带着亲兵队伍骑马,又无辎重行李,甚是轻快。给莲花安排了辆马车,知恩陪坐着。莲花却嫌气闷,时时骑了小雪与朱棣并辔而行。 亲兵都是沙漠起就熟悉的,自海市蜃楼一事后都视莲花如神仙,见她骑马倒也毫不奇怪,只是熟悉沙暴掌故的想起当日惊马一事不免好笑。 知恩第一次来到草原,对草原辽阔的景象惊叹不已,常常自己坐在车辕上,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看见大雁野鸟飞鸿甚至野花都惊喜大叫,叫的最多的是“王大人!”。 王景弘上次远赴汉城送信,在朝鲜人民心目中,“王大人”就成了天朝青天的代名词;知恩出发前,王妃和曹夫人再三叮嘱,到了天朝大宁卫之后就找“王大人”,所以“王大人”在知恩脑中早已根深蒂固。偏生王景弘也和知恩特别投缘,平日最是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老成人,偏偏见了知恩就笑逐颜开,一大一小两个人咕咕哝哝说不完的话。真正人夹人缘。 朱棣有心上人在身旁,时时见她笑颜酽酽,虽明知聚日无多,仍觉幸福满溢。两个人说说笑笑并骑而行,塞北风光在朱棣眼中第一次变得美丽,直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才好。 草原上偶尔可见零零落落的蒙古包,莲花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哪个部落的,为什么孤零零的?已经深秋了,冬季不能放牧怎么办呢?” 朱棣笑着解释:“这一带有喀喇沁,翁牛特,察哈尔几个大的部落。不过游牧民族逐草而生,即使一个部落的,一般也是以家庭为单位围着一片水源和草原自己生活,相距不会太远。待部落里有大事的时候,部落首领再召集大家。春夏季放羊牧马,会囤积下干草食物,秋冬就靠储藏过活”。 莲花睁大眼叹道:“真不容易,这岂非是居无定所?” 朱棣道:“不错,游牧生活枯燥清苦,辛辛苦苦也只能混个温饱,牲口少的家庭就连温饱也谈不上,比起中原的农民可还要苦得多。这一带有蒙古人,还有先卑,契丹,突厥,匈奴,乌恒和库莫奚,也是一样。” 莲花问道:“那牧民的其它生活物资呢?是到哪里交易吗?” 朱棣道:“没有固定的交易渠道。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和中原来的商人换到一些,很多时候换不到,衣物这些可以等一等,或者一件衣服穿到老死也是常事;但是盐巴和茶叶等等这些必需品换不到就会着急,有时候牧民就干脆骑马去抢了。所以边境常有掳掠发生。” “掳掠?”莲花很惊讶。 朱棣点点头道:“不错,就是公然抢劫。掳掠的规模时大时小,牧民人多的时候聚啸百人,冲到汉人的村庄里,抢衣物,抢食盐调料,银两茶叶。村庄为了自保,开始自发组织武装,双反敌对越来越厉害,牧民开始带刀,村庄也自备武器,真打起来的时候和战争差不多”。 莲花不解地问:“朝廷为什么不设个交易场所呢?牧民的马匹牛羊肯定还是有市场的,即使让商人谋点小利,对双方百姓都是件好事。” 朱棣叹道:“谈何容易!为这个事情我已经上过几次奏章,但不光是父皇反对,朝中大臣也认为何必屈尊为夷狄谋利。北疆战事至今年年不断,朝廷视蒙古为大敌,不打仗都不可能,怎肯与之贸易。” 莲花想起在彻彻儿山那一夜,自己心里有过的斗争,其实蒙古牧民何辜?还有先卑,契丹,突厥,匈奴,乌恒和库莫奚这些民族的牧民,他们不是和天朝,和朝鲜的人民一样都是百姓众生? 想到这里,莲花侧头对朱棣说道:“我们佛弟子都相信众生平等,《长阿含经》说‘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即使佛祖,也只是众生的一员,当然也包括牧民。” 朱棣欣赏地看她一眼,道:“唐太宗李世民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时何等的自信!真正强大的名族,就该有海纳百川的包容气度;民族弱小,才会有小家子气的民族情绪。” 正说着话,隐隐传来一阵阵马蹄声,朱棣定睛看时,远处草原尽头迎面跑来一群奔马。走在最前面的侯显举起右手,喝一声:“准备!”,所有的马匹停住,亲兵们挺立马背,迅速取出了兵器。众人一动不动望着前方,一阵阵杀气弥漫开来;草丛里的野鸟受惊,扑棱棱地飞走。知恩已经被王景弘赶进马车,偷偷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乌溜溜的黑眼珠闪着好奇和紧张。 朱棣一带缰绳,青骢马挡在了小雪之前。马三宝和王景弘策马立在了燕王的左右。 这时马群上的人边奔边喊:“燕王!燕王!” 随着众人疑惑的眼光,奔马已经到了眼前,大约有二三十人,老远地就跳下马,跪在地上给燕王行礼。 侯显不动,仍和亲兵们严阵以待;马三宝和王景弘也警惕地看着。 为首的是一个蒙古青年人,不高但很壮实,面孔是草原上特有的铁红。宝蓝长袍大概日子久了,有些黑乌乌地发亮;一双马靴也磨得快要透底。一边行礼一边大声说道:“参见燕王!小的是阿鲁台部落的术儿多,给燕王行礼!” 朱棣微一思索道:“术儿多?你是博哈的大儿子?长这么大了?”一边轻轻举了下右手示意。侯显和亲兵们收起了武器,杀气渐渐消散。 术儿多道:“正是。上次见王爷还是七年前。” 朱棣回忆着,不错,七年前,自己也是远征,打到了阿鲁台部落所在的阿泰山一带,首领博哈后来率部落投降,双方最后握手言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想起往事,朱棣不由微笑:“都起来吧。你怎么在这里?”说着下了青骢马,站着和术儿多说话。马三宝和王景弘侍立在后。 术儿多又磕了个头,起身说道:“大宁卫传来的消息,说是王爷自大宁回北平。小的估摸着要经过这条路,特意在此恭候王爷,等了四天,真等到了。”言语中喜不自胜。 朱棣知道大宁卫城里各族人鱼龙混杂,有不少部落特意派了探子在城里打探,倒也不一定是敌意,有个什么事好早些准备。当下并不在意,微笑道:“是博哈让你来的?他都好吧?” 术儿多半低了头道:“阿爹上个月走了。” 朱棣一愣:“走了?” 术儿多道:“阿爹那一日不小心受了风寒就生病了,病了没几天就走了。”顿了顿又道:“没受什么苦。” 朱棣半晌才道:“本王记得你阿爹和本王一般年纪。。。他最喜欢中原的烧刀子酒,那一晚我们烧刀子酒和马奶酒一起喝,大家都喝醉了”,朱棣双眼望天声音低沉,像是和术儿多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 众人俱皆沉默,看着朱棣。 良久,朱棣才回过头来看着术儿多道:“那你现在是部落的首领?” 术儿多躬身道:“是,阿爹走时遗命我接任,六位长老也都赞成。” 朱棣点了点头:“部落还好?” 术儿多答道:“多谢王爷关怀。今年春天雨水多,夏天的草比往年丰茂,牛羊都长得好。”停了停道:“阿爹让我拜谢燕王,上次自彻彻儿山遣回的六百多人,如今在部落里过得挺好,都感谢燕王的大恩大德。” 朱棣笑道:“哦?那个叫哈奇的怎么样了?”一边回忆:“还有也后霍?奈尔划?”王景弘帮着回忆:“持叨其?赞哈?” 术儿多笑答道:“哈奇和持叨其上个月都成家了,娶的就是部落里的姑娘。说是等生了儿子,抱去给王爷磕头呢。其他几个也快了。” 朱棣笑道:“好,那本王备好了红包等着”。 术儿多憨憨地挠了挠头笑道:“王爷可别被对几个小子太好了,把他们都惯坏了。”停了停道:“部落里没什么好东西,这十匹马是千挑万选的骏马,请王爷不要嫌弃。” 术儿多说着一挥手,身后的人牵过十匹马,果然个个一看就是好马,肢长腰健马光油亮。还只上了辔头没有马鞍。 朱棣不由心中感动,走到术儿多面前:“好,这些马本王收了。回去在你阿爹坟前,替我敬杯酒”。马三宝早已提着酒袋站在一边,拔出塞子递给了朱棣。 朱棣喝了一大口,递给了术儿多,术儿多也喝了一大口。王景弘不待吩咐已经把马上车上有的酒袋都取下,交给了术儿多的手下。还有些半新不旧的长袍马靴,也一起交了过去。莲花见了连忙和知恩一起把车上的几卷布匹,几袋盐和食料拿去放在了一起。术儿多并不推辞,笑着点头致谢。这些东西在蒙古部落,都是用得着的。 良久,朱棣望了望天,对术儿多道:“天色不早,我们要上路了。你带着部落好好过活儿,如果缺什么,到北平找本王。” 术儿多手上还提着酒袋,又喝了一大口,递给朱棣,朱棣接过喝了一口,还给术儿多,挥挥手示意他留着。术儿多双目含泪,又喝了一口。 身后的蒙古人摸出胡笳,呜呜地吹起来。 笳声素悲,王维曾有“悲笳嘹泪垂舞衣”来形容胡笳的悲凉;蔡文姬更有长诗《胡笳十八拍》来叙述自己思乡离子的凄楚哀怨。 蒙古人并不通曲牌,只是一腔热血,慷慨激昂,此时昂首在秋日惨淡的斜阳中吹起来,笳声份外苍凉,直穿透薄薄的暮色,响彻天空。南飞的大雁引颈发出阵阵哀鸣,应和着笳声。笳声和雁鸣互相缠绕着,激荡在辽阔的草原,草木含悲低头,鸟雀敛声屏气。 莲花听着,蔡文姬的诗句一一在脑中飘过:“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莲花远远望着暮色中朱棣魁梧的身影,眼中雾气浮现,慢慢模糊了双眸。 而朱棣在登基后,果然建立了蒙古等其他游牧民族的纳贡贸易。即部落使团按朝廷规定的时间和路线,维持一定的次数和规模,呈献马匹和家畜作为贡品;朝廷以白银,丝绸,纺织品等中原物产赏赐给部落领袖派来的使者,实际上就是朝廷高价收取贡品。后来更指定了地点,允许游牧民族和中原百姓在此进行贸易。这样做固然为明朝骑兵提供了马匹,但更重要的目的是使游牧名族安分游牧,以纳贡正当取得中原的货物而不要再袭掠边境。其中阿鲁台部落在永乐期间使团纳贡近百次。 第三十三章 书生意气高 江南的深秋,寒风乍起,草木枯黄,落叶满地。御花园的柿子树上结满了累累果实,深黄的柿子上有点点白霜相间。“稻熟鱼肥柿子黄”,朱允炆踱步经过柿子树,想起这句古诗,江南秋天丰收的美景如在眼前,不禁微笑。 穿过御花园,宫城左路的文华殿旁,有一座给太子讲学用的大本堂,方孝儒正候在里面,准备给朱允炆上课。 方孝儒,字希直,号逊志,当世有名的学者。因在汉中府任教时,蜀献王赐名其读书处为“正学”,故常被尊称为“正学先生”。方孝儒自幼就以文出名,被称为“小韩愈”;年纪稍大拜“开国文臣之首”“浙东四先生”的宋濂为师,是宋濂最得意的弟子。方孝儒的父亲方克勤,本是个普通的官吏,因空印案受牵连获罪被处死;之后方家家境贫困,然而方孝儒不改其志,始终坚持宣仁义治天下的道路。洪武十五年,洪武二十五年两次被推荐给朱元璋,朱元璋非常赏识他,先授其汉中教授之职,又到蜀献王朱椿那里教了两年蜀献王世子。此时刚回京师不久,任翰林侍讲,就是给皇太孙朱允炆上课。 (方孝儒其实并无功名,是圈子比学历重要的典型案例) 方孝儒今年四十一岁,身材瘦削矮小,面容清癯刚正,笔直的鼻梁,下颌短短的一缕黑须;举止就庄严肃,言语刚直便给。与朱允炆虽然才相处几个月,却极为脾性相投。 一个是年方弱冠血气方刚,一个是正当盛年胸怀抱负,二人对大明的将来,都充满了仁义治国以达太平盛世的理想。 这天说的是《礼记·曲礼上》“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这本是朱允炆两岁就念熟的老生常谈,方孝儒在讲各个时代名人的注解。正说到唐朝孔颖达编订的《五经正义》里的观点:“唐正义云:‘刑不上大夫者,制五刑三千之科条,不设大夫犯罪之目也。所以然者,大夫必用有德,若逆设其刑,则是君不知贤也’。”朱允炆听着,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方孝儒看了他一眼,继续讲到:“或犯法,则在八议。” 朱允炆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方孝儒停下了讲述,含笑道:“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朱允炆摇摇头:“没什么”。 身旁陪同的黄子澄道:“是不是想起了昨天那封大同知府的折子?”朱允炆看看他,不啃声。 朱允炆素来为人宽厚,何况是自己叔叔,虽然心中不满,也是不想说。黄子澄方孝儒了解他的性格,互相看了一眼。 黄子澄叹口气,看着方孝儒叹口气说道:“大同府的代王纵戮取财,擅役军民,国人不堪其苦。大同知府周柏拿他没办法,都告了多少次了,昨天又来了奏折,代王自上月起征用了五百多个民工,在修王府照壁”。 “不像话!太不像话!”方孝儒一听,清瘦的面庞顿时铁青,短短的胡须一翘一翘:“此事属实吗?” 黄子澄还是第一次看到方孝儒如此激动,愣了一下道:“昨天已经让周柏再报详情了,但是这两个月就已经上了第五次奏折,细节即使有误差,代王纵戮取财擅役军民是定有其事。” 方孝儒不说话,手指敲着桌子,显然心中愤慨,半响说道:“殿下准备如何?” 朱允炆有些迟疑:“昨天拟注了让周柏再告详情,圣上同意了没什么反应”。 方孝儒有些激动了:“殿下!” 朱允炆有些被动地抬头看着他。 方孝儒脸色发青,说道:“不仅是《五经正义》这么说,《孔子家语》有载,子对‘礼’的这一句也是有解释的,是答冉有问时子说的:对于君子的治理,通常以礼教驾驭其内心,从而赋予其廉耻之节操。大夫犯了罪,不必直接定其罪名,以避讳不名之耻;如在五刑范围之内,不必派司法官吏对其捆绑羁押,而令其自己请罪甚至跪拜自裁。”说到这里顿了顿:“所以所谓‘刑不上大夫’,圣人都认为这是针对有礼的大夫。如今代王自己不知廉耻,无有节操,殿下就该忘掉这个‘礼’。” 朱允炆不做声,半天说道:“这个还是等圣上圣裁吧”。毕竟是自己叔叔,贵为代王,自己能怎么样?也不想怎么样。 方孝儒脸上的根根青筋爆出:“殿下!殿下记的卫鞅否?” 朱允炆一震,抬起头来。 “令行与民朞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着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方孝儒说道:“秦国的太子犯了法,商鞅也敢治罪;代王犯法,殿下该秉公办理”。 这是说的秦朝商鞅变法的时候,太子嬴驷触犯了新法,商鞅向秦孝公提出按律法办太子,并且提出“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的法制理念。秦孝公虽然为难,最后还是折衷治罪太子的随从公子虔和老师公孙贾;公子虔受玥刑被挖掉了膝盖,公孙贾受黥刑被毁容破相。自那之后,商鞅的新法顺利实施。 朱允炆自幼熟读经史,当然明白方孝儒的言下之意:代王朱桂骄纵横行,地方官管不了,朝廷必须管。 黄子澄在旁边说道:“还有周王,岷王,湘王,也是民怨沸腾,常有奏折告上来”。方孝儒脸色铁青,不再说话,只看着朱允炆。 朱允炆看了看黄子澄和方孝儒,迟疑着说道,“好!吾趁便再奏圣上”。 黄子澄见他不是很踊跃,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殿下是明日的大明皇帝,诸王罔顾国法,需从严处办啊!” 朱允炆皱眉道:“也不是诸王都是这样。各个叔叔不能一概而论,代王叔,周王叔,岷王叔,湘王叔,这几个有告状的奏折上来的,先查清楚事实,确实犯了法的,当然应该管,吾会奏明圣上请旨查办”。 方孝儒见他主意颇定,倒有些高兴:“殿下英明!本来就是对事不对人,犯法的哪怕是藩王,也应该管;遵纪守法尽忠为国的,殿下应该嘉赏。” 很奇怪,那一刻朱允炆的脑海中飘过了燕王朱棣的影子,从来没有收到过告燕王的奏折,是他确实清正廉洁吗?那这次朝鲜公主的事情到底为什么拖延推诿呢,真的如黄子澄猜的迁怒于宜宁公主吗?对自己有如此不满吗? 朱允炆不禁有些困惑。 正胡乱想着,门口张元亨通报:“齐大人来了,在堂外求见殿下”。朱允炆连忙让请。 齐泰大踏步地迈进了大本堂,三言两语行礼寒暄已毕,直接切入正题:“殿下,前日圣上让准备的各地藩王的地方官审核册子,臣已经做好了”。说着呈给朱允炆一份表格。 表格颇大,朱允炆接过直接摊开在案上,黄子澄和方孝儒也凑过头来一起观看。 齐泰这个表格作得极为细致,二十五个藩王的所在地城市,从知府一级到县令的地方行政长官,和地方驻军的军队长官,都一一列明了姓名,年纪,出身,经历。并且在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做了记号。 黄子澄第一个称赞:“齐大人!这个做得了不起!” 齐泰笑笑不答,心中也颇自得。 朱允炆见第一个写的就是北平,凝神看去,北平布政使(相当于北平市长)北平都指挥使司(北平军区司令员)后面都做了重重的记号。 “要换!”齐泰迎着朱允炆困惑的目光,肯定地说道。 朱允炆不啃声,继续往下看,越看越是心惊,做了记号的有一大半,开封太原甚至成都都写着“换”。 黄子澄方孝孺看完,齐声赞同,期待的目光看着朱允炆。 朱允炆不说话。前日在栖霞山上建议巩固地方行政,其实宽慰祖父的成分居多。自己也好,父亲也好,其实和祖父一样,从来都觉得朱家子孙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即使偶有龌龊,商量着解决就好。无奈朝臣们总是担心,自己那么说,同时也是说给大臣们听的。没想到齐泰当了真,做了这么多工作。可是如果真这么“换”,立刻就会伤了和叔叔们的和气,本来没什么事,何必呢?而且也伤祖父的心。 朱允炆沉吟半天,说道:“兹事体大,如此大批官员变动,恐有非议,引起朝廷不安。以后再议。” 齐泰错愕:“殿下!事不宜迟啊!”黄子澄方孝孺也是一脸失望。 朱允炆摆摆手:“这个再议”,赶紧转移话题,对方孝孺说道:“上次让你考虑的《大明律》需要修改的地方怎么样了?” 方孝孺道:“臣仔细反复推敲,有七十三处太过严苛,建议减轻量刑”,说着取出一卷拟好的文稿,摊在桌上,解释给几个人听。 《大明律》是《大明律集解附例》的简称,成形于洪武元年,洪武七年颁行天下。以《名例律》冠於篇首,名例是刑名和法例的简称,前文说过的“五刑”即出自于此;后面按六部职章分为六律,详细规定了各种犯罪的定义和处罚标准。应该说,六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有这么一部完备的法律,是相当了不起的,并不是电视剧里“朕言即法”,什么事皇帝拍怕脑袋就随便决定的。 不过皇帝朱元璋出身草根,对贪官污吏痛恨至极;又恨不得全国的百姓皆成道德楷模,在量刑上极为严厉,死罪的起点比唐宋都低得多。朱允炆天性仁厚,一直觉得太苛刻。这时看方孝孺的建议文稿,是七十三处太重的量刑改轻,其中有四十一个原本是死刑的改为或徙或放。看着看着,不由心中欢喜,微笑着赞道:“好!极好!这个吾即刻呈给圣上,争取早日修订。正文先生届时尚要辛苦。” 方孝孺笑道:“臣自然当效绵力。” 就这样,大本堂里,未来的皇帝和他的三个谋臣商量着朝政,四个书生一样的满腔热血胸怀大志。他们会实现理想吗?大明的未来会因此变得更加美好吗? 第三十四章 手足情谊牢 在路非只一日,草原渐渐地消失不见,慢慢有了树木农田和官道;道路两旁时时可见民房,代替了蒙古包;路上偶有行人,也大都是汉人。 已是十月底,颇有些寒冷,北风呼呼吹起,行人大都瑟缩着,行色匆匆。“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朱棣脑中飘过一句古诗,又想起这诗乃是逃难的场景,此时想来甚不吉利,狠狠甩了几下头,到底腹中诗书有限,别的也没再想得出来。 已经过了张家口,再走两天就是北平了。 朱棣不由感慨,幸福的时光总是飞快,大宁到北平,自己跑了不知多少趟,次次只觉路远漫长,青骢马跑得不够快,可这次,怎么这么快就要到了? 看着莲花在身旁,淡淡蓝色的衣衫,黑色的斗篷在风中鼓舞飞扬,朱棣笑着问:“这里拐一点路就是山西大同府,有琉璃的作坊,要去看看吗?” 莲花惊喜地睁大眼睛:“真的?你带我去?” 朱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我答应过你,忘了?小怜姑娘?” 莲花的脸一下子飞红,回想起初相识时在沙漠上,和朱棣聊天的时候说到过琉璃。他当时叫自己‘小怜姑娘’。。。之后的几个月,两个人共同经历征战杀伐生死绝境,仿佛过了几生几世。 “民女不敢忘,王爷。”莲花半低了头,轻声说道。声音低不可闻,脸上笑意盈盈红晕满颊。 莲花素来庄重,绝少调笑,朱棣亦是一向以礼相待,言语间不涉私情,只怕亵渎了彼此。此时莲花忆起二人初识,情不自禁这么说笑一句,朱棣一怔之下,不由心花怒放;细细品味其间的甜蜜滋味,一颗心直如浸在糖水里。 二人信马由疆,一时都有些轻飘飘地恍惚。 马三宝奔过来,问道:“王爷!那是去大同府的路,我们去山西吗?” 朱棣点点头:“不错,我们去山西。” 马三宝神色不变:“是,王爷。”自去交待侯显。 朱棣侧头对莲花说道:“大同府是我十三弟代王朱桂在,既然过去了,就看看他好不好?” 莲花见他一副商量的口吻,不似平常不容置疑的霸道,有些奇怪:“好啊,你决定就好。” 朱棣踌躇道:“代王妃徐秀,是先魏国公的次女”,顿了顿又道:“是燕王妃徐英的妹妹,我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儿。” 莲花才明白他为何迟疑,心中感动,微笑道:“我明白。都没关系。” 朱棣凝视着她,莲花明澈的双眸永远清可见底,不由惭愧自己多虑,一笑带过。 一行人进了大同府,正是午后,街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比起大宁卫又是一番繁华景象。此时的大同府还没有开挖煤炭,山青水秀,却又人烟稠密,《五杂俎》里说到大同“九边如大同,其繁华富庶不下江南,而妇女之美丽,什物之精好,皆边塞之所无”,尤其以出美女著名。著名到什么程度?以至于后世的韦小宝跑到少室山下逛窑子,见到**的第一句就是:“有没有大同府的姑娘?” 人多路狭,众人下了车马步行,缓缓穿过街市。莲花和知恩第一次见到中原的大城市,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看到的东西倒有一半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二人不时发出惊叹或者问一下朱棣,朱棣含笑作答,几个人都是兴高采烈。 忽然一个哭叫声打破了平静:“老爷!我不去!我不去!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啊!”朱棣远远望去,却是两个亲兵拖着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呵斥:“王爷给了工钱,你想不去就不去了?别不识抬举,再不老实走,小心吃官司!” 中年男子只是挣扎哭喊:“老爷!我求你,我真的不能去啊!我一家老小都指望我一个人啊!老爷!我求求你!”。两个亲兵拖着不松手,不断威喝怒骂,周围的百姓渐渐围拢过来。 朱棣不由皱眉,看了眼马三宝。马三宝急忙越众上前,对两个亲兵抱拳问道:“两位大哥辛苦了!敢问这是怎么回事?” 亲兵见马三宝行止不凡,身后有大队随从,连忙还礼说道:“我们是代王府的,这个周阿大收了我们王爷工钱,就要去王府干活,却耍赖不去。” 周阿大哭喊:“我没有收工钱,是秋天的租子一时交不齐全,打了欠条,我在好好种田,明年收成了再还啊!” 亲兵呵斥一声:“明年明年!都象你这样,我们王爷喝西北风啊?!”马三宝阻住亲兵,看向燕王。 朱棣见这周阿大,衣衫褴褛,这么冷的天只有一件单衣;面有菜色,神色愁苦。不由又皱了皱眉,冲马三宝使了个颜色。 马三宝对亲兵道:“那是我们燕王,正好要去你们府上,你们带个路。”又低头温言对周阿大说:“周阿大,你和我们一起走,到了代王府,我们王爷和代王商量。”见周阿大满眼惊惧,又拿出招牌笑容,笑眯眯地说:“不要怕”。 代王朱桂,是朱元璋的第十三个儿子,乃郭惠妃所出,今年二十四岁。洪武二十五年封代王,就藩于大同府。娶的是先魏国公徐达的次女徐秀。大同府与北平不远,徐氏姐妹又感情深厚常相往来,所以朱棣除了远征不在北平的日子,和这个弟弟一家见面比较多。 代王府位于大同府的南角,修建得极为巍峨壮丽。一条笔直宽阔的青石板路直通府前,道旁杨柳松柏种植得齐整有序,府邸四周挖有一圈护城河,水面宽有十来尺,深不见底。 朱棣每次来代王府,就会发现又扩建了,王府越修越大越宏伟,规模不亚于北平的燕王府,更胜在豪华精美。朱棣远远地望着,不禁皱眉。两个代王府的亲兵将一行人带到了府前,自行进去通报。朱棣下马立于府前,一望之下立刻变了脸色。 十三弟胆子太大了,修这么大一个九龙照壁,不怕被参偺越吗? 但见府邸前一个巨大的照壁,上塑九龙,个个龙飞在天,张牙舞爪,直欲腾空而去。一群民工怕不有五百人,正在担水和泥,搭架砌墙,正干得热火朝天。只是个个面有饥色衣杉褴褛。旁边站着十来个王府亲兵,握着长鞭监督。 周阿大胆战心惊地看着,缩在马三宝身后。 莲花见朱棣面色不善,担心地问:“没事吧?” 朱棣“哼”了一声,刚要说话,只听的一阵脚步声响,一大群人迎了出来。为首的一人紫袍金冠,年纪不大却已有些发福,面容微胖,正是代王朱桂。身旁一位贵妇人珠光宝气,却是代王妃徐秀。 按理王妃本不该出府门迎接,不过魏国公徐达与朱元障是过命的交情,两家孩子自幼常在一起玩耍,代王妃和燕王妃又是姐妹俩,与燕王素来熟悉,多日不见,乍听报燕王在府门口,赶紧就一起跑了出来。 朱桂躬身行礼尚未开口,徐秀已经叫道:“四哥!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来个信儿,我好准备准备。” 朱棣见她亲热一如往昔,想起小时候的亲密,不由面色缓和,点点头道:“我从大宁回北平,顺道来看看十三弟”。 朱桂见他面色不善,急忙问候:“四哥是从十七弟那里来?听说四哥这次两场大捷,打得蒙古人回了老家,真是可喜可贺!”朱家这一辈的现在就是以朱棣为长,朱桂是幼弟,对这个兄长颇有些敬畏。 朱棣微微一笑:“父皇决策英明,蒙古人运气不好罢了。” 朱桂又问道:“十七弟还好吧?我可有快三年没见到他了。” 朱棣正要回答,徐秀发现了朱棣身后的莲花:“这位是?” 朱棣道:“这是朝鲜国的宜宁公主”,话没说完,徐秀已经笑道:“父皇册封的那个皇太孙东宫淑女?你找到她了?上个月允炆还有公文过来让我们帮着找呢。” “是在大宁卫找到的,父皇让我把她带回去再送到京师。”朱棣说着,莲花盈盈下拜:“宜宁拜见王爷,王妃”。 徐秀连忙一把托起:“自己家人,不要这么多礼”。 徐秀自幼出入皇宫内院,是精英群里打滚出来的,朱棣眼中的回护虽是一闪而过,徐秀却立刻知道这个宜宁公主对于朱棣不简单,旋即对莲花笑容满面,亲热起来。 莲花还是第一次见到天朝的贵妇人,有些好奇地看着代王妃。却见徐秀一身衣裳彩绣辉煌,莲花竟不知是缎是绸;满头珠翠,居中是朝阳五凤挂珠钗,其它的就叫不上名字,只觉得金光耀眼;粉面露威,丹唇含笑,整个人雍容华贵,贵气逼人。 朱棣见徐秀托起莲花,嘴角笑了笑,转头对朱桂说道:“十三弟,你修这么大照壁做什么?劳命伤财的。” 朱桂尚未答言,徐秀已经笑道:“四哥!你别怪他,这是我的主意。我上个月生了场大病,大夫看了都没用,梦到九条龙,直到寺里烧香才好了的。当时许了愿,要按梦里龙的样子修个九龙壁。”见朱棣一脸不以为然,接着说道:“四哥!我也是怕嘛,生病好难受的。”说着抓着朱棣的一只手臂左右摇晃。却是二人幼时玩闹时常有的撒娇动作。 朱棣不由心一软,半晌说道:“朝里不少人在说十三弟,你们凡事注意小心些”,顿了顿又道:“顾着点百姓,别弄得民怨载道的”。 徐氏刚才已经听亲兵说了周阿大的事情,当即对两个亲兵使了个眼色吩咐道:“送这位周大叔回家,好生相待,带点银子去”。回头又笑看着朱棣说道:“谢四哥关心。四哥赶路辛苦,进去歇息吧?就算你不累,宜宁公主可撑不住了。” 果然朱棣立刻侧头看了看,见莲花虽然站得笔直,脸上却掩不住倦色。不由一阵心疼,点点头,一行人跟着朱桂和徐氏进了代王府。 一场风波,代王妃连消代打,谈笑间化解无形。代王看向妻子,目光中简直是崇拜。 第三十五章 武将看谁骁 奉天殿即是所谓俗称的金銮殿,是皇帝举行重大典礼,与文武百官商议朝政即上朝的地方。明朝的早朝,异常的早,寅时即凌晨三四点,大臣们就要到午门外等候;午门城楼上的鼓敲响,大臣们列队,初卯时即凌晨五点左右钟声响起,宫门开启,百官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在广场整队。 各位没有看错,不错,是等在室外。夏天的时候还好,秋冬季节天都还没亮,也是在黑漆漆的午门外站着。而且负责监督的御史很负责,咳嗽,吐痰,甚至步履不稳都会被记录下来;虽不至于立刻受罚,也会处于待处理状态。。。和寒冷斗勇的同时还要和百官同僚斗智:不能站错队伍,不能表情有误,该点头的不能漏,该微笑的不能错,该不理睬的看都不能看。所以,当个官容易嘛?说起来都是泪啊! 尤其在劳模朱元璋的时代,创业伊始励精图治,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种事情必须面奏皇帝即他本人。不过据考证,明朝上朝最勤勉的皇帝还不是劳模朱元璋,而是三百年后的明朝亡国皇帝崇祯,据说此君每早都是准时在金銮殿上等大臣。所以工作时间真的不等于工作能力。。。而今天朝九晚五的各位,觉得幸福罢? 十月下旬的江南,清晨颇为寒冷,地上也铺着白霜,西北风吹过,百官特别是文官,都不禁有些瑟缩。 “宣百官进殿!”随着司礼太监的高声宣召,众人依次进入奉天殿。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众人。这个三十年如一日,从不旷工迟到早退的劳模皇帝,在七十岁的这一年,终于也觉得有些疲倦。 众人刚站好,齐泰第一个越众而出,朗声说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兵部昨晚收到六百里加急捷报,征西将军十月初在蜀地绵阳大吉,擒获蜀寇高福兴,俘虏敌军三千人。” “好!”朱元璋一听龙颜大悦,笑道:“不愧是长兴侯!区区蜀寇果然手到擒来!” 这里说的长兴侯,名叫耿炳文,是此时硕果仅存的明朝开国大将。父亲耿君用原是朱元璋在濠州即中都起兵时的管军总管,父子两一起追随朱元璋东征西战,立下赫赫战功。耿君用在宜兴战死后,耿炳文承袭父职,率领着父亲的军队继续作战;曾和徐达常遇春一起攻下汴梁,大同等中原众镇;但最有名的还是他多次打败张士诚,在长兴坚守,独抗吴军十年之久,以寡敌众,大小几十次战争战无不胜,因善守而名。大明建国后,以战功被封,就叫做长兴侯。 耿炳文今年已经六十四岁,几个月前蜀地有游寇作乱,老将军主动请战,朱元璋当即封他为征西将军带兵西征,果然一战而捷。 齐泰和百官一起恭贺:“圣上圣明!” 不一会儿,齐泰又奏道:“启奏圣上,鲁地的倭寇猖獗嚣张,昨日山东都指挥使又上奏请援,说是倭寇在青岛沿海一带啸聚,无恶不作,近日更袭击沿路商旅,仅这个月已经有十二起。”百官震惊,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元璋皱眉不语,半天叹了口气:“众卿有何意见?” 黄子澄站出来道:“圣上,倭寇狂妄自大,朝廷当迎头痛击。如今多地百姓不堪其扰,虽多有迁居内地者,留守者也甚众,况我大明疆域难道拱手让于倭贼?” 百官纷纷赞同,都觉得对倭寇应该严打。 朱元璋听着众人的议论,看向武将一列,真是有苦说不出。倭寇骚扰已久,以朱元璋的脾气,岂能愿意让此嘬尔小国打到家里欺负?山东,福建都一再有奏章,夏天时居然还有几个倭寇闹到大宁卫的!朱元璋一忍再忍,对宁王都不吭声,实在是因为此时朝中无将可用。开国时的大将都杀光死光,后起之秀蓝玉也杀掉了。这次蜀寇说是耿炳文自己请战,其实朱元璋是顺水推舟,不然何至于派这个六十四岁的老将?要知道,古时候人寿命短,俗语“七十古来稀”,六十四岁已经是远超平均寿命的老龄了。 倭寇闹得凶,早就该打,谁去呢? 这些吵的凶的,都是文官,只会吵,有什么用?领军作战可是非同儿戏。 朱元璋有些苦恼。 这时站出来两个人,齐声说道:“臣愿前往抗击倭寇!” 朱元璋凝神细看,心中琢磨。文官们也停止了议论,看着这二人。 李景隆,开国功臣曹国公李文忠之子,洪武二十五年袭爵曹国公,今年三十四岁,形貌伟岸,谈吐不凡,神采飞扬。曾任中军都督府参事,常常率兵在应天府之南操练。熟读兵书,没真打过仗。 徐辉祖,开国功臣魏国公徐达之子,洪武十八年袭爵魏国公,今年三十岁,同样身材高大,面如冠玉,英姿非凡,颇有乃父之风。曾在勋卫署左军都督府做事,数次在北平,山东,河南练兵。也没上过战场。 两个人象正平衡不动的天平两端,分量一致。又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左右对称。如果是你,怎么选? 黄子澄上前一步:“圣上!臣赞成曹国公去,曹国公素谙兵马,家学渊源,定能一举成功。” 齐泰却不赞成:“圣上!臣举荐魏国公去,魏国公弓马娴熟,熟读兵法,将门虎子,倭寇定当闻风而逃。” 朝堂上的百官顿时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李景隆和徐辉祖,各有各的理论依据,争论不休。 朱元璋看了半天,难以决断,侧头问身旁战立的朱允炆:“允炆意下如何?” 朱允炆自齐泰启奏的时候就想说话,可众人议论纷纷,几次想开口都犹豫着没能说上,这时见皇帝问自己,连忙站出来说道:“圣上,孙儿觉得山东虽然鲁王叔不在了,可以让齐王叔统领山东各州驻军抗击;齐王叔有过北征经验,军功赫赫,定可以击退倭寇。” 朱允炆说的齐王,乃是朱元璋的第七个儿子朱榑,达定妃所出,今年三十四岁。洪武十五年就藩青州府,曾率山东徐,邳诸军随燕王几次北征蒙古。而鲁王朱檀则是朱元璋的第十个儿子分藩在兖州府,洪武二十二年已经病薨。 “哦?”朱元璋有些意外,沉吟不语。 朱允炆继续说道:“倭寇以散寇为主,或十几人,或几十人,多时亦不过百人。骚扰袭击百姓商旅,我朝廷如大军推进,寇则退守海上;待我大军稍退,则又上岸继续作恶。大军无法一鼓作气,不如小股军队长期围剿,齐王叔对山东地形地理熟悉,是最合适人选。” 朱元璋赞赏:“不错,就让老七去罢。允炆何时研究的倭寇?” 朱允炆有些不好意思,白玉样的面庞上两点飞红:“夏天时看到大宁卫倭寇袭击宁王叔的奏折,孙儿就调查了一下。” 朱元璋问道:“哦?那你觉得倭寇为什么会闹到大宁卫?” 朱允炆迟疑了一下道:“孙儿不知。”后来看到宜宁公主在大宁卫,猜想也许是为了这个朝鲜公主去的,但是只是猜想,朱允炆犹豫着没有说。 朱元璋是何等人物,朱允炆的这点迟疑怎么能瞒得过?微一凝神已经明白,当下不动声色,说道:“那就拟旨,让老七任征倭大将军,山东军马咸受节制,就地剿灭倭寇。” 齐泰黄子澄齐声叫:“陛下!”还要再争。 朱元璋摆摆手:“钦此!不必再议。曹国公魏国公二位卿家忠心可嘉,继续勤操兵马以待大用。” “尊旨!”李景隆和徐辉祖齐声答应,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眼。 朱允炆又奏道:“圣上!倭寇乃是岛国日本所来,日本在隋唐时就与我中原有友好往来,圣上何不派使者去日本国,责令日本国王管一管倭寇呢?” 这个问题戳到了朱元璋的痛处,半晌才说道:“你还小,这个事不知道,洪武三年,九年,十一年,朕曾三次派使者去日本,一是为了倭寇之事,二是要求日本国前来朝贡。结果三次都毫无音讯,有一次连使者都没能回来。”朱元璋是个要面子的皇帝,这话实际说了一半,使者不是没回来,是被日本人砍了脑袋,朱元璋为此震怒,扬言要出兵日本踏平嘬尔小国,后来忙于北征蒙古,也没真正出兵,日本距离是不远,但是隔着海洋,出兵则要动用水军,可不是简单的事情,连当年忽必烈也没有征服啊。 这时齐泰奏道:“圣上!据臣了解,前三次我朝使者去时,日本恰逢内乱,大约无人应对我天朝也是有的。听闻洪武二十五年室町幕府的足利义满将军已经逼降南朝后龟山天皇,统一了日本,也许现在派使臣去昭示足利义满,可以宣化夷邦。” 黄子澄却说道:“陛下海禁已经二十多年,日本国短缺我天朝的商品铜钱, 足利义满将军早晚会妥协,前来朝拜我朝。不如等日本来朝再说。” 百官又随二人分为两派,齐齐看向皇帝。 朱元璋叹道:“经三次使臣不归,朕已定日本为‘不征之国’,隔天过海,对我大明不会有多大影响。让齐王把山东这些倭寇先赶出去,来不来朝随他去罢。”(可惜啊,朱元璋不知道五百多年后这个小国对我天朝的侵略,八年抗战啊。) 朱允炆心中有些不赞成,但是听祖父已经决定,便不再多言,退在一边。 这时礼部尚书郑谨上前奏道:“朝鲜国快马来书,感谢圣上保护朝鲜宜宁公主,此次特意送来良马三十匹。公主的陪嫁上次在铁岭已经被劫失散,重新置办的已于九月二十九由知密直司事赵胖押运自汉城出发,拟直接送京师朝拜圣上。乞圣上恩准。” 朱元璋微微颔首,经历了倭寇之事,益发觉得朝鲜的恭谨难得,温言道:“准奏。待赵胖来了,郑卿带他上来。”顿了顿又道:“宜宁公主到了也是,直接领上来。” 礼部尚书郑谨应声答应,百官都不由得看了眼朱允炆。 朱允炆不由微微红了脸,面上极力镇静若无其事,心里却五味杂陈。最初朱元璋册封宜宁的时候,朱允炆是为了与朝鲜的邦交,自己东宫可有可无,完全无所谓的心理;后来听报她在铁岭被劫,不由有些担心,也许不仅仅担心与朝鲜的关系,多少也有点担心她本人吧?所以才会亲自请求各位叔叔一起找;再后来听说大宁卫关她,就有些同情怜惜;不知不觉中,这个“宜宁公主”已经刻在了脑子里,好奇,期待,关怀,担心,混在一起。 到底,她是自己的未婚妻,是自己除了太孙妃以外的第二个女人,是将来要一起共度余生的伴侣。她此时,还好吗? 第三十六章 忠仆凭吾傲 莲花和朱棣自琉璃坊出来,午后的阳光自蓝天飞泻而下,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颇为慵懒适意。大同府已是初冬,街上的店铺都垂下了厚厚的门帘,行人也大都穿了薄棉衣;糖葫芦,烤红薯这些冬日才有的小贩出现在街上,生机勃勃地叫卖着。 一切都如此温暖,简单和幸福,令二人在以后无数个相聚别离的日子里时常回想。 莲花和朱棣并肩缓步而行,穿行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二人说着刚才琉璃坊里看到的都不大明白,颜色怎么就烧上去了呢?怎么就有了七彩光泽了呢?去了趟琉璃坊,倒更加觉得琉璃不可思议。 “为什么每家作坊人都不多?”莲花想了想问道。 “都是家庭作坊,手艺传子不传女,就是家里代代相传那几个人”,朱棣停了停:“工艺里为了流利的色彩温润,大量使用铅釉,铅里大约有些伤身体的东西。” 莲花一震,睁大了眼睛。 “难得去看一次,当然没事;日日在里面劳作,日积月累,身子就坏了”,朱棣说得也有些不忍:“所以琉璃作坊的人家,寿命都短”。 莲花半天不说话,良久才叹道:“我本来以为琉璃是个好看的玩意儿,以后还是不要了”。 朱棣安慰道:“那也不然。铅少用一些,另外大量培训工艺,轮班生产,不能就光家里这几个人盯着”。 十几年后建造大报恩寺琉璃塔时,朱棣记起这一日的话语,果然没有采用传统的琉璃家庭作坊制,改由朝廷成立了专门的琉璃工厂,大批量生产。为了保证琉璃的一致,更为了杜绝再次生产的弊端,建造此塔烧制的琉璃瓦和琉璃构件,都是一式三份。建塔用一份,其余两份编号埋入地下,一旦有缺损,上报工部,照号领取配件换上即可。六百多年后,今日出土的琉璃构件碎片依然色彩鲜艳纹理斑斓,且背后都有墨书的编号标记。 二人正说着话,一阵香气扑鼻,“莲花姑娘,你尝尝这个,叫油糕,就大同有”。身后的马三宝递了一盒金灿灿的炸糕过来,也没见他刚才在哪里买的。 “里面的馅儿都不一样,试试看”。马三宝笑眯眯地。 “真的?都是些什么馅儿?”莲花伸手取过一块,外面脆脆的:“好吃,这个是糖馅儿的,应该是红糖,还加了果仁”,莲花一边吃一边赞。朱棣的一块却是山药馅儿的,味道据说也不错。 一个是堂堂大明燕王,一个是朝鲜国公主,还有一个王府内官监大人,三个人站在大同的街头,手拿着油糕,吃得津津有味。 朱棣正吃着,看到莲花嘴角沾了一点红糖,随手伸过大手,一根手指头就抹干净,手势自然而然,完全没经大脑。莲花却一下红了脸。 朱棣浑然不觉,漫不经心地笑道:“前面有个面馆,大同的面点很有特色,我们去坐下吃点面吧?”说着就往前走,莲花和马三宝跟在了后面。 这时一阵哄闹声,拍手声,喝彩声传来,却是一圈人围着在看里面卖艺的。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也看不见里面耍得是什么。三人不以为意,绕过人群往面馆走去。 “啪”的一声鞭响,似惊雷似闪电,莲花一怔,停下了脚步,脸上惊疑不定。又是“啪啪”几声连响,莲花转头就往人群里挤去。 可是人群摩肩擦踵水泄不通,却哪里挤得进去?朱棣不明所以,看莲花急得脸色绯红,急忙挡在她前面护着;马三宝奔过来走在二人之前,也没见他使力,人群就已似流水左右分开,莲花瞬时跑到了圈内。 真的是海寿!一身布袍已经有些破烂,薄底快靴前头露洞后无脚跟,头发极长,只用跟布带束在头顶;布带已看不出原来颜色,也不知道是不是布袍上撕下来的。满面风霜,容颜憔悴,小小年纪额头竟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 莲花呆呆地望着,眼里的雾气弥漫上来。 海寿正在舞鞭,鞭如蛟龙细影重重,人群发出阵阵喝彩呼哨;回头忽然见三个人拨众而出,最前面一个女子居然是莲花。海寿呆住,长鞭傻傻地提着,揉了揉眼睛,一看再看,终于大叫一声,噗通跪倒在莲花面前,手中兀自提着长鞭。 “公主!公主!”叫的是高丽话,但泣不成声,倒也很难听出不是汉语。 莲花双目含泪,只叫了一声:“海寿!”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回到代王府,海寿洗漱完毕换了干净衣服,来到莲花面前,磕头拜倒。 莲花连忙让他起来,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因朱棣在侧,莲花特意说的汉语。朱棣听了,面上不动,心中觉得甜滋滋的。打量眼前这个朝鲜内侍,身量不高,年纪比马三宝略小,典型的高丽人面庞,大脸高颧小眼睛,薄薄的嘴唇时常紧紧抿着,透着严肃。 海寿答道:“小的在铁岭卫林间逃脱追兵,却看到小的的马扔在路边,小的辗转打听到公主去了蒙古,可到了蒙古,实在太大,找不到公主;又听人说天朝打了胜仗,俘虏都回了天朝,小的又回了天朝,想着自超师父说过要去北平见慧勤和指空师父,也许公主会在北平。” 说到这海寿小心看了看莲花说道:“小的没盘缠,要去北平只好卖艺赚些银两,给公主丢脸了,请公主恕罪。”海寿的汉语说得不坏,调子虽有些怪异,但听懂没问题,声音中有些内侍特有的阴柔,朱棣听着倒觉得亲切,瞥了眼马三宝;马三宝笑眯眯地,目光中倒蛮赞赏的样子。 莲花想象他一个人四处奔波寻找,辽东跑到蒙古,蒙古又奔到中原,身在异乡又没有银两,武林高手弄得要去舞鞭卖艺,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 朱棣笑道:“你家公主怎会怪你?倒是你哪天见了师父,若是知道了这手长鞭在街头挥舞表演,怕是饶不了你”。 莲花不由扑哧笑出来:“你这个人,就会吓唬人”。立在身后的知恩也忍不住笑,露出一点尖尖的小虎牙。 海寿在路上已经知道了这是天朝燕王,忙恭敬答道:“谢王爷关怀,小的到时只好再请王爷和公主救命。”说得诚恳,朱棣反倒疑惑:难道他师父真的会因此找他麻烦?看看海寿,仍旧抿着唇满脸严肃,一时倒有些高深莫测。 莲花带着伤感道:“铁岭那些遇害的兄弟们都已经回了汉城,善喜也回家了,葬在山上家里。你是想回家还是跟着我?” 海寿躬身道:“小的自然跟随公主。” 莲花侧头看看朱棣,朱棣一直在愁莲花进宫怎么办,这时见海寿忠心耿耿武艺高强,自然赞同,冲莲花点了点头。 莲花看着海寿温言道:“好,那你就跟着我。”正要介绍知恩,两个人却异口同声地道:“我们认识,原来都是郑提调那里的”。莲花有些好笑,想到善喜又不由心中伤感。 这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正是人未到语先到的代王妃徐秀。老远地就听她说道:“哎呀,怎么这才住了几天就要走啊?”随着话音人已飘了进来, 看着朱棣笑道:“怎么说这就要走?”王景弘跟在后面,刚才燕王让他去传的信。 朱棣漫不经心地笑道:“离北平日久,该回去了。” 徐秀看着朱棣笑道:“想姐姐了是吧?” 朱棣古铜色的面孔也看得出一红:“不是。圣旨命宜宁公主赶新年进京,催得紧。” 徐秀侧头向莲花笑道:“那定是咱们的大侄子想媳妇了,也是,这么个可人儿,可不早点到的好”,这下轮到莲花红了脸。 徐秀见二人表情,又笑道:“那就今天去北平,我和你们一起去看看姐姐”。 朱棣未及张口,徐秀已经叫了管家吩咐:“备我的车,去北平。” 朱棣只好问:“十三弟呢?” “他在厅上备酒,你们兄弟两中午喝一杯再走。这一走,下次不知几时见呢。” 朱棣听到这最后一句,坐了下来。 徐秀问道:“我刚才听这位朝鲜的内侍大人提到慧勤和指空大师的名字,是宜宁公主要去见他们吗?” 海寿连忙谦虚:“王妃直呼小的名字就好,小的叫海寿”。一打岔,众人都忘了思量徐秀如何听到了慧勤和指空的名字? 莲花微笑道:“是,是我师父自超大师让我路过北平时去看望两位大师。” 徐秀拍手笑道:“可好我在这里,指空师父我不知道,慧勤师父前年就圆寂了。那时我正好在姐姐那里,他虽是高丽来的,名气可不小,葬礼挺体面。”看看朱棣道:“你在十七弟那里,大概不知道”。 莲花一时呆住,半响才问道:“那他师兄慧忍大师呢?” 徐秀又拍手:“你这可问对了人!慧忍师父现在在京师呢。是天禧寺的方丈,去了好几年了。”顿了顿道:“不过老和尚有八十了吧?”下面的话忍着没说。 朱棣知道她是觉得慧忍也没多久的意思,瞪了她一眼,安慰莲花道:“你到了京师就可以去看望慧忍师父,一样的,你师父也会高兴的。”脑子里却在转着念头,盘算莲花与慧忍的这个渊源,在父皇心中是利是弊。 几人正说着话,朱桂大步走了进来,笑道:“哟,今儿热闹。四哥来了可真好。” 徐秀嗔道:“就你们兄弟亲,这儿有远道的客呐。” 众人说笑着,朱棣与朱桂自去饮酒,徐秀带着莲花在内堂里单独用了饭,又拉着莲花来到自己的小内厅。徐秀的屋子精致异常,珠帘绣幕,馥郁芬芳,各种金盘,宝镜,铜鼎,瑶琴,古画新诗,莲花看得眼花缭乱。 徐秀笑着指着桌上的一堆东西笑道:“公主远道来,又遭了劫,我估摸着公主随身的行李不怎么齐全,这是府里的一些常用的,公主别嫌不好,将就用着。”桌上堆着衣服,绸缎布匹,金银饰器,甚至胭脂水粉。 莲花红了脸,急忙推辞。徐秀却不由分说,叫了下人搬往莲花的车上,口里还说着:“几套衣裳是现赶的,天气凉了,公主带着好。就是公主嫌弃,赏了丫头也成。” 这时莲花第一次和中原的贵妇人打交道,但觉徐秀热情温暖关怀备至,让人从心底里热乎乎的。 徐秀自出生就在大明的宫廷出入,对朝廷百官和后宫妃嫔都了如指掌;为人一向八面玲珑,知道莲花是东宫的人,又看出燕王对她不一般,有意结交,也是预备万一哪天用得着。至于是否用上了?且看后文分解。 洪武三十年十一月初五,燕王朱棣,代王妃徐秀,朝鲜宜宁公主一行,进了北平。 第三十七章 佛光天禧照 这天是冬至,朱元璋带着朱允炆和几个儿女来到来到天禧寺进香祈福。天禧寺距离皇宫不远,在西南角的长干里处,即前文介绍过的江南塔寺之首,始于东吴建初寺的江南第一寺。 已经千年过去,这座寺院几经兴废,庙宇楼台都颇陈旧,山门外的一溜长石阶千年来被善男信女的足迹踏磨得圆滑发亮,仿佛提醒着人们它久远的历史。朱元璋站在山门前,眺望着石阶下的应天府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滔滔长江,不由感慨一声:“千古兴亡多少事?生子当如孙仲谋!” 跟在后面的梅殷驸马笑道:“圣上!如果曹操看到圣上的这几十位王爷的文功武略大才,断不会有这句了”。宁国公主也凑趣:“辛弃疾的这首诗也老早好改了,什么‘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明明是‘天下英雄无敌手,老朱!’”。 众人都笑起来,朱元璋也掌不住笑了:“你这张嘴。。” 这时天禧寺的方丈慧忍大师率着两个大弟子玄信玄知和寺里的众僧迎了出来。慧忍大师此时已经近八十岁,一蓬银髯飘拂胸前,双目温润,红光满面;个头却矮小瘦弱,披着的大红袈裟有些拖到地上,慧忍浑不在意,含笑领众人穿过山门和天王殿,又上了一行台阶,进了大殿。 天禧寺的大殿供的是释迦牟尼佛,手结说法印记,神态和煦安详,双目俯视,端坐于莲花高台之上。五彩祥云四周缭绕,顶上华盖缨络庄严。坛前是两大弟子肃立左右,摩柯迦叶年龄稍长,以苦行闻名;阿难较年轻,品貌不凡。 释迦牟尼佛是佛教的创始人,本姓乔达摩,名悉达多。释迦是其种族名,意思是能;牟尼是“忍”“寂”,连起来就是“能忍”“能寂”等,也即是‘释迦族的圣人”。释迦牟尼佛本是古印度北部迦毗罗魏国的王子,生活本来安逸美满,可是十六岁时看到了老病死的三种苦态,开始思索修行;经历了出家,苦修,乞食等多年艰苦的思索,终于在三十岁那年彻底觉悟,在菩提伽叶的一棵碧波罗树下,盘腿而坐,利身成佛。之后初转法伦,成立了佛教,讲经说法四十九年,谈经三百余会。被尊为“佛祖”。 天禧寺大殿的这几尊佛像年代久远,佛像的衣襟手指,油漆均有点点脱落。朱元璋起身后,对方丈慧忍说道:“大师,朕看这几尊佛像不如重塑金身?或者镀金身?”慧远微笑道:“多谢圣上关怀!佛像本是外相,不拘泥也好。”竟是推辞不要。朱元璋有些意外,不再多说。一行人起身去参拜佛顶骨舍利。 佛顶骨舍利供奉于殿后圣感塔的地宫里,圣感塔距大殿大约有一里路。慧远年纪老迈,玄信玄知左右搀扶着,走起路来步小而缓慢;这么点路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 朱允炆素来耐心从容,这样的缓步恰是一向的风格,所以只微笑着跟着;宁国公主却是个急性子,踱不来方步,有些着急,和驸马梅殷叽叽咕咕地不知是否抱怨。朱元璋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宁国公主赶紧住了口,安静下来。 好容易到了圣感塔前,这是一座九层高塔,大约有七八尺高,砖木相接的结构。因年代久远,砖缝里长出很多青草,古旧的塔身上也是苔痕斑斑,在寒风中益见萧瑟。几只乌鸦正在塔上东张西望,见人群过来,呱呱地叫着盘旋飞走。 慧远领众人进了圣感塔底层大殿,里面点着油灯;但是因在塔内,除了躬身进来的一个小木栅门,四周绝无窗牖,殿内异常阴暗。木栅门只有几条木板,缝隙倒似乎比木板还宽,寒风透过缝隙呼呼吹进,油灯的一点点光亮在风中闪烁摇曳。依稀能看出依墙而建的是一排十八罗汉的塑像,或慈眉善目或金刚勇猛,昏暗的灯光下影影憧憧,森严中一阵阵阴冷寒气袭来。宁国公主不由拉住了梅驸马的袖子。 朱允炆也觉得寒冷侵骨,不由得拉紧了身上的披风,才看了看墙上的塑像。只是此刻的皇太孙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破旧阴暗寒冷潮湿的大殿将见证自己的爱情之路,在以后长长的岁月中自己无数次来到这里。 大殿的地面是青石板的,冬日里更加寒气森森。地面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小孔,似乎通向地下。 “这个孔是什么?”宁国公主悄悄地在慧忍耳边问道。 “这是气眼,是为了让佛祖舍利接触生气”,慧忍说道:“这样舍利更能保持灵性”,说着领着众人又走了一层台阶,下到了地宫。地宫一般都是封闭不开启,可是今日皇帝有旨意,也只好打开。慧忍一个人忙了半天开不开,玄信和玄知急忙帮忙,总算是打开了。 一进地宫,一阵金光耀眼,七宝阿育王塔鎏金镶宝,伫立眼前。佛骨舍利就供奉在塔内。这个塔更加的不开封,只是隔塔膜拜而已。 朱允炆是第一次看到七宝阿育王塔,不由凝神细看:鎏金七宝阿育王塔大约三尺多高,一尺多宽,外层银鎏金下面是木胎。塔刹共有五重相轮,顶部为一颗球形宝珠,四篇山花蕉叶分别位于须弥座顶部的四角。 塔座四面雕刻着佛经故事,朱允炆自幼熟读佛经,识得是“舍身饲虎”“割肉贸鸽”“大光明王施首”“须大拿王变相”四个故事。想到佛祖的这些善行,朱允炆不禁感慨。(各位看到第一个词可能有点熟悉,不错,莲花在山上拒绝李芳远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个典故) 慧忍这时已经参拜完毕,起身肃容说道:“这塔里供奉的是一枚佛祖真身顶骨舍利,是佛祖释迦牟尼涅盘后留下的最为珍贵的头顶骨真身舍利子,乃我佛教中无上的圣物。” 宁国公主好奇地问道:“佛祖有多少头顶骨?他不是天竺人吗?怎么会传到了我朝?” 慧忍道:“佛祖释迦牟尼生有异相,佛的顶骨自然隆起,成一髻形;被称为无见顶相,是佛的三十二相之一。约一千九百年前,佛祖释迦牟尼于天竺拘尸城双树间涅盘后,火化后得到一块头顶骨,两块肩胛骨,四颗牙齿,一节中指指骨舍利和八万四千颗珠状舍利子。由香姓婆罗门分给摩竭陀王,波婆国,迦维罗卫国等八国。八国各自起塔供养”。 慧忍见众人听得入神,朱元璋也仔细听着,遂含笑接着说道:“佛灭度百年后,孔雀帝国的第三代国君阿育王统一天竺,为弘扬佛法,在世界各地建造了八万多个宝塔,把原来八个塔中的舍利取出分在这八万宝塔之中。这块佛顶舍利先是在天竺,唐玄奘大师西行天竺的时候见过,记载于大师的《大唐西域记》。直到唐龙朔元年,使者王玄策出使天竺带回了大唐皇宫。宋时封入七宝阿育王塔供在圣感塔内”。 宁国公主有些雀跃:“那么世间独此一块喽?” “不错,是唯一一块佛顶舍利,和佛牙舍利,佛指舍利合称三大舍利”。慧忍答道。 朱允炆听着也忍不住问道:“佛舍利有什么灵验吗?” 慧忍道:“关于佛舍利的灵验事迹,古来即有流传且屡有所见,《高僧传》就记载吴主孙权召康僧,令力士以砧击舍利,砧俱陷而舍利无损。殿下熟读经书,当知《宝悉地成佛陀罗尼经》说到舍利子有云,‘一切灵祇常当守护,寿命延长见百秋已。命终决定上升都史多天宫闻法爱乐。更随志愿亦得往生十方净土。’舍利的神奇真不可言喻的”。 朱允炆点点头不再言语。朱元璋听了却若有所思。 要知道朱元璋此时七十多了,这时最关心的就是长命百岁,或者往生净土之事,此时听得慧忍说到舍利有如此神通,不由砰然心动。当下不动神色率众人拜了阿育王塔。 回到宫中,朱元璋惦记着这事,面色阴晴不定,王直垂首侍立在旁,看出皇帝有心事,小心地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吗?” 朱元璋一生杀伐决断绝不迟疑,这时却有些犹豫:“今儿个在天禧寺,听慧忍说到了佛舍利的神通。”看了看王直:“不知真假。” 王直一听已经明白其意,微笑着道:“宁可信其有吧?反正至少不会有害处。” 朱元璋轻声叹了口气:“不错。佛的奇迹本来常有,不可解释。真有神通也未可知。” 王直笑道:“陛下真龙天子,本来不需外物,反而是佛家一直欲依王事,佛舍利如能见到陛下,才遂了佛缘呢。” 朱元璋道:“那是佛祖的真身舍利,而且是唯一的一块头骨舍利。非同小可,没那么简单。” 王直笑道:“陛下既然看重,先取来看看就是。” 朱元璋摇摇头道:“慧忍那个老顽固,固执得狠,怕不一定肯”,停了停说道:“今天我让他佛像重镀金身他也不要。” 王直还是笑:“天下都是陛下的,天禧寺自然也是陛下的”。停了停又道:“今儿晌午弘远师父来,没见着圣上,我让了杯茶,坐了会儿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拜会圣上。” 朱元璋点点头。王直叹口气:“都是高僧大德,弘远师父和慧忍师父性格差可多,比两人个头还差的多。” 朱元璋想到两个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倒似传说中的巨人国和矮人国出来的,不由好笑:“性格各样,也是有的。弘远和朕自幼相识,又自不同”。 “倒是真的,弘远师父常来拜会圣上,也没求什么。”王直帮着弘远。 朱元璋道:“也就是看他多少年恭谨,才一年四节的让允炆去送节礼。允炆没说什么,猜他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呢。” 王直道:“圣上是为殿下好,他会明白的。” 朱元璋道:“这小子这几年突担大任,虽然聪明,还是嫩了点儿。黄子澄方孝儒这些人,说说他就信了。” 王直道:“殿下没什么好朋友,这些都当是朋友。太孙妃听说也老成,和殿下话说得少”。 朱元璋叹口气道:“是啊,定这门亲事的时候也没想到太子的事。。允炆那时候小,光想着找个人照顾他。” 王直安慰道:“圣上对殿下关怀备至,殿下这几年进步很大了。何况封的淑女就要到京,也许可以解殿下孤单。” 朱元璋微笑:“不错,他这几年是长大了不少。等这个朝鲜公主来了再看吧”,想了想又道:“舍利的事先别啃声,朕再想想。”王直应声答应。 第三十八章 青瓷景德烧 北平,在元朝自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四年起是元朝的国都,称为“大都”。洪武元年,改为北平府,城址大约北至元大都土城遗址,南至长安街,东西至二环路,比现在的北京小得多。 而至元四年建造的元宫城皇城即元皇宫,格局是以水面为中心,环水而建宫室,商市分散在皇城四周。整个皇宫占了大都城市的十分之一,衙署集中在东城区,隔得比较开。 在朱棣二十二岁就藩时,元皇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燕王府。当时朱元璋还特意晓谕其他藩王,燕王的这个王府超大是特例,并非有意逾制,乃是就地取材用了元皇宫,实际是节约使用等等。其实到后期,各个藩王的王府很少按制建造,各王或奢靡成风,或暗中有意攀比,或确实人口众多,王府都是越造越大;比如在大同府看到的代王府,规模和燕王府其实差不多了,豪华富丽甚有过之。 这一天恰是雪后初晴,屋顶树枝上微有薄雪,街道上并未积起来,反而有些泥泞。天空湛蓝,阳光从空中洒下来,常有金光点点。莲花和知恩初到北平,二人自马车掀开的车帘之前瞧去,果然街市繁华,人烟阜盛,与大同府又大不相同。 逶迤行了半日,远远望见街道北面蹲着两只巨大的石头狮子,一排整齐的红墙金瓦,三间兽头大门,东西角门开着,正门紧闭,三位锦衣少年正领着身后一群亲兵家丁肃立门前引颈张望。正门之上的金匾,正是“燕王府”三个大字。 这时就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快通知王妃!”一阵跑步声响,不一会儿脚步杂沓,正门吱扭扭大开,一群华冠丽服之人簇拥着一个贵妇人出了大门,正是燕王妃率领家人出来迎接。此时恰好燕王的队伍也到了大门之前。 燕王妃姓徐名英,乃是开国功臣魏国公徐达的长女,今年三十七岁了(比前文提到的现魏国公徐辉祖大七岁),自幼贞静好读书,被称为“女诸生”,将门虎女又武艺非凡,是个能文能武的难得人才。十五岁就嫁了燕王,二十几年来夫妻相敬如宾,大门口刚才站着的就是二人的三个儿子: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分别是二十,十八,十五岁;长子朱高炽被封为燕王世子。 燕王一行停车下马,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悲喜。朱棣这次远征足足有大半年,前面几年也是东奔西跑,在大宁卫的时间多过在北平,夫妻父子都是聚少离多。可喜这次北征大捷,北疆平定,恭贺声问候声行礼声叙话声乱成一团;其中又以代王妃徐秀的声音最大,叫姐姐,叫三个外甥,亲热欢喜得又是嚷又是笑。 莲花带着知恩和海寿站在车旁,含笑远远看着众人,忽然就想起了远在汉城的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父兄小弟。自己家里,也曾经这么热闹,父亲兄长下了朝,母亲带着自己和小弟总是迎到门口,忙着问累不累?饿不饿?想吃什么?那时候,却没有想到过这简单的幸福有一日只能远观回想。。。 这时燕王俯身向徐英说了几句,徐英侧头望向莲花,点了点头,迈步便走了过来。莲花急忙上前几步拜倒:“宜宁拜见王妃”,话没说完,已被徐英双手半路托住:“快不要多礼”。徐英是练武之人,这一托颇有力气,莲花身不由己地就站了起来。 却见徐英个子高挑,身体挺拔,肩宽臂壮,虽穿着朝服长裙,仍掩不住英姿飒爽的豪迈;满头乌发只简单地盘了个翠髻,插了一只金簪和一只凤钗,全身并无多余的环佩首饰;脸庞清瘦眼角依稀有点皱纹,一双眼睛明亮锐利直如月射寒江。如果说徐秀是花团锦簇的富贵牡丹,徐英则是迎风挺立的傲雪寒梅。 在徐英眼中,这个朝鲜的异邦公主也颇出意外,在邸报上几次看到过宜宁公主的名字,想象中不过是个番邦女子;没想到竟然袅娜秀丽冰清玉润,素洁如秋菊被霜,安静如松生空谷,更仿佛如新出水的莲花带着微微清香。双目明澈见底,令人油然而生信任甚至怜惜。 徐英不由就笑了,拉着莲花的手问道:“公主是第一次到中原?这么远可累了吧?” 莲花也觉得这燕王妃自然而然令人亲近,轻声微笑答道:“是第一次来天朝。坐车不累。王妃叫我小名莲花就好”。 这时知恩和海寿还跪在莲花身后,徐英也吩咐了平身,问了姓名,听到知恩卷着舌头的“权知恩”不由又笑,多看了两眼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这时代王妃徐秀已经在旁边大声说道:“哎呀,都是一家人,她是未来的侄媳妇,你们两不要那么客气吧!姐姐赶紧领我们进去,我都饿了!” 徐英一笑,牵着莲花进了燕王府。 莲花被安排住在后院靠花园的听松居,这是一排六间白墙金顶的大屋,屋前屋后都是半矮的青松,虽是冬天仍然翠绿,在薄薄的雪下顽强地展露着勃勃生机。北风吹起,青松相依相挨,发出阵阵松涛的轻声。 莲花一见便喜欢上了这个雅致的地方,徐英亲自领着过来,见莲花喜欢也自高兴,嘱咐了几句留了三个管事的婆子候在这里,让莲花好好休息就走了。知恩和海寿忙着收拾着住下,知恩和莲花睡在东面的两个里间,海寿在西面的一个外间。三个人一路行来风尘仆仆,分别沐浴更衣,换上了干净的衣衫。知恩拿了梳子帮莲花梳头,海寿取了刷子在院子里刷靴子。 莲花盘算过,北平这里只需要去见下指空师父就好,最多耽误个几天功夫;可是来北平路上曾问过朱棣一次,何时派兵送自己去京师,朱棣神色黯淡,踌躇不答。莲花猜想朱棣还是担心自己吧?毕竟一旦离开了北平,贵为燕王也无法照顾自己,前路茫茫,实在祸福难测。而朝廷这几次又是找又是催,似乎很在意的样子,这完全是为了朝鲜邦交吗?想起朱权开玩笑说的“想媳妇”不由一阵脸红,未来夫婿的这个皇太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否真有些想着自己呢?他能不能帮着自己请到朝廷的援兵特别是水军呢? 正胡思乱想,窗外靴声橐橐,马三宝和王景弘进了中间的小厅。两个人洗漱沐浴过,换上了王府的内官监官服,看起来神清气爽气宇轩昂。知恩首先就叫出来:“王大人!你这样真好看!” 任王景弘一向镇静从容不动声色的一个老成人,也一下红了脸:“小知恩,你别拿我开心。”竟然有几分羞涩。 知恩嘟着嘴:“不是啊,我是真这么想啊。对吧,公主?” 莲花微笑着安慰:“是,是好看。” 王景弘的脸红得像柿子,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马三宝赶紧解围:“王爷让我们过来看看可缺什么不缺?还有海兄弟要不要到我们那里去歇息?” 海寿不等莲花说话已经急忙说道:“我在这里外间很好,我不离开公主。”说着小心看了一眼莲花:“请公主让我留在这里。” 自在大同府重逢,海寿极为依恋莲花,也是,这近半年时间一个人在外奔波,焦虑担心孤单绝望,难为他一个人如何熬过来。 莲花心中明白,温言道:“海寿就在这里,没事。”又补充道:“以前在汉城,他也是住在内院的外间。” 马三宝笑道:“那最好了。要不海兄弟早上练功去前面的校场吧?这里别吵着公主。” 海寿连忙点头答应。莲花微笑看着两人,心里一阵温暖。 原来朱棣和马三宝在大同府街上曾见过海寿舞鞭,功夫确实不错,可是他要去的地方是京城皇宫,高手如云,聚集了天下各派的顶尖人物,这点鞭法便显得不够了。马三宝乃是燕王府的第一高手,朱棣便让他指点指点海寿,马三宝爽快答应了。 朱棣还有一层意思没明说出来,海寿和知恩对莲花确实忠心耿耿,可是两个人或质朴或幼稚,主仆三人竟是一个比一个天真;这样三个人在东宫,在皇宫,被人下个套埋个坑太容易了。马三宝何等聪明人物,看着朱棣的目光就明白了,立刻决意再教教这个朝鲜内侍鞭法以外的功夫,在皇宫内院生存的功夫。 马三宝又笑眯眯地问道:“这里还缺什么不?” 莲花微笑:“不缺。王妃想的很周到,该有的一应具全。”又笑着说道:“反而好些东西我不认得。”顺手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双耳瓶:“这个花瓶的颜色真好看,我没见过。” 马三宝拿起来笑道:“这个就是青花瓷,景德镇烧的。圣上登基之前,就控制了景德镇,烧制了大量瓷器,工艺也一再提高;洪武这三十年,皇宫朝廷用的日用器具基本都是在景德镇烧制运送至京师。品种很多,元时的青白瓷,枢府瓷,红釉绿釉都有;青花经过大改,趋向清淡,留很多空白地,不像元瓷那么厚重。”一边说一边指给莲花看,莲花仔细看去,果然颜色白润厚肥,色泽清雅,柔和悦目。 马三宝接着解释道:“你看这个龙纹,不像元时的龙那么凶猛,是三爪龙;流云的云脚粗短,中心的三朵流云呈品字排列。这些都是洪武年间改进的”。 马三宝又特意把双耳瓶倒过来,底座上四个端端正正的篆书“洪武年制”,四字双竖行,用青花书写,一样柔和圆润。莲花不由赞叹不已。 马三宝笑道:“手工艺品,包括绣,竹,木,牙,漆,金,玉,铜,银,景泰珐琅,我大明都有,不过真正精彩的,还是瓷器。”随手取过旁边案上同样颜色的一个压手杯说道:“青花,釉里红,蓝地白花都是釉下彩,圣上喜欢,整个朝廷都跟风,真是盛极一时了。” 果然在之后的永乐和宣德年间,青花瓷发展达到了顶峰,成为中国瓷器的主流,一直辉煌到今天。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外面脚步声杂沓,是徐英派了人来传晚膳。今日燕王远征归来,又有代王妃和宜宁公主两位贵客,徐英特意设了家宴为众人接风洗尘。众人便起身齐往大厅走去。 第三十九章 灵谷谈征徭 应天府紫金山南麓,有一座明东陵。先皇太子朱标,洪武二十五年病薨,就葬在这里,谥号“懿文”。 朱标在所有的历史记载里,是个近乎完美的人物,史载“温文尔雅慈仁殷勤,孝友仁慈出于至性”。不但对父亲皇帝朱元璋孝顺得出奇,对犯事的师父宋濂,有过错的弟弟秦王朱樉周王朱橚都一样尽全力帮助,在朱元璋手中救过很多人的性命。 这一天是朱标的生辰,太子妃吕氏带着儿子朱允炆,儿媳马淑仪和三个小儿子允熥,允熞,允口一起上明东陵祭祀。 朱标的原配乃是开国功臣开平王常遇春的女儿常氏,可惜早早去世,所生长子朱雄英也是八岁就早夭;吕氏是太常寺卿吕本的女儿,就被扶了正,封为太子妃。所以朱允炆虽是吕氏所出,但一直被视作朱标的嫡长子。 天气很冷,北风凛冽,刮在脸上颇有些刺痛。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低矮地压在头顶。吕氏出了门,看到这样的天气,不由得叹了口气,天知人心,想到自己的夫君英年早逝,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吕氏今年不过才三十六岁,却已孀居五年了,素服素面,脸上总不自觉地带着愁苦,额头嘴角都有了明显的皱纹,行动也迟缓,什么事都无精打采。 一行车马刚到紫金山麓,就看到灵谷寺的弘远方丈率领一群僧人等在路旁。东宫并未通知弘远今日上山祭祀,弘远却记得朱标的生辰,大冷天的候在这里,吕氏不由得心中感动。 弘远老远地就带着众僧行礼:“见过太子妃!见过太孙!见过太孙妃!”,一声声热忱的招呼,为寒冷的冬日平添了几分温暖。各人也纷纷回礼问询,山道上一时热闹起来。 自山脚到明东陵,不过短短的一段山路,众人不久就到了陵前。吕氏带着马淑仪,朱允炆带着三个弟弟,分别叩拜祭祀敬香上贡品,吕氏不免又痛哭一场,马淑仪一面劝慰,一面自己也忍不住地流泪。马淑仪进门的时候朱标还在,自对这个慈祥的公公相当敬爱,朱标薨后吕氏时常心酸落泪,都是马淑仪陪在身边,婆媳二人情同母女。 弘远带着灵谷寺的僧人,围坐在陵边地上,垂目诵经,低沉的声音浑厚悲悯,吕氏听着,慢慢地平静下来。朱允炆和三个弟弟也上前扶着母亲,轻声安慰。 结束时已快晌午,朱允炆记挂着宫里的公事,便和内侍张元亨等先行下山。弘远邀请吕氏去灵谷寺奉茶,吕氏见盛情难却,遂带着马淑仪和三个小儿子来到了灵谷寺。都是在紫金山麓,相距本来极近。 几个人在方丈净室落座,吕氏来过几次并不在意,马淑仪却是第一次,不由得四顾打量了一下。 弘远的这间方丈室极大,原本是准备隔作里外三间的,弘远素喜阔朗,索性就通敞着。迎门供着一幅织绣的佛祖像,极尽精巧,绣得栩栩如生;像下有弹墨缎的蒲团和木鱼,木鱼仔细看时,却是檀木的。西面沿墙一排高大的书架,磊着满满的经书,东面放了几张花梨木的圈椅,垫着青缎坐褥。椅子的两边各有高几,机上设着各种文鼎花瓶,插着时鲜花卉,铜鼎中点着细细甜香。马淑仪暗自忖度,恐怕比自己的屋子还要精巧些。 弘远命奉茶,是今年才上的六安贡茶,小沙弥捧在汝窑的压手杯里端上来。吕氏浑然不觉,半日累下来确实口渴,便饮了茶。又随口问道:“大师寺里都好?”吕氏本只是客套一问,不想弘远半天不做声,吕氏有些奇怪,望过去却见弘远半低了头,面有难色。 吕氏连忙道:“大师有何话,不妨直说”。 弘远踌躇半晌,才抬头缓缓说道:“按理这事儿不该和太子妃说,尤其今儿个是先太子的生辰,难得请到太子妃和太孙妃光临弊寺,贵客降纡,只该奉茶清谈才是。” 吕氏被他客气倒不好意思,又有些好奇,忙说道:“大师何必客气,大师是圣上自幼时好友,太子在时也是和大师投缘。这么客气反倒见外了。” 弘远叹一口气:“是啊,老衲自皇觉寺时就跟随圣上,一晃五十多年了。圣上念旧,把我安置在这灵谷寺,一来佛法无边护佑我大明风调雨顺,二来中都老家的人看着,也是一番体面。” 吕氏见他话中有话,便耐心地聆听着,马淑仪也端坐不动,静静听着。 弘远接着说道:“蒙圣上恩典,灵谷寺现在有一千一百多位僧人,这也是我大明佛法弘扬的善报,每日诵经做法事,佑我大明,护我百姓,实有无量功德。” 吕氏微笑道:“灵谷寺香火旺盛,百姓称赞,实在是大师的功劳。” 弘远又叹口气:“功劳可不敢当,只盼没有过错,无灾无难地过这几年,几时随圣上往生也就罢了。可惜这一点点小小心愿,竟然也不能够。”说着面露难色,终于说道:“皇太孙觉得寺里田地太多,上了奏章要老衲交赋税。”说着又叹了口气。 吕氏诧异道:“有这等事?大师从何听来?”马淑仪也惊诧地看着弘远。 弘远道:“如果仅是纳一点税也罢了,殿下的想法是把免税的定在每僧五亩,即我这灵谷寺只有五千五百亩可以免赋税,余下的两万五千亩都要按制缴税。这实在是太苛,做不到啊!”弘远随手指了指端着茶盘的一个小沙弥:“太子妃识得吧?这是村里朱老实家的老四,老远地奔着圣上,奔着老衲投靠来的,在寺里分到了几亩地,勤勤恳恳干活,盼着挣个出身。殿下这么一弄,这些人都得回老家,不如在家种田呢。” 弘远接着道:“老衲老了,也没几年好扑腾了,这俗世的烦恼本来和老衲无关,只是殿下如果真这么做,恐怕难以见中都老家亲人,更难见佛祖菩萨啊!”顿了顿又道:“先太子在世时,待民如子,宽仁慈厚,对老衲对弊寺的僧众都是照顾有加,可怎么偏就薨了呢,天妒英才啊!” 吕氏刚才已经气得浑身颤抖,听到这里不由落泪,马淑仪连忙上前劝慰。吕氏慢慢止住了眼泪,望着弘远断然说道:“大师放心。允炆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这事定是哪个臣子教唆的,允炆大概没有在意。本宫回去就和允炆说,大师别担心。” 弘远连忙站起来,双手合十恭敬地道:“老衲先替阖寺僧众谢谢太子妃娘娘,太子妃如此善心,菩萨定会保佑娘娘顺心如意福寿康宁。”又看着马淑仪说道:“也保佑太孙妃娘娘吉祥安康再得贵子。” 同一时间,朱允炆和黄子澄在宫中省躬殿里,正在听朱元璋吩咐,拟注的奏折上有哪些要改要宣的,忙到天黑,好容易才算结束。 朱元璋坐直了身体,伸伸胳膊叹道:“真是老了,看这么点儿折子就累了。”朱允炆连忙上前,给朱元璋捶了捶腰背,王直端了些点心来,朱元璋自己拿了块枣泥糕吃着,示意朱允炆和黄子澄二人也用了些。 朱允炆随手取了个梅花糕,慢慢吃着,旁边的黄子澄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朱允炆看看朱元璋已在喝茶,遂轻声问道:“圣上,孙儿前日所奏寺院田亩赋税一事,圣上觉得如何?” 朱元璋看他一眼,半晌叹道:“允炆,你们要把寺院的免赋税田地限为每僧不超过五亩,可想过此事对我朝的寺院影响多大?想我堂堂天朝,竟然要和菩萨争利吗?即使从你所议,又能多几个赋税?此事不妥,不必再提。” 原来朝中大臣们对各寺院占地广阔,又都不交赋税一事议论纷纷,尤其户部了解实际的赋税情况,不满已久。所以前日黄子澄和几位大臣一起,协同朱允炆上了奏章,建议把寺院的免税田地限制为每个僧人不得超过五亩。谁知道皇帝议都不议,一口否决。 黄子澄是个不怕死的,放下手中的梅花糕,大声奏道:“圣上!如今仅京师三大寺院就有田地近十万亩,可不是‘几个赋税’!灵谷寺平均每个僧人超三十亩地!百姓都不服啊!” 朱元璋额头的皱纹都要皱到一块儿,眼中凌厉的锋芒一闪,重重地道:“是百姓不服还是你黄大人不服?灵谷寺为我大明祈福加持,护佑我大明风调雨顺,岂是一点儿赋税能比拟的?休得再提!”朱元璋想起和弘远自皇觉寺出家时就在一起,二人大半辈子的交情,怎肯拿灵谷寺开刀? 这话说得颇重,黄子澄噗通跪下:“乞圣上三思!”朱元璋怒极就要发火, 朱允炆生性温和,赶紧劝道:“下次再议吧”。 这时只听门帘一响,宁国公主探着半个身子,冲朱元璋笑道:“父皇忙完了没有?女儿都等到现在了,饿死啦!” 朱元璋一向最宝贝这个女儿,又正好不想继续谈寺院加税赋的事,笑着招手:“已经结束了,你进来,咱们爷儿几个就在这里吃罢。” 宁国公主听了,珊珊迈进殿里,黄子澄只好急忙告退;朱元璋带着宁国公主朱允炆,三个人就在省躬殿用晚膳。 朱元璋后宫极多妃嫔,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儿女,可是自来驭后宫极严格,曾说过:“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俾预政事。至于嫔嫱之属,不过备职事,侍节栉。恩宠或过,则骄恣犯分,上下失序。历代宫闱,政由内出,鲜有不为祸。惟明主能察于未然,下此多所惑”。意思是后妃也就叠叠被子放放洗澡水,外面的事都是男人的事,女人不能管。 本着这种大男子主义的想法,恩爱如马皇后,朱元璋也明确说清楚:“皇后之尊,止得治宫中嫔妇之事,即宫门之外,毫发事不得预焉”,所以马皇后在太子老师宋濂被胡惟庸案牵连要被砍头的时候,竟然毫无办法最后只能又是装病又是找太子;年轻时放着大脚帮朱元璋打天下的英姿荡然无存。 十五年前马皇后走后,朱元璋索性不再立后,后宫里就是孙贵妃代行皇后职责,郭惠妃协理,几十个妃嫔倒也个个老实。反而宁国公主自幼恃宠而骄,在宫里耳目众多拥护者众,整个大明后宫倒是这已嫁公主最有权势,也可算是洪武奇景之一了。 当下三代三个人一起吃着饭,宁国公主知道皇帝忌讳并不问朝堂之事,只说些儿孙趣闻,引得朱元璋时时开怀大笑。 宁国公主笑着问朱允炆:“太孙妃又有了?” 朱允炆脸一红,低头轻声道:“是,明年春天”。 朱元璋早已知道此事,但自来相信多子多福,听了还是很高兴:“不错,现在就一个文奎,太孤单了”。 宁国公主笑道:“东宫人太少了,前几年大哥孝中没办法,父皇不如现在帮允炆多置几个妃嫔”。 朱允炆脸又是一红,见朱元璋若有所思仿佛真的在考虑的样子,连忙道:“多谢皇姑,不过不用,真的不用”。 宁国公主取笑他:“你都多大了,这点事还害羞啊?哪个王孙公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何况你皇太孙呢。淑仪不会不高兴的。” 朱允炆嗫嚅道:“我知道,不过不用。”语气竟然难得地坚决。 宁国公主仔细看了看他:“哦,我知道了,你在等那个朝鲜公主!是不是?”一边就拍手笑道:“还有几个月才到呢!而且说不定又粗鲁又蛮横呢?” 朱允炆脸红得要滴水:“不会的。” 宁国公主诧异道:“什么不会的?你怎么知道?”朱元璋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孙子。 朱允炆不啃声,半天才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她应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宁国公主本想接着取笑,看到朱允炆认真的表情不由停住。 朱允炆抬起头,看着宁国公主说道:“无论如何,我在等她,请皇姑不要再开玩笑,东宫后宫也不用加人”。 那一刻,宁国公主第一次觉得这个侄子长大了,天子威仪非同小可,不由自主地讪讪应道:“是”。 朱元璋暗暗地笑了,辛苦十几年,终于培养出了接班人。 第四十章 拥雪论至宝 燕王府的家宴,开在东苑的拥雪庐,正对着花园。花园里此时薄雪覆盖,花木凋零,老梅未开,是一番北方冬天的萧索常景。池塘里结着点点薄冰,几个家人拿着长竿网兜在捞腐叶。 拥雪庐极大,雕花的屋檐门窗雕刻精巧,但线条宽大流畅保留着几分粗犷,大概是原来蒙古人做的。对着花园的一面窗户却是半透明,仔细看时竟是用极薄的琉璃制成,琉璃特意烧制的透明色,隐隐能看见窗外的风景。“难怪叫拥雪庐”,莲花心里想到,大雪纷飞的时候隔着琉璃窗看窗外的风景,确实有拥雪入怀的诗情画意吧? 庐内按北方习俗烧着两个大的热炕,炕上铺着大红洒金的缎褥,设着秋香色金钱蟒靠背,两边各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极是富贵华丽。徐英带着徐秀,莲花和两个儿媳坐在里间,燕王带着三个儿子坐在外间,中间有一道珠帘隔开,因为厅大,相距蛮远。马三宝,王景弘带着一帮内侍头领和海寿另外开了一桌,知恩也自有徐英的大管家媳妇招呼着坐了一桌。 众人依次落座,徐英把莲花往东让,莲花自然不肯,几番推辞,到底徐秀,徐英再挨着莲花坐下。 徐英介绍自己的两个儿媳妇,大的是朱高炽之妻张氏,肌肤微丰,中等身材,沉默可亲;略小的是朱高煦之妻黄氏,长挑身材,削肩细腰,眉清目秀。张氏有孕在身,已颇明显,莲花连忙道贺。 徐秀嘴快笑道:“这可是四哥的嫡长孙,是该庆贺!”张氏谦虚着,黄氏不由脸色微变,徐英连忙打岔:“添丁都是喜事!听说皇太孙也快有第二个孩子了,也是来年春天,时间差不多呢。” 徐秀也自悔失言,只顾着贺喜不小心伤了黄氏,也忙笑道:“父皇真是福气!四代同堂!允炆那个长子文奎我还没见过,姐姐见过吗?” 徐英道:“这两年我也没回过应天府,听辉祖说是长得好,和允炆一样都是像太子。” 徐秀侧头对莲花解释道:“允炆有个儿子叫文奎,快两岁了。”顿了顿又开玩笑:“公主还没见到允炆,有没有点儿担心?放心吧!我们这个大侄子长得好,品格出众,和公主正好一对,性格也是温和仁厚,你们两个定处得来。” 莲花脸红到脖子里,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徐英连忙道:“阿秀,别这么乱开玩笑!”伸臂搂住莲花的肩:“阿秀总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你别理她。” 徐秀不服气:“难道我说错了?” 恰好这时朱棣带着三个儿子端着酒杯一起过来,徐秀仰头问:“四哥品品理,咱们大侄子和莲花是不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多般配啊!” 朱棣端着酒杯,脸上笑得漫不经心,眼底的黯然一闪而过,淡淡地道:“阿秀你也是做了王妃的人,别这么没大没小的。”说着不等徐秀说话,便让三个儿子敬酒。 大儿子朱高炽,今年二十岁,洪武二十八年封的燕王世子,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不大稳当;大概是因为腿不好不怎么动,体型也有些肥胖,自外厅走到里厅已经有些气喘;双下巴圆鼻头,神情平淡,一双眼睛温和可亲。 二儿子朱高煦,今年十八岁,长得自身材到面庞,都像极了朱棣,一样的魁梧高大浓眉虎目,捏着酒杯的大手骨节凸出老茧密布,显然是日常练武习弓马所致;只是言语间有些掩不住的倨傲,顾盼神飞中常显得有些急躁。 三儿子朱高燧,今年十五岁,瘦瘦的身体还在窜高,年青的脸上正发着两颗小痘痘,一直好奇地打量着莲花。 三位王子先给徐秀敬酒,叫她“十三婶”,徐秀亲亲热热地和每个侄子依次干了,又说又笑,人人如沐春风。然后徐秀拉起莲花,满面笑容正要开口,徐英怕她再开什么过份的玩笑,连忙护着莲花,对三个儿子道:“朝鲜的宜宁公主第一次到咱们大明来,她信佛不饮酒,你们自己喝了就是。” 朱高炽第一个干了酒,诚恳地说道:“欢迎宜宁公主来我大明,祝愿公主此去京师顺风吉祥”。朱高煦也干了,只简短说了两个字“欢迎!”。朱高燧一边饮酒一边好奇地问:“你怎么信佛?朝鲜也有佛教吗?你师父是谁?” 莲花一一谢过,微笑着说道:“朝鲜的曹溪禅宗是中原南宗的一支,始祖道义是六祖慧能的第五代弟子。我自幼皈依,自超是我师父”。 朱高燧摇摇头:“没听说过。你汉语说得很好啊,听不出来是外国人”。 徐英笑着呵斥:“什么外国人!朝鲜是我大明藩国,你这么说传到朝廷可不得了!” 朱高燧伸伸舌头:“知道啦!好吧,算你是大明的人”,又侧头看了看莲花:“没想到朝鲜的人这么好看”。 众人惊愕中,朱高煦伸手拍了下弟弟的脑袋:“你这小子,眼红了吧?你也去求求皇祖父,要个藩国的公主回家好了。” 朱高炽连忙给莲花解围:“你们别闹,宜宁公主可不是一般的人。你们听说了沙漠宝塔的事儿了吗?” 朱高燧好奇问道:“什么事儿?” 朱高炽道:“我下午听三宝说的。父王被困在沙漠里,没有马没有水,宜宁公主有一个琉璃塔,竟然出现在空中,三宝带着大军冲着空中的塔奔过去,才找到了父王。” “真的?”徐秀第一个叫起来。 “不可能吧?”朱高煦不相信。 “有此等事?”连徐英也愣住了。 “什么琉璃塔,快拿来看看!”朱高燧兴奋不已,拉着莲花的袖子摇晃。莲花红着脸微笑着取出琉璃塔,轻轻放在案上。 这时马三宝和王景弘都过来敬酒,海寿跟在后头,马三宝听到众人话语,赶紧上前力证道:“真的是一模一样,整个天空里一座好大的寺院里,中间就是这个塔。真正是菩萨显灵”。王景弘也随声附和。 徐英侧头看向朱棣:“怎么没听你说起?太神了”。 朱棣还是淡淡地:“海市蜃楼在沙漠里不算稀奇,是阳光弯曲照射的自然现象,什么景物都有可能”,说着看了一眼莲花:“公主的塔出现在空中,只是碰巧罢了”。正好莲花也在看向朱棣,二人目光相触,都迅速移了开去。 “自然现象?”莲花垂着头,心底不信。朱棣又何尝不是一样疑惑,回想当日沙漠里一情一景,话语不由停顿,再也说不下去。 正在此时,只听到门口一声洪亮的声音:“恭喜王爷!此乃祥瑞也!”随即一个高大的和尚大步走了进来。管家朱诚小跑跟在后头,一边急急忙忙地报:“道衍师父来了”,显然是道衍等不及通报,已自行走了进来。 朱棣连忙让请,道衍即是前文说过的庆寿寺的住持,十几年前被皇帝挑选随侍燕王,说是和尚,比起佛经却更精通道,儒,兵各家之学,尤其擅长阴阳术数,是著名道士席应真的高徒。 道衍此时已经六十三岁,依然精神抖擞中气十足,步伐跨得极大,腰板笔直;穿一身褐色的僧袍,脖子上挂一串巨大的菩提念珠,鼻如悬胆,一双三角眼里锋芒毕现。进了门就大声说道:“沙漠空中为王爷出现宝塔,此事非同小可!” 朱棣摇摇头,这个道衍惯会牵强附会,拦住了道衍的话头,笑道:“大师还未晚膳吧?坐下一起用些吧?” 朱高煦却来了兴致,问道:“大师觉得这宝塔出现空中和父王有关系?” 道衍随意撩起僧袍下摆,坐在侧面席上:“当然!绝对是吉相!老衲行走江湖几十年,见过几次祥瑞,比如铁树开花,凤栖梧桐;但是王爷所见的这个空中宝塔可不一样!”说着锋利的目光一扫众人:“世上本来无有‘塔’这种建筑,传说佛祖当年度化弟子,把身上批的方袍铺于地上,缘钵倒扣于袍上,又再把锡杖树立在缘钵上,这乃是最早的‘塔’,其中实在蕴含了佛祖的无限智慧。佛祖圆寂后,其弟子各自建塔埋葬佛祖的骨灰和舍利,所以‘塔’又是我佛家三宝即佛,法,僧的依托之所。”又拿起桌上的琉璃塔看了看,“此塔轮圆,实乃我佛家至宝,表具足圆满之意,是一切功德积聚之处。出现在空中,乃是天意彰显王爷的功德啊!” 道衍说得激动,众人面面相觑。 朱棣第一个摆摆手:“大师久别重逢,不谈这个,来,用点菜!” 朱高煦却不肯就此罢休:“那大师觉得这个天意是什么意思呢?” 朱高燧也是意犹未尽:“是啊,这个塔是宜宁公主的,又不是父王的”。 道衍看向莲花,久久不发一言。莲花裣衽一礼,也不说话。 就见道衍的面上闪过探究,关怀,惊讶,震动,等等各种表情,半天才说道:“公主此去京城多多保重。” 莲花不大明白,微笑着回答:“谢大师关怀。业生世界,即使有什么,也是莲花自己的业障,自当一力承担”。 朱高燧忍不住了:“道衍师父,你说明白点儿,什么事情啊?”所有人也都关切地看着道衍。 道衍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各位到时便知”,说着转了话题:“王爷听说了吧,朝廷派齐王统领山东沿路兵马剿击倭寇呢”。 果然朱棣的注意力立刻到了这件事:“我才看到邸报。山东说是倭寇闹得厉害,尽然敢劫持过路商旅。”莲花听到“倭寇”也连忙仔细聆听。 朱高煦愤然道:“小小倭寇也太猖狂了!让七叔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道衍看着朱棣:“王爷怎么看?” 朱棣沉吟道:“老七既然去了,一时肯定是能剿灭的。可是怕难根除,海岛上源源不断地又会过来。” 朱高煦问道:“为什么不打到岛上去?” 朱棣摇摇头:“劳师远征,谈何容易。倭寇来自于一个叫日本的大岛,当年忽必烈派水军远征,结果两次都是遭遇暴风无功而返,一次已经在博多湾登陆了都没用。海战必须要有强大的水军和船队,我大明立国不过三十年,这些都还弱。” 立在一旁的马三宝插口说道:“应天府靠近长江入海口,只要朝廷愿意,还是能造出大的船队的。” 朱棣看了马三宝一眼:“父皇觉得倭寇只是藓疾小患,只要海禁了不影响中原就算了。蒙古未平,暂时不会考虑这些事的。” 马三宝看向莲花,心中不忍;朱棣也看了一眼莲花,缓缓说道:“日本国如今南北统一,朝廷可以派使臣去找日本的足利义满将军,要求日本国约束沿海倭寇,这应该是根治之法”。 莲花不啃声,默默牢记,心中踌躇:此去京师,能有办法说服朝廷吗? 道衍远远看着莲花,目光中充满了同情悲悯。 拥雪庐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点点雪花,透过琉璃窗,飞扬曼舞,似“剩喜满天飞玉蝶”,又似“故穿庭树作飞花”。宜宁公主的万里求援之路,仍然只走了一小步,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第四十一章 庸人常自扰 太子妃吕氏,这几天有些不痛快。自从在灵谷寺和弘远聊到了朱允炆要加征寺院税赋的事,老是有个心事。可是自来皇帝严厉,后妃不得过问朝堂之事,吕氏不敢轻易开口,想着找个趁便的机会问一下朱允炆,却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 正在镜前一边梳头一边思索,儿媳马淑仪在院子里喊:“母妃,您好了吗?皇姑来了!”话音才落,宁国公主摇摇地进来了。见了吕氏笑道:“大嫂子真是越来越健旺了呢,这气色真好!” 原来今天是宫里孙贵妃的五十寿辰,宁国公主和吕氏,马淑仪约好了一起去宫中给贵妃贺寿。 自十五年前马皇后病薨后,朱元璋没有再立皇后,后宫那么多人和事,就由孙贵妃代行皇后职责。按制东宫也是属于后宫管,所以东宫真有要决策的时候,吕氏得去请示贵妃。好在孙贵妃并不拿大,性格一向温和有礼,也从不为难吕氏,大明的后宫总体说来还是比较干净又井然有序。 吕氏听到小姑子恭维,连忙也笑道:“如画你又拿我开心了,我这就快好了,马上就走。来得及吧?”一边就示意梳头的宫女快一些。 宁国公主笑道:“不急啊!这还早呢,大嫂子你慢慢来。”顺手拿过案上的胭脂,端详了下吕氏:“再上点”,不由分说已经在吕氏的面上点了两点。 吕氏在镜子里看看,确实气色好些,点了点头,又侧眼瞥一下马淑仪:“淑仪都好了?” 马淑仪连忙答道:“儿媳都好了。寿礼也都放在车上了。” 宁国公主笑问:“你们送的什么礼?” 吕氏道:“宫里什么没有?我这也想不出来什么稀罕物事,就让淑仪带着侍女们绣了幅百寿图,难为淑仪熬更加点地赶出来了。你呢?” 宁国公主拍手道:“哟,淑仪太贤惠了。我没那么能干,让驸马帮找了块珊瑚,色彩大小倒是难得的。”言语中有些自得。 吕氏不由叹道:“如画你真是好福气!驸马这么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对你又如此体贴,真是几世修来。你大哥要在,这些也不用我来操心。。”说着就有些难过。 宁国公主连忙劝道:“这贵妃寿辰的大喜日子,别伤感了。不是还有允炆?大嫂子吩咐他不就行了?”马淑仪也赶紧地轻轻拍着吕氏的后背安慰。 吕氏一边拭泪一边道:“允炆整天就记挂着他的公事,每天早出晚归,人影都难得见到。何况就算找到他,这些事他也不肯做的。” 宁国公主知道朱允炆的脾气,虽然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心里是个孤高自许的性格,这些琐事向来没有兴趣。看着吕氏难过,只好劝慰:“允炆是个做大事的,这些小事不要找他,以后大嫂子缺什么,吩咐我一声就好了。” 马淑仪半劝半辩解:“允炆虽然忙,孝顺母亲始终是摆在第一位的,母亲有事尽管吩咐他就是”。 吕氏收了泪:“哎,你看看我,一起去贺寿的,倒在这淌眼抹泪的要你们劝我,我知道允炆是个好孩子。”说着吩咐马淑仪:“收拾好了这就出发吧,别误了时辰”。 三个人说着聊着,上车直往后廷而来。 后宫的坤宁宫自马皇后薨后一直空着,孙贵妃住在东北角东六宫的月华宫,一排金壁辉煌的十来间大屋,颇为轩昂壮丽。已是初冬,草木凋零,院内几丛修竹却还青翠。为了庆贺贵妃的五十寿辰,树上竹子上都挂着红色的小灯笼,红色的寿贴,雕梁画柱上也贴满了金色的“寿”字。 孙贵妃听得通报,连忙让请,要知道这三人的分量非同小可。宁国公主自不必说,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女儿,太子妃和太孙妃是未来的太后和皇后,孙贵妃还真是不敢怠慢。 三人进了月华宫内,依次给贵妃请安贺寿,寒暄后围坐在贵妃下方;宫里的郭惠妃已经早早到了,也坐在一起。 孙贵妃中等身材,到底五十岁了有些发福,行走颇为缓慢;面若银盆眼如水杏,肌肤微丰;因率领了后宫十几年,雍容华贵,举手投足气派不凡。 当下孙贵妃看了宁国公主的珊瑚,不由赞叹道:“哎呦,这个可太珍贵了。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大的珊瑚,颜色也娇艳。” 吕氏凑趣道:“是驸马帮着寻的呢,如画真是好福气,两口子待贵妃是真孝顺。”郭惠妃也连声附和。 孙贵妃笑道:“是啊,难怪圣上最疼他们俩,待圣上待本宫都是没话说。” 宁国公主难得谦虚:“那还不是应该的。母后走后,这十几年就贵妃管着后宫,天天得多少事,哪一个是省心的,真是辛苦。” 贵妃叹道:“辛苦也就罢了,只盼着宫中平平安安,不要给圣上添乱就好。” 宁国公主听贵妃话里似乎有话,看看周围人多,料贵妃这会儿不会明说,遂笑道:“这可不平平安安,井井有条的!难为贵妃了。” 贵妃笑笑,又打开马淑仪绣的百寿被细看,却见一个黄段子被面上,满满绣着各种寿字,每个寿字都自成一体,或飘逸或娟秀,相互又呼应着,极是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贵妃上年纪的人,看了不由打心里喜欢,笑着对马淑仪道:“太孙妃这可费了不少功夫!” 马淑仪见贵妃称赞,松了口气:“没费什么功夫,贵妃喜欢就好了”。 贵妃笑:“这绣出来不易,你有身子,尤其难得。” 马淑仪脸微微一红:“不碍事,这次好象没什么反应。” 贵妃道:“那也不能大意了,还是小心些好。” 马淑仪连忙答道:“多谢贵妃关怀,淑仪记住了”。 宁国公主在一旁笑道:“淑仪,说个笑话给你听,也没见过允炆这么实忱的孩子,那天父皇说要帮他东宫加两个妃嫔,他不要呢。你这管的是不是也太严了?” 吕氏有些惊讶:“有这等事?” 贵妃也道:“太子薨有五年了,不用再守孝,东宫确实单薄,加两个人服侍太孙,也是对的”。 马淑仪觉得委屈:“我可没不让他加,贵妃和母亲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贵妃看了眼吕氏:“太子妃觉得如何?” 宁国公主插口道:“允炆说在等那个朝鲜公主呢。你们别冒失,允炆是个外和内刚的性格,惹毛了倒不好”。 吕氏不由心中气恼:“偏一个藩国公主有这么多事,册封快一年了人也没到;到也罢了,还闹得这里也不得安生”。 贵妃赞同:“是啊,一会儿一个故事。这进了宫怕也是个事多的”。 郭惠妃劝道:“贵妃,太子妃也别太担心,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人来了就好了”。 宁国公主撇撇嘴:“一个番邦来的,就怕她不懂规矩”。 孙贵妃正欲说话,外面太监大声传:“圣上驾到!”竟是朱元璋亲自来给贵妃贺寿。孙贵妃一喜,立刻站了起来,朱元璋已经进了宫内,朱允炆跟在后面。几个人连忙给皇帝行礼。 朱元璋摆摆手:“都起来,不要多礼。今天是贵妃寿辰,大家恭贺贵妃就是”。 朱允炆上前给孙贵妃行礼祝贺:“恭喜皇祖母,祝皇祖母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马皇后薨的时候朱允炆还小,在后宫里一直是贵妃照顾,虽然孙贵妃不是亲祖母也不是皇后,朱允炆倒是一直这么称呼,贵妃蛮感动,朱元璋听着也觉得安慰。 孙贵妃连忙笑着扶起朱允炆:“允炆快起来。好孩子,我们正看着你媳妇绣的这个百寿被呢,淑仪这可花了不少功夫”。 朱允炆看看被子,笑了一笑:“皇祖母喜欢就好”。 孙贵妃笑道:“绣得这么精致,怎么能不喜欢?就是淑仪有身子的人,本宫有些过意不去”。 吕氏和朱允炆都谦逊:“贵妃太客气了”。 宁国公主见马淑仪的百寿被倒比自己的珊瑚受夸奖,未免心中有些不乐,拉着朱元璋问道:“父皇和允炆从哪里过来?你们爷儿两倒凑得巧”。 朱元璋看到这个女儿就止不住高兴:“省躬殿一起来的”。 宁国公主嗔道:“今天还批阅折子啊,你们爷儿两太辛苦了。虽然国事为重,父皇也要爱惜身体才好”。 朱元璋哈哈一笑,伸手捏了捏宁国公主的面颊:“就你关心父皇”。 贵妃对父女两的亲密习以为常,笑着问朱元璋道:“臣妾正在这里和太子妃商量,东宫单薄,加两个妃嫔服侍太孙可好?” 朱元璋不答,看一眼朱允炆。 朱允炆对孙贵妃施了一礼:“多谢皇祖母爱护。孙儿公务繁忙,在东宫时间本来不多,淑仪照顾孙儿照顾得也很好”。 孙贵妃端详着朱允炆,叹道:“你真是在等那个朝鲜公主?” 朱允炆脸一红:“孙儿确实事多,后宫不欲再加妃嫔”。 孙贵妃和吕氏对望一眼,吕氏耐着性子道:“按制太孙是要有三宫,你前几年守孝,这会儿孝已满了,后宫孤零零的太孙妃一个人,不成个体统”。 朱允炆道:“多谢母亲关心,此事明年再说可好?”说的是问句,可是语气不容置疑。朱允炆向来温和,对吕氏更是恭敬,如此坚决相当少见,吕氏不由愣住。 朱元璋解围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急事,以后再说吧。今天大家是来给贵妃贺寿的,来来来,入寿席吧”。 宁国公主笑嘻嘻地,有些看热闹的意味;马淑仪低了头,不发一言;孙贵妃和吕氏不由又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这个朝鲜公主人还没到,皇太孙就已经这么护着,以后会怎么样呢? 第四十二章 典籍永浩渺 到底是冬天了,说冷就冷,这一天寒风呼啸,呵气成霜,听松居外的松树也有些瑟缩,不像往日那么舒展自在。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莲花看着窗外的青松,一边念着手上的唐诗,默默记诵。室内烧了火炕,还是相当暖和。 燕王府极大,莲花住了几天也没搞明白方位路径。朱棣一直在忙于公务,自前日晚宴后就没看到过;但马三宝一直跟着嘘寒问暖,什么事不用说就都提前准备好了。 海寿每日绝早就到校场,和马三宝王景弘等人一起练功,虽然时日尚短,鞭法却提高了很多,至于人是否能变得机灵些,就尚未可知。知恩和王府里的侍女管家媳妇相处愉快,莲花不要她一直跟着,她就每天兴高采烈地去点心房学做点心,去绣房学刺绣,去衣房学裁衣,甚至去酿酒坊去看酿酒。天朝的一切对于这个小姑娘都是这么新鲜,满王府都听到她卷着舌头趣怪的声音,上上下下也都喜欢她。 莲花正坐在炕上继续看唐诗,马三宝进来了。莲花见海寿没跟着一起,奇怪地问道:“海寿呢?”马三宝笑眯眯地道:“他和景弘那帮兄弟一起还在练着呢。我先来瞧瞧你”。 莲花好奇:“他练得怎么样?” 马三宝笑道:“算是难得了”。 莲花见他说的含糊,追问道:“他在我朝鲜算是一流的高手了,连五王兄也和他差不多平手,怎么在这里好象和你们差距很大呢?前几日我问他,他直说差太多,要拼命练。” 马三宝见莲花问的认真,笑笑道:“他的功夫即使在大明,也算不弱了。不过王府里的都惯经杀伐,尤其和蒙古人打过多年,招式倒在其次,消灭敌人才是第一要务。海寿招式功力都不错,还是临敌经验少了些”,看了看莲花又补充道:“倒是宁可他一直少,不碰到敌人就好了”。 莲花笑:“那当然,谁想再碰一次强盗?”想起深林几次遇险,仍然心有余悸。 马三宝安慰她:“这次去京师,王爷派了我送你,太平盛世,没事的”。 莲花高兴地拍手:“王爷派了你?太好了!说了什么时候走吗?” 马三宝见她高兴不由也开心:“没说什么时候。前天让人去找大观寺的指空师父了,你不是要去见他?王爷已经派人找到了他,吩咐我这两天陪你先去大观寺”。 莲花想了想:“那明天去?” 马三宝笑眯眯:“随你,我反正没事”。伸头看了看莲花案上放着的一本书,是朱权送的一本《左传》,莲花看得很仔细,书上用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马三宝随口说道:“王府里有个藏书阁,你要不要去看看?” 莲花很开心:“好啊!现在就去好不好?” 两个人笑着出了门。 一路行来,却是往拥雪庐的方向,原来藏书阁就在拥雪庐的旁边,是一个高大的殿宇,轩峻壮丽,正面有一块巨大的匾,上书“文楼”两个金字。 两人推开门进去,莲花不由赞叹:“哇,这么多书!”只见自东向西,有十二排楠木书架,每个书架都是隔成上下七层,所有的层里都垒着满满的书。莲花心中约莫估算,大约这里有六七千册书,不由又赞叹一声。 要知道那时候,中国的书籍在朝鲜是奢侈品,官宦人家一般都要学习基本的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可是书籍都是自中原远路贩来,要价极高,即使是曹家也难以负担。朝鲜国王每年进贡人参海豹皮这些去京师,朝廷往往会还礼赏一些书籍,李成桂拿到书籍赐部分给各位大臣,曹家的书基本就是来源于此,相当有限。莲花常常不得不到宫里去看,但是时间地点都受限制;李芳远大大咧咧的,有时候拿一些宫里的书给莲花,莲花觉得不大好,总是快速看完就还回去,好些精彩的就硬抄写下来。 可这里,竟然有这么多书!随便看! 莲花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兴奋地抽出一本,坐到临窗的案边炕上,顾不上马三宝,就自己看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悄悄中响起了脚步声,步履缓慢,莲花浑然不觉,直到脚步声走到了面前,问道:“公主在此看书?” 莲花自书中抬起头,原来是世子朱高炽微笑着站在面前,莲花看书看得有些迷糊,甩甩头才明白他是在问自己,而自己在王府的藏书阁里。清醒过来连忙答道:“是。世子也是来看书?” 朱高炽笑道:“是,我来找一本《春秋》,公主你看你的,不用管我”,说着自去找书。 莲花不以为意,自己低了头继续看书。 朱棣进到藏书阁的时候,眼前是这样一幅画面:窗外薄雪未融,莲花坐在临窗的炕上,捧着一本《尔雅》正专注地阅读,嘴角带着笑容,一身淡淡的蓝色衣衫印着她绯红的面颊,乌黑的云鬓和玉颜上如描如画的娥眉。面前案上有一杯茶,一盘点心,却动也没动。朱棣不由笑了,轻轻坐在了莲花对面,莲花仍旧不觉,自己翻着书,抿嘴含笑。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朱高炽一声高叫:“可找到了!”。莲花一惊,自书中抬起头,见朱棣坐在对面,一时有些迷惘,傻傻笑看着;揉揉眼睛,神智才渐渐清醒,不好意思地道:“你来多久了?我都糊涂了”。 朱棣尚未答言,朱高炽已经走了过来,见到朱棣行礼叫道:“父王”。 朱棣含笑摆摆手:“高炽找到什么了?” 朱高炽把手中的书拿给朱棣看:“就是本《春秋》,媳妇无事和儿子学学读书,儿子在教她自十三经读起”。 莲花知道十三经指的是儒家十三经即《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周易》,《论语》,《孝经》,《尔雅》,《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孟子》。不由睁大眼睛:“世子妃真了不起,学这么多”。 朱高炽谦虚道:“她孕中无事,读书消遣罢了”,说着拭了拭额头的汗:“找本书可不容易”。 莲花好奇道:“这里几千本书,是有什么顺序吗?” 朱高炽摇摇头:“没有,就随便放着。” 莲花问道:“为什么不归归类呢?” 朱高炽看了眼朱棣:“归类不难,明儿叫几个人来分一分就好了。不过这里的书也不全,大部分都是经史子集,其他类别的很少”。 莲花满脸崇拜,双眼熠熠,轻声叹道:“王府里这么多书,世子还觉得少?难怪我自小就听说,天朝的书籍自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煌煌何止万卷!那天朝哪里的藏书最多呢?” 朱高炽笑道:“最多当然是京师最多,应天府有个文渊阁,是藏书最多的”,停了停又道:“但也是经史粗备,连子集也多缺,别的类别就更多散落在外的”。 莲花惊讶:“那些散落的岂非可惜?不是要失传吗?”。 朱高炽道:“是啊。不过若想把天下书籍都集于一体,这个工程太浩大了,怕不容易”。 莲花想了想点点头:“是太难了,不过比失传的好。” 朱高炽有些好奇地问道:“朝鲜也看汉语的书籍吗?” “是啊,书籍都是汉语的,朝鲜没有自己的文字,汉字在我们那里称为‘吏读文字’,一般平民认识的不多”。 轮到朱高炽惊讶:“朝鲜没有文字?那不大方便吧?” “是不方便,几时能有就好了”,莲花语带沉思。五十年之后即公元1446年,太宗李芳远的儿子,即朝鲜的世宗和许多朝鲜集贤殿的优秀学者经过近三十年的研究,才发明创造了朝鲜文字。这中间是否有宜宁公主的推动,正史无记载也。 莲花定了定神又笑道“世子知道吗?在我们朝鲜,天朝的书籍是相当珍贵的,一般人家都买不起”,说着有些腼腆:“我们家里书很少,经常要到宫里蹭书看”,一边指指手上的书:“象这么好的带书衣的包背装的书,只有王宫里有几本”。 朱高炽连忙道:“那公主在这里尽管看好了,有喜欢的拿去无妨”。 莲花伸伸舌头,难得地调皮:“那可不敢。有的看已经很幸福啦”。 朱高炽不由笑,胖胖的脸上眼睛眯成了缝。 朱棣在一旁含笑看着二人讨论书籍,并不多说,只是看着莲花手上的书,若有所思。 他年朱棣登基后,果然按照莲花今日所说,在永乐二年集天下之书,包括纂集四库之书,购天下遗籍,兼收并取,动用朝野上下文人儒臣三千余人,历时六年,编纂成了《永乐大典》。该典籍保存了十四世纪以前几乎所有的中国历史地理,文学艺术,哲学宗教各类书籍和百科文献。共计二万二千九百多卷,全书约三亿七千万字,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每册大典约有五十页左右,书叶采用雪白厚实的树皮纸,书衣用多层宣纸硬裱,最外面还有一层黄绢包裹,十分讲究美观。 据说明成祖当日看到定稿,一动不动久久不语。那一刻,他是想起了多年前,窗含薄雪下的淡淡蓝色身影吗? 第四十三章 卅载僧已老 冬天的江南,也是北风凛冽呼啸,寒冷无比。天禧寺阔大古旧,更显得一片萧瑟凄清;圣感塔上枯草衰败,乌鸦缩着脑袋栖息在草间,时时露头张望。寺中不乏古树,树枝都是光秃秃的,衬着阴沉的天空,在北风中颤动;院子里地上原有些积水,结了薄冰,偶有僧人走过,都是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被滑倒。 天禧寺的格局,依次是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殿,大禅殿,法堂,祖师堂,圣感塔;后面则是藏经殿,贮经廊,轮藏殿,禅堂,东西方丈,钟楼和僧院。慧远住在东方丈室,靠着藏经殿和僧院,方丈室和整个寺院一样,年代久远,失葺待修,门框和窗棂在北风中咯楞楞做响。 玄信一早就听说慧远方丈病了,不能来早课,心里挂念,好容易带着众僧把早课做完,急急忙忙地就奔到了方丈室,跑得太快,在院子里险些摔一跤。一推方丈室的门,两扇门吱扭扭响着,几乎要掉下来,玄信忙扶住,又仔细关好,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慧远塌边。 慧远躺在榻上,正昏睡不醒,玄信摸摸他的手脸,都是冰凉,不由一阵担心。这时一阵阵寒风直吹进来,玄信四顾望望,原来有几处窗纸破了洞,风正从这些洞里灌进来。这间方丈室本来空旷,只有地上摆了一排四个蒲团一只木鱼。慧远身为大明第一大寺院的方丈,竟是一无身外之物,两件僧袍和一件袈裟叠的整整齐齐地放在塌上脚边,盖的一个薄棉被上补丁摞补丁,已难看出原来的颜色。 玄信叹口气,心里想着,也难怪生病,这么大年纪,这是硬冻出来的啊。急忙叫了两个小沙弥来,先把窗纸上的洞都补上,又拎了两个小泥火炉来放在塌前,一个炉上烧一壶水,等到水噗都噗都响的时候,好容易屋子里渐渐有了点儿暖意。 这时玄知报了一床干净被子推门进来,轻声问:“师父怎么样?”玄信接过被子,轻轻地盖在慧远的破被之上,又摸摸慧远的手,不似刚才那么冰凉了,才答道:“好些了”。 师兄弟二人,站在榻前,关切地看着慧远。北风仍旧吹得门窗格楞楞作响,二人找了些废纸,把响的厉害的几处门窗塞一塞垫一垫,总算声音小了些。回头看时,慧远不知何时醒了,目光温润,表情柔和。 玄信连忙道:“师父醒了?好些了吗?”一边倒了杯水,吹凉了些,和玄知扶起慧远,让他喝了口水。 慧远靠在榻上,微微笑着:“我没事,今天早课还好吧?” 玄信道:“都好,就是玄行也病了,刚才玄知去看视过了,还好”。 慧远咳嗽了几声:“天儿太冷,这可冻着不少人”。 玄信赞同:“是,冷起来可比北方不差多少,偏又不烧炕”。 慧远和一众玄字辈弟子都是自北平过来,习惯了北方的热炕。江南的冬天阴冷潮湿,却没有炕全靠硬抗,每年总有不少人生病。这类似今天的暖气供暖,北方说是冷,其实暖气开了屋里暖和得很,冬天倒比江南容易过。 玄知问道:“师父想吃点什么?厨房里煮了粥,一会儿端过来。还有素包子”。 慧远摇摇头:“我不饿。倒是这天这么冷,煮一大锅粥施粥吧,接济下路上冻饿的施主百姓”。 玄信玄知对看一眼,都有些迟疑,玄信道:“向来惯例都是腊八施粥,这还有大半个月,是否有些突然?” 慧远缓缓说道:“腊八那一天,所有寺院都施粥,天禧寺不过是锦上添花,凑个热闹,百姓也是来取个吉祥意的多,究竟真正需要那碗粥的有几个?我们佛门中人,从俗难免,也没有办法;可是始终要记得,慈悲心才是根本,这个冷天,这时候来喝粥的才是真正需要的,有些人也许喝了碗粥就能活下去”。 玄知道:“可是这样肯定会有非议,现在已经有不少人觉得寺院不事生产还是个阔主,听说朝廷要改为让寺里缴税呢”。 玄信很惊讶:“缴税?师弟听谁说的?” 玄知迟疑道:“我听灵谷寺的几位师兄说的。说是皇太孙上奏要限制为每僧只有五亩免赋税,超过部分要缴税”。 玄信迅速盘算了一下:“那我们天禧寺要有一半地要缴呢,可不是小数目”,师兄弟二人一起看着慧远。 慧远叹口气:“我先问你们,现在寺里的存粮有多少?” 玄信想了一下:“有三十万担,大概够到明年春夏之交的”。 “存银几何?” “每年的田产息入吃喝用是够的”。 “却又是来。既入了佛门,第一便是要‘放下’,如果这身外之物的钱财都不能舍,还学什么佛?朝廷本来对寺院宽厚,所有田产都免赋税,可是究竟出家人要这许多财产做什么”。 玄信道:“但寺里这么多地方都破旧待修,师父这方丈室,也该修一修了,到处漏风。还有圣感塔,已经歪歪倒倒了”。 慧远想说话,却又是咳嗽不停,玄信连忙上前拍背顺气,好容易慧远止住了咳嗽,喘着气缓缓说道:“寺院,佛像,佛塔,这些当然重要,可终究是外物,自有自己的因缘,不要强求”,歇了一会儿道:“圣感塔不用修”。 玄信有些疑惑:“就怕塌了啊,真的危险”。 慧远还在喘气,半天才说话:“你们记得自超师父?” 玄信想了想:“师父是说三十年前的那个高丽禅僧自超师父?” 慧远点点头。 玄信道:“记得。那时候师父和慧光师叔,慧勤师叔和自超师父常在一起。慧勤师叔和自超师父都是高丽来的,那时候汉语还说的不大好呢”。 玄知也笑道:“我也记得,自超师父喜欢月白色的僧袍,特别爱干净,每天都要洗换。师父觉得他浪费时间呢”。 慧远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面带笑容:“是啊,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也爱争论,一段经文理解的不一样,常常会争到面红耳赤。其实是误解了修行。。。” 玄信不明白:“为什么争论就是误解了修行?” 慧远叹道:“世间别无佛,心性是佛陀。只要心不被染,心有佛性,则自然成佛,经文的一点歧义有何要紧?那时候年轻,偏认为佛经字字都要弄明白,又偏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 玄信和玄知对视了一眼,不置可否,两个人早晚课也好,带弟子诵经也好,始终觉得经文大义是一定要搞清楚的,怎么能和弟子说“一点歧义没关系”,岂不是乱套了? 慧远不看他二人,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师门有一个代传宝塔,还是宋时传下来,师父临终时交到我的手上,说是此塔前来渡劫,要应在东北来的人身上”。 玄信和玄知不敢打断,同时回想起当年师父送给自超的那个小琉璃塔,师父为什么送给自超师父? 慧远继续轻声说道:“当时东北来的有慧勤和自超,可是慧勤无意挪动,只有自超跑遍了中原大地还要回高丽,我就把琉璃塔送给了自超,只盼自超能助此塔渡劫,了解一段因缘”。 玄信忍不住:“那后来怎么样?” 慧远摇摇头:“自超自回高丽杳无音讯,高丽听说也改了朝鲜”,看看两个弟子又说道:“十年前老衲到了天禧寺,看到圣感塔才发现,那个琉璃塔有几分型似圣感塔;师父当年还说,此塔再来之日,有一段大因缘,让我耐心等待,助此塔完劫。老衲却不知道,是要应在这圣感塔上吗?”说着又咳嗽起来,咳得搜肠刮肚,玄信玄知拍着慧远的后背,都有些担心。 好容易咳嗽停住,慧远看着二位弟子缓缓说道:“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怕自己不一定等得到,你们记住,看到琉璃塔的时候要竭力帮助”。 玄信玄知面面相觑,这个故事有些离奇,焉知不是师父今天病糊涂了? 半响,玄信轻声安慰道:“师父放心,我们记住了,如果这个琉璃塔再出现,我们一定尽力相帮。师父好好歇歇吧”。 慧远又道:“慧勤师弟走的时候老衲去送了一程,慧光师弟不知道后来去哪里了?我托人在北方找他一直没找到,难道也不在了?”眼神不由迷茫,满是担忧。 玄信劝道:“弟子再多打听打听,师父别担心了”。 慧远恍如不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玄信,圣感塔暂时不要动,再等等看”。 玄信答应一声,心里发愁,师父就凭三十年前的一个故事,不顾圣感塔已经破败要修的事实,硬是安排再等,如果哪一天出事怎么办? 半响玄知道:“我一会儿让厨房煮粥,下午就在山门外施粥”。 慧远微微颔首,闭了眼沉沉睡去。冬日寒冷的北风继续在窗外呼啸,门窗依旧咯愣愣作响。三十载过去,昔日高僧已是垂垂老人,还等的到宝塔因缘吗? 第四十四章 廿年情却飘 北平的大观寺,位于西山一角,崇山峻岭中,弯着几道黄墙黑瓦。建造得规模不大,但正好在西山的山坳里,环境优美雅致幽静,虽是冬天,倒隐隐有流水的潺潺之声,冬日的阳光下,令人油然而生出离之感。 马三宝和海寿等候在观音殿前,四周静悄悄的,隐约听到莲花在殿里与指空大师说话的声音。马三宝负手望天,笑眯眯地似是不在意,实际方圆几里的一点儿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海寿右手按在腰间鞭上,有些紧张,看着马三宝气定神闲的样子,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吁一口气,也将双手负于身后。 过了良久,木门吱紐一声开了一扇,莲花半低着头走了出来。 马三宝和海寿迎上前去,却见莲花面有泪痕,不由得齐声问道:“公主没事吧?” 莲花摇摇头:“没事,回去吧”。说着便往寺外走去。 山脚下,知恩正和一群王府的亲兵等得焦急,看到三人下来,立刻迎了上来:“可算下来了!我正担心呢”。仔细看了看莲花的面庞神色,关切地问:“公主还好吧?”莲花还是摇摇头:“我没事”。 知恩侧头冲海寿嗔怪:“海寿!定是你惹公主不高兴了。说!你干什么坏事了?”海寿嗫嚅:“我,我。。” 莲花当然知道二人是故意逗自己开心,微笑道:“没事,只是说到自超师父罢了。回王府吧。”几人应声答应。 一行车马自西山进城,约摸半个时辰,到了燕王府门口。老远就听见府门口吵吵嚷嚷,一个生硬的汉语在大声说道:“就找王大人,还有王爷”,然后大概是门口的侍卫,有些不耐烦:“问你几遍了,哪个王大人?” 莲花心中一动,知恩已经掀开车帘,冲着海寿说道:“你快过去!那是宫里的金大叔!” 海寿应了一声,连忙纵马奔了过去。马三宝紧跟在一旁。 莲花的车子到了府门口,就见两个陌生面孔站在府前,虽然穿的汉服,但是大脸高颧薄嘴唇,一看就是典型的高丽人。海寿正和两人快速说着什么,马三宝在一旁看着。 见莲花下了车,海寿连忙迎上来说道:“是宫里的金侍卫和田侍卫,说是国王派来见燕王的”。 莲花点点头,走到二位侍卫身边,温言问道:“二位远道辛苦!是父王让你们来的?” 二人赶紧行礼参拜:“见过公主!”,又和知恩是在宫里就熟悉的,笑着打了招呼。知恩笑得眼睛弯弯,显然看到了宫里熟人十分开心。 年纪大一些的是金侍卫,对莲花说道:“公主!主上殿下已抓到了上次杀害王府赵方李三两位大人的凶手,特意让我们来禀报燕王爷,给王爷一个交代”。 莲花听了有些意外,看向马三宝。 马三宝尚未说话,王景弘脚步匆匆走到了近前,却是听到府门口吵嚷,且又是在找“王大人”,请示了朱棣赶出来的。见莲花询问马三宝,连忙说道:“王爷在偏厅的观雨轩,吩咐小的前来迎接公主,一回来就去厅上,请这两位朝鲜的侍卫大人也一起进去”。说着做了个“请”的动作,在前带路,一行人到了偏厅。 众人进了观雨轩,见朱棣和徐英,徐秀三个人正坐着说话,三人都是家常便服,朱棣一身宽大紫袍,徐英穿着蜜合色棉袄同色棉裙,徐秀是葱黄色的棉袄棉裙,还是挂着不少首饰,珠光宝气里透着富贵华丽。莲花远远闻到徐秀身上的阵阵浓香,不由想起了两句唐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双方行礼寒暄过,莲花在徐秀下手坐下,有些不安地看了眼朱棣。却见朱棣还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对两位朝鲜侍卫说道:“你们朝鲜国王让你们来见本王?有什么事情?” 金侍卫上前两步,躬身恭敬地说道:“前次王府的赵方李三两位大人在鄙邦被倭寇戕害,鄙邦上下无不震惊愤慨,国王下令全力追捕。仰仗王爷洪福,九月二十六那日终于找到了这帮倭寇在汉城的老巢,十七名倭寇全部剿杀。”说着一挥手,田侍卫捧上一个巨大的漆盒,金侍卫指着说道:“这是寇首阿木同的首级”。 田侍卫打开漆盒,盒中果是一个人头,小眼猪唇长发仁丹须,正是倭寇的形象;双眼尤睁,脖下鲜血痕迹上是重重的白色石灰。 徐秀尖叫一声,抓住了徐英的手;立在莲花身后的知恩叫都没叫,咕咚一声晕倒在地,旁边的王景弘连忙扶起来救治。 莲花也是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地看向朱棣。 朱棣还是微微笑着,对金侍卫道:“回去替本王拜上朝鲜国王,谢谢他此番厚谊。”一边挥手,马三宝上前接过了漆盒。 金侍卫还是躬着身,恭敬地答道:“此乃我朝鲜欠王爷的,王爷不必客气”,抬眼看了看燕王和莲花,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国王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莲花连忙道:“既知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说了。二位远道辛苦,早些下去歇息吧。”一边使眼色给金,田两位侍卫,示意二人告退。自己站了起来,准备送二人出门。 朱棣却一挥手道:“有话直说无妨”一边看了眼莲花,让她放心。莲花无奈只好又坐下,惴惴不安地看着金侍卫。 金侍卫清清喉咙,缓缓说道:“国王打探的明白,原高丽王世子王奭,自蒙古逃脱,怕是进了天朝中原。国王想请王爷多加留意,否则怕是不利朝鲜”,看了眼莲花又说道:“和公主”。 饶是朱棣经惯了风浪,听到此事,也不由皱了皱眉。望向莲花,两个人一时都担心起来。 其实朝鲜国王李成桂,知道高丽王世子王奭进了大明,担心莲花倒在其次,担心自己的王位才是真的。 前面说过,李成桂的这个朝鲜国王乃是自己封的,废黜了高丽王朝的最后一个国王王瑶之后,又斩草除根,把王氏全家老小杀光。然后上表给大明说:“窃念小邦王氏之裔瑶,昏迷不道,自底于亡,族中更无后嗣。一国臣民推戴臣权监国事。”意思是高丽朝王室的王家都没人了,大家都推举我暂管国事。皇帝朱元璋明明知道李成桂是自己上位,但系别国内政也不干预,只是赐了“朝鲜”国名,不肯再正式册封李成桂;李成桂把前高丽国王的金印特意送到京师,要求皇帝朱元璋再赐朝鲜国印信,朱元璋也不肯。话是说得客气,实际上还是不确定李成桂是否能站稳脚:毕竟高丽王朝四百多年历史,李成桂建朝鲜才几年功夫,哪一天高丽王朝翻盘也完全可能。朱元璋何等精明人物,怎肯作此没把握的事? 这桩公案一直到几年后朱棣登基,才正式册封了当时已是朝鲜国王的李芳远为朝鲜王,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李成桂对大明的担心心知肚明,自己也知道朝鲜时日尚短根基不稳,所以对高丽王室后代和朝中忠于高丽的大臣一向严打,七年来好容易杀的差不多了;可如今冒出来个高丽王世子王奭还活着,而且还跑到了大明,如果让王奭见到了皇帝,无异于当场打脸,自己这个朝鲜王还怎么当得下去?当然莲花这个公主身份也会受到影响。 只是燕王的势力乃是在北平一带,私交朝鲜更是大忌,又能怎么做呢? 朱棣心中踌躇,尚未答言,旁边的徐英忍不住,开口说道:“王爷,这可不成!” 朱棣回府后并未和徐英多说什么,徐英今天第一次知道赵方和李三是在朝鲜被倭寇所害,刚才听着听着已是心惊:朱棣派王府亲兵去朝鲜,和朝鲜国王私下往来,如果被朝里的御史参一本“私交藩国图谋不轨”,将会是**烦事。徐英知道朱棣这几年因军功兵权在朝中颇遭议论,凡事只能处处小心低调,朝鲜这等是非之地躲还来不及,怎可如此公然犯规,授人于柄? 莲花面色苍白,急急忙忙地起身说道:“家人不懂规矩,胡言乱语,王爷王妃多多原谅。莲花这就带他们下去,打扰王爷王妃了”。 朱棣却叫道:“且慢”,看着金侍卫说道:“回去告诉你家国王,本王自会尽力。” 徐英气结:“王爷你!” 莲花苍白的玉颜上全无血色,急急领着金,田两位侍卫告退。金侍卫不敢再说,叩拜了朱棣徐英徐秀,跟着莲花出去了,知恩和海寿紧随在后。朱棣看向马三宝和王景弘,两个人也急忙告退,追了出去。 徐英压了压心头怒火,温言道:“大哥!私交藩国非同小可,朝中有多少人盯着大哥,请大哥谨慎行事!”二人二十多年夫妻,没人处徐英一直这样称呼朱棣,此刻这么温柔叫来,实乃一片苦心。 徐秀也担心地说道:“是啊!四哥,姐姐是为你好,这个事让御史参一本可是**烦”。 朱棣满脑子都是莲花刚才匆匆离去的样子:面色苍白似要落泪又神情倔强,在沙漠里追逐宝塔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倔强。。自己下决心要爱惜她保护她,却如何让她受这样的委屈?而且在北平,在自己家里?这些天在王府里总是刻意避开见面,今天明明没什么事,想陪她去大观寺也是顾虑着到底推脱有事没去。。。一时思绪纷乱,对徐英徐秀的话就没怎么听进去。见二人都看着自己,才定定神,有些焦躁地说道:“我自己有数,你们别管”。 徐英缓缓劝道:“大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王府的平安系于你一人之手,老老小小都指望着你呢。” 朱棣终于忍耐不住,一拍案几站了起来:“那难道见死不救,随她自生自灭?你可知道这次能北征大捷,她帮了我大军多少?不是她,我们这会儿还在沙漠里转悠呢!也说不定早死在沙漠了!好,现在回来了,就不管她了?徐英你何时变得如此忘恩负义,如此自私?”一张楠木高几竟被拍成两截。 话说得甚重,二十几年来徐英还是第一次看朱棣发这大火,一时愣住;徐秀也惊呆了,呆呆看着二人。 朱棣话出口知道说重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沉不住气?看了看徐英,一跺脚,大步出了厅门。 观雨轩外,冬日的寒风吹得一丛丛芍药花枝簌簌颤抖,二十多年的夫妻之情,却如这花木一样,在风中飘摇。谁有错呢?每个人都只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世间之事,从来就不是黑白善恶是非对错那么简单。 第四十五章 骨肉祸始肇 朱允炆今天有些苦恼,做事心不在焉。朱元璋看着孙子,猜想大概是在东宫受气了。太孙妃当然不敢,定是太子妃吕氏;难道是又提上次加妃嫔的事?孙子上次态度坚决,吕氏应该不会这么没眼力,那会是什么事呢? 朱允炆没有察觉到朱元璋探究的目光,自己看着面前的奏折,努力集中精神,可是母亲的话语老在耳边晃悠:“你怎么去见你父亲?怎么去见佛菩萨?”为什么?寺院征了赋税,就得罪了佛菩萨吗?又和父亲有什么关系?朱允炆摇摇头,甩去脑海中母亲发怒责备的样子。 可是,皇祖父也不赞成这事,为什么呢?天下百姓都在缴税,寺院怎可完全免赋?即使调到每僧限免税五亩,那也还是比百姓强很多啊。如果任由寺院免赋税,已有报不少富户钻营着把田产挂在寺院名下甚至巧建寺院,长此以往,大明的税收会受大影响。朱允炆思索着,决意还是要再推进此事。 今天是孙贵妃要见文奎,朱允炆和马淑仪一早就带着儿子进宫拜见了贵妃,孙贵妃喜欢文奎的不行,非留下了母子二人。朱允炆便索性自己到了省躬殿,可伏案拟注之季,却老是想着母亲的话。 一个在强自收敛精神,一个在观察探究,王直躬身又送进来一摞奏折,先放在了朱允炆面前。朱允炆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拟好一封又一封,一会儿对王直道:“烦公公把这些拿给圣上”。王直应了一声,把朱允炆拟注好的奏章交给了朱元璋,朱元璋快速翻阅着频频颔首。朱允炆确实长大了,这些事情处理的轻重合宜,甚合朱元璋的心意,朱元璋看着孙子,不由捋须而笑。 这时朱允炆紧皱眉头,似乎不知如何下笔,朱元璋静静观察了好一会儿,见朱允炆还是不动,开口问道:“什么事情?” 朱允炆迟疑了下,轻声说道:“上次大同知府周柏上奏章,告代王叔纵戮取材擅役军民,孙儿让他查清楚再报来,这是他再报的详细奏折”, 朱元璋脸色微变,嘴角蹦出两个字:“如何?” 朱允炆缓缓道:“代王叔共强征五百六十六名当地农户为民工,在修王府的前照壁,已经近四个月。这是这些农户的名单;周柏并奏代王叔未付工钱,大部分是王府亲兵直接抓去的”。 朱元璋冷哼一声,脸色铁青,半天没说话。 要知道,明朝的官制本身制度严谨等级森严,职权清楚律令详密,朱元璋还有检校和锦衣卫做特务,所以是有史以来最强的集权皇帝,没有之一。同时朱元璋又是中国历史上最廉政最痛恨腐败的一位皇帝,也没有之一。 洪武二年,朱元璋颁布了有史以来最严厉的肃贪法令,严厉到什么程度?贪污六十两银子,杀!即使是在明初,六十两银子也不是多大数目啊,就会招致死刑。 朱元璋同时亲自编纂了《醒贪简要录》,明确规定了对贪官的处置手段,全国广泛宣传;还设计了一项比较独特的制度,允许百姓扭送不法官吏,即让百姓监督官吏,在征收税粮和摊牌差役时如果作弊曲法,百姓可以直接扭送官吏上访!后无来者与否不知道,前无古人是一定的。并且,应天府皇宫的午门外特设“鸣冤鼓”,百姓甚至可以击鼓告御状。等等这些制度,都体现了朱元璋整肃吏治的决心和力度。 这样,自洪武初年,朝廷即在全国范围内对赃官奸吏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并大力表彰清官循吏,奖惩并用。朱元璋曾自豪地发誓要“杀尽贪官”,实际的成果呢?果然斐然,六次大规模的肃贪运动,大约杀掉了十五万官吏。你没看错,十五万!最严重的时候,全国十三个省从县令到知府,没有官吏,都被杀光了。据说官吏早上出家门时常常与家人相拥而泣,因为不知道这一去晚上是否能回得来? 就是这么一个自己做劳模,严格要求全国所有官吏廉政的皇帝,此刻听说自己的儿子,十三子代王朱桂纵戮取材,擅役军民,五百六十六名! 朱允炆和王直一齐看着朱元璋,忐忑不安,怎么处置?皇帝陛下会象对待其他贪官一样对待自己儿子吗? 明初的皇室宗亲,享有绝大的特权,各地藩王更是凌驾于地方官员甚至朝臣之上。洪武二十年,朱元璋曾在奉天门特意晓谕群臣,再次强调,皇亲除了犯谋逆不赦,其余的罪均由宗亲会议报请皇帝裁决,有关部门只许奏闻不得擅自逮捕。这一状况的改变要到永乐之后,朝廷对宗室的管理才日趋严格。 却见朱元璋铁青着脸,先是满脸的怒气,慢慢的变成了沮丧,悲哀,无奈,和疲倦,半晌缓缓说道:“下旨,让代王进京见朕”。 朱允炆答应着:“是!那这五百多名民工呢?” 朱元璋摆摆手:“他是个识相的,自会散掉;不识相的,进了京就不用回去了,民工自然也会散掉”。 朱允炆犹豫着还是问道:“就要过年了,是否直接让代王叔散掉?也好让这些农户回家过年?” 朱元璋知他仁厚,还是怕代王不放这些民工,正是仁君之风倒不可辜负了,当下微笑道:“好,那就加一句,让他付了工钱把这些人散了”。 朱允炆松口气:“多谢圣上!”赶紧提起了笔。 朱元璋想了想,又补充道:“快过年了,老十三这样赶不到京里,让他在家过了年就出发”。 朱允炆应着,想着祖父到底还是心软,一碰到这些王叔,什么事处理得就不一样。踌躇着又问道:“圣上,齐王叔在山东剿倭寇,这里有两封奏折奏齐王叔扰民。孙儿让报详情,是否可以?” 朱元璋“哼”了一声,气狠狠地说道:“再下朕的旨意给老七,让他安分点儿!”,侧头看看朱允炆问道:“诸王还有哪个有事?” 朱允炆老老实实地答道:“还有周王叔,岷王叔和湘王叔,其他没有了”。 朱元璋不由得叹气:“这三个也传朕旨,饬令注意不得再犯!” 朱允炆正要说话,门口忽然一阵儿童的笑声,朱元璋听了顿时笑容满面,连连招手:“文奎?快进来!进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晃着跑了进来,“咯咯”笑着奔向朱元璋,嘴巴里口齿不清地喊着:“皇太太爷爷”,正是朱允炆的儿子朱文奎。 朱元璋的脸都要融化了,抱起重孙子,一阵猛亲,朱文奎笑着,抓着朱元璋的胡子玩儿。 朱允炆皱了皱眉头,看向门口,果然马淑仪怯怯地站在门口,张望着,看到朱允炆看她,急忙走了进来,解释道:“文奎闹着要太爷爷,贵妃乏了,让成公公带我们过来”。果然身后站着孙贵妃的贴身太监成平,朱允炆点头示意,和成平打了个招呼:“麻烦公公了”。 成平连忙行礼:“殿下客气,小的应该做的”。 这边马淑仪也拜过了朱元璋,小心翼翼地问道:“文奎闹着要太爷爷,这闹得圣上乏了吧?” 朱文奎坐在朱元璋怀里,玩得高兴,朱元璋顺手拿起案上的镇纸递给他玩儿,头也不抬:“没事,你们来的正好,朕正好想文奎”。一边冲外面叫道:“成平,你进来”。 成平急忙进了殿内跪下行礼:“见过圣上”。 朱元璋摆摆手:“贵妃这几天都还好?” “回禀圣上,贵妃这几天都好”。 “郭惠妃怎么样?”朱元璋问的,正是代王的生母。 成平怔了怔恭敬答道:“郭惠妃每日来给贵妃请安,看起来也好”。 “贵妃,郭惠妃两位和代王有往来吗?” 成平心知不好,小心地答道:“圣上是说这个月吗?还没有,不过就要过年了,每年腊月代王一定会送新年礼来的”。 “哦?都送些什么?”朱元璋问的很仔细。 成平思索着:“都是些山西当地土物,大米,调料,糕饼,山西的土布,哦,去年有过几个琉璃摆件”。 “什么样的摆件?” 成平有些紧张:“都是很小的,年年有余啊,富贵牡丹啊,这些放在案上,图个喜气的。还有一尊佛像,贵妃供在佛堂了”。 朱元璋沉吟一下:“今年的礼到了,过来告诉朕一声”。 成平答应着退下了。 马淑仪指了指朱文奎手腕上的两个金镯子,怯怯地说道:“这是刚才贵妃娘娘赐的,孙媳本不敢要,贵妃娘娘说是特意为文奎准备的。” 朱元璋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吓着马淑仪了,笑着看看金镯子:“太祖母给的,就收着。小孩子戴点儿金子是好的,你们两口子也别太小心了”。 朱文奎在朱元璋怀里玩耍着,手腕上的两个金镯子一晃一晃,金色耀眼。 朱元璋又问道:“东宫钱粮都够用吧?”知道朱允炆素来不理这些,直接问的马淑仪。 马淑仪急忙答道:“钱粮是母亲在管,孙媳用时去支,没听说不够”。 朱允炆脸有点儿红:“多谢圣上关心,孙儿家里还好”。 朱元璋看着朱允炆问道:“你母亲没有为难你?家里都好?” 朱允炆有些迟疑,但是后妃干政是大忌,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皇帝母亲过问寺院加税赋的事。朱允炆一着急,又素来不会编谎,慌慌张张地说道:“母亲担心朝鲜的宜宁公主”,话说出口就后悔,马淑仪还在这里,提宜宁公主作甚?难道是自己心里想的太多了? 果然马淑仪脸色微变,却并不多言,只是注视着朱文奎在朱元璋怀里玩耍,小心地候在皇帝身旁。 朱元璋皱了皱眉道:“又担心什么?” 朱允炆硬着头皮编下去:“到底是个异邦公主,母亲担心语言不通,习性不同,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相处好”,说着心虚地看了看马淑仪。 朱元璋道:“这多虑了。前次朝鲜的奏折上倒是说了这个宜宁公主通中原文化,汉语应该是会说的。”顿了顿,逗弄了下朱文奎,又说道:“习性嘛,进了东宫,就得守你东宫的规矩。太孙妃,太子妃都要多提点,往上还有贵妃管着。还能让她一个人坏了规矩不成?” 朱允炆点头称是,马淑仪也连忙答应着:“圣上放心,孙媳能教的一定多教导她”。 朱允炆见糊弄过去,暗暗松了口气,只是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张口就提起宜宁公主。她在自己心里,竟然如此根深蒂固了吗? 第四十六章 伉俪隙已消 朱棣甩门而出,徐英气怔在观雨轩,呆呆看着断成两截的楠木几,不由得流下泪来。 徐秀搂住姐姐的肩膀,劝慰道:“四哥一直待姐姐很好,刚才可能是急了,姐姐别难过了”。说着招手让旁边的侍女捧上洗脸水,服侍徐英洗了脸;又吩咐管家婆子把断了的楠木几收拾了下去。 徐英慢慢平息了情绪,叹道:“成亲二十一年,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还是为了个藩国公主。。” 徐秀安慰道:“那是侄媳妇,四哥向来待人厚道,关心晚辈也是有的。” 徐英摇摇头,不肯说出口。直到今天,才知道朱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二十一年,只说是相敬如宾,却原来他根本就没在乎过自己。 生平第一次,徐英对自己的婚姻有了怀疑。回头望去,只觉一片意兴萧索。 徐秀还在劝:“姐姐,哪个男人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只有四哥,王府里的几房姬妾他看都不大看,你一个人生了三个儿子。四哥是真不好女色。你实在是好福气。哪像我们家那个,天天得看着,这几天我不在家,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呢。” 徐英随口道:“十三弟也给你管得可以了,你什么都说一不二的。” 徐秀有些得意:“那自然,他可不敢惹我”,看看徐英又笑道:“我有这么厉害的姐姐姐夫,他可不得掂量掂量?” 徐英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开心,不忍拂她好意,打起精神道:“我不知道这个宜宁公主有这些故事,本来以为只是王爷从大宁府顺道带过来的,看来并非如此。你知道什么吗?” 徐秀摇摇头:“四哥没有多说。找个人问问吧?” 徐英想了想,吩咐旁边的侍女:“传侯显来”。 不一会儿,靴声橐橐,侯显进了观雨轩,行了礼垂手而立。 徐英斟酌着问道:“侯显,这次北征你一直都跟着王爷?” “是”侯显心中惊疑不定,王妃这么郑重其事地问,出什么事了? “那个宜宁公主,你们是什么时候碰到的?” “沙漠里碰到的”。 徐英皱了皱眉:“沙漠里?不是在大宁府?” 侯显躬身道:“当时小的不在王爷身边。听三宝说,王爷和三宝的斥候小队在沙漠里转悠找蒙古人的时候,看见宜宁公主受伤倒在沙漠里,就碰到了”。 “后来呢?” “后来宜宁公主告诉了王爷蒙古人的位置,王爷派三宝回大宁府调大军,自己带着斥候小队先走。不知怎么碰到了沙暴,马匹和水都丢了”。 徐英和徐秀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中间有这么些曲折:“那然后呢?” “然后空中就出现了宝塔,三宝坚持冲着宝塔去,还好我们大家跟过去了,王爷的小队那时候都快不行了,断水已经几天了”。 “宜宁公主在王爷的斥候小队里?” “是。三宝回来调大军要赶路,她就跟的王爷小队走的”。 徐英沉吟了一会儿:“后来宜宁公主是跟着你们大军一起打到蒙古驻地的?” 侯显满脸的叹服:“全亏了公主画的地形图,索林帖木儿的驻军大营我们不费事就拿下了,又顺着追到了兀良哈秃城”。 徐英不语,这么听来,宜宁公主岂止是救了朱棣的性命,根本就是对大明有大功劳。 侯显看了看徐英,忽然噗通一声跪倒,磕头不止。 徐英皱了皱眉:“有话起来说”。 侯显却不起来,望着徐英说道:“宜宁公主于我大军有大恩,她是佛菩萨派下来的,求王妃不要为难她。”说着又磕头。 徐英不由心中恼怒,怎么自己现在成了恶人了?一个个的都护着她,怕自己为难她。 徐秀好奇地问侯显:“你为什么说她是佛菩萨派下来的?” 侯显满脸的不容置疑:“那时候王爷已经在沙漠里找了几个月了,公主从天上掉下来,我们才找到蒙古人。没水没马的时候公主带着小队诵经,空中才出现佛塔的!”看了看徐英又说道:“求王妃不要为难公主,会遭天谴的”。 “大胆!这么胡言乱语!”徐秀听到“天谴”二字忍不住发火。侯显不啃声,又磕头不止。 徐英叹口气道:“侯显,你起来吧”。 侯显仔细看了看徐英的神色,迟疑了下站了起来。 侯显和马三宝,王景弘一样,都是自幼进的王府,徐英二十年来看着他们长大。几个人素来乖巧听话,什么事情常常不用说看着自己眼色就办好了。今天第一次看到侯显这么有主意,还和自己争,徐英想想不由觉得心酸: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比不上人家半年的交情。 徐英一时思绪纷乱,半响才问侯显道:“军中的士兵们,都觉得宜宁公主是佛菩萨派下来的?” 侯显看着徐英,又有些担心不安:“是。特别是当时斥候小队的”。 徐秀斥道:“荒唐!” 徐英自心里觉得一阵疲惫,摆摆手:“你下去吧”。 侯显告退,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说道:“王妃,这是真的!”看徐英徐秀面色不善,赶紧地又施了一礼,一溜烟跑走了。 徐英望着窗外,沉默不语。不知何时,飘起了丝丝小雨,在寒风中斜斜落下,水雾弥漫,一切都似真似幻。徐英想起十七年前和朱棣就藩进了这个燕王府,也是在这个观雨厅里,他搂着自己,喃喃说道:“以后就是你我二人了”。 十几年来,果然是二人你亲我爱相敬如宾,可为什么,会到了今天?他在意另外一个女人,远胜于自己。 徐秀在一旁小声劝道:“姐姐,她反正就要走了,你别想了吧”。 徐英一怔,“要走了”?不错,圣旨在这里,宜宁公主得尽快去京师。 可即使她的人走了,朱棣的心会留下来吗? 宜宁公主和他共过生死,她救了他的性命,带他找到了蒙古人驻地,帮他赢了这次北征。朱棣不会忘记。他刚才这么焦躁,也许只不过因为他留不下她,也帮不了她。 二十一年的夫妻,徐英还是相当了解朱棣,他有把握的时候,从来都是漫不经心的;只有觉得无助无力的时候,才会焦躁不安。徐英记得十几年前马皇后病重,五年前太子朱标病重,他们一起赶回京师,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宫里守护,朱棣背着人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安,徐英总是搂着他安慰,那么大个人,蜷起来落泪。马皇后病故,朱标也终于不治,夫妇二人为免父皇伤心,在朱元璋面前总是强颜欢笑;只有徐英才知道,这两个人的离开对朱棣的打击有多大,今日回想,还能清晰看见朱棣当时痛哭失声的样子。 还有第一次北征前,朱棣才二十一岁,第一次正式率队上战场,出发的前夜,也是辗转不寐。后来不断地打仗,渐渐习惯;可是洪武二十三年的那一次大战,对手是蒙古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儿不花,朱棣筹画良久仍然担心,也是不停地来回踱步。 然而到底,那么些难关,都一起过来了。 这次的宜宁公主,如果真的是他在意的一个人,自己正该帮他;何况宜宁公主有如此多的功劳,自己无论如何不该忘记。又怎能为了忌惮朝廷里的一些猜忌,对她不闻不问? 朱棣是对的,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这么自私。 徐秀看着徐英的面色怔仲变幻,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些担心地拉拉徐英的袖子:“姐姐,没事吧?” 徐英长长吁了一口气,面露微笑:“你放心”。 徐秀摸不着头脑,有些困惑地看着徐英。 徐英回过神,摸摸徐秀的头:“我没事,这个宜宁公主于我家,于我大明有恩,我们都要对她好一点”。 徐秀不大明白,但是对这个姐姐向来信服,答应了一声:“好!” 徐英想了一想:“你这一阵,有辉祖的消息吗?” 徐秀摇摇头:“大哥很久没来信了”。 徐达在世的时候,徐家权倾朝野,魏国公那是皇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一重臣。十几年前徐达过世,徐辉祖袭了魏国公爵位,朱元璋念旧,对徐辉祖依旧圣眷隆厚。徐辉祖本来叫“允恭”,为了避讳皇太孙的名字要改名,朱元璋亲自赐名“辉祖”。在朝堂上仍有不小分量。徐英此时相夫心切,想来想去,竟然是想让徐辉祖在京师照顾宜宁公主,并打探高丽世子王奭的行踪。 徐秀是个聪明人,却想歪了,犹豫半天问道:“你想让大哥在京师对付宜宁公主?不大好吧?四哥万一知道了。。” 徐英又好气又好笑,今天是怎么了,所有人都当自己是恶人?叹口气道:“不是对付她,是照顾她。你四哥想做的事情,我当然要帮”。 徐秀松口气:“那就好,我说呢。姐姐你这样好,本来也不是多大事,顺着四哥一点,他会感激的”。 徐英又叹口气:“我不稀罕他的感激。看他今天这个样子,宜宁公主如果真有点什么的话,他还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盼望辉祖能照顾她,她平安无事就好”。 徐秀点点头:“也好。那你准备怎么和大哥说?” 徐英站起身,沉吟道:“等宜宁公主到了京师再安排就怕晚了。我让朱诚先跑一趟,就说是送新年礼给家里”。 徐秀提醒:“这事可别写在信上,让朱诚记牢就好”。 徐英微微颔首:“不错”。心中暗自筹划。 轩外的小雨还在下着,让这冬日的午后显得份外清冷,地上的薄雪经雨丝打过,渐渐化为泥浆。冬天,还只是刚开始。 贤妻徐英,终于选择了支持丈夫。作为燕王妃和徐家长女,她能够帮到他,和她吗? 第四十七章 识浅夸神妙 曹国公府在京城应天府的东南角,是一座巍峨的深宅大院。高不可攀的雪白围墙蜿蜒围绕,透过墙顶乌黑的石瓦隐约可见里面的亭台楼阁;正门是一溜四扇朱红色的兽头大门,蹲着两只巨大的石头狮子,大门上的匾额“敕造曹国公府”六个金色大字闪耀夺目。这座府邸还是洪武初年皇帝盖给先曹国公李文忠的,一晃也三十年了。 李文忠是皇帝的外甥,即李文忠的母亲是朱元璋的姐姐,被封为曹国长公主。朱元璋幼时家贫常在姐姐家蹭饭,和李文忠年纪相差不到十岁,舅甥两常在一起,感情相当好。李文忠在朱元璋打江山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包括击败赵普胜和张士诚,招降王汉,谢五等等。朱元璋登基后,李文忠又征讨北元,赶走元顺帝,擒获蒙古平章刘贴木,竹真,太师蛮子哈刺章等。直到洪武十七年因病去世,李文忠一直都在东奔西走地打仗立功,去世时才四十七岁。朱元璋十分伤心,亲自写文致祭,追封李文忠为岐阳王,肖像挂在功臣庙里位列第三,仅次于徐达和常遇春。 此时距李文忠过世已有十几年,曹国公府依然巍峨气派,朱元璋对现在的曹国公李景隆也是圣眷正隆。虽然没什么仗打,平时管管亲兵队伍,经常练练兵什么的。李景隆为人甚是得体仔细,不仅对朱元璋恭敬孝顺,待朱允炆,宫里的孙贵妃,乃至宁国公主等都谦逊有礼,朝廷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曹国公的。 这一天的午后难得天晴,虽然冬天的阳光有些弱但很暖和,李景隆穿了一身旧袍,来到校场上看府里的一帮卫兵练武。校场上杀声震天,卫兵们正练得热闹,见到李景隆来了越发练得起劲儿,刀枪斧钺在校场上四处飞旋舞得有声有色。 李景隆在场边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卫兵们操练,不觉有些技痒,站起身来动了动手脚。身旁的副将李平问道:“老爷要不要下去活动活动?” 李景隆笑道:“好!把我的长枪拿来”。 李平连忙让几个牙将抬来了李景隆的长枪,哼哧哼哧,竟是十分沉重。李景隆的枪法乃是学自李文忠,枪就是原来李文忠用的那一把,极为长大厚重,一般人还真拿不起来。 李景隆上前一把拎起,舞了个枪花,跃入场中。四周的卫兵牙将们一起停下了手中的训练,围成了一圈,看老爷舞枪。 李景隆自幼就习枪法,侵淫三十年,确实非同小可。长枪似长在手臂上一样,刺挑剔劈,着着精妙;进退腾挪间步履如飞。一时李景隆舞发了兴,枪随人走人枪一体,但见银光闪闪,竟分不出哪是人哪是枪。卫兵牙将们齐声喝彩。 李景隆收了枪,脸不红气不喘,笑着四下环顾正欲说话,却见李平指着校场外做手势。李景隆顺势往外望去,是黄子澄站在场外,伸了个大拇指,笑眯眯地无声说道“好枪法!”。李景隆一笑,连忙迎了出去。 黄子澄迎着李景隆,长施一礼:“曹国公!枪法神妙!好功夫啊!” 李景隆谦虚:“黄大人过奖,来了多久了,怎么不吩咐一声?” 黄子澄和李景隆向来交好,这曹国公府也是常来常往,当下笑道:“来这么多次,难得看到李大人舞枪,一时看得出神了。” 李景隆问道:“黄大人是从东宫过来?” 黄子澄笑道:“是,刚和殿下把手上的奏折处理完,顺道过来”,看看李景隆补充道:“没什么事情,想念府上的好酒了”。 李景隆不由大笑道:“黄大人爽快!好,咱们喝一杯”。 说笑间二人穿廊踱院,缓步来到了偏厅。曹国公府的布置甚是讲究,一个小小的偏厅,窗口望出去皆是树木山石别成一景,里面也是精巧别致。墙上挂着银字镶嵌乌木联牌的诗句,道是“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下面一行小字“甲寅与文忠酒后元璋见雪竹醉书”,竟是皇帝御笔。黄子澄见了赶紧拜了拜才坐下,此时酒菜已经摆好,美酒佳肴满满一桌,香气扑鼻。 李景隆亲自给黄子澄倒了一杯酒,笑道:“黄大人今天来的巧,这酒是刚自盱眙老家送来的,今儿才到,这乌菜也是一起送来的,黄大人尝尝”。 黄子澄并不客气,喝了杯酒,吃了口菜,大赞:“好酒!好菜!” 要知道,洪武年间的官员薪水很低,如果仅凭工资,也就混个温饱,不可能经常喝酒吃肉。只有这些有爵位有封地的,才能靠田产收入过得富裕奢侈。所以黄子澄说来蹭酒,还真是实话。 李景隆殷勤劝酒布菜,二人干了一杯又一杯。黄子澄的面色渐渐有些红,话开始多起来。 黄子澄笑道:“曹国公!今天看到你这舞枪,令人想起先曹国公,风采当也如是吧?”黄子澄中进士的时候李文忠已经过世,并没有见过,黄子澄常以此为平生憾事。 李景隆也有些喝高了,笑道:“那哪儿好比,先父那枪法,等闲近不得人,我小时候在先父舞枪的时候端一盆水泼过去,那是真的泼不进,地上撒个水圈而已,整整齐齐的一个圈”。 黄子澄听得心驰神往:“下官自幼家贫苦读,家父常拿这几个开国元勋的故事鼓励我们,先曹国公的赫赫军功是真了不起”。 李景隆端了端酒杯:“是啊,了不起”。 黄子澄好奇问道:“这枪法是只传了李大人吗?” 李景隆笑:“家传的枪法,传子不传女,还有我两个弟弟也会,不过先父过世时他们都还小,都是我后来教他们的”。 黄子澄一翘大拇指:“李大人孝悌节义,这份胸怀,了不起!” 李景隆有些自得:“其实带兵打仗,武功枪法只是一方面,并不是打胜仗的决定因素。作为统领,兵法布阵和胸中丘壑才更重要,我自幼跟着先父东征西讨,多了不敢说,七八分总学到了”。 黄子澄胡子都飘起来:“那可不得了!先曹国公几十年征战有胜无败,常人学得一两分已是了不起;李大人得了真传,可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才了”。 李景隆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这可不一定。黄大人记得吧,那天朝堂上说到去山东打倭寇,圣上可没选我”。 黄子澄想了想:“倭寇是藓疾小患,圣上大概是觉得大材小用了”。 李景隆面露苦笑:“如今四海太平,其他哪里还有什么大地方?”举杯喝了口酒:“前些年我几次奏请去北征蒙古,结果圣上派了四叔,这几年北疆都已平定了,蒙古人后面找都找不到了。”燕王和李文忠是表兄弟,算起来是李景隆的表叔,李景隆一直称呼“四叔”。 黄子澄安慰道:“北疆平定是好事情,也是我大明百姓之福”。 李景隆又是苦笑:“四叔和我差不多年纪,我们小时候一起上太学,一起习文学武,不是我吹牛,我学得可不比他差。可是他这些年在北疆打蒙古人,立了多少功劳,我们就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 黄子澄还是第一次听说:“哦?曹国公和燕王自小在一起?” 李景隆道:“是啊,我们那时候是发小,日日混在一起。不过他是皇子,大了就比我们命好了”,说着举起酒杯冲黄子澄道:“来,不谈这些,再喝一杯!这是天生的命,也没办法,四叔人还是很好的”。 黄子澄喝了一杯道:“曹国公一片报效大明的赤诚之心,下官有机会一定在圣上和殿下面前多多提点”。 李景隆拱拱手道:“那我先谢谢黄大人。不过这次七叔再把倭寇也灭了,这可真的无仗可打了”。 黄子澄道:“那也说不准,象这次的蜀寇,就是突然冒出来的事情。如今虽然天下承平,到底地方大,边境长,保不准哪天就又出什么事情”。 李景隆问道:“这次的蜀寇耿大人是都平了吗?” 黄子澄道:“都平复了,寇首就地正法,首级都带回来了。耿大人年纪虽老,可不含糊”。 李景隆笑。 黄子澄有些奇怪地问道:“国公爷笑什么?” 李景隆问道:“我问你,耿大人有没有说为什么带首级回来?” 黄子澄不大明白,问道:“带首级不好吗?” 李景隆的舌头已经有些大,笑道:“好,当然好。对他耿大人是最好的,朝廷只看得见寇首正法,一切前因后果战果成绩都只能听他耿大人说,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 黄子澄有些吃惊:“国公爷的意思是?” 李景隆叹口气道:“先父在世时曾教过我这个方法,所谓‘瞒上不瞒下’,但是再三教导我要对天子对朝廷尽责,此番如果是我去剿蜀寇,定然活捉寇首进京,给朝廷一个交待。可不会象耿大人。。。”说着摇了摇头。 黄子澄呆了一会儿:“听国公爷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这事要下官和圣上提吗?” 李景隆连忙阻拦:“哎,耿大人都已经受了赏,何必再去坏他好事。黄大人心中有数就是了。我也是今天喝多了才说”。 黄子澄点了点头:“也是,这个翻肯定翻不过来了。圣上对这次剿蜀寇的成绩还是相当满意的,殿下也觉得耿大人了不起”。 李景隆又给黄子澄到了杯酒:“殿下太年青了,这些门道哪里懂得。黄大人常在殿下身边,殿下视黄大人为臂膀,黄大人经常提醒着殿下就好了”。 黄子澄一来喝得有些多了,二来李景隆这几句话说的甚是动听:“曹国公放心!以后再有战事,下官一定力荐!” 李景隆有些激动:“那我先谢谢黄大人,李某一腔热血,只盼能够报效朝廷”。二人干了杯酒,不由齐声哈哈大笑。 冬日日短,此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了,夜风吹起,一阵阵寒气迫人。酒逢知己的两位文官武将却是热血沸腾,踌躇满志。 此时的二人又怎能想到,没有多久,大明就将有一场大战?而李景隆今日坐井观天的自夸,黄子澄的轻信误判,给帝国酿成了滔天大祸。 第四十八章 情深掩寂寥 朱棣冲出了观雨厅,大步径自往听松居而来。两处相距甚远,朱棣走着走着,心中的无名怒火渐渐平息,步子渐渐缓了下来。 正飘着小雨,听松居的一排青松在雨雾中份外苍翠,雨珠自松叶上一滴滴落下,看起来不像冬天,倒有几分春雨的味道。 朱棣站在听松居门口,敲了两下,没有应答,朱棣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进了屋内。正屋内空无一人,四周静悄悄的,朱棣不放心,转身走到了东面的里间。却见莲花一个人正伏在案上,背影耸动,显然在抽泣。朱棣放重了脚步,咳嗽了一声,站在了门口。 莲花听到咳嗽声,急忙直起身来,见是朱棣,忙自袖子中取出帕子拭干泪水,勉强笑了一笑:“在外面坐吧”,说着出了里间,二人到了正屋坐下。 朱棣见莲花双目微红,脸上泪痕尚存,却要强自带着笑容,不由得心疼;莲花见朱棣紫袍上点点雨珠,发梢面庞上也是水汽,心中歉疚;二人对视之下,同时开口:“对不起!” 两人一怔,不由都笑起来。莲花这一笑,恰似带雨梨花绽放,清丽娇艳;朱棣怔怔看着,不由叹口气:“你别难过了”。 莲花在观雨厅里见朱棣徐英为了自己争执,匆匆起身离开,当时已是强忍泪水;待马三宝带着众人去安排金田两位侍卫歇息,自己一个人回到屋中,再也忍耐不住,不由落泪。边哭边想起这一年里,父亲兄长小弟惨遭戕害,自己背井离乡,忍心丢下老母和李芳远,又路遇强盗,被蒙古人掳劫,沙漠里几番奔逃,受箭伤,遇沙暴,吃尽辛苦;可是那种种艰难时候甚至身处绝境都没有此刻觉得委屈,一个人竟然止不住泪水,哭个不停。直到看到朱棣,忽然明白,如此伤心,其实还是为了他。 此时听见朱棣温柔安慰,满腔委屈一齐涌上,泪水就要夺眶而出,莲花忙忙地仰起头装作看向窗外。良久轻声说道:“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莲花在王府中虽然只短短几天,却也看出朱棣和徐英夫妻恩爱,王府极大但井井有条。也曾听马三宝说,自他记事起,王爷王妃就没见红过脸。可是,自己才来几天,就害的两个人起争执。。 朱棣轻轻道:“别这么说,没什么麻烦”,见莲花的额前有几缕碎发散落,自是刚才伏在桌上弄乱了发髻;伸出大手,轻轻地把这几缕拂到了她的耳后,手势轻柔,无限温存。朱棣长这么大,大概这是最温柔的一个手势。 莲花红了脸:“可是。。” 朱棣笑:“我好歹也是大明的燕王,这点小事,父皇不会怪责的。最多几个御史吵吵,不理他们就是了”。 莲花见他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倒安心下来:“王妃那里。。” 朱棣凝视着莲花,见她明澈的双眸中满是惶恐,不由又轻叹一声:“二十几年的夫妻,没事的。你别操这个心”。 朱棣本意是安慰,却让莲花触动了心事,是啊,他们原是二十几年的恩爱夫妻,本来自己就不该在此打扰。想着想着,那头就又低了下去。 朱棣见了又是一阵痛惜,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响迟疑着,措辞困难地说道:“夫妻久了,就象家人一样,也象自己的手足四肢;王妃她,和当年的母后一样,亲是亲,但是与你,不一样的”。朱棣平生从未和谁表白过,那时候又还没有“爱老虎油”的说法,这段告白说得极其艰涩缓慢。 莲花脸一直红到脖子里,也艰难地说道:“我不是。。我是担心你。。” 朱棣笑了笑:“别担心了,好吧?倒是那个王奭,想想怎么找他?” 莲花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世子也不容易,高丽王室的王姓一家都没人了,他这些年东躲西藏的,一定很艰难”。心念旧主,竟是维护王奭的想法。 朱棣不由好笑:“在你眼里,就没有坏人”。 这时靴声橐橐,马三宝和王景弘两个敲了敲门进来了,禀告道:“两位朝鲜侍卫安排歇息在客房了。海寿和知恩要和他们聊聊,先留在那儿了”。朱棣知道海寿和知恩都是朝鲜王宫里出来的,和两位侍卫一定有很多话要问,当下点了点头。 王景弘问道:“王爷,这下赵方和李三的血仇得报,要和兄弟们说吗?”朱棣使个眼色,不欲让莲花多听这些事烦心:“这些回头再说吧”。莲花却看到了朱棣使眼色,询问地看着朱棣。 朱棣只好说道:“原来只是报的北征阵亡,倭寇的事情就暂时不要提了”。 莲花默然,这样对赵方和李三两家人影响多大啊,他们的孩子后代,连真正的仇人都不知道。也许,仇恨还是忘掉的好? 马三宝连忙打岔:“朝鲜国王蛮厉害的,倭寇在汉城的老窝被端了,就不会再到中原来找公主的麻烦了”,看看莲花笑道:“以后过树林不用害怕了”。莲花想起上次在大宁卫过树林拉着朱权的袖子,不由一阵腼腆,也笑了。 马三宝又对朱棣说道:“王爷!那个高丽世子王奭如果真的对公主有影响,还是及早找一找的好”。 “哦?你有什么主意?” “公主不是见过那个世子王奭?请公主画一幅画像,王爷自北平至京城沿路张贴,就说王府走失家人,寻得者重赏,多半就能把人找到府里来”。 莲花忍不住:“这样对你们王爷不好吧?他是高丽王的世子”。 马三宝笑眯眯地说道:“换个名字呗,家人,呃,黄石”,看看莲花道:“当然公主你画的像一点儿,看到了就认得出才行”。 朱棣沉吟一会儿:“先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试试吧”。 马三宝笑眯眯地,立刻取过了笔墨纸砚,竟是即时就让莲花画头像。 莲花接过笔,仍然踌躇说道:“如果找到了世子,请别为难他好不好?” 朱棣好笑,这个人善良得没有底线,难道不知道这个高丽世子活着是对她身份的一个威胁?看着莲花明澈双眸里的恳求,又不忍拒绝,含笑道:“好。你希望我们怎么处置他?” 莲花咬着嘴唇,倒一时没了主意。送回朝鲜?立刻会被国王杀掉;留在燕王府?一个前高丽王室的世子,会给朱棣带来多大的危险和麻烦。。。踌躇半晌说道:“我问下五王兄,尽快告诉你”。 朱棣听见“五王兄”三个字,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不再说话。马三宝却好奇:“你怎么问李兄?让这两个侍卫带信去吗?” 莲花又是一阵踌躇,是啊,怎么问呢?这两个侍卫是国王的人,即使肯带信,也不能公然地写“我怕国王杀王奭,怎么办”啊!想了想说道:“不是让他们带信,到京师就有办法了”,却是想起了李芳远册页上写的联络方法。 马三宝和朱棣对望一眼,不再多问。王景弘听着几个人对话,心里却拿定了主意,一旦抓到这个王奭就偷偷地先杀掉,免得王爷和公主都为难;反正是个早已死过不该活着的人,到时就编个故事拿尸首去交差,公主最多难过一时,却永绝后患。马三宝和王景弘自小在王府,长年经惯权谋风浪,都颇有决断;只是马三宝过于在意莲花的感受,这件事上却不如王景弘冷静缜密了。 当下马三宝磨墨,莲花提起笔,不一会儿就画好了画像,笔画不多,却惟妙惟肖地挺胸凸肚面色阴沉,活脱是当日帐篷里见过的世子王奭。莲花端详了一会儿,交给了马三宝。马三宝接过笑道:“有这个就成了,我让师爷照着画个几十幅,沿路张贴,只要他还没进京城,准能找到”。 朱棣看看莲花还是有些担心的样子又叹气说道:“放心吧!不为难他。” 莲花松口气,明知道这样欠朱棣太多,可是有什么办法?夹在朝鲜国王李成桂和旧主高丽王室之间,如何做才好?燕王妃今天明显嫌弃朝鲜是个是非之地,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件事,其实不知道会给燕王府带来怎样的麻烦;而自己在这里,更是害得人夫妻反目,为自己争执。 莲花看着朱棣,眼中掠过不舍,眷恋,思虑,以及担心种种心绪;不知何时又低了头,良久良久,轻声说道:“我在北平没什么事了,送我去京城吧”。 朱棣一怔,明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可事到临头,还是如此难过。她当然是因为今天观雨厅里的争执,不想自己为难;可是自己就算不管徐英,又能留她多久?圣旨上连她赶路的时间都算好了,现在立刻走,其实也已经比圣旨迟了。她是皇太孙东宫淑女,“允炆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徐秀的话语在脑海中飘过,朱棣心中一阵阵刺痛。 朱棣思绪纷乱,目光无意识地盯在莲花身上。莲花垂首不语,也不敢看朱棣一眼,怕自己的泪水就要滚下来;马三宝和王景弘有些担心地望着朱棣。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棣笑了笑,笑得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声音却有些嘶哑:“好!送你去京师!” 听松居外的青松,在斜风细雨中似乎也掩起了耳朵,不忍听闻这嘶哑的语声。其间饱含的欲语还休的眷恋,无可奈何的悲伤以及意兴萧索的寂寥,令闻者肠断。这是那个魁梧霸气说一不二杀伐决断的燕王吗?正是:问世间,情为何物? 第四十九章 东瀛至今嚣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这个故事的始作俑者:日本。先简单介绍一下日本的历史,特别是和中国相关的部分。日本因文字出现的晚,最早的第一部正史《日本书纪》是从公元720年才开始。在这之前的日本历史,就要到中国的书籍中寻找。 《后汉书东夷传》中公元57年东汉光武帝赐倭奴国“汉委奴国王”金印;《魏志。倭人传》记载公元239年魏明帝授予卑弥呼女王“亲魏倭王”印;之后就是一大段空白,直到《宋书。蛮夷传。倭国》记载5世纪至6世纪的“倭五王时代”,宋文帝册封第二代王珍为“安东将军,倭国王”。 天皇一词出现在公元七世纪,推古王朝的圣德太子摄政,采用了“天皇”代替以前“大王”的称号,建立了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度,颁布了汉文书写的《十七条宪法》,是日本最早的成文法。佛教也在此时在日本推广。圣德太子并派小野妹子出使隋朝,恢复了中日邦交。之后大量的遣隋使,遣唐使回到日本,对日本的经济政治文化起到了翻天覆地的影响,“大化改新”将日本带入了封建社会。 这中间有一场战争一定要提一下,即公元663年的白村江海战:大唐水军七千余人,在朝鲜半岛打败日军水兵万余人,阻止了日本在朝鲜半岛的扩张,使日本在此后的一千年里未曾向朝鲜半岛用兵。在这场战争大败之后,日本反而对大唐崇拜有加,665年遣使参加泰山封禅;669年更是派河内鲸为“平高丽庆贺使”前往长安祝贺唐朝在朝鲜半岛的彻底胜利。那时候日本对中国的尊崇,远胜今日对美国。 之后的日本进入了稳定的奈良,平安,镰仓幕府时代,大家熟悉的《源氏物语》《平家物语》都在这一时期出现。其间元朝忽必烈曾两次发兵远征日本,分别是公元1274年的“文永之役”和公元1281年的“弘安之役”。前者已在北九州的博多湾登陆,却因暴雨船只沉没折戟而返;后者遭遇台风,元军船只半数沉没再次被迫退走。 到了十四世纪,皇族内部因皇位之争分裂为两个派系,后醍醐天皇率领关东武士推翻了镰仓幕府,在吉野建立南朝政权;京都则是“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的足利幕府扶持北朝的光明天皇。南北朝对峙达半个多世纪,各地的守护大名也各自割据。直到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十岁就继任将军之职的足利义满先后征服土岐赖康,山名氏清,大内义弘,削弱了超级守护大名的势力,才终于在公元1392年统一了日本,南朝的后龟山天皇回到京都将象征天皇权威的三件神器交给北朝的后小松天皇,象征着南北朝对立结束。不错,这一年也恰是朝鲜李成桂建国,而大明初建正值洪武二十五年。 大家熟悉的动画片《一休》中的一休小和尚,就是后龟山天皇的儿子,母亲是被击败的南朝权臣藤原氏人,足利义满逼迫后龟山天皇将其逐出宫廷,令一休自小出家,都是南北朝斗争的需要。历史上的足利义满,相信绝对没有动画片里那个大孩子一样的足利将军那么懵懂可爱,实际上室町幕府对全国有绝对的统治权,足利义满将军是此时日本的实际统治者。 京都的北山,山势不高,风景优美,植满了杉树,白杨青松等高大林木,此时正当冬季,寒风吹起,树叶刷刷作响。足利义满在几年前把将军的职位让给了儿子足利义持,自己出家为僧,建造了新的府邸北山山庄,就在北山上。其中的佛殿,就是京都最著名的建筑“金阁”,足利义满每日在阁内修行,信奉临济禅宗。 足利义满四十一岁了,面容清瘦,颌下稀稀疏疏的几缕胡须,眉毛极短极粗,一双三角眼时常闭着,偶一睁开,却是锐利如刀。穿一身褐色的僧袍,宽大随意,左手持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雅致整洁的金阁中,足利义满闭目一边转着佛珠,一边念念有词地诵经,似乎真的在忏悔昔日的征伐罪过。 这时家将新右卫门上前禀报:“将军,朝鲜国来了使臣求见将军”。 足利义满一怔,停止诵经,半天缓缓睁开了眼睛:“朝鲜国?” 新右卫门点头道:“是,朝鲜国。国王李旦派遣的使臣,是五王子李芳远和密直使赵琳”。 要知道,朝鲜或者前高丽王室,与日本之间素无官方往来,两国断绝邦交已经六百多年。 足利义满沉吟一会儿,说道:“带上来” 不一会儿,脚步声响,李芳远和赵琳进了阁内。二人见了足利义满并不跪拜,躬身行了一礼:“朝鲜国五王子李芳远/朝鲜国密直使赵琳,参见日本国征夷大将军”。说的是汉语。要知道那时候朝鲜以大明藩国为荣,官宦都会汉语;日本也崇拜中国文化,不会汉语混不进上层人士。就像今日世界各地争着学汉语一样,语言作为文化的一部分,总是政治经济上的强者为王。 足利义满哼了一声,打量了下二人,冷冷地问道:“你们是朝鲜国来的?” 李芳远直起身,回答地不卑不亢:“不错,在下二人是自朝鲜国而来,朝鲜国王问候大将军”。 “哦?朝鲜国王,是原来高丽的将军李成桂吧?这当了国王,国名也改了?”足利义满问的有些讽刺。 “我朝鲜国名,乃是天朝皇帝陛下亲赐,非同一般”。李芳远说的很骄傲,要知道那时候中国不仅是朝鲜的尊主国,也曾是日本的尊主国。东亚各国尊称中国为“天朝”,尊崇的程度超过单纯制度上的上下级,更充满对中原文化的向往。 足利义满睨视着李芳远,决定不再绕圈子,直接问道:“朝鲜国王派你们来做什么?” 李芳远上前一步:“朝鲜国与日本断交已久,对两国都是不利。日本国的铜,硫磺,刀剑,素来在我国和天朝都受欢迎;我朝鲜的棉织品,在日本也是稀缺;何如两国再开贸易,我朝鲜更可以助日本联系天朝,实乃三便也”。 李芳远侃侃而谈,一向冷峻的面孔此时满是诚恳,黝黑的双眸熠熠闪亮。此次建议国王出使日本,李芳远担了极大的风险:朝中大部分人反对,认为日本豺狼之性,出使和谈徒然招人耻笑,而王子亲自去更是会被扣为人质。李芳远却是了解了日本南北统一的现状,上次在大宁卫又和燕王马三宝谈过,认为和谈乃是利于中日韩三方,足利义满只要头脑清楚就该推动;遂不顾自身安危坚持出使,王妃为这事还哭了两场。 足利义满心中一动,朝鲜的棉织品倒也罢了,朝鲜半岛距日本最近的地方只有一百多英里,日本要和中国贸易,朝鲜是个最好的跳板。足利义满自幼仰慕中原文化,金阁里放的中国瓷器字画书籍都是花大功夫全国搜罗来的,可明朝实行全面的海禁,中日贸易断绝已久,此时的日本,中国的瓷器字画书籍丝绸出到天价,也是有价无货。 李芳远见足利义满动容,继续说道:“我朝鲜愿意开富山浦,乃而浦,盐浦三个港口;日本国可以在此三浦贸易经商”。 条件太优越,足利义满不由怀疑,想了一下问道:“朝鲜国王的条件是什么?” 李芳远心里暗赞不愧是大将军,躬身说道:“不敢当是条件,只是希望大将军约束倭寇”。 足利义满反问道:“倭寇?什么情况?” 李芳远见他装糊涂,愤然说道:“我朝鲜全国,百姓安居乐业,勤勤恳恳;只是沿海地带倭寇横行,掳我人民,焚荡我府库,妇女婴孩屠杀无遗,全罗南道千里萧然!”李芳远盯着足利义满的眼睛继续说道:“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比如倭寇首领阿木台猋,传说就是镰仓幕府的御家人,因在日本呆不下去了,才到了对马岛;另外壹岐岛上的都是南朝藤原家族的人,北九州的松浦盘踞的都是原守护大名土岐家的人。这些可都是大将军的功劳啊!” 新右卫门在旁边喝道:“不得对大将军无礼!” 李芳远视而不见:“大将军一统日本,可喜可贺。可是就任由这些手下败将逃亡海岛祸害朝鲜?”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心他们日益坐大,改日卷土重来啊!” 足利义满沉吟不语。这些问题自己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南朝的余孽自然应该设法消灭,斩草除根才是上策。如果天朝和朝鲜肯帮着一起剿灭,确实是三方共赢的好事。半响说道:“好!三浦贸易经商本将军赞成。日本朝鲜两国邦交的国书,回头二位去办一下”,停了停又说道:“沿海倭寇一事,只怕要几方合作,不仅你朝鲜和我日本,天朝也要围堵才能成功”。 李芳远松了一口气,深深一揖:“大将军英明!只要大将军首肯,我朝鲜国自当尽全力。” 足利义满见李芳远进退合宜言语得体,且形象不凡说话极有煽动力,实是个人才,不由夸奖道:“五王子胆识过人,真乃六百年来使我日本的朝鲜第一人!” 李芳远微微一笑:“大将军过奖!似在下这样的人,朝鲜国车载斗量;我四个王兄,都比在下强”。是谦虚也是自卫,意思是我在朝鲜不算啥,如果打坏主意留我,威胁不了朝鲜。 赵琳身为密直使,外交乃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此次李芳远亲自出使,赵琳实在捏了把汗:日本人残暴无信,谁知道会怎么对待朝鲜王子?此时见足利义满谈论李芳远,虽然是夸奖也不可不防,急忙岔开话题:“日本若欲与天朝交好,吾王当设法周旋”。 此时的日本,与中国断交超百年,足利义满听了这话很高兴,不由问道:“朝鲜国王有什么办法?” 赵琳笑道:“吾王与天朝素来交好,我朝鲜所请之事,天朝向未驳回”,看了看足利义满又说道:“何况我朝鲜现今与天朝结了奇缘”, 足利义满好奇道:“什么奇缘?” 赵琳昂首挺胸道:“大明天朝的皇帝陛下圣旨亲封我朝鲜的宜宁公主,为天朝东宫皇太孙淑女,也即是未来的皇妃!我宜宁公主不日即将抵京,实乃我朝鲜与天朝之盛事!” 足利义满很意外:“有此等事?” 赵琳道:“宜宁公主乃我朝鲜第一等人物,到了天朝定会有一番作为。大将军不妨遣使天朝,吾王会请宜宁公主居中斡旋,日本与天朝交好则指日可待也。”李芳远在旁边听着,面上笑容不变,心中无限酸楚。只是此刻身在日本幕府大将军的金阁中,自己的这片痴心,怎可让日本人知晓?极力若无其事,双拳却攥得青筋爆出。 足利义满在日本征战横行近三十年,却不曾与其他国家打过交道,此时听赵琳说的头头是道自信满满,心中暗自盘算。左思右想觉得日本没有任何损失,反而一举数得。当下一拍双手:“好!本将军这就准备遣使入明!”一边唤新右卫门:“准备一下,要多久?” 新右卫门踌躇道:“船只,贡品,人选,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吧?” 赵琳躬身行礼:“恭喜大将军!只要使节到了大明天朝,定然一举成功,日本的贸易兴旺指日可待!”。 足利义满没那么容易被忽悠,吩咐新右卫门道:“大明估计也会问倭寇的事情,你去仔细查一查,各个岛上都是些什么人”。 新右卫门答应着,看了李芳远和赵琳一眼。 冬日的阳光,透过金阁半透明的拉门照在阁内。足利义满的身侧挂着两幅字,一幅是“自力本愿”,一幅是“一念不生”,都是禅宗的境界,也符合足利义满的武道出身。 赵琳望着字,心里甚是兴奋:此行不虚,说动了足利将军,朝鲜和日本顺利建交。此后的大明和日本,也会顺利恢复邦交吗?干扰了朝鲜多年的倭寇,会因此解决吗?赵琳的心中充满了期待。 李芳远也望着字,视线中却没有焦点其实是视而不见;思绪飞到了遥远的天朝。莲花,你,还好吗? 第五十章 北地从此抛(上卷完) 洪武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二,大吉,利出行。 今天要离开北平去京城了,莲花几乎一夜没睡,也不知怎么,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脑中千丝万缕的牵挂,想到远在汉城的母亲,想到受了伤却不肯说的李芳远,想到前日神情艰涩的朱棣;更多的,却是未知的将来:此去京师,是福是祸?燕王建议说服朝廷遣使日本,自己能做到吗?。 天快亮了,莲花有些焦急,这样脱困走了神可不好,今天临别,肯定要见很多人,可别没精打彩的;催着自己赶紧睡一会儿,可是越急反倒越睡不着。 隔壁知恩正在起床,传来收拾床铺的窸窸簌簌声响。莲花又翻了个身,还是毫无睡意,叹口气,索性睁开了眼睛。 听到海寿蹑手蹑脚地走进隔壁,低声地和知恩说道:“我去校场了,一会儿就回来。公主起来了你先服侍早膳,晌午左右就要出发了”,知恩答应着,也是压低声音说道:“那你早点回来”。 两个人说的是高丽话,莲花听着,一时仿佛回到了汉城,回到了家里:父亲兄长上朝很早,冬日总是自己还没起床就已经出门了,母亲在外面千叮忘嘱,也是这么稍稍压低了声音。。 莲花不由微笑,这两个人就是自己的亲人了吧,两个人能适应京城的生活吗?胡思乱想间,听着海寿的靴声出了听松居,知恩在舀水洗漱,一时外面又有敲门声,管家婆子送来了早膳。天冷,这些天每天都是早餐送过来,午餐晚餐是在厅上大家一起。 莲花索性起床,对着镜子看看,眼睛周围一个大大的黑眼圈,胡乱扑了点粉盖上。知恩听见动静,伸头进房望望:“公主早!起来了?” 二人用过早饭,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又四处检查一下有无遗漏,莲花左右环顾,虽然在这里只住了半个月,不知为何却如此的依依不舍?推开窗,一阵清冷的北风迎面扑进来,颇有几分寒冷,莲花昏沉沉的头脑瞬时清醒了许多。今天的天气不大好,有些阴沉沉的,天空低矮,云层厚厚,倒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莲花想起一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被郑尚宫接到景福宫,得知了父兄小弟的噩耗。。就是那一天,自己人生的轨迹彻底改变。 正在凭窗瞑想,一阵脚步声杂沓,听见徐英的声音传来:“公主起来了吧?” 莲花急忙关好窗户,迎到了门口。却见徐英带着徐秀和十来个侍女管家婆子,大包小包地拎着,走进了听松居。 莲花急忙行礼:“王妃!这么早”。 徐英笑:“快别多礼。我是个有事就睡不着的,惦记着你今天要走,想想还是早点儿过来。” 徐秀也笑:“你这走的太急了,再住些日子多好”。 莲花不答,笑着让座。 徐英却不坐,让侍女打开带来的包裹,一个个说明白给莲花和知恩听:“这是蒸好的点心,路上的饭菜有时候不干净,宁可吃这个干粮;这是下干粮的一点儿小菜,知恩记得要常打开来透透气;这煮了一百个鸡蛋,这个天气不会坏,饿的时候垫垫比饿着强;这些苹果记得削给公主吃,最多能放个十来天,坏了就扔掉吧;这些碎银子和铜钱,赏人的时候用的着;这些褥子垫子都是洗干净了的,路上的不一定干净,用这个放心些。。。”知恩仔细听着,拼命点头。 莲花心中感动,没想到徐英以堂堂王妃之尊亲自为自己整理这些琐碎物品,一边也仔细听着,一边不由看了看徐英。徐英觉察到了莲花的目光,冲莲花笑了笑,继续说着:“这一包书,带着路上解解闷,是高炽帮着挑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还是要再去换几本?”莲花翻了翻连忙道:“够了,这些都很好”,也冲徐英笑了笑。自观雨厅上发生争执,莲花见到徐英总是心怀歉疚;同样,徐英也觉得愧对莲花,两个人一样的心思,见了面总是份外客气。此时相对一笑,彼此了然,心中都轻松畅快了许多。 徐英说完了,看着知恩又问了一遍:“知恩都记住了吧?” 知恩使劲点了点头:“都记住了。多谢王妃!” 徐英回头吩咐管家婆子:“都装在车上”,知恩忙道:“这里还有些要放车上的,我一起去”,说着知恩和侍女管家婆子们一起大包小包的又拎了出去。 莲花也对徐英行礼:“多谢王妃”。 徐英一把托住:“别谢我。我才知道,公主你对我家王爷,对我大明都有大恩,是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 莲花的脸腾的红了:“王妃过誉了,莲花没做过什么”。 徐英拉着莲花的手,缓缓说道:“好了,咱们就都别客气了。你这去京城,有父皇有允炆照顾你,应该一切安好。但万一有时候缺点什么,就让海寿跑一趟魏国公府,我兄弟徐辉祖和徐增寿会给你办好,你就当娘家走,好不好?” 莲花眼圈有点儿红:“是”。 徐秀在一旁笑道:“看看你们两个,公主此去是喜事,怎么弄得这么伤感,生离死别似的?”一转头:“噫,四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却见朱棣站在门口,大冷的天还只是一身紫色旧袍,正望着徐英和莲花,脸上似笑非笑;见几人都转头看向自己,迈步进了屋内,笑道:“我见时辰差不多了,来看看都收拾好了没有?” 这时又是一阵脚步声响,海寿知恩马三宝等一大群人一起进来了,齐声道:“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朱棣看向莲花,莲花轻声道:“都好了”。 一群人前后簇拥着,出了听松居,穿堂过院,出了燕王府。 王景弘带着送行的一百名王府亲兵,正等在大门外。别看只有一百名,可绝非朝鲜送亲时的一百六十名朝鲜卫士能比。要知道燕王府的亲兵,总共有一万几千人,这一百名,是其中挑选出的精兵中的精兵;个个身经百战身手不凡,又特意都配了蒙古良驹,能打也耐跑。毫不夸张地说,马三宝和王景弘带着这一百亲兵,战斗力不下于一千蒙古骑兵;北平到京城的这一路,不会有什么敌手。朱棣既要保证莲花安全,又不愿阵势太大太明显,这样的安排算是低调的奢华吧。 莲花走到门口,看到马车,不由一怔,是一辆几乎全新的马车,车身极高大,车厢宽敞,居然左右各有青纱窗。莲花不由看向徐英。 徐英笑:“你这去的路远,车子大一点可以稍减旅途辛苦。这是我的车,平日也不出门,索性送给你,公主别嫌弃”。莲花还要推辞,徐英叹口气,又拉起莲花的手:“你就别外道了,你的书啊,琴啊,都放在里面了;一辆车不值什么,你好好的就好”。莲花又红了眼圈,裣衽为礼:“多谢王妃。那莲花去了”。徐英徐秀和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一起,冲着莲花说道:“公主此去保重!” 莲花忍着泪,上了车,知恩陪在车内,海寿骑马跟在车后。一百名王府亲兵分成两队,前面是马三宝带着五十名,后面王景弘带着五十名,前后护住了莲花的马车。马三宝举起右手,一行车马缓缓启动。身后还不断传来隐隐的挥别声:“保重!”“公主保重!” 朱棣上了青骢马,走在车旁。莲花有些意外,隔着青纱窗看着,朦朦胧胧,朱棣的身形还是那么魁伟,挺立在马上巍然不动;青骢马低着头,小步跟在车旁。 车马一直穿过整个北平城,出了城门,朱棣的青骢马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车旁。莲花有些忍不住,冲朱棣喊了一声:“王爷回去吧!”声音有些嘶哑。 朱棣摇摇头,还是不声不响伴在车旁。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云朵低低地压在他的头顶。二人的心,却比这天空和云朵还要沉重。 又走了十几里,已快到怀来县城。莲花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却明白肯定已出了北平,朱棣身为藩王,是不可擅离封地的。莲花咬了咬嘴唇,下车到了青骢马前,仰头望着朱棣。 朱棣怔了怔,跳下马,二人互相看着,一时无语。 莲花轻声道:“王爷这就回去吧,已经出北平了”。 朱棣嗯了一声,却动也不动。 莲花又道:“王爷记得,我们说过要一起去看圣感塔”,说着笑了一笑。朔风扑面,艰涩的笑容似将要枯萎的花朵飘零在风中。 朱棣凝视着莲花,略显苍白的小脸上两个黑眼圈,显然昨夜没有睡好;明澈的双眼里水波盈盈,目光闪躲着,不敢直视自己。朱棣看着,虎门中满是眷恋和不舍。 半晌,朱棣叹口气:“你弹琴给我听,好不好?”语带恳求。 莲花一怔,良久道:“好”。知恩已经把“飞瀑连珠”捧出来,地上铺好了垫子。 莲花席地而坐,调弦拨音,缓缓奏响,正是才和朱权学的《阳关三叠》。手法自不如朱权纯熟,琴声也不如朱权奏的铿锵;可是此刻回荡在冬日阴沉的午后,情致缠绵,悱恻留恋: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古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 朱棣听着琴声,仿佛还是二人在沙漠初见,在沙暴中奔马,在绝境中牵手,在夕阳中一起仰望宝塔。又仿佛是晨曦中小雪奔过来带着刚出锅的打糕,草原穹庐下双骑并辔而行,大同府尘世的繁华中相视而笑。 望过去,淡淡的蓝色身影,似远似近,如真如幻。 琴声越来越急,莲花的心中思潮澎拜,手势有些急切: “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两地相思入梦频”!难道从此以后,真的只能在梦中相见?心中伤痛再不能遏制,“啪”的一声,断了一根琴弦。莲花住了手,怔怔地看着“飞瀑连珠”,眼中弥漫的雾气化作颗颗泪珠,自眼角滚落。 朱棣走过来,双手托起莲花,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保证,我们会一起看圣感塔,不是在梦里”。莲花泪眼婆娑,望着朱棣一片模糊,无语凝噎。 终于,车马再次出发,青骢马停在路边,遥遥目送。马上巍然伫立的燕王,遥望着马车渐行渐远,心如刀割。不知何时,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下,飞舞着,落在发上身上。紫袍渐渐被白雪覆盖,魁梧的身影依旧如雕像,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 这一别,还能再见吗? 上卷完 (下卷)第五十一章 古刹白雪香 古城滁州,历史可以追朔到先秦时期;三国设镇,南朝建州,自隋朝始称滁州。明朝时直隶于应天府,乃是大明京城渡过长江向北的江淮第一重镇,素有“金陵锁钥,江淮保障”之称。朱元璋当年曾与郭子兴在此兴兵,后来又迎小明王韩林儿入驻滁州;登基后,追封已故的郭子兴为滁阳王,在滁州建滁阳王庙祭祀;洪武六年,兵部又在滁州设立了太仆寺,如前文介绍,是管理军马的机构。 朱允炆一早就过江来到滁州,原来今天二月初四是郭子兴的忌日;朱元璋心念故人,早早地就吩咐了孙子亲往祭祀,为此朱允炆准备了好几天,祭品祭文均很用心;郭家非常感动。要知道皇太孙虽然年青,却是未来的皇帝,乃是代表朝廷;对郭子兴的忌日如此郑重,说明了郭家在朝廷的分量。 朱允炆在滁阳王庙祭祀完毕,看看天色还早,倒有些意外之喜:早就听说滁州城外的琅琊寺景色优美,有心前去观赏。遂和郭家的人打了招呼告退,换了一身便服,带着随行的张元亨和几个侍卫往城外走去。滁州当地的广威将军谢贵,亲自带了驻军跟随护卫在后。 出了滁州城一路往西南方向,有一片山峰,琅琊寺就位于山上。滁州本属于丘陵地形,并没有什么高山峻岭。宋朝政治家和文坛领袖欧阳修在滁州做太守时写下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记》中形容:“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朱允炆一路往南行来,沿路观赏。虽然尚是冬日山上冰雪茫茫,但的确是山形峻美,蔚然而深秀。 途中经过醉翁亭,深秀湖等诸多景点,朱允炆不暇细看,沿着山道一路逶迤而前,不久来到了琅琊寺。琅琊寺是建于唐大历年的古刹,此时已有六百多年历史,朱允炆仰头望去,山门上的匾额写得是“开元禅寺”。 谢贵解释道:“寺院的名称乃是唐时滁州刺史李幼卿所命,因寺院在琅琊山上,一般就简称‘琅琊寺’”。朱允炆点点头,吩咐谢贵等在山门,自己带着侍卫进了刹内。 琅琊寺不大,几进小小的院落背依山林,筑在琅琊山的南峰半山腰上。黄墙黑瓦,映着一片白雪青松,烟雾氤氲,袅袅没入蓝天之中。 冬季香客少,寺院里甚是冷清。朱允炆依次拜过天王殿,大雄宝殿和观音殿,在观音殿中看到唐代名画家吴道子所绘的《观自在菩萨》石雕像,想起这幅画像被誉为“眉目津津,向人欲语”,不由仔细多看了几眼,果然栩栩如生,不亏是大家的衡世绝笔。 自殿中出来,朱允炆吩咐张元亨和侍卫去供奉些香火钱,自己信步踱往大雄宝殿的侧面庭院。 这是一个倚着山的院落,西面就是上南峰的台阶,有几块极大的山石垒在前方,错落有致。山上石上积雪未融,到处白茫茫一片。院里有两株老梅,雪地里正开的热闹,香气沁人而舞,老远地飘荡过来。两株梅花一株鲜红,一株却是蜡黄,盛开的花瓣和待放的骨朵交相印衬,在寒风中格外动人。 朱允炆望着两株梅花,不由吟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深深地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梅花的花香夹在白雪的冷香中,馥郁芬芳又清冷宜人,朱允炆不由得一时沉醉。 靠寺院的山石连着南峰,大大小小的到处或倚或落,石块上大多有刻字,都是千余年来留下的。朱允炆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再放慢了脚步,细细观赏。有一块竖立的巨大岩壁背倚着山,上有四个大大的篆书,朱允炆定睛看时,却是“心即是佛”四个大字,鲜红一如院中盛开的红梅,更有白雪散落字间,红白相映,份外醒目。 朱允炆咀嚼着这四个字,不由得念出了声:“心即是佛”,心中想了想又念一遍:“心即是佛”。 石前立着一个人,也在仰首观望这四个大字,听到身后的人念了两遍,不由回头看了眼朱允炆。 是一位美丽的少女,螓首峨眉冰清玉润,宜嗔宜喜若飞若扬;双颊绯红,樱唇似点,一双眼睛明澈见底,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中闪亮。翩跹袅娜的淡淡蓝色身影立在石前,衣袂飘飘;微风拂过,隐隐竟有阵阵清香。朱允炆不禁呆在当地。 同样,莲花看到朱允炆,也是一怔。眼前的这位青年公子,高瘦飘逸长身玉立,面容清净温和,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双目清澈温润,神态从容温雅。自到了天朝,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人物,既不同于李芳远的冷峻孤傲,也不同于朱棣的魁梧霸气,更不同于朱权的潇洒无羁,温文尔雅中令人觉得平和舒适,无端端地安心。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有些疑惑:“奇怪,倒象在哪里见过一样,好生眼熟”。殊不知两人本身就很相似,又是前缘天定。 朱允炆定了定神,上前唱了一喏,含笑说道:“在下见此四字颇有深意,一时忘情,打扰姑娘了”。 这一个笑容,如旭日东升时,阳光缓缓透过云层,散发着一阵阵温暖。莲花连忙裣衽还了一礼:“公子客气了。小女子自幼参禅,却也是第一次见此四字,不觉也看得有些出神了”。 朱允炆看着岩壁上的字低声念诵:“心即是佛”,侧头对莲花微笑说道:“《欢喜金刚续》中说,‘世间别无佛,心性是佛陀’。是一样的道理”。 莲花沉吟道:“不错,众生皆是佛,只是心被染。其实人心自生真智,佛法不过菩提,只要心真净,自然是真佛”。 朱允炆笑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佛性,只要领悟到佛性,就可以成佛”,又仰头看了看几个字,叹道:“可惜尘世蒙蔽心智,究有几人能悟?” 莲花也仰着头:“所谓‘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佛性其实只需在自己内心寻找”。 朱允炆见她甚是聪明,自己说什么一提就知己意,不由大生知己之感:“正是,所以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这都说的是自己修行的法门;原本是要从自己做起。” 莲花接着他的意思说道:“尤其大乘要度众生,更是要先修行自我才得六波罗密。” 两人含笑对视一眼,忽然都觉得从未有过的言语投机。 朱允炆不由微笑,接着道:“惠能祖师初见印宗,言简理当不由文字,即说‘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佛性非常非无常,是故不断,名为不二’”。 莲花素来安静耐心,此时却抢过说道:“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蕴之于界,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说完了才奇怪,怎么今日如此话多?不由停了下来,看了看朱允炆,见他凝视着自己微笑颔首,意似鼓励,不由微微红了脸,转头又看了看那四个字:“可惜世人常常舍近求远,比起自心,更愿意拜菩萨。” 朱允炆叹口气道“不错,三藏十二部经,到底只是一个‘行’字。天下的名刹古寺,不过是个形式,见到烧香拜佛的,应该劝归才是”。 莲花忍不住调皮:“公子这么说,你我今日上琅琊寺可先是不对了,一会儿寺里的僧人要来赶我们了”。 朱允炆一怔,不由大笑,边笑边说:“方丈来了,咱们就和方丈说,悟了悟了!” 莲花不由也笑起来:“也不用说,转身走人,自然是悟了”。 两个人的笑声飘荡在琅琊寺空旷的院落里,惊起了山石上的一只麻雀,扑棱棱飞了一圈又停在石上,歪着脑袋看着二人。 良久,二人止住了笑,看着对方都是心里一阵奇怪,有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为什么见到他这么熟悉,这么笑得自然而然?莲花见朱允炆目光专注,不由又红了脸,侧过了身体。 朱允炆含笑问道:“姑娘是本地人吗?常来琅琊寺?” 莲花摇摇头:“小女子姓李,路过滁州,在这里等一个亲眷,大概两三天就要走”。 原来莲花一行人十一月从北平出发,一路冬雪积冰甚是难走,每日只能行三四十里路,连新年也不得不在路上过,走了两个多月才好容易到了滁州。朝鲜方面传来消息,赵胖带着重新置办的贡品这几天也差不多到滁州,几个人计划,索性会齐了近日一起进京。马三宝和王景弘今日先过江去朝廷办些事,让莲花在滁州稍等;原来朱棣临走时,交代了好几处让马三宝打点疏通,有朝中大臣更多是宫中内监侍卫,这些地方马三宝都要一一拜访,却不好和莲花多说了。莲花无事,便带了海寿知恩上山,看过了醉翁亭,又来瞻仰琅琊寺这悠悠古刹。 朱允炆有些失望:“在下姓朱,也是偶然至此”。看着莲花,心中却甚是不舍,又问道:“姑娘是去哪里?会去京师吗?” 莲花一怔,点了点头:“会去京师”。 这时张元亨带着几个侍卫不知何时进了院内,远远立着,望着朱允炆和莲花说话。 朱允炆想了想,脱下手上的一个白玉扳指,递给莲花:“姑娘到了京师,不妨到在下家里坐坐。” 莲花却摇摇头,并没有接,微笑道:“公子慧人,何必拘泥?岂不闻缘起时起,缘灭时灭?今日有缘得谈佛法,再会何妨再待缘起?”正说着,知恩远远地跑过来,叫道:“天快黑了,海寿催该回去了”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朱允炆。 朱允炆低头收回了扳指,说道:“是在下俗了,姑娘见笑”。见莲花和知恩要走,恋恋不舍地说道:“李姑娘多多保重,翌日有缘再见”。 莲花见他怏怏不乐,心中有些不忍,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裣衽又施一礼:“告辞了,朱公子也多多保重”,带着知恩转身而去。 朱允炆在后面呆呆望着,怅然若失。 张元亨悄悄的走过来,问道:“殿下,要不要去查下这个女子的来历?” 朱允炆定了定神:“不得胡来!让她去吧”她既说了再待缘起,自己如何能做俗事?静静伫立,一动不动地远远望着,盼着莲花能回顾一眼,却见那少女脚步不停,竟没有再回头。 天色渐渐暗了,朱允炆一行也起身下山。谢贵正等在山门外有些担心,见几人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谢贵是位老将军,自元末即随朱元璋起义,后因军功授正三品河南卫指挥佥事,加广威将军,常年驻守滁州。谢贵本是浙江人,是东晋谢安的四十世孙,名门之后不同凡响。今年虽然六十四岁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皇太孙来到滁州,谢贵知道这安保职责非同小可,亲自自江边接送护卫。 朱允炆见他恭谨有礼中不失名将风范,颇有好感,微笑道了一声:“谢将军辛苦”。 谢贵连忙谦逊:“殿下客气,末将份所当为”。 朱允炆沿路四顾留神,都没有再看到刚才那少女,杳无行迹,消失得无影无踪。朱允炆心中怅然,不禁有些懊悔,也许方才该让张元亨去查一下?此后人海茫茫,却到何处寻找? 朱允炆生在深宫长在深宫,二十几年没和外面的人打过交道;似这般邂逅,真是平生第一回,笨到巴巴地脱个扳指相约也没问出什么。偏偏此少女美丽端方又蕙质兰心,皇太孙掉书包也能谈得如此投机。朱允炆一路颠倒思量,时而叹息时而微笑,一见钟情竟然不能自已。 谢贵带着卫兵一直将朱允炆送至江边,上了水军的楼船。殷勤作别,又伫立江边遥望水手扬帆起航,见船只平稳渡江,才松了口气。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中几点疏落的星星,暗淡无光;江面黑黢黢的,风大浪急。朱允炆不顾风浪,伫立在船头。眺望着滔滔江水,只是回味着下午的偶遇:那动人的笑容,那悦耳的声音,那畅怀的话语。。。此番别过,还会有缘再见吗?淡淡的蓝色身影在心中脑中盘旋不去,朱允炆迎着江风,如痴如醉。 不知怎么,朱允炆忽然想到了朝鲜的宜宁公主,自传旨让她进京又快半年了,她到哪里了?她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少女的身影和宜宁公主的名字在朱允炆的脑海中交相重叠,皇太孙的心,恰似这滔滔江水,汹涌浩荡,奔腾跳跃。 第五十二章 御道朔风扬 莲花和知恩出了琅琊寺,海寿正等在外面,三个人上了车马,往滁州城里行去,原来莲花一行人是住在滁州知府家里。朱棣知道朝廷下令让沿线的百官护卫宜宁公主,自己也觉得这样安全,所以关照马三宝一路并不投客栈,到了一个城镇都是先拜会当地官员,或知府或知县,一路行来倒甚为便利。 滁州知府韩尚的府邸,位于城中最热闹的南大街上,背靠一道清流河;一排食肆店铺相拥,虽然天色已晚,仍然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相约着下馆子吃饭的,买熟食带回家的,串门的购物的,正在享受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光。滁州人大多热情好客,嗓门也大,老远见着熟人就高声打着招呼,街上呼朋唤友的声音不绝于耳,浓浓的人情味和美食的香气一起弥漫在傍晚的空中。 莲花看着这一片繁华景象,不由想起了汉城。黄昏时父兄回家,母亲和自己总是迎到门口嘘寒问暖,家里昏黄的烛光亮起,厨房里的饭菜飘香,正是这种温暖的景象,每天的傍晚都是一天最幸福的时刻。倘如不是倭寇,自己会像母亲一样,围着家转一辈子,一个家就是全部的世界。。。。那该有多好呢? 正胡思乱想间,就看到知府韩尚的府邸门口,一排整齐的大车正列队进府,还有一队马匹,矮小精壮正是高丽马。莲花心中一动尚未开口,海寿已经叫道:“是朝鲜来的,他们到了!公主我去看下。”说着打马追了过去。知恩兴奋地站起来,隔着青纱窗往外张望。 不一会儿,海寿领着赵胖,两个人快速大步走到了莲花的车前。赵胖见到莲花急忙行礼问候:“见过公主!臣已经见过王大人,王大人引见了这里的韩知府,辎重行李都暂时先进知府府中,马匹等明日禀过礼部,估计直接在这里交到太仆寺”。 莲花点了点头:“辛苦了,进去说吧”。 进了大门,却见马三宝和王景弘已经回来了,正和韩知府一起在指挥朝鲜来的车马。这次朝鲜国王重新置办的贡品甚是丰厚,大车足足装了四十辆,贡马有六十匹。饶是韩知府家里地方阔大,也一时挤满,塞得水泄不通,一部分要分到衙门里去。随行的朝鲜军士民工见到莲花,都急忙先停了手中的活计行礼。莲花微笑着一一让起,不禁回想到第一次出发时的那些人,恍如昨日一梦,伤感不已。 赵胖待莲花坐定,自怀中取出两封书信,是国王和曹夫人给莲花的。莲花急急拆开扫了一遍,均是让自己安心进京别无他言,莲花有些失望,母亲几时也如此生分,只是说些官话了?却不知曹夫人提笔踌躇,一封信写了撕撕了写,短短一封信写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决定琐事都不提,说到底,只是希望女儿在外一切平安就好。莲花虽然懂事到底年青,母亲的这一番苦心却是未能体会了。 赵胖又从车上提了一个大的漆盒,亲自捧到莲花面前,说道:“这个老夫人嘱托臣当面交给公主”。 莲花疑惑地看一眼赵胖,缓缓打开了漆盒,不由得呆住。漆盒里,是一套朝鲜的宫服,颜色是自己喜欢的淡淡蓝色,柔软蓬松的丝绸如烟似雾;袖口衣襟的缎边和领条用了象牙色,此时在烛光的映照下,缎子发出柔和的光亮。整件衣服的针脚细细密密,表面竟然一点儿看不出来。不知道母亲是费了多少功夫缝出! “哇!太漂亮了!”身旁的知恩赞叹。 莲花轻轻摩挲,热泪满眶。生怕泪水滴在衣服上,连忙仰起头,吁了口气,对知恩说道:“把这个拿下去收好”,声音有些哽咽。 知恩答应着,仔细地捧走了漆盒。赵胖跟着告退,自去收拾其他贡品。 马三宝静静看莲花心境平复,才开口说道:“赵大人到滁州倒是到的巧,明日我先和赵大人一起去礼部禀报,看礼部的意思让公主何日进宫再定行止,公主觉得如何?还是要再等几天?” 莲花明白马三宝的意思,一旦礼部定下见驾的时间,从此以后便是宫里的人了。这几天也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后的自由时光, 莲花摇了摇头:“不用等了,明天就去报吧。”为了自己进宫,这么多人牺牲了:南豁,赵克,善喜,郑宗诚,林中那么多军士民工。。自己怎可临阵退缩? 马三宝见莲花语声坚定,面上交错着思念,痛楚和决心,不由得心中怜惜,安慰道:“好,那我明天一早就和赵大人一起过江进京。公主放心,到了这里,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莲花一双明澈的眼睛望着马三宝,忽然轻声问:“三宝,你觉得我傻吗?” 马三宝楞了一下,想了想,非常认真地答道:“当然不觉得。公主是为了朝鲜百姓,是不得已,也是大慈悲”。马三宝这些日子开始读佛经,对这些渐渐有些熟悉。 莲花听了他诚恳的话语,泪水一下子涌上来,半晌说道:“你说的我太好了。我心里觉得对不住母亲”,停顿了下又道:“和你们王爷”说着半低了头,无限凄楚。 马三宝劝解道:“公主救过王爷,对北征有大功,无论公主怎么做,王爷都明白的”其实这几日天天跑京城,朱棣关照的地方一一拜会,王爷的一番苦心,公主都不知道呢。马三宝凝视着莲花说道:“王爷只盼着公主好好的,只要公主平安喜乐,王爷就放心了”。 莲花咀嚼着这句话,似有千斤重。其实自己待朱棣,又何尝不是一样?那日看到他和徐英争执,为他难过,更甚过考虑自己;匆匆要离开北平,不也是不想他为难? 莲花抬眼看着马三宝,感激地一笑:“三宝,这些日子多亏了你”。 马三宝笑眯眯地煞有介事:“你忘了李兄说的?我是菩萨派来的”。 莲花扑哧笑出来:“你们两个。。” 一片愁云,化作嬉笑颜开。 ~~~~~~~~~~~~~~~~~~~~~~~~~~~~~~~~~~~~~~~~~~~~~~~ 应天府皇宫自皇城南端的洪武门到中间的承天门,中间的南北向中轴线是一条宽阔的大道,称为“御道”。一条河流从中间东西截过,就是外御河,河上是五座石桥,即外五龙桥。御道的西侧是军事机构即五军都督府,太常寺,通正司,钦天监等;御道东侧则是中央高级官署,包括礼部,吏部,户部,工部,兵部,宗人府,翰书院,太医院等。朱允炆平日常在此转悠,巡视各个部署。这也是朱元璋教的,不能光伏案看折子,要常到现场看实际情况,对各部的人事有个认识。 朱允炆昨晚一夜没有睡好,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淡淡蓝色的身影,直到二更才朦胧眯了一会儿;今天一早上了朝之后,想想索性就到了御道东侧的官署各部。自己知道如果再闷在殿里看折子,指不定会在折子上画出那少女的容颜。 唉,那样动人的容颜。。。 朱允炆信步踱来,并无目的,偶有认识的人上来行礼问候,朱允炆一一含笑回礼,一如平日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心里却有些发愁:为什么这样也驱不走那个身影?更多的却是恐惧:何时再能见到她?然后越想越是害怕:如果这一生都不能再见到她,人生将会何等荒芜? 张元亨跟在朱允炆旁边,看出今天朱允炆有些精神恍惚,不由劝道:“殿下,如果累了就回宫歇息吧?”朱允炆恍如不闻,依旧缓步往前踱着。 今日天气晴朗,自蓝天投下缕缕阳光,可二月初的冬季还是相当冷,御道又极为开阔,朔风呼啸扑面。朱允炆穿着一件玄狐的披风,寒风吹开了衣襟,他似乎也并不知觉。张元亨在旁边看着,隐隐地有些担心。 此时朱允炆满目的巍峨宫殿,都幻为那少女的身影。想起以前读《洛神赋》只当是曹子建做梦,什么“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什么“皎若太阳升朝霞”什么“灼若芙蕖出渌波”,太扯了。然而昨日琅琊寺里见过这少女,才明白原来真是有的,曹子建甚至形容得还不够。她那双眼睛,又岂止“明眸善睐”“神光离合”?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由自怨自艾。 这时两个人影来到朱允炆面前,躬身施礼,齐声说道:“见过殿下”。 朱允炆被挡住了脚步,连忙带上笑容,温言道:“免礼”。看着二人,却是一时想不起来。 一个高高瘦瘦的内侍笑道:“臣燕王府内官监马和,见过殿下”。另外一个敦实圆厚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也是笑眯眯的说道:“鄙邦小臣朝鲜国知密直司事赵胖,见过殿下”,口音生硬卷舌甚重。朱允炆听着,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似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却一时想不出来。赵胖看朱允炆思索,又笑道:“臣去年年初在礼部见过殿下,殿下大概不记得了”。 朱允炆回过神来:“啊,对了!”,看马和与赵胖都有些风尘仆仆,随口问道:“你们怎么凑一起了?是去礼部?” 马和和赵胖齐声答道:“是”。 朱允炆正好无事,便笑道:“那一起走吧,去看看郑大人”。 说话间,三个人一齐进了礼部。门卫看到是皇太孙带着进来,急忙直接让到了礼部大堂,礼部尚书郑谨一见朱允炆,赶紧迎了出来,几人依次落座。 赵胖这几年常到京城,和郑谨甚是相熟,当下先交验了公文,然后又拿出了一份厚厚的礼单,笑着说道:“这是鄙邦贡品礼单,恭祝圣上新年吉祥”。 郑谨接过翻了翻,不由赞道:“朝鲜国王此次心意甚厚啊”,说着呈给了皇太孙。朱允炆随手接过,只觉得厚厚一摞,并不在意。 赵胖谦虚道:“公主在天朝给圣上,给殿下和各位大人都要添麻烦,国王此番心意盼圣上笑纳”。 此时李成桂虽然没有正式被册封,但是朝廷上下都称其为朝鲜国王,只有李成桂自己的奏章还是客气自称“权知朝鲜国事”;为这事朱元璋还发过脾气:国名都改了,还这么矫情,什么意思嘛!所以礼部揣摩上意,索性称其为朝鲜国王,这也有几年了。 郑谨被赵胖这一提醒,急忙问道:“对了,公主到哪儿了?” 马和在旁答道:“宜宁公主是十一月二十二离的北平。小臣和王府亲兵护送,路上冰雪甚是难走,前儿到了滁州。如今在滁州候命,请郑大人吩咐”。马三宝常为燕王府的事情出入各个部署,倒是都熟门熟路。 郑谨问道:“贡品马匹也都在滁州?” 赵胖恭敬答道:“是,昨天在滁州会齐的,在滁州知府韩大人府中”。 郑谨笑道:“马匹倒是省事了,我写个公文给兵部,赵大人直接拿了把马匹交到滁州的太仆寺,省得过江了”。说着侧头看看朱允炆:“贡品和公主嘛,上次圣上吩咐,到了就带上殿的,请殿下定夺”。等着朱允炆发话。 却见朱允炆脸色发白,神不守舍,不知在想什么。 滁州!宜宁公主在滁州!前儿到的。。她说她姓李,李!两三天就要走,会去京师!赵胖的口音自己一听就奇怪,原来是因为她那个丫鬟的口音,和这赵胖一样,带着卷舌的生硬。。。难道?难道她竟是宜宁公主? 这个大胆的推测出现在脑海,朱允炆感觉自己全身都似乎在颤抖,望着赵胖问道:“你家公主,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衫?”语气平淡,可是一颗心怦怦直跳,双眼望着赵胖一眨不眨。 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问的没头没脑,实在有失皇家体统。 郑谨从未见过朱允炆如此失态,一时愣住,不知如何是好;赵胖却浑然不觉,仍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蓝色”;马三宝隐隐猜到不简单,在旁边说道:“公主没特别事情的时候,一向都是淡蓝衣衫”,看着朱允炆又补充道:“这几天都是”。 却见朱允炆脸色苍白,移开了目光,呆呆望着窗外,半响不语。马三宝心细,看到皇太孙双拳紧握,微微颤抖,显然正极力控制内心的激动,不禁有些疑惑。 似乎隔了很久,朱允炆回过头来,淡淡地说道:“郑大人,带宜宁公主和赵大人明日上殿见驾吧。圣上那里,吾自会交代”。 几个人应声答应。郑谨见皇太孙恢复了正常,松了口气。马三宝和赵胖对望一眼,事情办得如此顺利,也各自松了口气。 ~~~~~~~~~~~~~~~~~~~~~~~~~~~~~~~~~~~~~~~~~~~~~ 张元亨走在朱允炆身后,暗自摇头。大冷的天,礼部到后廷不近,皇太孙却偏要走回去!还走得这么高兴!郑大人真不简单,以后倒要多多讨教。 御道上依旧寒风凛冽,扑面如刀。朱允炆迎风而行,脚步轻快。一颗心欢喜地似乎要崩裂开来:她是宜宁公主!宜宁公主就是她!怎么会这么巧?又这么好?她立在山石前,飘飘若仙;她侃侃谈着佛法又调皮地玩笑;她含笑说“缘起时起,缘灭时灭;何妨再待缘起”。。。真的缘起了!明天!明天就能见到她!呼啸的朔风中,朱允炆抑制不住满面笑容,神采飞扬。明天,会怎么样呢? 第五十三章 奉天嘉友邦 洪武三十一年二月初六,朝鲜宜宁公主奉旨上奉天殿见驾。此时距朝廷册封她为皇太孙东宫淑女,已经过了一年多。 莲花站在午门外,等候宣召。冬日的寒风凛冽,猎猎作响着刮过午门外辽阔的广场;莲花一身淡淡蓝色的朝鲜宫服在风中衣袂飘扬,宽大的裙裾被吹得膨胀鼓舞,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赵胖冻得瑟缩着脖颈,却连手也不敢搓一搓。 大明天朝的皇宫,远非汉城的景福宫可以比拟,宏伟轩昂,气度森严。莲花眺望着远处的午门,宫禁层层,林立的武士只如蚂蚁;更远处的奉天殿双檐重脊,琉璃金瓦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金光。 莲花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跋山涉水历经艰辛来到这里,究竟是福,是祸? 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终于听到太监宣召:“宣朝鲜国宜宁公主,朝鲜国知密直司事赵胖觐见!”第一声自奉天殿内传出,每隔一段有太监接着宣,一层一层地直传出午门,嘹亮如在耳边:“宣朝鲜国宜宁公主,朝鲜国知密直司事赵胖觐见!” 二人整了整衣衫,肃容起步。进午门,过内五龙桥,穿奉天门,才是奉天殿。莲花一路走来,不由的想起那一日自景福宫出发,无数的朝鲜人民在挥手,在呼唤:“永结天朝之谊!”“永昌后嗣!”,那一声声热切的呼喊,那一张张诚挚的面容,那一只只挥舞的手臂,都是将满腔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朝鲜,必须得到天朝的友谊;而自己,必须成为这友谊的使者。 晨曦自东斜照在身上,莲花抬步迈进奉天殿内。多少人为自己的这一步甘愿牺牲了生命?这一步,会成功吗?奉天殿内高宏阔大,金碧辉煌,文武百官林立两侧,乌压压不知几何,莲花一阵眩晕。 缓步走到奉天殿的正中,对着金銮宝座,盈盈拜倒:“鄙邦小臣权知朝鲜国事李旦小女宜宁,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不高不低,温润悦耳。 赵胖也拜倒:“鄙邦小臣朝鲜国知密直司事赵胖,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是带着重重卷舌的生硬口音。 朱元璋摆摆手,司礼太监宣道:“免礼,平身!”朱元璋打量着这个朝鲜来的公主。文武百官太监侍卫,也都好奇地端详着。 莲花一身朝鲜宫服略显单薄,云鬓高耸特意梳了朝鲜的传统发髻,插着一只白玉簪,薄施脂粉的玉颜在午门外久立冻得有点儿发红,一双明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见底,容光照人身形袅娜。虽掩不住紧张无措,倒也不似化外小邦之人,言语得体进退有度。自朱元璋至百官,震动之余,都松了口气。 户部侍郎卓敬第一个站出来:“恭喜吾皇!朝鲜小邦向来恭谨尊我大明,此番恭敬朝贡,贡品丰厚,宜宁公主不远万里诚意可嘉,实乃我大明和朝鲜两邦之幸!” 工部侍郎张昺也站出来说道:“贺喜圣上!天下太平,天子圣德英明,朝鲜国恭敬来拜,与我朝永结厚谊,真乃我大明和朝鲜盛事!” 文武百官纷纷进言,恭喜祝贺。 大明此时建国才三十一年,并无很多外交往来,万邦来朝的盛况是在十几年后郑和下西洋之后;此时也就是朝鲜和暹罗(今泰国)琉球(今琉球群岛)正式尊大明为宗主国,连安南(今越南)也不稳定。又尤以朝鲜国王最为恭敬,直接自认藩国。所以朝鲜进贡品,送公主,对于这时的大明是件稀罕事,朱元璋在百官的恭维中也不禁飘飘然觉得很有泱泱大国的体面,毕竟如果仅自己一国再吹捧也不过是自大。 朱元璋一生阅人无数,向来有识人之明,此时犀利的目光又看了看莲花,觉得这个朝鲜公主确实不错,明艳照人也罢了,难得纯真质朴尤其一双眼睛如此干净。当下含笑问道:“公主远来辛苦,路上走了多久?” 莲花恭敬答道:“宜宁是洪武三十年三月二十九自汉城出发”。 郑谨在一旁解释:“后来在铁岭卫遭蒙古人劫持,到了大宁府,又经北平,十一月二十二自北平出发”。 朱元璋叹道:“一路艰辛,公主不容易。蒙古人狼子野心,倒连累公主了。燕王和宁王这两个不懂事的,也害你吃苦了”。 莲花还是恭恭敬敬地:“仰仗圣上天恩,宜宁没什么辛苦,两位王爷待宜宁也很好”。莲花并不知道朱棣和朱权在奏折里主动做了恶人,此时实话实说;朱元璋却当她有意维护自己父子和气,不由好感又增了几分,接着问道:“朕看到礼单里有《高丽大藏经》,博大精深,这个可不容易,朝鲜盛行佛教吗?” 莲花答道:“托佛祖洪福,佛法在我朝鲜昌盛,佛弟子甚多。宜宁也是自幼皈依”。 “哦,你是佛弟子?”朱元璋听的有趣:“朕当年也出家做过和尚”。 “蒙古人暴虐,多亏了圣上雄才伟略,解民于倒悬。圣上所为正是我佛的金刚大慈悲之心。我朝鲜百姓都对圣上感激不尽,很多人家供奉圣上的圣像,百姓膜拜陛下如拜观音菩萨”。 莲花的此番话倒不全是拍马屁。要知道,元朝时朝鲜(当时叫高丽)是元的属国,不仅要进贡粮食布匹银两,还要提供军事基地,出海港口乃至船只舰艇水军船员,盘剥极重。而且蒙古人种族观念狭隘,把蒙古人以外的其他民族都当做贱民,对高丽人不是一般的歧视;元朝一百年,欺压高丽也一百年,直到大明把元赶到了漠北,朝鲜才逃脱了蒙古人的淫威。而大明待朝鲜甚是宽厚,前文说过朝鲜半岛的东北部划给了朝鲜,也从不索要什么,政治上待朝鲜还算平等。所以朝鲜人民对大明的感激是真实不虚的;至于有无百姓供奉皇帝画像,笔者无从考证不敢妄言也。 朱元璋听的很高兴:“观音菩萨不敢当,朕一直努力使百姓安居乐业就是了”,日日只听本国人恭维,此时听到远在东北角的朝鲜人也崇拜自己,感觉还真是不一样。 莲花恭敬说道:“圣上英明,是天朝百姓和朝鲜百姓的福气”。 朱元璋看着莲花,笑道:“朝鲜有《高丽大藏经》,我大明也有大藏经。朕听他们叫《洪武南藏》,就在应天府的天禧寺里,公主有暇可以去观阅,比比你《高丽大藏经》看看如何”。 莲花不由得有些兴奋:“多谢圣上,这可是我们佛弟子企盼的佛缘”。 朱元璋见她按捺不住开心,倒有些欢喜,侧头叫道:“允炆记住了?几时抽空带公主去天禧寺看看”。 “是”,朱允炆答了一个字,目光静静地看向莲花。 自昨日猜出来琅玡寺里偶遇的少女就是宜宁公主,朱允炆内心激动不已,只觉上天待自己实在太厚。这个宜宁公主念叨了一年多,好奇她是什么样,结果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好上千万倍!琅玡寺雪中的邂逅,那个梦幻一样的少女,居然就是她!这样的福分真不知是几世修来?朱允炆一夜辗转不寐,今天早早上了朝,等待着宜宁公主上殿。满心的企盼只觉得时间份外缓慢,直到看着她迈进殿门,看着她与皇祖父侃侃而谈;一颗心一直怦怦直跳。此时听皇帝让自己抽空带她去天禧寺,遥想将来的幸福,恨不得对她诉尽千言万语。 然而金銮殿上,皇帝百官之前,终究只应了这一个淡淡的“是”。 莲花一直目不斜视看着皇帝一人,连卓敬张昺和百官说话时也是身不动头不摇;直到此时听皇帝唤“允炆”,才将目光略微移动,快速扫视了一眼皇帝身侧的皇太孙。却见皇太孙一身明黄锦袍,长身玉立,神态温文而雅,笑容熟悉可亲,却不是前日琅玡寺里偶遇的朱公子是谁? 莲花一阵头晕目眩,第一个反应是想伸出手来揉眼睛再看看清楚;好容易强行忍住,移回了目光,低下头,一颗心慌乱得要跳出来。 朱允炆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一阵激动:她认出我了!不由一阵狂喜。 朱元璋见朱允炆和莲花双双面色慌乱,以为二人是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看了看两个人一样修长白皙,温文而雅,特别是眼睛一样清澈明亮,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由龙颜大悦。 朱元璋向身后的王直吩咐了几句。王直面露惊讶,旋即平静,上前一步宣道:“宜宁公主听封!”顿了顿说道:“朝鲜国宜宁公主,柔嘉淑顺,端庄聪慧,更兼远道而来联两邦厚谊,着即册封为皇太孙东宫才人,钦此!”莲花原来被封的淑女是最低品级,往上是选侍,昭容,美人,昭仪,婕妤,才人;才人再往上就是妃,贵妃了。朱元璋这么一封,莲花连跳了几级,在东宫仅此于太孙妃马淑仪。而分封妃嫔本来是后宫的事,朱元璋竟然在奉天殿上宣旨,更是待朝鲜天高地厚。 莲花怔了怔,急忙拜倒谢恩:“谢吾皇万岁万万岁”。赵胖也跟着拜倒谢恩。 朱元璋摆摆手:“拿黄历来”。王直躬身送上黄历,揣摩着皇帝的意思轻声道:“这个月二十六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皇帝看了一眼,大笑说道:“好,就定二月二十六,东宫迎娶朝鲜宜宁公主!各位都来喝杯喜酒!”朱元璋生性苛俭,如此兴致豪爽实在难得。 百官欢声雷动,齐声道贺。皇太孙朱允炆红了脸,却抑制不住满腔的喜悦。莲花低垂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朱元璋扫视了下百官,又说道:“曹国公!” 李景隆应声出列:“臣在!” 朱元璋笑道:“宜宁公主远道而来,在咱们大明可是有些孤单。这出嫁嘛,应该从娘家出门,宜宁公主姓李,你认个妹妹如何?” 李景隆大喜过望:“谢主隆恩!”当即走到莲花的面前,作了一揖,亲亲热热叫道:“贤妹!”皇帝今天明显地喜欢这个朝鲜公主,居然在朝堂上册封,又自淑女一直跳封为才人,将来定是皇妃无疑。李景隆宫里突然多了个皇妃妹妹,未来的皇帝成了妹夫,真是天降富贵,挡都挡不住。 百官惊讶之余,都又连忙祝贺。有些人未免遗憾自己的姓氏不佳,但此时懊悔,却也来不及了。 莲花也是愣了一下,旋即含笑给李景隆行礼:“兄长!”见李景隆威武轩昂,笑容亲切,倒是真心欢喜;只是想起曹敏,不由心中又是一酸。朱允炆一直注视着莲花,见她欢喜,也是一阵高兴。 朱元璋一挥手:“曹国公,宜宁公主这可交给你了。今儿个是二月初六,二十天后我朱家到你曹国公府迎娶,你可得把嫁妆备好了!这朝鲜来的贡品不算你的,公主进了东宫如果缺什么,朕可要找你算账。” 李景隆连声答应。曹国公府财大气粗,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天,时间有些仓促,但是以李家的财势备一份像样的嫁妆自然不难。 当下莲花自奉天殿下来,便直接搬到了曹国公府,海寿和知恩跟着一起进府。赵胖喜不自胜急于回汉城报讯,莲花也怕众人等的担心,便让赵胖回了朝鲜。莲花写了书信给国王和母亲,再三嘱托赵胖回到汉城后让母亲放心。李景隆甚是周到,安排了丝绸瓷器各种礼品让赵胖带回,莲花感激之余安心在李府住下。 朱允炆回到东宫,回想今日种种,一颗心快乐地似要飞起。千里姻缘一线牵起,在琅玡寺的邂逅是缘分,而皇祖父那么喜欢她更是奇迹。一切的一切,在此时都是如此圆满,朱允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而后来的故事证明,他也确实不该相信。 第五十四章 观雨困情网 自应天府至北平,大约二千五百里路,正常车马行走要近两个月;碰到雨雪难行三个月也说不准。而朝廷的加急文件,标注上“马上飞递”的字样,每天可以三百里,四百里,六百里不等,甚至达到八百里,即所谓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方法是在驿站人马接力,驿站每隔三四十里路就有一个,不停地换新的马匹和人拼命跑。唐代诗人岑参描写这种加急文件“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将其形容为快如流星。 此时如流星般奔驰在官道上的,却不是驿骑,而是燕王府的内官监马和马三宝。一人一骑,小黑一路马不停蹄,在驿站只是匆匆喝点水吃点食略微眯缝一会儿,终于在二月二十六这一天赶回了北平燕王府。 自十一月出发,三个多月过去,燕王府并无什么变化,朱红的漆门在微雨中依旧鲜亮,门上一颗颗铜钉带着雨珠,石头狮子静静地蹲在门口。角门开着,看门的侍卫见是马三宝,急忙迎上来问候:“马大人回来了?”马三宝点点头,把缰绳扔给侍卫,问了声王爷在哪儿,匆匆地大步来到了观雨轩。 冬天就快过去,府内的积雪正在雨丝下融化,颇有些泥泞。观雨轩本来面对着一片花园,幽静冷清荫翳蔽日,逢上雨天,屋内便暗沉沉的,却并未点灯。朱棣捧了本书靠在炕上,但是明显的书并不在视线之内,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什么。马三宝远远望去,觉得三个多月不见,燕王似乎苍老了不少,落寞的神情更是衬得整个屋子暮气沉沉。 马三宝一阵心酸,故意放重了脚步,叫道:“王爷!” 朱棣一惊,抬头见是马三宝,不由得面露笑容:“你小子回来了?”一边坐直了身体,端详了下,见他风霜满脸,全身衣服皱皱巴巴又都是泥浆,又问了声:“你先回来的?” 马三宝行礼见过,躬身答道:“是,小的怕王爷挂念,事情办完了就自己先回来的,是二月初九离开的应天府。景弘带着队伍在后面,估计还有十来天能到家”。 朱棣听他不要命地赶路,皱了皱眉:“不用这么赶,都顺利吧?” 马三宝笑答:“小的没事。去的路上有些冰雪不大好走,直到二月初二才到滁州。王爷吩咐的地方都拜会过了”。 朱棣点点头,不说话。 马三宝知道朱棣想知道什么,接着说道:“公主是二月初六上奉天殿见的驾,小的候在外面”,看了看朱棣又说道:“圣上好像非常喜欢公主,见了公主龙颜大悦,当时就册封公主为东宫才人”。 朱棣吁出一口气:“那就好”。要知道莲花进京成败的关键,就是看能否得到朱元璋的欢心,如果皇帝讨厌莲花,那一切都免谈,莲花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朱棣一颗心悬了很久,此时听马三宝说朱元璋喜欢她,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马三宝见朱棣如释重负,不由也替他高兴,笑眯眯地接着说道:“圣上还当场让曹国公认公主做了妹妹,说是公主这样有个娘家不至于孤单”。 朱棣一愣:“李景隆?” 马三宝笑着接着说道:“是。正好王爷吩咐我才去拜访过,圣上和王爷倒是想到一起了”。原来朱棣和李景隆自小在太学里常在一起学习玩耍,关系一向不错,朱棣此次让马三宝到了京师联系的一帮人之中,就有李景隆。到了这个层次,拜托什么事也不需明说,官场上的规则是所谓“定其交而后求”,马三宝此次只是把这些关系都再巩固,真有了什么事,届时自然会办。还有宫里那些内侍内监和宫女女官,马三宝相机行事,有把握的才拉关系,没把握的并没有勉强。此时乘便就把具体的哪些人什么情况,一一地和朱棣汇报清楚,临了说道:“圣上身边就是王直最重要,王爷的礼他收下了,倒是很客气”。 朱棣听着微微颔首,沉吟一会儿,端起桌上的压手杯喝了口茶,又看向马三宝,似乎漫不经心。马三宝明白燕王想问什么,觑了下朱棣的面色,才缓缓说道:“公主当日去了曹国公府,一直住在那里。圣上看黄历定了东宫迎娶公主的日子,是二月二十六,说是好日子”。 朱棣大手一紧,手中的压手杯应声而碎,茶水洒了一地;朱棣恍如不见,喃喃重复着:“二月二十六,今天?” 马三宝低声应道:“是,今天”,一边伸手接过朱棣手中碎了的瓷杯,见朱棣的姆指被碎片划破,一颗血珠还在渗出,连忙又撕下一条衣襟,顺手给朱棣包上。 朱棣浑然不觉,半晌才问道:“她说了什么吗?” 马三宝小心地说道:“公主问我是否觉得她傻,说是觉得对不住王爷”。 朱棣苦笑:“傻?” 马三宝接着道:“是啊,我劝公主,她是为了朝鲜没办法,王爷都明白”。看了眼朱棣又说道:“王爷只是希望她好好的,平安喜乐就好了。公主当时眼泪汪汪,自是明白王爷的一番苦心”。 马三宝见朱棣出神不语,岔开话题问道:“那个原来高丽世子王奭的画像贴出去,有消息了吗?” 朱棣有些心不在焉,马三宝又问了一遍,才短短答道:“没有。你回头去和侯显合计合计”。 “是”。马三宝答应着,心里有些奇怪:这个王奭在哪里呢? 朱棣紧缩眉头,半天长叹一声:“你去休息吧,赶得辛苦了”。马三宝不敢再多说,自行退下。 朱棣两眼无意识地望着窗外,天色已经将晚,屋里黑洞洞的。朱棣不想点灯,有什么区别呢?今天,就在今天,她出嫁了,嫁给自己的侄儿,自今天起,她正式成了自己的侄媳妇,成了皇太孙东宫才人。 朱棣想起沙漠中第一次相遇,她苍白柔弱的面容;想起飞沙走石中,她搂着自己惊惧痛哭;想起那一片寺院宝塔自空中浮现,她痴痴地仰头观望;想起湖边的清晨,她把琉璃塔交到自己的掌中;想起大同的琉璃作坊里,两人好奇地张望。。。。这一切,千思万想了多少遍。二人一起的时光,仿佛一场美梦,时刻在脑中盘旋;又似一张挣不脱的网,缠绕在心间。 这一生还有什么值得盼望和希冀的呢?不过是在这北平,做这个燕王,见她一面都不能够。到老,到死,只靠这些回忆支撑。 沉思中的朱棣忽然被这个念头吓倒,真的再也见不到,永远也见不到? 老天!那又为什么让我遇见她? 朱棣心底无声的呐喊,穿过了重重屋宇,穿透了层层云雾。 可是天下多少爱侣,有缘无份?多少有情人,终不成眷属?多少情投意合,相爱却不能相守?多少铭心刻骨,见一面也不能够?有些固然是阴阳永隔,大多却只不过是无可奈何。每一个真心付出的人,都以为自己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悲喜剧,其实只不过一次次重复着千年的剧情戏码。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忽然亮起了烛火,朱棣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亮光,传来一声轻柔的“王爷!”。却是王妃徐英,站在厅中,点燃了烛火,语气听得出刻意的轻松:“王爷,天黑了,去晚膳吧”。 朱棣有些不耐烦:“我不饿,你们吃就是了”。 徐英僵立在当地,半晌还是笑着说道:“三宝回来了,我问了他,这次宜宁公主进京不错啊,父皇蛮喜欢她的”。 朱棣不说话,把手边的一本书翻得哗啦啦作响,表示只想自己一个人呆着。 徐英缓步走过来坐在一旁,看着朱棣,轻轻叫了声:“大哥!” 朱棣微微一震,放下了手中的书,象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徐英叹口气:“朱诚也回来了。” 朱棣有些疑惑,朱诚回来了,他去哪儿了?这几个月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了。 徐英见他的表情,二十几年的夫妻,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解释道:“朱诚也是去的京城,我让他去见的辉祖”。看着朱棣接着说道:“大哥你放心,宜宁公主不会有事的,辉祖也会保护她”。 朱棣有些困惑,看向徐英,为什么?宜宁公主和徐辉祖有什么关系?是徐英拜托他?那又何必? 徐英迎着朱棣的目光,轻声说道:“大哥,我知道你的心事,宜宁公主于你有恩,就是于我全家有恩。是我拜托了辉祖,在京城里无论有什么事,辉祖都会帮她”。 朱棣见她说的诚恳,不由得叹口气,半晌说道:“谢谢你。”语声艰涩,并无半分欢愉。徐英这么做,固然令人感动,可是一来未免突兀,有失燕王妃身份;二来宜宁公主如果真有什么事,皇太孙搞不定的,魏国公能有什么办法? 徐英伸过手,握住了朱棣的大手:“允炆和她今天成亲了,以她的品貌性格,允炆定会喜欢她善待她,她在京城会很好的。大哥你别担心了”。 朱棣苦笑,并不说话,虽然没有抽出手,可慢慢又低了头。屋内一片寂静,只有雨丝落在窗棂上细微的沙沙声响。 徐英终于忍耐不住,哭出声来:“大哥你想要怎么样呢?你想我怎么帮你?你说啊,只要我做的到”。 徐英盼了几年盼到北征结束丈夫回家,这几个月却眼睁睁看着他心不在焉,自宜宁公主走后更是无精打采,不吃不喝不睡,日日在这听松居里只说是看书,书却换都没换过一本;这会儿拿在手上,还是倒着拿的。。今日见马三宝回来,料到朱棣又会难过,赶过来千哄万劝,他还是这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徐英想想不由心酸,二十几年的婚姻,为了什么?他痛苦,可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朱棣愣住,没想到徐英会哭,印象里这位夫人是个铁娘子,从来都是英姿飒爽刚强能干,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掉眼泪。 朱棣不由有些慌乱,反握了徐英的手,手掌粗糙,徐英不但练武,家务也是常常亲自动手,朱棣想想徐英的付出,想想自己这几个月昏头昏脑,不由心里愧疚。半晌说道:“英妹!你放心。没事了,我好好的就是”。说着心中叹息,不然又能怎么样呢?她今天出嫁了,出嫁了! 徐英听到“英妹”二字,心花怒放,拭干了眼泪,展颜一笑:“大哥,那就好,我们一起去晚膳吧。今天有你喜欢的泡菜和牛肉汤”。 朱棣听到泡菜,心中一痛,想到那几个月美梦中的日子,她总是做各种好吃的,她做的泡菜鲜鲜亮亮。。。再也不会有了吗? 二人正要出门,侯显进殿禀报:“宁王府的朱毅来了,说是齐王让来找燕王的”。朱棣在宁王府呆了几年,知道朱毅是宁王的心腹侍卫,点了点头:“带他进来”,转头又对徐英说:“英妹,你去先准备,我说几句话就去吃饭”,徐英见他情绪好了许多,嫣然一笑先走了。 侯显带朱毅进了殿内,朱毅行礼后道:“我家王爷一是问候燕王,二是燕王的朵颜卫队怕燕王要用,问问如何处置”。 朱棣这几个月魂不守舍百事无心,经这一提醒,才想起来还有一只队伍在大宁。此时北疆虽然暂平,但说不准哪天又有什么争端,朝鲜那里看看用不上,还是带回北平的好。遂吩咐侯显道:“去把朱能张玉叫来”。 朱能是朱棣军中的千户,父亲朱良曾随朱元璋征战因功封至燕山中护卫副千户。朱能袭父职,随朱棣北征,在前次降服元太尉乃儿不花的战役中立下不少功劳。张玉则是军中的左护卫,原来是元朝的枢密知院曾随元顺帝逃往漠北,洪武十八年投降大明,历次北征积战功升至左护卫。朱能年方二十九岁,勇猛骁勇;张玉却是五十六岁卓然老成,二人不啻朱棣军中的左膀右臂。 朱毅见殿中安静无人,又问道:“王爷另外问燕王有宜宁公主的消息吗?” 朱棣怔了怔,若无其事地道:“回去告诉你家王爷,宜宁公主被封为东宫才人,又认了曹国公为义兄,今日二月二十六出嫁”。 朱毅和王爷的这个“大弟子”原本熟悉,倒蛮为莲花高兴,依言记住准备回去转告王爷。藩王之间按制本来是禁止往来,但战时从权,燕王宁王向来不如何看重这些规矩。但是也不想留下把柄,所以宁可派人传话,反比书信稳妥。 朱棣见朱能张玉进了门,问道:“大宁卫有我一支三千人的蒙古降军,朱能跑一趟去带回来,张玉把营里准备下,不要拆散,单独编个队”。 二人听了都有些兴奋,应声答应:“是!” 朱棣看着几人的背影,听着外面的语声仍然淅淅沥沥,心中又是一阵阵酸楚。 这一生,真的就这样了吗? 第五十五章 龙凤喜呈祥 洪武三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是黄历上的好日子,宜嫁娶。 老天很帮忙,冬季虽未过去,可是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连轻拂的微风都不再料峭,颇有几分小春日和的温暖。白居易有一首大白话似的诗:“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爱,移塌向阳坐,拥衾仍解带。小奴捶我足,小婢搔我背,自问我为谁,胡然独安泰?安泰良有以,与君论梗概,心了事未了,饥寒迫于外,事了心未了,念虑煎于内。我今实多幸,事与心和会,内外及中间,了然无一碍。所以日阳中,向君言自在”,长篇白话,极言冬天晒太阳的自在。可是这意态悠闲的自在,又远远不及朱允炆今日得遂心愿,志得意满的自在了。 皇城里的东宫,四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贴着大大的红“喜”字,一片喜气洋洋。本来一个才人进宫不是什么大事,因为皇帝喜欢,因为皇帝重视,硬弄成了一场欢天喜地的盛宴,比当年朱允炆娶马淑仪要隆重盛大的多。 孙贵妃领着宫里的大小妃嫔来了,宁国公主带着姐姐妹妹各个公主来了,魏国公夫人拥着各家诰命夫人来了。。太子妃吕氏忙着接待各路贵妇,目不暇给一路小跑;太孙妃吕淑仪挺着身子,指挥宫里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侍卫,要迎来送往,要管吃管喝,简直是千头万绪。 马淑仪特意收拾了东宫里极大的一个院落“落霞宫”,作为李才人的住所。这间宫殿位于春和宫的东南角,距朱允炆日常办公的地方不远,几弯翠竹掩映着一个小小的池塘,十来间大屋靠在池塘边。日落时分,晚霞映照水中,塘里的水鸟或栖息或游戏,仿佛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意境。朱允炆自来喜欢这个院落,公务结束后常在此歇脚,此时用做新居,自是心满意足;但即使是竹篱茅舍,只要宜宁公主在内,他恐怕也一样开心。马淑仪督率着打扫清洁,置办家具摆设,紧赶慢赶,总算二十天收拾利落了。 朱允炆一早换上了大红的吉服,一颗心七上八下,客人来来去去,他也笑着迎送,却是魂不守舍,心里只是期待着,等候着。 曹国公府这次做得甚是周全,三日前开始送嫁妆,每天十几辆大车自早送到晚,但亦很小心,嫁妆大多是些体积庞大,花哨喜气的物事:被子,锦缎,条几花瓶,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曹国公既要尊旨办得体面,又不想为此事露富遭嫉,更不想违禁犯错,为了这嫁妆也算是煞费苦心。李景隆今日更亲自骑了高头大马,随侍花轿一旁,自曹国公府穿过应天府闹市和皇城御道,招摇而过,做足了一位好兄长。 好容易鞭炮声响起,好容易花轿进门,好容易新人拜了天地;朱允炆痴痴望着新娘袅娜的身形,恨不得随了她去;却又被皇帝拉着训导一番,母亲落泪教导几句,又是各路贺客围着喝酒祝贺,又是贵妃公主各个长辈恭喜,朱允炆再三推辞,也终于还是喝了不少,脚步摇晃,有些醉了。 好容易夜深酒冷,宾客散去,整个东宫渐渐安静下来。满地的鞭炮碎片兀自挽留着白日的喜庆,马淑仪督率管家宫女开始收拾,一边推朱允炆去洞房。喜娘带着朱允炆,穿过重重院落,到了落霞宫。 大红的灯笼四处悬挂,大红的喜烛点了一排又一排,大红的锦被层层垒在炕上,床沿端端正正坐着大红吉服的宜宁公主,头上的盖头还严严实实盖着。知恩站在莲花身侧,见到朱允炆不由得惊讶,想了半天想起在滁州的琅琊寺见到过,差点叫出声,急忙用手掩住了嘴。 朱允炆心中畅意满怀,只觉人生至此夫复何求,轻声说道:“客人太多,害你久等了”。 莲花不出声,垂头不语。 朱允炆接过喜娘递过的喜棒,凝视着,轻轻挑开了盖头。烛光下,莲花双颊晕樱唇似点,含羞低着头,长长的睫毛盖着眼睛。朱允炆心中一喜,喜棒掉在了地下。 喜娘递过两杯酒,但交杯酒是中原的风俗,却不知道宜宁公主懂不懂?果然她抬起剪水双瞳,懵懵懂懂地看着。朱允炆心中怜惜,自己带头做了个样子,示意喜娘帮忙,喜娘掰着莲花的手臂,作好作歹把酒灌下。莲花素不饮酒,酒一入口不由呛起来,咳嗽不已,朱允炆又是好笑又是痛惜,伸出手臂轻轻拍着莲花的后背。 喜娘识趣,带着一众宫女女官,拉着知恩,匆匆告退,随手掩上了门。知恩一步三回头,却被喜娘宫女簇拥着走远了。莲花看到门掩上,有些惊慌地站起来,终于又缓缓地坐下,低下了头。 朱允炆叹口气,在莲花身边的床沿坐下,伸臂轻轻揽住了莲花的肩膀,轻轻换了声:“宜宁!”莲花连脖子都红透,低了头,不吭声。那时候女子的闺名乃是秘密,朱允炆此时还不知道莲花这个名字。 朱允炆凝视着她,目光中柔情无限,轻声说道:“老天待我朱允炆,实在太厚”,见莲花低头不语,知她害羞,手臂紧了紧,柔声接着说道:“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夫君了,当日在琅琊寺偶遇,何尝想到?” “夫君”一入耳中,莲花呆了呆。 所有的女人都在幼时幻想过将来,猜想过以后的爱情之路,描绘过日后的良人吧?自六岁至十六岁,莲花身边的人从父母至亲朋甚至莲花自己,都以为那个人就是李芳远。虽然没有人明说,只因为那是极显然,想当然的事;如果不是倭寇,如果父兄没有匆匆出征,也许他们已经成了亲,在汉城安了家。。想到遥远的家乡,莲花一阵心酸。 朱允炆感觉到莲花轻微的颤抖,心疼地伸出另一只手臂,环住了莲花,柔声问道:“想家了是吗?”莲花有些惊异他的聪慧,抬头看了一眼朱允炆。朱允炆本来眉清目秀是个过于好看的男人,今日穿了一身大红吉服,更映衬得风神如玉目如朗星。最重要的,目光中柔情无限,款款深情似要将莲花融化。 朱允炆迎着莲花的目光,双臂搂紧,柔声说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挡住所有的风雨,再不会让你吃一点点苦头”。朱允炆这是有感而发,整个朝廷一直以为宜宁公主在大宁府是被关了的。莲花是吃了不少苦头,但其实自到了大宁卫,实在是一生中难得有过的幸福时光。 莲花在朱允炆的目光灼视中有些恍惚。这些天一直过得象在做梦,每天都极不真实;此时听这些誓言在耳边柔声响起,只觉飘渺;仿佛多年前又仿佛就在昨天,还有人这样说过?雪地里,阳光下,北风吹着的时候?那个人,再也见不到了吗? 朱允炆见她神情恍惚,眼中惊疑不定,不由得叹口气,双臂紧紧搂过。 莲花被动地伏在朱允炆怀中,鼻端是一阵阵男人的气息,却是陌生的,清新的;连大红吉服,也散发着干净冰冷。这一切,好不陌生。 莲花想起记忆中男人的味道,那时候在飞沙走石中,在刀光剑影下,那个魁梧男人的味道,是雄浑的,是霸气的,令人在绝境中也觉得安心和温暖。那个味道,也再不会有了吗?莲花闭上双眼,一颗泪珠滚落眼角。 朱允炆见莲花落泪,心都要碎了,双臂紧紧拥着,摩挲着她的青丝,在耳边轻轻唤道:“娘子!” 莲花全身一震,一动也不敢动。 朱允炆俯下身,柔软的唇,轻轻吻过她的眼角,轻轻吻过她的面颊;缓缓地,吻干了那一条泪痕,柔柔地,吻干了那残留的半滴泪珠。 莲花全身颤抖,自己也不知道是羞是窘还是恼,简直要哭出来。 朱允炆将面颊贴在莲花脸上,右手轻抚她的后背,在她耳边又轻轻唤了一声:“娘子!”。朱允炆的胡髭到了此时早已冒出茬茬来,白净的面上自下颌到耳底一片青色,蹭在莲花的面颊上有些戳人,莲花吹弹得破的玉颜上,竟然划出了道道红印。朱允炆一眼瞥见,不由心疼,修长的中指轻轻抚过,终于忍不住,又用唇盖了上去,轻轻摩挲。 良久呵了口气,在她的耳边轻声诉道:“你这个冤家,我想了你多少日,担了多少心;琅琊寺里偶遇,就觉得似曾相识,果然是前缘天定!”朱允炆回想起这么久以来,每次想起宜宁公主的担心焦虑和关怀,想起古刹里初遇的惊艳,微笑着摇了摇头:“等了你一年多,你今日起就是我的娘子,知道吗?” 莲花接触着他的温度,感受着他的轻柔,听着他的呼唤,头脑渐渐清明:不错,这个人才是自己终身的良人,是此生最大的依靠,更是,自己到大明来的使命。 “使命!”莲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头脑一清楚,往事慢慢浮现,回想起第一次在大宁卫,听到朱权开玩笑,说是未来夫婿在找,难道那个时候,朱允炆就已经开始关心自己?后来六百里加急催自己进京,也是这个夫君的主意?他说他想自己,担心自己,等了一年多。。。莲花僵硬的身体,渐渐有些放松下来。 朱允炆不明所以,只是继续柔声告白:“你知道吗?那天赵胖到礼部,说到你在滁州,我就猜到琅琊寺里遇见的是你。第二天在奉天殿里,等的我好苦”。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猜到?真的是天意?还是他的诚意?莲花不由得困惑。 “奉天殿上,你一直不看我,只和圣上絮絮叨叨,我可趁机把你看了个够”,朱允炆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这二十天,我总回味着你的模样,才知道我怎么也还是看不够你”,说着情不自禁又俯下身,在莲花的面颊上温柔一吻:“好容易等到今天,以后我看我的娘子,总可以好好看个够了”。 莲花听他缓缓道来,痴心之举说得极为平常,不由得心中感动;回想起奉天殿中自己看到皇太孙时的惊愕,他却是如沐春风的笑容满面。不错,他是在等自己,等得很辛苦。 莲花慢慢伸出手臂,环住了朱允炆的身体,头轻轻靠在了朱允炆的胸膛,低声唤道:“允郎!” 朱允炆如闻纶音一阵狂喜,右手轻柔地抚着她的发髻,柔声说道:“娘子!郎君一定会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莲花埋首朱允炆胸前,嗯了一声。半响拉着朱允炆的吉服,娇声又说了句:“还是想家”。 朱允炆又疼又怜,双手拥紧,柔软的唇再次吻过那娇羞的眼眉,粉嫩的面颊,绯红的樱唇。朱允炆相思日久,此时热情上涌,双唇已是滚烫;莲花浑身颤抖,嘴角感受到那份柔软,那份炽热,不由得微微张开。朱允炆温柔地撬开莲花的双唇,轻吮慢吸,渐渐地开始攻城掠地;左臂不知何时已捧住了莲花的身体,右手轻挥,拔下了她的发簪饰物随手扔在地上,长长的如云青丝飘散开,丝丝缕缕随着朱允炆的舌尖缓缓飘荡。 朱允炆成亲已七年,二十二岁,有激情却不急躁,对莲花又是爱极,一心只是想讨她欢欣;知道她是第一次,感觉到她的笨拙和羞涩,所以虽然激情难耐,仍然轻怜蜜爱,无限缓慢温柔。大红的吉服良久才一件件飘落地下,大红的喜烛也随之一排排熄灭。窗外深邃的夜空中寒星点点,池塘中的鸳鸯交颈而眠。 正是:洞房花烛无人处,慢转银壶更漏;旧情未了,奈浩荡,痴心相候;香帐里,相怜相偎,微寒怎侵罗袖;鸳枕边,相亲相依,又逢山盟依旧;海棠初雨后,帘幕重重,低语邂逅。 历经了千辛万苦,宜宁公主终于得偿所愿,明媒正娶大张旗鼓地嫁给了大明皇太孙。李才人,此后会是幸福的康庄大道吗? 第五十六章 金枝怒未央 “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江南最美的季节。 莲花走过池塘,见几只燕子掠过垂柳,黑色的尾巴真的似剪刀一样,不由微笑。知恩和海寿迎面而来,知恩笑眯眯地指着海寿手上的小木桶,揭开盖子给莲花看,却是一桶鲜亮的泡菜:“公主看!还不错吧?方丈肯定喜欢!” 莲花刚到京城在曹国公府住时,就到天禧寺看望了慧忍方丈。那一天慧忍乍一看到琉璃塔,面上激动,惊讶,难以置信各种表情翻涌;八十岁的高僧大德,几十年的修为,也止不住百感交集。真的是注定有此因缘吗?莲花和慧忍说到在沙漠中的奇遇,说到慧光大师的话语,慧忍方丈温润如琉璃的双眼满含慈悲,摇头叹息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多说什么。莲花睁着明澈的双眼,终于也没有再问。 自那之后,莲花除了家里宫里,就是去天禧寺。主要是看《洪武南藏》的经文,和高丽大藏确实颇不相同;另外照顾慧忍方丈,带些炖烂的食物,汤水,甚至暖被软枕僧袍棉袜。慧忍素来生活清苦,不讲究吃穿用住,但是见莲花一片诚意也自感动,一老一小一起阅读经书常常忘了时间。玄信和玄知见有这么个人关心师父,更难得师父肯听,也是喜出望外,极欢迎莲花。前日慧忍说起想念北方的泡菜,莲花有心,回来就准备做了送过去;知恩却自告奋勇说是她的拿手本事,果然今天做了出来。 莲花看了一眼,赞道:“是不错!不亏是郑提调教出来的”。 知恩得意:“我会的多了,不过酱汤这些得现做了好吃,几时在天禧寺的大厨房里做给大伙儿吃”。 莲花笑:“主意不坏啊!今天我进宫到圣上那里,你们两去天禧寺送了泡菜,没事就在那里做好了”。 知恩不由拍手:“好啊,大和尚小和尚该高兴了”兴致勃勃地拉海寿:“走,陪我去取些食材调料”。 海寿有些不放心,莲花笑道:“没事,我坐宫里的车,晚上和殿下一起回来。你们去吧,带我问候方丈,就说我大概后天过去。”说着往皇宫而去。 ~~~~~~~~~~~~~~~~~~~~~~~~~~~~~~~~~~~~~~~~~~~~~~~~~~~~~~~~~~~~~~~~~~~~~~~~ 宁国公主朱如画,近来有些郁闷。一向无法无天的堂堂宁国公主,在后宫里即使谈不上横行无忌,那也是随心所欲任意去留;可是这两次去宫里,都没有见到皇帝,被王直挡在乾清宫外,说是皇帝正在“诵经坐禅”。诵什么经啊?年纪一大把了,又早就不是和尚了。可是王直一旦板脸拦路,宁国公主倒也不敢硬闯,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两次都只好怏怏而归。 今日天气晴好,春风吹拂,宁国公主再整仪容,又特意拎了一盒朱元璋爱吃的酱鸭,再次来到乾清宫,要见父皇。没想到在乾清宫门口又被拦住,索性连王直都不露面,一个小太监就挡着不让进。而且还是个身形未成面孔稚嫩的小太监。 宁国公主不由大怒,呵斥道:“你知道本公主是谁吗?” 小太监有些惊慌,战站兢兢地答道:“宁国公主,小的知道您是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哼了一声:“那还不赶紧带路?” 小太监却不动,继续颤抖着声音说道:“圣上不让任何人进,公主回头再来吧?” 宁国公主怒火上冲,喝道:“我不信!你让开!”说着拎着食盒就往里走。 小太监吓坏了,跪倒在宁国公主面前,连连磕头:“真的是圣上吩咐的,公主您回头再来”,一边急忙招了招手,几个侍卫上前并列一排,挡住了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只带个随身侍女,看此情形闯不过去,冷哼一声道:“父皇在做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见她停住了脚步,松了口气说道:“圣上在听经,王公公一起在里面,圣上吩咐了不让人进。我,我叫阿桂”。 宁国公主皱了皱眉:“听经?谁在讲经?是弘远还是慧忍?” 阿桂答道:“是东宫的李才人”。 宁国公主要想一下才反应过来谁是“东宫的李才人”,不由高声叫道:“那个朝鲜乡下人?她懂什么?” 阿桂嗫嚅着说道:“说是什么地藏经,高丽大藏经什么的,小的不懂”。 宁国公主想了想:“那前两次父皇诵经坐禅也是和她一起?” 阿桂不知道宁国公主指的什么,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宁国公主气急问道:“我问你,这个朝鲜乡下人是不是经常在这里?” 阿桂小心翼翼地说道:“圣上这几天都宣召李才人,殿下办完公事来接,有时候两个人一起留下陪圣上晚膳”。 宁国公主咬牙:“这个乡下人,翻天了!不知道天高地厚!” 阿桂不敢再说,和几个侍卫并排站得紧紧的,显然拿定主意不让宁国公主进。 宁国公主一跺脚,直奔东宫而来。 ~~~~~~~~~~~~~~~~~~~~~~~~~~~~~~~~~~~~~~~~~~~~~~~~~~~~~~~~~~~~~~~~~~~~~~ 太子妃吕氏,正靠在院中晒太阳,一个宫女跪在一旁轻轻地给她捶着腿。吕氏双眼微闭,享受着这初春的和煦阳光,清新暖风。 忽然脚步声杂乱,宫女边追边喊:“公主,您慢点!” 吕氏睁开眼睛,宁国公主已经大步进了院中,气呼呼地,在吕氏榻前踱步。 吕氏见她面色不善,一时摸不着头脑,坐直了身体,示意宫女都退下,含笑开口:“如画,驸马又惹你生气了?”吕氏知道一般人不敢惹这个厉害公主,公主生气大多是因驸马梅殷。 宁国公主在吕氏身边坐下,气愤愤地说道:“他敢!和驸马没关系。我是来找大嫂子你的”。 吕氏有些惊讶:“找我?” 宁国公主直截了当:“你那个新媳妇,那个朝鲜来的李才人,太过分了!” 吕氏皱了皱眉:“李才人?她怎么了?” 宁国公主哼了一声:“她对大嫂子怎么样?按时晨昏定省吗?” 吕氏搞不清宁国公主为什么生这大气,淡淡说道:“她一个化外番邦来的,还能指望怎么样?有时候允炆出门早,他们要一起,我就让她早上不要来请安了”。 宁国公主一拍手:“可是来!这进门才一个月,早上就不来请安了,眼里有您这婆婆吗?她有什么事老要跟着允炆出门?她一个才人,不该老老实实呆在宫里伺候您?” 吕氏哼了一声:“年青人刚成亲,好着呢!允炆不舍得啊”。 宁国公主忍不住声音有些大:“那怎么行?她就老在外面逛?” 吕氏苦笑:“我有什么办法?不是圣上吩咐的吗,让允炆带她去天禧寺看那个什么大藏经”。 宁国公主撇了撇嘴:“她一个汉城来的乡下人,看得懂什么?还不是装装样子?哄人罢了。你们还真信了”。 吕氏到此时才大概猜到了宁国公主生气的原因,自己也对这个李才人不满意,叹口气道:“圣上信她,我们能怎么样?随她去吧”。 宁国公主正要开口,马淑仪进来了,给吕氏行了礼,又亲亲热热拉着宁国公主的手叫了声:“皇姑!” 宁国公主见她肚子已经很明显,关心地问道:“就快了吧?你这大个肚子就歇歇吧”。 马淑仪笑:“还有一个多月呢。我也没干什么。皇姑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宁国公主撅嘴道:“我是最有空的,以后只能来找你们了”。 马淑仪见她说的委屈,看了眼吕氏的面色,吕氏皱眉不语,马淑仪于是笑道:“皇姑!你来东宫,我们多高兴啊!巴不得你天天来”。 宁国公主还是气不平,拉着马淑仪的手,叹口气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你自己也要多留个心眼”。 马淑仪不解,宁国公主接着说道:“那个朝鲜公主不简单,你该端太孙妃架子的时候,就要端一端”。 马淑仪见宁国公主为自己着想,倒也心中感动,笑了笑说道:“多谢皇姑关心,我没事。”又补充道:“李才人还算懂规矩”。 马淑仪有些话,当着吕氏的面不好说。进东宫七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朱允炆那么开心,每天都容光焕发喜气洋洋,才明白七年来他只是敷衍客套,不是不心酸的。只是马淑仪比朱允炆大七岁,对丈夫原本更像幼弟,受他的快乐感染,倒是为他高兴的时候多。 索性岔开话题,问道:“就要清明了,圣上有什么安排吗?” 朱元璋以孝治天下,皇宫里本有祭祀祖宗的“太庙”,规模宏大,四祖各为庙,皇高祖居中,皇曾祖东第一,皇祖西第一,皇考东第二;也就是祭祀父亲,爷爷,太爷爷,太太爷爷四代。这还不够,因为太庙只是过年时祭祀,朱元璋想想又建造了祭奉祖先的“奉先殿”,说是为了晨昏谒见,节序告奠。这奉先殿就在皇帝寝宫乾清宫的东侧,也是南向,五门五轩里也供奉了四代。朱元璋经常独自在里面念叨。 但虽有太庙和奉先殿,每年的清明节,朱元璋都要回中都的皇陵上坟。朱元璋的父母,兄嫂和侄儿葬在皇陵,本来是个土坡,经过洪武年的数次修建,已成了宏伟森严的皇家陵墓,有享殿,斋宫,官厅等宫殿数百间。 宁国公主撇了撇嘴:“肯定又是要回中都!我今年不想去了,那个乡下地方,又脏又破,来回得好些天,累死了”。 吕氏有些担心:“你不去行吗?” 宁国公主叹道:“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不去有什么关系?横竖父皇现在有朝鲜公主陪着”,言语间竟是难掩妒恨。 吕氏笑道:“你要是不去就正好,淑仪去不了,我正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应天府,你帮着照看下就最好”。 马淑仪连忙说道:“母亲不用担心我,我这没事的,在家歇着不会有什么事。皇姑该去就去,别惹得皇祖父不高兴,皇祖父可离不开皇姑”。 宁国公主听了吕氏的话心中怒极,往年不管皇帝到哪里,宁国公主都是最不能少的一个,什么时候,沦落为在家里看守孕妇了?朱如画当场就要发作,听马淑仪说得小心,才又转怒为喜:是啊,这三次也许是碰巧了,她一个汉城来的番邦人,还当真让她占了父皇去?心里暗暗拿定主意,一会儿再去皇宫。 吕氏也自悔失言,忘了这小姑子是赌气来的,连忙找话遮掩:“那是,清明上坟这么大事,又是回老家,父皇一定又要拿如画和驸马显摆,在老家人面前得意得意”。宁国公主和梅殷一对才子佳人,是朱元璋得意之作,一向引以为豪,每次回到中都都让二人陪在身边,老家的人奉承恭维几句,朱元璋常常乐开了花儿。 宁国公主听了吕氏这个话,心中欢喜,假意谦虚道:“大嫂子又拿我们开心,我们老夫老妻,还有什么好显摆的?” 说着说着天色将晚,吕氏便留宁国公主晚膳。宁国公主看天晚了来不及去宫里了,不妨明天再提了好吃的送进去,遂也不推辞,与吕氏一起坐下用晚膳,马淑仪在下首相陪。 正吃着,宫女通报:“殿下和李才人回来了”,话音刚落,朱允炆和莲花到了门口。 朱允炆一身明黄的锦袍,风神如玉,气度闲雅;莲花还是淡淡蓝色的衣衫,改了发髻,姣如春花丽若朝霞。两个人一般的修长白皙,温润文雅;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一样从容不迫的举止,甚至一样缓缓而行的步伐。二人一进了厅内,顿时满堂生辉,厅里的烛光都似份外明亮。 宁国公主一阵愣神,在这二人面前,自己和梅殷还算什么才子佳人? 二人和众人都见了礼,朱允炆正在回答吕氏的问话:“是,我们在皇祖父那里用过了,今天吃的斋”;莲花含笑侍立在下首,给三人布菜舀汤。她是才人,按规矩是要侍候太子妃,公主和太孙妃几人用饭的。 朱允炆却有些心疼的样子,看莲花盛一碗热汤给马淑仪,连忙叫一声:“小心别烫着!”竟是不由分说自己接过,端到了马淑仪面前。这可大大地背了规矩,马淑仪连忙也站了起来,双手接过汤,慌乱地说道:“殿下放着,让臣妾来”。 吕氏不由哼了一声,面色难看之极。莲花有些慌乱,看了眼朱允炆,又小心看了看吕氏,轻声说道:“对不起”,说着拿起另一只汤碗,准备再装一碗。 吕氏摆摆手:“你们两个先下去吧。让我们三人好好吃饭,省得不安生”。 莲花拿着碗的手僵在半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允炆听了却很高兴,牵起莲花的手,笑着对三人说道:“那我们先回落霞宫了,母亲皇姑慢慢用,淑仪你招呼好”,竟然便即告退。莲花红着脸,被朱允炆拉出了饭厅。 吕氏叹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马淑仪低着头,不敢吭声;宁国公主嘻嘻一笑:“大嫂子,允炆这可出息了啊”。 吕氏知她是出言讥讽,可是刚才的情形是实情,自己这个儿子整一个见了媳妇忘了娘,连宫规都不顾了。不由得又叹口气。 宜宁公主得到了皇太孙的爱情,得到了皇帝的欢心;可是后宫的嫉妒不满也拉开了帷幕。前方的路究竟会怎样呢? 第五十七章 舍利入宫藏 天还没有亮,屋子里黑洞洞的,只有窗上帘幕的缝隙中透进一丝光亮。莲花窝在朱允炆怀中,睡得正香。 朱允炆看看塌边案上的沙漏,该去早朝了,轻轻地抽出莲花颈下的手臂想要自己起床,不想莲花在睡梦中感觉到,抱住了朱允炆的身体,嘟囔着:“别走”,眼睛也没睁,似是梦中不舍。朱允炆心中一荡,俯身在莲花的面颊上一吻,喃喃地低语:“才知道为什么会‘从此君王不早朝’了”。莲花犹自未醒,朦胧中只听到“不早朝”几个字,仍闭着眼睛,低语中却带了喜意:“你不早朝?”双臂挂在朱允炆的脖中,光滑如丝的肌肤贴在了他的身上。 朱允炆满心爱怜,一翻身,跨到了莲花身上。双手撑在她的双颊边,俯身温柔地亲吻:自眼角眉梢,到柔软的双唇和耳垂,到修长纤细的脖颈,到洁白柔软的胸口。莲花半梦半醒中感受到黑暗中的爱抚和温存,不由得微微后仰了头,身体弯弯地拱起。朱允炆得了鼓励,益加心神荡漾,右手拢上了莲花的右胸,轻揉慢捻;双唇却压在左胸上,含着娇嫩的花蕊温柔吮吸,舌尖缓缓打转;两只长腿分在莲花体侧,轻轻摩挲;莲花睡意未消,这样的肌肤之亲唤起一股热浪自腹沟涌起,浑身禁不住颤抖,不由得张开了口,低低**。朱允炆听到这销魂的声音,早朝抛到了九霄云外,双手齐拢,修长的十指轮番拨弄,舌尖挑逗翻转,身体贴得更紧。 朱允炆成亲七年,房事从来匆匆结束,不仅是因为少年人难以自制,更因为面对的是大姐,朱允炆总是自己三五下就结束。所以看到古诗古文里对床笫之欢的描绘,常常不解其意。做了皇太孙之后公务繁忙,更是难得再去马淑仪处,晚晚独卧也并没有多少遐思。可是这一个多月来,因为心里爱极了莲花,总是轻怜蜜爱地想给她欢愉,鱼水交融中她每一个如丝的眼波,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每一声欢愉的**,都给了朱允文莫大的满足。才知道付出会有这么愉悦的征服感,看到心上人享受自己的爱抚,这种心里的满足远非身体的快感可以比拟。 莲花虽然不懂,却深切感受到朱允炆的爱意,知道他一心一意只是要自己欢喜;这种温存的心意,又远比实际的爱抚更让人动心。莲花知道自己很幸运,夫君以堂堂皇太孙之尊在床笫之间如此低声下气地俯就侍弄,唯一的解释就是爱自己。不由得仰了头,双手捧着朱允炆的头发轻轻揉弄,低低柔声叫了一句:“允郎!亲我!” 朱允炆听到这一声娇唤,顿时魂飞魄散心神俱醉,俯下身体,柔软的双唇一寸寸亲过光滑的玉体,舌尖缓缓打着转,身体慢慢撑开了莲花的双腿。双手摩挲着,炽热的抚摸中渐渐感到了颤栗。 这时的朱允炆,颇有些懊恼平时读书只要看到艳词淫曲都是一跳而过,连会真记这一类都是不屑一顾。有日看到一首艳词据说是宋徽宗赵佶的:“浅酒人前供,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报总含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忒颠犯,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还扔了书说了句“粗鄙”。如果多学些知识,此时岂非用得上?懊恼中修长的双手双腿并用,黑暗中渐渐响起了喘息声**声,愉悦中带着怜惜,欢欣中满是爱恋。爱情,是否就应是灵肉双重的结合?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花沉沉睡去,仿佛感觉到朱允炆轻轻吻别自己,轻轻离开了屋子,却是一丝力气也没有,睁不开眼睛。待得醒来,天光已经大亮,院子里有宫女来来往往。 莲花暗叫糟糕,急忙跳下床梳洗整妆,匆匆拜见太子妃吕氏请安。还好吕氏尚未起,早吩咐了宫女说不用请安。莲花松了口气。又去告别了马淑仪,然后带着海寿和知恩,望天禧寺而来。 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进藏经阁,古老陈旧的木架上垒着满满的经书。《洪武南藏》自洪武五年就开始刻印,直到此时洪武三十一年才刚刚印完。共一千六百多卷,饶是天禧寺的藏经阁号称全国最大,也放得满满堂堂。 慧忍方丈和莲花坐在窗边,各自捧了一本经文再看,玄信也在一边,回复一摞寺院的来往书信。 莲花忽然抬头问慧忍:“方丈,这《洪武南藏》的分类是先分乘,再分藏吗?”慧忍含笑答道:“不错,是参照以前的《开元释教录略出》,先分大乘小乘,再分经律论三藏”,停了停说道:“不过《开元释教录略出》中未收的,和之后新译的佛经,就没有这样分,笼统收在后面”。 莲花颔首道:“那就难怪这后三百多卷凌乱无序,找一本经书很难”。 慧忍含笑问:“你找哪一本?” “《般若心经集注》”莲花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在架上继续寻找。 玄信在旁边接口道:“这本不在《洪武南藏》里,我回头带你到前面的贮经楼去,应该有宋时的版本”。 莲花有些好奇:“为什么没有呢?这本不是基础经文吗?” 玄信放下手中的笔,解释道:“《洪武南藏》自洪武五年就开始印了,那时候没有规划好,有些匆忙。很多经文都没有划入,《护法论》《密咒圆因往生集》《圆觉经略疏注》这些经文都没有。编排次序也不统一。” 莲花一声轻叹:“是啊,其实如果改为先分藏,再分乘,就容易了”。 玄信想了想道:“横竖还会再印,到时咱们再建议改就好”。 莲花见玄信说得轻描淡写,楞了楞。她却不知道,天禧寺在大明的寺院中,地位极其尊崇,乃是第一位的寺院。不仅是江南的寺院之首,更是全国的佛教中心,刻经藏经都是在这里。果然十几年后大藏经重新刻印,天禧寺当时已经在建大报恩寺,玄信回忆起今日与莲花所说上报给明成祖朱棣,朱棣吩咐按此一一改进,遂成了《永乐南藏》,藏于大报恩寺。此是后话。 几人正说着,忽然玄知跑了来,有些急匆匆地:“宫里王公公来宣旨”,看了看莲花又说道:“皇太孙一起来的”。莲花一怔,跟着慧忍和玄信玄知来到了大殿。 王直手握圣旨,昂然立在大殿中央,慧忍带着众僧跪下接旨。莲花看到殿门口站着的朱允炆,不由的脸上一红,朱允炆却含笑招手,两人侧立在一旁。 王直打开圣旨,朗声宣道:“奉天乘运,皇帝诏曰:天禧寺方丈慧忍,高僧大德,慈悲勇进博学广识,特此册封为大明国师,佑我大明皇图永固。天禧寺所藏佛祖顶骨舍利乃我大明不世珍宝,着即送入皇宫,由大内保管珍藏。钦此!” 慧忍听了圣旨,心中感概,皇帝想要这个佛祖顶骨舍利,怕自己不同意,先捧自己为国师;不惜公然使到这种手段,乃是表明势在必得的姿态。只是佛祖顶骨舍利本是佛门至宝,自佛祖寂灭便一向供于塔中,怎可放在皇宫里,岂非亵渎?心中踌躇,跪着一时不出声。玄信玄知和众僧也都呆住,天禧寺千年历史,佛顶骨舍利自宋时建塔起便供在塔内,是天禧寺的镇寺之宝,更是佛门圣物。皇帝要,怎么办?朱允炆和莲花听到这个荒唐的圣旨,也是一愣,相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王直见慧忍不动,冷冷地说道:“宫里有社稷庙,有佛堂,大内高手如云,监守严密。方丈不用担心”,见慧忍垂首不语,哼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禧寺也是圣上的,方丈自然明白”。 慧忍此时已经八十岁,参禅也近八十年,佛教讲放下能舍,佛祖头骨舍利虽是佛门圣物,也只是外物,何况当此情势,还能反抗不成?当下低了头,缓缓说道:“老衲遵旨”。 王直面露笑容:“国师请起,各位大师请起。恭喜国师,方丈可是我大明的第一位国师,必当名垂青史,为佛门又添一段佳话啊”。 慧忍苦笑着站起来,并不答言。玄信玄知和众僧看着方丈,也无人说“恭喜”。国师是个尊荣,可是皇帝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简直就是拿称号换舍利,反而令众僧有尊严受损的感觉。 王直接着笑道:“那就请国师把顶骨舍利交给某家带回去吧,圣上吩咐盛载舍利的阿育王塔一起带着,但是如何开启,烦劳国师教某家一下”。 慧忍情知多说无用,吩咐玄信玄知去圣感塔的地宫取阿育王塔,又摆了摆手示意殿内的众僧退下。自己坐下,垂目闭眼,一眼不发。 朱允炆看了眼王直,想了想没有开口。佛门舍利,为什么拿去放在皇宫内院?猜想是上次来参拜的时候,皇帝听到了舍利的神通,想借此多些福寿吧?只是到底是佛门圣物,还是应该留在天禧寺塔内,有机会倒要劝一劝祖父。 莲花见慧忍有些疲倦的样子,走过去倒了杯热水给慧忍喝,又轻轻坐在了慧忍身边。王直还是笔直地立在大殿中央,面带微笑,耐心等候,也不说话。 约莫有大半个时辰,玄信玄知带着几个僧人抬着阿育王塔进了殿内,放在了案上。阿育王塔约有三尺来高,通体鎏金,镶满各种宝石,大殿上顿时金色闪亮宝光夺目。 慧忍站起来,对王直说道:“此塔自宋天禧年间封入本寺地宫,从未开启。开启之法本寺方丈历代相传,却从未用过。请王公公验证”。说着自玄信手中接过铜钥匙,一道一道,小心打开了阿育王塔。王直立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暗自记诵。 直到慧忍自金棺内托出了佛祖头顶骨舍利,众人敛声屏气看去,大约有半个手掌大的一块,似蜂巢,色作黄白,形如天盖中间隆起;自棺中取出来,忽然一阵光芒耀眼,众人眨眼之间,光芒已经不见,难道是眼花?众人有的揉眼有的咂嘴,面面相觑。 莲花突然觉得怀中发烫,探手取出琉璃塔,却见琉璃塔一改平日的温润,宝光竟然闪闪而动,塔身滚热。慧忍见到,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挡住了王直的视线,示意莲花收起。 王直微笑着验看了舍利,重新仔细放好,锁上了塔,又自袖中取出一大块明黄的绸缎,仔细包裹好,才唤了声:“来人!”几个侍卫应声出现,抬起了包裹。王直冲慧忍拱拱手:“多谢国师,国师几时有暇,到宫里坐坐”。又转身对着朱允炆:“谢殿下陪臣走这一遭,臣这就回宫复旨”。 朱允炆是见朱元璋吩咐王直去天禧寺,知道莲花在天禧寺顺道一起来的,被王直这么一说,倒似乎是来压阵的。不由也是苦笑,淡淡说道:“公公辛苦了,明儿再见”。王直又和莲花打了招呼,自带着侍卫抬着阿育王塔走了。 朱允炆回身看着慧忍,半晌说道:“圣上一时兴起,日后自当归还”。 慧忍尚未答言,玄信笑道:“那天禧寺先谢谢殿下了”。却是玄信知道慧忍的脾气,无执无我,怕他和朱允炆说没关系啊。 莲花也安慰道:“本来是天禧寺的佛门圣物,一定会回来的”。 慧忍看了眼莲花,却没说话。玄信最了解慧忍,见慧忍看莲花的目光总时时有悲悯之色,心下不禁有些疑惑。 朱允炆和莲花上了车回家,莲花问道:“圣上为什么要这个佛顶骨舍利?”侧头却见朱允炆笑咪咪地看着自己,意味深长的样子。莲花不觉红了脸,嗔道:“和你说话呢”。 朱允炆伸臂揽住了莲花,肃容道:“这里面啊,有个缘故”。 莲花精神一振:“什么缘故?” “皇宫里啊,忽然来了个仙女。圣上每天看着仙女就在想,怎么办呢,怎么能让仙女留下呢?想来想去,决定向佛祖求助,因为这个仙女呢,本是西天的玉女,最听佛祖的话”。 莲花认真地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抬头看看朱允炆,却见他嘴角弯弯,笑意难掩,目光中有爱意也有戏谑。莲花不由得恼:“你说假话骗人!” 朱允炆双手拥紧了,笑道:“怎么是假话?圣上求佛祖帮忙,我只好自己帮自己,先抱牢了不放手”。见莲花满脸通红,俯身温柔一吻:“只要你在这里,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话语温柔又很诚恳,莲花心中一动,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朱允炆看在眼里,柔声道:“娘子,有什么不能和夫君说呢?” 莲花迟疑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本不姓李,先父曹蒙乙,乃是朝鲜国的将军”低了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踌躇难言。 朱允炆见她说得慎重,不再戏谑,一只臂膀仍然揽着莲花,另一只手握住了莲花捻着衣角的小手。莲花一直觉得朱允炆最好看的是一双手,白皙修长,光滑柔软,十指长长骨节均匀。此时心中犹豫,不觉捻着衣角,又无意识地捻着这只手,缓缓说道:“前年夏天,先父带先兄和小弟,去了全罗道,抗击倭寇,不幸全部殉国”,眼角边泪水慢慢滑落:“国王才收我做了义女”。 朱允炆不由得心疼,抬手吻了下莲花的柔荑,静静聆听。 莲花已有些哽咽:“是我自己要来天朝,我就是想,也许,也许。。” 朱允炆搂紧了莲花,轻声安慰:“我知道了,你放心”,举袖轻轻拭着莲花面颊上的泪水:“你不用多说,倭寇也是我大明的祸患,我会想办法”。 莲花见他如此体谅,不由得心中的委屈都涌上来:“倭寇实在残忍,父亲他。。,还有小弟。。他们都好惨!”想到父兄小弟三人的惨状,哽咽着说不下去,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朱允炆心中怜惜,一边帮她拭泪一边问:“我明白。大宁卫那几个倭寇也是找你的吧?定是怕你搬到救兵”。想到莲花为了朝鲜吃的苦头,不由得又是心疼又是敬佩。 莲花不能说话,点了点头。 朱允炆俯身吻了吻莲花面颊上的泪痕,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娘子,夫君定把倭寇剿灭,给丈人和舅爷报仇。”又亲了亲她笑道:“让朝鲜百姓都知道你曹家有个好女婿”。 莲花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开心些,心中感动。这一年多的心事,终于说出来了,到大明的使命,算完成一半了吧? 皇太孙和莲花,会帮助天禧寺讨回佛顶骨舍利吗?大明的援兵和水军,派出去了吗? 第五十八章 乐府笑寇猖 莲花今日一早就到了乾清宫里,朱元璋昨日吩咐了,要她来帮着准备清明回中都的祭品和礼物。 祭品是在皇陵供给朱元璋父母兄嫂的,礼物是要赏赐给中都老家的父老乡亲的,朱元璋对这两件事都极为重视。每年都是王直安排,今年让莲花帮着,不仅是中意莲花,也是让她带着熟悉,以后皇太孙早晚接手的意思。 正是暮春,花草繁盛,绿树成阴。奉先殿高大阔朗,窗牖齐开,四顾望得见外面的蓝天白云,时有莺燕穿行其间,微风中带着春天的温暖馥郁,熏得人沉醉。 朱元璋跪拜在蒲团上,半闭着眼睛低低祝祷。 天禧寺迎回的阿育王塔和佛顶骨舍利就供在正中。当日王直自天禧寺回来,发现宫里刚才也是电闪雷鸣,太庙的一个角被雷劈中,一片狼藉,需要大修。朱元璋本想把舍利供奉在太庙,只好改到了奉天殿,和王直说起天禧寺和宫中两处突然而至的雷雨,都有些疑惑。 皇帝想来想去,请弘远特意来看了看,最后按他的建议,御笔写了发愿文,曰“大明皇帝朱氏元璋,敬造捧真身佛陀,永为供养,伏愿长承佛护,圣寿万春,愿天下丰稔四海无波。万劫千生长为如来弟子,绍隆三宝,作大因缘”,和一些宝石珊瑚各种宝物,并用玉碗玉碟装上时鲜瓜果在舍利前一起供奉了。又自此斋戒,日日亲来诵经祝祷。 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起身,竟猛地一阵头晕眼花,到底此时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年纪不饶人。朱元璋想起生如朝露,不由有些感慨,缓步踱回了乾清宫。 王直和莲花在榻前的案上整理祭品礼物,王直念着清点,莲花核实着重复一遍记录下来。二人甚有默契,一包包的物事自左边案上快速地移动到右边案上。 王直的声音阴柔平淡,莲花的声音温润柔和,交错着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朱元璋听着听着,嘴角弯起,带上了笑容。 这时王直念道:“银锞子两百个,倭扇四十把”,莲花探身点了点,正欲重复,朱元璋睁开眼睛:“哪儿来的那么多倭扇?” 王直放下手中的礼品,恭敬答道:“还是洪武三年时,日本的僧人叫“祖来”的,供奉到礼部的。一直放在宫里没人用,去年回中都时带了几把,老家乡亲们都看着稀奇,所以今年多带了些”。 朱元璋哼了一声,面露不快。 原来洪武初年,朱元璋派遣了使臣前往日本,高丽,安南和占城四国,晓谕元朝已经灭亡,中国现在是大明王朝了,你们诸国赶紧来朝贡。 派到日本的是莱州知府赵秩,洪武三年去的,当时的“日本王良怀”派遣了僧人祖来跟随赵秩回中国,送了些礼物到礼部,却并未解决中国提出的取缔倭寇一事。其实日本当时内乱,这个良怀只是南朝的怀良亲王,占的地盘只有九州一带,擅自接受了大明的“日本国王”封号之后,自称为“日本王良怀”,实际上不久就遭实町幕府驱逐。 朱元璋不知道这个情况,误以为“日本王良怀”是日本的国王,对日本的态度非常不满,兼之沿海的倭寇益发厉害,过了几年又派了使臣远赴日本,却干脆没有回音,有一次连使臣也丧生日本。 朱元璋回想此事,不由得心中愤懑。 莲花见了皇帝的面色,轻声问道:“圣上不喜这个倭扇?要带吗?” 朱元璋瞥了眼案上的倭扇,说道:“还是带上,但是把朕的一首诗提在上面”, 说着坐直了身体,念道: “沧溟之中有奇甸,人风俗礼奇尚扇,卷舒非矩亦非规,列阵健儿首投献。国王无道民为贼,扰害生灵神鬼怨,观天坐井亦何知,断发斑衣以为便。浮词尝云弁服多,捕贼观来王无辩。王无辩,折裤笼松诚难验。君臣跣足语蛙鸣,肆志跳梁于天宪,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 朱元璋念完,莲花也在一把倭扇上写完,轻声读了一遍给朱元璋复核,倒是一字没错。 其实对于莲花来说这样记录甚不容易:一来莲花诗词功底有限,二来朱元璋的中都口音念这首乐府着实难懂。莲花努力记下,心中栗六,听朱元璋说没错,长长松了口气。 朱元璋自来身边都是才子高人,却并未在意,只是觉得莲花的声音柔和悦耳,自己这首二十年前骂倭奴的乐府诗,用词粗鄙,她念诵起来仍是娓娓动听,不由好笑。 王直明白朱元璋的意思,看莲花念诵得认真,也不禁微笑。 莲花见朱元璋和王直笑,一时摸不着头脑,傻傻地问道:“是哪里记错了吗?” 朱元璋益发笑得厉害,好容易止住。见莲花玉颜带晕满脸不解,哈哈笑道:“孙媳,朕不是笑你。朕这首乐府是骂倭奴的,用词不大雅”,见莲花睁着明澈的双眸仍然不明白,又接着说道:“你不用念得那么好听”。 莲花这才明白。见皇帝夸自己“好听”,不由又红了脸。看了看倭扇,问朱元璋道:“圣上诗里说‘君臣跣足语蛙鸣’,倭奴真是这样吗?” 王直在一旁连忙喝道:“李才人!不可如此说话!圣上金口玉言,说的当然是真的!” 莲花不由伸了伸舌头,对朱元璋笑道:“对不起,圣上!我说错话了”。 朱元璋摆了摆手,不以为忤,叹道:“朕在三十多年前就会过倭寇,无论冬夏倭寇都是光着脚,说话哇啦哇啦地象青蛙叫”。 莲花想起在大宁卫林间伏击的几个倭寇,点了点头:“是啊,我还以为他们夏天才这样”。 朱元璋眯起了眼睛:“哦?你见过倭寇?” “在大宁卫碰到过,当时和宁王叔一起”莲花回忆道。 这件事一直是朱元璋的一个疑团,当下不动神色问道:“就你们两个吗?” “还有燕王叔,和王府的侍卫”。 朱元璋哼了一声:“倭寇好大的胆子!知道为什么吗?” 莲花这才有些心慌,迟疑着说道:“燕王叔说是冲着我来的” 朱元璋眼中凌厉的锋芒一闪:“哦?冲着你来的?为什么?” 莲花第一次见到朱元璋严厉,不由得慌乱,踌躇半晌,一横心说道:“怕是担心我到了天朝,大明与朝鲜永结厚谊,不利于倭寇横行”。 朱元璋不再说话,锋利的目光如刀,凝视着莲花。 就知道!就知道朝鲜国王把十六岁的女儿宁愿送给七十岁的自己,定有所图!原来是为了倭寇,是想让自己发援兵。 真是别有用心! 莲花见朱元璋面色不善,一颗心怦怦直跳,跪倒在皇帝面前,仰头轻声唤了一声:“圣上!”见朱元璋恍如不闻,又轻轻叫道:“皇祖父!” 朱元璋俯视莲花,却想起了朝鲜自认藩国,态度恭谨,年年进供;宫里的海豹皮,漆盒人参这些都是朝鲜的,连滁州太仆寺里的军马,也有几百匹高丽马;关键是朝鲜稳定,大明才放心地北征蒙古,倘若朝鲜反过来帮着蒙古,何止东北,整个北疆都将受影响;又想起了可恨的倭奴,非但不朝贡,还有这么多倭寇侵略沿海,扰我百姓。。 无论如何,大局为重。 朱元璋的目光渐渐柔和,终于叹口气,示意王直扶起了莲花,说道:“你起来吧,朕不怪你”。 不知何时,朱允炆进了殿内,行了礼站在莲花的身后。关切地注视着。 朱元璋看看朱允炆,又看看莲花,一样的修长白皙温雅柔和,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实在是一对璧人。自己已经七十多,早晚是这个孙子接班,何妨为他做点而好事? 朱元璋又叹了口气,唤了声:“允炆!” 朱允炆应声道:“孙儿在!” 朱元璋吩咐道:“你上次提议的,派使臣去日本,找那个北朝的足利义满将军一事,筹画安排一下”。 朱允炆喜不自胜的连忙应道:“是!孙儿明天就安排”。 莲花也喜出望外,兴奋地不知如何是好,一激动,双手抓住了朱元璋的手,连声道:“谢皇祖父!” 朱元璋的手掌被她温软的小手握着,望着她欢喜雀跃的模样,忽然就想起许多许多年前,自己还年青,也有这么一个少女,为自己欢呼,也是这么温软的小手。。时光都去哪儿了呢?不禁有一刻失神。 莲花这才发觉自己过于兴奋,不由得红了脸,放下了双手,不安地看了看朱元璋。 朱元璋含笑不语,朱允炆却冲她笑着眨了眨眼。 莲花红着脸,讪讪地说道:“我该干活了,把这些扇子写完”,说着走回案边,提笔继续抄写。 朱允炆笑问:“写什么扇子?”跟了过来,探身拿起倭扇。朱允炆的功底可远非莲花可比,一目扫过,已把诗句读完,回头笑着对朱元璋道:“这首乐府定是皇祖父做的”。 朱元璋眯了眼睛,笑问:“如何?” 朱允炆此刻当然奉承:“好诗!这句‘国王无道民为贼’说中了倭寇的要害!如我大明今日,百姓安居乐业,断不会有这些贼寇。还有这句‘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如此跳梁小丑,定然不会长久”。 见朱元璋捋须微笑,又笑道:“孙儿给这诗题个名字吧?就叫《倭扇行》如何?” 朱元璋微笑颔首,朱允炆提笔刷刷题上。 王直在一旁叹道:“本来这倭扇不值什么,现在是圣上的诗,李才人抄写,殿下题字,这可身价百倍了,可以称作‘三绝扇’。老臣可否先讨一把?到了中都老家定然抢手”。三个人都笑了。 朱允炆帮着莲花,很快四十把扇子写完,王直呈给朱元璋看,莲花的字娟秀柔美,朱允炆的字瘦劲奇崛柔中有刚,不由又赞叹一番。 朱元璋瞪他一眼:“好啦,拿去!”递了一把给王直,王直连忙拜谢。 果然这倭扇在中都被老家的父老乡亲一抢而空,朱元璋既得意自己的乐府诗,又得意这一对金童玉女似的佳儿佳妇,在老家着实显摆。 各位暇时不妨去中都试试运气,能碰到一把“三绝扇”也未可知也。 这时小太监进来禀告:“代王自大同府到了,候在宫外”。 朱元璋哼了一声:“这可费了不少功夫!”,去年就宣旨让代王过完新年即可进京,这三月都快完了。 朱允炆劝道:“可能路上融雪不大好走”。 朱元璋看了看莲花和王直还在忙,吩咐道:“王直你去把代王带进来,莲花你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弄,允炆你留在这里”。 莲花连忙答应着,大致把案上收拾了下,起身拜别。 朱允炆转头悄悄地说:“你到文渊阁等我,回头咱俩一起回家”,莲花红着脸点头答应。朱元璋含笑看着二人,并不多说。 莲花出了乾清宫,迎面正好碰到代王朱桂跟着王直往宫里走;看到莲花一愣,旋即微笑示意,莲花连忙裣衽一礼,想起代王夫妇在大同待自己实在不坏,远望着朱桂大步进了殿内。 莲花此时心情好极,终于把倭寇的事情和皇帝说出来了,居然,皇帝答应了!也许很快大明的使臣就能去日本,倭寇很快就会回老家了!国王知道了该多高兴!母亲也会很高兴。南豁赵克善喜,还有郑宗诚,这些人都没有枉死。全罗道的百姓,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李芳远,也会很高兴吧?莲花想起李芳远告诉自己的那个联络点,至今忙碌不自由,还没有机会去,王奭的事情也还没说,怎么办呢? 都没关系吧,关键是皇帝答应了! 莲花实在是开心,不远万里来到京师,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兴奋中脚步份外轻快,很快来到了文渊阁。 文渊阁在奉天门的东侧,按朱元璋的意思“尽贮古今载籍”,在大明算是藏书最多的地方。莲花找了本书,自己坐下,收敛心神,很快看得入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响,朱允炆在叫:“莲花!” 莲花一惊,连忙应道:“我在这里”。 朱允炆已经走了过来,含笑问:“怎么不点个灯?”望了望四周,竟是空无一人。 莲花这才发觉天已经快黑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看书看糊涂了”。 朱允炆知道她自嫁后每天忙碌,在东宫时要给太子妃,太孙妃请安侍奉,要时常进宫陪皇帝,自己也老缠着她,这样独自看书的时间对于她竟是宝贵难得的。 朱允炆心中怜惜,伸臂拥着,柔声道:“以后想看书了就到这里看,就说和我有事”。 莲花睁着明澈的双眸迟疑道:“我不可以妄语”。 轮到朱允炆愣住,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手臂紧了紧,笑道:“好,那你只要来看,我来说就是”。 莲花知道朱允炆的大队随从等在阁外,有些害羞,挣了挣却没能挣脱,只好任由朱允炆拥着坐在角落,天色已暗,四周静悄悄的。 朱允炆拥着莲花,轻声在耳边问道:“你看的什么书?” 莲花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日在滁州醉翁亭里,看到有两块石碑上是苏轼书写的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文章好,字也好,真是双绝。回来问了三宝说这叫‘欧文苏字’。朝鲜可没有,连欧阳修的文章也少见,刚才在这里看到这本《欧阳文忠集》,真好”。 朱允炆听了,拥得更紧,柔声问道:“双鸳鸯字怎生书?” 莲花一听,却是一首欧阳修的旧词,全文是:“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自己以前读到,还奇怪为何欧阳修也有这种香艳之词? 此时听朱允炆柔声念出,才明白这词哪里是香艳,其间的两情相悦和缠绵旖旎,不在其境的人如何能体会? 莲花这一个多月,日日感受到朱允炆的深切爱恋,心中感动,低低说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没说完已是羞涩难当,头埋进了朱允炆怀中。 朱允炆听她含羞说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是柔情万种,不由心中一荡,激情不能遏制,俯身深深地吻在樱唇之上。一时间万物停止,只有深情的相拥相吻。 过了很久很久,莲花轻声道:“我们回家吧?”朱允炆实在舍不得,嗯了一声却不动。 半晌忽然问道:“你认识十三叔?”却是刚才看到她和代王打招呼。 “在大同见过,是燕王叔回北平时路过的”。莲花道。 朱允炆含笑道:“朝里那些大臣如果知道燕王叔去大同,又该说了”。 莲花不明白:“为什么呢?我知道藩王不能擅离封地,可是这么近去走亲戚也不可以吗?” 朱允炆笑着解释:“按制是不可以的。藩王只能留在封地,出封地一步都要朝廷批的。而且藩王之间不能私相往来”,见莲花出神又笑笑道:“几年前开封的周王叔擅离封地去中都,皇祖父贬他到云南呢。” 莲花回想起宁王朱权好像是这么说过,但是朱棣似乎根本不在意,去大同,送自己出北平,都是想都没想自然而然。 莲花虽然天真,也知道这个不可多说,转而好奇地问道:“代王叔来做什么?” 后妃不得干政,莲花问得有些不应该。朱允炆迟疑了下答道:“父王找他,让他注意些,善待百姓”。 想起刚才朱元璋教训了半天,口气严厉,可是到底没有实质惩罚,训完了反而父子一起用晚膳。代王朱桂回去后,会好好改过吗? 莲花想起代王府门口的九龙壁,想起那么多衣衫褴褛的民工,想起那个面容愁苦的周阿大,想起当时朱棣铁青的面色。。。不由反手拥紧了朱允炆:“代王叔能听皇祖父的就好了”。 朱允炆俯身又亲了下,笑道:“好啦,不管这些,咱们回家吧”。 文渊阁里,风光旖旎。要到很久以后,莲花才明白,那实在是自己一生最好的时刻。两情相悦,恰好又可相守。世上有几人能够? 第五十九章 天谴明君惶 京城应天府往西北二十里左右的扬子江畔,有一段山脉叫做卢龙山。山势蜿蜒如龙,一座座山峰相连,如飞雁接翅成行。龙头靠长江,仿佛卢龙正在低头吸水;龙尾缓缓伏入平地,上有一峰突兀,形状象一头巨大的狻猊,朱元璋赐名为狮子山。 天晴时登上山峰,帝都的风光一览无余。东南是玄武湖,云烟飘渺水波荡漾;不远处的京城里散落着户户人家,望着各色墙瓦袅袅炊烟,仿佛听得到欢乐的人声。俯视山下,正是浩荡长江,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远处的沙洲上有蓑翁在垂钓。而平视远眺,淮山的千岩万壑尤如万马奔驰在青天之外。 朱元璋登基前,曾在这狮子山大战陈友谅,埋伏了三万大军在山的南面,以红黄旗为号,斩敌二万多人,大败伪汉军。 待做了皇帝,朱元璋一来喜欢这里登高的风景,二来得意这场关键的胜仗,便以这个地势乃是江防要地需要警戒为由,想着在这山上建座高楼。名字都想好了,叫做“阅江楼”,洪武七年春天把这事提上了议程。 楼还没造,先自己御笔写了篇《阅江楼记》,命令翰林大学士宋濂也写了一篇。 朱元璋是凭空想象高楼建好后的良辰美景,激动不已,洋洋洒洒地先描绘一番,什么“碧瓦朱楹,檐牙摩空而入雾,朱帘纷飞而霞卷,彤扉开而彩盈”,什么“斯楼之高,岂不壮哉!”;宋濂则大大恭维皇帝,什么“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什么“忠君报上之心,岂有不油然而兴者耶?” 宋濂的这一篇,清朝时被收入《古文观止》,被视为文言文最高水准的散文之一。可见哪怕当面拍皇帝马屁,只要说的在理,古时的文人是认可的。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宋濂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金陵古城也就在明初几十年间,是真正盛极一时的大一统帝都。 可惜当时洪武七年刚建国不久,财力物力有限,四处又都在大兴土木:皇宫,中都,皇陵,孝陵等等。朱元璋发现没钱盖楼,没奈何只好把这阅江楼计划先搁置,一直念念不忘。你想啊,《阅江楼记》都写好了,还是两篇!却有文无楼,这不是寒碜大明帝国吗? 直到去年,朱元璋凑齐了银两,好,盖楼了!大半年下来,平砥即地基已经建好,楼盖到了第三层。 三月的天,温暖适意,阳光明媚,空气中飘荡着花草树木的清香。狮子山顶的阅江楼工地上,三百来名民工正在继续施工,朱元璋为了加快速度,特意调了一些囚犯来,做些搬运敲石的苦力活。 虽江风拂面,民工们仍然汗流浃背,监工的工部佥事于显挥动着手上的长棍,四处巡视着不停呵斥:“快点!” 忽然,天空变了颜色。一大块乌云压在山顶,低矮得似乎触手可及。狂风开始刮起来,把山上的树木花草吹得歪歪倒倒,刷刷直响。 于显抬头望了望天,担心要下雨,正要招呼民工们把沙石泥土盖上;“哗啦”一道闪电击中了楼身,大雨已经倾盆如注,天地一片黑暗。民工门被闪电惊吓,顿时四散奔逃! 可是紧接着,地面开始摇晃,狮子山真的似变成一头狻猊,摇头摆尾地动山遥。 是地震!从未地震过的金陵,地震了! 阅江楼刚建好的一点楼身和地基,瞬间坍塌。民工有的被砸中有的被吓倒,狮子山峰上风声雨声哭喊声乱成一片。 ~~~~~~~~~~~~~~~~~~~~~~~~~~~~~~~~~~~~~~~~~~~~~~~~~~~~~~~~~~~~~~~~~~~~~~~~~~~ 奉天殿上,朱元璋正和百官上朝。见忽然刮起一阵阵大风,不由得停下来,望着殿外。隐隐有些担心。 朱元璋这些日子连续噩梦,或见天崩地裂,或遭水火加身,或遇豺狼虎豹,甚至故仇旧敌索命,已经几夜没有睡好。晚晚临睡都有些恐惧,不知道又会碰到什么。偏这个又无法和人说,只好强自支撑,心中实在焦虑。 身旁站立的朱允炆关切地问道:“圣上没事吧?” 朱元璋正要说话,几个太监惊慌失措地奔了进来:“圣上!圣上!天狗吞日!” 朱元璋一震,霍然站起,疾步出了殿门。朱允炆和百官也急忙跟在跟在后面。 殿外狂风大作,碎裂的花枝树叶空中乱舞。天地间一片昏暗。 朱元璋记起钦天监监正沈测说过的方法,双手举起手指相交,透过手间的小孔望向天空,果见太阳的大半边已呈弧形,像一轮弯月。弯月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完全变成了 黑色的大圆,只有圆外一圈透着光亮。 朱元璋呆呆看着,百官也惊呆了。 宫外传来百姓们敲着响锣的声音,铛铛铛的锣声和奔跑声,“天狗吃太阳了!”的叫喊声混在一起,嘈杂惊慌。 过了一会儿,太阳渐渐露出一个弯儿,慢慢地变大,慢慢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朱元璋低了头沉默着往回走,一向提拔的身形有些伛偻。地上满是碎叶落花,一片狼藉。半响回头吩咐:“把沈测叫来”。 王直答应着安排小太监赶紧去了,刚一转身,门口的司礼监直殿监的几个大太监一起奔了过来,冲王直喊:“不好了!狮子山地震!阅江楼塌了!” 王直一惊:“谁说的?” “狮子山上驻军哨所的吴百户飞马来报,人在外头”。 王直喝道:“赶紧带上来!” 吴百户满身泥石,头发散乱,面上污迹鲜血混在一起有些吓人。王直顾不上,匆匆领到了殿上。 朱元璋正奇怪,王直怎么一去不会,见他领来的不是相貌堂堂的沈测而是个低级军官,心知不好,不由皱紧了眉头。 果然王直到了身后轻声说道:“这是狮子山哨所的吴百户,飞马来报狮子山上地震!阅江楼塌了!” 朱元璋面色大变,朱允炆听到了也是一震。 半晌,朱元璋问吴百户道:“说,怎么回事?” 吴百户以前见过的最高上级也就是千户,刚才奔到兵部却说几位大人都在殿上急忙又奔到这,进了奉天殿早已战站兢兢。 听皇帝问话,连忙回道:“就刚才,突然天黑了,刮风下雨打闪电,然后就地震,楼塌了,砸中很多人也埋了不少,张千户带兄弟们上去了,让我来报告”声音发抖,不知是惧怕皇帝还是心有余悸。 朱元璋厉声问:“全塌了?伤亡几何?” 吴百户抖得更厉害:“都塌了,连平砥都塌了,人还没数出来,不少”。 朱元璋跌坐在龙椅上,冲朱允炆摆了摆手。 朱允炆明白,吩咐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道:“蒋大人!韩大人!二位立刻带人去狮子山看视,即时派人来报”,又温言对吴百户道:“你辛苦了,跟蒋大人去吧!” 奉天殿上,一片寂静。 这时王直轻声禀报:“沈大人到了,宣他上殿吧?”朱元璋点了点头。 钦天监监正沈测到了殿上,伏地拜倒:“臣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万岁!”满额头大汗,大约刚才赶得紧,心里又害怕。 果然,朱元璋开口便道:“太阴侵阳,狮子山又地震,沈卿那里监测到什么吗?” 沈测全身颤抖,冒着汗答道:“微臣昨日写了折子,本拟今日奏闻陛下”说着呈上奏折给王直。 朱元璋有些不耐烦:“沈卿既已在此,直说吧” 沈测还是恭敬地答道:“臣每日亲观天象,紫微垣内近日星光黯弱动荡,怕是有碍。不想今日真的出事了”。 朱元璋皱眉问:“有几日了?” 沈测道:“五日了,臣不敢妄报,接连看了五日,确定无误。”这么说是怕皇帝怪他不早说。“彗孛冒犯,主世乱扰政;还有流星出入色赤,泛白”,小心地觑看着皇帝面色:“怕是,怕是有妨宫里”。 朱元璋知道他这个宫里指的是自己,不由得紧锁眉头。半晌问:“有何解法?” 沈测想了想道:“圣上可否回想大约五日之前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不妥当的?不妨从上着眼”。 朱元璋心里嘀咕,和朱允炆对视一眼,道:“五日前,朕将天禧寺的佛顶骨舍利迎进了宫里,亲自供奉”。 百官一听此言,顿时一片哗然。朱元璋派人迎奉佛舍利一事,并未大张旗鼓,除了朱允炆和一些太监侍卫,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沈测沉吟着尚未说话,黄子澄首先站了出来:“陛下此举大错特错也!” 王直斥道:“大胆!” 朱元璋却摆了摆手:“说!” 黄子澄道:“微臣虽不是佛弟子,却也知佛舍利乃是佛门无上圣物,是戒定慧之所熏修。佛弟子认为是无量六波罗蜜功德所重,有不可思议之神力。陛下却悄悄迎进大内,未免儿戏”。 黄子澄当面直斥皇帝之非,说明他胆子大,也可见当时的朝堂还是比较民主的。 朱元璋哼了一声道:“朕知道,所以才迎回宫中供奉。《大智度论》说‘供养佛舍利,乃至如芥子许,其福报无边’,何况佛真身舍利?朕为我大明发愿,祝祷长承佛护天下丰稔四海无波,有何不可?” 黄子澄一向大无畏:“臣知陛下作此崇奉乃是以乞福祥,怕只怕更得祸也!” 朱元璋大怒:“住口!”就要发作。 方孝儒疾步上前道:“陛下息怒!乞陛下听微臣说一说古,是长安城外法门寺佛指骨舍利,和大唐历代皇帝的故事”。 朱元璋眯缝了眼睛:“准!” 方孝儒侃侃道来:“长安法门寺有佛指骨舍利,颇得大唐朝野之尊信。唐贞观五年,太宗敕许开启法门寺塔和地宫,就在法门寺通现道俗,供信众百姓瞻仰,礼毕重归塔内,并赐望云殿之良木修葺法门寺塔,遂成就贞观盛世;此次太宗诏启塔基,是佛舍利的第一次开示。”说到这里顿了顿:“圣上所云‘福报无边’,此为最佳例证”。 朱元璋点了点头,难得这个方孝孺如此有眼色。 方孝儒接着道:“显庆五年,高宗第二次开示佛舍利,并下敕迎奉舍利往东都盛大供养,此乃是奉迎的第一次。然而佛舍利在东都四年间,天下大权尽归武后。龙朔二年,依旧送佛舍利还法门寺塔下地宫。” 方孝儒说到这里顿了顿,见皇帝虽皱着眉但听得很认真,于是接着说道:“武后以女身称帝,自称转轮王成佛下世。长安四年迎奉佛舍利入宫供养,结果第二年即神龙元年,武后则薨。彼时佛舍利尚在洛阳宫中!” 朱元璋听着,不由全身一震。 “天宝十四年,肃宗避乱凤翔郡,亲谒法门寺,不空大士晓以佛法神功,安稳舍利不动,遂于至德二年收复两京,肃宗得以回到长安。可是上元二年,敕迎佛祖舍利入宫中道场供养,六十余日后才送回法门寺。肃宗病疴日重,上元三年驾崩”。 朱元璋默然不语。 方孝儒接着说道:“贞元六年德宗再迎佛舍利,循例一月不到即复葬故地;元和十四年宪宗亦迎,宫中供奉三日后在京城各大寺院轮流供养,当月二十四日即奉佛骨还于旧塔。中间虽有韩愈諫佛一段插曲,然宪宗成就了中兴大唐的‘元和之治’。” 方孝儒又清了清嗓子:“到得咸通十四年四月八日,懿宗迎佛舍利入宫,不顾群臣諫阻留舍利在京城,结果秋天懿宗皇帝驾崩!僖宗即位,十二月诏还佛舍利于法门寺塔下”。 方孝儒说毕,望着朱元璋道:“六次奉迎,声势浩大耗费空前;可反而太宗在原址开示,通显道俗,更得佛陀佑护。乞圣上三思!” 朱元璋倘若是几日前听到这些,肯定是不以为然。可这几日内连现异象,暴雨雷电,殿塌塔倒,连日食地震都在一日内发生,不由得心中信了。 沉吟半晌道:“可是天禧寺年久失葺,早晚要修。朕欲另建舍利寺院,譬如在牛首山,虔诚供奉,岂非对佛陀更恭敬?” 这下连长兴侯都站了出来:“圣上!臣不通文史,不懂佛舍利该如何安奉。但是牛首山当日岳武穆曾在山上大战金兵,杀气冤气恐怕至今尤重。况且又有南唐二陵这些陵墓,不可不虑啊!”。 众臣见他一员武将谈“杀气冤气”不由得有些好笑,却不知事关己身才会在意,文官怕什么杀戮报应?耿炳文征战多年杀敌无数,夜深无人时分常常念及于此,尤其年纪越大越有些害怕。 朱元璋连夜噩梦,此时听耿炳文这么说倒是触动心事,一时若有所思。 方孝儒插口道:“臣刚才所说的大唐武后在东都供养佛舍利,武后不惜毁洛阳宫中乾元殿,极尽秘宝名珍,建造‘明堂’以供佛舍利,亦未改其悲惨结局。臣虽非佛弟子,也知道佛陀如何会在意这些尘世的珍宝精舍?”。 魏国公徐辉祖上前说道:“臣听闻,佛舍利所在,即佛陀真身所在!佛顶骨舍利在圣感舍利宝塔内几百年安稳不动,尤如佛陀长年居住在此一样。凡人俗子尚且念家,何况佛陀‘如如不动’‘安忍不动’?” 朱元璋听徐辉祖乱解佛经,禁不住有气。但确实人佛同心,佛祖不想搬家也有几分道理。 礼部尚书郑谨躬身说道:“圣上!牛首山在宁镇丘陵,虽然风景秀美,比起金陵紫府到底偏僻生远。如今佛教不但在我大明弘扬,朝鲜日本安南锡兰等各国都极为昌盛。佛顶骨舍利如此无上圣物,各国崇敬,当在金陵城内重地更为妥当”。这是礼部在外交角度的想法。 朱元璋心中大致已经决定,侧头问沈测:“沈卿说呢?” 沈监正躬身说道:“佛舍利在天禧寺时,紫微星垣众星明亮。臣眺望京城,瑞光流溢,缭绕而上。可近日非但紫微星垣星光黯弱,城中也是黑气弥漫常,且不断蔓延扩展。今日狮子山怕只是开始,臣担心如此下去恐会不利国祚”。 朱元璋问:“那沈卿觉得如何才妥?” 沈监正恭敬答道:“以臣所见,天禧寺的圣感舍利宝塔,即使修葺或重建,原址几百年的祥瑞之气不变。修建时不妨捧出,或暂时供奉别处或通现信众百姓,一迄工成便安奉回去。宋时建寺修浮屠,自长干寺阿育王塔变为天禧寺圣感舍利塔,就是这么做的”。 朱元璋微微颔首,最后侧头问朱允炆道:“允炆意下如何?” 朱允炆躬身肃容道:“圣上!各位大人所云甚有道理,以史为鉴,佛顶骨舍利还是原址安奉的好”。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欲开示,不妨效仿唐太宗,几十年一启,最为妥当。” 朱元璋沉吟良久,最后说道:“好!那就还奉佛舍利于天禧寺塔内!允炆明日亲自去一趟”。 朱允炆大喜:“尊旨!”百官尽皆称善。 翌日,皇太孙特意斋戒沐浴,率领大臣太监恭恭敬敬地将佛顶骨舍利奉还天禧寺,重新安奉于圣感塔下地宫内。当时不仅天禧寺,整个金陵城上空祥云缭绕,瑞光氤氲。佛陀真身,这样在天禧寺又安居了几百年。 皇帝朱元璋,这样不得不再次放弃了阅江楼的建造,直到公元2001年南京政府建成了今日巍峨壮美的阅江楼,才结束了六百多年‘有记无楼’的历史。 朱元璋下了罪己诏,承认日食地震等异象是自己挪动了佛舍利造成,悔过不已;又说到停造阅江楼的原因:“惶惧乃罢其工,”直接承认自己是因害怕。 明太祖尚且如此,今人何妨也对佛陀多一些敬畏? 第六十章 横祸高僧丧 这些天宫里十分忙乱。孙贵妃觉得有些疲倦有些烦。 清明节的时候,皇帝带着一堆儿孙浩浩荡荡地去了中都的大明皇陵拜祭。不过十数日,结果朱元璋回来就病倒了。 象是在皇陵上受了风寒,太医们轮流看视,意见却不大统一,最后采纳了太医院资格最老的黄太医的方子,吃了大半个月下去,时好时坏。 皇太孙妃马淑仪又生了个儿子,取名文圭,月子中不能进宫,李才人便受命代表东宫天天陪在皇帝的病榻旁。孙贵妃,郭惠妃本也经常来看,朱元璋却不喜妃子来,只要李才人和宁国公主。孙贵妃便约束各宫妃嫔少去乾清宫,又和宁国公主商量,请她和李才人轮番守候。 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到了闰五月,皇帝的病却益来益重,竟是连床榻也下不了,每日知躺在乾清宫塌上。常常昏睡着不醒,人一日比一日瘦削干枯。 孙贵妃看看情况不大好,皇帝到底是七十一岁的老人了,便和朱允炆商量,除了宫里的女眷即宁国公主孙贵妃和李才人常侍奉榻前,每天并要有几个大臣守着。于是趁朱元璋好的时候问了问,梅驸马,齐泰,长兴侯,魏国公,曹国公,黄子澄,这几个皇帝信赖的大臣,轮流看视,和朱允炆一样下了早朝就来乾清宫到晚上才走。孙贵妃再问是否想见别人,朱元璋却摇摇头不说话。 天还没有完全亮,乾清宫里暗沉沉的,因为怕皇帝再受凉,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榻上的帘帐也一直都垂着。几个宫女和太监站在帘帐周围昏昏欲睡。 莲花坐在榻前的小凳子上,努力睁着眼睛。 这样日夜守护已经一个半月了,每天只能晚上回去歇一小会儿,早上和朱允炆上朝时一起过来。白天连眼睛都不能眨,在朱元璋睡着的时候要时刻关注,在他醒来的时候要随时侍奉。 朱元璋这时已懒怠说话,手势眼神示意的时候多,莲花王直和皇帝甚有默契,看到便知何意;孙贵妃甚至宁国公主也往往弄错总要再问皇帝。一来二去,就变成了莲花每日侍奉病榻前,实在是疲累之极。但莲花坚持着还是每天一早过来,反而宁国公主只是隔三差五地才来看一会儿。 弘远和慧忍都来过,两位高僧坐在塌前念经的时候,感觉朱元璋平静些。朱元璋一生杀戮甚重,到此时年老体衰,疾病缠身,心里惧怕大概也是有的。更因佛骨舍利遭天谴的事对佛陀敬畏,懊悔不已。 弘远悄悄地和孙贵妃说,别是在皇陵里碰见什么了,建议做做法事。孙贵妃一听觉得有道理,便请了弘远带着灵谷寺的僧人在奉先殿里做法事,慧忍作为国师,也只好陪在一旁,每天一早进宫午后法事结束了才回寺。 莲花看着朱元璋,皇帝正在昏睡,面容和双手都瘦削见骨,眼眶沈陷。睡梦中呼吸依旧沉重,眼睛却是半睁半闭,显然睡得极不安稳。莲花默诵地藏经经文,不敢闭眼,仍然注视着皇帝。 这时脚步声轻响,莲花抬起头,却见王直进来了。莲花微笑着轻轻地打了个招呼:“公公早”。 王直待莲花一直甚是客气,先是见皇帝喜欢她,后来见她不辞辛苦每日陪在朱元璋榻前,也有些感动。当下笑着轻声道:“李才人辛苦了,奉先殿里在做法事,弘远慧忍在。我过去一下,有什么事派人叫我就好”。说着又嘱咐屋里四个角站着的小太监:“你们侍候好圣上,听李才人吩咐”说着匆匆出去了。 莲花继续默默诵经,一边注视着皇帝。 小太监送来了今早的汤药,莲花接过,取过药碗边上的小盅自己倒了半盅先试喝了,盖好盖子放在了塌边几上。摸了摸药碗还有些烫,估计朱元璋一会儿醒了正好喝。 望着皇帝瘦削的面庞,莲花有些心酸。虽然只有几个月,莲花已经把朱元璋当作了亲祖父,而朱元璋待这个孙媳妇也是真好。莲花回想这几个月里与朱元璋一起的时光,真希望皇帝赶紧好起来。 忽然,一个小太监奔到门口,叫了声:“李才人!国师在奉先殿忽然不动了,说是坐化了!” 莲花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看朱元璋正睡着,犹豫了下,和四角的小太监吩咐道:“你们看好圣上”,见四人点头,就急往奉先殿跑去。 还没到奉先殿,就听到人声鼎沸,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的忙作一团。莲花奔进去,慧远盘腿坐在地下,低头垂目面带微笑,动也不动。弘远和王直正围在旁边,僧人和太监们簇立在后。 莲花蹲下身,含泪叫道:“方丈!方丈!” 王直见莲花过来吃了一惊:“李才人!你怎么来了?圣上那里谁在?” 莲花含泪道:“圣上在睡着,还没醒。” 王直急得跺脚:“那怎么行?你赶紧回去!这里你帮不上!老臣已经传了太医了”。知道慧远对于莲花很重要,可是擅离乾清宫,扔下皇帝不管,怎么行?那是重罪。 莲花无奈,恋恋不舍地起身,双眼仍然望着慧远:“那我回去了,拜托公公了”。 王直连连摆手:“赶紧回去!赶紧去!” 莲花被王直说得有点紧张,连忙奔回旁边的乾清宫。进门见孙贵妃,郭惠妃正坐在榻前,莲花松了口气,急忙行礼见过。 孙贵妃皱了皱眉:“李才人去哪儿了?刚才圣上榻前都没个人儿。几个小太监站那么远,有什么用?”。 莲花低了头,老老实实地道“国师在奉先殿出事了,我去看了下。对不起”。 孙贵妃眉头皱紧:“国师怎么了?无论怎么你也不能擅离这里”。 莲花不敢多说,嗫嚅着又道了声:“对不起”。 孙贵妃还要再说,却见榻上的朱元璋有动静,连忙过去轻声问:“圣上醒了?” 朱元璋半睁着双眼,眼神浑浊疲惫,喘着气,不说话。莲花慢慢扶起他,在身后加了个高些的软枕。朱元璋此时全身是骨头,轻飘飘地,莲花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朱元璋看了看莲花,抬了抬手,莲花明白这是可以吃药了,遂取过几上的药碗,摸了摸正好不烫了,拿起小勺便欲喂皇帝喝药。 朱元璋面露一丝笑容,似是赞莲花明白自己的意思,张口等着。 一旁的孙贵妃却叫道:“且慢!”问莲花:“这药试过了吗?” 莲花愣住,答道:“刚才试过了”。轻轻放下了药碗。 宫里的规矩,皇帝的一应膳食汤水为确保安全,做好了由试吃的人试过,没问题了才可呈到皇帝这里,皇帝进食前必须再试用下。这碗药一端进来莲花便试过了。 孙贵妃轻叹一声:“李才人,宫里的规矩是圣上用之前要试,刚才可不行”。 莲花红了脸,低头小声道:“对不起”。取过小盅倒了半盅,正要喝,忽然怀里滚烫!莲花瞥了眼孙贵妃,自怀中取出琉璃塔,却见塔身闪烁,竟是红光!莲花手一抖,小盅跌落地上,药洒了一地,泛过一道磷光。 孙贵妃脸色大变,抢过郭惠妃手中抱着的一只猫,强按在药碗里喝了一口。 小猫哼都没哼一声,一口下去,口吐黑血。孙贵妃惊得扔在地上,小猫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郭惠妃惊得尖叫一声。 汤药里有毒!剧毒! 莲花睁大了眼睛,双手发抖。 琉璃塔“啪”得摔在地上,光亮已经不见了。 榻上的皇帝一直望着这边,几次听到声响,不知怎么就往后一倒,昏了过去。 孙贵妃赶到榻前,扶起朱元璋的头,又惊又怒,对太监们喝道:“赶紧传太医!还有皇太孙和各位大臣!”几个太监匆匆奔往前朝。 孙贵妃看看满地的狼藉,又喝道:“把李才人押下去!” **************** 莲花在宗人府的牢房里,已经呆了三天。 宗人府是洪武初年大明设置的管理皇家宗室事物的机构,最早叫大宗正院,洪武二十二年改名为宗人府,皇室宗族的赏罚祭祀或者爵禄乃至圈禁教育族谱等事宜都是在这里。前面说过,宗人府就在御道的东侧,属于皇城之里。 牢房因为是面对皇室成员的,条件并不特别简陋,单人一间,早中晚三餐定时,饭菜也不算太差。莲花向来吃得少,第一顿有荤更加没吃,之后顿顿都送的素斋来,只是莲花实在是没有胃口。 实在象一场梦。一场噩梦。 慧远方丈是坐化了吗?药碗里怎么会有毒?自己就去旁边的奉先殿一会儿,回来时孙贵妃已经在那里,什么人在这之间有机会呢?为什么要下毒皇帝?皇帝,他怎么样了呢? 莲花回忆着,想起慧远坐化不动的样子,皇帝瘦削干枯的面庞。不由得一阵阵心酸。 这时,狱卒走来,叫道:“有人探视!” 莲花抬头,却见知恩和海寿奔到了牢房外,齐齐悲声叫道:“公主!”。 莲花站起身,走到牢房边,隔栏含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知恩眼泪汪汪:“公主前日未归,殿下也没回来。我们求太孙妃娘娘,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太子妃娘娘进宫,也没回来;今天早上张大叔特意跑回来,告诉我们公主在这里”。 莲花知道知恩说的张大叔就是张元亨,见知恩和海寿两个人都是眼睛红红,乌青的眼眶,大概这几天都没睡。温言安慰道:“张大叔让你们来,定是殿下吩咐的,你们不用担心”。 知恩看了看海寿,欲言又止。 莲花岔开话题问道:“你们拿的什么?” 知恩伸手递过手中的包裹,打开来,是些干净的换洗衣物。知恩甚是仔细,自外衣至内衣袜子,都折得整整齐齐。海寿也递过手中的漆盒,却是些点心食物。 莲花接过,微笑着说道:“倒是想得周到”。 知恩见莲花面色平和,语带安慰,终于忍不住,“哇”的哭出来:“公主,我听张大叔他们偷偷说,公主犯了谋逆之罪,宫里,宫里。。。”哽咽着接不上气,半晌才哭着说出来:“宫里要治公主死罪!还要灭九族!”说着嚎啕大哭。 海寿轻轻拍着知恩,也是双目含泪,对莲花说道:“东宫里只有太孙妃在,我们去求了娘娘,娘娘答应说她尽量想办法”。 莲花一阵头晕目眩,跌坐在凳上。 此次莲花犯的事极大,人证物证俱在,无从辩解。孙贵妃如果不是正好赶到,皇帝就被毒死了。有说她是朝鲜派来的刺客,有说她是仇恨皇帝仇恨大明;连为她辩解的,也承认擅离乾清宫又不试药,就算不是有意谋逆,大不敬也是一定的。死罪是肯定逃不掉的。 只是皇帝病危是头等大事,后廷是孙贵妃为首,公主太子妃各个妃嫔拥在乾清宫;前朝则是皇太孙带着各位托孤大臣侍立在病榻前。此时谁还顾得上一个小小东宫才人? 朱允炆身为皇位继承人一举一动万人瞩目,不可能离开病榻半步,心中挂念莲花却也无法可想,两天功夫好容易瞅到张元亨,匆匆示意让他回东宫吩咐知恩海寿探视。 海寿望着莲花,小声问道:“小的想去求见曹国公,可以吗?” 莲花转过脸,面色有些苍白,摇了摇头:“不要去”。宫里此时肯定是都顾着皇帝,求曹国公,只会让他为难。 海寿有些焦急:“那我设法进宫去找殿下,好不好?”知恩也止住了哭泣,应声说道:“对啊,我们还是去求殿下吧”。 莲花看着海寿和知恩焦急的神情,还是摇了摇头:“你们不要去”。海寿和知恩齐齐唤道:“公主!”,知恩急得跺脚。 莲花温言道:“你们回去吧,明天送几本书来”。 海寿和知恩恋恋不舍,但是见莲花神态坚决,只好拜退。知恩一步三回头,眼泪汪汪;海寿硬着心肠拖着知恩,二人渐渐远去了。 莲花看着二人的背影远去,也是一阵心酸,眼中雾气弥漫。想起二人刚才的话,也不禁担忧。允炆,自己的夫君,会怎么做呢?自己这次的罪过实在太大,宫规严厉,他又素来耿直不曲,会为了自己违规吗?即使他肯放弃原则,有用吗? 莲花遥望着小小的窗户,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声滴答滴答一下下敲在心上。这一颗自见到父兄小弟的尸身,便已破碎成瓣的心,刚刚粘合了一点儿,又要再击碎吗? 第六十一章 一世铸辉煌 初夏的江南,夜风习习,拂动着树叶花草。 后宫里四处灯火通明,匆忙的脚步来来往往;偶有人话语,都是压低了声音,简短明了。一片忙碌中,掩不住深深的悲伤。 乾清宫,御塌前人头攒动,围了一层又一层。 皇太孙在最里面,跪在榻前,满含泪水。 梅驸马,齐泰,魏国公曹国公长兴侯黄子澄在第二层,一齐紧张地望着皇帝。 王直带着太医们大小太监等候在外圈,孙贵妃和太子妃吕氏宁国公主一众女眷站在塌旁的珠帘之后。 众人面色悲戚,孙贵妃等已经是泪水止不住地哭,又不敢出声,握着绢帕捂着嘴,绢帕早已湿透。 这些人围在榻前,已经好几天了。朱元璋有时候睁开眼睛,却都很快闭上。王直捧了吃的喝的和汤药去问,他都微微摇头不理,继续昏睡。 朱允炆紧紧握着皇祖父的右手,凝视着他灰败瘦削的面孔,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朱允炆作为嫡长孙,自小就常在朱元璋身旁。太子过世后,朱元璋更是每日都把他带着,学习生活无微不至地关怀,事无巨细一一亲自过问。朝堂上的政务自开始手把手地交,慢慢地一点点放手,后来基本就让朱允炆放手去做。可以说,朱允炆是朱元璋一手造就的。 朱允炆想起父亲也是这样,在病榻上一日日消瘦失去了生气;想着这些年和祖父在一起的时时刻刻,偶尔有时候严厉,更多的是慈祥,关怀,期望。。。 忽然,朱元璋缓缓睁开了眼睛。朱允炆急忙眨眨眼忍住了泪水,弯腰轻声唤道:“皇祖父!” 朱元璋微微侧头,看到朱允炆,慢慢露出一丝微笑,低低说道:“好孩子!” 朱允炆忍耐不住,一颗大大的泪珠滴在了被褥上。 朱元璋抬了抬左手似是想抚摸他的头,却终于抬不起来,颓然落下。 朱允炆急忙分出只手,轻轻地抚摸祖父骨骼嶙峋的左手。又叫了声:“皇祖父!” 朱元璋含笑看着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黄太医递给皇太孙一碗参汤,朱允炆知道这是吊命用,也就是说皇祖父是真不行了。朱允炆伸手接过,手直抖,眼泪滴落在参汤,噗地溅起一颗水花。 朱允炆深吸了一口气,咽下泪水,把参汤端到朱元璋嘴边,小心翼翼地用勺喂着。朱元璋咽得极慢,唇边还有参汤溢出来。朱允炆一点一点地喂着,再拿棉帕擦干净他的嘴角,手势无限轻柔,包含着眷恋和悲伤。 身后的众人关切地望着。 朱元璋喝完参汤,又闭上了眼睛。朱允炆含泪握着他的两只手,一下一下摩挲着,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输进祖父的体内。 众人静静看着,乾清宫里上百个人,敛声屏气,竟然没有一点儿声响。连殿外平日吵闹的蟋蟀青蛙今夜也没有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元璋忽然动了动,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朱允炆急忙迎上去,皇帝却不看他,望向他身后的大臣,目光落在梅殷身上。 梅驸马上前一步,叫道:“父皇!”语声已经哽咽。 朱元璋含着笑,缓缓说道:“汝老成忠信,可托幼主”就这几个字,说了很长世间,断断续续,声音极低。 梅殷泣不成声:“孩儿定效死力!” 君子一诺,死而后已。梅殷为了今夜的一句话,奉上了余生,奉上了生命。 朱元璋又缓缓看向其他大臣,目光一个一个移过去,低低说道:“好好辅佐太孙”。 齐泰耿炳文徐辉祖李景隆黄子澄齐齐跪拜:“臣竭死力!”耿炳文跟着朱元璋几十年,第一个忍不住,不知何时已经老泪纵横。 同样,这些人也为这承诺献出了生命。只除了一位。 朱元璋看回朱允炆:“朕好后悔”,喘了口气:“不该挪动佛舍利。不要怪祖父”。 朱允炆举袖随便抹了下满脸泪水,拼命摇头,说不出话。 朱元璋喘着气接着说道:“宜宁是好孩子,不要为难她”,艰难地接着说道:“记得,朝鲜,睦邻”。 朱允炆愣了愣,身后所有人也都极其意外。皇帝到这时还记得李才人和朝鲜的事! 朱允炆双眼通红,拼命地点头。 朱元璋喘着气接着说道:“让她去塔里,在舍利前,”积攒了些力气,才接着说了出来:“替朕诵经悔过。她是皈依弟子。。” 朱元璋这么说,不但是饶了莲花的死罪,反而是赏她了。那时候的价值观,替主人守孝守坟甚至殉葬,都是光荣的事情。皇帝乃天子,作为皇帝的替身去诵经忏悔,无上荣耀。 朱允炆泪流满面,只是拼命地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朱元璋含笑看着他:“好孩子!老四,老四。。。”说到这里停住,似乎在思索。 朱允炆不敢催,红着眼看着祖父。泪水涔涔流过面颊,流进脖颈,也都忘了擦。 好半天,朱元璋也不说话,就那么含笑看着。 梅殷觉得不对,上前一步,探手一试,朱元璋已经没了气息。 朱允炆反应过来,一把搂住祖父,悲声喊道:“皇祖父!” **************** 宗人府的牢房里,闷热异常。听得见窗外刮着风,渐渐地有些大。 莲花盘腿而坐,默默诵着经文:“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不也世尊。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须菩提!於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知怎么,心安静不下来。莲花听得到风声,听得到外面狱卒说话声脚步声,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莲花有些不安。那年与母亲坐禅,也是心惊肉跳,结果正是父兄小弟噩耗传来的时候。 莲花抬起头,望着小窗,风益发大起来,晃动着窗棂。 忽然,远处皇宫里的钟响了起来! 莲花一震,跳起来奔到窗口,仔细聆听。 一,二,三,四.。。钟声响着,响着,响了二十七下。 二十七下!这是最高级别的钟声,是皇帝! 那个如慈父一样爱护自己,一起诵经一起坐禅一起念诗,慈祥可亲的皇祖父,驾崩了? 莲花的腿一软,摔倒在了地上,泪水汩汩地涌了出来。 仿佛就在眼前,他念着乐府诗,他叫着孙媳,他含笑看着三绝扇,他答应遣使日本,目光中有赞赏有疼惜。。都没有了吗? 钟声之后,远处又响起了鞭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至远。太监舞鞭呼喊:“皇帝驾崩了!皇帝驾崩了!”语声清脆嘹亮,带着哭音。 莲花再不能忍耐,泪水汩汩而涌,终于伏在了地上,嚎啕痛哭。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病逝驾崩,享年七十一岁,庙号太祖,史称“明太祖”。谥高皇帝。同月十六日葬于紫金山孝陵。 明太祖出身寒微,自幼家贫,缺衣少食不得不去做雇工,甚至做了几年和尚。自元末的红巾军起义开始展露头角,征战十六年,推翻元朝,建大明,统一全国。 太祖遗诏曰:“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悉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这个遗诏的大意就是说,我朱元璋辛苦了三十一年,为了百姓勤劳工作;传位给皇太孙朱允炆,大家都好好帮他;我的葬礼简单点,大家哀悼三天就行了;各个藩王守好封地,不要来京师奔丧了。 其他都没问题。不许藩王来京师奔丧的遗愿,在当时就一片哗然,后世也一直被史学家质疑。究竟是朱元璋本人意愿,还是顾命大臣们小心谨慎,不得而知。 中国历史上的皇帝,自第一个秦始皇到末代皇帝溥仪,历时二千一百三十二年,共有过两三百位皇帝。明太祖在这些皇帝中,说第一绝大多数不同意;说前三应该相当一部分人赞同;说前五不会有人反对吧? 明太祖建立的大明帝国,历经二百七十六年。中国历史上大一统,超过二百年的王朝只有四个:汉唐明清。 在明太祖之前,自唐朝后期开始动荡,经五代十国,又北宋与辽并立,至南宋与金对峙,这是长达四百多年战争不断的时期;然后蒙古虽然统一全国统治了九十八年,但这在当时,是认为异族人统治。中原的百姓,始终是不认可的。(就像清朝因为是满族当政,自始至终都有相当多的汉人反抗。) 而明太祖,恢复了中华,统一了全国。 登基后在位三十一年里,规范典章发展国力。健全了各种政治制度使得中央集权更加集中和强化;采取了各种措施发展经济,如奖励开垦,均平赋役,兴修水利,轻税便商等。明初的政治经济初具模型,为之后的永乐盛世奠定了基础。 所以,明太祖一声的功绩概括起来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各位看这个可能眼熟,不错,孙中山借用前八个字做了兴中会的口号,并把这十六个字发展为三民主义中的民族民生主义。实际这段话出自《明太祖实录》,说的是明太祖朱元璋一生最大的贡献。 然而,明朝衰败终于灭亡的原因,也是因为明太祖。 洪武三年的分封藩王,为大明帝国埋下了祸根。为什么呢? 明太祖分封的时候,一共四十九个亲王郡王。可是到了明朝中后期,已经接近三万。不错,三万个王爷,每年所需仅禄米一项,就占全国总产的一半。到了最后一任崇祯皇帝,全国财政早已多年入不敷出,最大的原因就是负担不起这么些王爷。 而这一藩王制度,历全明一朝二百七十六年,虽几次被提议改革,却因为是明太祖定的,终于没有人敢动。大明帝国眼睁睁地一代比一代弱下去。明太祖地下有知,大概也有几分后悔吧? 太祖驾崩,朝廷发出明诏,传檄天下。传遍了应天府,传遍了大明全国各地。 第六十二章 半途啸悲怆 闰五月的北平,已经颇有些暑意。夜晚的微风轻轻吹拂着,凉爽宜人。池塘边传来阵阵蛙鸣,草丛中有蟋蟀声声。 朱棣摆了张凉榻靠在院中乘凉,仰望着繁星点点。 不由就忆起了沙漠中穹庐似的夜空,深邃高远,星星也比这北平城里似乎更加明亮。还有她的眼睛,清澈恰如夜空,璀璨却胜过天上的星辰 没有马匹没有水的绝境中夜空下她一起行走,肃整的大军中她骑着小马跟在身后,大大的头盔晃在脑袋上;只要侧头时见到她的眼睛,即使在刀光箭雨中,也是那么甜蜜欢喜,星星在火光中都似眨眼。 朱棣轻叹一声,心中酸楚。 宫中传出的消息,李才人深得皇帝欢心,几乎日日进宫陪皇帝念经坐禅,午餐甚至晚膳都经常在乾清宫和皇帝一起用。朱棣自然为莲花高兴,却禁不住想到她和皇太孙并肩而立的样子。不错,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朱棣闭上眼睛,心中嫉妒得发狂;伴随着嫉妒,更是相思欲狂。 忽然外面马三宝大声呼喊:“王爷!王爷!”,一边飞跑过来。 马三宝素来沉得住气,如此飞奔定有大事。朱棣一惊,坐直了身体。 马三宝瞬间已经到了面前,急急说道:“王爷!宫里消息!圣上,圣上驾崩了!” 朱棣惊呆了:“什么时候?” 马三宝说得飞快:“就是前几日闰五月初十”。 清明过后就传来了皇帝生病的消息,只说是风寒,没想到这么重这么快。朱棣不由得虎目蕴泪,叫了声:“父皇!”跌坐在凉榻上。 马三宝静候一旁,也是热泪盈眶。 朱棣很快平静下来:“有遗诏吗?” 马三宝快速答道:“朝廷的明诏尚未到北平,宫里的消息说有遗诏,传位皇太孙”,看了看朱棣又说道:“说是遗诏中还说‘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不许奔丧”。 朱允炆继位本来没有悬念,朱棣并未有何反应。但听马三宝说到这里,却不由怒目圆睁,吼道:“我不信!父皇驾崩,儿子奔丧都不许?”站起身来,吩咐道:“点一百名亲兵,立刻出发,去京师!”说着大步回房换衣。 马三宝并不多话,匆匆出去准备。 朱棣换了一身素服,大步来到了王府门口。马三宝带着亲兵已经候在府门口,却见徐英带着几个儿子也已经匆匆赶出。 徐英奔到朱棣面前,含泪叫道:“王爷!父皇他。。。” 朱棣看了她一眼,悲痛难忍。双目中满含泪水,简短地说道:“父皇驾崩,我要去京师奔丧,你留在家里”。 徐英劝道:“遗诏说了诸王不许进京,王爷不能去啊,这样走,北平也出不了”。 朱高煦在一旁气愤愤插口道:“谁敢拦父王?父王是去京师奔丧,有何不可?” 徐英瞪了一眼二儿子,还是对朱棣说道:“王爷三思,不可抗旨啊”。 朱棣凝视着徐英:“我一定要去。除非这会儿父皇站在面前,和我说不要我去!” 徐英看着朱棣,知道他心意已决,犹豫片刻,毅然道:“好!你去吧!家里有我,你放心!” 朱棣点了点头,看看青骢马已经备好,匆匆上马,简短说一句:“我走了,你好好看家!”拨转马头就走。 马三宝带着亲兵队伍追了上去。 朱棣的队伍飞马疾驰,片刻就到了北平城门。城门已关,守城的卫士见是燕王,急忙迎上来。 朱棣并不下马,简单地说道:“开城门!” 卫士笑脸相迎,不敢和燕王说话,对着马三宝笑道:“敢问马大人,王爷出城何事?可否出示圣旨?” 此时是洪武年,藩王的权力极大,规定是境内人民有敢违犯藩王的,由王爷区处,地方官及风宪官不得举问。前文的代王敢擅役军民,也就是因为对他们有生杀大权。此时卫士见燕王吩咐开门,不敢得罪燕王,但是职责在身也必须问清楚。 马三宝微微笑道:“要什么圣旨?圣上驾崩了,燕王去京城奔丧,快开城门!” 见卫士有些犹豫,马三宝冷冷地道:“王爷连夜赶路,耽误了时辰,你担当得起?”面容森冷,一阵寒气逼人。 藩王不可擅离封地,但是奉诏,朝觐,参加皇室大典这些是可以离开封地进京的。战时有军情时也可从权。燕王连年北征,经常出入北平,并不特别当这个规矩是回事。最主要此时朝廷的明诏尚未到北平,卫士搞不清状况,见燕王确实是一身素服,不敢多言,开了城门。 燕王的队伍瞬间飞奔出城,直往应天府奔去。 自北平至应天府,一路经河北山东,再过沛县徐州宿州淮安。 燕王一行不休不眠,只在青骢马也跑不动的时候稍作休整,竟是一路马不停蹄。每到一个关口马三宝就连吓带哄,各关卡尚未得到朝廷明诏,听说圣上驾崩都懵了,竟然让马三宝狐假虎威地吓住,各自放行。燕王一路过关,跑了十一天,竟然顺利到了滁州。 燕王带着队伍,径自自滁州北城门进城,穿过滁州城。准备自南门出城,不远就可以渡江了。 一行人马奔到南城门,却见一位老将军横马城门之前,拦住了众人去路。 原来谢贵正在衙门里,得到北门禀报,燕王进滁州,不由大惊。滁州直隶应天府,此时谢贵早已得廷报通知“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知道朝廷不允许各藩王奔丧,燕王擅离北平,那可是重罪。当下急急忙忙赶至南门,来不及点军,衙门里的驻军约有四五百人,一齐带上,众军堵在了滁州南城门的门口。 燕王见了谢贵的阵势,勒马停步。马三宝上前抱拳说道:“我家燕王惊闻圣上驾崩,急欲进京奔丧,这位老将军贵姓?还请让路,以免耽误了燕王奔丧大事”。 谢贵抱拳还礼:“吾乃广威将军谢贵,驻守滁州。大人没看到礼部的廷报吗?圣上遗诏“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藩王不得进京。还请就回吧”。说着递过手上的廷报,竟然并不拜见燕王,也不下马,更不让路。 马三宝接过廷报,回身呈给了朱棣。 朱棣哼了一声,想起来这个谢贵,是开国前的一名老将,又是名门之后,依稀见过。当下并不接廷报,望着谢贵冷冷地道:“老将军费心了,不过此乃我朱家家事,岂有不许儿子奔丧之理?本王乃是宗人府右宗正,自当会齐宗室,再议此事。此去只是奔丧,即使父皇在,也绝不会不许,请将军让路”。 以朱棣堂堂燕王之尊,如此和一个三品将军好言相商,已是忍耐到了极限。 谢贵却不为所动,这时才对朱棣抱拳一礼:“燕王见谅!末将奉朝廷之命驻守滁州,不敢妄为。王爷没有朝廷旨意擅离北平,末将管不着;但是要从末将的驻地通过,末将却不得不尽忠职守,得罪王爷了。” 朱棣面色铁青,冷冷问一句:“你要如何才可让路?” 谢贵躬身抱拳:“末将但听朝廷旨意。” 朱棣哼了一声,看了一眼马三宝。 马三宝身形晃动,不知如何已经拨马到了谢贵马前,刀光闪动,一把锋利的腰刀已经架在了谢贵脖上。饶是谢贵身为上将,带兵几十年身经百战,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朱棣冷冷地道:“你违犯本王,本王就是杀了你也不为过。让路!” 谢贵此时刀在颈上,知道朱棣所言非虚。燕王此时乃是诸王之首,新帝朱允炆也是他的侄子,即使燕王杀了自己,最多不过责备几句,还能如何? 然而谢贵驻守滁州多年,职责所在,忠心耿耿,却不肯惜命屈服。当下叫道:“众将士听令!守住城门!有谋逆硬闯者,杀无赦!” 谢贵身后的几百名军士见主帅被劫,本来惊慌,此时听到谢贵将令,齐声答道:“遵令!”拔刀出鞘,气愤愤地望向燕王一行。 马三宝手中刀一紧,谢贵脖上出血;马三宝左手举起,燕王队伍的一百名亲兵也亮出了兵器。 双发横眉怒对,杀气弥漫。燕王的亲兵虽然人少,可是个个都是是惯战的高手,马三宝估量这滁州守军几百人,不在话下。 然而谢贵此言甚是厉害,竟直斥“谋逆”。前文说过,藩王只有犯此罪名,地方官才可捉拿。朱棣虽然强硬,可是杀朝廷大将,再与朝廷驻军作战到底无异“谋逆”,不禁一时踌躇。青骢马四蹄轻敲,似乎也在提醒燕王。 忽然官道上马蹄声响起,越行越近,马上有人大喊:“住手!不可动武!圣旨在此!”十来匹马自官道直往城门奔了过来。 原来北平城的守卫开门放走燕王之后,很快就报告了北平都指挥使桓仁。桓仁听说燕王赴京奔丧,吓了一跳;此时朝廷的明诏没到,搞不清状况,桓仁赶紧八百里加急报告朝廷:燕王离开北平了,说是去京师奔丧。八百里加急文书虽然出发的比燕王晚,但是一路驿站换马换人疾驰,今日一早便到了京师兵部。兵部尚书此时已是齐泰,齐泰不敢耽误,急忙上报新帝。 朱元璋驾崩的当日,顾命大臣们一边晓谕全国皇帝驾崩;一边就簇拥着泪痕未干的朱允炆上了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虽然尚未行正式的登基大典,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朱允炆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明的第二任皇帝,君临天下。 此日见了兵部急报,因为大行皇帝遗诏明确说了“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朱允炆素来服从朱元璋,不假思索便下圣旨让燕王回北平。知道燕王奔丧是出于孝顺,也并未怪他擅离封地。齐泰多了个心眼,建议朱允炆派驸马都尉梅殷宣旨,朱允炆刚继大统千头万绪无暇细想,随口便派了梅驸马。 梅殷算着燕王大概在途中,准备沿官道往北而上,半途拦截。不想刚过了江,快到滁州南门,官道上远远地就看见城门口两队士兵对峙,而守军对面伫立的魁梧身形,正是朱棣。 “这么快!”梅殷倒吸一口气,打马直奔。到了南城门,见马三宝刀架在谢贵颈上,双方剑拔弩张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不由大惊,高举手中圣旨,喝道:“燕王听旨!” 朱棣不敢怠慢,急忙下马伏地接旨。 双方军士齐齐跪倒,也没见马三宝如何动作,已经跪在了朱棣身后;谢贵跪在地上,脖上的鲜血兀自滴滴落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祖遗诏已命诸王毋至京师,诸王不得入临会葬。燕王擅离封地,不合祖训,着即回北平。钦此!”圣旨简短,说明了是太祖遗诏不让奔丧,命燕王回去,也没有追究他擅离北平之过。 朱棣跪在地下,心痛如绞。父亲死了!死了!这十一天里每想到此,都觉不可置信,青骢马飞奔到急速,才能稍减悲痛。十一天里不休不眠地奔驰,只是盼着能再看父亲一眼,再最后送他一程。 朱棣抬起头,望着梅殷,蹦出几个字:“为什么?” 宁国公主洪武十一年下嫁梅殷时,朱棣尚未就藩,在应天府常见到这个妹夫。知道父皇喜欢这个女婿,赞他“精通经史,堪为儒宗”,没想到梅殷不仅文功了得,武功也不差,二人常一起切磋弓马,关系原本不错。 梅殷见朱棣眼中含泪,目光悲愤,不禁也心中难受。可是圣旨在此,又能怎样?温言劝道:“四哥,接旨吧”。 朱棣虎目含泪,大声说道:“我不信父皇会不要见我!梅驸马,父皇的遗诏,是谁在场?”话中竟是怀疑遗诏。 梅殷愣了愣,如此大事,怎可胡言?当下肃容答道:“梅殷不才,也是顾命大臣之一。太祖自清明节在中都染了风寒,回到应天府之后一直龙体欠安,修养在乾清宫。”梅殷凝视着朱棣,眼睛一眨都不眨:“这五十多天里,皇太孙和各位顾命大臣一直围侍在先帝榻前。遗诏并非仓促而就,燕王岂可有疑?” 梅殷的话柔中有刚,说到最后,语气已颇严厉。梅殷身为朝廷的驸马都尉,为先皇托孤之臣,自然极力维护朝廷。燕王言语颇有质疑之意,严格追究已是大不敬之罪。 事实在此,朱棣伏在地上低头沉思不语。 梅殷并不催他,手捧圣旨,耐心静静等候。燕王府的亲兵队伍和滁州的驻军队伍,也都一齐望着燕王。偌大的滁州南城门,几百个人,寂静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棣低低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臣,遵旨!” 梅殷暗暗松了口气,俯身扶起朱棣,温言道:“四哥先回北平吧。横竖以后还会再来京城,到时再去拜祭太祖就是”。顿了顿又道:“四哥大概是和圣旨错过了,太祖遗命世子要进京守孝,其他王子看各王意愿”。 朱棣恍如不闻,呆呆望着城门,望着南方应天府的方向,望着父亲在的地方。 父亲,再也见不到了吗?再也见不到了吗? 自洪武十三年就藩离京,与父亲聚少离多。只有朝觐,母后和太子生病的这些时候,曾回到父亲身边呆一段时间。然而即使不见面,父亲也经常来旨意关心自己。自己不要命地北征作战,难道不是因为想象打了胜仗,父亲捋须赞许的样子?那比什么都更加激励自己。 可是,都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连这最后一程,也不能去送。 朱棣呆呆地立着,泪水自眼中汩汩涌出。 马三宝跨到朱棣身边,轻声唤道:“王爷!” 朱棣不理不睬,只是望着南方。 良久良久,朱棣噗通跪倒在尘埃,嘶声大叫道:“父皇!”悲切的吼声,震荡在云霄,响彻了整个滁州城,飘向去京师的官道。马三宝和亲兵们噗通都跪在朱棣身后,哭成一片。 奔行了十一天,最终没能进得京城。以后,还会来吗? 注:燕王奔丧这一段历史,历来众说纷纭。实际上,整个明初涉及朱棣和朱允炆的历史,都很难还原当时的真相。因为明成祖朱棣登基后为了证明自己皇位的合法性,销毁了全部建文时期的档案文献,包括钱粮兵马以外所有的榜文奏章和起居注。又禁止私家记述,并且大幅修改洪武时期的历史记述。连建文的年号都被革除,这四年多的记事沿用洪武年号记录,可见篡改之狠厉彻底。燕王奔丧应该是真的,然而是没出得了北平?还是奔到了淮安?各有考据。但在洪武年极端中央集权的大背景下,某些电视剧的狗血情节说燕王闯过江,闯入京城,却是绝无可能。 第六十三章 正当梅子黄 江南的梅雨季节,正是梅子黄熟之时,闷热潮湿,连日阴雨;素有“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即这个季节连续四十五天都下雨不见太阳的说法,虽然夸张,但连绵阴雨确是常事。 莲花第一次经历,每天望着小小的窗户外总在飘雨,心情也似这梅雨天一样阴霾郁悒。 宗人府的牢房本就潮湿阴暗,在这个季节份外象要滴出水来。窗户小而高,又不通风,牢房里不少地方发霉,自墙壁到床铺,斑斑点点的或绿或白满是霉点,毛茸茸的异常瘆人。 莲花素有洁癖,看得头皮发麻。自己先拿着旧衣擦拭,偏偏很难擦;让知恩今天带了抹布和刷子,仔细地刷了又刷,累得出了一身汗。 知恩要帮忙,狱卒却不让进,在牢房外看得着急,只好劝道:“公主,算啦,别擦了”。 莲花口里应着:“就好了”一边手挥不停,继续擦拭。 知恩不由跺脚,喊着海寿:“海寿,你想想办法啊!” 自受过马三宝的教导,海寿大致明白了大明后宫和官场的一些潜规则,在魏国公府和东宫时,已经灵活了很多。可是马三宝却没教过到宗人府该怎么办,也是,做梦也没想到啊。海寿试着贿赂,反而被狱卒斥责了一顿。海寿挠了挠头,只好也劝道:“公主,歇歇吧!” 莲花听而不闻,继续又擦又刷,头上密密的汗珠就要滴下。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声音杂沓,竟是不少人。 海寿回头望去,却见朱允炆一身明黄锦袍玄色皇冠大步匆匆走了过来。身后还是张元亨跟着,侍卫却极多,前呼后拥的竟有几十人。宗人府的几个狱卒都哈腰跟在张元亨后面,斥责自己的那个年纪大一点的狱卒正小心翼翼地说着:“陛下!就是这里”。 朱允炆这些日子没回过东宫,海寿和知恩一直没能见到,这时乍在宗人府相遇,被他的天子威仪震摄,连忙跪拜行礼。知恩大张着嘴,看得有些呆住,被海寿拉了拉才醒悟,急忙低垂了头。 莲花停止了擦拭,侧头望见朱允炆,一阵心情激荡,迎到了门口。拜下却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只是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朱允炆隔着牢房栅栏伸臂欲扶,却是相距甚远,张元亨连忙让狱卒开了牢门。朱允炆大步跨进牢内,急急说道:“平身”,双手扶起了莲花。却见牢房狭窄逼仄,到处发霉,不由皱眉看了眼张元亨。 张元亨头上冒汗,知道皇帝这是责怪自己安排不周。这些天忙乱得没到宗人府来过,没想到李才人的牢房这么差。急忙道:“臣这就去安排”,带着几个狱卒,一众侍卫和海寿知恩一齐退下了。 莲花在牢里已经呆了九天,虽然衣食不缺,到底牢房里狭仄闷热,更因心伤慧远和朱元璋之死,夜不能寐,此时容颜颇有几分憔悴。双袖卷起,正在擦拭床铺,一双玉手竟有点儿粗糙。 朱允炆上下端详心疼不已,轻轻叫了声:“莲花!”双臂张开,拥进怀中;心潮澎湃,一颗心鼓鼓跳动。 莲花乍见朱允炆,也是百感交集。此次自己犯下大错,似阴差阳错,又似冥冥中注定。这些天在牢房里回想起道衍的话,回想起慧远悲悯的眼神,才明白二人早预知自己的悲剧。只是慧远大概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成为悲剧的促成者吧?而琉璃塔不断闪亮,是在提醒自己?还只不过是预示?琉璃塔往后,还会有多少故事呢? 莲花伏在朱允炆的怀中,听着他熟悉的心跳,不由濡湿了双眼。 朱允炆满是歉意地说道:“皇祖父是六天前驾崩的,我早想来看你,可是。。。” 莲花伸手掩住了朱允炆的嘴巴,轻声道:“我明白”。皇帝驾崩,新帝即位,朱允炆万人瞩目百官簇拥,一举一动都要依礼法宫规和祖训君仪,怎么可能到宗人府看一个犯罪的妃嫔?就是今天,估计也是偷偷跑来的。 二人说着话,自然而然地还是“你”“我”,并没有用“朕”“臣妾”这些称呼。两人婚后第一次分别这么久,再见居然是在牢房里 朱允炆拥紧了莲花,似要融进自己的身体。良久,才轻声道:“这九天苦了你了。” 莲花听他说“九天”而不是“几天”,有些愣住,他竟是数着日子在过!眼中不由得雾气弥漫,轻声安慰道:“还好。海寿和知恩每天都来”,顿了顿又道“昨天兄长也来探视过”。 朱允炆有些意外:“李景隆昨天来过?” 莲花答道:“是,兄长带了些杨梅过来。我才知道杨梅是这样的”。 朱允炆不禁微笑,江南的杨梅她可不是第一次见到?含笑解释道:“柳宗元的‘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就是说的江南这个季节。杨梅熟的时候,经常下雨,就叫‘梅雨’。”说着手指轻轻敲了敲莲花的鼻头:“夫君的家乡在江南,你可要适应这个季节才好”。 莲花才明白:“难怪这一直下雨。我当是老天罚我呢”,话一出口,不由一阵黯然。 朱允炆心中怜惜,轻轻在她面颊上一吻,拥得更紧。轻声说道:“皇祖父临终时,赦了你的死罪”,停了停道:“赐你去圣感塔替他在舍利前诵经忏悔”。 莲花一怔,语声颤抖:“皇祖父?他想到我,临终时?” 朱允炆含笑点头:“是,我也没想到,总共也没有说几句话。”不禁想起了祖父最后说的“老四老四”是想吩咐自己什么呢?燕王叔那里有什么事呢?朱允炆皱了皱眉。 莲花乍听到朱元璋临终还想到自己,心情激荡,一时说不出话来。见朱允炆皱眉,伸手温柔地抚平了他的眉头。 朱允炆收回了思绪,柔声道:“皇祖父如果不赦你,少不了一争,那也要争。”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你可有什么头绪?” 莲花皱起了眉头:“我才到京师不久,宫里不认识什么人。难道是。。。” 朱允炆见她欲言又止,问道:“你有仇家?” 莲花总是讶异于朱允炆的聪慧,迟疑着道:“你知道高丽王?”见朱允炆点头接着说道:“父王以为高丽王一家都没人了,却原来高丽王世子王奭还活着。我在铁岭卫被劫,就是王奭的主意。后来听说他进了中原”。 朱允炆听她含糊地说“没人”,明白这意思是朝鲜国王斩草除根,中间必有很多血腥故事。这是朝鲜国内政,祖父一贯的原则是不干涉。只是高丽王世子既然有如此国仇家恨,报复莲花是一方面,挑拨大明与朝鲜的关系怕才是真正的目的。 莲花看着他的神色,慢慢也想到了这一层。倘若不是琉璃塔发光示警,自己或者皇祖父无论哪一个毒死了,朝鲜与大明必定有一场纠纷,几年的睦邻友好恐怕就此结束,说不定还会引起战祸!想到这里,莲花不由得汗水涔涔而下,望向朱允炆的目光中全是惧意。 朱允炆见她害怕,搂紧了她道:“别怕!我不会那么糊涂,大明和朝鲜会一直好好的”。压低了声音在她的耳边又低低说道:“我是朝鲜的女婿不是?怎敢得罪丈人?” 莲花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感受着朱允炆有力的双臂,莲花眼中的泪珠滑落,不由回抱住朱允炆,埋首低低叫道:“允郎!” 朱允炆听见莲花的柔声呼唤,忽然觉得此刻宗人府狭窄肮脏的牢房,也是幸福的乐土。两人静静相拥,沉醉在彼此的相知相守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陛下!”把二人惊醒,是张元亨在牢房门口小心翼翼地叫着。莲花脸一红,挣出了朱允炆的怀抱。 张元亨道:“换一间房吧?已经收拾好了”。朱允炆点了点头,牵着莲花走出了牢门。 同样是宗人府的牢房,这个可好太多了。竟是个里外两间的套房,床铺在里,外面的一间有案几和圈椅,宽敞明亮。左右两扇大窗,推开雕花的窗扇可以看见院落中的绿树红花。 知恩笑嘻嘻地还在擦拭,对莲花道:“公主,他们答应了我可以进来服侍公主”,言语中不胜欣喜。 张元亨问道:“陛下!天禧寺的玄信大师来探视李才人,让他进来吗?” 朱允炆略犹豫便吩咐道:“带他进来”,一边握了握莲花的手,示意没事。 不一会儿,张元亨带着玄信匆匆进来。玄信拜过朱允炆和莲花,面色惨然,合掌对莲花说道:“先师圆寂,连累李才人了”。 莲花几日前已经知晓了慧远圆寂,然而此时听玄信当面说来,还是忍不住泪水涌出。 朱允炆问道:“大师此话怎讲?” 玄信今日本是来探视莲花,没想到新帝也在这里,望着二人,回忆着说道:“先师那几日去宫中看护法事,日日怔仲不宁。弟子们问他,他只摇头叹气。有一晚叫我和玄知到方丈室,把寺里的事情一一交代。”顿了顿接着道:“师父这两年来有恙在身,贫僧知道事情不好,再问他,他看着我和玄知,只说‘看护好李才人,她持琉璃塔自东北而来,定有劫难;劫难后当成就大因缘’,再问他,他却不肯再说。第二日果然就出事了”。 朱允炆听得仔细,见莲花泫然欲啼,握住了她的手意示安慰,又问道:“国师那日早上出寺前说了什么吗?” 要知道那是明朝,这么握着手,火爆程度不亚于今日街上当众热吻。莲花挣了挣没能挣开,只好由他握着。见朱允炆毫不避讳与自己的亲昵,有羞涩,也有些感动。 玄信目不斜视地道:“师父一向话不多,没说什么,但是那日早上特意去圣感塔前拜了塔”,想了想补充道:“拜塔的时候伤感落泪,我和玄知都不明白。出家人四大皆空,贫僧侍奉师父多年,从没见过师父落泪。现在想来,似他这样的高僧大德,定是知道到了入灭时候。” 莲花好容易止住了泪水,能开口了:“是,方丈具大智慧,当然知道”。 朱允炆点了点头,又问道:“国师何时下葬?” 玄信连忙道:“正想禀报陛下。先师交代从简,贫僧请示了礼部,头七便已焚化,得了半斗舍利,供在了圣感塔内历代方丈舍利之右。” 朱允炆颔首温言道:“很好。”顿了顿对玄信道:“回去安排把圣感塔的大殿收拾下。”见玄信茫然,接着说道:“太祖临终遗诏,李才人到塔里为太祖诵经,忏悔当日擅迎舍利之过”。 玄信愣住了,半响道:“谢陛下圣恩!”不禁看了看莲花。 玄信来探视莲花本是担心,此刻见朱允炆显然维护莲花,不须自己再多言。而太祖竟然遗命李才人至塔中诵经,更加出人意料。那师父说的大因缘是什么呢?心中疑惑,告退出门。 张元亨小心地上前催道:“陛下!出来时间久了,宫里该找了,回宫吧?” 朱允炆知道不好再多久留,恋恋不舍地看着莲花,莲花含笑道:“回去吧!” 朱允炆又握住她的手:“那我明儿再来看你,你想要什么,让海寿或知恩去找我”。转头吩咐张元亨道:“无论何时,海寿知恩来找朕,你即时禀报”。 张元亨答应着,海寿和知恩异常高兴,几天的愁绪一扫而空。公主没事了,而且可以直接面圣!两人相顾傻笑。 朱允炆握着莲花的手,只是不想走,又问道:“明儿要我带什么吗?” 莲花摇摇头:“不缺什么”,突然想起来,看着朱允炆,欲言又止。朱允炆微微端详已经明白,含笑道:“琉璃塔我拿给你”。 莲花听着朱允炆一行人渐渐远去,心中百感交集。缓缓坐下,闭目轻声念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天空虽然还是阴沉,隔窗望去,绿树花木却散发着勃勃生机;枝叶轻摇,似乎也在聆听李才人诵经。 第六十四章 又值夜风凉 大明的后宫,此时披白挂孝四顾萧瑟,夏日的花红柳绿中处处透着凄凉。 皇帝驾崩的第二天,礼部上奏,按祖训,所有妃嫔殉葬。三十八名妃嫔包括代王生母郭惠妃,齐王生母定妃等,全部殉葬。 孙贵妃本来也不能免,王直在祖训录的角落里找到一条“贵妃,例不当殉”,奏明朱允炆,又和礼部尚书郑谨讨论争辩,孙贵妃才得以幸免。 殉葬是中国古代一项残忍的制度,即用人或器物或牲畜陪葬死者,以保证死者亡魂的冥福。活人殉葬在最早的殷商周时代就很盛行,特别是君王死后会把生前享用的一切包括美妻艳妾甚至仆从幸臣,都送到坟墓中陪伴。之后的秦汉的各代王朝时废时启,元朝时成吉思汗,蒙兀等都仍有大量活人殉葬。 大明建国后朱元璋延续了这一制度,主要是为了严管后宫防止外戚势力,殉葬定为所有妃嫔不涉及大臣。所以也有后世人戏谑明太祖,何必生前费力杀尽功臣元勋,只要改一下殉葬制度,所有大臣殉葬多简单? 而且在当时的道德观中,殉主是件光荣的事情,福及家人亲眷。这个残暴的习俗在明初延续了几代,直到明英宗才废除。 朱允炆缓步走往月华宫。一路行来,四处传来哭泣声。妃嫔殉葬,跟随的贴身宫女也多不能幸免,“自愿”殉主的是大多数,牵涉到后宫几百上千人。 朱允炆听见哭声阵阵不由皱了皱眉,但是祖训和宫制如此,也无可奈何,只能抚恤善待这些妃嫔宫女的家人了。 进了月华宫,太皇太妃即原孙贵妃,太后吕氏,皇后马淑仪和宁国大长公主都在。几个人的封号是昨日才册封的,毫无悬念也无人反对。 马淑仪和宁国大长公主见朱允炆进来,连忙跪下迎接,太皇太妃和太后吕氏也微微颔首。朱允炆上前拜见过,坐在一旁,寒暄了几句。 吕氏此时身为太后,已是后宫之首,孀居冷清多年一朝大权在握,颇有扬眉吐气的爽利。见朱允炆特意到月华宫而不是自己住的坤宁宫,心中有些不快,淡淡问道:“陛下今日如何有暇到宫里来?” 朱允炆恭敬答道:“特来给皇祖母和母后请安”。 太皇太妃和吕氏对视一眼,吕太后忍不住,说道:“陛下连日辛苦,听说昨天百忙之中还去了宗人府?” 朱允炆是悄悄跑去看莲花的,虽然没有故意隐瞒,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太后就知道了。不禁愣了愣,旋即答道:“是。孩儿去看了李才人”。 吕太后哼了一声,宁国大长公主已经嘴快说道:“身犯重罪,她早不是才人了!”马淑仪拉了拉宁国大长公主的衣袖,朱如画住了口。 朱允炆一愣,望向太后。 太后冷冷地道:“不错。哀家已经决定,将她废为庶人。如此滔天大罪这样便宜她,真是天恩浩荡!” 朱允炆皱眉道:“母后!皇祖父都说她是好孩子,这次显然是有人陷害,乃是一石二鸟的毒计。”望向太皇太妃:“皇祖母在现场,可曾发现什么?” 太皇太妃此次侥幸逃过殉葬,对朱允炆和王直心存感激,温言道:“陛下!哀家也不相信李才人会做这种事”顿了顿见太后正盯着自己,接着说道:“不过当时药盅在她手上,药里确实有毒”。 朱允炆眉头紧锁问道:“那皇祖母进去时还有什么人在?” 太皇太妃回想着答道:“哀家和郭惠妃一起到的乾清宫,当时只有四个小太监站在四角,榻前没有人。这四个小太监当时就锁起来了,王直带人前日审了,没问出什么”。说着转向太后:“太后今日派人问得如何?” 太皇太妃这话也是告诉朱允炆,太后现在是后宫之首,以后都是太后做主了。 吕太后厉声道:“宫中投毒这种事都有!可是大谋逆!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今天是没问出什么,哀家已经让王直把这四个小太监的家里人找来,和他们家人一起拷问,不信问不出来!”侧头又看着朱允炆道:“你别护着那番邦公主!人证物证都在,她如何脱得了干系?” 朱允炆解释道:“宜宁是有不对,不该擅自离开乾清宫。不过当时国师圆寂。。。”心中忽然一动,国师圆寂莲花怎么会知道?奉天殿虽然在乾清宫旁边不远,可是没有人特意去叫她的话,她是不会知道的。是谁,特意去叫她? 太后道:“她一个东宫才人,和国师走那么近本来就不该。”见朱允炆神色不以为然,不由得气:“女子只该以贞静为首,她却忙着又是念经又是作诗,一个番邦来的,还真当自己是才女不成?” 朱允炆叫道:“母后!” 马淑仪打圆场:“母后,李才人做那些是太祖的圣意,孝敬皇祖父也是应该的”。 太皇太妃默默地往后缩了缩身体,宁国大长公主看着三人争执,目光中掩饰不住地兴奋。 吕太后寒着脸道:“哀家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朱允炆面色发白,望着太后缓缓说道:“母后即使贬李才人为庶人,孩儿也永远当她是妻子”,望了眼皇后说道:“和淑仪一样”。 太后见儿子如此顶撞自己,在自己刚执掌后宫的时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着朱允炆气道“你!”,说不出话来。 马淑仪急忙奔到太后身旁,抚背顺气,好一会儿才见吕氏好了些,马淑仪柔声道:“母后,李才人是朝鲜的公主,陛下也是为了两邦之交,为了大明边境着想。母后别气了”。 吕太后和马淑仪这个媳妇一向感情深厚,又和皇帝闹僵,正好这有了个台阶下,缓缓道:“哀家不懂什么两邦外交。后宫之事,唯宫规祖训是从。如果这么大罪都不贬,以后岂不是乱套了?” 朱允炆不再多说,起身告退,心里颇有些懊恼。自己是急糊涂了,这么大的理由都想不起来;不由得看了眼马淑仪。皇后却不看朱允炆,只低着头给太后轻轻敲着背。 朱允炆回到乾清宫,景物依旧,祖父却已经不在,不由得又是几分伤感。王直正等候在外间,见他回来,欲言又止。 朱允炆屏退左右,问王直道:“公公查得如何?” 王直恭敬地道:“禀陛下,乾清宫那四个小太监审了又审,委实问不出什么。臣猜测着这四个应该的确不知情”。 朱允炆点了点头:“奉先殿里的那些呢?” 王直道:“陛下英明,臣也想到了这一点。臣把当时在奉先殿里的十七个小太监都锁了,下午带到宗人府给李才人指认了”。 朱允炆精神一振:“哦?如何?” 王直面色不变:“李才人看了几遍,认不出是哪一个”。顿了顿道:“一来当时人多混乱,二来李才人乍听国师噩耗,心里慌张怕也是有的”。 朱允炆皱了皱眉,沉思不语。 王直等了一会儿,上前一步道:“陛下!此贼有备而来,图谋甚大。留在宫里,定会再生事端,怕是对陛下,对太后皇后都是危险”。 朱允炆一震:“你的意思是?” 王直淡淡地道:“宁可错杀一百,不可冒此风险。一时之仁,将置后宫于危险之中”。 朱允炆生性仁厚,毕生的理想就是以仁治国,不由得好生踌躇。 王直劝道:“陛下!想想太子和原怀王!幼儿最易成为目标。”见皇帝动容,接着说道:“万一有何不妥,李才人知道是因她而起,定会一生内疚”。 朱允炆沉吟半晌,终于道:“赐他们殉葬太祖吧”。一样是死,由死罪换为赏赐殉主,算是折中的办法。朱允炆看了看王直又补充道:“不要告诉李才人”。 王直答应着:“陛下圣明!如此除恶务尽,宫里方得太平”。 真的吗?以后就太平了吗? 朱允炆又道:“朕欲修一部《太祖实录》,记录太祖一生丰功伟业,公公侍奉皇祖父多年,有何建议否?” 王直恭敬地答道:“陛下英明!此举既可缅怀太祖,又可警醒后世子孙,更可彰我大明建世之艰辛文武之忠义。实乃一举多得”。 朱允炆有些兴奋:“不错,太祖时期的文臣武将都记录进去更好,可以修为另一部史记”。 王直问道:“陛下可有合适史官人选?” 朱允炆沉吟道:“朕希望这本实录事直文简,理明义彰。朝臣推荐江西处士杨士奇,说是个纂经的人才”。 王直道:“这个名字倒耳生得紧,陛下不妨先让他去翰林院,让吏部再多加考核”。 结果就是这个名字,日后成为明朝历史上最著名的贤相之一,历五朝,在内阁四十余年,此是后话。 朱允炆点了点头:“不错。《太祖实录》编纂中,尚要请公公多多回忆皇祖父生平事迹,充实史料”。 王直躬身道:“老臣自当效力”。 王直出了乾清宫,夜风拂面,微微有些凉意。四周巍峨的宫殿,在夜色中峥嵘嶙峋。一阵阵哭泣声隐隐约约地飘荡,仔细听时,又没有了声息。花木树枝摇动,一时有些阴气森森。王直脑中忽然涌上强烈的不详之感,急忙自己挥了挥手,匆匆而去。 《明太祖实录》凡三修,前后编纂四十八年,记录了明朝洪武建文两朝事迹,成为后世研究明朝典制和历史人物的最主要史料。 **************** 洪武三十一年六月,新帝朱允炆正式登基,继承大统,为大明王朝的第二代皇帝。即位诏曰:“夙夜祇惧,思所以克相上帝,以无忝皇祖之大命,永为宽猛之谊,诞布维新之政。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德维善政,政在养民,当遵先圣之言,斯致雍照之盛,百弼卿士,体朕之怀”。 即宣诏天下,确定自第二年起启用新年号“建文”,史称“建文帝”,因庙号惠宗,也称“明惠宗”或“明惠帝”。 第六十五章 英雄郁满腔 此时的燕王府,也是一片素白朝天愁云惨淡。家人都是披麻戴孝,为太祖朱元璋守丧七七四十九天。世子朱高炽尊旨带着两个弟弟已经去了京师守孝,王府里骤然冷清了许多。 朱棣在正厅设了灵堂,供着朱元璋的牌位。倒也不多要求别人,就自已或跪或坐,在灵前守着,每日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徐英劝了多少次朱棣都象没听见,只好随他去,派了马三宝守在旁边。一晃五六天下来,朱棣胡须头发尽皆乱糟糟的,一身斩衰的生麻布丧服皱皱巴巴,整个人还有股怪味。 这一日马三宝有事匆忙外出,管家朱诚见燕王已经这样好几天了,着实担心;想让燕王打打岔,便拿了一摞邸报来放在朱棣面前,劝道:“王爷看看邸报,散散心。” 朱棣充耳不闻,跪在那里不啃声,也不动。朱诚不由心里叹了口气,自己也退下了。 朱棣望着灵前,明知道这样傻,朝廷都说了不要自己奔丧,父皇也说了不要见自己,可就是不相信。为什么?自己拼了命想赢得父亲的赞赏,为什么父亲连见都不要见自己,难道真的是根本就不在意? 朱棣想不通。 跪久了的双腿有些麻木,朱棣稍稍动了动腿,眼睛无意识地掠过地上的邸报。 “追尊故懿文皇太子朱标为孝康皇帝,庙号兴宗;故太子妃常氏为孝康皇后;尊母吕氏为皇太后;册立妃马氏为皇后,皇长子文奎为皇太子,次子文圭为原怀王。。。。”还有三个弟弟封王,原来的公主们升为大长公主,孙贵妃升为太皇太妃等等。都是新帝后宫的安排,都没什么悬念意外。 朱棣不以为意,放好了双腿,又望向灵前。 灵堂上的牌位,是道衍写的,字迹遒劲,如刻入木中。 突然,朱棣“腾”地站了起来:为什么没有她?她那么得宠,没有封号?为什么? 朱棣大声吼道:“三宝!滚过来!” 王景弘应声跑了过来,躬身道:“三宝出去一下马上回来。王爷有何吩咐?” 朱棣哼了一声,看着王景弘,上下打量。王景弘心中发毛,强撑着一动不动。 朱棣冷冷地道:“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王景弘假作不知:“王爷说谁?” 朱棣一脚踢过去:“还装!” 朱棣这一脚颇重,王景弘又不敢躲闪,正踢在腰间,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王景弘不敢呼痛,跪倒在地,忍着痛问道:“王爷是问宜宁公主?” 朱棣不答,锋利的眼神闪着刀光。 王景弘知道瞒不过去,只好说道:“京里的消息,宜宁公主,就是李才人,在侍奉太祖时下了毒在汤药里,被下在宗人府”。觑了觑朱棣的面色,又小声道:“说是要问死罪”。 朱棣面色铁青,怒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都瞒着我!” 王景弘连连磕头:“王爷恕罪!是王爷去奔丧时来的消息,王妃下令都不可以说”。 朱棣怒极,抬脚就要再踢,徐英却已匆匆赶到,一把拦住,含泪叫道:“王爷!”朱棣一腔怒火爆发出来:“为什么瞒着我?” 徐英缓缓说道:“不瞒着,王爷又能怎样?” 朱棣被噎得跌坐在椅中。 是啊,能怎么样?当时如果知道她出事了,肯定是不惜把谢贵杀了硬闯滁州南门;可是,那又能怎么样?闯过了滁州又能怎么样? 朱棣望向灵堂,第一次真切地觉得,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都不一样了,自己再不能肆无忌惮,再不能无赖。 徐英接着劝道:“她现在是陛下的才人,陛下一定会设法救她的,别担心了”。 朱棣听着,只觉得刺耳,也伤心。 徐英示意王景弘起来,王景弘小心地望了望朱棣,起身垂手立在一旁。 徐英见王景弘行走时略有趔趄,知道他是忍痛,叹了口气道:“赶紧去上药!”。 王景弘不动,待朱棣摆了摆手,才缓步出去了。 徐英一低头看见地上的邸报,扫了眼才明白原因。不自禁地也心烦意乱,在朱棣旁边的椅子坐下,默默无言。 这时脚步声响,马三宝匆匆进来,叫道:“王爷!”见徐英也在,一愣停住。 徐英淡淡地道:“王爷已经知道了。说吧”。 马三宝顾不上多想,禀告道:“宫里才来的消息,太祖遗命宜宁公主去圣感塔,看守舍利,诵经忏悔当日太祖擅迎舍利之过;最后太后将公主贬为庶人,如今已去天禧寺的圣感塔里了”。 徐英先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朱棣却愣在那里,圣感塔里?想起在宁王府,三个人的约定;想起送她出了北平,临别时的话语:“一起看圣感塔”。。。这一切,难道真的是冥冥中的天意?还是慧光老和尚说的“劫”? 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朱棣沉思不语。 良久,朱棣吩咐道:“备纸笔!” 马三宝摸不着头脑,但二话不说迅速摆好了笔墨纸砚。 朱棣在案前坐下,想了想,提笔疾书: “臣棣泣血而奏:自皇考驾崩,棣无日不哀痛伤嗟,笔墨陈之不能尽也。加复少因北征,途路遐遥,身力疲竭;顷年以来,更增衰弱,顾阴视景,能复几何!念念在心者,惟皇考之陵未谒,望乞圣诏进京谒孝陵即归藩。臣棣顿首再拜”。 原来是写给朱允炆的奏章,意思是父皇驾崩了我伤心得不得了,原来北征就身体不好,这下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请你下旨让我进京谒陵,我拜完了就回北平。 写得很谦卑,完全是对待皇帝的语气。不,比原来写给朱元璋的奏折要恭敬得多。马三宝在旁磨墨,一眼扫过,不知怎么一阵心酸。 徐英看着,想说话,终于叹口气什么也没说,自己先走了。 朱棣写完看了看,折好交给了马三宝:“快马上奏”。 马三宝接过,看了看朱棣的面色,说道:“王爷!还有个事情,那个高丽世子王奭,有消息了”。 朱棣并不起劲:“说”。 “人是还没有拿到,不过通州那里有人报两个月前见过,打扮是书生模样,说是上京赶考的”。 “京城那里有消息吗?”朱棣淡淡地问。 “还没有”,马三宝有些担心:“对公主会有影响吗?” 朱棣苦笑:“她朝鲜公主的身份已经坐实无碍,现在是陛下宠的人,有什么影响?即使高丽世子出现在朝廷,大臣议论,陛下也会帮着她。轮不到我们操心”。 马三宝见朱棣笑容苦涩,本不该再说,可是担心莲花,还是忍不住:“就怕万一王奭用阴的,暗中对付公主。。。” 朱棣愣了愣,这个确实没想到,这些天自己是有些糊涂了。可是就算想到了,又能怎样呢?自己的势力在京师小得可怜,打探个消息都要千方百计,又有什么办法能保护她?皇宫也好,天禧寺也好,都不是自己够得着的地方。 朱棣摇摇头,叹口气道:“先打听着,再说吧”。 马三宝不敢再说,心中琢磨。 这时侯显走进来报道:“王爷!朱能回来了,进了城了,是让他去校场吗?” 朱能二月去的大宁卫,这都回来了。 朱棣有些意兴阑珊,漫不经心地道:“去校场。让张玉一齐整了队安顿下去”。 马三宝有心让燕王从连日的阴霾中走出来,极力撺掇朱棣道:“王爷一起去看看吧?这朵颜卫队当时在大宁卫练得好不辛苦,几个月不见不知道怎么样了?朱能说是他自己也训了几种阵法出来,不知道是什么阵法?” 朱棣郁闷多日,本不想去,架不住马三宝侯显极力怂恿,胡乱换了件衣服就出了门。走过回廊,正好道衍迎面而来,听说是去看新来的卫队,兴奋不已,遂一起到了校场。 燕王府的校场,乃是原来元朝皇宫训练大内护卫之所,要练弓马骑射,极为阔大宽敞。燕王府的府兵侍卫常在此训练,整个地面踩得板实坚硬,更有些地方有一个一个脚印。校场四周,是一排排的白杨树,都有了年头,郁郁葱葱。东面放了一排兵器架,刀枪斧钺剑戟勾叉什么都有,是侍卫们常用的。兵器架的旁边摆着几张高凳,本是给人歇脚,朱棣却一到就坐下了。 道衍见他意兴阑珊,也不劝解,远远望着朱能张玉带着大队人马缓步进了场内。朱能身高八尺,在一群蒙古人中依然显得高大魁梧;反而张玉虽然原来是大元的枢密知院,但在汉人中也只是个中等身材,在队伍的前方不大起眼。 这么大的校场,如果是三千步兵,根本就不显眼,也就是地上的一块补丁;可这三千骑兵阵容整齐声势浩大,缓缓而行间,已是威势迫人杀气阵阵。朱棣看着看着,慢慢坐直了身体。 朱能手中持着数面小旗,待队伍行到校场正中,高喝一声:“住!” 就见马匹前后穿行,旋即成了一个四方四正的方队。马有大小人有高矮,难得这个方队每列的马首都是平齐,人身也是一致。显然挑马排阵时下了不少功夫。朱棣此时已经站了起来,远远望着方阵。 朱能右手举起一面蓝旗,高喝:“起!” 瞬时马匹小步跑起,眼花缭乱中阵形已变。 朱能迅速换了面红旗,高喊:“杀!” 仿佛是一刹那,骑兵的长刀已出鞘,高举在空中,齐声大喊:“杀!杀!”杀声震天,长刀在夏日的阳光中闪耀着丛丛光芒,马匹也激动起来,嘶鸣不已。 朱棣听着这熟悉的人喊马嘶,仿佛又回到了战场,回到了刀光箭雨,回到了飞马举刀血肉横飞的征战中。沉寂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萧索的眼神一点一点有了神采。道衍侯显和马三宝都暗暗松了口气。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英雄总难忘如许豪情。只是燕王,你还有征战的机会吗? 第六十六章 伊人幸无恙 海寿匆匆行走在秦淮河畔,看着身侧林立的店铺,不由有些紧张。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金陵古城的富丽繁华自古如是,明洪武三十多年作为大明帝都全力发展,此时更是达到了一时鼎盛。 秦淮河东水头至西水关的两岸,自六朝起便是望族聚居文人荟萃,逢此太平盛世,云集了全国各地的商贾精英。鳞次栉比的商铺里,货架上琳琅满目,各式顾客盈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夏季有点热,很多店铺把摊子摆在店门外,有吃的有穿的有玩的;那时候还没有城管,店主伙计顾客行人就这么挤在道上,拥挤热闹。海寿是第一次到这里,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给;心中不住赞叹天朝的繁华,不知不觉中额头冒汗,双眼看着一个个招牌看得发酸。 穿过乌衣巷,马道街,再经文德桥,终于,一个大大的“参”字招牌映入眼帘。海寿仔细望了望,黑底金字,“高丽人参货真价实”一行小字写在招牌底部,是这里了。 海寿迈步进了店内,门面不大,正面和左侧各有一排货架,整整齐齐放着一盒盒高丽人参。都是黑底漆盒,大红缎子铺在盒内,人参躺在缎面上,高档富贵。门口设了个矮柜,放着一个大的方盒,里面是些参须参沫,这是备着穷人家需要人参急用吊命又买不起参时接济用的。店主想的算是周到。 店里正有两位客人在买参,店主是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忙着收银两装盒子,顾不上海寿,只喊了声:“客官稍等等”。 海寿点了点头,装作看参,自左边货架踱到正面,又从正面踱回左边,来回几趟,好容易那两个客人走了。 店主低头还在收拾,海寿忍不住,问道:“我要寻一根九两九钱九的九十年老参,宝号里可有?” 店主一愣,抬头仔细端详海寿,和自己一样大脸高颧小眼睛,正是一族人。 店主努力不动声色,开口道:“君以空说莲”,声音却有些颤抖;海寿急忙道:“我以莲喻色!”二人对上暗号,一阵激动。 李芳远在京师的这个联络点已有多年,倒不是特意为了莲花设的,而是李芳远知道天朝对于朝鲜的重要性,这个点的任务主要是探听天朝的消息,及时报告汉城。但这两句暗号是特意为莲花留的,一年半了,终于用上了。 店主回头叫道:“老二!出来!”,一个伙计应声匆匆到了店里。店主又对着海寿大声道:“客官要的这参在里面,请进来看”,说着引着海寿进了内堂。 铺面后的内堂,更加狭小,简单放着张桌子两把椅子,沿墙堆着一箱箱货品。 店主抱歉地冲海寿笑了笑,倒了杯茶给海寿,等不及地就问:“你是公主身边的海大人?” 海寿不料他知道自己的姓,连忙答道:“是。叫我海寿就好”。 店主笑道:“好,海兄弟,那不和你客气。我叫李田齐,是靖安君的手下。早知道你们进京了,见你们没来猜想没什么事,最好”。 海寿面色一黯:“是,都挺好的。” 李田齐问道:“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 海寿犹豫了下道:“公主让我来,是告诉大君两件事。一是高丽世子王奭潜入了中原,二是天朝皇帝已经答应了派使节出使日本。” 李田齐沉吟道:“好,这两件事我报告大君。大君也让我有机会转告公主,大君日前出使去了日本,见到了足利义满将军。” 海寿不由激动:“大君真有胆色!结果如何?” 李田齐道:“已经谈成了我朝鲜与日本建交并开三浦贸易。大君并说动了足利义满将军遣使天朝,希望天朝能和日本建交,三方一起对付倭寇”。 海寿竖起大拇指:“大君真了不起!我把这消息带给公主,请公主定夺”。 李田齐也竖起大拇指:“公主也了不起,能说动天朝遣使!”仰头叹道:“公主一个弱女子,这份胆识真是强过多少须眉男子!” 海寿面色黯然,低头不语。 李田齐发现海寿面色不对,问道:“海寿,出什么事了?” 海寿摇摇头,眼眶有点儿红。 李田齐急得站起身追问道:“是公主出事了?” 海寿迟疑着抬起头:“公主吩咐不许我说”。 李田齐一把拍在海寿肩上:“海寿,你糊涂了?!大君是公主什么人,公主出了事大君一定会想办法,怎么能不说?” 海寿想起李芳远当日等候在汉城外官道上,黑衣白马的身影,至今历历在目,不由得点点头:“是,请李兄告诉大君,公主遭难了!” 李田齐急得恨不得挥拳:“你倒是说,什么事啊?!” 海寿双眼含泪:“公主在侍奉太祖时,药碗里被下了毒,本来是死罪,太祖遗命赐在天禧寺的圣感塔里诵经。我和知恩日日陪着,可是,可是公主太苦了”。说到这里已经哽咽。 李田齐呆立半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早点儿来?” 海寿道:“五月头出的事,五月底到的天禧寺。公主昨天才告诉我这里可以联络大君”。 李田齐见海寿眼眶发黑,面颊深陷,显然多日不眠辛劳焦急,安慰道:“海兄弟这些天辛苦了,我这就赶紧禀告大君,大君定有办法”。 海寿起身道:“多谢李大哥。我们都在天禧寺,李大哥如果有什么急事,就到寺里找我”。 **************** 夏季的天禧寺,荫翳蔽日,凉风习习。圣感塔上遍布一蓬一蓬的绿草,间有各色野花,砖块的缝隙中,冒出枝枝翠叶。 成群的乌鸦歇息在塔上,海寿的脚步匆匆走过,乌鸦听得熟悉,歪着脑袋看看,并不动弹。 莲花按太祖遗命,就在圣感塔的底层殿内诵经,当然不得出塔,外人也不得进塔。 玄信派人打扫干净,在殿内靠塔壁铺了个小小的床榻;木栅门本来一拉要倒,换了个结实一点的木门。只是圣感塔本身年代久远,破败陈旧,却非玄信能够改善的了。 知恩每日一早自宫里过来,莲花的一应洗漱用水食物衣饰都是知恩在木门**接。海寿却不肯住在宫里,虽然朱允炆派了侍卫轮班守在寺周,海寿还是央求玄信搭了个小木棚在塔边,日夜守卫。 朱允炆见了倒颇赞同,毕竟寺院古大,莲花这样出声就能唤到海寿,放心许多。玄信感于海寿的忠义,木棚里的一应所需都及时送来;更常常派了僧人过来巡视,好让海寿合眼休息一会儿。 海寿走到榻前,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形站在木门口,看了看,急忙上前行礼:“海寿见过曹国公”。 门口正是李景隆,锦袍银冠威风凛凛,见了海寿微微点头:“不必多礼”。 莲花仰着头问李景隆:“兄长此次去开封,要去多久?” 李景隆道:“去时快马,十几二十天即可。到了开封就不好估计,来回总归两三个月吧”。 莲花不好多问,微笑道:“兄长一路顺风”。 不想李景隆并不忌讳,直言道:“陛下这次可是派了为兄一个重要的任务。贤妹知道吗,为兄这次是去抓周王朱橚”。 莲花不由睁大了眼。 李景隆见莲花果然惊讶,不由有些得意:“周王的次子汝南王朱有爋报告周王谋反,证据呈到陛下那里,确凿无疑。陛下亲旨让为兄去开封将周王发配云南”。顿了顿道:“陛下如此信任为兄,令为兄惶恐之至啊”。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实深喜之。 莲花犯事之后,李景隆并不避讳,和以前一样经常看望莲花。一来是深知朱允炆的心意,二来这个妹妹是先帝御封,三来李景隆为人倒并不势力:曹国公府中长大,生活路线就是家里和朝廷,最多有时候出城练练兵,自然而然有种公侯子弟未经世事不晓艰苦的纯真。莲花有时候觉得朱允炆和李景隆在这方面倒是蛮像的。 莲花笑着鼓励:“兄长一定马到成功”。 正说话间,有太监细细的声音:“圣上驾到!”礼声未落,朱允炆的身影已经出现。 李景隆识趣,笑道:“为兄回去了,自开封回来再来看望贤妹”。 莲花连忙道:“兄长好走”。 朱允炆和李景隆说了几句,来到了木门口。自莲花到了天禧寺,朱允炆每日过来,大都在傍晚下了朝处理完国事之后;有时候来的晚天都快黑了。只是二人也只能在门口见面。 朱允炆含笑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莲花笑:“你不是看到了?兄长在,说了会儿话”。 朱允炆伸手捏了捏莲花的衣服:“穿一件不冷吗?” 莲花带罪之身又在服丧,以前的丝绸锦缎衣物都不能再用,得穿生麻布的丧服。皇后甚是周到,安排了交给知恩,又吩咐缺什么尽管去说;曹国公府也送了不少过来。长发用生麻束起,梳成丧髻。看起来萧瑟中倒还整洁干净。 但塔内没有阳光,空荡阴冷,青石板的地面光滑潮湿,大白天也比外面凉很多。朱允炆进过塔内,故有此一问。 莲花微微摇首,见朱允炆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想是刚才走急了;随手自袖中取出帕子按在他的额头,仰头举手,手势轻柔。 朱允炆不由得抬手按在她的手上,凝视着莲花的面庞。莲花红了脸,却并未挣扎。 朱允炆手握柔荑,在自己面上轻轻摩挲,叹道:“好想你!” 莲花听着他这话暧昧,仰望着朱允炆深情脉脉的双眼,调皮道:“陛下不妨另封才人啊,淑女啊”。 朱允炆伸手敲了下莲花的脑袋:“胡说!”,双臂搂紧了莲花,轻轻地在她耳边低低地一字一句说道:“除了你啊,我谁也不要”。 莲花埋首在朱允炆胸前,眼中忍不住雾气弥漫。老天将这个夫君赐给自己,是对自己千辛万苦劫难不断的补偿吗? 朱允炆想起了什么,说道:“皇祖父上次同意了遣使去日本的事,前一阵没忙得到,今天让礼部去准备了。只是需要安排楼船这些,需要点儿功夫”。 莲花眼中正含着泪,“嗯”了一声,在朱允炆怀中不动。 朱允炆接着说道:“我今儿个,做了件大好事”,抚着莲花的后背说道:“太祖在日,刑罚太苛,监狱里关满了犯人。我让三司分头行动,按改过的律法一个个重审,大概能放出三成的犯人,剩下的也能减轻些处罚”。 见莲花抬头望着自己,朱允炆微微一笑道:“上次在宗人府见你在里面,心里好不难受。人同此心,这些犯人也都有家有亲人,有些轻微的过错,警戒就好了,不用在牢里一关多少年”。顿了顿又道:“我继位时诏书说了‘永惟宽猛之宜,诞布维新之政’,可不是只说说而已”。 莲湖轻声道:“善因必成善果,夫君这番善举,会有善报的”。 朱允炆又拥紧了莲花:“其它的也罢了,你何时回到我身边,就是最大的善报了。” 天色渐渐暗了,塔上的乌鸦围着塔身盘旋,一阵阵呱呱的叫声又惊散了栖息的蝙蝠,不少蜻蜓在低空飞来飞去。 莲花抬头催道:“回去吧,明儿再来”。 朱允炆恋恋不舍,找着话说:“对了,你就要见到个熟人了”。 莲花心中有些紧张,海寿今天才去的高丽参店啊,难道?强自镇静地问:“哦?” 朱允炆却没在意:“你记得燕王叔?他上了奏折要进京谒陵,我同意了”。 “记得”燕王叔?莲花听到这样的问题,心中一阵阵酸楚。何尝有一日忘记过?大雪纷飞的北平城外,他在青骢马上巍然而立的魁梧身影,要如何才能忘记? 莲花摇了摇头。 朱允炆笑:“你这傻瓜,带你到北平的啊!”宠溺地又拥了拥莲花:“好吧,不记得就不记得,没关系。记得夫君就好”。 莲花听他自说自画,倒不由好笑:“你回去吧,天黑了,寺里也该关门了”。 朱允炆听她这么说,只好狠狠心松了手,又不甘心,捧起莲花的脸,重重一吻,才道:“那我走了,明天来要带什么吗?” 莲花笑道:“文渊阁里的《欧阳文忠集》带给我好不?知恩办不了这个。”自从去过醉翁亭,莲花喜欢欧阳修的文章喜欢得不行。 朱允炆听了却是心中一荡,看向莲花的目光大有深意。 莲花红了脸,知道他是在回想两个人在文渊阁里共读欧词的时光,连忙推他:“去吧!”。 朱允炆见她明白了,笑着眨了下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莲花关了木门,点着了蜡烛。塔里这时已是很冷,自地下和一周墙壁,一阵阵寒气冒出来。莲花打了个寒颤,披上了棉衣。 墙边十八罗汉的塑像在微弱的烛光中明灭不定,莲花自幼皈依看惯了佛像,倒不觉得什么。塌边小小的案几上,放着几本佛经,是玄信自藏经阁里送来的,还有琉璃塔,静静地立在佛经之旁,却是朱允炆取回的。 莲花看着琉璃塔,色泽比先前浅。想起慧光老和尚说要到透明,渡劫才结束,难道自己前方还有难吗? 灯影幢幢中,十八罗汉,睁眼望着莲花,或怒目或慈祥,这一切,都是因缘? 第六十七章 功德歌谣彰 “江北秋阴一半开,晓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李景隆站在船头,望着浩荡江水,豪情满怀。 三十几岁了,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李景隆异常兴奋。自幼一帆风顺的曹国公,自信满满,这次一定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很快渡过长江,李景隆率领队伍一路往北疾奔。 周王朱橚,是明太祖的第五子,比燕王朱棣只小一岁,二人是同母胞弟。明成祖后的史书,称太子秦王晋王燕王和周王均为高皇后马氏嫡子,但是大量早期史书和地方日志上记载燕王和周王的母亲乃是太祖偏妃。 周王在洪武十四年就藩开封,中间曾因擅离封地被贬到云南呆了两年。不过这两年没白呆,朱橚素有济民大志,又性喜医药,在云南看到当地百姓缺医少药,就和府里的良医李佰等一起编了本《袖珍方》。这本小型医书方便实用,周王在老百姓家家里户户都放了一册,救助了相当多的民众,并为日后的植物救荒巨著《就荒本草》打下了基础。 李景隆这次带的是中都督府的朝廷直隶军队,共一千二百多人。晓行夜宿,急行军十七天到了开封,进了城直奔周王府。 周王府在开封府的东北角,占地极广。因周王为了研究医药植物,在王府里设立了专门的植物园,种植了各种野生植物观察实验。这是建植物园以研究植物这一方法的始祖,至今依然沿用。另外周王的书籍极多,号称“开封周邸图书甲他藩”,王府有个极大的藏书楼。 李景隆率部到了王府门口,老远就闻到一阵阵植物的清香,在一声声蛙叫蝉鸣中飘荡。李景隆挥挥手,副将李平指挥大队分成了三队,两枝队伍左右包抄,迅速包围了整个王府。 李景隆带着余下的人马,昂首挺胸直接到了王府正门。 时值夏末,尚自炎热,门口坐着的王府几个家丁正摇着蒲扇在谈天说地,见大军闯入,慌忙拦阻。 李景隆高举圣旨大喝:“奉旨捉拿钦犯朱橚,抗旨者杀无赦!”家丁吓得跪倒一旁,整个王府顿时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李景隆突袭而来,周王府完全没有预料。周王和几个儿子正在植物园里研究植物,周王妃冯氏带着王府的女眷在后花园赏荷花;还有校场上练骑射的,藏书楼里看书的,卧病在床的,埋头绣花写字的,闺房嘻戏的。。一家十五个王子十位郡主除了朱友爋心怀鬼胎,其他的都在照常生活,谁也没料到突然祸从天降。 李平带着军士四处搜索,很快就将周王周王妃和王子郡主带到了正厅上。侍妾家丁仆从聚集在院落,大约有四百多人。李平粗略地分了男女老幼,各派了军士看守,并约束着禁止哭闹。 周王府本有护卫亲兵六千多人,左右护卫和几个千户见了圣旨自然而然跪拜服从,并未有任何反抗。要知道,那个时候君权是神圣和至高无上的,君臣义父子亲夫妇顺是基本的三纲伦理,李景隆带着一千多人就敢来开封抓人,就是拿准了周王不敢反抗。 李景隆手持圣旨,昂然立于正厅堂上。周王见到圣旨,带着家人急忙下跪,胆子小的簌簌发抖,有几个年幼的郡主哭出声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王朱橚身为藩王不思尽忠报国,反而怨悭朝廷蓄有异谋,欲行大逆不法。朕念及骨肉之份,免死罪,着即贬为庶人,徙云南蒙化。汝南王朱友爋举发有功,准留开封,嘉其忠义。钦此!” 云南在当时,是极偏远地方,蒙化在昆明以西大理以南,简直就是化外之地。周王一家听到圣旨,无不大惊失色,几个郡主哭得更响了。 周王伏在地上不言不语。周王妃冯氏乃是宋国公冯胜的女儿,将门虎女,颇有几分胆色,抬头望向李景隆道:“大人!陛下言王爷谋反,据何而言?” 李景隆哼了一声:“王妃人在深宫,很多事情不知道吧?”扬了扬手,李平捧过来一个包裹,打开来,放在了周王妃面前。 冯氏看过去,是几封书信公文。 第一封书信是周王写给燕王的,“闻兄奔丧至滁州乃被遣还,竖子无良至此,王兄宁不思乎?弟不平久矣,愿兄共谋大事”;另外是周王和部下的公文,其中一个给长史王翰的竟有“太祖崩,竖子无谋,料不日可举事”字句;还有几封也都写着各种反叛之语,称呼皇帝都是“小子”“孺子”“竖子”。 周王妃一样样看过去,不由得浑身颤抖。侧身含泪对周王怒道:“你!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 周王并不回答,只是狠狠地望着一旁的朱友爋,恨道:“你生的好儿子!” 原来十五个王子中只有两个是周王妃冯氏生的嫡子,长子朱有炖被立为世子;次子朱友爋只封了个汝南王,封地王府都还没有,一直嫉恨。周王妃总是好言安慰,没想到朱友爋由嫉生恨,趁这次周王派自己安排送信燕王,竟然报告了朝廷。而周王到底只是牢骚抱怨还是真的蓄谋造反,就只有周王自己知道了。 周王妃泪水扑簌簌落下,丈夫不忠于君,儿子不孝于父,至此更有何话可说?谋逆是第一等大罪,死罪加诛九族也不为过,新帝只罚了个“徙”,真的已是别样宽大了。 周王妃整整衣容,拜倒哭道:“谢主隆恩!” **************** 北平燕王府中,灵堂刚撤没多久,家人仍然都穿着粗麻丧服,王府里依旧愁云密布。朱棣未改一身斩衰,但是已随意坐在观雨轩,道衍陪在一旁。 二人听马三宝禀告“周王谋反被贬庶人徙云南”,都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朱棣起身踱了几步,叹道:“五弟素有大志,只愿济民救世,不想酿成此等大祸!” 道衍沉思良久,低沉地道:“朝廷如此行动,怕不是那么简单”。 朱棣挑了挑眉毛:“只罚了‘徙’,不是很宽大了吗? “周王谋反,王爷觉得有可能吗?”道衍反问。 朱棣沉吟道:“五弟虽然志大,但不至于昏了头。周王府里听说也不过几千亲兵,开封又在内地绝无外援可能。谋反怕是难”。 道衍一拍大腿:“却又是来!陛下仅凭几封书信就定了谋反之罪,而且是汝南王举的证,事后又嘉赏汝南王。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 朱棣定定站住,望着道衍:“你的意思是?” 道衍道:“自秦王晋王薨后,诸王以王爷为长。太祖驾崩,王爷手握重兵战功赫赫,朝廷忌惮也是常理。周王与王爷乃是一母胞弟,朝廷定然特别留意,汝南王更可能是朝廷主动搭线的。不然这些书信,怎会到了陛下手上?” 朱棣不语,抬眼望着窗外。夏日的白杨树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断续洒落。这阳光下的尘世,竟有如此权谋猜忌吗? 道衍接着说道:“三宝前几次的消息,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寺卿黄子澄屡次提‘削藩’,陛下虽然面上没有同意,焉知这不是动手了呢?” 朱棣一震,是吗? 道衍见朱棣终于动容,又说道:“王爷!不可束手待毙啊!” 朱棣正要说话,王景弘跑了进来,呈给朱棣一封公文:“兵部转的回文,刚才到的”。 道衍伸过头看,却是朱棣上次奏章要进京谒陵,皇帝同意了“燕王至孝,可于新年后进京谒陵,与朕骨肉小聚”,道衍又陷入沉思。 朱棣心情激荡,可以进京了!可以进京谒陵,见到父亲母亲的陵墓了!还有她,也能再看到她了。 新年后,还有四个多月,一百多天。。 朱棣一激动,道衍说些什么就没在意,见几个人都看着自己,才反应过来:“什么?” 道衍重复一遍:“王爷进京,怕是有危险啊”。 朱棣一愣:“有什么危险?” 道衍缓缓说道:“周王已经被徙,朝廷既然开了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定会对王爷动手”。 朱棣嚯地站起来:“我不信!你不要危言耸听。五弟是自己犯了错,我可没干什么! 京师我一定要去的!” 道衍见朱棣激动,倒有些愣住,停了一会儿道:“王爷既然执意要去,那就去,多加小心。” 朱棣也知道自己有些激动了,静了一会儿道:“陛下是大哥的儿子,是父皇教出来的,我相信他。” 道衍明知道朱棣不爱听,可还是说道:“陛下仁厚是不错,可朝中大臣强势,都以王爷功高兵重为忧。尤其黄子澄齐泰二人,他们现在是陛下最信任的重臣。王爷三思”。 朱棣不语,半晌说道:“我累了,你们下去吧”。 马三宝王景弘将道衍送出观雨轩,走过回廊,马三宝问道:“道衍师父,朝廷会对王爷不利吗?” 道衍摇了摇头:“等着看看吧,王爷进京还有几个月,你注意打听宫里的消息”。看马三宝连连点头又问道:“王爷这么坚持要去京师,除了谒陵有什么事吗?” 马三宝不禁迟疑,半天才说道:“王爷那天得知宜宁公主被贬的事,就上了奏章。”看看王景弘又补充道:“就是景弘被踢伤的那天”。 道衍一愣,不禁叹了口气,想说什么,终于不忍说出口,摇了摇头。 王景弘也叹了口气:“其实我们也担心公主,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还有小知恩”。 马三宝不吭声,倒有些佩服王景弘的勇气,敢这么直言不讳。 回想二人在京城和莲花作别,莲花送至曹国公府门口,一身淡淡蓝色的衣衫在寒风中飘扬,明澈的双眸望向自己,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轻轻说了一声:“三宝,保重!”马三宝知道莲花大概又是想起了和她的小弟告别之时,知道莲花待自己似兄似弟似友;可是自己呢?仅仅似姊似主吗? 马三宝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抬眼却见道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马三宝脸色一红,急忙问道衍:“道衍师父,王爷有危险,那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果然道衍不再看他,低头想了一忽儿道:“三宝,你上次和王爷在沙漠里看到宝塔的事,军中都知道了吗?” 马三宝想了一下:“自大宁卫回来的亲兵都知道的,其他的不一定”。 道衍看着二人郑重其实地说道:“你们两个要把这个故事多多传扬,不光军中,还要传到百姓那里。注意不要多说是公主的宝塔,要多说空中为了王爷显现宝塔,乃是王爷的功德,王爷的祥瑞”。 马三宝有些明白,王景弘似懂非懂:“为什么啊?” 道衍叹道:“如果天道人心都在王爷这里,朝廷即使想为难王爷,也会多些忌讳吧”。随口又编道:“燕王功德高,菩萨显神灵。宝塔现空中,护卫燕王行。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 王景弘赞道:“道衍师父,才思敏捷啊!” 道衍笑笑,王景弘不赞自己谋略反而关注此等诗词小才,还是嫩啊。 马三宝翘起大拇指:“这个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军士百姓互相传诵,定对王爷更加崇敬。道衍师父,了不起!” 王景弘这才明白,挠了挠头又问:“这个空中见塔,到底什么意思呢?” 道衍反问:“就是这个歌谣说的啊,还不够明白吗?” 马三宝和王景弘对望一眼:是啊! **************** 没有多久,北平的大街小巷就到处传唱着: “燕王功德高,菩萨显神灵。 宝塔现空中,护卫燕王行。 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 男女老少贩夫走卒军士商贾甚至僧人道士,都知道了燕王沙漠北征时空中现塔的奇迹;茶肆饭馆商铺旅社寺庙道观,到处都在谈论。谁也没有料到,这么一个顺口溜歌谣,真的改变了燕王的命运。 当然,除了道衍。 第六十八章 思慕尺素偿 八月的汉城,暑气已消,秋意正起。阳光和煦,树叶泛起金黄。 自被封靖安君,就有了自己的府邸。一个小小的四进院落造在俊秀坊,距离景福宫不远。李芳远正在院子里练箭,仰望蓝天,高远的空中飞鸟翱翔,在云朵下自由穿行。 在那遥远的地方,那一个人儿,可看得到这样的天空? 一只信鸽在空中盘旋,李芳远心中一喜,吹了几声口哨。信鸽听到命令,扑棱棱飞进院落,咕咕停在了李芳远肩头。 李芳远取出信鸽脚上的信条,一眼扫过,面色大变,一拳击在旁边的松树上:“我就知道!”松树晃了晃,李芳远掌缘出血,却浑然不觉,一跺脚,大步往景福宫而来。 李成桂和世子李芳硕正在勤政殿内,谈论新开的三个贸易港口,见李芳远大步进殿面有怒色,不由停住了谈话。 李芳硕含笑招呼:“五弟今儿这么早?”李芳远不答,也不向二人行礼,径直走到李成桂面前,把信条往案上一拍:“你们干的好事!” 李成桂堂堂国王,又是大将出身久历征战,岂是好相与的?当下不看信条,喝道:“竖子!一点儿规矩也没有!你和谁说话?” 李芳远怒火上涌:“我求你多少次,不要让她去,你偏要她去!****后宫复杂险恶,她一个异邦弱女子,如何能立足?曹家男丁皆已殉国,你却连曹家这最后一点儿血脉都不怜恤!” 李芳硕劝道:“五弟有话好好说”。 李芳远猛地转身,吼道:“还有你!保家卫国,本是吾等男儿职责,非要让她一个弱女子抛头露面背井离乡!你和你那帮儒生,整日便知公文唱和吟诗作赋指手画脚,你还会什么?” 李成桂此时已匆匆扫视了信条,默默地递给了李芳硕,沉思不语。 李芳硕被李芳远兜头一顿怒吼,气愤难平。正欲反唇相击,见国王递过信条,忍了忍气,接过信条看了看:“公主已说动****遣使日本但公主侍奉太祖时汤药被下毒犯死罪太祖遗命皇帝力保被贬庶人于天禧寺诵经另公主问如找到王奭如何处置”。 李芳硕笑道:“这是好事情啊,王妹果然好样的!****哪怕不遣使,只要接见日本使臣顺利建交,三方就能开贸易,剿倭寇”。顿了顿又道:“王妹本来已经皈依,在寺里诵经,岂非得其所哉?倒是王奭一事有些麻烦”。 李芳远怒极,双手抓住李芳硕:“你就是利用她!‘得其所哉’,什么‘得其所哉’?你怎么不去庙里呆着诵经?” 李芳硕文弱,挣了挣却挣不开;见李芳远双眼冒火,不由有些心慌,叫了声:父王!” 李成桂喝道:“住手!” 李芳远恨恨地使劲一推松了手,李芳硕摔倒在地,李芳远转身对国王说道:“父王!你知道王奭在中原有多久了?” 李成桂面色阴沉:“怎么?” 李芳远强忍怒火说道:“王奭在中原,明的暗的对她都是极为危险,这汤药里下毒,多半就是王奭所为。父王如果早告诉我,我也好一起想想办法”。 李成桂语带讽刺:“哦?你势力这么大了?****那里都够得上了?” 李芳远忍耐道:“父王!王奭如果使坏,她肯定危险,对我朝鲜也是大不利。” 李成桂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派两位侍卫去求燕王。瞒着李芳远就是怕他因此护着莲花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当下不露声色地问道:“以你之意该当如何?” 李芳远道:“王奭一定要找出来,带回朝鲜,连他的同党都要查明。”见国王点头,李芳远又小心地恳求:“事已至此,父王上奏章接莲花回来罢!” 李成桂刚才琢磨时已猜到李芳远会这么说,皱眉答道:“你不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宜宁公主已是当今皇帝的人,怎么接回来?” 这话虽是实话但国王说的甚是刻薄,李芳远心中刺痛,还是央求道:“她现在已是庶人,对****无足轻重。父王奏章说说好话,贡些贡品,就说母亲病重思念女儿,****说不定会同意的”。 国王尚未答言,李芳硕已经斥道:“你头昏了,咒母亲病重!” 李成桂摆摆手,心里明白李芳远对莲花一往情深想方设法要救她。可是莲花本来犯的是死罪,****并未迁怒朝鲜,自己如何能反而送上门去找事?而且她现在虽然贬为庶人,皇帝倒似乎还护着,她在寺院里对朝鲜有益无害。日本即将遣使****,能推动也说不定。 李成桂拿定了主意,冷冷地对李芳远说道:“大局为重。宜宁公主已是送出去的秀女,怎可再问****讨回?这事休得再提!” 李芳远发急,还要再争。李成桂却站起身,径自离殿。李芳硕瞪了李芳远一眼,跟着一起走了。 李芳远望着二人的背影,握紧了拳头,悲愤交集。 其实自己也知道,即使上奏章,朝廷多半也不会同意,但总想试一试。没想到,父王居然一口回绝,完全不理她的死活!她在寺院里,能好吗? 自己这些年东征西战,为父王登基,为朝鲜做了多少事!而父王,完全不理会自己的感受!难道,以后就永远这样受他们摆布利用?父王,然后是李芳硕? 李芳远第一次思索起自己的命运。 洪武三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朝鲜五王子靖安君李芳远发动政变,趁朝鲜国王李成桂病时率禁军突袭景福宫,世子李芳硕混乱中被杀。李成桂被迫册封永安君李芳果为世子并于次月让位,是为朝鲜第二代君主即朝鲜定宗。史称“第一次王子之乱”或“戊寅靖社”。 **************** “僧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 知恩一早自宫里到了天禧寺,天刚朦朦亮,几位僧人在山道上扫地,知恩笑嘻嘻地一个个依次问好。 山门的角门已经打开,知恩走过去,却见一个中年人被拦在门口,看门的僧人怀信耐心地劝道:“大殿还没有开门,施主上香的话晚一点过来”。 中年人恳求道:“让我先进去吧,我去拜拜佛塔”。 怀信道:“佛塔现在是禁地,不给靠近的。你要拜塔远处拜拜就是”,说着看见知恩过来,笑着打个招呼:“知恩,今儿带什么好吃的给娘娘?” 莲花在塔里已经有几个月,玄信此时是天禧寺的方丈,记得师父慧远的嘱托,极为关照莲花。吩咐寺里的僧人善待莲花主仆,能帮的时候都帮忙。知恩质朴可爱,很快就与僧人们相熟,尤其看门的怀信怀义等每日早晚见面,更是如好友一样。 中年人一听,却急忙用高丽话喊道:“知恩!” 知恩一愣停住脚步,乌溜溜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中年人。 中年人急切地说道:“带我去见公主,我是大君派来的”。见知恩不动,又急道:“海寿见过我,我叫李田齐,是海寿告诉我公主在这里的”。 知恩听他说的有眉有眼,而且确实长相和言语都是高丽人,不由得就信了。但还是摇摇头:“公主那里不让人进的,你等着,我叫海寿出来”。 李田齐急道:“知恩!大君吩咐我和公主面谈,事关重大,你想想办法!难道你希望公主一直关在这里?” 知恩听了,又看了看李田齐,回头和怀信笑道:“怀信师父,这是我们公主的老仆人,我带他进去看看公主好吧?” 怀信挠挠头:“这个不好吧?”看着知恩的笑脸却又难以拒绝。正在为难,却见方丈玄信冲着这边招手:“知恩,你带他过来”。 知恩冲怀信嘻嘻一笑,带着李田齐到了玄信面前。 玄信递给李田齐一套火头僧的衣服:“把这换上再过去”转身走了。 知恩伸了伸舌头:“差点闯祸。有侍卫守着塔一周,宫里规矩不给见人的。” 明初的宫规极为严格,妃嫔禁止与外界来往。娘家人会面一定要宫里恩准,甚至书信一度都禁止。李景隆探视莲花,都是请示过太后或者皇后的。 知恩和扮好火头僧的李田齐,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大殿旁的甬道,穿过庭院,便看得到圣感塔。 宫里的侍卫大概有十来个,看似稀稀疏疏的,却暗成合围,守在塔的外圈。知恩把手上的提盒交在李田齐手上,故意稍稍大声地说道:“怀齐师父,麻烦你了啊,这个实在太重了”。二人往塔前走去。侍卫看看知恩,笑笑打个招呼,并不在意。 天已经大亮,薄薄的晨曦透过头顶的树叶一丝丝照下,鸟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跳跃。李田齐见塔身古旧,青苔斑斑,有些砖块似要掉下来,不由心里嘀咕。二人转过塔身,来到了塔的后侧。 海寿迎上来,看到李田齐的面孔一愣。 知恩轻轻道:“是大君让来见公主的”。 海寿连忙笑着带到了木门口。叫了声:“公主”。 木门打开,一阵凉气扑面袭来,李田齐不由打了个寒颤。见莲花全身生麻丧服,这个天已经披着件棉衣,容颜消瘦。连忙拜倒行礼“公主!”声音已经哽咽。 莲花不明所以,海寿扶起了李田齐,对莲花说:“这个就是参店的李田齐。”说着退到后面,四顾警戒。 李田齐知道不可久留,举袖拭干了眼泪,急急说道:“公主!大君让我来的。大君请你回家,让我们送你走”。说着自头发里取出一个纸条。 莲花接过,上面只有四个字“回家!等你!”,后面画了两个圆,正是二人幼时李芳远的符号。看到这四个字,这两个圆圈,莲花不由得热泪盈眶。 李田齐道:“兄弟们都安排好了。明天晚上过来接公主,后天一早出城”。 莲花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不走。我写个条你带给大君”。 李田齐有点儿着急:“公主是担心国王吗?大君已经把世子换成了永安君,国王就要让位。现在是大君说了算,公主不用担心”。 莲花一愣:“什么叫换世子,让位又是什么意思?” 李田齐道:“就是国王封了永安君做世子,就要让位永安君。具体小的也不清楚,总之大君说朝鲜那里请公主不要担心”。 莲花凝神思索,李芳远和国王和世子的矛盾已久,去年自己在家里还劝过他,到底还是出事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李田齐还在劝:“公主,大君交代了一定要办好。兄弟们准备得周全,公主不用担心,大概一个月就可以到家了”。 “家。。”莲花想起母亲,想起自己的闺房,想起家里的佛堂,厨房,院落。。眼中不由得水汽弥漫。 李田齐等得心焦,却不敢催促。 良久,莲花收回了思绪,定了定神,温言道:“田齐,你知道我为什么到****来?” 李田齐听公主直呼其名,感动不已,颤抖着声音说道:“公主是为了我朝鲜和****两邦结谊,也是为了倭寇”。 莲花点了点头:“那如果你是我,现在会回去吗?” 李田齐不敢吭声。 莲花道:“这一去,必将影响两邦,轻则交恶,重则交兵。两国百姓遭殃。我不能这么做。”李田齐望着公主,说不出话,泪水却又要涌上来。 莲花匆匆写了几个字:“一切安好勿念。使日本,了不起!倭使一事已妥。”原来莲花听海寿说了李芳远竟亲自出使日本,日本即将遣使大明,便择机与朱允炆商量。朱允炆倒很高兴,当即答应了善待倭使。 莲花看了看,想再说些什么,犹豫片刻,终于只是写了“珍重!”二字,又画了一朵莲花的花朵在下角,也是二人幼时常用的记号。 正在这时,海寿大声地道:“公公来了?这么早啊?” 李田齐急忙接过纸条,转身匆匆离去。 张元亨看到一个火头僧的背影,不以为意,交给海寿一个食盒,对莲花道:“陛下说今天大概到的会晚一点。这是才摘的菱角,陛下猜想娘娘没见过,让娘娘尝尝”。 海寿捧到莲花面前。莲花看时,食盒中分成几隔,菱角有红有青还有绿白色,形状有两角三角和四角,角中带着尖细的刺。不由笑:“原来这就是菱角,也有这些种类”。却不知道朱允炆为了让她多看几种,除了金陵本地的,特意命苏州,吴江甚至嘉兴各地送来的。 知恩捡起一只,张元亨道:“小心别戳手”,示范着剥开,果然水灵灵地清香。 朱允炆知道莲花初到南方,江南的植物很多都没见过,所以一有应时的瓜果蔬菜就送过来,蔬菜还特意把生的一起拿来给莲花比较。茭白荠菜芦蒿菊叶荸荠枇杷无花果,莲花每每看得睁大眼睛赞叹不已。朱允炆曾带了个刚摘下的完整的芡实,形如鸡头,莲花敲破脑袋也没猜出是什么,让朱允炆笑了好几天。 海寿待人都走了,悄悄地问公主:“李田齐来什么事?公主有什么吩咐吗?” 莲花微微摇首:“没什么事。”心中一阵阵酸楚。 朝鲜国中政变,李芳远必定极忙,可仍然牵挂自己,更甘冒巨险要接自己回汉城。胆大妄为,却是对自己情真意切。而自己一再固执任性地辜负他,到底是错是对?莲花仰望着一角天空,圆圆哥,你是否也在望空思念? 忽然,扑簌簌一阵轻响,几只乌鸦惊得飞起,三个少年跳了进来。 莲花吓一跳,定睛看时竟然是朱高煦朱高燧,另外一个锦衣少年却不认得,瘦瘦高高,和朱高燧极象。 海寿也是一愣,连忙挡住莲花,拱手道:“二位小王爷久违!这位是?” 朱高煦嘻嘻一笑:“海寿!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这是我表弟徐增寿,魏国公府的。我三人无事,来看看公主”。 朱高遂也笑嘻嘻地,探头道:“宜宁!好久不见!你怎么样?” 徐增寿却有些呆住:“比你们说的还要好看!就是太瘦了”。 莲花又好气又好笑,大概这兄弟两在表弟面前吹嘘过自己,当下微微板了脸:“你们几个,怎么进来的?”一边冲海寿挥了挥手,示意他去后面警戒。 朱高燧挠了挠头道:“我们不识路,增寿带着翻墙进来的。”看着莲花道“宜宁!你可瘦了好些!是江南的东西吃不惯吗?” 朱高煦赞同道:“我也吃不惯这南方菜,都没什么味道!你想吃什么?我们给你拿过来。泡菜?馍馍?” 莲花见兄弟俩一片热忱,心中感动,在燕王府十来天,见面并不多,没想到二人倒记得自己。温言道:“谢谢你们啦!不过不用啦!我吃的还好”。 徐增寿啧啧叹道:“你这么个人儿,难怪皇帝不舍得。你怎么会被人下毒?” 莲花听他说话没规矩,有些着恼,沉了脸不做声。 徐增寿有些慌:“好啦!我乱说话,你别生气。不过你生气有生气的好看。。”见莲花板着脸不说话有些着急,求助地看了看朱高煦朱高燧。 莲花此时虽然被贬为庶人,可到底是皇帝的人,皇帝又极为维护,每日亲来看视。在此诵经也是太祖的替身,身份尊贵。所以寺里僧人以及张元亨这些内侍,都叫莲花“娘娘”,猜想她早晚会回宫里。这几个公子哥儿一来年青,二来无法无天惯了,却并没当莲花是后妃。 朱高煦打圆场:“宜宁!横竖我们哥几个在京里守丧要呆好几年呢,我们住在魏国公府,你有什么事就让海寿去找我们”。说的一派仗义,莲花倒有些感动。 朱高燧笑道:“下次给你带好玩儿的来!刚才路过夫子庙,可有一堆玩意儿!你喜欢什么?风车?泥人?啊,小白兔!怎么样?” 莲花笑:“好啦!谢谢你们啦!” 好容易送走了三个少年,莲花关了木门,盘腿诵经。 无奈却有些静不下来,心潮起伏思绪纷乱。莲花不敢硬压,索性站起身取了一只蜡烛,走过殿内,下到地宫。一只手轻轻推开门,烛光下,阿育王塔金光闪耀。莲花自怀中取出琉璃塔,一样也是宝色流转。 幽暗的地宫中,莲花看着阿育王塔和琉璃塔,一时痴了。 第六十九章 广威赴边疆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印暮帆迟”不知不觉,又到了江南暮秋时节。 省躬殿里静悄悄的。朱允炆埋头批阅奏章,黄子澄在一旁帮忙,二人这样又已经是大半天了。王直立在侧面的案几旁,还是照例先分好类别,呈给皇帝。 朱允炆自登基以来,非常勤政。每天绝早上朝,散朝后或接见大臣或去各部署或批奏折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只有傍晚是享受的时刻,自皇宫赶到天禧寺,和莲花说说话,来回一个时辰,实际见面也就小半个时辰;自天禧寺回到宫里还是处理公务,批阅奏章常常到夜深;然后一个人胡乱睡一会儿,不久又该上朝了。 做一个好皇帝或者好官,其实很辛苦。 与太后皇后难得见面,二人倒也早已习惯,朱允炆还是皇太孙的的时候,也是跟着朱元璋作劳模,家里的事情一向不大过问。文奎封了太子,请魏国公****祖做了太子太傅全权教导;皇后马淑仪见****祖的次数,倒比见朱允炆多得多。 这时朱允炆看到一封奏折,凝神思索。 黄子澄问道:“陛下为何思虑?”朱允炆不答,递过了奏折。 原来是户部侍郎卓敬的:“燕王智虑绝伦,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士马精强,金元年由兴。金宜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亦易控制。夫将萌而未动着,几也;量时而可为着,势也。势非至刚莫能断,几非至明莫能察”。意思是燕王厉害,兵马又强,不如把他调到南昌,容易控制。 黄子澄击节笑道:“卓侍郎好毒的一招。” 朱允炆皱眉道:“自太祖时朝中大臣就议论削藩,但这是太祖遗制朕怎好妄改?何况燕王叔又没干什么,这些年北征军功赫赫,怎可无端端地对付他?” 黄子澄道:“所以臣说这是‘毒’计,倒不见得高明。至少不是圣天子所为”,见朱允炆点头又接着道:“而且蒙古虽然暂平,保不准何时再来。燕王如果调离北平,北疆恐怕不稳。” 朱允炆颔首道:“不错。蒙古人现在退居漠北,很大原因是忌惮燕王叔。北疆这才安定没几年,百姓难得休养生息,绝不能为一点猜忌就自毁长城”。 黄子澄附和道:“是啊。燕王不是岳武穆,陛下也不是宋高宗,” 朱允炆笑:“黄卿更不是秦桧了”。 黄子澄也笑,躬身继续说道:“按卓侍郎这个做法,燕王固然老实了,我大明北疆可也危险了”。想了想道:“不过朝中大臣热议削藩,有些顾虑也有道理,燕王势大,不可完全不防。陛下何不折中?” 朱允炆沉吟:“黄卿的意思是?” 黄子澄道:“去年齐大人建议过北平换官吏一事,不如此时换上绝对可靠的人,确保北平在掌握之中。万一燕王有变,随时可以对付”。 朱允炆略加思索,回头吩咐道:“传齐泰”。 不一会儿,齐泰大步进了殿内。行礼毕,急切地望着二人。齐泰此时已是兵部尚书,亟欲一展抱负, 朱允炆道:“齐卿去年曾和朕议过各王封地上的官员,还记得吧?” 齐泰忙道:“臣记得”。 朱允炆问道:“朕准备把北平的换一换,齐卿觉得如何?” 齐泰一听就激动了:“陛下圣明!北平乃北方重镇,燕王势大,朝廷要确保北平的话,换人最保险。既可以整顿地方,又可牵制燕王,更可以震慑其他藩王,万一真有什么,燕王随时在掌握中”。 朱允炆和黄子澄对视一眼,见齐泰和二人想法一致都有些高兴。朱允炆问道:“齐卿可有合适人选?” 齐泰清了清嗓子,说道:“北平最重要的位置,乃是都督指挥使,臣建议不妨用广威将军谢贵”。 黄子澄道:“不错,广威将军原来是正三品,这样升正二品,也是激励老将军”。 朱允炆问:“就是那个驻守滁州的谢将军?” 齐泰躬身道:“是。谢将军乃是太祖时的老将,对朝廷忠心耿耿,几十年驻守滁州尽职守责。上次燕王奔丧赴京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滁州才被谢将军冒死拦下。足以见谢将军对朝廷之忠,又刚硬不畏权贵”。 朱允炆回想起在滁州时见到的谢贵,名将风范确实不凡,遂点了点头:“好,就调广威将军为北平都督指挥使”。 黄子澄在一旁,迅速把敕令写好。交朱允炆看时,却见皇帝两眼望天嘴角含笑。原来朱允炆回想谢贵,自然而然想到了谢贵护送自己去琅琊寺,就是那天,遇到了莲花。 黄子澄咳嗽一声,朱允炆回过神来,又望向齐泰:“其他人选呢?” 齐泰接着道:“北平布政使,臣建议工部侍郎张昺;都指挥使司,不妨用普定的都指挥佥事张信”。 工部侍郎张昺朱允炆一向熟悉,想想觉得不错;张信却没听说过,便问道:“这个张信为人如何?” 齐泰恭敬答道:“张信自祖父起就是太祖旧部,张信是袭父职,世代忠良绝无可疑。才备智勇,事母至孝,庄重沉毅。” 朱允炆略一沉吟便道:“好。就依齐卿所奏,北平这么安排”。 齐泰和黄子澄俱皆大喜:“遵旨!” 黄子澄又报:“今日礼部上了奏章,说是朝鲜来报,与日本建交,又开了三浦贸易,已经在通商了”。 朱允炆点点头:“朕也看到了。上次议的遣使日本一事,先暂缓吧。日本这样不日当会遣使我朝,届时再看如何”。 黄子澄齐泰答应着,不以为意。 ***************** 洪武三十一年十一月,朝廷的三位新任官员谢贵张昺和张信到北平赴任。按规矩,三个人第二天就齐去拜会燕王。 朱棣在正厅相候。三人进了王府跟着马三宝,沿着一条笔直的石板大甬道往前,迎面一间朱墙飞檐大殿,左右几扇雕花门都关着,只有正中的双扇门大开,一边立着四个侍卫;正门上高悬一块赤金青地大匾,匾上是“於穆堂”三个大字。 三人进了殿内,朱棣并不起身,见三人行了礼,才摆摆手:“几位大人不必多礼”,招呼几人坐下,目光自谢贵划过,打量了下张昺和张信。 二人都身着官服,张秉是个瘦高个看起来四十多岁,轻髯淡眉,举止雍容,是种文人的清癯;张信大约三十左右,敦实厚重,言语简短,自有武将的沉毅。 谢贵在滁州碰到过燕王,此时再见朱棣不由暗自端详。只见朱棣一身生麻丧服皱皱巴巴,头发只用生麻布带扎在顶上,浑身散发着生麻的青涩,也许还有久不梳洗的臭味。 朱棣淡淡问道:“谢将军别来安好?” 谢贵拱了拱手微笑道:“谢燕王垂询。下官前次在滁州多有得罪,职责在身,不敢妄为,燕王恕罪”。 谢贵自接到调令便颇为不安,自己已经六十四岁了,本以为能在滁州终老,却被朝廷委此重任,实在意外。燕王的实力,谢贵见识过,当时虽然冒死挡住了燕王的亲兵队伍,可如果圣旨晚到一会儿真不好说结果如何;想起马三宝快如鬼魅的刀锋,至今犹自胆寒。此时见他笔直立于燕王身后,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有笑意,谢贵不由得几分气馁。 朱棣见他客气,倒反而笑了笑:“谢将军对我大明忠心耿耿,何罪只有?本王忝为皇叔,太祖和先帝不在,正该全力辅佐陛下,对谢将军此等忠臣心中委实感佩!” 朱棣停了停,望着三人接着说道:“自太祖龙兴,北疆一直不稳,如今蒙古人只是暂时退居漠北,不但常有小股侵扰,更不知几时会再有大战,本王日夜忧心。这次朝廷派谢将军过来,定能分担北平护卫之责,实乃北疆幸事。” 谢贵听燕王诚恳地说及北疆状况,不由得有些激动:带军多少年,最大的梦想当然是在疆场上保家卫国,当下起身肃容道:“蒙古人若敢来犯,下官自然听从燕王差遣,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张信也站起身高声说道:“卫我大明疆土,在所不辞!” 朱棣朗声赞道:“好!二位不亏为我大明的大将军!”侧头又对张昺道:“我们几个粗人,说到战场就忘形,张大人见笑了”。 张昺连忙道:“燕王和二位将军忠肝义胆豪气干云,下官好不感佩!只恨下官乃是文官,不能与几位一起杀敌。” 朱棣笑道:“张大人谦虚了,真有战事,你要安排粮草供给,可别想不管!” 几个人一齐哈哈大笑。 **************** 谢贵张昺和张信出了燕王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几个人来北平赴任之前曾进宫面圣,皇帝只是温言勉励;齐泰却特意送出省躬殿,再三交代要监督防范燕王。三人知道朝廷对燕王有疑忌之心,此番升迁责任重大,都有些惴惴不安。今日见到燕王,诚恳温和平易近人,话语中虽有些以皇帝长辈自傲,但是对朝廷忠心耿耿,更时刻以平定北疆为己任,令几人安心之余不由得暗自惭愧。 张昺首先说道:“燕王倒是忠孝两全,诚恳待人”。 谢贵也道:“是啊,太祖在日北疆倚仗燕王自有道理,燕王今日一片赤诚之心,令人感动。” 张昺点了点头:“下官准备如实报到朝廷,燕王无需过虑,北疆不稳,倒要着实安抚嘉奖才好。谢将军以为如何?” 谢贵:“不错,张大人所言深合吾意”,侧身问张信:“张将军之意呢?” 张信连忙答道:“属下赞成。老实说,听燕王谈到蒙古人的狼子野心,谈到边疆百姓的困苦,说起北征几次大战,下官恨不得和燕王一起杀到疆场。” 谢贵和张昺大笑:“张将军一片忠义,将来定有用武之地”。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各自作别。 张信的府邸被安排在永安街原来都指挥使司的住处,离衙门不远,是一个三进房屋的小小院落。一家人刚到北平尚未收拾利落,到处还堆着行李包裹。初冬的薄煦透过高高的白杨树枝洒落,比起江南,有一番别样的开阔爽气。 张信进了门,院子里一双儿女正在玩耍,见到父亲都跑了上来;张信一手一个抱起,啧啧亲了两下,问道:“今儿玩什么了?” 六岁的女儿晓蓉答道:“奶奶带我们上街的,吃了很多好吃的”。 儿子小镛今年二岁,抓着张信的胡须,重复姐姐的话:“吃好吃的” 正说着,张夫人迎了出来,口里笑道:“老爷回来了?这抱着可沉,晓蓉,下来!” 两个孩子笑嘻嘻地下了地,自在一旁玩耍。 张夫人和张信说了几句家常,听到孩子们一边玩一边唱歌谣,不由静下来,笑眯眯地看着。 孩子都小,唱得断断续续也没个准儿,“过江采芙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支茉莉香。。”声音稚嫩错漏百出,夫妻两听得相视而笑。这时两孩子开始唱一只新的童谣,倒是没听过的。 “燕王功德高,菩萨显神灵。宝塔现空中,护卫燕王行。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张信听着脸色微变,问道:“这是在哪儿学的?” 张夫人答不上,问女儿:“晓蓉,这个歌谣哪里学的?” 晓蓉头也不抬:“今天在街上”。 张信心里默念了一遍,皱眉道:“这个以后不要唱了”。 晓蓉这才看着父母:“街上好多人都在唱,为什么晓蓉以后不能唱?” 张信一时难以回答,正在措辞,张信的母亲听到院子里热闹走了出来。 张信急忙迎了上去:“母亲!孩儿正要去请安,母亲今日都好吧?” 张老夫人并不很老,今年五十多岁,中等身材,面容安详,左手持一串念珠。见儿子请安,微笑道:“都好。今天带孩子们上街了,北平这里的小吃,倒和江南的不同”。 张信便问:“晓蓉唱的那个歌谣是街上听来的?” 张老夫人笑道:“是啊,晓蓉学的倒快,小镛还说不利落”。 张信陪笑道:“怎么有这样的歌谣?” 张老夫人笑道:“街上小孩儿都在唱。我问了人,说是燕王北征时在沙漠被困,没有马匹没有水;菩萨为了救燕王,空中宝塔显灵,燕王大军按宝塔指示与燕王会和,一举击破蒙古大营,在那个什么山。真是佛陀保佑,不可思议”。 张信沉思:“哦?有此等事情?”回想起今日见到燕王,威武风采令人折服,枉自己从武多年,何时若能和燕王一起,上疆场卫国土,该有多好! 张老夫人接着道:“街上都在传诵呢。北平被蒙古人占了一百年,边疆至今还常有贼人侵犯,多亏了燕王,保得北疆安稳百姓平安。城里百姓对燕王都感激得狠。燕王有佛陀保佑,定能护卫北平安全”。 张信点了点头,不再多想。笑着抱起儿子女儿:“走,吃饭去!” 夕阳西下,院落中暮气四合,白杨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北平的将来,会永如此时平静吗? 第七十章 地藏消业障 自太祖驾崩,众妃殉葬,大明的后宫骤然冷清。﹎_8w·w·w-.- 皇帝在乾清宫,太皇太妃月华宫不动,太后住了坤宁宫,皇后是交泰宫。除了这四个宫殿,其他的住所便都空着。因尚在太祖服丧期间,太后不好劝皇帝再纳妃,朱允炆倒乐得个清静。 时近岁末,树木凋零,花草枯萎,原本空落的宫庭更显得一片萧瑟。马淑仪迎着清晨的薄曦,一早便到了坤宁宫。到了晌午,宁国大长公主也过来了,二人围坐在太后榻前,都有些担心。 太后很紧张:“哀家这梦做了好几天了,一闭上眼就看到先帝(指朱标),看着我流泪。昨天淑仪陪我去社稷庙,奉先殿都拜了,昨夜还是照样梦见。先帝光流泪,不说话。到底是怎么了呢?” 宁国大长公主见太后额头皱纹深深,面孔下塌,几天时间老了好几岁,估计是吓得不轻,劝道:“太后别担心!先帝和太后一向恩爱,大哥来看看你也不奇怪”。 太后一听却更怕,早听说恩爱的夫妻容易相连相带,难道这是他来带我了?这恐惧却不好说出口。 马淑仪劝道:“母后,先歇歇吧。我回头再去奉先殿里上香祝祷”。 这时太监葛仁匆匆跑进来:“禀告太后,陛下不在宫里。小的就请王公公过来了”。原来太后怕得忍不住,派人去叫朱允炆,不想竟不在宫里。 王直恭敬行礼:“太后!陛下出去了,估计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问:“陛下去哪儿了?” 王直迟疑着尚未说话,宁国大长公主喝道:“大胆!太后问话你敢不回?” 朱如画始终记得太祖在时王直对自己的怠慢,知道现在王直大不如前:虽然皇帝依旧信任,但是皇帝自有原来东宫的张元亨等一帮心腹;而且即便是朱允炆,也远不如太祖强势,特别是在太后面前。此时见太后面露不快,趁机作。 王直连忙道:“小的不敢!陛下是去天禧寺了”。 王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太祖走了靠山没了。太后如果真要为难自己这个秉笔太监,即使太皇太妃和皇帝有心相救,也不一定有能力。 太后哼了一声:“又去天禧寺!” 宁国大长公主问王直:“陛下经常去天禧寺?” 王直低头轻声道:“每天去,基本是傍晚时候” 太后怒极:“每天去!这个逆子!”说着连连咳嗽。 马淑仪急忙近前,一边拍背一边劝道:“母后别急,陛下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着问王直:“太后这几天总是梦魇,以前在东宫从来没有过。宫里有过这种事吗?” 王直想了想,恭敬答道:“太祖有一段时间很厉害,每天晚上做梦就看到过世的亲属,后来严重到不敢睡觉”。 太后果然心思转移到这个话题,瞅着王直问:“后来怎么办的?” 王直答道:“后来请了慧远国师来,国师说这是多生多劫的亲属在恶鬼道求助,要诵持《地藏经》,每日四十九遍。后来太祖按国师说的连续念诵了五天就好了”。 马淑仪问得仔细:“太祖是自己每天念四十九遍?”有心帮太后一起念诵。 王直老老实实地答道:“国师说至亲眷属诵持也可以。8﹏w-w·w-.`太祖后来自己念七遍,其它是李才人诵持的”。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有些小:“国师说皈依的人诵持,更容易借力地藏菩萨,度这些鬼道的众生。不戒荤的人有浊气,怕不大好。” 太后哼了一声,又怕对菩萨不敬,极力忍住。 宁国大长公主却问道:“李才人会念我们的地藏经?她不是念的高丽经文吗?” 王直低声道:“高丽并没有自己文字,经文是用汉字记载,说是一样的。而且就算有不一样,地藏菩萨有一世化身是高丽王子叫金乔觉,后来在九华山成道。所以恐怕地藏经也是他们高丽念的是对的”。 宁国大长公主不服气:“我不信,地藏菩萨会是高丽人?” 王直恭敬答道:“慧远国师说,地藏菩萨有过很多次化身。过去无量劫前,曾化过婆罗门女,光目孝女,六万劫的国王等等。唐朝开元年间的这个高丽王子只是地藏菩萨的化身之一,世寿九十九岁入灭,九华山也因此成了地藏菩萨应化的道场。”说到这里停了停:“太祖和李才人这些谈很多,小的在旁边无意听到一些,其实不大明白”。 宁国大长公主见他滑头推脱,正欲说话,门口小太监宣道:“圣上驾到!”连忙和马淑仪一起跪迎圣驾。 朱允炆缓步走了进来,给太后请安行礼,问道:“母后找孩儿的?” 太后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母后!” 朱允炆见太后面色不虞,宁国大长公主脸有不平,王直垂不语,便询问地望向马淑仪。 马淑仪轻声道:“母后这几天都不舒服,每晚梦魇。刚问王公公,说是太祖也有过”。 朱允炆微笑道:“是啊,皇祖父上次也是,后来是李才人帮着念《地藏经》念好的。母后不舒服,让她来诵持就是”。 朱允炆一直在想着改善太后和莲花的关系,这时觉得是个机会,急忙提议。 太后不言语,有心拒绝,但是实在又怕得狠,一时踌躇不决。 宁国大长公主微微冷笑道:“父皇梦魇是好了,可是最终送命了不是?”这话说的甚是刻毒,竟把朱元璋的死因归咎于莲花。 朱允炆不禁怒火攻心,肃容说道:“皇祖父清明节在中都老家染恙,皇姑当时在场亲身经历。皇祖父一病多日,日渐沉重,李才人不辞辛劳每日侍奉御榻之前。皇姑都知道吧?” 宁国大长公主见皇帝动怒,倒也不敢再说,讪讪地低了头。 朱允炆接着道:“我大明皇宫,干净肃整,皇姑如果来陪伴母亲,朕心存感激;朕却不欢迎散步谣言搬弄是非之人!”说到这里语气颇严厉。 宁国大长公主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如此重话,差点哭出来,见皇帝面色严厉,忍住眼泪,轻声道:“是”。 太后见宁国大长公主受窘,心里过意不去,喝道:“怎么这么说话?” 朱允文回过头,温言劝道:“母后梦魇,诵经会好些。如果不想李才人来,母亲自己诵持也好”。说着,招手让王直拿了本地藏经来。 太后见这本经文可不薄,四十九遍得念到什么时候?迟疑道:“说是要直属亲眷,哀家已经贬她为庶人。。” 朱允文微微含笑:“母后,孩儿上次就说了,李才人永远是孩儿的妻子,是母后的媳妇”,看了眼皇后:“和淑仪一样。﹎>>吧﹎w`w·w=.=”马淑仪怔了怔,并不吭声。 宁国大长公主撇了撇嘴,也没说话。 朱允炆接着道:“天就要晚了,这会儿去接还来得及;不然就明天了”。 太后又想了一会儿,道:“好吧,宣李宜宁进来”。 朱允炆听到这个称呼一愣,随即笑笑,转头吩咐王直:“去天禧寺,接李娘娘来为太后诵经”。 **************** 天已经黑了,莲花迈步走向坤宁宫,见后宫里景物依旧,不由心中感慨。 大半年前前,常和朱允炆在这里漫步,后来皇祖父生病,更是日日在此忙碌。如今那个慈祥的老祖父却已天人永隔,“未肯睽良愿,空期嗣好音”此后生死两茫,却到何处再寻? 莲花和王直进了殿内,里面静悄悄的。 葛仁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道:“进来吧,太后在歇息,皇后吩咐到太后榻边上诵经”。宫里的太监们对于怎么称呼莲花都有些犹疑,只好尽量含糊其辞。 莲花进了寝宫,见太后闭目躺着,皇后坐在榻前,连忙上前行礼。 马淑仪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凳子,又递给莲花一本地藏经。莲花摇头示意不用经书也不用小凳子,整整衣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榻前,左手持念珠,微闭双目,诵起了经文。 莲花诵经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隐隐传到耳中却说不出的温润动听,如榻前焚着的檀香,飘飘袅袅的没入空中,香味似不可捉摸却沉郁厚重沁入肺腑,令人平和宁静。马淑仪在一旁听着,也渐渐地灵台一片明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淑仪轻声道:“母后醒了?” 莲花睁开眼睛,太后已经坐起来,马淑仪扶着,喝了口水。 莲花急忙上前行礼,太后还没醒透,有些恍惚,半晌才道:“你起来吧。念了多少遍了?” 莲花恭恭敬敬答道:“八十一遍了。” 太后望着空中,似思索似回忆:“这一觉睡得好,看见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一个手杖”。 莲花还是恭敬地问:“是否左手持宝珠,右手执锡杖?那是地藏菩萨的沙门形化身。” 太后想了想:“还真是的,脚下一团云雾似的看不清楚”。 莲花含笑轻声道:“恭喜太后,那是菩萨的莲花座。定是地藏菩萨听到太后所愿,来度化加持了”。 太后吁了口气:“阿弥陀佛”。看了看莲花问道:“地藏菩萨为什么叫地藏?” 莲花恭敬道:“‘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所以称为地藏菩萨。菩萨曾大悲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故也称‘大愿地藏王菩萨’。太后梦见地藏菩萨,一切身心病苦和生死烦恼定都能去除”。 太后点了点头,问道:“哀家听人叫观音菩萨,倒称大悲观音?” 莲花道:“是,大慈大悲故称大悲。文殊菩萨是大智,普贤菩萨是大行”,见太后凝神细听,又接着说道:“其他菩萨现身度世都是在家相,观世音菩萨一般是白衣大士,文殊菩萨是童子相,只有地藏菩萨是出家相。所以宜宁才敢猜测太后梦见的和尚是地藏王菩萨”。 太后自莲花没到中原之前就起了反感之心,之后一直看着就不顺眼,此时听莲花说佛法,倒不似以前那么厌恶了。见天已经有些朦朦亮,自己这一觉倒是真的难得安稳。沉吟了下道:“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葛公公叫你你就过来”。说着吩咐葛仁带莲花下去歇息。 葛仁有些迟疑地问:“到哪里歇息?” 坤宁宫除了太后的寝室,就是宫女太监的房间。看皇帝刚才的样子,明显宠着李才人;葛仁也觉得到底是皇帝的人,混在宫女一起不合适。 马淑仪起身道:“母后,不如我带去吧,明儿早上再一起过来”。 太后听了葛仁的问话不由得又要生气,见马淑仪这么说,缓缓道:“也好。今儿你们都熬了一夜,明日过了晌午再来吧。” 莲花跟在马淑仪后面,踏着清晨满地的白霜,往交泰宫走去。不知怎么,想起了去年这个季节,在大宁卫,也是这样重的寒霜。 马淑仪把莲花安排在交泰宫西北角的一个单独小间里,是文奎文圭有时候午睡用的屋子。马淑仪特意让侍琴把铺褥都换过,洗漱用品都取了新的。 莲花在旁看着,感激地道:“多谢皇后”。自进了东宫,除了请安,二人接触并不多,莲花仔细回想,这竟是两个人第一次如此接近。 马淑仪笑笑:“妹妹别多礼。这几天你要辛苦了”。顿了顿又问:“在天禧寺还好吗?缺什么的话让知恩来找我”。 莲花听她还是叫自己妹妹,不由得眼眶含泪,微笑道:“都还好。谢娘娘关怀”。 马淑仪叹口气:“我知道你在那里苦,只是宫规严格,又在太祖丧间,慢慢来吧”。 莲花低了头,轻声道:“多谢娘娘。是我犯了错,应该的”。 马淑仪拉起了莲花的手,温言道:“陛下说的很清楚,妹妹你是受人冤屈。太祖病重之时,你代我,代表东宫服侍太祖,是我该谢你。” 莲花见马淑仪如此诚恳,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皇后,眼中热泪盈盈就要滴落。 马淑仪接着道:“你来了这快一年,陛下真是开心。他一直比较孤单,除了公事其它都不理。有了你之后,他才忙这忙那忙得兴高彩烈。前儿个让人找藕根是怎么回事?” 莲花忍了忍泪轻声道:“我没见过藕,那天看到菜肴里有一盘,问了下。陛下后来拿了一根整的给我看”。想想朱允炆堂堂大明天子,巴巴地举着一根藕,有些好笑。 马淑仪笑:“是啊,他以前哪里关心这些!你以后多找些事给他做,咱们不能让他就顾着公事。” 莲花含泪笑道:“是,谨尊娘娘吩咐”。 二人说着话,忽然小太监宣:“圣上驾到!”朱允炆一身明黄朝服,缓步走了进来。 两人急忙行礼,朱允炆含笑托起,笑问:“你们俩做什么呢?听说一夜没睡?” 马淑仪道:“才从母后那里回来,母后昨晚睡得好”。 朱允炆颔道:“能睡得好就好了,要诵几天?” 莲花答:“五天或七天”。目光低垂,并不看皇帝。是的,在这里他是皇帝。 马淑仪问:“陛下这是准备去上朝?” 朱允炆道:“是。刚才先去给母后请安,顺道来看看你们”。 皇后的这个交泰宫,朱允炆基本没来过,马淑仪当然知道他是为莲花而来,心中酸楚却不动声色,轻轻说道:“臣妾累了,先去歇息了。陛下请自便”说着行个礼走了。 朱允炆侧过头,看向莲花,莲花红着脸低了头,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还是朱允炆登基后二人第一次在宫里相见。 朱允炆笑,拥住了她:“怎么有些怕我?” 莲花不作声,眼圈却有些红了。 朱允炆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莲花,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你的夫君你的允郎,不是什么皇帝陛下,圣明天子”。 莲花一怔,抬起头望着他。 朱允炆接着道:“你早晚得回宫里,我想着等太祖三年斩衰丧满,就把你接回来。祖父那时没说诵经诵多久,总不可能一辈子”望着莲花又笑道“丧满你如不回来,她们要迫我再纳妃,可有些糟糕”。 莲花不由得感动,凝视着皇帝。 他的眼睛里,印着自己的身影。是的,此时此刻,只有自己的身影。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睛,他的面颊,他的鬓角,他的双唇。。朱允炆突然张口,含住了莲花的手指。眼睛里有笑意,却掩不住深情款款。 莲花红了脸:“你做什么?别这样”。手指感觉到他柔软的舌,不由得有些恍惚。 朱允炆迫于宫规,不能进木门一步。何况圣感塔是佛门圣地,大殿里有十八罗汉,地宫里是佛顶骨舍利,塔上供的是历代方丈舍利,即使进去了,也不能做什么。二人克制已久,此时在朱允炆温柔吮吸中,渐渐地热情上涌。 朱允炆松了口,一俯身堵住了莲花的双唇,两个人都是火热滚烫全身颤抖。朱允炆一改以前的温文,竟忍不住一阵猛烈的热吻。 莲花有些抗拒:“我在诵经,不能行淫。。。” 朱允炆义正言辞:“我是你夫君,怎么淫了?夫妻之道乃是天地正道!”见莲花迟疑,又问道:“《佛说善生经》云,妻子当以十三事善敬其夫,云何十三,六七者何?” 莲花低头轻声道:“前以赡侍,后以爱行”。 朱允炆一边温柔地轻吻,一边喃喃地道:“对不对?佛祖也让你对为夫以爱行。。” **************** 奉天殿上,百官等了又等。 皇帝自皇太孙时起,从来没有迟到过啊,今日怎么了?说是病了? 好半天皇帝到了,可是脚步虚浮神情恍惚,怎么像个昏君? 御史尹昌隆第二天就上了諫书,痛陈皇帝昨日行为的不是。自纣王说到北齐高洋,历数一个个昏君,最后又赞太祖“励精勤政”“圣德远被”,要求皇帝反躬自省,绝不能再犯。 朱允炆正在省躬殿里,看到这个奏疏不由苦笑。回想那日清晨的缠绵旖旎,又一阵心神飘荡。 莲花,什么时候你才能回到我的身边呢? 第七十一章 鸣冤惊朝堂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建文元年的新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朱允炆登基半载,做了很多事。先是改革法制,宽刑省狱,放了不少人;又减少赋税,特别是土地税,十二月时下诏“赐明岁天下田租之半”;之后苏州吴江两府的不平重税也予以解除;更规定军卫里的独子可以回家等等。比起太祖时的严政,这位新帝温和宽厚,得到了百姓的由衷爱戴。又正逢风调雨顺,无天灾无战祸,这大半年的大明帝国真正是太平盛世。 朱允炆祭完太庙和社稷庙,拜了孝陵和东陵,颇有些志得意满,由衷感激上苍的眷顾,祖先的荫佑。 除了莲花。她在天禧寺里虽然衣食不缺,可是圣感塔里阴冷潮湿,冬日益加寒冷。 莲花抵不住塔里寒气,眼睁睁看着一日日消瘦。 莲花的身体本来柔弱,一年多来千里奔波,劳累惊吓,更加伤了身子。朱允炆记得成亲后的那段日子,她总是手脚冰凉,要在自己怀里焐很久才暖起来。早上上朝时担心她一个人睡冷,总备了汤婆子自己离开时塞好。她在半梦半醒之时,常会嘟喃着,双臂挂着自己撒娇不让走。。那个时候,多么幸福。 朱允炆坐在龙辇里,想着心上人,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圣感塔里如此寒冷,她能挺得过三年斩衰丧吗? 自上次诵经,太后对莲花的观感似乎好了些,然而朱允炆犹豫了几次,还是没有提接她回宫的事情。毕竟,是宫规是太祖遗命。可是,可是就由着她在里面挨冻? 思绪纷乱间,龙辇已至御道,就快到午门。 耳边隐隐传来嘶喊声,侍卫的呵斥声。朱允炆凝视细听,确定是有人在吵闹,正要吩咐辇旁的张元亨去看,就听见一声巨响,鼓声震荡天际,随后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冤啊!” 朱允炆不由一震。这午门外的“鸣冤鼓”乃太祖所设,是为了普通百姓能击鼓告御状(如此戏剧化,朱元璋大概也是看戏看来的)。但自设立至今,三十年,这是第一次被击响。一来洪武年间的官吏管理确实严格,整肃运动不断,二来百姓申冤途径开放,找当地官员或巡查御史并不难。 究竟什么人,什么事,竟要告到京师,告到皇帝面前? 张元亨不待朱允炆吩咐,已经匆匆奔了过去。 龙辇继续往前,到了午门外。朱允炆吩咐停下,隔窗望去,张元亨正在和一个男子问话。虽隔得老远,也看得出那个男子在寒风中冻得簌簌发抖。 张元亨见龙辇停下,急忙跑到辇前禀告:“陛下,是来告御状的。大同府的,告代王”。 朱允炆皱了皱眉:“带到省躬殿。叫黄子澄齐泰和方孝孺一起”见张元亨答应着要走,又吩咐道:“先给他找件棉衣”。 **************** 省躬殿里,朱允炆高居上首,黄子澄齐泰和方孝孺三人侧坐在下方,一齐看着大明历史上第一个击响了“鸣冤鼓”的人。 衣衫褴褛,精瘦干瘪,面容愁苦,额上一道道皱纹似刀刻的一样深。看不出多大年纪,五十应该有,六十也说不定;跪在地上,笼着张元亨刚给的一件棉衣,两只手粗糙开裂青筋暴起,还有一个个脓疮。两只脚上只有一只鞋,前面露着脚趾。 四人见了,又是怜悯又是愤怒。枉自整日矜诩太平盛世,竟有这样穷苦的百姓! 方孝孺第一个忍不住:“你姓甚名谁?为何击鼓?” 黄子澄见男子有些发抖,安慰道:“不要怕,尽管说”。 男子颤抖着声音:“小的叫周阿大,是大同府来的。小的一家是代王的佃户,靠种王府的田地过活。前年,就是洪武三十年,夏天闹虫子收成不好,租子交不上,王府的田管家让俺在欠条上划了押”。 周阿大说到这里,见几个人静静听着,渐渐少了些惧怕,舔了舔干裂的嘴巴继续说道:“谁想到了十月,王府亲兵来抓俺去王府干活。小的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小的如果走了,家里的农活没人干,老小也没人照顾,小的就不肯去。可是王府亲兵说小的已经收了工钱,一定要去”。 黄子澄问:“那你拿过王府的工钱吗?” 周阿大喊道:“俺没有啊!俺真的没有啊!就是欠租的欠条上画了押,小的不识字,田管家说这欠条就是欠租第二年还啊”。 方孝孺哼了一声:“鱼肉百姓!然后呢?” 周阿大不懂鱼肉百姓什么意思,见方孝孺望着自己的目光温和,接着说道:“后来小的和王府亲兵在街上拉扯的时候,碰到了一个什么王爷”。 齐泰问:“什么王爷?” 周阿大回忆着:“很魁梧威风的一个王爷。对了,叫燕王爷,他那个大人姓马,过来拦住了王府亲兵,带俺一起去了代王府”。 “燕王?”齐泰听他语无伦次,回想去年十月,正是燕王自大宁卫回北平,难道中间去了大同府? 周阿大道:“对,是燕王。这个王爷很好,带俺到了代王府门口,就是九龙壁那里,他和王妃说了几句,王妃就让亲兵送俺回家了,还给了俺一百个铜钱”。 齐泰问:“九龙壁?”方孝孺问:“后来呢?” 两人同时发问,见周阿大正接过张元亨给的一杯水咕嘟咕嘟喝着,塞了个馒头在嘴里,又同时停住。看周阿大狼吞虎咽的样子,都有些心酸。 周阿大一口气塞了四个馒头才停住,讪讪地道:“小的几天没吃东西了。。”见几个人并未责怪,又接着说道:“不想才过了十来天,王府的管家和亲兵又来了,说是收了工钱就要去干活,硬把小的拖到了王府,修那个九龙壁,就是一个高墙,上面有九条龙那个”。 周阿大的面色渐渐有些悲伤:“小的没办法,在王府干活,过了两个月快到年底的时候,王府忽然停了工,让大家都回家,小的急急忙忙赶回家里,小的老母却在这两个月里过世了。小的媳妇说,家里没吃的,老母生了病,不肯糟蹋粮食,自己饿了几天就走了”。 几个人对看一眼,目光中有震惊有怜悯。 齐泰问:“你多大?家里有什么人?” 周阿大用手掌抹了抹眼泪:“小的今年三十四了,媳妇身子本来不好,闺女十三了,也不知还活着不。” 三十四。。黄子澄齐泰和方孝孺不由面面相觑。 方孝孺强压怒火:“后来如何?” 周阿大道:“小的回到家拼命干活,帮着打打短工,有时候就挖点儿野菜,一家人吃糠咽菜,也勉强能过活。不想到了四月,王府的管家和亲兵又来抓小的,小的到王府干活,不放心家里,一天偷偷跑出来。谁知跑到家一看,家里都没人了!” 说着泪水已经流出来,周阿大一边抹泪,一边说道:“小的去问邻居赵老二,王府说是俺家欠债,要把媳妇和闺女带进府里干活,他们不肯,媳妇被推倒摔坏了,闺女被带进府里了,媳妇又哭又急,没几天就没了,是赵老二把她埋在了屋后”。 说到这里,周阿大终于嚎啕大哭,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满了眼泪鼻涕。 朱允炆面色铁青,静静望着。 张元亨给周阿大一块帕子,他看了看不敢用,又用手掌抹了抹脸:“小的告到衙门那里,想把女儿救出来,不想王府的亲兵到处找小的,衙门那里围的进不去。小的试了几次,有一次差点被他们逮着。后来有个师爷出来,偷偷告诉俺,知府大人也没办法,让俺到京师敲那个鼓告御状。小的东躲西逃,没给王府亲兵逮着,好容易今天敲到了鼓。求万岁爷救救俺闺女,她在代王府死多活少啊!”说着又哭了出来。 朱允炆一拍案几站了起来,在桌前来回踱步,胸膛起伏,显是怒极。 皇帝一向温和,似这般发怒还是第一次看到。黄子澄和方孝孺回想起代王这个事情,前年秋天就开始议,到新年时太祖终于下旨代王让散去民工,三月代王又见过太祖。没想到他回了封地就故态复萌,还是继续修什么九龙壁。 朱允炆心潮起伏,又恨又悔。 为什么不和皇祖父说的强硬些?为什么任由代王就那么不痛不痒地回大同?如果给代王一点儿惩罚,也许周阿大的老母和媳妇就不会死! 周阿大是这样,其他民工呢?李阿大王阿大呢? 想到这里,朱允炆再无迟疑,叫道:“黄卿,拟旨!代王朱桂纵戮取财擅役军民,朝廷屡教不改,即削王封,贬为庶人,幽禁大同!” 黄子澄问道:“这周阿大的事呢?” 朱允炆转头对周阿大温言问道:“周阿大,你是想回大同府?朕让代王把闺女还给你,你回家等闺女好不好?朕送你些银两,你们父女好好过活”。 周阿大连连磕头:“万岁爷!那可敢情好!” 黄子澄答应着,自去斟酌文字写就圣旨。张元亨领着周阿大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方孝孺赞道:“陛下果敢英明,大明之幸!” 朱允炆性格一向温和,削代王王封这么大的事情,今日却瞬间决定,实在是第一次。 黄子澄了解皇帝:“陛下,以前的事情陛下也尽力了,无需自责”。 朱允炆不吭声。 方孝孺道:“今日之事,固然是代王本性不良引起的;可是藩王的权利太大,地方官吏拿藩王没办法,更其实是制度缺陷”。见朱允炆沉思,接着说道:“臣建议陛下召令诸王,不得节制文武吏士”。 朱允炆望望三人,都是期待鼓励盼望的目光,回想刚才周阿大的言语,又想起大同府的周知府,曾上了多少次奏章告代王。沉吟良久,终于道:“好!那就召令诸王!” 黄子澄大喜:“尊旨!臣立刻办!” 齐泰躬身又对朱允炆道:“陛下,方才这周阿大说到,在大同府碰到燕王。臣猜想是燕王自大宁卫回北平之时去了大同。这可是擅离封地,私会藩王啊”。 朱允炆摆了摆手:“算了,燕王见见兄弟没什么大错。连周阿大也赞他是个好王爷。张昺谢贵来的奏章都说燕王忠心绝无可疑,赤忱以北疆为己任,还建议朝廷嘉赏。” 齐泰不敢再说,黄子澄道:“陛下如欲嘉赏燕王,他不是新年后要来谒陵?到时嘉赏即可”。 朱允炆道:“不错,待燕王到京吧。到时朕和他好好谈谈”。 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正是晚饭时间,到处爆竹声声,时有焰火飞起照亮夜空。朱允炆踱步在回寝宫路上,抬头仰望空中绚烂的光芒,目眩神迷中不禁心酸:莲花,等你出塔,我们一起看焰火!还要看星星,看飞鸟。你,挺住好吗? 第七十二章 谒陵论边防 北平的新年,也是热闹非凡。 每日鞭炮声自子夜响到凌晨,晌午傍晚又各自响起,晚上和各色焰火再一直闹腾到半夜。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特有的火药味,自然而然有种节日的喜庆。 燕王府中,燕王妃正在准备进京的礼品。 徐英见朱棣兴致勃勃地坐在一旁观看,倒是难得他有此闲情,便拿了礼物一件一件和他看着说着,朱棣都含笑点头。末了徐英拿起一个青花瓷的花瓶说道:“这是原来放在听松居里的,三宝说宜宁公主喜欢,你带去给她吧?” 朱棣一愣,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想到可以再见到她,心底却有些兴奋。 忽然马三宝跑进来:“王爷,王妃!朝廷六百里加急圣旨到了大同府,说是‘代王纵戮取财擅役军民,朝廷屡教不改,即削王封,贬为庶人,幽禁大同’!” 啪的一声,徐英手上的花瓶掉落地上摔得粉碎。 朱棣扶住徐英,问道:“就这些吗?” 马三宝接着道:“还有让找一个周阿大的闺女,立刻还给周阿大,永不得再欺压百姓等等。王爷,这个周阿大会不会是街上碰到的那个?” 朱棣道:“不会吧?当时代王妃让人送他回家了,难道有变?”低头看着徐英:“你知道这些事吗?”声音已经有些严厉。 徐英面色发白,摇了摇头:“我没听阿秀说,该多问问她就好了”,站稳了抬头问朱棣道:“你碰到过这个什么周阿大?” 朱棣不答,马三宝连忙说道:“禀告王妃,就是上次自大宁回来去大同府的时候,代王府的亲兵在街上拉这个周阿大,说他收了工钱就要去干活,但其实只是欠租。王爷和代王说了,代王妃当时遣了亲兵送他回去了。不知道圣旨里为何提到?” 徐英又悔又恨:“阿秀来的那半个月,我也没和她好好谈谈”,那时候为了宜宁公主的事和朱棣怄气,自己满腹心事竟没顾得上多关心妹妹。 朱棣面色稍缓,沉吟道:“只是幽禁大同,十三弟一家不过是不能出城,约束下也好。我进京见了陛下,再问问情况”。 徐英目中含泪:“大哥,我想去看看阿秀,行吗?” 朱棣见徐英软语相求,不由心软。明知道此时是风口浪尖,可是一个“不”字竟说不出口。叹口气道:“想去就去吧。小心些”。 **************** 建文元年二月十三,燕王朱棣到了京师应天府。 皇帝派兵部尚书齐泰,秉笔太监王直在金川门迎接,燕王世子朱高炽带着两个弟弟朱高煦朱高燧也等在一起。接了燕王一番寒暄亲热,齐泰领着,直接自城门去了紫金山的孝陵。 一行人穿过城中,出朝阳门沿皇墙东行。一路松涛林海,楼阁壮丽,极为幽静美观。朱棣听见偶有鹿鸣声自林间传来。不解何意,王直解释道:“太祖在这里放了千头长生鹿”。 朱棣点了点头不作声。“长生鹿”!鹿也好人也好,又岂能真的长生? 进了神道的下马坊,众人下了马。步行过大金门棂星门御河桥,红色的宫墙豁然跃入眼帘。金黄的琉璃瓦印衬在碧空下,朱门上方的匾额是“文武方门”四个大字。护陵的侍卫一排排队列整齐,衣甲鲜明,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朱棣知道这是正门了,加快了脚步。 又过了享殿,方城,终于来到了墓前。朱元璋驾崩后与马皇后合葬在地宫,周围砌着砖墙,顶部是圆形的大土丘,称为宝城和宝顶。 朱棣几步赶上,噗通跪倒,咚咚咚作响磕了七个头。“父皇!母后!孩儿来了!”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和马三宝领着随行的几十名燕王府侍卫也是泪泗滂沱,跪在朱棣身后,连连叩头行礼;齐泰王直也拜在一旁。 朱棣嚎啕痛哭,哀哀欲绝。 倒不是做样子。朱棣见这冰冷的砖墙隔着,再也看不到父亲的面容,听不到他的声音,不禁悲从中来,心中大恸竟然不能自已。回想二十岁离家,与双亲聚少离多。近二十年孤单在外,每次回朝觐见,重依父母膝下都是依依不舍。 母亲病重还曾赶回侍奉,陪伴她最后一程;父亲不但最后一面没见到,扶棺举哀都没能够。平民百姓尚能骨肉团圆,生在皇家为何反而连父子都不能相见? 朱棣回想起二十年前离家就藩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冬日,碧蓝的天空,清冷的寒风。父母乘辇直送到江边,楼船驶出很远,隔着滔滔江水还看得见二老依依挥手。而自己那时候多么年轻,只想着从此天高任鸟飞,终于自由了。为什么要到二十年后才知道父母之恩的天高地厚?而这时候,他们又都不在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幼时念的圣贤书,为什么要到此时才能明白? 朱棣伏在陵前,哭了又哭。 自孝陵出来,朱棣接着去拜谒了东陵即大哥朱标的陵墓。又痛哭了一场。自紫金山下来,已是双目红肿泪痕斑斑。 齐泰问道:“燕王是先去休息,还是进宫面圣?” 朱棣道:“本王尚未拜过新帝,进宫吧。” 于是朱高炽领着两个弟弟先行告退,其余三人进皇城,上御道,过重门,到了后庭。王直问了问,皇帝正在省躬殿,便一起到了省躬殿。燕王和齐泰候在殿外,王直进去通报。 朱棣打量着皇宫,依旧是殿宇森森雕梁画栋,可是父亲却不在了!物事人非,心中不由又是大恸。 皇帝大概是在议事,等了好一会儿,几个大臣匆匆出殿,见了燕王和齐泰面露微笑打了招呼并不敢说话。然后听到王直宣:“宣燕王朱棣觐见!” 朱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步进了省躬殿,见朱允炆正在殿中,紧走几步上前伏地大礼参拜:“臣朱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哭了半天,声音已经嘶哑。 朱允炆微笑道:“平身!”招呼朱棣坐。 朱棣在西侧的一个圈椅上斜身坐下,神态恭谨,目不斜视地望着皇帝。 朱允炆见朱棣风霜满面,头发凌乱双目红肿,衣服上还沾着几根草,神色悲苦,不由得温言道:“皇叔远道辛苦。路上还好吧?” 朱棣哑着声音,恭敬说道:“谢陛下关怀。臣今日得谒孝陵,见过了皇考皇妣,心事已了,即死亦瞑目了。多谢陛下成全”。 朱允炆安慰道:“哀能伤人,皇叔不可过悲。皇叔正当盛年,偶有小恙不必沮丧。这次在京里住些日子,宫里御医诊治调理,当能恢复。” 朱棣听皇帝让自己住些日子,倒有些高兴,恭敬答道:“多谢陛下”。 朱允炆又问道:“皇叔自北平来,北疆的形势如何?” 朱棣想了想,认真答道:“臣仰太祖天恩,洪武三十年北征大捷。看起来残元退居漠北,北疆平定,其实不然”。 朱允炆很感兴趣:“哦?” 朱棣接着道:“陛下知道,忽必烈当年与阿里不哥争夺皇位,毒杀阿里不哥,其子孙一直仇恨故元。洪武二十年冯胜出征,故元太尉纳哈出投降,辽东尽归属我大明,残元大汗脱古斯帖木儿退守,但仍称自己为元皇帝。洪武二十一年凉国公蓝玉在捕鱼儿海战役大拜故元,而此时阿里不哥的后代也速迭儿,在脱古斯帖木儿逃跑途中趁机弑汗自立,去国号“元”,称“鞑靼”。而脱古斯帖木儿的后人额勒伯克仍旧继汗位,仍旧以“元”为国号,但是势力弱小,许多蒙古部落宣布脱离残元。” 朱棣停了停,见朱允炆听得仔细,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故蒙古如今的实际情况是‘鞑靼’‘残元’和各个部落并存,各方势力分裂内讧。臣在前年击败的只是残元的几员大将,对其它势力只是暂时震慑并无实质性打击。一旦其中的任何一方势力强大了,必定会对我大明形成威胁。毕竟蒙古荒芜,一直觊觎我大明的资源,各部落都是对中原虎视眈眈”。 朱棣实话实话,说得很诚恳。后来的历史证明,他对蒙古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朱允炆在朱棣离京就藩时只有五岁,被封皇太孙之后朱棣又一直在北征,连例行的入朝觐见都来的少,二人接触实在有限。齐泰黄子澄这些大臣一直说朱棣功高势大,要提防,可刚才朱棣进门时悲苦恭谨的样子,实在令朱允炆觉得这个皇叔可怜巴巴的。 直到此刻说起蒙古的形势,朱棣侃侃而谈,身形不知不觉中坐直,眼中也渐渐有了光彩,朱允炆才感觉到朱棣身上的威武自信,也许,还有一点儿霸气。 朱允炆含笑问道:“那么以皇叔所见,北疆应何对策呢?” 朱棣肯定地说道:“蒙古内讧,我大明不好也无法干涉,只能静观其变。一旦有一方势力强大,就要加意提防,扶持一下对立势力用于牵制。目前看残元不足为虑,鞑靼要小心。另外卫拉特部落这些也要注意”。 朱允炆点了点头,有些好奇:“皇叔这些情报都是如何得来的呢?” 朱棣听这话天真,但也不敢笑话,肃容答道:“臣在北疆多年,在蒙古自然有些安排”顿了顿道:“陛下如有兴趣,臣经常上折子奏闻陛下就是”。 朱允炆笑道:“好,那就有劳皇叔。”见朱棣欲言又止,温言道:“皇叔有话但说无妨”。 朱棣正想问一问代王的事,这时张元亨提着个食盒走近,躬身侧立在一旁。 朱允炆见了,望了望案上的更漏,面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 朱棣急忙笑道:“陛下有事?臣改日再来就是”。 朱允炆过意不去:“朕要去天禧寺,晚了寺院就关山门了。皇叔改日再来,朕与皇叔好好再叙。听闻皇叔酒量惊人,朕也想见识见识”,意思邀请他改日吃饭。 朱棣一怔,天禧寺,他要去天禧寺看莲花!略一沉吟笑道:“臣有个不情之请”。 朱允炆有些着急时间来不及,但还是含笑道:“皇叔请说”一边又看了看更漏。 朱棣笑道:“前年朝鲜的宜宁公主自大宁卫经北平时,曾在寒舍盘桓歇息了几日,与拙荆徐氏甚是相得。拙荆此次特意带了些闺房的小玩意,嘱臣交给宜宁公主。臣的一个内侍马和护送公主几个月,也颇相熟,思主心切,不知可否一见?” 朱棣不敢说自己想见莲花,都推在徐英和马三宝身上。 朱允炆笑道:“马和?朕知道,宜宁说他象她的小弟呢。他在哪里?” 朱棣答:“正候在宫门外面”。 朱允炆道:“朕正要去看宜宁公主。那就一起去吧!她见了马和一定高兴”。说着已经等不及,站起了身。 朱棣心中一喜:“遵旨!” **************** 一行人穿过城中,往天禧寺而来。 朱棣还是小时候来过,二十多年过去,见寺院益加古旧,心中感慨。远远地透过黄墙黑瓦,看得见半截圣感塔,竟然有些歪斜的样子。 不一会儿到了山门,众人下了车马,往寺内走去。 今日来得有些晚了,天已将暗,暮色四合;夕阳已经落下只留天边一点橙霞。成群的乌鸦在头顶盘旋,呱呱叫着,更添了几分萧瑟。 朱棣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面上仍然不露声色。身边的马三宝却毫不掩饰兴奋和期待,因为皇帝居然也从公主那里知道自己象她的小弟! 走到了圣感塔旁,众人都感到了一阵寒意,一只乌鸦飞落在塔上,扑簌簌地掉了一地的碎砖泥土。 朱棣抬头看了看塔,不禁皱眉,这塔不定哪天会塌? 这时海寿知恩迎了出来,给朱允炆行了礼,一边答道:“是,在里面,陛下赶紧过去吧”,一边看到了燕王和马三宝,二人惊喜得说不出话。良久海寿大叫一声:“马大哥!”抱住了马三宝,又赶紧给朱棣行礼。 知恩走到朱棣面前,行礼轻声道:“王爷!” 朱棣一手托起,问道:“你们都好?”打量知恩,一年多不见,小姑娘倒出落了。 知恩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不由得红了眼圈,半响小声说道:“公主太苦了”眼泪就要落下来。 朱棣心中一酸,望向塔侧,朱允炆正在门边说话,张元亨在把食盒手炉这些递进去;毫不犹豫大步就往塔前走去。 海寿迟疑了下没有拦,马三宝赶紧跟了上去。 张元亨抬头见二人过来正要阻拦,朱允炆却不以为意,笑道:“过来吧!宜宁听说马和来了很开心呢”。马三宝急忙奔到门口,朱棣止了步,立在了塔前。 莲花原以为朱允炆今天不会来了,不想天快黑了他出现在门前,还带了燕王和马三宝。莲花听了便脸色大变,匆忙掩饰说是马和来了高兴。 这时马三宝出现在面前,莲花见了倒真的开心,亲亲热热叫了声:“三宝!”马三宝也笑眯眯地:“公主!” 莲花激动之余有些话多,什么我见过菱角了啊,我觉得江南的燕子真好看啊,你怎么没告诉我芡实长得像鸡头啊。。。 朱允炆微笑着退到了远处,望着莲花兴奋的模样,心里庆幸把马和带来了。 莲花说着说着,终于把眼睛抬了抬,快速瞥了一眼朱棣,见到朱棣满面风霜的模样,低了头不由得有些心酸。 可是朱棣望着莲花,却是一阵阵心痛。 古旧破败的塔身下,一个低矮的木门,莲花得弯着身体;身上穿了一件又一件棉衣,外面还罩着生麻的丧服,圆圆滚滚地像个沙包;头发用生麻带扎着,面容消瘦得下颌尖尖大眼伶仃;一双玉手看得见几根青筋,还有一处处冻疮! 暮色苍茫中,耳边似乎飘过当日宁王的话语:“她以后如果过得不好,你能安心?” 不!我不安心!朱棣的心中在呐喊,悔恨满腔。 为什么不把她留下。大宁,北平,为什么没有留下? 马三宝忽然转身到了皇帝面前:“公主想和燕王问个好,问陛下可否?” 朱允炆含笑点头:这个傻瓜,明明不记得燕王,肯定是马和提醒的。 朱棣见朱允炆点头,几步走到了门前,拱手为礼:“公主别来可好?” 莲花见他大步走来,一颗心也是怦怦乱跳,强自镇定着裣衽一礼:“见过王爷”。 二人的心里,一刹那都有些庆幸莲花被贬了庶人,否则当面称呼“娘娘”“皇叔”,不知道自己能否演得下去? 朱棣站在门口,饶是从不怕冷的人,也觉得一阵阵寒气彻骨,见莲花手里握着手炉,问道:“为什么不生几个火炉?” 莲花一愣。脑海中曾经描绘过,如果有日,久别重逢,他会问什么问题?想过多少个可能性,也没有想到这一句。口中怔怔地答道:“佛塔里不可以生火炉,下面是地宫,上面是历代方丈的舍利”。 朱棣怒道:“那就这样冻着你?不怕冻死吗?”声音有些大。 朱允炆听不真切,但看得出燕王有些激动,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关切地望着。 莲花强笑道:“我没事,你别担心。你是来谒陵的?” 朱棣强忍了忍,放低了声音,说道:“是。也来看你。”凝视着莲花,真是觉得她会冻死在这里。也许就是今年。 莲花似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望着朱棣,不知怎么眼中水汽弥漫,双手无意识地握着手炉,翻过来又翻过去。 朱棣也有千言万语,只是皇帝就在一旁,如何能说?良久才轻声道:“我在京城会呆些日子,再来看你”声音又大了些:“王妃带的礼物,公主别笑话”。 莲花说不出话,又行了一礼,勉强道:“王爷好走”。 天终于黑了,圣感塔的黑影印在深蓝的夜空中,歪斜的塔身似乎摇摇欲坠。 朱棣骑在青骢马上,忍不住回头张望。 “等我!” 这心底的呼唤,莲花,你听到了吗? 第七十三章 思亲慨以慷 朱棣得了皇帝的许可,住在魏国公****祖的家里。 按制藩王不得与朝中大臣私相往来,朱棣特意事先奏请,朱允炆觉得燕王到了京城去妻舅家总没关系,毫不在意地便准了。 第一代魏国公徐达,是大明开国的第一功臣,病薨时朱元璋亲至葬礼,追封为中山王。此时的魏国公****祖,被封为太子太傅,位列三公,身负教导太子的重任,是朝中最显赫的位置。 朱棣下了马,看着正门青底匾额上“敕造魏国公府”五个金色的大字,在纱灯的映照下闪光。 朱棣想起二十多年前,穿着大红吉服,披红挂彩地来这里迎娶徐英。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中,一身大红新娘服的徐英顶着盖头款款自这里上了花轿。那时候,父母都还健康,兄弟们都还日日相见,小伙伴们也都还在一起。 为什么彼时,不知道这些都是幸福? 大门吱溜溜地大开,****祖率领家人亲自迎出了府门,满面笑容,大步走到了朱棣面前:“姐夫!”朱高炽高煦高燧三个跟在舅舅身后。 朱棣见****祖一身家居便袍,随意倜傥,几年不见倒没怎么变,笑道:“辉祖一向都好?” ****祖尚未答言,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姐夫!”一个少年跑上前,一把抱住了朱棣。原来是徐英的幼弟徐增寿。今年刚十七岁,稚气未脱,瘦高跳脱,和朱高燧颇有几分相像。 朱棣被他的热情感染,拍了拍他的脑袋:“长成大小伙啦!” ****祖笑道:“小孩子长得快,现在在左都督府做事”。 朱棣赞:“历练历练好。” 徐增寿等不及地问:“姐夫!说说你前年的北征大捷,蒙古人是怎么样的?弓箭和咱们一样吗?他们有没有火器?姐夫怎么赢的?姐夫还是用大刀吗?上阵好用吗?”一连串的问题,竟是对战场不胜神往,望着朱棣的目光满是崇拜。 ****祖斥道:“姐夫远道而来,累了一天了,让姐夫先歇歇!”转身对朱棣道“咱们进家吧!”说着迈步先行。 朱棣拦住:“等一下!”挥了挥手,马三宝指挥着,牵过两匹骏马。 朱棣笑道:“这两匹蒙古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良驹,着实不坏。你们兄弟两别嫌弃”。****祖徐增寿看时,一匹纯黑,一匹雪白,皆是高大壮健毛亮油滑。 徐增寿大喜:“谢姐夫!”奔到两匹马前,摸摸这匹看看那个,问****祖:“大哥,你要哪一匹?” 以徐家的势力,马匹自然不缺,可内地的马大多是家养,即使原来品种好,几代下来也没了野性。不像朱棣带来的这马,生长在草原,此时立在王府之前,亦是一副昂首自得之态,令徐增寿顿时觉得家里的马和这两个一比,简直就是毛驴。 ****祖谢了朱棣,转头对徐增寿道:“随你挑。”一边引着朱棣进府门。 徐增寿左看右看难以决定,在后面叫道:“大哥!我去跑一圈告诉你!”说着拉着朱高煦和朱高燧竟是遛马去了。 ****祖苦笑:“姐夫见笑了,增寿幼失孤怙,给惯坏了”。徐达薨的时候增寿才两岁,****祖故有此一说。 朱棣笑道:“少年人活泼也是应该的,都象我们这样暮气沉沉的,不是成了老头子了?那到更着急了”停了停又谢道:“高炽哥儿几个在这里,给你添不少事吧?” ****祖笑道:“高炽少年老成,帮我不少。高煦高燧两个和增寿差不多,兄弟仨只要不把王府拆了,随他们去吧”。 一群人不由得一齐哈哈大笑。 自此朱棣便住在魏国公府。徐增寿崇拜大姐夫,常常缠在朱棣身边,问北征的故事,问沙漠什么样,草原好不好玩,蒙古人如何对付;又拖着姐夫去校场去遛马。朱棣见他崇拜依恋自己,倒也颇为感动。 皇帝一连几日没有宣召,但允可燕王相会亲朋好友。朱棣便四处送礼拜访。洪武年间因朱元璋肃整贪官,靠俸禄的官员侍卫甚至太监都不富裕或者说很穷。朱棣出手大方,待人又谦和客气,连内侍马和进京时都曾特意来拜会,人人收了大礼之余都觉得燕王又诚恳又拿自己当回事。 马三宝得皇帝首肯每日去看莲花,朱棣却无法可想。遥望圣感塔,想到伊人便在塔中挨冻却是咫尺天涯见一面也难,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愤懑,竟还有一丝甜蜜。 **************** 这一晚,后宫的谨身殿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皇帝大摆宴席,宴请燕王朱棣。 文武百官得了圣旨,早早地来到殿内。朱允炆百忙中还是跑了趟天禧寺,回到宫里已是天黑,连忙吩咐众人入席。 皇帝居中而坐,燕王坐了东侧首席,然后依次是魏国公,曹国公,长兴候,齐泰,郑谨,卓敬,黄子澄,尹昌隆等等,方孝儒在末座相陪。 朱允炆扫视了下左右,举杯笑着面向朱棣:“来,欢迎皇叔,远道辛苦!” 朱棣惶恐:“臣谢过陛下。恭祝陛下国祚瑕昌皇图永固!”说着先一饮而尽。 朱允炆见百官都干了,微笑说道:“前日皇叔和朕聊了聊北疆的形势,皇叔不愧守疆多年,对蒙古极为了解。种种对策令朕茅塞顿开。有皇叔在,我大明北疆定然稳妥,实乃我大明百姓之福”。 朱棣谦虚:“陛下过誉,臣惶恐之至。臣但知守疆卫国,马革裹尸万死不辞”。 朱允炆笑道:“好一个守疆卫国!皇叔忠勇可嘉,来,大家再敬一杯!”。 百官纷纷称赞,敬酒的祝贺的恭维的,场面极为和谐热闹。朱允炆含笑吩咐各位大臣毋用拘谨,今日陪好燕王即可;百官得了圣谕,益加踊跃。 你来我往几巡酒下肚,朱棣是提着酒囊喝酒的人,这宫中的小酒盅再多也不在话下;在座酒量差的,特别是文官都有些醉了。 郑谨第一个快倒,不知何时忘形地举筷子击着案上的碗碟,咏起诗歌来:“苑中高树枝叶云,上有慈鸟乳雏勤。雏翎少乾呼救飞,腾翔哑哑朝与昏。有时力及随飞去,有时不及枝内存。”口齿不清,醉态可掬。 朱棣却一愣,听出来这是朱元璋的一首旧诗,极言思亲,一时触动了心事,不由得喃喃跟着咏道:“呼来呼去翎羽硬,万里长风两翼振。父母双飞紧相随,雏知返哺天性真。” 念着念着,想到雏鸟尚得父母相随,亦能返哺报恩;自己说起来是堂堂燕王,在父母坟前拜一拜都不容易,不由得心中大痛。 朱棣举起桌上一杯酒自己喝了,举箸击碗接着大声咏道:“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亲。歔欷歔欷梦寐心不泯,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 朱棣以天纵霸才,自奔丧滁州被截,大半年来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憋屈已久;此时放声而歌,诗中的思亲之痛,无奈之苦尽显,浑厚悲切的声音响彻殿堂。郑谨早已停下,文武百官也都放了手中的酒杯听燕王咏诗。 朱棣念到最后一句“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简直说的就是自己的惨状,连鸟儿也不如!手上筷子击下,“哗啦”一声瓷碗应手而碎。百官俱皆愣住了,望着燕王,不知如何是好。 朱棣却叫了一声:“父皇!”虎目含泪,呆呆出神。 朱允炆酒量浅窄,有些头晕,早已停杯。听朱棣咏得悲切,也不禁想起父亲早早过世,最疼爱自己的祖父亦已离去。心中也是酸楚。见朱棣敲碎了瓷碗,一怔之下便温言道:“皇叔一片孝心令人感佩,亦不可太悲了”。 朱棣定了定神,躬身道:“臣思念太祖,一时忘情,陛下恕罪”见朱允炆微笑,接着说道:“臣想常来拜祭皇考皇妣,可否乞陛下恩准?” 朱允炆不由得迟疑。 此次同意朱棣进京谒陵已是破格,按祖训他一个藩王就应该守在封地,怎可时常进京?况北平距京师路遥,一次来回总要几个月,常常来北平守疆定受影响。而且其他藩王定会效仿,不是乱套了? 黄子澄见朱允炆犹豫已知其意,率先说道:“燕王孝心可感,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当年太祖封藩各王时就已定下规矩。燕王可不能常离封地啊!” 朱棣见他一个小小的太常寺卿,这么意似教训地和自己说话,心中不快,睥睨而视:“哦?那黄大人的意思呢?” 黄子澄听出燕王语中的轻蔑之意,也不由生气,大声道:“祖训不可违,藩王就应固守封地!若有擅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棣不怒反笑:“那黄大人是准备好了治本王的罪喽?” 朱棣自三位哥哥去世,一向便认为大明朱家除了朱元璋便是自己最大,连朱允炆也不曾放在眼里。奔丧时被截,才意识到这个侄子成了皇帝,有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忍了大半年,和朱允炆见了面竭力客客气气。可是黄子澄!他算什么东西? 齐泰出来打圆场,笑道:“燕王休怒。陛下以仁治天下,对燕王尤其宽厚,何必为了几句话伤了和气?” 齐泰本意是劝架,但是语中捧皇帝贬燕王,言下之意你犯了罪皇帝都没找你。倒不是齐泰故意寻衅,而是真心这么想。 朱棣眯缝了眼睛:“齐大人也是觉得本王有罪喽?” 末座的方孝儒忍不住了:“燕王!你几次擅离封地,闹滁州,私会代王,当陛下不知道吗?不谢天恩,尚不知悔改!” 朱棣“哼”了一声,不想和这品阶都没有的小官争论,转头看向皇帝:“陛下!太祖若在,岂会让此等小吏辱臣?”顿了顿说道:“皇考尸骨未寒,五弟被徙,十三弟被贬,皇考泉下有知,当不知如何伤心?” 朱允炆在几个人争吵的时候一直在犹豫,侧身向张元亨吩咐了几句,这时微微抬起了手,百官都安静下来,望着皇帝。 朱允炆看着朱棣:“皇叔!你知道周阿大?大同府的”。 朱棣怔了怔,点了点头:“不错,臣在大同府见过。”并不避讳自己去过大同。 朱允炆道:“周阿大在新年元日击响午门的鸣冤鼓,在朕这里告了御状。” 朱棣惊讶:“什么?” 朱允炆不紧不慢地说道:“周阿大说皇叔是个好王爷,说情让他回了家,过了几天好日子。”见朱棣眼神专注,接着说道:“可是十三叔府上没多久就把他抓了回去,强逼在王府服役,直到太祖的圣旨下到大同令代王解散这些民工,他才回了家,可是老母已经病饿而亡”。 朱棣听得呆住。 想起那日周阿大的愁苦模样,朱允炆不禁目中泛起了泪光,眨了眨眼说道:“十三叔进京,太祖戒饬一番,放他回了大同。不想十三叔回去便即故态复萌,周阿大又被抓回了王府”。 朱棣听着,心底的怒气上涌,这个朱桂! 朱允炆接着道:“周阿大设法偷逃出来,跑回家里,媳妇却已被埋在后院,闺女也不见了。原来王府抓了他的闺女进府,媳妇阻拦时被推倒摔死”。 朱允炆难掩悲愤:“而这一切,只是为了什么九龙壁,一堵墙壁!皇叔,如果你是朕,你怎么做?” 朱棣不语,胸腔起伏,显然也是怒到了极点。 朱允炆缓缓道:“朕只是后悔,不该早不惩戒十三叔,周阿大的老母亲和媳妇就不会死,可是已悔之晚矣。然倘若今日再纵容不法,岂非还会再有李阿大赵阿大?” 朱棣想起代王府门口的九龙壁,想起那个衣衫褴褛的周阿大:为什么在大同时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两句就算了?自责后悔不由得显现在面上。 朱允炆见到朱棣的表情,知道他心中所想,停了停。然后示意张元亨递给朱棣一摞信件,接着说道:“这是五叔家里的汝南王呈给朕的。朕只罚了五叔徙云南,皇叔觉得过了吗?” 这摞信件,正是周王谋逆的信件。当日在周王府,周王妃一介女子看了尚哑口无言斥丈夫大逆不道,何况燕王?朱棣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朱橚乃是朱棣的同母胞弟,犯错尤其令朱棣生气。 朱允炆静静地望着燕王,并不说话。 良久,朱棣定了定神,起身走到朱允炆面前,恭恭敬敬地拜道:“臣叩谢陛下待五弟,十三弟两位的大恩”。周王代王已被贬庶人,二人称呼中都只剩了排行。 朱允炆温言道:“皇叔是非分明,理解朕的一片苦心。太祖多年征战,好容易驱走鞑虏恢复中华;又辛苦三十年,才使得我大明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朕无日不在思虑,如何永保我大明江山永固百姓安乐。” 朱允炆顿了顿,清澈的双眼凝视着朱棣:“只是朕年经识浅,耽精竭虑亦不能得皇祖父之万一。愿皇叔助我,则太祖九泉含笑,大明百姓亦必额手称庆”。 朱棣听到这一番肺腑之言,心中感动,恭恭敬敬地道:“臣自当竭尽全力”。 叔侄二人相视而笑,这一刹那,彼此知心。 忽然脚步声急响,王直奔进了大殿:“陛下,八百里加急!不,不好了!” 朱允炆从未见过王直如此惊慌:“何事?” 王直急道:“是兵部的八百里加急,臣怕是急事,先打开看了”,王直是秉笔太监,各部署的奏折一向先行过目整理了交给皇帝,并不奇怪。 朱允炆皱眉:“何事?” 王直道:“兵部的人到了湘献王府,欲带湘献王回京。湘献王阖宫****,全家老小二百余口,全部烧死在王府中!”。 朱允炆嚯然站起,接过了奏折。 朱棣震惊之下,不顾朝规,也凑上前观看。 湘献王朱柏,是朱元璋的第十二子,胡妃所出,洪武十八年就藩荆州。洪武三十年曾同楚王朱桢讨伐古州的蛮子也就是少数民族。荆州地处中部要害,连接西蜀和中原,湘献王朱柏被封在那里镇守要地,是因为朱柏文武双全,虽然性喜道教自称“紫虚子”但弓马娴熟精通兵法,是朱元璋觉得能征能战的一个儿子。 朱允炆看着奏折,双手发抖。叫道:“齐泰!” 齐泰刚才听到王直的话已经暗暗叫苦,此时见龙颜大怒,连忙奔过来,噗通跪倒:“陛下!” 朱允炆怒道:“胡莱是谁?”盛怒之下,爱卿,卿这些称呼都不用了。 齐泰道:“是兵部考功司郎中”。 朱允炆面色铁青:“你派个郎中去?那是湘献王啊!而且为何斥湘献王说是‘帝问谋反事’?” 齐泰不敢辩解,连连叩首道:“陛下息怒!” 朱棣在旁边问:“十二弟怎么了?”语声中强抑悲愤。 朱允炆不答,重重地跌回座上。 齐泰道:“有人告发湘献王谋反”。 朱棣问:“什么人告发?有什么证据?” 齐泰道:“是荆州来的一个保长,尚无直接的证据。所以陛下吩咐让先请湘献王进京问问什么情况”。 朱棣怒极:“然后你就派了个小小的兵部郎中去荆州耀武扬威,胡言乱语,辱我大明藩王?”齐泰不敢答言。 朱棣转身对朱允炆道:“十二弟生性高洁,堂堂湘献王,怎肯为小吏所辱?阖宫****,乃是保全清白之心。陛下!仅为了个平民无凭无据的告发,十二弟就惨死绝后啊!” 朱允炆默然不语,心中难过之极。 当日齐泰来禀有人举报湘献王谋反,自己明知道没有直接证据,因为想着正好可以让湘献王来京师,好好谈谈。却偏偏手头事情多,没来得及亲自拟个圣旨,只吩咐了齐泰让他去宣湘王进京。谁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黄子澄忍不住又跳出来:“陛下又没有赐湘献王死罪,只是让他进京罢了。湘献王有什么话尽可以面圣禀告,何必畏罪****?难道陛下宣不得藩王?” 朱棣争都懒得争了。朝廷这帮人把藩王看得和百姓一样,甚至还不如;可我们明明是太祖的皇子,是当今皇叔,是驻守各疆的功臣!想到十二弟一家惨死,心中大恸。 殿里一片寂静。 良久,朱允炆对齐泰道:“你去一趟荆州,好好祭奠下葬。那个告发的保长带到荆州,查明情况。”侧过脸又对朱棣说道:“湘献王此事属意外,朕有过失,朕欠皇叔一个交代。皇叔关心各位皇叔,手足情深朕理解。如今还有齐王叔在鲁地,剿倭是不错,德州知府已经上了多道奏章告齐王叔扰民乱政,朕准备把齐王叔先召回京师,皇叔意下如何?” 堂堂天子,在朝臣面前直认己错,朱允炆是心中内疚到了极点。 朱棣半晌答道:“臣不敢偺越,请陛下圣裁。臣只乞陛下时常念及太祖,念及我朱家子孙”。 朱允炆颔首:“朕明白,皇叔放心”。 朱棣心中轻叹一声,知道话已说尽,遂道:“臣在京日久,拟明后日便回北平。乞陛下恩准”。 朱允炆温言道:“皇叔的身体御医看了都说尚可,皇叔不必多虑。既然想回北平朕当然允可”。 朱棣拜道:“谢陛下!臣就此别过,明日不来辞行了”。 朱允炆含笑道:“皇叔一路多多保重。他日尽有相见之时,再与皇叔饮酒咏诗”。 此时的二人谁也没有想到,这是叔侄两人最后一次见面,饮酒咏诗最终都成了虚话。 第七十四章 忆昔怅且惘 王直奉命送朱棣出了谨身殿,冬日晚上还是相当冷,王直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朱棣见了,解下身上的一件玄狐大氅,披在了王直身上。 王直一怔:“燕王,这如何可以?” 朱棣负手而行,并不在意:“本王久在边疆,江南这一点冷不算什么。公公年纪不轻了,多多保养的好”。回头看了看王直问道:“公公跟皇考有四十年了吧?” 王直心中感动,答道:“四十一年了”。 朱棣叹道:“那真是老臣子了。”望着夜空中的一弯残月,又叹道:“我们这些做儿子的,没能尽孝于膝前。倒是辛苦公公了”。 王直谦虚:“老臣份所当为,王爷过奖了”。 朱棣含笑道:“公公在宫里都好吧?倘缺少什么,送个信给本王,毋用见外才好”。 王直心中感动,朱棣一直对自己很尊重,只要有人进京必定来拜会。王直倒不图那些礼物钱财,自己一个老头子了,这些都用不着;但对燕王的这份心意着实感动。 犹豫了片刻,王直回头看看小太监距得都远,便往朱棣身边靠了靠,低声说道:“太祖临终时,曾提到了王爷”。 朱棣全身一震,停了脚步,俯视着王直:“说的什么?” 王直示意他继续走路,低低地接着说道:“圣上先是吩咐大臣们好好辅佐太孙,接着吩咐不要为难李才人,免了她的死罪让她去塔里诵经”, 朱棣听到这里,一阵心酸。 王直看了眼朱棣道:“最后圣上就说‘老四老四’,连说了两遍王爷,可惜没说完就那么驾崩了”。 朱棣虎目含泪,直挺挺站着一动不能动:就知道!就知道父亲不会忘了自己!他在临终时说的是自己! 朱棣一转身,就要往回走。 王直一把拉住:“王爷意欲何为?不可啊!” 夜风扑面,寒意刺骨。朱棣渐渐冷静下来,不错,父亲已经不在了,回去找朱允炆理论?理论什么呢? 深蓝的夜空中,残月弯弯,几点寒星闪烁。 父亲,你到底想说我什么呢? 朱棣仰望着星空,思绪纷飞。 **************** 这一天的傍晚,莲花送走了朱允炆,站在门口看了看天。 塔门口的视线很受限制,弓着腰,也只能看见一小块天空;夏日的时候树荫挡着,就连这一小块也看不见了。今日天气很不好,大朵大朵的乌云黑压压地压在半空,一阵阵狂风刮着,吹在脸上生疼。塔上不时有泥土被吹下来,莲花被迷了眼,急忙闭上,退进了塔内。 听到海寿道:“天不好,公主早些歇息吧!我把门关上了”。莲花答应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睁眼,诵经做了功课,便熄了烛火早早上榻钻进了被窝。 好冷!莲花穿着贴身的夹袄夹裤,十分厚实,又盖了三层被子,还是冻得簌簌发抖。门缝里一阵阵寒风吹进来,听得见外面狂风依旧呼啸。这个时候,多么想念朱允炆温暖的怀抱,还有家里的热炕。。胡思乱想着,渐渐地有了睡意,被窝里也有了点儿暖意,莲花终于不再抖得厉害了。 朦胧间,一只手掌轻轻地抚着自己的面颊。又是一个美梦,还在落霞宫里,他总是温柔地轻抚着。 不对!这手掌好大!这不是允郎的手! 莲花吓得一哆嗦,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榻沿坐着一个魁梧的身影,一只大手已经自面颊捂住了自己的嘴。莲花叫不出来,惊恐地看着;直到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头脑渐渐情醒,依稀看出是朱棣,看着他点了点头,大手松开了。 莲花跳下榻,点亮了一只蜡烛。就这么一会儿,一阵寒气袭人,已经打了几个喷嚏。 朱棣含笑:“你别忙了,把棉衣穿上吧,或者还是进被窝。”见莲花仍有些惊惧,安慰道:“三宝在门口守着,没事”,又补充道:“海寿和侍卫用了迷药,暂时不会醒”。 莲花睁大眼睛,却又打了个喷嚏。忙穿上棉衣,想了想又穿了一层。朱棣静静看着,并不说话。 莲花穿好了棉衣,望向朱棣,仍有些冷得发抖。 朱棣沉吟着,似不知从何说起。良久轻声道:“跟我回北平吧!愿意住王府的话,听松居也可以,文楼也可以;不愿意住王府,就外面置个宅子,你喜欢的地方都可以”。 莲花又睁大了眼睛,他如此胆大妄为! 朱棣凝视着她:“你走了一年多,我没一日不想你。总记得我们说过要一起看圣感塔。今日看到了,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见莲花低头不语,接着说道:“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进京。跟我回去,我不会让你再受苦”。 莲花抬眼望着他:“那怎么可以?会连累你的。而且我已经嫁为人妇,怎么能再三心二意?” 朱棣柔声道:“我的事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朱棣来之前已经安排好,如何带人走如何回北平。之所以等到临走的前一天,就是准备接了就走。 莲花摇摇头:“我已经嫁了他,怎可抛下他?” 朱棣不由生气:“他如果护得你周全,自然不用我多事。可是看看你现在!受这样的苦,他怎么就忍心?你会冻死在这儿的!” 莲花弱弱地辩解:“是我犯了错,是太祖遗命。。” 朱棣听她维护朱允炆,更加生气:“他是皇帝!皇帝!什么宫规?什么遗命?他把你接回去,谁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会变成昏君,会记入史册,会乱了后宫,会伤了他们君臣之义母子之情。。。 莲花还想再说,见朱棣怒不可遏,不由停住,望着他,目光中无限凄楚。 朱棣看着她,一阵阵心疼,轻叹一声:“朱权派了朱毅来问过你,你记得吧?” 记得,当然记得。大宁卫那些幸福的时光,如何能忘记?莲花眼中雾气渐渐浮现。 朱棣又说道:“术尔多派人送了蒙古的奶酪来,那个草原上碰到的部落首领,记得吧?” 蒙古草原上并辔而行,天那么高远,大雁排成人字形,风中带着草香。。 朱棣俯下身子,凝视着莲花的双眼:“还有我,记得吗?小怜姑娘?” 莲花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门缝里一阵阵寒风吹进,莲花簌簌发抖,是寒冷?是哭泣? 朱棣轻叹一声,拥过莲花,拢进了大氅下。隔着朱棣的旧袍,莲花感觉到一阵温暖,还有,那记忆中的味道。 朱棣紧紧地抱着莲花,像是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融化她。 真暖和啊,莲花贪恋地伏在他温暖的胸膛。两只冰冷的手窝在这里也慢慢暖起来。 朱棣感觉到她的依恋,再不能忍耐,一俯身便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那柔软的樱唇,那想了千万遍的朱唇贝齿。 莲花懵了。朱棣的吻,是霸道的,高歌猛进的,莲花一阵阵眩晕和窒息。 那么炽热的唇,那么温暖的气息,还有那耳畔的低喃:“小怜姑娘,我想的好苦!”莲花头晕目眩,身体发软。 朱棣是个有经验的盛年男子,知道莲花情动,左手搂着莲花依旧亲吻,微微屈膝右手已经伸至莲花的膝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就往榻上放落。 朱棣这些天,狠狠反省,当时为什么不留下她?虽然她为了种种原因不肯,自己用点诱惑或者用点强,她即使一时恼自己,只要在自己身边,总能慢慢哄回转。怎么也比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受苦甚至冻死强。接着就想到,这次她不一定肯跟自己走,怎么办?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生米做成熟饭,她成了自己的人,只好跟自己走。 管她是愧对朱允炆也好,恨自己也好,只好再慢慢哄劝。拿定了这个主意,燕王朱棣竟然用的是色诱之计,莲花如何能想得到? 心醉神迷间,莲花迷迷糊糊知道不应该,喃喃说着:“不要!不要!”倒更惹得朱棣热情上涌,色诱变成了真的欲罢不能。更猛烈的热吻,在双唇,在耳垂,在脖颈;嘶啦一声,朱棣一把便扯裂了棉衣,两层。隔着夹袄,已经能感觉到莲花的体温。 忽然,烛火跳了两下灭了,一根蜡烛燃到了尽头。四周一片黑暗。 朱棣不理,黑暗中抱得更紧,吻得更加热烈。莲花仰着头,享受着他的热吻,他的爱抚,低低出声。 渐渐的,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在榻边的案上闪烁。是什么?意乱情迷中,莲花的视线扫过去。是琉璃塔。 是琉璃塔!莲花打了个激灵。 我在做什么?我怎么能这样?我嫁人了,我的夫君是朱允炆。 朱允炆三个字跳进脑海,莲花全身一震,头脑开始清醒。连忙想要起身,可是如何能起得来?莲花拼命地用手推着朱棣,朱棣不明其意也不理睬,一只手按着她的左手和身体,一只手便去撕夹袄。 莲花叫:“不要!不可以!王爷!”嘴巴却瞬间被朱棣的唇堵上,又是更猛烈的热吻。 然而这时候,莲花却不觉得诱惑,一阵阵恐惧袭上心头,大颗的泪水自眼角滑落。莲花拼命地挣扎,朱棣却似座山,难以撼动。嘶的一声,夹袄也裂开,只剩了里面的亵衣。 莲花急得右手乱挥,摸到一个硬物,兜头就往朱棣砸去。 朱棣正在紧要关头,完全没有料到,竟然被莲花一下子击中在额角;朱棣一愣神,莲花趁机跳下地,随手摸了件衣服披上,点亮了烛火。 烛光黯淡,莲花望着朱棣,簌簌发抖。 朱棣缓缓立起身,面无表情,凝视着莲花,额角的鲜血汩汩流出。良久,伸手递过一件物事。 莲花看过去,是琉璃塔,带着鲜血,嘣坏了一个角。原来刚才摸到的竟是琉璃塔,就那么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莲花眼中含泪,伸手去接。朱棣一翻手,握住了莲花的手掌,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故意的,只是想带你走”。停了停,凝视着莲花,软语道:“跟我走吧!”竟是恳求。 莲花心中感激,愤怒,羞涩,动摇等各种念头五味杂陈,全身颤抖。很久很久,莲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冷冷地叫道:“皇叔!” 朱棣一震,不置信地望向莲花,额头的鲜血仍然在流,流过了眉骨,模糊了左眼。朱棣随手抹了下眼睛,顿时半边脸的血迹。 莲花的眼神冰冷:“皇叔!请回吧!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说着转身叫道:“三宝!带皇叔回去!” 马三宝守在门外,早已听到塔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只是王爷吩咐过,无论塔里出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此时听到莲花的叫声,犹豫了下,没有动。竖起了耳朵,更加仔细地听着。 朱棣盯着莲花,不说话,鲜血仍然在流。莲花实在想帮他拭干鲜血,帮他包扎好伤口,安慰他。可是,怎么能够?自己嫁人了,在自己是邪淫破戒;在他更是欺君犯上灭门之罪。 莲花狠了狠心,叫道:“三宝!王爷在流血,快带他回去!” 朱棣凝视着莲花,鲜血流过了嘴角。 马三宝终于忍不住,奔了进来,见朱棣半边脸鲜血吓了一跳,赶紧撕下衣襟包扎。朱棣随手一挡,马三宝不敢动,轻声叫道:“王爷!” 朱棣定定地凝视着莲花,问道:“你要我走?” 莲花咬了咬牙:“不错。皇叔请回!我永远不要再见你!” 马三宝叫道:“公主!” 莲花别过头,语声凄苦:“三宝,带你们王爷走吧!” 马三宝望望莲花,又转头看看朱棣,鲜血已经流进脖子里,马三宝伸手欲扶,朱棣一挥手,大步走出了圣感塔。 莲花望着二人的背影,望着木门砰地关上,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奔腾而下,****了琉璃塔,晕开了塔上的血迹。 那是,他的鲜血。 圣感塔外,狂风大作树摇枝晃,朱棣被风一吹,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呆呆看着木门。 马三宝劝道:“王爷,回去吧!回北平”。 朱棣恍如不闻。忽然哗啦啦一阵响,狂风中塔上的砖块泥沙掉了一大块,纷纷洒洒,落了朱棣一身,风刮得益加猛烈。 朱棣突然嘶声大喊:“莲花!” 风声夹着喊声,震荡在天际。 一道闪电“哗啦”劈开了夜空,耀眼光芒闪过圣感塔闪过燕王,银光瞬间而逝,大雨同时倾盆而下。 朱棣尤如不知,呆呆地望着木门,却见门缝里的烛光一闪而灭。朱棣下意识地大步往前,马三宝死命拖住:“王爷!回家吧!” 雨落如注,二人都已经浑身湿透。朱棣的脸上鲜血和雨水混在一处,也许,还有泪水? 朱棣挣扎着还要走向木门,马三宝见他神智已乱,一横心,飞起一掌击昏,捧着燕王,疾奔而去。 风雨交加中,圣感塔摇摇欲坠;低矮的木门咯啦啦作响,似乎也在哀叹,浪漫的圣感塌之约竟然这样残酷地结束。 问题是,结束了吗? 第七十五章 醉酒闹轻狂 四月初的北平,春寒料峭,冰雪初融。 燕王府的门口,一群人翘首而望。管家朱义率领着家丁内侍亲兵,和千户朱能左护卫张玉一起,恭候在府门口。前日快马来报,预计燕王今日到家。这次去京城谒陵,来回去了三个多月,不独燕王妃想念,部属下人也都盼着燕王早日回来。 众人在门口自清晨等到晌午,自晌午等到傍晚,门口一条笔直的大甬道被众人望得雪都化光了,燕王的队伍还是不见踪影。 朱义年纪大了腿脚不好,早搬了个小凳子坐下;张玉素来沉得住气,负手而立面无表情;朱能大步踱来踱去,不时踮脚远望。 眼看着天色要晚了,难道今日不回来了?不会是路上有什么事吧?几个人有些担心起来。 终于,一阵马蹄声响,远处的大路上出现了一行人马。缓缓而行,并无人纵马奔驰。朱义心中疑惑,站了起来,远远望着。 渐渐的,看得出队伍中有一辆马车,而燕王的青骢马,垂头耷脑地跟在车后。马三宝骑着黑骏马,护在车旁。 朱义心中一紧,侧头吩咐:“快请王妃!”朱能和张玉已经奔了上去。 旋即,府门大开,徐英赶了出来。见车马已经到了门口,径直走到车旁,一把撩开了车帘。 朱棣躺在车内,昏睡不醒。虽然头发胡须衣衫都打理得干干净净,可是面容消瘦,眼眶深陷,垂落在身侧的大手,也是骨骼嶙峋。 徐英大惊,侧头问正跪在地上请安的马三宝:“王爷怎么了?” 马三宝低声答道:“出京城那天王爷就病倒了,不能骑马,一路乘车回来的”。顿了顿道:“王爷已经和陛下辞了行,臣不敢留在京城,到滁州就找了滁州知府韩大人安排当地的神医蒋大夫看过。 徐英眉头紧锁:“大夫怎么说?” “说是外寒内热,寒热相搏。一是受了风寒,二是额头受伤不轻。最紧要的,大约还是积郁攻心”。 马三宝低着头:“臣不敢耽误,尽快赶回来了。一路上服了汤药,热是退下去了,人还是时睡时醒”,顿了顿道:“醒的时候少”。 徐英满腹疑云:朱棣是常在塞外的体格,在江南应天府怎么会受风寒?又怎么会额头受伤?什么人能令朱棣受伤,而且在额头上?马三宝低头沉默,不再言语。 徐英看看四周的一大群人,忍住了没问,吩咐道:“快把王爷抬进去!” **************** 朱允炆自天禧寺出来,闷闷不乐。 莲花自二月有一日暴雨受了风寒,高烧昏睡,一病多日。唤黄太医诊视,服药大半个月,好容易慢慢好些。只是益发容颜消瘦,大眼伶仃。每次见着自己虽然强颜欢笑,却显然瑟缩虚弱。这个冬天把她冻惨了,好容易开了春,盼着她快快好起来。 可是今年还有冬天,明年还有冬天,她能撑多久呢? 朱允炆深深地担心。 龙辇穿过长干里,过中华门,经过秦淮河畔。这一带,聚集着京城最好的饭馆酒楼,时当傍晚,各家都亮起了纱灯,金字招牌在灯下闪亮:晚晴楼,金陵春,得月台,奇芳阁,永和园。。。酒香菜香飘荡缭绕,勾人魂魄。三三两两已经陆续上了不少客,店小二在门口比着嗓门热情招呼着。一派“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的太平景象。 朱允炆隔窗望去,不禁面露微笑。 忽然,前面的文德桥旁一阵嘈杂。一群人聚集着堵住了道路,外圈一层又一层围得水泄不通,大概是看热闹的,里面传来呵斥声和吵闹声。朱允炆听着隐隐有些耳熟,不禁眉头微蹙。 龙辇看着过不去,只好停了下来。张元亨奔过去,不一会儿带了几个人回到了辇前。看热闹的人群调转方向转往龙辇,张元亨忙带着侍卫驱散人群。 一群人跪下参拜,朱允炆看时,是应天府府尹赵敷,身后的四个大概是府丞和捕头。五个人行完礼,立在辇前,脸上都是又气愤又无奈还有几分鄙夷。 两个王府侍卫架着一个人,还在嚷嚷:“我是齐王!谁敢动我?” 朱允炆皱了皱眉头,看向赵敷。 把齐王召回到京城半个多月,山东是安静了,京城里却是告状的不断。赵敷已经上了十来次奏章了,大约每日一次。 原来齐王朱榑好酒,不知道是天生性格还是战场上养就的,每日不醉不欢。在青州时自己王府里喝倒也罢了;在山东剿倭寇,倭寇是灭了不少,也被告了无数次醉酒扰民。这到了京城之后无所事事,自己大概觉得困于泥淬飞腾不得,抑郁自叹之余,更加每日喝得尽醉方休。喝醉了便四处惹事,砸酒楼,无端和人打架,甚至拦截良家妇女,戏弄长者幼童,花样不断。 捕快都不敢管他,他是堂堂齐王,打过仗颇有几分力气,发起酒疯来更是不管不顾。捕快们不是怕打不过,而是怕控制不好力道打得过碰伤了王爷,那可是灭族的死罪。 赵敷只好每次亲自出马,连哄带骗,做好做歹地他送回家。这半个多月,堂堂正四品的应天府府尹,每日与醉汉纠缠。 赵敷恭恭敬敬地禀告道:“陛下!齐王带了两个侍卫在晚晴楼喝酒,嫌酒不好,把酒楼砸了,门都拆了。微臣来劝架,晚晴楼陪了不是,才把齐王劝住不砸。齐王不依不饶,还要晚晴楼重整酒席,并要什么‘真露酒’。晴楼委实没有,故齐王还在争执吵闹。” 朱允炆移开目光,看向那两个齐王侍卫。 两个侍卫本来强自镇定,王爷是皇叔,皇帝来了又能怎样?此时在朱允炆天子威仪的震慑,不由得双腿直抖,颤声道:“陛下恕罪,是王爷,王爷喝多了。。” 齐王看向朱允炆,嘻嘻笑着:“我是王爷,你能怎么样?还不上酒!”竟是酒醉未醒,认不出皇帝。 赵敷又恭敬地禀告道:“陛下,齐王每天都这样。至应天府十六日,酒楼饭馆砸坏十九家;伤人二十七名。都是百姓,其中有两位七十岁老者,一位六岁幼童”。 朱允炆听到这里又皱了皱眉,吩咐道:“都捆了!押进宗人府!” 赵敷和几名府臣捕头大喜:“尊旨!” 翌日,建文帝下旨将齐王贬为庶人。顿时全城百姓奔走相告,无不庆幸。特别是秦淮河畔的各大酒楼,竟然相约一起大放鞭炮,全日菜肴五折酬宾,以示庆贺。 短短半个月,齐王就能把应天府闹腾的人人皆怕,真也不亏是太祖的儿子。 黄子澄拟好圣旨,请皇帝过目。朱允炆扫视一眼,微微颔首。似自语又似询问:“朕这么做,皇祖父不会不悦吧?” 黄子澄神态坚决地大声道:“太祖平生最恨贪官污吏横行不法之人,陛下为民除害,太祖定然赞成。” 方孝儒也道:“陛下此举,对齐王也是好事。如果任由他胡闹下去,不知何时会酿成大祸。齐王若能反躬自省,陛下届时再复他王位亦无不可”。 朱允炆听了精神一振:“不错,希望七叔能改过自新”转而问方孝儒道:“更定官制进行得如何?” 方孝儒难掩得色:“臣悉仿《周礼》,已粗粗略就。乞陛下御览”说着呈上奏折。方孝儒醉心复古,一直劝说朱允炆改革管制,尊文轻武。具体的有升六部尚书为正一品,都察院为御史府等等。没什么实际的意义,可以说是书呆子的琐碎功夫,偏偏朱允炆并不反对。这些后来都被朱棣指责为擅改太祖遗制。 朱允炆接过扫视一眼,未及细看便道:“方卿看着安排吧。 黄子澄又奏道:“礼部来奏,朝鲜国王李旦李成桂上表,称其年老多病,传位与李曔李芳果。是否准请?” 朱允炆一怔,问道:“朝鲜派谁来的?” “还是那个知密直司事赵胖”。 朱允炆略微沉吟:“宣陈卿带他来见朕”。 郑谨年纪大了,此时的礼部尚书已经换为陈迪。黄子澄听此吩咐有些意外,不敢多说,赶紧让人安排去了。 这时齐泰在殿外伸头,朱允炆一眼瞥见,便道:“齐卿进来吧”。 齐泰大步进了殿内,急急忙忙的样子。 黄子澄好奇:“齐大人有急事?” 齐泰奏道:“陛下!臣得到消息,北疆开平一带蒙古人将有动作!” 朱允炆一惊:“当真?” 齐泰道:“绝无可疑。报告者乃臣死士”。 朱允炆不禁皱眉:“怎么燕王没有消息过来?” 齐泰有些自得:“此事乃残元高层决策,外人一时不知道也属正常”,上前一步道:“陛下!事不宜迟,赶紧调军戍边为上!”。 朱允炆有些犹豫:“北疆戍边,一直是燕王统一调动。这样贸然行动,不妥吧?” 齐泰有些着急:“陛下!现在再去和燕王商量,臣怕耽误时间,蒙古人占了先机啊!” 朱允炆被他说得紧张:“齐卿的意见呢?” 齐泰胸有成竹:“左军都督宋忠善战,可派宋忠率兵三万屯守开平;右军都督耿瓛(音huan)可守山海关;临清,彰德和顺德也可适当加强防卫”。 说到这些,朱允炆是真的不懂了。虽然朱元璋大概教过北方的军队布阵,可是因有燕王宁王辽王这几个猛人在,朱元璋并不觉得孙子需要懂这些。何况不去现场打个几十上百场仗,不会真懂,朱元璋担心孙子若乱指挥反而坏事,索性完全交给几个儿子更妥当。 朱允炆沉吟良久,说道:“为万全计,齐卿的这些先行安排。”侧身吩咐黄子澄:“下旨燕王,知会他朝廷的这些部署,让燕王盯着开平。” 齐泰又道:“最好把燕王府的护卫兵调过去。臣担心朝廷的这些南方军士对付不了蒙古人”。朱允炆听听觉得有道理,吩咐黄子澄一起拟上。 黄子澄答应着,齐泰赞道:“陛下如此这般安排,确是万全之策”。 朱允炆皱眉道:“燕王自离了京师就杳无消息,不知怎么回事?” 齐泰道:“臣上次报的湘献王一事的行文,燕王府也没有回音”。 齐泰亲自跑了趟荆州,查下来说是湘献王确有“谋反之心”。实际上因湘献王府已经火烧一空,很难查,齐泰东凑西拼,整了个看得过去的报告。朱允炆却觉得有几分道理,想着欠燕王一个交代,便让发给了燕王府。 黄子澄提议:“让谢贵张昺去看看吧?” 朱允炆颔首,正要说话,外面报礼部尚书陈迪带着赵胖来了。朱允炆赶紧让宣,齐泰方孝儒便先退下了。 赵胖还是原来圆厚矮胖的模样,满面笑容:“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听着他卷着舌头僵硬的口音,不由就想起了一年多前,在御道上,自己乍知道宜宁时的狂喜。。。良久温言道:“免礼。赵卿,朝鲜王身体有恙?” 赵胖恭敬地答道:“国王喉疾沉重,日常已不能言语。其他,其他也不大好”。政变这些却不敢说了。 朱允炆问道:“朕这太医院里颇有几位高明的御医,朝鲜王需要大明的御医去诊视否?” 赵胖见皇帝这么关心,更加恭敬地答道:“谢陛下关怀!国王已经看视了朝鲜多位名医,都觉得是多年征战劳累,以休息为上”。 朱允炆点了点头,半晌不言语。她的父王病了,好像病得还不轻,要不要告诉她呢? 黄子澄见皇帝愣神,不敢催促,静静等着。 朱允炆回过神来,对黄子澄和陈迪道:“太祖临终还记挂朝鲜,吩咐‘睦邻’,本朝待朝鲜,只以和睦为上”。 见二人点头,朱允炆接着说道:“诏谕朝鲜:准请。仪从本俗,法守旧章,听尔自为声教,今后事务,亦听自为”。竟是赐予朝鲜绝大的自主权。 赵胖大喜:“谢陛下龙恩!” 朱允炆摆了摆手:“赵卿少歇,去看看你家公主吧”。 赵胖已经知道了莲花在天禧寺的事情,不由得面色黯然:“正要奏请陛下。王妃让微臣带了口信,让公主不必挂念”。 朱允炆不欲多说,转头吩咐张元亨带赵胖去圣感塔见莲花。 几个人一掀门帘,四月的暖风,习习吹进了殿内。朱允炆忽然止不住地心酸:如果能永远这么温暖如春,可有多好?她,还能再熬几个冬天? 第七十六章 失心埋重创 燕王大步出了燕王府,马三宝紧紧跟在后面。 就见朱棣漫无目的,沿着大道大步往前,嘴里叽叽咕咕地低语着,听不清在说什么。脸上忽而温柔一笑,忽而恍然大悟,忽而又悲愤交加,表情极其丰富。 回北平一个多月,在燕王妃的精心调治下,朱棣很快恢复了身体健康。不再昏睡,每日正常起床作息。能吃能喝,一天比一天胖起来,脸色比原来北征时还红润些。 只是,头脑好像不大正常。 不。“好像”这两个字多余了,就是不正常。 和他说话,他也听也回答,只是完全言不对题;不和他说话,他就自己嘀咕,忽笑忽哭;让他自己呆着,他就或望天或发呆,大部分时间很安静,一份邸报放在面前可以盯着看一天,却是视而不见,双眼毫无焦点。 燕王妃让王府的杨医官来诊视多次,说是惊悸怔忡之症:心卒动而不宁,心跳动而怕惊,心中剔剔不安。燕王得此病的病因,乃是邪毒侵心:“正气内虚,心体受损,耗气伤阴。又受风寒闭阻血脉,日久内舍于心,心脉淤阻”。 徐英听了默然。她详细问过马三宝燕王在京的过程,心中明了。 宜宁公主离开北平,燕王有些抑郁;太祖驾崩,燕王大恸;奔丧半途被遣返,满腔悲怆;却又不得不委曲求全,恳求侄子让自己进京谒陵,心中积郁日渐而深;到得京城,父母坟前方得一哭;可是五弟徙,十三弟囚禁,十二弟更是全家****惨死,素来极重手足亲情的朱棣被迫面对这一系列惨剧;而朝中大臣对藩王的不屑和敌意,更让他有兔死狐悲之感。 宜宁公主那一击,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只是如果,宜宁跟随燕王回了北平,偷偷藏起来,燕王也许会开心一时。但是朝廷形势不会改变,朱棣生性骄傲霸气,在日益逼迫的朝臣面前,又能忍多久?只怕早晚还是会疯。 徐英看到了兵部齐泰发来的有关湘献王谋反的调察报告,不能说完全诬陷,有几分道理。湘献王大言大话,以长辈自居,叫侄子几声臭小子,是有的;但是真会谋反吗?徐英觉得未必。 藩王都是太祖分封的。按太祖的本意,藩王是封地的一方霸主,外守疆内安民,是全权帮朝廷分管这块地方。而朝廷现在的想法是,藩王不过是百姓,要和百姓一样服从地方官管理,完全听朝廷安排。 徐英也看到了兵部的行文,朝廷屯兵开平和山海关,又调动燕王府的护卫兵去开平助阵。可这些,原来都是燕王的职责。朝廷这么做,往好里想,是防范蒙古;往坏里想,朝廷难道是在防燕王? 徐英有一点庆幸朱棣此时头脑不清,他如果清醒着,见朝廷如此安排,是会大怒?还是会大恸?在北疆辛苦守了近二十年,打得蒙古人退居漠北。难道,反而有错了? 太祖把朱棣放在北平,北疆的防御已经全权交付燕王,这么大的军事调动,却连事先知会也没有。徐英没说什么,吩咐张玉朱能配合谢贵张信发了王府的护卫兵。二人很惊讶,也什么都没说就去办了。不错,就算不满,又能如何?抗旨吗? 阿鲁台部落的术尔多带人来看望燕王,燕王妃不愿意外人看到燕王如今失心疯的模样,便让马三宝出面接待,打发了术尔多一行。徐英甚至忍不住想,朱棣这么努力,图什么呢?蒙古形势复杂,要打也要安抚拉拢,朝廷会懂吗? 徐英问道衍如何是好,道衍看到燕王的样子,若有所思,最后说是天意自有安排。可是什么叫天意安排?徐英觉得自己也急得快发疯。 马三宝跟着燕王,渐渐到了北平城里,酒肆店铺林立,开始热闹起来。马三宝有些担心,加快步子追上朱棣,唤道:“王爷!您要去哪儿?” 朱棣看了眼马三宝,嘻嘻一笑:“你这小子!怎么也在这里?她要吃炸糕,快!去找找!” 马三宝心中一酸:“王爷!公主不在这里。我们回家吧!” 朱棣恍如不闻,口里嘟囔着:“她喜欢糖馅儿的,我得去找糖馅儿的”,说着继续一家家店铺转悠。马三宝无奈,只好紧紧跟着。 找不着炸糕,朱棣有些急,脸上开始有些焦躁。马三宝急忙打岔:“王爷!公主初到北平,这驴打滚她没吃过,肯定喜欢的”。 朱棣一听笑了:“你这小子!说的对啊!她刚到北平,我得找些北平的好吃的”说着开始研究面前的驴打滚,笑嘻嘻的。马三宝无奈,赶紧取出铜钱,买了包驴打滚拎着。 朱棣继续唠叨:“她没来过北平,我要陪她转转。三宝,你觉得她会喜欢西山吗?” 莲花上次到北平时,朱棣为了避嫌没有陪她观光,不想成了心病。 马三宝强笑着说:“公主肯定喜欢。那里有不少寺庙呢”。 朱棣笑:“是啊。这傻孩子,到了寺庙就走不动路”。说着看到路边有卖豌豆黄,茯苓糕的,又吩咐马三宝继续采购。 二人边说边逛,不一会儿,马三宝已经满手的北平零食。 马三宝举袖拭去额上的汗水。倒不是这些零食有多重,看着朱棣的模样,实在令人担心。 这时,迎面行来两匹马,上坐一文一武两名官员,却是张昺谢贵。二人看到燕王和马和,都是一愣很意外,旋即下了马随手交给身后的仆从,满面笑容地招呼:“这么巧!王爷在此消遣呢?” 朱棣嘻嘻一笑:“张大人!谢将军!”倒是记得二人。 张昺谢贵见燕王笑得有些瘆人,心中疑惑,都瞥了眼马和。见他拎着满手的零食,更加不知怎么回事。 马三宝低了头不看二人,心里不愿意他们知道王爷头脑失常这个事情。侧身劝朱棣道:“王爷,咱们回家吧!这北平小食买得不少了,公主该等急了”。 朱棣一听挠了挠头:“不错。她等着呢”说着一转身,大步往燕王府走去。 张昺谢贵也挠了挠头,公主?什么公主?没听说京城来人啊? 二人摸不着头脑,对视一眼,赶紧跟在了燕王身后。朝廷指示,燕王自离京就没消息,让两个人来看看的。 朱棣恍如不见,大步前行,谢贵倒也罢了,张昺跟得不觉有些气喘,急急大声唤道:“王爷!” 朱棣不理,继续大步直走。马三宝心中不忍,拉了拉燕王的袖子:“王爷,张大人叫你”。 到了此时,张昺谢贵都看出燕王不对劲了。张昺找话和朱棣说:“王爷!微臣初到北平不久,想观光一二,王爷可有何建议?” 朱棣笑:“寺庙,看寺庙啊!各式各样的菩萨,她喜欢的”。 张昺被说糊涂了:“他喜欢?谁啊?” 朱棣面有得色:“哈哈,你是来套我话的!这个可不能告诉你。”说着抢过马三宝手中的零食抱在怀里,警惕地道:“这是给她买的,你别想骗了去!” 张昺见燕王激动,马和双眼含泪,终于明白了,急忙摇手说道:“我不要你的,王爷自己拿好”。 朱棣抱紧一堆吃的,依旧紧张地注视着张昺,良久嘻嘻一笑:“她喜欢吃甜的,我这买的都是甜食,她一定喜欢。”转身又大步疾行:“我得赶紧送去”。 张昺拭了拭头上的汗,跟在了后头。 谢贵心中恻然,转头问马和:“王爷这样有多久了?” 马三宝低了头:“自京城回来就这样了。今天还好些,厉害的时候人都不认识”。 谢贵摇了摇头,心里有几分同情。谢贵出于守卫职责,在滁州拦截燕王;但见了朱棣悲怆嘶吼的模样,也不禁为他难过。忠孝字为先,父亲死了儿子却不能奔丧,确实是天下惨事。谢贵猜想,燕王的病怕是那时候起的。这次在京城谒陵,又碰到几个弟弟出事,定是受刺激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燕王府。朱棣径直进了王府,也不招呼张昺谢贵,进了大门就到处找,东张西望。 马三宝心下明白,只好向张昺谢贵做揖示意,然后把燕王拉在一旁低声说道:“王爷!张大人谢将军在这里,不能让他们知道公主的事!朝廷会把公主带走的!王爷先敷衍一下二位大人吧”。 朱棣眉头一皱,似乎明白了。转头冲张昺谢贵嘻嘻一笑道:“二位上坐,喝杯茶吧”。 五月的暖风徐徐,明媚阳光下,燕王的笑容却让张昺谢贵一阵毛骨悚然。 三人分宾主落座,下人奉上香茶。朱棣皱眉捧着压手杯,双腿不安地动来动去,似有什么话要说。张昺谢贵客位坐着,望着燕王,不知如何是好。马和侍立在燕王身后,眼中又泛起了泪光。 这时徐英匆匆赶到,身后王景弘侯显等人簇拥着。按理她一个王妃不好抛头露面,只是燕王这个样子,三个儿子又都在京城,也只好出来了。 张昺谢贵客见徐英来了,都松了口气,齐齐行礼拜道:“王妃!” 徐英双眼含泪,示意王景弘等扶起二位大人,正要开口说话,朱棣见了徐英一喜:“英妹!你可来了!”竟然当众以昵称唤王妃。 众人错愕中,朱棣笑问:“火炉都生好了吗?” 徐英不明其意,含泪含糊地答道:“好了”。 朱棣搓搓手:“这里不行,还是太冷。赶紧再拿几个炉子来”。 众人望望外面和煦的阳光,都有些悯然。 朱棣见没人动,有些发急:“快啊!会冻死她的!快去!” 马三宝心中明白,急忙答应:“这就来了!”向王妃做了个眼色,徐英点了点头,马三宝拉着王景弘飞奔去取火炉。朱棣翘首望着二人背影,连连搓手,竟是十分焦急。 徐英忍着眼泪道:“张大人!谢将军!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张昺谢贵觉得有些尴尬,朝廷让来看看燕王怎么回事,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没有消息。倘若生病还好授意报告,这头脑坏了,燕王当然连折子也写不了。 张昺安慰道:“王妃不必多虑,臣猜测王爷只是一时心伤太祖,会过去的”。 谢贵也道:“王爷吉人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 徐英用绢帕拭着泪水,哽咽道:“不瞒二位大人,王爷自京城回来就这样了。大夫看了多少次,各种药吃了多少,总不见好。有时候,连我都不认得。。。”说到这里泪水又涌出来,徐英急忙别转了面孔,不欲在人面前失态。 张昺谢贵二人都有些恻然,对视一眼,便欲告辞。 这时马三宝王景弘提着火炉回来了,初夏的天气,真的生了四个火炉来。 朱棣有些兴奋,抬手试了试火炉温度:“这不够,不暖和”。 马三宝哄着:“这才生着火,火还小,一会儿火大了就暖和了”。 朱棣却不好对付:“不行!再去取几个来!” 马三宝无奈,带着王景弘又去了。朱棣取过一把扇子,躬身在火炉边扇着,嘴里嘟囔:“火大了就不冷了。别怕!” 徐英见张昺谢贵要走,连忙说道:“二位大人!妾身有个不情之请,可否烦劳二位?” 张昺谢贵忙道:“王妃不必客气,但请吩咐”。 徐英含泪说道:“王爷病重,大夫说这样下去不知会怎么样。妾身一介女流不好奏闻圣廷。眼下世子和他两位兄弟都在京师,可否烦劳二位大人奏报陛下,王爷委实病重,可否让三位犬子返北平?也许,也许王爷见到儿子能好些”说着又擦了擦眼泪:“再晚,就怕都不认得了!”说着说着,泪水又涌出来。 张昺谢贵对望一眼,张昺答道:“王妃放心!微臣这就上奏朝廷,把王妃的心愿转达”。 谢贵也道:“王妃宽心!微臣也上一道奏章,把王爷的病症如实奏闻,再问问可否让三位王子返转”。 徐英盈盈一礼:“如此多谢二位大人”。 张昺谢贵急忙离座:“王妃折杀吾等!” 这时马三宝王景弘又提着几个火炉进来了,放在了燕王面前。於穆堂里,炉火跳动,颇为暖热,众人都有些冒汗。朱棣守着一堆火炉,拿着小扇子扇着,笑嘻嘻地。嘴里咕哝着不知什么。 燕王,你就这样了吗? 徐英望着丈夫,泪水沿面庞滑落。 第七十七章 赠塔黯神伤 莲花倚在木门前,眺望着一角天空,蔚蓝的,高远的。一朵白云缓缓流过,并不因有人注视而稍作停留;几只飞鸟在天际翱翔,很快就飞出了视野。“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莲花轻叹一声。 汉城的天空,也是这样的蓝。 只是那时的天空,广阔无垠,天空下总飘荡着语声笑声。 在塔里有一年了,只见得到这一角天空,莲花闭着眼睛都可以说出来这个角的形状。圣感塔的塔身遮住了北面的视线,有两个棱;南面是藏经阁的飞檐;东面是一株大树的枝丫;西面的浓荫遮住了天禧寺的高墙。 忽然,塔上的乌鸦纷纷盘旋而起,呱呱呱叫着,飞了一圈又落回塔上。 两个锦衣少年一跃落在了门前,笑嘻嘻地叫道:“宜宁!”却是朱高煦和朱高燧。 莲花抱怨:“老是神出鬼没地吓人!”一边冲海寿摆了摆手示意没事。 这几个少年,在京城无所事事,整日走马打猎涉江摸鱼,玩得腻了,偶尔会跑到莲花这里,聊聊天解闷。几个人不愿意到宫里奏请,总是绕路翻墙地溜进来。 朱高燧伸了伸舌:“你也太胆小了”。说着好奇地张望:“有什么好玩儿的没有?” 朱高煦笑道:“宜宁!我们来和你辞行的!” 莲花诧异:“你们去哪儿?” “回北平,明儿就走。”兄弟俩异口同声。 莲花问:“怎么突然就要回去?不是说守丧吗?” 朱高煦摊了摊手:“父王病了,好像还不轻,母亲着急奏请让我们仨回去”,顿了顿似乎不知当着莲花如何称呼:“陛下准了。大哥正去宫里谢恩呢”。 莲花脸色有些发白:“王爷什么病?这么严重?” 朱高燧挠了挠头:“说是离京那日就病了,先是风寒发热,现在叫什么‘怔忡惊悸之症’”,看了看四周低声道:“说是连母亲都不认得了”。 莲花面色苍白,离京那日病的!那惊雷中的暴雨,暴雨中他脸上的血水雨水混在一起,他惨痛的眼神,他绝望地呼唤。 那一声凄厉的“莲花!”仿佛在耳边响起。莲花一惊,伸手掩住了耳朵。 朱高煦见了莲花的神色,安慰道:“宜宁!你别难过,我们仨回去父王许就好了。他那是伤心皇祖父。” 莲花不语,半晌定了定神,想了一想,转身取过琉璃塔,对兄弟两问道:“帮我把这个带给王爷好不好?”双目中满是求恳。 朱高煦朱高燧对望一眼,朱高煦笑道:“只要你舍得。” 莲花凝视着琉璃塔,塔身已近透明,崩坏了两个角,一个在宫里出事时摔的;一个却是砸他的脑袋砸的。。 莲花自袖中取出一块棉帕,仔细将琉璃塔包好,绢帕的四角打了个漂亮的双结,交到了朱高煦手上:“拜托你们。” 兄弟两一齐笑道:“没问题!宜宁你放心吧”。 莲花想了想又道:“还有件事”。扬声叫道:“海寿!” 海寿正在木棚前望风,急忙跑了过来:“公主何事?” 莲花道:“海寿,你把小雪交给高煦高燧带回北平”。 海寿一怔,并不多说什么。小雪自北平出来,就没大用过。到了京城一直在马圈里:曹国公府的,东宫的,后廷的。公主身份,才人身份都没能骑马;现在更不可能了。 海寿想着心酸:公主难道就永远在这塔里? 朱高煦笑问:“小雪是你原来那匹马?也让我们带给父王?” 莲花道:“让小雪回北平吧。它在京城,就闷在宫里的马圈中,一点儿也不开心”。看着朱高煦含笑道:“你喜欢就送你好了”。 朱高煦兴奋:“真的?可以送我?” 莲花微笑点头:“送你。待它好一点” 朱高煦一声欢呼,拉着朱高燧冲着海寿道:“那我们赶紧去取”。回头对莲花嚷:“我们明天就走了,不再过来了。”犹豫着又道:“下次,下次再见”。 朱高燧有些恋恋不舍:“下次见”。 几个人却不知道,这一别竟然没有下次。 莲花含笑挥别,呆呆地望着三个人的背影。燕王病重的消息,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自沙漠初见他救了自己的性命,又为自己做了多少事?即使额头被砸得鲜血直流,他说的仍然只是“跟我走”! 知恩走过来:“公主,王爷一定没事的”。见莲花呆呆的,接着又劝道:“琉璃塔救了公主多少次,这次一定也能救王爷”。 真的,琉璃塔,你可以救燕王吗? “铛铛铛。。。”天禧寺的钟声一下下传来,绕塔而响,是午课了。不久便一波一波密密的诵经声飘入耳中。清磐空万虑,梵音伏千魔。莲花长吁一口气,闭目入定。 **************** 后宫大本堂里,太子太傅****祖和方孝儒正在给太子朱文奎讲课。 文奎还只四岁不到,说话奶声奶气的,正在读《千字文》,认识些字,经史文章都还没有开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书声朗朗中,忽然靴声橐橐,齐泰不等通报就大步闯了进来,一边大声喊着:“魏国公!” ****祖皱了皱眉:“齐大人?”方孝儒也瞪了一眼齐泰。 齐泰似没看见二人的不满,急急忙忙地说道:“魏国公!有急事!”喘了口气接着道:“北平的张昺谢贵来了奏章,说是燕王病了,病得不轻;燕王妃奏请陛下让三个儿子回北平。陛下居然准了!” ****祖一愣,看着齐泰问道:“齐大人如何得知?” 齐泰刚才跑得急了,气息犹自未平:“我碰到燕王世子自省躬殿出来,是刚和陛下辞行。魏国公!燕王三子不能回北平啊!”见****祖沉吟,又急道:“太祖遗命让诸王世子在京城守孝三年,是有道理的!倘三子这一回北平,燕王再无忌惮了!” 方孝儒被齐泰说得有些急:“齐大人的意思是?” 齐泰道:“魏国公和燕王妃乃是至亲,三位王子又一直住在魏国公府上,魏国公对其非常了解。如果魏国公出面劝说陛下,说不定可以改变陛下的心意”。 ****祖沉吟良久道:“我去试试吧!” 齐泰大喜:“走!那一起去!” 两人辞别太子和方孝儒,大步到了省躬殿,请张元亨通报后,便进了殿内。 朱允炆皱着眉头道:“二位来的正好,朕正有事相商”。 齐泰****祖见了皇帝的脸色,知道又是不好,望向旁边的黄子澄。 黄子澄道:“西平侯沐晟来奏,岷王朱楩(音pian)枉尊王法,杀戮吏民,甚至擅收诸司印信。西平侯约束不住,乞陛下设法”。 岷王朱楩是朱元璋的第十八子,母妃周氏,二十一岁了。洪武二十四年被封岷王,二十八年刚刚就藩云南昆明。 西平侯沐晟乃是开国功臣沐英的儿子,世代镇守云南。沐英薨后被追封黔宁王,沐家在云南有绝对的权势威望。连西平侯都说管不住不得不告到皇帝这里,就可想而知岷王朱楩的猖狂了。 齐泰气愤:“横行不法,就该严惩!陛下不能姑息!” 朱允炆叹道:“朕继位不过一年,先后已经周王,代王,湘献王,齐王这四位王叔出事。再罚岷王叔,就是第五位了。”言语中不胜疲惫。 齐泰劝道:“陛下为正国法,为民除害,正是圣天子所当为。前次陛下贬齐王,京师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鞭炮欢庆声不绝于耳。甚至有放焰火点花灯的!” 黄子澄也道:“倒是真的,那几天街上可热闹。” 朱允炆面上总算有了点儿笑容,回想那几天路过秦淮河畔,饭馆酒楼竞相庆贺,半价酬宾也罢了,晚晴楼金陵春索性路边摆着流水席,一派喜庆。 ****祖道:“太祖常说,凡事‘务有益于民’。云南的百姓,可也是陛下的子民”。 朱允炆不再迟疑,吩咐黄子澄:“拟旨,岷王贬为庶人,徙漳州”。说毕挥挥手,不欲再说。 齐泰直冲****祖使颜色,朱允炆看见了,温言道:“二位何事?”。 齐泰忍不住:“陛下!这燕王病得古怪!陛下不能随便就放燕王三子走啊!” 朱允炆皱了皱眉,黄子澄正欲说话,****祖上前一步道:“家姊燕王妃与微臣一向手足友爱,常有家信往来,燕王生病是确有其事”不管齐泰在一旁瞪眼,说道:“燕王的三个儿子,乃微臣的外甥,进京后一直住在寒舍”。 ****祖见朱允炆静静聆听,接着说道:“世子高炽,温厚仁孝,外和内刚;次子高煦,强力善骑射,猛鸷桀骜;三子高燧,年纪虽幼却是文武双全卓尔不凡。” ****祖缓缓说道:“这三个王子,是燕王最好的帮手,也是燕王的寄托。陛下如欲燕王长守北疆,有此三子,燕王定可保北疆无恙”。 齐泰眼睛里几乎冒火,****祖一字一句说道:“然而他日燕王若有异心,此三子也定是最难对付的敌人。一齐放回北平,恐有不妥”。 齐泰大声道:“陛下!燕王势大,前次在京时对朝廷诸多不满,不可不防啊!” 黄子澄道:“陛下!齐大人所言有理,防人之心不可无,三个燕王王子,留一个在京也是良策”。 ****祖赞同:“陛下可以太祖遗命为由,将世子高炽留京守孝;或者将次子高煦留下”。 朱允炆听了几个人的言语,半晌不做声。良久才道:“燕王叔前次来京,朕观其对朝廷忠心耿耿,时刻以北疆护卫为己任。朕以仁孝治国,如今燕王病重,岂可不让他父子见面?” 齐泰急道:“陛下!燕王当时已经对陛下处置周王代王和湘献王不满,如今又有齐王岷王之事,燕王肯定会有想法啊!” 朱允炆道:“朕处置这五位王叔,只是因为他们枉法犯罪,朕无愧于心,无愧于太祖在天之灵。燕王叔长年坚守北疆,乃我大明栋梁,岂可同日而语?”见三人还要再说,摆了摆手道:“燕王叔是功臣,朕不能赏他反要防他,岂非让忠臣寒心?又如何对太祖交代?” 三个人见皇帝态度坚决,只好怏怏而退。 朱允炆看着几个人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安。站起身,踱到窗前,负手遥望。朱红宫墙琉璃金瓦上,蔚蓝的天空中有几只小鸟正飞向北方。 皇叔,朕以诚待你,盼你毋负我心! 第七十八章 思君更断肠 “骏马翩翩西北驰,左右弯弧仰月支”朱高炽带着两个弟弟,自应天府一路飞奔,不日到了北平。火然?文???w?w?w?.匆匆扔下马匹就进了观雨厅,兄弟仨都呆住了。 燕王靠在炕上,披着猩猩毡大氅,炕前摆着一排火炉,都点着火。 六月了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颇有些耀眼,火炉却就点在厅中。燕王倒也没怎么出汗,似乎人已经麻木,双眼对着面前的一本书,却是眼神空洞,视而不见。 母亲坐在炕前,看得出衣服后背上已经有了点点汗水的印渍,手中握着丝帕,不停地拭着泪水,还有汗水。 三兄弟奔过去,齐齐拜倒叫道:“母亲!” 徐英抬头看见三个儿子,一把抱住,泪水哗哗地流下:“你们可回来了!” 朱高炽含泪问:“母亲!父王这样有多久了?” 朱高煦也抢着问:“就是怕冷吗?” 朱高燧却走到燕王身旁,唤道:“父王!” 朱棣没有反应。 朱高燧伸出手掌,在父亲眼前晃了几晃,朱棣仍然没有动静。眼睛眨都不眨。 朱高燧心中一酸,抱住燕王哭道:“父王!”朱棣恍如不知,仍是呆呆地望着面前。 徐英见了,忍不住哭出声来。朱高炽拥住母亲,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自己的泪水却也涌了出来。 朱高煦含泪看着,忽然想起,自怀中取出莲花让带的琉璃塔,走到炕前,轻轻放在了燕王面前。 朱棣还是没有动静。 朱高煦退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中有焦急有期待。 慢慢地,朱棣的视线有了焦点;慢慢地,朱棣在看这个棉帕包裹;慢慢地,朱棣面上露出思索,回忆的神色。 徐英止住了哭泣,和三个儿子一起紧张地看着燕王。 那一个夏日的清晨,碧绿的湖水,弯曲的杨柳。 微风轻拂,她托着琉璃塔,在她雪白的手掌上。她的双眼恰如天空一样明澈;她轻轻地说:“一路平安”,那声音正象树上的鸟鸣一样悦耳动人。 不错,是这个淡淡蓝色的棉帕,在她的手掌上。也是这块帕子,曾经在自己受伤的时候帮自己拭去血汗,那么温柔地抚过,带着淡淡的清香。 不错,打的是这样的双结,似一只蓝色的飞蝶停落。 朱棣眼中不知何时有了水雾,伸出双手,去解棉帕。双手颤抖着,一时解不开。朱高燧想上前帮忙,被朱高煦一把拉住。 终于,棉帕解开来,是琉璃塔!是她的琉璃塔! 颜色已近透明,塔身崩了两个角,是那日砸坏了吗?她叫自己“皇叔”,她说再也不要看见你。。。朱棣凝视着琉璃塔,泪眼模糊。 窗外的阳光直泄进来,不知何时照到了琉璃塔上,一阵光芒耀眼。琉璃塔宝色轮转,瑞光流溢,似有所语。朱棣微微眯缝了双眼。 可是,她把琉璃塔送到自己这里。她孤身一人背井离乡,这琉璃塔本是她全部的心灵寄托和希望。 她当然在乎自己,她只是没有办法,只是无可奈何。自始至终,她不愿意连累自己。是的,自始至终。就在这个厅里,自己夫妇为她争执,她都不安内疚到急急要走。又怎肯让自己冒绝大的风险藏匿她? 而自己呢?如何能那么对她? 更如何能那么对自己?对家人?朱棣!你在做什么? 朱棣额头的汗水涔涔而下。“啪”的一声,朱棣厌恶地一把甩脱了大氅。 徐英使了个眼色,朱高炽带着弟弟悄悄地退下。观雨厅里,一片寂静。 父亲走了,临终时叫着“老四老四”,父亲是记得自己的。皇帝和自己恳切地话语,侄子心中是看重自己的。还有妻子。。。朱棣侧头望向徐英。 徐英双眼红肿,面庞消瘦,衣服皱皱巴巴满是汗渍,关切担忧爱怜地望着。 朱棣面上愧疚自责不安决心种种表情纷陈,良久,轻声叫道:“英妹!” **************** 朱允炆正走在出宫的路上,准备去天禧寺。每天午后这一个多时辰,几乎成了繁忙枯燥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后有人喊:“陛下!陛下!”是齐泰和黄子澄。 朱允炆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后悔不该允可这两人可以随时进宫禀奏。然而还是停住脚步,回过了头。 齐泰气喘吁吁地:“陛下!急事!” 朱允炆皱眉等着,并不催促。 齐泰站定了道:“陛下记得上次和燕王一起来的王府长史葛诚?” 朱允炆点点头:“宴席上随燕王来的那个”。 齐泰道:“陛下好记性!当时臣坐席距离葛诚不远,臣就过去和他共饮了几杯,聊了聊,倒是个忠君爱国之臣”。 朱允炆不语。齐泰不是好酒的人,这“共饮”显然是有动机的。 齐泰接着道:“葛诚今日来了秘报,陛下请看”。 朱允炆不接秘报,简短地问:“说什么?” 齐泰面有得色:“燕王生病果然是假的!三个王子一到北平,燕王当时就好了!” 朱允炆有些吃惊:“哦?” 齐泰道:“确切无疑!葛诚还报,燕王从大宁卫悄悄带了只蒙古降兵组成的骑兵队伍回北平,约有三千多人!陛下!蒙古骑兵三千多可不得了!” 朱允炆不大懂这些步兵骑兵的事,正在沉吟,齐泰又接着说道:“微臣这次打探到的蒙古将有行动于开平,是一个叫阿鲁台部落的。葛诚报告,就是上个月阿鲁台部落的领连使者七人,去过燕王府!可燕王当时和朝廷说的是在病中!” 朱允炆又是一愣。 黄子澄见皇帝不语,道:“陛下!葛诚所报的这三件事,联系起来的话,燕王的确居心叵测啊!” 朱允炆心中一阵阵难过。 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是难过?难道是觉得皇叔辜负了自己一片赤诚?还是觉得亲如骨肉,也不得不彼此猜忌算计? 朱允炆定定神,强压着情绪说道:“朕知道了,明天再议吧”。说着大步匆匆出宫门上了龙辇,直奔天禧寺而去。 齐泰和黄子澄两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叹息。 **************** 朱棣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瞬间朱高煦已经奔马到了眼前。确实是小雪!见到燕王,小雪亲热地伸过马颈,挨擦着燕王的身体。 朱棣心中一热,大手抚摸着小雪的长鬃,诧异道:“小雪怎么归你了?” 朱高煦笑嘻嘻地尚未答言,朱高燧已经抱怨着叫出来:“宜宁送二哥了!我就说晚了一步!”一匹枣红马奔到了眼前。 朱高煦一跃下马:“谁让你反应慢?”对父亲说道:“我们临走时去看的宜宁,她说这马在京城马圈里不开心,不如回北平”。 朱棣听了,心如刀割。 马尚如此,人何以堪?她在塔里,如白素贞一样!白蛇尚能等着有一日儿子劈开雷峰塔,她呢?等着冻死那一天吗? 朱高煦见父亲不语,忍不住接着说道:“父王!孩儿看宜宁在那塔里不大好”。 朱高燧也道:“是啊,瘦的脸上就剩俩眼睛了”。 可是,燕王又能怎样呢?马三宝在一旁,拼命对兄弟俩使眼色,示意别再说了。道衍负手身后,笑眯眯看着。 朱高燧会意,急忙换了话题:“父王!小雪归二哥了,我这马丑死了,那批新来的蒙古马孩儿去挑一匹行吗?” 朱棣心不在焉,没大在意听,朱高燧拉着父亲的衣袖,又说了一遍。 朱棣回过神,微笑道:“好,你自己去挑就是”。 想了想又转头问马三宝:“什么新来的蒙古马?” 马三宝道;“是术儿多送来的,二十匹,都是一等一的骏马”。见朱棣诧异,补充道:“是前一阵王爷生病的时候来的,来了七个人。哈奇抱了个胖小子来,小的做主代王爷封了个红包。”。 朱棣心中明白,自己病得糊涂,马三宝替自己应付了。又问道:“他们部落都好?” 马三宝含糊道:“说是还好。小的让把王府里的盐巴,布匹和些银两交给他们带回去了”。 朱棣见马三宝话里有话,回头对两个儿子道:“你们去挑马匹吧!” 朱高燧欢呼一声:“太好了!能骑匹好马去迎小姨了”。 朱棣又是一愣:“阿秀要来?” 朱高煦笑道:“是啊!说是晌午就到,母亲让我们到城门口接”。说着兄弟两已经上马奔了出去。 代王一家明明被贬了不能乱动的。。。朱棣有些烦躁,盯着马三宝:“术儿多到底什么情况?”又看了眼道衍。 马三宝道:“阿鲁台部落一直在靠近大宁一带的草原上,虽然偏远,好在无人争抢。可是过去一年雨水少,湖泊都快干涸,草地也枯了。无奈就往南移了移,移了几次。” 朱棣面色青:“移到哪儿了?” 马三宝道:“快到边境了”。觑着朱棣的面色又说道:“不想朝廷怎么知道了,调了三万守军去了开平,意似守备”。 朱棣见马三宝还在吞吞吐吐,踢了他一脚:“还有什么?” 马三宝道:“朝廷并来了圣旨,调王府的护卫兵去开平协防”。见朱棣面色不善,赶紧一口气说完:“也是王爷生病的时候。王妃交代张玉朱能办的,谢将军张小将军亲自来对的花名册,挑了九千人走。术儿多想求王爷,他没有冒犯朝廷的意思,实在是原来的地方没有水了。” 事已至此,朱棣倒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对道衍说道:“不想我这一病,生了这许多事。本王欲上本奏章,把阿鲁台部落的事和陛下奏明,大师觉得如何?” 道衍微微笑道:“朝廷既然知道部落南迁,定是蒙古有线人。是故意隐瞒不报,还是故意曲解其意夸大其词,定有原因。王爷此时贸然上奏,不异此地无银,怕是反而引陛下疑心”。 朱棣皱眉道:“那就随它去?” 道衍道:“术儿多无意犯境,朝廷也只是增兵守备。日久见人心,陛下日后自然明白”。 马三宝有些着急:“那王府的九千亲兵就在开平呆着?” 道衍笑得有些神秘:“朝廷代王府养着,有何不好?王爷几时要用,自然还是王爷的”。 朱棣和马三宝都有些似懂非懂,但见道衍说得把握十足的样子,也不再多问。 道衍笑道:“倒是代王妃这时候违规到北平来,王爷要多加小心”。 朱棣叹口气:“她们姐妹情重,一向就来来往往的。十三弟被贬了,就不让人来了?未免势利。” 道衍笑了笑,不再多说。只是双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似兴奋难耐似期待已久。 马三宝一眼瞥见,不由得心中疑惑。代王妃来,难道会有什么事? 第七十九章 激愤群情亢 金陵六月的清晨,薄雾弥漫,掩住了花红柳绿,一片朦朦胧胧。w?w?w?.??树上传来阵阵蝉鸣,使得这个清晨也有些烦躁。朱允炆穿过御花园去奉天殿早朝,猜想今日齐泰黄子澄定要再议燕王的事情,不由得闷闷不乐,放慢了脚步。 为什么呢?为什么装病骗我?皇叔,你真的是有图谋吗?是为了那五位叔叔吗?难道竟不惜与蒙古勾结? 大臣们列队进殿,夏日的晨风自殿外一起吹进,暖洋洋地带着些暑意。朱允炆觉得有些燥热,额头冒出了汗珠。 生平第一次,朱允炆开始怀疑,自己真的适合做这个皇帝吗? 果然,不等大臣们站定,齐泰就往前一步准备开讲。朱允炆往后靠了靠,皱眉准备面对这一话题。 忽然,靴声橐橐,急促的脚步奔进大殿,众人惊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扑进殿内,高声叫道:“陛下!臣有事禀奏!” 众人看时,乃是左都御史尹昌隆。 前文说过,明太祖废御史台设置了都察院,通掌弹劾及建言。除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又设十三道监察御史称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在全国分区监察,大事奏裁小事决断,官职虽不高权力却极大。 尹昌隆是左都御史,今年三十四岁,为人刚直不阿性情决毅。年初奉旨巡察山西河北山东中原三省,一去已经几个月。如此匆忙回京上殿拜奏,定是事情不小。众大臣不由得关切张望。齐泰也退回了原位,看着铁铉。 朱允炆见尹昌隆风尘仆仆,衣服帽子上还带着露珠,猜想他是刚进的京城,温言道:“准奏”。 尹昌隆站直了身,劈头就问:“陛下记得周阿大?” 朱允炆皱眉:“告御状的那个周阿大?” 齐泰站出一步:“正月时陛下圣旨已到代王府,将周阿大的闺女要回,父女二人回家安稳过活了”。藩王诸事归兵部管理,圣旨是兵部派人去宣的,故齐泰有此一奏。 尹昌隆满脸义愤:“就是这个周阿大,如今奄奄一息,生死未卜!” 朱允炆愣住:“何以如此?” 铁铉定了定神:“仰陛下圣恩,周阿大带闺女回了家。可是不久周氏就现自己有了身孕。原来在代王府的时候,代王朱桂已将周氏糟蹋,王府里宫女侍婢一向如此,代王朱桂也并未当回事”,众大臣都不禁皱眉。 铁铉接着说道:“周阿大带着闺女在老屋里小心翼翼,唯恐再生事端。不想有一日周氏出门贩卖针线,被代王府的管家看到,报告了已被贬为庶民的代王朱桂。朱桂不以为意,代王妃徐秀却怒上心头,带了管家婆子媳妇们,找到周阿大家里,斥周氏‘狐媚争宠’‘异胎孽种’,毒打一顿,硬生生把孩子打了下来!” 朱允炆不言语,可是面色白,显然怒极。众人听尹昌隆说到这里,都小心看了看魏国公,****祖面色铁青,显然也是怒极。 尹昌隆说道:“周氏受此殴打侮辱又心伤骨肉,半夜里一根绳子,悬梁而亡!”只听到几声惊呼,却是几个文官忍不住叫出声来。 尹昌隆沉着脸,继续说道:“周阿大抱着闺女的尸身,告到了大同知府衙门。大同知府周柏当下宣徐秀上堂,徐秀却托病不出,只派了管家,在公堂上百般狡辩耍赖。更离奇的是,第二天,周阿大就不见了!” 尹昌隆看了眼****祖,接着说道:“周知府知道不好,亲自上朱桂府上询问,朱桂徐秀夫妇都不露面,管家只推不知。周知府欲搜查朱府,然而代王虽被贬为庶人,府里却仍然有亲兵一千多人,周知府居然无法入内。”顿了顿道:“直到微臣路过大同,周知府找到微臣,一同闯入朱府,才在朱家柴房里搜出了周阿大。”尹昌隆顿了顿,语声沉重:“周阿大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只会喊‘冤’!” 尹昌隆说的简单,众人却知道中间甚为曲折不易。御史并无兵权,如何闯入代王府,如何找到周阿大,必定有番惊险故事。 朱允炆望着尹昌隆帽子上的露珠正滴滴落下,想起那个正月里在凛冽寒风中击鼓的周阿大,那愁苦的面容,那瘦骨嶙峋的黑黢黢的大手。太平盛世,他卑微的愿望不过是与家人一起生活,却为何总是如此悲惨? 十三叔!朕已经贬你为庶人,为何还是欺压百姓,不知悔改?朱允炆心中怒火燃烧,双拳不知何时已经握紧。 尹昌隆见了皇帝面色,接着说道:“微臣将周阿大托付在周知府府上,请了大夫好生调理。然而他一来委实虚弱,二来伤闺女之死已经了无生趣,臣实不知会如何。”说到这里,尹昌隆有些伤感。停了停道:“臣今日奏闻陛下,乃是想问陛下,朱桂与徐秀,该如何处置?” 朱允炆尚未答言,****祖大步出列:“陛下!臣愿带兵,去将朱桂徐秀擒回京师交由陛下落!”魏国公为人正直,听尹昌隆说到现在,对自己这个妹妹实在恼怒之极。 尹昌隆却道:“陛下!臣已经将朱桂幽禁在王府,派了知府衙门的亲兵严加看守;可是徐秀,却不在大同!” ****祖惊愕:“她如何能不在大同?”别说代王现在被贬,就是没被贬还是代王妃,也不能离开大同府。 尹昌隆道:“臣察得明白,徐秀去了北平,在燕王府”。奏完望着皇帝,不再说话。 朱允炆恨恨地击了一下龙案,心中怒极。这些叔叔婶婶,根本就没把王法当回事!把百姓害得家破人亡,自己照样出门走亲戚!什么不得擅离封地,根本就不管! ****祖紧握双拳:“陛下!臣愿去北平!” 齐泰站了出来:“陛下!臣昨日奏闻的燕王装病,调蒙古骑兵,勾结阿鲁台部落三件事,陛下不可轻视!魏国公这样去北平,只怕有去无回!” ****祖愣了愣,第一次听说燕王这些事,看了眼齐泰,坚持道:“陛下!请准臣去北平!” 黄子澄上前一步道:“陛下!徐秀在燕王府,燕王妃姐妹情深,不一定放人。”见魏国公瞪自己,冲他摆了摆手继续说道:“燕王这几件事也是扑朔不明,臣建议不如将燕王也召至京师,陛下当面问明处置为妥”。 齐泰大声赞同:“陛下!燕王一定要防!能拿到京师,确是最佳!” 尹昌隆道:“陛下!徐秀畏罪,不知道燕王妃会如何反应?燕王府兵多将广,陛下不可冒然!” 朱允炆听着众臣吵吵,不禁眉头紧锁。何时,变得如此复杂了? 徐秀如此罔顾王法戕害百姓,一定要严惩!朱允炆想起周阿大,胆怯地望着自己,喊着“万岁爷”时那一片信任依赖,胸中一阵热血上涌。这是大明的子民,千里迢迢历经艰辛跑到京城击响鸣冤鼓,如果自己不能给他公道,还配做这个皇帝吗? 至于燕王,几个月前,自己还与皇叔促膝相谈,彼此恳切的话语犹在耳边。朱允炆怎么也不相信,燕王会勾结蒙古人,背叛大明。这几件事虽是王府内报,定然有些误会,书信往来不易解释,不妨当面问个清楚。 ****祖见皇帝沉思,又上前奏道:“陛下!以微臣对燕王妃和徐秀的了解,她们姐妹一定会共进退的。甚至燕王,素来纵容溺爱家人,估计也不会放人。” 齐泰道:“陛下!臣建议密敕张昺谢贵张信三人,直接上燕王府捉拿徐秀,并同时将燕王宣召入京。燕王有什么解释,不妨等到了京城见了陛下再说”。 黄子澄赞同:“不错,去燕王府拿人,非得带军去才可,张昺谢贵张信三人正好”。 尹昌隆也道:“大同周知府几次去代王府无功而返,就是因为衙门里的捕快对付不了王府亲兵,代王妃才会有恃无恐,罔顾王法和圣意。” 朱允炆沉吟良久,道:“好!那就让张昺谢贵张信三人带军去燕王府拿徐秀,带回京师交三司会审。燕王妃如果包庇拦阻,一并拿下带回京城。”顿了顿道:“齐卿所奏燕王这三件事,真相待察,拟朕旨意,召燕王一并进京”。 齐泰问:“倘若燕王也包庇徐秀,不肯放人呢?” 朱允炆愣了愣:“那就一起拿下,带回京师!朕当面问他!” **************** 七月的北平,正是盛夏。午后的阳光耀眼夺目,没有一丝风,地面象火烤一样冒着热气。 都指挥使司张信一身暑气回到家里,有些怪怪的。张夫人和他说话,象没听见似的;两个孩子找父亲玩儿,他也心不在焉,敷衍着颇不耐烦。 张老夫人忍不住问:“信儿今日有何心事?” 张信闻言一惊,犹豫了半天,看了眼张夫人:“你先带孩子出去”。 张夫人不敢多说,带着两个孩子自去玩耍。 张信伸头仔细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对母亲说道:“母亲!孩儿和张大人谢将军今天得到朝廷密敕,让咱三人去捉拿燕王!” 张老夫人一惊:“燕王!那怎么行?” 张信问道:“母亲也觉得不妥?孩儿是想北疆好容易安定,燕王如果出了事,北疆不知会怎么样呢!老百姓又该苦了”。想起第一次见到燕王,他谈到北征时的豪气干云,自己多么想能一起杀上战场啊! 张老夫人急道:“倒不光是北疆,信儿你忘了那个歌谣?‘燕王功德高,菩萨显神灵。宝塔现空中,护卫燕王行。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燕王是有菩萨保佑的,如何能拿?” 张老夫人见张信不语,又急道:“儿啊!佛陀不可不信!为娘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不指望你荣华富贵,但也不能违逆佛陀之意,祸及子孙啊!” 张信望着母亲焦灼的面容,想起燕王的功绩,想起北疆,也觉得朝廷这个密敕,实在荒唐。一横心道:“好!孩儿这就去通报燕王!” 日影西斜,阳光渐渐变了颜色,天边出现了橙红的晚霞。这一天,就要过去了。 这会是平淡无奇的一天,还是惊心动魄的一天? 第八十章 重责独力当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诗圣杜甫的这几句诗,感叹世事变化莫测,人生的转变往往就在眨眼之间。为了不知道的缘由,或是变成没想到的结果。 的确,如果不是道衍的功德歌谣,如果张老夫人不信佛,如果张信不是个孝子,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儒家谈天意,道家说运数,而佛弟子,就认为是因缘了。 张信出门一阵急奔,到了燕王府门口,求见燕王。 门口的亲兵却笑着抱歉:“张将军,不好意思,王爷吩咐了,今日不见客。”张信不久前来挑过护卫兵,和谢贵一起带走了王府九千人,燕王府上下对这个张将军实在并无多少好感。 张信不由得着急:“烦请通报一下,有急事。” 亲兵不为所动:“真的是王爷吩咐了。张将军改日再来吧!” 张信急得连连搓手,想了想:“那有个马和马大人可否一见?” 亲兵愣了愣:“我去问问”。一个亲兵转身进去了。 张信等在府门口,不住地左右看视,十分紧张。倘如此时有部属看到,可就糟糕了。 过了好一会儿,马三宝迎了出来,笑眯眯地问道:“张将军找我?” 张信急道:“马大人!有急事!” 马三宝还是笑眯眯地:“王爷今日不见客,张将军要不告诉下官?” 张信真急了,一把抓住马三宝:“马大人!确有急事!” 马三宝打量张信,汗流浃背神色惊慌,眼神却满是诚恳。马三宝不敢再怠慢,将张信带到了观雨厅,笑道:“请张将军稍等,我去通报”。 张信点了点头,坐下来等。虽不说话,在椅子上却是坐立不安,面上神色又是紧张又是焦急又是犹豫又是决心。马三宝观察了一下,心知必定有事,急忙去报燕王。 拥雪庐中正在家宴,燕王和道衍听闻,对望一眼,两人便一起离席出来。迈进偏厅见了张信尚未及寒暄,张信已经劈头问道:“王爷真有个宝塔?” 燕王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张信接着问:“王爷在沙漠里,真的空中有宝塔出现?歌谣里那些是真的?” 燕王见他问得突兀,连用三个真的,心知事情重大,当下肃容答道:“不错,本王被困沙漠,幸得空中现宝塔,才得相遇大军,才会有此次北征大捷”。说着,自怀中取出琉璃塔,托在手掌上。 张信看过去,一个小小的九层琉璃塔,颜色近似透明,却是宝色流转瑞光流溢。 马三宝在一旁插口:“在沙漠空中的塔,和这一模一样。当时大军都看到了的”。 张信不再迟疑,却又望了望道衍。 朱棣温言道:“道衍大师乃本王至友,张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张信点点头,急急忙忙说道:“王爷!朝廷密敕,让吾三人前来拿你!” 燕王吃了一惊:“何时?为何?” 张信道:“就是今日到的敕令。命张大人谢将军和微臣带兵直接到燕王府,捉拿代王妃,说是她草菅人命残害百姓。密敕里说了,燕王妃和王爷如包庇阻拦,一并拿下带到京师。若王爷乖乖放人,则宣王爷进京,有事相询,什么阿鲁台部落,什么朵颜卫队的不轨事情”。 燕王哼了一声,重重坐在了椅上。 道衍问道:“张将军知道何时动手吗?” 张信道:“迟则明日,早则今夜。谢将军已经去调兵,在下这也就要过去,再晚谢将军该起疑了。” 朱棣定了定神,起身对张信长施一礼:“多谢张将军!大恩大德,本王永不敢忘”。 张信连忙扶住燕王道:“王爷折杀吾也。王爷有佛陀保佑,微臣不敢逆天。请王爷早做准备”说着告辞,马三宝送了出去。 朱棣望向道衍,一时沉吟不语。 道衍道:“老衲猜测,朝廷突然如此,一是代王妃犯了重罪,二是王爷府中只怕有朝廷的内应。否则阿鲁台部落和朵颜卫队这些事,朝廷如何知道?” 朱棣沉思:“不错,高炽哥儿仨才回来不久,朝廷那时候还是信我的。什么原因短短时间里变卦了呢?” 朱棣踱了几步,看着道衍:“定然无疑!长史葛诚随我去的京城,宫中宴席时我看到他与齐泰相谈甚欢,两人聊了很久”。 道衍点头:“那就是了。葛诚是个书呆子,齐泰定是拿一套忠君报国之说来忽悠他,好让他做朝廷的内应。葛诚便把王府这些事情告知了朝廷。”看着朱棣又笑道:“老衲多嘴,王爷这病,儿子一回来就好了,恐怕朝廷怀疑王爷装病”。 朱棣苦笑:“是有些象装的”。 这时徐英徐秀姐妹两带着三个王子走了进来,众人见家宴上燕王匆匆离席,都有些担心。 朱棣不说话,看着徐秀,上下打量。 徐秀今日没有似往日浓妆,穿着普通,也没戴那么多珠翠,看着倒比平常清爽。见朱棣目光如刀,不由得有些心慌,强笑道:“四哥只管看我做什么?” 朱棣哼了一声:“说说,你如何草菅人命残害百姓了?” 徐秀声音发颤:“我。。我。。” 徐英呆住:“王爷,出什么事了?” 朱棣不答,马三宝正好回来了,在一旁道:“禀王妃!朝廷来了密敕,要拿代王妃回京问罪”。 徐秀腿一软,跪倒在地。呆了呆,拉着朱棣的衣袖仰头哭道:“四哥!我知道错了!我只是一时不愤,打了那个丫头,我没想她死啊!我真的不是要她死啊!四哥,你救救我啊!” 朱棣望着徐秀,见她面色惊恐,满脸泪水,目光里满是求恳;双手拉着自己的衣袖轻轻摇晃。自小到大,她求恳时都是这个小动作。朱棣不由得心软,铁青的面色渐渐松弛下来。不错,她是有罪,可是,可是难道任由她被带去京城?朝中那帮大臣,自己去都气个半死,何况自幼娇生惯养的徐秀?怕是路上就给磨折死了。 马三宝轻道:“禀王妃!圣旨里说了,如燕王妃阻拦,一并拿下带至京师。王爷,王爷也是一样”。 徐英一巴掌挥在徐秀身上:“你干什么了?朝廷如此动怒?” 徐秀哭道:“就是那个周阿大的女儿,有了孽种,我气不过啊,打了她一顿,不想她自己就半夜吊死了。。。” 徐秀侧过身子,抱住徐英的双腿:“姐姐!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你别让他们抓我啊!姐姐!”双手拉着徐英,不住求恳。 徐英呆立半响,噗通也跪在了朱棣面前,也拉着他一只衣袖:“王爷!阿秀不能去!如果一定要阿秀去,臣妾也只能跟她去!”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个王子也噗通一起跪下:“父王!不能啊!” 朱高炽道:“父王!孩儿在京城,数次进宫面圣,陛下仁厚宽和,可是那帮大臣,当藩王似贼一样啊!天天说什么‘尾大不掉’什么‘削藩’,这一年不到,已经有五位叔叔遭殃了啊!就是我们这次回来,陛下没说什么当时就准了,可是听说后来齐泰黄子澄”, 朱高炽侧头看了眼徐英:“和舅舅魏国公一起去找过陛下,要陛下不能放我们走。还好陛下没听他们的”。 徐英难以置信:“你舅舅?辉祖?” 朱高煦插口道:“是的!还好我们三个溜的快。再呆一天,陛下说不定被他们说动了”。徐英摇了摇头,忍住不说话。 朱高燧大声道:“父王也不能去京城!看看七叔!到京城十来天就被抓被贬了!” 朱棣望着地上跪着的五人,皱了皱眉:“都起来吧!高炽高燧,扶你们母亲和小姨去休息”。 徐秀不肯起来,可怜巴巴地仰望着朱棣。 朱棣心中不忍,叹口气:“去吧。我想办法”又沉着脸道:“以后可不能这样胡作非为了”。 徐秀声音颤抖:“四哥!我再不敢了!” 朱高炽扶起母亲小姨出门,朱高燧有些不情愿,朱棣瞪了他一眼,朱高燧才怏怏地一同离开。 朱高煦见父亲留下自己,兴奋地望着燕王。 道衍问:“王爷如何打算?” 朱棣负手望着窗外,长叹一声,缓缓说道:“吾本是太祖之子今上之叔,南面为王,保北疆多年,有功无过。俯仰天地,问心无愧。” 众人静静看着燕王,观雨厅里寂静无声。 “陛下却为小人蒙蔽,竟然遣兵相逮。若至京师,这一班井底腐儒,刀笔奴吏必然妄肆讥议。本王难道和他们去辩论去讨命?他们又如何能懂得边疆征战的艰难?十二弟尚不肯如此屈节,宁可焚身赴死,何况我堂堂燕王?” 朱棣眺望远方,夕阳已经落下,橙色的晚霞舒卷在西边的天空。这一刻,他突然深深体会到了湘鲜王阖宫****时的心境。 是的,太祖之子,怎能向那帮小人讨饶? 朱棣回过身,冷冷地吩咐:“传张玉!朱能!“ 第八十一章 奋起方隅抗 清晨,一声鸡鸣撕开了北平的薄雾,街道上稀稀落落地只有几个行人,路旁的店铺尚未开门,店小二打着哈欠正卸下门板准备开始做买卖。 薄雾中,数队衣甲鲜明的军士快速跑过,竟有四五千人。谢贵一身盔甲,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张昺虽是文官也骑马并肩同行,张信压在队伍最后。一行人飞快地穿过北平城,来到了燕王府。 谢贵挥挥手,军士迅速分为两队,小跑着左右包抄,包围了燕王府。清晨中的王府安安静静,显然都还没醒。 王府正门口的护卫亲兵听到动静,正伸头张望,谢贵已经策马来到了门前,高声喝道:“奉旨捉拿钦犯徐秀,抗旨者杀无赦!” 张昺也叫道:“燕王接旨!”见亲兵迟疑,张昺扬了扬手中金黄的圣旨:“没见过这是圣旨吗?” 亲兵吓坏了,慌慌张张地道:“小的这就去通报,二位大人稍等”,说着便奔了进去。 不一会儿,燕王亲自出来了,帽子歪斜露出蓬松的头发,一只手还在扣腰带,朝靴也有一只没穿好,显然自床上被叫起来的。出了府门见了二人有些茫然:“二位大人这是?” 张昺高举圣旨,喝道:“燕王接旨!”朱棣急忙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犯徐秀草菅人命残害百姓,着即刻捉拿进京交三司会审。燕王府任何人不得阻拦包庇,否则一并带京问罪。燕王私交蒙古阿鲁台部落,擅组蒙古朵颜卫队,着即刻进京面圣以释朕疑。钦此!” 朱棣惊呆了,半晌道:“臣尊旨!” 张昺见燕王惊慌失措,心有不忍,温言道:“王爷只是进京面圣,有什么事情见了陛下说清楚就好了。” 谢贵却道:“徐秀罪大恶极,龙颜大怒,王爷这就把她交出来吧。” 朱棣言语踌躇:“我这就进去安排。唉,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和王妃说呢。” 张昺劝道:“王妃深明大义,会明白王爷的苦心的”。 朱棣道:“二位大人稍等,我这就去,片刻即回”。 谢贵张昺对视一眼,张昺道:“我二人左右无事,陪王爷一起去吧!” 朱棣感激不尽:“那最好,务请相帮一起劝劝王妃。前次小王病中,多亏了二位大人开解王妃,她对二位大人推崇得很呢”。 谢贵张昺相视一笑,昂然跟着燕王进了王府。谢贵冲远处的张信做了个手势,张信点头示意明白。谢贵想了想,又挥了挥手,近前的一只百来人的队伍跟在了身后。燕王魂不守舍,也并不在意。 王府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树上早起的鸟鸣,但是后院却隐约传来哭泣声。燕王叹了口气:“下人嘴快,怕是已经传到王妃那里了。也好,让她们姐妹告别一场”。 三个人进了於穆堂,一百个士兵也一起拥进,侍立在谢贵张昺之后。 朱棣只做不见,拍了下手掌,出来两个内侍。一个瘦小黝黑,另一个老成持重,谢贵见不是马三宝,暗暗松了口气。 朱棣问道:“王妃起来了?” 侯显有些惊慌:“王爷!是要拿代王妃走吗?王妃和代王妃哭成一团呢!” 朱棣皱了皱眉:“哭也没用!早干什么了?”侧头吩咐道:“把我的东西准备下,本王也要一起进京”。 王景弘道:“王爷还是去看看王妃吧,王妃,王妃怕是不大好”。 朱棣有些气:“没看到我这陪二位大人吗?让她哭去!” 谢贵张昺又对望一眼,张昺道:“王爷去看看无妨,好了就随我二人一起走。徐秀尚请王爷带出来”。 朱棣有些歉意地道:“那小王进去下,就带她出来。”又吩咐道:“去把葛长史唤来,替本王在这里陪陪二位大人”。 不一会儿,葛诚匆匆赶到。朱棣道:“葛长史,你在这里陪二位大人”。 葛诚答应着,朱棣拱拱手,大步出了殿门。 朱棣刚出了殿门,忽然一声巨响,於穆堂的后门倒塌,一拥而进大批王府亲兵,刀光闪闪杀声震天。 谢贵大叫:“不好!中计了!”自椅中跳起,就要拔腰刀,左右风声呼呼,两道寒光扑面闪到。 侯显王景弘二人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把匕首,二人猱身而上前后夹击,瞬间将谢贵刺死在堂中。谢贵本是大将,擅长马上征战,这种近身搏击一身盔甲极为不便,在两大高手围攻下竟然没走两个回合便已毙命。侯显回身又一掌劈倒了张昺。 葛诚吓得抖成一团,站不起身。一百名军士都被制住,亮晃晃的刀架在了脖子上。 朱棣缓缓走进殿内,身后跟着道衍。 二人冷冷地看着葛诚,道衍笑道:“葛长史向朝廷通报之时,没有料到今天吧?” 葛诚反倒镇静下来:“乱臣贼子!不晓君臣大义!恨只恨中了你的奸计!” 朱棣不欲多费口舌,抬手示意,葛诚身后侯显一刀劈下,葛诚瞬时身首异处,鲜血溅了一地。 朱棣扫视了下百名军士:“你们是愿意跟着本王,还是愿意死?” 广威将军孤身赴任,滁州的守军并没有带至北平。这些军士,本来就是北平都指挥司的部队。燕王在北平近二十年,这些军士对燕王既感佩又敬畏,其中还有不少跟随朱棣出征过。一百人互相望望,齐声叫道:“愿追随王爷!” 这时朱高煦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父王!张将军带着王府外的军士已经集合完毕!” 朱棣一挥手,一行人大步出於穆堂,来到王府门前。刚才左右包抄的四千多军士,整整齐齐地列着队伍。 张信昂然挺立在队列之前,见了朱棣,立刻振臂高呼“燕王!“燕王!”左手招了招,刚才的一百士兵迅速归入队伍,随着大队举枪高呼“燕王!“燕王!”呼声震天,上下举落的枪上红缨在晨曦中份外鲜亮。一张张年青的面孔,崇拜地望着燕王。 朱棣虎目蕴泪,抬手止住了呼声,高声说道:“各位不负燕王,朱棣也定不负各位!”又是一阵阵欢呼声沸腾。 这时,马三宝奔了过来:“报王爷!九个城门张玉朱能已经下了八个了!都是没打就拿下了!现在只剩永定门了”。 北平的守军,大多是燕王旧部,这八个城门的将士,上到百夫长千夫长下到普通士卒,几乎都是张玉朱能带出来的。二人昨夜详细了解了各城门今日的人员分布,一早就分头行动,各自召降,果然一举成功。 除了九个城门中最大的永定门。守将彭二,是今年才从中军都督府来的一位百户,不买二人的帐,也不信燕王,口口声声效忠朝廷,登时和张玉朱能翻脸。 朱棣一跃上马:“走!去永定门!” 一行人匆匆赶至永定门,老远就听见嘶吼连连杀声震天,双方正在混战。张玉朱能围攻彭二占绝对优势,彭二满身是血眼见快不行了,但甚是硬气并不投降,反而连连催促军士:“上!上!”。 朱棣凝目细看,张玉朱能这一边固然都是自己王府里的亲兵,可城门那边的守军也都是熟悉的面孔,不少都随自己北征过。此时两边却打在一起,血肉横飞。 朱棣虎目含泪,大喝一声:“住手!” 双方军士听到这一声惊天暴喝,看到是燕王,不由得都停止了打斗,呆呆望着。彭二已经说不出话,瘫倒在地,张玉朱能见他眼见不行了也不管他,一起望向燕王。 朱棣巍然挺立马上,高声道:“本王乃太祖之子,多年镇守北疆,循法守份有功无过!如今却被朝廷奸臣谋害!本王本欲就死,然而心念幼主,不能任由幼主为奸邪欺压逼迫!” 朱棣顿了顿,扫视了一下,见所有军士都仰视着自己仔细聆听,接着高声说道:“太祖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诛之,以清君侧之恶’。本王誓与这些奸邪不共戴天!要率各位将士一起讨伐!护我幼主,以安社稷!这一番耿耿为我大明之心,天神共鉴!” 忽然,天地变色,狂风大作。城头的旗帜,军士头盔上的红缨,都在风中飘飘摇摇。城墙上的砖瓦泥石不断地被大风刮落下来,纷纷扬扬洒了众人一身。众将士急忙眯起眼睛,天地间已一片昏暗,目不能视。 狂风中,朱棣仰首望天,风云滚滚,隐隐竟有雷声。朱棣突然觉得怀里一片滚烫,探手入怀,却是琉璃塔闪闪发光。 朱棣心中一动,托塔在手,飞沙走石中的昏暗中唯有琉璃塔光芒闪耀。朱棣下了马,缓缓径直走过人群大步上了城楼。紫棠色大氅迎风飘扬,魁梧的身影在狂风中巍然矗立,犹如天神。 朱棣擎臂高举宝塔,一声怒吼:“奉天靖难!” 天空中风雷阵阵,乌云翻滚旋转正如一条巨龙,张牙舞爪,直欲扑面而下。朱棣一动不动,巨龙的血盆大口下琉璃塔七彩灼目,随着龙口的开阖反而更加耀眼。龙身盘旋,游走不定,不知何时乌云渐渐散开,风雷消失,一片寂静。 狂风渐渐止住,天空重又湛蓝。一朵祥云浮在燕王头顶,宝塔停止闪耀在阳光下宝色流转。燕王神态平静,巍然不动。 两边的军士目瞪口呆。不少人手上的兵器掉在地上,苍啷啷响声一片。 “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道衍高呼着,带头跪拜在地。 呆立的军士们哗啦啦跟着拜伏在地,齐声高呼“佛陀佑燕兴!” **************** 建文元年七月六日,燕王朱棣在北平誓师起兵,以清君侧诛奸臣为名,号称奉天靖难。靖是平息,扫除的意思;靖难就是平定祸难。 一场大明皇室叔侄之间的内战就此开始,史称“靖难之役”。 七月初六当日,通州守将陈才本是燕王旧部,主动归附燕军。 七月初八日,燕军东取蓟州,遵化和密云随之归附。 七月十一日,燕军袭取居庸关。 七月十五日,燕军在怀来大获全胜,自开平移师的宋忠被活捉,部将陈质退守大同,原燕王府被征调的王府精锐回归燕王军中。 七月十八日,永平府(今河北卢龙县)降燕军。 至此,短短十来天内,燕军从当日王府中的不足千人亲兵,迅速发展到三万军士,并扫平了北平一周,站稳了脚跟。 第八十二章 昭宣国势张 奉天殿上,朱允炆听着齐泰的报告,神情有些恍惚。 燕王,真的起兵了? 真的起兵了! 而且竟然上了奏章,奏明他是奉天靖难,要铲除齐泰黄子澄这两个“奸邪”,与这两个“奸臣”不共戴天。朱允炆看着案上的奏章,字迹苍劲,力透纸背。燕王写这奏章时,竟然不是愧疚而是愤怒?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齐泰接着道:“陛下!燕王来势汹汹,北方驻军大多是燕王旧部,受燕王妖言蛊惑极易归降。乞陛下速发直隶大军,严惩叛贼!” 黄子澄站出一步:“陛下!燕王说什么‘奉天靖难’,只是他的借口。燕王志大,早就觊觎天下啊!” 是吗?朱允炆想起几个月前在省躬殿里,燕王悲苦的面容,恭谨的举止。对蒙古侃侃而谈,对北疆了如指掌;还有在谨身殿里,叔侄二人了然的一笑。。。 梅殷上前奏道:“陛下!燕王自幼重情,几个月前在京城,就对陛下处置几位藩王不满,尤其心伤湘献王之死。现在又有了齐王岷王之事,燕王定然为此心中怨悭朝廷。”顿了顿道:“怕也有些兔死狐悲的警惕,生怕步齐王的后尘。故此不敢来京师,宁可背水一战”。 ****祖赞同道:“梅驸马说的不错!燕王重情,一向护短。舍妹徐秀虽然罪大,燕王却一定不肯将其交给三司,家姊燕王妃定也在其中推波助澜”。魏国公知道朝中众臣碍于自己不曾多说,索性自己说清楚。 朱允炆点了点头,这两个人分析的合情合理。一年内五个弟弟被处置,燕王定是难过加紧张。可这五位藩王都是因为犯罪,朕并没有冤枉他们啊! 这时,奉天殿外一片吵嚷声,朱允炆皱眉看去,王直已经进来禀告:“陛下!是谷王自封地逃回来了。说是担心燕王战事殃及宣府”。 朱允炆皱了皱眉:“宣谷王进殿”。 谷王朱橞,是太祖的第十九子,今年二十一岁。洪武二十八年就藩宣府镇,距北平约四百里,乃是南屏北平后控沙漠的要害之地。谷王到任后将宣化城的城垣扩展,沿城设攻守兼备的一关七门,并在常峪口至大境门之间修筑了一百三十里长城,戍边御敌。以为是个能打的,没想北平刚开战,就吓得跑回京城了。 谷王上了殿,匍匐在地,拜道:“吾皇万岁万万岁!乞陛下恕臣擅离之罪!”一身锦服皱皱巴巴,帽子有些破烂,身上又是露水又是草屑。显然是惊逃回来的。 朱允炆望着这个叔叔,心中不忍。虽然临阵脱逃是个重罪,可他这个还没打到的怎么算?犹豫了一下,温言道:“皇叔起来吧”。 朱橞千恩万谢地爬起来,齐泰上前问道:“谷王见到燕军了?” 朱橞拍了拍身上的杂草,神色仍有些惊惶:“叛军还没到宣府,不过小王南下时在路上碰到了。还好我躲得快。。” 齐泰心中有些鄙夷。身为谷王,又是当今皇叔,不说奋然迎敌保家卫国,却丢下封地奔逃回京,实在令人不齿。陛下居然还不责备。。 朱橞见了齐泰和众位大臣的神色,心里明白,自己这次逃回来是有些不够英雄。一半辩解一半吓唬,说道:“燕王那些军队,是和蒙古人打惯了的,可厉害!我一个小小宣府镇的几千守军,如何能是对手?”见众人目光益加鄙夷,又小声说道:“我听到燕军唱‘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他们还有菩萨保佑。。” 方孝儒忍无可忍,大步上前高声说道:“陛下!燕王猖狂,不可姑息!” 耿炳文****祖李景隆等一班武将纷纷出列:“臣请讨伐叛军!” 朱允炆望着众臣,个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是啊,事已至此,只有一战。皇叔,是你负我在前。你要打,就打吧! 七月二十四日,建文帝颁发伐燕诏令:“燕王朱棣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布告天下,加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即北伐主帅,率十三万大军向真定进发。并在真定设置平燕布政使司,作为前敌总指挥部。 叔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耿炳文出征前,来与皇帝辞行。没想到临别时,朱允炆特意叮嘱了一句:“不可弑皇叔,擒之带回京师”。耿炳文愣了愣,也只好尊旨。 皇帝这么吩咐,一来是天性仁厚不想太祖伤心,二来不愿背负弑叔罪名,三来最主要的,还是觉得胜券在握。朱允炆很想和朱棣好好谈谈,这五个藩王治罪的原因,还有捉拿徐秀的道理。并质问皇叔,为什么要起兵? **************** 朱允炆走到圣感塔前,见玄信正在木门口,与莲花说话。二人手握经书,一边指着经文一边讨论。 朱允炆不由微笑,这两个人都有些痴。莲花觉得高丽藏是权威版本,玄信却奉洪武藏为信条,两个人见了经书中不同之处,总要讨论一番。当然到底玄信渊博广识,往往找出宋版,五代版,甚至唐版来,莲花才信了。偶尔有高丽藏的经文对了,莲花便兴奋不已,笑着在洪武藏上修改。 玄信见朱允炆来了,连忙行礼。朱允炆含笑托住:“方丈不必多礼。” 莲花笑:“陛下来得正好,给做个仲裁。这个楞伽经的译文,方丈天禧寺的藏本,和我记得的不一样。是我记错了?” 朱允炆爱怜地敲她一下:“这个要争什么?朕相信玄信方丈。天禧寺乃是我大明的佛经流转中心,全国多少寺院的经书都要从这里取,天禧寺的版本是历代高僧一再堪误核实过的。这里的藏本若是错了,岂非我大明的信众都要错了?” 莲花伸了伸舌头:“好吧!算你们人多势众”。自己仔细地又翻对起来。 朱允炆回头对玄信笑道:“方丈看到前日的诏书了吧?” 玄信叹道:“看到了。陛下这个决定不容易下啊!” 原来就是皇太孙时开始设想的那个每僧限免税赋五亩一事,方孝儒带头上奏折提议,不少大臣附和,朱允炆终于下了决心颁布执行。朝中大多支持,反而太后受了弘远方丈的影响,一直不赞成。只是祖训严禁后妃参政,太后只能敲敲边鼓并不敢明着反对。 朱允炆点点头:“不错,寺院道观免税赋已久,朕这样开始征税,定然有不少人不满意。但是为国计民生,必须要施行”。又问玄信道:“对寺里有影响吗?” 玄信小心地答道:“弊寺一向俭朴,田地所出不少,即使按现行令法缴税,所余也尽够众僧生活。先师在日曾再三教训贫僧,陛下的这一提议乃是为国大计,弊寺作为第一大寺备受瞩目,定当支持陛下以作各寺表率。” 朱允炆挺高兴:“那就好。天禧寺第一个赞同,其它寺院就好办了”。心里却想起了灵谷寺,弘远方丈是否也找他谈一谈好?定了定神又道:“国师真是高僧大德智慧非常,那么早就想到这个事”。 玄信说起师父不由得有些伤感:“是。师父是大智大慧。不过”望着皇帝迟疑道:“不过圣感塔本来准备修一修的,这样只好搁一搁了。娘娘她。。这个冬天怕是难过。” 朱允炆一怔,回头望去,莲花正手指划过一列列经文仔细地一字字读着,微微蹙着眉,却又带着微笑,显然看得专注,没管自己这里与玄信的谈话。还只是八月下旬的初秋,她已经穿着夹棉衣,丧服下鼓鼓的。朱允炆想起去年冬天,莲花穿着几层棉衣像个沙包的怪模样,不由心酸。 回头碰上玄信的目光,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是担忧。 是,这个冬天她过的去吗? 朱允炆一侧头,避开了玄信的视线,闷闷地道:“朕再想想别的法子”。 玄信轻叹一声:“贫僧告退”。 皇帝是个好皇帝,待公主也一片真心,可是未免有些软弱。宁可心爱的人受苦,也不愿违背所谓的原则。也许皇帝就得这样? 朱允炆心里也不好受,缓步走到莲花身旁,静静看着。 莲花察觉到,放下经书,抬头笑道:“你们说完了?”见朱允炆有些闷,调皮地笑问:“没说我坏话吧?” 朱允炆听了,却更是一阵心酸,伸臂拥住莲花,竟有些想落泪。 莲花吃了一惊,反手拥住丈夫,轻声安慰道:“没事,说就说了,我又没怪你。最多你也让我说几句好不?” 朱允炆忍不住笑了,下巴搁在莲花头顶,良久轻轻道:“对不起。”又停了一会儿道:“皇祖父说让你来诵经,肯定是想救你,不是想为难你,心里大概正好也想着佛舍利的事情”。 莲花轻声道:“我明白”。 朱允炆又道:“如今还在丧中,实在,实在不大好”。 莲花伸手轻轻掩住朱允炆的口,望着他说道:“我明白。” 朱允炆抱紧了她:“可是冬天这么冷。皇祖父肯定也没有想到”说着禁不止又有些难过。 莲花下决心似的:“好吧!我只好破戒了!” 朱允炆一惊:“什么破戒?” 莲花笑:“帮我找件暖一些的大毛衣裳吧?我以前不穿觉得不大好,现在为了保命,菩萨大概不会见怪?” 朱允炆敲了敲她的鼻子:“故意吓我!”忽然想起来,自怀中取出一份奏章,递给莲花:“你王兄奏的”。 莲花不解地接过。“权知朝鲜国事臣李曔言:伏惟小邦自蒙允可臣权知国事,诸事协顺,臣感圣恩每日焚香祈祝****国祚昌盛。唯臣母思女成疾,常念宜宁落泪,病疴日益沉重。臣思皇帝陛下以孝治国,伏乞陛下允可臣妹返汉城,以救臣母思念之切,全臣与臣妹之孝义。臣举国上感天恩不尽。” 朱允炆含笑道:“说你母亲病了,想接你回汉城,你要回去吗?”朱允炆说时带着笑容,眼睛里却全是紧张,望着莲花一眨不眨。 礼部尚书陈迪送这个奏折来的时候,口中不说什么,心里觉得朝鲜这个请求有些荒唐,面上满是不以为然。 朱允炆虽不擅权谋,也知道这母病多半是藉口。猜想是上次赵胖看了莲花在寺里的惨状,回去报告国王,朝鲜国王心疼王妹,就上了这个奏章。只是心疼王妹的不是国王乃是靖安君,朱允炆却怎么也没想到了。 莲花看着奏章,一动不动,眼里泪水慢慢涌上来。 朱允炆望得心焦,却并不催促,静静等着,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象要跳出来。身为皇帝,最简单的当然是让礼部直接把这奏章挡回去,自己不用出面,更不必和莲花说。只是,如果她想回去呢?如果她的心不在这里,又何必强留? 王妃病了?还是母亲病了?不会,赵胖上次来的时候都说是很好。李芳果和自己一向客气但疏远,不会想到接自己回汉城。当然是李芳远的主意,不知道他如何让李芳果上了这奏章,是恳求是交换还是胁迫? 遥想汉城,那一个挺拔孤傲的身影,莲花不由得泪盈于睫。 这一时的静默,份外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花抬起头,望着朱允炆,轻声唤道:“允郎!” 朱允炆有些紧张,望着她明澈的双眼,一眨不眨。 莲花故作轻松地笑:“我不回去。太远啦!来回路上折腾,得好几年吧?”见朱允炆长长松了口气,心中也自感动,笑道:“我写封信问候母亲,你帮我交给王兄,好不好?” 朱允炆伸臂拥住莲花,满心欢喜。喃喃道:“好!当然好!”。刚才这一段等待,竟象用尽了全身心的气力。 莲花不再说话,埋首丈夫胸前,听着他的心跳。 寂静中,两个人突然都觉得,经历了这些坎坷,这份真情弥足珍贵。 这时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响,老远听到黄子澄气急败坏的喊声:“陛下!陛下!” 朱允炆皱了皱眉,松了手,回身望去。黄子澄衣帽散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陛下!不好了!”边跑边喊:“陛下!八百里加急战报!”齐泰的身影也出现在塔旁,一样也是惊慌失措。 朱允炆摆手示意二人勿动,转身含笑对莲花道:“我回去了,明儿再来看你。信你慢慢写,写好了给我就成”。说着拍了拍莲花的小手,带着两名大臣匆匆而去。 莲花望着几个人的背影,怔怔出神。是朝廷打了败仗吗? 他,他这么厉害吗? 第八十三章 轻信成祸殃 三人转过圣感塔,朱允炆劈手夺过黄子澄手中的战报: “八月十二日耿炳文率大军抵真定。 八月十五日燕军中秋夜袭雄县,先锋杨松及九千部将全军覆没。 八月二十五****军与燕军真定大战,耿炳文不敌,退入城内固守,蹈藉死者不可数计。左副将军驸马督尉李坚战死,左军都督顾成降燕,右副将军宁忠都指挥刘遂被俘,生死不知!” 朱允炆越看越是心惊,十三万直隶精兵,竟然没打过三万刚刚集结的叛军! 齐泰急急忙忙地说道:“陛下!” 朱允炆抬了下手示意他噤声,玄信见二位大臣匆忙跑进来,心知有事,正等在院中,这时含笑问道:“陛下要不到方丈室?” 朱允炆点了点头:“好。借静室一用。” 玄信领路,三个人匆匆进了方丈室。玄信掩门退下。 齐泰不等坐稳便说道:“陛下!耿将军此次大败,实在出人意料!连续三次中计!燕贼之诡谲猖狂可见一斑!” 朱允炆不啃声。说这些没用的岂非废话? 齐泰见皇帝面色不善,急忙接着道:“以臣估计,长兴侯擅守,真定城中如今还有近十万兵马,燕贼攻不下真定。” 黄子澄忍不住:“齐大人!你现在说‘长兴侯擅守’了?长兴侯的封号就是源自耿将军守长兴,力阻吴军多年。耿将军原不擅长攻敌,如何能派他去剿燕?” 原来七月在北伐将军的人选问题上,朝中有过争执。齐泰力推耿炳文,说他是太祖老将,忠诚可靠,又富有作战经验。齐泰是兵部尚书,本来这就是兵部的事,黄子澄虽然不赞成,当时也只好同意。 齐泰窘住,无从辩解。 朱允炆皱了皱眉:“齐卿接着说。燕军攻不下真定,又将如何?” 齐泰躬身接着道:“燕贼定然退守北平,真定可暂时无恙。然而燕贼必定招兵买马以图扩张。臣以为,陛下有三件当务之急”。 齐泰停了停,见皇帝在仔细听,便接着说道:“大宁卫距北平不远,宁王在诸王中兵力最强,有甲士八万革车六千,其中的朵颜三卫蒙古骑兵尤其骁勇。辽东的辽王亦手握重兵,辽东军也是善战。倘燕王与宁王辽王联手,势必难以对付。臣乞陛下速诏辽王和宁王回京,以防有变。” 朱允炆凝神思索片刻,便吩咐黄子澄道:“好,即刻拟旨。诏辽王回京,所属护卫兵等全权交江阴侯吴高和都指挥杨文。诏宁王回京,削朵颜三卫及其它宁王所属护卫,交大宁都指挥使”却不记得姓名,望了望齐泰。齐泰道:“朱鉴”,朱允炆点点头,黄子澄挥笔写就。 齐泰道:“陛下圣明!其次,燕贼如今占了北平,东北的辽东军正在其后,陛下可下旨吴高和杨文率辽东军攻永平,燕贼必然来救,我军前后夹击,当可将燕贼一举剿灭”。 朱允炆又点了点头:“准!”黄子澄急忙拟就圣旨。 齐泰吁了口气:“第三件事,就是加派朝廷精兵。真定现在尚有十万兵马,臣算了算直隶有四十万可用,到达真定会师便共计五十万大军。再有上将一名,不愁燕贼不灭。只是这征虏大将军的人选。。。” 朱允炆不由得皱眉。五十万大军!这可是倾国之兵,没想到对付燕王,要用到这么多!而这个身家性命,又该托付给谁呢? 长兴侯耿炳文已是败军之将,况且本来就是个擅守不擅攻的将军。朝中武将,竟然无人可用。朱允炆此时,不由得有些抱怨祖父,怎么把大将都杀掉了呢? 黄子澄说道:“陛下!臣如前建议,用曹国公。臣见过他舞枪,也与他谈过兵法,李大人得岐阳王真传,确然无疑”。 朱允炆沉吟:“李景隆?” 黄子澄接着说道:“陛下记得上次捉拿周王?开封的周王府当时有六七千护卫兵呐, 曹国公只带了一千多人去,兵不血刃就将周王拿下了。有胆有识有计谋啊!” 朱允炆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是五十万大军啊!询问的眼光望向齐泰。 黄子澄见二人不说话,有些着急:“陛下!臣以性命担保!曹国公定可顺利剿灭燕贼!倘若第一次派的曹国公,今天就不会有这个真定之败了!” 齐泰听他仍然念念不忘之前派将一事,只好圆场道:“陛下!曹国公是岐阳王长子,得了真传应是有的。黄大人说的有道理”。 想了一想又道:“臣建议,可以自蜀中调四川都指挥使瞿能,洪武老将,骁勇善战。两个儿子瞿郁瞿陶也是将门虎子。这父子三人辅佐曹国公,定可确保我大军凯旋”。 朱允炆知道这个瞿能,是赫赫有名的战将。合肥人,今年四十九岁,其父瞿通是太祖开国时的老将,因战功升到正二品德都督府佥事。瞿能荫承官位,以四川都指挥使上任,配合凉国公蓝玉讨伐过西藩,打过建昌的叛军月鲁帖木儿。后来明太祖诛凉国公,瞿能险被牵连,蜀王朱椿力保才幸免。这些年一直在蜀中总揽西陲军事,协助蜀王做了不少贡献。 黄子澄赞道:“不错!瞿能父子帮着曹国公,定然一举功成!” 朱允炆见二人意见一致,也实在想不出其他人,便同意了:“好!那就让李景隆去!调瞿能为都督!” 建文元年九月初二,建文帝加曹国公李景隆为征虏大将军,率大军赴真定替换老将耿炳文。 李景隆又惊又喜,欣然领命出征。四十万大军自整队,出城,到过江,忙了好几天。江水浩荡,楼船来回奔忙,直运了一天。 征虏大将军伫立江边,眺望浩瀚长江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豪情顿生。“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挥袂抚长剑,仰观浮云征。。一飞冲青天,俗世不再鸣!”此去剿燕,定当立功建业,光耀岐阳门楣! **************** 北平燕王府中,朱棣卸下盔甲,靠在观雨厅的炕上休息。 回想过去不到两个月的短短时间,不但北平一周荡平,还打败了老将长兴侯的朝廷大军,自己也觉得是个奇迹。 探手入怀,琉璃塔依旧是瑞光流溢。 奇迹,是因为这宝塔吗?真的是佛陀保佑吗? 遥想京城,她应该已经知道这场战争了吧?她会怎么做? 朱棣心中有些刺痛,她也许正在安慰小皇帝?可是看着琉璃塔,心中又有些企盼,她把宝塔千里迢迢送给自己,岂非说明了一切?前路究竟会怎样,谁知道呢。 朱棣正在胡思乱想,一堆人一拥而进。 朱棣忙把琉璃塔揣回怀中,道衍眼快已经看见,却并不说破,笑着大声道:“恭喜王爷!” 朱棣不解:“何事?” “朝廷果然换人了,王爷猜猜谁是新的征虏大将军?” 征虏大将军是明初武将的最高封号,太祖一朝,也只封过魏国公徐达,宋国公冯胜和凉国公蓝玉三人,这三人什么级别啊!所以建文帝封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之时,朱棣已经惊愕过一次,好歹长兴侯还是员老将情有可原,现在可还有谁当得起这一封号? 朱棣摇了摇头:“猜不出。谁?” 道衍笑:“曹国公!” 朱棣惊呆了:“李景隆?” 马三宝在旁插口道:“禀王爷!朝廷封李景隆为征虏大将军,帅直隶四十万大军,前日已经抵达真定,换走了长兴侯。李景隆收拾了耿将军的旧部人马,号称五十万大军,誓师北伐”。 道衍笑道:“恭喜王爷!李景隆仗都没打过,如何可领这倾国五十万之兵?当年太祖以不世之英雄身经百战,也不过将兵十万。李景隆怕是连这五十万人怎么摆放都不知道。朝臣昏聩至此,岂非坑杀小皇帝?” 道衍看朱棣不吭声,又笑道:“朝廷这是拱手送给王爷一场大胜,王爷如何不喜?” 朱棣叹口气:“太祖创业艰难,几十年才攒下这份家底,却被这邦小人如此糟蹋。李景隆无勇无谋,又刚愎自用骄矜忌刻,如何可托付这五十万中坚?” 朱棣踱至窗前,遥望星空:“本王即使胜了,我大明也必定元气大伤,皇考九泉之下,不知会如何怪我!” 朱高煦在旁忍不住:“父王!这可不能怪咱们!是朝廷那帮奸臣坏蛋!还有小皇帝也够昏的!” 朱高炽也劝道:“父王!既然已经举事,就不可能回头。只能赢了以后再设法弥补了”。 张玉在一旁急忙道:“是啊!王爷先别同情朝廷。永平守将郭亮急报,江阴侯吴高和都指挥杨文率辽东军已抵达永平城外三十里扎营,约莫有三万多人。” 朱棣一怔回头:“辽东军?” 道衍道:“朝廷这个反应算快的。另外还下了圣旨削夺宁王护卫军”。 朱棣沉吟:“永平不能有失!大宁也必须要夺。” 朱高煦张玉朱能齐道:“愿战永平!” 朱棣望了望朱高煦和张玉:“你二人随我去救永平,点一万兵马”,看了眼马三宝:“然后三宝和我去大宁卫”,最后目光落在朱高炽朱能和道衍身上:“我们一走,李景隆定然来攻北平,你三人只有一万守军,可守得住?” 朱高炽面上难色一闪而过,慨然应道:“孩儿尽力而为!” 朱能大声道:“守得住!” 道衍笑道:“王爷放心去吧。会守到王爷回来”。 这时清脆的声音响起:“王爷只管去,有这一万之军,北平守得住!”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燕王妃徐英不知何时进了殿内,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劲装轻甲,英姿飒爽。 朱棣大喜。中山王徐达是大明第一战将,徐英是长女,直到七岁,徐达才有了****祖这个儿子,所以徐英自小就先当男孩儿养,不光学武艺,兵法布阵攻守临敌甚至天机术数各种都学了不少。朱棣以往北征前后,都会和徐英讨论对策,知道这位夫人实在是个打仗的行家。 朱棣笑道:“贤妃出马,北平一定无忧!”侧头对王景弘和侯显吩咐道:“你二人护好王妃和道衍师父”,又对朱高燧道:“你守好大哥”。 众人一一答应。 朱棣走到徐英面前,伸手握住了妻子的双手。徐英红了脸,却并不挣脱。 燕王起兵,一是为了徐秀,却更是为了这身傲骨,不愿意向朝廷指手画脚的文吏屈节。徐英是中山王徐达的长女,傲气不亚于丈夫,对燕王这个宁死不屈的做法,从心底赞成。徐英不能想象,燕王卑躬屈膝地向齐泰黄子澄之流去解释,去恳求;即使苟全,又何异于死? 朱棣轻声道:“英妹!交给你了。只宜坚守,不能出战”。 徐英颔首:“大哥!你放心!” 秋日的北平,凉风习习。城楼上的“燕”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也在期待日后的大战。 一个是岐阳王嫡传长子,一个是中山王掌上明珠。两位开国元勋生前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人有一日会对阵军前吧?究竟,谁胜谁负? 第八十四章 固守若金汤 卢沟桥,因横跨卢沟河而得名,在北平西南三十里处,是进入北平的重要门户。这是一座古老的十一孔联拱桥,整个桥身都是石头结构,上有银锭铁榫连接。桥长有约九十多丈,却只有两丈宽,易守难攻。 曹国公李景隆率领大军奔袭至此,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浮桥用的木桩已命辎重营准备了,打算强行渡河,大队压进。没想到桥上静悄悄的,一个燕军守兵也没有。 十月的卢沟河上,已经颇为寒冷。卢沟晓月乃是燕京八景之一,一弯新月淡淡留在天边,印在卢沟河清澈的水面上,碧波荡漾,月影随之婆娑摇晃。 原来朱高炽朱能和道衍徐英四人商量下来,北平城只有一万守军,只有依仗北平的地势和城墙死守。卢沟桥的守军原有四百多人,可在南军五十万兵马面前济得甚用?踩也被踩死了。索性撤回了北平城。 李景隆骑在马上,望着空荡荡的桥面,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都督瞿能和陈晖,副将平安和吴杰上前相询,李景隆挥了挥手,大军依次过桥。 在真定城时,南军探听到朱棣带兵去救永平,瞿能曾建议,辽东军既然在东北角打永平,南军不妨攻怀来密云,把北平一周的县城都清理干净,用“四渊驱鱼”之法,把燕军全部赶入北平城。燕军几万人一旦都困于城内,粮草供给早晚成问题,到时候大军兵不血刃,就能灭燕。 李景隆却不以为然。 此次朝廷托付给自己的是倾国之兵,按瞿能的这个打法,至少也得大半年,这五十万人的供给同样是问题。现在是朝廷传檄山东河南和山西三省供粮供饷,但这么庞大的一只队伍,时间长了肯定供不了,难道再千里迢迢地自直隶调粮过来?持久战对朝廷这只大军实在不利。 想起临行前皇帝殷切的期望,李景隆恨不得立刻就擒住燕王带回京师,如何能等那么久?不如趁士气高涨,强攻北平,端了燕王的老巢!下了这个决心,李景隆只留了点儿守军在真定,亲自带着五十万大军,杀奔北平。 月色冷冷,寒风阵阵,衣甲鲜明的南军将士跑过卢沟桥。 队伍实在太过庞大,过卢沟桥整整过了一天。最后一直人马过了桥到达北平城外时, 先头部队早已扎好营帐,开始埋锅灶饭。四处升起袅袅的炊烟。 李景隆站在中军帐前,眺望远处的北平城。苍茫暮色中,巍峨的北平城如一只巨兽蹲踞在燕山之下,城头上的旗帜迎风招展,大大的“燕”字隐约可见。城楼上大约每十步立着一个守兵。隔着十几里的距离,仿佛看得见守兵肃穆的表情。 “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方。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岂为全躯士,效命争战场。。。” 营帐中,隐隐传来瞿陶的吟诵声。李景隆听着,胸中豪气丛生。 我乃是岐阳王之子,来吧!大战一场!拿下北平! **************** 北平城共九个城门,李景隆与瞿能陈晖等再三商量,为最大限度发挥兵力多的优势,选择了最宽阔的永定门主攻。瞿郁瞿陶连夜准备发石车云梯攻城车撞车等各种攻城工具,计划翌日一早便开始强攻。 卯时,晴空万里,晨曦微露。大军列好了阵型,缓缓往永定门进发。 斥候忽然奔回急报:“报大将军!燕军出城了!” 李景隆与瞿能吃了一惊,对望一眼,李景隆吩咐:“再探!” 大军来到永定门前,却见吊桥已经放下,护城河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燕军的队伍:前方是一排盾牌手,之后是弓箭兵刀兵,再后是长枪兵,两队骑兵分列左右。如洗碧空下,盔甲闪亮红缨飘拂,燕军的彪悍之气透过寒风一阵阵逼压而来。 两员大将高立马上,一言不发,冷冷望着南军。 李景隆不由得心头火气,这一对燕军,也就五六千人,如何与己方五十万大军抗衡?而这背城列阵的打法,更是藐视自己。 平安年青气盛,第一个忍不住,大声吼道:“反贼!见了朝廷大军还不下拜吗?” 对面一员大将朗声说道:“曹国公!燕王奉天靖难,上报太祖天恩,下保幼主社稷, 太祖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诛之,以清君侧之恶’,燕王奉祖训而行,要讨伐齐泰黄子澄这两个奸臣。岐阳王开国功臣,李家世代忠良,曹国公难道忍心见幼主被蒙蔽?” 李景隆怒火益盛,这帮反贼还振振有词!正要发作,瞿陶已经拍马出阵:“乱臣贼子!那么多废话!吾乃瞿陶,下马受死!” 说话之人见出来一员小将,哈哈一笑:“好!爽快!吾乃朱能!那就打一场!” 瞿能一挥手,身后的战鼓咚咚咚敲响,对面的燕军也同时擂起战鼓。鼓声阵阵中,两员大将马上战作一团。双方军士一起摇旗呐喊,南军胜在人多,北军却是嗓门大,一时鼓噪不歇,声震山野。 朱能瞿陶棋逢对手,只见两匹骏马来往穿梭,刀光霍霍,几百个回合不分胜负。自清晨打到晌午,不分胜负。 朱能忽然拨马跳出圈外,叫道:“你远来辛苦,我不想欺负你这小辈。今日就此休息,明日再战!”不等瞿陶反应,已经举了举长枪,后队变前队,缓缓自吊桥退回城中。 瞿能急道:“大将军,速一鼓追击,可立至城门啊!” 李景隆有些犹豫:“这恐有诈吧?” 瞿能发急:“不可错失良机!” 李景隆犹豫中,燕军已经退进了城里,对面的吊桥缓缓升起。 瞿能心里叹了口气。大军长途行军,大张旗鼓而来,士气最旺就在这第一天,燕军却这样故意吵吵闹闹拖延了一天。这下士气已散,今日是攻不起来了。 **************** 南军偃旗息鼓地回了营,瞿能劝道:“大将军,明日不可与燕军多做纠缠,直接强攻就是。我军兵力数十倍于燕军,即使伤亡大一点,城池定能拿下”。 李景隆答应着,众人各自回了营房。大将军暗暗下了决心,明日一定发动强攻! 半夜,南军大营里静悄悄的,只有守夜的斥候轻手轻脚地巡视放哨,营帐中将士们睡得正香。 忽然,一阵叮了咣啷锣鼓喧天,喊声四起:“袭营啦!袭营啦!” 李景隆急忙披衣而起,奔出大帐,却看不到燕军的兵马,只有受惊的将士在帐外张望,个个衣冠不整。 斥候匆忙来报:“大将军!是燕军城楼上缀下十来个军士,敲着锣鼓喊了一阵,瞿将军追过去,他们已经跑回城了”。 李景隆气得不轻,一摆手:“都回去睡觉!” 快到凌晨,又有十来个燕军来闹了一回,李景隆和三军将士又都自梦中爬起来。瞿能无法,索性让瞿郁带了一百家兵守在大营前方,燕军倒也不来了,可是天也亮了。 这一夜,南军人人都没睡好,早上起来,打招呼的时候都面带倦容,哈欠连天。 但这一天,是强攻的一天,北平,必须拿下! 南军的前方战场上,排开了一溜发石车,足有一百多台。李景隆颔首示意,陈晖猛喝一声:“放!”巨石嗖嗖地飞起,漫天巨响,隆隆地落在城墙上。 可是北平的城墙极为牢固,石头砸上去没什么反应。而且北平地处平原,石头甚是难找,陈晖带人搜了一天一夜也就这么多,估计一个时辰都不够用的。陈晖看着,不由得有些焦急。 李景隆一夜没睡好,眼眶乌青。强打精神,伫立马上,望着城门上的“永定门”三个大字,一挥手:“上!” 黑压压的人群如奔涌的潮水,高呼着“灭燕!灭燕!”奔永定门冲了过去。 北平的城墙有七丈余厚,内外两层。两道防线之间有敌楼做指挥所,四角有望楼供观敌用。朱高炽正坐在敌楼里,望着城下。朱高燧全身盔甲,护卫一旁。 绵延不绝的南军营帐覆盖了北平东南正南和西南过半方向的地面,一望无尽。不过受地形限制,即使是最宽阔的永定门,攻城的人马一字排开只能冲过来约一万多人,后面的南军列好了阵型等着轮候。一个个方阵相连,竟不知有多少。 今日天气不好,天色阴霾,沉沉的黑云压在头顶。而南军蜂拥而来的人马,比黑云还要沉重,密密麻麻地如雨前忙碌焦急的蚂蚁,多,而且快。人人手持巨盾,自头顶遮盖得严严实实。 眼看着第一波冲击的南军进入了射程,朱高炽一挥手喝道:“放箭!” 顿时飞箭如雨,城墙上蓄势已久的弓箭兵手松弦落,不计准头的只管冲着人群射下去。然而有巨盾遮挡,南军伤亡并不大,而且实在人多,更多的一波一波涌了上来。 待得波浪更近些,朱高炽又是一挥手,猛喝:“强弩,放!” 强弩的威力远比弓箭大,嘎拉啦一阵阵扳机拉过,嗖嗖嗖震天响声中迅猛地蹿出,直接击倒甚至穿透盾牌,南军的冲锋人群顿时倒了一片。 城门里的空地上,伫立着三十来架发石车。徐英站在望楼里,手举七色小旗,指挥发石车打往人群最密集,或是南军发石车的地方。“吱呀呀”响声不绝,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落在南军阵营,引起一阵阵惨叫。 “喀拉“一声,南军的一台发石车被燕军巨石击中,坍塌在地,如一头被猎人击毙的巨兽没有了声息。接二连三地又不断有南军的发石车倒下。城墙上的望楼居高临下,瞭望南军的一举一动极为清楚。徐英指挥着发石车的进攻,比南军这只能望墙上扔石头,优势明显得多。 密集的箭雨弩海中,南军倒下的士兵瞬间尸横遍野,铺满了护城河前的空地。很快,也填住了护城河。河水先是变成红色,没有多久,已经看不见河水,只有一堆堆尸体塞在河中。 后面的南军红了眼,更多的人涌上来,踏着路上的尸体,嘶吼着往前直冲。战鼓咚咚咚敲着急速猛烈的鼓点,空气似乎都要沸腾燃烧! 瞿郁瞿陶兄弟二人冲在前面,左手举盾牌挡着箭雨,冲过了护城河,冲到了城墙之下。瞿郁一甩手,一大桶油倾泄在城门上,瞿陶伸过右手的火把点燃,瞬时城门处火光熊熊。 瞿郁瞿陶相视一笑,接过后面尾随而至的南军手中的云梯,架在城门之旁,奋力往上爬去。接着又有一架接一架的云梯搭上了墙头。数不清的南军登上云梯,奋力上爬。 徐英望见城门起火,手中紫旗一招,城内准备已久的一队王府媳妇仆佣拎着洗衣桶端着洗澡盆一拥而上;道衍带着一队僧人晃着木桶也迅速赶到,水流似瀑布飞起,水花四溅,火光渐渐熄灭。 瞿郁瞿陶人在半空,嘴里咬着钢刀,继续往上爬。云梯不断有被推倒的,半空中坠下的士兵发出阵阵惨嚎。然而更多的云梯搭上了墙头,城墙上的守军目不暇给,已经顾不过来。 平安带着的大队冲到了城下,盾牌手保护着弓箭手列好阵型,箭飞不绝,往城楼上射去。“咣咣咣”有节奏的巨声沉闷地响起,撞车开始撞击城门。 徐英手中黄旗挥过,城楼上疾落一排排强弩,嗖嗖嗖风驰电掣,撞门的南军士兵刹那间被击穿,有的竟然钉在城门之前。 平安见钢弩厉害,急忙侧让几步,避开了守城弩的射程。仰头望去,瞿郁瞿陶已经快到城楼,平安大叫:“快!快!”催促着梯上的南军一窝蜂地往上急爬。城楼上的长枪手刀斧手被南军的箭雨压住,竟然无法推倒云梯。 凛冽的寒风吹拂,李景隆远远眺望着城下,一阵阵恍惚。 这是真的吗?这么多人一波一波地死去?血肉横飞,尸横遍野,满耳都是惨叫,整个战场似一个炼狱。 终于,瞿郁瞿陶率先上了城楼。二人举起长刀一阵猛砍,城墙上的燕军霎时倒了一片,南军趁机爬上了一百多人,城楼上一片混战。 朱高炽看见,急推身旁护卫自己的朱高燧:“快!快去!”朱高燧无暇多想,挥刀就冲了出去,加入战团。 望楼里,徐英也看见南军上了城强,云梯上的南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蜂拥而上。跺脚对王景弘侯显叫道:“你们俩等什么!我死不了!” 王景弘侯显对视一眼,同时身形一闪,奔到了城楼上方。这两个高手如虎入羊群,南军上来的一两百人瞬时一排排倒下。朱高燧和瞿郁对打正感不敌,王景弘一刀劈下,瞿郁急闪,左肩已经中刀。侯显接过了瞿陶,南军士兵顿时不济。 忽然,西面的彰义门喊声四起。原来瞿能与李景隆商议,预料燕军全力守永定门,其它城门必定空虚。瞿能带着一只四千人的队伍,悄悄地偷袭彰义门,果然彰义门上只有寥寥几百守兵,瞿能率部奋勇攻城,居然一举成功,攻开了城门的第一道防线。 瞿能大喜,率领这几千人冲进了城内。刚进门,忽然一员大将闪出,身材高大面色冷冷,正是昨日的朱能,竟然预先埋伏在城边。双方瞬时战成一团。 南军是直隶中军总督府的军队,大部分士兵只在校场练过,燕军却都身经百仗打过蒙古骑兵,彪悍骁勇。人数差距不很大的这种情况下,南军毫无招架之力。瞿能见势不好,只好边战边退,一边大呼:“大将军增援!” 李景隆远远瞧见瞿能攻进了彰义门,先是心中一喜,看到朱能的埋伏却是一惊。久闻燕王用军诡谲,长兴侯三次大败都是败在燕王诡计之下。彰义门轻松打开,焉知不是燕军的诱敌之计?朱能之旁不知有几多花样! 李景隆又望了望城楼上,南军士兵已经寥寥无几,瞿郁瞿陶奋力苦苦支撑,瞿郁血流满身,显然已经受伤。瞿家父子老大远自蜀中赶来,如何能让他们牺牲冷了蜀军之心? 李景隆长叹一声,叫道:“鸣金!收兵!” **************** 这一天,是南军攻势最强的一天。之后,朝廷的大军日日攻城,却再也没能上城墙进城门。燕王妃燕王世子死守城池,在南军退兵的时候并不追赶,夜里却经常自城楼上缀下几个人去南军大营骚扰。李景隆气得跳脚,试着挖地道,试着用火炮,试着改攻宣武门,却始终没有成功。 天气一日日寒冷,某一日李景隆望向北平城,却见城墙上白光闪闪,竟是结了厚厚一层冰。 李景隆的心,也似这厚厚的层冰一样,拔凉拔凉。 这北平城,至少这个冬天,攻不下了。 第八十五章 塞外夜凝霜 朱棣和马三宝两人双骑,奔驰在草原上。 永平大战,燕军暂时击退了辽东军。江阴侯吴高却也是个硬气的,不肯退兵,双方就胶着在永平。朱棣留下张玉率部守着,自己带着马三宝由刘家口间道直奔大宁卫。张玉不放心,让燕王多带些护卫,朱棣却摇头不许,就这么两个人出发了。 “风头如刀面如割”,草原上朔风凛冽,打在脸上生疼。好在两人久已习惯塞外的霜寒露重,只是打马急奔。青骢马和小黑都奔到了急速。 十月初六,二人进了大宁府。和两年前相比,大宁的街道更热闹些,店铺比原来多,鳞次栉比地显得有些拥挤。路人行行色色,大多冠履鲜明面色红润。看来这两年没有战事,宁王把大宁府治理得不错。 二人无心观赏风景,径直奔到了宁王府。朱门石狮,还和两年前一模一样。门口的亲兵还是原来的几个,认出燕王,都是一愣。朝廷的征燕诏此时已经传檄天下,燕王是反贼,竟然来了宁王府! 亲兵不等马三宝开口,赶紧奔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功夫,一阵喧闹,朱权大步跑了出来,大叫着:“四哥!”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朱棣。 朱棣心中一热,拍了拍弟弟:“你又长个儿了!”两年不见,朱权倒比自己要高些了,只还是瘦,有些驼背。 朱权说的有些无奈:“是啊,这一把年纪了,还在长,什么时候是个头?” 马三宝笑眯眯地行礼:“王爷!” 朱权一拳击在马三宝身上:“好小子!这可看见你了”。 三人说着话,进了宁王府,到了偏厅。 朱棣走过熟悉的庭院,走进这熟悉的厅堂,想起两年前,不由一阵心酸。 朱权不等朱棣坐稳,急急忙忙地问道:“四哥这是从北平来吗?形势如何?” 朱棣点了点头:“从北平出来,在永平府和吴高打了一仗。” “江阴侯吴高?朝廷够狠的,辽东军都派上了?”朱权有些惊讶。 “不错。而且派李景隆替下耿炳文,五十万直隶大军驻扎真定,这会儿可能已经杀到北平了”。 朱权益加惊讶:“李景隆?五十万?那可是倾国之兵!父皇估计也就攒了那么点儿家底。为了打你都用上了?还是李景隆?” 果然是兄弟。两个人想的一样。 朱棣不由得叹气:“是。所以说奸邪当道”。 朱权啧啧称奇:“大侄子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一家人可以商量,偏弄到这个地步。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押上”。看着朱棣又问:“四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想的?” 朱棣又叹口气:“一言难尽。”说着把自奔丧被截,进京谒陵,谨身殿夜宴,葛诚密奏,张信报讯这些大致和朱权说了一遍。略去了圣感塔夜谈和自己生病一节。 朱权越听越是吃惊,只知道燕王起兵号称“奉天靖难”,一直不明其意,中间竟然有这么多曲折。听到湘献王阖宫****全家惨死,不由得目眦欲裂;而张昺谢贵居然兵围燕王府,也一样气愤。 朱权一拍扶手:“小皇帝太昏庸!由着朝中这帮大臣不拿我们藩王当人看!四哥,你脾气太好了!如果是我,宴席上就要那个齐泰好看!十二哥一家死得太冤枉了!” 朱棣摇了摇头:“朝廷有朝廷的想法。怕我们这些藩王分权,怕我们违法,怕我们不听朝廷的,‘削藩’这个事父皇在的时候就有朝臣提了。五弟十三弟七弟十八弟相继出事,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朱权哼了一声,道:“我们是太祖的儿子,本来就是王爷,如何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要求?就是十三嫂这事,多大事?吃醋打了个丫头而已,就要抓到京师三司会审!父皇和中山王什么交情?两个老头子若在,会这样做?” 朱棣不语。各人立场不同,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看来,标准不一样。徐秀这事,皇帝显然是认为罪大恶极。 朱权犹自愤愤不平:“五哥肯定也是发发牢骚,小皇帝本来是咱们侄子,叫几声‘小子’又怎么了?就要徙到云南!”站起身踱了踱步:“十八哥与西平侯吵架,七哥喝喝酒,这就更不是事了”。 朱棣苦笑,朱权比自己还要护短。 朱权叹道:“小皇帝正月里,就诏令诸王不得节制文武吏士。还好大宁府天高皇帝远,我也没睬他。那个都指挥使朱鉴,我照样支派。可是上个月来了圣旨,召我回京。” 朱棣一惊:“什么?让你回京?” 朱权点了点头:“上个月下旬到的圣旨,让我把兵马调度交给朱鉴,即刻返回京城。估计朱鉴也收到指示了,一直找我,我偏没见他”。 朱棣皱眉:“你准备拖着?” 朱权道:“小皇帝这明显没安好心。听说辽王也接到圣旨,十五哥比我老实,已经乖乖地自海路返京师了”。 朱棣沉思:“难怪辽东军交给了吴高和杨文”。 朱权哼了一声:“不错!十五哥不走,未必肯去帮小皇帝打你。朝廷这么做,就是防我们兄弟三个联合。” 朱棣有些担心:“十五弟这到了京城,不知如何?” 朱权气愤愤地道:“他们那么挑毛病,就是孔圣人也找得到错。十五哥在辽东多年,征战杀戮无数,怎会没事?何况那帮奸臣还会连诸王家里的老婆孩子管家仆人一起挑!四哥等着看吧,十五哥这进了京城,就是任他们捏巴了”。 朱棣回想在宫中时齐泰黄子澄那些人的步步紧逼,觉得朱权这番话虽然说的直白,其实不无道理。不由叹了口气,沉默下来。两年不见,朱权比以前个子长了,心智也长了。 朱权看着朱棣道:“四哥!你今天来,我很高兴。我不想象十五哥那样乖乖回京,在那帮小人手底惜命求饶,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吃等死”。 朱棣来之前,并没有细想如何和朱权谈。大宁卫的重兵是自己此行的目的,但是如何说服朱权,实在没有把握。好好的一个雄霸一方的宁王,难道劝他造反?本来的打算,就当是借兵。也并不知道朱权能借多少。 没想到,这个弟弟对自己宁王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而朝廷,也已容不下他。 朱棣一拍朱权的肩膀:“好!十九弟!那就让咱兄弟俩大干一场,扫除这帮奸佞!” 朱权热血沸腾:“我们是太祖之子!大明是我们的!这帮小人,等死吧!” **************** 入夜,大宁都指挥使府中,一片静悄悄的。 朱鉴点着盏油灯,在灯下看书。“试将旧日弓弯看,箭入弦来月样齐”看到得意处,不由得吟哦出声。 夜深寒重,朱鉴有些冷,扬声叫道:“来人!加柴火!” 连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应。朱鉴有些生气,这边陲地方,连个像样的仆人都难找。府里这些下人,常常叫不动。这肯定是看着天冷,又都喝酒睡觉去了。 朱鉴站起身,搓搓手走到火盆旁,拿起火叉拨了拨,又丢了几根柴进去。看着火苗一点点大起来,朱鉴满意地转过了身。 房间里却突然全是人! 朱鉴揉了揉眼睛。领头的锦袍金冠,是宁王朱权。旁边的这个魁梧高大,紫袍在昏暗的灯光中份外醒目,一脸漫不经心,这是。。。 传说中的燕王! 朱鉴猛然反应过来,大吼一声:“反贼!”一拳挥了过去。 燕王身后的马三宝身形微动,牢牢将朱鉴缚住。朱鉴奋力挣扎,在马三宝手中却动也不能动。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竟然劲力大得出奇。 朱权笑道:“朱大人!别费劲了,三宝手中你动不了的。”拿起朱鉴刚才看的书随手扫一眼:“哟!在读太祖的诗呐!了不起!皇考的诗我都不知道几个。” 朱鉴呸一声,颓然放弃挣扎。 朱权笑嘻嘻地:“朱大人!你府里的人本王都安排好了。最后来问你一声:你是跟随我们靖难呢?还是效忠朝廷那帮奸臣呢?” 朱鉴唾了一口:“呸!什么‘靖难’!乱臣贼子!人人得尔诛之!”定定看着宁王恨道:“朝廷早料到你会反,齐大人早有防备!” 朱权一愣,旋即怒道:“是那个齐泰?好好的大明,都是坏在这小子手上!本王啥事没有,防备我做什么!” 朱鉴冷哼一声:“王爷当然不认了。” 朱权气道:“本王有什么不敢认?说我反,我还就反了!”一刀闪过,朱鉴倒下。 朱权犹自气得不轻:“齐泰!本王和你没完!” 马三宝搜了一圈,将朝廷的圣旨诏令,都指挥使的印鉴兵符等重要的东西一一找出,呈给了燕王宁王。朝廷的圣旨刚到大宁卫不久,兵权尚未转交。这样宁王就可继续指挥手上重兵,尤其是朵颜三卫的蒙古骑兵。 朱权翻看着圣旨又气:“这小皇帝太昏了,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不行吗?非这样让兵部鬼鬼祟祟地安排这些地方官对付我?” 朱棣劝道:“陛下很多事情不知道,也不懂。齐泰一手遮天,权利太大难免胡来。”想起湘献王枉死,不由一阵黯然。 朱权叹道:“唉,小皇帝就是命好罢了。还有我大弟子,竟然跟着他,也不知在宫里怎么样了?” 朱棣听他说起莲花,心中一痛,别过脸去。 朱权见兄长神色有异,打量了一下,问道:“宜宁有事?” 朱棣不答。朱权有点儿急,抓过马三宝:“宜宁公主怎么了?” 马三宝低声道:“公主在侍奉太祖时汤药中下了毒,犯了死罪,太祖遗命赐她在天禧寺圣感塔里诵经。” 看着朱权惊愕的面容又轻声说道:“塔里寒冷异常,公主怕是抵不住。王爷救她走,她不肯走”。 朱权张大了嘴:“塔里?当她是蛇妖?”看着朱棣问道:“你去救过她?” 朱棣点点头:“我和她说了你问起她”。 朱权想了下:“她那个性格,认死理,又是这个戒那个持的,不会这么跟你走的。不过我上次去看慧光老和尚的时候,老和尚说持那个琉璃塔的人不会有事的,说要成就因缘啥的”。 朱棣心中一动,自怀中取出了琉璃塔,托在了掌上。跳跃的火光中,琉璃塔金光闪闪。 朱权又张大了嘴:“她把塔给了你?那她可惨了。。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性命!” 朱棣不语。兄弟两凝望着琉璃塔,各自沉思。 她的性命,能否保住?而这一场战争中,究竟多少人要丢了性命?包括自己,能活下来吗?然而因为一身傲骨,别无选择。 建文元年十月十三日,燕王和宁王出大宁卫,前往北平。一起随行的,还有宁王的重甲八万革车六千。 第八十六章 青史郑留芳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十一月的天气,寒冷异常。 李景隆望着远处的白河,心绪纷乱。 河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整条河流变成一块冻结的冰块,灰里透青,衬着同样灰色的天空和云层。再远处几个小山丘,光秃秃的像个癞痢头,已经只剩了泥土沙石。 北平冰封无法攻打,只好屯兵城外。北平至通州之间的郑村坝,地势开阔,南军在此连了九营,五十万大军全部驻扎,绵延不绝的帐篷覆盖了整片旷野,一眼望不到尽头。炊烟自丑时开始飘起,常要飘一整天,到子时尚未结束。 大军中有两万多先锋骑兵,陈晖带着驻扎在最前沿白河西边。马匹归拢在临时搭的马棚中,大概喂食不及时,常有不少马仰首嘶叫,呼出一阵阵白雾,天寒地冻中又瞬时似已凝固。 南方的军士从未经历过如此严寒,纷纷缩在帐篷里烤火取暖。然而粮食固然已有些接不上,烤火的木材四周的山林也快被砍光。时时有抢食的士兵打架,也不乏砍柴却砍成自己人的纷争。 李景隆也觉得冷,跺了跺脚。军靴里硬邦邦的,脚趾头似没了知觉。身上这件玄狐大氅,是临行时皇帝亲赐的。当时觉得火热一团,此刻在凛冽冰冷的寒风中,好像也没多暖和。两只手更已经冻僵,弯曲着伸不开。李景隆使劲搓了搓,忽然想起曹国公府的暖阁里,烧着热炕,燃着火盆,“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何等温暖惬意!可要到何时才能回去呢? 李景隆有些郁悒。 李平匆匆大步跑了过来,道:“大将军!斥候来报,燕贼已自大宁卫返回,带了大宁卫的军队,还有宁王一起”。 李景隆一震:“何时出发的?何时能到?” 李平道:“说是十月十三日自大宁府出发的。燕贼大军有骑兵,战车和步兵,应该还要几天”。 李景隆双手一击:“好!就和燕贼决一死战!” 久攻北平城攻不下,李景隆憋屈已久,想到能面对面做个了结,有些兴奋。 李平道:“以末将估计,燕贼这次应该有八万兵马,其中一半是骑兵,更有些是蒙古骑兵。燕贼最厉害的就是这些骑兵,大将军可有破敌之法?” 李景隆愣了愣:“我军也有骑兵,弓箭手弩兵长枪兵数倍于彼,打一场硬战吧!”顿了顿又道:“不计伤亡!” **************** 深夜的白河,冰面结得益加厚实。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搓绵扯絮地飞舞,地面上营帐上已经白色一片。 马三宝轻装结束,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蹩进了南军的先锋骑兵营。 半夜三更,大营一片寂静,几个巡逻的斥候分散在八个方向走来走去,都冻得缩头缩脑。马三宝身形晃动,已经到了一个斥候兵的身后,左手捂嘴右手匕首一闪,斥候已经倒下,马三宝轻轻提着藏到了隐蔽处。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八个斥候全部解决。马三宝跃回河边,点着火绒,冲对岸绕了三圈。很快,对面也同样有个微弱的火光划了三圈。马三宝松了口气,静静背靠着河,双目警惕地望着西边的大营。 朱棣见到马三宝的信号,心中一喜,手一挥,带着大军悄悄地过河。马蹄都已事先以棉布包裹,黑夜中缓缓前行。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马上身上。 马三宝迎上来,指了指南军骑兵营,示意可以进攻。朱棣大手一挥,张玉带着一队人马往北,朱权带着一队人马往南,开始包抄营地。 八万人的队伍,过河用了大半个时辰。朱棣见最后的人马已经全部到齐,前方已经成合围之势,一举大刀:“跟我冲!” 瞬时杀声四起,睡梦中的南军骑兵营炸了营,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马三宝穿梭在营地中,直奔大帐而来。骑兵都督陈晖听见响声赶紧跃起,匆匆忙忙地披上铠甲,掀开帐门,却见刀光一闪,一个黑衣人迎面扑来。陈晖急回长枪挡住,二人乒乒乓乓斗在一处。陈晖本来武艺不凡,不然也做不到骑兵都督,只是一身铠甲长枪的马上装备,却不适合如此近身搏击。 更何况,他碰到的是马三宝。 陈晖很快觉得不敌,边打边退,马三宝步步紧逼。陈晖退无可退,一声大喝,长枪嗖地迎面刺出! 血光飞溅,却是陈晖的首级飞了起来!朱棣巍然立在青骢马上,大刀上鲜血一道道流下。 马三宝挑起陈晖的首级,跃上大帐前的旗杆,高举着大喊:“陈都督死了!陈都督死了!”骑兵营更加骚乱,军士无心恋战,纷纷往西逃往中军营地。 李景隆睡梦中惊醒,惊闻骑兵先锋营已被击破陈晖阵亡,急忙披挂上马。往东望去,何止骑兵营,前哨的一二三营已经一片嘶喊。燕军齐声大呼:“活捉李景隆!活捉李景隆!” 李景隆怒不可遏,拍马便往前哨冲去。李平紧跟其后,连喊:“大将军小心!” 冲了没多久,迎面撞上燕军的队伍,竟然已经杀过了前哨一二三营!李景隆心中一痛,长枪连挑,挑翻了几个燕军。燕军连声鼓噪,重重叠叠地围了上来。南军见主帅被围,四面八方地争过来增援,顿时以李景隆为圆心,里三圈外三圈层层围住。 李景隆长枪挥舞,却渐渐有些慢了。 这真实的战场,原来如此不同于校场练兵。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只是鲜血飞溅血肉横飞。校场上练兵时,偶尔也会拿死刑犯开手,李景隆不是没杀过人。可是那都是不会反抗,不会攻击,更不会象现在这样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嘶吼呐喊狰狞着扑向自己。有的满脸横肉,有的鲜血满面,有的甚至只有一只手! 李景隆恍惚觉得自己错行到了地狱道场,身边这些都是怨鬼;漫天飞舞的雪花,都是这些恶果的怨气。 噗的一声,一个南军砍翻了扑到李景隆身上的燕军,鲜血溅了李景隆一脸,一只血淋淋的断臂迎面飞到。李景隆不由得连声大叫,长枪一阵乱舞。 只听到一声大喝:“大将军莫慌!”三个虎将杀到,正是瞿家三父子,带着蜀中一起带来的瞿家家将大约百来个人。三把长枪翻翻滚滚,燕军的包围圈瞬时被撕开一道口子。 瞿能高呼:“大将军随我来!”瞿陶一带李景隆的马缰,瞿能领着李景隆往西而撤,瞿陶瞿郁在后死死护住。 瞿家的这些家将都是打过生番的,燕军在江南士兵眼里虽然彪悍骁勇,比起生番倒又是开化之民,瞿家的家将并未放在眼里。一群人护着大将军杀出了重围,过了中军帐,到了后军营地刚要停一停,东面的大营却又是一阵喊声震天。 瞿能叫道:“不好!北平的守军出来夹击我军了!”远远地望过去,高大彪悍横冲直撞的,正是碰过几次的燕军大将朱能。身后的燕军杀声不绝,望过去烟雾茫茫,竟不知有多少兵马。 李景隆喘息未定,见自己的南军乱成一团,前后受敌,眼看不支,一声大叫就要再次拍马上前。 瞿能见李景隆双眼通红举止错乱,知道他已经神智不清,连忙一把拉住:“大将军!留得青山在!”一边护着李景隆便撤。 朱能眼尖,已经看见瞿能李景隆,见一群人后退,便大声叫道:“李景隆跑啦!李景隆跑啦!”燕军跟着齐声大喊“李景隆跑啦!李景隆跑啦!”。南军的将士瞬间军心涣散,无法坚持,四下逃窜。 天已经亮了,深夜起的一场大战,留下了遍地的尸首,还有无数的战马秣草军粮兵器。鲜血染红了白河的冰面,染红了整个旷野。然而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覆盖住红色,又慢慢变成了一个白色世界。南军战死投降逃亡的过半,最终只有二十万将士随李景隆瞿能撤到了山东德州。 十一月九日,燕王返回北平城。 这一场郑村坝之战,是靖难之役的重要转折点。燕军从此牢牢占据北平府,保定府,永平府三个州府。南军退守山东,不敢来犯。 马和马三宝,也因这场战役中的军功,永乐年被赐姓“郑”,成为郑和。 **************** 寒风中,朱允炆有些奇怪,问齐泰和黄子澄:“朕很久没看到战报了,大将军前方战况如何?” 齐泰躬身道:“禀告陛下!北方天气寒冷,我南方将士和马匹不惯严寒,天时不利于战。大将军驻扎大军于德州,准备开春讨伐燕贼”。 朱允炆沉吟:“这一等开春要好几个月,粮草军饷都够否?” 齐泰道:“粮草还是就近调的山东河南和山西三省的,到开春应该没问题”。 朱允炆仍有些担心:“我军将士在寒冷之地能否习惯?军心没问题吧?” 黄子澄道:“大将军身先士卒,瞿家父子三人也是与兵士同进退。三军用命,士气依旧高昂”。 朱允炆感动:“真不容易!传朕旨意,赐大将军和瞿家三父子貂裘文锦”,顿了顿又道:“再带些花雕酒,曹国公最喜欢。” 齐泰和黄子澄答应着,对视了一眼,隐隐地担心。李景隆只说北平未攻下,天寒暂退山东;可是五十万大军在那里好几个月了,到底如何? 第八十七章 霹雳晴天响 转眼,到了建文二年的新年。 元日这天,朱允炆照例一早祭庙拜陵,忙到晌午才回宫。路过午门,想起去年此日鸣冤鼓被击响,引起一连串的故事,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先去月华宫,其次坤宁宫,给太皇太妃和太后请安。皇后正好也在,互相问了新年好,两个儿子封了压岁红包。总算忙完,回到了省躬殿。 王直正在殿中分奏折,见皇帝今日还来省躬殿,有些意外,连忙问道:“陛下今日歇歇吧?折子不多,老臣看了没什么重要事,这新年,百官也都歇着了。” 朱允炆看了看案上,奏折寥寥几封,到底是新年了。靠在椅中,朱允炆琢磨,不如这会儿就去天禧寺?早些到,给莲花一个惊喜,带些新年的年糕和汤圆过去。 心里决定了,朱允炆不由得兴奋起来。王直见皇帝的面色,猜到他要去看莲花,暗暗为皇帝高兴。 忽然,张元亨匆匆跑进来,两三步奔到朱允炆面前,:“陛下!出事了!” 朱允炆皱眉:“怎么?” 张元亨急急忙忙地道:“娘娘不见了!” 朱允炆一惊:“什么叫不见了?” 张元亨急道:“知恩一早去寺里,到塔里看娘娘不见了!这会儿和玄信方丈等在外面。” “快传!” 知恩泪眼婆娑进了省躬殿,一进门就伏在地上痛哭:“陛下救救公主!” 朱允炆心中焦急,自幼的教养却由不得自己放肆,还是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是一早到的寺里?公主不见了?” 知恩哭得抽抽噎噎:“婢子一早到了木门边,门关着,叫了几声都没人应,婢子担心公主又生病了,就大胆推门进了塔里。塔里却空无一人!婢子急忙去喊海寿和各位侍卫大人,结果一个个都昏迷不醒”,侧头看了看玄信接着说道:“婢子吓得大叫,方丈跑过来,看了说是中了迷药”。 朱允炆望向玄信,玄信轻声道:“陛下恕罪!海寿和侍卫们是中的迷药,贫僧让灌了水,不久就都醒了。只是谁也说不上发生了什么事。昨日除夕,寺里上香的人比平日稍微多一些,但肯定没人到塔边。晚上公主还好好的,是夜里出的事。” 玄信见皇帝皱眉,接着道:“今日新年元日,本来不少信众上香,贫僧让山门先关了,没让人进寺”。 张元亨在旁道:“陛下,用到迷药,贼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就是劫公主的。” 朱允炆双眉紧皱,听了这话不由得侧头望了王直一眼,王直也正望着皇帝。两人对视之下,心中都是一片冰凉:乾清宫的四个小太监,奉天殿的十七个小太监当日都已全部赐了殉葬。下毒的却另有其人,今日竟然掳走了她! 朱允炆缓缓地道:“传应天府府尹赵敷!传十二卫亲军都指挥使冯国!” **************** 真暖和啊!莲花在睡梦中觉到了温暖,贪恋地往被窝里蜷了蜷,继续昏睡。 仿佛还在家里,热烘烘的炕,厚厚软软的垫褥,蓬松的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自厨房飘过来阵阵饭菜的香味,母亲又在做好吃的了。父亲和兄长要去上朝了吧,听见他们低声说着话:“让莲花和阿修再睡会儿”。 是,再睡会儿。 莲花又蜷了蜷,嘴角弯弯带着笑,继续睡。 小弟吵嚷着:“姐姐!懒虫!快起来!” 莲花不理,被子蒙住了头。小弟一下坐在炕沿,嚷嚷:“懒虫!太阳晒老高了!”一边握着姐姐的手摇晃。 小弟自幼习武,手掌板结硬实,骨节突出,手指上也都是老茧。 恍惚中牵着小弟的手,一起到了院子里,母亲在做打糕,小弟抢着帮忙:“我来打!我来打!”母亲含笑递过木槌。 怎么是李芳远?一边跑进来一边嚷着:“莲花,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举着手中两本****来的书籍。天空碧蓝,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眼睛如宝石一样闪亮。石青色的身影,犹如院中的白杨树一样挺拔轩昂。 “圆圆哥。。”莲花嘟囔着,翻了个身。 好香啊,母亲做了酱汤吧?咦,是什么咕咕叫?是肚子饿得叫。。 哎呀!莲花慢慢睁开了眼睛,右手抚在肚上,有些难为情。 雕花大木床,秋香色的软烟罗纱帐,似烟如雾,塌上铺着锦裀,自己盖着锦被,塌边的铜鼎内点着香,鹤嘴中袅袅飘出百合的香味。 自天青色的纱窗,透过丝丝金色阳光。窗边立着一个石青色的身影,负手望着窗外,挺拔轩昂,一动不动。莲花喃喃地道“圆圆哥”,揉了揉眼睛,这几天怎么总梦到李芳远? 背影听到动静却急忙转了过来,几步跨到了榻前。真的是李芳远! 莲花呆呆地看着,是做梦吧? 依旧是石青的长袍,刀刻似的下颌,宝石一样的双眸。 李芳远向来冷峻的面孔上浮起笑容:“傻了?不认得了?是我。” 莲花半晌才确信不是在做梦,喃喃问道:“我睡了多久?” 李芳远笑容不变:“睡了三天了。你可真能睡”。 为了把莲花救出来,熏了迷药,李芳远见莲花一直不醒,还担心药下多了。直到见她梦中含笑,握她的手也有反应,梦中还叫了声“圆圆哥。。”当听到这一声,便觉得这万里奔波一番冒险,都不枉了。 莲花轻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李芳远凝视着她:“我听赵胖和李田齐说了你在塔里的样子,我不想你冻死”。 莲花不由急:“你劫了我?你,你胡闹!”自己这一失踪,朱允炆不得急死?要掀起多大的风波?如果找到是李芳远。。莲花不敢想下去,额头密密的汗珠渗出来。 李芳远摊摊手:“劫都劫了”。显然早料到莲花这个反应,已经拿定主意不理睬。 莲花一怔,定定看着他。 比起三年前汉城时,甚至比起两年半前大宁卫时,李芳远有了很大的不同。冷峻孤傲还是一样的,宝石样的眼睛里却多了几分凌厉,举手投足间充满自信和决断。 李芳远见莲花发愣,温柔一笑:“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说着扬声叫了一声:“恩尼!” “来了!”一个中年妇女应声进了屋内,向莲花行礼:“公主醒了?” 李芳远介绍:“这是李田七家里的。”一边吩咐:“公主饿了,弄点吃的来”。 李嫂子答应着,急忙去了。不一会儿端了一个大大的漆盘进来,老远的香气扑鼻。莲花不惯在榻上吃东西,望了望李芳远。 李芳远笑:“那你起来慢慢吃,我去外面和田七说点事”,看了看莲花满头的汗珠又道“想沐浴的话吩咐李嫂子就好”。 莲花红了脸,额头的汗简直要滴下来。李芳远笑了笑,转身出去了,脚步轻快,显然心情好极。 莲花在夹袄外披了件外衣,坐到了案前。真的是大酱汤!还有泡菜!莲花闻着这熟悉的香味,家乡的香味,不由得想起了汉城,想起了母亲。 李嫂子在一旁劝道:“公主吃点儿吧?公主太瘦了,老夫人定然挂念。吃胖一点,也是尽孝”。 莲花嗯了一声,舀了勺汤举到嘴边,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李嫂子有些慌,急忙递过帕子,一边道:“公主别伤心!有什么和大君说就是!大君特意这么远跑过来,肯定是想公主高兴!” 莲花接过帕子拭去泪水:“恩尼,我没事。只是看到这酱汤和泡菜,有些想家”。 李嫂子安慰道:“那公主多吃些。待会儿还有打糕,大君说公主喜欢甜的,我做了豆沙馅儿的”。 莲花不语,慢慢吃了饭。 忽然靴声橐橐,李芳远又大步进了屋内,一把抓住莲花的手:“跟我下去一会儿”一边示意李嫂子赶紧都收拾了。 莲花不明所以,被李芳远抓着手臂动弹不得,只好跟着他匆匆下楼,穿过短短回廊,走到前厅。李田七正等着,一个移开的大樟木箱旁有个地道口。李芳远拉着莲花匆匆沿木梯走了下去,莲花愣神之间,听到头顶上盖盖子,移木箱的声响。 李芳远这才松了手,黑暗中轻声道:“别出声!应天府衙门在搜城”。 莲花看不见,还是点了点头。 慢慢地,眼睛适应了暗处的光线,莲花看出这是个极大的地下室,打扫得很干净,地上铺着竹簟。靠墙垒着一排排的大箱子,不知道里面放的什么。 李芳远递过一个蒲团,莲花也觉得竹子上有些凉,接过蒲团盘腿坐下,不理李芳远,闭目默默诵经。李芳远没有表情地负手而立,依旧挺拔轩昂。 没多久,头顶上脚步声杂乱,然后是大声问话的声音,李田七小心回答的声音,翻箱倒柜四处翻查的声音。乒乒乓乓似乎打翻了不少东西,夹杂着李嫂子的惊呼声。 李芳远一动不动,莲花垂首闭目也似早已入定。 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一阵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是悉悉簌簌各种收拾的声音,良久,头顶上的木箱似在移动,盖子一掀开,一柱光亮射下来。 李芳远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没事了,上去吧”。说着转身率先上了木梯。 莲花无奈,跟在后面进了屋内。李田七复又把樟木箱复原,一边说道:“大君放心,不会再来了”,抬起头又道:“就是城门全都封了,只能进不让出。” 李芳远哼了一声:“元日开始封城,能封多久?总不可能堂堂京师应天府的城门一直封下去”。侧头见莲花静静听着,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们等一等就是”。 莲花哭笑不得,李芳远自说自画,竟是要把自己带回朝鲜的打算。莲花知道他的性格倔强固执,这次更显然是拿定了主意而来,不是简单说两句就能说服,只好慢慢找机会。 莲花苦笑着沿回廊走回小楼,望向窗外。 江南的冬天难得下雪,常常是这样湿气濛濛。李芳远不知何时安排的这个宅子,是江南普通富户的三进院落。前面是正厅左右厢房厨房,自己的这一间象是花园中的绣楼,楼下的小花园在此严冬有些光秃秃的,窗畔的几杆修竹也都发黄,地上落着各色枯叶。只有沿墙的两棵青松依旧翠绿,松旁小池塘里碧水盈盈,几尾红鲤逶迤游来游去,偶尔浮出水面。 这时李嫂子进来殷勤问道:“公主,热汤烧好了,公主沐浴吧?” 莲花低头看看自己,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 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莲花靠在桶沿,舒服得一动也不想动。在塔里一年半多了,洗涑只是每日知恩送水进塔,再搬出去。塔里又极冷,沐浴想也没想过,就是头发也是好些天才洗一次,每次都要海寿去天禧寺的大厨房拎几桶热水。 莲花有时候忍不住想,僧人不留发,和闭关不能沐浴多少有些关联吧? 不远处隐隐传来笑语声,箫管弦琴声,“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难道自己是在繁华的秦淮里?莲花摇摇头,不想去想,沉醉在水雾中,人生此时是美好的吧? 换了两桶水,泡了不知多久,窗外天色已暗下来,莲花才懒懒起身。李嫂子用个大棉毯裹着公主,又拿了大布巾细细地揉****的长发,一边赞:“公主这满头青丝真是又黑又滑”,说着点着了几盏蜡烛,捧了一叠新衣放在榻上。 莲花笑笑不答言,看那摞衣物,却都是淡淡蓝色,各种质料花样款式,自内衣到外衣,华丽素雅兼有。莲花不由得望向李嫂子。 李嫂子解释:“这是除夕那天大君去办的,说是公主用的,不肯让别人去。京城明月轩七彩堂的都让大君搜罗完了”。 莲花抚摸着衣物,想象李芳远一个青年男子,冷着面孔,在花花绿绿的店铺里采购女子的衣物。不由得有些好笑。 李嫂子又搬来发簪罗帕胭脂水粉一堆闺房之物,整整齐齐放在塌边的桩台上,道:“这些也都是大君挑的。公主慢慢用”。说着收拾了浴桶等出去了。 莲花坐在妆台边,无意识地拿起一盒胭脂把玩,淡淡的绯红在烛光下柔和亮丽。李芳远生性孤傲,向来不耐烦这些琐碎小事,却竟然为了自己去买这些胭脂水粉。 莲花望着烛光,心中轻叹,这一生欠他的,如何能还? 第八十八章 阑珊灯火漾 十里秦淮的元宵灯会,又称金陵灯会,是应天府乃至全****最奢华的大型盛会。 灯会的历史可以追朔到三国东吴,古都在岁时节庆往往张灯结彩君臣同乐;到南朝时便有了元宵灯会。金陵古城当时叫做建康,是南朝宋齐梁陈四代皇朝的都城,虽然当时中国南北分裂,但是江南历来富庶,都城的繁华阜盛远非他地可以比拟。新年至上元节的这一段最喜庆的节日给了自皇帝至百姓所有人一个自幼奢华的理由,而灯会便将这随心所欲展现到了极限。 明太祖朱元璋,自诩为太平皇帝,如此太平盛世,秦淮灯会成了最想当然的新年盛事。劳模皇帝先是把元宵灯会延长至十日,自新年初五便开始;然后亲自参与制灯,放灯,编灯谜等各项筹备工作;甚至赐百官上元节放假!简直是把灯会当作了朝政之外的唯一正当娱乐。在太祖的提倡支持下,深宫禁苑寺庙道观大宅小院都张有各种花灯,但是灯会,即观灯赏灯闹灯全城狂欢的集会,却是非要到秦淮河畔了。 “正怜火树千春妍,忽见清辉映月阑”“东风夜落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这说的都是元宵灯会时花灯如昼的美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灯会时节因金吾不禁,又成了少男少女相约的浪漫时光。而“庆佳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潇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荫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就是一幅绝美的画卷了。 莲花和李芳远并肩漫步在夫子庙,望着流光溢彩的盛况,都有些目瞪口呆。 朝鲜新年时也要点灯,不过就是家里扎一个灯笼,最多小孩子提着灯笼串串门;灯型来来去去也就是圆灯兔子灯。汉城的新年,并没有因此有多大变化。 而此时的秦淮河畔,完全就是灯的海洋,灯的世界。 牌坊,孔庙,贡院,瞻园,酒楼等所有建筑物都被花灯围起,璀璨傲立在深邃的夜空中,光芒盖过了明月群星。路上随处都是形形色色的花灯,树木花枝被灯笼覆盖,门户窗牖都装饰着各式花灯。 最抢眼的是秦淮河中,水里飘着各种水灯,莲花荷花芙蓉花鲤鱼金鱼蟹将龙女散布在整个河面,水波中灯光灿灿,金色荡漾。而金光上一艘艘装扮成各式灯型的画舫,争奇斗艳,在河面缓缓迤逦来去。 人也是真多。仿佛全城的男女老幼都来了,还有不少的外地人,莲花甚至听到了几句朝鲜话。“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车多人多,摩肩接踵。 二人一路随人流走来,见了什么都稀奇。灯会时不仅是赏玩花灯,各种民间的能工巧匠也都倾巢而出,沿路边依序设摊,在天子脚下一展手艺。 泥人,斗翁,空竹,绳结,皮影。。。二人都没见过,一个个流连良久,莲花看得目不转睛又是赞叹又是惊叫,李芳远含笑一旁,时时手臂挡住拥挤的人群。 经过一个剪纸摊,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大爷,瞅了二人几眼,手中剪刀转了几转,递给莲花一张两人的头部轮廓剪影,惟妙惟肖。莲花举着剪纸,对着李芳远棱角分明但时常骄傲翘起的下颌,笑弯了腰。李芳远见剪纸上二人鬓首相连,莲花的长睫对着自己,也微微一笑。 弯过文定桥,孔庙前的广场上围着一圈人,是在玩投壶的游戏。莲花在《礼记》上读到过,实物却是头一次见到,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观众自动围成一个大圈,偌大的广场上前方放着两尊青铜投壶,摊主是个大嗓门的中年人,吆喝着:“哎!两个铜钱投八矢哈!投中五矢就有奖哈!”身边放着两大桶矢,一桶木头的,一桶竹子的。另有一个司射站在界线后指挥着投壶者。莲花见人声喧哗,并没有书本上说的奏乐,想来自士大夫阶层流传到了民间,也就少了很多繁琐。 不断地有人上前去投,但界线与投壶相距大约有四五丈,甚难投中。莲花跟着人群或喝彩或惋惜,看得极为专注。有一个少年投中六矢,得了一个漂亮的宫灯,交给身边的少女,少女雀跃着捧着宫灯二人喜滋滋地离去。莲花望着,目光中似有些羡慕。 李芳远微微一笑,摸出两个铜钱接过八矢,站到了界线之后。莲花见他下场,睁大了眼睛,紧张得双手握在下颌,明澈的眼睛一眨不眨。 李芳远冲莲花眨了眨眼,含笑随手掷出。长臂连挥,苍啷啷矢落铜壶,人群顿时爆出一片喝彩。最后两只,李芳远有意逗莲花开心,急速转圈背对铜壶,左右分发,嗖嗖两只竹矢在众人的惊呼中同时入壶。摊主呆了一呆,和观众一起拼命鼓掌,捧上一只极精巧的宫灯。李芳远含笑拱手接过,拉着莲花出了人群。 低头看莲花,眼中却隐隐有些泪光,李芳远着急:“怎么不开心?我投着玩的”。 莲花垂着头,有些哽咽:“你别,你别对我太好。”他以堂堂王子之尊,又素来孤傲,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投壶戏耍,这份深情令人感动之余也有些惊怖。至于李芳远一身弓马本事,轻松投壶,倒在其次了。 李芳远叹口气,正欲说话,一阵阵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一只游行的队伍走了过来。人流汹涌,李芳远一把握住了莲花的手,这么多的人拥挤,不抓牢随时可能被冲散撞倒。 莲花看着人群也有些惊慌,下意识地握紧了李芳远的手。手掌板结硬实,骨节突出,手指上也都是老茧。莲花忽然明白,睡梦中握到的小弟的手,其实是李芳远的。难道他在自己昏睡的三天,一直守在塌前? 莲花抬头望向李芳远,视线撞上了他凝视着的目光。身侧喧闹的队伍震天而过,踩高跷的,舞龙灯的,杂耍转飞碟的,都在争相卖弄展现,锣鼓声中喝彩连连。而这一片热闹中,他的眼中却只有她。 忽然窜起几只焰火,在深邃的夜空崩裂四散,七彩的光芒照亮了他身后的夜空,那宝石一样的眼睛,却比焰火还要明亮。在宝石的灼视中,莲花觉得一阵阵无力。 人流远去,二人缓步前行。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了,李芳远不放手,莲花也不再想挣脱。就这么被他携着,随意漫步,恍恍惚惚。 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处猜灯谜的摊前,依然是人山人海。头顶上悬挂着一盏盏花灯,花灯下垂着灯谜纸条,猜对了便可把花灯拿走或随意取喜欢的小礼品,猜得不对便把纸条再贴回去。摊上有个竹筒,写着“百两不嫌多,一文不嫌少,白耍也可以,只是不倒找”。摊主是个文秀的青年人,穿着长衫,大概是个落第的秀才,含笑看着人群,接过纸条时或点头或摇头,笑容始终不减。 莲花仰头看去,想了一会儿,指了指两张纸条。李芳远抬手揭下,见是“多一半(打一字)”,“弹丸之地(打一字)”。 二人携手走到摊前,莲花笑道:“这可是‘夕’字和‘尘’字?”摊主鼓掌而笑:“恭喜姑娘,答对了!”伸臂相邀:“随喜挑个礼物吧?”摊上满满的都是江南的小玩意:泥人,宫扇,雨花石等等。莲花笑着摇了摇头,李芳远随手摸出一块银两扔进竹筒,二人又走到了灯群之下继续猜谜。 灯谜本就玩的是机巧,自有一套思路,莲花没猜过,又没有那么曲曲弯弯的心思,便都觉得难,猜不出。李芳远更是毫无头绪,但是握着伊人小手,望着她凝神思索的别样风情,倒也不着急,含笑注视,时时抬臂挡开拥挤的人群。 莲花浑然不觉,站在两盏花灯下,仰望着纸条。一个是“矮(打一字)”,一个是“弄璋之喜(打一字)”。 莲花敲敲额头,似乎有些头绪,又实在想不出来。终于叹口气,蹙眉对李芳远轻声道:“猜不出,走吧”。 身后忽然一个温润的男子声音:“让在下为姑娘猜这灯谜如何?” 莲花一震,转身望去。 熙熙人群中,灯火阑珊处,月白的文士锦袍长身玉立,面容温雅,双眸清澈,不是朱允炆是谁? 朱允炆自元日发现莲花被劫,全城大搜,又关了所有城门,几日下来却一无所获。海寿和当夜守卫的侍卫一一盘问,都答是睡梦中被熏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朱允炆心中焦急,只怕是王奭劫持了莲花对她不利,王直却一直劝慰:劫持公主不过是为了和陛下谈条件,公主不会有事。朱允炆听了略略宽慰,日日枯等却也无人来谈。朝臣见搜城关城门,新年中奏章也雪片似的上来,甚至太后也知道了,叫朱允炆过去一顿教训。朱允炆唯唯喏喏,却并不让开城门。只是一日日过去,心中着实发愁:难道城门就这么一直关着?想到莲花生死未卜,更加坐立不安,索性出宫,溜哒到了灯会上。 漫无目的地踱来踱去,却隔着游行的队伍,望到对面淡淡蓝色的身影。大惊大喜之下,却见到她旁边还有一个石青色的男子。攘攘人海中二人卓然不群宛似神仙眷属,携手漫步,低语浅笑。朱允炆兜头一盆冰水,下意思地跟在后面,望着二人猜灯谜,望着莲花思索,心中七上八下,终于忍不住出声招呼。 朱允炆缓步踱来,随手拉下两张纸条,含笑对莲花道:“一个是‘射’,一个是‘甥’字”。 莲花有些头晕,左手傻傻接过纸条。 朱允炆看看莲花的右手还牵在李芳远手中,凝视着莲花,抬臂又刷刷刷扯下几张纸条,扫一眼便说道:“这是‘佃’,这是‘关’,这是‘召’,这是‘问’字。”递过纸条,固执地冲着莲花的右手。 莲花红了脸,右手连甩,挣脱了李芳远,接过了纸条,垂首不语。 李芳远看出不寻常,眯了眯眼睛,打量着眼前的文士。 两个人身量相仿,但李芳远肩宽臂壮,挺拔轩昂,散发着孤傲的英气;朱允炆清秀温文,高贵含蓄一身王气内敛。两人强大的气场撞在一起,莲花仿佛听得到噼噼啪啪火花四溅。 李芳远朱允炆对视一眼,迅速地都转头看向莲花。 莲花垂着头,咬了咬嘴唇短短地道:“这是我五哥,这是,允郎”。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介绍说这是皇帝。 李芳远听了这称呼,胸口如遭重击,脸色发白,说不出话。 朱允炆却顿时释然,冲李芳远拱拱手:“李兄!”侧头又对莲花含笑说道:“可找到了你。前方不远有艘画舫,先去歇脚喝杯茶好不好?”话似商议,却迈步便行。 三个人沉默着走了大约四五百步,便到了河边。一艘阔大的画舫,正等在河边。不似河上的其它画舫,这一艘没有装饰任何花灯,朴素安静悄无声息。 李芳远发现这一路走来,不似方才拥挤。双目微微四顾,就看出三人的身前身后有百来个或明或暗的侍卫,暗成合围,早已隔开了人群。李芳远这次自汉城有备而来,轻轻松松地就劫了莲花,不禁有些看轻了大明。此时看到这一圈护卫,明白自己是小觑了****,不过凑巧天禧寺新年而海寿又是内应而已。 朱允炆率先迈上搭板,伸手牵住莲花,二人携手缓缓进了舫内。李芳远心中一酸,两步跃过。船边的张元亨收了板,桨声灯影中,画舫缓缓离岸,驶向秦淮内河。 画舫内精致异常,珠帘绣幕,墙上悬着乌木联牌的对联,写的草书,李芳远倒一大半不认识。角落里一只四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沿墙一排圈椅,搭着明黄撒花椅搭。居中一张大紫檀圆几,设了三张楠木圆凳。 朱允炆扶莲花在西首坐下,自己坐了居中主座,招呼李芳远在东首客席。一边回头和张元亨吩咐了几句。李芳远练武之人耳力好,隐隐听到其中“让赵敷开城门”几个字,不由得心中好笑。 莲花却全然不理,握着灯谜的纸条琢磨,半晌拉了拉朱允炆的袖子轻声问:“你刚才说这个‘入门无犬吠’是什么字?” 朱允炆含笑看着她,爱怜地道:“问”,一边舀了一勺桌上的八宝羹喂在莲花口边。 莲花自然而然张嘴吃下,一边看着纸条,恍然大明白:“这也可以啊?” 朱允炆笑:“当然了。”一边顺手拿帕子擦了擦莲花唇边的汁水。 李芳远来京之前,想象莲花受的磨难,觉得她为朝鲜牺牲太大;到塔中看到一片寒冷凄清,莲花穿得像个沙包,容颜憔悴双手冻疮,更是心如刀割,拿定了主意要带她回汉城。 然而此时见朱允炆待莲花一片怜惜宠溺,莲花也是对他亲昵依恋,二人之间自然而然地默契亲密。自己与莲花自幼便在一起,自问也做不到这样。又联想到皇帝为她一个带罪被贬的庶人,不惜搜全城,闭城门,心里忽然隐隐觉得,也许这一次来的,有些冒失多事了。 朱允炆见小太监斟好了酒,便放下手中的帕子,举杯对李芳远笑道:“李兄远道而来,我敬你一杯!” 莲花含笑看着二人,不说话。 李芳远见他堂堂大明天子,明明知道自己劫了莲花,却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责怪,反而只当自己是妻舅,客气礼貌甚至有些拉拢,心中也不由得感动:他肯这么做,当然只是为了莲花。 李芳远举杯一饮而尽:“多谢!在下只有一个问题。”灼灼目光盯着朱允炆。 朱允炆笑容不变:“李兄请说”。 李芳远一字一句地问道:“舍妹何时能出塔?” 朱允炆微微蹙眉:“过了太祖斩衰丧服吧!”侧头看着莲花满是歉意:“对不起”。 莲花微微笑着,望着李芳远:“王兄,别担心我,我没事的。” 李芳远轻叹一声,不言语。 这时画舫停了下来,张元亨打开外窗,隔纱窗远远看得见远处的如昼灯影,河面上却静悄悄的。一轮新月斜挂天边,清冷的月光透过薄纱照进画舫。 李芳远目力极好,看见自己这艘画舫的前后,都各有一艘楼船,满满站着护卫。 朱允炆含笑道:“这个地方叫‘桃叶渡’,传言是王献之当年迎送心上人的地方。” 莲花睁大眼睛:“那个书法家王献之?” 朱允炆微微颔首:“说是他作了首《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莲花笑:“这么打油,后人杜撰的吧?” 李芳远听二人说说笑笑,望着莲花面上的笑容,忽然觉得,老天开眼,她终于得到了她的幸福。自己,岂非应该为她高兴? 朱允炆这时笑道:“有件事。前日东瀛足利义满的使臣到了礼部”。 李芳远和莲花相视一眼,都是精神一振:“如何?” 朱允炆含笑道:“这次来的只是一个商人,名字叫肥富,没有正式的国书。奏表也是含糊其辞,估计是先来试探试探的。”看了看二人热切的目光,接着道:“我让礼部答复了,只要足利将军解决朝鲜半岛和大明沿海的倭寇,我朝同意重开与日本的贸易,并会分封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肥富欣喜万分,答应着回东瀛了。” 莲花欢呼一声,望向李芳远。两个人长久的心愿和奋斗目标,终于即将实现。只有彼此才知道,为了这一天,二人付出牺牲了多少? 朱允炆望着兴奋的二人,又不紧不慢地含笑说道:“朕只要了一件贡品,就是阿只台猋的首级”。 莲花和李芳远又对视一眼,莲花泪盈于睫,双手颤抖。李芳远也是眼含泪水,良久嚯然而起,噗通拜倒在朱允炆面前:“臣代朝鲜,叩谢陛下!” 李芳远初见朱允炆时心中不平甚至愤懑,朱允炆如何看不出来?李芳远倒不仅仅是因为莲花,而是生性孤傲,最不喜阿谀奉承。明知道这是宗主国大明的天子,可也不愿意屈膝。此时见朱允炆一片赤忱对待朝鲜,却终于心折而服。 朱允炆心中安慰,托起李芳远,温言道:“朕已经和兵部交代好了,水军如何调度,李兄明日最好能去兵部具体商讨。足利将军那里,也需李兄一同协调”。 李芳远连连点头。 莲花看着二人,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举袖拭去泪水,宜宁公主欣慰满足地笑了。 在之后的两年时间,大明连同朝鲜和日本的室町幕府三方围剿倭寇,终于消灭了这一时期以日本南朝败将残兵平户藩松浦家为核心的“真倭”。朝鲜半岛与大明沿海,就此太平了几十年。 宜宁公主,一路辛苦。 第八十九章 转战路茫茫 李景隆的大军,在德州驻扎了几个月,军粮供应慢慢困难。 山东河北山西三省本是产粮大省,可是一来大军人数众多,二来燕军居中骚扰影响了晋冀两地的粮食运送,山东一省便有些独木难支。大军原本一日三顿干饭馍馍随吃,渐渐变为两干一稀,渐渐又变为一日两顿,渐渐变成了一干一稀。李景隆巡营,常常听到军士哀叹吃不饱,甚至抢夺食物吵闹打架,只好连连上奏折请粮。齐泰急忙和户部设法,自辽东甚至直隶运粮,沿路损耗过半,劳命伤财。 朱棣在燕王府,却也有些发愁。如今连上大宁卫带来的,燕军已近十万人,占地却只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府,供给早晚成问题。而南军前次大败,很大原因是南方军士不惯严寒,如今南军退守德州,开春必然来战。难道只能等待?等南军能打的时候? 朱棣望望道衍,欲言又止。 朱高煦忍不住:“父王!不能让李景隆安生歇着!不如打到山东去!” 朱棣摇摇头:“打到山东,南军养精蓄锐,我军是疲惫之师,胜算极小”。一边又望向道衍。 道衍捻须笑道:“老衲有一计。王爷领个几千人马,大张旗鼓地去打大同。大同现在是宋忠的部将陈质退守,必然疾奏朝廷,朝廷必然催李景隆来救”。 朱棣一听已经明白:“然后本王说打不打,说不打又打,拖着李景隆来回跑就好。” 朱高煦鼓掌:“大同可比北平还冷!南军疲于奔命,冻也冻死他们!道衍师父,你这招毒啊!” 道衍笑:“逸而劳之,安而动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果然燕王带了三千骑兵,耀武扬威出居庸关往大同而来。陈质听报大惊,八百里加急奏章连着报到兵部。大同是重镇当然不能失,代王又已经被贬,齐泰只好赶紧下令李景隆去救大同。李景隆不敢耽误,连夜点了九万兵马,出紫荆关,昼夜兼行飞奔大同。 此时一月严冬,正是晋冀最冷的时候,南军长在江南,很多士兵连下雪也没见过,行走在雪地冰面上,连连摔跤。又缺衣少食,一路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好容易到了大同,陈质见李景隆赶得辛苦,心中感动,斥侯来报燕军自大同退兵了,二人不由大喜。朱棣退兵途中又佯攻蔚州,李景隆只好再次率兵星夜来救,等李景隆到了,朱棣已退回北平了。南军再雪地里走回德州,一来一回,九万人损折一半,辎重粮草更不知委弃多少。 李景隆自认为两次吓退燕王,奏章上说“仰仗天威,击退燕军,臣不辱使命,大同蔚州幸得保全,今奏凯而旋。” 朱允炆看到奏章挺高兴,但还是担心宁王燕王联手,李景隆怕不是对手。齐泰和黄子澄商量下来,建议再加派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都督平安,胡观这四员大将整真定的余部与李景隆会师。朱允炆还不放心,又加派了五万大军增援殿后。这下基本上是朝廷的全部可战之兵了。 四月,春暖花开,杨柳吐绿,“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李景隆望着鲁地的柳树,想起曹国公府中满园深浅碧波映照的春色,忽然有几分惆怅。 征虏大将军自德州出兵,会同真定和直隶增援部队,共六十万人,向北平再次进发。燕王宁王商议下来,不能坐以待毙,准备迎头拦击。于是只留了几千人守城,率领其余全部人马十五万人,自北平倾巢出动。四月下旬,南军燕军同时抵达了白沟河(今河北雄县一带)。 南军李景隆是中军帐,都督平安扎为先锋营,瞿能父子紧随其后互为犄角,郭英,吴杰,胡观三营围在中军左右。浩浩荡荡连营三十里,旌旗耀日,气势夺人。 朱棣负手而立,远望着南军营帐,沉思不语。朱权站在一旁,也是面色凝重。 朱高煦大步跑过来:“父王!我军这样河两岸各扎一营,南岸的大营只有六万人,如果南军一拥而上岂非糟糕?”朱能张玉跟在一旁,也是满脸担心。 朱棣看了儿子一眼:“煦儿,你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多多益善’?” 朱高煦一愣:“知道。‘韩信带兵,多多益善’嘛”。 朱棣点了点头:“国士无双的淮阴侯,才能多多益善。李景隆之前连战场都没上过,这六十万兵马如何能指挥得好?郭英资历老,平安刚愎自用,二人都不大服李景隆, 吴杰,胡观济得甚事?”看着朱高煦和朱能说道:“唯一惧的,就是瞿能父子。明日战中你二人务必留神瞿家三父子”。 朱高煦和朱能点头答应。朱权笑道:“四哥!你吓唬小孩子做什么?瞿能再厉害,还能比蒙古人厉害?”侧头对朱高煦笑道:“明天你和三千卫队一起,那些南蛮子动不了你”。 朱棣听到这里,忽然就想起,那一年夏日的午后,大宁卫的校场上,她骑着小雪奔过来,淡淡蓝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扬。那一天,自己在训练三千卫队,朱允炆在找宜宁公主。。。 朱棣微微摇头,甩去回忆,沉声道:“传我号令,今夜大军酉时歇息。明日与南军决一死战!” **************** 四月二十四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张玉中军,朱能左军,张信右军,宁王朱权为后继,朱高煦率三千卫队左右策应。而燕王自己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做了先锋,只带了员副将陈亨。燕军大队,天没亮已经全部渡过白沟河,直压南营。 白沟河南畔,是一片开阔的旷野。虽然地处冀中,略微有些高低起伏,但整体平整划一,正适合两军对阵。 朱棣披挂鳞甲,一马当先立于万军之前。身旁的旗杆上大大的“燕”字迎风招展,另有几面大旗“奉天靖难”也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四千人的骑兵紧随燕王,然后陈亨押着方阵即盾牌兵,弓箭兵,长枪兵,刀斧兵稳步在后。左右军朱能张信也是差不多的阵型。 阳光有些耀眼,朱棣眯了眯眼睛,自己正前方的,正是老将郭英。布阵也是骑兵加方阵,可是人数,比燕军多得多了,仅仅骑兵就黑压压的一大片,骑兵之后的巨盾兵和弓箭兵更是一望无际。大旗上,是个巨大的“明”字。朱棣看着这旗帜,心中痛楚,多年北征,都是用的这旗帜!今日却要与它而战! 武定侯郭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他一个臣子,如何能明白藩王与朝廷之间的错综矛盾,如何能明白朝上小人的步步紧逼?如何能明白自己堂堂正正太祖之子,与其屈膝,宁可死? 朱棣高举斩马刀,指向南军,猛然劈下,大声怒吼:“杀!” 一催青骢马,一骑绝尘,直奔南营而去。身后的骑兵齐声高呼“杀!杀!”,蹄声隆隆,夹着风雷之声,冲向战场。 郭英也一挥长刀,高呼“冲!”,带领南军的骑兵队伍铺天盖地地迎了上来。 巨大的冀中旷野上,顿时尘烟滚滚,地动山摇。奔涌的马群争相嘶鸣,马上半立的将士热血沸腾阵阵呼喝,杀气充盈在天地之间,天欲崩地将裂。 双方的弓箭手开始放箭,晴朗碧蓝的天空顿时变色,飞箭如蝗,呼啸着遮天蔽日,挡住了阳光。骑兵举盾挡住箭雨,然而接二连三的不断有战马有骑兵悲号着倒下,奔腾的马蹄毫不停歇,踏着这些血肉继续前行。原本整齐的骑兵方队,渐渐奔行成锥子型。 南北两队骑兵越奔越近,越奔越近,终于“轰隆”一声巨响双方撞击在一起,这一撞,风雷滚滚惊天动地! 燕军凶悍,或长刀砍或骨朵砸,南军纷纷倒下;然而南军人实在多,几人围殴一个,燕军也不断倒下。大地瞬间一片血红。 朱棣挥舞着斩马刀,冲在最前面。刀锋闪处,头颅横飞鲜血飞溅,地上血流成河。青骢马已经看不出原来青色,一身盔甲更是遍体通红。嘈杂的战场上,燕王的大刀如闪电如炸雷,清晰地震耳欲聋。 阳光下,朱棣忽然眯了一下眼睛,对着几丈外的郭英拍马奔出。郭英也看到了朱棣,略一犹豫,催马迎面接战。 青骢马风驰电掣,奔出巨大的冲力,一照面间,斩马刀雷声滚滚扑面飞至。郭英知道不敌,闭目待死。却见大刀忽然斜斜转向,刀锋带下了郭英的头盔,一声高喝:“这是代太祖饶你!”青骢马已经泼喇喇去得远了。老将郭英长叹一声,呆立不语。 朱棣带着先锋骑兵,冲过了郭英的方阵,冲往南军的中军营,骑兵损折不少,然而剩下的都是最彪悍凶狠的,一个个双目通红杀气腾腾。 朱棣高呼“杀!”顿时一片震天嘶吼的应和“杀!杀!”,马蹄翻滚中,隐隐地,已经能看到中军营大大的“李”字旗,旗下是更加密密麻麻的阵中套阵的巨型方阵。 这时,身后忽然一片哗然巨响:“陈亨死了!臣亨死了!燕军先锋队完了!燕军先锋队完了!”漫山遍野的南军齐齐高声呼喊。 朱棣心中一紧,望了望前方“李”字旗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型方阵,拨转马头,往回冲去。斩马刀大开大阖,人头纷纷而落。前方,正是瞿能三父子! 瞿能见引得燕王回转,心中大喜,招呼瞿郁瞿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一起上!”三个人顿时将朱棣团团围住。 北面张玉看到大惊,飞马来救,却被平安挡住,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张玉心中焦躁,一个冒进被平安一刀砍在左臂,张玉无奈,只好全力拼杀。遥遥望着燕王以一敌三,已是遮拦多进攻少。 瞿家三父子是蜀中名将,打过蛮寇,战过生番,骁勇难当。瞿能看出朱棣渐渐力不能支,狂喜大叫:“燕王顶不住了!瞿陶!放箭!”。瞿家的落月箭,是有名的神箭,自朱元璋开国征战就屡立军功。朱棣又要遮挡瞿能瞿郁的合力进攻,又要拨打飞箭,顿时险象环生。 忽然一声高喝:“父王莫急!”,一员小将带着三千卫队的骑兵杀到,是朱高煦!胯下白马全身如雪,正是小雪。 朱棣臂上一松,瞿能已被朱高煦舞着长接过,双方父子五人,斗成一团,难分胜负。 这时已过晌午,日头正烈,金色的阳光自碧蓝的天空中倾斜而下,照耀着这一片血腥杀戮的人间地狱。燕军已经倾巢而出,连宁王朱权的后队也杀入了战场;而南军的中军营和后卫营还动都没动。 朱棣左支右挡,目光扫过南面站场,隔着阵阵人喊马嘶,仿佛看到了耀武扬威的“李”字大旗旁,李景隆大队跃跃欲试的马蹄。 难道今日,要全军覆没于此? 忽然胸口一片温热,朱棣心中一动,顺手挥刀逼退瞿郁,探手入怀,果然是琉璃塔又在闪闪发光! 朱棣不理瞿陶的落月飞箭,高举琉璃塔,嘶声大吼:“奉天靖难!” 吼声震天,混战中的两军将士不少人望过来,见朱棣手托闪闪发光的宝塔,全都惊呆,停止了打斗。 突然,旋风突起,南方中军营的“李”字帅旗应风而折! 双方军士的齐声惊呼中,一阵狂风自北向南,卷起地上的沙尘,直扑南营。顿时飞砂走石,茫茫一片,人人目不能视。头顶上乌云翻滚,竟似龙形。天空中隐隐有风雷之声。天昏地暗中,只有琉璃塔的光芒照亮着朱棣天神一样的魁梧身影,迎风矗立,簪缨飘扬。 燕军的将士齐声高呼:“佛陀佑燕兴!佛陀佑燕兴!”群情振奋,军心大振。南军的士兵呆呆地望着,仓啷啷,不少人的兵器跌落在了地上。 瞿能大惊,情不自禁望向中军营,就这一愣神,朱高煦眼疾手快,一槊搠到,瞿能不及回头,跌落马下。朱高煦大叫:“瞿能死了!瞿能死了!”,南军顿时大乱。瞿郁瞿陶大惊失色,齐齐拍马上前来救,朱高煦飞舞长槊,天昏地暗中瞿郁瞿陶心伤父亲之死,竟然不支。宁王朱权混乱中乘风而至,与朱高煦叔侄合力,登时将瞿郁瞿陶斩于马下。 朱高煦大叫:“瞿家都死了!瞿家都死了!”一边紧催小雪,直奔南军的中军营,朱权紧跟其后。此时旷野中朔风呼啸,飞沙迷眼,南军的将士无法往北而行甚至无法转身向北,所有人不得不掩面而南。二人趁着风势,不费力就到了中军营。 李景隆的这个中军营扎得甚是牢固,在此时的狂风中依然纹丝不动。叔侄二人趁着昏暗绕到营侧,朱高煦挡着风,朱权摸出火石三下两下打着了火,撕下衣襟点着,扔在帐篷上,火借风势,帐篷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北风呼呼中火势迅速往营中蔓延。二人接着放火,不一会儿,南军的整个中军营就成了一片火海。 李景隆正和郭英一起伫力营前,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突见大营失火,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命军士救火。可是风大火大,根本靠近都困难,如何救得?远远望见朱棣张玉朱能三人已经挥动大军,趁着风势奔涌而下。南军毫无斗志,纷纷弃械而逃。都督平安被裹在奔逃队伍中,如一片潮水,往南倾泄。 李景隆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就要迎上,可身边的士兵四散逃窜,早已无人。郭英拖住李景隆:“大将军!今日暂退!”二人随着逃散的大军,再次退回德州。 白河沟大战,是靖难之役的转折点。燕军自此由防守转入进攻。而此战中,燕军由大败转为大胜,燕王死里逃生,竟然是因一场不可思议的大风。 朱棣凝视着琉璃塔,此时已不再发光,色泽却似乎更加接近透明。 琉璃塔,真的是天意是因缘吗?又将把这场战争带向何方? 注:明成祖念瞿家父子忠义,令人收其骨还乡安葬。明福王赐瞿能谥号“平阳伯”。今合肥城中尚有“瞿公祠”。 第九十章 败归穹苍苍 李景隆的大军,在德州驻扎了几个月,军粮供应慢慢困难。 山东河北山西三省本是产粮大省,可是一来大军人数众多,二来燕军居中骚扰影响了晋冀两地的粮食运送,山东一省便有些独木难支。大军原本一日三顿干饭馍馍随吃,渐渐变为两干一稀,渐渐又变为一日两顿,渐渐变成了一干一稀。李景隆巡营,常常听到军士哀叹吃不饱,甚至抢夺食物吵闹打架,只好连连上奏折请粮。齐泰急忙和户部设法,自辽东甚至直隶运粮,沿路损耗过半,劳命伤财。 朱棣在燕王府,却也有些发愁。如今连上大宁卫带来的,燕军已近十万人,占地却只有北平保定永平三府,供给早晚成问题。而南军前次大败,很大原因是南方军士不惯严寒,如今南军退守德州,开春必然来战。难道只能等待?等南军能打的时候? 朱棣望望道衍,欲言又止。 朱高煦忍不住:“父王!不能让李景隆安生歇着!不如打到山东去!” 朱棣摇摇头:“打到山东,南军养精蓄锐,我军是疲惫之师,胜算极小”。一边又望向道衍。 道衍捻须笑道:“老衲有一计。王爷领个几千人马,大张旗鼓地去打大同。大同现在是宋忠的部将陈质退守,必然疾奏朝廷,朝廷必然催李景隆来救”。 朱棣一听已经明白:“然后本王说打不打,说不打又打,拖着李景隆来回跑就好。” 朱高煦鼓掌:“大同可比北平还冷!南军疲于奔命,冻也冻死他们!道衍师父,你这招毒啊!” 道衍笑:“逸而劳之,安而动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果然燕王带了三千骑兵,耀武扬威出居庸关往大同而来。陈质听报大惊,八百里加急奏章连着报到兵部。大同是重镇当然不能失,代王又已经被贬,齐泰只好赶紧下令李景隆去救大同。李景隆不敢耽误,连夜点了九万兵马,出紫荆关,昼夜兼行飞奔大同。 此时一月严冬,正是晋冀最冷的时候,南军长在江南,很多士兵连下雪也没见过,行走在雪地冰面上,连连摔跤。又缺衣少食,一路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好容易到了大同,陈质见李景隆赶得辛苦,心中感动,斥侯来报燕军自大同退兵了,二人不由大喜。朱棣退兵途中又佯攻蔚州,李景隆只好再次率兵星夜来救,等李景隆到了,朱棣已退回北平了。南军再雪地里走回德州,一来一回,九万人损折一半,辎重粮草更不知委弃多少。 李景隆自认为两次吓退燕王,奏章上说“仰仗天威,击退燕军,臣不辱使命,大同蔚州幸得保全,今奏凯而旋。” 朱允炆看到奏章挺高兴,但还是担心宁王燕王联手,李景隆怕不是对手。齐泰和黄子澄商量下来,建议再加派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都督平安,胡观这四员大将整真定的余部与李景隆会师。朱允炆还不放心,又加派了五万大军增援殿后。这下基本上是朝廷的全部可战之兵了。 四月,春暖花开,杨柳吐绿,“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李景隆望着鲁地的柳树,想起曹国公府中满园深浅碧波映照的春色,忽然有几分惆怅。 征虏大将军自德州出兵,会同真定和直隶增援部队,共六十万人,向北平再次进发。燕王宁王商议下来,不能坐以待毙,准备迎头拦击。于是只留了几千人守城,率领其余全部人马十五万人,自北平倾巢出动。四月下旬,南军燕军同时抵达了白沟河(今河北雄县一带)。 南军李景隆是中军帐,都督平安扎为先锋营,瞿能父子紧随其后互为犄角,郭英,吴杰,胡观三营围在中军左右。浩浩荡荡连营三十里,旌旗耀日,气势夺人。 朱棣负手而立,远望着南军营帐,沉思不语。朱权站在一旁,也是面色凝重。 朱高煦大步跑过来:“父王!我军这样河两岸各扎一营,南岸的大营只有六万人,如果南军一拥而上岂非糟糕?”朱能张玉跟在一旁,也是满脸担心。 朱棣看了儿子一眼:“煦儿,你知道有个成语叫做‘多多益善’?” 朱高煦一愣:“知道。‘韩信带兵,多多益善’嘛”。 朱棣点了点头:“国士无双的淮阴侯,才能多多益善。李景隆之前连战场都没上过,这六十万兵马如何能指挥得好?郭英资历老,平安刚愎自用,二人都不大服李景隆, 吴杰,胡观济得甚事?”看着朱高煦和朱能说道:“唯一惧的,就是瞿能父子。明日战中你二人务必留神瞿家三父子”。 朱高煦和朱能点头答应。朱权笑道:“四哥!你吓唬小孩子做什么?瞿能再厉害,还能比蒙古人厉害?”侧头对朱高煦笑道:“明天你和三千卫队一起,那些南蛮子动不了你”。 朱棣听到这里,忽然就想起,那一年夏日的午后,大宁卫的校场上,她骑着小雪奔过来,淡淡蓝色的衣袂在风中飘扬。那一天,自己在训练三千卫队,朱允炆在找宜宁公主。。。 朱棣微微摇头,甩去回忆,沉声道:“传我号令,今夜大军酉时歇息。明日与南军决一死战!” **************** 四月二十四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 张玉中军,朱能左军,张信右军,宁王朱权为后继,朱高煦率三千卫队左右策应。而燕王自己不顾众人反对,执意做了先锋,只带了员副将陈亨。燕军大队,天没亮已经全部渡过白沟河,直压南营。 白沟河南畔,是一片开阔的旷野。虽然地处冀中,略微有些高低起伏,但整体平整划一,正适合两军对阵。 朱棣披挂鳞甲,一马当先立于万军之前。身旁的旗杆上大大的“燕”字迎风招展,另有几面大旗“奉天靖难”也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四千人的骑兵紧随燕王,然后陈亨押着方阵即盾牌兵,弓箭兵,长枪兵,刀斧兵稳步在后。左右军朱能张信也是差不多的阵型。 阳光有些耀眼,朱棣眯了眯眼睛,自己正前方的,正是老将郭英。布阵也是骑兵加方阵,可是人数,比燕军多得多了,仅仅骑兵就黑压压的一大片,骑兵之后的巨盾兵和弓箭兵更是一望无际。大旗上,是个巨大的“明”字。朱棣看着这旗帜,心中痛楚,多年北征,都是用的这旗帜!今日却要与它而战! 武定侯郭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他一个臣子,如何能明白藩王与朝廷之间的错综矛盾,如何能明白朝上小人的步步紧逼?如何能明白自己堂堂正正太祖之子,与其屈膝,宁可死? 朱棣高举斩马刀,指向南军,猛然劈下,大声怒吼:“杀!” 一催青骢马,一骑绝尘,直奔南营而去。身后的骑兵齐声高呼“杀!杀!”,蹄声隆隆,夹着风雷之声,冲向战场。 郭英也一挥长刀,高呼“冲!”,带领南军的骑兵队伍铺天盖地地迎了上来。 巨大的冀中旷野上,顿时尘烟滚滚,地动山摇。奔涌的马群争相嘶鸣,马上半立的将士热血沸腾阵阵呼喝,杀气充盈在天地之间,天欲崩地将裂。 双方的弓箭手开始放箭,晴朗碧蓝的天空顿时变色,飞箭如蝗,呼啸着遮天蔽日,挡住了阳光。骑兵举盾挡住箭雨,然而接二连三的不断有战马有骑兵悲号着倒下,奔腾的马蹄毫不停歇,踏着这些血肉继续前行。原本整齐的骑兵方队,渐渐奔行成锥子型。 南北两队骑兵越奔越近,越奔越近,终于“轰隆”一声巨响双方撞击在一起,这一撞,风雷滚滚惊天动地! 燕军凶悍,或长刀砍或骨朵砸,南军纷纷倒下;然而南军人实在多,几人围殴一个,燕军也不断倒下。大地瞬间一片血红。 朱棣挥舞着斩马刀,冲在最前面。刀锋闪处,头颅横飞鲜血飞溅,地上血流成河。青骢马已经看不出原来青色,一身盔甲更是遍体通红。嘈杂的战场上,燕王的大刀如闪电如炸雷,清晰地震耳欲聋。 阳光下,朱棣忽然眯了一下眼睛,对着几丈外的郭英拍马奔出。郭英也看到了朱棣,略一犹豫,催马迎面接战。 青骢马风驰电掣,奔出巨大的冲力,一照面间,斩马刀雷声滚滚扑面飞至。郭英知道不敌,闭目待死。却见大刀忽然斜斜转向,刀锋带下了郭英的头盔,一声高喝:“这是代太祖饶你!”青骢马已经泼喇喇去得远了。老将郭英长叹一声,呆立不语。 朱棣带着先锋骑兵,冲过了郭英的方阵,冲往南军的中军营,骑兵损折不少,然而剩下的都是最彪悍凶狠的,一个个双目通红杀气腾腾。 朱棣高呼“杀!”顿时一片震天嘶吼的应和“杀!杀!”,马蹄翻滚中,隐隐地,已经能看到中军营大大的“李”字旗,旗下是更加密密麻麻的阵中套阵的巨型方阵。 这时,身后忽然一片哗然巨响:“陈亨死了!臣亨死了!燕军先锋队完了!燕军先锋队完了!”漫山遍野的南军齐齐高声呼喊。 朱棣心中一紧,望了望前方“李”字旗下看似坚不可摧的巨型方阵,拨转马头,往回冲去。斩马刀大开大阖,人头纷纷而落。前方,正是瞿能三父子! 瞿能见引得燕王回转,心中大喜,招呼瞿郁瞿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一起上!”三个人顿时将朱棣团团围住。 北面张玉看到大惊,飞马来救,却被平安挡住,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张玉心中焦躁,一个冒进被平安一刀砍在左臂,张玉无奈,只好全力拼杀。遥遥望着燕王以一敌三,已是遮拦多进攻少。 瞿家三父子是蜀中名将,打过蛮寇,战过生番,骁勇难当。瞿能看出朱棣渐渐力不能支,狂喜大叫:“燕王顶不住了!瞿陶!放箭!”。瞿家的落月箭,是有名的神箭,自朱元璋开国征战就屡立军功。朱棣又要遮挡瞿能瞿郁的合力进攻,又要拨打飞箭,顿时险象环生。 忽然一声高喝:“父王莫急!”,一员小将带着三千卫队的骑兵杀到,是朱高煦!胯下白马全身如雪,正是小雪。 朱棣臂上一松,瞿能已被朱高煦舞着长接过,双方父子五人,斗成一团,难分胜负。 这时已过晌午,日头正烈,金色的阳光自碧蓝的天空中倾斜而下,照耀着这一片血腥杀戮的人间地狱。燕军已经倾巢而出,连宁王朱权的后队也杀入了战场;而南军的中军营和后卫营还动都没动。 朱棣左支右挡,目光扫过南面站场,隔着阵阵人喊马嘶,仿佛看到了耀武扬威的“李”字大旗旁,李景隆大队跃跃欲试的马蹄。 难道今日,要全军覆没于此? 忽然胸口一片温热,朱棣心中一动,顺手挥刀逼退瞿郁,探手入怀,果然是琉璃塔又在闪闪发光! 朱棣不理瞿陶的落月飞箭,高举琉璃塔,嘶声大吼:“奉天靖难!” 吼声震天,混战中的两军将士不少人望过来,见朱棣手托闪闪发光的宝塔,全都惊呆,停止了打斗。 突然,旋风突起,南方中军营的“李”字帅旗应风而折! 双方军士的齐声惊呼中,一阵狂风自北向南,卷起地上的沙尘,直扑南营。顿时飞砂走石,茫茫一片,人人目不能视。头顶上乌云翻滚,竟似龙形。天空中隐隐有风雷之声。天昏地暗中,只有琉璃塔的光芒照亮着朱棣天神一样的魁梧身影,迎风矗立,簪缨飘扬。 燕军的将士齐声高呼:“佛陀佑燕兴!佛陀佑燕兴!”群情振奋,军心大振。南军的士兵呆呆地望着,仓啷啷,不少人的兵器跌落在了地上。 瞿能大惊,情不自禁望向中军营,就这一愣神,朱高煦眼疾手快,一槊搠到,瞿能不及回头,跌落马下。朱高煦大叫:“瞿能死了!瞿能死了!”,南军顿时大乱。瞿郁瞿陶大惊失色,齐齐拍马上前来救,朱高煦飞舞长槊,天昏地暗中瞿郁瞿陶心伤父亲之死,竟然不支。宁王朱权混乱中乘风而至,与朱高煦叔侄合力,登时将瞿郁瞿陶斩于马下。 朱高煦大叫:“瞿家都死了!瞿家都死了!”一边紧催小雪,直奔南军的中军营,朱权紧跟其后。此时旷野中朔风呼啸,飞沙迷眼,南军的将士无法往北而行甚至无法转身向北,所有人不得不掩面而南。二人趁着风势,不费力就到了中军营。 李景隆的这个中军营扎得甚是牢固,在此时的狂风中依然纹丝不动。叔侄二人趁着昏暗绕到营侧,朱高煦挡着风,朱权摸出火石三下两下打着了火,撕下衣襟点着,扔在帐篷上,火借风势,帐篷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北风呼呼中火势迅速往营中蔓延。二人接着放火,不一会儿,南军的整个中军营就成了一片火海。 李景隆正和郭英一起伫力营前,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突见大营失火,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命军士救火。可是风大火大,根本靠近都困难,如何救得?远远望见朱棣张玉朱能三人已经挥动大军,趁着风势奔涌而下。南军毫无斗志,纷纷弃械而逃。都督平安被裹在奔逃队伍中,如一片潮水,往南倾泄。 李景隆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就要迎上,可身边的士兵四散逃窜,早已无人。郭英拖住李景隆:“大将军!今日暂退!”二人随着逃散的大军,再次退回德州。 白河沟大战,是靖难之役的转折点。燕军自此由防守转入进攻。而此战中,燕军由大败转为大胜,燕王死里逃生,竟然是因一场不可思议的大风。 朱棣凝视着琉璃塔,此时已不再发光,色泽却似乎更加接近透明。 琉璃塔,真的是天意是因缘吗?又将把这场战争带向何方? 注:明成祖念瞿家父子忠义,令人收其骨还乡安葬。明福王赐瞿能谥号“平阳伯”。今合肥城中尚有“瞿公祠”。 第九十一章 继统定国纲 开京,今开城,是原高丽王朝的旧都。当时高丽王朝是所谓四京体,其它三京为西京即今平壤,东京即今庆州,南京便是汉城。李芳果素喜开京,继位后,将朝鲜都城自汉城又迁回了开京。 十一月,正是开京最冷的时节,冰雪皑皑四望洁白,寿康宫中,正在举行禅位大典。 李芳果一直身体不大好,自洪武三十一年九月继位以来,繁忙劳碌,身体每况愈下,便想着要让出王位休息。李芳果想来想去,儿子们都小,即使做了国王,国事肯定还是自己的事。而大明靖难之役的消息此时已经传到朝鲜,倘若传位儿子,朝鲜难免和****一样,幼主和几位叔叔之间很难说会怎么样。 几个弟弟之中,李芳远无疑是最具才干的。自朝鲜建国起就功劳赫赫,之后出征全罗道使日本灭倭寇,更是立下不朽功勋。为了朝鲜的将来,为了王族的安定,只有传位李芳远。晓谕百官之后,出乎意料,竟然人人拥戴。靖安大君的苦劳功劳所有人看在眼里,朝鲜刚建国不久,还不似****那样有许多立嫡立长的规矩,为着朝鲜,李芳远显然是最合适的。 寒风凛冽,万人瞩目中,李芳远身着大红蟒袍,腰系朱金腰带,缓步进了大殿。李芳果等在正上方的王位上,含笑让过。百官齐刷刷地跪拜高呼:“主上殿下!” 李芳远微笑着俯视群臣,朗声说道:“免礼!”心中却有些恍惚。 这一路行来,多少辛苦?战场上的血肉横飞,大海中的波涛翻滚,黑夜里的刀光剑影一一在脑海飘过。十几年殚精竭虑,多少次死里逃生,李芳远不谦虚地觉得,自己为朝鲜做了很多很多。 然而朝鲜能有今日的国泰民安,最大的原因还是****的庇护吧? 横蛮的蒙古人被大明赶出了朝鲜半岛,朝鲜才得以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大明给予朝鲜绝大的自主权,百姓才得以修养生息。残暴的倭寇退回扶桑,沿海安宁。也许有一天还会有异族来犯,也许也会有其它天灾人祸,然而李芳远相信,只要朝鲜恭敬事明,****会不计得失地帮助朝鲜,财物人力在所不惜。 因为,那是一个仁义无双的泱泱大国,那是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的礼仪之邦。 自皇帝到百姓,每个人都知道礼尚往来,睦邻友好,人敬我尺我还以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沉淀积累了数千年的文化礼教宗法和精神,正是****中原文明的根本。有了这,才成就了雕梁画栋的建筑,光耀夺目的奇珍,巧夺天工的异宝等等一切的表面繁华。李芳远深知,朝鲜如想这繁华,必须先学习这文化。李芳远后来仿照中国,建立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军事制度,又修订《璇源录》等书籍,积极学习中原文化。大明对他的评价,可以从谥号上看得出来,曰“恭定”。 李芳远暗暗下着决心,终其一生,都将忠心效力大明,不负大明的仁义相待。如她所说,要让朝鲜的子民,永远都能平平安安地吃着打糕。 只是,她呢? 唯有她,为了朝鲜,将永在异乡,永不能再见。 李芳远的眼中,忽然一阵阵模糊。 李芳果上了奏章去****:“臣患风疾,难任庶事。有弟芳远,志性端方天资纯谨,堪托后事,效力东陲。谨于建文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委令权署国事,伏候明降”。 赵胖快马加鞭,又奔应天府而去。 **************** 燕军退走之后,盛庸驻扎德州,平安防守定州,徐凯屯于沧州,三州互为犄角。十月,燕军突袭沧州,破擒徐凯,进逼济宁。十二月,盛庸率大军在东昌(今山东聊城)拦击,背城列阵。 朱棣亲带了骑兵,自左侧突袭南军。盛庸所布的套阵却甚是厉害,箭飞如雨也罢了,更有火弹不断飞落。原来燕军尚在摸索阶段的三眼神铳,应天府的中军都督府已经改良成功并大批量生产,这次送了很多至军中,更有一种火龙枪,威力比三眼神铳更大。盛庸大喜之下立刻配备在阵前。骑兵最怕火器,马匹顿时受惊逃窜,燕军的队型立散。 朱棣大吃一惊,急忙归拢队伍,撤出左翼。想了一想,自中军直入。果然一路畅行,杀进了套阵之内。这样来回冲突几趟,南军的阵型就算破了。朱棣正在欣喜,却听见身后连声炮响马嘶,后路已被截断,盛庸竟然是故意诱己深入! 朱棣急忙转身,却已经被围得左三层右三层,前冲右突,更多的人涌上来。不过南军被建文帝“不得弑叔”的圣旨所限,只是高呼“生擒燕王!”,无人敢向朱棣身上射箭或投弹,都是打向青骢马。 青骢马四蹄翻腾,在火海箭雨中拼命奔跑。然而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盾牌长枪大砍刀,杀气腾腾地不断缩小着包围圈。青骢马从一个角跑到另一个角,四顾逡巡,包围圈却越来越小。 朱棣听着震耳欲聋的“生擒燕王!”呼声,愤懑至极,斩马刀连连挥舞,或人头或臂膀甚至半个身体不断地飞起,浓稠的血浆在半空似血雨注落,人和马都已被淋透,马蹄踏着的地面也被鲜血浸透,如泥淖一样柔软。 朱棣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南军重重叠叠地压上来,嘶喊着嚎叫着,无数的长枪戳向青骢马,各种大刀砍向马身马蹄。朱棣挥舞着大刀左右连扫,更多的人头手臂飞溅,青骢马却终于被连连砍中,一道道伤口红肉翻出。 朱棣大喝一声,舞起斩马刀轮扫,四周一片惨呼,朱棣一夹马腹,青骢马纵身奔出。前方依然是重重枪林,朱棣大刀连挥,无数只握着枪的手臂飞起,鲜血四溅。 朱棣伸手抹了下被血糊住的眼睛,青骢马忽然仰头一声悲鸣,马身颤抖,一根长枪插在马颈。朱棣怒吼着举臂舞起大刀,血雨中连夹马腹,青骢马奋起四蹄,继续前奔,迎着林立的长枪。 忽然青骢马一个趔趄,一人一马低头看见无数的长钩,在血淖中冷冷发着寒光。朱棣心中冰凉,青骢马长声嘶鸣,前蹄倒地。朱棣大刀一撑,整个人飞身跃起,顺势踹下一个南军骑兵跳上马背。青骢马连身哀嘶,仿佛在催主人快走,大眼睛中却全是眷恋和眼泪。 朱棣大恸,斩马刀似有千斤重再也挥不动。“生擒燕王!”呼声步步迫近,南军兴奋的面孔狰狞着逼上来。朱棣苦笑一声,横过大刀。 忽然人群自中左右分开,随着“王爷!王爷!”的高叫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人海中翻腾奔出。是朱能! 朱棣精神一振,举臂挥刀,策马并肩,二人奋力,浴血杀出重围。大军阵型已经不见,连压阵的后队也不见踪影,只有身后阵阵追杀混战声。两人一路奔逃到馆陶,才甩脱了盛庸的追兵。 朱棣大战了一日一夜,疲累不堪,下马便坐在地上,想起青骢马,想起大败中的将士,心中又是大恸。渐渐身边围拢了逃出来的燕军将士,个个灰头土脸,沉默地望着燕王或低着头。朱棣四下看看只有一百多名骑兵逃出来,此一役竟然损折了所有人马。 这时朱高煦一团白影滚到,大叫:“父王!不好了!” 朱棣循声望去,小雪上驮着一人,不,是一具尸身,四肢垂落显然已经没了生命迹象。铠甲战袍具被鲜血染透,面上手上身上遍布伤痕,血块片片凝结;一根长箭自咽喉横穿而过。仔细再看,中等身型鬓发花白,是张玉! 朱棣嚯地站起,两步跨到马前,扶下张玉。张玉双目尤睁,满面怒色,似是不甘心如此出师未捷身先死。朱棣呆呆凝视着,半晌伸出大手,轻轻合拢了张玉的眼帘,喃喃地道:“张玉不是在后军督战?” 朱高煦低声道:“张将军一直高叫着‘王爷’在南军阵里四处冲突,他是想救父王。” 旁边的朱能狠狠地拍自己脑袋:“我应该回去叫他!” 宁王朱权摇头:“南军势大,你回不去的,能把四哥带出来已经是奇迹了。” 道衍和尚本在后营压阵,跟着大队一阵急逃,此时一身僧袍也被血染透,倚坐在一棵大树下,气喘吁吁。望着众人说道:“南军定会乘胜追击,张将军的遗体,便在此焚化的好”。 众人怔了怔,望着燕王。 彼时火葬也算是常事,总比带不回去强。朱棣略微犹豫便点了点头。朱能带着军士迅速搜寻树枝,不一会儿点着了老大一个火堆。 朱棣将张玉抱起,走到火堆旁,注视着火堆,良久不动。自洪武二十四年跟着自己,十年了,十年了!却终究为了救自己而死! 众人看朱棣呆立火边,面面相觑,宁王朱权走上前去:“四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南军很快就要追上来,这么多兄弟都等着。” 朱棣如何不明白这些道理?望了望火堆,低头看看张玉,终于一横心,轻轻放入了火中。火苗嗖地窜起,朱棣的袍角燃着,朱权急忙三下两下拍熄。 朱棣望着熊熊烈火,半晌不做声。围拢的将士也都静静看着,想起张玉素日形状,很多士兵热泪滚落。 朱棣忽然解下身上的披风,双手送进了火中,低低说道:“张玉,天寒地冻,加件衣裳,莫冻着了!” 朱高煦含泪叫道:“张将军一路好走!” 道衍缓缓说道:“张将军才备智勇,百战当前。斩将搴旗,所向披靡,实在是王爷的良辅。” 朱棣颔首道:“不错,如果没有张玉,北平九门拿不下,真定败不了耿炳文,永平退不了吴高,郑村坝和白沟河也赢不了李景隆。” 道衍接着道:“可惜张将军今日视死如归,挺身陷阵,大功垂成!忠精贯于日星,未知功业他日可以扬于竹帛否?” 朱棣一震,看向道衍,道衍不退不缩,目光直视朱棣。 道衍这个话,是点醒朱棣。不能让张玉白死。倘若朱棣赢了这场战争,史册记载定然张玉是靖难功臣,反之,只怕就是乱臣贼子了。 道衍看了看四周人群:“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棣微微颔首,两人离开了人群,远远地停下。 道衍含笑问道:“老衲可否看一眼王爷的琉璃塔?” 朱棣默默自怀中取出,犹自温热。 道衍问道:“王爷为何今日没有托塔?” 朱棣不语,凝视着琉璃塔。自白沟河大战,塔身益加近似透明,由里至外隐隐透着七彩光芒。 道衍轻叹一声:“渡劫渡劫,一旦卷入劫难,即不可能再置身事外!就像蚕蛹,若想全身而退,只有化蝶破蛹而出!若停滞不前,劫难永不完结,蛹只会越来越厚。” 朱棣被说中心事,不由得惊疑不定,呆呆看着道衍。 道衍迎着他的目光说道:“王爷担心她,只有全力带她脱此劫难,早日完成渡劫!否则只是害她越陷越深!而卷入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今日之张玉,怕只是开始。” 朱棣托着塔的大手,不由微微颤抖。 道衍注视宝塔,接着说道:“即使全力以赴,最后一难是天劫,极不易渡过。往往功亏一篑,损折在最后关头。” 朱棣忍不住问道:“天劫?那会是什么?” 道衍接过琉璃塔,看了又看:“老衲看不出。但是日后定然会有几场大战,王爷倘若再犹疑不决,将会连天劫到都到不了。”道衍凝视着朱棣接着说道:“那样不仅是军中大将和王爷部属,她,也会难保性命”。说着把琉璃塔放回朱棣掌中。 倘若在一年前听到这个话,朱棣定然斥为荒唐。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见到琉璃塔的神奇,朱棣实在不能不信。 不错,她还在塔中,自己担心琉璃塔透明了便会连累她,可是再坏还能坏到哪里?而要救她出来,只有赢了这场战争! 朱棣抬起头:“好!” 掌中的琉璃塔似乎听懂了朱棣的话,七彩光芒透出塔身,微微照亮了朱棣的大手。 朱权跑过来,笑道:“四哥!原来南军接到圣旨,小皇帝不让杀你我兄弟二人。大侄子倒有些意思!” 朱棣一怔,良久道:“换了我,我也一样。” 朱权叹道:“是啊。他是我们侄子,皇考和大哥都看着呐。” 远处的火堆渐渐熄灭,朱能带着军士拾取张玉的遗骨。朱棣远望着,心潮汹涌。一定,一定要让你们功业扬于竹帛,美名载入史册! 第九十二章 携手赞石墙 除夕,天禧寺份外冷清。 山道上何止没有人影,连野兽飞鸟也不见踪迹。山门开着,怀信怀义抄着手懒懒地晒着太阳。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难得的也没有风。 方丈玄信拎着一个食盒,玄知捧着个瓷碗,二人缓步走过圣感塔边的层层守卫,来到了木门前。 自去年除夕夜莲花被劫,朱允炆就加强了塔周的护卫。侍卫人数增加数倍,更有不少守在外围,连海寿的小木棚左右也设了岗。如今再想偷偷溜进来是完全不可能了。李田齐的参店作为朝鲜的联络点,也在夜游秦淮河之后撤除。李芳远没有告诉莲花是自己主动撤的还是朱允炆示意的,临别匆匆一见,回想起来,二人那日竟然什么有内容的话都没说。 玄信玄知见门口站着个矮墩厚实的朝鲜人,认得是赵胖,微微颔首打了招呼。 赵胖急忙行礼:“二位大师有礼。公主在这里给大师添麻烦了”。口音卷曲僵硬,有几分像知恩,玄信玄知不由浮上一丝笑容。 莲花也忙问好,见二人带了食物来,赶紧吩咐知恩接过。 玄信含笑道:“娘娘日常总见的江南菜式,这是老衲让厨房包了些素饺,有几分北方风味,娘娘尝尝,聊慰些许思乡之情”。 玄知也笑道:“这是仿制的豆腐汤,不知道象不象酱汤?娘娘莫笑话。” 莲花眼圈微红。在寺里几年,玄信玄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自然是因为记得慧忍的吩咐。想起那个慈眉善目睿智远见的老方丈,莲花不由得心中酸楚。 玄信以为莲花想家,安慰道:“除夕是一家团圆之日,今日赵大人在此,也算家人了”。见赵胖风尘仆仆,大概为了除夕能到这里,确实赶得紧。 莲花含泪笑道:“是。我们这里正准备几个人一起吃顿团圆饭”,说着指了指脚旁的小木桌。桌上摆着几式菜肴,旁边是四个蒲团。 知恩正把水饺豆腐汤放上去,听到这里喜悦地叫道:“方丈!玄知师父!一起吃吧!今天过年呢!”莲花也望着二人,目露期待。 玄信玄知对望一眼,并不推辞,盘腿坐了下来。海寿赶紧又取了两个蒲团来,六个人团团围了一桌。 团圆饭,重在团圆而不是饭。虽然无酒无肉,几人说说笑笑,却是十分喜气洋洋。赵胖话最多,说初到****一无所知时的笑话,说朝鲜的新闻趣事,眉飞色舞滔滔不绝;知恩听得睁大乌溜溜的眼睛,不时嬉笑赞叹;海寿听到精彩处,指着赵胖哈哈大笑直不起腰;玄信玄知常插口问一些朝鲜的风土人情,频频颔首;莲花含笑听着,偶尔纠正一下:“没那么夸张!” 然而心里,还是有些恍惚。 他做了国王了!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也从来没想到过。 从此以后,朝鲜百姓的祸福,将主要系于他一人之身。他的决策判断,将直接影响朝鲜的命运,决定朝鲜百姓的生死。李芳远,你会好好的吧? 他的一举一动,也将影响朝鲜与****的关系;而这关系是好是坏,是和是僵,对于他对于朝鲜,都是举足轻重,生死攸关。 莲花想起那晚李芳远对朱允炆的态度,隐隐还是有些担心。李芳远,答应我,不能因个人的喜怒影响与****的厚谊。我们长大了,如郑宗城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都没有资格任性”。 这时,脚步声沙沙,一个银貂大氅的身影出现在阳光下。众人一怔,都急忙起身拜倒:“陛下!” 朱允炆一如往常地温和,含笑道:“今儿热闹。好,象个过年的样子。”摆了摆手:“接着坐,继续聊。”说着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众人却都不敢坐,望望皇帝,又望望莲花。 莲花只好解围:“我们吃差不多了。大家也累了,让他们回去歇息吧?” 朱允炆还是微微含笑:“好啊,那各位自便”。 几个人便各自告退。朱允炆想了想又扬声叫住玄信:“方丈!今日山门可否候晚一些?” 玄信答应着:“那等陛下吩咐了再关。”说着去远了。 朱允炆这才解下大氅:“今儿可有些热!”笑着看向莲花。 莲花一愣,朱允炆里面穿了件月白色文士袍,松松地挽着如意绦,正是当日在琅琊寺初见时的装扮。 朱允炆见她愣神,敲了敲她的鼻子:“李姑娘?”递给她一个大的漆盒。 莲花呆呆地接过:“嗯?” 朱允炆靠近,在莲花耳边轻声说道:“去把衣服换上。带你出去玩儿。” 莲花不明白,但是一向从夫,并不多问,匆匆进了塔内。 朱允炆起身踱至庭中,负手眺望前方的藏经阁,含笑等待。 东昌大捷!盛庸大败燕军,射杀燕军大将张玉,直追燕贼到馆陶。燕军精锐尽失,只余百来名亲兵,已经退回北平。此次虽然没有抓住燕王,但只是早晚的事了。朱允炆早上一得知便去奉先殿,把这捷报急忙告诉了祖先;准备明日元日祭祖时再好好地祭拜。皇叔,我们很快就能好好谈一谈了。 今日本来该在宫中,可是几年的除夕都是莲花一个人自己在塔里过,朱允炆一横心,和太后告了假,准备陪莲花好好过个年。 “朱公子!”身后一声轻唤。 朱允炆转过身,莲花一身淡淡蓝色的衣衫,衣袂飘飘,容颜如玉,宛似当日古刹雪地中,那一刻的邂逅。 四目凝望,忽然同声轻轻说了一句:“心即是佛”。含笑相视,是感恩相遇,是心醉相恋,更是欣喜相知相伴。 龙辇自长干里出来,过雨花路经长干桥,很快到了聚宝门(今中华门)。朱允炆跨下辇车,伸臂接住莲花,携着莲花的手,带她往城楼上走去。 莲花有些兴奋紧张,这是朱允炆第一次带自己出来“玩儿”。偌大应天府,至今确实除了皇宫天禧寺和曹国公府,除了与李芳远游过秦淮灯会,哪儿也没去过。 城楼颇高,莲花仰头望去,估计约有十来丈。二人拾阶而上,好一会儿才走完台阶。一转身登上城楼,豁然开朗。整个京城都在脚下,蔚蓝的天空仿佛巨大的幕布,阳光自空中倾泄,而这个大舞台上,芸芸众生都是演员。 城门正上方是个城堡,四角飞檐,旌旗猎猎,几排士兵整齐地列队分立在一周,面容肃穆地正视前方,对二人视而不见。大约朱允炆事先吩咐过了。 朱允炆牵着莲花,走到了城门的前沿,遥指南方,含笑道:“那就是天禧寺。” 碧蓝的天空下,天禧寺香雾缭绕,佛光氤氲;圣感塔直入云端,一样瑞光流溢。一朵祥云停留在寺院上空,七彩光芒透过云朵笼罩着宝塔,随着古刹袅袅升起的诵经声冉冉变幻,仿佛在悠然聆听佛陀的智慧梵音。 莲花不由得笑:“日日在塔里,倒没想到自高处望去如此不同,好一派祥瑞之气。” 朱允炆也笑:“还好当日皇祖父蟠然醒悟,把佛骨舍利归奉回去了。” 莲花连忙道:“是啊!佛陀回家,必得大欢喜。” 朱允炆轻叹一声:“能永如今日平安吉祥就好了。” 莲花望着他,认真地说道:“一定的。天禧寺历练千年,沉淀了历代多少高僧大德的精魂神魄,不但护佑佛舍利,也护佑着天地间芸芸众生。” 朱允炆微微颔首,凝目遥望,若有所思。 阳光有些耀眼,莲花微微眯缝了眼。脚下的城墙依山傍水,曲曲折折,围绕着整个金陵古城。往中间又有几重城墙,不知何意。 朱允炆解释道:“应天府由外至内,分外郭城,都城,皇城,宫城四重。皇城宫城是咱们紫禁城的家,”说着捏了捏莲花的小手,接着说道:“我们站的这里是都城,环绕整个应天府的城市,共有十三座城门。这聚宝门是京城的正南门。”侧头笑了笑:“新年时找不到你,关闭的,就是这十三个门”。 莲花脸一红,别过头,问道:“怎么这聚宝门就有四道门?” 朱允炆见她岔开话题,一笑道:“里面这三道叫瓮城,主要是军事防御用。喏,如果敌军来犯,可以放入第一道甚至第二道城门,千斤闸放下,守军三面击杀,仿似,”莲花接口道:“翁中捉鳖!” 朱允炆又是一笑,晃了晃莲花的手以示嘉奖:“不错。四道门都有千斤闸,翁城里有藏兵洞可以容纳数千人”,指了指翁城侧面宽阔的道路:“那是马道,守城将领可以直接策马登上城楼。”又指了指远处:“那边的通济门,三山门和正阳门都是内有瓮城的格局。” 莲花好奇地问:“我记得北平的城墙是四方的,为什么京城的这样弯弯曲曲?”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何必提北平? 朱允炆却似并没在意,或者是表现得不在意?微笑道:“北平地处平原,地势平整。江南本身是丘陵,地势起伏,且河谷众多。” 收敛了笑容又缓缓说道:“北方重儒尊礼,故四方规整中轴对称;而皇祖父受刘基这些人的影响,更喜天人合一顺势而为。” 莲花见他面色,知道他定是在想念朱元璋。望着这宏大雄伟的城墙城堡,脑中飘过皇祖父或慈祥或戏谑的笑容,想起他在临终时尚不忘朝鲜,一时也有些黯然。 朱允炆见气氛有些凝重,今日本是特意带她出来游玩,急忙打岔含笑问道:“汉城的城墙是怎样的?” 莲花不好意思:“是土堆的。也没有这样一圈围起来”。 朱允炆有些惊讶:“朝鲜不会制砖吗?”侧身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张元亨捧着一块城砖跑了过来。 朱允炆接过递给莲花:“这是城墙用砖。烧制不难,难在烧得好。江南雨水多,质量稍差便难免塌陷。”看看莲花又道:“朝鲜几时如果需要,可以去匠人教一教。” 莲花心中感动,仔细研究着手上的砖,看到砖上工工整整的有字,问道:“为什么砖上写字?” 朱允炆笑道:“应天府城墙因规模宏大,所需砖块实在太多,是由全国三十二府一百四十八个州县共同烧制。皇祖父为了严控质量,要求砖上写上县甲人名,以便管理追责。” 莲花睁大眼睛:“每一块都写?” 朱允炆微微颔首:“是,每一块。有的州府是雇了专门的文人统一书写,比较流畅工整;有的地方是工匠自己画,就比较村野了。”伸头看了看莲花手上的砖:“这块看来是个秀才写的,还是颜体楷书呐。” 莲花扑哧一笑:“后人岂非可以据这些砖块研究中国书法?” 朱允炆见她高兴,便附和着开玩笑:“何止书法!文字啊,篆刻啊,百家姓啊,都是我大明的第一手资料。” 莲花笑:“那你可得安排把这城墙看好了。” “应天府的没问题,汉城几时要建,我派匠人去教。”说到汉城,朱允炆忽然想起来:“对了,赵胖告诉你了?你五王兄继位的事。” 莲花点了点头,望着朱允炆犹豫了下,侧身别过了头,眺望远处。 朱允炆心中轻叹一声,也眺望着远方,说的轻描淡写:“莲花,我准备正式册封李芳远为朝鲜国王,过了新年就安排礼部准备,到时遣使去汉城行册封大典。” 莲花全身一震,抬眼望向朱允炆:“真的?你肯这么做?” 朱允炆笑:“怎么这么惊讶?皇祖父当年不肯册封,还是朝鲜刚刚建国根基不稳,担心有变化。”莲花心中明白,那时候高丽王室其实随时有可能翻盘,李成桂自己也一直担心。 朱允炆接着说道:“如今朝鲜国泰民安,已成定数。自然应该册封。”凝视着莲花说道“我也见过你五王兄,有胆识有才干,我相信他会是个好君王,把朝鲜治理好。朝鲜百姓定会安居乐业。” 莲花眼中含泪,说不出话。 朱允炆又开玩笑:“何况他是国舅爷,我怎敢得罪?” 莲花扑哧展颜一笑,眼角犹有泪珠一点,正如晨曦下带着露水的莲花。朱允炆轻轻拥过,淡蓝的身影融入月白的长袍。二人不再说话,静静遥望着远处的天禧寺。 这一个除夕,如此温馨美好。宝塔映青苍,情深岁月长。高高矗立的圣感塔,似乎也在看着这对爱侣,默默祝福。 第九十三章 西征豪情壮 鲁地的三月,冬季尚未过去,残雪星星落落地留在山坡上,地面泥淖,杨柳刚刚有一点儿绿色。拂面的微风虽不似冬日那么刺骨,但仍颇有寒意。 历城侯平燕大将军盛庸的大军,离开了德州,往保定进发。这一日,到达了夹河(今烟台东北部的大沽夹河),二十万大军驻扎。 这半年的时间里,自济南到东昌的南北对战中,朝廷军队一直占上风。尤其现在有火器可以破燕军中最厉害的骑兵,盛庸颇有信心这次出击能够一举剿燕成功。只是建文帝圣旨明令不得杀燕王宁王,令盛庸每每踌躇。战场上刀枪不长眼,难道到时还要保护他俩不成?想来想去,结论总是尽量生擒,象上次一样尽量打燕王的坐骑。 忽然有斥侯匆匆奔进,乘着奔势单膝跪倒:“报告大将军!发现燕王大军!” 盛庸一惊:“在何处?” “就在陈家渡渡口,据此三十多里。已经全部渡过夹河,扎营在河的东南角,在我军的东北方向”。 “有多少兵马?” “粗探不下十万人,具体还在侦察。” 盛庸挥了挥手:“再探!再报!”侧头吩咐:“速请各位将军!”竟是连夜召开战前会议共商破燕之法。众将商议了几个时辰,结论都是火器对付骑兵,只要燕军骑兵溃散,南军长于步战且人数远胜,定然能赢。 卯时,两军对阵在夹河南岸。这一日,晴空万里,天空微微发白,无云无风。正是激战的好日子。盛庸本来担心下雨的话会影响火器,此时暗暗松了口气。 盛庸遥望着对面的“燕”字大旗和“奉天靖难”的旗帜,座下马四蹄刨地,期待地催促着主人。盛庸不想再等,微微抬手,号角“呜呜呜呜”地吹响,战鼓“咚咚咚咚”声声擂动。弓箭手举箭上肩,火器手举起了神铳和火龙枪,箭筒火药筒立在手边。 来吧!燕贼骑兵,来送死吧! 轰隆隆一阵地动山遥,燕军的骑兵出动了,如潮水奔涌,自东北澎湃而来。奔在最前面的一匹青骢马上,身形魁梧金盔银甲,高举斩马刀,正是燕王!如果说骑兵队伍是把利刃,燕王正是刀尖! 盛庸皱了皱眉,看着这刀尖越来越近,想起圣旨,犹豫这手要不要挥下去。 就在这一迟疑间,青骢马和十几匹快马已经冲进了南军的射程之内,马上的人忽然放下大刀,频频挥手,大力掷出一只只似枪又似钩的铁钻,顿时最前排的盾牌手纷纷倒下,火器手裸露在凶悍的骑兵之前! 盛庸急忙连连挥手:“放!快放!” 刹那间箭如飞蝗,火弹噼啪,落在燕军的骑兵队伍中。可是第一批冲锋的骑兵以燕王为首,已经冲进了火器手队伍。火器手举神铳抗衡,却如何敌得过天下无双的蒙古骑兵?南军的火器阵型瞬间溃散! 这却是燕王与道衍朱能冥思苦想的破解南军火器的方法。铁钻在北平打就,道衍的意思是征募死士冲前力掷,燕王却觉得南军迫于圣旨不敢杀自己,不如利用这个弱点,不由分说就抢在了最前面。 盛庸大急,抢过战鼓,雨点般急擂,南军两翼的骑兵飞奔来救,自两侧堵在燕军的外围。燕军的中军阵这时已怒吼着杀到阵中,层层叠叠,两军陷入混战。 旌旗蔽日中,双方的战鼓都在“咚咚咚咚”震天擂响,刀枪横飞,人马纷驰。箭下如雨,嘶吼若雷。杀气滕腾中天地变色,血流遍地中横尸遍野。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之后,似乎也不忍看这一场同室操戈的内战。 盛庸高举大刀,斩落一个燕军的骑兵,环顾战场,估计了一下形势。 战了两个多时辰,南军在骁勇的燕军面前,并没有处于劣势,反而仗着人多,渐渐占了上风。整个战场上基本是两到三个南军对付一个燕军,马上的将领也呈围攻之势。盛庸不由嘴角微微含笑,这大半年和铁铉一起令严法重地练兵,还是有成果的。这一只二十万人的大军,比起李景隆时肃整能战得多了。 盛庸随手一挥大刀,将冲过来的一名燕军自肩头至胸部劈成了两半,任他胸腔喷出的鲜血溅满了铠甲。遥遥望见一名燕军的将领被砍下马,有南军欢呼:“谭渊死了!谭渊死了!”燕军有一阵骚动。 盛庸举刀高呼:“灭燕!灭燕!”南军沸腾了,昂扬地应和:“灭燕!灭燕!”呼声震天,盖过了咚咚战鼓,南军士气大振,顿时势不可挡! 忽然,一声嘶吼震聋发聩,是燕王!“奉天靖难!”随着这吼声,燕王高举的大手上闪闪发光。 盛庸皱紧了眉头,那是什么? 南军停止了呼喊,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燕王。那魁梧的身影巍然伫立在马上,擎臂高举,犹如天神。 猛然间,狂风大作,自东北直扑西南。风势急促,顿时尘埃障天沙砾满面。天空中云层低低压下来,隐隐的轰雷声中,一条金龙张牙舞爪地盘桓在云朵上方。 盛庸目瞪口呆,忘记了手中的大刀,揉了揉眼睛,再看向天空。金龙旋腾而上,张开大口,似欲扑下来。盛庸惊叫一声,一阵沙石迷眼。再睁开眼时,天地间一片昏暗,伸手难见五指,空中乌云满天,金龙已不见了。 盛庸看不清战场上的情势,阵阵狂风夹着泥沙益发猛烈地迎面扑来,只觉得眼目昏迷,如何能顶风再战? 燕军乘机顺着风势,自东北杀将下来。一拨燕军高唱:“佛陀佑燕兴!”,另外一拨燕军高呼:“我佛慈悲!降者不杀!”南军兵士斗志全无,扔兵器卸盔甲,纷纷投降。 盛庸明白大势已去,长叹一声,拨转马头,拍马往南而逃。狂风犹自猛烈地自身后刮来,仿佛燕军在催马追赶。 盛庸不敢停留,一路狂奔,直至德州,飞骑入城,才停下马喘气。望了望身后逃出的人马,只有几百骑兵。所有的弓箭手火器手盾牌手长枪手大刀手一应全无。 盛庸仰望苍天,不由得胸口大恸,“噗”地喷出一蓬鲜血。 第七日,盛庸正在德州都指挥衙门里发呆,望着眼前摊开的奏章,不知道如何下笔。忽然一阵人声喧哗,脚步杂沓。盛庸抬眼望去,左副总兵平安带着副将吴杰进了衙门。两人都是满身鲜血污泥,面目模糊,双手伤痕累累。吴杰还一瘸一拐的,显然腿受了伤,还不轻。 左副总兵平安,将十五万人,安营在山东河北边境的陈家桥,拟与大军会合后杀往冀中。盛庸本来正在筹划如何用这一只队伍,此时看到二人情状,不由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两人一进来便噗通跪倒:“大将军!末将有罪!” 盛庸紧锁眉头:“怎么?” 平安双目含泪:“末将全军覆没,只有这几个逃出来。”指了指身后大约百来个士兵,个个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盛庸嚯地站起:“怎么会?” 平安低了头:“末将打探到燕军在夹河赢了大将军将往真定,末将就在藳城(今河北石家庄东)拦截,陈兵于滹沱河边。”望了望盛庸道:“真定要地,不能不守。末将手中有强弓硬弩和火器营,实力强于燕军。” 盛庸缓缓坐下:“接着说!” 平安侧脸望着窗户,似回忆似恍惚:“前日一早自寅时三刻天没亮便即开战,我军神勇,人数上又远多于燕军,地利人和,渐渐占了上风。吴杰还斩杀了一员燕军将领。末将也一箭射倒了燕军的帅旗。” 盛庸面无表情:“然后呢?” 平安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燕王不知托了个什么在掌上,闪闪发光,吼一声‘奉天靖难’,顿时就朔风大起,直扑我军!滹沱河边本来草深叶茂,树木竟然被连根拔起!几间茅屋也被刮倒!” 平安又是惊恐又是不信:“空中隐隐有风雷之声,我仿佛看到了条龙,金龙!揉眼睛再看时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荒唐,说着低了头:“也许是我看错了”。 吴杰插口道:“我也看到龙的!末将不敢声张,弯弓射了一箭,不想坐下马怎么就惊了,把末将摔了下来,然后就看不到龙了”。 平安神情怔仲:“我军军士惊恐逃窜,燕军高唱歌谣,耀武扬威的,” 盛庸轻声道:“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 平安一哆嗦:“就是!就是这个。”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大将军!全军覆没啊!末将不服啊!”双拳狠狠地捶着地:“乱臣贼子,邪门歪道啊!” 盛庸不出声。 哭了很久,平安抬起头,望着盛庸沉默没有表情的面孔,渐渐地明白,颤抖着声音道:“难道大将军也?” 盛庸一动不动,良久点了点头:“狂风,金龙。” 平安一震,终于崩溃:“大将军!” **************** 山东夹河大败盛庸,河北藳城大败平安,自此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燕军攻不过济南,南军也夺不回燕军占地。之后的数场小战,双方各有胜负。 朝廷的大军死伤不多,大部分军士归降。燕王按一贯的做法,分派各个将领发落俘虏,一个个仔细询问籍贯姓名愿去愿留。南军大多是江南人,早就想回家,可是如果逃兵回去被发现了定然死路一条,有些人动脑筋隐姓埋名回江南,更多的却留在了燕军队伍里。燕军的队伍骤然多了二十几万人,弓箭火器马匹军粮更是不计其数,都在一一清点。 朱棣听着朱能的报告,有些心不在焉。看着手中的琉璃塔,似乎就要透明了,七彩的光芒在塔中缓缓流转。 这样算是快到天劫了吗?那天劫又是什么呢?自己能闯过去吗? 而她,会受牵连吗? 遥望南方,水雾茫茫。何时能够再见伊人? 靖难之役中,燕军在白沟河,夹河和藳城三场大战中皆得风助,胜得匪夷所思。明成祖自言“此天授,非人力也。” 第九十四章 东陲厚谊长 朱允炆缓步踱往坤宁宫,心中踌躇。 前日祭拜太祖的忌辰,不知不觉,竟然三年过去了。斩衰丧已满,谢天谢地,莲花熬过来了。回想每一个寒冷的冬天,都是深重的折磨,看着她日日消瘦,握着她冰凉的小手提心吊胆。终于,这些都过去了,自己下过决心待三年丧满就带她回宫。只是,太后会同意吗? 五月的微风,吹在面上阵阵凉爽,朱允炆却有些焦躁。 到了坤宁宫,葛仁见了连忙通报:“圣上驾到!”朱允炆不等太后招呼,踱进了宫内。进门一怔,弘远和宁国大长公主,和皇后都在。三个人听到通报正急忙行礼,朱允炆示意免礼,笑道:“今儿热闹,母后在做什么呢?” 太后斜斜瞥了眼皇帝,语气竟有几分幽怨:“咱们娘儿们能做什么,聊聊家常罢了。” 朱允炆听着不对劲,看了看三个人,弘远有些尴尬冒汗的样子,隐隐猜到几分,笑道:“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一边招招手,小太监捧进一个竹篓,朱允炆道:“这是今日下关贡来的时鲜葡萄,儿子看看个儿挺大,母后试试味道如何?” 宁国大长公主自某次遭皇帝教训之后,乖巧了许多,见太后面露喜色,急忙凑趣大赞:“哟!这葡萄好!看看这颜色,紫上带霜,味道肯定不赖!”看着太后笑道:“陛下如此孝顺,太后真是有福气!” 弘远也道:“弊寺也有个葡萄架,可还是一片绿呐,这葡萄好。” 太后得众人夸赞颇觉面上有光,不由得有了笑容,抬头望了望葛仁。葛仁会意,急忙把葡萄拿去清洗,不一会儿盛了个汝窑的牡丹花龙纹盘端上来。天青色底上颗颗紫色的葡萄份外鲜亮欲滴。 马淑仪急忙取了两颗,亲手剥了呈给太后,太后偿了偿:“果然不错。” 朱允炆侧头看着弘远:“寺里这一阵还好?” 弘远受宠若惊:“谢陛下关怀!弊寺还好。” 自皇帝开始征寺院道观的税赋,灵谷寺因田产众多,首当其冲,缴的税实在不少。弘远和太后刚才就又在诉苦。太后迫于后宫不得议政的祖训不敢在皇帝面前明说,心里着实不快。弘远见皇帝相询,倒也不敢冒然当面抱怨。 朱允炆却笑道:“方丈,朕知道灵谷寺这次吃亏不少。这样,朕把方山的定林寺划归宝刹管辖,定林寺在六合的七千亩田产一并归入灵谷寺,如何?” 弘远喜出望外,急忙拜倒:“谢陛下隆恩!”又冲太后拜了几拜:“谢太后!”皇帝这份礼太大,恐怕太后做了不少工作。 太后心中有些疑惑,待弘远和宁国大长公主走后,含笑望着朱允炆意似询问。 朱允炆笑道:“母后!弘远方丈是太祖旧交,儿子原来逢年过节就去给他老人家送礼,这次征税是全国统一的不好单单给灵谷寺破例,如此也算变通一下。”顿了顿又道:“也免得母后为难。” 太后点了点头:“你有这份心意就好。” 朱允炆望着太后,踌躇难言,不由得看了眼马淑仪。 马淑仪知道皇帝的心事,迟疑了下,又给太后剥了两颗葡萄,含笑说道:“母后,时间真快,这转眼太祖的三年丧都满了。” 太后看出两人使眼色,冷淡地道:“怎么?” 马淑仪小心地说道:“宜宁妹妹在寺里呆了三年了,是不是接回来?太祖遗命忏悔昔日妄取舍利之过,这三年总忏悔够了,总在寺里不像个样子。”见太后不做声,又说道:“后宫也冷清,陛下也辛苦。” 太后望了望朱允炆,颇有些消瘦憔悴,下颌一圈青色。听说这一阵和燕王打仗打得厉害,山东河北都丢了地,皇帝不分日夜地等战报商议军情,每日辛劳。可是仍然坚持日日傍晚去天禧寺,这份痴情令人可恼,可也有些令人感动。今天这送葡萄,赠大礼给弘远,看来也就是为了这事。 朱允炆忐忑地看向太后,见太后迟疑,噗通跪倒:“母后!” 马淑仪二话不说,急急起身跪在朱允炆之旁。二人不言不语,齐齐望着太后。 太后心中明白,儿子这是铁了心。媳妇向来“从夫”,今日如不答应,儿子媳妇一起得罪了。轻叹一声:“好,那就接回来吧!” 朱允炆大喜:“谢母后!” 马淑仪为人仔细,又问道:“那品级如何?交代了宫里也好称呼。”马淑仪上次见过葛仁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叫莲花的样子,觉得这也蛮重要。 太后沉吟道:“她原来是才人,就还是才人吧!带罪之身,总不能还升她。” 马淑仪答应着,又看向皇帝:“陛下希望李才人住哪里?” 朱允炆只要莲花回宫,这些品级啊宫殿啊倒不在意,随意挥了挥手:“皇后看着办好了。”心中一阵阵狂喜: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 宣义门,是汉城最大的城门,平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条笔直的甬石大道自城内一直通往官道。 这一日,彩旗飘扬锣鼓喧天,李芳远率领百官伫立门前,翘首张望。 六月的天气已有些炎热,城门口无遮无拦,更有些暑意。李芳远一身大红的蟒服在阳光照射下格外鲜艳夺目,挺拔轩昂的身躯笔直伫立,一动不动。 “来了!来了!”身后有轻微的骚动。远处传来缓缓而行的马蹄声,整齐划一,震得地面微微颤动。 旋即,一只队伍出现在官道尽头。最前面,是朝鲜的礼仪骑兵队,金盔金甲,军容齐整,骏马迈出的脚步也步调如一。之后是八个文官,一色莲青斗纹的朝服,玄色官帽。中间,巨大的华盖下两匹高头骏马,两名大明的官员昂然骑在马上。再往后,是大明的随行人员和辎重礼品,浩浩荡荡。最后,又是一只朝鲜的骑兵护卫。 这一日,注定要载入史册。这一日,是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六月十二日。 大明建文帝朱允炆,遣使通政寺臣章谨,文渊阁待诏端木礼,远赴汉城,册封李芳远为朝鲜国王。朝鲜两代国王李成桂,李芳果苦求不得的封号,在今日终于实现了。 章谨和端木礼下了马,不及寒暄,章谨高捧圣旨,朗声说道:“李芳远接旨!” 李芳远一撂蟒袍,拜伏在地,身后百官乌压压跪了一片。 章谨肃然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权知朝鲜国事李芳远,秉义怀忠,端方匡直,堪付东陲。特册封为朝鲜国王,此后朝鲜事务凭由国王自为。朕惟天地之常道,不过乎诚;人君之为治,不过乎信。彼此诚信相待,则天神共佑福寿益增。钦此!” “臣,谢主隆恩!”李芳远的声音有些哽咽。 皇帝册封朝鲜国王,令人喜出望外;圣旨中说到彼此诚信相待,其中的尊重和诚恳,更令人感动不已。 李芳远回想起秦淮河中画舫上那一次会面,朱允炆温润的笑容和谦和的举止,不由得热泪盈眶。那可是大明皇帝啊!赶走了蒙古人的大明帝国啊! 李芳远接过章谨递过的金印,颤抖着双手打开。“大明朝鲜国王李芳远”几个金字在阳光下飞扬耀目。 “臣,及子孙后代,誓死效力,永保****东陲稳固!” 李芳远和他的后代遵守了这一誓言,五百年。 朝鲜自这日起,正式成为中国的藩属国。每一代朝鲜君主,都是由明,清政府册封。 然而公元1875年,日本制造“云扬号事件”,次年以此为借口强迫朝鲜签订不平等的《江华条约》。1885年与清政府签订《天津会议专条》,实际上在朝鲜半岛上已与清政府有了对等的地位。 可是日本野心实在太大,台湾-朝鲜-满蒙-中国-亚洲,在这样不自量力的侵略计划中,朝鲜只是其中的第二步。 公元1894年,朝鲜东学党起义,朝鲜王朝向清政府请兵。日本以此为理由,派大军入侵朝鲜,同时挑起了中日甲午战争。羸弱的清政府大军陆战自成欢,平壤,鸭绿江一路败北直到辽东;海战则连败丰岛,黄海,威海卫,北洋水师全军覆灭。 战争中胜利的日本,悍然提出三万万两白银赔款,割让台湾岛澎湖列岛和辽东半岛。以及,确认朝鲜“独立”。 最终列强干涉,清政府赎辽赔款,共计2亿3千150万两,什么概念呢?是清政府3年的财政收入。也即是如果换算到今天,要赔日本四十五万亿元人民币!真是“五洲未有之奇闻,三千年所无之变局”。 李泓章渡日谈判,费尽心力,受尽羞辱。公元1895年签订《马关条约》,台湾和朝鲜,从此沦为日本的殖民地。 李泓章签字的时候,双手颤抖,一如当日李芳远接过金印之时。这时距李芳远受封,四百九十四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抗美援朝战争,新中国的出兵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为什么援朝? 1950年10月1日金日成请求中国援助,10月18日******主席在**********常委会上拍板。这十几天的思虑考量,一代伟人难道不知道那些利害得失? ******熟悉中国历史,清楚知道这五百年朝鲜中国的宗藩关系,知道彼时李芳远的誓言,知道当日李泓章的痛楚。出兵朝鲜当然根本原因是维护新中国的安全,但是伟人的心里,是否也有一点是弥补五十多年前被迫放弃朝鲜的遗憾? 毛主席说:“外国帝国主义欺负中国人民的时代,已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而永远宣告结束”。这里所说的中国,是否也包括朝鲜半岛? **************** 金印之后,章谨和端木礼依次递过其它朝廷赐品:诰命,九章冕服,圭玉,佩玉,这些是国王用的。接着是珠翠七翟冠,霞帔,金坠,这些是王妃用的。 李芳远笔直跪着,一一接过,心情激荡。 最后,章谨扶起李芳远,待他站好了,递过一个大大的漆盒。李芳远不解何意,询问地看向二人。 章谨笑道:“刚才那些是朝廷的赐品,这个却是国王的家事了。” 李芳远心中一动,打开漆盒。是一件火红的赤翟衣,针脚密密缝就,上面的刺绣用金丝线绣成,盘旋的巨蟒,双眼如黑宝石一样闪亮。 端木礼解释道:“李娘娘奏请陛下,亲自为国王缝制了这件赤翟衣。陛下吩咐下官二人亲手交给国王,说是王妹费了不少功夫,一片心意恭贺王兄。” 李芳远含泪问:“舍妹,还好吗?” 章谨笑道:“吾二人出来的时候,李娘娘正好回了宫里。” 李芳远知道这两位是外臣,内宫之事不知道也不能说,不再多问。凝视着赤翟衣,不知何时已经泪眼模糊。 仿佛那一年,在官道上送她远去,四目相望中马车缓缓前行。白雪引颈长嘶,而她终于渐渐不见。 一颗泪珠滴落,噗地跌进了赤翟衣,没入火红的锦缎金黄的绣线,润湿了宝石一样的双眼。 “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铭心刻骨的爱,如何能舍? 第九十五章 扶桑称臣忙 莲花回后宫几个月,过得很平静。 皇后将她安排在银月宫,在乾清宫东侧不远即是。宫殿小巧玲珑,面积不大,胜在精致温暖。莲花第一夜睡在榻上时,暖洋洋得一动不想动。 何况,还有朱允炆。那一夜再次相拥而眠,美好到令人疑心是一场美梦。 皇帝不理宫规,晚晚只到银月宫,众人见识过他整整三年风雨无阻日日去天禧寺的痴情,料想多说无益,倒也无人非议。太后有些嫌后宫冷清,本拟让儿子再纳些妃嫔,朱允炆一口回绝,毫无商量余地,太后只好作罢。好在皇后和大长公主日日来陪,各诰命夫人进宫络绎不绝,弘远更是感激不尽常来拜会,太后倒不愁寂寞。莲花早晚请安,恭敬谨慎。太后轻叹之余,也不再多话了。 天还没亮,朱允炆要去上朝了。莲花有些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感觉到朱允炆抽身起床,喃喃问道:“你要走了?” 朱允炆俯身轻轻地一吻:“嗯。还早,你再睡会儿。今儿有日本使臣,我去看看。” 莲花一惊,睡意全无:“日本使臣?” 朱允炆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连忙安慰道:“没事,就是来称臣纳贡的。对朝鲜也没什么敌意。” 莲花还是有些担心地望着他。是啊,毕竟家里三个男丁都被日本倭寇残害了,有心里阴影。 朱允炆笑:“别担心,相信夫君!”说着把莲花按回躺下,又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接着睡吧。” 莲花乖乖闭上眼睛,胸口却起伏不停。朱允炆知道她心情激荡,有些不忍,安慰道:“没事的,午后等我回来。” 莲花点了点头,听到朱允炆的脚步声出去了便睁开眼睛,怔怔望着他修长的背影,心中无法平静。 朱允炆到了奉天殿,百官上朝。 齐泰汇报山东的战局,经开春夹河藳城大战,燕军占了山东德州以西至河北的地盘,但盛庸拿定主意固守,燕军却也无法再掠地占城,双方胶着。齐泰估计天气渐渐寒冷,燕军供给困难,早晚还得退回北平。只是大同此时已经被燕军拿下,燕军这个冬季显然日子比较好过。 朱允炆微微蹙眉听着,心中有些烦躁。打了两年多内战,消耗极大。粮食军饷水一样地流出去,五军都督府的所有部队也都派了出去。太祖攒了三十年的家底就要耗光了,却还是看不见结束的曙光,仿佛深陷泥淖,没有尽头。 皇祖父泉下有知,该多么痛心?他临终时说的“老四老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朱允炆挥了挥手,不欲再谈战事。 黄子澄又奏报苏州松江两府富户联名上表,再谢朝廷减税,并感激朝廷取消对这两地文人的歧视政策。 朱元璋因恼恨苏州松江两地在元末的诸将混战中帮助张士诚,登基后对这两地征以重税。当时两府耕地只有全国的百分之一,但是土地税赋却交了全国的十分之一。朱元璋又忌惮两地的文人为官得势,特意制定了一条规则,此两地的科举即使中了,也不得出任尚书以上的官职。两地的文人学子苦此已久。你想啊,这就相当于现在高考录取分数线相差两倍,还不得录取北大清华,永远!那考生还有什么劲头? 黄子澄絮絮叨叨说了半天,都是感恩戴德的歌颂,朱允炆听得有些走神。 这时礼部尚书陈迪奏道:“日本使臣祖阿,肥富求见,现候在午门外。” 朱允炆略微沉吟,淡淡道:“宣!” “宣日本使臣祖阿,肥富上殿!” “宣日本使臣祖阿,肥富上殿!” 宣召声一道道自殿内传出,响彻云霄。 过了一会儿,两个矮矮的身影出现在奉天殿门口,有些迟疑着等在那里,似乎还有些颤抖。王直上前低声说了几句,半晌摇摇头,领着二人走进了殿内。 百官面面相觑。不少人想起了数年前,朝鲜宜宁公主上殿时的情景。奉天殿口淡淡蓝色的朝鲜宫服裙裾飘扬,明澈的双眸在斜映的晨曦中璀璨如星。 祖阿和肥富二人来到金銮座前,朱允炆淡淡地扫视一眼。 二人都是一身蓝布直缀,腰间系着同色步带。一个赤脚,矮矮瘦瘦梳着武士头;一个光脚趿着木屐,矮胖满脸油光。两人在皇帝这一眼之下,惊慌失措,双腿一软便跪倒伏地,颤抖着声音道:“吾皇万万岁!” 礼部尚书陈迪上前解围,先问赤脚的:“你姓甚名谁?”见他惊疑,轻叹一声又问:“你叫什么?” 赤脚的明白了:“我叫祖阿。” 木屐却是陈迪以前见过:“你是肥富?” 肥富点点头:“是,大人。”犹自不停颤抖。 二人的口音说不出地怪异,似刮铁似锉刀。朱允炆忽然就想起了“君臣跣足语蛙鸣”,想到朱元璋,心中不由一酸。 陈迪接着问二人,尽量言词简单易懂:“你二人来做什么?” 祖阿道:“我是足利将军的武士,将军让我来的。”指了指肥富:“他是商人,带路的。” 祖阿说着取出一个蓝布包裹,仔细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国书。祖阿呈给陈迪,陈迪转身欲呈皇帝,朱允炆淡淡地道:“念!” 陈迪打开来,清清嗓子朗声念道:“臣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拜上皇帝陛下言:自蒙陛下圣谕,臣惶恐无措,亲与朝鲜靖安大君协同剿寇。仰仗天恩,凯旋而还。现对马岛壹崎岛藤原家,及北九州原松浦家残兵皆已带回日本本州,臣当严加管束,绝不容其再为寇。皇帝陛下所寻阿木台猋也于月前擒获,特奉上首级,乞陛下笑纳。伏望皇帝陛下赐封臣为日本国王,并开沿海贸易,以全日本国人仰慕****切切之心。日本当年年纳贡,效力东海。臣感激涕零,伏惟再拜。” 足利义满文字修养不错,一篇国书倒写得基本通顺,言词谦逊诚恳。朱允炆听了,面上微微含笑。百官议论纷纷,也觉得这日本将军还不坏,而皇帝亲自要一个倭寇叫什么阿木台猋的首级,难道是在山东得罪了齐王? 祖阿双手捧上一个漆盒,陈迪开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呈给皇帝。朱允炆扫视一眼,示意张元亨接过。 朱允炆略略沉吟,缓缓说道:“足利将军诚意示朕,朕嘉其勤诚。册封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赐金印,赐王九章。开浙江沿海贸易。”见祖阿似懂非懂,又吩咐陈迪:“陈卿回文与日本国王,再与使臣言明清楚。” 此时的朱允炆和百官,如何能想到,就在这册封日本国王的应天府,五百四十多年后惨遭日本侵略者的大屠杀,一次就杀了金陵古城三十万人? 就这样,足利义满臣服大明,称臣纳贡,自明朝领取冠服。日本以此重新返回了中华文明圈,顺利被纳入了当时以大明为中心的东亚国际秩序,日本经济得以飞速发展。这一宗藩关系断续坚持了一百五十年,直到公元1551年日本国内政局变化(室町幕府无力驾驭日本局势,日本进入战国时代)。 这一百五十年间,日本向大明运来铜,硫磺,刀剑,扇子;带回生丝,纱,瓷器,书籍,书画,以及铜钱。永乐铜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担当了日本的标准货币。 大明不征收对日贸易的关税,反而承担了相当的仓储费搬运费,日本商人获利极大,以至蜂拥而至人满为患。永乐三年(公元1405年)大明不得不限制贸易次数,由礼部配发“堪合符”即贸易配额,史称“堪合贸易”。 足利义满自称“臣”,被册封后自称“臣日本国王”,对大明皇帝“诚惶诚恐”,并献金,马,扇,屏风,刀剑等各种贡品。这一史实很多日本历史学家予以否认,实在令人不解何意。历史历史,过去已发生的事情难道也可以改变? **************** 莲花等在银月宫中,这一日显得份外漫长。好容易日过中午,好容易日影西斜,朱允炆却一直没有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终于门口小太监阿桂宣道:“圣上驾到!”莲花心中一喜,急忙迎至门口。却见朱允炆又穿了身月白文士袍,含笑牵起自己的手便往外走。 莲花愣了愣,跟着他一路走来,越走越远,竟是到了御花园。 张元亨带着一大群侍卫团团围着御花园,一副外人不得入内的架势。朱允炆牵着莲花穿过人群,又走了很久,到了花园中间的一块空地。 打扫得极干净,鹅卵石铺花的地面上纤尘不染,似乎刚洒过水,空气略微潮湿。正中是一条香案,供着清水,瓜果和铜鼎香炉。恰逢一轮满月当空,银辉照耀,园中似霰似幻。 莲花有些明白,怔怔地被朱允炆牵着走近前去。案上三块灵位,正是“大明朝鲜忠义侯曹蒙已”“大明朝鲜献勇伯曹敏”“大明朝鲜宁和君曹修”,字迹瘦劲奇峻,是朱允炆亲笔书写。 莲花双目含泪,伸手轻轻抚摸,仿佛在家时轻抚父亲兄长和小弟,无限温柔怜爱。 朱允炆静静看着,良久,牵过莲花,跪倒在香案前。 莲花一呆,他乃是大明天子,如何可以跪自己父兄?侧头望去,朱允炆清澈的目光看着她,指了指身上的月白袍,莲花这才明白他何以换下了明黄皇袍,不由得泪盈于睫。 朱允炆温言说道:“在下朱允炆,乃是莲花的夫君。这里给丈人,舅爷行礼了!小弟,你也见过姐夫!”说着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莲花呆呆看着,一动也不能动。 朱允炆接着道:“三位的大仇人,允炆已经枭其首级于此;对马岛壹崎岛的倭寇也已回了日本,不会再侵扰朝鲜百姓。三位可以瞑目了!”“起身取过一个漆盒置于莲花面前,打开了盒盖。 莲花定睛望去。清冷月光下,漆盒里一个倭寇的首级,怒目圆睁,面上几道深深的刀痕,皮肉翻卷;仁丹须下的口唇下颌也是刀疤累累,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 莲花面色苍白,长长吁了一口气。朱允炆握了握她的手,转身退在远处,静静等候。 莲花颤抖着捧起漆盒,缓缓放在香案上。点燃了三根檀香,恭恭敬敬插入铜鼎。泪水颗颗滚落,不知何时已流了满脸。 凝望着仨人的灵牌,莲花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琉璃世界一般的汉城,景福宫思政殿里初闻噩耗;想起在装殓房中,亲手擦拭尸身时的悲苦愤怒;想起守灵四十九天红肿双目中的决心;想起曹家墓场上,寒风中矗立的墓碑。。。 莲花喃喃地道:“是,你们瞑目吧!” 月光照着袅袅香雾,模糊的泪眼中,忠义侯献勇伯宁和君几个大字幻成三张笑颜,父亲慈祥一如往昔,兄长爱怜仿佛从前,小弟灿烂飞扬正如临行时。 泪水滂沱而下。别了,我的父兄小弟! 朱允炆静静注目良久,不知何时,眼眶也润湿了。 第九十六章 讹言惑众慌 宁国大长公主的公主府,在宫城东北角的朝阳门内,是宁国公主出嫁时太祖所赐。占地虽然不大,可是倚山傍水,风景优美。府邸正中有个小小的湖泊,梅殷因其形取名为“月牙湖”,亭台楼阁倒影其中,极为诗情画意。 初秋的清晨,空气清新凉风阵阵,梅殷负手在湖边踱步。眺望前方,紫金山上云雾缭绕,漫山的郁郁葱葱时时被白云覆盖,或隐或现。 梅殷不由得吟诵道“踞盘千古肇豪英,王气葱葱五色精。岩虎镇山风偃草,潭龙嘘气水明星。天开万载兴王处,地辟千秋永朕京。咸以六朝亨替阅,前祯祯后后嘉祯”。是太祖的一首旧诗。 朱元璋出身贫寒,本没什么文学功底,自学成才,爱写诗词文章,对仗音韵用词造句都极一般。然而气势磅礴意境高远,在梅驸马看来远胜文人的忸怩造作。梅殷吟诵着,豪情满腔。男儿丈夫,岂非就应学太祖的这一份胸怀? 穿过一丛含苞的金菊,梅殷远远看见朱如画的身影在前面湖边,心中一喜,便欲过去招呼。耳边传来几个侍女聊天的声音。 “燕王那个宝物说是闪闪发光呐!”梅殷一怔,停住了脚步。 “燕王举着宝物,喊一声‘奉天靖难’,就狂风大作!”另一个侍女绘声绘色。 “我还听说,天上有龙呢!” “我也听说了,说是金龙!” “燕王的队伍还唱歌谣,叫什么‘天道不可违,佛陀佑燕兴’。你们说,是菩萨在保佑燕王吗?” 几个侍女七嘴八舌说得热闹,梅殷听得面色铁青,嚯地分开花丛,喝道:“你们胡言乱语什么!” 花丛后是公主的四个贴身侍女,见驸马突然出现,怒气冲冲,急忙跪下,叫道:“驸马恕罪!” 梅殷怒道:“大胆!你们哪里听来的这些妖言?” 几个侍女从未见驸马如此暴怒,吓得发抖。一个侍女战战噤噤地答道:“是宫里,宫里都这么说。” 梅殷怒不可遏:“哪个宫里?谁这么说?” 这时宁国大长公主听到丈夫的说话声,已走了过来,见梅殷如此大怒有些不以为然,问道:“小竹,怎么回事?” 小竹颤声道:“公主恕罪!婢子们在宫里听到大家都在说燕王的宝贝,闪闪发光,狂风大作啊,还有金龙什么的。” 旁边的小菊意图辩解:“公主!真的是宫里都这么说!” 朱如画不由得也变了脸色,望向丈夫。 梅殷面色凝重,道:“如画,我们赶紧进宫禀明圣上和太后。”又扬声道:“来人!把这四个押起来!” 夫妇二人换了朝服,奔皇宫而来。这个时间皇帝正在早朝,两人便直接去了坤宁宫。太后有些诧异这么早,而且驸马是难得来的,听了葛仁通报便让请。见二人神色紧张,急忙询问何事。梅殷便把早上听到的话一一仔细禀报。 太后和皇后二人听了,面面相觑,这可是不得了的事!谁这么大胆,在宫中讹言惑众? 太后叫过葛仁,皇后叫过侍琴,仔细询问之下,坤宁宫和交泰宫竟也有一样的流言。问是从哪儿听来的,二人犹犹豫豫,都只知道大家都这么听说,好像是乾清宫或省躬殿传来的。 太后勃然大怒:“不知道,不知道!你们死人呐?如此胆大包天的妖言,为何不报哀家?” 葛仁伏在地上浑身颤抖:“臣不敢,臣在省躬殿听一群小太监这么说,臣呵斥他们,可太监小子们说是加急战报上的原话,并非谣言。” 梅殷眉头紧锁:“说是战报上的话?” 葛仁连连点头:“是,是战报上。” 梅殷望了望太后,太后摆了摆手:“你们下去吧。让皇帝下了朝就过来。” 葛仁和侍琴退下,浑身还在颤抖。 宁国大长公主忍不住第一个大声说道:“定是王直!战报除了皇帝只有秉笔太监看得到,肯定是他到处乱说!” 太后皱着眉头:“说是这么说,但王直那是个老臣,几十年都没出过事。。。” 马淑仪照例不说话,只看着太后。 宁国大长公主撇了撇嘴:“老是老,不出事可不见得。”还是记得以前与王直的旧仇。 正说着,朱允炆进来了。路上见太后叫得急,已经问了葛仁缘由,此时也是蹙着眉头,面色不虞。 太后冲马淑仪使个眼色,马淑仪对宁国大长公主笑道:“皇姑,我昨儿新绣了个花样,有点儿拿不准,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说着拉起朱如画的手就往外走。宁国大长公主看看梅殷也示意,便跟着出去了。 太后叹口气:“如画虽然口直,这个事可没说错。这话如果是战报上的,可不只有秉笔太监知道?” 朱允炆不啃声。当时看到这封盛庸的战报只觉得荒唐,什么狂风,什么金龙,不过是打败的借口,或者战得疲累时的幻觉罢了。自己也怕这话扰乱人心,连黄子澄都没给看,就压在省躬殿案几抽屉里。知道的人确实只有王直。。。 梅殷轻声道:“陛下!这事轻了说是讹言惑众,重了是飞谋荐谤。这个流言如果传出去,军心定然涣散啊!” 太后恨恨地道:“如今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宫女都知道了,可如何处?” 梅殷道:“陛下!太后!宫里这么多人,法不责众,而且罚得多反而弄得尽人皆知,坐实了谣言。如今只有杀一儆百,直斥为妖言,宫中自然平息。只要不传到宫外,也就没事。” 太后不等朱允炆反对,侧头吩咐:“把王直叫来!” 不一会儿,王直矮小清瘦的身影出现,见太后满脸怒容,梅驸马面色凝重,皇帝蹙着眉头,不知何事,连忙大礼参拜。 太后怒道:“王直,你知罪否?” 王直一愣,抬头看着太后,心念急转却想不出这一阵有什么事。难道,难道是上次在谨身殿和燕王说话有人知道了?不该啊,当时并没有什么人在旁。 王直硬着头皮道:“老臣不知!”额头的汗水已经渗出来。 太后重重“哼”了一声:“你干得好事!讹言惑众是死罪,你不会不知道吧?” 王直心里一抖,额头汗水就要滴下。 朱允炆本来不相信是王直乱说,这时见他紧张心虚,不由得心中动摇。 梅殷作为顾命大臣,始终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沉脸问道:“伴伴跟了太祖几十年,当然知道这话是不能和别人说的?如今这宫里人人皆知,岂非是伴伴之过?” 王直汗水一颗颗滴下,当日一时感于燕王的诚恳相待,把太祖的遗言告诉了燕王,确实有些冲动了。但是,但是怎么会人人皆知? 太后见王直不吭声,怒气益盛,扬声道:“来人!” 王直吓得一哆嗦,伏地叫道:“陛下!” 朱允炆一直没说话,此时看着王直恳求的目光,摆了摆手,太后哼了一声不说话。 朱允炆望着王直,想起太祖在时对王直的依赖,想起自己几岁时就在省躬殿乾清宫玩耍学习,王直多年对自己的照顾。本来还想后年他就六十大寿了。。 朱允炆长叹一声:“王伴伴,你此次委实不该,按宫规当死罪。朕念你是太祖老臣多年辛劳,免你死罪。可是宫里也不能留你,你,你这就去吧!” 王直哽咽道:“谢陛下!” 太后急道:“这如何可以?” 梅殷也道:“陛下!这可违祖训!” 朱允炆缓缓说道:“皇祖父若在,必定也不忍。”梅殷和太后听皇帝这么说,只好不说话了。 朱允炆俯身扶起王直:“只是伴伴此去,那些讹言绝对不能再提了。什么金龙,什么狂风,如此荒唐之事,如何能当真?” 王直正在拭泪,闻言一愣:“什么?” 朱允炆微微颔首:“对,就这样忘了最好。”说着摆了摆手:“伴伴一路珍重!”竟是不忍再看王直。 王直心中叫苦,原来不是为了太祖遗言!这可想叉了!金龙狂风那是盛庸的奏章了,自己可没对人说过,宫里人人皆知是怎么回事? 王直看向皇帝,朱允炆已经回转了身。王直叹一口气,伏地拜了三拜,跟着葛仁出了坤宁宫。 葛仁押着王直回住所,匆匆收拾了个包裹,便往宫外走去。王直在宫中三十几年,并无多少外物,俸禄攒了些银两,几件旧衣服而已。一个包裹斜斜挎在肩头,脚步却无比沉重。 一阵脚步声响,身后有人叫道:“伴伴等等!”是海寿的声音。 王直心中一喜,转身见只有莲花和海寿,心中又是一沉,仅仅这二人,就不会是皇帝改主意留下自己。也是,皇帝今天顶着太后免了自己死罪,已经做到极限了。 莲花疾步走过来:“伴伴这就走了?去哪里?” 王直见莲花有些气喘,鬓发也有些散乱,猜她是刚听说便跑过来的,心中感动,叹一口气道:“老臣老家本在山西原平,四十几年没有回去,这就回去看看。” 莲花问:“家里还有人吗?” 王直摇了摇头:“老臣十二岁离家时,就已经没什么人了。” 莲花有些担心:“那伴伴回去怎么弄?伴伴不嫌弃的话,去朝鲜如何?家母和王兄都在汉城,他们定会好好照顾你。” 王直看着莲花明澈的双目中一片诚恳,苦笑了下:“多谢娘娘好意。只是叶落归根,老臣还是回老家吧。”朝鲜那时在中原人心目中乃是未开化之地,王直虽然没有家,可也不想去,看看莲花又道:“老臣幼时的邻居和小伙伴,大概还能找到几个。” 莲花看了看王直,信以为真,想了想拔下头上的一只玉簪,塞给王直:“出来匆忙,这个伴伴带着,换几亩地。到时带个信来。”莲花素来不戴什么首饰,身上也就这只簪子了。 王直见她诚恳,不再推辞,含泪接过,伏地拜了三拜:“娘娘多多保重。”莲花心中难受,想起自进宫以来,王直对自己的百般照顾,泪盈于睫。 王直望着莲花,心中着实担心。此次谣言不是自己造的,那是谁?是谁,看得到省躬殿的奏折,又把这些话蓄意在宫中散播?是为了什么呢? 王直想起几年前的下毒事件,难道,那个人还在宫里? 旁边的葛仁等得有点儿着急,碍于莲花不敢催促,脸上神色却有些不耐烦。王直长叹一声,转身往宫外走去。这一出宫门,天地茫茫,只影却向谁去? 秋风瑟瑟,一只失群的孤雁正在展翅南飞,阵阵哀鸣凄凉地响在空中。 莲花呆呆望着王直的背影,泪水一滴滴落。 第九十七章 直驱险难量 这一天是祭灶节,俗称小年。腊月二十三这日,要准备糖果,清水,料豆和秣草供奉灶王。新年前的扫尘,贴春联,剪窗花也都在这天开始,代王府里上上下下忙碌一片。 马三宝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牵过小黑准备回北平。王爷拿下了大同,代王府现在安全了,自己奉命送代王妃回家,出来好几天了,这可得回去过年了。燕王府肯定也是这样一片过年气氛了吧?王妃督率众人开始打扫了吧? 忽然一个家丁过来叫道:“马大人!王妃请你去花语厅。”马三宝怔了怔,把马交给家丁,快步来到了花语厅。 徐秀正在厅上,有些不安地走来走去,下面站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恭候着。 徐秀一见马三宝进厅,连忙就道:“三宝!你看看这个。”递给马三宝一根玉簪。 马三宝接过看了看,不由一愣。是一根和田玉的长簪,温腻柔润,凝若羊脂,簪头带着一抹秋梨黄籽皮。 徐秀道:“这是上次宜宁公主来大同,我送给她的。” 马三宝点点头:“不错,公主去京城时一直戴着。”后来在天禧寺里服丧头发上便改系了麻绳。马三宝想起她在塔里的怪模样,不由一阵心酸。 徐秀道:“这是当铺徐老板。有人当这簪子,徐老板记得这是王府之物,就送过来了。”徐秀素来喜欢珍奇首饰,大同是通衢大市,常有来往客商旅人典当,当铺老板得王妃吩咐,有了好东西先送进王府看,所以甚是相熟。而且这根簪子本来就是自这当铺得来,老板印象深刻。这些却不必和马和说了。 马三宝望向胖胖的徐老板:“什么人当的?什么时候?” 徐老板见马三宝一身戎装佩着腰刀,面上笑眯眯地却掩不住威严,不由有些害怕,怯怯地道:“是今儿早上来当的,小的晌午进了店才看到。看到就送来了。伙计只记得是个店小二。” “店小二?”马三宝心中琢磨。莲花会把这簪子给谁呢?还是谁偷了这簪子?不可能,皇宫里守卫森严,没那么简单。 “带我去看看吧!”马三宝冲徐秀打了个招呼,和徐老板出了门。徐秀担心他不熟悉大同,唤田管家跟着马三宝一起去了。 当铺在繁华的南大街上,一个大大的“当”字幌子挑出在房檐上,店铺上的招牌却是“恒舒典”三个字。临门摆着个巨大的货架,玲琅满目。左手是个高高的楠木柜台,典当的人就在这把当品递进去估价。 徐老板唤出伙计,是个中等个儿瘦瘦的小伙子,见了马和也有些紧张得说话不利索:“就是今儿早上来的,当了三两银子。哪里的?不知道啊,横竖是个店小二。” 马三宝皱了皱眉头,问田管家:“这大同有几家客栈?” 田管家想了想:“大的有七八家,小的可就多了,总有几十上百家。” 马三宝又问伙计:“那店小二拿了银子,往哪个方向走的?” 伙计指了指东面:“沿着大街走的。” 徐老板赶紧笑道:“田管家,让这伙计陪您去找找吧?” 也只有这样了。马三宝田管家和伙计三人出了恒舒典,顺着大街一家家客栈问过去。走到第十五家,是个有些破旧的小客栈,只有一个单扇门脸,招牌上“联升客栈”,一个小二正在擦门贴春联。 伙计喜道:“是他!”一把抓住:“哈!可找到你了!” 店小二吓了一跳,认出是当铺的:“咋了?” 田管家温言道:“这只簪子是谁当的?带我们去看看,可能是个熟人。” 店小二答应着。这个却是个话痨子,絮絮叨叨:“是位老人家,本地口音,来了有半个月了,一直病着。前儿上街说是遇了小偷,银子都被偷了,您说这小偷可恨不可恨!没银子抓药,房饭钱也欠了不少,才去当了簪子。三两银子有些亏了,老人家那意思大概还想赎当。病得重不重?可不轻!请大夫看了,这就要过年了可怎么处?二位留神,地上这冰可滑溜,别摔着!” 一边领着马三宝田管家穿堂过院,来到靠后门的一个小间,门口堆着柴火,原来大概是间柴房。 店小二掀起门帘,一边大声说道:“王老伯,好点不?有人来看你呐!” 马三宝进了屋,狭窄逼仄,墙角摆了张单人榻并没有炕;没有桌子,就放了个方凳在榻前,凳子上有个药碗,还残着点儿药汁。屋里阴冷潮湿,一股药味儿。 一个瘦小伛偻的老人面对墙躺在榻上,盖着棉被。听到小二招呼,缓慢地转过身,勉强睁开眼,却又被门口透进的阳光照得一眯眼。 马三宝见了老者面容,大吃一惊:“王伴伴!”一步跨到榻前,握住王直的手。干枯的双手冰凉瘦削,一根根青筋暴在手面,大概是冷,整个人有些颤抖。 王直有些呆呆地,任马三宝握着手,半晌低低唤了声:“马,马大人!”一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苍老的面颊滑落。 **************** 腊月二十八,燕王府里一派喜气洋洋。门户窗牖上都贴了大红的春联窗花,屋檐下回廊里挂上了各式宫灯,连院子里过冬的花草树木上也是披红挂绿,到处鲜艳亮丽。 徐英捧着一叠崭新的棉衣棉袍,走到了听松居。 前日马三宝深夜到家,居然带了京城的王伴伴回来。那是宫中的老人,徐英幼时常随中山王去皇宫里玩耍,和王直熟悉得很。想了想,便把他安排住在了听松居,也是个长久之意。 徐英进了门,听见燕王说话的声音,不由微笑。丈夫是个念旧重情之人,昨儿一整天就忙着安排医官诊视,沐浴更衣,命厨房做稀烂食物。。。 徐英掀帘进屋,果然朱棣朱权和道衍三人在。王直还是靠在炕上,但清爽干净,比昨日精神了很多。见徐英捧着新衣,急忙招呼:“太烦劳王妃了。” 徐英笑道:“伴伴就别和我外道了,我小时候在宫里可没少麻烦您。” 王直叹口气:“王妃那时像个小子,老臣记得有次齐王都被你打哭了。” 朱棣精神一振:“有这事?老七这么没用?” 徐英不好意思地笑:“这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那时小,打着玩儿的。”望着王直问:“七弟在京里还好吗?” 王直摇了摇头:“齐王刚回京城的时候进过宫,看着就有些郁悒的样子。后来被贬了就没来过,他那一个傲性的。。” 王直话没说完,几个人却都听懂了。一个被贬的藩王,又一直是在封地自由自大惯了的,在京城如何过得下去? 朱棣关心地问:“那十五弟和十九弟呢?” 王直想了想:“陛下对他二位挺好,各自赐了府邸。辽王匆匆进宫过一次,谷王和黄大人走得比较近,倒时常来。” 朱权忍不住:“这皇宫里,成了黄大人的地盘了!十九弟脚底抹油逃回应天府,倒还有脸见人?” 王直苦笑:“陛下听了黄大人的建议,把左军都督府交给了谷王,京城里就那么点儿军队了,不知道谷王能带得怎么样。” 朱权更加怒:“十五哥那么个能人小皇帝不用,倒用十九弟?真是发昏。我大明的天下,难道要改姓黄?” 道衍却似若有所思:“左军都督府还有多少军士?” 王直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可把朝廷的底子都说出来了,一时犹豫不答。 朱棣摆了摆手,示意道衍不要多问。含笑对王直道:“京师的事情不用提了。伴伴不要担心,就在这儿安心住着。” 徐英也笑道:“是,伴伴别嫌弃,我夫妇给您养老送终!” 王直心中感动。这几个月自应天府一路颠沛到原平村头,老家一片破败,谁也不认识。出来了,却不知往哪里去。自己这一把年纪,几十年一直呆在皇宫里,外面的世界实在令人不安恐惧。此时望着朱棣和徐英二人诚恳的笑容,竟然想落泪。 朱棣看出王直的心酸,拍了拍他的手:“别多想,过去的就算了。” 朱权却道:“伴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啊?小皇帝真是够昏的,你这么个老人也容不下?” 王直拭了拭眼泪,缓缓说道:“陛下是个好人,就是,就是有时候太好了。我这事不能怨陛下,如果不是陛下拦着,太后要治我死罪呐。”回想那一日太后冰冷的目光,王直打了个寒颤。 朱棣听得皱眉,见王直后怕,又安慰地拍了拍他。 王直回想着:“什么人能进省躬殿,看到奏章呢?” 朱棣见他凝神,劝道:“伴伴这会儿别想了,先把身体养好了,好好过年。” 王直想不出来,很苦恼,半晌忽然一把抓住了朱棣的大手:“王爷!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宫里有奸人,确定无疑!上次投毒害太祖和李才人,这次偷阅奏章造谣言,很可能是一个人。是冲着皇帝来的!太祖没害到,这次就要害陛下了!” 朱棣和徐英对望了一眼,心情沉重。宫里的奸人,燕王能怎么办呢? 徐英安慰王直:“陛下真龙天子百神护佑,没事的。伴伴歇息吧,别想了。” 朱权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侄子啊!叔叔们都想帮你,你怎么就不懂呢!你那黄大人再亲,还能亲过你亲叔叔?”说着站起了身:“听着让人气闷,我先走了。”跺了跺脚准备出门。 王直犹豫着叫道:“宁王爷!” 朱权回过身:“怎么?” 王直看看朱权,看看徐英,又看回朱棣:“应天府现在只有不到一万守军。”迟疑着说道:“王爷倘若疾驱京师,京师单弱,势必,势必。。。”说着一阵咳嗽。徐英连忙上前拍背。王直有些气喘,闭上眼不再说话。 在王直心中,朱允炆和朱棣朱权都是自小带大的,本是一家人,再吵再闹,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而这宫中奸人不惜下毒散布谣言,皇帝现在的状况实在令人担忧。 朱棣和朱权对望一眼,目光中满是震惊。从来也没想过可以不攻山东直奔京城!道衍微微笑着,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样。 徐英做个手势,示意王直休息了,几个人蹑脚出了内室,徐英轻轻带上了门。 一到外堂,朱权便道:“这太冒险了!山东大军必定拦截,中间不知得打多少场。就算冲到江边,盛庸平安在后一堵,前后夹击,山东或辽东军再自后断我粮饷,非送命不可!”望了望朱棣道:“现在这样和小皇帝耗,山东拿不下,他们也打不过来,朝廷那几个小人早晚出昏招,静观其变,反而安全。” 徐英忍不住说道:“可是这样年年打仗,我大明一点儿底子全掏空了。而且伴伴担心宫里有奸人欲对陛下不利。” 朱权急道:“四嫂你说的有道理,我大明禁不起这么耗。可是我们这番心意谁明白呢?四哥都上了三次奏章了,说明是靖难,小皇帝却只相信那些什么黄大人齐大人,一心想把我哥俩活捉了。”停了停道:“不过他倒也不肯杀我们,大概还想当面理论。” 朱棣听着二人争论,心绪纷乱。 这内战打了快三年,朝廷一次次的万人队派过来,山东的粮食早不够用,辽东直隶的也紧张,现在竟是自荆州甚至蜀中运过来。再这样下去,太祖一生的积蓄都耗光了。皇帝年青心善认死理,只想和自己辩个清楚,可是大明真的不能再耗,即使败,做个了结吧!而王直说的这宫中奸人,到底如何?也早些解决得好。 朱棣心意已决,望向道衍,道衍微微点头意示嘉许。 朱棣清了清嗓子:“十七弟,你为什么当时不肯奉诏回京?那岂非更安全?” 朱权一听便知其意,不由苦笑:“四哥四嫂倒底心意相通呐。好吧,听你们的,拼了!临江一决!” 建文四年正月初四,山东的南军尚在过年,燕王誓师南下,继续奉天靖难。这一次,是直奔京师应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