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Nell,我X你全家! 夜色低沉,华灯初上。 海边一处豪华私人别墅内,高档的皮质沙发上,两个身体正在激烈地纠缠在一起。浓重而低沉的喘息,伴随着呻吟声回响在空旷的房间里,给个本就酷暑难当的仲夏,越发增添了火热和躁动。 俯身在上的男人四五十岁的模样,谢顶,身体肥胖。他的双手在自己身下曼妙的身体上,几乎贪婪地游移着,感受着时而纤细时而丰盈的触觉,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半晌后,似是觉得区区沙发的尺寸之地太过狭窄,不足以容纳早已发福的自己。他支起上半身,一边喘着气一边急不可耐地道:“美人儿,咱们去、去床上……” 然而话没说完,却被一只纤长的手臂勾住脖颈轻轻一拉,人又失重倒了回去。 身下的,是一张美艳至极的面容。 而此刻那面容上,一双如丝的媚眼中带着几分沉醉,几分渴求,几分引诱,正隔着浓密的睫毛朝他放出目光。 大波浪卷在脑后四散开来。明艳的红唇在方才的亲吻中花了妆,却因为那样的凌虐而显得愈发红润。而那一身艳红如火的紧身短裙,此刻被已是胡乱地裹在身上,领口大开,露出胸前白得刺目的雪色肌肤。 眼角含泪,面色微红。 那是一种楚楚可怜的媚态,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风情万种。 “不,我等不及了……”她攀着男人脖颈,略略起身,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道,“就在这里,快,求求你……” 每一个字都说得千娇百媚,如同一只锐利的猫爪,挠在了人心头最痒的地方。 男人只觉得脑中炸起了一颗原子弹,下一刻已经用力地把女子压在了身下。欲火焚身的冲动让他双眼几乎泛红,恨不得立刻就把对方吃进肚子里。 “嘿嘿,那就如你所愿!”他带着粗重的喘息,猥琐地笑了一声,然后俯下身,在女子的脖颈处狂乱地啃咬流连。 女子笑颜如花,扬起修长的脖颈配合着她。与此同时也伸出双手,摸索到男人的衣裤,在混乱中替他扯下皮带。艳红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在那肥硕的身体上,肆意放着火。 “你真是个妖精……”男人简直把持不住,一手从女子的胸前滑落,抚上那纤细的腰肢,再下滑,正迫不及待地要扯开那碍事的短裙时,整个人却忽然狠狠怔住。 一股透心的凉意忽然遍布了全身,将方才那熊熊燃烧的欲火瞬间浇熄。 一把枪,不知何时,已然无声无息地抵在了自己心口处,精准无误。 男人瞪大了眼睛,几乎木讷地随着那枪管的力道,坐直了身体,然后踉跄地站起身来。 而方才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子,此刻已然动作利落地起了身。她一手高举着手中那把银色的袖珍手枪,另一手拢了拢散乱不已的头发,并顺道把脱落在肩头的肩带扯回了原位。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他,顺手就是一个耳光! 那动作看来轻巧,下手却又狠又准,打得男人不仅狼狈栽倒在地,还狠狠地滚了几圈。 然而等到抬头触到对方目光的那一刻,却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法相信,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和方才流连于自己身下的,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方才的女子,热情似火,邪魅如妖。然而面前的这张面容,却冷酷得如同一座冰雕。便只是这么淡淡地看过来,那眼底的凉薄和威迫,便足以让人气息为之一滞。 一个名字忽然从脑中闪过,让他的惊讶直接变成了惊恐。 “你……你是Lacrimosa?!”他大叫出来,与此同时拖身子向后爬去,想要尽可能远离对方。 因为在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定了答案。 Lacrimosa,意为安魂弥撒,是为亡逝之人所演奏的曲子。 单单是这个名字,就已经昭示了主人的身份。 是了,当今世上,如果说有谁能看破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和障眼法,依旧将目标锁定在如此不起眼的他身上的……也只有Lacrimosa了!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完成委托从不失手,却从来没人见过真面目的金牌特工,竟然、竟然是个女子?! “李正国,地产投资商,白手起家,无任何可疑背景。”女子的声音如同机器般冰冷,不带任何感情,“找个普通人保管这么重要的情报,的确让人意想不到。” 情报?! 听她这么一提,男人大惊,立刻下意识低下头去。而女子却已开了口,“不用费心了,东西在这里。” 说着,她徐徐抬起手,亮起指尖夹着的一枚小小的芯片。那是她方才欢爱时候,从男人身上寻到的战利品。 这枚芯片里,储存着关于W组织的最核心的情报,一旦泄露,对他们将是致命打击。 唇角微勾,一直冷若冰霜的面容里,到了此刻才露出些许浅淡的笑来。那笑如同冰雪消融般,给人以几乎炫目的美感。 只可惜此刻的男人已经无暇欣赏。 因为冰冷的枪管已经抵上了他的额头。 “你已经没有用了。”女子的声音轻描淡写,却透着冷冽的压迫感,让男人瞬间浑身战栗起来。 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怔怔地跪在原地,有如雕塑。 他知道,自己死期已到。 ***** “砰”。 枪声落下没多久,门框边就出现了一道身影,他抱着手,笑嘻嘻地道:“6分09秒,又刷新了记录,不愧是Lacrimosa。” 男子有着高大强壮的身形,和轮廓分明的俊美五官。头发乌黑,但眼珠却是晶莹剔透的碧蓝色。 他是T组织的骨干成员,Nell。而另一个身份,则是特工Lacrimosa的爱人。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见过她的真实模样,却还能活下来的人。 女子没回答,只是动作利落地扎起散落的头发,又一抬手抹去了唇边鲜艳的口红。她走到男子面前,从他手中接过黑色的皮外套穿上,然后将自己得来的东西放在他的手心,道:“Nell,你答应过我,这是最后一次。”说话间,语气不自觉地多出了几分柔和。 为报T组织首脑的救命之恩,Nell发誓要帮助他摧毁有着血海深仇的W组织。而Lacrimosa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帮他而已。 这是她唯一一次不收取任何费用的委托。 因为这一次她付出的,是自己的心。是特工生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对人动过的心。 “当然,我答应你的,怎么会忘?”男子依旧是笑的模样,接过芯片仔细看了看,却道,“有了这个,我扳倒BOSS就不在话下了!” 女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对方,然而与此同时,却觉察到一股异样的感觉,在身体里流淌。 不好!是毒! 他在给自己的外套上被做了手脚!而毒性,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麻痹了她的四肢…… “抱歉啦,其实我是骗你的,”Nell耸耸肩,语气是一无所谓的样子,“报恩啊退隐啊什么的,都是瞎编的!别怪我嘛哈哈,如果不那么说,你就不会帮我了是不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想要的只有T组织一把手的位置,只有这个而已,所以……对不起啦!”说到最后,他声音骤然沉了几分,与此同时,闪电般地从腰间拔出手枪,扣动扳机。 一连三发子弹,毫不留情。 女子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左右闪避,直至被逼到窗户边。 别墅临海而建,从那窗户往下看去,是高耸的悬崖,和卷着波涛的无边大海。窗户已然被子弹打碎,海风吹入,拂动着她在躲避中重新散开的长发。 然而,深处绝境的她,却忽然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那笑,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如霜。Nell一时间竟看得愣住了,没有再继续开枪。 然后他便看见女子手中,骤然多出一道光亮。 那是芯片反射出的光! 这才是真的芯片! “你……”Nell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一直带着慵懒笑容的脸,这才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你早就知道了?!” 她笑而不答,心底却有淡淡的自嘲。 知道又如何,理智到底还是输给了感情,让她宁肯冒着生命的危险,也决定要赌一次。 这样的结果,她认赌服输,却不代表会就此认命! 既然你对我不仁,那么……便休怪我千百倍奉还给你! 想到这里,她的眼光忽然凛冽起来。扬起手,便在Nell急切的大呼声中,把那枚承载着太多人命运的芯片,干脆利落地从窗口扔了出去。 唇角勾起一抹罂粟花般的笑容,恶毒却绝美,她轻声道:“噢对了,忘了说,这枚芯片是自带讯号接收器的,在我把它从李正国身上取下来的那一刻,W组织就得到了消息。以他们的速度,现在……怕是已经在门外了吧。”微微扬眉,面含嘲讽地看着对方,如同在调戏一只困在笼中的小白鼠,“天罗地网,以一敌多,Nell,你要怎么逃?” 看着对方血色尽褪的面容,她满意一笑,松开扣住窗口的手,任凭自己坠入那一望无际的悬崖碧海…… 那一刻,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Nell,我X你全家! *****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她,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阴错阳差穿越到古代,而且,还是在那么“奇葩”的地方醒过来…… 第二章 棺材里看活春宫 楚倾娆睁着双眼,盯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是的,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21世纪那个身经百战的特工Lacrimosa了,而是大胤王朝天定年间,三千后宫中的一员——娆贵妃,楚倾娆。 只不过比较奇怪的是,这楚倾娆的等级虽然后宫最高的,但实际地位却连丫鬟太监都不如。在冷宫里染了病了也无人理会,最后终于一命呜呼。 楚倾娆看戏似的,把残留在这身体里为数不多的记忆回顾了一番。 对于自己已经穿越了的这件事情,她表现得还算淡定。毕竟特工生涯这么多年,对新环境的适应力,是普通人无法比拟的。再加上前世的她也正好厌倦了那种打打杀杀的生活,找个没人的冷宫过过清净的小子日,倒也挺合她的心意。 只不过此刻她身处的情景,实在太过诡异……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正仰面在上躺在一具棺材里,更因为这棺材外,正上演着一出格外激烈的活春宫…… “嗯嗯……娆妃那个贱人,不过是个脑子不清不楚的白痴,凭什么占着贵妃的位置把我们都压在底下?!啊……快点,你快点!”那女子的声音格外尖利,即便是处在激情中,也不忘腾出嘴来辱骂楚倾娆,“哼,长了一张狐媚子的皮囊有什么用,在这后宫里脑子不好使怎么行?还不是进了冷宫,死了都没人收尸!嗯啊……嗯啊……那个贱货!骚蹄子!千人骑万人压的婊……”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却生生地卡在了喉头,一双眼瞪得犹如铜铃,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滚落出来。 因为他们身后,那一直紧紧闭合着的棺材盖子,不知何时竟然被打了开来! 紧接着,一个女子的身影从里面站了出来。由于陈尸的这些日子根本无人打理,她此刻穿着一身并不合身的葱白色寿衣,一头乌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嘴上还带着一丝干涸的黑红血渍。 然而便是这样半人不鬼模样的女子,却徐徐地转过身来,在屋内仅有的一盏烛火的映照中,冲她们咧嘴一笑。 “啊——!!!”沉寂在欢爱中的一对男女吓得屁滚尿流,跌坐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方才的浪叫也瞬间变成惨叫。 楚倾娆微微扬了扬眉,心里这才舒爽了许多。 虽然那女子骂的人严格来说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但在这个世界里,她毕竟已经成了这具身体和这个名字的主人,故而听对方越骂越难听,不给点教训实在不符合她的作风。 然而等她看清楚这对男女的模样时,却又不禁微微眯起眼。 妃嫔深宫寂寞,想法设法偷寻鱼水之欢,本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偷欢的对象是个小太监……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难怪方才一直听不到男人说话,想来那小太监也是被逼无奈的吧,也真是不容易。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忍俊地勾了勾嘴角,道:“连个半生不熟的太监也不放过,丽贵人果然很寂寞。”在原主的记忆中,这丽贵人也是个不受宠的妃嫔,却比任何人都能四处折腾,挑事生非。 楚倾娆声音平平,语气却不自觉透出一种轻蔑的刻薄来,那丽贵人闻言,脸色顿时难看了许多。定睛将面前人看了看,她忽然高声道:“你、你根本就没死是不是?!你居然没死!”说着猛地一推她身边的小太监,道,“她没死你看见了吗?快杀了她!否则我们的事就要暴露了!” 楚倾娆心想谁让你们饥渴成这样,连个停尸的灵堂也不放过。却见那小太监被推成了摆钟,还是瘫坐在原地不动,最后竟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道:“丽贵人就放过奴才吧!奴才一个太监,本来、本来就不愿意同贵人这般……” 话没说完,却劈头盖脸挨了丽贵人两记耳光。 “没用的废物!”她显然是被逼急了,也顾不上面前这个到底是不是鬼,便霍然拔下发髻上的簪子,起身朝这边冲了过来。 楚倾娆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稍稍活动了一下四肢。 确认自己基本已经适应了这个身体后,她闪电般一抬手,就在丽贵人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精准无误地擒住了对方的手腕。 一抓,一扣,一扭。 干净利落三招擒拿术,完成只在瞬息之间。 簪子从手中滑落,丽贵人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听见自己的手腕“咔嚓”一声响,紧接着,剧痛才有些迟钝地传来。 她的手腕……竟然就这么被折断了! 重重地跌坐在地,抬起头,却见楚倾娆居高临下地站在自己面前,漫不经心地一垂眼,无情无绪地道:“丽贵人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 丽贵人捂着伤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面前的女子,神情淡漠而冷魅,周身却隐约透出一股强大到不可侵犯的气场。哪里还有半点过去既无能又白痴的影子? “你到底是人是鬼,是死了……还是没死?!”战栗和疼痛,让她语无伦次的同时,又歇斯底里起来。 楚倾娆淡淡地看着她,抬起衣袖擦了擦自己嘴角的血,又将凌乱的头发草草理了理,正待说什么,却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嚣。 火把的光亮在夜色中跳跃得一派凌乱,最后齐齐聚集在一处,照得窗外的天,有如白昼。 紧接着,大门洞开,一个尖利的声音高声道:“皇上驾到!” 第三章 惹恼本王的后果 楚倾娆抬起眼,循声望去。 只见火把闪动的光影中,一个身着紫色长袍的高大的身影,已然阔步而入。 她不得不承认,单看模样,那无疑一个俊美到足以夺人心魄的男子。 眉目绝美如画,气度伟岸倜傥。分明是英挺至极的五官轮廓上,却生出了一双微微斜挑的凤目。眼神流转间,不只是无心还是有意,总带着几分摄人的邪魅之气,教人难以挪开视线。 回忆了一下残存在原主记忆中的时代背景,楚倾娆暗暗地想,不愧是大胤国的堂堂天子,能终结八国乱世,一统天下的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然而就在下一刻,男子忽然优雅地一转身,冲着身后道:“皇上,里面没有危险,快进来吧。” 他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影子便如炮弹般窜进了他的怀里,带着哭腔道:“皇叔皇叔,他们说有鬼,朕怕!” 楚倾娆:“……”请让她收回刚才的想法,谢谢。 只见那紫衣男子蹲下身,将小皇帝揽入怀中,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脊。那一低眉之下几乎瞬间变了脸,目光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您身为皇上,不能不亲自过问。不要怕,有臣在这里呢。” 他十分耐心地安慰着怀中的小皇帝,语声顿了顿,抬起一双凤目朝屋内环视一周,末了,将视线在楚倾娆这里定住。 四目相对间,楚倾娆可以明显地看到他幽深乌黑的瞳眸中,隐隐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流动暗潮。 但很快,那男子却勾唇一笑,低头对小皇帝道:“再说了,这天底下是没有鬼的。皇上你看,这不是鬼,是你的娆贵妃。” 那三千后宫,居然都是一个目测六七岁小皇帝的妃嫔…… 楚倾娆终于明白为什么丽贵人要逼着一个太监和自己偷欢了…… 小皇帝从男子的衣袍中露出一只眼睛,战战兢兢朝这边看了一眼。楚倾娆的模样经过粗粗的打理之下,已经没有那么像女鬼了,只是懒懒地拉着一张脸,面色不怎么和善。 小皇帝稍稍镇定了一点,却还有些害怕,便仰起头冲男子道:“皇叔,她不是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有什么误会吧,”男子微微笑道,“现在夜已深了,皇上明日还要早朝,还请赶紧歇息去吧。” 他不笑的时候如同大雪封山,威势摄人,然而一笑,却又给人春花般烂漫的错觉。 当然,只是错觉而已。 金牌特工所具备的本能告诉楚倾娆,这个男人,混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余光看了看旁边的丽贵人和小太监,两人打从这个男子进来开始,就一直一场沉默着,一言不发。但他们的身体却明显颤抖着,望向男子的目光里,也充满着恐惧。 楚倾娆在成为特工之初,曾听前辈说过:当你遇到危险,还能大声喊叫,还能逃跑,还能反抗的时候,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恐惧。 真正的恐惧,会让你如同被恶魔摄取了灵魂一般,生生地定在原处,丝毫也动弹不得。 恰好就是这二人,在这个男子面前的模样。 这人究竟是谁?竟能把他们吓成这样?又为什么,这么了不得的人物,在身体原主的记忆里,却一点痕迹也没有? 楚倾娆微微眯起眼,不得不承认,就天生好像抵抗不了所有危险的事物一般,她已经对这个男子产生了一丝兴趣。 而那厢,男子见小皇帝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带着几个太监匆匆离开了,这才徐徐地转过身,负手走入房中来。 “怎么回事?”他原本含笑的眉眼顿时冷了下来,连语调也带着一种慵懒的气息。 “回王爷,是娆贵妃和人偷欢!”丽贵人忽然跳起来,指着楚倾娆大声道,“听闻她病故,我好心前来吊唁,却发现她根本没死,而是在和这小太监行偷偷摸摸行不轨之事!我准备逃走,反而被她扯烂了衣裳,还折断了手臂,差点要杀了我!呜呜呜,这娆贵妃不仅秽乱后宫,还装死欺上瞒下,实在是罪无可赦!王爷您明察秋毫,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这丽贵人真是泼的一手好脏水,楚倾娆简直要佩服她编故事的能力和演技了,能在后宫里搅混水的,果然有两把刷子。 但她虽然虚张声势,但声音却带着明显的颤抖,足见对男子还是怕到了骨子里,真是为了保命才豁出去了。 想到这里,楚倾娆冷冷一笑,正准备出言嘲讽一下对方,却听那男子淡淡地开了口。 他用余光轻描淡写地瞥了丽贵人一眼,如同在看一只渺小到不值一提的蝼蚁,缓慢而淡漠地道:“本王跟你说话了么?” 丽贵人当场僵在原地。好半天,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道:“王爷……” 男子却淡声打断,那语气,寻常得仿佛不过在谈论天气,“丽贵人与太监苟合,依照宫规,除以铁处女之刑。至于那太监……拖下去喂狗吧。” 说这话的时候,男子的神情分毫也不变,甚至对他们看也不看,只是用那双幽深的黑眸,定定地凝视着楚倾娆,眼底暗涌万千。 及至丽贵人和小太监哭嚎着被带了下去,他才迈开步子,贴着楚倾娆的身侧徐徐走过。 “装疯那么多年,终于熬不过,这回改成装死了?看来,你这肚里的花样倒是超乎本王的预料,”他的声音低沉到几乎沙哑,却带着明显的戏谑,“还是说,本王近来的那种‘玩法’……终于受不了了?” 楚倾娆正思量着他话中的意思,却骤然感觉到一只大而有力的手,从后面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几乎本能地想要给对方来个过肩摔,但稍作思量,她决定还是不做反抗,静观其变,毕竟她初来乍到,对环境还不熟悉,而这个男子看起来又不是那么好对付。 于是便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手轻轻弯折了起来。 衣袖顺着光洁如瓷的手臂滑落下来,一垂眼,视线正好落在自己的小臂上,却是略略一惊。 之前一直深处在昏暗的光线中,未曾注意,到了此时楚倾娆才发现,自己双手的手腕上……竟然全是交错遍布的青紫痕迹!甚至还有绳索紧紧捆绑过的伤痕! 那痕迹深浅不一,杂乱交错着,显然是重复多次造成的。 “但你记着,在本王面前,要装,就装到底;要跑,就别失败。否则,惹恼本王的后果……你受不起。” 正此时,男子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只不过这一次的话,他几乎是贴在楚倾娆的耳侧说出来的。言语间,湿热的气息带着暧昧的温度,便恰好喷薄在她耳后,最为敏感的那一处地带。 然而那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如同淬了冰一般,寒冷得不带半点人情。 第四章 对那种“玩法”有兴趣 几乎是本能地反应,楚倾娆垂放在身体一侧的另一只手,已经悄然地积蓄起力道,准备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脖颈后的温热触感却又很快淡去,一阵衣料摩擦后,那低醇如酒的声音再度响起,却又重新带上了笑的意味。 “既然你已经不再装疯卖傻了,想来也算是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放你出去并不难,”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许蛊惑和引诱,把每一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告诉本王……他人在哪里。” 楚倾娆转过身去,直视了他。男子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尊贵的身份,已然掀起衣袍,颇为闲适地坐在了棺材上。 夜色低沉,他面部的轮廓大半隐没在黑暗中,唯有唇角那一抹带着邪气的笑格外显眼,带着些许妖冶之气。 楚倾娆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脑中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回顾分析了一番,很快,便得出了这样几个结论: 第一,既然皇帝只是个小毛孩子,那么面前这个尚且不知姓名的王爷,显然才是大胤王朝真正而实际的掌权者。 第二,他显然认为这身体原主的痴傻之症是装出来的,所以才百般凌虐,想逼她就范,招供出某个重要人物的行踪。 ……自己怎么穿到这么个麻烦的主儿身上了?楚倾娆无语凝咽,她其实很想告诉面前的这位王爷,原来的那个楚倾娆不是装傻,是真傻。 否则她入宫之前的记忆,怎么会一点痕迹也留不下?而入宫之后的记忆,又怎么会碎片一样,凌乱破碎? 多半是因了什么变故,而伤了脑子。 至于那个神秘的“他”,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第一时间把他的行踪供出来,好甩掉面前这个蛇一样缠人的麻烦王爷,出宫过逍遥日子去。 只可惜,原主不知道,她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楚倾娆没说话,那男子便也十分耐心地等着,只是一双凤目带着审视的意味,一瞬不瞬地直视着她。他的眸光时而锐利如刀,时而幽若陈潭,变幻莫测教人无法看破,却能让被审视的人有一种赤身裸体的错觉。 当然,楚倾娆不在此列。特工生涯多年,哪怕是在做卧底的时候被人那枪指着太阳穴,她都没有变色过,自然也不会在乎区区两道目光。 于是在凝视对方许久之后,男子禁不住微微地抬了眉,发现自己……居然完全被无视了? 这是一种很新鲜的感觉。既有点不悦,又觉得有趣。 尤其当对方,还是面前的这个女子时。 正当他有些玩味地眯起眼眸,暗自揣摩时,面前的女子终于抬起头,开了口。 “王爷说得是,但凡识时务之人,都不该同王爷作对。所以,我临时改变主意了,没必要为了别人而给自己找不痛快。”她声音平静沉稳,波澜不兴。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地抬了抬下颚,于是神情便显得有些不卑不亢起来,“那人身在何处,我自然可以告诉王爷,只不过……” “你要什么?”男子道。面前女子突然的合作态度,让他有些意外,却倒也乐见其成。 毕竟任何同他作对之人,最终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失败,要么妥协。 “王爷果然是明白人,”女子唇角一勾,忽然露出一个明艳如花,却有透出丝丝坏心思的笑容。抬手牵起自己寿衣的一角,她叹息道,“我好歹是也皇上的贵妃,这后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这是不是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无非是要些衣食方面的俗物,男子微一挑眉,道:“这不难。” “王爷果然爽快,”女子露出满意笑容,却又道,“还有,我住的那冷宫麻雀都不飞进来一只,成天吃着残羹冷炙,没有使唤丫鬟,病了也无人管,岂非太凄凉了些?” “这也不难。”男子道。 “还有这伤,”女子抬起手,将伤痕累累的手腕亮了出来,道,“王爷对那种‘玩法’有兴趣是王爷的事,我日后就不奉陪了,除非……王爷有兴趣和我换角色玩玩。” 男子的脸色微沉,却又很快散去,只耐着性子“嗯”了一声道:“还要什么,一并说了。” “暂时就这些吧。”楚倾娆颇为洒脱地一摊手。 当特工虽然赏金很足,却每天却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神经紧绷得都快要麻木了。所以穿越之后,她可是抱着养老的心思在这里过小日子的,自然要把生活安排得安逸舒适点。况且有这么个大权在握的金主王爷在,怎么能不好好物尽其用一下? “那好,”男子豁然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壁上的烛光,豁然投下的阴影,瞬间就将面前的女子笼罩在其中,淡然的声音中,却透着足以凝结住空气的魄力,“你要的,本王都已应下。现在轮到你说说,本王想要知道的事情了。” 他神情肃穆得如同沉沉的山岳,再没了最初进门时那种或邪魅或温柔的笑意。显然,这个秘密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想到这里,楚倾娆反而笑了起来,耸耸肩,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道:“王爷请恕我现在还不能说。” “哦?”男子眼眸微眯,面色瞬间又黑了几分。 第五章 太不懂得怜香惜玉 若是换了旁人,在这样强大气场的压迫下,怕是早已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 只可惜,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而是个身经百战的金牌特工。 “我与王爷不同,王爷坐拥江山,手揽大权,而我的身家性命,可是完完全全地压在了这个秘密上。”楚倾娆似乎全然不在意对方的怒意,反而微扬了眉,语气自若到,“若我这么轻而易举便说出来,王爷一旦反悔,我岂不是什么也没有了?” 男子凝视着她,道:“堂堂镇北王,怎会出尔反尔。” “那可不好说。王爷这样身份的人,纵然是出尔反尔了,我也是无处可以伸冤。”虽然这么说,可楚倾娆却只是淡笑着,神情里没有半点畏惧。 只在心里悄悄地记下这个称号,镇北王,听来倒是威风堂堂的。 男子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凝视着她,不辨喜怒,只如同千尺潭水,带着足以将人吸入其中的深沉。半晌后,他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道:“所以……你这是在要挟本王?” 楚倾娆似是有些乏了,已经抱着手斜倚在窗棂边,闻言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竟是冲他一笑,道:“经王爷这么一说……好像的确如此呢。” 夜色如墨,灯影朦胧。她一身人不人鬼不鬼的寿衣,还披散着头发,着实不是一副称得上好看的模样,然而那慵懒中带着一点得意的笑容,却如同暗夜里的一株曼殊沙华,给人一种不期而至的惊艳之感。 男子不禁有些讶异。 屈指而算,这么多年来,他在这女子的身上并没少花功夫。给过她人间极致的宠爱和温存,也给过她人间炼狱般的折磨。 但对方却远比自己以为要倔强,死咬着那个秘密,如何也不松口。 他生性凉薄,原本就从未将什么人真正地放在心上。时日久了,便有些兴味索然,只想看看她究竟能和自己耗到什么时候,看她忍耐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然而今日,这个在冷宫里疯了傻了整整一年,被他弃若敝屣的女子,却给了他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几许随性,几许张狂,几许冷静,几许从容。无论那一面,都是他过去不曾在对方身上看到过的。 唇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始料未及地,他忽然腾身而起,与此同时出手如电,直直逼向女子的脖颈。 无论是指挥三军,谋兵布阵,还是单打独斗的武学造诣,纵观整个大胤王朝,都无人能是他的对手,这也是为何,他的地位能凌驾于百官乃至于皇帝之上,还如此牢固不可动摇。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男子的五指将要触及女子脖颈的时候,原本若无其事立在原地那个纤细身影,却如同用了什么法术一般,骤然消失了! 在原地稳稳落定,他回过头去,便看见楚倾娆已然好整以暇地站在了自己身后。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她笑容自若,还不忘出言嘲讽道:“一个大男人竟然对女子出手,王爷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你果然会功夫。”男子眯起眼眸,乌黑的瞳孔中有深沉的精光闪过。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女子漫不经心地笑道,“那么现在,王爷可以重新考虑一下刚才我提出来的条件了么?” 男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盯住她。高手间的较量,窥一斑就能见全豹。故而便只需刚才那么一个试探,他便能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子的功夫……深不见底。 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过去在床笫之间,无论她被自己如何的羞辱凌虐,却竟是丝毫也未曾将这功夫表露出来。这是要何等的忍性,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男子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子,远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要难驾驭。 时隔多日后,他再一次对这个人人鄙夷的无用草包,产生了兴趣。 毕竟在这宫中久了,人人都对他唯命是从,也难免有些“独孤求败”的无聊。此刻骤然发现,自己身边一直以来,竟隐藏着这么一个深不可测的女子。这对于男子来说,反而是件乐事。 就好比看到一只凶残不羁的野兽,在自己的调教下,变得听话而温驯,最后乖乖地雌伏在自己的脚下,这对于任何一个强者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他有的是征服欲,更有的是耐性。不介意再和这样的她消磨三百回合,以求得到他所要的东西。 故而到了此时,他向来紧绷的面容反而松弛了几分,神情里浮现出几分轻松随性来。微微扬声,唤来了守在门外的岁才随从,声音平平地道:“娆贵妃乏了,送她回去歇息吧。”顿了顿,又添道,“娆贵妃所有吩咐,依言照办。” 一句话,无疑是答应了她方才的全部条件。 楚倾娆唇角勾出一抹满意的笑容,临走前还不忘特来到男子一欠身,道:“请容我收回方才的话,王爷胸怀博大,的确是男人。” 的确是男人…… 周围的随从们嘴角微微抽搐,不明觉厉。 而当事人却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仿佛根本不是在说自己。 一招落空,仿佛是有点不甘心。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出几步后,却又忽然回头,道:“哦对了,有一件事还需请教王爷。” 男子没说话,只是扬了扬眉,看着她用眼神表示询问。 女子凝视着他,神情诚恳,“敢问王爷……尊姓大名?” 连王爷的名讳都不知道…… 随从们面面相觑,倒抽冷气。 男子却依旧是那副水火不侵的样子,唇角上勾的弧度反倒是明显了几分。 女子露出无辜笑容,“本宫记性不佳,不重要的事时常会忘,还请王爷恕罪。”她发誓她是真的不知道! 不重要的事…… 随从们已经开始偷偷擦冷汗。 然而他们的王爷凝视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眼底却浮现出一抹格外明显的笑意,细细看来,竟有几分温柔的意思。 随从们齐齐打了个大大的寒战。他们太清楚了,王爷露出这样的笑容,多半没什么好事。上一次他冲着个弹劾他的大臣这么笑了一下,隔日那大臣的全家都悬梁自尽了…… 然而虽然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但楚倾娆却不会有半点畏惧,依旧只是从容地笑着,并不避讳地直视着面前的男子。 下一刻,男子迈开步子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形居高临下地端然伫立,然后他俯下身,以一个暧昧的姿势在女子耳畔低声道,“本王姓祈名晟,娆贵妃……可要记好了。” 女子闻言,面上如花的笑容立刻明媚了几分。冲他一颔首,旋即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看着那抹消失在夜色中的倩影,镇北王祈晟目光如刀,嘴角原本淡然无谓的笑里,隐隐多了几分邪佞的意味。 第六章 爬上王爷的床 女子离去后,祈晟周围的随从忍不住大眼瞪小眼,心想自家向来喜怒无常甚至称得上残暴的王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正疑惑之际,却骤然被一声巨响吓得差点没跳起来。定睛一看,发现王爷竟然……徒手……把棺材劈了…… 正惊得掉下巴的时候,却见祈晟已然好整以暇地拍拍手,留下一声“走吧”,便一拂衣袖,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随从们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在心中替那胆大包天的娆贵妃悄悄点蜡。 ***** 昭阳宫内,一大早,无数的宫女太监们便忙进忙出,为这座太久无人过问的冷宫添置着什物,擦洗着桌椅。 相比之下,这宫殿的主人却显得格外闲适。 楚倾娆在已然宫女的侍候下换上了新的衣饰,上着月白蝶纹抹胸,下穿瑰紫牡丹花纹绣绫裙,外罩一件累珠叠纱粉霞纱衣,头上挽着式样简单的近香髻,斜插三支累丝嵌宝石玲珑八宝钗。整个人褪去了过往那怯懦痴傻的模样,焕然一新之后,竟是给人以挪不开眼的惊艳之感。 宫女太监们无不是面面相觑,暗自疑惑着那娆贵妃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宫女,眼瞅着楚倾娆十分没有形象地盘坐在凤塌上,不知低头摆弄着什么,不由得撇撇嘴,收了擦拭器皿的抹布,拉着另一个太监道:“听说这娆贵妃是死而复生了?” 那太监胆子小,不敢胡乱议论,只皱眉道:“若是死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咱们做奴才的就不要瞎猜了!” 宫女不以为意,仍旧道:“你不觉得她活过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么?皇上还破天荒地下旨给她这么多赏赐。莫不是这娆贵妃被狐狸精附了体,生生地把王爷的魂给迷惑了?” 太监闻言面色立刻变了变,当即低声“啐”了一口,道:“你这么说,不就是指望着哪能爬上王爷的床,一夕之间飞上枝头做凤凰么?” “是又如何?”宫女倒承认得大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发鬓,侧身斜倚在大红的廊柱边,轻笑道,“至少我可是有门有户的正当出身,不像里面那位,天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不过是凭着一张模样尚可的脸,就成主子了!我便不信……” 她自以为站在门外,声音又压得足够低,说的话就不会被里面那人听见。却不会知道,在千百年之后的21世纪,存在着一种人,在经过严密而残酷的训练后,他们会拥有远远高于普通的人的听力范围和敏锐度。 这种人,叫做特工。 而那宫女话没说完,只听“噔”地一声,眼前便骤然多出了一支金钗!正是那娆贵妃发鬓上簪着的累丝嵌宝石玲珑八宝钗! 只是那金钗并不是落在她眼前的,而是利箭一般从旁飞出,生生地钉在了她所倚靠的大红廊柱上。 距离那宫女的双眼,不过一指宽的距离而已。若是稍稍偏了那么半分,她会是怎样的情形,已经不言而喻。 宫女生生地怔在原地,半晌后,尖呼一声,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屋内响起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替本宫的金钗拿回来。” 宫女冷汗如雨,颤颤巍巍地挣扎了好久,才站稳了身子。然而等到伸手去拔那根钉入廊柱的金钗时,周身却又起了阵阵战栗。 那金钗,竟然插得那样深!几乎一半的钗身都没入了廊柱之中,宫女和周边的几个太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拔了出来。 等到重回屋内的时候,她双手颤抖得几乎要捧不住那根金钗了。 然而凤塌上的楚倾娆,却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正低着头,十分专注地摆弄着手中的东西。 宫女诺诺上前,躬身道:“娘娘的金钗……在此处。” 楚倾娆闻声,这才抬起眼看向她。那眼光淡然无波,如同最平静的湖水,却莫名给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仿佛湖水之下,正蕴藏着胜过大海的惊涛骇浪。 宫女立刻觉得有些腿软。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过去她没有见过这位娆贵妃,只是听人说那人头脑不清不楚,又常年身在冷宫里,连宫女太监都可以随便欺负,便以为那是一定是个无能的草包。 她一心想要在宫中攀龙附凤,只觉得,不过是靠着一张脸上位,之前痴痴傻傻的楚倾娆都能成为贵妃,她凭什么不行,又凭什么低她一等?! 可是……如果早知道对方骨子里竟然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就是打死她也不敢多说一句嚼舌根的话了! 偏生这时,榻上的主子又用她那冷冷清清的声音道:“拿上来。” 而这三个字,已经成为压垮那宫女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霍然跪倒在地,哭嚎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是连什么时候会死,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死都不知道。 楚倾娆见状没说话,只是一拂衣袖,忽地站起身来。 她神情平平地走到宫女面前,拿过她手中的那只金钗,在手中打了个转儿,便霍然朝对方刺了过去! “啊——!!!”锐利逼人的尖叫声,立刻响彻整个宫室。 第七章 今夜宿在这里 那宫女已经吓得瘫软在地,涕泪横流,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支金钗既没有插入她的喉头夺去她的性命,也没有划花她自认为还算美艳的面容。 而是……还算温柔地插在进了她的发鬓之中。 楚倾娆半弓着身子,一双淡漠平静的眼眸稍稍眯起,在确认自己插的位置还算不错的之后,她才微一勾唇,站起身来,轻拂衣袖反返身回到榻边。 与此同时,口中道:“你不服本宫……,是觉得自己也……能爬得上祈晟的床?” 心里清楚,这一句话的中每个字都是足以治自己死罪,那宫女闻言,再度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几乎连跪都跪不稳了,以至于都忽略了在这宫里,居然有人敢毫不避讳地直呼镇北王姓名的这个事实。 “奴婢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胡话了!还请娘娘宽恕奴婢!”她只能赶紧抬手给自己掌嘴,以求换一条命回来。 “罢了。”楚倾娆却出言制止了她,轻笑道,“你这张嘴,和这张脸,于本宫而言都还有用,若要打坏了,你这条命可也就没什么价值了。” 宫女赶紧住手,与此同时只觉得这短短的半柱香时间内,自己简直是在鬼门关内不停地来回游走,身心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娆贵妃在磨人心性上,实在是个一等一的好手,以自己的段位,根本玩不过她。 故而便只是服服帖帖地跪在地面上,再听到对方的吩咐之前,不再多说一句话,也不再多做任何一个动作。 而周围整理清扫的宫女太监,在短暂的惊吓之后,也不敢再有任何懈怠,各自闷不吭声地开始做自己的事。只是却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置身于离这位贵妃尽可能远一点的地方。 楚倾娆也放松了身子,盘腿坐在榻上,随手拿起方才手中的东西,继续把玩。 那是一把刀,和一个小小的竹片。 她一边削着这块竹片,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入宫多久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道:“三年有余。” 楚倾娆看她一眼,“在本宫之前,还是之后?” 那宫女虽然不解为何那么厉害的娆贵妃,竟然连自己进宫多久都不知道,却也不敢表露出半点奇怪来。 便老老实实道:“贵妃进宫不足一年,在奴婢之后……” 楚倾娆“嗯”了一声,心中对自己调教出来的乖巧暗暗宫女表示满意。 方才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绝不仅仅是吓吓对方而已。她要让对方切身地感受到置身于死亡边缘,又被重新拉回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明白之后,她才会真正明白会学乖,知道以自身所处的境况来看,做什么该做事,说什么不该做话,才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这时候再去打听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便容易多了。 在楚倾娆前世的特工生涯里,刑讯时候常用的一种手段。放在古代,也同样适用。 更何况,这个宫女模样不错,与她而言,以后还能有别的用处。若是直接杀了,反而倒显得无趣了。 故而让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又问:“那你可知道,本宫当年是如何进宫来的?”之前她从对方同太监的对话中,隐约听出这宫女是知道些情况的,故而有此一问。 虽然她很想清清静静地过过穿越后的养老日子,但奈何被那么个麻烦的王爷缠上,一切似乎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假装自己知情道那个“他”的行踪,固然可以要挟他对方一段时间,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了,如果不将这原主的身世弄清楚,并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牵绊都处理干净,天知道就算摆平了祈晟,日后还会不会被其他麻烦找上? 然而楚倾娆的话问出去,却意外地没有得到那宫女迅速的回答。 她低眉垂目,神情游移,显然是知道比旁人更多的内情,却又碍于什么人不敢说出来。 都被自己整治得自打耳光了,在心里却还是更加忌惮着那一个人。那个人对方是谁,倒是不难想象。 虽然楚倾娆始终不明白,那个镇北王祈晟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难不成还能生出三头六臂来? 更何况就算是生了,她也能给他分分钟砍断,打回原形。 故而她玩味地一笑,不以为意地道:“不必管那祈晟,但讲无妨。” 那宫女抬眼看了她半晌,许久,才点点头。然而刚一开口,门外却又想起了那道并不陌生的尖锐嗓音。 “奴才包孝泉,给娘娘请安!”那声音极具穿透力,隔着门都觉得如同被一把刀插进了耳朵似的。 楚倾娆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耳朵,冲外面道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小皇帝的贴身大太监,包孝泉。在原主的记忆中倒是有这么个人,在楚倾娆最落魄的时候,他倒是这宫中唯一一个依仍旧对他她客客气气的人。故而在原主残缺不全的记忆中,对这个路人甲的印象,反倒是格外的深。 实则并但楚倾娆明白,这老太监绝非是多么心善,而是圆滑惯了,不肯轻易得罪人。毕竟,任何人都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比如,此时此刻的楚倾娆。 “贵妃娘娘,恭喜恭喜!”包孝泉拖着臃肿的身子,笑眯眯地冲她请了安,然后道,“皇上让奴才给您带个话,他今夜要宿在您这里,还请您早作准备。” 纳尼? 楚倾娆觉得自己从21世纪带来的三观,在到了这里似几乎完全不适用的样子要碎裂正渣。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坐拥三千佳丽就已经够诡异的了,原以为妃嫔什么的不过是摆设而已,谁料居然还真的还要侍寝? 还恭喜,恭喜个溜溜球啊! 给一个六七岁的小毛孩暖床,这是让要让她当妈带一晚上孩子的节奏吗?! 第八章 爱妃,快给朕侍寝! 这样的疑问一直持续到当晚,当楚倾娆在宫女的侍候下沐浴更衣后,盘腿坐在床上等“临幸”的时候。 好在这大胤王朝后宫的规矩还算正常,不像历史上某朝那样,妃嫔侍寝还得洗白白且脱光光,然后被包成墨西哥鸡肉卷似的,抬到皇上那里去。 不过被一干人伺候着洗了次百花牛奶浴,这种待遇毕竟是很少有的。楚倾娆浑身舒服得几乎要软成一滩泥,仰面躺在床上,一面想着以后每天都要逼着宫女给自己来一发,一面饶有兴致地琢磨着,等会那个小毛孩皇帝来了,要怎么好好地给他“侍寝”。 是扮成母老虎把他吓跑,还是直接拿绳子捆了堵住嘴,然后自己该干啥干啥? 这么想着,居然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细微的声响,贯穿了睡眠,撩动神经。 特工的职业习惯,让楚倾娆几十年来纵然在睡眠中,也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状态,任何一点动静,都无法逃脱她的觉察。 几乎是本能地,她行动先于头脑,已然坐起身来,双目如鹰地看向声音的来处——大门。 顿了顿,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就抬起手,半掩住了耳朵。 果然,下一刻,那个比锥子还尖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皇上驾到!” 大门被很快推开,大太监包孝泉牵着小皇帝走了进来,冲她一点头,笑得一脸褶子,“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楚倾娆坐在床头,见不是什么危险,精神便瞬间松弛下来。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她打了个哈欠,正眼也没看那小皇帝,只点点头,道:“嗯好,把皇帝留下吧……” 说完身子晃了一晃,似是准备倒头继续睡。 把皇帝留下吧…… 这种跟“把东西搁这儿”如此相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还有请安呢?礼仪呢? 包孝泉心中一万匹草泥马策马狂奔,无语地看着眼前睡眼惺忪的贵妃娘娘。但以他的性子,能和稀泥的时候就绝不会装明白,尤其是在楚倾娆不再痴傻之后,彪悍泼辣的名声已经在宫中传了个遍,他可不会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故而便赶紧把手边的小皇帝往前面推了推,笑眯眯地道:“那皇上就麻烦贵妃娘娘了!” 说完关上门,跑得比兔子还快。 门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皇上,今晚没什么事就自己玩吧,臣妾先睡了。”楚倾娆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瞥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小布丁皇上,翻个身正准备掀开被子给自己盖上,却听见“咚”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炮弹似的砸在了床板上。 “爱妃,爱妃,快给朕侍寝!侍寝!”小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光速上了床,短肥短肥的小胳膊紧紧地攥着楚倾娆的衣角,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含着浓浓地期待,可怜巴巴地盯着她。 楚倾娆无语地看他一眼,又挪开目光,心想小孩子都这么健忘吗?自己可是那个疯了死死了活的娆贵妃好不好,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怕? 把对方握成小拳头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她盘腿跟小皇帝面对面地坐了,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认真道:“听好了,姐姐晚上要睡觉,没空陪你玩,乖,自己爱干啥干啥去。敢吵闹的话,小心姐姐打你屁股哦!” 说完之后,她往小皇帝头上拍了两拍,然后翻身继续睡觉。 但刚一合眼,就听见身后传来高高低低,断断续续的抽搭声,虽然是在极力地忍着,但隔得这么近,想听不到都难。 没办法,她只好再次坐起来,一转头,就看见小皇帝坐在床头,瘪着嘴,哼唧哼唧地哭。两个小拳头捏成肉球状,一下一下地在脸上擦着眼泪。 真是败给他了……再这么下去自己真要背上虐孩子的罪名了。 叹了口气,楚倾娆只好挪过去,拍拍他小小圆圆的肩,问:“好吧皇上,你说要怎么侍寝吧。” 身为一个杀人不眨眼,铁血冷酷且无情的特工,楚倾娆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也算得上是唯一的弱点:她……拿小孩子没办法。 虽然在外人眼中,这个弱点往往被美化成了“Lacrimosa的原则是不杀孩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原因…… 小皇帝一听楚倾娆松了口,当即破涕为笑,大眼睛里闪动着明晃晃的光芒。 “嗖”地一声,他飞快地窜下床去,在楚倾娆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跑到柜子边,摸索出几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又挥动着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 把衣服往床上一扔,他笑嘻嘻地道:“爱妃,脱衣服!” 什么? 楚倾娆觉得自己的三观再一次被震撼了,这节奏……是要玩角色扮演的PLAY吗?这小孩子是有多早熟,该不会也是穿过来的吧? 第九章 居心不轨的大尾巴狼 夜色低沉,陷入黑暗的宫城一片寂静。只余下风吹枝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然而在昭阳宫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啊……”女子婉转吟哦的声音从床帐内传出,轻盈地飘荡在整个寝宫内。 “不要动,”另一个声音却是出自稚嫩的孩童,“我会用力一点,你先忍忍!” 紧接着,呻吟声又再度传出,比刚才更大了许多…… 楚倾娆靠在床头,低头看着趴在身边卖力工作的小皇帝。听着窗外打更的声音,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腾出另一只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道:“皇上啊,玩够了没有啊,时候已经不早了。” “爱妃,这一出还没演完,你怎么能擅自出戏!”小皇帝冲她皱皱眉,又重新低下小脑袋,挥动着肉嘟嘟的双手,给楚倾娆的手腕上帮着纱布。 此刻他换上了刚才拿出来的那一套粗布衣衫,唇上贴着一抹小胡子,手边还放这个小小的医药箱,看起来是个小大人的模样。 是的,小皇帝的确是在玩角色扮演,只不过不是什么特殊PLAY,而是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过家家…… 看他那副模样,楚倾娆有点想笑,却被对方煞有介事地呵斥了一句,道:“呻吟呢!” 她只好仰着头,一脸面瘫地开始各种“嗯”“啊”“好疼”“轻点”…… 一直玩到大半夜,小皇帝才算是尽了性。楚倾娆替他脱下了大夫的衣服,忍不住笑问道:“这就是皇上你说的‘侍寝’?” “是啊。”小皇帝打了个哈欠,但却是很正色地回答道,“难道‘侍寝’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呢?” “没,我……呃,臣妾只是随便问问。”楚倾娆继续忍笑,心念一动,又道,“说起来,这是谁告诉你的?” “皇叔!”小皇帝眼睛亮了亮,面上顿时充满了崇拜的神情,“他说我既然当了皇帝,就该有后宫,也该偶尔找嫔妃来给自己侍寝,这样她们也会很高兴的!而所谓‘侍寝’,就是让妃嫔们陪朕做任何爱做的事情。” 果然是他……简直是专坑皇帝一百年。虽然仔细想想,这种解释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样子…… 楚倾娆一阵无语,暗想等这小皇帝长大,如果发现自己的皇叔其实是个居心不轨的大尾巴狼,而自己的三千后宫,估计大半都成了他是私有物时……会怎么样? 不过这孩子能不能等到那一还不好说,以祈晟现在权倾朝野的架势来看,没准哪天一时兴起,皇位也顺手拿过去了也说不定…… 说起来,这些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这宫里若还能待,就多待一日白享享福,若那哪一日破事太多,不够清静了,随时拍屁股走人也是完全可以的。 以她的实力,若是硬要离开,这宫里又有谁能拦得住?祈晟也没必要放在眼里。 这么思来想去了半晌,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小皇帝居然已经蜷缩在是自己着身边子睡着了,还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 果然是小孩子。 但不得不承认,这孩子还挺招人喜欢的。大眼睛长睫毛,圆脸蛋,五官也生得不错,长大之后没准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楚倾娆拉过被子把两人盖上,自己也将刚才那被迫扮演胳膊扭伤的中年村妇时穿上的粗布麻衣脱了下来。正准备躺下,却骤然听见一阵风声,从窗外吹入。 那不是普通的风声,是锐利的凶器划破风的声音。 而那凶器所指的方向…… 神经在一瞬间被紧绷到极致,楚倾娆霍然俯下身,抱起身边的小皇帝在床上滚了小半圈,便听得“叮”的一声脆响,却是一枚飞刀,直直地钉在了床板上。 位置,正好是方才小皇帝所在的地方,不偏不倚。 而那身处在危险中的人,却没有一点自觉,大概是方才玩的太晚太累,他砸吧了一下小嘴,反而往楚倾娆的怀里蹭了蹭。 然而楚倾娆并没有太多的闲暇估计这些,她抬手握住刀柄,将那把飞刀用力拔出,放在眼下看了看,便知道这屋外,此刻正蛰伏着一个刺客。 还是一个功力不浅的刺客。 因为这把飞刀,并不坚硬,甚至薄到柔软,一折就断。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还能将这种材质的飞刀入木三分地打入床板中,足见那人的内功,是何等的深厚。 想到这里,楚倾娆当即把小皇帝放在墙角,拿被子盖住只露出脑袋。然后闪电一般地下了床,推门而出。 春夜微凉,有风声在耳畔隐隐低诉。楚倾娆瞬间定位到屋外的那棵大榕树,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枝头,然后借着力道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宫殿的屋顶上。 她初来乍到,虽然没有古人那种飞檐走壁的轻功和刚猛婚后浑厚的内力,但多年的特工经历也让她拥有足够敏捷的身手,至少飞个檐走个壁,跟人徒手搏击过过招是没有问题什么压力的。 而等她刚在站定,就听见黑暗中,一个声音笑嘻嘻地道:“哟,不想大胤皇宫里区区一个妃子,竟也有这么好的身手?” 第十章 果然不是吃素的 楚倾娆循声看过去,便见屋顶的另一端,一人正蹲着身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那人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眉深目阔,双眸如星,是个十足的少年人模样。他穿着一身玄黑色的夜行衣,加之身形敏捷,来去无声,若非是楚倾娆这般拥有敏锐夜间视力的特工,普通人怕是很难发现他的踪迹。 楚倾娆眯眼将他打量了片刻,也懒得多说废话,只亮了亮手中的飞刀,启唇道:“这位小公子半夜扰人清梦,特意将本宫唤出来,却不知有何贵干?” “噢?”那黑衣人闻言双眉一抬,笑道,“在下分明是要刺杀你们的皇帝,怎么变成了特意唤娆贵妃出来?娆贵妃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些?再说了,在下虽有些年少轻狂,对已婚妇人却没什么兴趣。” “本宫对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也没兴趣。”楚倾娆淡淡回敬。 “你!竟敢说我是小毛孩子?!”黑衣男子气结,看来是真的很在意被人说年龄小不成熟之类的,“我再怎么样,也比你那个皇帝夫君要年纪大吧!再说了,你自己也就是个黄毛丫头好吗?” 哦对啊,楚倾娆这才想起来,虽然前世的自己已经是奔三的年纪了,但穿越之后,这身体主人的年龄还很小,的确是个黄毛丫头没错。 但她实在没兴趣和对方争执这种无聊的问题,打了个哈欠,道:“哦,既然不是找本宫,那就算了。”说着扶住一旁的树枝准备跳下去。 “喂!你、你还真的说走就走啊?!”身后的男子却又慌了神。 楚倾娆回头看他一眼,“大哥,你到底要怎样!”这大半夜的,好好睡个觉为什么就这么难? “好吧……你、你先别走。”男子顿时萎了半截,“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是来找你的?” 见对方让了步,楚倾娆这才提起了一点兴趣,她抱着手靠在树的枝桠边,神情虽然是一贯的单薄清冷,却隐隐带着点慵懒的意味。 “你若真是冲着那小皇帝来的,凭你的身手,本宫已经可以想出一百种法子干掉那小皇帝,易容刺杀,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甚至制造混乱暗中掳走……哪一种都比你今夜的法子更有含金量。” “居然说我的法子没有含金量……”男子又略略受了伤,并且他的关注点似乎永远偏离正题。 楚倾娆不理他,继续道:“而且最关键的是,刺杀小皇帝这件事……根本没有意义。” 在这大胤王朝,上至朝廷下至民间,是个人都知道那六七岁的小毛孩子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祈晟才是整个王朝真正的掌权人。 就算跟皇室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刺杀了一个摆设,结果最多不过让是祈晟再去挑个新的摆设,或者干脆不要摆设了,直接自己上。 从实质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个男子是想通过那枚飞镖引起自己的注意。 “哇,居然完全命中!”谁料那个男子在听完楚倾娆的所有话之后,仿佛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被对方的话小小地伤了心的事,立刻激动地扑了过来,“师姐,你果然已经恢复了么师姐?!” 楚倾娆稍稍侧开身子,让对方扑了个空,与此同时意识到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 “师姐……”她皱眉看过去,“谁是你师姐?” “什么?你恢复了神智,却还是不认识我,想不起过去的事情么?”那男子身形轻巧地一个回身,来到楚倾娆面前,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看出个洞似的。 楚倾娆心想这身体的原主人果然不是吃素的,看吧,前脚招惹上祈晟那么个麻烦的人物,后脚又给她弄出个师弟来! 弄清楚这身体原主的身世是很有必要的,但方法却有很多。楚倾娆微微眯起眼,正在严肃地思考是假装恢复记忆探探到底怎么回事呢,还是把这人打昏了带回去严刑逼供的时候,就听那男子一脸伤心地道:“哎,害得我和师兄还空欢喜一场呢。” 得,还有师兄…… 然而,当她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说什么的时候,那男子却又口快地抢了先。 “既然如此,只能先把师姐带回去,再看看是怎么回事了。”他无奈地道,话音刚落,忽然一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楚倾娆这边洒出一把白色粉末来。 中招的那一刻,楚倾娆只想骂娘。 为什么这个世界有一闻就昏的毒药,却没有防毒面具这种东西…… 妈蛋,不公平! 第十一章 脸压在胸上 楚倾娆睁开朦胧的双眼。 原以为自己醒来之后会置身于黑暗的水牢,或者幽闭的小黑屋什么的,却不料眼前竟是一间颇为清雅的竹屋。 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都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竹香。 已经到了白天,一缕晨光从窗外投入,顺着光线看过去,可见外面是成片成片的竹林。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她扶着脑袋坐起身来第三次确认过房间后,发现这里当真没有半个人影。 就这么放心她,抓来之后连个守卫都不给派个? 楚倾娆虽然有些莫名,却也乐见其成。当即推门而出,沿着竹林中的小路快步而出。 一路上自然是怀着警惕的,却同样没有遇见任何不速之客。只是,等她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迷路了……这个竹林,是个迷宫。 明白这一点后,楚倾娆所幸在原地盘腿而坐,微微闭了眼。凭借着她经过特殊训练之后非人一般的记忆力,开始在脑中勾勒自己所走过路线的平面图。 而正是专注的时候,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位姑娘,敢问你……可是迷路了?” 话语还未全然落下,一个身影光一般从眼前掠起,瞬息之间,已然来到那声音主人的身后。 “你是何人?”单手锁住对方的喉头,楚倾娆半闭着眼眸问。与此同时也没忘匀出一部分心思,继续自己脑内的工作。 身前那人一袭月白色的淡衣,虽然整个人在她的挟制之下,但却没有半点局促的意味,只是简单而明晰地把自己的情形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在下上官策,”声音温润,语调平稳,“几日前在此间迷路,今日见到姑娘似是同病相怜之人,故而特来相问。” 楚倾娆收回扣在对方脖颈处的手,转而握住他的手腕一探,便知道这人并没有武功,不仅如此,手足间的力道还格外的浅,估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这才稍稍放心地收回了手,把人仍在一旁,自己重新盘腿坐了,口中道:“先别说话,稍等片刻。” 说完闭了眼,再不说话。 那男子也不多言,只是同样地撩起衣摆,静静地在他旁边坐了。 一阵风吹过,惹得竹叶沙沙作响。然而男子却并不在意,只是微微偏过头去,一直一直凝视着身侧的女子,仿佛能就这么沉默地看到天荒地老。 虽然他的双眼却是浑浊的,泛着微微的白。 而下一刻,却见那女子霍然睁开眼,紧接着一掌把面前的泥土地拍出了个大窟窿来。 “可恶!” 楚倾娆一腔忿然简直无处发泄,她方才好容易费尽心思在脑中绘出了竹林迷宫地形图,却发现……这迷宫根本没有出口! 每一条路似乎都是死的,每一条路似乎又都是活的。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迷宫是活动的,并且有人一直在故意地操纵着每条道路的通畅与否。 尼玛究竟是谁这么闲,把人弄这里来陪他玩迷宫?还不止一个,要两人一起玩?比谁先跑出去是不是? 楚倾娆恨不能把这里的破竹子全给劈了,她还要回自己昭阳宫泡百花牛奶浴好吗?! 正此时,却听闻竹林深处一阵沙沙作响。 凭借着自己超乎常人的听力,楚倾娆骤然紧绷了神经,回头朝那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一手搂着怀中男子低身一滚,另一只手往腰间一模,电光火石之间已然出手。 几个轻薄却锐利的物体,从她指尖飞出,去如流星,瞬间隐没在了竹林中。 几声此起彼伏的“啊”响起,紧接着便是身体从高处坠落的声音,其中还包括金属的声响。 这足以证明楚倾娆的判断没有错,那群人不是杀手就是强盗,总之不是什么好货。 她十分满意地听着自己首次出手的成果,同时也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在来到这里之后,自己第一时间就削了许多竹片藏在身上随处携带,否则刚才那样的情景,她就得带个不会武功的拖油瓶,单挑一群拿着刀枪的人了。 灭一群草包没什么难度,问题是太麻烦。她是来养老的,可不想没事就被迫活动胫骨。 正想着,却听闻身下传来一个文弱的声音,有些模糊,“姑娘,这位姑娘……” 回过神来,楚倾娆循声一看,才发现刚才事情来得太快,她几乎本能地就采用了“保护人质”模式,故而此而正伏在地上,单手把那男子搂在怀中,用背脊严严实实地遮住。 当然,这些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对方的脸,此刻正紧紧地压在自己胸上…… 第十二章 身体是最好的武器 “啪”地一声,附近的竹子断了一根,倒在草丛里。想来是刚才楚倾娆手上力道太大,飞出的竹片把竹竿也削到了。 风呼呼地吹过…… 二人在短暂而诡异的沉默之后,楚倾娆意识到什么,把人放开,盘腿在一旁坐了。 “那个……”她瞅了一眼旁边的人,道,“闷着你了……不好意思。” 过去做特工的时候,色诱一类的事她也没少干过。毕竟从某种程度来说,女人的身体往往是攻破敌人心房的最好武器——当然,前提是一切的主动权要握在她自己手中,是收是放,全然自如。就好像解决掉李正国那样,白白让人揩油的事情她可不会干。 所以对于眼前的情况,楚倾娆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关注点简直长得比那个不知名的师弟还歪。 然而她面前的男子却明显有些局促。他支起身子从草地上坐起来,一张玉白如瓷的脸上,已然是红云遍布的模样。 “多谢……多谢姑娘相救。”他说话的时候依旧低垂着头,并没有看她。 而楚倾娆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一个姑娘家都没觉得怎样,他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觉得不好意思了? 噗,还真是个斯文的正人君子啊。 于是她扶着肩膀,稍稍活动了一下胫骨,口中洒脱道:“没事,举手之劳。”说着站起身来,“我先去看看刚才那些都是什么人。” “左边!姑娘小心!”然而男子的声音却忽然从身后响起,急促仓皇。 楚倾娆下意识朝他说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有什么飞速地划破空气,朝自己飞了过来。 刚来得及一偏头,那东西就贴着自己的侧脸堪堪飞过,直直钉入她身后的一根竹子中。然而再看来处,却连半个人影也不剩了。 不仅如此,对方显然是为了隐匿自己的踪迹,故意将那竹叶的沙沙声弄得格外刺耳,于是单凭听力,也无法判断那始作俑者此刻在哪里,又从哪个方向离开了。 楚倾娆凝神四顾,侧耳细听,在确定暂时没有危险之后,这才回身走到那根竹子边,将东西取了出来。 放在眼一看,才发现这是一枚飞镖,却又不是普通的飞镖。 镖身上涂了一层光滑而不知名涂物,使得锐器破风的声音被减小到及至。也正因如此,想来听觉敏锐的她刚才才会差点中招。 只不过这扔飞镖的人功力太菜鸟,无法很好地驾驭它,因为原本串在飞镖上一起打过来的纸条,此刻已经掉在了地上。 楚倾娆俯下身,将东西捡起,展开来看。 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多管闲事者,死。 那飞镖刚才是冲着楚倾娆来的,显然这纸条上的内容,也正是冲她说的。由此稍稍推断,显然这一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杀手,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那只可能是…… 握着纸条,楚倾娆忽然回过身去,看向自己身后的那个文弱男子。 男子不知何时也已然站起身来,正看向她这边的方向。风隐隐地吹拂在竹林间,他一身的宽袍大袖,峨冠博带微微拂动着,而身形却如青松一般地立在翠竹之中,端然出尘。 虽然穿着的是最普通的粗布麻衣,但他周身自带一股清雅卓绝气度,浑然天成,却比水还要温润。便只是看着那如画的眉目,也足以教人的心头莫名柔软了几分。 楚倾娆就这么盯着他看了片刻,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个感觉:嗯,是个美男子。 第二个感觉:不认识,真的不认识。就算是搜遍了原主的记忆,也不认识。 而就在她暂时沉默的时候,那名为上官策的男子却主动开了口道:“姑娘一切可好?” “没事。”楚倾娆回道,又瞅了纸条一眼,随手揉了往草丛里一抛。 就凭之前那几个三脚猫功夫的杀手,就想威胁她?还放狠话?也太不自量力了些,她才懒得管。 相比之下,她比较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楚倾娆忽然迈开步子,朝男子走过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道:“你能听得出那暗器来的方向?” 依照她之前的判断,这人分明是不会武功的,不仅如此,体格还十分孱弱。怎么竟会有比自己还敏锐的听力? 说真的,她身为一枚特工的自尊心,略有点受打击。 上官策闻言,却是淡淡一笑,微微仰头看向天幕,声音温润中带着一丝清雅,道:“上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在予你一物的时候,同样也会夺走一物。反之亦然。” 这是啥?突然而来的心灵鸡汤? 楚倾娆不解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么一段话,直到面前的男子收回了投向远处的目光,转过头来,近距离地直视了她的双目。 或者,“直视”这个词是不准确的。 因为男子虽然拥有一双足以让天下女子为之心动的桃花眼,然而那眼底却没有半分神采,甚至可以说,是一片混沌的。 他就这么凝视着她,唇角一抹笑意浮出,无奈而自嘲。 那一刻,楚倾娆才忽地明白,为何这男子的听力能超乎常人,甚至胜过自己。 因为他,看不见。 第十三章 蓝颜祸水啊 竹林的深处,原本整齐挺拔的一根根竹子,此刻却是歪的歪,斜的斜。还有断成两截的,生生地歪倒在一边。 而原本碧翠的颜色,也被染成了鲜红。 血的颜色。 楚倾娆蹲在那些尸体旁拨弄了一下,摇摇头,叹道:“果然很谨慎,身上没有任何足以证明身份的东西。”站起身来,回头看向立在身后的男子,“你可有什么头绪?是谁跟你过不去,一定要杀你?” 上官策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周遭全是斑斑点点的血红。然而他一身月白色的淡衣站在其中,却依旧似谪仙般,没有沾染上半点腥膻之气。 对于楚倾娆的问题,他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垂了眼。 而楚倾娆只看一眼就已经明白。 “罢了,既然你有难言之隐,那我也不勉为其难了。”她拍拍手走过来,口中道,“横竖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说完耸耸肩,大步从对方的身侧走了过去。 “姑、姑娘……”男子却又匆匆地叫住她。 知道自己欲擒故纵的办法果然有效,楚倾娆嘴角勾出一抹狡黠的弧度。脚步稍顿,回过身,重新走到对方面前,问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她这话问的,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与此同时,她已然徐徐扬起手,在离上官策眉眼不过一寸的距离,将一枚细细的竹叶从对方的眼前抛落下来。 上官策神情自若,眼光自始至终只是空空茫茫地盯着一处,暗灰色的瞳仁并没有因为眼前的细微变故而移动分毫。 楚倾娆微微眯眼,这才确认了,对方是真正的目不能视。 因为不同于四肢甚至表情,人的眼球,是无法全然为自己所控制的。眼球的转动,接近于一种本能,一种要去探求自己所见事物的本能。 或许演技可以弥补一些,却终究还是控制不了最细微的变化,这一点楚倾娆十分明白。故而在方才那一刻,她凝注神色,仔细观察了上官策的双眼。 然而那双眼并没有变动,一丝一毫也没有。 正当她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上官策的声音却清清淡淡地响起。 “姑娘不必疑心,”他稍稍弯了弯眼眸,道,“在下这双眼……乃是中毒所致。” 未料他虽然看不见,却已然敏锐地觉察到了自己的小把戏,楚倾娆神情微窘,但一想到对方反正也看不见,便又释然了几分。于是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等着对方继续。 “在下门第平平,故而立志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谁料上京候考时,偶遇尚书家的千金,幸得垂青,却也不敢高攀。说来,也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原来是个寻常的爱情文艺故事……楚倾娆边听边想,后面的情节难不成是突然冒了情敌出来,打翻了醋坛,所以雇佣杀手,干掉对手什么的? 而上官策微垂了眼,顿了顿,又继续道:“然而数日后,那小姐却失踪了。尚书一家认定是我诱拐了他们家小姐,奈何官府稽查多日,却并无证据给我定罪。” 楚倾娆瞬间无语。尼玛,分分钟变成悬疑罪案片是怎么回事…… “尚书家并不相信,便雇佣杀手将在下举家……灭门。”好在上官策看不到她微微扭曲的表情,言及此,声音低沉喑哑了几分,道,“我侥幸逃脱,却不慎中了毒,双目失明。为一户好心的人家所救,却也不敢长久叨扰,给人招致祸端。几日前告辞离去,误入此地,不知为何,却怎么也走不出了。” 好吧,又变成复仇剧了…… 楚倾娆暗自吐完槽,看见对方一脸黯然的神情,又觉得该说点什么安慰安慰。 “那个……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请节哀吧。”她尽可能把语气放得悲痛一点,虽然以自己的身份——一个看惯了生死,甚至手上还有无数人命的冷血特工——显然不会轻易为了一个陌生人的悲惨遭遇,而如何动容。 而上官策略略收了哀伤的语气,倒也没有再继续沉溺其中,只笑了笑,道:“多谢姑娘。”他也没有问楚倾娆是何来历,甚至连姓甚名谁如何称呼也没有提及,显然是知道自己的情况是个拖油瓶,不愿给对方添麻烦。 楚倾娆朝周遭环顾一番,略一思量,却道:“既然是得罪了仇家,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还会再派人过来。更何况这是个迷宫,有人在故意操纵着出口,出去恐怕不容易。总之……你且暂时和我一起吧,如果能找到出去的办法,自然会带你一个。” 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既然撞见了上官策,就这么把一个瞎子扔在迷宫里干等死的事情……她倒也做不出来。反正又不是大逃杀,顺手解决几个草包,多带一个出去还能积点德呢。再说了,对方也不是完全拖后腿的,至少那敏锐的洞察力,关键时候还是能帮帮她的。 上官策闻言,眼波稍稍动了动,面上浮现出一抹灿若桃花的欣喜笑容。 “多谢姑娘。”他冲真诚地道,神情如同一望见底的湖水一般。而在他身后,日光熹微,竹影婆娑,是一望而不到头的翠绿。 那一刻,没少见过花美男的楚倾娆,居然也有了一种被“闪瞎眼”的错觉。 由此可见,长得好看也未必都是好事,也有可能成为蓝颜祸水啊。看吧,全家的命都给搭进去了。 “走吧。”收回散乱的思绪,她冲身后的男子道,“这竹林深处有间小屋子,先去那里歇息歇息,再做计议吧。” 这里离她醒来的地方没几步路,所以很快就看见那翠碧色的屋顶,在竹叶的掩映中隐隐现了形。楚倾娆想了想,如果真的是自己那个莫名其妙的师弟把她弄到这里来的,不至于半点吃喝都不给吧? 不管怎么,先解决生活基本问题再说。这是野外生存时需要最先考虑到的问题。 然而还未走过眼前的这条曲折的小路,她却忽然感觉到,身后的男子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楚倾娆回头,看向上官策。对方却并没有回应她的话,他只是放远了目光,微微蹙眉,双眼紧紧地盯着某一处。 而就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楚倾娆也已然敏锐地觉察到了异样。 杀气。 那竹屋附近,正弥漫着浓浓的杀气。 第十四章 用不着自作多情 可恶,这些杀手怎么跟蝗虫似的,打都打不干净! 还有完没完了!是不是非要逼得她动真格,抓个活的好好虐杀一下,在把尸体搁门外面的示威他们才肯罢休? 楚倾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屏息凝神,秀眉深锁,一双眼却如同最紧密的扫描仪般,在视线的每一个角落里来回搜寻。辅以听觉,判断着对方的人数和方位。 正此时,耳边却响起上官策的声音:“姑娘,这一次……”似是在做着最后的确认,又仿佛有点不敢置信,他语声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大抵有百余人。” 靠!之前不过二十来个,这次居然一来来一百! 敌我间的这种悬殊人数比例,大概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毫无压力地取胜了——给她一把装满子弹的AK47,她会非常干净利落地给他们一个痛快! 但实际情况是…… 楚倾娆身手探入上衣贴身的口袋里一模,呵呵呵呵,能当暗器使的竹片也就十来片了。 她陷入了沉思…… 大抵是感觉到了什么,上官策低声道:“姑娘,在下自知以自己的情况,于谁而言都是拖累。眼前的情形若是实在难办,姑娘便还请自行离去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下……” “闭嘴!”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的女子压低声音打断,他愣了一愣,话头便也止在原处。 “你的死活虽然与我无关,但天知道是否就是这群人把操纵着迷宫不让你出去,好来个瓮中捉鳖?”楚倾娆一面观察着周遭的形式,在脑中做着预判,一面道,“不干掉他们,我自己也得困死在这里!所以接下来你听我的就是。” 追随着声音,上官策的视线落在女子的面容上,浑浊朦胧的双眼里,微微闪动出一丝华彩来。 半晌后,他微微一笑,感激道:“多谢姑娘。” 楚倾娆觉得他笑得实在太招人了些,有点影响自己的判断力,便清清嗓子道:“说了不是救你,用不着自作多情!” 上官策依旧笑而不语,虽然看不见,却不着痕迹,却又分外执着地将视线投向自己身侧的女子。 而片刻后,楚倾娆的声音再度响起。 “听好了,”她稍稍凑过来几分,把声音压得极低,“那群人就潜伏在小屋的后方,以及另一侧的竹林之间。人数太多,所以不能硬拼,只能智取。” “如何智取?”上官策问。 “你先出去,给他们当诱饵。”楚倾娆道。 上官策:“……” “废话少问,你听我的就行了!”楚倾娆看他投过来的目光,赶紧又道,“我想杀你还不容易么,干嘛要费心思编理由骗你?” 上官策短暂的沉默后,站起身来,草草理了理袍角,然后于头顶斑驳光影的光影中,回身低头看向她,口中道:“好。” 那一刻楚倾娆真的很想揪住他的脸,把他的嘴角扯下来,免得他总是定着这张脸冲人笑得满面桃花。 这张脸都把他自己祸害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收敛点! 于是她赶紧冲对方摆摆手,道:“快去快去!” 上官策点点头,便凭借着自己的洞察力,探寻着足下的道路,朝那小屋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越来越浓的杀气,无疑见证着他所走的方向是全然正确的。 若说全无一点害怕,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可他的步子却没有因此而放缓分毫。 素昧平生,却不会抛下自己不管不顾的那个女子。只要她说没事,他便信了。 伸出一只手朝前方探过去,几步之后,终于触到了一个平滑而微凉的物体。 正是那小木屋的门。 而就在同一时刻,他依然听见耳畔的风声骤然乱了套。竹叶摇动的声音,衣衫摩擦的声音,许多人的脚步声,甚至还有低低说话的声音,都响了起来,混作一谈。 他的生死,就在这一瞬。 上官策微微地闭上眼,等待着下一刻的来临。 很快,风声更乱,竹喧更响。在方才那些凌乱的声响之外,更多了一些别样的声音。 锐器划破皮肉声。闷哼声。惨叫声。无措仓惶的脚步声。身体沉重的倒地声。 这些声音此起彼伏,鼓点一般暂乱地在耳畔响动着,许久许久,还未平息。 毕竟对方有百余人。 纵然目不能视,上官策也能想象得出,此刻的战况是怎样的惨烈。而那个自己不曾看见真容的女子,又是以怎样飒爽的身手,周旋于他们之中,干净利落地将敌手一一斩倒。 就好像许多年前,他曾那样迷恋过的那个身影。一定是一模一样的吧。 正有些晃神,神经却忽然被一个不起眼的声响,骤然撩动至紧绷。 那是羽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完完全全从另一个不同的方向而来! “有埋伏!”几乎是本能地,他回过神,在一片黑暗中,朝着一个方向大步奔去。 他早已通过声音判断出,那是她所在的方向。 第十五章 踢蛋蛋 混乱的人影中,楚倾娆身形如闪电,几步截住面前那个准备挥刀冲向上官策的人,绕到他身后,手中白光一闪,那人便带着脖子上多出的一道血痕,轰然倒地。 而后面的人也已经跟了上来,楚倾娆只得一个回身,抬腿踢飞对方手中的刀,然后继续送上一个干净漂亮的抹脖子。 抹脖子。 抹脖子。抹脖子。 抹脖子。抹脖子。抹脖子。 这个动作重复了太多次,楚倾娆觉得自己的手都要酸了。可没办法,谁叫她手中能真正伤人的利器,只有这么一个夹在指缝里的飞镖呢。 还是刚才对方用来送信的那枚二手飞镖。 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的判断没有错。以这群杀手那么拙劣的扔飞镖技术,以及之前探查尸体时,看到他们的武器只有刀的种种情形来看……这群人应该是暗器菜鸟。 也正因如此,她才放心大胆地让上官策自己先出去。既不用担心他被人暗算,然而可以把藏在暗处的人都引出来,再有自己砍瓜切菜,来一个灭一个。 目前看来这效果还是不错的,唯一的麻烦就是人未免也太多了点,这么久也才干掉三分之二。 而当她抹脖子抹得一派昏天黑地的时候,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却骤然闯入视线。 “有埋伏!”他如是大呼道,那一刹那,失去了原本温文尔雅的气度,显得那样急迫。 楚倾娆刚来得及一脚踢飞旁边的一个杀手,就被对方扑了个满怀,往旁边狠狠一推。而就在同一时刻,一枚羽箭已经划破空气,生生地打入了她的右肩。 楚倾娆闷哼一声,却骤然皱眉抬眼,眼光如刃地看向竹林深处。电光火石间,就已经把右手几乎要掉落在地的飞镖,换到了左手。 飞镖如流星,瞬间就换得那里一声惨叫。很快一个身影从竹竿的中段点掉落下来,身体发出沉重的声响。 而这厢,不知是听到了皮肉划破的声响,还是嗅到了腥膻的气息,上官策忧心忡忡地道:“姑娘,你……你还是中箭了?” 楚倾娆道:“还好,死不了……多谢。”虽然没有全然幸免,但如果不是上官策刚才那一推,这跟羽箭现在没准就是插在自己的心口了。 中箭中枪什么的,对于她来说原本不算是什么大事。经过专业训练的特工,本身对于疼痛的忍受力就要远远强过普通人,带伤坚持完成任务的事情几乎是家常便饭。 但前提是——不能在要害处。而楚倾娆发现自己挨了那一箭之后,整条右臂几乎已经无法动弹了。 眼看着又有杀手冲过来,她左手把上官策往身后一扯,右腿顺势而起,一脚踢在对方的下身处。 “啊——!!!”据说这种“蛋疼”的程度比孕妇生产还要多好几倍,否则这人的惨叫也不会如此撕心裂肺,以至于他的同伴都纷纷露出了胆寒的神情,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那个敏感的关键部位。 看来真的是很疼啊,只可惜自己是没机会感受一下了。 想到这里,楚倾娆双眼一亮,发现自己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居然又机智地发现了一条生路! 她笑眯眯地站起来,单手捂着肩头,冲那些人道:“来啊?想尝尝那种滋味的可以尽管来试试!老娘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说着抬抬腿,夸张地做了个踢蛋蛋的动作。 那群杀手面面相觑,然后动作整齐划一地提了刀,朝这边冲了过来。 靠!放两句狠话而已,还来真的啊!楚倾娆无语。 就算她能每一脚都准确无误地踢爆对方的蛋蛋,可她也不是章鱼啊!就两条腿,一条还要负责站着,手臂还残了一条……这种情况,要应付那一起冲上来的大几十号人,AK47都不好使了,请给她直接来个手榴弹好吗?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楚倾娆知道这回是有点玩脱了。 可恶啊,她骗来的后宫养老小日子还没来得及享福啊!还有她的百花牛奶浴,才泡一次而已,难道真的就要这么挂了吗? 正无语凝噎,却骤然听见“唰唰唰”的声音从另一头飞来。细细看来,却是飞刀如雨,瞬息之间就已经把那些杀手一一打到在地。 精准无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枚飞镖一个人!一个浪费的都没有! 就冲着扔飞刀的技术,就胜负已分啊有木有。震惊之余,楚倾娆暗自感慨。 而正此时,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师姐!好险啊,还好没来晚!” 楚倾娆回过头去,发现正是那个把自己诓到这个莫名其妙地方的始作俑者,并且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师弟。 她正准备说什么,余光却忽地定在那师弟身后,一个远远立着的人影身上。 第十六章 妖孽啊妖孽 那人身着瑰紫镂金云纹衣袍,头束白玉嵌珠赤金发冠,一身明丽的色泽穿在那笔挺如青松翠柏的身形上,却显不出半分轻浮来。 反而,给人一种隐隐的冷淡和疏离。 而这种冷淡和疏离,大半来源于他面上的那张银质面具。面具式样简单,只在边缘用金丝镀上了些许纹路,覆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从嘴唇到下颚的“冰山一角”来。 然而,便只是这一段形状美好的弧度,便已然超越了所有语言的形容,以及一切天工画笔的描绘。惊艳绝伦到,足以教所有亲眼看到的人在心中笃定:这张面具下的,一定是一张倾国倾城般的绝美的面容。 男子静静地立在风中,一头黑如丝缎的乌发微微摇曳着,整个人却静如止水,稳如泰山。 虽然隔着面具,楚倾娆却可以感觉到有一道清淡却直接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的面上。但她并没有回避,反而带着点疑惑和警惕,大大方方地同对方对视着。 许久,男子终于开了口。 “师妹,你果然不记得我了。”他的轻缓悠然,却如同七弦琴般带着别样的韵致。不过寻寻常常的一句话,分明也是被他用再寻常不过的口吻说出,不知为何,却仿若一片羽毛,挠在人的心头。 楚倾娆默默地在心里给他盖了个戳:妖孽啊妖孽。 不过听对方称呼自己为师妹,那么看来面前的这个面具男,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师兄”了? 既然现在不在自己的主场,还受了伤,楚倾娆决定还是先扮扮猪吃吃老虎,便格外诚恳地冲他笑道:“实在抱歉,我、我恢复神智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说着拿出电视剧里婆媳苦情戏的架势,格外纯良地扫了那师弟一眼,双眼含泪道,“你们……当真是我的师兄师弟么?原来我在这世上,并非独身一人?” 话音刚落,就看见坐在自己旁边的上官策微微睁大了双眼,虽然看不见,却依旧用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看着她。 楚倾娆借着假装擦眼泪的空当,飞快地清了清嗓子,警告对方不要多话。 而这时,那性格欢脱的师弟已经几步过来,冲她道:“师姐你当然不是独身一人了!你还有我们啊!我,路子遥,还有咱们的师兄——叶惊尘。” 楚倾娆把这两个名字在脑中回顾了一下,不得不感叹那原主的脑子坏得还真够彻底,对于关系这么铁的师兄弟,居然也是半点印象都没留下。 一边想着,她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那个名为叶惊尘的妖孽面具男,即自己继师弟路子遥之后,又冲天而降的师兄。 却发现对方竟也在看她。目光相触了一刻,他才收回视线,垂下眼睫朝周遭扫视了一周,似是漫不经心地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话音落下,他又抬起头来,这一次却是目光如炬地看向了楚倾娆身后的上官策。 “他被人追杀,而我被困在这里,就这么简单。”楚倾娆代替他答道。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这竹林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有机关,可以随时活动的么?你们又是如何进来的?” “把竹子劈了就行。”叶惊尘拂拂衣袖,轻描淡写地道。 楚倾娆:“……”不愧是师兄…… 路子遥没有他的师兄那么高贵冷艳,惜字如金,见楚倾娆依旧不解,便走上前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是这样的师姐,我本来是想寻个安全的地方将你安置好,等师兄过来,看能不能让你想起点什么。谁料一不留神挑错了地方,反而坑了你。”说着转向上官策,道,“追杀你的,不出意外是天翔门的人,那是个杀手组织,专门替人解决仇家,这里就是他们的地方。他们多半是见你……嗯,目不能视,故意把你引过来,打算不声不响地解决掉。” 经过刚才的变故,上官策一张玉琢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却是冲他和叶惊尘客客气气地一拱手,道:“多谢二位相救。” 叶惊尘只稍稍顿首,不说什么。 “好说好说,”路子遥则摆摆手,笑道,“再说了,我们也不是专程救你,是救师姐来了!——对了师姐,你真的一点也记不得我和师兄了么?我们可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啊!这些年我们都……” 楚倾娆忽然举手,打断他道:“师弟啊,在认亲之前,能不能让我先说句话啊?” “什么?”路子遥眨巴着大眼睛。 第十七章 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楚倾娆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肩,看着他微笑道:“君不见,我这肩上还插着一根箭呢,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么?” 路子遥这才意识到什么,刚准备说说话,却再度被那远远而站的叶惊尘出声打断。 “先回去。”他淡声道,说完一拂衣袖,自行走了。他身法极快,瞬息之间已经消失在竹林深处。 楚倾娆转头看向路子遥,忍不住道:“他真的是我的师兄么?亲师兄么?” 路子遥挠头干笑。 “依在下看……”刚才一直沉默的上官策忽然插言,认真道,“姑娘的那位师兄同姑娘应该不是亲生关系,否则就不是师兄妹,而应该是兄妹了。” 真是谢谢你这么有用的解释啊! 楚倾娆无语地瞪了他一眼,随后留下一脸茫然的上官策,举步离开。 ***** 被叶惊尘扔下的三人,在路子遥的带领下,很快就找到了竹林的出口。 临走的时候,看着那仿佛被蓝翔技校挖掘机碾压过的一大片歪斜的竹子,楚倾娆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以后没什么事,最好还是不要得罪自己这位师兄吧…… 出了竹林,路子遥又领着她们走了条捷径,很快来到附近一处还算繁华的小镇上。 他们三人衣着虽然普通,甚至楚倾娆和上官策在刚才的一战中,衣服破的破脏的脏,却依旧博得了路人的频频回头。 路子遥笑嘻嘻地道:“师姐还是那么国色天香,看那些路人的眼珠子都要粘在你这里了呢!” 楚倾娆翻了个白眼,只是把右手臂往上抬了抬,意思很明确:肩膀上竖旗子似的插了那么一根箭……这尼玛想不招回头率都难吧?! 虽然前些时在宫里享福的时候,她也曾对着镜子端详过这个楚倾娆的模样。肤白胜雪,目若秋水,一点樱唇如同雪地里开出的红梅。虽然曾经傻过一段时间,但配上她这个来自21世纪女特工的魂魄后,整个人却显出了别样的淡漠慵懒,和清冷傲然。 平心而论,回炉重造后的自己,确是个不错的美人胚子。 正边想便走,却骤然听见路子遥的声音:“到了!就是这里!” 楚倾娆抬头一看:果然是那家全古代最大的连锁客栈——悦来客栈。 ***** 二楼的天字一号房内,当三人推开房门而入的时候,叶惊尘正负手而立,站在窗边。 此刻天已近黄昏,落日的余晖从窗口投入,给他面上那银质的面具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连带着那长如羽扇的睫毛,也似是沾上了点点碎金。 “不愧是轻功卓绝的师兄,这么快就回来了!”路子遥笑眯眯地走了进去。 而叶惊尘只是抬起眼睫,冲这边冷冷淡淡地扫了一眼,又对自己的师弟道:“大夫很快就到。”语声落下,已然轻拂衣袖,朝门这边走来。 看着对方就这么擦身而过,走了出去,却连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楚倾娆一阵阵莫名其妙。 叶惊尘离开后,她看向路子遥,“我过去欠了师兄钱没还吗?” 路子遥疑惑道:“师姐干嘛这么问?” 楚倾娆下意识地耸耸肩,忽然意识到有伤,就只好半路刹住,道:“那他为何一副看我不顺眼的模样?” 路子遥可疑地哈哈笑起来,“师姐你多心了,师兄的性子就是这样!其实他很关心师姐的!” 楚倾娆盯着他,挑眉:对方说话的时候,眼光躲闪,手还不自觉地往身后蹭啊蹭。如果用微表情心理学的理论来判断,这属于自我安慰的一种行为,昭示着被问话之人此刻的心理压力值有了大幅度的增长…… 他绝对在隐瞒什么!楚倾娆几乎可以肯定。 正准备开口拷问一番,却听见门外响起轻叩门板的声音,一个老者背着医药箱,正是大夫。而在他身后,高贵冷艳的师兄依旧负手而立,明知这边有动静,却看都不看一眼。 楚倾娆在心里暗暗吐槽: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什么仇什么怨,什么仇什么怨…… ***** 叶惊尘站在客栈房门外,性格跳脱的路子遥和温润而没有存在感的上官策则为了避嫌,一并坐在外间。 里间,楚倾娆半褪了衣衫,由着大夫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拔了箭,又包扎了伤口。 自始至终连哼都没哼一声,看的那大夫眼睛都直了,最后忍不住道了声:“女侠真壮士!” 楚倾娆冲他笑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箭簇没有戳到大动脉的位置,故而出血量不大,应该用不了几天就能复原。 穿好衣裳,她冲那大夫道了声谢。起身正欲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却骤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窗外响起。 于是她的脚步瞬间就定在了原地。 那声音有些遥远,甚至隔着车水马龙和人声鼎沸,然而这些对于听力敏锐的楚倾娆来说,都不足以成为干扰。 她听得清清楚楚,那是祈晟的声音。 第十八章 见着旧相好了 “有劳大夫了,慢走不送。”她扔下这么一句话,便霍然站起身,走到窗边贴着墙壁站了,悄然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看了片刻,忽然觉得屋内怎么没动静,转过头去,便见那老大夫半张着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 “那个……”随口编了个理由道,“无意中见着旧相好了,看看他近况怎么样。” 话音刚落就感觉那老大夫受了更为严重的惊吓,三两下收拾好医药箱,就飞快地夺门而逃。毕竟放在古代,一个女子毫不避讳地把这三个字放在嘴边,实在算得上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虽然意识到自己随口说的话,似乎也许大概可能有点不太合适……楚倾娆也懒得管他,继续侧过身子,往窗外看。 祈晟一身玄黑夹金线绣竹叶纹锦缎长袍,身形笔挺地坐在高头大马上,器宇轩昂,气势逼人。他身后跟着几个随从,同样也是一身黑衣,坐于马上。此时此刻,他正微微地侧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稍稍低垂了眉眼,听其中一个随从说着什么。 由于模样太祸国殃民,在这不经意间,已经间接地在街上造成了多起意外事故: 比如,左侧正卖首饰的女老板一不留神,把簪子戳自己手背上去了,疼得发出一声尖叫; 再比如,右侧带丫鬟出门散心的小姐因为脑袋扭动幅度太大,不慎撞上了一个年轻公子的胸口,登时羞红了脸; 就连前面的一条大黄狗,也四脚一伸趴在了地上,仰头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主人拖都拖不走…… 那一定是只母狗吧…… 而这些意外的始作俑者却半点自觉也没有,听完随从的话,又低低地向他吩咐了些什么。只可惜距离到底是隔得有些远,楚倾娆虽然辨别得出他的声音,却终究无法听清那些话中的具体内容。 堂堂一个王爷,见她跑了,居然亲自出来找,还找到这里来了?不仅很够执着,还有点本事啊。 “还想回去?”正这样想着,旁边却冷不丁地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见你……的‘旧相好’?” 楚倾娆一回头,就看见叶惊尘那张顶着面具的脸,几乎近在咫尺。夕阳已经落下,天色也越发暗淡了些许,只余下最后的一抹残光,落在他银质的面具上,光华流转,带着些惑人的冷魅。 而面具之下,那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是冷冷冰冰的,透着嘲弄和凉薄。 不过居然能在自己完全察觉不到的情况下近身,足见这人的轻功当真是非同凡响,比那路子遥还高出几个段位。不仅如此,听力还十分超群,站那么远居然连自己和大夫的说的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好在是特工出身,虽然心里吓了一大跳,但楚倾娆面上还是保持住了镇定。她斜睨了自己这个并不友善的师兄一眼,也没什么好气地顶了回去,“我的身份是那什么娆贵妃,不回宫我回哪儿?” “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叶惊尘问,面具之下的一双眉眼泛着幽暗灯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是啊。”楚倾娆耸肩,抬眼看着他勾唇一笑,笑容慵懒随性中却带着锐利的讽刺意味,“否则我不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自己的师兄,让他见了我就好像见了隔世的仇人的似的。” 叶惊尘闻言,眼眸微眯,一双露出在外的薄唇稍稍抿了抿。却没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忽地一拂动衣袖,径自寻了张椅子落座。 “既然你不记得,那我便告诉你。”他抬眼看向她,一字一句地道。 “洗耳恭听。”楚倾娆笑容明媚几分,便也反身回到床塌边坐了下来。 ***** 大胤王朝一统八国乱世一事,在原主的记忆里,还是有所痕迹的。只不过各中细节,就显得破碎而模糊了。 实际上,终结乱世的那位正主既不是祈晟,更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皇帝。而是那毛孩子他爹——成明帝祈旸。彼时的祈晟,虽然战功卓著,却到底也只是给自己的兄长做个帮手而已。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着,直到素来体弱的祈旸忽然染上重病,始料未及地撒手人寰。祈晟扶持着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坐上了龙椅,同时也把朝中大权揽了个满怀,实际地位同皇帝并无分别。 而据坊间传闻,他之所以没有将那傀儡小皇帝一脚踹开,自己坐上龙椅,却是因为有一桩心事,没有了结。 第十九章 被凌虐过 当年祈晟随着兄长皇帝南征北战,一统天下时,最后一个灭掉的国,名为梓。梓国皇帝昏庸老迈且抱病多年,而太子却素有贤名。战事发生后,一心主战太子和希望投降求和的皇帝意见发生冲突,便动用暗卫强行囚禁了自己的父皇,并组织起兵力,奋起反抗。 于是在梓国,所向披靡的大胤军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战争延续了整整一年,却始终僵持不下。 而就在大胤军中人心动摇,部将纷纷提议撤兵的时候,梓国内部却发生了政变。 据说是禁卫军为了救出皇帝,和太子的暗卫发生了巨大的冲突。于是等到大胤三军趁乱攻破梓国的城池时候,看到的,却是蔓延在整座宫城中的熊熊烈火。 大火燃烧了三天三夜,足以将一切都化为焦土。事后大胤士兵从灰烬中找到许多具尸身,其中一具,骨骼松脆变形,且微微地泛着黑,显然是那常年卧病在床,常年把药当饭吃的老皇帝。 而其他的尸身年龄相仿,也都是中青年男子的体格,虽无法具体分辨得出那一具属于亡故的太子,但大多数人却相信,那梓国太子也已经葬身火海。 毕竟火势这么大,宫殿里又是一派混乱的砍杀,他如何能够那么轻易地逃出去?更何况,那柄太子随身不离的龙泉剑,几日后,也被人在灰烬中找到。 包括成名帝祈旸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几乎确信太子已死,唯有祈晟不以为意。他派人在废弃焦糊的宫殿中搜寻了数月,甚至请仵作仔细比照那每一举尸身,甚至试图将那些破碎骨骼不成形也一一拼接起来,只为证明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 偏生就在那时候,祈旸病倒。他才不得不随着大军班师回朝,于是这件事,也就暂时被搁置了下来。 楚倾娆听到这里,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感情祈晟费尽心思向自己逼问下落的那个“他”,就是那个梓国太子? 可这身体的原主人,又怎么会知道? 她并没有急着发问,而那厢叶惊尘抬起眸子朝这边撩了一眼,却似乎已将她心中的疑问看破。 “太子幼年时,曾于暗中拜终南山无名道长为师,学习武艺。当时的同门子弟共有四个,三男一女。”说到这里,他语声顿了顿,没有继续下去。 而楚倾娆已经猜到了后面的内容,很显然,这三男一女就是太子、叶惊尘、路子遥,以及过去的自己。 “后来其余三人学成之后,便成了他暗卫的头领,可是如此?”她问。 “是。”叶惊尘没有否认,但听了她的猜测,向来冰冷的目光中隐隐流动出些许赞赏之意来,“太子早已预料到,随着他日渐年长,和父皇在政见上会日渐地背道而驰。然而他不过是储君,并无实权在手,故而暗中组织起这样一支暗卫,也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事实证明,那太子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如果没有这支暗卫,梓国一遇上大胤的铁骑,只怕分分钟就歇了菜。 只可惜当年宫中那场惨绝人寰的政变,究竟是怎样的起因和经过,如今却也不得而知了。 楚倾娆微微眯起眼眸,想了想,问:“那为何最后……唯有我不曾全身而退?”自己的师兄弟武功都这么不得了,可见这身体的原主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怎么就落得被祈晟抓了囚在后宫的下场?疯了不说,还时不时地被用那么“特殊”的方式逼供,这也……太惨了点吧? “那时由于宫中局势已被暂时控制,太子便让我们去往城头全力抗敌,故而等我们得到政变消息的时候,大火已起。”叶惊尘淡然道,他语速很慢,却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清魅的语调,动人心弦,“我等不愿相信太子已死,故而眼见大势已去,决定先行撤退,保存实力。而你,却执意留在附近,只道一定要亲眼确认他的尸骨不在那灰烬中,才肯罢休。” 楚倾娆听到这里,脑中已经大致勾勒出了那样的一幅画面:残阳如血,尸横遍野。女子拖着疲累而单薄的身影,在残垣断壁的废墟中,失魂落魄地寻找着自己心上的那个人。 不远处,大雁发出哀啼,声彻云霄…… 稍稍收回思绪,她恢复了平素里那般慵懒而淡然的神色,微微挑眉道:“所以,我因为太过伤心,一不留神被祈晟抓了,一关就是好几年?就是想逼我说出太子的下落?”她边说边暗自感叹,这身体的原主还真是比窦娥还冤,明明自己也不知道太子哪里去了,却还要被虐这么多年。 叶惊尘颔首,“祈晟对你的戒备格外森严,故而我们也不知你在这宫中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他的声音向来是轻缓如空中浮云,清傲如高岭之花,然而这句话说到最后,声音骤然压低,却竟是显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低哑来。 楚倾娆还在琢磨着这比电视连续剧还要精彩的剧情,正有些出神,却感到一片浓重的阴影,骤然投在了自己的身上。 手腕被握住,触感冰凉,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叶惊尘站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腕抬起到二人刚好都能看见的位置。 “他这么对你……你还要回去么?”他垂下眼去,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神情,却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手中的那细白的手腕。 神情虽淡,但口中的每一个字却都说得清清楚楚,如同被一刀一刀地刻在了空气中。 楚倾娆顺着他的目光也低下头,便看到了自己手腕上,那明显被凌虐过的伤痕。 虽然经过这些日子,那伤口已然恢复了许多。但新伤旧伤层层叠加,那些捆绑的痕迹,深深浅浅的刀伤,被什么烫过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辨。 它们映照在叶惊尘狭长的眸子里,被折射成一种异常凛冽的光。 于是楚倾娆明显地感觉得到,他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在一瞬间骤然加大了许多。甚至,微微地有些发着抖。 第二十章 霸王硬上弓 而楚倾娆从小到大没怕过什么人,此刻被这么压制着逼问,见对方又是这么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心中便顿时有些不爽。 “他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他,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无需师兄挂心。”她没有急着抽出手来,却并不避讳地直视了对方狭长的双眼,淡淡笑道,“不过你放心,我过去都不知道太子身在何方,现在又失了忆,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不会说出你们的小秘密。但你和路子遥师弟如果有什么小计划,我也没兴趣参与。好不容易脑子恢复正常了,我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从对方的话中,楚倾娆已经可以肯定太子并没有死,一定隐藏在哪里筹备着什么计划,否则以叶惊尘那样的性子也不会费工夫同自己废话那么半天。 而她嘴上向来是不饶人的,故而说话的时候一连用了“无需挂心”“你们的小秘密”“没兴趣参与”这样的词句,既刻薄又疏离地和对方划清了界限。不仅如此,还格外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欠扁态度。 再说了,说实话比起在外面餐风露宿,她还真的有点怀念后宫的小日子呢。好吃好喝,有人伺候,还有百花牛奶浴可以洗,还有比那里更适合养老的地方么? 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为情所困,把自己坑成傻子的楚倾娆了,她有的是办法和那什么祈晟分庭抗礼,让自己在后宫里混得风生水起。 楚倾娆的本意就是就是让叶惊尘吃吃瘪,这人总跟自己过不去,她得逮足了机会让他好好地不爽几次。 谁料这一次,叶惊尘的反应却不是“不爽”。或者说,不仅仅是“不爽”。 因为就在楚倾娆话音刚落下的时候,便感觉到面具下的那一双眼眸中,乍现出一道寒光来。 视线里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自己居然被对方扑倒在了身后的床榻上! 几乎没有任何间歇,那张银质的面具便狠狠地压了下来。冰凉的触感贴在脸上,近乎刺骨,教人忍不住要打个寒颤。 而他的唇却是热的,火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落下,然后死死地封住了她所有的呼吸,带着野兽一般的气息,汹涌而来。 楚倾娆用了三秒钟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个看着阴柔却淡漠的男子,竟然会有如此强势的一面,还会来这种霸王硬上弓?而且……他居然对自己的师妹有那种心思! 难怪从始至终他一直阴阳怪气的对她,感情那其实是因为性格别扭? 但这种关头,实在容不得她开小差。因为楚倾娆感觉到,一双带着微凉触感的手,已经毫不客气地扯开了自己衣襟。 她从宫里逃出来之后,一路麻烦不断,根本没时间换衣服。故而身上没有繁复的衣饰,有的,不过一件式样简单的外袍。于是叶惊尘这么一拉,那外袍就霍然大开。 “靠!”楚倾娆奋力地别过头,把自己的嘴找了回来,忍不住脱口而出骂了一句脏话,“叶惊尘你个王八蛋,快点放开老娘!” 话音落下,她抬起左手,就攻向对方的脖颈。 却被叶惊尘一抬手,四两拨千斤地轻轻拂开。 楚倾娆不甘心,又蓄力一抬右腿,试图废了对方下面那个小兄弟。 却被叶惊尘侧身轻巧一让,然后跪坐在身上,彻底压住了双腿。 楚倾娆:“……”尼玛,这人的功夫简直好到跟开了外挂似的。来这里这么久,居然真让她遇着打不过的人了! 而当她再挣扎着坐正身子,试图和对方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左肩处却骤然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吃痛,只能无力地倒了回去。 或许不能叫“撕裂般”的剧痛,特么的这的的确确就是撕裂的剧痛!因为叶惊尘正单手扣在她刚包扎没多久的伤口处,用力地按压。雪白的纱布,不出片刻便渗出了殷红的血…… 这种恶意的攻击方式,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楚倾娆咬着牙,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口里却不闲着,连声骂道:“叶惊尘你个死变态!我X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肩上那种生生撕裂皮肉的疼痛实在太过凌厉了,让她根本没办法匀出心思来点反客为主的美人计什么,为自己争取点时间。 只能跟砧板上的肉似的,平躺着任人宰割。 叶惊尘俯身在上,凝视着身下的女子。 经过方才的挣扎,那白皙到刺目的肩背早已暴露在空气中,衬着胸口红色抹胸,越发明艳欲滴。 而那高高隆起的胸口,此刻正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着,如若一种诱惑,一种邀请…… 叶惊尘定定地看着,向来冰冷如霜的目光,渐渐地染上了一层热络的痕迹。 他忽然觉得,自己多少年没有过的那种冲动,似乎又回来了。 虽然,已经晚了,太晚了…… 如今的他,已然没有权力,再去追逐同情爱有关的任何事,或者任何人了…… 想到这里,叶惊尘凉薄的唇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却在瞬息间,将面上的神情扭转成妖孽一般满意的笑。 然后他俯下身子,在楚倾娆耳畔低声道:“乖。不挣扎,就少些痛。知道么?” 第二十一章 说发情就发情 看着对方双眸中浸染着的欲望色彩,楚倾娆觉得自己这次没准真要栽这人手里去了。可谁特么能想得到,这个看起来高冷禁欲,且对她各种排斥的师兄,会吃了媚药似的,说发情就发情啊? 感觉到对方面上那冰凉如霜的面具,开始在自己的侧脸到脖颈一带流连辗转,而那火热的唇,也似有若无地落下一个个时轻时重的亲吻,楚倾娆知道硬碰硬是不行了。 但她可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人上了! 仿佛是见她不再蓄意抵抗,那个变态的叶惊尘就没再继续虐待她的伤口。于是楚倾娆也得了机会,渐渐地找回了自己的头脑和意识,一双水眸锐利地在周遭扫视着,终于最后定格在了床榻边的矮几上。 一个计划迅速,却并不仓促地在脑中成了形。 深吸一口气,她忽然伸出纤长的手臂,勾住身上人的脖颈轻轻下拉。与此同时,自己则格外主动地抬起上半身,用自己水润的红唇却探求对方的吻。 口中娇声道:“师兄,其实这么多年来,我真正朝思暮想的并不是太子,而是……你……” 人们常说的“床上好办事”确实不假,人在精虫上脑的时候,智商和警惕性往往会双双下降,此刻叶惊尘的反应显然也证明了这一点。 对于楚倾娆突然的反客为主,他显然是有些意外。甚至在一刹那间,都没意识到自己这个师妹,是根本没有过去记忆的。 而这个短暂的时间,对于楚倾娆来说已然足够。 闪电一般地,她双手撑在床板上,借助这力道略一腾身,便一脚踢翻了不远处的矮几。 矮几上原本摆着一套青瓷的茶具,此刻那套茶具连杯带水地,被她踢出老远。掉落在地之后,发出阵阵十分刺耳的声响。 楚倾娆暗舒了一口气,这么吵,门外那人再怎么迟钝也该有所觉察了吧? 虽然以那人半点功夫不会的情况来看,进来也未必能有什么用……但不管怎么说,先打断叶惊尘的“性致”再说吧…… 果然,就在这一阵乱响之后,门外很快地响起脚步声和说话声。 不多时,门被一把推开。一身月白色衣袍的上官策出现在视线中,因为目不能视,又走得格外仓皇,进门时甚至差点被门槛绊倒,多亏后面的路子遥跟的及时,才算把他给扶住了。 上官策刚一站稳,就探寻着朝有声响地方“看”过来,口中道:“姑娘,叶公子,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而他身后的路子遥一见二人衣衫不整,一上一下的情形,原本就有些泛红的脸越发红成了番茄。 他张了张嘴,犹豫了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作为开场白。就在他迟疑的短暂空当里,原本被压在榻下的女子,骤然一跃而起,对着叶惊尘当胸就是一脚。 她的身法有如闪电,一瞬间爆发出的速度,就连叶惊尘也不曾反应过来,骤然中招,身子朝后飞出,背脊重重地撞在床榻内侧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实则更重要的,并非叶惊尘大意,而是他被突然闯入门中的二人搅得略略分了神。而楚倾娆之所以将二人引进来,也并非是指望他们能成为怎样的帮手。她真正要等的,就是叶惊尘那一瞬间的分神。 高手之间的过招,任何一个瞬间都足以左右成败。而在她自知实力不如对方,又处于劣势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寻找时机,智取,从而扭转事态。 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楚倾娆甚至不顾自己大开的衣衫,只是骤一翻身来到叶惊尘面前,伸手一把卡住他的喉头,眼底杀机毕露。 她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特工,深知拗断哪一根喉骨足以最快结束对方的生命,同样也知道扣住拿个部位,足以让对方陷入窒息,备受折磨,却无法很快地死去。 觉察到气氛不对,上官策皱皱眉,小心探问道:“姑娘,究竟怎么了?” “没事,不过是我一时技痒,和师兄比试比试武艺罢了!你说是不是啊,师兄?”楚倾娆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眸子如若浸在了冰水中一般,冷得摄人,但开了口,声音却依旧带着慵懒而调笑的意味。仿佛当真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她此刻一招制胜,把叶惊尘逼到了生死边缘,也不过只是一场游戏而已。 上官策看不见,闻言似是松了口气。然而路子遥眼看着二人剑拔弩张的状态,脸色越来越难看,当着上官策的面却又不好点破,便只能十分尴尬地道:“那个……师姐你身上还带着伤呢,点到为止就够了!等伤好了,也算我一个,大家一起切磋切磋好吗?” 楚倾娆凝视着身下的人,沉吟半晌,终于俯身在他的耳畔,用气声缓缓地重复了对方之前的话,轻嘲道:“‘不挣扎,就少些痛’,看来师兄果然深谙这个道理,知道为人鱼肉的时候,就该乖些。” 叶惊尘骤然挨了楚倾娆几乎用尽全力的一下,原本水色的薄唇边,很快渗出了一丝殷红,显出一点凄美的意味来。可他掩藏在面具下的一双眼,目光却沉稳依旧,淡漠依旧,凉薄依旧。 他和楚倾娆四目相对着,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而楚倾娆却再一次地开了口,“如今的我,和你们已经没有关系。我去哪里,去找谁,也用不着旁人来指手画脚。” 叶惊尘只依旧是沉默。 而楚倾娆说完这话,看着他的双眼,却忽然很好奇,对方此时此刻,会是怎样都一副表情。 于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探向对方的面具的边缘。 可就当她快要触到的时候,面前的男子却忽然抬起眼,向来清淡的目光刹那间锋利如刀! 他骤然握住楚倾娆的手腕,将她拉开几分,自己则一跃而起,眨眼间,身形已经轻如鸿雁般稳稳落地,再一个眨眼间,又到了门边。 “走。”对着还愣在门边的路子遥留下这一个字后,他便彻底没了影子。 路子遥只好挠挠头,因为自家师姐的衣衫还乱着,他不敢直视,只好含含糊糊地冲门内道:“师姐,我和师兄有点事,就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聚!”说完也消失在门边。 屋内骤然沉默下来,一点人声也没有…… 三秒钟之后,楚倾娆“啪”地一掌拍在床板上:靠,叶惊尘之前是在装输耍她玩吗?!特么的,下次再让她遇着他,非得把这妖孽的小兄弟给废了! 然而不幸的是,她刚才那一掌拍得太用力,不慎拉到了伤口,登时“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上官策听力灵敏,当即道:“是伤口不慎拉开了吗?在下……在下再去把大夫请来!” 说完不待楚倾娆应声,倒是自行匆匆忙忙地推门出去了。 外面传来他唤店小二去寻大夫的声音。 楚倾娆稍稍地松了口气,仰面靠在墙壁上,心想这上官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却是自己遇着的人中,心思最简单最纯净的一个。 ***** 车水马龙的街头,叶惊尘负着手,步履不疾不徐地同涌动的人潮擦肩而过。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用面具遮住面容的男子,自然是极为引人注目的。加上他身形颀长挺拔,气度阴柔而疏离,纵然看不清模样也足以引得人遐想万千,故而一路上招来的回头率自是不少。 而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抬手随意地将嘴角残余的腥膻轻轻擦去。 路子遥跟在他旁边走了一段,最后终于忍不住,道:“师兄,我实在不明白,你刚才……刚才为什么要对师姐做那种事?你分明不是那样的人!” 叶惊尘没有看他,只淡淡地反问道:“那你说,我又是怎样的人?” 路子遥被他问得一愣,联想起许多前因后果,前尘旧事,双眸忽然瞠大起来。 毫无疑问,他的师兄,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这么说或许也有些不太准确,因为他只会为了那一件事,而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不问方式。 因为那一件事,几乎是他们兄弟二人,不,是兄妹三人存在的全部意义。 而如今,师姐却出了这样的变故。 “师兄,”他盯着叶惊尘,不可置信地道,“难道……难道你是故意这样的!让她对你产生敌意,从而……回到宫里去?” 此番他之所以会将楚倾娆带出宫来,便是因了二人听闻她恢复神智,想一探虚实。而如今探得的结果却并不理想,因为楚倾娆虽然不复痴傻,却失去记忆,同他们,也不再是一条心了。 今后她的归宿,无非是两个:宫里的祈晟,和宫外的他们。 而叶惊尘之所以做出这样不符合他性子的举动,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要彻底断了楚倾娆留在宫外,和他们在一起的可能!这样一来,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最可能选择的地方,只有她所熟悉的——皇宫。尤其当对方还是楚倾娆这样,性子明快而决绝的人。 一个同自己不是一条心的人,若要让依旧她同自己一条心,最好的方式,便是两个字——利用。 听到这里,叶惊尘的脚步才稍稍地顿了顿,然而声音却没有明显的波澜。 “事已至此,她唯一的归宿只能是宫里,这也是她唯一的价值。”他缓缓地道,“再说了,听她话中之意,原本也是打算回去……找祈晟的。毕竟,她曾经险些为了他,而背叛我们。” 只不过最后的那句话,在方才同失忆的楚倾娆讲述过往时,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出于怎样的缘由,竟生生隐了过去,没有道明。 但或许有些事便是如此吧,纵然失了忆,有些东西终究还是有所感应,不可能忘却得干干净净。 虽然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但路子遥闻言,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们当真要这样利用师姐吗?”许久后,他抬眼看向自己的师兄,低低道,“其实我知道,师兄你对师姐……你真的就这么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她往火坑里推?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把四年前的真实情况告诉她?她那时候没有随我们一起离开,明明是因为……” “够了!”素来沉稳从容的叶惊尘听到这里,竟是霍然打断了他的话。他缓缓地停下步子,仰头看向湛蓝的天幕,许久许久,才低声道,“你该知道,剑已出鞘……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话仿佛是在警告路子遥,更多的,却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 客栈的房间内,铁血女壮士楚倾娆十分镇定地接受了大夫的第二次包扎。 那大夫显然很疑惑,这位女客人究竟做了什么,能够在短短的半柱香时间内,就把伤口折腾得更厉害了。但眼见着对方自始至终神情平静淡定,颇有关公刮骨疗伤的架势,知道多半是个不好惹的,便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只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这伤虽不严重,但还请姑娘小心休养为上。” 楚倾娆冲他一点头,倒也十分客气地道:“有劳大夫了,多谢多谢。” 大夫怀着“不会再来第三次吧”的疑惑,推门离去。这时候,一直安静地坐在桌边的上官策,才出了声,问:“姑娘若觉得乏了想歇息,在下这便去外间便是。” 他待自己自始至终都是格外小心翼翼,却难得十分可靠,不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当然,就凭他的状况,也折腾不出什么。 楚倾娆想到这里,忽然道:“也算是熟人了,就别成天‘姑娘’‘姑娘’地叫了。加个姓吧,叫我‘楚姑娘’就好。”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上官策冲她温润一笑,便拂了拂衣袍,站起身来往门外走,看样子仍是要留给她一点私人空间。 楚倾娆盯着他的背影看着,就在对方即将推门而出的时候,她忽然道:“实则凭借你的听力,之前这门内发生了什么,你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吧?” 第二十二章 小清新,阴谋论,十八禁 实则不仅仅是上官策,甚至对于路子遥而言,这薄薄的一层木质墙壁,也根本不足以成为任何声音的阻碍。 听了楚倾娆的话,上官策足下顿住。徐徐地,他回过头,清俊无暇的面容里浮现出一丝苦笑来。 “是……”他点点头,轻声道,“在下如今别无所长,唯有这听力……还算得上过人几分。” 楚倾娆盯着他看了看,也并未再追问下去,只伸了伸懒腰道:“无妨,叶惊尘的功夫我也不是对手,你就更做不了什么……明哲保身也不以为怪。” “不!并非如此!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姑娘既然救我于危难之中,我对姑娘又怎能坐视不理?”出乎意料的是,想来温润平和的上官策,这一次却急匆匆地出言打断了她的话,隐隐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楚倾娆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而他却兀自低垂下眉眼,看向自己的掌心,又很快收拢白皙劲瘦,骨节分明的五根手指,紧紧地握成拳。半晌后,才叹息一声,用略低的声音继续道:“在下方才在门外,便一直坐立不安。明知楚姑娘正受着莫大的折辱,却只恨自己身无长物,终究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实在是……难受之极。” 楚倾娆闻言,微扬了扬眉。余光瞅见对方左手宽大的衣袖上,那一处再明显不过的皱褶,那人在门外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的模样,便几乎浮现在了眼前。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笑,道:“罢了,事情已经过去。想必我的情况你也都听到了,不管过去怎么样,以后我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也没什么关系了。如果叶惊尘那厮再来招惹我,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对于这件事,她自己原本倒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个现代人,又没少为了任务用身体去诱惑猎物,自然不会像古代人观念那么保守,被男人摸一下就恨不得砍掉自己胳膊什么的。 然而上官策那一双混沌的眼眸里,却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文艺青年式的哀伤和自责,这反倒让她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由得反过来安慰对方。 上官策被她宽慰了几句,神情渐渐恢复平静,便重新恢复了面容里恬淡宁静的笑容,张罗着让楼下小厨房炖些鸡汤来,给她补补身子。 楚倾娆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心想这小样儿还挺贤惠的,便也点头默许,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对方的照料。 ***** 然而等半个时辰之后,当上官策从店小二手中接过香气四溢的鸡汤,轻声开口唤楚倾娆时,却发现刚才还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女子,此刻却没了回应。 他便将鸡汤放在桌上,合上眼,微微别过脸去,侧耳细听。 那从床榻方向传来的呼吸,比起男子要微弱几分,却又比一般女子要略显强劲。那一呼一吸间,气息平稳缓和,起伏均匀……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 醒着的时候,那样一个时而张扬时而冷静时而慵懒的,谜一般的女子,如今陷入沉睡了,竟是这样的平静安稳。 他慢慢地举步走到床塌边,弯下腰来,小心翼翼地摸索到床脚处,那被揉作一团的被衾。轻手轻脚地展了展,然后搭在了女子玲珑有致的身形之上。 因为目不能视,只得全靠一双手去探寻,指尖一个不小心,便触上了对方的肩头。虽然只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轻缓到楚倾娆都不曾觉察,但上官策却如同触电一般,霍然收回了手。 女子的肌肤如若最上等的白瓷和美玉,触手间温润中带着丝丝的凉意。 这触感……并不陌生,甚至无比熟悉。熟悉到足以让一些画面,立刻就走马灯似的浮现在了脑中,甚至,就要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一刻,上官策并不曾意识到,自己眼底肆意弥漫起的,那种带着疼痛的温柔,足以将万年冰山,也融化成一泓春水。 直到下一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如同从梦魇中骤然醒过来一般,霍然站直了身子。有些仓皇地,回身匆匆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壶茶,又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颗豆大的药丸,放入口中,就着茶水一饮而尽。 那动作十分连贯,一气呵成,同他温润到有些温吞的性子显得有些不相符。却显然,是做过许多次了。 感觉到药物滑入喉头,上官策徐徐地合上了眼,沉默良久,似是在调理着自己的心绪。及至再度睁开眼时,他那浑浊不堪的眼眸里,已经一派平和从容,仿佛纵是出了惊天的大事,也不足以让它掀起任何波澜。 ***** 楚倾娆知道自己身处梦中,却一时间无法抽身而出。仿佛从哪里伸出了无数只触手,将她的四肢紧紧地缠缚住,拉扯着,逼得她被迫停留在这不知名的空间里。 眼前骤然拉开一道陌生的场景。 那是一个开满桃花的山谷。正是仲春十分,桃花瓣有粉的,有红的,有白的,在和煦的春风中纷纷扬扬地零落着,铺满了不远处一条潺潺而流的小溪。 溪水如碧色的绸缎,岸边,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玄墨的身影映照在青山碧水红粉桃花中,是一抹格外冷峻突兀的颜色。 楚倾娆感觉到自己扬起手,冲着那个身影急步跑了过去,边跑边高声唤道:“三哥哥!”那声音仿佛掺了蜂蜜,带着少女情窦初开的甜。 那身影闻声,也徐徐回过了头来。略一张开怀抱,就恰好将自己搂在了胸前。 那怀抱宽阔坚实,一瞬间便将天地都隔绝开来。这时间仿佛再无别人,只有他们。 “娆儿,此生此世,当生死不负。”头顶响起的声音,如是道。 周遭桃花纷飞,下自成蹊。 …… 画面忽然急转直下。 楚倾娆发现自己正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屋内冰冷黑暗,却恰好能从那小小的天窗里,看到窗外肆意纷飞的桃花。 依旧是那抹身影,骤然出现在眼前,一身墨色衣衫几乎要融入周身的黑暗里。 她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奈何手腕和脚腕上,都绑了粗粗的铁链,故而哪怕她离那个男子那样的近,却终究无法近他的身。 “我恨你!我恨你!”歇斯底里地,楚倾娆听见自己嘶吼着。然而很快,又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涕泪横流,“自始至终,你不过是在利用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求求你,让我死,好吗?” 男子的高大的身形背光而立,面对着自己近乎崩溃的哭号,却纹丝不动,就连开了口,那声音也是沉稳异常。仿佛面前跪坐着的,是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 “死太容易,生不如死,却太难。”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低沉,波澜不兴,“你既然能为了他置我于死地,想来也不介意再为了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语声落下,他淡然地拂袖而去,留下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号。 …… 最后一幅画面,地点仍是那桃花漫天的山谷。 只不过,时节似乎是入了秋,枝头再无任何或粉或白的花瓣,显得光秃秃的。举目之间,一派萧索荒凉之意。 楚倾娆感觉到自己正靠在马车车壁上,静默无声地望着路旁的景色,被自己一一抛在脑后。 直到衣襟骤然被揪住,整个人狠狠地被拉扯到马车中间,蓦地撞上男子坚实的胸膛。 “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解脱,”他的声音依旧镇定冰冷,却如同从地狱中传出的一般,带着丝丝摄人的寒凉,“生不如死的日子现在才开始,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何时。” 语声落下,他忽然扬手,一把扯开了女子的衣衫。俯下身,温热的舌尖在白皙如玉的脖颈上舔舐流连,如毒蛇吐信一般,森冷得令人发颤。 而不知为何,楚倾娆却只觉这具身体,有如被被掏空了灵魂一般,成了个只有躯壳的提线木偶。在男子一点一点攀附而上的占有中,她目光直直地看着不断摇曳的车顶,不动不说话,反而有些痴痴地笑出声来。 下一刻,却又被男子重重地扼住了喉头,在近乎窒息的感觉中,承受着他不近人情,甚至带有恶意虐待意味的掠夺…… …… 楚倾娆骤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却发现晨光熹微,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用被子裹住身子,靠在床头。 回想起来,刚才那个梦跟看了场电影似的,还是4D的那种,自己特别身临其境。只不过一个小清新,一个阴谋论,一个十八禁……这信息量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她可以隐约地猜测得到,那些画面,都是残存在身体原主里的记忆碎片。 然而,无论梦中的楚倾娆如何集中注意,如何睁大双眼,那位神秘的男主人翁,却始如同自带马赛克似的,不仅脸看不清楚,连声音也模模糊糊的,教人无法辨认。 只是,那段回忆既然会自己抛出脑海,便说明……对于原主来说,这一定是一段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回忆。 可楚倾娆身边并没有这样一个叫“三哥哥”的人,甚至在叶惊尘的叙述中,也从未出现过那样一个桃花纷飞的山谷。 是自己还没遇上?或者是自己认识的人中,谁的诨名? 楚倾娆改换了一个姿势,盘腿坐在床板上,开始用排除法解决问题。 上官策? 显然不可能,他连只鸡都抓不住,还虐人?PASS,PASS。 路子遥? 怎么看都完全不对……直接PASS吧。 叶惊尘?祈晟? 从这两人变态的作风上来说,虽然的确都干得出利用完妹子后就甩掉,或者霸王硬上弓之类的事,但原主所爱的一直是梓国太子才对,总不至于特别博爱,同时又喜欢另一个人吧?暂且PASS。 思来想去,在自己认识的人当中,没人能代入到那段情节中去。这么看来,那神秘男主的身份,显然只可能那个素未谋面的梓国太子了。 之前听叶惊尘的描述,还觉得他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呢,没想到个人作风这么成问题,居然是个渣男。 亏得那原主还为了他被各种虐身虐心。 楚倾娆越想越觉得这个身体的原主简直是十足人生输家,怎么就没遇上一个靠谱的男人呢? 正想到这里,肚子却“咕”地一声叫了起来。 楚倾娆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这才想起:昨晚上官策貌似说要厨房炖鸡汤来着?可她好像还没来得及喝就睡着了…… 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外面却传来轻叩门的声音。 “楚姑娘醒了?”紧接着传来的,是上官策温润清淡的声音。 楚倾娆应了一声,便听他声音里隐隐带了笑:“那我去吩咐小二送早点来如何?” “有劳。”她留下这句话,便十分惬意地重新靠回了床头。 心想这上官策虽然看不见,却是格外体贴周到,自己倒是没白救个人回来。但下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腾”地坐直了身子,捂住肚子。 靠,他不会是听到她肚子叫,才知道她醒了的吧?! ***** 大抵是为了弥补楚倾娆昨日没有喝成鸡汤的遗憾,早膳十分,上官策特意让小二重炖了些许端上来,满屋子骤然间香气四溢。 楚倾娆饿了大半夜,改吃饭的时候便也毫不客气,一口气喝了许多碗。而上官策却一滴也未沾,说自己茹素,便只是低垂着眉睫,一口一口喝着清淡的稀粥。 不得不承认,他的出身虽然寻常,但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着些清贵之气来。便只是这喝稀粥时候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也被他做得格外优雅,气度浑然,便只是看着,也觉得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楚倾娆盯着他那张清俊的面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出神,直到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敢问上官策……上官公子可是在此处?” 第二十三章 拼爹才是不变的真理 上官策闻言,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拂了拂衣袍,摸索着走到门边,将门拉开。 “正是在下。”较之普通的盲人,他的行动已属十分灵便的了。加之听觉敏锐,足以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判断出对方的位置,从而将目光移向那边,故而外人如若不仔细看,是很难发现他这一缺陷的。 外门站着的是一名信使,骤然在门内见了这么个谪仙般的人物,起初竟是一愣,才很快陪笑道:“上官公子,小人是汝南王府的信差。”说话的同时,已然从袖中小心掏出一封印着火漆的信来,道,“这是我家王爷特命小人带给公子的信,还请公子务必亲启。” “有劳了。”上官策轻轻一抬手,将信接在手中。随即冲着对方微微一笑,和善道,“这位信差在外奔波,想来也十分疲累了,不如进屋小坐片刻,歇息歇息吧。” “不敢不敢。”那信差忙摆手推辞。他心里清楚,虽然这位公子衣着普通,但能劳动汝南王亲笔写信,又亲自叮嘱他三日内送到的,一定不是寻常人等。 上官策也没有再坚持,只是从袖中取出几枚铜板,放在对方手心,道:“路途劳累,买些果腹之物也好。” 这次信差不敢再推辞,千恩万谢过,便很快离去。 上官策掩上门,拿着信刚一转身,就听见楚倾娆的带着玩笑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上官公子好生大方啊!” 她前世从没为吃穿操过心,故而穿越之后,也是到了刚才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俩住客栈,吃饭,甚至打赏给信使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自己半夜被拐出来,自然是身无长物的,难不成上官策在被人追杀的时候还没忘记往兜里揣银子? 而听了她的话,上官策却是径自在桌边坐下,十分淡然地笑笑,道:“银子是路公子走之前给的。” 路子遥的意思,毫无疑问,就是叶惊尘的意思。想来说辞也是让他照料楚倾娆,否则上官策无缘无故的,也不至于会接受旁人的施舍。 楚倾娆眼眸一眯,没再说话。她实在是有点搞不懂叶惊尘到底在想什么,不过算了,搞不懂也就不想了,反正自己对他也没什么兴趣。 正此时,却见上官策低着头,用手摸索着信封的边缘,正尝试着打开。 “我来吧,你打开了也没法儿看。”知道上官策的性子,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去麻烦别人,故而她主动伸出手去,倒是十分不客气地把东西夺了过来。 女子的话虽然有些刻薄,不近人情,但她手中做的事,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帮助自己。上官策心中了然,面上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感激的微笑。 那笑容虽淡,却如繁星般耀眼,如烟花般烂漫,足以教人原本暗沉沉的心头,为之一亮。 楚倾娆感觉自己的钛合金狗眼又要被闪瞎了,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跟对方促膝长谈一下,教育他不要随随便便冲人笑得这么风骚,小心再招惹上什么千金小姐,麻烦的可是他自己! 这么想着,力道不觉骤然加重,只听“刺啦”一声,手中的信被撕成了两半。信封上那写着“上官策亲启”的遒劲字迹,也不幸被分了尸。 看吧,就说蓝颜祸水了…… 还好里面的信纸没事,楚倾娆拿起来,一面展开,一面随口问道:“这汝南王是什么人?听起来仿佛颇有些派头?莫不是你走通了些关系,毛遂自荐要去他府中做个西席什么的,挣点外快?” “自然不是。”上官策慢条斯理地笑道,“说起来,这汝南王……应当算得上我的义父。” 楚倾娆一惊,不可思议抬头看向他。 什么?他有这么牛叉的背景,怎么还会被人随随便便灭门? 虽然看不见,但上官策显然是猜测到了她的想法,便弯起嘴角笑笑,道:“实不相瞒,家父早年曾在朝为官,同汝南王相交甚笃。汝南王丧妻多年,又一心记挂亡妻不愿再娶,家中就连妾室也没有,自然也无子嗣。便将我认作义子,以慰膝下无儿之痛。”说到这里,他笑容淡去了几分,才接着道,“只可惜,家父生性耿直,因与同僚政见不合,遭到打压,便愤然辞官,从此隐居乡野,不问政事。同时也严令我不得同朝中旧人有任何往来,以免祸及自身。” 听到这里,楚倾娆接口道:“想来你父亲是觉得官场是一滩污泥,不想让你再步他的后尘,趟这浑水了吧。”说到这里,她在信纸上徐徐扫视着的目光,忽然定在了某一处。起初双目微微睁大,随后带着轻微的讶异,扬了扬眉。 这样一个没有半点声响的细微动作,上官策是无法觉察的,故而他仍旧是静静地看着前方。 “父亲虽然不曾言明,想来……也正是此意吧。”他徐徐地道,“只是,我同汝南王已然有十多年不曾往来,如今举家遭难才想起向他求助,说来……实在惭愧。却不知他心中会如何看我。”说到这里,他微微地垂下了眸子,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楚倾娆看得出,这上官策虽不是什么贵胄出身,但骨子里还是带着一丝文人的清傲,想来若不是被逼得实在无路可走了,也不会写信向那什么汝南王求助。 但很快,她面上露出一点笑容,将手中的信扬了扬,冲对方道:“别把事情想得如此悲观,你可知汝南王在这信中说了什么么?” 上官策抬起眼看她,一双混沌的眼眸里,明显露出期待的神情。 楚倾娆垂目重新看着那信上遒劲有力,骨骼分明的笔迹。她虽然不知道汝南王是何许人也,但单凭着这字迹,便也足以判断,对方多半是个为人仗义磊落,举止豪迈旷达的人。或许是个征战沙场多年的武将,也说不定。 见字如见人,这不仅仅只是一个民间的说法而已,从笔迹鉴定学上来说,也有着一定的科学依据。身为一个职业特工,楚倾娆在前世对此也是有过研究的。 故而她道:“实则你的这位义父……对你并无半点怨言。相反,这些年他倒是格外的挂念你。”语声顿了顿,道,“他在信中说,你的遭遇他已有耳闻,深感悲痛。他平生一大遗憾便是膝下无子,故而有意将你正式过继为他的嫡子,只待你一声首肯。” 上官策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一双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倾娆笑着把信纸塞到他的手中,起身走到他身后,把他的肩膀一拍,道:“上官公子,从今往后,你可就是汝南王世子了!虽然家门不幸,但也算得上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吧?” 她的性子向来是爱憎分明,敢坑她的一定千百倍奉还,绝不手软!但与此同时,真心待她好的,她看在眼里也是记在心中的,自然也会仗义相对。 故而这番话,她倒是说得真心实意。毕竟他目不能视,谋生都成为替,而以汝南王家的实力,不仅能保他下半生衣食无忧不说,没准还能请得到名医高手,替他把眼睛治治。 果然哪个世界都一样,拼爹才是硬道理。 这么说着,楚倾娆已然大步来到窗口边,抱着手,背身靠了。 而这时上官策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边传来,却没有接她刚才的话,而是略嫌突兀地问道:“却不知,楚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暂时没什么打算,”楚倾娆如实道,“只不过,如果你要给那汝南王做亲儿子的话,我送你一程倒是无妨。” 虽然宫里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但她得了机会出来走动这一趟,发现外面的世界也挺丰富多彩的。难得穿越一次,不在外面多感受感受古代人的生活,成天宅在宫里多没意思? 她打算玩够了再回去。 上官策静静而坐,下意识地想要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一下自己肩头上,那刚才被楚倾娆拍过的位置。 但终究是忍住了,只是悄然地把手握成了拳,放回了自己身侧。 “既然如此……”他开了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度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模样,温润而平和地笑道,“那便劳烦楚姑娘了。” “好说好说。”楚倾娆摆摆手,仰起头,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毕竟……” 然而话没说完,却仿佛被什么打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她的身子骤然抖了抖,忽地弓着背脊,低头看着眼前的地面。明显睁大的水眸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口鼻中的呼吸,也在一刹那间变得凌乱而急促。 屋内只余下一片突兀的沉默。 上官策再度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回身望过来,敛眉探问道:“楚姑娘?” 而下一刻,楚倾娆却又很快地站直了身子,口中打了个大大哈欠,道:“哎,才刚睡醒,怎么就又困了呢。”说着便走到床边,张罗着要睡个回笼觉。 听到对方上床盖被的声音,上官策面色当即红了红,忙借口说自己请人帮忙写回信去,便十分自觉地推门而出。 而待到门掩上的之后,楚倾娆才轻轻地松了口气,抬起手,紧地揪住了胸口处的衣襟。 就在方才,她胸腔里的这颗心,竟是毫无征兆地忽然一痛! 那种疼痛,如若被人用丝线紧紧勒住了心脏,用力紧缚,再狠狠拉扯一般,又狠又猛,足以连带着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极致。 然而,却又只有一个瞬间而已。 下一刻,便急刹车般地停了下来。只余下丝丝袅袅的余痛,在四肢百骸中缓慢地蔓延开来,一直持续到此刻。 徐徐施力,将衣襟紧紧地扣在掌心。楚倾娆眼眸微眯,向来慵懒随性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冷静而锋利。 她忽然意识,这个身体里的秘密,远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而想在这个身体安安生生地过个舒服日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第二十四章 啥,喜当妈?! 楚倾娆弓着一条长腿,斜斜地倚靠坐在窗台上,一面嗑瓜子,一面盯着外面人来人往景象看热闹。 这身体到底是有些武功底子的,故而伤口的恢复能力也不错,到了今日,肩头那道饱经磨难的箭伤便已经愈合得十分可观了。 而在离她不远处的桌边,上官策一身淡蓝色弹墨水云纹长袍,正端然而立,提着一杆毛笔,低眉垂目地写着什么。 那簇新的衣衫,乃是楚倾娆硬拉着去街上最好的成衣店里买来的。毕竟马上就要去见汝南王了,在这人靠衣装马靠鞍的世界,不管怎么说也得配置一套像样的行头才说得过去。 再说了,他那即将从干爹变亲爹的汝南王,在之前的信里,可是顺道夹了一张足以让小老百姓乐晕过去的巨额银票。有钱不花是傻瓜,故而这几日来,不论是吃的穿的还是玩的,楚倾娆都没少在这小镇子里挥霍腐败。 她甚至动了念头想女扮男装混到青楼里瞧瞧。 只可惜,上官策对外面的花花世界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托店小二买了些笔墨纸砚回来,成日埋头写写画画。 他性子沉稳而安静,有如止水,就算是安坐一整日也看不出半点疲累的模样。 楚倾娆虽然也是动静皆宜的性子,和他一比也觉得自叹弗如。这时候看外面看累了,她闲闲地吐出口中的瓜子皮,起身走到上官策身边,低头看向摊开在他面前的宣纸。 上官策虽目不能视,但于书写上却没什么问题。前几日楚倾娆看他的字迹还有些歪歪扭扭,而今日却已经变得端方整齐,与寻常人无异了。 并且,那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蝇头小楷,字迹总体偏为秀逸,但于细微处却暗藏遒劲,《尚书》的篇目被他熟练地写于纸上,竟是文不加点,自始至终不曾有过停顿。 而《尚书》上所记载的,乃是帝王之术,以及辅君之策。若非早有这番心思的人,又如何能对于这番内容,如此地烂熟于心? 身为男子,本就该怀有纵横天地的抱负和志向,而他却因为自己那个脾气古怪的爹,而被迫远离官场,不得不做一辈子的袖手闲人。 想想也是挺憋屈。 楚倾娆静静地看着上官策安逸而平和的侧脸,沉默半晌,忽然道:“我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明日就启程,去汝南王府吧。” 实则以上官策敏锐的洞察力,自然早就知道楚倾娆正站在自己身侧,却只是十分耐心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听闻楚倾娆的话,他搁下笔,转头朝向对方点点头,淡笑道:“好。” 换上一身高档衣衫后,他整个人越发显得清贵蕴藉,想来到底是幼时在官家长大的,纵然闲居乡野多年,也洗不掉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气度。 只不过,大抵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他投向旁人的目光,反而格外的直接和真挚,不加避讳。加之那眉眼轮廓又如画一般,世间少有,故而楚倾娆被他骤然这么一看,不知为何心头竟然起了丝丝波澜,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实则她的性子本就有些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自然是一分一毫都不退让,然而倘若遇着上官策这般似水温柔,有坦诚得几乎透明的人,有时候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她别开脸去,清了清嗓子道:“那便说好了,明日动身。”语声落下,人已经几步回到窗台前。 还没坐下,就听见外面极快地传来“嗖”的一声。楚倾娆抬手一抓,便堪堪将那飞来的东西接在手中。 是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布包,上面还系着一封信。 余光看见对街屋顶上,那个飞檐走壁,兔子一般急速攒走的身影,楚倾娆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便依旧是懒洋洋地倚着窗台靠了,取下那封信展了开来。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师姐,我和师兄有事要暂且离开此地,还请保重。 落款路子遥。 楚倾娆面无表情地看完,心想“关我屁事”,然后把纸团一揉,随手扔了。 然后她转头看向那个锦缎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满满地塞了十锭银子。 楚倾娆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连银子带布包收进了衣袖中。 虽然她不待见那个蛇精病似的叶惊尘,但却没必要跟银子过不去。既然人家不辞劳苦千里送钱来,她也就不客气地笑纳了! 正心情大好的时候,胸口处却又是一痛! 因为已经有过经验了,故而楚倾娆倒是显得十分平静,只微微皱了眉,感觉着那疼痛如同当胸的猛然重击,却又很快抽离,再杳无痕迹。 这些时日来,这毛病起初是三日一犯病,随后变成两日一犯,而如今……似乎已经有每日一犯的势头了。 楚倾娆面上的笑意稍稍凝固些许。 看来在离开之前,有件事……得先去办一办了。 ***** 城郊十里处,青山碧野,郁郁葱葱。 一间貌不起眼的茅草屋外,正排着长龙一般的队伍,老弱病残兼有之。而队伍的最前列,楚倾娆一手托腮,另一手搭放在面前的小木桌子上,正和木桌另一侧的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那是个穿着青布长衫,留着一缕小胡子的中年人。他低下头,瞅一眼面前白皙细瘦的手腕,抬起头来,瞅一眼面前眉眼如画的女子,移动视线,又瞅一眼女子旁边端然而立的清俊男子。 然后,继续低下头,看向自己正在诊脉的手腕…… 如此来回了无数次。 楚倾娆终于耐不住性子了,腾出另一只手“啪”地拍在小木桌上,道:“大夫,把脉把了这么久,怎么还没结果?” 那大夫大概是没想到面前这女子出手竟然如此彪悍,吓得在椅子上弹了一弹,才忙收回手来。他盯着楚倾娆看了一会儿,却忽然咧嘴一笑,道:“恭喜这位小娘子!是喜脉!” 什么?! 楚倾娆一惊,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又见那大夫转向上官策,道:“也恭喜这位公子喜得贵子了!” 上官策闻言,一张玉白色的俊颜登时红了起来。 “不,并非如此。在下、在下并不是……”他一时间竟然局促到语无伦次起来,然而话还没成型,就被楚倾娆再度拍在桌子上的一巴掌打断。 “等等,”她扶了扶额,双手撑在桌面上站起身来,朝前方倾身,目光直统统地盯着对方,道,“大夫,麻烦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小娘子,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大夫被她的气势吓得往后靠了靠,口中却还是笑道,“从今天起得多加注意养胎了,正好老夫这里有祖传的独门养胎秘方,小娘子坚持服用,定能生出个大胖儿子来……” 话没说完,却看见自己面前还算厚实的小木桌,“咔嚓”一声,裂成了两半…… 他瞬间吓得坐在了地上。而周围排着队候诊的围观群众,此刻也惊得张大了嘴。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面目清秀的小娘子,一出手,居然这么的……这么的不含蓄? 甚至有人抱着同情的目光,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她的“夫君”:这公子清清瘦瘦斯斯文文的,在家里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哟…… 好在上官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赤裸裸地同情了,他甚至没关注那被生生腰斩了的桌子,因为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飘来飘去的只有一句话:楚姑娘有了身孕…… 楚姑娘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 身孕…… 孕…… 孕…… 孕…… 而那厢,楚倾娆收回手,拍了拍掌心。她低头看向地上的大夫,笑得十分“和善”,“大夫,风声太大我没听清,能不能麻烦您再说一次?” 特么的,真当她是傻的吗? 虽然楚倾娆在中医方面短板,但好歹也算是半个西医专家。就算不是西医专家,但凡是一个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该知道怀孕跟胸口疼半点关系也没有吧? 再说了,那种吃药就能生儿子的说法,实在是太侮辱一个21世纪穿越者的智商了! 综上所述,显然,这个她一路打探询问,被告知是“附近医术最高明”的大夫,根本就是个卖假药的神棍好吗! 而在她咄咄逼人的压迫下,那大夫瞬间也软了下来。只得拉下一张脸,哭丧着道:“实则姑娘身体一切安好,并没有任何问题!但……但在下家中祖传的那药,当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若是长期服用,子孙满堂不在话下!” 楚倾娆真的很想一巴掌扇死这人。最开始她听到自己喜当妈的时候,还真的愣了一下。 脑子里的第一反应:祈晟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第二反应:孩子生出来,算谁的?难不成……要算那小不点小皇帝的? 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所以她只是毫不客气地把那神棍旁边插着的“妙手回春”的旗子拔了,放在膝盖上“咔嚓”一下,干脆利落地扛成两断。随手往旁边一甩,然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却发现有个人似乎没跟上。便回去用胳膊肘捅了上官策一下,道:“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上官策骤然回过神来,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情形。意识到一切只是个误会,他有些苍白的秀逸面庞,这才渐渐地和缓平稳起来。 “没事。”冲对方微微一笑,他若无其事地宽慰着对方,“既然这大夫并不可信,便再换一家吧。” 虽然就在刚才,他还很认真地考虑过,如果楚倾娆真的有了身孕,孩子他爹还不愿意认领的时候,自己也是完全不介意连母带子……照顾一下的……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太过逾越了,刚恢复寻常的面容里,又悄然地浮上了一丝淡红。 这一幕无声地落入楚倾娆的目光中。她并不迟钝,立刻就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很快地转过身去,举步离开。 ***** 因为神棍的举措被揭穿,还不幸被人砸了招牌,方才还排着队的患者瞬间就作鸟兽散。无边的旷野中,只留下那被劈成两半的木桌,和断成好几截的旗杆。 大夫坐在地上,无比凄凉地收拾着惨剧,长吁短叹。 正此时,却看到一双黑色绣金的云头靴,无声地出现在视线的前段。 那靴子的主人显然拥有者极为高大的身量,便只是这么一站,便瞬间将正午的赤日尽数地遮挡住了。投落而下一片的阴影浓重而深黑,简直如同沉沉的山岳,压在肩头,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大抵意识到来者何人,大夫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去,便骤然触到了一双幽邃而深远的眸子。眼底那层层的弥漫的黑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第二十五章 突如其来的告白 “王爷……”他连忙跪伏在地,深深地俯下身子,恨不能将脸埋进面前的泥土中,去膜拜这个大胤王朝最为尊贵,也是最为残酷的男子。 “起来吧。”头顶响起平淡而随意的声音,却不着痕迹地透出一股尊贵和沉凝来,让人不敢有半分违逆。 祈晟一身苍蓝色缕金鸟兽团纹织锦长袍,头束镂空镶宝绿松石金冠,身形笔挺,端然而立,于风中翻飞着袍角如失手打翻入水的墨,在身后的碧翠原野中,生生晕染出一种惊涛暗涌的动人气魄。 他稍稍抬起冷峻的眉眼,朝着不远处看过去。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行着,正是北上,去往亳州的方向。 不疾不徐地收回目光,他这才凝视了跪在面前瑟瑟发抖的大夫。凉薄的唇边勾起一抹弧度不大,却透着点点邪肆的笑。 “做的不错。” 他话音落下,便有一人从旁而出,弯腰将一锭铮亮的银子放在那大夫脚边。大夫看了一眼那硕大的银子,刚才被砸生意的悲痛登时一扫而空,忙扣头谢恩。虽然不敢马上就拿在手里,但一双眼还是忍不住直往那儿瞟。 “好了楚大夫,事情办成,你也可以走了。”那人完成了任务,便站在原地笑嘻嘻地冲他摆摆手。他声音听来十分年轻,透出一股轻快洒脱的气息。 大夫闻言心中震惊,忍不住用余光偷偷地看向这个竟然敢代替祈晟开口做主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却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而已。同祈晟的冷峻沉稳大相径庭的是,他的眉梢眼角都盛满了天真和烂漫。似乎因为天生的一副笑模样,故而无论是否当真在笑着,眉目和嘴角都始终带着一抹弯弯的弧度。 不同于其他随从那般噤若寒蝉,他退回祈晟身侧后,又探出脑袋来,笑嘻嘻地冲他道:“王爷,我可看不懂,您这是唱的那一出啊?” 这区区一个少年,在祈晟面前居然不自称“属下”或者“奴才”什么,并且说话的语气还那么随便……大夫觉得自己内心的震惊已经保不住了,也不敢在偷偷围观后续,一把抓起银子,一面千恩万谢,一面屁滚尿流地走了。 祈晟目光轻飘飘地撩过山道的尽头,马车已然杳无踪迹,但他的嘴角却隐约浮起一抹笑纹来,却如蜻蜓点水,很快又隐没在了那张霜打一般的冷面之中。 “初一,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他道。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怕是要吓得登时腿软,再也站不起来。而那名为初一的少年闻言,却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盯着祈晟冰淬了了一般的眸子看了看,他忽然夸张地道:“啊,我知道了!王爷,你不会只是想看看娆贵妃以为自己怀孕之后的反应吧!哈哈哈哈,想不到王爷还有这样的恶趣味!” 祈晟面色沉了沉,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不得不承认,刚才楚倾娆受到小幅度惊吓,略为失措,进而一举发飙的模样,他的确也很受用。 而那厢初一玩笑过后,却也十分懂得点到为止,将面上的笑收敛了几分,他又道:“只不过,那件事……王爷用这种方法虽然瞒得了一时,但如若娆贵妃去别处寻其他的大夫看病,岂不是迟早也会发现?” 虽然娆贵妃看起来一点也不记得那件事了,但这个月的望日,也的的确确就要到来了…… “无妨。”祈晟淡声道,“她接下来所经过的地方,看过的每一个大夫,都会说出同样的话。告诉她,她的身子一切安好。” 初一一听这话,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祈晟的下一句话就是,“你派人速去办妥。” 初一闻言,登时拉长了一张俊脸。虽然这区区一件小事,对于他这个摄政王府暗卫头领来说,根本不足挂齿。但他生性洒脱烂漫,骨子里却是个怕麻烦的人。 正准备说些什么,触到祈晟微微扬了眉,却依旧沉凝如故的面容,便只好吐吐舌头,抱拳应下。 “慢。” 他刚要走,却又被祈晟叫住。 “去查查那个上官策的底细。”祈晟立在原处,徐徐道。 初一再度应下,心里暗暗吐槽:果然果然果然!他就说嘛,王爷那么霸道的人,虽然不怎么待见娆贵妃,但看见自己的女人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独处,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宫中曾有个爬上了她的床的妃嫔,不甘寂寞又勾搭上朝中一个大臣,最后被逼得跳河了的事情呢。 ***** 初一走后,祈晟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地,举目看向天边那一抹亮白的云。 他知道对于自己的举动,初一心中自是有一千一万个不解。 但无所谓。 他向来是个有耐心,沉得住气的人。尤其是面对了自己一定要得到的东西,便会越发的不择手段。 楚倾娆。这个女子从许多年开始,于他,就是个烫手的山芋,是根拔不去的荆棘。 如今,不论她是出于何种缘故,放弃了过去疯傻的伪装,甚至露出他根本不曾见过的本来面目,却着实激起了他的兴趣。 不得不承认,他对那个女子本人的兴趣,已经渐渐超过了她所隐瞒的那个秘密。 他天性憎恶弱者,热爱强者,更喜欢看到强者臣服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故而,他会颇具气性地等待着,放出足够长的丝线和诱饵,只为等待猎物上勾,彻底雌伏的那一日。 他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 到达汝南王府所在的亳州,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果然不出楚倾娆所料,当先帝在世,征讨四方时,汝南王云天厉便是他麾下一员猛将,随他经历了上百场战争,战功赫赫。故而大胤建国之后,他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八位异性王之一,手握一支定天军,成为朝中股肱助力之一。 不过在上官策的叙述中,她也留意到了一点:这个汝南王,是祈晟的人。 所以……如果被人知道名为贵妃,实为镇南王女人的楚倾娆,正跟着自家干儿子出现在府邸中,她会马上被打包送回宫里还包邮的吧? 这么想着,楚倾娆便转过头去,对坐在自己身旁的上官策道:“我随你来此,大概也不会停留太久。你可别把我的身份说漏嘴了,以免牵连到王府。” 马车随着道路微微颠簸着。 时已入夜,没了白日的明光,车内显得很沉沉的。只有两侧街道的万家灯火隔着帘子透进来些许,落在他的面容里,映得那侧脸的轮廓格外分明,却到底是一抹柔和清癯的弧度。 听了楚倾娆的话,他极低地“嗯”了一声,但看神情,却分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楚倾娆触到他那盲目,却依旧隐隐荡漾着清波的双眼,便隐隐猜到了他可能要说的话。她忙哈哈一笑,抢先开了口道:“把你安全送到,我可算是放心了!不过日后我若别处玩腻了,再来这里寻你,你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这个贫贱故交就好!” 上官策抬起眼来,在光影明暗中,无声地看着她。 他是个聪明人,怎能听不出她话中意思。既然之前便说了不会在府中久留,怕自己的身份连累汝南王和自己,若当真离去了,又岂会再度回来? 这一别,也许就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吧。 蓦然地,他安安稳稳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握成了拳。 “楚姑娘,在下自知今日这一问,或许有些唐突。”他虽盲目,却仍不敢看她,只是话中的声音,却比平素里多了几分坚定。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生生地和她分别。 楚倾娆无声地地叹一声,只道这人的性子,虽然平素里柔顺平和。可一旦倔强起来,却要远远胜过旁人。 故而她不再做声,只是等着对方把话说完。 “在下自知,自己所有的,能给的,远远比不上宫中。”他声音说得极为缓慢,却清冽得如同山间最澄澈的泉水,“但如若回到那里并非你本意,如若……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在下愿意倾自己所有,护你周全,保你……一世安稳。” 楚倾娆微有些讶异地扬了眉。这上官策平日里虽然什么都不说,但心中却远比她所以为的要明白透彻。 他应该早已猜到自己和祈晟之间的纠葛了吧?虽然自打那日叶惊尘走后,自己再未同他提起过一个字。 甚至……近来自己胸口处那异样的疼痛,他极有可能早已觉察。虽然自己一直打着拉肚子的旗号,一路寻找大夫问诊,却被异口同声地告知,她身体康健,全无毛病。 但不论如何,这一切,她自己不说,他便也不点破。选择空出余地,替她保留着隐私和尊严,仿若一种无声的守候。 楚倾娆忽然觉得自己真有点被感动了。 实则这么多日来,以她看似散漫,实则缜密的性子,又怎会看不出,对方对自己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心思? 不得不承认,这年头,能得一个巴心巴肝对自己的人,实在比登天还要难。这一点,古今通用。 并且,她完全有理由相信,面前这位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了。 故而听了上官策这么一番突如其来,却也推心置腹的告白,楚倾娆张了张嘴,试图说出什么来,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稍稍挪动了身子,将自己靠上了车壁。 这点细微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上官策敏锐的双耳。而以他的玲珑剔透,同样也能明白,楚倾娆沉默之下所隐藏的含义。 有时候,无声恰是一种最好的拒绝。它安稳,平和,圆润,却足以将心中的真实意图,尽数表达出来。 他低垂了眉眼,面容在阴影中隐没了短暂的一瞬,片刻后,却到底还是浮上一个和煦如风的笑来。 “不论楚姑娘日后有何打算,”末了他恢复了从容安稳的模样,轻轻道,“只要我还在汝南王府之中,这里,便始终有你的落脚之处。” 楚倾娆“嗯”了一声,正准备说点什么打破有些沉闷的气氛时,忽然身子一个剧烈的前倾,马车毫无征兆地来了个急刹。 隐隐的,有喧哗和火光,隔着车帘自外面透了进来。 “怎么回事?”上官策扬声对外面的车夫道。 而楚倾娆却等不及对方回话,已然径自掀开帘子,探出脑袋朝外面看去。 然后她便看见雄伟肃穆的汝南王府门外,一列列身着玄甲的侍卫执戟而立,将前方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手中高举着的火把熊熊绕烧着,火焰冲天,将原本黑沉沉的天幕点亮得有如白昼。 第二十六章 姐姐!大姐!亲妈!祖宗! “外面……这是发生什么了?” 大抵是见楚倾娆半晌没有吭声,上官策便轻轻地发了问。说话的时候,他依旧平平稳稳地坐在的自己位置上,没有挪身,一双俊眉却微微地蹙着,显然对外面的骚动已经有所觉察。 “汝南王府中,似是出了些变故。”楚倾娆口中道,与此同时眯起双眼,目光穿透面前的黑暗与光影,锐利地扫视过眼前的一草一木。然后很快,她便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看到了一抹不一样的颜色。 那是一顶宝蓝色锦缎的软轿,正由八人前后抬着,从自动让开的两列侍卫中走过,最后徐徐地停在了大门外。那软轿镶金绣纹,华丽非常,一看便知是出自富贵显赫的人家。 按理说以汝南王在朝中地位,来几个有钱有权的人来巴结巴结,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不过,那来人的阵仗是不是太大了点,那气势,简直就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了…… 等等……在大银王朝之中,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对汝南王摆谱的人,好像没有几个…… 不,准确来说,应该就只有一个。 一个不好的念头忽然从脑中冒出来,楚倾娆嘴角稍稍抽搐,本能地就想缩回马车里,赶紧掉头走人。 但很不幸的是,一个把守着道路的侍卫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大步走过来,十分冷硬地道: “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你们能随便逗留的地方么?快走快走,惹出了什么事,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就就要上来扯缰绳,把他们往旁边赶。 哟,这区区一个小侍卫竟然如此牛X? 楚倾娆平生最看不惯这种狗仗人势的货色,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藏在袖中的手中却忽然多出三枚绣花针来。 ——混迹在小镇子的时候,对于叶惊尘留下的银子和汝南王府给的银票,她可没少挥霍过。自然也包括给自己添置些高级一点的装备,以备不时之需。 此刻楚倾娆一针在手,只见她葱白的指尖寒光一闪。与此同时,立在那侍卫周遭的三匹马,忽然齐齐高扬了前提,发出极为高亢的嘶鸣。 而马与马之间,往往是互相影响着的。三匹马受惊,没用多久,就连累着在场所有的马匹都骚动起来。 那嘶鸣此起彼伏,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场面登时乱了套。 而楚倾娆依然趁着混乱,把上官策一把拉下车来,寻了个安全的地方遥遥地站了,只管隔岸观火。 方才她动作仓促,也随手拉了上官策的手。及至下车之后,由于看那骚乱看得太有兴致,一时也没有在意,忘了松开。 而上官策在起初的讶异之后,却反而沉凝下来,微合了眼,仿佛在用身心去感觉二人之间这样一个十指交扣,肌肤相接的时刻。 听着周围忙忙碌碌的骚乱,他道:“那人不过是出言无礼了些,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话虽这么说,但他的嘴角却浮出了一抹淡笑。 楚倾娆不以为意地道:“这等捧高踩低的势力之徒,就是要给点颜色瞧瞧!再说了,你这汝南王世子的第一次亮相,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怎么行?” 被她这么一闹,马嘶自然要惊动汝南王,也要惊动软轿里那位不可说的大人物。故而事后只需要稍稍一查,便可知一切的起因,乃是那侍卫胆大包天,对初来乍到的汝南王世子出言不逊,并拉扯其车马,从而惊吓了周遭的马匹。 这对于从寒门跃入王府,无根无基的上官策而言,无疑是一个最好的下马威。 这是楚倾娆在出手的一瞬间,所能想到的事情。当然,她还存了一点私心。既然不是冤家不聚头,自然就要给轿子里的那个人好好找点麻烦,她心里才痛快。 楚倾娆为自己的考虑,上官策心思一转,自然也能想的明白。他转头凝视着自己旁边的女子,一双暗沉沉没有生机的眼中,却反射出了灯火和光焰,绚烂非常。 而这时,却见汝南王府的大门被霍然打开,一人步履匆匆,近乎小跑着走了出来。他看来虽有些年纪,须发斑白,但身形却高大而挺拔,没有半点苍老的模样。 “老夫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加之门外还出了这样的乱子,惊扰了殿下,实在是罪过,罪过!”他冲着软轿中的那人一拱手,声如洪钟,字字震天,却说得十分沉稳恳切坦荡。 “汝南王哪里话,原本就是本王不请自来,应是叨扰了尊驾才是。”而软轿却也很快响起一声朗笑,应道。 但相比汝南王,那人口中的话说得客气周全,却混自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淡和漫不经心,便只是这语气之分,便足见二人之间的地位高下。 话音落下,便见一人从轿中矮身而出,动作沉稳中,透出丝丝利落来。 楚倾娆刚才听那人一开口,便已经翻了个白眼,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此刻眼看着那人一身铁锈红双绣银如意云纹长袍,高大挺拔的身形端然伫立,当即就转头对上官策道:“你亲爹来了,那我这就走了。” 说完之后,转身就走。然而那刚从对方掌心中抽离的五指,只在空气中暴露了短暂的一刻,就立刻被追上重新握住。 楚倾娆回过头去,便骤然触到了上官策那双写满了哀伤和不舍的眼。分明是一身素净的青木色暗绣竹纹长衫,但肩头袍角却俱是泼墨一般,层层晕染上了夜的黑。 暗暗地叹了口气,她冲对方一个抱拳,作别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与此同时,已不着痕迹将手抽了回来。 看着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上官策在短暂的是落后,原本平静而混沌的双眸中,却一刹间风起云涌,暗潮浮动。 但很快,他低垂下了眉睫。及至再度抬起头时,那目光已然再度恢复了平和。 稍稍振了振衣袍,他缓缓地转过身去,迈开步子,走向即将成为自己父亲的那个人。 以及自己即将展开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 实则于楚倾娆而言,面对着上官策这样性格好,模样好,家世虽然过去不咋地但现在也好,并且还对自己百依百顺,用情至深的男子,若说半点感觉也没有,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她太清楚自己那个腥风血雨体质了,这身体的原主藏了一堆秘密,招惹了一堆麻烦人不说,毛病还不少,成天这里疼哪里痒……她和上官策没深仇大恨,还不至于拖着这破身子去祸害人,给还没在王府站稳脚跟的他凭空多生些事端。 实则平心而论,虽然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半个月有余了,但楚倾娆的心里始终没有什么归属感。天知道,老天会不会突然想起之前貌似把一个人放错了位置,又“嗖”的一下把她弄回去了? 既然如此,还是一个人无牵无挂比较好。再说了,前世的她,由于身份的特殊,终日过着的也是独狼一般的生活。时间一久,也早就习惯了。 亳州是个繁华的地方,不同于之前他们落脚的小镇子,街道上两旁商铺林立,入了夜之后,反而比白天越发热闹。 楚倾娆怀里揣着大巴银子,便十分不客气地一边走,一边把整条街的特色小吃都领略过的一遍。而及至走到头的时候,长街上的最后一家商铺也已然打了烊。 亳州城临河而建,河畔绿树成荫,在夜风中微微摇摆。楚倾娆心里盘算着今日先在这里找个客栈落宿,至于明天去哪里,再说吧…… 抬手伸了个懒腰,微微仰起头,却发现绿树丛中,一轮明月当空而悬,如银盘一般的圆,如白日一般的亮。 已经月上中天,果然时候不早了。 只不过,今日这月亮,似是格外的圆,半点缺口也不见。楚倾娆脑中浮现出以前在书本上看到的句子:“圆日,月圆之日,犹言望日。” 一月之中,农历的十五日或者十六日,是月亮最圆的一天。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楚倾娆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到底是到了北方,白日倒还十分煦暖,入了夜之后,便骤然凉了起来。而这城池的边缘,无人之下,更是显出几分萧索的气息。 她裹紧了身上的外袍,开始往街道的中心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却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一丝丝的异样。她是个职业的特工,对于任何风吹草动,都有着远胜于寻常人的敏感度。更何况,在这空落无人的街道里,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会被放大许多倍。 她可以很清楚地听得到,那是有人足尖点在树枝上,借力的声音。虽然身法已经足够轻快,几乎控制住了树枝的摇晃声响,但终究还是逃不过她的双耳。 妈蛋,都这个时候了,还给她弄个跟踪的人来,要不要这么麻烦…… 她在心中无语吐槽,但面上却半分痕迹也不露,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走在街道上。只不过,却有意识地走上了一座石桥。 拱桥四处只有碧波荡漾的河水,自然是无处落脚,而前后又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只有街道,没有草木。 这样一来,那人若想跟得紧些,必然要露出行迹。 楚倾娆模样闲散地在石桥上站定,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而下一刻,身形毫无征兆地在原处消失了。 虽然没有古人那样的轻功,但极佳的爆发力和行动力,依旧可以让她在如离弦的箭一般,眨眼间已经出现在了石桥的另一端。再一眨眼,又朝前移动了一大段距离。 果然,楚倾娆立刻就感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显然是那人不仅落了地,心思还有些慌乱起来,生怕将她跟丢了。 她骤然站住步子,一个回身,手中的一把银针,已经如雨一般射出。密密麻麻,无孔不入。 身后那人短暂一愣,身形却也很快一动,辗转腾挪之间,倒也一针不漏地全然避开了去。足见身手也是不弱。 只不过,当他解决完银针之后,双足甫一落地,却感到太阳穴处微微一凉。 一枚银针,堪堪抵在那里。 只不过这针不是射过来的,而是被人握在手中。 与此同时,女子的声音含笑着响起,带着漫不经心的嘲讽,“这位小兄弟,我看你年纪轻轻,容貌也算俊朗,怎么行事如此猥琐?大半夜的尾随独行女子,欲行不轨,这种情况若是被人报了官,你这张小俊脸以后可往哪儿搁?” 那人年纪轻轻,黑衣蒙面,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看。 “不过没关系,”楚倾娆也不急着揭他的面罩,反正但看那双眼睛就足以判断自己不认识他了。她只是绕道对方面前,把胳膊肘搁在他的肩头,懒懒笑道,“我这人宽宏大量,遇事不喜欢置人于死地,也就……不报官了。” 那黑衣人双眼微微一亮,却见楚倾娆从怀中抽出一把铮亮的小刀来,轻描淡写地道:“就把你这小兄弟废了,给你张张记心吧。” 语声落下的同事,已经出手如闪电。指尖寒光一闪,直逼黑衣人的双腿之间。 与此同时,寂静的夜空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姐姐!大姐!亲妈!祖宗!我错了!嗷嗷嗷,饶命啊!!!” 第二十七章 身体里异样的感觉 那蒙面的少年喊完,意识到并没有传来剧痛,一抬眼,便看到楚倾娆抱着手,勾着嘴角,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那把可怕的刀还被她握在手中,夜色中,反射出一点也不友好的冷光。 他撇撇嘴,心想:这么凶,如果不是被逼的,鬼才要跟着你啊!哼,还欲行不轨?得了吧,以本大爷的姿色,找个温润可人的小娘子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就算是孤独一生也不找你这样的! 他那厢正吐槽得正欢实,却见面前的女子一撩眼皮,仿佛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似的,淡淡道:“怎么,对我有意见?” “没没没,”他赶紧摆手,摆出一副讨巧卖乖的模样,“我正在心里赞美姐姐你心地善良,平易近人,待人友善,胸怀广阔呢!” 楚倾娆这才收了手里的刀,却又撩了他一眼,道:“你刚才最后喊我什么来着?” 少年想了想,道:“祖、祖宗……” “乖,就这么喊。”楚倾娆一直冷着的面容里,这才浮现出一抹明艳的笑来。 “……”少年却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 “好了说吧,祈晟让你跟着我干什么?”而这时,面前的女子却又道,“想抓我回去的话大可以干净利落点,没必要这样藏头露尾的……当然,前提是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真能把我带回去。” 她面含浅笑,声音平静淡然,让人听了也觉得她的话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那少年闻言,正准备顺着话头应答,却骤然发现有什么不对……混蛋,居然说敢他惊天地泣鬼神的武功是三脚猫功夫!他只不过是非常偶然地栽了一回跟头好吗?! 他决定挽回一点自己身为一个纯爷们儿的尊严,便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我们家王爷吩咐不能伤你,我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你手下留情呢!” 楚倾娆斜睨着他,闻言神情不变,只是微微地挑了眉,启唇道:“哦,原来真是祈晟那厮派你来的。” “……” 少年彻底无语。才见面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他就从武力和智力上被面前对这个女子全秒秒杀了。他十分地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家王爷会对这么恐怖的女子有兴趣。 大概也只有他才能制得住对方了,哎,自己还是乖乖地龟缩算了。 “好吧。实不相瞒,我叫初一,是王爷的影卫头领,”他叹了口气,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罩,触到楚倾娆“就凭你也当影卫头领”的怀疑目光,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丧尽天良的话伤害自己的幼小心灵,便赶紧抢道,“王爷的意思原本是让我跟着贵妃你,但既然被你发现了,最好……还是暂时先跟我回王府吧。” 刚才那么大的阵仗之下,会被祈晟的人认出,楚倾娆也不意外。只不过,这个初一的他话说到最后,神情中却明显带了些闪烁的意味,这让她不得不有些在意。 秀眉微扬,楚倾娆道:“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初一重重地叹了口气,挠挠头道:“娆贵妃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楚倾娆下意识看了一下头顶的月亮,道:“望日。所以呢?” 初一道:“所以赶紧回去吧!” 见他言语暧昧,楚倾娆面色一沉,道:“再怎么啰啰嗦嗦,我可就走了!”说罢一个转身。 “别、别啊!”初一却又巴巴地追了上来,拦在他面前,道,“哎,贵妃娘娘……哦不,祖宗啊!我也是奉命行事,不好多说啊。我只能说一点,您最近应该能感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楚倾娆闻言步子一顿,神色微凛。 这件事,她没有明着对任何人说过,纵是上官策也一样。而这个初一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只能说明……这件事和祈晟有关! 回过头来,她意味深长地瞅了初一一眼,没有说话,那眼中骤然聚集起的寒意,让初一一时间都惊了惊。 而这时,却听闻隐约的说话声,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 循声一看,却是十余个半夜巡逻的士兵,正提着灯笼朝这边走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初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楚倾娆的腰。 与此同时,回头冲那群士兵大呼道:“救命啊!她、她非礼我!” 呼声震天,惨烈非常…… “……”楚倾娆在短暂的呆滞之后,彻底震惊了。 靠,还有比这个更不要脸的吗?! 而这时,那群士兵已经飞快地跑了过来,围成个小圈,把二人包在其中。领头的士兵举起手中的长刀,指着楚倾娆的鼻子,一句“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妇女”的台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仔细看了看眼前的情况,又生生地愣了一下。 而这空当,初一又大呼道:“救我,救我啊!这姑娘太猥琐,看我生得俊美可人,便对我欲行不轨,快给我主持公道啊!”说着还抬起手,非常夸张地抹了一把辛酸泪。 此时此刻,楚倾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能说脏话吗?如果不能的话,那就没什么可以说的了。 那领头的士兵回过神来,嘴角抖了抖,显然也是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便只能拿刀点了点楚倾娆,道:“那个……姑娘家对公子欲行不轨,也是触犯了大胤律令的。总之,你俩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楚倾娆自觉不是什么良民,却也不是扰乱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虽然秒杀这几个小士兵乃是分分钟的事,但她想了想……自己的破事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和官差动手。 更重要的是,她腰上挂着个死不放手的初一,动手也动不了啊! 妈蛋,有其主必有其仆,在被士兵还算客气地带走的那一刻,楚倾娆已经完全相信,祈晟那货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了! ***** 楚倾娆抱着手,一脸不爽地盘腿坐在茅草堆上。 如果没有遇上那么个灾星,她现在应该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客栈的天字一号房的大床上,吃着宵夜小点心,没准睡前还能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但实际情况是…… 牢房阴冷黑暗,还开了个天窗。夜晚的寒风“嗖嗖嗖”地从外面吹进来,连老鼠都嫌太冷,毫不避人地缩在角落里,懒得动弹。 楚倾娆眼疾手快地从身旁捉住一直准备偷偷溜走的小强,拎着一条腿晃荡了两下,顺手一甩,就把那黑色的十分精准地扔出了窗外。 然后她又把魔爪伸向角落里的老鼠…… 于是蜷缩在牢房另一端的初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毫不客气地,把这尺寸之地里的所有活物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连蚊子也不放过…… 最后,那双暗沉沉的黑眸微微一转,落在了自己这里…… 他打了个冷战,禁不住在心里咆哮:这里的衙门是怎么搞的,他是被这女人“非礼”了好吗?为什么居然还和她关在一起!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而正此时,却听不远处的女子淡声开了口。 “你刚才说的‘望日’是怎么回事?”听他的口气,自己身体里奇怪的反应,似乎和这个日子有关?但能怎么有关,她暂时却想不到。 难不成这身体的主人还会在月圆之夜突然变身,化身为狼人不成?! 而面对她的问题,初一只是抬手死死捂了嘴,猛烈摇头,立场十分坚定的模样。足见他平时虽然嘻嘻哈哈,但骨子就里对自家主子的话倒是半点也不敢忤逆。 楚倾娆不想再理他了,只叹了口气,很快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个夜晚,她还真是没消停过,到现在都要困成狗了。 仰头把后脑抵上冰凉的墙壁,她透过头顶的天窗朝外面看去,一眼便能看到那轮银盘似的圆月。这时候,月亮西升东落,恰好在天幕中最为中央的位置。 楚倾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今天,好像就是望日来着…… 而就在下一刻,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初一要不停地跟自己纠结这个时间了。 因为她的胸口,再一次地剧烈地疼痛起来。如同被尖利的长剑一把刺穿了胸膛似的,那剧痛来得猛烈而夸张,一击到底,半点余地也不留。 “靠!”楚倾娆低声骂了一句,弓起身子重重地喘着气,试图将痛楚平息几分。 然而这一次,那剧痛却和往常不同。不再是一击抽离,杳无痕迹,而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下一下,那无形的长剑竟是反反复复地在心头来回地穿刺起来,似乎永无止尽。 并且力道一次比一次地大,痛楚一次比一次地剧烈,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绵密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初一缩在旁边,眼见着刚才还好好的祖宗……啊呸,是娆贵妃突然就出了变故,禁不住也是一愣。 与此同时也意识到,望日子时,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他方才在街上耍无赖实则也是无奈之举,只想暂时先把楚倾娆困住,以免人跑得没影了,以后再找也就难了。却没想到竟然玩脱了,把自己和她困在了一起,还一耗就耗到了这个危险的时刻! 知道如果再等下去,后果将会是非常十分肯定绝对很严重的……初一不再犹豫,只是霍然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木头栏杆边,抬手握住缠绕在门边的粗重铁索。 加以内功稍稍用力一拉,便听得“咔嚓”的清脆声响下,那铁索顷刻间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而这个举动自是惊动了门外的守卫。 “这么回事?!”那守卫提着刀喊了一声,及至看清楚眼前的情况便是一愣,然后回身就跑,显然是准备叫人过来。 然而声音还没出口,却被一道身影飞快地窜到身后。初一手刀迅捷如电,只在那守卫的后颈处轻轻一点,对方的身子便软了下来,“轰”地一声栽倒在地。 ——因为今夜这牢里就他们两个犯人,又是个稚嫩的少年和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故而衙门也就只派了一个守卫看着,意思意思而已。 解决掉守卫,初一快步回到牢房里,与此同时口中急匆匆地道:“快随我回去!” 然而话一出口,整个人却生生地愣在原地。 牢房里依旧阴冷湿暗,只不过那凌乱的茅草上,哪里还有刚才蜷缩着的女子的身影? 再抬头看向墙壁上天窗,上面原本一根根精铁制成的栏杆,此刻早已被人连根斩断,扔在一旁。而那天窗的大小,恰好足够让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进出。 风依旧从外往面灌着,似乎是因为少了阻碍,反而越发大了许多。 初一抬手猛一扶额。 完了!让人给跑了! 她她她她她……她刚才不会是装的吧?! ***** 而与此同时,牢房百米开外的一棵参天古木上,楚倾娆拣了根还算粗大的树枝坐了下来,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 虽然并没有跑开多远,但借着繁茂的枝叶和夜色的沉黯,已经足以将自己的行迹掩藏得很好。 不远处有火光亮起,一列侍卫步履匆匆地从道旁跑过,脚步起起落落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晚里显得格外突兀。然而却终究很快地远去,根本不曾意识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在附近。 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虽然人人都懂,但却鲜少人有真正地敢冒风险去这么做。 眼见着他们走远,楚倾娆一颗心这才放下了半截,却又不敢全然放下,毕竟那个更麻烦的初一,还没见着影子。 背脊死死地抵在身后的树干上,她抬手揪住胸口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冷汗却依旧如雨般落下,没有半点缓解的意思。 身体里那种异样的感觉,也依旧在一点一点的扩散着。只不过不同于之前情形的是,如今那种异样的感觉,已经不再是间断或者持续的剧痛了,而是一种从身体最深处蔓延出来的……痛痒。 就好比一万只蚂蚁在自己身上来回地爬动似的,那痛痒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到底让人抓不住来路,究不清缘由。 而在这密密麻麻的痛痒之下,似乎又蕴含着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之感。若有若无,时隐时现,两者交替缠绕在一起,竟仿若在身体里点了一把火,让她有了欲望的感觉! 是的,楚倾娆发现自己居然欲火焚身了! 这也是她刚才为何匆匆离开的原因。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不赶快走,自己一定会把持不住,把那个名叫初一并且长得还不错的小鲜肉给就地办了! 没准连牢房外倒地昏迷的侍卫也不会放过…… 抬手用力扣住身下的树枝,楚倾娆在一阵阵煎熬般的欲火中理了理思绪,加以推测,这才算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出意外的话,这身体的原主多半是中了一种奇怪的毒,平日里那毒一直潜伏着,只会让心口会偶尔地疼上一疼。越接近月中,疼痛越发频繁。 而一旦到了每月中旬十五或者十六,也就是初一反复提到的“望日”时,那毒才算是真正的发作。 其症状……等同于媚药。 妈蛋,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种蛇精病一样的毒?! 楚倾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已经不可控制地变得愈发急促,而额前的汗水,也从原本细密的汗珠,变成了大颗大颗的汗滴,“啪嗒”“啪嗒”地打落在自己的衣袍上。 就算她是个在牛逼哄哄的金牌特工,也到底是个肉体凡胎,而且过去的各种特训……特么的也没教过她怎么忍这玩儿意啊! 脑中好像炸开了烟花似的,潮水般的欲望一层一层地浮上全身,又渐次退去。紧跟上来的,却是另一波更为汹涌的欲望…… 楚倾娆严重觉得,这时候就算路边突然出现一条公狗,她可能也不会放过了…… 不行,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她吃药要被自己给憋死,得想点办法才行! 这么想着,楚倾娆稍微放缓了呼吸,侧耳细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在确认周围一片静谧无声,没有半个人影的时候,她勉力坐起身来,准备下树。然而手臂却软软的,全然无力,刚一翻身,整个人就“咚”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还好是泥土地,比较软。 却比不上楚倾娆的腿软。她抖着身子跪在地上,尝试了几次还是没有站起身来,就索性放弃了,只眯起眼,在附近的尺寸之地细细摸索着,看有没有棒状物体…… 脑子里如同盛满了浆糊一般,让她根本允不出心思再去顾及第二件事。楚倾娆豁出的想:反正以自己现在的情况,遇身上神,遇佛上佛,只要带把,来谁办谁……跟禽兽也没什么区别了。 从这个立场上而言,被发现了踪迹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而正当她专心致志地摸索时,却骤然听见身后想起一个声音。 “娆贵妃,别来无恙啊。” 那声音暗沉沉的,但尾音却微微地上飘着,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戏谑来。 第二十八章 祈晟你大爷的! 朦胧中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楚倾娆原本都蓄势待发,准备一举把对方扑到了。然而及至转身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时,动作又生生地停在半路。 面前那一身铁锈红双绣银如意云纹长袍的男子,不是祈晟又是何人? 此时此刻,他淡然地负着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双微微斜挑着的眼眸在这暗无天日的夜色中,显得越发的深黑纯粹,带着一种仿佛能吞灭所有光影的魄力。 四目相对,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比这暗夜更为邪魅的弧度,雕塑一般的面容却并没有随之浮起真正的笑意来。 乍然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人,楚倾娆在短暂的怔愣之后,面上很快浮现出不屑和鄙夷的神情。 “原来是镇南王啊,真巧真巧。我正在这里找走丢的公狗呢,王爷就来了。”压抑住身体里汹涌的欲望,她弯起嘴角,冲对方露出一个格外热情友好的笑容。 虽然一见面就“被公狗”了,但祈晟却分毫也不动气,只是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凝视着她。半晌后,才再次缓慢地开了口,那声音低沉如醇酒,一下一下击打着听者的耳膜。 “多日不见,娆贵妃看起来倒过得不错。”他道。 “多日不见,王爷看起来还是那么欠揍。”楚倾娆回道。 虽然此刻她正很没有形象地跪坐在地上,仰头直视着面前的男子,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强烈气势,竟是半点也不肯输给对方。 只可惜,无论她怎样犀利的毒舌,面对着面前这男人,都好像投石落水一般,直统统地就沉到湖底了,半天动静也没有。 而她自己……虽能拼尽全力维持住面上带笑的表情,却终究控制不了自鬓边缓缓滚落下来的汗珠。 她在心里咆哮着警告自己:忍着!忍着!妈蛋,公狗都行,就是他不行!憋死也不行! 将余光徐徐收回的时候,祈晟唇边的弧度,这才慢慢地化作一个真实的笑意。 她现在的正处于怎样的境地,急切地需要着什么,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毫无征兆地,他俯下身,骤然将二人的距离拉到咫尺。 如果可以,他倒是很想让这个向来争强好胜的女子,看看自己此刻是何等诱人的模样。 白净如瓷的面容里绯红遍布,如同打翻了的胭脂;唇若涂朱,在欲望的作用下,较之平日越发艳红;一双媚眼无力地半睁半闭着,醉酒一般流露出平素里根本无法见到的纤细和娇弱来。 而那凌乱的外袍不知何时竟微微敞开了领口,依稀可见那玉白的胸口处,一抹晚烟霞锦绶藕丝抹胸,正随着女子急促的娇喘,高低起伏,若隐若现着。 即便到了如此地步,那女子却依旧倔强地和自己对视着,不肯流露出半点孱弱来。 目不转睛凝视着对方,祈晟唇角笑纹一点点扩大,与此同时也略有些惊讶地发现,面对着这样的楚倾娆,他……竟然真的有了欲望。 虽然在宫中,人人知道那小皇帝的三千后宫,实则都不过是他的私藏。 又虽然,那三千后宫之中,有人试图,有人正在,也有人已经爬上了他的床。但实际上,他骨子里却是个欲望极为淡薄的人。 只是他根本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说辞,所以,也从不去多加解释。 说起来,楚倾娆算是他这一生中,费过最多心思的女子。但在此之前,他从未对她产生过真正的兴趣。 无论是将她揽入怀中的时候,说出蜜语甜言的时候,还是在床笫间肆意挞伐,惩戒一半凌虐于她的时候,他的眼中只有利益,无关情爱。 而这一刻,他却对她,切切实实地有了冲动。 实在……有趣。 这么想着,他忽然伸出瘦劲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女子的下巴。 楚倾娆一惊,只觉得对方的指尖分明是冰凉的,然而在触到自己肌肤的那一刻,却生生地在那里放出了一把火来。 下意识地,她缩了缩身子试图避开,而男子的指尖却忽然加大了力道,分外强势而霸道地将她禁锢在了自己五指之间。 他墨玉般的眸子看似漫不经心自她的面容上扫过,眼光流转间,却会让人产生一种赤身裸体的错觉。 “子时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他终于不再绕圈子,切入正题,“毒发居然能一直忍到现在,娆贵妃果然时刻不忘给本王惊喜。” 楚倾娆闻言,原本有些模糊的神智忽地清醒了几分,许多事一瞬间浮现出脑海,串连成线。 “原来如此。我的行踪……你早就知道,而那些大夫……也是你……”她的下颚虽然在祈晟手中,却反而微微扬起了脸,有些倨傲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用力地低喘几声,依旧不忘嘲讽一下对方,“千方百计……就为了不让我早发现这毒……王爷的无聊程度……实在让我大开眼界啊!” 实则祈晟在那小镇里遇见楚倾娆,倒的的确确是个意外。他出宫的确有一重目的是为了找人,但并不是最主要的目的。那时候也不过是恰好经过小镇,原本都要离开了,却听影卫来报,说看见娆贵妃模样的女子,在街头大肆采买。 楚倾娆消失在宫里后,祈晟也派人彻查过,知道她并非自己离开,而是被人用什么法子带走了。 但不管怎么说,带着贵妃的身份出了宫,还如此不低调,岂不是等着被他发现么? 这么想着,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便连唇边的笑意却半点也不变,只淡淡道,“娆贵妃如此聪颖,对你,自然不能大意。毕竟,若是这毒被你提早知晓,想出对策来了,那本王……岂不是凭空少了许多乐趣?” 楚倾娆简直被他优哉游哉的语气,以及最后那句话气得吐血。她真的很想扑上去咬他一口,但很显然,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以她现在欲火焚身的状况,那个“咬”字可能就会被拆开来写了…… “你……”正准备龇牙咧嘴地狠狠还击。却感觉下颚处的力道骤然松开,取而代之的,却是整个身子一个腾空,竟是被对方生生地打横抱了起来。 男子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带着一股混杂着淡淡龙涎香的独有气息,扑面而来,铺天盖地地将她环绕在其中。 而对于此时此刻的楚倾娆而言,这种气息只意味着两个字——雄性。 于是下一刻,她出口的那个“你”字,就变成了一句脏话。 “你大爷的祈晟……次奥!快……快放我下来!” “本王身为摄政王,寻见离宫出走的贵妃,将其带回交给皇上,既是义务,也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祈晟的理由是如此冠冕堂皇,并且在说话的时候,他足下的脚步缓慢而沉稳,丝毫没因为她的挣扎而有半点停下的意思,“再者,贵妃所中的乃是至阴之毒,一旦发作,除了男子的阳刚之气……无药可解。” 楚倾娆忽然就不做声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虽然她很想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一遍,但此时此刻她身上全部的力气,也只够紧紧地咬住下唇,克制住身体里越来越汹涌的欲望了。 感觉到怀里的女子似是变乖了几分,但身体较之刚才却明显地热了许多,祈晟步履不停,最终走到路边的马车边站定。 初一已经在马车边等着了。看清了祈晟和他怀里的人之后,立刻拍了拍胸脯,既惊讶又松了口气,道:“王爷竟然找到娆贵妃了?!幸好幸好,否则我回去可就要挨板子了!” 话音落下,他就收到了楚倾娆“闭嘴不说话你会死吗”的凌厉眼神,以及祈晟“亏你还知道”阴沉目光。 初一咽了咽口水,决定闭嘴,乖乖地替自家主子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祈晟也不说话,先弯腰把完全软成面条的楚倾娆放了进去,留下一声“回汝南王府”之后,自己也矮身进去了。 初一撇撇嘴,坐上车夫的位置,扬起鞭子刚准备赶马,身后却“噼里啪啦”地响起阵阵骚动。随后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忽然伸出,把车帘扯开一角。 但瞬间就被另一只手擒住了手腕,拉了回去。 其间伴随着不雅词汇若干…… 初一汗颜,却又听力里面沉沉地传出自家王爷的声音,却是对自己说的。 “等会儿无论里面发生什么,都别管。”顿了顿,又添道,“若是动静太大,不便行车,可在路边停下,不必急着回去。” 话音落下,骚动再起…… 无论发生什么…… 动静太大……不便行车…… 初一的嘴角狠狠地抖了抖,表情顿时变成了一个“=口=”。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一鞭子狠狠地抽在马屁股上,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与此同时红着脸想:他虽然风流倜傥人见人爱,但骨子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好吧,王爷为什么一点也不体谅一下!就这么在轿子里直接那啥,真的好吗?! ***** 权倾天下的堂堂摄政王,所坐的马车自然格外宽敞。 然而再宽敞的马车,也不够两人打架来着…… “祈晟你大爷的!”被按在座位上,奋力骂出这一句话之后,楚倾娆就感到反剪在身后的手腕骤然一紧,却是被人毫不客气地用衣带紧紧捆住了。 虽然这破衣带换了平时她分分钟就能扯断,但在刚才全力一逃失败之下,自己身上却当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完了。 她绝望地想,自己就要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第二十九章 求我 正此时,腰上便忽地多出了一只手,将自己的一把揽住,半搂着提了起来。 浑身上下当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反而在被他触碰到的地方,一股股不安分的火苗正疯狂地跃动着,烧得人头晕脑胀。 而祈晟眼见着方才还张牙舞爪,凶狠得跟个刺猬一般的女子,此刻已然服服帖帖地瘫软在了自己怀中,心中不禁一阵满意。 臂上忽然一个用力,便将那软绵绵的身子,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伸手扣住女子精致而小巧的下颚,在那光洁如玉的肌肤上,颇有些恶意地来回摩挲着,感觉到触手之间传来的细微战栗,他唇角一勾,道:“娆贵妃,似是有些忍不住了?” 楚倾娆不说话。现在她连脏话都骂不出来了,只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把持不住,翻身把这混蛋给吃干抹净了。 不行……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走这一步……她还是要讲一点节操的。 而就在楚倾娆咬牙切齿,忍得万分难受的时候,身后的那人却偏生得寸进尺起来,不住地放火挑逗。 “这里能救你的,只有本王了。”他稍稍前倾了身子,把脸半埋在女子已然渗出细密香汗的肩窝,声音低沉中带着一点喑哑,不知是为了刻意撩拨,还是自己也有些情难自胜,“怎么样……想要么?” 话音末尾的那三个字,带着湿热的气息,喷薄在耳后最为敏感脆弱的地方,毫不留情地击穿了楚倾娆心理和生理上的最后一道防线。 妈蛋!在心里咒骂一声,她也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一个翻身,就正面跪坐在了祈晟的腿上。 药力的作用已经把她的忍耐逼到了极致。她汗流如雨,胸口剧烈起伏着,凝视着面前神情淡然而戏谑的男子,终于俯下身子,去探寻对方那张薄而淡的唇。 豁出去了,就当被狗咬了吧! 然而她这充满诱惑,足以让天下绝大部分男子都无从抵抗的一吻送出,却竟然落了空。 祈晟轻轻地一偏头,堪堪避开了她的唇齿。抬起手,轻描淡写地抚弄着女子的发,他道:“想要,就求我。” “求你……求求你……”楚倾娆立刻娇声道,与此同时还不忘靠近对方的耳侧,在哪里留下几声婉转的娇吟。 虽然她心里真正想法是:靠,非常时期,不得不服个软。等老娘翻了身,你就死定了! 祈晟闻言,微一扬眉,却道:“但只求本王,是没有用的。” 楚倾娆:“……”尼玛……来日方长,我非把你给骟了不可! 而祈晟话说了半头,却没有急着再继续,而是突然再度扣住楚倾娆的下颚,一扯,将女子的妍丽精致,却又遍染欲望的面容,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自己的眼前。 微微前倾了身子,他将二人的距离拉近到了极致。 四目相对,气息相接。一个仿若亲吻的姿势。 然而那距离却没再有任何缩小。 “告诉我……萧誉的下落。”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向来深不可测却也沉稳淡然的目光中,一瞬间迸发出鹰隼一般的锐利来,如同一把尖刀,生生地刺穿流动在二人之间的点点夜色。 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惦记着那茬?!难不成他打从一开始,就是准备用这方法逼她招供? 简直不知道是该夸他太不男人了,还是太男人了…… 可问题是,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想招供吧又不知道真相,不招供吧又不能说自己其实啥也不知道…… 真是进退两难了……楚倾娆半倚在对方的怀里,晕晕乎乎地想。 而正此时,马车却忽然来了个急刹车。 车内的两人因为太过专注于对视,加上相互间的姿势也有些诡异,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竟是齐齐失去重心,朝后倒去。 而一串沉闷的响声过后,二人的姿势却变得比刚才更加诡异和扭曲——男上女下,暧昧之极。 祈晟半跪着,暂时的失重让他一时间有些匆忙地伸出手去,撑住了地面,这才算是稳住了身形。 然而很快他却发现,自己左手掌心所触及的“地面”,为何如此温软? 待到周遭重新恢复平稳,他垂目一看,才意识到,那一只手竟是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女子的左胸上。 祈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便仿佛当真被身下的这一团伙燎到了一般。就连方才一直处在自己克制之中的下身,也在这一瞬间骤然拜托控制,变得不听使唤起来。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正此时,外面传来初一有些仓皇又歉意的呼声:“啊啊啊王爷,刚才有只大黄狗忽然跑过去了!不好意思啊,我错了!您、您和娆贵妃没事吧?” “闭嘴!”祈晟的目光于身下女子的身上流连,与此同时狠狠呵断了这个不看时机,扰人好事的混蛋。 话音落下,他身躯俯下,将对方彻底笼罩…… 而那厢初一正竖着耳朵聆听自家王爷的回话呢,却骤然听到一些细密的呻吟和喘息,从里面传出…… 他短暂地一愣,霎时就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把马车停在路边,他手中的鞭子一扔,便赶紧跳下车去,躲进路边的小树丛里。 找了个小树抱腿坐了,他继续念着自己的八字真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 汝南王府的书房内,上官策见到了即将成为自己父亲的云天厉。 云天厉早年虽是个骁勇善战大将军,却不通文墨,曾被人戏谑不过“匹夫之勇”。待他功成名就,身居高位之后,便在家购置了万卷藏书,每日必抽出一定的时间细细品读,故而数载之后,论及兵法文章,竟也半点不输给旁人。故而如今说他一声“文武双全”,倒是半点也不夸张。 上官策在草草地打理过行李后,便匆忙前来拜会。 他目不能视,自然是在下仆的引荐和搀扶下进来的,云天厉一件他这模样,心中感慨万千,当即上前,扶住对方的双臂,连声道:“策儿,你受苦了!” 上官策微微低眉,谦恭而温和地道:“义父。” 因为膝下无子,他自幼便格外疼惜这个义子,视作亲生。当年上官卿执意辞官,和朝中所有人断了联系,他虽惋惜,却到底也无可奈何。 谁料弹指多年不见,物是人非,上官一家竟然横遭劫难,家破人亡? 云天厉定定地看着上官策。一别数十年,他已从当初那一个清秀的少年,长成了如今偏偏浊世家公子的模样,只可惜,那双本该温润如玉,包藏万千风华的双眼,此刻却混沌而全无神采。 他心下微痛,却到底也没说什么,只笑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今后,你便是我汝南王府的世子,有我在一日,便无人敢再动你分毫。”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而豁达,并且自称用“我”而非“本王”足见亲疏之别。 上官策眼眶微红,低声道:“多谢义父。” “都这时候了,还叫义父做什么?”云天厉却朗笑起来,一扫二人久别重逢的黯然和感伤,“我是粗人,不喜繁文缛节,故而此事也不需什么盛大的礼仪。你只需记着,从今往后,这云家的谱系之中,有你便可!” 上官策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只得哽咽道:“多谢……父亲。” 云天厉依旧是笑,又道:“只不过,既然入了我云家的族谱,这改姓氏一事还是不可避免的。至于你的新名字,我已然替你想好,便叫‘云卿策’如何?” 云卿策。 在云家的姓氏后,取上官策的父亲上官卿的单名,以及他本人原本的单名,凑之而成。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而上官策本人的性子温和内敛,此刻感念到了极致,反而显得有些嘴笨起来。 故而他只能拱起手,冲对方行了个极为谦恭的大礼,道:“多谢父亲收留眷顾之恩,云卿策……没齿难忘。” “自家父子,何须这么客气?”云天厉和蔼一笑,却朗声唤来了一个年纪尚轻,小厮模样的人进来,对云卿策道,“这是布鼓,两年前险些饿死在街头,被我捡了回来,就干脆养在家中。他素来机灵乖巧,府中上上下下的事情,也都格外清楚。你若有什么,只管吩咐他便是!”顿了顿,又道,“你身边时常需要人手,便索性让他跟着你罢了!” 那名唤布鼓的小厮闻言,当即听话地转向云卿策,道:“公子,日后只管使唤小的便是。” 云卿策向来为人和善,又多年没有使唤过小厮,一时愣了愣,才冲对方一颔首,笑道:“日后有劳了。” 云天厉同云卿策闲话了几句,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便道:“你风尘仆仆一整日,也合该早些歇息,明日你我父子再好好叙叙旧无妨!” 云卿策拱手一礼,正待离去,却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父亲,那镇南王……是否正在府上?” 云天厉有些讶异他竟然会知道,却很块如实道:“正是,说来镇南王会突然驾临,也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虽看不见,但心思却比任何人都要细致明朗。方才在府门外,耳听着那样的阵仗,他原本只知道,这这府中应是来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是楚倾娆突然不辞而别的反应,才让他确定了那个大人物的身份。 那个女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能让她如此避之不及的,并且想要恶意捉弄的,天底下也就只有这一个人了吧。 一想到楚倾娆和祈晟之间,可能会有的种种纠缠,他心下微有些不是滋味,却也知道自己此刻已然不再是那个混迹乡野的普通书生了,故而该做的事,无论如何也得做得周全。 故而他道:“既然镇南王人在福中,孩儿想着,于情于理,也应当前去拜会一声才是。” 见他有走的意思,云天厉道:“那是自然,只不过……镇南王此刻似是不在府中。” “哦?”云卿策一愣,却也没问对方的去向。毕竟,以祈晟那样身份的人,落宿在汝南王府,想去哪里,又何须同旁人交代? 可是,能将素来尊贵沉稳的他惊动成这样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事,或者……怎样的人? 见他面上神情微微凝滞,云天厉便道:“也不知为了何事,竟是匆匆地就出了府。不过他并未将随从全部带走,足见只是暂时出门,想来不多时便要回来。你明日再去拜会,倒也无妨。” 他显然是以为云卿策担心错过了面见祈晟的第一时间,故而如此解释。 但实际上,云卿策此刻想到的,却完完全全是另一件事。 他忽然想到了,匆忙辞别的楚倾娆! 楚倾娆和祈晟,一前一后仓促离开,他无法说服自己,这其中是毫无因果联系的。 思绪触及到了这一层面,云卿策向来温润柔和的面容,便忽然白了一白。 “父亲,孩儿忽然想起有些私事,可否……出府一趟。”他冲着云天厉拱手道,那一刻,原本毫无神采的双眼里,竟泛出一种异常坚定的光芒来。 第三十章 腰疼,脖子疼,背也疼 云天厉闻言眉间微蹙,但他是知道云卿策性子的,这孩子举止稳重,心思剔透,是决然不会做出失了分寸之事的。 他既然这时候要出府,想来定是有十分必要的理由。对此,他不欲干涉,便也决定不加过问。 故而他终是很快松开了眉头,转向一旁的布鼓道:“你且去备好车马,虽公子一道出门。” “是。”布鼓应下,当即脚步利索地推门而出。看似乖乖听命,却在门掩上的一瞬间发出一声冷哼,细长如鼠的眼眸也微微眯起,眼底溢出浓重的不满来。 那声音低不可闻,虽逃得过性情豪放粗犷的云天厉之耳,而对于听觉极为敏锐的云卿策而言,又岂会感知不到? 而他只是稍稍低垂了眉睫,很快恢复如常。拱手告辞了自己的父亲,举步离去,没有露出半点声色。 ***** 晨光熹微,微亮的天光自车帘的缝隙外透入,将里内的情形点亮几分,也唤醒了正半昏半醒的人。 楚倾娆找回意识之后的第一感觉,就是腰疼。不仅腰疼,脖子疼,背也疼,胸口还疼,连嘴角都残余着火辣辣的感觉。 下面更是…… 哎等等! 忽然觉出有哪里不对劲,她霍然把双眼睁得老大,直直地看向头顶的马车顶端。 以及视线一角,正伏在自己肩窝一侧的男子。 祈晟的面容被散开的发遮住了大半,看不清此刻是怎样的神情,但二人之间赤裸相贴的身体,以及肌肤上还残留着的微凉汗液,正明明白白地昭示,他们昨夜的疯狂……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楚倾娆忽然感觉到,他的那个啥,居然还丧心病狂地留在自己的那个啥里! 她昨夜到了最后,已经完全失去神智,不知道姓甚名谁了,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他俩竟然保持着这种姿势整整一夜,整整一夜么?! “祈晟,你个挨千刀的王八蛋!”怒从心头起,她扬手就要推开死死压在身上的人,然而手刚一抬,却被另一只手握住腕子,轻轻松松地拦截在了半空中,然后又被压回了身侧。 祈晟出手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指尖飞快地在女子手腕间一搭,确定对方毒发之后根本没有恢复气力之后,他才缓慢地撑起身子,俯身看向她。 “昨夜还那般求我,今天怎就翻脸不认人了?不论如何,我也算得上娆贵妃的救命恩人吧?”他语出戏谑,与此同时唇角微勾,一个淡然却邪气四溢的笑容,便在白玉雕成的绝美面容里,浮现开来。 平日里,他向来举止严谨,衣着整肃,分毫不乱。而此刻,这衣衫不整,慵懒如妖的模样,却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种光景。 而那低眉的一瞬,本就散乱开来了的乌发,便顺着光裸的肩头滑落下丝丝缕缕来,带着微凉的触感抚过楚倾娆的面庞。 欢爱过后的身子,向来是极为敏感的,楚倾娆在这缕头发的无心撩拨之下,身子不禁狠狠抖了抖。用尚还自由的手把那碍事的头发拂去,听了他的话,心里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她发现这个镇南王的不要脸程度,在她两辈子见过的所有人中,都能排上第一位。 妈蛋,自己给被折腾了一晚上,最后倒还欠了他一个人情不成?! “既然如此当真是谢谢王爷你了,也顺道替我谢谢谢你全家以及祖宗十八……”她眯起眼,冲他做出一个绝美如花的笑容,与此同时用最温柔的声音如是道。 一个“代”字还没出口,就生生被断在了半途。 因为她忽然感觉到,祈晟还在留在自己那啥里的那啥,居然恶意满满地又往前一顶! 而那个贱人面含淡笑地道:“贵妃方才说什么?本王不曾听清,可否劳烦重复一次?” 你大爷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楚倾娆决定,忍! 她笑容满面地道:“回王爷,我自然是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爷危难时候挺身相救,我自然会牢!牢!地!记!在!心!上!”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她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祈晟俊眉一挑,这才将自己徐徐退离出来,口中喃喃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我之间,当真如此。” 意识到他话里面嫉妒不纯洁的深意,连想来自诩脸皮够厚的楚倾娆,都禁不住红了脸。 而这时祈晟却又像自己从来没有想歪过似的,弓着一条大长腿在一旁坐了,看着他淡淡道:“既然如此,说出萧誉的下落吧。” 为什么绕来绕去又绕回这个话题了…… 楚倾娆使出吃奶的劲翻身坐起,一抬眼,视线却对正好对向来祈晟的胯下,顿时觉得无法直视,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语生冷冷地道:“无可奉告。”哎,实际上是没的说啊! 听了她的话,祈晟也不恼,仿佛早在预料之中。 他只是轻哼一声,平静地道:“这么多年,你落于我手,他却连问都不问一声。这样的人,你仍旧要一心维护?” 楚倾娆回答不上来,索性直接无视他。开始自顾自地在眼前惨不忍睹的狼藉中找衣服。 抹胸还能完整,穿上吧。 裤子上虽然沾了点不雅的东西,但……姑且将就回去吧。 外袍居然被扯成破布条了!祈晟你还是人吗! …… 正无语吐槽,拿着外袍的手腕,忽然被用力擒住。 紧接着,祈晟轮廓如画的面容在一瞬间靠近,那强大的魄力,将她手脚无力的她逼得生生靠在了车壁上。 幽暗的眸子里,有浓重的暗潮涌动着,他声音如同七弦琴上最低的那根丝弦。 “你不回答,是不想说,”一字一句地,他道,“还是……你根本就不曾想起过?” 靠,这都能看出来,这人的眼睛是X光吗?! 但楚倾娆虽然身体无力,脑子却还灵活,闻言稍稍一愣,便很快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对王爷来说有什么太大分别?纵然我真记不起来了,也无非是劳烦王爷多费些心思,助我多回忆些过往而已。或者说……王爷在这世上还能找到了第二个人,告诉你梓国太子的下落?” 她这番话说得真真假假,教人听了也无从判断她是否当真知道太子下落。与此同时,却又陈明利害,并将自己的优势扩展到了最大化。 她的优势,就是自己——这世上一个唯一可能知道萧誉下落,却又恰好落在祈晟手中的人。哪怕,只是“可能”,也足以教祈晟充其量只敢折磨,而不敢当真动她的性命。 祈晟闻言,一双凤眸骤然眯起几分,其中似有精光闪过。但很快,他眉眼又放松下来,竟是轻声一笑,道:“无妨,来日方长。” 楚倾娆正在琢磨对方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却听外面骤然响起初一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我家主人正在马车里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道:“不知马车内的可是镇南王?”稍一停顿,见初一没有接口,似是猜到他有所防备,便索性自报家门道,“在下汝南王世子云卿策,听下仆提及这车驾与镇南王的极为相似,故而有此一问,若是唐突了你家主人,还请见谅。” 那声音温润清和,言语缓慢却极为沉静,如同山间缓缓拂过的清风,让人听了也禁不住心境平和起来。 而楚倾娆闻声,身子却骤然一僵。这一幕落在祈晟眼中,他微微皱了眉,却没说话。 初一显然是听说了汝南王要认儿子的事情,闻言便当即朗声笑了笑,道:“原来是汝南王世子,在下初一,这厢有礼了!”他说到这里话头止住,却没有正面回答云卿策的问题,显然是在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做出指示。 而祈晟却直接掀开帘子,露出了大半个身子。在方才短暂的空当内,他已然穿好亵衣,披上了外袍。 虽然草草打理之下,衣衫自然仍有些凌乱,但无妨,毕竟这来人,看不见。 “正是本王,”他声音沉着镇定,既含着笑,却又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早闻汝南王有意收故人之子入膝下,今日一见,世子果然一表人才。” 他这话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理夸赞,实则暗示着对方的身份,他已然暗中调查过。 这一点,云卿策自然听得出,但他却神情不变,长身立在车马前,依旧谦恭而笑,道:“王爷谬赞,昨日不曾及时拜会,还请恕罪才是。” 听出他话里有话,祈晟也不理会,只“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云卿策待了片刻,迟疑一时,去又道:“不知王爷可曾见过一个女子?” “哦?”祈晟闻言,微挑了眉,余光飞快地朝自己身侧,正靠着车壁的女子看了一眼。 他原以为,那女子应该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懒懒散散地坐着,面对着自己的目光,应当不甘示弱地和他对视才对。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时此刻的楚倾娆,正低眉看着眼前的地面。神情中分明写满了不安和心事重重,甚至连自己的目光也未曾觉察。 这样反常的模样,祈晟还是头一次见。 他自然知道,是得了楚倾娆的一路护送,这个盲眼的男子才得意平安到达汝南王府,做他的世子。也正因为有暗卫一路跟着,故而在楚倾娆毒发的时候,他才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但让他不曾想到的是,那个向来桀骜洒脱的女子,竟会为了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男子,而这般失神? 是怕被他觉察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以及昨夜二人之间发生的种种? 这个念头浮出脑海,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躁。躁过之后,又有不知名的不快,紧随而来。 于是他忽然道:“女子么?实不相瞒,本王这轿中便真有一个,却不知是不是世子要找的人。” 第三十一章 冒犯了王爷尊贵的臀 初一闻言,不动声色地朝自家王爷看了一眼,心想您这么卖娆贵妃……真的好吗? 可下一刻,他却眼见着方才还好端端半靠在马车边的祈晟,忽然就这么直统统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不怎么美好的弧线后,最后“砰”地一声,扑倒在地。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就连看不见具体情形的云卿策,听见那不小的动静也禁不住微皱了眉,出声试探道:“王爷?” 祈晟动作迅捷地起了身,在地面上站定。哪怕此刻他身上只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外袍,亵裤都还没来得及穿,鞋更是没有,但好在心理素质过硬,长身扶手而立的模样,既淡定又霸气,居然给人一种正穿着龙袍的错觉…… 不愧是自家王爷!初一崇拜万分地在心中竖起大拇指。 而面对着云卿策的探问,祈晟只是抬手拂了拂衣袍上的尘土,淡声回道:“无事,不过是我那随从一时不慎,从马上摔下来了。”那身影也是一派淡定自如,事不关己。 初一:“……”王爷,背黑锅给涨薪水吗? 而祈晟在说话的同时,已经淡淡地一侧头,目光如刃地看向马车的方向。 楚倾娆懒懒散散地盘腿坐着,冲他十分无辜地一耸肩,与此同时却投过去一个“让你乱说话,活该”的挑衅眼神。 她刚才不过是被沙子迷住了眼睛,正低着头使劲地眨眼想把东西弄出来,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就被他坑了,踹他一屁股算是客气的了! 祈晟的眉眼微沉,却是稍一扬眉,收回目光。感受着自己屁股一侧还残留着的隐痛,他决定暂时把这笔账记下来,来日再算。 而一旁围观了全过程的初一却越发震惊起来:天底下居然有人有这胆量,并且还成功地把自家王爷一脚踹飞了出去?!简直不可思议!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楚倾娆肃然起敬…… 而盲眼的云卿策虽然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对于旁人无声的眼神交流,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至于他旁边跟着的那个小厮布鼓,早已十分自觉地转过身去,堵住了双耳。他还想再活几年…… 故而云卿策很快理了理神色,依旧温润平和地转向初一所在的方向,道:“初一公子可还无恙?可需在下遣人请大夫?” 初一忙摆手道:“多谢世子美意!”摆手摆到一半,想起来对方根本看不见,又赶紧收回,挠挠头道,“不用不用,我皮糙肉厚,经摔!哈哈!” 云卿策这才放心地一颔首,转头看向祈晟的方向,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而他却略带歉意地道:“想来是在下糊涂了,在下所寻的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又岂会同王爷这般最贵之人有所交集?冒犯之处,还请王爷宽恕。” 祈晟淡淡地“嗯”了一声。心道这个云卿策,虽然看不见,却比许多双目健全之人要更有眼色。 不论那马车中的女子究竟是否存在,又是何许人,但既然他已经说出是在自己轿中,便无疑暗示了一些额外的东西。 显然云卿策很清楚,以自己身份,对祈晟的私事是如何也不便过问了。故而他才霍然收了话头,转变了态度。 这么心思细密且进退有度的人,如今倒是多见了……审视着面前的人,祈晟微微扬眉。 而云卿策又拱手道:“既如此,在下再去别处探问探问,就不再叨扰王爷了。”说着一礼,在小厮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 在马车的颠簸中,云卿策俊逸玉润的面目摇晃在一片光影交叠中,明晦不定。 沉默许久,他终于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来。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神情里露出些许疲态。 而一旁的布鼓见了,忍不住在心里暗想这新来的世子是哪根筋没搭对,大半夜莫名其妙出府找人就算了,竟然敢去镇南王的那里要人?刚才如果不是他聪明地不看不听,没准小命都搭进去了! 老爷也真是,竟然打发他伺候这么个麻烦的主儿! 想到这里,他不禁开口埋怨道:“世子,我们还要去找么?这都一整夜,一整夜了啊!昨晚上咱们可是挨家挨户地,把这整条街的客栈都敲开了!若不是我报上家门,人家可都要骂人了!” 云卿策闻言不语,只是稍稍偏了头,于是整张白玉一般的面容,就机会全然没入了马车角落的阴影里。 见他不说话,布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没好气地道:“世子啊,不就是个姑娘么?管她是谁,躲这么严实,显然是不愿见世子你嘛!强扭的瓜不甜,你这么满大街地找,就算把人给绑回来了,也没用不是?” 这布鼓为汝南王云天厉所救,带回去养着。虽没有明着说是“义子”,但对他倒是格外厚爱,让他打理着府中事务的同时,除却衣着需和下仆一般外,吃喝用度上,倒是和寻常人家的小少爷别无二致了。 加之他素来和云天厉较为亲近,没事陪他下个棋遛个鸟,甚至偶尔还随着对方出城狩猎,游览踏青什么的。故而府中仆人早就将他视作半个主子了。 那布鼓倒也知道自己的出身,自然是不可能当真继承汝南王的衣钵,但他眼皮子浅,对那些虚名也没什么情绪,只觉得能一直这样,做个名亡实存的小少爷倒也不错。 却不料,老爷居然不声不响地弄了个世子回来!还是个瞎子! 瞬间就凌驾于自己头上不说,自己还得亲自伺候他! 布鼓心中本就万般不满,加上这伺候主子的第一天,就被带出来跑了一整夜,怨气便越发地浓重,说话也没了大小,分外无礼。 而云卿策闻言,却分毫也不见动怒的模样。他只是用那双绝美却空茫的双眼,静静地“看向”马车的地面。若不是在听见布鼓最后那段话的时候,身子为不可察地抖了抖,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当真听见了对方的话。 又是半晌的沉默后,他才道:“不找了……回府吧。” ***** 听到马车绝尘而去的声音,倚靠在车壁内的楚倾娆不动神色地吐出了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在方才祈晟差点卖了自己的时候,她的心,在一瞬间真的有“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紧张感觉。 是的,她居然因为不想被云卿策知道自己和祈晟的事……而紧张了。以他的敏锐度,若当真知道马车里的女子就是自己,显然猜到更多的东西。 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她一个来自21世纪的开放的现代人,并不会觉得和人睡了一晚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再说了,她这也是为了解燃眉之急,顺手拉个男人来用一用而已。 但为什么……在面对了云卿策的时候,她竟然会有点心虚? 大概是怕了他那种又难过又哀伤的表情吧!到时候自己还得想办法哄他,麻烦得要死,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正想着,眼前一亮,却是祈晟掀开车帘,矮身进来了。 楚倾娆连忙收起心绪,依旧做出那副懒懒散散,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看着他道:“王爷抱歉哪,这毒实在奇怪得很,竟会让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刚才我也不知怎么回事,那腿就自己抬起来,直冲着王爷去了,冒犯了王爷尊贵的臀,还请海涵,海涵哈!” 眼见着面前女子虽然说着抱歉,但眼睛里却分明只有戏谑和狡黠的笑意,祈晟却觉得自己竟然毫不生气。 他只想好好惩罚一下对方。 “娆贵妃方才力道那么大,想来是已经恢复如初了?”他扬眉道。 楚倾娆微微一怔。 特么的,如果真的恢复了,她早就走了好吗?还留在这里干毛线啊! “看来,是还不曾恢复。”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祈晟轻轻一笑,道,“怪我昨夜次数太多,让娆贵妃体力不济了。” “你……”楚倾娆发现,要比脸皮的厚度,自己还真的赢不了面前这人。 她霍然起身去拉马车的帘子,口中哼道:“多谢王爷昨夜卖力伺候,力道尚可,技术还需加以磨练,告辞!”说完就往外面冲。 祈晟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动也未动,只在口中道:“初一,回府!” 于是,只听“驾”的一声,眼看着就要摸到马车边沿的楚倾娆,就在骤然加快的车速下,被重重地甩了回去。 还正好摔在了某人的怀里…… 祈晟半倚着身子,衣衫依旧是那凌凌乱乱,神情平静中带着慵懒。低头垂目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子,他薄唇轻启,平素的淡然中透出些许无辜的意味。 “怎么?”他微微扬眉,道,“昨夜对本王做了那样的事,现在就想一走了之么?” 尼玛…… 楚倾娆简直无槽可吐了,如果她现在有力气,一定跳起来扇他个大嘴巴子,叫他不说人话! 特么的,她的体力究竟什么时候能恢复?! 正此时,正在飞速疾行的马车突然又来了个急刹车,这次祈晟倒是坐稳了,手脚无力的楚倾娆却没那么幸运。她差点被甩了出去,却又被一条手臂当胸揽了回来,最后后背生生地撞上了某人结实的胸膛。 她忍不住大喝道:“初一替我问候你全家!怎么搞的?!” 第三十二章 头牌,你全家都头牌! 外面传来初一嗷嗷的叫声:“贵妃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是昨晚那条大黄狗,它又跑出来了!” 楚倾娆无语,正待真正意义上地问候一下对方全家的时候,却听祈晟淡淡地道:“本王如今才知道,自家暗卫的头领竟然存在着怕狗这么大的一个弱点。看来本王须得考虑考虑,是将你和狗关在一处特训些时日,还是直接在这位置上换个更胆大的人为好。” 然而由于他正十分享受地搂着怀中的软玉温香,故而话虽这么说,但语气里根本没有半点责怪的意味,反而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初一显然早就摸清了他的脾性,以及举手投足间的任何一点细节,故而闻言也不怕,只是装腔作势地叫唤道:“王爷不要啊!我为大胤立过功,我为王爷流过血!王爷你不能这样啊王爷!我要伸冤!我要伸冤!” 楚倾娆在旁听着,只想把两人背靠背捆了暴打一顿…… 而初一话说一半,声量忽然拔高了几分,变成了真正的惊呼。 “王爷,贵妃,那狗跑过来了!冲我这边跑过来了!啊啊啊啊啊,王爷救我!”他话音刚落,果然听到几声犬吠,非常配合地响起。 眼见着自己的下属遇狗就怂,祈晟终于有点看不下去了,放开楚倾娆,起身掀开了马帘。 就看见初一八爪鱼似的,正趴在马背上,死死地抱着马脖子……那马尝试着甩了甩脑袋,在发现背上那人异常坚定之后,只能侧过头,投来一个鄙视的目光…… “王爷救……”眼见了自家王爷,初一呼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凌厉的眼刀逼退了几分。 祈晟直接无视了自家太丢的暗卫头领,微微探出头去,果然看见一条身量极大的黄狗,正站在马车的一侧,仰着头冲这边一个劲儿地狂叫不止,声音还很急切。 正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身旁却响起女子的声音,道:“他这是在求救。” 祈晟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就看见楚倾娆不知何时已然跟了过来,抱着纤长白皙的两条手臂,半倚在马车的边沿。 中毒过后的面容里略有些苍白,并且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疲惫和慵懒。方才在晦暗的马车内并不能看得清明,如今骤然暴露在了白日的阳光中,他才忽然觉出,这面容素净非常,竟如同天山雪莲一般,透着点点清冷高华的意味。 只可惜楚倾娆根本就没意识到对方审视的目光,她的视线直接绕开了眼前这个碍眼的人,看向了比他可爱千百倍的大黄狗。 “它的耳朵高高竖起,尾巴直立,代表着警惕,说明这附近存在着足以让它视为威胁的人或物。但它并没有流露出攻击性的表情来,更多的是焦急和慌张,可见威胁并非来自我们,”微微眯起如水的瞳眸,她沉吟着为自己的刚才的判断作出解释,并进一步完善着自己的结论,“再看它不停地绕圈走动的模样,并且有意无意地看向东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的主人应该是在那里遇上了什么危险。” 身为一个金牌特工,对于动物的肢体语言,自然是要具备一定了解的。虽然动物之间也有性格差异,但总体来说,判断喜怒哀乐的特征是不会出现大偏差的。以此为根据,再稍加一些自己的推断,便足以得出大体可靠的猜测。 而此时此刻,他们仍旧处在城郊的荒凉之地上,不仅人烟稀少,树木还格外繁茂。而那条大黄狗暗示的方向,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小树林。 听了楚倾娆的一番话,祈晟微扬了眉,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隐隐透出了几分讶异。但很快,这讶异变成了一抹淡淡的惊喜,在唇角边逗留片刻后,化成口齿中的话语。 “娆贵妃若肯早些让我看到你的这些本事,又何至于吃那么些苦头?”他缓缓地道。与此同时,竟然当真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如若当初这个女子不曾掩去自己一身的锋芒,选择装傻甚至装死,而是直接亮出身上的刺去和自己硬碰硬,也许后面发生的事情,会完全不同吧…… 正有些出神之际,却骤然听楚倾娆道:“初一,你以为你抱着马就没事了么?马若是嫌你烦,就撅蹄子会把你扔出去,而狗向来喜欢追飞得老远的东西,并且一口狠狠咬住……” 她话还没说完,初一已经非常自觉的撒了手,乖乖回到自己赶车的地方。 楚倾娆满意一笑,朝他一扬手,指了指东面的小树林,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初一收起自己未定的惊魂,服服帖帖地依言而行。 而祈晟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刚才的话,貌似被这个女子完完全全地无视了?以他的身份,在朝中向来一言九鼎,没人敢不从,现在……竟然会被人直接当成了空气?还且貌似还不是第一次了? 而且自己的暗卫头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她的话了? 凤眸微眯,他眼中有一抹异样的光芒闪过,却终究不是怒或者忿,而是涌动在千尺陈潭下的,不着痕迹的笑。 正此时,缓缓行驶的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初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王爷,贵妃,那不远处好像真的有一个人!” 楚倾娆凭借着双眼1.5的绝佳视力,已经一眼看清了那是个身穿粉衣的小姑娘。小姑娘蜷缩在树下,一条腿仿佛是受了伤,正潺潺地流着血。 而从刚才起一直紧紧跟在马车一旁的大黄狗,此刻已经飞奔着朝小女孩跑过去,低下头替她舔着伤口。 “初一,有个姑娘受伤了,你把她带过来吧。”楚倾娆已经开始完全无视正主,直接是唤起了初一。 初一用余光偷偷地瞥了一眼祈晟,见对方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只好提了衣摆,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而那大黄狗仿佛通了人性,知道这人怕自己怕得要死,而主人的性命又危在担心,便十分知趣地让开了几分,只远远地跟在初一身后。 小姑娘看起来八九岁的模样,一张小脸沾了污泥,黑乎乎的,教人看不清面目。被初一抱过来的时候,她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 楚倾娆让初一把人放上了马车,探了探她的鼻息,道:“没有性命之虞,只是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先汝南王府回府吧,我在路上替她处理一下伤口,回去再找大夫。” 说着已经十分顺手地从旁边摸出一件衣服,“刺啦”一声,顺手扯下长长的布条来,绑在在小姑娘的腿上,微一用力,紧紧地缠缚住伤口。 身为一个无所不能的特工,不会点医术,没点自救能力怎么行? “……”而一旁已经很长时间找不到存在感的祈晟,见状脸骤然黑了一截。楚倾娆刚才扯的,是他还没来得及穿上的外袍。那一件铁锈红双绣银如意云的袍子,价钱说出去足以吓晕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 居然就被她这么随手撕了……用来包扎伤口…… 虽然以他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在乎那区区的一件袍子,但问题是,看那始作俑者的模样,显然对自己做的事全无一点自觉…… 祈晟皱皱眉,正准备说什么,却听初一在外面道:“贵妃啊,王爷啊,这个……怎么办?”刚才还是王爷贵妃,现在都成贵妃王爷了,足见二人地位,在短时间内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祈晟的脸又黑了一点。 而楚倾娆已经动作麻利地替小姑娘绑好了伤口,闻言抬头朝外面看去,便见初一正十分苦恼地站在马车外,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大黄狗。 大黄狗眼见着主人得救还被好好地包扎了,神情便显得缓和了许多。看见楚倾娆还冲她摇了摇尾巴,非常欢脱地叫了两声。 楚倾娆龙心大悦,当即道:“这狗也带着吧!” “等等,”堂堂的镇南王终于忍不住了,转头看向她,道,“娆贵妃今日是否太过于善心大发了些?” “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楚倾娆漫不经心地一耸肩,道,“我出宫之后,也没个人打理生活起居,这姑娘看样子也没有家人了,留着给我做个丫鬟打打下手,岂不正好?还是说王爷不放心外人,打算亲自伺候我?当然,若王爷当真有这份心,我也自然是不介意的。” 她伶牙俐齿,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竟是连片刻插话的机会也没给祈晟留下,便径自对初一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狗弄上来啊!” 于是,原本正暗自盘算着用特殊手段“惩罚”一下她这张利嘴的祈晟,却发现二人之间,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个姑娘和一条狗来…… 一切报复行动,只能暂时中止…… 而楚倾娆虽抱着小姑娘懒懒地靠在车壁上,状似随意地看着窗外,实际上却暗暗地勾起嘴角,心中一阵得瑟。 某个混蛋吃瘪的样子,简直能教她心情舒畅得多吃两碗饭! 只不过,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一闪而过的小表情,还是没有逃过身边那个“混蛋”鹰隼一般的锐利眼眸。 祈晟发现,在这个女子面前,自己的脾气当真是莫名好了很多。对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教他真正地动怒。 反而会觉得有趣。他想看看,这个女子的那双小尖爪究竟还能锐利到什么程度,也想看看,对方还隐瞒了多少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或者本领,未曾展现。 为此,他很乐意陪她继续玩下去。 ***** 马车回到汝南王府时,闻讯的汝南王自然早早便等候在了大门处。见了祈晟那一身衣衫不整的模样,自然也不便多问,只若无其事地和对方寒暄了几句。 正此时,却见一个女子在王爷那年轻随从的搀扶下,弱柳扶风般地下了马车。 那女子身形高挑纤细,面若桃花,目如秋水,是个毋庸置疑的绝色美人。却又是个面若冰霜的美人,玉白的面容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和冷淡,即便是和自己对视了,那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没有半点迎合的意思。 只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女子同样……衣衫不整。 汝南王稍稍愣了一刻,但身为过来人对他,很快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毕竟以镇南王这样一人之下的尊贵身份,以及风流俊朗的无双容颜,在外面多几个如花似玉的红颜知己,或者不拘小节地在特殊的地方起了兴致,也是丝毫不奇怪的事情。 故而身形豪放旷达的他十分坦然地就接受了这件事情,去也不便探问更多,只是朗声一笑,冲楚倾娆颔首示意,随后吩咐小厮再打扫出一间客房。 虽然那客房很可能也用不上…… 正要将祈晟迎进大门去,却见对方忽然站住了脚步,冲身后道:“翠花,怎么不快些跟上?” 楚倾娆站在原地,左看一眼,都是汉子;又右看一眼,全都带把。最后她抬起头,触到祈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这才意识到,他是叫自己?! 而这时,祈晟已经转向汝南王,道:“实不相瞒,本王昨夜去醉仙楼散了散心,这翠花原是其内头牌,见到本王之后,便以死相逼,定要以身相许,本王无奈,见她一片真心,只得替她赎身,姑且先带回来。” 楚倾娆愣了一小会儿,触到对方幽深却带着点点戏谑的眼神时,才终于明白过来:以祈晟那厮的性格,哪怕是把人家醉仙楼买回来也没必要和汝南王交代啊!特么的,他就是要在嘴上占自己便宜! 妈蛋! 你全家都翠花!你全家都头牌!你全家都以死相逼!你全家都以身相许!你全家都一片真心! 在心里狠狠地骂过对方一回之后,她正准备出言狠狠反击,却骤然听见一个声音从门内响起,道:“不知镇南王回府,有失远迎,在下实在失礼。” 那声音温润如玉,和煦如风,胜过山间最清冽的泉水。便只是听着,也足以教人心头霍然澄明和温暖起来。 楚倾娆忽然就哑巴了。 第三十三章 昨夜应是格外劳苦 她很清楚,以云卿策的敏锐度,只需要听一个音节,就能知道自己在这里。 而要给自己去而复返编一个像样点的理由,又要解释自己为啥成了名为翠花的“青楼头牌”……这实在是个有点巨大的工程,算了,还是闭嘴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是她只是徐徐地走上前,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模样,在祈晟身后站定了步子。与此同时暗自朝初一飞了个眼刀过去,初一会意,赶紧回马车抱起那受伤的小姑娘,找下仆给他带路看大夫去了。 而那厢,祈晟自然觉察得到,云卿策的出现,让这个女子原本嚣张跋扈的气焰,骤然收了起来。显然,她对这个男子是有些……在意的。 祈晟的一双凤目,微微眯了起来。 对于这个曾经的上官策,如今的云卿策,他早已派人查探过底细。他的父亲上官卿,在自己大哥尚还在位时,曾任御史大夫一职。原也是个性情耿直刚硬的忠臣,却因为眼里太容不得沙子,宁折不弯,最终竟是带着独子,彻彻底底地离开了官场,归于田园,立誓从此再不踏足。 而一个多月前,云卿策入京赶考,在庙里上香时偶遇尚书傅议椽的千金傅依依,并得其一见倾心,此事许多人都有见证。数日后,傅依依失踪,傅家第一时间能想到的,自然便是云卿策。然而纵然衙门也曾将其缉拿审问,却发现此人当真干干净净,一身清白,而傅家小姐失踪的当日,他一整日都和同僚在书院读书,这也是有数人可以为其作证的。 再者,他和傅家小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并无深交,按照傅家证词中所说的“勾引小姐私奔”什么的,也的确有些牵强了。 故而终因证据不足,将其释放。 而傅家小姐的侍女却一口咬定,自家小姐和云卿策在那日之后多有往来,只是行事隐蔽,不曾为外人知晓罢了。百般申诉无果之下,傅家便请了天翔门的人来报私仇。云卿策一家惨遭灭门,自己也被毒瞎了双目,误入迷阵,这才遇见了楚倾娆。 这些,凭借着祈晟的能力,查探起来并不是难题。 但得知所有之后,他心中却仍是疑虑丛生。 一来是楚倾娆是如何离了宫,又去了竹林迷阵,这其中的经过毫无线索,全然是一片空白。 再者,云卿策的那段悲惨经历,虽然的确都有据可查,绝对的真实,不存在任何的疑点。但正因如此,他反而觉得……有些不对。 绝对完美的东西,这世上是不存在的。除非是……人为。 云卿策的过往,便好比一件巧夺天工的工艺品,每一分细节都被雕刻得极为细致,甚至连旁人不会去关注的背面和底端,都做的滴水不漏。 简直就好像是……故意做给人看,等着人去查证的。 但这些种种,终究只是他暂时的怀疑,并无证据,故而祈晟见了云卿策,依旧只是微微颔首,淡淡地弯起嘴角,道:“汝南王世子一表人才,日后必为乃父股肱。”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却有意无意地掩去了二人今早曾打过照面的事实。 云卿策心知肚明,拱手一礼,道:“承王爷吉言。” 实则人人都明白,若是他这双眼睛再无法子治好,纵然成了尊贵的汝南王世子又能如何?日后充其量也只能做个优柔闲散的公子罢了,自是与朝堂政事再无缘分。 楚倾娆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暗自感慨。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来往,她其实看得出,云卿策这人是眼盲心明,许多事情他虽看不见,虽然不开口不做声,心里却是澄明如镜的。 别看他是个纯良小白兔的模样,若当真给他一双清明的眼,一片广阔的天地,他未必就干不出一番事情来。 只希望汝南王对他的眼睛上点心,赶紧谋几个名医来才好。 思虑间,祈晟同汝南王父子已经来回寒暄了几句,因为他身边这位“翠花”也没个身份,无需介绍,故而谈笑间便自动将她忽略殆尽。楚倾娆乐见其成,拿余光在云卿策玉雕一般的面容上扫了几次,见对方眉眼低垂,神情恬淡,除却眼下有着不明显的淡青色痕迹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看来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楚倾娆这才放下心来。不管怎么,先应付下眼下的情形再说,之后再慢慢向他编理由吧。 ***** 汝南王府极大,雕梁画栋,回廊九曲,假山石桥,渠水蜿蜒……一门之内,倒径自成了一方新的小天地。 云天厉单独留下了一整个大院子,给祈晟及其随从所居。而他明白对方既然去了醉仙楼,昨夜应是格外劳苦,需要休息,亲自将人送到之后,虽然心中仍旧疑惑对方突然而至的原因,却也没有多言,只就此告了辞。 祈晟也不急,回到院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隔壁的那间房指给了楚倾娆。 “你看上的那个小丫头还没醒,就先让汝南王府的丫鬟伺候着吧。”坐在梨花木椅上,他端着手中新沏好的君山银针,啜了一口。 楚倾娆心想把我放你隔壁我就跑不了了么?很傻很天真好不好!不过她也很清楚以自己现在这手软脚软的模样,跑也是白搭,分分钟就给弄回来了,还不如先养精蓄锐顺带观察地形,再做谋划。 于是她倒是很听话地“哦”了一声,打了个哈欠,道:“那王爷先忙着,告辞了。” 刚说完,就听身后的男子唤道:“初一!” 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影子已经“嗖”地一声窜到了堂内。 “王爷,那小姑娘我已经安顿好了,大夫给包扎了伤口,开了方子。说腿脚没大碍,就是有点失血过多,之后几日注意给她食补一下就好了!”他笑嘻嘻地道。 祈晟“嗯”了一声,拿那双细长而幽邃的凤目撩了楚倾娆一眼,口中却对初一道:“从今日起,娆贵妃就交给你照料。”他放下茶杯,眉眼低垂,神情淡然而漫不经心,“如果人跑了,我就把你活刮了。” 初一:“……”王爷你说这么吓人的话的时候,能不能换个搭调一点的表情? 楚倾娆:“……”果然不能对这人报以希望,他就是个变态! 而一句话说出口,换得余下两人一阵无语的沉默,祈晟却一点也不在意,只道:“没别的事了,娆贵妃回去歇息吧。” 楚倾娆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就被初一扑上来一把抱住了腿,哼哼唧唧地道:“贵妃你可千万别跑了啊!咱们好歹交情一场!替我留条小命吧!嗷嗷嗷!” 面无表情地把人踹开,楚倾娆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步离去。 而祈晟看着她凶巴巴,几乎冒着火焰和黑气的背影,反而勾了勾唇角,面上浮现出淡淡笑意。那笑意他的眼底晕染开了一片小小的痕迹,片刻后,才不着痕迹地消散殆尽。 然后他转头看向一脸如丧考批般悲痛的初一,微微扬眉,道:“怎么?凭你的本事还看不住她?” 初一唉声叹气道:“王爷啊,论功夫我当然不会输给娆贵妃,但是……哎,您不知道,总之娆贵妃太可怕了!” 主要是那手段太多,防不胜防啊!比如让自己看着她,可万一她放狗咬他怎么办?! 这种事,娆贵妃绝对做得出来……想到这里,初一禁不住又打了个寒战。 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祈晟没有半点同情,反而还觉得有意思。但他并没有过多地纠结这个问题,只清了清嗓子,恢复正色,问:“你上次说的事,后来查的如何?” 说起正事,初一也不再嬉皮笑脸,立刻上前一步,拱手回道:“我细细问过黑曜当时的细节,他只道王爷还在那小镇子的时候,正是由他负责殿后。他不敢怠慢,故而终日只是潜伏在热闹的街上,查探有无异情,待到确保无恙之后方才离去。”语声顿了顿,他面上的神情难得地沉肃了起来,“但他却能十分肯定,那日发现娆贵妃……并非偶然。” “哦?”祈晟微微扬了眉。 “黑曜说,他是觉出身后有什么倏然飞过,才猛地回过头去,便看见一颗小石子落在了地上。也正是在那当口,教他看见了正在街头采买的娆贵妃。那石子,便正是落在了娆贵妃的脚下。”初一道,“当时事发突然,他自然要以娆贵妃为重,便一时忽略了之前的那点细节。但事后回想起来,又觉这事情……似是太过巧合了些。” 祈晟闻言,冷峻的眉目略略沉了几分,凉薄的唇角微微紧绷,却终究没有说话。 初一也顺着自己的话头想了想,道:“王爷,我觉得黑曜未必是多心,没准当真是有人在暗中提点。只是或许,这人未必当真是要助我们……” “但他一定希望本王找到楚倾娆……并带回宫。”祈晟微蹙着眉,声音淡漠却深沉地接了口。 初一陷入了沉默。 朝中上下,包括后宫内外,巴不得娆贵妃永远回不了宫的人,倒是一抓一大把。就算是当真梓国太子有了什么动静,也决然是不希望可能知道内情的她,重回到祈晟身边的吧? 可又是谁的心思和别人这么不同,竟然想着要把她弄回去? 他实在想不明白。 祈晟眉眼暗了暗,却道:“你先去吧,此事继续留心,若有动向再来报与本王。” 初一只得拱手退下。 然而刚一推开门,就被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三十四章 被咱们家王爷承包了 门外的台阶上,那只大黄狗正伸着舌头,端端正正地坐着。大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摆的,模样看来十分欢脱。 初一始料未及,被狠狠地吓了一跳。直到门内传来祈晟探问的声音:“怎么了?” 赶紧回过神来,他不敢惊动自家尊贵的主子,便口里说着“没事没事”,匆忙把门掩上了。 然后他凝视着面前摇头摆尾的大黄狗,眯起眼,见对方没有异状,又朝旁边一条腿,开始绕过目标慢慢地横向移动…… 正此时,旁边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旺财!” 于是正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状态中的初一,又被吓得差点没跳起来。待到定睛一看,却见面前正站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极其水灵,粉面桃腮,一双大眼睛更是如同清澈的湖泊,一颦一笑间,无不是波光荡漾,惹人怜爱。身上穿着一件绿萝裙,式样虽然简单,却将那少女清新浪漫的气息衬托得越发明显。 初一缓了口气,看着对方道:“你是汝南王府的丫鬟么?这院子可是被咱们家王爷承包了,外人是不能进来的,赶快回去吧,回去吧!” 那小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他看了看,却忽然咧嘴一笑,把自己的裙子给撩起来了! 初一本能地赶紧着脸,口中道:“姑娘,你这……这是做什么?” 他虽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才华横溢,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也是个君子好吗!这个小丫头年纪不大,这作风未免也太奔放了吧! 而那清脆的声音却没有说话,只道:“喂!”与此同时,旁边还很配合地响起一声狗吠,两两呼应。 初一脑中灵光一闪,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松开了手,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就见那小姑娘的的裙子下方,一条腿上正严严实实地裹着纱布。 “你你你……”虽然已经猜到了,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指着对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像样的句子来。 居然、居然是他们刚才救下的那个小丫头! 那丫头之前满脸黑泥,一身脏污,看起来瘦瘦小小,跟个小乌鸡似的,怎么洗白白之后就变得这么……这么……总之完全不像同一个人了! 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那小姑娘显然是很受用,微微一笑,一双大眼睛变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是大哥哥救了我吗?我是来谢谢大哥哥的!”她道。 这小姑娘虽然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却格外早熟,行事作风像个小大人一般,既可爱又懂事的模样格外让人喜欢。 初一登时开心的跟朵花似的,也不顾上抢了另外两位主子的功劳,便一拍胸脯道:“哈哈哈,举手之劳,何须挂齿!你到底也是个小丫头,没事就别一个人出门了,不安全!” 谁知他这话说出来,那小姑娘却垂下了头去,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黯然。 初一皱皱眉,正待一问究竟,却听隔壁几步之遥外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丫鬟走出来,对着他们一个欠身,道:“翠花姑娘请二位进门说话。” 话音未落,里面那主儿又直接开腔催促了起来。 “人呢?滚进来!” 初一是见识过楚倾娆厉害的,更何况这位还有王爷罩着,得罪不得。故而里面那声音落下的瞬息,他已经腿脚利索地扯着小姑娘进了门。大黄狗见状,也撒丫子紧紧跟在了后面。 “贵……翠花姑娘有何吩咐啊?”他一脸讨好卖乖的笑。 楚倾娆穿着簇新的亵衣,肩头披着一件簇新的湖蓝色暗花图案外袍,正盘着腿坐在美人榻上。乌黑的发没有梳起,正黑沉沉地散落下来,瀑布一般。唯一有点奇怪的是,那亵衣的领口拉得格外的高,几乎都要勒住脖子了…… 她背脊半倚在身后的窗棂边,狭长的双眸微微闭合着,不只是在闭目养神,还是思索着什么。模样看起来慵懒中带着些许妩媚,但总体而言,是难得的安宁和平静的…… 初一小小地松了口气,一低头,却看到躺在地面上的一把椅子…… 准确来说……这已经不能被称为“椅子”了,应该说是曾经组成过椅子的许多根木条…… 他汗毛倒立,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而这时的楚倾娆,已经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她刚在几个丫鬟的侍奉下,洗过一次热水澡,虽然没有宫里那工序繁复的百花牛奶浴,但对于餐风露宿了好几个月,又被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的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了。 照理来说,享受过高档洗浴之后,就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当她低头朝自己身上一看的时候,原本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然后她几步奔到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镜看了一眼,越发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要变成喷发的活火山了! 尼玛……祈晟你还敢更禽兽一点吗?! 她的嘴角,她的下颚,她的脖颈,她的耳后,她的前胸……特么的全都是吻痕! 难怪刚才给她洗澡的时候,那些还是黄花大闺女的丫鬟们个个面红耳赤的,她还以为她们是被热水熏得有些晕了呢! 如果她现在有体力,一定冲到隔壁对祈晟狠狠地来一招“手撕鬼子”!可惜,她没体力…… 于是那些汝南王府的侍女,就在这位“苗姑娘”的吩咐下,替她取来了一把砍柴刀,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外表十分纤弱普通的女子,面无表情抄起柴刀,一刀一刀把房间里的梨花木椅子劈了…… 每劈一刀,还伴随着一句她们不太听得懂的但隐约可以猜测得到是骂人的话…… 而那椅子分了尸之后,楚倾娆的火气稍稍平复了下,见了初一恨屋及乌,却还是有点不爽,故而此刻用眼皮撩了他一眼,视线却直接绕过他,先瞅了一眼乖乖席地而坐的大黄狗,最后才将目光定格在了那小姑娘身上。 由于特工的本能,她不同于初一的神经大条,是格外善于观察人的面目的。哪怕那丫头带着一张面具,她凭借着对方的眼神和举止,也能准确地认出来,更何况对方之前不过是有些脏而已。 “你叫什么?”一双凤目看似慵懒实则锐利地将对方打量了个遍,她道,“之前怎么弄得那么惨?” 小姑娘显然很会察言观色,虽然不知道楚倾娆的身份,却也变得十分服帖,垂下头,模样乖乖地道:“我被家人卖去青楼了,他们……” “他们逼你接客,你不从,就跑出来,然后被捕兽夹夹伤了腿是不是?”楚倾娆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 初一:“……” 小姑娘:“……” 楚倾娆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道:“这套路太老了,换个路数编。” 小姑娘便沉默了,许久后,道:“其实……其实……我是逃婚出来的,我家里……” “你家里逼你嫁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你不肯,就跑出来,然后被捕兽夹夹伤了腿是不是?”楚倾娆面无表情地继续打断。 初一:“……” 小姑娘:“……” “你编这种烂俗的剧情,还不如说你自己摔伤脑子失去记忆,什么都不记得来得可信。”楚倾娆看着她扬了扬眉,“是打算再继续编几个,还是实话实说?” 小姑娘她咬咬下唇,彻底不说话了。 楚倾娆也不急,反而十分悠闲地端起一旁的茶盅,啜饮了一口,似是嫌苦,便禁不住微微地皱了皱眉。 这时候,小姑娘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她开了口。 “其实……”她缓缓地道,“我是个杀手,刺杀失败,才受了伤。”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完全褪去了方才那天真无邪,楚楚可爱的模样。眉目沉凝,声音稳重,还隐隐透出一点威迫的感觉来。 初一震惊了!什么?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居然是个杀手?! 而楚倾娆反而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这才是她要的实话。 她前世身为特工,也经常执行暗杀的任务,对于同类,有着一种天生的敏感气息。而这个小姑娘,纵然模样再可爱烂漫,也终究无法掩盖骨子里那种同类的气息。 楚倾娆在见她的第一眼,就有所觉察了。故而在车上,她已经将对方的手足经络暗自摸索过一边,心中了然,这肌理骨骼显然是经过了特殊历练,绝不可能是寻常的八九岁女童。 这也是为何向来不是善男信女的她,会突然大发慈悲,要将这小姑娘救下来。 用八九岁女童做杀手,这的确是个绝佳的掩护,足以让大多数人都毫无防备。或许日后可以派上用场。 楚倾娆定睛将她看了看,道:“你要刺杀谁?” “抱歉,无可奉告。”小姑娘道,“我能说的只有一句:那人和你们无关,大可放心。” “果然恪守行规,”楚倾娆却淡笑起来,道,“不过,既然你任务失败,想来也回不去了。以后就给我做贴身丫鬟,如何?”读作“贴身丫鬟”,写作“杀手保镖”。 小姑娘震惊地看着她。 楚倾娆看着她的双目,道:“你若想要留下,便向我保证你绝对的忠心。如若不能,你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拦。”顿了顿,语声忽然低沉了几分,“只不过,若你向我保证了忠心,最后却背叛了我……下场,你会受不起。” 她声音平淡的如同在谈论天气,但一番话中却既有怀柔也有敲打,莫名地给人一种沉沉山岳的压迫感,就是在一旁围观的初一,听了也禁不住冒出冷汗。 而那小姑娘沉着面色,和楚倾娆静静地对视着。许久许久,她忽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如花的微笑来。一瞬间,又成了毫无心机的八九岁女童。 但她口中却已经改了称呼,极快地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道:“奴婢日后任凭姑娘差遣!” 楚倾娆满意一笑,稍稍做起了身子,却忽然想起什么,斜睨了她身旁的大黄狗一眼,问:“至于这条狗……它叫什么?” “旺财。”小姑娘道,与此同时有些担心这条从小到大都跟着自己的狗,能不能为新主人所接受。 但她似乎有些想得太多…… “公的母的?”楚倾娆的关注点却完全在其他地方。 “公的。” 楚倾娆摸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那狗看。最后,直到那大黄狗都被看得极不自在,耷拉着耳朵躲到了自家主人身后时,她忽然露出狡黠的笑意,扬眉冲小姑娘道:“改个名字,就让它也入伙。” 第三十五章 祈晟,快!祈晟,乖! 次日一早,汝南王云天厉在自家府中的书房内,再度见到了主动前来的祈晟。 他心中很清楚,这一次的见面,对方应当会表明突然前来的目的。那目的具体是什么,他虽然无法猜测得准确,却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的。 唤下人泡了府中最好的雨前龙井,他同祈晟于窗前而坐,相对饮茶。 祈晟一身盘金彩绣团纹长袍,那湖蓝的色泽,较之平素喜着深色衣衫的他而言,着实显得明丽太多,沉得他整个人也明朗了几分,不似过去那般阴鸷沉暗。 他端起青花瓷的茶盅,放在唇边淡淡啜饮,并不急着说话。 云天厉坐在对面,眼见着他那双手有别于寻常富家公子,指节分明,棱角嶙峋,掌心和关节处必然还有或厚或薄的茧。 无需亲看,云天厉也能知道。 只因他自己也是如此。 凡是在沙场上驰骋过,纵横过,厮杀过的大好男儿……都是如此。 也正因有了他们赌上性命的一场场战争,才有今日大胤王朝一统天下的盛世,已经四海安乐的太平年间。 思绪有些发散,隐隐回想起先帝祁旸尚还在世时的种种情形,只不过在祈晟掌权,对朝中进行了一番大清洗,当年的同袍们死的死,退的退,可以共话当年的人……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正此时,却听对面的人开了口。那声音低沉如酒,语气却淡然无波。 “汝南王这院子里白菊,开的却是格外的早。”祈晟侧头看向窗外,侧脸在明光的勾勒下,是一道轮廓分明到近乎完美的弧度。 云天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恰见院中几株白菊已经有了绽放的势头,然而这几日夜里风大,花又恰好开在了风口处,此时早已被摧折殆尽,落了一地的黄色花瓣。 他心中隐有所感,正待揣摩对方话中深意,是否当真如自己所想时,却又听祈晟语气平平地继续道:“早开的花,时节不符,又尚还脆弱,自然低挡不住狂风骤雨。” 云天厉身子一震,饶是他再迟钝,这时候也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白菊并不只是白菊,更多的,却是指朝中座上的那位年幼的小皇帝。 只是让他不甚明白的是,如今祈晟一手把持朝政,那些对他持反对意见的大臣,甚至只是因为手中权势过大足以构成威胁的将军,都早已被他用雷霆手段灭了个干净。只要他自己没有篡权夺位的心,于那小皇帝而言,又怎会有“狂风骤雨”一说? 于是他道:“老夫是个粗人,对于过于含蓄的说辞,未必能听得明白。故而一切……还请王爷明示。” 祈晟闻言,勾唇淡然而笑,转头看向他,一双幽邃的黑眸里如同藏了个漩涡,足以将凝视之人深深地吸入进去。 “实不相瞒,北戎一族近来频频扰边,想来不久之后会有所动作。”他一字一句地道,“本王想请王爷出山,携定天军平定北患。” 云天厉闻言一惊,道:“北戎扰边?此事……为何老夫半天风声也没有听闻?” “为防民心动荡,消息被暂时压下。”祈晟道,“只是想来王爷也知道,北戎新王摩沙多登位不过半年,其人野心勃勃,南下之心路人皆知,而大胤朝内,也只有将军你一人曾同北戎有过交手的经历。”其余之人,不是在疆场上化为了滚滚黄沙,就是死在了他自己的铡刀下。 祈晟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虽然淡定如初,但云天厉顺着对方的话想了想,只觉得以镇南王的性子,若能教他说出“不容乐观”这四个字的,显然便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更何况,他毫无征兆地离开京城,亲自来到自己这府邸中,便也足以说明事情非同小可。 只是……云天厉却一时没有回话。 虽然目前朝野之中,人人都将他和他手中的定天军视为祈晟一党,但实际上,真实情形却也并非如此。 到如今,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手握重兵的自己可以逃过当初的清洗,还被封了王。但这么多年来,他顶着尊贵的王爷身份,却非常识趣地远离朝堂争斗,却只成日留在自己的封地——亳州。名曰率十万精锐天定军驻守,实则却是甩手安然地做着闲散王爷,任由外界继续误解他忠于祈晟。 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毕竟太平年间,也没有他的用武之地。 而今日,祈晟却亲自请他重新出山,再整旗鼓。这是福是祸,一时间恐怕还无法说清。 云天厉陷入了沉吟,一张英武非凡的面容上,浓黑的眉紧紧地皱在一起。 祈晟看在眼中,自然知道对方并不信任自己,或者说,是不敢信任自己。但他却也不在意,只道:“此事兹事体大,本王自然也不会要求王爷顷刻之间便做出决定。”他拂了拂衣袍,站起神来,回头看向他,“本王此行怕是还要在府上驻留些时日,王爷若是那日有了决定,再告知于本王不迟。” 说罢,径自回身而出。 然而待他抬腿刚跨过门槛的时候,却听闻里内响起一道粗粝的声音:“不必如此,家国遭难,幼主孱弱,若为了一己安慰缩头缩脑,又怎配称得上是武将?!” 听着对方慷慨激昂的陈词,祈晟没有回过头去,唇角却已经勾起了一抹弧度。 比起为了保全性命惧怕自己,或者贪恋钱财和权势,而对自己而唯命是从的人,他更喜欢的,却是如云天厉这般,为了天下家国,为了江山社稷,而奋不顾身之人。 只因这种信念,非关个人安危得失,才是真正稳如泰山,坚如磐石的。 这也是为何当初,他处置了那么多重臣,却唯独将他留了下来,还拜将封王的原因。他知道,即便云天厉在很多地方未必认同于自己,但必要的时候,他依旧会挺身而出,为自己所用,成为一柄锋芒出鞘的利剑。 “王爷果然是胸怀广博之人。”想到这里,他回身看了对方一眼,眼底难得地带了点笑的意味。 云天厉不知何时也已然站起身来,宽袍广袖,举手投足间依旧有不可磨灭的武将风范。 他看着祈晟,目光已然从刚才的犹疑变成了坚定,然而开了口,说出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 “只是,老夫有一个不情之请。” ***** 祈晟回到院子的时候,已然是午后时分。他素来寡言少语,面上的神情又是一贯冰冷如雕塑,教任何喜怒都无从显山露水,故而纵然是初一,也看不出他和汝南王的谈话究竟如何。 他跟在祈晟身后穿过抄手回廊,正打算等进了屋子再一问究竟,然而刚在门外站定,就听见院子的另一头响起一个声音。 “祈晟!快过来!” 初一愣住,下意识地去看门外侍卫的眼神,果然……各个都面色惨白,一副吓尿了的样子…… 不用怀疑,他们此刻的心理活动一定是这样的:什么?居然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直呼王爷的名字,还这么理直气壮,颐指气使?这是活腻了吗…… 因为已经听出来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初一比起他们倒是稍微淡定一丢丢。但他也很清楚自家王爷也是怪吓人的,便十分小心地移动目光,向他瞅了一眼。 祈晟也转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冷峻的眉眼中不仅没有皱起,反而微微上挑着,隐含着一种玩味的神情。 居然没有生气?初一大惊,这如果换了第二个人敢这么干,那人现在就已经死了吧? 果然一碰上娆贵妃,自家王爷就变得不太正常了…… 正暗自吐槽间,却听那头声音又响了起来。 “祈晟!过来啊!快点,快点!乖!” 初一:“……” 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虽然娆贵妃肯主动叫王爷的确是一件世所罕有的稀奇事,但这……是不是太高调了一点? 他也不敢再看自家王爷的表情,只赶紧冲上前去,道:“王爷,我、我去看看!” “不用。”祈晟却道。 话音落下的同时,已经一撩湖蓝色的衣摆,迈开步子朝那声音的来处走去。 初一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与此同时只觉得……是自己的幻觉吗?王爷的步子,怎么看起来如此轻快? 然而没走几步,却忽见一个不明物体,飞速地朝这边飞了过来。 “王爷小心!”他登时警觉起来,身形一动,挡在祈晟身前。与此同时人已经跃起,抬手将那东西阻拦在了半空中,变了方向。 原以为是暗器什么的,然而及至双脚落地,低头一看,却发现:啊咧,只是一截普通的小木棍? 下一刻,却见一个毛茸茸的黄色身影狂奔而出,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来,汪汪两声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叼起那木棍就摇头摆尾地往回跑,格外忙碌的模样。 而顺着它的离开的路线望去,就在紫藤花架下,看见了楚倾娆纤长高挑的身影。 她一身晚烟霞流彩暗花如意云长袍,色泽淡雅清素,几乎要融入身后花架中去。墨色的发只用一支镏金翠挑簪随意地绾着,随性和慵懒之中又透出几分妩媚来。 她正微弓着身子,逗弄着叼着木棍回去邀功的大黄狗。一缕乌发便丝丝缕缕地垂落在鬓边,在风中微微要摇曳着。她也不管不顾,该怎着怎么着。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子,能在漫不经心的举手投足间,让人觉出这般无比自然毫不做作的风华绝代来。 祈晟静静地看着,原本就扬起的眉,竟是在不经意间,越发高扬了几分。 而这时,却听楚倾娆一面给大黄狗顺着毛,一面口中道:“祈晟乖!祈晟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再来一发!”说着一扬手,就把刚从狗嘴里取出的木棍,再度朝远处一扔。 大黄狗非常配合地狂追而去。 初一眼睁睁地看着,隐约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正此时,楚倾娆站定身子,抬起头,似是这才看见了直统统立着的两个男子。 她倒也大大方方地挥了挥手,与此同时面露惊讶道:“王爷竟然在此?”话音刚落,不待回答,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用手掩住了嘴,面上的惊讶变成了“惶恐”,“啊,王爷不会是被我误叫过来的吧?哎,其实我是在叫那条大黄狗来着。说起来也真是巧呢!它也叫齐剩,不过是齐天大圣的‘齐’,轩辕剩狗的‘剩’,读音有些相似,王爷以后可别再听错了!” 第三十六章 哪里犯了错就罚哪里 祈晟面色不变,眉心却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跳。 初一作为为数不多知道他秉性的人,见此情形登时出了一声冷汗。 王爷这表情,显然表示他的心情并不是太好。可他刚才听了娆贵妃的呼唤,明明还步子格外轻快地朝这边来了,全无一点生气的模样,这时候,怎么又…… 等等,他刚才不会真的以为娆贵妃在叫自己,还暗自高兴吧? 初一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越发不敢轻易做声,便乖乖地站在一边,三缄其口。与此同时心里暗暗感慨,娆贵妃也太狠了点,王爷只是给她取了个“翠花”的土名儿,她转头就把王爷变成狗了…… 不过论起“恶趣味”来,这俩人还真是天生一对…… 而祈晟一时间却也不说话,只是隔着风声,遥遥地和楚倾娆对视着。他们虽一个唇角含笑,一个面无表情,但视线碰撞在一起的时候,作为旁观者的初一,简直能听到“兹兹”的火花声…… 他觉得自己呆不下去了,他作为一个无辜群众,可不想被连累到啊! 而这时,祈晟原本淡若冰霜的面容,却又微微松动了几分。他稍稍扬眉,随后一拂衣袍,举步朝楚倾娆走了过去。 楚倾娆依旧还是懒懒散散的模样,抱着手靠在身后的墙边,她歪着脑袋淡淡一笑,道:“这午后阳光正好,王爷也是出来散心的?”语声落下,余光看了看祈晟身后,已经叼着木棍凯旋的大黄狗,眼底浮出淡淡的挑衅,“王爷可是也想同齐剩玩一玩?它虽然看着笨拙,足下却还算利索。” 被赐名“齐剩”的大黄狗似乎听懂了新主人这是在赞美自己,跑过来把木棍往地上一扔,就开始邀功似的“汪汪”直叫,与此同时把一条毛茸茸的狗尾巴摇得热烈而欢快,几乎要甩上天去。 然而它并没有得到新主人更多的赞美,因为新主人的嘴……忽然被人给堵住了! 还是用嘴堵的…… 大黄狗愣住了,然后它伸着舌头哈着气,在原地坐了下来,歪过脑袋,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而初一也给吓了一跳,但他没忘记自己的神圣指责:清场。便赶紧招呼侍卫丫鬟下仆撤离,自己也遮遮掩掩地退出了院子。 赶走一干闲杂人等,在院门外站定的时候,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左右一看,却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啊咧,狗还在里面! 不过算了吧……比起自己冒死回去打断王爷雅兴什么的,这狗……还是自求多福吧……哥哥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被面前人抵在墙边吻住的时候,楚倾娆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只剩下一片了空白。 原本她以为自己好歹算是扳回了一局,却没想到,对方落了下风,居然、居然用这种方法封自己的口?!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在街上和人吵架,分明已经唾沫横飞地把人家逼得无话可说,谁料对方忽然抄起一把菜刀就直接冲上来了! 尼玛这是犯规,犯规好吗! 更何况旁边还有人看着啊,我去!一堆侍卫下仆丫鬟,好几十双眼睛盯着啊! 楚倾娆简直要炸毛了。 她抬手,试图把人推开。 却以失败告终。 男子的胸膛臂膀,如铜墙铁壁一般将她圈在其中。凭借她现在软手软脚的状态,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视线被投落而下的阴影全然占据,陷入一片厚重浓黑,逃不脱,挣不开,只感觉那带散发着熊熊热度的身躯,不仅未曾离开分毫,反而越发靠近,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发地缩小,直至肢体相贴,无处可逃。 她只好努力地别开脸,试图腾出口舌来好好地问候一下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却同样失败。 因为那是一个几乎带着兽性气息的吻,霸道而强势得不留下任何余地,那随着粗重呼吸喷薄而出的占有欲,几乎要把人的呼吸也尽数掠夺殆尽。唇齿已经被啃噬舔吮完完全全地占据了……别说是骂街,就是一个呻吟也无从发出。 楚倾娆虽也知道祈晟不是什么善茬,然而打从自己认识他起,对方举手投足间却大都是稳重中透着冷淡,还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禽兽过……她一时间不由得呆了呆。 而这时,面前的男子却已然缓缓地分开了二人之间纠缠着的唇齿,却没有立刻拉开距离,而是俯身在楚倾娆的耳侧,低声道:“哪里犯了错……就罚哪里。” 他说话的时候,阵阵湿热的气息,就直接喷薄在了楚倾娆耳后到侧颈的那一段皮肤上。 楚倾娆被他吻得气都喘不过来了,正重重地调整着呼吸,冷不丁又挨了这么一下,身子顿时狠狠地颤了颤。 尼玛……那是她的敏感点啊! 但不管怎么说,在气势上是绝对不冷落了下乘的,于是她反而冷笑一声,出言嘲讽道:“王爷惩罚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啊!看来如果哪天齐剩咬了你一口,你也是一定要咬回去的了?” 祈晟闻言,幽邃的眸子里隐有浮光波动,却丝毫也不见动怒的模样。反而只是微微地勾起唇角,笑容越发邪气肆意。 他伸手扣住面前女子的下颚,稍稍用力抬起,直至四目相对,无从避退。 淡然沉暗的目光轻拂过对方在自己方才的凌虐下,已然红润如血的唇,他低下头,含着笑,低声道:“又犯了错,那就……再罚一次。” “祈晟你个禽……唔……” 在一个漫长到几乎失去呼吸的长吻后,楚倾娆整个人几乎要软成一滩烂泥,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只能软软地挂在对方的臂膀间。 她只能狠狠磨牙,喘着粗气道:“祈晟你……” “还想挨罚?”头顶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将她打断,带着点点戏谑和玩味。 楚倾娆只能闭嘴,在心里恶狠狠地将姓祈的所有人都问候了一遍。 却听对方道:“不在嘴上骂本王了,就在心里?心里犯了错,你说……又该怎么罚?” 然而他根本不是真心实意地在发问,因为声音落下的瞬间,手头间就已经有了动作。 感到那微凉中包裹着火热的指尖,探向胸口,逐渐深入,随后触碰到了自己的肌肤,楚倾娆身子又是一个颤抖。 靠……他不会是打算就在这院子里……野战他也有兴趣?! 特么的,现在她又不需要男人,自然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地吃干抹净好不好。楚倾娆这样想着,腿脚上已经继续起力量,默默地探到对方的双腿之间,一记断子绝孙脚蓄力半晌后,骤然发力,便是狠狠一击! 祈晟也不知是早有防备,还是身形足够快,轻轻一个侧身就避了开来。但手头终究有了一刻的松动,被楚倾娆趁着机会,脱离了掌控,绕到了另一侧。 他也不恼,唇边的那抹笑甚至半点也没有淡去,只立在原地拂了拂衣袍,略有些惋惜地道:“娆贵妃下这般狠手,日后每月望日那媚毒发作,可该如何是好?”顿了顿,语声压低了几分,竟是带着些许少见的调笑意味,“却不知可还有人,能比本王更熟悉……如何替你纾解?” 楚倾娆只觉得今天这人的废话怎么那么多?是谁说他向来寡言少语,能说一个字就不说两个的?明明啰啰嗦嗦地跟个老太婆似的好吗! “王爷少自作多情了,找条狗都比你好!”她恨恨反击,与此同时觉得自己实在出于不利地位,留下这句话之后,便决定撤退。 然而一退步,却不想脚下竟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下一刻,便换来一几声惨烈的“汪汪汪”。 大黄狗原本正莫名其妙地围观着两个人类互相啃嘴,看着看着觉得无聊,倒把自己看困了,便趴在紫藤花架下昏昏欲睡……谁知睡梦中飞来横祸,爪子居然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它跳起来,绕着花架一阵狂叫,以表示自己的愤怒:嗷嗷嗷!疼死了好吗! 于是,方才还有些暧昧的场景,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楚倾娆无语地叹了口气,回头瞪了还若无其事立在原地的祈晟一眼,弯腰招呼大黄狗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大黄狗蹭了蹭她的掌心,果然安定了许多,但又好像有些委屈,便又哼唧哼唧地“汪”了一声。 正此时,隔壁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是瓷器落地摔成碎片的声音。 楚倾娆一惊,循着那几重声音回头看过去,心内却是霍然一紧。 方才她一直背对着墙边,根本不曾意识到就在自己身后几步之遥的位置,于紫藤花架的遮掩下,竟暗藏着一扇极不明显的雕花漏窗! 心头一紧,有什么,顷刻间就浮上了心头。 楚倾娆来不及思考,转头看了祈晟一眼,然后提起裙摆,几步跑到那漏窗前站定。 拂开垂落而下的花藤,她举目朝对面看去,原本就素净的面容里,刹那间血色褪去了大半! 漏窗的另一边,同样是个院子。只不过,那院子规格大了许多,足以猜测是整个汝南王府的后院,同这小院子的后院恰好有所连通。 那院子里,一行翠竹迎风而立,枝叶婆娑。 竹林前,一人广袖素衣,峨冠博带,正端然坐在石桌前。风姿雍容,气度宏雅,映衬在身后的一片山水园林之中,美得浑然不似尘世中人。 可那空空落落的园子里,终究只有那么一道孤独而落寂的身影而已。 他正低着头,仿佛在自顾自地写着什么。然而即便隔了这么远,楚倾娆也能清楚地看见,他执笔的手,只是顿在原地,清晰可见地颤抖着。 浓黑的墨迹自他的笔尖下端一滴一滴地滑落,在宣纸上深深浅浅地晕染了一重又一重,如泪一般。 他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是无暇管顾。 楚倾娆怔在原处。 她很清楚,方才的种种……他都听见了。凭借他那过人的听力,自然是每字每句,每一点动静,都分毫不落地收入耳中。 心里如同被什么塞住了一般,难受不已。 “策……世子……”她试图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发现自己开了口,声音里竟然有些颤抖。 第三十七章 如此不温柔 那仿佛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颤抖。 虚无飘渺,如烟似尘,握不住,抓不着,却分明又切切实实地存在于心底的某一个地方。浓重得化不开的羞愧,难过,抱歉……种种情愫从那个不知名的点喷涌而出,一瞬间满满地充斥在了思绪中,教楚倾娆有了短暂的无所适从。 那些感觉是自己的,却又似乎不属于自己,而属于……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 来不及多想,漏窗那头又响起一个声音。 “玉蝉,连个茶盘都端不住,你是怎么搞的?”那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声,说话间带着一股年少气盛的刻薄,“咱们汝南王府里可不养无用的闲人,若是这点事都干不好,不如让我跟老爷说说,把你卖去青楼算了,还能换几钱银子回来,你说是不是?” 名为玉蝉的小丫鬟,也正是方才发出那一声尖叫的人。此刻正瘫软着身子跪在草丛里,闻言登时泪如雨下,抽抽搭搭地道:“布鼓大哥,奴婢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求你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不、不是故意的,奴婢是……是突然听见那边的狗叫声,被吓了一跳,这才……这才失了手……呜呜呜,布鼓大哥你就饶了我吧!” 她原本就给吓得不轻,此刻又被那布鼓的话一威胁,更是七魂丢了三魄,话都说不清楚了。 而她这话一说,布鼓才抬起眼,注意到漏窗的另一端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下一刻就收了方才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弯了身子,道:“小的给王爷请安,给姑娘请安。” 虽然那天早晨,他不曾亲眼看到过马车里不曾路面的是何许人也,但眼见着彻夜未归的镇南王忽然就领着个“青楼头牌”回了府,傻子都能想得到,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举手投足间,对楚倾娆也格外殷勤客气。 而因为布鼓的突然出现,楚倾娆已经从方才短暂的失态中回过神来。她静静地立在原处,神情淡然,若无其事,却不着痕迹地低垂了眉眼,把视线禁锢在离自己较近的地方,不肯再往远处看去。 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掌控好心里那突然涌起的莫名感觉。 而一旁的祈晟依旧只是负手而立,面对着布鼓的请安,他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却是用余光瞥了瞥楚倾娆,将对方的神情尽收眼底。 布鼓察言观色,眼光自漏窗那头女子微红的嘴角,以及颇有些凌乱的发和衣襟上一扫,便猜到玉蝉方才那一嗓子,只怕是惊扰到了这二位的好事了。 抬手在玉蝉的脑袋上重重地一拍,他眯着一双细长如鼠的眸子,狠狠道:“你又不是刚进府,还不知道府中的规矩么?更何况还有贵客在,这般大呼大叫,成何体统?看来不把你关上几日紧闭,你是长不了记心了!”说着一把揪住玉蝉的头发,就要把她往外拖。 那名为玉蝉的丫鬟鬓发凌乱,人也吓得抖如筛糠,却又记着布鼓的警告不敢再大呼小叫,便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一下一下地哽咽着,口中尤自哀声就饶道:“布鼓大哥,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吧……呜……” 楚倾娆微微皱了眉。 她毕竟是来自21世纪的人,骨子里并无古人的尊卑观念,只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如此对待一个小姑娘,实在让人有些看不过去了。 再者,她如何会不知道这布鼓的真实用意? 不过是摔了个几个盘子杯子,事情可大可小,可轻可重。他闹得如此厉害,不过是上赶着要给祈晟示好,拿着小丫鬟当炮灰罢了。 而且还有一点让楚倾娆有些奇怪:她不管这布鼓是何方神圣,但总不至于是汝南王多出的亲生儿子吧?汝南王世子还在这里呢,尚且未发一言,他怎么就僭越到了如此地步,敢抢着处置下人了? 想到这里,她上前一步,准备出言制止。 却有人比她抢了先。 “布鼓,算了吧。” 那声音柔和清越,沉静温文,敲打在心头,远胜过世间最动听的琴音,带着足以驱逐一切尘世喧嚣的安然平和。 云卿策已然站起身来,一身如云如雪的宽大素袍,在竹林风声中微微摇曳。风动影动,他却静如止水,浑如山水天地间一幅绝美的画作。 他神色淡雅地朝这边看过来,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饶她这一回吧。” 世子都如此发话了,布鼓无法,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得撒了手。那小丫鬟登时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跑过去,在云卿策脚边跪下,一面叩首一面道:“多谢世子,多谢世子,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云卿策循着她的身影转过视线,一双空茫的眼却微微眯起,酝出一个风华万千的笑来。 “如此便好,起来吧,地上凉。”他道。 那声音如水,是一种最好的宽慰。那小丫鬟闻言,登时安宁了许多,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摸着眼泪点点头,却又想起世子是看不见的,便又低声道了句“奴婢多谢世子”。 “去换身衣服吧。”云卿策屏退了那小丫鬟,这才再度抬起眼来,却是将视线精准无误地转向了漏窗所在的方向,也是楚倾娆和祈晟方才所在的地方。 他轻拂衣袍,举步缓缓走上前来,拱手道:“府中丫鬟礼数不周,惊扰了王爷和……姑娘,还请见谅。” 楚倾娆身子震了震,终究没有开口说话。 祈晟立于斜后方,再一次不着痕迹地撩了她一眼,黑如浓墨的眸子越发深沉了些,口中却淡然无波地道:“无妨。”语声微顿,又道,“本王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留了,若有什么,吩咐初一便是。” 对于想来冷漠薄情,寡言少语的他来说,这样的话,可谓是破天荒的“关怀”了。任是旁人听了,也只会在心里暗暗感叹:王爷待这“翠花”甚是不薄! 然而楚倾娆闻言,面色却越发难看了些许,她凤眸微眯,锐利地睨视了他一眼,以示警告。而对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同她对视了片刻,随后轻拂衣摆。 竟是分毫也不在意。 楚倾娆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抬起头,便骤然触到了云卿策清淡如和风,却也深沉如湖水的一双眸子。 他正在看着自己。因为盲目,反而能分毫也不避讳地,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 仿佛当真能将什么都看穿一样。 周遭的下人不知时候已经被尽数屏退了,于是空空落落的一大一小两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隔着风声,相对而立。 楚倾娆摇摇头,转过身去,背靠在漏窗的边沿,无奈道:“我不是故意想瞒你,只是事情复杂,一言难尽。” 那头沉默了半晌,却竟仍旧是带着温润如玉的笑意,轻声道:“楚姑娘无需感到歉意,也无需向在下解释什么,只要是遵从心意,姑娘的任何决定,在下都会为姑娘高兴。” 他这么善解人意,反而让楚倾娆这样吃软不吃硬的人,越发有些无所适从。对于祈晟那样的人,她可以想出一千一万条法子和对方大战三百回合,可这云卿策……他就像水一样,无形无具,始终清澈如是,坦诚如是,用广博的柔波,包纳着自己的所有。 好的,坏的,一切的一切。 这样的人,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她……哎,着实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想到这里,楚倾娆不知第几次叹出了气,沉默了许久,道:“我不是个拐弯抹角的性子,有些话还是说明白了比较好。”她稍稍一顿,语气又恢复了以往慵懒而无所谓的模样,甚至带着一点刻意的轻快来,“我名义上毕竟是皇上的妃子,而你如今也是汝南王的世子,这若是当真有了什么,还不被人戳着脊梁给骂死?就算你舍得下这个身份,我还舍不得宫里吃喝玩乐的舒服日子呢!再说了,你看看你,模样也好,性情也好,如今还成了富家公子,何愁找不到合适的良配,就不要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了吧。” 云卿策站在漏窗的这一头,低垂着眉眼,十分认真地听她把每一个字说完。 他面上神情平静如死水,一刹间教人看不出悲喜。 可他的心里又如何会不明白,以楚倾娆那样离经叛道,甚至无法无天的性子,又怎么会当真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指指点点? 若当真想为了什么人做什么事,她定然会变得无所畏惧,纵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在所不惜。 只不过,那个人……不是他。他并不值得她放弃现在的所有,去一往无前地追逐。 仅此而已。 浓黑的长睫越发低垂了几分,眼去了那双盲眼中的种种神情。 “在下明白。”半晌后,他抬起眼,轻声道,“在下自知不才,又这般……目不能视,故而不敢奢求能得姑娘青眼,只求在姑娘心中,能留有无可替代的一席之地……仅此而已。” 不求得到青眼,只求能在心里,留有一席之地。 于她,他的此生所求,便是如此。 活了两辈子,也没有遇见过这么痴情的人,楚倾娆发现自己竟然词穷了,试着张了张嘴,却只唤出了“世子”二字…… 因为她发现,在云卿策改名之前,自己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叫过他的名字。他改名之后,自己就更不知道该怎么下口了。 而云卿策却又微微笑起来,道:“世子这个称呼,未免也太嫌生疏了。私下里,唤我‘阿策’便可。” 楚倾娆盯着他淡笑的面庞看了许久,确认对方那表情里并无一丝破绽,应该对于自己的事情……不再在意了吧?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笑道:“好,那以后就叫你阿策。” 云卿策闻言,面上如面具一般稳固的笑容,这才真正地映照进了心里。 毕竟她说,还有以后。 他们之间,还有以后…… ***** 当楚倾娆在“砰”的一声巨响中一把推开门的时候,祈晟正端然坐在榻上,翻看着从朝中送来的折子。 小皇帝即位之后,每日也不过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总是在书塾中学习,也还止于背诵四书五经的地步,故而家国大事,事无巨细实则都是有祈晟亲自打理的。 这些时日,他走访在外,便让自己的暗卫每日将朝中折子送往汝南王府,一一看过批复之后,再返还回朝中。 听闻动静,他眼皮也没抬,只提笔不紧不慢地在面前的折子上提了个“准”字。那字迹遒劲有力,锋芒毕露,棱角分明,一笔一划,都透出锐利的杀伐之气。 然而他开了口,声音却照旧是平淡而无情无绪。 “怎么?方才在那汝南王世子前面尚还是一番柔情似水,怎么一回到本王这里,就如此不温柔了?”tqR1 第三十八章 看我不咬死你 楚倾娆怒气冲冲地进来,原本是要跟祈晟好好算一算总账的,可骤然听了对方这样一句话,一时间不禁一愣,站在原地盯着他看。 是她想多了吗……为什么觉得这句话,听着有点酸溜溜的? 而祈晟原本也是正看到折子一处关键地方,思绪尚有大半未全部抽离,见楚倾娆动静极大地来了,便随口说了句话损损她。那话说实在的,也是无心之言,并未太过走心。 可等出了口之后,他朱笔微顿,似乎也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妥。tqR1 但他可不是别人,是祈晟,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的祈晟。故而即便心中微也有些波澜涌动,他面上依旧是淡定而从容的,抬眼看了看立在原地,眯眼打量自己的楚倾娆,反而扬眉戏谑道:“在汝南王世子面前,怕是憋得分外难受吧?” 楚倾娆额前青筋一跳,响起自己的来意,愤然大步上前,“啪”地一声,一掌拍在祈晟的桌案上。 她的体力虽未全然回复,但那一掌力道却已是不浅,拍得桌上的什物俱是一跳。 门外包括初一在内的侍卫不由得齐齐探出脑袋,朝屋内看了一眼。见暂时没有什么变数,这才提心吊胆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而祈晟却分毫也不为所动,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徐徐看过,批过,直至最后合上了手中的那一封折子,这才不紧不慢地搁下手中的朱笔,抬起眼来,和楚倾娆对视了。 他没有开口,只是微微扬眉,用眼神表示询问。那眼神平静淡然中,还透出一点无辜和莫名的味道。 楚倾娆觉得自己额前的青筋又多爆出了一根。 她强压着快要爆棚的怒气值,道:“方才在院子里,王爷是不是应该为自己那与牲口无异的举动,做一点解释?” 他却看着她,问:“什么举动?” 楚倾娆凤眸眯起,不理会他的明知故问,声音沉了沉,继续道:“你早就知道云卿策在墙的那一边,才故意的做给他看的,是不是?” 难怪刚才她就觉得他各种不正常!禽兽就算了,还格外话多,原来根本就是故意的。 可她不能明白,祈晟对云卿策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一个是权倾天下的堂堂摄政王,一个只是刚进汝南王府的盲眼世子,云卿策怎么着也不至于挡了他的道啊? 还是说,他就是故意想整整自己,让自己在云卿策面前各种难堪?那也太恶趣味了吧…… 而在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下,祈晟却连表情都不变一下,他十分耐心地听楚倾娆说完了最后一个字,这才骤然地扬了扬眉,道:“本王总算想起来了。” 楚倾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想起什么?” “想起……”祈晟眉睫微垂,似是陷入沉吟,然而这两个字稍稍拉长的尾音后,却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话接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他拔地而起的高大身形。 这一切就在瞬息之间,等楚倾娆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已被一只大手稳稳地扣住了后颈的位置。 稍一用力,她整个人就隔着那张桌案,顺势前倾,迎上了那个站立而起的影子。 于是唇齿,就那么恰巧好好地相撞在了一起。 楚倾娆骤然回过神来,简直要气得吐血! 又来!才过多久又来!这人是被打了鹿血还是吃了媚药?一天发那么多次情真就不怕阳X么?! 这次她可不能再由对方宰割了,可自己现在所处的姿势,颇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反击也无从蓄力。 于是她心一横,反而抬起双手环住对方的脖颈,毫不客气地回吻了过去! 祈晟起初一惊,但眼中很快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手中越发用力,将桌案对面的女子往自己怀中带了几分,也将对方唇齿间的距离,缩小到极致。 唇齿短兵相接,正在目不能及的地方,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攻城之战。 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然而楚倾娆抱着“看我不咬死你”的心态,打算直接把他的舌头啃下来了事的时,却忽然感觉到对方的舌尖上,一个圆形的药丸,正不着痕迹地滑进了自己的齿关中。 她顿时警觉,赶紧把面前的人往外推,要分开二人的距离。 然而脖颈上的手,力道却近乎于霸道,分毫也不退让。不仅如此,另一只手不知何时也扣在了她的下颚处,用力一抬,她便再无从反抗,任凭那药丸滚入了自己的喉头…… 楚倾娆终于推开了他,弯下腰一边喘息一边重重地咳嗽,却始终没办法把东西再弄出来。 妈蛋,又被他暗算了! 与她相比,祈晟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襟,眉宇间一派从容和冷淡,仿佛刚才正和楚倾娆激烈缠吻的根本不是自己。 楚倾娆稍稍平复了气息,站起身来,一双眼眸锐利如刀地看着他,问:“这是什么?” “十香软筋丸。”祈晟撩起衣袍坐下。 这无疑是一种无需医学知识,听名字就能知道功效的药丸。楚倾娆一听,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 她站直了身子,恢复了寻常那种慵懒淡漠的样子,抬腿无所顾忌地在祈晟的桌角坐了,嘲讽一笑,道:“王爷这么想让我回宫就直说啊,那里有吃有喝有玩,我未必不会答应回去。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实在不符合王爷英明神武的英雄形象啊。” 祈晟面不改色,居然显得很坦然。 “娆贵妃应该明白。”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到手的猎物,本王不会轻易地放过。无论对方是谁,都一样。” 楚倾娆看着面前男子那宛如刀刻般深邃的侧脸轮廓,神情淡定安然,却兀自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冷冽来。 她忽然就明白了何为“凉薄”。 方才还搂着一个女子缠绵拥吻,仿佛情深意浓,下一刻就能若无其事一般将对方纳入自己的算计。 果然是薄凉之极,仿佛根本没有心。 轻笑一声,好在自己没把他当回事,不过是互相利用和牵制而已。若换了一个对他用情至深的女子,岂不是要被他怄得少活几十年? 下意识地将藏于袖中的手握了握,果然力道已经大不如前,稍稍用力,指尖便有些颤抖。 看来这药还是一记猛药。 放开了指尖,她忽然伸了伸懒腰,淡淡道:“乏了,回去睡觉了。王爷日理万机,若没什么事就不要再来吵我了。毕竟这前有初一后有药丸的,我也跑不了。” 话音落下,女子纤长瘦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内。 许久之后,祈晟才收回投向门外的目光,默默地转向了自己的桌案前。他抬起手,将方才被自己放到桌角的那封折子重新拿回摊开。 折子中所奏报的,是有关先帝祭祀事宜。 先帝祈旸的祭日,就在三个月之后。对于这祭祀之礼是从繁还是从简,朝中大臣们起了不小的争议。 有的说,先帝戎马一生开创了大胤基业,礼数方面若是薄待了,如何对得起先帝足以绵延万世的功绩? 也有的说,先帝生性简洁,不喜铺张,过去征战沙场时,也是在军中同将士们同吃同住,死后也是要求薄葬。这祭祀之礼若是太过铺张,不仅劳民伤财,还恐怕有违先帝之愿。 对于群臣的争论,祈晟并不在意。自打祁旸病故,这每一年的祭日里,他都是用最高的礼仪,最大的排场,最贵重的器物去祭祀他。 今年,同样会是如此。 只因是他,便合该拥有最好的,一丝一毫也不得马虎。在他看来,这便是这世上最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而与此相比,更牵动他的,是折子中的一句话:距离先帝祭日,不过月余。 不过三个月而已……转眼间,便又是一年了。光阴如梭,一年竟过得这样快。 他亲手交付给自己的江山,平稳如故,安定如故,可他却始终不觉得安心。 只要那个不定因素尚还存在,他便不可能安心。 “大哥,我会替你……好好守着这祈家的天下。”他凝视着折子上的字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喑哑道。 为此,他将不择手段,不问代价。宁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 哪怕血流成河,哪怕尸横遍野,也在所不惜。 ***** 大抵是因为那十香软筋丸的作用,楚倾娆自午后一觉睡到了大晚上,醒来之后只觉得浑身软软散散的,面条一般,便也懒得动弹,只是半倚着身子靠在床头。 但一想到居然被祈晟那厮暗算了……还是觉得很不爽啊啊啊! 愤然间想锤床,握拳的手分明用力砸了下去,最后却只是轻飘飘地落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楚倾娆更不爽了。 她忽然扬声道:“初一!” 话音落下的同时,初一的身影就已经破门而入,进了屋子。 “贵妃娘娘有何吩咐?”他笑得跟朵花似地道。 楚倾娆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该叫什么来着?” 初一顿时软了半截,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话,没想到对方居然又记起了这茬,便只能弱弱道:“祖、祖宗!” 没办法,谁叫这祖宗的情况好坏已经完全关系到自己的死活了呢…… 楚倾娆闻言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微微扬了扬眉,表示勉强满意之后,她又歪了歪脑袋,陷入了沉吟。 初一背上冒出冷汗,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三十九章 心动 而下一刻,他就听见楚倾娆道:“算了,让你一个大小伙子成天喊我‘祖宗’什么的,也的确是为难你了。以后不用这么叫了。” 初一双眼一亮,立刻凑上去示好,“祖……贵妃英明,贵妃威武!” 楚倾娆道:“以后就叫‘姑奶奶’吧,更符合身份。” 初一:“……”他深深地觉得,自己的这份差事根本就不是看着贵妃娘娘,而是送上去给她欺负的!王爷的用心简直太险恶了! 而楚倾娆欺负完他,心情稍好之余,又觉得无聊了,便冲他摆摆手道:“以后怎么喊,记住了么?记住了没你什么事了,出去吧。” 受气包初一只好瘪着嘴,委屈地出了门。 待到房内只余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楚倾娆一仰头,将自己的身子不轻不重地甩在床上。 仰面看着头顶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图纹的锦帐顶端,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幽邃而深沉。 她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绝不会因为着了祈晟的道,就听天由命。可另一方面她生性又格外散漫随意,也的的确确没想过,究竟是回宫呢还是回宫呢还是回宫呢…… 去外面混迹诚然难不倒她,但吃穿用度都要自己打理,想想就觉得麻烦,完全不符合她“穿越养老”的理论嘛。 这么一想,难道真的要跟着祈晟回宫? 回宫虽有百般好处,但一想到是被他暗算带回宫去的,就不爽至极啊啊啊啊! 楚倾娆郁卒地在床上扑腾了几下,却不料服用过十香软筋丸的身子,简直比西施还娇柔,比林黛玉还孱弱,很快就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昏睡…… ***** 楚倾娆可以清楚地觉察得到,自己又做梦了。 陌生的场景如同一个长长的卷轴,在她的眼前不断地展开,展开,画面一幕幕自眼前漂浮而过,一点一点地朝这边靠近,最后将她的整个人,也全然地纳入了其中…… 高山流水,竹林扶风。那是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之地。 瀑布自山间滚滚而落,如同白练一般,水珠高高地飞溅起来,格外真切地落在了自己的袍角,在清素的衣衫上晕染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楚倾娆感觉到自己,正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力道格外刻意,也格外艰难。 她的声音,也格外的低哑,仿佛有什么卡在了喉头,让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无法说得顺畅自如。 她低垂着眉眼,看着自己脚边掉落的细长竹叶,道:“殿下让我去做的事,我每一件都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只是,我希望殿下明白,我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你是君,我是臣,亦或是你是师兄,我是师妹,而是因为……” 话未说完,却已然被对面的男声淡淡打断。 男子负手立于层层叠叠的竹林之后,看不清容貌,能看见的,只有一抹淡青色的袍角。那色泽和竹叶到底还是太相似了些,在风中时隐时现,时有时无,终究还是看不清明。 “不用说了。”他如是道,“本宫不求原因,只要结果。” 即便是在说话的时候,也依旧是如雕塑一般立在原地,动也未动,更不曾回过身来,看她一眼。 而那是一个楚倾娆从未听过的,陌生的声音。语气虽温和平淡,却兀自带着一种并不显山露水的森冷意味。这种森冷的意味,将他口中原本稀松平常的四个字,也生生晕染出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威迫。 楚倾娆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一震,心如同被什么牵扯住了一般,狠狠地下坠,下坠,再下坠,直至落入深渊……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告白,就再也无法说出口去。 她艰涩地笑了笑,终只是道:“属下……明白了。”语声落下,她拱手冲男子一礼,转身黯然离去。 话虽简单,可那口中称呼的变化,已然足够说明太多东西。 …… 画面一切,已然转向高大雄伟的城楼之下,城头一个“梓”字,写得勾划遒劲,气势雄浑,几乎要从那牌匾之中迎头而出。 城外风沙阵阵,黄尘滚滚,是一望而不到头的荒凉萧索。苍蝇发出动人心魄的鸣叫,盘桓着自头打着旋儿,又很快振翅远离。 女子一人一马,寂然伫立。 楚倾娆感觉到自己抬手掀开头顶的纱帽,仰起脸,朝城头深深地看去。然而那里只执戟而立的一行行守卫,以及迎风招展的猎猎旌旗。 沉默而冰冷的,不带一点人情。 她却如此固执地看着,久久不肯离去。 直到身旁赶车的车夫走上前来,劝道:“殿下一早便召集的重臣议事,按照殿下素来的脾性,不到天黑,是不会出来了。”叹了口气,道,“姑娘,从此处去往最近的城镇,也得走上大半日,若是再拖延久了,怕是要天黑才能到了。” 楚倾娆这才徐徐地收回目光,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然后她便于身后广袤的黄沙,朔劲的苍风中,转身步入了马车中。 那背影决绝不已,仿佛再没有任何留念。然而一滴泪,却不着痕迹地从眼底滑落,又很快被卷入风中,无声无息地散去…… ***** 夜沉如幕,寂然无声。 房间里,银白的月光自窗棂外斜斜地投入,如水般流淌在地面上,也点亮了负手立于床边的男子,那刀削一般的俊朗面容。 他的侧脸一半隐没在阴影中,一半暴露在月色里,越发衬得那一双凤眸深邃而纯碎,幽潭一般,足以吞灭暗夜里的所有光影。 明晦不定,喜怒不辨。 他低垂着眉睫,目光低沉自床上女子玉白的面容中缓缓流连,一言不发。 女子睡得虽沉,却并不安稳。一双清艳精致的眉微微地皱起了几分,气息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时深时浅,甚至偶尔还会轻轻地摇动着面庞,显然梦中正有事发生。 却不知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 祈晟稍稍扬眉,原本冷冽如霜的目光里,难得地有了一丝柔和的波澜。 初一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待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小声道:“王爷,您大可放心,有我在这里看着呢。再说了,娆贵妃服了您的药之后,不仅手足无力,夜里还睡得格外深沉,是断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其实他真正想吐槽的是,自家王爷大半夜的跑来床头盯着娆贵妃看,这实在有点瘆人好吧?更重要的是,自己还得被迫和温暖的被衾生离死别,这般在他身后杵着…… 祈晟低低地“嗯”了一声,轻拂衣袖,似是也准备离去了。 然而正当初一暗自欢呼雀跃的时候,却见自家王爷准备转身的动作,便那般生生地顿在原地。 他之前刚稍稍泛起柔波的目光,此刻却是如刀刃一般锋利地落在床头女子的面容上,带着那么一丝少有的不可思议。 祈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而待到他俯下身去,看清了女子眼角的那一颗晶莹剔透的,反射着奶白色月光的水珠之后,他才真正地确认,那是一滴泪水。 就在此时,那泪水似是积攒得足够多了,便顺着女子的眼角滑落而出,在侧脸留下一道晶莹的弧线后,最后没入那乌黑浓密的发鬓中。 她在哭。 向来慵懒无谓,仿佛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的楚倾娆,居然在哭。 这不仅让祈晟有些不可思议,更是颠覆了初一关于对方的所有认知。 “这……”他张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女子。 而祈晟却已经回过神来,他面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却是越发弓下了身子,伸出手,自女子如若凝脂的眼下肌肤抚过,将那滴泪水不着痕迹地抹去。 那动作,是一种并不自知的,从未有过的温柔。 似是有所感应,楚倾娆整个人极轻地颤了颤。她的神情中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失落,同平素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却让祈晟很轻易地想起了许多年前,当她还没有疯,或者是装疯之前的模样。 虽然相比之下,祈晟对如今的这个强势中带着狡黠的楚倾娆,是更有兴趣的。但此时此刻骤然在对方面庞里看到了如此娇弱的模样,他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刹那间微微颤了颤。 如同被一双纤纤素手拨动了琴弦一般,余音荡漾开来,绕梁三日,久久不绝。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初一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着自家王爷离在床头,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很久,半点也不动弹,再困也只得忍住了,不敢作声。 他还从未见过,王爷对哪一个女子,费过如此多的心思。虽然也是为了找那梓国太子的下落不假,但他总觉得……这里面还有点什么别的。 毕竟自家王爷平素里是颇有些喜怒无常,甚至可称暴虐的,放下耐心,和一个女子百般纠缠了这么久,还真是头一遭。 而正当他的思绪稍有些飘远的时候,却见床头的楚倾娆身子稍稍动了动,竟是茫然地伸出一只手去探寻着什么。 恰好地,她一抓之下并未落空,却是握住了祈晟的手。 感觉到女子冰凉的手在触到自己的之后,便骤然紧紧扣住,他眉眼中有讶异一闪而过,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任由对方在颤抖之中,一点一点地加大了力道。 而下一刻,他却听女子声音含混地开了口。 却是道:“殿下……殿下……” 祈晟眸光豁然一紧,顷刻间寒光四射!方才眼底隐约可见的轻柔和缓,再荡然无存! 这世上,能让她用如此语气唤出“殿下”的,只有一人。 梓国太子,萧誉!tqR1 他霍然甩开对方握住自己的手,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第四十章 卑鄙无耻下流缺德 楚倾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由于特工的职业习惯,她习惯性地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惕,就是在睡梦中也不敢全然地放松身心。此番也算是托那十香软筋丸的福,竟然睡了个如此安稳且漫长的好觉。 楚倾娆在床头坐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通体舒畅得不得了。 但很快,她想起了睡眠中的那个梦。 不,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属于这身体主人的回忆。 而比起上一次男主角身份不明,剧情扑朔迷离的种种画面来说,这一次的剧情就好理解多了。 单相思。 这身体的原主对一个男子单相思许久,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男子似乎是个不输给祈晟的冷血动物,面对女子的心意岿然不动,反而将对方打发去完成一项看起来并不容易的任务。 那原主走得如此壮烈,他却连送都不来送一送。 而这男子的身份,也再明显不过——梓国太子萧誉。虽然楚倾娆并未看清楚他的容貌和身量,却也大体知道了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说好听点,叫做胸怀天下,不恋女色。 说难听点,就是薄情寡义,没心没肺。 不过,虽然人们爱说“英雄无奈是多情”,但实际上,那大都是失败了的英雄。真正成功的英雄,往往是冷血无情的。比如项羽,多情的西楚霸王,最后还不是败在了寡情冷漠,连妻儿父母的性命都不当做一回事的刘邦手上? 成王败寇,就是如此。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楚倾娆倒还是有点欣赏这个萧誉的。 如果不是他这样薄情寡义的性子,也不能于战火纷飞之中独当一面,支撑着腐朽而摇摇欲坠的梓国抵抗住了大胤铁骑的狂轰滥炸。 而同样的,如果不是没心没肺,祈晟那厮也混不到今天的地步,一手把持大胤权柄吧? 等等,怎么扯到他身上去了…… 自打被坑了之后,楚倾娆一想到这人就觉得心堵,心塞,心里不爽。而这一切连锁反应的直接结果,就是某个跟王爷有密切关联的男人,又要遭殃了。 “初一!”楚倾娆一拍床板,大喝道。 门果然很快被推开,只不过这一次进来的,倒不是初一,而是之前被救下来的小丫头。 “回姑娘,”她在房中立定,笑意盈盈地道,“今早似是有客前来拜会王爷,初一一直跟在王爷身边,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呵呵,下了药之后,就这么放心她了?楚倾娆暗嗤一声。 但很快,她想起什么,看向面前一身淡粉色裙衫,水灵而乖巧的小姑娘,微微扬眉道:“事情都办好了?” 这小丫头的背景,楚倾娆虽然没有兴趣过问,却也知道肯定复杂。若是要投新主子,是有不少善后工作需要打理的。便索性给她放了三天假,让她把身上的人情债血债各种债都清理干净,顺便养养腿上的伤。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姑娘闻声,憨态可掬地又朝前走了几步,欢快地笑道:“是!” 楚倾娆习惯性地盘腿在床上坐了,听她这么说便来了点兴致,继续问了一句,“仇家都处理干净了?” 小姑娘摇摇头,叹气道:“哎,太多了,怎么可能那么快处理干净?再说了,我这腿上还有伤呢,也杀不了几个人。”说到这里,又咧嘴一笑,“所以我就干脆让自己死了!” 楚倾娆闻言,起初有些惊讶,但很快便颇为赞赏地一点头。 不用问也知道,她一定是回到最后任务失败的地方,伪造了一个自己已经死亡的现场。具体怎么弄的,她不关心,不过这个想法倒是很推陈出新。说明这小丫头很有脑子,不只是一把会杀人的刀而已。 于是她微微一笑,冲对方道:“不错,你很有想法,以后就跟着我混吧。” “嗯!”小姑娘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格外纯真地道。 “啊对了,你还没有名字吧?给你取个好了。”楚倾娆忽然想起什么,道,“你原来在道上叫什么来着?” “猛熊!”小姑娘笑道。 楚倾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叫这名儿,这取名字的人也是艺高人胆大…… 清了清嗓子,她道:“这个名字不适合你,而且戾气太重。既然你跟了我,就取个和善一点的名字吧。”说着她稍稍敛了眉,很认真地在思考着取什么名字比较好。 小姑娘歪了脑袋,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新主子,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对方思考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楚倾娆突然双眸一亮,一手握拳在另一手的掌心一锤,道:“沙漠之鹰……沙鹰!从今天起,你就叫沙鹰吧!” “沙鹰……”小姑娘皱眉道。她虽然十分早熟,但自小接受过的只有杀手方面的训练,故而在其他的知识方面反而十分空白。把这两个字反复念叨了几遍,忍不住又问,“这是一个很和善的名字么?” “呃……是啊!”楚倾娆嘴角微微抽搐,道,“沙漠中飞翔的雏鹰,多么和善!” 其实,沙鹰是“沙漠之鹰”的简称。 那是一款0.357口径马格南的半自动手枪,楚倾娆前世用的最为顺手的爱枪。她甚至花了极高的价钱外加威逼利诱地,从几个收藏家手中弄到了这款枪支的金银铜三个珍藏版。 只可惜,自打穿越到古代之后,楚倾娆就基本告别枪支了……不,是完完全全告别了…… 她不会说自己其实是有点怀念过去用手枪的日子,才脱口而出给小姑娘起了这么个名儿的…… 而小姑娘闻言咬了咬嘴,虽然她并不觉得这两个字哪里和善了,但既然新主子这么说了,那就是吧! 于是她很快展演而笑,道:“好,那奴婢以后就叫沙鹰了!” ***** 楚倾娆在床上睡了大半日,只觉得原本就无力的身子再这么养下去,怕是真的要软成面条了,便招呼沙鹰去准备膳食。 沙鹰杀手干得不错,做起丫鬟来,也是手脚麻利的一把好手。半柱香的时间不到,就指挥着厨房的下人弄好了满满一桌子菜,摆了上来。 此刻楚倾娆已经洗漱完毕,嗅到菜香味,衣衫也懒得好好穿,便披了件外袍在桌前坐了下来。 她不讲究尊卑之礼,顺手就招呼沙鹰同桌一起用饭。而沙鹰由于教育程度不够,对礼仪也不了解,便也没有推辞,十分顺利成章地依言而行。 吃过不知道是早饭还是午饭,楚倾娆便打算带着沙鹰去汝南王府的大园子里逛逛,成天憋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没毛病都给憋出毛病来了! 由沙鹰侍候着穿戴完毕,打扮妥当之后,一推门,却骤然和两道身影直直打了个照面! 正是祈晟和他的小跟班初一。 祈晟今日穿着一身玄色织锦云翔符蝠纹妆花缎长袍,腰悬一块珠圆玉润的和田玉,身形颀长,气度逼人。 楚倾娆今天睡得好吃得好,心情也好,骤然见了他,便忍不住想要挖苦嘲讽几句。然而还没开口,却见对方顿住脚步,目光凉凉地朝自己撩了一眼。 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如同一张最完美的面目,冰冷而残酷。 淡淡地,他口中道:“留下。” 语罢,便举步离去。 楚倾娆莫名其妙,直到看见他身后原本跟着的初一,此刻已经乖乖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她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最后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而是对他说的! 她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tqR1 妈蛋,他卑鄙无耻给自己下套的事情,她还没找他清帐呢!他倒是一大清早摆起一张死了爹妈似的臭脸来了,是要给谁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对旁边的初一狠狠地剜了一眼,道:“别跟着我!” 初一睁大了眼,不明觉厉…… 楚倾娆语气不善地道:“你一个大老爷们,成天跟着我合适么?我不管你家主子怎么吩咐的,总之你要跟就暗地里跟,别让我看见。” 说完一拂衣袖,便带着沙鹰款款离去。 初一在原地简直要哭成狗:这两口子闹脾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 楚倾娆愤怒地提着裙子,一口气来到了王府后园的门内,这才站住了脚步。 汝南王府上下都知道她和祈晟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故而无人敢阻拦,她要去哪里,横着走还是倒着走,自然都是随她。 楚倾娆步伐矫健,而沙鹰凭借着敏捷的身手,跟在她后面倒也不觉得吃力。眼见着楚倾娆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她踮起脚,探出小小的脑袋,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对方,奇怪道:“姑娘,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楚倾娆拂了拂裙摆上的尘土,恨恨道:“这人卑鄙无耻下流缺德的程度,简直当世无双!他……”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等等…… 他算哪根葱啊!他卑鄙无耻下流跟自己有毛关系啊!自己凭什么要为了他动气啊! 想到这里,她深呼吸了几下,强行恢复了平时淡定从容的模样,若无其事道:“不说这个了,走,去园子里转转。” 沙鹰也格外识趣地不再多问,只不过,她虽然年纪小,但人情世故也还是懂一些的。 她暗暗地在心里觉得,虽然自家主子的理由说得十分……嗯,扑朔迷离。但就自己亲眼所见的,主子明明就是因为王爷刚才没理会她,才气成这样的嘛。 ***** 汝南王府的后园,果然很大。不仅如此,各色花花草草也很多。 只可惜,楚倾娆在那药丸的作用下,没走多久,就觉得没力气了。好在不远处就有一座亭子,沙鹰眼尖很快发现了,便扶着楚倾娆朝那边走去。 那亭子……就是前不久见到云卿策的地方。 楚倾娆足下一迟疑,终究还是过去了。没办法,谁叫她现在跟个软脚婆婆似的呢,哪里还有的挑啊。 而及至在亭子里坐下了,却忽然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 第四十一章 难得地主动起来 循声回头看去,楚倾娆这才发现,那小亭外的一行行翠主之后,竟然还掩映着一个小小的竹屋。 那竹屋色泽青翠,且并不高,故而隐没在层层叠叠,迎风招展的竹叶之中,若不仔细看,倒果真是很难为人所发现。 而那“啪”的声音,便正是从竹屋里传出来的。那声音不大,寻常人等是注意不到的。只不过,这时候坐在亭子里的,一个是昔日特工,一个是从良杀手,没一个属于“寻常人”。 楚倾娆微微合目,将那声音在脑中重温了一道,大致可以判断得出……是书本落地声音。 显然那屋子里,有人。 楚倾娆转头看了沙鹰一眼,迟疑了片刻,道:“去看看。” 按照她往日的性子,向来有些好奇心缺乏的。除非是事情找上了自己,躲不开了,否则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这一次,她却难得地主动起来。 只因在一瞬间,她忽然想到,迎风的翠竹,避世的小屋……能和这些联系在一起的,似乎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她骨子里其实是格外洒脱的,那日和云卿策把话说开了之后,便也不再回头多想。毕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人却是她所遇见过的人中,少有的对她不计回报,真心相待的。 她好坏还是分得清的,不至于就矫情得因为那样的事情,而彻底对他避退三舍。 沙鹰也是个机灵的,见自家主子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声音的来处,便也赶紧动身,搀扶着她绕过那片不大的竹林,来到竹屋的外面。 那是个规模不大藏书阁,隔着雕花的镂空窗棂,远远地,一眼便可以看到屋内的一排排书架,以及架上整齐摆放着的书卷。 一道清癯瘦削的影子,正立在书架前。 果然是云卿策。 他一身玉白色捻金银丝线如意云纹长袍,褪去了昔日的粗布麻衣,换上了锦衣浴袍,越发衬得他整个人玉树琼枝般的淡雅温润,清贵蕴藉。 处在重重书卷之中,那周身隐隐散发出的温文儒雅之气,隔着尚有些远的距离,几乎都能嗅到。 而此时此刻,他动作缓慢地弯下了身子。显然是在地上摸索了许久,这才找到了方才掉落下的书卷。 重新站起身,他用衣袖轻轻地将试卷上的灰尘拂去,又仰头在书架上摸索了好半天,这才找到正确的空位,将书重新放了回去。 楚倾娆见状,不禁皱了眉,心想上次见到的那个眉眼细长,特别善于溜须拍马的小厮呢?怎么没见着人?tqR1 以汝南王对云卿策的宠爱,必然会想得周全,安排个人日日夜夜跟随着盲目的他才对。可是人又上哪儿去了? 沙鹰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楚倾娆神色不豫,便道:“姑娘,那家小厮唤布鼓,是被汝南王捡回来的,虽一直当做下人养着,却也算得上半个义子。因为同汝南王走得亲近,故而自小到大也没真正伺候过人。” 她显然也是知道云卿策这等盲目之人,听力自是过人的,说话的便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恰好控制在足以让楚倾娆听得清的程度。 加之不断有风吹来,撩动着她们身侧的竹林沙沙作响,故而二人之间的对话,纵然是云卿策,也无法听到。 楚倾娆转过头去看她,神情讶异中透着赞许。 她扬眉笑道:“不愧是专业的啊,才几天,这汝南王府里,怕是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了吧?”只怕自己真实身份,她也早就一清二楚,只是不曾说出来而已。 不过无所谓,楚倾娆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既然决定收了她,便也没打算对她隐瞒什么。既然她自己调查清楚了,倒是省了她不少功夫。 而听了她的问话,沙鹰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依旧笑得憨态可掬。 “下人房里的流言蜚语可多着呢?稍稍打听,便再没有什么秘密了,更何况这还只是公开的事实呢。”她笑眯眯地道,“再说了,既然是要伺候姑娘,自然须得做到万事俱备,万一姑娘哪天问起来,也好应对自如才行啊。” 果然是专业的,办事就是这么放心! 楚倾娆满意一笑,也懒得打听她是怎么具体套话的了。她只知道,干杀手这一行的和特工一样,对综合素质要求可不是一般的高,扮猪吃老虎啊,必要的时候还需要点表演功底,以求给目标出其不意的一击。 故而她只将目光重新转向云卿策的背影,语出戏谑道:“这么说来,这个布鼓还算是个小少爷了?” 沙鹰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听那些下人说起他时候的语气……差不多是这样吧!” 楚倾娆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凝视着前方的双眸微微眯起。 云卿策依旧吃力地在书架上摸索着,来来回回地摸索着,稍稍侧过来的眉眼里,依稀可见些许焦虑的模样。却因为太过焦急,而将原本在书架上露出了一角的书卷不慎带了出来,只听“噼噼啪啪”的一阵声响,半个书架上的书,竟然都纷纷而坠,打落在他的肩上头上,最后掉落在地。 云卿策立在原地,低头“看”着一地的狼藉,只是颓然地叹息一声,弯下腰去。 沙鹰都觉得有些看不过去了,不禁皱了眉嘟了嘴,及至转头看向一旁的新主子,不禁一怔。 楚倾娆一双清冷的某种,寒光四射,如同蕴藏了千百把削铁如泥的飞刀,便是连她这种见识过生死的杀手,骤然触到了这样的眼神,也被其中的魄力,震慑得顿了一顿。 但下一刻,楚倾娆的目光却很快温软平和了下来,恢复如常,慵懒好似河里的流沙。 唇角微微勾起,她面容里付出一抹疏冷的笑,依旧凝望着那素衣宽袍的如玉男子,话却是对着身旁的沙鹰说的。 “这等不听话的小厮,”她缓缓地,把每一个字都说得低沉而清晰,“你说……该如何惩治惩治才好呢?” 沙鹰一听便懂了,当即站直了小身板,笑嘻嘻地道:“姑娘不必担心,奴婢定然不辱使命!” 楚倾娆颔首,这才徐徐收回了视线,低垂了眉睫,道:“分寸你且自己把握,记着别弄死了就行。” 她尾音上挑,似又恢复了一无所谓的轻松模样,仿佛所谈论的并非是性命攸关之事,而不过是天气好坏而已。 ***** 云卿策半跪在地上,颇为吃力地在地上摸索着掉落的书卷。一本一本细细地摸过边缘,这才慢慢地摆好,在身侧摞成一沓。 他虽然盲目,动作缓慢,行事却格外细致。那一摞摞书,竟也被他摆放得整整齐齐,分毫也不乱。 而当他正一手撑在地面上,另一只手去探寻稍远一处的书卷一角时,却隐约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人与人的脚步声,只有眼盲心静的人,才能分别得出。对于云卿策而言,这种脚步声便如同人说话的语声一般,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而此刻朝自己走近的这个脚步,步子虽然有些急,每一步却都格外沉定。足以昭示了这脚步主人,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他手上的动作,便不由得顿了顿。 从未想过,对方竟然会来到这里,他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所适从,甚至无法确定,这脚步声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只是自己忙碌过度,所产生的幻觉而已。 而就在此时,面前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紧接着,和他指尖前端便是一空。方才差一点便要拿到的那书卷,竟是被人轻轻抽了去。 一个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带着有些懒散的轻笑,调侃道:“养尊处优的世子不做,一个人在这里捣鼓这些书卷做什么?” 果然是她。当真……是她。 云卿策的手禁不住一抖,却未料对方的手并未立刻收回。于是,肌肤在短短的一瞬间,有了再真实不过的接触。 女子的肌肤细腻柔滑,如若绝佳的丝缎。便只是短暂的触碰下,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 云卿策着电一般,霍然收回了手。 他看不清对面女子,看到自己颇有些狼狈的模样,是怎样的一种表情。但他终究极快地调整了自己的心绪,露出往日那种和风细雨般的清润笑意,道:“楚姑娘。” 楚倾娆看着他说话时候低垂着的眉睫,心中明白,他到底还是在意的。对于自己双目失明,连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的这个事实,到底还是在意的。 但她却没有露出声色,只是声音里照旧带着笑,朝四周环顾了一番,把话题扯了开去。 “这小屋子是个藏书阁?”她同样半跪在地面上,一边替云卿策收拾着一片狼藉的地面,一面带着点抱怨的语气道,“也太不起眼了吧,若不是我迷了路,根本发现不了。” 云卿策在一旁试图搭把手,但几次插不进去自后,只得无奈地笑笑,起身作罢。 “父亲早年戎马一生,疏于读书,曾被人背地里说是大字不识的莽夫。故而功成之后,他便在这府邸的清静之处建了这座小屋,来独自潜心苦读,日日不缀,如今的他,也算得上是文才风流了。”他道,“我幼时也曾在此处陪伴过他读书习字,今日心血来潮,便想着来这个清净之所看看,虽然……” 虽然上面的字迹他再无法看得清了。 楚倾娆手脚麻利地捡起最后一本书,便起身走到书架前,一本一本地看过书脊上的名字,再顺次塞进去,然而最后却发现手中还有两本书,封皮簇新,似是刚装订不久,同这书架上的那一套都不匹配。 她问:“这几本新书,却是什么?” 云卿策神色微赧,道:“实不相瞒,这是在下闲来无事所写的一些闲杂文字。” “哦?”楚倾娆扬眉,响起她和云卿策认识后,对方每日就一直在纸上写写抄抄,她起初倒是扫过几眼,见对方只是默写古籍,便没有太过在意,只当他是以此派遣目不能视的寂寞。 却不想,他竟然不动声色地,开始写自己的东西了? “我能看看不?”她道。 “自然,只怕楚姑娘见笑。”云卿策垂眼道。 “好说好说!”楚倾娆笑道,与此同时,随手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动作却在原地生生顿住。 半晌后,她抬起眼,定定地打量着云卿策,道:“这几本书卷,你总共写了多久?” “实不相瞒,二月有余。”云卿策道,“都是些个人之见,不足为据。” 楚倾娆又扫了一眼手中大开的书卷,合上,大开第二本,第三本,最后一一合上。 她的神情凛冽起来,但开了口,声音却教人听不出分毫破绽。 “阿策可否将这些书借我看看?”她扬了扬书,笑道。 头一次被她唤“阿策”,云卿策不禁面色微红,道:“自然,若是楚姑娘想要,要看多久……都无妨。” 楚倾娆一笑,便将那几本书收起。 最后,她不动声色地再度掀开封皮一角,再度确认了自己所见到的。 云卿策口中,他劳心费力写了二月有余的三本书……全都是白纸。 没有任何一个字的白纸。 第四十二章 真是操碎了心啊 醉仙楼二楼的一间闺房内,红绡帐幔的掩映下,依稀可见一男一女交叠纠缠着的身影。 大堂外,妓子和恩客正你来往我的酬酢应答,歌台暖响,热闹非凡。而这闺房虽处在僻静处,气氛却也是一片丝毫不输给外面的火热激烈,将那还算簇新的木床生生摇晃得吱呀作响。 直到一个男子的闷哼声,伴随着女子娇滴滴的隐忍呻吟齐齐响起后,房内才算骤然恢复了宁静。 一片狼藉的床榻上,一条宛若凝脂的雪白手臂抬起,挽住身旁男子的臂膀,将自己的柔软的娇躯紧紧贴了上去。很快,一张女子的面容也从床的另一侧现了形。 虽然云鬓散乱,妆容失色,但却也不掩那张面容里的倾国之色。 这女子,正是醉仙楼中近来风头颇盛的一名妓子——碧潇湘。 抬手扶了扶凌乱的发,她柔弱无骨地把尖尖的下颚搭在身旁男子赤裸的胸口处,用指尖在上面不紧不慢地划着圈圈。 开了口,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怨怼,“公子近来对奴家如此冷淡,可是在别处有了新欢?” 那男子劳累了大半晌,原本正微微合着眼眸养神。此刻骤然听了这么一句话,顿时睁开了一对尖细的眉眼。 抬手揽住女子白皙细腻的香肩,他把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叫屈道:“我的小祖宗啊,咱们相好了这么久,你的意思我哪一次没有满足过?前儿不是刚花钱给你打了一副银镯子么,这又是怎么了?” 碧潇湘轻哼一声,道:“不过是一副银镯子而已,算的了什么?昨天尚书府的二公子可是花了整整五十两两银子,给那夏依依定做了一支玲珑点翠银凤镂花簪子呢!论容貌,论姿色,那个贱人如何能跟比得过我?可她得了这支簪子,便成日戴在最显眼地方,还故意从我面前走过,那模样,别提有多耀武扬威了!这口气,我真是咽不下!”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瞥了身旁的男子一眼,同时低垂了眉眼,做出低声呜咽的模样。 “别、别,你可别哭啊!”男子一边拍抚着女子光裸的背,一面好声好气地哄她道,“不就是一根簪子么?那玲珑点翠银凤镂花的样式又算得了什么?改明儿等我有了银子,让人给你做一支累丝嵌蓝白琉璃珠的,好好打压一下那什么夏依依的气焰!” 碧潇湘闻言,登时边笑容如花,娇嗔着越发往男子的怀中蹭了蹭,口中却仍是低哼着道:“公子不是向来出手最为阔绰,从不在乎银子的么?这回为何要改明儿才有银子了?” “你个小蹄子,”男子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狎昵笑道,“你要的东西,少说也得五十两银子,这钱难道随便说说便能从天上掉下来了?再说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你放心便是,不出几日,我便带着那簪子前来看你。”说到这里,他细长如鼠的眉眼微微眯起,“不过那都是几日之后的事情了,在那之前……” 话未说完,已经骤然翻身,把女子压在身下…… ***** 待到男子好整以暇地从醉仙楼中走出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日影西斜,橙黄的光将街道上寥落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抖了抖身上极为华贵的锦缎衣袍,左右瞻顾一番,却并没有回府,而是径自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身价值不菲的衣袍穿在他身上显得颇有些不伦不类,但在这个人靠衣装马靠岸的世界,到底还是将他的身份抬起了几分。故而他走在路上的时候,那自我感觉也自然是格外的良好,仿佛自己才是汝南王府的世子,而非无名无分的养子。 不错,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布鼓。 他走的虽然趾高气扬,却也小心谨慎,不免一步三回头关注周围的情形。谁料没走几步,却足下却骤然被什么狠狠地绊了一下,“啪叽”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那声响极大,惹得路人频频瞻顾,有的女子甚至用衣袖掩住了嘴,无声窃笑。 布鼓狼狈地爬起身来,弯腰将身上的尘土拍了好一阵子,然而饶是他将那双细长的小眼睛眯到了极致,却依旧没有看到足下有任何足以绊倒自己的东西。 难道他刚才还是凭空摔了一跤不成? 虽然不明就里,他却还记着自己有要紧事情要办,便也不再流连,只是拔腿匆匆朝街的那边而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行人张皇失措的低呼。 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看去,却见人人都忙乱地朝两旁躲闪,而道路的正中间,一条狗正飞快地朝这边狂奔而来。 那狗体型硕大,站起来能有一人那么高,且通体玄黑,猎豹一般凶狠。tqR1 布鼓站在原地,以为是哪家的狗没拴住,上街乱跑了,便也跟着让到一侧。 然而很快,他却发现那条狗的目标……似乎是自己?! 惨叫着,惊呼着,他拔腿就跑。 于是,在众人的注目礼下,一人一狗便这么你追我赶地,朝着夕阳奔跑而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路人议论了半晌,便也不再留心,只各自散去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这时候却才现了身。 拍了拍一双小手,沙鹰看着那男子落荒而逃的方向,撅着红润的小嘴,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 这点小惩罚,只算是她自己路见不平,泄泄愤而已。 至于主子的那一份……还没来呢! 想到这里,她咧嘴一笑,下一刻,小小的身形却如电光火石般向前窜去,正是朝着布鼓离去的方向。 ***** 布鼓给那凶狠的大狗撵着几乎绕着整座亳州城跑了一圈,才总算是将那灾星给摆脱掉了。 代价是……他那身华贵不凡,表明身价的衣服,生生地被死掉了一大片衣角。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己那衣角处竟然勾带上了不小的一片肉!那肉,也正是自己悲惨遭遇的罪魁祸首。 今天还真是见了鬼了! 愤愤然地骂了一句,眼看着天就快要黑了,他无暇管顾其他,便匆匆地回到城中,径自来到一家书坊外。 穿着粗气推门而入,高声道:“掌柜的,在不在?” 里面一个留着髯须,商人模样的男子闻声立刻迎了出来,慨叹道:“这位公子,你可来了!在下这些时日里,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您能过来呢!” 布鼓之前虽然狼狈万分,但见了这人一脸殷勤的模样,举止便又得意起来。 “好东西,自然是值得多等等的。”他神情倨傲地道。 “公子说的是,公子说的是,”书坊老板连声符合,与此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道,“不知您那书稿……” “既然来了,自然是为了这件事。”布鼓道,与此同时已然从袖中取出几张折得皱巴巴的纸页,往桌上随意地一甩。 老板接过小心展开,数了数而,却面露难色道:“公子,怎么……才这么几张?上次我们不是说好了,这次是给一本书的内容么?在下可是连银子都预先支给了您,三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了。” 布鼓随手拉了个椅子一坐,翘起二郎腿道:“上次说不作数!掌柜的,这书稿有多值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我可是打听过了,现在整个亳州城里,那‘清风明月公子’影印版的第一本手稿早就卖得干干净净!价钱都被炒得翻了几番,还是有人愿意出高价买呢!三十两就想打发我了?没门!你这个小破书坊若不是我这个稿子供着,早就垮了,哪里撑得到今天?!” 老板面露苦色,叹息道:“那清风明月公子,如今的确是炙手可热。故而价钱什么的,若是公子愿意,还是有商量余地的。”顿了顿,“只是当务之急,却是这个稿子……只有这么几页,也无法影印成书啊。” “想要多的,再花钱买啊!”布鼓晃荡着自己的一条腿,俨然一副无赖做派,“现在这书稿可是一页千金了,我也不要你千金那么多,就一页一百两银子吧!” “这……”老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页一百两银子,这也太……” “不肯花钱就算了,”布鼓一身懒腰,站起身来,“反正这街上也不只有你们这一家书坊,到处都在抢着要影印我这书稿呢,告辞!” 说着拔腿就走。 身后空白了片刻,却终还是响起老板迟疑的声音,“公子且慢!容在下……再思量思量!” “思量可以,但时间可不等人。”布鼓回头看他一眼,道,“就一天时间,明天我带着稿子来,出不出这个钱,掌柜的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得意洋洋地跨出了门槛。 ***** “所以说……这布鼓不仅在外头乱花钱养妓子,还用书稿敲诈勒索书商?”楚倾娆斜倚在美人榻上,听完了沙鹰的汇报,面色微沉,道,“并且……拿的还是别人的书稿?” “就是这样!”沙鹰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可世子殿下……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呢。要把事情告诉他,或者是汝南王么?” 此刻时已入夜,屋内一灯如豆,在夜风里隐隐跃动着。 楚倾娆眼眸在夜色中显得黑沉如墨,沉吟半晌后道,“汝南王对布鼓固有偏爱,多半不会因此将他赶出府去,充其量只是让他不再跟着云卿策而已。布鼓此人心地狭窄,睚眦必报,而云卿策本就心怀仁善,又是初来乍到,万事隐忍,就算是汝南王有心维护,只怕总有些事是鞭长莫及的。”顿了顿,她道,“你我能留在王府的时日终归有限,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世。”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在门外道:“不仅要保一时,更要保一世……娆贵妃为那汝南王世子,当真是操碎了心啊。” 第四十三章 意乱情迷 那声音低醇如酒,于习惯性的从容和沉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和揶揄,不是祈晟又是何人? 楚倾娆眉间顿时一凛。 她虽然被下了药,可也只是四肢无力而已,脑子还不至于糊涂。而祈晟是什么时候来的,在门外站了多久,又将她方才同沙鹰的话听去了多少……这一切,她竟然全无觉察! 这只能说明一点:这人的功力,远比自己所以为的要高深的多。 楚倾娆向来是喜欢强者,以及挑战强者的,发现这一点后,第一反应就是想着什么时候去找他过过招,探探底。当然,如果能在过招的时候顺便把这人干掉,自然更是极好的。 这可惜……这个想法短期内估计是无法实现了。 想到此,她登时又郁卒加气愤起来,没好气地冲外面道:“我这人别无所长,唯有爱憎分明这一点,却是十分恪守而已。旁人待如何待我,我自然心如明镜。待我好的,自当尽心回报;待我差的,我也是一定会睚眦必报,千百倍奉还的。” 她声音里并没有明显的愤怒,但说到最后,却是刻意放满了语速,咬准了字音。 影射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而门外却竟传来轻缓的笑声,紧接着被慢慢推开,祈晟一身玄色绣金水文暗花长袍,出现在门内。 他高大挺拔,身段颀长,白银色的月光下自他的身后投入,拉出一条长长的影,直直地落在屋内。 “这么说来,”他一双幽暗如渊的眸子,隐隐泛着戏谑的光华,启口悠然道,“本王在望日救你于水火之中,你也自当会感恩戴德,铭记一生了?” 楚倾娆:“……” 靠,她居然忘了,这人的无耻程度根本没办法用参数去衡量! 感恩戴德你妹,铭记一生你的大爷! 祈晟沉定淡然的目光轻扫过楚倾娆骤然黑了几分的面庞,唇角不着痕迹浮出一抹满意的笑。虽然其实他也不过是刚来而已,只堪堪听到了楚倾娆最后的那句话,但看到对方这有些受气的模样,他心里莫名又觉得有趣。 他并没进屋,只是半倚在门框边,道:“实则本王是来告知娆贵妃,一月内,本王即将还朝。”顿了顿,他峻眉微挑,道,“娆贵妃若是有什么需要保着护着的人,不妨今早把事情了了。” 楚倾娆斜睨他一眼,冷笑:“呵呵呵呵呵,多谢。这点小事难为王爷还亲自来一趟,看来果然是闲得慌。” 她说话句句带刺,祈晟却不恼,只微抬了下颚,立在原地,无声地看着她。 女子的乌发只用一支镶珠宝白银缠丝簪随意挽着,一身木兰青双绣百蝶穿花云缎长裙,外罩一件粉霞月白蝶纹绡纱长衣,月光如水下,那质地轻薄的衣衫如轻烟一般贴在身上,越发勾勒出那身段的纤细玲珑,窈窕有致。 她性子随意,衣衫也未曾穿得格外工整,襟口微开露出大片玉白色的肌肤也浑不在意,神情举止中透出一种用慵懒的媚态。然而分明是一身清清素素的衣饰,不知为何,穿在她身上,竟给人一种明艳魅惑的错觉。 便是一个全裸的绝色女子,或许也比不上此刻的她,给人带来的诱惑。 更何况,这种诱惑是天然的,不经意间的,甚至是当事人混不自知的。 祈晟不着痕迹地低垂了双眸,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欲望和遐想。及至再度抬眼时,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他忽然道:“娆贵妃仍是在为那十香软筋丸一事,同本王置气?” 楚倾娆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直接地问出来了,看了他一眼,道:“若我说是,你还会把解药给我不成?” 祈晟淡淡一笑,“娆贵妃想多了。” 楚倾娆:“……”那你还说个屁啊。 骂也没动静,打也大不了,说又说不过。她越想越憋屈,干脆一翻身子面对了墙壁,口中道:“我困了,王爷请回吧。沙鹰,送王爷出去。” “是。”方才一直乖乖地站在旁边装空气的沙鹰,这才开了口。 她迈着小步子走到祈晟的身边,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太多的伟岸男子,笑容满面道:“王爷,请吧!” 而祈晟的目光却依旧直直地投在前方。 一言不发地,他忽然朝前迈出步子。 沙鹰一愣。 虽然主子说了要逐客来着,但不管怎么,对方毕竟是位高权重的王爷,自己行事也不好太过强硬。 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还是在原地站住了步子,只回过头去,看见祈晟已经缓步走到美人榻边站定。 ***** 楚倾娆自然不是真的困了,更不会说睡就睡。故而身后的动静,一丝一毫也无法逃脱出她的知觉。 更何况,身后那人仿佛自带一种山岳般的压迫,就是在迟钝的人,都能隔得老远感觉得到这种不可一世的魄力。 但她没有动,也懒得再和对方废话,便索性只是闭了眼装睡。 与此同时却也做好了准备,如果他敢再兽性大发什么的,就拔了头上的簪子,直接插到他胯下去! 而下一刻,她竟然真的感觉得到,正有什么,缓慢地朝着自己的身上覆过来。 靠,不会真的要逼她动手吧? 楚倾娆不禁警觉起来,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拳,蓄势待发。 忽地,却感到身上一暖,竟是搭上了一层薄薄的被衾。 等等,祈晟给她盖被子?!开玩笑,他是拿错剧本了吧?! 正此时,第二重压迫的感觉,却骤然靠近。就在她略略有些分神的时候,男子雄浑的气息已然重重覆盖而下,铺天盖地地,将她生生地笼罩在其中。 就在耳畔极近的地方,一个声音喑哑而低醇地响起。 “娆贵妃,好梦。” 语声响起的时候,楚倾娆可以感觉得到对方的唇齿,正在一点一点地向自己靠近。 然而终究是在真正靠近之前,缓缓地停了下来,维持在一个将吻未吻的距离。 而对方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却带着蓬勃的温度,喷洒在自己的侧颈的位置,楚倾娆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妈蛋,又是敏感区…… 正有觉得忍不下去,准备翻身把人骂上一骂的时候,身上的压迫却又在瞬间消失了。 她听见身后衣衫摩挲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见一轻一重两个脚步由近及远的声音,听见门“吱呀”打开又“嘎吱”一声合上的声音…… 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这样无声的环境下,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居然跳得如此厉害。 她坐起身来,抬手揪住自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 靠,为什么刚才居然有点紧张…… ***** 而门外,祈晟在沙鹰的跟随下于回廊处立定,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仰头看着中天明月,若有所思。 沙鹰也极为乖巧,不走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跟在他后面等待着。 而下一刻,却见面前高大的男子忽然转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那目光虽透着淡漠和冷情,却极为深沉,仿佛是夜里的深海,波澜暗涌,包藏星汉。 他道:“你叫沙鹰?” 沙鹰一愣,却也很快甜甜地笑道:“是!这是姑娘给我取的名儿。” 祈晟的表情却变也未变,只是淡淡地挪开的视线,重新看向远方。tqR1 口中却道:“你要杀的人,当真不打算继续了?” 沙鹰闻言,面上的笑骤然凝固。 除了纪思嬛和初一,她未曾对第三个人说过自己的身份。而至于她的过去,杀过什么人,为谁杀人,是成功还是失败……这些,更是连出去楚倾娆也不曾透露过。 虽然的确,她这短短的九年时光里,杀人无数,却只失手过一次。 也正是那一次失败,让她决定结束自己的杀手生涯。 因为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杀得了那人了。 她唯有选择放弃。 可是,这一切面前的这人,如何会知道? 见她不说话,一双大眼睛中却再也没有了方才的天真无邪,而充满了警惕和杀机。 这正是一个杀手,该有的目光。 祈晟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却径自开口,继续道:“若本王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去完成未竟之事呢?” 沙鹰身子一震,瞪大了双眼看着他。 祈晟却并不等她回答,道:“此事倒也不急,你若想好了再来找本王,也不迟。” 语声落下,他一拂衣袍,玄黑色的衣角在风中微扬,人已经消失在了回廊转角。 ***** 大步回到自己的房门外,祈晟才站定了脚步。抬手扶上了门框,却没有急着用力推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半晌后,他抬手抚上自己的眼,低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来。 回想起方才在楚倾娆房中的情形,他一时间竟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突然做出那样的举动。 那一瞬间,简直就如同着了魔似的……意乱情迷。 若不是他及时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只怕落在楚倾娆耳畔的,就不只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吻了。 甚至……还有更多。 一定是他近日奔波在外,白日接受各方拜会,夜里又要批阅折子,太过劳累所致。 他这么想着,却听见旁边响起一个明亮的声音:“王爷?你这是怎么了王爷?” 祈晟没有说话,放下了手,眼底已是一派沉静如水。 “折子拿进来。”他瞥了瞥初一手中抱着的包裹,面无表情地推开门,率先跨入了门槛。 初一凭借着绝佳的轻功,几千里奔袭,去了朝中又回来。故而这才缺席了一日对楚倾娆的看顾。 屁颠屁颠地跟在王爷后面,他把折子从包裹里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 祈晟撩起衣袍坐下,已然抬手拿起一本,在桌上摊开,口中道:“朝中有何动向?” 初一正拿着银剪,轻车熟路地替对方把灯花剔了剔,眼见着灯火明亮了许多,便笑道:“王爷果然料事如神!您不在朝中的这些时候,有些人当真是按捺不住,开始蠢蠢欲动了!” 第四十四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祈晟位高权重,在朝中又是一手遮天,故而任何一点动静,身后自然都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 而这一次,他之所以大张旗鼓地摆驾出了宫,一来也的确是为了请韬光养晦了太久的汝南王重新出山,二来,却也有着一重不为人知的隐藏目的。 当初先帝祁旸驾崩时,正是建国之初,鱼龙混杂,暗流涌动。 而在朝中诸事尚未稳固的情形下,为了稳固住小皇帝的地位,祈晟运用铁血手腕,做了三件事。 其一,以摄政王之身,代新皇理政。 其二,将朝中文武大臣的实权尽数削去大半,尽数握于自己手中,大权独揽。 其三,铲除异己,党同伐异,甚至将公然顶撞自己的大将军何子良枭首示众,并将其首级悬挂于城头三日,以示威慑。 简而言之,就是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半生跟随在祁旸身侧,作战时勇谋兼备,身先士卒,故而在军中也有着极高的威望。换而言之,大胤最主力的三十万人马,从兵到将,对他无不是百般信服,唯命是从。 这边是他独断专横的最好资本。 那一段,被称作是大殷王朝最黑暗无光的时日。朝野之中一派风声鹤唳,人人都见识到了这个过去并不显山露水的王爷,一旦大权在握,手段是怎样的雷霆万钧。 于是,原本各怀鬼胎的各种势力,灭的灭,亡的亡,剩下的也不敢再掀波澜,服服贴贴地认了命。 民间传言中,只道如今的摄政王凶残暴虐,铁血嗜杀,将整个大胤王朝尽数握于自己一人手中,为所欲为。却无人真正地想过,铁血或许并不是最好的手段,在某些必要的时候,却是最快而最有效的法子。 若没有他当年近乎残暴的血洗整个朝纲,彼时蠢蠢欲动的各派势力恐怕早就为了那并不稳固的皇位,自相残杀了起来,又怎会有大胤王朝今日的这般物阜民丰,四海升平? 对于朝野之中的误解,祈晟从不屑于去辩解,或者为自己正名。毕竟,让人对自己心怀畏惧,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与此同时他心中也很清楚。自己当年的极端手段,管的了一事,未必管得了长久。 有不少人,虽然那时候对自己表示了沉浮,可心中未必就当真再无别的肖想。 故而他此番出宫,着意逗留了格外长的时间,为的便是看一看,有哪些人趁着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开始按捺不住了。 看来,果真是有人上勾了。 唇角微微勾起弧度,他依旧看着手中的折子,淡声问:“谁?” 初一道:“前日影卫之中有人来报,说户部尚书钱与兴暗中地将他留在原属地麓州的女儿,接进了京城。” “钱与兴?”祈晟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他。 钱家当年也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故而建国之后族中多人入朝为官,也算得上是个大家族了。钱与兴身为户部尚书,掌管财政大权,在家族中乃是官位最高的一个。 他若有所动静,牵扯的便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家族了。 想到此,祈晟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道,“说下去。” “那钱与兴正妻早亡,膝下无子,仅有一个庶女。而据说他正妻亡逝一事,同那庶女颇有些关系,故而钱与兴有所迁怒,一直不甚待见那对母女,只远远地将其留在老宅之中,不管不顾。”初一想了想,道,“而此番他却破天荒地将自己的女儿接到了身边,此事……怕是并不简单。” 祈晟的影卫脉络极广,无处不在,不仅对朝中官员的大小事情一清二楚,就是有关其家眷的蛛丝马迹,也不曾放过。 不过他也很清楚,若非是掌握了更决定性的证据,初一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来惊动自己的。 故而他闻言,只是低头重新看向面前的折子,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初一会意,不自觉地将声音稍稍压低几分,继续道:“据影卫来报,那他庶女入京之后,行事倒也分外低调,但却每隔几日,都要去往城中的普会寺上香。” 庶出的女儿好不容易翻身回到父亲身边,每日去寺庙中烧香拜佛,感恩或者还愿,这在旁人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而祈晟闻言,正看着折子的双眸却是微微一凛,隐有寒光浮动。 普会寺…… 那女子上香这件事,本身并不值得怀疑,只是这地点…… 京中附近大小寺庙有十余座,这普会寺既不是最宏大的,也不是香客最多的,甚至地处还颇有些偏僻,为何……她独独要去往哪里? 除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他脑中,正好极快地就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的主人,早年在军中作战时,曾误中敌军埋伏,重伤独自流落山野。弹尽粮绝之际,却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寺庙。仿佛是天意使然,那寺庙不仅帮他躲避了那一夜的狂风骤雨,门外更有许多可以果腹的野果。 于是他于庙中休养了两日后,终于熬过了那最难捱的时候。临行前,他对着庙中破败的观世音菩萨郑重地拜了三拜,只道若是能平安回到军中,定然回来还愿,出资将这破庙重新修缮一新。 而多年后,那人果然带人回到了此地,花了重资完成了自己当年的夙愿,并给寺庙命名为“普会寺”,并且每月都会抽上几日,来这庙中,与方丈坐而论道。 而那人,便是当今的殿前都点检,手握五万精锐禁军的统帅,赫连烽。 初一道:“得知此事后,我便吩咐影卫暗中查访。果然让我给发现,这二人在庙中‘偶遇’了!” 他虽然平时看起来不怎么着调,但办事却是极为周全可靠的。从得知最初的消息起,到一步一步的深入查证,印证自己的猜想,这期间的时日显然不短。他却是等到一切都明晰之后,才来回报给祈晟的。 祈晟生性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汇报的时机过早或是过晚了,恐怕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若非是对他的脾性极为了解之人,是无法将时机掌握得如此在恰到好处的。 正因如此,他才对初一格外满意,甚至有些偏纵。 毕竟……也曾是大哥身边的人,自然是无可指摘的。 听完初一的话,祈晟将方才看过的一本折子缓缓合上,道:“赫连烽是什么态度?” 事已至此,不难猜测,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但那赫连烽,旧时在军中和他颇有些交情,为人谨慎严肃,不苟言笑,对他唯命是从。 正因如此,他手揽大权之后,才会将殿前都点检这样重要的位置,交给对方。 如若朝中真的有人想用美人计勾搭他手中的这个得力干将,祈晟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这其中的区别在于,整治的是一个,还是一双。 “此事……暂且不好判断,毕竟二人只见了一面而已。”初一皱皱眉,道,“只不过,据说钱与兴那个名唤钱思妍的女儿,生得倒是花容月貌,冰肌玉骨。赫连将军都而立之年了,也未有妻房……”他顿了顿,不好将自己的担忧说得太过明显,便叹道,“毕竟古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只是,一个身后是朝中世代为官的世家大族,一个身后是事关京畿安危的五万禁卫军。盘根错节太多,牵一发就会动全身。 这两方,都不好动啊。 然而祈晟闻言,表情里却再没有任何波澜。淡然平静地,他将看过的折子放到一边,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且继续让人盯着,有动静再来报。” 初一心里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得静观其变才行。便诺诺地领了命,正待退下,转眼看到外面天色晚,便忍不住道:“王爷,这折子早一日还是晚一日批阅,其实也不那么要紧。还是注意休息为上啊。”tqR1 祈晟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上却未有半分停歇,反而拿起了新的折子,展了开来。 初一推门而去,心中无奈叹息。 实则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劝没有什么用,毕竟自家王爷好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性子深沉,偏为多疑,朝中又鱼龙混杂,无人可信。 故而一直以来,这大胤朝中,事不论大小,都是他由一力支撑着。 却不知又能撑到那一天。 摇摇头,只希望那小龙椅上的皇帝,快些长大才好。 ***** 初一觉得,自家王爷简直不是人。 昨夜批阅折子不知到了几更天,今天大清早的便起了床,叫自己陪着一道出门走走。 ——虽说是让初一全天候贴身跟着楚倾娆,但祈晟心里也知道,对方现在那模样,连只鸡也抓不住,根本无需这么大材小用。再说了,自己身边也的确是找不到第二个人比初一用着更顺手了。 故而初一便光荣却一点也不开心地,拥有了两份差事。 亳州城虽然不比京中,却也是个极为富庶繁华的地方。一大早的,街道上便已然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模样,热闹非凡。 祈晟信步闲走,身边虽只带了初一一人,却也已然再足够不过。 他今日穿着一身紫金滚边百鸟争鸣玉锦长袍,身形颀长高大,形容风流蕴藉。虽习惯性地冷淡着一张脸,但那俊美无俦的眉眼,以及周身浑然自带的一种张扬的贵气,却已然惹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瞻顾。 初一打了个大大哈欠,只觉得自家王爷生得太招人,简直都算得上是祸国殃民了。 君不见,刚才路过醉仙楼时,门外花枝招展的拉客妓子,见了他都跟饿狼扑闻见血腥味似的,挥着帕子就要扑上来。还好他手脚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把人给隔离开来,远远地带走。 最可恨的人,当事人自己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对自己那张脸惹来的麻烦浑不在意。 正暗自一个劲儿地吐槽,却见面前的人忽地停下了面前的脚步。 抬起骨节分明,棱角有致的手,祈晟指了指前面,看着他道:“怎么回事?” 第四十五章 有钱就是任性 初一循声望去,之间几步之遥外,一个不大的店铺外,正围满了人,似是在抢着买什么东西。 很快,便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从店铺里奋力挤出来,跑到远远等候着的自家小姐面前,兴高采烈地将怀中一物取出,递了过去。 远远可见,正是一本书册。 那小姐接过书册,当即面色微红,充满爱怜地抱在怀中,带着丫鬟步伐轻快地走了。 初一喃喃道:“仿佛……是在买书册啊。”只不过他活了这么多年,可从未见过买书卖得如此疯狂的情形,便又道,“却不知写的是什么,竟然抢得如此凶狠。” 话音刚落,他就深深地后悔了。 因为很快,他就听见自家王爷轻描淡写地道:“拿本过来。” 话音刚落,就听那小店铺的老板高声道:“实在抱歉,抱歉!本次影印的一千本,今日已经全部售罄!还请各位下次再来吧!” 初一转头看向祈晟,道:“主子,这……” “去买家手里拿。”祈晟神情不改,“不卖就出高价。” 初一满头黑线,果然有钱就是任性啊,买东西都用“买”这个字的,直接说“拿”…… 不过好在,身为一个影卫,自然是上能飞天,下能入海的,故而初一手捧巨款,硬着头皮去勾搭了好几个卖家,竟然当真被他软磨硬泡,买到了一本二手书册。 祈晟抬手淡淡接过,却见封皮上写着“浮生小记”四个字,落款“清风明月公子”,那字迹工工整整,一丝不苟。 然而及至翻开来看,却见里面内容,乃是截然不同的一种字体。 那字迹笔画细致,风格秀逸飘洒却又不失劲骨,倒的确有几分符合作者名称中,那清风明月般的出尘潇洒。足见这才是本人的字迹。 书册内容有些杂,既有诗词,也有散文骈文,文采清淡隽永,情感含蓄婉转,倒也无怪乎颇受少男少女的追捧。 祈晟并不在意地草草翻过,然而及至看到最后几页时,原本清淡的目光,却在一刹那锐利起来。 最后几页,是一篇短小的文章,写的却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形势策论,名为《朝纲十策》 顾名思义,乃是稳固朝纲的十条建议。 一篇政论文章埋没在言情说爱的诗词曲赋中,读者又多是闺阁少女,故而自然是极为不打眼的。 更何况…… 祈晟眯起眼,一字一句地将那十策完整地看过,不得不承认,这是条建议胆大出格到,近乎荒诞。纵然是被寻常关注家国大事之人看去了,也只会笑这作者胡言乱语,痴人说梦罢了。 可他祈晟并非寻常之人。 这十条建议,竟然大半,都是他曾经想过,却迫于种种缘故,来不及或者不能实施的。 “金马玉堂学士,清风明月闲人。”轻轻一笑,他道,“若当真心中只有清风明月,丝毫不挂念朝堂外事,又怎会写得出这般切点的政论来?” 将书页合上,他转头看向方才还人满为患,现在已然空落了许多的那个店铺。他忽然举步,朝里内走去。 初一虽不明就里,却也只能匆匆跟上。 祈晟生得器宇轩昂,气度不凡,任是谁人见了,都能觉出这人非比寻常。故而他方一出现在门内,那留着髯须的老板便匆匆迎了上来。 “这位公子,不知有何吩咐啊?”他笑容满面地道,“在下这书坊虽不大,书却不少,您要哪本只管吩咐便是!” 祈晟却不答,只将手中的那本书扬起,道:“此书的作者,现在何处?” 老板一愣,迟疑道:“公子,这……” “掌柜的莫要慌张,我家公子并无而已,”初一见自家王爷面色冷冽深沉,颇有些摄人的意味,便抢着上前来。他素来机灵,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道,“我家公子素来喜爱有才之人,今见这‘清风明月公子’的文采绝佳,很是欣赏,故而想通过掌柜的介绍,结识结识。” 老板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他一看面前这位公子和小厮的举止衣着,便只非富即贵,定然是出自大户人家的。这样的人,多结识结识,于生意场上自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只是……他却叹息一声,道:“实不相瞒,这‘清风明月公子’,在下也素未谋面。” “哦?”初一道,“这却是怎么回事?” 老板道:“实则这书稿,乃是一位不知名的公子交付于我的。只是这位公子行踪不定,在下也不知道他家在何处。”顿了顿,想起自己被无端敲诈一事,忍不住又道,“只是依在下看来,这书稿似乎并非出自那位公子之手,而是另有其人。究竟从何而来,以在下的身份,却也不便多过问。” 初一瞥了自家王爷一眼,道:“这么说来,只有等那个无名氏再次来卖书稿的时候,才能找到这‘清风明月公子’了?” “恐怕……正是如此了。”老板道。 初一叹了口气,转向祈晟,刚准备问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见对方轻描淡写地一扬手,便将手中那书不偏不倚地抛进了自己的怀中。 “找到他。”留下这一句话,他已然轻拂衣袍,转身悠然离去。 手忙脚乱地将东西接住,初一欲哭无泪: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 汝南王府的后院,云卿策一身象牙白弹墨鹤纹蜀锦长袍,端然坐于小亭内的石凳上。 他手中拈着一颗白字,正低眉沉目,和自己对弈。虽然目不能视,他却早已对棋盘的方位烂熟于心,并且,将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记得清清楚楚。 故而落子的时候,那位置不偏不倚,甚至比名目之人还要准确许多。 若非这般自弈了成百上千次,又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院中无人,只有风声吹拂而过,撩动起竹叶,沙沙作响。 布鼓翘着二郎腿,没个型儿地歪在亭子边的美人靠上。自打跟着这个新主子后,他真正留在对方旁边的时间虽然少得可怜,但每次见他不是自己对着自己写画,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一言不发地能这么待上一整日,竟然也不觉得无聊。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布鼓忽然想起什么,最右看了看,见没有人,便从袖中偷偷摸摸取出一个小锦袋来,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了身旁的座椅上。 里面不是铜钱,就是碎银,砸在木质椅子上,那声音格外的凌乱嘈杂。 思绪被微微扰乱,云卿策眉间微微有了周折,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叹一声,重新手执起一枚黑子。 而那厢,布鼓把自己所有的余钱都数清楚之后,不禁拉长了脸。 给碧潇湘打的那支一支累丝嵌蓝白琉璃珠的簪子,价钱要远远超出自己的预计,竟然花了他一百两大银!再加上他用来充斥门面的衣袍被狗咬破了,只得去成衣坊重新买了件式样最时新,用料最华贵的,这便又花去了两百多两!除此之外,他喝花酒的钱,额外砸在那碧潇湘身上的钱,加上手痒去赌坊玩了几把亏掉的钱,前后加起来竟然又是两百两银子! 于是这几日下来,他从那书坊老板那里弄到的六百俩纹银,便只剩下些许碎银子了! 这碎银子对于过去的他来说,或许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了,然而自打布鼓发现了卖云卿策书稿的这条财路后,整个人顿时都大手大脚起来了,这些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根本管不了一两天。 沮丧地将银子铜钱统统塞进了小锦囊,他伸出小拇指挖了挖鼻屎,一双门缝似的眼睛忍不住扫向那个背对着自己而坐的清瘦背影。 眼珠子一转,便豁然站起身来。 搓着手,布鼓走上前去,在云卿策的对面坐下,没话找话道:“世子这自己和自己下棋,当真能记得清楚?” 虽然这布鼓待自己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但云卿策却向来是和善对人的,便淡笑着答道:“起初也是记不清的,次数多了,便也习惯了。” 无法,盲目之人,可以自娱的法子本就不多。 而那厢他回答得认真,布鼓却根本没兴趣听。在云卿策说话的时候,他盯着对方浑浊的双眼看了看,忽然谑笑着抬起手,伸出二指,对着对方做了个戳双目的动作。 见对面的男子依旧语声平静地说着话,并无任何异样。他心道,这人当真是瞎的彻底啊,这样也能从天上掉下来做润南王府的世子?真是走狗屎运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不平之余,又有些无聊,听完云卿策耐心的解释,又懒懒敷衍道:“哦,是吗。”顿了顿,又眼珠子又是一转,道,“说起来,最近怎么没见世子继续写东西了?总是和自己下棋也挺没意思的,偶尔也须得换点事情做才好嘛!”tqR1 实则以云卿策那等敏锐的洞察力,虽然看不见,却又如何会觉察不到布鼓的小把戏?但他终究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来,闻言仍旧是平和地答道:“不过是随便写写而已,若无闲情,怕倒反而写不出了。” 他话虽这么说,实则心中想的,却又自是另一番道理。 布鼓似乎看出点什么来,便道:“莫不是这几日前来诊治的大夫都无功而返,让世子觉得心灰意懒了?” 他平日里大大咧咧,戳人痛处的时候却倒是异常的机灵。 云卿策眉眼低垂,掩去了神色里的一丝丝黯然,道:“想来……总会有办法的。” 这显然一种十分无力地自我规劝。 布鼓却根本没听他的话,眼见着云卿策近来似乎没有写东西的打算,自己的财路就要生生断了。他心里着急,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心里便是一阵烦躁。 “世子自己玩着吧,我出去一趟。”他灰心地拍了拍大腿,打算先去碧潇湘那里散散心,其他的事情,管他的,以后再说吧。 云卿策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布鼓站起身,正待要走,余光却看到石桌旁边,那两个装棋子的棋盒。 哼,让你不给我写书稿!他嘴角一勾,恶向胆边生,忽一抬手,将那对棋盒用力扫到了地上。 然后他便在身后“噼噼啪啪”,落雨一般的声响中,大摇大摆地朝外走去。 谁知没走几步,却见面前骤然多出了一个人来。 第四十六章 如同一泓春水 那是个个头小小的小姑娘,八九岁模样,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小短衫,正仰头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布鼓起初还有些顾忌自己以下犯上的事情,被旁人看去了,有些紧张。此刻见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便顿时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是汝南王府的家丁,自然是没有机会踏足过祈晟的院子,故而也不曾见过这丫头,料想多半是镇南王身边的人,便耐着性子,弯腰冲她道:“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莫不是迷路了?” “没有,”小姑娘鼓着一张水润润的脸蛋,摇摇头,笑道,“我是自己出来玩的!” 布鼓“哦”了一声,随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那你便自己在这里好好玩。”说完就魂不守舍地朝园门外走去。 却骤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惊呼:“啊!布鼓哥哥,世子殿下的棋子怎么全撒在地上了?你别走啊,快来帮忙捡捡!”tqR1 这小丫头看起来软软糯糯的,不料一开口嗓门竟然如此之大。加上她原本声音就极为清亮明丽,故而这么一句话说出,不仅是在后园外忙碌的下人听见了,就连一墙之隔的镇南王的随从侍卫,也忍不住投过漏窗朝这边看过来。 布鼓的面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他虽然千般万般不待见那空降而来的主子,但自己的身份毕竟还是个奴才,故而背地里虽然不听对方使唤,但门面上却还是做得十分周全,时刻警惕着不能露出马脚。他原也是下人,知道下人最是嘴杂,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到了汝南王那里,于自己而言也没好处。 更何况,此番连汝南王府的人都惊动了。 布鼓原本也是打算整整云卿策,自己假装不知情,拔腿开溜的。谁料那丫头这么一嗓子下来,大半个王府的人都知道世子这里出了点状况!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回过头,用一双细长的鼠目狠狠地瞪了那小丫头一眼,而对方却歪着脑袋,露出一副纯良而无辜的模样。 布鼓嘴角一抽,也觉得跟小孩子计较没什么意义。只能暗啐了一声,乖乖回到小亭子下面,弯腰开始帮着云卿策收拾棋子。 云卿策原本正蹲着身子,十分吃力地在地面上摸索着棋子,只是,任凭他的知觉再敏锐,也是如何也摸不出那棋子的颜色的,只能暂时胡乱地将棋子先放进棋盒里,打算日后再作计议。 他心中自然也知道,这棋盒好端端的,怎会无辜就落了地?正无奈叹息之际,却感到一只小小的手,扯住了自己的衣袖,道:“世子,你多有不便,这捡棋子的事情,就交给布鼓哥哥吧!” 云卿策动作顿了顿,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已经被对方连拉带拽地拉了起来,牵引着回到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听到不远处响起“噼噼啪啪”装棋子的声音,那动作颇有些粗暴,带着重重怨念,他稍稍垂了眉眼,道:“多谢姑娘。” 他眼盲,心却不盲,故而这一声谢,指的也绝不仅是对方扶自己重新坐下这件事。 “公子不必客气,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沙鹰小小的身子站在他的旁边,动作麻利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替他擦去了指尖掌心的尘土,声音里依旧是笑嘻嘻的,可一双水眸扫过那正蹲在地上泄愤似的捡棋子的人身上,却带着一丝不着痕迹地森寒之气。 “多谢……姑娘。”云卿策自打随着父亲辞官回乡之后,就再没有被人这么细致入微地伺候过了,故而颇有些不习惯,一张玉白的面容里也微微泛起了红,频频道谢了几番,才道,“听姑娘的声音颇有些耳生,冒昧一问,不知……可是这府中之人?” 沙鹰笑眯眯地道:“我啊……我叫沙鹰,算得上是镇南王府上的人吧?实则也不完全,总之我是跟着嗯……翠花姑娘的!” 沙鹰…… 云卿策略略失笑,但转念一想,这到底是那个散漫而慵懒的女子,所能取出的名字。 很自然的,脑中隐隐浮现出一个虚浮的影子来。虽然他从未见过楚倾娆的容貌,却仿佛能有所感应一般,知道这女子一定是极美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凌厉的刺人的美。 唇角泛起一丝丝苦笑,他对今日之事,心中越发了然了许多,低声道:“那便……替我些过你家主子。” “好说好说!”沙鹰摆摆手,又张罗着替云卿策倒了杯茶,殷殷勤勤地递到了他的手中。 云卿策自然又是带着些惶恐,道了许多次谢。 正此时,却见那布鼓已然把地上的棋子尽数捡了起来,却还没来得及分开黑子和白子,只是一股脑的胡乱装在了棋盒里。 把两个棋盒重重地往石桌上一搁,他声音不快地道:“主子,收好了!” 云卿策仍旧十分有礼地道:“有劳了。” 话音刚落,就听身边那道亮亮的女声道:“哎呀,布鼓哥哥,这棋子上可沾了好多泥呢!这可怎么下呀!还是先去洗洗吧!”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自然依旧是格外的大,大到足够让许多人都听得清楚。 布鼓脸色黑了黑,然而看那小丫头的神情,说这话的时候却是一副无可指摘的天真模样,倒寻不出任何故意整他的蛛丝马迹来。 更何况,他方才已然听到了二人之间的对话,知道那小丫头是汝南王府的人,着着实实是开罪不起的…… 故而他只能吞生闷气地抱着两盒棋子,转身朝下人房走去。 不多时,等他再度抱着洗好的棋子反身回来的时候,却见那小姑娘不知正和云卿策说着什么,笑得跟朵花似的。而云卿策的心情似乎也颇为愉悦,面容里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想着今天怕是见不到碧潇湘了,便越发觉得心情烦闷。 轻哼了一声,暗骂道:“死瞎子!” 他自以为声音已然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却不知那亭子里坐着的两人,论听力,都足以秒杀世间的绝大多数人。 云卿策的神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清淡沉稳。然而眉睫却不着痕迹地低垂了一瞬,才再度扬起。 沙鹰自是看在了眼里。 眼见着布鼓来了,她格外热情地冲对方挥挥手,道:“布鼓哥哥,你回来了!我来帮你分黑子白子吧!”说完人已经十分主动地从云卿策身旁跑出,把两个棋盒接了过来,放在石桌上。 于是布鼓又开始和这小丫头一起,一颗一颗地把白子黑子分开放在两个棋盒里。 虽然这丫头模样烂漫而天然,可不知为何,他总有种感觉,觉得自己似乎正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二人忙活了足足半个时辰,眼看着就要把棋子分好,布鼓用余光看了看天色,见还没黑,心中便是一喜,想着等会儿随便扯个油头出门,还是能再去醉仙楼里快活快活的。 想到这里,他的动作不禁也轻快了起来。 谁料正此时,却听身旁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蟑螂!!!蟑螂啊!!!!” 而就在声音响起的同时,方才还好端端站在自己旁边的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经飞快地窜上了石桌。坐在桌面上,她把两条小短腿高高地收起来,哆哆嗦嗦地不敢往下面看。 布鼓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地面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蟑螂啊? 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小姑娘坐上石桌的动静太大,生生地将原本放在桌面上的两个棋盒给挤下了去! 于是就在布鼓看向地面的同一时刻,他就看到了黑黑白白的棋子,泼水似的,撒满了自己脚边…… 那一刻,他真心有撞墙的冲动。 而这时,衣袖却被人扯了扯,转过头去,便见坐在桌上那小姑娘,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布鼓哥哥,我当真不是故意的……你、你可别生气啊!”她可怜巴巴地道。 布鼓余光朝附近扫了扫,显然她刚才那极大分贝的尖叫,已经让更多的下人侍卫朝这边看了过来。 他还能说什么?被人看见自己弄哭了汝南王府的丫鬟,他还有好日子过么? 云卿策坐在一旁,虽然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却还是柔声探问道:“沙鹰姑娘,你没事吧?” 沙鹰低低抽泣着跳下了桌,几步扑倒对方的怀中,道:“我、我又把棋盒弄翻了!”说着抬手擦了擦眼泪,一副随时要掉眼泪的模样。 布鼓生怕她真的哭出来,嘴角抽了抽,赶紧上前挤出一个笑来,道:“没事,我来,我来……” 沙鹰便不再说话,只是伏在云卿策的怀里,哼哼唧唧个不停。 如此一来,对方纵然心肠再软,也只得忙着宽慰安抚他,而没办法去给布鼓帮忙了…… ***** 而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子里,楚倾娆抱手靠在墙边,听见那边鸡飞狗跳的动静,嘴角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意。 “娆贵妃今日当真是玩性大发啊。”冷不丁的,不远处想起一个声音。 楚倾娆早感觉到了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却懒得理他。此刻听了对方的话,头也不回,只道:“王爷都特意告诉我快要回宫了,不抓紧时间,只怕就没得玩了。” 祈晟唇边浮现出一抹笑,却是不疾不徐地来到她身边站定。微微侧过脸,从漏窗中朝那边看了看,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视了一周,最后将定格在凉亭内那淡衣素袍的人身上。 云卿策低垂着眉眼,正安抚着怀中的沙鹰,神情温柔得如同一泓春水,清淡无痕。 祈晟的双眸却禁不住微微地眯起,半晌后徐徐收回,看向身旁的女子。 楚倾娆并没有看那边的情形,却显然是将任何动静都收入了耳中,她垂眼看着眼前的地面,目光中却显露出丝丝的畅快来。 替云卿策整治了极品家丁之后的……畅快。 祈晟黑沉如墨的眸子,越发幽邃了几分。他忽然启口,道:“这云卿策,你又了解多少?” 第四十七章 王爷你这是在吃醋么 楚倾娆终于转头看向他,眉眼微沉,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祈晟神情不改,一双黑眸同她对视了片刻,却很快淡淡收回。 “这世间,没有绝对清澈的水,自然也没有绝对干净的人。”他将视线投向远方,缓缓道,“以你的性子,难道便从未怀疑过,这人是否当真如同他表面那般……不堪一击?” 楚倾娆盯着他轮廓坚毅而分明的侧脸看了许久,下一刻,却忽然轻笑出声来。 然后她抬了抬眉,微扬了下颚,道:“王爷,你方才的这番话……我可以理解为,是在吃醋么?” 未料对方竟忽然来了这么一句,祈晟稍稍一怔,转头重新看向面前的女子,一时间,竟有种被反将了一军的错觉。 他只是定定地将目光锁在对方清妍明丽的面容上,没有出言否认。 然而楚倾娆却并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稍稍顿了顿,便已然径自说来了下去。 “他这人绝非表面上那般不堪一击,”她道,“这一点,我自然是知道的。” 对于布鼓这般无法无天的恶意攻讦和欺辱,是个人都不可能做到真正云淡风轻,毫不在乎地全盘接受,云卿策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他初初来到这汝南王府,虽然一步登天成了金尊玉贵的世子,可目前为止,也终究只是个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外人而已。既没有归属感,对各种情况也不熟悉,加上又是双目失明,连行动和生活都成问题,纵然心中有着再多的傲骨,有着再多的不平,又能怎样? 到底只能选择隐忍吧。 而楚倾娆选择助他收拾那布鼓,倒也并非由于她是多么心地善良之人,说到底,不过是胸中还有着那么点打抱不平的锐气,再加上对方对自己也算得上是掏心掏肺地真诚,故而顺手帮个忙而已。 她如今的身份并不是娆贵妃,明面上,只是同镇南王关系暧昧的一个前青楼女子而已,又隐瞒了过去同云卿策的渊源。故而若是贸然插手汝南王府的家世,实在有逾越的嫌疑。 所以她干脆做了个甩手掌柜,把事情通通交给沙鹰。沙鹰虽然手段非常,也颇有几分心眼,但装起可爱天真的功夫也当真不是盖的。顶着个小孩子的皮囊,很多事,做起来就方便多了。 所以自己只需要围观就好。 将稍稍发散出去的思绪收拢,楚倾娆重新抬起眼,却见祈晟并没有接她的话,却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那幽邃如潭的眸子里,兼具了浮光与暗潮,让人一顾而望不到尽头,却反而觉得自己正被赤裸裸地审视和剖析着,所有的秘密在那样的目光下,都再无处藏身。 楚倾娆忽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当真有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就要被他一眼看穿似的。 故而她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口中越发不客气地道:“王爷日理万机,云卿策的事还是别费神操心了。毕竟王爷这样的人,平日里在污水里打滚打多了,骤然见着个干净的人,觉得难以置信,不习惯,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原本以为,以祈晟素来的性子,面对了自己的嘲讽,不是若无其事的勾唇一笑,顶着一张厚脸皮全然不当回事,就是用更无耻更表脸的话把自己堵回去……总之,决然不是毫无反击的。 然而,就当楚倾娆做好了应战准备的时候,却见面前的男子冷峻的眉微微一皱,神情淡然中,隐隐透着一股颇有些沉定的认真和严肃来。 他眉睫微垂,开了口,却只声音沉沉地道:“是非与否,想来娆贵妃自有定断。” 语声落下,已经轻拂衣袍,转身离去。 就……就这么走了? 楚倾娆立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看着那道消失在回廊拐角的高大的身影,不知为何,心里竟然有点空空的感觉…… ***** 祈晟大步走回到回廊这一边的时候,被他仍在这里候着的初一,正低头逗弄着那只姓名不可说的大黄狗。 偏生他玩的太开心,没注意到自家主子回来了,一边揉着那大黄狗的毛,一边还笑嘻嘻地道:“齐剩啊,这府中就属你对我最好了,可没白浪费昨天喂给你的剩饭剩……” “菜”字还没说出口,他就看见自家主子脚步略嫌匆忙地,出现在了面前。 初一吓尿了,飞一般地站起来,用两手蹭着衣摆,一面在心里不住地念叨“他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一面满脸堆笑地道:“那个……主子这么快就回了?哈哈,今天天气当真是不错啊!和娆贵妃都聊了些什么?看你一副兴高采……” 话说到一半,发现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貌似不太符合实际情况来着? 祈晟在这边站定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稍稍侧过身,将背脊倚靠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他稍稍低垂着头,额发细碎地散落下来,面容便隐隐没入一片阴影中,看起来有些沉重。 初一觉出什么不对,便小心走上去,探问道:“王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祈晟深吸一口气,如梦初醒般,这才扬起头来看向他。抬手扶了扶额,他眉间微敛,缓缓道:“不知为何,今日觉得……有些乏力……” 觉出他说话时候,口鼻中的气息颇有些滚烫。再看那平日里冰冷如铁的面容里,也似隐约犯了点潮红。 初一登时警觉,道了一声“王爷,冒昧了”,便抬手探向对方的前额。 果然,烫的跟岩浆似的……tqR1 “王爷啊,您这是发烧了啊!”他作为祈晟最心腹的影卫,自然也是通晓医术的,此刻也顾不得礼法,又很快把手探到对方的腕子上,轻轻一把,片刻后松了口气的,道,“还好只是普通的风寒,休息几日应该没事。” 祈晟便不再说话,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初一将人扶住,忍不住婆妈属性大开,絮絮叨叨道:“王爷啊,别怪属下我多嘴,您日日夜里批折子到月上中天,白日里又事情众多,这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加上不久之后又要启程回京,这一路上又有诸多颠簸劳神,还请务必听我一句吧……” 话没说完,却感到肩头一重,竟是祈晟的身子一歪,就这么沉重地压了过来。 呃,不会是被自己说晕过去了吧…… 初一始料未及,足下一时间没站稳,竟是生生地被对方扑倒在了地…… 他被压倒的姿势十分别扭,动作又不敢太大怕惊扰到了自家王爷,便只能稍稍提高了声音,嗷嗷求救。 “怎么了?”不多时,果然便听见有人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过来了。 初一大喜,一抬眼,却见来的不是别人,却是楚倾娆。 她显然也被出现在眼前的……嗯,两个男人身体交叠的诡异一幕震撼到了,定在原地,禁不住高扬了眉。 “初一,原来你……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她抬手拍拍自己的胸口,面上露出一种看不出真假的“不可思议”,半笑道,“可是这的白天的,就在外面……也太开放了点吧?” 不不不,姑奶奶……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 初一欲哭无泪,只能闭眼哀嚎道:“姑奶奶,麻烦您老人家来帮把手行吗?!” ***** 虽然来到汝南王府落脚已然有近半个月了,但楚倾娆还是头一次进祈晟的屋子。 她原以为,以这人的性格,他的屋子应该是冷飕飕,阴森森,甚至带着点鬼气也毫不奇怪。 但出乎意料的是,祈晟的房间,竟是十分的清爽简洁。 一桌,一几,一床,一台书柜,几把椅子,除此之外,竟再没有什么繁复的东西了。 坐在一旁,她把屋内环顾了一番,这才将视线转而投向床边。 身兼大夫加保姆的初一,正在把一块刚拧干的湿巾轻轻搭在祈晟的额前。见对方气息较之方才已然平和安稳了许多,他才轻轻松了口气,一擦额前的汗水,站直了身子。 他转头看向楚倾娆,不好意思地笑道:“方才当真是有劳……呃,姑奶奶了!不过王爷染了风寒这件事,虽不是什么大病,但还是劳烦替王爷保守一下秘密。” 他过去向来大大咧咧,脑袋顶上止不住地要往外冒着傻气,而此刻骤然变得如此严肃认真了,倒让楚倾娆一时间有点不习惯。 但她还是很豁达地摆摆手,道:“此事自然好说。” 初一道了声谢,又道:“我去外面给王爷煎药去,这里……麻烦您替我稍稍守上片刻。” 楚倾娆继续摆手,“小事一桩。” 初一这才放心去了。 其实对方为何会如此谨慎小心,理由楚倾娆也是可以想见的。 毕竟祈晟那样位高权重的人,跺一跺脚都能生生惊动京中的半边天。他染个风寒固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人言可畏,天知道流言蜚语传入了京城,会不会变成他得了老年痴呆或者小儿麻痹? 若当真如此,那朝中可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一切皆有可能,不得不防,也是没办法的事。 楚倾娆暗暗感慨,做权臣也是累,生个病都要偷偷摸摸的。所以由此看来,她穿越之后后制定的“以养老为核心”的目标还是十分明智的! ……虽然前提是,得把旁边这半死不活的人给甩开才行!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向床上的那个人。 第四十八章 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祈晟身上盖着微厚的锦缎被衾,正仰面而卧。 素来淡然无波,却又幽若深潭的一双眸子,此刻静静闭合之后,竟显得整个人沉定安然了许多,不复往日那般戾气重重,不怒而威。 楚倾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立定。一低头,便越发明晰地看清了对方的一张病容。 那原本就是极为好看的一张面容。 虽然因为太嫌冷峻而有些不可亲近,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即便是楚倾娆也不得不承认,单论这人的五官轮廓,的确如同精工巧匠细心雕琢而成,完美到无从挑剔。 但此时此刻,楚倾娆在仔细观察后,又有了新的发现:尼玛,这厮的睫毛竟然这么长! 那如黑羽一般的眉睫低垂在眼下,生生地投下一小片神色的扇形阴影。而那素来轮廓分明而刚硬的一张面容,却因为发热而微微泛了红,显出一丝丝的少见的脆弱来。 她站在原地,定定地盯着看了很久。直到床上那人忽然低咳了一声,身子牵动之下,连带着前额上的湿巾也滑落在了一旁。 楚倾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把东西拿起。感觉到上面的温度也已然有些高了,便索性转身放心一旁的铜盆中浸了浸。 片刻后,才把已然降了温的湿巾拧好,重新搭放回对方的前额。 然后她又觉得无聊了,便索性在床边坐下,低头重新盯着对方的睫毛看。 看着看着,手就痒了。 楚倾娆忽然很想把他的睫毛拔几根下来,看看到底有多长。虽然欺负病人是不道德的,可她也没有欺负啊是不是?最多算得上是小小地打击报复一下。 他给自己下了药,自己拔他几根睫毛,怎么说都不为过。再说了,反正他都烧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调戏一下也没关系的吧? 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不能放过这次反攻的机会。便深吸一口气,稍稍俯下身子,半伏在对方的胸前。借着自窗外投入的明光,眯起眼仔细挑选了半天,终于在那众多浓密而乌黑的睫毛中,找到了满意的一根。 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便觉出那触感,似有若无,带着一丝微微的酥痒。tqR1 楚倾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即将下手的那根睫毛,谁料下一刻,目标却忽然从视线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黝黑瞳仁。 祈晟半整开双眼,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仍旧不忘用戏谑而嘲讽的目光看着他。 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他道:“本王只是染了风寒而已……还不至对什么都毫无觉察。”因在病中,他语声极低,带着点点喑哑的意味,而那声音却不自觉地带着一股格外惑人的魅力,挑逗一般地挠过听者的耳膜。 居然……很有点性感的意味。 前日是,如果那句话的言下之意没有那么欠揍! “小样儿你捣什么鬼我可都是清清楚楚的。” 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这样嚣张意味,楚倾娆很快收起了因为做坏事被抓包而产生的窘迫感,抬手去拿对方额前的湿巾,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道:“我不过是替你换个湿巾而已,王爷,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是少想些有的没的吧。” 祈晟眼底隐有淡淡的血丝,闻言轻笑道:“在本王胸口伏了那么久,看来娆贵妃替人换湿巾的方法倒是格外异于常人。” 楚倾娆都已经站起来了,闻言动作却不禁顿住。 等等,什么叫“在本王胸口伏了那么久”?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的确是事实,但为什么从这人口里说出来,就好像她趁着对方昏迷时候,偷吃豆腐似的? 靠,他不会真有这么自恋吧?! 楚倾娆真心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问题,然而回转头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对方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神情里隐隐可见些许疲态。 她又觉得跟个病人计较……也的确是有点那啥。 便只能没好气地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呵呵,王爷还是少说两句吧!” 祈晟闻言,竟然当真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没再废话。 突然这么听话……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楚倾娆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这才记起自己要做的事,便匆匆转身去打理湿巾。 然而等她准备将湿巾重新搭放在对方的额前时,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出,不轻不重地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楚倾娆动作一僵,湿巾没来得及放,手心却贴上了对方的前额。 祈晟的面容滚烫着,但掌心的温度却极低,还带着微微的凉汗。他将楚倾娆的手当做湿巾按在了自己的前额上,口中低低道:“别动……” 手心里火热却真实的触感,手背被人轻轻握着,却是微凉。 楚倾娆忽然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放空。 虽然两人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说来也奇怪,对于那纯属交易和利用的一夜,她可以不当回事地一笑置之。可这时候面对了如此小清新的场景,她反而觉得有点无所适从起来。 盯着面前的男子看,一时也无法判断他是故意,还是人已经烧糊涂了。楚倾娆定了定神,试图把自己的爪子解救出来。 只可惜,失败。 对方虽然在病中,可手中的力道却并不见弱,反而有些固执地将她的手背往掌心里握了握,禁锢得愈发牢靠。 楚倾娆无语地看着他,正琢磨着是一巴掌拍晕他然后把抽出来呢,还是先强行抽手再一巴掌把他拍晕过去的时候,只听得“吱呀”一声,却是门被人从外退了开来。 初一总算是把药熬好了,正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走进门内来。 祈晟用药自然是格外谨慎的,不仅要防着人做手脚,更不能让人知道他生了病,故而全过程他都是亲力亲为,不敢有半点马虎。 楚倾娆一惊,什么都管不了了,瞬间就把手抽了出来。站起身,她清了清嗓子,用懒懒的语气冲初一道:“初一大爷您终于忙完回来了?那我走了。”说完稍稍舒展身子,若无其事地举步往外走。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跟火烧屁股似的要走,初一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多谢……祖宗,祖宗好走!” ***** 楚倾娆快步走出门,反身掩上了。站在原地,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抬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心居然跳得有些快,而且半天还停不下来…… 维持着面对着祈晟房门的姿势,正有些恍然失神之际,却听闻旁边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姑娘,世子殿下来了!” 楚倾娆转过头去,便恰好看见云卿策一身素袍,拱手立于回廊的一端,风姿卓绝,翩然如画,整个人清淡得仿佛要散入风中。 她心头一紧,脑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我刚从祈晟屋子里出来,以他的玻璃心,不会想歪了吧…… 但很快又想起对方是看不见的,楚倾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举步迎上去,笑道:“世子怎么来了?” 云卿策微微抿唇,轻声道:“在下是特来……同姑娘道谢的。” 他话虽然说得婉转含蓄,但其中蕴含着的太多含义,却已然不言自明。 而楚倾娆打算帮他收拾布鼓一事,原本也没打算瞒他,再说了,既然让沙鹰出了手,寻常人自然都能想得到这背后是谁的意思。 故而她只是豁达一笑,道:“顺手帮个忙而已,不是什么大事。”顿了顿,心里又难免有点皇上不急太监急,便道,“你堂堂世子,又何必做这个软柿子,给个下人揉捏?宵小之辈,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给点好脸色看,可就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云卿策眉睫微垂,有些无奈地笑道:“这些道理,在下固然明白,但……”他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楚倾娆心里也知道,这强龙不压地头蛇。如若汝南王当真颇为宠爱那布鼓,是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将他如何的,而他老人家也不常在后院走动,鞭子再长也总有顾及不到的阴暗角落。 到头来,吃亏的还只能是云卿策。何况他又看不见,寻常人基本的反抗都无法做到。 故而他的重重隐忍,楚倾娆也并不是全然不能理解。 正因如此,才需要她出手,替对方把人好好收拾收拾。 虽然她不会告诉云卿策,自己的“收拾行动”,只开始了冰山一角而已…… 故而她只做若无其事地笑道:“不过那布鼓看起来胆小如鼠,这次被整治一通之后,肯定会学乖不少。也不用再担心了。” 云卿策“嗯”了一声,顿了顿,面上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倾娆心直口快,便问:“世子可是有话要说?” 云卿策点点头,这才道:“实则昨日,父亲唤我一同前去用膳时,曾像我提及寻到了一名游医,此人于治疗眼疾一途上别有建树,若是能请入府中,或许我这双眼……还能有救。” 他语气虽已经极为克制,然而声音里却可以明显地听出淡淡的兴奋欢愉来。他生性淡泊,喜怒不兴,也唯有这样的事,能让他露出这般强烈的情绪来了。 “那可当真是喜事一桩啊!”楚倾娆闻言亦是双眸一亮,真心为对方感到高兴。 “实则目前也只是寻到了线索而已,父亲依然派人去寻,然而那游医行踪想来不定,却也不知何时能寻到。”云卿策说到这里顿住,纤长的眉睫越发低垂了几分,半晌后才缓缓道,“在下只是一时忍不住,想要第一时间……同姑娘分享喜悦而已。如有冒犯……” 楚倾娆起初一愣,却也很快笑着打断他道:“什么冒犯不冒犯的,这是好事,自然要人人同乐。” 二人对立在回廊里说了一会儿话,云卿策想来克己遵礼,对楚倾娆不敢有半点冒犯,加上这又是在镇南王的院子里,故而行事越发谨慎。 眼见着天已黄昏,他便拱手告辞。 楚倾娆也不拦他,只让沙鹰将人送了出去,自己站在回廊里,仰头看着正在缓缓下落的夕阳。 半晌后,身后响起脚步声,却是沙鹰回来了。 楚倾娆回头瞅了她一眼,挑眉道:“那厮又滚去醉仙楼了?” 那厮,只得自然是布鼓。 沙鹰无奈地一耸肩,回答道:“是啊,我让他重新洗了拣了两次棋子,故意拖到太阳都快要下山了,可他最后还是扯了个理由溜了出去。” 楚倾娆微微扬眉,道:“他兜里没有多少银子了吧?” 沙鹰叹道:“原本是有个几十两碎银的……”顿了顿,骤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袋,正是布鼓之前的那个,她眯起眼,甜甜一笑,道,“不过现在恐怕是一枚铜板也没有了呢。” 楚倾娆抿唇一笑,道:“看来你已经有好点子了?”有个职业杀手做丫鬟就是好啊,专业快捷,什么都能替你做的周全。 “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沙鹰一拍小小的胸脯,小圆脸蛋上笑意加深,却隐隐透着一股森冷来,“明天……就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四十九章 黑,太黑了…… 感到明媚的晨光落在脸上,布鼓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与此同时下意识地抬手往一旁摸索而去,却发现空空如也,并无那散发着香气的女子身躯。tqR1 他这才睁开眼来,坐起身朝屋子的那头看去,隔着满桌的杯盘酒盏,果然便看见碧潇湘正坐在妆镜台前。 她显然也是刚起不久,肩头只披着一件水色暗花绣金薄纱,不仅没有起到蔽体的作用,反而将那玲珑窈窕的身体线条,勾勒得越发诱人。 嘴角浮现出一丝邪邪的笑,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无声走到女子背后,双臂一抬,就把对方完完全全地拢入怀中。 碧潇湘原本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前几日刚到手的那支累丝嵌蓝白琉璃珠的簪子。这几日,便是多亏了这支簪子,才让她在那夏依依面前狠狠地出了几次风头。对方扶着自己那破簪子,面色惨白,双唇紧咬的模样,她现在想起来还依旧觉得畅快。 故而冷不丁地被布鼓来了个突然袭击,她微微惊诧之余,很快又恢复了巧笑倩兮的模样。 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收入首饰盒中,她反手勾住布鼓的手臂,娇嗔道:“公子这么早便醒了?莫不是奴家动静太大,惊扰了公子吧?” 布鼓把脸凑到对方的脖颈处,贪婪地瞬息着女子的体香,口中低低笑道:“不是怪你动静大,是怪你起的太早……我这被子都凉了!” 听出对方话语中不怀好意的暗示,碧潇湘假作生气地啐了一口,道:“公子怎就这般每个正型儿,这才刚早晨呢……” 话虽这么说,人却已经站起身来,半牵半引的随着对方朝床榻走去。 正此时,门外却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道:“碧姑娘,步公子,在下银保。” ——布鼓来此,自然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连汝南王府也不敢提及半个字,只道自己姓“步”。而在醉仙楼这样的烟花场所,向来有奶就是娘,有钱就是客。故而见着这位“步公子”虽然其貌不扬,且气质略显猥琐,但出手十分大方阔绰,倒也乐乐意意地接纳了,不问他是什么来头。 而这名唤银保的之人,正是这醉仙楼的掌事之一。而这掌事平日里不怎么出现,一旦出现了,也只会为了一件事——算账收钱。 布鼓来这里混迹也有大半月了,对行情自然是了解的,便在碧潇湘的伺候下披上了外袍,冲门外道:“银掌事进来吧。” 很快门便被推开,一个身形佝偻,且眉眼小得不属于布鼓的年轻男子,便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将手中的一张清单递给布鼓,他搓着双手道:“步公子,这是您昨儿在这里的花销,一共五十八两二钱银子。” 布鼓一听这费用还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便看也未看,只满不在乎地笑道:“昨日潇湘说这儿五十年的女儿红极好,便随意要了几瓶,原以为花销会多上许多,看来倒也不过如此。” 银保小小的眼睛紧紧跟随着对方探手入衣袋掏钱的动作,口中依旧笑着拍马道:“步公子是贵客,出手向来阔绰,这区区五六十两银子,怎会入得了您的眼?咱们这楼里的生意,以后还请您多关照着呢。” “那是自然,”布鼓被他拍得十分受用,邪笑着撩了一眼依偎在自己身后的碧潇湘,“毕竟别的地儿,哪里还找得到这么个小妖精?” “公子又取笑奴家!”碧潇湘娇哼着,不轻不重地在对方的肩头推了一把。 布鼓嘿嘿而笑,但那笑却已经显得有些僵硬。 他探入衣袋中的手一直在摸索,却也一直……什么都没找到。 银保是何等伶俐人物,当即看出了端倪,便探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不过是钱袋一时放在了别处。”布鼓干笑着,索性把外袍脱了下来,低头仔细地查探一番,最后只得道,“咦,莫不是当真落在了什么地方?” 说着,他站起身来,低头在屋内四处寻找。 银保同碧潇湘对视了一眼,面色已然没有方才那么和善了。 而那厢布鼓到处都找遍了,却已然全无所获,心内也格外疑惑,便抬头看向碧潇湘,道:“潇湘,你起得早,可曾在这屋内看见我的钱袋?” 他本意不过是询问一番,并无什么别的含义。谁料那碧潇湘闻言,面色却大变,尖声道:“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说奴家趁着你睡觉时偷了你的钱袋?公子,咱们醉仙楼的规矩向来是最严的,若是偷了恩客的财物,是要拖出去乱棍打死的!你、你可不能如此冤枉奴家啊!呜呜呜!”说着竟抬起衣袖哭了起来。 布鼓也慌了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别误会!” 碧潇湘,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继续泪雨梨花地道:“公子你可知道,你今天这话若是传了出去,我以后在醉仙楼可就没法儿抬起头了!”说着转头看向银保,哭道,“银掌事,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银保是见过各种场面的,依旧十分镇定。他没有回答碧潇湘的话,只转头看向布鼓,道:“步公子,银袋找着了么?” 布鼓原本就已然六神无主,被她这么一哭闹越发是无所适从。站直了身子,他忙乱地抖着自己的衣袖,也不敢再提碧潇湘,只得苦着脸道:“在下今日……怕是钱袋忘在了家中。” 银保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他看着对方,一字一句地道:“步公子,您来我们这里也有些时候了,应当是知道规矩的。管你是谁,这银子不付,就出不了咱们醉仙楼这门。” 布鼓赶忙上前,道:“银掌事,我当真是忘记了,绝无故意拖欠的意思!”想了想又道,“你让我回府一趟,群我取了银子立刻就回来。” 银保抱手站在原地,睨视着他神色稍缓。 他道:“公子也算是阔气之人,这法子也未尝不可。那就让我同公子去府中走一趟,拿了银子自行回来,也不劳烦公子来回地跑了。” 布鼓哪里敢让他跟着自己回汝南王府,不仅小厮的身份要暴露,以后再没脸回来混了,更重要的是,小厮狎妓,银子从哪里来的?他这一切的秘密可都要露陷了。 打死他也不能这么干。 于是此番换了他满脸堆笑,道:“银掌事,我来这里的事……家中并不知晓,还请您高抬贵手,让我自己回去一趟,一炷香……不!半柱香的时间,我就回来把钱给您补足!” 说着,他满怀希望地看向布鼓身后的碧潇湘,指望对方能看在二人交情的份上,至少看在自己刚送给她的那支累丝嵌蓝白琉璃珠金簪的份上,替他说说话。 如果有碧潇湘替自己担保,他或许还有机会走出这门,回去取钱。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天真了。碧潇湘根本不愿同布鼓对视,四目相触不过一瞬,她已然把一张俏丽的脸扭到了一旁,全然置身事外的模样。 前一刻还情深似海般你侬我侬,下一刻就能完全翻脸形同陌路。 布鼓这明白了那句古话是多么的正确: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银保在醉仙楼掌事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原本家境富庶,最后却为了妓子倾家荡产,败光钱财的所谓“公子”,故而对于布鼓这种情况根本不足为奇,也没有丝毫同情。 他的面色便彻底地黑下来。 “们这醉仙楼虽是烟花之地,却也是你情我愿多的正经营生,既然公子拿不出钱,又不愿让我随行回去取钱,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他冷着一双细长眉眼,忽然扬声道,“来人,请这位步公子到衙门走一遭!” 话音刚落,几个大汉就出现在了门内,个个生得人高马大,气势汹汹 “别、别!”布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吓得屁滚尿流,直接爬到银保身边抱住了他的大腿,哀嚎道,“银掌柜,求、求你网开一面让我回去取银子吧!我一定足额给你们,绝不拖欠!” 银保面无表情看着他,道:“要么让我随公子一道回去取银子,要么请公子府上的人去衙门交银子,二选其一……公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布鼓抱着对方大腿的手狠狠抖了抖,哭着一张脸,却没有再说话。 他无法决定,因为这两个选择,对他而言结果都一样——他要完了! 而就在他百般迟疑的时候,银保已经失去了耐心,抬腿一脚把人踹出老远,他冲那些大汉道:“还等着干什么,拖人啊!” “不、不要啊!”布鼓一个劲儿地往屋里躲,但他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拳脚,如何能逃得过这些职业打手的掌心?很快就被捉小鸡似的按在了地上。 然而他并没有被马上拖起来,扭送带走,而是被一块方巾死死地塞住了口。 紧接着,就是如暴风骤雨般落在身体上的密集拳脚。 ***** 楚倾娆懒懒地靠在美人榻上,隐隐听到窗外不小的动静,也没朝外看,而是直接转向正给自己捶着腿的沙鹰道:“你还挺有效率的嘛!” 沙鹰身为一个职业杀手,不仅本职工作做得好,捶腿方面也很有技巧,下手轻重得宜,力道均匀,捶地她通腿舒畅。 听了楚倾娆的问话,沙鹰咧嘴一笑,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甜美表情,道:“主子交代的事情,奴婢自然会好好完成。” 楚倾娆这才转过头去,举目朝外面看了看。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喧哗和嘈杂,已经足够说明太多事情。 这时候,便听沙鹰在旁边道:“不出意外,这时候布鼓哥哥应该已经被管家从衙门里领回来了。” 当然在这之前,他已经被醉仙楼的人暴打了一顿,又扭送去了官衙,事情还被汝南王知道了。 而这件事情的直接策划人,此刻却还在甜丝丝地叫着他“布鼓哥哥”。 楚倾娆满意之余,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黑,太黑了…… 而很快,沙鹰的话又展现出了她更黑的一面。 “为了防止他以后找世子的麻烦,我买通了醉仙楼的打手,把他的腿打瘸了一条。”她笑眯眯地道。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 布鼓之前之所以肆无忌惮地冒犯云卿策,一来是不服对方空降凌驾在自己头上,二来,也是仗着自己肢体健全,五官康健,肆意欺辱身有残缺之人。 如今他瘸了也好,既没资格再笑云卿策瞎,也有机会感同身受地尝尝残疾是怎样的感觉。 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最好不过的还报了。 “你还挺有主张……”楚倾娆不是个霸道的主子,只要事情干得让她满意,她会留有足够的空间让下属自由发挥,故而听闻此言,她反倒是赞许扬了扬眉,笑问道,“不过那打手怎么就听你的话了?给银子还是怎么地?” “我可没有银子,”沙鹰嘟嘟嘴,道,“我就告诉他,这人得罪了镇南王祈晟,这是镇南王的意思。所以他们就乖乖地听命了,而且绝对不敢对外说一个字。” 楚倾娆惊奇之余也忍不住失笑,“你一个小丫头代表镇南王去传话,他们怎么就信了?” 沙鹰面上露出得意的笑,道:“我拿镇南王的印给他们看了呀。” 楚倾娆嘴角抽搐,“那印不会是……” “当然是趁他生病的时候偷的啦!”沙鹰脑袋一歪,笑道,“不过我刚才又悄悄放回去了!” 楚倾娆:“……”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二人正在房中说这话,冷不丁外面传来轻轻地叩门声。紧接着初一的声音响起,道:“姑奶奶,在不?” 前几日因为祈晟的病情,他又当医生又当保姆的,也着实被折腾得不轻。今天说话的语气竟然如此轻松和欢快,楚倾娆一听,不禁微扬了眉,道:“进来。” 初一很快推门而入,那模样看起来和声音一样,也是一副喜大普奔的模样。 楚倾娆道:“今天这是有什么好事?” “是啊,我就是特地来告诉姑奶奶您的!”初一承认得大方,因为心情好,那声“姑奶奶”叫得格外甜美顺畅,“王爷方才决定了,五日后,就出发回宫!” 第五十章 “皇帝的女人”的男人 祈晟的风寒原就不重,加上他早年行走沙场,身体底子也不错,故而烧很快就退了,只不过人依旧有些虚浮无力。 但楚倾娆倒是没想到,他病还没好全,竟然就想着要走了。 “怎么听起来很急似的?”她看向初一道。 初一耸肩笑道:“姑奶奶,您也是知道的,这朝中事务都是王爷在处理,他离宫太久自然也有诸多不便。”顿了顿,又道,“再说了,先帝的祭日就在三个月之后,还有许多事务需得提前准备。” “先帝的祭日?”楚倾娆扬眉,在破碎而模糊的原主记忆中找到了这么一个名字,祁旸。 虽然这位英年早逝的乱世雄主的确是值得好好纪念一下没错,但她实在有些难以想象,祈晟这种无情的冷血动物,竟然会为了这种事带病回朝? 更何况,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祈晟可是把人家祁旸的亲儿子变成吉祥物摆设,就差直接一脚踹下龙椅自己当皇帝了…… 不过,就像她根本不关心祈晟来汝南王府干什么来了,对于这人是不是真心要回去祭奠自家亲哥,楚倾娆也懒得多想。 相比之下,她比较关心的是自己何去何从。但好像……以自己现在半残废的模样,似乎也没有什么选择。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挟制的感觉,却也知道和祈晟是断然不能硬碰硬的,只能先忍忍,再找机会翻身。 仰身往美人榻上一靠,楚倾娆露出一副全无所谓的模样,只是“嗯”了一声,道:“好,知道了。” 对于初一来说,祈晟在宫中的时候,身边影卫侍卫一抓一大把,围得密不透风,故而他自己有时候偷偷懒,放放风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可一旦出了宫,自家王爷自然不便随身带一堆人,于是自己便负担起了宫中太多人的职责,特殊时期还要扮演大夫和保姆…… 所以一听到要回宫了,初一才会如此开心。 但此刻见楚倾娆满脸冷冷淡淡,爱答不理的神情,他也可以猜得到,这位表面看来懒散随意,实则里内性格强势的娆贵妃,对于被自家王爷下药的事情,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呢。 实际上,初一也有点搞不清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名义上一个是皇帝女人,一个是皇帝的臣子,但实际上,王爷这个“皇帝的臣子”早就成了“皇帝的女人”的男人…… 就像宫里那好多个妃嫔娘娘一样。 只是初一总觉得,王爷待面前这位娆贵妃,是有所不同的。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出,也无法从王爷常年那张冰山冷淡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但凭借着跟随在王爷身边多年的经验来说,他就是这么觉得。 并且,与此同时他也深深地认为,身为一个合格的暗卫头领,自己是有必要缓和一下这二人之间的关系的。 毕竟这回宫的路上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呢,他可不想夹在中间受气啊…… 于是他便陪着笑脸,凑上去道:“姑奶奶,其实王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废话少说,拿解药来。”楚倾娆斜斜地瞅他一眼,话说得及其干脆。 初一:“……” 他给对方的话堵得死死的,简直哑口无言。 最后只得“呵呵”干笑了两声,夹着尾巴跑了。 推门而出的时候,他在心里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娆贵妃这么厉害,自家王爷如果哪天能被这么她好好管教一下,那画面一定不能更美好…… ***** 沙鹰提着一个精美的小礼盒,出现在房门外的时候,听见里面正传来一个中年男声。 “你当真教我太失望了!”那声音浑厚有力,中气十足,正是出自镇南王云天厉。 话音落下,很快变换得另一个声音响起。只不过,那个声音尖细绵软,且哭哭啼啼,全无一点男子气概。 不是那落水狗一般的布鼓,又能是什么人? “王爷,我一时不慎,被那碧潇湘迷惑了心智,才会做出这些糊涂事来!您老人家看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就饶过我这一回吧!”光听他的声音,就能够脑补出这人牵着汝南王衣角哭成狗的模样。 沙鹰撇撇嘴,默默表示了鄙视。 而屋内的情景,还真如他想象的一般,分毫不差…… 云天厉一身墨色绣金鸟兽图纹锦缎长袍,负手立在床畔,眼底中满是未及消散的雷霆余怒。 而床头,鼻青脸肿几乎看不清楚本来面目的布鼓,正咬牙半坐着,牵着他锦袍的一角哆哆嗦嗦地哭啼。 云天厉斜睨着他,面色铁青,心中却无奈叹息。 他还记得两年前,自己将他从街上捡回来的情形。自己一生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原本尚能借着故友之子上官策,以慰伤痛。然而不料后来上官策也远离了他,消失不见。 那一段时日,云天厉心内是格外消沉寂寥的。 而他也就是在这时候,捡到了布鼓。布鼓那时候虽然已经十五六岁了,但因为吃不饱穿不暖,看起来格外瘦小,如同一只小猴子。 他便是这样生了怜悯之心,将对方带入府中。 布鼓格外伶俐乖巧,之后的一段时间,成了他心头上的某种慰藉。云天厉承认,自己实际上早已将他视作半个亲子,若无上官策一事,或许他当真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日里,破天荒地替对方改换奴籍,认作亲子,就此继承自己的衣钵。 可他却想不通,自己眼中向来极好的一个孩子,是如何就变成这样了? 布鼓模样如鼠,胆子同样如鼠,被醉仙楼那帮打手连公带私地暴打一通之后,又被当街拖到衙门里连哄带吓地审问,这一来一去,早已把他吓得混都不剩了。 故而等到被汝南王府的官家付清银子领回去的时候,他一见着自家老爷,便把什么都说出去了。 包括自己的银子从何而来。 他的种种罪责,偷盗,敲诈,狎妓……每一样都足以让云天厉震惊不已。 而出了事之后,他尚且不思悔改,反而将罪责都怪到一个妓子身上。那妓子在醉仙楼里好端端地呆着,若非是自己上门,又如何招惹得到你? 云天厉心里这么想着。而余光看到被衾下,布鼓那条已经彻底断掉的腿时,想到对方这辈子怕是再无法下床了,他又觉得心里的恼怒一时无从发作。 布鼓的这条腿,究竟是在醉仙楼里还是在衙门被人打断的,已然无从考证。毕竟对方名义上不过是个小厮,性命如草介,加上本就不再理,云天厉也无法教人去查证。 故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最终只是道:“这条腿,也算得上是给你一个教训吧。” 听他言语之中,失望要远大于痛惜,布鼓越发后悔不迭,然而正待说什么,云天厉却已然拂袖离去。 布鼓颓然地靠在床头,无声暗叹。 正此时,又听闻刚合上的门,“吱呀”一声,再度被从外退了开来。 他抬头一看,却见来人正是昨日上次害自己洗了拣了两次棋子的那个小丫头。 只不过,饶是他已经觉出对方是故意在捉弄自己,却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模样甜美,笑容水灵的小姑娘,骨子里是个多么残酷狠辣的杀手。 更想不到,他今日这一切惨痛遭遇,很大程度上,是她一手助推而成的。 而沙鹰不待布鼓开口发文,已然笑眯眯地开了口道:“我们姑娘听闻布鼓哥哥受了点伤,特意让我带了些草药过来探望探望。”tqR1 沙鹰口中的“姑娘”,自然是祈晟身边那个身份尚且不明的女子。而布鼓这段时日成天在醉仙楼里混迹,如何会不知道那里根本不曾有过这么一个名字土气的“头牌”? 但既然镇南王有心为她编造身份,便说明这个女子,对他而言兵不寻常。故而布鼓自然也不敢多言,见了那女子身边的丫鬟,虽明知对方捉弄过自己,也不敢如何给脸色。 便道:“有劳姑娘挂念了。”虽然他并不明白,这个素未谋面的“翠花姑娘”,为何要挂念自己。 “好说好说。”沙鹰将手中的小礼盒放下,迈着两条小短腿来到他的床边,乖巧坐下,笑容可人地道,“实则我们姑娘,让我给布鼓哥哥带一句话呢。” “什么话?”布鼓不解。 沙鹰道:“我们姑娘说,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有些事,做不得;有些人,惹不得。不知道布鼓哥哥现在可明白了些?”她说话的时候,脑袋一歪,露出个天真而单纯的笑容。 但布鼓听着,却生生地打了个寒战。抬眼再看对方的笑容,只觉得那天真中,仿佛透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残酷…… “你……你们……”他咽了咽口水,眼底有惊恐付出。 “布鼓哥哥不要误会,我们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沙鹰摆摆手,无辜道,但很快,一眨眼睛,“不过我们姑娘说了,她认识许多医术高明的神医,布鼓哥哥这腿,未必就再无药可医。只不过……”她咧嘴一笑,“要看布鼓哥哥的表现了。” 布鼓呆住。 说完这些,沙鹰已经从他的床畔轻巧地跳下,拍拍小屁股,甜甜地道:“姑娘让我带的话就这么多,我先走啦,布鼓哥哥。” 布鼓呆呆地看着对方消失在门外的小小身影,顺着对方的话,将今日的遭遇以及昨日的事情细细回想过,冷不丁地惊出一声冷汗来。 细思恐极…… 可就算傻子也能猜得出其中可能的原委,他却终究一个字也无法对旁人说出。 就如同那个女子传来的话一般,有些事,做不得;有些人,惹不得。既然做了,惹了,就一定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抬手用力地捂住了脸。回想起过去对云卿策的种种无礼和恶意的举动,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地,从骨子里后悔了…… ***** 房内,祈晟身上搭着略厚的被衾,斜斜地靠坐在榻上,翻看着手中的折子。 他的风寒已然好了许多,人却依旧有些慵懒。翻了片刻,便露出些许疲态来。 正此时,却见初一推门进来了。 祈晟眼也没抬,只依旧看着折子上的内容,道:“事情查的如何?” 初一手中,同一时间要替自家王爷查的事情,何止千百条。但出于主仆间无可替代的长久默契,他一听祈晟这话,便能知道对方问的是哪一件事。 第五十一章 为了他 然而此刻,他却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瘪瘪嘴道:“王爷,实不相瞒,我还什么也没有查到……” “哦?”祈晟倒是没有生气,只是终于将实现挪开,斜斜地撩了他一眼,道:“这天底下还有你查不到的事?”尾音上扬,带着一丝丝戏谑的意味。 初一在镇南王府这么多年,向来自诩手段拔群,没有查不到的事,没有找不到的人,奈何这次却生生吃了一回瘪,也无怪乎祈晟会拿这个调侃于他。 “依照那书坊老板所言,每次前来送书稿的,乃是个眉眼细长,锦衣玉袍的男子。这两样描述委实太过抽象,在这亳州城内一抓能有一大把!再者听那老板也说了,听那男子的说话谈吐,不像是那‘清风明月公子’本人,应当只是代人卖稿而已。”苦了一张脸,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经过,道,“故而我一方面在书坊附近布下了暗线,只待那人重新前来;同时也派人四处查访这城中可有家境原本不凡,却因了什么变故急需银两之人。” 能写得出如此锦绣文章的,又能让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替自己前来买稿子,自然不会出自是贩夫走卒之家的寻常之辈。而若非是遭遇变故,家道中落,谁又至于上赶着把自己的稿子拿出去卖钱? 故而基于这两点,初一做出了如上推断,并且动用了手中暗卫开始查证。 只可惜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亳州城里既没有如他所猜测的那般,横遭不幸的富庶公子,那个售卖书稿的锦衣公子,也再没出现在书坊门外。 倒是‘那清风明月公子’的许多拥趸,隔三差五地便要围在书坊外,催着老板要最新的内容,多半是花红柳绿,叽叽喳喳的女子,惹得那店门口成天乱乱糟糟的。 “实则我想着,那公子既然需要银钱,隔些时日应是迟早要再去拿书坊的,”初一道,“奈何王爷回京在即,只怕一时……” 而听了初一的话,祈晟微微皱了眉,却也没有太过挂心。 “一时查不到也无妨,”他将视线重新移回手中的折子上,轻描淡写地打断道,“继续跟进便是。” 镇南王府的影卫是遍及整个大胤的,故而就算他日后回了京中,这里但凡有任何一点动向,也会第一时间传入他的耳中。 他不着急。 刘备也是三顾茅庐之后,才请出了诸葛孔明。为了得到一个可心的人才,多等上一些时候,又有何妨? 初一虽然没能完成任务心里有些憋屈,但也知道找人查事切不可心急,许多时候的确需要机缘巧合。 故而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而这时,祈晟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朝他这边看了一眼,道:“说来,离原定回京之期,还有几日?” 初一回道:“只有三日了。” “哦?”祈晟闻言,当真微有些讶异,他这几日病得虽不重,人却极为昏沉,每日还要趁着精力尚足的几个时辰看看重要的折子,故而一时间竟倒忘记了今夕何夕。 未料不过三日,就要启程了。 想到这里,他幽深浓重的眸子稍稍暗沉了几分。忽地将手中的折子放下,作势要下榻。 初一赶紧凑上去把人扶住,道:“王爷您这是要……” 祈晟目光幽暗,目视前方,唇角浮现出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口中道:“本王素来不喜拖沓,既已想起此事,便索性今日事,今日毕吧。”说着微微扬声,道,“初一,替我更衣。” ***** 入了夜,镇南王府内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后园内那与世无争的小竹屋内,云卿策一身宽袍缓带的绣纹长袍,正利于那层层叠叠的书架之前。 面朝着最近的书架,他若有所思地低眉沉吟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去,摸索上面摆放整齐的书册。tqR1 冷不丁的,旁边响起一个女声,道:“世子要哪本书,奴婢替、替你取吧!”那声音柔和婉转,透着些许年轻和稚嫩,以及淡淡的惶恐和紧张。 布鼓事发之后,云天厉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房中,同他说了许多话。 云卿策原以为他是为布鼓怠慢自己一事而来,然而听着听着,却隐隐听出了端倪,得知他……竟拿着自己的书稿去外面售卖。 对于此事,心中若连半点恼怒也无,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事已至此,布鼓被打断了一条腿,云天厉又亲自上门,言语之中暗含为他求情的意味。 自己还能说什么? 便只能淡淡一笑,说了些许宽谅之语。 而云天厉虽有些偏爱布鼓,但对云卿策却也并无半点薄待。只在离去一个时辰之后,就差官家带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来了。 他自然也是知道,若是用府中旧人,怕是多有私心,要重蹈布鼓的覆辙。故而便让人特地从集市上买了个丫鬟回来,并叮嘱她,若有什么人待世子不好,可直接上报给他本人。 丫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自然会将云卿策当做自己的救命稻草,全心全意侍奉,不敢有半点怠慢。而她得了云天厉面对面的叮嘱和授权,同样也会极力维护自家世子的利益。 如此当真是个格外周全的法子,也算是力所能及地替自己思虑了。 云卿策便淡淡一笑,谢过管家。他看不到那丫鬟的模样,但听对方声音清和,如同山间澄澈的泉水,便并给她取名为“碧泉”。 而此时此刻,见那碧泉待自己周全之余,却似乎更有些畏惧,云卿策便冲对方温润一笑,道:“既是在家中,唤我公子便可。” 碧泉家境苦寒,却格外懂事知理。被卖入这汝南王府中,骤然得了个谪仙一般的主子,已觉得是上天厚待,三生有幸。此时又见那公子虽如在云端,高不可攀,却也平易近人,温润清和,原本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便低低地“嗯”了一声,仍旧道:“不知公子要找的是哪一本书?” 云卿策闻言,便也不再旨意自己亲为,只稍稍退后一步,让出书架前的位置,道:“三本较为簇新的,封皮上全无字迹的。” 碧泉踮着脚摸索了一阵子,很快便带着喜悦惊呼道:“公子,找到了!” 她并不识字,幸而对方要找的恰是无字的封皮,否则当真要费一番功夫了。 将三本书恭恭敬敬地奉于云卿策面前,很快便换得对方一声轻缓柔润的“多谢”。她面色一红,虽然明知对方看不见自己,却也不敢再看对方。 而云卿策在接过那三本书册之后,思绪便骤然有了一刻的放空。仿佛世间万物在一时间都被隔绝了开来,唯有他触手可及的这书册,还有着色彩和温度。 阳光落在皮肤上的触觉,还恍然入昨。 那日,女子带着一丝抱怨的语气,道:“这小屋子是个藏书阁?也太不起眼了吧,若不是我迷了路,根本发现不了。” 她语气慵懒地探问:“这几本书卷,你总共写了多久?” 她漫不经心地笑道:“阿策可否将这些书借我看看?” 虽然他的回忆并无画面,只有声音,但那每一份细节,却早已清清楚楚地留在了脑海中,比画面更为深刻。 他目不能视,写了三册零散的文字,也不过是闲时聊以自娱,或者抒发些许心中感慨而已。故而写罢便也就此搁置在书柜中,鲜少重新拿出翻看。便是昨日楚倾娆托沙鹰将书还回之时,他也并未太过在意。 而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她之所以会说那样的话,便是早已看到上面空无一物的纸页了吧? 以云卿策的心思敏捷聪颖,将近来之事稍稍一联想,便能明白其中因果。 难怪那沙鹰处处有意无意地刁难布鼓,也难怪那布鼓原本瞒得滴水不漏的事情,会忽然被人捅出,自己本人也横遭不测。 是她。她虽然没有任何一点表露,但他知道……都是她。 想到此,云卿策绝美却浑浊的眼眸里,隐隐有暗光浮动。缓缓地,他摸索到手中书册的边缘,将最上面一本一点一点打开。 伸手去朝内页摸索而去,不知为何,指尖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然后他便果然触碰到了,那因为沾了墨迹,而稍稍起了褶皱的纸页。 这三本书册,已然重新有了字迹。 他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法子找回了那被布鼓拆散售卖的书稿,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只知道,她于无声中为自己做了这些,便够了。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耳畔响起碧泉小心翼翼的声音。 云卿策如梦初醒,转头看向他,安抚般笑了笑,眼底明显地弥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碧泉,”将手中的书页徐徐合上,他慢慢地问,“你说……倘若一个人为你做了许多事,却一个字也不告知于你,会是为何?” 没想到自家公子会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碧泉一惊,想了想,却也如实答道:“那人大抵是怕公子知道了,心中会别所负担?” “负担……”云卿策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是我有负担,还是……她有负担?” 碧泉微惊,忙道:“奴婢只是胡乱猜测,若是有失言之处,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云卿策又很快恢复了柔和的笑容,“看”着她道:“没事,在我这里,想到什么都可以直说,我不会因此责罚。” 他的笑容极大地安抚了碧泉,联想到对方方才自语时黯然的神情,碧泉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具体内情,却隐约能感觉得到对方在为什么而黯然。 鼓起勇气,她道:“可奴婢觉得,不论如何,那个人毕竟也为公子做了这些事。若是心中全无公子,又何至于如此?” “若是心中全无……”云卿策低声道,“这么说,我在她的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 “自然!”碧泉忙道。 而云卿策却已然陷入了沉默,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于窗畔立定,微微仰头,将自己的面容朝向天际。 “那便好……”他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低低道,“那便……足够了。” 正恍然之际,却听出地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那步子并非是出自女子,相反,沉稳而雄阔,必定是出自一个武艺极高的男子。 想到此,他收回抬起的下颚,转向远方。隔着窗棂,用一双盲目精准无误地“望”向了来人的方向。 “未料王爷前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他拱手,冲那方向恭敬一礼。 及至开了口,他神情里再无方才那等隐隐失态的模样,已然沉静如水,波澜不兴,仿佛世间的一切息怒都不足以扰乱心中的如镜平湖。 碧泉一听,也知道来者是府上的贵客——镇南王祈晟,便不敢有丝毫怠慢,匆匆推门迎道:“奴婢给王爷请安。” 谁料话音刚落,人却吓得发出了一声尖叫。 因为就在她说话的同时,那个立于风影翠竹之间的玄衣男子,已经一扬手中利剑,忽地腾身而起。 而那剑尖寒光四射,削铁如泥,瞬息之间已然直奔自家公子的面门而去! 第五十二章 她,你要不起 碧泉捂着脸,不敢看眼前的场景。 然而及至她那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落下许久,却发现自己五指遮掩之外的世界里,并没有再响起任何动静。 小心翼翼地,她将遮住双眼的手松开几分,隔着指缝朝外看去。 便见远处满眼碧翠的竹林前,一个那玄衣男子正端然立在窗前,面色沉稳,气度安定。唯有那肆意翻飞着锦衣玉带,昭示着此刻他周身正散发出来的杀气,是何等地咄咄逼人。 而他手中的锋利的长剑,也依旧指着云卿策。气势如虹,却也安稳如山。 那剑尖和对方喉头的距离,不过一指宽而已,只需再稍稍前进那么一点点,就足以伤及性命,见血封喉。 于是从未见过刀兵的碧泉,在短暂的缓和之后,又再一次受到了幅度不小的惊吓。 “世、世子……”迟疑着,她刚要上前,却感觉肩头被人一拍,却见一人不知何时,已然轻飘飘地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位姑娘你别担心,我们家王爷……呃,也就是心血来潮,找世子试试身手而已。”初一笑得格外明朗和善,如同三月初阳。但语罢回头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心中却又是另一番狂风骤雨般的咆哮。 刚才王爷整个人突然飞出去的时候,差点没把他吓死好吗!就算是要拿云卿策试刀,也好歹提前跟他说一声好吗! 再说了,王爷自己还生着病,做这么剧烈的运动真的好吗?! 碧泉一张素净的脸被吓得微红,转头看了这个年轻男子一眼,又举目确认了镇南王的剑尖只依旧停留在原处,没有继续向前刺去,这才稍稍放下了心,点点头,怯生生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而那厢,祈晟长剑在手,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玉如的男子。向来暗涌如潮却不轻易显露锋芒的眸子里,此刻却一反常态地锐利如刀,那压低森冷的光芒,要远胜过于世间任何削铁如泥的凶器。 而同他的锋芒毕露相比,云卿策周身的气度,却是一贯的如若止水,波澜不兴。即便方才祈晟大力之下剑气,已然将他玉白无瑕的脖颈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他那一双浑浊的双眼里,却依旧流淌着清淡蕴藉的神情。 半晌后,他甚至依旧谦恭有礼地弯了弯唇角,谈笑自若地道:“实不相瞒,试探我是否当真盲眼,是否暗藏武功之人……王爷并不是第一个。” 祈晟闻言,刀刻一般的幽深眉目微微一凛。脑海中,一张冷漠淡然,却又慵懒随性的绝美面庞霎,便骤然浮现了出来…… 他尚还记得,自己头一次对楚倾娆提及对云卿策的怀疑时,对方眼中流露出的那种了然神情。 她果然也早已试探过。用同样的,或者类似的方式,试探过。 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如此肯定地说出对方盲目不假,但却也绝非脆弱而不堪一击这样的话来。 的确如此。 能在自己如此魄力逼人的剑气下,依旧岿然不动稳如泰山的,自然不会是寻常的池中之物。 想到这里,他哼声一笑,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而明利的弧度,瞬息间便已然归剑入鞘。 与此同时,定定开口,面不改色地道:“想来那些试探世子之人,自是觉得世子金玉之姿,若当真目不能视,未免是天妒英才,让人惋惜。” 听出他话中暗藏的机锋,云卿策只是一笑报之,淡淡道:“这世间向来没有十全十美之事,只盼有所得之人能加以珍惜,待到失去再追悔,未免晚矣。” 同样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祈晟稍稍扬眉,当即负手上前了一步。他自然能感觉得到,云卿策话中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此刻他已经回复了平素里深沉却淡然的模样,不怒不恼,却始终带着一股沉如山岳的浓重压迫。 面对云卿策的暗示,他没有顺着对方的话继续打哑谜,反而一改被动局势,先发制人道:“世子话中所指,可是本王那翠花姑娘?莫不是……颇有些中意她?”说话间,尾音上扬,还着意地在语气中带上了几分风流亲昵的意味。 云卿策显然不曾料到他会将话挑得如此明白,听闻此言,一张雨润白皙的面容里登时泛了红。他低垂着一双盲目的眼,没有当即回话,面色里却明显有了一刻的迟疑。 而就在这短暂的迟疑中,祈晟已然再度开了口。 “世子是聪明人,相信早已知道她是什么身份。”隔着窗棂,他稍稍前倾了身子,附在对方耳畔,将口中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可闻,“她,你要不起。” 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在心口。 云卿策身子狠狠一震,霍然抬起头,他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和表情,却可以无比清晰地感受得到一种迎面而来,排山倒海的魄力,几乎要把人的呼吸也尽数攫去。 他便这么目光空茫地盯着对方看了许久,终于,自嘲地笑了一声,微微低了头,道:“原来王爷对她……已然如此上心了。” 若非上心到了如此地步,以他的性子,又怎会专程来此,向自己发出这一通警告,或者说是威胁? 祈晟淡然地注视着面前满眼颓然的清逸男子,没有否认。 他只是将自己方才的话,越发着重地重复了一边,道:“名义上,她是皇帝的女人,实际上,她是本王的女人。不管是那一种身份……你都动不得。” 这番话他说得明晰沉定,语气中却透着一种只有强者才具备的唯我独尊,和理所当然。 她是他的女人,这在他看来是一件太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话中却稍稍改了措辞,不再是“要不起”,而是“不能动”。 云卿策自然听得出这其中的分别。 比起担心自己会抢走他心上的女人,他对自己,更多的,是一种怀疑和戒备。 为何……他竟会对自己有了怀疑和戒备? 云卿策心中不解,面上却只当什么也不明白,颓然一笑,仍是道:“王爷多虑了,她那样的性子,她若当真对我有半点情意,又怎会留在王爷身边?若非心甘情愿,又怎肯随王爷一道回宫……是我自己一时不知轻重,胡乱肖想罢了。” 祈晟一双深沉却敏锐的眸子,猎鹰一般地盯着对方的双目。 依旧是全无破绽,可正仍旧是那种过分了的完美,让他心中的怀疑越发地加重起来。 哪怕此刻他也无法确定,那种怀疑究竟从何而来,所指向的,又究竟是什么。 半晌后,他淡淡收回目光,道:“世子明白,自是最好。” 说罢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初一屁颠屁颠地跟上,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自家王爷,看自己有没有插话的机会。 正专心观察之际,冷不丁地,却见祈晟一勾唇角,竟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低低的笑来。 初一被吓得不轻,根据多年经验,却也知道这无疑代表了一个讯息:王爷心情好!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好!而且看他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病似乎也跟着好了大半! 回想起刚才他和云卿策之间的对话,他觉得能让王爷开心的……好像只有一个原因了哦…… 于是大着胆子凑上前去,初一笑嘻嘻地道:“王爷啊,方才世子说你对姑奶奶,啊不,是娆贵妃……你不会真已经……” “云卿策对她的心思,路人皆知。我若不这么说,如何能激他露出破绽?”祈晟面无表情,大步朝前,话说的一派坦然之余,却又忽然加了一句不那么坦然的话,“今日之事不准说出去。”tqR1 实则初一跟了他这么久,哪里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却还这般特意嘱咐了一番,足见……心里有鬼! 初一立时便露出了“哦哦哦,别装了我什么都看出来了”的表情。 “真的吗?真的只是为了探底细?”他眯起眼看,越发凑过去盯着祈晟的脸瞅来瞅去,“我怎么觉得……”他怎么觉得王爷今天就是赤裸裸宣誓占有权来了? “闭嘴。” 只可惜他的质疑没来得及再度发出,就已经被对方简单粗暴地打断了去,祈晟瞥他一眼,蜻蜓点水地道:“是不是我这些年对你越发纵容,你……” 话没说完,忍不住低头打了个喷嚏。 “王爷,你看看,这风寒还没好全呢,就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了!快让我扶你回去吧!”初一赶紧趁此机会抹去了方才走向不太好的话题,冲上去密不透风地对他嘘寒问暖,热热烈烈地把人迎回了自家的小院子。 谁料刚绕过回廊,一抬眼就看到背靠着大红廊柱懒懒坐着的楚倾娆。 她的坐姿颇有些爷们范儿,一条腿屈着踩在廊凳上,另一条则搭在正坐在身边的沙鹰的腿上,由后者挥舞着两个小拳头一下下锤着。而那条性命不可说的大黄狗,蜷缩着身子伏在沙鹰脚边,正十分愉悦地梦会周公。 她微微仰着头,双眼似睁非睁,神情似睡非睡。长长地羽睫低垂而下,遮住了一双动人而迷离的水眸,越发将整个人衬托出一种浑然而不自知的媚态。 听到动静,她睁开眼朝这边看过来。由于刚睡醒,眼底还尚有些迷蒙,如同一只慵懒的猫。 见是祈晟,那眼底的雾霭才渐渐散去,转而变成并不陌生的嘲弄神情。 “哦,王爷回来了啊。”她扬起手伸了个懒腰,道,“抱歉哈,我这给人下了药,浑身没劲,就不起身向你行礼了。” 初一忍不住腹诽:说得好像你以前给王爷行礼过似的…… 而楚倾娆话虽这么说,却又伸出一条腿踢了踢睡得正酣大黄狗,道:“齐剩,王爷来了,怎么还睡着,快给他打声招呼啊!” 这话的意思,显然无异于“狗狗,兄弟来了,你怎么能不迎接一下”。 躺着也中枪的大黄狗冷不丁被人踹了一脚,睡意朦胧地抬起脑袋看了看,不明就里,很快又“啪”地一声把脑袋重新伏下,继续睡…… 而对于她夹枪带棒还暗含人身攻击的话,也只有涵养好如祈晟的,闻言才能照旧不恼也不气,全然安定如山。不仅如此,他唇角依旧悠然地挂着那一抹淡笑,仿佛自己好心情根本不会因此而改变似的。 不仅如此,反而因为什么,而心情更好了…… 楚倾娆一拳打空,反而吃了点憋,心头略有不爽,只暗想这人难道是抖M吗?越被人骂反而越开心? 而初一盯着这欢喜冤家似的二人,忽然想到方才王爷对汝南王世子咄咄逼人的那番话,又不禁开始脑补:如此厉害的王爷,如果被更加厉害的娆贵妃吃得死死的,会是何种模样…… 想着想着,忍不住唇角浮现出明显的笑意。 冷不丁被身旁的主子一记眼刀飞来,只能生生憋了回去,赶紧转头对楚倾娆客客气气地道:“娆……姑奶奶,咱们原定的是在三日后出发,这日子就快到了,还请您早作准备哈!”说着往沙鹰那里看了一眼,冲她点头一个示意。 沙鹰会意思,乖巧答道:“嗯!已经开始准备啦!” 而楚倾娆却对着祈晟翻了个幅度很大的白眼“哦”了一声,不说话,该干啥干啥。 祈晟却依旧噙着嘴角那抹笑,盯着她看了看,道:“三日后,便是本月的十日,还请娆贵妃不要记错了日子。” 楚倾娆仰头看天,心想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同样一个意思还值得重复几遍? 便没好气地道:“王爷您老人家大可放心,我这模样就是想跑也跑不了,自然是乖乖地跟着您回去呢!” 祈晟闻言唇角再度上勾了些许,笑容越发明显起来。却什么也不再说,只举步带着初一徐徐离去。 楚倾娆舒展了四肢,仰头重新靠回廊柱边,懒洋洋地接受着午后暖阳的沐浴。 脑中隐约浮现出祈晟方才离去时候的那句话,以及那看起来显然不怀好意的表情……下一刻,她如同被人踩着尾巴了似的,忽然坐起了身子,一双眼也随之瞪圆了许多! 正给她捶着腿的沙鹰略略一惊,不禁疑惑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楚倾娆缓缓地转过脸来,盯着她,神情有点复杂,“后天……就是十号了?” 沙鹰转动着大眼睛,仔细地想了想,然后重重地一点头道:“嗯!没错!就是三日后呢!” 楚倾娆只觉得脑中响起晴天霹雳,顿时跟被抽了筋骨似的,百般无语地倒回了廊凳上。 尼玛!尼玛!尼玛! 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快!一转眼就十号了啊卧槽! 难怪刚才祈晟那厮一脸欠抽的贱表情,还婆婆妈妈地跟她提醒日期来着,也难怪这几天她整个人越发没劲,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十日”的意思,从某一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解释为十五号减去五天。 换句话说,也就是……离她每月固定毒发,急需男人的那个“望日”,只剩下……五天了…… 第五十三章 占了便宜 祈晟启程离开汝南王府的那一日,天色阴阴沉沉的。大片的乌云当空浮动,如同废旧而脏污的棉絮,遮天蔽日,连带着整个天际都一派灰黑。 夏末秋初,那风便已然带了些微凉萧索的意味,流连地拂动着人的发梢袍角,仿佛不肯轻易离去。 虽不曾赶上个好天气,但祈晟却也并不在意。早早地便起了床,独自坐在院中小亭里,一边啜饮着手中的碧螺春,一边看着下人侍卫忙来忙去地做着最后的出发准备。 他今日穿着一件石青实地弹墨竹纹妆花缎长袍?,腰悬一枚和田玉佩,唇角含笑,眉眼中却透着深不可测的沉稳。由于风寒还未痊愈,他肩头又额外披着一件狐毛织锦披风,将整个人衬得越发的气度卓然,贵气逼人。 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冷不丁地听见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齐剩,你过不过来?怎么,还不肯走了?好,不走是吧?我让小厨房把你顿成一锅汤,撒在这泥土里怎么样?” 祈晟原本上扬的嘴角,不禁微微一抽。 而再听那说话人的声音,原本是极为清润悦耳的,奈何说话之人的语气却十分慵懒,仿佛不肯将自己的一把好嗓子轻易显露出来,被人听去了一般。 就好像她本人一般,明明卧虎藏龙,却偏生将自己的本事藏得深深的,不肯情意显山露水。 她最初说话的时候,一旁原本还会伴随着几句不满的狗吠,然而直到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在一声委屈的呜咽声后,便再也没有了别的动静。 而未过多久,两人一狗便从回廊那头走出,出现在了视线中。 楚倾娆一身桂子绿藕丝琵琶衿蜀绣长裙,腰系一根靛蓝色夹金线绣丝绦,牵着怏怏不乐的大黄狗,自己却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正侧头同旁边的沙鹰说笑着什么。 她走出的时候,乌黑如云的发髻上,那一支斜插着的镂金菱花嵌翡翠四蝶步摇,便随着那不疾不徐的步子,微微摇动着。 今日天色分明是极为暗沉的,而她的衣着也分明是极为清新素淡的,但不知为何,整个人却偏生从骨子里流露出一种明丽逼人来,教人一时挪不开视线。 祈晟原本恢复如常的唇角,又再度弯起了弧度。 而楚倾娆走出几步后,便骤然意识到院子里还有个人。她脚步一顿,朝这边瞅了一眼,倒是很快如常笑道:“王爷今日起得倒是早。” 祈晟笑意微荡漾,一双沈眸注视着她,道:“娆贵妃也不晚。” 楚倾娆扯了扯手中的绳子,道:“今日要出发回宫了,自然要早起一点。闲来无事,就出来溜溜齐剩。” 绳子那一端的大黄狗发出一声不悦的哼唧,伸出爪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趴了,表示无声的抗议。 祈晟朝它瞥了一眼,眼中才刚浮现出一点好奇,就听对面的女子又道:“这死狗,越发不成体统了。不过是这两日看上了小厨房里的那条母狗,天天死皮赖脸地冲着人发情不说,这会儿一听要走了,竟然死赖着不肯动弹。”说到这里,她微微扬起如玉的下颚,笑眯眯地睨视着面前的男子,问,“王爷,你说这畜生是不是应该好好地打上一打,才能长长记心?” 她说话的时候,初一正从外面进来,准备通知自家王爷一切已经准备停当,可以出发了。 却不料骤然听到了这么一段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一段话,吓得他远远地定住了脚,就近找了一棵树躲在后面,不敢轻易凑过来当炮灰。 有没有搞错,一大早就吵架! 偷眼打量了一下自家王爷分毫也不改的面色,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感慨:王爷就是王爷,涵养好得令人发指!换了别人,成日被娆贵妃这么挑衅和攻击,早该炸毛了吧…… 能混到今日这地步的,果然是要有两把刷子啊!他在心里默默地又对自家王爷产生了敬佩之情。 而祈晟闻言,正端着茶杯的动作却连顿也没顿一下,径自放在唇边,轻轻地啜饮了一口。 然后他这才不紧不慢地把茶杯搁在左边,看向楚倾娆,凤眸含笑,不仅没有丝毫恼怒,反而带着一点明澈的柔光。 “公狗母狗,倒是天生一对。”他淡淡道,语气一派雍容淡定。 楚倾娆:“……” 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楚倾娆觉得自己简直要爆炸! 尼玛,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之人,宁肯自己当公狗,也要把她扯进去,跟他做什么……天生一对! 说来说去,还是被他在嘴上占了便宜!靠,到底怎么才能让他生气啊! 楚倾娆自视也算得上是伶牙俐嘴,巧舌如簧,到了今日才发现,再利的嘴,一旦遇上了厚比城墙的脸皮,也终归是无济于事。 站在原地气得快要磨牙,楚倾娆发誓如果她现在有力气,一定把这人踹飞出去。 但也只能说说而已…… 而初一眼见着自家王爷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而两人的情形又有点僵持,便立刻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道:“王爷,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祈晟这才淡淡收回和楚倾娆对视的目光,一撩衣袍起身道:“好,那便出发。”走出几步又顿住脚步,回身冲楚倾娆道,“那小厨房里的母狗,齐剩若当真思念的紧,便一起带着吧。”微微勾唇,眼底有淡淡笑意浮出,“毕竟拆人姻缘……到底也非善事。” 说罢冲初一一个颔首,已然回身而去。 楚倾娆的怒气值瞬间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然而还来不及说话,心却骤然一疼,如同被人用利剑生生刺穿了胸口一般。 虽然这种疼痛对于楚倾娆而言并不陌生,那程度也并非全然不可忍受。可此番她因为服了那十香软筋丸,手足无力,身体发虚,加之对这骤然而至的痛楚并无任何防范,故而一痛之下,整个人竟如同被抽干了力道一般,生生地直往下坠。 “姑娘!”沙鹰就在近前,自然是第一个发现异状的。她暂时还不了解楚倾娆中毒的内情,一时声音里不免有些惶惑。 但好在毕竟是杀手出身,虽然身形极小,但动作却敏捷如猎豹。短暂的怔愣之后再出手,竟然也来得及赶在楚倾娆落地之前,将人扶住。 而楚倾娆是知道这媚毒发作规律的,再狠再猛,终究也不过只有那一下而已。半跪在地上,她稍稍地缓过了气,倒也很快地平静了下来。 在沙鹰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子,她淡然一笑,道:“忽然有点不适而已,已经没事了。”而说话间,鬼使神差地却抬起眼,却寻找那个正待离去的石青身影。 祈晟果然听到了动静,却只是负手站在原地,半侧着身子看向她。眼底是一贯的平和,淡然,从容,冷静,无喜无悲。 四目相对,他这才缓缓地启口,道:“娆贵妃可需要大夫瞧瞧?” “多谢了,不用。”知道他是明知故问,楚倾娆便不冷不热地给顶了回去。 心想:果然是个冷血动物,没心没肺! 但与此同时,不知为什么,心中却隐隐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觉,也不知从何而来……tqR1 这么想着,她反而强撑着站起身来,对沙鹰道了句“准备出发吧”,便匆匆回房去了。 ***** 祈晟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女子的背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房门内,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慢慢地将目光收回。 他低垂下黑睫,将眼底隐有的波澜遮掩了去,及至再抬起头,神情已是一派平静无波。 “走。”留下这一个字,他也转身而去。 初一站在原地,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他方才一直紧紧握拳放在身侧的手,此时此刻,才缓缓地送了开来。 方才娆贵妃晕得突然,初一出于本能,原本也是打算飞身过去救一救的。然而步子已然迈出,见到沙鹰就近地抢在了前面,这才松了口气,收回了脚步。 但他却发现,想要去扶住娆贵妃的,并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虽然那短暂的瞬间过后,祈晟很快恢复了负手而立的模样,眼底里再看不出丝毫波澜起伏,面容甚至较之往日越发冷峻淡漠。 但初一却看得清楚,他的身前的泥土地里,已然多出了一个足印。 那足印踩得极重极深,再无半点沉稳冷静。足以昭示着其主人那一刻最真实,也是最本能的心情。 王爷刚才……是当真着急了吧。 看着祈晟远远离去的背影,初一神情缓缓地的严肃下来,似乎明白了什么。 ***** 祈晟虽然随身带着一溜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影卫,但却并不影响他出门在外依旧带着明眼可见的众多侍卫。 故而镇南王离开的时候,那浩浩荡荡的阵仗,自是一点也不输于他来的时候。 汝南王云天厉携了云卿策,亲自前来相送。 这些时日里,他在和这位摄政王的来往中,已然渐渐明白了对方为何能权倾朝野,执掌大权。 其中缘由,绝不是一个残暴,一个铁血就能解释的。 对于祈晟处事的手段,云天厉虽然不是完完全全地赞同,但却从心底对其人真心产生了敬服之意。 只要对方不染指坐上小皇帝的位置,他愿意真心实意地辅佐这位摄政王。 这也是许多日之前二人相对饮茶时,他在答应携天定军出山后,对祈晟提出的条件。 那日云天厉是这样对祈晟说自己的“不情之请”的。 “老夫斗胆,想像王爷求得一个保证。”他道,“有了这个保证,老夫以及十万天定军,自今日起任王爷差遣。” 祈晟眉眼微扬,神情却平静。 “什么保证?”他问。 云天厉冲他郑重一拱手,一字一句地道:“永不称帝的保证!” 语罢,他抬起头,直视了面前男子的眉眼。 祈晟一双黑眸沉定如初,只是在听闻此言后,眸心涌动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暗光来。 他淡淡道:“王爷也是认为,本王迟早有一日会将会谋朝篡位,把小皇帝从龙椅上赶下来?” 云天厉心一横,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无论是老夫还是天定军,此生愿为皇上,也只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话说得含蓄,但其中的深意若是细细一想,却也不难明白:倘若有一日祈晟背叛了当今龙椅上的天子,自己做了皇帝,他的他的天定军将立即倒戈,同祈晟势不两立! 云天厉说这番话的时候,原本已然报了必死的决心。他一生跟随祁旸,对大胤江山忠心耿耿,眼中容不得半点污秽。纵然韬光养晦多年,此心依旧不改,只觉得今日哪怕因了这番话送了命,也毫不后悔。 然而让让没有想到的是,祈晟在同他对视了片刻后,不仅没有半点怒意,幽若深潭的一双眸子里反而浮现出点点的笑意来。 “王爷信也好,不信也罢。”他端起茶杯放在唇边顿住,却抬眸看向云天厉,道,“实不相瞒……本王从未有过此心。” 他神情从容沉定中,分明兀自有种淡然如水的漫不经心来。但不知为何,口中的话,却字字句句如同金石敲击在耳畔,掷地有声,透出一股让人信服的魄力来。 都说这摄政王手段狠辣,为人残暴,在朝野之中声名狼藉,人人畏之如虎狼。但云天厉发现自己看到的,却是一个和传言中截然不同的祈晟。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在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全力助他! …… 脑中浮动着浅浅淡淡的回忆,云天厉对祈晟一拱手,只道:“老夫是个武人,不会说什么客套之言,只望王爷一路顺风,日后……京中再会!” 祈晟大张旗鼓地来到汝南王府,此事稍微一联想,对他的来意也不难觉察。而他本就无心隐瞒,故而听闻此言,眸中很快便隐有亮光跃动。 唇角一勾,他同样笑道:“来日方长,京中再会。” ***** 而就在那二人说着话的时候,楚倾娆身为女眷则由沙鹰搀扶着,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 虽然她此刻心口已然不再疼痛了,但沙鹰却格外小心谨慎,不仅将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时不时还抬起头瞅一瞅她的脸色,显然是生怕她什么时候突然再倒下了。 楚倾娆有些忍俊不禁,正待说什么安抚一下她的时候,却听面前一道清润的声音响起,道:“楚姑娘……到底还是要启程了。” 第五十四章 唇上的温度 云卿策一袭莲青色暗纹青萝藤纹广绫长袍,轻裘缓带,风姿蕴藉。自打成了汝南王世子后,他仿若游鱼入水,通身上下也越发多了些浑然天成的清贵与温雅来。 他语声落下,人已然在一名年轻丫鬟的搀扶下,来到楚倾娆面前站定。一双如秋水般潋滟浮光,却终究缺了些神彩的眸子中,此刻虽盛了满满的笑意,但那笑意终归是太刻意了些,反而遮不住其下流动着的哀伤和黯然。 楚倾娆目光在他的面容里扫视过,却只假装什么也看不出,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其实我送你来的那日原就该走了的,如此阴错阳差,倒算是意外得了些时日,多逗留了大半个月。” 她原本是打算多说些话,缓和一下对方眼底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郁结,但等这番话说出口之后,又觉得怪怪的。 她说这干什么?搞得像自己很庆幸能多留半个月似的! 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便见云卿策面容里浮起浅淡笑意,却同样假装没有顺着这番话想到什么。只若无其事地冲她一拱手道:“路上小心。” 楚倾娆愣了愣,最后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云卿策这种性子的人,她还当真有点拿他没辙…… 于是二人之间便有了一刻明显的沉默。 无人说话,只有风声阵阵,于空气中流淌而过。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将周围的种种嘈杂声响尽数隔绝开来,世间再大,也只余下了他们二人而已。 直到云卿策忽然再度开口,却是低垂了眉眼,冲她道:“多谢。” 这是极为简单的两个字,甚至没有前因,没有后果。 但楚倾娆一听,心中却什么都明白了。 也是,云卿策虽然盲目,心却比任何人都明净如鉴。有什么事想要彻彻底底地瞒过他,未必容易。 只不过这原本也不是做贼般见不得人的事,发现了也就发现了吧,也无所谓。 故而楚倾娆只是一笑,语气轻松道:“看不过眼了,顺手助人为乐罢了。”说着转头瞅了一眼云卿策旁边那个面生的小丫鬟,问,“你叫什么?” 碧泉怯怯地抬头,看向面前这个慵懒随意,却光焰非凡的女子。 她听府中下人说过,镇南王从青楼里赎出来一个头牌妓子,终日带在身边,格外宠爱。也暗暗知道,自家公子对这姑娘,心仪已久。 而今日一见,她却发现这女子和自己想象的大为不同。虽也的确国色天香,堪称绝美,但气质却浑然不似从烟花巷陌中出来的。 那自通身上下透出的美艳,如刀如刺,凌厉逼人。便只是这么淡淡地一瞥眸光,看向自己,已然教她不敢对视。 她不禁再度低下头去,小声道:“奴婢蒙公子赐名……碧泉。” “碧泉,山间清碧澄澈的泉水,倒是个好名字。”楚倾娆清浅一笑,又温声道,“公子盲目,行事多有不便,你行事须得乖巧主动些,知道么?” “奴婢明白。”碧泉不敢再看她,只是把头埋得很低。 楚倾娆眼见着这丫鬟是个偏为内向的性子,又是买进府中的,自然不敢骑到云卿策的头上,心中便已然放心了大半。 但饶是如此,她仍是继续笑道:“你若得了闲暇,记得时常去后院探望一个叫做布鼓的人,他同你们一样,也是下人,在你之前服侍世子,只因前日出了点事端伤了腿,这才换了人的。” 碧泉毕竟初来乍到,胆子又不大,对于后院里的林林总总,一时间也不可能全部弄得清楚。听了这话,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楚倾娆。 楚倾娆便稍稍压低了声音,冲她道:“你可以去找他问问,他这条腿……是为什么而断的。” 她面上里却带着浓浓的笑意,但不知为何,这番话却说得教人毛骨悚然。 碧泉禁不住身子一个颤抖,不知该如何应答。 而那厢云卿策已然含笑解围道:“她胆子小,待我却是十分尽心,楚姑娘便不要吓她了。”他话虽如此说,心中却腾起阵阵浓重的喜悦。 因为楚倾娆正是因为对他放不下心,才会这么做的。 想到这里,他向来沉静无波的心理,忽然有了一丝不甘。迟疑半晌,终究道:“姑娘此行,山重水阔,后会有期尚未可知。只是,无论姑娘身在何方,若有归来一日,还请记得,云卿策在此恭候。” 楚倾娆定定看他,半晌后勾唇一笑,道:“好。” ***** 话别已过,大队人马便将开拔。 楚倾娆坐在马车中,撩开帘子回头望去,便见高大雄浑的汝南王府外,许多个身影拱手而立,静静恭送,却在马车的远行中,变得越来越小。 也包括那莲青色的瘦削身影。 她蓦地掩上了帘子,背身靠在车壁上,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堵的…… 楚倾娆原本觉得此番走就走了呗,虽然被祈晟用奸猾手段押着走有点不爽,但也不至于要死要活。 其实在楚倾娆看来,人生在世,只要都还活着,又哪里有真正的别离?若是想了,便去见,翻山越岭,披荆斩棘也要去见。还有什么能拦得住? 就算是真正地再没机会见了,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人总是要有自己的生活的,不是没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倒不是她性子如何凉薄,只是人活两世,总有些东西是比只活过一次的人看得更为透彻的。 经历了才觉得,生生死死不过那么回事。趁着还有命的时候好好享受人生,才是正道。 可不知为何,最后听了云卿策那番生离死别似的话,她心里竟也跟着软了一软,有了些许别离的伤感来…… 仰头看着黑乎乎的车顶,她禁不住开始想,云卿策对于自己而言,究竟算什么。tqR1 她对云卿策,并无男女之情,但二人毕竟有过患难,也绝非毫无交情。 更何况,对方每次看到自己,都会露出那种求而不得的忧郁神情。 不管如何……她知道他是待自己好的,虽不能回报,却也会将这份情意铭记于心。 至于自己待他…… 楚倾娆叹了口气,却骤然响起对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不求得到青眼,只求能在心里,留有一席之地。 在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抬手在心口的位置抚了抚,她想,或许自己对他,就是这种感觉了。 ***** 但楚倾娆的性子,说好听点叫做心胸宽大,说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肺。故而她是决然不会为了感情这种事情纠结很久的。在车里无聊胡乱想了想,很快便也将事情抛在脑后,翻了篇。 身体里原本就有药物在起作用,加上今天又起得太早,她在马车摇篮般的颠簸中,很快就昏昏沉沉地陷入了睡眠。 然后她又做梦了。 只不过这一次梦见的不是原主的记忆,而是自己的前世。 那是还身为Lacrimosa的楚倾娆,完成得一次最为艰险的任务。 热带雨林中,她和自己的同伴被几十号人团团围住。从躲避枪林弹雨开始,到最后双方弹尽粮绝改为赤手空拳肉搏,双方僵持了两天两夜,等干掉对方最后一个残兵败将时,楚倾娆自己也精疲力尽。 所有精神上的职称在一瞬间全部退去,她随意地将自己甩在地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热带雨林的土地就是好,又温暖又湿润,床榻一般,可以让她暂时补充一下体力。 正这么想着,却乍见又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自己头顶! 楚倾娆霍然清醒,来不多想,抬手就是一拳砸在那人眼眶上。 不料,那不清面目的人影却一个偏头,堪堪避了开来。楚倾娆见状立刻再度出招,抬腿就要攻向对方胁下。 却再度被人扣住脚踝,生生地按回了地面。 那人得寸进尺,竟然霍地俯下身来,按住她的手脚,将她死死压制在自己的身下。 楚倾娆自然不会就此屈服,死死别过头去,就要咬他的手臂。 那人叹息一声,只得抬起手,将她的下颚扣住,用力地别正回去,直到面对了自己。 他面目依旧模糊,不可辨认,唯有一双眸子幽暗深沉,如同暗藏了一个漩涡,足以将一切光影尽数吞没。 他便这么凝视了自己片刻,然后突然俯身而下,将她的嘴生生堵住了! 当真是密不透风地堵住了。唇舌交缠,紧密无间,霸道强势得连呼吸都要隔绝在外。 楚倾娆手足都被他制住,无法脱身。挣扎半晌,终于觉得开始气短。 而正此时,那人却有倏然放开了她的唇齿。 大片大片的空气这才得意涌入口鼻,带着新鲜的生机。楚倾娆近乎贪婪地用力吸着气,与此同时用力睁开眼,霍然清醒了过来。 然后她便看见自己头顶,祈晟那张玉琢刀削一般的深刻面容,就近在咫尺。他俯身在上,一双眉眼在背光的阴影下,却依旧黑亮如初。只是其中似乎隐有点点欲望的光焰在挑动,呼之欲出,但究竟是不是,一时间却也看不分明。 而自己的手双的手腕被他单手扣住,压在头顶,横在车座上的双腿,也被他死死压住,动弹不得。正是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至于自己的唇上,还残留着火热的温度,以及因为撕咬太过用力而产生的微微的火辣之感。 第五十五章 不合时宜的绮念 楚倾娆在睡眠中原本是极为机警的,如今却拜那十香软筋丸所赐,睡眠沉稳如同死猪。盯着眼前的情形短暂地怔愣了片刻,她忽然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然后……气炸了! 正要发作,祈晟却已经松开了扣住她腕子的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坐了。 一双幽深的凤眸斜睨过来,淡淡道:“醒了?” 楚倾娆一怔,又见他低头弹了弹自己的衣袍,道:“按理说这十香软筋丸应当让人睡得安稳些才是,却不想娆贵妃体质分外特殊,睡梦中竟还不忘施展拳脚。” 楚倾娆眉心一跳,呵呵道:“所以说王爷方才……那是要好心叫我起床?” “正是如此。”祈晟勾唇一笑,大方认下,“迫不得已,便用了些非常手段。” 看他说得如此光明浙大,冠冕堂皇,楚倾娆气得又要爆炸,只觉得和这人拌嘴简直是一件分外折寿的事情。 准备彻底无视他,却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 她霍然转头,死死地盯着旁边神色自若的男子,道:“你怎么在我的车厢里?” 离开汝南王府的时候,二人分明是分了马车而坐,初一跟着祈晟,沙鹰跟着自己。而现在……尼玛沙鹰人呢? 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祈晟声音平平道:“初一说有些话要同沙鹰讲,便让她过去了。” 楚倾娆无语。 鬼才会信你这种破理由好吧! 她一翻白眼,打算彻底无视掉旁边这人,便只是抬起衣袖,动作幅度极大地擦了擦嘴,把脑袋别到一边,看风景去了。 车厢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马车颠簸时的摩擦碰撞声,以及马蹄踩在地面上发出的滴答声,反而喧宾夺主,充斥在了耳膜中。一成不变的起伏和高低,让人昏昏欲睡。 冷不丁地,身旁却传来极力压抑着的阵阵低咳。 楚倾娆视线动了动,却只假装没听到。 然而那低咳停顿了半晌,又再度响了起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却也从未真正地停止过。 楚倾娆终于有点装不下去了。她侧了身,回头瞥了一眼身后单手握拳,放在唇边的男子,道:“风寒没好还不赶紧去让你家初一伺候着?非赖在我这里做什么?别指望我会管你。” 祈晟又低声地咳嗽了几声,却抬起眼,冲她淡淡道:“不必,已然没有大碍。”tqR1 楚倾娆怀疑地瞅了他一眼,最后只一耸肩,“哦”了一声。 他时好时坏,是死是活,反正也不关她事。 转身再度看向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然而还没一会儿,就听见那恼人的咳嗽再度响起。并且这一次比起之前来,程度有增无减,最后竟是越来越急促,仿佛连呼吸的空当都没有了。 楚倾娆不明白这人非要赖在这里是什么心理,愤而转身,冲他道:“你把自己咳死了无所谓,但死之前别忘了把那什么十香软筋丸的解药给我,别拖累无故人士。” 话虽然这么说,但她余光还是在对方的周身流连了一刻。然而正是这一短暂的流连,却见原本正背身用力咳嗽着的祈晟,忽然转过头来,用一双明亮的黑眸,同她对视了。 他的眸心并不如往常般冷冽的不带任何情感,也没有身处病中的黯然和苦痛之色,反而……盛满了似有若无的柔和光影。 竟然是一个浅淡的狡黠笑意。 楚倾娆这才意识到,刚才还咳嗽得要死要活的人,现在忽然就不咳了,不仅不咳,气息还格外沉稳,哪里还用病中人的模样。 靠,他这是在耍自己呢! 回想起自己刚才心里还真有那么一丢丢的关心,楚倾娆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而祈晟却淡淡而笑,重新将身子坐正了,转头看向她道:“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看来娆贵妃对本王也并非那般冷淡无情。” 一日夫妻你妹!百日恩你大爷! 楚倾娆用力握紧了拳,额前青筋也跟着爆出一条。 怎么办,她真的超想打他…… 而就在这时候,耳畔却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与此同时,身下的马车也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楚倾娆被巨大的惯性甩到一旁,生生地砸在身旁人的胸口上。扶着脑袋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直觉已然先于思考,发现了潜在的危机。 “小心!”几乎是出于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她已然在瞬息间伏下身去。与此同时,还不忘揪住旁边人的衣襟,连同着一把扯了下来。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如飞蝗一般的箭簇,已然重重叠叠射入了马车内,堪堪从头顶飞过。瞬息间,就已经把马车的上半截射成了马蜂窝。 “靠,中埋伏了!”楚倾娆一咬牙,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奈何车坐旁的空间十分狭小,容不得她翻身,便只得看向前方道,“你不是堂堂的摄政王么?带那么多明里暗里的随从,还会中埋伏?” 话音落下,她却马上意识到自己问题的答案。 方才那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不是别的……是火药的爆炸声! 祈晟身边的高手再厉害,用的却也终究是冷兵器。羽箭再快,飞刀再利,到底还是敌不过子弹。更何况还是这种疑似炸药的东西。 料想这个时代,纵然已经有了火药,也不是人人都能使得上的,多半还是稀有物品,却不知道是谁这么恨祈晟,不惜花这么大成本去要他的命。 哦不对,以他这么狼藉的名声和霸道的手段,不恨他才怪咧…… 一壁之隔的外面,很快响起刀兵相接的声音,以及祈晟明暗侍卫“保护王爷”的呼和声,凌乱而急促,却大有越来越远的势头。 然而车内的二人却只能听闻其声,无法一看究竟。 显然,以如今的情况,只要一探头,脑袋就能被立刻射成筛子。 楚倾娆经过方才那么大的动作,自觉力量流失得太过,已然有些喘气。而根据外面的情况判断,他们现在所处的情形,似乎非常不乐观…… 这时,身后响起祈晟沉沉的声音,虽然出了这么大的状况,但他的语气中还依旧沉定平稳,不见分毫慌乱。 “他们是要把我们隔离开。” 因为此时的空间只刚刚容得下二人,故而彼此间的身体,几乎是前后紧贴着的,连呼吸都能互相感应得到, 而祈晟开口的瞬间,一股温热湿暖的气息,便已然喷薄在了楚倾娆的后颈处。仿若一股电流从那里汹涌而过,楚倾娆莫名地竟是颤了颤,口中却越发不客气地道:“废话,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意识到的,祈晟自然也觉察的到。 甚至在危及发生的头一刻,祈晟就已经有所感应。他那时原本是准备搂着怀中的女子俯下身来的,不料却被她先发制人,倒是身手极为矫健地来了个“美救英雄”。 祈晟便也欣然地乐见其成了。毕竟女子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敏捷度,是他从未见过的。 她究竟有多少秘密,是他所不知道的?究竟还有多少惊喜,能带给他? 他愿意探究一番,便姑且袖手旁观一回,看她还能有怎样的惊人之举。 毕竟,在那最紧要的关头,她选择的是拉扯他和自己一同躲避。这于祈晟而言,便足以说明太多东西。 低头垂目,身前女子的侧颈,便恰好暴露在自己的视线中。肤白胜雪,如同最上等的白瓷,不带一丝一毫的杂质。却终究因为气息的不稳,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为何,这样紧要的关头,心中竟然腾起了丝丝不合时宜的绮念。 直到楚倾娆的声音响起,道:“如果留在这里,只能是瓮中之鳖,必须先走才行!” “怎么走?”他收回自己的目光,以及眼中隐隐跃动的光焰,声音平淡。 但与此同时,却已然转动视线,看向了车帘的位置。 外面杀声震天,刀兵鸣响,那车帘被微风撩动着微微起伏着,虽然不足以看请外面的情况,但却已经能看到赤红的血,蔓延在马车周围。 然而人影来来去去,却始终无人攻向这处。 祈晟沉吟半晌,忽然眉眼微扬。他转头对楚倾娆道:“他们的目标不是这辆马车。” 楚倾娆起初也是一愣,但很快也明白过来,双眸明显一亮。 对方的目标,显然原本是祈晟的。或者准确来说,是祈晟所乘坐的那一辆马车。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有能想得到,堂堂金尊玉贵的摄政王,竟然会中途溜进了女眷的马车中! 正因如此,他们才似乎被远远隔绝在了混战之外,只被无数支箭簇死死盯着,不让出来。 对方一心要抓的是祈晟,故而暂时也不愿在几个女眷上浪费心思。 而这,正是他们的机会。 祈晟透过掀开一角的车帘,定定地望向外面局促不安的马匹,口中却再度发了问,“那却如何是好?” 楚倾娆眉眼凛然,沉吟许久,将目光投向了和他同样的位置,顿了顿,道:“办法倒是有,只是……” 祈晟道:“只是什么?” 楚倾娆瞅着他,眼底又浮现出有些慵懒的神色,“只是这办法须得人去做,要么王爷自己亲力亲为,要么……王爷如果不嫌麻烦,带上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我也没有意见。”耸耸肩,又道,“只不过这枪林弹雨的,若是一着不慎,你我可就要做一对同命鸳鸯了。” 说完之后,她立刻有了抽自己嘴巴的冲动……尼玛“同命鸳鸯”这种鬼词是怎么冒出来的啊! 祈晟眸深如潭,淡而幽邃地注视着她,眼底似有淡笑浮出。 然后却道:“娆贵妃觉得,以本王之性,会将十香软筋丸的解药随身带着么?” 他那么大爷范儿,显然不会…… 楚倾娆绝望地一翻白眼,仰头往车座边一靠,道:“那王爷还是自己来吧,只需……” 她话没说完,却见祈晟早已先于自己的声音有了动作。 他霍然拔下楚倾娆发髻上的金簪,出手如电,堪堪掷向车前的马匹! 金簪精准无误地刺入马屁股中,登时便换得受惊的马匹扬起前腿,发出高昂的嘶鸣。紧接着,便撒开蹄子,拖着马车朝前狂奔而去。 马车开始剧烈震动,楚倾娆柔软无力的登时被向后甩去,她仓皇伸手去找东西扶持,却感到背脊上骤然多出一个力道。 那力道一勾一揽,就将自己用力地捞进了一个温暖却坚硬的怀抱。 第五十六章 足以要了他的命 不知是不是那被拖着狂奔的的马车太过颠簸,一刹那间,楚倾娆竟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混乱间,她撑住对方的胸口,推了推,没能分开二人的距离,便只得作罢。 只低声道:“靠,你早想到了这个法子,还问个屁啊……” 祈晟没有回话,只是唇角不着痕迹地微微上勾了几分。 而他们身下,马车轰轰作响,地动山摇。伏击的那帮人显然未料女眷的马车竟会闹出这么一出,短暂的平静后,落雨般的箭簇便急匆匆地追赶而来。 然而马车在急速奔驰中,已然远离了厮杀的中心,故而那羽箭的威力便也随之削弱了大半。 祈晟带着怀中的人霍然朝前方一个滚动,便只听身后一阵叮叮咚咚,却是无数的箭头密集地定在了车尾。 楚倾娆被他抱得极紧,脸埋在对方的胸口中,几乎要背过气去。用力地抬起头来,她问:“下面怎么办?” 虽然不出意外,伏击的那伙人是不太会把这车里的“女眷”当回事的,但怕就怕万一他们已经发现祈晟并不在自己车中。 也不知道初一和沙鹰此刻是何情形,不过以这俩人的身手来看,就算被一百个刺客围着也未必有一人能近得了他们的身……所以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来着。 因为就在他们身后,已经有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而来。 忍住身下剧烈的颠簸,楚倾娆挣脱出祈晟的怀抱,跪坐起身子,把头探出窗外朝后看去,顿时忍不住想要爆粗。 妈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后面目测一百来匹马,正风驰电掣地追了过来! 显然,他们已经发现自己要找的祈晟,其实是在这里。 想到这里,她一阵无语,抬腿踢了踢旁边的人,道:“人追上来了,怎么办?不如你出去舍身取义吧,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她话虽这么说,其实心中正在缜密地思考着如何是好。 若是一直这么下去,马车自然是赶不上马匹来得快捷,用不了多久就要被撵上。而如果弃车而走……显然只能够更快被抓到…… 虽然这群菜鸟的功夫本来没什么好怕的,但却胜在数量奇多,就是用车轮战也足以让人吃不消。更何况武器还格外先进,火药都给搬出来使了。 如果楚倾娆功夫还在也还好说,只可惜她现在跟个二等残废也没什么区别。 貌似唯一的可能……就是希望旁边这人武力值能高点,把他们都干掉吧。 楚倾娆并未见过祈晟真正的伸手,却也大抵可以猜测得出,和自己应当不相上下。这么想着,她又把人踢了两脚,道:“等会儿只能你上了,我给你加油。” 然而被踢的那人,却半点动静也没有。甚至从刚才起,他就已经很久说过一句话,有过任何动作了。 祈晟背靠着车壁,只是低垂着头,任由额发散落而下,将他的神情尽数淹没。 楚倾娆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她匆匆蹲下身,往他肩头一推,道:“喂,染个风寒而已,不至于残成这样吧?” 然而触手间,却格外黏腻,甚至……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膻。 楚倾娆意识到什么,赶紧把他的肩头扳过去,一看,登时又松了口气。 祈晟的右肩处,衣衫破了一小块,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也只有小小的一道划痕。显然是在刚才的混乱中,被箭头擦伤了。 这样的小伤,对于楚倾娆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儿。对于祈晟这种从上过沙场的人而言,更加不值一提。 楚倾娆本来想损他没用,几根箭都躲不过,但一想到刚才如果不是他把自己紧紧扣在怀里,现在挂彩的没准就是自己了。 故而她还是闭了嘴,只在裙角扯下一段衣摆来,替他把伤口绑了,道:“他们马上就过来了,现在躲也没躲不掉了,只能硬上。我先尽力挡一下,随后你上,对付那几个三脚猫,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问题吧?” 祈晟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听了楚倾娆的话,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陷入沉默,未发一言。 而楚倾娆一心记挂着后面的追兵,也未曾注意到,他的面色连带着一张薄唇,此刻早已惨白一片,全无血色。 正此时,便骤然听见后面一人高声喝道:“快,祈晟就在里面!他带着病,不足为惧!万万不能让人跑了!” 他眉间一凛,眼中有寒光闪过,但却终究很快地暗淡下来。 楚倾娆眼见着火候已到,动作迅捷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竹片来。深吸一口气,鼓足浑身上下所有的气力,探出窗外,猛地向身后投掷而出! 她虽然被卸了力,但技巧尚在,懂得如何用最小的气力造成最大的伤害。并且,她的目标并不是骑马追击的人,而是马匹本身! 手起的瞬间,边缘尖利的竹片便已然破空而去,直直奔想马蹄上最为脆弱的部位。 只听一阵此起彼伏的闷响,跑在最前列的几排追兵,很快便被受惊的马匹抛了下去。而身后正急速狂奔的追兵,也因为刹不住车,而被前面倒下的马匹生生绊倒。 场面一时陷入不小的混乱。 楚倾娆捂着因为脱力几乎麻痹的手,心中觉得大为畅快。 正准备召唤旁边那人出手时,鼻尖却骤然嗅出一阵浓重的腥膻气息。 起初还以为是外面飘来的,然而等她四顾一番无果,将视线转向车内时,却被眼前所见的景象吓得已经。 祈晟依旧保持着靠坐在车壁的模样,从刚才到现在,几乎没有动过分毫。 然而,却有一滩红黑的血,在他的脚边蔓延开来。 那腥膻,自然也是由此而发出的。 楚倾娆大惊,忙伏下身去,把人推了推,道:“喂喂,怎么回事?是不是哪里还受了别的上?妈蛋,闷着不说是闹哪样?!” 她早已没有气力,动作幅度自然也不大。然而面前的的男子,在这轻轻的摇晃间,身子竟是骤然前倾,前额无力地靠在了她的肩头。 而那抖落在自己锁骨处的气息……竟已十分微弱…… 楚倾娆的心忽然狠狠一紧。 却也顾不得多思量什么,她用另一只手摸出最后的竹片,用力朝着车帘外的马匹掷出。马匹再度受到惊吓,原本稍稍放缓了些的速度,便又再度提了起来。 于是身后的追兵,便总算是稍微甩开了些。tqR1 在愈发剧烈的摇晃和颠簸中,楚倾娆就着对方依靠着自己的姿势,探出手,忙乱地在对方身上摸索新的伤处。 然而祈晟周身的衣衫十分完好,并无任何破损的痕迹。 但他的右半边身体,已然被浓黑的浸染得全然湿润,自己之前替他绑伤口的衣角,更是被染得看不出原本的色泽来了。 便只是自己这短暂的触碰间,楚倾娆的整个手掌,便已然成了一片黑红。 而扯开一角,依旧能看得到那有些发黑的伤口中,有血潺潺而出,绵绵不绝。 显然,那划伤他的箭簇里,有剧毒…… 可就算是剧毒,也断然没有流这么多血的道理。她才用衣袖替对方压了压,很快一整片衣袖,便都成了黑红色。 而那血,还在继续流。 这么下去,光是失血过多,就足以要了他的命。 “喂,你……”楚倾娆抬手将对方推了推,却发现自己开了口,声音里竟然有了明显的颤抖,她极力地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才改用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道,“你要死也别死在这里啊!要不要连我也一起拖下水啊!” 可她的声音依旧在抖,抖得自己都无法抑制。 楚倾娆前世身为特工,生生死死见过太多,甚至还亲手主宰了太多人的生死,按理说应该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可此刻,她却发现一个濒死边缘的祈晟,给自己所带来的震动,远远要超过那些所有。甚至包括她自己的生死。 这混乱中,她理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回应她那番话的,终极不是祈晟的声音,而是他已经开始轻微战抖的身体,和微弱却也急促的呼吸。 马车还在剧烈颠簸,身后的追兵还在穷追不舍,楚倾娆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翻涌而出的凌乱情绪。 把祈晟放在一旁,自己跪坐起来,记不清第几次地探出头去,看向后面越来越近的追兵。 将目光定格在对方手中的长刀长枪上。自己虽然没有武器,但空手夺一个,却也不是难事。 只是……将早已半点力气也不剩的手,强行握成拳。她眼中原本有些散漫的目光,却依旧一点一点凝聚起来,汇成一种如刀的锐利锋芒来。 她不甘心! 如果就这么生生死在这里了,她无论如何也能不甘心! 不论如何,她一定要试试,纵然是死在外面了,也好过蜷缩在着马车中堪堪等死。 想到此,她已然下定了决心,神情中的肃杀反而淡去了几分,转而换做一种淡然来。 看破了生死的淡然。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她一手扶住窗口,正待纵身跃出,却感到一个力道不轻不重地搭在了肩头。 楚倾娆诧然地回过头去,便见祈晟的面容,霍然近在咫尺。 他向来整洁端肃的形容,此刻已是一片狼狈。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来。 面上唇上俱是苍白如纸,半点血色也不见。一双平素里冷淡却镇定的眸子中,此刻神情也颇有些涣散。却依旧定定地注视着她,眼里有无法言喻的情愫在流动,一点点汇聚成乌黑的漩涡,几乎要把她吸纳进去,沉迷,直至沉沦其中。 如同被人拨乱了心弦,楚倾娆微有些恍惚,却只感到落在自己肩头的手稍稍后移,带着明显的颤抖攀上了她的后颈。 那力道虽不大,那种霸道的意味却依旧不减。只轻轻地一用力,便让她整个人便如同失了力道般,格外顺从地向前倾了身子。 便堪堪迎上了他探身而上的动作。 下一刻,唇齿相接,迎来的,便是对方急切到近乎仓皇的一个吻。 第五十七章 想得到她 那是一个带着浓重喘息和腥膻的亲吻,方一触及,便将所有的气息尽数封缄。 齿关被撬开,说不清是被动还是顺从地迎接下更多。 但很快,楚倾娆却感觉到,对方探入的舌尖上,竟是卷着一颗小小的药丸,便就这么渡了过来。 这一切,同数日前他诱骗她咽下那十香软筋丸的方式,竟然如出一辙。 她霍然明白了什么,禁不住一愣。 而下一刻,祈晟却已然结束了这个亲吻。他显然已经极为虚弱了,猛然一用力,才将自己推开,和楚倾娆分开一段距离。 背脊重重地砸在身后的车壁上,他眉眼低垂,鬓发凌乱,却仍旧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一般,清冷而傲然地发号施令。 “吞下去。”他用沙哑晦暗的声音,低低道,“死在这里……不值。” 楚倾娆怔怔地盯着他看,一时间没有说话。 可她却也来不及细想,对方后面那句话中的不值,说得究竟是她,还是他自己,亦或是他们二人…… 因为身后的马蹄声已然越来越近了,足可辨认,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 “快……”祈晟又低声催促。他稍稍抬起一双墨玉般的眸子,看向她,苍白的唇角竟勾起了一弯极为浅淡的弧度,“杀了他们……你才能走。” 话音刚落,他却已然有些力不能支似的,弯下腰去,重重地咳嗽起来。紧绷的背脊在剧烈震动的马车中狠狠摇晃着,肩头那刀不小的伤口,也因此而越发急促地流出了更多的血红来。 楚倾娆盯着他,眸心却是一紧。她知道,他是在激她,激出她所有求生的欲望,生存的本能,去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场腥风血雨。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眸,用力一吞咽,任凭口中那带血的药丸,生生滑落进喉头。 及至再度睁开眼时,她眸中清冽逼人的光华,已然判若两人。 深吸一口气,觉出原本属于自己的力道,又再度恢复如常,她唇角一勾,一个桀骜而绝美的笑容,便毫不掩饰地浮现出来。 慵懒中透着镇定,自信中带着张狂。 她抬手一掀车帘,指尖有什么骤然飞出,瞬间便切断了勾连着车厢和马匹的绳索。 马车在地面上滑动片刻,终归是稳稳地停了下来。 “我去去就来,”楚倾娆坐直了身子,低头看了祈晟一眼,道,“这条命,你还是留着吧。” 话音落下,纤瘦高挑的身形已然雷电般地窜了出去。 同一时刻,外面马嘶声骤起。 紧接着,是马蹄凌乱的奔驰声,是刺耳的刀兵声,是惊惶的惨呼声,身体沉重的落地声…… 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不绝于耳。 背脊抵在车壁上,祈晟低眉,淡淡地弯了弯唇角。 这,才是真正的她。 他真正想得到的……她。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而方才的举动却已然耗尽了他的所有气力。眼前所见的景象慢慢地模糊起来,耳畔起起伏伏的杀伐声也渐渐淡去…… 他终于慢慢地合上了眼,整个人再无一点声息。tqR1 ***** “快老实交代,你们是什么来头?”初一居高而下地睨视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着的人,一脚踩在对方的脖颈上,一字一句道。 他面上身上俱是殷红的血,几乎要辨不清面目。整个人也一改过去嘻嘻哈哈,没个正型儿的模样,眸光如刀刃,透出浓浓的杀气。 被他踩在地上的是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正是方才伏击之人中的一员。 也是在这一场厮杀之后,他们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人。 然而面对了初一的质问,他一双铜铃般的目光死死和他对视着,却是紧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初一微微眯起眼,眸中寒芒四射,他没有再废话,只是脚上霍然一个用力,那大汉便骤然被封住了气路,再也喘不过气来。 他的面容开始一阵阵发青,发紫,原本和初一对视着的双目,也一点一点变得涣散。 却依旧一言不发。 初一心中焦躁烦闷,足下便越发用力,半点退让的余地也不留下。 正此时,却听旁边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道:“初一哥哥,我觉得……他好像听不懂我们的话。” 说话的正是沙鹰。 变故发生的时候,她稀里糊涂地被祈晟换到了自己的马车中,然后就不幸地开始了替对方遭罪的悲惨生涯…… 从最开始险些没被一发炸弹炸飞出去,到后来被成百上千的追兵铁桶般堵在马车里,一波接一波地往围攻。 没人料到对方连炸弹都搬出来用了,故而汝南王府的明卫暗卫虽然性命无伤,但在接踵而至的火药中,却也被炸伤了大半。剩下完好无缺的,也堪堪只够应付对手而已。 更何况此处又是人烟稀少的城郊,要传唤聚集在城中的其他下属,也不是一时半刻所能完成的事。 偏生初一还道,此刻他二人并不能贸然出去还击,甚至不能让敌人看到自己的容貌。 因为那样,对方就会很快知道,这马车里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了。而他们二人现在所要做的,是尽可能地争取时间,让王爷和贵妃,赶紧逃离危险区。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所有探进身子看到他们模样的人,再也没办法说话。 于是,二人便开始了“马车保卫战”,砍瓜切菜地撂倒来人,死守这尺寸之地。他二人俱是高手中的高手,对付这种虾兵蟹将,自然不在话下。 只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身下马车再好,终究是木板制成,经不起这种千人戳万人刺的阵仗…… 马车炸开的那一刻,他们就是生了翅膀,也没处躲了。 见马车里的并不是祈晟,而只是个年轻小子和黄毛丫头,敌方伏兵俱是一愣,随后一人吹响了哨子,发出信号,他们便很快集结起来,转头朝东面而去。 正是方才另一辆马车离开的方向。 初一自然不会让他们轻易追上,奈何对方终归还是留下了数量不少的人拖住他们。虽然功夫一般,但既有炸药又有弩箭,委实废了初一一番功夫,才将人全部解决干净。 而此刻厮杀结束,他已然把身形尚还利索的属下统统遣走,第一时间去探祈晟和楚倾娆的安危。自己则暂时留在这里,收拾一下残局,以及……看看究竟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听了沙鹰的话,初一足下便松了开来,给那大汉留下了一口气。他没有说话,只是转头看向她,用目光表示了讶异。 沙鹰原本也是杀得一头一脸的血,完事之后却不忘从袖中掏出小帕子,极快地擦干净了自己圆圆的脸面,故而此刻又恢复了那天真可爱的少女模样。 面对初一的疑惑,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一蹦一跳地来到那大汉身边蹲下。 抬起粉粉白白的小手,她咧嘴冲对方甜甜一笑,下一刻,却是闪电般毫不客气地扯开了他的衣襟! 那大汉因为急促喘息而高低起伏着的胸口,赫然绣着一个豹头图腾! 初一见了,眸光赫然也紧了紧。 这图腾他是认识的——正是属于北戎一族的图腾! 再转动目光,重新看向那大汉。便见对方虽然也是黑发黄面,但若是仔细看,却会发现他的瞳仁黑得并不纯碎,而是隐约泛着琥珀色淡光。 这眸色……这正是北戎一族最明显的标志! 初一目光一沉,对于今日的情形,心中已经再了然不过。但面上反而不再多说什么,只声音平平地道:“把人绑了,带回去!” 那大汉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见初一的神色语气,对自己所处的境地,自然也能猜测到大半。 他眼中隐隐浮出一抹坚毅凛然的神情,厚厚的嘴唇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而这时,旁边却霍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巧巧地将他的下颌骨给擒住了。 那只手小小的,软软的,力道却大得惊人,一扣之下,那大汉的整张面容便如同被锁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沙鹰笑眯眯地伸出另一只手,从他牙缝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软囊,朝初一挥了挥,道:“初一哥哥,他想咬毒自尽呢!” 自家王爷的情况还尚未可知,初一的面色便只是十分严肃。此刻闻言只是冲她微微一颔首,随即让属下把人带走了。 正此时,便听见急促的马匹声,自由远及近而来。 初一霍然抬眼,便见自己方才派去打探情形的暗卫之一,已经纵马飞速来到近前。一翻身,竟是下马都来不及,而是生生地滚落在了地。 “怎么样?”初一上前一步,声音里也带了焦急。 “回头领,”那暗卫气喘吁吁地道,“东面、东面的小路上有不少血迹!我先行来报知头领,其余的兄弟已然顺着那血迹继续追击了!” 听闻“血迹”二字,初一眉心一凛,面色中骤然浮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 沙鹰在一旁不解地问道:“不过是血迹而已,怎么这么紧张?也许是那些伏兵留下的呢?” 影卫看向她,道:“这一路并无伏兵尸首,并且那血迹是如丝线一般,珠串般的形状,一路密集地绵延,几乎未有断绝。”顿了顿,他再度看向初一,声音里有点迟疑,“看起来……倒仿佛是从马车上滴落下来的。” 初一眸中暗潮涌动,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他暗卫从未见过自家头领如此表情,不禁怔了怔,才鼓起勇气把剩下的话说完,“并且,那血的色泽还有些偏黑,怕是……是中了毒。” 听闻此言,沙鹰也已然明白过来。不论受伤的是楚倾娆还是祈晟,那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中了极烈的毒,否则那血,又何至于会一路走一路流? 而前脚中毒受伤,后面还跟着大队追兵,何况自家主子更被下了药,手足无力…… 想到这里,她神情中也再无笑意,皱眉转向初一,正待说什么,却见对方已经一把推开身前的暗卫,骤然翻身上了马。 “快去城中调人过来!”留下这一句话,他一提马缰,便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那眉宇间的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焦急。 焦急到……甚至带着一丝明显可察的慌乱。 第五十八章 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 初一连人带马,在小道上飞速狂奔。 手中的长鞭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一遍又一遍地抽在马臀上。胯下的马匹分明已在奋蹄狂奔,他却依旧觉得太慢,太慢。 再快,也赶不上他心中如火一般的焦急。 双目死死地盯住眼前的路,两旁的景致飞快地从眼前分开,然后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却终究还是不够快,不够快。 有些恍然地,初一想起了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祈晟时候的场景。 彼时,八国乱世,正随着最后一个梓国的城破,而宣告终结。 大胤,成了最后的赢家。 然而那亲手完成这盖世功业,理当成为这天下的霸主之人,却无缘亲眼看到这一幕。 先帝祁旸,是在城池攻破消息传回的前一刻,轰然倒地的。 在这之前,无人曾料想,这位大胤的赫赫雄主,为了不错延误战机,竟不惜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亲自到到阵前督战。 而等到他被簇拥着回到帐中时,已然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也正是那时候,他头一次地,开口唤了初一现身。 ——在这之前,他只是他的暗卫,名副其实的暗卫。即只能出现在暗处,不得让除了主人意外的任何人,看清模样的暗卫。 祁旸仰卧在床头,一张秀逸的面庞半点血色也无。他屏退所有旁人,对初一道:“朕自知天不假年,时日无多……你是朕一手栽培起来的,身上也算是凝结了朕的无数心血。莫要荒废了你的本事,日后,就跟着镇南王吧。” 彼时的镇南王还不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只是终日跟随在祁旸身后,为他冲锋陷阵的皇弟而已。 祁旸生命垂为之际,他正率领着大胤大军踏破了梓国的城门。而等他得到消息匆匆归返时,祁旸却已然合上了双目。 他依旧是仰面而卧的姿势,仿佛只是在静静地沉睡着,却永远也不会再醒来。 本该是一片欢腾的日子,却是天下缟素。 帐外的兵将跪了一地,涕泪横流,哀恸震天。 然而祈晟,却自始至终不曾落下过一滴眼泪。他刀刻般分明的面容里,甚至没有多少哀痛的神色。 ——后来,当他成为摄政王后,许多人便以此为说辞,只道他这人残暴狠辣,且泯灭人情,对自己亲生的大哥,也全无半点情意。反而踩着对方的功绩上了位,一手遮天。 却只有初一知道,并非如此。决然并非如此。 因为他曾亲眼看见过对方在祁旸停棺的大堂里,无声地坐了一夜。整整一夜,不动,不说话,如同雕塑一般。 次日离开时,面容里的神情也是一贯的淡漠平缓。只是眼角,却微有些不着痕迹地泛了红。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的这位新主子,并非冷血,并非无情。 而之后,也正是祈晟,让他从暗夜中走到了白天。虽然身份仍旧是暗卫,但实则身份同贴身侍卫并无太多差别。他手中操控了许多影卫,自己却已然能如普通人一般,随性地立于明媚的阳光中。 跟着他越久,便越知道传言不可信,便越发地对他信服,越发地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守住……任何秘密。 包括那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视线中骤然出现一抹嫣红,初一只觉得眼睛狠狠刺痛了一下,立时提起缰绳,在原地顿住。 翻身下马,定睛看了看,见那血迹果然黑红,也果然是珠串一般,绵密不断地向远而去,他抬手朝怀中一摸,觉察到一个瓷瓶形状的东西,还完好无损地留在那里,便再不敢有所迟疑,很快重新上了马。 正此时,却觉得身后忽然多了一个重量。未及回头,已然听见一个声音笑嘻嘻地道:“初一哥哥你也走的太快了吧!都不等等我!你的主子有危险,我的主子也一样啊!” 见是沙鹰,初一便放下心来。以她那轻快如闪电般的伸手,徒步跟上自己的马,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由于他此刻心事重重,无暇顾及其它,便没有多说什么,只道:“抓好了!” 说着扬鞭用力抽在马臀上,已经连人带马地飞驰出去。 却忽然感到一滴水珠落在自己的面上,初一抬手一抹,顺势抬起头去,这才发现,天色早已如此灰暗。 浓云滚滚覆压在头顶,如同黑色的巨浪,一重接着一重。 显然,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tqR1 初一派出的十来名影卫,顺着那不曾断绝的血迹一路追击,很快便听见了不远处响起的厮杀声。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很快便极有默契地齐齐抽出长剑在手,纵深跃上了一课枝叶繁茂的古树。 放远目光,却骤然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得怔在了原地。 血雨。 如同片片飞花,点点落红般,突然就在眼前飘洒开来。而先于血雨落下的,却是三两个沉重落在树下的身体。 他们的脖颈处,无不是带着一条锐利而见血封喉的刀伤。 暗卫们俱是武艺高强之人,一看这刀痕,又快又狠,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便知道出手之人,自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想到此,他们齐齐抬起眼,朝远处望去。 却见伏击的追兵虽有成百上千人之多,却只是站在原地,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甚至许多人,手持利刃,却并不自觉地在不住退后。 暗卫们原本以为,定然是王爷出手,狠狠地震慑了这些小喽啰。会心对视之下,正待出手相助,却见重重人头之后,一个人影逐渐现了身。 却……竟是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一身长裙早如同被血浸染了一般,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面容也被殷红的色泽模糊了大半,隐约能看到一双形状极为好看的眼,半闭半睁着,状似慵懒随性,却莫名给人以无法忽视的魄力。 天边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雨水从她的面容里冲刷而过,将她的发微微沾湿,却如何也冲不掉那一层又一层的,浓厚的血迹。 如同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她一步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中踏过脚边横斜着的,堆积如山的尸身。步伐却沉稳中透着从容,仿佛漫步花丛一般。 有寒光在微微闪动着,却是她手中正松松地提着一把长剑。剑尖低垂下来,在地面尖锐地划过,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穿刺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周遭鸦雀无声,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剑尖划地声,以及……那些伏兵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喘息声。 他们就这么围城了一个弧形,而弧形的里内,是这个女子,以及她身后的一辆马车。 暗卫们的视线骤然敏锐起来。 纵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看此情形,却也足以猜测大半。 这女子,便是王爷身边的“翠花”,或者说,是娆贵妃。而王爷,显然便就在那马车内。 想到这里,他们再不犹豫,霍然出手,齐齐从树上飞下,自背后攻向那些伏兵。 实则楚倾娆早已看见了树上藏匿着的众多人影,猜测便是初一的援兵已到。此刻见他们忽然出了手,引得伏兵们诧异地回头看去,便也没有半分犹豫,当即横剑在手,飞身而出。 长剑隔着淡薄的雨幕,挽出一道血红而明利的流光,同影卫们形成夹击之势,瞬间就换得面前数人直直倒下。 厮杀,再度拉开序幕。 “初一人呢?”砍翻身边的一人,她借机靠近其中的一个影卫,急匆匆地问。 “已派人前去知会,想来头领很快便道!”那影卫道,“却不知王爷……” 楚倾娆用余光扫了不远处的一眼,道:“受了点小伤。”略一迟疑,没有再说更多。却是几步跨出,将原本准备偷袭那马车的一个小兵用剑一挑,生生甩了出去。 实则她心中,却远不如表表面上来得那般镇定。 对方人数近千,实在太多。纵然她可以突破极限,从天亮砍刀天黑,再从天黑杀到天亮……祈晟,却未必能熬得过。 如果他伤口处的血一直止不住的话……就是铁打的人,也一定会死于失血过多。 这是绝对,肯定,以及毋庸置疑的。 楚倾娆已经不关心对方到底是身上那根筋搭错了,居然把血流得跟水龙头放水似的,她只关心初一到底什么时候滚过来。 他贴身跟着祈晟,应该会有办法。 目前,这也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正想着,却忽地听见阵阵惨叫声响起,却是面前的许多伏兵,齐刷刷地倒了地,脖子上都插着一根细细的银针。 认出这招式来,她一抬头,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子当空落在了自己身前。 “主子!”沙鹰冲她道,“我在这替你挡着,你快去看看!” 楚倾娆原本还有些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余光却已然看见初一身形如电,已然冲破了重重阻碍,径自杀向了远处静静停驻着的马车。 见他一脸沉肃紧张的模样,她心头一紧,便回身对沙鹰的道:“交给你了!”说罢也回身而去。 那些伏兵们眼见着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黄毛小丫头,禁不住动作微顿,面面相觑。 却见那小丫头咧开嘴,竟是挥挥手,冲他们大方一笑。那模样格外天真可人。 伏兵们疑惑。 然而下一刻,却见那小丫头手中霍然多出了一大把银针。她依旧笑得烂漫无邪,手中却已然干脆利落地一甩,那银针便如雨般飞出,所过之处,惨叫连连,无人生还。 ***** 由沙鹰以及一干影卫组成的小防御网,暂时将那成百上千的伏兵阻隔在外,换得其内暂时的平静。 楚倾娆把自己夺来的剑随手一扔,又抬起衣袖擦了擦面容里的雨水,便匆匆地来到马车前。 初一已然在外面站住了脚步,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低着头,定定地看着马车下面的地面。 雨水将他的发梢和肩头都沾湿了许多,他却仿佛什么也察觉不到了似的,依旧只站在原地,忘了所有的动作。 楚倾娆正待催促他快些做点什么,及至顺着对方的目光一低头,身子却禁不住狠狠地颤了颤。 血。 马车下,已然淌出了极大的一滩血泊。木质的车轮被浸在其中,竟也被染红了大半。 而马车中,依旧有新的血,顺着车缝滴滴答答地落下。 第五十九章 禁锢在自己怀里 轰隆—— 天边骤然响起一道惊雷,而在那之前,早已有明利的闪电划破越来越浓重的阴云,将原本已然有些昏暗的天幕照的透亮。 雨便又下大了些。隔着重重的刀兵碰撞,已然可以清楚地听到雨滴下落的声响。 初一如梦初醒,这才骤然上前一步,将马车的车帘一把掀开。 一股浓重的腥膻气息登时扑面而出。 一眼看见歪斜靠在车壁上的人,他双眸一紧,再不敢有半点犹豫。当即探身进去,伸手探向对方的鼻息。 “他肩头受了伤,不知怎么回事,血流不止。”楚倾娆步伐迅捷地跟上,口中道。她原本准备也进马车一看究竟,但想了想,终究只是在外面站住了步子。 毕竟危险还没过去,为防万一,马车外面还是留一个人守着比较稳妥。 外面的天色早已沉沉地暗淡下来,马车内自然也格外昏黑。 初一看不清自家主子此刻的面色如何,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无力的手足四肢,以及自口鼻中抖落在自己指尖的,那似有若无的微弱气息。 有气息,却很微弱。 这是个既好,却又不够好的消息。 由于心中早有预感,故而听了楚倾娆的话,初一反倒再无一丝一毫的慌乱。指尖如电,封住对方肩头上的几处穴位后,他又将手伸进自己的怀中,摸出个白色的瓷瓶来。 打开瓷瓶,倒出一小颗药丸,放入祈晟口中。再扣住对方的下颚一抬,迫使那尚在昏迷之中的人将药丸吞了下去。 随后,他便如释重负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楚倾娆站在马车外,定定地看着这一幕。心中隐隐有什么猜测腾起,却也知道纵然开口,也未必能问得出结果来。 更何况,还是处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情形之下。 便没有多嘴。 而初一做完这一切,又探手入怀,似是要再度摸索出什么。但下一刻,他忽然扭头朝向窗外,目光锐利逼人。 “有埋伏!”他高声道。 守在窗外的楚倾娆自然早已觉察,但等她身形影朝向那动静发生的方向时,却发现……尼玛,黑压压的一片,竟然是一阵箭雨! 密密麻麻的箭簇,就这么从山林的一端飞过来。那阵仗,足以教患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瞬间昏死过去。 并且,即便是在这落了小雨的天气,那箭雨的势头却一点也不亚于真雨。箭簇当空划破一颗颗雨滴,半点也不含糊地奔这边而来。 楚倾娆虽然是个受过专业训练,武艺高强,并且两辈子几乎没有碰到过什么对手的特工,但她却觉得比起这些,自己的另一个优点更难能可谓。 那就是……有自知之明! 哦草,这飞得跟蚂蝗似的箭簇,如果不是拍电影,单凭一把长剑谁特么的能挡得下来啊!更何况……哎等等,她手里的剑呢! 啊,想起来了,被她之前随手扔地上了…… 无语之下,楚倾娆决定瞬间改变策略。 只见她纤瘦的身形骤然跃起,却不是直奔那箭雨而去,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眨眼功夫,便已然到了马车后面。 双手扣住马车的边沿,她深吸一口气,却骤见旁边多出一双手来。 她转过头,瞅了初一一眼。 这若是换了平常,对方一定会笑嘻嘻地道:“姑奶奶,咱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略同啊哈哈哈!” 但此刻事情紧急,便连初一也变得异常严肃。只冲楚倾娆一颔首,他二人便齐齐用力,将那马车生生推翻了去! “哐当”一声重响后,便听“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密集而沉重地敲击在马车的底板上。 过了好久,才停息下来。足见以这一波箭雨的数量,如果楚倾娆方才不躲,大概此刻已然化身人形马蜂窝了。 马车那一头的世界暂时安静了下来,想来对方也在等待着这边的动静,观察情况。 楚倾娆稍稍松了口气,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初一,道:“你家主子还在车厢里吧,你这马车……底板够厚不?” 话音落下,却见初一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多出个人来。 便在刚才那扎眼的功夫,他居然能把祈晟也带了出来。楚倾娆微微扬眉,不由得重新正视这个平时看起来没个正形儿的暗卫头领,所真正怀有的功夫和本事。 却见他冒死带出的那人,仍旧是背靠在马车边沿,低头垂目的模样。素来一丝不苟,工工整整的乌发早已散了开来,凌乱地遮住了眉眼。 在漫天的落雨之中,他浑身湿透,血流不止。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靠坐着,连喘息也没有,如同一没有生气的人偶。 当真是……不知是死是活。 楚倾娆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前不久还生龙活虎,能无耻会犯贱的镇南王,究竟是怎么变得如此狼狈的。 就因为肩头那么一个小小的伤口? 她微微皱眉,不禁有些恍惚。 而这时,初一的声音响起在耳侧。 “你带王爷先走。”他伏在马车的边沿,眯起双眼,目光如鹰隼般关注着对面的动静,口中如是道。 楚倾娆骤然收了神,看着他一怔。 还没来得及开口,又被初一抢道:“他们还有一拨人埋伏在暗处,敌暗我明,以王爷此刻的情形来看……委实不利。” “我带走?”楚倾娆敛眉道,“那你……” 初一仿佛已经预先猜到她会说的话,利落地打断道:“附近的影卫,稍候还会陆续赶到,我须得留在这里组织,更何况……”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王爷今日所遭的罪,我要一点一点……亲自还给他们!” 那是楚倾娆头一次在初一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 退去平素的明朗清澈,此刻少年眼中充斥着的,是一种比刀锋更铮亮,比烈火更灼目的……杀气。 足以荡平一切,烧尽一切的杀气。 收起目光,她看向他身后昏迷不醒的人一眼,半晌后,道:“好。” 却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要答应,明明自己跟祈晟也算得上是不对盘的“天敌”了。 或许……只是不愿看到这么一个人,就以这种并不值得的方式,死在这里吧。 初一转过头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掏出怀中暗哨,猛地一吹。 特质的声音响起,又落下。与此同时,只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匆匆朝这边而来。 正是暗卫中的一员。 他策马穿过重重厮杀来到近前,一勒马缰,便翻身而下。 初一道:“快走!”说着已然来到祈晟面前,动作利落地将人伏起,置于马上。 楚倾娆既已答应,便不再犹豫,也干脆利落地上了马。但由于马上的另一个人早已失去知觉,如同烂泥般扶不起来。 这放在身后简直就是分分钟要掉下马的节奏。 她迟疑一刻,最后同对方交换了位置。 双手提缰,便看看足以将人禁锢在自己怀里,以免掉下马去。 这种姿势虽然有点别扭,但事情紧急,人命关天,楚倾娆只在心里安安地别扭了一下,便也不再多想。 似乎是远远地看到这边有了动静,敌方箭雨又起。楚倾娆只得收敛心神,策马低头,顺便把怀里的人也往下一压,仍旧是借着马车躲避。 初一道:“箭雨同箭雨之间,必然有一定的时间间隔。等会儿箭雨停下后,我会往另一边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趁着这间隔出去便可。”顿了顿,余光看向她怀中的人,低声道,“还请……务必保重!” 楚倾娆冲他郑重一颔首。 而初一却又想起什么,走上前来,将一个锦囊放入她手中,语速极快地道:“暗哨在手,但凡周围有汝南王府的人,都会第一时间赶到。此外,里面还有诸多解毒化毒的药剂,你且看着用。”顿了顿,眉眼中似有一刻的迟疑,却到底还是将声音压低了几分,道,“白色瓷瓶中的药丸,一日三次,断不可忘记。” 楚倾娆闻言眉眼微沉,隐约能感觉到对方话中的蹊跷。但正此时,却听闻敲击在马车底板上的“咚咚”声已然稀疏了许多。 足见这一波箭雨,已近尾声。 初一不再多说什么,只同她对视了最后一眼,随后身形骤起,如飞鸟投林般,已然奔着反方向而去。 楚倾娆便也不耽搁,扬鞭策马,闪电般朝另一侧全力冲出。 振蹄狂奔之际,便也再顾不得许多。只能明显凭借着本能,护住怀中之人,躲避着身后追击而来的羽箭。 好在雨下得越发大了,势头极强地打落在地上,足以将那些羽箭的威力削弱大半。 楚倾娆在雨水的冲刷下,早已睁不开眼。却依旧只是低低地俯着身子,一下又一下地鞭打着胯下的马匹,在昏暗的天地中疯狂奔驰。 不知道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狂奔了多久,只觉得手足早已被雨水浸润得冰凉麻木。 直到觉出耳畔的雨声似是小了不少,天色也仿佛明亮了许多,楚倾娆侧耳确认了身后并无追兵后,这才稍稍提了提马缰,放缓了速度。 举目四顾,便见自己此刻正置身于一片荒凉的山谷中。 轻松翠柏,层峦叠嶂倒是不少,唯独半点人烟也不见。 不过总算是躲过危机了,楚倾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将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些。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迟疑着将人推了推,道:“你……你还没死吧?” 实则二人前胸贴着后背,此刻停下马匹之后,她自然能够觉出对方的微弱的呼吸。所以,即便暂时没有得到回应,她依自顾自地道:“先找个地方歇脚,然后我再研究研究该给你吃哪一味解毒的药。” 说完之后,准备翻身下马,活动活动快要僵硬的身子。在马上癫了那么久,屁股都疼死了有木有! 然而刚一动作,却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一只手扯住了。tqR1 那力道不大,甚至轻得几乎微不可查。 但楚倾娆依旧敏锐地感觉到了。 她便停止了动作,抬起头去,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第六十章 又不是没看过 那是一只形状极为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便此刻被血染红了大半,即便此刻那掌心虚软无力,即便指尖甚至还带着明显的颤抖,也依旧遮掩不去那窥一斑而见全豹的万千风华。 楚倾娆任对方轻轻拉扯着自己,抬起目光,便缓缓地触到了祈晟的眉眼。 他半伏在马上,已然睁开了眼,却无力抬起头,便只是看着眼前的地面。一双挂着血迹,且有些干裂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似是要说什么,却因为声音太低,终究听不清明。 楚倾娆皱皱眉,俯下身去,将侧脸贴向对方的唇齿,问:“你说什么?” 这一次,她才算是听清了祈晟气若游丝的话语。 他断断续续地道:“往东……两百里处……有……栖身……之所……” 楚倾娆一惊,没想到这人都只剩半条命了,还能匀出一部分神智来观察自己身在何方?还真是命比小强硬啊! 不过她也正愁没处去,既然对方给了个地点,倒也乐见其成。便索性也没有下马,只松松地提着缰绳,朝东面而去。 疲惫已极的两人一马,堪称老弱病残三人组,自然也走不了多快。 楚倾娆坐于马上,侧脸看向两侧的山道,只见野花遍地,芳草萋萋,倒也是个格外清静的地方。 再回过头来,目光凝注在身前那人的背脊上,却见原本一直血流不止的那道小伤口,此刻竟已奇迹般地止住了血。 并且,那残留在伤口外延的血色,也由原本的乌黑变成了鲜红。想来那水龙头似的流血架势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将他身体内的毒血都尽数放了出来。 而眼见着方才几乎不辨生死的人,此刻已然恢复了点点生机,楚倾娆心知多半是初一给他喂下的那药丸起了作用,把血给止住了。 可她依旧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能把血流成那样。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眼见着祈晟似乎已经没有性命之虞,楚倾娆这时候,才真正地,全然地放下心来。 人没死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那一刻,这便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只不过…… 等到了祈晟话中所指的地方时,楚倾娆又开始严肃地考虑,要不要把他给掐死算了! 往东两百里处,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山谷入口。 然而及至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一片极为宽阔的地方。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楚倾娆提住马缰,在谷中站定的那一刻,便豁然呆住。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拿着锤子,在自己头上狠狠地砸一下似的。顷刻间,天旋地转,天翻地覆,天崩地裂……记忆如同被开了闸的洪水,卷着惊涛骇浪,扑了过来…… 此刻正是夏末秋初之际,早已过了花开最盛的季节,然而这山谷中的一草一木却都还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那小木屋,那小溪流,都不陌生。 甚至是那一簇簇抽着点点绿叶的树枝,楚倾娆便只是望过去,眼前便几乎能浮现出春日时分,这里桃花满眼,下自成蹊的喧妍画面…… 这地方,正是她曾经许多次梦见过的……桃花谷! 楚倾娆翻身下了马,他立在原地,怔怔地盯着眼前的情景。随后,缓缓地皱起眉,最后却是别过连去,将视线投向自己怀中的那人。 祈晟依旧一动不动地伏在马背上,任由吹散而下的乌发遮住了面容,不知是昏是醒。只隐约看得见一双薄唇微微抿着,却是半点血色也无。 然而梦中那模糊得总也看不清的面目,此时此刻却已然清晰可辨,并且……同眼前这人的眉目,完美地重合了起来。 这张面容的主人,曾对自己说过太多的话。那每一个字都真真切切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是就连失忆和疯癫,也无法掩盖的刻骨铭魂。 同自己虚与委蛇,假情假意时,他曾道:“娆儿,此生此世,当生死不负。” 梓国城破,太子生死不明时,他又道:“死太容易,生不如死,却太难。你既然能为了他置我于死地,想来也不介意再为了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拷问无果,将她带回宫中的时候,他又是如此道:“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解脱。生不如死的日子现在才开始,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何时。” …… 原本各自散乱零碎的画面,此刻终于串联在了一起,勾勒出一个故事应有的大致轮廓。 而这男主角,哪里她过去以为的梓国太子萧誉?分明是就是眼前的……祈晟。 稍稍一发散思维,便不难猜测,当年的他,利用感情蒙蔽了自己这身体的原主,使得对方做出了一些事,造成了梓国的城破。 而后,那时的楚倾娆为了弥补过失,将太子藏匿起来,并试图刺杀祈晟。却终究失败,反而被他所擒,日夜折磨,直至疯癫。 可他却仍旧不曾打算放过,反而认为对方是在装疯,故而没不久,便带着失去神智的楚倾娆回了宫,继续用尽法子挑战她的神经,逼她露出根本不存在的马脚。 虽然当真是疯了,可楚倾娆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是守住了自己的秘密,没有说出一个字。 她染了病,死在了一个寂静的夜晚,也将一切永远地封存起来。 再然后,自己便来到了这个世界…… 稍稍回顾了自己身体原主堪比《悲惨世界》的苦逼一生,楚倾娆心中难免跟着有些沉痛,感叹这人当真是遇人不淑,尤其是遇上了祈晟这种渣男,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 但是,却仍有一些地方,是她所想不明白的。tqR1 比如,在另一个梦境里,她曾见过楚倾娆心如死灰地离开了梓国太子萧誉,去完成什么艰巨的任务。 再比如,在很久以前,叶惊尘告诉她这段故事的时候,楚倾娆所挚爱的,分明便正是那个萧誉。为了对方,她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回到早已城破的梓国。 这一切之中,突然出现了许多无法解释的矛盾之处。 楚倾娆皱眉想了想,却又觉得大战过后,身心都极为疲累,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这种根本不是思考就能解决的问题。 故而她也不为难自己了,将好奇心放在一旁,吐出一口气,抬手拍拍马上那人的脸,扬眉冷笑一声,道:“王爷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做了那么多畜生的事情,竟然还敢把我带回来?就不怕我一气之下,把你骟了泄愤?” 她说这话,便是明明白白地告知对方,自己已经想起了太多事。虽然实际上,她并不认为自己要为这个身体主人过去的愚蠢而买单。 反正被虐被坑的是她,又不是自己。没必要搞得苦大仇深,要死要活。 只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和原来的楚倾娆,一定都很想把这个渣男给阉了! 而听了这番话,马上的那人嘴唇再度动了动,吐出两个字音来。 这回楚倾娆挨得近,倒是听清了,却也瞬间炸毛了! 他说:“望……日……” 这两个字说得虽然简单,但稍稍扩展一下,也不难领会出其中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望日就要到了,没有男人,你懂的点点点…… 楚倾娆简直想把马给掀了:望你妹,日你大爷!尼玛他都这样了,居然还不改贱人本色! 但余光瞅了瞅对方的面容,却见那一张刚才还惨白惨白的面容里,此刻竟已明显地透着潮红。 她没多想,立刻就伸手探向对方的前额。 靠,烫的跟火山喷发似的! 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木屋,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把祈晟从马上拽下来,架起来就往那边走。 口中不客气地道:“你听好了,现在你小命可是捏在我手里,如果惹恼了我,心情好没准只打你一顿,心情不好你的小兄弟可就保不住了。该怎么表现,你自己看着办。” 她身形不如祈晟高大,故而后者被架着的时候,身形便颇有些佝偻。身形无力地向她这边靠过来,低垂着的面容,便正好落在她脖颈处的位置。 血战过后,二人周身都是未及洗净的血迹。 可意识朦胧间,他却隐约嗅到了阵阵香气。 那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气息。原来他竟然已经如此熟悉了。 听着楚倾娆一番连哄带吓的威胁,他无法应答,却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那面容里的笑意,虽无人看见,却不冰冷,不淡漠,不沉肃,不阴冷。 而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女子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她若要当真处置一个人,会直接干脆利落地动手,根本不屑于废话什么。 而她既然“废话”了这么多,便说明……她从一开始,便打算救自己,并且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变卦。 他忽然庆幸,还好当初没有在这里直接杀了她。 否则他哪里还有机会,重新正视这个女子?哪里还有机会在不知不觉间,已这般将她放在了心上…… ***** 那小木屋显然是久无人来了,格外脏乱差。 楚倾娆费了小的功夫,才勉强把床上的一小片地方打理出来,让祈晟躺了上去。 毕竟这里也曾是祈晟金屋藏娇的地方,锅碗瓢盆,衣衫被衾什么的,倒还是留着一些。 两人都被雨和血浸了个透湿,加上床上那位还发烧了,不赶紧换身干衣服自然不行。于是楚倾娆在翻箱倒柜一阵后,终于找出两套衣裤,弹了弹灰尘,走到祈晟窗前。 对方维持着被自己扔上床的姿势,头微微歪着,朝这边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俊颜来。 楚倾娆抬手拍拍对方的脸,却发现这人当真是已经昏睡过去,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抱着衣服在原地皱皱眉,她发现……让对方自己换衣服显然已经不太可能。 也就是说,她,性别女,要帮他,性别男……换衣服。而且为了防止高烧加重,还得立刻,马上,瞬间就行动! 楚倾娆顿时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祈晟很多钱…… 咬咬牙,她心一横,想反正又不是没看过,豁出去了! 第六十一章 “傲视群雄”的资本 半个时辰后,楚倾娆拎着祈晟和自己还滴着血水的脏衣服,推门走了出来。 她性子素来随意,不怎么太讲究衣着,故而跟自己换上的也是一身男装的衣裤。那衣裤显然是祈晟过去留在这里的,虽然有些偏大,但楚倾娆本就身量高挑,稍稍挽一挽衣袖裤腿,还是可以一穿的。 拿根筷子把头发一挽,整个人顿时显得干净利落,英气逼人。 只是……把东西远远地仍在屋子外面时,她依旧还觉得有些恍惚。 虽然自己和祈晟什么都干过了,但刚才直视对方胯下那小兄弟的时候,她依旧觉得钛合金狗眼被闪瞎了。 如果说,那玩意儿是男人的骄傲,那这厮显然已经具备了“傲视群雄”的资本…… 以手握拳,放在唇边低咳几声,她收回朝着奇怪方向发散的思绪,忽然想起什么,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来,那正是自己带着祈晟从箭雨中冲出前,初一亲手交给她的。 锦囊不大,里面东西却着实不少。 除却那个看来格外重要的白色的小瓷瓶外,还有各色的用于解毒的药剂,再然后,便是一个铜制的小哨子。 楚倾娆毕竟是从21世纪穿越回来的,虽身为特工精通医学,但主攻也只是西医而已。中医她知道一些,可以辨认主要的草药,但面对着这种已经制成成品的药丸药膏,她的外挂还没大到一闻就能知道这是干嘛用的。 她千辛万苦把祈晟弄这里来,可不是为了用错药给他补一刀……所以思前想后,楚倾娆便只是按照初一的吩咐,给他服下了那白色瓷瓶中的药丸。 毕竟对方体内的毒血已经几乎被他自己放干净了,至于其他,一时半会儿也不必着急。 当务之急,还是先叫人来。她可不想在做完苦力之后继续给人当保姆…… 把哨子从放在唇边,楚倾娆用力一吹,便听得一声十分奇异的声响。那声音绵长而尖细,乍听之下仿佛是一种鸟叫,又恍如猿啼。回荡在整个山谷里,旁人听了也不足为奇,唯有汝南王府的暗卫,才能精准无误地将其辨认出。 如若这附近有自己人,定然会第一时间朝这边赶来。剩下的,便是一个“等”字了。 此时此刻,已然到了午后时分。雨虽然已经停了,天边也微微透出明光来,但却依旧是暗沉沉的,不见太阳的影子。 楚倾娆折腾了大半日,也自觉有些疲乏,便伸伸懒腰,转身回了屋子。tqR1 在暂无危险的时候,抓紧时间补充体力是第一要义。 ***** 黄昏时分。 落日被埋在了浓云之后,看不见头脸,只将昏黄的光氤氤氲氲地洒了出来,笼罩在整片大地之上。 山腰处,持续了大半日的厮杀,终于画下了句点。 初一一身血衣,扶手站在一处略高的地方,低眉垂目,神情凝肃地看着自己的下属来来回回,清理着地面上歪斜交叠的尸身。 沙鹰也精疲力尽了,伸着两条小短腿坐在他脚边,不住地喘着气。 天地间格外地静,万物如同被夺去了声响,只剩下过于苍白的画面,在眼前一幕幕放映。 直到一个暗卫小头目走上前来,冲他一拱手道:“头领,敌方尸首一共一千零三十一人。” 沙鹰闻言,不禁高扬了眉,道:“居然有这么多人?!” 这还仅仅只是死去之人的数量,不包括方才暗藏在他们身后的这片竹林中,时不时放着冷箭,数量不明的伏击者。 而这群人,在不久前在眼见大批暗卫得到消息策马前来支援后,便飞速地消失不见了。 自始至终,不曾露过真容。 初一对这个数量早有预感,故而也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问:“身份都确认了么?” 暗卫小头目道:“便如之前那人一般,伏击者身上并无泄露身份之物,但人人俱是琥珀色瞳仁,胸口纹着猎豹图腾,想来应是北戎之人无误。” 初一眼中一点寒芒闪过,面容里却没有什么表情,只低低“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派人看好那个活的,然后……打道回府。” “回府?”那暗卫小头目知道他口中“府”指的自然不会是汝南王府,而是……远在京城的镇南王府,便是一愣,道,“那王爷……” 初一神色冷凝,没有回答他,却反问道:“你可知道王爷现在何处?” 暗卫小头目怔了怔,道:“属下不知。” 初一紧绷的神色稍稍舒缓了几分,道:“你都不知道,那么敌人更不知道,这对于王爷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手下之人,个个都是精明超凡的。听闻他这番提点,那暗卫小头目顿时豁然开朗,拱手道:“属下明白。属下这边去安排,只让人人都以为,王爷安然无恙,且还在随行之列。” 最初的情形,是王爷在明,敌手在暗,暗卫在更暗之处。 而如今经过这么一场大战,娆贵妃带着王爷销声匿迹,形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暗卫被置于最明处,敌手依旧在暗处盯梢,而王爷的下落不明,反而让他成了身处在最暗处的那一方。 换句话说,也是最为安全的一方。 故而暗卫不仅不能寻找王爷,甚至连联络他都不行。因为一旦这样做了,就是把已经重伤的祈晟,再度暴露于敌方的注目下。 这无异于将他至于最危险的境地。 暗卫小头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王爷身边此刻也只得一个娆贵妃而已。 虽然他已经从同伴的口中听闻,这娆贵妃身手了得,绝不是寻常女子,但王爷万人之上,尊贵非凡,如此总觉得…… 初一显然是看出了他的思虑,便淡笑道:“你跟了王爷这么久,还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么?这么点小波折都受不住,又怎配站到今日的位置?” 他说话的时候,原本沉静的双眼中隐隐闪现出明光来,那是一种兼具了信任和仰慕的神情。 暗卫小头目便也受到感染,不再多说什么,只拱手道:“属下明白了。” 初一唇边付出一抹满意的笑容,冲对方一颔首,道:“去吧。” 暗卫小头目离开之后,沙鹰忍不住拍拍屁股,站起身来,道:“初一哥哥,你真的就不管王爷了?” 初一转过身来,抬手摸摸她的头顶凌乱的发,笑道:“王爷可不是什么都需要我管的。” 沙鹰不甘心,咬咬嘴唇,一张小脸紧紧地皱在一起,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把对方盯了好久,最后问:“你真的不知道……王爷在哪里?” 初一闻言有些讶异地看向她,随后唇角微勾。他却也如实道:“我若不知道,还配做他的头领么?” 沙鹰见自己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立刻道:“那你还……” “我知道你想去找你的主子。”初一却将她的话头打断,他俯下身子,眯眼一笑,随后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她小小的手中。 沙鹰不解,摊开手心一看,却见是一只铜制的哨子。 便听初一的声音再度自头顶传出,压得很低。 “往东走,”他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是听到有同样的哨声,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沙鹰眼中闪过惊喜的神色,五指收拢。将东西紧紧地握在掌心,她仰头看着对方,道:“谢谢!” 初一也微微一笑,却已然恢复了过去明朗的少年模样。 他耸耸肩,道:“说实在的,那两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把他们扔在荒郊野外里,我比较担心他们会不会把自己饿死来着!你去帮把手,也好。” 并且,他深知以沙鹰的身手,是决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过暗中的盯梢,找到他们的。 然后他便冲着对方一颔首,立在原地,无声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般,往东窜去。 “哎,年轻人就是好,打了这么久还能说走就走。”低叹了一口气,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大大拉拉地道,“我这身子骨果然是老了哟……” 旁边刚好有个暗卫经过,骤然听闻这话,差点没吓得滑到。 ***** 夜沉如幕。 无星,无月。 僻静的荒野处,树林深处,又小屋遗世而独立。隐有琴声自其内传出,划破森冷暗沉的夜空,遥遥回响。 黑衣人足下迅捷如电,左右瞻顾一番,见并无人跟梢,这才放心地在屋前站定。 抬手刚要敲门,已然听得里内一个声音道:“进来。” 他讪讪地收了手,推门而入。 便见一人背朝着自己坐于窗口处,正低眉垂目,抚弄着身前的一把七弦琴。他丝发未束,只丝缎般披散在肩头,状死似慵懒随意,却偏深穿着一身绯色绣金百鸟团纹妆花缎长袍,花样繁复,色泽明丽,夺目非凡。 即便是知道黑衣人依然入了内,他指尖依旧在琴弦上来回自如地跃动着,没有半点停顿。 黑衣人不敢多说什么,便只得垂首立于远处,静静地等待着。 琴是那把绝世的焦尾,拂琴之人,自然也是技艺绝佳。只是哪怕是黑衣人这种外行,都听得出,那琴声中的每一个音符,都透出一种锋芒毕露锐气来。 高潮处锐不可当,是毫不掩饰的浓墨重彩,而之后的平缓部分,却又透出了浓浓的压抑之感。 一曲落下,竟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将白皙纤细的手从琴弦上收回,男子微微抬头,看向自己面前的窗口,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而缓慢,语气冷淡和漫不经心,却偏生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疏冷之感。让听话的人不知为何,便觉得自己仿佛低了一等似的。 黑衣人对琴曲没什么研究,便呐呐道:“不知。” “《十面埋伏》。”男子轻轻道,顿了顿,又问,“却不知……今日的你们那一曲,又弹得如何?” 说话的时候,他已然一敛广袖,悠然地回过身来。 绯衣胜火,青丝如瀑,分明是男子,骨子中的媚气却比女子更胜一筹。 而他的面容上,却覆着一张银质的面具,在这冷寂的夜里,翻出死死森寒的光。 第六十二章 居然被他调戏了 即便早已不是第一次见过他,黑衣人依旧被对方周身那种懒魅,却摄人的气势震慑得一时怔愣住。 好一会儿,才记得开口道:“已然按照公子的吩咐,给他们留了个活口,其余的一个没留下。”顿了顿,道,“只是那祈晟……似乎暂时无恙。” “无妨。”叶惊尘长睫如羽,神情淡然地低着眉,看向自己微微蜷曲着的指尖,口中道,“祈晟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就此认定这次的伏击的始作俑者……正是沙摩多。” 黑衣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他的指尖纤长白皙,如同最上乘的美玉,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在灯下,几乎泛出一种淡淡的白光。 心里隐约觉得,比起上次见面,对方……似乎阴气更重了些。 稍稍凝神,他才道:“是,沙摩多自打继承北戎可汗之位后,犯边之举屡屡不绝,祈晟对他早有防备之心,此番去往亳州亲见那汝南王,便也是与此有关。如此情况下再遭到灭顶伏击,自然便将同他们水火不容。”说到这里,他眼中忍不住绽放出钦服赞美的目光,看着叶惊尘道,“公子这招嫁祸之策,用了极小的代价,便事半功倍,实在是高明!” “嫁祸谈不上,充其量……不过是火上浇油而已。余下的事,便是静观其变,看看那火……究竟能烧得多旺了。”叶惊尘神情不改,说到一半,语声顿了顿,抬起眼来,轻笑道,“你也不必急着恭维我,这计策并非出自于我,而是太子。” “太子?”黑衣人虽然知道太子尚在人世,然而他们这帮梓国旧人中,除却叶惊尘外,并无一人见过他。甚至在此之前,他也不曾听对方这般主动提起过太子,不禁一愣,却也鼓起勇气道,“却不知……殿下此刻人在何处?一向可好?为何迟迟不露面,同我等相见?” “尔等不必担心,太子一向可好。”叶惊尘微微一笑,道,“他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罢了。” 他唇齿到下颚的曲线生得极美,纵然面上只露出了一张薄唇,一勾一笑之间,依旧有着摄人心魄的风华。饶是那黑衣人身为男子,也不禁看得有些心神驰荡。 却又见叶惊尘从容地拂了拂衣袍,淡然问道:“你可知,太子同我说过最多的说一句话,是什么么?” 黑衣人怔怔道:“属下不知。” “用完的棋子不必留下,”叶惊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面上的笑容越发明显,美艳如花,“以免……祸患丛生。” 话音刚落,广袖中寒光一闪,却是一枚银镖急速飞出,直直地插进了黑衣人的喉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黑衣人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眼中浓重的笑意,便只能死死地瞪大了双眼,轰然倒地。 门外很快有人推门而入,将他尚还温热的尸身拖了出去。 叶惊尘的神情已然回复了淡漠。他回身重新面对了自己的焦尾琴,抬起葱白如玉的指尖,抚上最细的那一根琴弦,自头,朝向尾。 琴弦很快划破了指尖,殷红的血缓缓渗了出来。他却全无知觉一般,勾唇一笑,眼中冷色毕现。 “祈晟……”自言自语般,他低眉看着带血的琴弦,轻轻道,“慢慢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 感觉到眼前一抹明亮的光,楚倾娆恍然地睁开眼,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居然已经透亮了。 也就是说,自己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好吧,她果然是太累了。 翻过身去让自己平躺在床上,她抬手舒展了四肢,却骤然打到旁边一个带着温度的物体。 楚倾娆动作顿了片刻,这才想起来,对哦,床上还有个人来着! 这小木屋按照现在的标准,也就一室一厅一卫,不超过五十个平方,根本没有两张床给人睡觉。昨天她困意来袭,又不想委屈自己睡地板,便索性不怎么客气地把另一个人往床里面推了推,给自己让出了半边位置。 反正他现在跟个弱鸡似的,就算同床共枕,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自己不把他压死就算好的了。 想到这里,楚倾娆转过头去,看向自己旁边的“弱鸡”。却发现因为自己方才幅度过大的伸展运动,对方已经被挤得贴了墙,只占了床边三分之一的位置,身子都微微地朝自己这边倾斜了过来。 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这模样可谓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却见原本正闭着眼睫的人,突然微微睁开了眼,叹道:“娆贵妃……就是这么照顾病患的?” 虽然祈晟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面色也还是略有些苍白,但过了一日,他便恢复得如此之好了,这倒是十分出乎楚倾娆的意料。 她看着对方,挑眉笑道:“王爷少自作多情了,我可没打算照顾你这个病患,充其量是借你半张床躺躺而已。”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站起身来,给对方让出了位置。 祈晟实则早便醒了过来,因为不想吵醒她,便维持着那种半侧身的姿势过了大半夜。他失血太多,又不曾进食,故而手足间只是阵阵无力。尝试着把身体挪动到床中间来,几次三番,却终究失败。 楚倾娆是个急性子,看不过眼了,便抬手把人用力地扯了过去。动作自然是不怎么温柔的。 祈晟骤然闷哼一声,身子登时朝一侧弓了起来,眉眼中也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楚倾娆一愣,这才想起来他背后还有伤来着,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点? “喂……你没死吧?”她问了一句,却已经上前俯下身,动作麻利地把对方的衣襟扯了扯开,去查探右肩背上的伤口。 却见那原本就不大的伤口处,血早已止住。只不过,按理说那么小的伤口,通常而言,过了一日应该已经有些结痂的势头了。tqR1 而他的伤口,却还是鲜红的颜色,仿佛刚被划伤一般。 正疑惑之际,便听自己身下一个声音,含着笑,低低道:“想不到……娆贵妃竟是如此关心本王。” 意识到居然被他调戏了,楚倾娆顿时觉得自己又要气成狗了! 她霍然站直而来身子,又将人一把推正了,口中冷笑道:“想不到王爷天生皮痒,肩上那点小伤口竟然还是满足不了你,要不要我拿把刀给你重新放放血?” 祈晟被推得重新仰面躺了,听着她这番威胁的话,眉眼中却是止不住泛出点点的笑意。 他身体底子原本就厚实,更何况伤原本就不重,只是有些失血过多而已。初一给他的药丸中,既有止血也有生学之效,故而服过之后,一夜休息,人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手足仍有些虚软而已,还不能下床。 看他这幅样子,楚倾娆只觉得这人不会是脑子烧坏了吧?醒来之后怎么就发春个不停? 她真的很想照着他的脸上来一拳,把他重新打昏了了事。但又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不想伤害病患,便只能先暗自记在账上,等他病好了一并讨回来。 偏生就在这二人僵持的时候,一声音量不小的“咕咕”声,划破了沉默。 楚倾娆怔了怔,很快意识到……这声音貌似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 再抬眼看向祈晟微微忍笑的神情,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接近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在人面前叫肚子什么的,她其实并不在乎,但不知为什么,在这人面前叫肚子……楚倾娆顿时就觉得,真是丢死个人了! 她登时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烧。赶紧假咳了几声,先发制人道:“哎哟,王爷的肚子叫了呢!虽然我不想管你,但谁叫我人好呢,等着,我大发慈悲,出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说完之后,人已经来了个向后转,直统统地往门外冲去。 却骤然听闻身后那人道:“楚倾娆。” 那声音再无半点调笑,竟是格外的低沉认真。 鬼使神差地,楚倾娆竟然顿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只恶狠狠地道:“干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身后有了一刻的沉默,于是屋内霍然便静得落针可闻。 楚倾娆皱了眉,不耐心再等,便道:“没话说那我走了啊!” 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就听见身后的声音在响起。 “谢谢。” 虽然只有两个字,也虽然那人的语气依旧沉稳平和,除却声音格外低哑纯厚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可楚倾娆却只觉得,心内仿佛被人突然投入了一块石头,便这般生生荡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来。 那波纹仓皇,匆忙,始料未及,久久也不肯散去。 她心中有些莫名的东西在涌动,面上却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地道了声“哦”。 说完人已经大步跨出门槛。 祈晟斜斜地躺在床头,侧过脸去,看着女子纤细窈窕的背影,消失了门外。 楚倾娆身量高挑,偏瘦,却也不失玲珑和窈窕。穿着那一身寻常的男装,竟也是粗布乱头,不掩国色。 而方才,她那张妍秀清丽的面容里泛起的点点红晕,更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风景。 祈晟唇角不禁微微上挑,勾起一抹不自知的弧度来。 ***** “祈晟一号!” “祈晟二号!” “祈晟三号!” “祈晟四号!” “祈晟五号!” …… 楚倾娆站在小溪流边,拿着一把筷子,往水里掷。每念出一声,手中的筷子便雷电般脱手,直直刺入水中,将浅滩上的游鱼狠狠定死。 把鱼当成祈晟,果然出手又快又狠,准度都高了呢! 一想到那人笑得贱兮兮的模样,楚倾娆就觉得心里烦得狠。待到筷子用完,见浅滩上已经成了一副尸横遍野的惨状,她泄愤了一阵,心里才舒坦了一点。 弯腰把那一二三四五七八九十条“祈晟”收起来,一个一个地装进网子里。 忽然,她手中的动作顿在原地,隐隐地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第六十三章 王爷身上都是宝 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靠,老娘真的特么在伺候他啊?! 说好让他自生自灭的呢,怎么都开始化身厨娘了?! 想到这里,楚倾娆顿时觉得自己亏大了,愤愤然地把渔网一扔,然后掏出铜哨子一个劲地猛吹,试图把祈晟的狗腿子都召唤出来,解放自己。 昨夜她便已然吹过这哨子,一直到今天也没得到什么回应,料想不是初一那边的事情还没弄完,就是这地方实在是太荒凉了……暗卫都不来…… 她不抱什么希望地吹了吹,不料,却很快听见另一个哨声从山谷那头传来。 同样的,如同鸟叫或者猿啼一般的声音,却可以肯定,不是发自自己的哨子。 眼看着大队伺候吃穿的保姆即将到来,楚倾娆大为振奋,赶紧又吹了好几声,以图引导对方进一步摸索到这边来。 很快,她便感觉到身后有了动静,然而兴冲冲地一回头,却发现只有一个人。 还是她挺熟悉的一个人。 沙鹰穿着一身嫩绿色的小短衫,一脸稚气地站在原地,头一歪,冲她笑道:“主子,可找到你了!” 朝她身后扫了一眼,却定再没有别人了,楚倾娆嘴角微抽,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暗卫呢?” “初一哥哥带着他们回去啦!”沙鹰笑眯眯地道。 楚倾娆一张俏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低头瞅了一眼手里的哨子,道:“所以……这玩意儿根本不是召暗卫的,而是……为了让你找到我们的?” 沙鹰迈动着一双小短腿,走上前来。她一面弯腰提起渔网,动作麻利地把鱼都收拾起来,口中一面笑道:“这哨子倒的确是他们暗卫联络通讯用的,只不过……初一哥哥说,以现在的情况,他没办法过来救娘娘和王爷了!”出了汝南王府,她便也不再跟着做戏,只如实称道起楚倾娆的真实身份来。 然后,沙鹰便把之前和初一对话向自家主子复述了一边。 楚倾娆何等聪颖,之前是不知道情况,一听她说到对方那埋伏着的弓箭手中途忽然尽数撤了退,便知道初一为何要这么做了。 祈晟这才稍稍有所好转呢,如果他真的带人来救,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只怕又要给弄得开闸放血。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结果都是一成不变的:她,沙鹰加上祈晟,一女一少一残,就这么被生生地仍在了着桃花谷中,还要自己摸索着回到千里之外的京城…… “初一哥哥对外只说王爷并无大碍,现在想来已经带了大队人马和假扮的王爷回京城了。”说完那些,沙鹰又看向她,笑道,“所以,娘娘和王爷不妨在这里多待些时日,待到王爷伤好全了,再悄悄回去就行了!” 楚倾娆沉吟这点点头,与此同时用余光瞅了瞅面前的小丫头。 好吧,虽然初一和暗卫无情地抛弃了他们,但来个沙鹰了不错。这丫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打得了坏人斗得过流氓,带着她比一百个暗卫还管用。 故而她心情便好了起来,抬手指了指对方手中的鱼道:“那你先去把鱼烤了吧。”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几乎要凹下去的肚子,道,“那个……动作快点,王爷都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了!” 沙鹰依旧是笑得天真烂漫的模样,到了声“是”,便提着跟她差不多大的一网鱼,回身进了小屋。 楚倾娆在原地站了站,想起什么,便后脚跟过去,径自进了卧房。 祈晟还是仰面躺在床上,姿势几乎没有变过。便连那一身粗布麻衣也依旧维持着被楚倾娆扯开大半衣襟的模样,颇有些狼狈,再加上面色苍白,乌发凌乱,简直就好像……嗯,一朵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的娇花。 这个形容浮现出脑海的时候,连楚倾娆自己都觉得被雷得不轻。 以手握拳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她走上前来,替对方把衣襟提了上去,三两下理好,道:“沙鹰来了。” 祈晟原本正闭合着双眼,似是在沉吟着什么事。他显然是知道楚倾娆进屋了,然而即便是听了她的话,也仍未开口。 只低声道:“我知道。” 他那样敏锐的人,即便身子受了伤,脑子却还是一刻都不闲着,对于沙鹰的到来,自然不会不知道。而楚倾娆专程进屋,自然也不会只是单纯为了向他说这番多此一举的话。 她垂目看了看床头的人,又将目光移到他身侧,那个小锦囊上。 锦囊被打了开来,里内各色药剂歪斜地露出冰山一角,依稀可见是被人翻动过的。 祈晟虽然暂时还下不了床,但动动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他这么金尊玉贵,爱惜生命的人,自然也不肯轻易亏待自己。想来该吃的药也早就吃过了,倒也不需她操心。 楚倾娆收回目光,却没有走,却是在床头坐了下来,垂目斜斜地看向床上的人。 似也觉出了异常的沉默,祈晟这时候才终于睁开眼来,抬眉望向她。 此刻他的双眼中,再无半点之前调笑之意,而是极幽极沉,如同一望而见不到低的深渊,一顾而看不到边缘的大海。 应该说,这才是他最真实的神情。 镇定,冷静,淡漠,威严。 他凝视着楚倾娆的双目,徐徐开口道:“是初一为了不暴露我们的踪迹,才让她单独过来的吧?” 楚倾娆从最初微微的怔愣中回过神来,颔首道:“是。他担心敌人还有后招,若是贸然带暗卫过来,反而会出事。所以只假称你没事,带人回去了。” 她这么说着,与此同时心里却是有点惊讶的。方才自己和沙鹰的对话,是在屋外隔了老远说的,就算是有顺风耳也不可能听得清。 而他却单单凭借着沙鹰的到来,便推断出了这一点。 足见这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祈晟闻言,低低地“恩”了一声,低声道:“如此也好。” 楚倾娆漠然半晌,再度开口道:“等沙鹰忙完了午膳,就让她替你来打理形容。”顿了顿,道,“我会告诉她,你是因为中了剧毒,才会如此这般的。” 沙鹰也是各种老手,替祈晟清洗整理的时候,倘若见到对方周身只得那处小小的伤口,却重伤至此,自然会觉察到什么。 听闻此言,祈晟幽暗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的波痕。 他凝视着楚倾娆,微微眯眼,道:“你……是在替我掩护?” 而既然打了掩护,便侧面说明,她已经觉察到了,他有想要掩饰的秘密…… 也难怪,自己那异常的反应,初一给的药,稍稍联系着一想,无论谁都会心生疑虑。更遑论楚倾娆这样心思敏锐的女子了。tqR1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也是唯一的弱点。 在楚倾娆之前,知道这个秘密的,也不过两人而已。已故的先帝祁旸,以及初一。 其余若有偶然知晓的人,也早已带着这个秘密步入黄泉,再无可能对任何人说起。 只是此刻,楚倾娆在觉察出什么之后,却选择了替自己隐瞒下来,而非以此作为筹码或者要挟…… 想到这里,他眼底仿若浮起云蒸霞蔚的淡光,一时间竟是明显地柔和了下来。 “你说是就是吧。”而听了他如此正面的问题,楚倾娆却是耸耸肩,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她懒懒笑道,“既然是秘密,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有价值。所以我姑且提你保保值,等你痊愈了,赶紧想想怎么收买我封口才好。” 话音落下,就听见外面传来沙鹰的带着喜色的叫声,“娘娘,王爷,鱼烤好啦!” 楚倾娆顿时一喜,与此同时肚子已经先于心情有了反应,再度发出小声的抗议。 她有点尴尬地捂住肚子,瞥了祈晟一眼,道:“等着,我让沙鹰给你拿过来!” 说完已经匆匆出了门。 祈晟轻而无奈地叹了口气,神情里却隐隐带着笑。 ***** 楚倾娆不得不承认,她穿越过来干的最成功的一件事,便是收了沙鹰这么个全能小帮手。 在接下来短短的两天内,她便弄过来好多簇新的衣衫,虽然比不得过去宫中的用度那般价值连城,却也足以将原本灰头土脸的两人打理得焕然一新。 除此之外,不仅在山谷中打到了各色野味家禽,还来去神速地到附近的农家换了不少米饭馒头回来。 于是吃穿用度瞬间就得到了完美的解决。 虽然值得一提的是……买衣衫和换米饭的钱,都是源自祈晟身上价值连城的配饰。荒郊野外也没个当铺,楚倾娆每次想吃点好的了,就从他身上扯点什么下来。 于是,先是玉佩,接下来是发弁,发冠,金玉腰带,甚至腰带上的珍珠和石榴石都能扣下来单独换点什么…… 每次改良伙食的时候,楚倾娆都喜滋滋在心里感叹:王爷身上都是宝啊都是宝。 而也多亏了这大补加小补,祈晟的身子也极快地好转起来。虽然脚步仍有些虚浮,但好歹也能下床走动了。 对于楚倾娆这番举动,他只觉得略有无奈,却也随她去了。 只叹道:“我这身上的什物,任是一件都能卖到千两以上,如今却只换了几斗米,几只鸡鸭,实在有些暴敛天物。” 正是用膳的时候,楚倾娆闻言便毫不客气地把他碗里的鸡腿抢了过来,道:“王爷觉得暴敛天物,就让给我好了。” 祈晟端然坐在她对面,见状也不见丝毫恼怒,唇角反而晕染着丝丝笑意。 然后他举起筷子,夹起一小簇蔬菜。他出身贵胄,举手投足间无处不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便连吃着满桌子粗茶淡饭的时候,也不例外。 但实际上,祈晟毕竟是在战场上拼杀过来的,骨子里并无任何娇贵之处,于他而言,山珍海味自然不错,若无,便是糟糠并无不可。 只是,那一筷子蔬菜还没来得及落入碗中,便见只听“碰”的一声,却是对面的女子鸡腿霍然脱手,落在了桌上。 楚倾娆神色骤然便难看了起来,捂着心口偏过头去,一阵阵止不住地干呕。 第六十四章 做本王的女人 祈晟一惊,本能地皱起了眉,意欲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对面的女子已然重新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胸口,道:“噎着了……” 祈晟:“……” 他一双幽暗如潭的眸子,在楚倾娆略有些涨红的面容里扫了扫,分明已然看出了些许端倪,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楚倾娆便也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筷子,再看面前的各色菜肴,却又觉得索然无味了…… 她刚才的确是噎着了,但却不是因为吃的太快而噎。 而是因为……她胸腔里那重锤一般的疼痛,又突然而至了。 哪怕她对这种感觉已经不再陌生,也哪怕这疼痛在最近变得越来越频繁……可每一次当它再度袭来的时候,她依旧会觉得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但这还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望日,就在今天了。 换句话说,也就是过了今夜的十二点,她就要开始那比大姨妈还准的每月一发情了…… 特么的,难道自己这辈子都要被这变态的玩意一直折腾?以后还怎么在这里好好地养老? 想到这里,楚倾娆心中的无味便渐渐转变成的烦躁。她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却见对方兀自低垂着眉眼,平静地用着碗里的饭,举止平静如水,分毫不乱。 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祈晟给她下了药,关键时刻却又那么爽快地把解药拿了出来。 当真只是因为情况紧急,没了别的选择么? 或许不仅仅是如此吧。 更是因为……他早已有了双重保险。 即便没了那十香软筋丸,自己体内依旧中了这样一种不知名且格外怪诞的毒,除非她当真不介意随便找个男人来一发,否则……便永远无法真正离开他。 更何况,于这身体的原主而言,她曾经那样深爱过祈晟,又怎肯随便将自己的身子给旁人糟蹋? 于是这毒便是一根无形的丝线,一头直直地嵌进楚倾娆的心里,另一头,朝向的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原来他早便将一切算计好了。城府如此,心计如此。tqR1 楚倾娆忽然觉得坐不住了。以她随性洒脱的性子,对“祈晟是个渣”的现实,应该是早已认清并且一点也不在乎才对。 可为什么,现在她却觉得如此不爽? 想到此,她忽然放下了筷子,道了声“吃饱了”,便起身走了出去。 祈晟有些讶异地抬了眼,却来不及看清她面上的神情,能看见的,只有那一抹消失在门外的纤瘦倩影而已。 仅此而已。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楚倾娆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在山谷中寻了个视线稍佳的小高地,盘腿坐了。 桃花谷中,植被繁茂,虽已过了桃花胜放的季节,但在这夏末秋初的夜里,依旧能闻见淡淡的青草香气,弥漫在周围。 仰面把自己甩在柔软的草地上,她微微仰起脸,看向头顶乌黑的天际中,那忽明忽暗的璀璨繁星。 繁星,繁星……哎,烦。 叹了口气,却冷不丁地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道:“娆贵妃可曾听过参商二星的说法?” 听出那从容沉稳的声音,楚倾娆下意识地要弹坐起来。但抓年一想,我爱干嘛干嘛,管他做什么?便一动未动,只是将头枕在双手上,淡淡道:“没听过,还请王爷赐教。” 祈晟徐徐地自她视线的边缘迈步而出,来到身侧站定。 他下意识地一撩衣袍,想要坐下。却发现自己此刻穿着的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短衫,没有袍角可以撩。顿了顿,便也动作干脆地坐下。 他稍稍抬起脸,看向天边,任凭如水的月光在自己下颚到脖颈之处,勾勒出一道形状完美的弧度。 “参星,位于西官白虎七宿中;商星,则在东官苍龙七宿中。”他沉吟着,缓缓道,“二者一在西,一在东,故而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生永世也无法相见。” “永生永世也无法相见”这几个字,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些沉重的分量的,楚倾娆静静地听着,微有感触,面上的懒散的神情在不自觉中已经荡然无存。 待到回过神来,她却清了清嗓子,故意满不在乎地道:“却不知王爷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你该知道,我这性子,可不适合伤春悲秋。” 祈晟闻言,却别过头来看向她。 “我可没说,这是个伤春悲秋的故事。”他微微勾了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道,“同本王如参商二星相隔,永不相见,难不倒不正是娆贵妃此刻心中所希望的么?” 楚倾娆一愣,虽然从理论上讲她巴不得赶紧把这人甩得远远的,但不知为何,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反而更烦了。 但她嘴上终究是半点也不让步,只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哼哼两声道:“王爷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祈晟闻言并未说话。只依旧凝视着她,一双眸子如同飘着薄雾的暗夜,明晦不辨。 顿了顿,他却轻轻一笑,道:“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楚倾娆:“……”呵呵。看,她就说吧…… 谁料祈晟下一句却又来了个始料未及的过山车。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本王最大的秘密已经被你握在手中,又怎么会放你走?” 言语间,依旧是那沉着清淡,字句沉稳的腔调,教人无法从中窥伺出太多的情感来。 楚倾娆再如何也料不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禁不住从地面上撑起了半个身子,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一时间也根本辨认不出,他这到底算是出言恐吓威胁呢,还是故作暧昧的调情。 声音却已然先于头脑开始行动。 楚倾娆听见自己顺着对方的问题,格外顺理成章地问道:“你当真……是有病症在身?” 实则以她对现代医学的精通,在看到祈晟那样血流不止的清醒时,脑中便已然有了一定的猜想。 她知道有那么一种病,学名“血小板减少症”。 人的体内,用于止血和凝血的血小板数量若是太低,受了伤便无法轻易地凝固结痂。甚至严重者,还有可能出现器官无辜出血,甚至皮下渗血等多种症状。 祈晟的症状显然同这个相类似,须得靠服用特殊的药物,才能帮助他将伤口恢复。 只是…… 楚倾娆之所以无法全然肯定,是因为她知道祈晟原本是武将出身,沙场征战多年,也算得上是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 而且,她在对方的身体上,也的确见过色泽浅淡的旧伤痕,想来便也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这样的人,如果一点轻伤都受不得,哪里还活得到现在? 而听了她的问话,祈晟已然点点头,低声道:“最初的时候并非如此。直到一次伤得重了些,昏迷了数日,血流不止。再后来,便发现自己再受不得一点小伤了。好在那时战事已近尾声,须得我冲在阵前的情形,也已然不多了。” 他语气平静,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讲一件同自己并不想干的事情。但楚倾娆却可以想象得出,能让他“昏迷数日,血流不止”的,那伤势的严重程度,只怕是让他几乎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这种情况下,身体里的某些机能遭到破坏,血小板极速锐减……这种情况,也是有没有可能的。 晚风如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撩动着二人的发梢衣角。 楚倾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完全全地地坐了起来。她抱着腿,抬眼看向身前那人轮廓完美的侧颜,半晌后慢慢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诚如祈晟所言,这是他最大的秘密。甚至是足以招致灭顶之灾的天大把柄。 这大胤朝野内外,于公于私,对那恶名昭著的摄政王恨之入骨,想要将他拉下高位之人比比皆是。倘若被他们知道这个看似强大到根本无从挑战的男子,只需那么轻轻地划伤一刀,便足以要了他的性命……那这天下会乱成何种模样,不用想也知道。 祈晟闻言,转过头来同她对视了,他没有立刻回答,一双狭长眼眸却如盛满清水的幽井,在月华之下隐隐荡漾着涟漪。 那眸色,却又比夜色更为幽暗,教人无法窥破分毫。 楚倾娆只觉得自己在他目光的笼罩下,竟然有了一种无所遁形的局促感,仿佛心里的任何秘密,都会被这双眼轻而易举地看得透彻。 她重重地假咳一声,却也并不避讳地凝视了她,用一种略带锋芒的挑衅语气,继续着自己方才的话,道:“王爷如此,难不成就为了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让我跟你回宫?” “是。”祈晟缓缓接口道,“只不过,不是以贵妃的身份,而是作为……本王的女人。”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一件在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了。 而楚倾娆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就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不对,应该是她正严重怀疑着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产生了幻听。 打死她的都无法相信,祈晟会对什么人说出这种诡异的话来,尤其当那对象还是自己的时候…… 正呆坐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之际,却见一抹浓重的影子,已忽然由上而下投射而来,将自己连同身后的草地,整个地笼罩在其中。 方才还坐在一旁的男子,就这么在自己的面前缓缓地单腿跪坐了下来。 他凝视着她,抬起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下颚轻轻扣住,微微上抬。 于是二人的视线就这么再无阻碍地碰撞在了一起。 分明身处在黑夜之中,祈晟的双眸中却格异常明亮,其中隐有漩涡转起,波澜涌动。黝黑的瞳仁似是蕴着光影幢幢,带着一种足以将人吸纳入内的诱惑,让人无法抵御,无法抗拒。 楚倾娆本能地想说点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却又仿佛被什么生生地魇住了心神一般,周身上下竟是动弹不得。只能任对方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将二人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至唇齿相接,紧密得再无半点空隙。 第六十五章 今日竟是这样乖 虽然这样的接触,对于二人都并不陌生。 可这一次,祈晟的吻却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相同。 没有了那几乎带着兽性气息的掠夺威压或者惩戒,也没有半点带着调笑意味戏谑挑衅或者利用。 纯纯粹粹的,就是一个吻。 吻不快也不急,反而细细研磨,慢慢深入,仿若一场极为耐心的持久战。唯一不变的,是对方口齿间残余的霸道,温柔之中亦不乏刻入骨髓的强硬意味。 头一次地,楚倾娆发现自己在这人的攻势面前,几乎全然失去的抵抗的力量。手足间比吃了那十香软筋丸更加无力,大脑也是空白一片,除却对方汹涌而来的气息外,便再没有了其他。 长到窒息的一吻过后,她低声地喘着气,整个人都几乎化作了一滩春水,直直地瘫软在了对方的怀中。 一双臂膀自身后轻轻地环绕上来,将她稍稍扶持住。紧接着,祈晟低沉中带着点沙哑的气息,湿热地落在了她的耳侧。 “不想娆儿今日……竟是这样乖。” 楚倾娆一愣,这才意识到,他说完那句“本王的女人”后,当真也十分配合地改掉了称呼。 仿佛事情就这么单方面地拍了板定了论。她已然就是他的女人了。 只是骤然听他用如此宠溺的语气,叫着这样亲昵的称呼,楚倾娆一时还是觉得不自在,脑子里却依旧是一团乱麻。tqR1 分明之前自己还把他当成鱼狠狠地戳死了十来遍,可为何一转眼……事情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可偏生这一切,又是如此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得似乎不需要任何质疑。 过去和这人的种种画面渐次浮上心头。 包括她曾经面对着他时,那不经意间漏了一拍的心跳;也包括他曾经看着她时,眼底最深处那缓缓荡漾散开的无边笑意 包括她在看清他寡情冷淡一面之后,那怅然弱失的空落之感;也包括他在见了她和云卿策时,神情里那丝毫也不加掩饰的敌意。 甚至包括她这几日无来由的生气,急躁和烦闷……原因,向来也都是因为同一个。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以她的性子,倘若对一个人当真半点也不在乎,又如何能由着对方左右了自己的喜怒哀愁? 这么一想,有些事,便豁然明朗起来。 楚倾娆向来不是一个扭捏矫情的人。之前的迷惘,也不过是一时间来不及看清自己的心绪而已,现在既然看清了,想明白了,眼底的混沌便也渐渐消散了去,逐渐转为清明。 心中亦是有了几分拨云见日的明净之感。 唯一有点美中不足的是,她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就看上这么个禽兽了呢? 感情的事,果然很玄乎。 然而她却将自己的前额抵在在对方的胸前,低垂了眉眼,半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娆儿,此生此世,当生死不负。” 祈晟闻言,原本含着淡淡柔光的眸子,便骤然一凝。 他说过的话,自己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那曾被自己用虚情假意许下海誓山盟的女子,此时此刻便就在自己眼前。 他眉睫稍稍低垂,头一次竟觉得有些词穷,不知如何向对方解释。 因为这是个错误。彻彻底底的错误。 三年前,他为了家国大业,从假意倾心换得她似水柔情迷了心智,到事情功败垂成,又对她施以严刑酷法,冷眼看着对方眼中的情愫,在痛苦和折磨中,一点点消散殆尽。 自始至终,他俱是心如磐石,岿然不动,不曾对这女子动过一分一毫的心思。 而三年后,当这女子从真也好假也罢的疯傻中重新复苏之后,他却发现,对方竟是那样的璀璨夺目,光艳逼人。 为何过去的自己,竟从未注意过? 也许是他过去从不曾真正地正视过她,所以竟会将这样的美好,也忽略殆尽。 这是个错误,一个他无法否认,也不想否认的错误。 他只希望,自己尚还有机会,去弥补,去挽回。 沉吟半晌,他终于开了口,迟疑道:“我……” 祈晟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从来便只有家国,无“情爱”二字。他曾将无数女子视若棋子,利用之后弃若敝屣,却从来没让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走进,甚至走近过自己的内心。 他曾以为,楚倾娆也不过是她们之中的一人而已。 可她偏生走进来了。不,或者应该说是闯进来了。策马扬鞭,带着爽朗明媚,却也清冷慵懒的笑,这么生生地闯破了他的心门。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如此这般,如此认真,诚挚,甚至想要无所保留地,去向什么人剖白自己的心思,去留住她在自己身边。 果然,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足以教你打破过去的常规和原则,做出些让自己都觉得震惊和不可理喻的事情来。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却被楚倾娆抬起手,霍然掩住了嘴。再看女子的神情,已然恢复了过去那种慵懒和妩媚。 楚倾娆淡淡笑道:“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不想追究,你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行。” 虽然祈晟之前的一系列行为完全可以用来给“渣男”换个词下定义了,但在楚倾娆看来,那女主角又不是她,何必替他人买单? 如果当年是她,指不定早就把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还会让他骑到自己头上来? 更何况,比起那些虚无的,带着浓重主观色彩的梦境和回忆碎片,这人是好是坏,她相信自己亲眼所看见的种种,以及所判断得出的结果,才是最为真实可信的。 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竟然就不再计较自己之前的所有举动了。祈晟讶异之余,神情又很快地缓和起来,眼底蕴出一抹轻缓的柔波。 却又见楚倾娆松开手,霍然坐正了身子,剪水的双瞳在夜色中分外明亮。 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这人别无什么优点,唯有心胸宽阔而已。你招惹上了我,倘若以后纵然变了心,我也不会怪罪。” 祈晟淡着笑同她对视,道:“哦?本王的娆儿当真如此宽宏大量?” “那是自然,各走各路的事,何必强求。”楚倾娆微微一笑,道,“纵然我生气得紧了,也不过只会把你和那贱人随便扒皮抽筋,焚尸化骨一下,泄泄愤而已。” 祈晟嘴角微微一抽。 然而听了她这番霸气侧漏,却实实在在是宣告占有权的话语后,他心中更多的,实则是一种欣喜和畅快。 若她当真半点也不在乎,他才需要好好急一急了。 想到这里,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眼中隐隐有火焰在燃烧跳跃。随后,他伸出手,从后面将对方的背脊揽住。 然后一个倾身,就把人压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楚倾娆原本正兴致勃勃地放着狠话,骤然看到对方放大在自己眼前的面容,以及二人之间变换了方位的姿势,不禁瞬间哑巴了。 她也不是不经人事的纯洁少女了,自然能看得出,对方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 但一秒钟变禽兽什么的……这画风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点喂! 她面容里微微泛了红,口中却狠狠道:“你急什么!时辰没到,我的毒还没发呢!” “可我体内的毒却已经发了,”祈晟却颇为无辜地一勾唇角,用低哑而诱惑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吹着热气,口中道,“娆儿你说,这……却该如何是好?” 不要脸! 楚倾娆在心里狠狠骂道,身子却因为这热气,而被撩拨得生生打了个寒战。 靠,她就知道,他早发现这里是自己的敏感点了!之前几次也是一个劲儿在她这里下功夫,果然是故意的吧! 不愧是混蛋中的混蛋! 她刚想如此骂出声来,嘴却再度被人堵了上来。 这一次,那吻便明显急切匆忙了许多,夹带着些许无法抑制的欲望和冲动,故而虽深虽重,并不漫长。 唇齿分离,祈晟俯身在上的面容里,便已然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春色。 他却不再继续下面的动作,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定定地凝视着她。 楚倾娆的身子微微陷入周围柔软的泥土中,从对方灿若明星的幽深瞳眸中,她看到了自己局促的,微红的,甚至带着一点羞赧的面忙。 顿时觉得……羞死个人了! 抬手将对方的肩头一推,她恶狠狠地道:“要么上,要么滚!发什么呆?” 祈晟却勾唇一笑,淡淡道:“哦?看来娆儿已经迫不及待了呢。”说着徐徐地俯下身来。 “你……”楚倾娆气结,又推他一把,道,“那你还是滚吧!” 而祈晟却不为所动,径自将女子纤瘦的身形笼罩在自己之下,口中道:“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你若不愿,我也强迫不了你。”顿了顿,声音里染了点点笑意,“只不过,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熟悉……要如何替你解毒了。” 楚倾娆第无数次地在心里发誓,自己真的很想暴打这人! 但及至再度抬起手来,不仅没能锤捶上他的胸口,反而轻飘飘地落在了对方的肩头。于是整个人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缴械投降了,任凭对方在自己身上窸窸窣窣的动作。 男子的气息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地将自己环绕在其中,楚倾娆脑子顿时有些晕晕乎乎。 可恶,她身体里的毒在今日本就和媚药没什么区别,偏生这危险的日子里,又遭了他这一通恶意满满的撩拨。 她觉得自己……貌似……要提前毒发了…… 又或许跟毒没什么关系,只单纯是她自己……有点把持不住了…… 只不过,上次被对方当成砧板上的鱼肉吃干抹净了,这次如果不扳回一句,是不是有点太掉价了? 这样想着,她决定先发制人!豁出去了! 楚倾娆霍然出手,一把扣住身上男子的衣襟,一个干脆利落地翻身,就把对方压在了自己身下。 然后她反客为主,俯身下去,在祈晟淡淡讶异的神情中,狠狠地擒住了对方的唇。 与此同时满意地想:这样就对了嘛…… 第六十六章 痞子!无赖!不要脸! 可到了第二天,楚倾娆就发现了一个让她不怎么愉快的事实。 不管自己死在上还是在下,不管姿势是这样这样还是那样那样……到头来腰疼下不来床的尼玛还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她郁卒非常,半支起身子,扭头看向旁边的人。 昨夜二人在月黑风高的小草地里进行了第一站野战后,很快便转战室内,开始了小木屋里的第二站旅程…… 而此时此刻,祈晟仰面而卧,面容却微微侧过来朝向自己这边。向来幽邃如渊的双目闭合着,少了几分深沉冷肃,多了几分柔和安定。只是眼下的那一排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此刻便越发显得长度惊人。 他一手伸出,成了人肉枕头,被她这么生生枕了一夜。那怀抱也好似天然的被子,铺天盖地地将她席卷其中,仿佛足以驱逐掉周遭的一切冰冷和严寒。 不愧是出身世家权贵的王爷,就连这睡觉的模样,也是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优雅清贵。 楚倾娆心里有点小得意,面上却撇撇嘴,试图坐起身来。 不料却听得“咔嚓”一声,却是床腿断了,连带着整个床忽然朝旁边歪了过去! 楚倾娆中毒之后,整个人照旧是手速瘫软,没什么气力的。被这突然而来的小变故下了一跳,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胡乱在旁边那人的身上一抓。 这个举动所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不仅她自己,祈晟也被扯得朝旁边滚了半圈。 好在床塌陷的幅度不大,又是朝墙边的方向塌陷的,故而等到二人静止下来的时候,楚倾娆发现,自己仍是被对方揽在怀里。 只不过原本仰面躺着的人,此刻已然变成了侧卧。而自己身后也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双手,阻隔开了背脊和墙壁原本应有的碰撞。 这时,祈晟一直微闭着的双眸才微微挣了开来。 于是,如同云开雾散般,那荡漾着清波的深邃目光,带着清晨初醒的点点慵懒,便落在了楚倾娆的面上。 “怎么了?”他漫不经心地开了口,声音中也带着一点模糊的意味,沙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音都深深地撩动着人的心弦。 “好像是床腿断了。”楚倾娆道,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瞬间炸毛,“混蛋!还不都是你!还说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这床都被你弄成这样了!” 一想到无人问津,这年久失修的小木板床昨夜骤然经历了那么漫长而剧烈的摇晃,从而愤然罢了工,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祈晟闻言却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只看着她无辜道:“体力好……也是错?” 楚倾娆:“……”她错了她不该和一个无耻的变态谈这种重口味的话题…… 她愤而甩开对方的手,坐起身来,在床上一阵摸索,终于找到被揉的稀巴烂的外袍。然后把手伸进去,继续摸索。 祈晟也徐徐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歪着脸,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的动作。 他是习武之人,体格高大强健,即便身子还未全然恢复,却也依旧显不出半点文弱来。此刻未及穿上外衣,便只是随意地赤裸着半边身子,将那强劲有力,如同精工雕琢而出的完美机理大大方方地展现了出来。 楚倾娆抬头骤然一瞅,只觉得自己貌似又要毒发…… 清清嗓子,她保持住了自己的节操,将刚刚从衣袋中摸索出来的东西,一把仍在了对方身前。 祈晟垂眼一看,却见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他微一挑眉,重新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女子,用眼神发问。 楚倾娆一面穿着外衣,一面随意地瞅他一眼,道:“王爷每个月的服务都是如此的贴心周到,这银子就赏你了!以后继续努力,争取技术更上一层楼!” 虽然这银子的来历如果细细追究起来,乃是由祈晟身上的各色饰物兑换来的,严格来说,还是他的钱…… 祈晟闻言,冷峻的眉越发高扬了几分,显然意识到自己这待遇,和青楼小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银子,问:“此话当真?” “是啊。”楚倾娆微微抬起下颚看她,神情骄傲又挑衅,模样倒像个宠爱了人家青楼女子的郎当少爷。 虽然她的腰依旧在疼,但怎么着也得维持住自己的女王范儿才行! 祈晟一双黑眸盯着她看了许久,下一刻却一颔首,一言不发把银子收起来了…… 楚倾娆:“……”尼玛还真的大言不惭的把银子拿了? 见她双眼睁大,明显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祈晟唇角微勾,反而淡笑道:“劳动所得,有何不可?” 楚倾娆:“……”痞子!无赖!不要脸!tqR1 她霍然朝对方飞扑过去,要空手夺白银,不料对方早有防备,轻描淡写地偏了偏身子,便躲了开去。 楚倾娆自然不甘心,回身再夺。她虽然身手尚在,但身子尚还虚软无力,和同样功力大减的祈晟倒勉强能战个半斤对八两。 于是被她找到对方的一个破绽,便毫不客气地纵身而去,把人死死地扑倒在床板上,骑坐在了他的身上。 “快把银子交出来!”她狠狠威胁。 谁料话音刚落,便听“吱呀”一声,却是的门推开了一个小缝。 沙鹰探头探脑地露出一只大眼睛,扫了一圈收,定格在二人女上男下的姿势上,顿时呆住了。 楚倾娆重新正视了一下自己和祈晟之间的姿势,嘴角也不禁微微丑了抽。 但她也知道,若不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沙鹰是不会这么急匆匆地贸然推门的。于是飞快地从对方身上下来,她盘腿在床角坐了,将衣服一拉,清清嗓子,这才冲门外道:“进来吧。” 外面停顿了一刻,沙鹰才推门而入,维持着一脸见了鬼之后惊魂未定的表情。 楚倾娆不由得回头狠狠地剜了某人一眼,却见对方也已然和衣而坐,神情淡淡定定,从从容容,安安稳稳……果然脸皮厚才是第一要义! 为了不给未成年人留下不太好的心理阴影,她想了想,还是道:“那个……别往心里去!你还小,长大之后就知道了。” 沙鹰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却又听靠坐在墙边的王爷,好整以暇地开了口。 祈晟低头理了理自己的前襟,淡淡道:“你家主子说得不错,这本是寻常之事。只不过……”顿了顿,却看向楚倾娆,双眼之中立刻蕴出了丝缕笑意,“你这主子实在太过主动了些,如此盛情,实在教本王难以推拒。” 楚倾娆的脸瞬间又黑了。 用力忍了下来,她没看对方,径自冲着沙鹰道:“发生什么事了?!” 沙鹰被她杀气腾腾的语气惊得一愣,才骤然响起什么似的,道:“啊对,王爷,娘娘,那个……汝南王世子带人来了,就在外面!” “什么?!”楚倾娆当真是惊了,转头看向祈晟,却见对方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眼底同样也浮出了淡淡的讶异。 想来事情应该和他无关,哦对,他都混得东西南北分不清了,也不可能做什么。 正疑惑之际,却见祈晟已然下了床,将自己衣摆理了理,道:“且出去看看。” 言语间的神情,再无方才戏谑调笑无耻厚颜,而恢复成如水的淡然和沉静。 ***** 二人草草打理了一下仪容,各自换过新的衣衫后,便走出了小木屋。 远远地,便见一人披着狐裘大氅,背身而立。衣衫如雪,身形如玉,在这有些萧索荒凉的山谷中,只是静静立着,便已然自称一道明丽的风景。 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那人匆匆地回了身,朝这边看去。秀逸容颜的绝世无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双本该包藏风月的桃花眼中,却只是一如既往地浑浊着,氤氲着。 此刻,他神情里满是焦急的神色,甚至不待二人走近,便已经探问着开口道:“楚姑娘……一切可好?” 他原该是能判断得出楚倾娆的脚步声的,只是对方媚毒发作后不就,脚步虚软得同寻常大不相同,于是他侧耳细听却无果之下,心中反而越发火急火燎起来。 楚倾娆见他这幅模样,不由得心中暗暗慨叹,正待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人径自抢了先,语气不善地道:“有本王在,她怎会不好?” 云卿策闻言,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由于太过心急,竟张口便只问楚倾娆,而直接忽略了祈晟,便露出懊丧神情,忙拱手道:“在下一时心忧,故而失言,还请王爷恕罪。” 祈晟淡淡斜睨着他,道,“失言无妨,怕只怕,世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云卿策微怔,及至再度抬起眼时,虚空的眸子里便溢满了无法掩饰的哀伤。 楚倾娆在一旁看着二人的对话,只觉得活像个大人欺负小孩子。便忍不住开口解围道:“阿……世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桃花谷虽然在亳州近郊,但地处偏僻,且谷口狭小,杂草丛生。她之前带着祈晟过来的时候,险些都要找不着入口了,故而知道若无人指示,想要来这里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了她的问话,云卿策便也恭敬道:“实不相瞒,初一公子今晨忽然来到鄙府。正是他请父王派人来此,一路护送王爷去往京城。”顿了顿,道,“并且还特地嘱咐,要多带些人马随行。” 第六十七章 配不上那个人 祈晟的车仪遭到伏击一事,自然用不了多久就传遍了亳州城上下。故而汝南王府也是极快地知晓了消息,汝南王也曾第一时间命人去事发场所勘探,却发现只有遍地的尸首而已,寻不到祈晟的人。 并且没过多久,外面又传来风声,只道祈晟虽然遇到伏击,却并未受伤,依旧如预定的行程那般,带人往京中而去。 然而,就在他们刚放下心来的时候,初一却又来了。 “王爷在伏击中受了伤,下落不明。”他一开口,便是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句话。 而彼时谈话地点在汝南王府,听话之人,也只得云天厉并上云卿策二人而已。 云天厉闻言大惊,已然站起身来,道:“怎、怎会出了这样的事?” 云卿策同样心头一紧,然而让他关心则乱的,却是另一个人。 他虽然也曾蒙楚倾娆出手相救,知道对方绝不同于普通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是,他也已然听说了,这次的伏击阵仗极大,甚至动用了火药和羽箭,非比寻常。 而此番又听闻连堂堂武艺非凡的镇南王也受了重伤,甚至下落不明……他一颗心不免又再度悬了起来。如同被用千百跟丝线紧紧缠绕般,紧缚得几乎透不过气。 但他终归还是忍住了内心最真实的冲动,只恰到好处地略略展露出一些关切,道:“不知事已至此……可有什么,是需要我润南王府出力的地方?” 他这么一说,云天厉也骤然意识到,初一前来,定是有所目的的。 暗中赞赏自家世子沉着冷静的同时,便也颔首道:“本王虽久不问政事,但府中却还有不少家兵,若有需要,但请吩咐!” 初一便笑了笑,道:“有王爷和世子的这番话,在下便着实放心了。”语声稍顿,“实则王爷虽然下落不明,却也并非生死未卜,想来已无性命之虞。只是随行的兵将,外加暗卫都颇有减损,怕是不能极好地护送王爷回京,故而……还想向汝南王借上些许人马,多多益善。” 云天厉闻言,当即道:“王爷千金之躯,自然须得多加防备。此事无妨,我这便叫人去清点家兵,亲自动身援救王爷。” 话音刚落,却听一旁的云卿策抢道:“父亲,此事……可否让孩儿代劳。” 云天厉有些讶异地看着他,道:“可是,你……” 他想说对方目不能视,却要如何掌兵。然而终究只是顿在半途,没有将那话说得太过明显。 云卿策却也明白对方的意思,便低眉垂目地道:“孩儿蒙受父亲养育之恩,若无机会回报,实在心中难安。”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更何况,孩儿寻思着,若是因了自己这双眼便永远蜗居在府中,足不出户……也实在有负男儿之身。” 后面这半句,倒是十分精准地触及了云天厉心。他虽然也远离官场多年,却和云卿策的生父上官卿不同。上官卿是心如死灰,主动离开的,他却是明哲保身,不得不走的。 云天厉骨子里是十分入世的。倘若还有机会,他定会重返朝堂沙场,再展雄风。他自己尚且如此,对于新收的这养子云卿策,自然也是暗含了同样的期望。 故而,他一直不曾放弃替对方医治双眼,只盼云卿策复明的那一日,能入朝为官,施展才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故而听了云卿策这番话,他明白对方心中到底也是十分不甘的。毕竟他也清楚,若当真永远这般足不出户,又如何能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 沉吟半晌,便道:“也罢。”然后亲点了一个亲信的将领随行。 初一站在一旁,并不发一言。在汝南王府中,他贴身跟着祈晟和楚倾娆,自然明白这汝南王世子亲自出行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但他却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便也乐见其成。更何况,以这云卿策对娆贵妃的心思,办起事来,会比旁人更加尽心尽力。 “有劳,”故而他只是一拱手,冲对方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便就此告辞了。” 云卿策也已然看出,以这人的身份以及谈吐间的分量,绝不仅止于是祈晟身边的一个普通下人而已。虽不解对方为何不同自己随行,去也不便发问,只辞别了初一,便带着人马匆匆而来。 “所以说……初一把你弄来了,然后自己跑了?”听了他的话楚倾娆眉心微微挑了挑,道。 “是。”云卿策不便对初一品头论足什么,只依旧垂首道,“在下已然按照初一公子的吩咐,带了许多人马前来。只因谷口狭小,不便行走,故而暂且候命在谷外。” 楚倾娆看了祈晟一眼,见对方敛眉沉目,似是在思考什么,便径自问道:“你带了多少人?” 云卿策道:“五千。” 楚倾娆:“……” 就为了护送他二人回去,居然给拨了五千人!这人数,都可以打一场小规模的仗了有木有!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初一之前明明说,为防二人行踪暴露路上再遇伏击,故而不带暗卫过来。而现在,却又变卦了。 尼玛有五千人在手,就是伏击者人手一把拿着AK47也不一定打得过好吧! 安全问题倒的确是不用担心…… 只是,初一究竟为什么忽然变了卦,楚倾娆一时却也想不明白。但她好奇心并不重,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都高高挂起,故而也懒得再想,只转头对祈晟道:“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其实她恨不能早点长翅膀飞回宫去,管祈晟怎么想啊。但在旁人面前,毕竟还是得给这位王爷留点面子的。 祈晟原本正陷入沉吟,听了她这话,稍稍抬起幽邃无波的眼眸,半晌后,道:“可以,即刻出发吧。” 他方才所思考的,同样也是楚倾娆所疑惑的问题。 但不同的是,他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初一之所以会突然变卦,一改之前的计划大张旗鼓地派人护送,一来,也是为了他二人的稳妥,做出最佳的保证。二来,或许是他早已查到那伏击之人的身份,须得第一时间前去调查,故而无法分身。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却是他太过于清楚自己的心中所想——离先帝的祭日,已经越来越近了。 祈晟身处此地,虽面上如常,心中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这一件事。 人人都道他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却无人知道,他这一生之中,一直都有着那么一个最为敬重之人。 便是已故的先帝,他的大哥,祁旸。 每一年祭祀,他都会不惜血本,将祭奠办得极为奢华,为此也招来朝野许多非议。 可祈晟却从不在乎。他一心要为自己的大哥,把什么都做到最好。但凡鄙陋了一分一毫,都配不上那个人。配不上。 这一点,任是谁也无法改变。 想到此,他原本有些波动的神色渐渐地恢复了冷凝,满怀心事地举步朝外面走去。 ——反正他二人都是净身而来,根本没有东西要打理,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根本毫无压力…… 楚倾娆抬眼看了看云卿策,只见对方虽依旧形容淡雅,风姿如玉,但却也是明显风尘仆仆的模样,先来是一路急匆匆地赶路,未曾休息便来到了这里。 他一个盲目之人,能做到如此地步,个中心意,她虽然无法回应什么,也不会全然地假装看不到。 顿了顿,便冲他笑道:“多谢了。” “楚姑娘不必客气。”云卿策缓缓举步,随着她一同朝谷口走去,一面道,“谷外有父亲的心腹将领候着,以在下的微薄之力,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日后还请路上保重。”tqR1 楚倾娆看着前方祈晟阔步而走的背影,呐呐地“嗯”了一声。 二人之间暂时陷入沉默。 而云卿策显然是迟疑了许久,才道:“在下听闻,之前那场伏击惨烈异常,镇南王府中的明暗卫俱是大有损伤,却不知楚姑娘……和王爷,可有受伤?” 这话其实他刚来的时候便问过一次,但由于之前并未得到最正面的答复,故而终究只觉得有些不安,由于半晌,便还是再度问了出来。 觉出对方言语间的小心翼翼,楚倾娆便豁达笑道:“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身手,那些三脚猫至于让我受伤么?只是王爷之前受了点皮肉小伤,故而我便暂时把他带到这里休养几天。” 听了这番话,云卿策眼中这才流露出了然和安心的神色。 他稍稍弯起了眉眼,道:“如此……便是最好。” 二人说话间,已然来到了山谷外。 楚倾娆举目一看外面的阵仗,顿时给惊到了……本来就不怎么宽敞的小山坡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士兵。 这架势,如果谁敢还来拔虎须,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厢祈晟先行一步,早已在众人的引领下径自上了马车。 沙鹰步伐轻快地跑了过来,道:“姑娘,我们也上车吧!” 楚倾娆颔首,便看了云卿策一眼。 云卿策仿佛感应到了一般,冲他道:“那么在下便就此告辞了,还往王爷和楚姑娘,一路顺利。” 话音刚落,却远远地听见一人道:“世子何必如此客气,若不嫌弃,便随同一道去本王的汝南王府做做客,如何?”顿了顿,声音里放缓了些,“反正你的父亲不日之后,也将入京。” 说话的,正是已然入了马车的祈晟。 第六十八章 怕被我欺骗了感情? 祈晟此番来亳州的目的,以及在汝南王府中又同云天厉说过些什么,以云卿策世子的身份,自然不会不知。 只不过,他却不曾料到祈晟竟会这般主动开口,邀自己提前入京。 他很清楚,因为楚倾娆的缘故,对方对自己……理当是防备有加才对。 云卿策一时料不到对方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故而只是怔了怔,将双目投向祈晟说话的方向,沉吟片刻,道:“王爷,在下……” 然而口中的话尚未来得及成型,便已然被那个低醇而沉缓的声音压倒性地打断。 “世子莫要推拒,毕竟本王在这汝南王府中也叨扰了不少时候,礼尚往来也属应当。汝南王有诸多善后事宜须得打理,想来也不便抽身提前离去,却不知世子可否代为赏光?”他看似悠然的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不可忤逆的威迫,“再者,本王听闻,你父王正四处找寻一位南海神医,以求提你医治双眼。此事本王或许帮得上一二,你暂留京中,也便宜行事。” 祈晟的这番话,三言两语,便将云卿策原本的推拒之言,死死地堵了回去。 他既然处处都在为这位汝南王世子着想,云卿策倘若再不允下,未免就显得太过不识抬举了。 他自然知道大庭广众之下,决然不能拂了镇南王的好意。故而沉吟半晌,终归低垂了眉眼,温声道:“既然王爷一片好意,那么在下……便却之不恭了。”顿了顿,转头唤来一个小兵,道,“还请回去转告父王一声,只说孩儿随同王爷一道回京,且在那里恭候父王大驾。” 小兵领命,匆匆而去。 听闻对方渐行渐远的脚步,云卿策在心中无声低头叹,却不知此行,究竟是福是祸。 ***** 人马开拔启程。 云卿策去往何处,自然都少不了自己贴身的那一双眼睛——碧泉,只是方才入谷时,只教对方留在了马车中。故而此番仍旧和她共坐一辆马车。 初一不在,祈晟便是一人一车。至于楚倾娆,则依旧带着沙鹰共乘。 五千多人马将这三辆马车以及车内身份贵重的人包裹在其中,那阵仗自然是极为浩大的。光是弥漫在周遭的脚步声,便如同下得急了暴风骤雨般,绵密地在耳畔响个不停。 好在目前还只是在荒郊野外中行走,不至于吓到城中的老百姓。 楚倾娆靠在马车,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脑中思索着的却是方才祈晟和云卿策的对话。 那时候她一言不发,却并不代表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 看着窗外渐次倒退的风景,她咬咬下唇,忽然坐不住了。只转头对沙鹰到了声“我去去就来”,说着已经前倾了身子,一把掀开车帘。 望日的次日,她周身的体力虽然还不曾全然回复,但在这缓缓行驶的马车里玩个跳车什么的,还是足够游刃有余的。 轻轻巧巧地在地面上站立了。她一回头,就看见骑马护卫在一侧的几个骑兵。那些骑兵起初还以为她这是一不小心从车上滚出来了,惊得当即要拉住马缰。 却见楚倾娆伸出一指放在唇边,冲他坐了个噤声的动作。 骑兵们虽然不清楚这女子的身份,却也知道对方同镇南王关系匪浅,故而待她也十分小心翼翼,当真就没有拉住马缰。 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这女子几步朝前跑去,“嗖”地一跃,就窜进了汝南王的马车里。由于动作还算迅捷,故而除却自己之外,并无什么人注意到。 齐齐瞪大了一双眼,他们面面相觑,暗想:如今的女子……都如此大胆了么? ***** 马车内,祈晟端然而坐,正在闭目养神。 他虽然出身显贵,见惯了绫罗绸缎,但骨子里对衣食住行并不挑剔。故而虽然此刻依旧穿着山谷中那身较为粗粝的寻常衣袍,却也没有觉出哪里不适来。 在有人徒步靠近马车的时候,他便已经有所感应了。只是这人既然敢光天化日地来,又不曾被周遭密不透风的侍卫拦下,足见……是自己人。 故而他便依旧只是岿然不动地合目而坐,直到感觉对方掀帘而入,坐在了自己身侧。 徐徐地睁开眼,他便果然看见了楚倾娆。 她也不曾来得及换下一身的粗服乱头,却同样也似浑不在意的模样。乌发简单而随意地挽在脑后,一缕不经意地逃脱了束缚,滑落下来,贴在那白皙如玉的脖颈上。 只不过她的体力显然还有些不济,这小小的几个动作之后,她气息里已然明显地带了喘。于是那乌发便随着那气息微微地滑动着。 祈晟盯着那缕不老实的乌发,徐徐抬手将其缠绕在指间,声音里便也染了点点笑意。 “这才分开多久,”他淡淡扬眉,道,“本王倒不曾想到,娆儿对我,已然这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知道这人那天不嘴上占自己一点便宜,怕是夜里都睡不好。楚倾娆一把夺回自己的头发,瞪他一眼,道:“少自作多情,我来的目的,你会不知道?” 祈晟闻言便稍稍仰头,让自己靠上身后的椅背。将视线投在马车车顶,他漫不经心地笑道:“所以你来找本王,就是为了替那云卿策讨个公道?” 楚倾娆不明白这人为何一提起云卿策,那语气就好像提起了自己上辈子的杀父仇人似的,敌意满满得简直要溢出来。 就算是吃醋……但这种把根本不足以构成威胁的情敌搞死搞残的架势,实在有点不符合他本人平日里的作风。 她沉吟了半晌,没有直接回对方的话,却道:“你让他入京……是要拿他做人质?” 祈晟闻言,徐徐转动视线看向她,却没有说话。 楚倾娆耸耸肩,道:“别以为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你让那汝南王出山替你办事的事,街边扫地阿婆都知道了。”一双黝黑却荡漾着水波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顿了顿,挑眉道,“所以……你是怕汝南王反水,才把他好容易认过来的儿子给拐了?” 祈晟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同她对视的眸光里,隐隐浮动出些许不易觉察的波澜。 缓缓地,他再度露出那种惯常的淡漠笑容,道:“是……又如何?” 他的语声中所流露出的,虽然是一种浑不在意的冷漠气息,但实则放在腿上,掩藏在衣袖之中的手,却已然不着痕迹地紧紧握成了拳。 对面前女子即将给出的答案和态度,祈晟奇异地发觉自己……竟是觉出了丝丝的紧张。 谁料楚倾娆闻言,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我就是问问。” 这下轮到祈晟讶异地挑起了眉。 楚倾娆得到答案之后,便很快恢复了懒懒的模样,倚窗而靠,侧对着他笑道:“你要做什么,我不会管也懒得管,只要有好吃好喝供着就行!”说着抬手拍拍他的肩,“只不过,这云卿策到底也算得上我的患难之交,严格来说,也算是救过我的命。你若是当着我的面对他不善,甚至轻飘飘地把人给宰了,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祈晟来了点兴致,便顺着她的话道。 “所以别让人家日子过得太寒碜就行!”楚倾娆道。 祈晟凝视着眼前笑容爽朗明快的女子,忽然意识到,对方的来意原来并非自己以为的,要让他放回云卿策。 只不过是替对方争取些优厚的条件而已。 在她心中,始终是以自己的立场,为第一位的。 想到这里,他唇边浮起一抹释然的笑,道:“这自然不是难事。汝南王在京中原本就有宅邸家仆,只仍旧让他入住便可。”只不过,对方任何一切细微的举动,都不会再逃过他的耳目。 他原本就不曾打算如何虐待那云卿策,更何况,他将对方带入京城的目的根本不是用作人质来要写汝南王。 实则真正让他始终存有疑虑的,并非云天厉。 而是云卿策本人。 只是他心中的怀疑始终存在,却到底无凭无据,料想也无人能信。更何况以他的性子,原本就不屑于同旁人解释太多。 故而祈晟便只是选择了沉默,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是对的,同情爱私年无关的直觉。 假以时日,那人一定会露出应有的马脚。 ***** 楚倾娆既然进了祈晟的马车,一时间也懒得费工夫回去了。便只是歪歪斜斜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摇晃着身子。 她身子还虚弱着,晃动了几下后,便觉得困意袭来。正魂不守舍之际,却感到一双手从后伸出,将自己的背脊揽住,轻轻朝这边一拉。 然后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靠上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脑袋也得了个人肉枕头,高低适中且自带加热系统。 她没有睁开眼,唇角却已是一勾,一抹笑纹不经意地浮上面容。 这人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跟禽兽似的,但偶尔也还会有点人样嘛!她这么想着,但下一刻一件重要的事情却忽然窜出脑海,让她立时困意全无。 楚倾娆“腾”地一声做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面露淡淡讶异的男子,忽然朝他摊开掌心,道:“拿来!”tqR1 祈晟微微敛眉,没有说话,单是那眼光表达着自己的疑惑。 楚倾娆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装什么蒜啊!那个什么奇葩的毒,解药快点交出来!” 祈晟闻言,眼中蕴出一抹了然之色,然而单是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楚倾娆凑过去,盯着他看了看,笑眯眯道:“怎么?信不过我?觉得我一拿到解药就会跑掉,怕被我欺骗了感情?” 然而面对了她的戏谑,面前的男子却一反常态地,既没有更贱地出言还击,也没有云淡风轻浑不在意地轻轻拂过。 他敛眉沉目,竟是低低地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我手中并无解药。” “什么?”楚倾娆一怔,却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在逗自己玩儿。 而此刻,祈晟也抬起眼来,同她四目相对了。 他道:“因为这毒……是你亲手配的。” 第六十九章 对不起 纳尼?! 开什么国际玩笑?! 楚倾娆闻言,霎时间只觉得一万头草泥马自脑中策蹄狂奔,呼啸而过…… 她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人,定了定神,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见对方眼中闪烁着并不掩饰的震惊之色,祈晟那一刻也终于确信了,楚倾娆的之前的疯傻或许当真不是装的。而她的记忆,也当真是因此受到了损伤,至今残缺不全。 实则这一点,他心内早便有所感知,只是固执地不肯相信而已。那时候,他刚从已故的皇兄手中接过这沉甸甸的大胤江山,近乎偏执和疯狂地,急于剪除一切的不安定因素。 在内朝之中,消灭异党,稳固朝纲。这一点,拥兵在手的他,并没有费太大的工夫,就做到了。 于是,剩下的,便只剩来自外界的不安定因素——那个生死未卜,不知踪迹的梓国太子萧誉了。 即便对方并没有任何风声流出,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祈晟却越发坚信他还尚在人世。 他曾经和对方交过手,知道这人有着怎样不可一世的惊才绝艳。纵然已经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步,也定有能力,东山再起。 不亲眼见到对方完整的,面容清晰的尸首,他悬着的心,便无法落下。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祈晟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想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以求寻到萧誉的蛛丝马迹。而楚倾娆也正是那个时候,再度出现的。 这个曾经被自己利用,从而套取到进入梓国都城捷径的女子,是回来寻仇的。或许是因爱生恨,又或许是对那萧誉心存愧疚,总之,她手握着一把铮亮的匕首,就那样仓皇地冲到了自己的前面。 祈晟原以为,她既然是萧誉的影卫,实力或许不该只是如此。但实际上,自己只用了一招,便将她轻易放倒。 于是,他便终于找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突破口。 祈晟并未第一时间将女子带回宫中,而是径自返回了二人曾经互许终身的桃花谷。然而等待着她的,已然不是海誓山盟,甜言蜜语。 是无数个日夜的囚禁,生不如死的折磨。 祈晟亲自出马,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法子,辱她虐她,甚至将她压在身下,无数次地狠狠凌虐。 然而女子哭过喊过,昏过又醒来过,却始终紧咬牙关,不曾透露过一个字。tqR1 从始至终,她只做过一件事,来反抗自己。 祈晟仍旧记得,那日自己匆匆赶回小黑屋时,所看到的景象: 散发着阴湿气息的地面上,女子衣衫破碎,乌发凌乱地跪坐着,仰头看着他。 然而,那双黝黑的水眸里,却并无以往那样痛惜和绝望的神情。相反,竟然是带着笑的。 她傻傻地笑着,望向他。脚边是一个玉色的瓷瓶,却空空如也,显然里面的药已然被她服下。 她便就此疯了。 那一刻,祈晟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他费尽心思才得到的突破口,莫非……便就要这般生生地功亏一篑? 他不甘心。也不相信,她当真会疯。 她只不过是装疯而已,一定是的。 故而祈晟不仅没有放过楚倾娆,反而将她代入宫中,封为贵妃,至于小皇帝那虚有其表的三千妃嫔最高峰。 于是,无需他出手。后宫里那些习惯了你争我夺,你拉我扯的女人,自然会替他继续,狠狠地折磨她。 他不信她当真能一直忍下去,装下去。 直到那一天,娆贵妃的死讯,传入了他的耳中…… 将有些游离的思绪收回,祈晟看向了面前的女子,目光恢复了淡如止水的模样。 “或许你已然不再记得,但实则……你虽为梓国太子影卫,但最擅长的却是……制毒。”他缓缓道,“你制成了这种无名的毒药,自行服下,便从此疯傻。只不过,这毒的功效,却并不止于如此。” 还会在每月十五化身媚药,引人发情么……楚倾娆在心里吐槽,不知道这身子的原主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弄出这么个副作用来。 但突然,她一怔,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大抵是因为和原主共用这一个身体的缘故,真正的楚倾娆心内的想法,便也更容易为她所感知。 故而她抬眼看向祈晟,一双眸子灿若明星。 她道:“你知道,这毒为何会有那样……奇怪的功效么?” 祈晟看着她微微扬眉,“你想起来了?” “不。”楚倾娆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祈晟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将目光投来,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楚倾娆便稍稍低垂了眉眼,道:“那时的我,分明可以死,却没有死。毒疯了自己,却又弄得跟半个媚毒似的,”想到这里,她霍然抬起眼眸,眼中含了光华四射的笑意,“分明就是对你这乌龟王八蛋还有留恋,心死了,却还想着在身体上和你维持最后的牵连!” 以祈晟的性子,纵然只是为了萧誉的消息,在得知楚倾娆每月望日会毒发如同中了媚药后,也定然不会坐视不理。 而从二人过去的关系来看,祈晟就算是在小黑屋里虐楚倾娆时,也经常用自己的下半身给她逼供。所以进宫之后,显而易见不会介意每个月再依葫芦画瓢一次。 这便是这身体的原主,最后的所求。 简直卑微。 楚倾娆暗想,虽然也称得上情深似海,但为一个渣男做到如此地步,也当真是卑微到了尘泥之中。 不记得是谁说过的话了,男人本质里都是贱骨头。越是待他好,便越是忘乎所以,不懂珍惜。 这话果然不假。 想到这里,她不禁斜睨了旁边的“贱骨头”一眼。祈晟却正低垂着眼,微蹙着眉,显然是为她的话所小小地震撼了,以至于根本没有在意放在自己之前的,那个不太文雅的形容词。 而在这沉默间,楚倾娆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却忽然又觉得有点窘迫。 虽然在她看来,自己是在努力揣摩和分析这身体原主的心思。但在旁人,尤其是祈晟这种变态自恋狂看来……会不会觉得自己大概也许仿佛好像是在变相向他二次表白?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必要赶在他自恋之前,先发制人说点什么。 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已然被对面的男子抢了先。 祈晟抬起一双冷峻的眉目,看着她,眼中并无明显的情绪流动。 可他却低声道:“对不起。” 楚倾娆几乎瞬间石化。 她从没想过,祈晟这样的人,也有会主动向人道歉的一天。 但很快,她笑了起来,十分豪迈地一拍对方的肩膀,道:“往事不必再提,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悔过了,那么就再给你一次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好了!” 祈晟却依旧定定地看她,玄黑的双眸中拂动着淡淡的柔波,却道:“我骗过你,你又凭何相信,我不会再次骗你?” 感觉得到对方仿佛是在给予得到自己的一种保证似的,楚倾娆心中微有所感,也的确没想到,这个旁人口中冷酷无情,铁血残暴的镇南王兼摄政王,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这辈子,大概当真不曾真正地对什么人动过心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一笑,看向对方道:“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有一次,你若再骗我,我就……”她想了想,决定拿出个最有震慑力的威胁来,“我就把你这大胤国给灭了!怎么样?” 再说了,当年吃亏受骗的又不是她。若换了她这个专业的金牌特工上阵,指不定是谁折腾谁呢! 祈晟闻言笑了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径自抬手,将面前的女子揽入怀中,轻轻拥住。 楚倾娆前额抵在对方的肩头,声音闷闷地道:“那我这毒,除非我自己想起来,否则……就当真就解不了了?” 祈晟道:“这毒我曾寻了许多神医看过,只因药已被你服近,并无残余,无法得知是用何等草药配出,加之发作的方式又格外奇特,故而群衣也是束手无策。” 楚倾娆闻言,只能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叫!虽然严格来说,她只是被这身体的原主坑了,躺着也中枪有木有。 却又听头顶的声音又徐徐响起,这一次,带了笑,“娆儿不必忧心,回宫后我定当继续寻求解毒之法。” 楚倾娆勾唇一笑,心想这还算句人话嘛! 然而下一刻就听对方道:“反正……本往心怀广大,并不介意每月替你解解毒。多几次,亦无妨。” 楚倾娆:“……”尼玛,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要收回刚才的想法! 而正此时,却感到原本正松松环住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然开始不太老实地在背后肆意游走。而一股带着男性气息的,已然贴着自己耳后脖颈最为敏感的地带,徐徐喷洒而下。 楚倾娆半跪坐在对方的推上,此刻的身子还很敏感,被这么一撩拨,不禁重重地打了个寒战,道:“靠,又发情?不至于吧!这才过了多久?!” 然而对方手中的动作不仅分毫不为所动,口中的话还越发无耻起来。 “本王是担心,你体内的媚毒不曾完全消解。”缓慢而低沉的声音里,带了点初露痕迹的欲望,低哑缠绵,诱人犯罪。 楚倾娆重重地咽了口口水,也当真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要毒发了…… “但这里是马车!”她挣扎着道。 “没事,本王不介意。”回答的声音带了点急促。 “尼玛,我介意好不好……唔……” ***** 大队人马围绕着三辆马车,不疾不徐地朝着地平线的方向驶去。 周遭青山碧野,芳草怡人。一抹赤日高悬在头顶,金灿灿的光芒普照而下,洒遍了一整片广袤的土地。 这时的大胤王朝,山河平静,八方宁靖,正是一派无可比拟的祥和安定。 然而此刻却无人能料想得到,距离它大厦将倾,亡国覆灭之日,所剩……也不过三年而已。 第七十章 为她破了戒 祈晟回宫,那架势虽大得不逊于班师凯旋,但于楚倾娆而言,自己毕竟是偷溜着出宫的,即便祈晟定然替她压住了消息,但回来的时候到底还需要低调几分。 故而马车行至宫门外,二人便分了马车,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出马车时,楚倾娆都已经站起了身,手却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拉,整个人便失重地又坐了回去,被纳入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 正准备破口大骂某人无聊之极,冷不丁地,脑门上却印下了一重柔和而温暖的触感。 她瞬间就呆了,并且哑了。只觉得脸上有点微微地发着热。 而能让那素来霸气侧漏的娆贵妃露出如此神情,这实在是一件稀罕事。祈晟见状,不由得勾起微薄唇,满意一笑。 随后,他伏在女子白皙无暇的脖颈处,低声道:“且委屈娆儿再做几日娆贵妃,待我将事情处理完毕,自当还你个身份。” 楚倾娆被他口中吞吐而出的温热气息,以及萦绕在耳侧那沙哑低沉的话语,撩拨得四肢百骸都开始酥痒起来。一时间胸中打鼓,心猿意马。 妈蛋,看他这人平时挺人模狗样,道貌岸然的,怎么骨子里比叶惊尘那厮还要妖孽?! 听了祈晟那话,她心中虽然有些小欢喜,但定了定神,面上却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哼道:“随你,不过丑化可说在前头,汝南王府的日子如果没有后宫舒坦,我可就立马卷铺盖走人了!哦对了,还有,王爷身边如若有什么莺莺燕燕绕来绕去,也赶紧让她们小心点,若是哪天一不小心出了意外,可不要怪在我头上便是。” 祈晟闻言微微一愣,不想这女子竟然比他还霸道。他尚未计较那和他藕断丝连的云卿策是怎么回事,而她还没入自己的府门,却倒已经准备大刀阔斧替他“清君侧”了。 但细细一想,那霸道之后掩藏着的占有欲,却又的的确确因自己而起。如此,心内便彻底释然,反而还有一丝淡淡的得意。 故而他只是带着面上淡薄的笑意,道:“自然。” 对方突然变得如此好说话,倒让楚倾娆有些不适应,她瞅了瞅祈晟,却并未在对方的一张俊颜中发现什么狡诈的端倪,便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说着,急不可耐地回到了自己的马车。 楚倾娆的马车,是半遮半掩地朝后宫方向走的。而祈晟同云卿策的马车,则是向着前朝方向。只不过云卿策的马车走得慢,故而还未及跟上前面的二人。 待到那马蹄声渐渐远了,祈晟这才收了神情中的笑意。 他静坐在远处,半张轮廓英挺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顿了顿,微微扬声道:“你还要躲到几时?” 话音刚落,就见马车窗口处,一个脑袋霍然自上而下,探了出来。 初一挠挠头,面露苦恼道:“哎,还是被王爷发现了啊。难道我轻功已然退步成这样了?” 祈晟瞥他一眼,面不改色,“不是你轻功的问题,是你伏在轿子上,把汝南王府的人马都惊得变了色。” 初一性格跳脱明朗,身手又极好,故而时不时地就会在镇南王里玩些小把戏,小花样。除了祈晟,王府中几乎人人都被他戏弄过,故而早已司空见惯。 但汝南王府中的人,却是头回见到,自然掩盖不住满眼的惊讶之色。 听闻自己竟然是因为别人而露出了马脚,初一心里稍微舒坦了一点,却也撇撇嘴,一个翻身,便利利落落地进了轿子。 双脚刚落地,便听祈晟吩咐道:“派人护送云卿策去汝南王府的京中老宅,安顿下来。”顿了顿,声音缓缓放沉了几分,“盯着,他的一切举动……都不可轻视。” 实则初一心里也不太明白,自家王爷为何对这么个瞎眼世子防范得那么紧。 说实话,他自己身处汝南王时,对此人便已然暗中留心过不少。然而不得不承认,他当真没有可疑之处。 每日自己和自己下下棋,理理旧书,写写画画……养老一般的生活,根本无可指摘。 但如果按照王爷所说的那般,太过于完美反而是最大的破绽,那么这人看起来,却又的确是疑点重重。 可这有破绽也不行……没破绽也不行……到底是要哪样啊?! 初一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做脑力活,还是单纯给王爷跑跑腿抓抓人办办事好了。便也不再多想,只引言而行,道:“属下明白!” 说着当即探身出去,召唤出一名隐蔽在附近的暗卫,低声耳语几句,这才重新坐了回来。 这时,他将祈晟的形容草草打量了一番,便才将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收敛了几分,低声探问道:“王爷的身子……可还无碍?” 祈晟知道他真正想问的,决然不是这个流于表面的问题,便索性跳了过去,直接道:“她自然是知道了。” 初一闻言,向来清亮的眸子里,便乍然有波光闪烁。 迟疑着,他道:“王爷,那……” 他身为祈晟的贴身暗卫,自然曾替他私下里办过无数件事。而其中最为重要,往往都是同他这最大的秘密有关。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始终能守口如瓶的秘密,这始是无法规避的。 故而能做的,便是将那墙堵上,将那知道秘密的人,彻彻底底地封口。 初一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么多年来一共有三个人曾无意或者有意地发现了祈晟身体里的秘密。 而这些人,无论是否当真对王爷血流不止一事在意过,最后,都无一再有继续开口的机会。 故而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下场会是什么。 任何人,都一样。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祈晟只是凝视着面前阴影,如若刀削般的面容里,竟是半点波澜也无。 他只道:“她是例外。” 初一一愣,却也瞬间明白了这句简单的话中,所蕴含着的千斤分量。祈晟做出的决定,他自然不会质疑,只是他却着实不曾想到,如王爷这般的人,有朝一日竟会为了一个女子……破戒至此。 “属下……明白了。”他道。 然而祈晟的声音很快却又响起,这一次,稍稍低沉了几分。 他道:“本王打算给她个名分,让她做……汝南王妃。” 若说方才还只是有些小小的惊讶,那现在初一简直是受到了排山倒海的惊吓! 哪怕他也知道,自家王爷对娆贵妃似是格外上心,但……他也就缺席了几天啊,这俩人的关系都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他嘴角瞅了瞅,脱口而出道:“王爷啊,这……这是不是也太神速了点?” 对于初一的大惊小怪,祈晟显然早有预料。他只是淡淡地撩了对方一眼,道:“本王看上的花,岂能放在别人家的园子里?” 初一:“……” 王爷说的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一直以来究竟是谁各种酷帅狂霸拽地,把自己看上的花全都插皇上的园子里去…… 初一暗自吐槽了一番,却也开始认真思考起可行性来,便道:“只是王爷,虽然皇上年幼,但这娆贵妃毕竟也是名义上的妃嫔,还是品级最高的一位。这贸然把人弄出来,怕是没那么容易……” “让她‘死’,便够了。”祈晟却轻描淡写地接口,言语时,眸中如同雾气弥漫的夜色,幽邃无边。 初一一愣,却也很快明白过来。 的确,宫中死了个娆贵妃,润南王府多出个王妃。这在自己看来,并不是一件难事。 并且就算旁人看出端倪也无妨,对于一个乳臭未干的皇帝小皇帝而言,少了个名义上的妃子决然称不上什么大事。至于朝中众臣,他们要的,也仅仅是保存住皇家颜面就够了。 这无疑是一个万全之法。 想到这里,他正待说话,却又听祈晟道:“此事不急,候些时日亦可。”说到这里,他双眼微微眯,眼中一道寒光不着痕迹地闪过,“娆儿之‘死’……须得物尽其用,一箭双雕才是。” 初一尚不能不明白王爷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眼见着浮现在祈晟面容中,那种淡然冷静,却又萧索肃杀的神情,他几乎可以确信,对方的心中,早已酝酿了一个惊天的算盘。 而正当他心中暗自疑惑的时候,下一刻,祈晟却又恢复如常。转头看了初一一眼,他懒懒道:“你这段时日一直不在,最好是当真查到了什么,否则……” 初一骤然打了个寒战,忙抢道:“当然……当然是查到了重要的证据!”顿了顿,他稍稍压低了声音,道,“不仅是证物,还有证人!”tqR1 ***** 楚倾娆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一干宫女伺候着,泡了自己朝思夜想的百花牛奶浴。 而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这昭阳宫内倒依旧是干净整洁,纤尘不染,不见丝毫脏乱。想来祈晟暗中没少布置,让这些宫女太监们不敢有半点怠慢,甚至对于她的忽然失踪,也不敢提一个字。 但下人们不敢提,却总有胆子大不怕死的,敢来拔这根虎须。 楚倾娆还在浴桶里泡着呢,便听闻一个有些面熟的宫女掀开珠帘进来,急匆匆地道:“娘娘,娘娘,不好了!花妃带着好些娘娘来咱们昭阳宫了!” 楚倾娆抬起被热气熏得朦朦胧胧的双眼,盯着她瞅了一会儿,终于知道这宫女为什么看起来面熟了。 她就是自己走之前收下来,准备探听情况的那个小宫女,还有点姿色的那个。 “哦,是你啊!”楚倾娆冲她一笑。 那宫女显然不是很有心思和她叙旧,道:“娘娘,您还是稍稍快些吧!这次跟着花妃来的娘娘人可不在少数,咱们昭阳的宫厅房座位都不够了呢!” 楚倾娆看着她,一脸疑惑,“宸妃是谁?能吃么?” 宫女:“……” 却又见楚倾娆嫣然一笑,耸耸肩,道:“管她是谁,品级有我高么?” 宫女摇头。 “那不就结了,让她们等着。”楚倾娆淡然一摆手,“虽然就算品级比我高,我也会不搭理她。” 宫女:“……” 这宸妃在后宫中的地位,她是清楚的,故而急着还欲再说什么,却见楚倾娆把半张脸都埋进了浴汤里,闭着眼,一脸享受的模样。 宫女便只能咬咬下唇,出去复命了。 然而没多久,却听见尖利刺耳的惊呼声,从厅堂内传来。 第七十一章 一掌掴在她的脸上 楚倾娆眉心一跳,没睁眼,却是露出了尖尖的下颚,口中道:“谁吵我泡澡呢,去看看!”tqR1 正在身后给她乖巧捏肩的沙鹰闻言,刚要走,却已经被楚倾娆被抢了先,她耸了耸右肩道:“这边稍微重点!” 沙鹰会意,便转过头去,对着门边的一个宫女甜甜地道:“青竹姐姐,劳烦你去看看发生什么了吧,谢谢啦!” 她跟着楚倾娆回到昭阳宫的时间,总共加起来也不足两个时辰,却已然把这宫里随便一个宫女的名字都摸得清清楚楚,足见果然是有两把刷子。 楚倾娆抿唇满意一笑,然后继续半沉入香喷喷的浴汤里,享受人生…… 沙鹰迈着小步子回来重新给她揉肩,与此同时低声道:“娘娘,这宫里的宫女们,看着都不太伶俐,只怕……” 她年纪虽小,看人却格外锐利,说两句话,便足以将一个陌生人的性格精准地摸个清楚。 楚倾娆当然知道那俩宫女不够伶俐了,实际上,自己这昭阳宫上上下下,除了沙鹰就没个伶俐人。 毕竟,主子常年就是个吃亏受气,任人宰割的,下人又怎么可能伶俐得起来?就算是想伶俐,也没地方练手不是? 而她在水里悠悠闲闲地鼓了几个泡泡,这才抬起头来,却笑道:“要的就是那不太伶俐的宫女才好呢。” 沙鹰一愣,有些不明白自家主子的用意。 她毕竟只是个杀手,虽也有头脑,但更多的还是靠手上功夫办事,尤其是这宫廷里的筋筋道道,全都是她专业范围以外的东西,说起来还当真不擅长。 故而便只是疑惑地眨了眨大眼睛。 楚倾娆也不急着解释,只不住地抬手点在自己的肩头,“这里,对,就这里,重一点,重一点,嗯,不错……” 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厅堂外,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求饶声…… 屋内的几个宫女已经有些站不住脚了,忍不住面露胆怯之色,却见自家娘娘已不复当年那般痴傻蠢钝,便只是各自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然而却听那喧嚣的声音越来越近,不久后,竟然已经逼到了门外。 在两个宫女高低不同的哭声之外,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响起,道:“娆贵妃好大的架子,花妃姐姐听说你回了宫,可是特意带了我们诸多姐妹一道前来探望,你竟这般闭门不见,可是把咱们一干姐妹都不放在眼里了?” 说着,便见方才出去的,那名为青竹的宫女屁滚尿流地爬了进来,道:“娘娘,诸位娘娘请您出去一见呢!” 方才还是容貌清丽的模样,此刻面上却已然烙印上了一个大大的五指印,嘴角也见了血,额前更是有着片片的淤青。 沙鹰一见就皱了眉,她虽然缺乏常识,却也知道这后宫应该是个文雅的地方,哪有动不动就出手打人的道理? 更何况,打的还是别人宫里的人。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打狗还得看出主人呢!这分明就是恶意满满的挑衅! 她看向楚倾娆,而后者却神色淡淡的,不见一点被冒犯的模样。只无比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哎,洗个澡都不得清净。” 随后摆摆手,慢条斯理地招呼房间里剩下的几个宫女更衣。 与此同时,随口问道:“说话的是谁?花妃又是什么来头?” 其中一个宫女小小声回答道:“说话的乃是容姘,父亲是玄武大将军,自小习武,故而有些男儿性情,以及……一些拳脚功夫;而花妃则是这宫里品级仅次于您的妃嫔,目前掌管内宫后院,父亲是吏部尚书。” 楚倾娆一面由着她们伺候着,一面顺着这话想了想,顿时觉得这宫女很会抓重点。 一个的爹是大将军,一个的爹是吏部尚书。想来这放在小皇帝后宫里当花瓶的妃嫔,随便挑一个,恐怕都是有着些身家背景的吧。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祈晟要把明明是自己的那一窝莺莺燕燕,都扔在后宫了。说白了,就是一种变相的人质,把朝中官员的千金或者妹妹什么的攥在手中,他们纵然是想造反,心里也得有所顾忌。 可是,那些个妃嫔娘娘居然如此心甘情愿地如此,一来大概也是觉得入后宫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吧,二来,大概对祈晟是真爱…… 这人还真够招蜂引蝶的。 楚倾娆撇撇嘴,收回思绪,见自己身上已经披上了一件薄薄的纱衣,便也一摆手,冲那些宫女道:“行了,就这么出去吧。” 说罢对沙鹰一个示意,几步就走了出去。 宫女们拿着还准备给自家娘娘套上的各色首饰,震惊得大眼对小眼:通常来讲,宫里的娘娘们见面,难道不是应该打扮花枝招展,艳压群芳的么?自家娘娘怎么随便披了个纱衣就出去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 还一身热气腾腾的楚倾娆,一出门,就骤然和外面的一干妃嫔打了个照面。 她们虽然没敢冲进她的闺房,但直接这么从厅堂冲到后院,生生堵到房门外面,便已经是极为失礼的事情了,足见过去从来就没把那个疯疯傻傻的楚倾娆放在眼里过。 而根据这些妃嫔的神情和姿态,楚倾娆一眼就确认了他们之中一大一小两个头儿——花妃和容嫔。 这女子一身五色锦盘金彩百子榴花缎袍,外罩翠纹织锦广绫长尾鸾袍,发髻上斜插着三支金镂空嵌珠点翠钗,穿得贵气逼人,极尽奢华,远远看去跟个发光的金孔雀似的,足以闪瞎人的钛合金狗眼。 而她旁边的女子穿得则要素淡些许。色绣折枝堆花绣绫裙,青缎掐花双绣缎裳,头上簪着一支银凤镂花镶珠宝蜘蛛形金簪,眉宇间英气十足,且透着一股凌厉的倨傲神情。 这大胤后宫品级最高的,也不过自己这个过去形同虚设的贵妃而已。贵妃之下便只有花妃这一个妃,在这后宫之中自然是一家独大。再加上她掌管后宫的内务,有钱就是主,有奶就是娘,不愁没有一干狗腿子哭着喊着要来巴结。 而她旁边的容嫔,看起来就很像一根有勇无谋,有头无脑的狗腿子。 此时此刻,这一干狗腿子和主人,显然都十分震惊于娆贵妃怎么披着个纱衣,散着头发就出来见人了!但更多的却是惊讶于,过去她们从未正眼看过的,那个半疯半傻的娆贵妃,竟然如此国色? 一身淡衣素服,未施粉黛,不着花饰。松松散散地披着的乌发,也只用一根寻常缎带系在脑后,却如同一株出水芙蓉般,给人惊艳出尘之感。而那周身的气度,如此淡然无畏,却兀自带着一种早已将一切纳入指掌之中的清傲。 楚倾娆对她们心思各异的目光恍若未见,笑容懒懒地走上前去,一拂衣袖,径自在桌边坐下,道:“抱歉,本宫之前并不知道,各位妹妹对本宫的感情竟然深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份上,竟一刻也不愿多等地要前来相见呢。” 由于她穿越之后,还没在这宫里待上两天,就直接被路子遥掳到外面去了,故而宫里这些妃嫔们虽然听说娆贵妃的疯傻之症似乎是好了,却也没有机会亲眼见一见,想来多半也当成谣言不曾放在心上了吧。 此刻却见面前的那女子一开口便是如此架势十足,夹枪带棒,不由得俱是一愣。 倒是那花妃见过些世面,镇得住场子,很快便款款上前,笑道:“后宫姐妹,自然须得时时相互担待几分。听闻妹妹癔症痊愈,又刚回宫,姐妹们怎么能不来看看?” 楚倾娆从沙鹰手中接过茶碗,悠悠然啜饮了一口,然后抬眼看她,道:“妹妹?本宫怎么不记得自己有你这个姐姐?” 那一眼看得随意而漫不经心,眸光之中却似蕴藏了无数利刃,逼人心魄。 花妃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的笑容便一时间有些凝固。 这些年来,后宫里谁不知道,楚倾娆那贵妃的位置不过是形同虚设,实际的地位不过是个出气筒,连个普通的宫女都不如。谁哪天心情不好了,便可登门去昭阳宫,将她连打带骂一通,甚至各种羞辱戏弄,都无妨。 一来,无人会说出去,让摄政王知道。二来,久而久之,她们发现,摄政王自己虐楚倾娆,虐得更狠…… 故而从骨子里,她向来觉得自己才是这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人,根本就没把楚倾娆当个人,更别说当成品级高于自己的姐姐了。 于是言语间,便不自觉地唤了“妹妹”。 却未料,这恢复了神智的楚倾娆,竟然如此厉害,半点情面也不留,直接当着那么多妃嫔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但她却很快笑道:“看妹妹我这记性,一时失言,还请姐姐不要见怪才是。” 楚倾娆放下茶碗,心想这花妃倒的确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唱红脸做好人,把拉仇恨的事情都给那容嫔去做了。如此一来,就算当真出了什么事,也算不到她的头上来。 故而她便也微微一笑,却移开视线,假装四顾,口中道:“哦对了,方才是谁在外面说,本宫架子太大,劳动花妃妹妹金贵的身子骨等了太久的?” 众妃嫔仿佛有些受不起她的目光一般,便纷纷扭头,将目光齐齐挪到了容嫔面上。连花妃也有些感尴尬尬地,低垂下了眉眼。 容嫔在说话的时候,也没想到这娆贵妃的疯傻病症怎么会好得如此完全,简直有些好得太过了! 故而此刻略有些局促,但她素来又是盛气凌人惯了的,轻易绝不可能认错。 便硬生生地道:“嫔妾不知道娘娘在沐浴。” 楚倾娆嘴角的笑容不变,只淡淡地斜睨了一眼自己身侧,跪在地上的另一个宫女。那宫女面上同样多了个五指红印,头发散乱,唇角还有青紫红痕。 然后她抬起眼,依旧淡笑着,看向容嫔。 下一刻,却出手如电,一掌掴在她的脸上! 第七十二章 人若犯我,百倍还之 楚倾娆特工出身,一双手自然是极度富有技巧和力道。并且她知道,该如何把这技巧和力道融汇在一起,造成事半功倍的效果。 于是那看似轻轻巧巧,不怎么费力的一个耳光,却竟将自幼跟着父亲习武,身体底子还算不错的容嫔,生生打翻在地。 而就在她还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盯着眼面前的人看时,楚倾娆已然一拂衣袖,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 “你平日里在自己宫中如何蛮横,于本宫无关。但是到了本宫这里,就要守本宫的规矩。”她重新端起茶碗,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慵懒地笑道,“给你个忠告,以后在宫里要想打人,不妨先看看对方的主子是谁。否则,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她素来有一是一,那花妃虽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货,但毕竟表面上做的周全,没有留下什么纰漏,故而暂时放她一马也不迟。 而那容嫔却不同,堂而皇之打她昭阳宫的宫女,那便是等于公然挑衅自己。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样的人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日后岂不是要无法无天了? 楚倾娆虽然并没有争宠的心,只想清清静静地养个老,也虽然不明白一群插在别人家花瓶里的花,有什么好你争我夺的,但却是个不肯轻易吃亏的。 但她处事的宗旨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百倍还之。 既然都蹬鼻子上脸闹到她家门口了,也就别怪她一点脸面也不给了!tqR1 大抵是压根没想到,那素来呆呆傻傻的软包子娆贵妃,竟会变得如此厉害,故而楚倾娆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包藏浓重魄力的一番话落下,竟换得满厅之内的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容嫔捂着半张高高肿起的脸,面色铁青;花妃虽然极力维持着眼中的笑意,那笑却到底也有些微微挂不住的趋势;至于一些品级小的妃嫔,则已经悄悄缩了脑袋,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步子。 而在这一片死气沉沉中,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却依旧是楚倾娆。 她稍稍将声量拔高了些许,又淡淡笑道:“不过本宫久居深宫,未免也太过清静了些。偶尔能有妹妹们这么来探望一番,热闹热闹,却也是极好的。日后咱们姐妹们也合该这般多走动走动才是。” 她话虽这么说,但底下听者却无不是惊出了一声冷汗,偷瞥了一眼容嫔的肿脸,心想:如果都像今天这么个“热闹”的法子,只求这位祖宗千万别没事上自己宫里去才好!至于主动到她这昭阳宫来走动……算了吧,谁想没事过来找抽啊! 目光淡淡地扫过底下众人,见自己的意思貌似已然精准地传达到位了,楚倾娆勾唇一笑,这才转眼看向地上的容嫔,道:“容嫔妹妹可不要怪我下手重了些。毕竟本宫也是这后宫之中品级最高的贵妃,若是不能好好地立规矩,传出去了,丢的可是皇上的脸面,你说是不是?” 容嫔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她自视会些武艺,和宫中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妃嫔绝不相同,平日里若是遇着和自己不对盘的人了,也时不时会动动手,用武力镇压,并暗自引以为傲。 宫中没有势力背景的妃嫔,忌惮于她的手上功夫,外加那个大将军父亲,纵然挨了打也不敢多说一字,对外往往只称自己不小心跌伤了。 但今天,她却成了被整治的那一个。 一手捂着脸,另一手撑着地面跪下来。遇着这个打不过的祖宗,她也只能咬咬牙,好汉不吃眼前亏。 便闷声闷气地道:“嫔妾知错了,还请娆贵妃宽谅。” “起来吧。”楚倾娆轻描淡写地一摆手,似是响起什么,又转过头去,轻描淡写地冲还跪在地上的宫女道,“你也起来吧。” 容嫔听闻楚倾娆竟然让自己和一个宫女同时起身,脸上又微微难看了些许,但也到底只能死死忍下。心里盘算着回去一定让人第一时间告诉爹去! 而起身的那宫女,正是楚倾娆离宫之前,之前因为出言不逊而被她暂时收下打听近况的那一个。因为出宫出得仓促,楚倾娆甚至来不及问她叫什么。 此刻她盯着那女子鼻青脸肿的模样看了看,却能从中看出那依旧姣好的容貌。微一思量,她冲对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起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摸摸脸,检视检视自己的容貌,听闻楚倾娆的问话,吓了一跳,忙收了手,低声道:“奴婢名叫……紫绛。” “紫绛?”大红大紫,倒是个格外喧妍明丽的名字,虽然有点俗气,楚倾娆微微扬眉,没说什么,只将目光朝容嫔面上一挪,道,“说起来,事情也是因了这丫头不知轻重,惹了容嫔生气而起,故而便交付给容嫔带回去,好好管教一番,如何?” 容嫔闻言瞅了瞅那丫鬟,却也听得出,楚倾娆话中用的是“管教”而非“处置”。这便说明,这个名为紫绛依旧是昭阳宫的人,也就是说……纵然自己将她带了回去,却也奈何不得! 若当真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到头来反而授人以柄,到时候她反而可能被这娆贵妃兴前来师问罪。 然而这根本不是一个双方地位平等的对话。容嫔也知道,自己今日若不顺了这位主子的意思,别说日后她会不会给自己扣一顶“不敬”的帽子了,就连今日能不能全身而退,也未可知。 故而虽然明知这里面可能有诈,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能为娆贵妃分忧解难,嫔妾义不容辞。” 楚倾娆笑容如花,举目扫视过在场众人,一拂衣袖道:“时候也不早了,想来各位妹妹在这里站了许久,也都有些乏了。各自散了吧。” 于是众妃嫔这才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却又不敢有所表露地告辞离去。 “哦,对了。”然而刚稍稍放下的心,却又因为身后响起的声音而被提到了嗓子眼。 楚倾娆懒懒地坐在原位,抬手点了点回身望过来的容嫔,道:“本宫突然想起来,容嫔方才说……我刚回宫,是何意思?” 容嫔一愣。 楚倾娆出宫一事,虽然打着“病重不宜见人的”旗号,但这后宫之中哪里能藏得住秘密?实则人人早已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戳破而已。 而今日一早,正是花妃前来寻她,说听闻了昭阳宫有动静,多半是娆贵妃暗度陈仓回来了,二人便大张旗鼓邀了一众姐妹,打算第一时间将人堵住,看看她在宫外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谁料楚倾娆竟然闭门不见,还派了那个特别不会说话的紫绛前来阻拦,一开口就是“我们娘娘身份尊贵,沐浴的时候可不想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打扰了兴致”。 她向来跋扈,脾气又偏为火爆,闻言当即就炸了毛,劈头盖脸给了那宫女一耳光和几脚。 而一气之下,嘴上便更没了顾忌,冲入内厅时便将楚倾娆出宫一事说了出来。 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一回想,才禁不住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娆贵妃离宫多日,却从未真正地走漏出半点风声来,若说此事那人分毫也没有插手,显然……是痴人说梦。 容嫔虽然张扬,天不怕地不怕,却这宫里的所有挂名妃嫔一样,唯独最怕失去一个人,一样东西。 祈晟,和他的宠爱。 每一日,她都在盼着那人在夜里能毫无征兆地推开自己的房门,带给自己缠绵悱恻而又欲仙欲死的一夜。 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太少,少到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做任何事情。 想到祈晟,容嫔的气势顿时弱了许多。怔怔地看着楚倾娆,说不出话来。 而楚倾娆却已然先发制人,淡笑着开口道:“容嫔若是一时失言,便也罢了。只不过,这私自离宫一事,于咱们这后宫姐妹而言,可是莫大的罪过。造谣污蔑他人离宫,罪责同样不会轻,容嫔日后说话,还需谨慎些才是。” 她说得漫不经心,但话中的意思却已经无异于赤裸裸的威胁。容嫔听着胆战心情,不敢在多狡辩任何一个字,只求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才好。 便低低应了声“多谢娆贵妃教导,嫔妾知错”,然后带着那鼻青脸肿的紫绛飞快离去。 ***** 待到厅堂内终于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楚倾娆和沙鹰二人时,沙鹰忍不住问道:“娘娘为什么要把那宫女送出去啊?” 楚倾娆知道她伸手了得,但人情世故上略为有些短板,有心好好培养一下她这方面的技能,以后减少自己亲自出手的次数。 便反问道:“你可知,我最初为何要让她出去?” 沙鹰摇头。 楚倾娆抬手拿起桌边的茶杯,放在唇边轻嗅了一下,道:“那紫绛容色不错,然而目光短浅,又自视甚高,这样的人遇上那容嫔,何愁挑不起事端来?” 沙鹰一听便明白了大半。原来,自己这位主子,打从一开始就存了要立威的心,是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呢,才派了那么个没脑子的紫绛出去。 何愁挑不起容嫔的怒火?既然挑起了,对方先动手的同时便也理亏了,然后娆贵妃这边无论再做什么,都占据了制高点。 而这时,楚倾娆又道:“这紫绛没什么规矩,口无遮拦,生得又有些招人,把她扔给那容嫔,够折腾她一阵子的了。” 打又打不得,处置又不能处置得厉害了,而以容嫔的脑子,也自然也想不出什么刁钻的法子不留痕迹地整治她。故而这一主一仆放在一起,最后难受的反而会是那位主子。 想象了一下那画面,沙鹰不由得翘起了小嘴,心里觉得主子这一招玩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然而楚倾娆却对此不怎么挂心,站起身来懒懒地伸了个懒腰后,又转身进了房间。 刚才被人中途打断了不开心,她还打算泡一个“回笼澡”。 ***** 赶跑了那帮没事找茬的妃嫔后,楚倾娆着实过了一段很符合她养老标准的清静日子。 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有人伺候,还有人陪玩。最关键的是还不用花钱,有这等神仙日子,夫复何求? 而就在她沉溺在逍遥人生中乐不思蜀的第三天晚上,一个不速之客来了。 近日来,楚倾娆由于日子过得好,不仅身体上恢复了迅捷的伸手,头脑中那敏锐的觉察力也回到了从前的水平。 故而听到有人从窗口落地的脚步声时,她第一时间便已然觉察到了——只是那脚步太轻,轻到稍稍有一丝的不注意,便能生生忽略了去。 有这样身手的人,着实没几个。 故而楚倾娆并没有睁开眼,反而懒懒地翻了个身子,若无其事地将面容朝向了里内。 然后她便感到有人在自己床畔徐徐坐了下来。 紧接着,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的侧脸,带着一点酥痒的触觉,徐徐下滑,在耳后画了几个圈之后,十分不老实地开始继续往下走去…… 楚倾娆忍无可忍,在那手即将碰到关键部位的时候霍然出手,隔着夜色精准无误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然后她睁开眼,便看见背光坐在床头的祈晟。他整个人都隐没在月色的阴影之中,唯有一双带笑的凤目,灿若星辰。 四目相对,他勾唇一笑,淡淡道:“不装睡了?” 第七十三章 爬墙翻窗的特殊嗜好 楚倾娆甩开他的爪子,支起手肘半抬起上身,没好气地道:“想不到大胤堂堂的摄政王,竟然也有半夜爬墙翻窗的特殊嗜好?” 祈晟面上笑容不改,垂眼抚了抚锦袍上的灰尘,却笑着反问道:“怎么,不希望本王过来?”tqR1 楚倾娆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轻哼了一声,道:“爱来便来,爱走便走。反正这形同虚设的后宫,不都是任你来去自如么?” 而祈晟听闻此言,却抬头朝她看过来。眼底清淡地浮现出隐隐的笑意,如碎玉流光,动人心魄。 楚倾娆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与此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时候虽然无心,但这话落入如祈晟这般自恋晚期之人的耳中……显然便有点拈酸吃醋的意味。 便清了清嗓子,越发恶声恶气地道:“看什么看?大半夜过来就为了盯着我看?” “当然不是。”祈晟顺水推舟地一笑,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隐有漩涡转起。 然后忽然一个俯身,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了咫尺。 楚倾娆原本的姿势就略有些别扭,不怎么稳定,此刻被面前男子的身躯这么突然一逼,手中脱力,身子竟重新评躺回了床上。 祈晟见状微一勾唇,自然就很满意地将身子全然俯了下去。 却稍稍错开了几分,附在女子的耳侧低声道:“本王自然是……偷腥来了。” 楚倾娆被他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撩动得浑身一颤,又听他这话说得将二人的关系格外沾染了一丝禁忌的快感,一时间也有些心神驰荡。 而对方似是有所感应了一般,话音落下,已然将自己的唇齿印了上去。 脖颈耳侧处最为敏感的部位,那阵阵缠绵细致的吮吻,让楚倾娆整个人如同过了电一般,脑中也噼噼啪啪地炸响了无数的烟花爆竹,让人眼花缭乱,手足无措。 而那绵密的吻还在继续,已然绕过脖颈,来到锁骨处,开始向下蔓延…… 二人之间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了,可这一次的感觉,和之前都不相同。具体多了些什么,楚倾娆在恍惚之中,一时也说不清楚。 带着丝丝的情动意味,她伸手探入身上男子乌黑的发中,微微用力扣紧。便只听“啪嗒”一声,却是那发弁发冠被自己无意中扯下,顺着被衾滚落在了地。 祈晟一头乌发散落而下,让整个人褪去了几分平素的冷硬和淡漠,竟多了几分如妖如魔的无双风华,楚倾娆感到对方的发梢拂过自己胸口裸露的皮肤,换得一阵微凉的战栗,以及……心口越发加快的跃动。 她终于克制不住地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勾住对方的脖颈生生拉下。 唇齿如此顺理成章地相接在一处,那一刻,她不禁在心里感叹:妈蛋,自己真是遇上克星了…… ***** 欢爱过后,一室旖旎。 楚倾娆懒懒地枕在祈晟肩头,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在床头柜上摸根“事后烟”抽抽,一摸摸空之后,才想起这个世界哪里还有什么“事后烟”,不由得翻了翻白眼,略有些扫兴地叹了口气。 这时,头顶响起祈晟的声音,“听说你昨日一回来就把后宫给收拾了?” 想不到他人不在这里,消息却还挺灵通的。楚倾娆将自己脖子下的手臂调整了一下位置,方便自己躺得更舒服些,与此同时淡淡道:“谁叫她们自己送上门来找抽。” 祈晟的声音也带了点笑,“看不出,你醋性却是不小。” 楚倾娆扭头看着他一眼,挑眉笑道:“我若是当真是拈酸吃醋,她们还能留下命来么?” 祈晟同她四目相对了一刻,却忽然道:“那容嫔的父亲赵升,战功赫赫,授玄武大将军之衔。花妃的父亲吏部尚书李城德,也是从先帝起便誓死追随的朝中老臣。” 楚倾娆何等聪颖,一听这话便明白了什么。她坐起身来,盯着他挑眉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为了你的江山稳固朝中太平,忍气吞声,让她们欺负欺负?” 祈晟面色不改,一双眸子幽若沉潭,深不可测。 他没有否认楚倾娆的话,却道:“我的意思是……这后宫之地,水太深,又处处有牵绊,实则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子。”顿了顿,抬起手将楚倾娆拉入怀中,轻轻拥住,道,“我已开始着手,寻个机会让你假死,之后再以王妃的身份,入我镇南王府。到时候你做什么,便也无需顾忌。”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认真,楚倾娆却隐约听得出另一层潜在的含义:入了镇南王府之后,便无需顾忌。那么便说明在此之前,当她还身处后宫之时,便需得有所顾忌。 为了他尚还不太稳固的江山,做一定的退让。 “我明白了。”沉默半晌,她低垂了眉眼,道,“我会适当地留些余地,只不过,如若她们太过火了,我也照样不会轻饶。” 祈晟笑了笑,道:“你的性子,又如何会当真吃亏?” 楚倾娆没有再答。 祈晟镇南王的身份,自然不会在这昭阳宫里逗留到天亮,故而趁着夜色,便重新翻窗而去。 楚倾娆仰面躺在床上,回想起二人不久前对话,心中却是一阵空空落落。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对方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什么“偷腥”,而是在得知白日里发生的事之后,决定要稳住自己,从而稳住这名不副实的后宫,稳住大胤那仍有隐患的江山社稷。 楚倾娆忽然有些猜不透,他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是这般,包含着最深沉的算计和最明确的目的? 而在这重重的算计和目的之下,又究竟有多少事,多少话,是出自他的真心,最原原本本的真实的意图? 她忽然觉得,自己仍未将对方看透。甚至连了解,都谈不上。 ***** 阴森的囚牢内,祈晟眉眼深沉地坐于一侧,低着头轻轻地嗅着手中的一碗茶。 而就在几步之遥的囚牢中央,一人赤裸着上身,被架在叠成十字的架子上,正是不久前伏击时被擒的北戎大汉。 烧得火红的烙铁散发着刺目的光,毫不留情地印上了他的胸膛。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一抹焦糊的气息伴着袅袅而起的黑烟,弥漫在了真个房间中。 周遭几个侍卫都面露惧色,连初一的面色也有些不太自然,唯有祈晟面不改色,端着茶碗饮茶的动作自如顺畅,并未因此而停顿分毫。 将茶碗中的茶水轻轻地啜饮了一口,末了,他头也不抬地道:“再问问。” 身后立着的一人霍然一惊,回过神来似的道:“是!”然后匆匆上前,冲那北戎大汉说了几句异国话。 那大汉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来,虚弱地冲他答了几句,又再度垂下头来。 那翻译便回到祈晟面前,报告道:“回王爷,那人说,他能说的都已经交代完了,绝无半点隐瞒。纵是王爷将他打死,也再无可奉告了。” 祈晟低垂着眉眼,浓密的睫毛将一切目光尽数收敛尽其中,教人看不出情感如何。 喃喃地,他道:“沙摩多费尽心机,为了置本王于死地,不惜联合了一批汉人死士,甚至购置了无数火药……”说到这里,低醇如酒的声音忽然一顿,抬眉之际,眼底已然寒光乍现,“可你倒是让他说说,单凭这些人,又是如何对本王一点一滴的情况,都了如指掌的!” 祈晟虽然残暴之名在外,但向来举止沉稳,不怒自威,极少真正地动气。此番霍然爆发出的怒意,如同滔天巨浪,如滚滚流云,铺天盖地,势不可挡,竟让那翻译腿一软,生生地坐在了地上。 他巴巴地爬起来,又屁滚尿流地去将原话传达给那北戎大汉了。 而一旁的初一却从祈晟的话中听出了端倪,忍不住压低声音道:“王爷方才这话,却是何意?他们莫非……竟知道王爷在汝南王府的动向?” 祈晟稍稍收敛了怒意,只是凝视着那北戎大汉的眼底之中,仍有深沉的波涛在翻滚。 他缓缓道:“他们之所以选在那时下手,便是因为得知本王……染了病。” 那时候他虽然受了伤,血流不止,但却终究残存了几分意识。马车上,当他和楚倾娆被人一次次追赶而上的时候,祈晟清楚地记得,自己分明是听到了一句这样话。 “快,祈晟就在里面!他带着病,不足为惧!万万不能让人跑了!” 他虽然只是染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病。然而此时却究竟已被他严密地封锁住了风声,除了最亲近之人,旁人根本无从知晓。 而那伏击者,却竟已然知晓。 虽然最后导致自己失去战斗力并非是那小小的风寒,而是肩头的伤,让对方有些歪打着正。 可那依旧不能掩盖住这样的事实:在自己的周围,有人走漏了风声。或者那人……根本就是内奸。 祈晟根本不关心北戎人是如何费尽心机要置自己于死地,毕竟北戎犯边已久,灭之,早已在他的计划之中,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而相比之下,自己身边的这个不安定因素,才是让他真正在意并且挂心的。 想到这里,他波澜涌动的眸子越发阴鸷了几分。 初一听了他这番话,也懂了几分,不由得皱了眉。 而祈晟也不再多说,不待那翻译回来禀报犬戎大汉的话,他已然站起身来,对初一道:“不论用什么法子,撬开他的口。” 说罢一拂衣袖,大步离去。 ***** 普会寺地处京畿偏远之地,故而一年四季香客都十分稀疏,算得上是真正的佛门净地。 寺院内,绿树荫浓,鸟语阵阵。 一阵风吹散了枝头的紫薇花,花瓣翩然而落,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有女子纤白如玉葱的指尖,轻轻捻起那碎花,捧于手中轻嗅。正此时,却霍然听闻身后有足音靠近,那声音一步一步,沉稳如磐石,显然出自训练有素的习武之人。 女子唇边便霍然绽放出一个笑容,蓦然回过身去,一句“赫连大哥”已然绕在了唇舌边,却又生生地卡在喉头。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并非同她在这寺庙中相会多次的殿前都点检赫连烽,而是另一张截然不同的俊美面容。 男子一身玄青蹙金云鹤纹织金锦长袍,器宇轩昂,风姿凌人。虽神情中带着点戏谑的笑,但那眼中的冷漠和淡然,却云山雾罩一般,遮挡住了他眼底最真切的神情,教人看不穿,猜不透。 而看着面前戴着头纱,将自己面容尽数掩去的女子,祈晟缓缓启口道:“不曾等到你的赫连大哥,钱小姐可是失望了?” 可即便暂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他也知道,她不是别人,正是那户部尚书钱与兴的庶女,钱思妍。 不久之前,当祈晟还在汝南王府的时候,便已然听初一提过此事,疑心那钱与兴要拿自己这个女儿做赌注,去勾连自己手中的得力干将赫连烽。 他今日,正是有备而来。 而事实证明,自己的疑心并没有错。不论赫连烽的出发点是为何,但如今,这二人的确是勾搭上了。并且发展的比自己所以为的,要快得多。 因为就在祈晟话音落下后没多久,他身后已经响起了另一个脚步的声音。 那人显然未曾料到此地所发生的事情,原本急促的脚步急匆匆地在原地顿了下来。 祈晟不紧不慢地回过头去,便看见赫连烽一身苍蓝色劲装,蓦然见了自己,他向来沉静无喜怒的一张脸上,竟然浮现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 但他终究很快回过神来,冲着祈晟低低一拜,语声铿锵道:“微臣参见王爷!” “起来吧。”祈晟淡淡地“嗯”了一声,回头又看了一眼面容被淡紫色薄纱遮掩住的女子,似笑非笑道,“看来今日……是本王搅了你二人的好事了?” “奴家不敢,是奴家自己前来,同赫连大哥无关!”赫连烽还来不及开口,那女子已然如梦初醒般,急匆匆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然而,她因为动作太过急促,跪下时,遮住面容的头纱竟被风生生地掀开一角,露出大半张面容来。 余光瞥见了女子面纱之下的模样,祈晟神情霍然一凛,原本沉定如水的眼底,瞬间便激荡起巨大的波澜! 那是一张和楚倾娆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第七十四章 被那张脸蛊惑了 祈晟眼中短暂的风雷涌动后,很快归于冰山一般的宁静。 他凝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徐徐道:“把头纱掀开。” 钱思妍稍稍一愣,最后却也只得忐忐忑忑地抬起手,将遮住自己面容的淡紫色薄纱,徐徐地掀了开来。 “头抬起来。”祈晟眼光不动,继续命令道。 钱思妍迟疑半晌,依旧只得依言而行,微微仰起脸,带着一点胆怯和羞涩,凝视了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高大男子。 祈晟的目光缓缓地描摹过女子的如诗如画的面容,玉白胜雪的肌肤,红若点朱的唇,以及那比秋水更为婉转的眉眼……目光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之前的判断并不准确。这个女子的面容并非几乎和楚倾娆一模一样,而是,完完全全一模一样。 哪怕是在他这般细致地凝视和观察下,也挑不出任何一丝瑕疵,任何一点区别。 除了气质上,楚倾娆慵懒清傲,钱思妍柔媚娇弱……除此以外,二人之间竟是再无差别! 祈晟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半晌后,恢复如常,并未让心底任何一丝异样流露出来。 末了,他若无其事地道:“起来吧。” 随后淡淡转身,举步同身后的赫连烽擦身而过,口中道:“过来。” 赫连烽一愣,余光满是无奈地同钱思妍对视一眼。最后也只得应了声,尾随祈晟离开。 ***** 禅房内,祈晟负手在床畔而立,久久不语,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 赫连烽垂首站在他身后,双手紧握成拳,几番欲言又止之后,终于道:“王爷,微臣……” 然而话说一半却又不知该如何下去了。 要怎么解释?自己和钱思妍的确是两情相悦,只不过,那时他并不清楚对方的关系,而等知晓之后,却发现情若覆水,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他这样的人,看似冷淡不懂情爱,然而也正是他这样的人,一但情动,用情反而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然而面对了他的沉默,祈晟并没有回头,半晌后,只淡淡道:“你可知,自己是何等身份?” 赫连烽一愣,随后低声道:“微臣明白。” “是什么?”祈晟的声音略略加重几分,那声音依旧不大,但透出的威压却已然有如山岳般沉重。 赫连烽平日在军中也算是冷面冷心,气场强大教人不易接近之人,然而到了祈晟面前,却自觉仿佛被对方压得生生矮了一个头似的,气势大不如平日。 一般是畏惧,一般……也是真心的敬服。 祈晟这人便是如此,不了解他的人只道他凶残暴虐,如同嗜血修罗。然而了解他,接近他的人,却无不是同赫连烽一样,对他怀有的……是“敬畏”二字。 他将双拳越发握紧了几分,咬牙一字一句地道:“殿前都点检……手握五万精锐禁军!”换而言之,宫城内外安危与否,大半系于他一人之手。 祈晟似乎这才满意几分,缓慢地转过头来,他凝视着赫连烽,木若鹰隼般锐利,声音却很平静,甚至可谓是和缓。 他道:“自打你接任此位的第一日,本王便告诉我过你,既然身在其位,有所得,便也将有所舍,此事……你可还记得?” “微臣记得。”赫连烽应声,见祈晟并不再说话,便知他是在等自己的回话,便只能接着道,“王爷曾言,微臣的婚事,纵是纳妾……也不可由自己做主。” “不错。”祈晟微微勾唇,颔首道,“自古‘情’之一字,最是惑人,这一点,相信你也能明白。本王不管那钱思妍与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她既是钱家人,你二人便绝无可能。” 掌有重兵的大将和手握大权的朝臣之女,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为君者或是上位者能若无其事地看着这二者结合在一起。 因为这无疑会意味着四个字——结党营私。 “微臣明白。”听了祈晟的话,赫连烽面色苍白了些许,却终归是拱了手,如是道。 “你是个明白人,知道家国与情爱,孰轻孰重。”祈晟敲打过后,声音便越发缓和了几分,道,“你的亲事,本王自会替你留心,挑拣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许作良配。” 这女子,要么需得是庶民出身,要么,则必将是祈晟死心塌地追随者中的女儿或者姐妹。 只能如此。 赫连烽心中猜想得到,黯然半晌,低声道:“那钱姑娘……” 祈晟淡淡道:“本王早知她是千里迢迢从麓州来到京城,还专门挑拣这偏僻且人烟稀少的普会寺前来上香。”他顿了顿,上前一步,附在对方耳畔缓缓道,“本王不管这是钱与兴的心思,还是钱思妍自己的算盘……总之此事若换了第二个人,便已无机会活着踏出此地。” 赫连烽心中微颤,但听祈晟这番话,却也知道他不打算追究。留下钱思妍一命,多少也算是卖了自己一个面子。 故而他低垂了眉眼,定定道:“多谢王爷。属下今后……再不见她!” “很好。”祈晟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拍,随即撩动衣袍,大步走了出去。 ***** 院中,钱思妍依旧低着头立在原地,不敢轻易离开。 听闻祈晟步出的声音,她抬起头来,一双秋水般的瞳眸里,满是楚楚可怜的神情。 祈晟看着她这张和楚倾娆别无二致的面容,一时间有些恍惚,竟然产生了一种“如果娆儿露出这种表情会是什么样”的幻觉。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绝对绝对绝对是不可能的,那么剽悍跋扈的女子,就算是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也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来。 不过也好,这样的真性情,正是他所喜欢的。 想到这里,他举步走到钱思妍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道:“自今日起,你若再见他,他最多不过罚俸一年,闭门三日。而你和你们钱家却会因此满门遭难。”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一无所谓,仿佛只是在和人随意地谈论着天气的好坏而已。也不曾向对方解释原因,只简洁而明晰地阐明后果。 原因,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知道,什么,不能做。 钱思妍闻言,身子一震,眼眸中隐隐有泪水在转动。她抬起眼眸,依依不舍地朝祈晟身后,那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许久之后,艰难地收回。低垂下眼眸,冲他一拜,道:“王爷之意,奴家怎敢不从?” 祈晟没有再说话,只是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女子纤弱窈窕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冷不丁突兀地一笑,他心想,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仁慈了? 若放在过去,以他绝不留后患的作风而言,这女子必死无疑。 终归是……被那张脸蛊惑了吧。 ***** 钱思妍抱着手臂,格外狼狈地走出了普会寺。 她并未上马车,只是孤零零地踏过长满青苔的石板,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 每走一步,她面上那楚楚可怜的神情,便要淡去一分。及至一口气走到山底的时候,眼底再无半分凄婉之色,反而隐隐带了几分笑。 松开扣住自己双臂的手,她在原地站定,低头理了理身上的刻丝丁香色海棠缠枝单罗纱百鸟裙,顿了顿,又抬起手,扶了扶发鬓上斜簪着的那支串珍珠花枝凤尾白玉流苏。 满意地一勾唇,冷不丁地,下一刻却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因为她发现自己在瞬息间已经腾空而起,而环绕在自己周围的……是一抹明艳得刺眼的紫色。 那紫色席卷着她,飞快地自山林间窜过,瞬息之间,已然来到百里开外一座杳无人烟的凉亭中。 钱思妍双足方一着地,便见那人已经风一般,来到凉亭的另一端坐下,手里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株曼陀罗。 他黑发如缎,一身烫金孔雀纹玉锦长袍,是最华美刺目的亮紫色。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又白皙如美玉。握着那朵殷红如血的曼陀罗,漫不经心低眉欣赏时,黑,白,红,紫四中色泽便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明媚喧妍,令人炫目的艳丽美感。 钱思妍便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即便已经不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依旧有些无法想象,能给自己带来如此感觉的,竟然会是一个男子。 哪怕他戴着一张银质的面具,将大半的面容都尽数遮住了,却依旧不妨碍任何看到他的人,觉得他美,美得近妖。 而此时,男子的声音却漫不经心地传来。 “看你这模样,想必事情是办妥了。”他说话的时候,依旧看着手中的曼陀罗,视线没有挪动分毫。 钱思妍骤然回过神来,很快露出笑颜来。只不过那种笑颜,同样妩媚,妖冶,和方才的她判若两人,却同男子手中的曼陀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自然。”她摇动身姿,走上前去,从身后松松地将男子环住。用及其暧昧的姿势,附在对方而畔,语笑嫣然道,“那祈晟见了我这张脸,那眼神中便明显有了波澜。随后,更是果如公子所言,放了我一条生路呢。” 便是祈晟也料不到。他一向倚重,足以让自己亲自前来解决此事的赫连烽,并不是钱思妍真正的目标。 她真正的目标,是他。 叶惊尘由她环着自己,听闻此言,裸露在外凉薄的唇微微勾出一抹弧度。 “那便好,你且回去安生几日,有事我自会想法子通知你。”说着他起抬手,朝着身后递过去一个纸包,道,“药记得按时服用,你这张脸……日后还有大用途。” 钱思妍下意识地抬起一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容。她从叶惊尘手中接过纸包收好,很快,却再度俯下身去,将自己紧贴在对方身上。 “公子也太过薄情了些,事情做完了,就立刻要赶我走了么?”她放慢语气,用最妖媚的声音贴着对方的耳侧吹着气,“再陪我多做些其他的事……可好?” 说着,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已然从后环绕到前方,探入叶惊尘的衣底。tqR1 第七十五章 一定会得到他 那只手自上而下,十分富有技巧地挑逗着男子瘦削,却并不单薄的胸膛,打着圈儿徐徐向下…… 然而就在即将触及衣带的瞬间,却被另一双手狠狠扼住了腕子。 不是寻常的抓,握,或者是扣,而是扼。又快又狠,毫不留情地,大力扼住。下一刻,却又好似不愿过多发生触碰一般,已然一把甩开。 凌厉的剧痛自手腕上传来,钱思妍吃痛地发出一声呻吟,人也随着对方的力道接连退后几步。她捂着已经红肿的手腕看着面前岿然不动的男子,一时间也不禁愣住。 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她可以感觉得到,叶惊尘周身正蕴藏了勃发的怒意,甚至是杀气。 钱思妍深知自己如今的这副容貌足可称得上“倾国倾城”四个字,在这张脸的诱惑下,就连向来心智坚如磐石的赫连烽,都分明动了情。 她如何也不能相信,面对一个绝色女子的投怀送抱,叶惊尘竟然能无动于衷,甚至……这般狠辣且怒气冲冲地回绝。 而正此时,叶惊尘却已然一拂衣袖,站起身来。他纤细高挑的身段立于周身成荫的碧树之中,明艳得近乎刺目。 但他的声音却是冷淡而疏离的。 “这样的事,我不想看到第二次。”留下这句话,他甚至头也未回,身形一动,便已然消失了在视线中。 钱思妍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凉亭石桌上,那孤零零的曼陀罗。 举步走过去,将花朵握在手中,放于唇边轻嗅。 一抹笑,徐徐地爬上唇角。 原本打算用这张脸好好地蛊惑一下叶惊尘,让他死心塌地地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太顺利。 不过那也无妨,毕竟他还需要自己,那便足够了。纵然明知那是利用,也无妨,毕竟自己,同样也是再利用他。 情情爱爱,于钱思妍而言不过是天边的浮云。纵然曾经拥有过又如何,总有一天是要散去的。 如今她不惜一切想要追求的,是利益,是可以实实在在握于手中的利益。 毕竟人重活一世,终归是要有些长进的。 前世的钱思妍,不过是家中地位卑微的庶女,母亲是烟花女子,生下她后便难产而死。父亲将她带回家中,交给赵姨娘带养。赵姨娘生性懦弱,任她被千人欺凌万人辱骂也只是一笑而过,说几句不疼不痒的宽慰之辞。 钱思妍在府中伏低做小,将何姨娘的亲女,自己的庶妹视若知音,却不料误打误撞,见她在夫人的茶饮中下了奇怪的白色药粉。不久之后,夫人便就此病故。 就当她还犹豫着是否对旁人说出此事时,却已然被那庶妹反咬一口,将她污蔑成害死夫人的凶手。 父亲钱与兴明面上表示不信,只十分宽宏地将她母女二人遣送回麓州老宅,却暗中派了打手,在途中不声不响地了结这段家丑。 钱思妍前世死得不甘不愿,重生之后性情大变。 她略施小计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由于钱宅中只得一个嫡子,并无嫡女,故而她并未费太多心思,便将那些地位与自己同等的庶出姐妹们一个个处理干净,连同府中曾经刁难过自己的下人,婆子,甚至姨娘,也都一一做了清算。 然后她又千方百计讨得自己父亲的欢心,知道他最近想要结交赫连烽,便毛遂自荐,让她带着自己和母亲,来到了京城。 至于遇见叶惊尘,得到这个改换容貌的机会,于她而言,则是意外之喜。 只不过,对于能够帮助自己达成目的的任何事,钱思妍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 毕竟这一世,她所追求的东西,太过简单明了。 她要荣华富贵,要权力至尊,要爬上任何人都不足以将自己扳倒的那个最高峰。 脑中浮现出祈晟那张轮廓分明有如刀刻,却终归冷峻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容,她抬手抚上自己的侧脸,笑容越发明丽,越发妖媚了几分。 这个立于众生之巅,尊贵俊美不可方物的男子……她一定会得到,也一定要得到! ***** 祈晟斜斜地倚靠在榻上,衣衫退至肩头,由着初一给他右肩处的伤口上药。自己却是单手拿着一册书,神情淡漠地垂目看着。 因了他那特殊的体质,身上每一点小小的伤口都需要格外细心地打理,并且这事情还不能由旁人代劳,只能初一亲自上阵。 将那已然淡去的疤痕细细检查过一次,初一轻轻松了口气,道:“王爷,伤已经好全了!” 祈晟斜眼望向窗外,漫不经心地一点头,脑中所想的却仍是自己前日在普会寺见到的那张脸。 世间如何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面孔? 若不是早已将钱与兴的家底调查了个底朝天,他险些就要怀疑,这楚倾娆同钱家是不是有什么血缘关系了。 正此时,却隐隐听闻房梁上有轻微的响动。祈晟收了神,举目朝声音的来源扫了一眼。 初一自然也觉察到了,忙道:“出来吧。” 话音落下,便又听得房梁上一阵响动,下一刻,门外已然响起声音:“王爷。” “进来。”祈晟放下手中的书册,道。 那暗卫推门而入,冲祈晟和初一拱手一拜,却是道:“王爷,那北戎人……死了。” “死了?”祈晟眉眼一挑,却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怎么死的?” 暗卫道:“受不住酷刑……而死。” 祈晟闻言,淡淡抬眼,看了初一一眼。他这个暗卫头领,虽然看起来纯良无害,但有资格成为他祈晟麾下的暗卫头领,又岂会真正是心慈手软的纯良之辈? 他自然知道,初一手中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法子,足以把人由生折磨到死,再由死折磨到活。 每一种,都不是常人所能轻易承受的。那北戎大汉能生生熬过三日,已属不易。 “罢了。”云淡风轻地,他开口道,“既然到死都没有透露一二,那便是当真不知道了。” 初一原本听到这消息,还以为要被王爷责怪了呢,生生捏了一把冷汗。不料祈晟并未当回事,他这才跟着松了口气,赶快拍马屁道:“王爷说的是!” 祈晟摆手,示意那暗卫退下,这才对初一道:“汝南王世子……近来如何?” 初一未料他竟不再追问内奸一事,反而忽然转变了话题,稍稍一愣,才道:“回王爷,世子他自打回到汝南王宅邸后,这几日里,总过也就出过两次府门。也不过是在街上转了转,便很快回去了。至于来访者,虽然冲着他那名头前来的为数不少,却被他尽数谢绝,一个都未曾见面……看来,他当真是没有什么野心。” 祈晟闻言,若有所思半晌,却并未对此作出评价。及至启口,又是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南海神医……可有消息?” 初一迟疑半晌道:“实不相瞒,已然有些音信。”按照他平日里行事作风,原本是打算将人找着了,再汇报给祈晟。可既然对方惦记着问了,他便也无心隐瞒。 祈晟闻言,幽邃的眸心微有波澜涌动,看向他道:“找到后,先带来让本王见上一见。” 初一虽然并不清楚,自家王爷是因为什么,而对那汝南王世子充满敌意,连点点滴滴的细节都不肯放过。但闻言也不敢多说什么,只一颔首,应了下来。 ***** 楚倾娆原本以为,自己上次给过那容嫔一个下马威,又往她那里塞了个麻烦之后,按理来说大半个后宫的妃嫔应该就此消停下来了。 谁料,她还是远远低估了这后宫女人不怕死的精神。当真是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日,她原本正靠在风榻上,一面照例削着手中的竹片,一面由沙鹰给自己捶着腿,忽然便见一个宫女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道:“娘娘,娘娘,花妃派了人来,说请您去她的瑾兰宫一趟呢。”tqR1 楚倾娆微微挑眉,道:“去干什么?” 那宫女道:“奴婢已然问过,可那宫女也只说自己是来传话的,并不知缘由。只说……事情颇有几分急切。” 楚倾娆暗想那花妃倒当真是有几分心思的,知道若是给了缘由,便也是给了自己回绝的理由,便索性什么也不说。 她知道,这后宫里每隔些时候,各路妃嫔是要围坐在一起开个小会的。美其名曰探讨后宫事宜,实则就是闲出了屁,非得定期来一场勾心斗角心里才舒坦。 过去楚倾娆还是个傻子,自然不可能参与进来。而如今她虽然恢复如常,但由于没有和人家争风吃醋的习惯,也从来不参与进去。 不过既然人家都请上门了,楚倾娆也不是个怕事,当即便坐了起来,道:“那就去看看吧。”横竖在自己的宫里闷得久了,出去转专也好。 而等她梳妆完毕,带着沙鹰来到瑾兰宫大堂时,才发现后宫妃嫔早已各在其位,排排而坐,如同无声地审判阶级敌人似的,清一色将目光投向她这里。 哟,这是开批斗会呢。 不过是又如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她倒要看看她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故而楚倾娆勾唇一笑,面上神情反而越发若无其事,只扶着沙鹰的手,款款步入,冲在场之人一颔首,道:“今天诸位妹妹到得这么齐,却不知可是有什么好事等着要宣布?” 听出她话中讽刺的意味,花妃面色不改,带着众妃嫔起身冲她一礼,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只不过,上次娆贵妃当着众姐妹的面给了容嫔一个耳光,容嫔却因此染了病,缠绵病榻不见好转已有数日了。” 楚倾娆掀起衣摆,来到上首的位置坐下,听了花妃这话,心中便了然几分。口中却仍旧明知故问道:“哦?本宫素来听闻,那容嫔可是自幼习武,身子骨十分强健的,如何区区一个耳光,就病得下不来床了?” 她话音刚落,底下不知是谁已经插言道:“这却要问问娆贵妃下手是有多重了。” 这些个虾兵蟹将,楚倾娆向来不放在眼里,连名字模样都懒得记。听闻此言,她甚至没有抬眼去寻那说话之人,反而地垂下眼眸,深处葱白如玉的五指放在眼下看了看,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有多重,试试不就知道了?” 底下果然霎时噤声。 楚倾娆却彻底明白了,今天这就是一出排练好了的鸿门宴嘛!不仅主演到了位,台词背好了,就连群众演员也给找齐了。 她不紧不慢抬起眼,看向花妃,道:“所以花妃将众姐妹都召集到此处,便是为了将本宫好好地审上一审了?” 花妃依旧一副雍容和善的模样,面带微笑,姿态却分毫也不放低,只道:“姐姐在这后宫位分最高,妹妹哪里敢审。只不过,这中宫尚还无主,妹妹协理后宫,宫中出了事,自然不能放任自流。”顿了顿,她又面露愁容,道,“毕竟,后宫虽在这宫墙之内,可这里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甚多。前日容嫔的母亲泾阳夫人还特意入了宫前来探问她,见自己的女儿病得毫无人气,可是哭成了泪人呢。” 她这一番话,不仅开始拿出自己“后宫当家人”的身份,更开始搬出容嫔的家世来压楚倾娆。 泾阳夫人入宫探望女儿,自然那玄武大将军也知道自己女儿在宫中被人欺凌的事情了。如若寻常的口舌之争,他们身为外戚,贸然干预后宫之事,显然不合常理。 可是,如今女儿因此病得奄奄一息,情形却是大不相同了。 如今大胤的朝局并没有看起来的那般安如磐石,祈晟也并非表面上的那般为所欲为全无顾忌。朝野内外任何一点细小的变故,都足以引发不可估量的巨大变故。 故而一个还算颇有功勋的大将军的态度,便足以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祈晟了。 这一点,祈晟清楚,楚倾娆心里也同样明白。 她虽无心干涉祈晟的国事,却也不想因为自己,而给他凭空添出什么乱子来。更何况,她留在这后宫的日子也着实没几天了,她很快就要“死”了,然后以镇南王妃的身份,涅槃重生。 若说现在的她,有着什么足以称之为“弱点”的东西,便也是如此了。 却竟被这花妃一眼看破,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足够了解祈晟的心思。 并且,她显然也很清楚地知道,她们这样被摄政王安放在后宫中的插花,所拥有的立足资本是什么。也正是充分地利用这一点,她二人才能一直在这座形同虚设的后宫中,坚无不催地把持住了大权,她们虽无宠可争,却也要固执地维护自己在这方寸之地的绝对权威。 自然,也容不得楚倾娆这番将二人全不放在眼中的态度。 想到此,楚倾娆心中澄明如镜。她和花妃四目相对着,眼光不由自主便凛冽了起来,开始泛出杀意四溢的雾气。 然而正此时,却身后响起“嘭”地一声巨大闷响。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思议集中在了自己正后方的位置。 第七十六章 她唯一的弱点 楚倾娆回过头去,便看见沙鹰正轻拍着自己肉嘟嘟的小手。而她身旁的金柱上,正烙印着一个和她手掌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掌印。 似是忽然觉察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她朝这边看了一眼,连忙那手在衣衫上蹭了蹭,跪下身来,仓皇道:“奴婢……奴婢只是想拍蚊子,不想惊扰到了诸位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众妃嫔哪里想得到,娆贵妃身边就算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都有这么厉害的手上功夫,盯着那入木三分的掌印,脸色立刻就有些难看。 就连方才已经在口舌上占了上风的花妃,也微微张了嘴怔在原地,忘了将自己早便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继续说出。 而楚倾娆同沙鹰对视一眼,已然明白对方这是在给自己长长威风。会心地宠对方一笑,她转过头对座中众人笑道:“抱歉,这丫头别的都好,就是手太重了些。平日里摸摸小猫小狗的,都能把那些小东西生生摸死。”顿了顿,眼见着众妃嫔的脸色越发青紫了起来,又赶紧摆摆手,道,“瞧我这说的,其实也没这么吓人。只是座中妹妹谁若是像容嫔那么娇弱的,便还请小心些,可万万莫要碰了她,或者让她碰了才是!” 说着她掩唇而笑,只可惜其余人等根本不觉得这个笑话哪里好笑,神情越发扭曲得厉害。 而楚倾娆得了沙鹰给她创造的这个打岔机会,已然将方才略有些倒向花妃的局势扳了回来。此刻笑过之后,便冲花妃道:“却不知容嫔这病,要怎样才能好?” 花妃尚有些惊魂未定,但好在素来修养不错,倒也稳住了面上的神情。 她面露无奈地道:“容妹妹素来娇生惯养,被大将军视为掌上明珠,一根头发丝都不敢碰的。如今却遭了这么大的罪,说白了,也不过是心病吧。” 楚倾娆微微挑了眉,耐着性子道:“所以……?” 花妃叹了叹,抬眼正视了她,终于开始说重点,“若是娆贵妃肯给她当众陪个不是,则是最好。” 话音刚落,她就下意识地朝一侧缩了缩身子。 因为楚倾娆的那个“怪力丫鬟”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已经不着痕迹地飘到了自家主子身后,与此同时还笑眯眯地掰了掰自己粉嫩雪白的小手腕,那架势仿佛能随时出手,拧下谁的脑袋来。 而楚倾娆却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给了使了个眼色。沙鹰一眼便看出,那是“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便又非常“和善”地看了花妃一眼,将手收了回去。 在听到花妃这句话的第一时间,她已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于花妃而言,被打的又不是她自己,疼又不再她身上,为何要如此主动地替容妃出头,唱这个红脸? 无非是要趁此机会,拿楚倾娆立威罢了。她品级虽不是最高,却自视是这后宫中最有权势的女子,怎能轻易被楚倾娆拂了脸面? 这也是她为什么会看准了楚倾娆的薄弱之处,精心策划了这一出鸿门宴。并非是为那容嫔讨回公道,而是为了自己,那容嫔,充其量也不过是被她利用了而已。 这花妃的段位果然够高。如果楚倾娆今日伏低做小,向容嫔低头认了错,那显然便越发证明了,花妃的权威是高高在上,不可挑战的。 而她自己,也同样将成为对方的一颗棋子。 花妃这句话话音落下,座中便突兀地沉默了下来,每个妃嫔都将目光死死地锁在楚倾娆的面上,等待着她即将给出的反应。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楚倾娆却微微一笑,冲着花妃扬了扬下颚,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道个歉么?算不得什么大事,容妃在哪里,带本宫去见她吧。” 花妃也没有想到,楚倾娆竟然会答应得如此爽快。以至于她定住目光,将对方仔细看了看,以求确认她是当真豁达,还是根本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用意。 而楚倾娆并不给她仔细观察的机会,已然一拂衣袖,站起身来。花妃便也只得跟着起身,与此同时招呼着身后人数众多的妃嫔,一起浩浩荡荡去了容嫔所在的长春宫。 ***** 等楚倾娆前呼后拥地到了长春宫后,才发现自己又着了花妃的道。 在寝宫里等着她并非只有容嫔一人,还有她搬来的救兵——容嫔的母亲,泾阳夫人。 足见只要有一点花妃是没有骗自己的,泾阳夫人的确入了宫,只不过目的怕不是单纯为了探望女儿,更多的,是想要找机会教训教训冒犯自己女儿的罪魁祸首。 泾阳夫人目测三十来岁,一身黛绿织牡丹富贵天香绢月华裙,外罩银红拈金珠碎花提花绡大袖衣,衣着富贵得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混到了“夫人”这个级别。 观其面向,高颧骨,薄嘴唇,刻薄凌人的模样倒和自己的女儿如出一辙。 而容嫔果然是病病歪歪地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神情虚弱,额前还系了一根白色的缎带。 显然是将花妃准备的剧本预先演练了无数次,她一见到楚倾娆,过去跋扈的气派半点也不见,反而畏畏缩缩跟见了鬼似的,直往后躲。 口中还战战兢兢地道:“娆贵妃,嫔妾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你千万不要再打我了好不好,不要再打我了!” 而就在楚倾娆被她精湛的演技所折服的时候,那泾阳夫人已然匆匆过去伏在床上,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揽在怀里,柔声安抚了一阵,随后抬起头来。 她并未看楚倾娆,而是转向花妃,道:“皇上的后宫,老身原没有资格干涉。只是如今老身这女儿在宫里平白无故受人虐待了,还请娘娘务必替老身主持主持公道。我这女儿好歹也是嫔位,岂能任凭着一些来路不明,不三不四的人欺负去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泾阳夫人说话十分得体,身为外戚倒是没有半点逾越规矩的地方,只是全程只对着花妃说话,分明已将她看做后宫之主,全不把楚倾娆放在眼里。并且还十分不客气地将她是做来路不明的野妃子。 ——这话说得倒也并非空口污蔑,毕竟楚倾娆的确是祈晟从外面带回来的空降兵,并且还一反常态,刚入后宫直接破格成了位分最高的贵妃。tqR1 得,一耳光就成“虐待”了,这帽子也扣得着实够高。 楚倾娆闻言微扬了眉,简直要哑然失笑。 而这时,花妃却敛袖上前一步,柔声劝慰道:“夫人还请息怒,万万不要伤了身子。”说着瞥了楚倾娆一眼,又道,“方才本宫已然同娆贵妃说过此事,娆贵妃自知有错,此番便是特来向容嫔陪个不是的。” 她每说一句话,都不忘在给楚倾娆挖坑。 方才分明是楚倾娆卖个薄面让了一步,但这话被她说出来,这件事又全然成了她一手促成的结果。 就连沙鹰也看出来端倪,知道今日对方这陷阱设得怕是有点大,有个身高位重的泾阳夫人在这里压着,自家主子除非当真是全无顾虑了,打算撕破脸,否则……再怎么着也得稍稍收敛几分。 问题就是,主子她……并非全无顾虑。 想到这里,她不禁皱起了眉,急匆匆地思考该怎么办才好。然而她向来手脚快,脑子笨,又不太懂这宫里的筋筋道道,故而一时间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然而正当她暗自着急的时候,却见楚倾娆懒懒一笑,竟是上前走到那容嫔面前,冲她十分郑重其事地拱手一鞠躬,笑道:“那日本宫多有冒犯,还请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沙鹰惊呆了。 自家主子……打死也不是那种会向人低头认错的人啊!更何况,今日那花妃一个套接着一个套,那泾阳夫人的话又说得如此难听,按照正常的情况,主子她应该早把这群人都打翻了吧? 但仔细观察后,却发现楚倾娆的笑容格外真挚,甚至没有任何一点勉强的意味。她便只能悄然地忍下了一切的疑惑,远远地站在原地。 而在场所有的妃嫔,和沙鹰也都是同样的震惊。 唯有花妃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唇角已经微微挑起,神情里有了得意之色。 泾阳夫人淡淡垂眼,看着楚倾娆道完歉,才道:“娆贵妃这赔礼,老身便代自家女儿收下了。只不过,光是赔礼怕是没有用,还请娆贵妃日后自重才是。” 这话说得依旧难听,并且全不客气。而楚倾娆竟什么也没说,只微微笑道:“夫人说的是。” 堂堂贵妃,竟将一个将军夫人的教训尽数认下。这是在软包子倒不可想象。 众妃嫔太过震惊,以至于都站在原地不动。直到楚倾娆和颜悦色地带着沙鹰离开后,才纷纷回过神来。 这一次,她们再度将目光投向屋内的花妃,眼中对她的敬服畏惧之意,便再不假掩饰。 ***** 而屋外,楚倾娆在长春宫的院子里随手折了一朵菊花,一面拿在手中把玩,一面朝宫门外走去。 沙鹰跟在后面,将她的神情看了又看,却始终没有发现半点生气或者沮丧的模样,不禁道:“主子,方才她们那么过分?你、你莫非就这么认了?”她作为旁观者,都觉得这口恶气怎么能生生忍下? “自然不会忍。”楚倾娆抬手轻轻地抚弄着菊花一层一层的花瓣,却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方才那情形,对方有备而来,若是直接撕破脸也不好。” 沙鹰盯着她,忍了又忍,憋了又憋,最后道:“有什么不能忍的?娘娘您的性子,又何曾怕过什么人?终归……终归不过是因了王爷,才这般……”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却忽然见菊花瓣纷纷扬扬地自眼前落下。 再抬起眼,便见楚倾娆原本还云淡风轻的眼底,刹那间,已是风起云涌,阴沉得教人心中发颤! 而那原本被她拿在手中温柔把玩的菊花,在她的大力之下,已然只剩了一根孤零零的花茎。 第七十七章 放纵 除了前日他们中伏,被困山间大开杀戒的那一次外,沙鹰再不曾在楚倾娆的眼底看过如此杀意腾腾,仿若修罗般的神情。 不禁赶紧闭了嘴,在原地跪下身来,道:“主子,奴婢说错话了。” 然而楚倾娆那样的神情,却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而已。下一刻,她很快恢复如常,照旧懒懒一笑,拍拍她的肩,道:“没事走吧,该讨的债自然会讨,也不急在一时。” 说着已然随手将花茎一扔,大步而去。 沙鹰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膝盖,却低头看到那光秃秃的花茎,连花枝也给折成了两段,掉落在满地的黄花瓣中,说不出的萧索之感。 回味着楚倾娆方才的话…… “自然会讨”“不不急在一时”这些话看似轻描淡写,却说明主子她到底还是让了一步,忍了一招。 这本不该是她的作风。 站直了身子,她看向那径自走入风中的窈窕背影,心中明白,虽然楚倾娆表现得对什么都并不挂心,满不在意的模样,但实则……王爷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经很重很重了吧…… 以她的性子,又怎会再为第二个人,做到如此地步? ***** 听闻窗外打更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时,云卿策才意识到,夜已深了。 他的世界从来都是茫茫的一片黑暗,不分白天和黑夜,只能根据周遭的声响动静来作判断。 相比之下,他实则是更为喜欢夜晚的。 万籁俱寂,人烟无声,足以让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如此明显地存在着。 故而每晚,他洗漱过后,便让碧泉先行去耳室睡了,自己则披衣在屋内摆开一局棋,无声无息地自弈。 过去在汝南王府的时候如此,从亳州来到京城之后,亦是如此。 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样盲目的生活,捻子落子的动作,也越发娴熟,旁人乍看之下,根本不会意识到,他根本目不能视。 这夜,他照旧摆开了棋局。然而玉白的指尖刚好捻起一颗黑子时,却骤然听到窗外,传来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叩。 那声音太轻太低,若非是听力如他这般敏锐之人,是决然不可能觉察的。 他便站起身来,朝那声音的来处转过头去。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奇妙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朗声问出来者何人。 他只是不声不响地走到窗畔立定,微微侧过脸去,继续细听那可能继续发出的动静。 果然,她很快便听到一声低低的“阿策”。 这声音,慵懒中透着随性,于他而言,再熟悉也不过。更何况这世间,会如此这般唤他一声“阿策”的,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云卿策的心骤然提起了几分,他近乎仓皇,却又强自镇定地摸索到窗棂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打开。 很快,便听闻一阵衣带摩挲声,紧接着,一人已经稳稳当当地在身前落了地。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轻手轻脚地绕过对方,将窗户掩了上去。 却听闻女子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放心,他那些暗卫我还不熟悉么?入夜之后并不在府中,只有几人守在大门外,想来是觉得大晚上的,你自己也出不了门。” 云卿策回过身来,垂眸微微一笑,道:“只是他们却不曾料到,会有人半夜来访。” 楚倾娆无声地笑,却是毫不客气地走到榻边,将手中一物“嘭”地放在几案上,道:“在宫里闷得久了,出来找人喝喝酒。” 正是不小的一坛酒。 因为云卿策根本不需要灯光,故而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壁灯,楚倾娆似是稍嫌暗淡了些许,便皱皱眉,在那壁灯上借了火,又点了一盏灯,置于几案边。 云卿策虽然看不见,但听这动作的声响,也能猜到她正在做什么。他凝视着楚倾娆所在的方向,眼眸浑浊,神情却似敷了一层晶莹如霜的月华。 分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然而末了,他只是缓缓地举步,在她对面坐下。 合目嗅了嗅气息,他微微一笑,道:“这酒……可是罗浮春。” “不想阿策如此懂酒?”楚倾娆双眸亮了亮,却很快懒懒笑道,“不过这酒是我随便从宫里拿出来的,叫什么,也不曾留心。” 云卿策垂目定定地看着酒坛的方向,却已然若有所思地吟道:“一杯罗浮春,远饷采微客,遥知独醉罢,醉卧松石下。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他容颜如玉,此刻在暖黄的灯火映照下,越发清澈得如同徐徐绽放的冰山雪莲,清雅卓绝,风华蕴藉。 楚倾娆回味着他诵出的那首诗,神情微微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将酒坛一提,将二人的酒碗各自满上,道:“今夜我可是来喝酒的,不要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说罢,已然仰头,将酒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 楚倾娆说是来找云卿策陪她喝酒的,但实际上,云卿策并未起到那“陪”的作用。 他只是沉默着“看”楚倾娆不停地自顾自地倒酒,饮酒,一碗接一碗,直至月上中天时候,酒坛已然空空如也。 他早便看出,楚倾娆心中积攒了积郁,才会来此宣泄。故而他什么也不打算问,只由着她这般放纵。 他只需要确定,对方这样的时刻,第一时间来找的人不是被人,是自己,就足够了。足够了。 “这酒怎么只这么点?还没喝就没了!”楚倾娆将酒坛大力翻过来,声音里已然带了醉意。手中一个不稳,酒坛脱手而出,落在榻上,又缓缓地滚落在地。tqR1 最后,她只能颇为扫兴地一叹气,随后懒懒地伏在几案上。 和云卿策的距离便在瞬息间拉近了许多。 云卿策紧绷着身子,端然坐在远处,动也未动。然而却只怪那夜色太过静谧,以至于女子口鼻间有些凌乱的气息,都那般精准无误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云卿策知道,如若自己能看得见,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女子,此刻那如如玉的面容里,定然已经染上了一层胭脂般的酡红,胜过世间最美的云霞。 她的眼眸也一定是迷离的,被浓密而乌黑的长睫遮住大半,教人一时间看不清神情如何。 她的唇也一定泛了红,好似那最新鲜的樱桃,和最明艳的朱丹。 …… 最后,他让自己那根本不足以称得上是“绮念”的念头,逼得生生红了脸,只能低垂了脸,一言不发。 而楚倾娆醉眼迷离间,却根本不曾留意。她已然醉得深了,四肢绵软无力,竟就这般伏在几案上睡了过去。 云卿策隐隐觉察到对方的气息归于平稳,这才小心翼翼地唤道:“楚姑娘?楚姑娘?” 并未得到回应。 他沉默片刻,又轻轻道:“娆儿?” 那声音极低,与其说是试图呼唤旁人,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比较恰当。 自然,也是不会得到回应的。 他低眉垂目,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随即下榻起身,从床榻上取来被衾,动作轻缓地来到楚倾娆的身后。 对这屋内的格局,他早已熟悉,故而不需要多加摸索,也能准确地找到位置。 他微微俯下身,试图将被衾搭在女子的肩头。 然而就在那瞬间,楚倾娆的身子忽然朝外一翻,竟是仰面躺在了榻上。 云卿策的动作便不禁顿了顿。 只凭借声音,他无法判断楚倾娆此刻具体在榻上的什么地方。 迟疑片刻,他放下被衾,俯下身,伸出一只玉白的手,小心地朝榻上触碰过去。 他在黑暗中一一点一点地朝前伸出手,蓦地,却触碰到了一种温软,却如玉般细腻的触感。 云卿策的手狠狠地抖了抖,才徐徐地镇定下来。 他意识到,这是楚倾娆的面颊。她似乎是将面容别向了一侧,面颊上还沾着几缕细碎的乱发。 触到面颊之后,自然便能判断得出她的头脸在何方,然而他的手顿了顿,却如同着了魔似的,并未拿开,而是越发朝对方靠近。 他用指背徐徐摩挲着女子光洁细腻的肌肤,如同失了心魄,中了毒瘾一般,不可自拔。 直到女子低低地发出一声呻吟时,他才如梦初醒,触电般收回了手。 因为他很清楚地听到,女子说的是“混蛋”,却不知究竟梦到了怎样的情形。 只不过,这样亲昵的称呼,她只会对着一个人说,这个人……不是自己。从来就不是自己。 无声苦笑,他重新将被衾,轻缓而准确地搭在了女子瘦削的肩头。 ***** 沙鹰抱着身子坐在床头,仰着圆圆的小脸,她透过窗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边的明月。 那银盘一般的月亮,此刻已经高悬在了夜幕的正中央,足见,夜已经很深了。 主子今夜……怕是不会回来了吧。 哪怕楚倾娆离去的时候,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一无所谓的模样,但沙鹰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得到,她决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豁达。 否则又怎么会一反常态,跑到宫外去找汝南王世子喝酒? 摇摇头,叹了口气。沙鹰到底身子小,年纪小,容易犯困,到了如此时辰便已经有些抬不起眼皮了。便徐徐下了床,准备就此歇息。 然而正此时,却见一个身影从窗口一跃而入,瞬息之间,已经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窗前的地面上。 沙鹰一抬眼,便蓦地对上了祈晟那双幽邃深沉,在夜色中却格外明亮的眼。 四目相对,各自的眼底都泛出讶异神色。 祈晟显然一眼便看到了沙鹰身后那空空如也的床铺。他举步走上前来,冷峻的眉微微敛起,道:“娆贵妃人呢?” 沙鹰睁大了双眼看着面前的男子,她极力地想要稳住自己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却发现,自己在短暂杀手生涯中获取的所有伪装能力,在这个男子强大气魄的威压之下,竟显得如此力不从心。 她努力装出无辜的模样,道:“主子直说她出宫一趟,却没说去了哪里。” 说话的同时,她几乎是用尽自己的全力,去直视了祈晟的双眼。因为她知道,一旦挪开,便是心虚的表现,便会露出破绽。 祈晟闻言,眸光微动,似有碎冰拂动。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沙鹰,自喉头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最低沉的鼓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心头,足以教闻者战栗不已。 “她在汝南王府,是不是?” 第七十八章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触到对方眸心之中,那跃动着的凛冽光芒时,沙鹰便知道,自己是无从隐瞒了。而这一刻,她脑中所思考的,是要如何向祈晟说明,楚倾娆离开的缘由。 毕竟说到底,主子也是为了他啊…… 然而还不等到她开口说什么,面前高大的男子突兀地笑了一声,道:“罢了。” 显然,他心中已有决断,不再需要任何人再说任何话了。 只是他神情虽是在笑,但眉梢眼角却俱是云霭密布的模样,阴沉得不见半点天日。 “本王今日来过之事,不要让她知道。”留下这句话,以及眼底那明显戏谑的神情,祈晟一拂衣袖,大步离去。 沙鹰站在原地,回味着对方刚才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只觉得手足都有些冰凉,仿佛被那气势生生地冻住了一般。 她隐约觉得……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 楚倾娆醒来时,脑中还尚存着丝丝缕缕的疼痛,如锯齿一般,来回拉扯着神经。她扶着脑袋坐起身来,朝周围看了一眼,昨日的种种画面这才重新浮现了出来。 当然,不包括她醉了之后的事情。 楚倾娆酒量是练过的,若是不想醉,便是千杯万盏也无法将她灌倒。可昨日,她却是真真切切想要醉一场。 她是知道云卿策为人的,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自己出什么事来。相比之下,她倒是有必要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酒后失得,把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给怎么地了。 举目抬眉,便云卿策坐在榻的另一端,低眉敛袖,正手执一枚白子,对着棋盘沉吟着。 晨光熹微,从窗棂外斜斜地撒入,在棋盘上落下一片淡色的金光,也给他那骨节分明的指尖,镀上了一层别样的色泽。 她便笑唤道:“阿策。” 听闻声响,云卿策执棋子的手顿了顿,却也抬起头,冲她微微道:“楚姑娘醒了。” 楚倾娆见他神情颇为平缓祥和,而眼下有着明显的淡青色痕迹,便知道自己昨夜怕是着实将这人闹腾得不轻。 有些歉意地,她站起身来,叹道:“昨夜……我也的确是冒失了些。” 而云卿策却看着她,云淡风轻地一笑,道:“在下说过,不论楚姑娘做出怎样的抉择,在下这里,会始终为你留有一方天地。这天地,指的不仅仅是汝南王府,而是在下所在的……所有地方。” 说完这番剖白,他玉白的面上微微翻了点淡红,但神情却颇为坚定,并无半点悔意。 楚倾娆来到他对面坐下,迟疑了半晌,还是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这后宫之地,实在让人太费神了,时日一长,难免觉得乏闷。”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有着刻意为之的洒脱和无畏。这一切,都无法逃脱云卿策的双耳。 他低垂了眉睫,沉吟半晌,缓缓道:“楚姑娘,这后宫之地……本不适合你。” 所谓后宫,不过是一方看似华丽的囚牢,一个纯金打造的鸟笼,再美,也终究是以自由为代价。 而楚倾娆是怎样的女子? 豁达,洒脱,随性,张狂。她是一只鹰,自该有振翅翱翔的广袤苍天,而非这红墙黄瓦所圈成的尺寸之地。 楚倾娆听他这番话,有些微怔。 实则作为一个前世的特工,她自然也是能屈能伸,绝非全然受不得委屈之人。然而昨日从那容嫔的长春宫回来之后,却只觉得胸中格外发闷,如同压了千斤巨石般,教人极度不爽。 她并未细想过其中原因,不料此时,竟是被面前这眼盲心明的男子,一语道破。 是了。她根本不该留在后宫,这便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之前的她,抱着养老的性子在后宫里享清福,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因为那时的她心无所系,没牵没挂,就算遇着事了,大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根本不需要有任何顾虑。 然而现在的她,却已然不同了。 就像那一句话所说的,好像突然有了铠甲,又忽然有了软肋,这便是当你心中有了一个人之后,最真实的感受。 她已然不是一个人,便也不能再如过去那般,没心没肺,无所顾忌。 这后宫,于她而言,已经不是最合适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豁达起来,便看着云卿策笑起来,道:“阿策言重了,实不相瞒……这娆贵妃,我也做不了多久了。不久之后,你再见到我,便该换一种称呼了。” 云卿策心思聪颖细致,听她把话说到如此地步,顺着一向,便已然明白了太多。 他终究还是保持住了往日的那种温润笑意,对她道:“如此……便好。” 楚倾娆同他“对视”了片刻,不由得道:“阿策,你便是太过心善。凭你的心性,自然是早便看出我是因何而气恼了吧。”自觉气氛似是有点凝重,她便懒懒一笑,玩笑道,“这时候,你若趁此机会挑拨离间一番,没准能成功。” 而云卿策似乎根本无意拿着当成玩笑,只依旧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清寂如雪,分明带着浊白之色,却又干净得仿若纤尘不染。 他道:“我只是希望能顺心如意,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言语间,大抵是情之所至,他不自觉间,已然换下了之前那颇为疏离的称呼,只用你我相称。 楚倾娆只得又叹了口气,道:“你若换个人如此,说不定还能有所回报。” ”我不求回报。“云卿策道,“你信得过我,如同今日这般同我说说心里话,我便知足了。” 这人对她好得简直过了分,对此,楚倾娆只能不知道第几次地叹了口气。除了叹气,她已然无话可说。 ***** 楚倾娆绕过重重守卫把手,回到自己的昭阳宫时,已然看不出半点抑郁的痕迹。 沙鹰正立于回廊边踮着脚,伸着脖子朝外看,第一时间发现楚倾娆的踪迹后,她大而圆的眼睛里立刻绽放出光芒。 楚倾娆身轻如燕地自树上跃下,她伸了个懒腰,一面活动者胫骨,一面朝屋内走去,口中道:“困死了,我要回去睡个回笼觉。” 沙鹰跟在后面进了屋,只在心里打着小小的算盘。 于自己而言,楚倾娆是正牌主子,她自然不会背叛。然而以祈晟的身份地位,以及他和楚倾娆的关系,说算得上是自己的半个主子,倒是也不为过。 两口子炒起架来,她这个无辜人士夹在中间,着实不是一般的难做。 故而沙鹰捉摸了一下,打算这么办:如果楚倾娆问起祈晟,那么自己就将一切和盘托出;但如果她不问,自己也不会主动开口,就跟着打打马虎眼好了。 而楚倾娆根本没有任何问起祈晟的迹象。她目标明确地走到卧房,三下五除二地褪下了外袍,便“噗通”一声扑上了床。 沙鹰跟在后面傻了眼,道:“主子,这还是大白天呢……” 楚倾娆拿被子把自己掩了个结实,口中道:“昨夜喝了点酒,头还痛得很。让我睡个回笼觉先!”说完一扯被衾,遮住了头。 沙鹰还没有从她如此之大的反差中回过神来,在原地瞪着大圆眼睛愣了愣,还准备说些什么,却见楚倾娆忽然又从被衾中露出一张脸来,看着她道:“等睡醒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说这话的时候,楚倾娆面上是带着笑的,并且带着的,是她那一惯慵懒随性,却又胸有成竹的笑。 沙鹰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知道自己这主子,果然是只打不死的小强! ***** 楚倾娆一觉睡到了午后,而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并没能够立刻起身去报仇报怨。 因为当她于朦胧中睁开双眼时,发现祈晟正坐在自己的床头前。 他高大的身子背着光,正低垂着眼睫,用一只手轻轻地抚弄着她散落在枕边的黑发。双目如墨玉般黝黑,却如同千尺寒潭般,沉静得半点光影也不见。 宿醉果然坏处多……她竟然都没有发现他来了。 见楚倾娆醒了,他眸心之中便有了点点笑意,淡声道:“醒了?怎么改白天睡觉了?”说话间,指背已然顺势轻抚上她的侧脸,带着点点微凉的温度。 楚倾娆任他蹭了一会儿,才支着身子坐起,却也针锋相对地笑问道:“王爷寻常不也是夜里才来么?怎么也改白天了?” 这种你来我往的拌嘴行为,从祈晟认识楚倾娆第一天起,就没有断绝过,早已习惯。故而他闻言依旧是笑,只道:“你夜里睡,我便夜里来;你白日睡,我也白日来,岂不正好?” 楚倾娆自然听得出,对方话里的那个“睡”,绝对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恨自己脸皮还不够厚,没办法跟面前这人一样,把这种无耻下流的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而就当她瞪着祈晟磨牙的时候,对方却抬手将她轻轻一揽,按入自己怀中。tqR1 与此同时,低醇如酒的声音于头顶上方响起:“你这些时日颇为劳心费力,多歇息些,也属应当。我已让人送来些名贵的补药,偶尔也须得调理调理。” 他说得轻描淡写,如若吹拂在山间最和煦的风,而楚倾娆闻言,心头却如同被一只手狠狠揉捏住了一般,起初是一紧,随后便开始微微地发凉…… 祈晟话中的意思,她如何听不明白? 他身为摄政王,平日里行走在前朝,一个月明里暗里加起来,也难有几次出入后宫的机会。 可他却知道,自己“这些时日颇为劳心费力”,并将这话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这无疑是一种暗示,也是一种警告。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这尺寸之地的后宫前朝,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耳目。 倚靠在男子的胸膛,楚倾娆浓黑如墨的羽睫低垂下来,片刻后,及至再度抬起时,眼底照旧又是那慵懒淡漠的神情。 勾起唇角,她仿佛什么也没听明白,只若无其事地一笑,语声轻松道:“哟,想不到王爷还挺有良心。” 祈晟亦笑,却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远方,眼底有细碎的光影,淡淡浮动。 二人便这么静静地相拥着,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涌跌宕。 待到祈晟离去后,楚倾娆下了床,立于床畔看向外面的天色。见天光还算亮,便扬声唤来沙鹰,道:“替我梳妆打扮一下,准备出门。” 沙鹰眼看着便要到晚膳的时候了,不明白自家主子怎么突然想着要出门,便迟疑了一下。 而这短暂的空当里,楚倾娆又接着道:“去长春宫。害我那容嫔妹妹卧病在床那么久,我不多向她赔礼道歉几次怎么行?” 她说着话的时候,视线一直落在窗口处,那一株紫薇花上。秋色已近,那淡紫色的花朵也越发地稀疏了些,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动着,似是任何一点稍稍剧烈的风雨,都能随时让它枯萎残败,零落一地。 她语气轻缓,尾音上扬,听不出任何异样之感,甚至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淡笑。可眼底,刹那间却如银瓶乍泵,冷光四射。 弥漫起一种无人敢于正视的凌冽寒凉。 第七十九章 兴风作浪的妖孽 方才在祈晟面前,楚倾娆只字不提昨日被妃嫔联合下套的事情,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假死离宫也没有多问一句。因为一旦这时候开了口,就好像是被人逼得想做逃兵似的。 她可不是那种柔柔弱弱的娇花,一旦有事,就跑到男人面前哭哭啼啼要对方帮自己出头。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以后还怎么在这个世界混? 她虽然没打算在后宫久留,却也决然不是个圣母,受过的憋屈,临走之前自然要还个干干净净,出口恶气,心里才舒坦。 昨日楚倾娆的心塞,归根到底实则是因为祈晟而起,和这些兴风作浪的妖孽没什么太大关系。故而该有的计划,其实已经早已在脑中成了形。 虽然迫于制肘不能再用直接的方式当面吓唬对方,但她依旧有法子,让她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于是在沙鹰的刻意装点下,她很快盛装出现在了容嫔的长春宫。 彼时容嫔正百无聊赖地在房内来回踱着步,一面走,一面向贴身丫鬟香菱抱怨,“花妃姐姐怎么还没让人传消息过来?不是已经给那贱人一个下马威了么?怎么还不能出门?成天让我这么闷在房里,没病可都要憋出病来了!” 她自幼便跟着身为大将军的父亲习过些武艺,是个能动不能静的性子。如今被迫成天在这屋里躺着,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香菱面对她的一通抱怨,哪里敢说什么,只能如实道:“花妃娘娘那边还没信儿呢,娘娘不妨多静养几日,调理身心,想来也是有利而无害的。” 容嫔憋得难受,只好拿身边宫女撒气,不耐烦道:“本宫好得很!有什么可调理的?你是不是巴不得本宫真病一场,就没人管你了?!” 香菱早已习惯了她这蛮不讲理的性子,闻言什么也不再说,只是垂了头,低低道:“奴婢不敢。” 容嫔自觉无趣,举步正待出门去院子里转转,却忽见一个宫女从外面急匆匆地奔来,口中连声唤着“娘娘”。 容嫔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那宫女便连忙跪下,小心翼翼道:“娘娘,娆贵妃来了……” “什么?”容嫔的双目骤然瞪大了几分,但很快,她冷笑一声,道,“哼,本宫的母亲昨日刚回,她今天就迫不及待来给自己讨公道了?”说话间动作已经十分利索地上了床,口中道,“如今本宫还在‘病’中,她若是敢有半点不敬,我便将事情千倍百倍地捅到父亲那里去。倒是要看看她除了动手,还能耐我何?” 她虽然并不长于头脑方面的较量,但通过这次事情,也从花妃那里学到了一点皮毛。知道对付寻常妃嫔或许可以用武力镇压镇压,打打骂骂,但若是遇上了楚倾娆这种手上功夫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角色,最好的办法,无异于智取,以柔克刚。 故而语罢,她又着意让香菱往自己面上扑了些珍珠粉,可以营造出了一种病弱的模样。 不多时,便见楚倾娆在宫女的引领下,款款步入。 容嫔的视线不由得直了直。 她过去见楚倾娆的时候,对方都是一副懒得打扮的模样,素以淡妆,略施粉黛。 而今日的这位娆贵妃,却是从未有过的盛装。 一身秋香色秋香色金蝶振翅花软缎百鸟裙,外罩一件银红弹墨芙蓉提花绡长衣,腰系碧丝绦,耳坠明月珰。如墨如缎的乌发挽成凌虚髻,斜簪三支银镀金嵌金凤出云东珠簪。 华美明艳,却半点也不落俗,反而越发显出富贵逼人的气势。 不仅如此,她的神情之中,既没有被整治之后的萎靡,也没有半点郁郁不甘的怨愤。眉梢眼角俱是春风一般的笑意,轻松惬意得仿佛她自己,才是昨日的赢家。 这让素颜,且一脸虚弱之象的容嫔,从气势上已然被压得低了一等。 后宫中的女子,不论性子如何,却是没有不在意和攀比自己容貌的。她暗自皱眉,心下又觉得这装病这法子弊端也实在是大。那花妃尚可以打扮的花枝招展见人,而凭什么自己却得素面朝天窝在屋里,事情完了还不能恢复如常? 这么想着,容嫔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但事已至此,戏不得不做下去。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要楚倾娆今日胆敢对自己动手,她便将事情闹得天翻地覆,非逼得祈晟将她赶出后宫不可! 然而让她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楚倾娆今日,根本没有半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笑得如春风一般,她快步进了门,竟是立刻来到床边坐下,无比轻柔地将容嫔的手握住了。 口中道:“容嫔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容嫔一愣,看着楚倾娆,显然没有适应对方突然变化了的称呼。 而楚倾娆却温和笑道:“按照品级,我虽忝居贵妃之位,但倘若按照年龄,却是比这宫里的大多数姐姐妹妹都要年少。故而称呼容嫔一声姐姐,也在情理之中吧?” 容嫔疑惑地将她打量又打量,却始终无法从面前女子那近乎完美的笑容里,窥探出一星半点的虚伪之色来。 而她原本是憋了一口气准备和楚倾娆战个你死我活的,却不料对方竟是这般笑容可掬的模样,故而一时间有力气无处使,预备好的装病也失去了表演的机会。 迟疑了半天,终究是挤出一个不甚好看的笑来,道:“妹妹说的这是哪里话,这后宫之中谁不知道你最大。不露面则矣,一露面,那可就是威风八面的了,哪里会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她话说得虽刻薄,但却倒是毫不客气地受下了楚倾娆的那一声“姐姐”。 楚倾娆闻言,面容里半点恼怒也不见,只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怪我疯了傻了那么多年,太不知轻重,妹妹这厢给姐姐陪个不是。”说着竟是欠身,冲她行了一礼。 容嫔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如此温驯,自己方才挥出去的那一拳,便也好似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受力。 细细一想,却似乎又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动机。楚倾娆在这后宫里似有若无了那么久,根本没有可以拉帮结派帮衬自己的小团体。加之她身份不明,没有过硬的娘家后台,有的,也不过是一点拳脚功夫,如果动起真格来硬碰硬,又哪里会是自己和花妃的对手? 想到这里,她方才的忐忑便慢慢地转变为得意之色,冲对方扬扬眉,倨傲道:“起来吧,懂得悬崖勒马,看来你还算有点脑子。” 楚倾娆面露欣然,依言起了身。 而在得知面前这人几日是来投奔自己之后,容嫔便也不再装病,反而摆出老人的姿态,不客气地将楚倾娆连敲带打地好一顿训斥。 楚倾娆面不改色地一一受了教,待到容嫔说毕,她朝窗外看了一眼,道:“今日天色不错,姐姐长久闷在屋里,若不嫌弃,可愿让妹妹相陪出去走走?” 容嫔被胜利冲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一听这正合心意的话,也不再管花妃的意思,当即应允。 二人相携出了屋,在院中小亭里坐了好一阵子,眼见着晚膳时间已到,楚倾娆便十分乖巧地提出告辞。 容嫔也不拦她,只淡淡点了点头,径自回了屋。 楚倾娆这才唤出在外面侯了许久的沙鹰,扶着她的手,出了长春宫。 沙鹰没有跟随着进屋,但凭借着过人的听力,也早已听到二人之间的对话。老实说,她还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对谁如此俯首帖耳。 也正因如此,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其中……有阴谋! 而楚倾娆自始至终神情都是淡淡的,没有过于明显的喜怒,只是在回到昭阳宫的时候,对沙鹰吩咐了一句话。 “将我去长春宫找容嫔谢罪的事传出去,”她缓缓道,“传得越夸张……越好。” ***** 自打那日在普会寺辣手拆鸳鸯之后,祈晟又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亲自挑选了一名品貌俱佳,身份匹配的女子,以那小皇帝的名义,指婚给了那赫连烽。 第二件,则是出其不意地突然造访了钱与兴家中。 钱与兴如何也没想到,摄政王的眼线竟然如此厉害,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纳入掌控。实则他原本也并无什么谋逆的心思,只不过想着若能同赫连烽扯了关系,甚至攀上了亲事,日后在朝中行事,何愁没有底气? 得知事情败露之后,他早已吓得失眠三日,而此刻骤然见到出现在府门外的祈晟,更是惊破了胆。只得匆匆吩咐下人摆开宴席,另将家中的歌舞伎唤了出来,尽量做出声势浩大的模样迎接这位摄政王,以免暴露出自己的心虚和胆怯。 然而祈晟却全然不见平素里半点阴沉淡漠的模样,反而笑容可掬,格外亲和。 歌舞萦绕着的厅堂内,向来话少的他,却是一反常态,十分亲切地同一旁的钱与兴聊了许多,却唯独只字不提对方最为关心的那件事。tqR1 于是钱与兴越发觉得对方今日笑里藏刀,言语间,不禁掏出怀中的帕子把额前的汗擦了又擦。 祈晟见了,反而微微一笑,关切道:“钱大人怎么出了这么汗?可是屋内太热了些?” 钱与兴哪里敢说什么,忙只道自己年纪大了,身子虚,故而时常爱出汗。 祈晟便状似了然地一颔首,道:“身子虚却不是小事,明日本王传御医前来,给大人看看。” 钱与兴忙千恩万谢地拜了又拜。 正此时,一舞方毕。这一批歌舞伎渐次褪下,下一批便从外面鱼贯而入。 而这其中的一人,入内之后,却是脱离了队伍,径自走上前来。 那容貌,于祈晟而言再熟悉也不过,只需一眼便能认清。他微微眯起了双眸,眼中暗光流转,却终究喜怒莫辩。 而一身舞衣的钱思妍却已然款款上前,冲着席间欠身一礼,道:“奴家钱思妍,见过王爷。今日听闻王爷莅临,愿为王爷献舞一曲,聊表心意。” 第八十章 迷了心智 钱与兴根本没料到自己的女儿会自作主张,忽然来了这么一出。见此情形,差点没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 而祈晟凝视着面前女子,只见那如秋水一般的瞳眸正毫不避讳地凝视着自己,含羞带怯,去也深情款款。 想到什么,他薄唇微勾,淡淡道:“既然钱姑娘有如此心意,本王若推辞,怕是显得太不解风情。” 钱思妍闻言,便盈盈一笑,那笑容如明花盛放,光艳非常,足以教一室生辉。 然后她便带着这抹笑,步入那歌舞伎的列队之中,随着舞乐,翩然展袖。 那是一曲《霓裳羽衣曲》。 玲珑窈窕的歌舞伎们,身穿缀有五色羽毛的舞裙,似惊鸿,似彩蝶。广袖翻飞,身影起伏,一时间给人以身临仙境之感。 然而祈晟神情平静地端着酒樽,目光却一直锁在众心捧月的钱思妍身上。 一模一样。 在那动人心弦的舞乐之中,他再一次恍惚地想,这女子,当真和楚倾娆一模一样。 他之所以同意让对方献舞一曲,原本是存了点恶趣味的念头,想借此想象一下,倘若让楚倾娆柔情似水对着自己挥动舞袖,会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因为在现实中,这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以楚倾娆的性子,让她挥舞袖,还不如让她挥刀来着…… 但看着看着,他却明显地觉出了自己的失神。毕竟这女子和楚倾娆太像了,像到即便是他,长久的处在那分不清虚实真假的画面中,一时间……也有些迷了心智。 故而原本正在高潮的乐曲,便因为席上突如其来的一声“罢了”,而生生中断。 钱与兴额前的汗又多了起来,他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的摄政王,小心问道:“王爷这是……” 而祈晟却是淡笑道:“令嫒舞艺非常,本王怕再看下去,会给生生摄了心魄。” 钱与兴忙摆手,道:“王爷说笑了,说笑了!”然而见祈晟尚还能开玩笑,便说明并未动怒,又忙招呼钱思妍过来,道,“微臣这女儿不懂规矩,若是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钱思妍随着自己父亲的动作微微一欠身,然而双目却并不避讳地看向祈晟,眉梢眼角却俱是笑意,一种充满着万千风情的,妩媚的笑意。 这说得好听些,叫风情万种,叫妩媚。若说得直白些,也不过就是赤裸裸的勾引。 祈晟同她对视一刻,却只是无情无绪地将目光收回,转头冲钱与兴道:“本王府中还有事,便就此告辞。大人不必相送。” 说罢拂动衣袖,站起身来,却在同钱思妍擦肩而过时,顿了顿,留下一句话,才大步离去。 钱思妍一身五彩羽衣,端然立于原地。在听清了那句话之后,原本含笑的唇边,笑意便又明显了几分。 带着这淡淡的笑意,她一拂广袖,便在方才祈晟坐过的席间坐了下来。只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将对方方才饮过的酒樽轻轻拿起,放在鼻尖处轻轻嗅了嗅。 而钱与兴自然不敢不送祈晟,屁颠屁颠地跟了出去,眼见着人离开了,才又匆匆回来。见了自家女儿,他忙匆匆屏退了大厅内的歌舞伎们,走上前来,叹道:“妍儿,你今日……这又是唱的那一出啊!” 钱思妍神情淡然地放下酒樽,笑道:“给父亲和王爷歌舞娱兴而已,有何不妥?”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钱与兴重重地“哎”了一声,道,“原本便是你让我和那赫连烽扯上关系,以求稳固咱们钱家在朝中的地位。然而前今日,你和那赫连烽之事刚被王爷亲自发现,今日便就这般转而……转而……却教王爷以后如何看你,如何看咱们!”他原本想用“勾引”这个词,但终究觉得不妥,便只是草草带过。 钱思妍面不改色,道:“赫连烽一事,的确是女儿的建议,但女儿的话有错么?人人皆知摄政王为人暴虐,喜怒无常,今日尚能和颜悦色,可谁又知道会不会哪天一气之下,就将咱们满门抄斩了?同朝中重臣结成同盟,未必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不过是为了自保,又何错之有?” 实则她不过是拿自己这薄情寡义的父亲做个跳板而已。若不让他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她如何能脱离那麓州老宅,来到京城? 而如今,一切已经顺利地按照自己的剧本在走,其余的,她根本不在乎。 因为已经有了这张脸,有了这至高无上底牌。 而钱与兴听了她的话,却也觉得不无道理,顿了顿,只能叹道:“可王爷却不会这么想啊!” 钱思妍收回有些发散的思绪,漫不经心地道:“父亲不用担心,王爷不会奈我们何。他若是当真动了怒,今日又怎会若无其事地离开?”说到这里,她抬起玉白的指尖,在自己的侧脸上轻轻地抚过,盈盈笑道,“毕竟这张脸,世上又有几个男子能抗拒得了?” 钱与兴看她说话的神态,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他已然说不清,自己这女儿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不一样了。他只记得,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姨娘,他的其他女儿都慢慢地被自己疏远,最后,只剩下一个她了。 为了助自己和赫连烽扯上关系,她不惜请人为自己改换了容貌,得到了这一张绝世的容颜。 那时的钱与兴心中感念非常,觉得没白疼这个女儿。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对方那妖娆妩媚的眼神,不知为何,却忽然觉得……一切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自己的这个女儿,不觉间,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反过来,开始掌控他了。 怔怔地,他看着对方,道:“妍儿,你不会是打算……” 见他终于明白过来,钱思妍盈盈一笑,道:“父亲,比起区区的赫连烽,倘若您的女儿有朝一日成了汝南王妃,这难道不是一件更让人欢欣的事?” 钱与兴顿时瘫坐在地,冷汗如雨道:“你当真打算……你疯了!” 而钱思妍却已经浑不在乎地站起身来。她垂了头,居高临下地回眸看向自己的父亲,道:“父亲和女儿,从来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事到如今,也还请父亲全力支持女儿才是。” 说着,明媚一笑,已经举步徐徐离去。 经过方才祈晟在她耳边低语之处,她脚步顿了顿,脑中浮现出对方那低醇如酒的声音来。 “如此胆大包天的……你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谁,不言而喻。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钱思妍便知道,自己到如今为止的每一步,都没有走错。 尤其是这张脸。纵然保养住这副容颜着实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但一切是值得的。 她并未见过拥有同样容颜的另一个女子。却知道,这个女子在祈晟心中的分量,是独一无二的。 否则他方才也不会那样突兀地叫停了舞乐,那样匆忙地离去……甚至,带着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呢。 而正因如此,才是再好不过。 祈晟有多在乎她,就有多无法抵抗这张脸,也就会在不自觉中一直纵容她的存在。 她要的并不是谁的真心,也浑不在意做他人的替身。 她只要得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无人可以撼动的至尊权势,就足够了。tqR1 终有一日,她会取代那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替代她,并且,得到他。 ***** 夜色静谧如霜,万籁沉寂无声,唯有风吹动枝叶的簌簌声响,轻轻回荡。 不过,这只是屋外的情况。 昭阳宫内,一门之隔的卧房内,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火热景象。 绣着金缕图纹的锦帐低垂,将床上的一派春色尽数遮掩在内,却如何也这样不住,那不住摇曳着的床板,以及时起时落的喘息和吟哦。 已经后半夜了,楚倾娆忍了又忍,终于受不了,一把推开伏在自己身上的人,怒道:“靠,你是属公狗的吗?这都第几回了,有完没完……”话没说完,却是自己动作太大,闪了腰。 皱着一张脸,她喘了两口气,狠狠地瞪那个始作俑者:妈蛋,她这把不算老的腰,今天可算是遭了大罪! 祈晟被她推开了些许,却并不死心,双手撑在楚倾娆的肩头两侧,他低眉垂目静静地看着身下的女子,眼底残余着未及褪去的欲望色彩。 乌黑如缎的发,有些凌乱散落而下,发梢轻轻扫过她的肌肤,在尚还敏感的身体上,播撒下一阵微凉的触感。 他不说话,楚倾娆却被看得有些发毛。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必须承认……祈晟这厮的的确确是个大妖孽。此刻他赤裸着身子,那肌理分明匀称,完美如雕塑的上半身,便一览无遗地暴露在视线中。因为“运动过度”而渗出薄薄的汗,在月色的勾勒下,反射出淡淡的银色光芒。 这模样,比时尚杂志上的模特不知道要好看到那里去了。 楚倾娆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点把持不住了…… 祈晟显然也感应到了她眼底神情的变化,便好似色诱得逞了似的,薄唇微勾,又要俯身而下。 “不行!”楚倾娆找回自己的立场,坚定地抬手按住了他的胸膛。 为了自己的腰,就是把持不住……也得忍着! 二人连拉带扯地僵持了半天,最后以势均力敌告终:楚倾娆被某只饿狼压在身下,吻得差点透不过气来,才算是替自己的腰解了围。 好容易缓过气来,她转头看向自己枕畔的人,不知为何,却觉得对方今天有点反常。 祈晟原来私底下虽然也不怎么正经,但也没像今天这样,跟中了媚药似的,如狼似虎…… 她微微眯了眼,正盯着对方打量,却见祈晟转过脸来,黝黑狭长的凤目骤然正视了他。 他问:“你给容嫔谢罪了?” 楚倾娆自然不会说她这是在蓄力,等着放大招。便耸耸肩,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道:“不就是几句话的事么,算不了什么。我又不会和他们一般计较。” 祈晟盯着她看了看,忽然展臂揽住她的肩,将人往自己怀中带了带。 他对着女子的头顶轻轻一吻,低声道:“抱歉,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纵情过后的声音,格外沙哑迷人,低音炮似的,撩拨着人的耳膜。 楚倾娆的心便狠狠漏了一拍。 她其实大抵也听到些风声,得知祈晟这几日为了先皇祭祀之事,可没少费周章。 实则以他的身份,对于这样的事,尽数交给礼部去办就好了,根本不需太过挂怀。然而不知为何,祈晟对此事却格外用心,几乎是事必躬亲,据说前几日还将几个反对大肆办典礼的官员革职查办了。 于是朝中上下再没人敢多说一句。 足见在对方心中,这件事是何等的重要。故而楚倾娆也不想给他添麻烦,毕竟宫里要“死”个贵妃,也不是个容易的事,绝不是说死就能死的。 清了清嗓子,她状似无所谓地“嗯”了一声,与此同时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按理说心理年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个小丫头似的,小鹿乱撞…… ***** 接下来的几日,楚倾娆一旦得了空,便必定直奔长春宫,一耗就是半天。 而因了容嫔那日的敲打,她仿若忽然开了窍似的,不再盛装打扮,重新改换了淡妆素衣,十分乖巧地不与自己那为好姐姐争锋,心甘情愿地做一片碧翠欲滴的绿叶。 容嫔几日不曾见到花妃,后来才知,她祖母病重,便告了假匆匆回娘家省亲去了。 想到对方离去之时,居然连个招呼都不和自己打,还害得她一直闷在屋里,容嫔心中十分不满,便索性也不再听话继续装病了,自作主张恢复了寻常的生活。 如今的她倒是能打扮了,便仿佛刻意不愿输给楚倾娆般,将自己装点得格外花枝招展,艳丽非常。 二人几乎每日都在一处,一个极尽奉承巴结之能事,一个格外享受被着被奉承巴结的感觉,一段时间下来,倒是格外融洽和谐。 于是,待到数日后花妃自娘家归返,听闻的第一庄事情,便是自己的“得力狗腿”容嫔,居然“敌对势力”娆贵妃……姐妹情深了。 第八十一章 毁灭性的打击 起初听闻此事时,花妃尚还有些不敢相信。毕竟这容嫔和她也算得上是多年“战友”了,过去但凡有新入宫的,且又不服管束的小妃嫔,最后无不是被她二人联手,整治得服服帖帖。 当然,她自己向来是明哲保身,不会轻易露面唱红脸的。而容嫔头脑简单,脾气又有些暴躁,往往只需要稍一挑拨,便能十分顺着自己的心意,冲上前去把人给收拾了。 故而这后宫里人人都知道容妃跋扈,对花妃却只是畏惧——因为她始终不显山露水,深不可测。 故而花妃对容嫔,虽然打心底里瞧不上眼,但却还是十分放心的,并不认为对方有必要,甚至有那个头脑和自己为敌。 坐在妆镜台前,她用一双白皙如玉的手轻轻把玩着一支点翠莲花珍珠钗,画着浓妆的面容映着一灯如豆,因为一连几日在床边的侍疾,而显现出淡淡的疲态。 微微蹙眉,她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啊娘娘,”身后,正给她卸妆的宫女清荷道,“奴婢方才在下人房里,便已然听她们说了好一会儿。说这娆贵妃如今成天和容嫔黏在一起,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而且听说,就连娆贵妃前日塞在容嫔那儿的那个宫女,也被她给撤了回去!” 花妃凝视着菱花镜中自己,面色稍稍沉了一些,她忽然想起什么,道:“那容嫔不是在装病么?怎么还能成日出门?” 这显然是一个答案太过明显,故而根本无需回答的问题。故而清荷闻言眨了眨眼,也不作回答。 花妃握住那点翠莲花珍珠钗的手,便越发紧了紧。 虽然承认,是自己走得仓促,故而忘了知会容嫔不必继续装病,可她忘了是一回事,容嫔自作主张,却又是另一回事。 向来没有脑子的她,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有主见了? 一定是楚倾娆那个小贱人在中间调拨!自己回家省亲也不过几日而已,她就要撺掇着容嫔自立门户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道:“清荷,这二人日日黏在一起,此话可当真?” 清荷颔首,道:“听下人房里的人说,确是如此。” 花妃便微微眯起了眼眸,道:“好,既然如此,明日一早咱们便去看看,她二人是怎么个黏法!” ***** 平心而论,楚倾娆也觉得自己和容嫔这些时日,相处得不错。 一来她也算是找个伴同自己吃喝玩乐,不必每日闲在宫里没事干;二来那个伴头脑实在简单得很,偏又妄自尊大,目中无人。楚倾娆每每看她摆出一副自以为是模样指点江山,教训旁人,只觉得跟看猴子杂耍似的,乐趣多多。 至于阿谀奉承什么,虽然看祈晟那日的表现,显然是觉得自己受委屈了。但说实在的,楚倾娆作为一个专业的金牌特工,前世为了情报,什么事没干过?拍几个马屁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迟早要讨回来的,不急,不急。 这日一早,她随意地梳妆打扮之后,照例准备去往长春宫。然而方走出房门,却隐约听到哪里传来一声狗叫。 楚倾娆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大概也许似乎好像还养了一条狗来着? 只不过,那狗的叫声并不是普通的那种叫,而是“嗷呜”“嗷呜”地拉长了嗓音。严格定义一下,貌似……是叫春来着? 但问题是,如今都已经入秋了,他这情,发的是不是晚了一点? 于是她转头看向一旁的沙鹰。 沙鹰显然看出她的疑惑,便挠挠头道:“娘娘,我也不知道它这几天是怎么了,大概……大概是突然想楚楚了吧。”tqR1 楚倾娆愣了一下,才想意识到,她口中的那个“楚楚”,应该是那远在汝南王府,让齐剩魂牵梦绕的那只小母狗。 当时她虽然随口说了句要把这对狗鸳鸯一起带走,但一转眼就忘记了,于是便酿成了这段小小的悲情异地恋。 “这个……你若有时间,就替他物色个妹子吧。”她说到此,心念一转,又道,“齐剩也憋闷许久了吧,走,牵上它一起上长春宫走走!” ***** 沙鹰原本还担心这狗牵出去会吓到容嫔,但事实证明,从小没少跑过军营的容嫔,骑马打猎什么的全都干过,根本不会怕区区一条狗。 更何况,齐剩还是一条性情温顺的狗,除却失恋而心情低落以外,还是挺招人喜欢。 而容嫔久居深宫,没谁敢轻易把狗牵到自己面前,故而此刻骤然见了这么一条大黄狗,反而十分兴奋。当即和它玩起了“捡棍子”的游戏。 楚倾娆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直到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她听得到,身为职业杀手的沙鹰自然也觉察到了。二人对视了一眼,楚倾娆只冲着沙鹰一点头,后者会意,只是咧嘴一笑,再无更多的话。 而不远处,容嫔从齐剩醉里取出木棍,抬手满意地在对方脑袋上摸了摸,口中道:“准备好,这次我可要扔远些了!” 说着她向后跨了一步,摆出架势,将那木棍往前一掷。 而就在她木棒脱手的同一时刻,沙鹰手中有什么忽然一动。却是早被她夹在二指间的一粒小石子,脱手而出,直至地朝那木棍飞去。 于是,原本气数已尽的木棍,骤然得了一股推力,便稍稍变了方向,再度朝前飞去。 而眼看着就要叼住木棍的齐剩,发现自己一扑之下居然扑了个空,心中大为不甘,便越发撒丫子碾了过去。 却不料面前什么时候,竟多出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来?! 于是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响起,生生划破了长春宫原本一派祥和的气氛。 宫人们都是一惊,及至循声看去时,却无比惊悚地发现……齐剩正扑倒在一个人身上,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花妃! 只不过,此刻的花妃早已没有了往日那种故作雍容的模样。她衣衫凌乱,花容失色,发髻歪在一边,上面繁复华丽的珠花全给挪了位置,不成样子地挂在发鬓边。 她身旁的贴身宫女似乎挺怕狗,故而只是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不敢上去帮忙。 “滚开!滚……滚开!”她发了疯似的驱赶齐剩,而齐剩的目标根本不是她。鼻息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若无其事地从对方身上爬下来,走到一旁叼起那木棍,然后没心没肺地恢复了欢脱的模样,狂奔回了容嫔处邀功。 对于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容嫔显然也没有料到,一时间愣在原地,甚至都忘记接下那木棍。 倒是楚倾娆若无其事地替她接了,摸头奖励了齐剩之后,她眯眼皱眉,朝那事发之处看去。那厢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无数宫女簇拥过去想把花妃扶起,却反而手忙脚乱不得要领。 楚倾娆便疑惑地嘟囔道:“那是哪个宫里的娘娘,怎么也不着人通报一声,就这么直接进来了?全被人给挡住了,也看不清。” 她声音很低,比起询问,更像是一番无心的自言自语。 但每一个字,却都精准地落入了容嫔的耳中。 她便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的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花妃来她的长春宫时,便不再让人通报,而是直接大摇大摆而入。而自己去她的瑾兰宫时,却还需照例让人通禀。 甚至又一次,因了对方上位梳洗完毕,还在大堂内生生等了半柱香的时间。 纵然花妃的品级比自己高,但按照宫里的规矩,就算是皇后进入妃嫔的寝宫,若非急事,也是不能这般横冲直闯的。 容嫔的性子比较粗枝大叶,许多事,当时她并不曾放在心上,然而被身旁之人如此一说,回想起来,才忽然觉得……对方的种种举止,是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包括之前生生晾下自己,直接回去省亲也是。 容嫔虽然没少同花妃一道整治旁人。但在她心里,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听命于对方,才去做的。 她只是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又丝毫不顾及对方,才会如此。一切都是出于她自己的本愿。若她不愿,就是一千个花妃拿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自己也不会为之所动。 这么想着,她心里忽然百般不是滋味,再抬眼一看,有见自己宫里的宫女,都手忙脚乱地赶着去扶那花妃。于是这原本十分正常的举动,落在她眼中也变了味道。 她们如此上赶着去巴结那花妃,莫不是心里都觉得,自己不过是她的一个小跟班而已? 楚倾娆立于一旁,不着痕迹地将容嫔的神情收入眼底。嘴上却忧心忡忡地道:“啊,那被扑倒的,好像是花妃娘娘呢。姐姐,咱们赶紧去看看吧!” 容嫔虽心里不快,但面上功夫却不可不做,便只能点点头,同楚倾娆一道走了过去。 而那厢,花妃也终于在忙乱之中被扶得站了起来,却是狼狈得不成样子。足下还没站稳,便听“啪嗒”一声,却是挂在发鬓上的一根金步摇,断了…… 在旁人宫里,还是当着一干宫女下人的面出了这么大的丑。这对于向来最重视自己的权威,一直极力塑造自己尊贵优雅形象的花妃而言,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她心中气恼难当,再也端不住平日里的架子。当即怒斥道:“怎么回事?何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宫里养这畜生?!还不快拖下去打死!” 她说话的时候,容嫔和楚倾娆刚好来到近前。楚倾娆一听花妃要处死齐剩,当即便面露胆怯之色,扯了扯容嫔的衣袖,低声道:“姐姐,羞花……羞花它绝不是故意的啊。” 她虽是“低声”,但那声音却刚好能不失分寸地落于花妃的耳中。 而她一听那大黄狗的名字,便越发是火冒三丈。 羞花? 谐音“休花”,不就是要休了自己? 自己被那大黄狗扑得狼狈不堪,而最后这狗却竟然叫这么个名字? 目光在楚倾娆面上狠狠剜了一刀,然而四目相对,却见原本一脸无辜看着容嫔的娆贵妃,竟是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嘴角,眼底浮出一抹狡黠而得意的微笑。 花妃便登时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故意羞辱自己! 看来那日自己到底还是对她太客气了,竟让这个贱人蹬鼻子上脸,骑到自己头上来了! 她当即给怒火冲得失了理智,推开周围的宫女,大步走上前去,冲着楚倾娆扬手就是一个耳光! 第八十二章 打狗还得看主人 在她出手之前,那眼神中的不善之色,自然不会逃脱出沙鹰的双目。她早已警觉起来,随时准备出手阻拦。 然而楚倾娆却竟是抢在前面,冲她使了个眼色。 沙鹰虽然一时间并不能明白对方的用意,但却也立刻会意,便听命而为,将蓄势待发的手松了下来。 而那瞬息之间,花妃的耳光已经近在咫尺,直逼楚倾娆的面颊。 可当事人却分毫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只依旧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不仅如此,神情还十分淡然而悠哉,全无一点即将要挨打的自觉。 因为就在下一刻,一只手已经从旁伸出,轻而易举地将花妃的腕子攥住了。 容嫔虽然头脑较为简单,但手上功夫却还是有一些,至少对付花妃的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绰绰有余了。 不轻不重地将对方的手甩开,她道:“花妃姐姐,怒气伤身。”然而她话虽这么说,但神情之中却并无半点关切,反而弥漫着一股冷淡和疏离。 觉出腕子上一股凌厉的疼痛,花妃这才从方才勃发的怒意中找回了几分深知。她捂着手腕,盯着面前一改常态不卑不亢的容嫔,双眸微眯,却也渐渐恢复了沉稳。 “容嫔妹妹说的是,”她扫了楚倾娆一眼,眉间微扬,似笑非笑道,“只不过,本宫这才离宫几日,却不想你们竟这般要好了,倒实在让人羡慕得很啊!” 容嫔还未说话,楚倾娆便格外惊讶地道:“花妃竟然不在宫中,此事本宫为何半点也不知?”说着看向容嫔,问,“姐姐,你知道么?” 容嫔脸色便越发难看了些,顿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道:“如今……倒是知道了!” 花妃听楚倾娆竟然一改常态,亲亲热热地唤容嫔“姐姐”,又见对方对自己的态度,和往日已经截然不同,心中便越发明白,这一切都是她在搞鬼! 她了解容嫔,知道对方是多么容易受旁人的撩拨,眼见着今日自己暂时出于劣势,心中便决意先暂且让一步,寻个别的时候再同她细说。 毕竟怎么着,自己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让容嫔装病一事吧? 于是她面上浮现出一点笑意,只含糊带过道:“妹妹,此事确实是本宫思虑不周。只因祖母那病来得及,一时间便将什么都忘了。” 容嫔见她拉下面子服了软,原本僵冷的神情便稍稍缓和了几分。 而花妃决定维护住容嫔这个同盟军,却并不意味着她会放过楚倾娆这个敌人,语罢又神色不善地斜睨了对方,口中道,“只不过,今日本宫被狗所伤一事,却不能就这么了了。娆贵妃,后宫之地可不比外面的穷街陋巷,什么畜生都可以随便放养。”语声顿了顿,带出些许轻蔑之色,“哦,毕竟你的出身实在是个谜,曾在怎样肮脏鄙陋的地方呆过,咱们这宫里的大部分姐妹,恐怕都无法想象。不知者无罪,本宫也不怪你,只是既然入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再这么没教没养的,丢的可是皇家的脸面!” 大抵是前些时日才对着楚倾娆打过一场胜仗的缘故,此刻花妃说话间,又端出了“后宫之主”的架子,神情里满是居高临下的优越之感。边说着,还抬手拢了拢早已凌乱不堪的发。 见她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楚倾娆似是被微微震慑到了,眼光忽闪了一下,她忽然紧张地看向趴在自己脚边的齐剩,道:“你……你要什么?” 花妃见她神情之中有了畏惧,越发得意起来,当即高声道:“来人!把这条畜生乱棍打死!” 她知道容嫔宫里是没有狗的,显然这条狗便是楚倾娆带回来的。这一次,她就要好好地杀鸡儆猴,让她知道这后宫里,谁才是真正掌有实权的那个人! 花妃今日前来,随身不过只带了个清荷而已,而清荷怕狗,早已缩在了自家主子的身后,故而她今日这番话,便是对长春宫的宫女太监,下的命令。 楚倾娆闻言,当即可怜巴巴地看向容嫔,没有说话,但眼中却明明白白写满了一种疑惑:这长春宫的主子不是容嫔姐姐你么?为何花妃能随意在这里发号施令? 对于花妃在自家宫中全无顾忌为所欲为的模样,容嫔今日原本就有些不快,被楚倾娆这么一提醒,心中便登时有丝丝缕缕的怒意升腾起来。 “且慢!”对着那些面面相觑,准备上前来的宫女一个示意,她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道,“花妃姐姐是否有些太急?今日之事发生在长春宫,出了事,也是妹妹我一力担着。不劳姐姐如此剖不急待地,替我做决定!” 她不是个藏得住喜怒的人,此刻心中的不满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口中的话便已经很不客气了。 花妃从未想过,容嫔竟然有一日会这般,明目张胆地让自己下不来台。她心知若是再让步,今日之事落入身后那群宫人眼里,明日传遍后宫,自己还拿什么树立威信? 故而她也毫不客气,针锋相对道:“妹妹这话就有失偏颇了,皇上让本宫掌管六宫事务,这哪一个宫里的事情,本宫自然都有权过问。更何况,今日受伤的还是本宫自己,如何还处置不得一条畜生了?” 听她竟然搬出了身份来压自己,容嫔神情沉了沉,虽然恼怒,却也再说不出什么以示反抗。 这形同虚设的畸形后宫里,并没有皇上的宠爱一说,故而品级和家世才是个人身份高低的最大保障。简而言之,拼爹拼家世,才能立于顶端的位置。 从这一点意义来讲,唤花妃一声“后宫之主”,也并不为过。 花妃比自己出身家世要尊贵许多,若是两人当真闹得不可开交,事情传到镇南王那里,显然也只会是弃卒保车,舍本逐末…… 见容嫔不再说话,花妃唇边浮现出一抹满意的弧度,笑容也为这阶段性的胜利,而明艳了许多。 她不紧不慢地再度开了口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啊!”说话的时候,却是含笑看着楚倾娆,眼神是一种赤裸裸的示威。 打死这条畜生只是第一步,等她回去之后,一定要将这个贱人弄得生不如死! 然而她话音刚落,却见方才一直沉默着的楚倾娆,忽然上前一步,道:“且慢!” 于是宫女太监们再一次迟疑在原地,面面相觑。 楚倾娆看向花妃,道:“花妃若执意要跟一条狗过不去,本宫自然无法阻拦,只不过,相信有句话花妃你应该是听过的。” “本宫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那句‘打狗还得看主人’。”花妃冷笑一声,道,“娆贵妃,你不会觉得你这空口白牙的威胁,真能将本宫吓退吧?” “娘娘不傻,自然不会被区区几句话就吓得收手。”楚倾娆眉眼含笑,神情轻松,“其实本宫只是想告诉娘娘,这条狗的主人……可不是我。” 花妃如何也没想到她竟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禁一愣,紧接着却是下意识地看向一旁脸色铁青的容嫔。 楚倾娆不失时机地否认,“自然也不是容嫔姐姐。” 花妃收回实现,直勾勾地盯住面前的女子,然后,她突兀地哼笑了一声,道:“难不成……这狗还能是皇上的不成?” 她自然之道,那小皇帝这些时候日日被繁重的文武课业压得抬不起头来,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踏足后宫了,哪里有什么有什么闲心养狗? “自然也不是皇上,”听了她的话,楚倾娆难得显出了一副好脾气和好耐心,她看着花妃,微微一笑,才道,“实不相瞒,这‘羞花’是王爷的狗呢。” “什么?!”花妃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tqR1 不仅是她,连一旁闷不吭声的容嫔,此刻双眼里也写满了震惊之色。 而一旁围观的宫女太监们更是惊得接连退步,再没有谁敢碰那条狗一根汗毛了。 楚倾娆抱着手,优哉游哉地道:“这狗是王爷在路上捡的,因为政务繁忙,无暇饲养,便索性交给我了。” 她这番看似淡然的话中,却透露出了两个讯息。 其一,打狗还要看主人。而这主人既然是祈晟,试问这后宫乃至朝堂之中,还有谁敢动? 其二,王爷连狗都交给她养,显然已经私下里去过她宫中,并且,待她非同寻常。和传闻中成天虐待,恨之入骨什么的,似乎不太一样…… 尤其是第二点,对于已经大半年不曾见过祈晟的花妃而言,简直无异于响在头顶的一记惊雷。 她嘴唇抖了抖,怔怔地看着楚倾娆,半晌后颇有些歇斯底里地道:“娆贵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这话若是有半点虚言,这可算得上是欺君之罪!” 不,她如何也不能相信,祈晟居然对面前这个女子如此倾心。她不会承认,自己费尽心机巩固住了这后宫中坚不可摧的位置,在对方心中,却竟从来什么也不是! 她不甘心! 而楚倾娆也终于不用再继续扮演小白莲花了,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懒懒笑道:“花妃你放心,我怎么敢随意乱说?你若不信,大可派人去问王爷,若有半句假话,随你怎么处置都行。” 沙鹰闻言,不禁睁大了眼睛瞅向自家主子。 虽然这么个大翻盘,让花妃彻底吃瘪很爽没错……但自家主子居然能在满口谎话的同时,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发毒誓,这技能,看来自己还得好好学学。 当然,前提是自家主子底气十足,知道哪怕那花妃真的去找王爷对峙,王爷也一定会替她圆了这个谎的。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和这条大黄狗,也的确是被他们二人一起捡到的…… 花妃依旧死死盯着楚倾娆,然而不知是对方的模样太胸有成竹了,还是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主动找到祈晟对峙。 故而她只是浑身颤抖着,再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而楚倾娆却又道:“哦对了,花妃今日被狗扑了一下,这也实在不是一件小事。回去还是赶紧请个御医看看吧,若是不小心染上了狂犬病,让你母亲担惊受怕千里迢迢入宫探望,可就着实太劳动她老人家了。” 狂犬病可不比寻常风寒,可不是能随便装病,将事情夸大到极致的。这后宫里若是有谁当真患上了这病,为防传染,不仅自己要被分分钟赶出宫,就连整个宫殿里的宫女太监,怕是都保不住。 花妃哪里敢哪这个做文章? 而听出她话中暗含的讽刺意味,连容嫔的面色都有些苍白起来。 而楚倾娆却还不忘十分和善地转头看向她,语重心长道:“姐姐,你当真以为她是在帮你讨回公道么?她不会是利用你,给自己立威罢了!” 容嫔看着她依旧真挚的表情,又回想起那日之后的种种情形,也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此时此刻,面前的楚倾娆,比那花妃更让人觉得可怖。虽然对方对自己依旧亲切,依旧笑得人畜无害。 她隐隐觉得自己的脑子要不够用了。 而这时,楚倾娆已然淡淡一笑,道:“天色不早,本宫就先回去了。”说着一拂衣袖,不理那呆立在原地的花妃,而是特意对容嫔和善一笑,道,“妹妹告辞了!” 说完,便带着沙鹰齐剩,一人一狗转身离去。 花妃无比狼狈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容嫔一眼,不死心,终究还是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在挑拨离间你我之间的关系么?” 容嫔虽然隐隐觉出了什么,但对于花妃的话,却并不置可否,只道:“她说的是不是实话,你比我更清楚!” 说完竟也不再搭理花妃,拂袖而去。 ***** 楚倾娆对战花妃大获全胜一事,自然很快便传到了祈晟的耳中。 故而几日后,当他半夜爬窗摸到楚倾娆的房内,将人在床上好生折腾了一通后,便笑道:“你一回来,这后宫就立时热闹了不少。之前那忍气吞声的模样,到险些连我也瞒过去。”话中并无责怪,反而有些赞许之意。 楚倾娆倚在他赤裸的胸膛,笑靥妩媚如花,“我是不是伏低做小的主儿,王爷如何会不知?” 祈晟黑眸如潭,含笑凝视着她,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容在月色便犹如雕刻,完美无瑕。 忽然,他唇角一勾,面容里笑意又明显了几分。 微微低下头,他伏在楚倾娆耳畔,低声道:“娆儿如此心高气傲,‘做小’的确不会,只是那‘伏低’……恐怕未必……” 楚倾娆正打算反驳,但仔细一想,却意识到他话里的那个“伏低”,竟然又带上了某些不太纯洁的双关意思。 登时便气得又想打他。 只可惜,她在外面虽然蛮横,一旦上了床,却不知为何纵是赢不了某只饿狼。二人扭打了片刻,最后楚倾娆还是被按在床上,又“伏低”了一回…… ***** 天亮之前,祈晟照旧起身准备离去。 却被一条纤细白皙的手臂从旁伸出,轻飘飘地按住了胸口。 楚倾娆妍丽明媚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微睁开双目里带着一点残存的困意,便显得格外慵懒魅惑,动人心弦。 她将尖尖的下颚枕在祈晟的胸膛上,口中道:“走了?” 祈晟见了她这幅模样,心念虽早已动了动,却也知道时间不允,便生生按压下来,只“嗯”了一声。 楚倾娆懒懒地往他身上蹭了蹭,道:“啊对了,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第八十三章 手怎么在抖 祈晟自然早便看出,楚倾娆今日这般主动,心中必有所图。故而也不意外,只是淡淡地斜睨她一眼,道:“说来听听。” 月色如霜,散落在他眼中,犹如碎银般光华璀璨。 楚倾娆便嫣然一笑,附在他耳畔低低地说了些话。 祈晟闻言,颇有些意外地扬起峻眉,看向她玩味笑道:“也不知当日是谁说,要将我周身那些莺莺燕燕杀得片甲不留的,如今怎么竟然如此大方起来了?” “不过是让你做做样子而已罢了!”楚倾娆便笑眯眯地哼了一声,道,“你若当真有什么不轨之举,倒正好替我解除了顾虑。” 祈晟自然知道,楚倾娆之所以耐下性子和其他妃嫔斗智斗勇,正是因为知道她们的家世背景,于他而言尚还有用,倘若当真闹得不可开交,于朝廷,于大局,于江山,都是有害无益。 否则以她的性子,分分钟血洗后宫,灭了那一干妃嫔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换而言之,她还是为了他。 想到这里,祈晟唇角微勾,极为受用地笑了笑。 “好,”他道,“既然娆儿都如此放心,那自然便好。” ***** 祈晟离去的第三天,一个消息便如同重磅炸弹似的,在后宫里纷纷扬扬地炸了开来:摄政王带着皇上,去了容嫔的长春宫! 这一趟虽然打的是“皇上想念容嫔”的旗号,但明眼人一听,心里都明白如镜。 祈晟虽然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毕竟身份还是臣子,绝无白日里光明正大去妃嫔后宫的道理,故而自然得把小皇帝端出来当挡箭牌了。 据说,祈晟和小皇帝在容嫔府中滞留了大半日,直到天色向晚,才起身离开。至于在那宫里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隔日宫中便下了旨,晋升容嫔为妃。并且,以花妃受了惊吓,身体虚弱为由,撸了她掌理后宫的实权,移交给了容妃。 “听说花妃这几日托病一直闭门不出,连一声喜也不曾给容妃道过呢。这事一出,想来这两人从此怕是要不共戴天了吧。”妆镜台前,沙鹰一面替楚倾娆梳弄着发髻,一面笑眯眯地道。 亲眼见着自家主子是如何笑里藏刀地,把这俩原本还算坚固的同盟军搅得生生反目成仇了,她佩服之余,也觉得学到了不少新技能。 楚倾娆看着镜中的自己,笑道:“我只让他去容妃宫里坐坐而已,后面那两出是他自由发挥,和我可没有关系。” 虽然不得不承认他这两手后招,实在是有够高明的。 尤其是那移权给容妃一事,旨意中“受了惊吓,身体虚弱”指的是什么,旁人自然是心照不宣。只是自己被狗扑到一事,花妃却是打死也不会往外说的,否则一个“狂犬病”的帽子叩下来,任凭她的尚书爹再厉害,也救不了她了…… 故而纵然心里也再多不平,她也只能死死忍住了,一声也不敢吭。 果然是朝中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老狐狸,在后宫对付几个小家子气的妃嫔,对他来说不要太容易哦…… 沙鹰见她说话的语气虽然是懒懒的,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显然是很满意的,便道:“娘娘的心思,王爷虽然不说,但其实一直都看在眼里吧。故而一找着时机,便替娘娘报了仇。” 还是以如此名正言顺的手段,让人想挑都挑不出错来。 楚倾娆唇角笑意明显了些,却道:“就容妃那头脑,掌理后宫?他倒是不怕这后宫乱了套。” “她二人要怎么斗法,和娘娘又有什么关系了呢?”沙鹰眯眼一笑,道,“横竖娘娘在这后宫里,也待不了多少时日了。” ***** 的确待不了多少时日了。 因为就在她们聊天的同时,祈晟正率领着一帮文武大臣,于近郊天坛祭祀先帝。 而有人眼尖,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汝南王云天厉,以及他新收养的盲眼世子,云卿策。 云天厉是在典礼的头一日,赶到京城的。而就在他落脚家中不足一个时辰,任命的诏书便飞速而至。 于是今后的云天厉,并不再单是闲散无事的汝南王,而是身兼兵部尚书,及尚武大将军等要职的朝中大员了。 朝中之人虽不说,但心中却隐隐有了感觉:祈晟突然搬出这位老将,怕是要对北戎动手了。 然而祭祀当日,祈晟盛装而出,立于小皇帝身后,面容里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悲戚之色。 和那传言中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暴虐王爷,正是如出一辙。于是民间便再有传言,说摄政王大费周章祭祀先帝,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旁人看的,他本人对自己这位大哥,根本全无情感可言。 只是无人知道,在祭祀典礼完毕后,祈晟牵着小皇帝的手,一步一步走下祭坛时,小皇帝忽然抬起脸,朝他看了看,低声道:“皇叔,你的手怎么在抖?” 祈晟如若幽潭的双眸里,这才忽然有了一点神色。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小皇帝,微微笑道:“秋凉如水,皇叔也觉得冷了。” 小皇帝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艳阳,心中疑惑:今日分明是多日难遇的好天气,煦暖如春,皇叔怎么会觉得冷呢? ***** 汝南王的突然入京,似是一根突然从天而降的定海神针,让原本波澜暗涌的朝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在祈晟有进一步表露前,无人敢轻易动作。 祈晟则是继续一面暗中观察北戎动向,一面也在暗中筹备楚倾娆假死一事。 俗话说得好,守夜更比创业难。 大胤和北戎之间,迟早有一场大战,而梓国余孽尚未消泯,面前的道路注定不会是一帆风顺。 故而,他需要一个有胆有谋,有才有识的女子,光明正大地和自己并肩而立,风雨同行。 而数日后,那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南海神医”,终于被初一押了回来。 没错,是“押”,不是“请”。 只因也不只是谁规定的,自古神医的脾气都颇有些古怪,仿佛不古怪就没资格做神医似的。 于是这南海神医,性情自然也是有别于常人的。 被镇南王府的暗卫找到,并好吃好喝供着之后,他原本是答应前来替人治病的,可不知为何,中途却屡次三番变卦,偷溜了许多次,又再度被抓回,继续好吃好喝地供着,然后再找机会,继续开溜……tqR1 如是三番,将原本入京的时辰生生地拖延了大半个月。 最后初一看不下去了,亲自出马,全天候多角度盯梢,终于把人死死看住了,并如祈晟的吩咐,首先押到了镇南王府中来。 最初听了以上的这番描述,祈晟原本以为这南海神医该是个年过半百,脾气又坏的老头子,谁料等见了面,却发现对方竟是个俊美风流的年轻男子。 高冠博带,轻裘广袖,姿态娴雅如山间的朗朗明月,带着些许从容恣肆的魏晋风骨。 然而那张高山流水,丰神俊朗的眉眼一侧,却偏生多了一颗泪痣。凝在右眼角下的位置,光华流转,熠熠生辉。在他锐气逼人,棱角分明的神情中,隐隐添上了些许柔和。 见了传言中冷酷有加的摄政王祈晟,他俊逸端雅的面容里,竟是半点畏惧之色也不见,只广袖一挥,清傲非凡地道:“不愧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请大夫的方式也是如此的不拘一格。” 祈晟闻言不恼不气,只淡淡地端起面前的茶碗,放在唇边啜饮。 见自家主子不说话,初一便苦着脸应道:“神医啊,若不是您当初答应了前来,我又如何敢有所冒犯?” 白衣男子轻哼一声,道:“本神医只是答应了前来,却没说什么时候来,我还没玩够,你便强行将我老人家带过来,这同强迫又有何区别?” 初一实在无法吐槽他那个“本神医”和“我老人家”的自称,又怕得罪了这位年轻的老人家,万一人家一气之下当真不给治病了,那这罪责他可担待不起! 只得可怜巴巴地把目光转向自家主子。 祈晟已然不紧不慢地饮过茶,让茶香在口中徐徐流连了一阵,他才放下手中茶碗,道:“本王既然决定请神医前来,便已做好完全打算。神医要什么,但讲无妨,但凡在本王力所能及之内的,定当全力满足。” 这样名正言顺的条件交换,放在朝堂的明争暗斗之中,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然而那白衣男子闻言却骤然瞪大了眼,道:“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觉得本神医是贪图你什么,才答应替你的人治病?” 他语声直冲,祈晟却依旧波澜不兴,反而淡淡扬眉,道:“你我各取所需,有何不妥?”语声微顿,似叹息一般道,“再者,本王那病患的情形,想来神医也已经听闻,着实棘手,未必是什么人都能医治好的。” 而话音落下,那白衣男子一张素净的俊颜,却已经涨红了起来。 “王爷这是在旨意本神医的实力?!本神医行走江湖,为的是悬壶济世,接济苍生!区区名利,于我而言算什么?!”他竟是霍然起身,抬手“啪”地一声拍在祈晟面前的桌案上,道,“病人在哪里?快带本神医去见他!我入行多年,可从未遇见过治不好的病,解不了的毒!” 初一原本见他突然有了大动作,还准备冲上去保护王爷的。然而却见他话锋一转,竟然……就答应了治病,不禁愣在原处。 及至看到祈晟依旧淡然无波的神情,他才霍然明白过来:原来王爷这是激将法来着! 如这神医一般,性子古怪避世之人,向来最是清高自许,不屑于凡俗名利,做什么都要随性而为。如此这般被王爷赤裸裸地拿出条件交换,又小小地质疑了一下医术,会觉得收到了莫大的羞辱,一点就着,也在情理之中。 余光瞥向祈晟,心道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便将这人的心思全然看了个透彻,可见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绝不只是看起来那般平静。 不愧是自家王爷! 而这时,激将成功的祈晟见对方倒是很快上了钩,便也微微一笑,依旧沉沉稳稳地看向初一,道:“准备准备,出发去汝南王府吧。” 初一收了神,领命而去。 于是屋内便只剩了祈晟和那白衣男子二人,候着微抬着下颚,斜睨了面前的沉稳男子一眼,哼笑道:“王爷连最近亲的下人都这般支走,有什么话又何须再藏着掖着?赶紧说吧!” 第八十四章 越发对你死心塌地 祈晟闻言,幽深如夜的眸中隐有波光跃动,但很快,薄唇边却是浮起一抹淡笑来。 他早看出这人性子虽然清高不已,却也并不糊涂,未必是那种能轻易给人当枪使的。 却并不急着回答对方的话,而是道:“却不知,神医如何称呼?” 白衣男子微微一扬眉,毫不客气地道:“本神医复姓谷粱,单名一个修字。” 谷粱这个姓可算得上十分稀有,祈晟闻言微微颔首,却并不介怀对方的态度,反而拱手道:“谷梁大夫。” 谷粱修那等性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此刻见祈晟态度突然如此和善了不少,便反而不知该如何对他继续跋扈了。 只得抬手握拳,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道:“王爷有话还是快说吧!” 祈晟定睛将他打量了一番,道:“敢问神医,以神医的医术,可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失明……究竟是真是假?” 谷粱修闻言,清雅的双目微微睁大,将他看了又看。他原本以为这摄政王会对自己的医术有所质疑,却如何也未曾料到,对方质疑的,竟是自己的病患? 他登时面色有些不悦,道:“这等小事,还需本神医亲自前来?” 祈晟好脾气地冲他笑道:“若非请便群医,依旧无法判断,也不敢劳动神医大驾。” 谷粱修一听这话,神情便又和缓了些。只依旧将姿态摆得高高的,颇有些不屑地道:“本神医之前已听王爷的下人说过,那病患是被人下了毒,故而双目失明的?” “正是。”祈晟颔首,稍顿之后又补道,“实则此番请神医来,一来是一探他盲目之事的虚实,二来,盲目是真,也还请神医能助他重见光明。” “若是中毒所致,不曾受过外部伤害,倒也不是全无复明的希望。”他态度一再和缓前辈,谷粱修便也稍稍收敛了几分气焰,思量道,“但具体还需我亲自看看情况,才能对症下药。” 祈晟颔首一笑,“那便劳烦神医了。” ***** 半个时辰后,谷粱修便同祈晟一道出现在了汝南王府门外。 他行走江湖,性子洒脱不羁,见祈晟端然坐在一旁,便出言揶揄道:“却不知这汝南王世子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让咱们尊贵的摄政王如此挂怀?” 祈晟同他相处了一路,倒也习惯了这人嘴上不饶人的性子。他素来沉稳,能屈能伸,也并不计较对方的口舌之快,便只是端着茶碗,笑而不语。 正此时,便见几人由远及近,从中庭朝这边而来。 为首之人,锦衣髯须,眉眼英武,虽然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并无半点衰老之感。正是那这府邸的主人,汝南王云天厉。 而在他身后,一个年轻男子,在丫鬟的搀扶下,也跟着慢慢地走了进来。 男子容色绝佳,气度清贵。穿着一身月白色缀云鹤图纹玉锦长袍,身形瘦削之中略嫌单薄,然而举手投足却如同苍山顶端的皑皑白雪,格外安逸平和。 而这样近乎完美的人,却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缺陷——他的双眸空洞无神,细细看来,原该是漆黑如玉的眸子里,竟如同落了霜雪一般,被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白。 谷粱修身为大夫,自然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端倪。再将男子细细打量一边,他侧头偏向祈晟,用极低的声音调侃道:“就是他?” 言下之意,这么个文质彬彬带着弱气,看起来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竟让他这般戒备? 不过,与其说是戒备,倒不如说是占有欲吧。倒是十分符合这个位高权重男子的作风。 听了谷粱修的话,祈晟低低地“嗯”了一声,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但双眸却一动不动地锁在云卿策的面上,半点笑意也无。 正此时,云天厉已经快步上前,拱手一礼,道:“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说着便见旁边还多出一人,年纪轻轻便气度出尘,那容貌更是俊美如画。只是眉梢眼角都是锐气,看来却不像是官场中人。 他稍稍一顿,道:“不知这位……” 祈晟便笑着介绍道:“王爷可还记得,那位长于解毒,能医百病的南海神医?” 云天厉闻言便又将谷粱修细细看了看,眼中浮现出惊喜之色,道:“莫非这位便是神医?!” 祈晟微微颔首,道:“正是。” 谷粱修自始至终都只是安然坐在椅子上摆谱,任凭祈晟介绍自己完后,才冲着云天厉一颔首,自报家门道:“谷粱修。” 云天厉当即激动得拉过身后的云卿策,道:“策儿,快来见过这位南海神医!” 云卿策被他骤然一拉,禁不住踉跄了几步,略有些窘迫地站稳了步子。他倒是十分准确地定位到祈晟和谷粱修所在的位置,恭顺而谦卑地分别行了一礼。 谷粱修微微眯着眼眸,并不避讳地打量着他。末了也不拖沓,直接道:“本神医是来诊病的,其他的繁文缛节就省了吧,且让我先看看你的情形如何。” 云天厉便忙吩咐丫鬟收拾了一下,请二人在一侧的榻上坐了。 祈晟依旧坐在原处,不曾挪动位置。他神情看似平静淡然,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二人。 谷粱修伸出二指,搭放在云卿策的手腕上,虽是在诊脉,但神情却颇为轻松惬意,教人无法从中判断出任何一丝脉象的好坏。 而云卿策则是神态安详,自始至终,都只是低垂着眼眸,将空洞而虚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处。 谷粱修忽然问:“你这双眼,瞎了多久?” 他话说得毫不委婉,而云卿策却似并不介意,只缓声应道:“已经四月有余。” 谷粱修颔首,道:“这时日倒不太长……” 云卿策闻言,眼眸便微微抬起,朝向他,似有微波荡漾。 “神医此话的意思……” “你所中的毒极为阴寒,损伤了眼部静脉,故而失明。”谷粱修已经轻拂衣袖,收手下榻,口中道,“若先以针灸刺激眼部周围的穴位,导出残余的淤毒,再佐以性阳性刚的药物加以调理,复明不是难事。只是具体需要多久,却要看个人情况了。” 他话说得格外轻松,至于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云卿策还来不及说话,云天厉便已然上前一步,声音颤抖着道:“当真?” “本神医说的话,何时有假?”见对方居然怀疑自己的医术,谷粱修显然不乐意了。 云天厉便忙恭敬地拱手,行了个大礼,道:“那便有劳神医了!”语声一顿,又忙转头吩咐周遭的下人,道,“还不赶紧收拾出一间上等客房来,请神医入住?” 下人们领命,刚要出去,却蓦然听得一声“慢”,自屋内响起。 说话的,却正是谷粱修。 他看向云天厉,道:“实在抱歉,王爷。我方才路过镇南王府,只觉得那府邸雄阔巍峨,想来住着也十分舒服。”说着看向打从方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语的祈晟,眉眼弯起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道,“不知摄政王以为如何?” 祈晟端着茶碗的手一顿,触及到对方的目光,便霍然明白了什么。 悠哉地放下手中的茶碗,他淡笑道:“只要不耽搁诊病,本王自然欢迎神医入住。” “那便再好不过。”谷粱修便是一笑,竟再不管堂内的众人,径自举步走了出去。 见自家世子的双眼还有救,云天厉自是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介怀对方的态度如何?在屋内拉着云卿策,对着祈晟千恩万谢了好一阵子。 祈晟淡笑不语,不多时,也离开了汝南王府。 府门外,谷粱修正抱手靠在马车边。素衣淡袍,面如冠玉,右眼角一颗泪痣琥珀色泽,映照在他如若凝脂的肌肤上,便格外显眼。 他的装扮清雅朴素,不过是寻常的麻布衣袍,却如同冰山之上的雪莲一般,清傲高冷得让人无法逼近,只能远远的,小心翼翼地偷眼顾盼。 好像早已习惯了似的,谷粱修自动忽略掉周围频频朝自己头来目光的路人,见祈晟走到近前,便挑眉一笑,道:“王爷这一来,汝南王岂不是要越发对你死心塌地了?” 他虽不曾参与政事,但论及那双眼的毒辣程度,却未必会出给许多朝廷官员。便只是这短暂的相处功夫,他便已然看出祈晟今日之所以如此主动,并不单只是对那云卿策存有疑心,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用意。 不仅如此,他的性子还似乎非常自来熟,分明同对方相见才几个时辰而已,此刻说话却已然这般肆无忌惮了。 祈晟闻言依旧只弯弯唇角,不发一言。却是极快地身子一弯,上了马车。 谷粱修唇角噙着一抹浅笑,视线扫了扫车帘,随后也矮身而入。 马车便缓缓地驶动起来。tqR1 车内光线略有昏暗,祈晟端然而坐,英挺峻拔的眉目在光影的勾勒下越发的立体,也越发的幽深沉肃,不辨喜怒。 短暂的沉默后,他终于开口,道:“神医方才发现了什么?” 那声音低醇如酒,语气缓慢,却隐隐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头。 并且,那虽然是一个问句,语气却是格外肯定的。毕竟,谷粱修不会无缘无故地,忽然提出要常驻在自己府中。 这其中必然有所缘故。 谷粱修闲闲地靠在车壁上,身形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他抬起一双如画的眉眼,瞅了瞅面前人,顿了顿,启口道:“那汝南王世子,的确中了毒。” 祈晟闻言,原本平视前方的深眸之中,便有了点点波澜。 他转头看向对方,却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谷粱修又道:“他的失明,也的确是因为那过于阴寒之毒,冲伤了眼部经脉所致。” 祈晟眼中似染上了夜的薄雾,在这光亮稀薄的马车里,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然而谷粱修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下一刻,却忽然笑了起来。 “只不过王爷的疑虑……并不是多心。”他缓缓地道,“这看似人畜无害的世子,倒忽然让我有了些兴趣。” 听到这里,祈晟原本沉稳如山岳的面容里,终于有了些许肉眼可辨的神情变化。 他心中分明已经有了猜测,却不肯轻易显山露水,只微微蹙眉,道:“此言何意?” “他失明是真,因毒失明也是真。只不过……”谷粱修着含笑,语声微顿,绝美的眸子里隐隐闪现出一道光亮,“那毒却并非四月前所中,而是一直以来,持续不断地缓缓摄入。量虽不大,却足以让人……长久地处于目不能视的状态。” 第八十五章 狐狸尾巴藏不住 祈晟闻言,幽冷如月的眸子微微眯起,眼底隐有点点寒芒溢出。 但很快,他低垂了眼,若有所思地喃喃道:“他目不能视……周遭若有人想要暗中做手脚,也并非难事……” 谷粱修却朗声大笑起来,笑得眼角一颗泪痣也不住地晃动着,在车内的光影交替中,忽明忽暗。 他道:“王爷为何不把心里想的实话说出来?莫不是欺负本神医是个乡野村夫,看不懂你们这朝廷里的筋筋道道?”顿了顿,不待祈晟回答,又自行朝他凝住了目光,道,“实则本神医方才的话,也只不过是恰好证明了王爷长久以来,一直抱有的怀疑罢了吧。” 他话中语气格外盛气凌人,祈晟却依旧半点也不恼,只淡声道:“本王怀疑的,是他双目并非真正失明,却不料他这人对自己竟如此心狠,不惜真刀真枪地毒瞎双眼。” 既然这样狠,那背后所隐藏着的缘故,也一定是格外重大,格外深不可测的。 而他却没有将心内所想过多地表露出来,反而斜睨向谷粱修,道:“神医虽未涉足官场,想来也该听说过,人若是知晓得太多……往往很难长命的吧?” 这番话中,警告的意味已然再明显不过。 “王爷放心,本神医别的没有,却自信治病这个本事,能足以让我保住小命。毕竟人活于世,谁每个七灾八难的?万一哪天出点什么事,没了本神医,找不到旁的人治病,岂非是害了自己?”然而谷粱修神情却依旧轻松如常,“再说了,王爷现在恐怕也是很需要本神医,替你将那汝南王世子的病……治上一治吧?” 这人的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傲之气,然而祈晟闻言,却是淡淡地笑了起来。 他道:“看来神医这张嘴虽太过利索了些,但却着实是个聪明人。” 既是聪明人,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此,他尚可将这人的性命留上一段时日。 毕竟短期内,他也的确需要他去给云卿策治病,虽然这“治病”的真正目的,只是在他查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用来做障眼法的幌子而已。 更何况,他在方才的短时间内,忽然想起了楚倾娆所中的毒。 倒是可以让谷粱修一试。 只不过要等到眼下之事,都办妥之后。 而听了他的夸赞,谷粱修倒是一笑,大言不惭地受下了这句话,道:“王爷这话倒是不错。” 祈晟便但笑不语,不再应他的话。 心中的思虑却已然如同藤蔓,一圈一圈地心头蔓延,缠绕开来。 ***** 回到镇南王府之后,他安顿了谷粱修后,便将初一唤进房中。 初一方才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祈晟,只不过因为实在讨厌谷粱修那张嘴,以及那傲慢清冷的性子,一路上便都没有吭声。 此刻单独见了祈晟,才认不出哼道:“那人若不是神医,我早把他给办了!” 见他如此,祈晟却淡笑道:“这人性子如此,却能活到今日,不正是说明……他有几分本事么?” 初一闻言,一想马车里那人的话,倒也深以为然,便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那汝南王世子……难不成当真有鬼?” 虽然祈晟一直让他提防着云卿策,明里暗里没少盯梢过。但实际上,无论是初一自己,还是他的暗卫下属,都不曾从这人的身上发现过任何的纰漏和破绽。 一度,他曾严重怀疑自家王爷是不是掉进醋坛子里面爬不出来了,才会非要从鸡蛋里挑出些骨头才好。 但此时此刻,听了谷粱修的话,他的崇拜之情,才如滔滔江水,泛滥不觉:自家王爷果然是很有远见卓识的! 只是回想起云卿策那温文良善,人畜误伤的模样,他却依旧觉得有些无法置信。 而祈晟听了他的话,却没有立刻给予回答,而是低眉垂目地沉吟了好久,忽然道:“那萧誉的模样,你可还记得?” 初一愣了好一会儿,才道:“自然记得。”他们做暗卫的,各方各面都要超乎于常人,记忆力显然也是非凡。 而祈晟却不待他开口,已道:“身长八尺,猿臂熊腰。眉深目阔,面目英武。”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略有些迷离,正是在回忆许多年前,见到的萧誉的模样。 由于一方奋力攻城,一方死守不出。故而他并没有机会同那卓绝不凡的萧太子对面而立,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隔着数百里的距离,一上一下的远远而望。 却也足够看清对方的模样了。 正如他话中所描述的那般,一个充满英武之气的雄阔男子。 “嗯,正是如此。”初一闻言颔首,但很快,一双明目忽然睁大了几分,道,“对了!当年我跟随先帝,久攻城池不下时,也曾想过暗杀的法子。故而特地找人绘制过那萧誉的模样,不出意外,那画此刻还找得到!” 祈晟眼中也有了亮色,道:“快去。” 初一飞快出了门,不出四分之一炷香时间的功夫,已经带着一张薄薄的纸页返了回来。 祈晟干脆利落地抬手拿过来,展开一看,那画上的全身像便和记忆几乎完美地重合起来。tqR1 身长八尺,猿臂熊腰。眉深目阔,面目英武。 他没有记错。 而无论是这长相,还是身形,都无法和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重合起来。 幽深而乌黑的眸子里,隐隐闪过淡淡的失望。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东西交还到初一手中,道:“将这画像复制多分,让你的人暗中去找,但凡模样相似的,一个都不放过!” 初一早知都这么多年了,自家主子依旧坚信萧誉没死,并且不曾放弃寻找他的下落。 只不过,他为何在这当口,突然提起那萧誉的模样来? 想到什么,他眼中浮现出讶异之色,道:“主子,你难道怀疑……” “本王怀疑,他同萧誉有关。”祈晟道。虽然就在此前,有那么一个怀疑的念头,曾在他脑中闪过——云卿策就是萧誉。 但很快却被否决。 毕竟他和初一所见过的萧誉,无论从身形和容貌上来说,都和这云卿策截然不同。容貌尚且有奇门异术可以改变,身形胖瘦也可以更改,可那身量却无法由长缩短。 更何况,那云卿策文质彬彬,纤弱非常,和高大魁梧,武将风范的萧誉,几乎全无半点相似之处。 若是轻易怀疑这二人便是同一人,怕是连祈晟自己都无法相信。 但他却又足够理由相信,云卿策同萧誉,有所关联。能如此狠下心来毁去自己双眼的,这背后理由,除却“复国”二字,他想不出更多来。 故而他沉吟半晌又道:“初一,你再去查查云卿策,不,是上官策的底。”语声微顿,又道,“去他随父亲隐居的乡野,仔仔细细地查探一番。每一个细节都要报给本王。” 祈晟吩咐事务时,向来是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的。而此刻,他却反反复复将一个意思说了许多遍,足见,这件事的重要程度。 初一会意,也正色起来,道:“属下今晚便动身去查!” 说罢身形一闪,竟没走正门,直接从窗口消失不见。 祈晟如若未见,只微微放松了身子,靠上身后的椅背。深眸似有些漫无目的地落在地面上,然而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既然那云卿策一直藏着狐狸尾巴不肯露出来,那么不如自己出手……逼他露一露出马脚了。 ***** 自从上次有祈晟助攻,放了一发大招之后,这后宫里瞬间就乱了套。花妃和容妃各据一方,分庭抗礼,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争。 楚倾娆则成了被人遗忘的透明人士,每日只在宫里听沙鹰说今天容妃又怎么给花妃使绊子了,昨天花妃又怎么指示人给容妃惹事了,听戏一般,不亦乐乎。 偶尔那两人来找自己,也都是想拉拢她到自己阵营的。有求于人,自然态度不会太差,甚至还有好吃好喝好玩的送上门来。 楚倾娆一一笑纳,却两头打哈哈,无一不是糊弄过去。那两人忙着自己争斗,也无暇太管她的态度。 于是事到如今,楚倾娆才真正享受了梦寐以求的“养老生活”。 然而没闲几天,她却忽然被弄出宫去了。 肇事者自然是祈晟,而他也自然不会以王爷的身份,光明正大把皇帝的妃子邀出宫去。 所以楚倾娆接到的是一道名正言顺且光明正大的圣旨,小皇帝让她陪同自己一道去普会寺上香的圣旨。当然,一定有摄政王皇叔同行就是了。 楚倾娆不知道祈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没有无缘无故抗旨不尊的道理,便只能接了旨。 ***** 出行当天,倒是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好日子。 皇帝出行,不论事情大小,自然阵仗都不会太弱。故而一路上有无数侍卫跟着,小皇帝,祈晟,楚倾娆自然是各坐一辆马车,而祈晟也表现得格外正人君子,对她的态度恭敬而疏离,完完全全就是对待侄媳的态度。 楚倾娆忍不住对这人装模作样的本领嗤之以鼻。 只可惜这次出行本身,对她而言可是一点也称不上愉快。 起初在马车上颠了一路,待到跋山涉水来到普会寺后,还没来得及歇息,又被拖进庙堂里,听和尚念了一通经,脑袋很快就成了一团浆糊。 正晕晕乎乎地跪在小皇帝后方的位置,似睡非睡时,却被人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 一睁眼,就看到随自己一同前来的沙鹰,正睁着一双大眼睛,冲她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楚倾娆余光绕过她,朝大门处瞥了瞥,便见一抹玄黑色的衣摆,恰好消失在了门框处。 再看方才跪在另一侧的祈晟,早已没了影子。 啧啧,果然是狐狸尾巴藏不住,要原形毕露了么? 这样想着,她却也轻手轻脚地扶了沙鹰的手,起身朝门外走去。 刚在回廊边站定,就听一人从廊柱后闪现而出,低声道:“娘娘,王爷在后院等您。”正是祈晟的暗卫之一。 通报完毕之后,他便十分神出鬼没地消失了踪影。 楚倾娆便依言而行,穿过回廊,径自来到了后院。 院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株有些残败的不知名的树,落花点点,似被夜风垂落,撒了一地,也落了些许,在树上那人的发顶和肩头。 祈晟长身玉立,黑袍如墨,听闻声响,已然徐徐转过脸来。 第八十六章 翠花,上茶! 楚倾娆的唇角便不自觉地带了笑,举步朝对方走了过去。 口中懒懒揶揄笑道:“怎么?王爷是觉得那宫里幽会不够刺激,想换个地方了?”tqR1 祈晟勾唇而笑,笑容依旧沉静俊美,颠倒众生。 偏偏就不说人话…… 听了楚倾娆的话,他似是十分正色敛眉思考了半晌,道:“娆儿若偏爱野战……本王倒并不介意。” 楚倾娆:“……” 呵呵哒,为啥她就是不长记心,为啥要嘴贱呢?这种有色玩笑对着一个面皮比城墙厚的人开,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而就在她一脸无语的时候,祈晟已经走上前来,将她的手轻轻一执。眼底似幽谷清潭,微微荡漾着柔波般的笑意,带着点安抚和求和的意味。 于是楚倾娆生气的立场,瞬间就松动了。 他倒是很懂如何摸着她的脾性,恰到好处地玩笑和调戏,更懂得在关键时候,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色…… 楚倾娆便清了清嗓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立场动摇,声音便显得格外地凶神恶煞,“叫我干什么来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祈晟却似早已看破她这纸老虎的形象一般,浑不在意。只面上依旧带着笑地,将她拉着朝院中走了几步,直到立于他方才负手而立的地方站定。 及至走得近了,楚倾娆才看清,那不知名的树,竟是桂树。而足下点点落花,亦是已然反了黄的桂花。 有极淡的香,萦绕在鼻尖,清新好闻。 祈晟看出了她的疑惑,道:“这普会寺处在幽静的山林间,较之别处稍冷,故而这桂花的花期也要晚上些时日。”顿了顿,却是抬头举目,朝远处看去,“这里……你以为如何?” 楚倾娆本有些不明就里,然而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眼见了那里是一座简单的禅房,再细细回味他的声音语气,便隐约明白了什么。 “你想在这里?”她回头看向祈晟。 祈晟薄唇微弯,侧脸浸沐在有阳光中,如同黄金铸就的绝美雕塑。 他低低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此处若是走了水,也不易脱逃,倒……是个‘死人’的好去处。” 走水即失火,必定会造成不小的混乱,给偷梁换柱创造极佳时机。到时候只需对外宣布,娆贵妃死于火海,寻个焦糊的尸身打打掩护,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楚倾娆不禁哑然失笑,然而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却也道:“宫里人多眼杂,不易做手脚,挑个天高皇帝远的深山老林,倒是更容易成事。只不过,你要如何把我从宫里弄出来?” “这不难,”祈晟低眉看向她,声音低沉,浓黑的眸中有什么在隐隐流动,“只需以娆贵妃身体不适,须得去寺庙静心礼佛为由,便可。” 这普会寺虽然不是法定的皇家寺庙,但人人都知道,此地是殿前都点检赫连烽一手捐资建成,故而也算得上半个御用之所。 更重要的是,正因为这是赫连烽的地方,祈晟才能更放心地着手布置一切。 “如此便好,到时候我便全凭你发落便是。”楚倾娆闻言便笑了笑。她向来是个不爱操心的,能省一事则省一事,见祈晟已然将一切都安排得如此妥当,便道,“却不知日子可曾定下了?” 祈晟闻言,眸中原本的暗潮微荡,便渐渐地归于平静, “已然定下。”他缓缓道,“下月十二。” 楚倾娆自然没有异议,只要不是那该死的每月十五,一切都好。 然而她颔首之后,却反而抬眼,牢牢地盯着祈晟。 祈晟见她黑眸莹亮,如秋水一般,却暗藏了些许深意。心中隐有所感,便道:“怎么了?” 楚倾娆挑唇而笑,眯起眼眸,越发凑近了他几分,道:“王爷最近……就没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么?” 她话已然说到如此份上,祈晟在没法装聋作哑,便轻笑道:“看来娆儿虽身处深宫,对外面的事,却也知之甚多。” “没办法,谁叫沙鹰太好使了呢?”楚倾娆无辜一耸肩,一双明眸却又紧紧地黏上了他的面容,道,“却不知我若不提起,王爷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其实这事倒也不是沙鹰多么有能耐。只怪那汝南王云天厉一听说自家世子复明有望了,每天出门都红光满面,笑成一朵花似的,旁人问及,也丝毫也不加隐瞒。 故而没多久,自然也就尽人皆知了。 而面对着楚倾娆清亮而锐利的目光,祈晟头一次觉得……有点窘迫。 当然,他是如何也不会承认,不论那云卿策的身份如何,自己心里终究是存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只有一点点醋意,想尽可能地减少楚倾娆和那人打交道的机会。 但他也深知,楚倾娆对云卿策极为信任,纵然当真没有半点男女之情,若无十足证据,自己若贸然告诉她对方失明的玄机,她怕是也不会情意相信。 故而便定了定神,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我原是打算待他复明之后,再来告知于你。” “哦。”楚倾娆眯眼看他,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意思分明是不信。 她如何会不知道,祈晟明里暗里对云卿策的提防? 不过一想到这看起来八面无情的冷血动物,也会有吃飞醋的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心里十分畅快,也不打算计较之前不坦诚之罪了。 她只是道:“十二日之前,让我去看看他吧。纵是朋友,遇到这样的情况也绝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 对方已然将话说到如此地步,且神色如常,光明磊落。如若祈晟再不答应,可真要坐实“醋相公”的罪名了。 故而他想了想,若无其事地道:“那便扮成我的丫鬟随行吧。” 啧啧,还要亲自去监督。 楚倾娆含笑撇嘴,不怀好意地将他看了又看。 祈晟正要被她看出窘迫之意,冷不丁身后一个暗卫窜出来,道:“王爷,法事结束,皇上在找您呢。” 祈晟“嗯”了一声,于是那人又瞬间消失不见。 楚倾娆一想到自己刚才和他的调笑,居然都被人暗中围观者,还有可能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顿时……囧囧有神的就变成她了。 而祈晟却镇定自若,反而将她放开,冲她共手一礼,极有分寸地笑道:“那么娆贵妃,臣便告辞了。” 说罢轻拂衣摆转身而去,留下楚倾娆站在原地疯狂吐槽他的变脸神功…… ***** 汝南王府,云卿策一身翡翠色刻丝藤纹花软缎长袍,敛袖坐于榻上。衣衫素雅,神情安定。 谷粱修则躬身立于他的面前,亲手替将包扎在面上的纱布一层层解开去。 他平素里虽为人倨傲,说话也不中听,但做起本行来,却还是极为细致周到的。一直等到纱布全然解开了,才一身懒腰,道:“本神医的药已经用了三日,按理说,应当有所长进了。世子不妨睁眼看看。” 云卿策原本端然而坐,静如止水。听闻此言,如蝶翼一般低垂着的眼睫这才微微动了动,振翅抬起几分,如拨云见日般,露出了遮掩在其下的,一双黑曜石般的绝美眼眸。 他由于极少出门的缘故,面色如若冠玉般润白无暇,几乎白到透明,给人一种纤细脆弱之感。 谷粱修看似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一双眼眸却锐利非凡地紧锁在他的面目上,右手抬起,不自觉地摸索着眼下的泪痣。 而一旁的云天厉,也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小心道:“策儿,你觉得如何?” 云卿策睁开双眼,朝声音的方向看过来。这瞬间,谷粱修已经明锐地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的双眼,在这过程中,不自觉地眯了一眯。 那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光线,让长久出于黑暗的他,无法适应所致。换句话说,他的双眼,已然能捕捉到些许光线了。 他便一笑,朗声道:“恭喜世子!恭喜王爷!” 云天厉还有些不能明白状况,而这时云卿策也似颇有些不可置信地,在原地扬了扬头。他用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道:“我……似乎能看见光了……” 虽然视线里依旧混沌模糊,那光亮也分外微弱,但毕竟不再是死寂沉沉,不再是那没有边际,遮天蔽日的黑暗了。 云天厉喜极而泣,几步上前将他的手用力握住,道:“太好了!那真是……太好了!” 说完,又拉着云卿策来到谷粱修的面前,不住地道谢。 谷粱修没有出言客套,却也摆摆手,道:“这还只是个开始而已,等他全都能看见了,再谢本神医也不迟!” 说着放下刚喝过一口的茶碗,站起身来,拿起调好的膏药。将那洁白透明的膏药搅了搅,道:“世子,请吧。上完了药,我还赶着回去呢。” 这段时日,他几乎是白日耗在汝南王府,待到观察过云卿策的恢复状况,上完新药之后,便才返回祈晟处。 他是神医他最大,故而谁也不敢提出异议,只要他肯治病,自然什么都由着他。 而正当他替云卿策的双眼上药时,门外却忽然响起汝南王府下人的通报声,道:“王爷,摄政王来了。” 云天厉一惊,知道他多半是来探视病情的,便当即站起身来,道:“快请。” 祈晟为人冷淡疏离,然而此番对于云卿策却如此挂怀,以云天厉的立场,自然想不到这其中还有别的缘故,只道他请自己出山果然是诚意满满,心中越发感念非常。 不多时,祈晟便在下人的引领之下,款款走了进来。只不过,这次他却十分反常地随身带了个身量高挑纤瘦的丫鬟。 云天厉虽然不知到娆贵妃是何模样,却是见过祈晟身边那个“翠花姑娘”的,故而一见那丫鬟便稍稍愣了愣,却也不便多言,只得装聋作哑。 云卿策正在接受治疗,自然不便起身,便只微微颔首,道:“见过王爷。” 而谷粱修则照旧是我行我素,连头都不回,只是忙活着自己手上的事。 祈晟对此早已习惯,也不挂心,只冲云卿策“嗯”了一声,便径自在一旁坐了,而那丫鬟便也牢牢地跟在身后,在他的座椅边站住了脚。 那丫鬟自然便是楚倾娆。 此刻她微微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坐于榻上的云卿策。 男子依旧柔和安定,如同三月间碧波荡漾的西子湖。只不过,他一双眸子也被纱布蒙住了,看不清情形据究竟如何。 更烦人的是,那传说中的神医,站着的位置刚好挡住她视线的! 正不悦地皱了眉,却听身旁响起祈晟清了清嗓子。 楚倾娆低头看过去,便见他瞅着自己,峻眉微扬,却是冲着桌上的茶壶茶碗一偏头。 那意思很明显:翠花,上茶! 第八十七章 脑中一团乱麻 楚倾娆一听就瞪了眼:妈蛋,让他陪着做做戏,他还真演上了?! 然而某人却似乎根本不曾接收到她充满愤怒和抗议的目光一般,依旧挑眉看着她,一双修长劲瘦的手还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以示催促。 于是敲了几下之后,屋内几个侍立着的丫鬟小厮,便朝这边疑惑地投来了目光。 见再糊弄不过去了,楚倾娆只得硬着头皮,替祈晟斟了一碗茶,经过他面前的时候,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把茶碗塞进了他的手里。 而祈晟眉眼微眯,则是笑得十分受用……且欠揍! 楚倾娆正站在一旁没好气地冲他磨牙,却听那厢有了动静,正是谷粱修已然替云卿策上好了药,又拿白色的纱布将他的双眼轻轻缠住。 做完这些之后,他便站起身来,收拾东西,拂袖而去。 从头至尾,竟是跟没见着祈晟一样,更不谈祈晟身旁的丫鬟了。 而不知道为什么,楚倾娆只觉得那人拂袖离去的背影,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如何也记不清了。 于是这个念头只在脑中飞快地闪过一瞬,便再无痕迹。 而满堂之人,包括祈晟在内,对于谷粱修的态度,竟也跟早已习惯了一般,没有觉得半点不自在。 楚倾娆不禁讶异地看向他,压低声音道:“这么古怪的人,你也忍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能解毒能治病便可,脾气好坏与我何干?”祈晟放下茶碗,不以为意地道,“再说了,我若一气之下杀了他,也不知最后谁会跟我没完。” 楚倾娆便是一阵无语。不知道为啥,明明是他自己请人给云卿策治眼睛的,为什么最后倒成自己欠他的人情了? 而那厢云天厉虽不知那“翠花姑娘”为何前来,但隐约也猜得到,自己留在这里多半是多余的。见谷粱修离去,便也扯了个由头,连带着一干丫鬟小厮先行告退。 于是房内便只剩了他们三人。 楚倾娆便也不再遮遮掩掩,瞅了祈晟一眼,便自行走上前去,一声“阿策”习惯性地将要出口,却隐隐感到一道寒光在身后,如芒在背。 便清了清嗓子,唤道:“世子……一向可好?” 云卿策闻言,静如止水的身子,忽然不着痕迹地震了震。 他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不可置信地道:“娘娘?” 楚倾娆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然被身后一道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道:“本王在得知世子双目复明有望后,便第一时间告知娆儿,她同你有患难之谊,自当应该来看看。” 虽然事情还是那件事情,但到了他的口中,却成了自己主动让楚倾娆来探望云卿策。也不知道之前是是谁百般提防,拈酸吃醋来着? 而且话里话外的“娆儿”是怎么回事?说着没有故意向对方示威的意思,她都不信! 楚倾娆暗哼一声,却也不便说什么,便只用眼神瞪他一眼,然后转头对云卿策道:“那什么南海神医看起来阴阳怪气的,真的没问题?” “谷粱神医虽然性子古怪点,但对在下的病情,却也尽心尽力。”云卿策低垂了浓密的长睫,笑容淡得仿若要飘散进风中,顿了顿,抬起头来对向她,淡色的唇角勾出一弯花瓣一般的弧度,道,“实不相瞒,方才神医给在下换药时,在下隐隐……已能看见些许光亮了!” “当真?!”楚倾娆是当真觉得云卿策这样的人,瞎了实在可惜,登时便喜上眉梢,道,“没想到那人当真还有点本事!” 而她身后的祈晟,在听闻此言的同时,幽深的眉眼之中,却有波澜隐隐闪过。 既然这云卿策从头到尾,都是故意让自己失明,则心里必有所图。那为何如今,又如此顺水推舟地,甘愿让谷粱修治好自己? 难不成,是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可祈晟从未对他放松过一丝一毫的警惕,甚至他这么长久以来,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就算是被这自己做了,也该早已见了成果才是,不会如此这般,风平浪静。 他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祈晟盯着云卿策那云淡风轻,浮着淡淡笑靥的面容,眉眼愈见深沉。 ***** 由于旁边一直杵着个面色不善的人,楚倾娆自然也无法同云卿策说太多话,故而没过多久,便让他好好休息,自己同祈晟双双而出。 待到出了汝南王府,上了马车,祈晟眉间的皱褶依旧不见平复的趋势,楚倾娆只以为他还在吃飞醋,便笑道:“这回可是当着你的面说话来着,够不够光明正大,清清白白?怎么?这还不行?” 祈晟闻言,原本阴沉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几分。随后他面上付出一抹笑,道:“当着本王的面,若还敢有什么,只怕那汝南王府要提前绝后了。” 其实楚倾娆听得出,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反而倒是没有那么重的戒心了。故而只你来我往地同他拌了拌嘴。 祈晟一句一句地应着,神情却有些飘忽。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整件事里,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这终究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而已,就仿佛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云卿策那般。tqR1 具体是哪里不对,又一时说不出来。 ***** 汝南王府不不远处的密林中,谷粱修一袭粗麻长衫,掉弓着一条腿,面无表情地坐在浓密的枝干上。一双绝美的眸子空空落落地看向前方,神情若有所思。 半晌后,只听枝叶一阵轻微的震动。谷粱修看也不看,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明媚的弧度,懒懒开口道:“你可知道,我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那边顿了顿,只能道:“属下不知。” “不知道是正常,”谷粱修笑了一声,道,“你听好,下面的话,一字不漏地带过去,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听来随性无羁,似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却隐隐透出一股让人无法忤逆的魄力来。 身后那人便沉默下来,听他吩咐。 谷粱修讲话说完,便干脆道:“去吧。” 话音刚落,便听枝叶又是一阵轻微的晃动,却是那人已经飞速离去。 谷粱修便稍稍放松了神情,抬起手来,无意识地摸索了自己右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一想到自己的发现,他那双形状极为好看的眉眼里,便不自觉地又要溢出几分笑来。 那神情,映着琥珀色的泪痣,竟给人一种胜过女子的妩媚之感。 ***** 时光如梭,一晃便道了次月的十一日晚。 秋意也越发浓厚了起来。楚倾娆裹着两层厚厚的毯子,靠在窗台边,看着外面凋零的落叶,以及渐渐向晚的天色,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发现自己刚睡醒没多久,又困了。 这是犯春困了吗?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总好像怎么也睡不够似的。没睡也困,睡醒了之后更是手足无力,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因为怕某人再度打翻醋坛子,自从上次之后,她便没有再亲自去探望云卿策,只让沙鹰代劳。 故而此刻,身边只有几个还算老实的小宫女侍候着。 宫女之一见她这副懒洋洋的样子,便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娘娘可需要厨房再熬些红枣粥来?” 红枣,核桃仁和桂圆什么的放在一起,熬成粥,有补气养血的功效。沙鹰在听说她没精神的第一时间,便弄到了这个食补的法子,楚倾娆也试了好几日,但平心而论……没什么效果。 不过聊胜于无吧,她便点点头,道:“去弄吧。” 自打大战花妃一役后,这昭阳宫里的宫女们,都算是认识到自家主子是个何等厉害人物了。而由于主子无形中地位的提升,使得她们在其他宫的宫女面前,也扬眉吐气了许多。 故而人人都对楚倾娆崇拜有加,一听到能有表现的机会,忙不迭地就奔去了厨房。 没多久,就断了一碗温度正好,不冷也不热的红枣粥上来。 楚倾娆接过,拿勺子搅了搅,最后兴味索然地舀了一勺,塞进口里。 下一刻,却是神情一变,一股脑地全吐在了床榻上! 看着自家娘娘弯下腰去,按着胸口一阵阵干呕。那小宫女简直要吓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哭道:“娘娘,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做啊!” “闭嘴!”楚倾娆觉得她太吵,一声喝断了她的呼喊。 抬袖擦去嘴角残余的红枣粥,她只觉得脑中乱得很,简直一团乱麻…… 楚倾娆身为一个来自21世纪的金牌特工,自然是具备十分精湛的医学知识的,虽然还没到能徒手给自己把脉的地步,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更何况,畏寒,头晕,乏力,嗜睡,食欲缺乏,恶心……这些情况意味着什么,就是一个普通人,也能猜到。 而且就往常来说,到了这个时候,她身体里那个诡异的毒,就会出现早期的症状——胸口疼了。 但这个月,却竟是一次也没有过……太平得她几乎要忘记自己还中着毒的这码事了。 不仅如此,她之前每月必来的某个亲戚,似乎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来看过她了。具体多久,因为前段时间,神经大条的她一直忙着和宫里那群妖孽斗法,也没在意…… 而等到这重重线索汇集到一处的时候,有什么才霍然明朗起来。 妈蛋,她不会是……不会是…… 第八十八章 已有两月身孕 而那厢的小宫女闭嘴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再度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道:“娘娘,娘娘你没事吧……” 楚倾娆自己都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没空理会她,只突然道:“还不快给我弄个御医过来!” 小宫女一听,越发以为娘娘是吃自己的粥中毒了,吓得魂飞魄散,却又不敢再多说话,只得飞奔而出。 楚倾娆正有些魂不守舍地坐在榻上,却听面前脚步声响起,却是沙鹰回来了。 见自家主子的榻上一片狼藉,沙鹰登时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楚倾娆经过短暂的发愣,已经回了神,并且将思绪也理顺了些许。 故而此刻见了她,便只道:“刚才喝粥的时候不小心洒了。” 沙鹰便皱了眉,道:“怎么也每个人来收拾下?”说着就要叫人。 她虽然年纪小,但却已经是这昭阳宫里身份最高的宫女了,加上性子又偏为成熟,故而是唤起人来,倒是半点也不含糊。 楚倾娆却抬手将她拦住,道:“我让那桃蕊唤御医去了。” 沙鹰便再度紧张起来,道:“娘娘哪里不舒服?” “不是这个问题……”楚倾娆叹了口气,道,“我好像……怀孕了。” 话音刚落,就见沙鹰一张小嘴,张成了“口”的形状。 楚倾娆便有些无奈地靠向墙壁。她明白,对于沙鹰这样年龄的小不点来说,“怀孕”这两个字简直就是新世界的大门,从未想过的领域。 可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这之前,她每天生龙活虎的,过着跟男人没什么区别的生活,根本就不曾把这个词,和自己联系起来过…… 所以一开始才会惊呆了。 但现在,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便也镇定下来。 “看此情形,也不过两三个月而已,不怎么妨事。”她道。 毕竟现实中的人坚强得很,在地震中产子的事情都发生过。哪会都跟某宫斗剧里面演的那样,怀个孩子,闻一点麝香,被人推一下,被猫扑一下……就流产了。 她怀孕的时间还短,也不显肚子,如果不做剧烈运动和高难度动作什么的,日常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见沙鹰似懂非懂地听着,楚倾娆又道:“所以就算真是如此,也不要声张出去。等明日的事情过了,再告诉王爷不迟。” 等她成了镇南王王妃,一切就再名正言顺不过了。否则,一个二十来岁的妃嫔,怀上了一个八九岁小皇帝的孩子……她自己想想就觉得笑死人。 沙鹰睁着大眼睛,继续似懂非懂地点头。这时候,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却是那名为桃蕊的小宫女,几乎是扯着一个老御医,匆匆而入。 楚倾娆便坐正了身子,恢复了一个妃嫔该有的雍容气度。将室内闲杂人等一概屏退了,她起玉白纤瘦的手腕,徐徐地搁在几案上。 然而等那御医伸出手,刚要搭上那腕子时,她却又用另一只手将脉搏掩上。 “大夫,”楚倾娆一双水眸定定地看着他,柔和中,带着一丝丝凌冽的锐气,“您入宫已久,资历不浅,想来也知道,这宫里许多事,是不能搬上台面说的。” 那老御医被她突然而来的一句话,说得微微一愣,但很快却也隐约明白了什么,便定定地点头,道:“娘娘有什么,但请吩咐便是。” 楚倾娆便勾起唇角,盈盈一笑,却依旧没有松开遮掩住脉搏的手。 她缓缓道:“有御医这句话便好。稍候若您当真诊出什么来,想来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又不该做。如此,本宫便也能放下心来了。” 老御医被她一通敲打,似乎也渐渐变得通透了起来,遂低声道:“臣自然明白。” 楚倾娆见状,便满意一笑,终于让出了自己的手腕。 老御医伸出苍老的手,搭上了她的脉。 不出楚倾娆的意料,很快,他那一双略有浑浊的眸子便骤然张大几分。似是想要抬头看她一眼,却终究不敢,故而只是低垂着眼眸,眉睫一阵阵闪烁,皱纹遍布的前额也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楚倾娆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了。 便道:“御医但讲无妨。” 老御医颤颤巍巍地收起手,迟疑了半晌,终究是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娘娘已有两月身孕。” 这整个皇帝的后宫,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朝中上下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也无人敢言罢了。 故而妃嫔若是有孕,孩子他爹是什么人,也已然不言自明。 只不过,自打小皇帝登极以来的这些年里,还从未有哪一个妃嫔怀有过身孕。故而大臣们也暂时不曾面临过“九岁大孩子让二十来岁妃嫔怀孕”这样荒谬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如今……怎么办? 摄政王会暗中处理掉这个坏事的娆贵妃,还是当真无比厚颜地直接让那小毛头皇帝……喜当爹? 抹了抹额前的汗,他忍不住为此暗暗操了一把心。 而和他相比,楚倾娆因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听闻此言,她只依旧是含笑看着老御医,口中却道:“这孩子的父亲是何人,想来不需本宫多说,御医也能明白吧?” 老御医哪里想得到,她竟如此不加遮掩地挑出此事,额前的汗珠瞬间又大了一圈。 他垂着眼,支吾了半天,最后十分痛苦地笑了几声,道:“贵妃娘娘说笑了,娘娘腹中的……定然是皇上的皇子了!” 大抵是想到这孩子这名义上的爹,和他本人相差连十岁都不到。他说话间,脸色已经如同生吃小强一般难看了许多。 楚倾娆见他如此回答,便是对什么都再清楚不过了,便浅浅笑道:“那是自然。只不过……本宫暂时不想让人知道,这孩子的存在。却不知御医,可否为本宫保守一下秘密?” 她这番话虽用的是疑问,但却根本没有给人留下退路。 老御医如何不知道,自己若是否认,得罪的会是怎样惹不起的人?他若不保守秘密,自己的脑袋可也就保不住了! 便急急忙忙跪下身,道:“一切……一切但凭娘娘吩咐!” 楚倾娆笑容微漾,便摆摆手,让他去了。 心道打着镇南王的旗号,果然很好办事啊,反正推到他身上,以后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该自己收拾烂摊子! ***** 待到老御医离去之后,沙鹰才走上前来,一脸忧心地道:“主子,你这身子……当真没问题么?” 楚倾娆知道她担心的是明日“假死”一事,便笑道:“明天我不过是装装死人,比杀人可容易多了,都不用费体力来着。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上来讲,怀了孕,成天躺在家里未必是好事。也是需要适当做一些运动的。 再说了,以她的身手,想让自己不被大火的浓烟熏到,也不是难事。 沙鹰心里也知道,在一切都安排妥当的前提下,若要再做什么变动,的确有诸多不便。更何况,对于自家主子来说,既然有了身孕,自是越早摆脱“娆贵妃”这个头衔越好,再拖下去,待到显了肚子,只怕更不容易“死”了。 故而闻言也不再坚持劝说。 而楚倾娆却想起什么,看向她道:“对了,云卿策怎么样了?” 沙鹰原本就是急匆匆前来复命的,被楚倾娆怀孕的消息一打岔,险些忘了重要的事情。闻言忙道:“啊对了,世子他的眼睛可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今日我去看时,已然能模糊看得清一尺之内的东西了!” 楚倾娆双目便是一亮,道:“那可当真是好!” 沙鹰便笑道:“世子的双眸,也比过去越发清明澄澈了许多。原本就是那样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倘若双目复明之后,不知又该是怎样的名震京华呢!” 楚倾娆素来便认为云卿策有美玉蒙尘之嫌,此刻也是由衷的高兴。她仰头看了看天边的月色,眼见着方入夜不久,时候还不算晚,略一思量,便道:“不如,我去看看他!” 沙鹰一听,脑中立时浮现出祈晟那次“半夜捉奸”的情形来,浸在醋坛子里的王爷,可是吓死个人哪! 便忙道:“娘娘,这么晚了,若是出门怕是多有不便吧?” 楚倾娆已然起身,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衫,口中道:“不过是翻个墙爬个窗的事情,有何不便?” 沙鹰:“……” 她一阵无语,却眼见自家主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话音落下就已经要走。便急忙冲过去,道:“主子!那个……你若去了,万一王爷今晚来了,怎么办?” 她一急之下,口中的话也未曾经过怎样的思考。 而楚倾娆听闻此言,回头凝神看了看她,却已然觉出了什么异样的东西。 她一双水眸中,隐有月华流动,语气却十分平静地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沙鹰陷入了两难境地,越发不知道该不该把王爷那夜“查岗”的事情说出来。虽然她自己觉得并没有什么,可王爷却是明明白白交代了,不能告诉自家主子的。 故而她只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却忽然感到发顶被轻拍了一下,抬起头,便见楚倾娆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懒懒散散的笑容,映照在床前的明月光下,却竟然透出丝丝的暖意来。 她笑道:“你既然之前不告诉我,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我先走一步,你趁这功夫再想想要不要说,等我回来再说!”语声一顿,又洒脱地笑道,“如果王爷真的来了,就如实告诉他我去了哪里吧!”tqR1 虽然某人是个醋坛子,但她自视从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又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搞得好像真的有什么一般。反而越发惹得他怀疑。 说完身形一闪,竟也不走正门,而是从窗口消失不见了。 沙鹰小小的身形立在窗口,身影被月色拉出长长的影来。 她抬手摸了摸鼻尖,头一次被人如此全身心地信任着,这种感觉,让她的鼻子忽然酸酸的…… ***** 实则对于云卿策,楚倾娆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责任感”。 虽然他不是因自己而瞎的,但自己却和他一同经历了盲目之后的大部分人生。所以,她决定亲自看看他双眼复命的情况,如此,也算得上是见证了这段黑暗人生的终结。 他能重新看见东西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她似乎,也能跟着松了口气,放下了心。 然后……他们也就再没什么关联了吧。 楚倾娆很清楚,自己成为镇南王王妃,又怀着身孕之后,见到他的机会就越发地少了。 而她也向来是个干脆利落,不爱藕断丝连的人。眼见着云卿策对自己始终不能忘情,总是那般期期艾艾,思来想去,还是不要给他留下念想才好。 免得他始终吊在自己这棵歪脖子树上,又哪里看得到路边其他绚烂的花花草草? 何必呢。 故而这一次,说矫情点,就当是个告别吧。确认他安好无恙之后,也就各自桥归桥,路归路了。 这样想着,楚倾娆已经来到了汝南王府门外。 轻车熟路地,她避开了门外的守卫,以及祈晟补下的各路暗卫,从后园窜进了府中,然后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云卿策的卧房。 照旧抬手在窗棂极轻地叩了叩,很快,便听得里面响起了些许动静。 紧接着,云卿策清淡如水的声音,便出现在了窗子的另一侧,“谁?”话音落下,不待楚倾娆回答,又焦急地探问道,“是……是楚姑娘?” 楚倾娆不禁唇角微勾,冲里面轻声笑道:“阿策倒像是我肚里的蛔虫,怎么我一来就知道了?” 云卿策并没有立时回答。 却听“吱呀”一声,窗户被很快从里内打了开来,露出一身淡衣素服,容颜如玉的云卿策来。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但是弯着唇角,即便半张面容都在白色纱布的遮掩下,那笑容却依旧如同春日暖阳,山间清泉般,足以让人心头也随之一暖。 楚倾娆便毫不客气地一撑窗口,纵身越了进来。 然后她第一时间就看清了屋内,那比过去要明亮太多,以至于有些刺目的火光。 不觉又是一笑。 云卿策显然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便轻声道:“过去目不能视,是否点灯却也没有差别。而如今能看见些光影了,便有忽然格外舍不得这灯火了。” 楚倾娆懒懒笑道:“这么心急做什么?你才治疗几天?好日子可还在后面!等完全能看见了,兴许便要嫌这些灯光刺眼了。” 云卿策轻敛衣袖,朝她走过来。过于彻亮的灯火,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光影交叠的弧度来,越发衬得那线条完美无缺,如若世上最无懈可击的精美雕塑。 只是,他的神情却是有些落寞的。 稍稍垂了头,云卿策双颊泛出了并不明显的红,却缓缓叹道:“却不知,待我真正复明的那一日,是否还有机会亲眼看一看……娆儿你的模样。” 毕竟楚倾娆曾告诉过他,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候,宫里的娆贵妃会死去,而她,也会以镇南王王妃的身份,重获新生。 这对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便也不言自明。 楚倾娆静静地立在原处,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云卿策面部绝美的轮廓线条,与此同时,也很清楚地听见了他口中的话。 他唤她,娆儿。 不是“姑娘”,不是“楚姑娘”,不是“娘娘”,更不是“娆贵妃”。 而是,娆儿。 第八十九章 第几次拒绝我 虽然他的双眼已被遮蔽,可那一刻,楚倾娆却依旧从他的神情之中,看出了一些过去从未有过的东西。 比如……占有欲。 过去的云卿策,在她面前从来便是谨慎,谦卑,小心翼翼,虽然心思是那样的明显,但却从未有过一星半点的逾越之举。 甚至连暧昧的话语,也极少有过。 但如今,他却如此直白地唤她“娆儿”,一个原本应该只属于祈晟唤出口的称呼。 楚倾娆还记得,不久之前,便也是在这同一件屋内,祈晟同自己一道来探望云卿策时,曾一度略带着点耀武扬威的意思,当着他的面,刻意地将这一声“娆儿”唤出口来。 而如今,云卿策在复明的前夕,忽然对自己换上了这样的称呼……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楚倾娆心下隐隐能有所感觉,却又不愿点破。 毕竟,如若点破,就一定会拒绝,会有所伤害。 故而她只是假装根本没听到那两个字,一撩衣摆在榻上坐下,笑道:“阿策这是哪里话,我又不是当真死了,如何便看不到了?”说着,又伸出纤细的五指朝对方晃了晃,不着痕迹地调转了话头,道,“我听沙鹰说,你恢复得不错,却不知究竟‘不错’到了何种地步?我这手,你能看得见么?” 云卿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衣袖,将遮蔽在双眼处的纱布,缓缓地取了下来。及至重新抬起头时,神情里并不见半点失落,照旧是往常那般清明玉润的模样。 只不过,他那双原本带着些白色浑浊的眸子,已经比过去愈发清亮明晰了许多。 不难想象,待到这双眼眸彻底地恢复如常之后,会是怎样的摄人心魄,风华绝代。 而此刻,他便用这双绝美的眸子“看”向楚倾娆,应道:“感觉得到光,也看得到模糊的影子,只是再多的,却也看不清了。” 说话间,他似是仍有些不太适应周遭的光亮般,微微眯着眼,可神情却依旧是平静而淡然。 楚倾娆便笑着收了手,道:“如此也好!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顿了顿,道,“我今天也就是心血来潮,看看你的情况如何。现在看来,倒也不需要我再操心了!” 她在云卿策面前,总是不自觉地放下所有的心眼和戒备,变得格外随性。故而这番话,也几乎是随口而说。 然而及至当真说出口之后,却发现云卿策望向自己的双眸微微一闪,神情……分明是有了变化。 又是那样的神情,带着淡淡的哀愁难过,却又蕴藏着太过明白的情深似海,让人几乎无法规避,无法再视若无睹。 楚倾娆忙收回目光,仔细一回想,才发现…… 啊咧,她刚才是不是提到了替他操心来着?他……他应该不会想太多吧! 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楚倾娆便清了清嗓子,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治病,过些时日等你的眼睛彻底好了,我再来看你!” 说完径自起身,就往窗外走去。 谁料经过云卿策身旁时,却被一只从旁伸出的手,轻轻地抓住了腕子。 那只手和祈晟的截然不同,十指纤长,暖玉般清润,却透出一股明显的文气,全无半点习武的痕迹。 五指间的力道并不大,甚至足可称得上是温柔如水。可不知为何,楚倾娆却没能够将它甩开,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要甩开。 取而代之地,只是缓缓地顿住步子,立于原地,回头看向二人肌肤相接的地方。 然后她便听到,云卿策温润的声音,极为轻缓地响起。 “我当真……就不行么?”带着一点自嘲,他抬起眼,近乎是用尽了气力般,看向面前女子模糊的轮廓,“即便我复明在即,也依旧……不行么?” 楚倾娆没有回答,只是徐徐上移了视线,平静如水,且毫不避讳地同他四目相对着。 似是觉察到了对方的视线,云卿策眼中的神情有了一刻的闪烁,却到底没有退缩,而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大胆,直视着她。 仿佛在向她昭示着,自己心中的坚定。 故而一时间,二人便只是维持着此刻的姿势,没有说话。 沉默凝固了空气,横亘在他们之间,仿佛能将一切都冻结起来。房间里落针可闻,就连窗外也格外静谧,连一丝风声也再听不到。 许久许久,云卿策终于再度开了口。这一次,平素里清润如泉的声音,却是少见地带了些低哑。 将视线落于地面,他缓缓道:“我试过多次,让自己放弃你,却……终究不行。” 这样的话,对于云卿策的性子而言,显然已经是极为露骨直白的了。故而他语声落下,玉白的面容里,已经泛出了明显的红晕。 但这并未让云卿策停下口中的话。短暂的迟滞之后,他又轻轻地道:“过去我自知盲目之身,如何也配不上你,也从不敢奢望。但如今,我想……” 话未说完,却已然被楚倾娆开口打断。 他没有看她,可她却定定地凝视着他,水眸蕴藏着的目光明朗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他云山雾罩的眸子,一直看进顶底里去。 她轻笑着道:“阿策,你可是觉得自己复明之后,便能同祈晟一争高下了?” 云卿策轻声道:“我只是……不甘愿就这么放弃。”却也到底没有否认她话中的意思。 而楚倾娆却勾唇笑了起来。 她扬了扬眉,道:“所以……你心里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因为你瞎了,才没看上你?” “不,并非如此!”这一次,云卿策霍然抬了头,冲她急急否认道,“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不就得了!”楚倾娆闻言,笑容反而明朗起来,“阿策,我是怎样的人,你如何会不知道?我若当真看上谁,管他瞎了瘸了聋了哑了,都不会嫌弃。反而言之,我若不曾看上什么人,也绝不会是因了他身体上有着怎样的缺陷。当然,也不意味着那人不够好。这世上的人那么多,自然都各有其良配。而你的良配,不是我,仅此而已。” 她说得直白显露,但话糙理不糙。 “我都已然记不清,这是楚姑娘第几次拒绝我了。”云卿策眼底的神色渐渐淡了下去,弯了弯唇角,虽是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但神情里的哀伤却是浓重的几乎化不开,驱不散。 而对于楚倾娆的称呼,也在不知不觉中,恢复成了过去的样子。 楚倾娆便笑了笑,也不点破他显而易见的装傻,只放轻松了语气,若无其事地道:“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记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云卿策沉默,自方才起就一直扣在她腕子上的手,却一点一点地松了开去。 他如黑蝶一般的眉睫依旧低垂着,许久许久,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楚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艰难地一笑,半晌后,却又道,“却不知楚姑娘可还记得,在下曾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楚倾娆微微一怔,然而细细思量,却也很快明白了他的话中所指。 那还是在麓州汝南王府的时候,隔着一道漏窗,二人各在一边。她不知道云卿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的是怎样的神情,但他口中的每一个字,尚还清晰地留存在她的脑海中。 他道:“在下自知不才,又这般……目不能视,故而不敢奢求能得姑娘青眼,只求在姑娘心中,能留有无可替代的一席之地……仅此而已。” 许多个日夜之后的现在,他或许曾经有过奢望,然而终究不能成真,故而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是一种近乎卑微的请求,让楚倾娆的心禁不住也软了软。 并且,云卿策今日的这翻突然的剖白,已经让她隐约地感觉得到,对方已经猜到今天自己的这番来意,更猜得到,这来意背后隐藏着的事情。 他那样的敏感聪颖,又如何会猜不出? “自然。”她轻叹了口气,道,“自然。阿策,我心里一直有你,只不过,不是男女之情而已。” “多谢。”云卿策道。 于是屋内一时便再无人说话,便只剩下了近乎窒息的沉默。 楚倾娆地叹一口气,终于站起身来,将这沉默打破,道:“若没什么事,我就走了!”tqR1 云卿策“嗯”了一声,却到底也不愿将自己的失落表现得太过明显。故而仍旧带着淡淡的笑意,冲她弯了弯唇角。 于是一个清冽如泉,和煦似风的笑容,便浮现在那张绝美无暇的面容里。 只可惜,终究太过刻意了些。 楚倾娆也不再多言,点点头,便径自朝窗边走去。 但不知为何,再度拒绝了这个人,她心里却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越发沉重了几分。 忽然间,身后隐约传来几声响动,似是有人乱了阵脚的步子。 楚倾娆一惊,回头看去,却见云卿策已然坐在了榻上。眉眼依旧安然静谧,并无什么异样。 他只是低垂着眼,没有“望”向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楚倾娆苦笑一声,也不再停留,纵深一跃,人便飞身而出。 只留下一个洞开的窗棂,以及窗外浓黑如墨的夜色。 晚风不着痕迹地从窗口吹入,带着丝丝的凉意,以及撩动枝叶时候,发出的“沙沙”声响,将屋内的烛火吹得不住抖动,光影幢幢。 云卿策如若雕塑一般,静静地坐在榻边,听着耳畔的种种细微的声响。 只是那如画的眉眼,却一点一点地起了褶皱。 终于,他仿佛再也隐忍不住了一般。忽地抬起颤抖的手,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 豆大的汗水,便就在顷刻间成了形,顺着鬓边滑落下来,颗颗没入发中,落于袍间。 手中原本攥着的纱布霍然间掉落在地。 如同溺水之人一般,他狠狠地弯下腰去,急剧地喘息着,却依旧无法平息在身体里流动着的,那股异样的,如同灼烧一般的疼痛。 下一刻,胸中一痛。一大口血已自喉间涌起,殷红如雨,骤然喷洒而出。 第九十章 便是死,也值了 离开汝南王府之后,楚倾娆却并没有飞快地回宫,而独自在夜色中缓缓地走着。 不知为何,心如同被什么束缚住,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了一般,空空落落的。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楚倾娆忽然顿住步子,猛地回头,朝汝南王府的方向看过去。 那一刻,她脑中再度浮现出的,自己方才离开云卿策房间时,身后响起的凌乱脚步声。 之前楚倾娆原以为,那时云卿策是因为心情颓丧,又对自己怀了点淡淡的怨怼,故而一时间也顾不得礼数,提前落了座。 但此刻再度回想起来,却越发觉得,以他那样温润平和,处事周全的性子,若非一时间力不能支,又怎会做出一星半点的失礼之事? 莫不是……当真出了什么状况? 鬼使神差地,楚倾娆已经回过身去,纤瘦高挑的身形如若一道闪电,倏然间便没入浓黑的夜色之中。 不管是不是多虑,她总归是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消除掉心中的不安。 ***** 汝南王府隐没在重重的夜色之中,照旧静谧而安详。 楚倾娆三步并作两步重新来到了云卿策的房门附近,远远地,却看见自己刚才离去时未及合上的窗棂,依旧大大地洞开着。 晚风不知何时而起,带着秋至的霜寒之意,将窗纸吹得噗噗作响,不住地摇晃。 却竟也无人管顾。 她心头骤然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已经浮上心头。 然而及至匆匆迈步,还未到达近前时,却骤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惊呼,“公子!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楚倾娆对人声是极为敏感的,自第一个字音起,便判断出那声音是出自云卿策的贴身丫鬟,碧泉。 于是,她也不走窗了,索性直接一把推开大门,急步而入。 却在下一刻,狠狠顿住。一双清亮而水润的眸子,也骤然张大,溢满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看到了血。 色泽殷红的血,散发着淡淡的腥膻气息,洒满了脚边的地面。不,是不远处的正片地面。 而血红的尽头,是碧落正跪在地上,轻轻地摇晃着另一个清瘦的身影。 原本白得胜雪的锦袍素袖上,已然落满了点点红痕,如同万里皑皑的雪地里,开出的零星红梅。 听闻动静,碧落疑惑而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楚倾娆,双眼却因为仓皇,而根本失了神色。 楚倾娆在短暂地怔愣之后,已然回过神来。 她大步上前,从碧落手中将人夺了过来,扶起抱在怀中,与此同时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碧落被她的气势吓得一愣,仓皇道:“奴婢在耳室突然听到闷响,便匆匆赶来,便见公子……公子已然成了这般模样!” 在她说话的同时,楚倾娆已然强自压下心头的点点惊惶,将怀中之人扶正。 云卿策背脊轻轻地倚着她的肩,面上唇上无不是苍白如纸,半点血色也无。乌黑如墨的发,此刻也微微凌乱起来,几缕散落而下,被汗水濡,贴在鬓边。 方一触碰到他时,楚倾娆便觉得这人周身上下似火炉般滚烫不已。 一探气息,更是微弱到近乎于无。 楚倾娆指尖一抖,霍然抬头,看向已经吓呆在原处的碧落,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谷粱修啊!” 那一眼锐利如刀,声音也气势逼人,竟看得碧落整个人生生一颤,才道:“神医不在府中,一直便……便住在镇南王府!” 楚倾娆眉间一沉,道:“那就快去找你们家老爷!” 碧落点点头,便如同受惊的小鸟一般,飞快地跑了出去。 房内骤然安静下来,一丝声响也无。 感受着怀中过于火热的温度,以及过于微弱的气息,楚倾娆微微合目,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平复着自己有些紊乱的心绪。 她如何也不能明白,方才还好端端和自己说着话的人,为何突然就变成了这幅模样,虚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破碎? 可她清楚地明白的是,现在绝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 想到此,楚倾娆睁开眼,将怀中人轻轻地摇了摇,唤道:“阿策,阿策。” 轻微的晃动下,云卿策那蝶翼一般的黝黑长睫,竟是微微地颤了颤。然而似乎力不能支一般,他终究没能睁开眼。 只是用低弱叹息的声音,哑声道:“楚姑娘……楚姑娘……” 楚倾娆被他换得心头如若针扎,忙伏下身去,道:“阿策,我在。碧落去叫人了,你一定给我撑住!” 云卿策闻言,只是吃力地弯了弯嘴角,却道:“楚姑娘……若我死了,你……会一直记住我么?” 这话问得近乎有些稚气,可楚倾娆身形却是狠狠一震,与此同时,一滴泪水从眼底滑落,打在了云卿策的面容上。 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双眼,早已在不自觉中,蓄满了泪。 觉察到了面上的湿润,云卿策的唇角反而上勾了几分。 他轻声道:“便是死……也值了……” 这样的话,放在过去,他是如何也不敢开口对楚倾娆说的。可如今,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有些话,若是不说,恐怕就再无机会了。 楚倾娆能感受得到他的想法,却只觉得这人太傻。 当真是太傻了…… 明明被她拒绝了那么多次,可此刻他都这样了,为何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依旧是她? 楚倾娆没有去管自己有些模糊的双眼,可及至开了口,声音里却反而带着些许不以为然。 她笑道:“你说什么胡话呢?吐两口血就要死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连我都不如?” 云卿策显然知道她这是在刻意地安抚自己,便依旧是虚弱地笑。 正此时,外面突然大亮起来,伴随着骤然而起的人声。显然府中上下已然得知了自家世子的情况。 楚倾娆便道:“大夫马上就来了。” 云卿策淡淡颔首,却缓缓地睁开眼,望向面前的女子。 哪怕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也好,他只想看看这个自己深爱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然而,他的视线,却是一片黑暗。密不透光的,铁幕一般的黑暗。 就和他之前失明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起,又回到了当初? 云卿策整个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挣扎着要直起身子。 然而黑暗依旧是黑暗,沉稳而无情地存在着,无处不在地包裹着他。 “我看不见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开了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从未有过的失态模样,“我只想看一眼……一言而已,为何都不能……都不能……” 仿佛对于他而言,再度失明,远比死亡要更为可怕。 而此刻的楚倾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云卿策睁开双眼的时候,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双眸之中,同样是一片血红…… 如同被血浸染过了一般,原本该是眼白的部分,只有红。 而不久之前,尚还有些清明之色的瞳仁,此刻也只剩了死气沉沉的黑,再无半点生气可言。 楚倾娆只觉得周围的一切突然失了颜色,只剩下这红,这黑,格外突兀地存在于眼前,近乎刺目…… 不知何时,她身后已经多了许多人,云天厉,碧落,以及汝南王府的众人。 楚倾娆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任由着旁人将云卿策从她怀中抱走,然后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而她则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依旧半跪在原地,动也不动。 许久许久,直到耳畔响起许多声“姑娘”的呼唤,她才触电一般,骤然回过神来。 抬眼,却是云天厉正站在自己眼前。 楚倾娆霍然站起身,看着他道:“谷粱修!是谷粱修给的药出了问题!” 云天厉面色凝重中透着焦急,也不问楚倾娆为何在此,只道:“已然派人去镇南王府寻人了。” 毕竟,那里是祈晟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出入的。不论者谷粱修身上有着怎样的蹊跷,但只要人还在镇南王府,却是如何也不能越过祈晟行事了。 楚倾娆恍然地点了点头,便径自朝床榻处走去。 便见云卿策已然在下人的服侍下褪去了上衣,整个人仰卧着,平静得无声无息。 只是面色较之方才越发苍白了些许,而那气息更是弱到……几乎看不出胸口的起伏。 楚倾娆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心里如同被生生挖去了一块般,空空如也。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便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时间徐徐地流逝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长过个一整个世纪。 屋内除了那大夫,人人都同她一样,只是死寂一般地静默着,却不知是因为不敢贸然开口惊动对方施针,还是如同“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般,害怕万一发了问,便会过早地知道不好的消息…… 直到门再度被人推开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默。 楚倾娆随着众人蓦然回头看去,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所希望的,谷粱修那张张狂而清傲的面容。 出现在门内的男子,气度雍容雄浑,眉眼冷锐沉稳。一身玄色金刺藤纹蜀锦长袍,高大的身形,几乎要融入身后沉沉的夜色之中。 竟是祈晟本人。 幽潭般深邃的眸子在屋内一扫,落在楚倾娆面上时,眉宇微皱,眼底闪过淡淡的讶异。tqR1 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拂衣袖,大步走入屋内。 云天厉见了祈晟,也是微微讶异,忙上前一礼,叹道:“策儿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突然便如此这般了……”言及此,语声顿住,却稍稍抬眼,朝他身后看了看,道,“却不知那谷粱神医,现在何处?” 祈晟立在原地,刀刻一般的冷峻面容里,半点神情也无。只是在听了云天厉的话之后,眸心隐有波澜暗涌,但很快,却归于平静。 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床榻,顿了顿,沉沉启口,却道:“实不相瞒,谷粱修……已不在本王府上。” 第九十一章 你怀疑我 云天厉闻言一怔,向来沉稳的声音里,竟是带上了明显的颤抖,“王爷此言何意?” 祈晟乌黑而幽邃的眸子已从床榻上收回,转而看向了他。 略略迟疑之后,他重复了自己的话,缓缓道:“谷粱修已不告而别。” 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一般,云天厉闻言竟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若不是有下人赶上来搀扶,便险些要栽倒在地。 “这……这却要如何是好啊!”如若骤然间老去了几十岁,他颤抖着双手,顿足哀叹道,“没了神医,还有谁能救我的策儿?!” 哀恸的话音落下,只换得一派沉寂。 许久,房内有了动静,紧接着一个声音响起,却是方才一直在施针的大夫。 他徐徐站起身来,回头冲祈晟和云天厉各行一礼,似是有话要说,但神情里又分明透出了几许迟疑。 祈晟看在眼中,便道:“大夫有话,但讲无妨。” 那人本是汝南王府中的专有的大夫,医术虽不及谷粱修那般出神入化,却也绝非庸碌之辈。得了摄政王的首肯,他便才道:“请恕在下失言,实则以世子此刻的情形,那神医来与不来,已然并无什么差池了。” 祈晟眸心一凛,却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夫会意,便道:“听闻世子的眼疾,之前一直蒙一位神医医治。只因是由于气性阴寒的毒素沉积在眼部周围,阻塞经脉所致,故而若以针灸刺激眼部周围的穴位,导出残余的淤毒,再佐以性阳性刚的药物加以调理,尚还有转圜之机。只是如今……世子敷于眼部的膏药中,却添加了几味性刚猛至极的草药!这药力已然远远超出了寻常之人所能承受的范围,故而不仅骑不到解毒的效果,反而……生生灼坏了眼球,烧伤了经脉,便彻底……”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没有继续。然而话中的意思,却是在场所有人都能明白的。 云天厉高大的身形,便禁不住又是一颤。tqR1 大夫见状,便道:“好在发现的早,已然去了那膏药,加之方才在下已用针灸之术替他疏通了眼部经脉,将那浓血放了出来。故而……暂无性命之忧。”话音落下,见满堂依旧只是一派死寂,又道,“在下这便去为世子抓几服药调理身子的药,经此一难,世子的身子已然极为虚弱,须得长久静养,才能恢复如初。” 然而他话中还有并未说完的意思:再怎么静养,那双离复明不过一步之遥的双眼,却已然再无转圜的机会。 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 而这风华绝代的男子,将永远地生活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带着那双鲜红的,甚至有些狰狞的眸子,踽踽独行。 直到大夫告辞出了门,屋内也依旧无人开口。只隐约听得到低低的抽泣声,却是碧落见了床榻上虚弱得不见人形的主子,终于抑制不住落下泪来。 祈晟这才徐徐转向云天厉,他冷厉的面容里一丝表情也无,唯有眸光越发幽深如夜,仿佛早已将一切的喜怒都淹没于其中。 他道:“这件事,本王会给王爷一个交代。” “便有劳王爷了。”云天厉冲他一拱手,深深地叹了口气,“怪只怪,这孩子……终究没有这个福分!” 此事,他自然如何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怪罪祈晟,可语气里终究还是有了几分关心则乱的责怪之意。 毕竟那谷粱修,打从一开始便是祈晟找来的,出了事,又是在他手里消失的。 祈晟看在眼中,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眉间微敛,抬起眼眉,将视线远远地投向了床榻上的那到身影。 云卿策依旧是那般全无声息地仰面卧着,施针完毕的上半身已然搭上了一层被衾。然而那被衾却终究掩不去他那苍白的面色,以及床上地上洒满了殷红血点。 碧落正伏在床头,拿着手里的丝帕,一面抹泪,一面替他将这些血点一一擦去。 整个人看起来脆弱,死寂,任是谁见了,都要心生不忍和怜惜。 然而祈晟的目光却又是一沉,眸心分明是有点点烈焰跳动而起,神情却竟是犹如数九寒冬般,带着一股凉入彻骨的阴寒和森冷。 便是几步之遥看向他的楚倾娆,在那一瞬间,都明显地觉出了一种……杀气来? 是的,杀气。 短暂的不可置信后,她却已经能够肯定。 这让她立刻如若被浸入冰水中一般,手足冰凉。 那绝不是一个普通人,对待令一个生命垂危之人,该有的眼神。 然而就在下一刻,祈晟已然收了目光,恢复了平素里淡然无波的模样。 对云天厉道了声“告辞”后,便拂袖而去。同楚倾娆擦身而过的时候也并未多言,甚至不曾露出过别样的表情来,只是将步子稍稍顿了顿,留下一个“走”字后,人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楚倾娆在原地小立片刻,这才跟了上去。 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全无知觉的人,无声叹息。 ***** 马车在黑暗中缓慢地走着。 夜已然深了,街道上万籁俱寂,半点声响也听不见。唯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足音,车轮碾压过地面的摩擦声,马车颠簸摇晃时候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显得格外刺耳。 楚倾娆和祈晟并肩坐在同一辆马车内。车厢里黯淡无光,只满满地充斥了各种声音。 却唯独少了人的说话声。 空气如若被冻结成冰一般,凝滞在黑暗的车厢里,连空气也尽数地卷走,直教人胸口一阵阵沉闷。 二人却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直到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充作车夫的暗卫在外面低声道:“王爷,是先送娘娘回宫,还是您先回府?” “先回宫。”祈晟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得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 却也总算是打破了沉默。 楚倾娆也渐渐地平复下了自己的心绪,将大半个夜晚经历的种种一一消化,从头梳理,却有什么,一点一点在变得清明。 朝着她并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变得清明。 慢慢地,她抬眼看向祈晟,道:“这件事,王爷准备如何去查?” 祈晟闻言,并未转头看向她,只是稍稍扬起了下颚,将视线投入车厢内的黑暗。 “先找到谷粱修。”他如是道。 楚倾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夜色中隐隐现出轮廓的侧脸,线条刚劲有力,起伏分明,只是一个侧脸,就足以让人沉溺其中,挪不开目光。 可楚倾娆却到底挪了开去。 她低垂着眼眸,半晌的沉默后,道:“谷粱修……是怎么不见的?” 祈晟道:“如同人间蒸发,凭空消失。”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如初,且冰冷淡漠得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楚倾娆便突兀地笑了一声,道:“身处镇南王府这样被暗卫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却能‘人间蒸发,凭空消失’,看来这谷粱修不仅医术高明,身手也十分了得。” 听到这里,祈晟终于转过头来,黑眸静静地看向了她。 “你怀疑我。”他道,并且尾音暗沉,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楚倾娆不语,单是死死的盯住他,试图穿透重重夜色,穿透那双幽深如渊的眸子,看到他心底真正的想法。 然而终究不行。 这一刻,她再度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看透他,从来也……看不透他。 祈晟同她静静地对视着,不仅不恼,反而淡笑了起来。 他道:“你怀疑,我虽请得南海神医,意图拉拢云天厉,却并非真心实意地想让云卿策复明。故而……便逼那谷粱修换了药,然后杀之灭口。可是如此?” 他的声音平静,语气却格外地凉,凉入骨髓。 楚倾娆依旧沉默,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想法,有那么一刻,的确在她的脑海中存在过。 但她却不曾想到,祈晟竟然看破了自己的猜测,并且如此直白,毫无隐藏地说了出来。 故而一时间,反倒是有了几分心虚之感。便低垂了眼,不再同他对视。 只道:“我不愿怀疑你,所以,我会听你解释。” 祈晟却轻轻一笑,道:“谷粱修是由我派人请回京中,事发之后,也是从我的府邸凭空消失,我无可否认,也无从解释。”言及此,语声微顿,却骤然放沉了几分,“只是,我也曾派了无数暗卫,同样将汝南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却到底……还是有盯不住的人。” 楚倾娆闻言,身形微震。 那一刻,她脑中忽然浮现出自己离开昭阳宫之前,沙鹰期期艾艾的那一句“万一王爷今晚来了,怎么办”。 是了,除了她本人外,又哪里还会有第二个人,能让她露出如此犹豫不定的神情? 祈晟,只有祈晟而已。 想来自己每一次的离宫,去了哪里,到往何处,他都清清楚楚。 他只不过从未对自己说明而已。不仅如此,还交代沙鹰封口,是打算按兵不动,亲自抓一回奸才痛快么?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嘲地一笑,道:“你对他的敌意,从来没有消减半分。” 不仅是他,连带着她自己,都一直处在他的怀疑之中。 而自己对他,又何尝不是轻易地就有了怀疑? 说到底,是彼此都对对方存了戒备,都不愿被对方一眼看透。故而无法轻易相信,便会轻易怀疑。 这感情,如此说来,竟是这样脆弱。 而祈晟却一直凝视着面前的女子,闻言只是淡声重复了她之前的话,道:“我也不愿怀疑你,所以,你也可以解释。” 楚倾娆心头忽然觉得疲惫不已,这大半夜所经历的事情,如同潮水般卷土重来,弥漫至每一处身心。 她没有不回答祈晟的问题,只是微微合目,一言不发。 祈晟便神情平静地等待着,直到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道:“娘娘,到了。” 楚倾娆淡淡地睁开眼,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准备出马车。 然而起到一半,动作却又忽然顿住。 第九十二章 别闹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维持着稍稍弓着身子的姿势,看着前方道:“我第一次去找他,是觉得后宫太憋屈,想找个人喝闷酒,不想竟醉在了那里,故而呆了一夜;第二次,也就是今天,是想和他告个别,毕竟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有再继续。只是抬手掀开车帘,朝外面而去。 然而放在身侧的手,却被人用力握住。 那是一种和云卿策截然不同的力道,带着不容脱逃的霸道和强横,紧紧地攥着,仿佛要将她的骨骼尽数碾碎。 然而楚倾娆却并未觉出疼痛来。 她只是在原地顿了顿,回头朝身后的男子看过去。 祈晟定定地坐在原处,在夜色的勾勒下如同一座雕塑。他的面色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明,然而声音里的每一个字却沉稳异常,掷地有声。 他道:“我信。” 仅仅两个字,却重于泰山。 楚倾娆讶异地扬了眉,如何也不曾料到,他竟如此轻易地便选择了妥协。但很快,一抹笑意爬上唇角,她的眉眼松弛下来了,恢复了往日慵懒妩媚的模样。 她道:“那好,我便也信你这一次。” 祈晟黑亮的眸子于阴影中凝视着她,声音低沉如酒,“过了明日,我会同你解释。”言下之意,这件事的确有隐情,只是他却不打算再瞒她。 实则楚倾娆是理解的,以祈晟如今的身份地位,有秘密再正常不过。而她亦不是太过纠结之人,不至于半点秘密也容不下。 只要这秘密,同她所关心的事情无关便好。 而此刻,既然祈晟说信她,与此同时也让她信他,那么她便信了。 信他对于云卿策今日之事,会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听闻此言,祈晟紧绷的面色亦是缓和了下来,攥着她的手,也随之松了松,然后徐徐放开。 “去吧。”他言简意赅地道。 楚倾娆便点点头,然后矮身而出。 祈晟便在原地合上了眼,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来。 而下一刻,他忽然觉出了什么一样,又霍然睁开了眼。 然后他便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轻抚上了自己的侧脸,与此同时,楚倾娆那张如画的面容,便在骤然在眼前放大,靠近,直至……唇齿相接。 他身子初初一僵,很快却抬手扣住对方的后脑,反客为主,将人用力地压入怀中。 脑中如同燃起了一把火般,将理智灼烧得半点也不剩。 于是,原本不过浅浅的,蜻蜓点水般的吻,便在顷刻间被加深,成了抵死缠绵一般的唇舌交缠。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连带着呼吸也不能顺畅自如。唯有此起彼伏的喘息,萦绕在彼此之间,越来越重,越来越浓…… 忽然,祈晟扣住面前女子的双肩,反身将她压在了车壁上。 却没有再度靠近,反是借助着手臂的力量,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生生地分了开来。 将脑中的欲念用力收起,他幽深如潭的眸子极近地凝视着对方,口中道:“别闹了,明日……兹事体大。” 在欲火的灼烧下,他口中的每一个字,在低沉中都带了明显的沙哑,便又变成了那种最为撩人的声线。足教人从耳根处,一直酥痒到心底的最深处去。 楚倾娆原本也没想到一个吻会把他俩都烧成这样,此刻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清了清嗓子,低低道:“嗯……” 如果真把面前这只禽兽撩拨起来了,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这一点,没人比她更有发言权…… 她可不想在明天假死的关键时候,因为腰疼这种扯淡的理由,而出什么状况…… 祈晟见她略有些窘迫的样子,眼底不禁泛出淡淡的笑意。他放开面前的人,坐回了原位,然后抬起修长的手,若无其事地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衣襟。 浓黑的长睫一垂一扬间,眸心里原本隐隐跃动着的火焰,便半点痕迹也没有了。 只在瞬息间,就已经变了脸,恢复成正儿八经,严肃冷淡的摄政王。 楚倾娆忍住了心里的万千吐槽,只含笑看着他“啧啧”了两声,然后起身下了马车。 双脚刚一落地,马车里,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就再度响了起来。 却竟是道:“早点歇息。” 没想到那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堂堂摄政王,竟然也有主动开口关心旁人的一天。 楚倾娆讶异地扬了眉,然而回过头去,却也看不到车内人此时此刻的表情,便只微微扬声,道了句“哦”。 但唇角却已然不自觉地上扬起来。 ***** 听闻马车外,女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祈晟稍稍后倾了身子,靠上椅背。 “走。”他淡淡地道。 于是马车很快便微微颠簸起来。然而在这嘈杂声中,却有一个极不明显的声音掺杂进来了。 那是有人足尖轻点,落在马车前段的声音。 祈晟眉睫微动,却道:“进来。” 很快,车帘被从外掀开,却是一身风尘仆仆的初一,矮身进来了。 多日前,他奉祈晟之名,去往云卿策随其父隐居的地方查探情况,直到今日,方才归返。 而他进来之后,却是霍然弯腰,半跪下来,沉声道:“谷粱修脱逃乃是暗卫的责任,属下难辞其咎,还请王爷处置!”以他的身份,虽然不在京中,但这里的任何动静,他却依旧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祈晟俊冷的五官如若雕塑,冰凉得半点表情也无,他甚至没有看向初一,只道:“将功赎罪之后,再领惩不迟。先说说,你查到了什么?” 初一便道:“汝南王世子随其生父上官卿归隐之处,名为隆泽乡。属下这些时日亲自探访,得知那上官策自打隐居之后,面上虽随了其父的意思躬耕陇亩,不问政事。实则却经常暗中去往乡里的书塾寻西席借书翻阅,也曾多次被人看见藏于山林中读书,今年冬春之际,更是以游历山水之名,曾出门数月之久。” 冬春之际,正是京城春试前后。祈晟稍稍一想,便道:“游历山水是假,入京科举是真。” “是,他此行正是背着其父参加科举去了。”初一颔首道,“属下亲自去往京城查探,再度确认了尚书千金失踪一事,是确实存在的,一个名叫上官策的人,从最初的最大嫌疑人,到最后的无罪释放,此事也的确是千真万确。” 一切都和他们之前查到的内容无所差池,祈晟冷峻的眉眼微微敛起,却也知道既然初一是主动回来复命的,便是一定已经查到了什么成果。 “说下去,”于是他沉声道,“说破绽……在何处。” 初一颔首道:“属下于隆泽乡打探时,曾留心问过乡人这上官策的模样,旁人只道这人气质温润,体型瘦削,气格有些偏弱,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然而待到属下向京城中人询问时,人人不分男女,却都道他容貌俊美,秀逸如仙,是个文质彬彬的浊世佳公子。言语间,还大有替他惋惜之意。” 祈晟心思何等敏锐玲珑,听到一半,便明白了全部。 他眼中寒光一凛,隐隐有锋芒闪动。 不同的人,对于上官策评价,看似十分一致,都符合自己所见过云卿策。然而细细想来,这其中却又有着极大的不同。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十分寻常的道理。 故而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对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之人,往往更倾向于用美丑的标准来评判。换而言之,若这人极美或是极丑,旁人在描述的时候,是决然不会忽略掉这一明显特征的。 然而,如若这人的容貌极为平庸,全无特点可言,旁人对此也就基本不提了。 而云卿策……平心而论,祈晟承认此人的容貌,是极为出众的。便纵是盲眼之时,依旧能那般风华绝代,俊美出尘,更遑论那双黑眸炯炯有神之时,又会是怎样的风姿蕴藉。 实则若非是他生了这么一张太过招人的脸,祈晟对他和楚倾娆,也不至于戒备到如此地步。 可是便是这样的一个美男子,在隆泽乡人的描述中,却连半个“美”字也没能听到。甚至许多人选择直接将他容貌的描述略去,转而形容气质和举止。 如此想来,一个答案,便昭然若揭了。 “他不是上官策,更不是云卿策。”祈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眸子已然黝黑得如同无星也无月的冷寂夜空,寒意逼人。 “是,属下猜测,那上官策是在去往京城的路上,被掉了包。想来那真正的上官策气质虽也文弱,但容貌却极为普通,故而在隆泽乡人的描述中,对此才会只字不提。”初一道,“至于汝南王,数十年前上官卿辞官离京时,其子也不过十岁左右,垂髫小儿罢了,多年后相见,他分辨不出真假,也属寻常。” 他一席话说完,犹自细细思量着,看其中是否还存在着破绽可寻。 然而祈晟却忽然道:“如此说来,那尚书千金失踪一事……倒未必同他全无干系了。” 初一未料自家王爷竟然想到了这一层,稍稍一怔,道:“王爷此言,莫非……” 祈晟淡淡扬眉,“你可还记得,那千金小姐的随侍丫鬟,对于此事是如何说的?” “自然记得。”初一稍一思量,便点点头道,“那丫鬟曾道,自家小姐和云卿策庙里初见之后,乃是两情相悦,更是多次避开旁人暗中往来。尚书千金深爱云卿策,对他已然到了言听计从,不可自拔的地步。” “那么……”祈晟眼中波光微漾,声音却淡漠如初,“将那小姐私下骗出门来,借机灭口,对他而言,也并非难事。” 初一顺着他的稍稍一想,已经惊出一身冷汗来。 “此事虽然容易,”他敛眉道,“可是王爷,云卿策为何要这么做……惹祸上身,最后被天翔门的人追杀,害得双目失明的,不也是他自己么?他……” 说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背上骤然浮起的另一层冷汗。tqR1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多日前,谷粱修曾对自家王爷说过的话。 “他的失明,也的确是因为那过于阴寒之毒,冲伤了眼部经脉所致。” “他失明是真,因毒失明也是真。只不过……那毒却并非四月前所中,而是一直以来,持续不断地缓缓摄入。量虽不大,却足以让人……长久地处于目不能视的状态。” 是了,就连双目失明,竟也是他的算计! 第九十三章 明天要去死一死 初一所能想到的,祈晟自然早已思虑清楚。只不过,他神情虽然肃穆,却并没有半点慌乱的情绪。 或许……只因一切早有预感吧。 身下一只在微微颠簸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然停了下来,显然已经回到了镇南王府。然而外面充当车夫的暗卫却并没有通报,显然很明白里内的状况,深知不可贸然打断。 于是,就在这无声无息,亦是四平八稳的黑暗中,祈晟缓缓地启了口,道:“从偶遇尚书千金,到她消失,到天翔门追杀,再到双目失明,遇上楚倾娆,成为汝南王世子……也许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也说不定。”说到此,他带着点嘲意,扬了扬眉,道,“哦对了,那时候楚倾娆是如何离宫的,倒依旧是个迷。说起来倒是和谷粱修一样,于暗卫遍布之所,竟能全无痕迹地凭空消失了。” 毕竟那时候的楚倾娆不同于现在,刚从痴傻之症中恢复神智,是不可能知道这宫中藏有暗卫的,更不可能知道暗卫藏身的地方,从而毫无破绽地躲开离去。 初一双目睁大几分,依然听出祈晟话里的弦外之音,道:“王爷是认为……那谷粱修的失踪,也同他有关?” 祈晟颔首,却没有再多言。 “可是……”初一眉目紧锁,却喃喃地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祈晟的怀疑,至始至终,他都不曾放松对云卿策的看顾。而事实证明,无论是在麓州的汝南王府,还是入了京之后,对方几乎怎么出过大门。 哪怕是在府中时,也不过终日自弈和写字,甚至长时间一言不发地枯坐着。 而至于他本人,初一更是有两件事可以确定: 第一,他没有用类似于人皮面具的东西,完完全全是用本来面目示人; 第二,他不会武功,一星半点也不会。 直到今日,他所做过的,还只是“可能”做过的事,也不过是暗中服药,从而让自己长时间保持失明状态,以及……昨日里亲手毁掉了自己复明的机会。 ——那替云卿策施针的大夫,初一已经第一时间让人去调查过了。事实证明,他三十年来一直在京中替人治病,颇有些口碑。而自打汝南王前来后,便花了重金将他聘请而来,留在府中,做专门的大夫。 他的身家是极为清白而明晰的。不可能,也全无必要为云卿策作假。 故而那时候,他是真的毁掉了自己的双眼,也是真的……曾经命悬一线。 想到这里,初一禁不住心中微寒。 如若王爷的猜测没有谬误,那么他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究竟会出于怎样迫不得已的缘故,才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连生死都可以算计在内。 诚然,一个失明的人,可以极大程度地降低旁人的戒心和怀疑,便宜行事。但若是单单为了这一点就这么做,这显然是不可理喻的。 是想用苦肉计,然后嫁祸给自家王爷,从而离间他和汝南王之间的信任关系? 纵然有几分理由,可未免也太小看自家王爷了吧?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首先能不能成功嫁祸尚且是个未知数,其次就算是嫁祸成功了,让二人有了嫌隙,但以祈晟在大胤王朝的权力和地位,却也绝非是一个区区汝南王若能撼动的。 这种以卵击石的情形,谁人都心知肚明。如若云卿策当真有如此深的心机,他不信对方在这一点上,会如此糊涂。 故而他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初一以实际间想不明白,转头看向自家主子。祈晟一言不发地坐着,俊美深锁,面容阴沉得似萦绕上了一团黑云。 他显然是有了更多的想法和猜测,却只是微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初一便也不便多言,只是沉默地在一旁等待着。 直到打更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车厢里的一派沉默。 祈晟从思绪中骤然抽离,抬眼而望,听得已经三更天了,便低低地吐出一口气,道:“你且继续派人盯住他,记着,是在他房门外盯着,而非府门外。” 他着意交代了这一句,便是知道若有身手如楚倾娆般敏锐迅捷,却又能够觉察到暗卫藏身之所的人,也是有可能趁人不备,近云卿策的身的。 初一领命,很快对着外面的暗卫,将祈晟的意思传达了下去。 祈晟顿了顿,又道:“明日……不,是今日之事,可已安排妥当?” 初一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祈晟口中的这一个字音落下,原本淡然的神情里,却笼罩出一种肃杀冷冽的寒意来。可他却并没有再透露出心中的所思所想,只转头对初一道,“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初一分明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切绝对不会按照计划行事”的意思来,却也不敢多问,只拱手应下,然后听命离开了马车。 祈晟依旧坐在原处,双眸幽深如涧,薄唇边却不知何时,已然勾出了一抹邪气四溢的笑来。 这世上人人都是有弱点的,再完美的人也不例外。 而不管那偷梁换柱成云卿策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他这次却要赌一赌,他的弱点,便是…… ***** 楚倾娆回到昭阳宫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忘记告诉祈晟了…… 算是,横竖那也是要前后折腾十来个月的事,早一天说晚一天说也不妨事。故而她只是伸了伸懒腰,然后大步走进了宫门。 沙鹰已经忐忑不安地在宫中等候许久了,由于不知道自家主子的归期,也不敢贸然出去找她。 此刻瞅见楚倾娆的身影,便忙迈动一双小短腿,匆匆迎了上来,道:“主子你可回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一直在宫中,也无暇打探外面的消息,楚倾娆闻言便沉默了一刻,才低声道:“云卿策出事了。” 沙鹰大惊,一双圆眼睛瞪大了几分,其中满是担忧和不可思议。 楚倾娆看着她那副表情,反倒有些哑然失笑。但同时也欣慰于,这沙鹰倒从始至终都和自己一条心,连爱恨憎恶都一样。 她深知自己这个主子对云卿策十分友善,甚至多有照拂,故而虽同对方几乎交集为零,但却也是发自内心地关切和挂怀。 故而她轻轻一叹,抬手拍了拍对方的小脑袋,道:“依然没有性命危险,只是那双眼……” 然后她回到房中,便将今日在汝南王府发生的事情,合盘告诉了沙鹰。说完之后,眼见着沙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又是一笑,道:“那次祈晟来过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也没必要替他苦苦瞒我了。” 沙鹰便面露愧疚之情,撅了小嘴,低声道:“我有错……我的主子只有一个,不该听命于旁人。” 楚倾娆便笑了起来,如同夜里绽放的昙花,洒脱而自然。tqR1 她道:“你处处都随我,我不怕祈晟,你又怎么会怕他?”语声微顿,也随着柔和了几分,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和他生了嫌隙和误会,才这么做的。” 沙鹰便咬咬下唇,不说话。她的确是怕主子会因此王爷吵架,才不说出来的。 不过现在回头想想,就算这俩人当真吵架了,主子会输吗?显然不会的嘛…… 看来自己是完全想多了。 而就在她立在原地还有些发呆的时候,楚倾娆已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伸展了四肢,懒懒地把自己甩在了床榻上。 “时候不早了,都睡吧睡吧。明天还要去死一死呢,这也是个技术活!” 沙鹰嘴角微微抽搐,还是点了点头,服侍着自家主子更了衣,又替她掖好了被子,这才抱着怀中的衣衫,徐徐走出卧房。 走着走着,却忽然听见“刺啦”一声。 低头一看,却见是楚倾娆的一截衣摆不知何时垂了下来,而她手短脚短也矮小,便一个不慎将那衣角踩到,生生地将衣衫拉破了一道口子。 将衣衫举起来,对向月色。沙鹰仰头看向那道写长长的,起了毛边的口子,不禁一时间失了神。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空,全无着落…… ***** 由于祈晟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故而楚倾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第二日一早起了床,更了衣之后,便按照之前商量好的那般,携沙鹰上马车出了宫门。 美其名曰,去往普会寺斋戒几日,替皇上以及大胤江山社稷祈福…… 虽然过去并没有妃嫔撇开皇帝自己出宫祈福的先例,但由于楚倾娆的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光明正大,加上祈晟也没少在暗地里施压,故而朝中的大臣们一个个也都装聋作哑,只当全不知道。 于是,在马车上颠簸了大半日之后,楚倾娆便已然置身于普会寺后院的禅房内。 正是上一次来到此地时,祈晟只给她看的那一间。 一窗之隔外,是静谧恬然的后院。十分神奇的是,好几日过去了,那如大小如米粒般的桂花依旧星星点点地开着,虽然少了点,但在这接近深秋的时候还如此坚挺,实在是有够难得的。 不过有花总归是好的,跟何况那桂花还是香的。 楚倾娆正站在窗前盯着那桂花树深吸了一口气,却听沙鹰的声音响起在身后,道:“娘娘,我已经打探清楚了,世子他已然醒了过来。” 普会寺虽然地处偏僻,山高水远,但是以沙鹰的身手,来回一趟却也用不了几个时辰。 听闻此言,楚倾娆眉心舒展,回头对她笑了笑,道:“那就好。” 事已至此,最好的情况,也只能如此了。 至于其中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眼下的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不光是祈晟,她自己也要出手,好好查个清楚。 不只是为云卿策讨一个公道,更要看看谁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掀起如此事端。 只不过,在这些之前,还有一件事更重要一点…… 楚倾娆抬手掩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出了满眼的泪水。 然后她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并且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朝床榻走去。 口中道:“我睡个回笼觉先,没事别找我,有事更别找我。”话音落下,已经一把掀开被子蒙住了脑袋。 哎没办法,谁叫她怀孕初期格外嗜睡呢。 沙鹰:“……” 这么关键的时候居然还能睡的着。她不得不承认,自家主子有时候真的是心比海宽…… ***** 楚倾娆一觉睡到了大中午,在庙中用了一餐“淡出鸟来了”的素斋之后,回到房中,又继续睡…… 然后直到黄昏时分,她才终于正式且完全地起了床,顶着一双朦胧的睡眼,由着沙鹰整理着仪容。 处在深山老林中的普会寺,到了这个时候,便已经如同入了夜一般,几乎没了人声。 周遭安静得只有绵延不断的诵经声,以及偶尔穿插在其中的几声鸟叫。然而毕竟已近冬季,那鸟叫声也格外稀薄少有。 只有暖黄色的夕阳光芒,倾斜却无声地撒入院中,又透过窗棂投了进来,反而将屋内衬托得格外落针可闻。 楚倾娆低垂着眼睫,盯着那一抹落在自己身上的夕阳,脑子一点一点变得明晰,目光也一点一点变得清明。 按照祈晟的计划,只在天黑之后,这院子里的静谧,便将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第九十四章 搅乱了所有神智 果然,待到夕阳全然地落下地平线之后,一道火光便无声无息地在小院的左侧亮起,连带着灼烧草木时发出的“噗噗”声响。 正端坐在房内闭目养神的楚倾娆,自然是第一时间便觉察到了这细微的动静。然而她如蝶翼般的长街稍稍一颤,只淡淡地看了一眼,便再度合上了眼眸。 那火势便在这样的放任自流中越来越大,很快地,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形成了一团肉眼可见的亮光。 也不知祈晟命人在院中备了什么,便只是在这短短的片刻里,院内已成了一派浓烟遍布的模样。旁人若是远远看去,怕是当真要被这雷声大雨点小的火给吓得不轻。 而这浓烟,实则也是楚倾娆离去的最好掩护。待她悄然离开,来到安全地带之后,镇南王府的暗卫也会同样借着这浓烟和夜色的双重遮掩,将事先准备好的女尸放入屋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梁换柱。 楚倾娆需要做的事情便十分简单:等火势稍稍大些,然后赶在寺中僧人前来救火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去。 而她早已将这后院的地形牢记在心中,逃生路线也已经暗暗定下——屋后有一个格外高大的槐树,枝叶参天,且伸向了院墙外,无论是对于楚倾娆还是沙鹰而言,树遁什么的都决然不在话下。 故而楚倾娆处在这大火之中,身形依旧稳如磐石,半点也不着急。 直到忽然间,一声惊呼骤然从前院处的方向响起。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救火啊!快救娆妃娘娘出来!” 如同听闻了动身的讯号一般,声音响起的同时,楚倾娆已经睁开了双眼。那一刹那,眼眸中已经再无半点慵懒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如星如月般的璀亮明光。 “走!”她当即道。 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的沙鹰,用眼神朝对方示意。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沙鹰却竟没有看她。 她小小的身子站在窗口边,一手扶住窗棂的位置,正地垂着眼,双眉微敛。 “怎么回事?”楚倾娆觉出什么来,问道。 沙鹰维持着疑惑的神情,抬眼看向她。 她缓缓地道:“主子,我怎么觉得……头有些晕?”说话的同时有身处小小的手来,放在眼下握成拳,道,“身子似乎也没什么力气……” 话音还未全然落下,二人已经齐齐变了色。 一个答案虽然未被挑明,却已经于同一时刻出现在了她们的脑海中。 窗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火光也越发肆意地跳动在她们周围。相比之下,屋内却格外地静,静到几乎死气沉沉。 幢幢的光影中,楚倾娆紧锁双眉,冲沙鹰厉声道:“先屏气!出去再说!” 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没有再多的时间容得她们去耽误。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故而她上前一步,扯了沙鹰的手,便带着人从后窗处跳了出去。 然而及至双脚落在柔软而带着灼热温度的土地上时,楚倾娆双腿骤然一软,若非是情急之下扶住了树,便险些要栽倒下去。 却是脑中一个晕眩,几乎搅乱所有的神智。 沙鹰由她牵着,步子却也变得越发沉重起来。她低低道:“主子,我们……我们好像中毒了……” 她身子小年纪轻,故而那毒药在她身上的反应,要远远比楚倾娆明显。短短的功夫,她的发鬓已然湿了一部分,显然也是用尽了意志,去和身体里滚滚而来的昏厥做着抗争。 楚倾娆尚还能左右自己的神智,站稳了脚步,没有说话,只是将她一拉,二人跃入槐树的枝叶中。 而即便如此,她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法远不如过去轻松了。 可这还是只是开始…… 寻了根较为粗壮的枝干坐下,她没有急着离开,却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院子里,那熊熊的火光,以及从外涌入救火的僧人。 从白日起,来到这里的每一幕,走马灯似的在脑中飞快闪过。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以她和沙鹰的身份,都绝不是会被人轻易下毒的主儿。那么这毒到底是怎么下的,竟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二人此刻的情形而言,也只有一种解释:这毒,多半是以一种极为缓慢的方式,慢慢摄入。量少并无妨碍,然而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那症状便会随之浮现出来。 楚倾娆凝神思考着。 显然,今夜不会那么太平地度过,有事即将发生。 所以在弄清楚敌人是什么人,身在何方之前,她还不能贸然离开,须得以静制动。 院子里又忽然涌入了大批的僧人,却是齐齐扛着一个木桶,匆匆地奔向一处。 却竟是那高大桂花树,被火烧着了,火势一瞬间蹿高了许多,若不及时扑灭,怕是便无法制止了。tqR1 楚倾娆定定地看着那冲天的火光,下一刻,人已经定在原处,如遭雷击。 是了,就是这桂花! 白日里,她唯一能嗅到的气息,便是时常萦绕在鼻端的淡淡桂花香。甚至较之上次前来,要越发浓烈了几分。 她却并未在意,只因初次来此时,一人曾负手立于桂花树下,看出了她对这桂花的疑惑,便出言淡笑道:“这普会寺处在幽静的山林间,较之别处稍冷,故而这桂花的花期也要晚上些时日。” 正因如此,即便数十日后再见到这桂花,她依旧没有起疑心。 半点疑心也无。 由于大火的灼烤,楚倾娆周身都已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可手心却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凉得彻骨。 她微微合目,深吸了一口气,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呢,也许那藏于暗中之人,是用了什么自己想不到的法子呢? 这个时候,她如何也不能乱了心神。 睁开眼,她冲身旁的沙鹰道:“这里烟气大,先找个没人的地方躲一躲。”然而一转头,却发现沙鹰竟已无声无息地伏在了自己的身侧。 楚倾娆心头一紧,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很快却也松了一口气。 沙鹰对这毒的反应,要远远早于自己,故而也给了她判断毒性的机会。 至少目前看来,这毒并不致命,甚至不烈性,却足以麻痹人的头脑和手足。 又一阵浓烟被风卷起,朝这边送了过来。 楚倾娆忙抬手掩住口鼻,心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单手把沙鹰抱起,准备先下树再说。 然而,刚一起身,脑中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应对不及,竟是生生地从树上载了下去。 好在这树并不太高,地面的泥土也较为柔软。加之下落的时候,楚倾娆及时地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用背脊落地,并腾出一只手来护住了自己的腹部,故而这一摔虽然让她有些眼冒金星,但自己身体里和怀抱中的一大一小俩孩子,倒暂时安然无恙。 蜷曲在地面上,她如释重负地吐出了一口气。然而感觉到自己紧紧按在腹部的手,却又不禁在讶异中勾了勾唇角,哑然失笑。 兴许是做了一辈子特工的缘故,心肠比起寻常之人要冷硬几分。故而当初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她的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十分淡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方才危及关头时,自己那源自于身体的本能举动,才让楚倾娆霍然意识到,自己其实的血液里,还是存在着一些母性的。 又或许原本已经消失,却因了这个孩子,而重新出现。 原来,她心里到底还是珍视它的。不论是男是女,这都将是自己的骨肉。 想到这里,楚倾娆的心禁不住柔软了起来。 也正因如此,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度过今夜的这道难关。 稍稍平复了心绪,楚倾娆忍着脑中的一阵阵晕眩,坐起身来。她知道,拖得越久,毒性将越发深入地渗透到自己的体内。 故而不能再拖延了。 想到这里,她指尖微动,手心里便霍然多出了一物——正是她平日里没事,在宫中用小刀削出的尖利竹片。 五指骤然收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竹片收在手心里。 很快,指缝里便潺潺地渗出了殷红的血来。 与此同时,肌肤划破时候的刺痛感,也让楚倾娆在短时间内骤然清醒了许多。 定了定神,她伸出有些沉重的手臂,探向昏睡在自己身旁的沙鹰。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到对方衣角的时候,另一双手却从旁伸出,将沙鹰整个儿抱了起来。 楚倾娆抬起头去,便看到一个女子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明。 她双手抱着沙鹰,一双明亮的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楚倾娆,看着……竟是有几分眼熟。 “娆贵妃楚倾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总算是见到本尊了。”女子的声音极为清澈悦耳,话中虽然处处都是恭维,语气里却分明是透着嘲讽和不屑。 而且,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怕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楚倾娆眯起眼,目光扫过面前的女子,暗自评估这对方是否会武功,武功如何,自己的胜算又有几成。 然而藏于袖中的手,在尝试着握成拳时,却发现只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自己的体力竟然流失得这么厉害。 刺痛可以让神智情形,却无法带来新的力量。而以她现在的情况,怕是连一个普通人都打不过了。 想到这里,楚倾娆只能转而智取。把手中的竹片越发用力地握了握,她用还算平静的声音道:“能劳动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这般提前守株待兔,没想到,我居然这么有名。” “娆贵妃着实说笑了。能让王爷看得上眼的女子,怎会是平庸之辈?”女子话头一顿,却是盈盈一笑,接着道,“就算是棋子,王爷也只要有用那一颗。”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听出她话中的玄机,楚倾娆眉间一敛,声音已有些不稳。 “娆贵妃如此聪颖,如何会听不明白?”那女子闻言,徐徐地俯下身来,仿佛要同她说悄悄话似的,放慢了语速,道,“很显然,我这话是在告诉娆贵妃,王爷他……” 楚倾娆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察到身后的响动。便霎然明白了,面前女子不过是在声东击西罢了! 然而等她猛地回过头去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截绯红色的衣摆。 与此同时,后颈处已是一痛。 她双目一黑,便再没了知觉。 第九十五章 主动送上门 看着面前轰然倒地的人,女子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目,勾唇一笑。 她伸手在对方的手腕上搭了搭,神情微微闪烁。但很快,她恢复了笑意淡淡起身,与此同时抬起眼眸,不紧不慢地将视线投向楚倾娆的身后。 暗处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徐徐走出,男子如绯衣如血,划破漆黑的夜色,带着几分张扬和清傲的意味,骤然闯入视线之中。 精致如画的面容上,银质的面具反射了如水的月华,寒光潋滟。 敛袖在楚倾娆面前站定,他微扬了下颚,却是低垂着眉眼,无声地看着她。 一旁的女子便轻笑起来,道:“毒性很轻,说是毒,倒不如说更类似于迷药。” 说话的时候,她也已然上前走了一步。那原本隐没在夜色中的面容,便展露了出来。 面若凝滞,目如秋水,正是那张和楚倾娆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一颦一笑间,无不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魅惑,却是和楚倾娆慵懒闲散的模样,大不相同。 她自幼便看过些医书,对医术略有了解。重生之后为了抖垮家中的极品亲戚,便越发加紧研习,借着这项技能平步青云,故而到了如今,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精于此道”了。 听了她的话,叶惊尘却没有开口,甚至动也未动,仿佛根本不曾意识到她的存在。 然而收回目光的动作,却无疑昭示了他稍稍减去几分的担忧。 钱思妍一双明媚的水眸,却依旧死死地所在他的面具上,唇边的笑容便越发明显了几分,道:“只不过,她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最后关头还能觉察到你的存在,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也无怪乎祈晟不惜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也要把人从宫中弄回自己的王府去,占为己有。” 叶惊尘一张绝美的面容,尽数隐没在面具之下,教人看不出面容里的任何神情。然而在听闻此言后,他却转过头来,看向钱思妍。 那一眼,倒也不是愤怒,却带着丝丝的凉意。 钱思妍便知道,他这是不悦了。但她却并无退缩之意,反而笑起来,继续道:“果然,果然,虽然都已经把她当棋子用出去了,可公子心里……到底还是不好受的吧。毕竟新手把心上人这般送到别人怀里什么的,这样的事,可不是……” 她话说到一半,便觉眼前一阵劲风扫过,红衣翻飞如同暗夜中盛开的曼陀罗,炫目而耀眼。 顷刻之间,自己玉白的脖颈间,便已然多了一双手。 那双手形状美好,骨节修长,肌肤甚至比自己的脖颈更为白皙细腻,简直不像一个男人的手。 可却也到底是美的,美到只看一眼,便让人忍不住要浮想,其主人的面容会是何等的倾城绝艳,举世无双。 可双手,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扼断自己的脖颈,却终究没有,只是徐徐地用了一点力道。 故而钱思妍笑容不改,稍稍一顿之后,却是继续说完了自己的话,“这样的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忍得下来的。” 话音刚落,便感到那手霍然用力,将她的气息阻断了许多。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要你的命?”面具下的薄唇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但说话间,他的手却已经送了一松。 “公子……公子何出此言?”呼吸再度变得顺畅,钱思妍略有些急促地喘息了几声,面上的笑容却很快再度浮现出来,她毫不避讳地凝视着对方,道,“我只不过,是希望能为公子分忧罢了。毕竟苦恋一个人的滋味……我也懂。” 她说这话的时候,双目含泪,已然露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任是谁人看了,都要为之触动,心生怜惜。 然而叶惊尘却分毫也不为所动,他太过清楚钱思妍的性子了。但凡是对她有所裨益,方才那暧昧之极的话,她可以浑不在意地对全天下的每一个男子都说一次。 只因她在乎的根本不是情爱,不是男人,所以对自己的姿色,便能十分坦然地当作工具,当作达成目的的手段。 仅此而已。 他也不去戳破对方,同样只淡笑道:“这些狐媚子的手段,日后自有你用得上的地方。”说着,彻底松开扼在女子脖颈上的手,指尖触着肌肤徐徐上挑,最后不轻不重地扣住了下颚,抬起。 将那小巧的下颚抬起几分,他眼底含笑,慢慢靠近,将自己唇送了上去。 那模样,那神情,若论妩媚,竟是丝毫也不输给钱思妍。 却终究没有真正地触及,只是维持着一个仿若亲吻的姿势,轻声道:“记着,等到那时候……含蓄些。男人往往不喜欢主动送上门来的便宜货。” 钱思妍原本被他撩拨得心神有些池荡,但骤然听了最后一句,却如同冷水当头,不禁愣了一愣。 而此时的叶惊尘已然松开了手,将依旧昏睡在地面上沙鹰一把抱起。 “你很清楚,我还需要你,所以现在不会动你。”他讥讽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冷笑一声,道,“可你不要忘了,前提你……做好你该做的事,我不要一颗没有用的棋子。” 说完,身形一闪,红衣已然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钱思妍站在原地,原本满面的笑容,便霍然了无踪迹。她勾了勾唇角,不屑地轻笑一声,随后回身走到楚倾娆面前,蹲下身来。 “怎么办,这里就只剩下你我二人。”看着那张和自己毫无差池的面容,她眼底渐渐地浮现出玩味的笑意,“叶惊尘对你有情有义,你却怀了别人的孩子……我和他又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是不是,应该帮他一把?” 说到此,她一双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触上楚倾娆的下颚,如同在爱抚新到手的瓷娃娃。 然而眼底的笑意之中,却隐隐带了些狠毒之意。tqR1 ***** 祈晟一身皂色镶边暗纹织锦长袍,负手长身玉立在一处高地上。 不远处,山林之中的普会寺火光冲天,成为暗夜之中一道明亮得刺目的景致。 他负着双手,黑发共袍角在夜风中不住地翻飞着。冷峻地面容沉凝得如若雕塑,眉宇之间隐隐带着些许寒凉之气。 “算时辰……也该到了吧。”缓缓地,他启口道。低醇如酒的声音落入晚风中,平静淡漠地仿佛不带任何人情。 在他身后的初一便上前一步,道:“已经按照王爷的意思,将娘娘陷入火海的消息……传去了汝南王府。并且,替身也已经安排妥当,人人都知道,王爷正在宫中陪着皇上玩耍,不曾离开。” 祈晟淡淡一颔首,不再说话。 初一的面容里却显露出些许迟疑来,毕竟,这个吩咐来的那样突然,却又如此笃定。显然,王爷心中早便作此打算了。 只是,他却连自己也不曾提过,显然是要把事情一瞒到底。 那么,当时之人的娆贵妃呢…… 祈晟的目光一直锁在那火光处,却好似已经看透了初一的心事般,语气平平道:“她不知道。” 初一大惊,道:“这……” 祈晟眉睫微垂,面上闪过一丝淡淡的自嘲,道:“她若知道,又怎会同意?” 初一便又一阵阵哑口无言。 是了,王爷此举,本身就是一种刀锋走险般的赌注。他虽然并不觉得娆贵妃和汝南王世子之间真的会有什么苟且之事,但对于娆贵妃而言,汝南王世子显然是和旁人不同存在。 她向来心思细致敏锐,却对他珍重,在乎,甚至信任。 故而也定然不会同意王爷今晚所做的一切。 唯有,先斩后奏。 只不过,即便到了现在,那身份造假的证据是自己亲自查探出的,他依旧有些无法无法想象,云卿策究竟是怀了怎样不可告人的卑劣目的,才会伪装到了如此地步。 可他却从不怀疑自家王爷的判断。 唯有等今晚过去,一切才会真正地水落石出。 ***** 一辆马车在少许骑兵的护卫之下,于夜色中飞速地疾驰着,全然不顾车轮下的山道泥泞不平,崎岖狭窄。 车内的颠簸,自然也非常人索能忍受的。 “公子,公子!快他们慢些吧!你这身子……如何受得了啊!”碧泉双手抓着云卿策的衣袖,急的几乎要哭出声来。 自家公子经过了昨日那样非人的摧残,今日一早终于幽幽转性,但整个人却如同纸片剪成的一般,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破。 整个汝南王府悲喜交加,老爷眼眶都红了,却只是握着云卿策的手笑道:“醒了便好,醒了便好,还活着……便是最好!” 昨日施针的大夫又来看过一次,只道公子如今已无生命之虞,只是整个人虚弱得紧,须得好好卧床静养,不可贸然下床。 原以为照做了,上天便能重新还自己一个温润如玉,清淡蕴藉的公子来。哪怕再也无法复明,也罢了。 便如老爷所说,还活着,便是最好! 谁料,夜里竟出了这样的变故。 消息一传到汝南王府,公子便跟疯了似的要下床出门,王爷一时有公务在身不在府中,没人能拦得下他,便竟这般生生地由着他,拖着沉疴虚弱的病体,冒着寒意逼人的夜色,上了马车…… 剧烈地摇晃中,云卿策亦是单手撑在车壁上。一身白衣如雪,却及不上他面色唇色里的苍白,血色全无到几乎骇人。 他紧紧地咬着唇齿,汗水分明已经濡湿了衣衫和发梢,却依旧极力隐忍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碧泉便当真掉下泪来,道:“公子,你这是何苦啊!娆贵妃出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皇宫,可皇上和摄政王还好端端地在宫里,半点也不为所动。他们都不在乎,公子你大病初愈,又何必……何必……” 听闻此言,云卿策眉眼低垂,自嘲地一笑。 片刻后,他终于开了口,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哑声道:“你以为……摄政王当还真在宫中么?” 碧泉大惊,道:“难道……难道……” “他现在……多半已在普会寺等着我了吧。”云卿策面容里的自嘲便转为苦笑,他摇摇头,无力地道,“他素知我对楚姑娘……不能忘情,这是……这是在用她的命逼我过去!我若不去,她只怕……必死无疑……” 语声刚一落下,他整个人便一个抽搐。骤然弯下腰,狠狠地咳嗽起来。 碧泉从未见过有人咳得如此惊天动地,即便在这周遭全是马蹄声响的情景中,依旧清晰可闻地响在耳侧,如同一根根小针,绵绵密密地扎进了自己心里。 第九十六章 如何也不能留他 她的泪水便越发像断了线似的滚滚而落。也顾不上主仆之礼男女之防了,一把扑倒在云卿策身上,失声哭喊道:“公子,你为人清淡无求,从曾不妨害他人,那摄政王为何处处容不得你?!暗自倾心娆贵妃又如何?可你什么也没有做过啊!因为存了那么些念想,他便要如此赶尽杀绝,毁了你复明的机会不说,生生要逼死你才肯罢休么?!” 碧泉平素里为人虽然小心胆怯,但终归是云卿策身边最近的贴身丫鬟。对于谷粱修替自家主子治病一事,她自是将全过程都看在眼中的。 那所谓的南海神医,打从一开始便是祈晟请来的,无人知晓来历。用药出了如此大的差池后,却又烟雾一般地消失得干干净净。还是从镇南王府上消失的。 如此,岂非是太过巧合了些? 一切的疑点,都精准无误地指向了那位尊贵无比的摄政王。 事发之后,汝南王府中虽无人敢挑明,但人人心里实则都存了几分疑虑,只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以祈晟和云卿策身份地位之悬殊,似乎并无必要置他于死地。 碧泉却不然,她很清楚,祈晟决然有理由这么做的。 正因太过清楚那理由是什么,她才会越发替自家公子感到不平:纵然公子对娆贵妃的确有着倾慕之情,也纵然曾背着摄政王同娆贵妃见过面。 可他双目失明,足不出户,就算是见面,也是娆贵妃亲自前来的。而且每一次,她自始至终都在一墙之隔的耳室内,很清楚,他们二人并未做任何苟且之事。 完完全全的就是君子之交。 凭什么,如今需要付出双眼,甚至生命作为代价的,却是自家公子? 她比任何人知道,自家公子的好。 他俊美无双,温润如玉,清淡蕴藉,从不与人为恶。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待这汝南王府中的任何一个下人,无不是谦恭有礼,全无半点颐指气使。 可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结局? 碧泉心内愤愤不平,眼见着自家公子几乎命悬一线,便什么顾不上了,一口气说了许多后,便抑制不住地呜呜地大哭起来。 而云卿策听了她最后的那一句话,秀逸的眉间微微一皱,叹息一声,轻斥道:“此事……不要胡说。” 话虽如此,声音却是低哑无力,气若游丝。语气之中也并无多少真正斥责的意思。 更多的,是无奈。以及,暗示她……言多必失。 碧泉隐隐觉出了这样的意思,心中越发觉得酸楚: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地步,自家公子想着的依旧是旁人,竟不肯匀出些心思,为自己考量考量…… 眼中愈发蓄满了热泪,然而处在极致颠簸的马车上,那热泪又很快被甩出眼眶,掉落在了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正此时,她感到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了自己的发顶。 那双手,皮肤白皙,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太白太瘦了些,并且哪怕是隔了层层叠叠的乌发,依旧能觉出掌心透出的凉意。 一颗心骤然收紧起来,却到底还是因了这个小小的动作,而莫名安定了几分。 因为马车颠簸,云卿策来时双眼上系着的纱布不知何时,早已掉落。但他却自始至终只是闭着双目,不曾睁开眼来。 虽然府中无人忍心将事实告诉他,但他显然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双目此刻变成了何等骇人的模样。 轻轻地拍了拍碧泉的脑袋,他苍白着一张血色全无的脸,浅笑将面容转向她,声音却是一贯如水般的清润淡雅。 他道:“没事,别怕。”却竟是反过来,在安慰他。 碧泉不由得一时愣住。 而正此时,身下的马车却是一个剧烈地急刹,与此同时,有侍卫的声音响起在外面,道:“公子,前面……好像有人!” 云卿策被震得身子骤然一抖,忍不住捂住嘴又是一阵低咳嗽。半晌后才缓过起来,却是认命般地摇头一笑,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果然,就在他语声落下的时候,便听外面侍卫的声音骤然变了腔调,却是伴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下跪声,急急道:“参见王爷!” 碧泉闻言,面色骤然紧绷起来,一手忍不住紧紧地攥住了云卿策的衣袖。 正此时,另一个声音自马车外响起,轻笑道:“一听说娆贵妃有难,便如此迫不及待地赶到这里,看来世子这病,倒并没有本王以为的那般严重。” 那声音低醇而淡然,却透出一种万仞山岳般的威慑之力。虽带着笑意,但更多的,却是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嘲讽。 只听闻其声,碧泉整个人已经禁不住狠狠地抖了抖,足见对他是怕到了极致。但小小的手却越发用力,把自家公子的衣袖死死地绞在掌心里。 然而相比之下,云卿策却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兴,甚至较之刚才,越发平静。 他伸出冰凉的手,摸索到在碧泉的手背,在其上轻抚了一下。没有说话,单是凭此以示安慰。 但随后,他的指尖却十分温柔地加了些力道,显然是试图将她的手拿开。 他到底还是要出去的。 碧泉也知道,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是福是祸,哪里还躲得过?眼见着自家公子手中微弱的气力,甚至还不如自己这个小女子,又哪里忍得下心来和他抗衡? 便只能含泪松了手,道:“公子……” 云卿策却朝他弯了弯眼眸,玉润的面庞映着淡薄的月色,经过昨日一场大病,双颊虽然明显凹下去了许多,却依旧是远远胜过旁人的风姿俊朗,飘逸若仙。 然而便正是这么个谪仙似的人物,唯独那双眼,却是微微闭合着,遮掩在乌黑而浓密的长睫之下,再不肯轻易示人。 也永远再无机会示人。 碧泉的心便如同被刀锋戳刺了一般,疼的刺骨。 “没事,也许……事情没有我想得那么糟呢?”云卿策再度轻声宽慰道,只是那唇角有些刻意的笑容,却隐隐有些不稳,透出了些许苍凉和清寂来。顿了顿,道,“你便留在这里吧。” 说罢,他未再多做停留,摸索到车帘的位置,轻轻掀开,便在侍卫的搀扶下,矮身走了下去。 碧落木雕般坐在马车里,看着眼前的车帘一开一合间,原本的黑暗被划破了一道口子,很快,却又卷土重来。 车内再度没了光亮,近乎……死气沉沉。 碧落的泪水忽然滚滚而而落。 她如何会不懂云卿策的意思? 让自己留在马车里,无非是怕之后发生的事,于她而言太过残忍,故而便选择帮她自欺欺人一回。 “公子……” 她蜷缩着身子,把自己埋在双膝之中,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呜咽。 …… 而与此同时,马车外,祈晟负手而立。 今日之事兹事体大,故而他身边只带了初一一人,其余的暗卫都尽数屏退了,伏于百米开外的山腰处。 眼见着一抹白衣从马车中徐徐而出,他原本冷凝得不带半点感情的眸子里,这才闪过细碎而凌冽的光。 云卿策此刻的模样,不可谓不狼狈。 然而即便鬓发依然散乱得不成样子,衣衫袍角也俱是歪斜了不少,可他整个人的气度依旧是安然而平和的。如同一池静谧的春水,无论多少风雨,也不会轻易地掀起涟漪。 在侍卫的搀扶下,他的足下落了地,下一刻双腿却是一软,险些栽倒在地,于是便又在那侍卫群众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 祈晟目若寒潭,凝视着他,动也不动。 半晌之后,云卿策才十分吃力地站稳了身子。他转过头去,对侍卫们说了些什么。后者一个迟疑,却到底还是赶着马车,尽数离开远走。 待到此处只剩了三人时,云卿策才凭借着听力,转向了祈晟所在的方向。 可他却并没有看向祈晟,而是微微地扬起了头,神情有些恍惚。 “火……还在烧。”他喃喃道,那一瞬,神情之中,却多出了几分而破碎般的哀戚之色。 火还在烧,便意味着楚倾娆也许尚在危险之中。 或许她有法子自救,可也只是自救而已。面前的男子,从一开始,就不曾打算伸出援手。 祈晟定定地看着他,听闻此言,原本沉稳淡然的神情却骤然冷了下来,甚至是……杀机毕现! 他眸中寒光一闪,霍然举步上前。与此同时,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在暗黑的天色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光芒来。 光芒的终端,直逼云卿策的心口! 这样的场景,于二人而言并不陌生。 许久之前,在麓州的汝南王府,他便曾经用手中的长剑,气势如虹地指向云卿策的脖颈。但却终究隔了些距离,并未取他的性命。 因为那时候,他对于对方的怀疑,还仅止于猜测和直觉。故而便只是如此警告一番,点到为止。 而如今,他手中的握有的证据已经越来越多,虽然还不足以证明云卿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却也到了……如何也不能留他的地步。 宁可枉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人。这是祈晟向来的作风,更何况,此事极有可能关乎大胤的社稷,自己的大哥拼死打下的江山。 故而那剑尖处的冷光并没有丝毫的迟疑,便干脆利落地,没入了云卿策的胸口之中。tqR1 第九十七章 情之一字 云卿策如风中落叶般的瘦削身形,如何经得起他那势如破竹般的剑势?闷哼一声,足下的力道便再也维持不住,当即跪倒在地。 而胸口处,那剑尖刺入的地方,已经极快地渗出了鲜血。刺目的红落在他原本素白如雪的衣衫上,如同雪地里开出的红梅,透着一种凄艳的绝美。 只不过,那伤却并非当心而入,而是往一侧偏离了几分。并且刺入的深浅,也拿捏得恰到好处,绝不足以在顷刻间取人性命。 祈晟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神情冷峻犹如神祗。他低眉垂目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人,声音如同被冰淬了一般,寒意彻骨。 “娆贵妃如何,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然而他的唇角却是嘲讽地勾起,缓缓地,颇有耐心地,将口中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可闻,“与其在这里猫哭耗子,惺惺作态,世子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命。” 语声落下,手臂已收,已经霍然拔剑而出。 惯性之下,云卿策身子骤然前倾,蓦地喷出一大口血来,然后扑倒在地。 伸出颤抖的手,试图支起身子,却终究因为无力,而再度倒下。 他乌发凌乱,面上唇上俱是沾上了殷红的色泽。挣扎半晌,便只能维持着这颇有些狼狈的姿势,弯起背脊,自嘲地笑了笑,道:“怕是……也不必关心了吧,王爷既然引在下来此。从一开始,便……便不打算再让我回去了吧……” 月色不知何时已然隐没在了层云之中,夜便越发地深暗了起来,半点光也不见,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在周遭穿行而过。 祈晟岿然而立,很快又恢复成了以往的淡漠模样。听了云卿策的话,他轻哼一声,笑道:“不想世子对本王竟是有着这样深的成见。本王对汝南王世子云卿策从未起过半点杀意,容不下的……只有一个来路不明,身份存疑之人而已。” 他话音刚落,天边便骤然传出“轰隆”的巨响,却是一道惊雷划破沉沉夜空,声震山林。仿佛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然而他面前的人,却在一霎陷入了濒死般的沉默。 惊雷过后,周遭便忽然静了下来,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吸纳进了这深沉的夜色里,吞灭殆尽。 许久许久,只听得暗夜中一声自嘲的轻笑,那气若游丝的声音终于开了口。 “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说的,却是另一件全不相干的事。 祈晟眉间沉了沉,却只依旧看着他,不并不说话。 那声音便隐隐带了些欣慰的笑,道:“若是下了雨,那火便该灭了,楚姑娘……想来也会平安无恙了……”语声稍顿,“这件事……她应是不知道的吧?想她满心欢喜地希望借着今日,一改身份,光明正大地同王爷在一处,却不知若知道被人这般利用……却会是怎样的感想?” 死到临头,他还在想着楚倾娆。 祈晟听到这里,原本沉稳如山岳的神情,便隐隐有了些龟裂的势头。他藏于袖中的拳用力握紧,却面上反而笑得云淡风轻。 “她不可能来救你,你也无需担心,本王会因了她而有所顾忌。”他定定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左右本王的决定。她也一样。” 闪电骤然劈开夜空,点亮云卿策带血的面容。他不知何时已然抬眼定定地看向祈晟,眼底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哀伤。 却不是在为自己哀伤,而是为楚倾娆…… 云卿策笑得声音沙哑,“果然……果然对于王爷而言,人人都不过是可用可弃的棋子……”利用自己对楚倾娆的爱意,也利用楚倾娆的安危,他终于成功地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祈晟冷冷淡淡地看他,没有否认。他凝视着自己脚边的深色阴影,神情平淡无波,黑眸却比这夜更为幽深。 纵然云卿策身上再多的疑团,再多的假象,但有一天,他却是可以清楚明白地确认的。 他对楚倾娆,是真心实意。 这是一种再怎么掩饰,都会无可抑制地流露而出的情愫。即便那人目不能视,神情却会在不经意间,将这一切昭示出来。 尤其对于祈晟而言,会更加敏锐地觉察得到。 只因他从那那双眼中的神情里,时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自己。 情之一字,往往是最难伪装的。想要假装对一人有情或许不难,可明明有情却要假作无情,却是太难太难。 故而他才知道,今日之谋,必定打成。纵然云卿策早已识破,同样会义无反顾地赶过来送死。 想到这里,他心中反而暗涌起无数波澜。定了定神,并么有接口云卿策的话,却是再度扬起手中的长剑,直指云卿策的鼻尖,道:“说出你的身份,本王让你死得干脆些,并昭告天下,你是因病而亡。如此,你至少能在她心里留一番好的念想。”他顿了顿,道,“否则,本王会将你的手筋脚筋一条一条地挑断,让你生不如死,直到……说出该说的话为止。” 哪怕正说着这番骇人可怖的话,他的语气依旧平淡而沉稳,没有半点波澜。 云卿策闻言,沉默半晌,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近乎于呜咽的笑声,低哑地回荡在山间,散入风中,凄凉至极,悲惨至极。 轰隆隆—— 雷声和闪电依旧时时交错着响起,然而大雨却仿佛也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一般,迟迟不肯落下。 而云卿策笑过之后,却是捂着胸口再度喷出一大口血来。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枝一般,他又咳了好一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罢了,罢了……在下这条命,怕也所剩无多了吧……”又平复了半晌气息,才道,“在下的性命本就是楚姑娘所救,这般还给王爷……倒也算是物归原主……只是,在下最后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王爷能……” “讲。”祈晟不待他把话说完,已然定定打断道。 一阵寒风骤起,在空旷的山林间发出凄厉的呜咽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云卿策释然地笑了笑,支起身子,仰头冲他吃力地说着什么。然而他的嗓子却已然嘶哑得厉害,声音也极为低小,轻而易举地就被那风声盖了过去。 一直沉默着立在旁边的初一见状,便要上前一步,意在替自家主子听听他口中的话。 却被祈晟抬手止住。 他淡然地扫了初一一眼,已然自行半跪了身子,朝云卿策稍稍侧过脸去。 初一虽然退回了原位,但一只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抚上了腰间的长剑,用力握紧了剑柄。 然而云卿策并没有任何不轨之举。他只是用尽了气力般,喘息着对着祈晟说着什么,人显然是虚弱到了及至,透过夜色,隐隐可以看到那撑在地面上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可是,祈晟闻言,面色却是瞬间大变! 那是一种初一从未见过的神情。幽邃的凤目如同落满了大雪的阴沉冬夜,森冷得仿若结了冰,教人不寒而栗。 然而眸心之中,却隐有光焰在跃动,那是一种将要勃发的深沉怒意。 下一刻,他原本垂露在一旁的长剑,已然再度扬起,再无半点停顿地刺向云卿策的脖颈! 可就在同时,初一却觉出一种异样之感,出现在身后。 他霍然警觉起来,回头看去,道:“什么人?!” 话音落下,便见一道绯色的影子,飘飘然地在面前落了下来。即便在这沉暗武广的幽夜里,那鲜妍明媚的色泽,依旧是那样刺目,足以在第一时间,攫去所有人的目光。 而初一更发现,直到他已然出现在了近前,自己才有所觉察。足见这人轻功了得,功夫了得,很可能,甚至在自己之上。 他已经蓄势待发做好了应战准备,然而那人却是轻轻一笑,笑声里满是从容和淡漠,以及……淡淡的妖娆。 “故人相见,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说着,他已然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 于是那剑光,便恰好落在他的面容里,反射出了另一道银白的光芒。 他的面上,一张银质的面具覆盖住了眉眼的位置,只余下一张淡色的薄唇,对着面前的所有人,勾着明显的笑意。 然而在听到他声音的第一时刻,初一的双眸便已然张大,惊讶之色满溢了出来!tqR1 “是你?!竟然是你!”他咬牙道。 一旁的祈晟,此刻也收起了剑锋,徐徐站起身来。他眯起双眸,寒芒四溢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那抹红色的影。 哪怕此时此刻,这人戴了一张面具,那周身那慵懒中透着妩媚的气质,同之前更是判若两人。 可那声音却是不会变的。只需要听第一个字音,他便能觉察。 他便是不久前人间蒸发了的谷粱修! “难怪……”他站起身来,从喉头里发出一声极为阴沉的笑,道,“有这样的身手,便是再多的暗卫,也无济于事。” “过奖。”男子起纤细白皙的指尖,在面具的边沿轻轻摸索着。 祈晟不着痕迹地将对方打量着,一瞬间,太多的事在他脑中倏忽而过。 显然,初一打从一开始带回的南海神医,便不是本人!他自始至终都是用真容示人,足见并非是伪装,而是完完全全地用自己,替代了那个人! 真正的南海神医或许不叫谷粱修,甚至……根本不曾存在过。 伪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并成为他,于祈晟而言并非什么难事,显然,对于面前的这个不明身份的男子而言,亦然。 虽然不知道这人为何也要伪装自己的身份,和那个伪装的云卿策又究竟是不是一路人,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被人利用了。 他祈晟竟是有朝一日,也成了旁人的棋子,被人利用了。 想到这里,他的眉目便越发阴沉了许多,便只是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周身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便足以教人感到了山岳般的压迫。 他没有说话,但是用冰凌般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来人。 而男子却漫不经心地一笑,道:“王爷可别误会,我对汝南王世子的命可没什么兴趣。”语声微顿,唇角上勾的弧度便也越发大了些,“我是来提醒一句,王爷似乎……有些高估你的娆贵妃了呢。” 话音落下,明艳的衣袖骤然一拂,他已经侧身让身后的位置来。 暗无天日的夜色中,一团小小的影子,正匍匐在地面上,无声无息。 男子嫣然一笑,弯腰在那黑影上一抓,又从怀中摸出一颗璀璨的夜明珠来,对着那张被自己揪着头发的面容一照。 那是一张孩童的脸,略带几分婴儿肥的小脸上满是脏污,原本大而圆的一双眼,此刻却是无力地垂下。 不是楚倾娆。 而是……沙鹰。 祈晟的眸心霍然一跳,紧握成拳的手,在那瞬间竟是狠狠的抖了一抖。 沙鹰于楚倾娆而言,虽是贴身丫鬟,更多的,却是仿若初一那般的贴身护卫。她年纪虽小,身手却极佳,对自家主子又是格外地忠心耿耿。 便如同过去在山间遇到伏时那般,倘若二人当真遇到了什么危机,她便是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护得主子周全,断然没有先行离开的道理。 而此时此刻,沙鹰却已经半昏半死地落于他人手中,那么楚倾娆…… 第九十八章 王爷,你敢来么? 然而红衣男子却并没有再给他留下太多时间。 他笑道:“说起来,这却还要好好谢一谢王爷。若无那闻起来犹如桂花飘香的毒,要拿下这二人,也的确并非易事。” 祈晟面色便又是一沉。 而男子话音落下,手上一个用力,便将沙鹰小小的身子提了起来,抱在怀中。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放在口中吹了一声哨,便听得远方的夜色中,响起了嘹亮的马嘶。只在瞬息之间,马蹄声便由远及近,飞驰而来。 待到一匹白马冲破黑暗来到附近时,男子便轻轻巧巧地纵身一跃,绯衣翻飞间,整个人便仿若一朵璨然绽放的红莲般,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一手怀抱着昏迷不醒的沙鹰,一手松松地提着麻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祈晟,削尖的下颚微微扬起,一抹笑容如花般荡漾开来。 “我可以带你去见她,不过……或许是个圈套也说不定,”他尾音上挑,语气里透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戏谑,“王爷,你敢来么?” 祈晟如磐石一般立在原地,衣衫袍角在夜风里不住地翻飞着。虽是仰头看着对方,可眼底的气势却半点也不见弱势。 四目相对半晌,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扬声道:“初一,备马!” 初一一怔,试图上前劝阻,然而红衣男子会了意,便轻笑着一夹马肚子,便已经连人带马冲了出去。 祈晟转头对初一道:“留一拨人带云卿策回去,严加看管,不得出半点差池。你和剩下的人随我来。” 初一心里也明白,自家王爷面上看起来六亲不人,铁血无情的,但如若娆贵妃当真出了什么差池,他却是如何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他的自尊,决然容不得自己的女人在眼皮底下,落入旁人手中。 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娆贵妃。 虽然祈晟面上依旧沉稳淡然,不露痕迹,但初一跟随他这么多年,却深知,以自家主子的性子,换了平日,是如何也不会这般拿性命做赌的。 他可以让暗卫一起围攻,拿下这红衣男子,再严刑逼供;也可以毫不在意地冷冷一笑,,然后派暗卫悄然尾随。 他有千万种法子反客为主,却一样都没用。 足见在听到娆贵妃出事之后,自家王爷的心理……到底还是有些失了方寸罢。 以至于明知前方可能是圈套,也要冒险一试。 他深知自己无法劝服祈晟,便不再多言,只命令伏于暗处的暗卫牵上两匹马来。 二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马,为保万全,其余人等则是伏于暗处跟随追随。 祈晟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几乎未做停留,已经挥动马鞭,朝远处那抹快速移动的红色身影冲了过去。 初一也只能急忙赶上,心中却是七上八下的。 于颠簸的马背上悄然伸出手,往怀中摸了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还好,那止血的药还带在身上,纵然当真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 楚倾娆在骤然而起的惊雷声中,恍恍惚惚地睁开了双眼。 恍惚间,却隐约地感到一种冰凉的触感,在脸上缓慢地游移着,时而在眼睫,时而在鼻尖,时而又蔓延到唇边,下颚…… 和身心里弥漫着的困顿极力抗争着,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却霍然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一张面容。 那是一个女子的面容。 肤白如玉,唇若点樱,一双狭长的凤眸斜斜地上挑着,眼波似水,巧笑倩兮。 不知为何……看起来竟然十分眼熟。 楚倾娆眯起眼,试图冥神想一想,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然而意识太涣散了,如一池水萍般,随波肆意地飘散着,根本无法聚拢来。tqR1 她作为前世的特工,在身心上抗药能力,都是要远远强过于寻常之人的。然而即便如此,她此刻却只觉得脑中一团混沌,手足更是半点力气也无。 足见……自己中毒已经很深了。 似乎是见自己有了动作,面前的女子便盈盈一笑,放开了手,道:“醒了?”不待楚倾娆做出反应,又道,“娆贵妃这张脸,果然是美得很,凭着这模样,再略施些手段,何愁不能让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为你神魂颠倒,忘乎所以?” 楚倾娆无暇理会她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只是微微合着眼眸,试图凝聚起自己的神智来。 渐渐地,她能够感觉得到,周遭有灯影幢幢,足见自己正在一间屋子里。也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自己的双手正被绳索紧缚在背后,动弹不得。 呵,下了那么重的毒都不放心,还要再绑一次,也真是看得起她…… 带着那稍稍恢复了几分的力道,她再度睁开眼,看向面前的女子。 这一次,由朦胧到清晰间,她终于看清了,也认出了那张脸的模样…… 那分明……是自己的脸。 楚倾娆起初以为,是自己尚在梦中,不够清醒,然而下一刻,那面容的主人却勾起薄唇,妩媚一笑,道:“娆贵妃不必惊讶,为了你这张脸,我可没少煞费苦心呢。” 居然会有人想法设法把自己整的她一模一样? 楚倾娆心里震惊,却无力吐槽,甚至连笑都没法儿笑,便只能垂了垂眼皮,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哼。 “娆贵妃可不要看不起我,你可不知道,自己这张脸有多大的用处。”钱思妍抬起纤细白皙的素手,在自己的面容上爱怜地抚了抚,看着她,笑道,“说不定,我能取而代之,成为镇南王王妃呢?” 楚倾娆给了她一个“别光说不练有种你就试试”的轻蔑眼神。 钱思妍却半点也不恼,却是越发靠近了她几分,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四目相对着。 “其实若非王爷早就见过我,知道我的存在,在这里杀了你,然后偷梁换柱……只怕也未尝不可呢。”她渐渐地收了笑,却一字一句地道,“只不过,娆贵妃你就从未想过,王爷今日这个让你假死的局……实则是为了让我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么?” 楚倾娆起初一愣,随后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似的,竟是“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体内的毒性似乎在渐渐地减少。 清了清嗓子,她几番尝试之后,终于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地开了口,“虽然男人……都有不太老实的一面,但我相信王爷……咳咳,不至于这么没眼光。” 她说话虽吃力,但语气和神情却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随性中透着洒脱。即便身为阶下囚,也没有半点落魄的意味。 钱思妍同她静静地对视着,下一刻忽然以手掩口,笑出声来。 “开个玩笑而已,娆贵妃好生无趣。”嗔怪一般,她撇撇嘴,但很快又笑道,“王爷并不将我放在眼里,这的确不假,只不过,今夜……他到底未能如期前来接应与你,不是么?” 楚倾娆闻言,原本有些懒散的神情,便稍稍凝固了几分。 许久后,她轻哼一声,道:“这么明显的挑拨……我若看不出,以后还怎么混?” 而钱思妍却恍若未闻,只继续道:“你种的毒,叫做摄魂散。其香味清新淡雅,如同八月桂花。散布于空气之中,吸入肺腑,能徐徐麻痹人的心志和动作,直至昏迷。这毒来自西域,极为稀少,向来只做贡品送入京中,并非寻常之人所得轻易得到。相信以娆贵妃之能,若有机会出去,一查便能知道……宫中的摄魂散,是否骤然少了许多。”说到此,她语声稍顿,又道,“王爷可并非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才无法现身的。此刻他便就在距离此地不过百米的山腰处,想来已经等了许多时日,却不知究竟是否等到了那个真正要见的人。他今日布置这许多,名义上是助你假死,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王妃。可实际上,这却并非他全部的目的。他是要一石二鸟……夺去那人性命!此事凭娆贵妃的身份,若是向他的暗卫打听一二,想来……也不难查到真相。” 楚倾娆静静地看着她,面色之中虽没有变化,却也没有开口说话。 钱思妍徐徐笑道:“没错,我这的确是挑拨。但我并不曾说过半个字都虚言,每一件事,都是千真万确。娆贵妃若是不信,大可自己亲自去查实一番。”顿了一顿,摇摇头道,“不过似乎也没有必要了,过了今夜,只怕有一人,会从此消失了……” 他的死,将会是最好的明证。 听到这里,楚倾娆眸心一动,眼中终于出现了几分异样的波澜。 她脑中已然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白衣清淡,容颜如玉,浅笑如同三月桃花,足以开进人的心里。 但很快,她微微收紧的眉头又松了开来。 “他人在汝南王府,卧病在床,便是想来也来不了。”她勾唇淡淡道,只是声音有些低,却不知是在对旁人说,还是……宽慰自己。 钱思妍将她面容里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数收入眼底,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世子对娆贵妃心意如何,只有贵妃你最为清楚。试问,当他知道贵妃有难,王爷又袖手旁观,是会安然高卧于自己的府邸,还是……亲自带人前来相救?” 她话音落下,便见面前瘫软地靠在墙边的女子,身形骤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与此同时,那双原本低垂着的眼眸,也迅速抬起。 一瞬间,眸心里的慵懒和随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刀剑一般的锐利锋芒! 第九十九章 心,终究是乱了 那一刻,钱思妍便知道,她信了。 是了,她必然会信。她有什么理由不信? 因为诚如她方才所言,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无可争议的事实。她所做的,不过是把这些事实都揭露出来,血淋淋地展现在楚倾娆的眼前,仅此而已。 这世上,谎言终究有一日会被拆穿,而事实,却是自始至终都无坚不摧的。 故而她根本不怕楚倾娆事后去查实。相反,她查证得越多,反而能愈发证明自己口中的每一个字。 言及此,钱思妍便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说下去。她眼波微转,目光于楚倾娆的腰腹间淡淡一瞥,忽然毫无征兆地改了话题,道:“娆贵妃怀有身孕的事,王爷怕是还不知道吧?” 若他知晓,虽然不会停下让楚倾娆假死的打算,但却也万万不会铤而走险,放任她和腹中的孩子于火海之中,做一枚最真实的诱饵。 楚倾娆闻言,只抬眼看了看她。一双素净的面容里依旧冷若霜冰,半点波澜也无。 她轻哼一声,道:“这位姑娘你说笑了。” 然而钱思妍却当真笑了起来。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色,不愧是娆贵妃!”她声音渐渐放缓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楚倾娆道,“倘若我半点医术也不会,怕是当真要被你骗过去了吧?” 楚倾娆心中便是一紧,知道事情是如何也瞒不过去了。 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然而虽然头脑已经比刚才清醒了许多,可肢体上的力道却竟是半点也不曾恢复。 如同被人抽去了骨头似的,动弹不得。更别说要挣脱开那手腕上紧缚着的绳索了。 在心里无声叹息,只得作罢。 却听钱思妍笑盈盈地道:“娆贵妃大可放心,我也是女人,可以想见为人妻母是怎样心情,又怎会伤害你的孩子?”然而语声落下,她如花的笑面之中,却浮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鸷。 楚倾娆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然而对方却隐匿了显然存在的下文,站起身来。 “我今日专为挑拨离间而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楚倾娆,笑容又再度妩媚而纯良起来“如今任务已经完成,那么……这便告辞了。” 话音落下,钱思妍却飞快地出手,扣住楚倾娆的下颚用力捏开,然后,将一颗药丸生生地塞入她的口中。随后手法熟练地一抬她的下颚,便让那药丸强行从喉头滑了进去。 然后她微微一笑,轻拂衣袖,径自离去。 楚倾娆靠坐在墙边的地面上,看着那扇小小的木门被不轻不重地掩上。房内骤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看她的心如同被扔进了石头的湖水一般,波澜四起。 胸腔里兀自残留着一阵阵不平稳的喘息。 可她却无暇顾忌,甚至无法去想,那女子话中蕴藏着的,显而易见的阴谋。一时间,满脑子回荡着的都是对方之前的那一长段话。 她觉得那时候,自己分明是应该反驳的。 可是……却根本无从反驳。 因为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无误地切中了自己的疑虑。 她和沙鹰身份不凡,都是五官知觉都极为敏锐机警之人。对于肆意飘散在空气中的毒,不可能毫无知觉。 “这普会寺处在幽静的山林间,较之别处稍冷,故而这桂花的花期也要晚上些时日。” 一切只因祈晟那看似无心之言,对于那时节并不正常的桂花香气,她甚至根本不曾有过半点疑心。 至于云卿策…… 楚倾娆无力地勾起嘴角,面上浮出淡若无痕的自嘲。 祈晟对他的猜疑和怀恨,旁人皆知。更何况,不久前发生的云卿策的彻底失明一事,种种证据都精准无误的指向了他。 而他说给他一点时间,让他信她,她便信了。 便如同信那普会寺中的桂花花期一般,深信不疑…… 强行打断越发深入的思绪,楚倾娆忽然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 一定是自己有了身孕的缘故,失了原本的冷静和励志,竟然都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不,现在不是心生怀疑的时候。沙鹰不在,这里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她必须时刻保持机警和平静,去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闭合上眼眸,她强迫自己养精蓄锐。 然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被强迫吞下不知名的药丸之后,她除却依旧全无气力一般,身体里再无别的异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门外骤然一阵响动。却是有马仓皇地奔驰而来,又急急地停住。 楚倾娆听力几号,已能根据外面的响动,判断出来者是一个人。而此时此刻,他已经翻身了下马,朝这边走来。 他似乎是受了伤,足下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泥土地里,发出沉闷的低响。 轰隆隆—— 惊雷再起,风声也跟着大了些。桌几上的烛台便狠狠地跳了跳,连带着一室的影子,都狠狠地晃动起来。 楚倾娆徐徐地睁开眼,眼底积蓄起了腾腾的杀意。 哪怕她连手指尖也动弹不得,可这个时候,面对一个老弱病残,她或许还有一成能凭借气势将人吓跑的胜算。 无论如何,她要一试。 正此时,便听闻那人的足音越发近了,最后,在门外站定。 只听“吱呀”一声,却是沉重而破旧的木门,被有些仓皇地推了开来。 楚倾娆锐利的眸光霍然迎了上去,下一刻,却愣在原地。 那人甫一进门,便有些体力不支似的,单膝跪倒在地。他金冠脱落,乌发凌乱地垂落而下,唯有玄衣依旧如墨,几乎隐没在身后的夜色中。 只是,他足下所踩过的地方,在这短短片刻里,竟已积聚成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楚倾娆的双目霍然睁大了几分,心也随之狠狠地颤了颤。 她如何也没想到,来人,竟是祈晟! …… 时间倒退回半个时辰之前。 在电闪雷鸣的夜里,祈晟和初一两马当前,如风一般疾驰在山林之中,追随着不远处,那抹似血的红色身影。 忽然间,只听初一骤然一声大喝:“王爷,小心!” 说着整个人已经飞身而起,将前面的祈晟飞扑而下,滚落在了一旁。 与此同时,山林左侧,密集的箭簇有如飞蝗,已经密密麻麻地朝他们飞来!幸而初一觉察得早,已然护着祈晟滚进了另一侧的密林中去,才算是躲过了一劫。 然而还不曾喘口气,又听利箭破空声“嗡嗡嗡”地响起,这一次,却正是源自二人身后的密林。 祈晟和初一对视一眼,二人腾身而起,又再度回到了山道中来。 然而那里,一人长剑在手,红衣翻飞。却是含着笑,早等着他们了。 于是那一刻,二人心里都明白了,两侧密林里,都伏击着弓箭手。而这山道本身,却格外平坦,连个遮蔽之物也寻不到。 更何况,还有武功不凡的红衣男子虎视眈眈。 这处境,倒当真称得上是“前有狼,后有虎”了。 “王爷应该早便料到,会遇上埋伏而来吧?”他唇角勾出一抹绝美的弧度,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阴质面具,轻轻笑道,“然而刀山火海,亦是要亲自前往,谁又曾想得到,旁人口中冷酷绝情的摄政王,竟会是这样的一个痴情种子?” 祈晟没有说话,但是沉稳地立在原地,目若寒霜。 初一禁不住悄然看了他一眼,见他于刚才的变故中,已然长剑在手。且骨节分明的五指紧紧地攥着剑柄,那力道之大,竟是有些颤抖。 他心中便隐隐担忧起来。知道王爷的心,终究是乱了。 娆贵妃落于旁人手中,生死未卜,这个消息,终归是让想来处变不惊的主子,开始沉不住气了。 只是目前的情形,若单论功夫,王爷和自己都算是一等一的高手,再加上暗处的几十名影卫……影卫对付林间的弓箭手,自己和王爷共战那红衣男子,如此一来,未必不能战胜对方。 可关键是……王爷那不可告人的病…… 从这伏击中脱身虽然不难,可要在这箭簇如雨,且无处蔽身的阵仗中全身而退……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遑论素来尊贵不已的王爷? 更何况,王爷的病,于他而言是至高无上的秘密,若是今日走漏了半分,就算是当真得以脱身,也将招致无穷后患。 初一陷入了沉吟。tqR1 很快,他骤然大喝道:“先干掉弓箭手!” 对于保住王爷来说,这疑是最当务之急之事。故而话音落下,便听见林间骤然传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以及身体从高处落地的声响。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初一眼前红影一飘,却是那红衣人飞快地腾身而起,与此同时长剑在手,直直逼向祈晟! 他身法极为轻快,肉眼几不可辨。那一瞬间,初一便明白了,这人的功夫,怕是在自己之上。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用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拦在了祈晟身前。 只听“哐当”一声,两把长剑相触,星火四溅。 初一被那人凌厉的剑气震得虎口发麻,却道:“王爷先走!我来拖住他!” 祈晟退后一步,神情沉肃犹如雕塑。他握住剑柄的手再度握紧,却因为早已用力到了极致,反而紧无可紧。 他虽不甘,却也知道自己那不可告人的病况,根本容不得半点闪失。 而这时,却见一个白色的物体划破夜色,奔着自己的面门而来。 抬手接过,一看,正是用来装止血药物的白色瓷瓶。 再看初一,虽一面吃力地招架着红衣男子,却也不忘朝他一笑,道:“王爷快去找娘娘吧!” 四目相对,祈晟终于点了点头。他对着夜色吹响了呼哨,自己方才那被箭簇吓跑了的坐骑,便又踏着暗夜飞快地回来了。 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他看了看初一,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只是猛一拍马,朝前奔驰而去。 天边闪电骤然而起,将他玄黑的背影点亮,下一刻,便消失在那浓重如墨的夜色之中,只余下马蹄声哒哒,渐行渐远…… 红衣男子见祈晟离开,身形飞快追了上去。与此同时,红袖一翻,无数支银标便飞快地朝着那抹身影追去。 他出手极快,寻常之人根本无法拦住。 然而就在他出手的瞬间,一抹淡色的身影却骤然横在了身前,随后,便是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此起彼伏,绵绵不断。 竟是初一,眼见着出手阻拦已经来不及,便用血肉之躯截住了那数不清的银标! 第一百章 不行,不行 红衣男子负手立于风中,看着初一身形狠狠一抖,便轰然跪倒在地,他银面覆盖之下的狭长眼眸便是微微一眯,唏嘘道:“好个忠心护主的属下。” 他说话的时候,水色的薄唇便共着尾音一齐上挑了些许,竟教人听不出究竟是嘲讽,还是真心赞许。 初一双膝抵在地面上,唇边溢出血来,却强行伸出一只手来,撑住地面,不肯过分地露出孱弱之态。 他向来明朗含笑的双目之中,已经带上了决绝的血光。 狠狠一咬牙,他一字一句地道:“想要走,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他话音落下,些许黑衣蒙面之人,便骤然出现在了周遭。同样个个手持长剑,龇目欲裂。 显然,那些埋伏在林中放暗箭,却并不长于近身作战的弓箭手们,根本不是武功精湛的暗卫们的对手,三两下就被解决了个干净。 红衣男子骤然处在了包围之中,却如若无人之境,犹自泰然自若。他忽一震袖,宽大的衣摆在风中便翩然而动,如同一只红色的蝴蝶。 初一身后的暗卫们便也随之一动,高度戒备地随时准备应战。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红衣男子方才的动作,并非要发动攻击,而是归剑入鞘。 银月不知何时又从云中展露了几分头角。 他长身玉立,回头看向初一等人,银质的面具反射了白如雪的月光,将那隐没在夜色中的绝美侧脸,尽数地勾勒出来。 勾唇而笑,他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从这边走了吧。”说罢人已经飞身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自己的白马之上。 马蹄震起,顷刻间就绝尘而走。 当然,在临走前没忘记把马上挂着的沙鹰,不轻不重地放了下来。 初一:“……” 众暗卫:“……” 暗卫们短暂的怔愣之下,齐齐看向初一,后者却一摆手,道:“罢了,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腰腹处插满的银镖,他提了提气,便道,“留两个人在我身边便可,其余的人…………快找王爷!” 暗卫们领了命,便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山道上便骤然静了下来。 吩咐暗卫之一将沙鹰抱过来安放好,初一便寻了一棵树根处,徐徐坐了下来。然后他低下头,开始一个个拔去自己身上的银镖。 银镖十分小巧,故而数量虽多,但没入皮肉极浅,对于初一这样见惯生死训练有素的暗卫来说,根本不足以危及性命。 于是旁边两个暗卫,便用一种无比震惊的神情,看着自己被射成刺猬的头领,如同拔火罐似的,无比干脆地把银镖都拔了出来,动作都不带停顿的…… 然而初一手上虽在动作,脑子却一刻也没有闲着。拔着拔着,他忽然想到:如果这银镖根本不足以致命,那红衣男子用它做什么? 他绝不可能知道王爷的秘密,那只能说明,这镖上……涂了毒?!tqR1 而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出脑海的时候,他已然觉出了身体里的异样之感。 却……似乎不像是中了毒,而是如同在不知名的深处,燃起了一把炽烈的,无形的火。火势如若燎原之势,极快地蔓延开来,席卷全身。 他忽然有些口干舌燥起来,气息也逐渐变得急促。 身子狠狠一怔,初一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周遭的暗卫看出了蹊跷,急急道:“头领,你这是……” 却被初一抬手一拦,道:“没事,不妨事……” 素知自家头领也是通医术的,暗卫们便稍稍放下了心,然而却见对方面色泛红,气息不定,再思量他刚才说话的时候,神情似乎也有些闪烁。 其中一人便终究还是小心问道:“头领,你当真没事?” 初一的脸便忽然更红了些。他咬着牙,支支吾吾了半天,然后含混地吐出一句话来。 两个暗卫都没听清,齐齐道:“嗯?” 初一把头往下埋了埋,双手紧攥着裤腿,忍了半天,终于忍不可忍,咆哮出声。 “立刻!马上!一瞬间!给我找到这附近最近的青楼!” …… 祈晟还是中镖了。 那枚银标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后腰,力道不大,也并未带来多少疼痛。 他心头骤然一紧,却也没有迟疑,维持着策马奔驰的姿势,腾出一手干脆利落地将飞镖拔出扔了。 顺手摸了摸伤处,创口不大,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出了血。 事不宜迟,他又从怀中摸出初一扔过来的瓷瓶,一气吞下了三颗,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用药及时,又是平日里三倍的用量,应当可以最快地将血止住,不至于再如同上次那般,因为流血过多而体力尽失。 一鼓作气在颠簸而泥泞的道路上奔驰了数百里,夜色极为静谧,身后并未传出追兵的动静来,料想初一已经成功地拖住那黑衣男子。 祈晟黑眸如墨,凝视着前方唯一的一条山路,神情却是一如往常般的平静,仿佛从未因为任何事,而乱了半点心神。 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对于楚倾娆的去向,自己依旧一无所知。 甚至那红衣人,也未必知道她的下落。但不管他知道与否,或许打从一开始,便不曾打算过真正告诉他。 其实他如何会不知? 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想起方才云卿策说,对他而言,人人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用之即弃。祈晟唇角微勾,不禁自嘲地感叹,自己前脚刚利用完旁人,后脚就被人利用,牵着鼻子进了全套。 当真是有些讽刺。 可是他也知道,面对着这一线可能寻到楚倾娆的机会,他若不冒这一次险,她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会抱憾终身。 仅此而已。 轻轻提了提马缰,将速度放慢了些。分明是飞驰在这秋冬的山野之间,可祈晟却渐渐地觉出了燥热来。 不只是燥热,眼前竟也如同笼上了一层水雾般,有些模糊。脑中如同噼噼啪啪地放满了烟花,喧嚣不已,让他的头脑一阵又一阵地晕眩起来。 忽然意识到了大概是在怎么回事,祈晟不禁紧锁了眉。他向来冷静而自持,是决然不至于凭空出言何种欲望泛滥的情况来的。 莫不是那银镖? 他自然能极快地联想到此,却仍有些不可置信,毕竟,一个在山间设伏,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神秘男子,在朝他投出的银镖上,涂的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却是媚药? 这……实在有些无法理喻。 祈晟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带着凉意的晚风将自己清醒几分。然而那种躁动却是自身体内部发出的,奔腾汹涌,仿佛要溢出来,决然不是几许凉意所能纾解的。 他便紧握了缰绳,举目朝周遭看去,心道若能寻到些山间清泉将自己浸一浸,也是好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却看到了灯火 在繁密而黑沉的山林间,亮着一处并不明显的黄色光芒。光芒十分微弱,然而衬在这黯淡无光的夜色里,却显得如星子般明亮刺目。 祈晟短暂的一迟疑,终究提了提马缰,朝那边走去。 及至近了,才看得清,那是一间不大的小木屋。 他在屋子前徐徐地停住,翻身下马时,足下竟已有些不稳,险些栽倒。 及时服过药的缘故,他腰上的伤再没有向上次那般,血流如注直至伤及性命,但终究因为体质太过特殊,又一直在山道奔驰,不得休息,故而那血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全然止住。依旧有点点滴滴渗了出来,再不知觉中沾湿了腰背处的衣衫,并且顺着腿脚滑落下来,在足边积攒出了一抹红色的印记。 但他的虚弱大半却并不是因为此,而是那媚药发作的速度,已经远远地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祈晟踉跄着走过去,近乎仓皇地一把推开木门。 他本意是寻一户有人的人家,讨口凉水静静心,谁料进门之后,竟再也支持不住,腿一软,竟是单膝跪了下来。 极力平复了自己的气息,他抬起头朝屋内看去,却不可置信地看到了楚倾娆!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四目相对之际,却发现对方严重的惊讶,亦是如此明显。 那绝非是有陌生人突然闯入了惊恐,而是汇集了无数感慨的……惊喜。 “娆儿?”他吃力地走过去,眯起有些朦胧眼,想要把面前人看清。 楚倾娆见来的不是居心不良之人,心情骤然松弛下来,一时间也百感交集。她笑了笑,道:“没想到……” 然而说出三个字之后,话音却戛然而止。 她皱起眉,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及至再度开口,却发现……自己竟然失了声! 脑中便浮现出那个女子临走前强迫自己吃下的药丸,原以为是毒药什么的,没想到竟是哑药? 可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楚倾娆一时想不清楚,便也懒得再想。毕竟祈晟虽然人不人鬼不鬼的,但也算是留着命出现在了自己这里。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 但一转念,想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竟然让自己一时间感到了安心,她又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她楚倾娆,何曾需要男人才感到安心? 一定是传说中的“一孕傻三年”,一定是的! 她心里虽然如此对自己说着,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在看到祈晟满身是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种心如刀割的担忧,比她在听说云卿策有性命之虞时,要剧烈得多。 并非她不在乎,不关切云卿策。只是关乎情爱,和非关情爱的区别。 活着,比什么都好。 不管刚才那女子所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只要他们都还安然,一切就都还有解决的机会。 故而面对着祈晟的探问,她虽不能说话,却已然淡笑着一点头。 祈晟已经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抬起一手缓缓地从对方的侧脸抚摸到下颚,又从眼角探寻到唇齿。 随后他幽深如夜的眸子里有了些许波光,霍然张开臂膀,将面前人揽入怀中。 他力道极大,几乎将她摔进怀里。而楚倾娆手足无力,便也索性软绵绵地任由他刚劲有力的双臂紧紧地缚着。 与此同时,心里居然还是觉得很安心! 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没救了……真是没救了…… 可与此同时,却隐约地觉出对方……似乎有些异样。 他的身体太烫了,着火一般,就连口鼻中呼出的气息也有些不稳,洋洋洒洒地抖落在自己的脖颈处,竟也带着些仿佛要将人灼伤的热度。 她身子忽然本能地一颤,想要发问却无法开口,便只能微微敛眉,思量着他是不是受了伤…… 然而下一刻,二人的身体却很快地分开。紧接着,后颈被人用力掌住,前推,迫不及待地迎上了那发出低沉喘息唇齿。 极为强烈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汹涌澎湃地将她彻底笼罩。 那一刻,楚倾娆终于明白,祈晟的反常并非是受伤的缘故,而是…… 可这个发现,却让她双目骤然睁大,浑身上下都紧绷了起来。她近乎仓皇地挣扎着身子,想要退开身子,或者张口说话。 不行,不行,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面对着这个全然失去理智,如狼似虎的男子,她肚子里那个还未成型的胎儿,如何受得住? 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 手足间如同被人抽尽了筋骨一般,全无半点气力;而嗓子更是彻底哑了,一个字音也无法发出。 楚倾娆的心便骤然沉了下去,如同陷入了幽深的湖底,凉得刺骨。 第一百零一章 落泪了 窗外又一声震天的惊雷响过,紧接着,那缠绵了大半个晚上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夜色越发地凉了,而小木屋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女子轻薄的衣衫胡乱地扔了一地,残破得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衣衫一侧,楚倾娆仰面躺在地面上,视线随着上方男子的动作,一下一下的晃动着。 那媚药的药性定然是极烈的。直教那动作非同往日,失了所有理智,全然地被本能所驱使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深重,都要粗暴。 而楚倾娆肚子里的孩子,不过两个月而已,尚还是最为脆弱的时候,哪里经得起这样暴风骤雨般的肆虐?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如同狂风骤雨中孤单摇曳的小舟,被滔天巨浪席卷着,震颤着,直至淹没…… 可视线极却为平静,平静到如同死水一般,只会在极少的时候,突然涣散开来,然后,又极为缓慢地恢复如初。 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燃尽,屋内暗了下来。于是黑暗之中,只剩下男子的喘息,伴随着撞击声,此起彼伏。 忽然间,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啪嗒”声,分明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贯穿了之前的那两种声响。 祈晟的动作便是一顿,他抬起写满了欲望的眼,似看非看地望向楚倾娆,却仿佛根本看不清她的神情,最后只茫然地皱了皱眉,再度伏在她的脖颈处。 “帮我……”似轻吻似低语,他哑声道,“帮我……一回……” 楚倾娆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终究化作了一个自嘲的笑。与此同时,眼角那泪水划过的地方,被风一吹,只留下阵阵凉意。 她性子素来高傲冷淡,活了两世,就算是被Nell背叛,也不曾为之落过一滴泪。 然而方才,她却发现自己落泪了。 为了谁,为了什么,她说不清。 她只知道,那种有什么从体内徐徐流走,被慢慢掏空的感觉,太疼了……比她曾经受过的刀伤,中过的子弹还要疼千倍百倍。 一直疼到了心底的最深处…… 楚倾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也不知道是何时醒来的。只知道,等她重新睁开眼时,疼痛已经变成了麻木,而身体,早已空得仿佛连五脏六腑都不剩了。 她尝试着动了动指尖,才发现自己终于恢复了知觉 而祈晟却早已昏睡过去,丝发凌乱,来不及褪去的衣衫还松松地挂在肩背上,沉重的身体压着她,气息却已经变得平稳。 她吃力地把人推开些许,然后缓慢地站起身来。 双脚刚一着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便霍然而起,从腹部经过腿跟,一直蔓延到脚尖。 她身子一软,险些再度摔倒,幸而急急扶住了墙边,才勉强站稳。 却依旧抖如筛糠。 因为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一股热流,带着浓重的腥膻气息,正从自己的下身缓缓地流出,顺着腿脚,落满了地面。 没了,她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想到此,楚倾娆转过头去,凝视着全无知觉的男子,眼中瞬间浮现出点点的杀意。 仿佛骤然恢复了气力一般,她弯腰将对方掉落在墙角的配剑捡起,扬手挥出一道雪亮的剑光,直直朝对方的心口刺去。 然而却终究在相隔一寸的地方,住了手。 “哐当”一声,长剑掉落在地,楚倾娆木然地立在原地,面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却是低垂了眼,死命压抑着喉间涌起的腥膻。 却到底无济于事,很快脊背一弓,便呕出一口血来。 她也懒得去擦,只是稍稍仰起头,让自己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她怕若非如此,自己当真会再度瘫软在地。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女子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失声还是失力,她没有一招是闲笔,每一步棋都走得精打细算,再得当也不过。 或许,连祈晟的到来,也是她的算计之一。 偏偏这人还是祈晟,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之人。 她是该庆幸,还是悲哀? 呵,让他这个父亲,亲手扼杀掉了自己还未成形的孩子,还当真,是一件足够讽刺的事情…… 想到此,楚倾娆的身形便又是狠狠一晃。低头看了看满屋的狼藉,她忽然觉得周遭弥漫着的腥膻,以及那别样的气息,都太过刺鼻,让她忍不住要晕眩。 皱皱眉,她吃力地迈开步子,朝外面走去。 然而这时,门却自己从外面打开了。 楚倾娆恍然地一抬眼,便见一道素淡的人影,正有些无措地立于门外。 即便面色苍白得全无半点血色,即便鬓发散乱得不成样子,即便人已经明显地瘦削得不能胜衣,他依旧风姿如玉,俊雅出尘。 暗淡的月色投在他轮廓柔和的侧脸上,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了神情里那抹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焦急。 竟是……云卿策。 楚倾娆也在原地愣了愣,但很快,她平生头一次地,竟有点庆幸这人是看不见的。 至少,自己在他面前还能挽回些许颜面。 但转念一想,他瞎的不过是一双眼,心思却比不瞎的人更加清明,若当真发生了什么,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故而她只是无声地一笑,拖着沉重的步子,依旧朝外面走去。 却在同云卿策擦身而过的时候,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他的力道很弱很轻,但出手却十分精准,并且那瘦削而白皙的五指,正隐隐地颤抖着。 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楚姑娘,你……你……” 楚倾娆淡淡道:“没关系,是祈晟。” 云卿策依旧闭着眼,闻言却便是一怔。 楚倾娆也不想多做解释,只低声道:“我想出去散散心。” 语声落下,人却已经踉跄着往外走去。 云卿策在原地怔了怔,却也匆匆举步跟了上去。 ……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然停了,山林间处处弥漫着一种清新而微凉气息。 楚倾娆身子极弱,身上又只草草挂着一件未及褪去的里衣,她却浑然不顾。埋头不知疼痛地狂走一阵,直到腿脚软得再也没有了半点力气,便任由身子瘫软在了尚还湿润的泥里。 这时候,她似是才觉出了凉一般,便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惊得浑身一颤。 下一刻,一种温暖的触感却铺天盖地地袭来,却是云卿策脱了外袍,盖在了她的肩头。 楚倾娆抬手要去掀开,“你的病……” 却感到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没有说话,但是稍稍用力地压了压。 感觉到对方的气息似乎极为平稳,声音虽然虚弱,但却还算和缓。楚倾娆心中稍稍放了心,只道他的情形,大抵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危机。 楚倾娆沉默了许久,才道:“他中了媚药……不妨事。” 孩子的事,能不说便不说吧。 她几乎可以想见,如若说了,会在云卿策的面容里,看到怎样伤心难过的神情。 他大病初愈,又几乎冒死前来,自己何必再给他徒增烦恼? 然而云卿策闻言,眉间的忧虑之色却越发明显。他摸索着在楚倾娆身旁的空地徐徐坐下,却依旧不敢睁开那已经变得狰狞的红色瞳眸,只闭眼转向她道:“若是当真无事,你又怎会一连解释两次?” 楚倾娆一怔,只轻声道:“对不起。” 云卿策同样也是一顿,却似乎也听明白了她话中所指,便只是轻轻一笑,只用那清淡如水的声音,徐徐道:“若无当日竹林相救,上官策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又何来今日的汝南王世子云卿策?”他顿了顿,才道,“为你,我这条命,在所不惜。”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淡然,倒不像是山盟海誓的情话,更仿佛只是一种不计回报的,单纯的承诺和保证。 而他并没有否认楚倾娆方才的话,那么便说明,一些当真如同那个女子所言,祈晟今日的确是借着她假死的机会,设局一石二鸟,要取云卿策的命。 为了什么? 便是为了这人对自己的一腔心意,就要……将他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么? 这对他而言,太不公平。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极度的不信任。 沉默半晌,楚倾娆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云卿策道:“王爷一时间变了心意,命人将我押回。我终归是放心不下你,便让府中的侍卫……反抗了镇南王府的影卫,自己借机逃出。” 他说得十分平静,但寥寥数语中,却全然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惨烈情形。 祈晟的暗卫,无一不是高手精英,又岂是那么容易反抗的? 眉间一敛,她转头看向他,却终究觉得有些自顾不暇,便低叹一声,道:“你何必这么傻。” 她声音有些低哑,但云卿策却反而轻笑起来,道:“不确认你的安危,我就算回去了,也是如坐针毡。” 语声落下之后,他好似忽然觉出,自己这话有些露骨似的,面色一红,不自觉地别开脸去。tqR1 却感到肩头一重,竟是身旁的女子,无声无息地靠上了自己的肩头。 他便骤然浑身紧绷起来,口中道:“楚……楚姑娘……” 然而身旁的人却半点回应也无。 云卿策等待了许久,觉出彼此身体相接的地方,竟是异常的火热。便迟疑着抬起手去,小心触了触对方的前额。 下一刻,玉白的指背骤然触电般收回。 不知何时,楚倾娆周身上下,竟已经如同灼烧般地滚烫起来。 而与此同时,云卿策的鼻尖处,又隐约地嗅到了一丝腥膻的气息。 这一次,他没有再迟疑,而是匆忙地伸出手去,探向身旁女子的裙摆。 修长的指尖便又是狠狠一抖。 他发现自己摸到了满手的腥膻黏腻。因为一直被楚倾娆压在裙摆之下,而不容易被轻易觉察。 而此刻触手间,云卿策才猛然发现,她的大半个身子,竟都已经浸染在了这腥膻黏腻之中! 他再顾不得许多,一双轻轻闭着的眼,便霍然间睁了开来。 然而,如若楚倾娆此刻还有知觉,她会无比惊讶地发现,云卿策复明失败之后,本该是血红而狰狞的一双眼眸……此刻却是黑白分明,一切如常的。 不仅如此,那双形状极为好看的眼睛里中,连一星半点的混沌或者浊色也再无痕迹。 而是……清明璀璨得,胜过这夜间最明朗的星辰。四目相对间,任何教任何人为之一阵心颤。 只是,在看清了楚倾娆一身残破的衣衫,以及几乎被血尽数染红了的裙摆之后,这双绝美的眼眸便越发长大了几分。 眼底弥漫着的痛惜,竟是如此真实,如此的不假掩饰。 第一百零二章 昨夜,竟然是她 但也终究只有短暂的一瞬而已。 很快,云卿策双眸之中的涟漪便渐次散去,恢复成了波澜不兴的冷静。 同祈晟眼底那种事不关己,成竹于胸的淡漠并不相同。他的目光是冷的,仿佛淬了冰,是一种不带人情的冰冷。便只是淡淡的一眼,也足以叫人感觉置身于数九寒冬般,噤若寒蝉。 再无半点之前的如风温润。 此时此刻,云卿策正双眉微蹙,借着从层云处隐隐透出的月色,打量着楚倾娆的裙衫。 他没有弄错,她下身的出血量,的确太大了,大到非同寻常。 可是……就算是镇南王身中媚药,于床笫之间失去理智,挞伐得太过猛烈了些,也断然……断然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沉吟着。 然而很快,牵住裙摆的修长手指却是一颤,云卿策霍然别过脸去,定定地看着自己肩头,女子昏迷的睡容。 楚倾娆人很平静,一张素净的面容里却因为高热而泛了红,然而那唇却依旧是白的,半点血色也无。 云卿策平静淡然的眸子里,便隐隐地起了些许波光,随后,再度地垂下眉目。 原来是这样……他想,原来她竟已经…… 唇角不经意地勾起,浮现出一抹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自嘲。 但很快,他恢复如常。身子没有动,单是从衣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来,将里面的药丸倒出,放进了楚倾娆的口中。 然后将她的下颚一抬,便任由那药丸十分顺畅地滑入了喉头。 这是他平素随身携带的,未防不测的归元丹,于补气止血均有裨益。 然后他沉默着将自己披在女子肩头的外袍拉了拉,又解开了自己的中衣,抬起单薄的手臂,将人轻轻地揽入怀中,贴向自己赤裸的胸膛。 他的本意是想要将这雨后微凉的空气尽数隔绝开来,然而及至触及到女子的身体,却发现对方竟比她以为的还要火热许多。 一时间,倒也说不上是谁在温暖谁了。 想到此,云卿策淡淡地一勾唇角,然后他缓慢地合上了眼。一瞬间,面上的疏离和冷淡便再无半点痕迹,又成了那个文弱清癯,温润平和的云卿策。 只是这样凉的夜里,他紧蹙的眉边,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不是因为热,而是……疼痛。 喉头间一阵阵腥膻涌起,头脑也隐隐有些晕眩。 深吸一口气,他平复住了自己的气息,却是抬起左手,吃力地往右臂上的三处大穴上点了点。 他的眉间一紧,但很快,又慢慢地舒展开来,彻底恢复了平静。 只要今晚……过了今晚,就好…… …… 钱思妍静静地站在小木屋前,看着里面已经熄灭的灯火,以及全然寂灭的声响,唇角徐徐地勾起一抹笑来。 她举步走上上前去,将门轻轻地推开。 雨停了,月色便越发明朗了起来,流水般从窗外投入,照亮了床榻上那人俊朗的五官,深沉的面容。 房内,欢好过后残余的气息,仍在浓重地弥漫着,夹杂着一股近乎刺鼻的腥膻。女子被撕烂了的衣衫,凌乱地被仍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里,残破不堪。 钱思妍带着唇边残余的笑意,将那些衣衫一一捡起,卷作一团,拿在手中。 然后她跪下身去,在祈晟的衣衫内徐徐地摸索着。 不出意外,尊贵如他,为防不得已之时和暗卫联系,会随身携带些足以发出信号的物事。 果然,一阵摸索后,她的手中便多了一个小小的铜哨。 起身走出门外,钱思妍将手中的衣衫扬手一抛,从山腰扔向了山下。然后她将铜哨放在唇边,用力一吹,便听得一声奇特的声响,回荡在了山林之间。 昨晚这些之后,她微微一笑,随手把铜哨也抛下了山崖,然后转身回到了屋内。 将木门轻轻掩上,她凝视着依旧陷入昏迷的男子,面上那抹笑容便越发明艳了几分。 随后,她淡淡地扬手,将自己的衣衫一件件褪下。 外袍,里衣,裙衫,金钗。tqR1 能撕烂的撕烂,能毁坏的毁坏,然后随手抛掷在屋内的各个地方。 很快,小木屋内便再度混乱起来。配合着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显得淫靡非常…… 维持着赤裸的模样,钱思妍来到祈晟面前轻轻跪下,俯下身,轻轻抬起对方的下颚,将自己的红唇覆上,辗转亲吻。 与此同时,一双手也探入男子的衣底,十分熟练地撩起欲火…… 那药性显然还未及褪去,男子于这般朦胧的邀请中,精壮的身体很快便再度火热了起来。 随后,他一个翻身,便反客为主,十分强势地将女子压在了身下。 朦胧的目光扫过被自己覆压在下的那张面孔,虽不清晰,但凭借着意识,却也足以让他辨认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体内的火,便又旺盛了起来。 这个女子,总能如此轻易地撩拨起他的欲望。 这样想着,他便索性准从了自己最原始的冲动,俯下身子,在对方白皙如玉的脖颈处肆意流连…… 正此时,却听得外面一阵喧嚣。 他动作刚一顿,大门却被人用力从外推了开来,光影幢幢间,他听见几重熟悉的声音交错着响起。 “王爷!” “王爷!” “王爷!” 正是他的暗卫。 天色已经渐渐放了明。暗卫们急匆匆地进了房,借着尚还昏黑的晨光,却骤然看见一男一女赤裸交缠着的身体,不禁齐齐地一愣,然后为首的一人回过神来,忙示意所有人背过身去,不敢多看。 口中道:“王爷,我们得了您的消息,便匆匆赶来,实在未曾想到……总之还请王爷恕罪!不知王爷……一切可好?” 虽然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什么的……但出于职责,他们却不能立刻出屋,得问清楚了王爷的安危才行。 经此一折腾,门外的风贯入屋内,带着雨霁初请的凉意,将人的意识唤起了几分。 祈晟皱皱眉,从女子身上支起了半身,坐了起来。 有模糊的画面自脑中飞快地闪过。他虽身中媚药,理智全无,但却并未完全失了意识。至少他知道,昨日在那样的情况下,同自己欢爱的,正是楚倾娆。 对于被影卫撞进来看到不和谐的事情,他倒是半点也不在意。唯一在意的是,自己的女人不能被旁人看去了。 这样想着,他便捡了自己扔在一旁的外袍,随手一扬,那宽大的袍子便飘扬而落,精准无误地搭在了女子一丝不挂的纤细身体上。 口中淡淡道:“没事了。” 然后话音刚落,却被一声刺耳的尖叫,骤然盖过。 自己身旁,方才还半昏半醒的女子,忽然坐了起来。 她用祈晟的衣衫死死地捂住心口,面色酡红,双眼含泪,道:“王爷,民女……民女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她话音一出,屋内所有人都是一愣,不明就里。 唯有祈晟在听到她开口的一瞬间,眼光一凛。 然而那女子却已经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朝墙角撞去! 祈晟皱眉,只清了清嗓子,暗卫之中便有一人飞身而起,闪电般挡在了她的前面,将人拦住。 但面对着一个赤裸的女子,还是娆贵妃,他显然十分手足无措,茫然道:“贵妃……贵妃不要想不开啊……” “她不是娆贵妃。”祈晟坐在原处,淡声道。 暗卫便是一愣。面对着自己面前哭喊不已的女子,越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祈晟已经全然地恢复了神智,他锐利而深沉地双眸静静地扫过屋内的情形,目光所及,无不是狼藉遍地,不难想象,昨夜这里会是怎样的情形…… 眸光深沉了几分,他面无表情地皱了眉,所能记起的,只有自己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身子来到这里,以及之后,自己身下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与身体。 其余的,便再无痕迹…… 然后,他抬起眼眸,波澜不兴地看向被暗卫牵制住的,满脸泪痕的女子。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身段。除了钱思妍,还能有什么人? 难道昨夜,竟是她…… 想到此,他的眼光越发深沉如夜,只冷冷道:“过来。” 他语气十分平常,但声线之中却隐隐透出不可违逆的魄力。原本还在挣扎哭喊,寻死觅活的女子闻言,竟是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口中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畏畏缩缩地,她来到了祈晟的面前。 祈晟正面无表情地理着自己的里衣,觉出女子立在了身侧,动作不停,只淡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钱思妍便摸了摸眼泪,惴惴不安道:“民女于普会寺上香,却突然遭大火,情急之下带着家丁匆匆离去,却遇上王爷独自一人策马狂奔。民女一时好奇,便尾随王爷来到小木屋中,不料王爷竟……竟……” 她低垂下了面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神情里却浮现出了一种羞愤欲死的神情。却引得那暗卫再度紧张起来,随时警惕着她会不会再度撞墙。 而背身立于门边的暗卫之中,有人听闻此言,已然道:“王爷,屋子外的确有一辆马车。”马车内并没有人,然而眼见着小姐受辱,对方还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家丁不敢插手,溜之大吉却也是可以解释的。 祈晟一身雪白的里衣坐于榻上,药力不曾全然恢复,故而面容里尚还浮现着淡淡的白。 听了暗卫的话,他轻哼一声,面上却半点神情也无。 竟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于是钱思妍的眼中,便再度蕴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此番她倒是不再大声哭喊了,而是泪雨梨花地哽咽道:“王爷千金之躯,原不可玷污。此罪民女愿一力承担,还请王爷勿要怪罪家中老父。” 话音还不曾全部落下,人已经霍然挣脱开那暗卫的束缚,朝墙壁的另一侧狠狠冲去。 暗卫大惊,待要纵身跟上时,却听屋内另一侧响起一道凉凉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 “让她撞。” 第一百零三章 一表爱意 暗卫怔住,却也不得不停下动作,遵从指令。 然而他动作停止间,面前那原本不顾一切朝前冲去的女子,却也在距离墙壁一之隔的地方,突然顿住了脚步。 她没有急着回身,只是面朝着墙壁,一言不发。 祈晟拢了拢衣袖,挑起凤目斜睨向她,原本冷淡的神情里,浮现出了一丝丝轻蔑的意味。 语气无波无澜,只道:“怎么不撞了?”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许久之前,自己登门去钱府时,钱思妍在跳完那一曲《霓裳羽衣曲》后,朝他投来的那一抹风情万种,无异于勾引般的笑容。 那时他心中便隐隐了然,这个女子,绝非寻常。 既然不是寻常的女子,又怎会因为同自己一夜缠绵,就这般失了一般的寻死觅活? 而听闻此言,钱思妍显然也明白自己做的戏究竟还是被对方看穿了。她将交叠在胸口的双手用力握了握,许久之后,方才转过身去,看向身后的男子 此时此刻,眼中虽还残余着些许泪痕,但那水润的红唇,却是微微上勾着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王爷,”她轻轻地低笑了一声,却并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双目,口中道,“没错,民女来普会寺上香是真,偶遇王爷是真,一路尾随也是真,但后来之事……却并非王爷强逼,而是民女主动投怀送抱!” 这样的话,以如此直白的方式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满屋的暗卫闻言,都暗自惊诧不已。 就连祈晟也稍稍地扬了眉。 他却想起了楚倾娆,这话若是换了她说,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却不知这满屋子的暗卫更会被吓成什么样。 钱思妍便道:“彼时王爷虽然身中媚药,却尚余理智,便是面对着民女这张酷似娆贵妃的面容,也绝不至于不辨是非。”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竟是格外坦荡大方,不见半点羞涩之意,“民女略通医术,深知若是中了这样的药,不及时纾解,轻则有损身体,重则伤及性命,故而略施小计,让王爷以为民女……是娆贵妃。”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漂亮,在向祈晟一表爱意的同时,也没忘了将他昨晚“睡错人”这件事的责任,完完全全担在了自己身上。 不是王爷身中媚药,兽性大发,强迫了无辜女子,而是无辜女子容貌酷似他的女人,又极为主动地献上了自己,事情才会如此的。 祈晟懒懒地坐在榻上,闻言眉心却微不可查地敛了敛,觉得对方这话实在是有些太过于抬举自己了。 他头脑中的确是残留了微薄的理智和意识,这的确不假。可就在今晨之前,他几乎从怀疑过,昨夜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的女子,会不是楚倾娆! 即便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容貌,他依旧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将另一个人模仿到如此真假难辨的地步。更何况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 沉默了半晌,祈晟却没有将心中所想表露分毫,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钱思妍,道:“这么说……本王倒是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了?” “民女岂敢。民女待王爷之心,王爷如何会不知?今日所做的一切,俱是心甘情愿,绝无丝毫怨言,亦无……半分悔意。”tqR1 钱思妍低眉垂目地说着,却又忍不住一般,悄然地抬起一双水眸来,看向祈晟。眼眸如丝,其中涌动着的,竟是无比真挚的脉脉深情。 脑中骤然浮现出楚倾娆平日里的模样来,心思便如同被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荡起了隐约的涟漪。 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虚实。 祈晟狭长的凤目缓缓眯起,却没有说话,教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半晌后,他才将微凉的目光凝聚在钱思妍面上,道:“此事,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论她的动机是什么,目的是什么,他都不再追究。只因她到底是救了他一命。 “谢……谢王爷!”听出这样的潜台词来,钱思妍弯起眼眸一笑,积蓄在眼中的,那方才不曾落下的泪水,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玉白的面庞,滚滚而下。 那模样,任是任何一个男子见了,都要生出怜香惜玉之感。 祈晟静静地看向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也跟着柔软了起来。 正此时,外面传来阵阵马嘶。 他稍稍回了神,不用看,也知道是接应的暗卫已经到了。 “把衣服穿好。”他对钱思妍道,声音虽平淡,较之往日却也柔和了许多。 随后他站起身,瞥了一眼身旁唯一一个不曾背过身去,却也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的暗卫。 那暗卫会意,赶紧找到自家王爷散落在地上的玄色锦衣和紫金绶带,绕过钱思妍,开始遮遮掩掩地服侍祈晟更衣。 …… 不多时,一身黑色锦袍的祈晟,便在小屋外见到了初一。而他的长袍,则披在了钱思妍的肩头。 初一原本还当那是楚倾娆,可细观神情,却也很快分辨得出。便是稍稍一怔,不知道那个女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还是一副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模样…… 而这时,祈晟已经开了口。 “娆贵妃的下落……可有音信?”他发问的时候,声音有些沉。 暗卫之间联系紧密,消息灵通,即便初一昨夜并不在附近,却也能知道,楚倾娆一时间仍是音信全无。 初一闻言,当即拱手道:“回王爷,上山之时,暗卫已经彻底搜查过,普会寺大火已被扑灭,但残骸之中并不见女子尸身。沿路的山道林间也细细查探过,并无娆贵妃行踪,也未曾发现打斗痕迹。只是……”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本在普会寺周遭接应贵妃的暗卫……无一人幸免,什么人下的手,暂且不知。” 若说之前他心中还抱有了一丝侥幸,指望那红衣人只不过抓住了沙鹰而已,楚倾娆实则并不在他手中。而如今,暗卫的覆灭,已足以让这份侥幸灰飞烟灭了。 楚倾娆,怕是已然落入了不明之人的手中…… 想到此,他忽然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但笔挺伫立于晨光之中的伟岸身躯,却散发出一种冷若山岩的冷峻和威迫。 初一见状,便低声道:“属下已经命人再往山腰上搜寻,一有娆贵妃消息,立时来报!” 他跟随祈晟多年,对自家主子的行事作风再熟悉不过,并且,什么改先斩后奏,什么该问过再行动,也十分懂得拿捏分寸。 祈晟听他这一系列行动做的及时而迅速,紧绷的面色却半点也不曾放松。 “不必,”祈晟毫无征兆地开了口,“本王随你们一道,亲自上山查探。” “王爷……”有暗卫知道祈晟还身中媚药,身子略虚,正欲上前劝阻几句,然而对方话音落下,却已然大步朝自己的马匹走去。 动作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随后便连人带马,利箭一般地飞驰了出去。 初一叹了口气,给那人投去了一个“别忙活了咱们改变不了王爷的决定”的眼神,随后便也吩咐暗卫各自上马,紧紧跟随。 突然,他想起来旁边似乎还有一个人来着……便转向钱思妍,怔了怔,道:“那个……要不我派人先送姑娘回府?” “不,请让民女跟着王爷吧!”钱思妍双眼含波,咬咬下唇道,“民女这模样……哪里还有脸回府?” 她这番话无疑清楚地印证了初一心中的怀疑和猜想。他不禁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中的念头竟然是:如果娆贵妃知道了这件事,我会不会跟王爷一起被砍死…… 但转念仔细一想钱思妍的话,又忽然意识到……难不成这山寨版的娆贵妃,以后就要赖在汝南王府了? 心中虽腹诽无限,但面上却还是做得周全,再说了,这女人是去是留,也轮不到自己做主。 故而眼见着祈晟带着暗卫已经越走越远,他便冲钱思妍笑道:“姑娘若不嫌弃,就和我共乘一匹马吧,如何?” 钱思妍自然破涕为笑,忙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 楚倾娆只觉得周身一阵热,一阵冷,神智一时混乱,一时清楚。 她想要醒来,然而冥冥之中却又什么将她拽住,死死拉扯着,越坠越深,越坠越深,越坠越深…… 最后,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清澈的溪流。 正值春日,溪流两岸碧草丛生,远看绿油油的一大片,近看,却显得极为稀疏。 穿着粉桃色小短衫的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蹲在草丛里就如同盛开的一朵月季。 她皱着小眉头,正专注地在草地里挑挑拣拣,冷不丁地头上却传来一阵剧痛。 尖叫一声,回头看去,却见一个比她还要年少几分的少年,正拿着她发上的一根木簪子,飞快地跑开。 口里嬉笑着喊道:“嘿嘿!师姐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虽然已经被人称作“师姐”了,但小女孩到底也还十分年幼,眼见着自己的木簪子没了,早上辛辛苦苦盘起的发也全都散落了下来,当即嘴巴一瘪,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却忽然想起一个温柔轻缓的声音,“娆儿这是怎么了?” 说话的是一个少年,年纪比小女孩和小男孩稍长五六岁的模样,举止却极为老成。 “策哥哥……”小女孩抬起头,及至看清了对方,当即“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少年稍稍一愣,却还是十分耐心地,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将事情的原委打探了出来。 随后他展颜笑了起来,轻抚着小女孩的发顶,眼底难得有了几分狡黠的意味。 “娆儿所修是制毒解毒,本就不是以功夫为主。可须知,比起强攻,智取可是要远远高明得多。”说着,他附在对方耳侧,低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明日,你且这般……” 正说着,却听“咚”的一声,有什么被远远地抛了过来,落在小女孩脚边的草地上。 小女孩一愣,将东西捡起一看,发现正是自己刚被师弟抢走的那木簪子。 再举目看去,却见一抹颀长而清瘦的身形,已经往回走了。 “师兄!”她忙叫道,“这是你帮我抢回来的吗?” 同样是师兄,一个是“策哥哥”,一个却只是“师兄”,亲疏之别,可见一斑。 那少年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没好气地道:“路上捡的,顺手还给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女孩一脸茫然:师弟也太粗心了,怎么就把刚抢来的木簪子弄掉了呢! 他身旁的少年,则笑而不语。 次日,四师弟脸上顶着眼眶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乌青,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厕所。据说跑厕所是因为午饭吃坏来了肚子,但那眼眶上的乌青,却是打死他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只不过打从那天之后,他再也不敢欺负自己那个看起来十分没用的三师姐了…… …… 梦醒时分,天光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楚倾娆浑浑噩噩地睁开双眼,却发觉自己正十分瘫软地倚靠在一个胸膛上。 那胸膛没有祈晟的宽阔可靠,甚至有些单薄,却也绵绵地散发着暖意,足以让她冰凉的手足,觉察到一丝温度。 让人觉得安心。 意识逐渐有恍惚变得清明,楚倾娆无暇再回想刚才那个亦真亦幻,似虚似实的梦境,只是吃力地抬起头来,看向身侧的人。 晨光熹微,一身白衣的云卿策闭合着眼眸,如若一座清净的雪莲,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 羽扇般的长睫低垂在如玉的面颊上,神情安详而平静,便只是看着,也能让人的心境随之宁和下来。 楚倾娆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也轻垂了眼睫。 视线却正好落在了对方的右臂上,那手臂正不轻不重地将她环抱在胸前。 然而,从小臂到臂弯之间,却又三处隐隐反射出了光亮。 那是极深地没了入皮肉的……三根金针。 第一百零四章 她报复的方式 楚倾娆虽然不会点穴切脉,但身为一个特工,对于中医还是略知一二的。故而一眼之下,已然认出,这三处穴位分别名为“尺泽”“列缺”和“肺俞”,在中医学上,刺激这三处穴位,可以起到抑制咳嗽,气喘,以及血脉不畅之效。 然而,云卿策却是将金针深深地没入了这三处穴道之中。这决然不是普通的针灸之术,更像是……在剑走偏锋,孤注一掷地抑制着什么! 想到此,楚倾娆眉间微微地敛了起来。她吃力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那三根金针所在的位置。 然而下一刻,手背上却覆上了一种微凉的触感。 肌肤相触之初,云卿策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却到底没有挪开。顿了顿,反而略略用力,将女子柔软的手全然地包纳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二人的手都没有什么温度,一时间倒竟也说不清谁更冰凉一些。 楚倾娆没有挣扎,只是虚弱无力地叹了口气,道:“我正奇怪着,你昨日遭了那么多的罪,为何今日便能恢复到如此地步……以金针刺血,止咳提神……这法子,不过是杀鸡取卵罢了。你这是……不想活了吗……” 若换了平时,她见了这人如此不爱惜自己,甚至拿性命在开玩笑,早便一脚把人踹回汝南王府了。 可如今,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剩多少了,便是生气,也气不起来…… 云卿策闻言,却是弯起如月的眉眼,无声一笑。 “我并不曾想那么许多,”他声音平静如水,回荡在这晨光熹微的寂静山林里,极为清润悦耳,“我只知道,今夜无论如何,也要亲眼见到你安然无恙的样子……”言及此,他顿了顿,唇边却浮现出一抹自嘲来,“只可惜,到最后我却依旧什么也没能做,依旧是来的迟了,太迟了……” 他的声音徐徐地喑哑下去,面容里的自嘲,也渐渐地化作了一抹秾丽的哀戚。 楚倾娆心头一紧,霍然明白过来:他知道了,他果然还是知道了。 是了,即便不用去看,她也能明显地感觉得到,遍布在自己下身处的那种黏腻和腥膻的感觉。向来心细如尘的他,又怎会觉察不到? 却也只能无奈地一笑,哑声道:“这和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然而话音未落,却骤觉身子更深地陷入面前男子的怀抱之中,她稍稍一愣,余下的话便也忘了说出。 云卿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将她揉进自己的怀抱之中。不知是因为太过用力,还是身子已经孱弱到了一定的地步,他的周身窸窸窣窣的颤抖着,看起来仿佛比怀中的女子更为脆弱。 他将脸埋在楚倾娆裸露在外的脖颈处,开了口,语气再无往日的清淡恬然,波澜不兴,而是……带着明显的哽咽。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哪怕最初瞎了的时候,也不曾。”他吐字如风,平淡,却穿堂过院般,敲打着人的心扉,“可今日我却恨自己,恨我为何偏偏目不能视。若我能看得见,便或许……能早些找到你。” 楚倾娆心头微动,却叹道:“这不是你过错。” 昨夜到今日发生的种种,虽然她还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有人策划已久的阴谋。不是一个云卿策所能预料和阻止的。 而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阴谋,该算的帐,她自然会找那正主算个清楚。 然而听了她的话,云卿策的身子却颤抖得越发厉害。 “不,一切打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颤声道,“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你已……怀有身孕,否则我绝不会……绝不会如此……” 天光愈发放明了起来,山林之中却依旧静谧如初,衬得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如透视落水般,清晰可闻。 楚倾娆闻言,却微微皱了眉。她隐约感到,对方的话中,似是有什么隐情。 “你……”她迟疑着,正待发问,却骤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仿佛是什么被生生折断了的声音。 虽然整个人依旧是虚弱的,她却也本能地聚集起神智,抬头举目,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一道高大笔挺的身影,正立于一侧的树影之中。那里枝叶浓密,又恰好处于背光处,故而浓重的阴影倾覆而下,和他身上玄黑的衣袍,几乎要融为一体。 似乎是触及到了楚倾娆的目光,那人影微微的一动,却也迈开步子,朝这边走了出来。 楚倾娆静静地看着,双眸却在下一刻霍然张大。 男子一身玄色锦衣,未着外袍。鬓发微乱,一张面容风霜刀刻般的轮廓分明。分明是半点表情也无,但黑沉如夜的双眸里,却如同结了冰一般,闪动着细碎的锋芒。 正是祈晟。 经过了昨夜的那一出,此刻再见到他,楚倾娆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是怎样的心情了。 故而她只是勉强地勾了勾唇角,随后对云卿策低声道:“祈晟来了。” 云卿策将自己披在她肩头的外袍仔细掖了掖,这才将人放开。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男子,目光里却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同示弱,相反……竟有几分怨怼和敌意。 他吃力地站起身来,冲祈晟一拱手,声音平静无波,“王爷。” 祈晟在二人面前站定,与此同时,藏于衣袖之中的手一送,掌心里那刚被他生生掰断的一节小臂粗的树枝,便轻轻掉落在地。 他目若寒霜,静静地扫过自己眼前所见到的一对男女。 云卿策面色苍白,乌发凌乱,外袍已不在身上,一身锦衣上却已经沾染了不少尘泥……以及大片大片的血迹! 祈晟眉间敛起,霍然转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女子。 楚倾娆的模样更为狼狈。 她仰着头,脆弱地靠着身后的枝干,黑睫如羽翼般垂落下来,竟仿佛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了。 发髻早已全然散落开来,只余下一头黑绸般的乌发凌乱地披散而而下。纤瘦的身子被云卿策的外袍紧紧地包裹着,看不清里内情形,然而一张素净的面容里,却是连唇上也再无半点血色。 有的……只有嘴角上,那结了痂的暗红血迹,竟仿佛是被人咬破的一般。 再仔细看去,更有深浅不一的红色痕迹,顺着下颚蔓延开来,顺着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最后没入衣底之中…… 这是显而易见的……欢爱过后的痕迹。 方才云卿策最后的那句话,礼花一般,轰然地炸开在脑海中。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你已……怀有身孕,否则我绝不会……绝不会如此…… ——我并不知道你已……怀有身孕…… ——对不起…… 祈晟只觉得体内仿佛有一股热血,直冲发顶,却终究忍住了冲动,只看向楚倾娆,敛起眉,不可置信地问:“你……怀孕了?” 楚倾娆没有抬眼看他,只淡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虽然表现出一无所谓的样子,但笑容里却满是遮掩不住的惨然。 祈晟怔了怔,目光却触到她衣衫上无所不在的血迹,向来沉稳的声音里,不自觉地也带了颤意。 “怎么回事……”他死死地叮嘱楚倾娆的双眼。 楚倾娆却不看他,只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原本一句“问你自己”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转念一想,祈晟也是为人所设计,加之并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这一切……也不能全然怪他。 呵,不想自己也有如此圣母的一天。 只不过,这件事虽然她暂不追究,但另一件……却无论如何也要追究到底。 自嘲地摇摇头,楚倾娆吃力地抬起眼来,视线在同祈晟对上时,却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明起来。 “如若我不曾中那有着桂花香气的毒,那孩子……兴许还保得住。”她静静地看着对方,声音平和,却字字句句针锋相对。 但实则,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楚倾娆的心底,是希望祈晟能否认的。希望他不曾算计过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旁人的设计而已。 然而祈晟却沉默了。 他于渐渐放明的晨光中,无声地看着她,却终究只是一言不发。 于是楚倾娆便突兀地笑了起来。看来无论是之前女子的那一番话,还是留存于自己心底的猜想,都是对的。 她可以容忍一个身中媚药神志不清,从而亲手毁了二人骨肉的祈晟,却绝不会容忍一个将自己当做棋子纳入棋盘之中,设计利用的他。 想到此,她再没说话,只是扶着身侧的树干,挣扎着站起身来。然而身子太过虚弱了,手足间半点力气也无,头脑还一阵阵地晕眩。却不知是那毒的毒性未消,还是在外吹了大半夜冷风的缘故。tqR1 一旁的云卿策见她摇摇晃晃的模样,忙上前一步,试图将人扶住。 却被一人抢先了去。 祈晟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楚倾娆的面前。他一把将云卿策推开,后者也已然虚弱到了极限,连退几步之后,死死扶住了一棵树,才勉强站住了步子。却仍是忍不住一阵一阵地低咳。 祈晟忽然不顾。他高大的身形笔挺如松柏,投下浓重的影,生生地将面前的女子笼罩在其内。 他死死地握住楚倾娆的手腕,头一次地,眼底浮现出了失控般的怒意。 “孩子……是怎么没的?!”他开了口,一种汹涌如瀚海,深沉如山岳一般的气魄,便随着每一个字音沉沉地覆压上来,一时间,足以教人透不过气。语声稍稍地顿了顿,又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旁边的云卿策,眼底杀意顿起,“是他?” 楚倾娆稍稍一愣,这才明白了,他在怀疑着什么。 也是,孤男寡女独处荒野,全是这番形容不整的模样,自己又没了孩子……这情况,大概不想歪都难吧。 但是…… 楚倾娆手中无力,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终究失败,便索性放弃了,只是懒懒地仰起身子,靠向身后的古木枝干。 她微扬着下颚,依旧是那副倨傲而不低于人下的表情,轻嘲道:“王爷不妨好好回忆一下,昨夜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吧。” 那样混乱而不堪的情形,让她如何解释?更何况,现在的她身心俱疲,实在无力再多说什么了。 祈晟闻言,眸心狠狠一跳,却是从她的这句话里,读出了别样意思。 他不想自己和钱思妍的事,对方竟然已经知道。而且,对于自己明确无误的问题,她却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对云卿策流露出处处维护的意思。 祈晟起初原以为,是云卿策趁她虚弱无力的时候,行不轨之事。但看到楚倾娆如此的反应,他才恍然明白,那是不是便说明……她是自愿的,是两厢情愿的? 因为看到自己同钱思妍的情形……便霍然转而投向云卿策,连二人的骨肉也浑然不顾? 这便是……她报复的方式么?! 想到这里,他自觉连紧握住楚倾娆手腕的掌心都在狠狠颤抖着,竟似再也维持不住平素里冷静而平淡的模样。 他看向楚倾娆的目光,依旧沉默无波,然而周遭风声阵阵,仿佛整座山林都能感知得到,从他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蓄势待发的威压。 楚倾娆一时无法猜得到他心中的想法,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他。一时间禁不住怔了怔,却也微微眯起眼眸,并不避讳地同他对视着,不愿落了下风。 而就在两人无声僵持的时候,却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远地传来。 第一百零五章 杀了她 祈晟稍稍敛眉,面露不悦。 之前,在看清了林间缠抱在一起的两道身影时,他便吩咐暗卫尽数退于道旁等候,没有自己的准许,不得近前。 这时候,是谁还敢如此胆大包天地进来打扰? 冷冷地,他回过身去,看向声音的来源。那目光蕴着薄薄的怒意,足以瞬间将人冰封。 然而先于他目光的,却是初一急切的声音。 “钱小姐,王爷可是吩咐过的,没有准许,任是谁人也不能随意进来的……”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瘦削的身形匆忙朝这边跑来,逐渐自纷繁交错的枝叶和阴影中,显露出轮廓。 正是钱思妍。 她同样是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模样,却浑然不顾,对初一的劝阻亦是置之不理。只是噙着眉间的一抹忧虑,提着裙角小步朝这边而来。 因为太过仓皇,等她来到祈晟面前站定时,外袍也顺着肩头徐徐滑落。 她照样不管,倒是急步跟上的初一见状,忙弯腰捡起,替她重新披上了肩头。 瞅了眼祈晟不善的面色,他只能笔挺地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王爷治罪!” 实则他心里觉得冤啊,比窦娥还冤! 这钱小姐自己不肯老实呆在外面,非要硬闯,他能怎么办?她这身份特殊,王爷对此又未曾表态,自然是动也动不得,拦也拦不了的。 而祈晟却并没有怪的意思,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初一,沉声道:“带出去。” 声音冷漠,淡然,字字句句都仿佛淬了冰,带着一股教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暗卫虽然侯在道旁,却离此处不远,加之各个身负武功,听力卓绝,故而自家王爷方才和娆贵妃的对话,他们虽不能全然听得见,但凭借着语气,却也能隐隐感知得到,那二人的情形,显然是并不怎么愉快的。 而这个时候,倘若王爷昨晚不慎睡了另一个女人的事情再被掀出,以娆贵妃的性子,恐怕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未必会再给王爷了。 自家主子虽然看起来冷淡无情,但实则娆贵妃在他心里有着怎样的分量,初一虽不敢说十成十地清楚知道,却也能隐隐觉察出几分。 故而他得了祈晟的准许,便也干脆利落地起身来到钱思妍面前,开了口,声音骤然沉冷了许多。 他道:“钱小姐,请。”言下之意,便是她若不依言而行,自己便要先礼后兵了。 “王爷!”钱思妍却根本不予理会,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祈晟,道,“民女是听到王爷同那姑娘发生争执,这才斗胆进来的……”她声音低下去了片刻,又再度高扬,竟是冲着祈晟身后那道模糊的影子而去的,“姑娘,民女虽不知姑娘是何人,却也能感到王爷对姑娘的情意,自非常人能比。民女绝无同姑娘一争高下之心,只要能留在王爷身边,哪怕是做个侍妾,也心甘情愿!” 她语速极快,待到初一听出意思不对的时候,已然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洋洋洒洒说了许多。 他匆忙抬手,准备切向对方的后颈。 然而冷不丁地,不远处却响起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慢!” 听出了那声音主人,初一手中一顿,终究还是住了手。 楚倾娆方才虚软无力地靠着身后的树干,视线被祈晟不知无心还是有意地遮蔽了大半,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她神智商有些混沌,本无心去管太多的闲杂之事,然而神经却在听到那女子声音的一刹那,骤然紧绷了起来! 用手肘抵住身后的枝干,她勉强地站直了身子。抬起手,按上祈晟的肩头,却并非要依靠于他,而是稍稍用力,将人朝旁边推了推。 于是,她的视线终于彻底地清明起来。 “是你?”看清了对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时,楚倾娆禁不住轻声笑起来,原本稍有些涣散的目光,也在一刹那聚拢起来,死死地凝在钱思妍的面容里,一字一句道,“你竟然还有胆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钱思妍立在原地,低垂着头,却睁大了一双水润的眸子看着楚倾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道:“姑娘容不得我,我……也能理解。” 楚倾娆微微敛眉,这才恍然意识到,她在此之前说过的话。什么“一争高下”,什么“侍妾”,什么“心甘情愿”……这其中,显然另有隐情。 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前额,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时,她并未看向钱思妍,却是转向了初一。 哪怕此刻整个人再怎么昏沉,楚倾娆也能觉察得出,这钱思妍可怜巴巴的模样,同之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可是判若两人。 这样随时变脸,逢场作戏的女子,口中的话又能有几句是真?她也不打算在对方身上费太多口舌。相比之下,还不如初一来的可靠。 而初一被她这么陡然一问,竟是愣了一愣,然后转头看向了祈晟。 他自然知道这时候说实话会是怎样的结果,但也清楚,娆贵妃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万一编了个不够靠谱的理由,最后里外不是人的,可就成了他自己有木有! 祈晟收到他的目光,神情依旧沉稳无波,不见分毫变化。 但随即,他移动视线,看向了钱思妍。那一刻,他的视线却骤然如同两道冰凌,直直落在女子的面上,犹如冰封。 于是钱思妍明显一个瑟缩,便将头狠狠地低了下去,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来。 楚倾娆原本也只是怀疑加试探,此刻眼见着初一和祈晟的反应,便几乎可以肯定,这其中大有蹊跷,并且,人人都不希望她知道真相。 那么,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楚倾娆太过清楚,以祈晟的手段,一旦想要瞒住什么事,这件事就一定会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是什么也问不出的。 她是个识时务的人,也不是一个好奇心太过旺盛的人,既然如此,便自然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实则,不论这个女子做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既然敢回来,就不可能再活着离开。 “既然你们都不肯说,那我也就不追究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她挑了挑眉,视线缓缓地转向祈晟,“杀了她。” 祈晟峻眉一敛。 “昨夜之事,便是她一手策划。”楚倾娆重新靠回身后的枝干上,声音有些轻,“将我从普会寺带到这里,又给我下了药,让我动弹不得,也无法发出声音,所以才会……”她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祈晟闻言,眸光便深邃了几分。 他定定地看着楚倾娆,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你说……昨夜你是因为被下了药,无法反抗,才会……”言及此,他却没有继续下去,却看了一直沉默的云卿策一眼,道,“可你却依旧处处维护他?” 楚倾娆敛眉看向他,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而正此时,钱思妍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姑娘,王爷的性子谁人不知?或换了第二个人,他又怎会如此好言相劝,百般解释?民女虽然倾慕于王爷,却也万万不敢坏了王爷和姑娘的关系,便是死,也要将真相说给姑娘听!昨夜之事,王爷也是身中媚药,才会错将民女认成了姑娘,民女对此全无半分怨怼,却也希望姑娘切莫因此同王爷生分了才是!” 说完之后,已是前额贴地,死死地跪在了地上。 楚倾娆眉间褶痕更深。 哪怕她知道对方十句话中,恐怕有八句是假,可听着听着,却竟也听出了些许端倪。 “你方才说……”她静静地看着钱思妍,道,“王爷昨夜身中媚药,把你当成了我,共度一夜?” 她语气十分稀松平常,并无任何过重的字音,可不知为何,那话落入旁人的耳中,只觉得一阵阵寒凉冰冷。 但她显然根本不打算听钱思妍的回答,语声落下,已经抬眼看向祈晟,道:“王爷……也是这么认为?” 祈晟同她四目相对,眸光比暗夜更为幽深,却如同黑洞一般,半点星芒也不见。 脑中浮现出昨夜肢体交缠的种种,他没有回答。 楚倾娆却笑出声来。 他自然……是这么认为的吧,否则他的外袍,怎会披在那女人的肩头? 她转头看向钱思妍,道:“我还奇怪你昨夜为何费尽周折,弄那么麻烦的一出戏,感情是为了此刻的李代桃僵,取代我自己上位?” 钱思妍明显一愣,一双水眸之中瞬间就蓄满了泪。tqR1 她委委屈屈地看了祈晟一眼,又看了楚倾娆一眼,咬咬下唇,才道:“民女……民女……既然姑娘这么说,那么……是,一切都是民女做的!为了能留在王爷身侧,民女什么都愿意做!还请姑娘勿要怪罪王爷,此事同王爷并无干系!” 她这番话虽是认罪,可谁都听得出,这是出于维护祈晟楚倾娆的关系,甚至是迫于楚倾娆的威胁,而口不对心的认罪。 楚倾娆平生最见不得这种装模作样的贱人做派,此时此刻,再眼见着对方泪雨梨花,一副把假的都能说成真的的架势,而祈晟……却只是冷眼旁观,再无阻拦之意,一时间,也终于有些压不出火气了。 “初一!”她不再同对方废话,忽然道。 “娘娘!”初一忙应道。 “我的命令,你听不听?”楚倾娆看着他,眼神锐利。 初一一个迟疑,没有回话。 而楚倾娆却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她干脆利落地道:“杀了她!”这种搅屎棍多留一刻,只能将原本已经足够复杂的情况弄得更加混乱。 初一抬起手,徐徐地抚上了腰间的剑柄。 虽然这女子对王爷有救命之恩不假,但他作为旁观者,实在太清楚,倘若王爷当真打算如之前所言那般,给她“一个交代”,那么他和娆贵妃的关系,只怕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故而,三分是从于楚倾娆的命令,七分却是真心为自家主子考虑,初一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眼底很快有了蓄势待发的杀气。 既然有了杀气,那么以他的身手,夺人性命也不过一刹那之间的事情。 于是只见密林之中寒光闪过,他身法如电,已经腾空而起,长剑直奔钱思妍而去! 然而下一刻,却见剑尖处骤然闪出一道黑影来。 初一大惊,措手不及之间,却也万万不敢伤了对方一星半点。只得匆匆收了剑,在原地落下。 祈晟黑袍如墨,负手静静地挡在钱思妍面前,眉目冷凝,神情淡然,如同一张完美无缺的雕塑。 然而在场之人,却无一不是大惊失色。 谁能想到,向来尊贵而冷漠的王爷,竟会亲自出手维护一个几乎陌生女子,还是以一种……用血肉之躯将人护在身后的方式! 他看着初一,道:“没有本王的允许,就敢随便动手了?” 语气淡然得没有半点起伏,然而熟悉他的每一个暗卫,却都明显感觉到了,自家主子勃发的怒意。 初一暗自懊恼,却也只得在原地单膝跪下,道:“属下……知错!” 然而祈晟并未理会他,也未理会自己身后的女子,而是抬起眼眸,望向还在原地的楚倾娆。 女子黑发凌乱,瘦削的肩头上披着另一个男子的外袍,面容苍白而疲惫,一双眼眸却微微张大着,溢满了不可思议和震惊。 是的,楚倾娆的确不曾想到,祈晟会当着自己的面,如此针锋相对地救下钱思妍。 片刻后,她微微眯起眼,定定地看着那个端然负手的男子,一字一句地问:“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被钱思妍挑起的怒意竟在一瞬间消靡殆尽,剩下的,只有心头点点弥漫开来的凉意。 祈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一双眼眸幽邃如初,蕴藏着审视的意味,仿若弥漫了大雾的黑夜,教人看不清,猜不透。 一时间,竟如此陌生。 楚倾娆心不自觉地一沉,却轻笑道:“我倒从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仁慈了?”顿了顿,将声音渐渐慢了下来,“还是说,我和她之间,王爷……终归还是相信她?” 祈晟没有回答她的话,沉默半晌后,才徐徐开了口。 却道:“你这么急着要她的命,莫不是……在掩饰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别逼我恨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朝一侧扫去,看向旁边倚靠在树旁的云卿策。 对方显然虚弱已极了,只剩了支撑住自己的气力。垂头低低地喘着气,已经半晌不曾说过一句话。 可祈晟凝视着对方的眼神里,依旧带有了浓烈的怀疑和敌意。 听了他的话,楚倾娆本是一愣,及至看清了他投向云卿策的目光时,才恍然明白过来,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面对着钱思妍和自己的截然相反说辞,他选择相信前者,是因为心里早已认定,自己昨夜同云卿策有了苟且之事。而自己说得再多,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种掩饰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一刹那,楚倾娆只觉得心口如同被一道冰凌生生刺入一般,寒凉和疼痛交杂在一起,不辨你我。 心凉。 怎么会比当初被Nell背叛的时候,更加心凉? 楚倾娆忽然没了半点解释的意愿。 她的性子清冷高傲,低三下四苦苦哀求,跪求对方相信自己的事,打死她也做不出。 不信,便罢了。怀疑的种子既然已经生根发芽,再多言语的解释,又能改变什么? 如若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到了需要费尽口舌解释,才能互相信任的地步,又还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在得知自己被祈晟算计的第一时刻起,实则自己对她的信任,也早已尽数崩塌了。 两个互不信任,无法坦诚的人,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就当自己瞎眼看错了人吧。 “罢了,王爷既然已经认定了我们是一对谋害了你亲孩子的狗男女,那么……我也百口莫辩了。”她突兀地笑了一声,道,“反正王爷你也找到一个肯舍弃贞洁救你的女子,想来镇南王府里也不会缺了王妃。那么只求王爷大发慈悲,放我俩远走高飞吧。” 楚倾娆口中的一番话说得极为轻松,甚至还带着笑,却字字句句如同尖刀,专挑伤人的地方刺。 祈晟闻言,神情便骤然阴沉了些许,浓云密布,如同大雨将至的夜。 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觉出了气氛的紧绷和冷凝,仿佛连空气都被这种强大的威压冰封住了一般,不只是初一,就连方才几番冒死开口的钱思妍,也沉默地住了嘴。 唯有楚倾娆,仿佛对这一切毫无觉察一般。反而深吸一口气,重新支起身子,吃力地走向一旁的云卿策,抬手攥了攥对方的衣袖。 “走。”她喘了口气,道。 云卿策额前全是汗水,抬起黝黑的眼眸,看着她徐徐地点了点头,随即却抑制不住地低咳了起来。 楚倾娆心中一紧,知道他怕是已经到了极限,当务之急,是赶快把把人带走,找个地方就医。 于是她半架住对方的臂膀,将人稍稍扶住。 这样的举动,对于她一个来自于21世纪的现代人而言,原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却是过于亲密了,甚至好似一对落难的鸳鸯。tqR1 祈晟原本强抑下来的冷静,便轰然崩塌。眸心闪过一道惊雷,他大步上前,抬手扣住女子的脖颈,攥在掌心。 “你到底要怎样?”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道。 他越发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起初他以为,她和云卿策弄死了他未及出世的孩子,是处于对自己的报复。然而之后她却为何又说,和自己共度一夜的不是钱思妍,而是她楚倾娆? 是想让他觉得,害死孩子的是他自己,从而看他愧疚悔恨的模样?还是为了替云卿策开脱,什么也不顾了? 他感到怒意一阵阵上涌,直冲发顶,让自己几乎无法静下心来,去思考什么。他只知道,此刻的楚倾娆要走,和云卿策一起走。 这样无法抑制的情绪,在他过去的人生里还从未有过。 感觉到口鼻中的气息一点一点抽离,楚倾娆神情却十分冷静,只是垂眼淡淡地看向面前的男子。 “我要走,”她淡淡道,“王爷让么?” 话音刚落,便感觉到那只手狠狠地抖了抖,却不是在加大力道,倒好像……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失手将她掐死。 然而良久的沉默和僵持之后,祈晟却忽然松开了手。 他低垂着眼眸,淡声道:“我信你。” 楚倾娆一皱眉,正有些不可思议之际,却又见他抬起眼,如鹰隼般的目光直勾勾地锁着她的眸子。 “但是,你要证明给我看。” 他的声音很平,不带一丝情感,话音落下,便见手中寒光一绽,却竟是将一把剑,放在了楚倾娆的手心。 “杀了他,我便信你。” 楚倾娆一怔,却感到对方不知何时已然绕道了自己身后站定,宽大的手掌将那剑柄,连同楚倾娆的手,一并用力握在掌心,剑尖已然直指云卿策。 男子微微地俯下身,响在她身后的声音一时间,竟是格外地温柔。 如若情人间最亲密的呢喃,他在她耳后最敏感的地带轻轻地吹着气,哑声道:“杀了他,那个女人,也任你处置。” 楚倾娆眸心便霍然跳了一跳:他根本不是要自己做出选择,这是要借她的手,逼自己亲手杀了云卿策! 他是要自己亲手斩断同云卿策的关系,并且……为之悔恨一辈子! 她用力地挣扎着,试图挣开对方的束缚。然而身子陷入铜墙铁壁般的怀抱中,紧密得全无一丝缝隙,以她此刻虚弱无力的状况,又如何能同对方抗衡? 几番施力之下,已近力竭。然而对方握住自己的手,却越发地收紧了几分。 “祈晟!祈晟!你住手!”觉察到对方手上即将而来的动作,楚倾娆终于失了理智,嘶声道。 祈晟的眸光却越发幽暗,他笑了笑,嘲讽道:“如此舍不得,怎么向本王证明……你们并无奸情?” 话音落下,握住楚倾娆的手却霍然一扬,直直刺向云卿策! 却没有刺向对方的心脏,而是直奔两侧手臂,瞬息之间,已经挑断了他的左手筋! 即便是怀中抱着一个人,他的手法依旧极快。手起剑落后,只听“噗通”一声,云卿策身形一个摇晃,终究无力地跪倒在地。 过了许久,他双臂处雪白的衣衫上,才隐隐渗出了新鲜的血迹来。 眼见着面前颓然跪倒在地的人,楚倾娆整个人抖得厉害。 她原以为,自己特工生涯里杀人无数,早该变得冷酷无情。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冷静。 满脑子涌出的,都是同面前这人过往的回忆。 最初竹林相遇,是他不顾盲目的双眼,奋力扑救于她…… 客栈落脚,是他及时出现,打断了叶惊尘对自己的强迫…… 麓州的汝南王府外,他小心翼翼地握了自己的手…… 一墙之隔,得知自己和祈晟的关系后,他黯然神伤,却近乎卑微地表露心迹…… 山道遇伏,他不顾盲目之身,亲自带人援救,却反为祈晟所辖制…… 她心中烦闷,夜里大醉于他的卧房,他静静地守候一夜…… 他复明在即,鼓起勇气,对她再表心迹…… 他造人暗算,复明无望,命悬一线之际,却反倒安慰于她…… 得知她遇险,他不惜拖着残躯病体,也要亲见她安然无恙…… 便就是尚在不久前,他在虚弱已极之际,却还将她拥入怀中,用自己微薄的体温,温暖于她…… 上官策也好,云卿策也罢。 哪怕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再无一人,怀抱着一颗纯粹得不染杂尘的心,待她如此推心置腹,毫无保留,甚至……失了自我。 “在下自知,自己所有的,能给的,远远比不上宫中。但如若回到那里并非你本意,如若……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在下愿意倾自己所有,护你周全,保你……一世安稳。” “不论楚姑娘日后有何打算,只要我还在汝南王府之中,这里,便始终有你的落脚之处。” “在下自知不才,又这般……目不能视,故而不敢奢求能得姑娘青眼,只求在姑娘心中,能留有无可替代的一席之地……仅此而已。” “我当真……就不行么?即便我复明在即,也依旧……不行么?” “我试过多次,让自己放弃你,却……终究不行。” “我只是……不甘愿就这么放弃。” “我并不曾想那么许多,”“我只知道,今夜无论如何,也要亲眼见到你安然无恙的样子……”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哪怕最初瞎了的时候,也不曾。”“可今日我却恨自己,恨我为何偏偏目不能视。若我能看得见,便或许……能早些找到你。” …… 回忆如同潮水般涌入,及至浮上心头时,楚倾娆才意识到,对方的每一句话,自己竟然都记得如此清楚。 没错,他的确已经在自己心底占据了一席之地,虽然无关情爱,却也无刻替代。 若他只是因了祈晟的嫉妒之心,便就这么死了……不公平,这对他太不公平…… 楚倾娆身子抖得厉害,神情也有些恍惚。她从未想过,有谁的死,会让自己震撼到如此地步。 而这时,一个低哑声音响起在自己耳后,霎然将思绪全部拉了回来。 “手筋挑完了,便是脚筋了,娆儿可准备好了?” “不!祈晟!别逼我恨你!”楚倾娆死命挣扎,一整夜身心上的折磨已经让她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此刻骤然尖呼出声,不自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祈晟眼底寒光乍起,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骤然抬手,剑光直逼云卿策的双腿! “不!”楚倾娆闭了眼,只是用力地别开脸去,不忍再看。 然而她却骤然听到了肉体和骨骼被贯穿的声音。 紧接着,手中的动作也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周遭刹那间便静了下来,落针可闻,近乎死寂一般,连半点风声也听不见了。 本能地觉出了什么一般,楚倾娆忽然抖了抖。 她缓缓睁开双眼,便霍然看见云卿策近在尺咫的俊逸面容。 瘦削,苍白,憔悴,黑发凌乱,汗水遍布。 而自己手中的长剑,已然生生刺穿了他的左胸。这一次,血很快地便涌了出来,将他的衣衫尽数染成了殷红。 “是我自知命不久矣,一心求死……”他带着唇角的一抹血色,哑声笑了笑,声音已若游丝,“如此……你便不需要为难了……” 他到死,都是为了她。 第一百零七章 主动求死 云卿策话音落下,单薄的身形一个晃荡,随后便软软地向下滑去。却因为当胸穿刺的长剑,而无法倒地,只勉强维持住了半立着的姿势。 可他的人,却如同挂在枝头的枯叶一般,在这连风声也无的晨曦之中,安静得再无半点动静。 感觉到长剑上骤然加重的重量,楚倾娆死死地睁大了双眼,只觉得脑中轰然炸起了一朵蘑菇云,所有的思绪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只剩下了空空如也。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已经变成了红色。 是云卿策喷溅而出的血,落在了她的面上,将目光所及的一切,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腥膻和温热。仿佛在刻意地提醒着她,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着的。 楚倾娆被迫握剑的手,忽地狠狠一抖。却依旧无法相信,不可置信。 “世子……云卿策?”如同试探着叫醒一个沉睡着的人那般,她轻声而缓慢地开了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然而周遭依旧落针可闻,人人都静静地立于原处,一言不发,甚至半点动静也没有。 在这极致的宁静之中,楚倾娆的那声呼唤响起又落下,便如同投失落崖一般,沉沉地坠入了深渊,没有唤起半点回应。 立于楚倾娆身后的祈晟,对于眼前忽然发生的这一幕,也的确未曾料及。 然而淡淡的讶异过后,却也再无其他的感觉。 对于云卿策的死活,他根本不挂心,就算对方同那梓国太子萧誉并无牵连,一切只是自己的过度怀疑而已,他也不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半点悔意。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这向来是他的处事作风。 故而,虽然那一剑他并未想着要云卿策的命,但既然对方主动求死,他也无所谓。 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相比之下,他更为关心的,是这人是否是真的死了。 毕竟,以对方之前的所做所为,无论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代了真正的上官策成为对方,还是不惜服毒也要让自己目不能视,甚至亲手毁掉了可能复明的机会……这些都绝不是寻常之人所能做到的。 故而对于他,祈晟不得不多几分警惕。 于是,他握着楚倾娆不知何时已是冰凉不已的手,徐徐下垂了手臂,任由那原本挂在剑身上的人徐徐下滑,坠落在地。 然后他无声地朝初一投去了一道目光。 初一见惯了生死,对于云卿策主动求死的举动,虽也讶异,但于心底而言倒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娆贵妃如此失态的模样,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还是为了王爷以外的人……如此失态。 一时间,神智便有些恍惚。直到触到那刀锋般的眸光,才骤然清醒般回过神来。 只需一个眼神,他便能大抵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他是让自己,确认云卿策的生死。 故而很快,他起身朝云卿策的尸身走去。 蹲下身,正欲探手触向对方鼻息的时候,却听祈晟的声音低沉沉地响起在身后。 “不必如此麻烦,”他道,“补刀……即可。” 说出这话的时候,祈晟眼底的那一丝讶异早已没了痕迹,剩下的,只有那一如既往的沉稳和平静。 云卿策的死,对于他而言终究只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他甚至不会因此而有半点动容。 若有,也是满意居多吧。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一心一意想要夺去性命的人,终于永久地合上了双目。 还是在被她……亲手虐杀而亡。 楚倾娆单薄瘦削的身子,依旧被牢牢地掌控在身后那人的怀抱之中。 听了祈晟的吩咐,她几乎可以觉察到一种全无温度的凉意,自背脊出徐徐腾起,蔓延开来…… 她周身细细地颤抖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低下头,无声地将自己神情隐没在了低垂在了散乱的额发之中。 而那厢初一得了祈晟的吩咐,稍稍一愣,这才明白过来。 眉间闪现出一丝不可思议,但他终究也不敢抗命,只能动作利落地拔出长剑,双手握住。寒光闪烁间,银白的剑身已然调转了方向,直直地指向了地上那人的……左心口。 祈晟的意思再明白也不过:他要的,实则并非确认云卿策的生死。 而是确保……他已死。 却没有什么,能逃得过长剑穿心。方才那贯穿左胸的一剑不够,两剑,三剑,四剑,甚至无数剑……才足够。 王爷的狠戾,初一已不是头一次见过。故而并未有太多的迟疑,他已深吸一口气,猛然将手中的长剑向下刺去! 然而,只听“叮”的一声,剑尖就要触及对方衣衫的那一刻,却忽然被狠狠弹了开去! 就在电光火石间,另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已经从旁斜斜横出,挡在了云卿策的身前! 初一也是训练有素的高手,虽逢变故,但身形已然先于头脑开始动作。 手中长剑骤然变转发方向,便直奔那突袭者而来。 却在出手的那一刻,生生一顿,又匆匆收回! 将长剑用力地插入身侧的泥土之中,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挡在云卿策面前的那一道清瘦的身形。 竟然……是楚倾娆! 此时此刻,楚倾娆衣衫破碎,身形飘摇,她整个人脆弱得仿佛要消散在风中,但目光却锐利如刀,直直地逼向初一,竟是半点也不落下乘! 一只被血染红了的手中,却紧紧地攥着一把长剑,横在胸前。tqR1 那长剑,正是祈晟之前用来挑断了云卿策的手筋脚筋,并且刺穿了他胸口的那一把。 楚倾娆放在一直沉默不语,便是在默默地积攒体力,和集中精神。以便于趁着祈晟对自己放松了戒备的时候,出手夺剑。 然而,她不过在原地站立了短暂的一会儿,身形便一个摇晃,竟是单膝跪倒在地。 唯有握剑的手,依旧紧紧地,半点也不肯松懈。 祈晟虽被夺了冰刃,面目却依旧从容而沉稳。他黑袍如墨,静静地立于原处,只眯起狭长的眼眸,看着楚倾娆。 “你要……把他带走?即便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半晌后,他唇角微勾,仿佛是露出了淡笑,可眼底却是冰寒一片,“还是说……你要走?” “两者都有吧。”楚倾娆轻咳一声,抬起衣袖擦去唇角的血迹,却是一笑,道,“人都死了,你放过他,也……放过我吧。” 她话语听着随意而慵懒,同平素里别无二致,可笑容里,却终究带了几分身不由己的自嘲。 祈晟的目光骤然一沉,声音却依旧全无波澜。 他道:“你不是初一的对手。” 这并非是在劝说她住手,而是一种近乎笃定的判断。 这显然是毋庸置疑的。 面对着一初一为首的一干暗卫,纵然是平日里的楚倾娆,带着个死人,也未必能轻松离去,更何况,她现在的情景,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初一虽没有置喙的余地,却也不想看到二人彻底反目。他很清楚,若是娆贵妃今日离去,以她的性子,只怕当真便要后会无期了…… 不管怎么,先把人留住,一切便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于是清了清嗓子,他叹道:“娘娘,您现在身子虚得很,不管怎么样,可不要勉强自己啊。” 楚倾娆却是冷冷一笑。 “的确,我杀不了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她转过头去,将看向初一的目光,慢慢地定格在了祈晟寒冰一般的面容上,道,“但要我自己的命,总可以了吧?” 说话的时候,她唇角忽然上勾,一个明花般艳丽逼人的笑,便乍然绽放出来。映着玉白面容里的点点血色,凄美哀婉得,足教人心神一荡。 然而她手中原本横在胸前的长剑,却已在不觉间抬高了许多,最后落在脖颈处的位置,停了下来。 瞥见那一道寒光闪过,祈晟的眸心便是狠狠一跳。 “为了他……你竟不惜赌上自己的命?”他眯起眼,死死地盯住她,眸中阴霾如浪潮涌过,似惊,似痛。 “反正我这条命差点也葬送在今晚了,就算是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差别。”事已至此,楚倾娆的语气反而变得轻松起来,她唇边那抹笑依旧残留在原处,看着祈晟,淡淡扬眉,声音分明已经极为沙哑了,可神情却反而桀骜起来。 “如何?”她道,“王爷……舍得我这条命么?” 祈晟目光锁住她的眸心,面色沉稳如同一尊没有喜怒的雕塑,眼底却隐有风雷涌动,一片兵荒马乱。 此时此刻,天光已然大亮。昨夜骤雨初歇之后,迎来的,倒是个格外明媚的艳阳天。初阳自云霭中露出头脸,将光芒普照而下,投过山间的层林洒落而下,如同点点碎金。 却显得颇有些不合时宜。 在场的每一个人,在祈晟的沉默之下,都觉察到了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威压,不敢轻易地发出半点声响。 哗啦啦—— 一阵风声吹过,骤然打破了在场的沉默。 祈晟目光如炬,在长久而无声的沉默后,终于开了口。 “你走吧。”他道,声音冰冷得全无半点情感,仿佛连头顶的阳光,也能尽数冰冻起来。 第一百零八章 其实,我骗了你 楚倾娆闻言,苍白的唇上便浮出一个淡笑。 她吃力地拉过云卿策的衣袖,将人驮在背上,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 周围惊得可怕。 初一垂着双手,眼睁睁看着面前单薄如纸的女子,一手扶住肩头的男子,一手却仍不放松半点警惕,握着长剑定定地架在脖颈上,只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眸。 他以为娆贵妃已经虚弱到极致了,她却竟还能背负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踉跄,却到底也稳住了脚下的步子。 即便如此,也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 这该是……心灰意冷到了怎样的地步…… 眼见着对方已经朝远处走去,而在场之人无人胆敢阻拦,他转头望向自家主子,试探着道:“王爷……” 他们同样清楚,楚倾娆此番离去,意味着什么。 “让她走。”然而不待他把话说完,祈晟已然出语打断。 他的声音依旧淡然而沉稳,如同万年不改的皑皑青山一般,绝不会因为什么事,什么人,而乱了方寸。 可初一却清楚而明白地知道,他的心早就乱了。他根本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淡然无谓。tqR1 而祈晟说完这话,已经一拂衣袖,转身阔步朝另一侧而去。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已经决定遂她的意了,他甚至放弃了寻求她的破绽,将人重新带回的机会。 晨光分明已经洒遍了大地,然而他一转身,玄黑的衣袍却已经没入了树荫的影中,再无声无息。 …… 楚倾娆背负着云卿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山道的另一侧走去。 远远地听见此起彼伏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她便知道,祈晟走了,带着他的暗卫绝尘而去了。 心已经麻木,觉察不出是怎样的感受。她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将一直横在脖颈处的剑徐徐收了。 手臂因为过度的僵硬,几乎无法动弹。然而整个身子却在意识松散的那一刻,丧失了最后的一点气力。 她身子一软,竟是生生地栽倒在地。连同着背后的云卿策,一道滚了下了山道。 直到身子撞上了一棵树的树根,才骤然停了下来。 头晕目眩间,楚倾娆仰头看着天上的阳光,刺目地落在视线中,却也不像躲开了。 她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 紧绷了一整个夜晚的神经,终于能够稍稍放松下来了。 然而正此时,楚倾娆却觉出身边的有了细微的动静。 紧接着,一个低哑却轻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娆……娆儿?” 心头便是一紧,如同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一般。 楚倾娆豁然睁开了双眼,便看见云卿策的面庞,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纵然苍白,纵然虚弱,纵然沾染了血色,纵然依旧无法睁开双眼……但是,他却还活着。 身子狠狠一颤,随即便是五味杂陈。 楚倾娆耗尽了气力般,死命地撑着自己的双眼,凝视着面前的人。 不可置信,却同样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 不自觉间,泪水已经顺着眼眶滑落,顺着满是血色的面庞,滚滚而下。 不单是为了此时所见,也是为了……从昨夜到今日,所经历的种种。 太多太多,一时无法细数的所有情绪,排山倒海一般,涌上心头,将她淹没。 抬起手攥住对方的衣袖,却以为已经筋疲力尽,而颤抖不已。 “你……”她哑声道,却已然说不出一个字来,“你……” 云卿策一身狼狈,却依旧看着她,笑得温润。 他双腿被挑了筋,无法移动,只得用双手死撑着地面,将身体坐正了几分。伸出手去,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扶住了楚倾娆的双肩,让她半倚在自己怀里。 “我天生骨骼机理异于常人,我的心……在右边。”他将自己靠在身后的大树上,显然是明白楚倾娆要问的话,低垂下眉睫面朝向她,仿佛是在凝视。嘴角少见地浮起一抹狡黠的弧度,“如此,也算是逃过一劫了。” 楚倾娆一怔,随即释然地合上眼眸。不说话,只是微笑。 一来她已经无力开口,二来,此时此刻,再多的话,也没有意义了…… 而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却动了动,紧接着,声音再度响起。 “我这里有几颗归元丹,可稍稍补充些体力。”他说话间,楚倾娆已经感到一种冰凉的触感,带着淡淡的苦涩味道,落在了唇边。 她“嗯”了一声,懒懒地张开嘴,从对方手中将那药丸接过,干脆利落地咽了下去。 周围便又沉默了下来。 云卿策的声音第三次在头顶响起,平静如水,淡漠如风。 他道:“我不曾想到,你会为了我……做到如此地步。” 楚倾娆服下归元丹之后,感觉周身的确徐徐聚集起了些许气力,听闻此言,她没有睁开眼,只是摇摇头,低声道:“不算为了你,更多的……是为我自己吧。” 云卿策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然而下一刻,却骤然感到有什么顺着自己的鬓角滑了下来。 他匆匆地别过头去,便看到一颗豆大的汗水,落入了自己的衣袍之中,在那里留下了一道深色的湿痕。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满头大汗。 却决然不是因为热,而是……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眼看着左臂上,那三根金针已经全然地没入了臂弯,深无可深。他笑得有些颓然,有些无奈。 却在沉默间,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试图让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沉稳得不露任何痕迹。 半晌后,他低声唤道:“娆儿?” 楚倾娆靠在他的怀中,呼吸平静而微弱。然而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却终于有了得以放松的机会,故而闻声只是低不可闻地道:“嗯?” 云卿策轻声道:“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楚倾娆双眼睁了睁,却又缓缓闭上。 她道:“说吧。” 云卿策沉默着仰起脸,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他看到了光,看到了影。看到了苍翠的山林,以及远方的层峦叠嶂。也看到了浩瀚的苍穹,以及明媚的暖阳。 只是,这些在视线中,都已经不复清晰,反而……有些模糊,和摇晃。 他只得再度闭上了眼,让自己的心智得以彻底集中起来。 “其实,我骗了你。”一字一句地,他道,“我不是上官策,更不是……云卿策。” 话音落下,他便感到怀中的身体,霍然地僵硬了片刻。 然而也只是片刻而已。 很快,楚倾娆的声音平静响起。 “把你要说的……都说完吧。”不只是因为疲惫还是什么,她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一丝波澜。 然而既然开了头,剩下的,便不那么难了。 云卿策点点头,慢慢地道:“我本出身寒门,进京赶考的路上,同上官策相识。不料他染上重疾,不出几日就大病而亡。我听他说起过自己家世,以及同汝南王的渊源,一念骤起,便取而代之……成了他。” 楚倾娆徐徐地睁开了眼,这一次,并未再闭上。她也没有仔细询问细节,只是看着前方,道:“为什么突然告诉我?” 云卿策一手放在身侧,五指已经深深地,用力地扣入了泥土之中。 然而他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破绽。 “我也曾动摇过,可是后来遇见了你……我只知道,若那时的我放弃上官策的身份,便无法再与你同行,或许,便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停顿了许久许久,才又慢慢地道,“如今,我不想再欺瞒于你……” 若再不说,怕是就没有机会了。最后这半句话,他迟疑着,终究没有说出来。 楚倾娆闻言,缓缓地沉默下来。 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何之前在林间时,云卿策会近乎失态地抱着她,那般一声声地道歉。 是了,想来祈晟对他的疑心,也是由此而来吧。 若是当真追根究底一番,若没有云卿策最初的假冒身份,或许……的确不会有今日之祸。 可是,她却什么也没有评论,只道:“我知道了。”仿佛是看到了对方神情里的歉然一般,又道,“其实你是不是上官策或者云卿策,对我而言,并没有意义。你是你,就够了。” 然而名字和身份,究其本质,也不过只是一个符号而已。 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相信自己所认识的那个人,不论他是谁,曾是是谁,以后有是谁。 似乎是听出了楚倾娆话中的潜台词,云卿策霍然睁开了双眼。 他定定地盯住女子的发顶,眼底起初浮现出的是惊讶,但随即,却变成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自嘲和痛楚。 末了,他低垂下眼睫,徐徐地,直至闭合双目。 “娆儿,我……我似乎听见水声了。”他慢慢道,“我口渴得紧,你有气力……替我打些水来么?” 他几乎从未主动向她要求过什么。 楚倾娆身子微微一僵,却道:“好,我去看看。” 说着,她撑着地面,站起身来。 大抵是那归元丹的效果十分明显,她手足间的气力,在短时间内,竟又恢复了大半。 踉跄地站稳了足下的步子,楚倾娆回过头去,看向云卿策。 对方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乌发早已散乱,玉白的面庞里也是血污遍布,一身白衣更是几乎成了红色。 可他却宁静得如同一汪没有波澜的湖水。 楚倾娆不愿细想,他向来那样单薄的身子,经过的大病之后,又遭受的那样的折磨……是什么支撑着他,如此安然地到了现在。 她只是看着他,道:“你等等,我很快就回来。” 云卿策弯起嘴角,点点头,一双明眸注视着她,和煦如故,安然如故。莫名给人一种定心的力量。 楚倾娆便不再停留,只是匆忙地跑开去,朝着隐有水声传来的方向。 然而就在她身后,看着那抹纤瘦高挑的身形消失在转弯处,云卿策面上从容平和的笑容,一瞬间轰然崩塌,直至扭曲。 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小瓷瓶来,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所剩的两颗归元丹,早已竟是给了楚倾娆。 胸中一痛,他霍然弓起身子,死死地咳嗽起来。 喉头里的鲜血再也抑制不住,一阵阵从口中喷涌出。那鲜红的色泽,没入长满浅草的泥土地里,很快便半点痕迹也不剩了。 云卿策佝偻着身子,咳得天昏地暗,涕泪横流。好容易缓过了这一阵子,他才吃力地直起身子,重新靠回了树干边。 他低着头,就好像之前那样,神情安然,呼吸也一点一点变得平静…… 直至,再无声息。 第一百零九章 耗尽最后一点心力 循着水声,楚倾娆一脚深一脚浅地,终于找到了水源的所在。 那是一道自山间徐徐淌下的清泉,不过是细细的一弯,然而映着其下碧翠的青苔,倒也是极为清澈。 楚倾娆匆忙地来到泉水边跪下,伸出双手掬起一捧,放在唇边小啜一口。 泉水冰凉透骨,沁人心脾,且带着丝丝的甜意。 唇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楚倾娆自己饮下些许,便抬起头来,四处瞻顾,看周围是否有较大的叶子,足以当做乘水的器皿。如果实在没有,就只能用手捧了。 楚倾娆所在的地方,正是风口。忽然间一阵风吹过,撩动着她的头发和衣摆,微微翻飞起来。 微凉,却并不冰冷。 然而楚倾娆却如同被点了穴一般,整个人霍然僵住。 许久许久,她才抬起手去,慢慢地触向自己的后背。那里,一阵不合时宜的冰凉,投过肌理,几乎贯穿她的背脊。 果然,她触到了一手的湿腻,在在风的吹拂下,被极快降温了的湿腻。 收回手,在眼下摊开,便看到整个手心,已然被红色所覆盖。 昨夜,楚倾娆虽然失去了孩子,却并未真正地受过什么皮肉伤,出血的地方,也只是集中在了下身而已。 而背脊……正是她方才靠着云卿策的地方。 视线中,殷红的手忽然抖了抖。 她怔怔地盯着看了许久,下一刻,却又很快地将手握成拳,浸入冰凉的泉水中,洗去了那满手的腥膻。 然后,她便用双手掬起一捧泉水,起身往回走去。 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不能想。 只是近乎仓皇地,小跑着往回走去。 路程并不遥远,很快,她便看见了那一抹红白交错的身影。便如同自己离去的时候,他平平静静地靠在树干边,眉眼温和,唇角隐约还带着一点笑意。 楚倾娆松了口气,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跪下。 “阿策。”她抬起捧着水的双手,冲他笑道,“我找到水了。” 云卿策低着头,乌黑的发垂散而下,有一缕贴在鬓边,却不只是被什么沾湿了。 他不回答。 楚倾娆却仍旧是笑。 她低眉看着自己手心里的水,声音越发活络了起来,“你这听力果然不是盖的,我原本都没觉察到水声,你却先知道了!你看不见,但听力却这么敏锐,如此算来,上天也没算亏待你,是不是?” 初阳挂在天中,稍稍挪了些位置,便投过枝叶,将光芒投落了下来,明晃晃地笼罩在云卿策的脸上,光影婆娑。 连蝉翼一般的眉睫上,也似被镀了金。 他依旧不答。 楚倾娆便又笑道:“这水我尝过,果然十分甘甜。不枉我拖着这有气无力的身子,大老远地给你弄来一捧。不过你看,好多都从指缝里洒了出去,倒剩不了多少了。不如这样吧,我……” 话未说完,手中那一捧水中,却忽然荡起了一圈涟漪。 却是有什么自楚倾娆的眼中滑下,直直地落了进去。 楚倾娆忽然就沉默下来。 “阿策,我背你去那边喝水,好不好……”声音极低地,她失神般看着那圈涟漪,轻轻道。 依旧没有任何回答。 只有风声阵阵,拂动着周遭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楚倾娆终于徐徐抬起头去,直视面前的人。 云卿策靠在树干边,平静安然,如同一潭死水。胸口处连半点起伏也不见,有的,只有深深浅浅的血色。 他的双腿几乎浸染在血中,左胸处的伤口,直到现在,仍在往外渗着新鲜的血液。 然而他整个人,却再无一丝动静。 他死了。 是了,哪里有什么心脏在右侧的说法……都是骗人的。不过是祈晟的剑,刺得偏离了心脏几寸,虽不至于瞬间夺取人的性命。 可他已经虚弱至此了。 大病之后,拖着沉重的病体赶来救她,这样的身体,纵然用了再多的法子勉强调动起精神,却也到底……到了极限。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坚持到了这一刻。 为自己……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 楚倾娆手一抖,掌心里的泉水终于彻底地洒落在地。她跪在地上,双手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终是再也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低哑的哭号。 …… 山腰一处开阔的高地上,楚倾娆跪在地面上,手里拿着一截模板,面无表情地挖着地面的泥土。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云卿策的胸口,除却被祈晟抓着自己的手,刺伤的那一剑外,竟还隐藏着一处深深的剑伤。 联想起之前他被祈晟半路截住之事,始作俑者是何许人也,已然不言自明。 面前的平地上已经多出了一大坑,然而她却仍旧不知疲倦地挖着,手心被磨破了皮,出了血,也浑然不顾。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坑已经足够深足够大了,她才直起了身子。 转头看向自己身旁,云卿策平躺着的身体。 身体上还残留着些许的温度。 楚倾娆没有犹豫,只是扯着对方的衣摆,将人拖入坑中。 然后拿起木板,开始一下一下地填土。 自始至终,她都如同一个木头人般,面上全无一思表情。手中的动作虽然干净利落,却也仿佛机器一般,近乎麻木。 就这么手起手落,直到那白衣的一角,已经彻底隐没在了泥土中后,她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黝黑的双目静静地看着地面,却一点一点失去神采。 忽然,她身子一软,终是再也支持不住,精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彻底昏迷过去。 此刻无风,但林间的枝叶却是忽然一动。 大红衣衫一角翩然拂动,叶惊尘银面之下一双绝美的眼眸微微眯起,正待上前,却忽然觉出了什么动静,又退了回去。 一列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了下来。 为首的那人下了马,弯腰朝楚倾娆看了看,随后回身几步,朝马队中间走去。 他说了几句陌生的语言,紧接着,另一道的声音响起,似是在下着吩咐。 那是一个听过就不会忘记的声音。 那声音极为低沉,如同闷鼓一般,声声敲击在人的心头,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无可比拟的魄力。 叶惊尘投过扶疏的远远看去,只见那男子生得极为魁梧高大,独自坐于马上,却已然含着千军万马的气魄。 他虽是汉人打扮,但一双眼眸却是淡淡的琥珀色泽。 叶惊尘狭长的眼眸便是一眯。 他虽然听不懂二人之间的对话,但只看那双眼,便知道,他们是北戎人。 并且那声音低沉的男子,多半是头领级别的人物。 北戎人盘踞北方,自打野心勃勃的沙摩多当上可汗后,便从未停止过扰边之举。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而此时此刻,这些北戎人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胤国,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叶惊尘看着昏迷着楚倾娆被他们带上了马,眼中浮现出一抹痛惜,却终究没有现身。tqR1 北戎人的插手,对于太子和梓国人而言,无疑是最好的良机。他不能贸然干涉,也不能容许任何不安定的因素被破坏。 即便是楚倾娆,也不能。 …… 楚倾娆又做梦了。 半昏半醒间,她于一片枝叶苍翠的山林间,看到了自己。 不,严格来说,那并不是自己。而是在自己穿越之前,整个身体的主人,真正的楚倾娆。 此时此刻,她正狼狈地跪在地面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精致的下颚徐徐滴落在地。 然而她落在地面的目光,却格外坚定。 一个声音响起在她的头顶,音色模糊,听不分明,但是话语和语气却是十分清楚。 他道:“你……爱上了她了?” 尾音上扬,除却不可思议外,似乎还带了些别的东西。 楚倾娆点点头,身形单薄,却跪得格外笔挺。 头顶一阵长久的,近乎压抑的沉默。 楚倾娆咬了咬下唇,终是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道:“殿下交给我的任务,我会完成!”顿了顿,声音弱了几分,“只是……只是希望事成之后,殿下能放他一条生路。” 仿佛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头顶传来一声轻蔑的笑。 男子道:“以他的身份,若胤国当真有一个一二,你以为……他会认命?” 楚倾娆道:“我有办法让他认命,让他忘记自己是谁,背负着怎样的仇恨。只要他还活着……就好。”她口中所说的这番话,对于长于制毒的她而言,并不是难事。 男子忽然哼笑道:“你连这样的出路都替他想到了,真是不容易。” 楚倾娆沉默。 男子却忽然俯下身去,伸出一根肤色玉白,形状极为好看的手指,徐徐地挑起她的下颚。 他声音依旧温润而平和,道:“师妹,我还记得你临走前的一番表白。不想……你竟变心得如此之快。” 这番话,他是笑着说的,但语气之中,却似有若无地藏着些许失落。教人难辨真假。 楚倾娆身子颤了颤,痛苦地闭起了双眼,道:“只要能完成你的吩咐,我心里的人是谁,对你而言,当真重要么?从头到尾……你不过是利用我而已……” 话音刚落,下颚处却是一痛。 紧接着,那张模糊的面容,忽然在眼前放大,靠近。 “师妹,你还真是绝情啊。”男子俯身在她的耳侧,轻轻地吹着气,声音忽然变得似水般温柔,“你当真舍得移情别恋……将我抛下?” 楚倾娆紧闭着双目,泪水却依旧不停滑落。 然而下一刻,她却感到一只手,带着微凉的温度,探入自己的衣底。 第一百一十章 最温柔的恶魔 她霍然睁开双眼,惊恐道:“殿下,你这是……不,不行!” 然而那双平素里动作轻柔如风的手,此刻却如同铁钳一般,带着不可置疑的力度,将她牢牢地禁锢在原处,不得动弹。 耳边,那让她曾经沉迷不已的声音,依旧在说着话。 “别动。”他柔声道,“不动……我便答应你。” 她的挣扎,便戛然而止。 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违逆于他,于情,于义,都不能。 只是,过去无数次的,她在心底渴求着将自己全身心地奉于他面前。是他,弃若敝屣,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远远地推开。 如今,她在百般心灰意冷,终于决定放弃他,将另一个人放在心上的时候。可他,却又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重新缠绕了上来…… 命运如此,岂非是一种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他是最温柔的恶魔,也是最邪恶的佛陀。 “放过我吧,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感到男子的身躯徐徐地俯下,将她笼罩在下,带着那种让她曾经朝思夜想的清淡香气。 她不去看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视线上方的天幕。 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然而回应她问题的,只有肌肤上骤然而至的凉意。却是最后一层蔽体的衣衫,已被人徐徐褪下。 那动作轻柔而温存,简直就好像……是对着自己心爱的人。 她闭上眼,泪水无声而落。 …… 画面一转,地点忽然回到了桃花谷中。 春日已近尾声,桃花已不不复最艳丽明媚的时候,却依旧下自成蹊,落英缤纷。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临河而立。 楚倾娆依偎在黑衣男子的怀中,双目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河水,一双眸子里便似也映上了淡淡的柔波。 然而柔波的更深处,却隐藏着更多的东西。 而这时,男子徐徐开了口。那声音低醇如酒,语气中透着平淡与从容。 “身居高位,其实并非我所愿。我只是……有必须要达成的事情罢了。”他望向远方,缓缓道,“我要帮助一个人,完成四海归一的心愿,在那之后,这朝堂这战场,和我便再无什么干系了。” 女子闻言,长睫微微一颤。 轻声地,她道:“若我说,想同你一道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你……你可愿意?” 头顶一阵短暂的沉默。 随后男子的声音沉沉响起,“愿意。有娆儿相伴,天地之大,处处都可为家。” 女子闻言,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眶中再度有泪水不停打转。 她用力地点点头,与此同时,一个决定已然在心中成了形…… 然而,在一旁围观的楚倾娆,却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 尼玛这简直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好不好! 她太过清楚,祈晟是怎样的人了。 这个男人,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只有权势尊荣。其余的,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达成目的所需要的棋子。tqR1 就算真的有什么,曾近在他的心中占据过一席之地,但和前者比起来,终究微弱得不值一提,可以随时弃若敝屣。 就好像……她一样。 他舍得放弃高位,做个种田的农民?开什么国际玩笑? 楚倾娆越想越气得头顶冒烟。 更何况之前还瘪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于是也不管自己还在梦里这个事实了,三步并做两步就冲了过去,揪起他的衣襟,冲着那张俊美却格外可恶的脸上,扬手就是一拳! 这一拳打得她通体舒畅,然而却见面前的人“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紧接着,好几个人仿佛从地洞里钻出来了似的,纷纷围在了他的身侧,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 楚倾娆皱皱眉,及至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头顶是一方帐子。 她在室内。 而耳边的骚动,还在继续。 她皱皱眉,别过脸去,就看到一人被许多人簇拥着嘘寒问暖。但他本人却高山一般伫立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直统统地看着她……不是很友善的样子啊。 这人眉深目阔,鼻梁挺拔,面部线条如同刀刻一般,极为分明跌宕。 哦,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右鼻孔下还挂着一条赤龙,格外醒目。 可即便如此,他的依旧面色沉沉,半点波澜也不见。足以见得……是个心里素质非常好多人。 楚倾娆眯着眼,莫名其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仿佛似乎也许好像大概意识到,那条赤龙的始作俑者……是她自己? 而这时,那高大男子旁边的一人已经开了口。 他一边替高大男子擦去了鼻下的赤龙,一面朝着楚倾娆气冲冲地道:“这位姑娘看着斯文秀气,出手怎么如此粗心……粗鲁?!我们主人好心救你一命,哼,你倒好,醒来第一件事却是扒了他……哦不,是打了他一拳!” 那人小厮模样打扮,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浓眉大眼,和初一是一个类型。 只不过,他同样也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一口汉语也说得让人十分着急,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楚倾娆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试图坐起身来,把面前的情形看清楚一点,然而却发现自己双臂间一阵阵酸痛,竟连抬也抬不起来了。 想来是自己那时候挖洞挖得太过用力,几乎精疲力尽……想到之前的事,楚倾娆心中微痛,却很快将这一切抛出脑海,只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而这时,那个被称为“主人”的高大男子已经开了口,对那少年说什么话,少年嘴一撇,带着几个随从模样的一起退了出去,却明显是一脸的不服。 屋内便骤然只剩了楚倾娆,和高大男子二人。 楚倾娆身子动弹不得,只得睁着一双黑眸,盯着那男子。她还未从大病之中回复过来,如果现在这人要对她做什么,她还真是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谁料,男子却只是沉着一张脸,在她的床畔坐了下来。 他道:“你昏迷了三天。” 那声音如果要用现代人的语言来形容,那简直就是一听就足以叫人怀孕的低音炮,透着磁性,妥妥做配音演员的好料子。 并且十分意外的是,他的汉语中虽然也带着口音,却说得比之前那个随从流利许多。 楚倾娆见他没有什么不良的居心,便也稍稍放了心。便低声道:“是你救了我么?多谢了。等我好了,再想想怎么报答你。” 她不爱欠人人情,尤其是救命之恩这种大的人情,一定要想着尽快还干净了才好。 那男子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又看着她继续道:“我请大夫给你看过,你体力透支,中了毒,受了轻伤,还……滑了胎。” 话中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便明显地看到了面前女子,眸心骤然一缩。一刹那间,眼底的光如同淬了冰一般,寒意逼人。 最初他听闻大夫说起这些的时候,也是禁不住吃了一惊。无法想象,这个身形单薄瘦弱的女子,究竟经历了怎样不可想象的事情。 然而楚倾娆的变色,也只是一瞬罢了。 很快,她的神情温软下来,似乎带着满不在意的笑,懒散道:“鬼门关走了一遭,没死,看来是要有后福了。” 男子盯着他,皱眉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她话中用了一句中原人的典故,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份洒脱,倒是让他感到了意外。 沉默半晌,他又道:“毒不重,我已经替你解了。其余的,大夫说需要静心休养。我这里也不差一口饭,你便暂时留下来吧。” 他说话的语气还算和善,但不知为何,一张俊朗英挺的脸,却始终黑得跟锅底似的,仿佛谁欠了他五百俩银子似的。 若不是楚倾娆,换了个心理素质不够硬的妹子,只怕分分钟又要被他给吓晕过去。 听了他的话,楚倾娆倒是十分平静地点点头,大方道:“我叫楚翘。” 男子看了她一眼,道:“沙摩多。” 楚倾娆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便索性不想了,只点点头,“嗯”了一声。 她知道自己都这样了,也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既然遇着个慈善家,愿意白给自己提供吃喝,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甚至都没问这人的身份。 不管他是真好人活雷锋,还是想把自己卖到青楼大赚一笔,或者给自己做第十几房小妾什么……她都得先借这机会,恢复了体力再说。 先恢复好,才有力气逃跑。 之后的事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再说,她也是真的……累到至极了。 …… 沙摩多掩上房门,在走廊上稍稍立了立,随后便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们住在一间客栈的二层。 没走几步,有什么忽然迎面冲过来,小炮弹一般,扑在了他的腿上。 沙摩多皱皱眉,低头一看,却见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六七岁的模样,矮小的身形和他铁塔一般的高大身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姑娘显然被这个个子巨大的,不知道是该叫哥哥还是叔叔的人吓到了,怔怔地立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动也不敢动。 沙摩多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挺拔的轮廓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泛着淡淡的棕色光芒,神情却黑沉沉的,乌云一般。 二人这般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半晌,最后沙摩多嘴角动了动。 他徐徐地蹲下身子,伸出手,试图拍拍小姑娘的脑袋,安慰一下她。 然而小姑娘盯着他,却是“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那哭声十分尖利,竟有几分撕心裂肺的架势。 于是这一声之下,大堂里正在吃饭喝茶的人便全都别过头,目光如炬地刺过来。 沙摩多大囧,因为身份的特殊,自然不能太过引人注目。竟是遮了脸,狼狈不已地逃回了自己房内。 长相太过凶恶,是他一生的痛…… 哪怕他本意是在十分和善微笑,但那神情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一副“说吧今天想怎么死”一般杀气腾腾的模样。吓哭小朋友这种事,更是多得数都数不清。 关了房门,沙摩多十分受伤地叹了口气,然后撩起衣摆坐上了榻。 巴斯正在收拾东西,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小小骚乱,脑子里却还在想着之前的事。 见了自家主人,他忍不住用北戎语道:“主人,咱们此行来到中原,本就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眼看着终于能够回去了,您为何……为何还救下个重伤的姑娘啊?” 对于北戎人这样的草原民族来说,主仆之间并没有太过分明的尊卑关系,故而很多时候,巴斯对于沙摩多而言,更多的,倒像是自己的一个小弟弟。 沙摩多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惊,闻言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低声道:“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么?”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失了控 普会寺大火一事,不出很久,便闹得满城风雨。 而事发时候,朝中人人都知道,娆贵妃在普会寺中,适逢大并且当初,由于存了假死的念头,对于楚倾娆入寺一事,祈晟自是不曾有半点隐瞒,故火,生死不明。 初一找到祈晟的时候,对方正独坐在房间里,翻阅着手中的奏折。 月明如水,却终究点不亮房内大片大片的阴影。只剩了那一灯如豆,光影幢幢,在轻微的晚风中,缓缓地摇曳着。 初一嫌那光线太暗,进屋后终究按捺不住,替他重新点燃了一盏烛台,轻轻地放在桌案的另一侧。 动静之下,祈晟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距离那夜的大火,已经过去了三日,距离楚倾娆决绝而去,则是过去两日。 然而自打回宫之后,他却一切如常。 白日里处理朝政,督促小皇帝课业,入了夜,便独自一人坐在房间,一言不发地翻看着奏折,一一批阅。 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可是……包括此时此刻在内,他夜夜独坐的房间,却不是自己的书房,而是另一间,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踏足的新房。 添置了一盏烛火之后,周遭骤然明亮了许多,屋内陈设也清晰可见地落入眼中。 初一不敢贸然打扰主子,便只是沉默地立在一侧。 他稍稍仰起头,环顾四周。便见屋内绣榻,床帐,妆镜台,一应俱全,十足的是个女子闺房的模样。价值连城,华贵非常,却并不花哨,倒是十分符合这房间本来主人的性子。 青纱帐满缠绕在侧,本该是极为清静素雅的,然而在这清冷月华的映照之下,却生生透出一股刺心的凉意来。 初一心头颇有些不是滋味。然而此时他再怎么着急,以他的立场,却也到底不能随意开口置喙。 就这么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闻一声清脆的搁笔声响起,紧接着,便是祈晟的声音。 “何事?”他道。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从容,却近乎死气沉沉,甚至带着点百无聊赖和索然无味。一张映照在烛光下的峻颜亦是如此。 无情无绪,无波无澜,却于无形中透出一股淡淡的寥落来。 初一迟疑片刻,终于忍住了插嘴的心,只道:“主子,普会寺大火之事,朝野上下似是极为关注,却不知……该如何交代?” 虽然楚倾娆不过是个半路入宫,且名不见经传的小妃嫔,但既然做了“皇帝的女人”,又身居贵妃这样的高位,其生死存亡,便也关乎了皇家的颜面。朝中大臣们,自然也是有理由出言过问的。 他说话的时候,祈晟正淡淡地低垂着眼眸,看向桌边火光昏暗的烛火。 听了初一的话,他没有回答。只是徐徐抬起一只骨节分明,形状好看的手,拿起旁边的一物,剔了剔灯花。 细微一的声“噗”响起。火苗跳了跳,也随之明亮了起来。 而这时初一便也看清了,他手中握着的,并非是寻常用来剔灯花的银剪,而是……一根银钗。 细细看来,是一根银镀金嵌红珊瑚凤头钗。 初一并不了解珠宝首饰,却知道,若是王爷身边会出现这样的物事,也只可能是属于一个人的。 王爷竟是不动声色地……去了昭阳宫一趟么? 初一暗惊,却又无奈。 对于之前发生的事,他表现得仿佛对此浑不在意,然而一举一动之间,却都是破绽,无一不昭示着,他根本还未释然。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曾释然过。 见祈晟长久地一言不发,初一迟疑着,又道:“王爷,此事我细细思量过。大火一事尽人皆知,已然无法抹去。娆贵妃身在普会寺也是事实。”顿了顿,他道,“为今之计,要么发丧,要么……让人知道,娆贵妃安然无恙。”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流言纷纷,若再拿“娆贵妃受了惊吓,不宜见人”的理由搪塞,只怕已经有些勉强了。 初一以为,剩下的两条路中,第二条,或许留下的余地更多。 毕竟,他们尚有一个同楚倾娆不辨你我的钱思妍在手,暂时稳住悠悠众口,并不是难事。 然而祈晟却摇头道:“只照旧说她仍病着。” 竟是一条路也不选,依旧如故。 初一忍不住道:“主子,这……” 祈晟却再度开口,将他打断。 他道:“谁也不能替代她。” 声音平淡,没有半点波澜,然而语气却仿佛在诉说着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任是谁,也不能质疑。 初一忽然哑口无言,便就此沉默了下来。 “是,”许久后,他才缓缓道,“属下明白。” 转过身,刚要出门,一道低沉的声音却再度响起。 “你也认为……本王做错了?” 初一的步子霍然停住。顿了许久,才回过身来。 祈晟依旧神情淡淡地坐于桌旁,只是眼底深处,却涌动着一抹惊涛骇浪,极快地腾起,又极快地落下,最终没入黝黑而深邃的眸光之中,便再也没了痕迹。 初一便稍稍定了神,正色道:“属下跟随王爷多年,自然知道,王爷行事自有一番道理。”然而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却顿了一顿,短暂的迟疑之后,才继续道,“只是属下以为,王爷行事……不该为个人情绪所左右。” 他虽未言明,但话中的意思,祈晟不会听不明白。 作为祈晟最死忠的部下,初一对他“宁肯错杀,不肯枉放”的做法,并不会有半点质疑。更何况,云卿策在身份上,的确有异。 加之那夜换了身份的谷粱修忽然出现,以及接踵而至的无数圈套,纵然无法确信云卿策是否也是参与者,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正蛰伏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谋划着这一切。 然而身为半个旁观者,初一却比任何都要清楚,这样的变故,对于祈晟这样杀伐果决的掌权者和上位者而言,根本不足以成为真正的威胁。 他全然有理由,冷静应对,分毫不乱。 可初一却发现,自己失算了。 从红衣男子带着沙鹰,以及楚倾娆遭遇变故的消息出现的那一刻起,自家主子的举动,便距离“冷静”二字越来越远。 从最初孤身犯险,追随红衣人而去,到最后逼着楚倾娆亲手虐杀云卿策……这绝不是曾几何时,那个冷静淡漠到几乎没有心的主子,会做出来的事。 初一可以想见。 若不是娆贵妃,纵是十个红衣人放出诱饵,王爷又怎会为之动容分毫? 若不是娆贵妃,以他的忍性,又怎会在中了媚药后,与旁人放纵缠绵? 若不是娆贵妃,哪怕他当真怀疑云卿策,又何至于近乎仓促地要他命?tqR1 一切不过是因为……对方是娆贵妃,是楚倾娆。 这世间,有太多事情是可以为理智所桎梏的。 唯有情之一字,不能。 它代表着无数的变故,意外,甚至是仓皇和失措。 所以祈晟的举动,便一定的程度上,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而正是这细微的偏差,却让事情的发展一步步失了控,最终走向了一个近乎决裂的结果…… 偏偏就结果来看,云卿策还是死了。事情不仅并未背离祈晟的初衷,倒反而极像是他一手谋划之后的如愿以偿。 哪怕这样的结果,并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为之畅快。 听了初一耿直得可以称得上是“犯上”的话,祈晟眼底浮现出一层浅浅的讶异,但很快,他垂下眼眸,眼底似有薄薄的雾气氤氲笼罩。 “你说的没错。”他的声音很沉,却也很轻,很淡,恍如一阵风,几乎要消散进无边的夜色之中。 初一定定地盯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便索性豁了出去,问道:“主子,那个时候……汝南王世子,对你说了什么?” 那天夜里,祈晟半路拦下云卿策的车驾后,本欲干脆利落地将人结果了。却是因为对方附在他耳侧说了什么,才让他在骤然变色之下,改了主意,决定将人押回。 祈晟闻言,抬头看了看他。一瞬间,黝黑的眸子里风起云涌,包纳进了太多无法言喻的东西。 半晌后,他稍稍眯起了眼,道:“云卿策,我原以为,他不过是一颗棋子,但细细想来,或许他更像是……下棋之人。” 初一皱眉,却没有发问,只是静静等待着自家主子接下来的话。 祈晟顿了顿,道:“我并未猜错,他同梓国果然有所牵连。只是,那时候,他恐怕早已料到自己结局。若非如此,也不会告诉我,那时……” 话说到此,他忽然停了下来。一张冷峻的面容里并无什么明显的表情,但眸光却微斜,看向了门的方向。 初一也觉出了什么,立时道:“什么人?” 门外传来一声小小的低呼,紧接着,守卫的声音传来,道:“回王爷,回头领,是钱小姐,说是来给王爷送茶点。” 祈晟的房门外,除了身在明处的守卫,还有不少潜伏着的暗卫。更何况,屋内的两人听力敏锐,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故而初一倒是不担心钱思妍偷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是打心眼里实在不怎么喜欢这个山寨版娆贵妃,便皱眉看向祈晟,用眼神再明显不过地朝她示意:赶走吧赶走吧赶走吧赶走吧赶走吧…… 然而祈晟瞥了他一眼,却恍若未觉,反而拂了拂衣袖,道:“请她进来。” 初一如同被噎着了一般,没有再说话,只得走过去打开了门。 钱思妍一身紫檀缕金瑞鹊占枝妆花缎花笼裙,婷婷玉立于回廊上,如同一簇盛开的紫薇花。沐浴着如水的月华,倒是格外地清丽绝伦。 哼,绝对是沾了这张脸的光!初一在心里没好气地想。 钱思妍手中端着一个玉盘,盘中放着一个酒壶和两个酒杯,以及一盘精致的茶点。骤然见了初一,她仿佛极为意外似的,不胜娇羞地看了他一眼,才点点头,道:“民女……都已经三更了,民女见王爷这里灯还亮着,便斗胆端了些茶点过来,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她说话的语气怯生生的,如同受惊了小鹿一般。然而声音不大不小,却是恰到好处地,足以让屋内的另一个人听得清楚。 初一一个大男人,虽然心里不待见她,但面上也不好刁难人家,便只是客客气气地道:“钱姑娘有心了,王爷请你进去。” “多谢。”钱思妍冲他盈盈一笑,随后端着玉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初一转身,正准备跟进去,却听祈晟的声音响起在里内。 “初一,你退下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什么?还要二人世界?这可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啊有木有! 刚才是谁跟死了老婆的鳏夫似的,一脸哀怨来着? 初一眼睛一瞪,瞬间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但无论如何,王爷之命不可违,纵然有千般万般怨言,也只能死死憋住了。于是他只能颇为怨怼地道了一声“属下告辞”,然后转身离去。 将房门掩上之前,不忘极为不放心地探出头去,往里面窥伺。 “是想留下?”祈晟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吓得他一惊,差点没重新栽进屋来。 只好撇撇嘴,暗哼一声,将门掩了上去。 立于回廊下,初一看着台阶上如流水一般的月光,重重地叹了口气。 怀着重重的心事,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撩起衣摆,于身后守卫讶异的目光之下,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那个夜晚,当真是足够混乱的。 不只是王爷和娆贵妃各自剪不断理还乱了,就连他自己……也多了一屁股烂账。tqR1 对于红衣人在箭头上涂媚药这种近似于禽兽一般的举动,初一曾多次对祈晟提及。毕竟,一般人要涂也是涂毒啊不是?谁没事涂媚药啊!是变态吗? 所以,在他看来,钱思妍的出现,或许并非巧合。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先让祈晟中媚药,在让钱思妍投怀送抱,成功入驻镇南王府,这一切看起来倒像是个紧密而环环相扣的圈套。 这也是为什么,他回府之后越发不待见钱思妍,并且对她处处提防的缘故。 初一不信,自己都能看得出的玄机,以王爷的睿智,会半点也觉察不出? 然而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不仅没有对钱思妍又任何动作,反而待她还格外和善,几乎百依百顺。 初一也知道,自家王爷向来以江山为重,淡薄无欲,也不是什么心地仁慈,爱大发善心之人。 误睡了一个女子又如何?在娆贵妃之前,他出于种种缘故,故意睡了的女子还少么?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也没见个个都这么负责的。 说来说去,一切问题的根源,还是出在钱思妍这张脸上。 一想到这,初一也没了把握,不知道自家王爷的心思究竟是什么。 他性子清冷高傲,之前同娆贵妃那般决绝地闹了一出,如何也不会低声下气地将人求回来。 更何况,二人之间横梗着云卿策这一条人命。 的确……是很棘手的样子…… 王爷不会就打算拿钱思妍当娆贵妃的替身,这么过下去吧? 想到这里,初一瞪大双眼,霍然站起身来。 不行! 自己身为一个合格的暗卫,王爷最忠实的下属,绝不能放任他二人就这么越走越远! 初一迈开步子,飞一般地往外走去。 忽地,膝盖处却是一痛。虽然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痛,却在刹那间开启了一道记忆的闸门,有什么洪水般涌入,让他又生生地在原地站住了脚。 他隐约地记得,右膝上那一出青紫的撞伤,是在上床榻时太过仓促,所留下的。 而那个时候,自己的怀中,是抱着一个人的。 他匆忙地来到床边,将那人放上床榻。然后就这俯身而下的姿势,将对方沉沉地覆压在下…… 那个混乱的夜晚,初一和祈晟一样,都中了媚药。虽然他时常自诩风流倜傥,但实际上,骨子里是个未经人事,听到些暧昧之声都会脸红的百分百处男一枚。 故而,对于那类药的抵抗能力,自然也是弱到了一定程度。 在胡乱地吩咐完暗卫手下给自己找个青楼之后,他的神智便陷入了模糊,记忆也成了混乱的一片。 醒来之后,他只记得自己出现在百里外的农家之中。 体内熊熊灼烧着的邪火已经消散殆尽,近二十年来初尝人事的冲动也还在记忆里留有痕迹,但是床边却没有半个人影。 初一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脑中第一反应是……啊咧,我不会是胡乱睡了个良家女子吧?!那个女子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为什么不在旁边?该、该不会是寻死去了吧?! 这些念头胡乱地浮出,他瞬间就吓清醒了。 胡乱套上满地的衣服,初一推开门,大步跑去出。果然便看见一男一女,正被朝着自己,弯腰在屋角收拾着什么。 他登时愣住了。 完了完了完了,人家是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啊有木有! 自己是睡了有妇之夫吗?!啊啊啊,他们在找什么,不会找斧子要劈了他吧?! 然而正此时,那两人听到动静,已经齐齐回头看了过来。 初一:“……” 一个牙齿掉光了的老太太,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眯起四只老花眼,十分吃力地看着他。 咦,这是什么情况? 初一抽搐着嘴角扬眉:好吧,不管究竟是什么情况,应该……都是自己想多了吧? 经过和屋子里两老的一番混乱交流,他才算是明白了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老两口是靠做生意为生,故而每天半夜就开始准备货物,出发去城中的市集上售卖。而昨夜,当他们照常在屋内收拾货品的时候,却听到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打开门来,却见一个年轻男子,昏迷在了屋外。 正是初一。 二人心善,见他身上只受了不算太重的皮肉伤,便将他带入屋中,替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之后,老头便挑着货物进城,老太太照看了一下初一,便也回房歇息去了。 “就……就没了?”听完这些,初一的眉头拧得越发紧了,一种“裤子都脱了就让我看这个”的坑爹之感,油然而生。 最重要的一段剧情呢?剧情呢?情呢?呢? 然而两老却是齐齐看着他,极为虔诚地点了点头。 初一:“……” 他本来还想再细细探问一番,然而心念着自家主子那时候可能还身陷于危难之中,便只能收敛了心思,匆匆告辞。 临走前,他自然记下了这个农家的所在,以便于之后再细细调查。 谁料,当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待他再亲自找去那里的时候,却发现……那屋子竟已人去楼空。 而事后再问自己的暗卫属下,那几人道,他们自然是将头领送去了最近的一处青楼。只因心系王爷,便不曾多做停留,只软硬兼施地警告了一下青楼掌柜,并顺道把沙鹰也放在了那里。 然而,等到初一去青楼接回睡得晕晕乎乎的沙鹰时,那里居然每一个人承认见过他! 于是,初一忙活了一大通,却发现自己的“失身之谜”,依旧是个悬而未决的疑案…… 他死活也想不通。 自己又不是个给人睡了赖着要负责的黄花大闺女,一不小心睡了一个妹子,好心想负责,却找不到对象,这叫什么事啊?! 只是,目前看来能查探的线索都十分诡异地走到了思路,虽然初一可以觉察得到,是有人不想让他查明真相。 但……他一时间也的确是没了辙不假…… 只能静观其变了。 哎,谁能想到,他堂堂的镇南王暗卫头领,居然连自己“失身”给了谁都没查到,这件事……呃,还是不要告诉王爷好了…… 而正当初一思绪乱飞的时候,忽然觉出身后一暗。 他坐在台阶上一回头,就发现,王爷房里的灯……熄了…… 而站在门口的守卫,虽然极力保持着淡定的神情,但眼底那种见了鬼似的的神情,到底还是藏不住。 也难怪,自打这镇南王府建立起来,就没见过王爷往府里带过任何一个女人。 虽然王爷素有些许风流的名声在外,并且和小皇帝的后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府中人人都知道,在外面,和带回府,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王爷到底是……要把那钱思妍当成替身了吧? 想到这里,初一心中越发替娆贵妃觉得不忿,他再一次站起身,大步走出了院子…… 自己那点未解之谜倒是不打紧,关键是显得想法设法把娆贵妃弄回来。 毕竟……看娆贵妃的情形,只怕并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小白兔似的汝南王世子,身上还藏了数不清的疑点。 …… 一门之隔的屋内,本就浓重的夜色,因为烛火的骤然熄灭,而显得越发深沉而浓稠起来。 祈晟握住朱笔的手还顿在原处,觉出周遭忽然而至的黑暗后,他平静地搁下笔来,微微敛眉,转头看向身前的黑暗。 一个朦胧却绰约的影子,依稀可辨。 那身影晃动了一下,很快绕过书桌,朝这边过来。不出片刻,女子柔媚婉转的声音,便几乎贴在了他的耳后响起。 “民女原本……原本是想替王爷剔一剔那灯花的,却不慎手拙,还请王爷恕罪……”她的语气乍听起来惶恐而胆怯,却是并不遮掩地,流露出分明的喜悦。 祈晟凝视桌几一角。 夜已经很深了,以至于他最初点起的那盏灯,早已油尽灯枯。而另一盏,也熄灭子在了钱思妍的“无心”之下。 不过那一刻,他忽然又觉得,这灯火,熄灭了也好。 黑暗素来带着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足以摈开一切繁杂,让人心达到极致的安宁。 “在本王面前,不必玩这样的把戏。”他微微合上眼眸,以手支额道。声音显得很平,没有波澜。 女子闻言,于夜色中却有盈盈的笑声传来。 “王爷,已经月上中天了。民女实在不忍见王爷……疲乏至此,辛劳至此。”她柔声道,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意图,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掩饰过。 说话的同时,一双柔夷般的手,已经从后向前,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地环上了祈晟的胸膛。 “不如让民女伺候……着王爷歇息吧。”吐气如兰地,她柔软的双唇,也若即若离地游移在他了的脖颈,每一个字,都透出再不加掩饰的撩拨之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眼底的迷离 夜色愈发深沉了几分,不知何时,连月亮也被层云笼罩在了其内。 原本落在屋内的,那清淡如水的月光便也没了痕迹。于是周遭可谓是一片漆黑,伸手也看不到五指。 感觉到女子指尖那近乎挑逗的触碰,祈晟神情依旧是淡漠的,仿佛事不关己。 维持着闭眼的姿势,他岿然不动。可思绪,却有些不由自主地散了开去。 在面上微凉的触碰下,他想起了那个雷雨轰鸣的混乱雨夜里,和自己抵死交缠的纤瘦身影。 那时候,于朦胧的记忆中,身下的女子也曾抬起白皙的手臂,纤细的手指一度用力地扣在他的肩头,却终极虚软无力地顺着他的脖颈,胸膛滑下…… 那指尖凉得如同淬了冰一般,让沉浸在之中的他,霍然有了短暂的清醒。 故而这一幕,直到现在,依旧深深地烙印在祈晟的脑海中。 于是这一刻,于无边的黑暗之中,那游离在面上脖颈上的微凉触感,便和那段记忆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重合…… 祈晟霍然睁开双眼,试图让自己从中这似真似幻的情境中抽离出来。然而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里,却已然不可抑制地布满了薄雾一般的迷离。 他是想要相信她的,相信是她替自己解了媚毒。为此他甚至愿意承认,是自己亲手扼杀掉了还未出世的孩子。 然而,他忘不掉她几乎不顾一切,去维护云卿策的模样。忘不掉二人衣衫凌乱地相拥于夜色弥漫的山林之中,最后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双双离去……tqR1 哪怕那时候,云卿策已死,她却仍旧执意而为。 几乎一刻也不愿多留地,要带着他,离开他。 这一幕幕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让他如何相信她说的话,不是在维护对方,不是在掩饰同对方的不轨之情? 想到此,祈晟落入夜色之中的目光,便骤然锐利冰冷起来,如同凝了霜的刀锋。 方才他问初一,是否觉得自己做错了。 实则他自己从为如此认为。 纵然再给他一次,十次,甚至一百次机会……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彻底扼杀掉云卿策的存在。 他的性子,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不安定因素,存在于自己的周遭。更何况,那人同楚倾娆,还走得那么近。 而整件事中,他唯一失策的,便是将楚倾娆牵连了进去,做了棋子,做了诱饵。 他只道这是最稳妥的方式,却忽略了一个最大变数。 孩子…… 她……竟然已经怀孕了…… 放在身侧的手,忽然用力握成了拳,力道之大,连带着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 然而忽然间,一种微凉的触感,却轻轻地覆上了他的手背。 女子的声音再度传来,清冽而婉转,如同黄莺的轻啼。 “王爷……是想到她了么?”钱思妍眉睫低垂,即便夜如浓墨,祈晟却依旧可以想见,此时此刻近在咫尺,是一张同楚倾娆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紧握的拳,便徐徐地送了开来。 觉察到这一点,钱思妍于黑暗中微微地勾起唇,声音听起来却依旧带着些楚楚可怜。 “相思之苦,民女也能感同身受。”低下头,将前额抵在男子的肩头,她用极轻的声音,道,“如果王爷愿意,民女……愿意变成她……” 祈晟闻言,冷冽的眉间忽然微不可查地一敛。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抬起手,扣住女子的下颚,将她的整张面容,不轻不重地抬了起来。 然后那瘦劲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便顺着下颚徐徐上划。蜻蜓点水般抚过女子的面颊,眉眼,前额,最后顺着鼻尖下滑,缓缓地抚过那如若点樱般的唇,来回摩挲。 “王爷……”钱思妍似已情动,禁不住俯身向前,将自己努力地靠向对方。 然而下一刻,却听男子声音传来,因为近在咫尺,故而那冰冷如霜的语调,便也显得那样突兀,教人几乎始料不及。 “滚。” 不带一丝情感地,他道。说话的同时,也已然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手。 钱思妍愣住了。 饶是她自视再有心机,也无法料到,方才在自己的挑逗之下,已然有些意乱情迷的男子,竟然会变脸得如此之快。 但短暂的不可思议之后,她极快地回了神。 咬咬下唇,轻声唤道:“王爷……” 只听着那楚楚可怜的声音,便让人足以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女子含泪,梨花带雨的图画来,这样的呼唤,世间没有几个男子能经受得住心底那怜香惜玉的心思。 然而祈晟却道:“留你在府中,已是宽待。” 那声音全无波澜,仿佛在同人商议着国事家事天下事,然而用这样的语气去驱逐一个女子,却实在有些冷静到近乎无情了。 钱思妍自然听得出,祈晟话中的潜台词,是在警告她不要得寸进尺。 于黑暗中微微眯了眼,一股浓烈的不甘之感,涌上心头。 重活一世,又换上了楚倾娆这幅绝美的容貌,她自视心机与容貌病重,论起引诱一事来,上至赫连烽,下至贩夫走卒,直至如今,还从未失手过。 却不想,竟是在最不该失败的祈晟这里,栽了跟头。 一个连皇家三千后宫都纳为己有的,风流却也无情的摄政王,在同心爱的女子决裂如斯之后,面对着另一个容貌全然一样女子的主动投怀送报,竟然会毫不动心? 钱思妍想不明白,却也知道,以今日的情况,只能先以退为进。 忽然她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带着哭腔,娇滴滴地道了声:“那……民女告辞,还请王爷早些歇息。” 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没有等到回音,只能咬牙离去。 而屋内,听闻门掩上的声音,祈晟依旧保持着靠坐在椅背上的姿势,然而神情,却是明显地松了一松。 烦躁之感,如同带了刺的荆棘,爬上心头,将他层层缠绕。 “咚”地一声,他霍然抬手,重重地锤向了面前的桌案。 …… 泸州城地处京城背面两千里处,地方虽不大,却是个临河之处,故而白日里车水马龙,商旅不绝,倒也是热闹非凡。 正街上的王氏药铺,是整个泸州最出名的老字号,前来诊病问疾之人络绎不绝,每日一早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这日开店之后,药铺掌柜王大夫照旧坐在桌案前,迎接着外面排队的长龙。 然而当他正低着头,整理着笔墨纸砚的时候,却忽然觉得……天阴了下来? 而下一刻,只听“咚”地一声巨响,却是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力道之大,连带着桌上的东西全都蹦跶着移了位。 王大夫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骤然看见面前的情景,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下去。 一个极为高大的身影,正直统统地背光而立。他的面容陷入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究竟如何。但即便是这般一言不发的沉默着,浑身上下依旧有一种千钧般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大夫慌慌忙忙地站起身来,道:“这位客官……”然而站起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和对方在身高之间的差异,并没有缩短多少…… “大夫上门问诊么?”没等他说完,男子已经打断道。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七弦琴上,音调最低的那根琴弦,语声落下,犹自在耳畔回荡着一种嗡嗡的回声。 在这种气势下,王大夫已经忘记了提醒对方要排队的事情,只是呐呐地道:“嗯,那个哦……在下的确上门问诊。” “那便好,有劳了!”男子一点头,便伸手要来拉他。 他身量高大,体型魁梧,一抬手,顿时就跟拎小鸡似的,把王大夫给提了起来。 于是周围有人不乐意了。 一人几步上前,没好气地冲他道:“喂喂,大家都是排队看病的,凭什么你一来就把人大夫给弄走了啊?!” 身后许多看病的不看病的,围观的路过的旁人闻言,也壮气胆子跟着附和了起来。于是原本还算安静的药铺门口,一时间便喧闹了起来。 男子闻言动作一顿,没说话,只是在原地回过头来。 这不回头不打紧,一回头,竟把刚才出言不逊的病患吓得双腿一软,生生坐在了地上,完成了王大夫之前“未竞的事业”。 而刚才还此起彼伏声讨谴责的围观群众,也赶紧闭了嘴。 男子眉深目阔,鼻梁挺直,生了一副英武俊朗的面容。肌肤古铜的脸,如刀琢的一般,有棱有角,立体分明。目光平和之中,更是透出了点点不可侵犯的锐气。 平心而论,是个气度不凡,足以教许多女子为之倾心的伟岸男子。 ……如果他没有沉眸冷脸,眉心莫名地萦绕着一股黑色煞气的话。 他一双深沉的眼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很快便找到了那个瘫软在地的人。 然后徐徐地,举步走上前去,来到那人面前。 他没有开口,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看了看,然后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腰间。 那人面上一个扭曲,瞬间变脸跪倒。 “饶命啊大哥,不,是大爷!我错了大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绕过我吧!” 啊啊啊,这人看起来这么恐怖,不会是要掏刀把我大卸八块了吧?!我还没娶媳妇啊,过来治个不举我容易么我! 正涕泗横流之际,便看到身前的地面上,投下了一层浓重的影子。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陷入崩溃 眼看着那道影子越来越大,越靠越近,那人吓得赶紧闭了眼,不敢看自己会死成什么样子。 然而等了很久,却没等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反而是人群中,爆发发出了一声整齐的惊呼。 鼓起勇气,他抬起眼来,看向自己面前的“死神”。 却惊讶发现,对方手里握着一锭黄澄澄的金子! 觉出金子被塞入掌心的时候,那人还愣着,面前的高大男子已然站起身来,窅深的眸子看向众人,开了口,声音虽依旧低沉,但却竟也是诚恳而彬彬有礼的模样,并无半点蛮横之气。 他道:“家中有人得了急病,刻不容缓,还请各位行个方便。”说着,转头看向还在地上的人,道,“请包涵。”意指自己将他吓坏了的事。 说着,竟是一拱手,冲着围观人群作了个揖。 旁人都愣住了,如何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吓死个人的魁梧男子,竟然是个如此讲理之人。 王大夫也愣了愣,却也很快走上前来,道:“既是急病,于在下这里原本就该优先问诊。”说着也转向众人,道,“今日便对不住了,还请诸位多加包涵。” 大夫都这么说了,在家人那男子态度和善,又真是有急事,旁人便也不再说什么,只纷纷散了开去。 男子这才拉着王大夫,出了药铺。 自始至终,他面上虽都是一派沉稳,没有半点着急的痕迹。但健步如飞的足下,却无疑昭示出了内心的如火一般的焦急。 待到二人离去之后,人群中有人想起什么,道:“那人的口音……听起来好像有些奇怪?” 此言一出,顿时也有其他人觉察出来,附和道:“对哦!我正奇怪着,那人的眉眼轮廓怎会如此分明?难道……不是中原人?” 于是第三人便也想到了什么,惊恐道:“我好像看见,他的眸子是琥珀色的!该不会……该不会是北戎人吧!” 自打北戎换了新主之后,近年来一直不断南下犯边。虽然并未有过实打实的大仗,但烧杀掳掠的小摩擦却是不断。平头百姓人人皆视北戎为虎为狼,故而一听,都如临大敌。 于是“泸州城中有北戎人出没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扬开来…… 只不过这便也是后话了。 …… 沙摩多牵着王大夫,健步如飞。 他人高马大加腿长,和瘦小的王大夫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故而王大夫几乎是被人双脚离地提着,来到了不远处的客栈——福来客栈的二层。 一推开门,就看见巴斯迎了上来,正打算要用北戎语问自家主人去哪儿了,一眼瞅见沙摩多身后的干瘦汉人,心里一惊,赶紧住嘴。 他知道自己的汉语水平,一开口准露馅,不如不说。 沙摩多却不管不顾,只径自将王大夫带到里屋的床畔,口中道:“她前些时还好好的,这几日却开始浑身发烫。” 王大夫擦了擦额前的汗,也顾不上喘气了,赶紧撩起衣摆在床头坐下。 沙摩多抬手掀开床帐,一张苍白得全无血色的面容,便霍然显露了出来。 女子容貌妍丽清美,却散发着一种病态的消瘦:双眼微微凹陷着,唇上一片惨白,两颊却是潮红,额前更是挂着细密的汗珠。 许是病得极为痛苦了,她昏迷得并不安稳,整个人微不可查地挣扎着,两道秀眉紧紧地敛起,眼角还似有若无地噙着点点泪珠。 即便身子全然遮掩在了被衾之下,她看起来依旧单薄不已,如同一朵雨打风吹过后的芙蓉花,随时可能凋零。 王大夫便再不顾其他,只赶紧提女子诊了脉。 很快,他原本平和的眉眼中浮现出惊讶神色,霍然抬起头,看向立于身后的高大男子,道:“她中了毒,滑了胎,淋了雨,精神似乎也受了不小的刺激……怎么一直拖到今日才就医问诊?” 医者仁心,他眼见着这女子情形实在不好,一时不忿,语气之中不自觉地有了些责怪的意思。及至回头看见男子一张面无表情的峻颜之后,才恍然意识到,于是气势便骤然弱了下来。 然而沙摩多却根本不曾在意,他一双深目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女子,眉间深锁出一道道的起伏分明的沟壑。 半晌后,咬牙低声叹道:“这病来的太过突兀,我……实在没有料到。” 他此番亲自带随从来到大胤,自然是有格外重要的目的在身。 故而,在眼看着楚倾娆只是身体虚弱,并无明显病症之后,他便很快地带着自己的随从上了路。 目的特殊,加上身份隐秘,须得掩人耳目。故而他们的所经之处,并非车水马龙的繁华城市,反而是杳无人烟的荒原草地,名山大川。 正因地处实在太过偏僻,所以待到楚倾娆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烧的时候,沙摩多一时间竟连个大夫也找不到。 唯有拖着整个车队,匆忙地奔着最近的这泸州城而来。虽然已是快马加鞭,但中间到底还是耽误了几日,于是来到城中时,女子的病体便越发沉重了起来。 此番听了王大夫的责怪,他面色虽沉,但心里却并无半点恼怒。只觉得当初捡到对方时,请的那大夫定是个大大的庸医,险些害了一条性命。 ——他却不知,最初楚倾娆之所以看着并无大碍,依仗着的,也只不过是一个特工所具有的,超乎常人的精神力罢了。 即便是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她骨子里却仍是倔强地在硬撑着。为了维持住面容里那点满不在意,洒脱懒散的笑,而死死硬撑着。 但无论精神力多么强大,终究还是无法替代肉身。这身体的主人虽也不是寻常女子,但终究武艺不精,身提底子不够厚实,苦撑几日之后,终于陷入崩溃。 王大夫见他眼底闪现出淡淡的愧疚,也知道他也无心之过,便不再说什么,只细细地把着脉,道:“尊夫人的身子虽然极为虚弱,却到底也无性命之虞。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卧床静静养。在下先给她开几服安神定心,固本培元的药,须得记着,这些时日里不可随意走动。” 听懂了他口中那句“尊夫人”,显然是误会了这女子和自家主人的关系,巴斯一皱眉,然而看向沙摩多,却见他神色如常,眼底竟是半点波澜也没有。 仿佛根本没听见,又仿佛听见了,却不在意。 诊脉完毕之后,王大夫化身啰嗦老大爷,语重心长地向沙摩多叮嘱了一番,要如何照顾好“尊夫人”,她身子正需,决不可贸然让她受累,以后这样的错误不能再犯巴拉巴拉。 而沙摩多高高大大地站在原地,竟也是神色平和地将这一切都听在耳中,末了还不忘道一声“有劳大夫”。 在随从中挑拣了一个真正的汉人,跟着对方回药铺抓药之后,他依旧神色平常地来到床畔坐下。 不言不语,但是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女子。 巴斯终于对自家主人的胡闹行为忍无可忍,走上前来,操着一口北戎语道:“主人,你这是疯了吗?竟然在那样大庭广众的情况下露面,这里的百姓都对咱们北戎人恨之入骨,倘若被人知道您在这里,这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本来路上捡个汉人女子就已经够冒风险的了,现在更好,自己不过是外出买个东西,他一转眼竟然自己跑出去请大夫了! 这是要气疯他吗?! 然而同巴斯的抓狂相比,沙摩多的神情却十分平静。 他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女子,抬起手,极轻极小心地替对方擦拭去鬓边的汗水,然后道:“她看起来很痛苦。”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因为她忽然看起来很痛苦,所以他就什么也不管,不惜暴露身份,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拎小鸡似的弄了个大夫回来? 巴斯觉得自己头顶要开始冒烟了…… 他道:“主人,你不会真的打算按照那大夫的话,就在这里等着那女子醒过来吧?” 沙摩多不看他,只道:“否则要如何?” 巴斯:“……”他现在真的很想把这人打晕了直接扛回北戎牙帐。 沉默半晌,他忍不住道:“主人,不就是模样相似么?您……您又何必如此执念?再说了,纵然长得像又能说明什么,人已经不在了,如何也不能复生了啊!” 听闻此言,沙摩多原本无波无澜,幽暗得如同月下深海一般的眸子里,忽然极为少见地涌动起了滔天巨浪。 “巴斯,你话太多了。”他道。 依旧是那低沉如闷鼓的嗓音,依旧是那平平淡淡没有欺负的强调,却如同一记重锤,带着无形的千钧力道,猛敲在了巴斯的心头。 他身子一震,知道自己一时多言,触到了主人的逆鳞。便只能收敛了气焰,低下头去,小声道:“主人,我知错。” 沙摩多也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声音隐隐轻了几分。 他道:“我自然记得此行的目的,只不过……总之,先等她转醒了,再说吧。”tqR1 巴斯心中暗叹一声,却也无言。 毕竟无论过去多久,那件事于自家主人而言,依旧是是谁也不能提起的旧伤。 再亲近的人,也一样。 …… 钱思妍在镇南王府休养了几日后,主动提出要回到自家府邸。祈晟淡淡允了,不日便派了车马,将她送了回去。 父亲钱与兴这几日正在外地公办,府中一时间较为冷落。入夜十分,钱思妍独自一人来到后院中的凉亭内坐下。 自顾自地斟一杯茶,低眉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还未来得及端起,冷不丁地,一道色泽名利的亮紫色自眼前一闪,风一般地挂过,最后却是全无声息地落在了面前。 叶惊尘紫衣银面,月色之中,整个人少了几分红衣时候的妖娆妩媚,多了些清傲冷淡。 钱思妍唇角一勾,看着她笑道:“我刚回府,你便来了。就这么……迫不及待?” 她话中尾音上扬,刻意地撩拨出一抹暧昧的气息。 然而话音未落下,却觉得面颊上一痛,竟是瞬息之间,已然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第一百一十五章 男子最重要的东西 钱思妍始料未及,双眸大睁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许久之后,仿佛才觉出了疼痛一般,徐徐抬手,抚上了自己的侧脸。 而叶惊尘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一拂衣袖,在她的旁边翩然而坐。 抬手将桌案上,钱思妍还未及饮下的那杯茶水轻轻拿过,啜饮一口,才淡声启口道:“若不是顾忌着你这张脸是假的,这一耳光,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言语间,他薄薄的唇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兼具了张扬与清冷的弧度。仿佛包含着些许嘲弄,却更好似根本不屑于嘲弄。 短暂的怔愣之后,钱思妍也很快回过神来。 眼底的惊讶渐次褪去,她徐徐收了手,看着对方轻叹一声,道:“我为公子做了那么许多,连女子最为重要名节也可以弃之不顾,不想到头来竟得了个二广,公子……果然是天下第一凉薄之人啊。” 话虽如此,但她婉转如莺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哀怨之意,反而是带着笑的。 听她主动提及那夜之事,叶惊尘手中一个用力,于是只听“碰”的一声脆响,却是那原本被他握于玉白指尖上的玉制茶杯,顷刻间四分五裂,散落在地,几乎成了齑粉。 这一声脆响,回荡在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刺耳。归于平静之后,又衬得这一片天地,死寂一般的静谧无声。 半晌后,叶惊尘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从容婉转的语调,听来格外平静,却兀自蕴藏着一股名利的不悦之感。 他竟是笑了一声,道:“钱思妍,你竟然还有脸……跟我提那晚的事?” 从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他手中惯常用的那薄薄的银镖,淬了毒,带着足以取人性命的杀意。 然而钱思妍听闻此言,神情却依旧如常。 若无其事地,她抬手拿起酒壶,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口中道:“原来公子竟是在为此事生气?却又是何必呢?一切,难道不都是按照着公子的意愿,在进行么?” 叶惊尘一张银面涌动着霜雪一般的流光,那流光同刀锋上的寒芒是同样的色泽,是一种锐利得近乎不加掩饰的盛气凌人。 不言不语,整个人却仿佛早已化身为一把尖锐的刀,处处都是毕露的锋芒。 钱思妍不禁想起不久之前在祈晟房中的情形。tqR1 祈晟的愤怒,如同黑云压城,甲光向日,是一种暗涌着的,不形于色的波澜暗涌。 而面前这人却全然不同。 他的喜怒哀乐,从不加掩饰。无论是轻蔑也好,嘲讽也罢,愤怒亦然,即便是隔着一层遮掩住面容的银质面具,但一发一丝,举手投足,头已经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展露于人前。 不是他不会掩饰。而是骨子里太过骄傲了,故而根本不屑于如此。 钱思妍看着自己手中的玉杯,葱白的指尖轻轻摇晃,连带着杯中的茶水,也荡漾起的轻微的涟漪。 半晌后,她露出恍然一般的神情,轻笑道:“哦,我知道了。公子是怪我伤了你心爱的娆贵妃?”顿了一顿,她春狡辩的笑纹隐隐扩大,道,“实则此事……我也是为了公子啊。帮公子除掉了她和别的男人的孩子,公子难道……不应该高兴才是么?” 那天夜里,按照原定的计划,钱思妍需要做的,是在适当的时候将楚倾娆带走,藏匿起来。然后等祈晟身中媚药,出现在小木屋的时候,伪装成她的模样,和他一夜缠绵。 他们二人各有其目的,故而这无疑是一个双赢的合作。 故而哪怕叶惊尘已经渐渐地感觉到,这个钱思妍心思多,已经渐渐地变得不好控制,却依旧选择相信她。 只因如若事成,她会借此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她没有理由不配合。 然而让他如何也不曾想到的事,钱思妍的确成功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甚至在关键时候主动出来挑拨离间,火上浇油,成功地惹得楚倾娆和祈晟失去了平心静气解释的机会,最终彻底走向决裂。 但她却擅自改变了整件事情的剧本——她并没有真正亲自替祈晟纾解媚药,而竟是把楚倾娆本人,扔给了他。 虽然从客观上来说,这件事让祈晟于神智不清楚间,强迫了楚倾娆,并亲手扼杀了自己尚未成型的孩子……从而,使得二人之间裂纹更深。 他应当是乐见其成的。 但叶惊尘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私心的。 理智总是告诉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复国”二字,之于他而言,几乎等同于整个生命的重量。 家国,尊严,甚至是对于一个男子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他已经为此失去了太多太多,多到常人无法忍受,不可想象。 可他到底还是挺了过来。 故而在他剩下的生命之中,活着的目的,便该只有一个。为此,牺牲再多,付出再多,也不值一提,不足为惜。 然而意识之中,却始终有什么,在隐隐动摇着理智。 他不想伤害楚倾娆,不想伤害这个自己从幼时起,就常常悄然凝眸注视的小师妹。 即便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仿若宿命一般,她注定是一颗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棋子,无论是在梓国亡国之前,还是之后。 低眉敛目,将眼底的情绪不着痕迹地遮掩起来。及至重新抬起眉睫之时,叶惊尘的神情又恢复了平素的那种清傲和漫不经心。 “你做的的确没有错。”他凝视着她,道,“可我不喜欢……不听话的棋子。” 他的声线淡淡的,却隐约透出丝丝冷意,警告的意味已然不加掩饰。 而钱思妍不仅没有被震慑住半分,反而走上前来,妖妖娆娆地抬起手,从后攀上他的双肩。 那双纤纤玉手,看似券无动作,实则,却是不轻不重地在他的肩头揉捏着,是一种不着痕迹的挑逗。 “当真如此?”她婉转笑着,在对方耳侧轻声道,“还是恨自己到底没有勇气出现在她面前,怕自己看到她……就会有所动摇?” 话音落下,便霍然感到手腕一痛。 钱思妍却依旧是笑,笑容反而因此而明显了几分。 至少这说明,她说对了。 这个男子看似清冷高傲到不可一世,将万事万物都视为淤泥尘土,但实则……骨子里却盘桓着一种自卑,这种自卑,在自己心爱之人的面前尤为明显。 又或许,他面上表现出的那种几乎过了分的清傲,实则……不过是对真实内心的一种掩饰而已。 正因如此,那夜他伤了楚倾娆之后,才拂袖而别,让她去完成剩下的事情。 之后,也再未出现在。 既想要保护她,却不得不伤害她,她身为同盟者,几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举止中的这种犹疑。 这是任何伪装,都掩藏不了的。 只是让唯一让钱思妍有些不明白的是,这个男子的自卑,从何而来?他显然有着不俗的气度和相貌,即便戴着面具也足以让太多女子为之倾倒。 难道,是他的面容被毁了?又或许,有着极为不堪的身世? 这些到底只是猜测罢了,无凭无据。故而钱思妍也无心在此事上多费心思。 眼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凝视着男子锐利逼人的目光,她淡淡而笑,却是抬起另一只手,将男子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轻轻握住。 俯下身去,她凝视着叶惊尘的双眼,低叹了一声,道:“我承认,我是嫉妒了……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她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多男人的欢心和挂碍?尤其……是你……” 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忽然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贴着对方的唇齿说出来的,却终究隔着一线的距离,不曾真正的贴合上去。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游鱼一般,顺着对方的胸口一路抚摸下去…… 叶惊尘眼眸一眯,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以及,一丝无奈和自嘲。 他霍然打开对反的手,同一时刻已经身法如电地起了身,站在了几步之遥的地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薄薄的唇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他抬起不输给女子白皙细腻的一只手,习惯性地摩挲起银质面具的边沿,口中从容道,“自作主张行事,如今找不到男人借种,也是自食其果。” 钱思妍闻言,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锋锐。她没想到,这个看似眼高于顶的男子,居然对自己的心思清楚到了如此地步。 依照原本的计划,她最初和祈晟翻云覆雨一夜之后,进而爬上他的床,之后怀上他的孩子,那么……便等同于在王府中有了稳固的立足之地。 暂留于镇南王府根本算不了成功,如若那一日真正的楚倾娆回来,她随时有可能失去自己所得到的一切。 可是,她若是有了祈晟的孩子,结果便会大不相同了。 虎毒不食子,祈晟再无情冷酷,也不会将自己的孩子和她的生母弃置门外。 然而,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这个计划出现了一个最大的纰漏——那个夜晚,钱思妍并未和祈晟有过实质的云雨缠绵。 孩子一事,自然更是无从提起。 故而钱思妍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怀有身孕。时日拖得越长,事情便越容易露馅。 这也是为何,她在王府的时候费尽心机,也要勾引祈晟,刚回自己府邸,又急急地攀附上叶惊尘的缘故。 “当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你这样,还妄图和她比?”叶惊尘打量着她的神情,已然步步紧逼地冷笑道,“你不是素来自视姿色不错的么?随便勾引一个男子又是何难事?山野莽夫,贩夫走卒,路边乞丐,许多人一辈子娶不起妻子,如若遇着个女花似玉的女子投怀送抱,想来定是十分乐意的。” 他平素里虽然高傲,性子却也偏为冷淡,纵然不悦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反常,说出刻毒如斯的话语。 钱思妍颇有些意外,但仅仅也只是意外而已。 她挑挑眉,道:“若你不介意楚倾娆这张脸,背上个人尽可夫,不贞淫荡的罪名……自然无妨。” 她的话,如剑如刀般精准无误地戳刺在叶惊尘最为脆弱的地方。 他放在身体两侧的手用力握成拳,微微抖了抖,最后竟是一言不发地拂袖离去。 钱思妍立在原地,面上依旧挂着笑,神情看似一派云淡风轻,然而眼底,却渐渐地浮现出怨毒之色来。 原本她说自己羡嫉楚倾娆的那番话,不过是为了挑逗叶惊尘而已。 但此时此刻,她回想起自己接连勾引失败的事情,忽然发现……自己当真觉得,上天有些不公了。 呵,一个一个竟然全不上勾,竟然……都是为了楚倾娆。 看来,将她遣走,还远远不够。只有让她彻底消失,自己才能真正地,取而代之。 …… 楚倾娆又梦见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了。 屋内昏暗无光,只有暧昧的声响,在持续回荡。 她仰面躺在地上,恍然间,听到一个童音远远地道:“母亲,我……这就走了。” 因为声音太过稚嫩,尚还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她一个机灵,扭头看向屋内。 然而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楚倾娆挣扎着,抬手推向祈晟的胸膛,哑声道:“你听到了么?有孩子的声音……说他要走了……” 对方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是死死地口着她的肩头,霍然用力。 楚倾娆闷哼一声,神智有些恍惚。可那童音却始终在脑海中不断回响,如同着了魔一般。末了,竟是带上了些许哽咽。 她道:“我听见孩子的声音了!他……他好像在哭……停下!快停下!” 对方不答,只是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楚倾娆奋力挣扎,道:“你大爷的!滚!” 对方依旧不理。 楚倾娆道:“妈蛋,你是发了情的公狗吗?我迟早把你骟了!” 对方还是不理。 楚倾娆道:“滚犊子!我叉你全家!叉你祖宗十八代!下去!” 对方仍旧不理。 楚倾娆忍不可忍,终于支起身子,准备一拳先打残他的小伙伴再说。 谁料脑中忽然一个天旋地转,她发现,自己醒了过来…… 而床畔,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无声而立,以一脸“卧槽”的表情,看着她。 楚倾娆:“……” 他一定对自己21世纪“问候”旁人的方式表示着深深的不解。也难为他了,还是个异族人。 觉出面上身上都是汗,楚倾娆大抵也知道,自己这几日里,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只怕也并不夸张。 哎,只怪这身体的主人还是欠了些火候,太柔弱了点。如果让她把前世里那经过特殊训练,几乎成了机器人一般的身体带过来,此刻只怕早就能活蹦乱跳了。 故而她也不费功夫坐起来了,只歪着连看向沙摩多,道:“多谢了……” 算了,自己前后醒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方式诡异。自己的这个话都没说上两句的救命恩人,只怕早已有一种“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的奇妙感觉,没把自己当成蛇精病重新扔出去,已经算是心理素质够硬的了。 事已至此,还是少说点为上…… 开了口,几乎不能成声音。也不知道是病得太重,还是刚才梦里骂得太过卖力…… 而沙摩多一双幽深乌黑的眸子,却仿若藏匿了锐利的钩子一般,只是死死地盯着她,不挪动分毫。 他不言不语,只是慢慢地走到床畔,蹲下了身子。目光平静,却执着。 随后,他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可称是温柔地在楚倾娆的面颊上轻轻摩挲而过。 楚倾娆一惊,怔怔地看着他。 却听他操着带着口音的汉语,缓缓道:“你……哭了。” 他的指尖,方才摩挲过她面颊的指尖,此刻已是润湿一片。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楚倾娆定定地同他对视了三秒钟,下一刻,却转头看向头顶的天花板,只轻描淡写地道了声“哦”。 声音极淡,淡到仿佛事不关己,仿佛那个在梦中不自觉落泪的,根本不是自己。 沙摩多静静地看着她,也不欲出言拆穿。 他只声音平平地道:“大夫说,你需要静养,不得下床。” 楚倾娆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上一次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他好像也是如此这般,无情无绪地对她诉说着病况,除此之外,再没有多问什么。也不知是太过淡漠,还是好奇心太不旺盛。 只不过,一个如此心地善良,且不爱管闲事的好人,居然让她给碰上了?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是怎么回事…… 楚倾娆闻言,禁不住重新转过头去,眯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沙摩多身形魁梧,手脚颀长。面目分明有如刀削,却极少会有表情。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看似深邃得让人无法探究,然而细细看去,却隐隐能捕捉到几许锐利的光芒。如同草原上展翅翱翔的苍鹰,一声长啼之后,便稍纵即逝,杳无痕迹。 区别于中原人的骨骼身量,让他比起寻常本土男子,亦要高出许多。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便好似一座高高大大的铁塔,即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都能给人带来沉甸甸的压迫之感。 我去,居然还长得不错!身材也是杠杠的! 哦尼玛,她越发觉得自己是要被卖去青楼了…… 发了一场热之后,虽然身子依旧虚得厉害,但却有一种泡过温泉蒸过桑拿一般的奇妙的清醒感觉,只觉得脑子都跟着清醒了不少。 于是楚倾娆决定,是时候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故而她微微挑眉,冲对方道:“为什么救我?” 沙摩多看着她,眼中无波无澜,只是微微抿了抿唇,最后却道:“我自有我的理由,但不能说。” 楚倾娆哑然了。 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给的居然是这么个如此实诚的答案。 而这时,沙摩多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又道:“你不必担心,我没有恶意。等你好了,可以自行离开。” 楚倾娆这下皱起了眉。 一个如此心地善良,不爱管闲事,且肯拿出大把银子花钱救人的好人,居然让她给碰上了?这运气,放在现在买彩票都能中五百万了吧? 但楚倾娆可不是个相信运气的人。 凡事皆有因果,皆有迹可循,这才是她一直笃信的道理。 故而她又道:“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么?” 沙摩多神色不变,“但讲无妨。” 楚倾娆调整了一下姿势,仰面躺在床上,朝他更大幅度地侧过脸去,以便于将他面上的表情更清楚地收入眼中。 她道:“你们北戎人……为什么要来这里?” 沙摩多淡淡道:“行商。” 楚倾娆哼笑一声,故意稍稍将音调拔高了几分,道:“看你刚才那么实诚,还以为是个凡事都实话实说的老好人,看来倒也并非如此呢。”tqR1 沙摩多眉间一敛,却不说话。 以他的身份,本就不是善类,又怎会当真凡事都实话是说?只不过,是在某些特殊的事情上,有着自己的执念,不肯让任何一点谎言或者虚假,玷污了而已…… 见他沉默,楚倾娆反而越发咄咄逼人地道:“我这几天虽然病歪歪的,但也不糊涂。你们这伙人,虽然是打着商队的旗号,并且找了不少汉人来充数打掩护,但真正的商队,谁没事专捡刁钻的小路走,好像生怕碰见人似的?” 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席话,楚倾娆自己都愣了一下:嘿,她恢复得不错啊,都能这么滔滔不绝了! 看来她从前世带来的精神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唯一的问题,就是等这个受了不少摧残的身体赶紧好起来了。 而沙摩多听完她的话,却依旧是沉默。只不过他向来“乌云罩顶”的眉心,此刻也隐隐多了些许沟壑。 他原本就生得有些吓人,这神情若是让小朋友看去了,没准又要吓得屁滚尿流…… 但楚倾娆却从中看出了端倪:看来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沙摩多漠然半晌,没有接下她的问题,却道:“你想说什么?” 楚倾娆偏头看着她,勾起唇角,淡淡一笑,道:“我想说,你们自然不是来行商的,而是……来打探大胤地形的。我若猜的没错,你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此刻早就装满了羊皮图纸吧?” 沙摩多眼眸骤然眯起,原本一直隐匿在沉沉黑眸中的锐利光芒,便霍然显露出来。他没想到,这个女子在病弱之时,尚能留心观察到如此之多的事情,甚至连羊皮图纸的位置都已经精准无误地猜到。 他们此行乃是微服而来,混迹在商队之中的随从,也不过百余人。如若当真在大胤的地盘上走露了风声,还人赃俱获,其结果是不可设想的。 他思绪万千,然而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 “你该知道,这些话你一旦说出口,也许就走不了。”之所以加上“也许”二字,是因为此情此景,倘若换了第二个人,此刻恐怕早已死在了他腰间的长刀之下。 可是当他凝神看向那个即便虚弱无力,却依旧凌厉逼人的女子时,对方仰面躺在床榻上,身形单薄得连被衾下的弧度都是如此的平缓,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缠绵病榻许久后,脆弱如纸的女子。 那个时候,她也是这般,虚软无力地只能侧过头来看他。 可她却依旧能冲着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吃力的笑。 她操着一口汉语,对他道:“那夜之事,我……从未怪过你。你不要自责……不要自责……罪孽就让我一人承受,你……勿要以我为念……” 他知道,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是想要伸出手来,轻轻触碰他的。 可是她却已经全无力气,倘若那么做了,或许便连这番临终遗言,也再无法说出口了。 于是,她便当真如自己所说的那般,没有食言——她将他们之间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甚至在旁人眼中可称得上是肮脏悖德的秘密,带进了坟墓。 却留给了他终其一生,也无法释怀的自责。 正因如此,面对着楚倾娆这张脸,他动不了杀念。即便这两张面容并不是全然一样,甚至相似的地方并不多,可他却很奇妙地,能够冲这个女子身上,看到那人当年的影子。 故而说出以上那番带着点威胁意味的话之后,沙摩多的内心,实则是有些矛盾的。 一面是家国大业,自己不得不去完成的荣辱使命;另一面是儿女私情,他不动声色地深埋于心从来无法对人提及的过往情愫。 可楚倾娆闻言,却是豁达一笑。 “那正好。”她一双明眸看着他,熠熠生辉,并无半点病患中人的模样,“反正我也不想走,不如,你就带我去北方吧。” 沙摩多一双深眸微微长大,神情有些讶异。 这个女子的行事作风实在太过奇险诡谲,每一步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显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也是个……别有故事的女子。否则一个人寻常之人,如何会主动提出背井离乡,远远地离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 而那厢楚倾娆仍在道:“你看,我都知道你罪不可告人的秘密了,可是万万也不能留了。但是,你既然都废了功夫把我救活,又重新杀了也太折腾了不是?那不如就把我带在身边,时刻盯着,我就没法儿向别人高密了,对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梢眼角无不是带着浓墨重彩的笑意,显得有些没心没肺的模样。 然而终究是……太过刻意了些。 沙摩多短暂的讶异之后,眼底已经重新归于沉静。 “我答应你。”他道,“只要你保守秘密,我可以带你北上。” “成交!”楚倾娆登时笑弯了眼。 沙摩多又看了她两眼,回想起那些被大夫重复过多次的病情:中毒,滑胎,满身是伤,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心里头一次地有了冲动,想问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迟疑半晌,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内。 楚倾娆:“……” 对方这种诡异地结束对话的方式,让楚倾娆禁不住在原地抖了抖嘴角。然而仰头看着头顶花纹朴素的床帐,她原本含着懒散笑意的眸子,却是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合上眼眸,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来。 正此时,她却听见外面想起了北戎语,听声音,是那个跟在沙摩多身边,叽叽喳喳话格外多的小随从。 好像是叫巴斯来着。 想到巴斯,她就忍不住想到和他颇为相似的初一。然后,便想到了自己的小跟班。 沙鹰…… 有关她的最后一次记忆,还停留在那夜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普会寺外,自己吃力地将她小小的身子带出了围墙。 再然后……便什么也没有了…… 叹了口气,楚倾娆是真的想念那个无所不能,十分好使的小丫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哪儿…… …… 初一找到沙鹰的时候,对方小小的身子正立在床边,收拾着包裹。 初一一惊,赶忙上前,道:“你……你要走?”楚倾娆杳无踪迹,沙鹰自然也不肯再回那个死气沉沉的昭阳宫,便暂住在了镇南王府中。 听见初一进来了,她头也不回,只道:“我要去找主人。” 楚倾娆和王爷闹掰了,她也飞快地改口叫“主人”不叫“娘娘”了,倒真的是主仆一条心。 是了,以她的身份,在府里这么些天,怎么可能不知道钱思妍那位祖宗惹起来的那些风浪? 更何况,现在府中上下虽不敢明说,但人人都知道,那钱小姐,已经在王爷房里过过夜了! 见对方一张水蜜桃般的红润小脸上,却写满了决绝的模样。这显然昭示着,等找到了楚倾娆,是别指望她会帮着王爷说好话,没带着人跑得更远更快就是奇迹了。 初一略为觉得头疼,忙上前将她的手按住了,道:“等等,你先别急!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沙鹰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他。 大抵没了楚倾娆,她护主心切,连装可爱的心思也没有了,彻底恢复了本性。虽然仍旧穿着青葱色的小短衫,一副稚嫩孩童的打扮,可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再没了往日水灵萌动的神情,而是冷冷的,如同被冰封了的湖泊。 虽然早知对方不是吃素的,杀起人来比自己还干脆利落,但骤然见到这样的沙鹰,初一还是觉得有点不太习惯。 他愣了一下,竟是本能地缩回了手去。过了半晌,才道:“我不是拦你去找娘娘,只是,你若找到她,替我带句话……行么?” 第一百一十七章 答应朕一件事 沙鹰圆圆的眼眸微微眯起,问:“什么话?”tqR1 初一想了想,终究觉得千言万语,无法一言道尽。沉默片刻,道:“你便说,世子的身上蹊跷众多。她若信得过我初一,便还请择日与我相见。”顿了顿,他苦笑一声,道,“若听我一言,她依旧不变初衷,我也绝不会阻拦。” 沙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后,才道:“我可以替你带个话,但主子的决定,我可不能左右。” 初一很顺从地点头,道:“那是自然。” 沙鹰又盯着她看了看,忽然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看我收拾行李?” 初一知道,自己这是被“恨屋及乌”上了,心里想叫屈,奈何又有求于人。没办法,只好伏低做小,十分之“乖巧”地道了声:“那……那我走了!等你消息啊!” 然后在“没人理他”的氛围中,转身离去。 只是,门掩上的声音响起之后,沙鹰却并没有继续收拾东西。她只是静静地立在房间内,转头看向房门处,初一离去的方向。 凭借着她敏锐的听力,早已听见初一远远离去的声音。 无声地松了口气,她却下意识地抬起手,将自己的衣襟向上用力提了提,将脖颈上原本并不曾露出的暧昧痕迹,越发紧密严实地遮掩了起来。 …… 而那厢,初一出了门之后,一气走出了院子,这才沉默地停下了脚步。 他静静地立在原地,回头看向那还亮着灯的小屋子。果然,不久后,哪里传来极为窸窣的动静,轻得就像是风声吹动树叶一般,几不可闻。 初一悄然地握紧了拳。他知道,沙鹰走了,找楚倾娆去了。 只是,较之沙鹰该有的身手,那声响到底还是稍稍大了些。 初一知道,那时因为那夜她中的毒,还未及全然消散的缘故。实则若是细说起来,那根本不是毒,只是介于麻药和毒之间的,一种麻痹人神经和思维的迷毒而已。 故而那药没有解药,只能随之慢慢消散,靠人的身体去化解。沙鹰纵然是个杀手,但身体小,年纪轻,故而需要的时间,也比旁人长上一些。 再说了,自家主子,又怎么可能给娘娘下毒? 他要的,不过是她一时间的昏迷,无法阻止自己将要做的事而已。 听着那声响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初一握拳的手终于松开,换做唇边一抹无奈的笑意。 他自然知道,沙鹰是决然不会像无头苍蝇一般,就这么胡乱地去找人的。 她是个杀手,受过严苛训练的职业杀手。既然连自己身体里的迷毒还未尽数褪去也全然不顾,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出发了……显然,其中必有缘故。 多半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法子,而且那法子……还不容得过多地耽搁时日。 这些时日里,初一明里暗里,为了找寻楚倾娆的踪迹,已然费尽了心思。然而种种迹象只能证明,她并未死去,而是被人从山上带走了,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被什么人带走,去了哪里,一概不知。 所以,他只能将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沙鹰身上。甚至放弃了暗中跟随她的机会,而是老老实实地等他替自己传话,再带信回来。 因为若是跟随,一旦被沙鹰发现,一切……就再无半点转圜的机会了。 他赌不起。 侧耳细听周遭再无半点声音后,初一才转过身,默默地离去。 …… 冬日仿佛便迫不及待地要取代秋日一般,不过几日功夫,天便骤然凉了许多。即便依旧有艳阳高照在头顶,却依旧这掩不住那一阵阵袭来的冷风,几乎刺骨。 皇家的训练场内,祈晟一身黛青弹墨团纹玉锦长袍,一言不发地坐于场外一处荫蔽之所。他手中端着一杯茶水,眉目深沉,视线投向马场中央,似乎是在观摩里内的动静,然而幽邃深沉的目光却显得有些飘忽,竟是别有所思。 茶水凉了,也浑然不觉。 直到场内骤然响起一声高亢的马嘶,他才扬起眉眼,便骤然看见一道箭簇从马上射出,带着锐利的破空之声,“咚”地一声,插入了十米开外的箭靶之上。 正中红心。 马上很快传来一声孩童的欢呼:“哇,是红心!” 紧接着,是另一个男子含笑的声音,“陛下尚还年少,箭术已然如此了得。及至长成,必定难逢敌手,所向披靡。” 祈晟便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一声。他一撩袍角,霍然站起身来,大步走进马场,道:“被人手把手带着射中的红心,也能算在自己头上?”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整个人也同往昔沉稳甚至阴沉的模样大相径庭。 马上的小皇帝闻言,也没有露出畏惧的神色,而是撅了撅嘴,道:“朕自己一样可以射中的!” 实则他一向奇怪,外面的人为什么把皇叔传得那么可怕,跟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似的?他明明觉得,对方除了在逼自己做功课,或者练武的时候会表现得凶悍一点外,平日里可算得上是这宫里最和蔼可亲的人了啊! 而这时,原本坐在他身后的那人,已经干脆利落地的翻身而下,冲祈晟一拱手道:“王爷。” 不是别人,正是赫连烽。 小皇帝已经到了可以上马学习骑射的年龄,纵观整个军中,祈晟最为放心的,自然还是身为心腹的他。 虽然二人之前因为钱思妍之事,稍稍生了些嫌隙。但赫连烽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加之真心敬服这位摄政王,故而权衡利弊之后,便也收了那一点旖旎心思,服从了他的安排,娶了礼部尚书的千金为妻。 那女子虽然不如钱思妍风情万种,纵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可眉梢眼角也能充满了勾人心魄的妩媚,但却也是个容貌清丽,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故而新婚多时,夫妻之间倒也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 祈晟淡淡地斜睨了他一眼,道:“本王原当你不善言辞,倒是错看了你?”说话时,他面上虽没了笑意,但尾音微微上扬,无疑昭示着这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赫连烽却不是个会同人,以及会被人开玩笑的人,闻言略显局促,忙拱手道:“皇上初识弓马,属下以为……须得多加鼓励。” 实则他并不觉得自己那番话有阿谀奉承之嫌。毕竟他已经亲眼所见了,王爷是如何费尽心机,呕心沥血地培养着小皇帝。 在这样的精心培育下,小皇帝何愁成不了人中龙凤? 而且王爷每每同小皇帝在一处时,便好比站在了阳光中一样,周身原本的冷意和阴霾便一扫而空,甚至可以如方才那般,随意地和自己开着玩笑。 或许哪一日,当他自己有了自己的世子,从他父亲那里所能得到的宠爱,也不过如此而已了吧。 而祈晟听了赫连烽的话,没再说什么,只是笑着将他的肩头拍了一拍。 正此时,小皇帝已经被宫人搀扶着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了过来。 他如今已经满了八岁。虽然依旧一脸稚气,但在祈晟的“魔鬼训练”之下,整个人也有了不小的蜕变。 他的身量长高了不少,面容稍稍有了几分小男子汉的轮廓,人也懂事了几分。从内到外,都不再是过去那个只知道玩变装游戏的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了。 见原本只是在场外围观的皇叔都忍不住走进来了,他心里虽然欢喜,却也没再像小时候那般“噗通”一声直接扑到对方的怀里,而是在原地站定了步子,煞有介事地道:“皇叔可是技痒了?” 祈晟负手而立,转向他轻笑道:“皇上可是想跟臣比试比试?” 小皇帝闻言一愣。谁不知道,自家皇叔当年帮助父皇打天下的时候,可是纵横沙场所向披靡的,自己接触骑射也才不过几日而已,怎么可能比得过? 而祈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便状似无心地淡淡道:“说起来,臣倒也有好几年不曾碰过弓马了,被皇上这么一说,倒的确……是有些技痒了呢。” 小皇帝双眼一亮,很快从对方的这番话里,捕捉到了重要信息点:自家皇叔已经技艺生疏了!自己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丢丢的希望,赢他? 咬咬下唇,他道:“那……那皇叔若是输了,要答应朕一件事!” 祈晟略有些讶异地扬眉,他还未见过小皇帝如此正儿八经地找自己提要求。毕竟,正当要求,他自然会无条件满足,而不正当要求……小皇帝都这么大了,也该知道提了也没用。 但他还是一颔首,道:“一言为定。”毕竟若能借此激发出小皇帝习武的热忱,偶尔满足他一会又能如何? 二人达成商定,很快各自上马——只不过,小皇帝身后自然是跟着赫连烽的,作用是随时防止马失前蹄,发生意外事故。 但这一次,射靶子一事,却须得小皇帝自己亲力其为了。 …… 时值正午,日头越发大了几分,金灿灿的光芒落在周身,在凛冽的寒风中,竟也添上了些许暖意。 小皇帝带着身后的赫连烽,率先策马驱驰,扬鞭朝着靶子的方向奔去。由于不过是带着联系性质的比赛罢了,故而便是一箭定胜负,射中圈数多者为胜。 祈晟长身立于场内一侧,双目如炬,看着小皇帝纵马,提缰,末了从箭筒中抽出长箭,搭箭上弦,用力拉开。 他人小力弱,尚不能拉弓如满月,然而那一系列的动作,却也称得上是十分流畅。对于一个八岁的孩童而言,已经实属难能可贵了。 足可见,平日里,他当真是在勤学苦练。 祈晟眼底不禁柔软起来,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神色。 ——大哥,你的孩子,我会悉心培养。定让他成为名垂青史的,旷世明君。 在看到这一点之后,比赛的输赢,实则也不重要了。 正此时,只听得“咚”的一声,却是箭簇如流星般破空而去,直直地钉入了箭靶之中,声音倒也干脆利落。 只不过再看那箭簇,却只摇摇欲坠地挂在箭靶最边缘的那一环。 小皇帝登时面露愁容,哀声叹了一口气。 哎,这下除非是皇叔一箭射空,否则他算是没有机会赢了。 而场边的祈晟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骤然掀起长长的袍角,掖在腰际,随后从随从手里接过马鞭,然后大步走到马边,翻身而上。 还在马上的小皇帝,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睁大了双眼。他从未见过什么人,把上马这么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做得如此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而就在须臾之间,祈晟已然一鞭抽在马臀上。马是他惯用的坐骑,当即嘶鸣一声,奋蹄而出。 快到近前时,祈晟扬起手中长弓,却并没有放在身前,竟是架在了身后。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抽成一直羽箭,绕过身后,架在了弓弦之上。 拉弓如满月,簇去似流星。几乎没有停顿,便听得“嗖”的一声,那箭已经划破了长空,朝前飞去。 动作迅速的,仿佛他根本不曾看过箭靶的方向,而只是凭着感觉就射出了这一簇。 小皇帝头一回见人背身拉弓射箭,艳羡得连小嘴都一同长大了。 然而过了很久,他却发现……貌似有点不太对劲…… 为什么……他没听到箭插进箭靶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原本都屏息凝神,双目直直地注视着那箭靶的位置,然而一会儿过去了,两会儿过去了,三会儿过去了……他们终于渐渐地发现,箭好像不见了呃…… 也就是说,王爷居然一箭射空了? 全场骤然沉默下来。 直到一声淡淡的轻笑响起,却是祈晟已经翻身下马,走到小皇帝面前,摇摇头道:“久疏弓马,果然不该玩太多花样。” 小皇帝愣住了一会儿,但很快眼底闪烁起无数的小星星。 所以说,皇叔这是输了? 自己……居然赢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祈晟。半晌后回过神来,面上分明已经浮现出了一丝天真的笑,嘴上却仍煞有介事地道:“马有失蹄,人有失足。皇叔不过是技艺生疏了而已,若论弓马之技,朕如何能于皇叔分庭抗礼?” 一旁的赫连烽不动声色地看了祈晟一眼。但别人看不出,他还不知道王爷的本事么? 那么个静止不动的箭靶,就算是让他闭着眼,也能精准无误地射中红心。 他刻意背身拉弓,然后失败,不过是以一种极为委婉的方式给小皇帝放水而已。让他觉得,皇叔疏远沙场那么久,突然玩了这么个高难度动作,失败也在情理之中,便也不会多加怀疑。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看了祈晟一眼。心中实在想不到,王爷竟然也会如此心细如尘地,去照顾旁人的感受。 而祈晟对这战果却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俯身,看着小皇帝淡笑道:“却不知皇上想让臣答应什么?” 小皇帝原本还一脸喜色,然而听闻此言,笑容却忽地一扫而空。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贪恋 他低头用力绞着自己明黄色的衣摆,显然是一副极为紧张的模样。 祈晟只以为他是要提出类似于“放假一日”或者“出宫游玩”之类的“非分要求”,倒也十分耐心地等待着,并不催促。 毕竟这样的奖励,于他而言,还是可以接受的。 而小皇帝犹豫了半晌,仿佛才积蓄起了勇气一般,冲他扬起了小小的脸来。 他看着自家皇叔,咬咬下唇,终于道:“皇叔,朕……朕想去看看娆贵妃。”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便明显地感到祈晟的面色,如同乌云罩顶般,瞬间便沉了下来。 小皇帝虽然年纪小,但也尝试着开始处理朝政,故而对于朝野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也是知道几分的。 他知道娆贵妃在普会寺遭逢大火,回宫后就卧病在床,为了静心休养,连外人都不能见。 他已经长大,渐渐知道了自己那数量众多的三千后宫,不过是形同虚设而已。然而他毕竟还不懂男女之事,故而对此也并不甚在意。 实则这些比他年纪要大上许多的女子,于他而言也不过是陌生人而已,许多甚至根本从未见过。tqR1 唯独一人,在他的记忆之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便是娆贵妃。 那么多女子之中,她是唯一一个会陪着自己玩角色扮演游戏的人,并且在夜里对她照顾有加的人。 旁的妃嫔,在外人面前无不是毕恭毕敬,笑如春风,然而每逢“侍寝”之夜,一旦闭门关窗之后,便开始对自己冷眼相对。只打发个丫鬟将他带走,照顾一夜罢了,更遑论亲自陪他做游戏。 那时候小皇帝还小,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也不明白什么叫做“侍寝”,便也不敢贸然对皇叔提及此事。 而后来当他日渐明白了之后,便总会想起自己的那个娆贵妃来。 哪怕二人相处,也只有一晚而已。 之后他曾试图再度“招幸”自己的这位妃嫔,却只是被皇叔明里暗里地搪塞过去,只道他须得以课业为重,不可有过多旁的心思。 于是这种念头原本便就此熄灭,直到小皇帝知娆贵妃出了事。 他曾试图凭借着自己皇帝的身份取得皇叔的许可,去探望一下对方,看看她是否安好,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然而,却有几次亲眼目睹了朝中大臣,在御书房同祈晟说起此事。 提起娆贵妃的时候,皇叔的面色,比大雨将至的天,还要阴沉。 哪怕不言不语,也不曾真正发怒,但那种冷峻的面容里,已经散发出一种让旁人无法忤逆的威迫之感,如同巨大的山川,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于是他只当皇叔是不是特别讨厌那个娆贵妃,不希望他和自己过多亲近。便一直犹豫着,不敢开口。 直到今日,终于找到了机会。 只可惜,皇叔的反应,正是他最怕看到的那一种。 他极少看到对方如此,周身上下散发出阴沉刺骨的寒冷,即便是站在阳光普照的地方,也依旧无法化解。 便微微哆嗦着,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毕竟在骨子里,他还是很震慑于自家皇叔的威严的。 然而祈晟的面色,却又很快和缓下来。 他抬起手,轻轻地在小皇帝的头顶上抚摸了一下,声音很淡,仿佛没有任何情感。 他道:“娆贵妃在火场中受了惊吓,并无生命之危,只是御医叮嘱过,须得安心静养,不可见人,皇上不必担心。”话音落下片刻,又道,“皇上如此刻苦修习弓马,不如明日便休息一天吧。” 说完只推说还有政务处理,转身告辞。 小皇帝颇为失落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高大颀长的身形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虽然对方表现得很平静,但他却可以隐约地感觉得到,皇叔不开心了…… …… 祈晟走后,赫连烽又在训练场陪小皇帝练了许多次的弓马,直到天已黄昏,才离宫往自己的府邸而去。 秋冬之际,天黑得越发早了。出宫之后,街道上已经亮起了一盏盏红灯笼。 他撩开马车的帘子,朝外面看去,一眼看到林立的商铺之中,一个极为醒目的招牌,顿了顿,忽然道:“停车。” 马车很快靠边停住,赫连烽撩起衣摆下了马,阔步来到了那家名为“昭阳记”的糕点店外。 他还记得,自家的夫人上次无意中吃过一次后,便对这里的凤梨酥赞不绝口。 说起来,他因为要陪小皇帝练武的缘故,已经有十余天都住在宫中,不曾回府了。此番正是因为小皇帝明日放假,他也才得了空余,休沐一日。 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后,赫连烽已经提着一包凤梨酥,走出了昭阳记。 然而下一刻,他原本冷淡而平静的面容里,却忽然闪过一丝惊讶之情,双眼也微微长大了几分。 因为他于微薄的暮色之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钱思妍一袭藕荷色湘绣五瓣牡丹妆花缎长裙,静静地立于他的面前。她未施粉黛,便连一头姣好的青丝,也只用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莲花木簪松松地绾起。 见了赫连烽,她苍白的唇吃力地勾起一抹弧度,却掩盖不住面色里浓重的憔悴之感。 赫连烽微微一惊,道:“阿妍?你……”话一出口,才意识到如今已经不能在用这般熟络的称呼了,便改口道,“钱小姐,你……你这是怎么了?” “奴家……奴家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来找将军你了……”钱思妍说完这一句话,一双剪水秋瞳之中,已经霎时涌起了一层朦胧。 面对一个如此楚楚可怜的女子,寻常男子都做不到坐视不理,更何况在赫连烽的心底,对于她,始终是不无法忘情的。 毕竟得不到的,在人的心中往往便是最好的,最让人怀念的。 正因如此,他越发无法拒绝钱思妍的求救。 心微微地揪痛了几分,他道:“不知钱小姐,这是有何难事?” 钱思妍抬起葱白的玉手,局促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才低声道:“不知将军……可否另寻一处说话?” …… 一处偏僻的巷陌外,赫连烽和钱思妍双双下了马车。 由于担心对方所说之事,兹事体大,赫连烽还特意将车夫遣走,远远地站在巷陌外,得了准许,才能进来。 巷陌背光,视线越发一片昏黑。 他借着一抹极为微弱的月色,看向面前女子,那被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精致下颚。 较之那时候,竟是瘦削了许多。 他忙移开视线,以免自己过多地响起二人之间的往昔。只以手握拳,声音平平地道:“钱小姐,现在可以说……” 然而话音未落,却感到一股扑鼻的倾向迎面而来。竟是对方霍然上前,扑进了他的怀中。 二人过去相交的时日并不长,赫连烽骨子又是极为保守本分之人,故而即便那时候,同钱思妍也不曾有过任何的肌肤接触,更别提,是这样的拥抱了。 故而一时间,他几乎如同雕塑一半怔在原地,半点也动弹不得。 只听女子婉转的声音,响起在自己的耳侧,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她道:“实则……我骗了你。我并无什么要事在身,只不过是太思念于你了……赫连大哥。” 这一生“赫连大哥”,如同一把锋利的刀,骤然划破了过往的那些记忆。 赫连烽心旌一荡,竟有些不可抑制地,贪恋般地嗅了嗅女子脖颈间的香气。 那样熟悉的香气。 然而下一刻,他骤然想起了什么,回了神。仓皇地将女子推离自己的胸口,自己也退了一步,面色有些微红地道:“钱小姐,往事何必再提……” 钱思妍站在原地,低声抽泣了片刻,却笑道:“是啊,是我痴心妄想了。如今的赫连大哥,已然是旁人的夫君,不该同旁的女子,有所牵连。”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下去,“只是……我这一辈子,心中怕是都无法装下别人了……” 赫连烽闻言心头又是微微一痛,便叹道:“你……何必如此。” 钱思妍泪水便又涌了上来,注视着他道:“你可知,得知你成婚之后,那天夜里,我是如何度过的?”说着又摇摇头,退后一步,道,“不,我不该说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说着竟是抹了一把泪,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跑。 夜黑风高,又是僻静巷陌,赫连烽如何能让她这个女子孤身一人跑出去?当即冲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度对方的手腕。 他原本不过是单纯为了拦住对方而已,谁知对方在这力道之下,广袖一展,是借着回身的力道,踮脚吻上了他的唇。 赫连烽浑身上下如遭电击,顷刻间便是一片空白。 然而在短暂的蜻蜓点水般的亲吻之后,钱思妍却又很快地将二人之间的距离分开。 哽咽着,她注视着对方的双目,道:“如此……也算是足以留下些念想了。我再没有遗憾了。” 清冷的月华洒落在她的面容里,再清楚不过地点亮了继续在她眼中的盈盈泪水,以及那泪水顺着白皙面颊滑落的痕迹。 一直没入下颚,甚至,深埋进衣襟之中…… 视线在那末端的位置停留了片刻,赫连烽整个人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他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紧了拳,却似乎依旧无济于事。 下一刻,终于霍然伸出手,扣住对方的手腕,一把将人拉进怀中。 俯身低头,重重地吻上了女子滋味甘美,如若蜜糖一般的唇。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了,再也无法否认,自己心中最爱的,依旧是她。 依旧是她。 听闻女子在起初小小惊呼后,便在他自己的怀中发出了沉闷的,青涩的,羞赧的,如同猫叫一般的呻吟。一把火,终于从他的身体上彻底地燃烧起来,熊熊而起,一直淹没了所有思绪。 赫连烽忽然扬手,将女子打横抱起,大步走到马车旁。一把撩开车帘,然后迫不及急待矮身而入……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朋友,或者情人? 凌晨时分,一辆马车地缓缓停在钱府的后门外。 天还未亮,却也已经有了微微放出明光的势头,不负夜色一般黑如幕障。 钱思妍从马车中徐徐走下的时候,足下还有些微微发颤。以至于双脚落地之后,便当即在车边狠狠地晃悠了一下,险些栽倒。 多亏了赫连烽及时从车内伸出手来,将她纤细的手臂用力握住。 “妍儿,抱歉……我……”有些歉疚地,他面色微红地看着她,神情欲言又止。 昨夜自己如同中了邪一般,几乎全然失控。待到清醒过来之后,已经不记得二人之间有过几次欢好了。 显然对于如此娇弱的她而言,到底是太急了些…… “赫连大哥无需自责,昨夜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却被面前的女子淡声打断,她眉睫低垂,道,“你放心,我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此事绝不会对外人提及一字,日后,也不会再做纠缠。就当是……给彼此留下一个念想吧。” 赫连烽一路上,原本还暗自想着要如何对她负着个责。 谁料,对方如此善解人意,竟不需要他做任何事。 赫连烽双手握紧了拳,半晌后,哑声道:“可你如今……” 他只知道,面前的女子尚还是处子,却是在自己的手中,失去了清白之身。而一个失去清白之身的女子,日后又该如何立足? 却不知,以钱思妍对药理的精通,纵然让自己做一千一万次处子,都决然不在话下。 钱思妍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便轻轻摇了摇头,哀叹道:“赫连大哥,我只是……不想让你进退两难而已。” 赫连烽怔住。 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有错。 毕竟以二人的身份,以及所处的境况而言,阻碍重重,若要在一起,决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于他而言,首先无法违背的,就是祈晟。 故而他只能低下头,深深地沉默了下来,心中暗恨自己堂堂大好男儿,竟然连自己深爱的女子,都无法留在身边。 而一侧的钱思妍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便也不再留恋,只缓声:“赫连大哥,天……要凉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说着,欠身冲他一礼,便转身离去。 看着小门在自己面前轻轻掩上,赫连烽双眼已经有些泛了红,却终究只能长叹一声,返身回到了马车中。 而一门之隔的钱府院内,钱思妍依靠着门板而立,原本眼底含泪,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点一点地退散了干净。 她转过头去,淡淡地看了一眼把门的小厮,道:“此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否则……老爷会选择维护谁,你应该很清楚。” 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太多的威胁意味,甚至唇角还带着三分含而不露的笑意。然而那小厮却已经吓得抖了三抖,忙点头称是。 “去吧。” 钱思妍屏退了小厮,于是整个院子里,便只剩了她一人。 抬起一只纤细的手,缓缓地抚摸上自己的小腹,轻轻按了按。她唇角的弧度,终于再不加掩饰,变得明显起来。 虽然只有这一夜的机会,但她已经撩拨了那赫连烽许多次,究竟有多少次,自己也记不得清了。 应当……不会出什么差池了。 …… 楚倾娆在床榻上躺了三天,终于觉得自己这个身子,开始渐渐地变得中用了起来。 于是第四天,当沙摩多照旧推门来到房内时,便惊讶地发现,原本应该老老实实仰卧着的女子,正披着被衾,懒懒散散地盘腿坐在床上。 他皱了皱眉,道:“大夫说了……” 楚倾娆接口道:“大夫说不能下床,我这不是在床上么?” 沙摩多:“……”明明就是有哪里不对,可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是哪里有问题…… 正当他立在原地,聚精会神地思考汉语之博大精深的时候,巴斯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他对楚倾娆存在着一种莫名的敌意,见她居然坐起来了,便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道:“咱们主人为了救下你这条小命,不知道惹出了多少祸事!你倒好,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 沙摩多皱皱眉,怕他再说漏了嘴,正要阻拦,却听“碰”地一声,却是巴斯把药碗搁在了床边的桌几上。力道之大,药汁几乎都要溅出来了。 楚倾娆有些不明就里,却也不至于和这么个小少年过不去,再说了,巴斯虽然语气不善,但这几天照顾自己的任务,绝大多数,还是由他来完成的。 故而她只是懒懒一笑,拿过药碗,不仅没还嘴,还特爽朗地道了声“谢啦”。tqR1 不料对方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巴斯瞪圆了眼,一扭头,风一般刮出了门。 于是房内又只剩了楚倾娆和沙摩多二人。 沙摩多看着她,慢慢道:“他也是被我宠坏了。”仿佛是在为巴斯的出言不逊做着解释,又仿佛是在安慰楚倾娆,怕她心里不快。 “没事。”楚倾娆低头轻轻吹了吹药碗,然后轻轻啜饮了一口,却是一脸的不以为意。 试了试温度,见可以下肚后,便又颇为豪放地一仰头,喝烈酒一般地,一饮而尽。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对方这么喝药了,但沙摩多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是说,汉人女子都十分温婉贤淑,婉约秀气的么?为什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而那厢楚倾娆把药碗搁下了,又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然后她维持着盘腿的姿势,仰头看向沙摩多,忽然道:“‘不知道惹出了多少祸事’是什么意思?” 话中所指,分明还是方才巴斯一气之下说出的话。 沙摩多没想到对方还惦记着这茬,心里却并没有太多的讶异。通过这几日的相处,他依然渐渐看出,这个女子虽然看似大大咧咧,懒散随意,仿佛对什么都浑不在意。 但实则,却极为敏锐和细致。许多事,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在脑中慢慢地想了想,他觉得既然已经上了一条船,似乎也并无隐瞒对方的必要了,便如实道:“王大夫,是我亲自去请的。” 这话说得眉头没尾,但楚倾娆一听就明白,知道一个北戎人出现在热闹市集中,带来的会是怎样的后果。 当即瞪大了眼睛,道:“你都极有可能身份暴露了……居然还这么安安心心在客栈住着?” 沙摩多正色道:“王大夫说,你不可下床。” 楚倾娆扶额。 她真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该感动呢,还是该夸他心底实诚呢,还是该骂他死脑筋了。 “没事,我已经可以下床了!”她当即作势要下床,口中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赶紧走!万一官府来人查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吧,她这么说其实也是有点私心:万一自己也被一起逮着了,身份肯定会跟着暴露。 一想到可能重新回到京城,见到祈晟……呵呵想你大爷啊!滚犊子! 而就当楚倾娆奋力地清理着脑中的思绪,并同时下床时,沙摩多已经上前一步,阻止她道:“楚姑娘,不可,大夫说……” “大夫你妹啊,”楚倾娆道,她现在觉得自己脑仁都开始隐隐作痛了,“这样吧,你在马车上搭个床,我躺着,也算‘不下床’了是不是?” 沙摩多静静地站在远处,皱眉。 楚倾娆之前的那句“大夫你妹”,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汉语能力范围,而后面那半句话,依旧是“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无法反驳”…… 于是半晌后,他只能点了点头。 毕竟心里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以北戎和胤国现在的关系,万一事发,的确不是闹着玩儿的。 只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在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回到北方之后,一定要重新巩固一下自己的汉语水平…… …… 于是,在楚倾娆的奋力催促下,沙摩多便带着自己假冒伪劣的商队,重新出发,离开了人潮繁多的泸州,往北边而去。 看着写着“泸州”二字的城门在视线中渐渐走远,楚倾娆躺在马车里,才终于松了口气。 ——是的,沙摩多当真连夜请人改造了马车,生生地在里面添上了一张窄窄的床。 但与此同时,他的商队原本就十分简单,只有这么一个坐人的马车。 于是现在的情形就是,一方小小的马车里,楚倾娆躺着,沙摩多坐着,两人大眼瞪小眼无声地对视着…… 而沙摩多这人,似乎对沉默这种东西是十分习惯的。 如一口钟般,他沉默地坐于车内的阴影之中,随着颠簸微微地晃动着。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显然根本没有觉得哪里不自在。 而楚倾娆生性就不喜静,加上有个念头,总是在脑中来回穿梭着,于是整个人也无法彻底平静下来。 在那不伦不类的床榻上扭了好一阵子,她终于忍不住,转向沙摩多道:“那个……我们回北方的时候,会经过你捡到我的那个地方么?” 随着她声音的响起,沙摩多也抬眼看向了她。 然后他缓缓启口,无情无绪地道:“不经过。” 楚倾娆:“……” 沉默半晌,又不死心地道:“能绕个道去那里看看么?” 沙摩多双眸如同最幽邃的湖泊,于阴影中无声地凝视了她一会儿,道:“你是在想着,你死去的那个朋友?”顿了顿,补充道,“或者是……情人?” 第一百二十章 真真切切的拥抱 楚倾娆闻言,身子本能地震了震。 然而半晌后,她面上并没有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微垂了长睫,轻笑一声,道:“那时候昏过去了,也不知道将人埋好了没有。” 一番话中,却也到底没有对沙摩多最后的那个问题,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 沙摩多也未再问,只淡淡道:“那地方,我记不得了。” “什么?”楚倾娆讶异地扬眉,瞪着他。 沙摩多神色平平地回应她的目光,道:“于山野僻静处走访,迷失方向也属常事。”更何况,他们还是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 楚倾娆眸光隐隐暗了暗,却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沙摩多性子平和稳重,也不催促,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许久后,楚倾娆终于极慢地摇摇头,自言自语一般,喃喃笑道:“罢了,其实到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现在回去把人严严实实地埋好了,他也不会重新活过来。 只希望他的尸身不会被祈晟或者什么人重新找到吧。 他半生淡薄恬然,死后,便也还他一个安宁吧。 马车内骤然沉默了下来,空气凝结有如固体,只剩下车厢外哒哒的马蹄声,一成不变地回荡着。 下一刻,沙摩多却忽然开了口。 “只不过,我虽不是中原人,却也知道你们这边讲究入土为安。”他眼神淡淡地看向楚倾娆,声音也照旧没有起伏波折,“临走时,我已派人将他好生掩埋,你不必担心。” 并且,他眼见着对方死状惨烈,大抵能猜测多半是落入了仇家手中。故而不仅未在坟头留下任何标记,甚至还在周遭做了一番掩饰,教人不易找到尸身。 只不过这些话,他想了想,觉得并无必要一一说出。 而楚倾娆闻言,双目微微长大。 “你试探我?”她道。 话留半头藏着掖着不说完,不是试探是什么?想不到他那木头桩子的模样,还能有这样的心眼? 沙摩多目光沉沉,“我说的都是实话。” 楚倾娆扬了扬眉,也说不清情绪之中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更多,还是意料之外的讶异更多。 片刻后,她只是摇头笑了笑,重新低垂了眉眼,道:“其实你也不必如此,人都死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了。” 再说了,面前这人不仅救了自己的命,还十分细心地替云卿策处理了尸身。若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也的确是有点不太厚道。 沙摩多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她的话。 “其实……我也说不上他对我而言算什么。我只知道,他对我而言很重要,以及……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仅此而已。”楚倾娆看着随马车缓缓摇动着的视线,轻声道,“但不论如何,他在我心里始终留有那么一块无可替代的位置,无论是生,还是死。更何况,他是因我而死……” 这是从他曾经亲口说出的,几乎卑微的渴望和祈求。 如今,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 楚倾娆虽不是圣母,骨子里却十分重义。旁人待自己是善是恶,是真是假,她看在眼中,心如明镜。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而不论云卿策这个名字的背后,究竟藏匿着一个怎样身份的人。她却可以肯定,他和自己相处的每时每刻,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用的真心。 而不似另一个人,即便就在身侧,却始终如同云遮雾罩般,朦胧得教人看不清,摸不透…… 言语时,她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已经不受掌控地飘向了别处,向来慵懒而带着漫不经心笑容的面容里,也随之而不自觉地浮现出一种暗淡的神情来。 沙摩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觉察到这一点时,心头便是忽然一动。 即便他早知道,她的身份绝不单纯,是个充满了故事的女子……可他依旧被那样一个当事人混不自觉地眼神深深地触动了。 眼前所见,和记忆里的那个女子,刹那间竟然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忽然低下头,搁在双腿上的手用力地握成了拳,力道之大,让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觉出对方的异样,楚倾娆从黯然的思绪中抽离出情绪,皱眉道:“你……你没事吧?” 沙摩多如梦初醒般霍然一惊,及至抬起头来时,眼底尚有未及散去的浓重的痛楚,那痛楚如同瀚海阑干百丈冰一般,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尽。 然而只在瞬间,他眼底再度恢复了平静。死水一般,无波无澜。 “没事。”他声音低沉地道。 方才对方眼底的风起云涌,楚倾娆自然清楚地看在眼底,却只若无其事地“哦”了一身,假装不知。 她自己尚且都自身难保,还有什么心思管别人的闲事? 懒懒地仰头靠回窄小的床榻上,她刚准备合眼,下一刻却如同腰上长了弹簧似的,再度坐了起来。 “有人!”她骤然看向沙摩多,一瞬间,双目锐利得如同藏匿了千万把刀刃。 沙摩多听力虽不如楚倾娆敏锐,但很快也隐隐觉出了异样。 而这时,巴斯的声音响起在外面,是句急促的北戎语。 楚倾娆不用听也知道,是后面有人追来了! 果然沙摩多还是在城里暴露了踪迹,官府之人或许原本只是守株待兔,等着他看会有怎样的不轨之举,却未曾料到他竟然带人兔子一般的说走就走了。 自然赶紧派人撵了上来。 楚倾娆盯住沙摩多,道:“你这车队里有多少能打的?” 沙摩多正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情形。半晌后,他收回脑袋,答道:“十余人。”顿了顿,似乎知道楚倾娆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便直接道,“对方似有百余人。” “十人对百人……”楚倾娆禁不住皱了眉。 虽然这沙摩多看起来身份不凡,贴身带着走的亲信想来身手也会高于常人,但这人数……到底还是太悬殊了些。 正迟疑着,却骤然听见“咚”的一声,伴随着极大的震颤声,响起在车壁边。 循声看去,只见一枚羽箭已然穿透了车壁,露出了泛着寒光的箭头。 随后身后响起高声的呼喝:“停下来!前面的马车停下来!不然我们可要放箭了!”想来官府还是想抓活的,故而这一箭也只是个警告而已。 然而楚倾娆看着那森冷冰凉的箭头,身子却骤然狠狠一颤。 她想起了太多似曾相识的画面。如同汹涌奔流的浪涛,汇入脑中,让人始料不及。 那个遇伏的早晨,奔腾汹涌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穿刺在车壁上的羽箭。 那人苍白的全无血色的面容,肩头潺潺止不住血的伤口,耳边轻缓却沉重的低语,唇上那近乎交付了全部生命的一吻…… “啪”地一声巨响。 楚倾娆忽然一掌拍向车壁,响声和掌心传来的疼痛,让她终于从回忆中找回了自己。 “让你的人出动,”她作势要下床,看也不看沙摩多,只低声道,“我也去帮忙。” 她不能容许,同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再发生第二次。 即便,物是人非事事休。 然而还未起身,肩头却突然多了一重力道,于是整个人始料未及之下,竟又坐回了床上。 楚倾娆一愣,却听那道低沉的声音传来,道:“你留下。大夫说你不得下床。” 楚倾娆闻言,几乎失笑。都到了生死关头了,他竟还拿着大夫的话当圣旨? “你觉得我帮不上忙?”她仰头看对方,声音里多了几分挑衅。 她是有分寸的。心中很明白,纵然身替尚未全然复原,但少说也恢复了七八成,对于百来个虾兵蟹将,还是可以一试的。 “留下!”然而就当她再度打算站起身来的时候,面前的男子的声音却忽然加大。tqR1 语音低沉,如同大雨前兆的闷雷,如同地震一般的声响轰鸣。并不会多么蓬勃张扬的怒意,却带着雷霆万钧的魄力。 楚倾娆一愣,竟是没有动。 而下一刻,沙摩多已经掀开马车,对高声对外面说了什么。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紧接着,杀声四起。 楚倾娆摸索着到了马车边,抬头朝外面望去,便见顷刻之间,原本平静安然的山道中,已经成了混乱的战场。 沙摩多手握一把长刀,徒步周旋于几个骑马的汉人士兵之中,却半点也不显弱势,手起刀落,便只见得血花四溅,哀声遍起。 然而,他所带的随从,虽也是精英之辈,比他却到底弱了一筹。在四五个汉人士兵围攻之下,纷纷倒地而亡。 于是没用多久,骑马的汉人士兵,便纷纷聚集到了沙摩多的周围。 楚倾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握住长刀的手背,已经隐隐起了青筋,显然,形势已经越来越不利了。 低头望向自己看似纤弱的,楚倾娆用力握成拳,试了试自己的力道。 人家好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这时候了,她如果还乖乖地坐在轿子里不出来,这还是人么? 想到此,她单手扣住马车的边缘,正准备出去,却骤然听见旁边传出一声暴喝。 “住腿!” 楚倾娆一愣,便见巴斯跟地底下钻出来似的,已经凶神恶煞地拦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操着一口十分破烂的汉语,道:“虽然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但主人临走前特别交代了后事,让我在这里看着你,所以,你不能出去!你,给我在马桶里呆着!” 楚倾娆:“……”好容易蓄的力瞬间散功了是怎么回事…… “那个……”她道,“后事不是真么用的,然后,是马车不是马桶。” “这很重要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巴斯凶巴巴地把她往里面一推,道,“你的命是主人救的!主人让你在哪里,你就得在哪里!马车还是马桶,有区别吗?!” 楚倾娆刚想说“区别大了”,却忽然又听见一大串马蹄声,从远方而来。 她也没心思开玩笑了,忙寻声看去,及至看见又一波汉人骑兵朝这边奔来的时候,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原来刚才那波人只算得上是小先锋,大部队还在后面。 再看沙摩多,虽然在以一敌多的境况下,还是挺了过来。 地上满是马匹的尸身,以及汉人士兵的盔甲,还能跑动厮杀的,目测不超过十人。而他和他的人,尚还余下四五人的模样。虽也折损了大半,但按照比例来说,勉强可以算是占了上风。 前提是,没有后面那波人。 楚倾娆在脑内权衡了一下利弊,忙扬声道:“快上来,别跟他们纠缠了!” 沙摩多面上溅了不少血,也不只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他闻言动作微微一滞,似也觉得楚倾娆的话有道理,便对周遭人说了一句犬戎语。 然后所有人边打边开始有意识地往后退。 只可惜,汉人士兵也不是傻子,眼看着援兵都道眼前了,怎么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们骑在马上,原本就有速度优势,故而便很快地簇拥上来,将沙摩多一群人围住,牛皮糖似的,甩也甩不掉。 那边的楚倾娆也急了,看向巴斯,道:“你快让开,我去把他救上来!” 巴斯把下巴一扬,摇头道:“不行,你要走先杀了我!”话音刚落,他双眼一番,已经晕了过去。 楚倾娆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紧要关头,她自然没工夫和对方在软磨硬泡。目光锐利地看向厮杀正浓的地方,她单手一撑车壁,动作便还算轻盈地落了地。 眼看着那援军已经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奔了过来,她不再犹豫,几步朝沙摩多那边而去。 在地上随手捡了把刀,她健步一跳,便跃上了一个汉人士兵的马背。手起刀落,几乎无声无息地便将人末了脖子,夺马在手。 随后一个俯身,刀锋顺势一偏,便砍向身旁几匹马的马腿。马吃痛,腿一软,便将马上的人掀了下来。 马群瞬间便乱了套。 而楚倾娆的整个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粘滞。 “沙摩多,快走啊!”眼看着包围圈终于被打通一个口子,她策马来到沙摩多旁边,朝他伸出手去。 沙摩多面上身上全是血,闻言抬起头,凝望向马上的女子。 她的头顶是烈烈的骄阳,阳光明媚而摧残,几乎将她的面容全然隐没在了阴影之中,看不清神情如何。 可他原本杀气腾腾的目光却在一瞬间柔软了起来,似欣慰,似无奈。 然后他抬手握住楚倾娆的手,借力腾身,落座在了她的马背上。 楚倾娆感到身后骤然一重,正待提缰回马,却感到一个宽阔的身躯,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道,沉沉地覆压下来。 她起初以为是对方受了伤体力不支才会如此,直到感觉到一双臂膀从身后环绕而上,带着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腥膻气息,将自己拥在其中。 这才意识到,那是不是别的,而是个一个真真切切的……拥抱。 第一百二十一章 几乎要将她揉碎 楚倾娆全无防备,在这几乎要将自己揉碎的力道中,被压得骤然一个前倾。 短暂地一愣,却也没有时间多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匆匆转过头去,对沙摩多的几个随从道:“你们也快跟上!” 语声落下,已经一夹马肚,匆匆往马车的方向而去。 而环绕在自己身后的那双手臂,不知何时也已经不着痕迹地放了开去,就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只是,身后重重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迫近,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几乎要将他们卷入其中。 楚倾娆握紧了缰绳,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太妙。 无论是坐马车还是二人同乘一马,速度都绝对无法和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所抗衡,就算是一直这么跑,也终于会有筋疲力尽,落入敌手的那一日。 更别说,身后还有徒步跟随的真假随从,和尚在马车上的巴斯。 而身后的追兵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骤见一人一马,从斜前方飞奔而来,如同一把尖刀班,生生插入,最后停在了自己的身后。 一个清亮的声音,贯穿了千军万马的蹄声,道:“住手!王爷密令在此!” 大胤王朝的王爷自然有许多位,然而真正有实权的,不过一人。于是久而久之,朝野上下,当得起“王爷”这个称呼的,便也只剩下了那一人。 闻者,无需指明,一听便知。 于是方才气势汹汹的追兵,迟疑之后,终是在为首将领的旨意下,缓缓停了下来。 几步之遥的楚倾娆,亦是勒马提缰。却不是因为那道从天而降的“密令”,而是……她认出了说话人的声音。 沙鹰依旧是那副模样,一身湖蓝色的小短衫,圆圆的脸蛋,水汪汪大眼睛,充满了童真和稚气,仿佛一直都长不大一般。 而此时此刻,她正神气活现地高坐于马上,毫不畏惧地面对着面前众多人马,高声道:“王爷有令,若见商队护送女子北上,不可阻拦!” 说话的时候,她略略回身看向楚倾娆,不着痕迹地一笑。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有了短暂一刻的对视,又很快分离。 而对面人马之中,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打马走出。他眯起眼,将面前看似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草草大量一声,声音里透着戏谑,道:“这位小姑娘不知多大岁数,以为凭着你一句空口白话,我们就会相信你说的是王爷的旨意?” 毕竟在他们看来,一直对北戎态度强硬的王爷会将到手的北戎人就这么放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沙鹰神情却十分淡定,她弯起眉眼,冲着对方甜甜笑道:“诸位大哥哥,我年纪虽小,但跟在王爷身边那么久,该知道的道理却自然也是知道的。怎会空口无凭,让你们难做呢?” 说着,她侧身从马背的包袱中取出一物,朝那将领抬手抛了过去。 将领抬手接过,见是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心中已是一动。待到抬手将包袱揭开,露出里面包裹着的事务时,更是当场变色。 周围余光瞥见那东西的人,眼底也无不是露出讶异之态。 这是……摄政王的印章。 祈晟往日在发号施令时,遇见重大事务自然以小皇帝的名义,而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的,则是用自己的印鉴,故而军中上下,对这枚印鉴的图纹,自然都是熟悉。 而印章本身,意义又远远大过印鉴的图纹。若非是出了极为紧急的事情,王爷又怎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旁人,作为信物? 更何况,从这小丫头的话中,也隐约听得出,她是王爷身边的人。 故而汉人士兵们面面相觑,最后将视线统一投向了将领。 将领面色沉了沉,也知道手里的这样东西,有着何等重要的分量。对于王爷为何会放走北戎人,以及这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更不敢妄加揣测。 咬咬牙,虽然对这个煮熟的鸭子颇为不甘,却也只能恨声道:“你们走吧!” 说着将印章包好,重新抛回沙鹰处,便指挥着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在原处定定地看着对方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沙鹰藏在袖中的手,才略略送了开来。小小的掌心里,握着一把数量可观的银针,以防那将领不相信自己,依旧要照远计划行事。 将银针收好,她才提了提马缰,回身朝楚倾娆走去。 楚倾娆见人走了也松了口气,便和沙摩多一道翻身下了马。 她长吁一口气,却没有歇息,而是大步走到沙鹰面前,又惊又喜地笑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沙鹰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我既然要保护主子安全,自然得有点自己的法子啦。” 她的法子,正是一种来自西域的特质香粉。 这种香粉,气味极强,足以飘散百里,然而平日里却是无色无味的,唯有事先嗅过另一种草药,将嗅觉激发到极致,才能闻得出。沙鹰身为经验丰富的职业杀手,在决定跟随楚倾娆的第一日起,便在她身上洒下了这种香粉。 故而在楚倾娆失踪之后,她宁肯拖着迷毒不曾全然散去的身体,也要匆忙动身,便是怕日子过得久了,那香粉的气味会淡去,那样就不以寻找了。 只身离开汝南王府后,她确认自己并未被跟踪后,便回到出事的那座山上,沿着气味一路找到了这里,恰好赶上楚倾娆遇着追兵。 听完她的话,楚倾娆略略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我总还是小瞧了你。”顿了顿,看向她手中的印章,神情又隐隐变得迷离。tqR1 却终究没有说话。 而沙鹰却看出了她的心思,便冲她俏皮一笑,眨眨眼道:“这印章……是我偷的!” 楚倾娆一惊,随即哑然失笑,却也没有再追问个中细节。 而沙鹰也知道,事到如今,不宜在自家主子面前过多提起王爷,便只是道:“主子,我们赶紧走吧,趁着消息还没有传回去,这东西可还有用着呢!” 楚倾娆点头,想起什么却道:“你怎么连我打算去哪儿都不问?” 沙鹰咧嘴一笑,道:“不用问,主子去哪儿我去哪儿。” 楚倾娆闻言微微感动,再次在心中感慨,自己穿越过来之后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收了沙鹰。 她转过身,看了身旁的沙摩多一眼,道:“既然如此,咱们快走吧!” 沙摩多如同一棵静谧而古老的大树,自打方才起,便只是一言不发地立于她身侧。闻言面上没有明显的神情,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也没有过多的问话,只点了点头。 楚倾娆正待上马车,余光却瞥见他右手手臂上,有一处的血色格外浓厚击中。 “你受伤了?”她问。 沙摩多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神情很淡,“小伤。” 楚倾娆仔细看了看,的确是不足挂齿的细小刀伤,对于他那样身体强健而魁梧的男子而言,只需要扯块布包扎一下就行。 不像那人,一点点小的伤口,都会…… 意识到思绪的偏离,楚倾娆忽然色变,面色一沉,只留下一句“上来,我替你包扎”便率先上了马车。 沙摩多却没有立刻跟上,他站在原地,抬手看了看自己带着薄茧的双手。脑中回想起不久前,自己在血性的激发下,一时冲动,将对方拥入怀中的感觉。 即便到了现在,那种触感依旧十分清晰地留在掌心里。 仿佛试图将那感觉保留下来一般,他轻轻地握拳,神情也有了一刹那的柔和。 却霍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从旁射入,刀锋一般,几乎要将他刺穿。 转过头去,便骤然和矮矮小小的沙鹰对视了。 沙鹰原本天真无邪,甜美可人的目光,此刻已经被一种乌云密布般的阴鸷所代替,完完全全就是杀手该有的目光,也是她最原始最真实的目光。 而沙摩多的脸上却依旧没有表情,只仿佛见了个陌生人一般。 二人就这般无声地对视着,末了他微微扬眉,眼底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情,却并未点明,只朝马车看了一眼,冲她道:“你……” “有劳这位大哥哥关心,我骑马就行!”沙鹰却如此打断道。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方才杀气腾腾的眼神,已经荡然无存,不论是声音还是举止神情,都已经恢复成了之前的那个单单纯纯的小丫头。 语声落下,她已然回身走到自己的马边,翻身上去。再没有朝这边看一眼。 沙摩多的目光却一直追随者她,即便眼底极淡,淡得不会漏出任何蛛丝马迹。 直到马车内响起楚倾娆的声音,“人呢?” 他才略略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抬手掀开车帘,矮身走了进去。 …… 马车一路北上,当日夜里,在祝州城停了下来。 这是大胤最北边的一座城池了,举目四顾,已经没了青青碧草。取而代之的,是黄沙遍野,朔风满面。 一行人寻了个客栈住下。 楚倾娆得了全能小管家沙鹰的伺候,日子又变得舒坦起来。在对方的伺候下洗了个热水澡,很快便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榻上。 沙鹰还在忙进忙出地替她收拾东西。 楚倾娆仰面看着床帐的顶端,忽然道:“夜里和我睡一块儿吧。”说真的,她打心底里从没觉得自己和沙鹰有什么主仆之分,加上二人现在也和亡命天涯没什么区别了,自然更不用讲究。 沙鹰倒也干脆,没太推辞,只很快应下。熄灯之后,小小的身体果然挤了过来。 楚倾娆双手枕在头顶,依旧看着天花板的方向。 北地极为空旷。满地的黄沙反射了皎洁的月色,泛着银光,将天地点染得格外明亮,如同一座不夜城。 即便隔着床帐,也能隐隐感受到从外面透出的明光。 楚倾娆睁着双目,看着看着,忽然开了口。 “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就说吧。”她的声音很轻很淡,近乎飘渺,“……别藏着掖着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翻地覆的惨烈 话音刚落,她就明显地感觉到睡在身旁的那个小身体,倏地僵硬了一下。 半晌后,沙鹰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安静得近乎有些乖巧,“主子,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倾娆身子没有动,只是轻笑了一声,道:“看你举手投足的动作,体内的毒还没完全散去吧?若不是同那人做了一定的条件交换,又怎么走得了?”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些,“只不过……我信你不会出卖我。” 撇开沙鹰对自己的忠诚度不看,单是以她的身份和性格,出了这么大的事,只会要么选择继续跟着自己,要么回归杀手生活,继续老本行。 总之无论如何,是犯不着出卖自己去讨好祈晟的。 而就着半日安宁时光而言,自己的信任也并没有付诸东流。 沙鹰闻言,转过头去看向自家主子。虽然自己已经找到了她,但路上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自己一路忙碌,也不曾像此刻这样,仔细地打量过对方。 而打量之后,她也不得不承认,楚倾娆明显地消瘦了。即便是自己由于昏迷,对于那晚所发生的事情,都是通过旁敲侧击打探而来,不曾亲眼所见……可沙鹰依旧能感同身受地猜测得到,那会是怎样一种天翻地覆的惨烈。 被所爱之人怀疑揣测,拖着刚刚失去孩子的脆弱身躯,一面手握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一面背负着已经死去的云卿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离开…… 而沙鹰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将初一的托付如实告知给楚倾娆,便是因为再度想起自己尚在汝南王府时,听到的有关祈晟同钱思妍的风言风语。 她心中盘桓着浓重的犹豫,不知是该相信祈晟,还是初一。 而此时此刻,被楚倾娆一语点破之后,她忽然不再犹豫了。 她知道,自己并不需要相信他们,只需要相信自家主子,就够了。按照约定,把消息如实带给楚倾娆,并且,相信她会为之而做出的决定。 于是沉默半晌,她道:“其实……托付我带话给主子的,不是王爷,而是……初一。”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将祈晟在府中一切如常,甚至对楚倾娆不闻不问的态度说出来。 也许骨子里,自己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虽然她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服自己。 沙鹰的回答倒是让楚倾娆有了一刻的讶异。她终于转过脸来,直视了对方,道:“你说……初一?” “是。”沙鹰点点头,此刻的目光反而沉静了下来,“他说,那夜之事还有诸多隐情,主子若信得过他,便还请择日……与他相见。” 楚倾娆敛眉。她着实不曾想到,此事竟是初一暗中做的主。 信不信得过他? 这话若是祈晟问的,如今的她只会冷笑一声,不扬手给对方一个耳光已经实属客气。 然而换了初一,她便的确需要想一想,自己究竟信不信得过他了。 信不过,是因为他是祈晟最亲信的护卫,所做的一切都将以自家主子的利益为最高; 信得过,却又是因为通过之前一段时间的来往,自己和初一之间的关系,已经绝不仅止于主仆,而是多了几分朋友之间的义气。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似乎又没有理由,去拒绝一个来自于朋友的恳求。tqR1 见楚倾娆陷入了沉默,一旁的沙鹰也不催促,只是十分耐心地的等待着。 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然而当她刚收回视线,看向天花板方向的时候,那边已经传来了楚倾娆的声音,也是她做出的最后决定。 “见就见吧。”那声音听来,竟是轻松之中掩藏着点点锐气,“我便看看他打算如何给自家主子洗白。” 沙鹰微微讶异,但很快,眉目也温和下来。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后那边也没了声响,屋内静谧得落针可闻,只有月色如水,隔着床帐隐隐透入,明亮如昼。 …… 次日一早,当楚倾娆裹着披风,懒洋洋地走出客栈时,一眼就看到了沙摩多正立于空旷的沙地上,指挥着剩余的属下往马车上搬运东西。 他穿着一身中原式样的苍蓝布衣,分明是极普通的颜色,却被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穿出了一种雷霆般的气度。 便只是一言不发地立于原地,也足以在瞬息之间,吸住路人的目光。 于是,许多女子在经过的时候,便忍不住放慢了步子,含羞带怯地回头朝他看过去。 然后被他略有些凶恶的面相吓得花容失色,改成远远地绕道而行…… 沙摩多见状,冷峻的面容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窘迫,但很快又强装镇定地沉下脸来。 楚倾娆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抿唇而笑。觉得这人其实也不像看起来那般毫无趣味,明明挺有意思的嘛…… 虽说沙摩多一定人此番南下的目主要是勘探地形,但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也是要带些中原的奇珍异宝回去的。 更何况,祝州作为处在大胤边境线的一座小城,本就自发地形成了许多以物易物的小市场,北戎人拿着动物皮毛以及各种草药,同中原的商人换取茶叶布帛,各取所需。 也正因如此,纵然近些年来,北戎缕缕犯边,这一座城池却如同自带了安全隔离罩一般,从未遭遇过半点战火。 由于自己主要的伙计在之前的那场追击中,已经损失了大半,故而沙摩多在城中雇了些帮工,替自己装运东西。 满载而归,大约需要三日,这也是他们将在这里停留的时间。 大功告成之后,他一抬眼,这才看到不远处的楚倾娆。 北地阳光较为炽烈,空气干燥,黄尘滚滚。她正在一处遮阳棚下,半坐半倚,眯着一双眼,模样慵懒而随意地享受着暖阳的沐浴,如同一只犯了困的猫。 眼看着对方身体恢复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沙摩多便也不再强制要求楚倾娆一定要“卧床不起”了。有时候出门活动活动,反而更利于恢复。 更何况,窥一斑而见全豹。通过那日亲见楚倾娆夺人马匹取人性命的动作,他也隐隐地确信了自己之前的预感:这个女子绝非普通人。 沙摩多在原地立了片刻,还是牵着手边的马,朝对方走了过去。 听闻动静,楚倾娆睁开双眼,仰起头,慵懒地看向他。 紧接着她勾唇一笑,打着招呼道:“今天的天气不错。” 沙摩多立在她面前,闻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盯着女子较之前日红润了几分的面色,他忽然道:“想不想……去大漠里看看?” 面前这人居然会主动邀请人出去玩?楚倾娆一扬眉,着实感到了讶异。 但转念一想,自己也的确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了,便展颜一笑,大大方方地道:“行啊,出去看看。老实说,我还没见过大漠呢。” 说着便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四肢。 沙摩多深深地看着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翻身上了自己的马。然后他高坐于马上,稍稍俯下身,冲着楚倾娆伸出手,准备将她拉上马来。 然而正此时,就感到身后已是一重。却是楚倾娆眨眼功夫已经坐上了来,那动作干脆利落地半点也不亚于自己。 沙摩多:“……” 无言半晌,只能默默地将悬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他不会承认,自己心里又有点小受伤了…… …… 大漠的风光,的确和中原的确大相径庭。 楚倾娆坐在沙摩多的马背上,沿着高高的沙地走着。对方显然是照顾着她的身体,故意将马行得极慢,比起人来也快不了多少。 楚倾娆想说别把她看这么柔弱啊,她又不是娇花,早就活蹦乱跳了。 然而就在她开口吐槽之前,沙摩多低沉如闷鼓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昨天那个小姑娘……人么?”他语气平平地问。 楚倾娆有些讶异地扬起眉,没想到向来好奇心严重匮乏,仿佛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的沙摩多,居然会主动问起人来? “怎么,”她揶揄地笑道,“你都没问人家是谁,就关心起他的去向来了?” 而那向沙摩多想了想,竟然顺着她的话,一本正经地道:“那……她是谁?” 楚倾娆嘴角微微抽搐,很快却也懒懒笑道:“我的一个贴身丫鬟。”想了想,道,“想来你也看得出,我是逃出来的,原来以为她会留在原处,没想到居然找了过来,还真找着了,看来还有点本事。” 她这番话虽然也是实话,但毕竟留了个心眼。将重点的地方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并且对沙鹰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报以惊讶而不知情的态度。 沙摩多听在耳中,心中也明白。实则平心而论,他倒是当真无心打探楚倾娆的经历,毕竟她满脸都写这一副不想和过往再扯上任何关系的模样,自己又何必揭人伤疤? 再说了,无论是谁,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未来,而非那些已经翻了页的过去。 相比之下,真正让他想一探究竟的,是那个名叫“沙鹰”的小丫头。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尤其是打探消息这种事,实在不怎么上手。于是哪怕明知楚倾娆的话中还有保留,却一时也不知该以何种方式继续下去。 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冒失。 更何况,关于沙鹰的更多事,面前的女子,极有可能也并不知情。 故而他便骤然沉默了下来,不再接话。 楚倾娆却并未在意他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放远了目光,朝被黄沙覆盖住的地平线而去。 秋冬之际,百草枯黄,和黄沙混为一体,不辨你我。却也不难想象,如若到了春天,那边一定能清晰可见地生出无数半人高的碧草来。 在草原上骑马放养母牛,倒也是一种别样的生活。符合她的养老政策。 这么想着,楚倾娆的心中竟然突然生出点憧憬的意味。 只可惜,她这种少见的文艺青年情怀,却被一声不合时宜的呼喊骤然打断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长得像他妈 “妖女,放开我家主人!” 这一口破破烂烂的汉语,一听就知道出自何人。 楚倾娆扶了扶额,十分无语地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人一马飞快地朝着这边奔来,因为跑得太快,连带着身后都给掀起了一大片沙尘。 巴斯瞬息之间已经他们面前勒马站住了。他抬手一指楚倾娆,愤然谴责道:“你这个狡诈的妖女!你……你要把主人奸骗到哪里去?!” 楚倾娆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赶紧道:“奸骗是个什么鬼!要骗也是拐骗好吧?!” “好哇,我就知道,你早已蓄谋不轨!”巴图立刻炸毛,“看吧,你终于承认自己的阴谋了吧!” 楚倾娆:“……”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庆幸,这次对方总算正确地说完了一个句子,没再冒出让人惊悚的形容词来。 沙摩多见状,便皱了皱眉,出声制止道:“巴斯,你对楚姑娘太无礼了。” 巴斯闻言登时玻璃心了,重重地“哼”了一声,刚开口吐出几个字的北戎语,就又被沙摩多打断。 “以后在楚姑娘面前,说汉语。” “主人,你才认识她几天,就处处护着她!”巴斯撇撇嘴,瞪了楚倾娆一眼,道,“你可知道她多么刁蛮多么残暴吗!昨日我为了不让她下马车,都被她打得不举了!我……” “等等……”楚倾娆越听越不对,赶紧截断话头,道,“我昨天是切你后颈来着吧,怎么还能给打得不举了?这位置不对吧?还有,‘残暴’这个词是不是稍微重了点……” “哼,你还不承认!”巴斯霍然一掀衣摆,道,“铁证如山,就让你看个清楚!” 哟,都会用“铁证如山”了,词汇量增加不少啊。不过,这走向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就在楚倾娆震惊地以为她要脱裤子的时候,却见对方忽地一掳袖子,把一截小细手臂露了出来,嚷嚷道:“看,都青紫了,举不起来了!还说不是不举!” 楚倾娆:“……”tqR1 她感觉自己实在有点无话可说了,只能默默无语地转向沙摩多。而沙摩多向来平静无波的面容里,竟然十分难得地翻出了一点红色来。 显然是觉得,在一个姑娘家面前解释“不举”这个词的意思,到底还是重口味了一点…… 楚倾娆见他既然害羞了,便看向巴斯,认真道:“‘不举’这个词你用得不对,那不是指你的手举不起来的意思,而是指……”说着,冲对方某处抬了抬下巴,道,“你胯下那小兄弟站不起来了的意思。” 巴斯愣了足足五秒钟,才霍然明白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 意识到自己被对方用言语赤裸裸地调戏了之后,他的脸,开始了明显的由白转红的变化。 最后抖着指尖指着楚倾娆的,一脸羞愤地道:“你你你……卑鄙!无耻!下流!” 然后一提马缰,调转马头跑开了…… 沙摩多神情复杂地转头,看向身后的楚倾娆。楚倾娆十分无辜地冲他耸耸肩,道:“我是本着严谨的态度,向他普及汉语啊。” 话音落下,自己却已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沙摩多越发无言,只能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他回转了头,在楚倾娆略有点夸张的笑声里,道:“这么多天了,你还是头一次大笑。” 身后的笑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女子懒懒散散的声音,较之平日,却多了几分沉稳。 “谁不想大笑,”她道,“可也找得到理由才行。” 沙摩多心头微微一动,如同被一根针细细地扎在了最为柔软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彼此心照不宣的安慰也好,陪她装傻的笑笑也罢,总归应该有所回应才是。 可他发现自己太笨拙了,竟连一个字音也发不出,只是沉默着低垂了眉眼,顾左右而言他。 他道:“巴斯幼时被人虐待过,是我把他从火坑里救出来的。所以从他从小就很没有安全感,对我过分依赖,总觉得出现在我身边的任何事物,都会对他造成威胁。” 楚倾娆擦了擦方才笑出了眼泪,眼神也变得平和起来。 她道:“没事,我又不会真的跟他计较。”顿了顿,声音里带了点笑,“再说了,我也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威胁。” 她说这话,原本是为了宽沙摩多的心。这一点,沙摩多同样明白。 可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他心头不仅没有半分释然,反而隐隐地有些……失落? 不会成为威胁,也就是说不会长久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懂的。 可人偏偏就是如此,道理都懂,某一部分的感情,却固执地并不肯受理智的支配。 就好像当年那个在自己身边昙花一现,出现又离开的女子一样,她也不会长久地停留,终归也不过似镜花水月一般,稍纵即逝。 沙摩多心中忽然腾起一股冲动。他想要试一试,将对方挽留下来。不论她会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原因,留在自己身边。 低声地,他看着马蹄在沙地里留下的足印,道:“楚姑娘,你可还记得……曾问过我为何要救你?” 楚倾娆没想到她忽然提这茬,便也抬起头来,看向自己面前宽阔的背脊,道:“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沙摩多双手用力握紧缰绳。回忆一段被尘封依旧的记忆,就好比将原本结了痂的伤口重新撕开一般,那疼痛沉淀了太多的岁月,甚至比第一次受伤的时候,更加深重。 然而他天真而笨拙地觉得,若能以此打动她,动摇她,便也值了。 更何况,那些事情在心中深埋了太久,他从不曾对人提起,近乎腐坏糜烂。也是找个人一吐心声的时候了。 慢慢地,他道:“其实我会救你,是因为……你的模样,很像一个人。” 楚倾娆闻言当即皱了眉。她脑中第一时间浮现出的竟然是钱思妍,尼玛这人不会跟那碧池有什么瓜葛吧? 然而沙摩多却又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一不一样,只是眉眼……尤其相似。每每看到你,我便会想起她来。” 楚倾娆默默地松了口气,听对方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黯然,便道:“她……现在在哪里?” “死了。大病而亡。”沙摩多的声音突然又变得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刻意,“若是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想来早已走过黄泉路,度过忘川河,饮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忘记了前生所有的不快吧。” 楚倾娆默然半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便只能低低道:“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妻子……呃,或者是未婚妻,若知道你还对她如此不能释怀,想来也不会高兴的。” 谁料她话音刚落,便见身前的人原本低垂下来的脑袋,霍然抬了起来。似是在看向头顶碧蓝如洗,万里无云的天幕。 于是沙摩多的声音,便也犹如塞北的风一般,有些飘渺。 “她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未婚妻,”他缓缓地道,“她是……我的母亲。” 什么?! 沃特?! 纳尼?! 等等等等……楚倾娆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发生了基因突变。 所以说,他救自己……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妈?! 这如此诡异的结论让楚倾娆都要忘了陪沙摩多一起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她其实是很悲痛的!被一个比自己大的人当妈看,换谁不悲痛欲绝啊! 她百分之百地相信沙摩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比银子还真!否则谁如果拿“你长得真像我妈啊”这种句子去找姑娘搭讪,绝壁是脑抽了好吧? 而正当楚倾娆双眼睁大,嘴角抽搐,心里悲痛的时候,沙摩多又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势开了口。 “她是……我的继母。” 惊吓过度的楚倾娆,这才霍然松了口气。 虽然她知道在对方追忆往昔的时候这么吐槽不太好,但是……你特么能一口气把话说完么?! 而沙摩多自始至终背对着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的人,一个心已经经历了一场过山车运动。 他缓缓地道:“她虽然从不怪我,可我知道,她因为心内愧疚,积郁而亡。她不爱我的父亲,却又对他心怀感激。” 楚倾娆被他这番话勾起了一点好奇心,听他的声音也平静稳定了一些,便试探着道:“感激?” “是,”沙摩多道,“她不是北戎人,是从中原流落到北边,被我父亲救了下来。” 他的话说得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感情,而楚倾娆却心都一动,终于明白了,为何他同自己素不相识,却要将自己救下,还是如此费心费力地救下。 他大概有些把自己代入成了那个女子吧。毕竟这经历,委实有些相似。 知道这一切之后,楚倾娆反而放下心来了。至少他没打算把自己养白白了卖去青楼呃…… 然而当她准备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对方的时候,沙摩多却又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仅此而已,你不必说什么安慰我。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楚倾娆便闭了嘴。心里也知道,旁人的安慰根本没用。 能战胜一切痛苦的,只有自己的心。 就好像她自己接下来,需要经历和抚平的一切那样。 …… 而就在楚倾娆盘桓在祝州城的时候,大胤宫中,却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非同寻常的怒意 在祈晟亲自相请之下,入京不过数月的汝南王云天厉,给皇上上了一道奏折,只道自己年老力薄,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请求辞官归家。 对于云卿策的死,祈晟自然不会如实对外公布,只道他误遇庸医,不仅不曾治好双目,反而害了性命,就此暴卒。tqR1 之后,据说他曾亲自来到汝南王府,替世子吊唁,并同云天厉秉烛长谈了一夜。 然而次日,云天厉便请辞回乡,想来是悲痛太甚,去意已决,无人能劝得住。 听闻风声的时候,初一没有迟疑,当即来到祈晟的书房求见。 其时正是黄昏,他进门的时候,祈晟正负手立在窗前。残阳如血,隔着窗棂投入,洒落在他的肩头,将他挺拔俊朗的眉眼,也点亮而来几分。 却依旧挥不散眉心之后的那一团沉沉雾霭。 这雾霭,自打楚倾娆离去之后,就不曾散去过。 听闻初一的脚步,祈晟没有动,只是淡声道:“什么事?” 初一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汝南王的请辞,王爷……打算准么?” 云天厉对于目前缺兵少将的大殷王朝而言,意味着什么,初一作为祈晟的贴身暗卫,心中自然再清楚不过。 他和他手中的定天军,是祈晟意欲用来对抗北戎的最关键棋子。 自家王爷费尽心机将人从亳州请了过来,如今……难道就这样生生地将人放走? 虽然那支精锐无比的定天军,多半会被云天厉留在军中,供祈晟支使,然而,定天军不同于普通的军队,是云天厉一手调教出来的,从兵到将,无不只认准他一人。 如若军队易主,军心会当如何,可想而知。 然而祈晟闻言,神情却依旧很平静。他只是徐徐地回过头来,看向初一,双眸如同晕染了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迹一般,黝黑而看不见底。 他道:“心不在了,留住人,又有何用?” 初一霍然一怔,一时间,整个人竟是动弹不得。 他知道,王爷这句话,说得绝不仅仅是云天厉。不,他说的根本就不是云天厉,而是完完全全地指向另一个人…… 于是他忽然不知该如何接口。 而祈晟却又是淡淡地一勾唇,道:“此事,本王和他各退一步,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唇边的弧度中仿佛带着一抹自嘲的笑,然而眼底,却是冷的。凝固了千尺寒冰一般的冷冽,不见半点笑意。 初一回过神来,隐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纵然云卿策的死,对外只是宣称病故,但最真实的情形,却是如论如何也瞒不过云天厉的。 相反,从最开始治眼疾的功亏一篑,到死后连尸身都杳无痕迹,这种种,无一不是同祈晟有关。万千证据,都齐齐指向了他,是他一招不成,再生一计,最终夺去了云卿策的性命。 纵然初一知道这其中有着太多隐情,但偏生那些隐情,都只是建立在猜测之上的,根本无从拿出作为证据。 更何况,那个时候,王爷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杀意。故而以他的性子,对此既不会解释,也不会否认。 而他口中的“各让一步”,指的便是对于云卿策的死,云天厉默许了官方的说法——病故。故而作为交换,祈晟自然也不能强行再将人留在京中。 是留不住,也是留不得。 想明白了这其中剪不断理还乱的隐情,初一只能沉默下来。他知道,云天厉的离开,已然是个无解的棋局。 “属下明白了……”他低声道,“思虑不周,还请王爷恕罪。” “罢了。”祈晟缓声道。 语声落下,却也再没了下文。 初一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了拳,迟疑半晌,终究还是送了开去。 “王爷若无旁的事,属下便告辞了。”冲自家主子拱手一礼,他转身朝外走去。 “慢着。” 却被忽然唤住。 初一心中一紧,隐隐有别样的预感。 果然,待他回过身去的时候,便看到祈晟已然转过身来,背身倚靠在窗棂边。于是自窗外投入的落日余晖,便被他尽数遮挡在外,只余下些许洒落进来,反而将他的面容没入背光的阴影之中。 教人看不清,猜不透。 微扬了下颚,他睥睨着初一,神色淡然地开了口。 “东西……不拿出来?”他道。 初一心头又是一个“咯噔”,他睁大双眼,死死地盯住自己面前的主子。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为何沙鹰能够全无阻碍地从这府邸全身而退,这其中固然有他自己安排,更多的……却是因为面前这人的无声默许。 是了,王爷向来明察秋毫,自己又岂能当真在他的眼皮底下,玩出什么花样来? 是因为他对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尽数了然于胸。而他也在等,和自己一样,等着沙鹰带来的消息。 这是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 想通这一切之后,初一彻底明白了,自己算是怎么玩都跑不出祈晟的五指山了,便低垂下眼眸,轻声道:“属下自作主张,罪该万死。” 语声落下,已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双手奉于祈晟面前。 这是半炷香的时辰前,他接到的,来自沙鹰的消息。 沙鹰用了一种极为聪明而严谨的办法传递消息:将字条绑在信鸽的腿上,却事先给它喂下了数量精确的毒药,于是待到信鸽落于窗台,为初一所觉察之后,很快便死去了。 因此,初一无法根据它返回的路线,找到楚倾娆的所在。 听着初一交代了这一层经过,祈晟面无表情地接过纸条,打开。 便见上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二十日亥时,祝州银簪湖。 时间地点,一应俱全。 初一双目定定地落在他的面上,几乎有些无礼地,试图从自家主子的面容里,窥探出一丝半点的蛛丝马迹来。 老实说,他心里是有一点期待的。期待主子看到了这唯一的线索,能够忽然改变心意,亲自前去。 那将要比自己费尽口舌地解释,要来的直接有效的多。 然而祈晟的面容如同冰琢一般,没有半点神情的变化。 半晌后,他只是缓缓地合拢修长的五指,将纸条收入自己的掌心。 “你这是在代替本王做决定?”他垂眸看着初一,道。 初一跟在祈晟身边多年,对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再熟悉不过。听闻此言,便知道他这是隐隐动了怒。便霍然变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属下逾矩,还请王爷责罚!” 话音落下许久,却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嘭”,响起在耳侧,却是方才的那张小纸条,被祈晟扔在了他的手边。 随后竟是一拂衣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而初一跪在原地,却只觉得身心都是阵阵发凉。 他再清楚也不过,于王爷而言,什么也不说,要比出言责骂更为可怕。那才是真正地动了怒,非同寻常的怒意。 是在怪自己逾越了本分,贸然干预了他同娆贵妃之间的事? 初一一时间并不能想明白。 他只知道,这二十日之约,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赴了。 …… 已然到了停留在祝州的最后一晚,由于货物都已经置办妥当,沙摩多也终于闲了下来,便寻了个沙埂坐了,从怀中摸出一把笛子来,放在唇边。 悠扬绵远的笛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漠上,趁着如霜的月色,给整座城市平添了一种安逸宁静之感。 楚倾娆和沙鹰,正是踏着这样的笛音,徐徐从客栈走出来的。 一步一步来到沙摩多的面前,她面露讶异地勾了勾唇角,眉梢眼角的意思,显然是讶异于他这样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人,居然也会吹笛子。 但她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聆听着那优美中透着几许苍凉的曲调。 然而沙摩多却无心再吹。 笛声戛然而止,他站起身来,看着楚倾娆肩头裹着的披风,道:“你要出门?” 楚倾娆整张面容都笼罩在银白的月华之中,眼底没有笑意,便越发显得冷若冰霜。 她一点头,并不否认,只淡声道:“见一个故人。” 沙摩多将笛子收起,道:“我送你前去。” “不必,”楚倾娆干脆地回绝,“有沙鹰便够了。” 沙摩多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路上小心。” 那一刻,楚倾娆觉得他特别像一只被主人拒绝带出门的大型犬,颇有点可怜巴巴的意味,便笑了起来,道:“放心,子夜之前必定回来,不会耽误明日的启程。” 沙摩多还想再叮嘱她两句,却有觉得这样也许会显得自己很婆妈。于是欲言又止一番,最后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楚倾娆便转身冲着沙鹰一个示意,在她的扶持下,朝马厩走去。 看着两人两马踏着银沙,消失在月色尽头,沙摩多重重地叹了口气,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强硬一点不行吗?脸皮厚一点不行吗?这黑灯瞎火的,万一人走丢了,路上遇着什么麻烦,可如何是好? 想了半天,他收回了自己这些真正称得上婆妈的思虑,重新在沙埂上坐了下来。 他决定了,在这里等一等。若是过了子时人还没有回来,自己就去找她。 …… 银簪湖,位于祝州西侧八百米处,因为形状如同一根簪子,且在月色之中,湖面会反射粼粼的银光,故而得名。 楚倾娆和沙鹰勒马停在湖畔的时候,远远地,便看见了一道人影,负手而立。 听闻动静,他回过身来,精致如画的面容上,那张银面便同月华,和银沙混在了一处,反射出近乎璀璨的光芒来。 却不是初一,或者什么别的人,而是……叶惊尘。 “别来无恙啊,师妹。”他勾起薄唇,露出一个倾国倾城的笑。言语间足尖一点,便已经来到了近前,轻轻落下。 近了些,楚倾娆这才看清楚,他穿的并不是自己最初以为的白色衣袍,而是明丽得近乎刺眼的金色,只因和周遭铺天盖地的银白混杂在一起,故而不易辨认。 然而见了他,楚倾娆却一点也没有“别来无恙”的感慨欲望。毕竟二人上一次的来往,还是这叶惊尘对自己霸王硬上弓未遂。 所以自那之后,她就将自己还有师兄弟的这个的事实一股脑地抛在了脑后。 故而她只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敷衍道:“师兄来此有何贵干哪!哦当然,你不想回答也可以不说,反正我也不是真心想知道。” 听了她这番挑衅的话,叶惊尘掩藏在银面之下的凤眸,却反而稍稍弯起。 他抬起一只素白而纤细的手,在银面上细细轻轻摩挲着,口中盈盈笑道:“师兄千里迢迢过来,自然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了。” 楚倾娆“呵呵”一笑,道:“那真是辛苦你了,不过抱歉,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没兴趣。”这人一百年不出现,一出现就“好心”地给自己带消息?这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傻子糊弄了。 说完之后,她甚至不等对方的答复,已经提着马缰,掉头准备离开。 至少是装个样子离开……先把这人忽悠走了再说。 然而身后响起的声音,却依旧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关于镇南王的消息……师妹也不想知道?” 楚倾娆提缰的动作霍然顿住。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喜欢你,对你有私心 叶惊尘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上扬的尾音。 “哦不对,”他悠悠地道,“严格来说,这个消息不只是关于镇南王,同那个搬入他府中的女子也有所关联。” 楚倾娆的马蹄便彻底停了下来。半晌后,及至回过头时,眼底再没有了方才懒散而随性的笑意。 而是……冰霜一般的寒冷。 她高坐于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半晌后,终于冷冷地开了口,道:“他和钱思妍的事,你为何要告诉我?我又为何要信你?” 话虽这么说,可叶惊尘心中清楚,既然她回了头,开了口,便说明心中果然还是在意了,在意祈晟,在意自己方才故意说出的那句“搬入他府中的女子”。 他心中却并没有一丝算计得成的喜悦。 却依旧带着那不输于女子的妩媚笑容,仰头看向对方,挑眉反问道:“原因……还需要我再解释么?上次之事,师妹莫非这么快便忘了?” 意识到对方话中所指,是霸王硬上弓的那件事。楚倾娆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叶惊尘却知道她早已明白,索性不再掩藏什么,只笑道:“我喜欢师妹你,对你有私心,有妄想,不想让你被旁人蒙在鼓中欺骗,这个理由……够充分么?” 这的确是个再充分不过的理由,虽然楚倾娆打心底而言,根本不想理会这所谓的“感情”。 她只是垂了垂眼睫,声音冷硬地道:“你要说什么?” 叶惊尘闻言,薄唇一勾,却是一拂衣袖,整个人便身轻如燕地一跃而起,朝楚倾娆扑过来。 沙鹰一惊,当即一拍马背,腾身而起,打算阻止。谁料对方的身手,竟比自己还快上几分。 她还未靠近,叶惊尘的身形已然从楚倾娆身边掠过,随后轻而稳地落回了沙地之中。 “告辞了。”他背对着楚倾娆而立,笑着留下这一句话,身影又是一闪,便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沙鹰赶紧几步上前,来到楚倾娆面前,关切道:“主子,他方才没伤着你吧?” 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身法实在太迅捷太深不可测,就连自己,也不曾看得清楚。 楚倾娆背对着沙鹰,高坐于马上。闻言身子没有动,然而沙鹰接着月色,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自脖颈到手臂的线条,都明显地僵硬着。 握住缰绳的手,也极为用力,用力到带着几不可见的颤抖。 她一皱眉,霍然紧张起来,刚准备开口探问,却见马上的女子身形一弯,竟是骤然喷出一口血来。 那血落在银白色的沙地上,刺目非凡。 而她的身形紧跟着一个晃悠,就沙鹰还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生生从马上坠落而下。 …… 初一盘腿坐在床榻上,面朝着里内的墙壁,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在面壁思过。 这是他自打跟了祈晟之后,便养成的小小习惯。 祈晟虽然眉目冰冷,少有言辞,但实则却从未真正地罚过他什么。哪怕是搞砸了极为重要的任务时,他也并未如此。 最多不过如今日这般,隐忍着勃发的怒意,沉默而去。 初一心中明白,自己不过是托了先帝福。他不罚自己,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先帝亲手交付给他的。 可即便王爷如此,初一却从未原谅过自己曾犯下的过错,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于是每当王爷拂袖而去的时候,他便会自己留在房中思过一日。 这一次,也是如此。 然而正当他合着眼眸,无声之时,却听闻门外隐隐有动静响起。 初一一听就知道那是何人,瞬间睁开了双眼,道:“怎么回事?”清亮的声音之中,极少地多了不悦之色,只因他早已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今日的思过。 门外很快传来一个声音,正是他手下的暗卫之意。 暗卫迟疑道:“头领恕罪,只是……北边刚传来了消息,兹事体大,故而属下才冒昧打扰。” 初一凝视着面前黑森森的墙壁,道:“若当真兹事体大,便该直接上报王爷。多此一举让我传达,只会浪费时间。” 外面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头领,实不相瞒……王爷现在已不在府中。” 你暗卫声音刚一落下,便见面前闭合着的大门,霍然“嘭”地一声打开。 初一已经闪电般地掠出了门外,一双眼眸死死盯住他,道:“你说什么?” 暗卫便垂下头,道:“王爷临走前什么也没说,属下以为此事理当保守秘密,只是……”他顿了顿,道,“北方刚传来消息,说有北戎人伪装成商旅,且手持了王爷的印章,我们的兄弟听闻风声,觉得此事颇有蹊跷,这才十万火急回来,试图一探此事是否当真是王爷的意思,谁料……” 他话还未说完,却已被初一干脆打断。tqR1 “立刻召集府中所有暗卫,随我出府!”他只留下这一句话,身形一掠,便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那暗卫的话,只听一半,初一便猜到了全部。 定然是沙鹰带着王爷的印章,找到了楚倾娆,于是便有了暗卫口中的一番描述。 只是,别人尚且可能不知道,他初一又如何会不知,王爷的印章是何等重要的东西?莫说是一个沙鹰了,就算是几百个沙鹰一齐出动,也绝不可能不动声色地偷走。 解释依旧只有一个:那印章,就是王爷放出去的诱饵。是他故意让沙鹰带走的。 如此,一旦出了骚动,他便能清楚地知道,楚倾娆的方位。 原来他在自己之外,竟也早已暗中做好了另一重准备。原来他是想要重新找到娆贵妃,并且将她带回来的! 可是,在得知自己的小算盘时,王爷又为何会动怒成那样? 初一想不明白,也暂时没有时间思考。如若此事牵扯上了北戎人,那么他便不能在府中坐视不理,无论如何,也要护卫在王爷身边。 调动军队是万万来不及了,只判凭着他们这群速度飞快的暗卫,能赶得上时辰。 …… 沙鹰原以为,楚倾娆是被那带着面具的人下了毒,或者是使了什么阴毒的法子受了伤,才会突然吐血坠马。 然而及至抬手一探对方的脉搏,却发现并非如此。她不曾中毒,也没有内伤。 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了:她是一时间急火攻心,才会如此。 是了,方才的一个瞬间里,以那人的身手,完全足以附在主子的耳侧,说完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以旁人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听不见的声音。 “主子……”将人扶着依靠着大树坐了,她十分忧心地唤道。 塞北之地,到了深夜,风便大了许多。 楚倾娆面色苍白,唇角也一瞬间褪去了血色,一头乌发有些凌乱地在风中摇曳着。然而她恍若根本不觉一般,却扶着树干站起身来,道:“没事,我没那么娇弱,只是……” 想了想,实在不知该样以一个自己能接受的理由,解释方才发生的事,便索性只是沉默了下来。 仰起脸,只见天边的月亮,已经偏离了天幕的正中,而是偏向了东侧。这说明,长夜已经过半,莫说是亥时了,纵然是子时,只怕也过去大半了。 她便垂下头去,淡淡道:“时辰过了,回去吧。”实则事到如今,她也说不上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像个傻子一样,期盼着什么。 沙鹰见她只字不提方才那面具男的耳语,也不便再问,只点点头,替她将马牵了过来。 然而刚一回身,整个人却如同被钉在了沙地之中,半点也动弹不得。 楚倾娆在原地立了片刻,只听到耳畔呼呼的风声,却不曾听到沙鹰的动静。她心思凌乱地等了一会儿,又一会儿,觉得时间是不是太长了的时候,这才回过头去。 于此同时,为了表现出自己并没有出什么事,便揶揄道:“人呢?怎么,舍不得回……” 话语未尽,却已然同样淹没在了风声之中。 她立于原地,一瞬间,忘了说话,也忘了动作。 因为她看见了立于自己身后的那人。 那人身形高大,风姿如玉,一袭黑狐大氅,立于银白如雪的沙地和月色之中。肃穆冷峻之中越发平添几分逼人的贵气,是一道瞩目得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的影。 他峻拔挺拔的面容之中,隐隐写满了风尘仆仆的痕迹,但一双幽邃得深不可测的眸子,却半点也不移动地锁在她的面上。 虽无表情,却隐隐闪动着细碎的光芒,比银沙更亮,比平湖更明。 手中牵着自己的马,他终于迈开步子,朝她走了过来。 “回家。”抬起握住缰绳的手,他开了口,声音沉稳无波。语气不是探问,不是恳求,而是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肯定。 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强硬。 楚倾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形,只觉得眼前和脑中,都有些恍惚。 如同受到了极致的蛊惑般,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伸出手去,从对方手里接过缰绳,然后负气地哼笑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找我?没有我,是不是觉得还更自在些?” 然后满心欢喜地等着对方的道歉,再随迫不及待地随着他回去。 回家。 楚倾娆承认,自己是个极懒的人。若是身边当真有一人,能安稳如山岳,供她凭靠,她自然乐见其成,把一切统统退给他搞定,而不是凡事都尽数揽在自己身上,只为了去换取一个华而不实的“女强人”头衔? 只可惜,没有那样的人。 二人之间的隔阂,也远不只是夫妻或者男女朋友之间为了鸡毛蒜皮而起的小打小闹。她的离去,更不是寻常女子口是心非,怀着等待对方追出门来的撒娇。 那是横梗着一条人命的鸿沟,是经过冷到极致的心如死灰。 更何况……更何况…… 脑中浮现出叶惊尘瞬息之间留在自己耳畔的话,楚倾娆霍然清醒过来,如同触电一般地,收回了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想要留住她 祈晟长身立于夜色于朔风之中,见状,冷峻沉肃的眉眼之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就仿佛……他根本不曾料到,楚倾娆会拒绝自己一般。 仿佛她的点头应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不知是否是因为自己今夜的情绪太过不稳,楚倾娆只觉得对方这种淡漠无波的神情,如同一根银针,在自己的心口深深地扎了一下。 她垂在神色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却后退一步,拉开了和对方之间的距离。 “我就知道,初一不会那么老实。”自嘲地轻笑一声,道,“呵,看来我连他,也不能信了。” 祈晟眼中的讶异浓重了几分,很快,却又消散在夜风之中。 “你之所以会赴约,不就是为了等他的解释。”他静静地看着她,幽深如墨的眸子好似大雾弥漫的夜,“这个解释,由我来亲自告诉你,岂不更好?” 楚倾娆在短暂的失态之后,已然恢复了惯常的随性模样。听了祈晟的话,她扬眉一笑,极力地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了更多的“玩世不恭”和“一无所谓”。 “来都来了,说说也无妨。”她自觉方才的急火攻心之下,双腿尚还有些虚软,却是淡笑着,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将背脊倚靠在身后的一棵树上,用一种挑衅而玩味的神情看向对方。 祈晟高大挺俊的身形,如同暗夜里的一棵苍松。风撩动起他的发梢和袍角,却吹不散他眉心里的那一道折痕,以及眼底浓重得化不开去的如雾阴霾。 半晌后,他缓缓地开了口,道:“云卿策的身份有异,他并非真正的汝南王世子,身份如何,无从查证,可能是寻常的山野莽夫,也可能……同梓国有所牵连。” 祈晟的性子,向来是冷淡高傲的。哪怕是被近乎半个天下的人误解成了冷酷无情,嗜血残暴的杀人魔王,还是独霸朝纲,蓄谋篡位的野心王爷,甚至是流连花丛,染指妃嫔的好色之徒……他都从来不曾有过一言半语的解释。 他生性不屑如此。 毕竟,让所有人相信和理解自己,是一件并不可能的事情。故而于他而言,对于所做的一切,无愧于自己,无愧于……大哥,便足够了。 然而近日,然而此时此刻,从不曾向人低头对他,却暂时放下了满心的自尊,按压下逼人的气度,对面前的女子解释起一切的前因后果来。 不为别的,只为……他想要留住她。 在来的路上,他便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他知道,若是失去了这次机会,以后……可能就再也留不住了。 然而楚倾娆闻言,却并没有丝毫动容的痕迹。她依旧挑眉看着他,听闻话音落下,竟是问道:“然后呢?” 祈晟不曾料到她这样的反应,竟是稍稍一愣,没有回答。 而楚倾娆已然笑了出来,她双目中隐隐浮现出一丝华彩,凝视着面前的男子,道:“所以,按照王爷话中的意思……你千方百计要杀云卿策,哦不,是要让我亲手杀了他,竟是为了保护我,防止我被梓国余孽暗算?”顿了顿,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又道,“看来倒是我不识抬举,辜负了王爷的一片良苦用心?” 听出对方的话语里咄咄逼人的气势,祈晟眉目微沉,知道今日再解释什么,都没有用了。她尚在气头上,自己说什么也是枉然。 他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回来吧,所有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此刻的他,能给出的最为有力的东西,已不再是解释,而是承诺。 楚倾娆闻言,又是一怔,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从未听过祈晟用这样的语气,同任何人说话。 虽然是重复着之前说过的意思,但他这一回的语气,却再没有了半点强硬和霸气。而是……近乎带着点恳求的柔软意味。tqR1 他在恳求自己……回去,回家。 楚倾娆身子一个轻微的晃悠,却到底还是稳住了脚步。她双目死死地同对方对视着,面上慵懒的笑容一点点淡去。 末了,她淡淡道:“回答我三个问题,如实回答。你若说的是实话,我若能接受你的答案,便跟你回去。” 祈晟的眸心深邃了几分,却依旧定定地点了头。 却不料楚倾娆的一个问题,就让他的目光里掀起了百丈波澜。 她道:“听说……钱思妍怀孕了,可有此事?” 讶异过后,祈晟面色瞬间有如冰封,垂在神色的双手,一点一点地用力握成拳。 此事,他也不过是昨日才知道。 当离开镇南王府的钱思妍,忽然再度出现在他面前,并且泪雨梨花地诉说着自己已有一个月身孕的事实时,他脑中一个恍惚,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楚倾娆已离开了一月之久。 当真是时光如梭,置身其中,竟让人恍然不觉。 而第二个念头,便是这钱思妍……留还是不留? 对于钱思妍本人,祈晟并不在意。只是在看到对方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容时,他忽然便想到了楚倾娆肚子里曾经有过的那个孩子。 那个还未被自己所知晓,就已然死去了的孩子。 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鬼使神差地,他并没有对钱思妍做什么,只是将人留在了府中。 安抚之言,依旧是那句话:“此事,本王会给你一个交代。” 然而交代是什么,实则他并无头绪。 正是因了此事,祈晟才会于当日,在看到楚倾娆约见初一的那张纸条时怒意横生,甚至不让对方动身赴约。 胸中有什么浓浓地盘踞着,依旧是那个电闪雷鸣之夜,如何也解不开的结。 想要相信,那晚同自己缠绵一夜的人,是她。 然而钱思妍也却怀了身孕了。一个月,正好便是事情发生的时候。 她的身孕,无疑为自己的话做了最好的证明。 而楚倾娆呢? 无论是她衣衫不整地同云卿策相拥在一起的情形,还是最后为了他,不惜赌上自己的命也要带着他尸身离开的画面,都还清清楚楚地残留在脑海中,依稀如昨。 教他拿什么信她? 昨夜,他一夜未眠。天明之后,却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一股冲动吧,便竟不声不响地,策马往北边而来。 当意识到自己正近乎仓皇地赶着路却根本不知疲倦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原来竟是如此地想要留住她。 比他所以为的,更想。 只是祈晟却如何也不曾料到,钱思妍怀孕之事分明还只是个秘密,远在千里之外的她,竟是如何知道了? 然而他无法回答,却又不愿骗她,便只能深深地沉默下来。 楚倾娆消瘦得近乎单薄的身子懒懒倚在树干上,微扬着下颚,用一种不服输般的睥睨神情看着面前的男子。 对方每一个神情的变化,都清晰可见地落入了她的眼中。 纵然他什么也没说。答案,却也再明显不过了。 如水般的眸子里涟漪不断,最后,却化作一声带着嘲讽意味的轻笑。 却不知是在嘲笑谁,笑他,还是笑自己? 说来也奇怪,方才当叶惊尘附在自己耳侧说出这件事的时候,她一时急火攻心,吐了血。然而不过片刻之后的现在,当她站在当事人之人面前重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竟能平静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 对峙半晌后,她没有再等待,却是依旧带着唇边的笑意,径自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相信,这孩子是你那夜所留下的?” 祈晟如墨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此刻,再度恢复了往日里波澜不兴的模样。 可他却依旧没有给出回答。 楚倾娆便再度了然。她的神情越发慵懒了起来,仰头看向天边璀璨的繁星。大漠上的天空是如此的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徐徐地,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男子,说出了自己的第三个问题。 “杀了她们母子,我随你回去……如何?”说出这话的时候,她的眉眼之中简直浸满了浓烈而魅惑的笑意,就好像一个歹毒到了极致的妖女,一定要将世间善良而纯洁的存在尽数磨灭。 然而祈晟却蓦地觉出了一丝心痛。 她强撑着的模样或许骗得了太多人,却偏不了自己。 微微敛眉,他唤道:“娆儿……” 楚倾娆却霍然站直了身子,口中笑道:“好了,你的解释都听完了。从此以后,你坐拥妻儿,我四处晃悠,咱们各走各路吧。” 话音落下,已经扬手伸了个懒腰,往一侧走去。 手臂却忽然被人用力抓住。那力道之大,如同铁钳一般,近乎要将她的手臂拧断。 她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对方离得极近,近到呼吸几乎都要落在自己裸露在外的脖颈上。 然而他却没有说话,静谧的夜里,只听得到男子低沉的呼吸声,一呼一吸,都沉重不已。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己都已经哑口无言了吧? 看到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沙鹰圆眼眯起,袖中霍然多出了一把银针,在小小的手心里闪耀着。 正待出手时,神色却是一变。 因为凭借她敏锐的觉察力,已然发现,在周遭深沉的夜色里,正隐藏着无数双眼! 是了,王爷怎么会只身前往? 他身边,这夜色里,还有无数的暗卫! 论身手,沙鹰未必打不过这些暗卫,然而此时的情形却是她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她根本无法料及,他们会从什么方向,以怎样的方式对自己出手。 更何况,以主子现在的情况,也未必是王爷的对手。 故而她不着痕迹收回了银针,没有动。 而那厢,楚倾娆自然也觉出了周围的异样。她终于意识到什么,终于回过身去,正是了面前神情肃然的男子。 轻哼一声,扬眉道:“看来我到底还是小看了王爷,王爷今日来此,就没打算让我再走……是不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将她硬生生地夺回来 祈晟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后,却是并不否认地点了点头,道:“是。”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牺牲所有。为了想要留住的人,自然也可以做到不惜代价。 而楚倾娆却觉得好笑。 方才她问了他三个问题,他俱是沉默以对。今夜唯一能诚实回答出来的问题,竟然是这个。 是不是太过讽刺? 只不过,她楚倾娆又岂会是任人拿捏的主儿?纵然是祈晟,也不行。 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男子的眼眸,她嘴角的笑意慢慢地淡去,眼底却一点一点地覆上了霜雪一般的神情。 虽然她还不曾真正地和祈晟交过手,不知道对方的实力究竟如何。 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他的软肋。 如此,便有胜算。 徐徐蓄力,正待出手之际,却霍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一阵嘹亮的马嘶。 诧然地抬起眼,循声看去,便见视线尽头,那布满银沙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片明亮的火光。 紧接着,在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中,传来一声呼喝。虽然听不清楚究竟说了什么,却也足以判断……那并非是汉语。 一种不可思议的预感刚浮现出脑海,便见一人一马飞快冲出,如同一把锐利无比的刀刃,骤然划破了无边的夜色,来到近前。 竟当真是沙摩多!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依旧穿着自己不久前见到他时的,那一身不伦不类的汉人服饰。身后跟着的,也不过是在之前的厮杀之中侥幸残余的几名随从。 然而他手提马缰,高坐于奔马之上的模样,却兀自透出一股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的气势来。 仿佛他此时此刻,正立于三军阵前,统领着万千人马。睥睨天下,傲视群雄。 楚倾娆眼眸微眯,却又很快舒展开来。 沙摩多身份非同寻常,这件事于她而言其实并不意外。只是她从来懒得去追究罢了。 而沙摩多单骑在前,已经于融融的月色之中,在不远处立定。 他气度沉稳,却也颇有些居高临下地看了看马下的祈晟,半晌后,声音平稳地开了口,道:“素闻中原有句话叫做‘强扭的瓜不甜’。楚姑娘既然不愿随你回去,王爷……又何必苦苦相逼?” 祈晟眯起双眼,同对方对视了半晌。他眸心之中闪过凛冽的锐意,但很快,却勾起唇角,面容里浮现出一抹笑来,漫不经心中透着了然之色。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往往并非是朋友,而是敌人。故而他二人虽不曾谋面,在互为对手的这段时日里,却已然将对方的容貌性情,甚至兴趣癖好,都各摸索得清清楚楚。 纵然初见,也如故知。 “素闻北戎新主沙摩多远见卓识,狼子野心,不料竟也胆大至此,敢亲自入我大胤国境。”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眸光也隐隐危险起来,“堂堂一代雄主,若是以此种方式死在了这里,岂非……要为后人所耻笑?” 听到这里,楚倾娆微微睁大双眼,神情里才终于露出了明显讶异的神色。 没想到这人居然是北戎新一任的可汗! 难怪她最初就觉得“沙摩多”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呢,原来在宫里就曾在无心之下听人说起过,只不过全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不过他是什么人又,对自己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于她而言都和去北方草原旅游一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她眉眼沉凝下来,低下头去,无声地看着自己被祈晟紧紧擒住的手腕。 自打沙摩多出现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没有任何挣扎。然而这只手中的力度,却半点松懈的迹象也没有。 楚倾娆知道,一旦自己有了反抗的痕迹。他可能就会霍然出手,攻向自己的软肋。 算了,万一昏过去了还不方便逃呢。 楚倾娆便懒懒一笑,选择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 在时机来临之前,她不便轻举妄动。 而祈晟话音落下,只听得“嗖嗖嗖”的几声,无数道浑身漆黑的身影从黑暗中跃出,落在了他的周围。 正是那些原本还不曾现身的暗卫。 这无疑也将祈晟话中的意思昭示得更加明显:不只楚倾娆,今日的沙摩多,未必也能全身而退。 沙摩多面色沉沉地扫过他们,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无一不是以一顶百的高手。无论在身手或是数量上,都远胜于自己。tqR1 纵然早已预感到楚倾娆身份不凡,但他心神不宁地来寻找她时,却着实并不曾想到,对方要见的人,竟会是如此尊贵且危险的人物。 他心中沉吟地思考着,这种情形之下,该如何取得胜算。 二人隔着凛冽的风声和无边夜色,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持着。彼此都在寻找时机,彼此都在暗中算计,等待着对方露出破绽。 直到又一阵喧嚣,从他身后传出。 这一次,不再是单枪匹马,也不是零零落落的几人,而是即便隔着夜色,也能清楚地感觉到数目庞大的……军队。 伴着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叮叮当当的鞍甲摩擦声,那支人马如同黑云压城般,从地平线的尽头出现,随后沉沉地覆压过来。 在月色的映照之下,为首一个身形忽然扬起手,于是这大队人马便也训练有素的停了下来。 这变故,让银簪湖边的三人,俱是微微一愣。 然而沙摩多却是忍得自家军队的,当即说不上是惊是喜地扬了眉。而等到看清为首那人的身影轮廓时,却禁不住皱了眉,出口道:“沁儿?” 话音落下,便换得一声银铃般的清脆声音,却并没有说北戎语,而是操着一口十分标准的汉语。 她显然已经看清了这里并不友善的局面,没有寒暄,只道:“大哥,发生什么了?” 沙摩多也不曾料到,对方竟会带着人这般突如其来。然而毕竟正是雪中送炭,便也没有多问这其中因果,只回身淡淡地瞥了祈晟一眼。 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对方神色一边,忽一错身,朝旁边避了开去! 一把锋利的匕首,在夜色中闪着寒光,就这么贴着他的胸口擦了过去。又急又险,但凡他避得早了一刻,或是晚了一刻,那匕首此刻便已经精准无误地插进了他的胸口。 而就在祈晟闪避的短暂空当里,一道身影如燕般掠起,瞬息间,已然轻快地落到了沙摩多身后的马背上。 她方才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等得正是任何一个足以让祈晟短暂分神的时机。 就如同此刻一般。 觉出身后骤然多出的重量,沙摩多霍然会意,当即一提马缰,连人带马地朝着原处奔去。片刻之后,已经来到了北戎军队前。 紧接着又是一道身影从旁掠过,稳稳停住,正是紧随其后的沙鹰。 楚倾娆坐于马上,看了她一眼,二人各自点头会意。 北戎军队很自觉地从中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沙摩多同那唤做“沁儿”的女子对视一眼,正要提缰而入,却听闻身后响起女子的声音。 “且慢。” 沙摩多略一皱眉,道:“怎么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是在原地勒马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前进。 楚倾娆隔着凛冽的风声,回头看向漆黑深夜里,那一抹几乎要融入其中的身影。 她抬手将四散的发撩倒耳后,声音平静地道:“可否打马回去几步,容我最后同他说几句话。” 就此刻的情形而言,沙摩多拥兵几千骑,祈晟有精锐暗卫跟随,双方几乎势均力敌,已成僵持的势头。想取各自的性命,已然不可能,更遑论再争夺一个人。 故而自打楚倾娆将自己置身于北戎骑兵的护卫中时,便注定了这一局棋,已然走到了尽头。 除非祈晟放手一搏,连带着自己同暗卫拼个鱼死网破,才有可能将她硬生生地夺回来。 却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但楚倾娆心中清楚,他不会如此。 说是自私也好,是肩头背负了江山之重不能拿性命做任何赌注也罢,总之,以他的性子,是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失去理智,或者奋不顾身的。 就好像现在,当他看到自己高坐于沙摩多的马背上,徐徐朝那边走近的时候,神情之中也只是有淡淡的不可思议闪过,很快,便什么也寻不见了。 他只是抬手拢了拢自己厚厚的大氅,顷刻间便恢复成了那个尊贵的,冷淡的,不可一世的摄政王。 于无声地里于原地,凝视着她,等待着她。 一步,两步,三步…… 八步,九步,十步…… 马蹄轻轻地踩在柔软的沙地上,在这万籁无声的黑夜中,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每一步缓慢得,沉重得,如同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末了,沙摩多轻提马缰,横转马头,带着楚倾娆在既安全又足以对话的范围内,站住了脚步。 楚倾娆转过头,隔着说不清是远还是近的距离,深深地看向那道长身玉立的影子。 半晌后,她缓缓启唇,道:“云卿策并非汝南王世子一事,他临死之前,早已向我坦白。”轻笑一声,摇摇头,“只是,你可知道,他是何人,是上官策,是云卿策,是阿猫,是阿狗……于我而言根本不重要。他是一个纯粹得近乎透明,对我推心置腹,诚心以待,并且……无条件付诸信任的人,仅此而已。你实在没有必要,将他赶尽杀绝。” 死去的云卿策,生前曾是无条件信任她的人,而本该无条件信任她的另一个人……却并非如此。 反而,离“信任二字”相去甚远。 她话中隐藏着的意思,祈晟自然听得明白。 他微微眯起如夜的深眸,眸心里有什么隐隐跃动,却又归于平静。 那一刻,他心中竟然有了一刻的恍惚和动摇:自己……当真错了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然而这短暂的念头,却被很快被汹涌而来的回忆所打断。 依旧是那个拉开一切混乱序幕的大火之夜。 当祈晟用楚倾娆的性命引得云卿策带病出府,并将他的车驾半路拦截时,本意是打算寻出对方的破绽,证明自己的猜测。 倘若寻不出,便杀了吧。 以祈晟的性子,面对自己不信任的人和事,从来都是宁肯枉杀,绝不错放。 然而就在他长剑出鞘,即将取走那人的性命的时候,对方却挣扎着支起身子,试图对自己提出最后的一个“不情之请”。 祈晟怀着最后一丝好奇,俯下身,却从对方的口中听了一句,将他的初衷彻底颠覆了的话。 云卿策道:“王爷可曾想过,数月前于亳州遇伏一事……为何偏是那个时候,那个地点?” 那一瞬间,祈晟想起了曾经盘桓在自己脑中,久久未曾得到解答的疑虑。 遭遇伏击之前,他虽不慎染上了风寒,却也早已吩咐周围将此事严密地封锁起来,以免变生不测。 然而那群北戎追兵,却依旧知道了自己患病之事。 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病情的具体情形,以为十分严重,故而便选择了那样的当口发动偷袭。 这便是,为何“偏是那个时候”。 至于为何“偏是那个地点”……那时因为,当时的他,正置身于亳州的汝南王府。 祈晟浑身一震,一双幽邃的凤眸,霍然狠狠地眯了起来。 他早便怀疑,不,是肯定有内奸将消息透露了出去。然而由于云卿策盲眼的缘故,便不曾怀疑如何怀疑过对方。 而此时此刻,对方却在明明白白地暗示着,此事是他所谓!至少,同他有所关联。 祈晟原本以为,同云卿策有所关联的,是负隅顽抗的梓国余孽。如今看来,藏于他身后的竟是北戎? 还是……他同这二者都有瓜葛? 不论云卿策说这番话是何用意,祈晟在听闻之后,却不能再冒然斩杀他于剑下。 这人远比自己以为的,要神秘太多。 然而他身上的秘密,却又件件都事关大胤的安慰,需要清清楚楚地挖掘透彻。 正因如此,那时的祈晟才会突然改变主意,派人将云卿策带回皇城,再做处置。 却不料,一切的变故只在弹指之间。云卿策随身带着的汝南王府侍卫,竟胆大包天地反抗了祈晟的暗卫,并帮助云卿策逃离马车,回到了楚倾娆身边…… 然后,所有的情节都失了控。 包括他的心,他的理智,在看到二人衣衫不整相拥在一起的时候,便已经“轰”地一声,灰飞烟灭,化为齑粉…… 从回忆中缓缓地将思绪抽离,祈晟有些涣散的黑眸又重新聚焦起来,如同波光潋滟过后,幽深如墨的湖泊,再没有半点涟漪。 他静静地同楚倾娆对视着。虽是微扬着下颚,气度却沉稳依旧,安然依旧。 他便再一次确信了,自己没有错。 云卿策匆匆忙忙地死于他的手中,或许不是最好的结果,却也绝不是错误的结果。 只可惜,这盘棋自己终究还是落后了一着。 对方在临死之前,竟主动对楚倾娆坦白了身份有假之事。于是他身上最大的疑点,便也随之化解,不足以成为撑住。 而此刻的自己再说什么,都失去了意义。 于信任已经全然崩塌的两人而言,再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沉默半晌,祈晟依旧没有急着说话,肩头厚重的大氅动了动,却是冲楚倾娆抬起手来。 沙摩多本能地勒马朝后退了一步,防止他有什么不轨之举。 然而祈晟依旧定定地立在原地,只是手中已然多出了一物来。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反射了银白的月色,光亮非常。 正是楚倾娆用来刺他的匕首。 祈晟垂下眼眸,眸光沉沉地从匕首上划过,一瞬间,神情里竟浮现出些许怜爱的意味来。 然而及至开了口,说的,却是同方才毫无关联的话。 寥落的风声中,他轻轻地道:“你方才……当真是想要了我的命,是不是?” 楚倾娆闻言一愣,如何也没想到,他竟会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她亦是默然许久,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有些答不上来。 那时候的她除了“离开”二字,什么也没想。一切的行动,都是出于本能。 如若……如若他当真躲避得晚了些,自己是否会当真会将他划伤,或者洞穿他的胸口? 这个疑问盘桓在脑中,还未及解答,面前的男子却已然重新开了口。 “罢了,”他道,“已经没有意义了。” 声音极轻极淡,被风一吹,仿佛就要消散在夜色里,再也寻不见痕迹。 楚倾娆定定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原本满肚子的话,竟变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而这时,如雕塑般静立在沙地中的男子,却已经平静地转过身去。 “回去。”无波无澜地,他对周遭的暗卫吩咐道。 楚倾娆还坐在马背上,有些讶异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那人影已经彻底地融入夜色,消失不见了,她才有些恍然地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 沉默半晌,她抬手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沙摩多的背,道:“噗,居然真的被吓跑了!看来咱们还真有两把刷子啊!行了,走吧走吧,人家都跑了,咱们还留在这里吹冷风干什么!” 她语气轻松中透着笑意,一种极为刻意和夸张的笑意。 沙摩多闻言,微微侧过眼眸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夹了夹马肚子,提着缰绳缓缓地回到了北戎军队前。 方才那个领兵的女子已经站在最前列等候着。 沙摩多翻身下了马,这时候才看向她,微微皱眉道:“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带人来了?” 祝州虽处于胤国边境,但到底也是人家的地盘,万一此地有陈兵,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可就成了自己的人了。 故而这女子的举动,看似关键时刻扭转了局势,实则却是极为冒险的。 而女子听了他的话,却不以为然,只是撇撇嘴,嗔怪道:“大哥就是这样!我救了你一病,不感激我就算了,还如此责怪我,真是没良心!” 沙摩多闻言面色登时难看了些许,似乎经过短暂的思量,也觉得地貌似大概也许可能好些……是有点“没良心”。 然而女子却又“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大哥,我这是开玩笑呢,你还听不出来吗!不用当真的!”说着爽朗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然后霍然转向了楚倾娆。 “你好,我叫科沁。”大大方方地冲她一伸手,她微笑地看了沙摩多一眼,道,“我是他妹子。” 楚倾娆正由沙鹰侍候着添上了一件披风,闻声转过头来,定睛看了看面前这个眉目婉约,性格却十分爽朗的女子。大抵是因为长期在草原上的暴晒,她的肤色比起中原女子而言,要稍稍黑上一些,是十分健康的小麦色。 但不知道为什么,及至这么近地看了,她忽然觉得……对方有些眼熟的是怎么回事? 微微沉眉,去也同样清朗地一笑,握住了对方的手,道:“你好,我叫楚翘。” 话音落下,便感到两道沉沉的目光,正锁在自己这里。 楚倾娆别过头,同沙摩多无声地对视了片刻,终于无奈叹气道:“行了行了,其实我叫楚倾娆。” 科沁显然对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情况意犹未尽,听完楚倾娆的自我介绍,一双水润润的眼睛里依旧充满了好奇。 她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啊,他为什么要抓你回去?” 楚倾娆闻言,原本带着懒懒笑意的面容,便是不着痕迹地降了一僵。然而不待她做出回答,沙摩多已然大步走上前来,打断二人的对话,道:“这里还在胤国国境,难保对方不会重新追来,当务之急,先派些人马把货物带来,然后赶紧离开。” 科沁也知道这其中利害,便当即点了点头,亲自调拨人马去城中取货。 沙摩多正要走,足下却顿了顿,回过头来,不放心似的又看了楚倾娆一眼。 楚倾娆便抱起手,歪了歪头看着他,道:“其实你没必要替我解围,我没你想的那么娇弱。”tqR1 沙摩多盯着她看了看,最后无声地点点头,转头离去。 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不得不承认,他心里还是腾起一点不被领情的受伤之感…… 然而刚迈出步子,却又听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依旧是慵懒中,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意味,仿佛只是随口说出的无心之言。 可她说的却是:“多谢”。 沙摩多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听来无波无澜,无情无绪。然而快步走出对方的视线之后,他却及刹车般地站住了脚。 不自觉地勾起了唇,一抹笑意,竟是爬上了那素来冷峻如冰的面容。 于是一个刚好路过的北戎小兵,便险些被吓得飞了起来:什么,自家可汗居然笑了?!他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 祈晟一身厚重的大氅,沉默地坐于马上。 周遭不知何时,已经静谧得连风声也听不见了。所能听见的,只有马蹄陷入泥沙中,又重新拔起,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这声音响起又落下,单调而重复,将这夜色也衬托得越发深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忽然,几道身影划破夜色,冲了出来。 正是初一和他的暗卫属下。 骤然见了自家主子,他也是颇有些意外,举目朝他身后看了看,却并不见另一道清丽的身形,便不由皱了眉,道:“主子……” “回去。” 祈晟如墨的眸子扫了他一眼,神情一如往常。平静,淡漠,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事情,都不足以让他动容。说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停下马来,只是静静地从同初一擦身而过。 初一怔怔地站在原地,却隐隐觉得自家主子样子……有些反常。 然而,当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已然听得身后传来“碰”的一声闷响,却是人的身体从马上生生坠下,落在沙地中的声音。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太乱来了 “王爷!” 初一大惊,及至回过神来的时候,动作已经先于意识行动,整个人飞快掠起,来到祈晟身边,将人扶住。tqR1 近看才发现,对方一张冷峻的面容里,竟是没有半点血色。一张薄唇紧紧地抿着,同样苍白如纸。 这情形,初一一见便机警起来。他来不及请示,甚至来不及多想,便赶紧伸手将对方系得紧紧的大氅,一把扯开。 然后他的动作便狠狠地顿了顿。 果然,祈晟被大氅遮掩住地方,一片赤红,一身黑色的锦袍几乎也已经浸在了血中,触上去潮湿黏腻。 细细看去,竟是脖颈上,有一道极为细小的划痕。不深,不重,然而对他而言,却足以致命。 初一一张俊脸登时沉了下来。他没有动,只是忽然扬声喝道:“背身过去!” 周遭暗卫闻言,虽不明就里,但训练有素的他们依旧依言而行,纷纷转了过去,不再看向这边。 初一这才放心地从袖中除去那熟悉的白色瓷瓶,将药丸倒入掌心,随即送进祈晟口中。 这是王爷最大的秘密,走漏一星半点,于他而言将士灭顶之灾。故而初一不得不谨慎到极致,即便是面对了身为“自己人”的暗卫,也不能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 抬起对方的下颚,将药丸送入喉头之后,初一的心这才稍稍的平复下来。 心知对方风尘仆仆了几乎一日,奔走数百里,此刻定然是疲惫已极了。初一迟疑半晌,忽然出手如电,点向祈晟睡穴位。 眼看着对方陷入昏睡,他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音,淡声将他的情形交代了一下,“王爷这些时日夜夜挑灯批阅折子,今日骤然奔波至此,有些气力不支,稍稍歇息便能恢复。”顿了一顿,才抬眼看向周围,问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沉默半晌,一个暗卫出声道:“回头领,方才……王爷险些就能将娆贵妃带回来了。” 看到他那副样子,这个结果已不意外。 初一面色不改,只道:“继续说下去。” 于是暗卫便将方才的千钧一发之时,北戎可汗沙摩多和他的援兵先后赶来,并将楚倾娆带走一事,草草叙述了一番。 而初一的关注重点,却是另一个细节。 “你说……娆贵妃趁着王爷大意之时,用匕首攻向他,才寻到机会脱身的?”他问。 “是,”那暗卫道,“贵妃……出手极为迅猛狠辣,若非王爷身法迅捷,急急避开,恐怕……” 他不敢说出逾越之言,然而仅仅只是这三言二语的叙述,已经足以让人想见,方才的情形是多么的剑拔弩张。 娆贵妃,竟然对王爷出手了,还是实打实,动真格的出手…… 初初听到此事,初一也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王爷都亲自前来的,难道不是为了把一切交代清楚,包括云卿策身份的疑云么?娆贵妃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听到如此内情,又遇着王爷拉下身份亲自请她回去……这一切应该是再顺利不过的啊。 故而一路上,他心中虽然急切,担心北戎人会对祈晟不利。但除此之外,还是有一点小欢喜的。 他原以为,只要王爷肯低一次头,二人之间的疙瘩,便没有解不开的。 然而谁又能料得到,事情竟又发展成了这番不可收拾的状态。 耳畔,那暗卫还在将方才的情形仔仔细细地娓娓道来。然而初一实则早已走了神,听的对方话音落下,不再想起,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点了几个人,道:“去城中买辆马车,快去快回。” 几道人影闻声便倏然消失,初一这才暗自松了口气。抬手将祈晟身上的大氅重新掩了掩,无声地摇摇头。 虽然王爷已经多年不曾亲临战场,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方的身手如何,别人不知道,他初一还不清楚么? 纵然对方是出手不凡娆贵妃,也未必能轻易暗算得了他的。可也只有她,才能如此轻易地伤得了他。 到底是……从来便不曾想过,那人竟当真会对自己出手吧。 还是在明明知道他软肋的情况下……如此致命的一刀。 想到什么,他慢慢地沉默下来,周遭亦无人说话,只剩下风声呼呼,如怨如慕。 …… 由于担心夜长梦多,沙摩多没有在祝州多做停留,直接带着大队人马以及货物,马不停蹄地返回了北地。 好在祝州本就在大胤边境之处,及至到达北戎牙帐的时候,也不过用去了一夜而已。 楚倾娆被马车颠簸得直犯困,险些睡着。直到马车忽然停下,紧接着旁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道:“楚姑娘,醒醒,咱们到啦!” 正是科沁。沙摩多自然不会让一个女子起码而自己坐在马车里,故而便和她换了地方。 楚倾娆晕晕乎乎地睁开眼,晕晕乎乎地被她拉下了马车,然后又晕晕乎乎地站在了柔软到地面上。 干燥的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沁了晨露一般的凉。 楚倾娆一个激灵,便忽然清醒了过来。她举目四顾,只见东方既白,天还未全然大亮,只有一抹鱼肚一般的色泽在地平线处若隐若现。 近处,有半人之高的碧草,在风中摇曳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绝于耳。 如此天高地阔,纵然是楚倾娆也是头一次见过。 心境也不由得位置骤然开朗。仿佛有什么排山倒海自胸中席卷而过,将那些已逝的,过往的,陈旧的一切,尽数涤荡得再无痕迹。 深吸一口气,她勾了勾唇角。目光微移,却正见沙摩多正立在不远处,玄衣如墨,整个人映在薄暮晨光,犹如雕塑。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直看着她。深深地凝视着,目不转睛。 直到被她发现,才有些仓皇地挪开了视线。 然后又抬手握成拳,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道:“我已吩咐人给你布下蒙古包,奔波了一夜,先去歇息吧。” 楚倾娆“嗯”了一声,没有戳穿他神情里的局促。便挥别了科沁,跟随者北戎的下人来到了属于自己的蒙古包。 进帐时候天还昏昏暗暗的,北戎人除却值夜的守卫外,也大都还陷入睡眠之中。而等楚倾娆一觉醒来时,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她伸了个懒腰,草草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起身走出蒙古包,便见沙鹰正在逗弄着一只通体灰白的海东青。 海东青是鹰类的一种,飞得极快极高,素有“万鹰之神”之称。北戎人作为典型的逐水草而居,靠捕猎为生的游牧民族,已然成功驯化了它们,为捕猎做最合适的前哨。 楚倾娆无论是在现代还是中原,也不曾见过如此霸气侧漏的鹰,见状也忍不住好奇起来,走过去和沙鹰一起调戏之。 奈何人家“万鹰之神”高傲得不可一世,见了她们两个愚蠢的人类,只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连她们送来的小食也不屑一顾。 正此时,却听闻不远处一阵喧嚣,楚倾娆转头看去,便见沙摩多正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从象征着北戎王权的牙帐中走出。 他已然褪去了那穿在身上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汉人服饰,换成了兽皮和麻布拼接而成的北戎服饰,一头乌发也披散了下来,整个人沉稳之中平添几分野性。 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样更适合他。 而簇拥的人中,有四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格外注目。他们离去的时候,沙摩多甚至顿住脚步,单手按住胸口,对微微行礼,目送他们离去。 那些老头却忽然意识到什么般,扭头齐齐朝楚倾娆这边看了一眼,顿了顿,又七嘴八舌地同沙摩多说着什么。 沙摩多自始至终神情都内敛而谦恭,微微颔首,神情却也不卑不亢。 那一眼,显然不怎么友善…… 楚倾娆起初有些莫名,但转念一下,倒也并不奇怪。北戎和大胤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更何况沙摩多之前还差点在大胤被人逮着了,连累着迁怒一下自己,也完全可以理解有木有…… 哦对,更何况自己还长得像沙摩多他妈,而不,是后妈。 真是贵圈真乱啊…… 楚倾娆正感叹着,却骤然听见身旁的沙鹰道:“北戎是有四个部落合并而成,沙摩多虽是名义上的可汗,然而做出决策时,却也须得同各部落的头领商量,也就是那四大王公。” 楚倾娆一脸“卧槽”地转头看向她:才多久,她就把情况又给打听清楚了?!这样的情报人才如果放到现代去,她简直怀疑自己都会失业啊有木有。 沙鹰看出她的讶异,咧嘴一笑,道:“主子不用奇怪,我从小学过北戎语。” 楚倾娆了然颔首。沙鹰这种专门为杀人而培养出来的机器,从小学习各种杀人技能乃至语言技能,倒的确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就像前世的她精通十八国的语言一样……只可惜穿越过来除了母语一个也用不上。 于是也就没有再多问。 而沙鹰用余光看了看她,心中却有思绪百转千回地绕过。 自己的确会北戎语没错,但那些情报,却并不是在方才打听清楚的,而是……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多早以前?她分神地想了想,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其实时间并不长,却隐约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甚至重生般的感觉。那时候,经历了最惨痛失败的她,曾经失去了生命的意义。 若非楚倾娆识破了她的身份,或许,从那之后,她当真会以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小女孩身份,就此生活下去,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她原以为,自己再无机会重新直面过去的那一场失败。可谁有能料到,辗转几番之后,她竟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原地。 自己……难道当真就杀不了他么? 目光在远处慢慢地聚焦,定在一点。她双手缓缓地握成了拳。 正此时,却骤然听得一侧的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跃跃欲飞。再看,却见是沙摩多已然送走了那四大王公,正阔步往这边而来。 沙鹰眨了眨眼,瞬间便敛去了眸心的冷冽和杀气,换成天真无邪的模样。 而她身旁的楚倾娆,早已懒洋洋地躺在了柔软的草坪上,口中不知何时还叼上了一根狗尾巴草。加上穿着一身简易的男装,那模样活像个俊美风流的纨绔子弟。 沙摩多定定地看着她,末了,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立定。 楚倾娆没有动,见他过来,便扬扬眉,打趣道:“这草原当真是好地方,空气多好!”还没有雾霾! 沙摩多点点头,一张峻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眼底却隐隐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楚倾娆看在眼中,大概可以联想得到,和方才那四老头剜自己的那一眼有关,便也直率地道:“可汗可是有话要说?” 头一次听她如此自然地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沙摩多起初竟有些不适应。立在原地稍稍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应该赶紧说出口的话。 他有些局促地低垂下眼眸,道:“有一件事……还望楚姑娘周知。” 哟,都会用“周知”这么文绉绉的词了,汉语水平进步不小嘛。 楚倾娆笑眯眯地一勾唇,道:“什么,搞得这么正儿八经的?” 谁料沙摩多闻言,竟是将眉眼越发低垂了下去,两道目光几乎要埋进脚边的土地里。 小麦色的面容里,更是浮上了点点红晕。 第一百三十章 一秒钟怀孕变王妃 这么大块头的人,居然害羞了? 楚倾娆不禁睁大双眼,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这样突变的画风。不过……倒有点反差萌就是了。 然而下一刻,出于羞涩之中的沙摩多,开口说了一句话,让这原本就已经够纠结了的画风,再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tqR1 他低声道:“明日我会告知全部落……封你为王妃。” 纳尼?! 楚倾娆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了才道:“等等,你说什么?”一定是她对汉语的理解方式出现了问题…… 而沙摩多一语既出,反而多出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架势,便抬起眼眸,直视了她,重复着自己的话,道:“明日会我封你为王妃。” 只是,他红得明显可见的双颊,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反应…… 话音落下,又颇有些局促地附加上了解释,道:“王叔们对你身份有疑,我唯有如此,才能让你留下。” 楚倾娆闻言,原本微微张大的眸子,便垂了下来,神情也恢复如常。 虽然沙摩多解释得并不多,但以她的聪颖,以及之前从沙鹰处听到的情报,却也很快地明白了其中缘故。 沙摩多初为可汗,虽名义上统领北戎,实则在权力上却是有颇多制肘的。在同大胤关系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还带回来一个模样先可汗王妃的女子……可想而知,四大长老定然会借机发挥百般阻挠,不让她留下。 想到这里,楚倾娆稍稍敛眉,仰头看向立于身前的高大男子,道:“却不知可汗是怎么让他们相信我身份没问题的?” 知道她已经心生怀疑,自己终究还是瞒不过。沙摩多的脸登时又红了些许,半晌后,竟细若蚊哼地道:“他们并未打消疑虑,只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子’,不得不妥协让步。” 楚倾娆:“……” 一定是因为之前已经有个晴天霹雳了,现在遇着这“一秒钟怀孕变王妃”的剧情,反而觉得很淡定了是怎么回事…… 见她不说话,沙摩多向来平静无波的眼底,少见地有了急切要解释的冲动。 “我……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他语速有些急促,“毕竟北戎和胤国的关系……” 而楚倾娆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实则早已恢复了平静。 眼底重新染上一抹无所谓的慵懒,她冲对方摆摆手,漫不经心地打断道:“我知道了,就这么着吧,我没意见。”顿了顿,添了句,“也是……劳你费心了。” 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明白对方之所撒下这弥天大谎,到底还是为了方便自己能如愿留下。 毕竟自己虽然从不曾开口提及身上的那笔烂账,以他那日所亲眼目睹的,自然也能猜得到七八分。 故而这一次,她用了“你”而非“可汗”二字称呼沙摩多,便是意味着,自己是在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道谢,而非其他。 至于王妃啊假怀孕什么的,不过是个头衔和说辞而已,对她而言根本无须在意。 沙摩多闻言,眼底的局促果然淡去了几分。他静静地凝视着楚倾娆,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迟疑了半晌,终究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嗯”,然后留下一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去。 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楚倾娆正叼着狗一把草,颇有些讶异地扬眉,就听旁边传来“扑哧”一声笑。 沙鹰把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看着她笑眯眯地道:“主子,我怎么觉得……可汗他对你有意啊?” 以沙鹰的性子,平日里是极少这么主动八卦的,楚倾娆维持着惊讶的表情看向对方。但她生性随意洒脱,只当二人如今共过患难,主仆之分也不那么明显了,自然也可以随意些。 很快,眼底的讶异被平淡天然所取代,她懒懒地仰起身子,重新靠回身后的草地上。只是静静地看着碧蓝如洗的天幕,不回答。 沙鹰的声音再度从一旁传来,“主子……是打算日后都留在这里了么?” 她话虽是这么问的,但楚倾娆清楚这话中更深一层的意思。沙鹰真正想打听的,是她对沙摩多的感觉。 留,便是接受;走,便是拒绝。 不知为何,隐隐地,她只觉得,沙鹰这问话之中真正所在意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沙摩多。 脑中骤然浮现出方才她如数家珍般道出北戎的情形,一种不可思议的念头,便忽地浮上脑海…… 然而楚倾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分毫破绽,她只是慢慢地阖上了眼眸,轻声道:“你以为……这种太平日子,还能有多久?” 沙鹰顺着她的话想了想,一时间竟是一怔,说不出话来。 楚倾娆已然静静地开了口。 她依旧没有睁开眼,只是任凭的天空中流云洒下的阴影,落在自己微微有些苍白的面容里。 许久许久,才低声道:“大胤和北戎……迟早会有一战。” 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那人绝不会任由着沙摩多和他的北戎一点一点壮大,蚕食着北方的国土。 绝不会。 语声落下,楚倾娆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叹了口气。 那声音太过轻缓,几乎低不可闻。很快便落入风中,被远远地吹散开去,如同被抛掷在身后的曾经和往昔,逝水东流般,不可追回…… …… 昏暗的房间内,只有一灯如豆,在茫茫黑夜中,微弱地跳动着。 忽而一阵凉风吹来,力道颇有些大,竟将窗棂也掀开了几分。于是很快,便换得屋内那人,一声压抑的低咳。 初一赶忙将窗户掩上了,又匆忙沏了一杯热茶端了过去。 眼看着桌案边的男子接过茶碗,放在唇边啜饮了一口,整个过程却是头也不抬,只是定定地看着桌边的奏折。 他迟疑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劝道:“王爷,已经三更天了,您的身子还未大好,还是早点歇息为上吧!” 祈晟闻言,淡淡地抬起眼,看向他。 一双眼眸深若沉潭,幽邃无光,唯有眸心印着面前的点点烛火,才似有了几分生气。 初一心中便又是一声叹息。 自打那日回来之后,祈晟便病了一场。 他是习武之身,身体底子按理说应是极为厚实的,然而再强健的体魄,也抵不过日夜为国事劳心费力之后,又风尘仆仆奔袭一日,最后还生生挨了一刀血流不止…… 于是这场病,虽不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大病,却也将他原本山岳般逼人的气势着实削去了几分。 只是小皇帝尚还不能独自处理政务,放眼朝堂也没个可以帮衬的人,于是眼看着奏折越积越多,他病稍稍好了些许之时,便下了床。 初一在心中曾无数次地吐槽:谁说我家王爷无情无耻无理取闹,分明就是天生劳碌命好吗!谁说他独断专权手揽朝纲,换个人能在这位子上坐稳,我跟你姓好吗! 要知道,高处不胜寒,可不是个好受的滋味……初一虽然不曾亲自经历过,然而耳濡墨染这么多年,心中却也跟明镜似的。 许是初一看向自家主子的双目太过于惩治,这一次,祈晟居然破天荒地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将手中的朱笔搁了下来。 初一简直要开心得飞起!忙屁颠屁颠地鞍前马后,扶着对方上了床,为他除去披在肩头的外袍,还不忘重新沏了碗茶给他睡前润润嗓子。 祈晟一言不发地端起茶碗,及至放在唇边时,动作却忽然顿了顿,一双黑眸抬起,看向初一,道:“北戎那边情形如何?怎么不见消息送来?” 便如同沙摩多虽然身在漠北,却早已暗中在大胤安插了无数眼线,探听消息一般,祈晟在北戎,自然也早已安插了自己的消息网。 故而他虽然坐镇京中,但对于北方任何一丝半点的动静,却无不是清清楚楚。 并且那消息,是在每月的十日,二十日,以及最后一日主动被呈到他面前的。 近些时日里,各种事情接踵而至,祈晟一时间竟忘了此事。饮茶时脑中一念闪过,今日已是本月的二十二,却并无北戎的最新消息呈于案头,故而便有此一问。 而初一闻言,却是心头骤然一个“咯噔。” 他笑着道:“消息自然是按时送过来了!只因着王爷先前病着,便没有呈上。再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夜已深了,王爷还是先歇息吧,明日再看不妨。” 按理说,初一身为暗卫,在伪装方面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几乎不会露出任何破绽来。 然而祈晟却是做了他好几年主子的人,对对方的性情,摸得恐怕比他本人更为清楚。 一听对方的语气,便知道其中有蹊跷,便道:“拿来我看看。” 初一心头又是一紧,意识到终究还是没瞒过自家王爷。 可是……以王爷现在这样的情形,他怎么敢轻易让对方知道那消息的内容? 一时间也失了主意,只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祈晟一双黑眸如同夜空下暗涌遍布的深海,无声地锁住他的面容,半晌后,稍稍加重了声音。 他简短地重复了自己的话,“拿来。” 谁料半晌没动的初一闻言,却忽然“噗通”一声,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跪着。 祈晟敛眉看着他,半晌后,眼底浮现出一抹淡淡的了然。 他低垂下眼眸,声音似是轻了些,“是关于她的消息……可是如此?”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扑面而来的酒气 初一身形一震,却依旧在地面上跪得笔挺,不发一言。 祈晟心中便越发如明镜般清朗,他没有在追问,只道:“给我看看。”这一次,声音竟是轻缓了许多。 初一迟疑半晌,心中实则也明白,这天下哪里有过不透风的墙?自己纵然是瞒,又能瞒得了多久?迟早有露出风声的一天。 便缓缓地伸手探入衣底之中,摸索半晌后,终是取出一个信封来,双手呈上。 这信封用羊皮纸所制,上面印着十分简单的花纹。乍看之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于祈晟而言却是再熟悉也不过。 每个月中,他都有三日会如此刻一般,从旁人手中接过这羊皮纸信封,然后亲手打开。 这一次,也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心境已然起了变化。 祈晟将那信封握在手中的时候,心竟微微地有些收紧起来。然而他却着意不给自己设想其中内容的机会,只是很快地将其接过,展了开来。 初一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跪在地上,正借着屋内昏暗的灯光,和自窗外流泻而入的单薄月色,仰面看向自家坐在床榻边的主子。 祈晟双目如同最幽深的潭水,静静地扫过手中的纸页,无波无澜。许久许久,他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甚至……动上一动。 太平静了。这是一种静若死水的,过了分一般的平静。 初一皱皱眉,凝视着对方,半晌后试探着低唤了一声:“主子?” 祈晟入如梦初醒,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淡淡的看向他。 抬手将纸页慢慢地折起,连同羊皮纸信封一道递给初一,他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初一恭敬地将东西接过,他缓缓站起身来,然而低头看了看自家主子的模样,心里却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他悲,他怒,自己都能接受。唯独是这样全无波澜,没有感情的反应……让初一心中忐忑不已。 即便是奉命举步走到了门边,他依旧忍不住回头重新朝床榻边看了一眼。 祈晟一身素白的里衣,雕塑一般,静静地坐在床畔。一张冷峻的面容已经隐没在了阴影之中,越发教人看不清那眼底的神情究竟如何。 初一心中沉重,无声叹息。 正迟疑着是否该说些什么,却骤然听得屋内一声闷响。 他惊讶抬头,便见方才还端然而坐的那道影子,此刻竟已倒在了床榻前的地面上。 “主子!” 初一忙大步奔了过去。心道自己还是疏忽大意了,主子虽然平素里身体强健,然而一旦失血过多,之后一连数日里,身体都会出于极为孱弱的状态。 又怎么还经得起这么大的刺激! 他心中一慌,手上便不由自主地一松。只见那羊皮纸的信封并着里内的信纸脱手而出,飘飘扬扬落于地上。 被风一吹,信纸展了开来。 只见上面写着两行简单的字: 十七日,北戎可汗归返。 十八日,封妃。女子系汉人,身份暂不明,已有孕在身。 …… 平心而论,钱思妍是当真没有想到,祈晟会有主动唤自己前去的一日。 虽然对方在得知自己怀有身孕之后,同意让她暂时留在府中。然而却也仅止与如此,自那之后,便只当她根本不存在一般,从未见过。 钱思妍虽存了主动勾搭的心思,但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需要扮演的,是一个无怨无悔追随王爷的白莲花女子形象,可以故作哀怨或者强装笑颜,却绝不能流露出半分迫切和强硬之态来。 再者,上次勾引失败,也让她意识到,对于祈晟,以美色诱惑之或许并不管用。 她不可操之过急。 故而,这些时日里,钱思妍终日只是做出一副顾影自怜的样子。没事凭栏四顾,抹抹眼泪,吟诵几句伤春悲秋感叹悲欢离合的诗词。或者临风叹息,轻轻地抚摸着小腹,用大小适中的声音,和尚未成型的孩子说着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通过周围暗卫之口,被准确无误地传达到那人的耳中。 他虽然并不关心自己,却并不代表,不会关注自己。 钱思妍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知道此刻的自己,在那个男子的心中,并不能占据怎样重要的地位。而她所要的,也不是这些。 能依附着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男子,平步青云,荣华一世……便足够了。 而她唯二的筹码,便是这张脸,以及……肚子里的孩子。 无论这个孩子日后将成为嫡子还是庶子,它都将成为一根无法剪短的纽带,把自己和这个王府,和这个人,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钱思妍稍事打扮,来到房门外的时候,初一正站在门口。 他看了她一眼,态度虽不怎么友善,但到底还是冷淡而客气的,只微一颔首,道:“钱小姐,王爷在里面。” 知道这个年纪尚轻,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男子,在镇南王府中地位却几乎是一人之下,钱思妍也维持着弱柳扶风,温柔可人的模样,冲他恭敬一回礼,道:“有劳。” 声音落下,便走上前去,缓缓地推门而入。 房间不是书房,仍旧是上次她来过的地方——一个女子闺阁。 滞留在镇南王府的这些时日里,钱思妍暗中打探过,虽未曾从旁人口中直接听到这屋子的用处,却也隐约得知,这是祈晟不久前,才刚刚修缮布置一新的。 于是,这房间是为何人所准备的,便也不言自明。 那时钱思妍才算是有些了然,为何这个男子面对了她百般的挑逗和勾引,却能坐怀不乱,反而十分生冷地将自己赶出房间。 但也正因如此,对自己而言,反而是最大的良机。 在他心中,那个女子的地位越重,自己便有越大的可能,取而代之。 毕竟再强大的人,也是有脆弱时刻的。只要抓住了那一刻,自己费心费力谋划的一切,便不会付诸东流。 想到此,钱思妍调整好面上的神情,终于提着裙角,迈步走进了屋内。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残阳如血,自窗口投入,把屋内的一切染成了金黄的色泽。然而屋内并没有点灯,夕阳所不能及的地方,便泾渭分明地深陷进了一片又一片的黑暗之中。 钱思妍甫一进门,便嗅到了扑面而来的酒气。 这浓烈的几乎化不开的气息,让怀着身孕的她,在没有防备之下,竟一时间有了作呕的冲动。 抬手掩住了口鼻,她极力地平复着喉头和腹中翻涌出的不适,半行之后,终于调整好呼吸,适应了周遭的酒气。 随后她才用婉转而温柔的声音,冲着屋内轻轻换了一声,“王爷。” 偌大却空荡荡的屋子很静,几乎落针可闻。 她的声音落下之后,许久,才换得一声沉稳中略带喑哑的回应,“……嗯。”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钱思妍微微敛眉,隐约听出,那声音之中,更带着一丝有别于平日清醒之态的含糊和朦胧。 于是迟疑半晌,她也不待对方的传唤,便又往屋内走了几步。 桌案上奏折有些凌乱地摊开,朱笔也放在了砚台上,毫端如血一般的色泽早已干涸,显然是搁笔许久了。 祈晟正弓着一条腿,坐在窗台上。 他一身黑衣如墨,如同夕阳西下之后,那无星无月的夜空。背影瘦削而挺拔,在黑衣之外,更拉出一条长长的深色阴影来。 他单手扣着一个酒坛,手肘搭在弓起的那条腿上,同平日里冷淡自持,清端整肃的模样颇有些大相径庭。一时间不像那个权倾天下的尊贵王爷,倒像是个纵马江湖的落拓侠客。 他侧头看着窗外,似是十分出神,便连钱思妍的靠近,也未曾理会。 只是间或地拿起酒坛送到唇边,饮下一口,再懒懒散散地将手臂垂下。 如是三番之后,酒坛终于一空。 他颇有些不耐地摇了摇,最后扬手,将它扔在了地上。tqR1 然后站起身来,一回头,看见静静侯在一旁的钱思妍,透着慵懒和迷离的双眸之中,便霍然闪现出不可思议的惊讶之色。 钱思妍原以为他醉意之下,早忘记了自己的到来,却不料对方讶异过后,竟是大步走过来,抬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 那力道极大,出手又快,不给人留下任何挣扎和反抗的余地。 钱思妍大惊。她重生之后,虽在医术和心计上过于常人,然而毕竟只是个闺阁女子,并不通武艺,更遑论对抗祈晟这样一个高手。 这让钱思妍打从心低里有了一刻的慌乱。感觉到气息的越来越稀薄,她只能极力地从喉头里发出低声的呜咽,试图唤起对方的怜悯之心。 果然,不出多久,那死死恰在喉头上的手霍然地松了开来。空气如潮水般涌入,钱思妍大口大口近乎贪婪地吸着,下一刻,手臂却是一痛,竟是被人用力一扯,将整个人摔进了怀中。 是的,不是拥,不是抱,而是摔。 这近乎仓皇的力道,让钱思妍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而就在这时,她却听到男子的声音,急促地,低沉地,沙哑地,压抑地,带着湿热的气息,喷薄在耳侧。 “楚倾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你竟然还敢回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要你,悔恨终身 钱思妍在短暂的怔愣之后,终于明白,对方这是将自己错认成了楚倾娆。 感觉到紧缚在手臂两侧的力道越来越大,喷落在自己耳后的呼吸也越发粗重,这若是换了平日,她定会喜出望外,恨不能立刻投怀送抱,将人拿下。 然而此刻的她却是不然。 肚子里的孩子才不过一月左右,尚是最为脆弱的时候,若是贸然行了房事……那么不仅是脸,自己就连滑台的遭遇,也会和楚倾娆一模一样了。 故而她只是发出微弱的抵抗,轻声道:“王爷,王爷,是我,钱思妍……” 然而祈晟根本恍若未闻,不仅没有放开她,竟是忽然一俯身,将她打横抱起,迫不及待地走向床榻。 感觉身子被骤然扔在榻上,面前一身酒气的男子甚至没有起身,便直接带着漆黑的影,重重地覆压而下,将她瘦削的身形全然地笼罩在其中。 钱思妍当真是花容失色了,即便是她,也从未真正地见过,一个全然失去了理智的男子,会是何等的模样。 她一手护着自己的腹部,一手撑在床榻上,颇有些狼狈地往里内退缩。 然而祈晟的双目却早已失却了过去沉定如水的情形,带着一股如狼似虎的欲望,不容得任何反抗和忤逆。 “你别想逃……别想再逃!”他从喉头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抬手扯住钱思妍的衣襟,近乎粗暴地骤然一拉。 “刺啦”一声锐利的声响之后,女子的衣衫已经破碎了大半。 钱思妍慌乱不已,然而背脊已经抵在了床榻内部的墙壁上,退无可退。情急之下,她只能带着哭腔喊道:“王爷,不行啊!我肚子里……还有孩子!” “孩子”二字,如同打开了某种闸门一般。祈晟的动作忽然在原地顿住。 他俯着身子,双手撑在床板上,乌黑而幽邃的眸子微微眯起,死死地盯住钱思妍的面孔。然而那目光却似乎有些飘忽一般,虽然看向了她,却并没有真正地看见她。 见他没有再继续,钱思妍心底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刻,面前的那道高大的身影却忽地又扑了上来,这一次力道极大,竟是将她生生地仰面压倒在了身下。 “别,不要……”感觉到对方俯身重新将脸埋进了自己的颈窝,钱思妍身子本能地抖了抖,忙抬手试图将人推开。 可是对方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只是用双手紧紧地将怀中的自己圈在双臂之中,力道不大,却明显地带着颤抖。 钱思妍便稍稍愣了愣。 而这时,祈晟却带着醉意开了口。 “楚倾娆……楚倾娆……”带着明显的压抑着的痛苦,他声音很低,却几乎是嘶吼一般地,一遍一遍,重复地唤着这个名字。 意识朦胧间,偏偏有些画面却还清晰如昨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凌乱,破碎,走马灯一般地闪现而过,最后定格在了那张有些破旧的信纸上。 纸上写着这样一行字: “十八日,封妃。女子系汉人,身份暂不明,已有孕在身。” 字是冰冷而不带任何情感的,就好像那时候从自己胸前划过,最后在脖颈处留下一道不重,却足可致命伤痕的那把匕首一般。 于是他便明白,那时候,她是当真动了杀意的。 而在看到消息后,他又进而明白了另一件事:她为何会动杀意。 信从北边发出,来到宫中的时候,是当月的二十日,离二人分道扬镳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零十日。 换而言之,就是楚倾娆已经在没有自己的陪伴之下,度过了两个“望日”,两个媚毒发作,至阴至寒,唯有男子的阳气才能化解救命的夜晚。 那个时候……是谁在她身边? 结合他所耳闻,所目睹的,加上着信中所传达出的消息……一切已经不言自明。 醉意之中,这个念头如同生了爪牙,从迷离的神智中无孔不入地钻出,藤蔓一般地缠绕住了他的喉头。 祈晟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他紧锁着眉,霍然将身子高高地弓起,把自己的脸,紧紧地埋进了女子的脖颈之侧。 仿佛如此,便能将回忆和念头尽数驱赶而去,便能将心底那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尽数化解…… “楚倾娆,你会后悔……终有一日,你会为今日的决定……悔恨终生……” “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痛不欲生……” 困兽一般,他一声又一声地发出低吼,直直彻底失去神智,昏迷过去。 …… 三日后,镇南王拟将迎娶钱思妍为侧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胤王朝。 此事一出,朝野上下顿时炸开了锅。 虽然钱思妍的父亲钱与兴身居户部尚书的高位,钱家在朝中又颇有些裙带,但钱思妍毕竟只是个出身卑贱的庶女,名不见经传到,京城众人甚至连她的模样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给尊贵如摄政王做个侍妾已属十分高攀的了,如今竟能坐上了侧妃的位置,这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再者,祈晟在虽没少在后宫里“金屋藏娇”,素有风流之名,但如此这般堂堂正正地将一个女子娶进门来,还当真是头一遭。 但由于这女方所在的钱家,乃是非摄政王一党,故而朝中也有人猜测,王爷此举,是否是想借联姻,进一步稳固地把持住朝政,党同伐异。 一时间,朝堂内外议论纷纷,却始终莫衷一是。 而就好像祈晟不会放过北方任何蛛丝马迹一样,远在漠北之地的沙摩多,自然也小心翼翼地关注着大胤的每一点动向。 当这消息顺着北风,被吹到了犬戎所在的广袤草原的时候,楚倾娆正手提马缰,骑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 她已然换上了一身圆领胡服,一头乌发被松松地扎在脑后,给整个人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朔风呼呼作响,将没过马蹄的碧草吹得东歪西倒。她双目如鹰,直勾勾地盯住远方的一个点。 沉凝半晌,她双腿忽然一夹马肚子,便连人带马地冲了出去。 动静之下,之间草丛中一物飞快地窜动起来,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躲避。 楚倾娆双目锁住了那动静的所在,忽地一拍马背,便腾身而起。凌空一个漂亮的空翻,赶在落地之前,已经伸出手去,抓向那草丛身处。 及至双足重新稳稳落地之时,她手中已然牢牢地拎住了一双兔耳朵。 很快,周遭传来阵阵赞美的欢呼声,正是在一旁观看的北戎人。 众所周知,兔子是极为敏锐的动物,极难捕捉,故而历来便有“狡兔三窟”的说法。 更何况是高坐于马上抓兔子。 这是北戎人在放牧之余时常做的一个游戏,因为难度极大,鲜少有人能成功。并且,过去就算有人成功,也大都有运气的成分在其中,比如,恰好遇上了年老体衰,或者行动力并不强的兔子。 而楚倾娆方才的成功,在倚靠武功的同时,更是实打实地借助了策略。 骑马奔向兔子,实则是故意造成“声东击西”的假象,引得躲在深草里的兔子开始移动,暴露目标。而真正的目的,却是凭借着人力之迅速,将它擒拿到手。 北戎人民风淳朴,并未因楚倾娆是个女子,而对她的身手嗤之以鼻,相反更是毫不吝惜地露出赞赏之意来。 ——幸好楚倾娆来的时间短,平日里也不怎么抛头露面。故而北戎人若是知道,现在这位正在马上折腾的女子,正是自家可汗那位新迎娶的,“怀有身孕”的王妃,非得吓得坐地上不可。 听着周遭的呼声,楚倾娆唇角浮出一抹满意的笑。却倒不是为了那些根本听不懂的话,而是终于可以确信自己的身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将雪白的兔子抱在怀中,她抬手摸了摸毛茸茸的兔耳朵,又揉了揉那软乎乎的身子,最后只冲旁人微微一颔首,便转身回到自己的蒙古包外,蹲下身,把兔子放回笼子里。 往里面多放了一把蔬菜和一根萝卜,小家伙受了惊,得多给它一点补偿。tqR1 沙摩多便是在这时候出现在楚倾娆身后的。 他原本正欲进蒙古包寻她,刚要进门时,却骤然看见了那蹲在一旁的熟悉背影。 经过数日的调养,楚倾娆的身子不再瘦削只剩了一把骨头,侧脸的弧度稍稍圆润了几分,肤色也白皙中透出了红润。 而此时此刻,她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兔子的模样,更是少见地添了几分孩子气。 于是沙摩多的脚步便不自觉地定了下来,不说话,只是隔着风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但即便楚倾娆正背着身子,又怎会觉察不出身后的动静。逗弄完了小兔子之后,始料未及地,她忽然开了口,道:“可汗在我身后站了这么久都不开口,想来,要说的定会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了?” 沙摩多沉肃冷峻的面容依旧面无表情,听闻此言,双眉微微一扬,却也没有否认,只单刀直入地问道:“祈晟的消息,你……可想知道?”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声音很沉很平静,表情之中也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实则藏于身后的手,却是不自觉地,微微地握成了拳。 实则,他是有些在意的。在意楚倾娆是否会想要知道,知道之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然而出乎沙摩多意料的是,楚倾娆的反应,十分平静。 他看得出,那不是一种过度伪装之后的平静,而是,一种淡然若水的平静。 她并没有刻意地回避,或者故作豁达,一双黑眸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唇边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道:“你都把关子卖到这个份上了,我能不想知道么?” 沙摩多稍稍愣了愣,随后也不再迟疑,只淡声道:“他封了一个女子为侧妃,不日之后,便将迎娶过门。” 楚倾娆闻言,沉默半晌,才道:“哦。” 这个消息,对于她而言,虽然在意料之外,但细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对他而言,那个女人怀有的是“他的骨肉”,在失去一个孩子之后,变得越发珍贵的另一个。 沙摩多那一句话音落下,便没有再说更多。他只是一贯地沉默着,如同一棵古老的树木般,默默地守候着她。 而半晌之后,楚倾娆忽然转头看向他,道:“有酒么?” 沙摩多微微讶异,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快地唤人送来一坛酒,并上几个酒碗。 通过这些时日的了解,他已然看出面前的女子,骨子里实则是个性情中人。喜怒哀乐极少地压抑在心中,只是随性而洒脱地展露出来。 而他,愿意纵容她一切情绪的表露。 故而此刻,哪怕她心中苦闷,想要借酒浇愁,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然而沙摩多并未想到的是,楚倾娆要来酒,斟满酒碗之后,却并没有送入口中。而是站起身来,对着朗朗的朔风忽然一扬手,将酒尽数撒入了茂盛的草丛中。 “阿策,”她微微仰头看向天,声音很淡,“这杯酒,敬你曾为我做过的一切。” 沙摩多沉默地立于她身后,看着她纤瘦窈窕的背影,孑然地立于风中。虽有些惊讶于,她竟然并非是借酒浇愁,但很快,却也释然地接受了。 这个女子,从来便不按常理出牌,从来便,给他带来诸多意外和惊喜。 倒空酒碗,楚倾娆手一松,任那酒碗无声地落入草地之中。 然后她一回身,朝自己的蒙古包走去。只在同沙摩多擦身而过的时候,脚步顿了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竟仿佛是反过来安慰他一般,道:“我没事,多谢。” 然后便在沙摩多讶异的神情中,大步离去。 沙摩多定在原地,徐徐抬起手,抚摸上方才被女子拍过的地方。半晌后,用力慢慢握住。 那力道,正是他心里那想要将对方留在身边的无限冲动。 草原上晴空万里,一望如洗。风吹碧草,牛羊成群,正是一副祥和而宁静的时刻。 其时天下太平,山河安定。 然而,距离战火重燃,九州板荡的那场变故,却只剩下两年零四个月而已。 第一百三十三章 求娶 又是一年芳草绿。 在经历了严冬的洗礼之后,草原上原本及膝的碧草早已泛黄干枯,零落成泥。浅草重新抽出嫩绿的尖芽,给原本土黄的大地上覆盖上了一层融融的生机。 当大胤使臣带着一封摄政王祈晟所书的亲笔书信,千里迢迢北上,来到北戎牙帐的时候,楚倾娆正单手扶着腰,挺着已经十分显出身形的大肚子,在一群北戎女眷的簇拥下,停在了自己的蒙古包外。 冲她们一一做别后,才在沙鹰的搀扶下,走了进去。 门帘刚一掩上,她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在羊毛毡上盘腿坐下了。与此同时,一只手已经伸进衣服里,无比熟练从中掏出一个软枕头来,干脆利落地扬手甩到一边。 饶是这动作沙鹰已经见过多次,却依旧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走过去把东西捡起,揉了揉,道:“主子,下手可轻点啊。万一摔变了形,小心被那些女眷看出来。” 楚倾娆十分不爽地伸了个懒腰,就势双手抱头倒在了羊毛毡上,仰头看着蒙古包的顶端。 顶着那“王妃”的头衔,在这漠北已经厮混了一个冬天,起初日子的确滋润,想干啥干啥,没人敢拦着。 可时间一长,问题就来了……毕竟,她是如今北戎可汗“怀着身孕”的唯一王妃,北戎人再怎么尚武,也不至于傻到让王妃肚里揣着一孩子,没事骑个马,打个猎,兴致来了没准还来几个后空翻什么的…… 于是楚倾娆在最初“显出肚子”的时候,就被严令禁止各种剧烈运动了…… 沙摩多倒是极为体谅她,怕她成天在蒙古包里憋得慌,还特地弄来一批亲王属下的女眷,陪她解闷。 可问题是,在北戎这个尚武的地方,纵然是女眷,也几乎个个都是骑马射猎的一把好手。平素里聚会,也是打打这,射射那。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她们一群人骑马射猎,楚倾娆一个人坐在操场边巴巴地看着,身后还站着沙鹰等几个北戎女仆严防死守地盯着,仿佛生怕她那“孩子”什么时候会从肚子里蹦出来似的。 哎,能看不能吃,简直比不能看还煎熬有木有! 关于这假孩子的事,楚倾娆曾经问过沙摩多,等足月了他要怎么圆这个弥天大谎?难不成要随便抱个孩子“狸猫换太子”,认成儿子? 据她所知,北戎对于血统一事,虽然没有中原地区这么讲究,但貌似……也不会这么随便吧? 而沙摩多对此却十分淡定,他沉肃着一张脸,只道:“能让你留下来便可。” 这显然不是对于楚倾娆问题的直接回答,但楚倾娆闻言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她并非草木,岂能感觉不到沙摩多对自己怀有的别样情意?但有些事,装傻要远远好过于戳破,她没办法给出什么回应,索性就心怀感激,装傻到底好了。 正当楚倾娆为了不能骑射打猎,纵马草原而唉声叹气的时候,门帘却忽然被人一把掀开,漠北炽烈的阳光从外投入,在蒙古包内骤然留下了一道明亮的影。 却是沙摩多带着一身早春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 在这北戎之地,能不经过通传直接进来的,除了他,再无第二人。故而楚倾娆听闻动静倒没有怎么惊讶,只是懒懒散散地一拢外袍,坐起身来,转向他道:“可汗早啊。” 然而沙摩多的神情,却是一脸严肃。 对,同过往的面无表情并不相同,他眉宇之间隐隐散发出的,是一团同明朗晴天截然不同的,阴沉沉的雾霾。 这一点,和他相处了有些时日的楚倾娆,已然能一眼看出。 意识到定然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她收敛起懒散调笑的神情,微微眯眼看着对方,又问道:“怎么了?”tqR1 沙摩多定定地同她对视着,片刻后开了口,也没有绕弯子,只单刀直入道:“祈晟派使臣前来,提出要与北戎修好。” 饶是楚倾娆平素里只管玩乐,从不插手政务,听闻此言也忍不住霍然皱起了眉。 祈晟的野心,向来是路人皆知的。他跟随先帝纵横南北多年,终于荡平九州,一统中原。唯一残留在明面之上的祸患,也不过就是这北方的异族——北戎了。 为了剿灭北戎,他曾亲自请云天厉重新出山,以便统帅大胤最精锐的军队——定天军。纵然因为云卿策的死,云天厉心灰意懒,重新归隐田园,不问政事,但祈晟又怎会仅仅因了这么小的一个变故,就彻底转变了一直以来的主意? 这里面显然充满了重重玄机。 见楚倾娆有些出神,不知是因何而陷入沉吟,沙摩多迟疑片刻,似是斟酌了一下词句,才低声道:“他还提出……求娶北戎公主,两国联姻,永消战乱。” 这一次,楚倾娆眼底终于浮现出凌厉的惊讶来。 北戎王族人数不多,沙摩多这一辈人丁更是十分单薄。故而祈晟话中所指北戎公主,换而言之,指的,就是沙摩多唯一的胞妹……科沁。 此时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为何沙摩多进门时,神情会是那样的严肃了。 她这个不管事儿的人都能看得出其中端倪,对方这个彻头彻脑的局内人,自然更觉察的到,这件事绝对不简单。 抬眼同对方对视了,楚倾娆微微眯起眼眸,道:“这件事……你应该不会答应吧。” 显而易见的,这是个坑。 更何况,就她自己在漠北的这一段时日里,耳濡目染,也能清楚地看到,沙摩多是很宠爱科沁的。又怎会眼睁睁地把她送入虎穴之中? 然而略略出乎楚倾娆意料的是,沙摩多闻言,一张冷峻的面容里,阴沉之色却更甚。 沉默半晌后,他缓缓道:“这件事……兴许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楚倾娆敛眉,却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他的下文。 沙摩多动作洒脱地一撩衣摆,盘腿在羊毛毡上坐下了,顿了顿,才道:“方才已经就此事同王公初步商量了一番,他们的意思……似是偏好于和谈。” 正如楚倾娆之前所了解的,沙摩多虽然已经是犬戎的可汗。但犬戎的权力并不像中原王朝那样集中和专一,本就是由四个部落合并而成,受沙摩多统领。 故而实际上,这每个部落原本的头领——即沙摩多口中的“王公”,在做出重大决策时,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发言权。 沙摩多虽然位高,但实际的权力,却十分有限。 而祈晟派人前来求和的条件,除却联姻之外,更附上了无数优厚到可称“诱人”的条件。 北戎无需称臣,只需和大胤以兄弟之国互称即可; 开放多处周边城市,划为官方市集,相互通商; 大胤每年无偿赠送给北戎数量可观的丝绸,茶叶,以及中草药材,北戎则回赠一定数量的马匹即可。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却每一条都精准无误地戳在了北戎人最需要,最渴望的地方。 故而面对着如此大的诱惑,四大王公纷纷迟疑了。 “他们并非看不出这其中蹊跷。祈晟折损了定天军的最得力统帅,从而失去了和北戎铁骑对抗的最强战力,之所以会有此举,正是为了拖延时间,恢复战力。”沙摩多沉声道,“只是在他们看来,这对我北戎而言,也同样是休养生息,补给资源的大好时机。毕竟……以我们目前的实力,并不能和大胤所抗衡。” 楚倾娆听出了关键,稍稍沉默,道:“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吧?” “是。”沙摩多无声叹息。 楚倾娆道:“若论战力,你们当真打不赢大胤?” 沙摩多闻言,却抬起眼来,深沉的眸子里闪现出一抹坚定之色。 他道:“不试试,谁又知道打不赢?”然而语声稍顿后,却低了几分,“只是,倘若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能赢,那么……只怕也就必败无疑了。” 楚倾娆已然明白了他内心最为深沉的忧愁。 四个部落,四个王公,一人一条心,各怀鬼胎。如此散乱的四支人马凑在一起,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原本就无法做到齐心协力。 更何况,军中几乎人人都早已认定,他们赢不了大胤。 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几乎就等于不战而败。 楚倾娆尚还在沉吟,然而沙摩多已然站起身来。他低头看向她,神情已然回复了平静,方才眼底浮动着的那点点忧郁和迟疑,已经被淹没进了眸心那沉沉的黝黑之下。 他缓声道:“我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向你知会此事。其余的,你无需操心,这里始终有你的停留之处。” 说完这些,他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般,赶忙回了头,几步就出了蒙古包。 楚倾娆盘腿坐在羊毛毡上,闻言却是微微一愣,一时间有些恍惚。 沙摩多最后的那句话,听着实在太过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也有那么一个人,曾对她无数次地说过,只要你愿意,我这里将始终有你的容身之所。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 可谁有能料到,如今那人单薄的身躯早已随着那一袭白衣永远地长眠在了不知名的滚滚黄土之下。 他的容身之所已然如此狭小,又哪里还有多的留给她? 所以她想,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要好好地活着。然后,在自己心里给她留有一处特别的空白。 便如同,他所期盼的那样…… …… 沙摩多阔步走出蒙古包,几步之后,才骤然停住脚步,高大的身形立于柔软的草地上,面色深沉地叹了口气。 一个较小的身影飞快地匆忙窜出,站在他的面前。 科沁穿着一身胡服,一头长发编成细小的麻花辫,垂散在肩头。她眯着眼,盯住沙摩多的面容看了半晌,最后皱眉道:“大哥,你还是没有和她说实话,是不是?!”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你什么都不懂 沙摩多眸心沉了沉,没有说话,但神情分明是在默认。 的确,事情的真相并不像他所告诉楚倾娆的那么简单。祈晟的目的,实则打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不加任何掩饰。 议和中各种优厚的条件不是凭空而降,伴随着的,还有乌云罩顶一般的威胁——不和,即战。大胤的军队已然蓄势待发,随时北进。 而要化解这一切,祈晟给出了两个选择。 其一,便是如沙摩多对楚倾娆所说的那般,联姻,求娶犬戎公主。以及用中原特产,交换战争中极为重要的战马。 而另一个选择,则轻松得多——北戎可汗将王妃暗中送回京城,前事便既往不咎。 不需花费一兵一卒,即可平息一触即发的战争,对于四大王公而言,会选择哪一个,显然是不言而喻。 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地决定,若是大胤的王爷看上了王妃,区区一个汉人女子,给他无妨——只不过,要待到她足月产下腹中的孩子之后。 这也是沙摩多得以暂时留下楚倾娆的最大原因。 见面前的男子只是沉默,并不说话,科沁有些急了,凑近他道:“大哥,科沁绝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如果真能帮到咱们北戎,帮到……大哥你,嫁入大胤,科沁义不容辞!”然而顿了一顿,她的声音却低了几分,“可是我真正在意的是,你千方百计维护的楚倾娆,当真值得你如此么?” 耳畔风声又起,伴随着碧草摩擦的细微声响。 沙摩多高大的身形立于广袤无垠的草原中,听闻此言,眉宇间闪过一丝讶异。他转头定定地凝视着科沁,道:“你……都知道了?” “是!”科沁同他四目相对,丝毫也没有回避的意思,“我不仅知道,她并没有怀上你的孩子,和那大胤的摄政王,这场一触即发战争的始作俑者,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哥,你费尽心机要把她留在身边,可为何我总觉得,她不属于这里,迟早有一天会飞走?” 沙摩多黝黑入夜的瞳眸微微一收,很快却又回复如常。自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如同雕塑般冷凝,不曾变过。 他无声地看着科沁,心念微转,明白这些事,她多半是从巴斯口中听来的。巴斯向来同科沁要好,并无主仆之分,又视楚倾娆为眼中钉,可自打上次被她言语调戏之后,每每见了对方都跟小媳妇似的,吹胡子瞪眼地避之不及。 想来没少同科沁吐苦水。 对此,沙摩多倒也不恼,毕竟对方是科沁,自己的胞妹。 对于她,他从不恼,只是一味地纵容,甚至宠溺。 故而他只是用一种带着极淡的安抚语气道:“这是大哥的事情,大哥会自己处理。”顿了一顿,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沉声道,“但是,大哥不绝会让你嫁去大胤。” 谁料对于这种惯常的爱抚,这一次,科沁却反应极大。 “啪”地一声把沙摩多的手打开了,她声音高了几分,道:“大哥你总是这样,看起来对我什么都包容,实际上……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是真的关心我,你根本就是因为……因为……” 留下这没头没尾的话,她竟霍然转身,跑了开去。 看着女子消失在远方的背影,沙摩多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布满薄茧的掌心。 他自视是了解科沁的。 这个女子成日在大草原上纵马驰骋,挽弓如月,性子爽朗直率,丝毫没有半点矫情。 忽然,沙摩多原本平淡无波的眸心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皱了皱眉,对于对方今日的反常之举,隐约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那个丫头……不会连“那件事”都知道了吧? …… 层层叠叠的竹林深处,隐有流水声潺潺响起。 忽然,只见几根翠竹的尖端极轻地摇晃了一下,与此同时,一道亮红色的身影已经凌空一个翻滚,无声无息地落于不远处的地面。 红袖翻飞,他扬手将手中银白的长剑插入剑鞘,动作干脆利落如行云流水,却也轻巧的不带一点多余的声响。 抬起葱白如玉,甚至比女子还要细腻好看指尖,轻轻地摩挲着。 一下,两下,三下。 只听身后一阵“哗哗”的声响,却是身后的三根翠竹,已然接连从中断开,倒落在地。 他水红色的薄唇,这才勾起一抹明显的弧度。冷淡中,透出一股睥睨一般的妩媚。 “出来吧。”男子没有回身,只是看着面前蜿蜒到竹林尽头的小溪流,淡声启口。 声线极柔极媚,却尤自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于是从山道另一头,便走出一个身穿蓝衣的人来。 他一面挠着头,一面笑道:“方才看师兄练功练得正起劲,不敢打扰,才在一旁躲着,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哎!” 正是当年同太子,叶惊尘,楚倾娆一道投于无名道长门下的最小的师弟,路子遥。 叶惊尘对此并没有说什么,只直入主题道:“太子怎么说?” 自打上次二人同楚倾娆分别之后,路子遥便没有再跟着叶惊尘,而是留在了太子身边。听了自家师兄的话,他面露迟疑,道:“太子说,他现在还并无露面的打算。” “什么?!”叶惊尘忽地一拂衣袖,银面遮掩下的一双眼眸,骤然间寒光乍现。 路子遥被他这气势吓得不觉退了一步,只暗暗觉得,每一次自己见到师兄,他身上似乎都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但具体是哪里变了,却又教人一时说不清楚。 而叶惊尘在短暂的怒意之后,也稍稍恢复了些许平静。 他敛袖在原地立着,微微眯眼,问:“以如今的情形来看,大胤和北戎迟早会有一战。也是有如神助,甚至不用我们再去挑拨,为了一个楚倾娆,祈晟和沙摩多便不会容得对方安然无恙。这时候,只要太子亲自出面,联合北戎,何愁报不了大胤灭国之辱?”说到这里,他声音沉了沉,“可这样的关头,太子却不打算露面。他是不是……迟疑了? 路子遥闻言又被下了一跳,忙道:“师兄,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了复国,太子的忍辱负重是你我所有目共睹的,那么大的牺牲,绝非常人能够忍受。咱们……咱们怎么能怀疑太子?太子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 叶惊尘低眉垂目,不着痕迹地掩去了眸心的点点波澜。他忠于太子,忠于梓国,这个不假,可对于路子遥的话,他心内却是轻嗤。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说牺牲,太子的牺牲,又怎能比得过他? 正因如此,他决然容不得任何一个梓国余党和动摇。即便那人是太子,也不行! 但他终究没有表露出任何一点痕迹,只道:“我并无质疑太子之意,只是时候已到,他也该现身了。”顿了顿,道,“再者,他若长久不现身,只怕下面人心不稳,甚至有人会怀疑……太子是否究竟还在人世。” 路子遥对于复国一事,一直算是半个边缘人。不是听师兄的,就是听太子的话,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主见。 故而闻言,他只是嗫嚅地道:“可是师兄你也知道,太子他现在的情况……” “无妨。”叶惊尘抬手摸索了自己的银面,声音淡然无波,唇角却微微紧绷,昭示着神情的肃然。 他道:“你今日回去替我通传一声,说我择日……面见太子。”tqR1 …… 书房里,祈晟侧身坐于桌案边,修长瘦削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微微蜷曲着,放在桌面上,随着思考轻轻地击打着。 时候正值午后,春日煦暖的阳光从窗棂外透入,洒满了他的全身。可他浑身上下却依旧充斥着一股森冷的寒气,驱不走,挥不散。 冷不丁地,一杯茶忽然出现在眼前。 祈晟转过头去,便看见小皇帝双手端着茶碗,眼底闪着期待之色地道:“皇叔……可要用茶?” 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陪着小皇帝练习书法的时候,竟然不自觉地出了神。祈晟收回迷离的思绪,看向对方,眼底闪过一丝淡然的欣慰,接过,道:“有劳皇上了。” 得了自家皇叔的夸奖,小皇帝脸上登时写满了开心。 祈晟将茶碗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动作微微一顿,虽然水温略有些烫了,但他还是将那口热茶咽了下去。 放下茶碗,再打量面前的小皇帝。一个冬天过去了,他的身量同春早一般,疯长一般地拔高着,人也抽了条,褪去微胖,变得瘦削。 一眼望去,已经是个颇有气度的少年天子了。 并且,那眉眼之中……已经明显有了大哥的影子。 他的神情便又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转眼看了看书案上那堆成厚厚一沓的宣旨,知道在自己出神的这段时日里,对方并没有半点偷懒,便放柔了声音,道:“皇上歇息片刻吧。” 小皇帝眼底骤然迸发出欣喜的光芒,忙来到祈晟旁边坐下,孩童心性毕露无遗。 他转头凝视着自家皇叔沐浴在阳光之中,却依旧阴霾冷峻的侧脸,迟疑好久,忍不住问:“皇叔,最近……是要打仗了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看情敌的眼神 小皇帝虽然尚还年幼,但已经开始逐渐接触和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对于朝中的大事也了然于心,只是还未到自己做主的地步,故而才会有此一问。 祈晟闻言,幽邃如墨的眸心里,隐有波澜涌动,但终究极快地恢复了平静。 “是。”他淡声道,“北戎盘踞漠北,虎视中原,留着终究是个祸患。” 实则对于北戎,祈晟心中也明白,这并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故而他原本的计划,是先查清太子萧誉的死活与行踪,找出梓国余党,待到彻底消除了中原内患之后,再聚集兵力,平定北方。 然而,云卿策死前的那句话,却让他改变了心意。 虽然他本人已死,但那那句话中却明显地昭示了一件事:北戎和梓国余孽,很有可能有所勾连。 若当真如此,那么于祈晟而言,这两个敌人,便再无区别。 不仅如此,他还须得先下手为强,赶在这二者真正地勾结在一起之前,先击破尚在明处的那一个。自然,便是北戎。 故而此番冬日刚过,他便雷厉风行地认命赫连烽为统帅,接手云天厉手中的定天军,厉兵秣马,蓄势待发,便是为此。 虽然,这其中也还有着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他要让楚倾娆后悔,要让她为了之前的每一个决定,悔恨不已! 为此,他不惜挥师千里,荡平漠北。 想到此,祈晟瞳眸微收,眼底有森冷地寒光隐隐拂动。放在桌上的手也随之霍然握紧,力道之大,让指节都明显地泛了白。 小皇帝惊讶地转头看向他,便惊见自家皇叔的嘴角挑起一抹了弧度。却不是在笑,而是一种说不清是痛还是恨的复杂神情…… …… 楚倾娆又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衣衫不整,乌发凌乱,手上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锁链,却蹲在杂草丛生的地上,低头胡乱地扒拉着什么。 “凤尾草,礞石,降香,颠茄草,穿破石,荆芥……”她听见自己如同疯魔一般,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半晌后,她捧起一堆乱草,拖着脚上沉重的铁链,转身踉跄地回到了小屋中。 堆柴生火,也来不及捣药,便直接将草药一股脑地倒进破旧的瓦罐之中,胡乱地煮着……tqR1 药香慢慢地被煮出,开始拂动在昏暗的屋子里。 楚倾娆顶着一头乱发,失魂落魄般,睁大双眼,定定地盯着瓦罐中沸腾的灰黑液体。 突兀地,她笑了一声。那笑声如同午夜里黑猫的哀啼,凄厉到几乎可怖。 “祈晟,你如此对我,我恨你……我恨你……”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忽然开始颤抖起来,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滑落出的眼眶,随即,她整个人骤然脱力,瘫软在地。 “可我……可我还是……”她低下头伏在地上,任凭比枯草更杂乱的发遮住了面颊和双眼,顿了顿,声音骤然拔高了起来,“我不能这么轻易就死了,我也知道,你不会让我这么轻易地就死了……我要让你记住我……永远放不开我……” 这么说着,她周身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般,竟再度爬了起来。 跪在灰尘遍布的灶台前,她将手中最后的一把草药高高举起,撒入了瓦罐之中。 那是一种名为“草麻子”的草药,具有催情之效…… 于是,许久之后,待到祈晟回来时,看到的是挣脱了锁链逃离小黑屋,并且已然昏迷在了河边的楚倾娆。 草药的残渣早已被她倒入河中,不服寻得。而待到她醒来之后,便已经陷入痴傻,神志不清。 楚倾娆作为无名道长的弟子之一,武艺并不高超,真正所长,乃是制药制毒。故而即便是在如此粗陋的条件下,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草药,她依旧能随心所欲地调制出任何符合自己需求的草药。 她分明弄断了铁链,却既没有逃走,也没有求死。而只是……将自己毒疯,这其中定然有着不同的用意。 祈晟看在眼中,一方面有此疑虑。另一方面,却到底不肯相信,她是当真痴傻了。 故而几番逼问无果后,终究是将人带回宫中,给了个贵妃的虚妄头衔。身处后宫这样的地方,又是如此高位,更何况还是个傻子,无需他出手,也自然有许多人会争先恐后地整治她。 他只需要等待她露出马脚便可…… …… 楚倾娆面无表情地睁开眼,视线所及,是碧蓝如洗的天幕,和缓缓飘动的白云。 草原上的天,就是如此明净,一尘不染。 而这蓝天白云倒映在楚倾娆的眼底,却显得灰白而暗淡,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梦里的这些画面,倒是恰巧弥补了关于身体原主回忆的空缺。 之前楚倾娆倒还一直有些疑惑,为何精通药理的她,会给自己到腾出这么一种毒药不像毒药,媚药不像媚药的玩意儿,每月十五来那么一发欲火焚身。 但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原主的这种心情了。 求而不得……却依旧固执地不愿放手的心情。 即便被欺骗,被背叛得体无完肤,可心,却仿佛着了魔一般,如何也无法放弃。 毕竟人的感情,从来便不由人。 于是,只能如她所说,即便死了,也要让祈晟永远记住他,永远放不下他;即便疯了,也要让他一直一直和自己抵死纠缠下去…… “傻得很。”楚倾娆抬手将额前散乱的发撩开,发出一声低低的哼笑,眼底的神情,却有些说不出的黯然和萧索。 她撑起身体,从及膝高的草丛中坐了起来。 正此时,却听见身旁响起有人走动的声音。 楚倾娆回头看去,却见是科沁,正往反方向跑去。看她那脚步,还有些仓促,莫不是之前没发现躺在草地里的自己,这会儿发现了,就赶紧要走? 楚倾娆没多想,直接扬声唤道:“公主?”她记得自己和对方没仇没怨来着,应该不至于这样吧。 呼唤之下,科沁只好站住了脚步,回头朝她看了一眼。神情很平淡,既然没有惊喜,也没有痛恨。 但她终究是个太过爽朗直率的女子,眼底藏不住情绪。故而楚倾娆一看,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她貌似真的和自己有仇有怨来着,还是在自己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 但不知为何,她和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小妹妹虽然接触不多,却倒是十分有好感,故而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拍拍身旁的位置,冲对方道:“是我打扰公主了么?来这儿坐坐如何?” 科沁咬咬下嘴唇,最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大步走了过来,直统统地在她旁边坐下了。 楚倾娆看她一脸将不开心写在脸上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道:“公主是不是在担心要被送去和亲的事?” 科沁扭头看了她一眼,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微微反射出健康的光泽。她神情欲言又止,但迟疑半晌,却终究只是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楚倾娆将身子坐直了,本来打算习惯性地盘起腿,弓身凑近些和对方说话。谁料她刚一动,就感到塞在肚子里的软枕头被自己睡偏了地儿,几乎要从衣摆下面调出来。 吓得她赶紧腾出手来兜住了。 好在科沁坐在她身侧靠前一些的地方,倒是并未意识到后面的险情,她似乎是想了很久,忽然开口道:“楚……王妃,你对大哥,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已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进楚倾娆的眼睛里。 楚倾娆不禁讶异地扬了眉。以她的敏锐度,看科沁这种乳臭未干,也不曾经历过什么事情的单纯小丫头,简直就跟看一张玻璃纸似的,几乎透明。 这时候她终于意识过来,对方……这貌似是看情敌的眼神啊。 可不对啊,科沁不是沙摩多的妹妹么?难道……不会吧…… 她双目不由得睁大了几分,却笑起来,道:“公主你这关注点是不是不太对?现在这情况,你更应该操心一下自己的婚事吧……” 谁料这话却骤然惹恼了科沁。 她愤然将声音拔高了几分,道:“王妃你不要绕弯子,同我说实话!” 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科沁,楚倾娆的脾气就好得自己都不敢相信。看对方这一副炸毛的样子,她反而笑得越发灿烂,起了逗弄对方的心思,道:“是是是,公主殿下,那么你是希望我喜欢你大哥呢,还是不希望呢?” 科沁没想到她会如此作答,当即一愣,一张小脸登时红成了番茄。 楚倾娆一看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她一手兜着快要掉下来的肚子,一面挪动上前,语重心长地道:“公主啊,你大哥再优秀,那也是你大哥,角色身份可别弄混了才是。” 如果只是普通的兄控还好说,万一……那麻烦可就有点大了。虽然她生性不爱管闲事,但既然给碰着了还是要及时教育为好。 谁料科沁闻言,却是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我亲大哥!”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如跟了他算了 楚倾娆闻言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她道:“等等,你说什么?!” 虽然她不爱管闲事没错啦,但这种送上门来的奇异八卦,她也不能就这么凭空又退回去吧? 而科沁一言既出,双眸长大,显然是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露了嘴。 抬手捂住口鼻,她起身后退一步,道:“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 话音落下,扭头就跑。 楚倾娆盘腿坐在原地,扬了扬眉。她一面腾出手来,把已经掉出一个角来了的软枕头塞了回去,一面清清嗓子,扬声道:“哦,说起来,我其实还挺喜欢你大哥的。你如果没什么可说的,那我不如跟了他算了……” 话未说完,科沁足下已经一个急刹车,扭头回来,死死盯着她。 楚倾娆笑眯眯地看向她,虽然是仰视,但是模样慵懒闲散,气势却半点也不减。 她道:“公主,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和你大哥两情相悦,你不该替他感到高兴么?”语声稍顿,声音放缓了些,“或者……你把之前的话说完,没准我还能重新考虑一下?” 身为一个心思简单,心地纯良的小姑娘,科沁怎么看都不会是楚倾娆的对手,被她这么连蒙带诈一番,早已丢盔弃甲。 一时气愤之下,对她说出了自己的知道的秘密。 原来科沁,并非是沙摩多的亲生妹妹。而她的生母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先任北戎可汗救回的,那个模样酷似楚倾娆的汉人女子,沙摩多的后妈。 当时那女子并非孤身一人来到漠北,她身边带着的,正是科沁。 先任可汗对那女子用情至深,以至于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她的这个汉人女儿,也关怀备至。破格将对方封为公主,并且不许任何人提出反对意见。 故而时日一长,纵然科沁平素里说的乃是汉语,她的身份在北戎却依旧是一个禁忌,不能轻易提起。 直到先任可汗去世,这氛围才微微地被打破了几分。科沁也是正因如此,才得以打探到自己最真实的身世。 而在得知此事之后,科沁渐渐地发现,她对自己这位“大哥”,开始渐渐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虽然起初他并不知道是什么,却能明白,那一定是一种有别于兄妹之情的感觉…… 在这种感觉彻的驱使下,她越发地想知道有关于沙摩多的一切一切。 身为北戎唯一的公主,这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于是,在不断地挖掘之下,对方那个最见不得人的秘密,也终于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自己的大哥,一心爱慕的人……是自己的生母。 那么他对自己的好,也只是因为……自己是那个人的女儿,仅此而已。 得知消息的最初,科沁的震惊自然是无法言喻的。然而几番挣扎之后,她终究选择将此事深深地按压在心底,不做任何表露。 只是对沙摩多的那种崇拜敬慕之情,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变成了爱恋…… 若非随后接踵而来发生的种种事情,或许科沁会选择将这个秘密永远地长埋心底,选择静静地守护着那个高大而伟岸的男子。 然而偏偏,楚倾娆出现了。于是科沁的心,也被搅乱了一池涟漪。 这种感觉,便好比有这么一个人,你早已习惯远远地看着他的沉着,淡定,甚至是无欲无求,对此,你早已满足。 可突然有一天,他忽然不再那般沉着,淡定,无欲无求,忽然被另一个人的出现,将这一切统统打破。tqR1 他无声无息地顶住了重重压力,为了那个女子做了太多事情,却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对此,科沁无法再忍受下去。 她可以接受为了沙摩多而嫁给大胤的王爷,却无法接受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最终却是为了替他保住了另一个女子。 科沁只觉得自己当真是憋屈的太久,才会一气之下,对着自己的“情敌”把心事都给倒了出来。 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之后,她睁大双眼看着楚倾娆,面色中显露出一点手足无措来。 而楚倾娆伸展着四肢,懒懒散散地坐在碧翠的草地中,闻言却不仅淡定,反而更是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来。 她看着科沁,冷不丁地,忽然把手伸进衣摆下,“唰”地从肚子里抽出一个东西来。 科沁被她如此豪放的动作吓了一跳,及至看清对方手中的软枕头之后,更是微微张了嘴,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她原本只是知道,沙摩多和楚倾娆根本没有同房过,还以为自己的大哥是在替那个大胤的王爷“背黑锅”来着,没想到……楚倾娆竟然没有怀孕。 楚倾娆把软枕头“啪”地一声甩在脚边的地面上,久违地舒展了一下四肢,看着她笑道:“这下放心了没?” 科沁看着对方沐浴在阳光下的笑脸,慵懒而妩媚,一时间不禁有些窘迫别开了脸。 楚倾娆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向天空,口中道:“你别想太多,我只是找你大哥借个地儿住些时候而已,没有抢他的意思,想来……也不会太过久留。”说到最后,她微微低垂了眉眼,浓黑的长睫被阳光缀上了点点碎金,却依旧遮掩不住眼底隐隐拂动着的黯然和幽邃。 科沁凝视着她轮廓美好而精致的侧脸,张了张嘴,一时间却有些失语。 她着实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女子,竟是如此地直率和爽朗。回想起之前对她的重重揣度和猜测,只觉得实在不该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 对于楚倾娆的故事,她也不是未曾打听过,却知之不多。只大抵知道,她同那大胤的摄政王颇有些瓜葛,遭到追杀,为自己大哥所救,才会来到漠北之地。 而在看到对方眼底那短暂浮动着的波澜时,她又忽然觉得……事情也许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简单。 这个女子,是个充满了故事的人。 正有些发呆之际,肩头却被人轻拍了一下。楚倾娆不知何时已然坐正了身子,低头看向面前河水之中,两个人的倒影。 “你大哥是个好人,他是真心为你着想,不是因为你母亲的原因,你别多想了。”她语气虽十分随意,却莫名透出一股让人安定的力量。 科沁看了一眼二人投射在湖面上的脸,又转头看了一眼楚倾娆,不知为何,半晌之后只生生憋出了一个“嗯”字。 正此时,远方忽然有急匆匆的马蹄声跑过。 楚倾娆吓了一大跳,赶紧抓起软枕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自己肚子里,然后做出笨笨拙拙的样子,半躺在了草地上。 科沁自觉误会了楚倾娆,心中已是羞愧不已。她又是个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性子,待到马蹄声走远了之后,便有些坐不住了,扯了个理由走了开去。 楚倾娆依旧神情懒散地坐在草地上,盯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 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回想起刚才自己身边,科沁那张和自己一道反射在湖面上的脸孔,她一个激灵,忽然坐正了身子。 她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第一次见到科沁的时候,就觉得她看起来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了…… 因为她长得……像自己。 …… 沙鹰走进蒙古包的时候,楚倾娆正照旧把软枕头甩在一边,盘腿坐在羊毛毡上,做着自己闲极无聊的时候一定会做的事——削竹片。 也亏得沙摩多身在漠北,还想方设法找人弄来了不少竹子,供她这种奇怪的消遣。 “主子,这是今天的安胎药。”沙鹰走上前来,笑眯眯地道。 楚倾娆“嗯”了一声,停下手中动作,抬手接过,仰头跟喝酒似的,一口豪饮干了。 ——这药是经过楚倾娆亲自改良过的,有胎则可安胎,无胎亦可安神补气,强身健体,总之没有坏处。 自打上次梦见过身体原主配药毒疯自己之后,楚倾娆便感觉到有一大股记忆,回到了自己的脑海。 正是原主精通的制毒制药之术。 故而她首先根据梦里的毒药,给自己配了副解药,彻底解除了那种每月定期发作的媚毒——虽然自打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那毒便也的确再未发作,对此楚倾娆只能解释为,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让身体的机能发生了变化。 但不论如何,如今的她,不仅“无毒一身轻”,反而获得了新的技能,实在是好事。 从楚倾娆手里接过喝完的空碗,沙鹰正待转身走出蒙古包,却骤听身后响起楚倾娆的声音。 “等等。” 沙鹰回头,道:“主子,怎么了?” 楚倾娆已经完全放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正盘着腿,面朝着她。 她盯着沙鹰看了看,忽然道:“以你的本事,能查得到我原来的身世么?” 沙鹰微有些讶异地扬了眉。她倒是知道楚倾娆疯过傻过,记忆有些残缺不全,但总觉得以主子的性格,好奇心并没有那么旺盛来着。 过去都不感兴趣的事情,怎么今天忽然心血来潮,想着要查了呢?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想了想,道:“我去试试。” 楚倾娆扬眉,看着她的双眸里多出了几分玩味的神情。 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指尖,摸索着下颚,笑道:“奇怪,换了过去,你难道不是应该干干脆脆地说一个‘是’就完了么?为何今日的回答,如此模棱两可?” 沙鹰凝视着自家主子,心中骤然一个“咯噔。” 但即便如此,杀手的职业素养,还是让她包吃住了面上的沉着冷静,并未改色。 “主子,”她道,“此处不比中原,我并无事成把握,只能实话实说。” 楚倾娆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道:“可为何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过去也能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就把四大王公什么的消息,打探得清清楚楚?”顿了一顿,她忽然响起什么似的,稍稍提高了声音,道,“哦!难道……那些事情,是你早就知道了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生计划中的最大隐患 沙鹰听到这里,饶是杀手素养再好的一张扑克脸,也已然有了变色的势头。 毕竟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所面对着的主人,是一个怎样的厉害的人物。若非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确认,对方是不会将话说到如此直白显露的地步的。 但沙鹰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以对。毕竟相比之下,此刻的她,更看不透楚倾娆的心思。 而楚倾娆在话语间骤然扔出一枚炸弹之后,自己却瞬间又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了。 蜷起修长的手指在下巴上摸索了片刻,她做思考沉吟状态,喃喃道:“哦,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以你的身份,天南地北的,什么地方都去过也很正常。” 沙鹰凝视着她,眼波微动。 而楚倾娆仿佛也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只是径自扬手伸了伸懒腰,又自行把之前的话翻了篇,只道:“总之,给你十日功夫,查查我过去的身世。” 这一次,沙鹰没有再迟疑,只是低声却坚定地道:“是。” …… 沙鹰走出蒙古包时,明显感觉得到周围有许多道目光朝自己投来。 严格来说,是冲着自己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碗来的。 对此,沙鹰倒是已经习惯。毕竟楚倾娆虽然挂了个可汗王妃的头衔,但在四大王公以及绝大多数北戎人眼中,更多的,还是一个汉人,一个来路不明用意不明的,同己方敌对的汉人。 再说了,这么点监视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于楚倾娆来说,都透明得跟没有似的,根本不足为据。 径自走到小河边,沙鹰就着潺潺的流水将手里的药碗冲洗干净,原本紧绷的神情这才稍稍有些缓和。 方才楚倾娆的一番话,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绝对不是“无心之言”。 先突如其来地扔出自己的怀疑,却很快若无其事地收回,恰到好处地向自己展示了两个讯息: 其一,楚倾娆已经对自己有了些许怀疑,却并不道明究竟是什么,又到底怀疑了多少。 其二,她并不打算深究这件事,只是借此机会给予一个提醒,把事情点到为止。 将二人之间的对话会想了一番,到最后楚倾娆的话已经从“以你的本事,能查得到我原来的身世么”这样的一个问句,变成了“总之,给你十日功夫,查查我过去的身世”的这番肯定的语气。 这边说明,她心中早已确信,自己是做得到的。 想到此,沙鹰微微低垂了眼眸,说不上心中是怎样的感觉。对于楚倾娆的信任,有几分感动,有几分愧疚。 自打被对方救下的那一刻起,她是当真准备为了这个新主子放开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另一端人生的。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任何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过往,未曾了结的事端。而这些种种,往往不是你想要抛,便抛得开的。 小小的拳头用力的握紧,沙鹰知道,自己对什么都可以坦诚,唯有这件事……不行。 如何也不行。 她要靠自己,把一切干干脆脆地了结。 …… 钱思妍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出首饰铺子。 一个冬日过去了,她的腹部已然明显地高耸起来。一手轻轻地摸索着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另一只手撑着后腰,她步履缓慢地走向自己的马车。 冷不丁地,却听得对面传来一声马嘶。 循声望去,便见赫连烽一身黑色的劲装,坐于高头大马上。似是也不曾想到胯下的纵马会突然发出声音,他正有些仓皇地提拉着缰绳。 然而及至一抬头,便骤然和钱思妍四目相对。 钱思妍自然看得出,他不是偶然经过这里。至少是在附近徘徊了许久,直到被这小小的意外暴露了踪迹。 对视之下,赫连烽向来刚硬的面容里,立时浮现出了一丝复杂而不自在的神色来。相比之下,钱思妍却是大方。 她扭头对身旁簇拥着的下人淡声道:“你们先退开些,我同赫连将军说几句话。” 大胤王朝民风开放,并非那种男女之间连说个话都不行的朝代。加之此处正是人潮涌动,车水马龙的正街,镇南王王妃同王爷的属下说两句话,倒也不伤大雅。 故而仆人们没有多言,只点头退开几步去,立于足以看见二人举动,却又听不到对话的地方。tqR1 钱思妍放远目光,冲着马上的赫连烽微微一笑,后者如梦初醒,忙翻身下马,走到她的面前,拱手道:“臣赫连烽见过……王妃。” 钱思妍能够听出,这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格外艰难。 也难怪。毕竟上次见面,二人一个虽然已婚,另一个却是未嫁,于那黑暗的小马车中,有过多少柔情缱绻,蜜语甜言,旁人不知,可他二人想来各自都是记忆犹新的。 只不过一冬过去,二人的身份却早成了已天渊之别。 当初顶着京城万千少女的无限艳羡,风光大嫁入镇安王府的时候,钱思妍自然早便将这赫连烽忘到天边去了。而此刻骤然再见,她倒也不难想象,对方那时候会是怎样的心如刀绞。 如此,更让她觉得志得意满,毕竟这个男人,还是拿捏在她手中的。 沉默半晌,她勾起唇角,冲对方柔声道:“赫连将军如今是朝廷重臣,行如此大礼,倒着实是折煞妾身了。” 仿佛被“妾身”这两个字刺伤了一般,赫连烽眼光微微波动,向来冷峻的眉宇也微微皱了皱,半晌后却终究只稳住了声音,道:“王妃言重了。” 钱思妍将他的神情变化一一收入眼底,又在二人之间留下了漫长的空白后,却忽然道:“赫连将军……其实是有很多话想要问妾身的吧?” 赫连烽没想到她会毫无征兆地提及二人之间的密事,不禁微怔,低声道:“王妃的决定……自有其道理,臣不敢质疑。” 钱思妍闻言却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如同此刻黄昏时分,天边正漂浮着的薄薄云霞,清淡,却也炫目。 她摇摇头,道:“哪有什么道理,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 赫连烽墨色的瞳仁缩了缩,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礼节,抬起头来直视了她,皱眉道:“王妃难道是被……” 知道他以为自己是被强逼的,钱思妍柔柔地笑了笑,道:“不,并非如此。此事倒是我心甘情愿。”见赫连烽满脸疑惑,又道,“王爷有意拉拢我们钱家,这对于整个家族而言,也是莫大的好事。身为钱家的女儿,我自然……义不容辞。” 听了她的话,赫连烽嘴唇微动,似乎想问什么,但终究没有问出口。 钱思妍便道:“妾身知道,将军心中所想。妾身已非完璧之身这件事……早已对王爷悉数坦白,只不过,妾身并未说出将军来,只道早年遇人不淑,曾被人骗去了身子。”语声稍顿,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妾身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这件事的,谁料王爷胸怀如此博大,并不在意,依旧接纳了妾身……”说到最后,她抬起双眸,楚楚可怜地直视了赫连烽,“所以,还请将军勿要怪我,也不要对王爷坏有怨怼,毕竟……这也是我能做出的唯一选择了。” 赫连烽心中痛得如同万箭穿心,咬了咬牙,却终究只是道了句:“那还请王妃受下臣这句迟来的恭喜!” 虽然他不明白,祈晟当初想方设法拆散自己和钱思妍的时候,分明是告诫他,钱家并非自己人,不足为信。可为何一转头,就忽然变了意图,开始拉拢钱家了呢? 若打从一开始如此,那娶钱思妍的,便会是自己了…… 默默地收敛起这番心思,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拱手冲对方告了辞。 钱思妍依旧保持着端庄的仪态,看着他上马远走,黯然销魂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镜头。嘴角才微微地上勾起来。 她越来越发现,这张脸再配上自己的心计,简直堪称完美。看来纵然已经嫁为人妇,也还有着足够的魅力和手段,将更多的男人收入裙下。 更何况,她还有这一个重要筹码,那便是祈晟对她根本毫不在意。 这一点对于寻常女子来说,或许是一件足以成天以泪洗面的事情。但对于钱思妍而言,却不然。 她打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情爱,就只是财富,地位以及权力。 故而目前的人生中,她已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简直不能再如意。 只不过,此刻沉浸在得意中的钱思妍,却并未曾看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赫连烽,心中所慢慢滋生发芽的某些心思。 平心而论,她是希望赫连烽能够自始至终忠于祈晟,替他稳固江山,把守社稷的。毕竟此刻的她,已然成了汝南王的侧妃,富贵荣华和通天权势全系于他,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她自然不希望对方的权势地位出现任何的拨动。 正因如此,她才会编出之前的那番话说与赫连烽听。在洗白自己的同时,也替祈晟说了好话。 可此刻的她,却不曾想到,自己今日的这番话,会使得面前这个看似被自己玩弄于股掌的男子,成为她人生计划中最大的一枚隐患。 第一百三十八章 长久被压制在心底的记忆 山林间的一处寺庙里,诵经和钟鼓声交替传出,远近回荡。 寺庙后院,一处枝蔓掩映的禅房内,金黄的迎春花已然全部盛开,明晃晃地挂在墙边枝头,鲜妍明媚。给这幽静得几乎避世的所在,增添了不少生气。 忽而,花影微动,却又不是清风拂过,而是一道艳红的影子,足尖轻点,几乎不带半点声响地落在了花旁。 叶惊尘抬起纤长白皙的指尖,习惯性地轻轻摩挲了自己光华流转的银质面具,随后衣袖轻拂,扬手随意地折下一截花枝,放在鼻尖轻嗅,眼底淡淡地漾散起一丝笑意。 红衣黑发,碧叶黄花。 当真绝美如画。 然而下一刻,那漆黑如墨的瞳眸之中,却忽然闪现出一丝狠戾之色来。瞬息之间,只见细细的花枝折为两段,枝头的蕊瓣徐徐地落了一地。 扬手将光秃且弯折的花枝扔到一旁,叶惊尘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然后举步朝禅房的方向走去。 就在离房门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门已然被从内打开,路子遥大步走了出来,冲他一礼,道:“师兄,你来了!” 叶惊尘知道,凭借自己和路子遥的功力差距,现在的对方,是决然无法在这样的距离之下,觉察到他的到来的。 显然,让他出来迎接自己的,是太子。 没想到经过了之前的那些事,他不仅没有丧失半点敏锐度,反而变得越发明察秋毫了。 这并不像一个失去了斗志,动摇了决心的人,会做出的事。 或许自己还是小瞧了对方,这个男子,果然深不可测,果然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想到此,叶惊尘心中稍稍宽慰了几分,也冲路子遥一颔首,便在对方的引领之下,徐徐步入禅房。 房内燃着袅袅的檀香,白烟萦绕,香气四溢,却又并不给人以刺鼻之感。一张湘帘自屋中垂下,将里内的情形遮掩了大半,只依稀可以看见几个简单的陈设,以及榻上那一抹背身而坐的素淡身影。 梓国太子萧誉,肩头松松地披着一件青绿色外袍,黑发亦是不曾加以修饰,只是如瀑般落在身后。整个人看着极为恬淡而静谧,教寻常人看了,自会毫不怀疑地认为是个在庙中修行的清心公子,而非一个野心勃勃,一心复国的亡国太子。 叶惊尘亦是许久不曾亲自面见萧誉本人了。此刻骤然再见他,只觉得那背影比起之前,明显是要瘦削单薄了许多。 而就在他稍有迟疑的时候,湘帘那边的人已经淡淡地开了口。 “你要见本宫?”他淡淡地吐出五个字来。 那声音该如何形容? 如同天山顶上,那混杂了冰渣的雪水,即便是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依旧带着摄人的寒意,以及隐隐的锋锐; 如同高岭之上,那一直独立的白梅,永远带着一种清冷决绝的姿态俯瞰众生,分明疏淡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莫名让人有一种俯首称臣的冲动。 如同暗夜之中,那一抹淡白无痕的月光,流水一般无所不在,却永远冷漠,清傲,让人看不透,摸不着,甚至根本无从真正地区触及和亲近。 这便是梓国太子,萧誉。 即便是狂傲孤绝如叶惊尘,在他面前,气场也不自觉地弱了几分。 他短暂地怔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道:“是,是属下求见殿下。” 萧誉背身而坐的单薄身影纹丝不动,对此也不置可否,只漠然道:“什么事?” 叶惊尘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迟疑半晌,却也直入主题地道:“如今大胤和北戎矛盾重重,剑拔弩张,属下以为正是太子出面,同北戎结盟,联合对抗大胤的最好时机,故而特来求见。” 他言语间直接略过了上次路子遥传达给他的,太子“按兵不动”的意思,而是直接重申了自己的打算。 然而萧誉闻言,默然半晌后,却道:“你是怀疑……本宫复国之心,有所动摇?” 叶惊尘如何也没想到,对方竟连自己的这层心思也一并看穿了,一时间不由得大惊,即便是面上的银质面具,也无法遮掩住他眼底的仓皇。 而萧誉似乎从一开始变没打算得到他的大夫,话音落下片刻后,再度开口道:“本宫自有自己的打算。你的质疑,并无必要。” 这八个字说得极为平静简单,却如同千钧重锤,落在叶惊尘的胸口。 他身子不着痕迹地颤了颤,默然许久,终于低声道:“看来……是属下多虑了。” 以他的性子,过去几乎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话。萧誉闻言,清瘦的背脊终于微微动了动,死也明白过来对方话中隐含着的深意。 半晌后,他道:“本宫知道,‘复国’二字于你而言,其重量,或许不亚于本宫。只是……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言语间,原本冷淡无情的声音,已经大有缓和的势头。 叶惊尘双眉紧锁,在他的这番话下,原本长久被压制在心底的某些记忆,竟有了蠢蠢欲动的复苏迹象。 他眼底霍然浮现出极为浓重的痛苦之色,狠狠地摇摇头,不让那些回忆被重新记起。 “请恕属下愚钝,未曾明白殿下深意。”他吃力地说出这么一句话,便有些仓皇地站起身来,冲湘帘之后的人一个拱手,告辞离去。 几乎是落荒而逃。 自然……也没有闲暇的功夫,去顾及太子真正的打算,究竟是什么。 萧誉端然而坐,听得身后门被掩上,一切归于平静之后,这才微微转头,看向一直茫然立于旁边的路子遥。 “去添些香吧。”他声音平平地道。 看着路子遥依言动身,这才缓缓地低垂下眼眸,直至轻轻闭合。 他知道,戳人伤疤并非是君子所为,只是那件事之后的叶惊尘,已然性情大变,远远不如过去那般好掌控。 今日之事,若非出此下策,恐怕……不能轻易说服于他。tqR1 即便他知道,叶惊尘的怀疑,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消的。 而至于他自己呢? 当真如对方所怀疑的那般……有所动摇了么? 他发现自己,竟不能立时急于否定的答案。 檀香的淡烟萦绕在鼻尖,稍稍浓重些许的气息,让萧誉稍有浮躁的心虚得到了少许的抚慰。却在同时造成了一种刺激。 他经受不住一般,抬手扣住衣襟,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单薄的身形如同风中落叶般,摇晃不止。 路子遥受到惊动,忙大步过来将人搀扶住。抬手轻轻拍打着对方的背脊,他道:“殿下,要不要……再去浸一浸药浴?” 萧誉点点头,便在他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往里室走去。 与此同时,心里竟是如此平常地浮现出这样的一个念头。 动摇? 他还动摇什么呢? 也许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容不得他……再迟疑了。 …… 沙鹰从身后那破旧的茅草屋中走出的时候,几乎有些魂不守舍。 说实在的,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怀疑过,以自己的能力和身手,查到楚倾娆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迟早的问题。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真相竟然来的这样快,而且……这样不可思议。 甚至理智如她,都自觉需要些许时间,好好思量一下,接下来该如何。 毕竟,这是一个足矣颠覆现状,改变太多人的真相。 沙鹰低着头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五天里,她以寻常人所无法想象的速度,从大胤的江南一直往北,最终重新回到了这座出于两国边境的城市——祝州。 荒漠边陲,即便是春日也有封杀扑面。她却满脑子心事,浑然不觉,也不在意。 直到一把油纸伞,忽然挡在了头顶。 觉察到身前人影的第一时刻,沙鹰想到的并不是对方的身份,而是他的身手。 即便是自己处在失神之中,但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在她觉察之外近身的人,这世间也并无几个。 于是……对方是身份几乎不用看,也已然再明白不过。 油纸伞微微扬起几分,露出面前男子年轻中带点稚气的面庞。一双眼依旧大而明亮,光是看着,是如何也无法让人想象得出,它们的主人,是当今摄政王身边最得力的一把手,狠戾起来杀人不眨眼暗卫头领。 “我站在前面那棵树下看你半天了,”初一耸耸肩,略带委屈地道,“可你就是不抬头,我只好自己过来了!” 他的语气极为自然,甚至不像是许多个日月未见的模样,而是日日相处的故人。 更遑论,二人数月之前的最后一面,是在各自的主人剑拔弩张的情形之下,甚至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好好的分别。 见是初一,沙鹰立时警觉起来,收起了之前有些恍然的神色,敏锐地盯着他,道:“你来做什么?” 初一露出有些受伤的模样,道:“你真的就把我当敌人了?” 沙鹰想了想,既然自家主子和他的主子已经彻底决裂,那么自己和他,自然也是互为对立方了。故而面对初一的问题,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道:“你如果再跟着我,我就当街大叫,说你轻薄年幼女童。” 说着干干脆脆地同他擦身而过。 初一大囧,急急忙忙地跟上去,却又不敢抬手拉她,生怕真化身成了猥琐青年。只能便跟便道:“你别走啊,我这次是偷偷来的,王爷不知道!等等……等等啊,我跟你说,我不是为了你家主子的事来的,我是有件关于自己的事,想问问你!” 沙鹰一直迈动着两条小短腿,不疾不徐地走着,对耳边聒噪的声音恍若未闻。 然而,听见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时,她却忽然停住了步子,扭头朝他看去。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那态度显然是有了变化。 初一见状大喜,赶紧走上前去,然而却又犹犹豫豫不敢开口,只是抬手不住地挠头。 沙鹰终于等得不耐烦了,道:“要说快说,怎么磨磨唧唧跟个娘儿们似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得了的大事 初一被她这气势吓了一跳,禁不住得往后退了一步,心里第一个感想是:这小妮子一段时间不见,怎么越来越像楚倾娆了?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么…… 想到这里他又小小地打了个冷战,心想一个娆贵妃就够他吃不消的了,再来个小的……那简直不堪设想啊有木有! 但触到沙鹰不加掩饰的凌厉眼神,初一也不敢再墨迹,便又凑了上去,道:“那什么……其实是这样的,我是想问问你,可记得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向来大大咧咧的初一,面容里竟然浮现出了一丝羞涩和不自在的神情,也虽然他话说得如此含糊,几乎没有明确的提示了和指向。 但沙鹰还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大的眼睛不着痕迹地低垂而下,任由浓密的睫毛遮掩住大半,她多年杀手的职业素养,已经足以让自己在有必要的时候,极大程度地控制好没一点每一滴的情绪。 故而便在她重新抬起眼眸的那一刹那,她神情里曾一闪而过的种种波澜,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澄澈得如同浩瀚碧海一般的无辜和茫然。 她看着初一,茫然地皱了皱眉,道:“哪个夜里?什么时候?” 初一面色越发窘迫了,支吾半晌了半晌,才道:“就是……你中了毒,我中了……那啥的那个夜里。” 对于自己失去处男之身的谜团,初一一直没有放弃过查探真相。然而偏偏就是奇了怪了,一切的事实就好像被人刻意抹杀了一样,竟让他这样一个精通于情报工作的暗卫头领,也查不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来。 但转念想想,不就是一个妹子替自己解了个媚药么?更何况又不是强迫人家良家妇女,明明就是在青楼这样再正当不过的场所,有必要费这么大功夫遮遮掩掩么? 初一查来查去,查不到结果,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沙鹰身上。毕竟那夜到了后来,暗卫将他送去青楼之后,便纷纷赶去援救王爷了,真正和他一起留在青楼的,只有一个中毒昏迷的沙鹰而已。tqR1 所以在得到对方可能在大胤境内有所行迹的消息之后,初一一面吩咐暗卫们将消息封锁起来,一面亲自动身,暗中锁定了对方的行踪并一路悄然跟随。 他知道关于自家王爷和娆贵妃的事情,自己早已没有置喙的余地,更何况沙鹰一心护主,显然也不会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便索性略过不提,只说自己的事。 而沙鹰再度听了初一指向明确的这一番话,神情却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她只是微微扬眉,看着对方道:“那夜我中了毒,一直到早上才醒过来,怎么会知道你的具体情况?”说到这里,稍一皱眉,露出几分戏谑的神情,“难不成,你那晚是被一群青楼女子给吃干抹净了?所以无法确定究竟是谁帮你解的毒,所以报恩无门了?” 初一:“……” 面红耳赤之余,他越发确认了自己之前的判断:站在自己面前的,活脱脱就是个翻版的楚倾娆!简直不能更难缠! “得了得了,你不知道……就算了吧!”局促地一挥手,他试图把这个话题终结在自己这里,但话音落下之后又似有点不甘心似的,添了几句,道,“我只是找不到那个替我解毒的姑娘而已!” “哦?”沙鹰大眼睛地带了玩味的笑,语声上扬,“镇南王府中堂堂的暗卫头领,竟然也有找不到的人?” 初一被她调侃得越发囧了个囧,急道:“我是找不到,你行你上啊!”话音落下,才觉得自己方才这话……是不是太有点孩子气了? 自己和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是不是拿错了剧本啊! 沙鹰短暂的怔愣之后,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口中却问:“想让我帮你找啊?也不是不行……” “哦?”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肯帮自己,初一有些意外了,便睁大眼睛看向她,道,“此话当真?!” “当真。”沙鹰笑眯眯地走上前来,仰起头看向他,道,“我是可以帮你找,不过……什么时候开始,得看我心情。” 初一皱皱眉,没太懂对反在卖什么关子。但以他的对沙鹰的了解,以及对杀手啊暗卫啊这种特殊职业人群的认知,他感觉……对方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这样的话。 也许……她当真知道点蛛丝马迹?只不过出于某种目的,不肯直接告诉自己而已。 于是他道:“我知道你们这行,不会平白无故帮人做事,你要什么报酬,说来听听,能满足的我肯定满足你。” 沙鹰笑容明显了几分,水汪汪的眼眸里,一对大眼珠子转了转,最后却道:“我还没想到,不如……你就卖我个人情吧。” 初一稍稍敛眉看她。 沙鹰道:“所谓人情,便是……若有朝一日,我有事求你,你不能拒绝。”顿了顿,神情轻松起来,“不过你也放心,我不会让你做伤天害理,以及超乎你能力范围的事情。” 初一沉凝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即便他早已知道,并且习惯于沙鹰这年龄幼小,却超乎寻常早熟的模样,可不知为何,方才就在对方说话时候,他心中忽然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觉得她不像是个女童。不,或许不该说是“不像”,而是……仿佛根本就不是个女童。 这是一种微妙到几乎无法形容的感觉,稍纵即逝地在脑海中划过,却留下了无比清晰的印记,教人无法忽略。 而就在他怔愣的短暂时间里,沙鹰已经举步朝远方走去,口中道:“好了,没事我先走了。别跟着我。” 语声落下,娇小玲珑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车水马龙的人群中。 而初一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回味着,方才那种奇妙而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 沙鹰回到漠北的时候,崭新的一天,还未真正开始。 晨光只在地平线内露出了一点痕迹,广袤的天地间依旧是一片介于纯白和灰黑之间的灰色,如同弥漫着浓重的雾霾。 沙鹰先是一言不发地在草地上站立了许久,任凭带着寒意的微风吹动着自己的发梢袍角,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地动了动身子,迈开了步子。 却不是朝向楚倾娆所在的蒙古包,而是……科沁的所在。 凭借她的伸手,躲开北戎侍卫的把手并不是难事,于是待到沙鹰一声不响地落入帐内时,科沁甚至还不曾觉察出来,依旧披散着头发,侧卧在羊毛毡上,身上搭放着薄薄的毯子。 沙鹰轻缓地走过去,在对方面前站定,低垂下眼眸,于无声中凝视着对方的睡眼,许久许久。 科沁皮肤偏为黝黑,是近乎于小麦的色泽,自幼在草原上的生活,让她整个人乍看之下,极为类似北戎女子。 只是,倘若这般细细看来,却不得不承认,除开肤色和性情以外,她的容貌其实是极为精致的。高挺的鼻梁,水润的眸子,精致的下颚,小巧的唇形……活脱脱就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的模样。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 想到这里,沙鹰眼中有了锐利的光,忽然出手如电,一把将对方的衣襟扯了开来。 于睡梦中的科沁忽然遇上了这么一出,惊醒之余,什么也来不及想,第一反应便是高声呼救。 然而一只小手已经精准无误地掩住了她的唇,女童稚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不,或许应该这样说。那声音是稚气的,可语气却又比任何一个大人,更要成熟,甚至透着一点冷冷的魄力,轻飘飘地落在耳畔,也会给人带来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沙鹰道:“公主不要怕,我是王妃的贴身婢女,沙鹰。”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已经极有分寸地慢慢松了开来,避免继续给对方造成威胁的感觉。 科沁睁眼看清了对方的面容,略受惊吓的神经也稍稍放松几分。她不知沙鹰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对方是个有些老成的小姑娘,再想着半大点孩子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儿去?便越发放下了戒心。 只疑惑地道:“你怎么在这里?又是怎么进来的?”感觉到背脊上的凉意,又匆匆把衣襟拉上,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沙鹰直接无视了她前面的问题,掀起裙摆在羊毛毡上坐了。她要看到的东西已经看到了,要确认的也已经确认了。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楚倾娆忽然提出让她去查自己的身世了。 这一次,她没有做出稚气女童的模样,只是十分平心静气地看着科沁,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已经经过我的确认,不会有假。当然,你若不信,也自有法子可以查证。” 科沁被她说得越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却也隐有所感,觉得对方要说的,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便没有说话,只是皱皱眉,静静地等待着沙鹰的下文。 第一百四十章 怎么都爱偷看她洗澡 沙鹰从科沁的蒙古包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明亮了许多。只不过时候仍旧尚早,故而正片草原上,依旧是一片安宁,只能隐隐听到低沉的羊咩和牛哞,远远地回荡着。 她又在已然见长的草地里站立了许久,这才重新迈开步子,走进楚倾娆的帐中。 楚倾娆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羊毛毡上,原本也是睡着的,但由于前世特工的事业习惯,精神较之旁人要敏锐许多,故而沙鹰刚一掀开门帘,她那一双明眸便霍然张了开来。 及至余光看清了来人,眼中的锐利之色便有很快暗淡下去,被慵懒和随意所取代。 “回来了?”带着晨起的点点懒散,她淡声开了口。语气十分稀松平常,就好像沙鹰只是暂时的出了个门,刚回来罢了。 而沙鹰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也十分淡然地进了门。规规矩矩地在羊毛毡上坐下了,她也不待楚倾娆发问,便直接主动地道:“主子,你要的消息,我已经查到了。” 楚倾娆的视线落在蒙古包的顶端,闻言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道:“说。” 沙鹰便道:“我此行南下,一路北上寻访追查,终于得知,十多年前,临安城首富郭子淮为皇尚数载,却与朝中官员多有勾结,甚至残余买官卖官,结党营私等事宜,终至惹恼先帝,满门查抄。郭子淮被打入狱中,不久病故,其府中百余人口则发配北疆。”说到这里,她稍稍顿了顿,声音平静地道,“而其中,郭子淮的正妻萧氏……连同其女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楚倾娆听到一半,已经坐起身来,拢了拢身上的外袍,她看着沙鹰,接口道:“所以说……那时候的萧氏,其实是被先任北戎可汗救下了,然后带回了草原?” “多半便是如此。”沙鹰颔首,“也正因如此,先可汗才会顶着重重压力,对自己这对来路不明的‘妻女’百般维护,甚至不许旁人多提起一个字。只因……她们罪臣眷属的身份,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知道倘若事情败露出去,那么牵连的便是北戎和大胤两个国家之间的纷争。” 楚倾娆低垂下眼眸,了然地点了点头。却又抬起头,看向沙鹰道:“还有呢?” “至于主人的身世,我所能查到的,不过是主人原是弃婴,为终南山无名道长所救,便顺势纳入门下,收做弟子。”沙鹰并不避讳地同她对视,道,“实则我明白,主人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只是这一路上,我查遍了自己所能查探的一切,并没有可信的证据证明,主人心中的猜想是正确的。故而也不敢妄下定断。” 她这番话说得可谓是极为周全,楚倾娆闻言也只能勾起唇角,无奈地笑了一声。 “罢了,你此番也不算是无功而返,只是这件事并没有告一段落,记得继续留心。”原本也就是猜测和怀疑,她自己没有太多的把握,也知道查证起来,并非易事。 再加上方才,在沙鹰说话的时候,她也仔细观察过对方的神情。运用她在现代所学过的微表情心理学,可以判断得出,对方并没有说谎。 她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而听了楚倾娆的话,沙鹰也没有太多的神情变化,只点点头,道:“是。”说着转身出了蒙古包。 望着外面已然放明的蓝天,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底原本极为细微的波澜,便又因为这个举动,而重新沉浸下来。 她知道自己的决定和所作所为是对的,她不会因此而后悔。 不会。 …… 泡澡一向是楚倾娆的最爱。 虽然在漠北这样条件略为艰苦的地方,没有宫中的百花牛奶浴,但楚倾娆根据自己的药理知识,从草地上扒拉出了一些草药剁吧剁吧扔进浴桶里给自己泡泡,效果倒也不错。 只不过按理来说,北方的水资源是极为罕见的,许多北戎人好长时间都没机会洗一次澡,像她这样每隔几天就能有机会在浴桶里泡上半个时辰的,简直称得上是奢靡了。 但谁叫她是“孕妇”呢?孕妇最大,加上所有人都觉得她在这里呆不了多久了,迟早要被当成吉祥物送回大胤换取和平,故而对此也没人吱声。 这天,楚倾娆伸展了四肢,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浴盆里,正被热水熏得浑身发软。 忽然却觉得哪里有异动,她双眉登时一皱,转头精准无误地定位到了异动所在的窗口,与此同时出手如电,一把皂角已经脱手而出,扔了出去。 只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沉闷的“噗通”声,显然是有人被这攻击打得坐在了地上。 听出那声音是来自科沁的,楚倾娆放心至于也有些诧异,只是赶紧把自己往水里沉了沉,然后又抓起一把各色草药,准备扔进浴桶里,遮住水面,以免被人看出那水底下自己的平坦如砧板的肚子。但忽然想起自己早就把真相告诉她了,便懒懒一笑,随手把草药扔在了地面上。 然后她才微微扬声道:“科沁?” 外面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才是女子略有些局促的声音,道:“是……是我。” 楚倾娆没想到一直把自己视为情敌的科沁居然会主动来找自己,略有些诧异的同时,倒也没有任何反感的意思。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换了第二个人,那人没准在早就死了,但对着科沁,楚倾娆竟是一点也生气不起来,反而时不时地总要起些心思逗一逗她。 于是她道:“你找我有事?直接进来说话吧!”反正大家都是女人,该有的部位都差不多,没什么可避嫌的。 科沁明显是在外面犹豫了好半天,这才略有墨迹年底走了进来。 室内雾气缭绕,温度略有些高。 楚倾娆靠坐在木桶上,白皙而骨干的背脊正好暴露在她的视线之中。科沁定了定神,一面控制着自己的腿脚朝她走过去,视线却也近乎贪婪地在她的背脊上逡巡和游移着,寻找着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觉察到她慢慢靠近的步子,楚倾娆没有动,只是颇为舒服地长舒出一口气,道:“怎么了?” 科沁被她这突然而来的话吓了一大跳,但转念一想,意识到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奇怪举动,而只是在询问来意,这才悄悄地缓了口气。 她本就是个直率到近乎透明,及其不擅长伪装的人。好在此刻的楚倾娆对她并不存在任何的怀疑,甚至并不曾直视她的眸子,这也给了她足以喘息的机会。 她匆匆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才道:“王妃,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你道歉的。” “哦?”听到这话,楚倾娆当真是诧异了,她甚至转动身子,朝面前的女子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因为窘迫,还是这屋内的温度太高,科沁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热,脸也发烧,便赶紧道:“上次的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了。你……你不要生我的气。” 楚倾娆已经全然转过身来,饶有兴味地直视着她满脸通红的模样。 然后她清朗地笑起来,道:“不过这么点小事,还至于亲自过来道歉?” 科沁的脸越发红了,原本大大咧咧的模样也半点不见踪影,只是沉默着不说话。tqR1 楚倾娆便趴在浴缸上,冲她笑道:“反正我对你的那个大哥,是真没想法。反正你和他都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妹,你如果喜欢,如果要去追,我自然是百分百的支持。” 在科沁的印象中,这个从天而降的王妃,素来是冷冷淡淡,懒懒散散的,对人虽然也不至于冷漠,但总透着一股漫不经心,若要说多么热情,自然也是不符合的。 然而今日,对方却竟这么直率地向她表露了祝福之意。科沁听了鼻子竟有些发酸,这么多年,她压在心头的这么大一个秘密,头一次为人所知,也是头一次为人所支持。 这对她而言,意义非凡。更何况对方,还是楚倾娆。 想起沙鹰之前对她说过的话,几乎不用确认,就油然而生了一种名为“相信”的冲动。 楚倾娆盯住她的面容,之前的怀疑不知为何,又重新浮上了心头。而正此时,她却又再度觉察到,蒙古包的外面还有人! 靠,这么这么多人都爱偷看她洗澡呢? 楚倾娆无语,手上却也不闲着,骤然一扬,这次不是抓皂角了,是直接把装皂角的簸箕都拿了起来,扔飞饼似的,冲那动静的来源甩了出去。 于是这一次,只听得“哗啦啦”的一声响,倒是没有人噗通坐地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慌乱,仆从慌慌张张地说着一句同样的北戎语。 虽然楚倾娆并不懂北戎语,也没心思学,但毕竟在这里混了几个月,简单的单词便是听也能挺熟了。 于是她便很精准地听出,他们口中唤的,是“可汗”二字。 尼玛……居然是沙摩多?!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发而不可收拾 当这念头浮上心头的瞬间,楚倾娆已经身形如电,捞起衣架上挂着的外袍往身上一裹。瞬息之间,整个人飞身而出。 此刻正值冬春交界之际,漠北之地不比江南已入早春,尚还带着明显的寒凉,故而楚倾娆的外袍也略有些厚重宽大,直接裹住清瘦而高挑的身形,倒是绰绰有余。 当然,她也没忘抄起旁边的软枕头塞进肚子里,腾出一手兜着。 只不过,当自家王妃赤着一双脚,盯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骤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纵然是民风十分开化的北戎仆从,也被对方如此豪迈不羁的举动吓了一跳,有的退后,有的转身,有的捂脸,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楚倾娆反而跟个没事人一样,懒懒一笑,却是盯着洒满一身皂角的沙摩多,饶有兴味地笑道:“可汗来了,怎么也不声招呼,老在外面徘徊做什么啊?” 沙摩多一身深蓝色的圆领胡服,高高大大地伫立着,纵然情形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一张向来喜怒不惊的面容里,却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流露。 然而,待他拂了拂衣衫,重新抬起头,乍见楚倾娆的模样之后,那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心里明显闪过了一丝波澜。 虽然稍纵即逝,却到底还是明显地存在过。 以手握拳,放在唇边,他清了清嗓子,似是想说什么,但更多的却只是欲言又止。 看出了他神情里不明显的局促,楚倾娆也不打算继续为难他了,便又道:“可汗找我有什么事么?”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沙摩多的为人,过去自己身体虚弱,偶尔昏迷的时候他都什么也没干,又怎么会是那种偷看人家姑娘洗澡的类型? 语气说他在附近徘徊是为了这个诡异的理由,倒不如说,是偶然听见了什么,让他停住了脚步。 而沙摩多得了这个台阶,倒也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不过刚好经过而已。”他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地道。 其实以他的可汗身份,去寻自家的王妃又何须什么理由?楚倾娆看他那模样心里觉得有趣,倒也不打算追究偷听的责任了。反正科沁的心思,她不信沙摩多会一点也没有觉察,早点挑明也不是坏事。 没想到她居然会有操心人家姻缘的一天……想到这里楚倾娆自己也有点意外了,禁不住稍稍扬了扬眉。 然而待她抬起眼眸,重新看向面前的男子时,原本上扬的眉却越发高挑了几分。 她盯着沙摩多,忍着笑道:“可汗……” 方才一直不曾抬头正眼看楚倾娆的沙摩多,闻言这才缓慢地抬起视线,同她对视。 “怎么了?”他问。 楚倾娆明澈的双眸死死地盯住他,末了却是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向他的鼻尖,道:“流鼻血了!” 此时此刻,周围的仆从已经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眼见着王妃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开放,衣服裹得紧紧的并无走光可能,便放心地走了回来。 却恰见楚倾娆话音刚落,自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淡然得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面色的可汗,一张冷峻的面容之中,竟然泛了红! 哦不对,不只是脸红,他居然还流鼻血了! 仆从们一个个跟见了外星人似的,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而沙摩多闻言,也是微微一愣,随后如梦初醒般,抬手仓仓皇皇地一擦自己的鼻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末了,只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嗯”。 楚倾娆看着他的模样,只觉得对方好像一只格外温驯的大型忠犬。其实平心而论,面前的这个男子没什么不好,对自己的心思,也几乎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 若她还是那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心一意寻求养老的楚倾娆,或许会尝试着接纳下对方,寻求一份安稳闲适以及平淡的日子。 只可惜,事到如今,一切早已不复当初了……所以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回应也不给予。 倒也不是逃避,只是现在的她,似乎比过去又懒散了许多。但凡能不管的事,就不想理会。 更何况,她心里始终有着这样的一种预感,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 …… 待到沙摩多离开之后,科沁这才从蒙古包里探出了头来。虽然她不曾露面,但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到也还是一清二楚的。 平心而论,眼见着沙摩多对这个女子如此着迷,她心中不可能不泛酸。只是楚倾娆的态度却又是那般的明朗干脆,没有半点暧昧的意味,让她又无从再迁怒于对方。 更何况,那人还是…… 见人终于走了,楚倾娆重新掏出肚子上的软枕头,边甩边往蒙古包内走,乍然见了在门口发着呆的科沁,便揶揄道:“怎么?都不敢出来见他了?” 一向大大咧咧的科沁闻言,竟是面色一红,咬了咬下唇,道:“才没有!” 楚倾娆笑眯眯地并不点破,只是走进屋子,开始一件件穿衣服。 科沁站在原地,盯着女子纤瘦去也曼妙的身形,目光最后上移,定格在脖颈到肩背的交界处,反复流连。 一道月牙形状的淡色胎记,斜斜地印在右肩甲的位置。 似是觉察到对方逡巡的目光,楚倾娆穿好里衣之后,诧异地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科沁仿佛被对方的目光灼伤了一般,骤然一惊,忙道:“王妃,你说方才我们的对话……大哥会不会听见了啊?” 楚倾娆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道:“听见了又如何?找机会挑明不是更好么?如果他一直把你当妹妹看待,你已被自己都不会有机会的。” 科沁闻言依旧看着她,微微敛眉。然而眼底却已经浮现出几分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我明白了……”她忽然道,“时间不早了,我……我先走了!” 楚倾娆“哦”了一声,有些讶异地看着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 秀眉微扬,心想,这丫头不会这就去表白了吧…… …… 科沁在离开楚倾娆所在的蒙古包之后,的确是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沙摩多所在的牙帐。 彼时沙摩多经过了之前一番小小的惊魂未定之后,正盘腿坐在羊毛毡上,翻看着一卷羊皮绘制的地形图。 然而却根本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楚倾娆方才的模样:宽大的外袍松松地搭在身上,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抹白皙如玉的香肩,以及脖颈和锁骨处,白皙如玉肌肤;黑发如墨,未及认真打理,湿漉漉地垂落在两侧,凌乱中透出一抹异样的蛊惑来。 于是双目直勾勾盯着地形图的他,竟也鬼使神差地,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 当然,这个举动又给旁边侍候着的仆从,带来了不小的惊吓…… 正此时,外面却传来通报声,只道公主来了。 从地形图中抬起目光,沙摩多稍稍收敛了一下神智,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科沁便在掀帘走了进来。她性子素来大大咧咧,没什么拘束,在沙摩多面前更是随性。tqR1 然而这一次,沙摩多却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模样有所不同。 联想到不久前在蒙古包外听到的蛛丝马迹,他心中隐有所感,却也不便于主动说什么,便只能淡然而不是温柔地道:“怎么了?” 科沁咬着下唇,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垂在两侧的双手也用力地握成拳。她先是屏退了蒙古包内所有的随从,待到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又陷入了长久地沉默,半晌不吭声。 然而及至一开口,便朝着沙摩多扔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她道:“大哥,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亲大哥的事情了。”其实仔细想想,这是显而易见的,比起北戎语,自幼她就更精通于汉语。虽然对此沙摩多曾告诉她,让她自幼学习汉语,是为了方便以后同大胤上有外交往来。 但在得知实情之前,科沁心里就隐隐有所感觉,觉得事实绝非如此。 而此刻,她一鼓作气把心底的这秘密剖开之后,索性便也再没有什么顾虑了,不待对方回答,便又道:“其实你也早就知道……我对你,早就不是所谓的‘兄妹之情’了,对不对?”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再用“大哥”这样的称呼,话中意味,已经再直白不过。 平心而论,沙摩多是当真有些意外的。 意外的不是科沁对自己抱有的那种心思,而是她竟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将这心思当面诉诸于他。 但很快,他的眼底又恢复成了往日的平静和理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以对。 只是这种沉默,已经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他的回答。 科沁心头犹如被刀扎一般的疼痛起来,虽然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可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淡然接受。身形微微颤抖着,许久许久,又好似不死心一般地问道:“你只把我当妹妹,对不对?” 沙摩多看着她,半晌,缓缓点头。 科沁咬咬下唇,直勾勾地看着他,又问:“你喜欢的是……是王妃,对不对?” 沙摩多向来沉定的眸光微动,末了还是没有选择隐瞒。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开了口,道:“是。” 科沁眼中几乎浮出泪花来,却依旧强笑着,道:“我知道了,大哥。今天的事,就当做没有发生吧,我不会再跟你提起了。” 说完转身离开了蒙古包。 沙摩多站起身来,却没有唤住她或者追出去。他知道,回应不了她的感情,此刻的自己做什么都是枉然。 不如给她一点时间,静静地去接受这个事实吧。 可让沙摩多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便是他此刻的一念之差,会让之后的一切如同挣脱了闸门的洪水一般,嘶吼着,奔涌着往远方而去。彻底失去了掌控,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我不是什么好人 十日后,一件震惊北戎的大事,在北方草原上传了开来。 就连向来对一切都挺无所谓的楚倾娆,在听到消息之后,也禁不住立刻从羊毛毡上站了起来。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顺手从沙鹰那里接过外袍,一把披上,举步走出蒙古包,径自往沙摩多的牙帐处而去。 草原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尤其牙帐外,更是站立了许多守卫森严的侍卫。 见楚倾娆走近,一名守卫头领走上前来,道:“王妃,可汗正在同四大王公商议政务,此事不便见人。”态度虽然恭敬,但阻止的意味已经非常明显。 楚倾娆也没有露出半点恼意,只微扬下颚,朝牙帐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朝旁边退开一步站立,道:“那我便在这附近活动活动,等可汗处理完正事。” “娘娘……”守卫头领垂眼看了看她已经十分高挺的肚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迟疑,但眼看着楚倾娆已经在沙鹰的搀扶下,转身朝牙帐后面走去,便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楚倾娆闲庭信步一般,缓缓地来到牙帐后面附近的草地上,缓缓地站定了步子。牙帐周遭虽然都站满了守卫,但却也没有胆子阻止王妃散步,便都选择了三缄其口。 沙鹰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家主子,见对方于微微煦暖的风中站定了步子,不说话,只是眯起一双眼眸,抬头看向天空的蓝天白云……起初她的心中,是有些不解的。 虽然她并不清楚楚倾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发生的那件事,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件足以改变太多人命运的大事……她怎么就能这么平静呢? 但很快,沙鹰就明白过来,楚倾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因为她很快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这声音并非是出自周围的什么人,而是隔着一层阻碍,出自……帐中的人。 那一刻,沙鹰才恍然明白过来,楚倾娆的用意! 隔着一层蒙古包,又有着几步之遥的距离,寻常之人自然是别指望听到帐内人说话的内容了。 然而有一种人,却可以如此。 这一点沙鹰再清楚不过。因为像她这样的,从小就经过特别培训的“杀人机器”,无论是在听力,还是各种感官上的灵敏度,都要远远地高于常人。 所以,她是可以听得到的。 而楚倾娆,沙鹰知道,对方自幼师从终南山无名道长,虽不是杀手,身份却也与此类似,故而听力敏锐比旁人更为敏锐,也不为怪。 她站在这里,正是要利用这一点优势,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东西。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沙鹰便也沉默下来,静静地跟在对方身后,凝神细听。 毕竟,以她之前暗中的那番所做作为,实则比楚倾娆更想知道,这件事中的每一份细节……tqR1 只听一道声音隔着蒙古包朦胧地传了出来,那声音苍老沙哑,想来是出自四大王公之一。只可惜用的是北戎语,故而听在楚倾娆耳中无异于“叽叽咕咕呱呱喵喵嗷嗷啦啦”。 意识到自己略微的失算,楚倾娆以手握拳,瞅了旁边的沙鹰一眼,道:“那什么……翻译一下。” 哎,都怪她懒,来这里混了这么久,都没正经学过北戎语。 沙鹰早已字字句句听在耳中,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再稍作思量,便同声翻译道:“‘此事木已成舟,想来可汗心中也明白,如今的情况,无论对于北戎,对于大胤的那位王爷,还是对于可汗本人……都是最好的结果,可汗毕竟是北戎之主,理当从大局考虑。’” 里面传出一声冷笑,却是沙摩多语速极快地说了一什么。虽然楚倾娆听不明白的内容,却能感觉得出,那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夹杂着沉如山岳一般的魄力,是一种极力压抑之下的愠怒。 她几乎有点无法想见,向来大海般沉稳平静,似乎永远喜怒不形于色沙摩多,会有如此愤怒的一面。 这时沙鹰翻译道:“可汗说,背着我,拿一个小女子去苟且求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从大局考虑’?!北戎之主……呵,你们心中,又当真有哪怕一日真正拿我当北戎之主了?” 牙帐内很快响起一片苍老的声音,不用听意思,也知道是在虚伪地否认他刚才的那些话。 楚倾娆听到这里,心中才算是真正明白了沙摩多心中的憋屈。 野心勃勃的他,名义上统领着整个北戎,实际上并无绝对的领导权。四大王公平日里明争暗斗,各自为政,然而一遇上在求和避战的事倒又变得出奇的统一。 这一次,竟更是做出拿女子换取和平的事情来了。 正在出神之际,里面似乎起了些许争执。王公们似乎撕掉了伪装的面具,同沙摩多说话的语气,也不如之前和善了。 在沙鹰的翻译之下,楚倾娆竟听到其中一人是这样说的。 他道:“可汗,实则这次的事情,原本是极为简单的。祈晟要的那个女人,原本就不是咱们北戎的,我们又凭什么因为她而遭受战乱?若是可汗能忍痛割爱,将她送出去,也不会有这后面的许多事了。” 出乎意料的是,话音落下,竟换得沙摩多的一阵沉默。 而片刻后,另一个王公道:“更何况这一次,我们并没有逼迫科沁公主,是她主动找到我们,提出此事的。” 这一次,沙摩多开了口。 “什么?”他道,语气里有了明显可知的惊讶。 那王公道:“此事已经成了定局,我们又何必再欺瞒于可汗?” 沙摩多便陷入了沉默。 楚倾娆就是再傻,听到这里也觉出了不对劲来。她转头看了沙鹰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原处传来一阵骚动,却是沙摩多掀门出了牙帐,大步往外走去。 许多随从始料未及,匆匆忙忙地跟在他身后,场面稍稍有些混乱。 楚倾娆见状几步走过去,远远地唤了声“可汗”。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沙摩多却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回头朝这边看了过来。短暂的四目相对之后,他似乎读懂了楚倾娆眼中的某些情绪,原本浮现在自己眼底中的怒意也渐渐地化为无波无澜的平静。 他转头对左右说了什么,随从们便很快退至一旁。 楚倾娆立在原地,神情平静地看着沙摩多朝自己走了过来,在一步之遥的位置站定,面上反而带了一点漫不经心的笑。 沙摩多却是目不转睛地,正色地看着她,半晌后,道:“科沁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他用的是肯定而非询问的语气,只因从对方的神情和举止中,早已能看穿一切。 楚倾娆淡淡地点了点头,却是反问道:“可汗就再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沙摩多稍稍敛眉,幽邃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浅浅的波澜。但很快,那波澜便杳无踪迹,他整个人又恢复到了往日的那种无情无绪的状态,只声音平平地道:“看来你知道,比我以为的要多。” 楚倾娆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没有真正的笑意,只又问道:“为什么可汗不愿告诉我真相?告诉我祈晟的目的,打从一开始……就是我?” 北戎随从不知何时,已然退散得干干净净。附近的一大片微风吹拂着的草地上,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面对着面,各自毫不避讳地望着对方。 然而面对着楚倾娆的问题,沙摩多却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没有说话,没有回答。 而楚倾娆微微仰着头,看着他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伟岸身量。半晌后,见他不言不语,便又径自道:“怎么?担心我不想连累你,所以要回去自投罗网?”说到这里,再看沙摩多,却见对方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双黑眸之中流动着的,竟是极为认真而坚定的神情。 那一刻,楚倾娆心中竟觉出了一丝莫名的局促。向来自诩脸皮还算厚的她,竟然有一刹那,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一种认真和坚定。 于是很快,她又是懒懒一笑,自行接口道:“可汗你别想太多,我没心没肺的,也不是什么好人,干不出这么光荣伟大的事情。” 楚倾娆虽然总是表现得极为懒散,仿佛对一切都全无所谓的样子,但她骨子里却绝不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对于沙摩多的心思,她很清楚,甚至比旁人都要更早地感觉到了。 只是一直以来,都假装不知道而已。 而她之所以这么急着抢话,不为别的,只为……本能让她觉察到,若不如此,对方可能会说出一些她不愿听到,也无法回应的话。 但楚倾娆还是是策了,因为有些话,若是藏在一个心里太久,又岂是短暂一时间的打断,就能阻止的? 故而等她话音落下,却见面前的男子,维持着依旧沉稳而冷静的神情,声音平平地开了口。 “不,不是如此。”他凝视着她的双目,道,“我只是想不惜一切……把你留在我身边,仅此而已。” 第一百四十三章 终于肯回来了么 这句话说得极为轻缓平静,声音一落下,就被吹散在了风中,仿佛就此了无痕迹。 楚倾娆陷入了沉默。 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让自己心中的想法,以一种最委婉,最不伤人方式,传达给对方。 ——面对敌人,楚倾娆可以做到极致的冷酷和残酷,化身为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剑,半点情面也不留。然而面对着对自己真心以待的人,她却比普通人还要注重义气,若非万不得已,不愿伤害对方。 若说曾身为金牌特工,接近于杀人机器的楚倾娆有什么弱点的话,大概就是如此了。 故而她只是沉默着,不愿将话说得太过明白。 沙摩多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话音落下后,很快也从对方的眼中读懂了许多意思。 实则这些,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明白的。一个充满着迷雾一般往事,周身萦绕着浓重神秘感,又是如此聪慧睿智的女子,自然绝非是一个会轻易动情的女子。 这些他都知道。故而说这一番话,也并非是为了求得一个怎样的结果。 只是一种对她的保证。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会保得她安然无恙,全身而退的保证。 于是在二人之间短暂的空白之后,沙摩多再度开了口。 他道:“所以……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我……自由安排。”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原本平静无波的声音里,竟然有了一丝不着痕迹的波澜。 这样的波澜,旁人或许留心不到,但楚倾娆却是明察秋毫。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和对方继续方才的话题,只道:“实不相瞒,科沁之前找过我,她一直喜欢你,并且因此对我还有些敌意。按理来说,她应该巴不得我走才是,为什么……反而主动代我做了替罪羊?” 沙摩多乌黑如墨的深眸静静地看着她,眸心如同千尺深潭,没有半点漪澜。 但他却可以清楚地看到,面前的女子,在方才自己剖白之后,竟以这样快的速度,重新恢复到了原本理智和冷静的模样,开始一字一句地分析眼前的情况。 这种理智和冷静,在此刻看来,或许更接近一种无情。 实则……这答案或许再明显也不过。他本不该意外,心底却难免还是有了点小小的失落。 好在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故而并未在那张轮廓分明的俊颜上流露出丝毫痕迹来。 他只道:“此事我也觉得蹊跷。”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眼中却闪过一丝惊讶和了然。 楚倾娆捕捉到对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顿时机警起来,问:“可汗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沙摩多犹豫了一刻,终还是颔首道:“她在临行之前,曾向我表明心迹。” 坦白来说,那时候的他,面对科沁大胆的表白,虽然也震颤过,惊讶过,但平心而论,却并没有当真太过在意。tqR1 只因科沁的性子他太过清楚,风风火火,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却未必会真正地放在心上。他以为,对方既然说了不会再提起,便是真的放下来。 现在回想起来,他发现自己既对了,同时也错了。以科沁的性子,做出这样决绝刚烈的事情,虽然出乎所有人的衣料,但其实也在情理之。 说到底,一切大抵还是因为,他打从心底里,只将对方看做是妹妹。如若那时候,自己在焦头烂额的情况下,能稍稍分出一点心思,留心一下她离开时候的表情,一切或许又是另外的一番模样了吧…… 而听了沙摩多这句简单的话,又看清他眼底浮现出的点点悔意,楚倾娆略略一想,已经把事情猜到了八九分。 没想到科沁那丫头……居然真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找沙摩多表白了。 可为什么,她默不作声地把这个秘密埋藏了那么多年,忽然到这节骨眼,就忍不下去了?只因为沙摩多喜欢上了自己? 不,这个理由显然不成立。 虽然楚倾娆同科沁的接触不多,却也知道,对方虽然性子耿直率真,却绝不是是非不分,不顾大局的人。之前自己和沙摩多被祈晟的暗卫包围的时候,若非她主动带着北戎人马前来支援,也无法安然离开。 那么,她究竟为什么会突然有了那样的决定? 单纯只是为了替她最爱的大哥解围么? 不,显然把自己送出去更能够达更能够让人皆大欢喜…… 舍身取义替自己解围? 不,自己肯定是想多了…… 楚倾娆眯起眼眸,敛眉沉思。 而那厢沙摩多身为一个常年浸淫在军过大事中,甚至连女人也没有接触过几个的男人,对于女子的心理并不甚了解,故而也没有想到那么许多。 在他看来,科沁是因为被自己拒绝,才会负气而走。故而此刻的他,心底充满了愧疚。 却也没有忘了宽慰楚倾娆。 “科沁此刻,只怕是已经快到大胤京中了,木已成舟,追之不及了。”他声音比平日里听起来略低几分,“你无需为此事挂心,我自会想法设法同大胤交涉,尽自己所能把人接回来,若是不行,也会替她争取最好的待遇。” 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吧”,他便缓缓地转身离开。 楚倾娆站在空旷无人的草原上,看着那道被随从簇拥着的高大身影,一点一点变远变小,一时间,心中也有了些许百感交集的滋味。 她怎会不清楚,沙摩多话说得轻松,做起来又是怎样的难?自己的妹妹被人家捏在掌心里,又岂是说接就能接得回来的,说讲条件就能平等讲条件的? 更何况,对方还是祈晟,一个她曾经以为很了解,最后却发现从未看透过的男子。 如果打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逼自己回去,那么……他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缓缓地合上眼眸,楚倾娆无声而立,只感觉到草原上的风,热烈而又温暖地吹拂过自己的衣摆和发梢。 心绪也仿佛被撩动着,如何也不能平静。 沙鹰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话,如今也只是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观察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变化。此刻眼见着风越来越大了,便忍不住探问道:“主子,我们……要不要回去?” 楚倾娆闻言,霍然睁开双目,向来清明如水的双目之中,竟带着一丝的茫然和混沌。 “回去……”她喃喃地道,很快,又突兀地笑了一声,“也许,是该回去了……” 说完之后,却又径自大步离开。 沙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才霍然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 自己话中的“回去”,指的是回到蒙古包内。而楚倾娆话中的“回去”,指的,却是回到一个千里之外,遥远而又熟悉的地方…… 额前骤然惊出丝丝冷汗:她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若当真如此,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岂不是要白费了? 不,不能让她回去。 明白过来之后,沙鹰脑中只有这一个想法。 不为别的,只为她比任何人都要无私地希望自家主子,能过上一份平静而安宁的生活,远离勾心斗角,打打杀杀。 也很清楚,楚倾娆内心里最渴望的,就是这个。 而远在南边的那个人,给不了。 …… 祈晟一身玄黑如墨的衣袍,高坐于马背之上。 残阳如墨,斜晖如同碎金一般洒落在广袤无垠的平野之上,也将他挺拔冷峻的侧颜勾勒得越发轮廓分明。 只是哪怕有了暖黄光芒的点染,他那一双眉目却依旧有如冰泉一般,面无表情之中,散发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凉意。 不过数月过去而已,他整个人却较之过去,越发冰冷残酷了许多。这是整个大胤王朝,都有目共睹事实。 在城郊已经等候了许久,他自始至终却只是平视着远方,不发一言。 初一同样坐在马上,于他身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站着。即便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可能感觉得到自加入自如同一座移动冰窖般,不断地散发着冷气。 也难怪,毕竟……王妃居然要回来了。 最初从安插在北戎的眼线那里得到消息时,初一也是不太敢相信的。毕竟沙摩多在那个夜晚拼了命也要护住娆贵妃的情形,他也是亲眼所见,会突然变卦,把人送出去换取短暂的和平……这实在是有点难以想象。 而娆贵妃的性子,他更是再清楚不过,又怎么会是沙摩多想送就能送得回来的?若是不想,别说八匹马拉不回来了,没准反过来把北戎那几顶小蒙古包都掀翻了,也是完全可能的有木有! 除非……除非是她自己想要回来。 这个猜想,让初一的思绪无法再继续下去。虽然感情上,他是希望娆贵妃能够回来的,但理智上,他又知道,若是被人稍稍一逼就夹着尾巴回来,那还是娆贵妃么?! 然而这消息很早就从那边传回,并且是经过沙摩多和四大王公商议之后首肯的,十分确凿,想来不会有假。故而,哪怕是北戎此番在和亲的队伍入境之前,才派使者前来传话,说王妃已在路上,事发仓促,没来得及正式的书面告知,对此,祈晟也并未说什么。 不难想象,事情一定不顺利,才会显得如此仓皇。但这对于祈晟和大胤而言根本不重要,他要的是结果,是人回来,不论用何种手段,何种方式。 初一可以感觉得到,自家主子,看起来也绝没有表面上的那般平静。 正此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阵阵喧嚣。纵然声音极为细微,但对于祈晟和初一这样听觉敏锐超乎常人的人的而言,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来了!”初一忍不住出声道。 祈晟在闻声的一瞬间,幽邃的眸心也有了一丝低不可闻的收缩,但他却依旧一言不发,面容里甚至一丝表情也无。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平线的方向。 冷不丁的,紧绷着的嘴角霍然挑起一个弧度,说不清是笑,还是嘲。 ——楚倾娆,你终于……肯回来了么?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有文章 他几乎感到有一种狂热,正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地喷涌而出。 并没有喜悦,却有着太多和喜悦截然不同的成分。 仇雠,快意,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除了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杂在一起的情感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多实际的想法。 他只是想看看,在这几乎可以称作是“轻易”的重逢时候,对方面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还能像过去那样,对什么都一无所谓般懒散随意? 还是像那个电闪雷鸣之后的晨曦里,背负着另一个男人的尸身离开时的那般决绝无情? 亦或是银簪湖边夜色里,在另一个男人的回护之下离开前,看向自己的,那近乎得意和炫耀一般的笑? …… 应该都不是吧。 徐徐地合上双眸,祈晟在冷酷如面具一般的神情之下,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思绪放空。 他有何必要去设想,去猜测?事实是,她将会重新落入自己的手中,并且再不可能逃开。 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原本紧绷而弧度分明的唇角,终于慢慢地浮上一抹笑来,却较之之前更冰冷,更森寒,与这早春,与这初阳,格格不入。 而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北戎送亲的车驾已经来到近前,停了下来。 大抵因为行程仓促,且护送的不过是个汉人女子而已,车驾十分简单,数量也极为稀少,乍看之下,常人几乎难以想象,这车仪中女子的身份,会重要到关乎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与和,关乎到神州大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战乱和安定。 手持符节的北戎时辰从行走在最前列的马上翻身而下,在祈晟的首肯之下,带着几名随从缓缓来到面前。 操着一口较为标准的汉语,他行了一礼,道:“可汗已然按照陛下的意思,将公主送来了。至于战马,正如之前文书中所言,一来筹集需要些时日,二来各种细则还未商议完毕,还请陛下宽限数月期限。” 他态度十分恭敬,对大胤也有着一种对待天朝上国谦卑态度,然而初一闻言,却不禁皱了眉。 他转头看向自家主子,后者面色在一瞬间,已经明显地阴沉下来,如同乌云密布,大雨将至的天幕。 但他并不说话。 初一跟在他身边多年,当即会意,知道祈晟这是默许自己僭越开口的意思,便微夹马肚,稍稍向前,对北戎使者道:“‘之前文书’是什么?” 那使臣面露惊讶之色,道:“便是……便是大约在十日前,送到贵国的文书啊,为可汗亲笔所写。” 初一眉间沟壑越深,瞥了一眼祈晟,见对方仍旧是一言不发,便道:“实不相瞒,我们并未受到文书。” “啊,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使者哪里料得到会出这样的纰漏,震惊几乎语无伦次。 初一略有不悦道:“你们的文书没能好好送达,难道还要问我们王爷不成?” 使者自知失言,忙欠身致歉,并道:“实不相瞒,我们北戎的确送过这么一份文书,此事绝无虚假!” 虽然那封文书并非是由沙摩多亲笔所写,而是经由的四大王公商议之后,请人模仿的笔迹。 文书中礼数周全地提及了两个问题: 其一,北戎君臣商议之后,决定将公主科沁送入大胤联姻,并上良驹五百匹,以结两国只好; 其二,时间仓促,请求先行将公主送往,马匹宽限数月后送达。 在四大王公看来,北戎把公主先送过去,就无异于先给了大胤一颗定心丸。人质在手,祈晟也无需担心他们会反悔。 这原本是个不错的算盘,谁料……半路就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当时文书送达之后,并未得到大胤的立即答复,四大王公只因为祈晟傲慢且咄咄逼人,根本不屑于回复,只是默认、加上他们急着在沙摩多发现之前把科沁送走,故而也不曾等到答复便直接把人送上了旅途。 现在想来,这阴差阳错间,岂非是给了大胤一种欺骗和糊弄的感觉?tqR1 使者的前额开始冒汗。 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不光是自己无法活着回去,只怕两国之间的战乱……依旧是要无可避免的。 盘桓在头顶的只有沉默,泰山压顶一般,带着一种千钧的压力。 许久许久,低沉的男声自马背上响起。语气平常而淡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在里面,然后开口的一瞬间,却仿佛给头顶的压力加了无数筹码似的,让使者的肩头几乎感到了阵阵酸痛。 那声音,问的话,却和文书并无关系。 “你刚才说,送来的……是公主?”他道。 使者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就打了个战栗。如同被置入冰窖中一般,密布在头顶的冷汗顺瞬间被冰封,化作一股刺人心脾的寒冷。 “是……是。”战战兢兢地,他道。 “这就是你们的决定?”那个声音又问了一句,声音依旧仿若十二月的冰湖,没有一丝波澜。 “是……”使者已经再说不出其他字来了,他从未想到过,一个男人仅凭着的声音,就能让他感到如此浓重的压迫。 如同被人用力按住了脖颈一般,他甚至鼓不起勇气抬起头,去瞻仰对方的容颜。 这便是……大胤权倾朝野,纵览一切事物的王爷,祈晟么? “所以说……你们最后还是决定,送公主过来?”不死心一般,对方又问了一句,这一次,尾音略略上扬,带着一点玩味的语气,却并不能让听者感到一丝一毫的放松。 相比之下,对于文书没有送达的事情,他似乎分毫也不关心。 “是,是。”使者已经说不出第二个字来。与此同时,他已经紧张得无法呼吸,只感觉那道声音已经化作一把利刃,悬在脖颈,随时可能落下来,取了他的小命。 然而半晌的沉默之后,头顶却突兀地传来一声笑。 “好,很好。”祈晟道,“人留下,你回去复命。” 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使者怔愣了半晌,才如梦初醒一般地回过神来。 “是,是!多谢王爷!”再无法顾及应当将公主送入宫内才能离去的规矩,几乎是落荒而逃般,他行过礼之后,转身就走。自始至终,没能抬头看一眼对方的模样。 祈晟依旧是维持着那般无波无澜的模样,雕塑一般地坐于马背上,动也不动。幽邃如深潭的黑眸平静地看着送亲队伍离去的方向,末了缓缓收回,落在浅草之中,那孤零零地一辆马车上。 送来的是公主,却如此简陋如此仓促……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祈晟已经不难猜出。 无非是……沙摩多咬定青山不放松,如何也不答应让楚倾娆回来罢了。 这一点,他并不意外,故而此刻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时,也只是极为轻描淡写地一扫而过,仿佛并没有给他带来如何明显的情绪变化。 只不过…… 未料传言中野心勃勃,力图振兴北戎的沙摩多,骨子里竟是个这样的多情种子?为了美人,连江山都不要了? 祈晟面上没有半点神情变化,却突兀地自喉头低端,发出了一声笑。 因为他看到,那个孤单伫立的马车里,一个女子甩开丫鬟的阻拦,一跃而下,立于车前。 掀开红艳艳的盖头,她举目四顾,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高地上的黑衣男子。 兴许是被祈晟周身散发出的气势所震慑,她眼中闪过一丝极为短暂的讶异,但很快,反倒是上前一步,抬手一指他,道:“你便是大胤那个王爷?” 大胤“王爷”众多,但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一个。故而科沁不认识别人,只认识这一个“王爷”。 大胤侍卫都被她如此大胆的举动吓得满头冷汗,而祈晟却仿佛根本不在意似的,只是神情淡淡地看着他,半晌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科沁没想到对方话语这么拣省,稍稍愣了一下,原本想放放狠话的,但眼见着对方那种居高临下,生人勿进的气度,一时间竟也失了胆子,便只是咬咬下唇,在原地伫立不动。 而就在这短暂的空当里,祈晟却已经看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原本没有半点情绪的眸心里,竟浮动出丝丝的涟漪来。 但很快,他皱起眉,把这涟漪生生地淹没进了黑暗中。 “把人安顿好。”对初一留下这句话,他轻提马缰,不疾不徐地转身走下高坡。 声音很平很淡,但话音落下的时候,唇角,却不着痕迹地勾起弧度。 这个女子的眉眼……有些像楚倾娆。虽然肤色黝黑几分,轮廓粗犷几分,不如钱思妍那般几乎能以假乱真。 但这哪怕是一分的相似,也不会逃脱出他敏锐的觉察。 祈晟不信巧合。他信自己查探之后,所知道的一切。以及……自己的直觉。 直觉告诉他,这里面……大有文章。 而这一切,远远没有终结,也许会比自己以为的……更加有趣。有趣太多。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婚之夜 科沁自懂事时起,全部的记忆都留在了北方的那篇大草原上,所有的生活,也在那里。她甚至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离开那里,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 还是主动地,几乎迫不及待地离开。所以在此之前,科沁对于南方的那片广袤,是几乎没有什么了解的。直到亲身踏入之后,她才无比震惊地发现,自己要嫁的大胤皇帝,竟然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 新婚当夜,她在宫女太监们的牵引下徐徐走入大堂。嫁衣如火,凤冠霞帔,将她周身那种属于草原女子的粗犷气息削减了大半,经过精心修饰妆容,涂脂抹粉后的眉眼更是看来比江南女子更清丽温婉几分。 然而她身旁站着的“夫君”,身量甚至还不如她高。 皇帝纳妃,不同于纳后,不需要太过于繁琐的礼节。科沁麻木地跟随者礼官的指引,完成着一道道礼节,心里却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满脑子想着的只有一个问题:今日,她最美的样子,那个人却看不到了。 可她并不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 在简单的几道礼仪之后,双方便齐齐入了洞房。小皇帝虽然年幼,但皇室子弟素来早熟,皇帝更是如此,故而虽然还不足十岁,但他的举手投足间,已经颇有几分大人的风范了。 虽然对着盖头之下的女子并无什么兴趣,却也礼数周全地从礼官手中接过玉如意,轻轻地跳开了对方艳红色的盖头。 那一刹那,他竟是微微一愣,以为自己看到了娆贵妃。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又意识到,那多半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纵然眉眼有些相似,但这个女子给人的感觉,却是明朗的,如同草原上新长出来的草,清新中带着一种野性。 全然没有娆贵妃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会都散发出的一种慵懒和随性。 眼底闪过一丝失望,小皇帝将玉如意交还给礼官,冲她温言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沁嫔了,虽是异国他乡,但也不必太过拘谨,若有什么需要,托人告诉朕便是。”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说完之后,便带着礼官转身离去,只在科沁的房内留下了一两个使唤的宫女。 科沁如释重负,稍稍放松了身子,靠在床头轻吐出一口气来。 正此时,只听“吱呀”一声,却是门再度被从外打开。只不过这一次,出现在门外的不是那个小皇帝,而是……祈晟。 因为皇帝大婚,今日的祈晟少有地穿着一件深红色烫金鱼戏莲画团纹蜀锦长袍,整个人较之素日的深冷阴沉之中,多了几分富贵和明朗。 只不过那幽邃如潭的眉眼之中,一贯地教人看不出任何喜怒来。 他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屋内,那两名宫女便立刻兔子般打了个寒战,低着头,畏畏缩缩地退了出去。 于是在门被小心翼翼掩上之后,屋内就只剩了祈晟和科沁二人。 祈晟负手而立,颀长却丝毫不显单薄的身形在红烛的光影下,于地面上拉出一条长得颇有些嶙峋的影来。 便只是沉默间,以隐隐有山岳般沉重的气息漾散开来。 科沁微微仰头同他四目相对,眼神之中写满了虚张声势的倔强,但放在腿上的双手却已经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衣摆。 然而祈晟却分毫也不为所动,只是负手而立,淡然而无声地凝视着她。 半晌后,科沁按捺不住,开了口。 “皇帝的新婚之夜,你……你怎么来了?”她刻意地将声量拔高了几分,道。却不知二人僵持而对立的瞬间,率先开口的那个人,往往代表着气势上已经率先认了输。 祈晟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抹上涂上了较为厚重脂粉的面容,较之上次城郊相见,白皙了太多。于是那一张原本小麦颜色的面颊,便越发显得削尖,平添了几分秀气的感觉。 那一双眉眼,在精心的修饰之下,更是精致了许多。在红烛昏黄的灯光之下,看着越发酷肖楚倾娆。 那熟悉的面容被眼前祈晟幽邃的双眸不禁微微眯起,心底的那一番猜测越发肯定了几分。 放在身侧藏于衣袖中的手用力握紧,又骤然松开。他俊朗的面容里不疾不徐地浮现出了一抹泛着寒意的笑。 “沁嫔初来乍到,想来对我宫中内事并不甚了解。”言语间,他轻撩衣摆,徐徐上前,淡笑道,“皇上年幼,需当以政事为重,不得耽于女色……” 说到最后,他声音低了下来,高大的身形于床畔立定,缓缓俯身,附在科沁的耳畔道:“故而这后宫三千佳丽,实则并非皇上的妃嫔……” 在这大胤王朝里,除了皇帝,剩下的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祈晟。三千佳丽不属于年幼的小皇帝,属于何人,便已然不言自明了。 只是这颇有些轻佻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却不见半点风流浪荡的意味,只是在警告之外,多了一丝淡淡的嘲弄。 感觉到对方说话的时候,那从口鼻中喷薄而出的温热的气息,如同一簇簇羽毛般落在耳后和脖颈的位置,带来丝丝酥痒的触觉,科沁身形已是一颤。 然而等到回味过来对方话中的意味之后,整个人又是一颤。只不过区别在于,前者是出于本能,后者却是出于畏惧。 感觉到对方明显的瑟缩意味,祈晟唇角浮出一抹弧度。然而似乎意识到即便是再如何威慑和戏弄眼前的女子,对方也终究是别人,不是她。对方此时此刻,仍逍遥于千里之外的漠北草原,做着另一个男人的王妃,怀着他的孩子…… 自己在这里做所的一切,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反倒像是一个笑话。 祈晟的双眸,蓦然地就冷了下来。 与此同时,思绪也有了一刻短暂的放空。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变故已生! 原本坐于床畔,正面带怯懦的女子,眼底突然闪现出一抹锐利如刀的杀气。tqR1 而实际上,科沁手中也的确多了一道寒芒,那是一支原本应该插在她发鬓间的刻丝花枝凤尾金钗。 而此时此刻,那支金钗正被她用力地握在手中,尖尖的一端,下一刻,已然直直地朝着祈晟刺了过来! 祈晟双眼微眯,眸心里并无慌乱之色。他早便看得出,科沁虽然体格较之寻常女子要略为强健几分,但终归不曾正规地学过武艺,在他眼中同手无缚鸡之力并无差别。 他身形稍稍一侧,便见大红的衣袖翩然浮过,握着金钗的女子手腕,已经贴着他的胸口堪堪擦过。 祈晟一扬手,便将那手腕纂入掌心,再稍稍送力,便听得“哐当”一声脆响,金钗已然落地。 科沁在他的力道之下,吃痛得前额冒汗,奈何想挣脱却也只是枉然。 而此时祈晟已然微微俯下身来,看向她。眼底依旧平静如湖,仿佛刚才那样生死攸关的变故,根本和自己并无半点干系。 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半晌后,他微微挑了眉,露出一个恍然而又玩味的神情。 “原来……你肯来和亲,是这番原因?”他慢声道。 科沁眼见着自己的计划败露,虽然暗自恼恨终究还是低估了他,一个权倾天下,万人之上的王爷,怎会是能被人轻易刺杀的等闲之辈? 但恼恨归恼恨,此刻的她反而再没有挂碍,便只是冷冷一笑,骤然朝祈晟啐了一口道:“否则呢?以我北戎无数铁骑你以为我们当真会怕了你那种只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的威胁?!” 祈晟的侧脸上沾了污渍,却不见恼怒之色。他也不急着将污渍擦去,只反问道:“一己之私?哦,看来你的大哥并不愚蠢,很清楚,我从一开始要的是什么……”话说到此,他的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手中却忽然加重了力道。 “啊!”科沁始料未及,仓促呼叫间,隐约听见了自己手腕处的一声脆响,随后剧痛袭来,铺天盖地,几乎掩盖了其他的所有知觉…… 祈晟淡淡地松了手,任凭对方已经不受控制的手腕落于床榻间。他捻起科沁的盖头,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擦去了面上的污渍,道:“他知道,你们也知道,可送来的人……却不是本王想要的。” 他用的是陈述的口吻,语气也极为平稳,沉如山岳,没有太多的波澜。 却可以清楚地觉察出其中的怒意。 科沁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折断的手腕。她毕竟还是个女子,无法忍受这样撕裂一般的痛楚,头脑已经接近空白,虽然听出了对方的话,去也无法作答。 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喊道:“要杀就杀!我既然敢来,就不会怕死!” 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祈晟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哼,笑道:“如此烈性的女子,实为难得,本王……如何舍得杀?” 语声落下,他一扬手,任手中艳红的盖头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随后不再多说,拂袖而去。 他来时面无表情,去时却面上含笑。 科沁望着那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出了一种如同置身于数九寒天的错觉。 那是一种切肤的寒凉,和彻骨的恐惧。 …… 小皇帝一般是极少出入后宫的,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御书房里,同各种课业和奏折为伍。 然而这日,当他午膳过后,照例回到御书房时,却隐约听见门后传来女子的议论声。 似乎两个小宫女在说话。小皇帝性子不似祈晟,更像自己的生父,偏为柔和仁善,对于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原本只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旧进屋,却无意中听到了一些足以引起他注意的词。 比如“吓人”“鬼哭狼嚎”“不敢”“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 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在这些词之外,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名字:沁嫔。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是王爷的意思 “怎么回事?” 脑中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小皇帝一时间也不知道,那究竟自己新迎娶的,名义上的沁嫔,还是那个曾经在深宫之中不可一世,火树银花般闪耀而过,如今却连下落也无人知晓的娆贵妃。 ——虽然过了这么久,可小皇帝一直没有机会见到楚倾娆。而这位娆贵妃的消息,也在祈晟的重重打压之下,被深埋成了一道讳莫如深的禁忌,渐渐地,也就无人再提起了。tqR1 但这并不代表,小皇帝会忘记。 所以鬼使神差地,行动已经先于意识,他大步绕到回廊柱后,那声音来源的所在,脱口而出。 正在窃窃私语的小宫女们,如同受惊了的兔子一般,吓得赶紧哆哆嗦嗦跪了地,口中连声道:“奴婢……奴婢参见皇上。” 小皇帝无心顾及其他,只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小宫女越发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颤颤巍巍不敢回答,只齐声道:“奴婢……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在宫中闲言碎语了!” 小皇帝并不理会,只重复着自己的话,道:“你们……刚才提到沁嫔了?” 小宫女闻声,当即对视一眼,各自眼底浮现出惶恐之色,却很快又重新低低地伏倒在地上,无人敢言。 如此一来,小皇帝越发确信自己所听非虚了,便略略加重了语气,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然平日里温和从善,平易近人,但毕竟做了许多年的少年天子,在祈晟多年的精心培养之下,君王之气越见明显。故而此刻这稍重的一问,倒的确也带了不少威慑之意。 小宫女们不敢再瞒,只得如实回禀道:“奴婢听闻……听闻沁嫔不知为何惹得王爷不快,这些时日,似乎受了些罚。” “受罚?怎么受罚?”小皇帝当即问道,然而话一出口,却又暗自里打了个寒战。自己的那位皇叔,待自己虽然不薄,但是个怎样的人,朝夕相处多年他又如何会不知晓?故而这问题,实在是有些多余。 故而他便改口道:“罢了,你们退下吧。”话音落下,不待小宫女们做出回应,已经一拂衣袖,匆匆而去。 …… 小皇帝大步来到科沁房门外的时候,门外守着的丫鬟侍卫俱是一惊,匆匆忙忙跪成了一排。 小皇帝看得出,他们名义上是在给自己行礼,实际上那架势,却大有将自己阻拦在门外,不让进去的意思。 他便道:“无需多礼,朕来看看沁嫔。”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并不让开,只是和那两个小宫女一样,同样不敢多言。 小皇帝心中越发如明镜般通透了几分,便佯装生气的模样,沉眉冷目地道:“怎么?朕来看看自己的妃嫔,也不行?” 虽然宫里人人都心知肚明,这深宫佳丽再多,也不过是挂名而已,但对于此事,自然也是无人敢放到台面上提起的。 所以也只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小皇帝便大步走上前去,从中间跨过,态度强硬地一把推开了门。 侍卫大惊,想阻拦却也来不及了,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洞开之后,门外就只剩下小皇帝静默伫立着的背影。 他的背影被身后的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投落在屋内的正中间。已然日渐拔高的身量,虽然离伟岸尚还有些距离,此时此刻却也透出了几分君王该有的讳莫如深。 屋内十分安静,落针可闻。无人看得出他在想些什么。 侍卫们再度对视,也依旧只能沉默。 半晌后,领头的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道:“这是……王爷的意思。” 小皇帝双目注视着屋内的情形,神情平静。 他“嗯”了一声,道:“门掩上,你们出去吧。” 这一句话说得无情无绪,一刹那间,竟有几分祈晟的风范。侍卫们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依言而行,掩门退出。 感到身后的光被隔断在门外,小皇帝缓缓地闭上了双目,半晌后,又再度睁开。 这一次,他的眼底充满了最真实的情绪。震慑之下……带着一丝丝痛惜。 他眼前所见,是这样的。 凌乱的床杆便,一圈一圈地缠着厚重的锁链,而锁链的另一端,则是女子相较之下,显得颇为纤细的手腕。那手腕似是承受不住锁链的重量,无力地摊在床上。 而那手腕的主人,不过几日功夫,已然从过去那个容光焕发,盛气逼人的北方女子,变成了一副形销骨立,与行尸走肉无异的模样。 她原本透着健康色泽的小麦色肌肤,此刻暗哑泛黄,全无生机; 那清润不已,神情却时常锐利如刀的眸子,也如同一口干枯了的井,深深地凹陷了进去,没了半点水光; 一头秀丽的乌发,蓬松而凌乱地摊在肩头,如同一把干枯了的杂草; …… 若非清楚这屋内人的身份,小皇帝一时间根本不敢相信,这会是自己曾经见过的科沁。 短暂的怔愣之后,他恢复了神智,几步上前,轻轻扶住对方的肩头摇了摇。半晌后,原本陷入昏迷的女子,这才微微有了动作。 她抬起头,用茫然而全无神彩的双眸看向小皇帝,却似乎思维颇有些迟钝一般,好久也不曾认出他来。 小皇帝低声道:“是朕。” 科沁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才道出一个“哦”字。那个字从她干裂发白的嘴唇中吐出,越发显得气若游丝,如同一缕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孤烟。 小皇帝皱皱眉,此刻已然明白过来,她这是多日不曾进食的表现。 “来人!”他当即扬声道。 话音落下,便见几个宫女匆匆忙忙从里间出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显然是光天白日里偷眠,根本不曾把床上对这个女子当成主子伺候。 小皇帝心中不快,却无暇纠缠于这些小事,只道:“速去备点稀粥。” 宫女们对视一眼,却依旧伏倒在地。一个怯声道:“皇上,这是王爷的意思……王爷说,没有他的吩咐,不得让沁嫔娘娘进食。” 小皇帝一听这话,心中头一次升起了一股恼意。 他问:“在你们眼中,王爷的话和朕的话,孰轻孰重?” 虽是一句问话,但斥责之意已然足够明显。宫女们身子颤抖了一下,想来也十分清楚,面前这位虽然没有实权,但终究是天子,也得罪不起的。 小皇帝稍稍平复了怒意,又想到他们也是受命于他人,便稍稍和悦了颜色,道:“你们只管照做,王爷那边,朕自会说清楚。” 宫女们这才放下心来,当即匆匆忙乱起来,不多时就端上来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小皇帝接过,试了试温度,见尚可,便亲自舀了一瓢,送到了科沁的嘴边。 如是三番之后,他便感觉到科沁的气息明显比之前多了些许力度。 一面喂科沁喝着稀粥,他一面问宫女道:“皇叔为何要罚她?” 宫女小心道:“沁嫔……沁嫔要刺杀王爷。” 小皇帝一惊,却也无话可说,只到了声“哦”,让她们尽数退下了。 他原本以为,祈晟是因为楚倾娆的事才会迁怒于科沁,但如果科沁是有过行刺之举的,那么以祈晟的性子,如今对她的这种点罚,平心而论,还属于格外仁慈的了。 小皇帝便这么在沉吟间,将一碗稀粥尽数喂进了科沁的口中。 怀中的女子虽然比他年长许多,但此时此刻那瘦弱的身形也不过如同一片枯叶,半点力道也没有。 许久许久,小皇帝才听到对方低声地开了口,道:“多谢……皇上。” 有了这句话,他便知道,她这是恢复神智了。 于是他将女子平放在床上,靠上床头,道:“你饿了数日,不可贸然进食,先吃些流食,稍待些时日,才能正常进食。” 科沁因为消瘦,一双眼睛越发显得不正常的大。她定定地看着小皇帝,半晌后轻声道:“这应该……不是他的意思吧?” 小皇帝自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他沉默半晌道:“你无需担心,好好休息便是,其余的……朕会处理好。”虽然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并没有底。 而科沁却垂下纤长的羽睫,默然道:“实则……皇上不必这般庇护我。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后悔,也不怪任何人,只恨自己无能,没能杀了他!” 小皇帝无奈轻叹一口气,道:“皇叔那样的人,又岂是能轻易伤及的?” 他这话中竟透出些许无奈的意思。科沁沉默,隐隐想到对方在祈晟的压制之下,做了那么多年名存实亡的傀儡皇帝,不禁也产生了一丝丝同情之意。 一时间无人说话,空气中流淌着沉默的气息。 小皇帝率先打破了僵局,轻声道:“据朕所知,这几日皇叔正忙着和你们北戎的使臣商议合约条款,诸事繁忙,怕是无心估计旁的事情。你的膳食,朕会派人照料,不教你再度挨饿。” 科沁听他如此一说,心中隐隐觉出了暖意,然而回想起对方话的内容,听闻北戎二字,脑中回想起那辽阔无边的北方草原,那振翅翱翔的雄鹰,那肆意奔驰的骏马,大大小小的蒙古包……以及,自己暗自倾慕了多年的大哥。 一时间,眼眶竟有些微微湿润。 却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他会如何? 会不会有一丝的后悔,一丝的不舍,一丝的惋惜? 可她依旧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小皇帝眼见着面前的女子忽然流出泪来,一时间也慌了神,道:“你……你可别哭啊,好几天没吃没喝了,身体里攒点水可不容易啊!” 科沁听了他这番颇有些痴傻的话,不禁“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小皇帝挠挠头,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 而就在同一时刻,祈晟果如小皇帝所言,正坐在御书房内,面见从北戎来的使臣。 第一百四十七章 务必替我保密 按理来说,此类场合小皇帝身为一国之君,是应当出面的。然而祈晟却不曾如此,甚至不曾对他提及此事,用意很明显——这是给北戎的一个下马威,一个居高临下的下马威。 御书房内,祈晟穿着玄黑绣金藤文长袍,端然而坐。袍角金丝缠绕回环,给那一身如同落雨暗夜一般,黑得密不透风的色泽,增添了几许明亮色泽,却依旧这掩不住他眉梢眼角那浑然天成的冷淡疏离,以及居高临下。 抬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执起桌上的盛满清茶的杯盏,又放在薄唇边轻啜一口,祈晟也不看堂内垂手而立的北戎使臣,只在口中淡声道:“哦?沙摩多……想要赎回公主?” 如此场合,他也不称呼北戎可汗,而直呼其名,其中轻蔑之态,不言而喻。tqR1 北戎使臣面上微微一哂,然而自知今日前来是有求于人,到底只能隐忍下来,强笑着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道:“正是。可汗希望能与贵国重新商定议和条件,只要能赎回公主,其余的条件……大有商量的余地。” 祈晟放下茶杯,从鼻息里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哼,这才抬眼看向他,道:“自古有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的科沁公主,如今已经成了我大胤宫中的沁嫔,这覆水……你们难道还要收回去不成?” 他语气平淡疏离,却兀自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魄力。北戎使者不禁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顿了一顿,却也终究再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来,只能重复着自己方才的话,道:“可汗愿意尽我们所能,用一切条件。” “哦,一切条件?”祈晟峻眉微扬,乌黑的眸心之中浮现出一抹玩味的轻嘲,“若本王什么都不要,就要他新迎娶的那位汉人王妃呢?” 使臣语塞。 在北戎,人人都知道,那位祈晟口中的汉人王妃,对于可汗而言,有着多么举足轻重的地位。而身为朝中臣子,使者更是明里暗里听闻过太多风声,比如为了将这个女子留在身边,沙摩多甚至不惜和四大王公作对,明里暗里做出了多少努力……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最后科沁公主会李代桃僵地来到了这里,但他足够清楚的是,如若当真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送来,事情又怎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故而他只能在沉默许久之后,低声道:“唯有这一件事……” 话音落下,只听得头顶一声阴沉的哂笑,便再无其他言语。 北戎使臣低垂着头,没有再抬起来。然而即便如此,却也能感觉得到,一种无形却有如实质的威压,在头顶一点点盘旋凝聚着。虽无一句言语,却无疑昭示了面前男子,那隐隐勃发着的怒意。 不,或许并不完全是怒意。更多的,是一种蔑视。因为早已料到,所以根本无意于为此置气。 空气凝固下来,只有沉默在此间流淌。 使臣额前的汗水越积越多,最终汇集成豆大的颗粒,顺着鬓边,滚滚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祈晟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幽弱深潭,同时也利若鹰隼的一双眼眸,淡淡地看向使臣,薄唇轻启,道:“回去转告你们的可汗,换回公主,可以。条件也只有一个,便看他答不答应了。” 轻描淡写地留下这一番话,他一撩玄黑色的衣摆,起身大步而去。 同使臣擦身而过,一径行到门外,脚步微微一顿,薄唇轻勾,一直没有表情的俊颜上,这才浮现出一丝极淡,却也可以称之为笑的东西来。 ——楚倾娆,这一招,你是接,还不是接? ——不,你没有选择。如今,主动权已经完完全全掌握在了本王手里。 重新迈开步子,他一面走一面启口道:“初一。” 话音还未落下,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便出现在了身侧,一拱手,冲他道:“王爷有何吩咐?” 祈晟步履不停,只缓缓对他说了一句话。 初一闻言,双眸微微长大,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他似乎也明白过来什么,虽有几番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后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低声道:“属下明白。” 然后在祈晟的首肯下,又是一个闪身,飞快离去。 …… 自打知道了祈晟对科沁的惩治之后,小皇帝隔三差五地,都会趁着祈晟不注意,悄悄地给她捎去些许关照。由于他帝王之身,事务众多,又太过打眼,不便每次都亲自前去,故而便派自己身边亲近的小丫鬟代劳,时不时地送去些吃食。 至于科沁院中的那些不走心的丫鬟,早已被他连敲带打地威慑了一番,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泄露天机。 科沁的身子比起之前,已经渐渐地恢复了起来。如今她已然可以说话,可以下床走动,可以做简单的事情,只不过,由于内耗过甚,整个人依旧是虚软无力,弱不禁风的。 也正因如此,若是她蓬头垢面,不施粉黛,又将衣衫弄得凌乱些许,旁人乍看上去,是觉察不到她的变化的。 故而平素里,科沁依旧是放空着思绪靠在床头,不想做,也做不了任何事情。 饶是她的性子外强中干,可如今事情到了这样一部田地,她独自一人身在异国他乡,也觉出浓重的凄凉和迷茫。 主动李代桃僵,原本一来是为了代替楚倾娆,给自己的大哥分忧解难。二来,便想着若能豁出了性命取了祈晟的狗命,那倒也死而无憾。 只可惜,她终归还是太过天真。这世道,比起北方的草原要复杂太多太多,绝不只是“弱肉强食”四个字便能简单形容的。 她远远不是祈晟的对手,远远不是。 而今后她又该如何呢?对方显然不打算很快地置自己于死地,取而代之地,是慢慢地折磨自己,让自己痛不欲生。 科沁原本是想过一死了之的,直到小皇帝的突然出现。 那个比自己年少十来岁的孩子,就如同一缕炽热的阳光,照亮了她生命里的阴霾。而人原本就是这样的,没有人愿意真正地选择绝望。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也会近乎本能地,奋不顾身地,几乎饥渴地去握紧,去抓牢。 她便不想死了。她想活下去,哪怕不知道目的为何。 所以每天,她最期盼的事情,便是等待着小皇帝派来的宫女,送上各色吃食。其实也是有着更多念想的,比如小皇帝能亲自前来,陪自己说一会儿话。 虽然她也知道,以对方的身份,来一次,需要冒多大的风险。 但是,哪怕每一天换来的都是失望,她却依旧充希望地等待着,仿佛不知疲倦。 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过了几天,小皇帝还是来了。 他穿着明黄的衣袍,悄悄地把门打开一条缝隙,跻身进来,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科沁靠在床头,看见了他,原本疲惫得没有表情的面容里,却忽然浮现出释然的笑。 她看着他,轻声地笑道:“皇上。”声音虚弱,却透着满足。 小皇帝额上还覆着薄薄的汗,咧嘴冲她一笑,道:“朕是趁着午睡的空当偷偷溜出来的!”说着将她细细打量一番,道,“你近来可好?皇叔……他有没有来过?” 科沁摇摇头道:“他不曾来过。”这句话,与此同时也足以回答前一个问题了。 小皇帝笑容扩大了些,原本想提一提北戎使臣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思及那僵持不下的结果,便还是选择了缄口沉默。 在同祈晟的第一次会面之后,北戎使臣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这几日里多次请求,提出商议。然而祈晟却再也不予理会,只派遣一名官员周旋应付,自己则再不出面。 意思很明显:他的条件,不会有任何松动。 这无疑意味着前来和亲的科沁,根本就是一颗毫无用处的废子。小皇帝不忍将这事实告知于她,却又好奇,为何她前脚刚来,后脚北戎就要将人赎回去,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他较之旁人虽已十分老陈,但毕竟还是说少年,心猿意马地同科沁闲话几句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为何会来北戎?”毕竟就他所知,和谈时皇叔提出的最优先要求,是要北戎可汗那新迎娶的,有孕在身的王妃。 ——这一举动在朝野上下看来,根本就是一种故意的挑衅。祈晟或许打从一开始便未有心和谈,提出如此无礼的举动,只为给剿灭北戎寻求一个名义上的理由和契机,仅此而已。 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却又超乎了他的认知。小皇帝毕竟年纪还小,尚未勤政,对于朝中的事务,也不是全都清楚的。 他只觉得,越发猜不透皇叔在想什么了。 科沁听了他的问话,并没有立刻回答,在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却是毫无征兆地,掉下泪来。 小皇帝没料到她竟是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正手足无措之时,却听科沁已然开了口。 她道:“我接下来的话,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还请皇上务必……替我保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要回自己的女人 科沁的故事,是从银簪湖的那个夜晚开始说起的。三言两语,话虽简洁,却一直将时间线从去年的秋冬,拉过了一整个寒风凛冽的冬日,直至今年的开春,此时此刻的现在。 这其中包括了南北两地众所周知的许多故事,也包括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小小心思。 小皇帝听着听着,只觉耳边隐隐地腾起轰然一声,紧接着,脑中如同被狂风暴雨肆虐过后的荒漠,光秃秃的,再寸草不生。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段时间,对于娆贵妃的消息,自己的皇叔一直都那般森严地讳莫如深了。tqR1 因为,她早已离开了宫中,去往千里之外的北方沙漠,成了别人的王妃。 他也终于明白,祈晟第一次对北戎提出要王妃的要求,根本不是故意挑起战争的故意挑衅——纵然他不惧于同北戎一战,但他此举最为直接的目的不是别的,而是要回自己的女人。 如此直白的真相,竟让小皇帝的脑中霎然一片空茫,手脚一时间竟仿若被抽去了气力般,他慢慢地在床畔跌坐而下,视线虚空地低垂,落在自己的脚边。 科沁已经讲完了最后的一个字,便也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半晌后,小皇帝才仿佛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带着一点残余的恍惚,他开口道:“所以,你之所以代替娆贵……王妃前来和亲,便是为了你的大哥?” 实则此时此刻,他满脑子留存着的,仍就是楚倾娆早已不在大胤了的这个事实。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头顶,紧接着,巨大的失落和失望如同滔天的巨浪,席卷而来,让他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全然地回过神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口中问出来的话,也有大半不是出于自己的意识。 然而科沁的话,却再度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得他不由得霎然回过神来。 “并不是如此……”她凝视着他,眼中分明是写满了想要倾吐的欲望,却也闪烁着明显的迟疑。 小皇帝想起了她不久前的叮嘱,便道:“你放心,今日种种,朕绝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 科沁闻言,眼底便多了几分安然之态。经历了这么多,她当真是觉得累了,累到精疲力尽,累到多背负任何一点秘密,都如同担了千钧的重量。 迟疑片刻,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才缓慢地道:“其实……那只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王妃她……她是我的同胞姐姐。” …… 为了成全自己的姐姐,不惜离开心爱之人,甚至代人受过,这个故事看起来颇有圣母之嫌,但实际上,却有着更深层次的缘故。 科沁这么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她从小便知道,自己并非先任可汗的亲生女儿。那年被母亲带着于兵荒马乱中四处逃难的时候,她虽极为年幼,却绝没有旁人所以为的那般幼稚不记事。 那样不凡的经历,如同铁烙一般,在心底留下了一道道深刻的印记。 包括母亲是如何化装成乞讨的妇人,带着自己和姐姐躲避追兵,终日惶恐不安地东躲西藏;包括他们母女三人是如何在躲在破败不堪的陋巷里寻求一夜安眠,又是如何为了一个馒头几乎豁出性命地去抢去夺。 也包括最后母亲是如何在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牵着她们姐妹二人,来到终南山的脚下。 她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凭着一己之力,如何也拉扯不了两个两个孩子了。 她必须舍弃一个。 而彼时,科沁虽是年幼的那一个,然而比她年长的姐姐,却正染着风寒,重病不已。母亲萧氏斟酌再三,如何也不忍将奄奄一息,生死未卜的大女儿就这样交付给虽然心善,却也究竟陌生的人。 迟疑着,她决定将小女儿交付给无名道长。 那时候,科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却能清楚地记得,是自己的姐姐拖着高烧不止的身子跪在了母亲面前。 她说,你带妹妹走吧,她还太小,无法照顾自己。我的病只是小病,很快便能痊愈,我会在这里好好照顾自己。母亲您放心。 在她的坚持下,萧氏最终还是带走了科沁。 科沁到现在还能记得她们临走前那个画面,自己的姐姐煞白着嘴唇,却殷红着一张脸,倚在门框边,泪如雨下,却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而母亲萧氏只是牵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去,从始至终,都不曾回头看过去。 她不是不愿,是不敢。害怕只需一眼,就会再控制不住,冲回去将她重新拉回自己怀里,紧紧地拥入怀中,再也不放开。 那一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却格外地冷,冷进了心里。 很多年以后,哪怕科沁连自己和姐姐曾经的名字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却也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里每一分每一毫的细节。 在最初见到楚倾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抵是因为沙摩多的缘故,心底一直对她有着明显的厌恶,故而科沁从未在容貌上给予对方过分的留心。只觉得这个女子骨子里一定是个狐狸精,才能在那样看似洒脱不羁的外表下,将自己最爱的大哥迷得神魂颠倒。 直到那一日,对方身边那个小小侍女,突然造访。 那个个子小小,眼睛亮亮,脸蛋圆圆,却顶着“沙鹰”这样一个杀气腾腾名字的侍女,当她这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被,科沁似乎能明白过来,她为何叫“沙鹰”了。 她的举止和过去天真可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一撩身上鹅黄色的小短衫,对方动作干脆利落地在自己面前坐下了。一双圆眼睛微微眯起,里面没有半点纯真和稚气,有的,只有与年龄和身段极为不符的锐利。 如刀尖一般,足以直直地刺入人的心里。 她没有半点绕关子的意思,开门见山便道:“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已经经过我的确认,不会有假。当然,你若不信,也自有法子可以查证。” 科沁在短暂的惊讶之后,也缓缓地镇定下来,便只是沉默着,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沙鹰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自己的主人,大哥的王妃,同自己是一胞所出的姐妹。 最初听闻这个说法的时候,科沁不仅分毫也不相信,反而觉得好笑。然而随着沙鹰一件一件,如同亲眼所见一般,将她储存在脑中的过往回忆娓娓道来的时候,科沁面上嘲讽的笑容便生生地凝固在了原处。 而沙鹰说到此,却戛然而止。她甚至没有给出再多的,切实可行的证据,证明方才给出的结论。 她只道:“我话已至此,信与不信,全在于你。”稍稍一顿,道,“当然,这件事,我家主子并不知道,是否告知于她,也在于你。” 说完这些,她颇为淡然地一点头,然后便离开了蒙古包。 只留下科沁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 她不确信沙鹰是否知道更多,但是她知道的是,自己的确如同对方所说,有法子查证事情的虚实真假。 于是,她借着道歉的油头,趁着楚倾娆洗澡的时候,出现在了对方的蒙古包中。 果然……便看见了对方光洁的背脊上,脖颈到肩背的交界处,那一道明显的月牙形状的淡色胎记。 然而那并不是全部,胎记的正上方,还几乎重叠地压着一道大大的齿痕。 那是许多年前,当他们还在四处逃难,流离失所时,自己的姐姐为了阻止一条朝她扑上来的大狗,而在肩头留下的齿痕。 所幸,那条狗一口咬下,并未给她带来不可治愈的疾病,然而那道齿痕,却已然不可避免地留在了那里,随着时日的流淌化作一道伤疤,又深又重。 姐姐还曾经同自己开过玩笑,说这齿痕的位置如此巧合,莫不是天意嫌她那胎记太丑,想要给弄下来?说罢便哈哈笑起来。 然而那时年幼的科沁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她知道,这伤,是姐姐代自己受的。 故而,时隔多年,在重新看到那熟悉的伤疤的一刻,科沁只觉得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什么抽干了一般,窒息感从脚底蔓延开来,直冲脑门。也许是因为屋内太热,也许是因为真相来得太直接,她几乎有一刻的晕眩,快要站不稳脚步。 好在那时候,沙摩多的到来制造出了小小的混乱,让她得到了喘息之机,调整自己的表情和思绪,使之不至于露馅。 而就在楚倾娆和沙摩多于蒙古包外交谈的时候,科沁对着涟漪逐渐消失的木桶细细看着自己的模样,又回忆着楚倾娆的面孔,这才头一次注意到,她们二人竟是如此相似。 而曾经默默深爱过自己的母亲的大哥,之所以会对这个女子如此倾心以待,想来,也是与此相关吧。 时间的事往往便是如此,你以为皆是机缘巧合,实则……万物皆有因果,只是在此之前,你还未有机会,全然看破而已。 于是,那个足以改变太多人命运的念头,一点一点,在她的脑中成了形。 几乎是出于本能,故而并未花去多少时间。 走出楚倾娆所在的蒙古包后,科沁径自去了沙摩多的牙帐。向对方剖白心迹并不是因为仓皇,因为不能忍受,而是她需要给自己一个绝情段断爱的契机,让自己再无后路可循。 彻底死了心,断了念,便也能全然义无反顾地行李代桃僵之事,独自南下去往大胤,面对那无可预知的一切一切。 故而,在了解玩这一切之后,她悄然地去寻了四大王公。于他们而言,无论自己还是那个新来的王妃,都不过是与自己族人无干,留之反而霍乱朝纲的汉人女子而已。相较之下,王妃的肚子里还留着皇族的种,比起自己这个空有头衔的北戎公主,留之,更为有益。 于是,科沁的自告奋勇自然得到了他们极快的赞同。 然后,在紧锣密鼓又密不透风的种种安排,一切便水到渠成,如科沁所愿,在十多年前被姐姐呵护替下了本该留在终南山的命运之后,她终于也得到了机会,换对方一个情。 虽然对方时至今日,都未必知道。 但依旧是那句话,于科沁而言,她并不后悔。 …… 听完科沁几乎可称冗长的故事后,小皇帝也陷入了沉默。不得不承认,事情的发展,也超乎了他原本的预期。 沉默半晌,他没有科沁的话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看着她,道:“你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诉朕?” 科沁同他四目相对着,由于方才追思过往昔,一双眸子里还残留着水润的痕迹。然而她却笑了笑,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大概是因为我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了吧。我如今身已至此,能寻得一人一吐衷肠也算是快意一场。就算皇上不愿提我保守这秘密,我也觉得无憾。” 说最后那句话时,她眉梢眼角微微上扬,原本颓丧不已的神情里,竟然有了几分张扬恣肆的神采,仿佛此刻她所处的不是方寸之地的床铺,而是可以纵马狂奔的广袤草原。 而那淡然洒脱,甚至带着几分无所顾忌的模样,一瞬间引得小皇帝又一晃神,竟仿佛看见了楚倾娆。 短暂的恍惚之后,他忙道:“不,朕说了,君无戏言。你方才说的每一个字,朕都会保守秘密。” 科沁闻言,只是轻轻笑了笑。这也印证了她方才的话都是肺腑之言,能得一人倾吐心声,于愿足矣,至于其他,她已无心管顾了。 但与此同时,这笑又说明她依然相信了他的话。 于是小皇帝便也咧了咧嘴,在四目相对间,露出了一个释然地笑。 只是二人都不曾觉察,此时此刻,就在一窗之隔的门外,一个身影飞快地从屋顶上闪身离开。动作之轻之快,足以让任何人都意识不到,他曾经在这里出现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接近于“软肋”的东西 祈晟斜斜地倚靠在太师椅上,一条手臂横斜而出,搭放在一侧的梨花木桌角边,骨节分明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地叩击着。 “想不到,事情竟果如本王所料。” 许久许久,他才徐徐地开了口。与此同时向来幽邃而不可揣度的眼底,也随时浮现出了一抹玩味的淡笑。 他早便觉得蹊跷,这科沁同楚倾娆若是非亲非故,如何肯放着好端端的公主的位置不坐,不远万里来到这可称龙潭虎穴的大胤受罪?而在看清了对方模样的第一时刻,那个大胆到近乎天方夜谭的猜想,便已然浮现在了脑海中。 只因楚倾娆的那张脸,他再熟悉也不过,比起任何人,都要熟悉。故而任何一丝一毫的相似,都无法逃脱出他的双眸。tqR1 初一立于几步之遥的大堂正中,窥见他那般阴测中带笑的神情,只觉得自打娆贵妃离开之后,自家主子的性子是变的越发阴晴难测了。便仿佛终年隐没在密不透光的阴霾之中,教人根本无法接近,更遑论揣摩和猜测了。 至于那发自肺腑的笑意,更是许多个日夜,也不曾在他面上看到过了。而自己同他的关系,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之中疏离了很多,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初一只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能够像过去一样,嬉皮笑脸地同王爷打闹了。 故而此时此刻,他听了祈晟的话,一时间也没有别的话可讲,只能点点头,低声附和道:“主子英明,一切尽在主子的掌控之中。” 祈晟维持着面上若有所思的模样,颔首不语。 这一切,从他化解了科沁的刺杀之后,便成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局。 以祈晟的狠辣手段,若要惩罚一个人,让她生不如死,方式何止千种万种?他却选择了较为温和平缓的一种方式,不为别的,只为能给她制造出一种绝望的氛围,从而能给适当的人一个适当的机会,成为她黑暗生命中的那一抹阳光,打开她的新房。 小皇帝所听到的,那小宫女的议论并非巧合,只是一个引子;至于避开祈晟的只觉亲自前去探望科沁,甚至日后三番五次遣人送去吃食,如此的动静,以祈晟安插在宫内周密的眼线来看,如何会觉察不到。 无非是,放长线,钓大鱼而已。 他已然看清了科沁的性子,虽然外强中干,却到底吃软而不吃硬。若是强逼她说出这其中的隐情,或许唤来的只是她刚烈无比的一死了之。 故而,一切须得智取,而不可强攻。唯有等她受到感化,自己向旁人打开新房,才会将一切都尽数道出。 至于小皇帝,自始至终,都只是在不知情中充当了一枚称职不已的棋子。即便他曾信誓旦旦地向科沁保证,绝不会对这个秘密透露任何一个字,也再没有意义了。 如今,祈晟已经得到了他所要的情报,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不出所料,科沁之所以心甘情愿地李代桃僵,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如此——她和楚倾娆,是一胞所出的姐妹。 想到此,祈晟薄唇微勾,一个越发森冷,如同淬了冰的笑容,再度攀上了面容。 他绝不是仅仅因为好奇,才会费如此大的功夫,打听这一件事。 而是这个消息,足以让他原本酝酿在胸中的计划,变得更简单,更快捷。 并且,在抓住了如此重要的一个把柄之后,他的所求,也远远在再只是“要回楚倾娆”那么简单了。 他要报复,他要要回自己的女人。与此同时,他的野心,也一定要达成。 “初一,”他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少年,眼底隐约拂动着笑意,却教人捉摸不透,“立刻召集朝中重臣相聚于御书房,本王……有要事相商。” …… 与此同时,北方的广袤草原上,也颇有些风声鹤唳的气息。 楚倾娆盘着腿,懒懒散散地坐在羊毛毡上,把玩着手中早已空了的酒壶。原本应该塞在肚子里,那充当婴孩的软枕,自然也照旧被她远远地扔在了一旁。 她百无聊赖地摆弄了一番酒壶,末了终是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沙摩多。 沙摩多同样是盘坐在羊毛毡上,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握着酒壶,却并没有喝酒。他已经维持着着这样的姿势很久了,然而最初斟上的那一杯酒,却依旧是满的。 楚倾娆看得出他矛盾的心理。 感情上既想借酒浇愁,一醉方休,理智上却又清楚地明白,醉不过是一种逃避,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更何况,他现在是北戎之主,面对着内忧和外患,须得随时做出最精准最明智的决定,是决然容不得大醉这样的事情的。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从对方付手里抢过了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随后“啪”地一声,干干脆脆地将就被拍在了桌几上。 与此同时,口中道:“如何?派去的使臣可有消息传来?” 实则屈指而算,距离科沁离开北戎也不过一月有余,然而沙摩那多略为黝黑,如若风雕霜刻的面容,那轮廓线条较之过去,又越发分明了几分。甚至仔细看上去,双颊和眼窝还微微有些腰凹陷下去的迹象,足见这过去的每一日,于他而言都算是煎熬。 既有战争一触即发的重重压力,也有为科沁的离去油然而生的浓重自责。 听了楚倾娆的问话,沙摩多没有急着回答,只是陷入了一小段沉默之中。于是楚倾娆便当即明白过来,使臣自然是有消息传回来了,并且,不是什么好的消息。 实则这也并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毕竟祈晟要的,一开始就是自己,送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山寨品过去,以他阴毒狠辣,睚眦必报的性子,又如何会善罢甘休。 而这整件事情,最好的解决方法似乎只有一个,仅此而已,那便是…… 脑中有许多画面飞快地闪过。 电闪雷鸣却独不见落雨的乱夜。 肢体疯狂交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的自己。 源自身下的撕裂一般的疼痛和带着腥膻气息弥漫开来的血水。 那一袭白衣弱不禁风却毅然决然用单薄的臂膀护住自己的身影。 剑光凛冽终于毫不留情穿透那浸满血水胸膛时候的刺耳声响。 …… 一切一切,原以为过去了那么久,早便该恍然如梦了,谁料重新回忆起来,却偏生依旧如此清晰,清晰如昨。 依旧是对于她楚倾娆而言,最接近于“软肋”的东西。 沙摩多在抬眼的一刹那,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楚倾娆眼底的那一点失神和放空,以及这两种情绪之下所掩盖着的极为细微的脆弱。 他心中默默一紧,大抵猜得到对方一时间想到了什么,便立刻道:“使臣送信回来,说此事还有待商榷。”这是一个不存在欺骗,却也着实称不上诚实的回答。 而楚倾娆骨子却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听闻此言,她微微舒展了身子,朝后靠了靠,抬起下颚看着沙摩多笑道,道:“可汗不必说得如此委婉,实则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有我回去,才能……” “我不会让你回去!”沙摩多却霍然打断了她,向来沉稳的声音里,竟是少有地透出了些许急切。话音落下,似乎又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般,沉默了短暂的片刻,又缓声道,“我虽并不清楚,你和他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然而银簪湖那夜种种,我却是亲眼所见。你不惜一切也要离开的人,远走的地方,我又如何会为了一己之私,将你重新送回?” 楚倾娆静静地看着他,闻言微怔。 半晌,她垂下长长的羽睫,轻轻一笑,道:“可是我若不回去,谁也猜不到,祈晟会做出什么来。” 沙摩多眼底浮现出浓重的无奈神色,叹了叹,道:“我会尽我所能赎回科沁,任何东西,只要他要,我会全力满足。” 除了你。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却终究没有将这最后的三个字说出口来。 楚倾娆重新抬起眼眸,凝视住他,却发现自己一时间也并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虽然她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回去的,可是如今的局势瞬息万变,明朗之前,她一时间也不便于轻举妄动。 更何况,以祈晟的性子,自己回去了,便会将科沁放回么?恐怕未必如此。 她还未看清楚他的目的,故而只能暂时韬光养晦,静观其变。 …… 沙摩多走出蒙古包,又特意朝着远方走出了几步,这才站定了步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来。 纵然他在旁人面前一直极力强撑着,不露出分毫的破绽,却并不能对留存于心中的无奈消减半分。此时此刻,向来沉稳淡然,胸怀野心的他,却是不可否认地有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渺小之感。 一面是同自己朝夕相伴多年,并深深爱慕着自己的名义上的妹妹。另一边,则是在多年之后,极为少有的能让他如此倾心,恨不能倾覆所有无保护去周全的女子。 进退两难,他根本无从取舍。 轻轻地合上眼眸,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任由带着暖意的风吹拂着自己发梢袍角,仿佛如此便能给自己换取片刻的安宁,远离种种繁复的纷争。 然而就在此时,一种异样之感,忽然从背后腾起。 这是一种近乎于本能的直觉。 沙摩多霍然睁开眼眸,与此同时侧身避让。 可惜终究是迟了些许,一柄不长却极为锋利的匕首,已然裹挟着凛冽的寒光,直直地扑向他。 最终,定格在了脖颈处的位置。 沙摩多的动作定格在原处,及至低垂了眼眸,徐徐看清了面前人的面容时,他的神情反而渐渐地由原本的警惕变成了波澜不兴的平静。 “是你。我早知道,你还会动手的。”他一字一句地道,眼底甚至带着几分释然的意味,慢慢地笑了一声,竟如同故人相见闲坐拉家常一般地,又道,“看来这些时日里,你的身手又长进了不少。如此一来,我便越发不是你的对手了。” 第一百五十章 我会亲手杀了你 沙鹰岿然不动地立在他的面前,一身鹅黄色的小短衫,在风中静静摇曳着衣摆。她本人却岿然不动地立在几乎等身长的草丛之中,神情褪去了所有伪装的痕迹,只剩下纯纯粹粹的一派肃然和冷冽。 这是只有职业杀手,才会拥有的眼神。 这种眼神,足以让她即便是拥有同面前男子天渊之隔的身量,在气势上却半点也不输给对方,甚至隐隐还透着几分反向压制的盛气凌人之感。 沙摩多垂眼看着她,眼底的释然却又徐徐转变为欣慰。 他微微扬眉,声音稳若山岳,并不因此刻的形势而有半点变化。 见沙鹰并未开口说话,缓缓地,他便再度开口,道:“隐忍了那么久,怎么,又忽然决定再度下手了?” 虽然他连着问了两个问题,然而这番主动开口的举动,却并没有让他的气势在二人的对峙中处于下风,反是沙鹰原本冷冽如冰的眼眸,在闻言之后,竟是有了不着痕迹的波动。 “沙摩多,你早该有这样的觉悟。”但很快,她冷冷一笑,道,“半载之前……不,十年之前,你就应该料得到,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亲手杀了你!” 说到这里,她手中那把在杀人时候素来沉稳,从未有过半点动摇的匕首,竟也随之颤了一颤。这无疑昭示着,她的内心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沉稳,那般淡定。 实际上,在经历过沙鹰所经历过的一切之后,没有人能够做到沉稳和淡定,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年,一切也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了心中,没有回头的余地,也不可转圜。 十年前,沙鹰并非是如此刻这般,不足十岁的年纪,矮矮的身材,圆圆的脸蛋,亮亮的眼睛。 那时候的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二八少女了。 只不过,家住边城的她,由于毗邻北戎,时常遭遇战乱波及。举家迁徙,却依旧没能逃过一劫,被不知从何处来的盗贼半路拦截,一家十余口人皆命丧于山野之中,尸骨无存。 唯有她,在刀锋落下的一瞬间,遇到了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生机。tqR1 那是一张冷峻得如同风雕霜刻的英挺面容。冷冷淡淡,不带丝毫表情地,擒住了盗贼的手腕,只稍稍用力一扯,对方便随着那力道远远地飞了出去。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其余盗贼眼见着对方以及身后随从的模样,似是北戎人,都吓得大惊失色。不敢久留,只吓得屁滚尿流地仓皇而去。 那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外出打猎的沙摩多。 而那时的沙鹰,头发凌乱,衣衫破败,狼狈不堪地坐在草地之上。她还有些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只是缓缓地,于满脸的泪痕中吃力地仰起头,看向面前高大英挺的男子。 那一刻,她恍然觉得自己看到了神祗。 接下来,她的神祗俯下身来,将她扶起。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对随从吩咐着什么,于是很快便有人走上前来,带她坐在马上,一同离开,去往了位于广袤草原的北戎大营。 后来沙鹰才知道,对方身份非凡,是北戎的王子。彼时的她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幼女而已,并不懂家国大义,国恨家仇,她只知道,这个男子是自己如今唯一的倚靠。 然而很快,她发现自己彻底错了,错得太过离谱。 在北戎大营里,沙鹰的确度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每日有女仆从送上的新衣,以及带有草原气息的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吃食,甚至还有人带她去往草原上散步骑马。一切美好得不像话。 沙摩多并未特地来看过她,只是在一次她尝试骑马的时候,偶然路过。他尚还是少年身量,却已经足够高大的身量,竟远远地在原地站定了脚步,只是一眼不发地驻足而观。 沙鹰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刚开始并未注意,只是笨笨拙拙地在马上摆弄着马缰,开合着双腿夹着马肚子。 直到一阵风吹过,将她头顶的帽子忽然吹翻。 沙鹰大惊失色,循着风的方向抬头去寻觅,看到的,却是沙摩多立于草丛中,静静凝视着自己的模样。 毫无征兆,她蓦地就红了脸。 然而沙摩多并未朝她走来,只是于原地淡淡地一颔首,然后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许多年后,沙鹰依旧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那一刻的感受。 既甜美,又失落。除此之外,还夹杂着一丝丝的不甘。 因为那一次草原上的相见,可以称得上是她人生中最后的美好了。 三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沙鹰如往常一般起了床,在女仆从的侍候下用了早膳,沐了浴更了衣,却被带上了一匹马车。这些日子以来,她只会几句最基本的北戎语,尚不足以和人沟通,故而并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然而坐在随着山路摇曳的马车上时,沙鹰的内心却是极为宁静的。只要一想起那张坚毅却沉稳的面容,再多的不安也都会归于平静。 他始终是她的神祗,有他在,她什么也不必担心。 那时候的她,是如此天真地想着的。 可是,当沙鹰下了马车之后,她才在茫然中发现,迎接自己的,竟然会是地狱。 她并非独自前来。 在那与世隔绝,幽冷阴森的深谷之中,还有许多和自己一样的女孩子。她们和自己有着相近的年龄和身量,也和自己一样,惊惶无措地看着周围的情形。 很快,一个操着不标准汉语的北戎人出现在视线中。 他道:“你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想要活命,就学会不择手段吧。” 声音落下,他扔下一把冷硬的馒头,转身离去。 馒头落入人群中,很快被蜂拥而上的身影所淹没。其中自然不乏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厮打。 沙鹰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有人俏丽的脸庞被旁人抓伤,看见有人的衣衫被撕烂,看见有人被推倒在石壁上额头渗出鲜血,看到有人被用力地践踏在了脚底…… 那天那并未抢道馒头,从而饿了一整天,却由此明白了生存的残酷。 以及自己即将面对着的,命运的残酷…… 那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那些女孩子,从一百到八十,到五十,到三十……最后只剩下了两个。 沙鹰便是其中的一个。 那时候的她早已脱胎换骨,和当初那个懵懂无知,受一点惊吓便会受惊得如同小兔子般的她已经判若两人。她和自己的对手互相警惕着,谁也不曾入眠地相互防备了三个日夜之后,最终是她咬牙抗住了困意,趁着那个女孩子一时精神恍惚之际,用手干脆利落地拗断了对方的脖子。 然而如何在第一时间,干脆利落地拗断人的脖子,这一年来从未有人教过她。一切都是她在如狗一般的生存训练中,自己摸索和学习到的本事。 而那“咔嚓”的声响,在那瞬间听起来竟是如此清脆悦耳,带着一种解脱的意味。 沙鹰瘫坐在冰冷的,用力地喘息着。 这时候,那个操着不标准汉语的北戎人又再度出现了。他笑着看向沙鹰,说:“恭喜你,你是最后一个幸存者。”随后,命人替早已没有人形的她沐浴更衣,带去了另一个全新的地方。 那里不同于之前的所在,明亮干净,是一个仿佛合该做最光明正大事情的所在。 然而事实也并非如此。 在那里,沙鹰得到了自己现在的名字,与此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忘记,自己原本姓甚名谁。 然后,她开始每日的训练。 当真是训练,丝毫不逊于之前那般残酷,却周全而精到的训练。 如何用刀,如何用枪。如何出招,如何拆招。除此之外,琴棋书画,甚至各类旁门左道,每日都有人来悉心教诲。 甚至一日三次地,她需要服用一种不知名的药物。 于沙鹰而言,在这个看似光明,却不见天日的训练场上,自己需要做的,只有两个字——服从。否则,她将永远无法离开。 这样的日子,转眼便是十年。 十年之后,当沙鹰走出那不知在何处的训练场地时,已经没有人能够认得出她的模样了。 分明是十年过去了,然而由于药物的作用,她已经由一个身量窈窕娉婷的二八少女,变成了一个目测十岁不到的幼女。不仅如此,在经过训练之后的眼神运用之下,她还是一个足以让绝大部分成年人都为之新生怜悯的,天真可人,仿佛全无半点心机的幼女。 而这,正是她异于常人的,最好的伪装。 又有谁能想得到,正是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娇小幼女,一出手,便能于瞬息之间置人于死地呢? 就这样,拥有幼女身体,灵魂却已然成熟直至沧桑的沙鹰,开始了她真正杀手生涯。 而这个时候,北戎的局势,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可汗因病亡故,北戎四大王公对于皇位虎视眈眈,人人想来分一杯羹,而最名正言顺的王子沙摩多,却因为手中无兵,朝中支持者也不多,而暂时处于被动和弱势的局面。 直到沙鹰的出场,才将一切彻底地,几乎天翻地覆地扭转过了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手起刀落 没有人知道那时候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是那一年,朝中拥护四大王公的大臣死的死,伤的伤,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遭逢厄运。值此敏感关头,头号被怀疑的对象,自然是沙摩多无误。 然而四大王公费尽了心机,也无法捕捉得到那始作俑者的半点蛛丝马迹。他们甚至动用了手中最精锐的杀手与其抗衡,却终究惨败而终。 没有证据,终究是无能为力。 而另一方面,渐渐地,北戎帐中开始流传出一种说法,只道近期这诸多毫无来由的死伤,皆是出于天意。可汗之位并未按礼制传给最得当的人,于是上天震怒,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惩罚有罪之人。 北戎人以豹头为图腾,即便近年来汉化了不少,但对于如此这般“神的旨意”,还是颇为信奉的。 那说法不知从何处而起,却以极快的速度闹得满城风雨。于是人心所向,便齐齐地指向了可汗之位最合理的继承人——沙摩多。 这当然不是沙摩多做出的全部努力,却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一笔。 只是,直到他坐上可汗之位后,曾经的未解之谜,依旧无人知晓。一直藏于暗处的人,也因为身份所致,而无法浮出水面。 之后的许多年里,沙鹰也依旧没有停止暗中替沙摩多杀人。 稳定朝局,处理异党,追杀逃亡之人……居高位者有太多事情需要做,却又不能摆在明面上做。 于是那便是沙鹰的舞台。 一切都如此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平稳而顺利。沙摩多将沙鹰的能力和手段看在眼中,越发信任,对自己废了十年功夫培养出这么一个顶尖杀手的举动,也越发觉得明智。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对方竟会将手中的匕首刺向了自己。 若非沙摩多早已养成了习惯,无论是谁,都近乎本能地有所保留,存有警惕,或许那个听沙鹰回报战果的早晨,就已经是他葬身之时了。 然而沙鹰没有成功。 在她出手的那一刹那,沙摩多早已预先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杀机。于是他飞快闪身,避开了源自对方手中匕首的,那致命的一击。 她毕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未必打得过她,却一定比任何人都能看得透她。 而之后,沙鹰在百余名精锐护卫的围追堵截下,终究还是成功地逃出了牙帐。 临走之前,她咬着牙对沙摩多道:“你自认为成就了我,其实是你毁了我。若不是你,我不会成为一个杀人的工具,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沙摩多,我迟早还会回来的!” 只不过,话虽这么说,但沙鹰的心情却是有过起伏的。 比如,在一路逃亡的时候,她也冷静地想过,清楚明白地知道,以沙摩多的心机和对自己的了解,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真正地杀得了他。 她怀疑过,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她如何也杀不了的,那么也就只是他了。 就是在这样意志消沉的时候,沙鹰被楚倾娆救了下来,带在身边。那时的她,是当真想过就此一心一意地跟随楚倾娆,替她办事,将前尘旧事彻底抛开,永远尘封。 杀不了便杀不了吧,他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自己替他杀了那么多人,实则如此看来,他们之间,也算得上是两清了。 这么想着,直到有一日,那个目若鹰隼,肃穆深沉轻描淡写地开了口,将她的伪装尽数揭开。 “你要杀的人,当真不打算继续了?” “若本王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去完成未竟之事呢?” “此事倒也不急,你若想好了再来找本王,也不迟。” 短短的三句话,既无前因,也无后果,却在沙鹰原本水平如镜的心中,重新掀起了万丈波澜。 于是,即便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个念头,却再也没能从她的心头消去。 她到底不甘心。 而这正是祈晟的厉害之处。他甚至无需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只需三言两语,就能重新燃起她心中的火,并让这把火,重新烧到自己的对手身上。 …… 回忆看似漫长,实则二人之间的对峙却是短暂,而千钧一发的。 仿佛从对方的眼眸中读出了那横跨半生的记忆,沙摩多面上的沉定兀自如初,眼底却又浮现出几分了然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轻轻哼笑一声,却问:“那么,你要动手了吗?” 那语气,简直如同一个已无所谓的旁观者。 沙鹰心中含恨,事到如今,她依旧看不穿对方那张面具一般的冰冷面孔下,究竟隐藏了怎样的表情。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自己对他而言,自始至终都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一颗他毁掉不心疼,弃之或许会可惜的棋子。 然而可惜,也绝不是因为她本人,只不过是为了培养出一个杀手,而付出过的十年心血罢了。 追昔抚今,沙鹰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牵绕于心的执念,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眼底的波澜在剧烈的震荡之后,很快恢复成死一般的平静。 只在瞬息之间,她又成了那个冷酷无情,杀人于鼓掌之间的杀手。 手中寒光一闪,如同镀上了最明亮的月光,与此同时,浑身的杀气也再不加遮掩。 这一次,她是真的要杀了他! 若再不动手,这彻骨的,贯穿一生的痛苦,将会成为只留给她自己的,无休无止的折磨。 只有杀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才能彻底和自己过去一刀两断,完完整整地重新开始。tqR1 手起,刀落。以她的手段和速度,足以将这个动作做的快到极致,眨眼间而已。 可是忽然,只在“嘭”的一声脆响间。沙鹰刀落了,面前的男人却并没有见血。 一枚竹片不知从何处飞来,堪堪打在了她手中匕首上。那力道未见得有多大,却恰到好处,足够让刀锋偏离,造不成任何伤害。 感受到这力道的瞬息间,沙鹰便已经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故而她并没有循着竹片的来路去看出手之人,反而只是低垂下眼眸,神情平静地凝视着静静躺在脚边的匕首。 她没有说话,沙摩多也没有说话,另一个人却先开了口。 “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会干涉。”楚倾娆瘦削颀长的身形静静立于草地之中,乌黑的发在风中翻飞不止,“我只想让你用自己的判断力去想想,现在是不是该动手的时候。” 沙鹰的瞳仁微微放大,却依旧只是沉默。 她在顺着楚倾娆的话思考。然而实则答案,根本不需思考。 此时此刻,若是沙摩多暴亡,北戎四大王公势必要为那最高的权力宝座展开一场恶斗。而狡黠如祈晟,自然也绝不会放弃这样绝佳的机会。 北戎和大胤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 平心而论,楚倾娆并不是什么圣人,自打穿越过来后,所思所想也一直是图个安生日子养老休息。只是,即便是这样不爱管闲事的她,也是万万不愿看到这整个天下,就此爆发战乱,沦为火海。 尤其是,当这一切是她分明有机会出手的时候。 这个道理,沙鹰同样明白。 实则她一直都明白。只是,她同样明白的是,如果现在不出手,以后……兴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虽然自己打心底希望自家主子能长长久久地留在北戎,远离这世间唯一能伤害得了她的男人,永生永世再也不见。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心中也越来越明白……楚倾娆,终归是要回去的。 以她的性子,不会让一切就这么不清不白地了结。 更何况,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自己千辛万苦隐藏住的秘密,究竟还能隐瞒多久,沙鹰心中也并没有底。 小小的手用力握成拳,沙鹰发现自己不甘心,却也不得不就此甘心。 窥探到对方情绪中的点点波澜,楚倾娆心中了然,却抬起眼看向沙摩多一笑,道:“我这贴身丫鬟不懂事,冒犯了可汗,还请可汗饶他一命。” 如此生分而客气的语气,言下之意,是将事情的隐情彻底抹去。并且暗示沙摩多,余下的,由她来处置。 沙摩多同她对视着,片刻后扭头看了一眼沙鹰。 半晌后,他眼底的神情也缓和了几分,道:“我从来就不曾想过要她的命。”这话是说给楚倾娆听的,更是说给沙鹰听的。 语声落下,他冲楚倾娆一颔首,已然转身大步离去。 那背影若无其事得,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沙鹰的身子却狠狠一震。 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他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要她的命么?即便她背叛了他,逃离过他,甚至几次三番地要取他的性命? 正因如此,在自己离开之后,他甚至从未派人找寻,更不曾追捕或者试图灭口。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因此更加茫然。便只是呐呐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楚倾娆将一切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然后沙鹰便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她动作轻柔地带进了蒙古包里。 将人按在羊毛毡上坐下,楚倾娆也跟着懒洋洋地盘腿坐了。然而她的神情里,自始至终并没有半点怪罪和责罚的意思,只叹道:“竟然能瞒我这么久,看来我并没有看错人。” 语气竟然带着一点赞美。 沙鹰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终于和自家主子对视了,虽然她依旧不知道,对方心中正在想些什么。 那抬头的瞬间,茫然的眼神竟当真和一个天真无知的孩童别无二致。楚倾娆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又道:“只是,对我,你不该隐瞒。”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就彷如一个邻家的知心大姐姐,然而口中的话,却又是带着一点截然不匹配的责怪。 沙鹰便又低下头去,半晌后,沉声开口,道:“我这次险些酿成大祸,请主子责罚。” 话音落下,面前已经多了一片竹片。 削竹片,是楚倾娆闲来无事的习惯。从过去在宫中,到来到北方草原的蒙古包里,她便习惯性地削出许多竹片带在身上。 虽说不过竹片,然而在高手的手中,却堪比削铁如泥的铁剑。 那看似并不锋利的边缘,足够见血封喉。 楚倾娆的意思很明显。沙鹰也也懂。 故而她凝视着这竹片的眼神中,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身为一个杀手,她也比任何人都要有病视死如归的心理准备。 没有迟疑太久,她将那竹片拿起,夹在指尖,短暂的停顿后,划向了自己到脖颈。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无可预料的灭顶之灾 然而就在竹片的边沿即将触碰到肌肤的瞬间,另一片竹片再度从旁飞出,轻轻巧巧,力道极为适中地,将其打飞了去。 沙鹰愕然抬头,便看见自家主子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道:“好了,你已经死过一回了。现在的你,只是沙鹰了。”tqR1 不是那个在痛失家人,饱尝离乱,从而将错误的人当成救命稻草,精神寄托的小姑娘; 也不是那个被改造过的怪物,只知道杀人的冷血机器。 只是沙鹰,只是沙鹰而已。 楚倾娆的话说得十分轻巧,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的意味。然而沙鹰的眼眶却蓦地就红了起来。而在此之前,她几乎忘记了,自己上一次流泪究竟是什么时候。 而她终究还是没有掉下泪来,对于她而言,这样的情绪波动,已经属于极为剧烈的了。 低垂下眼眸,在短暂的调整过后,她恢复了平静。 “主子,有一件事,我一直瞒了你。”缓缓地,她开了口,并且并没有直视楚倾娆的双眼,“其实科沁……是你的胞妹。” …… 科沁抱着双腿蜷缩在床角,时不时地就要抬起头去,看看门的方向。 然而除了明亮的阳光,门外并没有人影晃动,更不会有那一抹明黄色的影子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冲她咧嘴一笑。 第十天了。 小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来了。 科沁心中如同被人掏走了一块似的,空空荡荡,却也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什么盼头都没有了,绝望被孤独放大到了极致。 心灰意懒地低下头去,把脸埋在双膝之间,浑浑噩噩,分不清是梦是醒。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吱呀”的推门声。几乎是本能地,科沁立刻抬起头来,与此同时,眼底已经放出了期待的光芒。 然而那光芒在看到来人之后,瞬间消散。 立在门外的,不是一身明黄的人,而是一道浓重如墨的影。 祈晟长身玉立在门边,依旧穿着一身黑衣,拈金珠的云纹图样富贵逼人,却仿佛要被吞没在那一袭玄黑的云锦底子之中,再不复明丽。 “沁嫔别来无恙。这些时日本王政务繁忙,疏于照料,还请沁嫔见谅。”沉沉地,他开了口,唇角似是浮出了一抹弧度,却并不是一个笑。 断水断粮这些时候的折磨浮上心头,科沁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了缩身子。 她并不否认,自己对眼前这个男子的畏惧。他如同一团最浓重漆黑的云霭,带着足以吞灭一切的气魄,却永远无法让人看得清其中的光景。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着什么,又会做出什么。 见科沁不答,祈晟也不浑不在意,只是闲闲地迈出步子,朝屋内走过来。 不知为何,随着他步伐的一步步逼近,科沁只觉得仿佛又一根丝线勒住了心口,一只手在慢慢地用力,将它越拉越紧,越拉越紧,末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祈晟却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在她的床畔坐下了。 门没有关,明媚的阳光从外面投射进来,如同一支笔,极为明亮地勾勒出他侧脸的弧度。 是一道绝美,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而片刻后,平静地,祈晟开了口,口中的话也印证了科沁的预感。 他道:“你的大哥派使者前来,提出愿尽一切所能,将你换回去。” 科沁身子狠狠的一个颤抖,闻言再也顾不上对面前人的畏惧,本能地就抬起头来。 然而她只看到了对方眼底那抹戏谑的笑。 祈晟留了一刻短暂的空白,才再度缓缓地开了口。 他道:“然而在本王看来,任何东西,都并不足以同你对等。”说着,他勾唇一笑,眼底多了几分邪气,与此同时伸出骨结分明的手来,轻轻地扣住了面前女子的下颚。 仿若细心端详一般,他轻笑起来,道:“毕竟本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什么人……如此像她了。” 诚然,论模样,钱思妍和楚倾娆几乎一模一样,难辨真假。然而对于祈晟而言,那不过是再表浅的不过的“形似”罢了。 空有皮囊,除此之外根本截然不同。 而科沁却不同。 哪怕模样有些差池,可眼神里那股野马一般的倔强和不羁,却太有楚倾娆的影子。 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目,祈晟笑容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仿佛是陷入了回忆,又好像是沉湎于眼前,让人看不破,猜不透。 如同根本没有看出科沁眼底的波澜,觉察到她恐惧的挣扎一样,喃喃地,他又道:“哦,也难怪,毕竟是亲姐妹,总归是要比旁人相似几分的。” 科沁整个人如若冰封,瞬间失却温度。 然而即便整个人窸窸窣窣地颤抖着,即便被对方牵钳制了下颚,她却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我并不知道王爷在说些什么,对王爷这番莫名其妙的怀旧之言也全无兴趣!” 只可惜她这样太过稚嫩的否认,对祈晟而言根本如同儿戏。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松了手表,轻笑出声,道:“吃了这么大的亏,沁嫔还是这么容易相信旁人?” 这一次,科沁如同被人狠狠地捏住了心脏,一时间,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天大的秘密,她只告诉过一个人。而那时候,她曾那么真挚地相信,对方是黑暗的唯一的光束,绝望中最可靠的救赎。 她甚至不曾有过一星半点的怀疑。 然而……他毕竟是大胤的皇帝,就算是和自己的皇叔有着再大的分歧,又怎么可能全然地同自己这个异族女子站在统一立场上? 呵,到底是自己太过天真了吗? 如同坠入冰冷的湖泊,绝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比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 而看到她眼底的波澜万丈,祈晟便知道,对方懂了自己的意思。 他轻笑道:“不想这李代桃僵的背后,竟还有着这一段姐妹情深。” 科沁不再回答。她已经彻底失去了掩饰的力气,希望过后的失望,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是一种太过沉重的打击。沉重到她甚至无暇顾及,自己那个远在北戎的姐姐,并不是旁人,而是一根长满刺的荆棘,一直一直都狠狠地扎在面前这个男人的心口。 更无法料及这一点对于她自己而言,会是怎样无可预料的灭顶之灾。 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看到了对方的反应,祈晟便不再久留。一撩自己玄黑的衣摆,他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每走一步,唇角的弧度便越发上扬一分。 门外站定,他平时着前方,口中却道:“可以动手了。” 于是一直在旁边久候着的几个老太监,便面面相觑了一眼,然后应了声是。 很快,他们转身走进门里。门被缓缓掩上。 半晌的空白之后,里面响起女子惊慌失措的呼喊,随后是刺耳的尖叫惨叫,铁链的摩擦碰撞,甚至有桌椅瓷器倒塌的声音…… 祈晟负手立于回廊之上,听着身后这嘈杂而喧嚣的声响,却始终只是一动不动,仰头看着被院墙划分出的方方正正的天幕。 想象着楚倾娆得知一切的表情,他心中竟然油然而生一种无可比拟的快意。如同在水池中积蓄了太久,几乎要满得溢出来的水,忽然冲破了一切的阻拦,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倾泻出口。 在一声格外尖利的叫声之后,屋内霎然归于平静,再无半点声响,死寂一般。 祈晟眼底却浮现出释然的神情。 ——楚倾娆,这一次,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们离见面,不远了。 几乎偏执地想着,他已然转过身,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 …… 钱思妍扶着自己的肚子,靠在窗畔的美人榻上。 开春之后,她的身子已经越发沉重了起来,便索性打消了出门的念头,终日在屋内休养。最多的,也不过是在院中偶尔闲步几回。 纵然她钱思妍出身卑贱,只是个侧妃,但她肚子里的毕竟是这么多年来,镇南王府的第一个孩子,故而府中上下对于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自然是极为重视的。 每隔几日便有大夫前来问诊,好在一切安然,不出意外,这孩子即将在几个月后出世。 她已经几乎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一切,于是反而显得百无聊赖起来。对着窗口摆弄着针线,又觉得有些静不下心来。 就在不久,她才知道了一个迟来的消息。 深居简出,不便于亲自打听,而那叶惊尘又许久不见踪影,颇有些与世隔绝的意味,故而对于各方消息,自然也滞后了不少。 以至于她直到今日才听府中人说起,那个来自北戎的沁嫔,已经许久不曾外出见人了。 她虽然并不关系北戎和大胤之间的战和问题,但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然有着蹊跷。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件事和楚倾娆会有关系。虽然,那沁嫔显然不可能是楚倾娆。 钱思妍忽然觉得有些懊丧和不甘。她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耐得住寂寞,习惯于算计的人,或许都不可能真正地安于平淡。 指尖用力地扣住了床沿。 一切只待这个孩子出生。在此之前,她必须沉住了气,不可轻举妄动。 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枚筹码。最终的成败,她之前所有的算计,都全系于此了。 然而却不知是天不遂人愿,还是太遂人愿,次日一早,钱思妍就在自己的床头发现了一张多出来的纸团。 纸团打开,里面写着一行小字:明日三更,王府后院。 没有落款。 钱思妍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虽然没有露出明显的痕迹,但内心却已经在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 除了他,再无人敢于,或者能够如此堂而皇之绕过重重森严的暗卫,来到这镇南王府中了。 将纸团用力地捏进掌心里,钱思妍紧咬下唇,却陷入了迟疑。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交易关系 和叶惊尘的关系,钱思妍打从一开始就明白得很清楚透彻。 那是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关系——为了共同点目的,而相互合作罢了。除此之外,再无旁的。 虽然她并不真正了解,叶惊尘以及他背后梓国,为何要如此针对楚倾娆行事。 但那也并不重要。只要他们都如此一致地,希望楚倾娆和祈晟的关系破裂,直至万劫不复,无可转圜的境地,就足够了。 故而,当这一切达成之后,他们的合作关系也就此终结,不再有任何瓜葛。钱思妍安心地做她的镇南王府侧妃,至于叶惊尘在做什么,她也不再关注。 她只知道,他并没有理由再重新回来找自己。 而这一次他既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便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楚倾娆,再一次成了足以阻挠他们目的的不安定因素。 想到这里,钱思妍下意识地便坐起了身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便无法袖手旁观。 然而臃肿的肚子有让她恍然清醒了几分,本能地伸手护住那个尚未成型的小生命,那脑中浮现出那抹明艳逼人的,或红或紫的身影……她深深地明白,叶惊尘行事诡谲,手段狠辣,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钱思妍猜不出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更不敢拿自己的孩子去冒任何一丝的风险,然而……却又绝不能坐视一手铺陈起来的人生道路,出现半分差池。 去,还是不去? …… 钱思妍最后还是去了。 这夜浮云蔽月,府中后园幽暗无比。她披着一袭黑色斗篷,独自一人来到后院的凉亭处坐了。 手,隔着斗篷,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肚子。 钱思妍明白,在镇南王府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任何的蛛丝马迹或许明天就会被呈到祈晟面前。 故而她只是装作入夜无眠,出来闲步一般,若无其事地看着天幕。 直到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钱小姐,别来无恙啊。”那声音很低,尾音却微微上扬着,即便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仍旧带着明显可闻的慵懒与不羁。 钱思妍身形骤然紧绷,却没有回头。因为她已然听出那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叶惊尘。 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她微笑着维持着自己的姿势,口中却低声问着另一件事。 “这镇南王府守卫森严,铁桶一般,”她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她已然判断出,叶惊尘的声音自后上方而来,足见正隐匿在凉亭后的那棵梧桐树中。 “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有破绽,只要有心,并非难事。”他如此道,语气中带着一点傲岸,“王府暗卫看似来去无踪,实则各有分工,各司其职。今夜这后园中的暗卫已被我用药迷晕,只要他醒来之后,得知王府中并无事端发生,无需我做什么,他也会自行守口如瓶。” 趋利避害,本就是人性的弱点。更何况这样的事情若是被祈晟知晓,对于那个暗卫来说,显然不会是好的结果。 叶惊尘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钱思妍闻言,却是轻轻一笑,并不理会对方言语中淡淡的炫耀之意,只道:“查清破绽虽非难事,然而毕竟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吧?能劳动你如此费心也要来见我一面的,想来绝不是什么小事了。” 话音落下,便听身后树影一动。紧接着,自己眼前便霍然多出了一道人影。 即便在这浓黑如墨的夜里,即便是如此隐蔽地前来见她,叶惊尘依旧不改自己素日的作风。一身深紫色的广袖宽袍,随风微微摇曳,只是那色泽在夜色的蕴染下已深沉得同玄黑无异,唯有袖口衣襟处用金线彩绣出的图纹,时时反射出月色的光华,颇为引人瞩目。 细细看去,竟是仿佛是红罂粟的纹路,姿态妖娆曼妙,给他整个人也平添了几分奇妙的妩媚之感。 他轻笑道:“现在的你,一定并不希望看到我,是么?” 钱思妍虽不会武功,却也不免惊讶于对方的身手竟如此迅捷轻巧。来无踪,去无影,从落地到来到自己的面前,竟然没有留下半点可以捕捉的蛛丝马迹。 他的功夫……似乎比几个月前又精进了几分。 她站起身来,却并没有并未露出痕迹,只凝视着对方夜色中也格外明亮的眸子,不言不语。 是的。他们的合作关系结束之后,已经走向对立。他要复国,要灭大胤,然而她一生的荣辱已经全系与祈晟身上,故而,她的确不希望和他再有瓜葛。 由于担心自己的孩子,她有意识地保持着二人之间的距离。然而叶惊尘却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只见他身形一闪,瞬息之间已经出现在和她一步之遥的位置。 钱思妍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匆忙后退,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阻住了动作。 “也不知是谁曾费尽心思勾引我而不得,如今怀了身孕,倒立刻成良家妇女了。”口中说着恶毒的话,他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拉着她的手,覆在住她高挺的腹部,徐徐画着圈,“然而你还是来了,既然来了,就说明你大抵猜到了我的来意,也该做好心里准备了,不是么?” 夜色太暗,钱思妍不能完全地看清楚对方的表情,然而心中却有一种诡异得无法言喻的感觉。只觉得一段时日不见,叶惊尘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阴气和媚气,几乎要胜过她这个女子了。 然而她毕竟是钱思妍,重活一世的钱思妍。在短暂的惊惶之后,也开始镇定下来,顿了顿,笑道:“没错,收到你的消息,我便知道,你和你的梓国,怕是又需要我帮忙了。” 听她有意把合作关系说成是帮忙,叶惊尘轻笑起来,却不恼,只毫无征兆地一语切中主题,道:“你可知,祈晟近日为何处处针对北戎?” 钱思妍状似平静地同他对视着,然而心底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因为楚倾娆在北戎。”叶惊尘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空隙,直接说出了答案,“不难想象,他近日频频给北戎试压,是为了什么。” 钱思妍双眼微眯,即便早有所猜测,在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她心中依旧有了如临大敌的感觉。 “他们的关系到了那样的地步,不可能再有转圜的余地。”她缓缓道,语气斩钉截铁。 “是么?”叶惊尘却展眉而笑,“那这么多个日夜里,祈晟可曾对你有过半分亲昵的举动,又可曾亲近过任何一个其他的女子?” 钱思妍的霍然收紧。 这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她同祈晟并未有过太多的接触,但却也感觉得到他段时间内的变化。较之自己最初认识他时,越发的阴鸷,沉默,森冷,偏执,甚至许久不曾露出过真心的笑。 其实原因是什么,她很清楚,任何一个知情之人都心知肚明。 故而……只要那个女子还活着,不管远在天边还是近在咫尺,对她而言,都始终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缓缓地,钱思妍抬起头,直视了叶惊尘。 “为什么特意来告诉我这些?”她问。 “看在我们也曾合作一场,如今你又消息闭塞的份上,给你视线提个醒。”叶惊尘唇角微勾,“谁又知道,日后我和我的梓国,不会再需要你的‘帮忙’呢?” 说完这些,他指尖稍稍用力,在钱思妍的肚子上抚了抚,笑道:“不过当务之急,你还是先好好保住这个孩子吧,多个筹码总是好的。” 话音落下,他甚至没等钱思妍回应,身形一晃,人已经消失不见。 钱思妍站在无边的夜色之中,陷入沉思。 她自然不会相信,叶惊尘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会特意好心地过来,只单纯为给她传个消息。 可他真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以她现在对外界知之甚少的情况来看,也的确难以猜测。 而钱思妍更不知道的是,有些话,如同一颗种子,种在心里的那个时刻,或许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痕迹。tqR1 然而日久天长,这颗种子便会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最后长成枝叶参天的大树。 而这一切,都是在看似不知不觉之中,进行的。 …… 楚倾娆盘腿坐在小河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成群的牛羊。 这些时日里,她依旧穿着一身随性得几乎有些破烂的衣服,挺着个极为不方便的假肚子,游走在北戎之中。 即便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到,周围人对自己隐隐产生的敌意。 是的,虽然表面不说,但实则人人都已经渐渐觉察出事情的真相。从祈晟提出的要求,沙摩多强硬的拒绝之中,不难猜测到蛛丝马迹。 在旁人眼中,她就是给北戎招麻烦的祸水。 对于流言蜚语,楚倾娆自然是浑不在意的。然而这并不代表对于这一切的一切,她真能做到心无挂碍,就好像一切跟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尤其是在从沙鹰口中得知,科沁是为了维护自己,才会铤而走险李代桃僵的。 虽然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原主,但楚倾娆不喜欢欠人家的,更何况,她心里也明白,那些改了断的东西,迟早还是要做一个了断的。 尤其,当他们之间还横梗着一条人命的时候。 她没办法就这么算了。 身子后倾,她仰面看着碧蓝的天空,徐徐下定了决心。 “阿策,这么久过去了,也该回去替你扫扫墓了。” 然而正此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却从身后传来。楚倾娆回过头去,见来者是不是别人,正沙摩多的贴身忠心小跟班——巴斯。 自打许久之前被楚倾娆言语调戏过之后,巴斯见着她都绕道走,瞬间躲得远远的不说,还总拿看女流氓的眼光抽她。 楚倾娆倒是无所谓,乐得清静。 “王爷让您立刻过去,说有急事!”而这一次,巴斯见了她居然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感,一口普通话也奇迹般地没有出错。但从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来看,足见方才来的是有多么匆忙。 楚倾娆来北戎这么久,除非是公开场合需要走走过场,否则沙摩多都是主动来找她。如此这般派人来传唤,这还是头一遭。 足以说明恐怕当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了。 于是她也不含糊,立刻站起身来,口中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胤派使者……送了一样东西过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断指 楚倾娆行至可汗牙帐外的时候,只听里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咔嚓”的脆响。 她没有半点犹豫,也不等那侍卫进去通报了,自己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然后她第一眼便看到躺在牙帐中央的,断成两截的几案。那是沙摩多平素翻看信件文书的地方,而此时此刻,笔墨纸砚散了一地,连带着羊毛毡子上也染上了大片乌黑。 而那始作俑者正背身而立,高大的背影看不出什么痕迹,然而那放于身侧,用力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那五指用力之大,连带着整条手臂都爆出了根根清晰可辨的经络。 牙帐内十分安静,却坐满了人。楚倾娆一眼环顾过去,只见除了四大王公外,剩下的也都是朝中分量极重的文武大臣。 见了楚倾娆,人人都面露讶异,发出轻叹声来。 这声音也惊动了上首的沙摩多,他回过身来,看清了来人,同样面露惊讶。 “王妃如何来了?”但很快,他微微皱眉,面色深沉。 “是老朽让她来的。”四大王公之一接口道。 沙摩多转头看向他,眼底隐隐有风雷涌动,气势可怖,然而余光扫视过其他的王公,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他看得出,这不是一个王公的自作主张,是四人暗中商议后的结果。 “王妃有孕在身,稍有不慎可能伤了胎气,不知王叔唤她前来有何贵干?”沉着声音,他发问,又吩咐下仆给楚倾娆看做,却似是有意一般,不去看她,自始至终说的也都是北戎语,似是有意不想让她听见似的。 那王公道:“此事打从一开始便是因王妃而起,老朽觉得,到了如此地步,若再让王妃置身事外,只怕有些不妥了吧。” 沙摩多没有接口,只是面色越发阴沉。楚倾娆向侍卫问清了二人话中的意思,虽不知内情,心中也隐有所感。 故而这时,她让那侍卫充当翻译,自己则开了口。 她笑道:“王叔所言甚是。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妾身于可汗虽不是君臣关系,然而既然于危难时候得可汗庇护解救,便自当全力为可汗分忧,绝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明面上听命于可汗,私下里却处处违逆,与其作对,暗箭伤人。” 自打来到北戎之后,楚倾娆成日里都是一副懒懒散散,诸事不管的闲淡姿态,遇事也从不和人较真,总是对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 故而在四大王公以及北戎绝大部分人眼中,她衣着毫不讲究,甚至可称邋遢,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懒散无用的女子,甚至连绝大部分中原女子应有的温柔如水也不具备一星半点。 除了容貌中有着那一丝隐秘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肚子里的孩子,其余的简直可谓一无是处。 然而此时此刻,再观这女子说话的模样。她一手扶着腰,腹部虽挺得高高的,却分毫也没有狼狈之感。眉目依旧洒脱,却再看不出半点懒散的痕迹,一双狭长的水眸扫过牙帐,唇角虽然带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然而那神情似笑非笑,似嘲非嘲,竟莫名给人带来了沉重的压力。 那种魄力,一时间竟给人一种错觉,让人忍不住想到“母仪天下”这个词来。 更重要的是,这一番简短的言语中,却暗含了无数利刃,直斥四大王公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而这些,在她之前,是没有人敢在这样大的场合里,用这种方式指出来的。 不只是见识和智慧,连胆略也远胜于寻常女子。 四大王公以及身后的随从无不意外得怔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交换着各自的眼神。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源自中原的故事: 楚庄王在位三年毫无作为,臣子劝他道:“北方有大鸟,三年不飞也不叫,是何远古?”楚庄王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幡然醒悟,道:“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从此一改之前作风,成了一位勤政的明君。 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话不正可以用来形容面前这个原本看起来懒散邋遢,毫不起眼的女子吗? 然而楚倾娆举止沉稳,仪态大方,礼数周全,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口中这番讽刺的话,说的也是半晦半明,似有非有。无论是斥责她对王公不敬,还是牝鸡司晨,外族干政,都无异于不打自招,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自己对沙摩多的不臣之心。 四大王公虽暗地里不服沙摩多,然而却也十分清楚,他们四人各怀鬼胎,所以在扳倒沙摩多之前,只能背地里做些小动作。若是东窗事发,他们的小同盟会顷刻瓦解,各自为政。 如此一来,就更不是沙摩多的对手了。 故而对视之后,仍旧是由一个王公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王妃作为一个汉人女子,对可汗能有如此忠心,实在难得。既然如此,便请就坐吧。” 言下之意,便是假装根本不曾听出楚倾娆的弦外之音,与此同时,话中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显然是做出了让步。 听完侍卫的翻译后,楚倾娆勾唇一笑,知道这第一次正面交手,自己是占了上风。 然而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值得在乎的事情。 所以她并没有听从王公的话,立刻就坐,而是转头将目光投向了立在牙帐中间的沙摩多。 他一身苍蓝的长袍,其上绣着象征着北戎至高王权的猎豹图腾,那猎豹姿态雄健,充满着野性的气息。 尤其在衣服主人乌云罩顶一般怒意的渲染下,越发多了几分狠戾之气,几乎要脱出衣袍,飞身扑出来。 从刚才起,沙摩多就一直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更不曾回过身来。 然而那一番剑拔弩张的对话,显然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倾娆看着他高大挺拔,如同山岳一般的背影,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在这节骨眼,能让沙摩多乱了方寸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一件事了。 于是她沉默半晌,沉稳开口,道:“可汗,出了什么事?” 话音出口的那一刻,她清楚地看到沙摩多原本紧紧攥着的拳,越发紧了些,那力道仿佛要将自己的手指尽数折断一般,紧紧地贴在身侧。 心中忽然腾起一种不安的预感。只因她太了解祈晟了,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 他要的是自己,得到的却是个李代桃僵的“赝品”。以那人阴狠森冷的性子,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楚倾娆不是不能想象,而是不敢轻易去想象。 因为毕竟科沁,是自己的胞妹。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次她是代自己受过,楚倾娆不愿看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因为自己而受到任何伤害。 于是她转过头去,扫视过四大王公。当然,此时此刻她的眼神已经从容淡定到看不出任何波澜了。 于是其中一个王公便稍稍侧头说了句什么,片刻后,一个侍从便从人后走了出来。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锦盒,那精湛的雕工技艺,一看便知出自中原王朝,换句话说,是出自大胤宫廷。 似乎是刚从沙摩多的盛怒中保住了这个盒子,他走到楚倾娆面前的时候,依旧将东西抱得紧紧的,时不时地还拿余光看向不远处的北戎可汗。 然而沙摩多只是岿然不动。 这无疑也是一种默许了。 楚倾娆垂眼看着被奉于面前的盒子,不知为何,心跳忽然开始加快。 但她面上没有露出半点破绽,只是淡淡地抬起手,将盒子打开。 及至看清了里面东西的时候,她扶着盒盖的葱白指尖有了微不可查的一丝停顿,随后才继续动作,将盖子全然地打了开来。 盒子很精美,里面铺着珍贵的丝绒,上面有一只镶金坠玉的戒指,只需一眼,便可知价值连城。那紫金的色泽衬在血红色的底子上,形成一种太过鲜明的对比,几乎能刺痛人的双眼。 然而这并不是全部的东西。 那戒指并不是凭空放在红色丝绒上的。它套在一根手指上,那手指纤细却并不白皙,是健康的小麦色,就和科沁的肤色……一个样。 楚倾娆眉睫稍垂,不着痕迹地颤了颤,面上却始终没有太过明显的表情,自始至终沉静而淡定。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一个侍卫已然将一个用火漆封过的信封奉于她的面前。tqR1 一名王公开口道:“老朽们之所以唤王妃过来,正是因为这封信。其上注明了让王妃亲启。”话说到此没了下文,然而他却转头看了沙摩多一眼。 如此一来,楚倾娆便也明白了。想来沙摩多仍旧不赞成让自己参与到此事之中,故而他们才违背他的意愿,私下将她唤来。 实则对于四大王公而言,无论是楚倾娆也好,科沁也罢,都不过是与自己族人毫无关联的汉人女子,谁死谁活,他们并不在意。 但他们很清楚,这两个女子都是沙摩多的软肋。 他们只是想搅乱他的阵脚而已,只有当对方乱了阵脚,他们才会有可趁之机。这些时日里,楚倾娆已经隐约听到些许流言,大意是说可汗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保住一个汉人女子,连自己的妹妹都舍得送去大胤受罪。其中还夹杂着许多添油加醋,甚至子虚乌有的细节,比如是沙摩多派人迷晕了科沁,将人塞进轿子里连夜往南方送的。 这样的谣言出自何人之手,不言自明。无非是想要动摇民心,以及沙摩多的根基。 本有外患,何苦又生内忧? 楚倾娆心中无语。下位者总是想趁着外患之际寻求上位机会,然而殊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火若是真的越过了大门,烧进了自家的院子里,就算上了位,成了一家之主,又还能安坐多久? 十分浅显的道理,身在局中的人反而容易被名利熏眯了眼,看不清明。 更何况这一次争夺主位的,是四个人。不难想象其中又会有多少的纷争和厮杀。 然而对于楚倾娆而言,北戎生死存亡于她并无干系,她之所以会插手,为的只有一个字:义。 沙摩多曾在自己人生中最狼狈的时候救过自己,这份人情,她会尽自己所能去回报;至于科沁,除了她奋不顾身为自己李代桃僵外,银簪湖的那个夜晚,若没有她带兵及时前来,此刻的自己只怕早已被祈晟带回了大胤。 这些种种,楚倾娆虽然从不说出口,却看得比谁都要清明,记得比谁都要清楚。 故而需要她出手的时候,她绝不会再韬光养晦,再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心思百转,然而她面上只是淡淡地冲着那王公一点头,然后从侍从将那信封递了上来。 将东西接过握在手中之后,楚倾娆才明白,为何四大王公没有私下里偷拆这封信,而是老老实实地真的让她“亲启”了。 因为他们打不开。 那信封并不是纸,而是用金箔所制,包裹了许多层,十分坚硬。若用蛮力打开,可能会伤及里面的信,故而无人敢贸然而为,沙摩多也不敢。 楚倾娆垂下眼眸,看向金箔上的字,忽然便沉默了下来。 那上面写着四个字:王妃亲启。 笔力遒劲,笔画分明。于她而言,实在是熟悉不过。 只是“王妃”那两个字的墨迹格外浓重,力道之大,连金箔表面都微微地凹陷了下去,几乎要被生生洞穿。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又要再一次失去她了吗 那种感觉应该如何形容? 短暂的晕眩过后,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几乎显得有些不真实,明明只是过了半年而已,却生生给人一种穿透层云之后的隔世之感。 楚倾娆很快地回过神来,盯着那字迹自嘲一笑。随后动作利落地一抬手,始料未及地,便将那金箔从中一把撕开。 四大王公都面露惊讶,对于她如此大胆泼辣的举动几乎要发出惊呼:如此草率,万一伤了里面的信可怎么好? 然而他们的担忧太过多余。很快地,楚倾娆便从其中一半的金箔里,抽出一方丝绢来。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虽然原因其实很简单。tqR1 祈晟既然想要让她看到信的内容,就一定会让她看到。他会比任何人都要想得周全,所以反过来,她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考虑。 他想做的,就一定会做到。 丝绢之上,依旧是祈晟的笔迹。 上面的字句也依旧毫无废话,甚至简单得让人有些不可理喻 “回来。” 只有这两个字而已。然而投过雪白的丝绢和乌黑的墨迹,这两个字显得冰冷而不带人情,让人越发看不出其中蕴含着的是怎样的感情。 虽然它的口吻可以是恳求的,可以是命令的,甚至可以要挟的。 楚倾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因为对于她而言,无论怎样的口吻都是一样的。他的目的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也不会因此而有所动摇。 他明明白白地,不带任何怪外抹角地,让她用自己换回科沁。 而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底气,只有一个原因:他已经知道了科沁和自己的关系。 是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又有什么能称得上是秘密呢?他想要知道的,也一定会知道。 反而言之,他不知道的,不过是因为不想知道,或者不信而已。 比如……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思绪有一刻的动摇,楚倾娆极快地拉回,收敛起心神。 将丝绢握在手中,及至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然又成了那个淡定沉稳的王妃。 而就在这短短的空档内,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其实根本不需要做决定,这想法,早已在她心中酝酿了太久太久。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差别只在于时间。 而如今,时机成熟了。 “我会回去,换回你们的科沁公主。”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反而觉得轻松起来,“毕竟祈晟要的人,一直是我。” 回避不是办法,他们之间,终究是要有一个了断的。 就好像他不过写了两个字,她却能从中看出他所有的意思那样。他们彼此各怀心事,绝不会真正地坦诚相对。然而即便到了如今互为仇敌,水火不容的地步,却仍然能最为精确地了解对方的心思和想法。 说得玄乎些,这就像是一种奇妙的宿命。若不斩断纠缠,他们会一生一世也脱不开干系。 然而就在楚倾娆话音刚落下的瞬间,原本一直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的沙摩多,忽然回了头。 他动作极猛,连带着衣袍都为之一振,扫得地上破碎的什物残渣一阵叮当作响。 直接地,他和楚倾娆对视了。幽深的,琥珀色的眸子里风雷涌动,却不是愤怒,而是意外,是不可思议,外加一丝……惊痛。 然而楚倾娆的目光却比平素里更加坦然。她甚至冲着沙摩多露出一点笑意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高挺的腹部,道:“可汗放心,臣妾自然会等着孩子出世再走,毕竟这也是北戎弥足珍贵的血脉。” 实则以沙摩多的立场,如何会不清楚,自己迟早会离开的?他只是一直在逃避而已。 然而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楚倾娆故意说出这番话,为的一来是为沙摩多正一正名声,让人知道,他之所以百般维护自己,宁肯让科沁李代桃僵也不送她去北戎,为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腹中的孩子。 这是整个北戎最为重要的血脉,所以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美人,恰是为江山。 二来,对于这个子虚乌有的“孩子”,她和沙摩多再心知肚明不过。这番话也不过是暗示他,要去准备一个真的孩子,作为她腹中软枕的替代品了。 这孩子就算未必真的是沙摩多的血脉,却也至关重要。因为他日后会是北戎王权最名正言顺的接班人,有他在,四大王公至少在道义上站不了上风。 沙摩多双眼微微长大,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楚倾娆的弦外之音,他自然听得明白。可不知为何,在这样紧要的关口,他发现自己竟然不能找回全部的理智。 有什么一直在搅乱着他的思绪,让他无法冷静思考,无法做出明明知道是最为理智的决定。 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事情。 实则就算不打开祈晟的那封信,光看科沁的那一根断指,他就已经预想得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出离愤怒,才无法镇定。 他并不怪任何人,只恨自己竟然如此无能,堂堂的一国之主,保不住自己的妹妹,更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女子。 脑中浮现出自己的母后临终前憔悴,在他眼中却依旧绝美得无可比拟的面容。他的心忽然抽痛得如如同被刀用力刺穿。 难道……他又要再一次失去她了吗? 为什么,他做了这么多努力,却依旧无法改变结局?为什么会这样? 看出沙摩多的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楚倾娆知道他的方寸彻底乱了。实则每个人都是如此,无论看起来再坚强,心中都存在着那么一块软肋,一处净土。一旦触碰,所有的伪装便会轰然崩塌。 沙摩多真正的软肋是什么,楚倾娆心中很清楚。 并不是她。 他一直以来,只是将她当做了那个人的替身而已。 然而这个时候,若不及时制止,被触动了心结的沙摩多,很可能会在众人面前失去仪态,这对于一个需要时刻保持沉稳的上位者而言,是十分致命的。 楚倾娆灵机一动,忽然痛乎一声,用手捂住腹部,整个人瘫倒在地。 在场所有人一惊,坐着的都站了起来,站着的更是往前走了一步,面露仓皇。牙帐内一时间十分嘈杂。 “我……我好像要生了!”颤抖着声音道,楚倾娆道,与此同时抬起楚楚可怜的一双眼,看向沙摩多,道,“可汗……可汗能陪着我吗!” 动静之下,沙摩多骤然从回忆中抽离,清醒过来。比起自己的痛心,他更明白,此刻自己需要做的,是用最快的速度配合面前的女子演一出戏。 她很清楚,假怀孕的事情一旦暴露出来,他就更保不住她了。 虽然她一旦“生了”,离开的日子也就近在咫尺了…… 她这是在逼他,逼他认清事实,接受她的决定。 心依旧是痛得,沙摩多却也只能无奈地弯下要,打横抱起面前的女子,一面大步朝外面走,一面做出慌乱的样子,让人传医生过来。 …… 楚倾娆自然是没有“生”的,毕竟沙摩多还没能来得及准备好一个初生的婴孩,作为自己的继承人。 故而此时此刻,在旁人眼中,是可汗正在安抚动了胎气的王妃。然而实际上,蒙古包内又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楚倾娆躺在床上,身上搭着薄薄的毯子,腹部因为塞了两个软枕而显得格外高挺。经过刚才的慌乱,她的头发稍稍有些凌乱,散落在了鬓边。 沙摩多坐在床头,沉默地和她对视了许久,相顾无言。迟疑着,终还是伸出手去,替她将那乱发撩开,别在了耳后。 做完这些,他并没有很快收回手去,动作在原地顿许久,忽然张开双臂,把面前的女子拥入怀中。 楚倾娆并没有抗拒,只是静静地倚在他的肩头,道:“其实科沁偷偷替代我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顿了顿,又道,“或者,你连她为什么这么做,都知道。” 仔细想想,以沙摩多的性子,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科沁送走谈何容易?若非是有意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可能毫无觉察? 沙摩多闻言很平静,仿佛早知道她能猜得到一般。 此时此刻,他已经从失态边缘走出,恢复到一贯的沉稳安定,仿佛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缓缓地,他点了点头,然而及至开了口,声音里却又透出了一丝压抑着的痛苦。 “我知道,没有阻止,就是默许。”他道。 原因他没有再说,若是说出来,恐怕又是一次会被拒绝的告白。 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他觉得比起科沁,楚倾娆要更为重要。他说过,为了留住她,自己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听起来有些残忍,但实际上,这“一切代价”中,也包括科沁。 正因如此,他在看到科沁的断指之后,才会又怒又痛。痛,为科沁;怒,却是自责。 因为他十分自私地在二人之间做了选择。想要保住一个,就必须得狠下心来,舍弃另一个。 楚倾娆也明白他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沉默半晌,她低声问道:“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对我的感情……真的是因为我这个人么?” 觉察到沙摩多身体微微一僵,她心中明白,对方也许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或许意识到过,却从未正面面对过。 那么今天,她会戳破这一层窗户纸。只有如此,她才能安心的离开,让他无牵无挂地放她离开。 否则,他会一直沉湎在过去之中,走不出来。 于是顿了顿,她斟酌着字句,又道:“其实,你只是心里一直放不开我的母亲,才会把我当成她的替身吧。” 虽然同为萧氏的女儿,但显然比起从小就生活在草原上的科沁,楚倾娆的方方面面,都要同她的母亲更为相似。 楚倾娆向来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爱,那么在她看来,症结就在这里了。 而沙摩多闻言,身子再度一僵。他放开楚倾娆,隔着极近的距离,正视了她的双目。 眯起琥珀色的眼眸,缓缓地他问:“这就是……你不接受我的原因?”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戳中了他的心事 如果可以,楚倾娆此时此刻很想做一个扶额的姿势,感叹一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思维方式是有多么大的差异。 但她并没有这个机会,所以灵机一动,干脆就应承了下来。 一点头,她洒脱而散漫地笑了笑,道:“咱们认识时间也不短了,想来你也知道我性格,被人当成替代品这种事,我是怎么也没办法接受的。”顿了顿,又道,“你也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出了长得像你的继母我的生母,你究竟还看上我哪里一点了?” 沙摩多凝视着她,眉峰紧锁,琥珀色的瞳仁微微幽暗起来,似是陷入沉思。 然而许久,他没有开口说话。 楚倾娆便再度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看吧,说不出来吧?我若哪天不小心毁容了呢?天下这么大,如果来个更像她的人呢?那你岂不是分分钟就要把我踹了?” 为了让沙摩多尽快地明白自己的心思,楚倾娆故意将话说得格外轻松。 而沙摩多却一直沉默着,不言不语。楚倾娆便也不打断他,毕竟要看清自己的心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接受自己对一个人的喜欢,只不过是潜意识里将她当做了替身,这同样需要一定的时间。 于是二人之间就这么持续地沉默着,直到外面响起巴斯的声音:“可汗,王妃用药的时辰到了。”这小子也不傻,在公共场合对她都是毕恭毕敬的,完全不像私下里那样那她当女流氓。 沉默被打破,沙摩多便也就站起身来。 “你先休息吧。”他声音平平地道。留下这句话,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巴斯进来,同他打了个照面,也看出他模样似是格外阴沉。于是便颇为仇视地瞪了楚倾娆一眼,显然拿她当红颜祸水了。 楚倾娆淡定以对,只是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了他的双腿之间。 于是巴斯自动就回想起了那个有关“不举”的有色笑话,脸“腾”地一下红了。一把放下药碗之后,就飞快地逃窜而出。 看着他的背影,楚倾娆惬意地靠上床头,忍不住挑了挑唇角,心里感叹,这巴斯多来几次,也挺有意思的。 然而这时的她,并未意识到的是,沙摩多在大步走出他的蒙古包之后,便在及膝的草丛中霍然站住了脚步。 回头看向楚倾娆所在的方向,他的眉目越发幽深,似有浓黑墨在翻滚。然而浓墨之下渐渐浮现而出的,却是之前一直强行掩饰住的……痛苦和迷茫之色。 他承认,楚倾娆所说的问题,是他之前并未考虑过的。然而他不明白的是,这当真有如此重要么? 斯人已逝,他现在心上的人是她,想要的是她。而以他的性子,一旦认定的,就永不辜负。 如此,难道不够么? 沉默地,他立于风中,久久不动。 直到忽然间,身后响起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 沙摩多霍然警觉起来,回头循声看去,与此同时一手已经动作极快地扶上了腰间的佩刀,随时准备蓄势待发。 然而在他背后几步之遥外,一人负手静静地站立着,姿态闲散得如同闲庭信步般,全然没有半点杀气。 但沙摩多却可以感觉得到,这是个一等一的高手,他的实力,深不可测。若是想,他完全可以在自己回头的瞬间,取下自己的性命。 可他并没有如此。那么这便说明,他来,是有别的目的。 于是沙摩多很快收起紧绷的神情,镇定了下来,放开紧握住刀柄的手,他面色里依旧没有多少表情。 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面前的来人,只见对方一身绛紫缕金孔雀纹长袍,色泽明丽非凡,然而比那紫衣更为夺目的,却是对方玉白面孔上的那一副银制面具,在草原上午后骄阳光焰的照耀下,几乎成了金色。 端详半刻后,沙摩多淡声开了口,问:“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不远万里来到这北方草原,又有何贵干?” 男子勾唇一笑,一张脸虽隐没在面具之后,看不清容貌,却依旧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得到,他举手投足间充斥着一种奇异的……媚气。 他抬手摸索轻轻地着面具的边沿,不疾不徐地笑道:“既是不远万里前来,为的,定然是十分重要的大事了。”他唇上带着笑,但声音里却兀自透着一股冷淡和清傲,让人难以捉摸。稍稍一顿,笑容明艳了几分,才又继续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奉主人之命前来。我们同可汗……有着共同的目的。” 沙摩多眉间微敛,陷入思考,喃喃道:“你家主人……” 紫衣男子并没有打算卖关子,当即笑问道:“可汗试想,这世上若有谁是最想让大胤覆灭至全无完卵,让祈晟死无葬身之地的……这人,非何人莫属?” 沙摩多眼底闪过一丝清明,重新抬起眼来,同对方对视。 他虽是北戎人,打小一直生活在北方草原,然而对中原大地的种种纷争,却也知之甚多,并不马虎大意。 若说这世上有谁是同祈晟最水火不容的,面对了这个问题,世上绝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只会是那一个名字而已。 只可惜,他早已死了。死在多年前,那一场因为政变而起的熊熊大火之中。 英雄惜英雄。平心而论,在听到有关于他的事迹时,比起同情和惋惜,沙摩多对他更多的,是敬佩。 “你指的是萧誉?”他看着紫衣男子,轻笑一声,“的确,他若尚在,怀着亡国灭种的恨意和遗憾,定不会同祈晟善罢甘休。”轻叹一声,“然而他已经……” 说到这里,沙摩多忽然怔住,双目微微长大。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从脑中倏忽而过。 狠狠眯起双眸,他的眼底忽然充斥起满满的不可思议来。 “难道……”看着紫衣男子神情里越来越明显的熊蓉,他心中有一处也越来越澄明起来,“难道……萧誉没死?” 紫衣男子摩挲着自己的银质面具,看着他微微一颔首,事已至此,便也不再拐弯抹角,“祈晟如此欺人太甚,步步紧逼,可汗却无法与之彻底翻脸,不正是因为忧心四分五裂的北戎,不是他的对手么?” 沙摩多眼光霍然凛冽起来。 因为紫衣男子的这番话,每一个字都戳中了他的心事。 实则对于大胤,沙摩多车头彻底便是一个主战派。在他的野心和计划之中,北戎迟早要和大胤正面交手,分个雌雄。他不会甘心于一生一世都留在北方草原的尺寸之地,逐水草而猎,居无定所。 而面对祈晟的咄咄逼人,他之所以百般推让,无法与之决裂的原因,便是……他手中还没有全部的实权。 他虽是北戎可汗,却几乎是依仗着四大王公的支持,才坐上了那个位置。故而不仅一切的决定都制肘重重,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四大王公如今不过是互相制衡而已,他们每个人,都不甘心让自己凌驾于他们之上。 故而在平定北戎内部的忧患之前,若是轻易挑起两方的战争,北戎是决然没有胜算的。 可与此同时,他同样不愿牺牲掉自己心上的女子,去换取这种短暂的和平。这是一种让他自己都觉得不耻的无能。 这正是他觉得最为进退两难的地方,如今却被这来路不明的紫衣男子一语道破,足见他和他身后的梓国,都并非等闲之辈。tqR1 见沙摩多陷入沉默,并不答话,紫衣男子依旧笑得从容,稍待了片刻,又悠然开口。这一次,他索性将话说得越发直接了几分。 “主人有意同可汗结盟,共同对付祈晟,不知可汗意下如何?”语声稍顿,又道,“至于可汗最为担忧的‘内忧’一事……主人还是太子时,曾亲手组织起一支精锐的暗卫,每一个人都是足以独步天下的高手,可汗的困惑,我们自有法子解决。” 言及此,见对面的沙摩多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已经多了许多别的东西。他淡淡一笑,成竹在胸,便也不待对方开口,道:“那么……便请可汗随我走一趟,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 沿着草原往北走,及膝的草渐渐变短,变稀疏,最后彻底没了痕迹。举目所见,尽是漫漫无边的荒漠。 然而在荒漠之中,却有一片极不起眼的绿洲。绿洲如同一处世外桃源,同外面的黄沙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在绿洲的尽头,沙摩多看见了一抹淡色的身影,不用猜也知道,正是萧誉。他依靠着一棵古木,背身盘腿而坐,面前则是一汪碧翠欲滴的蜿蜒秀水。 而在他身旁,一个身着蓝衣的大眼少年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见沙摩多来了,便稍稍伏下身去,对萧誉道:“殿下,可汗来了。” 听闻此言,萧誉的身形微动,却并未回过头来,只缓缓启口道:“可汗终于还是来了,萧誉恭候多时。”顿了顿道,“如今萧誉同梓国中人为复国一事四处奔走,故而不便轻易以容貌示人,还请可汗见谅。” 他声音十分温润轻缓,却透出些气格不足的虚弱痕迹来。沙摩多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心中略略有些惊讶,也有些怀疑。 他原以为,如萧誉这般曾以一己之力扛起整个梓国重担,如今又怀着复国仇恨的亡国太子,应当是一个充满戾气,性子强势的魁梧男子。 不料……他给人的感觉,竟是这般情淡如水,如同一个无欲无求的世外高人一般。 他当真能够,也有决心同祈晟歇斯底里地决一死战,直至不死不休? 而就在沙摩多陷入沉思的时候,萧誉却已然轻轻一笑,开口道:“我这病弱的模样,让可汗见效了。”他根本不曾回头,却竟几次三番地,猜中了沙摩多的心中所想。 沙摩多微微一怔,面上虽不漏痕迹,但心中对这看似弱不禁风的梓国太子,已然多了几分敬意。 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故而他道:“岂敢,若阁下当真是梓国太子萧誉,这合作,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萧誉看着面前的一泓绿水,闻言稍稍扬了眉。 他自然听得出,沙摩多这番话的弦外之音。但他的神情中并无半点恼怒之意,依旧笑得浅淡如风。 笑叹一声,他道:“看来我若不做出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恐怕这合作,可汗是不会轻易答允了。” 沙摩多看着他瘦削的背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第一百五十七章 豁出一切,不死不休 一阵风倏然吹过,撩动着古木上的枝叶窸窣作响,连带着萧誉的衣袂发梢也微微拂动起来。 然而他本人却依旧沉静如水,从容平静得分毫不乱。 “可汗对我的身份存疑,也属寻常。”淡淡地,他轻笑道,“却不知,若我替可汗完成了心头的大患,可汗是否便能信我了?” 沙摩多闻言,当即便想起那紫衣男子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假作不知地问道:“何事?” 萧誉背影稍动,仰头看向湛蓝的飘着流云的天幕,问道:“那四大王公,可汗觉得……留下几个合适?”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水,清淡如风,就仿佛在和人极为友善地打着招呼一般。仿佛那四大王公无论是除掉哪一个,或者甚至尽数除去,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然而只有沙摩多最为清楚,除掉四大王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何等困难的事情。他们个个是老奸巨猾的狐狸,警戒性高,身边又满是身手不凡的护卫,故而这么多年来,在他的手中,也就只有沙鹰有可能做得到了。 只是在即位之初,四大王公敏锐地觉察出,以当时的局势来看,让沙摩多登基是最为稳妥的办法,便纷纷对他支持不已。而沙摩多之所以没让沙鹰除掉他们,便是心中也明白,暗杀反对者不过是杀鸡儆猴而已。 那些反对者虽然同他立场不合,但于整个北戎,却是还有用处的。若是毫不留情地一个都不留下,那么等自己坐上了高位,便会面临着朝中无人可用的被动局面。 所以那些临阵倒戈的,假意支持的,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然而,等到近来四大王公日益猖獗,频频表露出和自己作对的不臣之心时,沙鹰却早已离开,沙摩多暗中派去的其他的刺客,也都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所以,沙摩多很清楚,被萧誉如此轻描淡写说出来的一番话,绝不是容易的事。 沙摩多并不清楚梓国太子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但是,如果对方当真是萧誉,当真曾暗中训练过一支满是精锐的暗卫,那么这件事对他而言,或许当真不是难事。 想到此,他的双眉微微锁起。而这时,随他一道进来的紫衣男子——即叶惊尘——也开了口。 他道:“除了心腹大患,可汗挥师南下便也再无顾虑,如此一石二鸟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沙摩多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如今是萧誉和梓国来寻求同北戎的合作,他们这是在尽最大的努力表示诚意。而在这件事上,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划算的地方。 权衡了半晌,沙摩多终于开了口。 他道:“既然如此,我便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这提议来的仓促,我一时还未想好,不知太子以为,除掉几人,留下几人最为合适?” 一句话,便又将问题抛了回来,而这,实则是另一种试探。 萧誉心知肚明,这一来二去之下,他对北戎的这位可汗也有了几分直观的了解。能在四大王公以及众多反对的声音中坐上可汗之位的,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这沙摩多,日后定会成为北方的一代雄主。 前提是,他能有这个机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萧誉收敛起微微有些发散的思绪,启口道:“那便杀两人,留两人吧。”语气依旧是浅淡中透着几分随意,仿佛谈论天气好坏,而绝非几人的性命去留。 然而这番决定,却绝非如同他语气中的那么简单。 王公四人,若除一人,留三人,则威慑不足;尽数除去,则牵扯太多,不利于稳固朝局;除三人,留一人,最后那人反而终日如履薄冰,不再敢信任沙摩多,容易负隅顽抗,不死不休。 故而杀一半,留一半,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余下那两人彼此有个照应,不至于横下心来索性与沙摩多翻脸,与此同时又能互为制肘和牵制力,也能让沙摩多在日后稍稍省下一份心来。 这是经过极为缜密的考虑之后,所作出的决定。同沙摩多心中所设想的,不谋而合。 实则这番见面之下,二人虽不过来回交换了三言两语,但到了如此地步,沙摩多对于面前这人身份的虚实,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眉目。 除了外表形象与自己设想中的略有出入外,其余的,论胆识论谋略,倒也的的确确符合传言中那个雄才大略的梓国太子。 然而他并不会因此就收回二人之前的约定,他还需要借萧誉的手,除掉自己眼前的麻烦。 这也算是二人合作之前,他所开出的一项条件。 故而沙摩多只是微微一笑,同样也状似轻松随意,漫不经心地道:“既然太子都这么说了,便旖旎之言。” 萧誉唇角稍一颔首,笑意不变。只是在听得对方提出告辞之后,他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却忽然荡漾起了极为细微的涟漪。tqR1 “可汗……”几乎是下意识地开了口,一个问题就这么全然脱离了意识的掌控,即将从口中呼之欲出。 沙摩多停住转身的脚步,回头道:“太子还有何事?”仿佛是幻觉,他隐约觉得对方刚才唤自己的声音,略有些仓皇。 然而短暂的沉默后,萧誉却道:“还请可汗……等我们的好消息。”语声从容淡漠中,透着无可置疑的镇定。 也许之前当真是幻觉。 沙摩多略一迟疑,没有细想,便点点头,笑道:“自然信得过太子。”随后离开。 一直在一旁少有言语的叶惊尘,目送着沙摩多阔步而去之后,这才转过头去,凝视着自家主人的背影。 沙摩多不曾注意,他只需一眼,便能看得分明。 萧誉清癯瘦削的肩头,正微不可查地颤抖着,放在腿上的一只手,也正微微用力,绞住了自己的衣摆。 他在隐忍,甚至是挣扎。 下意识地抬起手,摩挲着自己面上的银质面具,叶惊尘不难想得出,对方方才想要问的问题,大体是什么,和谁有关。 面具下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如玉般清润的指尖也缓缓地用力,几乎是死死捏住了面具的边沿。 ——殿下,你真的……有所动摇了吗? ——不,为了复国大业,为了梓国余下的所有人,为了那亡国的血海深仇,我绝不会允许你有动摇的那一日! …… 沙摩多策马走出绿洲,因为怀有心事,故而似乎也忘了那头顶的烈日和漫天的黄沙一般,只是提着马缰,不疾不徐地驱驰着, 直到他忽然意识到,和自己同样不在乎这些的,另有一人。 于是他缓缓地停下马,等待着身后策马而来的那人,不需回头,他也能猜得到对方是何许人也。 叶惊尘高坐于马上,黑发于风中翻飞不止,绣金的紫袍在灰黄的大漠之中,是一道明艳得近乎刺目的色泽。 及至到了近前,他缓缓放慢速度,随后同沙摩多并辔而立。 沙摩多面色依旧沉稳,转头看向他道:“不知太子还有何吩咐?”顿了顿,道,“还是说,是叶公子本人……另有吩咐?” 被人猜出了几分来意,叶惊尘却似并不在意。抬手将被风拂乱的发轻轻撩了撩,他只是淡淡莞尔,镇定自若地道:“在下只是忽然想起一事,想要冒昧问一问可汗?” “哦?”沙摩多微微扬眉,待他继续说下去。 叶惊尘也不卖关子,面具之下的唇角,越发挑起一分妩媚的弧度,他道:“不知……如若你我的结盟达成,王妃的去留……可汗有何打算?” 沙摩多闻言微微蹙眉,连带着原本幽暗的眸子,也越发显得深沉了几分。 以目前对于对方的了解程度,他暂时还无法评估,这萧誉以及他身后的梓国残党,对于目前的局势,甚至一些自己想要极力隐瞒的细节,究竟知道了多少。 然而可以判断的是,既然叶惊尘特意问到了楚倾娆,那么,对于这个女子的过去,便决然不会是一无所知。 问题是,他究竟知道多少?娆儿……怎么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粗粝的掌心用力攥紧手中的缰绳,沙摩多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那个女子的了解,还太少太少,而她身上所背负着的秘密,也比他所以为的,要多太多太多。 若是换了其他事情,这时候沙摩多会不动声色同对方打个太极,既不表露出自己内心的迷惘,也不会如实将计划告知对方。 只是,在关于楚倾娆的任何事情上……他都没有办法做到和平日里的镇定和冷静。 故而沉默半晌,他却正面地,近乎是开诚布公地应下了这个问题。 他道:“叶公子忽有此问,莫非同娆儿乃是旧识?” 叶惊尘似乎也不曾料到他回答的方式会如此正面,稍稍顿了顿,才重新恢复笑容。 然而他并没有用同样正面的方式作答,而是说了一句远胜于此的话。 “你若当真想留她,不择手段也要留下。”他道,“否则,她若离去,必为‘复仇’。” 这话的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她若离去,必为复仇;若为复仇,则必当豁出一切,不死不休…… 第一百五十八章 那是他欠我的 自打那日楚倾娆“动了胎气”之后,沙摩多便一连许多日不曾来找过她。而楚倾娆心中也明白,要想清楚自己的心意不是一件容易,或者轻松的事情。 那么便由着他好好想几天吧。 而另一方面,由于她已经下定决心回到大胤,用自己换回科沁的同时,也把和那人纠缠不清的前尘旧事也做个了结。故而,此时此刻的楚倾娆自然不能再如同之前那般,心无挂碍,百事不管地成日留在蒙古包内吃喝玩乐了。 她和沙鹰,都在密切关注着大胤和北戎的点滴局势。 自打祈晟送来的科沁的那根断指之后,北戎朝野上下便登时炸了锅。一部分主和派的朝臣倒戈,当即提出誓死要同大胤决一死战。倒不是因为多把科沁这个汉人公主当回事,而是此事事关整个北戎的尊严。祈晟此举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要挟,旁人即便不知缘由,也能清楚地看得出。若到了如此地步还忍气吞声,就不得不让人笑话北戎空有着猎豹的图腾,却是胆小如鼠了。 而主战派则依旧立场坚定,分毫也不让步。故而双方各执己见,僵持不下,连带着整个朝野都是一片乱哄哄的。 沙摩多的立场,自然也颇有些尴尬。 楚倾娆知道,平心而论,他从骨子里是个彻头彻尾的主战派,比任何人都有野心,想要将大胤彻底吞灭。然而他却很清楚,时机未到,这时候的北戎内忧尤甚,倘若贸然发动战争,只能是以卵击石。 故而他在行止间,自然要偏向于主和派一些。于是便难免被冠上了“懦弱”“无能”之类的名声。 而相对于北戎局势的动荡,大胤却是一派近乎诡异的风平浪静。祈晟将了这一军之后,便再无后招,似是在静观其变,又仿佛已然胸有成竹,自知什么都无需再做,等着坐收渔利即可。 而相对于这些,楚倾娆更为担心的,却是科沁本人的情况。 虽然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她虽然失去了一根手指,但本人依旧是换回楚倾娆的重要筹码,故而在事情进一步发生变化之前,祈晟应该不会再动她。 但楚倾娆却也可以想象得出,对方独自在水深火热的异国他乡,过着的会是怎样的日子。 既然都是要换人的,晚换不如早换。于是她等了几天不见沙摩多的动静之后,便主动地来到了对方的牙帐。 楚倾娆是很少主动来找沙摩多的,这一点沙摩多最清楚不过。与此同时他也知道,对方主动来找自己的时候,为的,往往不是什么他所乐于见到的事情。 比如这一次。 “不知这么些时日以来,可汗可曾想清楚了?”女子面上挂着惯有的慵懒的笑,一进帐内便地屏退了闲杂人等,随后自行从肚子里抽出软枕往旁边一扔,然后姿态洒脱地在羊毛毡上坐了下来。 整个过程轻车熟路,倒好像是这里的女主人一般。 若当真是女主人……倒好了。 沙摩多这么想着,心中微微有些自嘲,但却并未因此而真正地感到苦涩。 在通过和萧誉的那一番谈话之后,不,或者说,在得到了叶惊尘给自己的提醒之后,一个决定已经在他心中暗暗成了形。 他不该再坐以待毙下去。 故而他只是放下手中的笔墨,站起身来,走到楚倾娆面前,道:“你的性子我又何尝不知?你下定决心的事,又岂是旁人所能左右的?纵然我不肯,你也依旧是要走的,不是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是一贯的波澜不兴,但在此之中,却又隐隐多了几分无奈。tqR1 楚倾娆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便略略放了心。她笑道:“如此便好。我这人不爱欠别人的人情,同样,也不爱欠不应得的感情。可汗能看清自己的心意,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沙摩多一双深沉而黝黑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听到这里,他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眼底掀起阵阵波澜。 他忽然问道:“那祈晟呢?你和他的感情,也是不应得的?” 楚倾娆闻言,眼底笑意瞬间当然无存。但她却并没有收回和沙摩多对视的目光,死死地和他对视着,眼底反而多了一种叫做“决绝”的东西。 一字一句地,她道:“那是他欠我的,我会找他讨回来。” 沙摩多没有说话。一时间,帐内没有声响,只有沉默在缓缓地流淌着,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许久后,他才道:“关于你‘生产’一事,我会尽快安排妥当。只是此事,还须得一些时日。” “好说好说,”楚倾娆很快恢复成懒撒的模样,冲他摆摆手道,“毕竟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也不是说弄就能弄来的,这点时间我还是能等的。”但说完这些,她的声音又稍稍地沉了沉,“实则我是无所谓早晚的,我只怕科沁……等不了。” 沙摩多的瞳仁微微收紧。 他听得出楚倾娆这句话中的潜台词。她对自己终归还是存了那么一丝怀疑,故而才会有这样警告。是的,同科沁的命悬一线相比,她的复仇,的确不显得那么迫切。 想到此,沙摩多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垂了眼,却没有再说话。 楚倾娆不知道的是,他早已将科沁视作了一颗弃子。 他承认自己这样的决定,无疑是残忍的。但他却并不会因为自己的决定而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人都有进退两难的时候,对此必须有所取舍。有“得”,便必须有所“舍”。而他为了楚倾娆,宁肯牺牲一切,包括自己。 更何况,一个科沁? 其实打从一开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科沁去替代楚倾娆和亲的时候,这个想法便已然在心底生了根。只是那时候他还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罢了。 但结果也并病无不同。 他不可能为了任何一个旁人,而牺牲掉楚倾娆,放她跳入那万劫不复的火坑。哪怕这一切是她所希望的,他也不能。 如果这么做了,他会无法原谅自己。 短暂的空白后,他再度启口,缓缓道:“给我十日的时间,我会安排好一切。” …… 接下来几日里,沙摩多果然如他所承诺的那般,给祈晟修书一封。并且在信中一改过去强硬的姿态,表示愿意将王妃送回大胤,只求换的公主科沁回国。 此举一出,也让原本拿着“爱美人不爱江山”噱头攻讦他的那部分人,一下子哑口无言了起来。朝中也跟着安静了些许。 确认了此事之后,楚倾娆原本还存有疑虑的心,也稍稍地跟着放了下来。 看来沙摩多这一次是当真想明白了,心甘情愿地放自己回去了。 楚倾娆的生活和思考方式十分简单,管好自己为上,从不站在某种制高点上去谋求着战争或者和平,甚至把万物藏身的生死安危都贸然呗在自己肩头。 那么大的事情,她懒得管,也自知管不了。 所以,于她而言,虽然知道这种和平必定是短暂的,但能换回科沁的性命,便也算不亏。至于自己和祈晟之间的了断,那便同旁人没有关系了。 如此想着,她便一面关注着两国之间的局势,一面静心等待着沙摩多为自己安排好一切。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非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简单。 “主子!” 这日,当楚倾娆还是一如既往盘坐在自己帐内的羊毛毡上,拿小刀削着手中的竹片时,只听闻帐门一动,瞬息之间,沙鹰便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动作之快,连她口中的话音,都未及全然落下。 握着小刀的手顿了顿,楚倾娆抬起眼眸,凝视了她。并没有发问,却已经从对方如此急切的身法之中,窥出了变数的所在。 沙鹰还鲜少有过这样急切的时候。 而就在楚倾娆凝视自己的时候,面前的沙鹰也已然读懂了自家主子的眼神。无需发问,她在用沉默等着自己开口。 沙鹰垂了垂眼,纷乱的思绪和猜想,在脑中如乱麻一般地缠绕着。然而她却无暇细想,只能在短暂的迟疑后,开口将自己此刻所知道的,如实相告。 “主子,”她缓缓道,“四大王公……一夜之间,暴毙了两个。” 听闻此言,楚倾娆原本慵懒随性的双眸微微张大,然而神情里的惊讶只闪现了短短的一瞬,便化作一种彻骨的了然。 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抛下,她道:“尸体你可曾看过?” “看过,”沙鹰道,“那手法并非是我所熟悉的路数。”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刺杀四大王公的人,并非是和她身份相同的,由沙摩多一手训练出来的杀手。 那么,是否便能说明凶手另有其人呢?沙鹰自己也无法确信。 实则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她脑中的名字,便是沙摩多。而此刻看来,楚倾娆的想法,无疑是同自己一样的。 而沙鹰话音落下之后,楚倾娆却没有回答。她慢慢地重新坐回了原地,低垂着眼眸,盯着散落在身前的竹片。 许久许久。 直到下一刻,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一种猜想浮上脑海。 重新站起身来,她对沙鹰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晚了,只怕便走不了了!” 然而话音刚落,她双腿忽然一软,整个人骤然脱力,便重新瘫软在地。 第一百五十九章 软禁 这无疑证明了她之前的猜想。 而就在下一刻,另一个人的适时出现,越发给她的猜想打上了“肯定”的烙印。 沙摩多撩开门帘,高大笔挺的身形如如山岳般立在她的面前。他的面庞依旧是那般刚硬冷峻,眸色较之过往却愈发深沉幽暗,雾气弥漫,似将重重深意都尽数隐藏在了其中。 见到楚倾娆如此,他眼中没有半点意外。这边足以说明一切了。 楚倾娆跪在地上,用手撑住地面,似要极力地站起身来。然而不行,完全不行,手足之间的气力如同被抽尽了一般,半点也使不出来。 这便足以说明一件事情……她中毒了。 缓缓地,她抬起眼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眸色深沉的男子。那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对方竟也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自打来到北戎大营后,楚倾娆之前虽并未参与太多事情,但却也自觉能掌控住局势,不至于被周遭所发生的的事情束缚住手脚。正因如此,她才会表现得洒脱而随性。 而这一切,都因为她相信沙摩多。相信这个沉默的男子,无论于情于义,都不会背叛于他。 可是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竟然错了,错的离谱。 “你……给我下毒?”楚倾娆微微地眯起眼眸,低沉的字音自唇齿间一个个蹦出,带着一种浓重的震惊和失望。 她向来洒脱自如,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如此神情还着实少见。 沙摩多心下微微有些摇动,却强自镇定地对上她渐渐变得锋利的眸光。 “不是毒,只是一种迷药。”他直接了当地认了下来,缓缓道,“我不能让你走,你若回去,生死难料。”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楚倾娆一字一句地道。虽然手足无力,姿势瘫软,可她的周身却已然有浓重的杀气隐隐泻出。 沙摩多并不在意,只有他知道自己给楚倾娆下的药是怎样的烈性。虽然不至于致命,但若无解药,饶是有再厉害的功夫的人,也连站起都十分困难。 “抱歉,”他垂下眼去,不敢再看清对方眼底的分毫神情,“我做不到……看着你让你送死。” 更何况,他心中清楚,那些来历不明的“梓国残党”很危险,选择合作是迫不得已,他愿一己承担所有风险,却不能放任楚倾娆再和他们再有瓜葛。 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愿经历那样的感受,眼睁睁地失去心爱之人,却无能为力。这足以把人逼疯。 所以他宁肯她恨他,也要将她留下。 “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顿了顿,他又添上了这么一句,然后不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 “所以,你这是要把我软禁?”楚倾娆的声音蓦然从身后传来,虽然气息有些虚软,但语气却咄咄逼人,锋芒毕现,“你又能软禁我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沙摩多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待到事情结束,我会放你走。”慢慢地,他道,“相信……不会太久。” …… 离开楚倾娆的蒙古包,远远地,便看见无数朝臣正簇拥在自己的牙帐外,等待着。 他便收敛了心神,道:“有什么,且入帐说吧。” 大帐内,沙摩多大马金刀地在案前坐下,眸深似海,神情镇定地扫视着底下众人。显然,因了四大王公折损二人之事,人人都有了危机感,就连剩下的那两名王公,眼中也有了惧色。 沙摩多心下了然,启口道:“两位王公暴亡一事,本汗也已听闻。悲痛之余,也甚为惊诧,却不只是何人胆大包天至此,竟然请得动如此高手,来我北戎大帐行刺。” 三言两语间,倒是首先将自己的嫌疑撇了个干净。 底下众人闻言,细细一思量,仿佛也稍稍放心了几分。毕竟可汗同王公们的那些纷争,人人心知肚明,沙摩多纵然颇有手腕,甚至培植了自己的杀手势力,但四大王公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身边自然也是高手如云。tqR1 更何况,沙摩多处处受他们制肘,纵然真得了高手,也没有只除掉两个的理由。余下二人势力依旧在,同样还是制肘。 于是一人上前愤然道:“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大胆,简直不将我北戎看在眼里!” “已派人细细查探过他们的尸身,均是一刀割在脖颈处,瞬间而亡,”沙摩多道,“根据伤口的大小和长度来看,行凶的武器应是一种极为轻薄的刀,而这样的武器,绝非我北戎所有。” 北戎人尚武,行事作风亦是大刀括斧。北戎武士所用的武器,俱是铁锤,大砍刀一类,就连长剑,也要比别处的更长更宽几分。 这样轻薄小巧的武器,显然来自中原。 话说到此,闻者自然不约而同地有了猜想。 如今中土地区乃是大胤的天下,其掌权人祈晟最近又处处刁难于他们,双方正是水深火热胶着之际,出了这样足以搅乱北戎朝局的事,对什么人最为有利,显然便最有可能是什么人做的。 有武将已经按捺不住,面露愠色的道:“那祈晟未免也太欺人太甚了!辱我公主不说,竟然还干出这般行刺的勾当,当真以为我北戎打不过他们那群软骨头的汉人吗?” 另一人也上前道:“他这就是得寸进尺,喂不饱的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打定了咱们北戎的注意,还愁找不出个理由吗?” “是啊,”更有人道,“祈晟这人狼子野心,怎么会真正看上咱们可汗的王妃,并为了一个女人发动战争?不过是知道咱们可汗重情,故意刁难罢了!” 一时间,附和之声四起,群情激奋。 言语之间,似乎并不再需要什么证据,便已经将祈晟笃定为行凶的幕后黑手。 沙摩多看在眼中,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向剩下的两名王公。原本极力主张把楚倾娆送回大胤以求苟合的他们,此刻只是面面相觑,竟连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大抵也因了这次的事,不再敢相信祈晟。 人果然都是趋利避害的动物。一旦危及到了自己的性命,便什么立场都不要了。 沙摩多见火候已到,这才打算了底下人的议论,开了口道:“实则本汗并不愿相信,对方竟是如此背信弃义,不守承诺之人。可事实摆在眼前,也无可辩驳。”他黑眸低垂,轻轻一叹,似有些无奈地道,“实不相瞒,本王原本已然做好了打算,只待王妃生产结束,便依……祈晟所言,将她送回。王妃深明大义,不愿因自己连累我北戎,也已下定决心。只是经过今日之事,本汗却不打算再如此了。”说到这里,他眸光凛冽了几分,“意味忍让,看在对方眼中不过是畏惧和示弱!我沙摩多不是怕死的人,想来底下的诸位亦是如此!我已决意,发兵同大胤决一死战,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没了王公们的反对,又有了之前的铺垫,底下的朝臣早已热血沸腾,自然连声应下。 沙摩多见朝中已无阻力,便亲点了几名副将,吩咐他们当即整理军备,又交代了些许其他事宜后,这才屏退了众人。 待到牙帐中只剩了他一人后,他依旧静静地坐着,神情里并无一丝轻松的模样,反而越发凝重了起来,是个满怀心事的模样。 这一切,还只是个开始。 正此时,只听闻一阵风声响起。他抬起头,便见屋内赫然多了一个人。而他方才进来的门帘,甚至没有明显的摆动痕迹。 叶惊尘一身红到近乎刺眼的长袍,秾丽得如同染了胭脂的花。他飘飘然立于沙摩多面前,修长白皙的手指习惯性地摩挲着面上的银质面具,笑容颇为妩媚。 沙摩多早知叶惊尘功夫了得,却没想到一段时日不见,竟似又精进了几分。但短暂地扬了扬眉,他倒也很快地镇定下来。 他道:“叶公子如此身手,来我大帐如入无人之境,难怪那日太子将行刺之事说得轻描淡写,如若儿戏。” “这也足以说明,殿下他的诚意了,可是如此?”叶惊尘勾了勾唇角,轻笑起来,“不过听了可汗方才的那一番话,我倒也不得不暗自惊叹,还好咱们梓国,没有同你为敌。” 三两句话,便把刺杀之事顺水推舟地栽给了祈晟。洗清自己的同时,也引得朝臣对他仇恨加倍,积极主战。 哦对,还顺口夸了一番楚倾娆如何深明大义,委曲求全,为她博取了不少好感。 若以为面前的这位可汗真如他外表一般木讷而粗犷,那可以就大错而特错了。 沙摩多不动声色地笑笑,道:“我便权当这是夸奖了。” “这本就是夸奖,”叶惊尘笑道,“可汗前脚得知四大王公已死,随后便宣布开战,有如此直爽的同盟,想来殿下也会十分欢喜。” 沙摩多很清楚祈晟的实力,故而自知纵然同梓国联盟,能否有把握打胜此战,依旧是一个未知数。故而他并不欲同对方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客套,只单刀直入道:“既然已是同盟,那么还请太子择日现身,共商作战大计。” 而叶惊尘闻言,却微一垂眸,面上那肆意的笑也跟着收敛了几分。 他道:“太子……近日只怕不便现身。” 第一百六十章 有些蹊跷 “此言何意?”沙摩多骤然警觉起来,眉峰敛起。 “想来上次相见,可汗也能看得出,殿下身子有些不济。”叶惊尘顿了一顿,道,“近几日,他宿疾复发,时常昏迷,须得在山中静心休养。”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这是殿下几日前写给可汗的书信,相信可汗想要同他商定的,都在其内。” 沙摩多自然早看得出,那萧誉身体底子极弱,那日在山间背对着自己而坐时,仿佛风大一些就要将他吹倒。 这样的人,竟然在暗处藏了这么多年,只为图谋复国之事。心智毅力,可见一斑。 只不过,中原有个词叫做“慧极必伤”。大战在即,他又如此殚精竭虑,处处谋划,纵然居于深山之中,又怎么可能真正地做到“静养”二字?tqR1 这么想着,他不动声色地展开了手中的信。 信中,萧誉一笔隽秀的小凯跃然于纸上,因了气格不足,而显得有些虚浮。但这并不能掩盖他所写下的,锦绣一般的字字句句。 从如何补兵,如何谋阵,如何调配军粮,双方如何配合抗敌。每一分细节,每一种可能,他都早已算计到,并清清楚楚地写了出来。 更是在信中附上了一幅手绘地图,将自己所言清清楚楚地标注在了上面。甚至包括一些极为隐蔽的山间小路,若能加以利用,便可出奇制胜。 沙摩多身在北戎,虽亲自南下考察过中土地形,但到底也只能看个粗略。远远比不得他这一份显然经过多年查探,才绘制而成的地图。 这对于长期居于漠北,不熟悉地形的他而言,无疑是如获至宝。 沙摩多心下惊喜的同时,对这萧誉不免又多了几分佩服。 “如殿下所说,我梓国灭国多年,余党人数有限,且多在暗中活动,故而不能轻易露脸,正面对敌之事,难免要交付给可汗的人马。”叶惊尘在一旁开口,及至谈及正事时,倒也难得地正经了起来,“但我们却可以为可汗提供任何你所需要的情报,甚至行刺敌方将领,或者任何你所要杀的人。不论是谁,我们都会力所能及地去试上一试,这幅地图,便是我们的诚意。” 而之前刺杀四大王公,便是一次小试牛刀,昭示了他们实力。 沙摩多道:“你们总共有多少人马?” 叶惊尘如实答道:“总共三万余人,人虽不多,却都一心复国,绝非乌合之众。其中五千人专职情报和刺杀,不宜上战场。” 沙摩多沉吟颔首,又看向信上萧誉的谋划,的确,两方最好的配合,便是一明一暗。 而梓国的这部分人马,便是他们的杀手锏,须得到最关键的时刻才能现身,好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心下了然,他将信收起,又提笔给萧誉写了一封回信,交给叶惊尘道:“太子的谋划,我并无异议。既然他身体不适,便权且用书信来往。只不过……还请他务必早些养好身子,等到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便容不下任何人喘息了……” 叶惊尘扬手结果,纳入袖中,正要走,却忽然想起什么,回身看向他道:“听闻可汗把王妃软禁了?” 听到对方提及楚倾娆,沙摩多神情顿时一凛,心下多了几分戒备。但面上却还是看似淡然地一颔首,不咸不淡地道:“此事还得多谢叶公子之前提点。” 不愧是萧誉手下的一把手,看似雌雄莫辩,萧散随性,实则对于想要知道的情报,只怕俱是心如明镜。 叶惊尘闻言,唇角那抹笑容又重新回来了,指尖摩挲着面具,他道:“可汗果然是果决之人,在下佩服。”语声稍顿,又道,“只不过……还望可汗将此事当做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秘密,可好?” 二人之间的秘密…… 在沙摩多看来,这番话底下,有着两重深意: 其一,这件事,萧誉并不知晓; 第二,叶惊尘也不打算让他知晓。 难道这看似亲密无间的主仆之间,竟也有着貌合神离的一面?而萧誉……莫非也同楚倾娆有所瓜葛? 他越发觉得这个女子所牵扯进的事情竟然如此复杂,如同藤蔓一般,理不清,剪不断。 将这疑惑藏于心底,沙摩多闻言敛眉,不动声色地道:“既然叶公子这么说了,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一言为定。”叶惊尘勾唇一笑,红衣飞闪间,已经离帐而去。 …… 楚倾娆仰面躺在羊毛毡的中央,自知不会有人进来,连假肚子也懒得做了。 反正周身半点气力也没有,她便就这么挺尸一般地躺着,看向蒙古包的顶端,一言不发。 沙鹰端着午膳进来,放在桌边,小心道:“主子,吃饭了。” 楚倾娆身子没动,只在口中道:“这件事……跟你有多少关系?”她不问是否有关,只问有多少关联,足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毕竟,特工处身,就连睡觉都格外警惕的她,最为信赖而不加防备的人,也就只有这个同自己朝夕相处的沙鹰罢了。 虽然这个做了很久杀人机器的女孩子,在跟着自己的这时间里,已然渐渐有了自己的头脑和主见,甚至会违背自己的意思,去践行它们。但楚倾娆清楚,她不会害自己,也正因如此,才对她格外放心。 自己之所以会被下药,除了她,没人能有机会。 而沙鹰闻言也不予否认,只道:“主子,你不该回去。” 楚倾娆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科沁因为我受折磨。” 沙鹰垂了眼,道:“主子你说过,你不是圣……圣母。”这个词,楚倾娆交了她许多遍,她原本不会用,但今日不知为何,却忽然通透了起来。 楚倾娆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垂眸轻叹道:“我不想欠别人的。”尤其是,从小到大,她欠了科沁太多,不论是穿越过来的自己,还是身体的原主人。 沙鹰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道:“这不过是借口罢了,主子,你我都很清楚。” 楚倾娆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说话。 沙鹰轻叹一声,道:“主子……你到底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对么?” 痛失尚未成型的孩子,为人所陷害,被所爱之人误解,失去一个深爱自己的人……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对于寻常人而言,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却在一夕之间,强迫着她囫囵吞枣般地尽数承受下来。 沙鹰心中明白,对此,没有人能够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将这些都抛之脑后。可她于心底而言,却仍旧希望楚倾娆能和别人不同。 并非是希望她成为那个什么……圣母。只因沙鹰跟随她已久,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看得极为明白。 所以她很清楚……这世上若有一个人会成为楚倾娆的软肋,打乱她的节拍和理智的……那么,便只有祈晟无疑了。 之前隐瞒她身世的消息也好,答应沙摩多帮他下药也罢,沙鹰的目的只有一个:希望楚倾娆能就此离开那人,远远地离开,再无瓜葛。 有那人在,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楚倾娆便不可能成为那个真正洒脱自在,无所牵挂的自己。 沙鹰只希望自己的主子,能够过她想要的生活而已。这样的想法,对于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而言,或许的确可以称之为“圣母”了。 而听了沙鹰的话,楚倾娆微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 她终于转头,侧过脸看向对方,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却郑重。 “你的想法我都懂。”她缓缓地道,“可是事已至此,你觉得……我真的还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过自己的逍遥日子么?” 沙鹰霍然怔住。 她头脑简单,在这之前,一心一意所思考的,只有如何让楚倾娆远离祈晟,过上自由自在,远离纷争的日子。 却从未从另一个方面想过,这件事的可行性究竟有多少。 楚倾娆这简短的一个问题,却忽然让她无言以对。虽然绝非有意,可自己的主子已然卷进了重重的风波之中,从最开始一条或者几条人命的生或死,到如今大胤和北戎之间的剑拔弩张。 神州大地风云已动,一场战火引发在即,又岂是能说半路退出,便能将这之前种种尽数斩断的? 她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主子,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沙鹰眼底浮现出几许无措的仓皇。 “罢了,”楚倾娆却也没有怪她,反而出言宽慰道,“沙摩多已然笃定了这样的心思,你若不帮忙,他必然也能想到其他的法子。”说到此,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支着身子坐起,靠上蒙古包的边沿,道,“只不过,让我不解的是,他为何会突然变卦?” 祈晟已然拿了科沁的性命,连同着整个人北戎的尊严做威胁,摆在沙摩多面前的选择只能有二:交出自己,或者,同大胤开战。 倘若他已然决定,哪怕用这样的手段,也要将自己强留下来,那显然说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同祈晟兵戎相见。 想到此,她看向沙鹰,问:“可汗……是不是要宣战了?”这些时日她只能呆在蒙古包着尺寸之地里,除了沙鹰,自然也没有其他的情报来源。 沙鹰点点头,如实道:“已经宣战了。” 果然。 之前心里有了猜想,楚倾娆便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依旧觉得有些蹊跷。 第一百六十一章 他的孩子 显然,事已至此,足见之前四大王公之二被刺杀之事,与此也颇有关联。可沙鹰却说,那杀人手法并非是出自沙摩多私养的杀手。 难道,他另找到了其他的高手? 想到此,她又向沙鹰问道:“那两名王公的尸身,你可有再去看过?” 沙鹰颔首,并将那伤口的模样描述了一遍。 “薄刀所致……”楚倾娆微微皱眉,在她所认识的人中,的确还不曾见过有人用过这样的武器。 可不知为何,在排除掉沙摩多动手的可能后,她脑中浮现出的第一道身影,会是红衣翩然,出手狠辣的叶惊尘。 但据她所知和所见识过的来看,对方的武功并没有高深到足以出入北戎大营,而不留下丝毫破绽的。 究竟……是不是他? 楚倾娆沉吟半晌,自觉在没有更多线索的情况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来。 说起来,从前世到今生,她所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也不算少了,生生死死都快成了儿戏,故而再遇着什么,似乎也不会有太过激越的感情,更别说要死要活了。 正因如此,虽然最初得知被沙摩多下药之后,她的确是震惊而失望的,但几天过后倒也坦然接受了事实。 已经发生的无法改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于是她稍稍舒展了一下四肢,看向沙鹰端来的饭菜,道:“算了,先吃饭吧。” 沙鹰却面露犹疑,道:“主子,这饭菜……还是别……” 楚倾娆笑了笑,道:“药就下在饭菜里对吧?只要我还吃这里的饭,就永远不可能走对吧?” 沙鹰负疚地点点头。 “拿来吧。”楚倾娆却道。 沙鹰吃惊地抬头看她。 “不吃怎么办?沙摩多想来如今对你也看得很严吧,上别处弄吃的自然不可行了,难道要饿死在这里吗?”楚倾娆懒懒笑道,“没事,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倒不信,他这能关我一辈子。” 沙鹰一时间无言以对。但听了楚倾娆这番豁达的话,心中又略略好受了几分,故而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将饭食端了过来。 楚倾娆一看不由得咒骂了一声:妈蛋,全是她喜欢吃的!用心如此险恶! 沙摩多这混蛋,以前在饭菜上没见他如此殷勤,这一下药连伙食都改善了,生怕她不吃是吧? 算了,不吃白不吃。 反正时间还长,安心等待时机便可。只要有机会,她就能改变现状。 …… 祈晟一身玄色锦袍,负手立在回廊下。 在他身后的屋内,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初一在他身后,虽无法进去,却也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原地团团转个不停。 唯独祈晟,面色如霜,眼底也是一贯的冷冽冰寒。竟似对于身后一切,并不挂碍的模样。 直到身后的屋内,骤然爆发出一声婴孩的啼哭声。他眉心微微一动,神情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很快,稳婆怀抱着一个孩子匆匆走出,来到他的身后,满脸喜色地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个世子!”忙活了大半天的丫鬟下人们也长舒了一口气,纷纷朝他贺喜。 祈晟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稳婆手中的孩子。 刚出生的婴孩只有小小的一团,双眼紧闭,五官也皱在一起,看不清面目。 这是他的孩子。镇南王府的世子。 他的静静地看着孩子,心中却如同被针刺了一般,突兀地疼了一疼。 如此幼小的生命,在成形之初,看起来已是如此脆弱。那么……在它尚未成型之时,是否更加不堪一击? 脑中忽然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女子衣衫不整,下身处血流潺潺的模样。那画面虽然已经泛黄古旧,可血却明艳如新,新到刺眼。 那不只是一团血,那是一条命。 如果那个孩子没有夭折,如今……想来已经会哭,会笑了吧? 可如今,半点痕迹也不再留下,就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便如同二人之间的关系一般,近乎灰飞烟灭,消散无痕。 不论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了她,他曾决心尽数放下,全然不顾。就算她心中所爱是云卿策又如何?人已死,黄土一抔,再不能与他匹敌。 他甚至曾那样卑微地放下身段,想要带她回家。孩子没了,只要二人在一处,便能再有。 然而她却如何? 她拒绝了他伸出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潇洒转身,立刻就成了北戎可汗的女人,甚至有了他的孩子。前尘旧事,她竟然放下得那般洒脱! 后悔,祈晟不是没用过。但却都只是零星从脑中浮出的念头罢了,一旦错过,余下的,便只有彻骨的恨意和不平。 不,他祈晟要做的事,要得到的人,还从未落空过。 他不会让这一切就那么容易地结束。 祈晟放在身侧手隐约抖了抖,霍然用力紧握成全,目光也随之变得冷厉起来,如同暗藏了冰凌一般,寒意逼人。 稳婆和丫鬟们触到他这样的目光,都吓得一惊。虽然不明白这大喜得子的日子,对方面上为何半点喜色也看不到,却再也不敢露出笑意,只小心翼翼道:“王爷……可要去看看王妃?” 祈晟瞥了稳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一拂衣袍,大步朝屋内走去。 初一对他的脾性最为清楚,一看到对方眼中这风雷涌动的模样,便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家主子,只会在想到一个人的时候,露出这样冰冷的神情。 他冲稳婆和丫鬟们使了个眼色,道:“先把孩子抱去奶娘那里吧,再等王爷的传唤。” 众人纷纷退下后,他朝屋内瞅了一眼,知道跟进去不合时宜,便老实守在门外。 …… 屋内,火盆还在噼啪地燃烧着,空气中一派暖意。 几个丫鬟簇拥在床榻边打理着什么,一见祈晟来了,立刻吓得作鸟兽散。祈晟缓缓来到床畔站定,负手看着床上的女子。 生产过后,钱思妍的模样有些虚弱。她面色发白,披散着头发,衣衫也有些凌乱。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眼底闪现出明显的光华。 “王爷……”她哑声道,“您……您看到我们的孩子了么?” 她刻意强调着“我们的孩子”,祈晟闻言却只感觉到一阵阵厌恶。 对于钱思妍本人,他并无太多明显的什么好恶,当初选择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并且生下这个孩子,一来为的是镇南王府的香火,二来……不过是因为她的这张脸罢了。 然而不知为何,祈晟如今对这张脸却日益厌恶了起来。 每每看到,便如同那人尚在眼前。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对方如今远在天边,并且早已将他遗忘至脑后。 他“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自打自己来到这镇南王府中后,对方就一直是这番不冷不热的态度。对此钱思妍自然觉察得到,也并不在乎。 她要的是权力和地位,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成为人上人。至于情爱之事,对于死过一次的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而如今,虽然只是侧妃,她却已经是祈晟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并且,是诞下世子的女人。 她的地位,已然稳如磐石。 如果……楚倾娆不再出现的话。 想到此,钱思妍眸光微动,却不露痕迹,只依旧笑道:“王爷平素里日理万机,想来也颇为劳累了吧。妾身一切安好,无需王爷挂心。”声音顿了顿,道,“只不过,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祈晟道。 “臣妾恳请……能亲自抚养这个孩子,亲手照料他的衣食起居。”钱思妍做出一副谨慎小心的模样,轻声道。 按照镇南王府的规矩,世子一诞生,便会有奶娘以及专人抚养,绝大部分时间并不在生母身边。 但钱思妍放不下这个心。这个孩子是她稳固地位的最大筹码,任何一个旁人来抚养,她都不能放心。更何况,她无法保证,待到这孩子长成几分后,容貌会变成什么样。 祈晟闻言,眸光不变,盯着她看半晌,道:“可以。” 屋内只剩下一片沉默。 半晌后,钱思妍低低道:“王爷,听说北戎和大胤……即将开战了?” 祈晟闻言,眸光微微一暗。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因为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无需他承认或者否认。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他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钱思妍可以明显感觉得到一种弥漫在他周身的,引而不发的情绪。这种情绪和什么人有关,不言自明。 她静静地坐在床头,又回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和叶惊尘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对方的话还很清晰地残留在脑海中。 “因为楚倾娆在北戎。不难想象,他近日频频给北戎试压,是为了什么。” “那这么多个日夜里,祈晟可曾对你有过半分亲昵的举动,又可曾亲近过任何一个其他的女子?” “谁又知道,日后我和我的梓国,不会再需要你的‘帮忙’呢?” ……tqR1 那时的自己,一心一意只记挂着不能让腹中的孩子有所闪失,故而并未分心去顾及他的这一番话。而如今重新回想起来,钱思妍觉得,她无法再坐以待毙下去。 坐以待毙,也并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斩草除根……才是。 第一百六十二章 你生,我也生 而就在大胤镇南王诞下一子的第三天,远在漠北的北戎王帐,也传出了类似的消息——可汗沙摩多的汉人王妃,同样也诞下一女。 楚倾娆漠然地躺在床头,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凹陷下去的腹部,隔着蒙古包,又隐约听见外面群臣焦急议论的声音。 搞得跟真的似的…… 而里面,自己和一群傻傻站着的稳婆和侍女大眼瞪着小眼,略略有些尴尬。 沙鹰在旁边站了站,忍不住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道:“主子,您看……您要不要叫一叫?” 楚倾娆这才回过神来。虽然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还是卯足了演技,清清嗓子,拔高声量嚎了几声。嚎完之后转头问稳婆:“像吗?” 稳婆是沙摩多特地从边城请来的汉人,活了大半辈子,估计也没见过这种假生孩子的戏码。愣了一下,才点头如捣蒜,“像,还是挺像的。” 楚倾娆眼瞅着时间到了,抬手扶了扶额,道:“差不多了,'生'吧。” 稳婆和侍女们会意,赶紧行动起来,往楚倾娆脸上洒水的洒水,擦粉的擦粉,搞乱床铺的搞乱床铺。然后把事先准备好的,并且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孩子在怀中摇了摇。那孩子受到惊吓,立刻无比配合地“哇”地哭出声来。 一个侍女深吸一口气,三两步奔出蒙古包外,声音尖尖细细地传出。楚倾娆虽然听不懂,也能猜得到大致的意思——无非是报喜,告诉沙摩多孩子生了,还是个公主。 很快,沙摩多一把掀开门帘,阔步走了进来。他只象征性地扫了那个孩子一眼,然后来到楚倾娆床前站定。 楚倾娆苍白着一张纸一样的脸,半躺在凌乱不堪的床榻上,脸上全是汗水,甚至了几缕乌发,贴在鬓角边。乌黑的眸子却格外明亮,定定地锁他,不说话,却胜似有千言万语。 凝视着她,他沉沉开了口,却是吩咐旁边的下人。tqR1 “你们……先退下吧。” 稳婆和侍女们该懂的自然懂,抱着麻溜儿走了个干干净净。 屋内只剩下楚倾娆,沙摩多,以及不需避嫌的沙鹰三人。 楚倾娆神情骤然发送下来,她懒洋洋地半坐起身子,抬起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粉和水,淡声道:“可汗,总该给我一个解释吧?” 也许是因为为了筹备和大胤的战事,沙摩多的确忙碌到分身乏术,也许是心中对自己到底存了些愧疚之意……总之打从自己被下药之后,二人还是头一次再见。 而至于这场“生孩子”的闹剧,更是事先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几个时辰前,楚倾娆还好端端地赖在床上睡懒觉呢,忽然一大波人就冲了进来,说她要“生了”。 好在楚倾娆思虑敏捷,很快跟上了步调,配合演戏。 虽然她现在等同于被沙摩多囚禁,但“生下孩子”,也算的上在明面上给他一个周全。 沙摩多高大挺拔的身形,静静地立在原地。他没有立刻说话,单是拿一双幽邃而乌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楚倾娆。那目光如同吞灭了无数星光的百尺潭水,深不见底。 几日不见,他的肤色似是黑了些许,衬得面部轮廓越发分明,如同拿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琢成的一般。 但相比外貌上的变化,楚倾娆能更深刻地感觉得到,他整个人的气度,也更为深沉了。 她忽然觉得有一点看不透他。 默然片刻,沙摩多缓缓开了口,声音低醇而厚重。 在此之前,楚倾娆唤他“可汗”,往往都是在外和人演戏的时候,私底下,她几乎从不直接唤他的名字。 可那也好,至少说明二人之间的距离还近,近到无需被称呼所拘束,近到她从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而这一次,哪怕这个女子的姿态依旧洒脱,声线依旧慵懒。可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她却唤了自己“可汗”。 一瞬间,仿佛有一股力道,在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深重的裂口,把他推得朝她远离了好几步。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沙摩多也不得不承认,的确,自己的举动,当真让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嫌隙。 可他……并不后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不让她就这么生生地送死。 可他开了口,却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时日已足,自然到了产子的时候。若是再拖下去,反而惹人怀疑。” “若是祈晟早些有儿子,我这产期也会跟着提前了,是不是?”楚倾娆轻笑一声,带着几许嘲讽,并不客气地戳穿了他的掩饰。 沙摩多微垂下眼,面色如霜,眼波却是微有波澜。 他没有再行解释,因为知道任何的解释,都无法瞒住眼前的女子。 而楚倾娆却再度开了口。 “我想我能明白可汗的想法,”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可汗是在还击,可是如此?” 你生,我也生。虽然这样的举动有些幼稚,但她大抵能想得明白。对方是担心祈晟生子之事,会让自己心中难过,所以便用这种方式,替她,也替他自己还击。 不可否认,如若祈晟心中当真还有自己的时候,这的确是一种不错的方式。 但前提是,他心中还有自己。 想到此,楚倾娆的思绪微微有些飘忽,原本懒懒散散的目光,也随之有些迷离。 然而她并不愿把自己摆在一个怨妇一般的立场,去揣摩对方曾经是否当真爱过自己,时至今日心中是否还存有几分留恋。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再去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只是,楚倾娆眼神里的一霎变化,却到底还是精准无误地落入了沙摩多的眼中。 他面上不露声,旋即开了口。 “你难道不愿如此么?”他反问。 楚倾娆却笑了。她的目光徐徐变得坚定,注视着沙摩多,一字一句地道:“我若反击,绝不至以如此儿戏的方式。” 沙摩多如遭雷击,身形微微一怔。他很明白女子的意思,对于这一番软禁,楚倾娆虽没有明说,但以她徜徉恣肆的性子,又怎么能容得下? 她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可他这一次却无法如她所愿。哪怕曾几何时,他希望自己能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待到一切结束之后,”缓缓地,沙摩多重复了自己以前所说过的话,声音坚定,却鬼使神差地地垂下眼眸,不敢看她,“我会放你走。”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碧翠摇曳的竹林深处,一道暗红色的影,如同飞燕一般,倏然而过。只见枝叶在风中微微一动,寻常人根本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那道身影已然问问落了地。 他的面前,是一个清雅非凡的竹屋。 叶惊尘习惯性地抬起手,抚弄着自己面上的银质面具,动作轻缓,目光却如刀刃一般,片刻不移地盯着竹屋深处。 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到现在,他依旧没有想明白,里面的那人,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了决定。 正此时,只听得里面一阵响动,片刻后,一个蓝衣少年掀开帘子,矮身而出,笑道:“公子你来了,殿下请您进去呢。”正是常年跟随在萧誉身边的路子遥。 叶惊尘面色不动,薄唇微微抿起。他略一颔首,轻拂衣袖,款款走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依旧简单素雅,同他每一次到来时所见到的都一样。几层朦胧的纱帘后,一道清癯瘦削的白色身影,背面而坐,听闻响动,缓声开口道:“你来了。” “是,”叶惊尘一拱手,道,“收到殿下的消息,属下立刻就来了。” 然而萧誉下一句话却又道:“既然得了消息,为何不立刻开始筹备,却要来此?”语声虽淡,却竟隐隐透露出了责备之意。 叶惊尘微微眯起狭长的眼,语气依旧镇定。 他道:“北戎和大胤之战,一触即发,这已然是不争的事实。”顿了一顿,却又道,“只是,臣有一事不解,故特来请教殿下。” 萧誉那头沉默了片刻,道:“讲。” 叶惊尘道:“殿下身体不济,之前分明已然知会过沙摩多,作战时的种种安排,只以书信交代。为何……又忽然变了卦,要亲自披挂上阵了?”他抬起眼,隔着纱帘看了一眼那清瘦的背影,道,“属下担忧,殿下的身子……当真无碍?” “是你多虑了。”萧誉的声音波澜不兴,并且没有太多的情感在其中,“是本宫思量再三,认为我们虽在暗处,但既然决定与北戎合作,遥坐千里之外,如何能行?至于本宫的身子……无碍与否,自然是本宫自己最清楚,你需要做的,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先行调集人马,与本宫同心协力,共同完成复国大业。” 一席话,断了叶惊尘继续发问的余地。 然而一种奇妙的感觉,却莫名地盘桓在内心深处,哪怕他一时间并不能说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殿下打算何时动身?”沉吟半晌,他只得问。 萧誉比他沉默得更久。 “战事一发,”缓缓地,他道,“我便即刻动身。” 没想到对方竟然一改之前的态度,还这么快决定露脸。叶惊尘心中暗惊,正忖思着如何再问一二,却听萧誉道:“你快去吧,大战在即,诸事繁多,不必在本宫这里浪费了时间。”他只得拱手告退。 然而正待离去之际,却又听身后人道:“楚倾娆……现在如何?” 叶惊尘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口中却道:“待到战起,沙摩多自然会寻个由头放了她。至于去哪里,便要随他自己了。” 萧誉平视前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却只吐出了一个“嗯”。 然后他道:“你退下吧。” 听闻叶惊尘的脚步远远离开,半点动静都不再留得,萧誉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同时松开的,还有自己紧紧攥着袍角的五指。五指间力道之大,已经留下了明显的红痕。 然而胸腔一口气不稳,却连带着整个人狠狠地颤抖起来。 萧誉用力捂住前胸,弯下腰,一口血狠狠喷出。 路子遥正掀帘而入,见状大惊,三两步走了过来,将伏倒在地的人用力扶起,急道:“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萧誉吃力地坐起身子,剧烈地喘息着,清秀俊逸的眉目拧在一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路子遥看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道:“殿下你这又是何苦呢?身子明明都这样了,竟然还要上战场?这不是……这不是……”他生生咽下了“找死么”三个字。 萧誉摇摇头,看着染红了衣袍的鲜血,努力平复了自己的气息。 “没时间了……”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叹着,如喃喃自语,“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 次月初三,沙摩多发表檄文,谴责大胤诸多不仁不义之举,并发兵三十万,南下攻城。 至此,长期处于胶着和紧张关系中的两国,正式撕破了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北戎人长期逐水草而居,说动身就动身,很快,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改了行头,一人一把武器在手,骑上烈马,摇身化为个个能打的战力。 被下了药的楚倾娆,则跟个牲口似的,被人弄上了一辆马车,每天拖在队伍的最后面,跟随着少部分老弱病残一起往南走。由于的活命,她就不得不吃下了药的饭,吃了饭,就越发走不了,故而成天就懒洋洋地靠在车壁边,听八卦小能手沙鹰汇报战况。 北戎不愧是北戎,不打则以,一打就势如破竹。在短短的三个月内,沙摩多亲率大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连下大胤十五城,几乎所向披靡。 楚倾娆一路听着听着,渐渐觉出不对来了。 “这是怎么搞的?”她皱眉问沙鹰,“北戎再怎么能打,祈晟也不是吃干饭的啊,就这么由着人家撒野?不科学,肯定有阴谋。”抛开个人恩怨,她在原主身上也得到过不少关于祈晟昔年一统中原的“影像资料”,知道这人平时看着就不怎么和善,上了战场更是杀神一枚,绝不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任由沙摩多宰割? “我也觉得奇怪,按理说,大胤人马也不少,战力也不弱,至少应该势均力敌才对。”沙鹰道,“不过后来我去打听了一下,好像连着几次大战,北戎都是抄着鲜为人知的小路发起进攻的,大胤那边守城的将领根本措手不及。还有几次,无论是放水淹城,还是放火烧山,计策都用得恰到好处,刚好克了对方城池的最大弱点,事半而功。” 楚倾娆闻言,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禁缓缓地坐正了身子。 “你说……”她道,“北戎每一次都是投机取巧,才赢的?” “可以这么说吧。”沙鹰道,“看不出沙摩多的心思,竟然细腻至此。” 沙鹰虽然是杀手,却到底不懂排兵布阵之事,不曾想到更深的地方,但楚倾娆却陷入沉思。 她总觉得事有蹊跷。 就算是沙摩多曾经乔装打扮成商人,暗中调查过大胤内部的情况,怎么着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吧?连大胤守城将领自己的都不知道的行军小路?这不潜伏个几年,怎么可能找得到? 楚倾娆摸索着下颚,思绪纷飞。 她突然间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为何四大王公会一夜之间暴毙两个;又比如,沙摩多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及其强硬地同大胤一战;还比如,他为何突然软禁了自己。 只有一点,能解释所有。 那就是他并非孤身一人,有股势力在暗中与他结盟。这股势力对整个大胤,甚至对祈晟本人都十分了解,这一点无疑给了沙摩多十足的信心,让他能全无后顾之忧地,与之一战。 而符合以上描述的势力……只有一支。 “梓国当真还有残党。”楚倾娆忽然开口道。 沙鹰还没有跟上她的思维,一时一惊,道:“梓国?” 楚倾娆微微颔首,眯起眼道:“恐怕真的有人一直在暗中活动,打算瞅准机会,在大胤背后捅几刀。” 而现在,他们找到机会了,最好的机会——和北戎联盟。 过去许多被忽略过的画面,飞快地重新闪过。以及一些来去无踪,行事作风极为诡异的人,比如叶惊尘,比如路子遥。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缘由可寻的。 而这些人,绝非如群龙无首……他们背后一定有一个人在操控着一切,纵览全局。这人须得有足够的威望和胆识,让他们俯首称臣。tqR1 过去对于梓国余孽,楚倾娆听说过,也知道几分,却并非在意。只因她想来觉得几个会点武功的人,小打小闹,根本不足以忌惮。 只是,倘若一人尚在人间,一切,就大不相同了。 祈晟的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 属于原主的记忆,忽然纷纷乱乱地涌上心头。一道身影出现在身前,宽袍缓带,丰神如玉。分明离自己那么近,可面容却又是一片模糊不堪,根本无法看清。 “娆儿,娆儿,”那人轻声唤她,声音清澈,却带着蛊惑,“为了我,去完成这次任务……可好?” 下一刻,他又语带薄愠,教人分不出真假,“你……爱上祈晟了?” 画面有些凌乱。 末了,一个模糊的声音道:“楚姑娘……楚姑娘……” 楚倾娆皱起眉,狠狠地摇了摇头。 她一定是被下药下多了,才会记忆混乱至此。 而另一边,沙鹰看她陷入沉思的模样,小心道:“主子,你的意思是……可汗这次之所以能百战百胜,是因为有梓国在背后帮忙的缘故?”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楚倾娆草草收了神,颔首道,“太子萧誉……尚在人间。”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太子萧誉 “太子萧誉?”沙鹰惊道。 毕竟在楚倾娆和祈晟的身边也跟了些时日,她也曾听闻,在昔年八国混战之时,祈晟率领着大胤人马,如若修罗,将余下六国尽数剿灭,唯独在最后的战争中遇到了自己的对手——梓国太子,萧誉。 其时萧誉并未掌权,但在梓国却已然有了绝对的威望。那个时候,他曾一度阻止起强有力的势力,甚至派出许多精心训练过的杀手——包括楚倾娆,明里暗中共同对付祈晟。 若不是最终在宫廷内乱中葬身火海,大胤和梓国最终的结局,恐怕当真还很难说。正因如此,大胤一统天下后,哪怕祈晟已然成了大权独揽的王爷,却从未对萧誉放松过警惕。只因没有真正地找到他的尸骨,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暗中查探对方的下落。 所以哪怕沙鹰别的不清楚,有一点心里却是明白如镜的,这个萧誉,不可小觑。 思绪百转几回,见楚倾娆仍是一副沉吟的模样,便小声试探道:“主子,如若真是如此,你……当如何?” 平心而论,对于楚倾娆而言,萧誉和祈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坑了这个身体的原主,一个坑了自己。如果可以,楚倾娆很希望能让他们狗咬狗一回。 但只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 现在局势已然触发,就如同泼出去的水,莫说她还处在被人软禁的局面了,就算是能跑能跳,也没办法让两方说不打就不打。 自古以来,一山就容不得二虎。沙摩多和祈晟之间,迟早要干上一架,没有她楚倾娆,也一样。 想到这里,楚倾娆反而镇定了下来。 “静观其变吧。”慢慢地,她道。 直觉告诉她,萧誉竟然掺和进了此事,事情就一定不会这么单纯简单。在此之前,她不想打草惊蛇。 ***** 幽暗无光的房间里,只有一盏红烛力不能支地摇曳着。 祈晟一言不发地坐于案前,一下一下地翻看着手中的奏折。火光飘落在他的面容里,将他面上的轮廓勾勒得分明了些许,却始终照不亮那一双幽暗如潭水的眸子。 这双眸子,已经很多天没有涌动过任何波澜了。 自打……远在北边的,沙摩多的汉人王妃,诞下一子的消息传来起。 初一静静地立在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口才好。只觉得对方举手投足间虽然并无特别异样的地方,但周身所散发出的气度,和之前又大不相同了几分。 自家王爷……已经多久没有笑过了?他甚至都想不起来了。 正有些出神之际,却听一道低醇喑哑的声音传来,“何事?” 初一回过神来,忙道:“回王爷,您之前所疑之事,属下已经命各地暗卫细细查探过,将消息纵览收集起来了。”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卷,递了过去,道,“诚如王爷所料……北戎对我大胤每一处城池的了解,都已然超乎寻常。” 借着案头昏暗的光,祈晟展开手中的羊皮纸,垂下眼眸,目光平淡却也锐利地扫过上面的字迹。 其上一笔一划地记载了这几日来,大胤的每一座城池是如何被沙摩多攻下的,其手段之精准,显然是早已有备而来。 他并没有看多久,便将东西放在一侧。 转过目光,淡淡地看向窗外的一片漆黑,祈晟徐徐开了口。 “萧誉。”他道。 声音低沉,用的并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这个答案,在起初得到城池被北戎连破之时,便已然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此刻,不过是彻底确认了而已。 “果然……他还活着吗。”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初一也微微眯起了眼眸。 “这些年来,梓国余孽一直在暗中活动,之所以没有闹出什么声势,不过是……”祈晟依旧看着窗外,缓缓地垂下眼眸,“他还没有寻到时机。” 而如今,大胤和北戎开展,无疑是萧誉坐收渔利的最好机会。 “看来,是本王大意了。”祈晟收回目光,重新坐正了身子,然而口中虽这么说,他的语气里却并没有半点懊悔之气,甚至在异样的平静中,更多了几分森然。 磨刀霍霍的森然。 初一上一次见对方露出这样的神色,还是在大胤一统六国前,那血染万里的战场上。那时候的祈晟,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修罗,冷冽,很绝,残暴,几乎没有半点人性可言。 而近些年来,尤其是在楚倾娆出现后的这段时间,初一原本是能明显看到祈晟的变化的。他原本绝情而冰冷的眸子里,渐渐有了温度,向来没有喜怒的脸上,甚至偶尔还能看见一抹笑。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楚倾娆的离去,而再度回到原点。 甚至……变本加厉。 眼前的祈晟,仿佛又让初一看到了当初的那个噬血修罗。 小心翼翼地,他问:“不知王爷……有何打算?” “他萧誉此番是冲本王而来,本王如何能不应战?”祈晟眸冷如霜,嘴角有弧度,却没有笑意,“自当同他……好好地做个了断。” 在他的心里,从未真正地将沙摩多视为对手,然而萧誉,却不然。 这个从未谋面的,却如传奇般一次又一次阻挡自己去路的人,他祈晟一定要亲手打败。tqR1 ***** 祈晟要亲自率军出征的消息,震惊朝野。 一来整个大胤并没有人想得到,被他们试做蛮夷的北戎,竟会连克数城,让他们如此措手不及。再者,小皇帝尚未亲政,祈晟对他向来看管甚严,大权独揽,此番竟然放心突然离开,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祈晟对此却并未作出过多的解释,只一面安排清点兵马,一面极为慷慨地将亲政的权力换给了小皇帝。 对此,小皇帝十分震惊。他曾一度以为,皇叔把持朝多年,说不定那一日就忽然自己称帝了,也是极有可能的。 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政得如此干脆。 “皇叔……”饶是这么多年他已然修得了些许城府,此时此刻也有些掩藏不住,微微仰头看着祈晟,眼底隐隐浮动出讶异的神色。 祈晟的目光却很平静。他抬起手,试图轻抚对方的发顶,却忽然想起,自己面前站着的,已经是亲政了的少年天子,而不再是自己抚养到大,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了。 眼底极为少见地流动出一丝温和之色,他收回手,声音平平地道:“臣离宫的这些时日,还请陛下务必把持好朝政。过去的时日里,陛下已然独立处理过诸多政务,朝中人人都看在眼里。”他说到此,语声顿了顿,朝御书房的角落瞥了一眼,道,“若有什么,可同赫连将军商议。” 随着他话音的下落,原本一直静立在御书房一角的人,步履坚定地走上前来,正是祈晟的心腹赫连烽。 他一介武人,自然是无法同皇帝商量什么政务的。然而,他手中却握着不容小觑的一直禁卫军。 祈晟话说的很隐晦,意思也很直白——若有人趁他不在朝中的时候作乱,赫连烽会替小皇帝摆平一切。 “请陛下和王爷放心,臣一定会护得陛下周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赫连烽拱手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全然一副武人做派。一身坚实的铠甲也随之摩擦作响。 祈晟微微颔首,正此时,初一从外大步而入,道:“王爷,兵马已然清点完毕,还请王爷亲自去看看!” 祈晟便也不及多话,只道:“你先去。”随后转身看了看小皇帝,拱手行了臣礼,道,“请陛下保重。” 然后,便回身大步离开。 小皇帝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一时心中竟然有些空空落落的。 过去的每一日里,他对祈晟的独断专权,一意孤行,心中都有着诸多的不满。无时无刻不盼着自己能有翻身做主的那一日。 然而今日,祈晟离开了,大权回归他手了,不知为何,他却半点畅快也没有。 取而代之的,只有怅然。 莫非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都错怪皇叔了? 小皇帝心中一派凌乱,全然不曾意识到,立于自己身后的赫连烽,向来刚毅沉稳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着痕迹的异色。 ***** 祈晟以雷厉风行之势清点大军三十万,做好了出征的准备。 大胤的兵马平素里就日日操练,从未懈怠过,此番骤然出发,倒也其势汹汹,如同虎狼。 出发之前,祈晟肚子来到了后宫,推开了一扇门可罗雀的门。这扇门荒凉了太久,回廊上几乎都生了尘土。 推门的那一刹那,蜷缩在床头的一团黑物动了动,似乎是受了惊。 “什、什么人?”她惊惶地叫出声,与此同时下意识挪动身体,拼命地缩向床的一角。 祈晟丝毫不为这怪叫所动,步履沉稳地来到床头站定,随后垂下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眼底没有半点波澜。 第一百六十五章 做个了断 科沁颤抖着抬起头来,终于在一片逆光之中,隐约看清了那个高大的轮廓。 她的身形本能抖了一抖。 自打上次被祈晟砍去一根手指之后,她便再未见过任何人,包括曾经昙花一现给过自己希望的小皇帝。长久枯坐在床头的寂寞时光中,科沁隐隐听到了来自宫女口中的些许传闻,也渐渐地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被利用了。 而当她对小皇帝吐露出自己和楚倾娆关系的那一刻,便意味着灾难会降临到她的头上。她会成为祈晟手中最值钱的砝码,被用来要挟楚倾娆。 许多个恍惚的清晨和黄昏,科沁会迷迷糊糊地望着门的方向,回想着小皇帝第一次到来的时候。 这一切,他知道么?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才会接近自己的? 科沁用力地摇着头,无法置信。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能回答她的疑问。经过上一次的威慑,这宫中的来来往往的下人,再没有哪一个敢同她说话,而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任何人到来了。 直到今日,祈晟的忽然出现。 本能地,科沁感觉到有事要发生。或者说,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然而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问些什么,又从何问起。 祈晟并没有给她时间去回想自己失去的能力,他低垂着黑眸,看着她,沉沉地开了口。 “想出宫么?”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似有若无地带了一抹笑。然而这笑半点暖意也不带,森冷冰凉得如同最可怕的毒舌。 科沁本能地就开始颤抖起来。 哪怕什么也不明白,她却直觉地感到,对方绝没有半点善意。 “不,我不想出宫……不想……”语无伦次的同时,她开始继续朝后挪动身子,然而后背已然抵上墙面,退无可退。 祈晟看着这张酷似楚倾娆的面孔,心里忽然有种肆虐的快感。这便是他此番亲自前来的真正目的。他面上的笑容甚至也随之明显了起来,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子,道:“别怕,这一次……本王带你去见一个久违的人,如何?” “不,不,”科沁的声音加大,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趋利避害。 然而并没有用。 下一刻,祈晟已然站直了身子,一拂衣袖,转身而去。 门外传来他吩咐下人的声音:“伺候沁嫔洗漱,随本王出征。” ***** 崎岖的山路中,一拨人马簇拥着一辆马车,缓慢地行驶着。 然而再缓慢,也无法消解山路的颠簸。故而片刻后,一个声音从马车内传出,道:“停!” 马车应声而止。 车帘被掀开,一个蓝衣少年轻快地从里面跳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纵身一跃,来到不远处的小溪流边,灌了一壶清澈的水,又飞快地回到马车边。 马车停后,里面隐约的咳嗽声,才明显了几分。 “殿下,先喝点水吧。”路子遥微微皱着眉,担忧道。 车内,萧誉倚靠在车壁上,依旧是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衫,但一头乌发却因为车马的颠簸而显得有些凌乱。他显然有些吃不消着路程,原本就极为苍白的脸上,越发少了些血色。 接过水壶,他浅浅地饮了几口,便放在一旁,又以袖掩口,低咳了几声。 路子遥看不下去,响起对方上次那句“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眼睛又有些泛红。 他道:“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在小竹林里好好修养着,这病未尝不能痊愈。沙场苦寒之地,您还要亲自前往,这……如何消瘦得了啊?” 萧誉似乎并不打算同他再解释什么,又似乎根本没有余力开口,便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然而下一刻,他却忽然抬眼看向车窗外,目光在一刹那间,也由过去的疲惫,变得犀利。 果然,就在同一时刻,一道亮紫色的身影,已经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马车外。 “公子。”外面响起下人问候的声音。 萧誉也不待他们通报,稍稍放松了身子,调理气息,才径自道:“进来。” 带着银质面具的叶惊尘很快探入半个身子,目光在萧誉苍白的面容上逡巡了片刻,才道:“殿下,前方来报,祈晟……亲自帅人马出征了。” 听闻此言,萧誉的唇角立刻上勾出一道弧度。 缓缓地,他道:“好,很好。” 叶惊尘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末了,道:“殿下,属下之前便一直觉得,太快出手相助于沙摩多,并非良策,恐怕会太快暴露出梓国余党以及您的身份来。如今看来,这些……莫非是殿下故意为之?” 梓国余党和萧誉蛰伏了太多年,一直以暗影一般的身份在不见光的地方活动,按理来说,越晚露出行迹,就能越杀得祈晟一个措手不及。在之前北戎和大胤的战争中,他们完全可以暂时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反正要折损也是折损沙摩多的人,于他们而言并无害处。 而萧誉的举止却极为反常。 不仅将梓国余党多年搜集到的情报,恰到好处地提供给北戎,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做。如此一来,莫说是祈晟了,便是傻子也能料想得到,沙摩多的背后绝对有着其他的人。tqR1 对于叶惊尘的直言,萧誉并未否认。 他只是微微一笑,从容道:“擒贼先擒王,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本宫不过奉行罢了。” 叶惊尘稍一敛眉,道:“可殿下如何能确定,祈晟在得知您还在世之后,一定会亲自前来?” 萧誉垂眸,眼底的笑淡了几分,化作一种似笑非笑,无可揣摩的神情。 “他一定会来,”他道,“他不甘于输给任何人,更何况,对于本宫,他还有太多的疑问……需要解开。” 离开萧誉的马车后,叶惊尘脚步微停,却究竟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以免流露出心中的疑虑。 太仓促了,这一切虽然都在萧誉的掌控中,可不知为何,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得到,对方很急迫。 迫不及待地要引祈晟出来。 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切做个了断。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切,是否太过顺利? 楚倾娆已经跟着马车装死很久了。 而就在这不长的时间内,沙摩多率领的北戎大军,又攻下了大胤的机座城池。末了,停驻在贺州城外。 贺州,虽然离大胤都城尚有很远,但论防御力而言,却是其北面最大,也是最坚固的一道城池了。换而言之,以北戎现在的势头,若攻下了贺州,整个大胤,便可谓是囊中之物了。 沙摩多没有立刻急躁地宫城,相反,他选择了先进行短暂的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好一鼓作气将城池拿下。而另一方面,祈晟率军出征的消息,在几天前就已经传了开来。不出意外,他会选择这城池坚固的贺州,作为自己作战的最佳大本营。 没有人能想得到,堂堂的大胤,在北戎面前竟然会如此的不堪一击。更没有寻常人能想到,他背后盘踞着怎样的一股势力。 可楚倾娆清楚。 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预感,觉得一切太过顺利了,顺利得让人无法置信。 靠在马车边,她嘴里叼着一根狗一把草,懒懒散散地朝南面望去。 北戎大军驻扎在城外五百里处,抬眼便能看见城头上,那猎猎飘飞着的大旗,上书一个“胤”字,龙飞凤舞。 楚倾娆微微眯眼,目光有些迷离。 正此时,耳畔响起了脚步声,和铠甲摩擦的声音。 习惯于辨认脚步声的楚倾娆,不需回头就知道来着何人。她懒懒一笑,道:“可汗日理万机,怎么还有空来探望臣妾?” 这话中,无论是“可汗”还是“臣妾”,都显得有些扎耳。沙摩多如风霜刀刻的面容微微一皱,却也很快恢复如初。 他也抬起眼来,远远地望向贺州城池所在的方向,缓声开口,道:“等破了这座城,我就放你走。” 楚倾娆游戏始料未及,闻言微微一怔,一时间站直了身子,转头看向他。 这比他同自己原本约定的时间——灭大胤之后——要早了太多。 他是已经打算把胜负,都堵在这一仗上了么? 然而沙摩多却没有动,只依旧看着远方,目光沉静如水,分毫不动。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最后是楚倾娆打破了这样的僵局。实则她也有些遗憾,为何自己同沙摩多,会从最初那样熟络,无话不谈,演变到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遗憾,却也理解。毕竟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谁也不能轻易地被他人所左右。 她如是,沙摩多如是,无非人各有志。 楚倾娆是个重情的人,只是到底有些惋惜。 在耳畔的冯圣中,她慢慢地张了嘴,却发现没有太多话可说,末了只道了声“多谢可汗”。似是疏离又客气,却又包含着几分只有当事人才听得懂的感慨。 沙摩多收回视线,瞥了她一眼,道:“我预计,在三日后攻城。”语声平静地,向她吐露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甚至足以定断生死的信息。 楚倾娆微微一滞,道:“为什么告诉我?” 沙摩多垂了眼,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是又问:“如果擒了他过来,你会如何?” 楚倾娆定定地看着他,这一次,她的身形不再有半点震动。 她很清楚,沙摩多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 但她却没有开口。 这一次,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如何作答。 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刻意在回避,或许是想过之后没有答案。她着实没有真正考虑过,如果有一天,沙摩多的大军当真直直地攻入大胤都城,将祈晟一举拿下,压到台阶前。 她……将如何? 楚倾娆的目光一时有些恍惚。但很快,这恍惚被她强行抹去。 她看向沙摩多,直接忽视了这个问题,只反问道:“可汗,当真势在必行?” 沙摩多看着她,目光中有那么一道瞬息而至的亮光。 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很平静。 “你想说什么?”他问,用一种让人看不出的,却又带着一种无声期许的,明知故问的语气。 楚倾娆自然看得出沙摩多在期待着什么,或者说,又猜测自己下面说的话,会包含着什么特殊的缘故。 却习惯性地假装不知。 因为很简单,她只是单纯地想回报对方的信任,以及这么多年来的悉心照料罢了。 于是楚倾娆轻轻笑了笑,道:“可汗既然这么问,想必……心中早已觉察得,这一切来得太过顺利了吧?” 沙摩多道:“看来你早已知道,萧誉的存在了。” “我也只是猜的,否则你不可能对大胤的情形,如此了解。”楚倾娆颔首,语声一点一点慢了下来,道,“只是……可汗你就不曾想过,萧誉此人……当真可信?” 沙摩多听到这里,一直紧绷的眉眼,这才稍稍地舒展开来。 这就是他要的答案。 楚倾娆会出言提醒他,可能遇到的麻烦,这至少说明……她从心底而言,并没有当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恨之入骨。 虽然二人的关系早已无法复原,但不论如何,这也算是一种安慰。 他道:“我与他,不过是因利益而结合,至于这其中有多少信任……”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轻轻地哼笑一声,略略带着而嘲讽,其中意味已然再明显不过。 楚倾娆听了这一句,已经彻底明白过来:沙摩多果然是沙摩多,他早有防备。而这支明暗结合的北戎梓国大军,实则也是各怀鬼胎。 此时此刻,他们不过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灭大胤——而合作,一旦这个目的达成,联盟会瞬间崩塌。却不知到时候是哪一方会先出手,毕竟到了那时候,先发者,无疑制人。 但眼看着沙摩多早已有了防备,楚倾娆也意识到自己原本的顾虑怕是多心了。 如果此战当真能灭了大胤,她便带着科沁离开中原,也不去漠北……总之,去一个远离是是非非的地方,彻底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可汗思虑周全,那我便也放心了。”她转而为笑,“祝可汗此战,旗开得胜。”tqR1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养精蓄锐太久 沙摩多离开后,楚倾娆依旧靠坐马车边,静静地望着原处,若有所思。 片刻后,有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楚倾娆没有动,口中道:“什么事?” 沙鹰走到她面前站定。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微微眯了眼,警惕地朝周遭扫视了一番。凭借着主仆之间固有的默契,楚倾娆便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必是极为重要的事情。 若无其事一般,她也朝着周围看了看,才道:“说吧。” 沙鹰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后道:“主子,属下刚刚探知,祈晟此行,带了科沁。” 楚倾娆闻言,霍然转头看向她。一瞬间,目光中有什么锐利如刀。 但很快,她的神色平静下来。只稍稍敛眉,垂目问道:“这个消息还有人知道么?” “目前沙摩多这边尚且不知。”沙鹰顿了一顿,开口道。 楚倾娆笑起来,道:“你我都在沙摩多的眼皮子底下,然而他不知道的事情你却能知道……说实话吧,是初一透给你的,是不是?” 沙鹰咬咬牙,果然在自家主子面前半点花样都刷不了。她叹了口气,如实道:“不满主子,其实将这消息透给你的不是初一,而是……祈晟本人。” ***** 接下来的两日里,楚倾娆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样。每日依旧该吃吃,该睡睡,闲了就扶着沙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出帐篷转悠一圈,再闲了就回到帐篷里做做手工。 只可惜这里没有竹片,她便找人弄来一截短木,开始做木雕。 就这样一直到了宫城之日。 楚倾娆是被从远处穿来的喊杀声惊醒的。被吵醒了瞌睡,她有些不悦地揉揉眼睛,懒洋洋地朝声音地来源看去,却对上沙鹰一双圆儿亮的眸子。 “主子的心还真是大啊,”她叹了口气,“昨夜这里几乎人人一夜未眠,想来那边城中也是一样,唯有主子还能这么高枕无忧。” 楚倾娆打了个哈欠,摸索着靠坐起来,笑道:“我要操心的事情还不够多么,还管打仗?”更何况,这场大战谁输谁赢,她并不在乎。 她在乎的是自己要的结果。 帐外喊杀震天,鼓声震耳欲聋,即便不用出去看,也能想到是一副怎样的攻城情形。 楚倾娆又打了个哈欠,彻底坐了起来,叹道:“这觉是睡不成,看来老天不肯让我再多养精蓄锐一会儿。” 她已然养精蓄锐得太久了。 沙鹰和她静静对视着,并未言语。 楚倾娆懒洋洋地站起身来,随意地在身上套了件袍子,然后扶了沙鹰的手,道:“出去转转。” 二人闲话着出了大帐。 “王妃。”甫一路面,外面就有两排侍卫冲他一拱手。 楚倾娆用目光淡淡扫了一圈,视线所能触及的就有五十余人的模样,更别说藏在暗处的了。看来沙摩多就算是人在战场上,也没忘防着自己,甚至有几个侍卫还骑着高头大马,看来是随时准备全速追击她的。 呵,该不该……说他是太了解自己的了呢。 楚倾娆无情无绪地“嗯”了一声,只道:“清晨出来散个步。”也不管那些北戎守卫能不能听得懂汉语,便若无其事地朝外面走了几步。 与此同时,一只手试探性地在袖中握了握拳。 如今她的力气虽然不能和过去同日而语,但对付这几个普通的侍卫……应该足够了。 她走到一名骑马的侍卫面前,仰头看他,不言不语。tqR1 那侍卫被看得莫名其妙,正有些仓皇的时候,只见王妃面上忽然多了一抹怒容,对他高声呵斥了一句汉语。紧接着,她身侧的侍女翻译道:“你是什么人,见了王妃竟敢不下马,眼里还有可汗吗?” 军中侍卫对这个汉人王妃虽有些看不起,但却也深知沙摩多对她的看重,不敢明里得罪。闻言便赶紧翻身下马,单手抚横在胸前一侧请罪。 楚倾娆看着他,傲慢地扬扬眉,道:“罢了,看在你很快认错的分上,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话音未落,她指尖一动,便见那侍卫忽然就身子一软。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久违的出手 北戎侍卫身形高大,栽倒下来的时候,便直直地扑向了她。tqR1 楚倾娆发出一阵惊呼。沙鹰忙用北戎语对其余侍卫道:“还愣着做什么?他竟然敢轻薄王妃?!” 侍卫们起初一愣,随后忙纷纷赶了过去。 沙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她目光一凛,抬手便甩出一把银针。银针泛着点点寒光,如密雨般直飞了过去。 想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小的代价以少胜多,从背后攻其不备,显然是最好的法子。 只听得一阵哀嚎,侍卫纷纷倒地。其余的还未回过神来,却见原本虚弱惊呼的楚倾娆忽然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北戎侍卫,同样一挥手,一把削得尖锐而轻薄的竹片便从指缝中飞出,在绝佳的力道下,它们堪比削铁如泥的刀刃,刀刀击中要害之处。 又一批侍卫倒下,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剩下的零星几人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来不及报信,已然被沙鹰飞身而上,身形如电地一一抹了脖子。 最后,她轻巧如燕地在楚倾娆面前落了地,二人对视了一眼。 “走。”楚倾娆拍了拍手,翻身上了马。她眼底透着一种极端的冷漠,但沙鹰依旧从这种冷漠中看出了隐隐翻滚着的波涛。 这是楚倾娆久违的出手,是她自打遭受那一次灭顶之灾后,双手头一次再度沾染上鲜血。但意义却不止于此。 这次出手,意味着她已然重新振作,不再消极度日。她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主子,沙鹰愿意誓死追随! 如此想着,她的眼睛也跟着亮了一亮。看着已经拍马走远的楚倾娆,她也很快找了另一匹马,翻身而上,追了过去。 …… 两匹马并辔在林间穿行。 楚倾娆双手握着马缰,觉察到身后并无人来追的时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指尖还有些颤抖,倒并不是手艺生疏,只是单纯地……体力不足。 两方开战一来,她虽然表面上一副毫无追求的模样,其实早就暗中开始了筹谋。在这还算足够的时间里,她以三天为单位,在不断地测试自己对所中迷药的免疫程度。 毕竟前世也是受过非人特训的金牌特工,楚倾娆在精神力上要远远超过寻常人,唯独体能上有些受这个身体的制肘。 沙摩多给她下在饭菜中的迷药,对她而言是个悖论:不吃,便没有体力逃走;吃了,更没体力逃走。唯一的解法,便是靠自己的意志力去一点点适应,寻求到一种既能保证短暂的行动力,又能不被迷药所控制的饭量。 直至昨日为止,楚倾娆已然维持这种少量的进食十来天了。这段时间里,她能坐着的时候就绝对不站着,能躺着的时候就绝对不坐着,在旁人看来仿佛无意关心旁的事情,实则却是为了保存体力。 只不过,在骤然进行了杀人——这种消耗大量的体力之后,楚倾娆还是觉得稍稍有点吃不消。 故而在沙鹰追上来问她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这个较为严肃的问题时,楚倾娆的答案是——先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 贺州城里正打着仗,远近都是一副风声鹤唳的状况。听着不远处炮火连天的声响,楚倾娆知道那里面的厨子肯定是没心思做饭了,便索性和沙鹰一道往偏僻的山野中走,最后二人寻了一户寻常的人家,假装成逃难的百姓蹭饭吃。 户主是一对中年夫妇,为人倒也十分和善,忙张罗着给他们备下了饭菜。 楚倾娆在身上摸了摸,在北戎当王妃穷啊,虽然头衔听着牛叉,也有吃有喝,但着实没什么油水。摸索了半天只好把头上的一个配饰拆了下来,给他们全当饭菜钱。 中年夫妇起初不肯要,但见楚倾娆态度强硬便只好手下,然而见那个配饰颇有异国风情,拿着看了又看,不认识,只觉得有些吓人,便再度迟疑起来。 楚倾娆笑道:“肯定是真的金子,这东西你们要是不敢用,就自己熔成小块儿。兵荒马乱的,有这个逃到哪里都不怕。” 说完也不被对方再问的机会,自己扒饭去了。 楚倾娆前世做特工的时候,经历过无数挑战人身心极限的环境,故而饿肚子对她而言倒算不着什么太大考验。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恢复体力,保证接下来的事情能顺利进行。 中年夫妇很快进了自己屋子,想来是研究那金子配饰去了。沙鹰察言观色,默默地凑了过来。 楚倾娆知道她的心思,目不斜视,只问:“初一在哪儿?” 沙鹰愣了一下,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支小箭,上面绑着一张纸条,道:“进门时候插在门上的,看力道,是初一无误。” 其实楚倾娆进门时候就留意到了,只不过那时候对于她而言吃饭更重要,所以这事儿就先放了一放。 她没有接,只问:“说的什么?” 沙鹰将小箭上的纸条打开,上面寥寥几笔,写着时间和地点。沉默片刻,她转向楚倾娆,道:“祈晟……约主子见面,就在今晚。” 楚倾娆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顿,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没有什么情绪。半晌后,她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哼,道:“够简单粗暴的啊,打仗打成这样,他还有心思处理私事?” 沙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更不用多此一举地问对方一句“是否赴约”。 因为她知道,楚倾娆一定会去赴约,不单单只是因为祈晟有科沁做要挟,为了那纠缠不清的前尘旧事,她也一定会去。 楚倾娆之后在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吃饭。连吃了三大碗饭之后,她似乎恢复了元气。二人找夫妇俩要了一套旧衣,将自己弄成一副简单的侠客打扮后,便带着沙鹰告辞离开。 她没说什么,沙鹰便也习惯性地不多问。二人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而远处的喊杀声依旧弥漫在耳侧,没有停息的意思。 忽然,楚倾娆拉动缰绳,驻了马。 “在哪里见面?”她问,与此同时目光并没有看向沙鹰,而是很深很深地落在了密林的深处,波涛暗涌。 沙鹰微微一怔,随后道:“贺州城外一百里处,故人亭。” 故人亭。 楚倾娆嗤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重新策马朝前方走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刀兵骤起 楚倾娆心里明白,祈晟之所以如此地有恃无恐,笃定她一定会去赴约,正是因为他有科沁在手。 只不过他兴趣多此一举了,就二人之间那么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烂账而言,就算没有科沁,楚倾娆也一定不会放过这次见面的机会。 这么想着,她整个人反而悠闲下来。有什么可急的呢,或早或晚,这一日总归是要来的。 沙鹰打码并辔走在她的身侧,眼见着自家主子双手松松地提着马缰,神情轻松仿若友善晚熟一般,再一次默默感叹主子果真不是凡人也。 天近黄昏。橙黄的夕阳半遮半掩地从地平线升起,将远处的云霞烧成一片刺眼的火红。虽然楚倾娆并未靠近战场,却也可以于充斥在耳畔的杀伐声中遥遥想见,那战场上的血,想来也是这种颜色吧。 她不是什么养在深闺的小白兔,甚至手中也亲自沾染过旁人的血,对此理应不会有太多感触才是。但不知为何,今日的楚倾娆,心中竟然微微有些触动。 望着远方微微出神,及至回过神的时候,才地垂下眼来,自嘲一笑。 呵,她果然是养尊处优太久了。死个人都大惊小怪起来。 无声地,她又提了提马缰,径自朝前走去,口中问道:“知道还有多远吗?” 沙鹰一直沉默地跟着她身后,闻言这才开口道:“回主子,方向走反了。” 楚倾娆:“……”她蓦地一提马缰,一脸“你特么在逗我”的表情回头看向沙鹰。 沙鹰依旧一脸正色,没有半点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她道:“主子方才一直若有所思的模样,所以我没有出言打扰。” 楚倾娆:“……” 罢了,她叹了口气,道:“该往哪儿走啊?” 沙鹰举目朝周遭看了看,抬手朝东边一指道:“虽然比之前远了一倍的距离,但目测还是能在约定时间赶到。” 楚倾娆:“……”我特么还能说什么.JPEG 回马朝东而去,没几步,她却忽地再度停了下来,微微眯眼,与此同时用余光看向沙鹰。显然,从小便训练有素的沙鹰,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远处有人,还是不小的一群人。 “主子,我去看看。”沙鹰低声道,话音刚落,人已经如飞燕一般从马上腾空而起,直直地窜入附近的密林中。 楚倾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声音的来处,与此同时判断着对方可能是怎样的来头。 对方人数众多不假,并且都是轻功卓著的高手。然而其中更有一辆车架,足见在高手的众星拱月之中,更有一位身份不得了的人物。tqR1 在脑中搜寻着对方身份的可能,一个模糊的名字正在隐隐成形……然而正此时,却听得不远处刀兵骤起! 银针敲击在刀背上的声音清脆而尖利,是沙鹰出手了!然而根据楚倾娆之前的判断,沙鹰虽功夫了得,但以对方的人数来看,她恐怕要吃亏。 想到这里,楚倾娆也不再迟疑。她忽然用力地夹了夹马肚子,胯下棕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而去,直奔声音的来处! 第一百七十章 一言不合就动手 楚倾娆吃饱喝足,自然也恢复了平日里的身手。瞬息之间,便连人带马破开浓密的树林。 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中,虽布置的极为普通,但眼见着周遭无数人紧密护卫的架势,便可见车内之人身份之重。 果然如她所猜测的那般。 而那人所带的高手中,除却大部分护卫在侧以外,还有几人正和沙鹰纠缠着。楚倾娆扫了一眼,心下便松了口气:这群人没她想象得厉害,沙鹰还对付得了。 沙鹰的性子是不会莽撞出手的,想来是来查探消息被发现了踪迹,并当成了此刻。 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于是楚倾娆便勒了勒马缰,缓缓朝那辆马车靠近几步。高手们顿时面露警觉,但兴许是见来者不过是单枪匹马一个女子,便没有立刻出手阻拦。 楚倾娆目光在那些高手的面上身上飞快扫过,他们俱是生得中原人的模样,衣着也不似外族,看来同沙摩多无关。 而祈晟身边的那群暗卫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招式和作风楚倾娆都再清楚不过,也可以排除。 由此可见,马车里的只可能是“那个人”了。 没有再继续前行,她在原地停了马,微微一笑,扬声道:“萧太子,我的属下不慎冲撞了阁下的车架,无意冒犯,可否高抬贵手,给她个认错的机会?”tqR1 此言一出,纵然是习惯性长期面瘫脸的高手们,眼光中也有了一丝不可抑制的诧异。 他们将主人的身份隐藏得如此隐蔽,为何面前这个衣着普通的女子竟能一眼看穿? 马车里陷入漫长的沉默。 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主人有令,收手。”那声音被注入了恰到好处的内力,纵然不大,也依旧能让那些纠缠着沙鹰的武林高手立刻听命而行。 沙鹰被他们纠缠得已经心下甚烦,只因为不知道楚倾娆的意思,所以不敢贸然大开杀戒,只能一直防守。此刻脱了身,便立刻身轻如燕地窜到了自家主子的身后。 原来这人是梓国太子,难怪捂得如此严实,连靠近一点都不行。 楚倾娆冲她稍稍一颔首,随机转向马车拱手道:“多谢萧太子。”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道,“路子辰,既然都认出我来了,为何还躲在车里?” 特工的身份,让楚倾娆的听觉和记忆力都极为敏锐。对于路子辰,她听过一次就能记住,并且准确地辨认出来。 里面没有说话,半晌后,车帘一动,一个身影便已经稳稳落了地。 几年不见,路子辰依旧是一副浓眉大眼的少年模样。见了楚倾娆,他神情微窘,低低叫了声:“师姐。” 他出来的时候,楚倾娆目光锐利地盯住车内。然而对方捂得太严实,毛都没看见。 但事已至此,所有的事情已然在她脑中串联成线了。 楚倾娆早便觉得,四大王公惨死其二,沙摩多忽然铁血出兵,这其中定然有缘故。而这缘故如若是梓国的帮助,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世人传言太子萧誉死于多年前的那场宫变,但据楚倾娆所知,这些年来,梓国残党的活动却一直没有停息过。并且,曾经和自己同门而出的叶惊尘、路子辰等人也一直在江湖上活动着。 如果这背后没有一个主人,他们的信仰何在? “我和你们早已不是同路人,怎么敢妄称师姐?”轻笑一声,楚倾娆的目光却越过路子辰,死死地盯住那辆马车,扬扬眉,道,“只不过你们大可放心,这次打仗,我谁也不帮,但也不会坏你们的事。毕竟在弄死祈晟这一点上,咱们是一致的。” 她这话是冲着马车里的人说的,然而对方并没有回应。 楚倾娆又笑起来,道:“怎么,师哥?师妹刚才说不是同路人,你便当真这么看了?连下车露个脸我一面都不肯?”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不曾谋面的交锋 话音落下了许久,依旧只有风声阵阵,穿林而过。 马车中依旧无人说话。 路子辰反身走回去,将车帘掀开一角,探身进去。楚倾娆微微抬头,抓紧时机朝缝里偷窥,只可惜依旧毛都没看到。 不露面就算了,连话都不讲一句。难不成……这梓国太子是受了什么生理或者心理上的刺激,哑了? 而这时路子辰已经合上了车帘。转身面向了楚倾娆,他道:“实在抱歉,师姐。主子近来身子不适,实在吹不得风,还望见谅。”顿了顿,又添道,“主子让我告诉师姐,不论发生什么,同门之谊,不可抹灭。” 楚倾娆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而在这不曾谋面的交锋中,她已然对着太子萧誉,有了几分认识。 不愧治得好国,玩得好假死,甚至还能一直躲在祈晟眼皮子底下阴他的人。不仅贵人多忘事,还能睁眼说瞎话。若不是楚倾娆脑子里还残留着身体原主的记忆,记得当初就是他在明知楚倾娆喜欢自己的前提下,还逼着她去对祈晟使美人计。并且,如若当真是为了家国大义的牺牲精神也就罢了,让人家去了,又强行把人家睡了是几个意思? 楚倾娆对这萧誉的印象不佳,却也承认这是个枭雄。乱世之中,越不要脸的人,才能越如鱼得水的生存下去。 更何况,她已经不是原来的楚倾娆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老实说和她关系不大,她也没有闲到替身体原主翻旧账讨公道的地步。 “既然误会解除,那我便告辞了。”给沙鹰丢去一个眼色,楚倾娆一个翻身,便姿态潇洒地坐在了马上。 萧誉没有说话,他的人自然也没有动,只目送着两人两马绝尘而去。 直到连马蹄声也不复听闻了,路子辰才再一次回到马车边,掀开车帘。 萧誉依旧是一袭白衣,肩头披着一张稍厚些许的罗衾。他黑发垂散着披在肩头两侧,泼墨一般,一张脸却白皙得全无血色,是一种近乎骇人的白。 他微闭着眼眸,不说话,整个人平静如水,连呼吸也轻缓得几不可查。 然而他的手,却在颤抖。 路子辰微一皱眉,终还是开口,轻声道:“主子,她们已经走了。”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缓缓地,萧誉开了口,如是问道。 路子辰语塞。虽然他原本也极为精通各种情报,但自打萧誉病重,身子不济之后,他便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随在身边,充当暗卫兼小厮般的身份,早已无暇顾及其他。 故而萧誉这一问,让他一时也无从作答。 路子辰沉默间,萧誉又开了口。 “她……为何不在漠北?为何会在这里?”重复地,他又道。 路子辰依旧给不出任何答案。迟疑半晌,他小心地道:“主子,此事……容我去问问叶师兄?” “让他来!”萧誉忽然睁开双眼,直视了他。多日的病痛,加上舟车劳顿,已然过度地消耗着他的新历。睁开眼,一双原本温柔如水的眸子里充满血丝。 “立刻?”路子辰鲜少见过萧誉如此激动的一面,愣了愣,道,“叶师兄此刻多半还在战场上,只怕一时间不能……”tqR1 “立刻传信,让他过来!”萧誉打断他,声音几乎有些嘶哑。 话音落下,他忽然捂住胸口,一口血喷了出来。殷红的色泽沾染在他一尘不染的衣袍上,有如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带着一种歇斯底里般的凄厉。 第一百七十二章 攻心 “主子?!”路子辰大惊,忙探身将人扶住,与此同时动作熟练地从怀中取出一粒药丸,送到了萧誉唇边。 萧誉接过,衔在口中咽下。他微微合了眼眸平复着自己的气息,纤长的羽睫在急促的呼吸下如同蝶翼一般,脆弱而轻微地颤抖着。 路子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隐约明白了对方会有如此大反应的缘由。就好比一个水平如镜的湖面,只因为一个小小石子的落入,便能激荡起一层层无尽的涟漪。 主子,当真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自始至终,萧誉都是一副温润如玉,平和谦恭的模样,但过去的他,心思却极深,为了复仇可以不择手段。 而如今……具体哪里不同,路子辰一时又说不出,只觉得他的眼光没有过去那般幽深而不可测了。 骨子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主子……”迟疑一刻,他犹豫着想说什么,却被萧誉再度打断。 “让叶惊尘过来,马上……”声音嘶哑地,他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话。 路子辰本想说,自打战事起的这一段时间里,叶惊尘都在战场上负责和沙摩多人马的沟通协作,此刻两军交战正酣,他定然是回天乏力才对。 然而他也很清楚地看到了萧誉眼中的坚定之色,迟疑片刻,只低声道:“是。” 萧誉身体不济,虽然周围有诸多高手相伴,但路子辰终究不放心,不肯轻易离开。他便出了马车,唤人送上了纸笔,快速地写好了一张纸条,递给一个属下,道:“立刻送到叶师兄那里,刻不容缓。”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言语嘱咐了一番,“请他见信务必回来。“tqR1 那高手领命,将纸条攥在手中,纵身一跃,人便已经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 城池边缘,喊杀声枪炮声响成一片。 沙摩多一身劲甲,人高马大地立于不远处的一块高地上。他扶着腰间的长剑,看着自己的人马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城头,又纷纷零落而下。 叶惊尘站在他的身侧,虽是在战场上却全然没有一点打仗的模样。他依旧红衣胜血,黑发如墨,面上那银色的面具不知在何处沾了血,翻出银红色的光,妖冶非常。 转头看向沙摩多微蹙的眉宇,他不急反笑,“这地方,果然是易守难攻。” 沙摩多扭头看向他,道:“看来祈晟之所以选在此处与我决战,便是有意消磨我等的锐气。”攻城已经接近一天,自己这边的人马废去不少,而那边却依旧死守不出,连祈晟本人的半点影子更是也没有瞧见,看来便是笃定了不正面交锋。 照此下去,着实不是一个划算的的买卖。 故而顿了顿,他问叶惊尘,“不如改为围城,不知太子和叶公子以为如何?” 梓国人掌握着大胤最详尽的情报,从地理到人文无所不包,并且叶惊尘很懂得如何将这些情报最严密地保管起来,只在合适的时候放出一二,这样便能确保沙摩多始终对他有所忌惮,在事成之前不能轻易地过河拆桥。 加之沙摩多习惯在草原作战,对于攻城一事稍有欠缺,故而在重大的决策上,也会和叶惊尘商量一二。 听了他的疑问,叶惊尘道:“据我所知,这贺州之所以号称是大胤北方最坚固的城池,便是因为它易守难攻……而且,几乎没有可乘的弱点。”也就是说,没有小路,没有密道,能进出的只有东南西北四道大门。 沙摩多闻言微微眯起了眼。 叶惊尘身手微微摸索了自己的面具,笑了笑,继续道:“所以,这座城池若要拿下,不可攻城……只能攻心。” 沙摩多眉宇间沟壑更深。一时间,他似乎能顺势想到什么,但却冥冥之中有个念头,不希望他去刨根究底。 而叶惊尘似乎也不打算告诉他进一步的打算,他只笑道:“依在下之见,可汗也不必急于攻城。敌在内,我们在外,主动权在我们手中,大可……徐徐图之。” 沙摩多若有所思。正此时,只见身后的林间想起窸窣的人声,他警觉地回过头去,手也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一旁的叶惊尘却伸手轻轻将他一拦,道:“可汗不必惊慌,是我的人。”顿了顿,稍稍扬声道,“下来吧。” 语声落下,一道影子已经无声地落在了地面。 一人单膝跪地,朝叶惊尘抵上一物,道:“公子。” 这般加急送信过来的,除了萧誉不会有别人,叶惊尘没有多问,接过纸条展开,目光波澜不惊地扫过,自始至终面不改色。 沙摩多在一旁看着,并未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什么异样来,便也没有发问。 而这时,叶惊尘已经合上了纸条,放在手中一握,片刻间,那纸条便化为粉尘。 他冲那送信的下属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先回吧。” 对于他这样的反应,那属下不禁微微一愣,毕竟路公子还亲口嘱托了他,务必让人即刻回来。可转眼看向旁边,沙摩多正在一旁,他不便多说什么,只能欲言又止地看向叶惊尘。 叶惊尘微微眯起眼,重复道:“去吧。”声音比之前略略低沉了几分。 心知对方已然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只是另有打算,那属下只得奉命离去。 下属离开之后,叶惊尘仍只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转身对沙摩多一拱手,道:“有些私事,先行告退了。” 沙摩多颔首,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叶惊尘离去的背影,直到它消失不见。 然后他唤来一人,低声吩咐道:“跟着他。” 直觉告诉他,有事发生。 ***** 属下回去复命的时候,萧誉已然昏睡过去。 听了他的禀告,路子辰没有多说什么,只一颔首,表示知道了。 心下却微微感叹: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太子变了,而师兄却越来越像当年的太子了…… ***** 楚倾娆来到约定地点的时候,黄昏已过,天色是一种介于橙黄和黝黑之间的灰。 举目遥遥看去,故人亭独自坐落在蜿蜒崎岖的小溪流畔,带着一种落寞的气息。 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楚倾娆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地原地坐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娘娘,好久不见 楚倾娆在略高的小丘旁,已经坐了很久了。或者说,并没有很久,只是对时间的感觉被什么拉得很长,每一秒都好像是一个世纪。 她一直坐到天边最后那一点昏黑的光亮也彻底湮没无闻,天幕彻底黑了下来。 今夜风,亦无月,只有几点繁星,明晦不定。 大抵是上一轮的攻城迟迟没有结果,不知何时,那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的阵阵喊杀声也停息下来,显得整个空旷的平野越发寂静无声。 楚倾娆的身形没有动。她娟秀妍丽的面容映在星辉之中,本该是有着万种风情的,却因为神情太过冷冽,而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之感。 沙鹰抱着双腿坐在她身旁,双眼圆滚滚亮晶晶,就好像当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那样。 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盘,她转头望向楚倾娆,轻声道:“主子,时辰到了。” 楚倾娆依旧没有动,她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望向远方,目不转睛。 忽然,她原本冷淡的双目微微长大,迸射出一丝凌厉的光芒。 夜色的最深处,一道坐在马上的身影缓缓走入视线中,由抹黑,逐渐转为灰色,然后身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形。 她摇摇晃晃地高坐在马上,似乎是有些张皇和茫然地顾盼了一会儿,最后在故人亭畔,停了下来。 楚倾娆双眸忽然眯起。 她记忆力超群,对一切东西都有这超乎常人的识别力。故而只需一眼,她就早已看清了来者何人。 科沁! 想到这里,她忽然身形如电,一窜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那个方向奔去。 之前刻意的修养,已经让她回复了绝大部分的体力,所以不用片刻,楚倾娆便逼近了那马匹。同时飞身跃起,坐在了科沁的背后。 科沁被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只听得耳后一个低沉的女声道:“是我,走。” 语声干脆利落,动作也是一样。开口的同时已经用力一提马缰,调转马头,一马两人飞驰而回。她什么也没有问,仿佛对什么也不关心。 然而,当胯下的马飞身跑出几步之后,忽然间,只见一排黑影从暗中现身,以极快地速度排成一字,严谨而有序地拦住了她的身前。但他们手中没有刀刃,很显然,任务只是阻拦,而非截杀。 看清了这一切,楚倾娆嘴角一勾。她的动作没听,反而一扬马头,便高高地从这排人墙上飞跃而过。 然而就在马坠地的一瞬间,她才从更深的夜色中霍然发现,人墙后不知何时已经立了一人一马。 一张熟悉的面孔,初一。 初一穿着干净而利落的便装,坐在一匹棕马上,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 楚倾娆知道,和前面人墙的目的不同。初一既然在这里等着了,就不会巴巴地看着她带走科沁,而不动手。 她猛地一提马缰,马匹前蹄高扬,发出高亢的嘶鸣,最终停了下来。 初一于黑暗中凝视着他,眼神依旧明亮,笑容甚至可谓天真。 他笑道:“娘娘,好久不见。” 觉得这个称谓刻意而刺耳,楚倾娆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不动声色。她只笑了笑,道:“初一,你要拦我?你拦得住我?” 其实楚倾娆很清楚,自己、沙鹰,外加拖油瓶科沁,对付初一以及一干小喽啰,自己还是很有胜算的,毕竟沙鹰一个人就可以拖住那些暗卫,她只需要和初一死磕就好。tqR1 而且必须越快越好。 她还在微微眯着眼,忖思着如何用最快的速度离开。然而初一却并没有说话,他一直弯着眉眼,笑眯眯的模样。 另一道声音却从楚倾娆的背后响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只有一个条件 那声音醇厚得如同酿了千年的酒,口中的每一个字清晰而缓慢,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所有人的耳膜。 他说:“阔别已久,怎么,半刻也不愿停留?” 周围不知为何忽然安静下来,原本那呼啸在黑夜中的风声,那回荡在沙场上的喊杀声,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不复听闻。 能听到的,只有这每一个字,被奇妙地放大到了极致,强迫着人去接纳。 楚倾娆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身后的人在片刻的等待之后没有得到回应,一声轻笑传来,他道:“初一,你们退下吧。” 初一的目光越过楚倾娆的肩头,朝她身后那人看了一眼,短暂的迟疑后,他终究还是拱手应声,很快便带着自己的暗卫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 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下来,平野空荡荡的,一往而无垠。 楚倾娆自知有些事情自己终归是逃不过,事已至此便也不再逃避什么。她回头对身后地科沁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翻身而下,牵着马回过头来。 身后,一道高大的身影孑然立于浓浓夜色之中。 黑衣,黑发,黑袍,黑眸。 他几乎要和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却又奇妙地从其中脱颖而出,教人一眼便能注意到,并且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唯有沉默流淌在二人中间,久久不绝。 末了,是楚倾娆打破了这无边无垠的沉默。 她轻轻地哼笑一声,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道:“看来王爷此番将科沁带来,并不是想把她还给我,而是要谈条件?”她尾音上扬着,带着戏谑和嘲讽。 祈晟挺拔的身形依旧立在黑暗中,除了被夜风撩动的袍角外,分毫也不动。他的面容隐没在阴影中,教人看不清楚神情几何,只能隐约感到一种森冷冷的阴鸷,投过那一双微亮的眸子,带给人无限的压迫感。 “若不带上她,你不会来。”半晌后,他开了口,却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不知为何,只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却在一刹那间给人以恍若隔世般的冲击感。 楚倾娆身形威震,面容里的笑容却越发明朗,“看来王爷很了解我。” 自打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只是今日已经有多久了?几个月,还是大半年,楚倾娆已然记不清,也从未费过心思去计算那个日子。她只知道时间有些久了,久到原本想说的话都无从开口,原本深深地扎在心底的爱或者恨,都有些无从提起。 分明有着必须要说的话,必须要算的帐,可不知为何,开了口,话语却只是在不住地绕圈子,各自心知肚明地打着太极。 楚倾娆觉得有些好笑,她竟然也会有这么犹若寡断的一天。 而听了面前女子的话,祈晟也没有立刻作答。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很久很久,却是微微转了身,仰头看向黑沉沉的天幕,道:“你的妹妹,你带走,我只有一个条件。”tqR1 “什么条件?”楚倾娆微微眯起眼,这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祈晟转过头,隔着黑夜看向她。然而他口中的话,却是她所以料未及的。 他说:“不要和沙摩多走得太近,他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相上下,难舍难分 楚倾娆怔住,旋即却笑了起来,“我倒不知,王爷如此大费周章,竟只是为了好心提醒我这件事?” 祈晟目光不移,只定定地看着她。 “并非如此,”他道,“我此番‘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见你一面,仅此而已。” 楚倾娆再一次怔住了。虽然她为人爽快,向来不喜欢怪外抹角,主张开门见山。然而祈晟这一番话的直接程度,还是让她震惊了。 他话中每一个字的语气是那么笃定,那么镇定,然而字里行间的意思在楚倾娆听来简直是“你特么的在逗我”。 稍稍梳理了情绪,楚倾娆恢复了冷静。她摊手笑起来,“感情王爷今天是来叙旧的。那就叙吧,没办法,谁让我得了你的人情,又蒙你那么好心地提醒我呢?” 态度看似极为配合,但举手投足间却满是可以感知的抗拒锋芒。 祈晟幽深的双眸微微暗沉了几分,他沉默着,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止如何开口。在多少个颠倒而混乱的日夜之后,在无数恨与爱交叠的自我纠结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将那些过去的事情理出了一点头绪,以为能拨开情绪的迷雾,理智而冷静地去和对方解开误会——如果,那当真是误会。 然而他发现,一切竟然这么难。便是开口,也这么难。 在身后的猎猎风声中,他终于开了口,道:“你恨我入骨,究竟是因为孩子,还是……云卿策?”疑团越想越多,如同搅在一起的麻绳,理不出头绪。然而直到开了口,才发现自己最想知道的,竟然是这个。 然而楚倾娆闻言,双目却忽然微微泛红,并非是由于伤心或者难过,而是……愤怒。如同被拖入了回忆的漩涡中,那些被有意无意眼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又排山倒海般渐次翻涌上心头。 有些误会可以解开,而有些误会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刹那间,她闪身而起,直奔祈晟而去,瞬息之间便已经到了近前! 祈晟似乎对她的反应也有些意外,后退一步,黑袍翻涌间抬手,堪堪架住了楚倾娆的攻势。 然而楚倾娆出手如电,几乎没有任何停息的瞬间。二人在短短的片刻间,在无声的黑暗里,极快地交手了三十余招。 一个攻势如雷电,一个守势如山岳,却不相上下,难舍难分。 眼看着变故突然发生,掩藏在附近的暗卫瞬时间警惕起来,纷纷转头看向自己的领头人。初一一双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胶着着的二人,虽没有动作,但双拳已然暗中握紧,如同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正此时,一个身影闪现到了眼前。 沙鹰仰着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容在夜色中爽朗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她看着他道:“好久不见。” 初一禁不住默默打了个寒颤,松开了拳。他知道沙鹰现身的意思:如果初一和他的人要出手,就得先过她这一关。 初一扶额,心想好好的一个旧情人重逢解开误会然后大团圆的戏码,怎么会变成这样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了呢。而且看两人的动作,很明显,娆贵妃招招直指王爷的要害,真的是要取他命的样子。 哎,自家王爷虽然看起来阅女无数,但因为常年被倒贴,所以实际上根本不懂女人心啊。既然有心要挽回,实事是真是假还有意义么?这时候就应该无条件先来一句“我信你”才对啊!还扯那个什么云卿策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想到这里,他沉痛地叹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耳畔忽然传来一种异样的声响。本能地,他警觉起来,与此同时整个人已经飞身而起,扑向了那个声音的来处!tqR1 那是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 可初一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并非是他的身法不够快,知觉不够敏锐。 而是……那飞镖出自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之手。 科沁。 其时祈晟在缠斗中已然步步退却,身后五步开外便是科沁和她坐着的马屁,并且还是背身而对。 科沁这一招出的超乎若有人的意料。 故而等祈晟意识到异样,侧身躲开飞镖的那一刹那,却到底来不及再招架楚倾娆的攻势,胸口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他霍然后退几步,捂着胸口,一口血从嘴角渗出。 拦截飞镖失手的初一霍然间闪身拦在了自家主子面前。能一掌把王爷打出内伤来,可见娆贵妃当真是下了狠手,虽然王爷有令……但这时候不拦可不行了。 他一动身,身后的无数暗卫自然也齐刷刷跟了上来,飞快地形成一排人墙,把楚倾娆和科沁拦在一侧。 事已至此,沙鹰自然也不会闲着,瞬息间已经守在了楚倾娆的旁边。 两方僵持。 直到原本痴痴傻傻坐在马上的科沁,忽然飞身而起,要再度扑过来。楚倾娆忙道:“沙鹰!” 沙鹰飞身而起,将她凌空拦住,扑了下来。 科沁掉落在泥土和黄沙中,却依旧咬牙切齿地朝那边挣扎,口中喊道:“祈晟,你以为躲过了这一劫就行了么?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久久不绝,有些骇人。 初一扶着祈晟在一旁坐下,正要替他运功疗伤,一个暗卫捡起落在泥土中的飞镖,交给初一,道:“头领,这飞镖……有毒。” 初一小心接过,低头看了看那飞镖上泛着黑光的刃,眉头微皱。 沁嫔每日都在严密的看护下,几乎不可能与外界接触,她是如何得到这个毒镖的?并且,就他的了解,沁嫔此人心思其实十分单纯,行事也直来直往,心里想着什么几乎一眼就能看透。而今日开来,之前她在宫中的疯傻之举都是装出来的,却竟能瞒过那么多人的耳目,只为了今日的行刺。 这不像是她一个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背后……难道有什么人在帮衬? 这个念头让初一的背脊微微发凉,但此刻他并没有余暇去细想,因为此时祈晟已经捂着胸口,发出了微微的低咳,从声音中可以判断得出,伤势不轻。 第一百七十六章 娘娘,请你救王爷一命! 初一正准备替他运功疗伤,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眸,转头看向远处僵持着还未有动静的楚倾娆三人。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这种“不对”一时间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征兆足以说明,只是一种模糊却确信的感觉,如同警钟一般,在他脑中一直一直敲打着。 他不能在这里替祈晟疗伤。如若有人半路杀出,光靠自己的那批手下,是远远不够的。为了不让楚倾娆生疑,王爷已经不顾众人劝阻,带了人数不多的暗卫出来。此行本就涉了险,又生了变数,他再不能容许出任何差错了。 初一站起身来,拨开人群,朝楚倾娆走去。 楚倾娆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上去仿佛僵持,实则只是单纯地站着,没有任何动作。而在她的身旁,科沁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呼喊着,那模样,让人无法判断出,她的疯究竟是不是装出来的。 或者疯本就不分真假,说到底,都是心魔。 沙鹰的耐性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一个收刀敲在对方的脖颈上,终于换来了一片宁静。 初一在离楚倾娆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他的神情很严肃,一双大而雪亮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沉,没有半点往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 他看着楚倾娆,道:“娘娘若要走,这将是最好的时机。” 楚倾娆有些讶异,她挑了眉,“你让我走?” 初一道:“实不相瞒,王爷此行的目的……其实是想要留住娘娘,但如今便是我也看得出,娘娘并无半点回头之心。事已至此,对我而言,保住王爷安危才是最为首要的事。王爷醒来之后若怪罪下来,自有我来承担。” 楚倾娆道:“你怎么就确定我会走?而不是趁机杀了他?” 初一轻轻笑起来,道:“自由和复仇而言,我以为,娘娘一定会选择前者。更何况,娘娘和王爷之间,当真是血海深仇么?” 楚倾娆默然下来。 今日的初一,言辞间条理分明,镇定沉着,甚至……能将她的心思看出几分来,这着实让她有些意外,也打从心底有些佩服。 自己和祈晟当真是血海深仇么? 是,又不是。 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自己让自己无法原谅的,究竟是云卿策的惨死,孩子的痛失,还是……他从头至尾的怀疑? 漫无头绪。 楚倾娆不再去想,只道:“今日我带走科沁,从此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这话她是看着初一说的,但说话的对象,却另有其人。 初一眼波微动,倒也没有再说什么。虽然他始终觉得,王爷和娘娘之间有着太深的误会,然而这世间绝不是所有的误会都能轻易地解开,也不是解开了就能恢复到原状的。 太过骄傲,不肯低头的两个人,旁人是如何帮不上忙的。 他有预感,这一次,楚倾娆要走,那就是诀别了。 初一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茫然地把目光转向一侧。沙鹰单手提着昏迷过去的科沁,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也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从初一的脑中浮现而过。这个眼神,他觉得似曾相识。 虽然他和沙鹰已经太过熟悉,熟悉到嬉笑怒骂都不在话下。但刚才沙鹰的那种眼神,他可以确信自己从未看过,但却又莫名觉得……在那里见过。 在哪个相类似的,昏暗的夜里见过。 可他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也没有时间细想,便只收回目光,拱手道:“娘娘好走。” 楚倾娆没有再说什么,甚至连转身也干脆利落得不像话。虽然经历了一些周折,但这一切了解得还算彻底。 她走向自己的马匹,翻身而上,心内既有如释重负的释然,也有一种被掏走了什么似的的虚空。 “走。”她对跟着翻身上马的科沁道。 然而几乎就在她开口的同一时间,她胯下的马屁忽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啼鸣!楚倾娆立刻觉察出变故,腾身跃起,落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同时间,她便看到马鞍的上方,也就是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无数银针反射了月光,如雨花般飞过。 马匹发出惨叫后,很快倒在地上,再也发不出任何动静。可见,银针有毒,并且,那施针之人竟然能做到让银针到了近前,才为她所觉察,足见手法之快,功力之强。 如果她还坐在原处,后果可想而知。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顿时警觉起来。然而并没有太多时间给出反应,霎然间,一道巨大的火光从故人亭畔的小河边腾起,瞬间就慢蔓延到了整条河上,形成了一道高大的火墙。 火势之大,将半边天幕都染得透亮。 “是火油!”沙鹰飞快地窜到楚倾娆身边,话音刚落,又听得一串“轰”“轰”“轰”炸响在河里,震耳欲聋。 这爆炸的势头,绝不亚于现代的自制小型炸弹。楚倾娆因为离得太近,被震得身形一个摇晃,不禁单膝跪了地,才稍稍稳住身形。她低着头,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耳鸣感。 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硫磺气息,令人窒息。 然而在她周围,带着油光的火星被飞溅而出,有几个暗卫来不及躲避,瞬间已经烧成了半个火人。嘶哑的喊叫声再次贯穿沉沉夜幕。方才还极为宁静的那一片空地,顷刻间就要变成火海。 “主子,主子你没事吧?”沙鹰一遍护着身边的科沁,一边冲楚倾娆喊。 “我能应付,”楚倾娆摇晃着站起身来,应道,“你护好科沁!” 她必须尽快地恢复自己的听觉,因为事已至此,不需多想也能猜得到,有人趁着自己和祈晟相会之际,黄雀在后。只不过,此刻并不知道,对方的目光究竟是祈晟,还是自己,亦或是……一个都不放过。 总之,这爆炸还只是开始。 隔着周遭的大火,她微微眯起眼,看向不远处。初一和暗卫们正簇拥在一团,显然是寸步不离地护卫着重伤的祈晟。 楚倾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打出那一掌的时候她正在气头上,使出的功力没有九成也有八成了。祈晟硬生生地受了一掌,再好的功力一时间只怕也未必能架得住。 稍一分神间,变故又生。 忽然间,只见高达三丈的火墙后,无数黑衣人纵身跃出! 擦,简直是不要命! “你先把人带走!”楚倾娆对科沁扔下一句话,然后撒腿就跑。沙鹰虽然身手厉害,但带着个拖油瓶,又是在这么极端的条件下,根本施展不开。 她得先把人拖住。 楚倾娆飞身闪到了火小一点的地方,回头一看,果然黑衣人紧紧跟了上来,没有管沙鹰,看来目标是自己。然而余光一看,却发现祈晟那边也陷入了鏖战,所以说……真的是要全灭的节奏吗? 再打量起眼前的黑衣人,人数在二十个左右,目测也属于高手一列。这原本对于楚倾娆来说不算难应付,然而现在她热得快要爆炸……感觉实力要下降至少是个百分点了。果然是在这个世界里面养娇气了,这放在原来出任务的时候,根本算不了什么。tqR1 黑衣人面面相觑,很快和她交上手。 几番过招之后,楚倾娆觉得手中滑滑腻腻的,瞅着空隙一看,才发现手中一片灰黑。仔细一看,那些黑衣人脸上也都涂成了发亮的黑色,想来是某种特质的涂料,能使人不被火烧着。 不过这么热的环境能扛得住也是挺厉害的…… 楚倾娆一边应付着包围在周围的黑衣人,一面用余光看向沙鹰带着科沁消失的方向,寻思着这么久了,人应该也已经走远了吧? 稍有些分神,冷不丁地被对方一掌劈向面门。楚倾娆侧过脸,刚要避开,旁边忽然一道凌厉的刀锋闪过,刺穿了黑衣人的喉咙。 转头一看,竟然是初一。 初一飞快地来到她旁边,和她背对背而立。他形容有些狼狈,说话间穿着粗气。按他的身手来说应该不至于这样,显然为了保护一个拖油瓶祈晟,着实费了不少周章。 “娘娘,我刚才算不算救了你一命?”初一边替她挡着攻势。 这莫名其妙飞来的人情债是怎么回事? 楚倾娆道:“刚才用得着你出手么?我都已经避开了!” 初一道:“刚才我若不出手,你虽避得开他的攻击,却避不开他的掌力。” 楚倾娆:“……”这特么的就说不清楚了,谁知道刚才那个冤大头的掌力范围有多少啊。 她一脚踢飞一个黑衣人,冲初一道:“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家主子都快挂了,不过去护着他真的没关系吗?” 初一闻言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出手极为狠辣地把面前几个黑衣人直接劈成了两段。血光四溅,一时间让其他人都为之震慑,放缓了攻势。 楚倾娆:“……” 初一依旧没有看她,只道:“娘娘,请你救王爷一命!” 他这句话说得如此正义凛然,大言不惭,以至于楚倾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拿什么回答他。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初一并没有看他,而是又一剑当胸贯穿了一个黑衣人。 然后他又道:“请娘娘为王爷疗伤!” 这语气,如果不是正忙于战斗无暇顾及其他,楚倾娆怀疑他可能真的会跪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自愿的 但楚倾娆依旧没有回答他。 初一等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般,继续道:“王爷内伤情形如何,娘娘最为清楚,若不赶紧替他用内力疗伤,后果如何,娘娘想来也是知道的。” 楚倾娆自然知道。内伤不比外伤,外伤尚可慢慢自愈,内伤若得不到及时调养,就好比烂了的植物根茎,只会腐坏得越来越严重,更何况祈晟那厮连外伤都没办法自愈…… 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初一不仅仅身负着护卫祈晟的职责,同时还需要统领自己带来的暗卫,若没了他,暗卫群龙无首,只怕不能应对那些训练有素的黑衣人。 可祈晟又需要马上疗伤,这是一刻也不能再延误的了。初一会对自己开这个口,的确是基于了目前形势下的最优选择。 可她为什么要救他?不到半个时辰前,她是当真怒不可遏,恨不得亲手了结了他! 然而正当她一面想着,一面应付着黑衣人的时候,初一忽然挡在了她的身前。于是黑衣人原本刺向楚倾娆的剑锋,就堪堪划破了初一的肩头! 这一招初一不可能躲不过去! 楚倾娆震惊地看着他,然而后者却不以为意,只道:“娘娘想好了吗?” 楚倾娆:“……你这是在哪自己的命逼我答应?” “不敢!”初一口中这么答应着,但却又一个闪身,几乎自杀性地扑向了黑衣人的刀锋。楚倾娆连忙以更快的身法拦住他,一掌把黑衣人打飞了出去。 妈的,这么下去,初一在这里简直就是个拖油瓶!他不是在用自己的命要挟,是用他俩的在要挟! “疯子!一个个都是疯子!”眼看着远处不断地有黑衣人穿越火海朝这边扑来,楚倾娆咬牙骂了一句,“我为什么要帮他?又凭什么要答应你?” 初一忽然转过头,唇齿擦过楚倾娆耳畔的瞬间,留下了一句话。 他说:“为了沙鹰,娘娘,你会的。” 在沙鹰离去之前的那个对视之后,一直有什么拉扯着初一的思绪。那是一些模糊的记忆,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然而,就在方才火光乍起的那一瞬间,有什么电光石火般地从脑中一闪而过。 然后,原本被隐匿在记忆最深层的画面,终于复了苏。 具体是多少个月之前的事情,初一已经记不清了。但是那个雷电和火光交加的夜晚,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如同刀刻一般,将是无可磨灭的记忆。 所有人的人生轨迹,都因为那个混乱的雨夜,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更改。 初一也不例外。 那夜他身中淬了媚药的暗器,失去意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又发现身上的药性被人解开,但那人却消失不见。本着对人家姑娘负责的态度,初一动用了自己的一切资源去寻找。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精通情报的他,寻找了几个月之后,竟然没有半点收获。所有看似有头绪的线索,到最后都会莫名被斩断,无疾而终。 这实在有些不合情理。就算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山野姑娘,主动或者被动地替自己解开了这媚药,那也不至于半点痕迹也留不下,完完全全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个疑惑困扰了初一很久很久。 直到刚才,那在夜里燃起的火光,如同打开了一扇相同的门,把他的记忆重新拉回到了那个混乱的雨夜之中。 他记起来了,那个眼神。 那天夜里,他在神智迷离间看到的就是那个眼神。和沙鹰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眼神。 为自己解药的,就是沙鹰。 这也足以解释,为什么关于那个女子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因为是沙鹰,她有能力抹杀掉一切相关的痕迹。 而以沙鹰身手来看,一个中了媚药的自己,是绝不可能强迫于她的。 唯一的解释,是她……自愿的…… 初一想起几个月前,自己求助于沙鹰,希望她能帮自己找到那个女子的情形。她说,我可以帮你找到她,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具体是什么,等我想清楚了再说。 那时候他竟然真的信以为真,那时候对方眼底的神情,自己为什么就没能看清? 但无论如何,初一相信,对于这件事,楚倾娆不会半点觉察也没有。就算没有,在听了自己的这番话之后,聪敏如她,想来也能很快地联想到什么。 果然如初一所料,听闻此言,楚倾娆微微一怔,很快便联想到了他话中可能的所指。虽然自打离开大胤之后,她越发兴味阑珊。但到底还是听到了一些风声,有关于初一寻找那个女子的消息。 那时候也并不关心,只是稍稍有些奇怪,没想到初一还有找不到的人。 原来……竟然是沙鹰? 楚倾娆心思极快,往日沙鹰的一些举止很快如走马灯似的从脑中飞闪而过……例如,按理说,她打从心底是希望自己和大胤和祈晟断绝一切联系的,却几次背着自己与初一联系,甚至帮着初一牵线搭桥,让自己再见祈晟。 如此想来,这其中似乎掩藏着别的缘故。 一切不可解释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明朗起来。 而初一仿佛早料到楚倾娆会怔住一般,已经用绵密而不透风的身手,替她解决了周围的一圈黑衣人。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说了,只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清朗少年般的笑,神采奕奕地……把面前一个黑衣人拦腰斩成了两段…… 楚倾娆,看似无情,看似冷血,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实际上,她比谁都要有情有义,对于所珍视的人,她根本做不到洒脱。 从某种意义上看来,她和王爷,还真是像。tqR1 只可惜有些东西,旁观者如他都能看得清楚,唯有当局的这两个人,还在不住地纠结和纠缠,没有结果。 但初一几乎笃定,她会的,楚倾娆会答应的。 果然,片刻之后,他便听到旁边人咬着牙,恨恨地骂了一句“妈的”。与此同时,人已经从身旁消失,身形之快,胜过闪电。 “多谢娘娘!”初一冲着她离开的方向喊了一声。然后他这才转过身,正视了将自己包围着的黑衣人。 “轰”地声音依旧不决地炸响在耳侧,腾起的火光再一次将天幕染红,也点亮了初一面颊上那一抹孩童般的纯真笑容。 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敌人。 很好,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对付他们了。 …… 故人亭周遭,群山环绕,绿绿葱葱。就在楚倾娆之前曾歇脚的不远处,许多人护卫者一辆马车,隐蔽在密林的周围。 爆炸声不绝于耳,震得山林都微微发颤。 路子辰一身浅蓝色的劲装,探头探脑地在往不远处的火海看了又看,最后又忧心忡忡地拉开车帘,回到马车中。 “主子,这里爆炸声震耳欲聋,您……要不还是离远些吧?”他担忧地道。 萧誉穿着一身浅色的长袍,肩头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大氅是黑色的貂裘,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纸,仿佛半点血色也没有。唯有眼底那泛着淡青色的痕迹,格外显眼。 他没有理会路子辰的提议,只缓缓地睁开了疲惫的双眼,道:“叶惊尘呢?” 路子辰面露犹疑,“信已经发出去好几封了,但是……并没有得到叶师兄的回复。” 萧誉抬起双眼,淡淡地看了看他,便知道他还有话没说完。 “然后?” 路子辰垂了垂眼,道:“刚才属下仔细看了看,最开始攻向师姐的那一把银针……应是出自师兄之手……” 萧誉闻言,原本一直半睁的双眼忽然长大了几分。 “他……他怎么敢?!”他用力地呵斥了一声,却很快力不能支,伏在车壁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最后,只剩了无力的轻叹,“是了,他还有什么不敢……” 这么多年来,自己因为种种缘故,不得不隐匿身份,无法亲自露面。故而组织梓国余党的事情,一直是由叶惊尘在主理。萧誉知道,因为有着不可告人的理由,叶惊尘一定会将复仇做到极至,所以他从未怀疑过他。却唯独忽略了一点,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对他放权过多,使得如今他已然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路子辰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药丸,喂萧誉吃下,又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脊顺气。见对方如此,他眼底浮现出一抹疑惑,似是要发问,但却终究认了下来。 萧誉看在眼里,道:“有什么,直说便是。” 路子辰又迟疑了好久,道:“实不相瞒,主子,属下一直有一事不解。” “说、。”萧誉气若游丝,双目微合。 路子辰道:“叶师兄虽然违命不回,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如咱们当初所计划的那样吗?主子何以……如此生气?” 打从一开始,梓国的所有人就没有打算真正帮沙摩多对付祈晟,至少不会在战场上硬碰硬。一来他们人数太少,二来相对于武力,他们更擅长的是情报和奇门诡道。 梓国人不讲究什么君子之道,为了复仇,可以用尽任何卑鄙诡谲的手段。在国破家亡,血地无存面前,没有人可以保持所谓的君子风度。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找寻一切机会,擒贼先擒王。倘若沙摩多能替他们干掉祈晟,他们坐收渔利自然是再好不过,而如若不能,自己动手也未尝不可。 祈晟是人,是人就会有软肋,如若没有软肋,那么……就替他制造一个。 打从许多许多年起,甚至在梓国灭国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复国的代价 思绪如海潮般奔腾翻涌起来,萧誉原本平静的身躯忽然再一次狠狠颤抖,颤抖之剧烈,如风中落叶那般,仿佛下一秒就会零落在地。 他伸手忙乱地抓住路子辰的手臂,分明是用尽了身上的所有气力,但那力道对于路子辰而言……简直同轻挠没什么区别。联想到多年以前,当萧誉还是自己的师兄,还是梓国的太子时,也是能骑马能弯弓的文武双全之才。 如今……竟然成了这副荏弱的模样,并且,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正是处在生命边缘的那个祈晟么?!如果当年不是他亲率大军踏破了梓国都城的城楼,他们又怎会国破家亡,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想到这里,向来性子温和的路子辰,眼底也浮现出了继续锋利的光芒来。他忍无可忍地开了口,道出了一直以来心中的疑惑。 “主子,你是不是动摇了?是不是……不想报仇了?” “胡说!”几乎是同一时刻,萧誉的呵斥声打断了他。他低着头,吃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视线却一直只是落在地面,没有看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又怎么、怎么会容许自己功亏一篑?我不会失败……也不能失败,否则,这么多年这么多人的努力……岂非是……岂非是白白浪费了……” 他声音低哑,气息孱弱。话说到最后,几近无声。 只是,路子辰觉得,自家主子方才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解释自己提出的疑问,倒不如说……更像在说服自己。 难道……他当真动摇了?究竟是什么,竟能让那个曾几何时为了家国大业可以付出一切的主子,动摇至此? 他正满腹疑虑着,冷不丁地,马车外传来一个飘渺却熟悉的声音:“主子说得没有错,你若是反悔了,我梓国族人,没有一个会原谅你!” 萧誉身形一震,苍白的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但却似乎力不能支,终究只能一声叹息。 而就在这瞬息之间,只见马车门帘被倏然掀开,一人眨眼功夫已经坐到了里面,身法之快,几乎肉眼不可辨识。 “听闻主子找我多次,属下来迟,还请恕罪。”叶惊尘一身明艳到刺眼的大红衣袍,广袖轻拂间,已经抬手扶上了自己脸上的银色面具,习惯性地轻轻摩挲。 “叶、叶师兄!”路子辰惊讶之余,却也记得对方是抗命多日未归之人,便有些警惕地挪动身形,将背后的萧誉挡住几分。 叶惊尘却不以为意,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扫了萧誉一眼,道:“却不知,主子找我有什么吩咐?” 萧誉挣扎着稍稍坐正了身形。他没有直接回答叶惊尘的问题,只哑声对路子辰,道:“你先出去吧,在外面候着。” “主子……”路子辰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萧誉一言,见对方眼神坚定,便收回了卡在喉头的话,只替他把肩头的貂裘又系紧了几分。 萧誉斜斜地靠在车壁上,呼吸有些急促,成为安静车厢内的唯一声响。 叶惊尘一挑眉眼,换了个坐姿,道:“禀主子,属下回来迟了,并非是有意抗命不尊,而是……不愿失了干掉祈晟的最好时机。却不知这车窗外发生的一切,主子可还满意?”他话虽说得礼数周全,但举止间却早已没了往日的毕恭毕敬。 萧誉冷笑一声,道:“你哪里是担心失了时机,你只是要……先斩后奏而已。” 叶惊尘没有否认,只在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多日不见,他的举手投足较之过去,越发多了几分女人般的妩媚,就连眉梢眼角的轮廓,以及神情,都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万种。 萧誉看在眼里,冷哼一声,问:“你的‘花骨功’,已经练到第几层了?” “第九层,还差最后一层,就到顶了。”叶惊尘笑道,“只可惜时间不够,否则我刚才那一把银针,就不会失手。” 萧誉搭在腿上的手,忽然用力紧握成拳。他分明是故意来挑衅,更可恨的是,他明知如此,明知若是动怒便是着了他的道……却依旧竟无法淡然处之。 他咬牙开了口,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意,故而一字一句都说得极为缓慢。 “你为什么……一定要置她于死地?!”萧誉向来淡然如水,性子平缓,这样的怒意恒生的模样,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叶惊尘试探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底浮现出一抹了然。 他轻飘飘地道:“主子,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何要将楚倾娆安排在祈晟身边?” 萧誉闻言,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直视叶惊尘的双眼。 叶惊尘并不在意,依旧继续着口中的问题,自己给出了答案,“因为……他需要一个软肋,是不是?”神和人的最大差别,就在于是否有软肋,一个人如果没有软肋,他就没有破绽,没有破绽,就无可攻破。 正因如此,当年的他们,才会将费尽心机,将楚倾娆安排在祈晟的身边。当然,祈晟身边的女人太多,这是一个不知输赢的赌局,却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双保险。 那时的萧誉,早已预见到自己不过是太子之身,实权不够,面对着大胤的铁骑,未必当真能挽回颓势。如若……如若不行,他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条后路,不光是他的假死和隐匿行踪,更是楚倾娆这枚极为重要的棋子。如果楚倾娆能成为祈晟的软肋,那么,复仇就绝不是一纸空谈。 那是时候的萧誉,是那样的决绝。哪怕知道楚倾娆一直暗自倾心于自己,也完全不为所动,反而利用了她对自己的倾慕,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一切的发展,都在意料之中,可以说顺利得让人几乎有些意外。 然而没有任何能想得到,最大的变数,竟然是他自己…… 萧誉陷入漫长的沉默,久久无语。 而叶惊尘死死地盯住他,却寸步也不让。 “不如我来替主子回答如何?”他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眸,继续道,“然而,主子你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初一心一意要给祈晟制造的软肋,到如今,竟然成了自己的软肋,可是如此?” 萧誉身形忽然狠狠一震,绵密的颤抖从指间开始蔓延,直指周身。 然而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同被人用最锋利的刀刃刺穿了心口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惊尘却再度上前一步,几乎可称是“以下犯上”地,将他逼到了车厢角落的狭小空间里。 “便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已经看出来,你入戏太深,已经拔不出来了……”缓缓地,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说,如果我不杀了楚倾娆,主子你还能分得清自己是谁么?你到底是萧誉……上官策,还是云卿策?嗯?” 如同被人点破了最隐蔽却又最明显的实事,萧誉的面色忽然又褪去了一层血色。那张脸,肤白如玉,眉目柔和,怎么看都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人畜无害,甚至手无缚鸡之力。 可他却是曾经梓国叱咤风云,文武双全的太子萧誉,同样也是那个弱质彬彬的书生上官策或者汝南王世子云卿策……一个人的真正可怕之处,在于他可以是任何人,让人分辨不出真假的任何人。 这样的人,没有弱点,没有缺陷,仿若神祗。 然而当他有了软肋,会因为什么而动摇自己的初衷时,他便走下了神坛,在叶惊尘的眼中,便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遥不可及的,冷静得几乎不拥有人类情感的,值得所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效忠的太子萧誉了。 “放、放肆!”萧誉的呼吸急促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一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仿若被人扼住了喉头。他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如同溺水的人一般,用力地喘着气,连咳嗽的余地也没有留下了。 叶惊尘冷笑一声,道:“梓国的每一个人所追随的,是那个公私分明,心怀复国大业的太子萧誉,而不是一个会因为儿女情长而动摇复国决心的无能鼠辈。” “我从未动摇过复国的念头。”萧誉颤声道,“只是,我不想牵累到她。她已经被我们利用了太多次,失去了太多,这对她,太不公平……” “可你比我更清楚,想要对付祈晟,不利用楚倾娆就不可能办到!”叶惊尘也失去了原本的冷静,打断他道,“她可是你可是我,可是我们所有人费尽心机培养出的,祈晟最大的弱点!放弃这条路,就是放弃了一个最事半功倍的办法,萧誉,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你可以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将我们的计划置之不顾,但你可有想过每一个族人?他们为了复国隐姓埋名,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你便只在意那个女人失去了什么,可曾想过,我们每一个人,想过我,忍辱负重只为报国的这些年,又究竟失去了什么?” 言语间,叶惊尘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手,将自己面上的银色面具,一把扯了下来。 于是,那常年隐没在黑暗中的面容,终于重见天日。tqR1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再也不配做一个男人 叶惊尘平素里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副银质的面具。然而,便是他那为数不多的,裸露在面具之外的鼻梁和下颚线条,就足以让人觉得,不,是肯定,这面具之下的面容,定然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然而,即便早已知道叶惊尘的情况,多年之后再一次目睹他真实的面容时,萧誉心底还是无法抑制地为之震颤了。 那是一张称得上恐怖的脸。 被面具覆盖住的部分,从上颚到面颊的部分,遍布着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刀痕。那刀痕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故而早已愈合掉痂,然而那凸起的痕迹却依旧留在面容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将他本来的面目都挤得变形,甚至无法辨认。 活像……一个怪物。 而萧誉知道,叶惊尘曾几何时,便是当真有这一张倾国容颜的,甚至因为年少稚嫩的缘故,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雌雄莫辩。 他是被毁容的。 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那个拿着刀,一刀一刀在自己脸上留下痕迹的,不是别人,正是叶惊尘自己。 …… 多年前,当大胤人马攻破都城时,梓国已是一派内乱过后的狼藉。萧誉虽假死,但内乱却真实存在,只不过,他在这动乱之中杀死了自己的父皇,以及父皇手下的几个投降派大臣,从而将朝中的势力极快地聚拢在了自己麾下。 知道以目前的情形,硬碰硬的结果只会是以卵击石,萧誉部署好一切后,选择了制造一场自己死去的假象。并且,他知道祈晟生性多疑,便将宫中留存的自己所有画像一把火烧掉,用另外一个身形模样截然不同的大汉形象取而代之。 萧誉明白,没有亲眼看到自己的尸身,祈晟是不会相信他已经死去的。那么便让他一直追查下去也无妨,只要一天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就能多一天的准备时间。 他并没有想过要一直隐瞒下去,毕竟总有一日,他跟祈晟还会有一场最终的较量。 而就在那场覆国的变故中,除了将会故意被祈晟抓走的楚倾娆外,同门之中剩下的叶惊尘和路子辰的任务则是护卫着萧誉,趁着大火造成的混乱离开。其时城内流民纷纷,大胤军队正在铁血镇压。为了不引起祈晟的怀疑,他们三人不能和对方交手,只能扮成百姓混在其中,再伺机而逃。 大胤军官把较为听话的梓国百姓关押起来,再行发落。三人便和其余百姓一样,每日做出瑟瑟发抖的模样缩成一团,接受调遣。 然而有一天,一名士兵在给他们送饭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叶惊尘的脸。登时,他的眼神就起了变化。 那是一种充满了欲望和冲动的眼神。 再然后,叶惊尘就被一群士兵带走了,整整三天三夜。 回来的时候,他换了一件较新的衣衫,行动稍稍有些迟缓,神情却没有任何异样。 然而那只是一个开始,从此之后,隔三差五地叶惊尘便会离开一阵子,一去就是几天几夜。回来都会换上一身新的衣衫,表情却十分淡漠。并非是云淡风轻的淡漠,而是……心如死灰的淡漠。 被关押在一起的人见状时常打趣,问他是不是谋到了什么不错的差事,他并不回答,只道:“此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 天真如路子辰禁不住好奇心,原本打算私下里偷偷问问师兄,却被萧誉制止。 唯独萧誉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有问。 就这么过了几个月,终于,他们的顺从使得大胤士兵放弃了警惕。加之同梓国一战的伤亡人数已经清点完毕,抵抗也已经消散殆尽,他们便计划着将俘虏的流民当做苦力,分到不同的地方。 他们三人连同其余的几十人,被几个士兵押送着,去往西北。路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押送的士兵怕担责受罚,对上面便只说三人中突染病而亡,将此事盖了过去。 重获自由的三人迅速地找到了地方安置,并联络上在之前战争中已经逃散潜伏在各方的梓国族人。 一切进行得隐蔽而顺利,他们终于安定下来。 然后,在再寻常也不过的一日里,萧誉来到叶惊尘的房间时,惊讶地看到了满地刺眼的红。 腥膻的气息充斥了整个房间。 叶惊尘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满脸的血将原本的面目都遮掩得一派模糊。他手中拿着一把尖利的刀感觉到萧誉的到来,也分毫也不为所动,五指一个用力,又在脸上留下了一刀深深的痕迹。 短暂地惊讶过后,萧誉飞快地夺下他的刀,呵斥道:“你……你疯了吗?”余光瞥见他散乱的领口,一怔,剩下的话便如何也说不口。 其实他早就知道,叶惊尘被那些士兵带走后,可能会经历什么了。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因为……他必须以大局为重。显然叶惊尘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才会为了不暴露身份,不打草惊蛇,把什么都忍了下来。 然而此时此刻,透过敞开的领口,当萧誉看到叶惊尘那遍布伤痕的领口时,心口依旧不由得狠狠收紧。 目光所及之处,对方原本如若凝脂的肌肤上,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有刀痕,有鞭痕,还有些无法辨认的青紫痕迹。 而在他的手腕上,更有着一排未及愈合的牙印…… 萧誉忽然沉默下来。 慢慢地,他道:“抱歉。”两个字,比千斤还沉重。 叶惊尘满面殷红,神情却木然,仿佛刚才自己亲手划下去的一刀刀伤痕半点也不痛似的。缓缓地,他看向自己主子,竟然还露出一个笑来。 “此事怪不得主子,是我这张脸生得太祸害。如今我已经……已经算不得一个男人了,再留着这张脸,只会更添祸害,”他的语气平静地骇人,“既然祸害……不要也罢……“ 经历了无数次那样的事情,他早已失去成为正常男人的资格。 萧誉叹道:“你……何必如此……”话说到这里,却又顿住。他未曾经历过叶惊尘所经历的,无法完完全全感同身受地得知,他所经历的屈辱和隐忍。 他没有权力去评价,去劝阻。 叶惊尘勾唇笑了笑,那笑容浸染在血色之中,显得格外凄美。 “殿下,”他竟反过来劝慰萧誉,“一切都是为了复国。” 从那之后,叶惊尘的性子彻底地变了。不止是性子,就连举手投足,也越发便得像女人。萧誉知道,他从武林上弄来了一本秘籍,开始修炼“花骨功”。此功威力无比,能在短期内极大地提升习武之人的内力和招式,让旁人望尘莫及。 只是有一个必要的前提:修炼之人,必先自宫…… 萧誉没有阻止叶惊尘。实则他们一样,如今能失去的都失去了,同样是什么也没有的人,便也不会再计较为达目的,将要付出怎样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 回忆恍惚而破碎地在脑中闪烁而过,排山倒海,汹涌澎湃。 不只是回忆的冲击太过,还是叶惊尘的面目太过骇人,萧誉觉得有些头晕气短,便微微闭了眼,不再看他。 “我知道……你付出的牺牲的,我都知道……”他轻声道。 “你知道又怎样?你根本不在乎!”叶惊尘怒道,“你连你自己付出过的代价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其他人失去的东西?” 萧誉不懂,不会懂。他付出的远远不只是一个男人的尊严,他和他一样,同样无数次眼睁睁地看着,甚至是亲自筹谋,亲自动手,将楚倾娆一步步退下了无底深渊…… 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也没有人知道,那曾经是他自小便暗自倾心的小师妹。年幼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在心中发过誓愿,要护她一世周全。 然而后来呢?他不仅再也不配做一个男人,配不上她的小师妹,甚至还要将她送给别的男人,亲眼看着她受到各种非人侮辱和折磨。 这种心痛,萧誉以为他叶惊尘就不懂?然而他能做得到牺牲掉自己最爱的女人,萧誉为什么就不行?为什么竟然会在这最后一步,想要全盘放弃? 他不配做梓国的太子,他不配!tqR1 复国二字,便意味着破釜沉舟,不计后果。身为总览全局之人,一旦有了顾虑,便再也不能冷静,也不配……再居于这统帅的位置了! 愤怒让叶惊尘的眸子已经开始泛出了红光,他用力地提起萧誉的衣领,鼻尖对鼻尖地同对方四目相对。 “萧誉,你若没有报仇的决心,那么,就换我来!” 狠狠地将人甩到车角,换来对方一连串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马车外的路子辰听闻,连忙掀开车帘进来。 “主子,你还好吗……”话没说完,已经被叶惊尘一个手刀砍在后颈,昏迷过去。修炼了花骨功的他,身法越发如闪电般迅捷,早已不是路子辰所能匹敌的了。 “你、你想造反?!”萧誉睁大双眼,然而怒急攻心之下,一口血已经从嘴角溢了出来。 “主子,咱们目标一致,怎么能说是造反?”叶惊尘重新戴好面具,唇边浮现出一抹媚笑,道,“实不相瞒,这么多年你根本没有同咱们的属下们有过什么来往,在他们看来,我的吩咐……就是你的。” “你……”萧誉愤怒地浑身都在颤抖,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声音,道,“叶惊尘,你不要忘了,你的命在我手里。你该知道,背叛我的下场是什么!” 第一百八十章 刚拍屁股,又脱衣服 然而让萧誉并未想到的是,叶惊尘的反应十分平静。 他只是勾唇一笑,淡声道:“不就是一命么?我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复国而已,如果当真能置祈晟于死地,这条命你要拿去,就拿吧。” 经受了莫大的屈辱的人,必定是因为某些极为强烈的信念,才能继续活在这个世上。而对于叶惊尘来说,这个信念,便是“复仇”二字。这是他活下去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动力。 这么多年来,他心中一直紧紧地拉扯着一根弦,为的,就是能亲自看到祈晟死,看到梓国重见天日时候。 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至于其他,则可以全然地不管不顾。 看着面前笑容如妖的男子,萧誉忽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凉。这样的人比什么都可怕,他太过清楚,因为曾经的自己……就是如此。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然做不到如此决绝。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再也决绝不起来了。 “时候不早了,主子身体不好,还是先稍事休息吧。外面的事情,我自会处理妥当。”叶惊尘微一挑眉,忽然伸手在萧誉肩头一点,后者身子一软,便晕了过去。 实则他的身体早已经处在半垮的状态,全靠一点意念撑着,才维持到今日。叶惊尘这么多时日来,看得再清楚不过。 眯起眼,居高零下地看着沉沉晕过去的人,他心中既有嘲讽,又有怜悯。 为了促成楚倾娆和祈晟的彻底决裂,萧誉不惜亲自出马扮作汝南王世子,并为此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以为他会比什么人都要坚定。然而最后却竟败在了“情”这个字的面前,可笑,可叹! 太子萧誉,也不过是一介无用的凡人! 那么剩下的事情,就让他来替他完成吧。 …… 就在马车内不动声色发生了一场政变的同时,不远处的火海和刀兵仍在继续。 楚倾娆原本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出手救祈晟的这一天。然而情况紧急得好比有一把剑悬在头顶,她甚至没有过多的时间,去细细思量和评判这其中的利与害。 她只稍一犹豫,牵累到的就是包括自己在内,一干人的性命。 楚倾娆承认,现在的自己,做不到那么冷酷。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做到无情。过去身为特工的她之所以能如此,也不过是因为身份特殊,导致对身边的一切都时刻充满着警觉。和她有过较深交流的人,往往都是任务的目标,下一刻就会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死人。 她没有朋友,自然也就无情。 而自打穿越到了这里之后,对过去生涯的厌倦,以及彻底放松下来的情绪让她不想再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现在回想起来,楚倾娆才忽然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已一点一点,不同程度地对周围人敞开了心扉。 她有了朋友,便……再也做不到彻底和决然的冷酷。 哎,说好的过来享受生活养老的呢?怎么麻烦事儿反而越来越多?一个不留神就惹上一身腥,还是在自己根本没有发觉的时候!楚倾娆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有点怀念之前孑然一身的自己了。 然而想虽这么想,但动作却半点也没有放慢。瞬息之间,就已经解决掉几个拦路的黑衣人,来到了祈晟那里。 暗卫正密不透风地将自家主子护卫在其中,见楚倾娆来了,很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路,让她得以接近祈晟。显然是初一来找她之前,就已经下好了命令。 这混蛋,早就笃定了自己一定会答应! 祈晟盘腿靠在故人亭的柱子边,一身黑衣,又低垂着头,黑发凌乱地垂散下来,将他的面具遮掩殆尽。 整个人看上去就是黑乎乎的一坨,辩不出死活。 楚倾娆既然做出了决定,便也不再矫情了——时间也不容许。她三两步走过去,抬腿用脚尖在他的肩头踢了踢,道:“喂,还能走么?” 祈晟不说话,也不动。 “死了?”楚倾娆腿上稍稍加重了力道,又踢了他几下,口中道,“你的好属下初一求我就你一命,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你要是死了,我就不白费这功夫了!” 祈晟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旁边一个暗卫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娘娘……王爷这伤当真挺重的,您还是赶紧救救他吧!” 楚倾娆没趣地朝他翻了个白眼,道:“正好,你叫几个兄弟过来,跟我一起走!看在你这么体贴关心你家主子的份上,就你,负责把他驮出去!” 暗卫一面忙着帮楚倾娆打退朝这边靠近的黑衣人,一面抽空讪讪道:“娘娘,头领有命,我等不许离开!” 楚倾娆斜眼看他,“可是你们家头领求我来救他的,你不给我打下手,拉倒!” 那暗卫忙道:“别、别娘娘,我这就去……” 话音未落,河面上忽然又是一声巨响,比之前要大上许多倍。楚倾娆始料未及,被震得失去了重心,前倾堪堪扑在了祈晟的身上。 然而楚倾娆到底是特工出身,本就拥有着过人的反应能力,就算是失去重心,也不会真的摔得特别难看。严格来说,她在倒地的瞬间就已经用一手撑住地面缓冲,只是爆炸的威力太强,让她用些无从使力,朝旁边歪了一歪,不慎倒在了对方的怀里。 然而即便是这分毫不重的力道,却让旁边的人倏然跟着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喂……”楚倾娆稍稍愣了一下,虽然知道自己之前那一掌用力不小,但祈晟也不是吃干饭的,不至于就这么打趴下了吧?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忽然感觉到,自己方才触地的掌心里,有些异样。 低头一看,不由一愣。 那殷红的……分明是血,与此同时,她灵敏的嗅觉也终于从周遭弥漫着的硫磺气息中,分辨出腥膻的气息。tqR1 他什么又流血了?! 楚倾娆的心霍然收紧起来。 受伤流血这样的事,对于一个马上征战天下的习武之人来说,本该是家常便饭才是。然而祈晟却不然。 祈晟生来便有一种奇怪的病症,一旦有了皮肉伤,除非用药,否则便会一直流血不止。 这是他最大的,最不可告人的秘密。看目前为止,知情之人出了他自己以外,也只有初一和楚倾娆而已。 多年以前,楚倾娆也是在一次意外的袭击中,得知了祈晟的秘密。说来也奇妙,正是这个秘密,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彻底改变了二人之间的关系……虽然并没能持续太久。 “他受伤了!”楚倾娆霍然回头,冲暗卫喝道,“你们是怎么护主的?他受了外伤,竟然分毫也不知晓?!”言语间,语气已是一派不自知的愤怒。 近处的几个暗卫面面相觑,眼底露出茫然的神色,显然是当真分毫也不知晓。 楚倾娆也无暇多说什么了,低头胡乱扯开祈晟的披风和外袍,在对方的怀中一阵摸索。然而夜色太过浓重,周围又太过混乱,一时间根本找不到那个应该装着解药的白色小瓷瓶。 擦,这么重要的东西难道不应该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吗?! “你们几个过来!护着我出去!”楚倾娆忽然烦躁起来,她把身边的人一拉,便半架着站了起来,冲暗卫道,“其他人拖住他们!”她干脆利落地发号施令,没有过多的解释,匆忙之间,却自有一种教人无法反抗的威慑力。 如若祈晟只是受了内伤,其实在楚倾娆看来并无太大所谓,然而,如若是外伤……那可就不是闹着玩儿了的。 总而言之,不能再留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地方了。先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再说,否则不光祈晟的命保不住,自己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会被拖累。 暗卫们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默许了楚倾娆的命令。楚倾娆看在眼里,便也不再犹豫。她掂了掂被自己架着的人,祈晟身形高大,搁在现代没一米九也有一米八八,加之又是习武之人,肌肉精壮而强健。 不是一般的沉…… 于是,本来打算自己背人的楚倾娆忽然站直身子,把他扔给刚才那个冤大头暗卫,“还是跟说好的一样,你来背!” 暗卫一脸蒙蔽地接过,还没说什么,已经被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说完竟然还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把。 屁股上……暗卫欲哭无泪,他还是处男呢!竟然被一个女人拍了屁股!更可怕的是,这个女人还是王爷的女人…… 暗卫含泪腾身冲进黑暗之中,瞬间就感觉到背后多了无数尾巴。有脚尖踩踏空气的声音,又利刃破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追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有心回身应付,然而身上驮着个人根本施展不开,正焦头烂额之际,忽然听见身后发出无数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紧接着,是兵器和人的身体掉落在地上,发出的或沉闷或清脆的声响。 刚准备回头偷偷看一眼,冷不丁地旁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看什么看,专心跑你的路。” 暗卫吓了一跳,循声转过头,才发现楚倾娆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旁边,正以同样的速度和他持平着。 他竟然半点也没有觉察到! 而且,他可以感觉得到,楚倾娆若不是顾忌着自己,身法还能更快! 他原本只听说过,让王爷格外青眼的那个娆贵妃,和寻常女子有些不同。如今才发现,这哪里是“有些”不同哟……这“不同”的都快不像女人了。 但似乎王爷会比较喜欢这一型…… 楚倾娆觉察到他的目光,却根本没有在意。进入战斗状态的她,已经没有半点慵懒或者随意的模样,整个人又冷静又沉默,如同一把随时可以出鞘的利刃。 目光注视着前方,与此同时听着耳畔的风声,她再一次提醒还处在震惊中的暗卫,“别分心,你周围有我罩着。” 除了楚倾娆外,其余的暗卫也在极力替他们阻挡着黑衣人的追击。故而二人还算顺利地,便将他们甩在了脑后,很快地藏身进了周遭的群山密林之中。 密林极深,如同迷宫一般。一旦隐匿其中,便不太容易被找到,可以稍稍安心。 楚倾娆找了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让那暗卫将祈晟放下,扶着靠在一棵大树旁。然后道:“没你什么事儿了,去外面放风。” 她的命令发号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暗卫早已是跟随了她多年的小弟似的。话音落下,还等对方给出什么回应,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解祈晟的披风。 暗卫:“……” 等等,这是要干嘛?刚刚才拍了自己的屁股,这又开始脱王爷的衣服了……感觉有点可怕。 他觉得自己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震颤,一时间愣在原地。 “还愣着干嘛?”见旁边的人不动,楚倾娆余光斜了他一言,眸子却忽然一亮,道,“正好,把你的外袍也脱了!” 暗卫:“……” 第一百八十一章 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然而楚倾娆半点也没有在意暗卫复杂的眼神,她把祈晟身上碍事的披风扯下来扔到一边,又低头在他身上一阵摸索。摸索到最后,干脆把他的上衣都扯了。tqR1 祈晟的伤在侧腰处,一道并没有多深,也并没有多长的口子,却因为血流不止,早已将他原本血红的里衣染红了大半。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了,却还是觉得有点触目惊心。楚倾娆收了神,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还在发愣的暗卫,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快脱啊?” 话音还没落,就见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脱下衣服,然后拔腿就跑,跟逃命似的。 楚倾娆:“???”这是闹哪样,难道还怕自己吃了他不成? 她拿过暗卫的外袍,干脆利落地撕成几根布条。迟疑了一下,又拉开了祈晟仅存的那件里衣,将侧腰上的伤口暴露出来。 正此时,忽然听得一声轻微的“啪嗒”声,有什么掉落在了脚边的草地间。 楚倾娆低头一看,这不是那个性命攸关的白色瓷瓶是什么?果然还是古人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二话不说拿起瓷瓶拧开,却霎然愣住了。 里面什么也没有。 空的……竟然是空的?! 明知道自己有这么大个毛病,出门打仗,这么重要的药竟然还带了个空瓶子出来?!这和直接朝敌人认输投降有什么区别? 妈的,他是脑子被门夹了吗?初一又干什么去了,都不知道检查一下吗? 楚倾娆真是要气疯了。一把将那个瓷瓶扔得老远,盘腿在原地坐下,喘了两口气,才稍稍冷静下来,重新看向面前那个没脑子的人。 当务之急,只能简单粗暴地先替他把伤口绑了,能减缓一点血流速度也好。 所幸这伤口不深不重并且没毒,不至于感染,倒也省去了消炎或者去毒的工序。楚倾娆抖了抖手中的布条,将几根首尾相接,系成长长的一条。然后她微微俯下身,展开双手绕过对方的腰腹,一圈一圈。 这动作,不可避免的就像一个又一个的拥抱。 为了尽可能地降低渗血的速度,楚倾娆不得不用最大的力气,将布条绑到最紧。然而二人这样的姿势让她根本使不上力,扯着扯着,便不由自主地要超对方越靠越近。有时候,侧脸几乎要贴到了他的腹部。 距离太近了,近到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肌肉分明的腰腹正微微起伏着,昭示着这身体的主人尚还存在却已然微弱的气息。 一种属于对方独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久违,却依旧能够在第一时间被辨认出来。 楚倾娆动作顿了顿,眉眼低垂。忽然,她警惕地抬起头朝对方脸上看去。 祈晟垂头靠在身后的树干边,黑发散乱了几分,被汗水浸湿了大半,丝丝缕缕地垂落下来。他双眼微闭,薄唇轻抿,整张脸苍白如织,没有半点血色。 楚倾娆稍稍松了口气。只暗自感叹,平素里那样强悍,那样铁血的一个人,只不过被划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就能瞬间残成这副鬼样子。 谁又能想得到? 她收起了微微摇荡的心神,加快手上的动作,替对方把伤口用力地绑紧了。想了想,还是把之前脱下来的衣服抖了抖,又给他重新穿了上去。 然后她来到祈晟身后,将人扳着坐正,自己也坐了下来。 稍稍运功,然后双手贴上了对方的后背。 楚倾娆毕竟是21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就算手上功夫再好,搁到古代也只能算是“招式”,而非“内力”。她体内的内里,全都源自于这个身体的原主。 好在穿越过来也有几年了,对这个身体的一切足够熟悉,加上她天资聪颖,平时没事也会试着用下内力玩玩。 故而没用多久,楚倾娆就已经成功地打通了自己和对方的奇经八脉,将二人的内力流通圆融在了一起。身体的原主虽以用毒一类的奇门诡道著称,但她的师父无名道长却是以内力精纯闻名于江湖,纵然只学得一点皮毛,也已经远胜于旁人了。 这也是为什么,初一执着地要让楚倾娆替祈晟疗内伤的缘故之一,这无疑是最事半功倍的选择。 疗伤过程中,楚倾娆发觉祈晟的内伤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就说嘛,以他的功夫底子,怎么可能一巴掌就打趴下了?感情让他趴下的,还是脖子上的那道小口子。 只不过,要稍稍平缓眼前的内伤,还是需要点时间。并且,中途还不能被人打断。 楚倾娆一边运着功,一边想,不行,这种情况如果只有他俩干坐着,还是有风险,万一被什么人找上门来了,简直无异于束手就擒。 于是她稍稍提气,准备把刚才弄出去看门的那个暗卫喊回来,却发现……自己好像不知道他介绍…… “喂,人呢?”想了想,只好随便喊喊。 然而喊了好几声,都不见回复。暗卫的听力应该是比寻常人要好上很多的,不至于完全听不到动静才对。 楚倾娆微微皱眉,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而就在一种异样感觉攀上心头的同时,只听“啪”的一声,一人忽然掉落在了自己几步之遥的地面上。 正是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那个暗卫。而此时此刻,身形陷入杂草之中,再也没有半点动静。唯有脖颈处一道紫红色的抓痕,格外注目。 他简直就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的一样,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动静。 “谁?!”楚倾娆登时警觉起来,举目四顾。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师妹,好久不见啊。”那声音尾音上挑,声线中带着一种雌雄莫辩的妩媚,对楚倾娆而言并不陌生。 叶惊尘。 只是,让楚倾娆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对他的到来没有半点觉察!甚至他都到自己身后了,也已经没有露出任何痕迹。 联想到暗卫脖颈上那道颜色诡异的抓痕,不难想象,他一定是修炼了什么剑走偏锋的招式,才使得自己的功力在短期内,精进到如此地步…… 妈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自己疗伤的时候来了。既然已经打通了彼此的奇经八脉,二人的内力便连接在了一起,如若中途贸然打断,不禁祈晟的内伤会愈发加重,就连楚倾娆自己也会元气大伤。 而事情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已经再明朗不过:叶惊尘是梓国的人,是太子萧誉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复国,换而言之,就是除掉祈晟。 如此看来,之前他们遭遇的种种,估计也是面前这人做的好事。 而现在,他都亲自出马找到这里来了,怎么还会无功而返? 情况相当棘手……凭对方这武功突飞猛进的势头,就是自己权力应战都没有十成把握能赢,更何况,现在自己还打不了。 那岂不是跟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了么? 楚倾娆心内隐隐有些焦急,却极力地不在面上流露出分毫来。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定了神,将语气调整得平稳而淡定,开了口:“原来是叶师兄,师兄果然好兴致,在这战争时候,还能有闲心到处散布。” 视线中多了一抹艳红,叶惊尘拂袖一笑,已然走到她面前来。走过的地方,隐隐留下一阵浓艳的香气。 “师妹自言差矣,”他笑靥如花,如丝的媚眼隔着面具,轻轻扫过楚倾娆身前的祈晟,“师兄我可不是来散步的,我是专程来这里找你,和你的王爷的……”他缓缓地走到楚倾娆面前,单膝蹲下,伸手挑起她的下颚,笑道,“想不到,在经历了一年前的事情之后,师妹你还能这么奋不顾身地救他,这种情意,当真是让人感动啊。” 面对这对方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楚倾娆无心跟他解释,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拖延时间的办法,便稍稍露出一点笑容,道:“既然师兄都看到了,那么……能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叶惊尘哈哈笑起来,道:“师妹当真会开玩笑。事已至此,我梓国众人尽数暴露出来,此战已是破釜沉舟,无路可退,我若是放过了你们,以祈晟之性,还会容得下我们?” 楚倾娆也指望他会答应这种没智商的要求,但面上还是做出意外的样子,道:“师兄,你当真……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叶惊尘松开手,站起身来,摇摇头道:“师妹,你这点拖延时间的伎俩,以为我会看不出来么?我不是没时间陪你玩,只是……不想……”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他已经闪电般出手,五指如同鹰抓一般,倏然扣上楚倾娆的脖颈上。 楚倾娆向来拥有超乎常人的动态视力,在保持着警惕的时候,足以将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 她却犹豫了,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然而就在这迟疑的瞬息内,对方的攻势已然到了近前,速度之快,再做出反应,已是远远来不及了。 楚倾娆有点后悔了……这真是要把小命搭进去的节奏了。 而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却忽然将她的手臂一扯,用力拉到一侧。于是叶惊尘的指尖就只堪堪擦着楚倾娆的侧脸而过,只差那么一点,便要在她的脸上留下伤痕。 根据之前那个暗卫的死法来看,叶惊尘的招式很可能是自带毒性的,只要被碰到,结果都是不看设想的。 楚倾娆失去重心,朝一侧倒去,却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般倒在地上。 而是,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之中。那怀抱有着温度,和再熟悉也不过的气息,老实说,因为主人身体太强健而有点坚硬,但却莫名地给人带来一种温柔的感觉。 “你……”楚倾娆找回了自己的神智,转过头去,一个字还没有出口,却明显感到身后的人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颤抖。 祈晟单膝跪地,一手将楚倾娆死死护在怀中,一手撑在地面。因为疗伤被打断,内力遭到反噬,而骤然喷出一口血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不悔,却又后悔 萧誉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在顿痛之中。四肢百骸的力道如若被人抽干了一般,几乎是动也无法动弹。 天依旧是黑的,然而隔着车帘,隐隐可以感到外面有光,火红火红的光。耳畔时不时有细碎的轰鸣和刀兵声响起,只不过声势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大了。 显然,他并没有昏迷太久,这个长夜,还未过去。 萧誉抬了抬身子,几乎是用尽了浑身的气力,试图要坐起身来。然而背脊才不过稍稍离开座位几分,便无力地瘫倒回去。 仰头看着马车顶端的黑暗,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双眼模糊。 他其实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已经是一根风中摇曳的蜡烛,再也回不到重放光亮的时候,区别只在,熄灭是今日,还是明日。 成大事者,付出代价是不可避免的,他深谙这个道理。然而事到如今,他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做到坚定不移,他不悔,却又后悔。 不悔,哪怕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他会在假扮成云卿策的时候,用毒将自己的双眼真正地毒瞎,并毁去了自己的武功;他会为了让楚倾娆相信,是祈晟借着请神医治病的机会下毒给自己治病,而亲口饮下断肠的毒药;他也会为了让楚倾娆和祈晟的关系彻底地分崩离析,让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人命,而硬生生地受下祈晟的一剑…… 双目失明是真的,没有武功是真,身中剧毒是真的,胸口中剑也是真的。 因为萧誉相信,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破绽的。而彻底消灭破绽的方法,便是让一切,都变成真的。 没有会想得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对自己狠到如此地步。然而他萧誉偏偏可以,纵然多次中毒最终使得他的身体烂了根,他也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可是,他也后悔了。 他后悔,为什么当初没能多做一会儿上官策,多以云卿策的身份,留在楚倾娆身边。这是萧誉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他以为,自己从小和楚倾娆生活在一起,又深得对方爱慕,对她是再熟悉也不过的了。他以为,他可以轻松地驾驭住她,轻易地把家国大业和儿女情长分开得清清楚楚。 可直到以云卿策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了,他才发现,多年不见,楚倾娆竟然变了。他和自己过去认识的那个小师妹,已经截然不同。过去的楚倾娆,性子优柔,太重情爱,萧誉虽也对她隐隐萌生过些许情愫,然而却也到底只是一种过于稚嫩的少年情怀罢了。 及至成熟之后,尤其是意识到自己肩头所背负的重任之后,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性,他知道,楚倾娆并非可以与自己比肩而立的女人。tqR1 然而,当他中途截杀掉真正的汝南王世子,并且取而代之,以另一种身份与传闻中被祈晟折磨得半疯的楚倾娆再度重逢之后,对方的变化让他颇为意外。 这个楚倾娆,平日里虽然看似洒脱率性,慵懒不羁,然而在关键时候,却能瞬间化身为一匹敏捷的猎豹,用理智到可怕的冷静去应对一切变数。 萧誉暗自惊叹。这个女子,远远比他所以为的要坚强太多,坚韧太多,难怪祈晟会选择将她禁锢起来,百般虐待,而不是直接杀掉。 他也是男人,能够理解几分男人的征服欲。而正是因为求而不得,有了欲望,才会想要征服。 在楚倾娆身边停留得越久,和她接触得越深,萧誉就越发确定,这个楚倾娆,一定会成为最吸引祈晟的棋子。 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这种“正确”甚至不需要他去做什么引导,便能看到这二人之间的关心在不断地递进,不断地升温。而向来冰冷残酷的镇南王祈晟,也在和楚倾娆的相处中有了旁人都可以感知的变化。 他逐渐有了些许人情味,从没有感情的神,变成了人。 那么,便也有了弱点,有了软肋。一旦被人戳中了这如此重要的软肋,他将失去原本所固有的理智和冷静,变得疯狂,变得……不堪一击。 萧誉出手的时间到了。 他先不断地露出破绽,让祈晟开始怀疑,自己别无所求地接近楚倾娆,是别有用心。如此一来,原本就多疑的祈晟,必然会对他的过去追根究底,一查再查。萧誉不怕他查,他甚至不在乎祈晟会查出什么来,他只要全心全意地对待楚倾娆,博得她的信任便可。 然而楚倾娆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对他,起初自然也是多番试探的。然而云卿策毕竟双目失明,又全然不会武功,对她一片赤城从无半点私信。是日久了,她便也开始对自己以诚相待。 这一切,之所以能让楚倾娆相信,同样和“演技”无关,而是因为,是真的。萧誉将自己完全当做了云卿策,那个举止文弱,却对楚倾娆一往情深的汝南王世子。 最真的戏不是做出来的,而是本身就是真的,唯有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时日久了,祈晟也逐渐看出,楚倾娆外表看似冷酷随性,但骨子里到底还是重情的,谁待她好,谁待她坏,她心中如明镜一般,恩怨分明。 等到时机进一步成熟,云卿策又安排叶惊尘假扮成神医谷粱修过来替自己医治双眼。叶惊尘在医治的同时,又主动找到祈晟,向他暗示云卿策的病症有蹊跷,进一步引起他的怀疑和查证。 果然,祈晟很快便查到了,云卿策的身份有假。他甚至早已开始怀疑,自己和梓国有关,只不过一时间没有确定的证据罢了。 这正是萧誉所希望看到的。 接下来,他只需要让自己当着楚倾娆的面中毒濒死,便可用一种最无辜的方式,将矛头指向祈晟便可。 一切都很顺利,楚倾娆果然和祈晟发生了冲突。虽然很快有转好的迹象,但裂痕既然已经出现了,就决没有那么容易愈合回到原样。 只差一把火,一切,只差一把火。 他的人早已为他带来了消息,祈晟已经选定了一日,决意假借“普会寺失火”的机会,让“恰好”前去礼佛的楚倾娆假死,然后,还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这对于萧誉而言,意味着两点:其一,他对楚倾娆是动了真情;其二,这最后的一步棋,可以落下了。 这件事并没有多难,事先安排人在楚倾娆住处外的桂花树中下好迷药,让她失去行动力,接下来,让假火变成真火便可。 在府中养病的这段时间里,他早已逐渐停止服用能让自己保持失明的毒药,让双目隐隐能看见模糊的东西。 接下来,便又到了该出场的时候了。 当云卿策带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匆忙赶到普会寺时,果不其然,在路上遇到了警惕满满的祈晟。这时候的他,对自己的怀疑已经越发的深厚了。 云卿策意料之中地挨了他一剑,言语间却愈发明显地表露出对楚倾娆焦急的挂念,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的挂念。 这已经是一种挑衅了,足以彻底激怒祈晟。然而还不够,末了,他还不忘附在祈晟耳畔告诉他:“王爷猜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云卿策。” 接下来,叶惊尘故意暴露出自己谷粱修的身份,将人引走,好让自己在最佳的时间出现在楚倾娆的面前。 事情进行到这里,都一直按照着萧誉的计划。然而,他却忽略了两个重要的变数,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这个计划的实际操作者叶惊尘为了让一切更加顺利,而擅自找到了一个并不那么听话的合作者——钱思妍。 这是其一。 其二,便是他并不知道……楚倾娆,已经有了身孕。 按照萧誉的打算,是找到身中迷药无法行动的楚倾娆,做出一副二人相见缠绵的旖旎场景,故意让祈晟看到,确信楚倾娆已经变了心。 加上之前的种种铺垫,祈晟一定不会在留他。而楚倾娆,则一定会护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场反目,便可以清晰地遇见。 然而,钱思妍却和叶惊尘打成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协议:她要飞上枝头变成凤凰,而他需要她确保楚倾娆会出现在正确的地方。 于是这个计划变得复杂了些许:祈晟会身中媚药,“刚好地”和钱思妍共度一个夜晚。 这原本也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大抵是因为想提前除掉自己以后的劲敌,钱思妍临时摆变了卦:她将怀有身孕的楚倾娆留在了小屋里。 于是,等云卿策找到楚倾娆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个几乎丢了魂魄的她:双目空洞,衣衫凌乱,下半身几乎被血浸染着却根本毫无知觉。 她曾几何时,有这么狼狈过? 那一刻,萧誉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心痛,仿佛有人用刀划在心头的那种痛。 生平头一次地,他竟然萌生了退意。 如果这时候,他能带着面前这个女子就此离开,彻彻底底地离开。什么家国大业,什么复仇大大,什么阴谋什么阳谋,统统抛开……就这么离开,他一定能得到她,一定能就这样一直一直和她在一起,治愈她心底身上所有的伤。 然而这到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很快,萧誉记起了自己国破家亡时的悲惨画面,记起了对每一个梓国族人许下的心愿。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无路可退,只能前进。 最终,他还是将计划拉回了正轨。而事实上,因为钱思妍的出现,祈晟和楚倾娆之间又多了一条人命……还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她显然是个更善于挑拨的戏子,让二人之间原本就缺乏冷静的局面,变得越发地火上浇油,不可收拾。 云卿策甚至不用再做什么,祈晟自然会将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到他的头上。 决裂已成必然,他只用等着祈晟将自己杀死便可,越是惨烈,越是血腥,便越是刻骨铭心。 有一句话,他并没有骗楚倾娆,那便是他心脏的位置,的确在左侧。故而无论祈晟对着他的右心房刺多少剑,都不足以让他立刻毙命。 所以,在被楚倾娆掩埋之后,叶惊尘很快将他带走,带回了他们原本的据点。然后,他得知楚倾娆离开了大胤,而祈晟则带着那个他以为同自己共度良宵 一切可以说都很顺利,除了两个变数。 其一,回复到萧誉身份的他,身体就此一落千丈。废去武功,各种毒混合在一起,加上反复中剑挨刀的种种……让他再也无法变回当初那个能征善战、文武双全的太子萧誉了。 其二,便是他的心仿佛陷入了某种泥淖之中,如何也拔不出来。完成了自己人生中如此重要的筹谋,他心中却并没有半点石头落地的释然之感。 反而觉得痛,锥心一般的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时常压得他喘不过气。 头一次地,向来以冷漠理智自诩的萧誉,发觉这世间竟然还有一样事物,是全然无法为自己所控制的。 那便是,情。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以命续命的赌注 不,他已经一错再错,一悔再悔。他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萧誉的双目忽然长大,如同深陷湖底的人那般,极力地伸出手,寻找着一丝生机。 然后他抓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那是一个人的手臂。 萧誉转过头吃力地看过去,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马车里。路子辰被五花大绑成粽子模样,歪斜地倒在自己身侧。气息尚在,然而身形僵硬,半晌动也不动,显然是被点住了穴。 然而路子辰在……那便是再好也不过。 萧誉双眸一亮,他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子,摸索到路子辰的脖颈处,慢慢聚力,随后用力点下。 他虽然失去武功多年,但毕竟曾经娴熟的手法还尚在,这一点下去,虽不能让路子辰的全身都恢复到自由活动的状态,却也足够打通他右手手臂上的静脉了。 路子辰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果然悠悠转醒。 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霍然机警起来。打算坐起,却发现周身并不能动弹,便能只在原地扭动了几下。 萧誉方才那一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此刻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喘着,道:“自……自己解开。” 路子辰微微愣了一下,才会过意来,他试探地动了动身子,随后才抬起已经恢复正常的右臂,打通了自己周身的经脉,然后很轻易地弄断了捆绑的绳子。 然后他连忙坐起身,把倒在一旁的萧誉扶持着坐了起来,动作熟练地轻拍他的背脊,道:“主子,您、您还好吧……” 其实这无疑是句多余的话,就凭萧誉方才连动几乎都不能动了,就足以证明他不好,很不好。 故而萧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极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半晌后才开口道:“十香续命丹……你可有带在身上?”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路子辰手上的动作霍然顿住了。 他原本就大而水灵的双眼越发张大了几分,盯着自家主子,半晌自后才不可思议地道:“主子,您……您说十香续命丹?” 萧誉已经没有过多的力气和神智再重复自己的话了,他双目微微闭合着,似昏似睡,只哑声道:“拿出来……” 路子辰有些急了,道:“主子,那药……您可要三思啊!” “拿出来!”萧誉微微加重了语气,然而声音依旧气若游丝。 路子辰到底不敢抗命,轻叹一声,从衣袋的最深处,摸索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里面只有一颗药丸。他迟疑了很久,把药丸倒出来,摊在掌心。 萧誉没有半刻的迟疑,身出颤抖的手接过来,道:“水……” 路子辰沉默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具,给自家主子到了半杯。萧誉接过,向来孱弱得不能饮不下半点凉水的他,这次却就这早已凉透了的茶,将药丸一口吞下。 将茶杯交付回路子辰手上,他释然一般地松了一口气,背脊缓缓靠上了车壁。 “我从未放弃过复国……”他额发微微散乱着,遮住了已经瘦削得没有半点人形的面庞,口中的话,似乎是在告诉路子辰,又仿若自言自语,“我只是有些贪心了……不想,再将她送入火坑……”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鱼和熊掌都能兼得的事情?萧誉不知道,却不甘心就这样认命。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楚倾娆送死,那样日后他一定会后悔的,后悔终生,一直到死也不得安宁。 他这一生,肩头都背负着沉重的家国大业。这四个字贯穿了他的前半生,并且几乎成为他后半生活下来的唯一目的。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欲望和意愿抛在脑后,冷冰冰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复国。 然而,萧誉自诩到底是个凡人。既然是凡人,就会有欲望,会有渴望,会有情,有爱…… 它们在心底被埋得再深,也不代表着不曾存在过。 如今,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他都要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抛开一切,任性一回,做一次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亲眼看到自家主子如此狼狈的模样,路子辰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在他知道自己向来头脑简单,能提主子分忧的事情不多,也不能为他出谋划策,只求能做一个最好的护卫,保他周全,佑他安康。 然而他毕竟是萧誉身边最亲近的人,对方的所思所想,藏得再深,也到底会流露出一些痕迹。 缓缓地,他道;“主子……是想去救师姐?” 萧誉没有否认,缓缓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握成拳,与此同时已经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力道源源不断地流淌到了全身。 唇边浮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金戈铁马的峥嵘时代。 十香续命丹,便如同它的名字一般,由上百种珍贵草药提炼而成,有提精固神,延年续命的奇妙效果。 然而这延年续命的时间,却是用服药之人剩余的生命,作为交换的。 换而言之,服药之人的无论如何病弱,在吞下药丸之后,都会变得生龙活虎,精神百倍。可期限,只有一个月而已。 这是一场以命续命的赌注。 ***** 看着眼前的洒落的一地鲜血,楚倾娆在原地愣住,只觉得那颜色红得刺眼。然而没有时间叙旧,没有时间道谢,甚至没有时间多说一个字。 她想要动一动,却感到奇经八脉之中隐隐腾起一股顿痛。这种顿痛会使得她运功受阻,却又不是那种内里反噬之后,撕心裂肺的痛楚。 难道…… 她盯住祈晟的双眸霍然张大几分,是他,在最后的关头将所有内力反噬的伤害,都吸纳到了自己的身上! 紧接着,她身子忽然一重,却是身边的那人突然脱力,沉沉地压在了自己身上。唯有抖落在耳畔的沉重而急促的呼吸,昭示着他并未再次昏迷过去。 而瞬息之间,叶惊尘发现一击失手,大红的身影已经如闪电般回旋,行动间,腰间的长鞭出手,挟裹凌厉的风,扑面而来。 楚倾娆没时间犹豫了,情急之下,摸到祈晟腰间的佩剑,“唰”地一声拔了出来,横在胸前。 叶惊尘的动作太快了,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近前。楚倾娆饶是身手再迅捷,一时匆忙间也难以匹敌,只在横剑的瞬间勉强抵挡住了对方的长鞭。 随着“啪”的一声巨响,长鞭一圈一圈地卷在剑上,然而楚倾娆无法使用内力,被对方鞭梢所带的锐气震得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 情急之下,她顺手把长剑连带着鞭梢往旁边一扔,才算是避免了被对方内力震伤五脏六腑。 然而她又没有武器了…… 这样下去,真是妥妥等死的节奏。 叶惊尘长鞭一扬,已经用内力把鞭梢卷着的长剑拦腰震断,甩到一边。精钢炼制的长剑分成两段高高地飞出去,深深插进几步之遥外的泥土中。 他缓缓朝他们走近,胜利的笃定让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明艳起来,近乎妖冶 “师妹你说,我该如何处置祈晟……才是最好。”他微微扬眉,抬手摸索着自己的下颚,做出一副努力思量的样子,道,“是还是现在杀了,把他的人头挂上城头呢……还是先挑了手筋脚筋,尝几日的苦头,等咱们攻破城头之后,再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公开绞杀?” 楚倾娆没有说话,她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却恰好触碰到了对方的目光。tqR1 祈晟正沉默而无声地看着她。那双幽邃的瞳眸中,海一般的深沉,似乎隐藏了无数,又半点也叫人看不透。 分明是这默默无言的一眼,却远声过万语千言。 楚倾娆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不知为何,只觉心头用什么在肆意翻涌。 该死,竟然会被他看的有些动摇……不就是救了自己一回么,有什么大不了了?自己要不是为了救他,也不至于被坑成这样啊? 她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早知道那个时候就不该答应初一帮他的忙,现在可好,一失足成千古恨,算是彻底把自己搭进去了。 而这时,叶惊尘已经缓缓朝他们走近,握住长鞭的手一点一点地用力握紧……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入戏太深,情难自拔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最极致。然而忽然间,隐隐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生生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对峙。 听声音,来的,是两个人。 叶惊尘没有回头,他微微眯起眼,目光一直紧紧锁在楚倾娆和祈晟的身上,片刻也不离。只是忽然扬起手中的长鞭,狠狠往地上一甩。 浑厚的内力被附着在了长长的鞭梢上,下落之处,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与此同时,掀起落叶枯草无数,在风中高高地扬起,又远远地飘走。 足以先现出威力之大。 这是叶惊尘给来者的一个象征性警告。 果然,那马蹄声放缓了步伐,从原本的狂奔,变为了缓缓地靠近,末了,策马停驻了下来。 楚倾娆警惕地从叶惊尘脸上错开目光,偷眼向声音的来处看去。 两人两马停在百米开外的地方,由于密林和夜色的掩映,面容显得模糊不清。楚倾娆微微眯起眼,凭借着超乎常人的夜视力观察,却也只能大致看出一个轮廓来。 那是两个男子,为首一人银甲红袍,将帅模样;后面那人则是一身蓝色劲装,状似武林中人。 面对着叶惊尘并不友善的警告,二人对视一眼,只见苍蓝劲装的少年忽然从马背上腾身而起,足尖在空气中轻点几下,瞬息之间已经到了近前。叶惊尘早有准备,虽是背对着他们,却也没有半点慌乱。 觉察到朝自己靠近的危险,他一扬长鞭,骤然回手挥了过去。长鞭划破空气,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挟裹着凌厉的攻势逼了过去。 然而靠近的却不是蓝衣少年,而是从他手中飞出的一个不明物体。这个物体甚至不像是暗器,只是一个装得满满的绣荷包而已。tqR1 叶惊尘的鞭梢锋利如刃,瞬间就把荷包震得粉碎。荷包里装了东西,炸开的瞬间,白色的粉尘也随之散开,极快地飘散在了空气中。 在场的所有人忙不迭地屏住呼吸,叶惊尘后退几步,却终于看清了来者。 他以袖掩口,双目狠狠地张大,昭示着自己心内的讶异。然而他的讶异,却并非主要来自蓝衣少年的身份,而是……他身后的那个人。 那人已然从马上翻身而下,一步一步地朝这边走了过来。步伐平静而沉稳,一步一步如若山岳般坚定,哪里还有之前若不经风的模样? 叶惊尘简直不敢怀疑自己的眼睛。之前他不再信任萧誉,决定自己完成复国大业的时候,早知他已经如风中落叶一般,再也回天乏术了。 故而他甚至没有对对方多加管束和制约,一个失去了冷静,会被儿女情长所左右的萧誉,只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然而此时此刻,萧誉却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白袍银甲,意气风发。就如同多年之前,梓国灭国以前,那个名满天下,勇冠三军的太子萧誉。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将死之人,怎么可能再复生? 除非…… 一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在脑中成熟,他却忽然感到一种锥心的痛,从身体的某个深处发出。如同万蚁噬心,游移于四肢百骸,仿佛无处不在,可是却又让人根本找不到痕迹。 叶惊尘双腿一软,跪了下来。长鞭被狠狠地仍在地上,他忽然伸出双臂紧紧地环抱住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萧誉!萧誉!这是什么……你给我下了什么毒……”锥心的刺痛排山倒海地席遍全身,叶惊尘在地上翻滚着,脸上的面具在挣扎中掉落,一张容颜尽失的可怖面容,以及面容上的扭曲便,便全然地展现出来。 “这不是毒,只是催生你体内‘蚀骨散’的一种特殊药粉而已。”萧誉在他面前站定,声音平静得没有半点波澜,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有着很真切的无奈,“叶惊尘,我应该早便提醒过你,背叛我的后果……会是什么。” 第一百八十五章 祈晟心口的位置 这一点,叶惊尘自然知道,每一个发誓效忠梓国,效忠太子萧誉的梓国族人,都不会不清楚。当年梓国灭国之后,他们聚集在一起许下复国的誓愿,并且,亲自服下了一种叫做“蚀骨散”的毒药。 这种毒药无色无味,服用之后,毒性会在体内潜伏一年,然后发作,毒发之人会全身持续锐痛,无休无止,一直到被疼痛折磨到死为止。 萧誉每隔一年,便会将解药分发下去给每一个人。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够将潜伏在不同地方的梓国族人牢牢地把控在手里,确保他们听命于自己,效忠于自己。 这一点,身为“近臣”的叶惊尘自然不会不懂。他只是不在乎,毕竟离上次拿到解药的时候并没有过去多久,剩下的时间足够让他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只要能复仇,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杀了祈晟,便说明,他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都是有意义的。 然而让他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萧誉竟然还留了这样防不胜防的一手。 双手撑住地面,十指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用力再用力。只需要这简简单单的一包粉末,就能将他轻而易举地击垮,将他所有的付出尽数抹杀……这岂非是太过可笑?他怎么能就此甘心?! 楚倾娆用手捂住胸口,一面悄然运息试探自己的内力受损的程度,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银甲的男子。 内伤让她的双目有些暂时性的昏花,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萧誉的真容,单看那身形气度,果然不凡,自由一股太子的威仪。只是,那模糊的轮廓,却让楚倾娆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如何也想不起来,对不上号。 而就在此时,却见原本伏在地上打着滚的叶惊尘,忽然一跃而起,直直飞身而起,直奔那萧誉而去。 萧誉一惊,但身体到底已经复原,他仓促间一个侧身,堪堪避开了对方的攻势。却骤然发现,叶惊尘豁出全力的最后一击的对象,根本不是自己…… 而是他的身后。 叶惊尘在飞身的过程中,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了地面上方才被他折断的长剑。这一击是他最后的挣扎,故而半点余地也不剩。 楚倾娆始料未及,然而几乎不到眨眼的功夫,耳畔传来了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 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一切发生得快到了极致,楚倾娆生生怔住,直到叶惊尘艳红色的身影已经同他们擦身而过,坠入到他们身后的泥土之中,她才霍然惊醒。 转过头去,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长剑的一段。 一头斜斜地暴露在空气中,一头……则深深地没入了血肉之躯之中,因为出手太快,那血甚至还没来得及流出来。 那是……祈晟心口的位置。 时间仿佛被刻意地放慢和拉长,然而自己却游离在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顺着剑势的惯性向后倒去。 就这么直直地、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空气凝固,一切画面变得黑白而无声,仿佛永久永久地定格在了那里。 楚倾娆就这么静静地盯着,几乎呆滞地盯着,她感觉自己冷静得一塌糊涂,可浑身却抖得厉害,抖得仿佛身体不适自己的。 直到耳畔的呼唤声骤然放大,似乎有人在摇晃着她的肩头,一下一下,终于将她拉了回去。 “楚姑娘!楚姑娘!”有人在她的耳畔反反复复地呼唤着,语气焦急。 循着声音,她恍惚地转过头去,却看到了另一张脸。 同样是一张熟悉的脸。 面容轮廓清癯秀逸,鼻梁下颚线条柔和,一双眼如若一汪清泉,明亮澄澈中,蕴了毫不掩饰的焦急。 等等,她是在做梦么…… 楚倾娆严重怀疑,刚才被叶惊尘下手捅进胸口的人并不是祈晟,而是自己的吧。她是不是已经阴错阳差地来到了阴曹地府?否则她为什么会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会觉得精神都变得恍惚了,会……重新看到已经死去的人? “云……云卿策?”她用力地皱起眉,双目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满是不加掩饰的疑惑。 面前的人闻言,眸心一动,仿若清泉里荡漾起轻微的涟漪。他低垂下眉睫,似乎在掩饰着什么,然而短暂的动摇之后,却又再度抬起眼来。 “是我……楚姑娘,是我……”艰难地,他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方才眼看着叶惊尘朝着楚倾娆的方向飞扑过去,原本再稳的阵脚,也瞬息间方寸大乱。情急之下,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萧誉,开口便用上了那曾经熟悉,却很久没能唤出口的称呼。 或许,就如同叶惊尘所说的那样,让入戏太深,情难自拔。不知不觉间,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上官策,是云卿策,还是萧誉了…… 他只知道,就是拼了这条命,他也要救回楚倾娆一命。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楚倾娆死死地看着面前人,之前巨大震撼所带来的恍惚一点点散去。她终于慢慢地有了实实在在的意识,有了自己还活着的真实感觉。 可为什么,刚才那一瞬间,她会觉得自己好像死过了一次似的?tqR1 她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明,清明到她终于可以辨认出,面前的人,是萧誉。是那个传说中声震寰宇,天神一般的传奇男人……太子萧誉。 不,他一直都是萧誉。可为什么,他的面容和云卿策,一模一样?为什么? 有什么,一点一点地在脑中萌芽,产生,直至全然成形。也有什么,一点点开始在心内分崩离析,摧枯拉朽,然后化成粉末…… “萧誉……你是萧誉……”她颤抖着声音,艰难而不可置信地开了口,“不,你不是云卿策,不是上官策,你是萧誉!你是……太子萧誉!” 萧誉双手扶在她的肩头,感受到自己指尖传来的,从未在这个女子身上所感受到的失态和脆弱,他心如刀绞,可却再也无法对她撒谎了。 他对她的欺骗已经太多,为此付出的代价,也已经太重。 “是我,”他不敢直视她,只是极力掩饰着自己眼中的痛苦,“上官策是我,云卿策是我,萧誉……也是我。” 第一百八十六章 你我之间,恩怨两清 楚倾娆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在她这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怀疑自己的时刻。纵然是在穿越之前,被Nell背叛被迫跳海的时候,也不曾如此。 只因楚倾娆从来都信奉友情比爱情更为可靠的这个道理。 她从不否认云卿策在自己的心中的地位之重,虽然无关情爱,却也无可替代。楚倾娆的性子便是如此,看似冷淡慵懒,实则心如明镜。谁处心算计她,她定会百倍还之;然而谁待她好,她却也会记在心里。 可如今,眼前所出现的那张脸,让她所固守的坚持和信任,顷刻间就这么瓦解殆尽。如果连她推心置腹,真心相待的云卿策都是假的,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的,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因为之前种种而横在她心头一年多的悔恨和愧疚,又到底算什么? 楚倾娆的失态,让萧誉眼中的痛惜更甚。慢慢地,他道:“娆儿,你别这样……” 这个刺耳的称呼,如同一根针扎进心底,让楚倾娆猛然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强忍住浑身上下依旧满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可她的神情却如同淬了千年寒冰一样,半点温度也没有,冷静得叫人害怕。 缓缓地,她站起身来,一点点向后退去,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再拉开。 “感谢萧太子救我一命,”半晌后,楚倾娆平静地开了口,声音里没有半点波澜,仿佛自己所面对的,只是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原本还一直为了太子的事愧疚不已,今日重新见到太子身体安康,一切如常,我也就放心了。只不过……我以为太子欠我的恐怕有些多,今日这救命之恩,以后恐怕也不能还报了。你我之间,恩怨两清。” 萧誉立在原地,微有些散乱的丝发在夜风中飘动着。 “你知道,我救你不是为了你的报答。”他慢慢地道。 “我知道,”楚倾娆笑起来,笑容格外轻松,格外明媚,“你救我,只是为了弥补你的愧疚而已。” 然而这世间的东西,哪里都是能用你欠我还来衡量的?就如同那摔碎的镜子,太多东西,无论怎样精湛的修补,都再无法回复到原样了。tqR1 话已至此,她不再继续。或者是因了那句“强者无言”,或者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又或者是因为太过清楚,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她回过身,看向不久之前倒在自己身边的祈晟。 之前仿佛是刻意在回避着什么一般,她一直背对着对方,不愿去看。然而此刻哪怕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转身之际,双目却依旧觉出了刺痛。 祈晟仰面倒在黑暗里,浓重的夜色和婆娑的树影将他遮掩在其中,看不清他周身是否早已被潺潺的血迹所浸湿,却能嗅到浓烈的腥膻穿透黑夜里的风,肆意地发散开来。 他的胸口,半截断剑反射了月的光辉,透出一种明亮的冷意。 楚倾娆的身子忽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但她依旧什么也没说。 萧誉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女子单薄的身形久久地立在眼前,却如同一尊石相般,动也不动。她只是低着头,看向面前的男子,一言不发。 许久许久后,她终于有了动静。弯下腰,将对方小心地扶起,动作吃力地架在了自己的肩头。 然后她转过身,往密林的深处走去。 “等等!”萧誉唤住她,道,“你要去哪里?” 楚倾娆没有回应。她没有转身,甚至连脚下的步伐,都未有丝毫的停顿。 “不行,你不能去!”萧誉有些急了,连声音里也带了仓皇。 梓国人多年的情报工作,使得他对于这大胤境内的地势情形都极为清楚。然而即便是他,也知道,楚倾娆即将离去的方向,再往前走上几步,将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山林。 他曾经暗中派出一批又一批的梓国人进山打探,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他们如同石沉大海般,从此消失无踪迹。 有人说这其中栖息着不知名的凶猛怪兽,会轻而易举地将人撕成碎片;有人说,林间常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体,人一旦嗅到,便会彻底疯魔,无药可救;有人说,这其中隐藏着一个墓穴,一带失足落下,便会被盘桓了千年的冤魂所纠缠,尸骨无存。 种种说法,莫衷一是。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这片山林,就仿若一个无底的深渊,没有人知道尽头在哪里。再往前去,结果将是生死未卜。 萧誉开口之下,路子辰也会了意。迅雷不及掩耳地,他飞身上前,拦在了楚倾娆的面前。 楚倾娆停下了脚步。她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路子辰,冷漠中透着卧虎藏龙般的锋锐,这目光,让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一流高手的路子辰,都禁不住被煞了几分锐气。 “师姐……”他像一个大男孩一样,睁着圆而大的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楚倾娆。他原本想说,太子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你好,却又忽然想到,这个说法似乎并不能成立。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三日后,放火烧山 这说到底,是自家主子忽然后悔了,悔恨得一塌糊涂,试图弥补自己过去犯下的错。可是否能弥补,看起来并不乐观…… 楚倾娆神情冰冷地看着他,缓缓开了口,话却是对着自己身后人说的。 “不知太子还有何见教?”她道,“难道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么?” “不……如你所说,或许,我真的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而已……但我不会阻拦你,不管你要去哪儿,做什么事情,都凭你所愿。只是……”萧誉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身后,带着一种黯然的情绪,顿了漫长的一段时间,才重新开了口,“只是,祈晟……你得留下。” 楚倾娆霍然敛眉,眼底一霎间锋芒毕露。她终于回过头去,看向了萧誉。 “为何如此惊讶?”萧誉没有等她开口,他笑了起来,带着自嘲,“知道我的所有身份之后,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可不是什么善类。或许我对你有愧,一心弥补,或许我对你有情,不愿留遗……但是,‘复国’二字于我而言,重于生命,与其相比的一切都可以退居其次。不杀祈晟,我这一生……不过是一场虚妄大梦。” 楚倾娆微微眯起眼,盯着他,脸上依旧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 “如果……我说不呢?”她一字一句地道。 “娆儿,你不要逼我。”萧誉的神情依旧充满了愧疚,依旧柔软中带着缠绵,可是他的语气却开始一点点变得坚硬,变得不容置疑。 楚倾娆却笑起来,晓得爽朗而明媚,仿佛当真有什么十分可笑的事情发生,让她止也止不住。 “娆儿……”萧誉的心微微有些揪痛,可这最后一步,他无法妥协。 他已经用自己的命换回了楚倾娆一命,他再不可能放弃最后的坚持,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另一个人男人离去。 他还要用剩下来的一个月完成复国大业,这是他最后的,不容妥协的时间。 双方就这么僵持对峙着。 直到楚倾娆毫无征兆地一扬手,从袖中抛洒出一大片白色的粉末,直逼萧誉而去。 未料对方在狼狈至此的时候竟然还藏了后招,萧誉匆忙躲避,却有些迟了。幸而路子辰反应够快,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驰过来,将自家主子一把带出几步之遥。 萧誉有些仓皇地落了地,踉跄几步才算是站稳脚跟,然而及至衣袖掩口,朝着方才楚倾娆所在的方向看去时,又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而正此时,路子辰走到他的身边,表情有些复杂。 他超天空抓了一把那白色的粉末,握在掌心,似是在确认着自己的判断。然后很快,他的表情更复杂了。 “主子……”他小心地开了口,也不知道该不该用庆幸的语气说这件事,“这好像不是什么毒药。” 萧誉依旧凝视着那密林的深处,“是什么?” “好像是……面粉……” 萧誉:“……”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回身低头,看向远处的平野。鏖战并未结束,火光和微小的爆炸依旧断续着,只不过一眼望去,可以看得出自己的人已经减少了大半。 “再加人,”他重新开了口,“车轮战,拖住他们。” 路子辰颔首,对着天幕吹响口哨。很快,一个黑衣人从黑暗中现了身,得到路子辰传达的命令后,又飞快消失。 “主子,那我们现在……”路子辰转头看向萧誉,“现在该如何是好?” 萧誉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那密林的入口,只不过,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中已经再没有半点柔和的意味,而是在沉静和平稳中蕴着点点锋锐。 仿佛他又成了当年的那个太子萧誉。tqR1 路子辰同自家主子朝夕相伴,对于他的性子,和所经历的一切,自然是再熟悉也不过。 他隐约觉得……自打主子从云卿策变回了萧誉之后,似乎变得和过去有些不同了。 这种不同在哪里,具体也不能一言以蔽之。 只是有时候,路子辰会觉得他眼神温柔,举止清雅,真真切切就像是汝南王那个人畜无害的书生世子,比如刚才,在楚倾娆面前的时候。 可有的时候,他仿佛又更像原本的太子萧誉。神情冷淡疏离,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可骨子里却满是为达目的不罢休的阴狠。 就比如……此时此刻,就在楚倾娆离开之后,路子辰真真切切地从自家主子中看到了再明显也不过的眼神变化。 那变化,就好像连性格也换了一个人似的。 而就在他怔愣间,萧誉已然缓缓地开了口。 “派人盯住这里,三日后,放火烧山。”他慢慢地道,与此同时,眼底似乎还浮动出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果逼不出祈晟,烧了,也无妨。” 路子辰怔住,然而还不待他开口,对方拂动衣袖,侧身看向仍在泥土中痛苦打滚的叶惊尘。 “倒险些把你忘了,”他轻笑起来,缓缓开了口,“这么多年来,你帮我处置过的叛徒可不少。那么你说,该怎么惩罚,才能让叛徒明白,背叛我的下场,将让他们到死……都不能忘?”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最严苛最残忍的惩罚 叶惊尘身中的蚀骨散,一旦毒性发作,疼痛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逐渐增加。尤其当这毒是刻意诱发而起的时候,疼痛会愈发加倍。 故而在方才用尽气力刺了祈晟一剑之后,叶惊尘再也聚集不起任何足以造成攻击性的力气了。光是抵抗着万蚁噬心一般蔓延在周身百骸的痛楚,就已经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此时此刻,他连在草地里翻滚的力道也没有了,只是如一滩烂泥一般瘫软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瑟瑟发抖着。 艳红的衣衫蒙上了尘土,在之前的挣扎中,被枯枝败叶划得破败不堪;乌黑的发如杂草凌乱地散开,和地面上的污垢纠结在一起;那张原本就可称得上是狰狞的面容,更是一片赃物,加上疼痛的刺激,更是狰狞扭曲到让人不敢逼视。tqR1 萧誉举步,缓缓地走到他面前站定脚步。他垂目前者面前的人,目光冷冽,没有一丝温度。 不过是一个时辰前,对方还盛气凌人在马车里一顿糟粕,想要违背他的意愿自行其事。然而如今,却如同蝼蚁一般匍匐在他的脚下挣扎。 成王败寇便是如此,多么残酷。 轻轻地,他笑了起来,转向一旁的路子辰,道:“剑。” 路子辰尚还沉静在方才的思虑和惊讶之中,骤然闻言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口中说的话。疑惑地拔出随身携带的腰间佩剑,他走上前,双手奉于萧誉面前。 萧誉接过,抬手间袍衫飞扬,霍然见又有了当年的儒将风范。 然而下一刻,只见寒光一闪,那锋锐的剑尖,已经刺进了叶惊尘的右手手腕之中。一插,一挑,放下刀剑的生涯并未让他的动作有半点生疏,反而狠辣更深。 叶惊尘痛上加痛,始料未及,霍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用力捂着自己鲜血潺潺的手腕,再一次在泥土之中剧烈地翻滚起来。 路子辰饶是游历江湖多年,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狠狠一震。 “主子……”下意识地,他开了口想要为对方求个情。纵然叶惊尘之前背叛萧誉的作所所谓的确不可轻饶,但……他毕竟是和他们从小长在一起,一起练功一起生活的师兄弟啊。 更何况,在梓国覆灭,萧誉又更名改姓不能露脸的这些时日里,都是叶师兄四处奔走,替他完成了一切的具体事务。 而且……他还毁了容,虽然路子辰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眼见着萧誉对此事并未露出任何讶异,足以判断这件事他是知情的,对于其间缘故,同样也是心知肚明的。 这样的叶师兄,纵然有再多不是,也不该被如此残忍地折磨。就算是死罪难逃,也该……让他死得痛快一点不是么?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瞬间,萧誉手中的剑已经挑断了叶惊尘的另一条手筋。叶惊尘再一次响起的惨叫声,便是萧誉对路子辰劝阻的最好回答。 路子辰豁然缄口,与此同时只觉得冷汗从额前潺潺而下。 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可怕的一面,无论是在梓国灭国之前,还是灭国之后,无论是在他扮作云卿策之前,还是在那之后……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那个自己一直朝夕相伴的主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他快要不认识了。 而就在他沉默无语的时候,萧誉已经又一剑一剑地挑断了叶惊尘脚筋。在此过程中,他眼底的神情都如同坚冰一般,没有半点的波动。 冷漠得可怕。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一剑一剑将叶惊尘周身的主要筋脉都尽数挑断,然后就在路子辰以为他终于要给对方一个痛快的时候,轻轻一扬手,将长剑扔在地上。 然后回身对问他,“你刚才,是想替他求情?” 路子辰茫然颔首,就见自家主子忽然又笑起来,语气悠然地道:“那好,找人把他带回去……记住,可不许让他死了。” 路子辰愣住,看着对方的笑容,许久许久,才忽然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一种寒凉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到全身,让他瞬间汗毛倒竖。 一个浑身主要筋脉都被挑断,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如同废人的人……死亡对他而言,才算是真的解脱。 然而萧誉却偏生不给他这样的解脱……他要让他,身不如死。 这便是他对于背叛自己的人给予的,最严苛最残忍的惩罚。 …… 楚倾娆架着祈晟,在枝叶葱郁的密林中,飞快地穿行着。由于对方胸口还插着半截断剑,没法儿用背的,故而这姿势颇有些费力。 头顶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是一丝光也不透的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离开了多远,又走了多久,只隐约感到天色渐渐地开始出现了明光。 这个漫漫的长夜,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身后此起彼伏的惨烈嘶喊声刺激着她的耳膜,迫使她保持着清醒。楚倾娆自然听得出,那声音是出自何人,也能想象得出,那人可能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毕竟他所背叛的,是太子萧誉。那个在灭国之前,名头和祈晟不相上下,甚至更为响亮的人。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既不可能是池中之物,也不会有多么的菩萨心肠。 只是…… 哪怕到现在她依旧觉得有些恍惚,无法真实地接受和彻底地消化……萧誉就是云卿策的这个事实。 楚倾娆狠狠地摇了摇头,试图把一些纷繁的情节和画面都甩出脑袋。 哪怕一切经不容辩驳。 她强行放空着自己的思绪,然而跑着跑着,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打落在自己的衣衫上,一滴一滴,带着冰冰凉凉的触感。她甚至可以听到落在自己耳畔的清脆的“啪嗒”声。 下雨了。 天意总是来得那么“及时”,仿佛在每一个混乱到极致的夜里,都该来一场雨,将一切搅得更加混乱。 雨势以迅雷不及开始加大,眨眼功夫,便噼里啪啦地下成了一片。声如密鼓,响成一片混乱,打在人的身上竟然还有点轻微的疼痛。 楚倾娆的衣衫和头发很快湿了大半,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有血水正顺着自己的衣衫,潺潺留下,被吸入衣衫之中,贴上肌肤,带着一种微暖的腥膻。 身子一侧,隐约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楚倾娆的身子骤然绷紧。 她张了嘴,试探着道:“喂,你……你还好吧?”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与其说是真的在问对方,倒不如说,是在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一把剑插进了胸口,怎么可能“还好”?更何况……楚倾娆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祈晟闷闷地咳嗽了几声,这才慢慢地开了口, “前面……有山洞。”他道。声音极低,嘶哑得不成样子。 然而楚倾娆的心却莫名地放松了几分。 她再一次张了嘴,有太多话想说。然而似乎哪一句都不符合现在的时宜,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开口。 吃一半晌,最后只道了声:“哦。” 身旁没了声音,只有夹杂在密集雨声中的,高低起伏的呼吸。然而那呼吸虽然气格极弱,但一声一声地响在耳侧,却竟给人带来一种奇妙的安定之感。 至少人没死,至少……还活着。 那就好。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成为雨幕,连带着视线也模糊起来。楚倾娆强行调动起身上的所有气力,跟没头苍蝇似的往前冲。她也不知道祈晟所说的山洞在哪里,只能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她不能停,一鼓作气到现在已经在力竭的边缘,若是停下,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终于,视线的尽头出现了黑乎乎的一团,有别于青翠葱茏的色泽。 楚倾娆知道,多半是到了。她加快速度朝着前方跑去,终于在重重的大雨之中,看见洞口的轮廓一点一点变得明显。 穿越过已经被雨淋成了瀑布的洞口,楚倾娆再也没有半点气力。她甚至连迫使自己停下的力道也没有了,便直直地扑倒在地。 身体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随着惯性翻了个面。楚倾娆仰面看着眼前的黝黑洞穴,也不觉得多痛了,虽然冰冷,但好歹干燥。 至少,暂时安全了。楚倾娆晕晕乎乎地想,还好自己前世经历过太多非人的训练,抗击疼痛和打击的能力要比普通人厉害很多,换而言之,就是已经比较糙了…… 她倒了,祈晟自然也不能幸免。 他同样仰面躺在旁边,因为刚才这么一倒腾,呼吸凌乱和粗重了片刻。不过刚才楚倾娆在倒下的时候留了一手,将他之类翻过来,背脊着的地。否则以他胸口还插着半截断剑的情况下来看,正面着地就直接是死路一条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已经快成了倾盆的势头。 这便越发衬得洞穴内的一切,都是如此地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什么声音也没有。有的,只是二人间此起彼伏,轻重交错的声音,仅此而已。 许久许久,楚倾娆终于稍稍缓了口气。她想要转过身,却终究没有,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迟疑片刻后,道:“死了?” 很久很久,旁边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没……” 然后二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楚倾娆深吸一口气,手撑着地面,才面前做起身来。她却没有看向身旁的人,只是望着洞口处还在哗啦啦淌水的瀑布,道:“你的药呢?我翻过了,瓶子是空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错开的眼神却有些刻意。 然而话音落下,等了许久许久,得到的回应,却是一声低低地笑。 楚倾娆讶异,第一次转过头来看他。然后便始料未及地,触到了对方看过来的双眼。 自打一年前决裂,重逢之后,这是二人之间第一次如此直接的四目相对。 区别在于,楚倾娆的眼神是讶异的,而祈晟的眼底却带着笑。 “大概……是忘带了吧。”他竟然这样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片血水模糊 那毫不在乎的语气,就好像胸口正插着一刀的不是自己,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甲。 楚倾娆怔了怔,“你……” 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从怀里掏出一把环山大砍刀,给他狠狠补上几下。 然而那可恶的始作俑者见她有些语塞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反而明显了几分。他就这么微微歪着脑袋,一双乌黑的眸子里蕴着笑,直直地看着她。 被一个向来冷面残酷,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瘫忽然用这种眼神盯着……楚倾娆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刚才被自己摔坏了…… 感觉浑身发毛不自在,她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你这剑……要拔出来。”然而她的语气并不坚定,因为根据医学常识,这剑固然是要拔的,可拔出来的一刹那会重新撕裂伤口,再一次造成血流如注的结果。 常人都有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更何况祈晟…… 想到这里,楚倾娆下意识地移动了目光,看向对方的身下。祈晟的一身灰黑的袍子,早已被雨水浸透,贴在冰冷坚硬的面上,一片血水模糊。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是否还有血再继续流出。 但就算看不到,答案似乎也已经是毋庸怀疑的。 楚倾娆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其实有些事情,有些答案……明明轻而易举就能想得到,但她就是不愿让思绪触及那可能提前预知的结果。 她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逃避。 片刻的沉默后,祈晟的声音幽幽传来,说的却是和之前楚倾娆的话头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他道:“你方才分明可以自行离去,为什么……没有?” 楚倾娆身形一震,竟是不由自主地收回了视线,望向别处。 她没有回答。 身后之人颇为耐心地等了一下,又开了口,“你回答……我就拔剑。” “……”楚倾娆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插在自己胸口的剑,爱拔不拔怎么反倒成自己欠他的了? 但她却到底没有笑出来。她笑不出来,就算笑,也觉得唇边带了些苦涩。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洞穴中的二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得到外面雨声如注,没有停歇的意思。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时间,才终于再一次有人打破了沉默。 这一次,开口的是楚倾娆。 “对不起……”她深深地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进双膝之间,藏匿住了面上的神情,然而模糊的声音里,却带着明显的哽咽。 说出口的只有这三个字,却远胜过再多华丽的辞藻,和繁复的言语。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在眼里。 包括每一次他试图挽回二人关系所作出的努力,包括自己每一次转身离去时他眼底的痛惜……这些细节她不是没有注意到,只不过,都刻意忽略了而已。 二人关系的一切症结,在于他们之间横梗着一条人命,在于那个雨夜中,彼此被放大到极致的不信任。 而如今,事实已经被以最残酷的方式剖开,并摊开在她的眼前。 云卿策是假的。那个一直眉眼含笑,温润如玉的汝南王世子的存在,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死去,并将这种死所带来的后果发挥到极致——自己从此和祈晟决裂,一个从来冷静到可怕的男人从此将不再冷静,也将不再没有破绽。 那晚的种种误会都是精心设计的。从身中迷药的自己和中了媚药的祈晟,到“刚好”能让他们二人独处的小木屋,到莫名出现在祈晟身边的钱思妍,到身中剧毒却仍旧奋不顾身来救自己的云卿策……这一切,甚至再追溯得远一些,包括那忽然出现,使得云卿策治疗眼盲不成反而陷入濒死边缘的南海神医谷粱修,将所有疑点引向祈晟之后,便忽然消失。 现在想来,铺垫很早就已经埋下了,这精心安排好的一环环阴谋都只有一个目的——让云卿策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的眼前,并且,还是死在祈晟的剑下。 一切都是算计,一切都是……假的…… 楚倾娆忽然觉得,自己怎么那么白痴,竟然就一步步那么准确地往人家挖的坑里跳。还有自己旁边的这个人,一个堂堂的王爷,恶名在外,竟然也这么轻易就着了人家的道? 她越想越生气,却到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气什么,生谁的气。 可她依旧气得发抖,无法自抑。 而正此时,身后忽然传来窸窣的响动,紧接着一个潮湿却带着暖意的身躯贴近了过来。楚倾娆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感到一只手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轻抚了几下,然后稍稍用力,迫使她的脑袋往一侧轻轻压了压,直到靠上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肩膀。 这种感觉哪怕久违,却依旧那么熟悉。熟悉到足以让心内再坚硬的百炼钢,都在一瞬间崩塌,化为绕指柔。 楚倾娆的鼻子有点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满心满意只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叉,不长眼的大傻叉。 然而偏生那始作俑者依旧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似是有些不满地,他叹了叹,声音里却透着半点也不加掩饰的笑,道:“娆儿,这剑你还是替我拔了吧……你看,它如此碍事。” 如果不是这把剑,他此刻应该早已将她拥入怀中。 这剑,如此碍事。 楚倾娆的唇微微抖了抖,“拔剑”这两个字,始终悬在她的头顶。让向来洒脱的她,变得谨慎而怯懦,如何也不敢轻易触及。 “拔了……你会怎样?”她坐起身,转头隔着极近的距离,看向面前的人。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地明亮了起来,只是由于雨势不歇,而依旧有些昏暗。祈晟的面容便浸染在这明晦不定的晨光中,分明早已重伤在身,分明已经衣衫凌乱,分明已经乌发披散,然而他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我也不知,”他笑起来,道,“不过是……生死有命。” 如最巍峨的山岳,如最无垠的深海那般,沉稳而坚定。 楚倾娆一言不发地同他对视着,许久许久,忽然从那双幽深的眸子里读出了什么。霍然间,她狠狠地颤抖起来,如同被解开了最不愿面对的伤疤。 那是……将死之人的平静! “你……你为什么不躲开……那个时候?”她一直努力维持的平静情绪,忽然土崩瓦解,“我那一掌,以你的实力,根本不可能躲不开!”楚倾娆虽然体术了得,却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她不是祈晟的对手,这是几个过招之后,她就能确定的实事。 如果不是对方一再让步,一再防守,她根本不可能有伤得了他的机会! 祈晟依旧在笑,他这一生加起来的笑,或许还没有今日这么多,也没有今日这么真挚,这么发自肺腑。 或许并不仅仅是因为他重新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更因为……人之将死,终于可以放下身上所有重担了吧。 这何尝不是一种释然。 吃力地挪动了身子,他将楚倾娆的手轻轻握住,唇角却上勾起几分。 “我若不受你一掌,以你的性子……如何肯听我解释?”依旧是那么淡然的语气,仿佛无论受伤,还是生死,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楚倾娆弓起身子,眼前霎然就陷入模糊。悔恨如同浪涛般一层层翻涌上心头,这是比当年云卿策死时,更浓重千百倍的悔恨。 曾以为最痛苦的那个雨夜里,她纵然恨,纵然痛,却硬是咬着牙,没有让自己落下泪来。可这种坚持,到了今日却竟如此不堪一击。 泪水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从楚倾娆地眼中滑落。擦了又掉,掉了又掉,如同山洞外的漫天大雨一般,仿佛永远不会停息。 “娆儿,别这样……”祈晟似乎也没有想到楚倾娆会忽然如此,他轻抚着对方的发,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你这样,让我从何向你解释……”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些,天色也仿佛亮了些。 “其实,云卿策的身份……你很早就开始怀疑了……是不是?”许久许久,楚倾娆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缓缓地开了口。tqR1 事已至此,事实如何,答案如何,其实她已经不那么在乎了。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狼狈暴露得那么明显,那么没有遮掩。 “是,”祈晟的声音轻轻地落在耳畔,低哑而深沉,“实则一开始……我是不信,世上当真会有那样不计回报的感情。” 那时候的他,不懂情,不懂爱,冰冷如铁石。在他看来,情爱二字轻如鸿毛,只有权和利,才是值得被真实握在手中的事物。 所以,那时候他打从心底,对云卿策是不屑一顾的。 但是后来……他信了,也懂了,原来情爱当真如此不可思议,足以搅乱一个人的所有理智,让他做出无数无数违背常理的事情。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对云卿策在怀疑之余,更多了一分戒备。事实证明,对方的破绽一直都存在,然而那破绽却似乎就有些刻意,仿佛是故意留下了惹人怀疑的蛛丝马迹,却又精密地抹杀掉了任何足以让人下定论的决定性证据。 但他的脑中始终存在着疑虑,这个疑虑和多年前那个在大火中消失无踪的梓国太子脱不了干系,却又始终无法同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又眼盲的柔弱书生联系起来。 故而也始终只是疑虑而已。 直到南海神医谷粱修毒害云卿策,又忽然消失,就连楚倾娆也将怀疑的目光指向自己的时候,祈晟才忽然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对。 仿佛有一个个圈套铺陈在自己眼前,每走一步,就要陷进去一次。 只是那时候,他并未想到对方的直接目标,与其说是自己,倒不如说是楚倾娆。如若他料到这一点,是如何也不会铤而走险,继续让楚倾娆在大火中假死。 那时候,他只想快点给她一个本该属于自己的身份,仅此而已。这个想法简单到让他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太过仓促。 . 第一百九十章 深入,再深入 “但是后来……一切都失控了……” 当祈晟真正地确定自己已经走进别人的陷阱时,一切已经太迟。意乱情迷之间,他用一种无法言喻的方式,亲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打从心底里……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他彻底失去了冷静,失去了理智,也就失去了能够做出正确判断的资本。他只是凭借本能地逃避着自己的弥天过失,故而宁肯相信钱思妍,相信,错在楚倾娆……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自己糊涂得可笑。 “这一年里,我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过的……” 从那时起,他的生活就乱了套。纵然一切看似都没有变化,但骨子里却早已混乱不堪,这一点,只有他自己知道。 祈晟的声音沙哑而低缓,娓娓地诉说着,如同七弦琴上最低沉的弦音,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安抚意味。 楚倾娆渐渐止住了哭声……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觉得自己更窘迫更傻逼了…… 稍稍坐起了身子,她死死不愿回头看对方。 “为什么……”慢慢地,她问,“这次一定要见我……” “不想给自己留遗憾,”祈晟顿了顿,道,“以及……有人告诉我,你从未有过沙摩多的孩子。” 有人…… 楚倾娆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她转头看向祈晟,“沙鹰!” 除了这个请清清楚楚知道一切内情,悄悄和初一有过一腿,并且胳膊肘一直有意无意向外拐的小混蛋,这个“有人”还能是谁? 可是,曾几何时她明明是最反对自己和大胤和祈晟再扯上瓜葛的那个人,为什么突然就转了性? 祈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底有淡淡的笑意在浮动。他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勾唇道:“那是因为我让初一告诉她,我已然知晓……钱思妍的孩子不是我的。” 言语间,他的神情里竟然带了几分得意。 祈晟的确是经历过一段旁人无法想象的失常时期,但这短时期远比旁人所以为的要短暂。他毕竟是祈晟,不是寻常之人,再重新找回自己的冷静和理智之后,他开始回头寻思整件事情的脉络。 虽然依旧没有证据能证明云卿策的身份,但钱思妍却是整件事情的最大疑点。她的出现和消失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简直就好像是提前预知了事情的全过程那样。 他将她封为侧妃,安放在府中,一方面诚然不可否认地,是因为她的脸太像楚倾娆了,这让他根本无法产生任何杀意。但更重要的,却是为了保证对方能随时处在自己的监视之中。 镇南王府邸暗卫遍布,戒备何其森严。没用多久,就让祈晟找到了钱思妍暗中连通叶惊尘的证据,这个女人和梓国之间的种种牵连,在祈晟心中也逐渐明朗起来。 只不过,看那二人之间的举手投足,却又不像有过肌肤之亲的模样,钱思妍腹中孩子究竟是谁的,依旧是一个谜。 祈晟不动声色,只依旧每日醉生梦死,做出更加残暴的模样。直到钱思妍产子的那日,他接过那小小婴孩的那一刻,一切答案都已经在瞬息间明了。 那婴孩的背上,有一块小小的胎记。那形状细细长长,如同一把弯刀。 同样的胎记,祈晟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 赫连烽。 大胤统一八国之前,二人赴身行伍,曾有过一段同吃同睡,不分上下的岁月。故而祈晟清楚地知道,赫连烽的右肩背处,也有着一个形状一模一样的胎记。 那时他还同对方打趣过,只背上有锋刃,日后必是经天纬地的武将。 事实证明,日后对方的确印证了祈晟的这番话,在灭七国,平天下的征战岁月中,一直紧密而忠诚地追随着他,否则如今,祈晟也不会将禁卫军统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付给他。 他和钱思妍…… 祈晟依旧没有流露出半点破绽,只是暗中派初一打探赫连烽的情形。对方和钱思妍并没有任何联系,就好像从未有过瓜葛一般。然而祈晟还是从对方的贴身侍卫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最最隐蔽的消息…… 楚倾娆断断续续地听着,一双眸子却慢慢地张大,其中不可思议的意味再也不假掩饰。 “你……”及至对方沉默下来,轮到她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然问无可问。停顿了很久很久,才重新开了口,“既然你早已胸有成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把自己弄到了这么狼狈的地步?” 祈晟闻言,竟是微微垂下了眼,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唇上,浮现出一抹笑。由于身上还插着一把断剑,他的坐姿有些僵硬,便没有动,只轻轻笑道:“傻子,你以为……我当真一点准备也没给自己留下么?” 楚倾娆再度吃了一惊。 祈晟微微合了眼,似是在调整自己的气息。半晌后,转向楚倾娆,目不转睛地直视了她。 “这洞穴,是我很早就安排好的一处地方。”他慢慢地道,“我早早便排了高手把手在这外面的树林里,除掉任何擅闯之人,并且……并且在这周围散布开流言蜚语,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那出口……”楚倾娆道。 “自然也是通向一个安全之所,”祈晟双目微合,似是为了积蓄体力,便故而声音放轻了几分,“放心,这出口……无人知晓。” 楚倾娆凝视着他,心思流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早就打算离开了?”这样一个布置,存在于这样一个地方,若没有三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并且,对于一个果真如传言中那样留恋高位,渴望权欲的祈晟而言,也是毫无意义的。 唯一的解释,是他早就萌生退意了,甚至这一次突然决定亲自率军出征背后,真正的目的也是如此。 见楚倾娆惊讶的模样,祈晟又笑,笑得虚弱却轻松,“当真……如此意外?” 是了,他可以想见。不只是她,甚至整个大胤,乃至梓国或者北戎,每一个人若是听到了这样的事情,都会惊讶不已。tqR1 可这样的念头,确实已经盘桓在他的脑海中,很久很久了。追溯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抵是……大胤一统天下的那一日吧。他曾以为,帮助自己的大哥祁旸平定七国之后,自己的任务就将走向终结。却没想到,那才是开始。 然而那时候的他,已经没了选择。或许更在,在其养成于战争中受伤托孤的那一日,他以后要走的路,就这样被定下了。 平定朝中乱臣,收复亡国余孽,教导年幼皇子,整肃收编军队……他的肩头背负了太多沉甸甸的单子,那是一整个国家的重量。 这种量,让他不得不从此收起脸上所有的微笑,从此成为一个嗜血的,暴虐的,残酷的,铁面的摄政王。与此同时,却时刻教育着小皇帝,何为任君之道,并且一刻也不放松对他方方面面的教育。 唯有这样,他才能替大哥的孩子留下一个最稳定,最生平的盛世江山。等他背尽了恶名,做尽了恶人之后,成年登位的小皇帝,必将成为一名深受百姓爱戴,朝臣臣服的千古明君。 祈晟原以为,自己谢幕的时间会稍稍晚一些。直到他隐隐觉察到了,小皇帝对自己的叛逆——从他暗中照顾科沁的时候开始。 他并不生气,反而有些欣慰:看来小皇帝成长得,远比自己要快。那么自己放手的时间,大概也可以提前些许了吧? “看来,果真意外。”见楚倾娆半晌也没有作答,祈晟又笑了笑,重复道。 楚倾娆这才回过神来,但很快,她也笑了起来,道:“的确意外,无比意外,相当意外。” 二人相视而笑间,凝重的空气似乎也变得和缓起来。 楚倾娆心中横着的大石头,终于稍稍放下了几分。祈晟果然是祈晟,一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不仅暗地里早就把事情的真相调查得一清二楚,就连此刻出征,也是打着其他的旗号给自己留后路。 如果真是这样,恐怕自己的担心真的是有些多余了。没准他一副受伤很重的模样,也有一部分是障眼法,为了让以后他“重伤身死”之类的传闻显得更真实些。就算自己没有打他那一掌,他估计也能找到办法受个伤,然后躲到这里溜之大吉。 视线游离到他胸口处的伤口,楚倾娆的心又本能地提了提,道:“那你这伤……” 祈晟神情轻松,“伤是真的,只不过……我提前服了药。” 楚倾娆恍然大悟,难怪那瓶子是空的!闹了半天不是没带,是空了!他早就料到自己要受伤,难怪一直都这么优哉游哉的! 想到自己刚才哭成狗的样子,楚倾娆忽然觉得又生气又窘迫,心情像是日了狗。她“唰”地一下站起身来,道:“你什么都知道,却故意看我那样,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她很想打他,特别特别想打他! 但出于人道主义,她觉得自己还是稍微冷静一下,便转过身要往山洞里走。去哪儿她也不知道,反正她想静静。 然而刚一转身,手忽然被人从后面用力一抓。楚倾娆经过了一夜的折腾,又受了内伤,身上本来就没有力气。 故而一拉之下,直接腿软跪在了地上。 紧接着,湿润气息挟裹着腥膻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将她霎然笼罩在其中。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她的侧脸处轻轻抚过,一路向下,最后用力地握在她的侧脸处。 一个吻,来得气势汹汹。野兽一般散发着雄性气息,撕咬着,啃噬着,迫使着唇舌之间的纠缠深入,再深入…… 仿佛当真要把她撕成一片一片,拆骨入腹。 楚倾娆一时间始料未及,竟有些无法招架对方这颇有些吓人的气势:明明刚才还跟个弱鸡似的,怎么突然就成了发情公狗? 第一百九十一章 就此沦陷进去 她本能地想挣扎,然而对方并不给她半分的余地,强势而霸道地掌握着主动权,半点也不让出,仿佛要把她肺腑之中的口气都抽干了才肯放开。 不过祈晟毕竟是伤患,很快便有些气短。他分开了二人纠缠的唇齿,却停留在极为贴近的地方,发出粗重而低沉的喘息。 楚倾娆被迫和他极近地四目相对着,近到近乎气息相接。她也有些气短,喘了几口越发觉得来气。 “干什么这是……”刚稍稍用力要挣脱开对方的束缚,然而还没怎么用力,就换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楚倾娆本能地松了手,抬眼便见祈晟的目光定定地锁在她面上,一瞬不瞬,如同隐藏了一个漩涡般,带着一种情致款款的蛊惑。 他从未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地对自己流露过这样的目光。 “别动……”不知是由于情动,还是其他原因,他的声音比方才又哑了几分,“再动……伤口就要裂了……” 楚倾娆一怔,低头看去,惊讶之感更甚。 他这哪里是“就要”裂了,是已经裂了好吗?!那插着断剑的胸口,已经有新鲜的红色从缝隙中溢出,顺着他深色的衣摆沾湿了一路。 “你不要命了吗!”她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了,就算是服了药,自己的身体到底是异于常人的他难道不知道么?还这么玩命糟践,是想死吗? “所以……别动啊……”祈晟却笑得没心没肺似的,凝视着她,微微一侧头,又吻了上来。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吻,不再霸道到近乎凶狠,而是……深长而缓慢,缠绵而悱恻。有一刹那间,楚倾娆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漩涡,稍不留神,就要把持不住,就此沦陷进去…… 但她到底还是保留了几分理智,片刻之后,瞅准时机重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却没有盲目地把他推开,而是把人扯着,按在了地上以一个伤害最小的姿势坐好了。 “你……”妈的,被啃得太狠了,她嘴都开始放发麻,楚倾娆擦了擦嘴,才清了清嗓子,道,“你既然留了后路,不可能没有准备。这里……” “往里面走些,角落里应有些草药,干粮,和换洗的衣衫……”祈晟歪着身子,单手撑着地面,仰头看着她笑。 笑得太诡异,说真的,像个白痴似的。楚倾娆暗暗吐槽,口中却脱口而出问道:“有治你这毛病的药?” 祈晟轻轻笑起来,依旧看着她,“如此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真的会忘么?” 是的,毕竟是老狐狸祈晟哦。楚倾娆脸上讪了讪,顿时觉得有些窘迫,感觉自己是白替他操了心。她闻言立刻站起身来,回身看他。 “你等着,我去找找!”她道。 祈晟仰头看她,眉眼里蕴着满满的笑。听闻此言,他缓慢地点点头,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转身离去。 直到那个背影匆忙地消失在了洞穴的深处,他的视线也没有半分的游离。 反而越见深邃,也……愈见模糊…… 霎然间,他面色大变,眼底和面上的笑容在一瞬间荡然无存。只是忽然侧过神,用剩下的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胸口。 失血过多,让他整个人开始不住地痉挛起来。 颤抖之间,他稍稍挪开了原本盘坐着的地方。于是原本被遮掩在深色衣衫下的一切,便在细微的晨光中,暴露无遗。 他方才刻意选择了一处低地盘腿而坐,而此时此刻,那片小却颇深的低地处,早已蓄满了血水。大部分是血,少部分是水,满满地将这片地方,填成了一片血洼。tqR1 傻丫头……那么显而易见的谎,她竟然真的信了…… 也当真是……太看得起自己。 这世上哪有从一开始就能全然算计好的局,就算是经过周密计划,已经达成了大半目的的萧誉,不也是到底功亏一篑么? 千算万算,算尽了人心,却算不透自己的心。 同样,他祈晟自视不过凡人一个,如何能免俗,能全身而退?他的局,实则不过是一个赌而已。 从一开始,都是赌。 他赌楚倾娆在得知科沁在自己手中时,一定会前来赴约,同自己见面。所以明知可能会遭到算计,也决定来到那约定之所;交手之际,他赌楚倾娆纵然愤怒,却如何不会置自己于死地,故而便愿意生受对方一掌;面对突入起来的伏击,他赌楚倾娆不会弃自己离去,而会选择替自己疗伤;面对叶惊尘的追杀,他赌楚倾娆不会抛下自己…… 每一步他都赌赢了,却唯独赌输了自己的命。 祈晟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单手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他微微扬起整个身子,直至仰面倒在了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 原本借着洞内的黑暗和额发遮掩下的苍白面色,此时此刻,同样展露无遗。 之前出受下楚倾娆的那一掌本就不算轻松,更何况在抵抗伏击中还受了伤流了血,之后仓促之间为了最大程度保存她的内力,又让内力反噬震伤了肺腑,末了,还当胸挨了一剑…… 垂眼看向自己胸口那明晃晃的断剑,祈晟不禁笑起来。他打从心底佩服自己命大,虽然提前服了药和固气丸不假,却竟能撑到这个地步,自己都觉得神奇不已。 也佩服自己不觉间竟然成了赌徒,赌着赌着竟然搭上了命。而换来的是什么呢,似乎只是一个真相,一个答案,一个误会的解开,一个人从此敞开的真心…… 呵,多么不对等的报酬。可他竟然却觉得值得,再值得也不过。 他当真是疯了。 一个情,一个爱,这两个字,当真能让人彻底疯魔,变得再也不向自己。难怪萧誉不惜那样重的代价,也要将楚倾娆安插在自己身边。 可他现在,倒要感谢对方了,若是没有这一切阴谋,他将永远没有机会明白何为情何为爱。而那样苍白而孤独的一生,又有何意义可言? 他仰面躺在地上,木然地看着洞穴的顶端。与此同时,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都错了位,隐隐地绞痛着,这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 血,还在不住地往外流……流了这么久,也该有流尽的那一刻了吧? …… 大胤皇城笼罩在一片晨曦之中,雨过天晴之后的红墙黄瓦,在朝阳之中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越发显得庄重而肃穆。 御书房内,小皇帝仍在批阅奏折。不知不觉,一夜已经过去了,可他却浑然不觉,依旧提着笔,认真而仔细地写着朱批。 自打皇叔率军出征之后,他也终于有了亲自管理朝政的机会。如同憋了一口气似的,小皇帝废寝忘食,夙兴夜寐,只想用最短的时间学到最多的东西,争取在最快的时间里,变得彻底独立起来…… 虽然年纪尚小,他的心智早已长成,再也不愿过一切都受制于人的生活了。 没有人管束的时日里,小皇帝闲暇之余,偶尔会去娆贵妃原本的寝宫里坐一坐。并没有人拦他,故而他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宫殿,时常一发呆就是几个时辰。 纵然祈晟对外一直封锁消息,宣称娆贵妃楚只是因病卧床,但事实证明,一切果然如同科沁所言,楚倾娆离开了,消失了。她带着一身的伤和恨,去了北戎,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脑中浮现出那女子那慵懒而淡漠的模样,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恍然如昨。小皇帝轻抚在床榻便的手忽然用力,扣住被衾,紧紧地扣在掌心里。 楚倾娆,她分明是尽人皆知的皇妃,是……自己的女人!可他从头至尾,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同别人缠绵,为别人所伤。 君生我未生。 怪只怪,他太年幼,太无能,处处为人所控制,根本无力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女人。 反抗的念头愈发浓烈,如同火焰般烧灼在他尚还稚嫩的瞳眸中,久久不灭。如同一种鞭策,每时每刻都提醒着他,必须趁着这最好的机会,把大权握在掌心。 冷不丁地,外面响起轻轻地叩门声,将他有些发散的思绪骤然拉了回来。小皇帝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搁下笔,道:“何事?” 宫女在门外道:“皇上,汝南王侧妃求见。” “她?”小皇帝有些讶异,却到底还是允了,扬声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门被推开,一个窈窕的身影借着微明的晨光,款款走了进来。小皇帝微微眯起眼,盯住来人。 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越来越浓,直到彻底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达到顶峰。 小皇帝的整个人霍然愣住,他直直地站起身,失声道:“娆贵妃?!” 钱思妍面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惶恐的惊讶,她后退一步,无措地道:“臣妾……臣妾是汝南王侧妃,钱思妍。” 小皇帝死死盯住他,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是了,不是她。纵然那张脸半点差错也没有,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通身的气质却全然不同。 一个洒脱,一个矫饰,从小长于深宫,阅人无数的他,只用看上一眼就能肯定。 而这就是传说中的汝南王侧妃,一个出身卑贱,却能被祈晟打破天地娶入府中,成为第一个夫人的女人……如今看来,那一切的不合情理,缘由原来却都在于此。 他重新坐回了原处,回复了帝王该有的威仪,道:“汝南王妃清晨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钱思妍闻言,姣好的面容里立刻露出一抹哀伤来。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悲戚地道:“王爷离宫已然数月有余,起初尚还有些消息传回,最近这些时日,却是半点音信也没有了。臣妾深知自己一介女流,不该过多过问国事,只是……实在思念夫君心切,世子又尚还年幼,故而冒死前来一问,不知近日……可有王爷的消息?” 小皇帝翻了翻手边的奏折,道:“根据最新的战报,我大军同北戎暂时处于胶着状态,至于皇叔本人的消息,倒是没有特别说明。想来城池未失,皇叔自然也是无恙。” 第一百九十二章 身败名裂 他的语气十分冷漠,只因关心的只有胜负,而不是祈晟本人的死活。 钱思妍面露释然,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她上前一步,对着小皇帝欠身一礼,道:“多谢皇上,若是如此……臣妾便放心了。” 她靠近的时候,一股异香隐隐袭来。 嗅到那异香的瞬间,小皇帝只觉得浑身气力如同被抽干了一样,瞬间瘫软下来。 ”禁、禁卫军……”他有些仓皇地开了口,却发现自己连呼喊的气力也没有了。 而与此同时,面前的女子那双明眸之中却浮现出了得意的笑,她款款地走上前来,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人。 “进来吧。”笑眯眯地,她开了口,话却不是对着小皇帝说的。 只见她话音落下,大门便被从外面打开,一人一身玄色铠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面容冷肃,步伐坚挺,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一种军人独有的刚硬。 不是别人,正是禁卫军统领赫连烽。他手中掌握着整个人皇城的安危,曾经是祈晟最为信任的人。只要他想,可以轻易让所有的禁卫军为自己所用,同样,也可以调开这宫殿外的一切守卫。 此时此刻,他走到钱思妍的身边,站住了脚步。 小皇帝睁大了眼,定定地看着他们。 钱思妍笑得越发妩媚,转头看向赫连烽,道:“将军,我已然给这小皇帝下了毒,祈晟在外,杀了他,凭你手中的禁卫军人马,让我们的孩子坐上这位子……轻而易举,不是么?” 赫连烽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定睛看了看小皇帝,又移开视线开向钱思妍。 突然,他扬起手,一把掐住了面前女子的脖颈! 钱思妍始料未及,一瞬间花容失色,双目大张,“将军,你……” 赫连烽神情木然,动也未动,反倒是他旁边的小皇帝发出了轻快的笑声,重新站起身来,颇为老成地度着步子,从御案之后走了出来。 “赫连将军,这边是你要朕答应给你的人?”言语间,他的语气里已经戴上了嘲讽。 赫连烽定定一点头,没有说话。 小皇帝又问:“你答应帮朕扳倒皇叔,只要……这一个条件?” 赫连烽又一点头。 小皇帝笑起来,“赫连将军既是忠臣,又是情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赫连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钱思妍怎么也没有想到,赫连烽竟然会背叛她? 自打祈晟离开之后,她自知自己无论模样多像,终归是代替不了楚倾娆。无论自己在这镇南王府有着怎样不可替代的地位,只要楚倾娆一出现,一切都将瞬息之间化为泡影。 她没有武功,又不过是一介女流,不可能飞驰到千里之外,去置楚倾娆于死地。 可她却又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重新找到赫连烽,这个目前为止在皇城之中掌握着绝对军权的男人,这个曾经深爱,又痛失过自己的男人。 钱思妍寻了个机会和他会面,含着眼泪,告诉了对方,她孩子的父亲不是祈晟,而是他。当年她是为了保住他的孩子,才忍辱负重答应家给祈晟,并死死地守住了这个秘密。 可她每日都战战兢兢,害怕被祈晟发现真相的一日。以对方的性子,发现真相之后会如何对待他们母子二人,不言自明。 而如今,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心内的冲动,她想要和自己真心所爱的人在一起,想要和他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说着,她扑进他的怀中,泪如雨下。 那一瞬间,赫连烽原本刚硬如铁的面容里,竟然也有了一刻的松动。他答应了她的计划,要和她一起,施君上位,然后以那孩子是皇家血脉的理由,名正言顺地扶持上位。 钱思妍的计划正当而合理,却如何也没有想到,破绽竟然会在赫连烽那里。 “你为何要背叛我!”孤注一掷失败的她,几乎歇斯底里,“祈晟有什么值得你效忠?他不过把你当成他的一条狗!你跟着他,想要的一切都无法得到,你永远不配有自己的人格!” “是,”赫连烽道,“所以,我选择背叛他,效忠新主。” 言语间,他买着坚定的步伐,来到了小皇帝身侧。这是他最终的选择。 实则在钱思妍之前,赫连府邸中,便迎来了这样一位年幼却至尊的访客。他对他提出趁着祈晟在外,一举剥夺他所有权力,并给他扣上谋反帽子的打算。 这个打算,甚至称不上是计划,稚嫩而破绽百出。可赫连烽却答应了,答应得毫不犹豫。 并且,他只有一个要求:他要祈晟的女人,和他的孩子。 对于这个要求,小皇帝虽然诧异,却也没有过多的怀疑。二人便就此达成了合作,赫连烽在得知了钱思妍的计划后,答应的同时,却暗中告知小皇帝,让他随时服用避毒的药物,以防万一。 于是终于有一日,钱思妍行动了,也自投罗网了。 “来人!”赫连烽忽然高声换来自己的侍卫,指着钱思妍道,“镇南王久怀谋反之心,挟天子以令诸侯多年,如今更其妇以毒行刺,罪无可赦!此妇关押天牢,听候发落!”顿了顿,道,“此时……暂时秘而不宣。” 钱思妍今日的举动,成为了扳倒镇南王的一个最好借口。 众人领命,很快将钱思妍脱了出去。 钱思妍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自己重活两世,聪明一世,到头来竟然被这个不声不响的男人利用了……竟然成了他扳倒祈晟的棋子? 众人稀稀拉拉地离去,御书房内重新恢复成了一片宁静。小皇帝悄然松了口气,道:“赫连将军,今日的一切还只是开始,你我都不可掉以轻心。”外患犹存,他们必须以最快最隐蔽的方式,铲除掉祈晟在朝中所有的党羽,之后,才能将此事公之于众。 赫连烽看着他,目光如山岳一样沉定。 “是。”他点了点头,然后扶着腰间的佩剑,转身走了出去。 廊外的阳光已然普照开来,并且明媚异常,分毫也让人想不到,一场宫变将在眼前。 赫连烽仰起头,看向外面湛蓝的天幕,心思流转。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大抵是数月之前,当他还沉静在失去钱思妍的痛中无法自拔的时候。 祈晟毫无征兆地,亲自来到了他的府邸。 “你和钱思妍的事情,本王知道。”他开门见山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听闻此言的瞬间,冷汗几乎爬满了赫连烽的前额,他太清楚祈晟的性子了,这样的事情他绝不可能容忍。 然而就在赫连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祈晟却又笑起来。并且那笑是颇为轻松而真挚的,不带一点算计的意味。 “本王要了她,只因她的模样,这一点你该知道。”他慢慢地道。 作为祈晟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对于他和那位娆贵妃之间的种种,赫连烽就算不清楚细节,也是有所耳闻的。尤其是最近喧嚣尘上的那些传言,说汝南王府新进的侧妃,和曾经的娆贵妃一模一样,甚至有些人猜测,那会不会就是娆贵妃本人。 但只有赫连烽知道,不是,绝对不是,那是钱思妍,一个他曾经想要共度一生,却阴错阳差分开的女人。 赫连烽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开口请求祈晟恕罪。只因他从心里并不认为自己有错,错……在祈晟。 祈晟用余光看了看着他,笑容淡漠,“只不过,等真到手了,却发现也不过那么回事。赝品到底是赝品,比不得本人。” 赫连烽的双手霍然握紧,紧到青筋毕露。可他到底还是沉住了气,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 “本王今日找你,只是为了告诉你,对于之前重重,本王可以既往不咎。”祈晟继续道,顿了顿,声音放慢,“只是,还望你分得清公私,一个女人和大殷王朝,孰轻孰重,你该懂。” “你若当真想要她,可以,等你扳得倒本王的时候,来抢无妨。”离去的时候,祈晟如是道。 在那之后,他待赫连烽一切如常,没有半点的怀疑和揣度。这是一种让人无法辜负的信任。与此同时,为了整个大胤,向来忠义的赫连烽也不可能起背叛之心。 直到小皇帝向他提出了那样的提议时,赫连烽忽然意识到,夺回自己女人的最好时间,不正是现在么? 于情于理,小皇帝才是大胤王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祈晟过度把持朝政,本身就是一种谋权。协助小皇帝扳倒祈晟,既然忠于大胤,也忠于他自己。 与此同时,他还能重新得到自己的女人,以最名正言顺的方式。 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稍微让赫连烽有些始料未及的是,钱思妍并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楚楚可怜,仿佛什么也不懂。她竟然会主动找到他,提出谋朝篡位的想法。 可是,弑君并让自己孩子上位,这种赤裸裸的谋逆,这样的是,赫连烽是如何也不会去做的。故而眼见着无法说服钱思妍,他便索性假装应承了下来。 先作势将钱思妍打入牢中,再偷梁换柱将她带出,名正言顺地做自己的夫人。这对于现在大权在握的赫连烽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当迈出了这第一步之后,赫连烽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样的机会,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自己协助年幼的天子夺回权力……这几乎完完全全就如同祈晟对自己所说过的一样,仿佛是一个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机会。 事情若顺利,小皇帝得到实权,自己能得到钱思妍,而祈晟自己……将身败名裂…… 或者,换而言之……功成身退。 一股韩流从脚底直直窜到头顶,赫连烽平静如死水的神情,忽然转为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tqR1 谁能想得到,祈晟在那么早以前,便埋下了这个伏笔…… 又有谁能想得到,真正策划扳倒祈晟这场宫变的幕后之人,竟然会是他自己…… 第一百九十三章 别碰我 楚倾娆霍然停下了步子,近乎仓皇地,冒失地停下了步子。 突然间,一个念头从脑中飞快地窜了过去。此时此刻的这个场景,太过似曾相识…… 在那个雨夜过后的晨曦,她也曾因为一个谎言,而带着欣慰而释然的心情去山间找水,可回来之后,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是什么? 楚倾娆如遭当头一棒,她突然转身,拔腿就往回跑。 她此刻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可却跑得焦急不已,跑得仓皇失措,一刻也不肯多待。 循着远处的明光,楚倾娆气喘吁吁地来到洞口时,周身的气力几乎所剩无几,以至于刚一到近前,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不远处的祈晟,于晨光之中,仰面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血依旧不断地从他的身下渗出,朝着低处而流,一直流到旁边的一处低洼之地里。 那里,已经是一整片刺目的殷红,带着浓烈的腥膻气息,触目惊心。 楚倾娆愣在原地,一瞬间被攫取了所有的思维和动作,只是如石像一般定在原地。忘了如何说话,忘了如何思考,脑中空白得所剩无几,根本无法消化和接受双眼所看到的一切。 直到一抹阳光,忽然穿透洞口外扶疏的枝叶,恰好投在她的眼中。楚倾娆霍然回过神来,如梦初醒。 “喂……祈……祈晟?”她开了口,却发现自己的竟然如此颤抖,颤抖得一个字音也无法好好地发出。 颤抖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 然而没有回应。对方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沉睡了一般,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回应。 一年前曾如刀刻般烙印在自己脑中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出来。过去种种和今日重叠在一起,交杂重叠着,让楚倾娆陷入深深地迷乱。 仓皇到极致地,她试图起身朝着前方奔去,然而腿脚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还没站起身,便又重新摔了下去。 她便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是拼命朝那个身影爬过去,狼狈而仓皇地爬过去。 这距离并不远,很快就到了近前。tqR1 然而楚倾娆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她怔在原处,颤声道:“祈晟……你闹够了没?开玩笑也……也该有个限度好吗?都什么时候了?你早就做好准备了是不是?你的伤根本就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只是暂时想睡一觉……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到了最后,她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可沉默的人依旧沉默着,吝惜得一点点回应,也不肯给她。 雨已过,天已晴,外面天色那样的好,可他却不愿睁眼看一看。 他甚至不能再睁开眼,看一看。 楚倾娆浑身上下都剧烈地颤抖着,祈晟之前的种种举动,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扑向她,让她根本无从招架。 他几乎反常地时刻挂在眼底的笑,看着自己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提及伤口时候那样满不在乎的态度,让自己去拿药之前拼尽全力的吻…… 他……他早就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尽己所能向她隐瞒住这个实事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 同样伎俩,换了个人而已……为什么她总能轻易地被骗过去?她竟当真天真地以为,以他的攒机,他的筹谋,会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所以她信了,对他方才所说的一切,竟没有半点怀疑。 她总是错信不该信的人……一错再错,直到无可挽回。 当真……无可挽回了吗? 楚倾娆在原地愣住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般朝他靠近。缓缓地,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上对方已经冰冷的面容。 然后,如同触了电一般,飞快地收回手来。 果然是冰冷的,在浸透了一夜冰冷的雨水之后,没有半点血色,没有半点温度。无论是颜色还是触感,都让人刺痛。 可她的神情却无比平静,在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她的眼底甚至再没有掀起过任何的波澜。 真正的哀痛,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撕心裂肺,不是要死要活…… 而是平静,活着,却仿若早已死去那样的平静。 一种丢了魂魄的平静。 哀,莫大于心死。 身心俱是一片空白,楚倾娆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 头一次地,她感觉自己竟会如此茫然,茫然到无所适从,茫然到所有的难过和悲痛,都来不及显现出来。 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呆呆地看着地面上陷入永久沉睡的人。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细碎脚步声。 这自然是逃不过楚倾娆敏锐的听力的,但她却好像根本也没有听到,动也不动。就任由着对方落了地,走进山洞,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三个黑衣人,看得出俱是武艺高强之人。 然而楚倾娆甚至都没有回一下头。 为首的黑衣人走上前来,略略压低声音,对她道:“王妃不要紧张,我等是来协助你的。” “王妃”这个称呼一出,这些黑衣人是谁派来的,就已经不言自明。然而听他们说话的口音,似又不是北戎人的模样。故而不难想见,在梓国人费尽心机要利用北戎挑起和大胤战争的同时,沙摩多也没少从对方阵营里挖人过来。 这世道,能雄霸一方的人,没有谁真的会傻乎乎地被人所利用。同样,他们目标明确,也根本不会为了儿女情长,而耽搁掉自己要真正追寻的东西。 就好比,他既然派了人过来,就是对今夜这里发生的一切,根本了若指掌。可他本人却没有出现,这便说明了,显然,他很清楚对于自己来说,更重要的是什么。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萧誉曾以为自己能做这渔翁,却没想到,最后真正得利的,会是沙摩多。 思绪在脑中如同浅水湾一般,浅浅地淌过,又没了踪迹。楚倾娆淡声问道:“你们的主子,怕是已经攻城了吧?” “是奇袭,”显然沙摩多早有预料也早有交代,那黑衣人如实答道,“昨夜……已攻下贺州。” 楚倾娆闻言笑了起来。没想到到了最后,最冷静最理智的,不是祈晟,也不是萧誉,竟然是他。 也好,也好,这样她也算是半点负担也没有了。 懒得再为此付出过多的思绪,她试探着自己的力道,慢慢站起身来。脚步有些踉跄,但到底还是站稳了。 黑衣人微微有些急迫,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拒绝道:“别碰我。” 他们奉命在身,一定要护得楚倾娆安全。故而闻言只得后退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楚倾娆摇晃着身子,将地上早已冰冷的那人拉起来,架在了自己的背上。 她的背脊十分单薄,身形又极为瘦削,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刻却仿佛蕴藏了千钧的力道。她稳稳地架着对方高大的身躯,步履坚定而沉稳,没有一丝一毫地晃动。 她朝着洞穴的深处走去。 黑衣人也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底细,仓皇道:“王妃,这里面……恐怕有些危险!” 楚倾娆恍若未闻,脚下的步子没有半点停顿。黑衣人面面相觑,只得隔着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 楚倾娆也没有拒绝,实际上,她再没有余力说任何一个字了。 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然而肩背上的那人身躯早已陷入一片死寂,唯一有所动静的,是他身体里残余的血还在流,湿漉漉地从她的背脊上淌过,最终化成足下一个个血染的脚印。 这么重的伤,就算提前吃再多的药丸,又哪里有用…… 楚倾娆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实则对方临死前的话,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她早已分不清了。这洞穴是否当真是他为自己准备好的后路,是否当真有旁人所不知道的出口,她也无从考证了。 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往前走去。一切的生理都已经被逼到了极限,生怕稍稍一停顿,自己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黑衣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神情震惊中却也带着几分敬佩。 楚倾娆的步履不停,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走了一整个世纪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亮光,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点,却仿佛蕴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楚倾娆的脚步霍然加快,她恨不能小跑着朝着那个亮光奔去。 出口并不遥远,故而很快近在眼前。 外面是一片明亮的世界,亮到几乎刺目。出洞的一瞬间,楚倾娆本能地站定了脚步,许久许久,才终于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天竟然已经黄昏了。 五彩缤纷的云霞燃烧在天边,将大地也同样映照出了无穷的色彩。 她慢慢地睁开眼,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世界。 而就在那一刹那,楚倾娆原本平静如死水的眼底,忽然荡漾起剧烈的惊涛骇浪。便是亲眼目睹祈晟死去时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她,忽然间跪在地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目光所及之处,绿草如茵,桃花纷飞。山谷里气候温和,,每一簇花都开得比外面更好,开得更艳。一大片一大片簇拥成团,如云如锦,更胜过天边的云霞。 楚倾娆还能记得清楚,原本这里并没有这么多的桃花,也没有这样四季如春的美景。是他在她离开的时候,在这里布下了漫山遍野,一望无尽的花海,只为……等她的归来。 他没有骗她,这山洞的确有出口,的确有他早就准备好的出口。 那出口……是桃花谷,是亲眼目睹了二人之间无数爱恨纠缠的那片土地,是他心中最完美的退路。 是只属于二人的……世外桃源。 黑衣人紧紧地跟随在周遭,见楚倾娆突然失态,忙不迭地上前搀扶。他们得到的命令十分简单有限,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景。 正手忙脚乱之际,冷不丁地,面前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以生换死 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阴影,楚倾娆恍恍惚惚地仰起脸,便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视线中。那人生得仙风道骨,虽然只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粗布衣衫,但平平常常地站在那里,却能给人一种恍若谪仙的感觉。 这个人,楚倾娆并不陌生。 “师……师父……”虽然穿越到这个身体中后,她并没有和对方打过直接打照面,但是出于本能地,她还是唤出了这个称呼。 开口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和安心,从胸口里蔓延出来,这让她原本紧绷的心绪缓缓地放松下来。 这种心绪应该是来自这个身体原主人的,在楚倾娆意志趋于极陷限于薄弱的时候,这个身体便会偶尔反客为主,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情绪来。 由此可见,原来的楚倾娆,对自己的师父——终南山无名道长,是极为敬重的。 大抵是那种释然和安心在作祟,她心中死死绷住的弦松了开来,原本提在喉头的那一口气,也就此松了开来。 这两个字出口,楚倾娆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身体里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了。她身子一软,视线便忽然陷入了沉沉无边的黑暗。 ***** 楚倾娆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小小的木屋里。 她睁开双眼,目光惺忪地朝周遭看了一圈,然后神情逐渐变得清明。 这里对她而言,同样不算陌生。或者应该说,很熟悉才是。 许久许久之前,当楚倾娆还是她自己的时候,曾为了萧誉,假意对祈晟动情,却终究不慎弄假成真,陷入其中;梓国覆灭后,她为祈晟所擒拿,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非人日子,最终经受不住,服药将自己毒傻。 再然后,当自己成为楚倾娆之后,曾带着受伤的祈晟一路奔袭直到这里。那是一段艰难到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光,却历历在目,恍然如昨。 毕竟那时候,她是当真以为,祈晟和楚倾娆这两个名字,会就此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就如同现在这样期望。 思绪刻意地跳过了一些事情,楚倾娆的眼光微微变得有些恍惚。直到床畔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醒了?” 或许是自己的身心已然累到及至,又或许是这无名道长功力深不可测,楚倾娆竟分毫也没有觉察到有人在旁边。但不管如何,也已经无所谓了,她甚至没有移动自己的目光,只有些虚空地看着头顶的房梁,道了一声“师父”。 无名道长捋着自己的花白的胡须,一双苍老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楚倾娆的面容,半晌后,才开口道:“你昏迷了整整一天。” 楚倾娆低低地“嗯”了一声,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什么,却终究沉默了下来。 而无名道长似是已经看穿她心内所想,道:“你的三个跟班正在外面替我劈柴,至于祈晟……我在他身上铺上了冰蚕草,一时半会儿坏不了。” “坏不了”三个字,如同一根银针,狠狠地戳进了楚倾娆的心扉。她本能地抖了一抖,以双肘支撑着床铺,吃力地坐了起来。 抬起眼,和面前的老者四目相对了。 无名道长微微挑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许久许久,道:“你不是楚倾娆。” 他的语气是陈述的,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楚倾娆起初微微有些诧异,但很快,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竟没有否认。 “是,”她眼底浮现出一抹自嘲,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无名道长。” 无名道长一双锐利的眼依旧审视着她,“我自己的徒儿,我比任何都要清楚。只不过你承认得这么爽快,倒仍旧让我有些意外了。” 楚倾娆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又还需要在乎什么,介意什么?又还需要隐藏什么秘密? 低垂下眼眸,她道:“既然道长已经认出,我不是你的徒弟,那为何还要救我?” 然而出乎楚倾娆意外的是,无名道长的回答竟是如此。 他缓缓地道:“我想救的并不是你,而是……祈晟。” 楚倾娆霍然抬起眼眸看向他,一直如死灰般的目光里,终于有了点点亮色。她用目光表示着自己的探寻。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如何认识祈晟的吧?”无名道长徐徐走到床畔坐下,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渐渐陷入回忆,“实则那时候,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今日我便也不会在这里了……” 原来当年梓国覆灭,萧誉带着师门的兄弟们成功逃脱,并决定开始利用楚倾娆实施自己的计划时,却发现了一个极为不稳定因素的存在。 那便是他当年的师父——无名道长。 虽然无名道长多年以来一直是世外高人般的存在,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但萧誉却绝不容许自己的计划里,出现任何可疑的变数。一旦祈晟追根溯源,找到了自己当年拜师学艺的地方,他的样貌便将不再是一个谜。 故而,萧誉设计了一个十分精妙的局,派出刺客行刺无名道长,乃至所有尚在终南山的师门中人——凡是见过他真正模样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个世上。 那一夜,整座终南山在悄无声息中化为一片人间地狱。萧誉下手之后,又极快地派人将所有的痕迹尽数毁去。加上那里本就远离尘世,极少与外界交流,故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此事一直无人知晓。直到有人上门拜师学艺时,才发现无名道长的屋宇早已人去楼空,却也只以为是他不欲被人打扰,换了隐居之地而已。 然而那时候的萧誉并不知道,实则祈晟早已暗中找到了无名道长。混乱之中,他派人将对方从九死一生中救了出来,安置在这里。 “在偷袭中,我被银针暗器刺瞎了双目,”无名道长缓缓道,“若非如此,或许我当年还能帮他指认出萧誉的真容。” 楚倾娆也正是才此刻才骤然发现,原来他的双目是灰白色的,虽然有神,但目光却是松散的。 无名道长说到这里,忽然慢慢地垂下眼,神情里浮现出一种并不遮掩的遗憾来。他虽几乎很久不问世事,但武林中人素来讲求恩怨分明,他既然受了对方的恩,就一定要择日还报。 楚倾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起对方方才那颇有些蹊跷的话,问:“道长,你方才说要救祈晟……是何意思?” 无名道长闻言重新抬起视线,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却有着极为锋锐的目光。 “我的确有一法,可以救他,”他仿佛真能觉察到她的目光一般,定定地同她四目相对着,默然许久,缓缓道,“只不过这世间万物的法则便是讲求等价而自,起死回生的代价便是以生换死,你……可懂我的意思?” 楚倾娆直视着面前的老者,也仿佛当真能同他目光交汇一般。 这个决定绝不可谓不重大,她的神情却平静地如同被冰封住了一般,没有半点波澜。仿佛所思考的,只是一个“明天吃什么”那样简单的问题。 许久许久,她一点头道:“道长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在这之前……请容许我先做几件事情。” ***** 萧誉一身铠甲负手站在营帐里,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沙盘。 原本属于大胤的地方,已经在一夜之间,插上了北戎的王旗。 萧誉眼底闪烁出点点的怒火,他忽然一拍桌案,道:“必须马上行动!趁着沙摩多在贺州城还未站稳之际,将他们攻破!” 一来梓国人马本就不多,又只擅长奇门诡道,不适合在战场上与对方正面冲突,故而只能趁着夜色偷袭;二来,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过一天,少一天了…… 他不能再等了! 底下将领面面相觑,一人迟疑着上前道:“殿下,此法虽好,然而沙摩多攻下贺州城便是用的趁夜奇袭的法子,如今他定然会对此百般防范,属下以为……” “闭嘴!”萧誉却厉声打断他,“本宫的策略也是你能质疑的?错过了今夜剿灭沙摩多的良机,这罪责,就凭你可能担得起?” 那将领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萧誉却道:“军前口出狂言霍乱人心,来人,把他拉下去,斩了!” 很快,那将领在一声声呼救中,被带了出去。大帐内所有人噤若寒蝉。 就连一直侍候在旁的路子辰,也禁不住背脊一阵阵发凉。 主子已经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不像原本的他了。提起楚倾娆时,他的眉眼便会忽然温柔下来,然而除此之外的时候,举止暴虐更胜过往。 简直分裂成了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而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忽然冲入帐中,栽倒在地面。他满身尘土,衣衫破败,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烈的焦灼气味。 “主子,”他上期不接下气地爬起来,喘息道,“那密林……着火了!”tqR1 萧誉闻言,双目霍然长大。下一刻,已经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大帐。 ***** 便是一日前,他曾眼睁睁看着楚倾娆离去的那个密林,此刻早已被熊熊大火所包围。 火势极旺,烟尘漫天飞舞,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萧誉试图走进些,却很快被呛得不住咳嗽,接连后退。路子辰连忙将他扶住,劝慰道:“主子,这火太大了,还是小心为上啊!” 萧誉死死地盯住密林的深处,目光却从烈火般的炽烈,逐渐化为柔软而哀伤的春水。 他忽然转过头去,对着属下道:“灭火!快灭火啊!娆儿他在里面!她就在里面啊!” 三日内放火不过是他怒极之后的气话,她怎么能当了真?她怎么能先自己一步,将自己就这么葬在了火海里? 双膝忽然一软,萧誉跪了下来,浑身颤抖地盯着那片密林。 亲眼见到主子在瞬息间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路子辰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他赶紧上前道:“主子,主子,这里就让属下来负责吧,您先回去歇歇可好?” 萧誉目光直直地,任他摇晃,动也不动。下一刻,他眼中忽然浮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笑。 第一百九十五章 楚倾娆,再见了 那笑,狠绝中带着纯真,执着中带着释然。 他忽然喃喃地道:“娆儿别怕,我来了……我……来了……” 话音未落,一口血已然从喉头喷出,倒在了地面上。 路子辰匆忙奔过去的时候,却见倒在地面上的主子,唇角竟是微微上翘着的,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神情。 他这一生,到死,终于放下了压在肩头的家国重担。 终于能毫不遮掩地追寻一次,自己心中真正的所思和所爱。 ***** 两日后。 清晨,沙摩多扶着腰间的佩剑站在城头。城头满目朝霞,如同火焰般耀眼刺目。高处风声猎猎,旌旗摇动,写着北戎文字的大旗插满了城头,随风呼啦啦摇曳着,气势雄浑。 然而他的身形却如同山岳一般,岿然不动。 直到他手下的一名将军来到身后站定,一拱手,用北戎语道:“禀可汗,所有伤亡人数和战俘人数均已清点完毕,请您过目。”说着,他双手呈上一卷写满字迹的羊皮。 沙摩多接过,低垂着眼眸轻描淡写地看了看,却明显有些漫不经心。将东西卷好握在手中,他重新看向城下被鲜血浸染过后的战场,然后视线慢慢放平,看向了远处的密林。 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声音亦然,“祈晟和萧誉的踪迹,可有探得?”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不在我们清点的死伤者和战俘之中,”那将军迟疑了片刻,略略压低了声音,“只是属下探知,自打前日的那场大火之后……梓国余党便再无任何动向。此事,可需再行打探?” “不必,”沙摩多眼中浮现出一丝了然,他抬手摆了摆,淡淡地道,“你去吧。” 那将军拱手离去之后,他却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立在原处。 “呵。”冷不丁地,唇角泻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根本不需要亲眼看到,便能预知结果。这两人早已被迷了心窍,入了疯魔……哪里还能对自己构成威胁? 沙摩多早年虽然受到四大王公的制肘,但到底怀着南下的野心,故而对中原动向,乃至于祈晟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关注,也极为了解。那时候二人并未真正地交过手,但他却早已视他为自己最大的对手。 而沙摩多能明显地感觉到,打从自己把楚倾娆带回北戎之后,祈晟的行事作风便发生了变化,虽然看起来依旧是那般残酷血腥,不近人情,但他的许多步棋都不再理智。他行事的出发点不再是为了权和利,而似乎……只是单纯地为了将她逼回去。 这样的举动,对于一个手握大权的上位者而言,实则是几位不合时宜的。而也正是此,让沙摩多得以看出,祈晟心中最为在乎的是什么。 或许曾经是权势是地位,但如今,却只是一个人而已。 萧誉……又何尝不是如此? 虽然面对着楚倾娆,沙摩多也无数次地恨不能用捆的用绑的,将这个桀骜又洒脱的女子强行留在自己身边,但是无数次的尝试和失败之后,他也逐渐明白,有些东西或许注定不属于自己,是怎么强求,也求不来的。 那个女子心中一直藏着那么一个人,这个空缺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填补。 于是,在得知楚倾娆和沙鹰伤了一众侍卫离开之后,他并没有派人再去追击。 或许这就是他的宿命,得不到的宿命。放弃了她,也彻底放弃了“情爱”二字,也同时也意味着,他将从此抛开一切的顾虑,去追寻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个宿命。 权势和江山。 所以,沙摩多明知叶惊尘要借着楚倾娆赴祈晟之约的机会,暗中伏击,他却什么也没有做。不,他做了,他趁着两方在战场之外胶着一夜的时候,发动奇袭,出其不意地占领了久攻不下的贺州城。甚至前日里,在听闻对方所在的密林里燃起了熊熊大火时,他也同样也没有任何举动。 因为沙摩多太清楚了,无论是祈晟还是萧誉,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的举动都早已偏离了自己最初的所想。他们争到最后,争的已经不再是江山,而是那个女子。 或许他们自己都不曾发觉。 而沙摩多则不同,他已经彻底死了心,故而,便可以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只不过,让沙摩多有些自嘲的是,他终归还是没能做到这么真正地绝情断爱,铁石心肠。他到底还是知会了那几个埋在梓国族人中的内线。 沙摩多告诉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现身,然而一旦楚倾娆有生命之危,不顾一切代价也要将她救下。 以及,那晚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回来向他通报…… 他不能让自己心无旁骛,不能给自己心软的机会。 而如今,一场决定性的战争已经告捷,时间已经过去了十日有余,几个正主却都消失无踪。这便足以说明,江山美人,孰轻孰重,他们心中早已有了自己定论。 从一开始,就本该与他无关。 这个女子的生死,以后,也将和他无关。 微微垂眼,沙摩多低下头,将眼底翻涌的柔软情绪稍稍地遮掩了几分。及至再度抬起时,眼神又再度恢复了属于武将独有的坚硬和冰冷。 “楚倾娆,再见了。” 他转过身,缓缓地走下了城楼,身后玄黑如墨的披风在风中凌乱翻飞着,宣告着对过去的那个自己,最后的告别。 ***** 沙摩多攻占贺州城的战报传回大胤都城,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那做宫墙里的一切,早已倏忽变了天。 小皇帝在赫连烽的帮助下,以君王手段迅速地把持了朝政。他从小对祈晟的铁血政策耳濡目染,并且打从心里反对,故而这次的夺权他尽量避免流血,只让赫连烽的禁军从气势上施加压力。 而大抵是由于小皇帝执掌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名正而言顺,又或许是因为祈晟过去的高压政策早已让百官敢怒而不敢言,小皇帝发现自己还没拿出什么很绝的手段,他们已然纷纷倒戈相向。 一切轻松顺遂得,仿佛早已有人铺好了路一般。而这一切的唯一知情者,只有赫连烽一人而已。 而同样在十日之内,这个男人从原本的禁卫军统领,已经一跃成为了大胤王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并加封“平南王”,成为大殷王朝站在权利顶峰的男人。 他处在了祈晟原本的地位,或者说……填补了他离开的空缺,一切发生的同样刚刚好,仿佛有人早已提前预知。 过去的镇南王府,早已换了主人,成了赫连烽的平南王府。 王府还保留着原来的风貌,花木回廊,假山奇石……赫连烽甚至连陈设也没有更换太多,只是将换了换,一切照旧。 大权在握,故而就连前方战事的变故,似乎也并未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只因他相信以自己手握的权柄,必能轻松应对。 这日赫连烽处理完政务回府,一路穿过回廊走到尽头的一间房门口,才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口沉默地站定了步子。 这间屋子,据说祈晟曾经费过极大的心力去布置,里面的陈设简洁干净,却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然而这间屋子,却从来没有人住过。 赫连烽沉默半晌,推开了门。屋内散发着淡淡的熏香气息,却十分黑暗。哪怕在正午时分,也依旧是黑暗。 没有点灯,所有的窗口都被赫连烽用木板死死地盯住,只有细微的光线从缝隙中投入。 他便在这灰暗中款款地走了进来,然后在屋内的一角,找到了那个坐在妆镜台前的熟悉背影。 钱思妍——不,她已经不是曾经的镇南王妃了。在他偷梁换柱,将她从牢中带出并明媒正娶之后,她早已是自己的平南王妃,是这里的主母,无人能匹敌的正妃。 如今他终归是做到了,在拥有绝对的权势,在能同祈晟比肩的时候,抢回了自己的女人。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内就激动得无法自持。 “丝燕。”他唤着为她新取的名字,原本冰冷的声音变得柔软,冷硬的面容也柔和了几分。tqR1 然而妆镜台前的那个身影,在听道他声音的那一刻,却狠狠地颤抖起来。 赫连烽恍若未见,大步走过去,双手握在她的肩头,温声道:“夫人,我回来了。” 然后他便抬起头来,从菱花镜中看到了钱思妍的脸——一张皮肉溃烂得狰狞的,鬼怪一般的脸。 自从被赫连烽关押进天牢起,她就失去了人身自由。再也无法发挥自己所长,炼制那保持绝美容颜的药剂了。 然后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脸一天一天开始变形,扭曲,生疮,流脓……丑陋得像个怪物。 钱思妍收回目光,不敢再直视自己的现在的脸。她转向赫连烽,双手用力地握住对方的手,颤颤巍巍道:“夫君,我发誓……我发誓我不会离开你的!让我、让我出这屋子吧!我想出去透一透风,治一治……我这脸。” 她努力地发挥着自己的演技,试图做出最楚楚可怜的模样。即便明知请求了多次依旧没有成功,她也要再试一试。 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赫连烽闻言,冲她温柔地笑了笑,反手将她的手握住,道:“夫人就这么在意自己的这张脸么?”他直视着她,目光不仅不避退,反而还伸出手轻轻地抚过上面一个个令人作呕的溃烂伤口和脓包,神情里竟然还泛出继续怜爱,“可是本王并不在意啊。没事夫人,只为当年你对我青眼有加,无论现在的你变成什么样子,本王……都不会嫌弃你,都会好好爱惜你的。这一点,你不要怀疑。” 他虽是难得地笑着,但举手投足却透出一股森森的寒意,让钱思妍一瞬间觉得背脊处微微发麻。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钱思妍忍无可忍,咒骂了一句,又忽然想起什么,“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府邸添一个世子 赫连烽闻言,忽然笑起来。那是一种眉梢眼角都弯起来,可神情却冷到极致的阴测测的笑容,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孩子?”他一字一句地道,声音如同在冰水中浸润了一般,是一种彻骨的冷,“是你和祈晟的孩子,还是……和我的?” 钱思妍一愣,意识到对方话中的意思,忙改口道:“是我们的,那是我们的孩子啊!” “如若当真如此,你为何一直对此缄口不语,一直等到需要连同本王谋反时,才将事实说出呢?”赫连烽神情依旧温柔,可闻言却微微一皱眉,面露苦恼的神情,道,“夫人,你的话……有时本王倒当真不知……哪句该信,哪句不该信了。” 钱思妍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仿佛被人骤然扔进了冰封的湖底,寒意从脚底生起,越来越明显,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全身。 然而赫连烽的神情又霍地转为释然,他笑道:“没事夫人,既然本王无法确定这个孩子是不是自己的,那么……就不要了吧。” 钱思妍身子忽然一抖,她几乎要扑到对方的身上,道:“你说什么?我的孩子,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两世为人,她只求荣华富贵,为此机关算尽才得来的这么一个孩子……这就是她这一生的全部意义!她怎么能失去他! “弄到哪里去了呢?”赫连烽似是认真的想了想,“大概是埋了……或者沉水了?本王也记不清了。” 钱思妍浑身颤抖不已,她伸手去掐赫连烽的脖颈,却很快被对方轻松制住。 “不就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么?夫人何必如此动怒?”单手扣住钱思妍的双腕,轻描淡写地,他笑道,“毕竟你同本王……我们还可以再有很多孩子,是不是?” 说着,他忽然用力,将钱思妍打横抱起。 她满心满意都是悔恨。这个男人阴晴不定,仿佛恶魔一般,让人无法揣度。为何她曾经竟以为可以轻松地驾驭对方? 如若当初早知面前的这个男人会可怕至此,疯狂至此,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招惹他!绝不会! “放开我!放开我!赫连烽你这个疯子!疯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在心头肆意蔓延,钱思妍用力地踢打他,喊着叫着,然而无济于事。直到她感到自己被扔到了一张大床上。 赫连烽刚硬的面容在她眼前逐渐放大,神情透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温柔来。 “夫人,”他的手缓缓地在钱思妍的身体上移动,自上而下,直到在衣带处停下,“咱们再为府邸添一个世子……如何?” 距离太近,钱思妍被迫同他四目相对着,绝望一点点充斥满了心间。 她感觉自己仿佛跌入了万丈深渊,永远,永远也爬不出来了。 ***** 初一是在水里醒来的。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自己昏迷了多久,又是什么时候昏迷的。只记得周遭围绕着一群接一群的黑衣人,他打退一批又来一批,无穷无尽。 到最后,他彻底精疲力尽,连甚至也变得模糊,什么也记不清了。 背脊撞上浅水湾边的一颗石头,初一恍然找回了自己的神智,踉跄着爬起来。腿还有些软,站立在地上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虚无感。 他在原地用力地吞吐了几口气,然后举目四顾。 这里似乎是故人亭畔那条水流的下游,水中除了自己以外,还漂浮着或死或生的许多人。初一无暇顾及,他忽然想起自家主子来。 那时候,楚倾娆答应了自己半胁迫式的请求,带着祈晟离开。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可曾脱险? 想到这里,初一顿时觉得周身有了气力。他霍然腾身而起,往河水的上游奔去。 索性他没有被漂得很远,很快,那个夜里陷入苦战的战场,便映入眼帘。 焦灼的气息混杂着硫磺和腥膻的味道,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无数尸体堆叠着,横斜着,昭示了那晚战况的惨烈和焦灼。 不远处,几个百姓模样的人正在一具尸身上摸索着什么,见了初一面露警觉,转身就跑。 初一自然之道,这多半是附近的百姓,想从死人堆里摸出些东西变卖。他一个腾身,便请轻如鸿雁地拦在了这几人面前。 “不用慌张,我对你们拿了什么不感兴趣,”他道,“我只想打听打听,近来这附近发生了什么。” 见对方不是来抓贼的,那几个百姓很快松了口气,很快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初一。 于是,待到他们离开的时候,初一已经得到了二个消息:其一,沙摩多占领了贺州;其二,城郊一处密林里燃起了惊天的大火,火势绵延许久,到现在还未彻底熄灭。 初一忽然转身,直奔那密林的所在。 身为祈晟最信任的人,他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处密林对于自家主子而言意味着什么。纵然没有亲眼所见,他也可以猜测得到,那会是对方最首要的栖身之所。 然而此刻,却依旧被火势所包围…… 还未到达那里,初一已经远远地看到了火光,即便在白天也是那样的明显。他仓皇地加快步子,可入口处大火铺天,根本教人无法靠近。 初一只得在稍远的地方站定,眼睁睁地看着远处明明灭灭高高低低的火光,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自家主子的安危,他完全没有底。这于他二十多年的暗卫时光而言,还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身为暗卫,他不能就此坐视! 初一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起来,他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了拳,刚要腾身朝着入口处而去时,忽然冷不丁地,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手,生生拉住。 那手小而微凉,力道却半点也不弱。 初一猛然回头,便霍然对上了一双圆而水灵的眼,那眼神可以纯真而明亮,同样也能充满杀机和冷血。 那是沙鹰的眼睛。 初一愣了一下,道:“你……?” 沙鹰弯起眉眼笑了笑,神情依旧如同小女孩一般不染杂尘。她不回答初一的疑惑,只反问道:“你要过去救你的主子?” 初一微微沉下眉眼,肃然道:“自然……要去看看的。”不论祈晟是否在里面,又是以怎样的情况在里面,他都要亲自去看一看。 然而沙鹰却道:“不必了,你不必进去了。” 初一瞪大了双眼。 沙鹰笑了笑,道:“主子派了三个傻子过来找到了我,只传了两句话。” “哪两句?”初一急切地问。 “第一句,他们已经回家了,”沙鹰道,“第二句,我和你,从此自由。” “回家……自由……”初一喃喃地重复着沙鹰话里的关键词,陷入沉思。 沙鹰叹了口气,道:“怎么跟个呆子似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放在了初一的掌心。 初一摊手一看,发现是一个小小的竹片,正是楚倾娆没事的时候会做的“手工”。 这东西虽然再普通也不过,却根本没人能想得到:除了本尊,哪里还会有人拿这个做身份的证明? 缓缓地收紧五指,将这东西重新握进掌心。他面露了然,道:“看来……他们是回家了。” 祈晟最深沉的心思和打算,他最清楚,故而对楚倾娆的这个口信背后所隐藏的意思,也最能明白。 沙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三个傻子说,咱们的主人都在密林的最深处,那里究竟有什么?” 初一转过来,凝视了她。 “那里有‘家’啊。”他笑道,“一个不会再有人打扰的家。” 沙鹰眼底有什么在翻涌,但很快她又做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耸肩道:“既然主子已经不是我的主子了,他们去了哪儿,我也不在乎了。” 说着,转身就走。 初一如梦初醒,匆匆忙忙追了上去,道:“你……你打算怎么办啊以后?” “该怎么办怎么办,”沙鹰脚步不停,“再说了,我手里还有个半疯的拖油瓶呢!” 初一笑起来,“没事,我和你一起养着她。” 沙鹰瞥她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初一急了,“你你你……那天晚上的事情,你想不负责任吗?” “哈?”沙鹰无语,但很快也笑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我会帮你找人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一个条件?” “是、是有这么回事……” “好,那现在我要兑现了。” “你、你要我如何?” “要你现在闭嘴!” “……” 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了远方,三个被迫听命于楚倾娆的杀手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另一个道:“我们已经完成了王妃的任务,并且也回不去了……” 最后一个道:“似乎,我们也自由了?” 三人同时双眼放光,勾肩搭背地转身离去。 “等等,”突然一人道:“刚才那个小姑娘口中的‘三个傻子’,不会指的是我们吧?” 剩下二人:“……” ***** 楚倾娆拂开堆在祈晟身上的冰蚕草。 果然,哪怕过去了十日,在这种特殊草药的保护之下,他的一切还完好如初,没有任何腐坏的迹象。 祈晟胸口的剑已经被拔了出来,衣衫也换过了,面容和头发也打理得妥妥帖帖。他静静地平躺在床榻上,剑眉星目中俱是一派沉静,无喜也无怒。 楚倾娆慢慢地弯下腰,抬手在那再那英挺的面容里轻轻地抚摸而过。 其实早已再熟悉不过了,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感觉得到,凭空就能画出。 “我原本也想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无名道长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身后,“然而他的伤势极重,身体里的血几乎已经流尽,五脏六腑也被震碎了大半……只能用‘移魂换血’之法了。” 楚倾娆仿若慰问,她只依旧低垂着眼眸,近乎贪婪地打量着面前人的一切一切。tqR1 她之前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么恋旧的人。 她只知道,现在若不好好看看,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大结局 许久许久,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那么长的时间,她才站直了身子,回身看向无名道长,开口道:“以命换命,这移魂换血的法子……可能确保万无一失?”tqR1 “少说有八成把握。”无名道长道,剩下一成失败,一死两命;再剩一成,可能出现他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情形…… 楚倾娆闻言释然一笑,道:“好,准备好了。” 事已至此,她的眼底再也没有一丝半点的犹豫和迟疑。 话音落下,她已然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轻轻地压自己的手腕上。 那一刻,她想起了自己让那三个杀手给沙鹰传的话:他们回家了。 可实际上,这里注定不会是她的家,每一片土地,都不属于她。她原本就是个意外的来客,帮着这身体的主人捡回了一条命。 这条命赊了这么长时间,老实说,也的确挺不厚道的。不如就这么还回去,让给本该属于这里的人。 微微合上眼,她没有再多看一眼那可能让自己留恋的面容,只觉得心内一片平静,一片澄明。 “开始吧,道长。”她慢慢地道,与此同时,握住匕首的手狠狠一会用力,再也没有半分迟疑。 ——再见了,祈晟。 ***** 楚倾娆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再度醒来的那一日。 然而事实上,她的确重新睁开了双眼。而且,眼前的一切,又变得不同了。 她躺在ICU病床上,口鼻处带着呼吸器,身上也插了一堆管子。而周遭的一切则是雪一样的白,白到刺目。 恍然间,她尝试着挪动身子,却引发了某个警报装置。门很快被推开,几名医生护士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面露惊喜道:“你醒了?真的醒了?” 楚倾娆看着他们,茫然地眨了眨眼。她觉得很累,从骨子里蔓延出来的疲惫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如同一张大大的网,不肯让人轻易挣脱。 她没来得及给出自己的答案,也来不及思考自己此刻在哪里,是怎样的情形。很快便力不能支地合上了眼,再一次沉沉睡去。 临睡前,耳畔又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声。隐约间,听见医生在说话:“没关系,别着急,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太疲劳了,需要足够的休息……” ***** 半个月后,楚倾娆——或许应该说是代号Lacimosa的金牌特工,出院了。 站在医院大门外的时候,她依旧有些恍然,觉得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直到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停在了她的面前,坐在驾驶座的人单手架在车窗边,抬了抬鼻梁上的墨镜,冲她道:“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老大找。” Lacrimosa做任务向来是单干,从没有跟过什么组织,更别说是Nell原本所在的T组织了。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她还是懂的,人家派人把自己从海里捞起来了,她没道理脸面都不露。 再者,在古代经历过的那么多事情,她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观。经过两次死里逃生之后,她对生死都已经看淡了太多。 只觉得其实有个组织,也没什么不好…… 而面前这人,是T组织里的特工。据他自报家门得知,他代号Nicken,年轻,资历浅,举止浮夸,但执行起任务来却十分老辣。 上了车,就听到Nicken一边拉风地打着方向盘,一面笑道:“L姐,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哎!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捞起来的时候都快没气了!连着着了几个医生,都说你的五脏六腑都快摔错位了,没人肯治!还是咱们的新老大厉害,直接拿枪抵在人家额头上,说你是百年都难出一个的金牌特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救,就和她一起死!那几个医生没办法,只能答应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Lacimosa一直看着窗外,神情懒散而冷漠。或许是一时间还没有从原本的身份里走出来,她对Nicken在耳畔的絮絮叨叨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直到听见了最后的那句话,她才转过头来,眼底浮现出淡淡的讶异,“新老大?”她依稀记得自己掉进海里之前,听Nell提前过,他欺骗自己的真是目的,其实是想扳倒组织里的老大,自己取而代之。 她很淡漠地想,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了。 “啊对了,L姐你还不知道Nell的情况吧?都发生在你躺在ICU里的时候呢。”Nicken半点也不认生,忽然一拍脑门,道,“我们经过调查,已经大概是知道,是Nell把你卷进W组织的事情里来的。他的目的是为了扳倒Blade,也就是咱们之前的老大。你掉进海里的那天,Nell差点被W组织围攻到死,后来是咱们高层下了命令,派我们把他救了出来。一审讯,竟然牵扯到组织内部很多高层的贪腐和渎职事件!”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表达方式既啰嗦又夸张。 Lacimosa一边听一边想,把组织内部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一个外人真的没有关系么?还是说,他们就这么笃信自己一定会成为“自己人“? “后来呢?”她漫不经心地捧哏。 “后来组织就暗中下命令咯,Blade押会总部直接接受高层审讯,Nell被定性为背叛者,现在正在等待军事法庭的判决。”Nicken耸耸肩,“再然后,新老大就来了,听说是组织从南非片区调来的高端人才,叫Bungarus。” Lacimosa自动忽略了Nicken后面啰嗦的话,她转头看向窗外,思维散漫…… Bungarus,银环蛇的意思,光听名字就觉得充满了侵略性,不怎么招人喜欢的侵略性。 身子微微朝前一晃,是车在总部大楼门口的停了下来。 Lacimosa下了车,和Nicken肩并肩地走上了直达电梯。路上,对方的嘴依旧没闲着:“L姐,不瞒你说,这个新老大我也是头一回见。听说他本人人如其名,厉害得像是传说中的人。只可惜最近咱们还比较闲,没什么任务,不知道能力究竟如何。他上任之后也没怎么露面,唯一做过的决策就是逼着医院把你救回来了……你说,他是不是想拉你如火,和你比一比看谁是这里NO.1,才这么干的?” Lacimosa一脸冷漠地屏蔽了他的话,电梯停下,她径自走了出去,来到一扇森严的木质大门前。 坐在门口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进去,很快便冲他们微笑道:“Bungarus请你们进去。” Lacimosa颔首,抬手推开门。 这位新老大的办公室阔达而简单,陈设不多,却处处透出一种冷静和理智的气息。初步做出了判断,Lacimosa收回目光,看向站在办公桌前的正主。 一人西装革履,双手差在裤子口袋里,正姿态慵懒地地站在落地窗前。窗外是一片迷人的海景,这苍蓝的背景和灿烂的阳光,越发将他的背影衬得高大而威仪。 便只是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人看出他的不凡。 Nicken禁不住瞪大了双眼,用胳膊肘捅捅楚倾娆,低声道:“L姐,我猜是个不可多得的帅哥!你说呢?” 然而Lacimosa却完全愣住了。 在看到这个背影的刹那,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将她包围。阻碍住了她是思维,控制住了她的动作,甚至……攫取了她的呼吸。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或者说,动弹不得。 而这时,几步之遥的男子听闻动静,已经慢慢地回过头来。锐利的目光在面前二人的身上随性地扫过,最后,定在了Lacimosa这里。 天地间忽然陷入黑白无声。 Lacimosa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这是一张怎样熟悉的面孔,纵然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边眼镜,也不足以改变一分一毫……她太熟悉了,熟悉到近乎深入骨髓。 这种熟悉,用怎样花哨华美的语句,也无法描述和描述。 他眉眼精致而英挺,仿佛是由皇家雕塑师完成的作品一样,完美无瑕中透出无可比拟的优雅贵气。然而神情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懒散和雍容,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特别在意。 可他此时此刻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然后,眼底浮上了一抹笑。 “这便是传说中的王牌特工,Lacimosa?”缓缓地,他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开了口。声音低醇如酒,带着一丝淡淡的戏谑。 见自己旁边没有声音,Nicken便捅了捅她,一个劲儿地打眼色。 Lacimosa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唇角慢慢地勾起弧度。 “是,”她勾起唇角,任由笑容荡漾开来,“他们常说的排名第一的金牌特工,大概就是我吧。” 言语间,她依旧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二人的目光胶着在了一起,如何也扯不断,分不开。 却在这看似沉默的对视中,完成了无数次的心思交汇。 一眼万年,穿越了千年以前爱恨纠缠的是是非非。时空广博的穿梭太过浩大,足以让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足以将一切都隐没在尽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 那一刻,他们早已认出了彼此,早已读懂了彼此。 听了Lacimosa这非同寻常的回答,Bungarus笑起来,眼底却满是不假掩饰的赞许。 “有意思,”他忽然问,“你的本名叫什么?” “这里的人没有本名。”Lacimosa道,这是事实,由于身份的特殊性,他们的存在很多时候都会被抹杀殆尽,要一个本名简直是浪费。 “从我这里就有了,”Bungarus却笑道,“我来替你取一个如何?” Lacimosa一挑眉,“是。” Bungarus走上前一步,在离她极近的位置站定。他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指,摸索着自己的下颚,似乎是在认真的思考。 “不如……就叫楚倾娆吧。”似乎是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名字,他勾起嘴角,笑容里充满了让人折服的荷尔蒙,“妩媚又狠辣,适合你。” Lacimosa笑容又明媚了几分,却什么也没说。 Bungarus后退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随后又伸出手,颇为正式地道:“那么,楚倾娆,加入我们好么?”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却波澜四起,“我以组织的名义,向你发出邀请。” Lacimosa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只手,然后微笑着握住。那只手宽大而温暖,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好,”她慢慢地道,“以后,请多指教。” 二人相视而笑。 只有一旁的Nicken陷入了无限的疑惑:我是谁?我在那儿?我在干什么?为什么从刚才起就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头顶隐隐开始发光? WHY?WHY?WHY? (正文完) 番外 后来的事 楚倾娆和祈晟消失的第二年,天下的动乱暂时平息了下来。沙摩多在攻占贺州城之后,乘胜追击,一路直攻大胤都城,不曾料到却竟遭遇到了异常强硬的抵抗。 赫连烽掌权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起自己手中的力量。他早期跟着祈晟打江山的时候,原本就常年在军中,故而同各个将领都有着不浅的交情。此刻大权在握,又外敌当前,让他们听从自己调遣也并非难事。 更重要的是,整个大胤王朝在祈晟离去,政权更迭之后,似乎迸发出了一种新的力量。上至小皇帝和赫连烽这对君臣,下到各路文武大臣大臣,所有人似乎都从沉沉地重压下松了一口气,重获新生。他们摩拳擦掌,竟是难得齐心协力地要抵抗外敌。 没有人想过这其中的原委,除了赫连烽一人。 每当他立于城头,看着城下军容肃整的大军,以及城头猎猎飘扬的“赫连”大旗时,都会忍住不想:祈晟……这一切,也是你安排好的么? 然而没有答案。 于是,在这样强硬的抵抗之下,沙摩多的铁蹄再没能往南逼近一步。反之,犹豫萧誉所率领的梓国族人突然消失,两方合作彻底崩塌,他们也再无法通过走捷径发动奇袭的办法取的胜利了。 梓国人的消失,毫无征兆。自打那日山林间的一场大火后,除了已经被沙摩多暗中收入麾下的那少数杀手之外,其余的人,荡然无存。 从他们的口中,沙摩多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那时他正从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上归来,身上带血的铠甲和头盔还来不及脱下。在听说他们并未将楚倾娆带到安全地段时,他的双眼忽然张大,一瞬间怒意恒生。 奏报之人便赶紧解释道,他们随着楚倾娆在洞口的那处发现了一座桃源。许是为了不再让人找到入口,她才将他们遣走,并且一把火烧了那座林子。 沙摩多听到这里,眼底的怒意这才缓缓消散。但他紧绷的神情却并未因此而放松下来,反而有些虚空地看向远方。 即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便早已认清了实事,他发现自己依旧有些无法接受实事。无法接受,楚倾娆的一切,已经和自己无关了的实事。 汉人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大概便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你们原先的主子呢?”稍稍收拾了情绪,他转移了话题。 “主子,他……”那几个杀手听到这里,面面相觑,“我们打听到,他在眼看着大火烧起的时候,忽然一口血喷出,昏倒在地。路公子便替他发号施令,让所有人立刻从这里离开。” 沙摩多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些了然。毕竟萧誉并不清楚,楚倾娆找到了世外桃源的这件事,还派人守在那密林外等着守株待兔。 他身子已经孱弱到了极致,全凭意志支撑到现在,这样的打击,无异于压在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如此看来,他萧誉将“复国”二字视为人生的一切目的,谁料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内心所真正在意的……全然不是如此。 只是沙摩多未曾想到,有些事情,即便付出了代价,也未必会得到应有的结果。 率领大军在大胤都城外僵持了十个月后,诸多隐患便油然而生。北戎客场作战,展现又拉得极长,时间一久,不仅粮草已经大大地跟不上,将士们更出现了各种水土不服或者思念家乡的情况。 军心动摇。 沙摩多几次发动强攻,然而赫连烽守御坚决,大胤极为上下一心,将整座城池守护得固若金汤。 几次强攻不仅没能取得进展,反而损兵折将,得不偿失。军中甚至发生了几场小小的哗变,虽然被沙摩多镇压了下去,但所暴露出的实事已经再明显不过:军中已然一片人心惶惶。 更何况,眼看着夏季将至,生活在北方草原的北戎将士们耐得住严寒,却降不住酷暑。越往下拖,战斗力会越发下降,战胜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微渺。 除此之外,之前被他们攻下的大胤城池,在听闻都城的誓死抵抗之后,城内百姓也纷纷竖起反抗的大旗,北戎守军镇压不迭,频频向沙摩多发来书信请求曾兵。 然而沙摩多手中哪里还有闲置的人马? 他第二次地感受到了绝望,那种费尽心机也无法做成一件事的绝望。第一次,是在不得不放楚倾娆离开的时候。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与愿违,绝不是凭着一腔热血就能达成。或者甚至你为之付出了无数的努力,牺牲了一切的代价,也依旧换不回结果。 带着全军继续苦苦支撑了两个月之后,沙摩多终于下令:撤兵。 这看似简单的两个字于他而言,有千钧之重。 率领大军离开贺州城的时候,沙摩多忽然勒马,在原地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那曾经被自己攻下的城池,看城头静静垂着的旗帜,看自己身后那一个个面露疲态的将士…… 此时此刻,沙摩多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走投无路被迫退缩的败军之将。 回过头,他下颚微微抬起,又朝着自己的前方看去。 那个方向,一年之前曾燃起过一场数日不止的大火。大火将一整片密林化为焦土,并使得其中的一个山洞也为之倾塌。纵然从此揭开了神秘的面纱,但山洞的那头究竟是什么,却也再无法为人所知晓。 沙摩多恍然地看着,向来冷硬的嘴角和眉宇间,却有了柔和的弧度。 他竟轻轻地笑了起来。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楚倾娆所追求的,不过是一种随性而自在的生活。是他,用尽了手段想要将她捆绑在身侧,到头来,到底还是一场空。 鱼翔浅底,归鸟入林。她也终归是回到了本该属于的地方。 ——娆儿……愿你在你所渴望的地方,一切安好。 天意如此残酷,驳回了他那么多的野心和梦想。那么至少这一个小小的愿望,总该能满足他了吧? ***** 沙摩多退兵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路子辰蹲在萧誉的坟头,刚替他上完第三支香。 此时此刻,距离萧誉离世已经半载有余了。 世事就是如此残忍而无常,许多事情无法以常理来揣度,另一些事情,偏生又如此地循规蹈矩。 比如那事十香续命丹给萧誉生命最后的时间,说是一个月就是一个月,竟是吝惜得一天也不肯多给。 许多个日月前,自打萧誉在贺州城郊吐血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路子辰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已经被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这样的他,再也不可能带领梓国余党完成复国之事了。 他代替萧誉下了命令,所有人,紧急撤离,星夜兼程地回到了他们长久栖身的山间竹林里。 路子辰找到了蚀骨散的解药,分给了每一个族人,并告诉他们,可以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复国”这两个字太过沉重,它生生地把萧誉压垮。毁了叶惊尘,险些也将楚倾娆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背负了无数鲜血与生命,费尽了一切卑鄙和狡诈手段所达成的目的,当真还是他们最初所追求的么? 大势已去。 路子辰心知肚明,他再也不愿看到任何一个人重蹈覆辙了。 族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接连离去,显然在这一场战争之后,他们也彻底认清了现实。于是那隐蔽的山间竹林里,便只剩下了当年同在师门的三兄弟。 就好像当初在终南山上的日子一样,淡泊,却也平静。没有任何的腥风血雨,会再搅乱他们的生活了。 路子辰却觉得心中很满足。他打从一开始就厌恶血腥和杀戮,极为厌恶。 从权力巅峰走下来的感觉,竟是这样的轻松。 萧誉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着的,偶尔会醒来片刻,却一时间把自己当做云卿策,一时间又将自己看作萧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了。 至于叶惊尘,虽然被路子辰接了毒,可他手筋脚筋都被萧誉不留半分余地地尽数挑断,又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故而莫说是恢复武功了,他的手脚甚至无法再活动。 他成了一个废人,每日披头散发地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让任何人靠近。 时而大笑,时而哭号,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整个竹林里,只有他们三人。 而带来世外消息的,自然另有旁人。 路子辰虽然已经几乎归隐,但功夫在当世依旧排的上名次,在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时,他就知道,来者是一个高手,半点也不输给自己的高手。 抬手扶了扶坟头的香,确信自己插稳了,他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回过头来。 可让他惊讶的是,自己面前竟然站着三个人。 初一和沙鹰肩并肩地站着,正神情轻松地看着他们。沙鹰一手还牵着一个年轻女子,那女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只不过神情有些呆呆的。 但细看模样,虽然皮肤有些小麦色,但那眉眼,却是像极了楚倾娆。 对于那几人之间的种种纠葛,路子辰纵然不知道十分,也是明白七八分的。他当即就明白过来,对方多半是楚倾娆失而复得的妹妹,科沁。 而他竟然只听出了不怎么会武功的科沁的脚步声……还真是让人受伤啊。 确认了对方果然是路子辰,初一和沙鹰对视了一眼,牵着科沁走上前来。初一冲他一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路子辰有些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在退隐之前,可是掌管情报的。”初一笑起来,“不过你放心,如今我们都算不得大胤朝廷中的人了。”tqR1 路子辰想了想,也面露了然。这些时日,自己全无遮掩行踪的打算,想来他人若要查,也是很容易查得到的。并且不用问也知道,自己放弃复仇大业,遣散梓国族人的时,他一定也已经知道了。 他和初一虽然没有正面打过交道,但毕竟都是局内人,二人此番相见,倒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惺惺相惜之感。 于是他叹了叹,问:“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踩点。”初一眯眼一笑,转头一面打量着周围,一面道,“退隐之后,打算找个糊口的活儿,奈何这辈子除了和人打架便不会什么其他本事了,琢磨着找个清静地儿装成世外高人,收几个徒儿挣点花销。想到你们梓国常年把这里当做大本营,定是个极为隐秘的居所,咱们做个邻居可好?” 路子辰还着实没有想到,对方的来意……竟然这么奇特。 他生生愣了一下,没有回话。 而初一仿佛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道:“哎对了,差点忘了,你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啊,要不然咱俩合伙,一起收徒挣钱吧?”他转头看了看路子辰屋子外面的菜地,面露嫌弃,“你说每天这么种菜也只能恰恰管得了温饱,对于咱们这种没瞅过吃穿的人来说,怎么受得了啊?到时候收了徒,他们肯定得乖乖听话,不就连种地的人也不愁了吗?” 路子辰哑然,没想到这个初一竟然如此精于算计。 他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初一旁边那个个子矮小的女子开口了。 “那边不错。”她抬手朝不远处指了指,话语简单。 她身量只到初一的胸口,面容稚嫩,双眼水灵,乍看之下仿佛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只不过神情成熟而冷漠,看起来半点也不好亲近。 但路子辰是清楚内情的,故而半点也不敢得罪这尊大神。那可是常年跟在楚倾娆身边,见人杀人见鬼杀鬼的殿堂级杀手——沙鹰。一对一单挑,路子辰都没信心能赢过她。 可沙鹰一开口,初一就瞬间化为狗腿形象。 他忙道:“娘子说得对,我们这就去看看。”说着还低低地弯了腰,小心地扶着对方的胳膊。那模样活像太后和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 沙鹰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却是反手把他的胳膊挽住了。 初一的眼睛立刻亮了,一张脸几乎能开出花来。他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杵着一只单身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先陪我娘子去那边看看,你想好了尽快给我回话哦。” 路子辰眼底依旧浮动着茫然。在他看来,习武之人,尤其是武艺到了初一这种境界的,往往都是十分淡泊物质的,富贵当得起,贫穷也无所谓。对方那套“由奢入俭难”的理论似乎很难让人信服。 然而,当他注意到沙鹰离去的背影的时候,一切疑惑,便倏乎迎刃而解。 沙鹰身形虽然小,但腰腹那一带却微微有些往外隆起,连带着她走路的姿势都略为有些笨拙——当然这笨拙是相对的,只有武艺高强之人才能分辨得出。 原来……是要准备养家糊口了,路子辰不禁笑了起来。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扬声叫住了初一。 初一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路子辰微微迟疑,道:“你有师姐的消息吗……她、她还好吗?” 回答他却不是初一,而是沙鹰,曾经楚倾娆身边最为亲近的人。 “不知道。”她道,神情依旧很平静。 路子辰一怔。 然而沙鹰却又笑起来,“可我相信,我们都相信,她已经同合适的人,在合适的地方,找到想要的生活了。” 她笑起来的模样,洒脱自如,颇有几分楚倾娆的英姿。 “这……如何确定?” “不好说,若硬要说出个理由,”沙鹰笑着看了初一一眼,“大概因为……她是楚倾娆吧,仅此而已。” 他们曾经都是最了解她,也是她和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正因如此,他们才敢放下顾虑,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们两人,一定给自己做出最完满的选择。 这种信任,旁人无法懂得。 话音落下,二人相视一笑,携手转身走入山林的深处,留下路子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特典一 毫无温柔可言 整个组织最近都产生了一种相同的疑惑:他们的新老大Bungarus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首先,他们承认,自打新老大来了之后,的确在组织内部展开了一场雷厉风行的整顿。该撤的撤,该换的换,去除了许多隐患和弊病。 但是没有人想得明白,为什么他在做出这些举措之余,会忽然以文件的形式发布了一个十分之莫名其妙的通知:为了奖励Lacrimosa的功绩,特授予她使用新的代号——楚倾娆。 所有人一脸懵逼:这算是哪门子奖励? 尤其是身为强迫症重度患者的Nicken表示坚决不能忍了:大家都是英文代号,为什么会突然有人不符合队形?是可忍叔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 虽然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在对方拉Lacrimosa入伙的时候,就已经提过一次。但是哪有人会把这种事情正儿八经地弄成文件公布于众啊! “老大,我认为您这项举措改变了组织一直来的传统,不利于……队形的保持。”他对Bungarus如此提议道。其实他还想说,这个举动不仅破坏传统,而且毫无意义。 Bungarus如往日一般坐在办公桌后,西装笔挺,神情里却透出一股慵懒。 他双手架在座椅的扶手处,修长的十指交叠在下颚处,十分认真地听取了自己这位下级提出的意见。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对于Bungarus的话不置可否,却是用眼光瞥了瞥桌角处放着的一份文件,“等下顺便把这份文件带出去,交给我的秘书。” Nicken一听心中窃喜,心想老大没有否决我的意思,难道是决定要重新考虑一下么? 这么想着,他拿起桌上的文件,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差点没吐血。 那文件的内容就坦坦荡荡地展现在封面上,没有任何机密或者要遮掩的意思。主题是:Bungarus决定从此不限制所有成员的称呼问题,除了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保持原有代号方便联络外,平时的生活中,可以随意使用其他称号。 然后他表示自己要以身作则,亲自第一个配合此项决定。 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中文代号:祈晟。 Nicken茫然地转向对方。 “别这么严肃,我们的组织需要一些轻松的氛围,”Bungarus笑着耸耸肩,“你也可以给自己取一个,比如王大锤?刘老根?李狗剩?轩辕熊霸天?” 他虽然浑身自带一股强力气场,但平日里在私底下似乎不太喜欢拿气场压人,总是一副轻松带笑的模样——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让人不敢靠近了。 Nicken:“……”算了,这位新老大的套路太深,他放弃和对方做斗争了…… ***** Nicken离开之后,Bungarus——或者按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叫“祈晟”比较合适——的办公室又迎来了今天的第二位访客。 Lacrimosa——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强烈欲望,但鉴于“奖励”的文件已经传达了下去,所以我们姑且还是服从这位新老大的意思,把称呼也改成熟悉的“楚倾娆”——一把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她穿着紧身的皮衣皮裤,玄黑的颜色包裹着玲珑有致的线条,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惹人注意的风景。 祈晟微微挑眉,视线在她的身上从上至下划过。 他想,现代比起古代,至少在衣着上优势很大。但与此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必要重新发一个文件,禁止“某些”女特工在工作时间穿太过凸显身材的衣服。 他可没有那么大方,愿意把属于自己的东西随便给别人看。 见楚倾娆走到近前,祈晟微微扬眉,道:“你是唯一一个不预约,就敢直接闯进我办公室的人。” 他话虽这么说,但眼底却带着笑,显然十分地愉悦和受用。 楚倾娆不理会他,只是直接“啪”地把一沓纸拍在了桌面上。 “咱们尊敬的新老大,能不能向我解释下这个文件是怎么回事?”她咬牙切齿地问。 祈晟垂下眼,目光轻飘飘地一扫,见正是自己替楚倾娆改名的那个文件,唇角立刻勾起一抹显而易见的弧度。 “这样不好吗?”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从容而优雅地走到楚倾娆面前站定。 严格来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面前”,如果要下定义的话,应该叫做几乎鼻尖贴着鼻尖,严重超越了正常人交往的空间距离的“面前”。 楚倾娆斜眼看着他,没说话,但也没退。退了就是示弱,哪怕这人现在是她的上司又如何?从任何意义上来讲,她都不怕他。 二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随后是祈晟开了口。 他近一步俯下身,用极低的声音凑到面前女子的耳侧,道:“如果可以,我倒想再发个文件,规定你、传说中的金牌特工、代号Lacrimosa、楚倾娆——只属于我一个人。”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不怀好意的蛊惑意味,伴随着湿热的气息喷薄在她耳后的敏感地带。 楚倾娆身子本能地抖了抖。 “神经病!”她骂了一句,终于受不了要退后。 然而还没退,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了。可她是什么人?自然不会轻易就范,就在快要被对方触及到的时候,以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势头飞快抽开,与此同时身形如电,朝着旁边一闪,躲开了对方的可能出现的下一步攻击。 然而……她却竟然失算了。 祈晟早就知道她会躲,甚至之前抓她手的动作,也根本就是虚晃一枪。在她动作之前,他早就预料到了她的行动,并且先她一步在合适的地方等着她了。 于是这一番无声交手的结果,就是楚倾娆直接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胸口,然后被对方直接压在了办公桌的边缘。 “这个身体的行动力还不错。”祈晟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他在古代原本就武艺超群,穿越到这里之后,将身体主人那些精湛的技能融会贯通并不是什么难事。 楚倾娆无语地看着他,“你到底想怎么样?”然而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却并没有只是他,而是有那么一丝丝的飘忽和躲闪。 祈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细节。 抬起修长的手指,他挑起了楚倾娆的下颚,微微用力,迫使她和自己四目相对了。 “娆儿,自打回来之后,咱们还没有像这样私下相处过?”低垂了眉眼,他定定地凝视住对方的双眼,虽然依旧是笑着,但神情之中已经少见地多了几分压迫感,“你在回避什么?就这么不愿意让我知道……我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楚倾娆心中一个“咯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焰,瞬间平息了大半。 她没指望能瞒得过祈晟,可也不想……亲自告诉他?她能说什么? 告诉他,自己为了救活他,可以连命都不要?tqR1 妈的,太羞耻,太丢人了!当初做决定的时候她也没想到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打死她也不能承认好吗! “啪”地打掉自己下颚上的手,楚倾娆若无其事地抬起眼,挑了挑眉,道:“死而复生还需要什么理由?当年我在这边死了,去了你那边,不同样也是没有理由可循的么?你的情况,只不过和我相反而已。” 她说得极为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然而祈晟凝视着她,神色里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 他眼中明明白白地写了两个字:不信。 楚倾娆也知道这个解释显然不足以说服对方,她清了清嗓子,又补充道:“好吧,是这样的。你死了以后,我沿着山洞继续往前走,在尽头的桃花谷遇见了终南山的那个无名道长。是你收留他的对吧?为了报恩,他说可以用什么起死回生大法救你一命,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你竟然跑到这里来了。至于我……我睡了一觉就回来了,也真是莫名其妙!” 说完之后,她重新看向面前的人。对方微微偏了头,同她对视着,一双眼在金丝边眼镜的后面闪烁着狡黠的笑意。 意思再明显不过:编,继续编。我就静静地看着你扯理由。 显然,她无论做出怎样的解释,他心中已有的并坚信的答案,都不会发生任何的改变。 楚倾娆:“……” 有些没辙了,她发现自己完完全全处于劣势。 从决定以命换命,救回祈晟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完全处于劣势了。 这种被人掐住把柄的感觉太不爽了! 终于,她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掩盖事实。 “好吧,没错,是一个什么叫移魂换血的法子。你那时候五脏六腑都碎成渣了,血也快要流干净了,不用这个法子还能怎么办?”她冷声冷气地道,说话的同时却下意识地垂下眼,并没有看对方,“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人,那个身体那条命也不是我自己的,跟谁换了我都不心疼,我……” 话没说完,忽然感到一只手扣上了后脑。骤然而起的力道之下,楚倾娆始料未及,身子前倾,便迎上了面前人扑面而来的吻。 祈晟摘了眼镜,胡乱地扔到桌上,发出“啪”的声响。 那吻来得太凶狠了,毫无温柔可言。面前的人瞬间化身为一头凶猛的野兽,恨不能将她撕咬成碎片,再慢慢地拆骨入腹。 在这强烈地压迫之下,楚倾娆的身子下意识地朝后倾倒,却又被另一只手从背后拦住了腰,霸道地拉了回来,被迫将那个吻完完全全,半点也不遗漏地承受了下来。 一直到呼吸几乎都要枯竭的时候,面前的人这才放过了她。 彼此之间,只剩下交错而起伏的喘息。 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上抹了抹,他餮足地一笑,道:“这滋味很熟悉。” 楚倾娆:“……” 为什么从古到今,从过去到现在,他都还是这么欠揍的模样呢! 干脆利落地从他的怀抱中闪身出来,她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真正目的,便道:“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解释这个的,有件事,需要得到你的批准。” 特典二 这是一场阴谋 说着,她从之前桌上那叠文件的最下面抽出一张,递到祈晟的面前。 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有别的来意,祈晟微微扬了眉,漫不经心地拿起那份文件翻开。他原本弥漫着欲望的双眸稍稍顿了顿,紧接着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你要……去探视Nell?”似笑非笑地,他抬起头,正是了楚倾娆。tqR1 楚倾娆抱着手,并不避讳地和他对视着。 “是。”她承认得也很坦荡,“我听说他现在正在监狱里等待军事法庭的判决,并且我翻阅了组织的内部法律,按照规定,我作为当事人以及证人之一,有权利对他进行探视。” 祈晟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睛。他的目光慢慢地锐利起来,鹰隼一般。 没来多久,竟然把组织的规定弄得比他都清楚,还拿来压他!真是感觉既无奈又不爽。 但最让他不爽的还不是这个……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祈晟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文件上的那个名字,缓缓地道,“这个Nell,就坑了你的那个老情人?”最后三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格外深重。 “没错。”楚倾娆依旧承认得无比坦荡,“但我认为这和我今天提出的申请,与此并没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才巧了!祈晟想,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用最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那你去见他做什么?” “老大的好奇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旺盛了?”楚倾娆笑起来,盯着他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同样根据组织内部法律规定,当案情与本人有关时,元老级特工享有一次私密探视的机会。老大,当初让我入伙时候答应的条件……你应该还记得吧?” T组织的特工分位元老级、S级、A级、B级、C级以及D级,总共六个等级。其中元老级几乎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等级,总部和各个分部所有特工加起来,能拥有这个等级的人数也不超过五个。就连过去野心勃勃的Nell,也只不过是个S级而已。 为楚倾娆口中特别提到的“私密探视”,则是元老级特工所独有的一享特权,即无需向任何人说明探视的原因,内容,和结果,组织中的任何人,也不能以任何方式对这次探视的内容进行偷听。 换而言之,楚倾娆今天向祈晟打的这一份报告,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对方并不能挑战组织的权威,予以否决。 祈晟的脸稍稍沉了几分,他转身拿起桌上的钢笔,飞快地在文件上签好了自己的英文代号。与此同时他在心里想,自己迟早要把这没用的规定统统废掉! 然而等到回转过身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往常那从容而优雅的模样。将东西交到楚倾娆手中的时候,还不忘饱含深意地说一句“探视愉快”。 楚倾娆不以为意,抬手接过。然而对方却竟死死握着文件的边缘,不肯松手。她拉了几下,都没能将东西拿过来。 简直是故意找茬! “请把文件给我!”楚倾娆无奈,只能一本正经地道。 然而话音落下,换来的却不是对方的松手,而是他前倾身子,朝自己的这边靠过来。 “想吃的东西还是没能吃到口中,真是遗憾哪。” 祈晟这个杀千刀的果然很清楚她最为敏感的部位,说话的时候不仅将二人的距离拉倒最暧昧的极致,还故意在她耳后吹着热气。 楚倾娆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了一下。她忽然发力,狠狠地把文件夺了过来。 “告辞!”她扔下这句话,随后没好气地大步离去。 看着对方妖娆玲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祈晟眼底的笑意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初一。”他忽然扬声道。 几乎就在话音响起的同时,门被再一次从外面打开,一个身影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他的面前站定。 “头儿,有什么需要吩咐的么?” 那是他的秘书,一个混血妞儿,有着乌黑的头发和碧蓝的眼睛。她过去应该也是有个属于自己的英文代号的,不过祈晟已经记不清了。 他虽然能接收到现在这个身体里现有的储备知识,并极快地转化成自己的。但归根结底,他到底在古代生活了二三十年,对英文这玩意儿实在没什么好感,所以为了方便,就直接给这妞儿取了个叫着顺口的名字——初一。 虽然这名字和本人的形象,似乎极度不符。最初一段时间,祈晟自己稍不留心,叫来“初一”之后发现面前杵着个外国妞儿时,还会有一种“卧槽初一怎么变这样了”的惊讶感。 女版初一和男版初一除了名字,几乎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她整个人毫无半点欢脱的气质,虽然长得还挺美,但成天穿着教导主任般的职业装,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式的版黑框眼镜。一双碧蓝大眼睛配上主人那种死鱼般的眼神,也再没有半分美感可言。 不过祈晟已经习惯了,对于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一向不在意是好是坏。再说了,这妞儿虽然没有什么观赏价值,但是做起事来干净利落,速度极快,的确是一把好手。 “那个关在监狱里的Nell,给我把他全部的资料弄来。”祈晟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微微抬起头看向她,“这一点,你做的到吧?” 他这句话虽然是在发问,但语气却肯定得不容置疑和否定。 女版初一直接跳过了他的问题,道:“好。”然后转身离去,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作答。 祈晟很满意。他微微放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心想,组织不让我查你的这次探视,我还差不不出你老相好的底儿么? 楚倾娆,我倒要看看,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 因为上次的临时背叛,Nell已经被组织宣布为反叛者。在W组织的围攻中,他背由Nicken带领其他的特工救出,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在楚倾娆昏迷,或者说是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的这段时间里,由于重要证人的缺席,军事法庭无法对Nell的罪行做出判决,故而只是一直将他关押在监狱里。 但其实所有人都能预料到他的结果。 没有哪一个组织,会对背叛者,姑息养奸。 楚倾娆独自一人拿着文件,来到这堪称钢筋水泥大厦的地方。组织的监狱不大,因为每一个进来的人都是重罪。对于他们而言,被秘密处决,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所以原本被占有的牢房,很快又会空出来,等待接纳新的犯人。 监狱采取全自动化处理。楚倾娆把祈晟亲笔签署的文件放在扫描仪上,检测显示签名属实后,才获得了进入的权限。随后,她又走过了漫长的走道,在另一扇门前输入了自己在组织中的编号,又验明了指纹后,第二道森严的大门才终于到打开。 门后,只有十间牢房。 只有其中一间是有人的,那人就是Nell。至于被Nell牵扯进来的组织前老大Blade,那样重量级的人物早已被移交组织总部监狱,由高层亲自审问和看押,就不是这边所能管到的事情了。 楚倾娆慢慢地走到Nell的牢房外,站定了脚步。 现代化的牢房和古代的囚牢大不相同,没有半点阴冷潮湿的痕迹,相反,里面空间开阔,整洁而明亮,并且每一个角落都处于被摄像机监视的状态。 为了确保犯人没有任何机会套逃脱,或者蓄谋逃脱。 楚倾娆在牢房门外的电子密码锁上按下了一排数字,那摄像机的灯闪烁了两下之后,便熄灭了。 为了配合秘密探视,它会停止摄像,但时间短得可怜,只有十分钟而已。 钢化玻璃的落地窗内,Nell正在床上睡觉。他面朝着墙面,背朝着自己,许久动也没动。 楚倾娆是知道对方身手的,T组织S级的特工,虽然不及元老级,但无论是身手还是洞察力,都绝对是特工群体中的第一流了。 他没理由觉察不到自己的到来。或者说,他是觉察到了,只是根本懒得管了来看自己的是什么人了。 “Nell。”缓缓地,楚倾娆出声唤了她的名字。与此同时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一点波澜也没有。 别说是那种旧情人重逢爱恨交织的琼瑶剧了,就是半点足以扰人神思的波澜,也没有在她的心头荡起。 真的是半点也不在意面前的人了。这种遗忘的速度和彻底程度,让楚倾娆自己都有些意外。 略略收回有些发散的思绪,她重新看向床上的人,却发现对方竟然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楚倾娆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抬起手在面前的钢化玻璃上有节奏地敲打着。一下、三下、一下…… 那是一种可以隐蔽交流的摩斯密码,楚倾娆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来了。 床上人忽然动了动。近乎仓皇地,他翻转了身子,坐起来,隔着明亮而阔大的钢化玻璃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是抑制不住地惊讶。 显然,Nell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得到Lacrimosa的探视。 但此刻的他,虽然依旧拥有着迷人的外表,但神情却憔悴而沧桑,早已没有过去的那种玩世不恭和意气风发了。 他不过是一个在等死的人而已。 Nell看着楚倾娆,缓缓地起身,走到了钢化玻璃前站定。 二人沉默地对视着。 楚倾娆内心并没有太多的感慨,也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浓烈的感情。其实她这一次来的目的特别单纯,就是最后见他一面。 毕竟见一面少一面,也许什么时候,他就忽然消失了。 在古代走的那一遭,让她看淡了很多东西,也学会原谅了很多东西。这并不是所谓的“圣母”,而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不在乎。 第二次捡回了自己的命,找回了自己最重要的人,她的人生如此圆满,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楚倾娆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忽然看见对面的人,对自己无声地,缓慢地说了一句话。 她霍然愣住。 Nell神情平静地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口型。 他说:“我不能说话了,也听不见。这是一场阴谋,有人会遭殃。” 特典三 让某人吃瘪 Nell的话说得十分仓促,且没有逻辑。 楚倾娆微怔,忙问:“怎么回事?”考虑到对方所说的听不见的情况,她刻意放缓了自己的语速,以便能让他看得清自己的口型。 Nell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继续做着口型,飞快地说了三个字:“去老地方。” 之后,就在楚倾娆试图再一次发出疑问的时候,只见面前的钢化玻璃忽然一闪,很快便如同电视关闭那般,陷入了黑暗。 十分钟已经到了,探视结束。 她有些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监狱走廊里,头脑也有了一瞬间的空茫。 但很快,楚倾娆找回了自己的意识,开始若无其事地往监狱大门走。 她这么做,只是为了造成一种“一切都正常”的假象。虽然根据T组织的规定,自己的这一次探视是完全保密的,但她也刚来不久而已,怎么知道这个组织是不是真的可信? 至少Nell方才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足以成为直接的证据,说明这里有什么,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至于老地方…… 楚倾娆思绪如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般思考着,很快便有了自己的答案。 能把她和Nell联系在一起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 事不宜迟,楚倾娆离开监狱之后,就直接开着自己的玛莎拉蒂,离开了组织的大楼。 玛莎拉蒂是祈晟给的,剽悍的大红色,走到哪里都极为抢眼。然而据说这只是他众多豪车中的一部,还是中等档次的一部。 楚倾娆不禁深深怀疑起这个T组织的内部究竟有多腐败了…… 她干特工这么多年,在金钱上的所得虽然也十分丰厚,是许多平凡人奋斗几辈子都未必得到的数量,但楚倾娆是个工作狂,向更看重任务本身,物质对她来说比较浮云,能满足基本需求就可以了。 对于车,她觉得能代步就行了,然而某人非要把玛莎拉蒂钥匙塞给她,她也懒得矫情,就直接收下了。 楚倾娆在车上接到了祈晟的电话。 “你的探视时间应该结束了。”他一开口,就是一个肯定句。 对方虽然无法知道她和Nell的对话,但绝不会放过自己的行踪,这一点楚倾娆也见怪不怪了,大方应道:“是。” 祈晟道:“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现在有事。”楚倾娆的回答很不客气。 那头似乎有些吃瘪,沉默了一下,又问:“去哪里?”这一次开口,他的声音里没了刚才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微微压低着,显然昭示着对话转向了私人。 楚倾娆没回答,只反问道:“老大,T组织的特工都没有隐私的么?” 祈晟的语气微微加重,“身为组织的成员,你有义务随时向组织汇报自己的行踪!” “我需要隐私,”楚倾娆回答得云淡风轻,“如果组织办不到,我可以申请退出。反正我还没有替组织完成过任何任务,接触不到你们的机密。” “你……”那头语塞,又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电话被挂断了。 还是被狠狠挂断的,因为断线之前,楚倾娆几乎听到了电话“啪”地摔在母机上的声音。 她看着前方不断朝两边倒退的路,嘴角微微上勾。 让某人吃瘪,真是一件心情愉快的事情。tqR1 ***** 与此同时,在装修简约却威严的办公室里,祈晟一脸不悦地接过秘书——女版初一——送过来的一沓文件,然后一张俊脸变得更黑了。 初一是把做事的好手,仅仅几个小时中,就完成了祈晟交代的任务——这沓文件上有着关于Nell的一切信息,从他出生起到现在,几乎所有值得留心的事,都被图文并茂地记录在案。 当然,也包括他和Lacrimosa,也就是现在的楚倾娆,之间的恋人关系。 祈晟金丝边眼镜后的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上面的每一行字,飞快,却不放过分毫。不过很可惜,上面的信息对他来说并不太有用。 自后,他盯着对方存在档案里的照片出了神。 就这货色?他的娆儿过去那是什么品位?! 他愤愤地想。 然后把文件往桌上一摔,指了指Nell恋爱关系那一栏,对女版初一道:“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这个信息需要马上更新。” 女版初一不愧是跟随在身边多年的专业的秘书,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声音平静地道:“好。” 然后收拾好文件,转身出了门。 ***** 如果祈晟知道楚倾娆去了“她和旧情人曾经的爱巢”,没准会当即把办公桌给掀翻。不过很遗憾,档案科的人再精明,也无法否认他们调查的对象是两个超一流的特工。 所以必然有很多消息是无法得到,也无法被记录在案的。 比如,楚倾娆现在出现在的地方。 过去,当她和Nell还是爱人关系的时候,二人因为时常有任务在身,各自的身份又十分特殊,所以见面的时间稀少。 于是Nell便在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买下了一间房,作为二人见面的场所。那房子是众多再寻常不过的居民楼中的一间,十分隐秘。 楚倾娆来到房门外,在报箱里面找到了钥匙,插入门锁中,倒是很顺利地打开了门。 房内的一切陈设还和过去一样,只不过许久没有人打理了,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楚倾娆沉默地看了看,内心依旧没什么波澜。她只是微微皱眉,思考着Nell让自己前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一边想着,她手上也没闲着,动作飞快地在屋内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找寻着。 冷不丁地,她在书柜的一排书背后,发现了一把手枪。 柯尔特M1911A1手枪,以准确性、高质量和凶猛的后坐而闻名,业内对这把枪的普遍评价是太过巨大沉重,无论是自卫防御还是战斗射击都很不方便,以至于最后停止生产。但虽然如此,楚倾娆却一度极为偏爱它巨型猛兽一般的攻击性和杀伤力,特意留了一把放在这里作纪念,只要她回来,都会拿起来擦一擦,保持着它的崭新。 她还记得,这枪里还有一发子弹。 下意识地拿起枪在手中把玩,习惯性地耍了个花式,动作却忽然顿了顿。 楚倾娆对这把枪太熟悉的,一切的一切都很熟悉。 包括它的重量。哪怕多了或是少了一克的重量,她都能在第一时间感觉得出来。 很显然,这把枪比过去重了一点。 里面有东西。 楚倾娆把枪拿到桌边,找到工具,动作娴熟地拆开。果然,在枪的握把的一侧,嵌着一枚芯片。 那不单只是一枚芯片而已,上面还连接着一个极为微小的信号接收器。 Nell在T组织里以通信为自己的特长,在出事之前,楚倾娆曾隐约听他提起过,他最近在捣鼓一个什么微型的信号接收器,传输信号的射程可以长达半个地球那么远。 用常人都能听得懂的话来说,就是这个通过信号接收器和它的子机器,处在地球两短的两枚芯片之间,可以实现资料的无障碍转换。 芯片…… 楚倾娆下意识想到的就是从W组织李正国手里拿到的,又被她扔进大海的那枚芯片。她不关心芯片的内容是什么,只听Nell提过,是足以摧毁W组织的绝密情报。 回想起那时候的情形,如果Nell真的发明出了他口中的那种信号接收器,那么哪怕他并没有亲自接触过芯片,也是有能力将上面的内容复制并传输到这里的。 正敛眉沉思着,冷不丁地,楚倾娆却忽然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响动。 那声音来自于门外的楼梯,哪怕已经轻微到了极致,却依旧逃不过她超乎常人的敏锐听觉。 至少有五个人…… 楚倾娆心中登时警觉起来,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也不乱。她干脆利落地把芯片取下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把拆开的手枪重新装好。 确认了那枚子弹还在里面,然后上了膛。 这枪太久没用了,楚倾娆也无法保证它是否还能精准地,或者说还能正常地把子弹发出去。但她没时间试了,外面的不速之客已经虎视眈眈,她只能放手一搏。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门的方向,与此同时身体却朝着窗口缓慢而谨慎地移动,然后慢慢地打开。 飞快地,楚倾娆朝楼下看了看。好在房间的楼层不高,三楼,跳下去的话,只要不是脑袋着地,就不会致命。更何况,她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尽量减少损害。 而且她的车就停在附近,目测跳下去之后,能在三十秒钟上车。 楚倾娆手枪里只有一枚不知道能不能管用的子弹,这种情况下,以一对五,显然是不明智的。 她犯不着干以卵击石的事情。 楚倾娆微微沉吟,用听觉敏锐地捕捉到对方敲开门锁,一步步朝房内靠近的声音。 始料未及地,她抬起手,对着门就是一枪! 那边晃动着的身影飞快地躲闪到一边,然而楚倾娆的本意根本不是为了伤他们,就在开枪的同时,她已经纵身跃出了窗。 这处居民区十分杂乱,空中交错着无数晒医生,以及居民们晒的被单和衣服。 也正因这些东西减少了阻力,楚倾娆落地的时候,才不至于摔得特别严重。 除了手臂上有些擦伤,其余的还好。如果不是这个身体恢复得还不够完全,连这点伤都不该有。 她飞快地站起身来。身形如电地窜向自己的车。然而对方显然不会笨到忘记在楼下埋伏人,很快,枪声便此起彼伏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楚倾娆没时间回头,只能根据着听力判断子弹的远近和方向,并左右移动着身形躲开。 三十秒比预计得要漫长,好在还能平安地来到车里。 在这时间就是生命的紧要关头,敞篷车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可以省掉了开门的动作。然而等楚倾娆正在发动车的时候,肩头忽然一痛,整个人在剧烈的冲击之下狠狠地扑到了方向盘上。 不仅如此,那枚子弹还直接贯穿了她的整个左肩,在仪表盘上射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是狙击! 根据子弹的力道和从上而下斜斜射过来的方向,楚倾娆看都不用看就能得出判断。 防得了追兵,没防到狙击,她果然还是大意了! 擦,刚说敞篷车好来着,就给自己立Flag了! 然而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根本容不得人做过多的思考。楚倾娆忍着肩头的剧痛,单手握住方向盘,直接一脚把油门踩到死。 发动机转速在瞬间到达顶峰,拥有着巨大马力的豪车如同山林中的猛虎,嘶吼着朝前冲去。一路上带翻了无数的路边摊和晒衣架,速度却半点也不减。 身后很快响起了摩托车追击的声音。 特典四 不是一般的没心没肺 楚倾娆一时间也无法分辨出,那些人究竟是冲着芯片,还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过对方既然连她和Nell的这处秘密巢穴都知道了,就说明来头一定不小。 是W组织的人?这种可能性是有的,毕竟芯片里的东西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 可如果真是这样,Nell为何不直接把芯片上交给组织,这样他自己反而还能以此抵消一部分的罪。 Nell不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他不信任组织。换而言之,T组织里,有让他不信任的人和事。 或许这也是他当初要背叛自己,背叛T组织的真正原因! 楚倾娆一面驱车狂飙,脑中却也是思绪飞转,没有停歇。只不过这敞篷的玛莎拉蒂也太该死了,身后一直断断续续有人开枪,难道她还要一面开车一面躲身后的子弹? 她再牛叉背后也没长出眼睛啊! 楚倾娆只能尽可能地在马路上走S型的路线,时不时地来个急转弯,让对方的子弹都打错了位置,并且无法摸出她可能行驶的路线。 但是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楚倾娆沉吟着,按下车载电话,拨通了祈晟的号码。 “堂堂的金牌特工竟然还会主动给她的上司打电话,真是意外……”某人显然心情不是很愉快,一开口就充满了不友好。 然而等他听到电话这头的枪声后,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楚倾娆等不到他明白此刻的情况了,直接道:“我被人追杀了!快派人来!” 那头很快恢复了冷静,声音严肃,“你在哪里?车里有定位,可以语音操控,你快打开!” 楚倾娆用语音打开了定位。 那头道:“我已经派人来了,你尽量甩开他们!” 楚倾娆余光瞥过后视镜,发现身后跟着的摩托车竟然快追上来了!擦,200码的速度也能追上过来?也是够拼的! 她没时间理会祈晟,忽然抄左边把方向盘一打到底,那几辆摩托车没想到她竟然会用这种自杀式的法子,来不及躲,直接被她撞路边翻了车。 楚倾娆满意一笑。与此同时心里感叹,五百多万的超跑啊,回去之后估计要烂了。 “人呢?楚倾娆!你人呢?”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聒噪着。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忘了电话那头的人。 她清了清嗓子,道:“抱歉,老大,你的车可能要废了。” 那头语塞了一下,声音加重,“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快点回来!” “是是是。”楚倾娆道。 前面是一座跨江大桥,过了桥没多远就能回到总部了。 只需要坚持一下,楚倾娆心里想。 她又狠踩了一下油门,把车飙到极限的速度。只是身后那些牛皮糖依旧紧紧地黏着,穷追不舍。楚倾娆故技重施,又把几辆摩托车挤下了大桥,“噗通”“噗通”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她忍不住笑出声。 然而还存在于电话那头的人不高兴了,斥责道:“这时候了还有心思笑!” 楚倾娆道:“你再说我把电话挂了啊。” “你……” 然而电话突然自己断了,在楚倾娆根本没有动手的时候。 与此同时,车的仪表盘哪里忽然迸发出刺眼的星火,“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车内所有能显示东西的屏幕都变成了雪花妆,混乱地闪烁着。 是刚才那枚子弹捣的鬼! 楚倾娆正想着能不能坚持一下的回收,突然发现了一件更倒霉的事情……自己的刹车和油门好像都失灵了…… 妈的,刚才那发子弹不会在贯穿了自己的左肩和仪表盘之后,又打进发动机里去了吧?! 楚倾娆狠狠地踩着刹车,一遍又一遍,然而没有用。松开油门之后,车的速度也没有任何改变,依旧跟一条发疯的野狗似的,拼命超前窜。 楚倾娆左右瞟了瞟后视镜,更悲剧地发现……牛皮糖又跟上来了。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自己骑的马还断腿了。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吗? 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赌一把。 楚倾娆想好了唯一的对策后,忽然狠狠地一打方向盘。玛莎拉蒂一个急转弯,竟然直直地朝着大桥的护栏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想,哎,之前还笑人家呢,现在好,换自己掉下去了。 追击的摩托车纷纷急刹在原地,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眼睁睁地看着玛莎拉蒂的车头直接在护栏处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然后从几十米的高空掉了下去…… 换来巨大而沉闷的“噗通”声。 他们纷纷朝下看去,却只看到那辆车缓缓地沉了下去,再没有浮上来。 其中一人接通无限点通讯,简单地交代了此刻的情况,问:“目标生死不明,需要继续跟进么?” “撤,”那头道,“最新消息,援兵要到了。不要暴露自己。” “是。”那人应道,很快把消息传达给自己的同伴们。 很快,他们骑着摩托车,光速一般地离开了这座残破不堪的大桥。 ***** 楚倾娆醒来的时候,再一次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被白色包围了的地方。身上插满了各种导管,有仪器正发出“滴滴滴”的轻微响声,监督着她的一丝一毫动静。 又是ICU,多么熟悉的画面哟……这还没几天呢,自己就成回头客了。 至少可以说明两点:第一,她没有落到刺客的手上;第二,她回到了T组织。 楚倾娆仰头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叹了口气,对着空气道:“有人么?” 毫无疑问自己正处在严密的监视中,所以她也没不用担心自己的声音会不被人听到。 果然,话音落下之后,门就被人从外推开。 几个医生模样的人匆忙走了进来,对她身边的仪器一阵查看,然后冲门外道:“病人已经醒了,已经脱离危险,一切指标正常。” 楚倾娆没办法扭头,只听到门外一个声音道:“好。” 他踩着定定的步子,走了进来。没走几步又顿住,道:“你们先出去。”大抵是没有忘记当初被他拿枪抵在眉心的体验,医生们闻言赶紧点头离开。 楚倾娆依旧直勾勾看着天花板,感觉到那人慢慢地走到床边站定,她抬手解开罩在脸上的氧气面罩,还没来得及拿开,就被对方一把按了回去。 那动作真可以称得上是简单粗暴,几乎被把她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给生生拍平。 然而楚倾娆还没冲他发火呢,对方却已经怒不可遏地道:“楚倾娆你疯了吗?!之前没把自己玩死,现在还要再来一次是吧!” 楚倾娆没理他,把面罩扯开一条缝,道:“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还没糟糕到不能自己呼吸。” “都这样还不算糟糕?非要把自己弄得缺胳膊断腿了才算?”祈晟咬牙切齿地道,他发现这个女人真不是一般的没心没肺,任何正常人被人用子弹打穿了身体,还连人带车掉进水里了,怎么着也得有几分病人的样子吧? 她倒好,一副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样子! 楚倾娆没接他话,只问:“伤还好吧?”根据她的初步判断,身体里没有留子弹,贯穿的又不是特别致命的地方,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没事,死不了,是不是还很遗憾啊?”祈晟没好气地道,“既然如此,咱们的T组织的元老级特工能向你的上司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独自一人遭到伏击,还是在……和前男友的爱巢里?” 哦,难怪说他看起来怎么火气那么大呢,原来是这个原因。 楚倾娆觉得好笑,不过平心而论,某人这种气急败坏的模样她还是很受用的。 “这件事说来话长……”她实话实话说,忽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子下的身体。 病号服…… “在找这个?”旁边的人说话了,修长的手指中,夹着一枚亮晶晶的东西。 就是楚倾娆正在找的芯片。 她没说话。 祈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朝她靠近几分,眯起狭长的双眸道:“你放心,你的衣服是我亲自替你换下来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里隐隐腾起了一种颇为得意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因为换衣服这件事,还是因为自认为抓到了楚倾娆的把柄。 楚倾娆道:“我身上哪里你没看过,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说着只是抬手要去拿回芯片。tqR1 祈晟:“……”调戏不成蚀把米……她到底是不是女人? 他无语地一抬手,躲开了楚倾娆的手并把她的手腕攥在了掌心。 他没有用什么力气,但楚倾娆到底还是病患一枚,打不过他也没想着用力,只是任对方攥住,双眼却已经恢复了锐利,她问:“芯片里有什么?”以对方这种性子,既然东西到了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翻个底朝天。 祈晟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为什么单独行动?为什么不告诉我?” 楚倾娆看着他一扬眉,“去和前男友共筑的爱巢,为什么要告诉你?” 祈晟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一点,攥着她的手中也微微地用上了一点力道。 楚倾娆大为满足,这才好好回答问题,道:“时间来不及了,再说我也是刚来,怎么知道你们这个组织到底可不可信?好了,芯片里有什么?” 祈晟问:“是探视的时候,Nell给你的透的风?” 楚倾娆知道,如果自己不好好配合着回答他的问题,就别想知道芯片里面究竟是什么了。更何况,平信而论,T组织对她来说真心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只有祈晟是熟悉的,也只有他是可以相信的。 “Nell被人做了手脚,聋了也哑了,似乎是组织里有人想让他闭嘴。”楚倾娆道,“他说有阴谋,和W组织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聋了也哑了?竟然在我眼皮底下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大手脚!”祈晟微微皱眉。 “是,”楚倾娆耐心地看着他,道,“所以现在能告诉我,芯片里面说什么了么?” “芯片里的内容啊……我也不知道,”祈晟扬眉,眼底也带了点笑,“因为被加密了。” 特典五 柔软的触感 楚倾娆:“……”所以说,她刚才告诉了对方那么多情报,竟然什么也没有换回来? 如果不是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她真的很想狠狠地揍对方一顿。 祈晟却若无其事地笑道:“不过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了组织里最擅长解密的人才在跟进芯片的内容了,三天,最少三天,就可以得到结果。” 楚倾娆躺在床上翻了个白眼,依旧觉得很想揍他。 祈晟笑起来,却是放开了她的手,然后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发,温声道:“大概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但根据你的描述,看来接下来的时间你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有我在。”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难得地柔软了下来,再没有那种金属质感的冰冷和压迫。 是谁说过,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其实不是“我爱你”,而是“有我在”。 大概是人受了伤的缘故,连心智也没有之前那么坚硬了,楚倾娆只觉得心头也跟着一软,但她没有说话,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与此同时心里想,这混蛋……套路深啊! 祈晟身为T组织的首脑,并没有太多时间能停留在ICU病房里。不久之后,外面就已经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冰冷没有感情的女声道:“老大,您晚上六点的飞机,现在需要启程了。” “知道了,在外面等我。”祈晟道。 “要回总部参加一个会议,”然后他站起身子,却弯下腰来,对楚倾娆道,“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楚倾娆不太习惯听这种有些肉麻的话,只“哦”了一声,下意识地看向别处。 然而下一刻,下颚却被一只手攥住,微微用力掰了过去。紧接着一种温热的触感烙印在了唇上,很安静很平缓,不带任何野蛮或者威迫的成分。 没多久,就分了开来。 祈晟眼底蕴着浓浓的笑意,扬手把氧气面罩重新戴回了楚倾娆的脸上。 然后修长的身形消失在了门外。 ***** “最快什么时候能回来?” 轿车飞速行驶,去往城郊T组织内部的私人飞机场。祈晟坐在后排的座位上,一面翻看着会议要用的文件,一面问。 他的神情重新恢复成了冰冷而疏离的模样。 “最快十天之后。”他的秘书,女版初一动作麻利地翻了翻行程安排,回答道,“需要立刻替您预约机场跑道么?” “好,”祈晟微微抬起眼,目光幽邃,“回来之后我要直接去见Nell,替我安排一下行程。” 老实说,这件事他早就应该做了。在得知楚倾娆受伤之后,他就应该着手去盘问Nell了。 但祈晟到底还是没有。 原因十分难以启齿……他发现在楚倾娆昏迷着的时候,自己无法集中精神做任何一件事。 “是。”听了他的吩咐,女版初一的回答依旧干脆利落,没有半点废话。 ***** 虽然说祈晟临走前留下话说,让楚倾娆安心养病,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但楚倾娆是那样的人吗?显然不是,是的话她也就不是Lacrimosa了。 在祈晟的安排下,医院给她用了最好的药,加上特工的常年受伤体质,使得她对于各种伤病的自愈能力也要强过普通人,所以仅仅一个星期之后,楚倾娆就在医生和护士目瞪口呆的表情里开始下走动了。 虽然肩膀上的伤还不可能痊愈,需要吊着手臂,但除此之外其余的部分都活动自如。对于楚倾娆而言,这就足够了。 请护士帮忙穿好了衣服,她出了院,就叫了辆车直奔组织大楼——之前那辆价值好几百万的玛莎拉蒂,据说已经碎成渣渣,彻底报废了。 楚倾娆来到信息处理科,推门大步而入。 信息处理科是T组织内部专门负责信息和情报管理的部门,拥有无数擅长高端情报的人才。楚倾娆一进门,就看到无数台电脑并排地摆放在巨大的房间里,人倒是没见着。 楚倾娆在摆满电脑的房间里走了几步,迎面就撞上个人来。她连忙把人一扯,问:“祈晟是不是交给你们了一个芯片?” 那人并没有见过楚倾娆,愣了一下,问:“你是谁?” 楚倾娆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ID,在对方眼前晃了晃。那人不知道楚倾娆长什么模样,但对于Lacrimosa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这位声名显赫却从来单干的金牌特工,竟然能被他们的新老大挖过来,这件事已经被他们私下讨论很久了。 通过他的表情,楚倾娆已经知道他认出自己的了,便道:“芯片的密码破解出来了么?” 那人迟疑了一下,道:“这是老大亲自交给我们的任务,询问结果的话……需要他本人亲自……” “这芯片是我冒死弄出来的,自然也是我请他替我破解密码的,”楚倾娆语气十分镇定,平静且大言不惭,她一挑眉,一双狭长的眸子锐利地盯着对方,“你认为我没有权利知道芯片的内容?” 对方明显瑟缩了一下,却仍在纠结,“但是……” “我没时间和你磨叽,立刻给他打电话,”楚倾娆没耐性地打断他,然而等对方拿出手机正要拨号的时候,又添道,“不过咱们这位新老大知道你竟然为了这么点事就打断他的会议,结果会怎么样,我不保证。” 那人的动作明显顿住,沉默了很久道:“说实话,那个密码我们还没有解出来。” 楚倾微微皱眉,“这么复杂?” “其实也没有太复杂,”那人道,”只是解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出现了瓶颈?” “什么瓶颈?” “我们的程序给出两串数字,这是一个二选一的选项,计算机也无法自己做出选择,”他道,“而且这就好像是我们常见的炸弹一样,红线和蓝线,只有一根能拆除,另一根将引发爆炸。一旦我们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芯片里的所有资料就会自动销毁。所以我们一直等着老大回来做出决定。” 楚倾娆问:“哪两串数字?” 那人道:“很长,但是前面十八位数都是一样的,只有后面不同。一个是0309,一个是1125。我们这在琢磨这两串数字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0309……1125……”楚倾娆喃喃地念出这两个数字,与此同时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它们究竟代表了什么。 既然是计算机都无法做出的选择,那么就说明,这两串数字并没有什么规律可言,只能用人的思维,去解读其中的含义。 忽然,楚倾娆双眸微微一亮。她抬眼看向对面的人,道:“0309,是这个。” 那人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楚倾娆没有回答他,只道:“你快去用这串数字解密,一定是这个,我肯定!错了责任我担着!” “可……” “立刻!”楚倾娆呵斥地打断他,“芯片里的情报事关重大,每拖延一秒都是危机!你负得起这么责任么?!” 那人果然禁不起诈,找了台电脑坐下,就十指翻飞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楚倾娆站在她身后,一脸肃然。 0309…… 她可以肯定就是这个数字。 这是一个日期……是她和Nell相遇的那个日子。那天她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照旧单枪匹马地执行任务,他路过,非常自然地给她绑了把手。 虽然没有他的帮忙,她也能顺利完成,但她执行任务这儿么多年,还从没遇到过能第一眼就识破她的身份,并且给予最适当帮助的人。 后来Nell说,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第一眼就知道你是Lacrimosa,我只是……很单纯地被你吸引,想引起你的注意而已。 楚倾娆并不认为这是实话。 不管怎样,他们的相遇是没有任何人知道,更别提任何组织记载的了。所以这个日期,除了他们二人,是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的。 楚倾娆懒得去想,Nell会拿这个日期作为破解密码最关键的一步,用意到底是什么,但她几乎可以肯定,一定是这个数字,一定是。 果然,在等待了十分钟之后,原本布满代码的电脑屏幕忽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简单名明了的文件夹。 “成功了!”那人长长地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里。想到什么,忍不住回头看向楚倾娆,“你……你是怎么确定密码就是0309的?” 楚倾娆没有回答他,只单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扔了过去,“帮我拷一份。” 那人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却还是乖乖照办了。tqR1 ***** 接下来的三天里,楚倾娆什么都没干,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确认着芯片里面所有资料。 资料内容庞杂,数量极多,并且无法通过计算机筛选,只能用人眼来识别和判断。里面包括W组织从高层到普通特工每一个人的资料——但楚倾娆并不是很关心;也包括他们对T组织甚至是对楚倾娆个人展开的各种调查——虽然很多信息都是错的。 楚倾娆就这么闭门看了许久,也并没有找到什么信息,是值得对方不惜派人疯狂追杀自己,也要阻止外泄的。 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十一点了。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挡着,所以半点也感觉不到时间。 手机上有十个未接来电,因为开了静音而没有被收到。 都是祈晟打来的。 忽然想起来,今天似乎是对方回来的日子。然而都过了这么久,她还依旧没有任何收获。 楚倾娆有些烦躁地扔掉鼠标,过了一会儿又十分郁卒地自己捡起来。 然后她抬起头,就看到在鼠标掉落的时候,被无意点开了一个文件。 那是一张照片,一个女特工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人黑发黑眸,是很典型的亚洲人的模样,但楚倾娆不知道为什么,却只觉得有些格外眼熟。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绝对在哪里见过。 特典六 咱们结婚吧 就在楚倾娆正盯着盯着电脑屏幕苦思冥想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楚倾娆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朝外看过去,外面空空入也,并没有人。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回身往房内走去。 然而门锁却忽然发出松动的声响,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门被打开,而背脊上忽然贴上了一层温暖的触感,带着扑扑的风尘。 一人从后将她环抱在怀中,口鼻中乎出的气,极为贴近地落在她的脖颈。当然,贴在她脖颈上的还有一个冰凉的东西——一副讨厌的眼镜。 楚倾娆没动,只微微偏头避开那凉凉的触觉,道:“回了?” 祈晟“嗯”了一声,却笑道:“这身体里的技能还有些意思。”方才他牛刀小试,趁着楚倾娆对着猫眼张望的瞬间,藏身于她的视觉死角里,用极短的时间解锁,并且趁着她转身的刹那进了门。 虽然这是特工的基本技能之一,但对于从古代穿过来的他而言,还是比较新鲜的。 刚才对楚倾娆说的这番话里,也有一点炫技的意思。 楚倾娆无语,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一下电脑屏幕。 屏幕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分屏。里面显示的,正是她家大门外的情景。 换而言之,就是她早就通过监控看到了外面的人是祈晟,才会懒懒地根本没有用上任何警惕之心。 祈晟:“……” 楚倾娆打了个哈欠,补刀道:“我之前都差点送命了,你觉得我还会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祈晟:“……” 楚倾娆用完好的那一只手把他轻轻推开,问:“什么时候回来的?芯片的事情你应该知道……” 然而话没完,嘴却被对方堵住了。 用嘴。 祈晟长腿一个迈步,就来到了楚倾娆的面前。他单手捧住她的脸,霍然就俯下身来,狠狠擒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来的凶狠而匆忙,带着强烈的雄性气息,和君临天下的睥睨,竟容不得她的一点反抗。 事实上,楚倾娆也没反抗。一个是她知道自己还残着一条胳膊呢,打也打不过对方,二来……平心而论,她并不排斥…… 唇舌交缠,一点一点越发深入,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哪怕换了个时空,也是如此。 浑身如同过了电一般,抑制不住地微微战栗起来。这个细微的动静被祈晟觉察到,对方放开了她,垂下眼勾唇笑起来,金丝边的眼睛在低眉的一瞬间,反射出一道白光。 那是一种得意的笑。更该死的是,楚倾娆竟然觉得还有点好看…… 擦,她是有多久没碰过男人了……真是没救了。 没有迟疑,她用完好的那一条手臂勾住对方的脖颈,抬起头,将刚分开没有多久的唇,又印了上去。 祈晟微微扬眉,眼底有惊讶的神情流过。但很快,他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用力地回吻对反,霸道地索取着自己的主动权。 二人就这么缠吻着,几乎忽略了一切。更让人起火的是,有一只纤细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游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 祈晟终于按捺不住,首先败下阵来。tqR1 他近乎仓皇地将楚倾娆打横抱起,咬牙切齿地道:“都这样了还撩我?找死么!” “试试就知道了。”楚倾娆单手搭在他的肩头,笑眯眯地道。那手还不老实,在对方的脖颈处轻轻地画着圈儿,肆无忌惮地到处放火。 祈晟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多一刻也无法容忍,抱着怀中的女人大步走向了床边。 不过他还是残存着自己的理智的,知道对方手上有伤,所以这个动作格外小心。 但也仅限于这个动作了,后面的无法保证…… 他俯下身,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双眼微微发红,燃烧着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 “哪怕你受了伤,这一次我也不打算放过你……”他忍了太久了,从来到这个世界,发现对方也在的第一天起,他就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再一次拥有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女人! 可对方却又不是普通的女人,她看似没心没肺,实则狡猾聪明,像一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一抓,就要从手里滑出来。 从古到今,从前世到今生,他们错过的太多,解开误会的时间却太迟。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让对方溜走了,再也不会。 这么想着,祈晟将修长的五指插入对方柔软的发丝中,俯身狠狠地吻了下去。 **** 果然做人还是不能盲目地自信…… 楚倾娆有点后悔了。 后悔不该在自己还是个病号,还睡眠不足的情况下,就去作死邀请对方在床上大战三百回合。 很明显,面对着某个饿狼似的人,她战不过。 几回合下来,她感觉除了受伤的地方因为有被刻意照顾而没什么事意外,其余的每一个地方,每一个,都好像被人拆了又重新组装回去的那样,快要散架了简直! “祈晟,你这样下去迟早肾亏!”楚倾娆俯趴在床上,撂下这句狠话。然而她身形陷入柔软的被衾之中,真是一点力气都不剩下了。 祈晟正靠在床头,悠然自得地抽着一根事后烟。餮足过后,他眉梢眼角写着的全是“满足”这两个字。 抬手在楚倾娆凌乱的头发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揉着,他十分享受对方这种极为难得的乖顺模样,也大概能猜得到她此刻正在想什么。 肯定在心里各种问候自己的八辈祖宗。 这个女人啊,每次把自己包裹的跟刺猬一样,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所以才会在道上留下各种恐怖的名头。 但她最真实的一面,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 他也不想再让多一个人看到。 “娆儿,”他忽然道,“咱们结婚吧。” 这不是一个突然兴起的决定。祈晟这一次去总部开会的时候,就已经亲自面见过组织的高层,用书面和口头的方式说明了自己和Lacrimosa的情况。 他十分诚恳地提出了自己希望,希望组织能批准二人的关系,与此同时也施加了小小的压力,表示如果组织不同意,大概也许可能似乎没准好像就会因此失去两名最顶尖的特工人才了。 不管是处于优待高级人才,还是担心人才流失的考虑,总之高层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同时也警告了他,这样的决定,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可能是极为致命的。 特工这个行业,身份特殊甚至多变,需要常年隐藏自己的身份和踪迹,并且最关键的是……他们不能有任何软肋。 而如果决定和另一个人携手共度一生了,那么对于特工而言,就意味着从此以往,他们讲互相成为对方的软肋,和对方荣辱与共,生死相关。 这个意义,是远远大于常人的。 对于高层的忠告,祈晟欣然接受,却表现得并不在乎。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愿意多一个软肋,就像亚当身上的那根肋骨一样,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么从此她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发生了任何事情,我都会一力承担。” 回忆淡淡地从脑海中浮现闪过,祈晟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听到身边人的回答。 以为对方是因为在思考,震惊或者是羞涩,他转过头去,刚准备说什么,脸上的笑容却在原处僵了一僵。 楚倾娆睡着了,乌发一溜一溜在脸上打着旋儿,一张素净的睡颜在其后若影若现。平心而论,带着一种清冷的美,但此刻祈晟却觉得……可恨!太可恨了! 她竟然在自己求婚的时候睡着了?! 祈晟恨恨地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戳熄,但很快,又有些好笑地笑出了声。 算了,这的确不是一个好时机……以后再找机会吧。 正此时,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是秘书打来的。他拿起来接通,就听那头道:“老大,探视的时间是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小时,应该动身了。” “好。”祈晟道。 挂了电话,他开始轻手轻脚地下床穿衣服。床上的另一个人始终沉沉地睡着,动也不动。按理来说,特工哪怕在睡眠中也会保留着一定的警觉性的。但她这一次没有。 因为她很清楚,他在旁边。这就足以让她放松下所有的警惕。 想到这里,祈晟心情忽然大好。其实楚倾娆大可不必再警惕,因为自从她上一次遇袭受伤之后,他就已经派遣了许多特工暗中保护着她的安全,并且根据他所掌握的数据,严格控制对方监视的距离和方式,以免被她发现。 所以,其实楚倾娆“大闹”信息管理科的事情,祈晟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远程汇报。但他没管,因为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以楚倾娆的性子,面对着一桩差点要了自己命的悬案,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安心养病? 至于楚倾娆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干了什么,祈晟大概也能猜得到。 不过看对方的这幅样子,显然是暂时没什么有用的收获。没关系,他已经安排信息管理科的人在着手处理这件事了,只不过文件太庞杂,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得不出结果。 他先从另一件事开始做起吧。 ***** 由于是直接从楚倾娆的家里出发,祈晟就没带秘书,自己直接开着新买布加迪威龙上了路,朝着监狱的方向而去。 来到现代之后,祈晟对这种会跑的铁盒子十分感兴趣,进而收集癖爆发。 之前的玛莎拉蒂被楚倾娆直接弄成了一堆废铁,身为爱车狂魔的他不可能没有那么一丢丢心痛,可又不能怪她。所以他立刻就买了个千万级的豪车,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车的功率极大,地盘又稳,一路上风驰电掣地行驶着……却忽然被震得几乎腾空而起。 他一个刹车急停下来,扶着方向盘一看,才发现鳞次栉比的大楼身处,一缕浓烟正滚滚而起。 细看之下,正是监狱所在的方向! 特典七 躲在暗处的人 短暂的怔愣之后,祈晟如梦初醒,忽然狠踩油门,连人带车朝着事发的地方飞驰过去。 爆炸的地方果然是组织的内部监狱。祈晟到达的时候,那里已经是浓烟滚滚,火焰如同一条凶猛的龙,张牙舞爪地盘桓在大楼上。 警察和消防队已经到达现场,他们把围观人群隔离开来,并且已经开始了灭火的措施。 祈晟把车停在对街,只身走过去。凭借着自己的判断,他找到了那群警察的头儿。 “我是这栋大楼的负责人,”祈晟道,“里面的情况怎么样?” 说着,他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名片,在对方的眼前晃了晃。 名片上写着几个字:Reneway国际贸易有限公司总经理祈晟tqR1 T组织对外只是一个普通的经贸公司,这栋监狱大楼名义上也是一栋贸易大楼,绝大部分楼层看起来都是正常在做贸易——这是T组织除去接委托以外,另外一大主要的,也是正规的收入来源。 而真正关押高级犯人的地方,则是隐藏在不起眼的隔间里,就是许多每天在这里上班的非组织成员,也从不知道这个监狱的存在。 警官看了看祈晟递过来的证件,没有说什么。把东西还回来,他道:“里面的人员都已经遣散了,目前还在清点人数,伤亡多少暂时还不知道。” 祈晟眉宇间露出忧虑的神情,同对放说着客套话,然而思绪却有些心猿意马,说不焦急,也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这一次爆炸堪堪就发生在他发现了Nell的问题,准备对他进行问询的前夕,绝不可能只是一场简单的巧合。 正此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手机响起的时候,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甄英俊。 祈晟每次看到,都会十分无语地翻一个白眼。即便在这么危机的关头也一样,根本无法冲淡他内心满满的吐槽冲动。 这个叫着如此奇葩名字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极力反对让成员自由取中文代号的先驱——Nicken。眼见着各种姿势的反对都没有效果,他索性给自己取了一个最不要脸的名字。 祈晟对警官示意自己去接电话,走开了几步,按下了接通按钮。 那头的声音正带着浓重的喘息,显然是累的不轻,“老大,爆炸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嗯。”祈晟一面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面回应他道,“我就在现场。” “你已经到现场了?”甄英俊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惊喜,“太好了老大,我还怕你不在呢?你在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有些事情就是怎么敲啊,爆炸的时候我刚好也就在附近,一听到动静我赶紧给过来围观,没想到炸的竟然是咱们自己的地方,真是太让人意外了!所以我……” 即便对他的话唠体制早已十分熟悉,但祈晟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道:“说重点。” “啊……是是是,”甄英俊嘿嘿地应下,却停顿了很久,等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正经起来,“头儿,我已经赶在警察来之前进去过了。” 祈晟微微眯起眼眸,登时警惕起来。 “Nell怎么样?”他直截了当地问。 “Nell死了。”甄英俊回答得也是同样地直截了当,“我用最快速度感到监狱,发现爆炸就是在那里发生的,而整个监狱里,只有他一人。” 祈晟很清楚,组织的监狱面积并不大,如果肇事者真的在里面安放了足以引发火灾的炸弹,那么Nell是没有理由幸免的。 而就在他沉默的时候,甄英俊又再度开口了。 他道:“我去监狱里看过了,人还在原处,但只剩下一具烧焦的尸体了,我怕暴露行踪,不敢做过多的停留,所以就赶紧出来了。至于那人看不清脸的人到底是不是Nell本人,等警方的尸检报告出来吧,我看八九不离十。” “我知道了。”祈晟没有做过多的评价,只道,“你可以先回总部,剩下的我会来处理。” “好。” 挂断电话之后,祈晟直接拨通了秘书——女版初一的电话,却听到熟悉的铃声在自己身后不远的位置响起。 他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衣着古板的女子正从一辆轿车上下来,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拿着电话。 电话还没接,她显然已经就看到了祈晟所在的位置。 祈晟挂了电话,看着对方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面前。即便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对方这一张扑克脸,倒还是分毫也不变。 “老大,”她把手中的文件夹地给祈晟,与此同时口中道,“里面所有咱们的人,资料都在这里了。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核实了一遍,确认警方不会找到破绽,”她说的,自然是很早为这些特工所编造的合法且合理的身份。 祈晟没接,只道:“Nell的在里面?” 女版初一收回手,飞快地在文件夹中翻了翻,抽出一张纸来,重新递过去。 “这是Nell的合法资料。”对于祈晟突然点出Nell的名字,她一句话也没有多问。这就是专业的秘书,哪怕什么都了然于心,但不该说的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关键是做事还十分地保质保量,让人放心。 祈晟有些赞赏地冲她点点头,接过Nell的资料,看了看,觉得没有问题,便又交还给她。 “这次的爆炸事件可能是针对Nell的,”他道,“警方介入之后,一定会盘根问底,之后的交涉工作就交给你。然后替我通知本部的相关人员,稍候在会议室开会。” “是。”女版初一干脆地应下,与此同时拿出笔,飞快地在自己的工作本上一条一条地记录下来。 祈晟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对方其实长得并不难看。如果能改掉那老土的造型和古板的说话强调,没准还算得上是个美女。 那个做老大的,不希望自己身边跟着一个模样稍微拉风一点的美女秘书呢? 祈晟对她并没有什么想法,他只是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如果楚倾娆看到自己的秘书是个大美女,日夜相随朝夕相伴着……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 他忽然有那么点好奇。 就在女版初一准备离开去和警方接洽的时候,祈晟忽然出声叫住她。 “你的代号是什么?”他问,“英文的。” “Mary。”女版初一道。 祈晟:“……”好吧,这个烂大街的古老名字果然很符合她的气质。 “没事了,”他冲对方招招手,“你去吧。” ***** 爆炸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楚倾娆那里。 实际上,那样巨大的震动,同一个城市的任何角落,几乎都可以觉察得到,楚倾娆也不例外。 她几乎是被爆炸震醒的。 意识到刚才发生的并不是类似于地震那样的自然性事件,她立刻清醒过来,打开电脑开始查找相关的信息。网上许多本地的人都觉察到了这个情况,纷纷发帖发微博,许多人表示这似乎是爆炸,但是具体情况依旧不太清楚。 而就在这时,“甄英俊”的电话打过来了。 楚倾娆接通,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了桌面上。甄英俊聒噪的声音立刻就从那头传了出来。 “L姐,L姐,你知道吗,监狱爆炸了!” 楚倾娆虽然大概猜到,那是一场人为造成的爆炸,但却没有想到,地点竟然是组织的监狱! 第一时间,她就想到了Nell。 心头忽然一紧,楚倾娆稍稍放缓了声音,问:“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人员伤亡?” “警方出动了,所以我们不好太插手,”甄英俊道,“不过我已经进去打探过了,爆炸应该就是针对Nell的。炸弹就埋在他的那个囚牢里,人都炸成焦炭了……” 楚倾娆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一下子怔在原地,以至于甄英俊后来说了什么,她都已经听不见了。 她只听见自己喃喃地问:“Nell……死了?” “是啊,虽然看不清脸,但……八九不离十了。”甄英俊重复了自己对祈晟说过的话,忽然想起什么,道,“啊,对了,我刚想起来……L姐,他是你的旧情人吧?你、你不要难过,他都背叛你了,你还惦记着他干什么?那什么……大概你刚来,对咱们组织的规矩还不是特别清楚,像这种背叛组织的人,人人得而诛之!迟早也是要被秘密处死的,结果都一样。不过说起来也怪了,这个本来救要被判死刑的人,是什么人不惜冒这么大的风险,找他的麻烦?” 甄英俊大概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所以接下来越发发挥着话唠属性,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但楚倾娆很清楚,Nell会死,是因为他掌握了不该掌握的秘密。知道太多的人,注定活不长。一个背叛了死刑的人,到底没有比一个死人,来得更为可靠。 因为只有死人,才会彻底闭嘴。 可事到如今,她都还不知道,那个,或者那一群躲在暗处的人,究竟是什么人。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很不爽。 她又想起了自己早上曾注意到的那张照片,以及照片里熟悉的面孔。可无论盯着那照片看多久,除了熟悉的感觉,依旧没有实质性进展。 楚倾娆可以肯定,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想到许多事,她的思绪飘得有些远,有些防控,以至于完完全全地无视了对方的话,打断道:“祈晟呢?” “他还在现场,这已经是最近组织内部发生的第二起袭击事件了,他不放心你,立刻让我来看看。”甄英俊顿了顿,道,“L姐,我到你家门口了,你开开门,详细情况我和你当面说。” 楚倾娆有些恍惚地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监视器,果然一人正站在大门外,正拿着电话往猫眼里看。 是甄英俊没有错。 她走过去把门打开,对方立刻闪身窜了进来。对着楚倾娆的屋子一阵打量,他大惊小怪地道:“L姐,你的屋子就这么简陋啊?一点也不像个女人的屋子哎!老大把你挖过来怎么就给你安排了这么个破房子?” 楚倾娆被他叽歪得脑仁疼,单手把披在肩头的衣服裹紧了几分,她打断对方,单刀直入地问:“关于刚才的爆炸,还有什么新的情况?” 甄英俊这才从过度发散的思维中回过神来。 “啊,差点要忘记正事了。”他挠挠头发,嘿嘿笑道,“其实老大除了让我过来保护你的安危以外,还说有一个重要的文件要交给你。”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封口的信封,递过来。 “老大千叮万嘱,这东西得L姐亲启,不知道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动作夸张地仰起头,“我不看,我发誓我不看。” 楚倾娆没理他,接过信封一面拆,一面思绪翻飞。 极为重要的文件……难道是关于芯片里的内容,他那边也已经出了分析结果? 然而等她拆开信封往里面一看,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竟然什么也没有! 特典八 消失了 楚倾娆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正此时,却忽然觉出了对面的一丝异样。平心而论,那种异样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单纯的知觉而已。 她机警地抬起头来,而就在同一时刻,原本一直嘻嘻哈哈的甄英俊,手中却忽然多了一根微型的针管。 他出手如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楚倾娆的左侧。 如果是平时,不论他动作有多快,楚倾娆都是完全可以招架的。可问题在于,现在的她……是个伤病。 而且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一招一式都经过了仔细的算计。那手中的微型针管,攻向的地方,堪堪是楚倾娆无法招架的薄弱之处——受了伤的左肩腰腹。 动作几乎只慢了零点一秒种,然而高手之间的较量,往往就是在这么须臾的功夫。任何一个瞬息,都足以完全颠覆最后的结果。 楚倾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感到腰间一阵微痛,紧接着脑中一个晕眩,身子骤然瘫软下来。 甄英俊飞快地过来将她扶住,以免她栽倒在地。他小心翼翼地把楚倾娆放到一侧的椅子上靠着。 楚倾娆能清晰地感觉得到自己体力和神智的流失。她极力地睁大了双眼,想要尽量把眼前发生的事情看的清楚一些,看得多一些。 然而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沉重到再没有力气支撑。在和昏迷做着最后的斗争时,她恍恍惚惚地看见甄英俊打开了她的电脑,在上面做出了一系列无法看清的操作。 他的唇角勾出了一抹满意的笑。此时此刻的举手投足间,再也没有之前那种闹腾且二缺的感觉了。 正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楚倾娆吃力地扭头看过去,然而甄英俊的脸上却并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 他朝着电脑屏幕看了看,大抵是从监控里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然后单手插在口袋里,悠悠闲闲地走到门边。 姿态轻松地倚靠在门框上,他的背影将门外那人的模样和身形尽数遮住了。只有对话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人给你弄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怎么样,我还是很守信用的吧?咱们的合作算不算愉快?” “当然算,各取所需,是达成交易的最稳固的方式。”那人也笑起来,“只可惜应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如果在清醒的状态下,如果之前见过那人,和他说过话,楚倾娆就一定能通过这声音辨认得出对方是什么人。 可她的意志现在已经处在模糊的边缘,能听得到对方的声音就已经是凭借着超乎常人的意志了,更别谈辨认。 她只能知道,那是一个男人,仅此而已。 “行了,你赶紧把人带走吧。”甄英俊稍稍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说实在的,我是真不懂你们这种‘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你的本事在圈子里也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就不能跟我们一起吃香喝辣,偏偏铁了心的要带着一个女人隐退?” 那人高大的身形越过甄英俊,走了进来。 楚倾娆几乎是用尽全力,试图将对方的面容看清,然而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重影。很快,她甚至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剩下了,只能任由沉重的眼皮垂下,将视线尽数遮掩殆尽。 最后一刻,她恍惚地听到对方在说:“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是Lacrimosa,所有男人都想得到的女人,不是么?” ***** 楚倾娆消失了。那个曾经烜赫一时的金牌特工Lacrimosa,在加入T组织不到一个月之后,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神秘失踪了。 不仅她本人消失了,据小道消息说,她电脑里原本存放的许多重要文件,也被彻底地,毫无痕迹地删除了,并且无法复原。 那份重要文件极为保密,没有人知道具体是什么内容。但天下终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组织内部到底还是有了些许风声传出来——那是关于W组织的重要情报,来源于不知道为什么失而复得的神秘的芯片。 于是,又有新的猜测随之而来。 有人说,Lacrimosa单干了这么多年,突然同意加入T组织,这其中果然还是有蹊跷。她加入的初衷,根本就是为了获取接近这份情报的机会,而在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就销毁了浏览的痕迹,神秘地离开了。至于她要得到情报是什么,暂时还不知道。 也有人说,新老大一来就成功地把Lacrimosa挖了过来,这其中原因肯定不简单。以Lacrimosa那样冷酷无情的性格,肯定不会做出为了男人而把自己卖给组织这种事情,所以只有一个解释:Lacrimosa加入组织是为了色诱新老大!她一定是在别地方接到了什么有关于T组织的委托,所以才会通过这种办法打入组织内部,窃取情报。至于她要窃取的是什么情报,暂时也不知道。 但无论是怎样的猜测,Lacrimosa的消失和祈晟——这个亲自把她挖进组织里来的人,都有着不可推卸的关系。 于是自然有人把矛头直接转向了他。有认为他不够称职对新加入的特工考察不严的,有认为他色令智昏被女色迷惑得公不说分了的。当然者都还算好的,甚至还有人暗中向组织打小报告,认为是这个空降的新老大,很有和外人勾结做出破坏组织之事的可能。 一个月内,祈晟被组织高层叫去开了无数次个人会议,坐飞机两地来回折腾,几乎就没有得到过一刻的安宁。 就连之前由他所提出的,自由取中文代号啊,还有秘密向组织打的报告啊这一类其实无关痛痒的改革,都成为了看似十分有利的证据——毕竟这些都和Lacrimosa有关,尤其是后者,似乎能十分直接地证明他被对方所“迷惑”了。 所幸祈晟这个身体的原主人在T组织里也算得上是开山元老级别的人物了,为组织立下过数也数不清的汗马功劳,深得高层信任。 若非如此,等待着他的没准轻则革职,重则停职查看。 但这一次,高层在商议过后,只做出了建议他休假三个月的决定——名为休假,但实际上是以一种较为体面的方式将他的职权暂时转给其他人,与此同时,则把假期的完完全地给他,去做目前更为重要的事情。 “现在组织内部已经流言四起,证明你自己清白的最好办法,就是找到Lacrimosa,你懂么?”高层是这样对他说的。 祈晟答应了高层的建议,却并不是为了如何证明自己——之前在古代的时候,怎样充满恶意的流言蜚语他没有经历过?又何尝会对别人口中的话在乎一星半点? 他是真的想要找到楚倾娆。也是真的不明白,不相信,她会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 办理了休假手续并交接完自己的工作之后,祈晟没有立刻动身,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关上门,拉上窗帘,摘下眼镜扯开领带随手扔在一旁。 然后他打开酒柜,把上面陈列着的一瓶瓶洋酒胡乱地拿下来握在手中。tqR1 重重地把自己摔在沙发里,祈晟一言不发地用开酒器打开第一瓶,对着瓶口直接仰头饮下。 ——他知道,自己这身体的主人对酒的收藏有着极大的兴趣,比如这一瓶白马酒庄1947,是他之前花了14万美元连哄带骗地从一个收藏夹手里买来的;再比如旁边的玛尔戈庄园葡萄酒1787,价值23万美元;海德希克1907,价值28万美元…… 如果他知道自己把这些价值连城的酒就这么当二锅头似的喝了,没准会气得从他身体里冒出来。 但祈晟并不在乎,酒对他而言,古今都一样,不过……是一种发泄的途径罢了。 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么久,他到现在仍旧有些无法接受楚倾娆已经消失了的实事。 他不敢置信。 消息传出来的第一时间,他就驱车来到的楚倾娆的家中,那个时候,那里已经被当成了现场保护起来。 因为爆炸事件的突然发生,大批人力被调动去了事发之地,故而祈晟无法再向之前那样,留下尽可能多的人去顾及楚倾娆的安危。而等他赶到那里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几具尸体歪歪斜斜地倒在地面上,身上致命的地方中了枪。 弹道检查显示,凶手所用的是赫克勒-科赫SOCOMMark23M0d0手枪,T组织内部人手一个的标配手枪。 用这样的手枪行凶,是不会留下个人痕迹的,因此他们无法判断这伤口是不是Lacrimosa留下的。但这反而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很有可能是楚倾娆打伤了他们离开的。 祈晟仔细地看过楚倾娆消失的“现场”,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床榻还是凌乱的,但却并没有被人拖拉下来的痕迹;电脑桌前,椅子斜斜地放着,虽然不正,但却符合日常生活中最自然的状态;几件衣服凌乱地搭在椅背上,水池里还泡着没有清洗的咖啡杯,夹着书签的书安安分分地躺在桌角…… 然而,钱包身份证等所有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早已不知所踪。事实上,像Lacrimosa这样的特工可以说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真实身份”,他们就好像变色龙一样,可以根据需求的不同随意变换自己的身份。 “老大,鉴定科的人刚刚给出了结论,”就在祈晟盯着周围的一切有些出神的时候,一个下属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道,“他们无法断定,对方是被人掳走的。” 这句结论,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他们无法定罪于楚倾娆,同样也无法为她洗清冤屈。 祈晟知道,只有靠自己了。这里再没有一个人,会如他一般,真切地在意她的好坏,为她的安危而担忧。 也再没有一个人能如他一般地笃信,她不会自己离开的,绝不会…… 不知不觉,祈晟一瓶酒已经下了肚。有些微醺地扔掉酒瓶,酒瓶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翻滚着,最后卡在了某个角落里。 在他动作的同时掉落的,还有另一样东西。 番外九 最后的放纵 番外九最后的放纵 虽然掉落的声音十分轻微,但祈晟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 忽然想起什么,他握着酒瓶的动作顿了顿,稍稍低头看向东西掉落的方向,迷离的眼底有了一刻的清醒。 那是一个丝绒的小盒子,四四方方,堪堪能一把握在手中。 祈晟弯腰把东西捡起,用力地握在手中。许久许久,又脱力一般地放了开来。 随手把酒瓶搁在桌上,他微微眯起眼眸,修长的五指在丝绒的质地上缓缓地抚摸过去。动作顿了一顿,然后把盒子打了开来。tqR1 里面端端正正地嵌着一枚戒指,上面一枚马眼形状的鸽子血红宝石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这枚戒指的价值,是无法用金钱能衡量的,正象征着他对她的心意。 在去总部开会的时候,祈晟听说那里有一位热衷于收藏鸽子血红宝石的收藏家,便故技重施——软硬兼施加上开出高价,十分不要脸地把这东西弄到手,并以最快的速度请人把宝石打磨成了适当的形状,镶嵌了戒指上。 身为一个古人,祈晟对宝石什么的并没有研究,然而一次无意中看到鸽子血,却莫名地对这种宝石上了心。 这种宝石,血一般的红,红到带着一种邪恶的刺目感,却又剔透的几乎一览无遗。像楚倾娆,包裹着危险的外衣,骨子里却又是那样的清淡洒脱。 只有鸽子血,才配得上她。 那时候祈晟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觉得,该是自己的女人,迟早会是自己的,这玩意儿留着总有一天用得上。 可谁又想得到,对方竟然会用这样的方式离开。 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大口酒,祈晟的心情有些复杂。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楚倾娆是自己离开的,还是被人掳走的。 如果是自己离开,便说明她对自己到底还是存了芥蒂,一种他始终不能明白的芥蒂,然而,却足以说明,现在的她是安全的;如果是被人掳走,那么她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都足以让他失去思考的能力。 第二瓶酒见底,祈晟烦躁地把酒瓶往地上一掼。他仰头靠上身后的沙发,仰着头任自己的身形深深地陷入其中。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多日积攒的疲累,排山倒海般弥漫上心头。 祈晟闭上眼,他不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找到楚倾娆,也不知道找到她的时候会遇到怎样的情况。这些他没有把握。 不论是在古代还是现在都向来睥睨,向来不可一世的他,此刻竟然如此地没有底气。 关心则乱。这四个字,足以让一个最冷静的人,失去应有的理智和思考。 但至少今天,他是可以给自己最后的放纵的…… 祈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恍恍惚惚地,感觉到人在自己的身边走动。他微微睁开眼,透过模糊的视线,隐约看见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一个并不高挑的,衣着老式的女人的身影。 房间的廊灯被她开了小小的一盏,昏暗的暖黄的灯光足以将房内大部分情形点亮一二。 是女版初一,算了,还是叫她Mary吧,祈晟恍恍惚惚地想。 Mary跟了他已经快五年,从身体的原主人尚在的时候就开始了。通过这句身体里残留着的意识,祈晟能感觉得到原主人对她百分之百的信任,所以连房间的钥匙都给了她一把。Mary对他而言,不单只是工作上的秘书,甚至偶尔也是生活上的保姆。 而经过祈晟自己的考察,也同样可以对她的工作能力和忠诚度打上满分。并且在“废话少”这一点上,她不知道要甩出初一几条街。 “你来做什么?”酒稍稍醒了几分,但意识还没有足够的清醒,祈晟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眯眼看向对方。 Mary本来正轻手轻脚地替他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听到祈晟动静,她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走到他的面前。 她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出了一杯白开水。 把杯子递到祈晟面前,Mary的语气依旧平稳没有波澜,“老大,我给您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有人接。按照您固有的作息时间来看,您在这个时间不应该已经入睡,所以我就过来看看。” 固有的作息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候?难道不是大半夜?”祈晟依旧嫌那壁灯稍稍刺眼了些,他微微眯起眼,一手接过那杯白开水,同时抬起手来看时间,却发现手表不翼而飞。 “您的手表在这里,”Mary非常适时地把东西递了过来,“这是刚才我在地毯上捡到的,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 祈晟这才想起来,是了,他接受总部高层的盘问后,坐飞机回到家里,大概是下午五点的样子。 “找我有什么事?”他问。 “您的飞机是定在明天上午还是下午?”Mary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本工作手册,打开来一本正经地道,“另外,您度假的地点是否已经决定好了?如果明天出发,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您需要在今晚12点之前做出决定,方便组织内部调动相关资源。” 祈晟微微皱眉。 世界那么大,他要去哪里找楚倾娆?这简直比大海里捞针还好难。 而且,对方消失得无声无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算是找,也是毫无头绪。 忽然想起什么,祈晟问Mary:“上次的爆炸事件,后续如何?”这整整一个月里,他疲于奔命于总部高层之间,这件事就全权交付在Mary手中。 按照对方的习惯,如果没有出什么变数,她就不会对自己通报什么。没有消息,就说明一切正常。而祈晟之所以忽然这么问,也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些灵感,看看他第一站“旅游”的地方,会是哪里。 “警方给Nell做的尸检报告在48小时之后就出来了,”Mary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文件夹来,翻了翻,找出一页资料递过来,“这是他的尸检报告。” 祈晟现在脑袋还隐隐作痛着,哪里有心思看尸检报告,直接一摆手道:“怎么样?” “因为尸体烧焦得太严重,不仅面目无法辨认,所有能提取DNA或者是指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警方做了很多努力也没办法确认身份,只能作罢。”Mary会意地把东西收了回去,改为口述,“但是我查询了Nell在组织内部医院的牙医就诊记录,可以确认……和死者完全相符。” 对于这个结果,祈晟并不意外。但此刻听说了,却不免心里还是有一抹淡淡的失落。 如果死者真的是Nell,那便说明所有的线索再一次中断了。 那么,他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找起? “把我书柜里的地球仪拿来。”毫无征兆地,祈晟忽然道。 Mary闻言照办,但动作里明显有了一刻的迟疑。这说明对于祈晟的这个举动,她心中也有着淡淡的讶异。 祈晟接过她递过来的地球仪,身出修长好看的手指在上面抚摸了一阵,然后微微用力,顺时针地拨动起来。 地球仪很快转动,上面的五彩的陆地和蓝色的海洋混合在一起,变得无法辨认。 祈晟用指尖在上面随便点一点。 地球仪很快停了下来。 “看看是哪里,”祈晟对Mary微微一偏头,道,“就去这里,明天上午出发。” Mary稍稍凑近几分,看清了他指尖落在的位置。 “东经:115.2南纬:8.7,印度尼西亚,准确来说,是巴厘岛。”她语气平平地道,与此同时掏出手机,“我立刻安排飞机。” 话音落下,她已经踩着她的那双老气横秋的平底鞋,一边拿着手机拨号,一边很快走出了门。 祈晟稍稍地松了口气。 多么讽刺……巴厘岛,倒是真的是个度假的好地方。 不过既然选了,就去那里吧。 当自己无法做出决定的时候,不如把决定权交给上天。毕竟这世界是一个普遍联系的整体,世间万物都是紧密联系着的,从任何一个起点出发,兜兜转转,总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就从这第一站——巴厘岛,开始找线索吧。 ***** Mary回来的时候,祈晟已经再一次沉沉地睡过去了。 他微微歪着头,修长的身形现在柔软的沙发里,轮廓分明的英俊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中,显得越发地轮廓分明。此时此刻,他整个人敛去了平日里那种习惯性的威迫和冷漠,气质变得柔和了许多,也安逸了许多。 变得,似乎能让人亲近了几分。 Mary走过去,轻轻地唤了声:“老大?” 祈晟没有回答,他甚至连半点动静也没有。 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动静。因为刚才自己给他的那杯水,并不是普通的白开水。 而是掺了安眠药的白开水。 只不过那药的量她把握得十分恰好,足以让自己的老大有一个从未有过的安稳长觉,却又不会让他发现自己被人下了药。 作为跟在她身边五年的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的一分一毫,一发一丝,她都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Mary走到祈晟面前,拉着对方的手臂,将整个人架在自己的肩上。她身形十分小巧,平日看起来也是半点武力值也没有的样子,但此刻这么架着祈晟走到床边,竟然没有半点吃力的模样。 将人平平稳稳地放到床上,她轻手轻脚地替对方脱去了鞋袜,又掖好了被子。 祈晟双眉微微锁着,似是在为什么而烦忧。 Mary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抹平了眉间的皱褶。 “老大,您也的确该睡一个好觉了……晚安。”她垂眼凝视着床上的人,向来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里,竟然浮现出一抹极为温和的柔波来。 然后她扶着床畔,微微俯下身,在对方的唇畔落下一个如同蜻蜓点水般的轻吻。 那吻稍纵即逝,一处即收,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 特典十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楚倾娆醒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 那人的头发是乌黑的,但一双眼睛却是晶莹剔透的碧蓝色,如同这世上最价值连城的宝石。 然而楚倾娆皱了皱眉,却无法在脑中搜寻到关于这人的任何记忆,哪怕一星半点。 脑中隐隐有一丝顿痛在游移,却又让人抓不住,摸不着。 楚倾娆试图支撑着身子坐起来,然而她继续搜寻着自己的思绪,却发现脑中的一切就如同一张白纸那般,空空如也。 记忆像被人格式化了的硬盘,什么也没有了。 她的动作顿了顿,正此时,对面的那人已经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试图扶住她的肩头,帮助她坐起身来。 然而楚倾娆身子一缩,却把对方的手用力地打了开来,躲开了他的触碰。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以至于动作未加控制而格外激烈,让她自己微微怔在原地。 “抱歉……”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身子,道。 男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碧蓝色的眼底中浮现出一抹淡淡失望之色。 “没事。”他扯起唇角笑了笑,但脸上的尴尬却是显而易见的。 楚倾娆看在眼里,但说实话,她并没有怎么觉得愧疚。一个人的记忆可以失去,但是骨子里性格却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 Lacrimosa就算什么也不记得了了,就算忘记了自己是金牌特工的事实,但她天性中那种冷淡而随性的一面,却还依旧存在于骨血之中。 她再一次确认了一下自己记忆的空白,随后环顾了四周。 这一是一间装潢十分精美的房间,每一件陈设都昭示着它属于一栋豪宅,而这房子的主人拥有巨额的资产。 只不过向来对物质没什么追求的楚倾娆,对此没什么太特别的感觉。见周围没有什么可以判断自己所处地点以及自己身份的物件,便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道:“我好像失去记忆了。” 一旦接受了实事,她整个人便彻底恢复到平静的状态,从神情到语气,都没有什么太大波澜。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且平平无奇的事情。 这世上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自己“失忆”实事的,估计在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男人这么想着,心里有些哑然失笑。 “似乎是这样的,”他耸耸肩,叹道,语气里有一种十分外露的伤心,“否则你也不会这样拒绝我。” 楚倾娆皱眉,“你是谁?我又是谁?” “真的什么记忆也没有了?”男人高大而挺拔的身躯立在床畔,他俯下身,蓦地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一双碧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面前的女人,“你叫楚翘,我叫穆则铭,当然……你一般喜欢叫我Nell,我们是爱人,很亲密的爱人。” 他的语气温软而多情,那是一种自带的语气,不论说什么,都是如此。这让他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带着款款的神情。 “Nell……”楚倾娆低垂下眼眸,集中神智试图从脑中搜寻到关于这个词的痕迹。 然而没有,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是完完全全崭新的,哪怕……她们曾经是爱人。 楚倾娆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子,乌黑的瞳眸依旧平静。她试图用理智去面对自己此刻的境况,然而不能,她的大脑就好像一台空无一物的电脑,没有任何程序可以促使它运转起来。 她唯有暂时接受眼前的事实。tqR1 “哦。”半晌后,如同计算机将代码一点点写入程序中那样,她看着对方,慢慢地道,“你是Nell,我是……楚翘。” 在楚倾娆低头沉吟的时候,Nell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她对自己的名字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应,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很快,这种惊讶转变为失望。最后,彻底归于若无其事。好像什么感情变化也没有在他的眼中出现过那样。 他重新恢复了温柔而多情的模样,抬手轻轻地抚上对方瘦削的肩头。这一次楚倾娆并没有像前之那样,再条件反射地躲开他的触摸。 她没有反抗,但是紧绷的身体同样昭示着内心的抗拒。 Nell觉察到了,却只当做不知道。如同催眠一样,他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缓慢而细致地道:“是的,你是楚翘,我是Nell,我们在一起很久了。” 楚倾娆的眉间依旧有着浅浅的皱褶,她问Nell:“我为什么会失忆?” “你无意中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脑袋磕在了扶手一角。”Nell声音轻缓,落在楚倾娆肩头的手缓缓滑落,轻轻地搭在了她放在身上的手背。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根据Nell的说法,他们原本是一对十分亲密的爱人,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而他的爱人却忽然遭此横祸,昏迷多日后,终于醒来。这失而复得的美意,是上天给对他的恩赐。 楚倾娆静静地听他说着话,依旧没有动。这时候,她开始有些神奇地感觉到,自己对于对方的触碰,虽然没有亲近的感觉,但却并非是全然陌生的。 甚至她莫名地能感觉到,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感情似乎不是假的。 可她对他的呢?她找不回记忆,也就找不回任何感觉。故而只能以上帝视角,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内心却没有一丝半点的波澜。 见楚倾娆沉默着没有说话,似乎在努力地思考什么,回忆什么,Nell又用力把她的手握了握,温声道:“没关系,你不要着急,我会慢慢地等,耐心地等,等你想起来一切,心甘情愿地嫁给我的那一天。” 楚倾娆点了点头,但是整个人却仍旧觉得有些恍惚。不止是头脑空白,甚至身体里也有一块儿被掏空似的,明明觉得应该存在,但却又如何也无法触及。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前额,大概是因为头曾经有磕碰的痕迹,一直一直隐隐作痛。不仅如此,四肢也有些酸痛,人也昏昏沉沉的,无法静下心来做过多的思考。 敏锐地捕捉到了楚倾娆的异样,Nell忙道:“是不舒服?你刚醒,可能身体还有些不适,稍等一下,我去叫私人医生过来。” 说着,他放开楚倾娆的手站起身来,快步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询问了一番楚倾娆的病情,做了一些检查,最后拿出几粒药给她服下。 很快,私人医生提着医药箱走出了门。 Nell靠在楼道边抽烟,一缕白烟从指缝里打着旋儿飘出。见医生出来了,他微微站直了身体,把烟头随手按在扶手上,直视了对方。 “药她服下了么?”他问。 “服了,”医生微微压低了声音,与此同时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每天三粒,可以保持神经麻痹的状态。” Nell抬手接过,随意地道:“谢了,没想到咱们同学一场,你竟然还能有这能耐,捣鼓出了这种药。” 私人医生也笑起来,道:“你才是,音信无凭那么久,突然就冒出来了,竟然还知道我偷偷弄的这个研究。之前我可都是私下里偷偷卖的,怎么就被你知道了?” Nell当然不会把自己曾经在T组织的事情告诉对方,只笑称自己做生意的时候曾听人无意中说起,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这曾经学医,现在却自立门户开始研究一些见不得人光的药剂的校友。 听了他充满调侃的形容,私人医生也笑起来。但对于Nell说辞他显然没有过多的怀疑,忽然想到什么,他很快露出一抹坏坏的笑,伸手捅了捅Nell的腰,道:“我先听你说需要这药的时候还有些惊讶,不知道你要拿来做什么,没想到……竟然是为了泡妞?” Nell笑笑,没有说什么。 私人医生继续道:“不过这妞儿确实不错,肤白貌美腿长胸大,你放心,我这药只要按时服用,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就看你怎么忽悠了。” Nell似乎并不喜欢对方用有些下流和恶意的说辞去形容那张床上的人,他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但却只是礼节性的笑。没有接对方的话茬,他只道:“钱已经打给你了,你记得回去查查。” 私人医生一张脸立刻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嘴上却道:“都是老同学,客气什么?以后有需要随时找啊!” “没问题。”Nell冲他一点头。 私人医生离开之后,Nell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推开。楚倾娆侧躺在床上,半晌没动,似乎再一次陷入了睡眠。她的额发散乱地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余下挺拔的鼻梁和形状好看的嘴唇,在其下若隐若现着。 她紧紧地裹着身上被子,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遮得十分牢靠。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也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行为。 Nell靠在门边,见此情形不由得缓缓地皱起了眉。 他不知道自己的程序为什么会出错。 那是一款他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着手编写的程序。从理论上说,这程序可以通过电脑控制人大脑思维,更有甚者,甚至可以将认为编写的记忆输入到人脑中,使得接受程序的对象以为那就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事情。 这个程序原本一个对付其他组织特工,套取情报的绝佳武器,其实Nell已经从理论上完成了它,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实验,他就选择了出卖Lacrimosa,试图用载有W组织情报的芯片一步登天。 虽然那时候他失败了,但不论如何,现在的他,又重新站在这里了不是么? Nell对自己设计充满了自信,所以,在Nicken,也就是甄英俊找到他,并提出了这一次合作的时候,Nell就立刻想到了这个程序。 他对Nicken以及他背后的那个人所提出计划全然应允。 但条件只有一个,他要带着楚倾娆离开。 特典十一 “陌生人”的温柔 是的,人生有太多事是会让人后悔的,但偏偏人生又只有一次,从又不给以后悔的余地和机会。 Nell决定挽回,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极端”的方式。 他原本的算盘,是借着假死的名义,带着一个失去记忆的楚倾娆远走高飞,让她从此只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可仿佛是有意惩罚他如此自私的举动一般,程序并没能将Nell预先编号的故事成功地植入楚倾娆的脑海中。它只做到了将她的记忆删除,仅此而已。 为了防止楚倾娆回忆起过去,Nell只能紧急改变自己的计划,从他的老校友那里弄到了那种见不得光的药——通过麻痹楚倾娆的脑神经,阻止她脑中的记忆重新复苏。 剩下的,只能靠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服她相信了。 ***** 次日上午,祈晟提着简单的行李,出现在了组织内部的机场外。 醉宿之后,他的脑仁仍旧一阵阵发作着隐痛。 昨晚,他依稀觉得自己见到了楚倾娆。 对方走到他的床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甚至还带有几分恶意地,在他的唇上烙下了一个亲吻。然而将他撩拨起来之后,等他伸手想要抓住她时,她却转身走开了。 祈晟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仍旧觉得脑中有些发懵。他很清楚这是梦,可那亲吻的感觉却又无比真实,仿佛此时此刻仍旧烙印在自己的唇边。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风衣,领子高高地立起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不仅如此,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极大的眼镜,整个人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 然而即便如此,当他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机场外的时候,依旧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机场女工作人员很早就听说了,她们的新上司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不仅特工技能卓越,而且模样英俊得让人过目难忘。 她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甚至还有人掏出手机,偷偷地拍着——在这个看脸的世界,实际上并没有太多人关注祈晟所谓的“污点”。 对于这样的情形,祈晟毫不在意,只是提着行李箱,微微仰起头,看自己的私人飞机正停在那里。 “在三号停机坪。”身后响起了一个女性的声音。 平静,单调,无波无澜。不用回头去看,就知道是秘书Mary的声音。 祈晟还是回头了,在看到对方也提着一个行李箱时,他微微挑眉,眼底流露出淡淡的惊讶。 “老大,我也跟你一起休假。”将这一切看在眼底,Mary免去了对方的发问,直接回答道,“毕竟我是你的秘书,不是组织的。你休假了,我也没有工作的必要。” 祈晟看着他,属于身体原主人Bungarus的记忆一点点浮上心头。 Mary是Bungarus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救回来的。Mary的父母都是特工,并且死在了那一次任务中,那时候的她年纪并不大——实际上Mary现在也不过是妙龄少女的年纪,只是穿着打扮十分老气,让乍看起来像个三十岁的大妈。 总之Mary身为一个局外人,在那次行动中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Bungarus的任务原本是趁着其余两方混战的时候浑水摸鱼,渔翁得利地窃取组织所需要的情报。 却意外发现了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的她。 就在衣柜的几步之外,还躺着她父母的尸体。血溅满了整个房间,腥膻的气息几乎让人头脑晕眩。 Mary的父母是被人虐杀的,为了得到情报,对方用尽了所有残忍的手段,对他们进行了长达二十多个小时的折磨。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Mary的眼皮底下。 Bungarus找到她的时候,对方整个人已经陷入呆滞的状态。她有着一双很漂亮的混血大眼睛,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眼底没有喜,没有怒,没有哀,没有愁……什么都没有。好像灵魂被人抽走一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通过多年特工经验的判断,Bungarus知道,她和这次事件并无关系。或者她甚至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竟然还有着这样的身份。 头一次地,他在未向组织通报的情况下,自作主张,把这个小女孩抱了回去。 高层对他的这个举动十分不满,认为这严重不符合一个专业特工应有的行为。一个特工,是不应该有过多怜悯之心的,他们只是杀人机器,只应该完成任务就好。尤其是在Bungarus并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找到组织所需要的重要情报的前提下。 Bungarus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只是用自己的一切做担保,担保这个小女孩并只是个局外人,仅此而已。她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于组织利益的事情。 他将对方送进了组织内部的医院。小女孩并没有受什么外伤,她的伤口在心里。 于是Bungarus自己出资替她请了心理医生,每天为她疏导创伤。在他长久的努力之下,小女孩终于一点一点地恢复了正常。 有一天,她突然解下自己脖子上的项链交给Bungarus。那项链的吊坠上,嵌着一张小小的全家福照片。Bungarus看着也曾笑容满面幸福快乐的一家人,心里柔软了几分。他从小就是孤儿,不知道什么是家人,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就已经在T组织里成为后辈特工的一员,每日接受着各种严酷的训练。 他试图组织语言安慰对方,然而小女孩没说话,却是朝着那照片用力地指了指。tqR1 显然有什么要暗示他。 Bungarus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会了意。他将照片取下,很快便看到了那背后隐藏着的一枚微型芯片。 回去之后,他读取了芯片的内容,正是之前小女孩的父母被各种严刑折磨也没有说出口的情报,同样也是他这次行动没能成功窃取而险些被上级处分的情报。 这枚芯片里有着太多无法单单用“重要”二字所能形容放到情报,通过这些情报,T组织的地位得到了大幅度地提升。 Bungarus也因此从罪臣变为功臣,而那个小女孩也因为交出芯片有功,得以被组织接纳。 但前提是,她必须通过组织的培训——包括各种基本的特工技能和常识,以及无数的洗脑课程,最后是一场考核。 唯有经过培训,高层才有理由相信,对方是可信的,以后不会做出任何背叛组织的举动。 Bungarus原本还担心对方能不能再经受这样残酷的考验,然而小女孩却很平静地接受了。开始封闭性培训的当天,Bungarus亲自送她过去,然而她却十分决绝地,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进去。 半年之后,当她重新出现在Bungarus面前的时候,已经有了全新的身份——Bungarus的新秘书,Mary。 那时候的她就已经让Bungarus几乎认不出来了——老气的齐耳短发,老气的工作服,老气的平底鞋,老气的公文包。 老气,老气,老气……一切的一切都很老气。 如果不是认识对方,Bungarus险些要以为,组织是不是要派给他一个中年秘书了。 在后来的工作中,他或者直截了当,或者旁敲侧击地,无数次向对方提出能不能……嗯,换一个符合年龄一点的造型,但都遭到了对方无情的拒绝。 Mary这个时候,是一点也没有“服务上司”的意识的。 到最后,Bungarus只能作罢。 ***** 从Bungarus的回忆中微微地抽离出思绪,祈晟再看向面前的女子,却发现对方今天竟然划了淡淡的妆。 不,不是化妆的缘故。是她整个人的感觉,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变得……有了一些女人味道了。 祈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突然到来的,还是因为自己之前满心满意所关注的只有楚倾娆,而从未留心身边的人。 但平心而论,他也不是真的在意,随便想想而已。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他当然不会拒绝一个全能小帮手的主动请缨,老实说,随着带着Mary,他能给自己省去很多麻烦,少操无数的心。 “来都来了,那就走吧。”他一扬眉,道,“说起来这么多年,我也没给你放过一个长假。” 正常人听了这个调侃,应该会笑一笑,表示配合。 但Mary显然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她只道:“谢谢老大。”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好在祈晟习惯了,也没在意。在大风中,他转过身,一身黑色的风衣猎猎翻飞着。 “走吧。”冲Mary一摆手,他的背影朝着三号停机坪走去。 Mary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底终于浮动出一抹笑容。不着痕迹,而又稍纵即逝。 就如同昨天夜里的那个吻一般,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 ***** 海风如同一双双温柔的手,抚摸在脸上和身体上,带着大海的气息。 遮阳伞下,楚倾娆穿着比基尼,戴着墨镜,闭目享受着海风。冷不丁地,一张薄薄的毯子从天而降,罩住了她的身体。 楚倾娆睁开眼,Nell英俊的面庞出现在视线中。 戴着一点责怪,他道:“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睡觉?”语气却依旧温柔,没有半点要怪罪的意思。 不知为何,楚倾娆打从心底有些不习惯,或者直白点说,有点排斥对方的这种“温柔”。 或许是因为记忆的缺失吧。谁能忽然接受一个全然陌生人的温柔呢?想想也在常理之中。 她就没有过多地纠结这件事,只道了声“谢谢”,语气疏离而客气。 Nell自然觉察得到,却恍若未见,只道:“我去帮你拿杯橙汁。” “谢谢。”楚倾娆道。 Nell走后,她放眼看向眼前的海面。 他们此刻正位于南非豪特湾上的杜克岛上,据说这里因为盛产海豹,所以又名“海豹岛”。 因为是礁石小岛,所以放眼望去虽然同样有海,但却没有沙滩,只有深深浅浅大大小小连成片的礁石。 “啪——”“啪——”“啪——”碧蓝色的海浪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富有节奏和音韵美的声响。 南非……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据Nell说,二人是一同前来度假的,所以才特地在这座岛屿里租下了一座临海的豪宅。只需要打开窗户,就能吹到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和看到无边无际的苍蓝大海。 一切听起来都是很美好的,美好到近乎完美,无可指摘。 然而她过去生活的地方又是在哪里呢?楚倾娆还没来得及问Nell,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她,对方给出的答案可能会像之前无数个答案那样,仍旧无法让她彻底满意。 楚倾娆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在默默地在心中描绘出世界地图的模样,然而,两串数字却始料未及地窜出了脑海。 东经18°28′19″,南纬34°21′29″。 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浮上心头。 为什么她会对这座岛屿的经纬度如此熟悉,甚至能精确到秒这么细致? 这串数字,为什么能够穿越她几乎空白的模糊记忆,如此清楚地浮现在脑海中? 难道她曾经来过这里?或者说,是曾经从什么人口中,听到过有关这个地方的情形? 思绪如同掉落在地的毛线团,凌乱地扯在一起,却如何也找不出头绪。楚倾娆用力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头却一阵阵地开始发痛。 似乎总有些记忆,如同被什么束缚住了一般,想要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但楚倾娆肯定,不管那些记忆究竟是什么,它们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没有彻底泯灭的。 然而她越是用力地想,脑中的疼痛之感就越发地剧烈起来。 楚倾娆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深深地皱了眉。 正此时,一个担忧的声音响起在一侧,“翘儿,你没事吧?” 这个称呼也依旧陌生,无论听多少次也无法习惯。楚倾娆稍稍用了一会儿时间,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呼唤自己。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手里端着橙汁,一脸忧虑的Nell。 “我没事。”她摇摇头,因为剧痛,声音已经有些虚弱。 “啊对了,”Nell忽然道,“你今天的药还没吃,别忘记了。”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药瓶,倒出三粒,放到楚倾娆的手中,又很快把橙汁递了过来。 楚倾娆垂眼看着掌心的白色药片,心里有一颗的迟疑,但终究还是就着橙汁,把它们吞了下去。 她试过几次,自己的头痛问题确实在服过药之后得到了缓解。然而这药片的成分是什么,她却从来不得而知。 特典十二 无比重要的线索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祈晟赤裸着上身,戴着墨镜,躺在巴厘岛上一处豪华酒店的海滩边。 巴厘岛常年是晴天,连续许多天的日光浴已经把他的皮肤晒成了健康而性感的小麦色。而他的身体原本就是十分迷人的,因为从不间断健身和训练,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几乎都长得恰到好处,兼具了美观和实用性。 许多金发碧眼的美女路过,都不由得朝这里投来目光。有大胆而开放的会前来搭讪,却被他冷淡而有礼地拒绝。 看似悠闲度假,实则他今天是来等人的。 当祈晟拒绝了第十个前来搭讪的异国美女后,MARY出现了。哪怕在这样出常年气温保持在30摄氏度的地方,她也依旧穿着规规矩矩的职业装,表情严谨得像教导主任。 祈晟当真是很有些佩服她的自制力的。 “老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人应该来过了。”MARY带来了祈晟想要得到的消息。 祈晟眉眼一挑,人却没有动,只道:“现在走了?” “走了,”MARY点头,与此同时却扭头朝不远处看去,“但是,他的东西应该带到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小跑着来到这边。男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皮肤黝黑,显然是当地人。 他不会说英语,所以就直接把小小的手朝着祈晟一伸,手心里有一个U盘。 祈晟自然明白这是出自谁的手笔,并且,在心里对自己昔日部下的行动力表示很满意。 一个小时前,他通知那边提供情报;一个小时候,打从自己离开南非片区之后,那边发生过的所有可以被判定为”异样“的情况,就已经被以最快的速度汇总起来,送到了他的面前。 当然,自然也是用另一种“委婉”的方式。 祈晟示意MARY接过U盘,随手把桌上的百香果拿起,抛给了小男孩。小男孩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捧着百香果笑嘻嘻地跑开了。 人刚走一会儿,一个小型的随身听就出现在了视线中。早已深知祈晟每一个习惯哪怕是眼神的MARY,已经预先做好了下一步行动。 而祈晟也早就习以为常,无比自然地将U盘和随身听接过,插上,然后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MARY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开。 祈晟闭了眼,保持着最初的姿势,重新躺回躺椅上。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在听音乐放松心情而已。却没有人能想到,他此刻正在听的,是T组织内部南非片区中最为重要和隐蔽的情报之一。 哪怕这些内容暂时并没有引发任何直接的问题,但它们却极有可能成为无比重要的线索。在这个充满蝴蝶效应的世界里,任何的蛛丝马迹,都有引起轩然大波的可能。 身为一个特工,祈晟必须具备这样的敏锐性和判断力。 同样,他也不会放过任何的一丝可能。tqR1 虽然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南非只不过是太小的一块地方。世界那么大,哪里都有可能是她的去处。 可万一呢? 万一楚倾娆出现在了自己曾管辖的南非片区里,那么哪怕是投石落水这样不起眼的波澜,也会在他的情报中留下印记。 没有人可以完全抹杀掉自己的痕迹。 就算是楚倾娆,就算是那个金牌特工Lacrimosa,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