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有人要见你 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怎做得伯劳东去撇却西飞燕,叫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看瞬息韶华如电,但愿得一霎风光,不枉却半生之愿。 —— 枫塘剧院,灯火通明。 这是苏城最老的剧院之一,地板已经陈朽,舞台帷幔也已堆积了灰败之色,却并不影响台前正上演的牡丹亭那惊人的优雅。 演出落幕,观众渐渐散了,沈念眉还是戏中人的装束,默然站在后台边看向观众席。 她在前排最中间预留的位置始终是空着的,她等的人并没有来。 也许以后都不会来了。 在舞台上她是伤春悲秋纯真烂漫的杜丽娘,而在现实里,她早已学会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便不会太过失望。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千头万绪。 “哎,念眉原来你还在这儿,我还到处找你呢!”王海急匆匆跑到后台来,五十来岁偏胖的男人,走得急了都呼哧带喘,脸上的肉颤巍巍的。 念眉转身,“海叔,找我什么事?” “噢,是这样。今天不是咱们苏城艺术节的第一天嘛,有位贵客刚来看完了演出,听了你的戏,想见见你本人。你可千万机灵点,嘴巴甜一点,这号人物我们得罪不起的。” “是谁啊,我认识吗?” “人家从帝都来的,别说你了,我都没见过。但陪他一块儿来的是陈秘书长,你说呢?” “秘书长今天在台下?” “可不是吗?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你没看见?”王海也探着脖子往外看了看观众席的方向,“我看你今天心思有点恍惚,怎么,没等到你那位叶律师来捧场?” 王海是枫塘剧院的经理,打理这个地方有二十多年了,可以说是看着念眉他们长大的,很多事瞒不过他。 念眉也只是涩然笑笑,“海叔你这话要是让老师听到了,她该罚我了。” 王海叹口气,“凤颜这不是不在吗?不过不管她在不在,你得听我一句话,女孩子珍重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年轻的时候别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有的人玩弄了你,还觉得你是高攀他的。像凤颜,年轻那会儿多要强的一个人,要不是信错人也不会过得这么苦,更不会这个岁数身体就垮了。如果不是她身体不好,也许咱们也不会这么艰难。” “我明白。”念眉从小没有父母,王海虽然为人有些市侩,但对她来说就像一个父亲的角色,说的这些话都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不可能不懂。 王海点了点头,忠言逆耳,但念眉一直都是好孩子,表面柔顺,内心却是很有分寸的,也能听得进道理,否则也不可能临危受命撑起南苑昆剧团。 他以前是昆剧团的司笛,跟乔凤颜曾是同门,关系不错。后来国内的不少剧团剧院改制,他脑子活络,就把枫塘剧院给承包了下来。而乔凤颜的南苑昆剧团没有自己的产业,就一直依附于枫塘剧院。演员的食宿、练功房和表演的舞台都在剧院这个大院儿里,二者算是双生共命的关系。 这些年昆曲一直不景气,剧院也破旧了,很少有盈利情况好的演出找上门来,大家都是举步维艰的过日子。这趟市里的文化节本来是个不错的机会,毕竟小昆班很少有这样大力度的宣传和扶植,本以为上座率会很高的,谁知也不过四成。 一般只有演出特别成功,上座率极高的时候才会有观众意犹未尽地要求再与演员见面聊一聊,所以今天有人这么提出来,念眉还觉得挺意外的。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有些为难的说:“海叔,我还赶着出去一趟,跟人约好的时间,晚了不行。能不能让那位客人明天再来,文化节的演出连续演一个礼拜呢,他哪天来都行。” 王海一双眼睛本就不大,上了年纪被脸上的肉挤得只剩弯弯一条缝,平时都是个笑模样,这时也不由苦下脸,“你还年轻,不了解这些人,他们哪里是有耐心愿意等的?说今天见就得今天见,你推脱人家还觉得你不识抬举。你出去是为安子他们的事儿吧?已经被拘留了有两天了?” 念眉点头,“我实在担心他们,今天跟派出所约好了,说是可以见见人。” “哎,这几个臭小子,就是不让人省心,打架打上瘾了啊?一趟一趟往里头跑,像什么话!” 念眉微微垂眸,“这次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是为了老师和剧团。” “我明白,今年凤颜身体不好,什么事都管不了,也挺难为你们这群孩子的,又遇上人挑事儿……”他搓了搓手,“依我看,来的这位也不是会提什么过分要求的人,你就应付应付他,应该很快就能脱身。现在剧团不景气,又是多事之秋,许多人不能得罪,只能拉拢,说不定对你们有好处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念眉自嘲地笑笑,难道她还能指望一个陌生人帮她把夏安他们弄出来吗? “快走吧,别耽搁了,客人还在会客室等着。”王海拉起她就走,“也别卸妆了,他对你的扮妆也挺有兴趣的,可能会让你再唱两句,你配合一下也就行了。” 念眉没办法,只好跟他去。 会客室就在王海办公室的旁边,其实平时也鲜少有什么客人来访,连茶具和饮水机都没放,就一套长沙发和矮几,对面的玻璃柜里摆满剧场里大小演出的照片以及南苑昆班得过的奖杯和裱起来的嘉奖信。 苏城地处江南,冬天也阴寒刺骨的冷。屋里没有暖气,这会客室里连空调也没有装,推门进去寒意就扑面而来,瞬间就浸透了身上单薄的戏服,念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跟在海叔身后,看清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只穿一套休闲西服,深灰色的羊毛呢大衣随性地扔在一边,深邃的侧脸轮廓有一半深埋在脖子上厚实柔软的长围巾里,长腿交叠着,手里翻着茶几上早就过期的老旧期刊,耳朵里还插着耳机。 发觉王海带着念眉进来了,他也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微微仰起头来,目光里的慵懒没有散去,“啊,来了?坐吧!” 他朝旁边的椅子微微一抬下巴,剑眉朗目,带着京味儿的磁性男声,这就反客为主了。 沈念眉身上穿戴了行头,有丝天然的拘谨,只是走近了两步,依旧站着没有坐。 她没想到,这位贵客竟然如此年轻。 如今喜爱昆曲的人,大多要么是高等院校的学生,要么是海外华人华侨,再要不就是上了些年纪的人,对难忘的过去有那样一种情怀。 可眼前的人分明哪种都不是。 二三十岁年纪,天生耀眼的英俊和贵气,说一口地道的京片子,锋芒想藏都藏不住。 总之是那种一看就不是戏迷票友的人,可偏偏他就坐在这里,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光亮,隐含某种热切的期盼,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王海张口想要介绍,“穆先生,这位是……” “我知道,就是今天台上唱女主角的那个。叫杜……” “杜丽娘。”念眉接话道。 “对,杜丽娘。”年轻男人笑起来,唇畔有小小的梨涡,“是西厢记?” 念眉深吸了口气,“是牡丹亭。” “牡丹亭……”他咂摸着这三个字,笑意更深。 念眉无奈地看了身旁的王海一眼,他大概也有些不明所以,想着这位帝都来的贵客是行家呢,谁能想到他根本完全不明白今天台上唱的是什么。 “这位先生您贵姓?”她实在忍不住,只好自己问了。 “我姓穆,穆晋北。” “穆先生。”念眉还是毕恭毕敬称呼他一声,毕竟是买了票看完他们演出的客人,“听说你从北京过来,是专程过来看演出?” “本来不是,不过这不是遇见你了么?” 他依旧笑意吟吟,却话中有话,念眉不知该怎么应他才好。 “哎,你可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你唱得挺好。你自个儿一人在台上甩着水袖唱的那段叫什么?” 念眉略一思忖,“寻梦?” “对,就这个。整场最好听的就这段儿,能再唱一遍吗?” 念眉讶然,“再唱一遍?在这儿?” 穆晋北的眼睛又黑又亮,“是啊,不行么?” 不是不行,只不过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是不懂昆曲的人,就算错过了一折半折戏也不至于立马就要补上的,而且不看时间场合。 会客室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她也施展不开啊! 他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终于站起来,把矮几挪到墙边去,跟前的两把椅子抬脚就踢开,腾出空地儿来给她,“这样应该行了,有空间,水袖也甩得开了,唱吧!” 念眉不动,手掌在宽大的袖子底下握紧,像看怪物似的地看着他。 穆晋北等了半晌不见她唱,一抬眼就见她那么僵立着,抵触的情绪隔那么远都感觉得到。 他慢慢敛起笑容,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王海,“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 第2章 我要你唱给我听 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 —— 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也不过就是纨绔子弟,这么快就露出本来面目,不可一世。 念眉压下心头那丝冷笑,“对不住,穆先生。我今天赶时间出去,实在不能耽搁了。您要愿意听,明天我们还有演出,您赶早来,我给你留个好位子。” “我真要听戏,还需要你给我留位子?”他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眸色却很冷,“如果我就要现在听呢?你是不能唱,还是不愿唱?” 王海见他变了脸色,赶紧陪笑,“穆先生您先别生气,年轻孩子没见过世面,总是有些扭捏的。你要喜欢听寻梦这段,明天的演出里还有的,要不您明天再来,我可以给您弄个专场。” 念眉猛地扭头看他。他们明天唱的是占花魁,而且向来也没有包场的先例。文化节的票有一部分是早就卖出去的,临时说要包场,普通观众那里怎么交代? 王海朝她使眼色,先把眼前这尊大佛稳住了再说,其他都好商量,总能想到办法兜住的。 穆晋北把两人这一来一往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唇边噙了丝冷笑,“明天?敢情在王经理看来我就一闲人,什么正事儿都不用干就上剧院来看看戏就行了是吧?万一明天你们又换个说法给推搪过去,我这一趟一趟往这儿跑,说出去好玩儿吗?” 王海额上冒汗,连声说不敢。 穆晋北掏出钱包来,抽出厚厚一沓红色大钞,数也不数,顺手搁在旁边的矮几上,“不是包场么?60一张的票价,你们平时演一场能有多少观众?二十,三十?分不分淡旺季的?我这儿怎么说也够淡季包个全场了吧,现在唱也不委屈你。” 话是对念眉说的,她梳着大头、贴了片子,勾脸上妆的油彩未褪,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来。但王海是知道她的脾气的,想打圆场又不好开口,只得讷讷地说:“没有丝竹也没有办法唱啊……要不穆先生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们去找找以前的录音带来做个伴奏?” 穆晋北低头摆弄着手腕上一串珠子,不置可否。 念眉却忽然拉住王海,“不用了海叔,伴奏我这儿有。” 她从后台过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手机,牡丹亭所有唱段的丝竹配乐里头都有。 穆晋北终于又抬起头来,有几分赞许,又带了几分讥嘲,“想明白了,不玩儿清高了?” 念眉把手机摆出来,打开扬声器,凤眼瞥了瞥桌面上那沓钞票,“我想穆先生是误会了,我本来也没有清高拿乔的意思。相反的,像您这样的人能喜欢寻梦这出戏,我觉得挺欣慰的。” 穆晋北笑着抚了抚下巴,这妮子拐着弯儿骂他呢,“哦?我这样的……又是怎么样的?” 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有钱就把自己当大爷,自视甚高,就这样的。 念眉腹诽,嘴上却不答,只说:“我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嗓子也乏了,现在唱的可能不入耳,不能收钱,所以这些钱麻烦你拿回去。” “就放那儿吧!”穆晋北早已重新窝回沙发里去,还没见过这样把肉包子往外推的人,其实他更不在意那些钱,“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王海还有些不放心,他也觉得这所谓的贵客实在古怪,就怕是那种不成器的花花公子,有意占念眉的便宜。 他膝下无儿无女,虽然市侩了些,但南苑昆班的这些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平时自个儿跟他们有个小打小闹的争执不要紧,要紧的是说什么都不能让外人欺负他们。 今年是多事之秋,一年上头不太平。以往泼辣厉害的乔凤颜癌症复发,正卧床休养;唱生角丑角的安明他们几个男孩子又出了事,人到现在还羁押在警局。这时候要有人来寻衅,连个帮手都没有,他其实挺担心的。 念眉却向他点点头,示意没事,她自己有分寸。 王海关上门走了,好在他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万一真有什么不对,他也能及时反应。 乐声起,念眉身姿婀娜地开始唱:“最撩人□□是今年……” 其实唱的挺吃力。这房间里真冷,还开了半扇窗户,站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手脚都冻得麻木了,身段儿真是说不出的僵硬,嗓音也有点发颤。 她拿余光去瞟穆晋北,他倒仿佛一点都不在意,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在沙发里半趟半靠的,她一句还没唱完呢,那双眼睛眼看着就迷离起来了。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身材颀长,五官深刻,尤其一双眼睛,潋滟生波。像这样眯起眼来,迷迷蒙蒙地把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生了心思与人*。 不过念眉总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没睡够,本该精神头儿很好的一个人,却藏着很深的疲倦。 要不是他刚才表现出的一点蛮横,她都不愿相信他是个自高自大的纨绔子弟,因为他实在不像一个富贵闲人。 这出戏唱完得有二三十分钟,唱完再去探望夏安他们大概是赶不上了。她唱到“是谁家少俊来近远”的时候又悄悄睨了穆晋北一眼,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窝在沙发里,依旧保持很斯文的坐姿,头不知不觉地往下垂,大半张脸依旧埋进厚厚的围巾里,只看得到又长又卷的长睫和额前细碎的黑发。也许因为冷,他双手抱在胸前,看样子是真的打算睡过去了。 念眉停下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戏是他要听的,怎么这才开了个头他就睡过去了,是嫌她唱的不好,还是有意讽刺她呢?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走了,现在赶过去,勉强还能赶上约好的探视时间。 穆晋北睡得不深,眼皮子刚耷拉上,唱词一停,他立马就醒了。 “怎么不唱了?继续啊!”即使睡眼朦胧的,也盖不住他那种不容人拒绝的气势。 “你睡着了。”她在陈述一个事实,却满怀疑问。 “所以呢?你平时在台上表演的时候,也在意台下观众的一举一动么?他们不给你叫好鼓掌,你就不唱了?” 念眉没法跟他说理,只好又接下去。 对牛弹琴,再迤逦婉约的唱腔这会儿也都干巴巴的了。 他也浑不在意,这回他不坐了,干脆在沙发上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斜躺下来,扔在一旁的毛呢大衣也拉过来搭到了身上,大有就是要任性睡上一觉的姿态。 念眉想起小时候这院子里有一只猫,被食堂的阿姨喂得又白又胖。她有时练功偷懒被师父罚,在院子里扎马步、翻花枪的时候,那猫就趴在墙头懒洋洋的看着她。 穆晋北不胖,但眼神儿就跟那只肥猫一模一样。 沈念眉耐着性子把一出给唱完,唯一的观众已经躺在沙发上彻底睡过去了。 再不可一世的人睡着了都难免有几分孩子气,那样子就像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这趟就是专门到这儿睡觉来了。 唱词全都梗在喉咙里,幸好他不打呼,要是他呼声震天,念眉大概会一水袖甩过去把他给抽醒。 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人啊,就算她人微言轻不算个角儿,也尊重一下老祖宗传承下来的艺术吧?勉为其难地为他唱,当着面就睡着,这不是赤果果的讽刺吗? 她收了势,婀娜的不再婀娜,婉转的也不再婉转,狠狠剜了沙发上的人一眼,收起手机转身就要走。 她管他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反正她是照他意思唱了,听没听进去就不是她能左右的,唱没唱完他醒来也不会知道。 她走到门口,想了想又退回来,把房间的两扇窗全都打开。本来只有一个小风口的,这下北风都呼呼灌进来了,原本放在矮几桌面上的钞票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这样好,醒过来不是满天飞霜,而是遍地走钱,所谓醉生梦死,大概也不过是这样了。 第3章 奢望 黄昏月下,意惹情牵。才照得个双鸾镜,又早买别离画船。哭得我两岸枫林做了相思泪斑,打迭凄凉今夜眠。喜见我的多情面,花谢重开月再圆。又怕难留恋,离情万千,好一似梦里相逢,叫我愁怎言? —— 沈念眉出门拦了辆出租车,路上不停地叮嘱司机,“师傅,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好吗?” 司机也挺无奈,“已经很快了,交警下班了还有摄像头呢,被拍到超速我这一天就白干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车子停在蓝顶白墙的办公楼前,司机刚从手边的零钱盒子里翻找出三枚硬币,车子的后门已经被砰地关上了。 “哎,还没找钱呢!”他叫住匆忙下车的人,够着身子把零钱从副驾的窗口递出去。 沈念眉从他手里接过钱,没有拿稳,其中一个硬币又落在座椅上,滚到司机的脚边去。 他弯身去帮她捡,却听她有礼却又焦急道:“不用麻烦了,谢谢你师傅,我赶时间得先走!” 她转身就上了台阶。 从剧场后台直接过来,她图方便脚下只穿了双浅口的平底鞋,没穿靴子,偏偏夜里寒潮来袭,一路上坐在车里没动,脚冻得有些麻木了。这会儿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踩空失了重心,用双手在台阶上撑了一下才没整个儿摔下去。 身后的出租车司机直摇头,抬眼看了看办公楼门头的警徽。 挺年轻漂亮的姑娘,这么晚了急匆匆地往派出所跑,到底是遇上什么棘手的难事儿? 手心擦破了皮,沈念眉顾不上那种火辣辣的痛感和狼狈,站在值班室门口抬手敲门。值班的民警认得她,瞥了她一眼,“不是让你六点半之前来么,这都几点了?明天重新约时间再来吧!” 念眉急了,赶紧赔小心解释,“对不起,我今天有演出,后台又出了点状况,所以出门就晚了,不是有意迟到的。麻烦你让我见见人,夏安他们是我昆剧团里的演员,不管他们犯了什么错,至少得让我见一面确定他们没事。” 值班的警官不乐意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人在我们这儿羁押着,少了根头发我们比你还紧张。何况人也没说不让你见,可约好的时间你没来,我们也得按规矩办事啊,就算去医院探望病人也不是随时随地想见就见的吧?” “我明白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另一边儿一位年长的警官开口圆场道:“不是我们不近人情,但凡事都讲个规矩。你们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可大可小的。这回对方不肯和解,你一趟一趟跑来看有什么用呢?像上回那样不是很好么?找个好点的律师,把事情了结了,人也就出来了。” “对啊,上回跟你来的那律师不挺好的吗?他可有点本事的,上次还是你们主动找上门去把人给打了,一点事儿没有,还帮着把钱追回来了……既然找他帮了忙,干嘛不帮到底?” 念眉苦涩地笑了笑,本来嘛,这世上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事儿就不多。叶朝晖当时不过是顺手帮了她一把,并不欠她什么。 就像王海说的,之前两人走到一起,都是她高攀和强求了。 她不敢奢望他会出现再帮她一次。 其实民警跟沈念眉一样清楚,被打的那拨人才是泼皮无赖。之前是行诈骗之实,骗了剧团的钱,夏安他们找上门去理论的时候把人给打了;这次是因为被追回了一部分赃款,那些人蓄意报复,故意滋事逼得人动手。 昆班里的男人们,拳脚下都有些功夫,那是从小练的。也许下手没轻重,打得对方个个挂彩,有个别还伤得不轻。虽然本来是他们这边占理的,可毕竟动手打了人,对方还不肯和解,这就比较麻烦了,只能暂时拘留,搞不好还得立案起诉。 要有一个熟悉其中所有关节和程序,又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律师帮他们,事情会简单很多。 刻不容缓的,第二天她就到各个律所去联系律师。农历新年刚过,许多律所一听是这种案子,对方还不肯和解,都不愿意接。好不容易有个颇有名气的律所愿接了,一开口报价就要七万。 他们南苑昆剧团现在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别说是七万块钱,就是七千,一下子也拿不出来。 这一天拖过一天去,人在里头要平白多受许多罪。而她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明天又有演出,苏城的文化艺术节,他们承担的表演场次,一场都缺不得。 她从最后一家律所走出来的时候,步履沉重,身体却是空落落的,胃里尤其难受。她还是早晨出门的时候胡乱吃了两个糕团,中饭和晚饭都没有吃,也没有胃口。 心里有说不出的颓丧和懊恼,石头一样堵在胸口。昨天……要不是昨天的演出结束之后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给绊住,至少她还可以见夏安他们一面。 一天就又这么过去了,外面天气不好,墨黑的天空中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她就站在老城区不甚明亮的路灯光晕里茫然四顾。 手机攥在手里太久,手心里都凝起一层薄汗。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她想了又想,一个数一个数地输入,又删掉,再输入……终于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最后一次。她再麻烦叶朝晖最后一次,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救夏安他们出来。 她知道他这几天在苏城,他有一个好兄弟在这里定居,马上要举行婚礼,早就订好的日子,他要来观礼。 其实她是很紧张的,即使是在相识之初的时候与他通话,她也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怕啊,怕听到他冷硬的拒绝或尖刻的讽刺,怕像他们最后一次争吵那样,听到严重刺伤人心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 他们本不是这样的。 她闭了闭眼睛,就在这短暂的两秒钟里,电话通了。 第4章 兄弟情长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 “欢迎光临!先生一个人吗,请问有没有预订呢?” 这样冷的天,迎宾小姐仍旧穿高衩旗袍,只是上身披了不知真假的狐裘,笑容满满,香气袅袅。 穆晋北感冒症状严重,是忍着头痛来赴约的,闻到这香气忍不住又掩嘴咳嗽,咳完了才报上订位的名字:“……陈枫。” “在二楼包厢,这边,请跟我来。” 穆晋北踏着古色古香的木质楼梯上二楼,楼下有评弹,他鼻塞得厉害,头重脚轻,听什么都嗡嗡的。他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儿有唱昆曲的么?” 迎宾小姐愣了一下,恭敬道:“不好意思,昆曲没有的,只有评弹。周五到周日还有琵琶和笛子演奏,吹笛的倒是以前省昆剧团司笛的名家。明天就周五了,您要不明晚过来听?” 似曾相识的建议,穆晋北一听就觉得头疼加剧,摆了摆手。 包厢门口的木牌上用烫金的隶书写着“柳摇金”三个字,是这里没错了。他推门进去,聊得起劲的人都是一顿,继而是更大的喧哗。 “二北你可来了,给你留了上座儿,赶紧的!” “先罚酒啊,罚酒三杯,红的白的自个儿挑!” 穆晋北被陈枫迎上来勾住肩,直接摁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咱们哥俩都多久没见了?难得见一回,你说你还迟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老规矩啊,迟到的罚酒三杯,呐,罚酒都给你准备好了。” 穆晋北笑,坐下去又站起来,往他肩头捶了一拳,“你小子结婚我能不来么?我前天就到了,昨儿个着了凉,今儿睡了大半天身上都还不利索,要不是惦记你这餐饭,我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敢情儿是为了好吃好喝才颠儿颠儿地跑来了,不是因为想见我啊,我真是太伤心了!”陈枫装模作样地抹眼泪状。 “扯淡!”穆晋北笑骂,点了支烟,“你媳妇儿呢,怎么没瞧见?” “今天说好了是单身派对,兄弟几个过,不带女人玩儿!” 他说的豪气干云,坐在另一边的叶朝晖闲闲地插话戳穿他,“是人家不带你玩儿吧?我听说你老婆和她的闺蜜们今天去的俱乐部有猛/男秀,而且都是金发碧眼的,你可得看紧了。” 陈枫一边摸手机一边道:“靠,我怎么不知道?非好好教育她一番不可!” 穆晋北佯装惊讶,“她本身不就是教育工作者么,你还能教育她?” 叶朝晖掸了掸烟灰,继续拆台,“他随便一说,你就随便一听,接起电话他就成三孙子了。要不人家怎么能这么爽快就让他出来跟我们这些狐朋狗友混呢,那叫调虎离山。” “你!给我等着!”陈枫忿忿朝他一指,那头电话正好通了,果然立马缓下声来,完全换了副面孔,“喂,老婆……没事没事,就是想你了,打电话问问你……” 穆晋北笑着抿了口茶,上好的六安瓜片,茶汤清冽,香而不涩,热滚滚的一口下去,身上暖起来,鼻子也通了气。 叶朝晖就坐他另一边,把台面上斟好的三杯酒放他面前,“别以为可以糊弄过去,罚的酒还是得喝。” “怎么连你也跟他们一块儿整我?菜还没上呢,先喝三杯我就趴下了。” “唬谁呢,你的酒量深浅我们还能不知道?” 穆晋北笑着摇摇头,“今非昔比,尤其今天,病着呢,难受的很。” 叶朝晖终于蹙了蹙眉,“还是失眠症的问题?” 他啊了一声,“也不全是,这次来苏城,难得我还睡了两个囫囵觉。主要是感冒,你听不出来么,这鼻音重的……那丫头真狠!” 他在枫塘剧院那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简直以为自己睡在大街上。跟前的两扇窗户都大敞着,北风那个吹呀,要再飘点雪,他都能演白毛女了。随手搭在身上的大衣也滑落在地上,不知是不是那丫头扯掉的。还满屋子飞的都是人民币,要不是他真的好好睡了一觉,还以为自己被失眠折磨得出现幻觉了。 真不能小瞧南方的冬天,苏城虽然冷不过北京,可是屋里屋外气温一样低,他是彻底被冻醒的,于是立马就感冒了。 叶朝晖笑他,“这才来了几天,就有艳遇了?你妈不是跟着你一块儿来的吗,不用陪她老人家?” 穆晋北叹口气,“要不是陪她去看戏,我也不会得这场重感冒了。” 那边陈枫正好打完了电话,一听他这话就挤过来,暧昧道:“我都听我爸说了,你跟你妈去枫塘剧院看的牡丹亭,看完了还不肯走,意犹未尽地说有事儿找剧院经理谈。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又不懂昆曲,留下来跟人家谈什么呢?要我说,别不是看上人家台上哪个妞了吧?怎么,是不是春/宵帐暖没把你给服侍好,所以才感冒了?” 穆晋北睨他一眼,“你一个快结婚的人了,问这么多干嘛?要是真的,你得有多羡慕嫉妒恨啊?” 叶朝晖却微微变了脸色,“你去枫塘剧院看戏?南苑昆班?” “原来你也知道,看来这小剧团也不是完全名不见经传。”穆晋北抓了两颗花生在手里剥得咔咔响,“不过你别听陈枫胡说,我几时把正事儿搁一边儿去泡妞了?” 陈枫嘁了一声,“我结婚,又不是你结婚,你来参加婚礼也算正事儿啊?实话告诉你,我老婆那边儿六位伴娘个个都是漂亮体人意的,还等着给我的兄弟团牵线呢!你千万别太严肃把人给吓跑了!” “不止参加婚礼这一桩。我妈跟朋友合伙开的文化公司在物色合适的项目,这回来苏城她一场又一场地看演出,就是为了这个。” 叶朝晖一怔,若有所思,“你打算买下南苑昆剧团?” 穆晋北摇头,“刚开始看,还不确定,其实我觉得还不错。” 他失眠的毛病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的,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生活不规律,看了医生吃了药都没什么改善,有些治标不治本的药物怕用长了有药物依赖,他也没怎么吃。他陪他妈梁虹女士看了不少演出,京剧、话剧、现代舞……昆曲也看过,但都没有这样催眠的效果。 他是外行,也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道理。他想着,要么是那丫头唱得太好,要么是唱得太烂,总之只要能让他安稳睡一觉,就算买下整个剧团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反正文化公司也在找项目。 对于失眠患者来说,只要能睡着,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陈枫不明其中原委,只看到穆晋北唇角勾起的笑意,啧啧道:“还说不是看上人家剧团里的谁了,笑得这么荡漾!你知会我爸带你们去枫塘剧院,我还以为你是有意竞标老城区那块地呢!” 穆晋北笑了笑,“你怎么知道不是呢?一箭双雕,不是也挺好么?” 叶朝晖深深看他一眼,“你也对老城区那块地有兴趣?” “也?这么说你们有谁已经先下手为强了?那我就不跟你们争了啊,别人还好说,自己兄弟嘴里抢食儿像什么话?” 他并没有夸张,几个人初中开始就是同学。附中那地方每年百来号人进清华北大,但偏偏有孩子叛逆不羁打架闹事的,可照样成绩拔尖儿,老师是又爱又恨,他们几个就属于这种典型。 叶朝晖家不在北京,独自求学,几个人里只有他住校。有回不知怎么得罪了高年级的学生,对方大概以为他无依无靠好欺负,在学校门口堵他,六七个人气势汹汹。穆晋北和陈枫都跟他在一起,怕他动手打得狠了背个处分,因为学校对住校的学生更为严厉苛刻。结果没想到背后被人搞偷袭,穆晋北回身一拳过去就把人打趴下了,另外三个吓得落荒而逃。 名声传出去,大伙儿才明白最能打的不是孤勇的叶朝晖,而是一双桃花眼看起来好说话的穆晋北。 穆家的老二,处分是不会背的,只不过他自己也没落着好,那一拳用力过猛导致手骨骨裂,好久都拿不了笔。 那时他化学成绩特别好,最初是不做笔记也不交作业,但一考试就第一名。教化学的老先生说穆晋北你这不行啊,我的课堂笔记和作业,你总得完成一样吧?结果他好不容易开始交作业了,骨裂之后又明目张胆地停了,把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期末考试总逃不过去,他写不了字,只能过完暑假来参加缓考。老师有意为难,也是怕陈枫和叶朝晖他们几个给他漏题,重新出了套更难的试卷给他,想杀杀他锐气。 谁知叶朝晖他们也申请了缓考,开学的时候陪他一块儿坐一个教室里做那套试卷,最后成绩还是前几名。 这样的交情,他从没想过跟他们争什么。叶朝晖家在海城,高二的时候转学回去了,难得的是最后大学还是跟他们在一处,只不过他学的是法律,不像他们都学金融和管理。 叶朝晖又点了一支烟,“没有,只是最近常听人说起这块地的项目,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要参与,法律业务可以交给我。” “我听说你是刚辞了检察官的铁饭碗,自己开了律所,还以为你只做诉讼业务呢!”穆晋北爽快地笑,“成啊,要是我中了那块地,法律问题一定全都扔给你。” 吃完饭,陈枫拉着叶朝晖还有其他一群人要找地方续摊。 穆晋北就只喝了他们开始斟满的那三杯酒,远不及他平时酒量的一半,但身体不舒服,脚下已经有点儿拌蒜,便推说不去了。 “二北,真不去啊?”陈枫朝他嚷嚷,其实舌头都捋不顺了,“多可惜呀,难得来一趟,兄弟我还想带你见识下江南的美女,那才是真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呢!” 穆晋北使劲在他背上拍了拍,“哥哥我心领了,无福消受。你自个儿悠着点儿,小心乐极生悲啊!” 叶朝晖把车钥匙扔给他,“叫个代驾,开我的车送你回去,这地方不好打车。你在苏城这几天就开我这辆车吧!” “那你呢?” “我开陈枫那辆路虎。” 穆晋北也不推辞了,“谢了啊,赶明儿个身体好利索了再做东请你们吃饭。” 陈枫走远了还不忘回头喊,“叫代驾悠着点儿啊,他刚买的新车,别给刮成大花脸!” 一桌子残羹冷炙留待服务员来收拾,穆晋北去了楼下大堂,找了个角落的小桌边喝茶边等代驾过来。 评弹还在唱,他听不懂唱了些什么,四周比较嘈杂,酒气上来也了无睡意,反而越来越清醒。 他只觉得焦躁难受,时间仿佛拉长了好几倍的时间,他叫泊车的服务生催了好几遍,代驾都没出现,只是不断告诉他快了快了,到了会打他电话。 所以当手中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很火大了。 第5章 怎么是他 他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一点蹉跎。小生待画饼充饥,姐姐似望梅止渴。未曾开半点么荷。含笑处,朱唇淡抹。 —— “喂……喂喂?”信号不好,沈念眉连着喂了几声,才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夹杂在一片嘈杂之中。 “……你在哪儿呢,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 清冷硬朗的男人声音,却并不是叶朝晖本人。 念眉还不及多问,那边已经显得不耐,语速极快地说:“我在大堂……等你半天了,有你这样的服务吗?三催四请的……” 念眉愣了一下,手机拿到眼前仔细确认了一遍,确实是叶朝晖的号码没错,可接电话的是谁?这声音说熟悉谈不上,说陌生却又仿佛在哪里听过,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不是叶朝晖的电话吗?他人呢,现在在哪里?”念眉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边人声鼎沸实在很吵,不知对方听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她也只听到他又报了一个酒楼的名字,离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倒是不远,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她首先怀疑的是不是叶朝晖手机被偷了,可小偷这样明目张胆地接电话好像不符合常理,何况他还真说了个地址。 她觉得奇怪,又有些忧心。叶家的根基在海城,叶朝晖的事业重心也在那边,偶尔到苏城来都是只为办案取证或者看她,对这里算不上非常熟悉。他这样的职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什么人,她怕他会出事。 他们有很严重的分歧,他们许久没有联络,可她还是忍不住会为他担心。 犹豫了片刻,念眉还是拦了辆出租车到那酒楼去。 酒楼是整栋四层的仿古建筑,灯火通明,就处在新老城区交界的地方,临着穿城而过的河水,位置和风景都极佳,门庭若市。 这个时间,微酣或醉酒的人们都差不多正要散去,三三两两地搭着肩在大堂门口拉扯,或者喧哗。 念眉看了一圈都不见叶朝晖的影子,也分辨不出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只好又拿出手机来拨过去,“喂,我在大堂门口,你在哪儿? “进来,大堂32号桌儿!” 念眉跟着迎宾小姐的指引走进去,正对大厅的台上正上演评弹,咿咿呀呀地唱着,为用餐助兴,却没有多少客人真正在、欣赏,不过是附庸风雅。 32号桌在靠角落的位置,她绕过大堂里大大的抱柱,先入眼的是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然后是男人交叠的长腿、深灰色系的衣裤和捧着茶碗一口一口抿茶的侧影。 年轻的男人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大半张脸都隐没在茶碗氤氲的蒸汽里,有那么一刹那念眉真的误以为是叶朝晖。 也许他是跟她闹着玩儿,也许他刚好走开了,有人帮他接了电话……直到那人很快放下茶碗,念眉看清了那刀刻斧凿的侧脸轮廓,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会是他? 穆晋北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穿羽绒短袄牛仔裤的女人。乌黑的长直发随意扎在脑后,粉黛未施的一张脸,是如今都市里少见的素净,五官非常生动耐看。只是此刻脸上表情微妙,见到他像是很惊讶又像是有几分薄怒,可他压根不记得见过她。 “你看什么呢?”他从沙发座儿里站起来,眯了眯眼睛,“我等了这么半天,代驾公司就派个女司机来?玛莎拉蒂会开么?要不行趁早给我换个人过来。” 念眉想问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时还有些处在状况之外。 难怪刚才电话里觉得他的声音耳熟,那种带了点京味的磁性,原来昨天她才刚听过。 只不过他今天鼻音很重,精神萎顿,看起来不仅是喝了酒,更像是感冒了。 他却没有认出她来。也对,昨天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她还一脸油彩穿着戏服,跟现在的模样可相差甚远。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打给叶朝晖的电话会接到他这里来,而他又说什么她是代驾…… “嘿,接着!”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那男人已经脱手扔来一团东西,差点直直砸在她脸上。她只好本能地伸手一抓,竟然是车钥匙。 穆晋北揉了揉眉心。他说要换代驾,这女人看着迟登,别等会儿电话里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又给换个更糟的来。最重要的是,酒楼的大厅席上有现场表演,吹拉弹唱的,他实在有点儿受不了。 他刚还指着在这儿睡一觉呢,现在却只吵得他脑仁儿疼。 “别愣着了,来都来了,先走着瞧吧!景怡酒店知道么?开到那儿就行。” 他喝了酒,脚步有些虚浮,但身高腿长,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等一下……” 他对她基本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念眉只能全力追上他的步伐,车钥匙还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里。车就停在对面的马路边,银白色的优雅线条,崭新的漆色和耀目的三叉戟标志,车牌数字是1314。 她不懂车,但这辆车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车是叶朝晖的,试驾和提车的时候她也去了。他随口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喜欢黑的。 他最后却挑了白色,与她常穿的白色衣裙十分搭调。 回忆有时美好,有时伤人。她胃里隐隐作痛,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问的话终于问出了口,声音涩涩的,“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这辆车怎么会在你这里,叶朝晖呢?” 车头另一侧的穆晋北正打算上车,动作一滞,也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看了看她,“你认得这辆车?” 何止认得车,她还认得车的主人。 穆晋北手肘搭在车顶盯着她瞧。沈念眉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却不惮于直直地回视他,仿佛笃定了他这里有她想要的答案。 穆晋北却忽然笑起来,带了点戏谑,“我就纳闷儿大晖那家伙怎么好端端在苏城买辆新车,原来是夜夜笙歌,连代驾都混了个门清儿?怎么,是惦记这车呢,还是惦记上人了?” 他误会了。 念眉要解释,“不是的,我……” 他却一抬手打断她,“我不管你惦记什么,今天这辆车归我。你能不能敬业一点儿,把车给我开回去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有一双狭长黑亮的眼睛,但凡有一丝笑意,眼尾都是微微上挑,瞳仁温软如上好的琥珀;可要冷冽起来,就是染了寒霜的尖利刀锋,刮你一眼,都让人生疼。 以往他的耐心可能比现在稍好一点儿,可他今天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重感冒的缘故,头疼的厉害,很不舒服,只想赶紧回酒店去好好睡一觉,完全不想在这里应付一个代驾。 哪怕这代驾是个女人,还挺漂亮。 然而沈念眉对他的认知也几乎定了型——唯我独尊,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昨天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是这样,今天亦如是。 “对不起,我是来找人的,不是什么代驾。”她被他噎得不轻,这会儿也索性老老实实跟他交个底,“这车我没开过,也不一定就会开,但如果你能告诉我怎样可以联系到叶朝晖,我可以试着开车送你回去,不收钱。” 说完她也有点窘,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 果然,穆晋北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含了几分嘲弄的意味。但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快步绕过车头走到她跟前,劈手夺走了她手里的钥匙。 念眉被他推了个踉跄,眼见他猫腰钻进了车子,熟练地打转方向盘,将车子从前后车辆的夹击中开出来。 她这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不顾车子将要飙升的速度,拍打着玻璃试图拦下他,“喂,你停车!停下啊!” 玻璃砰砰作响,穆晋北本想不管不顾的一脚油门将她甩开,谁知速度还没起来呢,她的手在后视镜上带了一下,人已经摔在地上了。 他焦躁地闭了闭眼,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沈念眉已经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了。 昨天在台阶上没摔下去的那一跤,这回摔了个彻底。手掌蹭破的地方伤上加伤,渗出血来;好在是冬天,穿的多,腿没伤着,只是一侧膝盖的裤腿给磨破了。 穆晋北火大地甩上车门,“我说你怎么回事儿,追着车跑有多危险你知道么?我刚才要加速加上去了,能把你拽得飞出去,你不要命了?” 念眉甩了甩手,“不要命的是你吧?喝了酒还开车,多少人的生命就断送在你这种人手里了,酒驾肇事现在要负刑事责任的!” 因为生气,她屏红了脸,呼吸急促起伏。明明摔得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可迎着冷风站在那里,却像一枝吹不折的百合花。 穆晋北眯起眼,“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是你自己说不会开车,我不自己开回去,难道一整晚陪你耗在这儿?” “我不是代驾,但我没说我不会开车。”她一时跟他解释不清,把心一横。“景怡酒店是吗?我送你回去。” 这女人很奇怪,她也许真的没开过玛莎拉蒂,但她却能叫出叶朝晖的名字,认出这辆车。 把方向盘交给她,或许还不如他自己开回去。可刚才这番纠缠,夜幕下的豪车和追着车摔倒的平民女孩已经充分把人们的八卦心理给调动起来了,周遭不仅有人围观,还有人公然打开了手机摄像头…… 他实在头疼鼻塞得厉害,也不想上任何社会新闻的版面,没法多加思考,一把拽住她就塞进驾驶位,自己坐上她旁边的位置,命令道:“开车!” 这空间真是陌生又熟悉,念眉摸索了一会儿。好在她之前乘过两次,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总算让车子动起来了。 这晚如果不是天气太冷,应该会有更多人见识到一辆崭新的玛莎拉蒂以45码的速度在沿河的主干道上爬行。 穆晋北开了一点窗户,冷冽的夜风灌进来,却没能让他清醒,反而越发昏沉,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他摆弄了一下手机,蹙起眉头,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不断提起叶朝晖。 他拿的是叶朝晖的手机,一定是他们刚才一块儿吃饭的时候拿混了。 她认识叶朝晖么?可她的来电在这部手机上也没有显示任何名字身份,只是一串阿拉伯数字,让他误以为是酒楼泊车处为他叫来的代驾。 他不由回头看她,有点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沈念眉。”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隐约觉得她有点熟悉感了,甚至是她的名字,似乎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念眉没回答,她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她自己的昆曲唱段,响过一遍她没接,又接着响第二遍。 穆晋北怔了怔,然后挑眉看她,“你手机在响,怎么不接?” “我在开车。”车子刚上了高架,她全副心思都放在前方路况上,有点尴尬,拿出手机递给他,“能不能帮我看看是谁?” 穆晋北瞥了一眼,“晓音。” 她仿佛松了口气,但又似有些失望,“那没事……” 程晓音是她师妹,大概是见她那么晚了还没回去,打电话来问平安。 穆晋北又深深看她,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景怡酒店处在黄金地段,在苏城这个不算大的城市里,到哪儿都不算太远,可她硬是开了40分钟的车才到。 “到了,是这儿吧?”她一边打量窗外气派的酒店门厅和大楼,一边叫穆晋北下车,可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这才发觉他似乎是睡着了。 “喂,到酒店了,下车吧!”她试着推了推他肩头,他只哼了一声,没有醒来的意思,呼吸沉重而急促。 他似乎是正感冒呢……念眉探手往他额头一摸,果然温度烫手。 第6章 冤家路窄 意瓓珊,几度荒茶饭,坐起惟长叹。记西楼唤转,他声声扶病而歌,遂把红丝绾。蓝桥咫尺间,蓝桥咫尺间,谁知风浪翻?常言好事多磨难! —— 生病了还喝酒,难怪发烧不舒服了。 她想幸灾乐祸说声活该,昨天就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耽误了她宝贵的时间,害她没能赶上约定的时间去探视安子他们。 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又让她给碰上了。 不过要不是她,他大概也不会生病。 这么一想又有些愧疚,况且她还没弄清楚为什么他会拿着叶朝晖的手机、开着他的车。 她从车载冰箱里翻出冷藏的矿泉水,贴在穆晋北的脸上,冰凉的温度激得他一凛,终于醒了过来。 “到了?”他嗓音沙哑,眼睛里拉满血丝。 “嗯,可是你在发烧。” 他坐直了身体,忽然笑了笑,“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念眉的表情有些僵,“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睡了一觉,他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他却只是一哂,“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苏城的冬天这么冷,吹吹风就发起烧来了。这样不行,还是去医院吧!你知道哪家医院离这儿最近,直接开车过去,你手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 不说还好,说起来她手心还真是隐隐作痛。 市三院就在附近,大冷的天,晚上急诊也没多少病人。医生量了体温,问了病情,毫不犹豫给穆晋北吊上了盐水。 念眉处理好伤口走出来,看到他百无聊赖一个人坐在输液区,精神似乎好了一点,不像刚才那样昏昏欲睡了。 他也看到了她,“你手怎么样了,还能动吧?” “蹭破点儿皮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那就好,麻烦帮我找个空的药盒来,长形那种,绑在手下边儿。我这还得挂一两个小时呢,万一弄脱针就不好了。” 因为生病,他精神有点恹恹的,缩在一长排座椅的尽头,有点像个小孩子。念眉没法拒绝,只好起身帮他去找,又请护士来帮他用胶布绑上。 “哎,我有点口渴,再去帮我买瓶水呗!有咖啡最好,来杯热咖啡。” 念眉不由气结,他是把她当丫鬟使了,手上的伤没大碍就该伺候他? 她瞪他,却见他嘴上烧起了泡,想想他这39度的高烧有她一份儿功劳,又有些于心不忍。 医院的自动贩售机里没有灌装咖啡,这个时间,连转角处那种一元一纸杯的廉价咖啡都已经售罄,她只好匆匆买了两瓶矿泉水。 回来发现他手上的药盒已经绑好了,垂着头不知跟护士说了什么,惹得年轻的护士小姐笑容灿烂。 天之骄子,风流成性,走到哪里都不乏人嘘寒问暖。 她走过去,把水递给他,“没有咖啡了,只有这个。时间也不早了,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穆晋北没吭声,咕咚咕咚直往口里灌水,像是渴了很久的旅人终于遇上绿洲,全然顾不上旁的。直到她真要走了,才咂了咂嘴问:“你怎么认识叶朝晖的?” 念眉脚下一顿,回身正触到他的两道视线,“你不当我是代驾了?” 他笑起来,“就凭你这开车的技术,代驾公司的老板心得有多宽才敢让你接活儿上路啊?” 她脸色一红,“我驾照拿得早,但现在是不常开。” “所以我想弄明白你究竟是谁,毕竟大晖是我哥们儿,要让你联系到他,总得确认你不会害他才行。这年头各种老千骗子海了去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他这么说,证明还没想起她来。念眉反而松了口气,“他……是我朋友。” 穆晋北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这话可太含糊了。朋友分好多种,酒肉朋友、男女朋友,你跟他是哪一种?” 她沉默半晌,“他曾经做过我的代理人,帮我处理过案子。” “什么样的案子?” 她抬眸,“这很重要吗?” 穆晋北姿态放松地靠向椅背,“他以前是检察官,自己出来做律师接案子时间不长。我只是想,也许你们认识的日子也不长,你这么急着找他,应该不是为了叙旧吧?” 念眉抿了抿唇,其实她与叶朝晖的纠葛三言两语很难跟外人讲清楚,但她这回也的确是有求于叶朝晖。 “之前是有诈骗团伙骗了我老师的钱,那里面有为她治病的钱,也有单位的公款。有几个同事咽不下这口气就找到那伙人把人给揍了一顿。我委托他作为律师,把人捞出来,钱也追回来一部分,没想到那些人报复……” “你那些同事受不得激,又跟人动手,成了二进宫是吧?”穆晋北已经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念眉点头。 他嗤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找他都有点小题大做了,他收费可不便宜,你确定你付得起?” 念眉咬牙,“我会想办法。” 只要不是让她一口气拿七八万块钱出来就好。 穆晋北睨了她一眼,伸手道:“你的手机拿过来。” 她眼里透出戒慎,但旋即明白过来,连忙递过自己的手机给他。 穆晋北拿在手里看了看,很老的三星,简直可以当成古董的老旧款式,难为她保养的还不错。他想起她用昆曲作的铃声,戏谑地问:“这手机还可以自定义录入铃声?” 她看他一眼,“为什么不可以?” 穆晋北不说话了,手指在键盘上一个数一个数地输入,输到一半,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给她,“噢,对了。刚才只挂了个急诊的号,药费还没交呢,能不能麻烦你先帮我垫上?我的钱包不知丢在哪儿了,可能在车上,去拿怪麻烦的。” 念眉瞠大眼睛,“什么……我帮你垫付?” “嘘,小点声。刚才那护士催我去付款,我跟她说钱包都在女朋友手上,你这时候拆穿我多伤人自尊啊!” 念眉深吸口气,脸皮厚成这样,还怕伤什么自尊呢? 她想要拒绝,可他的手指就停在手机按键上,笑意吟吟的,“放心,只当是借给我的,很快就还给你。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大晖?我们今天一块儿吃饭拿混了手机,这会儿我的手机在他手里。我把号码给你了,你尽可以打给他,他先帮我把钱还上也行,你回头再找我追索也行,反正不怕找不到我,对不对?” 他就是吃定了她急于找叶朝晖帮忙,她就算恼羞成怒也没有办法。 身上最后带的两三百块钱也全进了医院的收费系统,念眉被这一刀斩得肉疼,也不指望真的还能收回来了。 好在穆晋北已经把完整的电话号码输入了她手机,“这是我的电话,大晖跟我另外几个哥们儿晚上去续摊,玩得嗨了大概还没发现拿错手机,这会儿应该是没电关机了。你明天再打了试试,肯定能接通。” 念眉却抢过他手中叶朝晖的手机,照着自己手机屏幕上那串号码拨出去,看见的确显示的是穆晋北三个字,才把手机还给他。 “这么信不过我?”穆晋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怎么刚才连我名字也不问,不怕我也是骗子?” 何必多此一举呢?他们昨天就已见过面,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而已。 她又多看了几眼那部灰色金属外壳的手机,心头有点悲凉。叶朝晖的通讯录里没有她的名字,或许如今她对他而言也仅仅就是一串数字代码而已,记不记录无关紧要。 他们终究要成为陌生人。 穆晋北看起来又有些睡意了,眼皮半睁半闭,还不忘提醒她,“沈小姐,我找你借的钱,一定要记得来找我讨啊,我是不会赖账的。” 有句话说得好:男女之间最暧昧的事莫过于借东西,一借一还便有两次见面的机会。 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第7章 陪吃陪喝 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牢牢。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竃? —— 沈念眉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她心里有事,睡不踏实,很早就醒过来,只能穿戴好了,去剧院的食堂买早饭。 她从小跟老师乔凤颜一块儿住,乔凤颜是不做饭的,好在剧院有自己的食堂,她们一日三餐便都在食堂里解决。 乔凤颜一辈子没有结婚,却未婚生女,女儿乔叶比沈念眉大几个月,两个女孩子像亲姐妹一般长大。 乔叶没有继承母亲的衣钵去学戏,而是醉心书本,读书成绩很好。她考上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后,选择了住校,一个月都难得回来一次。可即使回来桌上也没有家常菜,甚至农历新年的时候食堂不开伙也叫不到外卖,三个人只能窝在家里吃速冻饺子。 念眉这才缠着食堂颠勺的师傅教她做菜。她悟性高,动手能力也很强,学了一段时间就有模有样,家常的菜式和点心都难不倒她。后来只要不耽误演出,家里的饭菜都由她来做。 几年前,乔凤颜被查出罹患卵巢癌,第一次手术住院之后,乔叶在外求学不在身边,照料她的担子就落在了念眉身上。于是那段时间她又学会了煲各种粥和汤,换着花样地给老师调理膳食。 如今乔凤颜旧病复发,恰好乔叶从国外回来,接乔凤颜去了海城做治疗。念眉一个人守在苏城的老房子里,要顾着昆剧团的事,就不太能顾得上自个儿了,三餐也比较潦草,大多都是在食堂里吃。 她打了一份白粥和粢饭糕,往回走的时候在宿舍门外遇见了程晓音。 冬天日头升得晚,天色还不太亮,程晓音裹着厚厚的外套和围巾,行色匆匆地往外走;兜帽上的貉子毛模糊了她侧脸的轮廓,念眉差点以为看错了。 “晓音。”她叫住师妹,“这么早,要出去?” 程晓音有一刹那的不自在,见是她又很快放松下来,“师姐,你也这么早?昨晚你上哪儿去了,我打电话你都没接。” “有点事耽搁了。”想到穆晋北那个要挟她付医药费的纨绔,念眉都不愿多提,只问道:“今天下午还有演出呢,你要去哪里?” “我……我去拍照,跟杂志社约好的。”晓音低了头,声音也越说越小,终归还是有点心虚。 念眉沉默了几秒,“下午三点开演前能赶回来吗?” “能啊,肯定能。”晓音见她没有苛责的意思,又喜笑颜开,忙不迭地保证。 念眉点点头,“前天唱得不错,女小生呢,很不容易,只是还有进步的空间。” 晓音撇了撇嘴,“你就安慰我吧,要不是配戏的人是师姐你,我都要紧张得张不开嘴了。我看观众不多,会不会是一听说柳梦梅是女小生唱就都不愿意听了?” “别胡思乱想,就算不景气也肯定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今天唱,你演秦钟也要加油。毕竟女小生少,文化节这么难得的机会,说不定就红了。” 晓音有点不以为然,昆曲又不是流行音乐,再红能红到哪里去?她一个月的底薪加演出收入还不抵她做平面模特一次赚得多,要不是因为自己是戏曲学院毕业的,完全放下专业太可惜了,她可能都不会在剧团继续硬撑下去。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对沈念眉讲的。 乔凤颜在的时候定过规矩,剧团在职的演员不得私自到外面接演出走穴。她要求严格,为人苛刻,骂起人来不留情面,大家都怕她,很多撑不住的人就走了。 但念眉不是这样,她知道昆班现在处境艰难,有人在外找了私活,只要不影响正式的排练和演出,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晓音是她招进剧团的,算是有知遇之恩,又是同龄人,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说到红啊,师姐你是不知道,那杂志社的摄影编辑到现在还惦记着你呢,要是当时你肯跟我一起上镜拍照,现在你在圈子里才应该是红了。” 念眉听了只是笑笑,“你看我这么忙,手头的事情都顾不过来了,哪还有时间做别的。” 晓音垮下脸,“这次文化节的演出强度挺大的,这么多戏,不会都靠我们几个人撑吧?安子哥他们怎样了,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念眉的心往下一沉,眸中染上忧色,但还是故作轻松安慰她,“没事,我有办法的,你就别担心了。先顾好这几天的演出,不能让人看轻了咱们。” 晓音点头,背影终究还是消失在晨曦的薄雾里。 早饭变得食不知味。 念眉拿出手机,看到通讯录里那个刚被新加进去的电话,犹疑了片刻还是拨了过去。 她比之前更加紧张。叶朝晖错拿了别人的手机,她怎么知道这号码,还这么及时就打电话过来,他一定会问的,她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只要能救夏安他们出来,她可以尽力解释,也不在意他与她的嫌隙是不是会因此而更大。 电话通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还算镇定,“喂,叶大哥,是我。” 那头的呼吸声微微顿了顿,然后是男人的轻笑声,“沈念眉,这么快就来催我还钱了?” 又是穆晋北?!他仿佛完全没受昨晚醉酒和高烧的影响,居然一下子就叫出她的名字来,念眉觉得有点晕,“怎么……怎么会是你?” “很意外么?你打的本来就是我的手机号儿啊!” 是了,这本就是他的手机……只不过她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把拿错的手机换了回来! 念眉揉了揉眉心,不知这是上天的玩笑还是考验。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手机已经各归各位,打扰了。”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立刻就想挂断电话。 “说不上打扰,毕竟我还欠你钱不是吗?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一趟。” 她没指望他真会还上昨晚的那几百块钱,但总不会有人跟钱过不去,尤其是如今窘迫的她。 穆晋北还是开的那辆玛莎拉蒂,在距离枫塘剧院五百米开外的枫塘桥边停下,摇下车窗,朝等在那里的沈念眉吹了声口哨,“你就住这附近?”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围巾,伸手道:“昨天的医药费一共是317块7毛,发票在这里。零头不要了,你还我三百就好。” 冬日早晨的阳光并不刺目,穆晋北却带着大大的墨镜,唇角勾了勾,“先上车再说。” “不用了,我还有事,你把钱给我就行。” 他不动,倒也没有生气,清醒状态下的他似乎更有耐心,手握着方向盘,淡然坚持道:“上车。” 枫塘桥是座重新修整过的老石桥,平时有早市,道路两边摆满水果、蔬菜和简易的早点摊头,来往的行人和自行车也不少,中间堪堪能让两辆车一南一北擦身而过,早高峰时一不小心就会堵起来。 穆晋北这辆扎眼的豪车虽然是停在桥边,但前后很快就乱成一锅粥,他车上音乐声又开得很大,开着车窗远近都能听见,引得过往的车辆行人纷纷侧目。 他倒不急,念眉脸皮薄,不得已只好拉开车门坐上去,“现在可以还钱了吗?” 他笑了笑,“不急,我还没吃早饭。你们这里的点心好像挺出名的,哪儿最正宗啊,带我去尝尝!” 念眉转身就打算开门下车,他无理取闹,她没有奉陪的义务。 谁知车门已经落了锁,车子也缓缓动了起来。她气不过,“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目光直视着前方,仍旧轻描淡写扔给她一句,“今儿一大早就打电话找叶朝晖为的是什么?你不想救你同事了么?” 念眉愣了,“你……” “先吃东西,说个最有名的地儿吧,咱设个gps抄近道直接杀过去。甭想着蒙我啊,不好吃可就什么都不算数了。” 两人去了颐春居,工作日客人不多,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了二楼雅座的临窗位。 念眉本来想问穆晋北刚才提到夏安他们的事是什么用意,可是没好意思问,因为他吃得太投入了。桌上摆满装点心的屉笼和瓷盘,他就低头狼吞虎咽,将它们一个个清空,还不时抬头招呼她:“吃啊,怎么不吃?你别说啊,这个汤包,还有那个海棠糕,味道真挺不错的!” 珍馐美味摆在眼前她也吃不下,早晨那点简单的食物都还没有消化,石头似的顶在胃里。她对他的好胃口几乎有点惊讶,“真有那么好吃?” “原本也没那么高期待。”他实话实说,“不过是看了舌尖上的中国,看这些点心色香味美,还各有各的典故,在点心师傅手里雕个花儿啊鸟儿啊,惟妙惟肖的,就馋了,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尝尝。” 念眉笑了笑,“其实也没那么多讲究。” 她在这城里长大,小时候吃到的那些味道,大多形色粗犷,未必就不如这里可口。 “不讲究就只有将就了,我是不肯将就的。也许你觉得这种地方贵,雅座的茶位费就要人均一百,不值当。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口味、服务和环境,瞧得过眼,让人舒服,就值了。” 念眉心头一震,怪她刚才没留意菜单,这儿的茶位费竟然就花费了两百?那再加上这些吃的和一壶热茶,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几大百出去了? 他不会打算让她掏钱请这一顿吧? 第8章 尽不尽兴 今宵酒醒倍凄清,早月印窗棂。好天良夜成虚景。青鸾杳,好事难成。翡翠情牵金屋,鸳鸯梦断瑶笙。独坐伤春不忍眠,信知一刻値千钱。庭中淡淡梨花月,偏透疎棂落枕边。 —— 穆晋北像是能看透她的想法,一双桃花眼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你不动筷子,难不成是怕我让你出钱?还真把我当骗吃骗喝花女人钱的花花公子了?” 他掏出钱包给她验明正身,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夹,隐约透出百元大钞的粉色边角。 她脸颊发热,“谁说钱的事儿了,我刚刚说的是匠心。” 有匠心而不匠气,没有花哨的食物一样能做的好吃。 他终于抬头好好看了她一眼。 最后他却是用信用卡付的帐,让她想起叶朝晖,他们都有一样的习惯,无论消费多少,能刷卡的地方一定是刷卡。 他走到离车几步以外的地方打了个电话,没讲完就回过头来叫她,“哎,发什么愣呢?你那几个闯祸的同事归哪个派出所管?” 她这才回过神来,“永安街道。” 他点点头,对着手机重复了一遍才挂断了,朝她扬了扬下巴道:“走吧!” 她不知他说的走是要走到哪里去,“我们现在要去派出所吗?要不要交罚款或者赔偿金?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得回去取。” “谁说要交钱了,擎等着人联系你就行。到时见着人了,记得交代他们别乱打听、别乱说话,万一那帮无赖再寻上门挑衅生事儿,我有的是办法治他们,犯不着受他们的激跟人动手,听见没有?” 他大家长似的发号施令,语气里看似隐含不屑,但沈念眉知道他是能帮她的,既感激又有些不安,“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他看都没看她,“你不是认识叶朝晖么?他是我发小,初中就同班,一块儿长大的,不一般的情分。” 她微愕,“所以呢?你就连他公事上认识的普通朋友都肯帮么?” 他笑了笑,“你别误会了,我问过大晖,他的说辞跟你一样,你们只是公务上有往来的普通朋友。我肯帮你,是因为你那些同事够仁义。这年头三句话不对版就抄酒瓶打得人家脑袋开瓢儿的人海了去了,那是为自个儿,泄私愤。可你同事他们不同,你听说过几个人为了老师的事儿把别人给揍了的?” 这话怎么听都还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念眉心头苦涩,也没法多计较什么。 只有公务往来的普通朋友吗?也许如今在叶朝晖眼中,他们的关系的确不比这个更深,分手的恋人其实是连朋友都没得做的。 只不过这样异口同声说谎的默契,让人觉得无端的讽刺。 穆晋北开车开得很平稳,即使在车流不多的高架路上也没有风驰电掣地飙车,这倒跟叶朝晖不一样,他那样一个外表看起来严谨稳重的人,车却开得很野。 只是穆晋北终究对苏城不够熟悉,在立交桥上转了一圈之后竟然朝城区相反的方向驶去。 “我们好像走错了。” “嗯。”他淡淡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看了看前方的路牌才问,“前面匝道下去是平沙湖,那是什么地方?” 念眉说:“是苏城郊外的一个天然湖泊,冬天有候鸟飞来过冬。” “是平沙落雁的寓意?” “嗯,以前是有大雁、白鹤之类的,现在环境不如从前了,鸟也少了,大多都是野鸭,我们本地人也叫它野鸭湖。” 穆晋北笑了笑,似乎来了兴致,“是吗?那正好去看看。” 念眉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可是这会儿坐在车上没办法中途调头回去,城际高速路上也不太可能打得到出租车。何况他刚刚帮了她的忙,她也不好太不近人情了。 平沙湖范围很大,他们下车的地方并不见野鸭。 “这里风景不错啊,往前走走。” 穆晋北兴致不受影响,一直沿着堤岸往前走,念眉只好紧跟他的步伐。 她心事重重,无心欣赏暮冬的景色,旷野和水面上冷冽的风更让她觉得空茫茫的,一颗心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冷不防前头的身影突然停下来,她直直撞了上去,眼前一阵发黑。 穆晋北转过身笑了笑,“想什么呐,这么入神?” “没什么,下午我还有事,不能耽搁太久。”三点开始的演出不能误场。 他点点头,也没问她是什么事,只道:“你不是说这儿有野鸭么?看到就走呗,用不了太久。” 念眉四下眺望,“这附近有湿地,去年圈起来建了保护区,有人工投食的地方,也比较安全,大概鸟儿都往那里面去了,在湖面上活动的少。” “南野湿地?” “你知道?”她稍稍有些惊诧,毕竟这里远不如大名鼎鼎的西溪湿地有名。 他只笑不说话,念眉有些感慨,“其实以前很容易看到鸟群,后来湿地圈起来,能看到的就少了。不过也幸亏建了这样一个保护区,再不保护,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这周边的地皮。一旦开发起来,不知环境又得毁成什么样,说不定以后就真的再也看不到候鸟了。” 穆晋北点了支烟,“看起来你很反感商业开发?”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现在太过火了,自然和传统的东西反而留不住,可惜了。” “那是因为好处没落到你身上。要是有人愿意买下你住的地方,出价能解决你眼前所有的难题,还能保证你今后衣食无忧,你卖不卖?” 念眉愣了一下,内忧外患之际,连这样的假设都如同事实一般具有诱惑性,可她还是坚定地摇头,“不,我不卖。” 他席地而坐,双手撑在地上,逆着光看她,又是那种兴致盎然的模样,“为什么?” “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你会卖掉吗?” 他勾起唇角,“那可说不准,得看对方出什么价儿。” 所以说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念眉深吸一口气,不愿回忆起与叶朝晖之间那番似曾相识的争执。 穆晋北却怡然自得,曲起一条长腿坐在那里,看着湖面换了个话题道:“这湖也不算大,冬天不结冰么?” 念眉摇头,“苏城的冬天难熬,但气温很少到零下的,湖水不会结冰,跟北京不一样。” 他似笑非笑,“你知道北京什么样儿?你去过么?” “十年前去过一次。” 他倒有些意外,“也是冬天时候去的?看见故宫长城的雪和后海的冰了?” 她垂眸掩住一丝窘迫,“我不是去玩儿的,待了一天就回来了。” “那是去干嘛?” “拜访一位老师,请她到苏城来一趟。” 现在想来,那时候乔凤颜的身体状况就不好了。有重大演出任务在眼前,她却生了场病,失声无法登台。念眉孤零零一个人踏上去北京的火车,到北方昆剧团找乔凤颜的一位师姐来救场,在雪地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最后也没见到人。 都说下雪不冷融雪冷,那会儿就正好是积雪融化的时候。她没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只记得屋檐下细细的冰棱子和墙角一团一团没有化完的脏兮兮的雪球。腿脚来回走动也还是冻得麻木,鞋子被路面上泥泞的雪水浸湿,最后她印象中只留下那种彻骨的寒冷了,对雪的美没有印象。 穆晋北挑了挑眉,再想多问,就听到她的手机响。 念眉接起电话,听了几句,眸子一下子亮起来,“……真的吗?好的,我马上过来……嗯,很快。谢谢您!” 穆晋北睨她一眼,“派出所打来的?” “嗯,安子他们可以出来了,让我去办手续。”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喜悦溢于言表,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 “所以现在就得走?” 她知道他还逛得不尽兴,可心里实在着急,“他们说下午可以去办手续,但我三点还有演出……” 本来以为他会表达不满,但转眼他手一撑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掌心的土,“行了,现在就走!” 她没料到他这样好说话,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扫了他的兴,“没关系……如果你想继续在这儿待着,我自己拦辆车回去就好。” “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上哪儿去拦车?我不是是怜香惜玉啊,就是担心你万一遇上不安好心的司机,有个三长两短的意外,还得把我给牵扯进去。” 他转头看了看平沙湖的水面,牵起一丝笑意,“不过这湖水不结冰,钓鱼倒不错,改天有机会再来。” 第9章 不想再经历 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 穆晋北开车送沈念眉到派出所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机灵点儿。刚才交待你的话都记住了吗?” 念眉点头,“记住了,谢谢!” 这样令人提心吊胆又无可奈何的窘境,她也不希望会再有下次。 她急匆匆地下车,看来真的是为这事焦心,其他的就算忘了什么也不打紧。 等她想起来的时候也不知他还在不在苏城。 陈枫打电话来,穆晋北边开车边用蓝牙接了,“新郎倌儿,什么事?” “二北,你拿到礼服了?款式还行吧,合身不合身?” 他笑,“你拿我们的尺码专程到日本订做的礼服,还能不行么?” “我说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到了?叫你过来试礼服,还想中午再一起吃个饭的,谁知道我到那儿人家说你都走了。” “昨天我跟大晖的手机拿错了,着急换回来。白天我还有事儿,就没多耽搁。” 陈枫八卦道:“我听说了!我说你俩真够可以的,一见面儿就闹这么大一乌龙。怎么样怎么样,有艳照没有,接到什么不该接的电话没有?” 穆晋北笑骂,“得了,你丫昨儿跟大晖也这么打听我了吧?” “哪儿能啊!你手机到手就快没电了,就你妈打了个电话来就关机了。” “你们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说你夜生活精彩的很,醉得不省人事,不过有我们几个看着出不了事,让她老人家宽心。” 穆晋北笑,“她老人家刚回北京,你们别把她又吓得飞过来。我可没你们几个缺德,大晖律所刚起步,日理万机的,我怕耽误他正事儿才赶紧跟他把手机换回来。” 他昨晚在医院折腾了一夜,竟然就在医院的输液室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身上搭着薄毯,护士小姐说是他的女朋友帮他借来的,并叮嘱她们不要吵醒他。 沈念眉那时早就不见踪影了,他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们所说的女朋友是谁。 其实他在哪里睡都不要紧,只是入睡不易,被人叫醒是要发脾气的,那丫头还真了解他。 陈枫约了他们早上去取婚礼作傧相的礼服,他反正回酒店也睡不着,干脆早早就去了。叶朝晖仿佛跟他有默契,也到的早,见他进门就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唇畔噙着笑。 两人聊起来,叶朝晖告诉他,那是平时用的私人号,跟工作用的手机是分开的。 试完礼服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状似不经意地多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沈念眉的女人?她昨天打这个电话找过你,听口气像是急事儿。” 叶朝晖的神色不紧不慢,“认识,我以前做过她的代理人,帮她处理过一个案子。” 穆晋北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犯这种少见的自相矛盾的错误。他苦笑,告诉穆晋北道:“她是乔凤颜的学生,一手带大的、唯一的关门弟子。” ****** 沈念眉在最后一张表格的下角签好名,就等着夏安他们来与她会合。这回出事的一共四个人,其他三个都还是半大孩子,只有夏安与她同岁。所以见到面的时候,那三个半大的小伙子都有点怵她,躲在夏安身后低着头,讷讷地叫,“师姐。” 她并没发脾气,只说:“没事就好,先回去吧,下午还有演出。” 他们打车回去,夏安一路上都没吭声,抿紧了唇看着窗外,倒像是在生气。 到了枫塘剧院,他对那几个师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回去洗澡换衣服?没听见下午有演出吗?” 被关了几天,他们头发胡茬都没有打理,看起来非常邋遢。之前与人打架留下的瘀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蹭破的伤口也结了痂,但在脸上始终显眼,就算化妆也未必遮得住。 念眉说:“今天下午的戏已经排好了,不用你们上场,先回去洗澡休息吧,这几天你们也辛苦了。” 几个年轻孩子面面相觑,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夏安,有些惴惴的,“谢谢师姐。师哥……我们先上去了。” 夏安仍站着不动,她抬眼看他,“你有话跟我说?” “你又去找那个姓叶的了是不是?”他看似平静地质问,“我们这么快没事出来,又是他插手帮你?” “不是……” “你逞什么能?”他眉心揪起来,“我不稀罕他的帮忙,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找他!” “我没去找他。”念眉镇定道,“这次的确有人帮我们,但不是叶朝晖。” 夏安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没再多说什么,把外套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往宿舍楼走了,留下一个背影,让她觉得难过。 演出仍旧是不能耽搁的,下午她顶着压力和说不出的疲累在后台做准备,忽然听到晓音惊喜地喊了一声“安子哥”。夏安走过来,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熟练地开始对镜勾脸。 她问:“不是说了让你们先休息吗?” 夏安没回头,看着镜子说:“我没那么衿贵,秦钟我闭着眼睛也能唱。你们撑了那么多天,让晓音去休息。” 晓音在一旁解脱般的欢呼应声,“谢谢安子哥,就知道你最好了!” 念眉心里也涌起淡淡的喜悦,多年培养出的默契和兄弟姐妹般的情谊足以在短时间内很快填平那些沟壑。 她松泛下来,这才想起理应跟穆晋北道个谢。也许对他来说不过是打个电话的事儿,举手之劳,但对于他们南苑昆剧团来说,大伙儿齐齐整整地在一起已经比什么都难得。 或许她该请他吃个饭?他对吃那么讲究,一定有张挑剔的嘴和不易满足的胃。她虽然请不起很贵的山珍海味,但毕竟是在苏城长大的,街头巷尾哪里有好吃的本地饭馆和小吃,还是能带他去体验一下的。 或者请他来看场演出?上回他来,算是闹得不欢而散,她都没敢告诉他自己就是那天害他感冒的“杜丽娘”,不知他后来看出来没有。但他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总不好一直瞒着他,说清楚了,他要是想听戏,他们为他专门唱一场都不算难事儿。 想好了,她便打电话给他。手机是通的,但一直无人接听。 她不由的有些紧张,认识他就是因为他拿错电话的乌龙,她真怕那头响起的又是其他人的声音,那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好在最后只是转到了留言信箱,她还是稍稍有点拘谨,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又简单地表达了想请他吃顿饭或者看场演出的意思,就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挂了电话她才想起来,穆晋北约她出去是要把前晚的医药费还给她,可实际上到最后他们似乎都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他并没有还她钱。 只要夏安他们人没事,那几百块钱不还也没关系了。 第10章 陪我去个地方 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 穆晋北隔了一天才回电话给她,她还以为他都已经回北京去了。 他在电话那头笑,“哪儿能呢,你要报恩,我总得给你个机会不是?” 念眉握紧了手机,“也不算什么报恩,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就想哪天你有空请你吃顿饭,算是一点心意。” “这话诚心么?要只是客套就算了,中国人最爱的一句客套话就是哎我改天请你吃饭,要真计较起来也不知道哪天了。万一上了心,盼来盼去的有什么意思?” 念眉赶紧说:“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是诚心的,你今天有空吗?要不干脆就今天?” “今天啊……那吃什么呢?” “我们这附近的枫塘巷有家面馆,也是老字号了,名气不算大,但味道很好的。” 穆晋北又笑起来,“难得请客吃饭,就吃一碗面啊?” 念眉的脸颊不由烧红,“那里也供应炒菜和点心的。” “听起来不错啊!”他又表现出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但随即话锋一转,“可我今天另外有安排了。” “那明天呢?明天也行。” “明天我就回北京了。”他想了想,“这样吧,等会儿我要去个地方,一个人挺没劲的。你要真感激我,就陪我一块儿去一趟,也不用你请我吃饭了。” 念眉问:“去哪里,我要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你什么都不用做,跟在我身边儿就行了。打扮漂亮点儿,晚点我来接你。” 念眉猜不透他要去做什么,他这个人似乎总有点不按理出牌,但不是坏人,这点她是可以相信的。她请他吃饭的诚意虽然足够,但报答他帮的忙还是显得单薄了些,如果他有事情是她可以帮得上手的那就再好不过。 冬天的衣柜里都是臃肿平淡的款式,她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也不确定怎么打扮才漂亮,因为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场合。她换了一件中式改良的旗袍连衣裙,上身是对襟长袖,下面改成了散摆的裙袂,月牙白的软缎和手工刺绣,看上去清雅却又不失华贵。这裙子还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她买给自己的,都没怎么舍得穿。 现代女性很少有人将旗袍穿得好看,念眉就属于那少数人之一,不管是传统的还是改良的款式穿上身,都很漂亮,即使是作日常穿着也不显得突兀。 舞台上讨生活的人,化妆也难不倒她。但她化的很淡,只求比平时素面朝天的模样更有精神一点,算是礼节,然后就披上驼色的厚外套出门。 穆晋北坐在车子里看到她,轻轻吹了声口哨,“不错啊,还真挺漂亮的。” “谢谢。”念眉这才发觉他的穿着也特别正式,妥帖的深色西服,衬衫领口系得紧紧的,居然没有打领带,而是一丝不苟的领结。 “你……这是要去开会吗?”她忍不住问。 穆晋北一怔,然后蓦的大笑,“有这么糟么?其实我开会都不用穿成这样。”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凑热闹呗!”他笑意晏晏,却还是没有说明。 车子一路往西,直到念眉看到五星酒店门口以白纱和鲜花装点的拱门,才反应过来他是带她一道来参加婚礼。 婚礼……等等,叶朝晖之前提到最近会来参加一个好兄弟的婚礼,而他跟穆晋北彼此又是发小,那这个新郎不就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念眉的心跳一时间狂乱地加速,穆晋北极有绅士风度地下车为她拉开车门,居高临下地把她出神的样子全都看在眼里。 “发什么愣呢,到了,下车吧!” 念眉机械地从车上走下来,远远看了一眼不远处红毯两旁的繁花相送,想到叶朝晖也会在这里出现,瞬间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口干舌燥地开口:“我看我还是……” “哎,我看到新郎了!快走快走,免得他等会儿又有借口罚我酒。” 穆晋北像没听到她要说什么,拉了她一把,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臂弯,“你别紧张啊,跟着我来就好。” 他目光澄澈,却洞若观火,念眉觉得他似乎是话中有话的,可他又明明什么都没说。不过这简单的一句话倒像是安慰,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下去。 陈枫是出来看草坪婚仪的准备情况的,看到穆晋北挽着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眼前顿时一亮,“二北!” 穆晋北与他捶肩握手,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恭喜了!怎么不在里头陪着新娘子?” 陈枫一脸别提了的表情,笑意却还是藏不住,“我老婆那群好姐妹可真是了不得,咱惹不起啊!接新娘的时候拦门就让我脱了层皮,这会儿估摸着还在合计整蛊我呢,休息室都不让我进,我想陪也陪不了啊!你来了正好,咱们兄弟团凑齐了也不怕她们了,待会儿刀山油锅一起上,你可得帮我!” 他递了支烟给穆晋北,帮他点了,自己却没抽,笑咪咪地看着旁边的沈念眉问:“这位是谁啊,也不给介绍介绍?” “沈小姐,是我一朋友。”穆晋北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叶朝晖呢?他们都到了?” “到了,在里边儿呢!你们也进去先休息吧,今天香槟管够,千万别跟我客气!”陈枫眼尾扫到念眉,意味深长地笑,“这位美女朋友第一次来,你可千万看顾好喽!” 他特意加重朋友两个字,暧昧兮兮地朝穆晋北眨了眨眼。 他在念眉肩上虚拢了一把,“走吧,咱们进去。” 念眉刚刚听到他提起叶朝晖,心弦就猛的一紧。他好像是故意的,明知她认识叶朝晖,也并不是那么方便见面,还硬要把她带到他眼前去。甚至他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也想好了要这么做的,她只是被他牵着,就像现在这样,步伐僵硬地跟着他。 她想转身走的,失礼也好,狼狈也好,要是她真不想见,她现在还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没人能强迫她做什么。可她还是一直往前走,手脚冰凉,后背和手心都冒出冷汗,还是逼着自己的脚步不要停下来。 宴会厅在二楼,他们绕过酒店大堂中间的喷泉池,正要踏上大理石的楼梯,穆晋北发觉了她的吃力,“是不是太热了,这里面暖气开得挺足的,你要不把外套脱了?” 念眉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只觉得整个人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抬手脱下外套,这样也许会舒服一点,穆晋北接过她的外套搭在另一侧的手臂上,“现在好一点没有?” 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叶朝晖就是这个时候从蜿蜒的楼梯上走下来的,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他。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眼里有明显的意外之色,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穆晋北也看到了他,“大晖!” 叶朝晖朝他笑笑,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三个人,似乎也都是很要好的朋友,跟他们一样,今天都穿一色一样的礼服,看来都是婚礼的男傧相。 男人们凑在一起寒暄逗笑,一步之遥的沈念眉却完全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或许她闯入了另外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笑。 她现在真切感觉到的是冷,那个人的眼睛并没有看她,可刚才那意外的一瞥已经像是雪剑冰戟。 “这位是沈念眉,我朋友。苏城我不熟,这几天多亏了有她,今天来是给我作个伴儿,省得你们个个成双成对的,寒碜我一个孤家寡人。” 她终于又听到穆晋北的声音,郑重其事地介绍她。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就跟陈枫刚才差不多,有几分惊艳,更多的是调侃和逗趣的心思。其中一个说:“我们哪敢寒碜你啊,你身边的环肥燕瘦都藏得好好的,从来都不带出来。今天有么漂亮古典的大美女跟着,可是头一遭儿。” 也许是这样,他们眼里才多了几分庄重。 除了叶朝晖以外。 “我们去兑两瓶酒,等会儿总不能让人生生把咱们灌醉了,你来不来?”叶朝晖终于开了口,这话是问穆晋北的。 “来啊,当然来。不是还有那几个伴娘挑事儿么,一道解决了得了。”穆晋北回头看了看念眉,“你自己先上去坐会儿行么?热了让人给你倒杯水。” 其他人都起哄,“哟,看不出二北这么体贴人啊!大晖你这不是让人坐蜡【注】么,咱们自己去行了。” 叶朝晖凛着脸,看不出情绪。 念眉脸颊发烫,“我自己可以上去的,你们去忙吧!” 没人在身边,她反而能自在一点。 叶朝晖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她身体里绷紧的弦才慢慢松开了。 婚宴不是传统的圆桌席,而是自助酒会的形式,但不管怎样,对于一个在场的人都不认识的念眉来说,还是觉得有些尴尬无聊。她不太会喝酒,没有碰红酒和香槟,只喝了半杯水,就起身想去找穆晋北。她不确定他们去了哪里,于是打听新娘的休息室。陈枫和他们刚才都提到伴娘肯定会有些挑衅的游戏,也许能在那里遇到他们。 第11章 有情无情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 —— 酒店内部是环形的结构,新娘的休息室在宴会厅的另外一边,有短短几步台阶连着,念眉站在楼梯扶手旁边正好能看到休息室的门。 深棕色的门扉大开,门前正热闹。婚礼还未举行,新郎这时要见见自己的美娇娘还得过五关斩六将。几个伴娘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穿裸粉色纱裙,嬉笑着看地上做伏地挺身的新郎和伴郎们,也不知是他们是什么游戏没有过关。 陈枫做了几下就喊吃不消,旁边的穆晋北好像跟他说了两句什么,剩下的任务似乎就加到他头上了。女孩子们犹不满足,推出其中一个来侧坐在他背上。穆晋北回头叮咛她坐稳,动作却没停下。 他身高腿长,做伏地挺身也特别舒展好看。他背上女孩子早就唰的红了脸,其他伴娘就在一旁哧哧地笑。 念眉抿了抿唇,不知这个时候下去会不会太突兀,毕竟除了穆晋北之外那里面也没有她认识的人。 “好看吗?” 熟悉而低沉的男人身影突然在身后响起,念眉一惊,回身就对上叶朝晖的目光。 她的第一反应是逃避,却被他一抬手就给拦了回来。她的胳膊被他攥住,力道很大,“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念眉讽刺地笑笑,“那什么地方才是我应该出现的?这是对外营业的酒店,今天也并不是你的婚礼,我为什么不能来?” 他真要看她在苏城没有立锥之地才甘心? 叶朝晖咬牙,将她拉到身后墙壁之间的隐蔽处,旁边就是安全出口的门,不大会有人经过或看到他们。 “你跟穆晋北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你有什么立场这样问我?”念眉倔强地昂起头,手臂被他攥得生疼,几乎疼出眼泪,“我们已经分手了。” 叶朝晖顿了一下,“我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不需要说,我明白。”终结一段感情,并不一定非要说分手的字眼,就像缔结一段婚姻,也并非必须听到我爱你这三字真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是在跟我怄气?” “不敢。”她用力挣脱他,“如果知道今天会在这里遇到你,我根本就不会来。” 匆匆逃离,转身才发觉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今天化了妆的,花了一定很难看。 她找到最近的女士洗手间补妆。粉饼遮盖得了原本有些凌乱的妆容,却掩饰不了刚刚哭红了眼的狼狈。最糟糕的是她找不到睫毛膏,大概出门的时候就忘了放进包里带出来。 “你是不是要找睫毛膏?喏,这个给你用。” 旁边有人大方递过来一支,牌子不便宜,柔白纤细的一只手,腕上戴着钻石手链,指甲也装饰得非常漂亮。 “谢谢。”念眉接过来向她道谢,一看才明白,“你是新娘子?” “是啊,看我这一身累赘的就知道啦!”舒乐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婚纱,“幸亏我坚持选了个短款的,要不然弄个那样的大拖尾,上厕所都不知该怎么办。” 念眉被她逗笑了,“这样也很好看啊,婚礼是很辛苦,不过一辈子也就这一次。” “那不一定,万一陈枫那家伙婚后对我不好,我还可以踹了他,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大概是怕自己的吐槽吓坏人家,她吐了吐舌头换话题,“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客人吗?是跟谁一起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穆晋北,我跟他一起来的。” “哦~~”舒乐尾音拖得老长,眼睛直放光,“原来你就是陈枫说的那个古典美女啊!啧啧啧,果然漂亮,我还以为是他夸张呢!不错不错,二北品味真不赖。不过,你眼睛怎么红成这样,你们闹别扭了?” “不是,刚刚有东西落在眼睛里了。”念眉被她说得脸红,想到刚才与叶朝晖的对峙,又有丝尴尬,用最快的速度画完眼睫,把东西还给她,“谢谢你!” “客气什么,走,我带你去找他!” 舒乐拉起念眉就走,等到了门外见到侯在那里的陈枫,念眉才反应过来她是要带她去找穆晋北。 “咦,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陈枫看到她也有一点点意外。 “遇上了呗!你还说呢,要不是为了帮你,二北怎么会被围困在休息室门口,冷落我们这位大美女?”舒乐转过头来,“噢对,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怎么称呼你呀?” “我姓沈,沈念眉。” “美女就是美女,连名字都特别好听。”舒乐昂起下巴一脸骄傲,仿佛说的是自己。 陈枫涎着脸贴上去,“我觉得今天最漂亮的美女是我老婆你。” 念眉微笑表示赞同。 “切,拍马屁!我的烤红薯呢?” 陈枫赶紧递上纸袋,“我让人开车出去买的,还热乎呢,赶紧吃。” 舒乐开始大快朵颐。念眉有些惊讶,新娘子竟然在婚礼开始之前悄悄跑出来吃烤红薯?不过看着她满足的表情和身旁一脸宠溺的陈枫,仿佛手里捧着的那一块就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又只剩欣然和羡慕。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有情人,行有□□,只要彼此都开心享受,就很好。 她刚才还奇怪来酒店后他们俩都没见到面,舒乐怎么会知道穆晋北是带她一起来的,原来门口的热闹都是障眼法,她早就趁机跑出来跟陈枫碰头了。 只是舒乐的红薯还没吃完,穆晋北就找来了。她噎了一下,“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其他人呢?糟了糟了,是不是穿帮了……他们等会儿肯定又要笑我的!” 穆晋北挑眉,“那你们还愣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回去。大家等会儿找不到人,说不定还以为你们俩逃婚了。” 舒乐赶紧拎着婚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招呼好沈美女啊,等会儿宴会厅见!” 陈枫也拍拍他肩膀,暧昧地瞟他们一眼,去追新娘了。 穆晋北走到念眉跟前,“到处都找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走了。对不住啊,做新郎倌儿的兄弟团就是这样的,刚刚怠慢你了。” 念眉连忙摇头,“你别这么说,我没关系的。” 大概是因为刚才伏地挺身之类的游戏让他觉得热,他的衬衫领口解开了,西服外套拎在手里,衬衫袖子也卷到了肘部。他把解开的领结拿到她眼前晃了晃,“这个会系吗?帮个忙。” 真正传统的领结念眉肯定是不会系的,但穆晋北也偷懒,用的是已经固定成型的那种简易款,只需在颈后为他扣好系带就行了。 他太高,念眉只能让他略微蹲下来一点才能翻开他衬衫的领子为他系。衬衫质地挺拓,纯白洁净,领内有手工绣上的一个小小的穆字,这样独一无二的高级定制,他却只用一个简易的领结来搭配,就是因为嫌麻烦? 他还忍不住微微偏过头来催她,“快点儿啊,等会儿该开席了,我这么衣衫不整的,人家还以为咱俩偷偷做了点什么呢!” 他一动,男人阳刚的气息和他身上的热力就从领口透出来。他好像擦了一点男士香氛,或者也没有,就仅仅是皂香,却熏红了念眉的脸色,“你别乱动,不然我扣不好。” 领结的扣眼比较小,系带又没有什么余地,拉得紧了又怕勒到他,难为他今天自己还系上了。她正努力跟领结作战,余光忽然瞥见不远的转角处的身影,正是叶朝晖,而他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却像没有看到似的,一掠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的手不由一紧,穆晋北被她勒得连连干咳,“……喂,轻着点儿,想杀人灭口呢!” 她赶紧加快手脚帮他弄好,他也就势站起来,高大的身形重新笼住她,“对了,你怎么会跟舒乐他们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你这么高杆,一下子就跟新郎新娘都混这么熟了。” 念眉把那点异样的情绪都压下去,回答道:“只是恰好遇到了,舒乐人很好,还把她的睫毛膏借我用。” 穆晋北突然凑近到她眼前,“你抹了睫毛膏么?我怎么没看出来,还以为天生就是这样呢!” 他离得太近,呼吸的热度都拂到她脸上,她亦看清他的眼睫,长而密,掩不住深邃眼眸。 她慌乱地退后了一些,不知他看出什么没有。其实她心里感激舒乐陈枫夫妇,要不是他们逗乐,她也许还红着眼眶,刚才那些悲伤的情绪应该还显而易见地摆在脸上。 穆晋北也站直了身子,明明看出了她的异样,却没多说什么,“我们先到楼下花园去吧,婚宴正式开始之前,会有一个小小的草坪婚仪。” “嗯。” 念眉跟上他的步伐,有过刚才那场不愉快,尽管知道今天无可避免地还会碰见叶朝晖,她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第12章 他不适合你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著夕阳道。—— 其实整个婚礼的过程都很顺利,舒乐和陈枫看起来不着调,但却是那种骨子里就恩恩爱爱的情侣,两家门当户对,现场的氛围也相当好。 草坪婚仪的时候,念眉坐在穆晋北身旁,叶朝晖却刚好就坐在她后面的座位上。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但念眉一直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背上有两道芒刺,疼到心里去。 “没事吧?”穆晋北的肩膀靠过来,微微偏头轻声跟她说话,就像是耳语。 她摇头。穆晋北笑了笑,“等会儿跳舞的时候可不能这样,要打起精神来。” 念眉都不知道这婚礼还有跳舞的部分,她有些窘迫,“我不太会跳舞。” “没关系,你跟着我就好。” 自助酒会的餐食丰盛美味,然而念眉却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吃了一点。穆晋北他们一直是以新郎新娘为中心的,自然有他们需要应酬的人,这样反倒令她觉得轻松一些。但舞曲响起的时候,穆晋北还是径直就走到她跟前,潇洒地抬手,“跳支舞?” 念眉无从拒绝,只好牵着他的手旋入舞池。 许多人都看向他们,念眉有点紧张,又不好与人对视,只能轻声问穆晋北,“他们在看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笑答:“看你呗!你瞧这儿个个都穿香奈儿和prada,难得有人穿旗袍,还穿的挺好看的,当然赶紧的多看几眼,回头跟人说起来,别不是自己看错了。” 念眉动作一僵,他又低头闷闷地笑起来,扶在她腰上的手掌都微微发颤。她这才知道被他耍了,很不客气地重重踩了他一脚。 他哎哟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有贤伉俪看过来,他讪笑一声:“呵呵,这丫头故意的……” 念眉脸红,恨不得变成鸵鸟,找个地洞把头埋进去。他又在耳边道:“瞧见没?不好好跳舞,丢份儿的还是你自个儿。” 她硬起脖子,“我有什么好丢份的,这里又没人认识我。”要丢也是丢他的。 “噢,是吗?那刚才说人家瞧你的衣裳,干嘛那么在意?你真以为他们会评头论足说你寒酸?” 念眉垂眸沉默了半晌,“我只是不希望因为不得体而闹笑话,毕竟出门的时候我没想到今天会到这里来。” 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裳,如果在座的人觉得她寒酸,那也只能说明他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不会因此而感到自卑。 穆晋北勾唇笑了笑,揽在她腰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一些,“其实你跟我在一起,他们会以为你穿的也是高级手工定制,或是哪个品牌的春季新款,说不定你还真就引领了潮流。” 她一定不知道,她穿这套改良的旗袍连衣裙有多么妥帖好看。 一支曲子刚刚终了,陈枫站到高处敲了敲玻璃杯,笑着大声宣布,“下面这支舞大家可以随意交换舞伴啦!” 说完也牵着舒乐加入跳舞的人群。 念眉愕了一下,穆晋北已经拉住她,“这个好玩,你一定没试过。” 大学联谊的舞会上常有这样的游戏,不过据他的了解,这妮子应该没有机会亲身经历。 这回的舞曲比较活泼轻快一些,伴随大家不时发出的笑声,把宴会的气氛推向高朝。然而念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看到叶朝晖也在。 他今天应该是没有带女伴,怀里的人是伴娘之一。他并没有正眼盯着她看,可她就是无法忽略他那种仿佛强加给她的,强烈的存在感。 穆晋北舞步娴熟优雅,依然迁就她的节奏,揽着她旋转,再旋转,与许多人错身,却都没有与对方交换舞伴。念眉却无端紧张起来,似乎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一手揪紧了他的礼服,像是无声的恳求,可还没等她真的开口跟她说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落进另外一个怀抱。 叶朝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头顶的发旋,沉默了片刻才问:“好玩儿吗?” 念眉不说话,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玩,也没有必要非向他交代些什么。 他似乎是抬头吁出一口气,有点像自嘲。念眉僵硬地跟随他的舞步,忍不住求救似的去看周围。 她曾经也幻想过与他一块儿起舞,他绅士地微微鞠躬邀请,“mayi?”,她握住他的手,优雅自信地像个公主。哪怕只是烛光晚餐之后的互相拥抱,轻轻摇曳,她也觉得满足。 但不是现在这样,这种感觉不对。现在她只觉得煎熬、难堪,想要逃离。所以无论穆晋北也好,谁都好,请伸手拉她一把,让她摆脱这种窘境。 “你在找谁?穆晋北吗?”叶朝晖目光犀利,“我劝你离他远一点,他不是适合你的男人。” 念眉抬头,“那请问什么样的男人才是适合我的,像叶大哥你这样吗?” 她声音和缓,不轻不重,这声叶大哥却让他心口一荡,仿佛有什么固若磐石的东西瞬间松动了一下。 “我们一定要闹成这样吗?”他怔怔看她,“我只是希望卖掉南苑昆剧团而已,我对你的感情还是跟以前一样,并不会什么改变。” 念眉摇摇头苦笑,怎么会一样呢?附加了条件的感情,或许根本就是不应该的。 “你明知道的,这件事……没得商量。”她也不想再与他因此而起争执了,实在有些筋疲力竭的感觉。 他没再开口,又是一次旋身之后,她的舞伴又换成了穆晋北。 他依旧心情很好的样子,“你跟大晖聊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聊。” “不会吧,你们不是早就认识的吗?他不是做过你的代理律师么,这回你那些朋友出事的事儿,你没跟他提?”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不是你说的吗?不要乱说话,也不要乱打听。” 穆晋北哈了一声,“看来你还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乖啊,看起来倔得跟头驴似的。” 念眉啐他,“你才是驴呢!” 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是啊,潘驴邓小闲的驴啊,谢谢夸奖。” 念眉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总之他一脸占到便宜的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婚宴后半程还是逃不过拼酒,结束的时候陈枫已经完全喝高了,兄弟团的几个伴郎也都有点东倒西歪;只有穆晋北和叶朝晖还比较清醒,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他们实际都喝的不少。 陈枫非要送他们,勾肩搭背的,又唱又笑,还非得跟每个人都拥抱,连念眉也不能幸免。 “古典美女!今天第一次见面啊,可我真……真高兴。你跟二北要好……好好的啊,以后常联系,来找我们玩儿!我家就在,就在……在哪儿来着,老婆?!”他舌头都像打了结,自己新居的地址一口气儿说不上来了,赶紧回头找舒乐,没找着也不要紧,醉汉的思维也接的快,这头已经唱上了,“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念眉哭笑不得,只觉得快要被他勒得窒息了。 最后还是穆晋北拉开他,“哎哎哎,说话就说话,别趁机吃豆腐啊!小心你们家乐乐看见了吃醋,回去揭了你的皮!洞房花烛的好日子,见血就不好了。” 陈枫笑得一脸荡漾,“这你就不懂了吧,洞房花烛就是要见血才好呢!” 这几个人凑一起就没个正行,念眉也很快习惯了。叶朝晖帮着掰开陈枫的爪子,把她拉到一边,蹙了蹙眉道:“还好吗?” 她轻声说了谢谢,“还好,没关系。”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念眉显然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提议,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没问题。” “这里是近郊,不是市中心,这个时间没有出租车你怎么回去?” “我怎么来的,当然就怎么回去。” 她说得理所当然,叶朝晖眉头蹙得更深,看向不远处被陈枫熊抱的穆晋北。 第13章 到底想怎样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 “看来我刚才跟你讲的话,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念眉抬眼看他,“你也跟我说过,等我有机会演完整版的就会来作观众捧场的。这次苏城文化节的第一场演出就是牡丹亭,你并没有来。” 叶朝晖抿唇,“你在跟我闹脾气?” 她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跟我说过很多话,我全都听入耳,也全都上了心。” 结果呢,结果又怎么样? “聊什么呢这么严肃?”穆晋北终于摆脱了陈枫,信步走过来,看了看两个人,笑道:“沈念眉你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我跟大晖说说,给你打个八折。” 念眉没有笑,微微低头走到他这边来,“可以走了吗?” 叶朝晖黑色的眸光沉了沉。 穆晋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今晚去哪儿,回市区吗?要不你送送沈小姐,你们不是早就认识?这世界小的很,但熟人也难得见一回,你明儿可就回海城了。” 话音未落,身旁的沈念眉就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看着他的目光有震惊、有怨怼,还有类似一点点恳求,就像刚才跳舞的时候她紧紧揪住他的衣服一样。 他垂眸淡淡瞥了她一眼,竟然还有一丝笑意。 叶朝晖看在眼里,沉默了半晌道:“我今晚就住这个酒店,喝了酒开车也不方便,就不送沈小姐了。” 念眉几乎是立马松了口气,也不看他,哽声道:“谢谢叶律师。” 沈小姐,叶律师,两个人竟然轻而易举就生疏到这样的地步。 穆晋北拿出那辆玛莎拉蒂的车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明儿我也回去了,车子还给你呗!这几天谢了啊,自己开车始终是方便一点儿。” 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念眉。 叶朝晖没有伸手接过,“不着急,你先开着,过两天再来的时候不是还用的上么?” 穆晋北也不跟他客套,“那行,我明天开机场去停着,你方便的话找个人来取,不方便就等下次碰头的时候再给你。放心,丢不了,我开得也紧小心。” 叶朝晖嗯了一声,又看了沈念眉一眼,转身往新人那边去了。 念眉彻底松弛下来,气怒地想跟穆晋北理论,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把车钥匙丢给她了,懒洋洋地往停车场走,“今天还是得你来开车啊,我喝多了,醉驾出事儿得负刑事责任的。” 他用她的说教来堵她的嘴。 念眉这回一点儿也没推辞扭捏,他说的没错,自己驾车始终是方便许多。 回城的高速上,她开着白色的玛莎拉蒂冲到了120码。 穆晋北抓紧了车门边的扶手,“喂,悠着点儿,开这么快干嘛,不要命了?” 难怪那么多人热衷于飚车,念眉从来都不知道开快车原来真有这样的快/感,心里憋闷的情绪和火气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但竟然在高速后退的灯火和夜色中消散了许多。 穆晋北索性不吭声了,坐在副驾驶座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车子有惊无险地停在了景怡酒店,念眉叫他下车,“到了,下去吧!” 他睁开醉意熏染的眼睛,看了看眼前的大楼,“……唔,这么快……” 他喝的不少,或许这会儿酒气才上来了,脚步摇摇晃晃的,下车之后踉跄了一下,两手往车头上一撑才稳住身体,低着头急促喘气。 念眉有些看不过眼,“你没事吧,是不是很难受,想吐吗?” 穆晋北摆了摆手,只是粗浊的呼吸摩擦过喉咙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真的要吐出来似的。 他掏出一张酒店的房卡,食指和中指夹着递到念眉面前,“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扶我上去,我这样走不了。” 念眉盯着那张印有酒店烫金logo的磁卡,深深蹙起眉头。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跟一个喝醉酒的男人进酒店,实在过于暧昧和危险,尽管他帮过她,跟叶朝晖也是朋友,但也并不能保证在不清醒的情况下会不会冲动犯浑。 穆晋北见她犹豫,就似乎明白了她在顾虑什么,嗤笑了一声,“算了算了,不用麻烦,我自个儿走。” 他直起身来,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就撞在旁边一辆车子上,触发了防盗警报,一时间刺耳的嘀嘟声响个不停。 “嚎什么呢,你个破玩意儿……给我闭嘴!”他孩子气地去拍那车的车窗玻璃,嘟囔着,“这是个什么破车,一碰就嚎个没完……我倒要瞧瞧……” 他还真要绕到车尾去看人家的车标车牌了,念眉咬了咬唇,赶紧上前拉住他,“你喝醉了,别瞎折腾了,等会儿人家车主看见了跟你没完。我扶你上去,你站稳点儿!” 他倒转得快,刚才还闹得暄腾,一下儿就乖乖靠向她,大半体重都压在她身上,由她架着从酒店的侧门进去,上了电梯。 电梯里不止他们两个人,还有其他住客,见他们这样亲密,又浑身酒气,看他们的眼神就难免暧昧、也甚或有些鄙夷,离他们远远地站定,有点唯恐避之不急的意思。 念眉脸红到耳根,仰头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只一心念叨他住的怎么还不到,还不到…… 穆晋北个头儿高,站直了是身姿挺拔匀停的好身材,可到底是个男人,一百多斤的重量分一半压她身上也让她吃不消。何况他喝了酒,身体的热力惊人,呼吸和体温都难免触到她的皮肤,更是火炭似的让她觉得烫却又避不开。 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门开了,门外刚好有送完行李上来的服务生,见她这样吃力,赶紧上前帮忙扶住穆晋北,两个人又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人弄进房间里去,安置在套间的大床上。 “谢谢你。”念眉向年轻的服务生道谢,见他微笑着没有立马退出去的意思,恍然明白过来是不是应该要给小费。 她身上没带多少钱,给了小费说不定就连家都回不去。于是赶紧回身到卧房去搜穆晋北,还好他的钱包就装在上衣的口袋里,她掏出来抽了一张钞票递给服务生小哥,才算把人给打发走了。 她靠着门呼出一口气,大冷的天她居然出了一身汗,头发都黏在脸颊上了,难受得要命。 她借外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拿不定主意该拿穆晋北怎么办才好。喝醉酒的人不省人事地仰躺,万一呕吐窒息那是致命的意外,她总不能整夜就在这儿陪着他,可也不能妄顾危险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谁知她擦干了脸上的水珠回到卧房门口的时候,却看到穆晋北已经兀自坐起来了,背靠着床头,朝她笑,“辛苦你了,是不是见我这么快就清醒了,很意外?” 念眉也就愣了几秒种的时间,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装的?” “也不能这么说,我今晚的确喝的不少,那些酒精一杯杯倒进嘴里你也看见了的,那可做不了假。只不过我的酒量你大概还不清楚,这么点儿酒还放不倒我。” 念眉气闷,“那你干嘛要装成醉得很厉害的样子,折腾人好玩儿吗?” “还不赖。”他笑着,“折腾别人其实没什么好玩儿,不过是你就另当别论。” 念眉的心跳咚咚漏了半拍,“你什么意思?” “喝点儿酒倒不至于难受,可加上感冒就不一样了。你瞧我这感冒还没好呢,鼻塞咳嗽浑身无力……再喝了酒,要醉不醉的,半夜里该睡的时候了又兴奋得睡不着,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啊?” 他认出她是谁了?念眉忍不住心虚,只能强作镇定,“都不知你在说什么,那天你发烧,还是我送你去的医院。怎么到头来还被你倒打一耙?” 穆晋北笑笑,一手拨弄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珠子,就像头一回在王海的会客室里见到她的时候一样,“你是不是真当我瞎目合眼的好糊弄呢?是谁在枫塘剧院答应了唱戏又唱一半儿就跑了,还把两扇窗给推开,我的大衣给掀地上,钱也飞得漫天漫地……行啊,杜丽娘小姐,你挺能耐啊,就这样还想着瞒天过海呢?” 念眉无话可说,“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他冷冷笑了一下,“我好歹帮了你一个不大不小的忙,把你那几位’同事’给捞出来了,怎么着也得问问底细吧?南苑昆剧团的几个小子惹了事儿,你跑不脱干系,是谁不是谁的不挺好猜么?不过要说起来,这只是做个确认,早在你来作代驾那晚我就知道了——你手机的铃声很特别啊,是你自己录的唱段吧?” 原来他早就知道,“所以你才找我借钱?” “不然再怎么找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帮到你的忙了。” 念眉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14章 视死如归 一身曾沐君恩宠,暖帐亲承奉。香鬓如云拥。晓装犹倦,佩环声细,绛裙风动。玉容未必倾城国,椒房宠爱君恩极。海棠睡起春正娇,莫把金珠汚颜色。金珠虽艳美未匀,如何颜色从来嗔?但愁春去颜色改,不得君恩常顾身。 —— 穆晋北看着她一脸的戒慎,勾唇道:“你觉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在酒店房间里共处一室,男人通常会想怎么样?” 念眉脸色愈发苍白了。他反倒心情大好,“你刚才去洗手间洗过脸了?正好,我也想洗个澡,不如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我不会等的。”她哽声道,“穆晋北,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那是啊,你才认识我几天呐,当然不了解我的为人了。”他站起来凑近她一些,身上的酒气和男人气息又迎面而来,暧昧道,“可不管怎么说,我帮了你的忙,你总得有点儿回报吧?” “我说过请你吃饭……” “噢,是吗?颐春居那顿早茶是我埋的单,今儿这婚宴是我付的礼钱,哪顿算你请的呢?别说下次啊,我不爱听这词儿,离着十万八千里呢,什么时候能再遇见,谁又说得准?” “……那晚你发烧是我送你去的医院,医药费也是我垫付的。我可以不要你还……”念眉挣扎着说完,其实自己都觉得徒劳。 果然,穆晋北挑高了眉毛,“你好像忘记了害我感冒发烧的罪魁祸首是谁啊?如果这也算回报,那我至少得让你那几位‘同事’再进去受一回罪,再捞他们出来,才算扯平了。” 听出他话里隐含的威胁,念眉一惊,“你不能这么做!” “那就要看你怎么表现了,你应该明白,我能做的还远不止这么一点。”他摆了摆手,脱下外套,踢掉鞋子就往浴室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手机在你手里,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打电话给大晖。什么事儿都讲个你情我愿,尤其是男女之间。我看刚才在婚礼现场他就这么放你跟我走了,也不像是会插手咱们恩怨的样子,你这时候打过去只会让他为难。” 念眉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进浴室,很快传来淋浴的水声,身体一阵阵发冷,忍不住的发抖。 穆晋北步步为营,她完全无法拒绝,可如果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算是回报,未免代价太大了。 最可悲的是,她知道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她没法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去求助叶朝晖,她还想保留一点自尊。 尽管这自尊也很快就要被另一个男人碾得粉碎。 她看着不远处的房门,这个时候夺门而出还来得及,穆晋北不会冲出来拦住她;或许以他的骄傲,也不屑于吃相这么难看,强迫一个无力反抗的女人。 可他已经让她见识过,他有权势和手段,高高站在食物链的金字塔顶,睥睨或吞噬,都随他心意。 她心绪纷扰,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夏安。她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接他们出来的时候几个人憔悴的面容,尤其是夏安以为她去求叶朝晖时眼里盛满的愤懑和冷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和倔强,她应承过他没有去求叶朝晖也不会去求,可现在如果就此委身于穆晋北,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她怔愣地盯着手机屏幕,错过了接听的时间,对方收了线。不出一分钟,又重新打过来。 她知道她不接的话,夏安今晚会发动所有的师兄弟出来满城地找人。 “喂,安子?”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要不要我去接你?”他果然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焦虑。 念眉看了一眼浴室的门,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自然,“我没事,今天来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现在还在酒店里。” “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朋友最近结婚?” 青梅竹马的情分就是这样,熟到容不下一点秘密,连撒谎都轻易就被戳穿。 她艰难地说:“刚认识的一位朋友,这次你们没事,也多亏了有他。” 夏安在那头沉默半晌,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也不确定,还要闹洞房,现场气氛挺好的……新娘他们还给宾客安排了房间,闹得晚了可以住下的,这里已经是郊外了,夜里开车来回也不方便,而且大家都喝了酒……” 难得说谎,骗的是兄弟姐妹一般信任自己的人,念眉越说越觉得难过。很多事不能轻易开头,当你说出一个谎言,就得用另外的九个谎言去遮掩。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现在婚礼上很多人都闹的很过分,你一个女孩子,小心不要被人占了便宜。”夏安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临挂断电话的时候像思忖了很久似的凝重保证,“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冲动,让你有低声下气去求人的机会。” 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楚。念眉慌忙挂断了电话,连晚安都来不及说,就怕哽咽的哭声被夏安听到,那样真就再多谎言也遮盖不了了,一定会有一番惊天动地。 浴室门的把手被扭开,穆晋北已经很快洗完了澡,一手托着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瞥见念眉还坐在床沿,很满意地笑笑,“还在啊,我以为你走了呢!” 他现在就是捕到猎物的鹰,反正知道猎物被摁在利爪下面,想跑也跑不了,随便怎么逗弄都行。欣赏一下那种惊惶失措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再一口吃掉,一定非常有成就感,足以满足雄性的虚荣心。 幸好这只鹰还没有无耻到一~丝~不~挂的地步,身上裹着白色的浴袍,只有胸口露出一线肤色,氤氲着水汽和一点淡淡的粉,再走近一些,就是马鞭草的浅浅香气。他身材很好,也没有急吼吼的侵略性,但要真是一来就大咧咧地捋光了毛站她面前炫耀即将到来的占有,她一定难堪地不忍直视他。 不,她一定会鄙视他。 他终于擦干了头发,乌黑的发丝不再湿哒哒地滴水。他随手将毛巾一扔,绕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钻进去,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躺靠着,朝她打了个响指,“别愣着了嘿,可以开始了。” 身后的床深深往下一陷,念眉只觉得胸口剧烈收缩,心跳快得仿佛一张嘴心脏就会蹦出来似的。 她僵直着脊背坐在那里不动,巴不得这只是一场梦,下一秒就会醒。 “还等什么呢,傻了?过来。”他朝她勾了勾手。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一般男人的粗粝肥厚不同,这样一个轻轻勾挑的动作都足以羽毛似的挠得人心里微痒。可这会儿在念眉眼里,这漂亮的手指却幻化成利爪,她每走近一步就离危险更近一些,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撕碎他。 她终究还是走过去,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人鱼公主的故事,美人鱼用自己的声音将鱼尾换成双腿,却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样疼痛。那时她不能理解,无法想象,现在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 她在他跟前站定,努力地昂起头,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卑微。 她好不容易艰涩开口,“说清楚,是不是今晚之后,我和你之间就算扯平?不管谁帮谁,谁欠谁的……都一笔勾销?” “嗯,差不多吧!前提是你得让我满意喽,随便敷衍可不作数,我是生意人,精打细算是最在行的,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明白。” 念眉深吸一口气,“怎么才算满意?” 完全凭他的主观臆断,没有任何量化的标准,回头又不认账怎么办?这样纠缠下去,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穆晋北安抚似的笑了笑,“别紧张,我又不是无赖,你只要像平时那样发挥就行了。不过至少要让我舒服地睡着了才行,不然我岂不是白费这么些功夫?” 念眉有点没听懂的感觉,“让你睡着?” 男女之间的情/事,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知道肯定是激荡淋漓的过程。尤其是女孩子,又是被逼迫的,并非跟自己所爱的人水乳胶融,第一次肯定是火上烹、油里煎一般的难受,她简直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站在他面前的。 可他说什么睡着…… “你不记得了?咱们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就跟现在差不多,你站着我躺着,擎等着你开腔唱戏让我好好睡一觉来着。我也不瞒你,我这失眠的毛病有一阵子了,看医生吃药都不如听你唱戏睡得踏实。你可千万甭觉得我是作践人,也别拿我当蹭戏的,昆曲我不懂,但你缺钱我可以付你钱,你有事儿我可以帮你全抹平,咱们各取所需,也未尝不是种缘分。” 念眉震惊极了,可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她竟无力反驳。 第15章 后会有期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 回过神来,她才轻声问道:“你带我到这儿来,也只是为了听我唱戏?” “不啊,我不说了么,是为了睡个舒坦觉。”穆晋北笑盈盈地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我带你来是为了干什么?” 念眉窘得脸都红了,谁让他一来就给了那样的暗示,害她先入为主地以为他要作一回恶霸。 穆晋北把被子拉到胸口,“可以开始了么?时间不早了,唱完你也好早点休息。不过这回可别唱一半儿就撂担子跑了啊,我要再生病明儿可上不了飞机。” “放心吧,这儿楼层高,窗户不好打开,我想让你喝西北风也没法子。”她放松下来,竟也能开玩笑了。 穆晋北看着她,似笑非笑,“我好像也没得罪你吧,怎么总想着整我呢?好歹我也帮过你一回,对救命恩人可不兴这样啊!” 这就成救命恩人了。念眉虽然觉得他的要求有点荒谬,不过昆曲本身就是歌、舞、诗、戏糅合的艺术,好的音乐或者故事能令人身心愉悦一点也不奇怪,或许真就如他所说的,这也是种缘分。 这样想通了,也就没有了那天初见时的难堪和不忿,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那你想听什么,还是那天的吗?” 穆晋北偏着脑袋想了想,“你决定,要是还有别的曲子你也能信手拈来的,不妨也试试。” 正好给他机会考量,做下一个决策。 “你那天把牡丹亭当成了西厢记,我今天就唱一出真正的西厢记给你听吧!不过今天没有化妆扮戏的行头,只能就这么唱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平时练功也是不穿行头就这么唱的。” 她这么认真的样子让穆晋北觉得有点好笑,点点头道,“嗯,行,那就唱吧!把这一出唱完要是见我睡熟了你就去休息,要没睡着就继续唱。” “嗯。” “外头客厅里的沙发挺宽敞的,柜子里有被子枕头和毛毯,麻烦你将就一晚,明天再回去。一来呢,这会儿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出去打车回家不安全;二来我很久没睡熟过了,今儿又喝了酒,万一半夜真不舒服呕吐起来也挺危险的。你不都跟家里人说好了有可能闹洞房不回去的么?词儿都套好了,别浪费。” 原来他在浴室里连她跟夏安打电话都听到了,念眉咬唇,“我知道了。” 穆晋北心满意足地躺下去,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了床头的一盏,半阖起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窈窕身影。 她唱的是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一见钟情的戏折,依旧是迤逦动人的唱腔,指尖和身段的动作也毫不含糊。 她没有说谎,台上一时,台下千日,她平时练功排演的时候就是这样全情投入的,这俨然已经成了习惯。 在黑暗中,只有床头壁灯这么一点晕黄的灯光,恰到好处地笼住她,有一种缠绵唯美的意境,比舞台上任何追光灯都更能映衬出耀眼的美感。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明明是不懂昆曲的,可是此情此境却让他想起那天在枫塘剧院门口看到的那张的宣传海报,最显眼的位置就以行书写就这两句话。 仿佛蘸取涓涓细流打磨过的黄杨木,昆腔水磨调低回婉转,极致细腻。他听到心底淌过一种纯净温柔的声音,陌生却又动听。 他并不知道行家有句话形容这种感觉,叫“功深熔琢,气无烟火”。 倦意如约而至,他终于睡过去。 念眉不敢停下,怕他只是小憩,一会儿又要醒。直到唱完这一折,俯下腰仔细看了看床上的男人,面容放松,呼吸平稳,才确定他是真的睡熟了。 还真有这样神奇的效果。她叹了口气,有点啼笑皆非。 虚惊一场有时真可称作是世上最美好的一个词,不过折腾了一整天,她也累得眼皮直打架,找出枕头和被子,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了。 一开始还有点担心,毕竟一墙之隔睡着个大男人,刚刚还让她有过糟糕的联想,简直如同被调/戏。没错,他故意那样让她误解,不就相当于是调/戏?万一他改变主意半夜狼/性大发,她大概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不过什么担忧最终都敌不过强大的睡意,她很快也睡着了,而且一觉无梦,直到天明。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上午九点。 “怎么这么晚了……”念眉揉眼坐起来,这才发觉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穆晋北已经走了。 大概昨天真的太累,空调又暖和,她竟然好眠到连他离开都没有察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她捧住睡肿了的脸,从指缝里看到茶几上的东西,有一张酒店的早餐券和玛莎拉蒂的车钥匙,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 “昨晚辛苦了,到二楼餐厅吃顿丰盛早餐,算是我一点儿心意。房费已结清,酒店有专车送机,大晖的车就停在昨天的位置,麻烦你将钥匙转交给他。苏城之行多谢,我们后会有期。穆晋北。” 还后会有期呢,这家伙武侠看多了吧?念眉盯着纸上的遒劲字迹,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该感谢他的体贴敏感,还是该恼怒他的自作主张? 他不是已经跟叶朝晖说好下回碰面的时候再把车钥匙还给他吗?那意思似乎是他们隔不了多久就又会见面的,现在为什么又让她去还? 精致的车匙握在手心里,简直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她回到枫塘剧院,刚走到门口就接到程晓音的电话,似乎是用手遮住嘴压低了声音道:“师姐,你在哪儿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已经到院门口了,马上就上来。” “那你快上来哈,快点快点!”她火急火燎的,也等再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念眉加快脚步回宿舍,刚用钥匙打开门就看到客厅里坐着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叶朝晖。 她一时愣住了,几乎都要以为是不是自己走错了地方,或者刚睡醒眼花了。 程晓音站在旁边,见念眉回来了简直是如蒙大赦,“师姐你终于回来了,叶律师等你半天了。我……我去帮他倒杯热水啊,你们慢慢聊!” 她狂使眼色,念眉却像没看见似的,仍旧站着不动,直到叶朝晖开口:“刚回来?你昨晚去哪儿了?” 念眉没理他,弯身换好拖鞋才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敲门很久都没有人开,惊动了对面的人,就是刚才你这位师妹,她就让我进来等。” 剧团的安排都差不多是两人住一间宿舍,她从小是跟老师乔凤颜住的,后来程晓音来了,就住对门那一间,跟她感情比较好,有客人或者快递上门找不到人,都是彼此帮忙招呼。 她只是奇怪他为什么来找她,而且他们昨天才刚见过面。 回忆起昨天婚礼现场的种种,念眉神色冷凝,“我现在回来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昨天跟穆晋北在一起?” 念眉仰起头,“这很重要吗?不是你默许他送我回家的么,你对你最好的朋友难道不是百分百信任?应该完全不用怀疑和担心才对啊!” “你在试图激我生气?” 念眉轻轻笑了一声,“这个假设,你昨天就已经问过了。如果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不依不饶地问这个问题,那我已经没什么可多说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他,“这是穆晋北让我转交给你的,他今天乘酒店的车去机场,你的那辆车就停在景怡酒店的停车场里。我怕开不好弄坏了就没动,麻烦你自己过去取。” 叶朝晖没有接过钥匙,眸色深沉地看着她,“我听穆晋北说了,你记得这辆车,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车是为谁买的了。” 念眉深深吸口气,有些自嘲,“叶大哥,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么爱慕虚荣的女人。” 她不懂车,并不在意自己喜欢的人开得是奥迪还是奥拓。代步而已,何必那么招摇呢?就像那天穆晋北开这辆车说要过来接她,倘若真的停在破旧的剧院大门口,只会让她觉得两方世界格格不入,永远不可能相交。 叶朝晖又趋近两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念眉只觉得压迫感迎面而来,她都快要不能呼吸了,“那你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今天也要回海城去了。”他眉眼间似乎也显出一丝疲倦,“我想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谈谈。” 念眉也有同感,他们的确是该好好谈。可她也感觉的到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至少她自己还不够冷静和坦然。 “我累了,不如晚点在电话里说,或者等你下回来苏城再见面谈。” “念眉,逃避不是办法。”他比她淡然得多,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她面前,“但我说过会尊重你的意思,你不想谈,我们就先不谈,不过这份草拟的合同你可以先看看,回头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第16章 举步维艰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的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 念眉盯着他递过来的透明文件夹,心脏漏跳了两拍,“这是什么合同?” “你看了就会明白,里面的条款写得很清楚。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随时问我。” 其实不用看她也完全能想得到那是做什么用的合同,她只是觉得有点心灰意冷,“为什么一定要我卖掉昆剧团?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要跟我仅有的一点东西过不去呢?” 叶朝晖沉着地看她,“所以我才让你好好看——这不是收购剧团的合同,而是关于你脚下的这块地。枫塘剧院正好处在老城区改造新兴商业区的地段,迟早是要被拆毁的。要是剧院的舞台、宿舍和这个院子都不复存在了,南苑昆班能去哪里,这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 念眉遍体生寒,“不,你们不能这么做!” 他几近冷酷地说,“新兴商业区这么大的计划不可能是我一个人做的了决定的,只不过是顺应形势罢了。另外……” 他顿了顿,“你要弄清楚,南苑并不是你的东西,而是乔凤颜的。” “没有差别,老师交给我的……我就有责任为她守住剧团。”她愤慨而又觉得悲哀,“你恨乔老师对不对?因为当年她跟你爸爸的一段情,还有对你~妈妈的伤害,所以你恨她,是吗?” 叶朝晖沉默。 其实有些事,不是没有预兆的,尤其女人的第六感在爱情往来中总是出奇的准,只是念眉一直不愿意真正朝那个方向去想。 没错,她是在逃避,谁愿意刚刚尝到喜欢一个人的甜蜜就直面可能失去的痛苦?可是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一切终究都还是要浮到水面上来。 两个人沉默对峙,捧着玻璃杯回到客厅的程晓音有点尴尬,“呃,你们……” “没事。”念眉抢先开口,也不看叶朝晖,“叶大哥,你先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他不勉强,平静放下文件夹说:“念眉,解决了这件事之后,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在一起。” 他关上门离开,念眉跌坐在沙发里,背上一身冷汗。 程晓音走过来,瞥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小心翼翼道:“师姐,你没事吧?这个叶律师……让你卖掉剧团?” 这宿舍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两室一厅,能有多大呢?他们刚刚的对话,她都听得八~九不离十。 “不光是剧团,这次可能整个枫塘剧院都保不住。”毋需隐瞒,这样的消息其他人也迟早都会知道。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念眉苦涩地笑了笑,“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们现在这样的情况,哪有跟人谈条件的资格?” “可是你跟他不是……”晓音话说一半就没了声音,悄悄觑了一眼念眉的表情,实在不忍心往她伤口撒盐。 叶朝晖第一次送念眉回来的时候,大家就觉得两个人郎才女貌极为搭调,肯定能修成正果。念眉也的确是付诸了心力想要维系这段缘分的,谁知那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念眉摇摇头,“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不要太担心。” 她总是这样安慰他们,可实际情况可能比表面看到的还要棘手,最后可能还要平白无故受许多委屈。 程晓音再次看向桌上那份文件。这里面应该写明了所有条件,如果补偿条款合适,说不定比他们现在这样苦苦支撑着南苑昆剧团要好吧?其他人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海叔……他又愿不愿意卖掉剧团这块地呢? ******** 念眉尽力使自己忙碌一些,虽然平时演出和排练已经占据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但还不够。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有空余的时间她怕自己会胡思乱想。 既然困难已经在眼前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昆剧团坐困囚城,最终被毫不留情地解散、抹去,一点痕迹都不留,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叶朝晖留下的合同被她束之高阁,无论怎样的条件都无法交换她在枫塘剧院这个大院里留下的回忆和特殊感情。 可她没料到王海会这么快找到她,有些兴奋地说道:“念眉啊,咱们这块地要被开发成商业区了你知道吧?前一段时间我还到处打听这事儿,谁知连补偿条款都已经有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呢?我看这回的条件靠谱,看来也是时候把这块地交出去了。” 念眉心里咯噔一下,“海叔……您在哪儿看的条款?” “不就是你带回来那份?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合同,但听说是那个叶朝晖给你的?哎,不管他对感情是个什么态度,办起事儿来还挺靠谱的。要真是按照他给的这些条件来,咱们把剧院这块地让出去也一点都不亏啊!” 她明明把合同收起来了,并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不过只要稍微仔细一想就明白了,一定是程晓音悄悄把合同复印之后拿去给王海看。 王海市侩,并不介意拿着大把的钱去更偏远的位置重新找一个地方把剧院搬过去,甚至拿了钱之后还会不会继续把剧院给经营下去也未可知。 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她不能责怪任何人,因为她也知道以叶朝晖的能力,用这一纸合同说服所有人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她只是想,如果有足够多的钱,也许她能劝王海不要这样轻易就把地给让出去,至少也能保证让枫塘剧院和南苑昆剧团换一个地方也仍能继续生存下去。 与此同时,她手机上也收到了海城医院发来的催款信息。乔凤颜的病已经到了晚期,住院和治疗的费用惊人,那数字每天都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乔叶已经从国外回到了海城,也正是看中海城更好的医疗条件和技术才把她接过去,可是母女俩年轻时有心结,相处起来始终有隔阂。所以在入院时填写联系人那一栏时,乔凤颜还是填了沈念眉的名字。 很自然的,当医院又需要缴费的时候,消息就会直接发到她的手机上。 念眉默念了两遍那串阿拉伯数字,默默地把手机又放回口袋里,从抽屉里找出所有的存折和银行卡,跑了一趟自助银行。 她甚至不好意思去柜台,因为很可能把账面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也凑不够她需要的那个数目。 而事实也是如此,除了一张卡例外。那是以她的名义开的一张新卡,上面有差不多一百五十万元,交易日期显示上周才刚刚到账。 乔凤颜这次癌症复发之初,也正是昆剧团的困难集中爆发的时候。人员流失加剧,账上的钱甚至不够付留下的人两个月的工资,演出门票滞销,最心酸的时候台上二十几位演员,台下却只有三位观众。这样下去,南苑昆剧团几乎难逃被收购或者就地解散的命运。碰巧那时乔叶刚刚结束无国界医生的派遣任务回到海城,她去演出的时候两人相约见了一次。乔叶得知他们的困境,过了不久就汇过来三百万,直接打到了乔凤颜的银行卡上,正好可以解剧团之困,治病的费用也有了着落。 谁知乔凤颜急于求成,竟然拿这三百万去做投机的所谓金融项目,被诈骗的团伙把钱全部卷走。夏安和几个师兄弟一时冲动找上门去把人给揍了,虽然出了气,可不但钱没要回来,反而还被拘留。 这么巧,她就在派出所里遇到彼时还是检察官的叶朝晖,他为了一个案子到苏城来取证,顺带帮忙将夏安他们保了出来,并且承诺会让那几个骗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把丢了的钱给追回来。 如今看来,这样的承诺他算是做到了。 念眉的手指在atm机的数字键上犹疑地拂过,最终还是取出卡片,没有动那笔钱。 一来是因为愧疚,她知道乔叶的情况不比她好多少,这笔钱是她忍受屈辱从一个恨她入骨的男人那里借来的。不是有句话说的好么?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乔叶用什么偿还,她想都不敢想象。更何况也是因为她的一时疏忽,才让乔凤颜就这样把钱撒了出去,即使追回来也损失大半。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叶朝晖了。他与乔叶好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再多恩怨也有那层血缘亲情可以稀释,可跟她呢…… 念眉不忍回味多想。 她只有四处去联系昆曲演出的机会,并不一定非要是剧院舞台上的正式演出,仿古的戏楼、炒作中国元素的饭店和景点,甚至是财大气粗又有点昆曲情怀的私人宴请……以前他们不愿意甚或不屑于去演的场合,现在只要出价,都好商量。 只要攒下足够多的钱,也许他们可以另外找地方安身立命。 不到一周的时间,她跑了四个城市,除了轮船之外的交通工具全都乘了一遍,回到家里一沾床就累得睡着了,根本没有时间想其他。 可即便是这样,近期也只接到一单演出,只需她跟夏安两个人唱两天长生殿的经典折子戏,报酬对于他们现在的情况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第17章 抬头不见低头见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 夏安了解事情始末,也看出她的忧心,“别想太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念眉轻轻笑了笑,“安子,你到咱们南苑来,有几年了?” “今年刚好十年。” 他记得他来的时候只有十几岁,还只是半大的孩子,念眉比他小不了几个月,长发斜斜地梳成长辫,从一侧肩膀垂下来,眼睛又黑又亮,像夏日在清凉泉水中湃过的紫葡萄。 也许是因为比她年长一些,所以即使她入门在先,他也从不肯叫她师姐。 “十年……”念眉讷讷轻语,“你想过离开吗?” 他不吭声。 念眉仍只是笑笑,“我来了二十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 夏安默默接过她手中提着的行头,“你放心,有你和我在,南苑昆剧团就不会消失。” “谢谢你,安子。” 他又安静片刻才说:“我那里还有点积蓄,多少可以帮一点。” 念眉连忙摇头,“不行,你还有父母在,你爸爸身体又不好,时时都需要用钱,你的钱得留着。” 不单是他,人生在世,谁没点难处?在昆剧团待着,攒钱本来就不易,年轻的孩子不够自己花销,稍微年长些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她说什么也不能动摇他们生活的根本。 夏安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有点复杂,但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没想过离开南苑,从来没有。” 他没用,金钱上给不了她任何支撑,但至少,他不会离开。 因为她在这里。 ******** 念眉回到宿舍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但早起练功吊嗓早已成为多年来的习惯,凌晨六点准时就被生物钟唤醒,加上那些压在心头难以解决的困扰,让她只得早起。 “早啊,师姐。”客厅里,程晓音一边从冰箱里拿出牛奶,一边打着哈欠跟念眉说话。 “你这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 “刚回来,我那边冰箱里总唱空城计,所以过来你这边弄点吃的。我很快的,喝完牛奶就过去睡啦!” 念眉皱了皱眉头,“昨晚……也是因为工作?” “算是吧!”晓音把牛奶放进微波炉,满不在乎地说着,“有公司高价订制了一批台历,是我们去拍的,成品出来的效果不错,公司老总就请我们和摄影师一起开party热闹一下喽!就像是演出成功后的庆功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念眉有些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是什么样的台历?” 晓音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师姐你怎么像老人家似的,这么保守小心?男人的爱好无非就是那些,叫年轻的女孩去拍的不是比基尼就是脱光上阵,不过你放心,我们这次拍的是古风汉服。其实什么能拍什么不能拍,我心里有数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全果的那种,我们的摄影师也能拍的很有艺术感,一点都不低俗,真的。” 她脸不红心不跳,这番话不知是说服念眉还是说服她自己,语气里竟还有隐含的骄傲和期待。 念眉暗暗叹了口气,问她:“我还要问你另外一件事。那天叶朝晖带来的那份合同,是不是你拿给海叔看的?” 晓音吐了吐舌头,这事是她理亏,也知道瞒不住,“师姐,你别生气,我也只是想让海叔看看帮忙拿拿主意。他毕竟是老师同辈的人,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听听他的意见总没错的。” 念眉确实生气,这样自作主张急功近利的晓音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可是批评和谴责的话最终还是梗在喉咙里,她只说:“以后不要再这样,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跟海叔或者大伙儿商量的,我会亲自跟他们说。还有,你始终是女孩子,要注意安全,不要被人骗了。” “你最近也常常很晚回来……”甚至有一晚没有回来。晓音嘟囔的声音很轻,但念眉还是听到了。 她该觉得委屈的,毕竟身不由己,毕竟是为了剧团和情同手足的这些兄弟姐妹才有最近发生的这许多纠葛,包括让她虚惊一场的那个晚上。可也许是她早已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明白担起这么大的责任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付出和误解;也许是穆晋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也从没有真正的为难过她,她是行得稳坐得端的,并没有什么难堪和心虚。 “我只是关心你,没有其他的意思。现在咱们的情况不好,正是需要大家齐心协力的时候,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再出事了,你明白吗?” 晓音不以为意,但还是点了点头,悻悻地走了。 谁知下午的时候她又来敲门,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哽着声音道:“师姐,这里面有点钱,是我今年做模特攒的一点。安子哥说你为钱发愁,弄不好以后枫塘剧院就没了,昆剧团也得解散。把合同给海叔的事……是我做的不对,这钱就当是我的补偿,你收下吧!” 念眉抬头看她,“夏安让你来的?” 她刚被狠刮了一顿,正委屈呢,听她这么一问眼泪又噗噗往下落,“安子哥……说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念眉又好气又好笑,还隐隐有点心疼,摇了摇头,把银行卡塞回她手里,“你别听他胡说,剧团再困难我也不能要你们的钱。之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下次咱们都有商有量的就好。” 他们到底是被逼到了怎样的境地,还没有真正面临绝境,却已经有四分五裂的感觉? 晓音到底年轻,还是孩子心性,听她这样说了又好像没事了,悻悻地转身想走。 念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叫住她,“晓音,等一下。” 晓音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念眉艰涩地开口:“上回……你说模特经纪公司有兼职的机会,现在还可以去吗?” 不要说程晓音没有想到,就连沈念眉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真会到这个废弃仓库改建成的潮流工作室来,谈一份跟她从小研习的昆曲毫无关联的模特兼职。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了,总是逼迫得人低头,不得不为某些坚持,放弃另外的一些坚持。 她坐在一位戴头巾和墨镜、留着长发和小胡子的男人对面,晓音说这位kevin是经纪人,以前做过摄影师,眼光很“毒”,当初正是他跟看好念眉的潜质力劝晓音把她一并带过来,可惜她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 如今情势逆转,自己送上门来,价码就不一样了,而且难免要承受那种毒辣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 工作室内部空间很大,她坐在精巧分隔的小办公间里,外面就有拍摄场地。正如程晓音所说的,能爆男人眼球的比基尼和女性窈窕曲线,完全不加掩饰的就从眼前飘过。她甚至看到一个女孩子来晚了些,脱掉身上的皮草和长裙就坦然站到灯光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也没有任何羞涩,全然不顾室内外超过25度的巨大温差。 空调太足,念眉觉得难言的闷和热。 小胡子kevin笑了笑,早就见怪不怪了,“别担心,我们的拍摄品类还挺多的,不会一来就让你拍那种。你是晓音的师姐嘛,我们当然还是尊重你的意思。”但还是不忘补充一句,“不过那种活儿来钱快。” 念眉的脸都快埋进大衣的领子里去,也不知是怎么结束地这场谈判,甚至她都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答应了要来试镜做平面模特。 她步履匆匆,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到外面去透口气,没想到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咦,是你?古典美女,你不记得我啦?”舒乐有点惊喜地叫出来。 “你是……舒小姐?” 念眉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么称呼她的总共就两个人,一个是陈枫,一个是舒乐,正好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只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而且她今天的形象也跟婚礼那天很不一样,齐耳的短发,鼻梁上架一副深色玳瑁框的眼镜,穿宽大的工装外套和灰色长裤。 “就是我!”舒乐的笑容还是依旧灿烂,“不过你别舒小姐舒小姐地叫,多见外啊!你叫我乐乐吧,二北他们也都这么叫的。” 她提起穆晋北,好像已经认定他们之间关系匪浅。念眉微微垂眸,“那你也别总叫我美女了,怪难为情的。就叫我念眉好了。” 舒乐已经亲热地挽过她的手臂,“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念念不忘,眉间心上,多有意境,听过就不会忘的。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也是来看朋友?” 念眉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嗯,我朋友在这里做兼职。” “啊,这么巧?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回头打听打听让我的好姐妹多关照她一些。她是这间模特经纪公司的合伙人,还兼任模特老师。” 念眉觉得有点不妙,这世界实在太小,完全无交集的两个人之间最多也只相隔七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用了,谢谢,她适应得很好,而且也只是兼职。” 舒乐也不勉强,挽着她道:“那你探完班了吗?前两回约你出来吃饭你都没空,正好今天遇上了怎么也要一起出去happy一下才行。正好今天二北又到苏城来,我老公他们说好了为他接风的,咱们去搞突袭,顺便蹭吃蹭喝!” 第18章 情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糜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声声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 入夜,城南钻石ktv俱乐部。 舒乐站在厚重的包厢门口探头探脑,兴高采烈地朝身后的人说:“到了,这应该就是三楼最大那间蓝钻包厢!” 沈念眉是被舒乐半拖半拽塞进车子里给拉过来的。婚礼之后舒乐大概是从穆晋北那里问到了她的手机号,的确约过她两次出来吃饭喝下午茶。可她哪里有空暇和那样的闲情逸致呢,所以都婉拒了。 这回碰巧遇到,盛情难却,再推也实在不好意思。 可是等会儿见到穆晋北该聊些什么呢,问他为什么又到苏城来吗?其实又不关她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营生,尤其像穆晋北他们这样的人,天南地北的作空中飞人,一点都不稀奇。 上回酒店一别,她以为就是两人缘分的终点了,并没想过会再见面,至少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就又再见。 她们推开门进去,包厢里虽然五光十色,光影炫酷,却并没有想象中的乌烟瘴气。陈枫见到太座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当然也可能他们本就约好了这聚会是要一起参加的,迎上前来把人拉进怀里,撒娇似的说:“老婆你怎么才来,我都饿坏了!” 舒乐呿了一声,“饿了不会先点吃的,这儿不是自助么?” “嘿嘿,老婆大人没来我怎么好意思开吃?”陈枫嘻嘻笑着,“你有没有看到我满满的诚意?” 其他人都大声起哄,只有角落里的那个人影特别安静,所以沈念眉一眼就看到了他。 是穆晋北。他看起来精神不大好,有点恹恹的,长手长脚地缩在角落,霸占了点歌的位置,却又没在认真选歌,手里也没拿麦克风,仿佛只是无意识地胡乱在触摸屏上翻页。 听到喧闹,他才转过脸来,也是一下子就留意到躲在门口阴影里的念眉,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陈枫这才刚发现舒乐身后还跟着其他人,仔细一看,有点惊讶道:“哟,古典美女,是你啊!欢迎欢迎,快过来坐。” 他本来还想问一句是什么风把她给吹来了,但是瞥了一眼穆晋北,又生生把话给咽进肚子里,暧昧地朝他眨了眨眼,隔山跨海地把念眉让到他旁边的位置上去,“哎哎,美眉交给你了,自己人好好罩着啊!这下可得打起精神来了。” 他把穆晋北的萎顿归结于没有美女作陪,他自己是已婚人士,可不能让兄弟们都跟着吃素吧?有相熟的女朋友来热闹热闹当然更好啦! 念眉还不知道他们都喜欢给人取诨名,自从上次见过之后,背地里就叫她美眉,名副其实。 穆晋北看着她拘谨地在身边坐下,笑了笑,把桌上的菜单直接扔给她,“饿不饿?想吃什么,随便点!” “你很饿?”念眉以为他至少会寒暄两句,没想到这么直接入正题。 “嗯,飞机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在这儿也等半天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唱歌,快点吧,这里的煲仔饭、抹茶卷和奶茶都不错。”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还觉得他精神不太好,一转眼好像又活络起来了。自助下单的食物他点了一大堆,胃口好得没话说,几乎全吃完了。她反而吃不下什么,随便吃了些点心就放下了碗筷。 “你怎么永远吃这么少,猫食儿似的,为了身段所以减肥?” 念眉道:“你就当是吧。” 他挑了挑眉,“怎么感觉你在闹脾气?怎么,今儿不愿意来,是舒乐硬拉着你来的?” 男人的直觉有时也出奇的准,但念眉没有直接回答,心里想问的问题还是出了口:“你刚回北京,怎么这么快又到苏城来?” 服务生收走了杯盘碗盏,陈枫他们开始开啤酒,穆晋北探身取了两瓶,一瓶塞到念眉手里,不在意地说:“有点事儿,非得我自个儿跑一趟,就来了。” 这答案就跟没说一样。她蹙了蹙眉,手里握着微凉的啤酒瓶没动,“那这次要待多久?” “不知道,得看情况。事情办得顺利就短一些,不顺利的话,说不定天儿热了都还得在这儿杵着。” 现在还是乍暖还寒的春季,到夏天天热还早得很,他这样说未免夸张了吧?有什么事需要他亲力亲为这么久都办不下来的? 他不肯说,她也不好多问。 酒足饭饱,大家都开始争先恐后地作麦霸。但这聚会是为穆晋北接风,那当然不能冷落了他,麦克风一来就交到了他的手里。 不知是谁点的歌,屏幕上跳出来的是。 “会唱么?”穆晋北回头征询念眉的意见。 “我唱的不好。”她连流行音乐都听得不多。 “没关系,我也唱得不好,咱们凑合一下意思意思就行了。” 如果媲美原唱也叫唱得不好的话……念眉真不知该怎么说。 一曲终了,大伙儿都呱呱鼓掌和吹口哨,只有陈枫不满意,“哪有男女一来就唱这个的,意头不好,重来重来!” 穆晋北扬手把麦克风往他那儿一抛,“那你跟乐乐来个意头好的,这儿可是你们主场,别可劲儿地折腾我。追星得有诚意,想听我的专场演唱会下回上北京去,啊?” 大家都笑,陈枫也不害臊,鬼哭狼嚎地开始唱摇滚。 念眉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包厢里有点热,她出来喝点水,透透气,顺便寻思一下该怎么跟他们说她想早点回去。 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在转角看到有人推开一个包厢的门走出来,边走边打电话,竟然是叶朝晖。 念眉没想到他也会在这里,愣了一下,转身想要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也看到了她,“念眉!” 他对电话那头说抱歉,收了线就朝她走过来,“你怎么也在这儿?” “乐乐……舒乐约了我,过来玩一会儿,马上就走了。” “是为穆晋北接风?” 他心中有数,这话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十足肯定的陈述句。 “没错,不过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回海城了。” “这边有业务要处理,所以过来一趟。”他的解释跟穆晋北一样简单模糊,眸色却深沉地令人看不透,“念眉,你毋需刻意避开我。我说过了,我们还是跟过去一样。” 他们俩个人的对话,像是陷入一种死循环,不管什么场合、如何开始,总是要引到这件事上去。她想起那份白纸黑字的合同,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却深奥艰涩,且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尚未生效就轻易改变了她这么些日子以来的生活轨迹和重心,又怎么可能跟过去一样? 她苦涩地笑了笑,抬头对他道:“我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你今天不参加他们聚会?” 叶朝晖道:“有客户要应酬,我跟他们说好了等会儿会过去。” 原来如此。念眉连再见都没说,撑着虚乏的脚步回到包厢。穆晋北看了她一眼道:“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 她摇头,很快又点头,“有点闷,我想先回去了。” 穆晋北有点好笑,“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也不知是不是很严重呐,都病糊涂了?稍微等会儿,大晖也在这个俱乐部应酬,等他得了空,打个招呼再走。” 念眉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舒乐已经跑过来缠住她一脸惊艳道:“念眉,听说你是真正的昆曲演员啊?难怪这么漂亮有气质了,给我们唱一段儿吧,我还第一次在现实中认识活的昆曲演员呢!” 穆晋北笑,“你这怎么说话呢?你平时见到的都是僵尸唱的?” “哎呀,就是那个意思嘛,我说不好!”舒乐嗔怒,转过来又央求念眉,“真的,我不是开玩笑的,你一定很会唱。我看纪录片里那些唱旦角的名伶啊,拈着手指边舞边唱,漂亮极了,你唱一个吧!” 念眉抿了抿唇,她并非端架子不肯唱,只是现在一心想赶紧离开这儿,再耽误下去又不知是怎么样尴尬的局面。 她只得求助地看向穆晋北,他却一派怡然自得,坐在沙发上翘起长腿,“那就干脆唱一段儿呗,来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唱段儿可以选。要不直接用你手机里录的伴奏也行啊!” 他这样反而是煽风点火,正热闹唱歌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一下子整个房间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到了她的身上。 她脸色绯红,知道推不掉了,选歌系统里竟然还真的有昆曲的名家选段,她只得选了一段最有名的皂罗袍。 荧幕上有名家穿着行头的画面,但大伙儿的目光都只顾着看念眉。不得不说,即使没有化妆和行头的修饰,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练出来的东西,精髓都在她的一颦一笑和唱词里了。 一曲不长,唱到后来大家都很安静,显然都是被这种少见的优雅给折服了。唱完所有人都鼓掌,念眉下意识地去瞥穆晋北,他靠在沙发椅背上,居然又闭着眼睛睡着了。 第19章 玩弄都不屑 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 念眉有点无语,但其实也在意料之中,看他先前那样恹恹的状态就知道肯定是饱受失眠折磨,又很久没睡好觉了,就指着她唱这一段儿哄他入睡呢吧? 包厢门口也有人鼓掌,陈枫他们的掌声都落了,才啪啪地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她看过去,就见叶朝晖倚在门边,跟她刚到的时候一样,隐匿在光影交错的那一小片黑暗里。 她在这个瞬间,忽然想到了一句话:没有灯的时候,连影子都会离你而去。 叶朝晖走进来,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二北又睡着了?” 这话应该是问她的,因为他抬起头来,灼灼目光就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他精神不太好,让他睡。”陈枫在一旁接话,“听他说闹失眠闹了有一阵子了,我还真不敢相信嘿!想当年咱们上学那会儿他趴在桌上能睡一整堂课,老师不叫不睁眼,现在居然会失眠?” 舒乐一拐子顶他胸口,“那能一样么?人家现在忙正事儿呢,哪像你!” 陈枫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喊疼。 叶朝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看着念眉。 她已经绕过他,拿过衣架上自己的外套搭在穆晋北身上。她知道这个举动会让人误会,可做来却非常自然,因为她也实在没想太多。上回穆晋北在苏城病到进医院输液,是因为她的缘故,这次总不见得再重演。 陈枫和舒乐他们早已认定她跟穆晋北是男女朋友,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倒是叶朝晖,眼神灼得她浑身疼。 旁边有人问了他一句,“你那糟心的客户应酬完了没有?完了就在咱们这儿待着别走了。” 叶朝晖嗯了一声,又看了看睡着了的穆晋北,“二北在睡,接着唱就得把他吵醒,要不玩儿别的?” 陈枫把桌上的色盅摇得哗啦哗啦响,“不用想,真心话大冒险呗?不过今天沈美女在这里,玩儿太过了仔细吓坏人家,下回可就不来了。大冒险统一为喝酒吧,不愿说真心话的,就喝一杯。” 念眉酒量差,喝两杯就得醉,于是站起来想要告辞,“时间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吧,你们慢慢玩。” 舒乐抬手看了看表,诧异道:“这才八点钟,还早呢,干嘛这么急着走,再玩一会儿吧!” 其他人纷纷应和。念眉面露难色,“我住的离这儿远,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远什么呀,苏城统共才多大?我开车送你回去不就行了?”舒乐跟陈枫出来玩儿,自己是不沾酒的,夫妻俩总得有一个清醒的把车开回去。 念眉还想说什么,叶朝晖在旁边开口道:“刚才还唱歌唱戏挺开心的,我一来就要走,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沈小姐?上回你师兄弟的那件事是不是有我办的不好的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陈枫诧异,“咦,你们以前就认识?” 叶朝晖笑笑,“谈不上,只是顺手帮过一个忙而已,也算是凑巧。” 念眉想起那张银行卡上的一百多万元,要还给乔叶的钱,的确是他帮忙追回来的。她重新坐下,神色淡淡的,“叶律师你误会了。不要因为我弄得大家不愉快,我再玩一会儿就是了。” 也许她运气也没那么差,多坐一阵也不一定就轮到她受惩罚。可偏偏有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怕输就越是输的厉害,她已经三轮都被问倒,陈枫和舒乐小两口的问题刁钻古怪,令人脸红心跳根本难以回答,只好喝酒代替。 杯子里的酒是不知年份的白兰地,大概是谁带来给穆晋北洗尘的,他一口没喝着,倒苦了她了。喝到第三杯她已经觉得晕眩,酒精在血液里沸腾,全都往头顶冲。 最后一个问题是叶朝晖问的,他问道:“如果一定要在亲情和爱情之间选一个,你会选什么?” 这样的命题实在太大了,他以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念眉也不会乐意回答。可是她却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道:“当……当然是亲情了。” 回答了问题,又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她打了个酒嗝,有点傻气地笑了笑,男人莫测难懂的目光已经不大看得清了。她有些轻飘飘的释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真的……真的要走了,下回再……再见。” 舒乐连忙站起来搀住她,“你喝多了。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这么容易醉,我送你回去吧!” 念眉摆手,“不用……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你这样怎么走呢?刚才说好了我送你回去的嘛!还是说你要等二北醒了再一块儿走?” 她又拼命摇头。 “让我来吧,她喝多了,你一个人送她也不方便。你陪陈枫再坐一会儿,我送她回去再过来。”叶朝晖轻轻松松就拽住念眉,不顾她的挣扎,不由分说就拉着她往外走。 舒乐皱了皱眉,问陈枫道:“喂,他们之间怎么回事啊?” “啊?什么怎么回事?” 舒乐忿忿地捶了自家老公一拳。 叶朝晖拉着念眉进了电梯,直接摁了-2层,他的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念眉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只能勉强靠着电梯墙,见他摁了-2,左左右右地偏头看那个数字,觉得不对,伸手要去摁1。 “不对……我不去地下,我在1楼下……不用你送!” 她眼花看不清,戳不准那个按钮,叶朝晖格开她的手把她拉回来,“站稳,不要乱动!” “我没有乱动!我要去1楼……你们这些人,都习惯了自作主张,我凭什么跟你走!” “你冷静点!” “我喝了酒,你让我怎么冷静……我从来不喝酒的,都是因为你……”她抬起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看他,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眸色都笼着水盈盈的雾气就像刚哭过一场,“……不是你我就不会认识他们,不会到这里来……你从一开始就是玩弄我的,我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可是玩弄人也有个限度!你这样算什么……叶朝晖,你这样算什么!你这个伪君子,你不是男人!” 要在平时,神智清醒的沈念眉温柔素雅,无论多恨多怨多委屈都好,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老话不是都说酒后吐真言吗?她喝醉了,还是因为他的不依不饶才醉成这样,有什么好顾忌的? 叶朝晖圈起双臂去抱她,甚至把她摁在电梯墙上强硬地要去吻她,被她哭喊着挣开,平素里柔软白皙的双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全都捶在他胸口。 这丫头命硬,两手都是断掌,发狠打人疼的不得了。叶朝晖真的是被她给擂得要呕血,也气坏了,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电梯门一开就生拉硬拽地把她拖出去,甩到车子的引擎盖上。 他这辆白色的玛莎拉蒂,简直是念眉的噩梦。她伏在冰冷的金属上面,身体里像有火在烧,可是偏又冷得瑟瑟发抖。 叶朝晖扯开了领带,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啪的一声也拍在引擎盖上,离念眉的脸颊不过咫尺,近得她几乎嗅到纸面上油墨的味道。 “玩弄……你觉得我是在玩弄你?”他咬牙,似乎恨不能这一刻将她撕碎,凑近她耳畔道,“那好,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乔凤颜那个老妖怪亲手养大的女孩儿,我连玩弄都不屑!” 念眉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手臂被他拧在身后反抗不得,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将她翻过来,改用身体压住她,一手卡住她的下巴,语气又狠又轻佻,“上次给你的合同,我今天带了正式的版本,只要你签了字,剩下的带回去给王海,从此以后就跟他们再没瓜葛!今晚我就让你名副其实作我的女人,等合同生效,你要名分要结婚我都可以给你!”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都红了,倒像是今晚喝醉了的那个人是他。 他手上力道很大,念眉被他掐得快要窒息,身体里排山倒海的难受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眼泪像永不枯竭的泉,汩汩地涌出来,沾湿了她的脸、她的发鬓,冰凉的一片。她努力睁大眼看着他,声音微弱而倔强,“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因为乔凤颜害死我妈,我不会让她好过!” 就像世上所有恶毒的誓言都是由仇恨作种引发的大火,她几乎可以看到他身后有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烧得他面目全非。她难以想象他是相识之初公正不阿的那个谦谦君子,是在派出所里手把手教她办理手续的检察官,他现在只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的男人,是唯利是图的商贾。 她的手里被塞入一支黑色的签字笔,他压住她,握着她的手,似蛊惑又似威逼,“……在这里签字,只要你签下去,从今以后你就只是沈念眉,而不是乔凤颜的徒弟和养女!” 念眉不知怎么笑出来,“欺师灭祖,忘恩负义,在我们这行是要被人耻笑一辈子的!” 她捏着笔端,就是不肯让笔尖触碰到纸面。她看着握住她腕骨的那只手,同样颤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她还是他本身。 第20章 摊牌 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 他们都失控了,一个是因为酒精,一个是因为内心隐藏的仇恨,在这夜晚的地下阴暗处纠缠。 没有人看到,即使看到也不会理睬。纸醉金迷的销金窟,男女之间你情我不愿的镜头看得太多,早已见怪不怪。 男人力量上的优势最终占了上风,笔尖眼看就要碰到纸面,念眉觉得那就像一把尖刀悬在她喉咙上方,再往前一寸,就要血溅当场。 她仍旧看着他的手,终于放弃挣扎,顺了他的意,却在最后落笔时刻将另外一只手摁在落款的地方。 笔尖直直插入,血珠果真涌了出来,可她却几乎没有感觉到疼。 “放手!你们在干什么?” 意识混沌之中,她听到另外的男人的声音和脚步,由远及近。 也许是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肉下涌出的血液刺痛了他的眼睛,叶朝晖已经放开了她。他像是瞬间惊醒,看着被血红溅染的合同,无法解释这一刻极致的荒谬感。 穆晋北已经快步走过来,一把将他拉开,“你在干什么,你疯了?” 他瞥见引擎盖上那份合同,还有沈念眉指间触目惊心的血红和瑟瑟发抖的身体,大致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 “大晖……”他理智尚存,他试着唤醒好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自己就是律师,用这样强迫的方式逼她签下的合同有效力吗?!” 叶朝晖闭了闭眼,“她流血了。” 他痛恨自己回笼的冷静,因为一切都看得太过清晰。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焦虑失控,只是缘于他明白再不做点什么,就即将要失去。 他想要上前抓起念眉的手,被穆晋北挡住,“够了,让我来!” 他看着好友,穆晋北挑了挑眉,“你信不过我?” 叶朝晖沉默,最终挣开他,整了整衣装,又深深看了念眉一眼,钻进了车子。 他看到她很快被穆晋北拉起来,合同文件的打印纸也终究脏污了、四下飞散开去,带有红色卡钳的车轮就碾过这一派狼藉,消失在黑暗尽头。 穆晋北拉着念眉上了另外的车子,为她扣好安全带,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伤口,抽了几张纸巾给她,“压一压伤口,还在流血。” 她接过纸巾笑道:“没有手帕么?小说和电视里不是说像你们这样有品位的富家公子都是随身带着干净手帕的吗?” 穆晋北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用那玩意儿?手帕没有,围巾倒有一条,你要不要?” 他把颈上的格纹围巾取下来扔给她,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烟草气息,她也毫不客气,直接压在了流血的伤口上。 他亦看到她拉住围巾一角悄悄将未干的泪痕擦掉。 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上了主干道,穆晋北才将车篷升起来,“我刚买的新车,内饰还有点味道,吹一吹比较好。” 皮质的腥膻和淡淡的血腥气味,让人感到窒闷。 念眉没有表达任何意见,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筋疲力竭。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直到被渴醒,才发觉天已经亮了。床头柜上有一杯凉白开,还有解酒的药。 她抚着额头坐起来,宿醉让她头疼、乏力,脑子里还有短暂的空白。她闻到空气里有食物的味道,以为是程晓音在外面,随便披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就开门走了出去。 “早啊,没想到喝醉了还能起这么早,不容易。过来吃早餐吧,不然等会儿该胃疼了。” 念眉依稀记得昨晚是穆晋北开车送了她一段,可没想到他这会儿还在。 “你怎么还在这里?” 正往碗里分粥的穆晋北抬头看了她一眼,自然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话就问的见外了不是?要不是我,你昨晚能进得了这家门,还大清早就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的手……”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也是我给你处理的伤口,包好了纱布。你这家里要什么没什么,半夜三更的还得跑出去买药,我容易么我?” 他不说还好,念眉抬起受伤的手,白色的纱布简单地包裹住药棉,昨晚那种刺骨剜心的痛一下子又重新涌了上来。 “过来坐。”穆晋北看到她腿发软,就快支撑不住的样子,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餐桌边坐下。 “喝点粥。醉酒的人只有吃这个最舒服,还是你们楼下食堂里打来的。” 他把整碗白粥推到她面前,热气腾腾,米粒炖得绵软而稠厚,上头有一撮酱菜。 念眉蹙了蹙眉,“这是什么?” “酱菜啊,从你冰箱里找的,总得有味儿佐粥下饭吧?” 他碗里的更多,还有虾皮榨菜和麻油。念眉有点无语,“你吃白粥吃咸的?我们都是放糖。” “糖粥啊?白粥当然吃咸的了,你还小呢?吃糖粥。” 南还是北,甜还是咸,这种争论铁定没完没了。所以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去厨房翻出糖罐来给她了。 他才在这里多久,居然连什么东西摆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 “你昨天……整晚都在这儿?” 穆晋北仿佛没听到,一边喝粥,一边啃着手里的包子,赞叹道:“真没想到你们这个小食堂的包子做的这么好吃,比上回在颐春居吃的还好。皮薄筋道,肉汁儿鲜,肉丁笋丁切得又细又均匀,跟我们北方的包子味道又不太一样。还有这油条炸得脆,金黄色儿的也好看,没搁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膨化剂,口感实在。要是对外经营,生意一准儿差不了。” 念眉有些食不知味,“食堂就那么两个师傅,对外做生意忙不过来。” 他咧唇一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本来也就不是为了迎合所有人的需求。饥饿营销听过吗?越是吃不着,才让人越是惦记着。每天就做两百个包子,等着吃的有五百个人,造成门庭若市的假象,而且卖的贵一点也没关系,反正东西的味道确实不错。这样多少能贴补一点你们日常的开支,不至于这么捉襟见肘。” 她苦笑,“你都知道了?” “听说你还打算跟r模特经纪公司签约做平面模特,捞外快?” 念眉猛地抬起头来,“你……” 他云淡风轻地解释:“别误会,舒乐他们不知道,她只跟我提到是在那里遇到你,我就打电话给我朋友问了问。这行业钱好赚,我早先也投了些钱进去。” 隐名合伙人,这世上还有他不插手的生意么?念眉压下心头的羞愧感,倔强道:“我只是不想让大家的日子太过艰难,如果你觉得贵公司不能接受……” 他笑着摆摆手,“那不是我的公司,如果你自个儿愿意,他们也觉得你合适,我没意见。只不过这行钱好赚,也并不是对模特儿本身而言的。你想过没有,你接多少活儿都对昆剧团的经营本身没有帮助,这法子治标不治本。” 她何尝不知道,可眼前又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穆晋北明白是时候了,他从身后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念眉瞠大眼睛,“这不是叶朝晖给我的那份……” “没错,就是他昨天想让你签的那一份儿合同。我知道那时候你喝多了,根本没机会好好看。没关系,现在我有时间,你可以慢慢看,看得仔细点儿,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都可以直接问我。” 念眉屏住呼吸,不,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快要不能呼吸了。之前叶朝晖到这里来给她的那份,买方那一栏尚且是空白,所以他说那只是一份草拟的合同,开出的条件供她参考。昨天那一份,就跟今天这份一样,买方已经填上了具体的公司名称——北辰。 北辰……她抬头看向对面笃定的男人,艰涩地问道:“原来是你……是你要收购南苑昆剧团和枫塘剧院这块地?” 叶朝晖只是作为他的代表律师,提前来知会她的? “我想有一件事你大概弄错了。”穆晋北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我感兴趣的向来只有枫塘剧院这块地。不过我也了解到乔凤颜跟王海师出同门,关系匪浅,假如你们南苑昆剧团得不到妥当的安置,你不肯点头的话,王海那边会比较为难。所以之前叶朝晖给你的合同都是土地出让的补偿协议,而你面前这一份,才是并购剧团的合同。” 他曲起长指,在纸面上敲了敲,提醒她留意,虽然甲方都是北辰,现在这上面写的却是北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这个文化公司是我妈跟人合伙玩儿票办的,挂我公司的名,我给她投资,顺便参考参考项目。不过你放心,我妈做事儿也是有板有眼的人,年轻时候做过美术老师、开过画廊,对文化艺术的东西都是很上心的。我也从不做亏本的生意,所以现在这公司的项目还没有赔过钱,你大可以相信我的眼光。” “你想买我的剧团?”念眉咬牙,“凭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也不能盲目自信。你,王海,还有你的老师乔凤颜,你们在艺术上都多少有些造诣,可以称得上艺术家了,至少也是艺术工作者。但你们不具备商业的头脑,不懂得经营之道,所以只能眼看着剧院和剧团渐渐衰败下去,却无能为力。你应当感激这个老城新商业区的项目是由我中的标,否则今天不是我穆晋北来找你谈,也会有张晋北、李晋北,你迟早都是要脱手的,要不就亲眼看着它在你手里分崩离析。” 念眉身体微微颤抖,她的手搁在桌面上,已经不自觉地揉皱了那份合同,几乎费尽了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才抬起手来,指向门口道:“请你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这里不欢迎你!” 穆晋北也不勉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不会强迫你,我希望这份合同是在你完全自愿的情况下签署的。昨晚大晖言行过激,其实我相信你也很清楚他在焦躁些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子……” 他轻轻笑了笑,“对自己在乎的人和感情,尽力去追求和挽回,并没有错。你卖掉剧团,你们就可以重新在一起。所以你想清楚,这是最好的机会,卖给别人,不如卖给我。” 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也可能成为你的敌人。 第21章 又有什么花样 欢娱事,欢娱事,两心自忖;生离苦,生离苦,且将恨忍。结成眉峰一寸。香沾翠被池,重重束紧。药裹巾箱,都带泪痕。 —— 沈念眉在后台备戏,找了一圈都没看到夏安,便问程晓音道:“安子呢,怎么没看到他?都快开演了,还不见人,他有没有说去哪儿了?” 程晓音边勾着眉边对着镜子说:“他今天家里有点事儿,请假回去了,小潘代他上场唱张生。喏,在那边儿,妆都扮好了,师姐你没瞧见?” 念眉略松了一口气,“他跟海叔请的假吧?我没听他说,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她承认最近真的是有点杯弓蛇影了。 晓音看出她的不安,转过身来把她拉近一些,仰起头悄声道:“师姐,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那晚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啊?我都听看门的大爷说了,你看着像喝多了,那人开一辆挺好的车送你回来的。他看那男人面生,但挺坦荡的,以为是你男朋友就没好意思多问。听说他早上还去食堂买早饭给你来着……你什么时候结交的新男友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叶律师呢,你们真没戏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念眉难以解释,暗自叹口气,“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是海叔认识的人,这回安子他们平安无事回来,也是他帮的忙。” 晓音登时来了兴趣,“是什么人啊,这么厉害?那岂不是应该好好感谢人家?” 等他们都被穆晋北从这儿赶出去的时候她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念眉只能说:“我已经感谢过他了。不过这事儿你别跟安子提,我不想节外生枝。” 晓音撅了撅嘴,“安子哥哪有那么冲动?前两回要不是那伙人太过分,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念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还有你做兼职的那家模特经纪公司……” “啊,对对对,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kevin说你面试甄选没问题,让你这周抽个时间去试镜呢,要是好的话这回就能直接拍个杂志封面。”晓音话里话外隐隐都是羡慕,要知道当初她刚接活儿的时候哪有一来就能拍杂志封面这样的好事儿。 “不是,我……” “哎哎哎,开场了啊,都准备好了没有?春香,春香先上!” 念眉的话没来得及出口,演出就要开场,晓音把辫子一甩朝她笑了笑,“我先上了啊师姐。” 念眉只得点点头。本来想要提醒她,如果可以的话兼职的活儿就先别做了,或者换别家公司,穆晋北再怎么小打小闹在那个模特经纪公司里也有股份,再跟他有进一步的牵扯,不知会有多麻烦。 最郁闷的是,她没想到穆晋北居然又来看他们演出。起先是坐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等她唱了半折戏留意到他的时候,他早就抱着双臂堂而皇之地睡着了。后半场他换了座位,又是前排最中间的位置,身边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是年纪教长的中年人,他不时低声与他们耳语,倒是没有再打瞌睡。 那天摊牌说要收购昆剧团的时候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是为了随时随地能听曲睡觉吧? 她不想理会他,可是抵不住散场之后他自己熟门熟路地找到后台来,身旁还跟着一脸油汗的王海和刚才看到的那对中年男女,前呼后拥的。 她别过脸装作没看见,晓音最会察言观色,嘴又甜,跑过去拉住王海的胳膊道:“海叔,你找师姐啊,什么事儿?” 王海点头,朝念眉招手道:“念眉,快来快来!” 这下躲不过去了,念眉只好施施然走过去,“海叔,什么事?” “这位穆先生,你还记得吧?还有他旁边这两位,是市里分管文化的钱老师和李老师,这次文化节的很多工作就是由他们负责的。” 念眉只得略过穆晋北眼里兴味盎然的目光,撑起笑容跟那两位老师握手,“您好,我叫沈念眉。” 中年男人很随和,“你好,久仰大名了。敝姓钱,当年乔凤颜老师还活跃在舞台上的时候我就来枫塘剧院看过她的戏。没想到一转眼,她的高徒都已经独当一面了。” 听他提到重病中的恩师,念眉眸色一黯,“老师现在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只能当那廖化,暂时做先锋。” 一旁的李女士道:“沈小姐你太谦虚了,我们看过你的戏,真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连穆先生这样的年轻人都说你唱的好,可见要把咱们古老传统的文化盘活,让更多现代人懂得欣赏,还是要靠你们这些新鲜血液的力量啊!” 如果听曲睡着也能算欣赏的话……念眉不吭声,穆晋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啊,我觉得沈小姐的唱腔优美而且极具感染力,而且在如今整体环境并不景气的环境下,南苑昆剧团还一直在坚持高质量的演出,我觉得很不容易。” 这两句话倒是很像样,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是啊,这次苏城文化节你们表现也很出色,上座率虽然不是很高,但传统文化的复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还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国内几大昆班近年都搞了很多巡演,还给优秀的青年演员做巡回展览演出,以吸引年轻的消费群体。这次我们来,就是想邀请你们南苑的优秀青年演员做专场演出,走近高校啊、社区啊,效法那些大昆剧团的做法,对你们将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念眉微微一愣,这倒的的确确是件好事,“可是……会不会耽误平时的演出?” “这个你可以放心,时间安排上我们好商量,况且有的演出本来也是要在剧院舞台进行的,演出密度也不会太大。” 念眉欣慰地点头,这样说来真的是难得的好机会。她轻揽住身旁程晓音的肩膀,“我们剧团里的演员大多很年轻,而且底子都很好,是需要更多的机会让大家认识他们。我这位师妹程晓音是戏曲学院科班出身,活泼旦唱的好,本工女小生,很难得的。” 程晓音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念眉要推举她去,骄傲地挺了挺胸。 李女士有点尴尬,“呃……实际上我们觉得沈小姐你和夏安两位演员就够了,他今天不在,麻烦你通知他这个消息。报名的表格我们已经交给了王经理,你们填妥了快递给我们就行。” 晓音脸上的神采一下子就黯淡下去,等人一走,就委屈愤懑地说:“既然人选都定好了,还特意跑来说什么说,直接让你们去填表不就行了吗?” 王海低叱她,“别不懂事,青年演员也是要论资排辈的,你师哥师姐都还没出去过,哪那么快轮到你?” 晓音哼了一声,坐到旁边椅子上生闷气。 念眉俯身安慰她,“你先别气,这事儿还没有定论,报名表不交上去就不算数。等会儿我跟两位老师说说,团里现在群龙无首,日常的事情得有人打理负责,我走不开,让你跟安子去最合适,行吗?” 晓音软化了些,可嘴上还是说:“这样去求来的有什么意思,不去就不去吧,你跟安子哥去!反正他前两天还骂我来着,我还不稀罕跟他一起呢!” “那干脆咱俩一块儿去,反正你能文能武,到时候我们唱杜丽娘和春香也行,唱白娘子和许仙也行,这样好不好?” 程晓音这才被逗笑了。 念眉追出去,果然看到穆晋北坐在院墙边儿的石凳上没走,一手拿了个包子,啃得正欢。 她抿紧了唇在他跟前站定,阴影挡掉了他眼前的光亮,可他就是一边啃包子一边看手机,理也不理她。 “你什么意思?”终于还是她先开口,“你答应过给我时间考虑的,这么快又跑这儿来干什么?” 穆晋北这才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像是噎到了,拍了拍胸口,又抬手一指不远处的自动贩售机,“……水……” 念眉觉得自己应付他这样的突发状况简直真的已经成习惯了。她买了瓶农夫山泉回来扔给他,“我不管你玩什么花样,又有什么样厉害的背景,但我希望你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让你为所欲为的。” 他灌了几大口水,把气儿理顺了,才慢条斯理道:“比如呢?” “这次的青年演员巡回展演,我不能去,让程晓音去。” 他笑了笑,“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刚才你也看见了,那两位分管文化的老师是行家,人家心里已经有人选做了决定了,我还上去横插一棍子,我算老几?不能为所欲为嘛,是不是?” “你!” “哈,你翻白眼!”穆晋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她笑,“我还以为杜丽娘小姐永远都是像台上的明眸善睐呢,没想到也会翻白眼啊,哈哈!” 念眉被他气到不行,伸手去拉他,“你给我起来,这里不欢迎你,麻烦你出去!” 第22章 一波未平 分手泪盈腮。叹东西南北堪哀。只道春光常在。谁知霎时裏雪逼霜摧。悔当权逞威。把孼寃罔造应还债。踪积得玉海金山。也俱为粪土尘埃。 —— 穆晋北像粘在了椅子上似的,动也不动,“哎,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今天过来是想念这里美味的包子,顺带睡个好觉,不是来找你麻烦的。那两位老师是陈枫父亲的下属,陈枫把我卖了,非说我跟你很熟,所以让我带他们过来,真没别的意思。” “陈秘书长是陈枫的爸爸?” “一点都不像对不对?”他笑起来,“他爸那么严肃一人儿,生出这么个活宝来。” 念眉不说话。 穆晋北站起来,低头去瞧她,“这么好的演出机会,你为什么不愿意自个儿去?担心我调虎离山?” 念眉瞪他一眼,“就是因为机会好,我想留给更年轻更有上升空间的人,他们不应该仅仅拘囿在枫塘剧院这么大点地方。” “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感激你?他们没有你这样的忠诚,该走的时候始终是要走的。程晓音就是那个平时去走穴做模特的女孩儿吧?她心思都不在昆曲儿上头,再多的演出机会也不会对她有提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穆晋北做足功课,什么都瞒不过他,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有一针见血的毒辣。 念眉垂眸,“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剧团内部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抱着手,“虽然我说过希望你是心甘情愿在合同上签字,但我相信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你们南苑昆剧团既然迟早归我所有,我早一点给出管理意见,到时候收拾起烂摊子来就不用那么费劲。” “我不会把剧团卖给你的!” “是吗?”他也不急不气,“你的坚持让我感动,不过怎么说你也只是代管剧团而已,就没想过征求一下你老师的意见么?” 念眉心头划过不安,“老师现在身体不好,我不想拿这样的事去烦她。” 穆晋北的眸色黑白分明,“沈念眉,你应该很清楚她得的是什么病。人这一辈子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坟……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鲁迅先生。你老师这么一天天走下去,是不可能猛然回头越来越好的。你能瞒得了多久,到她弥留的时候再来让她做决定吗?” 他说的都对。念眉捏紧拳头,止住双手的微微颤抖。 她其实已经十分坚韧,超出他的想象,甚至他觉得在他过去近三十年的生活圈子里没见过这样倔强的姑娘。可他发觉自己总能留意到她的各种小动作,比如什么时候抿唇、垂下眼睑、握紧拳头,甚至是可爱的翻白眼……轻易就戳破她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那层坚硬的壳,令他看透她的无助。 他低头看她的手,不忍心再逼她,“手好些了么?有没有换药,化脓了就得上医院啊,别捂着藏着的,最后还是你自己遭罪。” 念眉迅速把手放到身后,“已经没事了,不牢你操心。” 穆晋北还想再说什么,抬眼就看到大门外进来一个人。 “你的好兄弟回来了,刚才说的演出别忘了通知他。噢,还忘了告诉你,这演出的第一站就是在海城。你的老师不是在那儿住院么?你们可以顺道去看看她。” 他抛下最后一枚炸弹,就潇洒地转身走了,跟夏安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朝他笑了笑。 夏安拧了拧眉头,走近才问念眉道:“刚才那人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陈秘书长的朋友,陪市里两位分管文化的老师来看演出的。”念眉看出他的憔悴,其他事一下子都说不出口了,“安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她记得晓音说他是因为家里的事才请假离开的。 夏安不吭声,过了半晌才轻轻拍她肩头,“没事,你不要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安子,你有什么事不要瞒我,有困难咱们大家一起解决。安子……” 他的手还放在她肩上,肩头圆滑小巧的弧度只要一张开手就能握在掌心里。他微微施了些力道:“念眉,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你要做什么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不要顾忌其他。” 念眉眼眶都湿了,“安子,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不肯讲,念眉只好去问海叔,长辈有长辈的一套方法,要知道什么,总是能知道的。 夜里念眉独自坐在房间里,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透了点余光进来。她从傍晚就一直坐在这里,都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个不停,她回过神来,赶紧接起电话,“喂,老师?” “念眉,他们今天给我换了病房,套间不让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没有欠费了吗?你到底把钱给交上了没有?” 乔凤颜的声音是得天独厚的资本,除了唱腔迤逦,原本连说话都是非常好听的,可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尖利质问,却让人吃不消。 但起码证明她精神还不错。 念眉试着跟她解释,“医生说你病情稳定,在普通病房看护也是一样的。” “胡扯,这怎么能是一样的?房间这么小,还摆两张床,这会儿刚巧没人住,要再有个病人住进来,卫生间都得两个人共用,这得有多恶心?” 念眉闭了闭眼,只能跟她实话实说了,“老师,现在我们手头不宽裕,特需加护病房……已经住不起了!” 乔凤颜很生气,“什么住不起,现在花的是你的钱吗?乔叶那笔钱呢,追回来没有?叶朝晖呢,阿晖呢,嗯?你们不是挺要好么,他连这点花销都不肯给你?” 姐妹俩的难堪,被她一网打尽。念眉艰涩开口,“老师你先将就两天,现在剧团也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乔凤颜这才舒坦一点,终于问了一句,“嗯,最近剧团里还好吗?” “还好。”念眉把剧团的近况都跟她说了,包括苏城艺术节的演出任务和青年演员巡回演出的事。 乔凤颜毫不犹豫,“就你跟夏安去,不要其他人。这样的机会凤毛麟角,就该给表现最好的人,把他们推成角儿!” 念眉握紧手机,“安子他爸爸……身体也出了点状况。” 乔凤颜顿了一下,“怎么了,不行了吗?” “不是,他爸爸患糖尿病已经好多年了,现在引起了肾病,要定期做透析,可能还要换肾……”她难过得几乎哽咽,没想到从海叔那里听来的是这样可怕的消息。 乔凤颜却显得很淡漠,“那是他们家的事,总不能想着让剧团出钱。夏安这几年我也算对他不薄了,前年上海昆剧团和南京的进修都是派他去的。长了本事就要懂得回报,不能一味索取。要是他不想继续待下去,就让他走,翅膀硬了是留不住的。不过多一分钱也不能给,要是他耽误了演出,损失还得让他承担。” 要是夏安真的提要求,或者说要走,念眉反而好受一点。可他选择一个人强撑,还有上回那样郑重的承诺说他绝不会离开南苑昆剧团,态度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乔凤颜是不管远虑只顾近忧的人,跟她商量也不会有结果,只能另外想办法。 听说他们优秀青年演员的展演第一站是海城,乔凤颜似乎很高兴,“上回你们送我到海城来治病,老叶也来看我,那是我最近几年最开心的日子。你看到他了没有?虽然这几年也老了,但还是很有男人味。叶朝晖就长得像他,不像那个女人……” 她口中的那个女人,是叶家的正牌太太,叶朝晖的生母。 “我知道他也很高兴,他也想见到我,以前碍着那个女人身体不好,儿子又反对……现在好了,有你跟阿晖在一起,好像什么都不成问题了。这次你们来,他也一定会再来医院看我的,一定会的。” 分不清她是说服别人还是安慰自己。阿晖,阿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这样亲热地称呼情敌的儿子,俨然当自己是叶家人。 乔凤颜说起恋人的时候总是像热恋中的少女。念眉知道有些人是这样,只有身体随着岁月老去,枯槁的皮囊里永远住着十几二十岁的灵魂。就像老师这样,她的生命永久地停留在年少与叶炳相恋的那一刻,再也没有长大过。 念眉不忍戳破她那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匆匆说了晚安,就挂上电话。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能在海城的医院里见面了。 夏安敲门来找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人,终究成了红尘男女,稍晚一些来拜访竟然都感到手足无措的尴尬。 “你都知道了?”他言简意赅,眼睛直视她。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他不答反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海城?” 念眉愣了愣,“大概是下个月一号。”很快了,现在已经是月底。 他点头,“我稍微晚点出发,演出当天跟你汇合。” 她知道他的难处,“好的,我在海城等你。” 他站起来要走,想了想又转过身来,“我今天来还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不会离开南苑昆剧团。” 念眉站在那里,直到他离开好久,才发觉脸上都是泪。 第23章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砌,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 机场人来人往,沈念眉办理好登机和托运手续,只带了随身的一个小包上飞机。 她比展演的时间提前两天出发,先到海城的医院探望住院治疗的乔凤颜,随后再与因照顾父亲而晚到的夏安汇合。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到其他城市演出,但心里的不安却胜过初出茅庐的时候。 海城有叶朝晖在,而她知道这一趟亦无可避免地要与他有一番纠缠。 她有点心不在焉,但好在独来独往,也不需要敷衍任何人。登机不久,她刚找到座位坐稳,有空乘小姐笑意盈盈走过来问:“是沈念眉小姐吗?” “对,我是。” “您好,您本次旅程的座位已经被升到头等舱了,请跟我来就坐吧!有没有随身的行李需要我帮您拿?” 念眉并没有多想,摇了摇头站起来就跟空乘往前方客舱走了。这回演出的来回机票和食宿都是由苏城文化局包办的,她以为是临时有什么优惠的政策为她作了免费升舱。 “hi,这么巧?”头等舱座位上的男人摘下墨镜朝她笑着打招呼,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坐吧!” 念眉这才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她怎么就漏算了还有穆晋北这么一号人物呢? 空乘依旧带着得体微笑,“沈小姐,请坐。您要先喝点什么?” “茶水,谢谢。” 穆晋北笑了笑,“飞机上的水从来都烧不开,泡的茶怎么能喝?”他弹了个响指叫住空乘,“给她一杯矿泉水。” 念眉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作主张是不是也该有个限度?而且他这样步步紧逼算什么意思,他跟踪她?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财经报纸折起来,换了一本时尚杂志,头也不抬,“别想太多啊,我刚说了,只是巧合。我正好要去趟海城,陈枫电话里告诉我你也在这趟飞机上,所以我想既然大家那么熟,不如坐一块儿聊聊天儿,换个舱位你也舒服点儿。”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不聊也行啊,唱一段牡丹亭或者西厢记,让我好好睡一觉,海城也就差不多到了。” 念眉气结,“这是公共场所,我不卖唱!” “谁说要给你钱了?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就当为上司分忧呗!”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已经笃定南苑昆剧团归他所有了。 念眉觉得他这样就跟小狗时不时抬腿划地盘一样,有时没尿都得挤一点出来,简直可笑。 她靠在座位上,闭起眼装睡不搭理他。 穆晋北倒没有再为难她,甚至还向空乘要了毛毯轻轻搭在她身上,怕她睡熟了着凉。 同样的动作,曾经叶朝晖也做过,他体贴地抽掉她手里未看完的杂志,关上阅读灯,盖上毛毯让她安睡,直到降落的时候才唤醒她。 心头涌上淡淡的酸楚,但并没有持续得太久,也许是最近心理负担太重都没好好休息,她竟真的这样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途她是被机上的广播惊醒的,睁眼才发觉机身颠簸得厉害,似乎是遇上了气流。 “你醒了?”身旁的穆晋北镇定地瞥了她一眼,“别担心,气流很快就会过去。” 然而今天这条航线也许是因为沿途的天气缘故,一直有持续颠簸。飞机在云层间穿梭,陡然的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说一点都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念眉感到身体里排山倒海的难受,醒来不一会儿就头晕目眩,甚至想要呕吐。 她下意识地抓紧身边可以抓住的东西,手心和后背都已满是冷汗。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穆晋北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了一句。 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抓住的是他的手,男人的手掌干燥温暖,对此时的她来说,就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的浮木。 “我想……”她是想说要去趟洗手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强撑起身体,穆晋北已经比她反应敏捷百倍地抽出了呕吐袋。 幸好她早上没吃多少东西,这一下几乎把胃都掏空了。虽然纸袋帮了大忙,但还是有秽物溅出来弄到了穆晋北衣服上。 空乘关切地过来嘘寒问暖,收拾残局。念眉惨白着脸色喝了两口水才把恶心感给压下去,脸色却还是苍白如纸,虚汗连连。 “有没有舒服一点?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她勉力睁大眼睛,穆晋北一定很少这样收起戏谑和不羁,蹙着眉头真切地关心一个人,可是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却一点也不陌生。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 他不在意,“没关系,等会儿下飞机换掉就行了,我带了行李出门的。” 他还有心开玩笑,念眉抿了抿唇,想要挣开他的手。刚才呕吐的那一霎那她抓握得太用力,而他也毫不吝啬地回握她,这时放松下来,她才感觉到手背上的疼痛。 “你手上的伤怎么还没好?”穆晋北也是这一刻才发觉上次被笔尖戳破的伤口竟还没有痊愈,刚才那样伤筋动骨地一番拉扯,伤口又裂开了。 “个人体质的问题,我从小伤口就好得慢。”她现在只担心这伤影响这回的演出。 穆晋北的眉头蹙得更深,语气里略带一丝愠怒,“那天不是跟你说了,伤口恢复得不好要去医院瞧么?你是耳朵沉还是装没听见呢?” 她没力气跟他顶嘴,只能任由他呲达两句。她也知道今天不争气,这身体状态实在太差了点好不容易忍耐到达目的地,浑身都脱了力似的,站都站不稳。 “有没有车子来接你?”穆晋北问她。 她摇头,假使夏安跟她一块儿来,那主办方可能会派个车来机场接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她独自一个人,又还有私事,就没好意思麻烦。 穆晋北拉着她那只伤手的手腕拖她走出去,行李全都合并到他的行李车上。其实手背上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这些天她似乎都习惯了,已经有些麻木,已不觉得怎样。直到看见出闸口的叶朝晖,才觉得那锐痛一下子鲜明起来,顺着筋络直通到心尖上,要命地牵拉着疼痛。 “我跟大晖约了事情要谈,你去哪儿?让他顺带送你过去。” 从初识到现在,她在昆曲的唱段里总是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窈窕身段,他从没觉得她是瘦到一阵风就能刮走的纸片人。可这一回她的脸色实在苍白得吓人,纤细的手腕握在掌心就像随时都会折断。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窒闷,想到她每次那种猫食儿一样的饭量,还有那天伏在车子引擎盖上的倔强表情,竟像凭空生出一股气在四肢百骸间乱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念眉本能地想要拒绝,然而当站在叶朝晖面前的时候,她觉得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反正本来也是要去找他的,相请不如偶遇。 他亲自开车来接他们,对两人一块儿出现倒没有表现得太意外,只是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沉默一如陌生人。 车行到一半,穆晋北叫他停车,“这儿有个药店,我去买点东西。” 他甩上车门,叶朝晖这才问念眉,“你不舒服?” 他实在无法忽略她糟糕的脸色。 “今天路上不太顺利,有点晕机。”她不愿承认身体一阵阵发冷,应该是有点发烧,今天身体状态不好才是根本原因。 “不舒服就该去医院。” 她嘲弄地笑了笑,“我现在就是要去医院,我要去看望老师。” 他抿紧了唇,压抑着某种情绪。 穆晋北已经从药店出来,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将整袋的药扔进念眉怀里,“这些你拿着,吃了药还不见好记得去看医生。”他又朝叶朝晖挥手,“我住的酒店就在旁边儿,单行线,不劳你再掉头绕圈儿了。咱们回头再联络。” 他从后备箱取了行李,又暗含警告似的瞥了沈念眉一眼,才挥挥手走了。 念眉撕了一张药棉贴在绽开的伤口处。 叶朝晖看向她,目光复杂难辨,“上次的伤……还没收口?” 他遇到她不过也就是这短短一年之内的事,却因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像彼此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一样。即使当初开口说第一句话亦不觉得陌生尴尬,他不吝于发掘她的美好,也完全了解她的弱点;以前她惊异于他的体贴,如今渐渐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许只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爱人而是敌人。 他将她看作敌人。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盖住那块区域,“已经没事了。” “念眉,我不想伤你。” 对不起三个字,从那晚他飚车离开就一直在他脑海中百转千回,可是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却又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他想去拉她的手,被她巧妙地避开。她眼中积起薄薄水汽,“叶大哥,你要是觉得有一点点内疚,不如帮我一个忙。” 第24章 把话说清楚 十载亲灯火,论高才绝学,休夸班马。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沈吟一和,怎离双亲膝下?尽心甘旨,功名富贵,付之大也。 —— 在医院见到入院治疗多时的乔凤颜,沈念眉才发觉那天在电话里也许只是她一时的错觉,因为老师实际的精神状况已经很糟糕了,用油尽灯枯四个字形容都丝毫不为过。 她一直在睡,念眉守在床边好一会儿,等她醒过来。 “念眉?你来了……” 乔凤颜睁开眼,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已经神采全无,浑浊黯淡得像鱼目。念眉心酸,扶她坐起来,像哄小孩子似的说:“老师……医生说你最近都不肯好好吃饭。” 也许是化疗的缘故,也许是病到了这样的阶段,吃什么都已是味同嚼蜡。护士说她食欲不好,平时护工或者乔叶守在床边想要喂她吃一点东西,她常常闹脾气不肯下咽,不一会儿又全都吐在垃圾桶里。 乔凤颜冷嗤,“医院配的什么营养餐,难吃得好去喂猪了,我做啥要吃?” 她生气的时候就说苏白,年轻时似胶似嗔,连王海觉得酥骨头,更不用说其他的裙下之臣。只是老来味道就变了,不自觉地带了尖酸刻薄的味道。 念眉笑笑,“我给你带了竹丝鸡煲燕窝汤,还从苏城带了面过来,这里有电磁炉,我煮面给你吃。” 双人病房,另一张病床果然已经住了其他病人,见念眉忙碌,忍不住对乔凤颜说:“你女儿真孝顺。” “她才不是我女儿,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话里话外,倒比提起女儿更显骄傲和亲近。 不管怎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还有这份孝心的年轻后辈,都是福分,旁人只有羡慕的份。 苏式汤面的滋味,其他地方很少能吃到正宗的。念眉以为乔凤颜离开这么些日子,又缠绵病榻,一定想念这味道。可是面条做好了,她也只吃了两口。 叶朝晖做主为她换回原先的vip病房,她倒显得更高兴一些,拉着念眉的手一直问:“阿晖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其实她关心的不是叶朝晖,而是他父亲叶炳什么时候会来。 海城春季就多雨,外面的雨一直下,她一定无数次自我安慰,只是因为下雨,不是他不来。 念眉在走道的长椅上等叶家父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中觉得手背淅淅倏倏的痒,睁眼发觉身上盖着男式外套,叶朝晖坐在她身旁为她手上的伤口上药。 她一惊,想要把手缩回来,他警告:“护士说你的伤口再不好好护理就等着入院做手术!我这儿马上弄好,你别乱动。” 她看着他额前垂下的黑色发丝,想起受伤的那天,穆晋北也曾这样为她处理伤口……她思绪有点乱,“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朝晖朝病房努了努下巴,“我从公司赶回家,再跟我爸一起过来,他刚进去一会儿。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我送你回酒店休息。” 念眉却忍不住往病房窗口去看。恰好碰见乔叶,她也一个人,冷静却又落寞地倚在墙边。 “叶子……” 乔叶见到她才露出笑容,“念眉。” 她们像亲姐妹一样牵手并肩站到一起,听着病房里的低声喁喁。乔叶笑,“这么多天,难得见她认真吃点东西。” 念眉也看到了,乔凤颜躺靠在床头,身旁放着一个复古漂亮的铁质点心盒子,说不了几句话,两鬓霜白的叶炳就用枯槁粗大的手指从里面拈一块点心喂给她,像十七八岁恋爱的情侣一样。 念眉记得那种叫燕窝糕的点心,是海城才有的特产,似乎跟这段旧情有些渊源,乔凤颜一直都很爱吃。以前物质没有这样丰富的时候,特产不是随便哪个超市都买得到,逢人路过海城,她都要叫人带。这回住院她没有胃口的时候,就叫乔叶去买,买来也不怎么吃,就放着,时不时轻轻摩挲那个复古的铁盒。 乔叶似有些感慨,“不知有什么好吃的,不过米粒大的一点燕窝……” 念眉这才意识到,里面的一男一女,是乔叶的生生父母。她再看向走廊另一端的叶朝晖,他已经收拾完为她处理伤口的那些药棉酒精,始终背对这个方向站着,手插在裤兜里,遥遥看着窗外。 心里累积的酸楚像潮汐一般涌上来,几乎漫过她的喉头。 其实他们三个人,生长在两样截然不同的环境,三段各异人生,从初始到现在,又做错了些什么? 乔叶突然向她道谢,“谢谢你,念眉,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会来。” 她们都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对叶炳没有感情,也没有期待,不,也许曾经是有过期待的,父亲这样重要而温暖的角色,她们都曾隐隐盼望有朝一日会突然出现在枫塘剧院那个小小的两室一厅里……这样或许她们生日的时候能收到一份礼物,春节的时候也不必吃速冻的饺子。 念眉最先明白这样的期待是不属于她的,然后是乔叶。绝望这东西,谈不上谁比谁更深。 念眉苦涩笑了笑,“我没做什么。” “叶朝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妈,他也算为你改变很多。”乔叶看了看不远处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不知道之前为了这样一次见面,他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 她与心爱的男人之间那点好不容易重建起的信任和依赖,差一点就因此再度分崩离析,她甚至以为在母亲去世之前不会再见到叶炳了。 是啊,叶朝晖遵守了与她的约定和承诺,他从不食言。 念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酒店,看到穆晋北坐在大堂的沙发上。他朝她勾唇,笑得她头皮发麻,她真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低头径直就走进电梯间去。 来不及了,穆晋北身高腿长,两步就走到她跟前,“刚从医院回来?吃饭了么?”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念眉这才想起来自己连中饭都没有好好吃。他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拉起她道:“正好我也没吃,海城好吃的不少,咱们别亏待了自个儿,出去找点儿好吃的去!” 她挣开他的手,“我不想去。” 他不勉强,只挑了挑眉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跟当初大晖照顾他妈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念眉心头巨震,“什么意思?” 他笑笑,“你不知道?那就当我没说吧!” 叶朝晖的确从来没跟她好好说起过他妈妈的事,可谁能说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是与之休戚相关?她拉住穆晋北,“把话说完再走。” “说什么?我肚份儿软,一饿就浑身难受,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大摇大摆往外走,念眉只能认命跟他出门觅食。 不出门她都不知道离她住的地方这么近就是海城最有名的海鲜排档一条街,旁边还有个诺大的海鲜市场,在里边现买了海鲜拎到排档里让人给收拾干净了下锅,端上桌收点加工费是很常见过瘾的吃法。 穆晋北在海鲜市场里转了个遍,跟在那种上了点年纪的大叔大妈身后,观察他们买什么,怎么买,然后有样学样地跟着买,很快手上就拎满了新鲜食材,活虾活鱼在袋子里扑腾得哗啦哗啦响。 念眉无奈地接过杀好的鱼,这男人就一吃货,而且我行我素当大爷当惯了,不满足他说什么都白搭。只是她这回晕机和随之而来的感冒让她很不舒服,脚步虚浮,海鲜市场的地板又湿又滑,她站起来迈步的时候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穆晋北眼疾手快在身后撑了她一把,“哎,当心点儿,我说你怎么这么容易摔跤呢?” 从两人认识他都见了多少回了?她不仅摔跤,还容易受伤。 念眉身体大半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感觉到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赶紧站好了推开他,“买好了没有?太多了吃不完的,就浪费了。” 他一脸满足地看看两手里的战利品,“够了,美极基围虾、清蒸石斑、葱姜螃蟹、爆炒螺片……再来个蔬菜汤,啧啧,够吃了!” 盘算得很好,可是夜幕降临正是海鲜排挡生意最好的时候,根本没有空位了,要吃就得站在路边等。 穆晋北嫌路边吵吵嚷嚷的,又看了看念眉苍白的脸色,“算了,不等了,咱们回去自己烧。” 念眉吃惊,“上哪儿烧啊?”他们都住在酒店啊! 穆晋北一笑,“你那儿不是个酒店式公寓么?有厨房可以烧饭的。” 连这都打听清楚了,她自己都没留意。 他是故意的吧?念眉觉得头痛。 第25章 不要哭 醉杨柳楼心月。歌桃花扇厎风。香车寳马争驰竞。调丝品竹声相应。含宫嚼征声相称。金吾玉漏暂时停。灯光月色频遥映。 —— 念眉头重脚轻地回到酒店房间,还真有个小厨房。其实她一来就奔医院,哪顾得上看酒店长什么样,连行李都随手扔在床边没收拾。要是今天没遇上穆晋北,她也许就吃个方便面了事了,都不用下楼去买,矮柜上就有。 “我先换件衣服,你随便。”她关上里间的房门,换下沾满泥点的裤子。看到床就想直接躺倒,一睡不醒。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失眠?她最近一直觉得睡眠弥足珍贵,怎么睡都不够。 换好衣服出去,发现海鲜都放在厨房里,穆晋北人却不见了。 难道走了吗?是她又哪句话不对得罪他了,还是终于想明白出去吃现成了? 她松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没力气考虑太多,明天就要上台演出,早早还要去彩排,她想早点休息。 她烧了壶热水,终于还是拿了一盒方便面,刚撕开口,穆晋北就回来了。 她拿着小叉子愣在那儿,“你不是走了吗?” “谁说我走了?楼下有超市,我去买锅碗瓢盆和调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懂不懂?”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叉子和调料包,略带一丝不屑道,“瞧你那点儿出息,不是说浪费么?这会儿宁可吃方便面,也放着海鲜不管?” “……是你要吃,又不是我要吃。”她低声嘟哝。 他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了件衬衫靠过来,“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他刚才大概走得急了些,靠得近一些念眉就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力和淡淡烟草花香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什么,东西给我吧!” 她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他却把手举高,“你一边儿坐着去就行了,这儿交给我。” 他果然放下东西,就站到厨房的水槽前去料理那堆海鲜。 念眉讶然极了,她以为他要到她这里来烧饭就是为了让她动手,他在旁边翘高二郎腿等吃。 她连他的台词都想好了:晚饭你不吃么?食材是我买的,你总得有点儿贡献吧?喏,美极基围虾、清蒸石斑、葱姜螃蟹、爆炒螺片……再来个蔬菜汤。 她揉了揉额头,“你会做菜?” 他嗤笑一声,“问得多新鲜呐,难道你不会?” 那怎么一样,她的成长环境与他截然不同,况且他又是男人。 穆晋北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我这人儿好吃,吃得多了就琢磨着自己动手做。爷们儿会做饭又不是什么丢份儿的事儿,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小时候我爷爷就常下厨做饭给家里人吃,他的勤务兵不让,他就骂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我当侦察兵在野外烧饭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还说要不是烧一手好菜搞定了我奶奶,哪有现在那么一大家子。” 念眉终于抿唇笑了笑,“你们一家人一定很幸福。” 他手上动作顿了顿,眼里微微黯了黯,“我们没长大的时候的确是,长大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念眉站到他身边伸手帮忙,被他拍开,“你伤口不能沾水,等会儿爆锅的时候再来帮手。” 她只能站在旁边,看他的灵巧修长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掰掉螃蟹壳,给石斑里外做“马杀鸡”、铺上姜片和葱段,又掏出螺肉切片,熟练得的确不像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儿。 下锅炒是她掌的勺,她没怎么做过海鲜,只能凭下厨那点共通的经验。他不时也接过锅铲翻几下,屋里很快就溢满浓香。 最后端上桌的几个菜还颇具色香味,两个人都饿了,就着米饭和菜汤狠吃了几口。穆晋北放下碗筷剥虾,他的手真的很巧,一掐一拧,两三下就剥出一只完整的虾肉来放在念眉碗里,“尝尝看,靠海吃海的地方,鲜味儿应该不错。” 他十分绅士体贴,懂得照顾人,不疾不徐地坐在那里剥虾壳,把剥好的肉都分到她碗里,非常自然,好像原本就应当是这样。这样的体验她不曾有过,即使最初跟叶朝晖在一起时,他体贴人意的方式也与此不同。 但她业已懂得这样的温情只是表象,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 “想什么呢,还不快吃,凉了就腥了。” 念眉看着他,“穆晋北,你不必这样。我不是小女孩了,就算你对我再好,我也不会把剧团卖给你。” 他露出笑意,“我说了不会逼你,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今天是看在你手上有伤的份儿上,要搁平时可没有我这么伺候别人的道理。” 她把筷子放下,“你刚才说的,叶朝晖照顾他妈妈……是怎么回事?” 他正吃鱼,头也不抬,“这么关心你曾经的代理律师?” “你明知道我跟他是怎么回事,明人何必说暗话?” 他终于认真看她一眼,“总要等到你不愿逃避的时候,旁人才好开口。大晖从懂事那会儿起就知道他爸有外遇,他妈不想让大人之间的恩怨影响他的成长和前途,才送他去北京读书。异乡求学,自个儿住校,他吃了很多苦,后来高中没读完就转回海城来,因为他妈得了抑郁症,需要他在身边。” “他边上学边照顾他妈妈?” “差不多是这样。这种病跟一般头疼脑热的病还不一样,不是请个护工料理起居就完了,得陪着、得疏导,他上了大学之后没少带他妈上北京休养治病,只是没什么起色。发展到后来就是闹自杀,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他救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还是没拦住。” 念眉的唇瓣止不住轻颤,“……我都不知道他妈妈是自杀,他从来没讲过。” “家丑不可外扬,我们之所以知道,实在是因为那几年他活的太痛苦了。” 现在当然不一样,他们都已是成年人,生活的不平磨去了他们的棱角,让他们变得成熟,却也世故、圆滑,懂得隐藏真实的自己。 直到再遇见真正在意的人,轻易就撩动心弦,一伸手就能将苦苦隐藏的那个自己从内心封闭安全的角落里拽出来,那些曾经遭遇的苦与痛才终于重新现世。 “我跟他走不到一起,对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也知道……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瓜……”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压抑不了地落进米饭里,这下没法吃了,一定全是又咸又涩的滋味。 他递给她纸巾,“你们还有机会。你老师的病拖不了太久,你卖掉昆剧团,跟乔凤颜的瓜葛就到此为止,你仅仅只是沈念眉,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同样的话,叶朝晖也对她说过。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他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真正投入这段感情,所以说的话与旁观者所说的分毫不差。 “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她不认为他是单纯想帮她什么。 穆晋北无谓地耸肩,“你就当我看不了兄弟难受。”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有我对你那剧团势在必得的决心。” 叶朝晖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局面,又怎么会为她纠结难受?倒是后面那个理由更可信一些。 “谢谢你。”她也平静下来,怪只怪命运作弄,让她遇上他,遇上他们。 穆晋北收拾好杯盘狼藉才走,“你别想太多,好好做你的演出,要想剧团东山再起,口碑比什么都重要。你老师在医院里还指着你,演完了再去看她。” 他的确是有卓绝的商业头脑和敏锐度,念眉没再多说什么。 演出彩排的时候夏安才来,他直接从机场赶过去,连酒店都没做停留。几天不见,本就沉默寡言的男人更加深沉压抑,憔悴了一圈都不止。 念眉忧心地问:“你爸爸怎么样了,你这样离开要不要紧?” 夏安摇摇头,“这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我总要工作的,我爸他了解。” 夏安父母只是普通工人,当初送他学戏也是倾尽全家之力,寄予了厚望的。他十来岁就住在枫塘剧院里,只有周末放假能回家,有时有演出或排练任务,周末也回不去,家里会给他送点衣服和吃的来。念眉还记得那时不是每个孩子都喝得上牛奶,夏爸爸或夏妈妈每次骑车过来看夏安都给他带一些,还有两袋一定是留给她的,不管能不能见着面。 那样的好人,一辈子不擅言辞,她甚至都不太记得他们的声音,可是给过的温暖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与夏安心头都压着重担,但到了台上,他们就是戏中人,现实中的一切都要暂时抛到脑后。 演出非常成功,隔天的一场演出地点是海城知名的高等学府,这里离乔凤颜住院的医院也不远。念眉跟夏安都说好了,演出结束就去医院探望老师,他们师徒也有很久没见了。 穆晋北每场演出都来,她知道他反正不会错过每一次能好好睡上一觉的机会,渐渐也就习惯。 这天在高校的礼堂,他也来了,却是演出到一半的时候才来的。高校学生对昆曲热情很高,前排早已没有空位,他就在靠边倚墙站着,外衣搭在手臂上,目光沉静如水。 念眉隐隐觉得不安,他压根不是来听戏,所以没有坐下好好睡一觉的打算。直到钱、李两位老师也相继出现,才坐实了她的揣测——他只是来等她,等她的演出什么时候结束。 第26章 走到尽头 想起那拆鸳鸯,离魂惨,隔云山,相思苦,会期难。倩人寄扇,擦损桃花。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 念眉喘的很厉害,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快速而大力地跳动。她甚至等不及医院里总是久等不来的电梯,直接从楼梯间一路往上跑到乔凤颜所住的病房。 她被挡在门外,抬起头以恳求的眼神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乔凤颜是我的老师,我是亲属……你让我见见她,她快不行了,你让我见见她!” 穆晋北扶住她肩膀拉开她,“沈念眉,你冷静一点!” 她拽住他的衣袖,哽声道:“不是你们告诉我老师不行了吗?不是说要来见她最后一面吗,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这时候了还等什么?还是说……这又是你们处心积虑的骗局?!” 她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果然,演出一结束穆晋北就神色凝重地对她说乔凤颜的病情急转直下、呼吸衰竭,让她赶紧到医院来见最后一面。她来不及参加演出后的互动环节,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妆赶过来,一路上手脚都像不听使唤似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难受得快要吐了。 可到了这里却不让她进去,还要她冷静……她怎么冷静得下来? 穆晋北稳住她,“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医生还在抢救,也许他们还在努力……”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就打开了,念眉看到叶朝晖跟在医生身旁一起走出来。 主治医师缓了口气道:“哪位是家属,可以进去看看她。病人已经不是太清醒,尽量顺着她的意思,不要让她太痛苦。” 念眉震惊而又充满疑问地看向一旁的叶朝晖,她有太多话想问,但这一刻全都问不出口。 “快进去吧。”穆晋北在耳畔轻声提醒她,她也知道死神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两个男人留在外面,穆晋北递给叶朝晖一支烟,两人站到露台上去。 “没想到这么快……”他吐出一口烟圈,“乔凤颜死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朝晖脸上没什么表情,“跟以前一样。” “你最终也没满足她的愿望,她进不了叶家门,得不到你父亲,甚至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你也算是对你妈有个交代了。” 叶朝晖狠狠吸气,全然不理那尼古丁的烟雾刺得他肺管疼痛,“还不够……比起我妈承受的那些,还远远不够。” 穆晋北偏过头认真看他,“大晖,照理儿你家的事我不该管,但是苏城拿地这件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人一旦去世,那些生前实现不了的愿望也就随他们散了,跟这世界再没什么关系了,可是活着的人是无辜的……我怕你会后悔。” 他却笑笑,“你是说沈念眉吗?放心,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想通的,很快。” ********** 念眉在病床旁边俯下/身,乔凤颜微微睁开眼睛,她哽咽地轻唤:“老师……” “念眉……”乔凤颜见是她,精神好像好起来一些,强撑着已经沙哑的嗓子问,“叶炳呢,他在哪里?” 念眉知道老师一辈子的执念就是那个男人,可是刚才在病房外她只看到叶朝晖,并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身影。 “老师,他也许要晚点才能过来。他很忙嘛,你知道的……”她忍不住掉泪,这样的谎言是她们小时候乔凤颜用来哄他们和麻痹自个儿的,后来她们长大了,渐渐懂得分辨,而说了二十年同一个谎话的人自己却早已信以为真。 “呵呵,忙……”她笑起来,“骗人,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他有多忙呢?不过就是放不下那个女人和他的儿子罢了!对了,阿晖呢,他刚才还在这里,你们没在一起么?” 她焦急起来,眼睛圆瞪,身上插满各种仪器管子还仿佛恨不能撑坐起来。念眉拉住她的手安抚,“他在……他在的,我跟他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那个女人以为靠儿子就能绑住他了?现在有你啊,念眉,有你……阿晖喜欢你,你们在好好的,他就不会再反对他爸爸跟我在一起了。” 念眉抹掉脸上的眼泪,“老师,你别想太多了,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他还会来看你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以为还是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么,什么病都能好……”她目光凌厉了一些,看着念眉道,“你让他来见我,告诉他我不行了……让他来见我!” 她的手枯木一样缠上来,念眉却只得摇头,“老师……对不起……” 她做不到,上回是借叶朝晖伤了她的愧疚才让叶炳到医院来了一趟,现在无论如何是做不到了。 生死关头,让人留下永久遗憾,难道不是上佳的报复方式?他怎么可能错过。 “……是因为剧团的事?”乔凤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跟阿晖吵架了?就是因为剧团的事……” 看来她在病房里,也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念眉的心紧紧揪痛起来,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是令人惊怖且无可挽回的。她不想听,不想再被这样的矛盾夹困至无法呼吸,她甚至想逃走,可又放不开眼前母亲一样的人…… “卖掉……卖掉剧团,早就不行的东西,死死捏在手里,有什么意思?……卖掉吧,让他们散了……只要你跟阿晖还好好的。” 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念眉犹如全身被冷水浇透,彻骨寒凉。 她都不记得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等在外面的人都迎上来,人人都试图说一些安慰的话,可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乔叶呢?”她轻声问,“我老师的女儿乔叶,现在在哪里?麻烦你们通知她,来见老师最后一面。” 叶朝晖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念眉。” 她听到他的声音,像被针扎到一般,抬起头看他,“叶朝晖,你得偿所愿,满意了吗?” 他的唇轻轻动了动,没有出声。 “你到底跟老师说了什么,让她舍得割舍这一辈子的心血?”她眼里重新泛起泪光,“让我猜猜看,你一定是讲,没有了剧团你才能心无芥蒂地接受我,让她进叶家门、让你父亲来看探望她,对不对?” 叶朝晖依旧沉默。 “你这样消费你的父亲,不知他本人怎么想?你以为这样就是为你妈妈报仇了?你在侮辱你的家人,侮辱你自己!她不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她只会因此而感到羞耻!” 穆晋北在身后喝止她,“沈念眉!” 叶朝晖已经一把掐住她的下颚将她抵在墙上,红着眼睛道:“你没资格提我妈!” 她痛极,却反倒笑了,“那你就有资格伤害我最亲近的人吗?养母为大,老师把我养大,就相当于我的母亲。你妈妈走了,你还有父亲,还有兄弟姐妹和整个家族,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了……” 笑着笑着终究还是落下泪来,“你说过你当年是为正义和公平才选择学法律,现在这样,连我仅有的亲人和家园都不放过……谈得上什么公平正义?叶朝晖,我竟然到今天才看清楚你……” 她再也不会叫他叶大哥,他已不再是她最初认识的那个人。 他咬紧牙强忍着怒气,卡住她的手就是不肯松开。 穆晋北走上前来拉开他,低声劝解,“大晖,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 念眉终于得以挣开桎梏,不哭也不说话,安静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乔叶过来。 母女相见之后,乔凤颜撒手人寰。 念眉还是没有哭,也许最撕心裂肺的时刻都是在病房里见最后一面,乔叶还没走出病房已经晕倒,众人又手忙脚乱安排别的房间给她休息。 “别担心,医生说她只是情绪激动,不堪负荷,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给她安慰的人竟然是穆晋北。 念眉点头。她走进病房去,病痛早已将当年的名伶折磨得不成样子,她仔细凝视一会儿,亲手为乔凤颜拉上白单。 她重新回到长椅上,等着乔叶醒来。没有血缘的姐妹,如今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叶朝晖不知去了哪里,先前似乎他一直在这里进出。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也不必担心他会对乔叶做什么过分的事,撇开血亲这一层不提,乔叶身边自有真心爱护她的男人。 她抚着手背,未愈的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疼。其实你不予利剑他人,没有谁能轻易就伤人至深。放下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跟叶朝晖到此为止,从今往后连做戏都不必。 第27章 釜底抽薪 鱼锁方严。宵柝重城玉漏传。灯火樊楼远。星斗明河转。嗏。牛渚思空悬。相看淸浅。乌鹊难凭。只恐佳期变。明日重铺歌舞筵。—— 念眉等到乔叶醒来,平复了情绪之后,一起送乔凤颜遗体进太平间,办妥了余下的手续。 两个女孩子在医院花园的小径上边走边谈,临别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拥抱。乔凤颜的去世对她自身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然而对于她们两个来说,却预示着更多未知的东西,她们的人生也终究完全向两个方向延伸,无法回头。 念眉与乔叶分开后往医院侧门走,意外地发现穆晋北站在不远处,正跟贺维庭说话。两个人像是早就认识,穆晋北看到她之后才与之握手道别,朝她快步走来。 念眉问:“你认识贺维庭?” 他回头看了看,“是啊,生意上有往来,不过他跟我大哥和家里老四比较熟。你呢,跟好姐妹聊完了?” “嗯。” “聊了点什么?” 她看他一眼,并不惮于直说,“她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是么?我也挺好奇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不作声,过了半晌才道:“我跟她说,我会把剧团继续下去。” 他并不觉得意外,“其实你要真有心,钱不是问题。你这位好姐妹的男朋友是贺维庭?” “他们当年差一点就成夫妻。”她知道他怎么想,“但这种事差之毫厘就谬之千里,贺家财大势大,却不是供叶子支配的。” 他昂起下巴表示明白,“他们之间有误会?”这圈子说大不大,贺维庭身上当年发生的事,他约略听过一点,“之前你老师弄丢的那三百万,是她给你的?” “嗯,追回来一百多万,我已经还给她了。” 他微微眯眼,“因为叶朝晖?” 她不否认,其实所有一切穆晋北早都看在眼里,他不会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乔叶跟贺维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需要这笔钱傍身。” 他挑眉表示疑问。 念眉抬眼望向远处渐渐落下去的夕阳余辉,“老师的病有很高的概率会遗传。” 穆晋北敛了敛神色,刚才那一刻他的心蓦的一沉,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为那个女孩子叹惋的时候,竟然庆幸念眉只是抱养的孤儿,乔凤颜的亲生女儿不是她。 他为这样的想法乱了方寸。不是想好只是听场戏,看场热闹就散的么,怎么无端就多出这么些心思? 他不知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只记得自己最后是昂首走了,指间的烟却差点烧到手。 ********** 念眉跟夏安一起收拾好乔凤颜的遗物,带了乔凤颜的骨灰乘飞机飞回苏城。所幸这回没有再跟穆晋北在飞机上偶遇,他还有事要留下来与叶朝晖商议,而具体商议的是什么她已无从探究,最糟不过是如何宰割枫塘剧院和他们南苑昆剧团。 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知道真要争斗起来,她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就这样放弃,却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即使是已故的乔凤颜也不会瞑目。 念眉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发现直到临终前她仍在看折子戏的剧本,那些实际上她已滚瓜烂熟的念白和唱腔仍然划满了各式各样的线条和符号,两个老式的笔记本做手抄和剪报做得满满当当。 昆曲是她一辈子的成就和骄傲,至死仍在苦心钻研,即使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却又求而不得的感情,又岂是说放就能放的? 她还收藏有一件戏服,是唱的时候穿的红色喜服,做工极为考究。当年她穿这件戏服折取了业内最高成就的奖项,一直小心珍藏留作纪念。 念眉也问过她剧团后台行头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还留一套在家里,乔凤颜笑说这行当曾经最困难的时候只剩半个昆班,行头还被一把火烧掉,余下的那些演员只能穿破衣烂衫唱曲要饭。 “至少咱们到时候落魄到沿街要饭,也还有件像样的戏服在身上。” 想起往昔种种,她忽然意识到,她的恩师其实跟她一样,一辈子从没有过安全感和归属感,仅有的东西,只能紧紧抓住。 四周黑茫茫一片,念眉抱着那件戏服坐在与之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屋子里,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确信自己的坚持没有错,只是也不得不佩服叶朝晖,那样识得人性的弱点,轻而易举就利用乔凤颜的另一个执念攻破这一个,诱使她临终前说出放弃剧团的话。 乔凤颜的去世,让南苑昆剧团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人人都知道了枫塘剧院这块地将要出让且剧团将被收购,一时间人心思动。 尽管如此,念眉还是为乔凤颜办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挑了最美的照片,连同她的骨灰,还有那套珍藏的戏服安置在灵堂内。 说是追悼会,其实除了他们剧团内部以外几乎没有邀请其他人过来,那些曾经有同门之谊的师兄弟姐妹们,大多许多年没有来往,生前就疏淡了,身后更不比惊扰。 苏城文化局的钱、李两位老师因为亲历了乔凤颜去世的时刻,追悼会自然是要来的,令王海和念眉都没料到的是,陈秘书长也亲自来了。 乔凤颜生前爱美、好面子,如今这样排场不大,但面子是给足了的。 追悼会进入尾声的时候,念眉居然看到了陈枫和舒乐夫妇,都穿黑色套装,一脸肃穆。 她很意外,心里也有些不安的预感,但还是迎上去,“陈先生,乐乐,你们怎么来了?” 陈枫摆了摆手道:“你都叫她乐乐了,还这么见外叫我陈先生,多别扭啊,叫我陈枫得了。” 舒乐显得很难过,拉住念眉的手说:“听说你去了趟海城,没想到一回来就听到这样的坏消息。前不久我还听爸爸提起你们南苑昆剧团,才知道你和你老师是很有名气的旦角儿,还想着等你回来以后来好好看一场演出的,没想到……” 念眉红了眼眶,用力回握她的手,“谢谢,你们有心了。” 陈枫和舒乐尽过心意之后没有立马离开,念眉就知道还有人要来。 果不其然,叶朝晖和他的助手是当天最晚出现的来宾,虽然并没有人邀请他们来。 他也穿深色西服,烟灰色衬衫,神色是最熟悉不过的那种冷漠自矜。他在富裕家庭长大,在中国最好的高等学府接受教育,所以他有上佳的教养和自制力,不管是怎样的仇和怨,在当下对死者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一点也不难。 他上前来与她握手,甚至平静地看着她眼睛道:“节哀。” 他的手干燥骨感,手心仅有微凉的温度,跟从前与她十指紧扣的温暖感受截然不同。 她果然不认识他了。 “请问叶律师到这里来干什么?中国的老话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老师人已经不在了,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弯了弯唇,并不是真的想笑,只是有些嘲弄的意味,“我今天到这里来,正是为了达成你老师生前的愿望。” 念眉戒慎地问:“什么意思?” 别说她不懂,连一旁的陈枫和舒乐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叶朝晖向两个助手招了招手,他们会意地点头,拎在手里的箱子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沓沓捆扎好的人民币,全是百元大钞。 并非金砖银元,但那样耀目的红色足以熏红所有人的眼睛。 他已经脱下西服,整理了一下衬衫的玛瑙袖扣,这才镇定地说:“我想大家都应该已经知道了,苏城老城改造商业区的项目已经上马,你们脚下的这块地也在新商业区的范围之内。换句话说,枫塘剧院虽然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但现在因为客观形势不能再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了。当然,就算要搬走也一定会有合理的补偿,你们面前看到的这些就是。”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年轻的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王海则一直在擦头上冒出的汗。 “我是代表开发公司方面来跟大家谈的律师,为了直观一点,今天我们带的全是现金。目的只是想告诉大家,补偿的收益是可以按照人头算出来的。我们不介意按照这个价码给大家补偿,只要剧院能顺利迁出就行了。至于依附于剧院的南苑昆剧团,我们有旗下的文化公司愿意接管,这也是你们乔老师的意思,生前由她亲口嘱托照办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沈小姐。”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念眉身上。 她这才明白叶朝晖今天来,是为这一着釜底抽薪。 第28章 断情 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觉心儿气满襟。你真薄幸。你缘何屡屡起狼心。啊呀害得我几丧残生,进退无门。怎不教人恨。 —— 念眉深吸口气,迎上四周各色眼光,“临终前……老师是说过出让剧团的话,但是……那并不是老师的真实意愿……” “噢?由本人亲口说出来的遗愿不是真实意思,反倒要由其他人揣度出的来作数?” 叶朝晖语调平平,却充满挑衅地看着念眉。 “师姐……”程晓音此刻的状态大概最能代表在场的大多数人,不忍念眉承受这样的诘责,却又对摆在眼前的钞票蠢蠢欲动。 夏安一把拉开她,厉声道:“不管老师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昆剧团领头的是念眉,我们该信任的是她,凭什么听一个外人在这里蛊惑人心!” 人群中有年纪稍长的成员不乐意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安子。乔老师不在,剧团里日常的事务由念眉暂代我们没意见,反正拿主意的还是乔老师本人。她现在人去了,照说也是海叔拿主意,轮不到一个小辈来作我们的主吧?” 夏安凌厉的目光直直望过去,王海连忙出来打圆场:“哎哎,大家都别吵。其实不管凤颜在不在,这事儿我们一个两个人都没法做决定。今天叶律师既然来了,也正好听听大家的意见。” 叶朝晖点头,拍了拍箱子里成摞的钞票,“这样,在座都是艺术家,我知道一定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或者压根不缺钱,咱们公平点,不接受出让剧团和这份土地补偿协议的,我也给你们机会表达意见。每个人能分到的补偿价码是二十万,我给你机会考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但每三分钟我会从你应得的钱里减掉这样两沓……” 他拿起一扎钞票,手中已如握有所向披靡地兵器,“……就像这样,两沓刚好两万。从二十万,到减完为止,考虑的时间长了,就没有了。最后你拿到多少,取决于你考虑的时间长短。” 念眉脸色惨白,手脚冰凉,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旁的舒乐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叶朝晖,你跟念眉什么仇什么怨啊?今天是人家老师的追悼会,你这样算什么意思,逼人上梁山啊?” 陈枫拉她,“乐乐……” 她忿忿地挣开,“干什么?我们今天来是助纣为虐吗?人家尸骨未寒,就要卖这卖那的,落井下石是君子所为吗?叶朝晖,我怎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陈枫也觉无奈,一边是老友最不方便插手的恩怨情仇,一边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老婆大人,他夹在中间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恨不能插自己两刀了。 叶朝晖什么样的质疑都不予理会,只是已经完全敛去笑容,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我们从谁开始呢……不如就你起个头好了。” 他的目光略过念眉落在夏安身上。他知她绝不肯妥协,也终究不忍这样凌迟一般羞辱她,既然有人想为她出头,那就成全他。 夏安的父亲换肾需要三十到五十万的费用,这笔钱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他却只是铮铮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安子!”念眉叫他,眼里都是泪。 “安子哥……”程晓音也红了眼眶,其实谁没有矛盾挣扎呢,她都不知道希望让他怎么选。 “开始了。”叶朝晖笃定地坐在那里,只不过像在进行一个游戏。 三分钟,六分钟,九分钟……其实不过半小时时间,夏安面前那高高的一摞钱就化为泡影。 他抿紧了唇,始终不发一语,冷冷看着叶朝晖,直到最后拳头捏得咔咔响,终于拎住他的衣襟挥拳打过去。 两旁的助手过来拦下他,远远将他拉开,叶朝晖不躲不闪,只淡淡问了一句,“下面谁还想试?” “姓叶的,你混蛋!”夏安怒骂,不远处摇摇欲坠的念眉让他心如刀割。 然而这样一场博弈,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抗拒?最后所有人都走上祭台中央,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除了念眉和夏安之外,最低的妥协价就是程晓音,十四万。 王海还在不住地抹掉脑门上的汗,意见却似乎已经很一致了,大概这个结果也是他所乐意看到的。 那么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事,竟然这样就解决了,叶朝晖真是雷霆手段,念眉觉得就像观摩了一场荒谬大戏,她并不是戏中人。 叶朝晖和助手整理好空掉的箱子,土地出让的补偿协议一式两份给王海签字,剩下并购昆剧团的那一份留给念眉,“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舒乐跳脚,“叶朝晖!” 念眉反倒冷静,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纸面,以沉默回应。 他们终于走了,剧团的人也渐渐散了,这时候无论多说什么都嫌尴尬,他们只是无力回天,也不相信念眉能带领他们起死回生。 至少,这样的选择是他们自己做的。 夏安想要过来安慰她,被程晓音拉住,他冷着脸说了几句什么,小姑娘哭起来,一时纠缠不休。 念眉胳膊被人抱住,她回头看舒乐,笑得有点无力,却发自真心,“乐乐,谢谢你。” 陈枫眼神也有点复杂,劝解正在气头上的老婆,顺带安慰她,“大晖他做事的方式是极端了一点,但结果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还说!哪有这样的人,亏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你们几个人当中最有正义感的一个人,结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陈枫无言以对,他事先也不知道叶朝晖会这么狠,否则他绝不会告诉他和穆晋北今天有追悼会这回事。 穆晋北……二北!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哎,那个……念眉,你有没有联系过二北啊?我告诉他今天是你老师的追悼会,我以为他会来的。你要不试试联系他?” 舒乐忍不住骂,“联系个鬼,他们根本是一丘之貉!你没看见那合同上甲方写的是谁吗?那是穆晋北的公司,叶朝晖只是替他跑这一趟,你还指望他能给念眉主持公道?!” “话不能这么说啊,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向来就不太一样。何况……他跟念眉不是很要好的吗?他应该也是不忍心看你们为难才没有露面啊,你去找他,也许会有转机呢?” 念眉此时终于意识到,刚才叶朝晖出现的时候她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其实就是少了穆晋北这个人,在她的认知之中叶朝晖就算来,也是跟他一起来。 舒乐冷静了一下,也不得不承认:“念眉,阿枫说的也许有道理,你要不要去找二北?” 念眉回头看了一眼夏安,视线有点模糊,最熟悉的身影都有些看不清楚。 她像终于作了决定,“穆晋北……他人在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他?” 第29章 最后一搏 只见王母夜敲经,未见天孙随膝下。红鱼声裏夜庄严,末敢趋前谈婚嫁。有心求凤侣,无胆叩禅关,不若回去也罢。 —— 其实穆晋北人就在苏城,不知是海城一别之后跟叶朝晖一道直飞过来的,还是回了趟北京之后又转道过来。 但他的手机无人接听,一直转到留言信箱,念眉也不知他在苏城是否有固定住所,无法上门找人。 她这才发觉,之前他们之所以总能反复遇见,都是他有意为之,假如他不愿让人找到,她根本是一筹莫展。 她太不了解她的对手了,或者在潜意识里她就没当他是对手,根深蒂固地以为他是纨绔,一味贪玩胡闹,直到这一回兵临城下。 穆晋北有意回避,陈枫他们能做的也很有限。最后大概实在是被这对贤伉俪烦得受不了了,穆晋北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找得到我,咱们可以谈谈。 没有任何其他的提示,仿佛她理应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苏城说大不大,也是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主城区之外,还有不止一个的下辖县市,要找一个人……上哪里去找? 舒乐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搞什么呀,这不是刁难人么?嗯……他也不常来苏城啊,你前几回来你们不是都见过面吗?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他可能会去的?” 说起来,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他在苏城待过的地方,只要她知道的,都去找一遍就是了。 除了枫塘剧院,她从他们阴差阳错见面的那个餐厅找起,又去了酒店,吃早茶的颐春居,甚至周边的园林景点……可是都没找到人。 她有些筋疲力尽,沿着枫塘桥往回走的时候,偶然瞥见桥下河边有人钓鱼,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地方来。 念眉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往城外的野鸭湖。□□正浓,湖边看柳垂钓的人三三两两扎堆,形单影只的人特别显眼,她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穆晋北。 他面前的渔具看起来价格不菲,手边的盒子里装满饵料,他正往鱼钩上饵,感觉到身旁有脚步靠近,头都没抬就知道是谁来。 “不错嘛,这么快就找来了,我以为你想不起来呢。别再走近了,小心吓跑我的鱼。” 念眉只好原地定住脚步,尽量压低声音,“是你说只要找到你,我们就可以谈谈。” 多么难得,她竟然忆起上回他们开车下错匝道,在这野鸭湖边逗留时他说过的话,猜到他可能会过来钓鱼消遣。 他把鱼钩重新抛入水中,鱼线在半空画出漂亮的抛物线,“没错,我是说过,但没说是现在谈。” 他从来不曾这样冷漠疏离地与她说话,她只能耐着性子,“你想什么时候谈,我可以等。” 他不置可否,不招呼她过来坐,也没说让她走。他专注地盯着水面上的鱼漂,等着下一条鱼上钩。 也许是他心不够静,也许真就是她这个不速之客吓跑了他的鱼,他本来已经小有收获,这会儿却半天都不见再有鱼上钩。 他莫名有些搓火,摒着这口气就是不肯回头一顾身后的女人,打定主意没鱼就不跟她谈。 她也一直那样安静,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要不是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隐隐绰绰的香气,他大概会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鱼漂终于往下沉,他也不急着收杆,手里抓着钓竿提了提,鱼儿在水面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漾开的一条波纹,以为自己自由了,拽着嘴里的饵不肯放,边游边往里吞。 他瞅准了时机才哗哗收线,不大不小的一条鲤鱼被拎上岸,离了水还噼里啪啦地跳得欢。 他朝念眉道:“愣着干嘛,还不过来帮把手?” 念眉走过去,帮他按着那条鱼,任他捏开鱼嘴把钩取出来,然后顺手将鱼扔进旁边的塑料桶。 他没正眼瞧她,直到她走到水边蹲在那里捧着水冲掉手上粘腻的鱼腥。 天气暖了,女孩子们都开始穿裙子,她也不例外。她似乎很喜欢白色,天冷的时候常见她穿白色的高领羊毛衫或白色长裤,这会儿又是一身白色的长裙。那裙袂很大很飘逸,她蹲下去的时候就在她脚边铺泄开来,趁着绿意盎然的草地,像朝露中的朝颜花。 黑白灰,在年轻女孩儿身上虽然永不出错,但稍不留神,就泯然众人矣。很少有她这样,把白色穿得没有一点烟火气,却又耀目的好看。 他依旧冷着脸,却赏了小凳给她,自己随性往地上一坐,“说吧,什么事儿?” 相信不用她细说,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念眉只是言简意赅道:“叶朝晖来过了,四箱子□□全都撒了出去。海叔也已经在土地出让补偿的协议书上签字。” 他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你那一份儿呢,还在等什么?” 她垂眸沉默半晌,安静得他只看到她长而密的眼睫扑闪,还有两个人的心跳,似乎都是一个频率,快而用力。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她说出口,没有想象的艰难。 他的呼吸不知不觉凑得很近,眼神却复杂难言,“借钱?你要借多少?” “六十万。” “做什么用途?” “给夏安家里应急,他父亲有肾病,等钱透析和换肾。” “你还真是周到,每次找我帮忙,都跟这个夏安有关。”他冷笑了一下,“还有呢,换肾也应该用不了那么些钱,剩下的你打算拿来干什么?” 念眉的手在膝上收紧,“……我想把钱投在剧团里,另外找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加大力度做宣传和商演。” 他咄咄逼人,“怎么宣传怎么演,具体一点儿。” 她定了定神,过去那些在脑海里思量过的东西这段日子以来都渐渐成型,有了细节,她逐条讲给他听:“我会请人为剧团做专门的网站,还会找传统媒体作采访和专题报道。这回去海城,我发现高校学生对昆曲反响很热烈,我会试着联系高校做一些定点的演出……” 她第一次这样详细地向人描述她对整个剧团发展的筹划,没想到不是授业恩师、也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一个几乎不懂昆曲的男人,不久之前,他们甚至只是存在于两个世界里的陌生人,彼此难有交集。 事无巨细,她甚至连他曾经的建议把食堂的美食公开外售都做了打算,知他一定会笑,脸色也不由红了红。 穆晋北听完果然弯了弯唇角,也不管那鱼竿了,拍了拍手道:“这算什么呢,跟我玩儿对赌协议?剧团有了起色就还是由你坐镇,继续以前你们乔家班沈家班那一套,没起色就归我收拾烂摊子?这重整的投资得从我这儿出,你是稳赚不赔啊,这主意打得不错。” 念眉脸色转白,咬住唇,“我只是想搏这最后一次机会。” 他深深看她,“是因为大晖吗?” 她抬起头,似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已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水面,声音冷硬没有温度,“你唱过这么多戏文,有没有听过自相矛盾的故事?用我手里的矛,攻我手里的盾,你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念眉说不出话来。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希望你慎重考虑剧团的将来,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你这么几句话跟与自己共事的兄弟过不去?沈念眉,你以为你是谁?” 是啊,她是谁?无依无靠的孤女,坚守着一方窄小且可能永远广阔不了的舞台。 他的意思很明确,拒绝的话已不必再多。也许在穆晋北他们眼里,有现成的钱不拿实在不知好歹,没有比现在放手剧团另谋出路更好的选择了。 早有心理准备,至少已做最后一搏,没什么可遗憾的。念眉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就站起来转身走了。 不远处就能看到城际高速路,她在路边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一辆下客的出租车愿意拉她回城。 他们头一回下错匝道来这湖边的时候,穆晋北还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单独搭车会不安全,坚持要开车送她回去,这次他却始终没有再追上来。 就算做戏也要看你是不是还有价值。 念眉买了点水果和补品去医院探望夏安的爸爸。病房的护士好像是新来的,翻了一圈坚持说没有这么个人。 念眉有点急了,“麻烦你再帮我好好找找,姓夏的,有糖尿病,之前可能从其他科室转过来。” 旁边有资深的护士过来帮手,似乎才想起来,“噢,是今天转到特需病房去的那位吧?” 她翻出手续文件给念眉看,下方签名的人是夏安。 念眉诧异极了,特需病房单人单间,主诊都是专家级别,夏爸爸情况不好,需要更好的看护和更好的医生她知道,可照理他们现在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特需病房一日的费用是普通病房的一倍,怎么负担得起呢? 第30章 自不量力 花木交加丽景光,入幽深穿过回廊。飞阁流丹,曲栏遥望,好江天,丹青难状。 —— 她赶到楼上的病房去,夏安恰好也在,彼此都没多说什么。她先把带来的东西放下,问候躺在病床上的夏爸爸,“叔叔,您感觉怎么样?” 老人寡言却很慈蔼,“还好,最近感觉精神还可以。念眉啊,我知道你们最近遇到难处,你自己保重身体,不用担心我们。” 他跟夏安一样,一点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反倒转过头来关心她。 念眉鼻子发酸。 又稍稍聊了几句,她才告辞出来,夏安跟在她身后,向她道谢:“念眉,谢谢你。” “我是晚辈,来看看叔叔是应该的,你们这样客气,我会不好意思。” 夏安面色沉凝,“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帮他转到特需病房来,这样的心意我心领了,可叶朝晖那笔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放弃的,也心安理得,你更不需要对我有什么内疚或者亏欠。” 她怔忡,“换病房……你以为是我?” “不是吗?那是谁,难道是叶朝晖?”他深深蹙眉,握紧拳头,“我们家人都不会吃这种嗟来之食,我去找他!” 念眉连忙拦下他,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响了,是短信提示。 她平时惯用的□□里汇入了六十万元,银行方面发来消息提醒。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带着夏安爸爸这一桩,都是穆晋北的手笔。 她给他打电话,他口吻依旧淡淡的,只说:“沈念眉,机会我给你了。拿出点诚意和干劲儿来,别让我小瞧了你。” 她的欣喜难以言喻,拼命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才赶紧哽声道:“谢谢你,穆晋北。” 接踵而来就是天昏地暗的忙碌,她请了专人为剧团设计网站和全新的宣传海报,排过的剧目重新挑最好的,去高校和社区联系定点的演出,又一个一个游说剧团里选择了眼前现实利益的人们,请他们再一起努力一次,把剧团维系下去。 都是十几二十年在一起生活共事的人,不是不通情理,大多也不希望剧团落在商人手里,最后落得个分崩离析的下场。但最关键是要有安身立命的所在,枫塘剧院没了,南苑昆剧团得找其他地方安置下来才行,而这也恰恰是最难的。 苏城就这么大,有多少剧院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有没有人愿意接纳他们,这个真的很难说。假使找不到现成的剧院,有宿舍有练功房类似学校的地方不好找,他们可能要跟其他的剧团去挤,以后的演出就要去跟各个剧院经理谈判,这又是一件难事。 尽管困难重重,念眉依然没有放弃努力。现在这样一点微弱的希望和脚不沾地的忙碌其实也挺不错,至少她根本没有精力想其他,很快就将自己从那种伤逝的情绪里解救出来。 还未立夏,天气已经提前进入夏的节奏。 念眉睡到半夜觉得口渴,想起来倒杯水,听到外面有淅淅倏倏的动静,不由还紧张了一下,以为是小偷。她小心翼翼从门缝看出去,才发觉是程晓音在客厅里。 抬手看了下表,还不到凌晨五点,看样子她又是在外面玩到这会儿才回来。 念眉走出去,程晓音正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杯水出神。 “晓音?” 听到念眉的声音,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手一抖,杯子里的水都漾出来不少。 “师姐?” “这么晚了,才回来?”也许本来就怕惊醒她,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念眉走近一些才发觉了晓音的异样,“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哭?” 年轻摩登的女孩子不化妆都不肯出门,晓音眼下的黑眼线都哭得晕开,一擦一抹弄得一塌糊涂,整张脸苍白如纸,头发也很散乱,憔悴得就像刚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女鬼。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晓音脸色更难看了,几乎立马带了哭腔,“……师姐,我难受,你别问了!” 念眉整个人都慌了,坐到她身边,耐着性子劝,“我知道你难受,到底哪里难受,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兼职的事做得不顺心?不要怕,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程晓音把脸埋在臂弯里,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什么都不想说。” 她那么抗拒,碰都不让人碰,恨不能用金钟罩将自己与这世界隔离。阳台上有一扇窗没有关,夜风吹进来,念眉背上全是冷汗,最后一丝惺忪都散了,无力地在她身旁坐下来。 好不容易等晓音哭够了,她才递上纸巾,声音沙哑,“晓音……” 程晓音已经擦干了泪,“师姐,谢谢你陪我,我想回去睡一会儿。” “嗯。”她知道一定有很不愉快的大事,而她们都已不是孩童,无法安慰她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都可以当作没发生。 程晓音站起来往门口走,念眉这才看到她浅色衣裙后面的血渍,而且走路的姿势非常奇怪。 可怕的揣测从心底冒出来,她快步上前挡在晓音面前拦住她,声音的腔调都变了:“……你流血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你是不是受伤?你说啊!” 有的事,一旦发生,说什么都只显苍白。 念眉坐在急诊诊室的门外,墙上时钟的时针还没有走到七,外面天色还是一片混沌。 医生从诊室探头叫了一声,“程晓音的家属!” 念眉几乎惊跳起来,“我是!” 医生摘了口罩走过来,眉头隆得老高,“怎么撕裂成这个样子,搞不好是要大出血闹出人命的。你是她什么人?要不要通知她男朋友过来,或者直接报警,帮她作伤情鉴定?” “我是她姐姐。医生,她现在怎么样?” “血是止住了,伤口也缝好了,要不要住院可以自己决定。反正要好好休养,年纪轻轻没结婚没生孩子呢,弄成这样多可怜!” 念眉一直冷汗涔涔,仿佛处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 “谢谢你,医生。” 医生又确认一遍,“真的不需要报警?” 念眉抬起头,脸色惨白的程晓音正扶着墙艰难地挪步出来。在赶来医院的路上她就拉着念眉的手反反复复地交待:“师姐……姐,千万别告诉我妈,也不要报警,千万不要报警……” 念眉觉得随时要昏厥过去的人不止程晓音一个,她也差不多了。 可是她不能倒下去,还要去交费、拿药,怕晓音一个人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只能把她留在护士站里叮嘱值班护士看牢她。 程晓音看起来极端虚弱,从昨晚到现在应该是一口水都没有喝。念眉去买了白粥回来,陪着她,两个人就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早晨也没有多少人过来散步,人影疏寥。 程晓音吃了两口就哭了,眼泪落在粥碗里,“师姐,对不起,是我贪玩,我夜里就不该出去……那么多人的派对,酒里应该是加了东西,我只喝了两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我醒过来,一共有三个人……他们有三个人……我疼得一直哭,他们不肯放开我……” 念眉只觉得有一只手从她喉咙伸进去,在她五脏六腑里翻搅,尤其是心脏的位置,每听一个字都像被狠狠拉扯着,快要接近她疼痛的极限。 她只能抱住程晓音,轻轻抚着她的背,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生怕泄漏自己也正流泪哭泣的现实,惹得她更加伤心难过。 晓音已几近崩溃,伏在她怀中抽噎着继续说:“是我不对,我就不该去做这份兼职……我承认我是虚荣,我想多赚点钱,让自己和我妈都过得舒服一点……可我从来没想过出卖自己,没想让人这么糟蹋我的!安子哥……安子哥总说我不为剧团考虑,不为你和老师考虑,我有考虑过的……我也想帮你们,可我能做什么?我只想多赚点钱……我也不想让剧团被卖给别人……” 念眉只觉得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下来,只一下就将她压趴在地上,刚才还有痛感的灵魂瞬间就碎了一地。 她整个人都颤抖着,想把怀中的人抱的更紧,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别说了……晓音,不是你的错……你没做错什么。” 她尽可能地压抑,但捂住口鼻仍然控制不了哭声溢出来。 两个女孩抱头痛哭,这样的经历对她们来说都是极为陌生的,就算当初乔凤颜在世时对她们再严苛、练功再辛苦,她们都不曾这样哭过。 终究还是做错了,这样的坚持原来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了,反而害了程晓音。 也许老师临终时说的话是对的——早就不行了的东西,何必还要紧紧握在手里? 她一人之力,是砂砾,是蝼蚁,是妄想挡车的螳螂,根本无法力挽狂澜。 是她太自不量力了。 第31章 签约 画不出潇湘春/睡,描不就颦卿风味,则见她骄喘微微,洒春风,一点一点桃花泪。惜分飞,美人儿伤憔悴。应是玉天仙坠,唤作丽娘也配。想人在香闺,对菱花,照眉翠。芳菲,是潇湘第一妃。徘徊,眷东风何处归!—— 入夜,苏城华云中心顶楼西餐厅,窗下就是绵延不绝的闪烁车河,繁华盛景,一览无遗。 穆晋北由服务生引向深处,终于看到坐在桌边的沈念眉。 她今天穿一件紫色软缎的中袖上衣,领口又是那种复古的对襟圆领,肩上搭一条素雅丝巾,长发简单地绾起,露出耳边一粒珠光,落寞清淡地坐在那里,遥遥看着窗外,像是民国画册里穿越而来的绝代佳人。 穆晋北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无声无息地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轻声唤她:“嘿,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念眉转过头来,勉力笑了一下,“你来了?喝点什么,先点吧?” 他只要了杯苏打水,服务生奉上菜单,他瞥了一眼,中英双语的西式大菜,给女士的那份应当没有标明价格。 他悄然把菜单压在桌面上,笑了笑,“怎么想起到这么个地儿来吃饭?” “据说这里是苏城最好的西餐厅之一,菜品口味好,环境也好,谈事儿也显得比较庄重正式。” 他也看出来了,她虽然不像城中cbd商圈里那些白领精英穿一身名牌套装,打开笔记本就能侃侃而谈,但看她今天的装扮显然是精心而为,有很强的仪式感。 他只是有点难以想象,她这种向来都是勤俭得恨不能一分钱掰作两半花的人居然肯下血本请他到这种地方来吃大餐? 他唔了一声,“看来事情都进行得挺顺利,这么快就鸟枪换炮了,挺能耐啊!” 她没有回话,菜单遮住了她的脸,连表情也一点都看不见。很快她已经点好了头盘和主菜,甜品要了一份法式布蕾。 穆晋北跟她一样点了牛排,只把甜品换成了红酒洋梨。 “说吧,到底什么事儿?”他已经看出不对劲,趁着食物都还没上,不至于影响胃口。 念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取出一式两份的合同递到他跟前,“这是上回叶朝晖留下的合同,我已经签好了,请你仔细核对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右下角签名,应该就能即时生效了。” 穆晋北接过合同,脸色微变。 她不等他开口,又一鼓作气地说:“上次找你借的六十万,没用的那一部分我已经退回先前汇款的那个账户,剩下的有一部分为剧团做了宣传投入,还有就是给夏安的父亲治病……这些我会想办法还给你,请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穆晋北的眼风从她娟秀的字迹扫过,没有多看合同一眼就扔在一边,蹙眉道:“怎么突然想通了,发生什么事?” 她尽力保持镇定,“没什么,你说的这个对赌协议……是你赢了,我愿赌服输而已。” 他眯起眼睛,“甭想着敷衍我,我问的是原因。钱还没花光、最后一点机会没用到河落海干呢就认输,不像你沈念眉会做的事儿!” 头盘端上来,紫色甘蓝入口微微发苦,略带腥膻的山羊奶酪浓郁得她几乎开不了口,“赢了就好,何必要问那么多呢?我只是希望以后不要活得那么辛苦,剧团交给你旗下的文化公司不是挺好吗?你经营有道,大家跟着你,不愁吃喝生计。” “原来你只担心吃喝生计?”穆晋北一哂,“那我要是把剧团解散了呢,谁来照看他们的生计?” 念眉一震,抬头直觉道:“你不会的。” “在商言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她的手紧紧攀住桌沿,白色的台布和餐巾都被扯出褶痕,“那也没有办法,也许只能说明我们剧团的气数到此为止,大家只能另寻出路了。” 难得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穆晋北没再吭声,也没再去碰那份合同。 服务生端了牛排上来,五分熟的菲利,肉质饱满多汁,念眉手中的餐刀切下去,露出血丝殷红的横截面,仿佛那一刀是切在自己身上一样痛。 她麻木地将小块的牛肉塞进嘴里,忘了自己点的是??分?故呛炀浦??凑??疾恢?炖锝赖氖鞘裁矗?胙室惭什幌氯ィ?饺?嘉1077幔?赣?髋弧?lt;br> 穆晋北扔了刀叉,金属碰到瓷器,当啷一声脆响。 她本能地抬头去看他。 “到底什么事儿,说清楚。我不想看见这么好的牛排被人糟蹋。”他真该给她一面镜子让她瞧瞧,她哪里是在享用牛排,简直是在生嚼一块难以下咽的橡皮。 大概是糟蹋这个词触到了她这些天最敏感的点,她依旧沉默,眼圈却止不住地红了。 他更加笃定地静静看她,“你自己说,或者我想办法去查,你自个儿选。做生意这件事儿上,什么烂摊子我都不怕,但要是剧团出了什么纰漏,你想扔个定时炸弹给我,我可不愿作那冤大头。” 念眉急了,“跟剧团没有关系,最近我们演出少,但是一切都正常。这段时间投入做的宣传也都有效果……” “那是怎么了?”他声音紧了紧,“是你身上出了事儿?” “不是我,是晓音。” 她终于放弃抵抗,将程晓音那晚受辱的事说给他听。尽管不是亲身经历,但那样的回忆依旧是可怕的,一说出来,那种绝望感又像一个黑色的漩涡向她席卷而来,说到后面她都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穆晋北越听眉头蹙得越深,绷着脸,最后才问了一句:“所以你觉得是你坚持留住剧团才导致她遭遇这样的事儿,出于补偿的心理才想把剧团割让出来?” 念眉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坚持是对的,现在才发觉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不是为了成全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的愿望就该牺牲什么。” “她那不叫牺牲。”他沉沉吁出口气,但毕竟一个年轻女孩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他也无法说出咎由自取这样的话来。 他抿紧了唇,双手交握抵在鼻梁,“刚才你说那三个人里,有一个叫什么?” “kelvin,kelvin侯。”晓音只告诉她这一个人,如果她没记错,上次她去模特公司面试,接待她的那个小胡子男人就叫这个名字。 穆晋北脸色更加难看了,沉默半晌问,“有没有可能……是她弄错?猴子是花心,但他理应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念眉怔了一下,莫名又愤怒,“她亲眼看见的,怎么会弄错?” “你不是说她被下了药?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不一定看得准。” 念眉回过神来,冷笑道:“噢,我都差点忘了,那间公司你也有份。看来你的朋友就是这个kelvin侯了?” 女孩子的生理和心理上都遭受那样撕心裂肺的痛,什么样的药物也该醒了,怎么可能看不准?她只觉得心惊,假如他与kelvin侯是朋友,那么对方会不会跟叶朝晖一样也是他的得力帮手,为帮他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他似乎已经看穿她的想法,凌厉地横她一眼,“你给我打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了你的剧团这么点儿事,我还绕这么大个圈子,不值当你明白么?” 念眉昂起下巴,“我明白,所以我没打算从你这儿讨回什么公道。剧团卖给你,是心甘情愿的,就算那六十万花光了最后可能还是这样的结果。今后你也不需要再用任何手段了,剧团,还有枫塘剧院那块地,现在都是你的。” “你冷静一点,这种事情要讲证据的,你们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必要的时候会呈交给警方。” 体液的dna检测报告、伤情鉴定、证人证言,还有监控录像,都是证据。程晓音回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洗过澡了,最直接有力的证据已经被破坏了,她又坚持不肯报警,伤情鉴定也没有做。现在除了警方才方便调取的监控录像之外,就仅有她一个受害人的证词,实在薄弱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向对方直接露了底,至少要让他们相信她们手里是有足够证据的。 穆晋北揉了揉眉心,她已经摆明了不信任他,此刻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念眉回答:“我还是剧团的一员,在剧团的命运还不明了之前,暂时还不会走。不过也不排除会先把将来的路铺好,这样今后自谋生路也容易一点。” 穆晋北点头,终于重新拿过那份合同在她眼前扬了扬,“很好,那你最好听清楚点儿:我买下这个剧团就是冲着你有能耐让我睡个安稳觉。你说我任性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总之爷的钱投下去就算打了水漂儿也要听个响!万一我要是发现你闷声不响地走了,或者为了别的人别的事儿弄出个什么好歹来,南苑昆剧团立马原地解散!而且这里头的人,除了先前大晖带去给他们做补偿的那笔款子,谁都别想再多拿一分钱,也别想在苏城这地儿找到什么营生!听懂了吗?” 他说完也不理念眉脸色发白唇瓣微颤,立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来,在合同上刷刷几下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第32章 两样心思 银台上,煌煌的凤烛炖;金猊内,袅袅的祥烟喷。恁道是一夜夫妻百夜恩;试问恁三生石上可有良缘分?他只待流苏帐暖洞房春,高堂月满巫山近。恁便道上了蓝桥几层,还只怕漂漂渺渺的波涛滚! —— 穆晋北绕过创意园区里那些用汽车轮胎和铁皮拗成的奇异雕塑,径直走到废旧厂房改建的摄影棚门前,做旧的大门锈迹斑斑,虚掩住里面一室热闹奢靡。 他毫不客气地抬脚就将那滑门踹向一边,砰的一声巨响,里面形形□□的人物全都愣住,回过头来看他。 气温已经转热,他里面只穿了浅色的圆领t恤,外搭一件深灰色的休闲西服,一走进去就将西服脱下来拎在手里,迎上那些目光,“侯正杰呢,叫他给我滚出来!” 他身高足有185公分,外衣一脱,修长结实的身材展露无遗,加上剑眉朗目、英气逼人的五官轮廓,不明就里的众人还以为是来拍片试镜的男模。 旁边一组人马拍摄进行到一半,身材火辣的女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大胆热情地用眼睛拼命吃他豆腐,摄影师却已经彻底傻掉了,手臂往后一指,“侯……kelvin侯在在……在里面办公室。” 穆晋北站在那里也不动,不消半分钟,当事人大概已经听到风声赶紧奔过来,一脸惊诧,“二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穆晋北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唇角似乎是动了一下,手里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拎住他的衣领就将他拖进一旁最近的一个隔间,重重甩上门。 侯正杰个头儿也不小,但是在穆晋北跟前硬像是矮了一头,有些哆哆嗦嗦地问:“二北……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到苏城来的,也不招呼我一声好请你吃饭啊!” 穆晋北冷冷一笑,“是啊,我要不来看一眼,还不知道你干出这么些好事儿来呢!” “什……什么意思?” 穆晋北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拽到眼前,摘了他装腔作势的墨镜,“我问你,程晓音是不是你手底下的人?你有没有合着另外俩混球儿往人酒里下药,架着人家姑娘上酒店开/房间去?” 侯正杰蓦的睁大眼睛,大约是真的有点心虚,又赶紧别开眼,“是有这么个人,我跟她是那什么……但是……” 不等他说完,一记狠拳直接挥到他脸上,打得他往后踉跄仰倒。 这隔间似乎是用来堆放布景之类的杂物的,他这么一仰一撞,那些纸箱和收纳袋全倒了,把他大半个人都给埋进去。他一时狼狈爬都爬不起来,只得挥手求饶,“二……二北,你听我说……” 穆晋北还不解气,踢了一脚给他翻个身,一脚踩他腚上,痛得他哇哇叫,更加动弹不得了。 “猴子,咱们也认识很多年了,你知道我一般不动手,动手就不会留力。今儿你要不给我句实话,这事儿不算完,往后我见你一回揍你一回你信不信?” 这位爷有多狠侯正杰怎么可能不知道,从相识那天就是被打服的。这会儿他半边脸都麻了,苦哈哈求饶道:“我信我信啊!北哥,这回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怎么知道晓音是你的妞儿,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碰她的……哎哟!” 穆晋北又狠狠踩他一脚,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说:“敢情儿你以为我跑这儿是跟你争风吃醋来了?这是犯罪你知不知道?你毁人家姑娘一辈子,人家手里攥着证据,要告上法院你下辈子就在牢里待着吧你!” 这下轮到侯正杰傻眼,连疼都顾不上了,“什么……什么证据啊,谁要上法院告我啊?” “你欺负谁就是谁!还有你那俩好帮手,都一块儿上牢里待着去!” 侯正杰慌了,“哥啊,那女人到底怎么撺掇你来收拾我的?我那天是跟她睡了没错,但就我一个人啊,哪有什么帮手?我再混也不会干那种事儿啊……我们这圈子你知道的,有些摆不上台面的事儿是不磊落,但背地里其实是你情我愿的。程晓音签的不是经纪约,条件又一般,能接的活有限,赚的不抵她花的多。她主动跟我示好想走点捷径,我看她挺伶俐的,想着在一块儿也省心就答应了。那晚我和她都多喝了两杯就带她先走了……我哪知道她是第一次,又喝高了,没轻没重的,玩得过了点,好像把她给弄伤了。我说了带她去看医生,又没说不负责任她自生自灭……是她自己不肯去,在那儿坐着想了一会儿说正好伤了回去给她师姐看看,说不定就肯签合同了什么的……”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劈头而来,穆晋北狠狠一震,深吸了口气,“她真的这么说?” “我骗你干嘛?你没见过她师姐,那是个大美女,气质身段都一流,条件好得不得了,之前也到我这儿来试过镜。我一直想签她来着,但后来又没下文了。我以为程晓音说的是有办法让她签到我这儿来呢,谁知后来听她意思好像是卖剧团什么的……” 穆晋北刚被浇熄的怒火腾的一下又起来了,脚下用劲踩得他嗷嗷叫,“你要敢打沈念眉的主意,以后都别想再碰女人和你的相机了,立马滚回姥姥家去,让你妈好好瞧瞧你丫的操行!” 原来他认识这沈念眉。侯正杰这才回过点味来,战战兢兢道:“北哥,你到底是为这姐俩中的谁来的?要是程晓音,我就劝你别管了,我有法子摆得平她……”见穆晋北又黑脸,赶紧补充,“当然肯定不是伤天害理的手段。但要是为了那师姐,你可得费点儿心了,剧团卖了还能抢回来么?早被那丫头坑了!” 穆晋北终于放开他站起来,“你说的我会去查,要是有一句假话……” “绝对不会有假!”侯正杰拍着胸脯保证,“那天派对上那么多人都看到我带她走的,还有酒店的监控,都可以查得到!” 穆晋北松了松拳头,沉声道:“不用你废话,我知道往哪儿查。以后不管怎么玩儿都给我收敛着点儿,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滚!” 侯正杰连滚带爬地赶紧跑了。 穆晋北脚下却异常沉重,做成了生意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这种感觉还真是第一次。 侯正杰说的不对,要是剧团被念眉卖给别人了他大可以出手帮她抢回来,那对他来说反而根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倒是现在这样急转直下的态势……他该怎么告诉她又一次被最亲近的人出卖的事实? ************ 程晓音到底年轻,伤口愈合的快,很快就能走能跑,不肯老实卧床休息了。 念眉从她出事开始就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这些天一直陪着她,换着花样给她炖汤补身体,督促她按时吃药。开始两天她还乖乖的挺配合,伤口不疼了就觉得一把把吃药累得要命,补汤清淡实在没什么滋味,皱着眉头说:“师姐,药我坚持吃,但这汤能不能别喝了,又不是……” 她想说又不是坐月子,但又觉得这样说太不庄重,事情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她只能讨价还价,“我想出去走走,吃碗桥头的干拌馄饨,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没事的。” 念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把汤碗放在桌上,坐在她身边,目光如水,“出去透透气也好,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一块儿去。” 她一双眼睛潋滟生波,在台上是生动含情的,现实生活中亦如是。程晓音最受不了就是这样,因为那双眼睛里包含的温柔和担忧只会深深激发她的罪恶感。 她有点不耐地重新坐回去,“算了,不去了。” 她最近情绪总有反复,念眉也习以为常了,好脾气地没再多说什么,“把汤喝了吧,今天天气不错,喝了我们到桥头去逛逛。” 枫塘桥的桥头有许多小店和小摊,沿河铺开,是女孩子们喜欢的去处。以前晓音很喜欢这里,常常揽着她的胳膊一逛就是半天,都不会觉得累。可是今天她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刚走到桥那头去,她就不肯再迈步了,“姐,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其实离她们最近的派出所也在这爿区域,可晓音始终不肯报警立案,每次提起这一茬,两人都要发生争执。 念眉拉住她,“来都来了,晓音,你勇敢一点。” 她挣开,“我不去,我说了不报警,什么证据都没留……人家凭什么相信啊?姐你别管我了,我不想!” “你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妈妈想想……” “你答应过不告诉我妈的!”晓音都快哭了,“要闹得人尽皆知了,她非得打死我不可。我吃的亏我自己认了,你别管了行不行?” 说完她彻底睁脱念眉的手回身跑了。 念眉焦急地在身后喊她,“晓音!” 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在逃避,可是究竟在逃避什么她却无从得知。 最痛的伤口重新撕开给人看,当然是不堪且极致痛苦的事,可难道就这样让坏人逍遥法外吗? 她直觉没有那么简单,会不会是有人威胁或者用钱来堵晓音的嘴? 第33章 突如其来的吻 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念眉又一次站在这个模特公司的工作室门外,深深吸了口气才敲门。 铁门依旧是虚掩着的,只不过工作室里面也永远一派暄腾,根本听不到敲门声,她只好自己推门进去。 侯正杰今天自己捉刀上阵作摄影师,正指挥一个辣妹:“……靠右一点,下巴抬一抬……眼神,注意眼神!!” 念眉涵养很好地在旁边站定,等他忙完。 侯正杰脸上的瘀伤都还没消,抬眼看见念眉,脸颊肌肉又一抽一抽地疼,“沈……沈小姐,你怎么来了?” 她轻轻挑了挑眉,“不是说好可以来试镜拍封面吗?我这两天正好有空。” 侯正杰简直一个头八个大,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哎哎,沈小姐,之前不管是有什么误会,我跟你道个歉,你还是赶紧走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啊!” 念眉冷笑了一下,“我不记得跟你有什么误会,就算要道歉也不应该是跟我说吧?侯总监你不是一直很看好我入行的前景么,这次我自己找上门来,谈都谈好了,怎么又一个劲地把人往外推呢?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心虚了?”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变了变脸色,的确是有点心虚不假,倒不是因为程晓音,而是因为穆晋北。 他揉了揉被打的那半边脸,既然轻不得重不得的,他还是不自个儿趟这浑水了。他朝不远处手,“哎,来个人……ada,就你,过来过来,带这位美女去换衣服试镜拍云周刊的封面!” 念眉昂起头打他面前过,眼里淬了寒霜,像看一个低等生物一样睥睨他。 他头皮阵阵发麻,等她进了更衣室就忙不迭地掏出电话来。 “喂,北哥,是我。你的妞跑我这儿来了,麻烦你行行好,赶紧来把人领走……是啊,是……我哪敢啊,她不肯走我先稳住她,就擎等着你呢,赶紧来吧!” 念眉站在大大的落地更衣镜前,任身旁的人动手给她换装。 ada像是老手,一脸夸张的烟熏妆,眼光毒辣老道,动作也麻利,一边给她拉裙子,一边用沙哑的声音懒懒道:“没想到身材和皮肤都不错,怎么保养的?我还以为kelvin就看中你这张脸呢!” 态度并不算太友好,同性相斥,尤其在这种人人都觉得自己是维纳斯的圈子里,不看点脸色几乎不可能。 念眉也不介意,甚至都没留心身上换了什么样的衣服。她试着去捕捉对方的正面眼神,“听说你们这里常常加班到很晚?” ada嗤笑了一声,“我们拍片子是不加班的,加班那就是去找乐子了。当然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那上周末你们是不是有个派对,在湖光天地?” “你怎么知道,你也去了?” “不是,我师妹程晓音应该去了。” 一听这名字,ada冷笑了一声,“噢,她啊……” 口吻颇为不屑,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念眉还想再问,已经被她往前推了一把,“看看吧,效果还挺好的。” 念眉这才发觉她身上这条黑裙实在暴露得可以,无袖无肩,胸口到腹部位置是大片的流苏,整个后背都是镂空的,裙长堪堪遮住腿/根。 ada却看起来很满意这份杰作,临推她出更衣室的时候还说了一句,“你的条件可比程晓音好多了,不过别总盯着kelvin,他不喜欢你这款的。” 她一扭腰就走了,念眉实在来不及多问,就已经被推到大庭广众之下。 她从没穿成现在这样,一时间连手往哪里摆都不知道。倒是一旁的其他工作人员上下打量她一番,有摄影师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穆晋北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念眉这副模样被摄影助理拉到灯光下的情形。 她从表情到动作都无比僵硬,完全没有职业模特的从容不迫和镜头感。但自幼就浸淫在舞台学表演艺术的人,自有对灯光、镜头独特的敏锐度,往那儿一站就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最美的。 这么单薄僵硬的女人,眼波顾盼流转之间还是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那一身窈窕雪肤与丝丝缕缕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被强光一打,多看两眼都觉得血贲张。 穆晋北做足两次深呼吸才走进去。大概因为前两天才刚来砸过场子,很快就有人警醒地认出他来,“那个……你……” 他不等人把话说完,已经大步流星越过人群,直冲沈念眉走过去。 侯正杰本来是很紧张的,结果这会儿注意力也全被美女吸引了去。原先只想拖到穆晋北来领人,然而一时技痒,正摆弄相机想侥幸拍几张的,镜头里已经多出一个高大身影。 他暗叫一声完,都恨不能抱头鼠窜了,却见穆晋北像是根本没瞧见他,只脱下身上的外套裹在了念眉身上,绷着脸不由分说就要把人拉走。 念眉只觉得身上一暖,阳刚爽冽的男人气息混杂了一点醇薄的烟草味已如一张撒开的网从天而降,密密匝匝的笼住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不由地压低声音,大约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 穆晋北却没理她,用力圈紧了她的肩膀,近乎蛮横地揽着她往外走。 男士的深灰色西服又宽又大,穿在她身上,像戏折里的官生所披的大氅。他已经裹得她很紧,可是女孩子淡雅自然的香气还是幽幽从前襟钻出来,只要稍稍回眸一顾就能看到她胸口大片的雪白,遮都遮不住。 他的心跳又乱又急,说不清这火气又从哪里来。 “二北!”侯正杰正好不知死活地在身后叫住他。 他停下来,一身戾气,“干什么?” “没……没什么。”侯正杰吓得脸色发青,“就是想告诉你……沈、沈小姐今天只是路过来试镜,还没有签正式的合同。”他可什么都没干,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拍着,这个一定得说清楚。 “废话!人我先带走,这笔帐回头再跟你算,皮最好给我绷紧一点儿!” 念眉瞠大眼睛,穆晋北是特地被召来带她走的? 她大半个人被他揽在怀里,除了一路小跑跟上他的步伐,根本无力反抗。出了那片旧厂房的范围她脚底踉跄了一下,两个人都停下来,她才找到机会推开他,“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放开我!” 穆晋北气得不轻,咬牙切齿地说:“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吗就单枪匹马跑过来?你看看你自己身上,这穿的什么玩意儿?” 念眉似带了一丝轻蔑的笑,“这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祸害了人还不许人找上门了!” “别把我跟他们相提并论!” “那也请你不要插手我的事!” “你的事?”穆晋北怒极反笑,攥住她的胳膊说,“南苑昆剧团现在归我所有,你一天不离开剧团,就一天不是你自己的事儿!” 念眉被他弄疼了,怒气也燃起来,“签合同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我暂时不会离开剧团,但不等于说我不能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你的打算就是到这工作室来作一份平面模特的兼职?” 她别过脸,“不一定是兼职,如果条件合适,直接签经纪约也未尝不可。” 她轻描淡写,穆晋北却快要气得发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真是为来找份儿工么?你是为了程晓音的事来找所谓的真相!我告诉你沈念眉,趁早死了这份儿心,这世上不是什么事儿都有公道可言,你犯不着把自己给折进去!” 她唇瓣都在发抖,“为什么没有公道可言?我们这样……我们这样的人就注定只能是贱民蝼蚁吗?被欺负了都只能忍气吞声?你知不知道晓音还不到22岁,被三个畜生欺负得血流了一身,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就只能这样算了吗?!” 她眼里浮起泪光,穆晋北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有的话想说却说不得,眸中竟闪过一丝痛色,话锋一转,“我是为你着想,那个圈子龙蛇混杂,你没经验没背景,难保不吃暗亏。” 他语气缓和不少,念眉却有点迷茫了,抬眼凝视他,“你怎么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剧团的合同我已经签了,对你来说我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我去哪里,出不出事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是怕我今后唱不了戏哄你入睡……” “不是因为这个!”穆晋北彻底变了脸色,打断她的话,手上不由施了更大力道,捏得她肩头生疼,“敢情你以为之前所有的事,都是我在你跟前儿做戏?” 念眉沉默的表情已是无声的反问:难道不是? 穆晋北只觉得这段日子以来所有莫名的怒火都在这一刻累积到了顶点,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表面却是异样的宁静。 他闭了闭眼,在短暂的黑暗里仿佛终于找到了这股无名怒火的出口——他俯身狠狠吻住了她,在她亟欲逃走却又无路可逃的时刻。 第34章 拨云见日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飘零鬓斑,牢骚歌懒。 —— 念眉都懵了,只觉得有陌生的柔软覆上来,刚才还只是笼住她的阳刚气息瞬间就由口鼻侵入她的身体。 这个吻实在说不上温柔缱绻。他们还站在马路边,他这样迅猛地贴上她的唇,她差点站不稳。幸好他原就攥紧了她的肩头,就势将她拉进怀中,加深两人呼吸间的纠缠;那来势汹汹的力道,仿佛想要宣泄什么,允得她唇瓣发麻了还尤不满足地叩开她的齿关,缠住她尚未进入状况的小舌。 是甜的。他只剩下这样浓烈而单一的感觉,其余所有的一切都仿佛照片上被虚化了的背景,唯有她,唯有与他紧贴的部分,让他生出无尽的渴望。 唇齿的厮磨持续了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吻得用力而投入,双目微阖,放开她的时候胸口仍在起伏。 两人唇上都是一层红润水光,念眉完全愣住了,整个人比刚才衣着暴/露时推到摄影镜头前还要僵硬。 “现在明白了吗?”他的声音有一丝暗哑,眼中迷蒙缠绵的雾气被被她从未见过的热切代替,“我不想让你被其他人占了便宜,就是这么简单。” 果然是拨云见日,困扰他那么些日子的疑窦终究被他自己说破。那些压抑的怒火,莫名的失落都瞬间散尽,他一身轻松自在,仿佛寻回身上缺失的至关重要的一块。 然而念眉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几乎是推开他就落荒而逃。 逃出很远,直到看不见那人的影子,唇上残留的余温还没有消失。她抿住唇,那种酥酥/麻麻的细微疼痛带着高热停在唇间,是复杂而又说不上来的感受。 她虚软地靠在墙上,这才发觉身上还披着穆晋北的西服外套,匆忙间忘了脱下来还给他。 自从程晓音出事,念眉就让她搬过来跟她一块儿住,方便照料。 程晓音白天不在宿舍,傍晚时回来,念眉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你出去喝酒了?”她痛心却问得小心翼翼。 晓音给自己倒了杯水,有气无力地回答:“一点点而已。” “你的伤才刚好一点,不能碰酒精的。而且那种地方太乱,万一……”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心烦,去清吧给自己买杯酒也不行?都说了只喝了一点点,别见风就是雨行不行?” 念眉试着跟她讲道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照理我是不该管你,可你刚刚才吃过亏,我怕……” “谁没吃过男人的亏?”晓音冷嗤一声,“你那位叶律师看着人模人样的,还不是看准了时机回马一□□得你鲜血淋漓?师姐,你运气好,又遇上穿阿曼尼的男人,这次好好把握,别步我的后尘。” “晓音!” 程晓音举高双手不愿再说,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念眉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抬眸就看见穆晋北的深色阿曼尼安静地挂在客厅的衣帽架上。 她拿出手机,想给他发条消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好将衣服还给他,短短的一句话写好了,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 那种像被绵密的细针扎到的痛感又隐隐约约浮上来,只不过这次不在唇上,而在心口。 五味杂陈,她也终于尝到夜不能寐的滋味。 第二天晓音收拾好一个行李袋要走,念眉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面不改色,“反正最近没演出,在这儿闷得很,我回家住几天。” “可你妈妈不是在家里?”她一直不愿让家里人知道她出事。 “我外婆肺炎,她去照顾我外婆了,正好家里没人,我回去几天她也不会知道。” 念眉还是不放心,“你想回家是没问题,但回去也是一个人,我怕你照顾不好自己。要不我陪你回去住两天,或者……咱们找个地方去旅游,散散心也好。” 晓音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师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人压力很大啊?我哪里都不想去,也不会寻死觅活的,你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她拎起行李,砰的一声甩上门,只留念眉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 晓音始终还是怪她吧?要不是她那些无谓的坚持,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模特公司是去不了了,侯正杰的这条线无法继续,念眉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能支持晓音掰倒那些混蛋。 当日举办派对的湖光天地是个潮店和奢侈品聚集的shoppingmall,顶楼有城中极富盛名的酒吧,隔两条马路就是船形穹顶的大牌五星酒店,晓音出事就是在这两个地方。 念眉找了酒吧当日值班的保安和酒保,对方当然是一推六二五坚称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肯提供监控录像给她看,酒店方面的回复也差不多。 没有警方的介入,要查证这样的事简直举步维艰。 另一方面,她也放心不下程晓音,想去她家里找她,没想到竟意外地在院门外看到了侯正杰的身影。 她诧异极了,继而是深深的愤怒和恐惧。正要上前去质问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就见晓音从小区里出来径直走到他身边,两个人攀谈起来,竟没有一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 隔着一条马路,她听不到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们也没有发现她。侯正杰骑了摩托车来,两人没说几句,他就递给晓音一个头盔让她坐上后座,她看起来是不太高兴不太情愿的,但脸上的表情绝不是深仇大恨地那种怨和怒,而且很快就接过头盔戴好,侧身坐上了摩托车。 侯正杰发动引擎,她的手臂顺势揽住了他的腰。 念眉倒吸一口凉气,却发不出声音来,想要追上去,才发现自己凭两条腿根本望尘莫及。 她退到路边想拦车,老式居民区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但这个时间空驶的出租车却一辆都没有。 她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一辆白色的轿车唰地在她跟前停下来,车头耀目的三叉戟刺痛了她的眼睛。 叶朝晖摇下车窗朝她招呼,“上车!” 念眉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怔愣间他沉声道:“不是怕你的师妹出事吗?还不上车?” 刹那间她已经无法考虑太多,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叶朝晖原地掉头,车子打了一个漂亮的流星旋,沿着摩托车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叶朝晖似乎是看到了侯正杰带着晓音往哪条路走了的,但始终晚了一步,他们还是跟丢了。 念眉内心的疑问和焦虑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又怕晓音出事,只好拿出手机来打给她。 晓音倒是接了,“喂,师姐?” “晓音,你在哪里?” 大概是她泄露的急迫又引得晓音反感,她敷衍道:“我在家啊,出来买点东西,马上就回去了。师姐,你别盯着我了,我没事的。” 不等再多说,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再打就是转驳语音信箱。 念眉眼眶又气又急,眼眶泛红,手也止不住的发颤。 叶朝晖无声递来一张纸巾,她这才忽然意识到此时正坐在他的车子上,立马将所有的苦楚心绪都拼命往回咽。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答反问,“听说你在查你师妹的事?” 念眉定了定神,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了,“是又怎么样呢?你跟着我,有什么指教?” 叶朝晖不疾不徐,“让我帮你。” 念眉已冷静下来,“你记不记得上次对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 他不语。 她笑了笑,“不必麻烦了,我还不起。” 叶朝晖的神色顿时瞬息万变,“我知道你怪我,但这回不一样,我不需要你偿还什么。” “没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是沈念眉,是乔凤颜养大的女孩儿,理应跟你水火不容。你好不容易才让我看清这个现实,又转过头来帮我,不觉得欲盖弥章吗?你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不要再借题发挥,甚至伤害其他无辜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你师妹出事是我的主意?”他胸口像挨了一记闷棍,双手死死握紧方向盘,一字一句地说,“念眉,我知道之前许多事你都无法谅解,但我不是畜生,我有我的底线。” “是吗?那大概是我们对底线的定义不同吧!” 叶朝晖已经无话可说,车子还在向前行驶,念眉客气地说:“前面那个路口放我下来就好了,谢谢你。” “离枫塘桥还很远,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暂时不回家。” “那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她终于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郑重其事地说:“叶律师,请你在前面放我下车,我自己可以走。” 大概是这声疏离的叶律师起了作用,他终于踩下刹车,让车子缓缓靠边停下。 她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下车。 “念眉!”叶朝晖在身后叫她。 她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只听他的声音有丝艰涩,“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打电话给我。” 她没吭声,等到白色车身从身旁呼啸而去,她才像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将叶朝晖的名字彻底删去…… 第35章 相拥 君欲献娇娆,劝酒吴王莫征讨。共轻吟低笑,结髻发梢。惊鸿影拂柳轻腰,弄歌舞家国颠倒。世间唯有情难料,但相思莫成空渺。 —— 念眉没有回枫塘,而是重新回到程晓音母女的住处。 如今这样的情形,只剩下守株待兔这一个笨办法了。 她从傍晚夕阳正好等到夜色降临,老旧的居民楼里家家户户烧饭的烟火气和小孩子喧闹吵嚷的声音都近在咫尺,她独自一人却像处在另一个孤单世界里。 手机电池耗尽,闪烁了两下就要关机。她瞥见有来自穆晋北的未接来电,没法复电,接通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索性先不管了。 等了几个小时,她实在很累,没有胃口吃晚饭但身体要消耗热量是没办法的事,她只能找地方坐下来。 晓音家的家门正对着通往上层的楼梯,上面顶楼就只有一户人家住,好像还不在家里,无人上下进出。念眉索性就坐在楼梯中间的台阶上,这样晓音回来也不会错过。 好在晓音回来得不算太晚,要真是像以前那样深夜都不见人影,她怕她真的会忍不住报警。 晓音耳朵里正插着耳机跟人打电话,伤处没好利索上楼梯也走得很慢,话语就断断续续传到了念眉耳朵里:“……嗯,是啊,到家了。我妈不在……你想的美吧,不在也不能让你进门!别事事都想着占便宜,先把答应我的事兑现了再说。” 她不知是在和谁通话,语气里有些淡淡的不耐,但并没有恶言相向。 念眉试着站起来,腿脚却麻得没了知觉,一用力就像踩在一片尖刺上。 居民楼太老,好几层的声控灯都坏了,晓音就着楼下那层的灯光往外掏钥匙,当然也没有发觉往上的楼道阴影里坐着的沈念眉。 通话还在继续:“……这些花言巧语留着跟你那些莺莺燕燕说吧,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没那么好骗。侯正杰,你现在知道怕了?是因为我师姐去找你了,还是因为被穆晋北胖揍了一顿?你要是真知道怕就把去巴黎的行程安排好,凭什么她们能去我不能去,你答应过的!……我撒谎?我那只是权宜之计!我师姐端着不卖剧团,说不定到头来我连那十四万都拿不到!十几万呢,够给我妈买套好点的房子付首款了!” 听到侯正杰的名字时,念眉就已经愣住了,不仅是腿脚发麻,整个身体都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无法动弹,迫使她连带着后面那些话也不得不听下去。 晓音找到钥匙拧开了门,声调也不由拔高,关上门都还听到只言片语的争执:“……我难道不吃亏……敢说不是你把我弄伤的……谁要你负责……我又不喜欢……” 声音渐渐远了,终至一个字也听不见。 念眉还站在那片阴影里,夜风从身后楼道墙顶上大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吹在她身上。时令已经入了夏,风里早就没了寒气,可她刚才一身汗津这会儿已经冷透了。 她迈不开步子,总觉得身体有哪里在疼,疼得像有一个被生生剖开的伤口,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出来,她只能扶住楼梯边的扶手,勉强支撑住自己。 穆晋北在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樱桃白兰地,水晶杯凑到鼻下,酒香馥郁,他却皱了皱眉头。 酒是好酒,公寓也不错。陈枫活宝一个,办事还是很靠谱的——知道他今后大概是要常往苏城跑了,又公子哥做派,不喜欢住酒店不说,出远门连行李都不带,日常要穿的衣物甚至面霜刮胡刀之类的东西都是到了地儿现买,难免有不周到不顺心的时候,干脆给他物色一套房子。这公寓地段上佳,大小合适,前任主人本身就是设计师,精心装潢完了就出国了,基本就没住过,家具什么的都是全新现成的。他付了全款买下来,手续办的很顺利,住的也很合心意。 再说他失眠的症结,如今这帮兄弟大概也没有不知道的了。陈枫和他父亲都好酒,家里地下室做了个小酒窖,珍品收了不少,很给他带了一些来,据说睡前喝一杯会有助睡眠。 他一个人自斟自酌的话,也够喝好一阵子了。 只是他已经沐浴更衣,薄酒在手,整个人的状态已是十分放松了,照理站在落地窗前看看万家灯火和永远川流不息的车河,应当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才对。可他偏偏一点睡意都没有,目光落在窗下那些因距离而变得蚂蚁一般细小的人群,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找出他所挂念的那一个。 矮几上的手机一直很安静,先前打出的电话没有人接听,继而就关机了,他也不好再一个劲地拨过去。 穷追猛打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只不过这样也太折磨人了,恐怕他喝完整瓶酒也只能睁眼到天亮。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牵肠挂肚?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玻璃上,视线变得模糊,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撑起了伞。 看来今晚是别想联系上她了。 他有些烦躁地拉上窗帘,正在考虑是不是换上衣服出去一趟,就听到门铃响。 拉开门,沈念眉赫然站在门外,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脸色苍白,勉强挤出礼节性的笑容,“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她声音沙哑,眼圈发红,显然是刚好好哭过一场。幸亏有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给她的狼狈作了很好的遮掩。 “进来再说。” 他轻轻拉了她一把,浸透了雨水的衣料贴在她的手臂上,凉得没有一点温度。 他招呼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又找了一块崭新的毛巾递给她,“擦一擦。” 她黑而软的长发淋了雨,全都冷冰冰地贴着脸颊和头皮。 “谢谢。”她哽声说了两个字,毛巾接过来就捏在手心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低垂着头也不看他。 他知道她抬起头眼泪就一定会掉下来。 他没多说什么,重新夺回她手里的毛巾,覆上她的发顶,不轻不重地帮她擦干湿发。 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为了零花钱讨好他妈,他再没这么伺候过谁。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到这里来。”她没有说谎,今晚她像个幽灵一样在外游荡,不想回家,也不想面对任何人,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个地方。签约那晚在西餐厅,他给过她这个地址,是他在苏城的新住处,她不知怎么就记在了脑海里。 寻来又怎么样,她还能做些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门前摁响了门铃。 也许那些林林总总的纠结和难堪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耗光了她的能量,自我意识已经停摆罢工,蜷缩起来躲到了某个角落,所有一切行动都仅靠剩下的潜意识驱使。 穆晋北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的湿发被他揉得有些凌乱,露出一张苍白小脸,依旧美得触目惊心,像聊斋故事里半夜来会的艳鬼和精怪。 他的手掌几乎捧上她的脸庞,可最终还是收回来,什么都没说就站起身走进书房里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沓文件。 他将文件放到她面前,竟然是剧团转让的那份合同,一式两份,另一份就在念眉那里。 “合同我还没有交给总经办和法务去处理,所有的手续都还没有启动。你把这份合同拿走,销毁,或者随你自个儿喜欢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就当咱们从来没有签过。” 念眉怔住,震惊地抬眸看他,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桀骜,没有戏谑,没有洋洋自得……什么都没有,她只看到深褐色琥珀一般的瞳仁,流露出温软的华光。 “你……”她一时失语,“你早就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实也没有比她早多少,但他不愿告诉她,就是料到会有这样一番伤心欲绝。他也无从解释,正是应了那句话:懂我的人不需要我解释,不懂我的人毋需向她解释。 他是期待她懂的,假使她不懂,他也可以想办法让她懂得——剧团到了他的手里,结果未必就那样糟糕,他可以帮她的,那样伤害就会减到最小。 她平静地笑,眼泪却从眼眶漫溢而出,“我很傻对不对?” 穆晋北定定看着她。 如果人生的回忆到最后是一场无声默片,那么她此刻又哭又笑的模样一定是最令他心碎的那一帧。 他倾身紧紧拥抱她,任她的湿发落在他的颈边、她的眼泪埋进他的肩头,就像在为她开门的那一刻就想做的那样。 “是啊,你傻得够可以了,简直就傻妞一个。但你的坚持……我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若非这股傻气,若非这种执拗的坚持,他怎么能遇上她,怎么能为之深深吸引不能自拔,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去爱她? 第36章 再续 日影耀椒房,花枝弄绮窗,门悬小帨赭罗黄。绣得文鸾成一对,高傍着五云翔。 —— 是啊,他爱她,他想。并不仅仅是牵肠挂肚这样简单。 他抱紧怀中柔软却冰冷的身体。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因她的欢喜而雀跃,因她的悲伤而凄怆,甚至还不够。 在她这样难过的时候,他恨不能将她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无论全世界有多少人离弃她,至少他还在这里。 呵,这个小女人……这么些日子,他竟然对她产生这样强烈的情感。 情感催生渴望,而渴望一但升腾,就难以抑制。也不知道是怎么开的头,他好像吻了她湿凉的长发、她秀致的耳廓,然后是纤长如白天鹅的颈,最后捧住她的脸就紧紧封住了她的唇。 她唇上还有泪水咸涩的味道,可他还是觉得甜,甜到上回在路边那样一个让他回味至寝食难安的吻现在看来根本只是囫囵吞枣。 她的唇~瓣像夏天藏了蜜的美人蕉,他就半跪在沙发上,闭着眼与她辗转厮~磨,像个贪食的孩子,恨不得一口将蜜糖吃掉却又舍不得,只得小心翼翼地舔和吮。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在最初的忘情之后隐约感觉到她本能的抗拒,却扣紧了她的后脑不让她退离。她的身体轻而软,实际是没有多少力气与他抗衡的,尤其在他的舌攻城略地之际被她不经意地咬了一下之后血液都几乎沸腾了,往前一压她就已经被抵在沙发靠背上任他为所欲为。 他希望这个吻没有边际,可他去解她上衣纽扣的时候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她的挣扎,她含糊地在他唇~间说不要…… 他终于停下来,扶住她的肩膀,“别哭了。” 她哭了吗?念眉抬手,果然摸~到脸上的湿痕。其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最近发生太多事,哭泣几乎成为一种应激反应。 她坐在那里,衣衫不整,眼泪源源不绝地流出来,脸上只有嫣红的唇还有点血色,让穆晋北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别开眼,调整了一下呼吸,“今晚我喝了点酒,没办法开车送你回去。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打电话给舒乐,请她过来接你,你今晚住她家去。陈枫出差了,你们姐俩刚好做个伴儿。” 念眉没想到他突然冷静下来作这样的安排,连忙说:“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蹙眉,“你这样一个人我不放心。或者你住不走也可以,洗个热水澡就可以睡觉,但我这儿没有女人换洗的衣服,也没有第二张床。” 以前多坦荡,在酒店房间里他逗逗她,听她唱完曲儿就睡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不同了,他对她有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和念想,怕半夜失眠管不住自己,梦游也要到她床边再好好吻她一回。 念眉的手还揪着衣襟,听他这样一说,脸色绯红,说不出话来。 他很快给舒乐打了电话,他们住的离这本就不远,开车过来不过十来分钟。 念眉整理好头发,随意挽在脑后,但身上还是湿的。穆晋北找了一件自己的衬衫给她,“先去把这个换上,湿衣服穿在身上要着凉的。” “我不冷……”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要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她只得飞快地拿过衣服进了浴~室。 想当然尔,衬衫还是太大。穆晋北是东方男人特有的颀长结实,身量高大却不夸张,可是修身的衬衫穿到女孩子身上还是宽大得像戏服。 她很聪明,宽大下摆没有扣紧,拉到腰间打了一个俏皮的结,只是葱白一样的指尖从长长的袖口露出来,像极他第一次见她时捻在掌心的水袖。 舒乐打电话来说到了,她有些荒神,于是他走过去,低头帮她将袖管卷高。这样她看起来只是有些嬉皮,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一件衣裳。 都说女人穿男士衬衫格外妖~娆性~感,别人怎样他不知道,但这一刻念眉站在跟前,他竟艳羡起那件单薄的衬衫。 “谢谢你。”她向他道谢,“上次你的外套还在我那里……” “没事,债多不愁。改天你方便的时候再拿给我。” 她唇角弯了弯,算是他今晚见到她唯一的一次笑容。 他拿过茶几上的合同径直塞进她随身带的挎包里,轻拢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出去。” 舒乐已经坐在楼下的车子里等,一见他们俩这样出现,就暧昧地挤眉弄眼朝他们笑,“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明明都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又半夜三更叫我来接人。喂,我说二北,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了?” 念眉有些尴尬,“乐乐,不是这样的。” 穆晋北干脆不理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念眉塞进去,“今晚早点休息,天大的事儿都等明天睡醒了再说。” 念眉还想说什么,他已经轻敲车窗,示意舒乐可以开车。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逐渐变作夜色中的一个点。 舒乐笑得更暧昧了,“怎么啦,舍不得啊?我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听陈枫说他最近又好几天睡不了一个好觉,你不是能治他的失眠吗,他居然舍得放你走?” 难怪他眼下有淡淡黑影,显得有点落寞和憔悴,念眉还以为那只是她的错觉。 “你们这样子,到底算发展到哪一步了?我看他是真心诚意帮你的,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难处?”舒乐也一眼就看透她的狼狈。 她苦涩笑了笑,“不是他的问题,其实……实在是一言难尽。”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包包,里面有他还给她的那份合同。这份恩义沉甸甸的,她都不知从何说起。 舒乐也不多问,只说了一句:“念眉,我觉得你很不容易,千万不要再苛责自己,更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感情这种事没有什么先来后到之说的,只有爱和不爱,不懂得珍惜的人,过去就过去了。” 念眉心头猛的一震,回头看着她。 舒乐瞥她一眼也笑了笑,“对,你跟叶朝晖的事,我知道一点,但最初也只是猜的。他对你的态度很不寻常,可在你老师的追悼会上做的事,也真够让人心寒的。” 那样的场景,有时想来,真希望只是一场噩梦。 “二北是磊落爷们儿,不然他今晚不会叫我来接你。陈枫这周出差,我一个人在家无聊死了,正好你来陪陪我。买了有一大堆零食,下了n多高清电影,你喜欢看什么,咱们今晚挑着看看。” 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念眉也渐渐放松下来,两人絮絮地聊着天。 车载音响里正放一首舒缓动听的英文歌:.ifyoueverfind 很久之后,念眉才知道这首歌叫。 又有了平安,窗外也雨过天青, 枫塘剧院的大院里,夏安正跟程晓音说话,见到念眉,向她招手,叫了她一声,“念眉。” 晓音安然无事,见到她还是有点戚戚艾艾的表情,脸色不太好,但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样子。 念眉走过去,“在聊什么?” 夏安斟酌了一下才说:“剧院下个月关张,最后一场演出……海叔问我们演什么。” 他知道之前念眉已经签了剧团转让的合同,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或是压力,他都理解。 他们已经尽了力。但从感情上来说,他怕念眉还是过不去。 念眉没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只轻轻点头,“嗯,那你们有什么想法?” 夏安道:“你不在,我跟晓音商量了一下,牡丹亭、长生殿和西厢记,三选一的折子戏,你看怎么样?” 离别竟来得这样快。 “好,我没意见。” 她太过平静,夏安不由微蹙眉头,低头细细看她:“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笑了笑,“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是不是淋了雨?”他知道她从小就是这样,淋了雨总要病一场,厉害一点还要发高烧。 “我真的没事。倒是晓音,回去住了几天,身体好一点吗?”她看向身边人。 程晓音有点心虚,胡乱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夏安也转过头来看她,“我也听说你病了,有没有去医院看过?” 程晓音头垂得更低了,“看了,没什么大事儿。” 念眉没再多说什么,“我进去找海叔。” 第37章 时来运转? 单则是景驰应变,看它春官值令,把时序迁,一般儿娇凝翠绽,把情牵。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恰柳暗花明白日晴天。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待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 王海正在办公室里抽烟,见念眉来了,连忙捻灭了烟头。 “念眉啊,你回来了?来来,过来坐。” 念眉在旁边旧得褪了色的沙发椅上坐下,“海叔,你不是都戒烟好几年了吗?怎么又开始抽了?” 他咳嗽两声笑了笑,“老了,也没什么别的嗜好,无聊的时候就抽两支。我无儿无女的,也就你们还管管我。” 念眉心口发酸,“我在门口碰见安子他们了,演出的事……” “噢,对对,这个要跟你们商量,演什么你们来订,好好排,这最后一场怎么也得留个好的纪念。把我也算上,我跟你们一块儿登台。” “海叔,你?” “怎么,小囡现在涨本事了就瞧不起我们这些老朽了?当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学吹笛了,当年跟旦角祭酒同过台……” 念眉笑起来,“瞧不起谁也不敢瞧不起海叔,您能捧场我们求之不得。” 她知道海叔有支珍藏的竹笛,未见得多么名贵,却用锦盒装好一直小心锁在正中抽屉里,不时拿出来擦拭、摩挲。 前几天夜里听到有笛声,婉转低回,如泣如诉,应该就是海叔本人。大隐隐于市,那么多年过去,大师的技艺也未见生疏。 那支竹笛是当初他邀南苑昆剧团留在枫塘的时候,乔凤颜送给他的一点心意。 念眉觉得心口的酸意直往眼眶里冲。 王海轻叹了口气,“念眉啊,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压力大,也受了很多委屈。我在枫塘桥这头住了大半辈子,比谁都更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活这一辈子不就为了老有所养,老有所依?我没什么家人了,靠的也就自己前头的一点积蓄和这笔补偿的款子。现在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剧院我是不打算继续经营了,也该退休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原本我挺担心你和剧团没地方可去,听安子说你们也找了不少地方希望重新找个安身之所。这不,兰生戏院那边有了消息,他们里头就有个越剧团,旁边是戏曲学院的旧址,划拉了一部分给他们,还有空余,可以接收你们过去,日常的演出安排也好商量,抽空你去看看,我觉得挺好的。 “之前凤颜走的时候,人心思动,追悼会上的事儿……唉,你也别怪大家伙儿,他们也都不容易。我刚问过了,原先有主意想走的人这回都愿意留下。北辰文化挺大方的,口碑也好,兰生戏院比咱们这儿要大得多,将来观众也肯定要多得多了……”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乔凤颜把这群孩子教得很好,但以前客观条件使然,让他们上台演得那么寒碜……以后再也不会了。 “海叔,您别这么说。”念眉声音哽咽。 这样令人意外的好消息,谁想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式的伤怀。 王海又转身走回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念眉,“这是叶朝晖让我转交给你的,你拿着。我像看女儿一样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脾性。这钱你或许不愿意要,但你还年轻,不管以后怎么样,有点积蓄防身总是必要的,将来还要嫁人呢!以前我觉得叶朝晖跟他爸一样不是个东西,现在看来,这年轻人就是性子倔,跟你一样,但他其实对你还有几分真心。” 如果一定要给感情深浅一个量化的指标,也只有金钱了。信封里是薄薄一张三十万支票,他对她的确比对其他人要大方许多。 念眉唇角动了动,却笑不出来。 有自称网页设计工作室的工程师上门来,戴厚厚镜片的小伙子,略显腼腆,拿出手提电脑向她展示昆剧团网站的设计成果。 念眉有些惊诧,“我已经跟你们经理说过要终止了。” 穆晋北借的钱她已经还回去,连余款都没得付了,这原先最后一搏中的重要一环,她已经叫停。 小伙子的眼神有些无辜,“我没收到过要终止的命令啊,今天也是我们经理叫我来的。沈小姐,你先看看效果再说吧,有什么要求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方案还是以前的样子,但效果比她看过的酷炫了不止一点点。 难怪王海都被打动,以为他们时来运转。 念眉脚步有些沉重地回到住处,在房间里把穆晋北放进她包里的合同拿出来,在灯下看了又看,不知怎么的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盹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隔壁像是有人嘤嘤地哭。她条件反射般地惊醒,想到晓音,连忙打开门跑过去。 发出哭声的人不止晓音一个。推开门念眉才发觉原来晓音的妈妈来了,母女俩哭成一团。 程妈妈绝望地仰头嚎哭,“……我把你养这么大,出这种事……你让我怎么活啊!” 念眉涌上不祥预感,缩在墙边的晓音已经抹着泪指向她,怨愤道:“你答应过我不告诉我妈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怎么能这样!” 程妈妈气得跳起来去打她,哭道:“你还说你还说!死不知错,关念眉什么事?你还想瞒着我……这么大的事啊,你还想瞒着我!” 晓音大概真的被打疼了,眼泪又一*涌出来,“妈……” 念眉已经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拉开程妈妈,却不知该怎么劝慰,“阿姨,您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的了哇!”她边哭边揪住晓音,“你爸爸死的早,我将来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啊?叫你不要贪玩,早早就要回来……三个男人,你……” 她悲伤到极处,喘不上气,整个人都要厥过去一般。念眉扶住她,晓音也扑过来,哭喊着,“妈……你怎么了妈?” 程妈妈急促地呼吸,虚软地交代,“报警……报警!”从小养大的宝贝一样的女儿,不能就这样让人白白欺负。 晓音终于崩溃,涕泪直流,“没有……妈,没有那回事,是我编来骗师姐的……有人愿意收购剧团,师姐卖了它我们每个人都有钱,就可以帮你买房子了……” 片段一样零碎的解释,念眉是早就知道的,除了尝到流进唇角的咸涩,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 程妈妈后来也终于听懂了,又是一番打和掐,最后骂骂咧咧地还是抱住女儿,又哭又笑。 真是一场闹剧。 念眉在枫塘桥边转了一会儿,到河边的夜宵摊子上坐下来,静静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上倒影的零星灯火。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也没理。 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爷叔,走过来笑着跟她说话,“是念眉吧?好久没来了,来吃馄饨?” 念眉朝他笑了笑,“刘叔,今天想吃甜的,酒酿圆子有吗?” “有啊,我给你煮一碗,多放点酒酿。”刘叔从摊头台面下拖出自家装酒酿的小坛,“你以前挨了乔老师的训不开心就爱来我这儿吃酒酿圆子。现在长大了,嘴不馋了,倒是见你师妹经常来。对了,你老师身体怎么样?” 念眉回答:“刚刚去世。” 刘叔摇摇头,叹了口气,又问旁边那位,“先生,吃点啥?” 叶朝晖看念眉一眼,“跟她一样,再加一份馄饨。” “好咧,馄饨要汤还是要干拌?” 他又看她,她却目不斜视。 “干拌吧。” 三只碗端上来,粗糙的白瓷,宽口尖底,差不多大小。叶朝晖已在茶杯中用热水涮干净勺子,递了一只给念眉。 “谢谢。”她接过去,舀起醇热的汤汁,一口口吹凉了才小口吞进去。 干拌的馄饨里有香浓的花生酱汁和老板独家秘制的酱料,味道很好很特别,但叶朝晖却吃不了辣,只尝了一个就放下筷子,喝一口酒酿又觉得烫口,干脆推开碗筷,看着念眉吃。 说起来,他以前也吃过这家的馄饨。那时念眉有晚场演出,散场后他去找她,订好的晚茶酒楼她不去,只叫年纪小的师弟跑腿去桥头买宵夜回来分给大家,其中就有馄饨留给他,两人捧碗坐在后台侧门的台阶上,吃得一脸满足。 馄饨的味道一样,他以为就是不辣的,原来却是她知他不能吃辣,细心交代过。 他永远忘不了那时她并肩坐在他身边的那种眼神,星星一样明亮有神,明明是最简单的食物,却像尝到世上最美的珍馐佳肴。 她其实真的很容易满足,可多久了,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 第38章 打扰了 秋风听马嘶,落日山横翠.害相思无夜,无明相继.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山峰华岳低.长吁气,车儿投东马儿向西.端的是教人立化做了望夫石。 —— “念眉,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知道她很少独自跑出来吃宵夜,尤其最近以她的心境大概不会想跟他这样平静坐在一起。 念眉终于抬起头,“叶律师这么关注我们南苑昆剧团,发生些什么事,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何必还要问我?” 叶朝晖不疾不徐地说,“那支票收到了没有?我让王海转交给你。” “收到了,三十万,比其他人能拿到的高限还要多。我想知道这样格外大方,是穆晋北还是你本人的主意?” 他稍稍变了脸色,“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如果是穆晋北的钱,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如果是你特地付我的分手费,我就只好收下,并且谢谢你的大方。” 他掩下眸,脸上竟有些无可奈何的疲倦,“你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不堪?” “我没有。”她不擅于与人争高下,事实上这的确是叶朝晖的举动给她的真实感觉。 “二北知道你不会要这笔钱,所以钱是我给的没错,但不是什么分手费,我从来没说过要分手。”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你可以将这笔钱当作是你代乔凤颜经营剧团这么多年应得的补偿,也可以是与过去生活割裂的代价。念眉,你值得更好的生活,除了南苑昆剧团之外,你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的选择。” 念眉深吸了口气,举目环顾四周,笑了笑说:“你也看到了,我就在这座枫塘桥边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甚至舍不得一个小吃摊。离开这里我该到哪里去,又能到哪里去?” “跟我回海城。”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今晚到这里来,似乎就为等一个机会将这句话说出口。 如果放在几个月之前,听到他这样胜似承诺的一句话,她说不定真的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可是事过境迁,现在这话听来却像一句莫大的讽刺。 “你既然知道我签了合同,就该知道剧团只是转让,不是解散。南苑昆剧团换一个空间或者模式发展,并不代表着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你是全权代表穆晋北的律师,你应该也很清楚他并没有说过要我走这样的话。”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沉肃,“我没想到你跟他会走的这么近。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了,他不适合你。穆家家世煊赫,四世同堂,他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依旧笑着,“说起来,我还没恭喜你已经是一家之主。” 叶氏在海城的家族关系并不复杂,叶炳因为身体原因早早放权给长子叶朝晖,公司有职业经理人打理,蒸蒸日上,他只管宏观统筹。 乔凤颜去世之前,虽然与叶炳也几乎没有多少来往,但毕竟也算是一点牵挂,她走了之后,叶炳一夕之间好像又老了许多,干脆什么事都不管了,整个家从里到外都由叶朝晖说了算。 虽然不是父母双亡,但他已经连人生大事都已可以不受长辈限制,这在他们那样的圈子里的确是很难得。 他亦诚恳,“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 她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不会走的,你和我也没办法再重新开始。” 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你和我不等于我们。 他的手在桌面上握紧,“是因为穆晋北吗?” 她笑了,“你知道吗?他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她做每一个选择,难道都只能是因为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慢慢敛去笑容,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其实我跟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不是乐见其成的吗?那晚你们在一块儿吃饭,你是故意拿错他的手机,对不对?” 叶朝晖怔住,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 她已经站起来,拿出零钞压在桌上,“这顿算我请,你的好意我消受不起。既然南苑昆剧团卖给了北辰,今后既不姓乔也不姓沈,我恳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再用手段为难里面其他的人。程晓音只是个小女孩,就算做错事也该给她机会慢慢改,你那样的做法会逼她到绝境的。” 他唇角有冷硬的弧度,“如果她是真的被施暴那也许会,但你也知道事实不是那样。” 她不想和他吵,其实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其他人的感受并不在他考量做事方法的范围之内。 他只求一个预期的结果,而事实上他也往往能如愿以偿。最后就是除了感情这件事以外,因为感情不是你惋惜不舍的华裳,千疮百孔之后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缝补之后重新上身,当作新衫或者干脆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往来时的路走,叶朝晖在身后叫住她,“二北明天就离开苏城回北京,不要再去找他。” 念眉没回头,只是笑了笑。他可以为了复仇把她推向另一个男人身边,转眼又来提醒她不可以靠得太近,未免太过理想化,一点不像那个理智细心的叶律师。 不过要不是他这一说,她都不知道穆晋北明天就要走。 她总是连句道谢的话都来不及对他说,这次总不该再错过了。为剧团重新找到栖身之地,完美的网站设计方案,开出优渥条件说服其他成员留下,包括夏安父亲住在医院据说已经等到合适的肾源,应该都是穆晋北的手笔。 但那三十万支票和晓音妈妈找上门来的事,却肯定不是他做的。 是的,多经历过几次这样的事,她已经能够清楚分辨他和叶朝晖的不同。 她回家拿起那份合同,在灯下又好好看过一遍,并没有销毁,而是重新放回包包里。 早晨她找上门去,站在穆晋北这行宫门口按门铃总让她感到莫名的紧张,上回淋了雨意识不清是这样,今天神智清醒、抱着犹如战士赴死一样的决心却还是这样。 “来了,稍等稍等!” 清脆甜美的声音伴随嗒嗒的拖鞋声由远及近,念眉愣了一下,门已经开了。 身材高挑火辣的年轻女孩只穿了一件粉色浴袍,头上包着干发的毛巾堵在门口,大眼睛眨了眨,“请问你找谁?” 念眉觉得好像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下坠的声响,但脑子转得很快,“我……我来收物业费。” 那女孩的眼睛是潮湿而又软媚的,像某种小动物,上下打量了念眉一番,笑了一声,“今早已经有人来收过了,只是没有你漂亮而已。还有收电费水费煤气费的,每天都来好几趟,你们这些人编瞎话怎么也没点新意?” 念眉不知说什么才好,穆晋北年轻壮硕,当然会有需求,或许她就是来得不巧,赶上人家不方便的时候了。 “晶晶,是谁来了?” 穆晋北终于闻声走出来,看到念眉也是一怔,还来不及开口,刚刚还神气活现的这位“晶晶”一扭身就扑他怀里去了,脸埋在他胸口哭嚎,“你个没良心的,我才几天没来你就勾搭了其他女人。这是谁呀,还号称自己是收物业费的……我看根本就是你的莺莺燕燕,你给我说清楚她是谁,呜呜呜……” 她一边呜呜咽咽地撒娇,一边用手指着念眉,再站近一些,恐怕指尖都要戳到脸上来了。 念眉十分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抬眼看看穆晋北,他也一副傻眼的表情,一直用手推那女孩子的肩膀,“喂喂喂,别闹了啊!” “晶晶”不依不饶地缠住他,埋头在他胸前也不看念眉,后来干脆拦腰将人抱住,亲密如连体婴。穆晋北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撒手啊你,再胡闹我立马把你护照从窗户扔出去!” 念眉无语,“要不我先回去吧,改天再说。” “你给我站着,哪儿都不许去!”大概是急的,穆晋北脸上竟有可疑的红晕,用手去掰胸口的小脸,“……臭丫头!” 哭闹终于止住了,渐渐变成不可抑制的笑声泄露出来,女孩子笑弯了腰,露出一张笑得娇俏红润的脸。 念眉莫名,“你们……” 穆晋北作势要踢那姑娘一脚,她才笑叫着跳起来,一把抱住念眉的手把她往里拖,“哎呀,玩笑也开够了,快点进来,不然我二哥真要生气了啊!哈哈哈……” 她叫他二哥? 念眉还有点反应不及,狐疑地看他一眼,穆晋北叹口气,“她是我妹妹。” “是亲妹妹,同个爹娘生的,如假包换,不是情哥哥情妹妹那种哦!” 穆晋北一把扯住她马尾,“你还说!” “哎哟哎哟,漂亮姐姐你快救救我!我叫穆津京,津京唐的那俩字儿,哎哟……”小姑娘笑着,被他提溜着满屋子打转。 竟然是亲兄妹?念眉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叫的名字是津京不是晶晶,赶紧把她从穆晋北手里解救下来。 “原来你还有妹妹,没听你提过。” 他哼了一声,“一年上头在国外撒野,人都见不着,有没有不都一样?” 穆津京比他下巴还昂得高,“哼,你比我好哪儿去,五十步笑百步的。沈姐姐咱们别理他,你陪我去逛街,刷爆他的卡!” 念眉诧异道:“你认识我?”她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穆津京居然知道她姓甚名谁? 第39章 难念的经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 “当然认识了,二哥手机上有你照片,还有好多要发给你的短信,没好意思发都存在草稿箱里……唔唔……” 话没说完,她的嘴已经被穆晋北的大手封住了。 他把她推进房间里去,她不忘趁机大喊,“……沈姐姐,二哥的照片是偷拍哒!” 砰!房门被他反锁,世界终于清静了。 念眉坐在沙发上,穆晋北跟她一样脸色绯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那个……你喝点儿什么,果汁好不好?” 他已自动自发从冰箱里拿一罐果汁递给她。 他自己坐在她身边喝一杯温热的咖啡,泡沫丰富,看起来像加了三颗糖那样甜。 见她看过来,他解释:“津京煮的,她常年待在欧洲,这几年什么别的没学到,就是吃喝玩乐她精通,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念眉摇头,她从小跟老师长大,养成的习惯都是喝茶,喝不惯这个,只问:“你不是睡眠不好么,怎么还喝咖啡?” “就是晚上睡不好,白天才要靠这个提神。这种卡布奇诺都是奶泡,小儿科,最厉害的时候我一天要喝四杯美式。” 念眉微微拧眉,“这样怎么行呢,不是恶性循环吗?” 他看了她一眼,唇角有浅浅的弧度,“是不行。我倒是发现了更好的法子,可惜又不是天天能见着你,想听你唱一段儿也听不着,只能这样硬撑了。” 念眉脸上刚刚消退的红霞又重新浮现,“那你现在睡不睡?” 穆晋北笑,“我刚起。津京那小祖宗在这儿我怎么睡啊?” “她刚才说什么照片?” 他又轻咳一声,“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就咱俩那天在西餐厅吃饭的时候,我拍夜景不小心把你给拍进去了。这丫头今天早晨刚到的,第一件事儿就翻我手机,跟小时候一样调皮!” “那……短信又是怎么回事?” “……” 穆晋北难得词穷接不上话,只好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一大早跑来了,有什么事儿么?” 念眉拿出带来的那份合同交给他,“我考虑清楚了,你既然愿意跟我签这份合同,我就应该相信你有能力把剧团做好。你说的对,我从小到大学的就是昆曲,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也没学过专业的管理知识,与其看着剧团这样一天天衰落下去,不如把它交给更有能力能把它做好的人。我只管把戏唱好就行,这样对我、对剧团、对其他人都比较公平。” 他显得很平静,“怎么突然想通了?” 念眉说:“是因为你,兰生剧院才肯接收我们对吗?还有那个网站设计,也是因为你才能继续完成,并且比我之前看到的样板好的多得多,不是吗?” 穆晋北看着她,“你为什么觉得是我做的?” 叶朝晖最近也在找她,也为她做了些事,他知道。她为什么不认为那是叶朝晖做的? 念眉苦涩地笑了笑,“剧团的困境……不会有其他人愿意帮我。” 尤其是叶朝晖,在他眼里,南苑昆剧团跟乔凤颜息息相关,是理应割舍的过去,他巴不得它破败关张,在历史洪流中永久地消失,又怎么会伸手帮她? 穆晋北不语,却抿唇笑得停不下来。念眉嗔怪,“你笑什么?” “我笑啊,傻妞也还是会有变聪明的时候。”其实他是高兴,这回她才算是真的想通了。 她敛了神色,“之前你肯借我六十万,我以为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了。可我跑了那么多地方,费了那么多唇舌心血,连个愿意接收我们的剧院都找不到,今后演出的舞台都成问题,我才明白钱不是万能的。” 还有资源、人脉、社会地位,以及许多其他她不懂得,也无从凭空想象的手段方式。 穆晋北郑重其事地把合同放在桌上,问道:“你们剧团现在一共多少人?” “差不多35个。”她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样问。 “既然你这么相信我,我也不能辜负你的信任不是?我这句话放在这儿:有我穆晋北在一天,你们南苑昆剧团就不会解散,我就算不赚钱也会把这剧团留着,保证你这35个人——包括你在内,不会为生计发愁。” 他知道古时候有世家贵胄往家里养戏班子,说出去有排场。这一点上他不需要效法古人作那败家玩意儿,他只是相信这剧团能盘活,而且念眉也有这样的决心和恒心能把剧团继续做好。 念眉动容,“真的?” “呐,刚刚还说信任我来着,别这么快打我脸行不行?” “我没说不信你,只是我不知该怎么感激才好。”她想起他的失眠症,“要不等会儿你午睡的时候我给你唱寻梦?” 她的口吻听起来就像家中最温柔的姑姐要哄一个顽劣的小孩,条件好像也没什么诱人,他听来却心旌神摇。 “我说了,我妹妹还在这里。”他的声线依旧磁性醇凉,却已渐渐变得低缓,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她,“而且就算中午睡着了,那晚上怎么办?明儿呢,后儿个呢,你都能来陪我么?” 他问得暧昧,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已经很近了。念眉能清楚看到他夜间冒出来还来不去刮去的青髭胡茬,感觉到他身上阳刚蓬勃的热力,不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还是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唇贴上来,她的额头、眉梢、鼻尖,然后才是唇。已然是轻车熟路,好像已吻过她百回千回,却依旧循序渐进,永不让她感到躁进和被侵犯,只有无法抗拒、沉溺其中的浅淡罪恶感。 明明只想轻啄一下的,可那抹温/软的红就像罂/粟花一样令人诱人上瘾,他只能顺遂心意深入辗转,手在她发间揉着她黑而亮的长发,抽走了她松松挽起长发的簪子。 发丝散落下来,铺泄他满手,他灵巧的舌也刚刚碰到她的舌尖,忍不住在她唇间叹息似的轻喃:“念眉……” 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像小猫般慵懒可爱,他退开一些,捧着她的脸道:“其实你要收回剧团的所有权实在太容易了……” 如果连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她的,那么剧团归他还是归她,又有什么差别? 他的傻妞听不懂,他轻叹一声索性又俯身去吻她,两个人眼中都聚起一层朦胧雾气,一时都有些忘情,直到身后传来惊呼:“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啊!” 穆晋北挫败地停下来,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穆津京就站在房间门口,两手捂住眼睛,一边装作摸黑往房间里走,一边从指缝偷偷看他们,“二哥,我真没看见,请当我不存在啊!” 他一把就逮住她,“钥匙都锁不住你了啊,不好好待着就给我住酒店去!” “好歹咱们也斗智斗勇这么多年了,你哪儿那么容易关得住我呀?”穆津京笑嘻嘻地跑沙发上跟念眉排排坐,抱住她胳膊向哥哥示威:“沈姐姐是同胞,不会让你欺负我的。” 念眉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尽,实在羞赧得很。穆晋北倒很淡定,“咱妈还是女同胞呢,你怎么不上她那儿去寻求保护?” 穆津京鼻子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我在她跟前儿就成了孙猴子了,每天被她的紧箍咒念八百遍,还是算了吧!” 穆晋北笑,“还逼着你相亲呢?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的找个靠谱儿的定下结婚不就完了,弄成现在这样像个吉普赛女郎似的满世界流浪,好玩儿吗?将来婆家人面前说不响嘴,有你哭的。” “我才不怕呢,爱娶不娶!结婚有什么好的,二哥你还没结呢,哪轮得上我啊?”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柳叶,格外生动好看,转头又贼兮兮地在他和念眉之间来回瞧,“不过我看你跟沈姐姐感情这么好,大概好事儿也快了。唉,到时老妈把全部火力集中到我身上来可怎么得了!” “你可以到大哥那儿去,老妈的火力至少分他一半儿。” 津京脸上竟露出几分哀伤,“我才不去呢,大嫂都被他赶走了,家里冷冰冰的,思思都成没妈的孩子了,我看着就揪心。我没这么狠心的大哥,不想看见他。” “别这么说大哥。离婚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儿,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从小就属他最疼你,你就别落井下石了。” 话虽如此,穆晋北的神色也有些黯然。他悄无声息地拉住念眉的手捧在掌心,她忍不住抬眼去看他眉间深深的褶痕。 她一直以为叶朝晖陈枫他们叫他二北是个诨名,原来他在家里是真的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一位大哥。 看来他家里也有些变故,难怪他曾感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40章 给你提个醒 琼楼酬月十二层,锦障藏春五十里。香散绮罗,写不尽园林景致;影摇珠翠,描不就庭院风光。 —— “那老四那儿呢?他在南面儿,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最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儿。你不是最喜欢海边儿么,怎么不去他那儿?” 津京还有些气鼓鼓的,“四哥这两年还不是阴阳怪气的,脾气大的不得了。虽说没结婚,但都是枕边儿最亲近的人,他怎么对人家姑娘的?我可看不过眼。还是二哥你和沈姐姐最好,看见你们我才又相信爱情了。” 穆晋北嗤笑一声,伸手隔山跨海地去推她的脑袋,被她笑着躲开了。 穆家老一辈的当家人,也就是穆晋北和穆津京的爷爷奶奶还健在,没有分家,同一辈人就按出生顺序一块儿排的行,不分是哪个叔伯家的。津京是他们这辈儿里最小的孩子,前头都是男孩子,个个都是哥哥可劲儿地宠着她到大。 只是人长大了,红尘里翻滚终究难免有其他的烦恼,最终还是生出些隔阂生分来,怪不了谁。 气氛一时还是变得有些沉重,念眉感觉到抓握着她的大手微微紧了紧。她没有动,就任由他这样握着。 她从记事起就是孤儿,亲缘浅,大家族里的几家欢喜几家愁,以及兄弟姐妹间这样的亲厚和互相关心对她来说都有点陌生。但推己及人,乔凤颜和乔叶母女给过的温暖都让她割舍不了,何况是穆家兄妹。 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她不好多说什么,只问穆晋北:“你今天不是要回北京吗?几点的航班?” 他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津京就抢着说:“不回了不回了,机票他都已经取消了。这不是我来投奔了吗?难得我来一回苏城,他当然要尽地主之谊。” 穆晋北呛声,“别乱用成语,我跟你一样不是本地人。要尽地主之谊的……”他把念眉往身前一拉,“应该是她。” 津京拍手,“好哎,沈姐姐你是本地人?那太好了,带我吃喝玩乐,刷爆哥哥的卡!” “你除了刷爆我的卡,还有什么别的追求没有?” “有,我肚子饿,咱们先去吃顿好的!” 念眉喜欢津京的明媚热情,也大方地笑了笑,柔声道:“楼下就有老字号的点心铺,我去给你买点心先垫一垫。如果你们不赶时间的话,中饭我来做吧!” 她知道穆晋北对吃很挑剔,穆津京是他嫡亲的妹子,又在国外游历多年,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一般的餐馆入不了他们的眼,太贵太考究的地方她也请不起,不如亲自动手做,算是一点心意。 津京欢呼,穆晋北也弯起唇笑,他就是这个意思,正和他心意。 念眉很快买了点心回来,穆晋北去买菜。他平时一个人住的时候也开火,冰箱里还有些冰冻的虾仁和猪肉鸡蛋什么的,他进门的时候念眉已经就着这些现成的食材忙开了。 津京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围着她转,穆晋北知道她就是个不帮点倒忙不舒服斯基,上前拍开她的手,“一边儿等吃去,别在这瞎掺和了。” 津京一看他这架势就笑得眼睛弯弯,“哇,二哥你要下厨啊?我好久都没吃你做的菜了,我要吃鱼头豆腐和虾仁跑蛋!” “嘿,你还点上菜了啊!我可告诉你,今儿我只打打下手,不管下锅颠勺儿。你沈姐姐做什么咱们吃什么,要不怎么叫特色呢?你点的那些个,等回了北京我再给你做,啊?” 念眉笑笑,“这两个菜我也会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合,肯定合!我哥既然把厨房交给你,就肯定对你的厨艺有信心。他有信心我就有信心,我等着吃就行了。”津京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不过你没尝过我哥做的菜吧?可好吃了!他不像我大哥四哥他们成天介就在外头跑,忙生意,他就专攻吃喝玩乐,跟我爷爷和家里的保姆学做菜。” “喂,说什么呢?” 这兄妹俩互相说对方钻营吃喝玩乐,念眉忍俊不禁,“我吃过,手艺很不错。” 她还记得在海城酒店里他烧的那顿海鲜,色香味美。 那一趟海城之旅,真是刻骨铭心地悲痛和难受,也只有这一点回忆是平淡而温馨的。 穆晋北看出她心绪的变化,把还在感慨的妹妹推出去,安慰念眉道:“你没事吧?” 她正低头切菜,“嗯,我没事的。” 能有什么事?连最放不下过往恩怨的叶朝晖都会说,那些都过去了。过去了的事,她又何必紧紧攥在手里。 饭菜丰盛地摆了一桌,穆津京吃得大呼过瘾,“真好吃,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中国菜了!” 泪流满面啊,跟这地道的滋味相比,欧洲那些中餐馆的菜简直就是在伤害她的感情。 念眉一直不断给她夹菜,“那就多吃一点,我也很久没下厨好好做菜了,今天多亏有你二哥在旁边帮忙。” 穆晋北抢走她筷子上的一片肉,“知道我辛苦还不往我碗里夹?这丫头饿不着自己,放心吧!” 念眉红着脸瞥他一眼,津京坐在对面哧哧地笑。 饭后念眉不让他们手腕,坚持大包大揽做全套,穆晋北也只好由她去。 穆津京坐在沙发上抱着大大的抱枕,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然后朝厨房一努下巴低声说:“二哥,沈姐姐真不错,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切,你这什么态度,我是关心你。对了,她真是唱昆曲的吗?”刚才吃饭聊天的时候说起来,她才知道原来沈念眉是民营昆剧团的演员,从小就学戏,并以此为生。 “嗯。” “难怪那么漂亮,气质又好。” 穆晋北挑眉看她,“有什么话就直说。” 津京抓了抓头发,“我回国之前往家里打过电话,是大哥接的。他说起你最近总往苏城跑,好像是为了咱妈那个文化公司的项目,跟个戏子走的很近……哎你别瞪我,这是原话啊!这事儿还传到爸妈耳朵里去了,所以他们才想叫你回去。我怕你这趟回去就很难再脱身了,就想先到苏城来跟你会合。但听大哥的意思,妈妈反应挺大的,只是没敢让你知道,可能就想来抓你个现行。你回去也就罢了,不回去她可能会亲自到苏城来一趟,我怕到时候会闹出什么不愉快。” 穆晋北拧眉,“你怎么这会儿才说?” “不是没机会开口么,我总不好当着人家沈姐姐的面说这种话吧?其实我挺喜欢你们俩在一块儿的,我看得出二哥你也是真心喜欢人家,可是咱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当年……哎~” 她年纪轻轻,好像前一天儿还不识愁滋味呢,如今也学会了老气横秋的叹气。 穆晋北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可是如今他才刚刚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而且欣喜地发觉念眉也对他有感觉,不可能有说放手就放手的潇洒。 他也没有当初大哥那样委曲求全的必要,因他不是穆家的长子嫡孙,肩上的负担要轻的多。 “二哥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咱妈真的驾到再说吧!我不是还在这儿呢吗?你和我是咱家她最宝贝的两个人,咱们同一个鼻孔出气儿,一致说喜欢一样东西、觉得一个人好,她不会不遂咱们的心愿的。” “嗯。”他回答得有些潦草。 其实不是他太悲观,而是津京还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盯着厨房里那个窈窕纤细的背影,若有所思。 有了这样一个愉快的开端,穆津京自然而然地约念眉出来逛街。 念眉觉得抱歉,“我上午有演出,下午还要排练呢,结束的时间可能比较晚。” “没关系,我和乐乐过来接你,正好我也想领略一下国粹艺术的风采。然后咱们一起吃完晚饭再去逛街,晚上天儿还比较凉快。” 原来她与舒乐也认识。 念眉轻笑,“那你们过来坐坐吧,应该不会等太久。” 剧团排的是西厢记,都在排练教室里进行,穆津京她们到的时候不得其门而入,绕着院子里老旧的建筑找了一圈才找到。 “是这里吧?” “好像是。” 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吟唱传来,不知哪个是念眉,她们刚要往里走就被一个身影拦下,“请问你们找谁?” 夏安刚下了戏,没卸妆就到排练室来,正好今天台上演得也是西厢记,他一身张生的行头,脚上一双厚重皂靴,平平淡淡一张脸,不喜不怒,真如书中走出的古人一般。 穆津京仰头看得完全呆住了,说不出话来。还是舒乐开口道:“我们是来找沈念眉小姐的,她在吗?” 非礼勿视。夏安拧眉瞥了一眼面前两位衣着清凉的女孩儿,尤其是穿露脐装和紧身热裤的津京,简直无法直视。 别开眼看向排练室,“她在排戏,我们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你们是她的朋友?” 第41章 谁嫉妒谁 脉脉梨花春院香,一年愁事费商量。不知柳思能多少,打叠腰肢斗沈郎。 —— 念眉出来接她们俩,安排她们在排练室里坐下,“对不住,空调比较老了,制冷效果不好,只能请你们将就一下,我再给他们讲一段戏就差不多了。” 她也刚从舞台下来不久,梳的大头和片子都没拆,凤眼被拉得吊起很高,脸上的水粉油彩把她勾画得像另外一个人,像戏折里的崔莺莺,就是不像她本人。 “好美……”穆津京喃喃地说着,全程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排练室中间走来走去的人影。 三个人去吃饭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咬着筷头扒白饭。舒乐给她舀了两大勺咖喱汁,“哎,我说你今天怎么了?没胃口啊,怎么连菜也不吃?你不是最爱吃东南亚菜?这可是苏城最正宗的一家了,念眉你也多吃点。” 念眉点头,关切地问津京:“是不是累了,还是刚才热着了?” 排练室里有点闷热,他们常年适应下来已经习惯了,津京是家里娇养的宝贝疙瘩,怕她会中暑。 津京却只是摇头,“沈姐姐,今天带我们去找你的那个男人是谁啊?就是穿那个靴子……走路这样子的那个人。” 她学夏安走路的样子,把两个人都逗笑了。舒乐打趣道:“哟,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看上个男人。” 津京小脸涨得通红,“什么呀,我只是觉得他……他好凶哦!” 念眉笑了笑,解释道:“夏安是我的好搭档,是剧团里那帮年轻孩子的大师哥,平时严肃惯了,如果冒犯了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那样子走路是因为脚上穿着皂靴,生角的仪态身段很大程度上就是从步履上体现,所以他从小就受专业训练,穿上靴子就是戏中人的状态,实在是习惯了,不是故意在你们跟前摆谱的。” 津京一扬手,“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了。”说着又暧昧眨眼睛,“不错呀沈姐姐,跟我二哥混了这么些日子,连摆谱儿显阔这样的词儿都会说了。” 这回轮到念眉脸红,“我是电视里看来的。” 津京到底年轻,还是孩子心性,转瞬就把小插曲丢在脑后,拉着两位姐姐沿街扫货。 只是她今天的目标好像本来也不是为了给自己买东西,跟舒乐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劲儿地给念眉买,什么衣服首饰只要念眉多看两眼,就统统取来给她试。 到最后念眉试衣服试得腿发软,不得不求饶,“咱们回去吧,我真的试不动了。” 穆津京犀利地扫了一眼最近处的几套,飞快取下一件塞给她,“最后一件最后一件,试完咱们就走!” 那是一条蓝白拼色的修身连衣裙,背后褶皱交错的设计像个大蝴蝶结,露出后腰微凹的那一小块肌肤,清爽飘逸又很有设计感,穿在念眉身上妥帖极了。 她出来的时候,穆津京已经付好了帐,连同她之前穿来的衣服都包好收起来了。 “好漂亮,就穿这个吧,别换了!” 舒乐也啧啧赞美,“美人胚子就是不一样啊,穿什么都好看,可以作代言人了。哎?咱们上次不是在那个模特经纪公司碰见过么,你有没有兴趣兼职作作模特什么的,我向我朋友引荐引荐。” 说起那公司念眉还有些齿冷,但其实并不关舒乐的事,她只得客套一下敷衍过去。 她发觉津京小手一挥,已经买太多东西了,其中大部分都是给她买的。虽然的确是刷的穆晋北的卡,她们的心意她也心领,但始终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她不能承受。 她拉住津京说:“我只要身上这一件就好,其他的就不用买了。我平时也穿不了这么多衣服的。” 穆津京睁大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试了多少件衣服啊?都很好看呢,才买这一件那刚才那些不是都白试啦?” “不是,我……” “喜欢就买下来嘛!”津京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沈姐姐你猜我怎么知道你穿白色最好看?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二哥手机里有很多消息想要发给你又没发么?其中就有一条说你那天穿白裙子真好看,白色很适合你。要我说呢,二哥其实早就想约你出来陪你一起逛街,给你挑漂亮的衣服,然后一起吃饭……啊,就是今天我和乐乐姐跟你一起做的事嘛!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超级嫉妒我们俩……” “谁嫉妒谁?” 穆晋北正好推开精品店的玻璃门走进来,刚才的话他大概刚好听了一半,笑意晏晏地接话,目光掠过空间里琳琅满目的衣饰,最后落在三个女孩子身上。 深色的西裤衬衫让他看起来比平时要沉稳许多,但不得不说其实深色系真的很适合他这样的男人,绝好地衬出那种笔直硬朗的线条,脸部麦色的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有种釉质的光泽。 他立体分明的五官露出浅浅的疲倦,整个人的状态却是轻松而慵懒的。念眉的清雅让他的眼睛亮了亮,径直走了过去,“在说什么,怎么我一来就不吭声了,难道是说我坏话?” 念眉欲语还休地红了脸,旁边两人忍笑忍得很辛苦,津京挥了挥指尖捏着的信用卡说:“埋单的人最大,我们怎么敢说土豪的坏话嘛!是沈姐姐说只买身上这一件,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我正劝她呢,二哥你就来了。正好,你说说要不要买,咱们说的话没用,要你说的她才肯听呢!” 穆晋北不知她们刚才那些典故,低头看了看她,“嗯,这身儿是挺漂亮的。怎么,其他的都看不上眼?” 念眉道:“不是,都很好,但是太多了,我穿不了。” 他笑笑,故意露出几分挑剔的精光,“你平时穿的也忒素了点儿,过了潮流的那些该扔的扔,该换的换,也是时候该淘汰了。哪有女孩子嫌衣服多的?你就问问你身边这二位,腾个普通人家里客厅那样大的房间给她们装衣服鞋子都嫌不够,恨不得踏平欧洲美利坚,回头再把四九城里的东单西单搬回家去,这也算是有理想有出息了。” 念眉终于也忍不住笑,舒乐不满地叉腰说:“喂,用不用这么狠把我也给埋汰进去?不要以为陈枫不在我就拿你没辙啊,单打独斗我也不怕你,何况我现在还有帮手呢,哼!” 她两手一边一个挽起念眉和津京就要走,穆晋北拉了念眉一把,“时间不早了,你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就是时间不早了,才不能让她上你的车,我送她就行了。”舒乐继续拆台。 穆晋北不理她,手上微微用了巧劲儿,念眉已经在他怀里了。 “走吧,我送你。”他接过导购小姐递过的若干纸袋,不由分说揽他上车。 舒乐上车朝穆晋北做了个挑衅的手势,终于不再逗他们了,打着方向盘预备离去。 津京忽然从窗口探出头来问:“沈姐姐,你们剧团接下来哪天还有演出呀?” 念眉回答道:“要到下月初了,是最后一场告别演出,枫塘剧院要关张了。” 津京哦了一声,“那我到时候来看你们。”她是听出些失落和遗憾的,最后的最后往往意味着结束,但对她来说更像是闯入一个新奇的世界,刚刚要有新的开始,充满渴望与好奇。 穆晋北问道:“听她们说你最近在排练,就是为这场最后的演出?” “嗯,虽然是最后的,也希望尽善尽美。” “演什么?” “西厢记,长亭。” “讲什么?” “张生要上京赶考,崔莺莺到长亭与他送别。” 穆晋北唔了一声,“故事我听过,她舍不得吧?” “嗯,舍不得,但没有回旋余地。老夫人对张生的要求是‘不第不归’。”念眉不知他问的是“她”还是“他”,但其实都一样。 穆晋北看着窗外似乎有刹那的失神,下意识地拿出烟来,想了想又扔回储物格。 “你想抽就抽吧,我不要紧的。” 他抽烟不多,大抵也只是心情不好或者受失眠困扰的时候才抽一点。念眉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心事,不好多问,让他在自己的车里抽支烟总是可以的。 他唇角动了动,把车窗玻璃全打开,“我可不是为了你啊,我是不忍心这新车一来就染上烟味儿。觉得这车怎么样,舒服吗?” 全新的黑色卡宴,不是什么花哨顶级的车型,却挺符合他的气质和需求。 念眉难得戏谑地调侃他:“怎么自己买车了,以前不都借来开的吗?” “以后在苏城就不是待一两天了,没辆自己的车始终是不方便。你以为每次借车都能遇见美女代驾?” 念眉垂眸,“有那样的机会不也挺好的?” 明知她也不是认真的,他却还是转过头凝视她,“沈念眉,我遇见你一个就够了。” 第42章 上来坐坐 佳客难重遇。胜游不再逢。夜月映台馆。春风叩帘栊。何暇谈名说利。漫自倚翠偎红。请看换羽移宫。—— 他送她到枫塘剧院门口,明明已经不打算再往里走,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她住的那栋宿舍楼,却偏要说:“不请我上去坐坐?” 念眉笑了笑,“我住的地方太小,你进去只怕连转身都转不过来,等我好好收拾一下,下次吧!” 他沉默地盯着她看,表情看不出喜怒,但念眉总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怎么了?”她说错了什么? 穆晋北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像是有意提醒。念眉这才恍然想起,下个月剧院就关张,他们不仅是不能在这里继续排练演出,连住的地方也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下次大概就是新的住处了,说不定还比原先这里要大一些,等我收拾好了,请你和津京一起来做客?” 穆晋北看着她脸上故作欢欣的表情说:“沈念眉,你不想笑的时候不用勉强,真的比哭还难看。” 搬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他知道。小时候他住的那方小院乌瓦白墙,房檐滴下的水让台阶底处长满青苔,夏天草堆里的蝈蝈、冬天拿来当枪玩儿的冰棱子,全是童年回忆。后来搬往大院儿,先是楼房、然后独门独院儿,他在那儿长大成人,一家人迁往地段更好的别墅……他记得离开大院的时候原本那些光洁的墙面都牵满了爬山虎,看不出本来面貌,就像眼前念眉住的地方一样。 每次搬家都是一场离散。他的许多书本、玩具、写过的信、听过的cd一箱箱被拿去扔掉,有时他甚至不知被谁扔的,扔在了哪里。 曾经一起扛着小木枪调皮捣蛋的小伙伴,也远去天涯。 这些都曾是他的朋友,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说放也就放下了,说割舍也就割舍了;没有谁生来就能完完全全作自己的主宰,断舍离也是生命的应有之义。 他渐渐长大,慢慢懂得和适应,毕竟家人还齐齐整整在一起。可是念眉不一样,她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包括仅有的亲情、朋友和回忆。 他懂她,所以他明白她一点也不高兴,一点也不。 念眉敛起笑容,眉眼间露出不加掩饰的疲倦。她确实是累了,即使在他面前不需要再伪装,她也无力再多说什么,只轻轻说了声晚安,就转身往里走。 “念眉。” 他叫住她,轻握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俯身吻上去。 今日是满月,银辉正好,他和她却隐匿在樟树下大片的阴影里,濡湿的唇瓣相贴,作最亲密的接触。 他抱着她将她摁向自己,手扶在她腰上,掌心恰好就碰到那片曝露在外的肌肤。她的体温从他掌心传递过来,让他微微颤栗,想要的不由更多。 他真该感谢津京那丫头的小心机,给他这样好的体验,良好的修养自制崩碎一地。 他将念眉抵在身后那片斑驳的老墙上,加了些力道吮开她的两瓣唇,喂入自己的舌,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被点燃了。 她不再排斥他,或者说这样温柔的轻嚅让她已然忘记要怎么排斥和推拒,娇软的唇舌被缠住,力气一点点被他抽走,靠他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本只想蜻蜓点水地吻一下就好,却还是吻了很久才放开,然后她听到他含糊低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更早一点遇到你,这场相遇竟还是以必须伤害你为前提。 她呼吸不匀,“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他只笑了笑,抚着她的脸颊,“回去吧,晚上早点休息。” “那你呢?”她有些忧心,今晚他有心事,回去大概又是严重失眠。 他站直了身体,一手潇洒地揣着裤兜,“我明天来找你,中午你唱段戏文给我听,嗯?” 她终于放松下来,“好。” 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走远,她走进大大的铁门,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又走回来。 他笑,“怎么又回来了,这么快就想我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上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吧,你看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拎不了。” 穆晋北露出大大的笑容,“噢~那我勉为其难送你上去好了。” 没有电梯,楼道里灯光昏暗,防盗铁门上锈迹斑斑……念眉的住处果然是极为简陋的老式公寓。 推门进去,里面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虽然不够宽敞,却也远没有达到他在里面转不过身来的地步。 “你跟你的老师就住在这里?” “嗯。” “住了多久?” 她将碎发别到耳后,“差不多二十年,我从记事开始就住在这里,之前的那些……都不太记得了。” 她是孤儿,父母去世之后无人监护照顾,在福利院住过些日子。住了多久,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其实她都没有什么印象了。 “房子小,比较凌乱,你别介意。” “不会,这样挺好。”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听说晚上喝热牛奶会有助睡眠,可今天冰箱里的牛奶刚好喝完,看来我该跑一趟超市了。” “没有牛奶,有红酒也不错。” “……也没有红酒。”实际上什么酒都没有,她沾一点酒精就要晕倒。 穆晋北看出她有点手足无措,想起那次在酒店房间逗她挺有意思,忍不住朝她伸手,“过来。” 她果然不敢靠太近,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两人中间的距离完全可以再塞一个人。 他有些好笑,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还不行么?他偏要紧紧贴着她坐,长臂一伸就揽她到怀里,“这么怕我?那请我上来干什么?” 她垂眸看着桌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白开水,“我不是怕你,我只是怕你回去又失眠。你可能都没发现,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事?”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她抿了抿唇,“是不是听我唱曲真的很快就能睡着?” 至今她对这项神奇的效果都还有些不敢肯定。 “是啊,所以?” 她的脸色又一点点红起来,“你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休息。明天醒了再回去?” 虽然有预感是这么回事,但穆晋北还是有点意外的,放低声音道:“你确定?” “你别误会,我指的只是单纯的睡觉。没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又笑起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啊,在你看来我就这么不单纯?” 念眉脸更红了,“那你睡我的床,我睡外面沙发。” 他环视四周,“只有一张床?” “隔壁那间房还有一张,但是前一段儿是晓音在住……”自打那天事情穿帮,她就被她妈妈领回家去了,没再出现过。 念眉叹口气,“我去收拾下,我睡隔壁好了。” 穆晋北走进她的房间,浅白鹅黄的色调,床、衣柜、屉斗和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就塞满了整个空间。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肯买那么多衣服,因为那只小小的双门衣柜看起来也实在塞不下太多东西。 他在她的床上坐下来,看她抱着干净的床单来换,笑了笑,又拉她坐下,“不用这么麻烦,我就这么睡。” “这样不好……” “没什么不好,我喜欢你的味道。”他声音低醇,如酒泉般醉人,这样暧昧的一句话简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陡升。 第43章 伤乱 莫道它蔚蔚入云霞,却少些儿艳丽三春花。妹羡那紫藤花挂满枝杈,花树相伴,堪称潇洒,美满无涯,再莫要种松种柏不种花。 —— 他俯身过去吻她,这回只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就放开。此情此境,他其实是不太敢放纵自己,他是男人,明白放纵的后果是什么。她不排斥他不等于已做好准备完全接纳她,否则不会表现得这样紧张和僵硬。 “我说的是真的,就这么睡挺好。你陪我说说话,然后给我唱一段儿牡丹亭或者西厢记,足够了。” 他和衣躺在床上,因为太高大,脚都几乎伸到床尾外头去。本来连续几天都难以入睡也没觉得怎样,这会儿躺下来,嗅到她清雅如茉莉花香的气息,竟然觉得这张不大的小床睡着实在安逸,比任何时候都期待一场好眠。 念眉的手还被他握着,轻轻挣了一下,“你先放开我,这样我怎么唱呢?” “就这么唱,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不用看你的身段。” 她那样婀娜多姿,他怕自己又遐思翩翩。 她为他拉了拉被角,启口开始唱:“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 他一直看着她,手还拉住不放,眼神渐渐迷离,唇角满足地上扬。 离得这么近,他们都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好像没有什么芥蒂和遗憾,这方小小天地就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是单独存在的一个世界。 她于是继续唱:“……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他已经阖上眼睛,倦意已经很深,可是看得出他还有些挣扎,握住她的手轻喃:“别走……” 不知为什么,她听到他这样一句梦呓似的话语竟有些说不出的淡淡心酸。 不应该呀,他是天之骄子,从小到大,要什么没有呢,哪里需要他人怜悯他的脆弱?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她终于停下来问他,实在是他这两天都感觉有些心事重重,清醒的时候他总隐藏得很好,也许半梦半醒之间他会愿意跟她说一说。 他复又睁开眼睛,笑了笑,“哪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你老怕我欺负你,我心里绷着根弦儿。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我绝对不会乱来,也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你。” 他这样一番誓言一般的保证,并没有让念眉心头的不安平息下去,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是他明白却瞒着她的。 可她还是放松下来,穆晋北强撑着清醒的意识也到了极限,却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最后两个人不知怎么就一起睡过去了。她伊稀记得她困极阖眼的时候姿势很别扭,但醒来却是在他怀里,腰上搁着他有力的手臂。 她的床实在很小,竟然也挤得下他们俩的身躯,只是身体弧度不得不紧紧挨挨地贴在一起,再自然不过的样子。 穆津京捧着大只的蛋糕盒子出现在枫塘剧院的排练室里,看到穆晋北坐在椅子上,不由瞠目,“二哥,你怎么每天都到这儿来?” 穆晋北都懒得抬眼瞧她,“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天天往这儿跑么?” “我怎么一样啊?我跟念眉说好要来捧场,当然不是最后演出才来意思意思,他们排练辛苦了,我要来慰劳他们。” 穆晋北好笑,“你一个不相干的人都天天来,我怎么说也是南苑昆剧团的所有人,能不来吗?” 津京高贵冷艳地翻他一个白眼,打开点心盒子和刚到的饮料外卖给大家分下午茶去了。 夏安没接她亲手奉上的东西,冷着脸继续看手里的戏本子。他不喜欢穆家兄妹俩,但奈何念眉跟他们亲近,他总不好直接将人撵出去。 津京还在百折不挠地缠着他,手里的咖啡却冷不丁被人抽走。 穆晋北在她身后,“咖啡是吗?不要给我!” 津京蹦起来要去抢,“喂喂喂,这杯不是给你的!” 他举高了杯子引着她走到门口才压低声音说:“行啊你,果然女生外向,为了外人连哥哥都不管了啊?” “我哪是不管你?是人家念眉姐说你失眠挺严重的,要尽量避免喝咖啡。”她偏着头看他,“看不出来啊二哥,你失眠?该不会是泡妞新招数,或者夜里太勇猛缠着人家……” 穆晋北给了她一记爆栗,“说什么呢,女孩子家的口没遮拦。看来真该收了你的护照不让你再往外跑了啊,关起来好好学点儿规矩。” 念眉走过来,“聊什么呢?” 津京疼得直吸气,把手一甩,“你问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念眉姐,他平时也这么对你么?” 这个亲热劲儿……穆晋北赶她,“一边儿去,我对她好着呢,少在这儿挑拨离间!” 津京扮个鬼脸,甩着马尾辫蹦蹦跳跳跑远了。 念眉朝他笑,“津京很可爱,大伙儿都很喜欢她,你别对她太严苛了。” “甭抬举我啊,我们家哪轮得着我来管她啊?倒是她成天介在我这儿指手画脚的,还管起我来了。” 念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纸杯,闻到浓郁咖啡香,“是我跟她说你失眠严重不要喝咖啡的,她现在跟你住一块儿,总算有个人监督你。” 他弯了弯唇角。自打同一张床上醒过来,两人多少都有点难为情,谁也不多说什么。虽然实际知道肯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却还是极有默契得保持这种面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现在她这样关心他,他自然是很高兴的,刚想开玩笑说我更稀罕你的监督,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抱歉,接个电话。” 一转眼的功夫他手里的咖啡已经被换成水果茶,念眉笑了笑表示不打扰他,转身刚要离开,就听到他声音忽然变了,“怎么会受伤的?那现在在哪儿……好我知道了,我这会儿马上过来。” 直觉是很不好的事,她拧眉问:“怎么了,谁受了伤?” “是大晖,他被人用刀刺伤了,现在人在医院。” 念眉脸色刷白,掩唇道:“怎么会这样……伤得严重吗?” 穆晋北把她瞬间的担忧惊惧都看在眼里,“他助手打电话给我,只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得去趟医院。你要不要一起来?” 念眉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是什么人干的?” “现在还不知道,但大晖本人也许有数。” 念眉一时间心乱如麻,没有多加考虑,“好,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叶朝晖躺在病床上,上身四处都被纱布包裹,遮住刚处理好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没有盖任何被子薄毯,那一道一道的白色将他整个人都切割得支离破碎一般,看起来触目惊心。 还好他意识还是清醒的,见了穆晋北还笑了笑,“来了?” 也许因为这一笑牵痛了身上的伤口,看到后脚踏进病房的沈念眉时,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和微微痛苦。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人干的,看清人脸了没有?”穆晋北在床边站定,眉峰高耸,谁都看得出他是真的动了气。 叶朝晖摇头,“都是陌生的大众面孔,事情发生也就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从那栋大厦的正门出去,那些人正好进来,实在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动刀。面对面贴得太近,我根本避不开,身体有点发冷才发觉被划伤了,追也追不了。还好,没伤到内脏和大动脉,伤口不发炎就没什么问题了。”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钱包、手机都在,甚至随身公文包里携带的一笔不大不小的现金都没有被抢走,摆明不是劫财。 那就是寻仇了。 “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叶朝晖笑了笑,“我这种人得罪的人还少吗?” 就说老城区这块地,当初要竞标拿下就锋芒太盛刺得对手不痛快,中标后开始做搬迁补偿又要面对一众各色各类的人群,坦白说,念眉他们这样的都不算困难的。 他的手段往往直戳对方致命软肋,结果当然大多行之有效,但相应地肯定也惹怒不少人。 穆晋北也想到了,沉吟半晌道:“是不是因为老城区改造的事儿?” “不好说,交给警方去查吧。苏城不是北京也不是海城,咱们做不了太多。” 念眉一直没有吭声,安静地在一旁站着。叶朝晖又笑了笑,抬手像是要拿东西,她离桌子最近,惊跳一下,“你别乱动,要拿什么我帮你。” 他指了指旁边的衣帽架,“西服里,我的钱包。” 深色的西服外套,被利刃划破,有大片干涸的血迹。她的动作都有些不利索,好不容易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男士钱夹来,拿在手里也不由愣住了。 第44章 一波又起 忆昔才郎,谁料分鸳,拆散鸾凰.时时念想,无限凄惶,泪雨千行.苍苍.春霖忽降,幸君家宝舟附往.顿教人行思坐想,怎肯相忘.—— 款式、皮质都不算出众的钱夹,大概因为经常使用,边角都已经有些磨损。叶朝晖向来讲究,公文包和衬衫、大衣都有固定的牌子,很难想象他会用这样一个钱包。 而且眼下这钱包上被刀划开了很长一条口子,是彻底没有办法用了。 可念眉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她送给他的东西。 虽然当初买礼物的时候也是精挑细选,但她也知道这样粗糙的品质配不上他的用度,没想到这么久了他还带在身上。 叶朝晖从钱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穆晋北,“这是苏城刑侦支队的刘队,以前办案的时候我们有些交情。如果是因为老城区改造的事,我怕那些人要针对的人不止我一个,你也要多留神。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他。工作方面的问题我已经交代给助手,我在海城的律所会再派专职的律师过来,不会耽误你公司的事。” 穆晋北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耽误事儿有什么要紧,关键得人没事儿。你既然受了伤就好好养着,其他的别操那份儿心了,我知道怎么处理。” 叶朝晖的手指抚过钱夹上破损的划痕,“这次多亏这个钱包帮我挡了一下,否则这一刀就该捅进心脏了。”他抬眼看着念眉,似乎有一丝自嘲:“我还要多谢你。” 穆晋北愣了一下,念眉却很坦然,“不客气,只是巧合罢了,就算这个钱包不是我送的,也能帮你挡这一刀。” 感情的来和去都不应太迷信,不要自己感动自己,也不要因为对方的一个行为给自己找什么留恋不舍的理由。 断了就是断了,相遇与分手已经耗光两个人的所有运气,如今这样的巧合不值什么。或许就是他太忙,懒得换其他的钱夹,或许是他还在等,等下一个会为他挑选钱包领带的姑娘。 他有片刻的失神,受伤失血让他看起来也比较疲倦,只轻轻点了点头,“我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爸也在苏城,要是你们遇上他,别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他血压高,我怕他受不了。” 穆晋北和念眉都沉默着从病房退出来,在走廊上就见叶朝晖的其中一个助手迎面走过来,急匆匆道:“穆先生,我们找不到叶董,他有没有到医院里来?” 他们都明白他说的叶董就是指叶朝晖的父亲叶炳。穆晋北道:“找不到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他人在苏城?” 助手满头大汗,“叶董是昨晚的飞机到的苏城,叶律师安排他住在酒店,据说是要看完什么剧院最后一场演出才走。但父子俩忙得还没见上面叶律师就出了事,刚才我们打电话给老先生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然后再派车过去接他。谁知到了酒店里他已经不在房间了,我们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好像手机也没带,怎么打都不接。” 两人对视了一眼,念眉没想到他会要来看演出,但更多的是不解,“你告诉他医院地址了吗?也许他是心急先出来了,就算对苏城不熟,也可以直接打个车过来的。” 叶炳虽然已年过花甲,但年轻时也曾是驰骋商界的风云人物,现在精神头儿也不错,完全不到需要人跟在身边亦步亦趋照料着的程度,为什么叶朝晖的助手看起来这么紧张,好像找不到人就会天下大乱的样子? 穆晋北想了想,“他最近是不是记性特别差,经常想不起下面要说什么话、丢三落四忘东西?” “对对对!”助手一叠声地附和,“老叶先生最近脾气挺大的,老是记不住该干什么,整天坐在海城家里也难受,叶律师才提出让他出来走走,结果他说要来苏城看演出,叶律师也答应了……谁料到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穆晋北神色凝重,向念眉解释道:“我最近听大晖提过,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征兆。如果真是这样,他一个人离开了酒店就比较麻烦了,他可能会迷路,而且根本想不起自己跑出来是为了什么。” 念眉一颗心也提起来,“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 “嗯,寻人越早报警越好,把他父亲的情况跟警察说清楚,我们自己也得出去找。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以前走过的路线都沿着去找!”穆晋北一边嘱咐叶朝晖的助手,一边对念眉道,“我叫上陈枫和其他人一块儿去,你留在这儿,大晖还需要人照顾。” 念眉惊诧,“我?” “对,现在只有你能安慰他照顾他。”他跟叶朝晖一起长大,知道他其实很重感情,尤其是对他父母,现在他父亲出事,他还受伤躺在床上,他的情绪应该会有很大波动。 他又很固执,能安抚他的人大概也只有念眉了。 果不其然,叶朝晖听说父亲出事,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非要起身去找人。念眉拦住他,“已经报了警,穆晋北和陈枫他们也出去找了,相信很快有消息。你现在伤成这样,出去反而要让人分神来照顾你,不如就在医院等。苏城又不大,你要相信穆晋北他们一定会把伯父找回来的。你先躺下……躺下好吗?” 他刚才反应激烈,其实伤口已经挣得崩开了,纱布上渗出殷红,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 念眉赶紧叫医生和护士来为他处理。曝露在外的伤口有些外翻,露出皮肉本身的颜色,她不知怎么就掉下泪来。 叶朝晖的手原本死死揪住身下的床单,见她掉泪,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艰难开口:“……没事了,你别哭。” 终于重新处理完伤口,医生加注了有镇静作用的药物,千叮万嘱不可再乱来。念眉试着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去买来给你,你先好好休息。” “我什么都不想吃。” “总要吃一点的,不然伤口怎么养得好呢?”她记得他很喜欢喝汤,不如熬点汤明天带来给他,今天只有先将就吃一点。 叶朝晖精神突然显得很差,看着窗外说:“念眉,我直到现在才有点明白你当时的心情……这种感觉很糟糕。” 他没说“当时”指的是什么时候,但她还是听懂了。 “你别胡思乱想,伯父他不会有事的。” 他又笑,只是今天他所有的笑容都十分苦涩,“你还叫他伯父,你不恨他吗?他耽误了你老师一辈子,让你的好姐妹从小就没有爸爸。” 念眉抿紧了唇没说话,他又继续道:“我妈死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恨他的。我们父子也的确疏远了很多年,我不愿回他的公司去工作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直到我发现,他也老了,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我除了他之外没有更亲的亲人了。 “其实我妈死的很突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病情发展到那个程度就像刹车失灵无法回头的卡车,要撞毁才能停下。我赶到出事现场看到她尸身上的白布……也没有觉得特别痛苦,倒像是觉得身体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可以松开了。就像这回受伤一样,刀子扎进去的时候只感觉到凉,疼都是之后的事情;或者还有之前……我得防着她轻生,那么紧张,几近崩溃……” 念眉深深吸气,“你别说了,好好休息吧好不好?” “你让我说完吧,下次你肯听我说这么多话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他眼眶竟有点红,不知是因为感触还是伤口疼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才刚明白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慢慢地离开,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还有,不光是我恨着别人,也有其他人这么恨我,恨到想要我的命。我之前那样欺负你,你是不是也恨不得我死?” “我不恨你。” “是吗?”他笑笑,“我倒宁愿你恨我。” 镇静药起了作用,他终于沉沉睡去。 这样的一天,每个人都是筋疲力竭的。念眉回到家里,只觉得四肢都几乎软到无法动弹。 不知穆晋北他们有没有找到叶炳,她打他的手机,一直是忙音或无人接听。挂心也没有办法,她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先找食材煲汤,直到锅里的汤汁出了香气,桌上的手机都一直寂静无声。 她只好打过去,这一回穆晋北终于接了。 “喂?”声音也带着疲累,除此之外听不出任何喜怒,他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 “是我。”她居然有些小心翼翼,“你还好吗?找到人了没有?” 第45章 我爱你 新词艳逸,望报始投桃.争奈我禅心爱寂寥.鸾台久已弃残膏.相吿.休错认莲池,比做蓝桥.—— 他稍稍静默了片刻,似乎是避开到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才跟她说话:“找到了,现在在派出所这边要做一份笔录。别担心,没事了。” 她心头大石终于落地,“那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我先送叶伯伯回酒店,然后再回去。”他顿了一下,“你回家了吗?大晖怎么样,还好吗?” 念眉嗯了一声,把今天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我明天会再到医院去,他行动不方便,我给他带点吃的过去。你呢,你会过去吗?” “要看情况,出了这样的事儿,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公司也有些事急等着处理,我尽量。” 念眉总觉得他听起来不仅是疲倦,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 她问:“晚饭吃了吗?现在饿不饿?我……我煮了点汤和面,你要不要过来吃一点?” 找人找了大半天,可想而知一定没有时间和心思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就算吃也就随便对付一下,到这个时间应该早就饿了。 要在平时,他应该很乐意跑这一趟,反正睡不着,逗逗她,吃顿宵夜,再聊聊今天发生的种种……可这会儿他却回绝得很干脆,“不用了,今天时间不早了,你也辛苦了一天,早点休息。” 念眉摸不准他的态度,心绪不宁地捱过整夜。第二天把熬好的汤、米饭和两样小菜放进保温桶里带到医院里去,一推开病房门就看到叶炳坐在叶朝晖的床畔,父子两人低声说话,叶朝晖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放松和温驯。 穆晋北也在,双手插兜倚在窗台旁边,似乎有所思,但叶家父子偶尔跟他说个什么,他还是很快就能搭上话。 念眉一时觉得脚下有些踟蹰,进退失据。然而叶朝晖已经看到了她,“念眉?” 穆晋北也抬起头来看向她,目光很浅。 她只好走进去,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问叶朝晖道:“今天觉得怎么样?我熬了点汤,你多少吃一点,对康复有好处的。” 他点头,“今天好多了,本来也只是皮外伤,还这么兴师动众的。” 叶炳在一旁难堪道:“其实都怪我,要不是昨天我自己跑出去……” “爸,现在就别说这些了,人没事就好。” “是啊,都是意外,没人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伯父你也要注意身体,今天的汤是补气固元的,量不少,等会儿您也喝一碗吧!” 叶炳赞赏地看了念眉一眼,又看看身后的穆晋北,“昨天还要多谢你们几位年轻人,要没有你们,这趟我跟阿晖两个人都不得安生。” 穆晋北这才开口:“叶伯伯你别客气,本来就是咱们应该做的。倒是您的身体自个儿要当心,今儿我给您约了一位专家来会诊,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送您过去吧?” 叶炳没有异议,也不肯留下来配儿子一块儿吃饭喝汤,因为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叶朝晖想要一点跟念眉独处的空间。 念眉送他们到门口,他似乎颇有感触,回身悄悄说了一句:“念眉,你跟你老师很不一样。我亏欠她的只能来世再还,但我亏欠阿晖的,还有你可以帮我。” 念眉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意思,但感情纠葛最难在长辈面前细说。她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穆晋北,他眸光却看着别处,似乎他们的谈话与他没有任何相干。 谁都不是没脾气的人,短短两天时间,他对她的态度如云霄飞车急转直下,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心里自然也窝着火。 叶朝晖喜欢她的手艺,每顿准备的饭菜和靓汤他都一扫而光,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以前都没什么机会吃到你亲手做的菜,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 她只是谦逊地笑笑。 他靠在床头细细打量她,“这几天辛苦你了,我明天就能出院,不用再麻烦你。我知道其实你不愿再跟我有瓜葛,要不是那天我爸恰好出事、二北让你来照顾我,你是不会来的。所以这几天要是有任何让你觉得为难的地方,我要跟你说声抱歉。” “你别这么说,就算只是认识的普通朋友出了这样的事,能帮就帮,也是应该的。何况你以前切实帮过我的地方,我一直都还记着。”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一贯地认定既然记得一个人的好,就一定记得一个人的坏。他对她的伤害百倍于曾经给予她的帮助,她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想记得。 他甚至没法跟她说对不起,如果时光倒流,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么选,因为乔凤颜伤害的那个人是他妈妈。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有的话不必问,问了也一定会是令人失望的答案,所以叶朝晖只是目光默默追视着她的身影。 念眉把他吃好的碗筷和保温桶都洗净收拾好,转身看到病房门口的穆晋北,一时有些晃神。 他已经有两天都没出现了,眼睛里拉满血丝,长而密的眼睫都遮掩不住,下巴上的青髭也没清理干净。这样的落拓对他来说太少见,绝不仅仅是因为失眠。 她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可他的目光直接越过她,很简短的几句话跟叶朝晖说完就要走,仿佛在这里多留一刻都是多余和煎熬。 念眉屏气凝神地指望他走近一些,至少给她一句话的解释,然而他离开的时候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就像她在这个空间里根本不存在。 连叶朝晖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挑高眉毛问:“怎么,吵架了?” 要是有得吵又还好,至少知道是什么事,他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倒像是她做错了什么。 念眉追出去,打他的手机他也不接。照理他应该还没有走远,她握着手机一边继续拨号一边往电梯方向走。午休时间病房里十分安静,她隐约听到穆晋北惯用的电话铃声,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 她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推开了楼梯间的门,果然见他坐在楼梯台阶上,指间夹着烟卷,四周一片烟雾缭绕。 看到她出现,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没有立马走掉,就坐在那里等,似乎就为等她找过来。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相比他的沉默淡定,念眉有点心浮气躁。 “抽支烟。” “这里是医院。”室内所有区域全面禁烟。 他终于笑了笑,就地把烟捻灭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她眼睛里竟漫上一层水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叶朝晖出事,我们踏进医院那一天开始你就变得很奇怪你知道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穆少爷不满意,你不妨直接一点对我说,不用给我脸色看,更不要让我猜!”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叶朝晖以前对她也是若即若离,前一天见面还热络地到后台陪她吃一顿宵夜,第二天就一声不吭离开苏城,连手机上的道别都没有一句。她总觉得看不透他,他也就是要她去猜,她实在是怕了。 “我没有对你不满意,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涩意,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眼睛甚至没有看她。 这算是变相地发好人卡吧?你没错,我也没有对你不满,只是我们不再适合在一起。 很多感情,都是这般无疾而终,甚至还没有开始就莫名走向结局。 念眉心灰意冷,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跟他有所往来,他是叶朝晖那个世界里的人,生来就有几分倨傲,不需要向人解释,也不屑于解释。 她心里嘲笑自己,点了点头,“我懂了。明天叶朝晖就出院,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跟你也不会经常见面了,希望你信守曾经的承诺善待南苑昆剧团。再见。” 今日笑语晏晏,明日后会无期。 她转身的刹那,胳膊就被穆晋北拉住,“你要去哪儿?” “话已经说清楚了,我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在这里跟你和你的朋友纠缠不清。” 穆晋北手上用力,音调也不由拔高了,“什么叫话说清楚了?我根本还什么都没说!你刚才说你懂了,你到底懂什么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看着你……看着你在这医院里进进出出,心里有多别扭?偏偏我还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我特么自个儿都瞧不起我自个儿!” 念眉愣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提议让我跟你一起来的,也是你说他需要人照顾我才送汤送饭过来……” “对,没错,是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自作自受,我根本就不该认识你,不该管你和他之间的这档子闲事儿,结果把自己也给陷进去!你知道么,沈念眉,我从小到大从没嫉妒过什么人,可这次我却发现我竟然嫉妒大晖——我嫉妒我最要好的兄弟……就因为我爱你!” 念眉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语气中有一种奋力挣扎后不得不认命的哀凉,“没错儿了沈念眉……你没听错,我爱你。” 比他意识到的要早,比他曾许诺的还要深。 第46章 我一定来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送春春去几时回,懒临晚镜伤春景.—— 枫塘剧院的最后一场演出,如期拉开帷幕。 念眉在后台扮装,穆津京在门口探头探脑,“念眉姐,我哥呢?他今天到底来不来?” 她早已跟剧团打成一片,轻松混进后台也没人说她。也许因为是最后的告别,连平时一向不给她好脸色看的夏安都破例没有撵她出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正如穆晋北所说的,她其实是个不相干的人,今儿比演员班子到的还早,可他这个正主儿却到快要开场了都还没有露脸。 念眉看着镜子一边细细描着眉峰,一边回答:“他有公事要处理,大概会晚点到。” 津京撇嘴,“他这个富贵闲人这几天怎么变这么忙了?” “叶律师出事受伤,需要调养,公司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去协调。” 刑侦支队那边通知说抓到了行凶的疑犯,似乎不关被拆迁方的事,而是来自于竞争对手的下作手段。叶朝晖已经去认过人,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穆晋北出面一定要对方给个说法,并且付出相应的代价。 生意上的事她不懂,只听刑侦那边的人说惹上叶、穆他们是那些人倒霉,看来是要有一番惊天动地的。 津京听完,拉长了音调说:“噢~原来是这样,我说呢,都夜不归宿了,原来是公事。” 念眉描眉的手一顿,庆幸脸上已经上了厚妆,看不出她原本的脸色被红霞染透。 “津京……不是你想的那样……” “咦,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样?”穆津京故意逗她,见四周的人都紧锣密鼓忙于准备演出,没人留意这边,凑过去暧昧兮兮地说:“哎,其实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偶尔一起过夜是很正常的嘛!不过我二哥那个人呢,睡觉认床,最近又闹失眠什么的,换个环境也不知能不能睡踏实。他要不能阖眼肯定就可劲儿地折腾你……哎呀,罪过罪过,其实我真该去住酒店的,不该赖在他的房子里。” 她说得一气呵成,自言自语都不打一个咯噔。念眉哭笑不得,人嘛都只相信自己愿意去相信的事实,何况……穆晋北还的确是在她那里过的夜。 他比上回更不讲究,就合衣往她客厅的沙发上睡,长手长脚恨不能塞满沙发每一个空隙。那睡姿看着就别扭,可他却能睡着。 也许最近是真的累了,也许他的失眠病症也不是每天发作,总之他没让她唱曲,只是拉着她非让亲他一下才肯罢休,还振振有词道:“你看我都表白了,好多女人梦寐以求地那三个字都跟你说了,肉麻得我自己都掉了一层皮,可你连主动亲我一下都不肯,哪儿有这样的?我知道你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惊喜,但现在又不是让你以身相许,就亲我一下呗,一下就好。” 她没好气地甩了一下手,“什么惊喜,谁知道你对多少人说过了?” 他露出要吃人的表情,“喂,怎么说话呢?我这儿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到你这儿就打了折扣了!我的话就这么不值钱?那你以前怎么信我了?甭信啊,甭信,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忽悠你来着!” 念眉以为他真的生气,试着安抚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累极,想冷个脸继续逗她都绷不住了,几乎立马就笑出来,“对嘛,不是这个意思,那就亲一下,就一下。” 他躺在那儿拉着她不放,重复地说就一下,就一下啊……见她心软了回头瞧他,还就势拉着她的手臂摇几下,就像个耍赖要糖吃的小孩子。 最后她实在拗不过他,屏住呼吸,鼓起仅有的全部勇气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一触,很快就分开来,他竟然没有趁机加深这个吻,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笑,笑得一双桃花眼的眼尾都漾出一点细细的笑纹。 她涨红了脸,“你……你笑什么?” 他嘴角挑得更高了,长长的手指还留恋般地在唇上轻抚,“本来只想让你亲一下脸颊就算数的,哪知你这么实诚,直接就亲了嘴巴……唔!” 念眉直接把沙发上的熊宝宝靠枕摁在了他的脸上,却还是压不住他一脸的得意满足。 早晨起来他闻见香气晃进厨房,见灶上的锅子里煮着银丝面,念眉正往汤里加蛋加菜,起锅的时候又往旁边另一口锅里舀满满一勺汤汁进去,再撒一把葱花。 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那种浓郁的香要在记忆深处留存很久很久。 他很自然地就从身后抱住了念眉的腰,低下头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早。” 她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显然不习惯这屋里突然多出的一个人对她这样亲密。 “早。你起来了?”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瓮瓮的,一听就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整个人也好像有点起床呆,不说话,也不帮手,就只是紧紧抱着她。 她伸手去掰他的胳膊,纹丝不动,她只好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快放开,别闹了,等会儿面条该粘锅了。” 他当然不肯轻易撒手,两人推挤间,她的后腰好像硌到了什么硬而长的物件儿…… 意识到那是他晨间最自然不过的生理反应,念眉只觉得像被人点了一把火,轰的一下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穆晋北好像也感觉到了,坏心地又往前压了压,故意岔开话题问:“……这锅里煮的是什么,好香啊!” “青红萝卜炖龙骨,我加了一点点红枣和党参进去,所以有一点药香。”她觉得就快被腰间那双有力的手臂勒得窒息。 “听起来像是补血补气的汤,你们女孩儿家喝应该不错,男人能喝么?” 她没有多想就直接回答,“这汤对受了外伤的人有好处,叶朝晖这个病号都喝了,男人怎么会不能喝呢?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这样我都没法做事了。” 她全副注意力都在自己腰间,脸红到要滴血,又不好意思转过头被他瞧见。 而穆晋北周身的热温似乎瞬间就冷却下去,什么都没说就松开了抱住她的手,瞪着面前两碗面问:“哪碗是我的?” 念眉把盛有两个蛋的那碗推给他,他谢谢也不说端了就走,在桌边闷头胡吃海塞。 家世再煊赫、人前再高冷,低头吃面的这一刻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甚至有意呼噜噜发出很大声响,眉头还高高拢起。 念眉走过去,看着他没来得及打理有点乱蓬蓬的头发,这才意识到刚才说的话大概又让他酸溜溜了。 男人有时别扭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她轻轻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在厨房就吃完了自己那碗面条,开始洗洗涮涮收拾锅碗瓢盆。 穆晋北没等到她一句半句的安抚,连同桌共进早餐都泡汤,一个人坐在桌边有点讪讪的。 “我来洗,你去休息。”这房子的厨房才真是小到两个人旋不开身,他走过去利用身量优势一下就把念眉挤到一边儿去,伸手要到水槽里去洗碗。 “不用了,我来就好。这里面热,你出去外面孵空调吧,别把衣服弄脏了。” 她想阻止他,手指在水槽里的一汪温热白腻的泡沫中碰到他的,被他反手扣住,带了一把就拉进怀里重新抱紧。 “对不起。”他在她肩头闷闷地说着道歉的话。 两人手上都沾满不甚洁净的泡沫,都怕弄脏对方的衣裳,拥抱的同时前臂都朝前长长地伸着,姿势有些滑稽。 念眉轻轻说,“不是说了吗,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我爱你。”他听说女生大多如此,三字真言,不爱听这一句,总有另一句击中她心房。 他以前也觉得肉麻,简直像在演电影电视剧,爷们儿哪有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上的?但开口说过一次,之后似乎就变成十分简单自然的事,难怪他在国外驻足期间总听到西人说“iloveyou”说成习惯。 爱本就是种习惯。 念眉嗅到他身上温热阳刚的味道,乍然再听到他说这句话,感受却已于上次不太一样,酸涩中有一丝一缕的甜蜜,只是她仍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听他说:“我不该跟你生气,其实我也不是气你为大晖煮了汤。我就是不想看你避开我,我就这么不待人亲么?让你总是为了其他的人和事要避开……” 她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我不是刻意要避开你,只是刚才那样……我不好做事。” “那现在我来帮你做,你给我补偿一会儿。” 讨价还价她根本不是对手,轻叹道:“是不是我上台演出的时候你也这样粘着呢?” “甭想蒙我啊,你今天哪有演出?” “不是今天,是后天。枫塘剧院最后一场演出……你会来么?” 他沉吟半晌,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来。” 第47章 人不散 月挂柳梢头,漏断人初静.千古风/流指下生.付与知音听。—— 临要开场的时候,穆津京朝台下望了一眼,兴冲冲道:“念眉姐,我哥来了,在台下坐着呢!” 念眉笑了笑,他说了要来就绝不会食言,她倒一点也不担心。 但她还是忍不住透过层层帷幔往前看。穆晋北果然已经坐在台下,穿一件白色的马球衫,手里握有印刷精美的小册子,今日上演的折子戏戏文全都如数印在里边,封页上是她饰演的崔莺莺形象,靓妆丽服。他不知是看到了哪一段,唇角微勾,极其认真专注。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朝她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有多紧张,所以干脆不到后台来,就坐在她为他预留的位置,远远看着她。 台下已是高朋满座,陆续有人绕到前排来与他握手寒暄,他都起身一一应对,无一不妥。 城中的名流富商,近日都收到邀请函至苏城历史最悠久的剧院之一观赏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并深以收到此邀请函为荣。苏城一条主干道的广告位全数投放的都是枫塘剧院的西厢记演出海报,民间的戏迷、耄耋以及文化圈人士这才惊觉又有一个古老可怀旧的去处要湮没在时代洪流之中,纷纷求票入场。 在念眉的印象中,枫塘剧院的上座率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次这样爆满,一位难求。 她知道除了剧团自身的努力和穆晋北在背后给予的大力支持,还有许多人付诸热忱。 比如津京亲自设计了演出的印册和海报,而以往的演出为节省成本,从没有这样精细地准备过任何印册,只在台前有一块窄而长的电子显示屏,戏文就像原声电影里的字幕缓缓滚动,更别提大规模投放广告。 而在大学任职的舒乐组织了苏城三所高校的百余位学生,包括各校的昆曲社团一起到现场。 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恰是昆曲复兴的最大希望。 念眉眼眶微微发热,清了清嗓子。如果一个依托舞台生存的表演者真有所谓的最佳状态,那么她相信眼下的她就是最佳状态。 程晓音走过来,低唤了她一声,“师姐。” 念眉回头,“嗯,都准备好了吗?” 她点头道:“好了。” “那就准备上场了,什么都不要多想,用心唱就好。” 这也将是程晓音在南苑昆剧团的最后一场演出了。之前念眉亲自找上门去,把叶朝晖先前给她的那张三十万支票转交给她,平静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剧团也尽了力,大环境不好,让你年纪轻轻就困在这里的确是委屈你。这笔钱你拿着,不是一直想给你妈妈买套好一点的房子吗?这些应该够付首款了,以后怎么样就要看你自身的努力。作模特、礼仪或者继续再唱昆曲,怎么都好,最重要是保护好自己,别再让关心你的人担忧。” 程晓音一下就哭了,拉住她道:“师姐……你们还有最后一场,演西厢记是不是?我想演……我想跟你们再一起登一次台。” 出了那样的事,她也知道今后不可能再待在南苑昆剧团了,这算是她最后一个请求。 念眉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还是让她□□娘。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去处,不是谁都能陪你一路走下去,强求不来。 场内的灯光逐次暗下去,舞台又慢慢亮起来。、。 穆晋北坐在台下前排最中间的位置,穆津京紧挨着他坐,另一边是陈秘书长,陈枫夫妇……还有许多人,有面熟的也有全然陌生的,念眉都无法细看,她在台上一颦一笑都是另外一位多情女子。 悠扬的笛声婉转,她的水磨腔婉转地唱:“他那裏思不穷,俺这裏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那裏曲未终,俺这裏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满怀心腹事,尽在那不言中……” 穆晋北的眼眸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间,一刻不曾离开她在台前的身影。尽管还是听不太懂那些古老的唱词,但个中真意他已能体会。 他相信她也一定懂,因为满怀心腹事,已尽在不言中。 最后一折长亭,唱完“执手未登程先问归期”已有观众悄然拭泪。演出成功,掌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台下的人都纷纷站起来。王海放下竹笛,率领沈念眉、夏安和程晓音他们走出来谢幕,一次又一次地鞠躬,唤起一波又一波的掌声,让他们根本无法回到后台去。 有年轻学子哽着声音大声叫好,念眉眼眶酸热,又朝那方向深深俯身,只觉得不管之前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为今天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抬眼的瞬间,她还看到了斜倚在门口的叶朝晖。他站在暗处,离得又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那样放松淡漠的姿态难得的没有仇恨和倨傲,而更像是来见证一场终结。 叶炳也来了,穆晋北一向周到,他自然是被安排到前排就座,只是舞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曾令他神魂颠倒的人。 她也朝他们鞠躬。无论如何,要有爱我们的人,也要有恨我们的人,最终才算得上是斑斓人生。 她最后才看向穆晋北,他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长身玉立,一派潇洒镇定,倒像是比她更享受这一刻的掌声和赞誉。 多么难得,他今天居然没有睡着,撑着看完整场,还神采飞扬。 他到后台来找她,等她卸完妆,等她跟那些热情爽朗却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大学生们做完交流和告别,等她又从舞台的这头走到那头,收回所有的道具……等她关上剧场里最后一盏灯。 他看她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想哭就哭吧,没人笑话你,我的肩膀还可以借你擦眼泪。” 谁好意思再用他的巴宝莉擦眼泪?念眉笑了笑,“我没打算哭。” “是么?我看津京刚才哭成那样,还以为你肯定也掉了不少金豆子。” 念眉摇摇头,津京还年轻,感情丰沛,没有经历过太多挫折和真正的离别,一点点伤感情绪就足以撼动她。她以为这场演出就是结束,可对南苑昆剧团来说,其实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她能凡事往乐观了想,穆晋北当然是高兴的。他的手在她肩上揽了一把,“时间还早,不如陪我出去转转?今天是七夕,好歹也是咱们中国人自个儿的情人节,我来捧你的场,总不能让我回去就独守空房吧?” 他不提,她都忘了,本来选在今天做最后一场告别演出,也是藉着七夕这个名头,可到头来却忽略了这是个有情人的节日。 难怪夏安刚才还捧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眉头耸得老高,想来是津京摸进后台的时候放在他那里的。 她想了想,“那我们去河边走走,今天夜市应该很热闹。” 一场演出下来,她其实很累,但今天却有种很放松的感觉,脚步都轻盈起来。穆晋北兴致也很高,他大概不怎么到这种小街夜市来,看什么都新鲜,两个人并肩走着,途径小摊小贩兜售的小玩意儿和吆喝声,他常会停下来去看。 有中年大妈卖十字绣的物件儿,他很认真地挑挑拣拣,人家以为他是买来送给女朋友,热情地招呼:“先生想要买个什么样的东西?这里有卡套、钱包和手机挂坠,你看看喜欢哪个?”看了旁边的念眉一眼,又招手道:“来来来,不如小姑娘自己来选,看看喜欢啥?” 念眉拿起一个卡套看了看,实在不是什么很精细的玩意。前几年她跟乔叶有一段儿自己也动手绣过,这些东西她家里都有,于是说:“不用花钱买了,这些我都有呢!” 穆晋北头也不抬,“谁说是给你买了,我是在挑我自个儿的礼物。你带钱了没有,没带可得赊账了。” 大妈一听要赊账顿时有点囧,念眉也愣了,“你是要让我送你?” “是啊,不行么?我瞅着这钱包的质量还行,说不定还比那皮制的耐摔打,要被人划一刀也不至于立马变成开口笑。” 原来是惦记着她曾经给叶朝晖送钱夹的事儿……男人真是小气! 念眉有些哭笑不得,“就算要礼物,也不是非得钱夹卡套不可吧?你再挑点儿别的不行吗?” 他一个大男人冷不丁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十字绣钱包像什么样呢?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却没有一点要挪步的意思。 大妈再度囧了一下,但上门的生意没道理放过,于是摆出原本放在下层的一个托盘,“没关系,再看看这个,都是景泰蓝工艺的钥匙扣和挂在车上的小装饰,挂在男朋友随时随地都能看得见的地方,让他看见就想起你,多好!” 穆晋北瞥了一眼那堆五花八门的东西,还真的眼前一亮,“这个不错!” 第48章 男人的嫉妒心 妆罢下红楼,笑折花枝在纎手,惹偷香粉蝶飞上枝头。捧霞觞,琥珀光浮;敲象板,宫商迭奏。洞天深处同欢笑,直饮到月明时候。—— 念眉凑过去看,他拿在手里的是一个小小的钥匙扣。所谓景泰蓝的掐丝法郎工艺在如今这时代已没什么稀奇,特别是特别在这钥匙扣被做成了戏曲娃娃的造型。而躺在他手心的这一个旦角娃娃,恰好酷似她刚刚饰演的崔莺莺。 她也觉得可爱,乐道:“还有这种钥匙扣,真好看!” 大妈见两人都喜欢,趁热打铁,“当然好看了!我看你们还年轻大概不知道,我们苏城的一大特色就是昆曲,很多人到我们这儿来旅游都会去看看昆曲表演的。哎,也别指望他们能看懂什么,当年很多唱得好的大师也都退休了不唱了,甚至连剧院都要保不住了。喏,你们沿着桥头这儿往前走两百米,那边有灯的地方就是个老牌剧院,听说今天最后演一场也要关张。以后要看戏就更难得看到了,倒不如买些这种小东西回去留个纪念。” 穆晋北看到念眉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可她还是笑了笑,“我就在枫塘桥这儿长大的,您说的枫塘剧院我也知道。” 大妈眼睛放光,“对喽,里面还有个昆剧团,我年轻的时候还想考进去呢,包吃住啊!而且那剧院经理年轻时候可帅了,现在……哎!” 她竟然说的是王海!念眉想到海叔的地中海和一步三摇的胖胖身躯,不由笑起来。 “咦,小姑娘你别笑呀,我们年轻时候都挺爱看戏的!”大妈误解了她的意思,还怕她不信,清了清嗓子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念眉和穆晋北都惊讶了一下,尤其是念眉,瞠大了美目,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位貌不惊人在夜市摆摊的大妈竟然张口就是游园惊梦。 “好听吧?”大妈得意地晃了晃肩膀,“穿上行头唱就像这钥匙扣一样了,多好看啊,买几个吧?” 穆晋北弯唇,捧着那个旦角娃娃,“我看行,挺好的。还有没有,我全要了。” 念眉傻眼,“买这么多干什么?” 他一挑眉,“怎么,舍不得?” “不是,可这也太多了……”这一兜少说也百八十个,哪有那么多地方挂? “其他的我不要啊,我只要这一款。”他一边低头挑挑拣拣,一边说,“唇红齿白的,得人意儿的小模样,多像你。” 他语气中有一丝骄傲和宠溺,卖东西的大妈没有察觉,念眉却红了脸,“说什么呢?” 她帮着他一块儿挑,自己也觉得好看,心里泛着甜。大妈见他们真的只挑那一款,热心建议道:“你们两个人应该挑两款嘛,小伙子你平时就带着这个女娃的,小姑娘你就带着这款小生的,每天看见了就想起对方,多好哇!” 穆晋北蹙了蹙眉头,把小生那款又给扔回去,“不要这个。这钥匙扣我带就行了,她用不着。” 念眉好奇:“为什么?”要真是情侣用的东西,当然成双成对最好,她觉得小生的这款也做得惟妙惟肖呢! 穆晋北哼了一声,“我觉得小生这个一点儿也不像我,看着倒像那个夏安,他在台上就跟这一模一样。” 别说,还真有点像。念眉失笑,“他又怎么招惹你了?” “他没招惹我,不过对你没安好心,现在又勾搭了我妹妹。”他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忽然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刹那的晃神。 念眉没在意,只觉得男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也真是不可小视的,礼物这么个小事儿都能让他吃两回醋。 穆晋北硬把人家摊头上所有的旦角娃娃都挑光了,装在一个袋子里拎在手里,别提多神气,大手一挥说:“咱们紧着你这一款挑,都挑光了怕你待会儿不好卖成双的。这么的,你就算双份的价钱,五块一个你算十块好了。这儿有多少个,你就算算一共多少钱。” 念眉瞪他,向来买东西只有杀价的,哪有自个儿往上加价的?这位款爷以前到底怎么做的生意?还能撑到现在,做得风生水起的真不容易。 大妈自然是高兴得喜笑颜开,算好了价儿说:“我看你们感情挺好,小姑娘又是我们枫塘桥边上长大的,我也给你们优惠点儿。一共就给一百五十块钱吧,整数也好听。” 穆晋北点头,看着念眉道:“还等什么,付钱啊!” 他的礼物,自个儿挑的,终于到手了。 念眉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付钱,一百多块钱就买几个钥匙扣,真是想想就肉痛。 不过送礼物嘛,只要他本人喜欢,已经比什么都值得。 夜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稍不留神仍有可能被挤散。穆晋北这回连试探都省了,大方干脆地拉起念眉的手,“跟紧点儿,别丢了。” 这地方就算闭着眼睛她也能走回去,怎么会丢?可是两人十指紧扣在一起的感觉还是让她心如鼓擂,几乎迈不了步子。 穆晋北闻到食物的香味,循着味道走过去,“那边好像有个卖小吃的生意不错,味道一准儿不会差,咱们去瞧瞧。” 周遭人太多,念眉跟着他走到跟前儿才发现是刘叔的馄饨摊子,今天夜市太挤他临时挪了位置。 想到曾经跟叶朝晖的种种,她拉住穆晋北道:“这里人太多了,不如去别家吧?” “别啊,我闻着挺香的嘿!还有你爱吃的酒酿丸子,咱们找个地儿坐,吃完了等人也少一点了再走吧!” 他居然连她爱吃什么都摸得门清。念眉拗不过他,被他拉着挤进人潮围成的那个圈里。 有的人和事真是提都不能提,哪怕你没有说出来——她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叶朝晖,正坐在桌边吃一碗馄饨。 她愣了一下,穆晋北显然也看到了,倒不像她那样局促,反而走过去跟叶朝晖说话:“大晖,你一个人?伯父呢?” “他要早睡,我安排司机先送他回去了。”叶朝晖抬起头来看到是他们,表情没有什么波澜,像是早已预料会有这样的碰面,“你们出来逛街?” “嗯,时间还早就出来逛逛放松一下,我还没逛过苏城的夜市。看着倒是跟北京和海城的有些不一样。” 那张桌刚好有人吃完离开,穆晋北已经自动自发地在他旁边坐下占住位置,拉了念眉一把,“哎,发什么愣呢,来这儿坐。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估计还得排一会儿。” 他怎会没发现,两人原本紧扣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分开了。 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念眉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去买吧!” “哪有让女人去排队的道理?你过来坐着吧,我让老板给我加速。”他拉她坐下,朝她挤了挤眼睛,她就知道他又要额外给人家加价了。 她扭头看他潇洒的背影,叶朝晖沉声问了一句,“就这么不想面对我吗?” 连偶然遇见,跟他同桌吃饭都显得为难。 她深深吸气,“没有,只是我没想到你今天会到这里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要说你,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他那么恨,恨乔凤颜,恨她拥有的剧团,恨与她相关的一切……用尽手段要摧毁,可到了最后却还来参与缅怀。 念眉沉默片刻才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的位置,她不说还好,说起来他又觉得隐隐作痛。 “没事了,过两天就可以拆线。” 念眉点了点头,“我听医生说你这回虽然没有伤到内脏,但失血不少,还是要好好休养的。饮食也要清淡些,像这馄饨里有虾肉的,最好不要吃,河鲜海鲜是发物,会影响伤口的。” 他露出一点笑容,“这么古老的说法你都从哪里学来的?” 见她敛眸不说话了,大概也意识到什么,又接了一句,“好,听你的。” 两人竟然也就相对无语。念眉抿紧了唇,觉得时间像被拉长了好多倍,坐在他面前的每一分钟都很煎熬。 “你跟二北真的在一起了?”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那碗馄饨,却食不知味。 他没有看到他们牵手,但亲昵的姿态和神情是一种化学反应,他能感觉得出来。 念眉不置可否,“我跟谁在一起,很重要吗?” 叶朝晖看着她,“二北的妈妈到了上海,这两天就会到苏城来。” 念眉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所以呢?” “他妈妈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没有必要的话不要跟她碰。”他有几分严肃,掏出一张名片来给她,“我知道你大概已经删掉了我的联系方式,这张名片你暂时收着,万一有事可以打给我。苏城我也刚设立了新的办公室,电话在这上面都有,就算我不在,也有人可以帮忙处理。” 他瞥见她的抗拒,笑得有点落寞,“念眉,我不后悔我过去做的事,但将来……我不想让你再受伤害。” 第49章 许愿 飘风密雪。独夜空江。浮玉荒寒嶂也。古渡渔灯起。野色正苍苍。混霄壤。入微茫。说谩鹤氅游。驴背吟。羔儿帐也。何似忠臣遥海上。叹身世顚危。触景可沾裳。—— 小桥流水,夜里墨色的河流倒影出老城区的灯火,隐隐绰绰。 穆晋北跟念眉坐在河岸通往水边的石阶上吃宵夜,他碗里的是干拌的馄饨,给念眉买的是酒酿圆子。 他买好东西回来叶朝晖已经走了,只有她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兀自出神,眉眼间堆满丝丝缕缕的愁绪。 他们最终还是没坐在那里,而是避开人群,从河岸最偏僻的一角沿着石阶走下去,借着一点灯光坐在暗夜中听着流水潺潺的声音享用美味。 念眉明显没有什么胃口,拿着小勺在碗里无意识地搅动,没见她吃两口。 穆晋北什么都不问,只把自己的碗放到她眼前,“不想吃甜就吃点辣的开开胃,这馄饨是我吃过最给劲儿的,你试试。” 她笑笑,想说这是她从小当正餐吃的东西,当然知道是怎样的好味道,但看他脸上的恳切又不忍心推拒,夹了一个馄饨慢慢吃下去,嘴里就像烧了一把火。 “怎么……怎么这么辣?”她捂嘴,他一定放了太多辣椒。 穆晋北咧嘴一笑,“好吃吧?我问了摆摊的大叔,他说他认得你,从小就可能吃辣了!正好我也爱吃,所以我才嘱咐他多放点辣椒,这样才过瘾。” 念眉被辣得眼泪汪汪,连跟他斗嘴都没办法,只好赶紧吃了几大勺酒酿圆子。好在她刚才一通搅合,酒酿的汤已经不烫了,可是灌了两口还是没能完全中和掉辣的痛感,忍不住伸出舌头像小狗似的拼命喘气,淑女形象什么的早就丢到九天云外去了。 穆晋北就一直盯着她看,边看边乐,终于等到她回眸瞪他了,才凑上去响亮地在她嘴上重重一亲,“……还好嘛,也不是太辣啊!” 倒是很甜,像她一贯的味道。 等她平静下来,两碗宵夜也终于被吃得底朝天。毕竟不是上海那样的不夜城,夜市上的人到了这个时间点也渐渐散了。穆晋北去买了矿泉水来给她漱口,顺便带回两盏纸糊的莲花灯在手里摆弄。 他们刚才都看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莲灯顺着水流的方向沿河道漂下来,莲心的蜡烛明明灭灭,在墨色的河中煞是好看。 那是有情人的愿景,尽管途中难免离散。 穆晋北把蜡烛在莲心摆好,粉色那盏递给她,“这个给你。我还没放过这玩意儿,你玩过吗?” 念眉摇头,事实上放河灯这样复古又浪漫的举动她并不陌生,但以前从来只有羡慕和憧憬的份。即使是跟叶朝晖在一起的时候,也因为聚少离多,无论西方的情人节还是中国最传统的七夕都不曾一起度过。 她捧着那盏小小的莲灯,问穆晋北道:“你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问什么?” “刚才我坐在那里,跟叶朝晖聊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他笑了笑,“那你们聊了什么?” 他那么坦荡,完全不靠伪装。并不是不在乎,否则不会呷醋酸掉牙,但不得不面对面的时候他又给予她充分的信任和尊严。 要计较起来,倒显得她不够豁达。 “其实也没什么,他说他在苏城开设了新的办公室,留下了联系方式。还有……他说你妈妈好像要到苏城来了。” 穆晋北不否认,“他说的没错,而且我妈不容易对付,你也一定知道了?” 念眉点头,“嗯。” 大家不妨都坦诚一些,有什么困难就一同去面对。 穆晋北看向远处,笑容变得浅淡,“其实我妈生我的时候情况不太好,差点难产出不了产室的门,所以一直很疼我。你别看津京是家里的老幺,其实纵着她的是爷爷和我爸,我妈最惯着的是我。从小不管我要做什么,上什么学校、交什么朋友,只要不是往歪门邪道儿上走,她都由着我来。我大哥比我优秀得多,谁说起穆家小一辈儿的孩子都首先是朝穆皖南竖大拇指,轮得着我的时候,他都已经是成家立业的成功人士了。就这样,我妈还把她的公司交给我看管,也不怕我整天没个正行的给她败光喽!” 念眉道:“你不会。” 他有多少本事,她心中有数,早已不是最初她印象中认定的纨绔子弟。 他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肩头拉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发旋,笑道:“你是第二个这么信任我的女人,真好。” “第三个。”念眉靠在他怀里轻轻说,“还有津京,她也很信任你、敬重你。” “她最信的其实是我大哥,不过这些年因为大嫂的事儿没少跟他闹别扭。当然我也是在大哥结婚的时候才意识到,有件事我妈无论如何是不会由着我的,就是我的婚事。” 念眉一凛。 “所以周围要好的朋友,像陈枫大晖他们都知道我的规矩——不管认识了哪家的姑娘、跟谁走得近了些都不许往我妈跟前儿捅。我没认真交往过什么女朋友,更不敢往家里带人,就是怕她发作起来要去找人家麻烦。当年大哥的事儿实在闹得太惨烈,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后遗症还没完,闹得离婚了孩子没妈,值当么?” 她不看他的脸也能感觉到他的黯然,他爱他的家人,所以才有这样的遗憾。 “你妈妈插手了你大哥的婚事?” “何止是插手?”他苦涩地笑了笑,像是有点害怕似的紧了紧手臂,“不过我大哥大嫂见天儿地折腾,我妈大概也怕了。我总觉得她应该有了点儿觉悟,不会再像当年逼我大哥似的来逼我。所以你别怕,我一步都不离开苏城,就在这儿守着你,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念眉不觉得怕,别人口中再厉害的穆太太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爱子心切又放不下门第之见的母亲,没有碰过面,她没有太多直观的感受。倒是穆晋北不自觉地收紧了揽着她的胳膊,像是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 “我不怕,我只是不想让你太为难。” 他的手挪到她的后颈,轻揉着她绒绒的发际,像在给小猫顺毛,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问:“沈念眉,你信我吗?” 沈念眉,你信我吗?很多年后,念眉都还时常想起他问她这句话时的神情,心就像那晚河水波纹上摇曳的灯火。 “我信。”她与他的手又交缠到一起,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因为我跟家里人闹。” “我心里有谱,我也不想闹成像我大哥那样。来日方长,怀柔政策比硬碰硬要好,再不济咱们生米煮成熟饭,抱个大胖小子直接找我爷爷奶奶去……哎,好疼,好疼,你别掐我啊!” “谁让你没正经。”念眉亦怒亦嗔,脸已经红透了,还好夜色深沉,他看不真切。 两人笑闹着,他要躲她“毒手”,又怕她落水,只能抱紧她呵她痒,念眉在他怀里滑得像条鱼,好几次都要直接溜掉了又被他揪回来。 最后两人都有点喘,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讲和讲和,咱们别闹了,灯还没放呢!” 念眉这才想起还有两盏小小的莲灯被主人冷落在石阶上。 穆晋北点燃了莲心的蜡烛,跟她一人捧一个蹲在水边,“放这个有什么讲究没有?要不要许愿啊?” 念眉莞尔,“应该可以许愿吧。”其实她又怎么知道?不过许愿这种事,总是心诚则灵的。 小小一粒烛火映亮了穆晋北的脸庞,她看到他睫毛又密又长,虔诚的微微阖眼又睁开,“好了,到你了。” “我也要许?” “当然了。” 她只好学他一样闭眼,心中默念,然后睁眼看他,“我也好了。” 他挑眉,“你许了什么愿?” “愿望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说就不说,反正你不说我也知道。”他笃定地勾起笑,跟她一起把莲灯放进河水里,看它们在水面上微微打转,渐渐漂远。 “你说它们最后会漂到哪里去?”念眉问。 他直起身,手插在裤兜里,仍是潇洒自在的模样,“谁知道呢?也许是更大的湖或海,也许半路就被水给冲沉了。不过至少它们现在还在一起,这样就够了。” 念眉抬头看他,他朝她笑,“别这么看我,看得我又想亲你了。” 她难得的没有害羞躲避,他也就俯身过去,轻轻含主她的唇,温柔地舔舐,唇舌裹挟着他的气息和力道,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一直吻了很久,他才放开她,身体和声音都有些紧绷,“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那你呢?” “我?大概回去又是孤枕难眠呗,要不你来哄我睡?” 心又狂跳起来,念眉垂眸,“我……我还要去准备搬家的事。” 这倒提醒了他,“你们慢慢收拾不用急,我不会给你们设什么最后期限,兰生剧院那边也是早就说好了的,你们什么时候过去都行。” 他看出她的迷惘和紧张,捧住她的脸道:“同样的,你没做好准备完全的接纳我,我不会勉强你。” 他希望她快乐,而人生的不快乐有很大一部分偏偏来源于变迁。 第50章 慈母手中线 长悲叹。天涯游子音尘断。倚门慈母。泪痕如线。—— 念眉带着剧团里的一众师弟师妹在剧院里收拾东西,将要带走的行头和道具分门别类地打包封箱。 平时习以为常了的物件儿看着并不觉得有多少,要打包的时候才发觉记忆并不准确。 老旧的空调依旧不给力,念眉忙活了大半天,已经是汗流浃背。夏安递给她一杯水,“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了,大家都一样热,多个人多分力。”收拾完这些还要给大家时间回他们各自的住处整理个人的行李,搬家总是伤筋动骨的,何况还是这么多人。 穆津京就站在她身边,起身挥了把汗,“念眉姐你就休息一会儿吧,你从早上开始就里里外外的忙,这么热的天也该吃不消了。这儿还有我这个外援呢,等会儿我二哥还要来帮忙,不怕干不完的。” 她依旧一身时尚精神的短打装扮,因为出了太多汗,轻薄的吊带衫都被浸湿了贴在身上,加上领口本来就开得低,窈窕曲线展露无遗,尤其胸口两团美好简直如小兔一般呼之欲出。 夏安别开眼不看她,蹙眉说:“平时来凑凑热闹也就算了,今天这种力气活谁让你来帮忙了?” 穆津京笑得眼睛都眯起,“你关心我啊?” “我只是不想见你们越帮越忙,而且你们身娇肉贵的,万一中暑了或者弄伤了,我们可承担不起。” 津京气鼓鼓的嘟起嘴,“哼,不跟你说。念眉姐我出去给你们买冷饮。” 她骄傲地一甩长长的马尾辫就出去了, 念眉笑着埋怨夏安:“津京待人真诚可爱,一点架子也没有,你怎么这样说她?” “我……” 正说着,穆津京忽然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念眉姐,我妈……我妈在外面!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吗?我不想被她抓回去!” 念眉也是一怔,正想安抚她两句,就有师妹探头进来喊:“师姐,门口有人找!” 果然,找到这里来肯定不是来揪津京回去,而是来找她的。念眉心口颤了颤,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还是不由收敛起笑容。 津京刚松了口气,立马也反应过来,又有点紧张地抓住她道:“不是来找我,就是来找你呗!哎呀,这可怎么办,你要不也先躲一躲,我去找我二哥……” 念眉比她冷静,“躲不是办法,你先别急,我去见见也没关系的。那是你妈妈,又不是老虎。” 津京直跺脚,她妈有时就是比老虎还可怕啊! 夏安看出两人不同程度的焦虑,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摇头,“你们都稍安勿躁,没什么的,我很快就回来。” 她到隔壁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水,抽了张纸巾潦草地擦了把脸,额前的发丝都浸湿了,但好歹把满脸的汗水给抹掉了。 她理了理头发,又拉扯了一下身上的t恤衫才走出去。门外烈日当空,院子中间的槐树下有一点稀薄的阴凉,果然有一位中年女士站在那里。 她穿香槟色的丝质短袖衬衫、同色系的及膝一步裙和鱼口高跟凉鞋,短发梳得一丝不乱,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手里拎简洁经典的波士顿包。 流火的苏城,这样热的天气,她却站姿优雅笔直,目光如炬。 只一眼,念眉就能看出她是穆晋北的妈妈,因为五官轮廓很有几分相似,穆家兄妹的好相貌应该有大部分来自于这位母亲的优秀基因。 “沈小姐是吗?你好,我是穆晋北的妈妈戴国芳。” 她伸出手来,念眉挤出微笑与她相握,“伯母您好,我是沈念眉。” 她的气韵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穆晋北说过他妈妈也是对艺术有所钻研的人,念眉一直以为她会是那种自由奔逸又很妩媚漂亮的艺术家,但见了面才发觉是巾帼英雄一般的端庄优雅,甚至还有几分严肃和疏离。 “叫我穆太太或者戴女士就好。”她很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脸上没有多少笑容,“沈小姐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找个地方跟你谈谈。” “好的,不远处有个咖啡馆,您不嫌弃的话……” “可以,走吧!”戴国芳昂首先往前走,念眉只得跟上。 她们在咖啡馆坐下,下午店里生意并不太好,好在冷气还开得很足。她们在角落的位置坐下,念眉要了杯柠檬茶,戴国芳点了杯拿铁,只喝了一口就皱眉放下杯子。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沈小姐,你是南苑昆剧团的昆曲演员?”戴国芳终于开口。 念眉回答:“是的。” “不错,果然气质特别,人也漂亮,难怪晋北喜欢你。” 念眉不知该说什么。 戴国芳看着她,“沈小姐,我就不绕圈子了。我跟晋北的父亲常年住在北京,孩子们都是年轻人,喜欢到处跑。但这么多年来,晋北从来都是最让我省心的一个,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不会乱来出岔子。唯独今年买下南苑昆剧团这一桩,实在是意气用事。他跟你走的近,我也早就听说了,本来以为他只是逢场作戏,直到我在财报上看到他斥资并购你所在的昆剧团,才发觉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念眉心头一震,没想到她会把昆剧团也牵扯进来,连忙试着向她解释,“戴女士,我想你误会了,他会买下昆剧团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的关系……” 更大的目标是实现老城区改造新商业区的计划,而旗下的文化公司又恰好有这样的项目需求啊! 戴国芳却根本不听她把话说完,“不完全是因为你,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吧,这一点你能否认吗?我的孩子我了解,他心眼很好但不会滥发善心,没有任何商业价值的项目他是不会考虑的。北辰文化是我的公司,以往的所有项目他代我考察,但最终拍板的人都是我,只有这次例外。” 她是暗示南苑昆剧团不会创造商业价值,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吗? 念眉的手在桌下攥紧,努力地争取道:“我们剧团是遇到了一些困难,但并不是扶不起的刘阿斗。昆曲复兴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但现在还是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尤其是年青观众群体……现在除了引入比较先进的管理理念,我们还会继续努力,争取更多的演出机会,我们也可以自主创收的。” 戴国芳只笑了笑,“沈小姐,其实我不关心你的剧团会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在乎那些钱。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再另外拿出百八十万给到你本人也不是问题。但我不希望你跟晋北再继续交往下去,他为了你不管不顾家里人的看法,甚至动用公司的资金成就你个人的愿望,对他将来的前途和人生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帽子扣得太大了,她被指认为祸国的妖姬,红颜祸水也就算了,可穆晋北正常的投资支出与风险担待怎么就成了挪用公款? 念眉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申辩。想起叶朝晖先前的警告和穆晋北向她交过的底,戴国芳是极为骄傲和固执的人,不允许别人挑战她的权威,越是跟她对着来越是适得其反。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我们都可以尽量满足你。” 念眉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要。如果您觉得我跟穆晋北在一起不合适,请您把想法原原本本地跟他讲清楚,然后让他亲自来跟我说。” 戴国芳仍然很冷静,“沈小姐,合不合适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跟叶朝晖也曾经谈过朋友,偏偏他跟晋北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单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我们穆家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什么也不缺,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来达成什么目的。但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至少要门当户对这日子才能过到一块儿去。晋北不懂昆曲,你不懂他那个世界的规则,今后怎么交流,怎么会快乐?” 头顶的冷气还在咻咻地吹着,室内明明很凉爽,可念眉只觉得额上又有汗水冒出来。 看来戴女士这趟是有备而来的,什么情况都查得一清二楚,连她跟叶朝晖这一段都没有漏过。 现在她说什么都是错,也许缄默不出声还好一些,她想对面的人说完了想说的话自然就会离开。 这时咖啡店的玻璃门被推开,门上的风铃响得有点急。念眉背对着门口,没有回头去看,此刻脑子里很乱,也压根没想过会有谁来。 戴国芳却瞥了一眼从门口疾步走来的身影,最后悠悠说了一句:“顺便要跟你说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北辰文化既然是我的公司,收进来的项目就由我做主。你们剧团现在归我所有,如果你不考虑我刚才的提议,那么我也许只能彻底解散剧团了。” 第51章 我想你 平生幸喜。居华地。争羡夫荣妻贵。赏春宴乐人难比。幸满门和气。—— “妈!” 念眉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穆晋北已经走到桌子跟前儿了,后头跟着穆津京。 戴国芳已经站起来,手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朝一双子女笑了笑,“你们怎么来了?” “妈你真不够意思,悄悄地到苏城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穆晋北长臂一览搭住自家母亲的肩膀,邀功似的说,“喏,这不我自个儿得了信儿,带着津京过来给您瞧瞧。她打国外回来这么些日子您还没见着她的面儿吧?正好今儿会齐了,我请客咱们去吃顿好的,怎么样?” 所有人都在,念眉当然也坐不住,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津京就躲在她身后,耷拉着脑袋叫了声:“妈。” 这二哥真能祸害人,要不是她及时通风报信儿他能这么快赶来救场么?现在倒把她拎出来卖了,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妹妹,不仗义啊!不过看念眉发白的脸色,老妈大概已经话赶话的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他们再不来,还保不齐出什么岔子。 为了二哥将来的幸福她就忍了罢。 戴国芳没好气儿地瞪了津京一眼,但不管在外头怎么强势果敢,在自家孩子面前她还是很宽容和蔼的,缓下脸色道:“好啊,咱们仨很久没坐一块好好吃顿饭了。现在开始有螃蟹了没有?咱们晚上去江边吃蟹吧!” 穆晋北笑,“没问题,只要您开了口,我自个儿去捞也给您捞一盘儿螃蟹上来,您擎好吧!您那几位好姐妹要不要一块儿去,人多也热闹点儿?” 戴国芳略一思索,“嗯,也好。你付阿姨的女儿也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在苏城应聘找工作。人我见过,又标致又有学问,今晚叫来一起见见。就是你说的,人多热闹。” 她说完打眼瞧了瞧垂眸不语的念眉,问道:“沈小姐要不要一块儿来?怎么说你也是晋北和津京的朋友,他们在苏城的这些日子一定没少麻烦你,大家一起吃个便饭,也是一点心意。” 念眉如鲠在喉,好不容易逼退了眼眶里那点酸涩的火烧一样的灼痛感,仰起头勉力笑道:“我不去了,你们吃得开心一点。” 她的目光落在穆晋北身上,他没有正眼看她,挽着戴国芳往外走了。 津京落后他们几步,等他们推开门出去了才赶紧说两句话:“念眉姐,不管我妈跟你说什么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二哥他……他一心向着你的,你千万别让他失望啊!” 她急得都有些磕磕巴巴了,念眉拍拍她的手,“没关系,我知道的。你快去吧,等会儿你妈妈该不高兴了。” 津京也走了,她才扶着桌沿坐下,全身发冷,力气像是瞬间全被抽尽了。 她又喝了一口面前的柠檬茶,又酸又涩,不知刚才是怎么入的口,竟然还喝了大半杯下去。戴国芳喝不下这种粗陋的饮品,就像根本也不可能对她看得入眼,明明早就料到了,也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很难受。 晚上回到家里,要搬走的东西已经收拾了大半,都用纸箱装好了堆在屋子里。她往床上一躺,就像睡在一堆纸箱中间一样。累极了却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好像又听到有人说要彻底解散剧团。 她还以为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一切都会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可原来真正的考验好像这才刚刚开始。 她翻个身,看着黑黝黝的窗外,眼泪不知怎么的就顺着眼角流下来。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她伸手拿过来接了,那头是穆晋北低醇好听的声音,“念眉,是我。” 本来已经擦干的泪水一下子又汹涌而出,幸好他看不到,她赶紧手忙脚乱地用手背抹掉,清了清嗓子道:“你吃完饭了?” “嗯,吃完了。全蟹宴,一个人还得徒手剥两只蟹,我实在不擅长那个,随便应付了两口就算完。” “现在的蟹还不肥,要等秋天,天气凉快的时候再吃,味道会更好。秃黄油拌饭吃了吗?那个是常年一直有的,好的蟹宴应该能吃到。” “好像是吃了,都不太记得了。”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才问,“听起来你好像是行家啊,你很会吃蟹?” 哪里是行家?她这时候不过是尽量东拉西扯跟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罢了,“在苏城这儿长大的多少都知道一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穆晋北笑了一声,“也许真的吃到猪肉的时候你会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我以前在食堂帮手拆过蟹粉。” 他沉默了一刹,声音更温软了些,“那一定很疼,我今天都把手指弄破了。” “你的相亲对象呢?她没帮你?女孩子一般比较擅长这个。”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穆晋北都没反应过来,“谁?” “就是……那个什么阿姨的女儿。” “哦,她啊,别提了!英国留学几年,筷子都快不会拿了,手比我还笨,蟹盖儿都掰不开还得我帮忙。” 念眉一时无语。 “怎么了,吃醋了?” “没有。” “那你哭什么?” 原来他早就听出来了。念眉捂住口鼻,不愿啜泣的声音被他听见,忍得很辛苦却又舍不得掐断他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问道:“你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又点头,想起他看不到,只好用沙哑的声音说:“吃了。” 其实这样的心情,怎么可能吃得下饭? 穆晋北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沈念眉,你行啊,都学会骗人了啊!不过我基本也没吃什么,饿着呢!光顾着想你了,你呢,你想不想我?” 念眉刚擦掉了一波眼泪,说不出话来。 “快说啊,想不想我?” 想不想?其实是想的,否则刚才不会在听到他说话的刹那就落下泪来。面对他“铁娘子”一般的母亲,说不紧张是假的,她从一开始就很希望他能陪在她身边。最后他也真的出现了,只是对她故意一张冷脸撑到底,正眼都没看她一眼。 她也知道他是有苦衷的,他要真是那种为了女人不顾母子亲情和自己母亲的颜面一来就翻脸大吵的男人,她也根本不可能喜欢他。 是的,她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彼此陪伴。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也毋需再言不由衷,“嗯……我想你。” “那想不想见我?” 念眉抬手看表,“现在?太晚了……你过来不方便。” 他们如果是去了江边高端的船舫餐厅吃蟹,离她这里就很远了。 “你只要告诉我想还是不想?” “……想。” “那好,你下来,我就在你楼下。” 念眉一惊,跑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出去,果然看到槐树下站着的颀长身影,指间一点星火还没有熄灭。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应该是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他也仰起头来看她,吐出烟圈,咧唇一笑。 念眉听到心里有哔哔啵啵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又像是一颗被丢到石缝里的种子终于冲破了顽固的外壳破土而出。 她什么都顾不得地跑下楼去,身上只穿了一件极为宽松随意的旧t恤,在床上就揉的不成样子,一字领也垮到一边肩头下去了。她只随意拉了一下,攥着领口就出现在他面前。 穆晋北刚好抽完了那支烟,捻灭了烟头朝她走过来,见她这模样笑了笑道:“怎么看到我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傻了?” 念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闻到他身上醇薄的烟草味,才问:“你怎么来了?” “刚才不是说了吗?想你,所以就来了。”他伸手摸她的脸颊,“今天真的很对不住你,我来晚了一点。” 念眉拼命摇头,“不是,不关你的事!” “你说过信我,但这仗还没开始打,我就落了下乘……实在是因为低估了我妈的决心。她要我跟你分开,就跟当年要求我大哥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从这一点上来说,她真的是一视同仁。”他笑得有丝苦涩,“其实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些都是借口。我今儿什么胃口都没有,什么人都没精力去应付,全是因为害怕。我怕你不会再信我了,怕你听了我妈的话就动摇说要跟我分开。” 他的镇定都是装的,单独面对她的时候就装不下去了。她不会知道在咖啡馆里为了不看她、不在意她、假想她不存在,他花费了多少心力去克制自己。 念眉想哭,却哽着声音笑出来,“我是真的动摇了,谁让你妈妈那么厉害……” 他猛然抬眼,她看清了他眼里闪过的惊惧,又接着说:“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让我再坚定一点。” 她话音刚落,他已感觉到唇上一热,竟然是她揽住他的颈,主动吻了上来。 第52章 我要跟你在一起 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蒙蒙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几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 穆晋北愣了一下,她已经不甚熟练地在他唇上厮磨一回,小小的牙齿轻轻咬他、拉扯着他,得了一点点空隙就毫不客气地把软软的舌尖探了进来。 她身段窈窕匀称,在女孩子当中已不算矮,但他太高,她一定要掂起脚揽住他的脖子才能吻得到他。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急切和主动,抱住她的腰身,想要说话,舌尖却碰到她的,欢喜得快要发狂。 可他还是将她拉开,抿紧了唇,眼睛里掺杂了太多的喜悦和疑问,“念眉……” 她摇头,示意他不要问,也不要多说什么,拉起他的手说:“跟我来。” 她带着他原路返回她的住处,狭窄黑暗的楼道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两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走着,只听到彼此倏倏的歂息声和如擂鼓一般大力的心跳。 念眉拿出钥匙开门,手指已不受大脑和身体控制,抖个不停,身后就是他的怀抱、他的体温,她几乎已经无法呼吸。 穆晋北帮了她,握着她的手将钥匙插近锁孔,推门而入的霎那也顺势就将她纳入怀中。 门砰的一声关上,他们甚至来不及开灯,她已被他如火如荼的亲吻推挤到墙边。唇瓣湿润发麻,小舌头受他蛊惑不得不与之交缠起舞甚至被他拉回自己的领地,再以他自己的唇舌重重地抿和捻。 她刚才有多主动多缠绵,他以十倍于她的凶猛奉还。 可她还是觉得甜。他的声音亦像是生吞了上佳的蜜糖,不离她的唇,只听得喃喃的沙哑:“……念眉。” 他并不是真要说什么,只想叫一叫她的名字——只她的名字,已是心头白月,掌中朱砂。 她仍是以吻回应,生涩地挑`弄和舔舐,听到他喉咙里模糊的呜咽了一声,就像是得到莫大的鼓舞,手也挣脱出来,去碰他衬衫的纽扣。 她看不见,指尖碰到他硬朗的喉结和锁骨处的汗水,往下才是光滑的云母圆扣…… 他却扣住了她的手,“从这里开始,我不会再停下……你真的想好了?” 他爱她,他要她心甘情愿,将来无论任何时候想起这一夜,都不会感到悔恨。 她已经解开了他的第一颗纽子,然后会是第二颗第三颗……他跟她一样浑身被汗水浸湿,男人的汗息和他口中清苦的烟草气息一样阳刚,并不难闻。她觉得性/感,为之着迷,她已可以接受属于他的一切。 所以,是的,她想好了,要跟他在一起,做所有红尘男女相爱之后都可以做的事。 衣物一路委地,他与她终于可对彼此为所欲为。屋里四处堆砌的纸箱带给他们一些小小的麻烦,最后两人几乎是跌进她那张不大的单人床里,笑着吻着交缠着,合而为一。 没有传说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念眉交出全部的自己,只是有一些紧张和小小的不适。穆晋北不敢轻慢更不敢放纵,只在完全释放之后拨开她的长发,轻轻吻她白皙纤长的颈,“从小练功的人柔韧性真好……” 她抚着他蜜色结实的肌肉,“嗯,我也没想到纨绔子弟的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 他撑起身来,故意瞪她:“我有按时去健身房锻炼的习惯。” 她说谁纨绔? 她拉起被单堪堪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如水的眼睛,笑意盈盈,“看不出来呀!” 他大方掀开自己这边的被单给她看,念眉啊的一声,把眼睛也捂起来了。他趁机扑过去,“小坏蛋,不好好收拾你都不知哥哥我的厉害……不累是吧?还有力气咱就再来一回,让你见识一下坚持锻炼的成果!” 他呵她痒,两人笑闹着从这头滚到那头,念眉终究还是被他捉住。这次她很清醒,不再那么紧张,很清楚地看着他占有她的韵律,还有眼角眉梢由紧蹙到舒展的一点点变化,心和身体都跟随他跌宕……她忽然发现戏文中所记的被翻红浪是多么贴切的形容描绘。 她浅浅的吟唱,比在台上唱杜丽娘时还要柔,还要亮;那种得天独厚的清美由他的力量催生出妩媚,融入他的骨血,简直是最好的情/药,他根本无力抵抗。 但他仍然极为小心克制,不让她有受孕的机会。奉子成婚只是下策,她还那么年轻,还没到过更广阔的舞台施展才华。 他不愿因为自己的家庭的原因就此捆绑住她,他相信来日方长。 激情稍歇,他从身后抱紧她,胸口贴住她的蝴蝶骨,手指绕着她一簇长发,爱不释手。 “又睡不着了?要不要我唱曲给你听?”她温柔体贴,有一丝慵懒和撒娇的意味。 他笑,“嗯,你唱吧,我听着。” 她悠悠地唱,里贵妃醉酒的那一段,唱词曲调都婉转缠绵。可是一段唱完了,他仍旧精神奕奕,“怎么停了,唱完了?” “你怎么不睡?” “我以前是想睡的时候睡不着,非得听你唱,可现在我是真的不想睡啊!”他又笑起来,手也开始不老实,抚着她滑腻的皮肤作乱,“你以为我每次听你唱曲就一定会睡着?你忘了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我也在现场,从头到尾可都睁着眼呢!” “是~”她调皮地故意拉长语调,“委屈二少你了。” “不委屈。”他将呼吸埋入她颈窝,忽然有些闷闷的,“为了你,其实怎么都不委屈。” 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庞。 “你现在坚定一点儿了吗?还会不会因为我妈的缘故,想要跟我分开?”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背,苦涩地笑了笑,“我没想要跟你分开,我只是担心你妈妈始终不能谅解,会迁怒到剧团头上。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她将剧团彻底解散,那我真的不知道之前的那些坚持都有什么意义……” 他抱紧她,亲吻她肩头,“不会的,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停顿了一下,房间里有些异样的安静。他知道时机很不恰当,但却又不得不跟她提,“我跟津京已经商量好了,有必要的话,先陪我妈回趟北京,不能让她再留在苏城。只要她不在这里,就不会继续为难你,也没办法插手剧团的事。” 念眉转过来面朝他,有丝惶然,“你要走?” “嗯。”他有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放心,不会走很久。男儿志在四方,我要待在北京城里哪儿都不去、什么都不干,我妈乐意,家里其他人还不乐意呢!他们困不住我的,想办法稳住了家里,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心头的不安像不受控制的阴影一般扩大,她抱住他,“能不能……不要现在?我不想让你走。” “怕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她从小读过那么多古典传奇,里的王魁背信忘义没有回来,不然就不会有敫桂英“打神告庙”;里的蔡伯喈背亲弃妇没有回来,不然不会有赵五娘的“糟糠自厌”;里的许仙轻信谗言没有回来,不然不会有白娘娘的“水斗”这一回;就连倾心相爱,为李香君留书立传的侯方域最后至死也没有再见过爱人一面,于是才有了“守楼”中的血溅桃花扇。 天下男儿皆薄幸,这样的论调在她老师乔凤颜的身上甚至也被应正了——所以她的确是怕的,怕他一去不返,怕自己一片痴心付诸流水。 但她如果不信他,就不会心甘情愿与他欢爱。她忠于自己的感情,但也不是古典故事中心系一人别无他求的烈女,更不会是乔凤颜。 眼下她更担忧的是剧团,因为戴国芳的那一句话已经让她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我怕出事……剧团马上要搬,你不在,我担心……” “我明白。”他抱着她却难得的严肃起来,“我妈说解散剧团的事没有那么简单,北辰文化她只是股东之一,还有其他一块儿入伙的人,包括我也有一部分股份。项目考察她授权给了我,但要怎么处置这个项目还要几方协商,不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她听他这么说,稍稍安心了一点,却也涌起更多的不舍。 撇开这些纷纷扰扰,她与他的感情也已经让她不知不觉中就放不下了。 他抚着她的长发,“不管回去是什么状况,月底之前我一定回来。你遇到难处就联系陈枫,你不是跟舒乐挺要好的吗?打给她也行。他们夫妇俩脑子活络,很有些办法,加上陈伯伯的身份,剧团的事他们不会坐视不理。” 他停顿了片刻,“再不行,叶朝晖的联系方式你也有,他既然在苏城开了新的办公点,就一定有得力的人手在这边帮他。就算他人不在,他的属下也可以帮到你。” 第53章 倾盆雨 赏元宵似今年去年。天街上长春阆苑。星桥畔长明仙院。畅道是红云拥。翠华偏。欢声好。太平重见。—— 穆晋北临走之前留给念眉两样东西,分别是他在苏城的公寓和那辆卡宴的钥匙。 “屋子空着没人住,你时不时可以过去帮我看看。别自己动手干活儿啊,我请了钟点工的。剧团要搬,刚去新地儿你说不定住不惯,干脆就上我那住去。车子你也许也能用上,有辆车始终方便一点儿,甭跟我客气甭替我省,你怎么舒心怎么来,知道吗?” 钥匙上都挂着他在夜市买的戏曲娃娃钥匙扣,念眉握在手里都觉得心酸。他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她却仍只想问他能不能不要走。 可他们已经说好了的,为了更长远的将来,不得不忍受这短暂的分离。 “真舍不得你……”他把她抱进怀里,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顶,“你们戏文里唱的那些古人,临走都还得留下点信物吧?我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等我回来,咱们就结婚吧!” 他不会走太久,这一趟回去,他要想尽办法说服家里完完全全接纳念眉,所以能给的也只有一句承诺。 她惊讶地仰起头来,他笑笑,捏了捏她的鼻尖,“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以为我就是随便跟你玩玩儿,不打算过一辈子的?当然,正式的求婚不会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会找一个气氛很好的去处,亲手把戒指戴在你手上。这种事我没经验,到时可能还得向陈枫请教才行。” 他四两拨千斤地挑散了离别的愁绪,念眉笑,眼里却泛着泪。他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等我回来。” 他乘飞机飞往北京,穆津京陪戴国芳乘早他一班的航班先行抵达,他落地仍有自家司机在到达出口等候。他很客气地寒暄,“老张,好久不见了。家里还好吗?我妈妈和津京她们到了没有?” “好,好。老爷子和老太太今天在家里摆家宴,已经派车来接了她们过去了。现在就等二少您,车子在外头,您跟我来吧!” 他接过穆晋北手中的行李,领着他走到车子跟前。穆晋北隐约已看到车中还坐了人,只听老张说:“大少今天没去公司,专程过来接您的。” 车窗摇下来,露出不苟言笑的一张脸。 他皱了皱眉,还是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大哥。” 穆晋北离开的第二天,念眉接到戴国芳的电话,语气是一贯的骄傲,还有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沈小姐,不得不说你很懂得利用女人的优势来操控男人的心,晋北现在是非你不可,已经全家都知道了。但我希望你明白,婚姻不是儿戏,不是有了肌肤之亲就可以进穆家的门。既然那天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你就要做好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 念眉没想到她会这样曲解两人的情意,“不是的,您误会了,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跟晋北不会有结果的。”她说完就将电话挂断了,压根也没打算听念眉解释。 念眉心中忐忑,总觉得会发生些不好的事。她打给穆晋北,他的手机显示关机;他留过一个家里的座机号码给她,她鼓起勇气拨过去,是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接听的,听她说找穆晋北就掐断了,再拨就连这个电话也不通了。 她猜这么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的处境也一定很不好过。 剧团搬家的事已经准备就绪,兰生剧团安排好了宿舍给他们,划了一栋独立的小楼给他们做日常办公和练功用,环境他们都去看过,其实挺不错的,建筑比枫塘的老房子要新的多。 先前就已经蚂蚁搬家似的搬了些东西过去,最后一拨行头和道具因为比较重要,念眉和夏安他们最后才运过去。 枫塘剧院的建筑外墙存在安全隐患,因为部分临街,在完全拆除前仍要做一些措施避免危险,施工单位已经入驻,念眉他们也不好再拖下去了。兰生剧院因为平时还有演出,也只在周末才方便让他们大张旗鼓地搬家过去。 夏末仍不乏雷雨天气,偏偏周末要搬的这天雷电交加,雨又下得很大。原本联系好要来帮忙运输的面包车据说在半途抛锚来不了了,念眉无奈只好用穆晋北留下的卡宴来跑这一趟。 夏安坐在副驾驶位蹙着眉头道:“用他的车,帮我们运这些东西会不会不好?” 他始终拿穆家兄妹当外人。念眉笑笑,“没事的,我开慢一些,不要蹭花了就好。” 穆晋北果然有先见之明,今天没有这辆车他们还真不知要怎么办。 一车装不下只好跑两趟,谁知等他们第二次将东西运到兰生剧院门口的时候,发现之前放进楼里去的东西也已经全部被扔到了外面,甚至还包括前些天就运到的行李。 行李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整理除了个别几箱是用塑料封盖的整理箱装的,其余都不过是最平常的纸箱,外头下着瓢泼大雨,纸箱一下就湿透了。 念眉从车上跳下来,甚至来不及撑伞就跑过去,焦急地问保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们的东西扔出来?” 保安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怎么知道?领导说这楼不给你们用了,你们搬进来的东西都得拿回去。我只是听命令办事而已,要问你得问领导去。” “那你们领导在哪里,我去哪里找他?” “今天周末,领导不上班的,你要不周一再来。” 念眉又气又急,“那你也不能让我们现在走啊!外面下这么大雨,我们车上也放不下那么多东西……麻烦你行个方便,让我们把箱子先搬进去,等雨停了再说!” 雨水对他们的行头和道具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保安摆手,“小姐你别为难我们。领导说今天这楼要锁起来,你们的东西要全部搬走,我们也没办法。” 他回身已经给小楼的玻璃门上了锁。 念眉周身都已被雨水浸湿,头发湿嗒嗒往下滴水,眼睛模糊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抬起脚边最近的箱子往车上搬,夏安跑过来帮忙:“念眉,让我来!” “你去搬其他的,来不及了,行头不能淋雨的!” 她疯了一样去抢救地上被水浸、被雨淋的箱子,浑身力气使出来仍觉得不够,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雨水浸过的纸箱很快就稀烂,有一个刚离地箱底就漏了,东西落了一地。她就蹲在雨里捡,边捡边落泪。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苦楚,还没有正式搬进来就被赶出来,其实她心里也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戴国芳也许是没有权利一下子解散南苑昆剧团,但她有办法让他们难堪,连一个安身之处都不给他们。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飞快地把箱子搬上车。百来万的卡宴被*的箱子塞满,后备箱的盖子都合不拢,仍有一半的箱子堆在地上。 大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她欲哭无泪。 雨幕里有另一辆车的车灯的蛮横地射过来,叶朝晖从车上下来,接过她怀里的箱子,“到车上去,这里交给我!”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而夏安见到他又分外眼红,上来拉开他就是一拳直冲面门去,“你又来干什么?这次又是你做的好事!” 地面太滑,叶朝晖狠狠踉跄了一下,却没有立马还手。夏安揪住他的衣领还要打,念眉上前试图拉开他们,撕心地喊:“你们不要打架,还嫌不够乱吗?” 两个男人都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不得不放开手。 叶朝晖开一辆七座的商务车,大概是他律所的车子,剩下的箱子刚好塞满。 念眉已经有些脱力,眼睛都已没有了神采。他带了一个助手,叫助手去开那辆卡宴,自己将念眉拉到身边坐好,“你别急,我们先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安置好。” 他们很快停在一座写字楼跟前,念眉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高楼,“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在苏城新设的办公室就在这里,有律师还没就位,一些办公室还是空着的,放你们的行李没有问题。” 念眉却掉头就要走,“我不要来这里,你送我回去!” 他拉住她,“你现在能回哪里去?枫塘剧院已经封了,二北留下的公寓还有很远一段路程,你们的行头都淋了雨,你是希望它们全都报废吗?” 他知道穆晋北回了北京,也打听清楚她的剧团今天要搬去新的地址,本意是想去帮她一把的,没想到遇上那样的情况。她有哪些去处他一清二楚,其实也没有多想,刚巧他的办公室离兰生剧团不远,才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可是念眉已经不再信他,最伤心无助的时候恰恰总是想起他当时伤她至深的场景,表现出对他的抗拒和不信任像尖刀似的插在他胸口。 他也全身湿透一身狼狈地站在她跟前,他也知道他是自找的,可是已经没有路可以回头。 第54章 我们去找他 边庭草色几回新。万里湖天月满苹。独旅暗*。颠沛尙怀忠荩。—— 他还是说服了念眉到他办公室暂时落脚。 周末办公室里没什么人,空荡荡的,那些湿透的箱子被无声无息地搬进来放在地板上,地毯都很快晕开深色的水渍。 念眉随手打开一个箱子,湿透的戏服拎在手里,像色彩饱和度极高却被撕坏的纸,而旁边的头饰和发辫被水浸过之后几乎已经不能用了。 夏安在她身旁蹲下,“念眉,先跟我回去换身衣服吧,你这样会生病的。” 叶朝晖取过一件他放在办公室的西服搭在她肩上,“他说的对,你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其他的事晚点再说。”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守着。” 她头也不抬,眼睛不曾离开手里捧着的东西,仿佛话也只是对它们说的。 叶朝晖涩然地笑了笑,“你怕什么呢?我不会对你的这些宝贝怎么样的。” 念眉不说话。她固执起来,两个大男人都拿她没辙。 夏安说:“那我回去拿衣服来给你换。” 叶朝晖看向窗外见小的雨势,“也好,我们楼下有健身房,可以淋浴换衣服。” 夏安对他仍是横眉冷对,“你要是敢趁机欺负她,回头我要你好看!” 刚才那一拳,揍得其实不够狠。 只剩下叶朝晖和念眉两个人,她不跟他说话,只一箱一箱地把那些行头和道具都打开,一样一样翻检着,湿得很厉害的就拿出来,摊开在桌面和椅背上。 现代化风格的办公区域里堆满这样古老风格的东西,黑白间充斥着浓烈的色彩,不仅仅是不搭调,甚至有丝诡异。 可他什么都没说,任由她去,也不帮手,因为她一定不肯让他触碰这些东西。 那是她的世界,是他曾经不惜一切想要摧毁,今后可能再也无法走近的空间维度。 她毫不客气,既然答应上来,她就没有打算与他客气。这样很好,他想,至少她还能够这样与他共处。 夏安带了衣服来给她,看着屋里的一切,觉得只有满目疮痍这个词能够形容。 他跟她一样痛心,轻声问:“我去找小魏他们来帮忙?东西先搬回去,海叔也说了,就算要施工维修也不是立马就开始。咱们人不在那儿,东西放一放总是可以的。” 念眉却摇头,“你看这些行头,还经得起那样折腾吗?” “……” “小魏他们这几天都放假回家去了,把他们叫来,连宿舍也安排不了了,算怎么回事呢?今天的事,先不要跟剧团其他人提,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兰生剧院那边临时安排不过来,咱们不能马上搬进去。让他们继续在家里等一段日子吧,等咱们……等咱们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了,再通知大家。” 她说着又哽咽起来,这样子,其实与解散剧团都没有什么分别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行头道具,没有安身立命之所,没有舞台,他们还怎么唱戏呢? 她叫夏安回去,他爸爸还在医院里需要人照顾,她自个儿留下来。夏安不放心,可偏又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催他到医院去。为难之际,想起还有陈枫和舒乐夫妇,这俩人他也是见过的,虽然不熟,但最后一场演出他们给予的关照他也一直记在心里,是可以信得过的人。 他离开之后,只剩念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忙碌。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青灰的天际布满惨淡的云团,雨仍不大不小地下个不停。 叶朝晖买了吃的东西和热的饮料上来,看着那一片亮灯的所在,觉得办公室的灯光大概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是温暖而充满感情的。 那个窈窕轻巧的身影仿佛不知疲倦,那两间打通的办公室里每一个角落都摆满了属于她世界里的东西。翻找、晾晒、收起,然后重复,一而再,再而三。 她那么虔诚,让他想起小时候喜欢看的西游记中的唐三藏,取经路上的最后一劫便是落水晒经,看到经书遇水受损远比他本人遇溺难受许多。 所以玄奘法师修成正果,流芳百世。 他朝她走过去,把简单的晚饭放在她面前,“先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你病倒了,我就把这些东西全都扔出去。” 她瞪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乖乖把饭吃了。 他低头看她吃饭的模样,脸色苍白却神情专注,眼睫又密又长,身上已经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长发却还没干透似的,额前垂下一缕,他忍不住抬手为她别到耳后去。 她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黑亮澄明,有一丝小小的不自在。 他感觉得出,她有些不一样了,可是这种不一样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晚上你回去休息,我保证你明天过来看的时候,你这些宝贝都还在这里。” 他这样命令她,她只笑了笑,“你让我回哪去?” 夏安他们在苏城还有家可回,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叶朝晖语塞。他想说他在苏城有公寓,穆晋北也给她留了钥匙,可现在似乎都不是最佳答案。 她仍然坚持留下,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陪着那一堆看起来又老又旧的东西。 睡梦中她听到争执,都是她熟悉的声音,却听不清说了什么,只偶尔听到穆晋北三个字,她就醒了。 头很疼,浑身也酸痛难受,她推开门,看到舒乐来了,正冲叶朝晖发脾气。 “乐乐,你怎么来了?” 舒乐一见她憔悴的模样就更加火大了,“念眉你果然在这儿,还好我来了,不然今天还不知这混蛋又怎么欺负你呢?” 她噼里啪啦一通说,念眉才明白是夏安打电话给她了,她正陪陈枫在上海开会顺便度周末,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就撇下老公办正事,连夜开车赶回苏城。 叶朝晖在一旁也气得够呛,“判死刑还得给个最后陈述的机会吧?你口口声声说我欺负她,我欺负她什么了?” 念眉也试着跟她解释,“这次不关他的事……” “你不用护着他!念眉你就是太善良,心太软了才……呀,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啊,脸色也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舒乐探手摸她额头,惊呼,“你在发烧啊,这体温都可以烫熟鸡蛋了吧!” 叶朝晖也心头一紧,“怎么回事,是不是着凉了?难受吗?” 舒乐推他一把,“你还敢说没欺负她!” 他不理会,也不等念眉多说什么,打横抱起她往办公室里去。 念眉觉得头疼,在他怀里晃动,头顶的天花板都像在打转,身上一阵阵冒冷汗。 她想念另一个人的怀抱,安稳,温暖,有最熟悉的阳刚味道。 “怎么哭了,是不是很难受?我们现在去医院,没事的。”叶朝晖俯身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泪水,忍不住低声安慰。 他不知道她也曾盼望他真心诚意的关怀,终于等到了,却已物是人非。 她不肯去医院,叶朝晖只好去药店买了退烧药来给她吃,舒乐在一旁用冷毛巾给她降温。 他看着念眉的苍白憔悴,还有这一屋子的荒谬凄凉,忽然觉得舒乐说的也没错,一直是他在欺负她。 舒乐待到天快亮了才走,念眉的烧也差不多退了。早晨迷迷糊糊醒过来,阳光刺破阴霾投进室内,叶朝晖将一摞干净的新衣服和毛巾扔给她,“起来去收拾一下,我们去北京。” 她还有些混沌和虚弱,却已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去北京……干什么?” 叶朝晖面无表情,“你不想去找他么?事情总要解决的,你的剧团,还有你自己……你昨晚一整晚都在叫他的名字。” 她发烧到意识不清,念着的人始终是穆晋北。 苏城到帝都的距离其实远没有想象中远,不到两小时的飞行距离,念眉睁开眼睛,外面已经是开阔的首都机场。 她精神头不好,在空中补眠,不知不觉中靠在身旁宽厚的肩膀上。有干净微凉的手指挑开她微乱的发丝,颠簸中轻扶着她的额头。 她在昏沉中叫了声晋北,那只手就退开了。 “到了,走吧!”叶朝晖将两人的行李合到一起,示意她跟着他。 念眉看得出他不太高兴。 他安顿两人在酒店住下,对她说:“你病还没好,先休息一下,然后去楼下餐厅吃点东西。二北现在电话联系不上,我只有到他家去一趟,看能不能见上面。” 他神情严肃,看起来似乎是想叫她不要抱太大希望。 念眉道:“我知道了。可是你……你也累了,吃了东西再去吧!” 叶朝晖面上微微一动,却很快错开眼神,“我不饿。” 第55章 柳暗花明? 恰灯前得见些些。悄向回廊步月。漏点儿丁东长叹彻。似悔坠钗轻去瑶阙。尽来回花露影。念渠娇小点点爱淸绝。漾春寒愁几许。恹恹心事。自共素娥说。—— 他回房间换了套衣服就出门,念眉洗了把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打开随身带的包才发觉里面一沓现金,应该是叶朝晖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去的。 他并没有限制她不可以出门,酒店就临着王府井大街,如果她愿意的话,大可以出去逛一逛,花钱、吃饭、消遣。 可她只是站在落地窗前,哪里都不想去,熙熙攘攘的车流和繁华都会像是永远都不会褪去的喧嚣热闹对她没有诱惑力。她想起曾经独自闯到北京来的那一回,凭着一腔孤勇,又还有一点踟蹰不安,与现在的心境何其相似,只不过那时没有这样一个人,让她牵肠挂肚,百转千回。 穆晋北听到楼下的门铃声,蓦然从梦中惊醒。 他居然睡着了。 他将手臂压在额头稍稍缓了缓,听到房门笃笃响,坐起来叫了声进来。 门口探进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小脑袋瓜子,奶声奶气地轻声问:“二叔,你起来了吗?” 他笑起来,招招手,“思思,过来。” 小丫头背着小书包蹑手蹑脚踱进来,还警醒地看看身后才赶紧关上门,然后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馒头和一盒牛奶递给他,“喏,你昨天说零食吃不饱,我给你带了馒头。”想想又觉得好可惜似的,小心翼翼拿出另外准备的东西问他:“这些真的不要吗?很好吃的。” 穆晋北看着她手里的巧克力和山楂片笑道:“二叔不吃这些,思思乖,自己留着吃,啊。” 小丫头睁着乌亮的大眼睛,孩子的瞳仁似乎都比较大,看着特别水润明亮,“二叔你是怕吃了零食剩下的包装袋被太奶奶他们发现吗?没关系,我可以像昨天一样帮你装出去扔掉,他们不会发现的。” “你怎么这么会安排呀?” 思思低头揉手指,“爸爸总不让我吃零食,只有到太奶奶这儿来才能吃一点儿,还得悄悄的……” 他心疼起来,摸着她的小辫儿,“你爸爸是为你好才对你严格,知道吗?对了,刚才是有客人来吗?我听到有人按门铃。” 他得赶紧转开话题,大哥一味地对孩子高标准严要求又不懂得哄,思思才四岁,很容易想妈妈,一想妈妈就会哭鼻子。 思思眨了眨眼,“是快递叔叔,太奶奶又网购了。” 穆晋北失笑,他这位年近八十的奶奶倒是永远都不落伍啊! 他拍拍思思的小书包,“上次让你给妈妈检查的‘作业’怎么样了?” 思思像是忽然想起来,翻出一个薄薄的小本儿给他:“妈妈看完了,这是她让我还给你的,还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她用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穆晋北精神一振,连忙翻开来,看到先前他写满的那页纸已经被撕去,另有娟秀字迹若干,叙事清楚,条理分明。 他一一看完,先前悬着的一颗心落回实处,忍不住笑出来,抱起思思道:“今天的兴趣班是英语还是绘画?走,二叔送你下去。” 她抱紧他的脖子,疑惑道:“二叔你不用再写作业给妈妈看了吗?” “不用了,等会儿你见到你妈妈替我谢谢她。噢,对了,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啊,这是咱们的秘密。” “那二叔你还是要假装不吃饭吗?饿肚子好难受的呢!” “嘘~这也是秘密,不能说的。况且不是还有思思的小书包可以帮忙吗?就像多啦a梦的口袋一样神奇,有你帮忙,二叔不难受的。” 叔侄两人哧哧地笑,家里管事的周叔气喘吁吁跑上来说:“小姑奶奶你果然在这儿,车子准备好了,快走吧,不然该迟到了。” 穆晋北说:“不要紧周叔,我送她下去。” 周叔一愣,“哎,好好,二少你小心点儿,当心脚下台阶。” 在他看来,这位小爷都已经三天粒米未尽了,正绝食闹`革`命呢,家里爸妈没辙了才送到老爷子老太太这儿来,没想到今儿还真打起精神下楼了嘿! 到了门口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那个……大少关照过,您还不能出去……” “谁说我要出去了,我送孩子上车就回去。”他帮思思调整座椅,绑好安全带,跟她悄悄拉勾之后笑了笑才从车子里退出来,关上车门,“行了,走吧!” 大家都松一口气。 老太太在楼上阳台看到他露了头,冲他招手,“北子,来来,来帮把手。” 她网购的全新按摩椅摆在房间里,朝着阳光花房,刚拆封的,还不会用。穆晋北照着说明书摆弄,老人家就坐在椅子上看他蹲在那儿忙活,冷不丁地问了句:“那姑娘漂亮吗?” 他手上动作一顿,毫不含糊,“漂亮。” “有多漂亮?” “您年轻那会儿喜欢的夏梦、乐蒂,还不及她一半儿。” 老太太撇嘴,“吹!” “真的,反正在我眼里,她就是全世界独一份儿的美,谁都比不了。” “那这回不带回来给我们大家伙儿都瞧瞧,藏着掖着的干什么?” 穆晋北神色有几分黯然,“您也知道,我妈不许,我不想让她来了受那份气。她是什么人哪?她是我喜欢的姑娘家,想好了今后要过一辈子的。从小受苦就算了,现在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为我折跟头撂肺地上咱们家来受气儿,凭什么呀?” 本来也就是在老太太面前这么一说,可想到念眉的委屈和两人感情这点艰难,竟像是回到儿时受挫还可以在祖父母膝下撒娇的时候了。 老太太见他还真红了眼眶,叹口气说:“我听你妈说,这姑娘家里没什么人了,是孤儿让人领养来的,现在唱昆曲儿?那她会不会……是图咱们家什么?” 财不露白,为人处世低调,这是他们老一辈的戒律,现在年轻人什么样儿她也是略有所闻。就说家里孙儿这辈的,皖南晋北两个算是很好很稳重的了。那老四老五兄弟俩,峥嵘这俩字儿算是白起了,一个赛一个的张扬,不怪蜂飞蝶舞的,想起来就头疼。 穆晋北苦笑,“她要真是图点什么,又好了。” “这么说还挺事儿?” “不是。”穆晋北斟酌了一下,把之前要收购的剧团恩恩怨怨跟她简单说了。 老太太沉吟,“还是个挺有原则的姑娘,而且孝顺哪,现在这样的孩子可不多见了。” 他扬起脸,“那我把人娶进门孝顺您,您看怎么样?” “就会贫!”老太太笑,又有些暧昧地问,“那你们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穆晋北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的一说,老太太睁大眼,在他额上一戳,“哟,你这混小子,都占了便宜了怎么不早说?不会……该不会那姑娘都怀了我的重孙了吧?” 穆晋北低着头乐,面上却抚着额头不无委屈地说:“是啊,我走了这么些天,说不定都怀上了我不知道呢……” “怎么能这样啊,啊?”一想到自家可能有个圆圆胖胖的重孙流落在外,老太太急了,“你要真喜欢人家,又有了那层关系,说什么也得把人带来给咱们瞧瞧。要真是好姑娘,不管出身和家里条件怎么样,都不能辜负了人家,我们老穆家不做这种缺德的事儿!” “可是我妈她……” “先甭管你妈了,我和你爷爷还在这儿呢,她算得老几啊?” 穆晋北眉眼舒展开了一些,“可我爸和大哥也不见得赞成。” “你爸和你哥听谁的?” “爷爷啊!” “那不结了!你爷爷听我的,你只管把人带来,其他不用你操心。” “真的?”穆晋北太高兴,一下子站起来,顿时头晕目眩,脑袋又闷又疼。他扶了一下旁边的花架才站稳,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您说的是真的吗?” 老太太心疼拉他坐下,“头晕了吧?还玩儿绝食……这点儿出息!偷吃馒头了是不是?” “没有,真没有!”这个得坚决否认。 “胡说!我都看到你脸上的馒头渣儿了。” 他心虚地去抹脸。老太太哈哈笑,“诓你的,你跟思思那点小把戏还能瞒得过我?” “……”他也明白自己是在跟这家里最资深的老法师斗法。 他给老太太调试好了按摩椅才退出来,关门的霎那仍有一丝疑虑—— 这样就算是拿到自己婚姻的自主权了么,万一老太太反悔或者到头来摆他一道呢?毕竟她仍是有条件的不是吗? 头疼得厉害,他从楼上下来想去花园里透透气,正好遇见大哥穆皖南从外面回来。 第56章 贵人相助 我只道烟迷雾涨。又谁知云开月再朗。我有云愁雨怨。万种思量。待相逢。尽说向。相逢了一笑都忘。—— 眉目清朗却殊无笑意,记忆中兄长笑容和煦、待人亲善的模样,如今想起来竟好像另一个人似的。 “大哥。” “嗯。”穆皖南淡淡应了一声,将西服递给一旁的周嫂,“外面起风了,你脸色不太好,不要在花园待太久,小心着凉。” 穆晋北点头,尽管跟以前变得不太一样,但在他和津京眼里,大哥始终是大哥,值得他们尊重和爱护。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思思在这边,我办完事就早点过来陪她。” 穆晋北微微挑眉,“可她今天要上兴趣班,你忘了?大嫂去陪她,母女俩好像要一块儿吃完晚饭才会送她回来。” 穆皖南一怔,眼睛里闪过一线晦暗不明的光,“是吗?我大概把日子记混了。” “你不是回来陪思思的,那就是找我,或者爷爷和奶奶?到底发生什么事,哥你不妨直说。” “今天还是没吃东西?”穆皖南瞥了一眼厨房,“叫周嫂他们给你做点粥和面,人都找上门来了,你也不用再端着姿态跟家里闹了,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找上门来了?” “那个戏子,沈念眉。” 穆晋北大大震惊了一下,旋即纠正道:“她是昆曲演员,不是你口中的戏子,你别这么叫她!” 穆皖南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将衬衫袖口一点点卷到肘部,“这么快就找到这四九城里来,我倒是小看了她的决心。反正人我已经见了,而且不止她一个人,叶朝晖陪着她一块儿来的。看两个人眉来眼去互相维护的模样,应该是余情未了,关系匪浅。这女人不简单,身边的男人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娶进门作太太你不担心?” 穆晋北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来,“你们怎么看她都不要紧,只要我信她就行了。她人在哪儿?我去把她找来,让家里每个人都仔细瞧瞧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给我站住!”穆皖南喝止他,“你现在出了这扇门,就永远别想着家里可以接受她!也别指望可以奉子成婚,她现在跟叶朝晖在一起,你要一直都见不着她的面儿,就算有了孩子谁又能保证是你的?” 穆晋北忍无可忍,狠狠推了他一把,“你要再这么血口喷人污蔑她,就算你是我哥我也对你不客气!” 穆皖南就是激他动手,穆家的男人在外头打架是一顶一的狠,但到了老大这儿,因为大学专业特殊受了半年特种兵训练,打架不是普通的挥拳头,而是用的擒拿。 一推一拧间,穆晋北头疼又没有防备,三下五除二就被撂倒在地上。 他揪住穆皖南的衣襟,咬紧牙根要挥拳还手,就听老太太在楼梯上威严地喊道:“都给我住手!” 两人拉扯着站稳,穆皖南拨开他的手,低声说:“你就可劲儿闹吧,妈昨晚心脏不舒服刚进了趟医院还不愿让一家老小的知道。你再继续闹,看看把咱爷爷奶奶也闹进医院去是个什么情形!” 他整了整衣领上楼去了,留下穆晋北僵在原地。 酒店西餐厅内,沈念眉只吃了半块面包、喝了两口汤就停下,怔愣看着窗外。 叶朝晖坐她对面,也停下刀叉,“是不是不合胃口?要不我们去旁边的中餐厅试试,菜品口碑很好的。” 念眉勉力笑了笑,“不用,我不太饿,随便吃一点就饱了。” “你从昨晚到现在也不过吃了这么点东西,怎么会不饿?”他轻轻掖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其实穆皖南的话,你不用太往心上去。穆家再怎么煊赫也不是仗势欺人不讲道理的人家,你要相信二北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他登门拜访,穆谦和戴国芳夫妇的家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老派的花园别墅,墙边是郁郁葱葱的灌木和爬山虎,门前摆着精心料理过的盆栽。长辈不在,穆晋北也不在,开门的人是穆皖南,见到他也并不惊讶,寒暄两句就跟他一起到酒店来跟念眉见面。 穆家人当面永远不会失礼,但一两句话足以让人芒刺在背。他对念眉说:“沈小姐,你想好了吗?即使我们全家都不同意你们来往和结婚,即使他为了你不再是这家里的一分子,你也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她不知应该怎么回答,穆皖南又接着说:“你现在回苏城,你的剧团原先遭受的所有损失由我承担,你还是剧团的主人,将来可以有更大更好的发展。这才是你一直孜孜以求的不是吗?跟晋北分开,你也照样有机会遇到其他的优秀男人。” 他若有所指地看向一旁的叶朝晖,念眉已经明白在他心里对她是怎样的评价。 “我希望我的剧团平安无事、好好发展不假,但不是以牺牲我的感情为代价。我也不要你的钱和保证,我想见穆晋北,不管能不能在一起,我希望那至少是我跟他之间的对话,而不是跟第三人。” 穆皖南收回眼里那些迫人的光亮,语气浅淡,“那我想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只剩下叶朝晖和她,他们依旧见不到穆晋北的面。 相思有如潮汐,有涨有落,在他当时刚转身离开的刹那和如今这一刻简直是涨潮的峰值,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叶朝晖眉头锁得很紧,不知要怎么劝慰才有效,手机这时忽然响起来,是北京的陌生号码。 他快速地接听,半晌之后,眼中竟然一亮,“……是的,没错,我是叶朝晖。我现在的地址是……” 他随手抽出一张餐桌上的卡片告诉对方酒店地址,又掏出笔来写写画画,记下对方的信息。 念眉轻问:“谁呀?” 叶朝晖笑了笑,“一物降一物,我们的贵人来了。” 来的人叫俞乐言,是穆晋北的大嫂,穆皖南的妻子,——不,前妻。 叶朝晖坦言,在与穆家老大不欢而散之后就想过去找她,她离婚后在一家律所挂牌,那家律所的合伙人与他有同门之谊。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就是一物降一物。只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他们。 俞乐言穿一身象牙白的衬衫,西装半裙的线条熨得妥帖笔直,利落的职业装束,眉眼间却是温柔和煦的颜色。 她将文件资料推到叶朝晖面前,说道:“这是南苑昆剧团相关的法律文书和财产状况,先前都是叶律师你经手的,应该不会陌生。剧团从北辰文化剥离出来,转入陈枫名下的公司,由他代为管理和经营,穆家其他的人无法插手,与兰生剧院那样的误会就不会再发生。陈枫那边我刚联系过,他会立马开始积极为剧团寻找更合适的栖身场所,一定不会比兰生剧院差。先前皖南他妈妈……是偏激了些,做的过分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念眉连忙说,“你别这么说,是我该谢谢你。” “不用谢我,所有一切都是老二的意思。他这趟一回来就被管起来,联系不到你,不等于他不关心你的状况。他跟我用我女儿的作业本儿传话都把这事儿办妥了,可见他心里是真的为你着想的。他以前以为剧团在他手里对你是最好,如今才发觉没了剧团的牵制,他要跟家里争取、要折腾,反而不用有什么顾忌。” 念眉倏倏落下泪来,“他好不好?” “放心吧,他是个大男人,家里人其实又个个都是疼他的,不会真让他有什么事儿。”俞乐言温婉地笑,“倒是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要当心身体,今后路还长着呢!” 她的态度与穆皖南简直大相径庭。念眉这才抬眸细细看她,虽不是漂亮得耀眼的大美人,甚至整个人包裹在职业装下还显得有些生涩和不够自信,但话里话外却让人舒服放松极了,念眉觉得萦绕数日的病气都一扫而光,像被她给治愈了一样。 真难以想象她跟穆皖南是做过那么多年夫妻的人。 她帮忙处理好了剧团的事却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苏城的是是非非,也没有对这段感情和她沈念眉本人下什么论断。 念眉看着她,涩然问道:“俞律师,谢谢你肯帮我。只是……你不怕我有什么企图吗?” “既然晋北喜欢你,一定有他的道理和考量,我相信他的眼光。”她起身要走,“来日方长,不要太见外了,叫我乐言吧!既然皖……穆皖南见过你,我想晋北立马也会听说你到北京来了,他应该很快会想办法出来见你。你们等我消息,不要太意外。” 第57章 解相思 长途芳草绿如裀。好把王孙归路分。临行执手问归程。须知欲别情何忍。折柳殷勤赠故人。—— 没想到重逢是在医院里。 念眉听到叶朝晖招呼她往医院去的时候,四肢都是冰凉的,声音颤抖:“他怎么了……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赶到医院才知是虚惊一场,穆晋北坐在医院食堂里给思思讲故事,两人都是有说有笑,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俞乐言在门口遇到念眉他们,看起来也是刚刚赶到,额上细细一层汗,笑道:“我说了吧,只要能见面,什么状况都不要太意外。” 穆晋北抬起头来,正好碰上念眉的目光,两人眼底都是一片灼灼其华。 他憔悴许多,胡子都没来得及清理,站起来却还是那样修长挺拔,带着笑意叫她,“念眉。” 她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掌心底下就是他真实的体温和结实的肌肉,她仍止不住好好打量他,哽声问:“你真的没事吗?” 他抚她脸颊,“我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明明是你。我才走了几天?有这么想我吗,瘦成这个样子?” 念眉再也抑制不住地投入他怀中痛哭。一日三秋,一眼万年……不见不见,原来是这样铭心刻骨诚如煎熬。 爱生忧怖,他们都是到今天才有真正体会。 两人拥抱了很久才分开,穆晋北问她:“大晖带你来的?” “嗯。这次要多谢他。” 回身去看,已不见他身影。俞乐言解释,“他去办剧团的手续,这事当然越快越好。” 她与叶朝晖不熟,但业界最有名气的新生代律师刚才分明受伤地别开眼去,故意走开维系自己那点固有的骄傲。 思思抱住妈妈的腿,好奇地仰头看念眉,拉拉穆晋北的手,“二叔,这个漂亮阿姨是婶婶吗?” 他一脸欣慰,大大方方说:“没错,来,思思乖,快叫婶婶!” 小丫头还有点羞赧,不好意思地往妈妈身后躲了躲。念眉嗔怪地看了穆晋北一眼,蹲下来与她打招呼,“宝贝你好,我叫沈念眉,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名叫思思,学名叫穆静思。”思思咬了咬嘴唇,又抬眼看了看妈妈,才笑嘻嘻地叫了声,“念眉阿姨好!” “好乖。”孩子轮廓神似穆家人,温静敏感却像足了妈妈。念眉摸着她的小辫儿,有些懊恼没带见面礼,干脆捋下手腕上一串金链子给她,“宝贝拿着,阿姨没什么可送给你,这是从小就带在身上的,图个吉利。” 俞乐言连忙推辞,“不兴这样啊,太贵重了。” 穆晋北倒帮着念眉,“思思,阿姨给你就拿着,今天要不是你咱们都还见不着面儿。今后都是一家人,甭客气。” 他说了念眉才知道,原来之所以到这医院里来,竟是思思装病。穆家大宅里主人家除了二老就只有穆晋北在,思思捂着肚子喊疼,他抱起她就要往医院里冲;老太太他们最怕孩子生病,一得急病就吓得六神无主,哪还管什么禁足令。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他抱着思思跑进急诊室这场戏才算演完。 俞乐言道:“时间不等人,你们难得见面,有话到别处说。待会儿你大哥和爸妈他们得了消息赶过来就该露馅儿了。” 穆晋北担心她,“大哥会不会为难你?” 她苦笑,“都已经离婚了,还能怎么为难我呢?不要紧的,你们先走吧!思思,跟二叔和念眉阿姨说再见!” 孩子念念不舍,抱着穆晋北的脖子轻轻说:“二叔你见到阿姨是不是就不用挨饿不吃饭了?那你乖乖养足力气,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呀!” 他心中柔软,在她脸颊上亲一口,“二叔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嗯?” 念眉与她们道别,一手已经被他牵起握在手中,“我们走吧!” 他与她回先前她住的酒店,叶朝晖已经先行一步离开,只余她那一间房还没有退。 念眉关上门,穆晋北捧住她的脸,亲吻就铺天盖地落下来。她想他也想得入了魔,承接他的唇,喂入自己的舌,两人身体里都有野火燎原。 她还是推开他,大口喘气,“我们现在不能……” “没关系,我很快。”他声线笃定低沉,像是安慰,更像是诱哄,令她想起之前在潺潺流水边他问——你信我吗? 唇上、耳后、颈间……所有能诱使她骄吟的敏感区域都被他快而准地采撷,在男性温润的薄唇间吮和抿。 轻薄的雪纺纱落地,然后是宽松方便的棉布长裤,他的指勾住最后防线的边缘,气息粗浊,拼命汲取她的香,“为什么没穿裙子?我喜欢看你穿裙子的模样……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想你?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穿了条白色的裙子在我眼前儿晃,里头什么都没有,我撩起来……只要这样撩起来就可以狠狠要你!” 他想得快疯了,所以一点也不打算再压抑自己,站着就深埋进她身体里,借着那样有力的撞击,纾解多日来所有的思念。 而她用尽身体所有的柔韧,生涩却又颇为轻易地缠绕在他腰间,拗出妩媚的姿态,咬着他的耳朵说情人间的悄悄话。 帝都的秋天,已过了着飘飘长裙的季节,但久违的温存,来得还不算晚。 两人都到了顶,飘飘然从云端下来。念眉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不是该走了?” 穆晋北笑,“这么急着跟我私奔?” 这个笑话不好笑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真的不想再冒险。 他破天荒地点了支烟,自从两人在一起之后,他很少在她面前主动吸烟,尤其是在有她的房间里。 念眉仰起头忧心地问:“这几天是不是又失眠了?” “没事儿,就是头疼。” 他吐出烟圈儿,终于敛起笑,在她眉心轻吻:“我大哥和我爸今天去了承德,在我们离开之前赶不及回来。我们哥几个儿在家被禁足也不是一两回了,但老穆家又不是白公馆,要走自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走。我待在家里,不是真当杵窝子怕了谁,我就是想争取咱们从今往后光明正大在一块儿的权利,但你不在我跟前儿,我又得提防着不能让我妈去动你。现在咱们又在一块儿了,你的剧团我交陈枫那儿去,我就什么顾忌都没有了。这次咱们先回趟苏城,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回来,看谁还敢多说什么!” 念眉不太明白,睁大眼睛由他胸口往下看,被他揽在怀里的身子不由动了动。 他们这样还不算“熟”? 穆晋北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哈哈一笑,捏住她的下巴亲过去,“想哪儿去了,傻妞!” 他起身下床,大方展露好身材,念眉这回不捂眼睛了,贪婪地盯着他看。冷不防他扔过来一个深红色的小本儿,又顺手去翻她的行李,“你的呢,没带在身上吧?” 她这才发觉他扔过来的是他的户口本,顿时有些目眩。 她就一点简单行装和身份证一起都放在房间的行李袋里,穆晋北翻完了过来,一撇嘴,“看来真得陪你回苏城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民政局也行,还没下班呢!” 这才是他说的“熟饭”。 “你……可是……结婚……”她有点语无伦次,不知该怎么说。 穆晋北套上t恤衫笑笑,“老太太已经首肯了,最好啊,咱们再买一送一给她带个小的回去,就更没说的了!不过现在先不急,咱们捡最重要的事儿里外里先办妥了,其他的顺其自然,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今后日子还长,真是这些天她听过的极好极有人情味儿的一句话。俞乐言也说过,温软安稳直落人心。 两人拦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只有两手十指是紧扣在一块儿的,一路都没分开过。 他说的没错,现在这时代要还真有私奔,大概也就是像他们这样了。 他们在机场随便吃了点东西,为了保险起见,机票都是到了地儿现买的。 登机牌到了手里,穆晋北以特殊会员卡买的头等舱,不必到安检入口大排长龙。他带着念眉走另一边的vip通道,自有另外的安检与候机休息室。 只是他们刚刚踏上那厚实柔软的蓝色地毯,就见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两个人,都是笔挺的坐姿和漫不经心的表情,面前各有一杯茶一本杂志,看来像是等了已经有一会儿。 戴国芳走过来,穆皖南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旁。念眉的手微微发颤,行李轻飘飘的却拎不稳,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与穆晋北交握的那只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几乎想拉着穆晋北转身就走,走得远远的,却被他的手稳稳拽住。 第58章 倒塌 连环结,连环结,同心共守。凤头簪,凤头簪,□□并偶。密意深情相谋,调和琴瑟弦,休停素手。海誓山盟,天长地久。—— 戴国芳仰起下巴,神情仍旧倨傲,“沈小姐,我想单独跟晋北说几句话。” 念眉深深吸气,手想要挣脱出来,却被穆晋北更紧的握住。 “妈,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她不是外人。” 戴国芳脸上的表情有了裂纹,指着他道:“好啊,真好,她不是外人,那是我这个生你养你的妈是外人了是不是?你瞒着家里要带个戏子私奔,出了北京城连爹妈都不要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让我们老穆家这张脸往哪儿搁?” 念眉脸色煞白,穆晋北却不慌不乱,“妈,只要您一句话说同意我跟念眉在一块儿,我们现在立马就回家去。我也争取过了,可您不乐意,我总不能忤逆您的意思见天儿地在家里闹。念眉又是我喜欢的姑娘,我放不下她。咱们男未婚女未嫁的,在一起也没碍着谁,我想不明白您怎么就这么反对呢?还是说她究竟是谁都不重要,只要不是您相中的那个人您就横竖看不顺眼,不让进穆家的门?妈,您根正苗红,年轻的时候在文工团也吃过苦,爷爷奶奶反对过您跟我爸的婚事没有?也许那时候是组织上做主,但现在时代不同了,您怎么就不能让您的儿子自己做一回自己的主?” “你……你……”戴国芳被这一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在旁沉默的穆皖南扶住她,“妈,您先坐下。” 戴国芳唇色都有些泛青,身体不舒服不是假装的。念眉见状拉住穆晋北,用恳求的语气说:“晋北,不要说了……” 穆皖南挡在两方人马中间,语调依旧平淡没有多少温度,“晋北,你们两个人都一起跟我回去,有什么要说的大家可以再商量。” “别说我不信你,大哥,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这样走了很丢人?”穆晋北忽然笑了笑,“我当时真天真,居然以为这家里就算没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儿,至少还有你会帮我的。” 穆皖南僵住。 “你们要真顾及家里的脸面,就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而不是大张旗鼓地跑这儿来把我们拦下。其实面子里子合起来也不值几个钱,比得过这一辈子的幸福美满么?大哥你最有发言权了,不如你跟我说说,当年你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你走不走?” 四周顿时静极了,只听得到几人深浅不一的呼吸。 念眉不知来龙去脉,但也猜到他一定是触碰了什么禁忌,一种埋藏于在场的几个穆家人记忆中不可轻易戳动的禁忌。 揭疮疤都不疼,揭陈年的旧痂才疼呢! 穆皖南的脸色都变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乎是他最后的规劝:“晋北,戏子无义。” “大哥您说话别只说一半儿,这话还有前段儿呢——女表子无情。你说你的康宁有情还是无情?” 每个人都有碰不得的逆鳞,穆皖南原本澄净淡漠犹如死海的眸子里瞬间就掀起了惊涛骇浪,身体绷紧,手在身侧握成拳头,只要再上前半步必定又是一通狠拳。 掌风从耳边刮过,啪的一声脆响,出手的人却不是穆皖南,而是气得发抖的戴国芳,“道歉……给你大哥道歉!” 穆晋北没有躲闪,硬生生受了这一耳刮子,记忆中这还是长这么大头一回挨他吗的打。并不是很疼,他想,至少比起大哥这些年的痛苦煎熬,这样的争取换来的打和骂都不算什么。 他不争,再过几年,大哥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看向她身后的人影,穆皖南垂手立在那里,刚才气血往脑门儿上冲只差一点就要动手的劲头已经过去了,他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松弛下来,眸色与其说恢复冷静不如说空洞一片。 他不想管了,穆晋北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打中了大哥的七寸。 相较于穆皖南的死寂,戴国芳的反应特别大,嘴唇都哆嗦着,朝穆晋北道:“你明明知道……还这样对你大哥,好,苏城是吧?你们要走就走,我只当……只当没生过你这样的不孝子!” 眼看她的手又要招呼上来,念眉忍不住挡在穆晋北前面,哭道:“您别这样,不是他的错……要打就打我好了!” 他把她拨回自己身后去,自己也踉跄了一下。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换来的打,让他也觉得难受,脑子闷闷的疼,嘴里都是血腥的味道,说什么也不能让念眉再挨一下。 两个人互相维护的姿态让戴国芳觉得自己只不过枉作了一回真正的恶人,孩子大了,要做什么、跟什么人来往她根本没法管,也管不了了。 她只是心疼老大,过去心里不痛快,离婚后连个笑模样都没了,心头最隐秘的脓疮被弟弟这样看似不经意地挑开,竟疼得没了知觉似的,活像行尸走肉。 沈念眉说对了一句话,这不是穆晋北的错,也不是老大的错,她最疼惜的两个儿子不快乐,到底是谁的错儿呢? 戴国芳取下眼镜抹了下眼角,穆皖南还在身旁搀着她,两个人往大厅里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和沈念眉的惊呼:“晋北……晋北你怎么了?!” 重又回到医院里。 念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怀疑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其实只是她的幻觉,一场大梦而已。 穆皖南在她身旁站定,递给她一个纸杯,低劣咖啡的香气,她像是不记得自己不爱喝咖啡,接过来一口就喝去大半。 很苦,不用掐大腿也能知道这不是在梦里,一切都是生生的现实。 “你妈妈呢,她还好吗?”她问。 穆皖南指了指楼上,“她心脏本来就不太好,医生今天建议入院治疗。”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她很自责。” 念眉惘惘地看着眼前紧闭的病房门,轻声问:“到底为什么……这么反对我和他在一起?我唱昆曲,一场演出二十几个人登台,单张票价60块;为了生计也跑过场子作商演,一场几百到几千不等,观众不多,也的确不是贵价,但不偷不抢。”她声音哽咽又沙哑,“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别人,遇见他很久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不图你们家什么。” 穆皖南端起杯子就口,隐去叹息,“为了穆家的脸面,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离经叛道让全家人跟着丢脸。” 她转过来看他,“你跟俞律师结婚,也只是为了不让穆家丢脸吗?” 那么现在呢,离了婚,是不是一身轻松愉悦? 穆皖南不说话,也没有发火,只说:“等会儿他醒了,你陪他好好说说话。” 穆晋北睁开眼睛,闻到水果的香气。念眉就坐在床边,手里拿刀正削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她神情专注,刀法很好,一圈一圈的果皮垂下来,都不会断的。 他盯着她白皙的手指和颤颤巍巍的眼睫,喊了一声,“傻妞。” 果皮落在地上,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凑上来,“你醒了?” 他点点头,“我们没走成?” 梦里他硬拉着她一路奔跑赶上航班,在机上等了很久,飞机就是不肯起飞。 念眉想哭,抓着他的手,“没关系,来日方长。” “瞧你吓的。”他用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吃货,不该玩绝食那一套,革命没成功呢,自己先趴下了。这事儿怪我,别哭了,啊?”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醒来脑子是懵的,最后的记忆就是他妈给他的那一耳刮子,怎么晕倒的全想不起来了,就像喝酒喝多了断片儿,可他三瓶牛栏山也没喝成这样过。 病房里很清静,他妈再没来过,穆皖南倒是来了一下,匆匆看过一眼就走。然后是穆津京,抱了很夸张的一大捧花来探病,病房里没有合适的花瓶,她就一直搁怀里抱着,才开口叫了一声二哥就哇的一声哭了。 她本来也被禁足,只不过在他们三叔那里,穆峥穆嵘两兄弟与她年纪相仿,一向比较玩的来,不会无聊和牵挂。 穆晋北头疼,“哎哎哎,我还没咽气儿呢,哭什么呀,还花都带来了。你再用块石头给我刻俩字儿就齐活儿了……” 津京气愤地拿花束当武器去砸他,“……还说,还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拿来挤兑自己……呜呜!” 他抬手去挡,念眉赶紧拦下她,“津京,别闹了,过来坐下好好说说话。” 她也忍不住抹眼睛,穆晋北关切地问:“好好儿的怎么又哭了,过来我瞧瞧。” 第59章 这回不一样 夜色澄淸时候。碧宇霞消。湖山增秀。谁把玉盘悬岸柳。华彩飞沾。冷光莹透。—— “没事儿,花粉迷了一下。” 她这几天一直泪水涟涟没断过,穆晋北只当她是忧心,给她擦了眼泪又凑近吹了吹,才把人揽到怀里,下巴搁在她肩窝,问津京道:“穆嵘那小子呢,没跟你一块儿来?” 津京吸吸鼻子,“医院没地儿停车,他停对面儿大街去了。刚才经过一家卤煮店,他馋的慌,这会儿八成又去祭五脏庙了。” 穆晋北两眼放光,“你说的是小陈卤煮?让他给我带一碗嘿!” 他四下里去摸手机,这才想起来自打回家手机电脑就没了,与世隔绝似的过了这么久。 “你这样儿……医生让不让吃那东西?”津京一边嘀咕,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扔给他,“自个儿跟他说去。” 他的手机,她给带来了。 念眉不太懂,听津京这样说了,就问:“卤煮是什么?” 穆晋北笑,“好吃的东西,待会儿你也尝尝。” 穆嵘不止带了卤煮,还有驴肉火烧、臭豆腐和整整两盒纸杯蛋糕,整个病房里都是奇特的食物香气。 穆家果然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穆嵘年轻得不像话,一双眼睛自带高压电,进了病房先朝念眉眨眼,“哟,这位美女姐姐没见过,二哥你不给介绍介绍?” “少来啊,这是你嫂子,叫人!” 他只管咧嘴笑,有小护士来派药,一进来就扇了扇,“什么味儿?” 他立马递给人家一盒红丝绒蛋糕,三言两语就哄得小姑娘眉开眼笑。 津京一边啃蛋糕一边翻白眼,“德行!” 念眉探头朝碗里瞧了瞧,发现卤煮的材料其实就是内脏下水,不由皱眉问穆晋北:“你还在生病呢,吃这些不好吧?” 他舀着碗里的东西就一脸满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从小生病就爱吃这个,吃完病就好了。” 念眉和津京一时都有些恹恹的沉默。 “怎么了这是?”他仍笑意盎然,夹了一块要喂念眉,“小陈家做的地道,处理得干净,汤头也香,不信你尝尝?” 念眉哪会吃这个,他就换了臭豆腐来堵她的嘴。闻着臭吃着香的东西,女孩子果然接受得快,她跟津京两个人勉力吃完了一盒。 过足了瘾穆晋北才说:“有点儿渴了,你们去买点饮料回来吧,我请客!顺便漱漱口啊,不然待会儿不好亲你。” 他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念眉却羞得脸都红了,在穆嵘促狭玩味的目光下拉着津京起身出去。 “二哥你眼光不错啊,难怪有勇气跟家里闹呢!全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这样标致的姑娘,江南果然是人杰地灵出美人,赶明儿我也上那儿碰碰运气去!哎,或者她家里有没有什么姐妹还没主儿的,给我撮合撮合。” “天亮了梦还没醒呢?美的你,没戏啊,别想。念眉是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那也没事儿,你们感情好呗!”他搔搔头,“过两天要过节了,奶奶让你把人领回家去呢,你跟人家说了没有?” 穆晋北转着手里小小的塑料叉子没回话,半晌才抬起头来问他:“说吧,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念眉吃了早饭去病房探望穆晋北,还给他也带了一份。医院特需病房有营养师专门给配的营养餐,他却嫌口味不好,总想着开小灶,念眉就时不时自己做了给他带一点去。 病房里,他正背朝门口收拾东西。念眉快步走过去,“这是干什么,要出院了吗?” “嗯,住着怪没劲的,又没什么大毛病,就不浪费资源了。” “医生怎么说,他们同意你出院吗?” 他转过来,窗外晨光就在他身后,绒绒的金灿灿的一片,“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治疗,我留在这儿干嘛呢?这不是要过中秋了么,医院里巴不得所有病人都出院呢,医生护士也要过节的。” 日子过得这样快,又是一年中秋了。 “那你妈妈……” “我大哥昨天已经接她回去了,她的心脏是老毛病了,只要不搓火,没什么大问题。” “你没去看看她?” “看了,你不在的时候我自个儿到楼上去看的。她比之前冷静很多,回头你见了她也别怕,啊?” 所有的一切仿佛一下子就回归平静,现实哪会这样浪漫顺遂?念眉心中戚戚然,却还是拉着他坐下,“有你在,我不怕的。” 他亲她一下,“你今天有时间么?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念眉站在北方昆剧团充满历史沧桑感的大门口,仰起头,有些不解地问身旁的穆晋北,“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看着她,“你不是说你来过这儿吗?还记得当初是什么情形不?” 念眉垂眸,怎么能忘呢?冬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日子里,她穿着不耐北方低温的旧棉袄在这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 “你说你当时是为了找一位老师?” “嗯,是我老师同期的师姐,辈份上是我师伯。” “那后来见着了吗?” 念眉摇摇头,“没有。” 他笑了笑,把她的手包在手心里,“白挨冻了,肯定哭鼻子了吧?” 没错,是哭了,回去的火车上啃一根火腿肠当晚饭的时候掉了眼泪,也不知是给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是她不怪人家,十多年前的难处又跟现在不一样,你请人来救场,人家没那义务克服万难来帮你。 何况乔凤颜的为人她心里也有数,不是什么太要好的关系,平日里也压根懒得维系,那么多年早疏淡了。 不过现在又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穆晋北看出她的疑问,牵起她道:“既然来了,咱们就进去瞧瞧,上回错过了,这回不一样。” 他跟门卫说了几句什么,就放他们进去了。内里乾坤比想象中大,念眉用一种瞻仰的目光边走边看,穆晋北逗她,“你这样算不算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果真大不相同,她想,这么些年,原来她只是井底之蛙。 他带着她绕到一处侧门,进门的地方还在扯线搭板子修缮,猫腰再进了一扇门,先是黑再是灯光……那洞天福地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舞台一角。 原来剧团院儿里也是有小剧场的,他们从侧门跑到后台来了。 台上台下都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虽然只是彩排,念眉也知道这样贸贸然闯进去不好。可是再往台上一瞧,她就动弹不了了,木愣愣地光顾着在那儿站着看。 都是扮好了妆的人,她却能从一招一式数得出那谁是谁。 “……轻分鸾镜,一霎时双鸳分影。恨他行负了恩深,致奴身受苦伶仃。” 台上正唱,白娘娘委屈却又割舍不了,眼神一动,身段一来,戏中的张力就有了。 念眉捻指,几乎要忍不住跟着学。 他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看,也没有人来赶他们,直到这一场唱完了,她忍不住鼓掌,才有目光扫过来落在他们身上。 演员从台上下来,念眉退到墙边让出道来给他们。穆晋北不知什么时候凑上去的,说了什么她也听不到,然后就看“白娘娘”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居然走过来了。 她一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声音都发颤,“金……金老师。” 对方依旧笑咪咪打量她,“果然是唱昆曲的姑娘,居然认得我。” 念眉激动得脸都红了,完全是追星族见到偶像的反应,舌头都打结,“我看过您的演出……在南京,但是离得很远。”这样近距离,不插电地听一场,简直不敢想。 “今后有很多机会,嫁到咱们北京来了,就让晋北常带你来看,常来捧场。” 念眉连害羞都顾不上了,“金老师,我一定来。” “你是师承……” “乔凤颜。” 金玉梅沉吟片刻,“我记得,我后面两届的梅花奖,是她。民营剧团撑起来不容易,她还好吗?” 念眉将老师去世的消息说了,金玉梅摇头表示惋惜,想了想道:“怎么样,下一场是,你能不能唱?扮装上台给我们瞧瞧?咱们昆曲表演南北是有差异的,这机会难得啊!” 念眉瞠大眼睛,“这……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最近我们正举办戏曲节,每天还有许多票友和大学生来参与排戏呢!你也知道咱们昆曲这个东西不是写在纸上的,就是靠演、靠唱,要交流,晋北说你唱的很好,我想看一看。” 穆晋北的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在她耳边说:“老师让你唱就唱嘛,千万别害羞。有多少本事,全都拿出来。” 念眉觉得一颗心都要蹦到舌尖上来了,可血液里确实有跃跃欲试的因子在催促她,试一试,试一试。 “好,金老师,我就唱一场,请您批评指教。” 第60章 留在身边 长空雾粘,旌旆寒风飐。征途路淹,队仗黄尘染。谁料君`臣共尝危险?恨贼势横兴逆,烽火相兼,何时得把豺虎殄?回首将凤城瞻,离愁几度添!浮云数点,咫尺把长安遮掩!—— 穆晋北坐在台下,彩排没有多少观众,全都是北昆的演员和内部工作人员。 没有掌声,也无人叨扰,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台上的白娘娘为听信谗言被囚禁的丈夫而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 锣鼓笙箫,声急切,调悲怆;自古多情空余恨,这已是为情所苦的最高~潮。 也许这故事家喻户晓,他亦有熟悉感,竟觉得十分好看。他的好姑娘真是天生属于舞台的灵魂,无论时隔多久,状态如何,扮装上台就永远是与剧中人合二为一。 这回他没有睡着,倒是想起与她初见的时光,那场戏没有这番激烈,富家千金的悠悠闺怨,她娓娓道来,吴语苏白,温软好听到直接给他一场好眠。 现在想来,也许全是注定。 一场唱完,金玉梅微微颔首,招念眉到身边来,也不拐弯抹角了,直剌剌问:“唱得不错,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愿不愿意继续深造?到我们这里来,三个月,或者半年的进修学习,你愿不愿意?” 念眉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紧张,听到这样的问题,整个人都懵了。 穆晋北踱到她身边,嘴角隐隐含笑,“老师问你话呢,傻了?” 是啊,这样意外的邀约简直如从天而降的惊喜将她给砸晕了。 国内五大昆班的长期进修机会,对她来说是只敢在梦中想一想的奢望。 刚才那次亮相,原来是场考试,如今最顶尖的旦角大师判了她合格,邀她来进修。 从北昆出来,一直走到他的车边,她还止不住回头去看那灰扑扑却颇具庄严的建筑,穆晋北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没关系啊,过几天咱又来了,管吃管住管学习,得在这儿住好些日子呢!” 她惘惘地看着他,“我觉得很不真实……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笑着掐住她脸颊往两边拉了拉,“疼不疼?疼就不是做梦呗!” 她揉着脸,他趁机把车钥匙抛给她,“你来开车好不?我有点累。” 他是病人,虽然刚刚出了院,但还是病人,她比他更清楚。 “……这个是脚刹,然后按这里……”他坐在副驾驶耐心地教她,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她连没碰过的玛莎拉蒂都敢开上高架,到底哪里来的冲劲儿? 今儿他老是想起初见时的种种,又是怎么回事? 念眉眼看已经学会上手了,发动了车子,他靠在椅背上问她:“你还记不记得错把你当成代驾那回,我喝了酒打算自己开车走,你的手勾住了后视镜,宁可跌倒在地上也要拦住我,反应很激烈……这里头有什么掌故没有?总觉得后来很少见到你那个样子。” 念眉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本能地回答:“酒驾是不对啊……” “还有呢?”他知道不止这样。 她的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我父母和姑姑一家都死于车祸,对方是就是酒驾。” 在乡下爷爷家玩耍等待爸妈的小姑娘再也没能等到他们,爷爷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也很快辞世,家中一日百变,瞬间她就成了孤儿。 穆晋北沉默,伸手把她揽过来,“对不起,我不该问。” 她在他怀里摇头,声音有点闷闷的,却没有哭,“没事啊,都过去很久了。”久到她的记忆里对家人已经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了,这个要还给你。是你在苏城的公寓和车子的钥匙,收好别丢了。” 她稍稍推开他,翻出钥匙,两个戏曲娃娃躺在手心里,像是眉目含情,看着他笑。 “你帮我收着吧,我最近头疼记性不好,待会儿不小心忘了丢哪儿怪麻烦的。咱们总要回去的,对不对?” 她有些犹豫,“可我也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不如你先拿着,放家里也好,等我们回苏城的时候再……” “你不想拿着就扔了,我无所谓!” 他突然翻脸,赌气地看着窗外,似乎恨不得摇下车窗现在就把东西扔出去。 念眉没想到他会生气,愣了一下,想重新发动车子,却手忙脚乱,他刚才教的,仿佛瞬间就全都忘光了。 她深深吸气,刚想再试一次,没想到眼前一黑,肩膀被人按住,穆晋北已经凑过来,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她想开口说话,他的舌头已经趁机溜进来,在她口中肆掠一番,重重一吮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气息有点乱地重新抱住她,“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只是觉得你收着也许更好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念眉,在我跟前儿你用不着解释,永远用不着解释明白吗?是我不好,我心情不好,又头疼……” 他为她了却一桩夙愿,争取一个机会,对她又了解更多了一些,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很清楚,只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离开,就用这种方法留下她,是他一己私欲,而对于念眉来说,苏城才是她的家。 念眉也抱住他,手指抚着他的头发,“那你也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很高兴,也很感激,真的……” “我不要你感激。”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光亮,“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爱你,不要你的感激。” 她也捧住他的脸,像哄一个小孩子,声音却是哽咽的,“你也知道不止是那样的……” 他终于朝她笑了笑,包住她的手,“真的高兴吗?不回苏城,不管你的剧团也没关系?” 她苦笑摇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呢?” 剧团的行头道具遭遇重创被损毁大半,法律手续重新办妥交接之后才谈得上拨出资金重购的问题,加上没有栖身之所、人心涣散……与被解散的命运也差不了太多。 “我想陪着你。”她眨掉眼里的泪水望着他笑,现在最重要的也不是南苑昆剧团的复兴,而是珍惜眼前人。 他靠在座椅上,眼底的光亮仍像星星一样亮,“好,那等过完节,我再陪你回一趟苏城。那时还有蟹吧?咱们去船舫,你给我剥,或者给我做瓶秃黄油带回北京来拌饭吃。老四在南边儿待着,总夸耀那儿的东西好吃,尤其爱吃螃蟹,咱也让他羡慕一回!不过那之前你得陪我回家过节啊,家里人都回来,咱们轮番儿认一遍,刚好爷爷奶奶也想见你……” 他说什么她都说好,渐渐没声儿了她才发觉他睡着了,额头抵在车门边上,唇角勾起,表情放松,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车子停在线上等红灯,她忽然落下泪来。 除了过年,中秋节也是个大日子,至少在老穆家是这样的规矩。 阖家团圆的时刻,散落在天涯的游子也必须合拢来聚一聚。 一家老小都到祖辈住的大宅去过节,要见那么多穆家的人,念眉说不紧张是假的,单是上门该带些什么礼物就愁坏人,穆晋北都担心她会临时打退堂鼓就不去了。 “你随便买什么都行,这年头儿谁家里缺什么呢?还不就是份儿心意!要我说,你上回给思思那份儿礼就够重了,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是你爸妈留下的吧?” “给她图个吉利罢了,思思那么懂事。”说起来,她才真的是穆家人里除了津京之外真正支持他们在一起的人。 最后他们还是买了些营养品,包了个漂亮的果篮带过去。毕竟是翻天覆地地闹过一场,心里还是忐忑和充满不确定的,念眉难免有些拘束。 尤其见到戴国芳的时候,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还是照例称她戴女士。 “不用那么生分,老人家听见了不好,叫我伯母行了。”戴国芳无声地叹息,似乎隐藏深深的疲倦,身体也乏,打过招呼就上楼休息去了。 “怎么没见你爸爸?”念眉问穆晋北,他家客厅陈列柜里有照片,可是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身影。 “他上舰出海去了,这种日子回不来是常事儿,习惯了。”他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春节也许能回来。” “那你们家里……平时就你妈妈一个人?” “嗯,以前还有我们,后来长大了常不在家里,她也跟着四处跑。人总得有点寄托。不过后来有思思,家里热闹许多。” 念眉喝了一口茶,上好的普洱,酽酽余味,遮盖不了那种积年累月的孤独。 老爷子和老太太有午睡休息的习惯,在楼上卧室还没有下来。 念眉没见到穆皖南和俞乐言,她有点想念思思,照理过节最开心的是孩子,却迟迟不见她,也不知今天会不会过来。 第61章 月夜 影伴妖娆舞袖垂,留君不住益凄其。残窗夜月人何在?相望长吟有所思。——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穆皖南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后座上下来的小小身影不是思思又是谁? 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开心,嘟着嘴巴低着头,差点一头撞在穆晋北身上才抬头叫了声二叔,见到一旁的念眉小小眸子里燃起一点小火花,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穆晋北好脾气的弯身逗她,“怎么不高兴,谁惹我们小公主生气了?” 念眉更是蹲下来帮她把小辫儿整理好,“宝贝怎么了,还记得阿姨吗?今天阿姨给你带了草莓和棉花糖。” 小孩子听说有零嘴儿吃都应当很雀跃的,可思思却只是瘪了瘪嘴,“阿姨……” 穆皖南也刚下车,脸色不太好看,远远地走过来,“思思,去练琴。” 大概仗着人多,情绪不好的小丫头有了忤逆父亲权威的勇气,身子往念眉他们身后躲,大声说“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小松鼠,就要!” “别胡闹,不要任性。上楼去练琴,等会儿再下来吃饭!” 跟在穆皖南身后的司机手里拎着看起来颇具份量的黑色琴盒,从形状大小上,念眉判断那是古筝。 孩子大概是刚上完兴趣班,赶到太爷爷家来过中秋节,在半路就跟爸爸闹不愉快了。 思思这下哇的大哭起来,“……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松鼠……爸爸坏,我要妈妈!妈妈……” 症结出在哪里,一目了然。 念眉不落忍地去看穆晋北,他知道她想问什么,摇了摇头。 已经离了婚,俞乐言不会到穆家大宅来共度这种合家团聚的节日。 思思拽着念眉的衣角不放,越哭越伤心,眼睛眉毛都哭红了。穆皖南按了按眉心,走过来拉她的胳膊,“不要哭了,上楼去找奶奶玩一会儿。” “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妈妈,还有……还有我的松鼠。”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条小泥鳅似的要挣脱他。穆皖南发了火,手上用力一扯,“叫你不要哭!你妈她不会来了,再哭以后你也都不用见她!” 思思吓住了,抽抽噎噎的,其实伤心一点都没少,眼泪还在哗哗往外流。 “大哥!”穆晋北拦住他,“今天过节,让孩子开心点儿。你先上楼去休息吧,我跟念眉哄哄她。” 他示意二老还在楼上,这样惊天动地一哭,又该让老人家心疼了,一家人过节不安乐,何苦呢? 穆皖南恢复了冷静,只是仍抿紧了唇,冷眼看着眼前的念眉,眼神有丝复杂微妙,终究什么都没说进屋里去了。 念眉拿纸巾边给孩子擦眼泪边问:“思思说的小松鼠是你自己养的吗?多大了,漂亮吗?” “漂亮,有这么大了。”思思抽噎着比划给她看,“以前在家里,是我跟……跟妈妈一起养的,现在在妈妈那里,她照顾它。” 穆晋北在一旁的石栏杆上坐下,把思思捞上来坐身边,跟念眉解释道:“以前幼儿园老师让他们观察动物的时候买的,放在他们家里养,后来……没人照顾得好,大嫂就把它拿到她现在的住处去养,每次跟孩子见面儿的时候就把它也给带上。” 孩子其实是想妈妈了,懊恼不能跟妈妈一起过节才闹的。 念眉笑笑,对思思说:“真巧,阿姨小时候也养过松鼠的。” “真的?” “当然,不骗你。养到这么大,尾巴这么粗,每天要磕一盘瓜子。” 小丫头来了兴致,破涕为笑,“我的松鼠尾巴没有这么粗呢,它只喜欢吃松子,还要吃各种水果。” 念眉看着她笑,“是啊,我的松鼠也爱吃松子,可那时候松子贵,不能总买给它吃,水果的话也只能每天给它一点点苹果……” 一大一小聊松鼠经,让孩子暂时忘记了想妈妈的伤心难过。念眉又看了看留在墙角的琴盒问:“思思不喜欢弹琴吗?阿姨还没听过你弹琴呢,一定很好听。” 思思低下头,“我喜欢弹琴,可我想让妈妈陪我练琴。以前她都陪我的……她也说我弹的好听。” 念眉想了想,“那这样吧,不如阿姨弹给你听?然后我们来比赛,让你二叔拍个小视频,下次你给你妈妈看,比比咱们谁弹的好。” “好哎!” 穆晋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会弹古筝?” “小时候古筝和笛子都学过一点,不精,皮毛而已。”重要的是眼下能哄孩子开心。 于是听到孩子哭闹先在楼上把长孙训了一顿的老太太一下楼就看到这样的情形:念眉坐在诺大的客厅一角抚琴,思思拿着个香蕉,在一旁边吃边绕着她转悠,穆晋北翘着腿坐在一旁沙发的扶手上,正啃一个苹果,也是一脸专注的表情。 她不认识那姑娘,可是忽然就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开饭的时候,津京和穆嵘他们也到了。穆晋北的父亲穆谦在家排老大,下面是一位姑姑,早年就嫁去了山东,然后就是生了穆峥穆嵘兄弟俩的三叔三婶,幺儿作惯了不爱管家里的事儿,对念眉和侄儿的事儿有所耳闻却不多问,见到了也就是寒暄打个招呼。 小辈们热热闹闹地围着两位老人家坐了一圈,戴国芳和三叔他们反倒坐的远一些。老太太很健谈,对孙辈和重孙女格外热情,大概是穆晋北的有意安排,念眉坐的离她很近,她也不停跟她说话:“哎哎,小沈啊,你吃点儿这个酱板鸭,也是江苏那边儿来的特产,带点儿甜口的,你应该喜欢。还有这个红烧肉,多吃点儿,你看着太瘦了,千万别赶时髦减肥啊,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念眉碗里都堆成小山,她很努力地把山尖扫平,“谢谢奶奶,这些菜味道都很好,您自己也吃啊!” “老喽,牙都快掉光了,什么都吃不动。就说这酱板鸭吧,是老穆一位战友的夫人亲手做的,味道那真叫好!这么多年了……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人就能啃半只,哪还轮得着你们啊!” 大家都笑,念眉打眼瞧了瞧另一边的穆家老爷子,正襟危坐,食不言寝不语的严肃模样,可筷头上夹到没有骨头和不带肥的精肉全都放到老伴儿碗里。 念眉鼻子微微发酸,低下头扒饭,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盛汤的碗。 穆晋北垂眸看她,“给你的,没有油花儿,趁热喝,别噎着了。” 这种家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原本以为会坐如针毡的一顿饭却吃得异常顺利和睦,最该甩脸子的戴国芳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东西吃得很少,眉宇间的骄傲和英气都被隐隐的忧愁给替代。 饭后老爷子在凉亭里沏茶,一眼扫过去说:“还有人没到啊?” 穆嵘向来最会讨长辈欢心,正帮忙切月饼,啊了一声说:“我哥在路上了,马上就能到。” 老爷子哼道:“全家就属他最忙,比他大伯还忙呢?”转头又问旁边的戴国芳,“老大那边怎么样,在海上还是回港了?” “爸,他们今天应该还在海上。” “嗯,他也是一家之主了,他不在就是委屈你。好在孩子们也大了,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你们也可以少操点心。” 这似乎话中有话,戴国芳没敢多说什么。 老太太又把目光放到念眉身上,递给她一块苏式月饼,“北京还待得惯么,想家了没有?” 念眉抿了下唇,“谢谢您,我家里……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 “我听晋北妈妈提过,好孩子难为你了,这其实不是你的错,造化弄人。” 老太太说着瞥了一眼过去,戴国芳的头垂得更低了,她又接着说,“其实要说什么门第之见,我跟他爷爷是没有的。咱们那时候讲成分出身,越穷越好,如今日子好了反而抬高了眼往上瞧,那不应当。要说起来,他爷爷是泥脚杆子,你们在座的也都是农民的后代,讲什么谁配不上谁?” 老爷子递过来一杯茶给她润喉咙,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小沈啊,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家里什么情况。我只看你模样标致,对人也好,关键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这份儿心跟我们北子一辈子好好过?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话我以前也说过,没人听我的,你看现在……就是可怜了孩子。” 思思还不懂事,正无忧无虑地吃月饼和切好的水果。穆皖南站起来,“今晚公司还有视频会议,我先回房间,你们慢慢聊。” “你给我站住!全家人都在这儿,你跑哪里去,越来越没规矩!” 老爷子气得够呛,戴国芳见状赶紧解围,“爸您别生气,这大过节的。皖南要忙就让他去忙吧!他心里不痛快,是我这个当妈的没做好……”她几乎有些哽咽,“您和妈说的都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该再插手了。老二的事儿,要不今天就订日子早点办了吧,我没意见。” 这样的应允来的突然,大伙还来不及惊讶,就听一直沉默的穆晋北悠悠地说:“我有意见。” 第62章 你都知道了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看向他。津京更是急得拉住他的胳膊直摇晃,低声道:“二哥,你说什么呢……” 先前是家里反对他与念眉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自己却跳出来说不乐意? 老爷子一脸沉肃,却没像刚才呵斥穆皖南那样让他闭嘴,只道:“说说看,你有什么意见?” 穆晋北笑了笑,“要不是大哥和我妈把我们在首都机场拦下来,这会儿我跟念眉去了苏城,说不定已经领了结婚证成两口子了。婚姻不是儿戏,我承认那会儿是心急了点儿,但那不是怕家里不同意要拆散我俩,所以想寻求法律保护么?现在既然你们都觉得念眉好,结婚的事儿就该好好合计合计。念眉家里没什么人了,我娶她进门,不能委屈了她,随便操办一下就算数。” 念眉拉住他的手,抢白说:“不,我没……” “还有一桩,”他摁下她的手接着说,“北昆接收了念眉去他们那儿进修,这对他们昆曲演员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还年轻,有大把的青春和更好的舞台等着她,我不想在这个当口儿拿婚姻和家庭圈住她,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老太太感到意外,看着念眉问:“有这样的事儿?” 她只好点头,脸色涨红却没法多说什么。 她总不能在他的家人面前坚持立马要结婚,甚至否定他为她争取到的机会。他早就安排好了,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她急切地转头去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可他神色如常,笃定而平静,感觉到她的目光,回首对她笑了笑,握紧了她刚才去拉他的那只手。 穆家老爷子看向天外大而亮却还不够圆的月亮,叹了口气,“你想得很明白,那我们就尊重你的选择。” 戴国芳突然站起来,“爸!” “老头子……” “你们也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爷子摆摆手,“咱们不能勉强更不能委屈他们,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道理你们一定得明白。” 又聊了几句,时间不早了,穆晋北本来打算送念眉回酒店去,谁知思思要睡觉,偏偏今天谁都不要,非要念眉哄。 “没关系,我先去哄思思睡着了再走。” 穆晋北道:“我陪你一块儿上去。” 两个人从凉亭里牵着思思走出来,一路无话。上楼梯的时候他手机响,他看了一眼对念眉说:“我回房间去接个电话。” 她点头。 思思的卧室里有现成的故事书,念眉调暗了灯光陪着孩子讲故事。大概是从她身上找回了母亲在身边的安全感,思思很乖,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呼吸间还有淡甜的奶香味。 念眉看着孩子白白软软的小脸,心里有个位置柔软得一塌糊涂。 有的想法以前从不曾有过,比如作一个母亲。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遇到某一个人,经历了一段感情,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拥有一个孩子似乎会是极为幸福的事。 她轻轻关上房门退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乔叶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讲了差不多十分钟,回身打算下楼去找穆晋北,在楼梯口撞到一个身影。 “对不起……”走道只开了晕黄的小灯,她勉强看清对方的脸,“咦,聚会已经散了吗?你二哥不在楼下?” 年轻男人声音冷淡,“这话应该我问你,二哥在哪儿你不知道?”顿了一下,他有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穆嵘。” 是了,衣服不一样,气韵神态也完全不同,——他是穆峥。 念眉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知道三叔家有两个儿子,没人告诉她原来他们是双生子。 毕竟相当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念眉有点尴尬,“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刚才你二哥说回房间接一个电话,我不知道他下楼没有……” “没有。”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刚从外面回来,他不在院子里。” “那可能还在房间,你找他?”其实她也不太清楚穆晋北在大宅的房间是哪一个,要是他不在楼下她也不好在这家里上上下下地敲门找人。 穆峥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微妙,似乎是带着一点轻鄙,又像是透过她看另外的什么人。 “四哥!”津京跑上来,见到穆峥有些惊喜,一看念眉也在,想介绍,“念眉姐,这是我四哥,穆嵘的同胞哥哥穆峥。四哥,这位是……” “得了,我知道她是谁。”穆峥没那耐性,问她,“你怎么跑来了?” “周嫂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呗,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我们正吃月饼呢,爷爷刚才还念叨你。” “念叨我?是骂我吧?” 津京撅嘴,“谁让你这么晚才回来,不是下午的航班么,怎么弄到现在啊?” “晚点。” “晚了这么久?”津京坏兮兮地凑过去,“你女朋友不是空姐么,没让她给你开个后门儿?对了,你怎么不带她一起回来过节?” 穆峥脸色一沉,“谁是我女朋友?待会儿大伙儿面前别乱说话啊,她算个什么东西我回家还得带上她?二哥呢,瞧见人没有?” 被刺儿了一顿,津京很不爽,手往楼上一指,没好气儿地说:“不是在他房间休息么?他等念眉姐把思思哄睡着了好送她回去,你找他干嘛?” 他啊了一声,淡淡道:“有点儿事儿。” 穆峥往楼上去了,津京挽住念眉的胳膊冲他背影做鬼脸,“哼,坏蛋!” 念眉道:“原来双生子的个性真的可以差这么远,他跟穆嵘一点都不像。” “可不是!”津京忍不住吐槽,“前些年还好,最近越发地喜怒无常了。你没见过他那女朋友,可漂亮了,跟念眉姐你有一拼,可他对人家一点儿也不好,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要说起来,我们家就属二哥和五哥脾气最好,但其实五哥有时候也是个霸王,只有我二哥……用当下流行的词儿来说就是暖男啊!” 她目光黯淡下去,带着一丝企盼地看着念眉,“你说……我哥的病能治好吗?” “一定能,现在医学那么昌明。” “可我听说,但凡长在脑子里的病都很棘手……”她拉住念眉的手,有点紧张,“念眉姐,你不会离开我哥的对不对?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让她怎么回答呢?有些事,用语言表达无论如何都会显得苍白,而有些事,根本就不受我们控制,比如爱,比如生命。 念眉想了想,还是拍拍津京的手,坚定道:“对,我不会离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 她还是到楼上去找穆晋北,只有一个房间亮灯,门没有完全关上,泄出一线光亮。 她站在门边,听到穆峥的声音:“……所以呢,你打算放弃?” 穆晋北坐在椅子上,“当然不是,对她我永远不会放弃。但我现在这样儿,我不能不为她的将来考虑。” 念眉心底猛的一跳,她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果然已经得知自己的病情。 “女人的心思……呵!”穆峥嗤笑,“你还指望她将来感激你?你别委屈了自己才是真的。” “我不要她的感激,我只要她过得好。” 他不知道门外有人光明正大地偷听,且已经泪流满面。 “不能做手术么?成功几率有多少?” “大概一半,这是指活命。成功的里头还有瘫痪的、痴傻的、植物人的。” “……那保守治疗呢?介入治疗呢?” “治标不治本,而且大多效果也不好,仍然是□□搁在那儿。”穆晋北涩然笑了笑,“脑血管畸形是天生的,也就是说打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儿。这么些年没发作没要我命,我已经感觉像是捡来的,占了大便宜似的。” 穆峥沉默,两人都听到门口有动静。 “谁在那儿?” 念眉抹掉脸上的泪水,推开门,“是我。” 看她的样子大概已经猜到她听到多少,穆晋北波澜不惊,倒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穆峥看了念眉一眼,对穆晋北道:“你们聊,我先下去。” “嗯,爷爷奶奶和你爸妈都在,过节难得回来好好陪陪他们,别跟他们胡呛。” 穆峥点点头走了。他站起来走到念眉身边,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道:“老四你见过了?家里兄弟几个,属他跟我关系最好。他平时也难得回来,知道我病了,来问问情况。” 念眉抬眸,哽声问:“你都知道了?” 第63章 再等等我 正升平快意嬉游。对良辰开笑口。看春生金屋。月满铜沟。不求欢乐反招僝僽。—— “病在我自个儿身上,迟早是要知道的,你们打算瞒我多久呢?” “我们怕你接受不了……” 他微微一哂,“最糟的结果无非就是死亡,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人最后不都是这结果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死亡哪有他说的这般轻巧?念眉只觉得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倾身紧紧抱住他,“别这样说,你会好的,会好的。” 他抚着她的长发,“那你还哭?” 她果然不哭了,擦干眼泪仰起头看他,“我刚才跟乔叶通过电话,她是医生,我向她咨询了一下你的病情。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也说这不是绝症,只是麻烦一点,治疗会有风险。她说她跟法国以及北美的一些医疗机构都有联络,愿意帮我联系权威专家再做进一步的讨论。如果……如果有合适的资源和更好的条件,你可以到国外去接受治疗吗?” 他捧住她的脸,“真是巧了,刚才大晖打电话来,也是说这个事儿。他们还真不愧是兄妹俩!” 原来刚才打电话来的人是叶朝晖。念眉问:“他怎么说的?” “他有一位客户也是跟我类似的病,请的美国华裔专家做手术,正在康复中。那位专家如今就在海城,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把人请到帝都来为我会诊。” “真的?那太好了,什么时候?” 她眼里燃起的星火和她不加掩饰的关心不是作假的,穆晋北觉得高兴,“不着急,大晖刚回到海城,他爸爸现在情况不好也需要人照顾,忙得脱不开身,过完中秋看看能不能好些。专家也是海城的三甲医院请去做学术交流的,总得等他把手头的事儿也了结才能计划别的。放心吧,那血管没长利索也在我脑子里待了快三十年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念眉捶了他一下,眼眶还是红的,“你怎么这么不忌讳呀,死啊死的挂嘴边!” 他张开手包住她的小拳头,“我以为你是最温柔的淑女,没想到打人还挺疼的。” “跟你说过了,我是断掌,打人最疼。”还有古老的说法认为断掌的女性命硬,她已经失去了家人和老师,如果跟他在一起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她宁可离开他。 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着吻过去,仿佛总能看穿她的心思,“其实我觉得野蛮女友也不错,前提是只能对我一个人野蛮。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你在身边儿陪着我,比什么都要紧。” “那为什么又不肯结婚?”她真的变得越发大胆了,这样的问题都敢当面问。 他闷闷地笑,“这么想嫁给我作新娘子?” “如果我说是呢?” 他敛起笑容,把她的手放在胸口位置,他怦怦加剧的心跳仿佛已经泄露答案,但他仍神色平静地对她说,“念眉,你也看见了,我家里人原先不同意咱俩在一块儿,尤其是我妈。现在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地大转,你说这是为什么?” 念眉嚅嚅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病。人就是这么现实,看不到明天的时候才懂得要把握当下。可我问你,咱俩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么?” 共富贵还是共患难,难道非得靠一纸婚书来约束? 念眉的手碰到他下巴上长出的青色胡髭,辗转流连,“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想着……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了。” 他把她拉进怀中抱住,“再等等,念眉,等我……把病治好,咱们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他始终觉得让女人等的根本就不算男人,可如今他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终于明白许多事身不由己,许多事……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念眉开始在北昆进修,住他们给安排的宿舍,不用再住酒店房间。 穆晋北来看她,“怎么样,还习惯吗?” “很好啊,宿舍很近,周围吃饭的地方也多,出门几步就有超市。就是离你好像远了点,你不开车,过来会不会很不方便?” 他把胳膊搭她肩膀上,身体大半重量往她身上靠,“可不是呗,坐地铁得大半个小时,帝都的地铁能把人给挤怀孕,全国都有名。我当体验生活了,不过真的还挺辛苦的,你怎么补偿我?” 他温热的呼吸靠得很近,唇几乎已经贴在她脸颊上了,被她推开,“那我给你做好吃的补充体力。” 他嘴角失望地一撇,“就这样?” “不然你想怎么样?” “我体力好的很,不信咱们做点有益身心的运动你就知道了。” 他嗷嗷扑过来把她抱满怀,念眉笑着弯下腰也挣不开他,“喂,别闹了,小心人家看见。” “看见就看见呗,我跟我女朋友亲热碍着谁了?谁爱看谁看去,不怕长针眼?” “说什么呢你!”念眉张开五指贴他正脸上把他往后推,“我回去了,你不饿我还要吃饭呢!” 他赶紧跟上来,“谁说我不饿?回你那儿去也好啊,先吃饭,再吃你,反正你那儿没人。” 念眉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那儿没人?” 北昆安排的宿舍跟原来在枫塘住的类似,两室一厅的户型住两到三个人,只是她现在住的这个暂时只有她一个。 她猜应该是特别的优待,穆晋北也不瞒她,“一个人多自在,金老师特别给你安排的,你安心住着就行了。” 果然还是因为他的人情。念眉忍不住问:“你怎么认识金老师的?” “她老公是我中学老师,一开始特别不待见我,因为我不做他的作业,上课不抄笔记还睡觉。” 她很诧异,“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他无辜地摊手,“学知识讲究触类旁通的,我中考化学满分,有基础在那儿,假期里把高中的教材借来翻了一遍就都会了。学会的知识干嘛还要听,考试第一不就行了?后来老师也明白了,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我,可是到了竞赛的时候把我抓去集训。我特别不乐意,他就把我领他们家吃小灶去,你猜下厨的人是谁?” “金老师?” “对啦!听说她祖籍无锡,做的糖醋排骨特别好吃,我每回都就着一盘排骨吃两大碗饭,汤汁儿都给舔干净喽!竞赛结束后我足足长了八斤,回家我妈都快不认得我了!” 念眉哧哧笑,“看来你那时候就是吃货啊,竞赛拿着名次了吗?” “必须得第一啊,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排骨那些猪?后来我还帮我们老师代过低年级的课,其实就是晚自习的时候给他们讲讲题,反响挺好的。可有一就有二,我不乐意干的时候,老师就往家里给我带糖醋排骨,我吃完还得去操场跑圈儿减肥,别提多祸害人!那时候我光知道师母是戏曲演员,唱的什么剧种就不清楚,还琢磨着她怎么这么心灵手巧呢!前段儿遇到高中同学聊起来才知道她是北昆的大师,我就想到了你,真是巧了。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两个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北国的深秋,枯叶落在地上被风卷起在人脚边追逐嬉戏,抬起头就看见高大遒劲的柿子树枝桠伸到围墙外边儿来,前头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她笑着仰起头,“还真是有缘。我做的糖醋排骨也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手牵手去超市选排骨,他在冷柜里翻翻捡捡,挑那种带点儿肥膘的肋排,还对她说:“肉太精了容易柴,肥肉在滚油里过的时候炸透了,入口是糯的,裹上汁儿一点儿不觉得腻。” 他真的很会吃,念眉放心地把任务交给他,想起还有些佐料她那儿没有要去买,就让他在原地等称肉的师傅帮忙将排骨斩成小块儿,回头再来找他会和。 挑好了要买的东西,她推着购物车回来,远远就见生鲜区一片狼藉。她连忙跑过去,工作人员骂骂咧咧地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有路过的顾客偶尔驻足围观。 没有看到穆晋北,念眉心头一紧,连忙问:“刚才在这儿买排骨的那个人呢,去哪儿了?” 对方没好气儿,“你问我我问谁去?撞翻了东西就跑的人我都没捞着呢,你问我个不相干的人我哪儿知道!” 还是柜台后头卖猪肉的师傅叫住她,手里还拎着他们的那袋排骨,“姑娘,就是你男朋友撞翻了东西,不过应该不是故意的,我听到动静儿回头见他像是摔了一跤,再回身人儿就不见了。你赶紧找找去,喏,东西拿好……拿好喽,别掉了!” 念眉心乱如麻,丢开购物车就四下去找他。所有货架边都找了一圈才想起来可以打他手机,听到他声音的刹那她差点哭了,“晋北……出什么事儿了,你有没有伤到哪里?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第64章 突发状况 东南胜景。控武林都会。亘古名城。琼田玉界。隐约碧澄千顷。云连竺寺三天境。路转松涛九里声。—— 念眉是在安全出口的楼梯间里找到穆晋北的,他正头抵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坐在那里,眉目不清,却一脸痛色。 身高185的大男人蜷起手脚,其实也就跟个孩子没有两样。 她快步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来,手碰到他的脸,声音还在发颤,“头疼得很厉害吗?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他睁开眼睛看到是她,没有作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体重心移到她这边来,头靠到她身上,好半天才说:“……我把人家东西撞倒了。” 他身上只穿了衬衫和休闲西服,念眉摸到他袖口的潮湿和带着腥气的油腻,鼻子发酸,“没关系,又不是故意的,你只是生病了。” 他有小小的洁癖,平日里都极为注重干净整洁,领口永远透着松柏和薄荷香。穿着沾满了污渍的衣服到处走,于他是不可想象的事。 像今天这样的狼狈,他根本不愿让她看到。 可是她已经来了,就坐在他身边,沉默地紧紧地抱住他,给一个支点让他依偎在怀里。幸好她走得不远,她想,要是今天这样的事发生在大马路上,或是他驾驶的车子里,不知会是多凶险的情形。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最近他都已经不大开车出门,宁可打车或是乘地铁。那不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是生活忽然之间逼得他只能那么做。 她知道的,自从她告诉他父母家人都因为一场车祸离世,他在行车安全这件事情上就格外的谨慎克己。 是的,她一直都知道。 “怎么哭了?”他感觉到温热的水滴落在皮肤上,“别害怕啊,医生说偶尔发作的头疼是这个病症的正常现象。只是没想到这么厉害……没事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还在自嘲似的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咱不去医院啊!” 他有他的固执,疼得咯咯咬牙也没哼一声,更不肯挪步。念眉只能抱着他,摸到他额头上的冷汗,就用纸巾轻轻为他擦掉。 渐渐没了声息,她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突然握住她的手,“糟了,我们刚才买的排骨呢?” “……” 最终两人还是没能做成糖醋排骨,念眉带他回宿舍休息,给他煮了一碗面,他很给面子地连面汤都喝干。 入夜的欢`爱十分激烈,他甚至等不到她的身体完全湿润就闯进来,迅猛地攻城略地,却又怕她疼,扣紧了她的双手摁在她的耳边,气息带着灼热的温度,“受不受得住?” 她揽紧了他的脖子,呼吸与他相距咫尺,身子软洋洋地放松下来,春`水正盛,“……慢一点,你下午才头疼,我担心你……” 又是一轮放肆的力道,仿佛抵住她的喉头让她语不成句,“你不用担心我,我只问你……这样感觉还好吗?” 她绯色的脸颊,如黄莺出谷般清亮柔媚的声线已是最佳答案,无声邀约他的进击。 最后关头他却仍保有理智,及时抽身,没有挥洒在她身体深处。 他一直非常注意保护她,可是如今这样分明是刻意的小心,却让她觉得难过。 北昆来了贵客,念眉他们练功上课到一半,提前午休。 门卫告诉念眉门口有人找。她以为是一直在等的那份快递,跑出去一看却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墙边。 “安子?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来看看你。”夏安风尘仆仆,手边有个简单的行李包,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眼睛里却有灼灼的光。 “你应该先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附近有招待所,条件还不错。” 夏安垂眸,“没关系,都听你的,我待两天就走。” 他不知道她在北京过得好不好,她那样报喜不报忧的一个人,突然放下苏城的一切说是要来进修,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总要来确认一下。 她为他安排好住处,放下行李,夏安拿出一个信封给她,“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重要的证件我不放心交给快递,干脆亲自跑一趟,顺便来看看你。” 念眉接过来,“谢谢你,安子。” 他微微拧起眉头,“你手头带着身份证,还要户口本做什么?” “噢,进修要做身份登记需要看一下。”她搪塞过去。 夏安没再多问,看向窗外,远远还能看到北昆那一片灰突突的老建筑,他笑了笑,“北京跟南京有点像,我那时在南京看到他们剧团的房子也很旧了,可里面住的都是殿堂级的大师。” 念眉珍而重之地将信封收好,对他说:“你累不累?不如你先休息一下,我下午没课,带你四处逛逛好吗?” 她领着他在剧团里逛了半圈,在院子里遇到金玉梅,看起来似乎正找她呢,急切地拉住她道:“念眉你去哪儿了,我正找你呢!来来来,跟我走,趁着人家选角儿还没结束。” 念眉有些莫名,“什么选角儿?” “你不知道?今儿来的贵客跑了全国好些地方了,就为挑合适的人选排一场完整的昆曲。你听明白了么,不是折子戏,是完整版的!” “我明白,可是……这不是在北昆内部进行的选拔吗?我只是来进修……” “这有什么要紧?入了我的门就是我的学生,何况最后不管选了谁也许都还得送我这儿来回炉,你怕什么?人家看中的是角色的实力和扮相,点明只要青年演员,都是你的同辈,争取一下就有了。” “可是我还有朋友……” 金玉梅看了看夏安,只一眼就看出来,“小伙子也是昆曲演员?巾生还是武生?” “学艺的时候是武生,后来巾生演得更多。” 夏安当然认得眼前的大师是谁,却颇为沉得住气。 “好,那你也跟着一块儿来。” 谁都觉得天上不会掉馅饼,直到你遇见命中的贵人,搬起馅饼砸到你身上。 那位贵客对念眉说:“我非常喜欢你的眼睛,很有戏。” 而其他参与选角的女演员,他没有任何评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临走又请托北昆的老师说,那个唱的小伙子,麻烦你们为他安排一下宿舍,听说他刚到北京。 夏安跟念眉一样不是北昆的演员,甚至连进修的学生都不是,选拔的标准自然苛刻些。唱完了指定的西厢记唱段,评选老师瞥他一眼问还能唱什么,他就唱了。 “男怕夜奔”是行内人都知道的,男主角一个人的戏份,对念白、唱词、身段等基本功的要求极高,是昆曲小生最难的一出戏。 贵客点了他们的名,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选角儿结束,他们从楼里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夜里的空气干燥且有一丝凛冽,念眉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身旁的夏安沉默半晌才说:“我也是。” 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然后相视而笑。 “你还没吃饭吧?耽误那么久该饿坏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没关系,我在火车上吃过了。” 念眉讶然,“你下火车都是早上的事了,一天都没吃东西这样怎么行呢?” 她看了看周围,“前面有家炸酱面不错,还有烤串儿,这也算北京特色,我带你去尝尝吧?” 他没有反对,唇角有笑意,“好,再要两罐啤酒。” 今天的确值得庆祝。 两人走到大门口,路灯下停了一辆轿车,驾驶座上的女郎正低头拨电话,大得夸张的手机荧幕照亮了那张俏丽的脸。 念眉叫她:“津京,你怎么会在这儿?” 穆津京掐了电话抬起头来,惊喜地喊:“念眉姐,我正找你呢!我二哥让我来找你,可只说北昆,哪个楼又说的不清不楚的,这会儿黑灯瞎火门卫又不让我进去,我还打算打电话再问问他来着。” “你二哥找我……” 念眉话没说完就猛地想起来,今晚穆晋北约了她吃饭的,临时参加了选角面试到现在,她压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 “哈,想起来了吧?”津京一看她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手机也不通,是没电关机了吧?二哥打不通你电话担心你,就让我开车过来瞧瞧,他怕你万一去了餐厅又扑空,自个儿还在那儿等呢!” 念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是没电了。 “对不起,今天事情比较多,我忘记约了他,还麻烦你跑一趟。麻烦你打电话跟他说,我马上就过去。”她回身抱歉地对夏安道,“安子对不起,不能陪你吃饭了。他……他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不应该让他等的,现在必须赶过去了。” 第65章 受委屈的人 我为他动春心难摆划。我为他赊下了相思债。你看他笑盈盈花外来。哄得我闹嚷嚷魂不在。—— 夏安问:“那地方远不远?现在天黑了,我送你去。” “不用的,地方我知道,往大路过去不要紧的。你也累了,吃点东西早点休息。” “那我帮你拦辆车。” 穆津京这才看清念眉身后的人是夏安,喜出望外地推开车门跳下来,拉住他的胳膊道:“咦,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说好了到北京我做东请你吃饭的呀!” 她不理会他脸上不耐的神色,朝念眉挥挥手,“念眉姐你开我的车去吧!等会儿顺便送送我哥。” “那你等会儿怎么回去?” “我打个车呗,不是有护花使者么?”她的手被夏安拨开,又不客气地缠上去,“在那之前我先请护花使者吃顿好的,你就放心吧!” 念眉点点头,抬手看表,穆晋北已经至少等了她三个小时。一想到他的身体状况,这么晚了还在餐厅里独自一人枯坐,她整颗心都揪起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钻进车子里踩下油门就走。 津京看着远去的车影满意地拍了拍手,仰起头朝夏安笑道:“你第一次来北京吧?想吃什么甭客气,我请客!这么晚了不好去吃烤鸭,麻小也过了季节了,要不咱们去吃烤串儿吧?或者韩国菜,我……” “我没胃口。”夏安也收回视线,冷淡地打断她的絮叨,“你二哥,身体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念眉赶到约好的地点,不大不小的一条胡同,几乎不带拐弯儿的笔直路,所有的店都开在胡同两侧,就算没来过不怕错过。 餐厅本就不大,这个时间几乎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只有穆晋北还坐在那里,面前是一本打开的书,不知看的是什么。 “对不起。”念眉在他对面坐下,除了这三个字她不知还可以说点什么。 室内空调的暖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从停车的地方走进来这么一程子路,身上的寒气竟然还没有散去。 她这才发觉北国的深秋已经很冷了。 穆晋北从摊开的书本里扬起头看她,什么也没说,招手叫来服务生,“劳驾跟主厨说一声,可以上菜了。我记得今天的套餐里有热汤,先端一份儿上来。” 鲜蛤蜊蘑菇汤,盛在考究的骨瓷汤碗里从开放式的厨房里端出来,还在冒着热气。高眉深目的混血厨师在玻璃后头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只为他们这一桌仅有的两个客人服务。 门口的木牌上写的打烊时间早过了,也不见有人来赶他们走。 穆晋北没有招呼她,自己握着勺子闷头喝汤。 念眉觉得他在生气,只能找话题想哄他开心:“这里就是你说的那个实验室餐厅吗?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供应中餐的,没想到是西餐。他们真的没有菜单吗,那今天接下来要吃什么你也不知道?” “没错啊,不知道才有惊喜不是吗?”有陌生的爽朗男声来插话,正是刚才她看到的那位主厨,“我们这里每天只有两种套餐,客人来了有什么吃什么。不过我们是一三五供应中餐,二四六供应西餐的,周日看我的心情决定。” 念眉抬眸看他,因不知怎么称呼,只能轻声问候你好。 对方也打量她,朝穆晋北笑道:“如果等的是这位小姐,那就算等到明天晚上也值得。” 穆晋北已经喝完了自己面前那晚汤,什么滋味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潦草地为两人介绍:“沈念眉。高盛。” 高盛伸手与念眉相握,低头要作吻手礼,被穆晋北挡开,“哎哎哎,少来你法兰西那一套啊!这么多年了还是死性不改。” 念眉脸上发烧,高盛放开她的手哈哈笑,“哥们儿给点儿面子,别在美女面前揭穿我嘿!我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绅士多情的。” 异国风情的面孔,开口却是地道的京片子。 主菜端上来,高盛亲自摆到他们面前,指了指念眉的盘子道:“本来女士的甜品我都用代糖,但二北说你是昆曲演员,比一般人儿更要求保持身材窈窕。今儿这么晚了,我索性省掉甜品,只在主菜里多加一份与新鲜蓝莓混合的苹果泥,希望你会喜欢。” 念眉看看对面的穆晋北,他正低着头拨拉自个儿盘子里那份羊排。 她又看向高盛,笑道:“谢谢你,看起来就很美味。” 他卷着舌头说了一句法语,她猜他说的是我的荣幸。 重新坐回座位,念眉问道:“这位主厨是你的朋友吗?” 她没有太多经验,但也明白主厨特意出面招待的客人面子不小,何况明明已经过了打烊的时间,还生生等了他们这么长时间。 穆晋北啊了一声,“大学校友,同级不同班,打球的时候认识的。父亲是法国人,毕业去了法国跟祖父母学厨,回国开店当老板,自个儿亲自下厨。” 在朋友的店里让他这样等,念眉越发觉得过意不去,软下声气儿说:“今天真的对不起,夏安从苏城过来,我帮他找地方安顿。然后又临时有个选角的面试,结束以后我忘了今天跟你约好的……总之真的对不起。” “你手机呢,为什么不开?” “没电了,我也没留意。” 他没再说话,过了半晌才淡淡的,仿佛浑不在意似地说:“你不用道歉,津京在电话里简单跟我说了。先吃东西吧,冷了不好吃。” 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念眉却食不知味。 吃完饭出来,她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取车。” “也不远,走走吧!” 两个人沉默地并肩走在一起,窄窄的胡同里,他也没有牵她的手。 “我来开车。”他剥夺了她手中的钥匙坐上驾驶座,开着津京银灰色的沃尔沃在夜里划出一道亮线。 念眉拉紧扶手,提醒他道:“你……开慢一点,不要那么快。” 他仍在生气,她知道的,否则不会一路沉默着,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愿。 到了她宿舍门外,他也没有看她,等着她自己下车。 念眉解开安全带,目光澄净地在黑暗中看他,“晋北,我们谈一谈好吗?” “太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我最近可能会很忙……” “那就等你有空了再说。” “其实我是有好的消息想告诉你……” “我现在没有心情,你说了我也不会觉得高兴。” 他冷冰冰的态度让她觉得陌生,这样的穆晋北,记忆中只有在苏城的平沙湖边求他借钱给剧团应急的时候碰见过。 “今天是我不对,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但至少你不该拿自己的安全来赌气,这么晚了还在路上开快车。你有什么不满就冲着我来,你觉得我做得不对、你心里不舒坦就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不要……不要这样冷冷淡淡地不理我,不跟我说话。”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我不太懂得猜别人的心思,我总是猜错。” 穆晋北心头一震,她已经打开车门下车了。 他连忙从他这边下车,绕过车头拦下她,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咬牙道:“你觉得委屈吗?今儿在那儿傻等了三个小时的人又不是你!要不是我让津京开车过来看你一眼,你真打算让我等到明儿早上去是不是?你手机为什么不开机,知不知道我担心你,啊?你为着个不相干的人把我往那儿一撂就几个小时,回头我不高兴还惹你想起其他人了……沈念眉,你是怎么想的,你心里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念眉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落,“夏安不是不相干的人……而我把你当什么……你不知道吗?” 她一哭,他的心也像泡在碱水里似的,拉住她的力道也松开了些。 领口忽然被人揪住,猛的一把就将他推开很远,撞在身后的后视镜上。 夏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跟前,神色峻厉,“姓穆的,你别太过分了!” 念眉连忙拉住他,“安子,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休息吧!我没事……啊!” 她话没说完,穆晋北的拳头已经迎上来,直接一拳打在了夏安腹部。 他从来都是出其不意且不甘示弱的,却完全忘记了如今自己是病人的身份。 念眉拦腰抱住他,苦苦哀劝:“穆晋北,你不要这样子!不要打架!” 夏安有底子,并非不是他对手,今天却没有还手,只是上前来要将念眉从他身边拉开,“你要为难她,就别跟她在一起,让自己的女人哭算什么男人!” 穆晋北又要挥拳过去,他像受了伤的兽,怎么拦都拦不住。念眉在两人间的劝阻被他一把就拨开,他明明没有喝酒,下手却没有轻重,听到撞击和闷哼的声音才停下来,像惊醒了似的,愣怔了一秒,连忙扶住她,“念眉,你撞到哪里了?疼不疼,啊?” 一手的血。念眉仰起脸来,手指按住鼻子,声音瓮瓮的,吃力地说:“别打了……” 第66章 还疼不疼 似关关匹鸟两和鸣。夫唱妻随协气生。须知那伯鸾德耀振贤声。白头相爱还相敬。我怎忍反目徒伤结发`情。—— 穆津京赶到医院里,气喘吁吁问道:“怎么回事儿啊?好端端的怎么又闹到医院里来了。” 她打车回家,还没到地儿呢就接到穆晋北电话,让她到医院来一趟。她以为是哥哥又头疼了,心焦得什么似的,又不敢跟家里说,赶紧直接让司机调头赶过来。到这儿一看夏安也在,可两个大男人都好好儿地坐在椅子上呢,没见受伤啊! 那是谁,难道是念眉? 诊室的门打开,果然是念眉从里面走出来。两个男人哗的一下同时站起来,夏安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念眉勉力一笑,“没事儿,就磕破了毛细血管,已经上了药棉,不流血了再吃两天药就没关系了。……津京,你怎么也来了?” 津京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不无担忧地说,“还说呢?我刚到家门口就被我哥的追魂夺命call又给召来了,我还以为是他又不舒服了呢!怎么搞的啊念眉姐,无缘无故地怎么会把鼻子磕破了?” 念眉看了穆晋北一眼,他垂着眸子,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处方,“我去拿药。” 津京莫名地看着他的背影,又转过来问夏安:“到底怎么回事啊,闹别扭了?” 夏安语气不好,“那得问你的好哥哥!” 津京听完来龙去脉,气得蹦起来,“二哥太过分了,他这是吃的什么飞醋啊?男人等等女孩子怎么了,以前在国外的时候我室友的男朋友在楼下等她一宿呢!他到底懂不懂浪漫啊,这不是相当于对你动手吗?他怎么跟四哥似的,老穆家的爷们儿都怎么啦,还有没有一个好人了?!” 她又转头问夏安:“你呢,有没有伤到哪里?我哥把你打疼了没有?” 夏安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津京光火,情绪激动。念眉抚慰她,“别这么说,你二哥他只是不小心。今天的事我也有错,咱们不提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穆晋北刚拿了药回来,远远已经看到妹妹在瞪他。他小心翼翼把药递到念眉手里,“吃了药观察一下,万一要是还流血……” “不用你操心,我会看着念眉姐,流血我会陪她来医院。”津京没好气儿挡开自家哥哥,挽着念眉往外走,“今儿我陪你睡,不回去了,免得有些人心情不好了又拿你出气!” 穆晋北脸色发青,但没有追上去。他叫津京来,就是想让她陪陪念眉,今晚他大概怎么都不招人待见了。 “你这么疑心她,对得起她吗?”夏安在他身后沉声说,“你以为我到北京来干什么?她前段时间让我把她的户口本寄过来,我就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不放心才过来看看她。结果你妹妹告诉我你生病的事,我也问了剧团的老师,进修根本用不上户口本……所以她想干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穆晋北转身愕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她打算跟你结婚,不管是不是因为你的病,她确实是有这个打算。她在北昆进修虽然是你安排的,但她愿意放下苏城的一切留在北京,你以为她真的是为了她自己吗?” 穆晋北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抿紧了唇不说话。 夏安接着说:“她和我都刚刚侥幸通过了北昆的一场选角面试,接下来可能会有特训,就为将来的巡演,可能不止国内,还会到欧洲去、美国去。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现在你这么介意她跟我接触,你说她会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只为让你安心和高兴?难道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 穆家二少,只有这么点本事和自信? 穆晋北自己也觉得可笑。 念眉跟穆津京一起回宿舍休息,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午夜时点了。 “没有多余的铺盖,只能委屈你跟我睡一张床了。”念眉给两人都倒了一杯水,问津京,“可是你这样夜不归宿,真的没关系吗?你妈妈他们会不会担心?” 津京摆手,“我之前本来也是一个人住,在三元桥附近有一套公寓,我妈他们老早给我买的,说是将来作婚房来着。切,要真得我自个儿备婚房出嫁的人他们又该瞧不上人家了,我也就拿来当个小行宫吧!不是都说狡兔三窟么?跟家里闹不愉快了,或者有点儿心事不想被叨扰了,总得有个地方去嘛!哎,我二哥也有啊,地段好着呢,比我的大,还是跃层,那可真能当婚房了。可惜他从来没住过,装修都没做就丢在那儿。听说前两年卖给不知哪个熟人了……他就喜欢拿这些作人情,穆二仗义嘛,圈儿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小姑娘聊起来,比她亲哥还能侃。念眉笑了笑,鼻子有些隐隐作痛。 津京趴在她的床上,啧了一声暧昧地问:“你怎么没搬到我哥的房子里去住?他名下物业多着呢,别以为卖了一套就没了啊!你们这样不方便吧?这床他睡过没有?” 念眉一口水差一点儿就喷出来,赶紧用纸巾擦了擦,“……我今早刚换过床单。” 津京眯着眼笑,像一只调皮的小猫,“噢~你们不乖哦,战场肯定乱七八糟很难收拾吧?”想了想又忿忿不平道:“哼,男人真不是东西,前一天还抱着你喊小甜甜,转眼就给你脸色看。念眉姐,我支持你,咱们不理他,冷处理冻他个两三天!” “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得这样的病,进退两难,心里一定不痛快,我又让他枯等……”念眉握着水杯坐在椅子上,鼻腔的伤处还在火辣辣的疼,每一次呼吸都有药棉的气味,心里却舍不得怪他。 一生是个很长很长的岁月,如果他们只有一场相遇而没有这场疾病,或许她也可以撒娇似的发发脾气,两个人打打闹闹的过日子,像所有恃爱而骄的人儿那样,像所有互相爱着的夫妇那样。 反正路还很远,日复一日的时间仿佛取之不竭。 可是每个人总会过尽他的一生,有时你以为没有尽头的横轴也不过就是今天到明天的距离。 她舍不得……用有限距离中的两三天来和他闹意见,太奢侈了。 只是津京不依不饶打抱不平,“那他干嘛还打夏安,干他什么事儿啊?” 念眉这回终于有机会问了:“津京,你是不是喜欢夏安?” 津京难得的面上一红,低头看画得漂漂亮亮的手指甲,支吾道:“有这么明显吗?” 念眉笑了笑,“都是大姑娘了,喜欢一个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只是仔细想想,又有些忧虑如海藻藤壶般凉凉地爬上心头。 穆家会同意吗?现在已经有一个她,要不是穆晋北病来如山倒,也许他们还在继续抗争,更别提津京还是女孩子。 可夏安又是多么幸运,有津京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恋慕着。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睡觉休息,第二天念眉很早就起来,津京还在睡,她没有吵醒她。晚上回来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没人了,津京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给自己煮了碗面,一个人吃有点冷清。她又拿过手机看了看,没有新的电话和信息。 刚吃了两口,门口有人敲门,她放下碗跑去开门。 穆津京站在外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身后跟着穆晋北。 “你,你们……” “呐,这个人想来跟你道歉,又不好意思难为情,就拉上了我。”津京往后一指,气哼哼地把人推到前面来,“喂,来都来了,有什么话就自个儿说啊!” 穆晋北站在念眉面前,那样子竟有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踟蹰了半晌,却只问:“你吃饭了没有……我能进去吗?” “啊……正在吃,你吃了吗?” 他摇头。 “那进来吧,我再给你做一点。” 穆晋北露出纯然欣喜的表情。 津京仿佛看到了哥哥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摇摆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行了,没我什么事儿了,你们该吃吃,该喝喝啊!我走了。” “津京!”穆晋北回头叫住她,“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嘟囔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打人了!” 屋子里有面香,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冒泡,念眉加了蛋和菜,又重新多煮了一碗面。 没想到出来的时候,自己原先放在茶几上那一碗已经被穆晋北捧在手里吃起来了。 “那碗我吃过了,这碗才是给你的。” 他从面碗里抬头看她,“我中饭都没吃,快饿死了,就是你吃过的才特别香啊!”见她有些嗔怪地红了脸,才又嘿嘿笑,“等你煮好新的,这碗早糊了,我就先吃呗!你吃热的,都一样。” 念眉在他身旁坐下来,把碗里的蛋挑一个给他,“那这个给你,我吃不了那么多。” 荷包蛋里明明放的是盐,他咬在嘴里却是甜的,忍不住仔细看她的鼻子,“还疼不疼了?” 第67章 敞开心扉 秋月春花似水流。等闲白了少年头。玉津金谷无陈迹。汉寝唐陵失故坵。对酒当歌须慷慨。逢场作乐任优游。红尘滚滚迷车马。且向樽前一醉休。—— 她摇头,“哪有那么夸张呢?早就不疼了,也不出血了。别担心。” 她这样体恤人意,穆晋北反而越发觉得不好受,“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说什么呢?你要是有心的,我可就不止受这么点伤了。” 他放下碗筷抓住她的手,“我也明白昨天是我反应太过头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儿一整晚没睡着,一闭上眼就好像看到满手的血。幸好只是撞上鼻子,万一要是撞到别的地方……” 念眉回握他,“其实也就轻轻那么一下,不走运刚好撞到车子上了,要是撞到别的地方,也就当时疼一疼,反而不会出血的。你再这么自责,我心里该不好受了,昨天明明是我有错在先……呃,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她伸手去摸脸,被他拉住手,“你对我不要这么客气,我会觉得……” 会觉得她是不是不打算要他了? 她失笑,“谁让你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弄得我也莫名地很紧张。快点吃东西,不是中饭都没吃吗?要是这顿再不好好吃完,我就真的要对你不客气了。” 穆晋北埋头吃完面条,依旧是连面汤都喝个底朝天,她煮的面,真的特别香。 念眉洗完锅和碗,站在厨房里削水果。 穆晋北从她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娘子,这么贤惠?” 她轻轻笑,“你要多补充点维生素,对身体有好处的。” 他在她颈窝蹭了蹭,“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昨天为什么生气?” “不是因为吃醋?” 他侧目看了看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跟津京学坏了?” 她塞了一瓣剥好的柳橙到他嘴里,“近朱者赤吧!那我有没有告诉你,你为我吃醋其实我挺高兴的,那证明你心里有我。” “真的?” “不过动手打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张嘴还要她喂,“我在你跟前儿怎么作得了君子?” 念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俯身过去亲她可爱的鼻尖,“好吧,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两人窝在沙发里吃水果,他这才对她说:“其实昨天是想跟你一起过生日。” 念眉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他按住她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才不告诉你。本来想昨儿个吃完主菜上甜品的时候再揭晓的,你看到蛋糕就明白了,可你一直没来,我就让高盛取消了。他做的阿拉斯加火焰蛋糕是一绝,盛冰淇淋蛋糕的盘子里浇了酒精,火枪一点就烧起来,好看又好吃,咱们下回去补。” 念眉揪着他的领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可以提前准备一份礼物,昨天……昨天也不会忘记约了你。”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其实昨儿也不是我生日。公历的日子早过了,那几天我还被关在家里呢,谁也没那心情庆祝什么。我跟你说过,我妈生我的时候是难产,很吃了点苦头,我的生日是真真的母难日,所以那几天我都不好意思在家里碍她的眼,才到爷爷奶奶那儿去。过两天农历的日子到了,老人家都是记这一天的,咱们长得再大了在他们眼里也是孩子,肯定又是好酒好菜地预备一大桌儿,说不定还准备了礼物……我得回家里去。可我放不下你,应酬我家里人不尴不尬的又让你为难,所以我就想着干脆提前抽一天跟你一块儿过得了,就咱们俩,吃什么都没关系。” 念眉红了眼眶,“对不起,我不知道。” “哎哎,咱说好了不说这三个字儿的啊,怎么又来了呢?”他给她擦眼泪,“其实我还挺多事儿没跟你坦白的,要不哪儿能这样给咱自个儿找不痛快啊?坐那儿等你三个小时,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从我的病啊想到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又想到大晖。中秋时候他打了一通电话来你还记得吗?” 念眉点头,“记得。” 他笑笑,“我们不光聊了我的病,还有些其他的。他说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中秋节,在海城的一个私家园林里,你上了妆给人唱戏,婷婷袅袅地站在那里,像画儿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美得一点都不真实。” 念眉当然也记得那场相遇,叶朝晖是第一次见他,可她从小就在老师乔凤颜那里看过很多他的照片和消息。 她知道他是谁——年轻有为的检察官,桀骜的表象之下却是一个孤独的灵魂。 她为之心折,情窦初开。 她只是没想到,叶朝晖也还记得。她以为从头到尾,不过是他处心积虑的戏,演完了,目的达成,权当成大梦一场各自散去。 “就是这样。”穆晋北看着她的表情,笑容有丝苦涩,“我知道你还是会想起他,不管好的还是坏的。所以昨儿在车上你说你总是猜错别人的心思,我才那么生气。也许你会认为我心眼儿小,但实话实说,我真的连这都觉得嫉妒。你过去的人生,我没份儿参与,现在因为这个病,将来的所有事儿又都变得不确定。而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坚强淡定,我也会觉得害怕,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为你,为我爸妈,为我家里的人……” 她动容,却又不知该怎么讲。 荆棘已随玫瑰枯萎。偶尔想起的人,并没有在心上长成刺,只是你以为拔除得再彻底,毕竟曾在血肉间留下伤痕,条件反射也会痛上一痛。 她只得紧紧抱住他,“你不能这么悲观,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用不着害怕。” 是,他相信。她连户口本都拿来了打算跟他过一辈子的,甭管这一辈子多长多短,有个人愿意豁出去这样为你,足够了。 “我也寒碜我自个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瞻前顾后的一点儿也不爷们儿?不就是一条血管没长好么,现在医学发展这么快,说不定明儿啊后儿啊就出个新技术能彻底给它修补好了呢!后来津京打电话来,说见着你人了,跟那个夏安在一起……简直是百上加斤,我怎么就给忘了呢,你这么好,喜欢你的人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作放弃。” 她抚着他的下巴,有点无奈,“所以你就把气撒在他身上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夏安跟我认识十多年,我对他的感情跟对乔叶一样,就像兄弟姐妹、像家人一样的,要变质早就变了,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呢?” 他有点委屈地撇嘴,“你对他是这样,他对你就未必了,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他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一个,在那之前遇到的,都只是客,迟早是要从眼前走过去的。他很快会明白这个道理的,而且现在不是有了津京吗?我总觉得安子那样的个性,就是要有个津京这样明朗可爱的美少女来照亮他。” “津京?”穆晋北像是骇了一跳,“你说她喜欢夏安?” “是啊,我觉得她是认真的,你这个作哥哥的还以为她只是开玩笑?所以你今后得小心了,要顾及津京的感受啊,夏安以后有可能是你妹夫。” 穆晋北拧紧了眉头,对这个假设命题似乎不是那么看好。 念眉知道他的顾虑就跟她的一样,但每段感情又有自身的际遇和归处,而喜欢一个人其实没有理由,那是一种感觉,任何分析与权衡都派不上用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第68章 才子佳人 我在生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庭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葬送,所以如此。—— 生日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念眉说:“还没有吃生日蛋糕呢,也没有唱生日歌。” “已经吃过你煮的长寿面了啊!”穆晋北不在意地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这不一样的,不管是不是小孩子,不吃生日蛋糕总是没有过生日的气氛。”她兴致满满地站起来,“不如我们现在出去买吧,我请客。” 她还没有送他生日礼物,不如就请他吃一客生日蛋糕。 “现在?这么晚了” “不晚,这个时间还有很多蛋糕店都没有关门。” 也好。 两个人手牵手出门,在隔壁大街找到了一家尚未打烊的蛋糕店,草莓奶油小方还剩最后两块。 入夜的蛋糕店里很清静,只有他们俩挤挤挨挨地坐在靠窗的桌子面前,配上两杯热巧克力,用小叉子一点一点地挖蛋糕吃。 穆晋北见她喜欢吃草莓,就把自己那一块里的全都拨到她的盘子里。 念眉低着头,唇角含笑。 “你笑什么?”他问。 她用勺子挑起一块草莓喂进他嘴里,“我笑啊,你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以前不知祸害了多少人。” 他抚着下巴作回忆状,“好像是不少。” “啊,快点从实招来,陪多少美眉吃过奶油蛋糕,是不是都把草莓让给人家吃?”手里的小叉子变成武器指向他。 穆晋北笑着握住她的手,“这个真没有,就算有也是她们把草莓让给我。” “”真不害羞啊,她塞进一大口蛋糕平复心情。 “怎么了,吃醋?” “没有。” “哎,别不好意思啊,我就喜欢你为我吃醋。不过你可以放心,以后不管是吃草莓还是让草莓,都只有你一个。”他身后仿佛又有毛茸茸的尾巴得意地翘起来,看到她嘴角沾了奶油,凑过去舔掉,“唔,好甜。” 念眉把白花花的奶油抹到他的唇上,“为老不尊啊,白胡子老爷爷。” 他不依不饶,最后还是把奶油喂到她嘴里了。 “生日快乐。” “谢谢。”他声音有丝暗哑,“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生日蛋糕。” 比蜜糖还要甜的味道,两情缱绻中总嫌短暂的时间,都让人心底微微泛着酸楚。 因那场意外的遴选,念眉进修的重心放在了杜丽娘这个人物和上头,由金玉梅言传身教,配合其余几十位演员共同打造唯美纪念版的经典剧目,未来将在两岸三地及西方国家上演。不仅是那位大人物贵客,对于整个昆曲业界来说,这都是意义重大的。 念眉基本功扎实,但还有很多细节可以精进和琢磨。她投入了大量的工夫在唱词、身段甚至眼神流转上面,一天中泰半的时间跟着老师学习,剧本拿在手中反复地看,吃饭和午休的时间都被压缩。 夏安比她更加刻苦,初冬的练功房里,他的汗水直落下地。 偶尔回眸的时候,会看到穆家兄妹。津京几乎每天都来,吃的喝的,亲手织的围巾和手套都悄悄奉上,夏安的冷淡也赶不走她,就像回到了在苏城的那些日子。 穆晋北不像津京那么有空,隔两天才出现,倚在门边的墙上笑看着念眉。 习惯了之后,她有时分神想起他就会忍不住回头去看,不见他的踪影,心头难免怅然若失。 戏曲节一直举办到年底,周末在城中的各个小剧场,有不插电的原汁原味演出或是文化沙龙,来的都是票友和高校的学生,也总能塞个满满当当。 你说昆曲没有市场,可又有这么多人痴迷这份雅致,这全都是复兴的希望。 念眉跟着诸位老师一起来,今天不上正式的折子戏,但奉命扮妆上场作沙龙,或唱或聊,拉近昆曲与普通观众的距离。 她坐在后台的化妆镜前,绷发梳头,然后对着镜子细细地描一条墨色的眼线。 人人都说她这双眼睛长得最美,有江南女子的秀致灵气,不需要太浓重的勾勒,就能突出剧中人的妩媚水灵来。 就连穆晋北也这样说。昨夜欢爱的时候,他非要抱紧她从身后闯进来,成熟的身躯热情有力地进占耸动,却有稚气的方式和理由。 他说面对面时总看到她水亮的眼睛,勾魂摄魄,影响他的发挥。 没有哪个男人是真的憨厚正直,亲密交缠的时候什么样邪佞的话都敢说,想起来都让人脸红心跳。 旁边有人坐下来,也是对镜描眉化妆。念眉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庆幸脸上的脂粉能盖住心中遐思留下的绯红。 也许是男演员化妆比较快,她这厢还在全神贯注,旁边的人已经收拾停当了,扔下描眉化妆的笔,大剌剌坐在那里盯着她瞧。 目光放肆毫不掩饰,甚至带着欣赏美景一般的笑意,念眉却只能以余光瞥过去,隐约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感。可是今天夏安明明没有来,北昆的师兄们她又没怎么打过交道会是什么人呢? 她索性停下动作转过身去,那位风流蕴藉、含情脉脉的年轻书生不是穆晋北又是谁? 她又惊又喜,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他站起来掸了掸袍角,清了清嗓子问:“好看么?” 她的眼眶酸胀,真怕水漫金山毁掉刚刚才好不容易化好的妆容,连忙点头:“好看。” 好看啊,怎么会不好看呢?他的扮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位巾生演员都俊雅百倍。 两个人执手而立,不需唱词布景,俨然就是传奇故事中的才子佳人。 他算是今日沙龙中的一位特邀嘉宾,风姿卓绝,眼角含春。他在台上坐在念眉与金玉梅的中间,向观众坦白并不会唱曲,没有登上过昆曲舞台,甚至曾经因为听戏睡着而得罪了一位姑娘,继而成为她的粉丝,海角天涯也要追着去,差一点点就私奔。 他妙语连珠,所有在场的人都喜欢他,连金玉梅都几次三番被他逗笑,他的老师可从没提过这位学生这么会贫。 大家都有八卦的心,纷纷对他那段爱情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趁机握住念眉的手笑道:“不如让我家娘子亲自唱给你们听?” 善意的哄笑和掌声,原来有情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念眉起身悠悠行礼,唱的是选段。 没有道具也没有搭档,她却拉上他。不用他唱,也不用摆任何身段,只要他在她身边,情真意切,便知这如花美眷,唱的是两个人的似水流年。 掌声雷动,他与她同台向观众鞠躬,语笑嫣然。没有遗憾了,他甚至觉得先前对夏安的那点嫉妒都烟消云散。 沙龙结束后两人到金玉梅家里去吃饭,终于吃上了传说中让他胖了八斤的糖醋排骨,用一个小小的搪瓷盆装着,色泽红亮,香气扑鼻,果然是打耳光都不肯放的美味。 穆晋北曾经的化学老师姓杨,拍着他的脑袋说,“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没在外头胡作非为,还找了这么出色的姑娘作媳妇儿,给你师母挑了个好学生行啊,挺有能耐的。” 穆晋北不能喝酒,只能以茶水碰杯,“那不是跟老师您学的么,这是真传!” “那是,我早看出来了,不然当年能白塞你那么多排骨么?” 念眉和金老师在一旁笑,金玉梅道:“最近念眉也辛苦了,过些日子咱们有一场公演,在保利大厦,算是对近期排练的一个验收。晋北你现在对昆曲也不是白丁了,怎么也该来捧捧场,看看念眉的进步。” “那当然了,必须得去啊!”他转头去看念眉,眯着眼睛去刮她鼻尖儿,“听见没,老师夸你呢!” 她脉脉看他,“那你要好好休息,保证到时不会睡着。” “那是啊,你放心。” 其实他眉眼间分明已经有了倦色,他最近睡眠依旧不好,有时整晚整晚的失眠,好不容易她哄他睡下了,半夜还是会醒。睡不着就坐起来,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本来烟酒都是如今他该忌的东西,可是他那样无声的痛苦旁人无法体会,她都不忍心去限制他。 北方的冬季很冷,念眉住的宿舍供暖不是太足,尤其客厅里,到了夜间还是会感觉到寒意由四面八方渗进来。 他坐在沙发上,她在他膝盖前蹲下来,“进去睡吧?就算要吸烟也没关系,开窗透透气就好了。” 他捻灭烟头,“女人吸二手烟对皮肤不好,金老师会骂我的。怎么,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摇头,“我怕你冷,这样坐在这里会感冒的。要不……回你家里去睡?” 至少足够暖和。 他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那你给我暖暖。咱不是还有你给我买的这件军大衣么?刘天王同款,暖和着呢!” 第69章 不能失约 相逢有之。这一段春光分付他谁。他是个伤春客。向月夜酒阑时。人乍远。脉脉此情谁识。人散花灯夕。人盼花朝日。着意东君。也自怪人冷淡踪迹。—— 念眉依偎在他怀里,大衣裹住两个人的体温。她的手环在他腰上,“我是说真的,你这几天都瘦了。” 他笑着吻她发顶,“我说你学坏了吧,这都摸得出来?” 她扬起头来看他,“要不我再唱一段儿给你听?最近老师说我的皂罗袍唱得可好了。” 他摇摇头,“其实想一想,咱俩遇上像是注定的,一听到你开声儿我就能睡着,可惜那时候没检查出这毛病来。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是整晚睡不着,你难道陪着我唱一整晚?” 她靠在他胸口,“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断断续续地唱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要是能让你睡个安稳觉,就是值得的。” “那你的排练怎么办?顶俩黑眼圈儿,嗓子还哑了,有这样的杜丽娘么?你没听金老师说,马上要上保利大厦公演去了,不保持最佳状态怎么行?” “你真的会来看吗?” “当然,咱们说好的。”他拍拍她,“去睡吧,我马上就来。” 保利剧院的演出不说声势浩大,也已非同一般。连一向沉稳内敛的夏安都绷紧了神经,更不要说念眉。 金玉梅安慰他们,“不要想太多,就当是平时的一次彩排,好好发挥就行了。这里只是起点,连这儿都紧张,将来去了林肯艺术中心怎么办?” 念眉跟夏安有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她摒弃了一切杂念,所有的心念都投注于剧中的人物和场景,甚至没有朝台下多看一眼。 穆晋北答应了她会来,就一定会来,她毋需有太多的疑虑和无尽期盼,他给予的支撑其实已经从有形到无形渗透于各个方面,就算看不到他,她也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相伴。 也许是先前媒体宣传到位,到场的观众居然坐满,甚至剧场门外还有人等待退票。这对曾经见惯了演出冷清的念眉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心里憋着一股劲,发挥自然到位,甚至超常,演出非常成功,观众们最后都是起立鼓掌。 念眉在台上鞠躬,眼前有太多形形色色的面孔,不似苏城的小剧场那样一眼就能看个穷尽。 她看不到穆晋北在哪里,但不管怎么样,今天这样的成功他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 回到后台就看到大捧的鲜花,口哨和欢笑声此起彼伏,穆晋北果然坐在花间看着她笑,不用勾脸上妆也是那个风流俊雅的痴情儿郎。 她顾不上卸妆就上前拥抱他,“……谢谢你。” “这种时候好像不该说这三个字吧?说点别的,我爱听的。” 众目睽睽,她脸上还带着妆,就算想亲他一下都没办法。她拉他在椅子上坐下,“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 他整个儿人状态不太好,形容憔悴,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撑住下巴在一旁看她卸妆。 她很快收拾好,也发觉了他的异样,“是不是不太舒服,昨天也睡得不好吗?” 最近两天他都回自己家里过夜,她知道他是不想影响她演出之前的休息。本以为他家里高床软枕,至少他夜里睡不好也不至于挨冻,谁知两天不见脸色愈发不好了。 “我今天时间不多,可能很快就得走,你……我请司机送你回家?” 念眉眼中都是忧虑,“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叹息般深吸了口气,摇头苦笑道:“你瞧,来了。” 念眉回头看,穆津京一脸焦急地闯进来,后面跟着的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叶朝晖。 “二哥,我就说吧,你果然在这儿!”津京又气又急的模样,伸手过来拉他,“幸好在这儿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咱妈急得都要掉眼泪了?快跟我回去!” 念眉站起来,看看她,又看看叶朝晖,“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朝晖眉宇间有丝少见的颓唐,朝穆晋北一抬下巴说:“他今天早上在自己家里昏厥,被送往医院,人醒了但还在留院观察期,这会儿是自个儿偷偷跑出来的。” 念眉怔愣片刻,回头看他,“是不是真的?” 穆晋北却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搭住叶朝晖的肩膀道:“还是不是兄弟啊,昨儿下飞机今儿就赶着拆我的台!” 叶朝晖拧眉,“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车在外头等着,赶紧回医院去。” 念眉握紧了手,难怪他脸色那么差,难怪今天每句话都像叹息,原来他原本应该在医院,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她走过去,“怎么这么任性?” 他逐渐敛起脸上的笑容,“答应过你要来的,我不能失约不是?” 她红了眼眶,这人真傻,有什么比他的健康还重要? 她跟津京他们一起送他回医院,他床头输液架上还有一整包药水没有输完。主治医生都是父辈的老朋友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备,陈述种种利害。 穆晋北有点悻悻的,“我这不是囫囵个儿的回来了么?” 他让大伙儿都回去,“别在这儿杵着了,明儿再来看我,啊?这么多白衣天使守着我,出不了什么事儿的。” 尤其是念眉,为演出奔忙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可以稍稍歇口气,赶紧回去休息才是真的。 念眉却不肯走,“我在这儿陪你,总得有人陪夜吧?” 一旁的护士小姐道:“他这儿用不着家属陪夜。” 一直沉默的穆皖南却开口道:“就让她陪吧,麻烦你弄张陪护床来。” 穆晋北挤眉弄眼,“幸亏我妈折腾累了回家歇着去了,不然今天说不定又该大耳刮子伺候我了。” “老二!”穆皖南蹙眉打住他的话头儿,却什么也没说,顿了顿才道:“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叫医生。” 这话更像是交代念眉的,她回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才小声对病床上的人说:“你就不能省点儿心吗?讳疾忌医,你家里人心里该多难受?” 她都看得出来戴国芳有多么内疚,一辈子没有动过一个手指的儿子,就因为那一巴掌倒了下去,她一直觉得是打他那一下才触动了这个病。 其实世间万物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左右。 她照顾他睡下,他的手紧握着她的不肯放,“我今天赶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只看到最后一场的那点儿尾巴。不过我有鼓掌啊,使劲儿鼓掌,拍得巴掌都疼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还真是不一样了嘿。要我说啊,当初在苏城你要这么光芒四射地搁台上一站,唱得这么婉转缠绵的,我怎么也不能睡过去。” 他的手在她掌心挠啊挠的,她知道他是求表扬求安慰呢,就给他揉手,“这倒还是我不对了?不过你要不睡,我又怎么能认识你?” “说得对啊,所以你千万别难过,我还得感谢这病呢……” “别胡说八道。” “是真的。”他看着她笑,“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你猜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见着谁了?” 念眉仰起脸,从他的眼睛里仿佛已经看到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朝她点头,“没错,他们很好……你爸妈,姑姑,还有没出生的弟弟,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让你不用担心。” 言之凿凿,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一个瞬间,相信这世上有灵魂。 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难得的一回好眠。念眉定定看了一会儿他苍白如纸却仍然深邃漂亮的侧脸,退出病房之后才捂着口鼻哭出来。 医生说,这个病,发作起来,有头疼、昏厥甚至幻觉的现象都是正常表现。 可那怎么能叫正常呢——明明那样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就倒下去了,怎么还能称之为正常呢? 她伏在窗边,今天外面刮北风,凛冽似刀剑,几乎在她脸上划出细细的口子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旁有人将窗户关小,又递给她纸巾,“你要是也病倒了,就没法再留在病房里照顾他。” 念眉抬起头来,叶朝晖冷峻的表情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的一片。 “你还没回去?”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关心他。”他掏出烟来,似乎也忘了这是在医院里,烟灰都撒在北风里,“上学那会儿,他帮我打了一架,手骨骨裂了,也是这么躺在医院里,待了两天一夜就待不住了。后来好了,一点事儿没有,我请他吃麻小,他比我还剥得快。”他又多看她一眼,“他会好的。” 念眉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但还是说:“谢谢你。”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不解地看他。 “你们南苑昆剧团的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妥了,在苏城有陈枫夫妇看顾着,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知道你现在在北昆进修,也有很好的机会,那么……你还打算回去吗?” 第70章 初雪 怀抱易悲凉。寻翠馆暂且徜徉。玉人家近天街上。门庭似水。笙歌竞沸。笑语生香。—— 还打算回去吗?这样的问题,她也在心里问过自己,没想到这一刻毫不犹豫地就说出答案:“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穆晋北需要她,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叶朝晖笑了笑,“原来你也不是放不下那个剧团。” 她看着窗外不说话。人生的路那么长,哪有什么真正放不下的东西呢,不过是看为了什么人、什么理由。 生死攸关,珍重花前意,是再寻常不过的选择。 他又问,“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 她想了想,“你不是请了专家来为做会诊?” “那是为二北,我指的是你,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 她摇头,“足够了,谢谢你。” 叶朝晖认真地看她,“如果当初我不是用南苑昆剧团作为条件,你说我们现在会不会还在一起?” 念眉一震,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什么样的答案都难免让人觉得失望,叶朝晖摁灭了烟头,自嘲一笑,“我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你住哪里,酒店吗?” “我在北京有住处,毕竟待了这么些年,你忘了?不过这两天我也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我爸爸……情况不太好,我带他来看医生。” 叶炳总是很轻易就让她想起恩师,“他怎么样?还是跟前离不得人吗?” “嗯,老年痴呆症的症状往往都是越来越严重,首先一条是得盯紧了人不能让他跑丢了。”他苦涩地笑了笑,“我爸妈都是这样,得盯着,小孩子似的不让人省心。” 是了,先前他得防着母亲自杀,现在又怕父亲走丢,要说亲缘浅,他们大概差不多。 “那你……” “我请了一位看护,她对老年痴呆病患很有经验。”至少他不用时时在身边守着。 念眉点点头,叶朝晖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身道:“过几天,我打算去一趟加拿大。”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问:“公干吗?” 他摇头,“去找贺维庭。你知道……乔叶其实不是乔凤颜跟我爸爸的亲生女儿吗?”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今年帝都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纷纷扬扬一个晚上,第二天推开窗,外面就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琼楼玉宇,飘渺陌生。 “下雪了,咱们出去逛逛吧!”穆晋北坐在病床上,往念眉的膝盖看了一眼,“买双防滑的靴子,还有围巾帽子。” 她膝头两块污浊的水渍,一看就是早上出来扑通掉雪堆里踩到下面一层冰碴子,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她对北方的气候没有多少经验,脖子上的围巾装饰作用多过保暖,也没戴帽子,就靠外套的兜帽笼住脑袋,一双白玉似的耳朵动得通红,过不了几天就得生冻疮了。 他在医院里静养了几天,医生也同意他出去走走。 两人坐在商场的甜品店里休息,穆晋北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买的东西不合心意?” 脚边的购物袋大大小小数不过来,她多看了两眼的东西他就买下来。虽说是陪她买东西,他却比她更有耐心,品味也很出众,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她舀了一勺椰汁西米露喂进嘴里,“以前跟乔叶最爱吃这个,攒了零花钱就等她周末放学回来的时候一块儿去甜品店,一人一碗。现在她在加拿大,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她看着他,“我老师和她的母亲都是卵巢癌去世的,这个病……有很明显的家族遗传性。乔叶打算做预防性切除的手术,而且不打算要宝宝。” 穆晋北沉默半晌,“没有别的办法?” “除非她不是老师亲生的。”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讽刺,这种事,发生在当事人身上不知该喜还是悲。 “你们跟亲姐妹似的,有空你多开导开导她。两个人在一块儿,相爱、结婚,并不一定是以生儿育女为目的。贺维庭这个人我没有深交,但人品如何还是大致有些了解的,乔叶跟他在一起不会受委屈。” 两人的手在桌面上相握,念眉说:“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他点点头就已是无声的安慰。 大型综合体商场逛一圈下来,要买的东西都已买的差不多,穆晋北把东西交给司机先放到车上去再陪念眉到别的地方去转转。 自从他不再自个儿开车之后,穆皖南就把家里的司机调配给了他,也方便随时跟进跟出避免再出什么意外。 外头又扬起了雪,他出来发觉念眉站在商场门口等,一动不动。 买好的围巾不小心又扔车上去了,他取下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套,“傻妞,不知道在里头孵着暖气等我,跑这外头来挨冻,下雪就这么好看么?” 围巾上还有他的体温和气息,暖暖一圈将她围住,她朝他笑笑,“我是没怎么看过下雪啊,不过刚才我不是在看雪。” 穆晋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觉对面搭了个不大不小的场子在搞楼盘推广,两个大大的轻松熊人偶在派传单招徕顾客,除了有大幅海报和楼盘的微缩景观模型,旁边还有婚纱礼服和新房内装饰的滚动影像。 城中稀缺小户型,定位也很明确,就是给年轻人作婚房,预约看房的人还不少。 “你喜欢?”他回头问她,眨了眨眼睛,“那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她连忙拉住他,“我只是觉得那个广告文案写得很好——‘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和爱’。还有摆在那里的结婚礼服,很应景,让人对拥有新家和新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是不错,喜欢就去看看呗,也许房子也不错呢!”他拉起她的手,“走吧,去瞧瞧去。陪女孩子什么都看过就是还没一起看过房。” 念眉啼笑皆非,就这么被他牵着手拉上了看房的大巴,跟许许多多年轻的情侣和夫妇一块儿前往那楼盘。 “原来这么远,我还以为就在旁边呢!”她有些忧心地回头张望,“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难得二人世界啊,等会儿让老张来接我们不就是了。” 她看看他。其实他是顶怕拘束限制的一个人,家里人担心他、对他好,他都照单全收,但面上不说,不代表他就喜欢这么亦步亦趋地被看管着,像没成年的小孩子。 三环内都没什么新盘,难得跑出来当然走远一点也好。但这楼盘的位置很讨巧,东三环外,念眉记得津京跟她提过的茬,就问道:“你是不是以前在这附近住过?” 他正仰头打量四周环境,看来也很满意的样子,啊了一声道:“是有套房子在这儿,不过没住过,毛坯没装修就那么一直空关着,还是我上学的时候我爸妈做主给买的。后来我一大学挺要好的哥们儿从国外回来要结婚,那时房价已经高得离谱了,他家里条件不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媳妇儿人挺好说不行咱回国外生活去,可家里一直吵吵不同意。我想他怎么也算是个年轻的科学家了吧?眼瞧着为套房子结不成婚,或者将来像以前有些国宝级的专家似的,奉献一辈子就挤在五六十平方的一个老公房里,算什么事儿呢?” “所以你就把你的房子低价卖给他了?” “嗯,也不白给,就是比市场均价还低一些。我跟他说你付了首付,把银行杠杆用足,今后好好过日子慢慢还贷款就算对得起我了。去年他媳妇儿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乐得没边儿啦!要知道他这么爱炫耀,要知道我能遇见你,不该便宜这小子。” 话虽这么说,却是一身轻松,唇角噙着笑的。念眉紧紧牵着他的手,心里热乎乎的,“莫以善小而不为,好人会有好报的。” 楼盘是现房,有电梯直达样板间。不知为什么,售楼小姐为穆晋北做的是vip预约,格外热情专业,而且看这一套的就他们俩。 暖白色调的现代感设计,推窗看得到园林水景,当然眼下仍是白茫茫的雪覆在树丫和屋顶上。所有家具电器都配齐,客厅有明火壁炉,看起来是只缺男女主人的dreamhouse。 “喜欢吗?”穆晋北问她,“精装房很少这么用心的。” “嗯,很漂亮。但是这里可以放一点花草,还有这边……可以放一张沙发椅。”她仰起头来,“你可以坐着看书,累了就休息。” 他笑,“这个吊灯也要换一下,地毯换成长绒毯,小孩子栽了跟头也不会疼。” 陌生的空间要变成温暖的家,最重要的装饰是感情和真心。 第71章 误解 天涯人别。春风花信。眼前几度惊心。衡阳鴈杳。不知他曾上靑云。别馆花惊发。离亭柳色新。—— 憧憬回到现实,接下来是专家会诊,而会诊的结果并不是很乐观。 美籍华裔专家几乎不会说中文,念眉听着那些翻译过来仍嫌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耳边嗡嗡作响。 戴国芳强自镇定,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穆皖南问:“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不到五成。” “保守治疗呢?” “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但突发的风险你们心里要有底。” 医学专家这样说,比他们先前自己的预测还要更悲观一些。 念眉推开病房的门,叶朝晖也在,跟穆晋北一起转眼看向她。 两个人都是一脸坦然平静,但她能感觉得出来气氛不同寻常,有话题戛然而止。 她走进去,“你们在聊什么?” 穆晋北拍拍身旁的位置招呼她坐下,“大晖说过几天要去趟加拿大,我调侃他好多年没过过真正的冬天,让他买点皮裘带过去。” 她抬眼看叶朝晖,他也正好垂眸看她。 “前两天你不是还提到乔叶么?她现在人也在加拿大,陪着贺维庭治眼睛,估摸着一个人也挺无趣的,那地方没朋友没消遣比不得在国内的时候。你去陪陪她吧,刚好大晖送你,我也放心一点。” 念眉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打发她到加拿大去了? “我还有进修课程,你忘了?我走不开的。” “元旦完了就是春节,剧团不是也要放假的吗?” 原来他早就打探好了,念眉心里微微一惊,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汇聚成激流冲击着她。 “我不去。”她冲口而出,“你身边需要人照顾,这个时候我哪里也不能去。” 叶朝晖说:“你们聊,我先出去。” 念眉看着他掩上门,眼底泛酸,转过身问穆晋北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什么?” “你的病情。” 他无谓地笑笑,“你们别这么老套好不好,还真怕我想不开了?结果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换一个医生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啊!我知道情况不好,但也不算绝症不是么,手术成功就行了。” “你打算做手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没看她,“还没决定,等着他们下一步的治疗方案,看看效果再说。” 念眉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去找叶朝晖。 他父亲的病房在住院大楼的另一侧,她敲门进去,叶炳见到她很高兴,说的却是,“凤颜,你来了?” 她与乔凤颜在外形上一点都不相像,不知他为什么会认错。 念眉那一点留着打算寒暄用的笑容都硬生生被压下去。 叶朝晖脸色变了变,“找我?有什么事?” “可不可以跟你单独聊两句?” 旁边一位同样穿白色衣服的年轻女孩闻言推着叶炳的轮椅往外走,“出太阳了,咱们去外面散散步吧!” 念眉猜她就是新近聘请的那位看护。 诺大的病房里只剩下她和叶朝晖,唯一的一束鲜花已经有些脱水,孤零零立在矮柜上。 她开门见山,“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让我跟你一起去加拿大?” 他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我跟你说过我这次去是为了什么。乔叶不是你的好姐妹么,你就没有一点担心和挂念她?” “我当然担心她,可她身边现在有一心爱护她的人,在她需要的时候会陪着她、开导她,我也一样!你明知道晋北现在情况不好,为什么还要让我跟你一块儿走?” 叶朝晖原本正埋头整理床头父亲看过的书报,这时终于停下动作,“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也没有人逼你一定要跟我去,你可以自己选择。” 她有些讽刺又不无凄惶地笑,“选择?叶朝晖,你以为你是谁?我最在乎的人和事,凭什么总是由你来让我选择?” 他僵了一下,旋即转过身来,“你觉得我是在逼你?” “难道不是吗?那天你为什么特意告诉我乔叶不是老师亲生女的事,你指望的是什么?通过我的口来告诉她这个我无法证实的真相,还是自动找上门给你提供说出实情的条件?会诊的专家是你带来的,晋北的病情如何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听到,转眼就跟他说要我一起去加拿大……你不止是逼我做选择,你更是在要挟他,用你最好的朋友的病情要挟他!” “沈念眉!”他怒火腾的一下燃起来,猛的攥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身后那矮柜上,绷紧的面孔几乎有些狰狞,“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卑鄙,要靠编造同父异母妹妹的身世来逼你回我身边,跟最要好的兄弟抢女人?” 念眉只觉得后腰磕得生疼,却还是咬着牙看他像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难道不是吗?反正你从来也没把乔叶当作妹妹来看;而送出去的玩具,想要重新要回来就更不稀奇了。” 叶朝晖脸色青白,眸色被怒火烧成炽热的红色。印象中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挫败和无奈的体验,仿佛刚入行那会儿站在法庭外的无所适从,不管对手是谁,只觉得前面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官司。 他深深吸气,怒极反笑,推开她道:“没错,你说的都没错,我从我爸那儿无意中知道乔叶不是他们亲生的时候就想好了,要用这个条件把你给换回来。咱们总算没白相识一场,你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我的。” 念眉本能地后退,却冷不防又被他抓住一只手给扯回去。他抓过一支圆珠笔,冷硬的笔尖在她手背上飞快游走,“这是我的地址,记好了,今晚九点来找我,让我看看你有多少诚意。否则乔叶就等着被阉`割的命运吧,永远也别想可以证实她身世这一条!” 阉`割这样冰冷残酷的字眼,像钢针似的扎在她的耳朵眼儿里,她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额头上都是冷汗。 “想求我是吗?不必了,我的条件都有时效,你不照我的规则来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或者,你回去求穆晋北试试看,看他这回能不能帮到你?” 他那么生气,不由分说就将她赶出来,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上门。 她抬起手,手背上潦草刚硬的字迹就像他这个人曾经留在她心上的印记一般,干涸好久都还有微微的刺痒和疼痛。 她不知该怎么办,在住院部楼下徘徊许久,看到散步回来的叶炳,坐在轮椅上,还是刚才那个女孩子推着他,正低头听他说话。 她迎上去,叶炳握住她的手,“凤颜,你还没走?……阿晖他不懂事,你不要怪他。” 他身后的年轻看护向她解释:“这个病就是这样,他有时不认人,记忆也容易混淆。” 念眉顾不得难堪,只问他:“乔叶,不是你的女儿对吗?你怎么知道的,怎么证实?” 叶炳老迈的脸上凝聚起复杂的表情,眉头都皱成川字,最后却只是说:“凤颜,你不要做傻事。” 再多说什么,都只有这句话而已。 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看不透当年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她坐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里,手机响过好几次,都是穆晋北打来的,她没有接,因为此时此刻实在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对他说些什么。 手背上的字张牙舞爪像西方童话里长了翅膀的邪恶的黑龙,她多看两眼就觉得晕眩,饭都吃不下,一杯热牛奶逐渐喝到冰冰凉。 她想了很久,拿出手机给乔叶打电话,刚刚拨出那串号码却又马上摁断。 还是不行……她怕自己不能利落表达,反而先抱着电话大哭一场。 冷静下来之后,她重新拨了一次,不过这回不是打给乔叶,而是打给贺维庭。 早晨醒来,手机上没有未接来电。昨晚她给穆晋北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要回北昆宿舍休息,不到病房陪床。 他像是没有发觉任何异常,回复只有短短几个字:好,做个好梦。 她用手抵住额头,昨晚没有好梦。事实上她根本没怎么睡着,一闭上眼就看到乔叶躺在手术台上,一盆一盆的血,最后雪白的被单一遮就了事。她想看仔细些,手术台上苍白的面孔就又变成了穆晋北,叫她的名字,握住她的手心里也全都是血。 她带着忐忑和满心的不安赶到医院里。穆晋北最近跟隔壁的老先生学了太极拳,正一身清爽地在病房里扎马步,见她来了笑道:“看我练得怎么样?” 她一颗心落回胸腔里,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在她背上轻拍,调侃地笑,“大清早就这么热情,是不是大晖昨天又吓到你了?” 念眉怔了一下,“什么……什么意思?” “他今早在机场打电话给我,十点的航班飞温哥华,现在应该已经在天上飞了。”他拉住她的手笑了笑,“托你的福,我总算见识了一回无往不利的大律师气得磕磕巴巴的情形,其实昨天是你刺激到他了吧?” 念眉这才发觉手背上的油墨没有褪尽,那一行笔迹还隐约可见,她想解释,“我没有跟他……”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安慰道,“让你去加拿大是我的想法,大晖一开始就说你不会同意,是我好心办坏事,反而让你误会了。” “可是为什么……” “大晖想为你做点事,乔叶是你的亲人和好姐妹,你会关心她是必然的。怎么说也作了二十几年挂名兄妹,他也想把真相向本人澄清。谁知你会误解他要挟你。” “我不是问这个。”她看着他,“我是问,你为什么想让我去加拿大?当初你留我在北昆进修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吗?现在为什么又要我走,你不喜欢我了……还是你有什么其他的事要瞒着我?” 他用手抚上她的脸颊,“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怕你在北京没什么朋友觉得孤单,去见见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宽宽心也好。” “谁说我在这儿没有朋友,不是还有津京有夏安吗?夏安也跟我一起长大,多见见他不也一样宽心?” 他顿了一下,“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靠在他胸口,抱住他的腰身,“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乔叶有了她想守护并且也懂得守护她的人,我也一样。我的坚持她一定明白,你不是说贺维庭绝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么?我也打了电话给他,就算叶朝晖不肯提供证实她身世的证据,相信贺维庭也一定会去查。而你的选择无非两种:让我走,或者让我留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懂得什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你不需要成全我,更不许联合其他人像昨天那样吓唬我。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有多紧张?” 她说着眼泪就出来了,穆晋北低头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好笑地说:“我和大晖都没想吓唬你,是你自个儿误会了,把他刺激得够呛……唔……” 他话没说完,被她扬起脸来吻住了唇,酸涩和甜蜜都被一股脑儿堵在胸腔里。 “……你今天真是特别热情啊!”他推开她喃喃低语,“不过我很喜欢。” 他反客为主,转个身滚到床上将她压在身下吮她的唇,厮磨的力道,潮湿的温度,两人纠缠着,身体逐渐绷紧。 晨风料峭,从窗口漏进来,穆晋北松开她,两人的鼻尖仍抵在一起。他声音黯哑,“可惜……现在是在病房里。” 忘我的亲吻让她呼吸停滞,她在好不容易得来的这喘气的空档捧住他的脸说:“你跟我在一起不仅仅是为了这样对不对?” 他露出几分吃惊的表情,随即像嗤笑似的亲亲她的脸,“傻瓜。” 第72章 愿赌服输 槐殿欲成阴。把金枝付瑟琴。寻花配叶端详恁。于中细任。其间暗吟。无明到处情儿沁。—— “那就不要想着成全我什么,不要试图把我推到任何人身边去。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知道怎么选择,也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气息笼罩着她,像是微微叹了口气,“念眉,你听好了,只要我活着,我不会把你推给任何人。可万一哪天我不在了,总得有其他的人来照顾你。大晖他是真心对你好的,以前的事儿” “我不听,我不想听。”念眉使劲摇头,揽紧他的脖子,“不会有这种万一的我连户口本都带来了,想要做什么你难道不明白么?叶律师他又那么骄傲,怎么甘心在感情上作候补选手?何况以前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穆晋北顺势在她身侧躺下来抱紧她,苦涩地笑了笑,“我们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患得患失的?” 她碰了碰他的唇,“可能是从我们认识的那天就开始了。” 他重新衔住她的唇瓣,轻揉慢捻,仿佛时间的流淌都减慢。 转眼就是农历春节,穆晋北的病情暂时稳定,不需在病房中过年,家里派了人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准备出院。 剧团也开始放假,念眉赶到医院里,病房中有陌生的面孔,朝她点头致意然后跟穆晋北说:“那我先下去了,首长还在车上等。” 念眉有些诧异,等人走了才问道:“那是来探病的人吗?” 他笑笑,拉起她的手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咱们走吧!” 一前一后两辆车子,念眉他们坐后面那一辆,直到停在穆家大宅门口,她看清了那辆红字车牌的丰田越野车上走下来的中年人,才隐隐猜到那是谁。 沉稳内敛,挺拔高大,回眸不怒自威的模样仿佛能看到穆皖南的影子,而低声含笑与家中帮佣寒暄问好的神态又跟穆晋北一模一样。 这是他们的父亲,常年奉献于南中国海,过年才刚从军`港赶回家来团圆的一家之主穆谦。 穆晋北见她木愣愣地站在那里,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哎,别紧张啊,我爸其实很好相处的,就是看着严肃点儿。他比我妈心眼儿实,而且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不会为难你的。” 他还叫她别紧张,他自个儿看起来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念眉笑笑,“嗯嗯,我叫不紧张。” 他们说好的,今年的春节到穆家大宅里跟他的家人一起过,她怎么可能因为又多出一位长辈就临时反悔? 两人都挂上轻松的笑,大宅里已经很有了些过年的气氛,每一进门的门下都挂了红灯笼,院子里的盆栽都是枝繁叶茂的新家伙,窗户上贴好了大红的窗花剪纸,边上还有许多喷上去的雪花,不知是不是思思的杰作。 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的团圆饭,因为穆谦回来,大家的关注点不再集中在念眉这个客人身上,她终于不用再如坐针毡,可以好好吃一顿饭。 穆家这一年里其实发生了很多事,但因穆晋北出院和穆谦顺利回家,过年似乎也就没什么太大的遗憾了。 正如穆晋北所说的,他的父亲表面沉稳严肃,实际上反而不像爷爷那样食不言寝不语,跟家人还是有说有笑,对念眉也很客气,还亲自为她的水晶杯里加上气泡酒。 奶奶依旧疼她,她碗里的菜永远吃不完;戴国芳目光里没了审视和不满,只是憔悴,也不太开口说话;而思思带了全新的故事书来,一放下碗筷就腻在她身边要听讲故事。 饭桌上的氛围还是稍稍有些压抑,念眉能感觉得出来,大部分原因大概都是源于穆晋北的这个病,只是没有人明说,大家也就都不提。 或许这就是生活和家庭的主旨,你不可能永远都一帆风顺,要相信磕磕绊绊总会过去,才能在相聚的时候懂得珍惜和感恩。 夜里放鞭炮,男人们即使长大了也像小孩子,穆家兄弟几个一人嘴里叼支烟,点燃引信就见各种大大小小的礼花往天上冲。穆皖南握着思思的手教她,女孩子胆子小,还没碰着呢就咿咿哇哇叫着跑开了,他只好帮她补上,恐龙形状的小花炮欢快地在地上打转,尾巴上拖个气球,就像下了个蛋一般逗趣。 火光照亮孩子的笑脸,穆晋北不知什么时候被叫到楼上去了。念眉当作不知道,站起来跟思思一起又烧了一把仙女棒,滋滋的火星在眼前不断地变化颜色,真是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单纯的快乐。 穆晋北从父亲的书房出来,楼下的大电视上正在直播的春晚还没有结束,老远就能听到主持人们夸张的语调和虚假的兴奋。戴国芳取下眼镜抹眼泪,他扶着她肩膀安慰了几句,让她回卧室去休息,自己下楼去找念眉。 守岁是大人们的事,思思非要跟着,当然熬不住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旁边是摊开的童话书和同样迷瞪打盹儿的念眉。 他先把小祖宗抱回她的房间去,下来打算安置念眉的时候,她已经醒了,惺忪地揉了揉眼睛问他:“几点了?” 电视里正好是春晚的倒数计时,舞台上热闹喧嚣,朱军对着麦克风喊:“零点钟声就快要敲响了10,9,8” 他笑了笑,俯身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十二点了,你的南瓜马车还在外面等你吗?” 她也跟着笑起来,什么都没问,只拥抱他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嘿,又是新的一年了,仍是一边想着你一边往前走,这一回,是不是能够走到海角天涯? 又是一场雪。 在家里待了几天,穆晋北要出门赴朋友的约。过年家里人多,司机人手调配不过来,穆皖南都是自己开车带思思出门。念眉没在雪天里开过车,心里没底,穆晋北把车钥匙交给她,“没事儿,这款车有安全防滑功能,手感也很好,适合女孩子开。” 她跟他从屋里走出去,看到巧克力色的新车伏在素白的雪地里,那样优美的线条像一只敏捷的雪豹,这才明白他所说的适合女孩子开是什么意思。 念眉回头问他:“你买了新车?” “唔,早下的订单了,这颜色顶配没现货,耽误了些时候。”他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哎,新买的车,都还没过足瘾” 她好笑,车子性能再好她也不敢开太快,北京城又太大,地图上看着不远的距离她这慢悠悠的速度爬过去还是迟到了。 曲径通幽的中式庭院,内里是私密性绝好的高端会所。其实来的也就四五个人,先到的凑了一桌牌,瓜果点心摆开来,带来的女伴不上场厮杀,就边吃零嘴儿边围在旁边看。 穆晋北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刚好推倒了一圈,纷纷站起来招呼他,“哎,二北来啦?” “二北,好久不见了啊!” “过来这儿坐嘿,能喝茶不?让服务员添杯热茶!” 他摆摆手,“不好意思啊各位,今儿雪天路滑,来晚了点儿,见谅啊!” 大伙儿并不介意,这屋里是备了洋酒的,要搁以前,来晚的人肯定得罚,何况穆晋北也不是不能喝的。可今天明明都是关系顶好的一群朋友,却都透着些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客气,可见他的病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在北京的朋友念眉都不太认识,不过叶朝晖也在,并且难得地看他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照穆晋北的意思,她是该跟他说声抱歉的,年前也听说了他刚从加拿大赶回来,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见面。今儿好不容易见上了,牌桌上下,中间又隔着其他人,说不上话。 他跟穆晋北打了招呼,可是当她是空气。 还在生气就对了。 长方形的屋子很宽敞,另一头是带体感游戏的xbox,穆晋北把念眉介绍给所有人,满足了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又陪她一起玩了一会儿游戏,确定她身上暖和了,也不会觉得无聊,才上桌去打牌。 不过刚打了两圈,她就在他身边坐下了,笑容软洋洋的,“我看你打。” 他握了握她的手,重新起牌,唇角微微上扬。 念眉看得很认真,麻将这东西她懂一点。以前乔凤颜闲来无事也拉王海和剧团里其他的人搓两把,缺人的时候她就是那支补缺的桌脚。牌技是一点儿都说不上的,全靠运气。 穆晋北前几把都不输不赢,可念眉往他身边一坐,手风就顺的不得了,有一把起好牌就差不多直接是清一色,其他人一看他要推牌就忍不住哀嚎,“不是吧二北,又来?你今儿是带了个仙女儿来欺负我们这群凡夫俗子来了吧?” “少来,甭胡扯啊!”他摊手笑骂,“来来来,牌子给来!” 念眉与他相视而笑,尾指在桌下轻轻勾住他的。 叶朝晖坐他对面,输赢不多,但脸上一直没有笑过。 几个人看得出都是经常一起玩儿的好朋友,聚在一起气氛很好。念眉在旁边看牌,偶尔给添点儿水喂块点心什么的,就被起哄说好贤惠,羞赧得都不好意思多讲话。 说好最后四圈就吃饭,穆晋北接了个电话要走开一会儿,让念眉替他。她没有说不的余地就被拉上桌了,稀里糊涂地跟着起牌、摸牌。 会玩和有技巧的玩之间绝对隔了不止一个马里亚纳海沟,况且念眉对他们的规则其实也还不是很了解,就算了解也避免不了点炮。 他们玩儿是算番的,并且不设上限,叶朝晖一把就翻了十六番,是她点的炮,算牌子的时候立马就划拉出去一大半。 她忽然有些心虚,问旁边人道:“你们是玩多大的?” 手边这一个小牌子代表多少? 对方只是笑,“回头二北会告诉你的,输了算他的,你别有压力。” 穆晋北回来的时候,牌桌上的情势已经发生了大逆转,叶朝晖笑笑,“咱们可说好了,今天牌子输完了的人,得把车留下。” 念眉脸色发白,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玩得这么大。 穆晋北大方留下车钥匙,拉起念眉道:“对不住,今儿还有点事儿,得先走了,改天大家再聚,我做东,啊!” 两人从庭院里出来,念眉试着跟他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输给他的……” “我知道,这么短时间内一下子故意输这么多,一般人儿也做不到啊!” “……” 他转过来捧住她的脸,好笑地盯着她瞧,“运气不好罢了,我都不在乎了你怕什么?只不过咱们这下没车回去了,这段儿出租车也不好打,咱们恐怕得靠两条腿走了。你冷不冷,要不我让家里派辆车过来接?” 她摇头,扣住他的手,“不用,雪地里走走多浪漫啊,咱们往前走走。不过你身体受得了吗,有没有不舒服?”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的毛病在这里,不在身上。我身体好着呢,要不等会儿让你验验?” 他语调低沉暧昧,念眉把脸藏在厚实的围巾后头,轻声问:“你刚才说有事儿要去个地方,到底是去哪儿啊?” 他拉着她的手揣进大衣口袋里,“先走着,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73章 选择 珠幌斜连云母帐。玉钩半卷水晶帘。轻烟袅袅归香阁。日影腾腾转画檐。—— 两个人手牵手走在雪地里,他给她挑的靴子、围巾和手套都起了作用,在这样零下十度又银装素裹的北京城里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前走也不觉得冷了。 他还慷慨地把体温分给她,起风的时候手臂就横过她的后背把她整个儿揽在怀里。 来的时候还觉得路远,开着车也半天到不了,还迟到。这会儿走路反而一下子就到了,白色的石拱门后面是白雪遮盖住的萧瑟绿意和白色的高楼。 她来过这里,是上回坐大巴车来看房的那个新楼盘。 她惊异地睁大眼睛,“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冲她眨眼睛,“上次没看够嘛,这次再看仔细点。” 他带着她走进其中的一座高楼,她不记得是不是上次那一间,装修风格是一致的,可是内里乾坤却又有不相同。 她踩在地板的长绒毯上,柔密的长绒几乎盖过她的脚背,空气里还有一点点新家具的气味,深色的胡桃木全都换了更清新淡雅的白。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落在藤制的躺椅上,散开细碎的金色光辉。 她抚着那微凉的藤椅,嘴巴张了又张,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来:“你真的买了躺椅?” 穆晋北舒展四肢在椅子上坐下,“是啊,我可以坐在这里看书,累了可以休息嘛!” 念眉仰头看看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又低头看脚下踩住的长绒毯,想问他为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喜不喜欢?”还是他来问她,扶着她的肩膀,“房子虽然小了点,但二人世界也足够了。平时可以请钟点工打扫,如果你不习惯,就算自己动手也不会太累。等将来有了孩子,另外那间房可以改成宝宝卧室。或者干脆再买一套,楼上或楼下,我都打听过了,还没有卖出去,咱们可以接手买下来,请设计师做成复式,这样宝宝的活动空间可以大一点。” 念眉心底的震动已经不是一两个词可以形容,眼里渐渐蓄满泪水,转过身来,发现他眼里也是。 “我还没有决定窗帘的颜色,可能你喜欢暖一点的色调,现在这样的太华丽了……没关系,以后再慢慢挑。你喜欢喝茶,咱们将来可以专门辟出一间房来作茶室,设计成榻榻米那样的,下面铺地暖,就算冬天也不会觉得冷。你不是喜欢那句广告词么——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这里的厨房空间真不小,我们可以一起做饭,简单一点的家常菜,再买个烤箱和面包机,学人家做做烘焙,把你养胖一点,这样行不行?” 只要她不觉得拘束,不会因为被这方小小的天地束缚住自由就好。 他本来还可以给她更好的,只是他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念眉拼命点头,眼泪就如溃堤的江河流了满脸。她顾不上去擦,掂起脚揽住他的脖子吻他,唇舌交缠间尝到咸涩滋味,不知是谁的泪水。 她稍稍退开些,拿出生平所有的诚意说:“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因为眼里的水汽,怎么都看不大清晰,却又是已经镌刻在记忆深处的一张脸。 他抬高她的下巴,重新吻住她,一手绕到她身后托住她的后颈,把她压向自己,身体互相摩擦着,升腾起不能控制的热。 两个人互相拉扯着,又极尽温柔缠绵,一刻也不愿意分开,直到一起倒进卧室的大床里。被单是崭新的,有阳光和肥皂的香气,他剥掉两人之间的阻碍深入她的时候,她用力往身下一揪,那些瑰丽的缠绕在一处的曼妙花饰就从她的指缝间流泻而出,伴随两个人相爱痴缠的韵律,像她的身体一样收紧,尔后绽放。 感官攀至极致高峰的时候,他要撤出来,却被她拉住,手指陷进他后背的肌理,声音娇颤:“……就这样,在里面,没有关系。” 他眼睛都红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的血肉之中,这是对一个男人最不设防的邀请,会有什么样的可能性他和她都很清楚。 可他最后还是毅然决然挥洒在外面。 窗外就是冰雪,可身体相拥在一起,仍是温热的。 “为什么?”她伏在他胸口,怅然若失。他刚才是怎么说的?美好的未来憧憬中不是有孩子的身影吗,为什么却不肯留一个小小的胚芽在她身体中? “现在不是时候。” 她撑起身看他,眼睛那么亮,呼吸和心跳都强有力的男人,刚刚才用力进入她、拥抱她,哪有半分病入膏肓的样子? “除夕那天……你爸爸他们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她果然是知道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爸爸他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她在他怀中一僵,他安抚地亲吻她额角,“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跟我妈的反对理由完全不同。他只是觉得我现在这样的情况不适合结婚,不仅是你,任何人家的姑娘都不适合。给不了一辈子的承诺,我就不能耽误人家。” 念眉摇头,“我不在乎,我不怕。” “我怕。念眉,我怕。”他看着她,“我不能揣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就说能给你未来,冒着哪怕只是吃饭洗澡也可能晕倒丧命的风险,承担养育一个新生命的责任。我不想我们的孩子在父亲身上都找不到安全感,学校的运动会我不能陪他跑步跳高,甚至牵着他的手过马路都可能出事……突然失去亲人的痛苦你已经承受过太多次了,我不想让你再承受更多。” 她闭上眼睛,使劲摇头,却还是听到他说:“我决定做手术了,念眉,再大的风险我也想试一试。” 他的胸腔震动,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虽然早知是会有做决定的一天的,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们原本都抱着侥幸,其实都是在逃避,以为不去面对,病魔会知难而退自动消失。直到他父亲回来,了解他们的困境,逼着他们做出选择。 “我什么都不能帮你了吗?”她问。 他亲吻她,“谁说的?你守好咱们这套房子,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可以搬进来住了。对了,还得给你买个戒指,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有喜欢的牌子没有?” 不如就卡地亚好了,俗,但是她本人儿婷婷袅袅的仙女似的,用个俗物圈住,他才不怕等不到她。 他把房子的钥匙给她,钥匙圈是小生戏曲娃娃,她既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又买了这个?” 不是不喜欢吗?还说让他无端端想起夏安,又吃一顿干醋。 他总是看得出她在想什么,掏出自己那一串钥匙笑道:“不能总是只有我想起你,你偶尔也可以想想我啊!它们本来就是一对,你不觉得上回戏曲节沙龙上我的扮相也很像这个吗?” 含情脉脉的景泰蓝娃娃躺在手心里朝他们笑,她怕自己的眼泪又不受控制,赶紧俯身吻他,“是啊,很像……” 她不止偶尔想他而已,每时每刻,他都在她心上。 天晴了,雪化了,这个冬天北京还没有雾霾。他与她手牵着手去逛胡同,买一份足够两个人吃的鸡蛋灌饼和手臂长短的冰糖葫芦,边啃边去看结冰的后海和拉着冰橇、穿着冰刀在冰上嬉戏的人们。 “下次下雪的时候,咱们去看看故宫。雪里的紫禁城那才叫漂亮呢,咱们日出的时候就进去,站高一点儿,也体会下紫气东来的感觉。” 念眉点头,“好。” “还有什么地方想去?”也许趁现在,他还能陪在她身边,一一满足她。 “我不知道,你呢,你想去哪里?” 他昂起头想了想,“你们昆曲有在园林实景里唱的是不是?上回听大晖说起,我就一直好奇想去看一次。贺家在海城的那个私家园林,不知是什么样子……还有苏城,其实苏城的园林我都没有好好看过。” 她握住他的手,“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去。” 她其实之前就已有打算,将来回到苏城重振南苑昆剧团,头桩大事就是排演园林实景版的牡丹亭。 “嗯,其他还有很多啊!希腊、加勒比、大溪地……”他笑起来,“咦,都是海边啊?其实我想看你穿比基尼。” 其实很多地方都去过,只是如果真正环游世界,他希望能跟她一起。 她难得的没有羞赧脸红,“好,到时候我一定多挑几套带着。” 他带她去簋街很小却很地道的羊肉馆子吃涮羊肉,教她搭着吃一点点北京人都喜欢的甜蒜,跟老板像是也认识,天南海北地侃几句。 他头发已经剃掉了,光溜溜的用线织的帽子罩住,却仍是高眉深眼,挡不住的英俊好看。 他在很简单却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种老式理发店里,就那样坦然地坐在椅子里任由两鬓斑白的老师傅将他的头发一缕一缕推到地上。见多人情世故的师傅一下子就猜出是怎么回事,剃好之后拍拍他的肩膀:会好的,头发也很快会再长出来。 念眉别过脸擦掉眼泪,听到他依旧是那样爽朗大方地说:“谢谢您了。” 第74章 牡丹亭上三生路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后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 手术当天早晨,他的头发又重新刮了一遍,那三千烦恼丝仍有顽强的生命力,刮完之后头皮下隐隐泛着青色,像个刚刚受了戒的小和尚。 念眉把手放上去,温热光滑,她轻轻笑着说:“有很多男演员不敢接清宫戏的。” “嗯?” “因为不是每个帅哥都经得起光头的考验,不像你。” 轮廓分明,天庭饱满,他不仅是生得俊朗,更是福泽深厚的面相,所以他合该是天之骄子,享有这世间的荣华和最好的感情。 他拉住她的手,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唔了一声,“看着像唐僧啊!” 她好笑,“哪有这样桃花眼的唐僧?” “就是很像啊,你就是那惦记我肉身的妖精。我告诉你,甭惦记了啊,等我取经回来修成正果了就自动自发洗剥干净了任由你发落。” 她靠在他肩上,病号服有他身上的味道,“修成正果就是没事了对吗?你有信心,手术会成功的对不对?”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喜欢看。佛家把我们在人间遇到的苦难称之为劫,历经了这些劫才能到达彼岸,就像唐三藏他们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一样,都是劫,可即使渡了劫也未必取到真经。唐三藏的肉身在凌云之渡就顺水漂走了,修成正果的人一直是也只能是如来座下的金蝉子,不是他。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来人间历劫,肉身凡胎没有了,但灵魂还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揪紧了他的衣襟摇头,“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他低头看她,“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在一起经历的这些都是值得的。念眉,我不想你难过。” 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穆家的人来了。津京陪着他爸妈一起进来,心里犹如压着石块一般沉甸甸,面上却还要装出活泼乐观的样子,头一件事就是拿她二哥的光头打趣儿,“哟,看到个灯泡闪闪发亮啊!您这是多少瓦啊?” 穆晋北拍开她的手,“去,一边儿待着去。” 一家人围在他床边说话,念眉给他们倒水,也不回避什么了。医生护士来例行巡房的时候他们都退出去,戴国芳拉住念眉说了一句:“现在我们都不当你是外人,你知道的吧?” 念眉点头,“我知道。” 手术以及今后,将是一场持久战,他们共同的心愿都是穆晋北能好起来。 临上手术台之前,穆晋北的状态很好,整个人都很镇定。走廊上来了许多人,家人、朋友,甚至包括已经很久没在穆家露面的俞乐言和一向与他不对板的夏安。 他朝他们点了点头,最后拉住念眉轻声道:“有一句话你还没对我讲过,你还记得吧?” 念眉怔了怔,“嗯。” “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说,是想让我多一点牵挂。所以等手术结束之后,你一定要说给我听,记住了?” 她鼻腔发酸,“好,我答应你。还有我们之前说过的事儿……等你好了,全都要兑现的。” 他伸出小指,“一言为定,拉勾。” 她俯身过去,额头轻轻抵住他的,手指与他的交缠在一处,“嗯,拉勾。” 津京再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侧身去抹眼角的泪水。 这对有情人,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手术持续了大半天的时间,每一分钟都像拉至一年那么长,可事后回想起来却一点也想不起是怎么度过的了。 念眉只有早晨跟穆晋北坐在病房里的时候吃了一点点早饭,后面将近十个小时实在是什么胃口都没有,于是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点水。 他们全部人的希望,仿佛都集中在手术室门上那盏亮着的指示灯上面,只等着灯灭那一瞬能有好的消息递送出来。 如果世事都能尽如人意那该有多好。 可惜穆晋北也跟她说过,他们来这尘世存在的意义其实是为渡劫。而他的劫没有过去,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醒。 “医生,情况怎么样?” “医生,我哥哥他还好吗?” “手术过程中曾出现颅腔出血,情况危急。血是止住了,但是……你们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他还没有脱离危险吗?” “什么时候脱离危险还要看今明两天的情况,他身体底子很好,希望他能挺过去。” “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就不好说,所以才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很快,可能……” 念眉没再听下去,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病房门口,守着里面那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的人,外界的纷纷扰扰仿佛全都与她无关。 医生同意家属进去看看他,他的父母让她也去。 她穿了无菌服进去,他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被白色一圈圈包裹着,身上插满各种导管仪器。她不能摸也不能碰,只能看着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睫毛那么长,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安静又陌生。 他好像还是他,但又不是他了,否则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在哭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跟她讲那些有趣的充满奥义的故事,告诉她人在这世上其实还有灵魂? 他的灵魂此时一定不在他的躯壳里,她想,他是躺不住这么久也忍受不了这种安静的人。难得有自由自在又不被人看到的机会,他一定悬浮在半空中俯视着她,或者,干脆就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床,杵着下巴欣赏她现在为他担忧的表情。 她仰起头来,天花板上没有任何他的痕迹,只有明晃晃的灯光,让她的眼睛又酸又涨的疼。 她坐了一会儿,勉强扶着墙走出来,没来得及脱下无菌服就晕倒了。 不算是最差的结果,但她也已撑到了极限。 她做了梦,梦中的世界没有昼,也没有夜,穆晋北就站在那里,离她不远,身后有微妙清明的光辉,像早晨的霞雾,却又和四周白百合色的光完美融合到一起。她试着走近他,拉住他的手,他的眼神依旧是温柔清静的,只是不说话。 她跟他说了些什么,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要拉他走,他却不动,然后梦就醒了,仍是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眼角的水渍浸湿了枕巾。 她每天都到医院里去,可他一直没有醒。她想起那个梦,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都理应是死了的,可是最后都活了过来,解除魔咒的方法是真爱之吻,她们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也抱着侥幸试过了这样的方法,可她的睡美男仍然昏睡。 是啊,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们最恐惧的死亡也只是安静和永久的睡眠罢了,她多怕他就这样永远都不醒。 她困倦地缩在椅子上,额头抵住墙,身后有人在她旁边坐下,“累了就去休息,你这样耗在这里也没有用。” “他一个人躺在这儿太孤单了,我想陪着他。你们不用管我,我没事。” 叶朝晖脸上是一贯的冷静淡漠,“是吗?那好,这些文件麻烦你看看清楚,在我铅笔打圈的页尾和压缝处签名,做完我立马就走,不会多耽误你一分钟。” 他把文件递给她,声线几乎没有起伏,“这里是穆晋北在北京的两套房产,其中之一本来就在你名下,另外的等你签完字就可以办理过户。还有苏城他住过的那套公寓,如今也是你的名字;车子有两辆,黑色的卡宴和巧克力色的para,钥匙都在这里,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替你折现。还有部分现金……” 她看到他拿出那串钥匙,那天在牌桌上被他赢走的车钥匙又重新摆在她面前。 “这是干什么?”她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恍恍惚惚地看他,“他还在那里他还没有死,你为什么来跟我说这些?” 他是以律师的身份出现来宣读穆晋北的遗嘱? 她咬紧了牙齿,忍不住微微颤抖。 不,她不接受。 “我知道他没死,所以这只是财产赠与合同,不是遗嘱。”他抬眼看她,眼中的微妙复杂并不指望她能看懂,“这也是他在身体健康、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真实有效的意思表示……你听明白了吗?这是他的意思,他知道会有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已经帮你做好了将来的打算。” 她把手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塞回给他,硬声道:“我不要,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我什么都不会要的!” 他似乎也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有条不紊地把那些繁复的公文收起来,拿出另外一样东西,“那么这个,你收不收?定制款来得晚了些,我今早才去取来的,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接受退货。” 精美的丝绒礼盒,他还是为她挑了一只卡地亚的戒指,古典内敛的款式,内里刻着他和她名字的缩写。 叶朝晖看着她将那枚小小的指环套进手指,单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不由地攥紧,直至掌心疼痛,然后慢慢松开,对泣不成声的念眉说:“怎么,你还不懂吗?他最担心的就是你像现在这样,守着他,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肯要了。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手术,不是想变成植物人然后让你守着他,你太小看他了。” 除了鬼门关,没有什么关卡是闯不过去的,穆晋北就是那种人。 念眉知道叶朝晖说的对,她这样颓丧下去,于事无补,如果穆晋北醒着也不愿意看到她是现在的样子。 她回到了北昆,纪念版的仍在准备和排演之中。金玉梅看到她回到练功房很欣慰,她比想象中更坚强。 夏安关心她,“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再多休息两天,你那天晕倒了。” 她朝他笑笑,“没事的,我可以。”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九个月的时间,首演在台湾,然后是香港,两岸三地走遍,最后一站是美国林肯艺术中心。 站在那样的舞台,几乎是每一个艺术表演者的终生梦想,可沈念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得下心来,一颦一笑,一字一句地揣摩剧中的人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唱这样的佳句,在练功房里,在她的宿舍,在穆晋北的病房。 他刚刚挺过一回并发症的危险,大家希望她来跟他说说话,她就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唱。 “……这段你应该听的懂的,我们认识的那天我就唱的这个。要不我还是念一遍给你听好了,你这么聪明,醒过来的时候一定就记得了。” 他的指尖干燥,微凉,贴在她的颊边,没有反应。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皂罗袍你都快会唱了吧?其实戏曲节那回你在台上的风度不知多好,要是当初入行唱小生,说不定跟金老师一样拿梅花奖。……你起来,我帮你勾脸扮装,我们到乔叶他们在海城的那个私家园林去,让他们也惊讶一回。” 他脸色苍白,却眉目疏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眼泪落下来,牡丹亭上三生路那一句怎么也念不出口。 人与人至多只有三生三世的缘分,她与他这一生经历这许多,如果在这里断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续写相思的可能。 纪念版牡丹亭在台湾首演大获成功,可惜他无法去现场,于是她带回礼物和纪念品放在他枕边。 香港,澳门,上海,南京……大家学着接受穆晋北已经可能永远无法醒来的事实时,念眉要启程前往纽约。 适逢他的肺部发生感染,情况不好,金玉梅陪着念眉坐在病房里,师徒两人相对无言。 “念眉,如果你要放弃这次演出机会……” “不,金老师,我不仅不会放弃,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拿出最好的状态来表演,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做的那些糖醋排骨?”她笑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我只是来跟他说声再见。” 金玉梅松口气,昏迷不醒的病患哪怕一次翻身不当都有可能造成呼吸心跳骤停,一个转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可为了尊重剧团中其他人的努力,她还是做足准备上路。 而先生教导穆晋北那么些年,她知道这个从少年时起就特别有担当和责任感的男孩子也一定赞成他们此次成行。 这两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你听见了吗?”念眉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要走了,到纽约去,站在美利坚的舞台上表演咱们的国粹给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看,他们不一定听的懂,但一定会惊艳万分,然后为我们鼓掌……是不是很神气?你呢,说好了会来捧场的人,睡到现在还不醒,就快要睡过头了呀!” 她带了一点吴侬软语的娇嗔,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压到他枕下,“还没跟你算账,你让你的好哥们儿给我这些东西是做什么呢,我稀罕你的财产吗?这么多房子车子钞票……是想把我捧成富婆好跟其他人私奔吗?我告诉你,你再不醒,我真的就不等你了……” 她抹掉眼泪,勉力笑了一下,“但是戒指我还挺喜欢的,我攒了好久的钱,还找津京借了一点儿才买到男士同款的。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儿,你可收好了,我回来要检查的。你过了三十岁了,不准再装未婚人士了。” 穆津京就在门口,这么些日子她也逐渐变得更刚强,不再是动不动掉金豆子的软妹了,反正二哥也不喜欢她哭。 她等到叶朝晖带来一位专业人士,在病房里忙碌一番,架设起高精尖的设备仪器,朝他们笑道:“在美国大洋彼岸的表演,可以实时传送到这里,数据丢失很少,非常清晰。” 他不能去现场也没关系,感受直播也是一样。 念眉无限感激却还不知人家是谁,对方与她握手:“你好,敝姓张,二北曾经半卖半送给我一套房,雪中送炭,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噢,原来就是他。念眉笑笑,穆二仗义嘛,好人会有好报的。 她回头看他,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长了就剪,剪了又长,胡子也是。她最后为他清理了一遍胡髭,俯下/身亲了亲他最近总是干涸得厉害的嘴唇,“等我回来。” ****** 纽约林肯艺术中心。 据说没有登上过这个舞台的表演艺术家都算不上成功,而今天这里有一场昆曲引发的热潮令所有观众起立为之鼓掌,演员们在台上鞠躬致意,久久不能离去。 导演在艺术总监金玉梅的示意下,将昂贵的金色话筒递到今晚的女主角手中,于是当晚的所有来宾都听到这样一段独白:“……我谨以此生所有热忱诠释今天的演出,并且送给在大洋彼岸那个对我来说最为重要和值得珍惜的人。他的一场好梦让我们结缘,就像戏文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可是他现在却一直沉睡,我希望今天我的唱腔和念白能够唤醒他,因为有一句话我一直都还没有对他讲,也许他以前也不肯相信。”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我想说……我爱你,同样是以此生所有的热情……爱你。”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掌声雷动,后台依旧摆满了鲜花。念眉一眼就看到摆在她桌上的那一束白色百合,清亮、干净,像她曾经在梦中看到的那样。花束中间有金色镶边的卡片,她打开来,亦是那三个字:我爱你。签名的遒劲潇洒,正是出自穆晋北本人。 她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津京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呼入,鼻音很重,“念眉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选乘最近的一班航班降落在首都机场,穆皖南的黑色宾利已经在通道外等,叶朝晖也来了,他们只告诉她,穆晋北有短暂的清醒,请她冷静,再冷静。 窗外又是帝都的秋天,大风天气,天高云淡。她听到那么一首歌: 幸福的坎坷这是温暖让泪光闪耀 忘情的在狂风里拥抱 放肆的为了我们骄傲 浪漫的,固执的,拿生命互相依靠 不怕会燃…… 他们一直很勇敢,她知道,她不怕。 病房里里外外有许多人,都是谁,她后来全都忘了。她只记得她走进去,穆津京红着眼睛站起来,对她说:“二哥……一直在等你。他手里抓着东西,说什么也不肯放……” 骨节分明的手指间透出一丝闪耀,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嘿,我回来了。” 他的手松开来,掌心的东西落在她的手中。 是那个戏曲娃娃的钥匙扣,景泰蓝的材质,红色娇俏的旦角娃娃,眉眼含春嘴角含笑,挂着他与她一起挑的那个dreamhouse的家门钥匙,还有她为他挑选的与她手指上同款的男士婚戒。 明月浮空,于爱之外,一切寂然停声。 第75章 番外:雁归来 纽约飞往北京的航班,靠窗的旅客拉开遮光板,蔚蓝天空下的明媚日光投进机舱里来,照亮了飞行十余个小时之后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喜悦。 “老师,快要到了,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不用,给我一杯白开水就好了。” 沈念眉捧着水杯安静地望向窗外,静瑜就窝在她身边问:“老师,你不开心?” 她笑笑,“怎么会呢?” “那你怎么都不笑的?我快兴奋死了!你说这次能不能拍到雪中的紫禁城和野长城?回头我要发脸书,羡慕死我那些朋友们!” 她宠溺地责怪两句,“就想着玩儿,还有正事呢!” 静瑜吐吐舌头。 年轻人总有无穷的精力并对世界充满好奇,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孩子,大概也不太懂得近乡情怯的涵义。 确实已经有好些年头没有回来过了,古老的都城焕发出全新魅力,有的东西却还是没有变。 随行大多是跟静瑜一样的年轻人,绝大部分是东方面孔,只有两位是高鼻子蓝眼睛的高加索人,还有一位拉丁裔的小伙子,是个中国迷,很用功地学北京话,一张口老是儿啊儿的,“老师,我们上哪儿吃饭?” 大家都笑了,仿佛也不受时差影响,全都一脸期待地看向沈念眉。 她也笑,“我带你们去吃火锅。” “火锅是什么?” “。铜做的锅子,下面塞炭火那种。”静瑜作名词解释。 “里面煮什么?” “羊肉,牛肉,土豆,粉条……” “wow!” 一呼百应,先到酒店放下行李,然后一路杀过去。 静瑜不怕冷,毛衣外只围一件漂亮的开司米披肩,其余带来的漂亮衣裳整齐地在衣橱中挂了一整排。 沈念眉取下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多穿一些,外面气温已经零下了。” 她趁机拥抱撒娇,“从来时的航班上就开始了哦,你的语气像足我daddy。” “咦,这是投诉我平时对你不够温柔关照吗?” “才不是。只不过爸爸比较宠我啊,中国人不是总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吗?” 沈念眉温柔地抱住她肩膀,“是啊,他那样宠你。”简直百依百顺。 寒冬腊月的老字号火锅店里永远人气高涨,燃着炭火的铜锅端上来,枸杞红枣和葱段在清浅的汤水里浮浮沉沉。 静瑜挽起一段袖子,动作麻溜儿地示范如何将切薄的羊肉滑进锅里烫熟,几个外国孩子围过来看东洋镜。 沈念眉含笑点头,爱火锅的,骨子里还是中国人。 包厢里有点热,她发觉服务生大概是怕国际友人吃不惯,所以席面上只备了芝麻酱和南乳调的蘸酱却没有给糖蒜,便起身去拿,顺便透透气。 是谁对她说的?涮羊肉要搭一点糖蒜,才是本地人吃的地道口味。 没想到大厅里却意外遇到熟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见她很是惊喜,“您也来这儿吃饭?” “是啊,思思,好久不见了。你跟朋友来?” “哪儿啊,跟家里人来的。”穆静思亲热地揽住她,又压低声音讲悄悄话,“老首长和夫人也在,你要不要来?” 沈念眉回到包厢,第一轮儿的羊肉已经熟了,大家正吃得酣畅淋漓。她悄声将静瑜叫出来,“我们去隔壁那间打个招呼。” 相请不如偶遇,老首长一家本来十分低调,不过有稀客那就不一样了,忍不住的高兴,涮好的肉全都堆到静瑜碗里,她也很给面子的全部吃完。 说是打个招呼,却很快就吃撑了,也好哇,不用回去跟那些美利坚来的饿狼抢。 老首长多喝了两杯,有些陈年往事还是要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结婚算怎么回事儿?” 沈念眉有丝无奈地笑,“爸,我们已经结过婚了。” “我没看见。” “……” 静瑜好脾气地帮腔,“爷爷,在美国注册结婚也是结婚。” “哼。” 晚饭后年轻人们还有节目,沈念眉要回酒店休息倒时差,静瑜陪着她。 她有些过意不去,“不用管我,难得来一趟,你跟他们去玩吧!” 静瑜摇头,“他们也无非是泡吧、喝酒,跟在纽约没有区别。后海啊三里屯啊咱以前不是去过了吗,你忘了?只是那时候我还小呢,印象不深了。” 她失笑,是啊,这丫头小时候还扎两只羊角辫那会儿被架在某人肩膀上去后海看灯,人山人海的,回家还被老首长他们数落了。 “少泡一次酒吧不要紧的,我想陪陪你。” 床很宽,静瑜换上睡衣抱着枕头来躺在念眉旁边,往她怀里拱了拱,“妈,你身上好香。” 念眉拢了拢她露在枕被外的长发,“都是大囡囡了,还撒娇要奶吃呢?” “呿,谁让您这几天是我老师呢?单独跟您出门旅行多难得啊,妈咪都不让叫。” 念眉笑,“这趟回国意义重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单独的旅行可不一样。你们平日里工作不是最讲求al吗?公私分明的态度总是好的。” 静瑜跟她学过琴和曲,自小跟她在纽约的昆曲曲社耳濡目染。她授徒讲课的时候,静瑜都是跟其他学生一同称呼她为老师,勤学苦练技艺,并不因母女的情分就得到特别的优待。 静瑜当然不是真的计较这个,仰头看天花板,想起白天的事就问:“爸爸不在也能碰见爷爷他们,北京城也不大啊……你是不是很怕爷爷奶奶呀?” “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说他们以前……有门第之见?” 念眉笑看她一眼,“谁跟你说这些,你懂什么叫门第之见吗?” “偏见,歧视,曼哈顿的公主不能嫁布鲁克林区的穷小子,可是这样?” 时过境迁,当初不可忍的委屈都在岁月流转中消弭,说起来心平气和:“都说是偏见,互相了解之后自然会有握手言和的那一天。” “要我说还是你比较勇敢。” “是因为爱情伟大。” “你真的很爱爸爸是不是?” “当然。” “你说他现在在哪里?东京、首尔还是中东?” 念眉笑着摇摇头,“反正马上就可以见到他。快点睡吧,从现在起要开始习惯北京时间。” 前卫的现代剧场里举办拥有六百年历史的昆曲表演,折子戏的班底来自海外最大的昆曲曲社,最后于掌声中登台致意的女子穿贴身的青花旗袍,梳整齐典雅的发髻,正值盛年却猜不出芳龄,美丽神秘如画中人。 有年轻雅痞在观众席最后一排闲闲地开口:“没人告诉你这里现场演出不能拍照?” 静瑜吓了一跳,放下相机,“我已关闭闪光灯。” “无论如何,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 “我已获得演出者许可,我拍我母亲,有何不可?” “谁是你母亲?” 静瑜两颊鼓鼓的看得出已经很生气,“剧院是你家开的么?管这么多。” 年轻男人笑,“不巧,还真是我家开的,鄙姓叶,是这剧场的主人。”他欣赏眼前佳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哈哈一笑,“你有脸盲症?我们刚刚才见过的,你是沈老师爱徒,纽约大学亚洲艺术史研究博士,致力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建设并效力于大名鼎鼎的u记管理咨询公司……” 静瑜很不优雅地直接捂住他的嘴将他推出去,“在场内喧哗才是不礼貌行为。” 她真不记得何时见过这么一位不着四六的先生,光是今儿一天握过手的人前前后后大概也有百八十位了。 台上春水明月一样的沈老师在城中的剧场和高校都有演讲,与北昆还有交流演出,古老戏楼里新排的桃花扇邀请她作艺术总监,配合品茶、品酒、品香的古典雅致文化,交由静瑜所在的公司做商业化经营,将成为城中文化名流和深度旅游人士趋之若鹜的地标。 之后,就是闲暇时间可供自己支配。沈念眉打算前往苏城,静瑜说好要与她同去的,临时却改变了主意。 她支支吾吾解释,“我跟朋友……嗯……约了一起去野长城。” 噢,懂了,女大不中留。 沈念眉拥抱静瑜,说好回头再到帝都会合,苏城她必须得去一趟,毕竟是魂牵梦萦的故乡。 南苑昆剧□□车来接她,反正她回国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夏安。古老城区中繁花似锦的一亩园区,悠扬动听的曲调穿过粉墙花窗流泻进她的耳朵里,当初的那些坚持都没有白费。 “带你去看看北辰艺术中心,上次你也来过,时间不凑巧,过门不入,这回可以好好感受下。”夏安竟似有些自豪。 枫塘桥的彼端,她长大的地方已经是她认不出的繁华盛世,拆掉的枫塘剧院原址起了更广更高的大楼,造型奇异,入夜仍灯火通明。 昆曲是常有兼极具特色的演出,几乎场场满席。年青的,年老的,许许多多的有情人相携来看一场牡丹亭,或是长生殿,感受古人的风流蕴藉。 她忽然觉得有点形单影只了。 场上表演的正是南苑昆剧团的后辈们,夏安家中有喜不能陪她,买的票却是位置极好的,服务生沏了上好的六安瓜片和茶果放在她手边,她尝一点这甘苦滋味,居于正中看台上种种,就像看尽人生。 灯光暗下来不久,她指尖拈到一枚甘草浸渍的黑李,还没递到嘴边,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来人走路很轻,风度翩翩,不声不响地在她身旁坐下,学她的样子,拈起茶果放进口中。 念眉握住他的手笑:“你来了。” 第76章 番外:前世今生〔1〕 晨曦微露,昨晚下了一场冷雨,外头街道上的洋梧桐叶子落得更厉害了。 仆从敲门进来,“二公子您醒了?早晨天寒,要不您等等我回去给您取件大衣来?” “不用了。”榻上的人睡眼惺忪,蹙了蹙眉,“回去又得惊动一大屋子人,你给我叫个车过来在门外等着。” 仆从有些为难,“大公子昨个儿从天津来,您的汽车借给他开到舞厅去了,您不记得了?” “废话!”一个枕头扔了出去,“谁跟你说汽车了,我让你去叫个黄包车!” 仆从挨了那么一下,赶紧唯唯退去照办。 穆家二公子是个纨绔,穆家二公子喜怒无常,穆家二公子还有很严重的起床气。 秋意渐浓,天气是有点冷了。他昨天出门只穿了长衫,喝了酒一发汗倒不觉得,在外过了一宿袍子早揉得不能看了,不过谁让他长了个俊秀斯文的模样,这么瞧着倒是像个落魄的文人。 他从门口出来,鸨妈追出来,“哎,我的二爷,您这就走哇?您昨天没找姑娘陪,今天好歹吃了早点再走嘛!” 他眼皮都没抬,敷衍地嗯了一声,上了车坐稳才说了一句:“您这儿的厨子是不是换了?点心难吃就算了,面条也煮的稀烂,还是不麻烦了,我上外头吃吧!走了。” 车夫埋着头啪嗒啪嗒跑起来,看样子是往公馆方向去了,他坐在车上说:“错了,往北边园子里去。” 他还不想回去,这晨风吹身上挺舒服的,在风里散散昨晚的酒气也好。 只是那鸨儿不提还好,提起来他真觉得饿了,浑身都轻飘飘的,这么吹一路冷风怕是人都得吹散架。正好路边有卖早点的摊子,他让车夫停车他自个儿下去买。 油条烧饼,一个铜板一副,生意挺好。他挪到跟前儿的时候往身上一摸才发觉没装钱袋,八成是昨晚喝多了,就由下人收着了。偏偏贴身仆从小四是新来的,还摸不清他的习惯,这会儿装着钱袋大概一根筋地回公馆去了。 这杀才。 他面上倒是镇定自若,接过老板递过来的油条烧饼,清了清喉咙说:“我姓穆,住在金神父路的花园坊,你……” 现在天下人哪还有不认识穆姓的?他来上海也很有些日子了,以为只要说出穆这个姓氏和地址对方就该知道他是谁,可这老板不过是汉口逃难来的小老百姓,哪里会想到这样通天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的摊头面前,只一脸茫然地盯着他看。 他还没把话说完,脚边忽然有声音,“先生,请你把脚抬一抬。” 低头去看,只见一头乌发梳成的长辫和一双漆黑水亮满是灵气的眼睛,年轻的女孩儿也正抬眸看他。 他心头有种微妙的熟悉感让他轻轻一颤,身体却一动不动。那女孩儿以为他没听明白,又用苏白说一遍:“先生,侬踩到我的铜板了,脚抬一抬好伐?” 这回他听得很清楚,脚没动,嘴角却扬起了笑。 他极有风度地拉那女孩站起来,自己弯身捡起了那铜板,却没有马上递给她,“你说这铜板是你的?” “是啊,我排在你后头,把铜板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掉了一个,刚好您上前一步就踩住了。” “噢,那就是说这铜板上也没写你的名字喽?”他吹了吹那钱币上沾到的灰,故意拿到眼前打量,“我说我的钱去哪了呢,原来在这儿。” 他回头就把铜板给了卖烧饼的老板,欢喜得不动声色。 年轻的姑娘哪能想到这人这么无耻,都呆住了,见他上了黄包车才赶紧上前拉住他,“你不能走,把我的钱还给我!” 他咬了一大口烧饼,一边大嚼特嚼,一边朝她眨眼,“银钱不长眼,你瞧它现在都进我肚子里了,让我怎么还给你啊?” 姑娘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你无赖!” 他哈哈一笑,“还没人这么叫过我,你是第一个,我记着啦!” 车夫又跑起来,转眼就拉着这么个荒唐的人在街角没了踪影,留下那年轻女孩独自在原地气得跺脚。 ****** 城北的芳春园里,东厢门上进来个人,猛地一打帘子,冲着镜子跟前儿的人道:“不是不让下人到园子里来么?你家那些仆从是怎么回事儿,汽车都开到门口来了!” 穆晋北正用油彩往脸上扮妆,“他们把你拦下来了?” “他们敢!” “是啊,谅他们也不敢。那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您是小王爷,跟这些齑粉一样的人物生气没得折了您的身价儿,犯得着吗?” 载浟给自己到了杯茶,边喝边说:“别,你现在才是真真的二皇子呢,身边的都是宫里人。” 穆晋北起身套上袍子,垂眸折袖边,“这回是我大哥来了,催我回天津。” “那更了不得了,那是太子,皇亲。” 他瞥他一眼,“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你要知道,我四年前就到上海来了,谁要复`辟要登基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不谈国事只谈风月,也是他们在这园子里立下的规矩。载浟苦笑一下,“得,我不说了。今天唱什么,还是牡丹亭?” “有什么不妥?” “今儿笛师病了,谁给你搭呀?” “不是还有你吗?” 载浟是前朝小郡王,在天津的时候就与他私交最好,两年前也到上海来。两人重聚,又同好藏书古玩、诗词歌赋,尤其爱昆曲,就将城北一个原本不大的戏园子重新扶植起来,常常勾脸自己唱,不亦乐乎。 外界盛传他们有龙阳之好,放浪形骸惯了的人也不在乎这点名声,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穆晋北擅小生,载浟老生唱得好,又会吹笛,两人倒是常搭档,可今天载浟还有场长生殿要唱,没空给他搭,只说笛师派了人顶上空缺。 巧了,这人他也认识,正是那天被他抢了铜板的姑娘。 他一见她拿着笛子到园子里来就笑了,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他来,微微惊讶之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一场唱得十分痛快,姑娘的技艺不如老笛师,不过也算不错了。 穆晋北下场就拦住了她,“哎,怎么你也在这里?” 她看着他,眼里还有忿忿之色,“我讨生计而已,关你什么事?” “噢,你是沈师父的弟子?” “他是我爹!”顶完嘴才发觉说太多了,想走又被他拉住,不由恼火,“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说沈师傅病了么,我想去看看他。” “不用了,只是受了风寒而已,休息两天就会好的。” 考虑到露面就会曝露真实身份,穆晋北也没再勉强,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念眉知道他不刨根问底不会罢休,反正都在这园子里,她不说他也能打听到,于是告诉他,“念眉,我叫沈念眉。” 当晚就有同春堂配好的药材送进来,沈师傅问是谁送来的,念眉就想到了白天那个人,可药堂伙计却说是戏园子主人的吩咐。 她问戏园子主人是什么人,父亲告诉她是小王爷载浟,她就释然了。 想也是,那人连一个铜板都要抢她的,怎么可能这么慷慨? 吃了药,父亲的病很快就好了。她再见到那人是在戏台上,她头一回在戏园登台演杜丽娘,他是柳梦梅。 两人头一回搭戏,却极有默契,天衣无缝,台下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尽管如此,她仍记着那一个铜板的仇怨,对他爱答不理的,没个好脸色。 “哎,我说。”他下了妆跑来跟她说话,又把她拦在门口,“你父亲吃了药,身体可大好了?” 她一甩发辫,“当然,这园子的主人命人送来的药,吃了还有不好的道理吗?” 她不像有半点感激,穆晋北一怔,“你说谁是园子的主人?” “小王爷啊!” “他们这么跟你说的?” 念眉一脸“好奇怪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他长吁口气,“没错,就当是小王爷吩咐人送的药,也是我告诉他沈师傅生病的事儿。你难道不该感谢我?” “是你?”念眉蹙起秀眉,“你跟小王爷说的上话?” 他含笑,“嗯。” “那你为什么肯帮我爹?” “听说沈师傅以前带的是游方的昆班,身体不好了才在这园子里扎下来。你瞧我以前小时候也是跟着昆班流浪的,最敬重沈师傅这样的人,倒不知道他还有儿女。而我跟你又有上回的误会,我就想……能帮就帮。” 他这话不算瞎掰,细细打量念眉神色也知道她有点相信了,毕竟他们沈家父女都不是这园子里原有的人马,怎么敢劳身份尊贵的小王爷惦记着,必定是有人说了什么。 这样倒挺有意思,在她眼里,他不过跟她一样是唱昆曲为生的戏子,穷困潦倒到要靠耍无赖来抢她一个铜板。 第77章 番外:前世今生〔2〕 念眉回家问她爹:“您可知道这戏园子还有跟咱们一样,以前在外头跟着昆班流浪的伶人?” 沈师傅想了想,“不记得有这么号人物,但也有可能是咱不知道人家底细。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噢,没什么,我刚开始在这儿登台唱,好些面孔不认识,就想问问有没有跟咱们一样的人。”那家伙不会又是信口胡诹骗她的吧?她顿了顿,又问道:“那天那个柳梦梅……也是新人吗?” 沈师傅脸色变了变,紧张道:“他可惹不得的霸王,你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姑娘家问这么多干什么!告诉你离远一点,听我的准没错,这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人物,听见没有?!” 念眉被这气势吓住了,“听……听见了,爹您别发火,我听您的话就是了。” 沈师傅叹了口气,“念眉,你从小就跟着我讨生活,四处奔波,吃了很多苦。现在咱们算是安定下来了,你是我教出来的,基本功扎实,也练了那么些日子,现在登台每场都要好好唱,会有成角儿那一天的,知道吗?” “爹,我明白。” 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练功登台之外念眉也喜欢吃点小零嘴儿,午后抱了个葵花盘坐在青砖台阶上磕瓜子。 “原来你在这儿。”穆晋北突然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你又怎么在这儿啊?偷懒?” “你别瞎说,我休息一会儿还要扎马翻花枪的。” 穆晋北一边笑,一边把爪子伸向她怀里的葵花,揪下瓜子儿往嘴里喂,“我也没说什么呀,你那么紧张干嘛?” 凑得极近的一张脸,英俊秀雅,眉眼含春,瞳眸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整个人有种书卷气却不穷酸,在园子里总穿长衫布鞋,又不像富家公子……说实在的念眉很是好奇,爹爹提起小王爷载浟的时候都没这么讳莫如深,可她又实在不好多问。 穆晋北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喂,看什么呢,都看傻了。” 念眉想起父亲交代的那些话,有些莫名的气结,把葵花往他怀里一搁,起身就走了。 “你躲着我啊?” 越是不想看见,越是无处不见。念眉在厨房烧饭的时候他又出现了,没想到他会找上门来,念眉有些焦急,“你来干什么?快点出去,小心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咱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他不以为意,“我是来找沈师傅的。” “我爹他不在,傍晚才能回来呢,有什么事儿你晚点再来吧!” 他暗笑,就是知道她爹不在他才上门来的,但这时候总得装装样儿。 “哎,哪有你这样的,来者是客,怎么说也帮过你们,饭点儿上就把人往外赶啊?”他眼神巴巴儿地看她锅里,“我昨儿下午到现在都没吃过饭了。” 念眉惊讶地睁大眼,“那你干嘛不吃啊?” “我的钱借给朋友了,这个月的工钱又还没发,那天你也看见了,我就连一个铜板都快拿不出来了,还吃什么饭呢?” 念眉戒慎地打量他,看似潇洒不羁的人居然连饭都吃不上,父亲不让她接近这人,难道就是因为他花钱大手大脚的缘故? 那头她还在怀疑,穆晋北的肚子却很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这下她倒真不好赶他走了。 “进来吧,我煮点面,你随便吃点儿垫一垫,别嫌弃就是了。” 他咧唇笑,怎么会嫌弃呢? 没想到她的手艺极好,面条糙的很,她煮的火候却把握的很好,加了一点盐和麻油,他捧着碗吃得很香。 看来真是很久没吃饭了,她不由有些可怜他。而且他帮过他们父女,她是该感谢他一番的,这顿饭吃完两人算是扯平了吧? 她发现他不是每天都到园子里来,最近登台也就跟她搭戏的那一回,但还是常常可以看见他,一般都是跟小王爷载浟前后脚进出。想到他说可以他跟小王爷能说得上话,她也有些不好的联想,这两人莫不是像品花宝鉴里那样……小王爷一身贵气原来喜欢的却是青皮后生? 这会不会也是父亲不让她接近他的原因呢? 她无暇思虑太多,到了中秋戏园里也热闹,还有富户请昆班上门唱堂会的,都得应付,实在是忙不过来。她的杜丽娘已唱出了些名气,甚至有卖满场的时候,连小王爷都高看她两眼,问她愿不愿意唱杨贵妃,搭他的唐明皇。 她跪下磕头,诚惶诚恐,小王爷人却很随和,让她好好准备,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下了。 谁知最后这场戏没有演成,临上场换了更红的旦角儿上,也没人跟她说这是为什么,但因为对方是王爷,冷嘲热讽的声音就多了些,无非说她是麻雀想要飞上高枝变凤凰,就那么点姿色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 念眉心里冷嗤,就算要攀高枝也不能攀个好男风的,何况这长生殿是小王爷钦点她去的。 不过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刚刚冒了点尖子出来就被掐了,要成名角儿的路果然不好走。 她在家里用隔夜的粥又加水和菜熬成菜粥,正准备吃的时候看到蹭饭的人又来了。 穆晋北笑吟吟道:“不是听说你今天唱长生殿么,怎么没去?” 她觉得他是明知故问,没好气儿地闷头喝粥。他一撩袍子在她身边坐下,“哎,给我也来一碗。” 两人面对面喝粥,他大概也感觉到她的不开心,正想劝,小四跑来了,张嘴就要喊:“二公……” 他狠狠一眼把那半截话头给瞪了回去。小四跟了他这么些日子也总算有点眼力劲儿了,知道他在园子里有时就喜欢别人把他当伶人而不是穆家二公子,赶紧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正事儿:“……客人今早的火车,回去了。” 穆晋北知他指的是大哥,嗯了一声,把他拉一边儿去,“还有呢,一口气儿说完。” “他给您留了点钱,还留了话,让您过完中秋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另外孟芳姑娘来了,送了她自己为您做的茉莉花烟卷儿来,整整两听……” 穆晋北听得不胜其烦,摆摆手,“行了行了,以后这些事别来告诉我,她喜欢什么紧着去挑,挑完让洋行上府里拿钱就是。” “还有……” “还有?” 小四咽了咽唾沫,奉上书札,“商务印书馆的蒋先生送来这个,说是印刷的样刊给您过目。” 终于有件值得高兴的事。念眉见他捧着书稿回来,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我的诗文。”他有些按捺不住的欣喜,“编辑刚印出来让我先瞧瞧。” “你还会写诗文?”念眉倒有些意外,探头看那册子,“雪松?这是你的名字?” “啊,对呀,好听么?”雪松是他的号,并不是姓名,不过是有不少人就直接称呼他雪松。 念眉点头,说起来她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只听小王爷叫过他“木二”,以为那就是他的名字,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诗意的一面。最重要的是,他还能做诗写文,这实在是令人钦佩的。 “走,晚上我请你吃饭,平时都是在你这蹭,这回也该我请你一次。” 他一高兴就有了新想法,念眉道:“你哪来的钱啊?” “稿费啊,你别小瞧这些文字,报纸上小小的一角专栏也有一个银元一篇的!” 念眉咋舌,外头最新的价牌上一个银元能换一百六十八枚铜板,这得买多少副烧饼油条啊? 于是她也就不客气了,“那要吃个贵一点的。” “行啊,走。” 她本来指望他带她去吃一回小笼包或者雪菜肉丝面,谁知他竟然带她去吃西餐。 素净格子花纹的桌布,厚重的椅子,亮晶晶的吊灯和银色的餐具,连地板都光可鉴人,念眉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 “我……我们还是走吧!”她悄悄拉他衣袖,“这地方太贵了。” 他笑笑,“你不是说要吃个贵的么?怕什么,西餐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一客不过小洋两角,吃得起的。” 他很绅士地为她拉椅子,摆餐具,念眉因为太紧张了都没留心去想他为什么对这样的地方如此熟悉。一餐饭吃的战战兢兢,总怕哪里出错会失礼,不过东西确实好吃,有完整的一片片的肉和香甜的面包。 “好吃吧?”他满心欢喜看她吃东西。 “嗯,没想到洋人的东西这么好吃。” “是啊,咱们偶尔也奢侈一回,下次再有稿费,我再请你来吃好不好?” 忽然之间就跟她成了“咱们”,她脸上飞起红晕,“可我请不起你。” “怎么会呢,你偶尔请我吃碗面条啊再炒盘瓜子儿啊就行了,我不挑的。” 相谈甚欢,一切都很完美。吃完结账的时候,却有人走到他们桌边,毕恭毕敬地说:“穆二公子,好久不见了,您今天兴致好啊,跟朋友来吃饭?” 近乎谄媚的寒暄,让穆晋北脸色都变了。他坐在位置上没动,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只冷冷看了那人一眼。对方被这霜刀冷剑的眼神吓得够呛,惊觉自己扰乱了什么,赶紧告罪灰溜溜走了。 念眉还没反应过来,“穆二公子?他在跟你说话吗?” 他没来得及解释,服务生过来说道:“二公子您给的面值太大,老板说找不开,改天上您府上收也是一样的。” 原来他刚才给的不是银元,乃是一张百元的中国银行钞票,极其罕见,一般的店里当然找不开。 已经无从解释了,他冷冷坐在那里,周身散着森然的怒气,也不知是在跟谁生气。念眉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真的是在跟你说话……你不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伶人对不对?你是谁,穆二公子是谁?” 第78章 番外:前世今生〔3〕 念眉这次才真正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姓木,而是姓穆,权倾天下的姓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居然到今天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她开始有意识地躲着他,别看戏园只有那么点儿大,他也仍旧常常到园子里来,可是真要有心避开一个人,遇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咫尺就成天涯。 这时她演的牡丹亭已经进一步打开了名气,上海滩来了贵客,都要上园子里来听戏,这回六镇司令之一就点了她演的杜丽娘。 有人不服气,拦下她的路公然挑衅:“你到底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让人家大司令一来就点你的戏?” 念眉抬眼望望,正是上回顶替她与小王爷唱了《长生殿》的胡灵,要说媚和娇,这园子里没人赶得上她。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请你让开。” 念眉不愿惹事,埋着头想绕开,她却左拦右挡就是不肯放过她,非用语言刻薄她,最后又吓唬她,“要上台也行啊,我倒是听说这位司令好色,最好她看上你,把你带回北平或天津作第十八房姨太太,那你也算求仁得仁了。” 念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忽然旁边有男人的声音响起,“胡灵,你又在这儿闹什么?” “小王爷。”胡灵福身行了行礼,骄矜和得意之色还在脸上,挽住载浟的胳膊撒娇道,“我听说沈妹妹要演《牡丹亭》给崔司令看呀,她现在这么红,也别吃独食嘛,有这么好的机会也可以提携提携我。” 载浟似笑非笑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还要人提携?怎么,上回跟我一道上台唱《长生殿》还辱没了你不成?” “哎呀,你明知道人家不是那个意思。” 念眉无视眼前两人的打情骂俏,福了福身想走过去,载浟却叫住她:“哎,念眉姑娘,你可听说过关于崔司令此人的风评?” 她身体僵住,迈不开步伐,回头看向他。 载浟笑笑,“哎,你别这个表情,有什么事咱们都好商量。到东厢房里来吧,我跟你交待几句。” 胡灵气得跳脚,念眉却是害怕,跟着他走回房里只想求他帮忙:“小王爷,崔司令点的这场戏……能不能不唱?” “不唱?那可不行,这园子虽然是我的,可面子上的事儿也不能含糊。其实他就是喜欢女人嘛,跟着他也未必就不好,作个姨太太也好过一辈子作个下九流的戏子,你爹也可以跟着享享福。” 念眉一弯腿就跪下了,“小王爷我求您,我宁愿在这园子里当牛做马,也不愿去做人家的姨太太!” “哎,这是怎么话说的?快起来,天冷了地上凉,别跪着了。来,你先起来。” 他扶了她一把,手心的热力隔着她身上单薄的意料熨帖着她的皮肤,很烫。 说起来他又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他屈尊降贵来扶她,她不敢不起来,只是眼神仍满含祈求。 好一双剪水秋眸,载浟暗自感慨,怪不得那谁谁茶饭不思,神魂颠倒呢! “崔司令不能得罪。”他笑着,“但我的人他也不敢为所欲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儿最讲求个你情我愿,尤其不能从人家嘴里抢食儿,吃相难看。” 念眉这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讲的是什么意思。他干脆靠近一些,垂眸暧昧地盯着她的唇瓣说:“求我帮你不是不行,不过呢求人得有诚意,你说说你的诚意是什么呀?” 她再迟钝也明白了,想要推开他却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载浟继承了马背民族高大健硕的身形,又有武生的敏捷身手,她被困在他和墙壁之间,根本没辙。 他意图明显,再靠近一分就可以一亲芳泽。屋子的门忽然被大力踹开,载浟哗的一下就被掀开好远,衣襟被人揪住,只来得及抬手挡住头,“喂喂喂,别打脸!” 穆晋北高举的拳头忍了又忍没落下去,咬牙切齿,“谁让你动她?” “明明是你苦恼的要命,让我帮忙……” 穆晋北恨不得把他手里的扇子直接塞进他嘴里,“帮完了,还不走?” 载浟嘻嘻笑,“真是过河拆桥啊!上回你不让念眉跟我唱长生殿就已经欠我一回了,这次都快亲到了又被你拉开。我说你问过人家姑娘的意见没有,也许她是向着我、愿意跟着我呢?” 穆晋北作势又要抡拳头,他赶紧捂着头装模作样地往外走,“哎呀,我好怕,还是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啊!” 穆晋北拉过念眉,见她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什么?” “他刚说的,你愿意跟着他,是真的吗?” 念眉气得够呛,可是看到他那张俊雅的脸上写满忧虑惶恐又不像是作假的,心里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况味,扭身背对着他道:“是真的又怎么样?反正不是他也会有别人,那位崔司令还等着收姨太太,只要小王爷能救我,赔上这条命伺候他也是值得的。” “我不准。”他想也不想地说。 “这不关你的事。”她忽然又想起另外的茬,回身看着他道,“上次长生殿临时换角儿也是你的主意?” “是啊,我不想让你跟他唱,怎么了?你是我的搭子,只能跟我配戏!你也不想想你是怎么起来的,还不是因为跟我搭了那场牡丹亭?今后想红还不容易,咱……喂,我没说完呢,你别走哇!” 念眉已经到了门口又被他拉回来,仔细一瞧竟然满脸都是泪水,他愣住了,一时磕巴,“你……你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呀!” 念眉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哭泣。 他慌了,语气终于软下来,“别哭了,是我不好行不行?我不说了,啊?别哭了……” 他给她擦眼泪,她躲开了。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就再不敢僭越半分,可这一刻心底积压的情绪让她冷静不了。 “我从小没爹没娘,一场饥荒全家都饿死了,只有我被路过的昆班带走,现在的爹待我如亲生,我跟着他学艺,从来不觉得靠唱曲吃饭有什么不好,直到遇见你……” 她神色凄惘,穆晋北胸口突突一跳。 “其实小王爷刚才说得对,作个姨太太也好过一辈子作个下九流的戏子,好过在这园子里被当傻子玩物似的耍弄和欺骗,你方唱罢我登场,根本都没把我当人!我今晚给崔司令唱完戏,只要他喜欢我就跟他走,至少还可以报答我爹,让他享点福。” 说完就要走,穆晋北把她拉回来,又气又心疼,“你说给谁当姨太太,崔骝那个混球?他敢!你给我在这儿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她挣扎,“你放手,我不要你管!” “我偏要管!” “放开我!” 两个人非要这般拉扯,穆晋北也是发了狠,一把将她拽过来,也抵在墙边上,忍无可忍地俯身衔住了她的唇。 真软,又甜,像他们在西餐厅里吃过的法式面包上抹的白脱,双唇一抿,就像要在他的舌尖化开一样。 这是比上好的烟膏还要令人上瘾的味道,他身躯压过去,缠着她亲吻,恨不能把她揉碎了融进自己身体里。他又舔又咬,直到她快要喘不上气了才放开她,揉一揉那蔷薇色的唇瓣,自己也气喘吁吁:“……你就是为这个躲着我吗?我不想骗你,可我就是知道你得知了我的身份会有这样的反应,才故意不告诉你的。谁都不能选择出身,我只是我爹的儿子,这样难道有错吗?” 是啊,他们都没错,错的只是人生的际遇,命运的安排。 他重新跟她坐在她那个四壁萧索的小院里,面前是她刚炒好的一盘瓜子。她手指灵活,把瓜子仁剥出来就放在另一个干净的盘子里给他。 他看看她,问道:“念眉,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昆曲?” 她摇头,难道不是因为太富贵所以闲得发慌玩点富家子都喜欢的消遣么? 他看出她的想法,苦涩笑笑,“你也觉得我只是一个纨绔,一个败家子是吗?不能怪你,这戏院有一半归我所有,花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元,那是我爹的东西,我自己能赚到的钱不过就是那天请你吃饭的那点稿费,你也看到了。我的确是不事生产的混账,还比不上你所说的下九流。” 她有些惊讶,“你别这么说自己……” 他趁机拉住她的手,“其实我跟你有相似的际遇,六岁那年我爹在天津练兵,我在街头走失,差点沦落到跟狗抢食并且被丐帮的孩子追打,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了。” 回想幼时的窘境仍历历在目,“是一个流浪的昆班救了我,让我从此跟着他们。这辈子我第一次穿打补丁的衣服,喝几乎捞不到一粒米的稀粥,还得晚睡早起地练功吊嗓,走南闯北。但那个班主跟沈师傅一样,身在江湖却人品高洁,待我不薄。后来从天津一直走到北平附近,被我爹的下属将领发现,才把我带回家。” 念眉难以置信,“你是说你小时候差点被拐,并且一辈子……” “对,一辈子作伶人,唱昆曲,就跟你和沈师傅一样。” “那后来呢,那个昆班的人呢?” 他抬头望向虚空,“不知道,也许继续往前走了,到了他们一直想去的南方;也许被就地枪毙,我爹的部下一致认为是他们拐走了我,罪大恶极。” 念眉哽声,“怎么会……” “会的,很多时候他们都不讲道理,只信奉手里那支枪。”他目光复杂而幽远,“我一直不敢问,因为问了也没有用。昆曲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没有一千年也有五百年了,或许我跟它前世就有些缘分,这辈子又欠了昆班的情,不知不觉地就喜唱了这么多年。” 他又看向面前那盘白胖饱满的瓜子仁,“所以念眉,你毋需这样伺候我,从六岁开始,我已不当自己是富贵身。” 她泪盈于睫,靠进他怀里,“可你还是穆家二少,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他笑,“事在人为,我放浪形骸惯了,反而没人管得了我,包括我爹和我大哥。” 只要肯定了她的心意,他拼了命也要为两个人争取幸福。 他们在一起也的确有过极为快乐的一段日子,一起登台唱牡丹亭,唱西厢记,唱送京娘,同进同出看江南的烟柳画桥,琴瑟和鸣,至后在坊间流传,成为传奇。 红透上海滩的“杜丽娘”,千金难买一笑,她始终是谨慎、矜持和神秘的,因为始终被一个人仔细呵护与关爱。 然而在她最鼎盛的时期却突然难觅芳踪,这样急流勇退,有许许多多的揣测,有人说她去了天津,有人说她未婚先孕怀了孩子,有人说伪帝倒台,她嫌贫爱富跟其他人跑了,偏安南方,又做了军阀的姨太太。 其实念眉的确是怀孕了,临盆之际,穆家出了大事,穆晋北必须赶回北平。 她穿深色大氅斗篷,一张小脸只得巴掌大小,苍白的脸色却满是镇定,亲自送他上火车,“我等你回来。” 他掏出一样东西放进她手心里,仍笑着,像是宽慰,“这个你务必收好,你我因此结缘,不可忘。假如我回不来,你记得要来找我。” 他自半个月前已有预感,反复交代她的只有三件事:去德国人的医院生产;将孩子抚养成人;不管他回不回得来,务必去找他以求一家团圆。 火车开动起来,她追不上他了,只能在原地向他挥手。听不见轰鸣声之后,她才展开手心,眼泪落在那枚小小的铜板之上。 穆家家变即是天下大变,曾得父亲万般宠爱的穆家第二子因曾有立储之嫌,一回到北平即被软禁。天下割据大乱之时,效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各方势力不断改变幽禁的地点,穆二的去向成了一个谜。 他始终孤独一人,住或大或小的房子,没有人气,更没有市井烟火,像一座活死人墓,曾经的泼天富贵终如浮云散去。 他仍每日吊嗓唱戏,泼墨写稿,却不与人说话,整整三年,大家都以为他疯了。 直到一个雪后的早晨,他打开粗糙的木门,外面雪地里站着一大一小,穿粗布青衣梳妇人髻的年轻女子牵着鼻头通红却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朝他微笑。 (全剧终)(www.. ) 荷兰阿姆斯特丹1(已修改) 如果我的离开可以把你身边的悲伤全部都带走的话,那么,我愿意彻彻底底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宋易翎 那天,宋易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北京的中心医院走回家的。 回到家后,那张诊断说明书已经被她揉得皱皱的了。上面还写着医生潦草但尚可辨认的字迹:颅内肿瘤。 那四个字让她感觉到浑身的细胞都在不停地萎缩,像是要窒息般的难受。 手机中显示有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全是她的顶头上司韩江打来的。 宋易翎大学主修的是旅游管理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一家旅游公司做导游。 三年的时间里,她几乎跑遍了国内外各大著名的旅游景点。去了那么多的城市,看了那么多的风景,却很少有一个地方能够让她久久都无法忘怀。 于是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永远有看不完的风景。美丽迷人的景色总是和浪漫的爱情故事一样,让人向往和着迷,可要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一窗风景、那一份爱却是不易的。 趁着母亲不在家的时间,她将电话拨了回去,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韩总,这次带完团之后我就不干了。” “怎么了,想换个工作,还是嫌我这里的庙太小了,装不下你这个大佛?” 韩江虽然是大boss,但平日里待下属和员工都是很和善的,公司里的人都叫他“好好先生”。 宋易翎坐回到床上,抱紧了膝盖。 “不是的,这几年工作累了,想休息一段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好久。 “……先带完这次团再说吧。” 宋易翎挂了电话后,就开始收拾出差所用的行李。此行的目的地是荷兰阿姆斯特丹,一个充满了诗意的城市,可那时的她显然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第二天,她破天荒地在飞机场见到了韩江。 他叮嘱她说:“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是在荷兰本地报的团,你到了史基浦机场后和他联系,这是他的名片,上面有电话。” 宋易翎接了过去,看到名片上面印着“顾以安”三个字,下方还写有联系地址、邮箱和电话等。 往常出国游也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客人,她没怎么在意,点点头把名片塞进了口袋里。 “放心吧!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说完,她就从双肩背包中拿出一面旅行社专用的小旗子还有扩音器,然后走到人群的最前面,给游客们讲起了注意事项。 接着她带领着大约二十个人往登机口的方向走去。 韩江在后面叫住了她:“宋!” 他是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她疑惑地回过头去,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他,便也作罢了。 韩江站在距离宋易翎越来越远的地方,手中拿着的是刚刚从她背包中掉落的病历单。 他本想要和她再多说几句话,但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是该安慰她吗?他不知道,只能目送着她慢慢走远。 从北京到荷兰阿姆斯特丹要坐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才能抵达。在飞机上,宋易翎还是一贯地忙碌着,解答着游客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安排午餐和晚餐。每一次的出游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但那次她感觉特别心力交瘁。 到了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也就是荷兰时间晚八点,飞机准时到达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机场。已经坐了整整十二个小时飞机的人们都显得疲累不堪,大家刚下飞机就要求尽快回宾馆休息。 宋易翎把这些游人安排妥当时已经快要接近晚上十二点了,这时她才想起要联系那位特殊的客人。 ********************** 流雪又开新文了,望大家多多支持~~~如果喜欢,就收藏一下吧!! 此章节已经修改过了哦,希望大家看着可以舒服些!在此特别感谢春花亲给我提的建议,为了以后少犯这类的错误,我是真的把你说的那些都用小本记下来了哦~~接下来我还会陆续修改下面的章节,把错别字去掉,词语运用不合适的地方也会更改滴! 流雪本人真的不是玻璃心哦,还是很高兴大家可以给我多提建议的。因为有了大家的监督和督促,我才能有进步。什么bug之类的尽管提,合理的建议我都会采纳。 不过话说,这个开头的第一章我已经改了三遍了,还望大家多包涵吧! 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什么!你才修改了三遍了?!作者亲,为了文好,别说三遍了,就算三十遍你也要修啊~~~” 所以,亲们,看到流雪的态度了吧!那就多多给我留言提建议吧!偶不想一个人孤独地写文,好寂寞撒~~~ 荷兰阿姆斯特丹2(已修改) 她按照名片上提供的信息拨打电话过去。 “您好,请问您是顾以安先生吗?” “我是。” “您好,我是江明旅行公司的导游,我叫宋易翎。明天早上八点钟我们这个团会准时出发,您今晚可以好好休息,明天到饭店和我们汇合就好。” “你们在哪个饭店住宿?” “您好,我们在Kuris饭店……” “我现在就过去!” “什么?”宋易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您好,现在情况是这样的。因为您是在荷兰当地报的团,而且当时我们的工作人员也同您取得了联系,您说过不需要跟团住的,所以饭店的客房目前……没有多余的了。” “……我不管,有没有客房那是你应该处理的问题,与我无关。总之一句话,我现在就要求住宿,不晚吧?” 宋易翎尴尬地笑了几声:“行,那我尽力试试吧!” “我现在就开车过去,二十分钟后到,希望我到了以后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了。” 顾以安快速地挂了电话,拿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就出了门。 “顾以安,你回来呀!”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圆脸长头发、模样可爱的女孩子。 “你再敢走一步,我就和爹地说,我们取消婚约!”她大声吵嚷着,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才是这栋豪华别墅真正的主人。 “随便你。”顾以安并没有理她,抛下一句话就扬长而去。 而此时的苏易翎正在用尽各种办法和饭店的工作人员进行着沟通。最后商量的结果还是以她的妥协而宣告结束。 饭店一方答应可以在宋易翎的单人房内加一个床垫子。另外再开一间房的愿望就此落空,因为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Kuris饭店还会接收新到来的几批游客,客房本就紧张,面对她的要求工作人员都表示了深深的无奈。 宋易翎形单影只地站在饭店门外等待着她这名特殊的游客。“没想到最后一次出行也变得这么不顺利。”她暗自想着。 大约过了一会儿,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从远处一点点靠近。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车子就停在了她的面前,宋易翎看出来了,这车是最新型的劳斯莱斯,她曾在杂志内页见到过。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下了车,透过路灯的光,宋易翎看到他的西装外套上印有一片淡淡的红色,猜想着应该是刚刚洒上了红酒所形成的。 “你就是宋……”他想了一会儿。 “宋易翎,没错,是我。” “哦,房间找到了没?”他有些不客气地说,一边锁上了车门。然后向饭店内走去。 “顾先生,不好意思,饭店客房紧张。要不您可以住我的房间,我打地铺就行了……” 顾以安突然站住,宋易翎一头磕在了他的后背上。 “我……我不介意的。”她揉了揉脑袋小声说。 “你不介意我介意!”他厉声道。 这一时弄得宋易翎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带了这么多年的团,她还从没有见过要求这么多、这么难缠的客人。 “算了,就凑合一晚上。几楼?”他说,显出一副暂时妥协的表情。 “什么?” “我问你房间在几楼?” 宋易翎赶忙点点头,在前面带路,“五楼,5002房间。” 荷兰阿姆斯特丹3(已修改) 5002房间内,宋易翎的行李堆放了一地,她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顾以安进去一看,就不屑地说道:“你是女人吗,怎么可以这么邋遢?” 宋易翎心中憋着一股火,已经大半夜了,她需要休息,她的大脑也需要休息,这是医生叮嘱她的,说手术之前一定要保证睡眠。早知如此,她想,还不如直接辞掉工作算了。 她把自己的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把床铺弄整齐。 “顾先生,这里有热水,您可以洗一个热水澡。” 本着服务行业“顾客就是上帝”的原则,她还是对自己的这位“上帝”服了软。 但说完刚才那句话才发现有点不妥,便红了脸。 “不用了,”顾以安疲累地仰面躺在床上,“我累了,先睡了,明天出发时记得叫我。” 他翻了个身,没有脱衣服就躺在被子中睡着了。 苏易翎轻手轻脚地把饭店提供的床垫子铺在地板上。坐下后,她把后背靠在墙上,从行李箱中翻出一个相框来,拿在手中看着。 相片中是他们一家四口,爸爸、妈妈、姐姐还有她。五年前上大学时她的爸爸因为急性心脏病去世了,两年后姐姐又去了英国,现在在那里已经结婚生子了。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和妈妈一起相依为命。 她的手指拂过相片中每个人的脸,最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荷兰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在慌乱中匆匆过去。 宋易翎用手机设置了早晨六点半的闹钟,她要比游客早起一个小时,安排他们的早饭,还有联系旅游观光车来接他们。 闹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把在床上安睡的顾以安吵醒了,可宋易翎或许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太过疲劳的缘故,再加上时差的问题,竟没有听见。 “喂!你手机响了——喂!”顾以安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喊了她几声,见没有动静,便下床去,用腿拱了她的后背几下。 没想到宋易翎还是毫无反应,他急忙蹲下去,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看到她满头是汗,脸色苍白。 他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脸,一边喊道:“喂,小姐,小姐?你醒醒!你醒醒……” 宋易翎慢慢睁开眼,干裂的嘴唇中挤出几个字来:“……我叫宋易翎,顾先生。” “呵。”顾以安松了一口气,在原地坐下。 “你搞什么啊,身体不行还出来带团!” 宋易翎用手撑着地板坐起来,几缕凌乱的发丝早已被汗水紧紧黏在了脸上。 她从背包中掏出药瓶,拧开一瓶矿泉水把药喝了下去。 她冲着顾以安勉强笑了笑:“没事的,我这是老毛病了。哦,顾先生,您可以一个小时后再到楼下用餐,我先去安排安排。” 她昨晚也是和衣而睡的,所以一早起来没有怎么收拾就直奔楼下而去。 宋易翎走后,顾以安在房间里偷偷瞄了几眼她的行李。 她的行李箱中所有的东西都混在一起,和前一天晚上一样,还是乱糟糟的。 乱糟糟——这是顾以安最看不过去的事情,因为在他的衣柜里,衬衫、西装、运动装、领带等等,这些东西永远都是整齐排列的。他不会把没有熨过的衬衫放进衣柜,更不会把颜色截然不同的两条领带放在同一个抽屉里。 所以当他看到宋易翎的行李箱时,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坐在床上把它们全部倒了出来,熟练地整理着。 “她似乎连一套像样点的化妆品都没有,衣服也都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颜色大都以暗色为主。”他一边叠着衣服,一边总结着。 顾以安从小就生活在一个优越的环境中,所接触到的人也都是严谨细致的,时间久了,他也养成了那样一种习惯,习惯了生活的刻板和中规中矩。可宋易翎的突然出现,让他眼前一亮,心中也有了些微微说不清的变化。 荷兰阿姆斯特丹4(已修改) 宋易翎在饭店的大堂忙活着,刚才由于剧烈的头痛所引起的不适也已经好了许多。 “大家好,你们一边吃饭,我一边简单地介绍一下我们今天的行程。我们今天要去的景点是荷兰著名的库肯霍夫郁金香花园……” 就在她讲述的过程中,顾以安慢腾腾地乘坐电梯下了楼。 宋易翎看到了他,指了一下对面餐桌上的一个位置,让他入座,然后转身就准备离开。 “欸,你不吃吗?”顾以安刚刚坐下,又站起来问道。 宋易翎礼貌地笑了一下,“不用了,您坐下快点用餐吧!” 这样说,顾以安才显得有点狼狈地坐下。周围的人看到了,说:“这位先生,我们大家都是一同出来旅行散心的,一切都是刚才的宋导游安排好的,你就不用操心了,安心吃饭吧!” 顾以安听到那话,觉得很刺耳,早饭也是随便吃了两口就算了。 从昨晚他离开未婚妻家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八个小时了。按照往常,他的手机肯定早就被打爆了,可那天他却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接到。 他心中一烦,就把手机关机,扔在了宾馆的床上。 露天的旅游观光车沿途经过阿姆斯特丹的街边,路边的风景快速地向后倒退着。四月的荷兰,似是刚刚下过雨一般温润潮湿。 宋易翎坐在最前面的一个位置上,不时和司机师傅说上两句话。 这是她第一次带团到荷兰,也显得很新奇,不时把头露出车外面观看。 顾以安坐在她斜后面,一直像是思索般地看着她,当看到她大胆的举动时,轻轻“哎”了一声,举起手来时却不小心碰到了身边一位女士的大腿。 “你做什么?”邻座的女士取下墨镜,上下左右地看着他,像是要用眼神将他撕碎一般。 顾以安赶忙解释:“对不起,不小心。” 说这话时,眼神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排的宋易翎。 那名女士身边坐着的是他的丈夫,三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宋易翎听到后面有争吵声,回过头去时,正好看见争执的三个人。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向那里走去。 其他游客见状也在不停地劝说制止他们。 “差不多行啦,都是一起来玩的。” “对呀对呀,这位先生你赔个礼道个歉不就行了?” 顾以安被人冤枉了,也很生气,“我刚刚已经道歉了,凭什么还要再说第二遍!” 宋易翎拉住那名男士,说:“先生,这位游客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我替他向您赔不是,您千万别激动,在车上动作太大是很容易出意外的。” “你凭什么!”顾以安突然大骂宋易翎,“你是我的谁,凭什么代替我道歉!我做错了什么了,都说了不是故意的!” “顾先生!”宋易翎大喊了一声,大家全都停止了动作,全部安静了下来。 她长出了一口气说:“顾先生,我不是你的谁,但我有义务保证在座各位的安全,包括您的。所以请您好好道一个歉,然后坐下,可以吗!” 现场的气氛凝结了大概几秒钟,最后顾以安快速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看向宋易翎,问道:“行了吧?” 宋易翎没有理他,掉头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荷兰阿姆斯特丹5(已修改) 坐在游览车上,她的心中真的是五味杂陈,坏事麻烦事一大堆,最后一次的工作竟还遇上了顾以安这个怪物。这事情弄得她完全没有心思再和旁人聊天了,就连车窗外如画般的风景也看不进去了。 终于还是顺利到达了库肯霍夫郁金香花园,宋易翎第一个下车,站在车门边上吩咐每一个游人带好自己的东西,小心些、慢些。 最后一个下车的是顾以安,宋易翎还是摆出了她招牌式的笑容,说道:“顾先生,祝您玩得愉快。” 顾以安走了几步,发现她并没有跟上,又返回去问她:“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当然。” “你是怎么做导游的?” 宋易翎在心里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诺。”她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我说的是‘当然’会和你们一起啊。我在拿门票,请您在前面入口处等我就好。” 顾以安局促地点了点头。 宋易翎反复交代了司机几句来接他们的地点和时间后,才拿起双肩包下了车。 走进这个闻名全世界的郁金香花园,所有的游人都被颜色各异的郁金香花朵吸引了眼球,有拍照留念的,有独自观赏的,游人们渐渐都分散了开来。 把注意事项和大家交代清楚以后,宋易翎找了一处幽静的地方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没有料想到顾以安站在她的身后,她抬起头来看天空时,正好碰到了他的胸膛,于是那抹西服上的红色淡影再次映入了她的眼帘。 “站我后面做什么?”宋易翎这次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哦,怎么不像刚才那样?” “刚才怎么了?” “就算是被别人欺负,看别人的眼色,也还是不得不低头服软,这不就是你们这种人的生活姿态吗?” 他冷言讥讽。 宋易翎笑笑,手紧紧握住矿泉水瓶,因为用力太大的缘故,瓶子都有些变形了。 她本想还嘴,好好痛骂他一顿。但一想,或许真的没有这个必要了。 她收拾起背包,把位置让给他。 “怎么,我是不是正好说到你心坎儿上了?” 顾以安凑近她,在她耳根子上说了这么一句话。 宋易翎抿了下嘴唇,“对,你说的对。这样行了吧?我可以走了吧?” 顾以安明显地一愣,却死死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他把她连拖带拽地拉到草坪上,“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走!” 宋易翎没有再反抗,只是把脸转到另一边,咬紧了嘴唇。她倒是要看看,他究竟还会用什么办法来侮辱她。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了。 他说:“你有没有听说过郁金香的故事?” 宋易翎不答话,摇摇头。 “我讲给你听,这样你以后再来带团也会有话说。”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宋易翎心中暗想到。 “仔细听好了,故事是这样的:古代有位美丽的少女住在雄伟的城堡里,有三位勇士同时爱上了她,一个送她一顶皇冠,一个送一把宝剑,一个送金块。但她对谁都不钟情,只好向花神祷告。花神深感爱情不能勉强,便把皇冠变鲜花,宝剑变绿叶,金块便球根,这样合起来便成了一朵郁金香了……怎么样,这个故事好不好听?” 宋易翎的心渐渐融化在了这个浪漫诗意的童话故事中,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荷兰阿姆斯特丹6(已修改) 站在花田前,宋易翎觉得手中温热,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顾以安握着。 她想挣脱出来,可那力道却越来越大。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他低下头去说。 “什么问题?” “好听吗,这个故事?你回答了,我就松手。” “好听,好听。”她赶紧说。 可他的手还是迟迟没有松开,他皱着眉头向前走了几步。 宋易翎看着他的侧脸,觉得他特别像故事中那个送金块给美丽少女的勇士。有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会日日盼望着得到一个金块呢?她们想要的都是如同这花香般的爱情。 她“嗤嗤”地笑了起来,顾以安问她为什么笑,她也不回答,只是笑。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好了,我原谅你了。看在你我是同龄人的份上,刚才你说的话我就当是开玩笑了。” 顾以安还是望着前面的花海出神,一时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手却渐渐松开了。 他专注地问:“你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嗯……是什么?”她好奇地说。 “结局是少女离开了城堡,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她的爱情了。” 宋易翎有些不解,低头说道:“这就是结局吗?不应该是这样的啊。我想,结局一定是少女爱上了花神,然后和花神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为什么是花神?” “难道不应该是吗?全世界只有花神最懂得她的心意,他为她制作了郁金香,不就是爱她的表现吗?只可惜那少女一直没有发现,一直没有明白真正的爱情往往是最容易让人忽视掉的。真正的爱情就在自己的身边。” 她说着,闭上了眼睛,微微笑着,很满意自己给出的这个结局。 顾以安听后,喃喃自语道:“真正的爱情就在自己的身边……” 说完,眼光不禁落在了宋易翎的身上。 她一睁开眼,就看到他盯着自己看个不停。那种眼神里埋藏了太多的无奈和迷茫,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顾以安走近她,把她的双手拉下。 他深褐色的瞳孔里映着的是一个五官秀气,满脸通红的她。而在她的眼中,是模样俊朗的他,他的眉型很好看,不算太粗也不算太细,睫毛很长,鼻梁挺挺的。最重要的是他拥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但她宁愿相信一切都是自己会错了意。 他呼出的空气一下下打在她的额头上,凉凉的,好像面前就是一座广袤的森林。 “宋导游,帮我们拍一张合照吧!” 游人的一句话打断了她和他全部的思绪。 他们尴尬地离对方远一些,不知道怎么结束这场对话。 宋易翎首先冲他摆摆手,“我过去一下……” “等等!”他突然紧张起来,然后停顿了一下说:“哦,也没什么,快去吧!” 他说话显然变得很没有头绪,上句不接下句的。 宋易翎笑笑,跑向了远处。 (亲们多多留言和收藏呗,不要让流雪觉得好冷清啊~~~) 荷兰阿姆斯特丹7(已修改) 原本宋易翎和司机约好返回的时间是下午的五点钟,可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却迟迟等不到游览车的到来。 大家先是在周围各处走走看看,起先还有些兴致,但当天幕一点点暗下去时,几乎上所有的游客都失去了原本的耐心和好心情。 宋易翎比他们还要着急,因为她已经给司机师傅打了很多个电话了,但都处于无人接听状态。 库肯霍夫郁金香花园下午五点钟就关门了,所以游客只能全部站在马路边等着。晚上的阿姆斯特丹温度不是很高,大多数游人离开饭店时都没有带什么厚衣服。 大家又饿,又累,又冷,说起话也不客气起来。 “车子到底来不来啊?你不是说几分钟就到了吗,可我们现在这一大群人都等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了,连一辆来接我们的车子都没有。你们公司就这种服务状态还敢把客人带到国外?” 宋易翎不知道怎么安抚他们,只能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 “各位,实在是对不起了。我们的这位司机师傅每次都是很准时的。这次……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她担心地向路的尽头望了望。 又有一个人说:“我不管,我累了,我现在就要回去休息,明天还有一天的行程呢,难不成要我们在这里过夜?”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再稍等一会儿,师傅不来的话我会安排大家坐出租车回去的。” 宋易翎一边尽力稳定大家的情绪,一边不停地拨打司机的电话。 她带团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麻烦,现在她担心的不仅仅是这批游客要怎么返回的问题,她还很担心司机师傅是否是在来的路上出了意外。 终于,电话打通了。 “喂?李师傅,你在哪儿,没事儿吧?” 电话那头很嘈乱,有些金属碰撞的声音。 “哎呦,宋导游,真是对不起,车子坏在半路了,现在正在修。” “那我们这……怎么办呢?” “我刚才给总公司打电话了,他们说另派一辆车过去,难道现在还没有到吗?” 宋易翎摇摇头,焦急地说:“没有。算了,李师傅,我安排他们坐出租车回去就好了,你注意安全,明天早上来接我们就行了。” “好,好好。” 宋易翎挂下电话,对众人说:“各位,真的真的特别不好意思,来接我们的车抛锚在半路上了。我现在就找出租车载大家回饭店,请大家放心!” 底下一片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大多是埋怨这个旅行团的不靠谱。 宋易翎走到十字路口,见到是没有乘客的出租车就拦下来,到最后一共只有五辆车。 她一一安排游人们坐下,把详细的地址一遍遍地讲给司机听。最后一辆车子离开时已经载满了人,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全部的人都坐车离开了,唯独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笑着送走了他们,才觉得有些发冷。因为不仅仅是游客没有带外套,就连她自己怎么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早上从Kuris离开时,她只穿了一件短袖运动衫,一个人站在陌生的异国街边,她感到格外无助。 全部的车费都是她一个人出的,钱包空了,全身身无分文,就连坐电车回去也是不可能了。 荷兰阿姆斯特丹8(已修改) 宋易翎拖着沉重的双腿沿着街道向Kuris走去,浑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她不禁抱紧了自己,想给这个身体一点温暖。 那一刻,她特别想回家,想妈妈。但忍住眼泪还是要向前走,不走又能怎样呢? 前方的拐弯处一辆车子疾驰而来,在宋易翎的身边留下了一连串的刹车声。 她向后退了几步,强烈的灯光有些刺眼。 顾以安从车上下来,像是一个奇迹般地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遇见了他,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他快步走过去,把西服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身上。 “走,上车!”他命令道。 宋易翎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好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早就坐车回去了吗?” “因为我不忍心看你累晕在街头,那样的话,我们明天怎么办?” 宋易翎是一个很容易开心的人,也是一个很容易忘掉烦心事的人。 “也对,也对。没想到你还挺有爱心的嘛!” 顾以安咳嗽了几声,问道:“还不走吗?你不走我可就先走了。” 宋易翎一听这话,立马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顾以安的车子里很温暖,有一种古龙香水的味道。她闻着那味道特别香甜,索性闭着眼睛休息。 他调音乐时看到她穿了一双沾满了泥污的白色球鞋,牛仔裤也都被洗得发白了。他没有敢再往上看,便故意把声音拧得大了些。 “你……” 他想问她些什么的,一扭头却看到她好像已经睡着了。 连着叫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 他笑了笑,把掉落下来的西装外套又向上拉了拉。 他把车停在饭店的地下车库,没有叫醒她的意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如果你不和心儿结婚,就休想得到我的遗产!” “……真正的爱情就在自己的身边……” “儿子,求你救救我,妈妈虽然没有抚养过你,但我们是至亲骨肉啊,嗯?” ……断断续续的片段在顾以安的脑中拼凑出来,他不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不知道该怎样做选择。 他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还在车里。 “你终于醒了,车门反锁住了,我打不开。刚才……你好像在做噩梦?”她关心地问。 顾以安按了下身边的按钮,“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说。 “你呢?” 宋易翎问他话却得不到回答。 他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他的眼神暗藏着的是一种让宋易翎感觉到不舒服的东西。 “好好,那我就先走了。我去帮你安排另外的房间住宿。” 她打开车门,抱着他的西装外套从车子前面走过。 顾以安的眼神愣愣的,似是还没有从刚刚那个噩梦中醒来,眼睛死死地盯住前方。 宋易翎有些奇怪,刚才那人明明还是好好的,怎么自己眯了一觉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 在看文的亲们,请支持一下流雪,点一下收藏吧!流雪会感激不尽的,嘤嘤。。。 另:推荐流雪已经完结的文《长“兄”为夫》(全本免费的哦~~) 荷兰阿姆斯特丹9(已修改) 宋易翎反复想着刚才的那个问题,还没有想通,就已经不自觉地走到了5002房间门口。 “呀,忘记换房间的事情了!”她心中默念道,扭头就走。 转身时正好撞上了往这边走来的心儿,她踩着七八厘米的厚底高跟鞋,被撞时“腾腾腾”向后倒退了好几步。 宋易翎低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 “你住在这里?5002?”心儿站稳后,逼近她一些,质问道。 宋易翎很讨厌这种说话方式,有些不悦地抬起头来,看到那女孩儿眼睛圆圆的,画着淡淡的眼影,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格外像一个洋娃娃。 “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住在这里!” 她说后半句话时,显然是喊出来的。 宋易翎不解地点点头。 “他在哪儿,叫他出来见我!” “谁呀?” “你在这里装什么清纯,你陪人一晚上要多少钱,我双倍,不,三倍的给你!我警告你,给我离我的未婚夫远一点!我们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宋易翎被她说的傻了眼,这究竟是什么事啊,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全当她在撒酒疯,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咬紧了牙关向电梯走去。 “欸,你,我说的话没听到吗?” 心儿此时的火气更大了,见宋易翎不理她,便一个用力把她甩向墙边。 闷闷的一阵碰撞声,宋易翎只觉得后背像是要裂开了一样难受。 她半天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究竟在找谁?”她皱着眉头问。 “顾以安,我的未婚夫顾以安,没在房里吗?” 听到“顾以安”三个字时,她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没办法,最后只能蹲在了地上。 可心儿还是不依不饶,“我在他的手机上安装了定位系统,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就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你们两个人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还能干什么!” 宋易翎大口地喘着气,好久才说:“你确定顾以安就是你的未婚夫吗?你没记错吗?” “你什么意思?” 宋易翎扶着墙壁站起身来。 “有你这样说自己的未婚夫的吗?如果他是,我真觉得他可怜——有你这样一个未婚妻!” “你……”心儿还从没有被人用这种话搪塞过,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说不过宋易翎,她干脆就想动手。 可宋易翎也从来就不是随便任人欺负的性子。 她用力攥住心儿扬起的手腕,冷冷地说:“还轮不到你来打我!” 心儿的眼睛瞪得比刚才更圆了,宋易翎仿佛能从里面看到一根根纵横的血丝。 “你们在做什么?”顾以安坐电梯上来后就看到了心儿抬起手臂要打宋易翎的一幕。他心中一紧,大步跑了过去。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心儿。 心儿一见到顾以安,就委屈地抱住他,哇哇大哭起来:“以安哥哥,我错了,你别抛下我,我错了。” 顾以安有些不适地将她拉开,走到宋易翎的身边,扶着她向房间走去。 “以安哥哥!” 荷兰阿姆斯特丹10 顾以安回过头去,不耐烦地说:“够了!快回去吧!” 心儿没有放弃,干脆追了上来,把宋易翎再次推向一边。 她紧紧地挽着顾以安的手臂,气势汹汹地看着倚在墙边的宋易翎,一副胜利的表情和姿态。 顾以安耐下心来,“心儿,她还生着病呢,我先送她回去。” 说着,将心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送她回去?还是送她回去后,你也不回来了?”她问。 “你已经找到我了,现在闹也闹够了,还想怎么样?” “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家,现在就回!”她哭闹起来。 宋易翎有些无法忍受那种疼痛了,那时她只想赶快回房间吃药,然后好好地睡一觉。 “以安哥哥,你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以后不再烦你了。行吗?”心儿乞求地说。 顾以安看着面无血色的宋易翎,对心儿说:“我先送她回去。” 或许就是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心儿。 她一把拽住顾以安,问道:“以安哥哥,你宁愿和这种女人在一起都不愿意和我回家吗?” 顾以安怔住了,笑说:“她怎么了?说呀!她是怎样的女人?” “妈咪说……说和男人在外面过夜的女人都是……都是践人!” 顾以安觉得这话可笑,赌气似的说道:“对!你说对了,我就是喜欢这种女人,我就算和她在一起,也不愿意和你回去!这样行了吧!” 心儿哭了起来,用手掌捂住嘴唇。 “你骗我,你骗我,以安哥哥。以前你从不对我这样的……” 宋易翎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慢慢走到顾以安的身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争吵了。 但也不知道是顾以安会错了意还是怎样,她顿时感觉自己的唇上一片麻木,她越是想要挣脱,那唇就越是深深地吻住她,仿佛整个世界就在眼前坍塌了一样。或许是他抱得太紧了,或许是他用力太大,她觉得无法呼吸了。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蹬蹬蹬蹬”一连串尖锐的高跟鞋声渐次走远。 长长的饭店走廊上只剩下了拥抱着的两个人。 顾以安渐渐松开她,看她面色通红,把手背放在她的额头上靠了一下说:“你好像发烧了……” 这是那天晚上宋易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第二天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顾以安已经不在了。 地上散乱地放着各种退烧药,干毛巾还有一盆凉水。 宋易翎坐起身来,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幕幕。 “……你陪人一晚上要多少钱,我双倍,不,三倍的给你!” “……践人……” “对……我就是喜欢这种人……” …… 还有那个猝不及防的吻。 她的脸上再次火烧起来,惨淡地笑着,她发现对于自己来说,任何东西都是廉价的,爱也是一样的。 顾以安吻了自己,吻了这个他未婚妻口中的贱女人,这种荒谬的关系让宋易翎彻彻底底明白了在贫穷里自己甚至连爱的资格都没有。 顾以安的那一吻足以让她动心,不,应该说是更早,她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她对他抱有那么一点点希望。但同样也是他的那一个吻,让她对这段感情的所有幻想从此化为泡沫。 “你真是痴心妄想,做白日梦。”她坐在床边低低骂了自己一句。 是缘分还是天意1 接下来的几天,宋易翎都没有再见过顾以安,他像是空气一样从人间蒸发了。 荷兰之行的最后一天,她和游人坐上电车前往飞机场,路边的很多商店门口都摆满了各色的郁金香。 她想起了顾以安讲给她听的那个童话,到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或许他讲的那个结局才是正确的。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圆满的感情,缺憾了的永远才是最美的。 宋易翎站在飞机场外,浑身都动弹不得。 顾以安就在她的对面,她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后悔。 “对不起,我……” “如果你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来向我道歉的,我接受。如果是因为其他,我想,你没有必要。你没有欠了我什么,所以不用对我说‘抱歉’……好好对你的未婚妻吧,看得出来,她很爱你。”宋易翎强壮镇定,微笑说。 顾以安靠近了她一些,认真的说:“那个吻……是真的,我是真心的喜欢你,你就没有察觉到吗?” 宋易翎的眼神闪烁,她真的很想告诉他自己感受到了,想告诉他自己真实的感受。 但她顽固的自尊心让她无法开口。 “喜欢了又能怎样?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我……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 顾以安有些失望的看着她,点点头,说:“我懂了,你……” “放心,我会保重的。你也是。” 顾以安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几分钟后,她坐上的那架飞机会把她带离他的城市还有他的生活,想到这里,他就莫名地感到心痛。但即使心痛,他也无法挽留。 宋易翎和顾以安告别后,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坐在飞机上,她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她第一次那么深的爱过一个人,即使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只有一天。但那一天所有的回忆都困在了她的脑海里,无法忘记。 从阿姆斯特丹到北京的十二个小时里,她哭得睡着了,梦中还是顾以安站在花田前冲她微笑着。醒来后,她觉得头很痛。那种痛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即使他们互相相爱,也是无法在一起的。 上天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让她在人生最美丽的时候失去了健康,又让她在感到绝望的时候再度遇见浪漫的爱情。 常年在外面奔波,宋易翎已经习惯了。但那次她从机场出来时就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家的方向而去。 她没有了爸爸,姐姐,没有了健康和爱情,她唯一剩下的只有妈妈了。 一打开门,香味就扑鼻而来。 宋妈在从厨房走出来,“回来了,知道你今天回来,给你做了些爱吃的菜。快洗洗手吃饭吧!” 每次回来,母亲总是给她准备一大桌子丰盛的菜肴。看着她吃下去,是一个做母亲最幸福的事情。 宋易翎把行李放下,扑过去抱住母亲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在外面受委屈了?”宋妈拍着她的后背问道。 宋易翎抹了抹眼泪,说:“妈。我想辞职了。” 是缘分还是天意2 宋妈停了好久都没有说话,放开她后,才握住她的手说:“这么多年,累了吧!一直都是因为有你在支撑,这个家才算是个家的。辛苦你了。前段时间你姐姐打电话来,问你愿不愿意去她那里?” “妈,我没事,我很好。只是……只是想换一个工作了。您跟姐姐说,我要永永远远陪在妈妈身边,绝不离开!” “傻丫头,哪能永远陪在妈身边,你总是要嫁人的。” 宋易翎亲了母亲一下,说:“我不嫁人了,我和妈妈在一起。” 她看着母亲长满皱纹的脸,不忍心告诉她自己生病的事情。她打算多打几份工,把剩下的手术费攒够了再告诉母亲。 那顿晚饭,她吃的很多,把胃撑得满满的。睡到半夜,胃突然疼了起来,她跑到卫生间,把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 “再见了,顾以安。再见了,爱情。”她心中默念道,自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要忘掉过去。就这样暗下决心,一直念到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宋易翎去旅行社办完了辞职手续。 韩江见了她,很紧张的样子:“你怎么样?没事吧?” 宋易翎奇怪的笑笑,“韩总,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来办离职手续的。” “既然打算辞职了,就别再叫我韩总了。” “是的,韩总。”平时叫习惯了,一时之间还难以改口。可见习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叫我韩江就好了。” “好,那……手续都办好了,我就先走了。” “宋……等等。” 韩江打开抽屉,递给她一个牛皮纸包。 “这是?” “听说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是吧?你在我们公司也算是老员工了,这算是最后的一点福利,你就收下吧!” 宋易翎打开来大概看了看,是数目不小的一笔钱。 她把袋子放回在他的办公桌上,说:“韩……韩江,谢谢你,不过我想,我用不到这笔钱的。” 宋易翎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要出门去。 韩江快走几步,拉住了她。 宋易翎有些疑惑地回头。 韩江察觉到这样不合适,便迅速地放开了她的手臂。 他再次解释道:“宋,听我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这些年辛苦工作的一点补偿。你也知道的,导游这个工作既辛苦挣的钱也不是很多。” 宋易翎第一次看到韩江这样紧张在意的表情。 “没关系的,说实话,我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如果没有做导游的话,我想自己一辈子恐怕都去不了那么多的地方,还有……” 她自然地想到了荷兰,想到了顾以安…… “那我请你吃顿饭吧,我们边吃边说。”韩江拿起公文包就要和她一起走。 宋易翎因为还约了一家面试,便拒绝道:“不用了,我还有事,再见!” 韩江追出去,却被几个警察拦住了。他们出示了相关证件后说:“韩江,经调查发现你与一起意外事故有关,现将你扣押留审,请随我们去公安局一趟。” 韩江想挣脱开他们,想再和宋易翎说上几句话,但他已经被警察戴上了手铐,他被人推着向前走,不时回头。再一看,就找不到她了…… 是缘分还是天意3 两年后,宋易翎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做着编辑助理的工作。而在这过去的两年里,她仿佛觉得时间漫长到已经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就在她从江明旅行社辞职后不久,宋妈就发现了她生病的事情。她坚决把房子卖掉,筹钱给宋易翎动了手术。 术后,宋易翎恢复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就出院了。 可出院后她和母亲将要面对的却是一个连房子都没有的家。 年迈并且很多年都没有再工作的宋妈找了一份零工来补贴家用。宋易翎也还算幸运的在一家杂志社做起了后勤工作,晚上空闲的时候还会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打工。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两年的时间。 终于,她们的辛苦努力没有白费。在北京,她们终于可以重新拥有一个家了。 虽然房子不是很大,只有两间卧室、厨房和洗手间,但比起变化性很大的租房子来说已经好得太多了。 而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宋易翎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那场荷兰之行在她的脑海里看似模糊,可每当回想起来时,还是让她潸然泪下。 她人生中到目前为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动,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宋易翎所在的悦人杂志社位于北京三环以内,其杂志销量曾连续几个季度都稳居第一。它的受众群为女性,所以办公室中大多的文员和编辑也都是年轻女孩儿。 在这其中,美术主编戴月和宋易翎最为合得来。 中饭时间,戴月问:“易翎你听说了吗?主编下周就要回国了。” 戴月口中的主编是一个年过四十岁的老男人,结过两次婚,也离过两次婚。 宋易翎夹了一颗青菜放进嘴里,问道:“那又怎么了?” 戴月凑近了些,“你没听说吗?他又要结婚了!” 宋易翎一下就被饭呛住了,猛咳嗽了几声,喝了一口水才缓过气来。 “什么?!又要结婚,呵呵,呵呵……” 宋易翎无奈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戴月晃着宋易翎的肩膀激动地说:“听说……这次对方还带着一个儿子呢!我想咱们主编一定是想儿子想疯了,你说呢?” “这……这不好说吧!毕竟是他们的私事,我们都不好说的。” 戴月撇过脸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总是这样,好像什么事情都和你无关一样,你难道是天上的仙女吗?” 宋易翎看出她生气了,便依偎在她身边,说:“我要是仙女的话,你一定是……是王母娘娘。这总行了吧?别生气了,我说的也是实话,你没听说这次要裁员了吗?你这话要是不小心传到了主编的耳朵里,这工作你还要不要了?” “哦,”戴月诡谲地一笑,“原来你还惦记着这事呢!小脑袋瓜转得挺快的嘛!” “要不然呢!我可是绝对——绝对不能丢了这个工作!我和你不一样,你有个那么有钱的老公。家庭,事业,什么都有了,你输得起。我是什么都没有,所以输不起啦!” 戴月朝她头上打了一个响指,“放心,你这么能干,还这么听话,怎么裁员也不会轮到你的!” 听戴月这么说,宋易翎稍微安下心来。但想到主编的宝贝女儿李青青一向都看她不顺眼,就又开始担忧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性格没有那么难相处,但总是很容易得罪人。这么多年了,她也只收获了戴月一个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 是缘分还是天意4 下午时,宋易翎随副主编吴甜去了摄影棚。 到达现场后,就看到大明星元彭宇正在拍照。一直以来,宋易翎只是在电视上或是杂志内页上见到过他的身影,没想到这次竟然可以近距离看到明星真实的工作状态。 一会儿,元彭宇脱下了西装,只穿着一件紧身背心在镁光灯下摆着各种酷酷的造型。他上身的肌肉时而被挤压在一起,时而舒展开来,把宋易翎看呆了。 “喂,一会儿见了面可别给我丢人现眼,连话都说不出来啊!”吴甜一语中的。 宋易翎尴尬地笑笑,解释道:“只是没见过真人……我可以问他要一个签名吗?” 吴甜瞪了她一眼,质问道:“你说呢?小宋,你要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性质。以后还会接触到更多的大明星,如果每次都像你这样看着对方流哈喇子的话,还能不能工作了?记住,在我们的眼中,服务好明星就是我们工作的一项任务。你把他当成一项任务来完成就好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宋易翎点点头。 等元彭宇拍完照片,已经下午五点钟了。 吴甜见势赶紧拉上宋易翎凑过去,客气地说:“您好,我们是悦人杂志社的。我叫吴甜,这是我的助理宋易翎,这是我的名片。” 元彭宇的眼神在她和吴甜的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 而后他有些疲惫地问:“有事吗?” “我们想请您给我们的杂志拍一个封面,不知您是否有档期?” 元彭宇想了想,笑说:“这种事情你们可以联系我的经纪人,他会帮我安排的。我还忙,先走了。” 来不及等吴甜和宋易翎反应过来,他就一个箭步冲进了更衣室。 明星就是这样,给人强大的距离感。 可宋易翎挺理解他的,每天都会有那么多人来谈工作,每天都要对着镜头微笑摆造型,时间长了任谁都会疲累麻木的。 “这可怎么办啊,联系不上他的话,下期杂志的封面可就难了。”吴甜皱着眉站在原地说。 “不是还有其他人吗?他没空的话,我们可以联系其他人。” “如果像你说的那么简单的话,我们还用得着在这里苦等几个小时吗?用他,当然有理由,没有了他,下期杂志就没有了销量保证,非他不可!”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对宋易翎说:“你先在这里磨着他,多说点好话,我还要去接我儿子。” “哦,好。”宋易翎看她着急,也赶忙答应了下来。 吴甜临走前,她问:“为什么不去联系元彭宇的经纪人?” 吴甜说不是没有联系过,但到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了。这也是没有办法了,打听到他今天会在这里工作,才跑到这里堵他的。 宋易翎点点头,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 吴甜走后,宋易翎看更衣室的灯还亮着,便守株待兔地站在门口等着。 果不其然,不到半个小时,元彭宇就换了一身休闲服,戴着墨镜还有帽子走了出来。 他从宋易翎身边走过,很快就有几个人将他围住了。他们向门外的保姆车中走去。 宋易翎想到吴甜说的话,“把他当成一个任务……” 她脑袋一热就快步走到元彭宇和一行工作人员的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是缘分还是天意5 “元……元先生,您好,我有事情拜托您!”宋易翎结结巴巴地说。 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挡在元彭宇的面前,盯着宋易翎看,看得她心中发慌。 元彭宇摘下眼镜,看了一会儿说:“你是……刚才那个杂志社的?” 宋易翎使劲地点点头。他便叫身边的工作人员上车等他。 “我刚才不是跟你们说清楚了吗?我很忙的,有事情联系我的经纪人就好了……你是不是没有他的电话,手机拿来,我告诉你。” 宋易翎忙解释:“不是这样的,元先生,我们很早就和您的经纪人取得了联系……” “既然这样,那就等着吧!我很忙的!” 说完,他把宋易翎向旁边不礼貌地推了一下,径直朝前面走去。 宋易翎气不过,自己刚才还那么理解他,难道他就不能同样理解理解杂志社工作人员的难处吗?她一时冲动大喊道:“元彭宇!你给我站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愣住了,真的站在了那里,回过身去疑惑地看着宋易翎。 宋易翎鼓起勇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面前,接着说:“你现在能拥有这么好的生活,能有这么高的知名度,能有广告拍,那都是我们,是我们这些人把你捧上去的!你忙,难道这里那么多围着你转的工作人员就不忙吗?我们的副主编和你那个同样大牌的经纪人联系了不止一次两次了,如果有消息的话,还会这样舔着脸来找你吗?我们副主编为了能完成这次任务,连孩子都来不及接,连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你知道吗?” 元彭宇开始听她说,脸色越来越不好,等在车上的人一个个都想过来帮他解围,他却冲他们摆摆手,示意这件事情让他自己来解决。 宋易翎一下子说完了这么多话,身上不禁出了冷汗。她想,这件事情应该已经彻底被她给搞砸了,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 “说完了?”元彭宇还是抬着头高傲地问。 “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 “我说什么?” “现在轮到你骂我了,我准备好了,说什么都行,只要你解气。” “早知道是这样,刚才忍着点你的小脾气不就好了?” 宋易翎低头不语。 “我在想,你究竟得多恨我,才能一口气说那么多。不过……你的性子倒和我挺像的,我也是说话直接,不顾后果。”他笑了。 宋易翎微微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看什么?不会还想找我要签名吧?让你们刚才那位回家接孩子的编辑明天和我经纪人联系就好。” “还要联系?我们下周就要出片子了!” “联系了才能商量什么时间去你们的摄影棚拍摄啊!” “哇!”宋易翎激动地跳了起来,“真的?真的?太好了,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大好人!” “好,到时候再联系吧!”元彭宇重新戴上墨镜上了车。 宋易翎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之中,她马上给吴甜打了一个电话,向她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吴甜破天荒地头一次夸宋易翎能干,还说明年给她升职。 升职她是不敢想,但完成了工作任务,还得到了意外的表扬,她心里美滋滋的。 是缘分还是天意6 第二天,吴甜就联系好了元彭宇的经纪人,约定后天进摄影棚开始拍摄。 在例会上,吴甜作为此版的负责人当众表扬了宋易翎的工作成绩。 会后,不断有人来问她是如何摆平脾气古怪的元彭宇的,她都是笑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她说“因为我臭骂了他一顿所以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种话吗?相信说出这些话,即使它就是事实,也没有人会相信的。 那天临下班时,李主编家的千金李青青竟过来找她。 那时宋易翎正在埋首准备接下来的专题计划,并没有看到她。 李青青在她身后站了好久,不客气地问道:“喂,你认得元彭宇?” 宋易翎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看到是她,尴尬地点点头。 李青青没说什么话,还站在那里,脚尖不停地戳着地面,发出“砰砰”的响声。 “青青,你有事找我?”宋易翎觉得她一定有事,所以才这样问。 李青青赶紧说:“别叫我青青,我们不熟。” “嗯……好的,你要是没事,我就先去忙了。” 宋易翎抱着一大堆文件同她擦身而过。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她接着问。 宋易翎只得再次转过身去,说:“他是下一期杂志的封面人物,我还有吴编都和他交涉过。怎么,这件事很重要吗?” “……总之,你见了他,让他给我回一个电话,就这样,再见!” 宋易翎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坐电梯下楼了。 “回电话”?李青青的话弄得她一头雾水,但手边还有很多事,也就没有多想。 到了和元彭宇约定好拍摄日期的那一天,吴甜却突然打电话说孩子生了病去不了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宋易翎的心猛地紧了一下。 她知道元彭宇是个不好招待的人,有吴甜在时,她起码还能放心些。 “没事儿,只是工作。我已经安排好了地点和摄影师,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在一旁压阵,处理一些突发事件就行了。我可全都交给你了啊,晚上记得把样片发到我的邮箱!” “欸,我……” 吴甜迅速挂了电话,留宋易翎一个人站在拍片现场纠结。 不一会儿,化妆师、灯光师和一众工作人员先来到了现场。 元彭宇稍后也坐车赶到了现场,车子两旁有很多粉丝拉着横幅,抱着鲜花在欢呼尖叫着。他一下车,随行的工作人员就为他开辟了一个狭窄的通道。他微笑着一一接过粉丝手中的花,和她们握手签名,然后走进了摄影棚。 整个摄影棚为了工作的需要,全部都是封闭式的,他的那些热情的粉丝自然也只能被挡在门外了。 这样,棚内总算安静了些,可以开始工作了。 “多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元先生!”一见面,宋易翎就首先说了些客气话。 “不用啰嗦,开始吧!”他脱下大衣,丢给身边的助理,走进更衣室之前问了一句:“依花来了没有?” 是缘分还是天意7 “依花?”宋易翎奇怪地问。 “不是你在负责这件事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次换成双人封面了吗?她不来,你让我一个人拍?” 依花原本是一个模特,就因为和元彭宇拍了一个偶像剧,所以从此两人升级为了荧幕情侣。这眼看快要到情人节了,吴甜一定是想用他们来赚足眼球。 但这事吴甜从来就没有跟她提起过,她一个小小的助理,也不方便过问。 “哦……我马上打电话催,您先准备着吧!很快!” 宋易翎立刻拨打了吴甜的电话。 “什么!依花没有去,都到现在了还没到吗?” “对,没有,只有元先生一个人,已经在现场了。” “我明明和她约好的,连价钱都谈妥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这样,我把她电话给你,你马上跟她联系,不管她提出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总之这期的封面可不能出错!” 宋易翎挂下电话,很快就收到了吴甜发来的手机号码,她按照那个号码拨打电话过去。 “喂,您好,请问是依花小姐吗?” “你是?” “哦,您好,我是悦人杂志的编辑助理,负责这次的封面……” “元彭宇在那里吗?”她打断了宋易翎。 “在,在。元先生在更衣室,所有的设备都齐……” “让他接电话!”她再次打断了她。 “什么?” “你如果不想耽误拍摄行程的话,让他接电话!” 宋易翎只得走到更衣室门前,捂住话筒,敲了敲门问道:“元先生,依花小姐让您接电话。” 元彭宇换好了衣服,走出来,接过手机,问:“怎么?你不来吗?” “你这是在威胁我。”他停顿了一下说。 “我们的事情回头再说,现场几十个人等着你,你发脾气,说不来就不来了?” “好!随你便!” 元彭宇气冲冲地挂了电话,把手机扔给宋易翎。 “怎么样了?”她问,急于想知道结果。 “她不会来了,你们要不另找别人,要不就单拍我一个人。这种事情,你能决定吗?不能决定,赶快给你领导打电话,别耽误事!” 宋易翎彻底傻了眼,怎么想要做成一件事,就那么难呢? 她有些委屈,更加不敢给吴甜打电话。人家几天前还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表扬过自己,难道要像现在这样自己打自己一个嘴巴吗?她双手紧紧握着手机,期待着下一秒钟事情会有什么转机。 元彭宇和她并排站着,也在想着些什么。 这时候,摄影师走了过来,看了看宋易翎,又看了看元彭宇,说道:“我看宋小姐……你们站在一起蛮搭的,不如你们拍张合照试试看。” “什么?” “什么!” 几乎是同时,他们两人转身,看着对方,一副惊恐的表情。 宋易翎一直拒绝:“不行,不行,我不行,这照片拍出来了是要被人骂的。” “被谁骂?”一直沉默的元彭宇突然问。 “你的粉丝啊,不然还有谁?” “你都这样说了……那我偏要和你拍。就这样,大家准备一下,我们开始拍摄了,给宋小姐化妆换衣服!” 宋易翎还来不及思考,就被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拉到化妆间,收拾了一通。 是缘分还是天意8 十分钟后,宋易翎穿着一件和元彭宇一样的格子衬衫从化妆间走了出来。她的头发被高高地盘起,还戴了一个粉色的发箍,显得格外青春靓丽。 元彭宇走近些,看了看说:“不错,还是挺搭的,快来!” 宋易翎第一次站在镁光灯下,被要求摆各种造型,微笑。而且自己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大明星,这让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折腾了一上午,摄影师把片子修了出来,拿给宋易翎看。 她慢慢滑动着电脑屏幕,一张张地看。 “你有没有想过做专业的模特?”元彭宇看着照片,突然问。 “别开玩笑了,我这个身高,而且长的也不好看。” “谁说模特一定要个子高才可以?我看你行,很有潜质,好好发展一下,说不定就是下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怎么样?以后有这类拍片的工作我介绍给你?” 宋易翎想了想,问:“挣得多吗?” 元彭宇呵呵笑了起来,“当然,可能一套片子下来比你一个月工资都高。” “嗯……” 宋易翎看着照片中元彭宇身边的那个女孩儿,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样,她有些心动。 一天的工作圆满结束了,元彭宇临走和大家道别时,宋易翎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元先生,李青青你认识吗?” “李青青?她怎么了?”他有些紧张地问。 “哦,也没什么,前几天她说如果我见到你了,让你给她回一个电话。” 他点点头,说:“知道了。你以后也是,别老是元先生,元先生地叫我了,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成为合作伙伴呢!我看好你!” “谢谢!”宋易翎开心地点着头,目送元彭宇离开。 她看到摄影棚现场有很多之前工作时遗留下的废弃不用的铁料和家具,还有些矿泉水的瓶子,便问身边的工作人员:“这些东西一直就放在这里吗?” 工作人员说:“不用担心,我们把重要的东西带走就好了,这段时间,每晚都会有人来收的……哦,你看,那人又开着三轮车来了,我们快走吧!听说那人还坐过几年牢,还是少接触的好。” 宋易翎望了望远处,果真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穿一身黑衣服的人坐在一个电动三轮车上,正向这边驶来。 宋易翎和同事一路说笑着,三轮车很快从她们身边驶过。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天的尽头有一片红透了的夕阳。宋易翎借着微弱的阳光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名三轮车司机,他脸的上半部分全部被帽子给遮盖住了,只留下嘴唇是清晰可见的。 她觉得那人很熟悉,像在哪里见到过,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和同事分手,自己一个人悄悄返回了摄影棚。 三轮车已经停在了摄影棚的门前,里面收拾东西的声音很大,宋易翎一点点靠近,屏住了呼吸。 一个黑影从门口快速闪出,把宋易翎吓了一跳。 她赶紧跑开,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 “宋?是你吗?” 宋易翎惊呆了,回过头去,看到的竟是韩江! 是缘分还是天意9 韩江手中一松,一堆废铁“哗啦”一下全部掉在了地上。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脚向前迈了一步,但是很快就收回了。他拉低了帽檐,没有再理会地上的杂物,坐上了三轮车,想要快速地远离那里。 宋易翎及时地堵在了他的车子前面,张开双臂,不让他离开。 “韩……江,是你吗?” 那么久都没有再叫这个名字了,她觉得很生疏。 两年前,她刚刚离开公司不久,就听说公司倒闭了。没想到两年不见,他竟然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她走到他的面前,拔下了车钥匙。这时才看清他的腿上受伤了,一大块地方全部都红红肿肿的,快要化脓了。 她眼睛涩涩的,看着他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了?” 韩江不说话,假装不认识宋易翎。 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才发现他在不停地发抖。 他对于她的动作显得有些不习惯,一直在躲避,眼睛也尽量不看她。 宋易翎加重了力道,声音也大了起来:“告诉我啊,究竟怎么了!你说话啊,求求你,你说话吧!” “你……你的病好了吗?” 他只说了那样一句话,便不再说了。 宋易翎仍记得她离开公司前,他曾经要塞给自己一笔钱,看来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生病的事了。 没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关心着自己的病情。 宋易翎再也忍不住了,趴在他的身上大哭了起来。 他推了推她,说:“脏。” “我不怕。”她说。 宋易翎去周围的商店里给他买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带着他来到澡堂门前,把衣服塞到他手里,说:“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韩江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澡堂。 晚风习习,吹在她的脸上,把她的泪水吹干了,却怎么也吹不走心中那种酸酸的滋味。 她那时才意识到,时间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东西,时间可以把人变好,也可以把人变老,可以把人变得幸福,也可以把人变得不幸。 总之,时间能够把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一刻钟以内完全毁于一旦。 宋易翎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听到不协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了自己。 她笑着站起来,瞳孔内韩江的脸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他比两年前瘦了好多,脸颊两侧有了些凹陷。他的嘴唇干裂,眼神也没有之前有光了。原本他是那样一个成功并且有自信的人,而那时的他站在宋易翎的面前却显得有些退缩。 她扶着他一点点走下楼梯,问道:“好些了吗?” 韩江仍旧只是点点头,想把胳膊从她的手中抽出来,但用力太猛了,以至于差点摔倒。 宋易翎赶紧跟了上去,问:“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他再次把她甩开。 “……韩江,你个胆小鬼!”宋易翎大喊了一声,看到韩江微微颤动的双肩停止了晃动。 她走到他的面前,“韩江,我看不起你!不是因为公司倒闭了,而是你现在这个萎靡不振的样子!失败并不可怕,害怕失败的人才是胆小鬼!” 是缘分还是天意10 韩江突然发出了笑声:“那是你从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宋,我已经不再是你的老板了,我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宋易翎使劲儿拽住他的衣角不放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因为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绝望的滋味。 “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能轻言放弃。我们都还年轻。我记得,两年前我离开公司时,你曾要给我一笔钱。韩江,你知道吗,那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因为突然有一天,医生告诉我,我生了重病,我必须要动手术,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就会死。但那时我想,做了手术又能怎样呢?会好过来吗?我真的不知道……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选择放弃,我也一样。我妈把房子卖掉了,才凑够了我的手术费。当我妈拿着一大笔钱出现在我的面前并要求我坚强起来时,我才明白我们的人生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韩江的眼神微微闪烁,情绪也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他看着宋易翎问:“你现在好吗?生活的好吗?” “嗯,还好……你呢?” “……你都看到了,你现在所看到的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没有工作,一事无成。” “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问的。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你坐了牢,真像他们说的你是……”宋易翎曾听之前的同事说起过韩江肇事逃逸,撞死了人,所以坐了牢。 “太晚了,你快回去吧!”韩江及时的打断了宋易翎。 她有些失望的点点头,嘱咐他说:“你的腿伤得不轻,记得有时间了去医院看看,化脓了就不好了。” 韩江严肃的说:“宋,你记住,你不欠我什么的。即使是之前我曾想过要帮你,但那笔钱你也没有收下,所以你不欠我的!我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好好过你的生活吧!” “不,当年有很多人只是客气的说说想要帮我,但只有你一个人是真心的。我并没有想要干涉你的生活,只是想让你振奋起来,我想看到之前那个充满自信的韩江!” 他没有再说话,满是伤口的右手放在宋易翎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就走了。 宋易翎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晚上在一个小巷子中自己目送韩江远去时的情景,她给他买的衣服太大了,所以风一吹就全部紧紧贴在了身上。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连头也不回。她站在那里,不忍心离开。 等到再坐车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宋妈躺在床上看电视睡着了。 宋易翎叫醒了母亲,劝她道:“妈,我和您说过的,我如果回来晚了,您就别等我了。您这样睡,冻感冒了怎么办?” 宋妈摸了摸她的头,笑说:“没关系,我是更年期,躺在床上反而睡不着了……吃饭了没?我给你留了一块儿蛋糕,快来吃吧!” 宋妈走到餐桌前,把笊篱拿开,是一个她最喜欢吃的芒果蛋糕。 “谢谢妈。时间不早了,您快点去睡吧!”宋易翎满足的说。 “你也是,别熬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宋易翎把母亲的房门关上,端着那碟蛋糕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是缘分还是天意11 她打开电脑,把白天的样片传到里面,一边吃着蛋糕,一边仔细看了起来。 经过再三的选择和思考,她最终还是把元彭宇的单人照发给了吴甜。这样做,等于向她宣告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她是肯定会骂自己的,但如果把双人照发给她的话,恐怕就会被炒鱿鱼了。 她合上电脑,准备明早到杂志社接受批评再教育。仰面躺在床上,脑中全部都是韩江狼狈的模样。越想越是睡不着觉,索性坐起来看书,一直到天亮。 站在悦人杂志社的楼下,宋易翎格外庄重的整了整衣服,长出了一口气,迈着大步跟随着人流坐上了电梯。 在电梯上遇见了戴月,她一见面就把一个重大的消息告诉了宋易翎:“今天——主编回来了!” “真的?那我岂不是惨了。”宋易翎扭头说。 “嗨,现在主编刚回来,肯定像新皇登基一样大赦天下,你的那点小罪,我就给你赦免了!”戴月拍着宋易翎的肩膀,开玩笑的说。 “希望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她捂着胸口说。 “哪有那么严重,把手拿开。要我说啊,这事还真的不怪你,是元彭宇脚踩两只船惹出的麻烦,不怪你。” “两只船?依花一个,还有……” “你不知道?你在咱们杂志社这么多年了,竟然不知道李青青一直和元彭宇是地下恋人?真是孤陋寡闻。” 宋易翎想起之前李青青来找过自己一次,也是为了元彭宇的事,现在听戴月一说才明白,怪不得那天依花说什么也不来拍摄现场,怪不得李青青会打不通元彭宇的电话。 “原来是这样……”下了电梯,宋易翎不禁感叹了一声。 平安的渡过了一个上午,照片事件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进展。宋易翎想,或许是李主编今天返回社里,吴甜忙坏了,估计还没有时间打开邮箱呢! 她只能这样侥幸的想一想,连中饭都没怎么吃。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办公室里却又刮起了一股小旋风。 所有年轻的女同事几乎都探着脑袋向楼下观望着。宋易翎不过就是去上了一个厕所,出来后就看到了这种场面。 “好帅啊,这人是谁啊,怎么之前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是不是你们其中谁的富二代男朋友?快从实招来!” “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男朋友,早就不在这里上班了,每天还要看主编的脸色……” 宋易翎对她们议论的话题毫无兴趣,收拾了东西就准备下班。 坐电梯到了一楼,就看到大堂的人比往常都要多,大家凑在一起说些什么,眼睛都放光了。 宋易翎低着头穿过人群,走出杂志社大门时总算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好好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她觉得眼前一黑,睁开眼,看到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阳光。 那个人完全处在一片阴影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得向旁边走了几步,绕开他。 “宋易翎。” 身后的那个声音有些颤抖,听到后让她觉得悲伤。 她握紧了双手,转过身去,一瞬间觉得时间停止了,她不能呼吸。 “顾……以安?” 是缘分还是天意12 没错,就是他——顾以安。 没想到,两年后,她竟然在自己上班的杂志社门外见到了他。原来他就是同事们议论纷纷的对象。 顾以安那天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西装,打着领结,身边是一辆豪华的奔驰轿车。即使他走了那么远来到了她的身边,她仍然觉得他们彼此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个世界。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的看着彼此。顾以安的眼神还是如两年前一般强势,像是要把她卷进自己的身体中去一样。 半晌,宋易翎才稳定了情绪,开口说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好吗?”顾以安满含爱意的看着宋易翎。 他想走上前几步,想拥抱她,正巧这时李青青走了过来,挽上顾以安的手臂,甜甜的叫了一声:“哥哥。” 哥哥?! 她看到了宋易翎,厌恶的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我先走了。”宋易翎觉得浑身麻木,过了好久才转过身去。 顾以安让李青青稍等一下,追上了宋易翎。 “等等,我有话对你说!”他用力地拉住她的手腕。 “要说的话几年前在机场我们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吗?”她冷冷地说。 “我还有话要说。我和青青……我母亲和她父亲结婚了。” “这和我有关吗?” “我怕你误会,而且……”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宋易翎不耐烦地打断了。 “刚才她叫你‘哥哥’,我就知道了。还有事吗?没事,我要先走了。” 李青青赶了过来,嘟着嘴问道:“哥,爸爸问你想吃什么,一会儿我们一起去!”说完,用眼神的余光瞥了宋易翎一眼。 这时顾以安才松开手,放她走。 那天,宋易翎没有坐公车回家,她总觉得自己的身后有一双大眼睛在无时无刻地盯着她。所以她一直走,一直走,想摆脱他,走到路的尽头就转个弯继续走。 她真想那样走到海角天涯,走到没有遇见顾以安之前的曾经。 不知是天在下雨,还是她在流泪,回到家时她浑身都湿透了。 宋妈拿来干毛巾不停地擦着她正在滴水的发梢。 她委屈的哭了,边哭边问:“妈,您说,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会痛苦吗?” 宋妈看着她怔了怔,笑说:“傻丫头,爱情不都是这样的吗?有苦也有甜。过去了就好了。” 宋易翎长叹一声,走进洗手间冲了一个热水澡。 她想,如果这就是爱情的话,那么她宁可不要。如果爱了就代表着彼此伤害的话,她宁愿永远都没有爱的能力。 晚上她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韩江攥着她的手,拉着她一直在向前奔跑。他们的身后顾以安在拼命追着。 她问韩江:“我们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我们要逃到哪里去?” 韩江不说话,眼睛目视着前方。 跑着跑着,她的手中渐渐失去了重量,再一看身边的人都不见了。韩江和顾以安同时消失了。 她的身体不停下坠,跌落到没有尽头的谷底。 她奋力一挣脱,从那个梦中醒了过来。 正好是早上六点钟,她擦擦头上的冷汗就起床了。 爱或是不爱1 到了杂志社,吴甜叫她过去谈话。 她坐下,有些紧张地撕着手上的死皮。 “咳咳,照片的事情这次就这么算了。”吴甜抬眼说。 宋易翎心中的一块儿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谢谢领导!”她感激地说。 “你也不用谢我,这件事情我也是有责任的,事先没有跟你说明过情况。再加上主编家有了喜事,也就没有再追究。以后可是不准再出现这样的失误!” 宋易翎赶忙说:“是是,下次我一定注意。不,我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工作了。” 吴甜叫住她:“有些话我想还是嘱咐你一下的好——别和元彭宇走得太近!” 宋易翎再也笑不出来了,她点点头,“是。” 从吴甜的办公室出来,戴月迎头冲她打招呼。 “嗨,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像你说的那样……被裁员了?” 她看到宋易翎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担忧。 “不是啊,我很幸运的留了下来。” “那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为了庆祝你重获新生,今晚请客吃饭哦!” 宋易翎一点也提不起兴致,刚才吴甜的一句“别和元彭宇走得太近”让她越发感觉到自己的卑微。 “戴月,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不配和明星或是有钱人做朋友?但凡只要我们稍稍靠近他们一点,就会被别人说成贪慕虚荣、心有不轨?” 戴月正色道:“你这究竟又是中了什么邪?怎么了这是?说呀!” 宋易翎苦笑了一下,“没什么,随便感叹一下,工作吧!” 到了临下班的时候,同事们又挤在一起议论了起来。 “他是不是来接女朋友的?每天都这么准时。” “不是,我昨天看见李青青上了他的车,听说……这就是主编带回来的‘儿子’。” 宋易翎听到了,心中像是被谁用橡皮筋弹了一下一样。 她趴在窗户边向楼下看,顾以安那天换了一身休闲服,戴着墨镜,靠在奔驰车的旁边好像在等人。 “真可笑,人家是来接李青青的,关你什么事,瞎激动!”宋易翎在心中狠狠骂了自己一句。 走到楼下时,顾以安还在那里。 她低着头向公交站牌处飞奔,真希望自己就是一个隐形人,从他身边悄无声息的溜走就好了。 “我送你回去,上车!”顾以安强硬地把她拉回。 宋易翎挣脱开,“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他再次把她抓了回来,硬塞到车里。 “欸,李青青还没下班呢,你……” 顾以安坐回车里,“我是来接你的。系好安全带!” 宋易翎坐着不动,顾以安便靠近她把安全带系上。 她向后一躲,却还是闻到了熟悉的古龙香水的味道。 “怎么了?”顾以安问。 宋易翎把脸扭过去,干脆的说:“你不是要送我回去吗?快开车!” 顾以安笑笑,开车驶进路面。 一路上,宋易翎把全部的目光都放在窗外,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很快。她从来都没有晕过车,但那次晕了。 “快停车,我不舒服。”她说。 他关切的看了她一眼,“快到了,忍一下。” 最后,车子停在一家日式料理店的门前。 爱或是不爱2 宋易翎打开车门,蹲在车边干呕了几声。 顾以安站在她的身后给她拍背,完事了还递给她一瓶水。 “漱漱口,你不是不晕车的吗?” 宋易翎好受了些,“我是不晕车,但可能只晕你的车。” 顾以安哈哈大笑起来,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怎么来了这里。” “既然来了,吃顿饭再走吧!我请你。”他故意加重语气,把重音放在后三个字上。 宋易翎拍拍胸脯,说:“我有钱,用不着你请。我不饿,我要回家了……” 等不及她说完,顾以安就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店里。 店员见到顾以安都很亲切。 “顾先生,您来了。” “嗯,还是老样子。给这位小姐先上一杯温开水。” “好的,您请。” 店员把顾以安和宋易翎领到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很快就上了一杯温开水,放在她的面前。 “喝吧!”顾以安脱下外套,放在身边说。 宋易翎左右看了看,喝了一口水,问:“你不是一直在荷兰吗?怎么会认识这里的人?” 顾以安凑到宋易翎的耳朵边,咬了两个字:“秘密。” “切,什么秘密,我看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嗯……这么几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损起人来……” “等一下!”宋易翎看到窗外的人影,马上站了起来,跑到街道上。 “韩江,是你吗?”宋易翎在心中问道。 刚刚那个人长得很像他,只是从玻璃窗前一闪而过,宋易翎也不敢确认。但等她徘徊在十字路口焦急地寻找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顾以安也紧跟出来问。 她掉头回去,“没什么。我要回去了。” 顾以安突然发起脾气来:“难道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连我和坐在一起吃顿饭都不愿意!” “不是的,”宋易翎解释道,“我妈还在家里等我,我先走了。” “你……宋易翎,你回来!”顾以安大喊了一句,可她截了一辆出租车,早就离开了。 那天,她坐上出租车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回了趟公司问一起拍摄样片的同事要来了韩江家的地址。 “后勤部的人说,这个地址也不是很确定。你找那个人有什么事吗?” “哦,没事,没事。” 宋易翎拿着写有韩江家地址的纸条站在路边,上面写着“金耀大厦B座602室”。 金耀大厦,她早就听说过,那里的房价不是一般人可以买得起的。 真像刚才同事所说的,她也有点怀疑这个地址的真实程度。 很快,她就坐车到达了金耀大厦。整个房体外面都刷上了反光的金色漆,看上去就很高端昂贵的样子。 走进去时,有保安拦住了她。 “你找谁?” “请问602室住着的是……韩江先生吗?” 保安垮下脸来,说:“你找他?他现在还没回来。你要不坐那儿等他。” 他用手指指对面的沙发。 宋易翎点点头,想再问些什么,保安扭身就走了。 爱或是不爱3 等了一个多小时,天都已经黑透了,还不见韩江回来。 宋易翎只得再次找保安确认一遍。 “师傅,韩江先生是住在602吧?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这我怎么知道。你想等他回来,估计要到后半夜了。” “哦……谢谢!” 宋易翎从金耀大厦出来,一无所获。 她沿着路边走着,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条。 她低着头,踢着脚边的石子。却没有发现街道对面的人行道上韩江也是和她一样走着——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 两人孤单的背影渐行渐远…… 后来的几天里,宋易翎总是在杂志社楼下见到顾以安,他每天都站在同一个地方等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全公司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顾以安的行为让宋易翎觉得难堪。 有一天,她在楼下遇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绕开,而是朝着他径直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问。 顾以安不知情的问:“我只是想送你回家,有错吗?你还在生我的气,两年前……” “对,我就是在生气。两年前你也是像现在一样不打一声招呼就闯进我的生活中,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现在也是一样。你明明已经和你未婚妻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再次走进我的生活?” “宋易翎——你听好了,我没有和心儿结婚。当年你离开不久,我就和她解除了婚约。我现在完全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照顾你!” 宋易翎听傻了,是因为她吗?是因为她,所以他没有结婚,是因为她,所以他不远万里跑过来,仅仅只是为了找到她吗?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替她擦掉,柔声说:“这是你第一次为我掉眼泪……” “那你呢?你回来是因为我吗?是为了在茫茫人群中找到我吗?” “什么?” 顾以安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脸上,她把它拉开。 “你不是。你之所以回国是因为你的母亲和李主编结了婚。你之所以可以在这里遇到我也不是因为你耐心寻找的结果。我们的再次相遇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那你还要我怎么做,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他的嗓音提高了。 “放手吧,放开我吧!我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宋易翎微笑着看着他,这是他们相遇后她第一次对他笑,但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内脏搅着疼。 “如果我说不呢?我不放手!宋易翎,这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了!我们的相遇你为什么就不能看成是一种缘分呢?这是老天的意思,老天爷都想让我们在一起。嗯?” 杂志社的同事下班路过这里,都看到了他们两人纠缠的一幕。 宋易翎把帽檐拉低了一点,小声说:“如果你一直追着我的话,我也会一直跑,跑得很远。” 她说完这句话就真的跑到了对面的公交站牌处。一辆公交车正好驶来,她看也不看就上了车。坐到座位上后,她的心还在“砰砰”直跳。 顾以安用力敲了一下车门,右手的指关节处瞬间就红了起来。 “你跑吧!你跑多远,我就会追多远。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追过去,找到你的!”他暗自说。 爱或是不爱4 宋易翎坐在公交车上独自神伤、落泪。她不清楚自己的眼泪究竟是为他而流,还是为了自己。 车上的人越来越少,每到一个站点停车时都会下去一拨人。 可宋易翎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头抵着玻璃,随着车身的摇晃而左右摇摆。这辆车开去的方向并没有经过她家巷口的那个街道,但她一点也不想下车。浑身都懒得动弹。 一抹似夕阳般金黄色的光映在了她的脸上,她朝外面看了看,一闪而过的是那栋金灿灿的金耀大厦。它像是一个大火球一样渐渐消失在天际。 宋易翎提起了兴致,在下一个站牌处下车,掉头回去向那里走去。 大堂的保安还是几天前见过的那一个。 他也认出了宋易翎,问:“又是来找韩江的?” 她点点头,“师傅,韩江现在在家吗?” “不清楚,今天一天都没有见他下楼。” 这么说,应该是在家喽,宋易翎心想,脸上露出了微笑。 “师傅,我可以上去找他吗?拜托了!” 保安想了一会儿,允许她上楼,还做了一个登记,吩咐说如果没有人就赶快下来。 宋易翎坐上电梯,看着右上方的数字一点点上升,不禁抱紧了怀里的背包。那里面装着的是她路径药店时买给韩江的消炎药。也不知道他的腿伤好点了没有。她有些着急起来,电梯停下后,她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 可当她站在602的房间门外时,却有点犹豫起来。 终于,还是按响了门铃。 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回应。宋易翎把耳朵贴在门框上,就在这时,门打开了,撞上了她的头,她本能的向后退了几步,揉着脑袋,看到了门内韩江胡子拉碴的脸。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韩江惊奇的问。 “我……我来看看你,不行吗?腿上的伤好些了吗?我给你带了一些药。” 她说着就把包中的药掏出来递给他。 他一脸茫然,随后说:“进来坐吧!” 进了韩江的屋内,宋易翎无比吃惊。这个房间的装潢设计还有家具的摆设和它乱糟糟的程度显然像是两个极端。 韩江能在北京拥有一套这样的房子已经实属不易了,而住上了这样的房子竟然还把它糟蹋到这种地步的人,恐怕真的不多见了。 “你就是……这样生活的?”宋易翎站在一块干净的地板上不敢挪动脚步,因为迈出去一步就不知道会碰到什么东西。 “不好意思,我应该收拾干净再让你进来的。”他窝在沙发上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把沙发上的东西归了归,坐在他的身边,问:“韩江,我们算是朋友吗?” 韩江看了看她,随即把眼光挪向别处,“你说算就算吧!” “嗯。我们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也不是陌生人。我觉得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把你当朋友。” “就因为当年我借你钱?” “也不全是……” 爱或是不爱5 “你知道,我坐了几年牢,你就不怕那些钱来路不明?” “不会的,我信你!” 韩江冷冷的笑了起来,说:“你是第一个说相信我的人。没想到我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跑过来看我还说相信我的人竟然会是你。” “既然这样,你是不是要听我的话好好吃药,把腿伤养好,然后重新振奋起来呢?” 他摇摇头,眼神突然凝固了起来。 “你不用再来看我了,走吧!” 宋易翎就是对他放心不下,因为每当看到他时,她总能想起以前落魄的自己——带着病还有对爱的绝望的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进手术室的。她相信他现在的心情和她当时是一样的。 “为什么就不能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我们都还年轻,难道要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完下半生?最起码,你还有一个家,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房子住……” “这房子不是我的,我也只是借住在……别人家里。” 呵,不是自己的房子就能理所应当的把它变成一个垃圾场吗? “好,你的事情和我无关,你不想多说的话我也不会多问的。但我买了这么多药过来,你起码吃一点啊!” “没用的……太晚了……” “什么?什么就太晚了?”宋易翎心中一惊。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单用一只腿支撑着身体的全部重量。 他抽了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说:“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我确实该死。” 宋易翎的脑袋像是被雷击了一样,“腾”的一下冒起火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凭什么轻易就决定自己的生死!你如果真的知道了临死前那种绝望的心情的话,下一秒钟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活过来的,可你知道吗,那时已经晚了。老天爷也真是讽刺,想活的人活不下去,拥有生命的人却不懂得好好珍惜。你轻言的一句放弃,是我用尽了所有换来的东西!” 韩江的背影在落日中显得格外单薄,站在窗边似是摇摇欲坠一样。 他掐灭了烟头,显然是有些站累了。 “对于一个剥夺了他人性命的肇事者来说,我想我没有资格活着。即使我已经在牢狱里赎完了我的罪,即使我把所有的家产都给了受害者家人。可就算这样,我仍然心中不安。每天都会做噩梦,每天都很痛苦。我还能怎样呢?我只有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才不至于被阳光刺到,刺得遍体鳞伤……” 后来,韩江再说了些什么,宋易翎已经无心听了。原来之前同事告诉她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是因为肇事逃逸才被判了刑。 她从韩江家中走出来,还在想着刚才他对自己说的话。他之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是因为一场车祸。一场车祸就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路过大堂时,保安向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听到,眼睛愣愣的一个劲儿往前走。 她最恨的就是肇事者,而且韩江还是明知自己撞了人之后开车逃走的,她真的很想大骂他一顿,或是扇他几个耳光。但她做不到。看到他那个狼狈的模样她就做不到。为什么呢?因为他也同样受到了惩罚,并且一直到那时为止还在狠狠地惩罚自己。 (爬上来看到大家的留言很感动!其实流雪要求的真的不多,只希望在写作的道路上可以有你们相伴!亲爱的读者君,谢谢你们一直的陪伴和支持~~~以后我们彼此要不离不弃,相携一起到老吧!!哈哈……) 爱或是不爱6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宋易翎都把自己埋在工作中,她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会联想到车祸现场。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树木,血,还有渐渐消逝的被抛弃掉的生命。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你在帮助的是一个杀人犯!”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跟她说着这句话。 “走开,”她冲自己内心的那个怪笑说道,“他已经赎完了他的罪,他现在是干净的!他也要有新生活!” “你离他很近的时候,难道就没有闻到他身上有一股血腥味儿吗?” “啊——你别说了,别说了,停止——” “易翎,易翎,怎么了,孩子?”宋妈不停地摇晃着她的身体。 宋易翎惊醒过来,抱住母亲哭了出来。 宋妈把手贴在她的额头上,推开她说:“你发烧了,走,快去医院!” 宋易翎曾经动过大手术,所以一点点的感冒发烧都是很危险的。 还好,医生只是说发烧是因为精神紧张、压力太大所致,开了些药就让她回去了。 回家的路上她给吴甜打了一个电话,请了一天的假。 宋妈把她安顿好之后就拿着袋子去了菜市场,说要买些东西给她补补身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躺下,就听见敲门声,以为是母亲忘带什么东西了,便起床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顾以安,他大口喘着气,头发乱乱的,也没有像之前一样在衬衫上打上领结。 宋易翎还没有开口问什么,他就强势的闯了进来。 “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我!”他质问道。 她没有力气同他吵架,轻声说:“你不还是知道了?” “你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身体怎么这么弱,我才几天没有见你,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宋易翎倒了杯水,也不递给他,只是随手放在了离他很近的桌子上,问:“有事吗?” “没事我就不能来看你吗?” “没事你就先回去吧!我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顾以安一时语塞,他在兜里掏了几下,然后一个大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宋易翎觉得瞬间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他把手拿开,她才发现原来是小孩子发烧常用的冰贴。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想要拿掉,“这都是小孩子用的,我……” “别动!”他从后面抱住她,双手叠加在她的额头上。 “不是让你退烧用的,是为了让你舒服些。反正今天也不上班,就这样贴着吧!” 宋易翎一转身,正好扑在他的怀里。 他轻轻的抱住她,蹲下身来搂着她的腰,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生病了需要好好休息,快睡吧!” “你不走吗?我妈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你有必要一直强调这句话吗?” 宋易翎点点头。 顾以安拿起她床头的手机,输入了一个号码。 “我的电话,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不准打电话给别的男人!” “你凭什么……” 宋易翎话还没有说完,顾以安就野蛮的用被子蒙住了她的头。 “我走了……” “你想闷死我吗!”宋易翎冲着空气大喊了一声,明知他听不见,但喊出来心里也舒服很多。 贴上了冰贴以后,她真的觉得脑袋不再像刚才那样昏昏沉沉的了,但还是瞌睡,便缩在被子里睡着了。 爱或是不爱7 一觉醒来后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宋妈坐在她的床边,笑着看着她。 宋易翎吓了一跳,坐起来问:“妈,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问你,是不是有人来过了?” “没,没,没,没有啊!” “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一说谎话就结巴!” 宋妈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一碗汤,放在她身边的小桌子上。 “那你头上的冰贴是怎么回事?”宋妈问。 “这是……这是我自己买的。妈,您别多想了。哇,这是妈妈给我熬的鲫鱼汤吗?太香了实在是,我闻闻这个味道就知道我能喝下三大碗!” 说是能喝下三大碗是假的,宋易翎到最后也只是勉强喝下了一碗。 看着一大锅的鱼汤,宋易翎想起了韩江,想去给他送去一些,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平时,宋易翎一个月的工资除去生活费再把水电煤气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交,紧巴巴的刚刚够。这一生病,再算上医药费的话,生活就有些拮据了。 晚饭后,她躺在床上拿着一个软皮的小本子算着这笔账,一边算一边挠着头。 编辑助理的工资不是很高,只能拿一个基本工资。而看看家中目前的现状,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在工作之余找一个第二职业。可找什么好呢?去快餐店问过,那里的老板大多只要大学生,嫌她的年纪大。去哪里好呢? “你有做模特的潜质……”她冷不丁想起元彭宇跟他说的话。 只是他一个大明星随口说的话不知道是客气还是真心。 宋易翎想,他完全没有必要和自己客气,便鼓起勇气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哟,你终于打电话来了。” “元先生,你记得我?” “你不就是宋易翎吗?记得!” “那个……我……”求人的时候真的是很难开口啊。 “你想做模特,对吗?”元彭宇替她说了出来。 “准确的说,应该是想赚钱。我记得你说过,拍一套片挣的钱很多,我现在很需要钱,所以……” “就你,还缺钱?你别开玩笑了!我听青青说了,你不是和她那个什么哥哥……” “停!”宋易翎喊道,“我和他没关系。元先生,我是真的很需要一个工作挣钱的机会,否则我也不会打这个电话,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 “呵,你脾气还真不小。这像是求人的态度吗?算了,我早知道有一天你会给我打电话的。正巧,我手里现在有一个平面广告拍摄计划,你有兴趣吗?” “当然,当然。但……我也是有底线的,不能太……暴露了。” 元彭宇再次大笑起来,“放心!只是一个面膜的广告。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明天约出来我们见个面,和广告商一起。” “好,好。” 宋易翎好好感谢了元彭宇后才挂下电话。 她笑着在床上打了一个滚,相信这件事情有元彭宇的帮忙也一定八九不离十了。以后,她和母亲的生活可能就会改进一些的。想到回头挣了钱,一定要给母亲买几身漂亮的衣服,还有按摩椅,再给姐姐寄去一套她最喜欢的茶具,还有……想到这里,她就有些激动得睡不着觉了。 爱或是不爱8 第二天,宋易翎和元彭宇约在了一家高端的咖啡馆。前一天她因为请假已经耽误了不少事,所以只能在中午午休的时候赶过去。 元彭宇提到的广告商是一个年龄大约三十多岁的清秀的男人。在那之前,宋易翎总觉得所有的广告商都应该是像暴发户一样以挺着啤酒肚、夹着厚厚文件夹的形象出现。 那次,让她彻彻底底地对自己的固有观念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们的谈话很快进入了主题,那位姓苏的广告商似乎对宋易翎也很满意,便提出了一个酬劳价格。宋易翎一口答应下来,因为那笔钱的数目足够她和母亲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她感觉到元彭宇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她一脚。 事后,她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他有些遗憾的说:“你应该想想再答应的,可能价钱还能更高些。” “反正现在合同已经签了,我想反悔也晚了。再说,这钱已经不少了,我很满足了。谢谢你,元先生!” “只是谢谢吗?不请我吃顿饭?”他笑着说。 “哦,今天吗?要不改天吧,我还要赶回去上班。下次请你!”宋易翎认真的答道。 元彭宇摆摆手,边走边说:“不用了,我开玩笑的。知道你急用钱,哪能趁火打劫啊!这可不是我一贯的作风。” 宋易翎和元彭宇分手后,坐上了开往悦人杂志社的公交车。 在车上,她一遍遍反复确认着那份合同。有点不敢相信,有点满足和幸福感。 在那一刻,她才明白金钱对于人的杀伤力。 “咣当”一声,公交车急速地停了下来,宋易翎没坐稳,一下子磕在了前面的座位上,鼻血流了出来。 她赶紧拿出纸巾捂住口鼻,很是狼狈。 车上其他的乘客都受到了惊吓,不约而同地向外看。 司机师傅也把头探出去,对着外面大喊道:“不会看路啊!闯红灯不要命啊!” 紧接着,车上的人七嘴八舌的也议论了开来。 宋易翎的鼻血越流越多,她觉得头有些昏昏的。 “欸,小姐,你没事儿吧?”一个人好心的问。 “没关系。” “你在流血啊,去医院看看吧!” 说这话时,车子再次启动。猛地一晃,她的鼻血滴到了那份合同书上,她一只手捏着鼻子处的软骨,一只手用自己的纱巾擦了擦合同的封面。 仰起脖子时,她的余光看到了十字路口的马路旁边坐着一个人,等车子拐了一个弯,她才看清那个人就是韩江。他的位置离公交车很近。 “难道刚才的那个人是他吗?”宋易翎合理地推想着。 慢慢车子越行越远,她看到韩江站了起来,向对面走去。对面是一家民营的小型医院,写着“惠民社区医院”几个大字。 他的腿伤肯定还没好,否则走路不会一瘸一拐的。她想着。 公交车在悦人杂志社门前停下,宋易翎从车上下来时,鼻血总算是止住了。但低头一看,她一个人已经狼狈不堪了。身上,脸上都是血迹斑斑的。 同事见到了她这个模样,都惊恐地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只是不小心碰到了鼻子,就这样一个人一个人地解释过去,总算挨到了洗手间。 爱或是不爱9 戴月也正在洗手间里补妆,见到宋易翎时,大叫了一声,问:“宝贝,你这是怎么了?打架去了?” 宋易翎俯下身去,清洗自己的血迹。 “没,路上出了点意外,鼻子被撞了。” “我看……是你的脑袋被撞了吧?你竟然私下里接私活。”她拎起合同书的一个角说道。 宋易翎赶忙夺了过来,小声说:“我缺钱。这事你别告诉别人,否则我就……”她在脖子前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好啦,我知道,我不会说的。不过……嗞嗞,你这条丝巾是要扔了。” 宋易翎把它摘下来,放在水中揉了揉,笑说:“没关系,这买的时候可贵了。我洗干净就没事了。” “洗干净?就算洗干净也会有一股血腥味儿。”戴月随口一说。 可宋易翎却想到了韩江,想到了那个梦中他身上怎么也洗不掉的血。她敲了下头,让自己清醒清醒。 戴月拉住了她的手,说:“别敲了,再敲就更笨了。我说,你的生活怎么变成这样了?哎!” 她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洗手间。 宋易翎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她看着镜中妆已经花掉了的自己。戴月说得对,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变得一团糟?她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低头继续洗那条丝巾。 回到办公室没多久,她就收到了一份快递,打开一看是各种止血的药物和创可贴。 她更加疑惑了,自己流鼻血的事情只有公司的人知道,可一个公司的,想要把这堆药给她的话,还需要通过快递绕一个大圈子吗? 她想想,没得出什么结果。而且在包裹的寄件人一栏也只写着模糊不可辨认的几个小字,不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她便把这些东西全部塞在了抽屉里,因为这人寄来的东西对于治疗鼻血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疗效。 晚上回家后,宋易翎瞒着母亲把合同书放在了床头柜子的最底层,但害怕压得时间久了会被虫子咬了,便又拿出放在了最上面。 连续好几天,她的鼻子根部都有些红肿,洗脸时也不敢碰。可见那天被撞的不轻。 也是好几天,没见过顾以安了。 临下班时,宋易翎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他。可能每次下班总会遇到他,所以养成了习惯。不过她想,这个习惯很不好,要尽快改掉。 有时候,上天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和你作对。正在宋易翎费尽心力的想要把顾以安从脑袋中赶跑时,她竟然又在下班的路上遇见了他。 像所有的爱情剧里演的那样,他把车横在公交车的前面,上车后就强行把她拉下,塞进自己的车里。然后车子快速地向前驶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快到宋易翎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坐在了他的车上。 他的车开得特别快,她紧张的握住双手。 “你开慢点,否则我又要晕车了!” 这样说,顾以安才稍稍放缓了速度。 停下车后,他盯着她的脸看个不停。 *********** 欢迎大家来捉虫哦~~~ 爱或是不爱10 “怎么了?”宋易翎摸摸自己的脸问。 “你的鼻子……” “哦,不小心碰到了。过几天就好了。” 顾以安摔门下车,“下车!”他替她打开车门。 宋易翎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只得先下车。 车子停在了一家大型的购物商店门口。顾以安拽着宋易翎的手走了进去。 一个柜台一个柜台地走过,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家化妆品店的门外。 “进去!”他把她推进去。 “干什么?这里的东西很贵的,我买不起!”她一边后退一边说。 顾以安松开手,看着她跑了几步,又追上去,拉住她,说:“不用你出钱,我给你买。你随便挑!你这个样子,怎么出门见人?丑死了!” 宋易翎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知道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不用了,这点小伤不过一个星期就好了……欸……” 顾以安也不和她啰嗦,拉着她进化妆品店买了一堆有的没的。 宋易翎提着大包小包从商店出来,顾以安把车掉了一个头说:“你不再生我的气了吧?” “什么气?” “那就好!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事,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他说完话就开着车走了,把宋易翎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顾以安,你把我带过来,最起码要把我送回去吧!”她冲着车尾嚷了一句。 不过,她表面上虽然很生气,但在吵吵闹闹中她也在逐渐忘记两年前的不愉快。 晚上她盘腿坐在床上,对着小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她一直认为自己还年轻,但眼角细微的皱纹像是在警告她注意保养啦! 她拿出一瓶芦荟修复液轻轻擦在鼻根处,睡前也敷了一个面膜。顾以安买给她的化妆品已经摆满了她不大的梳妆台。在台灯下,它们颜色各异,它们像一个个小精灵一样在冲着她摆手微笑。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 到了合同规定的拍摄时间,鼻子上的伤痕已经复原,宋易翎如约前往拍摄地。 那位姓苏的广告商很通情达理,也或许是看在元彭宇的面子上,把拍摄工作安排在了周末。这样,就不会和宋易翎的本职工作产生冲突。 见了面,宋易翎谦虚地向每一个人问好。 “谢谢您,苏总,可以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尽力完成的!” “不用,不用,要不是看在元……哦,你也不错啊,我们这个主要是一个面膜的广告,你的皮肤不错,挺适合的。” 宋易翎刚刚燃起的热情有点被他冰冷的话给浇灭了。 “是。” 她微笑着点点头,走进了化妆间。 工作人员对她都很客气,但她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有元彭宇在帮自己。而没有他,自己什么都算不上。她鼻子酸酸的,想流泪,但看着镜子中那个眼眶红红的自己,她突然觉得那点可怜的自尊一点用处都没有。 “笑一笑,宋易翎,一切都会变好的。你看,拍完了这个片子,你就有钱了,可以带妈妈去吃好吃的了,有什么伤心的,你应该高兴啊!”她安慰自己。 你的爱,曾深深伤害了我1 拍了整整一上午,她站得腿都有点发麻了。终于等到了午休放饭的时间,她傻傻地盯着面前的盒饭,放在以前,这一餐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丰盛的了,但那时她怎么也吃不下,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一个修长的人影从摄影棚走进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宋易翎抬头,看到了顾以安。 看到他,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这么多天以来他像是在自己身上装了定位仪,走到哪里他都能追到哪里。 她的脸上还画着淡淡的妆,穿着的也是别人给她准备的服装。 他就拉着那样的一个她走了出来。屋外的阳光比摄影棚里要明亮很多。宋易翎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做?” “你不知道吗,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挣钱喽!” “需要钱你可以告诉我,我给你!”他握着她的双肩,肯定地说。 宋易翎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 她不高兴的问:“你给我钱,那我是你的谁呢?我没资格要你的钱。” “那你就宁愿在这里看别人的白眼?” “没有任何人给我白眼看。我靠我自己挣钱,没什么丢人的。” 她想把他的双手拉开,但他用的力道却更重了。 “啊,疼,你放开我!我要进去工作了。” “宋易翎,你站住!你还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你心中明明有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拒之于千里之外。现在也是一样,你明知他们是看在元彭宇的面子上才给你这个工作的,你为什么还……” 宋易翎咬紧了下唇,猛地回过头去,逼近他几步,说:“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对吗?呵呵,也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状态你又怎么会明白。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了挣钱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一个人为了钱会变成什么样。所以在那之前,你最好离我远远的,免得把你身上弄脏了——大少爷!” 顾以安后悔他刚才说过的话,听到宋易翎对自己和他的嘲讽,想挽回这种局面,软声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你……” 她倒退了几步,面无表情,冷冷的关上了摄影棚的大门。 “我是怕你受委屈啊!”他的后半句话被拦在了门外,很快就消散在了天空中。 只能说,有时,爱的方式比爱本身更重要。 一天的活动结束,宋易翎已经疲累不堪了,再加上心中憋着一口气,身体显得格外不适。 费用都是当天结的,她拿着厚厚一叠钱首先就进去了服装店,给母亲买了几身颜色鲜艳的秋装。马上就进入秋天了,天气也是一天比一天冷,这么多年,母亲为了筹钱给她治病,已经没再添过什么新衣服了。所以拿到钱的那一刻,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母亲。 给母亲买完衣服,剩下的钱不是很多了。她还看中了一套青花瓷的茶具,但标价就要九百多块钱。她想着姐姐喜欢,等过几天片子拍完了,剩下的酬劳全部拿到手以后再来买。便先付下了订金,让服务员给她留下了一套。 你的爱,曾深深伤害了我2 接下来几周的拍摄都相当顺利。 最终如约完成工作,宋易翎向所有的在场人员表示了深深的感谢。 苏总把她拉到一边,笑着将剩下的酬金付给她。 “宋小姐,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再合作啊!” “好的,谢谢您。”她接过装钱的牛皮纸袋,从手感上来说,钱似乎超出了她的预计,“苏总,这钱……” “没事儿,你收着,你收着。这么多天以来,你也是很辛苦,听我们的工作人员说,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对吧?” 哪是顾不上吃啊,是她根本就吃不下。 “不不,您客气了,这是我的工作,我理应做好的。但该我拿的钱我拿,不该我拿的……您还是收回去吧!” “别,千万别,这就算是……你来去的打车费了,收着吧!” “苏总,打车真用不了这么多钱。” “欸,这以后嘛!是吧,还希望你能在元先生面前多多美言我们公司几句,正好下期就有个栏目,我觉得很适合元先生的气质,我想宋小姐要是可以……” “苏总,您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事我会传达给元先生听的。但这多余的一部分钱我实在是不能要,您收回吧!” 宋易翎从那包钱中抽出一叠,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然后转身就走了。 原来,那么一大长串的客气话,什么奖金啊,打车费的,不过都是为了后面的话做铺垫罢了。她真傻,还真以为是自己努力的工作态度打动了别人。 拿到那笔酬金后,她直接坐车到了那家瓷器店,把那套青花瓷的茶具买了下来。然后抱着它走进不远处的邮局,寄给了远在英国的姐姐。她相信姐姐一定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只是没过多久,邮局就将她的包裹又返了回来,说是按照地址联系不到收件人。 青花瓷茶具经过一路的颠簸,宋易翎把它打开看时,已经有一个茶托被摔得粉身碎骨了。 她没有力气再去找邮局索赔了,只是用胶水一点点把它粘合,摆在家中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上。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了姐姐的消息。电话联系不上,写信过去不是被返还了,就是了无音信。这件事情她不敢轻易告诉母亲,毕竟生活刚刚有了起色,她刚刚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幸福的表情,一切对她们来说都是那么地来之不易,她不敢随便破坏。 但她从来没有过放弃寻找姐姐的想法。她想,只要她还活着,自己就一定要找到她,当面问问她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宋易翎和顾以安的关系有了缓和。他们一见面不再吵架,不再互相讽刺了。每周固定的见上几次面,在一起说说话,气氛还算可以。每当顾以安想为那次摄影棚的事向她道歉时,她都假装不在意。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在意,而是她确实需要一个人可以在她的身边,听她的唠叨也好,埋怨也罢,都不会感到烦闷。而在那时,只有顾以安一个人可以做到。 你的爱,曾深深伤害了我3 一次,顾以安约宋易翎下班后到一家茶餐厅谈事情。 那家餐厅看上去就很高档,每天下班宋易翎都会从那里路过。餐厅里的客人很少,个个都在埋头谈话。他们看上去很忙碌的样子。在这群人的世界里,宋易翎就像是一个局外客。她徘徊在他们的边缘,像仰望星星一样注视着他们。 “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要来这里说?”宋易翎环顾四周后,问顾以安。 “怎么,这里不能来吗?”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咖啡和几样小点心。 或许是客人不多的缘故,服务员很快就把东西上齐了。 “不喜欢这里吗?”顾以安喝了口咖啡问,“尝尝这个点心,很好吃的,在外面都买不到。” 宋易翎拿了一块儿放在嘴里,果真是入口即化。但也并没有他说的那样独特。 “所以,是为了吃这里的点心才来的吗?” 顾以安笑了,说:“当然不是,是有事情要说。” 宋易翎心想,这得多大的事情啊!不由有些紧张了起来,把围巾也给取了下来。 顾以安看她面色红润,便问:“你在这里不自在?” “嗯……还好,其实我更喜欢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日式料理店。好了,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喜欢那家日式料理店,那你还跑那么快?顾以安心中琢磨着。 “欸……”宋易翎拿手在他的面前晃了晃,他这才收回心来。 “我下周要去一趟天津。”他说。 “天津?哦……”至此,宋易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这一去半个月都不回来了。”他好奇地打量着她。 “嗯……”她想了好久,终于憋出来几个字,“你多保重!” 顾以安“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说道:“傻瓜,听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一去就不回来了一样。” 宋易翎沉下脸来,似是自言自语般说:“我真的有一种感觉,有一天你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什么?”顾以安问。 宋易翎笑笑,说了句没什么。 “易翎,”他叫她。 他就坐在她的正对面,但她总觉得那个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远方。 “易翎,这次我从天津回来以后,我们在一起吧!” 他的语气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差别,淡淡的,却少了份强势。 这次换宋易翎耳朵不好使了,她问:“什么?你没有……” 他像是可以读懂她的心思一般:“我没事,刚才说的话也是认真的。”他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在荷兰遇见你以后整个人都变了。我只想拉着你的手,一直向前走,走到哪里都无所谓,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一起去,不让你孤单,不让你感到寂寞和害怕。我只想做你一个人的花神。还记得那时我讲给你听的故事吗?我承认,你说的是对的,真正的爱情总是让人难以察觉。” 宋易翎有点不认识顾以安了,这个男人真的是她所熟悉和认识的顾以安吗?为什么她在他的眼睛中读到了幸福和温柔? 你的爱,曾深深伤害了我4 顾以安的坦白也让宋易翎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你爱他吗?”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她很确定,她曾经爱过他,并且那份心动直到那时为止还残留在她的血液里。 她曾为他心痛了那么久,曾为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怎么可以说不爱就不爱,说忘掉就忘掉呢?这件事情对宋易翎来说太难了,她是一个念旧的人,也更是一个不懂得放下的人。 “我……我想好好想想,可以给我时间吗?”她问。 “当然!不过半个月足够你做出决定了吧?说实话,我很担心你给出的答案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没办法,就算你拒绝了我,我还是无法中断对你的感情。我曾说过,我这一辈子只会爱上一个女人,只为她一个人心痛和流泪,我现在很确定那个人——就是你。” 顾以安的爱让宋易翎产生了强大的精神负担,在感情的道路上,她或许只是刚刚起步,犹疑着自己的这一步是不是迈得太大了或是太小了。 顾以安的一个动作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看到自己的面前放着一个金色的银行卡,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把银行卡拿起来,递给他说:“我不需要。” “你不想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钱吗?” 宋易翎摇摇头,肯定地说:“一点也不想!你还是收回去吧!” 在她的心里,感情是感情,金钱是金钱。这两者就好像是水火不容一样永远也无法同时出现在一起。她只希望自己的感情可以屏蔽掉金钱,可以是干净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 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百分之一百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存在,但她从没有遇见过。 “你留着,有什么事情总可以拿出来应应急。听话!”顾以安加重了语气,好像宋易翎不收下他就会时刻翻脸一样。 宋易翎握着银行卡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几秒钟,随即收了回来,她说:“好,你今天不想拿回去,我就先帮你保管着,你什么时候想要了,可以随时来找我拿。” 反正,那张卡放在她的身边也是等同虚设,她既不会去查里面究竟有多少钱,也不会用,这是她对于爱情最后的底线。 饭后,宋易翎和顾以安一前一后离开餐厅。从走廊经过时,宋易翎听到身后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求求你放了我吧,是我欠了你,你想要多少钱,开个价,我明天就打给你。” 然后是一个男人的笑声。 宋易翎突然站住,愣在原地。 顾以安看她没有跟上,又返回去问她怎么了。 宋易翎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相当微妙,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却很难理清头绪。 而那一男一女的谈话还在继续。 女人好像是哭了,声音有些颤抖:“你知道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生活,求你别把这一切告诉他,我们就快要结婚了。我已经把那套房子过户到你的名下了,你想住就住,不想住就卖了,然后去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吧!” “新生活,你觉得对于一个坐了两年牢的人来说还会有新生活吗?我替你……” 那男人正想说什么,眼睛却死死地被固定在了前方。 你的爱,曾深深伤害了我5 那女人也寻着他的目光看去,问:“怎么了?你们认识?” 在场的四个人中,宋易翎和韩江互相看着对方,顾以安和那个女人明显都被逐出了事外。 很快,那女人对韩江说:“你们聊,我先走了。”然后把座位让给了他们两人。 宋易翎一屁股坐下,顾以安也只得随她落座。 韩江那天的装扮明显要比之前宋易翎遇到他时整洁了许多,他的腮帮子处还有剃须时留下的刮痕。 “易翎,这位是……” “原来公司的老板,韩江先生。” “哦,你好,你好。我叫顾以安,这是我的名片。”他伸出右手过去,礼貌性的和韩江握了握。 韩江接过名片,客气的笑笑,起身就要走。 宋易翎也一起站了起来。 他们动作的一致性让顾以安觉得别扭,觉得不舒服。 他自然的拉过宋易翎的手,温柔的说:“韩先生估计还有事,我们就先走吧!” 宋易翎反驳道:“他能有什么事?一个坐了两年牢出来后又自暴自弃的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韩江,你说你住的那套房子是朋友的,‘朋友’就是指刚才的那个人吗?” 韩江低头,没有回答就代表默认了。 顾以安把宋易翎从餐厅拉出来,一直气冲冲地走到停车站。 “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觉得自己的操心太多余了吗?他是你的谁!” 宋易翎也甩开顾以安的手,都被他捏得有些发麻了,说:“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朋友用得着这么紧张和关心吗?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解释!” 宋易翎扭过头去,正好看到韩江弓着背从餐厅走出来,“他曾经帮过我,现在他遇到难事了,我也想帮帮他,就这么简单。” “呵呵,宋易翎你可真可笑!前一秒钟才拒绝了我的帮助,就说自己曾经接受过这个男人的帮助。为什么同样是帮,我的一片好心你就不领情呢?我真的很想知道,假如有一天我变成了他现在的样子,你会不会也这样耐心地对我。会吗?”他凑近了问。 宋易翎想解释,但想到自己两年前的一场大病,便又妥协了,随他说去吧!总之,自己生病的事情万万不能告诉他! “会的,如果是你,我同样会的……我累了,先走了。那张银行卡我会好好保管的。” “上车,我送你!” “不用了,没有多远了,我想自己走回去。” 宋易翎把他的手拉开,一个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 顾以安不放心她,便开车悄悄跟在她的后面。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了。他总觉得路边那个瘦小的宋易翎很孤单。即使自己就在她的身边,会一直保护着她,看着她,但她身上那份淡漠和孤独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任他付出再多的爱也无法改变。 他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向前方开去。 走了没多远,他再次遇到了韩江。他的身影让顾以安立刻就想到了宋易翎。他们身上有着相同的东西,那是他所没有也更加不能体会到的。他的胸中燃起了嫉妒之火,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处渐渐发白。 顾以安从韩江身边经过时,打开车窗侧过头来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然后很快,车子就飞速向前行驶,融入了人流中。 你的爱,曾深深伤害了我6 之后的那个星期,顾以安都没有再主动联系宋易翎。她曾经好几次拿出手机,拇指就停留在他的名字上方,却迟迟没有拨出去。 她去机场送他时,才发现不过几天没有见面而已,他就消瘦了很多。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她问,“出差不都是要精精神神的嘛,哪有你这样的。” “对呀,哪有你这样的!” “什么啊,你是在……” 宋易翎只说出了半句话,另一半已经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了。那是他给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拥抱,他的怀里很温暖,她把冰凉的小手放在他的颈间,看到他打了一个哆嗦,然后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他趴在她耳边轻声说:“那次的事情我原谅你了。” 什么啊,怎么老是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宋易翎想把他推开,但他却抱得更紧了。 “别动!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于是,她安静了下来,就那么让他抱着。 好像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松开手,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绵长的吻。 “我走了,有事电话联系!不许打电话给别的男人!”他终于放开了她,拿起行李向登机口走去。 宋易翎冲他摆摆手,直到看不见他为止,脸还是热热的难受。 同样是在机场,同样是分别,那次的和两年前的一样,都让她印象深刻,不能忘怀。 悦人杂志社规定每位员工的上班时间为早上的九点钟,宋易翎为了去机场送顾以安,所以跟领导请了一个小时的假。 她估计的时间差不多,从机场坐车回公司正好是十点差十分钟。她一向习惯早到些,那样会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在二楼的主编杂志社门口,她巧遇了元彭宇和李青青。 与其说是巧遇,不如说是元彭宇在特意等她。 因为李青青一见面就没好气地对她说:“他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你怎么又迟到了?” 又?宋易翎想,自己好像从没有迟到过。 李青青走后,元彭宇问她:“那次的工作还顺利吧?” 宋易翎“嘘”了一声,把他拉到楼梯拐角处,才敢大声说话:“你小声一点,如果让公司里的其他同事或是主编知道了,我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有什么?我早就告诉青青了。而且等样片一出来,大家都会看得到啊!怎么了,你这马上就要成为大明星了,还在意这里小小的主编助理工作?显然是屈才了嘛!” “我……元先生,以后再有这样的工作,你就不用介绍给我了。我觉得自己……不适合。” “什么!这种机会别人求我我都没有给她,你却自己放弃了?”元彭宇加大了音量。 宋易翎尴尬至极,“我觉得这种工作不适合我,我还是做幕后工作比较好,谢谢你的好意了,元先生。” 元彭宇叹了一口气,双手叉腰,问:“是不是他们为难你了?” 宋易翎忙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他们都对我很好,很客气。但我……实话告诉你吧,元先生,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们是不会用我一个新人的。而我又不想被别人说成托关系、走后门之类的,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得到别人的认可。你懂吗?” 你的爱,曾深深伤害了我7 元彭宇听后点点头,“所以我就愿意帮你嘛!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骨气。我喜欢你的脾气才会想要帮你,再加上那时候你确实需要钱,我才把酬金最高的工作介绍给你。钱多了点,对方要求的自然也比较苛刻。但易翎,你记住,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首先都不能看轻了自己!我会一直支持你的,不管你做什么选择!” 宋易翎很感动,“谢谢你,元先生,谢谢!” “我都这么说了,你还叫我‘元先生’?” “那不然呢?” “即使工作上帮不上你,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嘛!以后跟我千万别那么客气,叫我‘彭宇’就行了!” “不行,不行,”宋易翎连连摆手,“你是大明星,我怎么能跟大明星做朋友呢?而且这话如果让青青听到了,她一定很生气!” “哦……原来如此,看来青青在你心中的威望比我高啊!可你别忘了,你瞒着杂志社出去拍片的事情我最清楚了。你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可就……” “别,”宋易翎拉住他,“能和你做朋友……当然好了,只要别让青青知道就行了。” 元彭宇诡谲的一笑,说:“不过看样子,她已经知道了。” 宋易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李青青正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两人呢!她赶紧把手松开,向她解释说:“青青,哦,不,李青青你别误会,我们只是……” 李青青走到元彭宇的身边,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她质问道:“只是什么?” 宋易翎投去目光,向元彭宇求救。可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只是……只是……” “好啦,我也没说什么,也没把你怎么样,这事就这么算了。既然你都是彭宇认定的朋友了,以后见了我,也不用那么客气了,叫我‘青青’就行了。” 宋易翎点了下头。 元彭宇看事情差不多已经解决了,便说:“你们在一起聊吧,我有事先走了!” “哦,我也有事,也先走了。”宋易翎实在无法和李青青呆在同一处里,附和着说。 “等等,我还有话对你说。”李青青喊住她。 元彭宇回头安抚宋易翎:“青青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和她熟了以后就知道了。” 宋易翎只得留下。 “青青,还有什么事吗?哦,对了,刚才我只是想谢谢元彭宇,他上次帮了我一个大忙。没有告诉你,是怕你误会。” “不会,怎么会呢?我们彭宇交朋友的权力我从来就不干涉。而且他只是可怜你罢了,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会爱上一个他认为可怜的女人。” 宋易翎觉得自己的面部表情已经不自然了,笑容也是僵僵的。 李青青继续咄咄逼人地说:“我今天想跟你说的不是彭宇的事。而是我的哥哥顾以安。” 宋易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很快又低下头去。 “你知道,顾以安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哥,但毕竟他的母亲和我父亲结婚了,那就代表着我们从此就是一家人了。就算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那也比一些外人要亲切得多。这个道理你懂吧?” 宋易翎头有些昏昏的,轻微地晃了下身体。 除了坚强,还能做什么1 “我相信我哥哥他之所以一直那么关心你,初衷和彭宇都是一样的。他是可怜你。但你最好不要有非分之想,你的家世和我们家差了太多。昨天彭宇跟我说要和你做朋友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说完,李青青“呵呵”笑了几声。 宋易翎站在原地,任由她羞辱了那么久,都没有还嘴。一来是看在元彭宇和顾以安的面子上,二来是本着在这家公司工作少惹些事的态度。她对李青青一直都保持着礼貌,也不是因为自己害怕她的缘故,而是因为李青青是社里的副主编,她们在工作上是上下级的关系,所以她对她足够尊重。但这并不代表着这种关系放在生活中还可以成立。 她从不主动欺负人,但也不允许别人当面污蔑她。 “青青,我们现在是在谈私事吧?” 李青青一愣,说:“对呀,你还想……” “那就好!”她觉得头脑有些清醒了,“抛开公司还有上下级的关系不说,在生活中,青青你好像比我还小两岁吧?” “那又怎么了!” “既然是这样。你刚才说的一番话无关工作,那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有什么资格那样对我说话呢?起码我还是一个比你大两岁的姐姐。” “姐姐?你是不是疯了!” 宋易翎没有理她,继续说:“我们不是朋友,所以你刚才的话一定不是站在朋友立场上给我的忠告。我和元彭宇顶多就算是普通朋友吧,而你也只是他的女朋友,更加没有资格。唔,站在你哥哥顾以安的立场吗?不好意思,我和你亲爱的哥哥还不是恋人,你还没资格以一个家长的姿态来指责我。” 李青青听得目瞪口呆,大张着嘴说:“宋易翎,以前真是小看你了。刚才的这一幕我就应该录下来,让彭宇和我哥哥认清楚你的真面目。” “说到真面目,我还忘了告诉你了,我一直就是这样。元彭宇也好,顾以安也好,都特别喜欢我这个‘真面目’。对了,还有,希望你以后可以分清公与私。在工作上,你对我怎样严苛都没关系。但在私下里,我起码还年长你几岁,说话不要太不留余地了。” 宋易翎打开楼梯间的木门,一个侧身就走进了杂志社。 李青青站在原地直跺脚,“你等着,宋易翎!”她小声说。 这些年在悦人杂志社工作,李青青向来就不喜欢宋易翎。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单纯的讨厌。 这让宋易翎更加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仅仅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其实,她自己想想,和李青青平时接触的并不多。她们的工作业务也没有什么交叉之处,不至于在工作上得罪她。 宋易翎想不清缘由,只能说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有时比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都复杂微妙。有些人可以因为一句话就成为闺蜜,有些人可以因为一句话就反目成仇,更有些人,就像李青青这样的,每天像一个高傲的公主一般活着,被她看不顺眼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除了坚强,还能做什么2 顾以安离开的第一天。 晚上十点钟,宋易翎刚刚睡下,梦中的自己刚刚捡到灰姑娘的水晶鞋,还没有来得及穿上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她揉着眼睛不耐烦地坐起来,“喂,那位?” “是我。”顾以安说。 宋易翎打了一个激灵立刻就清醒了,把手机拿开一点看了看时间,问:“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她说话迷迷糊糊的语气时时刻刻都在暗示着顾以安:“我瞌睡死了,快挂电话吧,快挂电话吧……” “你不是也没睡?”从声音上判断,顾以安应该很兴奋。 “我那是……好了,你那边工作顺利吗?”宋易翎把台灯打开,抱紧了双腿。 “第一天,还谈不上工作。” “也是,美其名曰出差,其实和度假差不多吧?”她捂着嘴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顾以安笑说:“那也要看工作性质啊!我们这个行业,外出考察是必须的。” 宋易翎很早就听说了,顾以安一回国就在北京最大的一个建筑设计公司做建筑师,平时的工作很繁忙和劳碌,每天都要和不同种类的图纸打交道,生活应该很枯燥才对。但顾以安却说不是这样的,他说能设计出一栋完美的房子是他毕生的理想。 不过这大晚上的,宋易翎可不想和他聊一宿的工作。 “哦,那你早点睡吧!” “等等,易翎,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宋易翎一头雾水,“……” 顾以安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就没有想我?” 说这话时宋易翎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表情,反正听到这话时,她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你今天不是刚走吗?” 顾以安沉默了,宋易翎等了好久,电话那头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还是“正在通话中”,她加大音量问了几句:“你在吗?喂?” “好好睡吧,晚安!” 宋易翎还没有来得及和他说声再见,他就迅速挂了电话。 她感到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就关了手机,按灭台灯,躺在床上准备继续她刚才的美梦。 但时钟一点一点滴滴答答地走,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她还是睡不着。 顾以安的情绪总是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情绪,那次自然也不例外。 她躺在床上从左侧翻到右侧,尝试过了几乎所有睡眠的姿势,还是无法入睡。准确的说,是无法平静心情。 寂静的晚上,总会让人联想到很多,加上刚才顾以安的一通电话,惹得宋易翎心中乱糟糟的。她想起了两年前的荷兰,白色通透的日光,满园的郁金香,还有西装上一抹淡淡的红色。本以为过去了这么久,已经忘记了。没想到,不是忘记了,而是不想记起。再次和顾以安的重逢,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宋易翎心中尘封的过去。 晚风顺着窗沿爬进来,拂在她身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上。她打了一个喷嚏,穿上一件长衫起床,走到客厅,摸黑倒了一杯水喝下。 回到房间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拿着一个签字笔站在床上,撩开窗帘,在窗户的正上方写了一个小小的“一”字。 那是顾以安离开的第一天。 除了坚强,还能做什么3 宋易翎那天晚上一夜无眠,她想通了两个道理。一个是人生苦短,要懂得珍惜身边的人和身边的情。她和顾以安已经错过一次了,所以不想再错过了。 另一个道理是人生不仅仅只有爱情。爱情只是占据了生活的一部分,她还有亲情、友情……姐姐远在国外,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她想帮也帮不上。母亲含辛茹苦的把她们姐妹两人拉扯大不容易。如果姐姐就这样一直消失下去,她就要负担起全部的照顾母亲的责任。 所以她要更加努力,并且打算多帮母亲承担一些家务,好让她可以安度晚年。 接下来,就是周末。宋易翎往常都是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但那天她格外勤劳,起得特别早,还把早饭做好了,等着母亲起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你还要去公司加班?”宋妈一脸奇怪地问。 宋易翎把母亲拉到餐桌前坐下,说:“不去加班,妈妈,女儿以后每天都给您做早饭好吗?” “真的?”宋妈先是高兴的说,而后又摇摇头,“别了,孩子,你工作那么忙,家里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有妈妈在呢!对了,我看那里怎么放着一套茶具?还是破了的。” 宋易翎慢吞吞的说道:“那是……那是……姐姐,对,是姐姐从英国寄来的,路上被摔坏了,不能用了,我就把它粘一粘,放在那里也好看啊!” “哦,你姐姐呀!你不说我都疏忽了,她啊,好像很久都没有往家里打电话了,连封信也没有。” “妈,您就别操心了。我前几天还给姐姐打电话,她电话里很高兴,还问您身体怎么样呢?这不是,前些天专门买了套茶具寄过来。您放心吧!” 宋妈听了后,笑得合不拢嘴。到了她那个年纪,最开心的事情应该就是看到子女过得安好吧! 吃完了早饭,厨房还剩下一大锅银耳汤。 “易翎啊,怎么煮了这么多,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不完可是要坏的。坏了就可惜了。” 宋易翎看了看,果真如此。煲汤时加了太多的水,家里面也没有冰箱,虽说现在天气转凉了,但放一夜也还是会变味儿的。 她想了一会儿,笑说:“妈,没关系,这一锅汤就包给我了!” 说完,就从橱柜拿出一个保温瓶,倒了满满的一大瓶。还用毛巾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 “这是送去给谁喝?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宋妈问。 她忙解释:“不是,妈您想到哪里去了。难道这汤就只能给男朋友喝吗?再说了,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说到男朋友,她想起了顾以安,脸上火辣辣的,不想让母亲看见,一转身就拿着包跑出了门。 秋天的早晨,连天空都是高高的。风清云淡,空气清新,心情都被染得阳光了。 宋易翎抱着保温瓶站在公交车前等车,一对小情侣依偎在一起说着情话。她靠近了,他们有些害羞起来,双双冲着她笑了笑。 除了坚强,还能做什么4 不一会儿,公车就来了。往常宋易翎总是会坐这一班车去悦人杂志社,所以和公交司机很熟悉了。 司机师傅见了她,友好的打招呼:“姑娘,周末还去公司加班啊?” “嗯……不是,师傅。去一个朋友家里。” 司机开朗的笑了笑,“男朋友家里?” 宋易翎撅着嘴,摇摇头,坐在了车子的最后一排。 她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她真的很想告诉全世界她只是要去韩江家里,韩江是她的朋友!朋友和男朋友是不一样的! 她无意朝窗外看了一眼,“惠民社区医院”几个大字从她的眼前飞驰而过。她想起那天韩江独自走进去的画面,便在前面的站点下了车,沿着来时的路向那里走去。 医院里充斥着的是一股酒精消毒水的味道,一名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正在擦地板。或许是太早的缘故,病人并不是很多。靠近门的地方是一间医生的诊断室。宋易翎推门进去,询问他是否见过一个名叫韩江的人。 医生在病历册中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天看病的记录。他看了会儿,恍然大悟的说:“是他啊!” “您还记得?她的腿伤严重吗?” 医生沉思了一会儿,指着那张病历单说:“他的这种情况,应该去住院治疗的。我跟他建议过,但他好像不怎么在意。那天也只是从我这里拿了些消炎药就走了。你是……他的家属?” 宋易翎摇摇头,说:“我是他的朋友,他这种情况住院治疗的话可以康复吗?” “我不敢保证,但总比现在这样好!” 宋易翎带着医生的答案从医院走出来,怀中抱着的保温瓶内银耳汤的热度已经穿透了瓶胆到达她的身体。她的胃里暖暖的,而且好像全身只有胃里是暖暖的。 再次等来了公交车,车子带着宋易翎驶过城中的大小街道,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站牌处她下了车。 从车上下来后,她伸了一个懒腰,保温瓶没有抓紧,一不留神就从她的手上滑落。 一个大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咣当”一声,保温瓶被摔得粉粹,很快,汤汁从里面流出,向着下水道流去。 宋易翎遗憾的叹了一口气,埋怨自己太笨了。 “没伤着你吧?” 宋易翎低着头,“谢谢你了!” 那双手迅速放开了她,“你怎么又来了?” 她抬起头,看到那人是韩江,有些委屈,手指着地上破碎的保温瓶说:“我来给你送点东西,不过……现在也没有了。” 韩江看看她,又看看满地的碎玻璃渣,突然开玩笑说:“就是因为有你这样不小心的人,才会给这个城市的保洁工作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唔……看来,你今天会不停打喷嚏的!” “为什么?” “因为一会儿保洁阿姨肯定会骂你啊!” 宋易翎笑了,韩江也笑了。她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他的笑容了。他那天的状态看上去不错。 “不请我上去坐一会儿吗?我总算是大老远跑来的!”宋易翎笑罢说。 除了坚强,还能做什么5 韩江又恢复到以前的严肃和深沉,他沿着人行道向前一直走,走得很慢。 “你的腿还没有好吗?”宋易翎冲他身后喊了一声,见他不理自己,也不回头,以为他不欢迎自己。但渐渐的,她看到他越走越远,早早的远离了金耀大厦。 正在疑惑的时候,韩江转过身来,停住脚步。 “不来吗?不是要去我家吗?” “哦……你家不是……”宋易翎恍然间明白了,他一定不在这里住了,便快走跟上了他。 路上,韩江一直走在宋易翎的前面,他不说话。他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她在他的身后都可以想象得出他是怎样皱着眉头走完这条路的。 走了差不多两个街道,韩江带着宋易翎转了个弯走进去一个窄小的巷子里。那条巷子又破又旧,还有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儿。她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天空被裁成了窄窄的一条,像是旅游时经常会游览的一线天一样。 走到了巷子的最深处,韩江停在了一个红铁门的前面,拿出钥匙把门打开。 屋子里漆黑一片,即使是大白天,光线也很暗。 韩江把电棒打开以后,才让宋易翎进去。 整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简易的木板床还有一个小桌子,地板还是老式的水泥地板。虽然简陋,但却干净。 “你先坐床上吧!”韩江指给宋易翎说。 她站着不动,问他:“你住在这里?原来的房子呢?” 他倒了一杯水给她,“那房子不是我的。” “可是……可是那天我听她说已经把房子过户给你了。” 韩江勉强挤出了几个笑容,按着宋易翎的肩膀坐在床上,他自己则找来一个小凳子坐着。 “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要的。你看,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晚上去快餐店打工,白天就睡一觉,然后没事了就出去转转。挺好的。” “为什么要晚上去工作?白天工作机会会多一些的,而且你在快餐店做临时工也不是一个长久的事情。” “因为晚上睡不着,晚上会整夜整夜的失眠,所以就干脆白天睡觉。” “既然这样,怎么还找了间光线这么不好的房间?”她问了这句话,才觉得有失妥当。 谁不想住在有着充足阳光还有大大的落地窗的房间啊!那是每个人的愿望,但最后能够住进去的人只有极个别。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也是理想也现实的差别。 韩江看出了她的心思,笑说:“没关系。其实这里挺好的,房租低嘛!” 宋易翎点点头,想岔开话题:“你的腿……没有去医院看过吗?” “已经习惯了,不管它是流血还是化脓,我都习惯了。身体痛的时候,心就不再痛了。” 宋易翎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把自己埋得这么深,为什么会自我折磨。因为这样会让他的心里舒服些,会让他少一点负罪感。 “去医院看看吧!今天我没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去!”宋易翎坚定的说。 韩江面露难色,宋易翎察觉到了,便把他拉起来劝道:“放心,用不了多少钱的,只是去看看,看医生是怎么说的。” “不行,我不能用你的钱!” “……所以,就算是你的这条腿慢慢发炎溃烂,你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吗?” “是不能。虽然以前我们在一起工作过,但我不能平白无故的拿了你的钱,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宋易翎一模一样,所以她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除了坚强,还能做什么6 p>  她放开手,轻声说:“好,那么韩江你就这样活着吧!像一个真正的罪人一样,像一个蜗牛一样,每天闷在这间屋子里,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你剩下的半生就用这种方式度过吧!韩江,你愿意过这种生活吗?” “……”他沉思不语。 “我不知道,不知道那场车祸把你变成了什么样,不知道你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但我大概可以猜得出。没错,你这个人糟透了,所以会坐监狱,会被曾经的恋人甩。但你还活着,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的人并不是你。你已经赎完了自己的罪,剩下的就是要好好生活。” 她缓了口气,接着说:“把腿伤看好了,然后找一份工作,换一间房子,有落地窗的那种,我相信你能做到。然后找一个你爱的人组成一个家庭,从此以后你就会慢慢忘记那个噩梦。或许很多年以后,你还会想起那个噩梦,但你不会再害怕了。韩江,从我辞职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把你看成我的领导,我的上司。在你愿意把钱借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是朋友。我们都一样,你曾经帮过我,即使我没有接受,那也改变不了那个事实。我现在的心情和你当时的心情一样,我只是想帮你,不求回报!” 韩江看着宋易翎,眼眶渐渐红了起来,他扭过头去,好久,点了点头。 她很开心,开心的并不是韩江愿意接受她的帮助,而是他答应自己要重新振作起来,开始新的生活。 那种仿佛破茧成蝶一般的喜悦感在他们到达中心医院时已经几乎全被摧毁了。 外科的专家看了韩江的情况,建议立刻住院,先进行一段时间的保守治疗,到最后实在不行的话,医生说:“要考虑截肢了。” 韩江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悲痛和伤心的情绪,一时之间倒是宋易翎有些无法接受。 过了几秒钟,她对医生说:“我们住院,麻烦大夫您给他用最好的药!” 韩江拽了下她的衣袖,小声说:“别再为难自己了。” 等医生走后,宋易翎笑说:“你安心在这里住着,钱的事情不用担心。你先休息,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她说完话,快速地跑出了病房,她真的很害怕听到韩江对她说“放弃”二字。还好,他没有说。 一秒, 两秒, …… 她在房门口站着,突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直到一名护士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 “这是住院单,你去收费处把住院费交一下就行了。” “请问……这个需要多少钱?” “你先交三万吧!以后有需要再补交就行。” 三万,对于宋易翎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她脑中快速地过滤了一下家中闲置不用的金钱总额,怎么算,也凑不够这么多钱。 她不能扔下韩江不管,因为像这样绝望的心情她之前已经体会过一次了,她不想把这份痛苦转让到其他人身上。 所以,只有一个办法…… 除了坚强,还能做什么7 p>  宋易翎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调整了一下呼吸,拨通了顾以安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他才接。 “我正在开会,有事吗?”他问。 宋易翎有些紧张,更有些不好意思。一个星期前,她亲口拒绝了顾以安送到自己面前的银行卡,而且是不留一点余地的。她曾信誓旦旦地说爱情是爱情,金钱是金钱。可如今呢?不过刚刚过了几天的时间,她就不得不低头、妥协。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一样。 但要说的话还是不得不说的。 “我想借点钱,有急用,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易翎,我们之间用得着说‘借’吗?密码是你的生日,那里面的钱随便你用。” “嗯……”宋易翎的脸红到脖子根,“谢谢,我一定会补上的!” 她迅速挂了电话,再说下去她真的很害怕自己会窒息。 她回去了一趟家,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到自动取款机那里取了整整五万块钱。她看到里面的余额显示的是一百五十万。 这个钱数超出了她的预想,她觉得把自己卖了都不值一百五十万。可他却把这么大数额的一笔钱交给自己保管,这让她更加觉得承受不起。 交了住院费,办完了住院手续,她坐在床边陪着韩江说了一会儿话。 他没有问她钱是从哪里来的,她很庆幸他没有再提过。 从医院出来,正值下班高峰期,恰好那天是周末,人流还不算很密集。 折腾了一天,宋易翎都没怎么吃饭,早上吃的那点面包早就消化没了。她坐在公交车上,饿得前心贴后背。又累又困,头靠在窗户上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铃声把她吵醒。 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早就坐过了站。一边接通电话,一边让司机师傅靠边停车。 拿着电话跳下车后,她才来得及说话。 “你那里怎么了,乱糟糟的?”顾以安有些着急的问。 “哦,没什么,我在……散步,在马路上,肯定要吵一点。” “以后你再想散步的话,给我打电话!”还是命令的口气。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记住就好了!对了,我后天就回去了。” “那我去接你。” “不用了,你等我电话!先挂了,记得早点回家!” “哦。” 听到顾以安要回来的消息,宋易翎心中闪过一丝兴奋。但很快,那兴奋就被饥饿给赶跑了。路过一家快餐店时,她买了两个披萨,自己在路上吃了一个,另一个带回家给母亲。 往常这个时候,家里面的灯都是亮着的。可那天很奇怪,打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宋易翎心想,难道是母亲累了,早早就睡了? “易翎,回来了?”黑暗中的一个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赶忙打开灯,看到母亲坐在窗前,满腹心事的样子。 “妈,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开灯?”宋易翎换好了鞋,坐在母亲身边挽着她的手臂。 “你姐姐刚才打电话来了。” 无法选择1 p>  宋易翎的姐姐名叫宋玉。人如其名,宋玉本人就像是一块儿被打磨好的精致的玉石,温润而且带着光亮。宋玉比宋易翎大了三岁,但她这些年的经历却让她看上去比妹妹成熟了很多。不得不说,在她的性格中,有一份宋易翎骨子里所没有的决心,这种决心换一种说法就是狠心。 那年,她们的父亲病重去世,她没有多余的思考,还是踏上了前往英国的求学之路。她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她不愿意自己的一生都被家庭所拖累。宋玉离开了,把整个家庭的重担全部扔给了妹妹。这些年来,她在异国功成名就、成家、生子,她拥有了别人羡慕的一切,但却丝毫都感受不到幸福。她心底埋藏着深深的歉意,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终会回到家中,弥补这些年对家人的亏欠,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宋玉没有想到,同样的,宋易翎也没有想到。 “姐姐?”宋易翎觉得口有些干,“她还好吗?” “易翎,那套茶具根本就不是你姐姐送来的吧!” “是不是姐姐送来的有那么重要吗?反正都是女儿孝敬您的。对了,您晚饭吃了吗?我从外面买了点东西回来,还热着呢,快吃吧!” 宋妈把她的手挡开,一块儿热乎乎的披萨饼被甩在了地上,面目全非。 “你姐姐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你去机场接她!” “姐姐要回来?妈,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您告诉我好不好?”宋易翎一头雾水,特别担心自己的姐姐是否真的遇到难事了,否则她也不会轻易回来。 宋妈叹了口气,说:“等她回来了再说吧!你要记得去接她……易翎,你姐姐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还能瞒着妈妈呢?” 宋易翎也不想再辩解了,从小母亲疼爱姐姐总是超过疼爱她。她已经习惯了,但看着母亲走向洗手间时的背影,她突然觉得心很疼。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生活好过一些? 宋玉回来的那一天,宋易翎跟杂志社请了半天假。一大早就穿着整齐的去机场接她了。 上午九点钟,飞机准时降落,宋易翎站在出站口焦急地等待着。 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姐姐的样子在她的脑海里也已经渐渐变成了一张旧照片。 虽然模糊,但她还是能很快从人群中发现她。 宋玉的手中挽着一个四五岁年纪大小的男孩子,微笑着向她走来。 宋易翎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叫了一声“姐姐!” “这么多年没见,你都长成大姑娘了。记得我出国那年,你还是个小丫头呢!”她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 “姐姐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我怎么可能不长大呢!” “辛苦你了,易翎,这么多年……爸也不在,你一个人照顾妈,很累吧?” “不累,我们都是一家人,这都是应该做的。哦,对了,这孩子……” 宋易翎看着那个白皮肤、黄头发的孩子,觉得格外亲切。 “皮特,快叫小姨!” 孩子很懂事,只是中文不是很好,“笑一。” 宋易翎蹲下去,捏了捏他的脸蛋,“姐,这孩子真听话。不过,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妈一直以为我和你是同一战线的,这几天总是埋怨我没告诉她实情。” “嗨,咱妈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我们路上说吧!” “嗯。”宋易翎帮宋玉推着一大车的行李在前面走着。 她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停下来,向那里看去。心中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是顾以安!而且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显得很亲密。 他们没有看见宋易翎,从她面前走过时,她认出来那个女孩子就是几年前在荷兰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心儿。 他不让自己来接他,也是因为心儿的缘故吗? 无法选择2 p>  从飞机场回家的一段路程不是很长,但宋易翎却是头脑空空的,浑身感到发麻,就算皮特拽着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唤她的名字她也还是愣愣的。 宋玉握起皮特的小手,温柔地说:“别闹,让小姨安静一会儿——易翎,刚才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 宋玉眼光敏锐,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宋易翎吞吞吐吐:“哦……嗯,算是朋友吧!” 这个话题再聊下去就尴尬了,她便把话题引到独自玩着的皮特身上。 “皮特,你喜欢吃什么啊?你告诉小姨,小姨回家让外婆给你做。” 皮特天真地望着宋易翎,或许在他的心里根本就不清楚这个“小姨”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但他知道她会是对他好的人。 “笑一,什么是外婆?” “嗯……”宋易翎认真地想了想,说:“外婆就是你妈妈的妈妈,是你的亲人,懂了吗?” 小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那笑一也是我的亲人吗?” 宋易翎肯定地点点头。 皮特却把头垂了下去,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兴致。 “皮特?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告诉小姨,是不是晕车了——姐,这孩子怎么了?” 宋玉把手中的变形金刚玩具塞到他的怀里,却被他愤怒地扔了出来。 “皮特,你给我停止!”宋玉的声音大了起来。 “笑一……笑一说了外婆是我的亲人,外婆是妈妈的妈妈,妈妈的妈妈都是我的亲人,可为什么爸爸不是?我要爸爸,我要回家!呜呜……” 皮特的小脸蛋被憋得通红,眼泪流了下来,让宋易翎很心疼。但更加让她想象不到的是——“姐,你和姐夫……” 终究还是问到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宋玉把皮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刚开始皮特还抗拒,左扭右扭的,可慢慢的,他就安静了下来。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离婚了。” “离婚了?”宋易翎瞪大了双眼,难道自己的姐姐这些年生活得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幸福吗? 宋玉的眼光落在自己的怀里,她抿着嘴唇,好久才点了点头:“协议离婚,没吵没闹,还算是平静。只是……苦了孩子了。” 宋易翎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此刻的皮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烦恼,投入地把玩着手中的玩具,不时发出一阵童真的笑声。 孩子还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可等他长大了呢?他会发现自己和别的小伙伴不一样。他没有爸爸,他从小生活的家庭就是不完整的,这将会给他的心灵带来怎样的伤害? 恐怕此时宋易翎心中所想的宋玉早在离婚之前就想得透透的了。她离婚,一定是逼不得已。 宋易翎没有再多问什么,即使对方是自己的亲姐姐,但彼此还是要留些空间。 “姐,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既然你现在回来了,那么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你放心,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更好过的!” “是吗?希望吧。”宋玉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宋易翎的手。 无法选择3 p>  出租车还没有开到家里,宋易翎就收到了顾以安发来的短信。短信是这样写的:易翎,我回来了! 简短的一行字被她握在手掌心,却不知如何回复。 宋玉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便问:“怎么了?你还有事?” 宋易翎抬头,目光有些呆滞,摸摸皮特的小脑袋,说:“没事,我今天最大的任务就是迎接和欢迎你们回家!对吧,皮特?哦,忘记给妈打个电话了,她一定等急了。” 宋玉按住宋易翎的手:“等你想起来恐怕黄花菜都凉了。放心吧,我刚才已经跟妈说过了。” “说过了?什么时候,刚才吗?”宋易翎不解。 “可不就是刚才!你呀,盯着手机屏幕足足有十分钟了,中间我给妈打了一个电话报平安你都不知道!不过,易翎啊,你这个年纪也该交男朋友了,跟姐姐说说,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宋易翎摇摇头,尴尬地笑笑,解释说:“没有,姐姐,你想多了。是工作上的事情,我这么忙,还要顾着家里,哪有时间谈恋爱啊!” 说出这话来,宋易翎隐隐觉得宋玉的脸色不好看了起来。 “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易翎,好了,姐姐懂的。这些年,的确辛苦了你,是姐姐拖累了你。不仅没有帮着你减轻家里的负担,甚至还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现在回来了,也是什么都不能给你带。姐姐惭愧!” “姐,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你是我的姐姐,为你做什么我都甘心……姐,其实你比我幸福多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家伙,再多的烦心事都不嫌烦了。” 皮特听到有人提起他,眼睛一亮,冲着宋易翎呵呵笑着。 回到家,打开门,宋妈就站在门口,眼中含着热泪。 她来不及说话就紧紧抱住了宋玉:“孩子,在外面受苦了吧!来,让我好好看看。” 皮特摇着宋玉的腿,因为见到了生人,所以有些不安。 宋妈低头,看到了他,便把粗糙的手放在他细嫩的脸蛋上抚摸着。皮特闪躲,小声说着:“疼……” 宋玉弯下腰来,把皮特向宋妈的怀里推去一点点,他很快就又跑回了妈妈的怀抱。在他的眼里,面前的这个老奶奶是个陌生的亲人,即使他们有着血缘关系,但没有在一起生活过,对于小孩子来说就永远无法把她和外婆联系在一起。 宋易翎把他们的行李拿进自己的卧室,家中房间不多,只能让姐姐和自己住在一起,而皮特则要和他的外婆睡在一起。 宋易翎在里屋收拾东西,就听见外面皮特在不太熟练地喊着外婆。他每喊一次,宋玉在一旁就要纠正一次,但宋妈却毫不在乎,她说:“孩子刚从那么老远的地方回来,要慢慢习惯,你可不能着急了。再说,咱们家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以后这孩子和我睡在一起,过不了几天就熟悉了,不认生了。” 忙碌的一天终于过去。太阳落山时,一家人准时开饭,热热闹闹的。在宋易翎的记忆中,这种场面是久违了的。所以那天晚上她喝了很多酒,烦恼也好,痛苦和纠结也好,都可以在酒精的陪伴下暂时睡一个好觉了。 无法选择4 p>  睡梦中,她几次听到皮特的哭声,然后随着夜的深,哭声渐渐消失不见,她睁开双眼,觉得刺骨的冷。一张口,竟被灌了一肚子的海水。 身体不自觉地向上浮,头发也全部像沾了静电一样根根竖起。可恶的是,咸咸的海水不仅钻进她的喉咙里,而且还企图进入她的鼻腔和眼睛。 她终于挣扎着来到了门口,可房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她想要求救,但声音终是被掩藏在了海底深处。四周都围着薄薄的玻璃,敲打不开。玻璃的外面,站着几个人,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却听到了他们的笑声…… 那笑声真让人毛骨悚然! 她再次被一口海水呛着,醒了过来。枕头湿了大半。她轻轻拉开台灯,看到床上的姐姐在安静地睡着,便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一番折腾,宋易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的脑海中频繁放映着早晨在飞机场看到的那一幕。顾以安和心儿的笑声与梦中玻璃墙外那群人的笑声那么相像,他们是在嘲笑自己吗?嘲笑自己的天真,嘲笑自己的生活? 黑暗中,她再次翻出手机,打开收信箱,一遍遍看着顾以安发给自己的那条简讯。她的心稍稍放松下来,回了一条信息:“我知道了。一路辛苦,好好休息吧!”最后,她不忘加上一句:“对了,那笔钱我会尽快还上的。” 你可以说宋易翎这样做真是蠢到了极致,也可以说她不懂情趣。因为她的确就是如此,她就是那样一个谨慎小心的人——没谈过恋爱,不懂得如何同异兴交往,自然也不会理解恋人之间模棱两可的情话。 在爱情之上,她首先学会的是生活,是生存。她无法,也不能依靠别人,她只能靠自己。有时靠自己仍是不够,她就只能勉强自己。勉强自己去做那些毫无兴趣的工作,这样只是为了挣钱,只是为了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上生存下去。 每日快节奏的生活不给她留下一点喘息的余地,她是人们眼中只懂得挣钱的书呆子,好几年都不曾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节省下来的钱她不知道都花在了哪里,总之一年到头,能积攒下来的也为数不多。但她很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欠了别人的,人情也好,金钱也罢,她都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当然,在这个“别人”的范围内,顾以安也被包括在其中,只是他全然不知罢了。 短信发出还没有半分钟,顾以安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宋易翎怕吵到姐姐,便走到阳台上接电话。 已经深夜了,可从顾以安的声音中她丝毫听不出来疲惫,有的只是焦急和愤怒:“怎么才回信息?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怎么会,我能出什么事?”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心中却被一股温暖所包围。 “……没事就好……唔,明天可以见你吗?”顾以安的声音软了下来。 宋易翎想想,回说:“明天……我还有事,我们改天吧。” “就这样?我走了一个星期了,你就没有想对我说的?” 无法选择5 p>  若是放在一周前,不,放在去机场前就好,那时的宋易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对顾以安说:“我们在一起吧!” 不是“我喜欢你”,也不是“我爱你”,就只是“我们在一起吧”,这就足够了。.她相信那短短的一句话顾以安可以明白。毕竟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几个自己爱的人,但最后能走到一起共同度过下半生的只有一个。 所以,如果真的相爱,不用说爱你,不用说那么多感人的情话,只要一句“在一起”就胜得过千言万语。 可生活从来不给人假设的机会,当下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唯一的,不可更改的。 正是因为这份唯一和不可更改,宋易翎显得迟疑了,那句早就打算好的告白憋在胸口迟迟不能说出来。 “真的——真的没有想对我说的?”顾以安再次问了一遍,她能够从他的话语中读出某种希望,而这份希望是她可以给予的。可没办法,它只能在萌芽状态就被宋易翎无情地打碎。 “晚安,睡一个好觉,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她体内的心脏砰砰乱跳,她从没有这样紧张过,挂下电话已经有一会儿了,她的耳边还反复回荡着顾以安那声冰冷的“晚安”。 宋玉回国后的第一个夜晚,就在匆忙、慌乱和不安中度过。 之后的几天,小皮特一直随宋妈睡觉,没几天就和他的外婆熟悉了起来,小孩子骨子里深藏的顽皮也渐渐显露出来。 皮特喜欢爬到高处去玩,每次饭后都会主动要求洗碗,但自从皮特接管了家里的洗碗事业后,餐具的数量就有了明显的减少。 宋易翎抱着刚刚安静下来的皮特,他金黄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了头皮上。 “姐,皮特也应该像其他孩子一样去上幼儿园了,你有没有这个打算?” 宋玉深褐色的瞳孔被紧紧吸附在那个小家伙的身上,她说:“明年吧!今年先让他好好适应一下国内的生活。” “嗯。”宋易翎点头认可,“姐,你有没有兴趣出来工作?我们社里正在招美术编辑,我一个好朋友就在那里,我跟她说一声就行了。” 宋玉显出略微的迟疑,还没有说话,就被宋妈一马当先拦住了:“你姐姐才刚回来,不急,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咱们家又不缺那个钱。” “不是的,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这次回来姐姐心情肯定不好,出去工作的话起码能分散一下注意力。姐,你说对吧?”宋易翎解释道。 这时,皮特从宋易翎的怀中跳出来,迎着宋妈而去,扑了她一个满怀。 “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宋玉小声嘟囔了一句。 宋易翎笑说:“一定能!姐姐当年可是中央美院的高材生,那点工作根本就不在话下。放心吧!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宋玉的眼角被挤出几道皱纹来,宋易翎很久都没有再看到姐姐那犹如花朵般灿烂的笑容了。她期待着她可以从旧日的伤痛中走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眼前这个刚刚成长起来的鲜活的小生命。 无法选择6 p>  (偶回来更新了,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 宋易翎一连忙了几天家中的事务,再加上工作上事情太多,都没有机会去医院看望韩江。.周末,趁着家里人都睡熟了,她以外出买餐具为借口悄悄溜出了家。 站在阳光下,她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到了医院,看到韩江的床位空着,宋易翎急了起来。 护士安慰她说:“刚刚还在的,兴许是出去散步了。别担心,你男朋友可丢不了!” 宋易翎红了脸,心想:他可不是我的男朋友。 正这样想着,韩江就出现了。他的手中握着几朵盛开不久的向日葵花朵,他把它们送到她的鼻子下,问:“香吗?我刚刚路过花园时正巧看到你进来了,就摘几朵花送给你!” 宋易翎一抬头就看到了韩江红扑扑的脸颊,他终于笑了,和手中这些向日葵花朵一样,向着太阳微笑。 那时的她认为自己不过就是伸手拉了一把被陷进泥沼中的久违的朋友罢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很多年后,韩江告诉她,那天在病房,他看到了比向日葵花朵更美丽的笑容,那是她带给他的。他说她的眼睛在太阳光的斜射下有一种淡淡的琥珀的色彩,他一下子就被那种色彩吸引了。可那时的宋易翎并不觉得。 “哪有……哪有病人送花的?你这样一来,倒显得我是病人了!”宋易翎一边开玩笑说着,一边满屋子找寻花瓶。 “你在找什么?”韩江在病床上坐下。 “花瓶啊!” “这里哪有花瓶?用这个吧!”韩江从角落处拿起一个矿泉水的瓶子,递给她。 宋易翎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剪开瓶口,把水注满,将向日葵花束放进去,然后抹了一把额头,坐在他的身边,说:“好了!” 韩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看得她奇怪。 “嗯……那个……这几天太忙了,都没时间来看你,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嘛!” 韩江盯着那只被裹缠着胶布的腿,拍了拍它,说:“谢谢你,宋!” 宋易翎被韩江一句突如其来的“谢谢”搞昏了头,她眼眶湿湿的看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便说:“再说下去就煽情了啊!” “好,不说了。总之,咱们宋大小姐的恩情……” 宋易翎轻轻打了他一下:“你再说我就真的急了!” 韩江用双手在自己面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字,示意他已噤声。 宋易翎看着他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被生活逼迫到了一个角落处,唯有笑容可以拯救她。 “对了,手术日期定了没有?”只顾着开玩笑,竟粗心地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韩江严肃起来,点点头:“下周,星期六。” 宋易翎拍了一下胸脯:“放心,我来陪你!我会守在手术室外,直到你平安出来为止的。” “那么……”韩江低下头想了想,“我一定要快点恢复,快点……” 他的话语突然停止在那里,他不再说下去,但宋易翎懂得他要说的话。两个人各自保持着沉默。 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宁静。 宋易翎看了一眼,是顾以安的电话,她用手指了指外面,便握着电话走出了病房。 韩江松了一口气,仰面躺在病床上,他有些庆幸自己的心思没有被她看透。 无法选择7 p>  宋易翎站在病房外,背对着走廊接通了电话。. “喂?”她本以为电话那头会很快做出回应,但等了良久,都是沉默着的。 她把手机从耳朵旁拿开,朝着空旷的地方走了几步,她以为是手机没了信号。 但,她没能找到那个理想的接收信号的地点,因为在那之前,她就匆忙地挂断了电话。 “你……你们……”宋易翎目瞪口呆,手脚冰凉。 顾以安扶着心儿走到她的面前,问:“你怎么在医院?外科……哪里受伤了吗?” 说罢,就把宋易翎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没……没有……我,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里住院,我来看看他。你们怎么也来了?”她不安地问。 心儿还是一贯的大小姐姿态,扭过脸去也不理她。 顾以安埋怨似的看了心儿一眼:“还不是她,刚回国就不老实,下楼时一脚踩空把韧带拉伤了。” 宋易翎把目光移向心儿的小腿处,上面果真糊着一大块儿膏药。 “那可要小心了,二十四小时之内别碰热水。” “你看看,人家这么关心你,怎么也不说一句话?”顾以安责怪起心儿来。 心儿本身就受了伤,心里很委屈,再被顾以安这么一说,便觉得以安哥哥不疼她了,眼眶都红了起来。 宋易翎赶忙说:“那我先走了。你们……” 她真想快一点从那个地方逃开,但迫不及待的步伐被顾以安拦住了。 “等等,我有话对你说。心儿,你在这里坐一下,我马上就回来。”顾以安松开心儿的手臂,转而拉起了宋易翎的手。 这下,心儿更加难过了,她无理地大嚷起来:“以安哥哥,我的腿疼死了,没办法走路了,我要住院!” 顾以安无奈地返回身去,蹲在她的身边,耐心地安慰道:“心儿,医生说了,你这点伤没必要住院,养个几日就好了。再说了,这医院空气也不好,别闹了,啊?” 心儿嘟着嘴,不理他,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流了下来。 宋易翎拍拍顾以安的肩膀,把他叫到一旁,说:“她想住院就让她住吧,否则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 顾以安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妥协了。 心儿的病床被安排在了韩江的旁边,医生说,要不是这段时间病人不是很多,肯定不会同意让她住院的。顾以安附和着医生的话又多说了几句:“你在这里老实一点啊,别给护士惹麻烦。过几天你气消了,我们就回家,好吗?” 心儿笑着点了头。 宋易翎看向心儿左侧空荡荡的病床,心中也是空荡荡的。韩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她没有看到。 “怎么了?”顾以安问。 宋易翎收回神来,摇摇头,“没什么,你不是有事要对我说吗?我们去外面吧!” “嗯。” 心儿看到他们两人双双离开,气愤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外面的世界和医院里的完全是两个色彩,是两个仅仅只有一墙之隔的世界。它们靠得那么近,有时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墙外面的笑声总是可以穿透钢筋水泥传到病人的耳朵里,可墙里面的悲伤却丝毫无法传递到路人的心中。 有人说,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其实,生与死又何尝不是呢?活着的人总是麻木地度过每一天,没有人知道死亡就在他们的身边,同他们如影随形。而这一点,宋易翎体会深切。 无法选择8 p>  韩江坐在花园里一亩向日葵的旁边,宋易翎和顾以安从他的身边走过时,她看到了他。. 她看到了,却不得不把他忽视掉,像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一样,从他的背后匆匆滑过。 停住脚步时,她再次回头向那里看去,韩江已经离开了…… “易翎,心儿只是回国看望她的姑姑,她从小娇生惯养,脾气不好,对你的态度……你别放在心上。” 宋易翎笑了笑,说:“我不生气,我知道的,心儿喜欢你,所以才会这样。其实……她或许比我更加适合你。”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答案吗?”顾以安向她逼近几步。 “……对,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的人生你不可能会理解。” “你从来就没有给过我进入你世界的机会,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理解?难道那个人就可以吗?” 顾以安指着韩江刚刚坐着的那个位置怒骂道:“他就有资格了吗?他了解你吗……易翎,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告诉我,为什么?” 宋易翎疑惑地望着他:“你,知道……” 顾以安打断她的话:“对,我知道。刚才我看到了,心儿隔壁床位上的那个名字,那个刻在你心里的名字——‘韩江’,对吗?” 宋易翎慌了神:“不,不是的,他是我的上司,我只是帮他。” 顾以安呵呵笑了起来:“易翎,别骗我了,他是你的上司?你的上司还用得着你来帮?” 宋易翎沉默,她已经无力辩解了。反正打算好了还完了欠他的钱,就从此和他的世界再无交集,他打算怎样想,无所谓了。 就是抱着这种态度,她说出了一句万万不该说出口的话:“你的钱,我会尽快凑齐了还给你的。这钱是我借你的,不是韩江。欠你的人是我,也不是他。” 她说这句话,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但没有想到它却在无形中伤到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自尊心。 顾以安一个人留在原地,他怎么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爱上这样一个固执的人。她的世界,他或许不懂。但她强烈的自尊心,她的执拗他深深懂得。 懂得之后,就不会再因为曾被她伤害而铭记在心。他宁愿自己被伤得千疮百孔,宁愿听她说的狠话,只要有那么一次她向他打开心扉——只要一次就够了。 宋易翎再次返回病房,看到了正在闲聊的韩江和心儿。她轻轻敲打了一下玻璃窗,挤出一个笑容,冲他们摆摆手,就离开了。 虽然满怀心事,但宋易翎在到家的前一刻依旧伪装成了开心的样子。她长出了一口气,推开家门,“我回来了!” 皮特快速地移动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角,撒娇地说:“笑一,你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宋易翎欣喜地蹲下来,搂着他的小肩膀,“你这孩子怎么就知道吃呢?” 皮特笑了几声,自豪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说:“笑一,我将来长大了要做一个大厨师,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行吗?可是……可是,妈妈说,当厨师没有出息……” 宋易翎摸摸他的后脑勺:“皮特,妈妈那样说是为了你好,你要懂得,知道吗?” 皮特撅着嘴点了点头。 在爱里,我们都是初学者1 p>  “但是,”她话锋一转,皮特也机灵地抬起头来,“小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皮特可以梦想成真,不管是厨师也好,画家,还是作家都好,小姨只希望皮特可以快乐地生活,快乐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嘘,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吗?不告诉妈妈。但皮特要向小姨保证,为了自己的梦想去努力,永远都不要放弃!” 在皮特的那个年纪,可能还不太懂得梦想的真正含义。随着他年纪的增长,或许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会有变化,或许他会忘记自己最初的梦想,但宋易翎相信,那颗为了理想而勇于拼搏、奋斗的心是永远都不会被遗忘在角落处的。 有些事情不是因为做到了才相信,而是因为相信才可以做到。 夜幕黑下来,医院里除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和睡梦中的呼吸声以外,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可以听得到输液瓶中药水一滴滴落下的声音。 心儿无法习惯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用手紧紧攥住韩江的中指:“喂,喂!”她细声叫他,摇着他的手臂,“你睡着了吗?和我说会儿话好吗?” 韩江其实一直都没有睡着,他假装闭着眼睛,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平静一些。 他“唰”地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把心儿吓了一跳。 “啊,你没睡啊!那也用不着这样吓人吧,这里可是医院!” 韩江扭过头去,仔细看着对面这个娇小的女孩子,不客气地说:“你还知道这是医院?” 心儿笑问:“怎么了,难道不是吗?” “你是病人吗?为什么住进来?就因为你有钱?” 心儿面部微微抽搐着,“你没看到吗?我受伤了!再说了,你是谁呀,凭什么管我?” “那你就放开我的手,好好睡觉!” 心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拉着他的手,便迅速放开了,“谁稀罕啊!” 韩江转了一个身,背对着心儿睡着了。 那个夜晚,对于四个人来说都是无比漫长的。 幸好的是,第二天早晨的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宋易翎一大早就去了杂志社,遇上戴月时,她第一件事就是问她有关于这次招聘美术编辑的事。 正说着,只见身后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都匆忙地向主编室跑去,戴月拉住一个人,问:“怎么了?” “你们还不知道啊?主编那里……闹开了,依花来了。算了算了,不和你们说了!” 戴月眼前一亮,拉着宋易翎也想过去看热闹。 可宋易翎对元彭宇、李青青、还有依花三人之间的关系毫无兴趣,她只想早点为姐姐争取一个名额。 “招聘的事情可不归我管,你和我说也没用。最好先去找主编说一下,主编同意了,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说对吧?走走,我们先去看看!” 她被戴月拉着,脚步不停,一直向前走。 主编室外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她们被挡在了外面,只能听到里面吵嚷的声音。 “咣当”一声,不知道是谁打碎了主编最爱的青花瓷器,一块儿残缺的瓷片溅到宋易翎的脚边,支离破碎的模样。 在爱里,我们都是初学者2 p>  “你是什么东西!在我爸爸的办公室撒泼!你给我走!”李青青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哭腔。. “青青,好了,大家都在看着呢!别闹了啊,乖,我们有事回家再说。” 李青青依然不依不饶:“我就是要让大家看看,她都做了些什么!勾引人家的老公是不是对你们这些明星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然后室内的气氛冷静了下来,依花小声说:“你们还没有结婚,你不能限制彭宇交朋友的权利。我是喜欢他没有错,但我从来都没有勾引过他!我发誓!” 李青青冷笑了几声,高跟鞋踏着地板,发出一阵“咚咚”声。 “谁相信你说的话?你问问现场的人,有谁相信!你没有勾引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青青,闹够了没有!这里是公司!” “爸,是她……” “好了,都出去!”李主编一声令下,大家一哄而散。 随着逐渐向外扩散的人流,宋易翎看到玻璃门内的一侧是面容狼狈的依花,另一侧是趾高气扬的李青青,李主编虽然言辞厉害些,但他仍然气定神闲地坐在办公椅上,毫无表情。 在这场闹剧中,宋易翎分不清谁对谁错。 “一定是依花啊!”戴月肯定地说。 “为什么?” “娱乐圈的潜规则你不懂吗?如果她没有勾引元彭宇的话,又怎么可以当上新剧的女主角?李青青几年前就和元彭宇在一起了,那时的依花还没有名气呢!谁是谁非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了。哎,不过元彭宇也不是省油的灯,自从出道以来,绯闻不断,我看以后啊,有李青青受的。” 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但宋易翎却觉得感情的是是非非是断然没有那么简单的,对与错都是因为评判标准不一样罢了。而且爱情不像是排队买东西,不会因为你来得早,你站在了前面,就赢了。 此事到最后不知道是如何了结的。依李青青的脾气应该是不闹到底决不罢休的,或许是她多少顾着点元彭宇的面子,所以并没有将消息扩散出去。 记得还是事发的那天下午,宋易翎为了姐姐的工作而左右奔走,每个人都找借口推辞,无奈的她只能去找主编了。 “主编。”她礼貌地打了一个招呼,进去后才看到依花竟然还在,她的妆容更花了,衣衫有些不整,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宋易翎在想或许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便打算退出去。 “有事说吧!”李主编叫住她。 “嗯……主编,听说……听说咱们社里在招美术编辑……” “怎么?你有要推荐的人?” 宋易翎点点头。 “谁?” “是我姐姐,她是中央美院毕业的,所以我想……” “知道了,你回头把她的履历拿过来给我看一下,如果合适的话,我会再联系你的。你先出去吧!” 宋易翎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她第一次觉得平日里严厉的主编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 “你也出去吧!” 她回过头去,看到依花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头也不抬地跟着自己的脚步走了出去。 在爱里,我们都是初学者3 p>  她们一起向电梯间走去,一路上,宋易翎不时向她投去眼光,一个那么光鲜亮丽的明星能有这样的窘态,她想不到。. 依花注意到了她的眼神,问道:“你也瞧不起我吧?” 宋易翎愣了下神,“什么?” 依花站住,把脸扭到她的对面,她注意到她的脸颊处有几道泛着血丝的手指印。 “你也瞧不起我吧?心底里其实是在嘲笑我吧?” “……为什么要这样说?” “难道不是吗?人人都说是我勾引了元彭宇,人人都说我破坏了别人的幸福,人人都说我是……” “我想,有些事情如果通过正当手段得不到的话,就算费尽心机最后也必然无果,你说呢?” 依花沉默着望着她。 “依花小姐,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几个月前的平面拍摄工作,本来是你和元先生一起的,但最后……那个电话还是我打的。” 依花盯着宋易翎看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似的:“哦,是你,那次的封面是你和他拍的。”她微微笑着,点点头,“彭宇给我看过样片,我记得你。” 宋易翎也回报给她一个浅浅的笑容:“依花小姐,其实被别人误解是很常见的事情,你不用太放在心上。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想,你如何选择一定有你的理由,我没有资格嘲笑你。” 依花再次低下头来沉默了,她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她的泪水流了下来,眼泪从眼眶中滑落,把脸颊上的红血丝也洗刷干净了。 她靠着墙壁蹲了下去,她弱小的身躯在微微颤抖着,和她收敛的微笑一样。即使在大众的面前她是那么光鲜亮丽,但宋易翎想,她背后所承受的伤痛一定比别人多了百倍。 她断断续续地说:“你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吗?” 宋易翎怎么可能会不懂得。 依花止住哭泣声,抬起头说:“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妈妈告诉我,爱情是苦的,她说,永远不要先爱上一个人,因为从你把自己的心交出去的那一刻开始,你人生的棋局就输了……现在想来,妈妈说的是对的,爱情是苦的……但即使爱情是苦的,在我的心里它也是完美的。我宁愿吃这种苦,宁愿默默孤独地爱着……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了……” 宋易翎被她的话感动了,她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如果它值得你坚持的话,为什么要放弃呢?” “……可我搞不清楚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了。到最后,我可能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大家私底下是怎么议论我的你应该都听到了。我还有必要坚持吗?” “依花小姐,我懂得你这种爱的心情。有时我们明明知道一件事情是错的,但我们还想要继续下去。或许,爱情里,根本就没有先来后到,没有对错,只有心意。” 依花呆呆地望着宋易翎,她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她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在爱里,我们都是初学者4 p>  “宋易翎……哦,对了,这个给你。.”她从口袋里拿出手绢,塞到依花的手里,“那边是洗手间,你去洗一下吧!” 依花走到拐角处,冲着宋易翎招招手。 她的眼影即使全部落在了脸上,晕出黑黑的一大片,但宋易翎依然觉得她的笑容中饱含了金色的阳光。她相信就是那种笑容引领着她一步步向前走着。她拥有幸运,不是因为元彭宇,而是因为她的笑容——因为她深藏的爱。 爱笑的人运气往往都不会太差的,懂得爱的人也总会得到上天的眷顾。 接下来的一周,还算平静。她顺利地把姐姐的履历送给了李主编,并很快得到录用消息,下个月宋玉就可以去上班了。听到这个通知时,宋易翎显然比宋玉还要兴奋。她抱着皮特转起圈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想要把所有的好运都牢牢锁住。 心儿的气还没有消下去,否则她也不会一直住在病房。 宋易翎有时间的话就会去看韩江,每次都会遇到顾以安,他坐在心儿的床边,和韩江说这话,这一幕让她看到,吃惊不已。 “怎么了?我和他就不能做朋友了?”顾以安把宋易翎单独拉出来问。 “嗯……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不喜欢韩江吗,干嘛要和不喜欢的人做朋友?” “可他是你的朋友啊!你的朋友不就是我的朋友!” 顾以安笑着拍了一下宋易翎的肩膀,走了几步又返回来对她说:“哦,忘记告诉你了,你朋友好像知道那笔手术费的来由了。” 他冷静的眼神让她感到害怕,“你是故意的?” 顾以安无所谓的耸耸肩膀:“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吧?” 怪不得她觉得韩江的心事比之前更重了,正想要向他解释,心儿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并朝韩江使眼色:“我们有话要说,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韩江点点头,拿走了床头枯萎了的向日葵花朵。 “什么事?” 宋易翎以为心儿又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可她没有,她出乎意料地对她很是亲切。 “宋姐姐。” 宋易翎猛地咳嗽了几声,真的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 心儿急忙帮她拍背,还殷勤地倒了一杯水给她喝。 “宋姐姐,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你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了。” 说实话,撒娇时的心儿很可爱,像是一个娇小的洋娃娃,总会让人心疼。 “没有,我没有生气,你多心了。”宋易翎喝下一口水,还好,这次没有喝呛。 “那就好,宋姐姐。我们和好吧,为了以安大吵大闹也太不值得了,你说是吧?” 心儿的确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她对于爱情的态度像是对待一件好玩的玩具,喜欢的时候不允许别人动半根手指头,不喜欢的时候就丢到一边,弃之不理。 宋易翎隐藏着笑容,问:“心儿,你……有事情要对我说?” 心儿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房门外:“宋姐姐,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爱里,我们都是初学者5 p>  “你说的是谁?” 心儿朝外面努努嘴,宋易翎恍然大悟:“你说韩江啊?” “对呀!宋姐姐,他是……” “他原来是我的上司,后来……后来出了一些事……”宋易翎实在不知道这种事情要怎么对心儿说才好,也许,还是不说的好。. 心儿虽然在和宋易翎说着话,但她的心好像早已经扑到了门外。 “心儿,你……”宋易翎看到她的表情,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心儿收回目光,斩钉截铁地说:“我喜欢他!” 她说“喜欢他”时的那种表情,和几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那时的以安哥哥也和现在的韩江一样,都是她瞄准的猎物。 她那种强烈的占有欲让宋易翎觉得害怕,她愣住了,又或许是被她的话给搞蒙了。 心儿的音量不断提高:“宋姐姐!宋姐姐……你在听吗?你怎么了?” 这时,韩江走了进来,手心中握着一大把刚刚盛开不久的向日葵花,他精心地把它们插进那个简易的花瓶中,对它们笑着。 宋易翎赶紧拉住心儿的手,小声对她说:“我们到外面去说吧!” 心儿满口答应,临走前还把韩江从上到下好好瞅了一遍。 那天,下着小雨,天空灰茫茫的,和宋易翎的心情一样。 “宋姐姐,我请你喝咖啡,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店,我们去那里说吧!” 宋易翎没有什么意见,这总比在花园里淋雨的好。 从医院到那家咖啡店,不是很远的一段路程,心儿主动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盖在两人的头顶。她们一路小跑,总算安全到达目标地。 宋易翎怕心儿腿上的伤,担心她不能淋雨,不能喝咖啡,便劝她早点回去。可心儿说没关系。 待店员把东西上齐后,她伏在桌面上,冲宋易翎摆摆手,要她靠近一些。 “宋姐姐,其实我的伤早就好了。” “什么?你的伤痊愈了?” “嗯,你小声些。诺,你看。”心儿说着就小心翼翼地把腿上的纱布摘掉,露出一截小腿,果然什么伤痕都没有了。 “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以安哥哥,否则我就完了。” 宋易翎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大小姐的所作所为,在她的生活里,金钱是最不值钱的,所以金钱是可以挥霍的。而在宋的生活里,恰恰相反,金钱是最重要的,因为人没有了金钱就会寸步难行。 “心儿,你以安哥哥早晚要知道的。而且你伤已经好了却占着医院的床位,可能你不知道,住院部的床位是很紧张的。有些人生了重病都没有机会住进来,没有机会得到治疗……” 心儿听得不耐烦了,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宋姐姐,你别教训我了,我知道错了。求你了,暂时别告诉以安哥哥,等韩江这周六动完了手术,我保证出院,我保证!” 心儿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手发誓,宋易翎也只能依着她。 “好,我不告诉他就是了。不过你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呆在韩江身边?”与其说宋易翎被她那种追求爱情的精神打动了,不如说是被震惊了。 在爱里,我们都是初学者6 p>  心儿吞下一大口咖啡,又吃下一口小点心,说:“宋姐姐,我从小是和以安哥哥一起长大的,他的爸爸和我爹地是世交,在生意上也有来往,虽然说他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但……” 宋易翎迅速地拿起一块芝麻酥塞到她的嘴里,问:“等等,等等,你说顾以安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异了?” 心儿点点头,艰难地吞下那块芝麻酥,不断地用手拍着胸口,“宋姐姐,你想把我噎死吗?对了,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她挠挠头。. 宋易翎心中五味杂陈,她以前只知道顾以安的家境很好,从小娇生惯养,一副典型的大少爷性格,但直到那天她才真正明白,那一股深藏在他骨子中的傲气是因何而来的。自小父母离异,顾以安一定缺失了很多的爱,他总是嘻嘻哈哈的,或许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开心,而是想用笑声来驱赶走心中的黑暗吧! 宋易翎想着顾以安,想着他们认识以来的种种。他的蛮横不讲理,他的桀骜不驯,她都在那天为他找到了理由。她埋怨自己没有早一天发现这个事实。 “宋姐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心儿,你接着说吧!”宋易翎很是艰难地维持着表情。 “从小爹地就跟我说,有朝一日以安哥哥一定会娶我为妻,所以我坚信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穿上最漂亮的婚纱,在大家的祝福之中和他举行婚礼。但有一天这个梦破碎了,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感情可能更多的是妹妹对于哥哥的感情。直到前段时间,我住了院,遇到了韩江……我才懂得什么是爱情。宋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天意,是缘分?” 看着心儿一脸绯红,宋易翎实在不忍心打击她的好兴致,没什么话好说的,只能默默喝咖啡。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边一片晚霞的光透过纱质的窗帘投射在宋易翎和心儿的身上。 宋易翎被这阳光照得懒懒的,建议说:“我们回去吧!待会儿医生要查房了。” 心儿仍然兴致高昂,挽着她的手臂大踏步地向前走。 一路上,她依旧不间断地询问和韩江有关系的一切,包括他和宋易翎的关系,他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喜欢的人,爱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总之一应俱全。 “他应该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喜欢的人。” 宋易翎一边说着,一边奇怪,自从她认识韩江以来,就没有听说过他有女朋友,如今他落魄至此,恐怕也不会有恋人了。 这个推论对于心儿来说无疑是一个大喜讯。因为下一秒钟她就紧紧抱住了宋易翎,好像两人的关系无比亲密似的,“谢谢你,宋姐姐!” 其实宋易翎并没有做什么。没有做什么的人,却得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感谢,是件很奇怪也很奇妙的事。 把心儿送回病房,宋易翎就离开了医院。韩江并没有说什么,站在走廊处目送她离开,宋易翎只觉得背后不舒服,但却不敢回头。她用一个男人的钱给另一个男人动手术,这种尴尬的情况仅是想想就够让她头疼的了,更何况现在是她自己让它成为了一个事实。 在爱里,我们都是初学者7 p>  周六,是韩江动手术的日子。. 宋易翎在医院见到了顾以安和心儿,他们都围在韩江的身边。顾以安看到她来了,便笑着走过去,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 或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她的手冰冷,而顾以安的手很温暖,很大,很有力。 心儿正坐在床边,整个身子紧紧地贴在韩江的身上。 韩江不自在地扭了几下,刚刚想要下床,就被心儿一把拉了回去。 “韩江!你要去哪里?” 韩江的眼神在宋易翎和顾以安之间徘徊,最终谨慎地收了回去。 “去洗手间。”他从宋易翎身边快速地走过,他的身上早已被染上了消毒水的味道。 “宋姐姐,你看他,一个大男人,动一个小手术都这么紧张!”心儿说话虽然刻薄,但宋易翎看得出,她有多么在意他。 手术室在住院部的顶层,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让人胆寒。 韩江躺在病床上,被医护人员推着向前走。他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而在那个心脏大小的拳头外面,包裹着的是心儿白希的小手。 宋易翎的一只手任由顾以安握着,因为她此刻觉得浑身发麻,快要失去知觉了。 眼看手术室的门就要在眼前关闭,韩江突然用手挡住了一侧的墙壁,移动的病床晃了几下才艰难地停了下来。 “宋,我有话对你说!”他苍白的嘴唇挤出几个字来。 宋易翎看了看身边的顾以安,顾以安也同样笑着看了看她,然后慢慢松开了她的手,轻轻地把她的身子向前一送。 她的脚步有些迟缓,但总算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你……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吗?”她问。 他张开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眼眶就红了。宋易翎心中一惊,顿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感觉得到,韩江有话要说,可那些话硬是被手术室外的那一堵墙壁给隔断了。他苍白的脸,凌乱的头发,深皱的眉头,还有那一双仿佛在诉说的眼睛,都让宋易翎觉得悲伤。 顾以安和心儿站在她的身后,他们并不知道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可能也根本想象不到,韩江在进手术室前只是希望再多看她一眼。 等到宋易翎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时,顾以安跑了过去,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看到她落泪,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也是酸酸的。 “怎么了?他和你说什么了?为什么这么伤心?”她原本以为他会这样问,但他没有,他安静着,一言不发,吻着她的额头。 她止住泪水,抬头对他说:“对不起。” 顾以安的心一下子就被刺中了,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对不起,为什么要道歉?因为瞒着自己拿那笔钱垫付手术费?因为不接受自己的心意?还是……她……他不敢再联想下去,因为那才是他最害怕的答案,他要在那件事情变成事实之前就将她的心据为已有。 “不要和我说抱歉,永远都不要,求你了,易翎。” 他更加用力地抱着她,让她窒息。 在爱里,我们都是初学者8 加更 p>  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上午,手术室外的灯还亮着,证明手术还没有结束。. 阳光射进来,照在三个人的身上。 事先谁也没有想到,原本一个人的手术竟成为了三个人的牵挂。心儿和顾以安的担心完完全全是出于爱,他们尽管爱得浓烈,爱得霸道,但他们的爱是单纯的。他们别无心思,只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平安、快乐。 而这场手术对于宋易翎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她一方面要担心韩江,一方面深陷在顾以安的爱中无法自拔。更加重要的是,她再一次体会到了死亡的感觉和鲜血的味道。 距离上一次动手术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一年前,她是躺在病床上,等着上帝宣判死期的人,一年后的现在,她坐在手术室外,与她一墙之隔的还是那些熟悉的手术刀,各种的仪器设备……她突然发现,不管她如何用力,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始终还在原地踏步,不曾向前。 这时,一名大夫急匆匆地走了出来,问道:“你们谁是韩江的家属?” “我……” 宋易翎刚想开口,就被顾以安挡在了身后。 他走过去,和大夫耳语了几句,然后她看到他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夫很快又回到了手术室内。 “以安哥哥,是不是手术出现什么意外了?”心儿跺着脚问。 顾以安笑了笑,拍着心儿的头说:“没事,放心,只是例行的程序。” 可宋易翎再清楚不过了,手术中间出现这种情况根本就不是什么例行程序,而是出现了意外情况,需征得家属同意。 顾以安把她带到走廊的角落处,迟迟不语。 “是不是手术不顺利?你快告诉我啊!”宋易翎抓住顾以安的西装外套,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易翎,你冷静一下!大夫说,他的伤太严重了,恐怕……恐怕不行的话要截肢了……” 那一刻,宋易翎觉得世界在自己的眼前坍塌了,眼睛干干涩涩的,想哭却没有了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要……为什么!”她整个人都瘫软在了顾以安的身上。 她想不通,为何明明已经尽了全力的事情最终还是要付水东流、功亏一篑。她实在想不通。很多年以后,想起那天悲痛的情景时,她才明白一切不过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对于无法选择也无法改变的事情,我们称它为“命”。 可那时的宋易翎不想认命,她坚信了,就算要走出一条血路,也要保住韩江的腿。 等到眼前一片血红色时,她就全然不知了。她不是上帝,不是医生,不是感染了韩江大腿的病菌,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昏倒了,记忆中的第一次昏倒。 醒来时,阳光灿烂,照在被单上,温度渗透进棉花层,到达她的肌肤表面。 宋易翎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这是医院,起初她还以为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正午的阳光正好,母亲喊她起来吃午饭。一切都是错觉,但她只希望那个噩耗也是错觉。 (本文明日入V,希望亲们多多支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我们结婚吧! 顾以安坐在床头,眼睛微微闭着。爱睍莼璩他没有睡着,闭着双眼或许也只是为了遮蔽这刺眼的阳光。 其实,他本可以把窗帘拉上好好睡一个觉的,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她最喜欢的就是阳光的颜色。 宋易翎眼神木木的,她问他:“手术完了吗?” 即使明知道答案,还是不死心,这或许就是人的本性吧! 顾以安靠近她,双手握住她的头:“易翎,手术很成功。” 那一刻她突然笑了:“真的吗?”原来一切真的只是错觉,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真好! 可顾以安在下一秒钟就不得不把残酷的现实告诉她:“他的右腿已经……” 宋易翎的笑容凝结在了苍白的脸上,她想吐,趴在床边“哇”的一声,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是她哭了,像是在悼念曾经的自己一样,她替韩江觉得悲哀。 哭到忘记了时间,哭到失去了知觉。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眼泪可流,惋惜和伤痛就像这不间断的泪珠一样,不曾断绝。 她不再问为什么了,因为即使问了,也是毫无结果,现实如此坚固,任谁也无法动摇。 她仓皇地下床,跌跌撞撞。 顾以安把她抱了回去,她挣扎着推开他,一次又一次,他从不嫌烦。 “易翎,听话,现在不要去,明天再去好吗?” 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何曾变过? “我要现在去,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我保证,只要看他一眼就好。” 顾以安失望了,他慢慢松开双手,宋易翎一下子就冲了出去。 那时的宋易翎认为,自己对于韩江的感情只是站在朋友角度的关心,她不知道当有一天那种关心超过了界限,或是过分的时候,感情就会发生质变。然而这种质变究竟是向着好的方面发展,还是坏的方面发展,没有人知道答案。 如今的她,站在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外,如愿看到了躺在病床上正在熟睡的韩江。他的身上被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他呼吸着,胸膛一起一伏,他的下半身……有一侧是空荡荡的,或许他还不知道。 宋易翎盯着韩江看,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一年前动手术时自己也是像他这样毫无知觉地躺在病房内吗?那么站在病房外的人呢?只有自己的母亲——只有自己年迈的母亲。 “韩江,好羡慕你,即使你失去了一条腿,但在手术室门外,那么多的人为你担心,那么多的人关心着你,爱着你。那么多的人可以替你分担痛苦和忧愁。可是我呢?一年前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妈妈一个人。妈妈年纪大了,我却这么不孝顺……”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视线中的韩江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 顾以安的脚步停留在了走廊的拐角处,他本来打算走过来安慰她,却无意中听到了她的一番话。他不清楚这些年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心中隐隐刺痛,被她的泪水,也被自己的爱刺痛。 谁说爱情都是甜蜜的?依花说的没错,爱情的味道都是苦涩的。有时会回甘,有时会一直苦下去…… 宋易翎觉得自己的肩膀一热,她转过身,看到了顾以安。她扑在他的怀里,小声哭着。 “易翎……我们结婚吧!”他突然说,毫无征兆,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宋易翎止住了哭声,奇怪地看着他。 “易翎,我们结婚吧!我发誓以后一定给你最好的生活,不让你受苦,我会让你幸福的,相信我!” 宋易翎的脑袋中原本是一片灰暗的颜色,听到他说出“幸福”二字时,她好像看到了前方的某一道曙光。她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沉浸在短暂的幸福和喜悦中。 顾以安再次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他看着昏迷中的韩江说:“易翎,你有没有发觉意外来得太快了。我们都快赶不上明天的脚步了,就让我们在一起吧!一起手拉着手什么都不求,只求一起到白头。” 宋易翎也回头看了看韩江,难道自己还要等下去吗?等自己年老枯黄却还没有找到一个依靠?等到他们之间的感情慢慢溃烂、发炎?或许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太累了,想要休息,一大家人的负担她已经扛不起了,她真的需要一个依靠。而这时候出现的顾以安,无疑是雪中送炭,温暖了她的心田。 “好!”她坚定地说。 顾以安好像被她的答案吓到了,过了好久才开心地笑起来。 她被他凌空抱起,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家都忘记了这里是医院,是冰冷的属于死亡的地方,他们都被幸福冲昏了头脑。 或许是他们的笑声太响亮了,吵醒了梦中的韩江,他过早地醒了过来。 心儿早已哭得不成样子了,站都站不住。 “韩江,你说话不算话,你说会好好的,可现在……可现在……” 韩江下意识地动了动下身,察觉到异常后,用尽全力地问道:“我的腿呢?是不是没有了?你们都说话啊!” 大家的沉默让他有种想要窒息的感觉。 护士走过来,冷静地把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了他。 他用被子蒙着头,“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心儿恋恋不舍,宋易翎和顾以安强行把她拉走了。他们都看到了,他蜷缩在被子中流泪的样子。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尊严,可身体的残缺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仅仅是尊严丢失的问题,而是生活下去的实际困难。 宋易翎真的很害怕经过了这次打击后,韩江会像以前一样自暴自弃,或是想不开。她明明是想要帮助他,救他的,可却阴差阳错地毁掉了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话,就是这样。 顾以安和宋易翎一起把心儿送回了宾馆,临走前宋易翎走上前去抱了抱她,在她的耳边说:“心儿,你回家吧!把现在所经历过的,看到过的,都当成一场梦,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的,也会忘记韩江的。” 心儿自从离开病房后,就没有再哭过,她的冷静和沉默都让人放心不下。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宋姐姐,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是爱情,而这种爱情是韩江可以给我的。带给我这种感受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腿。就算他残疾了,以后生活很困难,我也不能丢下他,一走了之,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后悔的!” 宋易翎想着她年纪小,一时冲动也是有的,便想劝她,可顾以安对他使了个眼色:“让她好好睡一觉吧!有事情明天再说也不迟。” 就这样,宋易翎再次坐上了顾以安的车子,一路的灯光,朝着家的方向开去。 一天下来,熬到夜晚显得格外漫长。度过一天,像是一个月一般。 这时,天幕终于黑下来了,这一天终于可以结束了。但若是这所有糟糕的一切都可以随着阳光落下山头,第二天不再出现那该有多好! 睡梦中所得到的片刻安静有时候也会被连续的噩梦打断。那个熟悉的梦再次进入她的大脑里:她和韩江在前面跑着,顾以安在他们的身后拼命追着,奇怪的是,他们明明跑得很慢,但他却怎么追也追不上,更加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韩江的身体是完整的。在她的梦里,他的身体不是残缺不全的,这让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距离星期一还有一天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满头是汗水,满心是难过和遗憾。 她沉默不语地洗漱、穿衣、吃早饭,好像丢了魂一样。 皮特仍像之前一样调皮,他故意把自己不爱吃的胡萝卜挑出来偷偷放进她的碗里。 胡萝卜她也不喜欢吃,但那顿早餐她吃掉了很多胡萝卜却没有察觉。 再次站在医院的大门外,她显得脚步踟蹰。 心里想着:该不该进去呢?进去了之后要说些什么呢? 就这样带着很多的疑问她还是迈开了脚步,逃避总不是办法,她宁愿选择痛苦地面对。 韩江似乎从昨晚开始就没有翻过身,还是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那个姿势。 宋易翎二话不说就走上前去把床摇了起来。韩江已经被转到普通病房了,那间病房里住着很多病人,陪同的都有家属。住在那里面的人身体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缺,那一幕让她觉得震撼,好像是来到了大地震的救援现场一样。 韩江半句话也不说,头扭向窗外,不知是在看天,还是在发呆。 宋易翎搬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慢慢削起了苹果。 苹果削好了,她又耐心地把它们切成小块儿,放在塑料盒子里,插上几个牙签,放在他的面前。 “医生说了,你要多吃水果,补充维生素。快吃吧!” 她看他无动于衷,便拿起一块儿放到他的嘴边。可他的嘴唇紧闭,仍旧沉默不语。 旁边一床病人的家属是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悲伤,躺在床上的是她的丈夫,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痛苦。他们有说有笑,不像是在医院,不像是在经历苦难。 中年妇女早早地就看到了宋易翎,她说:“姑娘,这是你男朋友吧?你对他可真好,要是换做别人,”她压低了声音,“看到他成了这个样子,还不早就和他吹了!” 宋易翎解释道:“大姐,我们只是朋友。” 中年妇女满不在意地答应了两声,又回到了她的座位前。 “韩江,你能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吗?我有话要对你说。” 沉默了良久,韩江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说:“你走吧!欠你的钱我会尽早还给你的。”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离开呢?如果你还像以前一样……的话,怎么办?” 韩江转过头来,冲着她笑着,他手指指向窗外的天空,说:“你看,今天天上有一朵很漂亮的云。” 宋易翎闻声也踱步到窗边,可韩江口中那朵很漂亮的云早已被风吹散,消失不见了。 她挨着窗边坐下,“我……我……可能要结婚了。” 韩江听到这个消息,随即笑逐颜开:“那很好啊!是他吗?” 宋易翎点点头。 “真好!我相信他会对你好,给你幸福的。”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祝你幸福!” 一股清凉的溪流划过她的手面,她心中颤抖了一下,但有些话不得不说:“韩江,或许以后我不能再和你见面了。但我希望你有朝一日也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不要自暴自弃。以后的事情,我帮不了你了。” 韩江摇摇头:“不!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真的吗……有吗?” “当然有!你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陪在我的身边,给了我很大的勇气。以前都没有机会告诉你,其实你比我要勇敢得多,坚强得多了!谢谢你!” 宋易翎捂住双耳,“别再跟我说谢谢了,你说的越多,我就越觉得抱歉。” 韩江点头允诺:“宋,你放心吧!出院了以后我会好好生活下去的。我一个大男人难道你还担心我不成?” 宋易翎被他逗笑了,“不是担心你。只是我们是朋友嘛,对吧?” “……对,是朋友……” 午后,宋易翎躺在窗前有阳光的地方睡着了,她的碎发在脸颊处随着微风左右摇摆。韩江艰难地撑起身子,帮她整理好头发。 他知道,这场手术结束后,他和她的生活就很难再有交集了,也没有再次见面的借口了。钱的事情用信用卡转账就可以解决了,那么以后,没有再见她的理由了。想到这里,他真的希望永远都不要出院,哪怕她只是每天来看他一会儿,他都愿意。 晚霞将要落幕时,宋易翎不得不离开了。离开时,韩江还在睡觉,她轻手轻脚地又给他削了一个苹果,才离开病房。 她转身离去,他慢慢睁开了双眼,眼中藏满了泪水。 坐公车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顾以安同自己说的一番话。 在那条熟悉的回家的路上,顾以安一边开车,一边对她说:“易翎,我们在一起之后,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当然啊!” “不要再见韩江了。这是我对你唯一的一个要求。” 那时的宋易翎才明白,任何的爱情都是有条件的。想要得到幸福,你就必须付出代价。 “为什么不能见他,我们只是朋友。”宋易翎努力解释。 顾以安有些不耐烦起来:“好了,易翎,这个话题我们别再说了。我都数不清有多少次我们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大吵大闹了……” 听到他这样说,宋易翎心中也不快起来,怎么是不相干的人呢?她可是把韩江当做好朋友的! “嗯?能答应我吗?” 尽管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有些艰难,但宋易翎还是点头答应了。 有什么办法呢?又有谁能拒绝幸福呢? 从医院走出来的那一刻,她就发誓要好好履行对顾以安的诺言,她要好好守护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使它可以长久下去,长久到足以成为自己生活中的习惯。 那时的她傻傻的,轻易地就答应了恋人一个又一个严苛的要求。她为了他甚至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努力去迎合和适应他的生活,她相信自己为爱所作出的让步和努力连老天爷都可以看得到。他会给她一个圆满的回报的。 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爱着爱着就已经步入膏肓,无法自拔了…… 宋玉在宋易翎的帮助下进入了杂志社任美术编辑的职位。上班的前一天,宋玉从超市买回来很多的瓜果蔬菜,准备庆祝一番。 全家人一起举杯,玻璃杯里装满了紫红色的葡萄酒,碰撞在一块儿时悦耳的声音使人心醉。 皮特埋头只知道吃鸡翅,一句话也不说。 宋玉踟蹰了一下,把凳子向宋易翎的身边挪了挪:“易翎,姐姐要谢谢你!” 宋易翎呵呵笑了几声:“姐,我们是一家人,说这话就太客气了。只要你过得好,我比什么都强,累一点也没关系的。其实说到底,咱们家里最累的还是妈妈。来,我们敬妈妈一杯!” 宋妈的笑眼不经意中轻轻瞪了宋易翎一下:“这孩子,又胡说什么!” 宋玉说:“妈,易翎说的没有错,自从爸爸去世后,这个家中您最累了。作为女儿我不仅不能在您面前尽孝,而且还给您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我……”她一时语塞,声音哽咽。 宋妈也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都怪你妹妹,大好的日子说什么伤心话!”她一边说,一边揉着通红的眼睛。 宋易翎自罚一杯:“好,好,都是我不对。妈,您别难受了,我保证以后我和姐姐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宋玉也附和说:“对呀,妈,快吃菜吧,一会儿就凉了。” 这样,大家才止住悲伤,开始谈论起以后的美好生活。 莫泊桑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生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 自从那天医院一别以后,宋易翎没有再见过韩江,就连他出院的消息都是从心儿那里得知的。 一个月以来,她除了工作,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和顾以安约会。 她不知道他们的见面究竟算不算是约会,总之,每天下班后和他见面、吃饭、看电影,然后由他送自己回家,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他们做着普通情侣都会做的事情。 饭后会手拉着手在人少的街道上走上一段路,顾以安总是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右手。她的左手空荡荡的,总是冰凉。 一天,他们在经常去的那家日式餐馆吃饭。菜还没有上齐,顾以安问:“易翎,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宋易翎扭头左右看了看,“这里吗?很好啊,我很喜欢这里的气氛。” 顾以安故作神秘地说:“那……我把它送给你好吗?” 宋易翎惊呆了,“你在开玩笑吧?” 她真的希望他只是在开玩笑,否则的话她的负担就更重了。 “怎么是开玩笑?你不相信我?”顾以安招手喊来一个服务员,和他耳语了几句。服务员走开后,顾以安狡黠地笑笑,宋易翎心中有一种不安感。 她的预感是对的,顾以安从服务员手中接过一份文件,然后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份房屋转让合同书,上面写着的是她的名字。 顾以安原本以为宋易翎会高兴地大声尖叫,但他想错了。这份大礼放在很多女孩子身上可能就像是中彩票一样兴奋。宋易翎不会这样,在和顾以安的这场爱里,她一直处于被动和被照顾的位置。他们的爱里,原本就是不平等的。就算她把自己的所有全部交给他,那架天平也是倒向他的那一边。 她不敢接受他的礼物,她只希望他们可以平淡地谈恋爱,平淡地生活。那时候看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她手脚僵硬地把那份合同书再次放到顾以安的面前,那个动作犹如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宋易翎还没有说话,顾以安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他说:“易翎,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我是你的男朋友,将来的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丈夫。我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你就不能假装高兴,然后接受一次吗?” 宋易翎的双手在桌子下面紧紧缠绕着:“对不起,你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要?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就不能像普通情侣一样?”顾以安不明白,急于想知道答案。 宋易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她打算在那日好好和他说清楚。 “以安,你知道我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 顾以安摇摇头。 “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拥有一个好看的铅笔盒。那种铅笔盒在当时很流行,但班里只有极个别的同学可以拥有那种铅笔盒。那时的铅笔盒和现在的这个餐厅一样,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因为害怕有一天会失去,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过要拥有。” “我保证,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们会永远陪着你,还有我,我们都不会突然从你身边消失的。易翎,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 “……我没有不相信你,相反,就是因为太过相信,所以才会越来越害怕。我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是不是正确的,但既然现在我选择了,我就想可以拉着你的手,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可你难道就没有发现吗?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你再怎么努力,我们始终都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你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东西都是我费尽心思还无法拥有的。你送我的一件件贵重的礼物对我来说都是无比沉重的负担。我害怕辜负你的心思,很害怕,很害怕,我承受不起……” 宋易翎把头埋进自己的臂间,大口喘着气。 无法预料的是,顾以安听到这一番话后,很冷静,很沉默。 好久,他才说:“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我们的生活,我不知道那恰恰是你不想要的。我向你道歉,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宋易翎没想到顾以安可以包容自己奇怪的爱情想法,有些感动,说不出话来。 顾以安想了一会儿:“这个餐厅我已经买了过来,这份合同先在你这里保管着,行吗?我没有别的意思,把它放在你这里,我心安。” 宋易翎这次没有拒绝,点点头收了下来。 那次谈话之后,顾以安果真有了些变化,以前他总是大男子主义。但那次后,他凡事总是先征求宋易翎的意见,两人的关系也渐渐和睦起来。 宋易翎卸下心中的防备,完完全全接受了他。在这种基础上,顾以安偶尔会送她一些不是很昂贵的小挂件,她也都欣然收下了。 眼看就到了年末,杂志社中的各种事务多了起来。大家都在为了可以好好度过一个春节而做准备。 一天临下班前,宋易翎抱着一大堆的文件,她要把它们送到主编室,让李主编进行最后的确认签字。 像往常一样,为了节省时间,她总是加快脚步。可那天,她不自觉地就放慢了脚步,怀里的文件太多,有几页纸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她却没有发觉。 主编室内,灯光像平日里一样耀眼,但宋易翎还是从那抹灯光的阴影中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宋玉只是坐在李主编的对面,两人在聊着什么,有说有笑。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幕,可宋易翎却嗅出了一些不平常。做女性杂志已经好几年了,她的眼光也变得较之以前更加锐利了。 她心中泄了一口气,手一松,所有的文件全部一份接一份跌落到了地上。响声惊动了室内的两个人。 李主编闻声,赶紧站了起来,笑容收敛在了脸上。宋玉转身向后看,发现是宋易翎时,也极不自然地匆忙地跑了出来。 他们两个人的反应使宋易翎觉得更加奇怪。 “你怎么在这里,易翎?”宋玉一边蹲下身子帮她收拾东西,一边问。 宋易翎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惊慌,也随她蹲了下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我……我来给主编送文件,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掉了。姐,原来你也在主编这里啊!” “嗯,对呀,圣诞节专刊的封面出了一点问题。” 出了点问题?还能笑得那么开心吗? 这时文件全部都整理好了,宋玉把它们放在了宋易翎的手中,嘱咐说:“小心点,干活也毛毛糙糙的,像一个小丫头。” 宋易翎笑着点点头,心中却是空落落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变得看不清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又或者是身边的人都在微微发生着变化,她从来没有意识到。 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那年的春节在不知不觉中很快就过去了。爱睍莼璩那是宋易翎记忆中最后一个全家团圆的场面,因为在那之后她经历了很多意料不到的事,而一直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就是曾经母亲和姐姐的笑容。每次觉得自己快要崩溃时,她都会从大脑中搜寻到那一幅全家福,反复看着,告诉自己一切终会过去的,自己可以挨过去的。 那时的宋易翎完全没有察觉到暴风雨将来之前的宁静。她像是被泡进了糖罐中一样,亲情和爱情都是那么完美,让她误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朝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在你觉得距离天堂越来越近的时候,其实你正在走向地狱。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可以暂时不提。 年后,顾以安约宋易翎一同出游:“我们去海边吧!” 他的提议得到了她的认可,她从来都没有亲眼看到过大海,去海边一直以来都是她的梦想。 意见统一之后,就是选择旅行地点的问题了。宋易翎建议每个人在手掌心中写下一个城市的名字,然后同时打开给对方看。 几分钟后,一只大手和一只小手相互重叠在一起——大连——不知是他们真的心意相通,还是顾以安偷偷瞄了一眼宋易翎的答案,总之他们约定好了看海的地方。 旅行看起来很复杂,很麻烦,其实说白了就是勇气和时间的问题。只要你踏出了第一步,前路就不再漫长。更何况,一同出游对于情侣来说往往都是甜蜜享受的。 请好了年假,准备好了行李,在二月的一个星期天,顾以安和宋易翎准时出发了。 出发那天,顾以安第一次以男友的身份出现在宋易翎的家人面前。宋妈看他一表人才,很开心,对他极为热情,只是宋玉的表现有些反常,说不上冷淡,但总有些刻意的疏远。 皮特哭着闹着不让宋易翎离开:“呜呜……笑一,你要去哪里?带皮特一起去好吗?” “你这个小鬼头,现在待小姨比待妈妈还亲!”宋玉嗔怪地亲了他的脑门一下。 顾以安像是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一样,他告诉皮特:“皮特,叔叔给你变一个魔术好吗?” 皮特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止住了哭声。 “噔噔噔!”说时迟那时快,顾以安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个变形金刚的模型玩具,皮特双眼发亮,开心地扑倒在了顾以安的身上,还亲了他一下,礼貌地说:“谢谢叔叔!” 坐上车子以后,前方的道路就越来越开阔,人越来越少。路上,顾以安对宋易翎很是细心照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问她渴不渴,累不累。 宋易翎习惯了他的照顾,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寻常。相较于和顾以安闲聊来说,宋易翎更加感兴趣的是窗外变幻莫测的景色。作为一个导游,这已经是她常年工作养成的习惯了——每到一个地方总会耐心寻找好玩、好看的风景。 可进入高速公路以后,就没什么可供观赏的了。 路的两旁种满了白杨树,但天气尚未回暖,树枝上还都是干枯枯的。 每棵树上几乎上都有鸟巢,宋易翎无聊,便“一个,两个……”地数了起来。 数到二百零三个的时候她睡着了,顾以安这才用力踩了油门,车子向前驰去。 一觉醒来,太阳都下山了。窗外的风景也固定了下来,宋易翎惺忪地睁开眼,问:“到了吗?我怎么睡着了,你也不叫醒我!” “你睡得那么香,好像一个月都没有觉睡一样,我怎么忍心!” 对呀,前段时间一直为韩江担心着,又度过了一个忙碌的春节,回想起来,好像真的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 下了车,宋易翎无比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顾以安靠过来,把她的肩揽在自己的怀里。宋易翎没有防备,倒是吓了一跳,因为紧张而不停地打嗝。 顾以安开心地哈哈大笑,他棕褐色的头发在落日的光芒下渐渐变为浅色。宋易翎看呆了,好像他并不在自己的身边,而是在距离阳光最近的地方,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和顾以安在一起之前,宋易翎觉得爱情是幸福的。但此刻站在幸福的身边,她的心却不由自主地隐隐作痛。原来,爱情是会让人感到痛苦的。 他的笑容是真实的吗?体温是真实的吗?这样想着,宋易翎伸出食指慢慢靠近他的脸颊。 顾以安警觉,一回头就看到了她木呆呆的表情。他最喜欢的宋易翎,就是那时天真傻乎乎的她。 “干什么?想要偷袭我?” 宋易翎赶紧将手缩回去,捂住肚子说:“好饿啊,好累啊!” “走!”顾以安二话不说就拉着她朝前方人潮拥挤的地方走去。 等到她的胃里被强制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吃以后,天彻底黑了下来。晚上的气温仍在十度以下,说话、呼吸的时候,口鼻中都会冒出热气,在不停地挥发着人的体温。 顾以安不会没有准备的,从北京出发前,他就在一处临着大海的宾馆预订了一间套房。他生活的每一步都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的,有时就连选择女友的条件上也是极为公式化的。可遇见了宋易翎,应该是他的计划外。 那间套房的整个一面墙全部都是落地的玻璃窗,宋易翎进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窗子外面的不远处就是黄海,黑夜下的海面平静,更显迷人。 她脱口而出:“好漂亮……” 顾以安自豪地问:“喜欢吗?等到明天早上起床时,我们可以并肩坐在这里看日出。” “谢谢!”宋易翎转过身来,面朝顾以安。 顾以安的双手环绕在她纤细的腰身上,慢慢越靠她越近。 宋易翎觉得快要无法呼吸了,紧紧闭上了双眼。 顾以安温暖的鼻息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她的额头上,就像温柔的海浪在不停敲打着海边的鹅卵石一样。 然后,他的气息从她的眼前绕过,并没有落在嘴唇上而是传到了她的耳边:“易翎,谢谢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谢谢你,走进我的生活,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谢谢你成为了我生命里所有不幸中的万幸。” 顾以安抱得她越来越紧,不敢放手。 所有不幸中的万幸?他又何尝不是她生命里不幸中的万幸。多亏了他,她得以品尝到了爱情的酸甜苦辣;多亏了他,她学会了坚强,那是爱情的力量;也是多亏了他,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即使呆在他的身边,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幸福,但她很知足,因为这份微小的幸福在她之前的人生里早已被风吹得烟消云散了。 宋易翎紧闭着双眼,可眼中还是有刺激物不停地向外流出。有人说,想哭的时候闭着眼睛就好了,那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了。 事实证明,眼泪可以阻挡,而悲伤和感动却无法掩盖,它们让人无处可逃。 她喃喃地问:“可以这样一直抱着我吗?可以永远都不放开我的手吗?”强烈的不安感再一次冲到她的心头。 顾以安的头深深埋在她的肩膀上,坚定地点了点。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了,一定要让我知道。到那时,我会选择放开你的手,让你去寻找新的幸福,我会祝福你!” 顾以安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推开她,却又被她抱住。 “可是现在,当下,我想要为了爱勇敢一次,一生中哪怕只有这一次就够了。请你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抱着我,就像现在一样,给我勇气,给我信心。只要你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就能一直勇敢下去。” “我会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哪怕只是站在你的身边,哪怕前路漫漫,坎坷重重,哪怕会受伤,我也不会选择第一个离开。易翎,你相信吗?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爱情不会被世事所打败。即使是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因为我们早已被上天选中了,我们能在一起彼此相爱是在我们出生之前就注定了的,这辈子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是!” 晚上,他们相拥而睡。她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专属于他的吻:“以后这个地方是属于我的了,不允许别人碰,知道吗?” 宋易翎再次为他的霸道而觉得幸福温暖。她用手掌捂住额头,听话地答道:“是,遵命!” “淘气!”顾以安把她的手拉下来,放在手心里温着,像是对待一件珍宝。 一夜无梦,睡得安好。早上起床时,天已经亮了。宋易翎仍记得临睡前顾以安问她的一句话:“为什么,你突然就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宋易翎听到了他的问话,却假装没有听到。她心中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前的自己拥有太多的棱角,就算对待爱情也不肯放下防备和自尊。以前的自己带给他太多的伤害,也让自己痛苦流泪。然而当车子驶出北京,距离她生活的圈子越来越远时,她有那么一秒的假想,想让自己可以接受他完完全全的爱,不去考虑其他,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沉重的现实压力之下,她想要这一点点片刻的喘息,想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再次回到现实中时,她不至于胆怯。她把大连当做了一个只属于他们彼此的世外桃源,在那里没有压力,没有自卑和怯懦,没有门第的偏见。她真想一辈子都呆在他的避风港里,永远都不踏出半步。即使为此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也不害怕。 早晨海边的阳光像是金粉,抛洒下了一地的落英缤纷。 宋易翎醒来时,顾以安已经不在她的身边了,床头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还有早餐,精美的盘碟下方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在楼下的“念思酒吧”等你! 念思酒吧?宋易翎有些印象,好像前天晚上路过时她无意中扫到了一眼。名为酒吧,实则是一个颇具小资情调的饭店,饭店外还是张灯结彩,仍旧没有从新年的热闹气氛中苏醒过来。 宋易翎不敢让他等急了,便抓紧时间洗漱,潦草地吃了几口早饭就下楼了。 路上,她心中一直还有些遗憾。因为顾以安对她许诺过,第二天一早要和她一起并肩看日出,可这份承诺他并没有做到。 早上九点钟,念思酒吧里坐着几对同样是来旅游的恋人,总之,人不算很多。 她一进去,大家便把目光都投射到了她的身上,有人掩嘴而笑,有人含着笑看着她。让她很是奇怪。 出门太匆忙,以至于忘记带手机了。找不到顾以安,也没有办法联系他,宋易翎有些着急了,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她只有顾以安一个人可以依靠,正想转身离去,室内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原本是坐着的一对对情侣都迅速扮演起了看客的身份,厚重的窗帘被拉起来,阳光被挡在了外面。 宋易翎一时无法适应这个环境,眼前猛然间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朦朦胧胧中隐约有一束光照进她的眼睛中,她像是终于找到了救星一样,朝着那个光源的地方慢慢走去。 “易翎……” 是顾以安的声音! 宋易翎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睁开眼就看到了顾以安。 他的身后是一个用玫瑰花和蜡烛组成的巨大的心形图案,烛光摇曳,把她的眼眶都给弄湿了。 原来刚才看到的光影就是蜡烛聚集而形成的。那时的宋易翎感到浑身麻木,不知所措。但顾以安并不需要她做什么,他只要她在就行了。 他手中捧着一大束的向日葵花朵,单腿跪下,引来看客的一片欢呼。 众人渐渐围成了一个圆圈,向他们两人靠拢。 “易翎,能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际遇,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这一辈子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但我保证,不管将来遇到什么,我对你的爱都不会变。我在此向你承诺:我会爱你胜过爱自己,在有生之年我一定不会在你忘记我之前就忘记你,一定不会在你睡着之前就呼呼大睡。我会尽量减少应酬,为了你,我也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等到我们都老了,你没有了牙,我掉光了头发,我们还可以手拉手走上最后一段路;我不会在外面过夜,不会让你担心,不会让你承受太大的生活压力,甚至,你不需要爱我太多,你只需要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易翎,嫁给我好吗?” 一段几分钟时间的表白,宋易翎在这中间几次忍不住落泪。她没想到顾以安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她求婚。她希望的感情是细水长流、平平淡淡的,而这份轰轰烈烈的爱情宣言带给她的冲击力让她一时迷失了自我。 顾以安把向日葵花束高高举起,渴望她收下。 宋易翎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寸步难行。 她想起自己前一天对顾以安说的话,她答应了他要为了爱情勇敢一次,哪怕只有一次飞蛾扑火般的疯狂,她也在所不惜。 想到这里,她坚定了决心,不再胆怯,不再害怕,她欣然地接受了他的向日葵花束,接受了他的求婚,他的爱。 众人纷纷鼓掌,尖叫,把他们两人推得距离彼此更近了。 在大家的庆祝声中,宋易翎听到了海浪翻滚的沙沙声,犹如森林中起风时树梢的拍打声一样。 在对面的投影墙上,放映着早晨日出时的一段录影画面。 画面有些不清晰,镜头也好几次产生晃动。可想而知,当时拿着摄影机的顾以安在寒冷潮湿的海边是何等狼狈。 宋易翎真的为他担心,害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风浪卷走。可看见他在自己身边尚且好好儿的,便松了一口气。 那面投影墙上,逐渐形成了她和他两个人的背影。他们并肩站着,他揽着她的肩,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幕,像是真的站在海边看日出一样。 他答应她的誓言,何曾荒芜过? “亲一个,亲一个……”围观的人越来越起哄,声音渐次变大。 宋易翎一脸的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还好有顾以安在,他主动亲吻了她一下。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那个吻来得那样自然,来得那样温柔,让宋易翎永生无法忘怀。 念思酒吧中热闹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当事人离开才逐渐淡化。 “为什么早上不叫醒我?我答应了你,要一起去看日出的。还有……为什么要再次向我求婚,那天在医院不是……” 顾以安笑说:“早上没有叫醒你是怕你为了看日出而冻感冒,再说现在我们不是如愿以偿地一起看了日出吗?至于求婚的问题,是这样的,一直以来,我都想向你正式求一次婚,然后听到你正式地亲口答应下来,在那么多人的见证下,不怕你以后耍赖!” 说完,不忘用手指轻轻在她的鼻尖上勾画一下。 “这么说,你是怕我说话不算话,悔婚喽!” “你会吗?” 宋易翎故作神秘:“那可就说不准了,要看你对我好不好了。你如果敢对我不好,那悔婚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嘛!” “你……”顾以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抓她的痒痒。 宋易翎最怕痒了,只能沿着海边向前跑。 顾以安在她的后面追着,他故意跑得很慢,每次在将要抓到她时就突然减速,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得逞。 追逐、欢声、笑语回荡在海边空旷无人的沙滩上。他们走后,那份欢欣和喜悦好像并没有随着他们的离开而离开。海浪承载着他们的幸福向着更远的深海涌去…… 那时的宋易翎正处于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又恰逢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最美好的爱情。那是她人生中最开心、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上天似乎是公平的,让她在经历痛苦纠结的人生之前先品尝一下生活的甜味儿,因为在那之后,她无数次地追逐着幸福的脚步,却始终赶超不上。她的身影和那天在海边追逐着她的顾以安一样,永远只差了一小步。唯一的区别是,顾以安有意让着她,而她却拼尽全力。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生活中一个微小事件的改变,一个人的突然出现或消失,就足以动摇你的全部人生。 大连之行美得像是一幅优雅的水墨画,美得让人陶醉,美得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但现实总会接踵而至,猝不及防。眼看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宋易翎仍旧恋恋不舍。临走前一晚,她独自一个人漫步在沙滩上。沙滩上只有几盏小灯,昏黄的灯光也晕黄了她的心情。 “沙沙沙……”的是海浪声,她闭上眼睛专心听着。可浪花似乎变大了,席卷着沙粒和贝壳向她袭来。她整个身躯被咸咸的海水通通淹没。 她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醒来后,才发现那只是一个噩梦。顾以安并不在她的身边。她记得睡觉时他们明明是靠在一起的,难道刚才的梦……她担心起来,来不及穿鞋就跳下床,寻找她唯一的依靠。 顾以安在客厅的沙发上端坐着,宋易翎站在他的背后看着他,“以安?” 他迅速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扭过头来笑着看她。 但即使他是笑着的,她也看懂了他的表情——他有心事,却从来都不对自己诉说,想到这里,心情更加黯淡起来。 顾以安走到她的身边,打横将她抱起来:“做噩梦了?这么着急找我,连鞋都不穿,以后可不许这样!” 宋易翎搂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她突然很想哭:“以安,你答应我,以后不可以骗我,更不许你离开我,好吗?” 顾以安停住脚步,把她放在床上,动作之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文物。 “傻瓜,我为什么要离开你?除非有一天我死了……” 宋易翎赶紧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呸呸!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不能说什么?我……” “啊——不许说!” “你还没听我说完,怎么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总之不许说那个字,因为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不知是因为曾经距离死亡太近的缘故,还是对于他们的感情有一种不安和不确定感,总之,宋易翎很排斥从顾以安口中听到那个字。 “我爱你!”顾以安说,“我一直想说的话,就是我爱你!” 宋易翎哑口无言,那三个字她从来都没有跟顾以安亲口说过。 他在等着她的回应,谁知她一个转身就缩进了被子里:“太累了,我先睡了,晚安!” 顾以安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坐在床边看着身边的宋易翎,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刚才他在自己邮箱里收到了一封陌生人发来的邮件,邮件的附件是一张不太清晰的照片,照片中的两个人看起来那么亲切,亲切得让他害怕,让他苦恼。 回家的路上顾以安异常地安静,换句话说,是很严肃。 宋易翎几次试探,想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每一次她都还是不忍心。她想起前天晚上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的顾以安,他孤单的背影让她心疼。如果有件事,他必须要骗自己的话,宋易翎宁愿选择什么都不知道。她宁愿被他欺骗,善意的谎言也好,有意的欺骗也好,她都允许他欺骗自己一次——唯一的一次。 后来宋易翎才知道,唯一一次的欺骗就像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爱情一样,都让人刻骨铭心。 如果可以有假如 我们可以先来做一个假设:如果宋易翎的身体是健康的,如果她没有生病,没有动手术,那么她还会去荷兰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那是她的工作,她无法逃避;如果她去了荷兰,那么她会遇见顾以安吗?答案也是肯定的,因为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顾以安,他的生活方向只有他自己可以支配;最后一个假设,如果在这个时候,健康的宋易翎和固执的顾以安相遇了,他们会相爱吗? 答案也是肯定的。爱睍莼璩他之所以会被她吸引,不是因为她的外表,不是因为外界的因素,而是因为他爱了,而恰好,那个人就是她。 真正的爱就像是一个个命题一样,不管你假设出怎样的条件,该相爱的人最终还是会相爱的。 所以结论是:如果可以有假如,顾以安仍会爱上宋易翎。 回到北京的宋易翎彻底和韩江失去了联系,唯一可以了解到他行踪的心儿也跟着一起不知了去向。他们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可有些人,有些缘分,即使你想要拦腰斩断,它仍会自我修复,然后长成参天大树。 顾以安无意中跟她提了一句话:“心儿已经回荷兰了。” 他平淡的一句话却在她的心底惊起了波澜。心儿回了荷兰,那么韩江呢?他又再次成为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记得心儿曾说过,不管发生什么,她对他都会不离不弃。 宋易翎冷冷地笑了起来,原来爱情的保质期这么短,原来自认为是爱情的东西那么异变。 “易翎?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没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家人想要见你,这个周末可以吧?把时间空出来。” 宋易翎不禁咽了一下口水,瞪大了双眼问:“你……妈妈还有……李主编?!” 顾以安努努嘴:“现在来说,是这样的。” “什么啊,什么叫现在是这样?” “好了,你这样说,我就当你答应了,周六我去你家接你,不见不散!” 宋易翎紧张起来,问:“我需要给你父母买点什么礼物吗?你妈妈她喜欢什么?” “嗯……”顾以安拖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响指道:“我妈她喜欢钱!哈哈,和你开玩笑的,你将来是她的儿媳妇,你买什么她当然都喜欢喽!至于你们李主编嘛,你在那家杂志社工作这么久,难道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顾以安倒是把宋易翎给问住了,她的上司李主编,也就是将来她的公公究竟喜欢什么,真实的脾气秉性是什么,她还真的不清楚。 顾以安转移了话题:“以后我们要是结婚了,杂志社的那份工作你还是辞掉了吧!” “为什么?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做上编辑助理的,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她因为顾以安不理解自己而有些不开心。 “要不然呢?你要和自己的公公在一家公司上班吗?” 宋易翎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她向来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她低着头,不说话。 顾以安安慰她道:“易翎,以后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全部都交给我就好了,你就呆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做。” 顾以安虽然爱宋易翎,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恋人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把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全部一股脑地丢给她,觉得那样的话她才会开心,才会幸福。其实宋易翎想要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那些。这些年一路走来,她唯一的精神依托就是每日朝九晚五的工作,她对于自己的工作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现在说让她丢下,就像是生生剜去了她身上的一块儿肉一样难受。 人不都是这样吗,对于自己付出了全部心血去做的事情,总是不肯轻易松手。那一件件事情中似乎代表着一个人的价值,代表着一个人的尊严。这样做其实并没有什么错,因为对于每个人来说,家庭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工作组成了另一部分。一心一意想着全身心回归家庭的女人往往都被繁重的家务磨灭了原本对待梦想拼搏奋斗的勇气。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宋易翎不敢想象自己以后的生活也会像母亲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就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她脑中突然闪回一个画面:那是一栋豪华的洋房,上面有一层装修好的小阁楼,而自己就被困在那其中,头发变得越来越长,手指甲、脚趾甲也越来越长,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做好饭等待着自己的丈夫下班。一开始时,丈夫还准时回家,但到了后来,他渐渐晚归,夜不归宿也变得极为平常。住在那栋房子中的宋易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老,到老时想要回忆年轻的模样,却怎样也找寻不到了。 顾以安曾对她说过:“将来我一定要亲手为你设计一栋房子,嗯……它有落地窗,鹅黄色的窗帘,这样就算是阴天也可以有阳光的色彩。还要一个很大的院子,你可以在那里种上你喜欢的树木。整个房体的颜色要是纯白色的,就像那些海边的房子一样。那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一起终老的地方……” 不得不说,这样一个房子的确很美,但即使再美丽的风景也会有看厌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宋易翎不禁暗自神伤。 顾以安却始终沉浸在自己构筑的美好未来中,没有看到她眼中的那一缕失望。 他拍拍她的肩膀,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别忘了周六的约定!” 宋易翎听话地点点头,送他离开。 自从开始工作以后,宋玉也一点点发生了改变。她以前总是一副艺术家的气质,不修边幅,很少化妆。可那段时间宋易翎发现自己的姐姐对着镜子的时间比和皮特在一起玩闹的时间都要长。 宋易翎默默开心着,看到姐姐慢慢恢复起来,看到她交了男朋友,她替她感到幸福。 当然,她不会亲自去问姐姐那人是谁。是谁,或许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心中只要有了爱,一切都不足为惧了。 皮特在新年过去的第一个学期就上了幼儿园。由于国内国外来回奔波的缘故,他比同龄的孩子上学都要晚一些。同时,他的汉语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他已经可以准确无误地喊出宋易翎的名字了——小姨,“小姨,我要吃果冻”,“小姨,我要抱抱睡”,“小姨,我害怕”……渐渐的,小姨在他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就连他的亲生母亲宋玉都经常嫉妒两人之间的关系。 很多年以后,宋易翎仍旧很想念皮特的那一声撇脚的“笑一”,那时的皮特还是一个小孩子,是一颗未经磨砺的珍珠。也正是因为涉世未深、未经磨砺,才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电影《熔炉》中有一句旁白是这样说的:我们一路坚持奋战到这里,不是想改变世界,而是不想让世界改变我们。 最初的那个我们被冠以“幼稚”的名号,可很少有人知道,那份幼稚与单纯的价值,它远远比成功、世俗、圆滑更加动人。 在宋易翎骨子里,深藏着的也是这一份不愿意妥协,不愿意改变的傻乎乎的气质。可能就是因为这份气质,她才更加吸引人。 时间总是不紧不慢地向前平行移动着,约定好的周六很快就到了。 自从宋玉参加工作以来,宋易翎为了让姐姐晚上可以休息好,便从那间卧室搬了出来,属于她的位置只有一个小小的沙发。但她很知足,起码是睡在家中的沙发上。 前一天晚上,宋易翎早早就躺下了,可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中越是盼望着早点睡,就越是清醒。后来,她干脆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抱住双膝,细细想着第二天见面时的情景。 直到那时为止,她还不敢相信自己即将要为人妇了。她总以为自己还年轻,什么都不用着急。可是她不着急,年华却不等人。 皮特从他的小屋中钻出来,爬上沙发。 宋易翎觉得身子慢慢陷了下去,一回头才看到皮特惺忪的睡眼。 晚上的气温仍是很低,皮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她赶忙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 “怎么起来了?是渴了吗?”宋易翎把他的小手放进怀里暖着。 皮特一头倒在了她的肩膀上,一副委屈的模样。 宋易翎奇怪,问:“皮特,你可以告诉小姨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小姨发誓,绝对不和妈妈还有外婆说,行吗?” 皮特迟疑了好一会儿:“……小姨……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宋易翎的心很疼,仿佛在滴血。她知道这个问题若是能够从皮特口中听到,那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曾深深伤害了他。 “谁说小孩子就一定要有爸爸啊!你看小姨现在就没有爸爸,小姨生活的也很好啊!” “可是……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也想爸爸了。小姨,妈妈为什么不让我见爸爸?” 宋易翎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头发:“皮特,妈妈不是不让你见爸爸。而是妈妈觉得皮特现在还不够优秀,不够成为爸爸的骄傲,所以皮特要更加努力地学习,等到皮特足够优秀了,爸爸就会来见你的。懂吗?” 皮特点点头,开心地笑说:“小姨,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因为我想早一天见到爸爸!” 宋易翎欣慰地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那我们现在睡觉好吗?” “不嘛,小姨!小姨,为什么我们都没有爸爸?”孩子的思维单纯,有时一个问题总要翻来覆去问很多遍。 宋易翎没有不耐烦,又解释道:“小姨没有爸爸,因为小姨有皮特啊。皮特见不到爸爸,但皮特有小姨啊!在爸爸来见皮特之前,皮特就先把小姨当爸爸吧!” 皮特捂着嘴笑了起来:“小姨才不是爸爸,我想要顾爸爸!” “……什么顾爸爸,是顾叔叔!”宋易翎赶忙纠正。 “我喜欢顾……叔叔,他要是能做我的爸爸就好了!” “那皮特还想要爸爸来看你吗?如果想要爸爸来看你,就不可以那么贪心哦!” “嗯……我还是想要爸爸来看我,顾叔叔……也挺好的,呵呵……” 宋易翎陪着他小声笑了起来,然后两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皮特像是她的安眠药一样,他在她的身边,让她感到心安。宋易翎其实也很难想到,这个从小在异国长大的孩子竟然给了自己那么强烈的亲情的感觉。 坚固的亲情,稳定的爱情,有时需要的不仅仅是努力,而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第二天,坐上顾以安的车以后,宋易翎变得更加紧张和敏感。 她那天穿了一件淡褐色的毛线连身长裙,头发自然地披下来,垂到胸部。 顾以安因为刚刚从家中出来的缘故,穿的比较随意。只是一身休闲服,戴了一副墨镜。 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吗,宋易翎更加不安,心跳加速。 本来打算好了路过超市要进去给长辈买点礼物,可一紧张就不小心给忘记了。 “放心,我早就准备好了,”顾以安从汽车后座拿出两件精美包装好的礼物,“一会儿进去了你就说是你买的,我妈一定喜欢,知道吗?” 宋易翎支支吾吾地答应下来,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顾以安牵着进到家里的。 顾以安的家在一处高档的别墅区里,里面全部都是两层的小洋房,尖尖的屋顶直戳到天际,也刺到了她敏感的心里。 每家住户都配有一个专门的地下停车库。整个环境优雅,安静,这种场面宋易翎往常只是在电视剧中看到过。这种生活从来就和她不相干,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走进这里,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因为是周末的缘故,顾以安一家人都在。他向宋易翎介绍着自己的家人——母亲边丽,父亲李建国,妹妹李青青。 除了顾以安的母亲宋易翎并不熟悉以外,另外的两个人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就是因为太过熟悉,再加上宋易翎曾经和李青青产生过矛盾,所以显得格外不自然。 她抬头看着自己对面的这个女人,她是顾以安的亲生母亲,是他口中那个只爱钱的母亲。但在宋易翎看来,边丽或许并没有顾以安说得那么偏激。她目光和蔼,里面透露着一点温顺。她微微笑着,脸颊两侧有两个深陷的酒窝,双眼皮,额头有几道皱纹,但皱纹和苍老的面容掩盖不了她的美丽。 “她年轻时一定是一个大美人。”宋易翎默默想着。 边丽走过来,抱了抱宋易翎,“你好,经常听以安提起你,这次总算是见了一面!” “伯母,您好,冒昧来访,打扰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李青青就抢先一步:“既然知道打扰了,何必要来呢?” 边丽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李建国瞪了李青青一眼,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小女不懂事,别见怪啊!快坐,快坐!” 李建国让宋易翎坐下说话,宋易翎这时才想到礼物,便赶紧拿出来递给他:“主编,伯母,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所以就随便买了一点。” 李建国连看都没有看,就附和道:“喜欢,喜欢!” 这时,顾以安把李青青拉到了一边,严厉地在和她说着什么,宋易翎虽然听不到,但可以从他们的气氛中察觉出一点不安的情绪。 边丽和蔼地问她:“家里人都好吧?” “爸爸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妈妈身体还好。” “哦……这样啊……”边丽若有所思。 李建国出来圆场:“小宋啊,真是没想到你和我之间还有这种缘分,想不到,想不到……”他连着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想不到”,使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从顾以安父母的表情中,宋易翎可以看得出他们对自己不是太满意,但顾以安很快就坐回到了她的身边,让她的疑虑稍稍减少了一点。 “妈,我们开饭吧!有什么想问的,就等饭后吃饱了喝足了再说!”顾以安提议。 有了他的这一句话,大家都行动了起来。边丽招呼家中的阿姨热菜上菜,李建国拿出了早晨的报纸看了起来,只有宋易翎和李青青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望着。 “我去帮帮伯母。”宋易翎一边说着,一边帮家里的阿姨端菜,一下子没拿稳,盘子摔在了地上,汤汁很快就溢开来,弄脏了地板。 宋易翎越想拼命克制住自己焦虑的情绪,就越是手忙脚乱。蹲下来收拾碎片时,把手也给划伤了。她并不觉得痛,还在埋头整理着。 顾以安听到响声,走过来,把她拉起来:“别弄了,你的手都流血了!” “什么,流血了?快让阿姨拿卫生箱来!”边丽说。 “不用了,妈,我带他去我的房间上药,一会儿就出来。” “也好,快去吧!” 李青青不屑地看了一眼,嘟囔道:“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尽是添乱,弄了一地的血,真恶心!” 李建国多少也有点看不下去了,象征性地指责了他的宝贝女儿几句。 顾以安什么话都没有说,进到卧室后就把宋易翎按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帮她清理着伤口。 宋易翎知道,顾以安的心里一定比她有更多的委屈和难堪。 “对不起。”她说。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以后别跟我说对不起!”顾以安头也不抬。 宋易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我没事,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啊?” 手上虽然流着血,心中也流着血,但她仍然面带微笑地安慰他。 顾以安帮她包好了纱布,这才抬头说:“你怎么那么傻?没有人要你帮忙,你坐着就好了!” “连你也觉得我越帮越忙了?” “不是……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心疼你!”顾以安解释。 宋易翎拼命在脸上挤出几个笑容来:“我知道,你看,我现在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吗?别担心我了,我们快点出去吧!呆得时间久了不礼貌,我不想让你家人觉得我没规矩。” 顾以安把她受伤的手放到嘴边,吻了一下:“易翎,你答应我,一会儿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你只要看着我就行了!” “我不会在意的,他们是长辈,说什么都是对的。青青是你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我知道她的脾气,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放心好了,我知道分寸。” 顾以安深情地望着她,好像在说:“我就知道我没有爱错人!” 就在他们走出去,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宋易翎无意中瞥见顾以安的房间里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中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是边丽,还有一个男人的身影,不是李建国,那个人身材高大,长相俊朗,和顾以安的面容有些相似之处。他们中间站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小男孩,宋易翎猜测,那应该就是顾以安,而这张照片应该就是很多年前还没有破裂的一家人。 原来在顾以安的心里,他的爸爸始终都在;原来,他并没有因为小时父母间的矛盾而对双亲产生怨恨。照片已经泛黄,有些年头了,可见顾以安是一个重情重义而又念旧的人。 宋易翎觉得他们如今的那个家庭真奇怪。作为儿子的竟然可以明目张胆的在卧室放上亲生父亲的照片,奇怪的是李建国并没在意,更加奇怪的是边丽竟然可以允许。 就带着这种种疑问和好奇,她随着顾以安下了楼,来到餐桌前。 “饿死了,爸,我可以开始吃了吧?”李青青故意提高音量说。 “客人还没有先动筷子,你这样多不礼貌!家里的规矩全都忘了吗?饿了?饿了就忍着!”李建国厉声道。 宋易翎坐下,说:“主编,没关系的,青青饿了就先吃吧!” 李青青笑着把菜拨到了自己的碗里,李建国还没有来得及制止,边丽就说:“算了,咱们家也没那么多的规矩,孩子饿了就先吃,饿坏了肠胃就不好了。你也吃啊,宋小姐,就当在自己家里,千万别客气!” 我爱你,和整个世界都没关系 在餐桌上的宋易翎极度的谨慎,埋头吃饭,连眼睛都不敢抬。爱睍莼璩气氛很安静,没有人主动说一句话,期间,顾以安好几次给她夹菜,弄得她在长辈们面前显得很不适。 就在她终于松下一口气,想着可以离开时,边丽突然喊住了她。她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对他说:“以安,我可以和宋小姐说会儿话吗?” 顾以安看了看宋易翎,再看看边丽,点头答应。 边丽带着宋易翎来到她的卧室,她的房间中多是以灰白黑三种颜色为主,有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边丽亲切地让宋易翎坐在沙发上,起身给她倒茶。 宋易翎忙说:“伯母,您别忙了,我来吧!” 边丽含笑看着她说:“你坐着,刚刚弄伤了手,不能碰水,记得吗?” 宋易翎摸了摸自己的伤口,觉得那个地方暖暖的,伤口好像已经快要愈合了。 边丽煮好了茶,便用一个精致的托盘端过来,放到她们面前的茶几上,“这是上好的铁观音,你尝尝。” 宋易翎礼貌地接过去,抿了一小口。 边丽似乎有话不知从何开口,踟蹰了一会儿才看定她说:“宋小姐,和我们家以安在一起很辛苦吧!” 宋易翎摇摇头:“伯母,不会,我也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以安很少把女性朋友带回家,其实你是第一个,所以我可想而知你在他心中的分量。你应该知道吧,以安的爸爸和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嗯,听别人说起过。” “这么说,不是以安亲口告诉你的?哦,看来啊,他还是没有真正放下这件事,他还在埋怨我和他的爸爸……”边丽的笑容收缩了起来。 宋易翎的知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或许根本就不是边丽心中所想的那样,“我想不是这样的,伯母,以安是不会怨恨您和叔叔的!” “是这样吗?”她问宋易翎,更像是在问自己,“……可能你们都觉得以安是从小养尊处优,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但他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在他还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就和他的爸爸离婚了,我自己一个人带着他在异国他乡,完全没有经济来源。他总是哭着要找爸爸,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骗他说明天早上醒来就能看到爸爸了。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接受。我们就这样过了十年,这十年中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在他心中烙下了印记。很多次他都在睡梦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醒过来,那时候我才知道他究竟在害怕什么,因为在他的梦里,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宋易翎亲耳听到边丽诉说这一段往事时,不禁黯然神伤。果真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如果她可以这样一直爱他的话,她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来温暖他寒冷的心。她希望看到有一天他心中的花园解冻,开出最美的太阳花。可她自己体内的鲜血又何曾是温热的? 边丽拿出纸巾优雅地擦了一下眼角,她的眼眶红红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突然使劲握住了宋易翎的手,请求道:“宋小姐,让他幸福一点吧!让这个孩子的后半生可以幸福一点吧!” 宋易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接着说道:“这些年来,他的心中一直都不轻松,即使后来他的父亲给了他一大笔钱,即使现在他的生活已经得到改善,变得稳定,但别人看不到的他心中的那份不安我这个做妈妈的可以体会到。他需要一个开朗阳光、没有经历过什么世事的人来陪伴着他走完下半生,他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庭,宋小姐,你懂吗?” 宋易翎的体温渐渐下降,“伯母,我可以给他一个幸福的家庭的,我可以的!”她急于表明自己的心情,把茶几上的茶杯无意中碰倒了。 茶水顺着玻璃流到了地板上,打湿了她的鞋子。 边丽叹了一口气:“那么你认为什么才是幸福的家呢?仅仅有爱情就足够了吗?你错了……当年我和他的爸爸也是像你们现在一样爱得炙热,可结果呢?我们婚后,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情磨嘴,为了金钱争吵,为了谁来接送孩子上学而大打出手。平淡的日子把最初所有的激情都消磨完了。我们在彼此心中的地位也大打折扣,谁都不愿意先低头,谁都在现实里首先放弃了爱情。你还小,在你的心里可能只有爱情,可你知道吗,婚姻不是爱情,婚姻是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说实话,一见你,我就很喜欢你,觉得你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你从小的生活也不容易吧?” 宋易翎低下头小声说:“还好,现在已经好多了。姐姐刚从国外回来,家里的负担没有那么重了。伯母,我希望您不要拒绝我,我对以安是真心的。” “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的真心。易翎,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宋易翎点点头。 “我相信你是真心对待以安,以安也是真心对待你的。可是我希望以安将来的妻子可以有一个完整温馨的家庭,她可以把以安失去的东西重新带回到他的身边,你懂我的意思吗?以安从小就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中长大,我希望他的另一半可以给他家庭的温暖。这一点易翎你是做不到的。你能带给他的只有爱,可爱情再浓烈也会有消失的那一天。等到那一天你们之间不再有爱情了,你又要怎么办?” 宋易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话,在她的潜意识里,或许早就接受了她的建议。边丽说的是对的,自己能带给顾以安的可能只有爱情,还有爱情的痛苦。自己沉重的家庭负担,父亲的早逝,母亲的病弱身体,姐姐的不稳定,还有皮特……种种都将她和顾以安深深隔离了开来。 她从小就生活在一个矛盾重重的家庭中,小时候母亲偏疼姐姐,她很少感受到母爱。长大后父亲就因病去世了,瞬间家里的支柱倒了下来。姐姐出国,一连数年都不回来。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也生了病,所有的家庭负担全部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就像边丽跟她说的一样:“没有拥有很多爱的人是不懂得爱人,不懂得付出的。” 边丽想要的是一个家境良好,生命中没有太多波折的女孩子作为她的儿媳妇。而这两个条件显然宋易翎都不满足。 转眼已经到了下午,顾以安驱车送她回家。 路上,宋易翎一直想着边丽和她说的话,想的很是投入。 她脱口而出:“等到哪一天,我们之间不再有爱情了,该怎么办?” 顾以安猛地转过头去,把车子停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握紧了她的双臂问:“是不是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宋易翎安然地笑笑,答道:“没有,你想多了,你妈妈是一个好妈妈,凡事总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考虑,你能有这样一个妈妈,真是幸福啊!” “她如果真的为我好,当年就不会和我爸爸离婚!”顾以安扭过头去,想起过去的事,不开心的情绪仍然表露无疑。 “以安,”她叫他,第一次叫的那么亲切,“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加幸福?” 他忽然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问:“你有听见我的心跳声吗?” “有,很强壮的心跳声。” “我的心脏是为你跳动的。因为有你在我的身边,我才能活着。假如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那我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有了你,才有了我,没有你,我便无法呼吸。” 听着他体内“砰砰”的跳动声,全身都浸在他甜蜜的情话中,她不想再向外迈出一步。他的怀里是温暖的,而外面的世界却是冰冷的。如果自己离开他一步,他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么她宁愿把自己困在他的生命里。但如果只有自己离开他,才能带给他灿烂的未来和幸福时,她肯定会选择静静地离开,即使看着他消失,也不能看着他不幸福。 可以这样说,宋易翎的幸福就是顾以安的幸福。而顾以安的不幸却是宋易翎生命中最大的不幸。 宋易翎并没有因为顾以安家人的反对而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是因为懂得这份感情的来之不易,她才倍加珍惜。 在他温和的爱里,她渐渐磨掉了自己的棱角,她不再保留着自己的自尊。那时的她可以爱得低到尘埃里,可以爱到不要自尊。她以为这就是自己能给顾以安的全部,她以为这样的爱是对的,是无私的。可后来经过了很多事情以后,她才明白一个人若是可以为了爱情而放弃自尊,那么她就永远不会懂得爱的真谛。 爱情不是委曲求全,不是拖着对方的脚步求他爱上自己,更加不是盲目的崇拜。爱情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需要为了爱情而放弃属于自己的世界,因为好的爱情会带着你领略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包容任何形式的感情,不排斥其他。 宋易翎临别前,轻轻吻了顾以安一下,那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顾以安像是被她的动作吓到了,呆呆地愣在原地,直到她走近家门,直到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他还在冲着夕阳傻笑。 宋易翎的家中,气氛也降到了零下。 一打开门就有一股仿佛从南极飘来的刺骨的寒风扑到了她的脸上。 映入眼帘的第一幕就是宋妈气得涨红的脸,她伸出手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重重地打在了宋玉的脸上。 宋易翎惊呆了,记忆中的母亲从来就没有这样过,从没有这样对过姐姐。 她跑过去,甚至都来不及扔下背包,来不及换鞋,就抱住母亲的身体:“妈,怎么了?您别打姐姐了,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就好了。” “你……你……易翎啊,你给我放开!以前都是我太宠着她了,家里的粗活累活从来没有让她做过,我想让她一心一意地上学,将来找一个好工作,嫁一个好男人,就连……就连咱们家最难的时候我也没有阻止过她出国!我让她学那么多的知识,懂那么多的大道理,不是让她有一天出去勾引别人家的老公的!” 宋妈的话犹如晴空霹雳,宋易翎听得目瞪口呆,她把母亲扶到沙发边坐下,转而把宋玉拉到了一边。 “姐?妈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回答我啊!你是不是……” “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吗?”宋玉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望着她,让她有口难言。 宋易翎劝道:“姐,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妈生了这么大气,总不至于是空穴来风吧?” 宋玉揉着红肿起来的一边脸,说:“我喜欢的人他没有结婚,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我没有做错。易翎,你要相信姐姐!” 宋易翎擦了一把冷汗,事情原来是这样,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可是母亲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她怎么就认定了姐姐喜欢上了有妇之夫呢?宋易翎不解,但当务之急是好好缓解一下母亲激动的情绪。 “好的,姐,我知道了。我信你,你是我姐姐,即使你对我说谎了,我也相信你!我们出去好好跟妈说,她会明白的。” 宋玉点点头,感激地拉过宋易翎的手,向客厅走去。 宋妈整个人歪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宋易翎以为母亲生气不想理姐姐,所以走上前去叫了几声,可宋妈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完全没有反应。 宋易翎突然扑了上去,摇晃着她的身子:“妈,您醒醒!妈!妈……” 宋玉也赶紧凑了上去,看到宋妈苍白的脸,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 她谨慎地碰了碰宋易翎,说:“易翎,妈好像……好像……快打电话!” 宋易翎一只手托着她的头,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 在等待救护车来的这十几分钟内,宋玉无数遍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都怪我,都是我,妈才气成这样的,我不孝!”她说着,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宋易翎两头着急,及时拦住了宋玉的自残行为,劝解道:“姐,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无疑是雪上加霜!救护车还没有来到,我们要先采取一些急救措施,你去把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我把妈放平了,这样呼吸顺畅些,知道吗?” 宋玉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就遵照她的嘱咐行动了起来。 不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一行医护人员对宋妈做了简单的检查,迅速把她抬上了担架,一个男大夫问:“你们谁跟着去?” 宋易翎答应道:“我去——姐,家里先交给你了,一会儿你把家里剩下的钱都带过去,我陪妈去医院。” 宋玉慌乱中点了点头。 救护车一路鸣笛,车速很快,在车上,医护人员对宋妈进行了简单的急救。 “大夫,我妈她怎么样了,没事吧?” “没事?脑梗,你说有事没事?再晚送过来几分钟估计连命都没了!” 宋易翎瞪大了双眼,手指放在唇边,狠狠咬着。 她觉得自己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母亲的身影也在车子的摇晃中越来越模糊。原来是眼泪,眼泪阻挡了她的视线,眼泪像是珍珠一样,一颗一颗掉落下来。 她不敢打扰到车里的其他人,只能忍住哭泣的声音,只是单纯的流眼泪。而车中的护士早已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了,没有人安慰她,她只能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安慰自己。 “会没事的,妈一定会好起来的,只要动了手术,就没事了,像我一样,只要动了手术就没事了……” 直到车子开进医院,直到她把自己手中所有的现金都交了过去,直到母亲仍是昏迷不醒被推进手术室,直到宋玉急急忙忙地赶来,她还一直这样催眠着自己。 几个月之前她也是这样坐在手术室的门前,等着韩江从里面出来。没想到几个月之后,她又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做着熟悉的事情——等待。 她早已习惯了等待。 “易翎……”宋玉的声音哽咽了,“你说咱妈不会有事吧?” “不会的,姐,妈妈会长命百岁的!妈妈还等着以后我们好好孝敬她呢!” “如果妈没事的话,为什么我那么悲伤呢?为什么我那么想哭呢?” “因为距离死亡很近的缘故……此刻妈正在里面跟死神斗争,我们能做的就是坚强!不能被它打败!” 宋玉苍白的脸上有一道很深很红的手指印,宋易翎把手掌放在上面,问:“姐,疼吗?” 宋玉一下子无法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抱住宋易翎,说:“不疼,易翎,姐姐不疼。妈如果可以好起来,让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姐,不可以说这样的话。你若是死了,让我和妈妈怎么办,再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皮特,他也像我们一样需要妈妈!” “……对不起,好妹妹,对不起……” 宋易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外人看来,好像她才是姐姐才对。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过去了,已是深夜。 手术室外的提示灯终于灭了。 医生鱼贯而出,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对她们说:“还好送来的及时,手术还算成功,但病人现在的病情仍然很不稳定,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们家属要事先做好心理准备,老太太年纪也不小了,能抗得过去要我看也够呛。” 宋玉拉着医生的手:“大夫,求您给我妈用最好的药,我们不在乎钱!” “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医生走后,宋妈被推到了重症监护室,家属不允许进入。 宋易翎的手指触碰到医院冰冷的墙壁,那一刻她才感觉到害怕,害怕时间的流走,害怕母亲会突然从她的身边离开。 宋玉一直在病房外守着,不管宋易翎说什么她都不肯离开。 “姐,那我先回家给妈收拾几件换洗衣服,你累了,就在这里躺一会儿,我尽快回来。” 宋玉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头也不回,话也不答。 宋易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医院,回家的路上,她好几次想要打电话给顾以安。但每当手指快要触碰到他的名字时,她总会想起边丽对她说过的话:“你能带给以安的只有爱情,还有爱情的伤害……” 她只想要带给他爱情,而不想带给他爱情的伤害。所以她打算隐瞒此事,一个人承受。她决心要把他们两人之间所有的痛苦都一个人默默忍下,如果真的像边丽说的那样的话。 往常的这个时候,正是全家最热闹的时候。宋易翎回到家,打开灯,忽然想到了皮特。她看了一下时钟,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平时他的幼儿园总是五点就放学了,那天出了事,宋玉和她都把皮特忘到了脑后。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边催促着司机师傅开快一点,一边给皮特的老师打电话。 或许是太晚的缘故,电话一直处在关机的状态。 终于到达了幼儿园,宋易翎推门下车,可眼前的幼儿园一片黑暗,只有传达室的灯还亮着。 她使劲晃着大门,发出一阵响声。 “师傅,师傅,开开门!师傅……” 一个矮小的身影突然从门帘里钻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皮特?” “小姨,你终于来接我了!”他拼命跑向宋易翎,可隔着一道铁门,他怎样都无法抱紧她。 传达室的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人也脚步蹒跚地走了出来:“哟,你就是这孩子的家长?” 宋易翎点点头。 老人拿出钥匙把门打开:“怎么现在才来?多亏这孩子聪明,没有乱跑,否则你们这些做家长的……哎,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皮特扑到她的怀里,紧紧缠住她。 “师傅,麻烦您了,今天家里有点事,来晚了,谢谢您了!”宋易翎抱着皮特站起来。 老人摆摆手:“算了算了,快走吧!” 真相 宋易翎抱着皮特走在街上,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怜。爱睍莼璩她突然很想哭,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有种悲伤的情绪你说不清道不明,但它总会在深夜或是在特定的某一刻涌上你的心头,把你的心情弄得狼狈不堪。 人总是哭着哭着就长大了。 “小姨,妈妈呢?今天怎么不是妈妈来接我?” “妈妈……妈妈她在医院陪着外婆。” “外婆怎么了?” “外婆年纪大了,总是会生病的。今天我们好好睡一个觉,明天我们去看外婆和妈妈好吗?” 皮特不再说话了,沉静地趴在她的肩膀上。 慢慢地,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还没有走到家,他就睡着了。 宋易翎轻轻把他放在床上,脱下外套,盖好被子,关上房门,自己一个人坐在客厅时,才来得及喝上一口水。 那一个晚上,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在漫长的夜晚失眠,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但宋易翎很享受这种安静,躺在沙发上望着不远处挂在天空中的满月。只要拉开窗帘,就可以看见月亮的光泽。人的心中如果也可以有一个窗帘那该多好!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身上没有盖被子,她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发冷,嗓子发痒。 有太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她来不及考虑自己的身体。 送皮特去幼儿园之前,她带着他去了医院。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和生病的外婆。 宋玉好像一夜不曾合眼,眼眶下面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姐,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你去送皮特去上学吧!” 宋玉点点头,疲累的身子蹲下去想要把皮特抱起来。 宋易翎对皮特说:“皮特,妈妈累了,今天不让妈妈抱了行吗?” 皮特看看宋易翎,看看宋玉,再看看自己的外婆,像一个小大人一样使劲点了点头。 “乖!”她捏了一把他的脸蛋。 宋玉走了几步,又回头问她:“今天你不是还要去上班吗?” “现在时间还早,我在这里坐一会就去请假。姐,你现在还在试用期,不能随便请假,一会儿你吃点早饭再去吧!” 宋玉带着皮特离开后,宋易翎竟然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睡着了。她太累了,身体的疲倦再加上强大的精神压力,已经快要把她压垮了。 醒来时,正好是八点半,她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她仍然紧闭着双眼,意识全无。 她和护士交代了几句便坐车去了杂志社。她下定决心要辞掉自己的工作,全心全意照顾生病的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比感情还要重要的。 李建国端坐在办公桌前,从眼镜后面把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自从那次从顾以安家中回来后,她每次看到李建国总会有一种错觉,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究竟算是她的长辈还是上司。 他假意咳嗽了几声:“小宋啊,你是知道的,咱们杂志社可不是随便想进就能进的,你要想好了,这次离开,可能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宋易翎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坚定地说:“主编,我想好了,辞职!” “嗯……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出了事情就说出来嘛,能帮的我一定会帮!” “我……” “没事儿,说吧!说出来或许我有办法帮你。” “我母亲生病住院了,我要去照顾她,所以……” 李建国的表情瞬间就凝滞住了,然后几秒钟后,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推了推快要滑落下来的眼镜框,说:“那你姐姐?” 宋易翎承诺道:“主编您放心,我姐姐不会辞职的。家里的事我一个人就可以解决了,以后还要麻烦您多多关照一下我姐姐。” 李建国玩弄着手边的钢笔:“你放心,那是自然的。既然你决定要走了,就去人事部办一下手续吧!我会通知财务部,让他们多给你发三个月的工资。” 宋易翎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主编。”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钱不多,你收着,好好照顾你家人,希望她早一天身体康复。” 宋易翎和李建国告别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前收拾行李,戴月第一个冲过来质问她:“怎么听说你要辞职?为什么啊?” 宋易翎停下手中的动作,拉住她的手说:“我家里出了点事情。” “出了什么事,这么严重,连工作你都不要了?易翎,我知道你为这份工作付出了多大的心血,现在就轻易地说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 “我没有轻易就说放弃,我也是想了好久才做出这个决定……我妈她住院了,家里必须要有一个人来照顾她。” “那你姐姐怎么不去?” “姐姐比我更加不容易,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份工作,我不想让她为了家里的事情再操心了……” 宋易翎的话还没有说完,戴月就把她强行拉到了储物间。 她猛地甩下手,呵斥她道:“你怎么那么傻,什么事情都替别人考虑,你怎么不为你自己想想?” 宋易翎笑说:“可她们都是我的亲人啊,一个是生我养我的母亲,一个是我的亲生姐姐,我不能看着她们不管,我做不到。如果是你的话,你能轻易放手吗?” “你……你别岔开话题,我们现在在说你的问题!你之前动过手术的事情和你姐姐说过没有?” 宋易翎摇摇头。 戴月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要我怎么说你!天底下再也找不出像你一样的笨蛋了。只怕你凡事都为她考虑,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你!” 宋易翎察觉到了什么,问:“你什么意思?” 戴月的目光闪烁,说:“你还不知道啊,她和……” 就在这时,储物间的门被谁大力地推开了,灰尘全部漂浮到了半空中,呛得人无法呼吸。 李青青趾高气扬地走进来,对戴月说:“你先出去,我有事情和她说!” 戴月不安地看着宋易翎,宋易翎咳嗽了好几声,对她笑了笑,示意她自己不会有事的。 戴月离开后,李青青再次把门关上,整个房间瞬间进入了昏暗。 “你找我有事吗?”宋易翎不想在这里呆得太久,所以希望有事情可以速战速决。 李青青拉过来一把凳子坐下,看着对面的宋易翎问:“刚才戴月的话你还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吗?” “你偷听我们讲话?” “笑话?偷听?”她笑了起来,“我用得着偷听吗?害怕别人在背后嚼舌根的话,就不要做这种事,丢人现眼!” 宋易翎恼火起来:“青青,扪心自问自从我进入杂志社以来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只是你事事处处与我为敌。难道就因为你哥哥的缘故吗?” “你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的家人!你和你姐姐就是一路货色,狐狸精!”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宋易翎抓住她的衣领,把她从凳子上拽了起来。 李青青挣扎了几下,才哈哈大笑:“原来你还不知道啊,你真可怜,连亲姐姐都骗你!” 宋易翎手上渐渐失去了力气,“你什么意思?” “好,今天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你姐姐勾引我爸爸!你听,这是不是很荒唐,你和我哥哥在一起,你姐姐和我爸爸在一起,我们两个人还真是有缘分!” 宋易翎目光呆滞,向后退了好几步:“你骗人,我姐姐不是这种人,你才是骗子!” 李青青逼近了几步,威胁道:“现在你知道了也好,你替我转告你姐姐,让她不要妄想和我爸爸在一起。有我在一日,他们就不可能!听懂了吗?” 宋易翎的耳边嗡嗡直想,大脑一片混乱。 李青青看到她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显然很是满足,临走前不忘再侮辱她一番:“还有你,也别妄想能和我哥哥结婚!你也不好好看看你的样子,你浑身上下有哪一点配得上我哥哥!”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室内的光线再一次被阻挡在了门外。 宋易翎苦苦地笑了起来,怪不得这段时间公司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她,怪不得母亲会气病住院,原来是因为姐姐。这个她从小视她为最亲的亲人的姐姐,是她对自己说了谎。 她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就连顾以安也无法依靠,她无法想象如果顾以安知道了这件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还会爱她吗?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扰了她的悲伤,她一个激灵站起来。以为会是顾以安打来的电话,她很紧张,不知道该如何同他开口说话。 手机荧幕上显示的是“元彭宇”的名字,她松了一口气。 “你在哪?”他问。 宋易翎擦擦脸上的泪说:“我还在杂志社……” “出来,我在楼下等你!” 元彭宇的蛮横和顾以安很像,似曾相识却又有差别。 宋易翎收拾好自己,便下楼。 元彭宇的保姆车果然在楼下等着她。 她这次并没有心情理会旁人的目光,而是径直走进了他的车里。 她的眼睛已经肿的像一个核桃一样了,所以故意不看他。 元彭宇示意司机开车,提醒她说:“安全带。” 宋易翎“哦”了一声,慌忙系上了安全带。 “我说,你可真不够意思,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 她小声问:“怎么了?” “你和顾以安快要结婚了?” “嗯……” “你母亲住院了?” 宋易翎猛地回过头去,盯着他看。 元彭宇的目光柔和起来,笑着回应:“你别这样看我,我都听说了。你不回答,看来这是真的喽!” 他叹了一口气,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擦擦吧!” 宋易翎把他的手挡了回去:“不用!” 元彭宇便把纸巾放在她的座位上,说:“女人太坚强了不好,那样会显得男人特别没用。想哭就哭吧,这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 宋易翎强忍住眼泪:“我为什么要哭?我不想哭!” “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车子停下,元彭宇走了出来,独留她一个人。她再也忍不住了,捂住嘴哭了起来。 等到她的情绪发泄完了,元彭宇刚好打开车门,要她下车。 车外是一个美丽的湖,波光粼粼,芦苇随风摇摆。 她环视四周,不清楚这是哪里。 “你知道做我们这行的向来就没有隐私。这个地方是我的秘密基地,每次有不开心的事情时就会来这里大喊几声,没有人知道。” “原来你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可你什么都有了,我什么都没有,我会不开心,会难过,你竟然也会。” “想什么呢你!我是人,当然也有烦心事!” 宋易翎看到元彭宇假装生气的样子,笑了起来。 “这个给你。”他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她。 宋易翎推脱道:“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钱!” “放心,这不是给你的,算是我借给你的,你要给我打欠条!” “那我也不能要,我有钱用。” 元彭宇拉住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把银行卡放在她的手心:“你就收下吧,不管你用还是不用,我都心安。假如你用不到,到时候再原封不动还给我就行了。” 宋易翎还想开口拒绝,却被元彭宇阻拦:“如果你不收下,就不当我是朋友了!” “我……我真的有钱用,嗯……顾以安给了我很多钱……” 元彭宇看着天空笑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是不会用他的钱的,越是亲近的人,你就越不会麻烦他。我和你呢,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除此以外没有其它,你不用觉得亏欠我。反正这笔钱就算不借给你,我也打算做慈善事业,不过现在看来,你才更像需要帮助的人。不用谢我,我就全当是做好事了!” 宋易翎微微笑着,她知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定很希望可以尽力帮到自己,但又不想让自己觉得亏欠他,所以才想出了这一番说辞。 她说:“那我收下了,一定还你!谢谢!” 元彭宇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表情也轻松起来。 虽然评价一个人是否是朋友的标准并不是金钱,但在某个时刻能够为你挺身而出,能够毫不吝啬地把钱借给你的人,一定算得上真心朋友。 在如今这个社会,红颜易求,而朋友难得。 元彭宇把宋易翎送到了医院的门前,临走前嘱咐她说:“你现在没有工作了,假如有一天需要找工作的话,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宋易翎随他去外面逛了一圈,此刻的心情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她打趣道:“元彭宇先生,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否则将来绯闻太多了,小心青青找你麻烦!” 元彭宇愣了愣,尴尬地笑了笑,冲她摆摆手,关上了车门。 宋易翎目送他离开,然后走到母亲的病房前。他已经昏迷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可还是没能清醒。时间每向后推迟一分钟、一秒钟,她都觉得难熬。 护士走过来,让她去诊断室。 她心中隐隐不安,走起路来也慢了起来。 医生看她坐下后,才说:“你母亲的情况不是很好……她只有你一个家人吗?你父亲来了没有?” “我爸很早就去世了,我还有一个姐姐。” 医生沉默着点点头,“哦,这样啊,那你最好和你姐姐商量一下。” “怎么?我妈她……” “现在已经二十四小时了,可看老太太的情况,或许很难醒过来了,就算是醒过来了,也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有可能会瘫痪。” 宋易翎觉得胸口刺痛,无法呼吸。 医生看她的脸色越变越白,也客气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宋易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没事——可是大夫,我妈她真的会瘫痪吗?” “这可不好说,要先等病人醒过来再说。” 宋易翎从母亲的病房前经过时,看到了她轻微起伏着的胸膛。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可医生却说她有可能醒不过来,有可能会终生瘫痪,这不是很可笑吗? 她只顾埋头走路,撞到了不少的行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回家时,天色都已经黑了下来。 家门口的路灯准时亮了起来,一辆汽车停在灯光的阴影下。 宋易翎从它的旁边走过时,车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那个人赶上她几步,把她拉回到自己的面前。 “以安?你怎么在这里?”宋易翎有气没力地问。 顾以安的脸色很不好,他注视着她,看得她头皮发麻。 她下意识地挣脱开他的手。 “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宋易翎站定,觉得他这个问题特别可笑,不想回答,但还是提起精神回了一句:“我心里有没有你,你难道不清楚吗?” “不清楚!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问你吗?” “以安,有事明天再说吧,我现在特别累,我想回去睡觉了。” 宋易翎有些冷淡的转身,这一个动作再次刺激到了顾以安的心。 他跑到她的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你家里出事了,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为什么我要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件事?如果你真的爱我的话,就应该相信我。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一定会帮你的……” 宋易翎打断他的话:“你又能帮我什么?你可以让时间倒流吗?可以让我妈妈醒过来吗?你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不想让他卷入自己的家庭矛盾中,更何况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姐姐和李建国的丑闻。她选择尖锐地刺痛他,让他离自己远一点,让他少受一点伤害。 顾以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怪我吗?” 宋易翎把目光扫向他身边的奔驰车,她指着它说:“你看那辆车,那辆车就是你和我的差距,是横在我们之间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 “我可以不要这些东西,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宋易翎笑笑,摇摇头,说:“这不是放弃不放弃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我很清楚,不被家人祝福的感情是不会幸福的。你妈妈说得对,我能带给你的只有以爱情为名义的痛苦。以安,你放手吧!将来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加适合你的人。” “我可以说服我妈的,你相信我!别轻易就说放弃好吗?” “不,就算你妈妈同意了,我们也永永远远、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顾以安退后几步,问:“为什么……是因为……你姐姐吗?” 宋易翎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自己还在担心,可他什么都知道了。 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愧疚感,这让她在他的面前显得更加无地自容。 她眼睛酸酸的,眼泪想要流出,她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努力把眼泪忍了回去。 顾以安用双臂紧紧扣住她的肩膀,说:“易翎,那些事情我不在乎,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去哪里都好。” 她看着他,艰难地说:“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觉得特别丢人,自从知道了那件事情以后,我就害怕见到你,因为见到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你面前,我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易翎,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还要执着地守着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呢!你知道,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我也爱你!” 真的会是这样吗?一个完全丧失了自尊心的宋易翎还算是一个真正的宋易翎吗?变成另一个自己以后,他还会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爱她吗? 她不敢肯定。 她不怀疑他对自己的感情,她只是怀疑时间。因为时间太可怕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包括浓烈的爱情。 我对你的爱到最后不痛不痒 上 顾以安驱车离开后,宋易翎站在原地,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怎么用力也迈不出步子。爱睍莼璩 他对她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易翎,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姐姐的事情了,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我不对。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那就是我妈妈几个月前就已经和李建国离婚了。” 一件又一件事情,全部打乱了宋易翎的思维,让她无法思考。 顾以安接着说:“我妈妈和他从小就认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后来长大后才渐渐疏远,各自成家。一年前,在荷兰,妈妈再次遇见了他,两个人都认为对对方的余情未了,如果在一起,重新组成一个家庭的话,一定会幸福的。就这样,他们没有考虑就直接领了结婚证。可婚后的生活根本就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美好,没过几个月,就发现彼此性格不合,协议离婚了。” “但你们还像一家人一样住在一起啊,而且青青一直把你当成她的亲哥哥。” “这件事情青青不知道。” 宋易翎真的不知道应该怪谁了,如果有人把事情的真实情况告诉李青青的话,她或许不会那么恨自己,不会怪自己的姐姐拆散了她的家庭,因为那个看似温馨的家庭原本就是支离破碎的。就如同宋易翎对边丽和李建国的称呼一样,她称呼边丽为“伯母”,称呼李建国为“李主编”,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这两个词语一样,永远都不会有相交的时候。 顾以安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说:“所以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连你姐姐也没有错。她没有破坏别人的家庭,她只是为了爱情变得盲目罢了。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你姐姐如果能和他走到一起,对我们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在那一刻,宋易翎突然明白了之前在顾以安家中看到的怪异的一切,迷雾终于散开,可她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李建国是一个极度爱面子的人,闪婚闪离对于他来说是羞耻的,是不可见人的,所以他才想出了这个办法,即使离婚了,两家人也住在一起,在外人看来和睦无比,实则早就没有了关系。这样做,他既可以保全自己的面子,也可以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这对于边丽母子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大家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形成了共识吧!宋易翎想,这个世界果真残酷,连感情都要拿金钱来交换。 最后,和顾以安分别时,宋易翎说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段时间,让他不要来打扰自己。顾以安笑着答应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与他之间的缘分在那次分别后变得越来越单薄。她万万没有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亲吻自己,最后一次以男朋友的身份抱自己。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就快要和这个熟悉的顾以安说再见了。 有些事情是越想越可怕,有些事情都是后知后觉才明白其中的原委。 宋易翎打开家门,看到宋玉坐在漆黑的屋子中,低垂着眼眸。 她把门关上,把电灯打开,静悄悄地坐到了她的身边。 宋玉紧紧闭着双眼,牙齿咬着下嘴唇,眉头紧皱,可以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宋易翎握住她冰凉的手,叫了一声“姐姐”。 宋玉抬起头来看着她,看得她心都疼了。 “……易翎,对不起……” 她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姐姐,说:“姐,你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 宋玉挣脱开她的怀抱,问:“你不怪我?我和李主编……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宋易翎点点头,把头靠在宋玉的肩膀上,她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总是把姐姐当做一个可以永远依靠的大树,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在她心中的地位仍然没有发生变化,她仍然是她心中的大树——永远。 “姐,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我又怎么会责怪你。” “对,你说的没错,爱一个人不是一种罪,但我……是不是没有资格去爱?” 宋易翎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盯着她看:“为什么没有资格?李主编和顾以安的母亲并没有结婚,他们只是住在一起而已,你没有做坏事,没有破坏他们的婚姻。” 宋玉深深叹了一口气,“但在外人看来我就是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这辈子我都逃脱不了这个罪名。也是因为我的自私,你才和顾以安……如果没有我,我没有回来,就不会遇见李建国,不会爱上他,妈妈就不会生病,你的生活也不会被我搞得一团糟,或许现在你已经和顾以安结婚,过着幸福的生活了。我才是家里的罪魁祸首!” 宋玉的假设看似很合理,但人生是一辆单程列车,根本就不存在假如。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当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意思也就是说现实是不允许我们做选择的,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事情都是唯一的,即使时光倒流,再重新来一遍的话,它仍不会有任何变化。 “姐,我和以安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从我们第一天认识的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我们的结局,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隔着千山万水,现在我们彼此之间拼命努力想要靠近对方,却发现仍然有一条跨越不过去的鸿沟。我和他有缘无分,有缘相识,却无缘相守。”想起自己和顾以安不易的感情,宋易翎突然伤感起来,但她还是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姐,如果你真能和李主编走到一起的话,就好好珍惜吧!毕竟在我们家里,总要有一个人是幸福的。” 宋玉哽咽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把宋易翎拉到自己的面前,托着她的脸颊,说:“易翎,我不是一个好姐姐,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我不值得……” 宋易翎笑说:“值得!姐姐,永远都是我的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犯了错总是你主动站出来替我承担,现在我长大了,我也同样可以保护你了!但我的能力好像不够,并没有像你小时候那样照顾我照顾得那么体贴。” 宋玉把脸上的眼泪擦去,可眼眶中的泪水却不管不顾地流了下来。她手忙脚乱,怎么也抹不干净心中的眼泪。 宋易翎故意岔开话题问她:“皮特呢?睡了吗?” 宋玉看了一眼卧室:“老早就睡了。你猜这孩子今天跟我说了什么?” 她好奇地问:“什么?” “他说:‘妈妈,我现在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那样就可以快点长大,替你们去照顾外婆!’听到他这样说,我心里特别难受,他还是一个孩子,却必须要早早地明白现实的残酷,我很害怕他长大了以后心思会太重了。” “不会的,姐,皮特虽然是一个孩子,但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过早地明白世事对他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坏事。我相信他一定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坚强,或许比我们这些成年人还要强呢!” 宋玉点点头:“希望如此吧!” 自从母亲生病以后,宋易翎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那天晚上她的脑袋中塞满了顾以安的样子,他笑着时的样子,说话时的样子,生气时的样子,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恍如还在耳边回响。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起来。被人爱着是件幸福的事情。 可下一秒钟她又回想起了边丽对自己说过的话。她曾经坚信爱可以改变一切,她坚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可以给顾以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可那时看来,她不得不承认边丽说的是对的。自己的爱带给顾以安完完全全的就是伤害。 她要放手吗?不放手的话,或许痛苦的就是两个人,放手的话或许能够成全两个人之中的一个。哪怕只有顾以安一个人幸福,能够看着他幸福,她也知足了。 于是,鼓起勇气,她给顾以安发了一条短信。之所以选择发短信,是因为她不敢听他的声音,她害怕自己听到他的声音就会反悔。 短信内容是这样的:以安,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我们不合适。我们分手吧! 这是宋易翎发过的最冷漠的一条短信,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有冷冰冰的一句“永远也不要再见”! 手机提示短信发送成功,她立刻把手机关机,从此她不会再同他见面,不会接他的电话,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她下定决心,忘掉之前所有的事情,重新开始。 可是她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是否能重新开始的主动权这时候其实是攥在顾以安的手心里的。只要他不放弃她,他们之间就永远纠缠不清。 宋易翎知道,顾以安不是一个轻易说放弃的人,但恰好她也是一个从不妥协的人。 这场棋局不管到最后谁赢了,都会输掉感情。 一连好几天,宋易翎都不管白天黑夜的把手机关机。她没有再见到过顾以安,他也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守在她的家门口。 就在他们之间还没有正式握手说再见时,宋妈的病情就急转直下。医护人员抢救了整整两个小时,总算是再次把她从死神那里抢了回来。 宋易翎不敢不吃饭,就算睡不着也不敢不睡觉。她告诉自己:“我不能倒下,我不可以倒下!” 带着这种信念,她坚持过了一天又一天。 一天中午,她要去马路对面的小饭馆吃午饭,人行道提示红灯。她便站着等了一会儿,可就是在这段不是很长的等待时间中,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嗓子像是被谁扼住一样,头昏眼花,整个世界都在她模糊的双眼中旋转。 她还是倒了下去,那样单薄的一个身躯能够独自一个人支撑这么长的时间已是奇迹了。 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浪漫之都阿姆斯特丹,那里有郁金香,湛蓝的天空,原野,风车……一切都仿佛是真实的。可一觉醒来,她才发现梦中的阳光和温暖无论如何也驱散不走心中的雾霾。 她躺在床上,四面的墙壁都贴着野桔花的壁纸,这里不像是医院。 她睁开眼睛,努力辨清自己所处的地方,可浑身酸痛,她坐不起来,只能无助地望着天花板。 “你醒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 朦朦胧胧中她看到一个长相酷似韩江的人,便亲切地笑了起来。 “你得了肺炎,要好好休息,快起来吃点饭吧!” 他扶着宋易翎坐起来。 他靠她很近,她眼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真的是韩江,但又不像之前的那个他,有些变化宋易翎可以察觉到,却说不出来。 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你还好吗?” 韩江愣了愣神,笑着说:“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操我的心?放心,我还好,诺,”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靠着它,我还可以走路!” 宋易翎用手抚摸着他冰凉的义肢,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韩江闪躲开,问:“想喝点粥吗?” 宋易翎点点头,只见他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慢慢站起来,拿起一只拐放在腋下,艰难地向厨房走去。 趁着那时,宋易翎才来得及好好看看这间房,房子很朴素,被单的颜色和地毯都是深蓝色的,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这应该就是他的家了吧! 很快,韩江就端着一碗粥坐回到了她的身边。 “喝点吧!看你的身子这么虚,应该好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顿饭了吧!” 宋易翎把碗接过去,小口喝着,问:“自从出院以后都没有见过你,你去了哪里?一直就住在这里吗?” “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房子,离医院近一些,每周都按时去做康复训练,希望能早一天好起来,起码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走路!”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拐杖,很嫌弃它的样子。 宋易翎安慰他说:“你慢慢来,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韩江低下头去,问她:“你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经常能从窗口看到你。” 宋易翎扭头看看他所说的那个小窗户,窗户的外面正对着的就是医院的大门。 想狡辩也没有办法了,“我妈生病住院了,离不开人,我就每天来照顾她。” 韩江正要说些什么,宋易翎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医生吩咐她要二十四小时开机,有紧急情况能及时通知到她。她便把手机重新开机,祈祷着不要有医院打来的电话,也不要有顾以安打来的电话。 顾以安再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如她所愿,可医院的电话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宋易翎接起电话,轻轻“喂”了一声。 是母亲的主治大夫打来的电话。 “你快来医院!” 医生来不及跟她说其他的就挂断了电话,宋易翎觉得不安,眼皮不停地跳着。 她掀开被子,快速地跳下床,对韩江说:“我先走了!” “我和你一起吧!”话落,他看了看自己的腿,又尴尬地解释道:“算了,我陪着你也是托你的后腿,你快去吧!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宋易翎一边穿鞋,一边往门外走。 幸好她距离医院的住院部不是很远,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跑了过去。 母亲一次又一次出现紧急情况,一次又一次地急救把宋易翎原本的信心全部都打碎了。每过一天,她都觉得母亲距离死亡更近一步。 医生摘掉口罩从急救室中走出来,对她说:“就看能不能挺过这四十八个小时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又意味着什么?宋易翎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就像是下了死亡的通知单一样可怕。 她想要进去看母亲一眼,可医护人员不同意她的请求,把她和她的母亲生生隔离了开来。 她只能站在病房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她小声对她说:“妈,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年等我休了年假我们就一起出去旅游。您不是答应我了吗?呜呜,您答应我了,不能说话不算话……对,我一直都在忙着工作,很少照顾到您的心情,我错了,我现在把工作都辞掉了,我还等着和您一起旅游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答应陪着我的您——我的妈妈,除了姐姐,您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求您了,睁开眼睛吧!哪怕看我一眼也好……” 她断断续续地一个人站在走廊上说了好多,以前不曾对母亲说过的话在那天她全部一股脑倾吐了出来。 现实生活有时就像连续剧一样极具讽刺性。我们一直要找的东西找不到,我们不想要的东西总是轻而易举地就吸附在我们身上;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珍贵的,失去的东西总是最宝贵的;我们总是在失去之后才发现那个人、那件平平淡淡的事就是我们一直费尽心思去寻找的东西。 从白天一直到晚上,宋易翎守在母亲的病房前,不敢离开半步。 那段时间,她的脑袋里空空的,眼前的画面都被眼泪虚化掉了。太阳的余热渐渐消失,她感觉身上有些冷,这才站了起来慢吞吞地向外面走。 说实话,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抬起腿来要往哪里走。回家吗?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走出医院的大门时,她看到了韩江,他一个人站在路灯下,灯光撒下的金黄色的粉通过空气漏到了他的身上,连头发丝都变成了褐色。 她走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等我吗?干嘛不进去?” 韩江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个保温瓶,放到她的手上:“快吃点饭吧!” 他的动作让宋易翎想起了一年前,她也是这样抱着保温瓶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来找他,那时她一心一意只想要帮他,没想到不过一个四季轮回的时间,她就变成了被照顾的对象。 “谢谢!” 韩江问她:“你要去哪里?回家吗?我送你吧!” 宋易翎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坐在他的车上,把窗户打开一个缝隙,吹着自己的额头。 韩江的车子不是很大,应该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他说:“它就像我的腿一样,可以带着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和盲人的导盲棍一样。” 宋易翎仍旧看着窗外,晚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更加吹乱了她的心。 韩江按下一个按钮,她身边的车窗被关上了。 她也完全不在意,扭头看着他,微笑。 前方路口是红灯,韩江平稳地把车停下,“累了,你就睡一会儿吧,到地方了我再叫你。” 宋易翎点点头,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一阵轰鸣的声音,像是爆炸声,也掺杂着一些金属碰撞的声音。 她打了一个激灵,忽然睁开眼睛。 可眼前的一幕生生把她吓呆了。 她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么激烈的碰撞,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么严重的交通事故。 就在十字路口正中央,一辆黑色的轿车和一辆运土的大货车撞到了一起,不知道是谁闯的红灯,可能事件的发生就在她刚刚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 很快,周围所有道路上的车子全部停了下来,交通瘫痪,人们匆匆下车,探头观望。 宋易翎看到那触目惊醒的一幕,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她捂住胸口推开车门下了车。 那辆黑色小轿车的前半个车身完全被货车的轮子压在下面,像是麻雀口中的蚯蚓一样在劫难逃。 大货车的土堆慢慢向下降,一点点覆盖住轿车车身。 周围围观的人在尖叫之余不忘打电话报警。 韩江也下了车,拉住宋易翎的胳膊,劝道:“宋!我们从别的路回去吧,这里一时半会儿是过不去了。” 宋易翎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一样,径直朝着事故地点走去。那个地方吸引着她,牵动着她的心,让她不由自主向它靠近。 我对你的爱到最后不痛不痒 下 很多年后,或许是很多很多年后,时间已经流逝得泛白了,宋易翎还是无法忘记那个血腥的一幕,无法忘记那一天。爱睍莼璩可以这样说,在那场交通事故发生之前,在那一天之前,她的生活有苦也有甜,但在那之后,她觉得从此自己的世界里不会再有彩色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到最后回味起来时都是苦涩的。 在那天,她同时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两样东西。一样是亲情,一样是爱情,这两者在她心中的地位一直以来都要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老天爷却让她在同一天、同一刻完全失去,这该有多么残忍! 她没有从那个事故现场回到家中,而是又折回到了医院。 她终于可以接触自己的母亲了,她和她之间那道玻璃窗的隔阂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横亘在她们的面前的是更加无法靠近的生与死的距离。 宋妈已经停止了心跳,面色苍白地躺在她的面前。 在宋易翎亲手揭开她脸上蒙着的白布之前,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可当她的面容渐渐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才认清这个事实,那就是——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对自己说上一句话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甚至都没有亲耳听女儿说一句“我爱你”就离开了人世。 她的生命结束了,她的苦难也终结了。可对于宋易翎和宋玉来说,失去了母亲,她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最初的时候,宋易翎无论心中怎么悲伤也哭不出来,直到宋玉接到消息后急匆匆地赶来,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时,她心里的防线才一点点被瓦解。或许是看到了姐姐的缘故,或许是由此联想到了平日里母亲唠叨她们的场景,宋易翎伏在母亲冰凉的怀里痛哭。 “妈,你醒醒,你起来,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啊……妈,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我不能没有你,姐姐不能,皮特还吵着要接外婆回家……妈……” 韩江站在屋子的外面,没有进去,他用背抵着墙壁,医院的走廊很暗,他便把自己置身于黑暗中。而在与此对比鲜明的屋内,灯光很充足,照在去世的人身上。 在哭声中,宋易翎觉得眼前很模糊,然后视野渐渐开阔,她又回到了一个小时之前。 时光仿佛倒流,她从医院一直倒退,经过街道,退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那是一小时二十分钟之前,那时她还没有接到医院打来的病危电话,那时她还固执地朝着那个小轿车走去。 韩江在她的身后喊她,让她不要靠近。可他追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尽可能走快一点,他真的很害怕汽油泄漏会突然产生爆炸,伤害到她。 宋易翎看到车子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西装革履,但头部染上了很多很多的鲜血,鲜血不知到从哪里不停地流出。在他的座位旁,是一束沾满了血迹还有泥土颗粒的花束,她想再走近些看看那是什么花,却突然被人拦住。 一个陌生人出于好心将她向后推了好几步,对她说:“你不要命了!离远点!” 她想方设法想要靠近那个地方,却好几次都被人中途拦住。她求他们,说自己只是去看一眼,可他们完全不理会她的请求。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她的母亲已经死亡。 手机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被摔得粉碎。 她扭头拼命地往医院的方向跑去,就在她转身的那一霎那,她看到了车子中那个男人的眼睛,他还没有死,她看见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唇也在颤抖,他睁开眼睛,血水一下子就倒灌在了他的眼眶里。 宋易翎即使看到了这些,也决绝地转过头去,乘着韩江的车向医院狂奔。 在那之后,她才明白那一个转身对于她和顾以安来说意味着什么。 深夜,医院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变得越发忙碌,宋易翎扶着宋玉离开时,急诊室正好处于最忙碌的时候。听周围的人说,事故的原因是因为货车司机超载,刹车不灵所致。 一个担架从救护车中被推了出来,那时宋易翎正好从它的身边经过。 她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脸,还有他脚上一双沾满了灰尘的皮鞋。 韩江在车边等她们,看到她们走出来了,便冲她们摆摆手。 宋易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把姐姐扶到了车里,可心里却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 第二天一早,她听到门铃的声音,便喊道:“妈,开门!” 可话音刚落,她就睁开了眼睛,整个屋子中除了她的回音什么也没有。 她随便披上一件衣服,走过去开门。 来访的人竟然是顾以安的母亲边丽,宋易翎吃惊地望着她:“伯母,您怎么来了?” 边丽走进来,环顾四周看了看,等到宋易翎把房门关上,她才哭着问她:“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宋易翎很害怕回答这个问题,便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说:“姐姐出去……办事了,就我一个人。” 边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喝水,坐在沙发上。 宋易翎心里毛了起来,不放心地问:“伯母,您这次来是为了……” 她看到她的脸色很不好,有种不祥的预感。昨晚那场事故的玻璃碎片再一次刺痛了她的心。 边丽把水杯放下,拉着宋易翎的手说:“好孩子,你还不知道以安他出事了吧?” “什么?以安怎么了?”宋易翎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边丽松开她的手,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精心包装好的小盒子,放在了茶几上。 “这是以安原本要送给你的东西。” 宋易翎赶紧抓了过来,打开来看,那是一枚很秀气的铂金戒指,戒指的内侧还刻着她名字的缩写,后面有一个大大的心型。 “以安他……我想他原本是想跟你求婚的,却没想到在半路就……就出了事……”边丽提起这件事,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是在……忠武路吗?”宋易翎问,多希望答案是否定的。 边丽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点点头。 她的那个动作宋易翎永生也无法忘记,她只是肯定地点了几下头,却顷刻之间就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击碎了。原来那场车祸,那个看不清的面容的陌生那人,原来那双渴望生存下去的眼睛,那双皮鞋……一切都不是与自己无关的。 她原本那么接近他的生命,却在一转身之间就把他抛弃了。 “他……还活着吗?”宋易翎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边丽仍旧是刚才的那个动作:“抢救了一晚上,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医生说了,他脑部受到的创伤太严重了,就算醒过来,也极有可能是……植物人。” 听到“植物人”三个字的时候,宋易翎觉得顾以安对自己的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那个杀死了他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边丽说:“易翎,你可以去医院看看他吗?医生说了,要经常跟他说话,说不定可以刺激他大脑的神经,让他早点醒过来。可以吗?” 宋易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答应,但边丽看到她的动作时,欣慰地笑了:“好孩子,我在医院等你啊!” 她把边丽送走后,一个人关上房门,闷在了屋子里。宋玉正在着手操办宋妈的葬礼,不在家,皮特要去学校,也不在家。她一个人孤独地蜷缩在墙角,想哭却没有了眼泪,失去了力气。 好像饿了好几天一样,头昏眼黑,渐渐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下午四点钟了,那枚铂金戒指还躺在她的身边,她很自然地把它拿起来,对着夕阳的黄灿灿的光照了照,它很明亮,发出的光泽温暖了她狼狈不堪的心。她把它戴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尺寸大小正合适,像是为了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那枚戒指她戴了很多年,刚开始是出于对顾以安的爱和愧疚,后来便真的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和喜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分辨不出自己对于他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一种惯性。 她来到医院,顾以安的病房前,不敢进去。从玻璃窗口处她看到了那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沾满灰尘的皮鞋。 边丽趴在他的床前,估计是太累的缘故,已经睡着了。 宋易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惊了。因为她已经认不出来这个躺在自己面前是不是顾以安了,他整个脑袋都被白色的绷带缠住,只留下眼睛、鼻子和嘴巴在外面。 她走近,握住了他的手。一瞬间,眼泪就落了下来。即使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那种触感她很熟悉,那是顾以安的手,曾经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曾经拥抱着自己的手……曾经,所有的曾经都是回不去的过去,所有的曾经都是无法挽回的遗憾。 她紧紧用双手握住他的手,力量太大了,他的手指关节被她捏得泛白了,如同她很多年后变得苍白的回忆一样。 那时她宁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是自己,如果老天爷能够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代替母亲还有顾以安受这份罪,她一定不加思考就去承担。可人只有一条命,上天一定是怕她做选择时为难,才把她强制留了下来,让她代替那些人承受活着的痛苦。 生活时时刻刻都是一种考验,但生活也不完全是痛苦的。只是对于我们来说,总是习惯性地放大苦难,而忽略快乐的瞬间。 宋易翎从没有想过自己要独自承受这么多,当时有些接受不了。但后来她才明白,人的韧性有多么大,人可以承受的挫折是无限大的,所以人才能乐观坚强地活下去。 她的背包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这声音惊醒了边丽。 她的双眼红红肿肿的,她一定为自己的宝贝儿子留下了不少的眼泪。 “易翎,你来了。” 宋易翎这才松开了顾以安的手,眼光落到了他那双皮鞋上。 边丽拿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可她却半蹲在地上,把那双皮鞋抱在怀里。 她完全不顾上面的泥污弄脏了自己的外套,反而是用袖子一遍遍掸着上面的灰尘。 边丽看到这个情景,突然痛哭了起来,她也蹲在宋易翎的身边,拉住她的胳膊说:“孩子,别擦了,上面的血是擦不干净的。” 边丽越是这样说,宋易翎就越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她说:“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边丽抱住她的肩膀,趴在她的耳边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以前……以前我不该阻拦你和以安交往,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我一定……” 宋易翎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在她的怀里浑身颤抖着。 “伯母……不怪您,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 她放下皮鞋,双手握成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夜幕黑了下来,边丽和宋易翎面对面坐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 她们两个人点了很多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可没有一个人吃得下去。 眼看饭菜就要变凉了,宋易翎首先拿起筷子,对边丽说:“伯母,您可千万不能熬坏了身子,就算为了以安也要多吃一点。” “哎!”边丽答应着,也拿起筷子放在嘴边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宋易翎往嘴里猛塞了几口食物,不停地咀嚼,却咽不下去。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那么狭窄过,连一口液体都灌不下去。 她从背包中掏出一张银行卡还有那家日式饭店的合同。 “伯母,这些都是以前以安暂时存放在我这里的,现在……我也用不到了,还给您吧!” 边丽抬起头,看了看说:“既然是以安给你的,你就留着吧!你也不容易,听说你妈妈……” 宋易翎哽咽了:“没事,伯母,这些年工作我积攒了不少钱,都够用。现在以安住院了,要进行长期治疗,肯定需要很多钱,您收着吧!” 边丽把那两样东西拿起来看了看,最后把那份合同又还给了她:“银行卡我收下,这个你自己留着吧!” “不行,伯母,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如果您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把它转让到您的名下。” 边丽握住她的手:“不用了,易翎,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生活也不容易,这个就算是以安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吧!你一定要收下,以后日子还长,你总要生活下去,留着它,也可以应应急。这也是伯母的一番心意。” 宋易翎犹疑不定,有一个问题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了好久,她决定现在就问出来:“伯母。我提这个问题可能现在来说并不合适,但我……” 边丽温婉地笑说:“说吧,现在还有什么事情都打击得了我呢!” “我……我姐姐,宋玉您知道吗?” “……知道。” 宋易翎一面观察着边丽凝重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她……和李主编的事情您也都知道了?” 边丽叹了口气,说:“易翎,这件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觉得自责。我和青青的父亲早就离婚了,他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我不能拦着。只是太凑巧了,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你姐姐。” “以安出了这么大的事,李主编就没来看过吗?听以安说过,您和他是打小就认识的,就算是为了这个情分,也理应伸手帮您一把。” 边丽苦笑着,解释说:“你还太小,有些事情可能不懂。情分这种东西啊,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是否真心。他和我都太了解彼此了,也就是太过了解,婚后才会反目成仇。这中间发生了很多的事,现在我都不愿意去回想,每当想起时我都怀疑,为什么我们之间会一步步演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是做朋友的话,也不至于到此啊!缘分,有时真的不好说。原本以为我们再次相遇是上天的指引,没想到却成就了一段孽缘。” 宋易翎沉默不语,想到自己和顾以安之间的缘分,难道也是一份孽缘吗?如果他们从来就不曾遇见的,顾以安或许现在的生活比现在安逸百倍,至少他是健康的。 边丽顿了顿,从包中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文档,给宋易翎看。 那是一张模糊的照片,但即使再模糊,宋易翎也可以从中辨认出宋玉和李建国的身影。 他们正互相挽着手从酒店走出来,亲密程度不亚于新婚的夫妻。 “这是以安的电脑,我从他办公的地点带回来的。你看一下这封邮件的日期。” 宋易翎经过她的提醒,看了一下上方准确的日期。二月二十号,那正好是他们一起去大连旅游的时间。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却一直瞒着自己。原来,他爱她始终比她爱他更深。 自己还曾经为了这件事和他大吵一架,她想了起来,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争吵,最后一次的争吵他始终避让着自己,而自己呢?一次又一次伤害和误会了他。 边丽合上电脑说:“以安早就发现了,只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和我也从来不曾提起过。我现在才知道这孩子的心思有多么重,我这个做妈妈的太不称职了,连他微小的变化都发现不了。” 边丽说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宋易翎心想,自己又何曾是一个合格的恋人?他每天都和自己见面,可她却连他紧皱的眉头都看不见,不,也许是看见了,但她却视而不见,就像她离开事故现场那样,决绝地回头。 “有几句真心话,易翎,伯母想对你说。别把爱情看得太崇高了,它不能当饭吃。可是你面前的这份房产证明就不一样了,当你遇到什么事时,它可以拿来应急。虽然这么说不恰当,但年轻时为了爱的冲动是靠不住的。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宋易翎知道边丽是好心,但她却有着不同的意见。盲目的爱情冲动是靠不住没有错,但因为爱情而产生的那份勇敢和信心是其他任何事物都不能代替的。年轻时,都要尽力去爱一回,即使爱到遍体鳞伤,也是一种财富。等到年龄增长,可能就失去了那份爱的勇气,人变得畏畏缩缩,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爱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年轻人的事情。 所以,当你有爱的能力时不去爱,会悔恨终身;而当你失去了爱的能力或者说还不具备爱的能力时盲目去爱的话,收获的就只有假情假意和伤害。 爱情看似是件感性的事情,其实却需要理性的选择。因为走错一步,就无法从头来过。 宋易翎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爱上顾以安,这是她对待爱情理性的选择。即使她为了守护这份爱情弄得遍体鳞伤,但很多年以后,这些伤口都在她的身上愈合,使她的身体更加强健。原本的伤害都化成了翩翩彩蝶,萦绕在她的生命中。 所以她倔强地对边丽说:“伯母,如果您还想再给我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的话,请您收下,一定要收下。我从以安那里得到的已经太多了,那些是远远比金钱更加重要的东西。如果他能醒过来的话,我情愿照顾他一辈子,来还之前欠下的债。如果他就这样永远睡着了,我会在心里给他保留一个位置。我曾经那样炙热地爱过他,不求有结果,这就够了。” 说完这句话,宋易翎就拿起背包离开了。她还是把那份合同书留给了边丽。 扔下了这些包袱后,宋易翎突然觉得浑身轻松。她好像又重新复活了,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她不再畏惧前路漫漫,一个人走过。 我曾经那样炙热地爱过,不求有结果,就够了 宋易翎对边丽说:“我曾经那样炙热地爱过他,不求有结果,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爱睍莼璩” 说完这句话后,她转身离开了。 边丽一个人坐在餐桌前,愣了好久,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明白了她的话,苍白地笑了起来。或许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自己年轻时和宋易翎一样对爱情充满了幻想。她笑自己从前的痴,也笑自己如今的冷漠。 宋易翎从那家小餐馆走出来时,屋外正巧下起了雪——春天里的第一场雪。 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春天里迎着日光飘起的雪花,如果你曾经见过,那么你此刻一定可以体会到宋易翎的心情。 她一个人站在人流拥挤的十字路口,伸出手来接住一片雪花放在手心,即使那天已经是傍晚了,没有日光,也没有夕阳,但她仿佛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温暖,被那道莫名出现的日光温暖着。 春天里的雪意味着从头开始,意味着一切都还有希望。就连春天里都有可能下雪,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她一个人不顾寒冷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天幕彻底黑了下来,看不见飘雪时,她才踱回顾以安的病房。 在那间病房前,宋易翎见到了韩江。 他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要疲惫,双眼通红。 宋易翎有意绕过他,因为每当看到他时,她总能想到那个事故现场的画面。那时,那个场面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噩梦,谁会情愿每天做噩梦,自己折磨自己呢? 可韩江在她即将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就拉住了她的胳膊。 他问:“你没事吧?” 她却不答,也不想回答。 努力挣开他的手,她再次向前走了几步。 韩江的手心里空荡荡的,不自主地颤抖了几下。 她走到病房门前突然停下,头也不回地说:“韩江,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又沉默,等到他转过身去喊她时,病房的门已经被她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在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病房内,在顾以安的身边,宋易翎终于大哭了起来,这场雨来得太晚了,所以积攒成了暴雨,顺着她的脖颈流入心中。 韩江与宋易翎的世界中,从此隔着的是顾以安鲜活的生命,是顾以安对宋易翎的爱。可能在顾以安出事之前,宋易翎并没有察觉到他在自己的生命中有多么重要。顾以安三个字,只是她生活中男朋友的代名词。她想象到了,几年后,自己或许会和他结婚,然后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她没有爱他太深,所以不曾对生活有任何的向往,对于她来说,能收获到平凡的爱情就足够了。 但看到原本一个好好的顾以安被缠满了绷带躺在自己的面前时,宋易翎的心很痛,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的感觉。原来,他一直都住在她的心里,住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处,她总是将他忽视,将他对于自己的爱和关心都当做是理所应当的。等到失去的这一天,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时,她才发现自己也像他爱着她一样那样深的爱着他。 她发现得太晚了,这一切都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她不反抗,她认罚,她选择一个人独自承受,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曾经对于顾以安的亏欠,来弥补自己迟来的爱情。 然而韩江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每当她遇到重大事情时,他总会出现在她的身边,见证了她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他的位置,或许是从她发现同样狼狈的他时起,她就对于他的经历产生了共鸣。她把他看作是另一个自己一样,她的确是真心帮助他,不求回报。 她想看到他生活得很好,起码要比自己幸福。 她让他从此离开自己的人生,不仅仅是那场交通事故,而是因为她突然发现每一次亲近自己的人最终都会被伤害的遍体鳞伤,她本是出于好意,到最后都有意无意地伤害到了身边的人。好像是上天的诅咒一样。她不敢再让韩江靠近自己了。 他可以从自己的生活中走出来,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毕竟他那时的事业已经有了起色。他可以不必每天担忧着自己的情绪,不必在努力经营生活时还要替自己分担痛苦。 如果有一件事情是她可以为韩江做的话,那就是离他远一点,祝他幸福,一定要比自己幸福;如果有一件事情是她可以为顾以安做的话,那就是继续爱他,一天比一天更加爱他,直到他醒过来了或是永远醒不过来了…… 有时比被别人拒绝更残酷的事是拒绝别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直到那天晚上宋易翎才彻底明白。 接下来的两个月的时间里,她除了睡觉的时间,其他时候都呆在医院,陪在顾以安的身边。有时就连睡觉都会趴在他的身边,听着他的心跳,她觉得心安。 所以常常早晨醒来时,她会扭到脖子,然后歪着脖子过完一天又一天。 医院中的护士医生渐渐也和她熟悉了起来,经常和她打趣说:“宋姐,又熬夜了吧?你男朋友可真有福气,如果换做别人,恐怕都嫌跑得不够快。” 宋易翎总是呵呵笑笑,不说什么。 因为如果有人知道曾经顾以安对她的爱有多么深,如果有人知道曾经的顾以安为她做了些什么,恐怕他们就不会再觉得奇怪了。 世间的缘分总是这样奇妙,有得就有失,有伤害就一定会有补偿。 边丽待她一日比一日更加亲切,在外人看来与母女无异。 宋易翎失去了母亲,便越发珍惜这份情感。 经历了这些事情后,不仅宋易翎长大了,就连皮特都比以前懂事多了。他不再像之前一样粘人,不再吵着闹着要零食吃,或许在他年幼的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做“失去”——这个全世界最残酷的两个字。 宋玉和宋易翎说的话越来越少了,一开始她以为姐姐是忙于工作所以才疏于和自己交流谈心,可后来她才明白任何形式的疏远往往都是从无话可说开始的。宋易翎没有工作,靠着自己前些年的积蓄日日徘徊在医院,宋玉却渐渐成为了职业女性,在工作上也一路攀升。这样的两个人即使是亲姐妹,坐在一起也是无话可聊的,因为扯完了家长里短,就没什么共同的交集了。 顾以安就像宋易翎平淡生活里的一根刺,每当回想起来时,心中都隐隐作痛。 但有一天,这根刺不知被谁轻易就拔了出来,血淋淋地放在她的面前时,连她自己都不认识了。 那一天来得很快,也可以说来得很慢。 已经从初春过渡到了盛夏,知了在枝头鸣叫,叫着热辣辣的太阳,把顾以安给吵醒了。 他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幅景色就是一个女孩子,披着长长的头发,坐在窗前,微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他想要起身帮她整理好,但浑身却使不上力气;她的侧脸很精致,很美,但他却觉得那份美丽分外陌生。 宋易翎回过头来时,眼光正好和顾以安撞到了一起。 然后时间静止了很长时间,那段时间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飞奔出去,大喊着医生和护士的名字。 顾以安的确醒了过来,他没有变成植物人,连医生都说这是一个奇迹。 但当宋易翎和边丽并肩站着,听到这个奇迹时,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顾以安虽然醒了过来,但却失掉了属于他们彼此之间的记忆。 他奇迹般的醒了过来,也奇迹般的失去了记忆。像所有煽情的电视剧一样,男主角总会在一场猝不及防的车祸中失去记忆,然后女主角开始踏上了唤醒爱人记忆的漫漫路途。 宋易翎也想俗套一次,也想努力一次,但边丽告诉她:“易翎,算是伯母求你了,你放手吧!虽然你不愿意承认,但你应该也知道失去那段记忆对于以安来说是件好事。他可以重新来过,你也可以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把这一切就当做是天意好吗?” 边丽楚楚可怜地哀求着她时,她动了恻隐之心。想到之前和顾以安在一起时的种种,想起他为了爱自己所承受的痛苦,想到他疲惫的脸和眼睛……想到了很多很多。 她握住边丽的手,轻轻唤了一声“伯母”,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没想哭,所以顺手擦掉了眼角的泪水,“伯母,即使以安失去了记忆,忘记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但我还好好儿的,我清楚地记得我们之间的种种。他从此不会再痛苦了,但我呢?我要独自一个人承受再次失去的痛苦,我不想……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不想再放开他的手,不想再第二次放开他的手了。伯母,求求您,成全我吧!我保证不让以安想起以前的事情,就算他不再爱我了,我也无所谓,我只想呆在他的身边,和他做朋友就好……” 边丽抿了抿嘴唇,看得出来她已经把宋易翎当做了自己的女儿。正是因为她待她犹如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才更加不愿意看到她抱着过去迟迟不肯松手。那不是在折磨顾以安,而是在折磨她自己。 “易翎,好孩子,你听我说,我不是拆散你和以安。而是……而是你们两个人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你知道吗?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你要学会向前看,或许你现在会恨我,但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下个月,等以安的身体基本康复了,我就要带他回荷兰了,他的亲生父亲还在那里等着他。” 宋易翎全身都被冻结了,她跪在了地上,乞求的说:“伯母,求求您了,求您了,不要把以安带走,我已经没有了妈妈,我……我现在除了以安,什么都没有了,求求您,伯母,让我呆在他的身边吧,我只求默默看着他就好了……您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不想一个人……” 宋易翎伏在边丽的身上痛哭起来,边丽抱着她瘫软的身子,咬紧了牙关说:“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多去看看他,但不要提起过去的事情,前几日他对我说,只要一想起之前的事情,他的头总会刺痛。那段回忆对于他来说有快乐,但也有痛苦。忘记对于他来说或许只是睡了一觉的问题,但对于你来说,易翎,这就不同了。长痛不如短痛,你们今生注定了有缘无分,放手吧,也放了你自己,你还年轻,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那份幸福以安给不了你。” 说完这段话,边丽就推开宋易翎,离开了。 宋易翎看到了她临走时紧握的手,看到她也同样落下了一滴泪,那滴泪落在了她的手背上,和自己的眼泪融为一体。 终究,所有的努力都转眼在一瞬间化成了泡沫…… 宋易翎第二天一早去病房看顾以安,在去之前,她特意好好打扮了一番,但收停留在半空中突然又收了回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打扮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把漂亮的长裙换下,穿上了最最普通的牛仔裤和白体恤,随意将头发挽了起来,没有过多的装饰。 既然决定要说“再见”了,就要面带微笑。 那是她生活的态度,也是她对于爱情的态度。 顾以安已经起床了,他穿着病服,坐在轮椅上,他面朝着窗外盛开的一簇向日葵花朵微笑着。 他不过是病了一场,但宋易翎却从他的身上发现了细微的变化,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一样疲累。他的双眼很干净,像是一个十四五岁不谙世事的中学生,还没有经历过痛苦和折磨,他坐在窗前的样子让宋易翎想到了他瞳孔中那一朵朵向日葵——阳光,向上,向着阳光…… 那时她才明白,失忆对于顾以安来说或许真的是一件好事。 边丽把她拉进了病房,在耳边对她小声说:“易翎,我先出去,你和以安说会话,只是不要……” 宋易翎点点头,笑着说:“伯母,您放心吧,我懂的。” 边丽走后,顾以安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宋易翎,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看着她时那双再熟悉不过却有变得陌生的双眼让她心酸,她努力吸了一下鼻子,伸出右手对他说:“你好,以安,很高兴能亲眼看着你好起来。” 顾以安并没有回应她,反而是推着轮椅向她的身边走了几步,歪着头问:“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宋易翎收回自己的右手,紧紧用左手握住。 “以安,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我是你最爱的人,你之前说过的,我……是那个要和你共度余生的人,你忘记了吗?真的忘记了吗?” 宋易翎真的很想这样说,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她坐在病床前,闪烁着的双眼在日光的照应下反射着他天真的而又无辜的一双眼睛。 她说:“对呀,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我是你的……是你的好朋友。之前你说过要和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都忘记了吗?不过没关系,我还没有忘记呢!所以你可不能耍赖!” 顾以安也释然地点点头,他相信了她的话,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话。 他问:“好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宋易翎觉得浑身的血液通通往头上涌,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么爱着自己的顾以安有一天竟然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她扭过头去,偷偷地擦眼泪,她的这个动作却恰好被顾以安看到了。他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说:“擦擦吧!” 宋易翎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摇摇头,强言说:“风太大了,吹到眼里沙子了。没关系,我揉一揉就行了。” 顾以安扳过她的头,双手捧住她的脸,“我给你吹吹。” 宋易翎赶紧推开他,说:“没事,我好了。” 顾以安笑了,“好朋友,你的脸怎么红了?该不会是你一直都暗恋我吧?” 听到这话时,宋易翎的脸更加红了。 她转身二话不说就跑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让自来水拼命地下坠,她猛烈跳动的心才算慢慢缓了下来。 等到她稳定了情绪,从洗手间走出来时,顾以安就在门外等着她。 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又回到了过去,那个紧紧跟在自己身后的顾以安又回来了。 只是当他开口时,她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你没事吧?” 以前的顾以安不会这样问他,以前的顾以安总会一见面就将她紧紧抱住,不放手;以前的顾以安不会跟她说这些客气话,只会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她;以前的顾以安没有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也没有那样单纯快乐的一颗心;以前的顾以安不会经常笑,即使笑也只是微微抿一下嘴唇,以前的顾以安……都不再是眼前的这个顾以安了…… 宋易翎站在原地不动,死死盯着脚面,这让顾以安觉得奇怪。 他一连问了好几声,才把宋易翎唤回来。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从短暂的幻想中回到了现实中来。 宋易翎在医院赔了顾以安整整一天,一天里他最经常问她的话就是母亲去哪里了。 她总是笑笑,说:“伯母这几天照顾你辛苦了,今天我陪你好不好?” 顾以安变得很听话,也变得特别依赖自己的母亲。自那场车祸醒来之后,除了长相和之前的顾以安一样之外,他浑身到下什么都变了。一天下来后,宋易翎才知道边丽要她放手的意义,因为再坚持下去也换不来曾经的顾以安了。他变了,就是变了。 “好朋友,我妈说要带我回家,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 “我知道啊,你的家……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 “那里是不是有很多郁金香?” “你怎么知道?” “睡着的这段时间里,经常做梦,而且都是同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孩子一个人站在郁金香的花田前,她在流泪,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好像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吗?” “啊?”宋易翎扬起苍白的脸。 “我是说,你认不认识……算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得的事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顾以安沉默下来,有些失望,对于失去了记忆的他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那个独自流泪的女孩子,虽然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的潜意识已经出卖了他,他觉得那个人一定是他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所以他想要找到她,替她擦掉眼角的泪水。 假如,只是假如,他偶然有一天重新恢复了记忆,不知他还会不会感到庆幸。 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他失去了所有并不快乐的记忆,不是很好吗? “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他问宋易翎。 “不会。” 他有些遗憾:“那你可以来看我吗?自从我病了以后,只有你一个人来看过我,我是不是只有你一个朋友?” 宋易翎摇摇头,说:“谁说的,你的朋友很多的,只是他们都在荷兰,都在那里等着你回去呢!” “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顾以安的问题把宋易翎给问住了,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他解释。 “我们……我们是在这里认识的,工作的时候认识的。” “哦。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不过,你不会骗我吧?” “不会……我发誓,永远都不会骗你。”宋易翎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了,这句承诺的话是她对曾经的顾以安说的,“但是,对不去,只能欺骗你了,最后欺骗你一次,你可以原谅我吗?”她心中默默自问着。 一点题外话:忙了一阵子私事,回来后发现大家竟然还在默默地等着我,流雪的心中很温暖也很感动。在这个冬天,你们所带给我的温暖已经足以让我御寒了! 最后一次欺骗你,你可以原骗谅我吗 “以安,对不起,我不能再坚持下去了,我想要放弃了。.你骂我也好,怪我也好,这都将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我不求你可以原谅我,只求在你今后的人生中不再有我的出现。我会把我属于我的一切都带走,不留下一分一毫。你继续快乐的生活吧!永远都不要记起我——永远都不要!”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宋易翎一直都在默默祈祷着,希望上天可以听到她的话,希望上天可以成全她最后的心愿。 但她错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上帝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公平的事情发生。上帝大多是人们心中臆想出来的,上帝只会在人们手足无措的时候才会出现。人们祈求上帝,不过是为了求得心理上的安慰罢了,实则与世事无碍,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她坐在平稳前行的公交车上,路灯的光照映在她的脸上,她微微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座椅上,想起了临走前顾以安对自己说的话。 他说:“我很害怕,很害怕永远都这样活着,在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这让我觉得自己之前好像不曾活过。但又很害怕有一天会突然恢复记忆,那些记忆中的一草一木,那些人和事并不是我想要的,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美好。你可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吗?” 宋易翎的身子顿了顿,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可以证明,你曾活过,只是你不记得罢了。我也经常这样,一觉醒来总会忘记前一天发生的很多事,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有些事情忘记了不必费尽心机去寻找,有些事情就算忘记了也无法找回来了。你又何必纠结在此处呢?不属于你的东西就算现在拥有了早晚有一天也会悄悄从你身边走开。” 顾以安深沉地看着她,像是看着深夜里一颗璀璨的明星。自从他清醒以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宋易翎是第一个,在他的记忆中画出一抹色彩的第一个人。 过了好一会儿,顾以安重新提起兴致,他问她:“我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直到宋易翎坐在晃动着的公交车上,在仔细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时,她仍然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顾以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最后她还是无法用简简单单的几个词来形容她,说实话她又何曾真正了解过他? 在还未彻底了解他时,她就深深爱上了他;在刚刚发觉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时,他就要彻底从自己的身边离开了。 命运的残酷可能就在这里。 想到他终究有一天会从自己的生命中离开,宋易翎的悲伤涌上心头。 那一刻,她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了自己逝去的母亲,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从前的生活虽然辛苦,从前的生活里虽然没有爱情的色彩,但从前的日子是平淡的,可以让人心安的。下了班就会想着回家,因为在家里,有人在等着她,那是她的母亲,母亲在的地方我们总是把它称为家。当有一天,身边一个个亲切的人通通离你远去时,你才会真正明白那份平淡日子的珍贵,因为在那之后你就不得不自己一个人面对后面的人生。 人生的困苦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了希望,可怕的是没有人的陪伴。 但,天下从来就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走不完的路,更加没有走不到尽头的感情。再多的思念最后都抵不过分别来的有力量。 分别,分别,或许已是永别了。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宋易翎一个人躲在飞机场的角落处,傻傻地看着边丽母子。 顾以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似乎是在寻找自己吧,她痴痴地想。 她想起了电视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最终都会收获圆满的结局,失忆的男主角最后往往会在临上飞机的前一刻认出眼前这个自己苦苦追寻的人。 可现实生活不是偶像剧,现实比电影要残酷得多。现实中的奇迹也只能出现一次,顾以安奇迹般的醒了过来,这对于宋易翎来说已经足够了,她还有什么资格来期望着他可以重新记起自己呢? 人的欲望总是永无穷尽的,然而在这一点上,宋易翎却从来就不贪心,她很感谢上苍可以让顾以安醒过来,只要他能够健康快乐的生活下去,她宁愿付出所有。 眼看他们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她向前走了几步,又畏缩地退了回来。 走走停停,她的眼光却从来没有从他的身上走开过。 一架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它飞上了湛蓝的天空,飞去了一个遥远的世界。 宋易翎和顾以安同时向窗外扭过头去,他们两人的瞳孔里都有一架飞翔在天际的飞机,只是宋易翎的眼中,那架飞机,沾满了泪水。 她叫他:“以安?”最后一次那样叫他。 他忽然转过头去,看到她就站在自己的对面,有些惊喜:“好朋友,你来送我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扑到了他的身上,浑身颤抖着。 顾以安的双手垂落着,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但她身上的气味让他那样熟悉,他也不禁落下泪来。至于那天为什么会落泪,顾以安一直都说不清楚,只是莫名地感到悲伤,想哭。 宋易翎抱着他,不想松手。但顾以安咳嗽了几声,把她从自己的身上拉开,“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宋易翎这才惊醒,“嗯……抱歉。” “你怎么哭了?舍不得我?”说着,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宋易翎挡开他的手,狠下心来说:“求你了,以后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人都愣住了。宋易翎自觉失语,他就要走了,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哪里还能有那份求之不得的关心呢?顾以安的心中也是千回百转,看着眼前这人,怎么就舍不得离去呢? 正巧这时,边丽办好了手续,走了过来。她见到了宋易翎,亲切地抱了抱她,问:“说过道别的话了吗?道别的话要趁早说,否则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宋易翎点点头,放开她,微笑着。 边丽拉着顾以安一直向前走,他的身子好像比刚才更重了,走得很慢,不停回头看她。 就在宋易翎转身的瞬间,耳边突然闪出一个声音:“好朋友!” 她赶紧回头看,发现顾以安已经跑到了自己的面前,气喘吁吁的。 她有些期待的望着他深邃的眼睛,希望故事的结局能发生逆转。 但他笑着说:“好朋友,谢谢你能做我的朋友,我不会忘记你的。” 不会忘记吗?宋易翎想,你已经把我忘记了。 “再见!”顾以安说。 宋易翎恋恋不舍地说:“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再多的话,再多的爱和思念,最终都要落脚到“再见”两个字上。 顾以安突然回来只是为了和她说一声“再见”,那句她怎么都说不出口也不愿意听到的话,她最终还是从他的口中亲耳听到了。 他如释重负地奔着边丽的方向,像是刚刚完成了一件任务,慢慢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却再也忍受不了了,靠着墙壁蹲下来,感觉到空气稀薄,无法呼吸了。 过了十几分钟,一架飞机再次从她头顶的天空飞过。她死死盯着那架越来越小的飞机,像是要把天空看透一样。 过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她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她始终都无法相信,原来,顾以安已经离开了——不是短暂的离开,而是再也不会相见的永别。 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爱恋就这样戏剧性地终结了,随着顾以安的离开而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但那份最初的悸动的心她却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反而是随着时间的蔓延而越来越深刻,折磨着她的心脏…… 那天,她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如果我的离开可以把你身边的悲伤全部带走的话,那么,我愿意彻彻底底地从你的生命中消失。 这句话,她做到了。 很多年后,她再次看到这句话时,仍然会想起当时的心痛,可见,那份感情带给她的伤害有多么深。 伤害有多么深,爱就有多么深。 她终于明白了爱的感觉,但那却是以失去为代价换来的。可见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唾手可得的东西。感情也好,事业也好,你想要得到它,就必须为此付出十倍甚至是百倍的代价。 宋易翎那时觉得自己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只是没想到上天对她的考验还远远没有结束。 就在顾以安离开的那天晚上,深夜,她听到有人在敲打自己的房门。 她猜到了,应该是姐姐。 打开门,果真就是宋玉。 她眼睛也是一样红红的,似是刚哭过的样子。 宋易翎赶紧把她拉进自己的卧室,问:“姐,出什么事了?难道是皮特?” 宋玉摇摇头,随着她的动作一滴泪水掉在了宋易翎整洁的床单上,印下了一个水痕。 她从一开始的泣不成声,到最后渐渐稳定下了自己的情绪,已经整整过去了半个小时。 在这半个小时里,宋易翎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坐在宋玉的身边,陪着她,看着她流泪。那时因为她知道眼泪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方面代表着悲伤,另一方面也代表着不得不扔掉的异物。 那时宋易翎明白了,自己的姐姐已经打算扔掉些什么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她打算抛弃掉的不仅仅是姐妹间的感情,更加还有她自己的亲生骨肉。 那是平生唯一一次宋易翎动手打人,没想到被打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姐姐。 宋玉捂住左半边脸,没有大吵大闹,她自觉理亏,无从辩解:“易翎,你打我吧!我确实该打!但打完了之后,请你……请求你,替我好好照顾皮特,他还小……” 宋易翎坐好了,说:“你还知道他还小?他那么小,你让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的同时,还让他失去母亲,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你还算是一个母亲吗?” “我承认,我不是。但易翎,我和你不一样,我心里装不了那么多的东西,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幸福,为了可以幸福,我愿意付出一切。有任何事情妨碍到我追寻幸福的脚步时,我都会把他们一脚踢开。我没有你那么善解人意,没有你那么懂得关心人。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就只有我,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虽然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但也恰恰因为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所以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易翎你呢?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生活,你可曾真正为自己打算过?” 宋易翎冷笑了几声,点点头,说:“你说的对,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生活,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了。前些年你还在国外的时候,我一直拼命努力工作,那时努力不为了自己,而是想要妈生活的好一些。后来,你带着皮特回来了,我就想,我一定要更加努力,因为通过我的努力,我相信我们全家人一定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只是幸福距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我却把它弄丢了。妈妈,以安,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我,现在就连你,我的亲姐姐,也不想和我一起了。你也要走了,为了寻找自己的幸福。我什么力气都没有了,现在我只想睡一觉,醒来后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宋玉晃着宋易翎的肩膀:“妹妹,你醒醒吧!” 宋易翎挡开她的手臂,“妹妹?姐姐,你什么时候把我真正当做过一家人,就算你不为我考虑,总要想想皮特吧,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小啊!” “就是因为他还小,就是因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易翎,你也为我想想,我还年轻,将来有一天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我不可能为了皮特永远单身下去。反正这一天早晚都是要来的,早一些对他或许更好。在他对我这个妈妈还没有什么印象时,我就离开,将来等他长大了,或许不会太怨恨我。” 宋玉来找宋易翎,和她掏心掏肺的说出这一番话,不是为了求得她的谅解,她早就知道了,自己在这个时候离开是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原谅的。她知道这些,还要这样做,完完全全是出于一个做姐姐的最后的责任,她想把这些年憋在心里想说的话都告诉她,想让她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让她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是一个心软的人。 宋玉足够了解宋易翎,她的确是一个心软的人。就算她一声招呼不打就跟着李建国一起去美国,撇下皮特一个人,她也不会不管他。 她代替宋玉照顾皮特不是看在姐妹往日的情分上,而是不想小小年纪的孩子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经历这么多的波折。那些困难和痛苦都不是他那个年纪应该有的。 童年就应该是和花香与阳光为伍的天真,快乐,没心没肺。 那天晚上,宋玉和宋易翎彻夜畅谈。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亮之前,宋玉就拿着行李箱离开了。 她离开时,皮特还在熟睡,或许是做了一个美梦,他的嘴角仍然挂着笑容,却不知自己的母亲已经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宋玉在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忍住眼泪,几步一回头,虽然不舍离去,终究还是离去了。 人就是一个矛盾的产物,心里想的和做的可以完全是两回事。就如同宋玉无论再怎么舍不得皮特,也还是离开了他;就如同宋易翎再怎么埋怨姐姐,再怎么责怪她,却仍是不放心她。 宋玉来到飞机场和李建国汇合时,才发现宋易翎偷偷放进自己背包中的银行存折。她知道,那可能是她最后的积蓄了。 她并不是有意伤害她,终究也是伤害了她。 那张存折,便是她和她两人之间最后的缘分了。 她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含义,“傻丫头……”,却仍是谢谢她。 宋易翎并没有去机场送她,因为她很害怕自己若是亲眼见到了她,会舍不得,会不争气的求她别离开。 她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怀里抱着刚刚睡醒的皮特。 皮特抬起头来问她:“小姨,今天不去上学了吗?” 那天是星期三,在一个孩子的概念中,星期三,只和学校有关。 宋易翎摇摇头:“我们今天不去了,皮特。” 她伸出手指,指着天际划过的飞机,说:“皮特,你看那架飞机。” 皮特跳出她的怀抱,趴在阳台上仔细看着。 宋易翎看着他孤单弱小的身影,实在难以相信他们两人今后的生活要怎么继续下去。 皮特突然转过头来说:“小姨,将来我也一定要坐上飞机,去英国看我爸爸,妈妈说,那里是只有坐飞机才能去的地方。” 宋易翎想,皮特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也已经坐上飞机离他远去了。他如果知道的话,或许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坐飞机了。 宋易翎把脸贴着他的头,说:“皮特,小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皮特再次疑惑地抬头,不解地看着她:“小姨……你不是还有我吗?我不会离开的,除非有一天……”他说着,嘟起嘴低下头来。 宋易翎温柔地问:“除非有一天什么?” “除非……除非有一天小姨不想要我了。”皮特的哭腔深深刺进了她的心里。 宋易翎警觉,用手托起他的下巴,他的眼泪如黄豆一般滴滴坠落在他的手心。 “皮特,你……” “呜呜,我都知道了,妈妈走的时候我全都知道。几天……几天以前,我就看见妈妈总是一个人坐着,流眼泪,我看到妈妈收拾行李,我知道她要走了。那时候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妈妈也总是哭,结果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带着皮特离开了,这次也是一样,和那次一样……” 宋易翎的眼眶中挤满了泪水,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懂事的孩子,比很多成年人还懂事早熟的孩子,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皮特乖,皮特听话,妈妈只是先过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接皮特的……” 皮特打断了她的话,“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小姨不要骗我了!” “为什么这样说,皮特不相信小姨吗?”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妈妈不会回来了。那时候从英国的家离开时,妈妈不仅收拾她自己的行李,还会收拾我的行李。可这次,妈妈只收拾了她自己的行李,只带走了她自己的行李,没有我的……没有我的……” 皮特咬着自己的手指趴在宋易翎的怀里,他只有她一个依靠了,她又何尝不是呢?想想,她或许应该感谢宋玉没有把皮特一同带走,因为如果她连同皮特一起带走的话,她真的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理由。 而那天,她抱着自己唯一的一个依靠时,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生活从来就没有绝人之路。如果一定要为活着找一个理由的话,她想,自己今后所有的精神鼓励就要依靠着这个小小的孩子了。这件事情放在几年前的话,她一定会嘲笑自己,可那时她才明白,有时成年人的坚强甚至还抵不过一个孩子。 皮特说:“小姨,我会好好照顾你,我会快点长大,好好保护你的!我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那句话,是宋易翎听到过的最好听的一句“情话”。 “那么,皮特要快点长大啊。只是皮特长大了,小姨就老了,不好看了,皮特不会嫌弃小姨吧?” 皮特在宋易翎脸上啄了一下,说:“小姨永远都是最漂亮的人,我将来要娶一个像小姨一样的人。” 宋易翎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感觉到不仅身体很温暖,心里也很温暖。 终究,她还是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亲情和爱情,失去了工作……之前所以的努力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了泡影,她必须要重新开始,开始一段并不算顺利的人生…… 0`0`小`说 当一当切从头再来时 当宋易翎和元彭宇面对面坐在一家安静的咖啡店时,当他安慰着自己说“没关系,我会帮助你”时,宋易翎才真正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以前始终没有也不敢好好思考这个的问题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元彭宇关切的眼神突然让她想起了一周前,李青青也曾经这样看过她。在宋易翎的印象中,那应该是唯一一次自己和李青青的平心静气的谈话。 那天的李青青坐在和元彭宇相同的位置上,说:“我原谅你了,因为我不想把这份厌恶的情绪带到我今后的生活中。” 宋易翎笑了,自从顾以安离开后的第一次微笑。 李青青愣了愣,呆头呆脑的问:“你不想和我讲和吗?” “讲和?青青,我们之间何曾真正有过矛盾?既然没有过嫌隙,何来讲和一说?” 李青青笑说,一边微微点了下头:“你说的对,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成假想的敌人,其实,你根本就不屑与我为敌吧?” “青青,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朋友,难道就是敌人了吗?你之所以不喜欢我,我猜应该是元彭宇的关系,其实你大可放心,我和他只是朋友,我喜欢的人是你哥哥……哦,不,是顾以安。” 李青青叹了一口气,用双手托着下巴,她还是一个单纯幼稚的小姑娘,平日里总是装出严肃认真的样子,像是一个戴着恐怖面具的小孩子,从外表来看很吓人,总让人避而远之,实则在那个面具之下隐藏着的是一副可爱的笑脸。 人生的低潮期往往是上帝对人类的馈赠,在这段时间,你可以发现哪些人是真正关心你的,哪些人是虚情假意的,这在平时,在你最辉煌的时候是发现不了的。那天,宋易翎发现了李青青的可爱之处。 李青青说:“和你说实话吧,我并不是很喜欢元彭宇,之所以和他在一起也是爸爸的意思。” 这个答案宋易翎其实早就猜到了。 她接着说:“我并不是真的讨厌你,我是……嫉妒你……” 宋易翎不解,她的人生和自己的相比完全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她为何要羡慕自己呢? “你若是处在我的位置你就会明白我此时心中所想了,不过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经有多么羡慕你的人生了。你有自由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爱着自己喜欢的人,不高兴就是不高兴,高兴就是高兴,想笑就可以笑,想哭就可以哭。可我呢?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被爸爸计划好的,我必须按着他为我安排好的道路走下去。我想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从来就由不得我来做选择,就连我的感情爸爸都会插手。从小到大我就没有真正独立做过一件事,哪怕是为了爱情的勇敢我也做不到。” 宋易翎很能理解她生活中的那些不易,她知道在外人看来再美好的人生都充满了荆棘的道路,每个人都要脱掉鞋子从上面走过,无从幸免。 李青青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皱着眉头问她:“我之前那样对你,你不会怪我吧?” 宋易翎笑着把另一只手合在了她的手面上:“我不会,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我很羡慕你可以有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你真幸福!” 原来,我们总是在仰望着别人的幸福,一回头才发现有很多人也在同样仰望着自己的幸福。 “想要平凡其实很容易啊,没有什么难以做到的。”宋易翎想稍稍宽慰一下她的心。 李青青摇摇头,说:“我做不到了,以前我的身份是元彭宇的女朋友,多多少少也算是公众人物了,说话,做事也不可能随心所欲。以后……你知道吗?这次去美国之前,爸爸就已经替我找好了将来的丈夫,我过去后,估计就会结婚了,可我连那个人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就算这样,爸爸也要把我嫁给他了。你说可笑吗?” 李青青冷笑了几声,笑容中滴下几滴泪来。 “你可以离开,离开你的父亲,去外面寻找你自己的幸福。” 她擦干眼泪,摇着头说:“爸爸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能离开他,我要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照顾他。” “你那么爱你的父亲,想来他一定很幸福,有你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儿。” “你说错了,爸爸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否则他也不会把我的婚姻大事当做他可以利用的工具。我爸爸一直想要一个儿子,但我妈生我时因为难产伤了身子,无法再生育了。得知这一消息后,爸爸气愤地把家中妈妈最喜欢的梳妆镜砸了,那之后,他们就分居了,没过多少年,他们就办了离婚手续。之前我是跟着妈妈一起生活的,从小就很少见到爸爸的面,他很少来看我,每次来呆的时间也不是很长,久而久之,我就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直到几年前,妈妈去世,我才过来和爸爸一块住。打小他对我就没有什么感情,但我却很害怕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会像妈妈一样不声不响就从我的身边离开……现在,我只有拿出曾经的照片才能想起妈妈的样子了,她离开我才不过几年的时间,我就忘记了她的样子。我不想将来爸爸也会这样消失在我的脑海和记忆里。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的,我失去什么也不能失去他,我不能!” “……原来,你的心里也这样苦……”宋易翎抿着嘴唇。 别人看到的都是李青青光彩照人的外表,可她却看到了她那颗不停滴血的心脏。 李青青从包中拿出一盒巧克力放在她的面前,说:“临走前送给你的礼物,希望你爱吃……希望你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代替我去寻找那份自由,好吗?” 宋易翎点点头,接了过去。 “你也要幸福!” 李青青似乎有话未说完,但她只是张合了一下嘴唇,就笑着离开了。 她走后,宋易翎剥了一颗巧克力糖放在嘴里,刚开始是咖啡的苦味儿,可吃到最后,便是醇香。 心里苦的人总是很爱吃甜食,从那天开始,宋易翎也爱上了巧克力的味道,先苦后甜的回甘就像是明天就会来到的希望一样,提醒着她天再黑,总会天亮。 “天再黑,总会天亮”是宋易翎在那个巧克力盒子的后面发现的一行字,那句话既送给自己,也送给李青青。 宋易翎问元彭宇:“如果青青没有去美国的话,你们之间就没有可能吗?” 他的回答和李青青的一样:“从我们开始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你见过哪个明星的绯闻成真的?绯闻要是成真了,以后还怎么靠绯闻搏头条呢?” 自然,他的后半句关于明星绯闻的解释,李青青没有这样说过。 元彭宇比李青青更加懂得安于现状的含义,因为只有懂得安于现状的人才会自我嘲笑。 “你现在的处境应该也不好过吧?” 宋易翎低头喝了一口果汁,笑说:“还好,还过得去。” “你看,你看,”元彭宇指着她的脸说:“每次心中有事时你就是这种表情,为什么在难过的时候你总要微笑呢?” “嗯……除了微笑我还能做什么吗?如果眼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话,我一定要把全身泡在海水里。可是,我知道,那样是无济于事的……好了,别说我了,你最近怎么样?” “你别岔开话题!我今天找你来,实在是有事情想要求你帮忙。” 宋易翎瞪大了双眼,“你有事需要我帮忙?我没听错吧?” “没有。其实是……实话跟你说了吧,最近有一家杂志社请我去拍封面,但我r程太紧张了,接下来还接了一个电视剧,下个月就要开始拍摄了,抽不开身。但那家杂志的老板和我又是很多年的交情,不好回绝,他便说让我推荐一个人给他,所以我就想到了你——你可千万不能推辞,否则我的面子放在哪里?” 宋易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无非是想帮自己,却又不想让自己觉得亏欠他。只是他这种小小的伎俩早就被她给识破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打算揭穿他善意的谎言,虽然托词很老旧,但他关心自己的心却是真实的。 “你认识那么多的明星朋友,怎么就想到了我呢?” 元彭宇有些着急起来:“那个,那个,因为觉得你合适嘛!怎样,那你不想做吗?” 他的确不适合撒谎,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太谢谢你的好意了,只是我想过平淡的生活,也只想有一份平淡的稳定的工作。抱歉!”宋易翎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宋易翎想起了什么,翻开自己的背包认真寻找着。 元彭宇呆呆地坐着,没什么话说,便问:“在找什么?” 好一会儿,宋易翎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卡片,如释重负地递给他。 元彭宇接了过去,打开外面包着的一层纸,眼光就黯淡了下来。他顺手又将它扔给了她:“我不要!” 宋易翎把椅子搬到他的身边,再次把那张银行卡放在了他的手心,坚定地说:“你要是看得起我,就收下。你如果不要,就是不想要我这个朋友了。” “我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作为朋友,理应帮你,不帮你才算不得是朋友。要我说,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收下,否则我就翻脸了!” 元彭宇的性子和宋易翎一样倔强,这样的两个人碰在一起往往没说两句话就吵起来。 然后时间静默了好几分钟,宋易翎不说话,元彭宇也不说话。 不说话便罢了,没想到的是两人同时开口。 “你……” “你……” 两人面对着面,脸由白转红,笑了起来。 元彭宇一副绅士的姿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你先说。” 宋易翎吞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的说:“彭宇,谢谢你,哎,停,你先别忙着感动,我不是想说什么煽情的话,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我的想法。你放心,我现在还过得去,真的还过得去,如果有一天我走投无路了,我一定会去找你帮忙的,我们是朋友嘛!对吧?” 元彭宇摇摇头,看着笑嘻嘻的宋易翎叹了一口气,“你呀,总是逞强,你那顽固的自尊心可真可怕,幸亏我不是你的男朋友,否则就要疯了……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宋易翎垂下眼眸,摆摆手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否则呢?还能怎样,难过伤感一辈子吗?难过的话一切事情可以重新开始,时间可以倒流吗?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元彭宇上下仔细端详了一下她,感叹道:“真的不知道你的心脏究竟是什么做成的。你别怪我多说一句啊,要我说,你这么好的心理素质不混娱乐圈都可惜了。” “打住!你还有事吧?先去忙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我就先走了。” 宋易翎叫住他,看了看桌面上的那张银行卡。 元彭宇会意,不情愿地拿走了那张银行卡。 他走后,宋易翎一个人又在那里坐了好久,脑袋里面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好像在想着什么。 至此,她的前半段人生被画上了一个不是很圆满的句号。 一个单身大龄女青年,未婚竟然还带着一个孩子,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这就是她至那时为止的人生总结。 但还好的是她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有皮特贴心的陪伴。 就在这种要什么没什么的环境下她和皮特两个人度过了人生当中最为黑暗的两年时光。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皮特已经长大了,上了小学,个头比之前高了很多。宋易翎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大病初愈的那段时间,开始了拼命打工的生涯。 相对来说较为稳定的工作就是在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做后勤服务,经常要为很多的会议做提前准备工作。虽然这个工作比较辛苦,但宋易翎很喜欢。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以后,她反而不喜欢在人前抛头露面,而是喜欢做一些幕后的工作。闪光灯都是别人的,辛苦和黑暗都是自己的。这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晚上因为要照顾皮特的缘故,她很少出去兼职。等到了周末,她就一定是要出去的。害怕皮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她总是把他暂时寄放在戴月那里。 这些年,也多亏有了戴月的陪伴,宋易翎还不至于觉得日子过不下去。因为哪天忙了,忘记做饭了,她就会去戴月家里蹭饭吃,屡试不爽。久而久之,便开始把她温馨的小家当成了自己的避风港。戴月的丈夫从年初开始就去外地出差了,所以戴月经常一个人在家也很寂寞,便喜欢宋易翎和皮特来打扰她。 在戴月和皮特的欢声笑语中,宋易翎渐渐忘却了曾经心中的伤害。只是偶尔在睡梦中,她还是能够看见顾以安的脸,那张脸在她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但眼泪却是真实的——他的眼角还挂着湿润的眼泪,他在无声地责怪着自己。 一天早上醒来,宋易翎发觉自己的枕头全部被泪水打湿了。那一刻,她才明白李青青那句话的含义:害怕有一天那个人的样子会在自己的脑中慢慢模糊,最终消失不见。那种恐惧感,那种害怕遗忘的恐惧感第一次席卷了她的身心,让她倍加难受。 为了不至于有一天忘记顾以安,宋易翎特意找了一张手机中两人唯一的一张合照,交给照相馆放大洗出来,放进玻璃相框中,摆在自己的床头。 她绝对不允许自己遗忘他,绝对不允许! 两年中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匆匆过去了。 一转眼,就是顾以安离开后的第三个夏季了。 六月里,一个炎热的正午,宋易翎正在商务会所忙碌着布置第二天的开会场地。凳子乱七八糟地摆着,琐碎的事情还尚未完成一半。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以为是上司临时指派她什么事,没想到是皮特的老师打来的电话。 皮特的班主任在电话中说皮特和临班的同学打架,把别人的脸打伤了。 宋易翎很生气,赶紧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学校赶去。 在去学校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自己这回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但到了学校,她心中的怒火就莫名被浇灭了。 班级外面的走廊上站着三个孩子,其中有一个就是皮特。 “您就是宋凡的家长?” 宋易翎走过去抱着皮特,点点头。 老师一脸的不耐烦,指着另外两个孩子对她说:“你看,你家孩子把人家打的,回头放学了让家长看见,我怎么交代?” 宋易翎看了看皮特的脸蛋,他的脸上也不知被谁抓了一个通红的印子。 她质问那位老师:“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我不清楚,可这是在学校里面出的事,应该由你们承担责任,不是吗?” “呵,你这话就是你们做家长的一点责任都没有了?” “既然老师你这样说了,那我今天就跟你说说清楚。既然你认为是家长的问题,那么这两个孩子的家长呢?” “嗯,那个,他们正在来的路上,人家都那么忙……” “你这意思就是说我今天闲着没事干啦?入学那天我就说过,皮特这孩子从小在国外长大,对国内的环境还不是很熟悉,作为老师也理应多多关照才对!” 那位老师满脸通红,沉默不说话。 宋易翎看这情况,也是讨不到一个结果了,便拉着皮特准备离开。 可谁想老师竟拦住了他们说:“同学们都看见了,是宋凡先动的手,他应该向其他两位学生道歉!” 宋易翎蹲下来,问皮特:“你告诉小姨,是你先动的手吗?” 皮特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易翎想起工作上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等着她去处理,今天做不完是睡不成觉的。由此又想到了自己这几年来的辛苦生活,心中起了火,冲着皮特大喊道:“说话!是不是你先动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皮特才怯生生地点点头。 下一秒钟,宋易翎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个动作把老师都吓坏了,她赶忙拉住宋易翎的手,软声说:“算了,算了,孩子打架都是不可避免的。你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就行了。” 宋易翎气鼓鼓地朝前走,扔下皮特一个人。 皮特一边哭着,一边追她。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妈妈……” 宋易翎突然站住,还没有反应过来。妈妈?他叫自己妈妈吗? 这时候,皮特已经跑到了她的身边,抱住了她的双腿。 宋易翎留下一滴眼泪,问:“皮特,你刚才叫我什么?” “妈妈……妈妈,你就是我的妈妈……呜呜……我也有妈妈。” 宋易翎的心软了下来,看到他脏兮兮的小脸,上面还有一道自己的指印。 “打疼你了吧?” 皮特摇摇头。 宋易翎帮他整理着衣服,“是不是小朋友又说妈妈和爸爸的坏话了?” 见他不说话,可见猜想是正确的了。 “他们都是胡说的,皮特不要信他们,不要理他们,好吗?” 皮特抱住苏易翎,小声说:“我告诉他们,我有妈妈,小姨就是我的妈妈,小姨比妈妈对我还好,但他们都不相信……小姨,你能做我的妈妈吗?” 苏易翎的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一样,“皮特……希望小姨做你的妈妈,对吗?可是小姨……” “不要,不要,我要你是我的妈妈!你就是我的妈妈!” 苏易翎笑了,拍着他的背说:“好,妈妈……都听你的……” 从那以后,皮特不再喊苏易翎“小姨”,而是称呼她“妈妈”——这个世界上最具有温情色彩的两个字——妈妈。 t0`0`小`说 时光如水,不可倒流, 上 皮特刚开始叫宋易翎“妈妈”时,她还不是很习惯,总觉得那么神圣的两个字放在自己的身上不是很合适。.但皮特却说:“你就是我的妈妈,因为只有妈妈才不会离开我。” 在这个世界上,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了你,抛弃了你,也会有一个人至始至终都相信你,至始至终都站在你的身边,那个人就是母亲。可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母亲忍心离开自己的孩子?宋易翎想不通,但她答应皮特说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永远都不会离开…… 那天接皮特回家,给他洗了一个澡后,宋易翎又急匆匆地赶回了会议地点。 因为她的缘故,任务延迟完成,大家都在加班,不免心中不满起来。 这些难听的话宋易翎这些年听的已经够多了,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连晚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就埋头工作。 夜幕黑了下来,会场内也点上了灯,灯光璀璨之下,宋易翎站在一处阴暗的地方,看着流转的七彩的灯光还有室外的霓虹灯,感叹起生命的微小和无力。 就在她还在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感伤中时,后背突然涌过来一股暖流。 她一回头,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把她的芊芊玉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宋易翎认真辨认着眼前这个人,因为光线的原因,看的不是很清楚。 “你是?” 女孩儿转了一个身,宋易翎才看清,她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突然消失不见的心儿。 见到了曾经熟悉的朋友,宋易翎的心中很激动,赶紧握住了她的手,问:“心儿,你怎么在这里?” 心儿甜甜的叫了一声“宋姐姐”,就紧紧抱住了她。 “宋姐姐,这些年不见,你还好吗?” 宋易翎松开她,笑着说:“我还好啊,你呢?当年不辞而别害我替你操了不少心。” 心儿穿着短裙,小心翼翼地拉着她坐下,说:“以前是因为……算了,过去的事情我们别提了,宋姐姐,你还记得韩江吗?” 韩江?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两年前的那天她在医院,在顾以安的病房前和他说过那一番狠话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很听她的话,说不见就是不见。可这些年过去了,宋易翎偶尔也会想起他,想起他时,没有难过,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只是觉得温暖。 “嗯,记得。”宋易翎还是很期待心儿接下来的话的。 心儿指了指这片会议场地说:“宋姐姐你不知道吗?腾飞公司就是我和他一起开的。明天要在这里开会,怕出了什么疏漏,我就过来看看。” 宋易翎盯着投影墙壁上几个鲜明的大字——腾飞投资公司。原来,这个在最近几年的时间里突然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的新公司就是韩江的。 她替他觉得高兴,就算失去了一条腿,他终究还是站了起来。只是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自己并没能在一旁给他什么帮助。 “这些年,你……一直陪着他?”宋易翎问。 “哎,对呀!我好不容易说动了爹地,让他在国内投资一家公司。就是用那笔资金,我们一起开了这家公司,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想有个事做。宋姐姐你也知道,韩江他一直心情不好,这个时候更加需要工作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你说是吧?” “是,心儿你说的对。你对他这样好,你们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 心儿收敛了笑容,解释说:“他对我很好,他也知道我喜欢他。但每次我想要提这件事的时候他总会随便搪塞过去。我想,他是不喜欢我吧!” “怎么会,心儿这么善良,这么可爱,他一定很喜欢你的。只是……你也知道他的情况,他应该是害怕拖累你吧!” “我都不害怕,他害怕什么呢!一个大男人,竟然那么胆小。” 宋易翎“哧哧”笑了起来,打趣说:“嗯,他确实是一个胆小鬼,但心儿对待他的心好像是更加谨慎呢!” 心儿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臂:“宋姐姐,你也开我的玩笑,我不理你了!先走了,有宋姐姐在这里布置会场,我很放心,回去了就和韩江说这里有一个比我更加认真细心的人呢!” “诶,”宋易翎拉住了她,“别和他说我在这里,也别跟他说你见过我,知道吗?” “为什么?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不应该聚聚吗?” “总之,你别跟他说就是了。” 心儿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宋姐姐你是想给他一个惊喜吧?” “嗯……就算是吧!你千万别说漏了嘴!” “OK,明白了,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心儿拍着胸脯说。 宋易翎笑着送走了心儿,来不及多想,又开始忙了起来。 等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工作终于完成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上的行人很少,车子也很少。还好的是工作地点距离家并不是很远,她便一边扭着脖子,一边向前走。 她不让心儿把自己的情况告诉韩江,不是因为想给他一个惊喜,而是不想插足他的人生。 “看吧,没有了我,每个人都生活的好好的,韩江是这样,心儿也是这样。如果当年我没有遇见以安的话,他现在也会像他们一样平静快乐的生活着。宋易翎,你做的是对的!”她自言自语,鼓励着自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提不起兴致。 到了家,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一晚上的时间似乎过得很快,一睁开眼就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她像往常一样起床做饭,帮皮特穿好衣服,送他去了学校,。 之后便前往会议地点。 前一天晚上熬夜完成的“作品”另她很是满意,虽然场地是封闭式的,但室内的灯光很是充足,打在粉色的香水百合上,愈发香味四溢。 宋易翎站在角落处,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不禁用手撑起桌面,故意避开了前方的人群。 那群人中,有一个另她熟悉的身影——韩江。 他西装革履,眉头眼梢皆洋溢着喜悦。 若不是仔细看的话,是根本看不出他的假肢的。可见,这么多年以来,他为了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付出了多大的心血。 如今他的光鲜和亮丽都是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 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也没有人会在坚持之后还一无所获。 幸好,在这样的场合中,没有多少人认得她。所以她故意躲开人们的目光,拿了一小碟点心向室外的游泳池走去。 那里的人显然少了很多,空气的味道也好闻了。 她坐在光线最暗的一处地方,不停揉着太阳穴。 一定是昨晚睡眠不够的缘故,所以头一直在疼。 等到吃饱喝足之后,她发现酒会竟然还没有结束,便想趁机溜出去,反正老板也根本不在意她是否出席。可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跑到这里来了呢? 想到这里,宋易翎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 “要去哪里?” 刚刚站起身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她心中紧张万分,说什么也不敢回头,因为她已经听出来了,这是韩江的声音。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尴尬的很。 还好,韩江这时走了过来,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了下来。 “你故意躲着我?” “没……没有,哪有?” “那昨天为什么不让心儿告诉我?” 他挑了一下眉毛,等着她的答案。 宋易翎慌了神,心中想:这个心儿果真靠不住,还说什么替自己保密?!不过也难怪,她那么喜欢韩江,肯定什么事情都瞒不下他。 “嗯?为什么?看来你是真的想一辈子躲着我了。” “真的没有,我是……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韩江喝了一口杯中的香槟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希望吧!” “听心儿说,这家公司是你开的,可见你现在生活的很好啊,我特别替你高兴。” 韩江转过头来,问:“你呢?生活还好吗?” 他只字不提顾以安,可见他已经知道了他出国的情况。 “还好。”说完这两个字以后,宋易翎低下了头。 韩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把目光投向天空,说:“你看今晚的月色是不是很好看?” 宋易翎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 天空一扫几日之前的阴霾,月亮很圆很亮,像一个夜明珠一样。星星也随意点缀在它的周围,一闪一闪地冲着地面上的人眨眼睛。 “是啊,好久都没有见到这么好看的夜空了!”宋易翎托着下巴感叹起来。 韩江摇摇头:“不,其实这样的夜色也经常出现的,只是你很少抬头望天,当然发现不了。” 这就如同有些人、有些事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可你的视线始终关注在其他的焦点上,所以忽略了他们。你看不到他们,不是因为他们不存在,而是你看不见。 t0`0`小`说 时光如光水,不可倒流 下 韩江接着说:“你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失去了一条腿嘛!起码我还可以走路,就算走得慢,但我可以慢慢走,不至于摔倒。.每当自己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看这天空,还有这一颗颗的星星。以前奶奶跟我说过,只要有人去世,天空中就会多一颗星星。你看,离开我们的亲人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我总是告诉自己,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起码我还活着,不是吗?” 宋易翎陷入了沉思中。连韩江已经站了起来她都不知道。 他递给她一张名片,说:“有时间了就给我打电话吧,我们是该好好聚一聚了。” 宋易翎这才回过神来,仔细收好,他就又返回到了灯红柳绿的人群中。 “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起码我还活着,不是吗?”韩江的话就像一把匕首,直接刺进了她的心里。他总能及时发现她的处境,然后及时帮助她。 他就像是她的幸运星,带给她幸运。可惜的是这颗幸运星亲眼目睹过了她那么多的苦难和不幸。 韩江的话让宋易翎明白,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消沉下去了。所以在那之后她就给元彭宇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是否还有拍摄封面的零工,她希望越多越好。 元彭宇奇怪:“你怎么突然开窍了?不过我说,你的反应也够慢了,这都过去几年了,你才来找我。嗯……还行,你能想明白就行。这样,你等我电话,这几天我就联系你。” “谢谢你!” “嗨,不客气,我还是很乐意帮助你的。” 挂下电话,宋易翎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虽然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但自己的笑容还没有从脸上消失。有时她真的很奇怪,人的一生要经历那么多的困苦和磨难,但人类竟然还有微笑的能力,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 从那一刻开始,她觉得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曾经失去的一切和所有伤害到她的事情并没有将她打倒,就只能让她更加强大。 一周后,她就在元彭宇的安排下接到了一份小杂志的封面拍摄工作。 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她就在工作中更加拼命努力,时刻都不敢放松。 就这样熬过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这半年里,她一开始只能接到一些小杂志的邀约,后来随着自己拍摄的封面一张张上市之后,她也得到了杂志社领导和大众的认可,渐渐开始接一些质量高报酬也高的工作。 一天,她接到《优人美妆》杂志编辑助理的电话,说想请自己过去帮他们拍一个封面。 《优人美妆》在国内是一家老牌的杂志社,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就开始出刊,所以信誉和名望都是信得过的。 宋易翎接了下来,到了如约的那天,她准时打理好一切事务到达摄影棚。 工作人员见了她,都纷纷过来和她打招呼,甚至还有人来问她要签名。 宋易翎却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做明星来看,她总觉得自己如今的工作都是为了可以更好的生活,而与理想无关。 抱着这样的心态,她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小部分的粉丝团体。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不允许你来轻易喊结束了。那时的宋易翎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也不知道自己踏足的这个娱乐圈的水有多么深,想抽身都无处可退了。 一天的拍摄结束后,主编邀她一起吃饭。宋易翎没有拒绝,毕竟很感谢她能够给自己这个机会。 《优人美妆》的主编向之芳是一个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职业女性,留着齐肩的短发。从外表来看是很温婉的,但听工作人员说,她办起事情来很雷厉风行。 能被称为职业女性的人,总要在某些方面拥有一些过人之处,这也毋庸置疑。 向之芳说:“今天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应该算是你的老朋友了。” 宋易翎在想,向之芳口中的这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究竟是谁呢? 不一会儿,一个人推开门走进包间里来。 一见到她,宋易翎就笑着迎了过去,向之芳还坐着不动,微笑着看着她们两人。 “依花小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依花与几年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反而是显得更加年轻了。 “怎么会。放心,就算你认错了,我可千万不会认错的!” 依花始终拉着宋易翎的手,一直到落座时才松开。 向之芳对宋易翎说:“易翎,这次你可要多感谢依花,是她向我推荐的你。我一向信得过她,所以她推荐的人我用着也放心些。” 宋易翎恍然大悟,感激地看着依花说“谢谢”。 “怎么和我这样客气?我帮你,我心甘情愿,可不是为了要你记我的人情的。之芳,你说对不对?” 向之芳点点头,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份合同书来,通过旋转的玻璃桌面传到了宋易翎的面前。 “合同?” 向之芳握住了手,点头说:“没错!看你是否愿意和我们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你放心,我们公司资源雄厚,不至于让你像跑单活那样累了。” 宋易翎拿着合同,看了依花一眼。 依花冲她点了点头。 她也和向之芳一样,信得过依花,所以对于她肯定的事情,她也没什么太大的顾虑。 她对向之芳说:“能不能让我考虑几天?” 向之芳爽快的答应下来,一看就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话:“你还不知道吧,依花也是我们公司的签约艺人,有她在,你大可放心!” “哦,原来是这样。那要多谢向主编还有依花小姐了!” “不用谢,说不定以后我们就是合作的关系了。对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陪你们了,你们慢慢吃,账我已经结过了。”向之芳边说边站起身来,走出了包间。 依花待她走后,将自己的椅子挪到了宋易翎的身边,亲切地问:“这些年你还好吗?想到那时候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那么狼狈,呵呵,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呢?” “我总是要比旁人幸运,能认识一个真实的依花。” “这合同我看你已经打算要签了吧?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会让他们多多照顾你的!这家公司也是我和元彭宇闹绯闻之后第一家找我来签合同的公司。那时候,其他所有的公司都唯恐避之不及,他们却上赶着。所以我如今东山再起了,也不打算换公司了。和你一同患过难的总是有些感情。说到底,我们也算是在一起说过知心话的,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前段时间看到了你拍的封面,我特别喜欢,看你还没签约公司,就跟之芳说了,说你是一个大大的潜力股。” “依花小姐过奖了,我也是无心走上了这一行,只是为了生存。” “你还叫我‘依花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叫我‘依花姐’吧,我比你大几岁,能帮你的我一定不推辞。” “不知道你和元彭宇怎么样了?你知道他女友出国了吗?”宋易翎想了好一会才敢问这个敏感的话题。 依花紧紧握住手:“知道。自从那次在杂志社大闹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彭宇,这个消息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实话告诉你吧,易翎,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什么?结婚?你不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到现在为止我的心中还是放不下元彭宇,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虽然爱过他,可他心中却从来都没有我的位置。就算我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打动他的心。而且,在娱乐圈里摸爬滚打了这些年,我真的累了,不想再让自己今后的私生活也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这次婚后,我就要宣布退隐了,好好过日子。” “这种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是!”依花坚定的说,“我敢肯定,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平淡的生活。易翎,我到现在才明白,爱情只是生活的一剂调味料,有了它,生活会变得美好,但没有它,生活也过得去,可能还会过得更加安稳舒心。我现在的老公虽然没有元彭宇有钱,自然也没有他帅,但他有一点比元彭宇要强——那就是他爱我。我只想找一个爱我的人,然后和他一起度过下半生。因为爱一个太累了,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索性就偷懒一次等着别人来爱我吧!” 和依花分手后,宋易翎走在下着细雨的街头,浑身都被雨滴刺得痒痒的。 但细细的雨粒并不惹人讨厌。 她抱紧了双臂,反复捉摸着依花刚才对她说的话。 “易翎,你也别固执了,找到一个对你好的男人,就嫁了吧!”那是临分别是依花跟她说的话。 那时她站在街角,抬头看天,很奇怪突然就想起了那句话。天空一片雾蒙蒙的,没有月光,没有星星…… ta0`0`小`说 绯闻 计划向来都没有变化来得快。. 就在宋易翎专心专意在工作上,无心操心其它时,娱乐周报上竟然爆出了她的绯闻。 头版头条上印着几个鲜明的大字。宋易翎只看到了自己和元彭宇的名字,就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那天她主动约元彭宇一起吃晚饭,只为了专门感谢他一下,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之间无意中表现出来的稍显暧昧的举动竟然被狗仔队的镜头捕捉了下来,第二天就成为了整个娱乐圈关注的焦点问题。 有些人甚至连宋易翎是谁都不知道,但只要对方告诉他们说,宋易翎就是元彭宇的地下女友,他们便会默契地笑一笑,说:“原来就是她啊,以前我还觉得她挺不错的,没想到是靠着元彭宇这棵大树!我们可真是小瞧了她!” 对方会接着说:“嗨,这还用想吗?一定是她拆散了元彭宇和李青青!” 早晨一大早起来,宋易翎坐在桌子前,仔细浏览着网页。 网上对她的责骂声一片。 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却引来了大家的不满。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她的错,无关别人。 她刚刚感到自己的事业有了起色,就被群众的口水所淹没。 她没有通过自己那么多天辛苦的努力工作而为别人所熟知,反而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众人厌恶的对象——元彭宇的新女友——这就是宋易翎的最新身份。 回想起几天前,元彭宇还鼓励过她,说:“照你这样的发展势头,是要把我们这些前辈都拍死在沙滩上了吧?” 没错,他说的没错。她的确是率先被拍死在了沙滩上。 一天下来,电话不断,除了暂缓工作安排的电话外,就是很多很多的骚扰电话。 原本要和宋易翎签约的《优人美妆》杂志也打来电话说合同的事情先缓一缓,等过了这个势头再说。 她心想,自己毕竟不是依花,曾经依花落难时有公司主动搭救她,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时,却变成了无人问津。 这才叫同人不同命呢! 在家里宅了好几天,宋易翎都不敢出门。 就连送皮特去学校的任务她都暂时拜托给了戴月。 一直到楼下的人少了些时,她才敢下楼买些日用品。 也不知道记者们从哪里得知的她的住址,已经在她的楼下等了整整三天了。每个人都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都想成为第一次采访到她的人。 那天晚上,宋易翎也是看到人真的变少了,再加上家中已经没有了食物,再待下去是要死人的,所以她才摸黑下了楼。 可走出了小区大门,她才发现那些记者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有人眼尖,认出了她,便大喊一声,所有的人都跑了过去,将她团团围住,像对待一个即将到手的猎物一样。 宋易翎慌张地急忙转过头去,把围巾向上拉了拉,试图从人群中挤出来。 “宋小姐,请问您和元彭宇究竟是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宋小姐,您能不能和我们讲讲您和元彭宇的恋爱过程?” “宋小姐,请问元彭宇是因为您才和李青青分手的吗?” “……您需要给我们一个解释……” …… 宋易翎非但没有从人群中挤出来,反而被他们围得更加严实了。 她有些崩溃了,只能不停的摇着头,小声解释着:“不是,不是,不是我……” 正在她手足无措之时,手腕上突然被谁加重了力道。 那双手真的很温暖,和这些记者们冰冷的态度完全不同。 即使现场很嘈乱,但宋易翎从这些声音中分辨出了韩江的声音。他走起路来总是一轻一重,她欣喜地抬头,果真看到了他的脸。 他挡在她的面前,像是一道坚固的城墙,替她挡住了所有的洪水猛兽。 韩江的出现,让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猜测着这个男人和元彭宇女朋友的关系。 “这件事情和她无关,你们如果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应该去问元彭宇,而不是半夜三更了还在欺负……” 宋易翎拉住韩江,让他不要再说了。 韩江转过身去,冲她喊道:“不能说吗?为什么不能说?你什么都没有做,难道不该有一个解释的机会吗?” 宋易翎低下了头,那时的她已经明白有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并不由自己说了算。是真还是假全看周围的人想要它是真还是假。 她觉得根本就没有解释的必要,反而是越描越黑。 她选择忍气吞声,可韩江却做不到。 记者们把所有的焦点又转向韩江,不停地问着他的各种问题。 “别问了!我才是她的男朋友!” 撂下这句话后,他拉着宋易翎匆忙离开了。 不仅仅是在场的记者被这个答案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宋易翎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韩江把她拉进车里,好久都不说一句话。 宋易翎问:“谢谢你,刚才救我。只是连累了你,估计明天的报纸上……你……” “我不是害怕被你连累,我是……心疼你。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吧?” “我懂,但你好心帮我,我不能让你也被卷进这个事情中。” 宋易翎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宋易翎关上车门,又坐回了车中,只是过了好久,韩江还是什么都没说。 “韩江,我……” “宋,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什么?” “我说,我们在一起吧!” 宋易翎赶紧制止:“不行!我不能这样做,你还有心儿,她一直都在等着你,她那么爱你。你知道,我心中一直住着另一个人,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强的。” “既然你知道感情的事情不能勉强,那你应该可以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我知道心儿对我的心意,但我只是把她看成妹妹,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感情了。我也知道,你心中还有顾以安,但我从来就没有奢求过太多。我只希望你可以让我呆在你的身边,我想天天都能够看到你。我爱你!” 宋易翎曾经有过预感,觉得韩江会对自己说出这三个字,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只是没想到听到他说这句话时,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几下,好像再次复活的感觉一样。 但事到如今,她能给他什么呢?什么都给不了。 既然什么都给不了,又何必给他希望之后再让他徒增烦恼呢? 她说:“韩江……对不起,我不能……”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完,她说的是“我不能爱你”。 走下车后,她觉得胃里满满的,一点儿都不饿了。回到小区门前时,她看到记者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转过头去,看见韩江的车已经离开了。她对着虚空的天空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对于顾以安的是爱,对于韩江的是愧疚。 很奇怪的是,第二天并没有任何坏消息传过来。 电话响了,元彭宇终于给她打电话了。 开口的第一句话,他问她还好吗? “你说呢?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一下,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提心吊胆的过来的!” 元彭宇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我看你现在好好的嘛!还有力气来骂我。” “什么啊,我也会生气的呀!” “好了好了,下楼,我有话跟你说。” 宋易翎正想找他说清楚,没想到他首先找上了门来。 元彭宇的车停在她家的楼下,她坐上去后,看到他面色苍白,问:“你生病了?” “唔。”元彭宇点点头。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我刚才还……” “算了,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吗?我都习惯了。吃饭了吗?” 宋易翎说:“还没有,从昨晚开始一直到现在什么也没吃。” “怎么,你也生病了?” “不是,我是吃不下。彭宇,和你说实话,我想换一份工作,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太累了!” 元彭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怒嗔道:“说什么呢?好不容易坚持到了现在,说放弃就放弃,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易翎,你要知道,你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你更加要知道,走到这一步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你连这么一点压力都受不了的话,那么只能说以前是我看错你了。” 宋易翎沉下心来,想着这几年来发生的一幕幕的事情。 “我……只是想休息一段时间。现在,我连我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了,每天忙到没有时间思考,没有办法照顾皮特,我觉得他现在和我的感情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好了。我觉得很亏欠他。你能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想想吗?” “想想可以,但不要轻易说放弃。” 宋易翎笑说:“我保证,我不会的。” “那就好,走,吃饭去!”元彭宇拍了一下前面的座椅,车子启动。 在和元彭宇吃过早饭后,宋易翎去了戴月家,把皮特接了回来。 皮特一见到宋易翎就跑过去抱住了她:“妈妈,我想你了。” 一句“我想你了”不知不觉中融化了她的心。 ta0`0`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