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局一个要饭碗 “打,给我继续打!” …… 在一片嘈杂的喊声中,杨信迷茫地睁开眼…… 尖厉的破空声骤然而至。 紧接着伴随响亮的抽击声,他眼前血光飞溅,还没等他清醒过来,腰间传来重击,他的身体也随之翻向一旁,一个肮脏的破碗立刻出现在了他视野。而在破碗的另一边,是一双带云纹的刺绣布鞋,他的目光向上沿着一袭丝绸青衫迅速落在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上…… 后者帅气地打开折扇。 “打死这狗奴才,你还敢跑?须知你就是跑到那爪哇国,也一样是我傅家的奴才!” 他嚣张地喊道。 下一刻那尖厉的破空声再次响起。 杨信的左手本能般探出,瞬间将抽落的鞭梢抓在手中,紧接着向下一拽,就在鞭子主人被他拽得向前同时,猛然站起身右脚弹出迎着其胸口踹了过去。 那人立刻鞭子脱手,惨叫一声倒飞出去。 杨信右手一把抓住带过来的鞭子柄,毫不犹豫地甩臂向侧面抽出。 鞭梢带着更加响亮的抽击声,从右上向左下斜着划过那年轻人还算俊秀的面容,在皮开肉绽中甩出飞溅的鲜血,那年轻人带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向后倒下。他右后方一个壮硕的汉子脸色骤变,扶住他推给左后方少年,拔出腰间佩刀向前一步,对着杨信右臂直接砍落。 杨信后退一步避开。 “杀了他,杀了这狗奴才!” 那年轻人在少年怀里,梨花带雨般哭着尖叫。 杨信另一边空着手的男子转身夺过围观者的扁担,从后面照着杨信的腰横抽而来,同时前面持刀壮汉手中雁翎刀横斩,一刀一扁担剪切他的身体。还一头雾水的杨信猛然后仰,避开雁翎刀的同时,两脚发力,在那根扁担从他背后掠过瞬间,完成了一个完美的后空翻。 喝彩声骤然响起。 落地的杨信抬脚踹飞了那个拿扁担的。 然后他的左脚一挑,正在落地的扁担到了他的右手中,他单手拿着这根古老却明显经常使用,都已经磨得十分光滑的木制扁担,看了看自己周围。 一圈的古装。 两旁是同样古老的店铺。 前方石板铺的街道直通古老的城门…… 这不是哪个片场。 话说还没有能把一切做到如此真实,真实到空气中都充满牲畜粪臭的剧组,更没有哪个剧组的化妆师能把所有人都画出满脸的沧桑,那些衣衫破旧的人身上明显长期营养不良的瘦骨嶙峋状更不是假的…… 当然,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具身体根本就不是他的啊! 这具披着破麻袋,瘦骨嶙峋而且散发腐臭的身体,根本不是他的,这就是一个乞丐,而且身上还有一大块腐烂生蛆的伤口,旁边那个破碗就应该是他唯一的装备了。不过奇怪的是,除了脸上那一道子,他并没有感觉到这身上有其他什么伤痛,反而无论对周围感知能力还是反应速度,全都有明显的提升。不过力量的确是不如从前了,很显然这具严重营养不良的身体,还是拖累了他原本的实力。 “那么谁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掂量着扁担真诚地说道。 “杀了他,快杀了这狗奴才!” 那年轻人依然在尖叫。 他脸上挨的那一鞭子已经算是毁容了,一道血淋淋的鞭痕让鼻子都烂了,旁边那个少年惊慌地用衣服给他捂住止血。不过杨信并不认为自己做的过分,因为他脸上也有一道几乎完全相同的伤口。好在抽他那个应该是家奴的家伙力气小一些,所以只是脸上流血,但鼻子并没伤到。 这样算扯平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对面那个拿雁翎刀的男子警惕地看着他,同时挪动脚步,把那个年轻人挡在身后。 “闪开,都闪开!” 人群后面突然响起喊声。 紧接着围观的闲人分开,一个戴范阳笠,身上穿红色对襟罩袍,挎着刀,看上去是军官的人带着后面两个手下走进来,很显然围观者不少认识他的,一个个喊着何百户纷纷同他打招呼。 杨信警惕地看着他。 何百户走到那年轻人身旁,一看他身上衣服,立刻就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持刀男子。 后者压低声跟他说话。 杨信的听觉异常灵敏,立刻听到了逃奴两个字,还有他们是什么东昌傅家,按察副使之类。那何百户的脸上紧接着堆起笑容,一边点头一边听着,随即很坚定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杨信,然后向两个手下一招手…… “拿下!” 他很干脆地说。 杨信站在那里没动,双手握着那扁担,就像持枪般左手前右手后,扁担斜向上指,静静看着两个士兵走向自己。 其中一个从腰间摘下铁链。 “狗奴才胆子还挺大!” 他很随意地说着话走向杨信。 就在他进入攻击距离的一刻,杨信手中扁担闪电般刺出,就像装上了刺刀的步枪般,准确点在了他胸口正中,重击让心脏骤停,脑供血不足的士兵带着凝固的惊愕仰天倒下…… 四周一片寂静。 “杀人啦!” 一声尖叫骤然响起。 四周闲人瞬间一哄而散。 何百户目瞪口呆地看着倒下的士兵,再抬起头看着杨信,很显然这一幕超出他预计,而杨信依旧淡然地看着他,保持端枪的姿势,将扁担转向剩下那个士兵。后者已经拔出了雁翎刀,却明显有些不敢上前,双方武器的长度差距,让单挑几乎成了必败的结果。就在同时原本被杨信踢倒的两个家奴也重新围上来,一个同样抢了根扁担,而另一个则捡起了地上那名士兵丢下的铁链。 三个人三角阵型将他困住。 何百户立刻恢复了气势,很是武勇地拔出雁翎刀,不过还是略微落后他身旁的男子半步,后者明显是个老江湖,右手执刀斜向下指,皱着眉头向前。 “这狗奴才行凶拘捕,格杀勿论!” 何百户狐假虎威般喊道。 那个士兵和两个家奴同时小心地向前一步。 “杀!” 杨信骤然大吼一声。 紧接着他手中扁担直刺,对面被吓了一跳的士兵赶紧挥刀格挡,但突刺的力量太大,扁担略微偏了一下之后,准确点在了他的脖子外侧。 昏迷的士兵立刻倒下。 至于能不能再醒来就完全随缘了。 几乎同时右后方家奴手中扁担砸落,杨信侧身避开,手中扁担尾端横推,准确挑在那家奴下巴,在后者的惨叫中把他挑翻。何百户毫不犹豫地后退,剩下那个拿铁链的家奴惊恐后退,老江湖上前一步,手中雁翎刀上撩。杨信手中扁担斜向下挡同时刺其腹部,后者侧身避开前进一步刀向前滑…… 杨信抬脚踹在他小腿上! 老江湖一下子单膝跪地,紧接着杨信横抽的扁担落在他脖子上,后者立刻晕倒在地。 何百户掉头就跑。 那家奴拎着铁链逡巡不前。 杨信捡起老江湖的雁翎刀,径直走到那年轻人身旁,挥了挥刀示意那少年让开,不过后者并没退缩,反而很英勇地上前,然后被一脚踹开,而杨信则低头看着那年轻人…… “你,你要干什么?” 后者战战兢兢地说。 因为捂住他伤口的衣服掉落,鲜血再次流出,看上去很是凄惨。 “干什么?干恁娘!” 杨信恨恨地说道。 说完他一脚踩在人家脸上,而且在后者的惨叫中狠狠辗了两下,可怜那张原本俊秀的脸,这下子彻底没法看了,就连鼻子还能不能恢复原样都是很悬的。那年轻人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惨叫,张着双臂痛苦地抓着两旁的石板缝,就像个正在遭受蹂躏的柔弱少女。然后杨信心满意足地踏着他的脸走了过去,撒腿向着前方城门狂奔…… 他并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远的鼓楼上,有一群人默默欣赏着全过程。 “三卫的军兵啊!” 一个身材魁梧的青袍官,似笑非笑地说道。 他身旁另一个青袍官面无表情地瞪了一眼身后的一个红袍官,后者则一脸尴尬地转身,在后面一堆红袍青袍里面寻找着,很快那目光落在了最后面一个青袍的脸上…… “还不快去,一群废物!” 他怒喝道。 那青袍赶紧带着一队士兵向鼓楼下跑去。 “击鼓,关门!” 第二个的青袍官说道。 “抓住之后带到这里,一条扁担使得倒也颇有章法。” 第一个青袍官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可是杀人了!” 第二个青袍官说道。 “没死人,他有分寸,都不过只是打晕而已,逃奴?这可真不像是个逃奴,山东大旱三年,饥民无数,莫不是有军户走投无路,隐瞒身份卖身为奴以求生!” 第一个青袍官饶有兴致地说。 “他伤的可是东昌傅家的人!” 第二个青袍官说道。 “傅伯俊故去十几年了,如今东昌傅家可有官职高于你我者?辽东危如累卵,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想来把一个伤了主人的逃奴,流放辽东效力疆场还不至于让天津兵备道为难吧?我可是要去收拾杨镐的烂摊子,弄不好要把脑袋丢在辽东的,哪怕找到汪公那里,他也不至于不会满足我这个小小的要求吧?” 第一个青袍官说道。 第二章 盛世的斜阳 并不知道这些的杨信,伴着身后响起的鼓声,在一片混乱的街道上狂奔向前…… 前方城门正在关闭。 不过他还有机会,这座城市很繁荣,进出城门的人很多,各种车辆和牲畜再加行人拥挤,那城门想关上并不容易。而且他的速度太快,甚至超过了职业运动员的冲刺,每秒超过十米的速度,让不过两三百米的距离转眼就到。 然后…… 蓦然间头顶枪声响起。 他本能般以最快速度扑倒,紧接着一颗子弹打在前方。 他愕然抬起头。 那城墙上四名士兵正在用古老的火绳枪向他瞄准,下一刻他如同扑击的猎豹般蹿起,在次第响起的枪声中瞬间就到了城门,子弹在他身后打出尘土飞溅。 堵在城门的行人一片尖叫。 一个军官带着十几名士兵在混乱中咒骂着,推开挡路的人迅速向前拦截。 杨信径直跳上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随手抓住刺向自己的大枪,在那名士兵回夺的力量中,纵身跳到他旁边,抬腿一膝盖顶在他肚子上。那士兵痛苦地弯腰,他的大枪到了杨信手中,单手抡枪的杨信随手右抽,那军官举刀格挡。杨信回抽反手掷向另一边,大枪立刻没入拉车的马肚子里,那马悲鸣一声向前,几个士兵吓得赶紧躲开。 杨信在那名和他隔着一辆手推车的军官愤怒目光中,趁着混乱迅速挤进城门洞。 关了一半的两扇城门被一辆大车卡住,四名推门的士兵咒骂着举枪同时向后刺。杨信立刻低头,借着那辆大车的掩护,从四支大枪下钻过,一下子出现在正挡住去路的士兵面前,还没等后者清醒就一拳轰出。 那士兵惨叫着仰面倒下。 杨信踩着他跃起,在他悲愤的嚎叫中向前扑出,从那辆大车上直接掠过,扑到了城门外,爬起后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狂奔。 但在出门洞的瞬间他又赶紧缩回。 因为对面瓮城上那四支火绳枪正在等着他,而且还多了几张弓,甚至还有几支三眼铳。不过瓮城內道路倒是一片畅通,被堵在瓮城的商旅早就聪明地分向两旁,这片封闭的半圆形场地足够宽阔。 “跑啊,你倒是跑啊!” 那军官在后面狞笑着说道。 杨信回过头笑了笑…… “那就如你所愿!” 他说道。 骤然间他全速向前狂奔。 “放!” 头顶的喊声蓦然响起。 同时响起的还有枪声。 但那些子弹和箭依然全都落在了杨信的身后,他的速度太快,那些士兵终究需要一点反应速度,一个每秒超过十米的人很难瞄准,火绳枪射击有延迟,而箭的速度有限,只要不是迎头攻击很难命中。那军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不太相信自己眼睛,甚至进入门洞的杨信回过头向他笑着摆手时候,他还做了一个擦眼睛的动作。 然后他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杨信打开了并没落锁的城门…… 杨信的视野豁然开朗。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无数林立的桅杆,一艘艘古老的木船在平静的河水中停泊,它们的数量太多,多到完全可以用不计其数形容。这些带着岁月沧桑的内河船,就像二战时候费城船坞般,密密麻麻拥挤在沿河的码头边。而在右侧就是一个三岔河口,一条大河向东南而去,一艘艘明显高出一个级别的大船同样拥挤岸边。但在三岔河口的西边,收窄后的河道偏北而上,鱼贯而行的木帆船,正在沿着这条河道上行…… 杨信立刻回过头,看着主城门上方的三个大字。 拱北门。 “天津卫城。”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大明朝的天津卫城!” 他紧接着叹了口气说道。 而且还是晚明的,毕竟连火绳枪都出来了。 这个事实并不能令人愉快啊! “放!” 身后的吼声突然响起。 杨信以最快速度躲到了一扇城门前,身后包铁的橡木板上,立刻传来子弹的撞击…… 他抬起头略带歉意地看着护城河的木桥上。 那里一个鲜衣怒马的公子哥,也正在十几名奴仆的簇拥中愕然地看着他,然后从门内射出的子弹,正中公子哥的骏马。这匹白色骏马悲鸣一声立起,那公子哥立刻被拋落马下,旁边一个看似管家的紧接着就发出怒喝…… 杨信幸灾乐祸地探头向里望去。 那军官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以杨信的视力,甚至能看到他脸上隐然有冷汗冒出。 “还不快救人!” 杨信义正言辞地喝道。 那些奴仆一片混乱地涌向他们的公子哥,但就在同时,杨信恍如野蛮冲撞的犀牛般,突然开始了沿着桥面的狂奔,转眼从他们中间撞过到了对岸。这时候城墙上的枪声才再一次响起,但相距超过五十米,几支火绳枪的射击徒然浪费子弹。包括从城内追出的军官在内,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杨信冲进恍如集市的码头,就像消失在无数片树叶中的一片树叶般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过那军官也没工夫管他,实际上这个倒霉的军官正擦着冷汗,面对那名管家训儿子一样的怒斥呢! 那公子哥摔断了腿…… 他有点缺钙。 很显然军官的麻烦大了。 运河码头。 “这是穿越啊!” 罪魁祸首一边洗脸一边看着面前的千帆竞过。 穿越就穿越吧!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自己该如何在这个时代活下来。 晚明啊! 看这样子乱世还没起,这条帝国的大动脉上,一艘艘满载粮食的漕船依旧络绎不绝,船工们中气十足地喊着号子,商旅的脸上也没有那种大乱已起的惶恐,就连那些官员和士兵也依旧悠然散漫…… 散漫到不堪一击。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他叹息着。 “一个叫花子还学人家吟诗呢!” 旁边传来嘲笑。 杨信无语地抬起头,看着旁边一艘停泊的商船,这是一艘客船,后面是小房子一样的客舱,舱门前一个老管家冷眼旁观。 两旁武装家奴警戒。 甲板上几个水手戏谑地看着他。 不过此时的他,那形象的确惨不忍睹,身上的几块破麻袋片拼凑的衣服,而且多处糟烂,已经完全可以用抹布形容了。脸上还有一道醒目的伤痕,脚上是破破烂烂的草鞋,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污垢,然后顶着一头擀了毡的乱发…… “狗眼看人低” 杨信说道。 “狗东西讨打!” 那嘲笑他的水手勃然怒道。 旁边水手立刻拉住他,他们听口音是南方的,虽然杨信看上去就是个标准的乞丐,但乞丐并不意味着就是好惹的…… 至少不是外地人好惹的。 地方上的丐首的确惹不起真正的士绅,但欺负几个外地商旅,那还是轻而易举的,说到底人家都是有组织的。天津码头势力混乱,各地漕运的帮会,刚刚崛起的罗教,地方士绅豢养的走私团伙,甚至于丐帮,可以说三教九流混杂。这些外地船尽管也不是好惹的,实际上他们都是组团,这些水手都有所属的漕帮,一般都是十几艘船同行,械斗起来一声令下也是几百号武装分子。 但为几句口角闹起来,那就完全不明智了,谁知道这个乞丐回去会不会带着一堆乞丐来闹事? “涨潮了!” 喊声蓦然在码头上混乱地响起。 那些水手立刻乱起来。 杨信抬起头向右侧望去,就看见三岔河口处两股水流迎头撞击的白线正在推移。 被海水顶过来的河水和因为地势向下流淌的河水,在这片著名的河口撞击,迅速生成汹涌的浪涛,而且还是最高可达五米的浪涛。然后又分成两股,一股推动着北运河上的漕船继续向前,它会这样把后者一直推到北仓,甚至最远推到杨村,另一股则沿着南运河横扫而过,它最远能够一直横扫到杨柳青。 潮不过三杨。 杨村,杨柳青,还有杨芬港。 天津海潮的三个终点。 江海冲撞激起的浪涛,迅速在南运河上制造一片恐慌,混浊的浪花恍如列阵冲锋的骑墙,在并不太宽的河面横扫而过,所有停靠码头的船只都在这浪涛中剧烈摇晃…… “小姐,快回舱!” 突然惊叫声响起。 杨信立刻转过头,就看见客舱內一个少女兴冲冲地走出来。 她一身明媚的鹅黄,手中还拿着小团扇,略带稚气的俏脸上,满含惊喜的目光眺望推移而来的浪涛。话说这种江海冲撞的盛景,对从没看过的人的确很有吸引力,但当她置身这种大自然威力的时候就完全悲剧了。就在她踏出舱门的瞬间,汹涌的浪涛横扫而至,一下子撞上了这艘客船,整个船身陡然间被向上拋起,那款款而行的少女尖叫一声,小团扇脱手飞出,整个人也跟着飞了起来…… “小姐!” 老管家惊叫一声。 他还想过去扶住,但刚跨出半步就伴着浪涛的跌宕栽倒在甲板上。 然后两人同时滚落河面。 “快救人!” 杨信吼了一声。 说完他纵身跳进了河水。 那些水手们乱做一团,纷纷扑向挂在船边的葫芦,但涌过的浪涛却在瞬间将两个落水者拍在下面…… 第三章 放开那个女孩,让我来! 英雄…… 好吧,其实是乞丐。 乞丐救美的过程并没什么惊险刺激可言。 那些水手都是常年跑船,对这种事情有丰富经验,就在杨信跳入水中同时,一个葫芦就抛了下去。他接过之后迅速游过去,把葫芦扔给那老管家,后者多多少少能游几下,抱着葫芦基本上就安全了。就在船上的水手伸出长杆勾住他往回拖的时候,杨信一头扎进水下直奔前面那点漂浮的鹅黄,然后拎着那少女头发把她的头从水中提出来。 她已经昏迷了。 话说身上没什么肉的后果就是落水后基本没什么浮力可言。 “这边!” 前面另一艘船上传来喊声。 杨信拖着那少女,在紧接着撞过来的浪涛推动下,迅速向那里伸出的长杆游去,很快他就抓住那杆子被拖到了船边。上面水手混乱地把那少女拖上去,杨信则很干脆地攀着船舷双臂一用力自己翻了上去。 那些水手把昏迷的少女平放甲板上…… “闪开,让我来!” 杨信立刻精神抖擞地说道。 说完他在一片愕然的目光中,弯下腰双手同时抓起那少女的双脚…… “放下!” 然后一声清脆的怒斥。 紧接着一根柳条抽在他手背上。 杨信疼呼一声,面目狰狞地转头看着旁边,一个肤色比较健康的姑娘正对他怒目而视,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哄笑。那姑娘瞪着杨信,杨信讪笑一下,把那少女的双脚递过去,那姑娘瞪着他接过。这时候另外一个年长的男子抬起少女的头,两人抬着迅速走进船舱把她头朝下平放在一张长凳上,然后那年长男子出来把舱门给关上了。 “小姐!” 岸边响起老管家惊慌的喊声。 杨信转过头,就看见他带着一帮武装家奴混乱地跑过来,不过此时一波波的浪涛仍旧不断冲击,他们也无法登上这艘离岸有点距离的船。 “都管无需担忧,贵小姐想来只是呛着闭了气,小女颇识医术,多曾救治溺水者,如此等溺水不久者皆无大碍!” 年长男子拱手说道。 “多谢长年!” 老管家还礼依然忧色不减地说道。 然后他目光转向杨信,此时的杨信形象反而好了很多,一则上身的破麻袋片被冲走,二来身上的污垢多多少少也被冲刷掉一些。不过因为光着两条腿和上半身,下面围着最后一块破麻袋片,再加身上那些伤疤,看着依旧恍如原始人般,站在那里目光粗俗地瞪着他。好在算起来这仍旧是自己救命恩人,老管家还是拱手意思了一下…… “这位兄弟……” 他说道。 “在那儿,别跑了这贼人,老子今天非要扒他的皮!” 一声咆哮在码头蓦然响起。 杨信抬起头,看着远处气势汹汹杀过来的那军官,后者面目狰狞地挥刀指向他,两眼看似冒火一般,而且后面还跟着上百士兵,一个个都全副武装,居然还抬着一杆带三脚架的超大号火绳枪,恍如杆大狙般还没到岸边就开始支起来…… “你究竟做了何事,气得韩千户连大追风枪都抬出来了?” 年长男子惊叹道。 “借个葫芦一用!” 杨信尴尬地一笑说道。 说完他突然转身,毫不犹豫地摘下身后船舷挂着的葫芦,纵身跃起一头扎进河水。 岸边韩千户夺过身旁手下的火绳枪,对着水里的杨信扣动扳机,不过子弹落点距离杨信得四五米,他随手把火枪扔给手下…… “开火!” 他恶狠狠地吼道。 “停下,别惊吓我家小姐!” 一直站在那里的老管家突然喝道。 “老东西,你想包庇杀人逃犯?” 韩千户喝道。 “这位将军,请转过头瞪大你的狗眼看看!” 老管家冷笑道。 说完他用手一指自己的坐船。 韩千户疑惑地转头,就看见那船上正打出一个个带着官衔的灯笼,首先出现在他视野的兵部左侍郎五个大字让他头上冷汗瞬间冒出,再看到另一个灯笼上的右佥都御史时候腿就已经发软了,再看下一个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时候陡然直起腰…… “都管恕罪啊!” 他上前一步扑通跪倒在老管家面前哭嚎着。 “这还跑不跑?” 五十米外杨信泡在水里,抱着那个葫芦一脸懵逼。 他当然也看到这些灯笼。 这三个恍如三座大山般,把一个正五品千户压得给一个老管家跪下的官衔代表一个身份,那就是这个千户的N级顶头上司,大明朝后期登场次数最多的名字。 蓟辽总督。 如果他救了蓟辽总督家的小姐…… 甲板上的中年人立刻向他使了个眼色,杨信疑惑地看着他,那人轻轻摇了摇头,杨信犹豫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敢冒险。如果他真失手把某个人戳死了,那么这点恩情根本不足以让一个蓟辽总督帮他,帮他收尸就算对得起他了。话说徇私也得看有没有利用价值,有利用价值帮他一把能收获回报,但像他这样的叫花子,就正好可以用来展现大公无私了。 他抱着葫芦在潮水推动下迅速游向对岸。 不过韩千户也顾不上管他了。 蓟辽总督对他就是天,虽然他是正五品武官,后者不过是个正二品的文官,但在大明以文御武的体制下他就是个蝼蚁。别说蓟辽总督,就是面对和他一样正五品按察司佥事的天津兵备道,他都得卑躬屈膝的像条狗一样,更别说一个有尚方宝剑的佥都御史了,砍他都是一句话的事。自知得罪不该得罪的人的他求生欲满满,为了弥补自己惊吓贵人的过错,立刻带着部下,煞有介事地把这艘船保护起来,亲自带着刀守卫舱门口。 恍如一条好狗。 这时候杨信已经游到了对岸,并且迅速找到一处河湾,直接钻进了绵密的荷花荡。 “这是什么鬼?” 躺在荷花荡的浅水里,他愕然地看着自己身上。 他身上那个原本已经腐烂的旧伤疤仿佛被福尔马林泡久的标本,白惨惨看着让人恶心,而且边缘还在大块地剥离,在水中随波荡漾。他伸出手捏住,小心翼翼地撕了一下,然后猛得一撕,整个得半尺长的叶状伤疤顺势剥落,露出里面嫩生生的皮肤。在四周的黝黑中,看着恍如沙滩晒伤了的美女们解开泳衣,那白里透红的颜色就像某个女星在电视上搔首弄姿地戳着自己脸。 很显然这个原本腐烂生蛆的伤口已经痊愈了。 然后他在身上继续寻找。 原本他的旧伤还不少,这具身体应该是受伤无力养活自己,最终不得不烂在街头等着别人怜悯,而且还是一个逃奴,结果没想到恶运当头又被主人遇上了。 这才遭到当街暴打。 然后被打死。 结果身体被他鹊巢鸠占…… 呃,不能说鹊巢鸠占,应该说自己的灵魂赐予他新生,而且还是明显异常的新生。 他的速度明显异常。 毕竟随随便便跑出刘翔的速度还是太夸张了,人家是在赛道穿特制跑鞋全力以赴的短途冲刺,他则穿着双已经磨烂的破草鞋,在拥挤的街道跑得恍如受惊兔子。 视力和听力同样异常。 甚至就连鼻子都比过去灵敏了许多。 他戳了戳自己脸上的伤口,这个伤口倒是没复原,但哪怕是在水里泡过,也没有再次流血,这同样是不正常的,也就是说他受伤的恢复速度还是比正常人略快。很显然作为一个莫名其妙被扔过来的穿越者,他终究还是得到了某个幕后黑手给的一点赠品,尽管这赠品少得可怜,就像在超市里狂购一番,付款后得到了一根棒棒糖。 但…… 棒棒糖也好啊! 穿越到这种时代没点超能力傍身估计活不过十天。 晚明可不是什么好时代。 虽然他至今还不知道这究竟是哪一年,但既然是火绳枪大量装备的时代,也就意味着至少万历了,无论是万历前期还是后期,他都得面对晚明的乱世。 战争,饥荒,瘟疫,还有异族入侵的毁灭性屠杀。 没点外挂真不行啊! 他躺在依旧涨潮的河水中,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任凭四周水位逐渐上升,初夏季节的荷花在他四周随波荡漾,绿色与粉红色共同组成了明媚的画卷。也不知道过来多久,他都有点昏昏欲睡了,蓦然间一个莲蓬飞过来,杨信的右手诈尸般探出,一下子把它抓在手中,紧接着一艘小舢板推开荷花丛撞在他身上,一张好奇的笑脸在他头顶出现…… “让一让,别挡着我晒太阳!” 杨信不满地说道。 “你再晒下去就该被蚂皮吸干了!” 不久前打扰了他表演溺水急救的声音很开心地说道。 杨信惊叫一声。 然后他就像是被王八咬了屁股般从水中弹起来,一下子扑在了小舢板上,剧烈的晃动让那船家女惊叫一声倒下,正好趴在他的后背,杨信随即翻身向上,在两人脸颊的碰撞中双手齐出抓住了她的肩膀。 “快帮我拿开!” 他惊恐地尖叫着。 他的视线里惊鸿一瞥…… 那船家女羞愤地翻到一边,双脚猛得把他蹬回水里…… 第四章 我们都是良民 “挺大一个男人还怕个蚂皮,你羞也不羞!” 船家女鄙视杨信。 后者此时正趴在舢板上,用惊悚的目光看着面前整整二十只水蛭,这是船家女从他身上摘下的,一个个吸饱血慵懒地蠕动着,就像一群吃撑了的大橘。很显然在那些明媚的水乡画卷里,莲叶何田田的采莲少女,有时候画风也很容易从诗意盎然骤变成惊悚片。 “你懂什么叫心理阴影吗?” 杨信强词夺理。 一想到自己躺着晒太阳时候,身上趴着二十只小动物吸血,他就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虽说这东西没什么杀伤力,甚至还会体贴的给伤口做好麻醉,堪比外科医生般专业…… 专业吸血。 “害怕就是害怕,说些别人不懂的话就不是害怕了?” 船家女继续鄙视他。 不过杨信的表情显然让她心情颇佳,就在他长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摸着身上站起时候,她突然捏起一只水蛭伸向杨信的脸…… 杨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手如柔荑,肤如……” 这家伙得意地笑着。 然后那船家女松开了手指,那只水蛭顺着杨信胸口滑落,一下子掉到了他腰间的破麻袋片上…… 在杨信惊慌地蹦跳中,她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半小时后。 夕阳西下,一叶扁舟荡漾于依旧涨潮中的运河上。 杨信悠然地躺在船尾。 “姑娘芳名?” 他看着船家女的背影说道。 “黄英!” 后者说道。 “名字很好,回头我给你讲个叫黄英的小妖精的故事。” 杨信说道。 “你才是妖精!” 黄英说道。 “我又不是讲做坏事的妖精,我给你讲的黄英是菊花精,而且跟一个书生有一段完美的爱情故事,绝对的才子佳人范儿。” 杨信说道。 “又说些胡话!” 黄英不满地说。 很显然对才子佳人还是充满期待。 “我真没打死人?” 杨信问道。 “你没打死人,但伤了很多,还重伤一个秀才老爷,把人家的脸踩烂了,依大明律斗殴毁人耳鼻者,杖一百。另外你还是逃奴,依律奴婢伤良人者加一等,当绞,你还打伤了两名同为奴婢者,再加上一个雇佣的良人武师。还不知道那位秀才老爷是否家主,若家主的话奴婢殴家主那就只能是斩首了。你还拒捕,且拒捕伤了多名天津卫的军卒,拒捕伤人也只能是斩首了,故此你需斩首两次,绞死一次,另外再挨至少两百板子,我要是你此时就该想如何逃生了。” 黄英回过头笑容灿烂地说道。 “既然你爹让你来找我,那就是说他并不在意这个。” 杨信说道。 他知道那船老大会找他的,所以才躺在那里等着,南运河又不宽,行船的眼力都足够好,肯定能看到他游向了哪里。 至于他的犯罪行为…… 那只是用来吓唬他,让他认清形势然后老老实实听话的,既然敢来找他,那就代表着船老大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 “幸亏你救了蓟辽总督汪侍郎的孙女,人家虽不会为你徇私枉法,但至少她离开天津前,天津兵备道还是得给足面子,他们不会急着抓你让汪家为难的。但那位贵人离开后,你的死活就与他们无关了,韩千户可是正在等着扒你皮,你害得他误伤一位举人,而且得罪了汪侍郎。你还让天津卫上下丢尽颜面,两道城门没挡住你啊,兵备道正大发雷霆,听说城里还有一个准备进京面圣的大官在看他笑话呢。” 黄英说道。 “所以我们就不去天津了?” 杨信看着她驾驶小舢板转过了三岔河口说道。 他们正在进入北运河。 黄英把船迅速撑到了岸边一处芦苇荡里,确定这里够隐蔽后放下篙坐在他对面,从水里捞出一丛菱角,摘下几个嫩菱角扔给他。 “我爹说你身手不错,我们正好缺一个伙计。” 她剥着菱角说。 “你们不会是干不法勾当的吧?” 杨信同样剥着菱角说道。 “别胡说,我们可是良民!” 黄英说道。 “窝藏逃犯的良民?” 杨信说道。 “你做不做?” 黄英没好气地说道。 “你都说了,我至少得挨两百大板然后挂一次绞刑架,还得再砍两次脑袋,那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反正脑袋已经别在腰带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不管你们是走私,贩私盐,还是水匪,我都无所谓了,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爹把你这样一个水嫩嫩的姑娘派来找我这个逃犯,难道就不怕肉包子打狗?” 杨信躺在那里笑咪咪地说。 这姑娘还是有几分姿色,就是常年在船上漂泊,晒得黑了点,但同样得益于此,身材是极好的,身高腿长体型匀称,丝毫看不出赘肉,那小腰一看就弹力十足。虽然身上只是穿了件粗布男装,但依旧难掩风韵,不过看年龄不会太大,也就是十七八岁,应该还没嫁人,杨信自认这样的眼光还是有的。不过在这个时代应该并不是很符合人们的审美,毕竟林妹妹那样的才受欢迎,如果再不时咳嗽两声,就娇滴滴惹人怜了。 这样的只能算野丫头。 黄英嫣然一笑。 蓦然间她袖子一甩,紧接着一道寒光直奔杨信。 杨信右手闪电般探出。 “这个可不行!” 他抓着小飞镖不无得意地说。 黄英一抽脚下长篙端头,一支短剑立刻拔出,杨信双手抓住船两边猛然一晃,这姑娘顺势到了水中,紧接着消失在船下,就在杨信向右边寻找的时候,她突然从左边冒出,抓住杨信就向后拽。但很显然她低估了对手的反应速度,杨信以极快的速度转过身,伸手抓住了她后背,在她的惊叫声中直接拎了出来,不过在她手中短剑示威般虚刺之后,还是赶紧松开了手…… “身手不错!” 黄英红着脸站在那里,摘下身上挂着的水草说道。 “你知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吸引人?” 杨信躺在那里两眼放光地说。 “无赖!” 黄英瞪了他一眼。 “当然是湿身的时候啦!” 杨信看着她那背衬夕阳余晖越发凸现的曲线很开心地说。 黄英咬着牙甩手把短剑掷过来,一下子扎在杨信耳边,不过杨信视若无睹。 “我饿了!” 他懒洋洋地说。 黄英指了指那几个菱角。 “这东西能吃饱?” 杨信不满地抗议。 黄英白了他一眼,从他耳边拔出短剑,然后倒插进长篙端头,杨信这才注意到端头是铁的,而短剑的剑柄其实是螺纹,黄英转了几下后便成了一根五米多长的长矛。这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她们那一船都不是良民,这东西在水上明显适合接舷战,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这年头内河跑船虽然不能和海上那些亦商亦盗的相比,但也绝对不会是良民。她倒持这东西盯着水面,突然间猛得刺出,紧接着一条鲤鱼被挑出来,随着黄英长篙一甩落在了杨信怀里,她抬抬下巴示意了一下。 “生吃有寄生虫!” 杨信说道。 “寄生虫?” 黄英疑惑地说道。 杨信抓起鲤鱼在尾巴上扒拉,黄英好奇地坐在他身旁,杨信转过头看了看她胸前,黄英恶狠狠地拧了他一把,杨信满意地低下头,很快就给她找出一条。细小的红色丝线在鱼尾巴里缓缓蠕动着,看上去仿佛一根毛细血管,杨信紧接着从鱼身的伤口把鱼撕开,在鱼肉间仔细寻找着,很快又挑出一条血红色的,然后直接放在了黄英手中。 “生吃,它会钻进你的肚子,然后在你的血肉里钻啊钻,就这样一直钻到你的脑子里,并且那里安家,靠啃你的脑浆为生,它最大能长到半尺长!” 杨信故作惊悚地说。 “那些头疼,甚至疼到发狂的人是不是就是被咬的?” 黄英一脸认真地说。 “差不多!” 杨信说道。 当然,他这纯属危言耸听,这是红线虫又不是裂头蚴。 “不过煮熟就没事了,煮熟了它就是一块熟肉,来,美人,给爷做个红烧鲤鱼!” 他紧接着说道。 “美得你,爱吃不吃!” 黄英毫不客气地说。 “毒妇!” 杨信不满地说。 “你还懂医术!” 黄英好奇地说道。 “这属于常识,这鱼身体里不只这一种寄生虫,这还是我们能用眼睛看到的,实际上还有很多我们根本无法用眼睛看到的,别说是鱼,就是这水里都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虫。如果喝了这种生水,这些小虫子就会进入你的身体,并且在你的身体里生下更多的小虫子,一代代不断繁殖,直到完全占据你的身体,知道水蛊吗?水蛊就是这样的小虫子。” 杨信继续给她科普。 黄英托着手中红线虫,一脸好奇地戳着,丝毫没注意到身旁这家伙正侧过身,支起脑袋,一脸幸福地欣赏着她上半身的曲线。这时候夕阳已经半落,晚霞映红天边,同样映红了黄英的后背,紧贴在身上的衣服仿佛带着一层红色的光晕。 一艘大船悄然在他们不远处的河面上停下…… 第五章 万历四十七年 “兄弟如何称呼?” 船老大黄镇伸手将杨信拽上甲板同时热情地问道。 “杨信!” 杨信坦然回答。 黄镇很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真是条好汉!” 他拍着杨信肩膀感叹。 估计他以为这是一个临时编出来的假名字,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欣慰的只是自己手下又多了一个亡命徒而已,从这表现就知道,这一船就没什么良民。那几个正忙着把小舢板固定在船舷的水手,纷纷用他们的方式向杨信表示欢迎,一个个面目狰狞目露凶光。尤其是在黄英拍了杨信一把提醒他别忘讲故事后,至少一半水手表情已经很凶恶了。 黄镇没有跟他多说什么。 工作合同…… 呃,一个需要砍两次头挂一次绞刑架的在逃犯用得着这个吗? 黄英紧接着走出来,扔给杨信一块硬梆梆的面饼子,她自己同样拿一块啃着,杨信站在她身旁看着这艘船。 标准的内河平底船型。 或者应该叫浅船。 长度不到二十米,除了前甲板最多四米空着外,剩下全都用半圆的船蓬覆盖,船蓬是竹编的,而且刷了桐油。但在尾部舵舱上方,却额外加了一个低矮的大木箱,从开着的窗口可以看见里面挂一件肚兜…… 黄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红着脸踩了他一脚。 这是她的闺房。 船上的桅杆已经放倒,是一架人字桅,此时船依然在潮水推动下,不过两舷都备有长桨,显然需要时候还得人力划桨。让杨信疑惑的是他们带着的舢板,按说这类内河船一般是不会带这个的,这艘小舢板虽然不过三四米长,但对于这样一艘浅船来说也是个很大的累赘。当然,这种事情他是不会问的,无论做什么,以后他都会知道的。 此刻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夜幕逐渐笼罩,潮水推动下的浅船,在宽阔的河面无声向前。 很快西岸灯火闪烁。 紧接着一处不小的市镇和一处宽阔的河口出现。 “这又是通哪个鬼地方?” 杨信问道。 “通我家!” 黄英白了他一眼说。 “这是去三角淀的,过了丁字沽就进三角淀,出三角淀进会同河,继续向前是苑家口,北上霸州西去清苑。” 黄镇笑着说。 “那咱们去哪里?” 杨信问道。 “今晚先到尹儿湾,若路上无大故,估计七八天后就能到张家湾,到时候杨兄弟可以去京师逛逛,沾一沾帝都的龙气。” 黄镇说道。 “哈,我连皇帝老儿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杨信毫无敬意地说。 “今上虽在位四十七年,但若说这皇讳的确少有人知。” 黄镇笑道。 万历四十七年! 杨信终于知道这是哪一年了! 万历四十七年初夏,天气还不算太热,萨尔浒之战刚刚打完,大明朝因为杨镐脑残一样的三百里战线四路进攻,被野猪皮以骑兵速度优势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最终使得关外这场堪称决定性的大战以大明的失败而告终。明军在关外的精锐野战部队更是损失殆尽,甚至四个主将三个相继阵亡,从此彻底失去了辽东战场上的主动权,不得不转入防御,然后开始明清双方在关外持续近三十年的的鏖战…… 准确说是二十六年。 时间还早呢! 杨信的心情立刻好了许多。 至少他依然还在大明的盛世,虽然这个盛世已经日薄西山,但好歹比地瓜盛世强得多。 夜风中他傲立船头,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尹儿湾,岸边的漕船数量也越来越多,很快再次就如天津码头般密密麻麻起来,而且绵延向前望不到尽头。这些满载沉重粮食的江南船吃水远超他脚下的浅船,只能借涨潮航行到这里,然后搬运到岸上的一座座仓库,而一艘艘剥船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将这些粮食源源不绝运往通州。这些漕船不同于民船,都是有军队押送的,每船都配有几名士兵再加上雇佣的船工,他们在任何河段都享有优先通过权,一旦遇上航道拥挤,所有民船必须为他们让路。 这是京师的命脉。 “上冻怎么办?” 杨信说道。 “冻着呗,哪年这白河上不得冻个几千艘船。” 黄英说道。 说完她拿起一支长桨,或者也叫棹塞给杨信…… “撑船去!” 她推了一把说道。 最低等船工,或者也可以说苦力杨信,和那些水手一起撑着长棹,将这艘吃水不过三尺多点的浅船撑到了岸边停下。黄镇派出水手上岸,到熟识的饭馆买来酒肉,黄英自己动手做了几条鱼,这就算杨信的入伙仪式,但具体干什么的黄镇并没有说。虽然他这趟就是往京师送一批货,但很显然一个奉公守法的商人是不会吸纳一个逃犯的。至于他们这次运输的货物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主要是一桶桶的菜籽油,在天津已经卸下一部分了,还有少量干槐花之类乱七八糟的杂货。 这是从河间运过来的。 从河间走玉带河水路接入会同河也就是大清河,然后过苑家口,继续顺流而下进入三角淀,这时候三角淀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整个天津以西全都是。这片现代已经消失的湖泊,承接了整个大清河水系和永定河水系的来水,后者还叫浑河,而且分两股,一条直接进三角淀,一条在苑家口汇入大清河。最终整个北京以南几乎半个北直隶的河水,统统汇入三角淀然后在丁字沽进入北运河或者叫白河。这个内河航运体系一直到清苑,覆盖北到涿州南到正定的广袤区域,现代人们熟悉的白洋淀也是其中一部分。 但只是一部分。 白洋淀比三角淀小得多。 不过三角淀的繁荣期也就是明末清初这点时间,到麻哥时候因为永定河堤坝修筑,使得永定河携带的泥沙全部涌入三角淀,最终一点点被泥沙沉积填平了。 但这时候真堪比水泊梁山。 吃饱喝足的杨信充分表现出一个好伙计的素养,不该问的不问,该睡觉的睡觉,话说折腾这一天他也有点疲惫了。 第二天。 “咱们还不走吗?” 叼着面饼子的杨信问道。 “莫急,等一等再说!” 黄镇保持着他那幅老好人的笑容说道。 不过他肯定不是老好人,这家伙一身肌肉和伤疤,而且一条胳膊看上去要略微粗壮些,这明显是经常拉硬弓的结果,要说手底下没人命杨信是不信的。 “还没吃饱,饿死鬼一样!” 黄英打了杨信一下说道。 “能吃就能干,吃饱了才好干活!” 黄镇笑笑说道。 说话间下游河道中,一艘看着眼熟的客船缓缓而来,黄镇立刻招呼一声,杨信几个赶紧把船撑向航道。因为这里漕船数量众多,原本就不宽的河道被堵成一条水巷,他们和那艘船正好形成交汇。那船舱里汪家的老管家走了出来,看了看他们,然后笑着向甲板上的黄镇招呼一声。 “黄长年,真巧啊!” 老管家说道。 “都管,您先请!” 黄镇满脸堆笑地躬身说道。 “咱们正好同行,也好路上互相也有个照应,小四,拿两盏灯笼给黄长年,把咱们的也打出来!” 老管家说道。 很显然这就是黄镇的目的了。 运河上行船没那么容易,沿途需要面对很多麻烦,尤其是前面的河西务还有一个钞关,也就是专门收过路费的,但无论什么麻烦只要有这两盏灯笼,基本上就都能挡回去了。这个汪家是汪可受,以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军务,万历的亲信老臣,连萨尔浒之败都没动摇他的地位。北运河这一带都是天津右卫,尹儿湾除了官仓外,还有就是尹儿湾浅铺,也就是专门疏浚河道的军户,这些统统都在蓟辽总督辖区。可以说有这两盏灯笼,还有老管家这条船开路,这一路上不会有人敢为难黄镇了。 黄镇赶紧靠过去,不断感谢着接过两盏灯笼。 “这位小兄弟面善啊,昨日为何没见小兄弟在船上?” 老管家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信说。 “想来都管年长,见的人多,总有几个长相相似的,就说晚辈看都管也亲切,就好像乡里一位长者!” 杨信说道。 “啊,这倒有几分道理,说起来我倒也想起你像谁了,不过那个人脸上的疤是在左边,但你这个疤是在右边。况且他身上还有很大一个疤,你这身上倒是滑溜得很,此时再看就一点不像了。下次你要看见一个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但身上有一个很大的伤疤,而且左脸上也有疤的,一定要记得报官,此人乃在逃凶犯,切记要小心。” 老管家笑道。 “多谢都管警醒!” 杨信一本正经地说道。 就在这时候,老管家身后的一处窗口,一个睡眼惺忪的小脑袋探了出来,瞪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看着这两个睁眼说瞎话的家伙。 不过紧接着她的目光就转向了黄英。 “黄家姐姐!” 汪家那位小姐兴奋地挥手喊着。 第六章 熊廷弼 “这也不像大家闺秀啊!” 杨信站在甲板上,看着右前方船上趴在窗口的汪小姐。 后者瞪了他一眼。 这是汪可受的孙女,从老家湖广黄梅来的,看着也就十五六岁,青春美少女一枚,娇俏可人,就是有点蠢萌,她就一个老管家带六个武装家奴一个婆子两个丫鬟同行。她们已经走了整整三个月,从刚开春就踏上这趟漫长行程,快要到目的地的小姑娘看上去心情愉快,昨天的落水并没对她造成什么心理阴影。不过让杨信意外的是,在她身上看不到什么封建礼教的束缚,一路上经常蹦蹦跳跳地从她的船舱跑出来,就像一只欢乐的小麻雀…… “大家闺秀什么样子?” 黄英在一旁用冒着寒意的语气说道。 “呃,难道不应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笑不露齿走路摇曳,平常拿个撑子修个花鸟,偶尔抬起头对着头顶落下的树叶咳嗽两声,叹一句红消香断有谁怜?” 杨信说道。 后一句他还装出一副哀婉的姿态用唱戏的曲调唱出来,惹得黄英立刻换上灿烂笑容。 “这倒真得有几分像了!” 黄镇笑着说道。 “不过南方人,尤其长江沿线如应天一带,大户人家的女人没那么拘泥礼教,抛头露面的多了,倒是北方大户人家规矩要严些,但要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还是有些过了。至于汪侍郎乃是当年以宣扬异端被捕下狱自杀的李贽弟子,他们这一派在这礼教上尤为淡薄,汪家小姐应是家风如此。” 他紧接着说道。 “李贽的弟子?” 杨信愕然。 他还真没想到李贽弟子居然能当到如此高官。 “对,李贽的弟子,通州李贽坟墓的碑还是汪侍郎给立的。” 黄镇点了点头说道。 “黄老大真是无所不知啊!” 杨信用很有深意的目光看着黄镇。 “叫叔!” 黄英在一旁不满地说道。 “黄叔真是无所不知啊!” 杨信从善如流立刻改口。 “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没见过当年李贽讲学之盛况,宰辅出巡都远不能及,开讲之时无分士农工商,无论男女老幼,皆如礼佛般簇集。不只汪侍郎,达官贵人以师事之者多矣,不过他讲的那些颇有道理,只是过于叛经离道,结果被礼部以宣扬异端逮捕下狱,自己夺剃刀抹了脖子。自他死后,这些年已经很少再有人敢如此公然宣讲这些,规矩倒是都规矩了,只是这大明朝又如一潭死水了。” 黄镇叹息着。 很显然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前面的汪小姐依然趴在窗口好奇地看着他们……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杨信骤然高歌。 而且还是粤语原版的。 黄镇父女俩愕然转头,一起看着他恍若抽疯,对面老管家也诧异地转过头,不过很显然他们不懂粤语,全都一脸的茫然。在杨信的粤语歌声中两艘船乘风而前,在他们两旁一艘艘商船,浅漕船和小型剥船,甚至专门为皇宫运货的黄船,同样在乘风而前…… 第二天杨信就唱不出了。 风停了! 杨村驿。 “都管,让女眷准备回避!” 黄镇看着几乎不动的旗帜说道。 老管家点了点头,紧接着走进船舱里,杨信用疑惑目光看着黄英。 “纤夫都是不穿衣服的!” 后者说道。 说完她爬进了她的闺房。 黄镇招呼了杨信一声,这时候老管家也出来,三个人一起上岸,老管家直接找驿丞,后者立刻卑躬屈膝地带着他到了一处纤夫村。说是村,其实就是无数的窝棚,这一类就跟棚户区一样的小村落,几乎遍布杨村到通州的运河两岸。这段运河已经完全没有潮汐借助,而且还是逆水,除非运气好遇上顺风,否则都得靠纤夫。整个这一段十万纤夫,理论上是由卫所管理,但实际上就是各地流民簇集而已。 只是这些纤夫就与盛世无缘了。 “这是真穷啊!” 杨信由衷感慨着。 在一个个用烂木头和枯草及所有能找到的破烂搭成的窝棚间,衣衫褴褛的女人们抱着瘦骨嶙峋的孩子,踩着横流的污水,用麻木的目光看着他们。 而那些男人们是真光着身子。 他们只是在腰上系一块破布挡住前面,但后面连一点遮挡都没有,他们的职业和收入决定了穿衣服是奢侈的。不过这些人都很强壮,一个个浑身肌肉,但不是那种健身房练出来的肌肉,而是不会很凸现,但却让人感觉仿佛铁一样的。没有人直腰,都略微带着驼背,拎着拉纤的弓,也就是类似小扁担的木头,避免纤绳磨烂身体。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生命严重透支的灰暗,他们做的是最没有希望的职业,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复一日的苦难。 活着只是为了活着。 就像是一群行尸走肉在机械地重复着每一天。 “前几年山东一带饥荒,不少饥民都沿着运河跑来讨生路,这纤夫多了活不够分自然就苦些。” 黄镇说道。 “冬天怎么办?” 杨信问道。 “忍着,开河期间多攒些,冬天里喝稀粥撑着,撑不过去就饿死,朝廷也会给些救济,毕竟纤夫饿死多了明年就缺人。不过别指望太多,也就是尽量少饿死些,总之不会影响明年漕运就行。说到底活着都是挣命,咱们也一样,他们过得苦一些,但胜在日子稳当,咱们吃肉喝酒,却得把脑袋别裤带上。 都是各自的命啊!” 黄镇拍了拍他肩膀说道。 “我命由我不由天!” 杨信突然冒出一句。 “呃?” 黄镇懵逼。 “逗个闷子!” 杨信笑着说道。 这是一种残酷的自然法则。 纤夫多了赚不到足够钱,到冬天运河封冻就得饿死一批,或者去谋求别的生路,然后来年人少了赚的多一些,就会有新的流民来加入,接着继续上一个过程。 就像非洲草原上的野兽。 谈价钱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们,那驿丞都快把老管家当祖宗伺候了,杨村驿也是汪可受辖区,驿丞不过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吏而已。虽然老管家只是一个管家,但一个能被主人委以如此重任的,肯定得是心腹了。 这必须得当祖宗伺候。 虽然汪可受肯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记住他的献媚。 但…… 但他就是贱! 很快他就卑躬屈膝地带着十几个纤夫过来,为首的一个中年人,看得出并不是很愉快,很显然驿丞并没给他们合适的价钱,实际上给不给钱很难说。驿丞的确是芝麻官,而且也不是这里的主官,这里其实还有管河主簿和巡检,但他要收拾这些纤夫还是轻而易举的。不过他们的这趟活也不累,汪家虽然是大船,但只拉了很少的货,否则他们也进不了杨村以上河段,黄镇的是艘小型浅船,重量也很轻。 这可不是那些漕船。 后者哪怕浅船也都是满载几百石粮食的,遇上浅水纯粹靠纤夫硬拉,北运河上游段水位很浅,经常有淤积的浅滩,否则也不会设置那么多浅铺。 解决了纤夫问题,杨信一行迅速返回驿站。 但他们刚到驿站门前,前方十余骑就纵马狂奔而来,为首是一个穿青袍的官员,就在这些人纷纷带住马的时候,那驿丞的脸色一变,赶紧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杨村驿丞韩鑫见过上官!” 他说道。 老管家和黄镇跟着行礼,杨信也有样学样,不过和人家低头不同,他行礼是抬着头的,还很没敬意地看着对方。 那官员没有看驿丞,却将目光转向了杨信。 杨信坦然地与其对视着。 他又不认识这人。 这个官员胸前补子上是鸟,这代表着他是文官,那鸟的形状看着就像是白色的野鸡,红嘴红腿,展翅拖着长尾,不过杨信对这东西并没什么太多的了解,他并不知道这个补子代表的意义。 那官员突然一笑…… “拿下!” 他用马鞭一指杨信说道。 他身后已经下马的十几名士兵急忙上前。 反应极快的杨信毫不犹豫纵身跃起,紧接着踏在前面弓成虾米的驿丞那老腰上,在后者的悲号声中再一次跃起,两次拔高到三米高的他,几乎是凌空对着那官员扑落。后者身边寒光一闪宝剑立刻出鞘,但却终究晚了些,半空中的杨信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了他握剑的手腕,就在擦着马身落地瞬间下压,紧接着第三次弹起,拽着后者手腕落在他背后,同时将宝剑上撩,一下子横在了他的脖子前。 惊叫声这才响起。 那些士兵一片混乱,驿丞趴在地上继续哀嚎,黄镇和老管家则惊叫着后退…… “你可知自己在做何?” 那官员淡然地看了看脖子前面的剑刃,然后面不改色地冷笑一声。 “那个,这位官老爷,您胸前这只白色野鸡叫什么?” 杨信虚心求教。 “此乃白鹇,意为五品文官,本官大理寺丞兼河南道监察御史熊廷弼奉旨进京陛见,你就不怕此举让你诛九族吗!” 那官员说道。 第七章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幸好我没有九族!” 杨信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说道。 “熊某倒忘了你是个逃奴,你有如此身手,何不为国效力?如今辽东建奴作乱,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熊某此次入京陛见,极可能将受命巡抚辽东,若你愿意,可跟随前去。至于你此前所犯罪行,若能在战场立功,熊某可保你一笔勾销,如此岂不强过你流窜草莽?” 熊廷弼说道。 这一点他的确可以做到。 如果杨信跟他去辽东,那么天津兵备道自然不会继续追捕下去,等到战场上立功,熊廷弼就可以以此给他脱罪了。 说到底他的官足够。 之前杨信也找黄镇问过被踩毁容的那家伙身份,那是东昌傅家的,但东昌傅家之前最高的傅光宅也不过是按察司副使,而且已经死了多年。傅家目前没有进士出身的,就几个以举人出身在外当佐贰官,不过是商业世家,在东昌算是顶级望族,出了东昌就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家庭不会敢公然和熊廷弼这种重臣斗的,虽然现在熊廷弼是大理寺丞,可进京后他会直接以兵部右侍郎巡抚辽东,这可是封疆大吏级别了。 然而…… 他会传首九边啊! 再说杨信又不知道他是不是骗自己放下剑,然后再一声令下,说到底他俩又不熟。 “不去!” 杨信爽快地说。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熊廷弼说道。 “就算做贼也比当贼配军强,难道在我大明当兵很光宗耀祖?当到戚武毅不也就是个在三品文官面前就得卑躬屈膝的?再说您就算去辽东也打不过野猪皮,说不定哪天一个失败惹得天颜震怒,然后就传首九边,害得我跟您一起上法场了!” 杨信很恶毒地说道。 周围士兵一片怒斥,就连黄镇和老管家都忍不住齐刷刷抹了把脸。 “你怎么知道熊某无用?” 熊廷弼说道。 “您能让辽东军户们全都免于饥寒可以和太祖时候一样吃饱饭吗?您能让所有士兵军饷都足额发放吗?您能让辽东各将不保存实力吗?您一样都做不到,那您凭什么力挽狂澜?您去最多也就是龟缩起来,您敢指挥各军出去野战吗?然后您会看着野猪皮在外面不断攻陷一个个堡垒,最后就只剩下辽阳和沈阳,孤零零地杵在一片什么都没了的土地上,面对一群什么都没了的难民。 小心吆。 难民里面可是有很多奸细。 哪天野猪皮兵临城下时候,他们会里应外合的,然后您就连辽阳和沈阳都没有了。 话说野猪皮可不是生番。 人家在李成梁手下卖屁股时候早就把大明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说不定军队里面他的内应都有,您信不信某一天那些早就跟他相交多年的辽东将领,会在关键时刻就连广宁的城门都给他从里面打开? 那么到那时候,您觉得自己离传首九边还有多远? 那么我为何跟您去呢?” 杨信说道。 “无稽之谈,说到底你也不过是无胆而已!” 熊廷弼冷笑道。 这时候他已经在杨信挟持下逐渐到了运河的河堤上,那些士兵不敢上前,只能在前面装模作样,而老管家和黄镇,则意味深长地看了杨信一眼悄然离开。几个士兵一开始还想阻拦他们,但老管家亮明身份后,他们立刻识趣地放行,说到底这件事与他们无关。 “无胆?” 杨信笑了笑。 “随您怎么说吧,您还算个值得尊敬的官,我再赠您句话,去了先整肃一下内奸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道。 说完他把手中剑一扔,猛得把熊廷弼向前一推,顺势向后落马,落地瞬间转身全速狂奔,眨眼间扑进了运河的河水,一头扎进水下向前全速游去。当他再次冒出水面时候,距离岸边已经数十米,不过熊廷弼依然驻马河堤,他很友好地摆了摆手,继续向前很快游到了对岸。 熊廷弼转身离去。 不过杨信现在又无路可去了。 黄镇至少现在不敢带着他,因为熊廷弼肯定会通知前面的关卡捉拿他的,他的确不好认,但黄镇的船是很好认的。 前面还有河西务钞关呢! 这座北运河上唯一的收费站,同样也是重兵守卫,光衙门就足有十三个呢,而且还是以浮桥截断运河,只保留中间一条通道,只要他在船上黄镇就过不了河西务,而他脸上还没好的伤口就是名片。至于老管家不会趟这浑水,熊廷弼如果真巡抚辽东,那也就比他们家老爷略低一级而已,他一个管家可没这胆量给老爷添这种麻烦。黄镇同样也不可能因为杨信而放弃这趟生意,人家那一船货比他值钱得多,而他留在这里同样不行,杨村巡检很快就会出动…… 呃,已经出动了。 对面大批士兵出现,混乱地登上两艘排桨船。 杨信赶紧跑路。 不过他也没真的跑远。 这一带他人生地不熟,根本想不出可去的地方,在附近树林中躲了一阵,看着那些搜捕他的士兵敷衍了事地搜索一阵离开,他又重新回到了运河边。 他叼着根草茎,躺在芦苇丛中看着前方运河。 其实他也有些纠结。 毕竟穿越明朝打建奴就像穿越抗战打鬼子一样天经地义,而且真要到辽东,说不定也能搏一条出路,熊廷弼还有几年保质期,在他手下混个军官,机会一到做个毛文龙也不错。但问题是这样就得受文官气,大明朝以文御武的原则不会变,一想到自己以后有可能给那些奇葩们当舔狗,他就感觉实在无法接受。更何况说不定某一天还会有个圆嘟嘟,大明的文官们对武将的警惕远超对建奴的,在体制內的军队混反而没前途,无论想做什么都得面对一帮拖后腿的。相反混迹于草莽,自由自在的日子更符合他心意,至于未来就走着看了,反正大明朝还能撑个十年才开始乱世,十年足够自己做很多事情了。 说到底想打鬼子…… 呃,打建奴。 这个以后有的是机会,哪怕就是坐在这里不动,十年后也会有建奴送上门的。 而且这还是一切不变的情况下。 谁知道他的小蝴蝶能不能扇动翅膀造成一些改变呢!说到底这个时代的大明,任何改变都比重复原本的日程,对华夏民族要好得多。 “走人!” 他站起身拍拍屁股说。 前方河面上,黄英撑着那艘小舢板正在四处搜寻。 五分钟后。 “我就知道你不会抛弃我!” 杨信就跟加勒比海盗里的美人鱼一样趴在船帮上,抬起头一脸认真地说道。 这个角度很好。 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一些平常看不到的风景,不过可惜的是黄英立刻就醒悟,她掩着衣襟迅速后退两步,然后拿着长篙狠狠戳在他肋下,而杨信夸张地惨叫一声,迅速翻进了小舢板…… “去哪里!” 他躺在那里说道。 “还能去哪里,往前都在等着抓你呢,河西务肯定过不去,咱们向下游返回三角淀。” 黄英没好气地说。 “咱们不去京师?” 杨信说道。 “你很想去呀?” 黄英说道。 “你就说有没有办法吧!” 杨信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有,返回三角淀,从三角淀向北走凤河,从武清东边绕过去,这条水路就能一直通到马驹桥,大船肯定没法走,但这艘小舢板可以,只不过你得一路划船过去。” 黄英笑着说。 “他们几天能到通州?” 杨信问道。 “最少也得五六天,在河西务钞关得排队过关,这个是急不得的,有汪家的船也没用,那里成百上千的船堵着呢!” 黄英说道。 杨信毫不犹豫地起身把他身上那件原本属于黄镇的旧上衣脱下来。 “你要做何?” 黄英愕然道。 “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男人!” 杨信做了个健美的动作,展示着他那依然并不强健的双臂,自信满满地说道。 说完他伸手从舱里拿出桨。 北运河从天津到通州一百八十六公里而已,凤河与之几乎平行,既然这样最多也就是这个长度,就算多也不会多出多少来。而单人划桨长途持续航行,通常可以维持在每天五十公里的速度,四天他就能划着这艘小舢板到达马驹桥。那些单人划桨横渡太平洋的人,都能以这样的速度七个月持续航行一万两千公里,那他凭什么不能在四天把船划到马驹桥。 最多放宽点五天也足够。 更何况他划桨,黄英撑篙的速度肯定超过那些单人划桨的…… 实际上篙比桨快。 这东西只是不能用于深水,但浅水区行船篙比桨快的多。 黄英迷茫地看着他…… “还看什么,走啊!” 杨信说道。 黄英无语地白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背对他,撑着长篙让小舢板完成转向,杨信欣赏着她那略微翘起的某个部位,手中船桨猛然一划,顺流而下的小舢板在混浊的河水中立刻开始加速向前。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杨信那狼嚎一样的歌声再次在运河上响起。 第八章 那一朵盛开的花 实际上杨信都没用四天。 这个时代的凤河,实际上相当于永定河,或者现在所用的名字卢沟河也叫浑河的一个分岔,卢沟河在卢沟桥以下分成两支,但流向都是东南,同样全都归入三角淀。只不过左边那支在固安再次分开,一条在苑家口接入会同河或者说大清河东流归淀,一条直接过永清归淀。而右边那支夺凉水河后在弘仁桥也就是马驹桥再分开,一支继续向东并在张家湾汇入运河,一支南下接入凤河南流归淀。 这就是目前的永定河水系。 杨信只不过一路划船到马驹桥然后转向就行。 “那是何处?” 他遥望东方问道。 那里一道高墙横亘,不过因为年久失修更像破败的废园,里面隐约可以看到高出的楼阁,他们脚下河水就是从那里的一道水闸流出,只不过分成两路,一路东去一路南下在下游接他们来时的凤河,河水浑浊也就比黄河稍差点,实际上民间就把这叫浑河。 “南海子,皇帝家的花园,光围墙就一百六十里。” 黄英说道。 这是南苑。 凉水河纵贯南苑出东墙,凤河直接发源南苑出南墙。 既然是苑就肯定不会谁都能随便进入,必须得用围墙圈起来,就像圆明园一样,屁民们只能在墙外眺望,如果他们想进去除非皇恩浩荡。 否则就只好等入侵者抽吾皇耳光的时候了。 或者他们自己也可以。 杨信不胜唏嘘地看着南苑这个比北京城还大的园子,他脚下的小舢板缓缓通过前方一座优雅的石拱桥,这就是这个地方的名字由来。这还是朱祁镇修的,不过是第二次当皇帝时候,而在这座石拱桥南边,隶属弘仁桥巡检司的士兵,正懒洋洋地抱着长矛坐在凳子上看着他们,后面还有一座很大的寺庙。杨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仅仅四天时间他脸上的伤口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在连续四天暴饮暴食后,就连他那原本有些干瘪的身体,都像泡水的胖大海一样膨胀起来,原本瘦削的脸颊现在也有了几分肉感。 黄英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很显然催肥以后的杨信就跟脱胎换骨一样,完全已经可以用英俊来形容了。 也就是黑了点。 这一点上两人倒是很一致,都是那种健康颜色,或者也可以说是小麦色,只是杨信的更深些,毕竟他不能像蛇一样,把当乞丐时候那层老皮也直接蜕去…… 虽然他的确在蜕皮中。 比如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旧伤疤和常年磨出的老茧,都在因为身体的急剧变化而剥落。可以说这时候的杨信别说没有脸上的伤疤了,就是还有脸上的伤疤,他走到如熊廷弼这种和他仅仅照过几面的人面前,他们都很难一下子认出他。 “美人,咱们是不是该用膳了?” 杨信微笑着说。 “没钱了!” 黄英没好气地把自己的小钱袋扔在他脚下说道。 杨信倒出里面最后一枚铜板,然后捏着这枚铜板举到面前,透过中间的方孔看着岸边,并且随着一顶青布轿子不断移动。这顶轿子刚从那寺庙走出,正由四个轿夫抬着缓缓走上弘仁桥,旁边跟着两个小丫鬟和四个仆人,估计里面抬着的是哪个官太太。 “那么我去找个人借一点,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他说道。 “介意!” 黄英说道。 她当然知道杨信的借是什么意思。 “难道劫富济贫都不行?” 杨信依然看着那轿子说道。 这顶轿子已经到了桥上,而他们的小舢板也即将进入桥下,但就在这时候,伴随着惊慌的喊声,对面两头愤怒的黄牛一前一后狂奔而来,后面还追着几个农夫。 “快退回去!” 头顶惊恐的尖叫立刻响起。 那些轿夫们慌忙后退,但这桥九孔二十五丈长呢,后面还有两辆驴车也已经上桥。 “翻到栏杆外!” 一片混乱中,娇斥声响起。 紧接着一个少女掀开轿帘,那些轿夫慌忙下轿,那头牛也已经冲上了桥面,轿夫奴仆丫鬟一片惊叫地跑到桥栏旁翻出,那少女同样翻过石头的桥栏,站在桥栏外仅能容半只脚的石头沿上。那两头黄牛紧接着撞过来一下子顶翻那轿子,倒下的轿子正砸在少女扶着桥栏的左手上,她痛呼一声抽手,但脚下却直接踩空了,一下子向下坠落。好在她右手依然扒住桥栏,然后就那么吊在半空,转过头惊恐地看着下面近一丈处浑浊的河面…… “快救人!” 黄英说着急忙撑船向前。 小舢板立刻到了她下方,杨信抬起头伸出双臂,几乎同时那少女右手坚持不住在桥栏上滑落。然后杨信就看见头顶一件带着精美刺绣的长裙如同花朵般张开,还没等他看清花芯什么,就已经如从天而降的大王花般对着他当头罩下…… 在黄英傻了一样的目光中,那少女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裙子。 她以最快速度掀开。 “姑娘,你受惊了!” 重见天日的杨信一脸温柔地说。 那少女的大脑此时应该已经是一片空白。 “我可以放你下来吗?” 杨信歪着头避开直接压在脸上的某物继续温柔地说。 “啊!” 感受着自己大腿上的异物,那少女骤然发出了尖叫…… 三分钟后。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杨信满脸忐忑地问那少女。 后者此时已经整理好了衣服,而且恢复了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雍容典雅,正站在岸边看着那些奴仆收拾被牛撞烂的轿子。但听他这话之后那俏脸立刻就红了,同时目光里释放出杀气,不过抖动的双手正表现着她的努力克制。很显然她正在脑子里一遍遍把杨信碎尸万段,当然也有可能在反复重播当时的画面。 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 “多谢这位大哥相助,今日若非如此,我家小姐难免受伤,日后若有难处,可往永定门外方家庄方府找奴家,奴家名荷香。” 旁边小丫鬟带着感激说道。 很不懂事的荷香小妹妹说完,旁边少女又深吸了一口气,杨信都能看出刚才压在自己头顶的某物,在很好看的丝绸下急剧起伏。等到荷香说完后,那少女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小丫鬟赶紧向杨信福了福匆忙追过去。 “这就完了,还大家闺秀呢,连声谢谢都没有,我今天连饭都没吃呢!” 杨信在后面不满地说。 那少女的脚下一趔趄,紧接着转过身怒目而视,然后把一个钱袋狠狠砸他身上,扭头不顾少女的优雅跑步离开。 “走,有钱吃饭了!” 杨信拋了抛钱袋满意地说。 黄英却一动不动。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这样调戏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你的心中就没有一点点波澜?” 杨信探过头从前面看着她说道。 “方家,方家啊!” 黄英保持着一脸的震惊说。 “哪个方家?” 杨信疑惑地说。 “当朝宰相方阁老,永定门外方家庄。” 黄英说道。 “呃,呕心沥血方从哲?那这是他孙女?” 杨信说道。 “他孙女当然住城内阁老府,怎么可能住城外,方家庄是他祖居,当然是他兄弟们居住的了。他兄长在乡教书,大名鼎鼎的方老先生,顺天府各地士子无不做梦都想着拜在门下呢!” 黄英说道。 “哈,这生意做得不错,方从哲当首辅,他哥哥在家教学生,谁拜在他哥哥门下,那就是方从哲手下的预备役,他哥哥教得好不好有什么大不了的?能站在方阁老面前,让方阁老知道自己的忠心才是最重要,这样那些士绅还不拼命把自己的子孙送到他哥哥门下?就是给方从哲送礼都可以送得理直气壮,我们这是孝敬老师的不是送给首辅的,顺天士绅就这样全都团结在方阁老的旗帜下了。” 杨信说道。 “胡说,方老先生真有学问,人家学生年年都有中举的。” 黄英怒斥道。 “废话,他的学生把牌子一亮考官立刻就内定了!话说你如何知道这么多?难道你……” 杨信一脸狐疑地说。 “听我弟弟的先生所说!” 黄英赶紧说道。 “你还有个弟弟?” 杨信拖长声音说道。 “你以为我与阿爹风里来雨里去是为了何事?还不是多赚点钱能让我弟弟考中秀才?别跟别人说,我弟弟寄养在舅舅家,对外人就说是我舅舅的儿子,做我们这一行说不定哪天就出事,连累他就完了。我们家就指望他,他如今已经是童生,而且过了府试,再考就可以考秀才了,要是他能拜在方老先生门下就好了。” 黄英怅惘地说。 “那个,秀才难道不是可以花钱买的?” 杨信疑惑地说道。 “胡说,秀才岂有买的,买的是监生,几百两银子呢,更何况买了也只是个例监,除非继续不断地花银子,否则是做不了官的,得几千两银子花出去才能得个很小的官。有权有势人家买个监生,以后有人提携能升官,有钱人家不断花银子买也能,咱们普通人家倾家荡产买个监生有何用?还不如努力,说不定老天爷开恩,能考上个功名,哪怕只是个秀才,以后也能不用交赋税,就是坐在船上过钞关都能让我们的船不用交一文钱。” 黄英无限憧憬地说。 “你这也是小小的脑袋,大大的梦想啊!” 杨信感慨道。 第九章 表哥表妹 当然,这个年代考科举中状元乃是所有人的梦想…… 无论什么出身。 无论农民商人乃至于武将亦或某些半黑半白的灰色家伙,不想当状元的走私商不是好良民,秀才这个名字是很神圣的,像杨信这样张嘴闭嘴买秀才的简直粗鄙不堪。 但秀才真可以买。 虽然制度上的确不行,花钱是捐不到秀才这个功名的,花钱捐的只能是监生,还是最不受待见的例监,还得看机会才行,必须是在国家需要救灾或者朝廷有严重困难时候,才能开民间俊秀捐监生的口子。这种例监不同于正统的举人入国子监,贡生入国子监或者靠祖荫入国子监,可以说是最低等,就是正途的秀才都可以鄙视之。只是避开了县府院三级考试获得秀才的这条独木桥,可以直接参加乡试而已,但乡试考不上依旧没什么卵用。理论上监生的确可以做官,但实际操作难度极大,毕竟有一堆进士等着分配,进士以下还有更多的举人在等着。 例监就更不可能了。 他们前面还有举监这种身兼举人和监生双重身份的,还有荫监这种上头有人的,还有贡监这种地方才子。 例监? 用明朝一个例监的哀叹,花了几千两银子结果什么都没得,回家就连老婆都没法面对啊! 这一点大明朝就不如咱大清。 咱大清从功名到官职,统统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没有什么不可以捐,也就是秀才不值钱,这还保留着个裤衩。其他只要有银子,从监生开始一路向上,李卫这种封疆大吏就是榜样,最后硬生生靠着卖官挺过了白莲教,挺过了太平军,撑住了列强的割肉吸血。如果崇祯能把脸皮拉下来,在明末大肆卖官,然后再允许各地士绅办团练,说不定他真就不用上煤山。 李自成? 李自成能比得了洪天王? 不过即便在这方面始终榆木疙瘩一样的大明朝,也一样有的是办法可以获得秀才,买的确不能买,但送礼就可以了,给省学政砸五百两,就没有过不去的院试。 买个例监也就才三百两。 不过很显然黄英家是拿不出五百两银子的,以她爹的头脑,若能靠送礼让自己儿子考上秀才,是肯定不会吝惜这笔钱的。既然没这么做就只能是没钱,毕竟送礼也得有门路,而作为一个平头百姓,这个门路同样也需要一笔巨款。方从哲他哥哥真是为了教书育人?开玩笑,那就是个收钱的钱箱,拜在其门下,基本上去哪里考试也都带着光圈,既然这样大家当然纷纷捧着银子去拜师了。同样在他哥哥门下考出的举人进士,统统都带着方家党的烙印,方从哲以首辅不断提拔,朝中一个以其为核心的政治集团就这样诞生。 然后就算他不当首辅了,门生故吏依然可以保证方家的利益。 这就是政客。 这就是政治和世家垄断。 “好了,别惆怅了,回头哪天我去找荷香小妹妹,然后让她家小姐把我剥皮抽筋,说不定伺候得心情舒畅了,能给你弟弟一个拜师机会!” 杨信拍着黄英肩膀说。 后者瞪了他一眼…… “你刚才摸她哪里了?” 紧接着她寒眉一竖带着杀气问道。 “呃?!” …… 第二天上午。 凉水河口以南。 “老都管!” 杨信热情地向着老管家挥手致意。 后者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很显然杨信突然出现,尤其是还是以这种仿佛换了具身体般的方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是让他有点茫然。 “黄家姐姐!” 紧接着汪小姐冒出来。 黄英向她挥手。 这时候运河已经重新换成了强劲的东南风,那些纤夫都已经被打发回去,而且运河岸边的纤道上,也看不到别的纤夫,所有漕船和民船都在竞赛般向前,冲向这趟漫长航运的终点站。也就几百米宽的河道上千帆争流,而且不是形容词的千帆,在杨信视野可及范围内,全都是大大小小的帆船,拥挤着绵延在运河,说一千艘真不夸张。这些越过他而上的帆船驶过他身后的凉水河口,绝大多数民船直接停靠西岸码头,客船进入萧太后河,而官船继续向前越过萧太后河口拥挤在岸边的码头,卸下沉重的货物由苦力搬运至西边的城池…… 张家湾城。 一座周长六里,甚至超过大多数县城的城池。 绝大多数争不到码头的漕船,不得不继续向上,在上游还有另外两处码头,张家湾上中下三个码头群,而越过张家湾这片区域向通州还有更多的码头。大运河上数以万计的漕船,不计其数的民船,每年运来至少四百万石粮食,还有从木材到丝绸,从茶叶到瓷器,几乎可以说所有能运来的货物。经济南重北轻,而帝国都城却在北方,结果就是这座城市几乎一切都依赖这条绵延数千里的运河,它最大限度平衡南北经济,维持帝国对北方的统治。 这是整个帝国的大动脉。 而为了确保在每年仅仅九个月的通航期里,所有的运输都畅通,从这里向北直到通州北全是大大小小的码头。 但民船和官运的杂货绝大多数在张家湾。 因为上游河道明显收窄,下游这一段有凉水河和萧太后河的汇入河面加宽。 张家湾是这个时代,甚至一直到清朝中期,大运河北端最重要民船码头,是嘉庆年间北运河因洪水改道斜向东摆,最终形成现代北运河,使航道远离了张家湾城,才使得北边通州变成最重要码头。 但这时候运河依旧紧靠张家湾城东而过。 对民间商旅来说,这才是运河旅程的终点。 汪家的这艘船不会继续北上了。 “这位兄弟面生啊!” 老管家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是她表哥!” 杨信很坦然地指着黄英说道。 “啊,表哥表妹!” 老管家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 他身后的小姑娘继续茫然,她肯定已经认出杨信,毕竟这家伙那抽疯一样的歌声给她印象深刻,而且还是救命恩人。虽然现在有些改变,但如果仔细看的话,还是能把他辨认出来的,然而他和老管家睁眼说瞎话,再一次让这个时时表现出几分蠢萌的小女生震惊了。 “老都管,请!” 杨信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后者点了点头,他脚下的船驶过杨信,杨信抬起头朝汪小姐露出一副灿烂笑容,汪小姐傲然哼了一声,她们的船就这样绕过杨信。 然后是黄镇的船。 “贤侄!” 黄镇同样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这艘船也绕过杨信。 黄英撑船转头,跟随两艘大船挤入凉水河口与萧太后河口之间这片专门的民船码头,老管家船头的官衔灯笼很好用,前方民船纷纷避开,敢不避开的,也在那些疏导的官船上士兵呵斥中匆忙让开。这两艘船就这样在无数帆船中挤过,紧接着落下帆,由水手们撑着长棹一点点地靠上码头。岸边就是张家湾城的南关厢,无数客商让这片由萧太后河与凉水河并行夹出的半岛,变成了繁华的商业区,也叫做长店。而这片商业区中间一条大路向北,直通萧太后河上的通运桥,而通运桥的北端就是张家湾城南门,正规的客运码头也在那里,通运桥两边都是,但那里现在堵船了。 “张湾千载运河头,古垒临漕胜迹稠!” 杨信装逼中。 “张家湾城明明是世宗嘉靖年间修的,哪里来的千载!” 旁边汪小姐鄙视之。 她的芳名是汪晚晴。 “修辞而已,李白还飞流直下三千尺呢,庐山瀑布也就几十丈,哪来得三千尺?” 杨信说道。 “你去过庐山?” 汪小姐歪着小脑袋疑惑地说。 杨信转头搜寻,一下子看到了旁边一个拿着折扇的儒生,他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过,然后很是潇洒地唰一下打开…… “当然!” 他傲然说道。 然后在那名儒生瞠目结舌的注视中他赶紧又塞人家手中,汪小姐这才醒悟,忍不住笑了起来,略显稚气的笑颜盛开得无比灿烂。那儒生刚想要发飙,一看她的笑容立刻换上一脸和煦的微笑,趁机想张口说什么。旁边一个汪家武装家奴立刻把手伸到了他面前,另一个家奴指了指船上兵部左侍郎的灯笼。 书生退缩了。 “不过这天下真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可惜的是不在大明。” 杨信说道。 “瞎说,不在大明你如何知晓?” 汪小姐鄙视地说。 “汪,汪汪啊,这天下之大岂是你一个小女孩能知道的,那瀑布的确不在大明,而是在海外,在一个被红毛人称之为美洲的地方,从三百丈高处落下,那才是真正飞流直下三千尺呢!” 杨信说道。 “你叫我什么?” 汪小姐阴森森地说道。 “呃,你的人设难道不应该是蠢萌吗?” 杨信愕然道。 “把他扔进河里!” 汪小姐咬着牙说道。 虽然蠢萌的意思她不懂,但那个蠢字她是不可能不懂的。 (感谢书友千叶灬思晨,走私航空母舰,巍巍青山到码头,backup59,完美的轨迹,我是草泥玛,卡诗尼耶,尤文图斯的球迷等人的打赏)。 第十章 装,继续装! 扔河里是不可能了,汪家那几个武装家奴又抓不住杨信。 老管家对此视而不见。 他肯定不会担心杨信勾引他们家小姐的,毕竟双方身份差距大得足够阻断任何非正常联系,而后者估计在家里脾气也是这样喜欢玩闹,毕竟他们家老爷是大明朝最叛经离道的思想家弟子…… 真正的叛经离道。 完全可以说是一个封建王朝的叛逆者,更是儒家思想的鄙视者。 汪家的家风不会太迂腐。 再说他也没空。 黄镇正充分表现着一个狗腿子的角色,带着他迅速在码头雇了轿子和驴车,甚至还有人力的大车,紧接着将从船上卸下的行李统统装车,丫鬟婆子们上驴车,老管家雇一头毛驴骑着,汪小姐坐上轿子。从张家湾到北京还有四十多里,她们得先到通州然后折向西过八里桥,赶得紧些天黑前就进朝阳门了,汪家在北京的府邸在明时坊…… 明朝是宵禁的。 故此各地城市都是坊制,这一点比宋朝是倒退。 事实上宋朝也是宵禁。 只不过宋朝从三更开始,那时候禁不禁的也没意义了,还敢在这个时间四处乱跑的指定不是良民,而且五更就解禁了,可以说宵禁时间短得约等于无,但从胡元开始,宵禁又回到一更,从此一直延续…… 延续到辛亥革命。 所以看辫子戏里面半夜俊男美女游街这种事情就笑笑好了。 晚上八点后不找保甲长领夜行牌就敢出门,小心被抓进去先挨个五十大板,至于还逛夜市那就更想都别想了,除非元宵节,其他时候哪怕北京城也一片沉寂。同样汪家一行也必须在一更多点开始宵禁前,赶到北京入城进坊,就这样两家人迅速分别,汪小姐还特意邀请黄英去她家。顺便她又看了一眼她的救命恩人,紧接着哼了一声走进轿子,然后在武装家奴保护下匆忙赶往通州吃午饭。 送走他们,黄镇才开始忙他们自己的事情。 他们的菜籽油在张家湾就有专门接货的合作商,卸下船直接运到后者的仓库就行,杨信和那些水手充当挑夫,一人一根扁担,把这些油桶挑到张家湾城的仓库,直接雇挑夫当然也可以,但小本生意能省则省。 不过杨信不会用扁担。 这东西谁会用?这不是挑两头那么简单,要是平衡掌握不好路都不会走,他干脆在一片愕然中,一手一个油桶拎着。 收油的掌柜无语地给了他一辆手推车。 然后他也不会推。 这种手推车又不是托盘车。 这东西第一是木头轮子,而且轴因为常年磨损变细,转动起来不是平稳而是扭来扭去,第二是分左右两边的,推车不仅仅需要力量向前,还得努力维持平衡。一边两桶理论上是一样重,但实际上都有误差,尤其油桶里面的油还是流动的,也就是说以一个不断扭动的支点,维持两边不断改变的重心平衡,还得推着向前走。 推车? 推车那也需要技术啊! 杨信这具身体肯定原本会的,可问题是他不会啊! “来辆那个!” 杨信愤而说道。 他指的是人力拉的两轮大车。 “何伯父?” 黄英看着旁边收油的掌柜。 后者笑了笑,朝后面一招手,一名他手下的伙计,立刻跑到附近一家熟悉的商铺里,紧接着拉回一辆这种两轮的大车。杨信试了一下,对这东西比较满意,这个是双轮不需要控制左右平衡,只要在前面用肩膀拉着绳套,双手搭在车把上就能控制前后平衡。如果不是上下坡都没什么大问题,上下坡就悲剧了,尤其是下坡的时候,很容易把他翘起来。 “装!” 他扶着车把保持平衡说道。 黄英抱起油桶给他装上,很快底下就排满八个。 “再装一层!” 杨信说道。 “别闹了!” 黄英无语地说。 旁边黄镇笑着又给杨信继续往上装油桶,很快又装了一层六个,加起来超过七百斤。 “还能不能再往上装了?” 杨信说道。 “能,再往上装,给他装够一千斤!” 何掌柜说道。 那伙计和黄镇一起,又抬上了四桶,最后在最顶层又加了两桶,恍如金字塔般矗立着,四周一片惊叹,黄镇赶紧拿绳子给绑结实。 “一千斤,拉到城里我请你吃肉!” 何掌柜说道。 杨信带着一脸的憨厚笑了笑然后迈步向前,伴着两旁响起的惊叹,在铺了石板的街道上信步而行,后面摞了四层的金字塔,伴随着他的脚步同样向前…… “这也赚不了多少啊!” 坐在何掌柜家院子里花园的矮墙上,杨信一手他打赌赚来的羊腿一手木棍,在地上计算着他们这趟的收入。 “你这是什么鬼画符?” 黄英疑惑地说。 阿拉伯数字在胡元时候就已经进入中国,但没什么人使用,中国人更习惯算筹加汉字,至于会计数字里的那十个,据说是媚娘姐姐发明,朱元璋推广防止官员伪造账目的。看看大明太祖的智慧,人家要饭的出身不识字怎么了,一样能想出让现代会计们束手无策的招数。但至少目前大明民间,是很难见到阿拉伯数字的,估计一些学者会懂,但指望黄英懂是不可能。 更何况杨信还在竖式计算。 “123456789,这个是零,一加零就是十,加俩零是百,仨是千,四个就是万,进一位加一个零,加前九个数字就是十几,这是加减乘除的符号,没算盘就用这个算,你要是以后给我洗衣服我就手把手地教给你!” 杨信贼兮兮地说。 “呸,自己洗!” 黄英说道。 “不过咱们这趟生意也赚不了几个钱啊,到头来还不如方小姐砸我那袋子呢!” 杨信看着结果说道。 方小姐财大气粗,当然,也有可能气糊涂了,砸他那钱袋子里,除了几枚西班牙人的双柱银币,居然还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让杨信一下子就很富有了。不得不说这有钱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砸人都能用银票砸,下次一定要登门拜访,看看她能不能再砸一袋子。 而他们这次总共拉了两万斤菜籽油,这东西目前供货才不过零点零一几两一斤,到不了零点零二两,两万斤不过三百多两,哪怕零售也才零点零二多点,万历末年物价简直令人发指。明朝灭亡后广东一个人哀叹,万历盛世一去不复返,万历四十七年,也就是这一年,他家一斗米才不到二十文。咱大清十全老狗时候一升米就得十文,算成斗得是万历四十七年的五倍,哪怕就是以京城米价算也高不少,因为这时候大米零售价依然是零点几两一石。 黄镇这一船油就值三百来两。 而这些是货值又不是利润,哪怕其中一倍的利润也才赚一百多两。 但不可能一倍的利。 他们的油是从河间贩来,黄英家就在五官淀,也就是白洋淀东边任丘北边,属于河间府和保定府交界。 这距离又不远。 这样的距离不会有太高利润,真要可以轻松获得一倍利,那得一堆商人蜂拥而至,这点距离又不存在信息差,从五官淀划艘小舢板,都能走浑河也就是卢沟河到北京。不过这一次因为有老管家帮忙,免去了过河西务钞关和雇纤夫的费用,另外张家湾的税也免了。毕竟那些税官不知道他们之间真正关系,给老管家面子就是给侍郎面子,这样黄镇省下了不少。但总得来说仍旧利润微薄,要知道这种生意一年做不了几次,总共也就是九个月的通航期,光来回这一趟就得超过一个月。 他这一趟是特殊情况,如果不是跟着汪家的船,光在河西务钞关就得不知道排几天队。 同样在张家湾这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靠泊码头。 而且在来之前还得加上备货的时间。 他的货是自己的。 这些货得从那些专门在民间收油的商贩手中收集凑够一船。 而他还得给那几个水手工钱,总共六个水手是不可少的,他还得沿途各种花销,在苑家口也得交税,还得面对各地官员刁难勒索。 真算起来也就赚个几十两。 这还有风险。 因为路上肯定有抢劫的,三角淀是一片广袤的水域,光东西长度就差不多相当于现代北运河到胜芳,周长两百多里,其间除了水就是沼泽,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没有水匪。话说这片水网沼泽可以一直绵延到白洋淀,几百里河流串联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湖泊沼泽,除了水就是芦苇荡,这样的环境不生水匪那就见鬼了。抗战时候日军都拿这里面的游击队无可奈何,更何况大明朝的官兵,也难怪黄镇船舱里藏着一堆武器。 这生意也不好做啊! 至少这正经生意是不好做的。 “你以为赚钱那么容易?再说几十两也不少,都够在这京城买一处宅子了。” 黄英没好气地说。 “也就是说我居然可以买得起北京的房子?” 杨信掂量着方小姐砸他的那个钱袋一脸的震撼。 (感谢书友1534656482500912,灯火见人家,mainID,天朝上国,那壶,轩辕贵胄祖述尧舜,俺真不是英雄,碧落黄泉教主,ktyy等人的打赏)。 第十一章 这小娘子,颇有几分野味 第二天。 “你爹真抠!” 杨信一边撑船一边不满地向后面看着说道。 他此时在萧太后河上。 这条古老的运河依然在给京城发挥着作用,虽然真正意义上的通航已经不存在,但仅仅是撑着小舢板到十里河还是没什么问题,能不能到左安门得看运气。 不过这是夏天应该差不多。 毕竟他们这种小舢板无非就是装几百斤货,护城河都能走。 “闭嘴!” 黄英瞪了他一眼说道。 他们这是往京城送那批杂货,很显然这批货更值钱,但黄镇为了节省费用,就雇了两艘小船来运货,剩下的则堆在这艘小舢板上。既然杨信能从三角淀划到张家湾,那他就继续好了,话说这个便宜劳动力还是很让黄镇满意的,堪比一头大牲口。此刻三艘船前后排开平稳地航行在这条小河沟,伴着竹篙的一次次起落,不断向着前方的目的地无声前进。当然,这河上不只是这两艘船,实际上用文人笔记形容,河面船只穿行,河岸行人如织,如同江南水乡。 显然这种描述还是真实的。 河面上一艘艘同样小船不时迎面而过,河堤上行人偶尔可见,在树荫下悠闲地走着,甚至还能看到轿子…… “方家庄在哪儿?” 杨信问道。 “摸了人家一次还不够?” 黄英冒着寒气说道。 “别胡说,我只是怕再遇上了尴尬!” 杨信义正言辞地说。 他真得冤枉啊,人家里面穿着小衣呢,而且还有一个很短的衬裙,话说这个时代的女人,在内部防护上已经很现代,不仅仅有小衣这种坚守最后防线的,还有衬裙这种类似安全裤的二层防线。 他就算真摸了…… 他又能摸到什么啊? “方家庄在西边,方家祖上跟着永乐爷北迁的,锦衣卫籍,还出过一任指挥使,祖坟就在方家庄,方老先生就在乡间守着祖坟教书。至于那位方小姐应该是他最小的女儿,他两子两女都已经成年,不过据说这位方小姐还待字闺中,但颇善经营,方家很多生意都是她在主持。” 黄英意味深长地说。 很显然她在张家湾对此也进行过一番调查。 “我就不喜欢这种女强人型,还是活泼可爱型适合我!” 杨信义正言辞地说。 “像汪家小姐那样的?” 黄英说道。 “那不叫活泼可爱,那叫刁蛮任性,动不动就要把人扔河里!” …… 说话间十里河到了。 这里看起来就更像水乡了,不仅岸边到处都是稻田,而且还有人在这河上撒网捕鱼,岸边鹅鸭成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快乐地在水中嬉闹,丝毫感觉不到近畿的气息,更像是一个幽静的江南小村庄。 倒是也有一条行人寥寥的官道。 不过再向上就真走不动了。 萧太后河早就今非昔比,这条当年辽国的运粮河,在通惠河建成以后就没落,后者夺走了它的绝大多数水源,目前这条河基本上相当于北京外城的排水沟。不过北京南边和东边到处都是湿地沼泽,泉眼众多,所以夏季雨水多的时候,仍旧可以通行小舢板之类。要是没载货,这些小舢板大概能这样一直撑进护城河,但载了几百斤货之后就真走不动了。 好在黄镇原本就计划到这里。 紧接着小船靠岸,他熟门熟路地去找了五辆手推车,迅速把那些货装上车,再把自己的小舢板交给熟悉的人家照顾,给了两艘舢板的工钱,带着这五辆车沿官道向前。 很快一座城楼就浮现于蓝天白云间,继而连横亘的城墙也浮现…… “这就是京城?” 杨信一脸无语地看着低矮的城墙和同样低矮的城楼。 “这还不如天津卫城呢!” 他紧接着说道。 “这是外城,五十年前才修起来防鞑子袭扰的,朝廷缺钱修得简陋了些,这南垣尤为简陋,东西垣越向北越高,不过仍旧比内城矮得多,毕竟这京城防御靠的是内城。” 黄镇说道。 好吧,这外城其实没多少年。 一直到嘉靖四十三年,也就是倒数第三年,外城才真正建成,而这是万历四十七年,中间再加个隆庆,可不是就才五十来年,不过北京外城之低矮,还是刷新杨信对帝都认知。可怜这城墙也就六七米啊,这年头哪怕一座稍大点的府城,不修个九米高城墙都不好意思见人,堂堂京城修这点高度还是太丢人。而且哪怕左安门城楼也就才一层,最多完善一些,比如瓮城,马面,护城河都有,但标志性的箭楼还没有,就这防御水平连天津卫城都不如,更别说是山海关这种顶级要塞了。 他一脸无语地步行,跟着车队走过护城河上的石桥。 进了瓮城后,黄镇拿出一张盖印的路引,走到守门士兵跟前递过去,在后者接过的同时手一晃,一块碎银子落在他手中,后者随意地看了一眼路引,直接挥手示意通过。 杨信一行赶紧走过。 士兵后面一个官员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杯,旁边士兵给他打着扇子一副岁月静好。 “不交税?” 杨信疑惑地问。 “进外城商人在崇文门交税,各处城门都有固定的职责,咱们这样的商旅只能走崇文门进内城。不过咱们不进内城,收这些货的铺子在外城,他们的税也由崇文门税关来收,那些就不关咱们事了。” 黄镇说道。 “这些兵是哪里的?” 杨信问。 “南城兵马司,他们管外城各门的门禁,城内治安。” 黄镇说道。 “外城就他们说了算?” 杨信问道。 “他们说了不算,他们就是狗,哪有狗说了算的,上面有巡城御史,锦衣卫,中官,哪个都能管他们,巡城御史算直接管他们,京城这些管事的里面,也就还有个巡捕营比他们地位低,剩下全是他们的爷,连太常寺扫地都得他们去。” 他们就这样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通过了左安门。 后面官员继续岁月静好。 城内更加让杨信感觉毁三观…… “这里是京城还是荒野?” 杨信一副下巴砸地上的表情,看着面前一片片沼泽湿地,茂密的芦苇在一个个大小池塘间摇曳,放眼望去甚至还有一块块农田,其间零零星星的寺庙和民居散落。 居然还有坟地! “这里可不就是荒野,原本就是修外城墙时候,为了方正把一大片荒野圈了进来,这里也不是交通要道商旅簇集之地。这城南正中间永定门是大路,右安门,广安门都是去卢沟桥大路的,广渠门是木材市,从张家湾运过来的盐也到广渠门,东便门不用说了,通惠河上过来的货都得在东便门进城。这左安门就是个摆设,除了偶有商贩经过,根本就不会有人走这里,至于南边走大路来的,过马驹桥后也是要到永定门进城的。” 黄镇说道。 “这不是城门,这是村门啊!” 杨信感叹道。 放眼望去这北京城里,至少两公里一片丰饶的田园牧歌,不过向西望还能看见天坛,但同样也得有超过一公里的田园牧歌。 他们就这样在城墙保护的乡村里继续向前。 蓦然间一阵狗吠。 紧接着一只野兔从路边芦苇荡里冲出,后面还追着两只细犬,那野兔慌不择路,正好撞在黄英脚下,两只细犬亮着獠牙猛然扎下。黄英抬脚挑翻了一只,杨信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另一只的后脑勺,抓着脖子上的皮拎起来,顺手向旁边扔出去。几乎同时一匹马冲出,马背上的人惊叫一声,那细犬正撞马脸上,那马吓得嘶鸣一声立起…… 杨信陡然蹿出。 他瞬间到了马前,抓住两条马腿大吼一声向下硬拽,然后那马蹄又被他硬生生拽回地上。 “还好,不然又摔断条腿,这年头骑马的都缺钙!” 杨信欣慰地说。 马背上的人懵逼地看着他。 估计还没清醒过来,这短短的瞬间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一时间有点茫然,不过他身后四个家奴蜂拥而出,其中一个伸手抓杨信,杨信后退一步…… “哪里来的夯货,惊吓我家少爷!” 另一个家奴喝道。 “是你们的狗差点咬了我!” 黄英怒道。 马背上男子这时候清醒过来。 “这位小娘子,咬你哪里了,快掀开让少爷我看看?” 他笑着说。 旁边杨信叹了口气。 “快让我家少爷看看!” “别出血吧?” …… 几个家奴立刻笑着起哄。 黄英咬着嘴唇一跺脚,扭头走向一旁,她这个动作立刻让那少爷眼睛一亮。 “这小娘子,颇有几分野味!” 他说道。 然后他和黄英之间多了张笑咪咪的脸…… “这位公子,我也很有野味!” 杨信真诚地说。 说完他双手猛然向前一探,一手一只抓住了两只马耳,还没等那少爷醒悟,他再次大吼一声,双臂同时用力狠狠往下一拽,那匹马在他的暴力压制下悲鸣一声,不由自主地猛一低头跪倒。马背上的公子惊叫一声向前倒下,正好倒在杨信面前,后者抓住马耳朵的双手立刻到了他腰带和后背上,再次大吼一声直接把他向一旁拖了出来。伴着家奴的惊叫和那少爷的尖叫,杨信双手提着他向后一甩,紧接着转身来了个七百二十度,这才重新把他头朝下横着放回马背上…… “够不够野?” 杨信把脸凑到都快晕了的少爷面前阴森森地说。 (感谢书友車夶炮,虹瀧,啊杜威威,神造新大明护国公牌碎满机,鱼和羽毛和钢铁,书友161019213537688,豆子,极致小黄牛,轩辕天心,爱中国爱历史,hmht,春风十里不如你1,尤文图斯的球迷,一清粟,上山打老虎1000等人的打赏)。 第十二章 我大爷魏忠贤 “你得学着克制!” 看着仓皇而逃的少爷和家奴,黄镇叹了口气说道。 “克制?我还就不喜欢克制!” 杨信说道。 黄镇也没再说什么,紧接着挥手示意那些车夫加快速度,他们一行继续向前,就在转过一片苇塘后,道路两边终于出现了房屋。就在同时繁华的城市也在他们面前展开,鳞次栉比的建筑,摩肩擦踵的行人,车水马龙的盛景真正展现大明盛世的最后一抹余晖…… 杨信耸耸肩。 然后继续前行! 很快就连崇文门也真正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才像个样子!” 杨信满意地说。 崇文门瓮城终于有箭楼了,而且是正面四层四十八口的巨型箭楼,巍峨地矗立在蓝天白云间。后面的主城楼同样高耸,尽管只有两层,但却是重檐,整个城楼加上下面十几米高的城台不下四十米,和前面差不多高的箭楼一同显示着帝都的森严。崇文门前真正人头攒动,四方商旅几乎全部簇集此处,等待交税进入内城,各种车辆排着密集的长龙,几乎堵塞了宽阔的街道。不过让杨信意外的是,大街上女人同样很多,甚至不乏衣着鲜丽的俊男美女结伴走过,最夸张的是还有一个老太太堵在一顶官轿前,不知道为什么一脸怒色地直斥,轿內的官员直接没敢露面。 “这不算什么,就是尚书都一样被老妪当街骂过!” 黄镇笑着说。 “不抓起来打板子?” 杨信愕然道。 “御史在看着呢!泼妇骂人又不是什么大罪,哪怕骂尚书也一样,如果真为此跟她计较,回头哪个关系不睦的御史参一本就麻烦了,为这么点小事不值得,就算尚书有理,当街与泼妇争执也是有失体统。” 黄镇说道。 说话间他们到了一间铺子前,掌柜的早已经迎出来,这个姓林的掌柜与黄镇应该是老交情,就连黄英都很熟悉,几人略作寒暄之后,紧接着就把那些货物送到了仓库,然后黄镇打发走车夫,和掌柜一起走到后院的客厅赶紧算钱…… “何须如此匆忙,这酒总归要吃的?” 林掌柜笑着说道。 “酒以后再说罢了,刚刚路遇不知哪家的公子,对英子无礼,被他教训了一下!” 黄镇指着杨信说道。 杨信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 “没伤人?” 林掌柜说道。 “没有,拎着他转了两圈!” 杨信憨厚地说。 同时他还伸出双手示意了一下。 “是条好汉,没伤人就无妨,这京城里公子多如牛毛,咱们也不是任人欺辱的。” 林掌柜毫不在意地说。 从他之前和黄镇的交谈,杨信已经大概了解了他们的操作,这个铺子应该是宫里哪个太监开的,后者是管內库的,理论上內库都是各地送来的贡品,但终究有不足的时候,那时候就得从外面采买。于是这个太监就和采买的合伙,从本地购买那些应该是很远的地方产,实际上在本地就能买到的,当然,质量差得多甚至大量掺假,但在管库的这个太监那里会以合格品入库。这样的好事肯定自己开铺子,最终巨额差价落入这个太监和他在宫里的那些合伙人手中,这都是套路,基本上一想就明白,反正都是花皇帝的钱,官方采购套路都差不多。 所以林掌柜不在乎这个。 说到底这京城里面少爷多了,只要不是豪门显贵,一点小小的口角冲突,又不是打起来伤了人,不算什么大事。 在这京城终究还是中官最横。 就在这时候,外面一阵喧闹,紧接着一个伙计匆忙走进来。 “掌柜,兵马司的韩副指挥来了!” 他说道。 林掌柜和黄镇互相看了看。 “走,出去看看!” 他说道。 几个人起身走出去,外面十几个兵堵在门外,中间一个绿袍官,胸前补子上还是长腿鸟,他旁边则是那个少爷和其家奴。 “怎么是文官?” 杨信疑惑地低声说。 黄镇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别说话。 “韩副指挥,您怎么有空了?” 林掌柜拱手说道。 “就是他!” 那少爷指着杨信说道。 韩指挥冲着林掌柜一抱拳,直接走到杨信等人面前。 “路引!” 他伸手说道。 黄镇掏出路引,同时向林掌柜使了个眼色,后者脸色微微一变,这时候韩指挥已经查完路引,然后把这东西还给黄镇,紧接着向杨信伸手,杨信报以憨厚的笑容。 “韩指挥,这是小人外甥。” 黄镇赶紧说道。 “路引!” 韩指挥没理他,继续把手伸到杨信面前。 “拿出路引来,没有路引就是私度,先抓到衙门打八十大板!” 少爷幸福地高喊着。 韩指挥同样笑得很开心,他就是先找城门守卒问清楚了,黄镇是掏钱免检,所以才上门找茬的,路引这东西其实谁都知道,一大堆人不会带着的。毕竟开路引很麻烦,而且出一趟门得开一次,像这种常年跑这条路线并且和地方很熟悉的商人,基本上不会带的。这种事情也没人管,只要给了钱就行,包括黄镇那张理论上也早就作废,不过韩指挥只是来收拾杨信的,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他当然知道这家铺子的背景,林掌柜既然出面那面子还是要给的,只需要针对杨信一个人就行了。 “韩指挥,都不是外人,一点小事何必当真。” 林掌柜笑着说。 “路引!” 韩指挥继续看着杨信说。 没有路引可就得最少八十大板了。 黄镇叹了口气,朝林掌柜使了个眼色,让他拿银子先打发了,说到底大明朝银子是万能的。 “这是在做甚?还让不让人家做生意了!” 外面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韩指挥愕然回头,一个面白无须看上去四五十岁,多少显得有些富富态态的男子,迈着方步走进来,他头上戴一顶类似黑色帽,身上穿一件青色贴里,腰间还挂着个腰牌,带着几分笑意看了看那些明显矮下去一头的士兵。 “大爷!” 黄英惊喜地喊道。 韩指挥脸色一变,紧接着换上了笑容。 “小英子来了,咱爷俩可有两年没见,你这妮子长得倒越发水灵,还没找婆家呢?” 那人笑道。 韩指挥下意识地退到一旁。 “还找婆家呢,刚进京城就差点被他的恶犬咬死,要不是我表哥出手快,腿上都得被撕下块肉,他还恶人先告状,带着这位官老爷来抓我表哥要打他板子,林叔求情都不管用,大爷您来给评评理,这纵犬伤人到哪里都不占理吧?” 黄英说道。 “韩指挥,这可是真的?” 那男子笑容满面地看着韩指挥。 “误会,都是误会!” 韩指挥拱手干笑道。 “啊,误会,既然是误会,那就都散了吧,别挡着林掌柜的门,人家还得做生意呢!都是熟人,又不是多大的事,小孩子家闹着玩,大人就别掺和了,韩指挥,你说是不是?” 那人说道。 韩指挥干笑一下,拱手毫不犹豫地走了。 那少爷恨恨地看了杨信一眼,很显然他也知道看不成打这个家伙板子的好戏了,虽然可以确定这家伙没有路引,但韩指挥就一个芝麻官,不可能为这点小事驳中官的面子。哪怕这个中官的级别不高,但一个这年龄的中官,在宫里也有足够人脉,既然他出面保人,韩指挥再当众打脸那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了。说到底这京城里中官最不好惹,哪怕一个普通中官,后面也有可能是某个大佬。 杨信笑着向他摆了摆手。 那少爷冷哼一声,转头带着家奴走了。 “多谢,” 杨信顿了一下,然后对那太监说道:“大爷?” “就这么叫吧!咱家和你这表亲是年少时候一起玩的兄弟,小英子也是咱家看着长大的,既然你们都表哥表妹了,那叫咱家一声大爷也是应当的!” 那太监笑着说。 说话间他径直走进了铺子,林掌柜和黄镇也跟进去,不过黄镇临走前向杨信二人示意了一下,让他们暂时留在外面。他们几个进去密谋了,杨信和黄英搬个凳子坐在门前,饶有兴趣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旁边一个卖瓜子的凑过来。杨信买了两包给店里伙计一包,自己拿着一包和黄英坐在那里嗑,不过这不是葵花籽,而是西瓜籽,加了盐炒出来的。 “咱大爷在宫里做何职?” 杨信问道。 黄英白了他一眼。 “不太清楚,他与我爹是很早就相识的朋友,不过我出生时候他就已经进宫了,爹做生意都带着我,在京城和他见过几次面而已,据说是在太子身边伺候一位才人膳食的,算不上太大的官。” 她接着说道。 “他叫什么?” 杨信问道。 “最早见他时候姓李,不过后来被那位才人改姓魏,这是他入宫前的本姓,名字倒是没变,还是叫进忠。” 黄英说道。 “姓魏,魏,魏进忠,咳,咳……” 杨信捂着喉咙一阵猛烈地咳嗽。 在黄英无语的目光中,他终于把那块瓜子皮咳出来了。 “那个才人是不是姓王?” 他带着惊悚问道。 (感谢书友榨菜,高级用户,碧落黄泉教主,浪里画,书友20181114202159380等人的打赏)。 第十三章 九千岁之潜龙在渊 “王才人几个月前就病故,魏公公又回了甲字库。” 后面一个伙计说道。 “掌库?” 杨信回头问。 “掌库哪轮的到他!” 伙计笑着说。 杨信笑着朝他点了点头头。 九千岁这是至今蛰伏呢!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高级太监,在皇宫熬了多年,才混到甲字库当了一个普通的保管员,后来被王安提拔去王才人那里管膳食,但算起来身份仍旧低微…… 皇宫老大是司礼监。 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各监提督太监,厂公,哪怕甲字库这样的內库也是掌库说了算。 他在甲字库也不是掌库。 在王才人身边顶多就是个小头目而已,后者是太子身边的,而朱常洛在皇宫自己都没地位,天天提心吊胆就怕被废,魏忠贤给他的一个妾管膳食,那地位还能高到哪儿,王才人一死他又被打发回甲字库。 好在这个才人生了天启。 不过也用不了多久,这是万历四十七年,明年就该红丸案了,紧接着移宫案,九千岁一飞冲天已经差不多开始了倒计时。话说今年天启已经十四岁,一个十四岁少年,眼看着自己亲妈被一个坏女人毒打致死,然后这个坏女人还和他亲妈的亲信合伙,企图囚禁控制他当傀儡。最终他在忠臣们的营救下摆脱了这个坏女人,然后转头他把那些忠臣一个个贬的贬弄死的弄死,把那个背叛他妈的亲信重新提拔起来当做至死都最信任的人,还顶着满朝的压力,替他的死鬼爹把那个坏女人由一个没地位的选侍封为妃子,伺候着她在宫里颐养天年…… 据说这个坏女人活到康麻子时候,八十多才寿终正寝。 东林群贤的想象力真丰富。 这么毁三观的剧情他们都能设计出来,而且还敢郑重其事地写在历史书上! 这他玛纯粹侮辱观众智商啊! 神剧都不敢这么编啊! 九千岁的成功,完全是东林群贤们逼出来的,是他们抢皇帝的凶恶嘴脸,让只是初中生年纪的天启,真正见识了人心的险恶,同样也把这个脑子很聪明的少年吓坏了,他知道了争夺权力时候,衮衮诸公们会疯狂到什么地步! 他没人可以依靠。 他可以依赖的就一个奶妈还有魏忠贤这个从小伺候他的太监,他的情况特殊,原本他应该以太子身份多多少少拉拢几个亲信的,但他爹只当了一个月皇帝,他刚从皇位备胎的备胎晋级备胎一个月啊。 他什么亲信都没来得及拉拢啊! 然后他就一下子看到了所有人在权力面前的不择手段,从宫里他爹的那些亲信太监,到文臣,到武将所有人那无底线的疯狂嘴脸! 他真害怕。 一个初中生突然被扔进狼窝。 眼睁睁看着群狼撕咬权力的血肉把他当做一只任其争夺的羔羊。 他被吓坏了! 这时候他能相信谁?他身边就一个从小给自己喂奶的和一个从小伺候自己饮食的,就这两个人是他从小就依赖的,这种时候除了这两个人他也没有可信赖的。 这才是九千岁的成功根源。 “刚才那指挥怎么是文官?” 杨信问伙计。 “五城兵马司就是文官,指挥不是指挥使,品级差的多了,指挥才不过一个六品官,副指挥就才七品,手下的弓兵和衙役差不多,不算官兵,过去就是给皇亲国戚们搂钱的杂官,维持一下京城治安,防火,甚至包括清扫,后来改成正途出身了。” 伙计说道。 “那巡捕营呢?” 杨信问道。 “巡捕营是武官,都是从京城周围抽调的卫所兵,他们不管白天,晚上才是巡捕营巡逻。” 那伙计说。 “这京城治安可好?” 杨信问道。 “别处如何这京城就如何!” 那伙计笑着说。 “小心和尚,离番人远点。” 另一个伙计补充道。 “呃,这是为何?” 杨信问道。 “京城寺庙多,各地游方的和尚数量也多,其中不乏歹人,当年曾经在京城一次抓了三百多盗贼,大部分都是藏在各庙的。番人性子野,朝廷多少也有些优容,故此喜欢闹事,咱们老百姓和他们冲突起来颇有些麻烦,毕竟官老爷都不喜多事。” 第一个伙计说道。 “若想在这京城买一处宅院,是不是也得有路引?” 杨信问道。 “当然得有,没路引谁知道是不是逃亡的军户?再说没路引在官府那边也无法立契,另外你算附籍,客户还是乐迁呢?没有路引谁也不知道你究竟从何而来,是何籍,就算房主想卖这四邻还不答应呢,铺长总甲也不敢接纳,要是出了事,他们可都是要一同担责的,别说是买了,就是租一处房也得要看路引的。这不是你路上走,过去就算了,有没有对关防的来说都不关他的事,没路引大不了不走大路,要说逃户想过去还不容易?找不到他们的责,但这是要入火甲邻里一同担责的,没人敢疏忽大意了,日后出了事都要受牵连。” 伙计说道。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很有深意。 “应该有解决办法吧?” 杨信笑着说。 伙计呵呵一笑。 他不用说杨信也了然,后世火车站的厕所里贴满了解决办法呢! 不过他也就问一问,至于是不是真变成大明朝的京城人,这个还得另外考虑,毕竟目前来说,他也是迷茫得很…… “大爷!” 旁边黄英喊了一声。 杨信站起身,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黄镇等人。 未来的九千岁笑看两人。 杨信手里拿着瓜子包,旁边嗑瓜子的黄英脸色一红。 “这俩孩子倒是颇为相趁!” 魏公公说道。 说完他就那么走了。 杨信灵机一动,把那张银票塞进黄英手中,然后冲着她使个眼色,黄英疑惑了一下,不过还是拿那银票追九千岁去了。很显然这张银票用在九千岁身上,那价值比买个小院子强多了,虽然一百两对以后的九千岁来说堪称打他脸,但这时候他不是还没一飞冲天嘛!一百两不少了,光买红铜就能买一千多斤呢,一斤上好的红铜才九分银子,烧完冷灶的杨信转回头看了看黄镇的脸色…… “做人要知恩图报!” 他义正言辞地说。 “你倒是出手大方!” 黄镇笑了笑说。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这情谊可是无价的!” 杨信继续义正言辞地说。 “那个,办个假证需要多少钱?” 他紧接着换了一副嘴脸问道。 “无需办假的,回去办个真的即可!” 黄镇说道。 说话间黄英回来了,看上去颇有些肉疼,很显然一百两的银票这么没了,她还是有些心疼的。黄镇也没敢在京城里多做耽搁,毕竟魏公公这次就是碰巧而已,对方如果继续找他们麻烦,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说到底人家是地头蛇。紧接着他就带着杨信二人向林掌柜告辞,然后匆忙离开京城,当晚在十里河找了个人家将就一宿,第二天划着他们自己的小舢板返回张家湾。张家湾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不过让杨信意外的是他们并没办货,而是空着船直接返航。虽然河西务钞关至今还有人在搜捕,但这时候的杨信和搜捕的那个人差别已经很大,别说是没见过他的士兵,就是让熊廷弼过来,都未必能再认出来。 返航的船五天后到达尹儿湾。 “呃,怎么晚上走?” 杨信站在晚霞中,一边撑船进入退潮的航道,一边问正在看着前方的黄英,她爹已经亲自去掌舵。 “你不是嫌咱们这趟赚钱太少了吗?再接着就是赚大钱了!” 黄英说道。 “难道你们要去杀人越货?” 杨信愕然道。 “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黄英说道。 趁着退潮的河水,这艘浅船在晚霞中急速向前,到月光初上时候已经到达丁字沽,杨信迅速取代黄英,他的视力堪比望远镜,而且还带一定程度的微光夜视,依靠他的指挥加黄镇的掌舵,浅船进入三岔河。但却没有转入南运河,而是直接越过河口进入海河,这边码头就全是大船了,最起码也是所谓遮洋船,即千料沙船,甚至不乏更大型的如鸟船一类。所有这些船都静静停泊夜幕中,然后放倒了桅杆的浅船无声地急速驶过,很快把天津城的灯火甩在后面,而这时候两岸也完全变成了一片漆黑。 这时候海河下游绝大多数地方都是沼泽,甚至向南一直绵延到静海乃至于更远。 而他们继续向前。 最终他们停在了军粮城附近,下锚静静等待,杨信一觉睡醒,涨潮再一次开始,当潮水迅速达到黄镇的目标水位时候,他立刻下令起锚。这艘船趁着潮水越过一片因为涨潮而淹没的沙坝进入旁边泻湖,迅速隐入一片芦苇丛生的水汊,依靠黄镇对地形的熟悉,在深水区航行半个小时后再次下锚在芦苇深处。 “走,办货去!” 黄镇说道。 那些水手迅速放下了舢板。 这一刻杨信已经很清楚他们是靠什么来赚大钱了…… 私盐 (感谢书友灵感脉动,轩辕贵胄祖述尧舜,我是草泥玛,所钰随歆,緣随雲,污城侯费玉污,伤疤1122,hmht,跃然于渊,Napoleon濬嘟,尤文图斯的球迷等人的打赏) 第十四章 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 杨信和黄英一后一前,撑着小舢板缓慢穿行芦苇中,黄镇警惕地搜寻着四周。 三个人全都保持沉默。 这可是杀头的买卖…… 呃,对杨信来说无所谓啦,私盐就是挂一次,他头顶早就已经挂一根绞索了,不在乎再多一根,至于黄镇父女俩估计已经挂很多根了。难怪无论黄镇还是黄英,都对他的在逃死刑犯身份不屑一顾,那点破事对于贩私盐的来说的确可以不屑一顾。同样也可以解释黄镇为何这么欢迎他,对于一个贩私盐的来说,一个在逃死刑犯无疑是最好的员工了,再加上他的战斗力之后就完全可以说是个宝了。 杨信有些眼神复杂地看着黄英那性感的小背影。 她爹够狠的。 女儿就带着贩私盐,丝毫不在乎哪天事发挂绞索,儿子就寄养亲戚家读书考秀才,这差距太大了。而黄英看起来还视为天经地义,就跟着她爹过这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日子,拼命只为能供应她弟弟考秀才。 这就是传统女人啊! 传统女人好啊! 前面的黄英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自己的小腰,很显然她知道杨信在身后干什么。 这时候小舢板无声地转到了一道芦苇夹出的水巷中,前面一个小沙洲赫然出现,那里就仿佛荒岛求生般立着一个吊脚的草棚,但却正在不断有规律地抖动。草棚前的沙地上一个光屁股的小女孩正在快快乐乐地堆沙堡,一看他们立刻欢呼一声,紧接着跳进了水里,恍如一条小青蛙般转眼到了船边。 “英子姐姐!” 她抬起头看着黄英说道。 黄英笑着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白糖递给她。 这东西在大明并不是很贵,至少算不上奢侈品,老百姓也能吃起,按照目前的价格,一斤大概需要六分银子,相当于七斤多上好的面粉。不过这个时代面粉反而比米贵,一斤面粉八厘,米的话就低多了,哪怕粳米也就是七钱多一石,折合每斤四厘半多点。当然,米价地区差异巨大,广州斗米二十文,也就一钱银子露头,这时候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五百多文,万历通宝是四克,而铜一斤值银九分四厘。 而辽东米价目前已经到了二两以上。 不过八厘是面价。 这时候上等白面里面加入了太多的人工成本,麦子反而比米便宜。 “黄老大,这个兄弟面生啊!” 一个壮硕的男子披着破褂,说着话从棚子里跳出来,后面草帘后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女人正穿衣服。 黄英赶紧转头。 然后就看见杨信脸上了然的笑容。 她脸更红了。 “赶紧办正事!” 黄镇无语地看着那男子说道。 后者朝棚子里喊一声,紧接着跳上了自己的舢板,那小女孩举着白糖转眼又回到沙滩,迅速跑到棚子边恍如猴子般爬了上去。 “天当被,地当床,这位大叔活得洒脱!” 杨信感慨道。 “呃,我其实就是穷!” 那人愕然了一下说道。 “这位小哥识文断字?” 他紧接着问道。 “认倒是能认个八九不离十,写的话就更少了!” 杨信回答。 繁体字看懂不太难,至少绝大多数猜也能猜出,但写就真不行了,实际上别说繁体字,就是简体字因为敲惯了让他手写很多也忘了,至少起笔得想一想。 “那也了不起!” 那人说道。 “在下杨信!” 杨信朝他拱手说道。 “苗二,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咱们论兄弟就行!” 苗二说道。 说话间两艘小舢板一前一后继续穿行于芦苇荡,很快外面变亮,天空中烟雾弥漫,当他们转过一个弯之后海风的腥气扑面而至。广袤平缓的海岸泥滩上,一块块农田般被垄框起来的海水正在阳光下曝晒,而在这些盐田间是一个个破草屋,几乎所有草屋的烟囱都在冒着烟。而在草屋与盐田间是一个个忙碌的灶户,一些晒得差不多的盐田中,甚至男女老幼全都在结了硬壳的地上,刮取这些附着盐晶的灰白色草木灰。另外一些刮出草木灰的灶户,则倒在一些石头制的容器中重新加入晒过的海水,让这些盐晶变成高浓度卤水漏下,然后将这些卤水进一步过滤。 过滤完成送入那些草屋,那里进行最后的煮盐工序。 这就是晒盐。 准确说是半晒半煮。 “为何不直接晒?” 杨信疑惑地说。 “也有,沧州一带刚刚开始推行,会的不多,多数还是这种老办法,那样的盐田需要另外修建,两淮盐晒得多!” 黄镇说道。 “这些灶户不比纤夫强多少啊!” 杨信感慨道。 那些忙碌的灶户在烈日下一个个蓬头垢面,头发胡子上还带着雪一样的盐晶,多数都只穿一条犊鼻裤,浑身晒得黝黑干裂,身上多数都带着各种疤痕,高浓度的盐水对他们的身体一样有伤害,海水里又不是只有氯化钠,晒盐的同时这些乱七八糟东西也被浓缩。 而且他们全都瘦骨嶙峋。 如果说纤夫只是机械性的累,灶户就是劳累加腐蚀。 纤夫就像行尸走肉。 而他们就像一群不断腐蚀中的行尸走肉! “庶民最苦者灶户!” 黄镇说道。 杨信转头看着他。 “不是我说的,这是朝廷一位官老爷曾经说过的。 其实灶户在太祖洪武年间,日子过得反而是最好的,那时候他们可以晒盐得工本粮,每引一石,免一切赋役,煮盐也有官府专门划给他们的草场,这些草场可以自己垦荒。盐场有官仓常年储粮以保障灶户,就连商人收盐都得额外交一份银子给盐场以备赈济,灶户犯了罪都减等,哪怕应绞的也只是杖责。 唯独不得私售余盐。 在完成朝廷的本课之后,额外制的盐也得给盐场,还是按照盐数给工本粮,不准私下售卖。” 黄镇说道。 “就是国营盐场雇工?” 杨信说道。 “也可以这样说,灶户们只管制盐就行,制出盐交盐场官仓,通常有两种仓,盐商拿着盐引去常股仓直接支盐,他们的盐引靠从边镇以粮食换取,边镇也就不会缺粮。灶户不管卖盐,他们就是制盐交官,从官仓换取粮食,也可以自己垦荒种田打鱼,不过需得先把正课盐完成。完成之后就自己随便了,愿意继续制盐就作为余盐继续交官仓换粮,不愿意就种田打鱼。” 黄镇说。 “那如今呢?” 杨信问。 “全是银子了,盐法两百多年变了一次次,每次都是灶户吃亏,到万历四十五年行纲盐法,盐商拿着盐引找灶户收盐,灶户自己卖盐换银子再用银子买粮,原本的正课盐改成交银子抵偿。有别的生计来源还好,没有别的生计来源,只能靠卖盐才能买米下锅的灶户,可有办法和盐商讨价还价?官员上门带着镣铐催缴正课银的时候他们可有别的选择? 总之灶户死活听天由命了。” 黄镇说道。 “这就是市场经济了!” 杨信笑着说道。 “呃,这个词倒颇为形象,一切以市场来经济,但实质上是奸商和贪官污吏经济,从灶户手中一两银子能买一千多斤,到京城就五厘银子一斤了,不足四百里翻五倍。这还是京城水路便利,而且还是在一些水运便利的盐场收购,若是那些偏僻的盐场一两能买近两千斤,而水路不畅的内陆四百里能翻十倍。 知道淮盐运到湖广,官盐的价格最多能翻多少倍吗? 六十倍。 盐场一两一千多斤的淮盐,在湖广能卖到最高六分银子。 而且最多掺三成的沙子。 不过若非如此,咱们也不会有这条发财的路子,他们翻五倍十倍六十倍的价,咱们翻三四倍就行了,而且咱们不掺沙子!要是都和太祖时候一样,无论正课余盐皆归于官仓,灶户交盐就能丰衣足食,谁还冒着杀头危险把盐卖给咱们?市场经济好啊,市场经济才有咱们,没有市场经济咱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黄镇说道。 “被抓住呢?” 杨信问。 “被抓?谁来抓?从天津到苑家口,沿途所有关卡都知道我是贩盐的,但谁也不会抓的,给他们好处就行了,我把盐运到官盐翻十倍的地方翻四倍卖,拿出其中一倍打点,我照样还是能赚两倍利。大明朝的盐十成里面至少七成是私盐,有引的盐商在贩私盐,地方的豪绅在贩私盐,就连巡盐御史手下的官吏都在贩私盐。我这一条小船不算什么,两淮私盐贩子都如水师般几百艘船组队冲卡,朝廷的官兵根本不敢拦。你记住,官府根本不用理会,银子到了畅通无阻,大明就没有银子打不开的路子。 但就怕同行,同行才是冤家。 什么叫走私? 走私即无法无天!” 黄镇拍着杨信肩膀说道。 这时候苗二已经登岸,他其实是这个灶户庄子的联络员,虽然灶户并不怕被盐场官员知道,他们同样也得给盐场官员好处,但这种事情终究不是光明正大的,走私生意一个带路的联络员必不可少,这种人也叫牵头。 苗二职责就是带路。 他那间破棚子卡在这条水道的咽喉位置,不过黄镇是老主顾,不需要太多麻烦而已。 陌生客商就没这么容易了 (感谢书友春风十里不如你1,我是草泥玛等人的打赏)。 第十五章 这个高手真弱 苗二很快带着一个穿着考究的老者走了过来,后者原本就在一处盐田看着那些灶户忙碌。 “黄老弟!” 他笑着说道。 “何公,看您气色今年这又是财源滚滚了!” 黄镇拱手笑着说道。 杨信和黄英跟在后面也行礼。 “财源滚滚谈不上,就是勉强吃口饱饭,咱们灶户就是苦命,你这还是老规矩?” 何公说道。 “对,老规矩!” 黄镇说道。 “那咱们就老价钱!” 何公爽快地说。 走私交易就这样在简单几句话中谈妥了,其实越是这样的生意过程越简单,不过双方都不急,装货得晚上才开始,白天过于猖狂了,这种事情终究需要一点谨慎。黄镇被何公请到附近一处草棚喝茶,杨信和黄英在盐田溜达,如果不去看那些灶户凄惨的模样,单纯这里风景还是很好的。不远处就是辽阔大海,蓝天白云间海鸥翱翔,岸边则是一片银色,地上盐晶反射出来的。 “这个何公也是灶户?” 杨信问。 “对,富灶,就和村庄里面的地主豪绅差不多,虽然也是灶户,但手中占着的盐田多,草场多,官府里面也有路子,还养着不少打手,这些灶户都得听他的。 他出面打点官府。 他联络出售私盐和官盐。 这里谁敢绕开他卖盐,就是被他的打手沉海都不稀罕。” 黄英说道。 “这到处都一样啊!” 杨信看着前面蓬头垢面的灶户说道。 “对,到处都一样,村庄里有豪绅说了算,盐场有富灶说了算,就是北塘的渔民都得听渔霸的,官府不会管这些,只要给他们交钱就行,若非如此阿爹何必拼命也要供弟弟读书考取功名?有功名就全有了,哪怕只是考中举人,也就有人送田送奴仆,甚至还有人带着田投靠,虽说得白白交粮食,但却免了所有赋税,只要我们收的比官府收的少就行。若是考中进士或者直接做了官,那更是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就是装一船私盐公然过河西务钞关,都不会有人管。汪家小姐一行进京是租的船,但你知道是谁给谁钱吗?” 黄英说道。 杨信做洗耳恭听状。 “是船主给她们钱,船主一路伺候着她们,管着她们吃喝,另外还得给汪小姐银子做零花钱,但船主一点也没吃亏,因为他船上还装了四万斤货,一路上那三盏灯笼亮出来就什么费什么税全都不交,同样就算有违禁品也不会有查的。” 黄英说道。 “当官好,当官好,穿皮鞋戴手表,搂着小妞满街跑!” 杨信笑着说道。 “何为手表?” 黄英好奇地问道。 “见过西洋自鸣钟吗?” 杨信问。 “汪家小姐那里就有,不过不是西洋货,是应天工匠自制。” 黄英说道。 “呃?!” 杨信愕然。 他还真不知道大明朝与世界接轨的速度如此快,仅仅不过二三十年就已经自己生产自鸣钟了,很显然又一条发财路子被堵了,至少以他对机械钟表的了解,会制造的也就仅限于初级版的自鸣钟了。 他正要给黄英科普手表,前面一个挑着盐灰的灶户走过,大概因为太疲劳脚下一滑。 杨信急忙伸手扶住。 后者站在那里喘了口粗气,这才向他道了声谢。 “您这也得穿双鞋啊!” 杨信看着他的腿说道。 这个人只穿一条犊鼻裤,别说是鞋子了,就是长裤都没有,而且犊鼻裤也是补丁摞补丁都糟烂了,双腿和双脚因为常年泡在盐水中,都已经变成了灰色,说不清究竟算皮肤还是层硬壳。而且上面沾满了盐晶,另外他的头发和胡子上也满是盐晶,从看人的样子看眼神还不太好,他们这样的肯定少不了盐进入眼睛,天长日久视力都会受影响。 “鞋子烂了就没了,身上烂了还能长出来,鞋子比身上皮值钱!” 这个人说道。 杨信无言以对。 灶户真穿不起鞋子,就像纤夫穿不起衣服一样,他们没有地用来男耕女织,所有东西都得买,穿着鞋子在盐田干活明显过于奢侈,甚至穿衣服都是奢侈…… 对他们来说最廉价的就是自己身上的皮了。 “吆,这不是黄家妹子吗?”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黄英脸上立刻就换成了厌恶的表情。 那灶户赶紧离开。 杨信抬起头看着前面,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子,正两眼放光地看着黄英,他身上穿一件长布衫,倒也还算整齐,不过仍旧可以看见有补丁。也就是说他的经济实力和何公不是一个档次,不过他身上这件长布衫似乎是衙门的,杨信对这东西不甚了解,只能说看着像。而他后面还跟了七个穿得要差许多的男子,手里都拿着棍棒刀枪之类…… 明朝不禁冷兵器。 因为军队以火器为主,所以民间私藏冷兵器合法,弓弩都没什么大不了,大明律兵律明确写了弓弩刀枪叉子之类是民间宜有,刑律也只是规定了不能随便往人家居民区射箭。至于火器肯定不行,但处罚力度不足,就是家里藏一门大炮被抓住,无非也就是杖八十流放三千里,十门也就加码到杖一百流三千,掏点银子行刑的意思一下就过去了。 结果就是民间冷兵器泛滥,武术兴起就是明朝,不过可不是什么闫大师之流,明朝武术都是实打实的,玄幻系根本没有,俞大猷单挑少林寺可不是靠什么丹田之气。 这些家伙在两旁灶户厌恶的目光中走过来。 “敲诈的!” 黄英低声说。 杨信了然。 那男子一脸色笑,带着手下走到他俩跟前,他直接无视了杨信,一双眼睛盯在黄英脸上,不过他身后几个却恶狠狠地盯着杨信,示意他放聪明点,别打扰了自己老大泡妞。 “黄家妹子,咱们可是有些日子不见了,哥哥可是想你的紧啊!” 那泼皮笑嘻嘻地说道。 “滚!” 黄英怒斥道。 “吆,小脾气还是这么倔,哥哥就喜欢你这小脾气,黄家妹子,你们这是来做甚?莫不是想贩私盐?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哥哥好歹也是从祖上就吃皇粮的,哪怕是对妹子你,也不能徇私枉法啊!兄弟们,哪个替我去跑一趟胡副使那里,就说有人想贩私盐被咱们兄弟遇上了!” 泼皮换上一副嘴脸说。 后面几个手下立刻跟着起哄,但却没有一个人动,而且黄英也并未因此而害怕。 “你,你们怎么凭,凭空污人清白?” 杨信弱弱地说。 这货还表现出一副我很怕怕的样子。 黄英下意识地扶了扶额头。 “你又是何人?” 泼皮上下打量着杨信。 “我,我是她表哥!” 杨信继续用畏惧的面孔,怯懦的眼神,面对着那些刀棒,就像初次面对这种场面般惶恐无助。 “表哥?” 泼皮狐疑。 “我们从小定了娃娃亲!” 杨信迅速换上一脸幸福说道。 旁边黄英脸色一红。 “娃娃亲!” 泼皮的语气骤然拔高。 那表情仿佛被人抢了棒棒糖。 杨信伸手揽住黄英的腰,用憨厚的笑容面对他…… “我打你个娃娃亲!” 那泼皮暴怒地大吼一声,右拳直奔杨信面门,杨信顺势往旁边一倒就像被黄英拉了一下般避开。但这个泼皮并不是废物,拳头落空的同时膝盖上顶,不过杨信仍旧以同样方式轻松避开。那泼皮也觉出不对,杨信明显不是他想象中的废柴,不过他知道黄镇是干什么的,既然杨信跟着黄镇一起贩私盐,那也肯定不会是废柴。 “这是练过啊,爷今天倒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高手!” 泼皮狞笑着说道。 说完他把长布衫一脱,露出里面健硕的身体,身上不但有大片刺青而且还有几道伤疤,很显然他能靠敲诈勒索混,那也是真正有这本事的。这年头可不是后世龙哥那种货色能混这口饭的,这年头打架是真正械斗,都敢直接上长矛的,没点真本事想吃这口饭活不过三天。 敲诈? 民间械斗摆出弓箭的时代敲诈可是一项危险工作。 大明律无故夜入人家打死勿论! 泼皮的手下们一片起哄。 甚至就连那些灶户都有不少围拢过来看热闹。 “那,那你不能打人家的脸啊!” 杨信依旧弱弱地说道。 黄英很无语地拽开自己腰上的手走到一旁。 “不打脸,爷不打你脸!” 泼皮狞笑着说。 说完他猛然向前,抬脚上撩直奔杨信两腿正中。 杨信后退避开。 泼皮的脚落地同时跃起,抡起拳头凌空直击他面门,杨信以极快速度上前一步从他右侧擦过,但在擦过瞬间,双手同时抱住他右脚腕,大吼一声继续向前。那泼皮左脚落地,失去重心的他一头扑在烂泥里,伴着杨信向前的脚步,用下巴在泛着盐晶的烂泥中犁开一道沟壑。因为下巴始终向前推他甚至连惨叫都无法发出,下一刻他就在杨信的第二次怒吼中被狂暴地抡了起来,恍如一只被拎着一条腿的青蛙般向后划破空气…… “砰!” 伴着水花的飞溅,他被硬生生砸在旁边晒了一天的高浓度盐水中,仰面朝天怀疑着人生。 四周一片石化。 杨信转过身…… “高手?这个高手真弱!” 他又回头看了看还没从人生的大起大落中清醒过来的泼皮,抬起头恍如摔完洛基的浩克般鄙夷地说。 他对面的黄英笑得恍如鲜花盛开一般 (感谢书友轩辕贵胄祖述尧舜, hmht, adamfan,晋安明月,碧落黄泉教主,我是草泥玛,在这里取名字真麻烦,尤文图斯的球迷,一清粟,上山打老虎1000,轩辕天心,书友20181114202159380等人的打赏)…… 第十六章 人如草芥啊 “我是不是又冲动了?” 杨信说道。 至于那泼皮此时正被手下抬着黯然离去,两旁是灶户们的哄笑,不过他应该是听不到的,实际上这家伙至今还没醒。死是肯定没死,杨信看准了盐田水面摔的,虽然那里水不深,但终究也是一种有效缓冲,再说他摔的力量也不算太大…… 当然,伤得肯定不轻。 无论肉体还是心灵都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这次不算!” 黄镇颇为赞许地说道。 “杨兄弟放心,这厮就是个被辞退的盐丁,过去盐场责任重,用的盐丁数量也多,前年行纲盐法之后,盐场也就是收个税,朝廷用不了那么多人就辞退了一批盐丁。他因此没了生计,故带着一帮泼皮厮混,仗着自己有身武艺,再加上熟悉盐场内情,盐丁里面亲戚故旧也多,专门敲诈那些不知底细的客商。” 苗二笑着说道。 “若他真去告密呢?” 杨信问道。 “向谁告密?胡副使?胡副使能抽他一耳光,胡副使那三房小妾全靠咱们给他养活呢!朝廷的俸禄可不够他风流快活,抓了咱们他去喝西北风?” 黄镇说道。 杨信立刻就了然了。 事实上那泼皮就是吓唬人,大明的私盐是从上到下,从官到民无不参与的,整个盐政完全糜烂,盐场官员就靠私盐贩子和卖私盐的灶户们来养活,他们不可能抓私盐贩子。大明朝也没有人会抓私盐贩子,抓了私盐贩子谁给孝敬?那些官老爷有哪个是靠俸禄为生?不都是靠山吃山,靠着盐业吃盐业?抓私盐贩子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这种情况下任何告密者都不仅仅是堵私盐贩子的财路,甚至是堵了盐业官员的财路,那会引起公愤说不定被灭口的。 吓唬一些相对老实的敲诈些银子肯定没问题的。 但付诸行动就是作死了! 明白这些后杨信也就放心了,他们又一直等到晚上,何公准备的盐才开始装船,黄镇买了三万斤,按照官价的两倍也就是六十两付款,至于何公给灶户们多少,这个就不关黄镇他们的事了。 他们只与何公做生意。 实际上无论官盐还是私盐,灶户都是产业链的最底层,真正赚钱的是富灶和官员,私盐贩子赚得虽多,但却是高风险,只有这些人几乎就是坐收渔利。黄镇这船的确不多,但仅仅这一天,何公就接待了三个过来贩私盐的,最多一个是海路的,整整买走了五万斤。 这才是真正财源滚滚的。 黄镇额外又掏了十两,这是给盐场官员的,只不过委托何公,两人都是几十年生意往来,互相之间都很信任了。对他们这次交易盐场官员肯定都知道,后者之所以不出面,就是因为黄镇是老主顾,肯定会按照规矩办事的,不可能少了他们的份子。可以说无论官,灶,商三家都早有互相之间的默契,一笔交易谁该多少都是有规矩的,都很有诚信了。哪怕走私生意也得诚信,实际越是这种生意越讲诚信,反而正当生意就不好说了,比如黄镇不用二十四小时装满船,但如果是过去,拿盐引的正规商人等二十四个月装不上船都毫不稀罕…… 呃,这不是夸张。 早期盐引滥发时候,别说是二十四个月,再多也不稀罕,经常有盐商因为拿着盐引支不到盐,甚至贿赂官员耗尽资金,到最后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只能在盐场沦为流民。 走私生意才是真得童叟无欺。 毕竟没有法律保障,大家要吃这口饭就只能凭信誉。 “又是几十两的生意!” 杨信颇为无语地看着满满一船的食盐。 这些盐质量并不好,甚至连颜色都是灰色,还不如他记忆中小时候见过的大粒盐,而且没有经过任何的加工,里面肯定满是各种有害物。但这个时代这就是良心盐了,就像黄镇所说的,他们至少不会往盐里面掺三分之一的沙子。对于老百姓来说,一边是翻几倍甚至几十倍出售,而且还掺满沙子的官盐,一边是廉价又不掺沙子的私盐,会选哪个就不用说了。至于朝廷的法律就一边去吧,整个大明市场上百分之七十的私盐时候,谁还会在乎法律,要按照吃私盐就得杖一百的标准,大明朝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得挨这一百大板。 不过就是这利润…… “你还想怎样?” 黄镇说道。 “咱们一船九个人,冒着杀头的危险就才赚个百十两银子,这也未免太低了,风险与收益不相符啊!” 杨信说道。 六十两银子的盐,哪怕最终两倍的利,也才赚一百二十两,很难再高出太多了,毕竟他们不是那些组成舰队把淮盐运到湖广的。他们也就是走水路运到河间,保定一带,这一带盐价不可能太高,京城就五厘,这些地方就算高又能高出多少?这对于从电视小说上看惯了古人拍十两银子高喊小二上菜的杨信来说,真得有点感觉太少了。尤其还是贩私盐,这种生意一趟不赚个几千两,完全对不起这么响亮的名字啊! “九个人?咱们九个人遇上年景不好都不一定值一百二十两!” 黄镇说道。 “她应该值钱吧?” 杨信指着黄英说道。 黄英一巴掌把他的手指打了下去。 “我这样的最多二十两,还得看买主足够大方,不大方的也就能出到十六两,就是十五六岁水灵灵的小丫鬟,也就二十两以下的价!” 她说道。 “呃,那我那一百两岂不是能买六七个水灵灵的小丫鬟?” 杨信愕然。 “后悔了?” 黄英带着寒意说道。 “没有,我不喜欢太小的!” 杨信赶紧义正言辞地说道。 黄镇无视他撩自己女儿,迅速指挥水手撑船向前,很快他们就沿着来路返回,然后继续等待涨潮,当潮水再次到达深度后,一帮人撑船越过挡在前面的沙坝重新进入海河,在涨潮的推动下向前。 这时候已经是清晨。 因为是个阴天,所以四周仍旧一片昏暗,涨潮的海河恍如汪洋,视线所及唯有水和芦苇,天空中大量海鸥翱翔。 不过就在此时,一艘渔船从芦苇荡中驶出,船尾艄公摇着橹,船头一个男子拿着网,带着憨厚的笑容看着杨信,黄镇警惕地看了一眼,但随即便不再理会。这样的渔民在海河上多如牛毛,就连灶户也会出来打鱼,毕竟单纯晒盐很难吃饱饭,两艘船就这样逐渐拉近距离,杨信微笑看着那渔夫,后者同样看着他,两人就像一对死玻璃般对视着…… 突然间那渔船开始加速。 几乎同时那渔夫一头趴下,他身后的船篷里面火光一闪,硝烟骤然喷射,在霰弹击中自己胸口的同时,杨信看到了芦苇丛中无数小船在加速。 紧接着他向后倒下。 “水匪,抄家伙,怎么回程还劫!” 黄镇的惊叫声骤然响起。 杨信一下子倒在甲板,旁边两名水手同样倒下,其中一个嘴里鲜血立刻涌出,瞪大眼睛对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杨信瞬间清醒。 他就像诈尸般猛得坐起。 对面芦苇荡中,十余艘同样的小渔船一下子涌出,所有船上都是挥舞刀枪的人,甚至还有人在拉弓。杨信顺手抽出那名水手腰间小斧头,毫不犹豫地甩手掷出,小斧头准确剁进那弓箭手的脑门,紧接着他抄起了那支长篙,狠狠捣在船首一艘已经撞上的小船甲板。他的巨大力量让这艘小船猛得一甩头,一个向这边爬的水匪立刻落入水中,他的长篙一挑,正中第二名水匪下巴,后者惨叫着被他挑翻落水。 但另一艘船撞在右舷。 一名水匪刚想往上爬,蓦然间一支弩箭正中他脑袋。 杨信的竹篙紧接着落在他后面的水匪胸前,哪怕没装矛头,他的力量也足够,后者被他捣得倒飞出去,但后面水匪船上,两道硝烟喷出,一名水手立刻倒下。 “斧头!” 杨信喊道。 旁边水手立刻将手中小斧头扔给他。 杨信接住的瞬间甩出,这柄小斧头飞出二十米,同样准确落在一名火枪手胸口,这时候黄镇拿着他的弓从船舱冲出,抬手一箭正中另一名火枪手。这家伙以极快速度连射四箭,箭无虚发,而后面黄英从她那间闺房窗口,也再一次射出一支弩箭,将一名最近的水匪射倒…… 后者立刻撤退。 他们毕竟就是乌合之众。 杨信刚松一口气,但一开始的那艘渔船上,火光骤然再次喷射,硝烟弥漫中密集的霰弹横扫而至。 黄镇立刻中弹倒下。 杨信急忙冲到船首,直接抄起了船锚,他双手抓住这个重达七八十斤造型颇像翻卷的兰花的铁坨子,大吼一声猛得甩出。船锚拖着绳子瞬间到了那艘船上,带着巨大动能正中船首,下一刻这艘小船在碎木飞溅中尾部猛得掀起,船蓬里面藏着的两个水匪和他们的小炮一起飞出,带着惊叫声坠落河水 (感谢书友晋安明月,轩辕贵胄祖述尧舜的打赏)…… 第十七章 十步杀一人 水匪们立刻仓皇撤退。 他们只是一群抢劫的,又不是什么死士,欺负一下弱小当然可以,但真遇上硬茬子是不会死磕的。 “这里有个活口!” 一名水手看着下面的河水说道。 “钩上来!” 黄镇阴沉着脸说道。 黄英还在匆忙给他包扎伤口,他的肩膀挨了一枚霰弹,虽然不致命但也伤得不轻,而且船上的六名水手中有一个被火绳枪子弹直接击中前胸已经咽气,剩下的有两个挨了霰弹。其中一个还被打进了肺里,以这时候的医疗水平这个人不死也废了,还有一个挨了箭,真正完好的就黄英和两个水手。 杨信同样也挨了一颗霰弹。 不过这东西威力有限,而且正好打在他胸骨上,结果就是给他放了点血而已。 杨信钩上那活口。 说是活口,其实也快不行了。 “黄某与张瘸子素来相安,每年对你们也未曾失了礼,今日何故突然犯我?” 黄镇说道。 很显然他认识这伙水匪。 不过这也很正常,像他这种常年跑这条路的,和水匪之间不可能没有点联系,恐怕以前合作都有过,正因为如此,黄镇才吃了这么大亏,他根本就没想过水匪会劫他。 那水匪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一个水手低下头,紧接着露出一脸怒色…… “是刘七,刘七跟他们说,咱们在京师发了一笔大财,船上至少五百两银子!” 他说道。 杨信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黄英。 “就是昨天那泼皮!” 黄英说道。 杨信明了了,那泼皮回去找了这些水匪,故意说他们有五百两,他这样的人肯定不只一种职业,敲诈勒索坑蒙拐骗,给官府当密探,基本上什么都干,其中肯定包括给水匪们当暗桩,帮他们确定抢劫目标,否则水匪哪知道哪艘船最有价值,既然他说有五百两,那水匪们肯定相信。 “玛的,我去弄死他!” 杨信恨恨地说。 “去找苗二,给他五两银子,他会带路的,我们在天津等你!” 黄镇说道。 紧接着他向水手示意了一下。 那水手毫不客气地割断那水匪的喉咙,然后一脚踹进海河,因为是涨潮,所有尸体都被推到芦苇荡边,被芦苇挡在那里就像垃圾般漂浮着。水里一共八具死尸,再加上船上死的水手,五百两银子的假消息就让九条人命没了,这时候杨信才真切感受到,什么是人命如草芥。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黄镇。 “都是些在官府没名没姓的,死多少都没人管!” 黄镇说道。 杨信点了点头,这就意味着不需要擦屁股,然后他又看了看黄英,两人都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后者只是将一把雁翎刀递给他,恍如送男人出征的斯巴达王后般。杨信接过刀撑着小舢板立刻离开,而黄镇的船直奔天津,他们得先去找大夫治伤,至于船上的私盐扔了就行,不可能为六十两银子的货,耽误了四个伤员的命,先把伤治好回头再过来装一船就行。 盐在这里又不值钱。 杨信凭借超强的记忆,很快找到了苗二的破棚子,后者正在腌咸鱼,听他一说立刻就义愤填膺了。 “杨兄弟,我早就想弄死这个狗日的了!” 他说道。 当然,他义愤填膺的主要原因是有银子可赚。 “带路二两,事成三两!” 杨信说道。 “自己兄弟,没说的!” 苗二眉开眼笑地说。 他不怕杨信事后赖账,黄镇贩私盐又不是不来了。 “这是你女儿?” 杨信看着那小女孩说。 后者并不害怕,反而好奇地看着他。 “捡的,大前年大潮,冲了不知道多少家,她也不知是谁家的,被潮水冲到这里,连我那女人都是那时候捡的,如今养着也是赔钱货,正想着找个人家卖了当童养媳!” 苗二说道。 杨信没有再多问,两人紧接着就动身。 “这些水匪都是哪儿来的?” 他问道。 “就是些打鱼的,也有些没根脚的流民,平日打鱼,偶尔也贩盐,遇上合适的买卖就干上一票,抢完了散开各回各家,官府也不管,巡检老爷一样收张瘸子的孝敬,这种地方靠着海,死了就喂鱼,没什么人在意。” 苗二一边撑船一边说。 “咱们这是去哪儿?” 杨信问。 “丰财场,不远,有半个时辰就到了,咱们这片盐区属丰财场管着,刘七家在丰财场,他大哥还在胡副使手下当差。” 苗二说道。 “这里有多少盐场?” 杨信问。 “这边是丰财场,这附近还有厚财,兴国,富国三场,往北,往南这整个沿海二十座,从北边昌黎一带一直排到沧州,巡盐御史驻京城,长芦盐运司衙门驻沧州。天津这边的归北司,分司驻天津,管十一场,南司在静海,管九场,每个场都是盐课司大使主管,过去管官仓的盐,如今就管着收盐课银子,丰财场大使就驻葛沽。” 苗二说道。 他说葛沽杨信就了然了。 葛沽。 “这里倒是鱼米之乡!” 杨信意外地说。 和这一带之前他看到的不是盐田就是芦苇荡不同,葛沽已经开始大量种植水稻,要知道这一带因为海潮的影响,甚至喝水都不是那么容易。这一带的地下水高氟,就是脆骨病那东西,喝水只能去河里挑,虽然海河一涨潮就变汪洋,但落潮后就是一片烂泥塘了。所以挑水只能在涨潮时候趁着比重大的咸水把比重轻的淡水顶到表层,踩着跳板一样的东西从潮面上刮淡水喝。这还算好的,甚至一些不靠海河的沿海地方,都得在冬天囤积海冰,夏天冰化了流到旁边挖出的泥坑里面…… 就喝这种水。 海冰其实也是咸的,只是比海水稍好点,至于雨水那属于高档货招待客人的。 这里能种水稻真不容易。 “朝廷在这里组织军户搞了多次营田,每一次都不长久,眼前这些是前几年一个姓徐的大官私人在这里搞起来的,他买了几千亩荒地在这里试种稻,这些都是徐家的,不过他们家也教别人种。” 苗二说道。 “徐光启?” 杨信说道。 “我就知道是姓徐,那个就是他的外甥,!” 苗二说道。 说话间他用手指着稻田中。 一个穿青衫戴黑色大帽的年轻男子,正在田垄上走着巡视稻田。 徐光启是肯定了。 杨信记得他的确在葛沽一带试种水稻成功的,而且还发展成了后来这一带的特产小站稻,不得不说大明朝不是没人才,徐光启虽然拜雅威,但他在科技农业方面的成就足以让他名垂青史。不过徐光启也没有能力解决晚明的危局,他又不能收税,大明朝目前最重要的既不是什么新式军队也不是新的科学技术,大明朝需要的只是一帮如狼似虎的税吏,能够把各种税都收上来…… 呃,那样就没法贩私盐了! 话说杨信这时候才记起,自己目前的身份,也正是蛀空大明朝的蛀虫之一。 当然,只是小虫子。 苍蝇都不算。 “刘七!” 突然苗二说道。 杨信抬起头向他手指方向望去。 刘七正被两个手下架着,从一艘小船上走下来,很显然这是刚去看完大夫回来的,他边走还边和路上经过的一个人说着话,看上去中气十足,昨天那一下子没对他造成太大伤害,早知道摔死他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杨信带着后悔随手拔出了刀。 “你要做甚?” 旁边苗二用惊悚的目光看着他说道。 “砍人啊!” 杨信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 “这是大庭广众啊,你不能就这样动手,你得先谋划一下才行,这里可是有海防大营几千兵马的!” 苗二崩溃一样说道。 “呃,不用那么麻烦!” 杨信说道。 说完他随手推开了苗二。 后者见势不妙以最快速度逃离现场,避免被牵扯进去。 也就在这时候,那边的刘七也看见了杨信,他多少有些懵逼地站在那里,杨信紧接着向他露出一副灿烂笑容,刘七瞬间清醒,一把推开两个手下,不顾自己其实是伤员的事实,掉头向后亡命狂奔。而那两个手下还懵逼呢,全速冲刺的杨信转眼就到了他们面前,这两人吓得左右一分,惊叫着抱头扑倒在地,杨信从他们中间径直冲过去。 刘七本能般一回头,杨信距离他已经不足二十米。 这家伙吓得尖叫一声。 他毫不犹豫地转头冲进稻田,在泥水中狂奔…… “陈公子救命啊!” 他尖叫着冲向徐光启的外甥。 后者愕然地看着他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刘七就一头扑在了他脚下,紧接着后面杨信也到了,陈公子本能般拔出佩剑。杨信抬脚踩在刘七后背,抓住他的头发向上一拽,就在刘七脑袋仰起同时,把雁翎刀塞进了他脖子下面…… “这位公子,此贼勾结水匪刚刚劫了我们的船,我们死了一个兄弟伤了五个,在下是来给兄弟们报仇的。” 杨信抬起头说道。 陈公子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刘七是什么人,他看了看杨信胸前的血迹和霰弹打出的破洞,紧接着用右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杨信一点头。 他手中雁翎刀狠狠一拉,刘七脖子上的鲜血骤然迸射。 陈公子倒是胆子够大,哪怕被溅了一身血,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杨信。 杨信拽着刘七的头发,踩着这家伙的后背,一边放血一边面带笑容地看着陈公子。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 (感谢书友tzzk0,我是草泥玛,上山打老虎1000, hmht,轩辕天心,完美的轨迹,源泉~,碧落黄泉教主,尤文图斯的球迷等人的打赏)…… 第十八章 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鲜血直冲天空的喷射中,陈公子依旧面不改色…… “够胆量!” 杨信竖起大拇指说道。 被他放开的刘七脑袋立刻跌落在稻田的泥水中,鲜血也在绿色中流淌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壮士此举倒是颇有古风! 只是你可曾想过,在一座编制两千五百人的军营门前杀人是何种后果?或者你还不知此处乃海防大营驻地?就算海防大营军卒如今的确糜烂至毫无战力,可这葛沽还有多家海商,哪家也都能拉出来几百号见过血的水手,你跑到人家地盘行凶,人家恐怕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你!” 陈公子笑着说。 说话间他还用手指向杨信背后一指。 杨信警惕地退到一边。 然后他转头看着后面。 那里是一座码头,停着三艘大型海船,甚至还有一艘八根桅杆的,而此时大批水手正拿着包括弓箭在內的武器蜂拥而来,同样码头上的苦力们也在寻找家伙。很显然他的举动已经捅了马蜂窝,而这时候的葛沽堪比走私商的大本营,刘七那两个手下一边跑向他们一边高喊着,更远处葛沽海防大营的营门打开,不少破衣烂衫的士兵,也在慢吞吞地涌出营门走向这边…… 杨信忧郁了一下,紧接着将目光转向陈公子。 “这位公子,可以帮我个忙吗?” 他一脸真诚地说。 “不帮!” 陈公子坚定地说。 “侠义者如是乎?” 杨信说道。 “在下书生,非侠客,还有,你为何还不跑?” 陈公子说道。 “哈,我还没有跑的必要。” 杨信说完一把抓住刘七的头发顺手割下人头,紧接着向空中一抛,就在同时他跃起凌空抽射,刘七的人头瞬间飞出,恍如炮弹般撞在二十多米外一名水手身上,后者在这巨大的撞击力量中仰面倒下,他身后两个水手吓得急忙躲开,再后面两名弓箭手举弓欲射…… “别放箭,小心伤了陈公子!” 他们后面一个年轻男子焦急地吼道。 两名弓箭手立刻放下箭,他们两旁更多水手蜂拥而过。 杨信回头看了看陈公子…… “我教他们种稻!” 后者说道。 杨信抬脚挑起他的剑,接在手中后刀剑护击…… “老子杨信,刘七勾结张瘸子劫我船杀我兄弟,我此来只为报仇,尔等若再相逼别怪我手中刀剑无情!” 他吼道。 那些水手纷纷止步。 “先拿下再说!” 那年轻男子在后面吼道。 水手继续向前。 杨信大吼一声,迎着他们开始了狂奔。 后面陈公子一脸愕然,很显然杨信的举动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张开双臂狂奔的杨信,转眼间就和对手迎头撞上,就在对面两个水手同时挥动斩落的瞬间,他硬生生从两人中间挤过,双手刀剑同时划过了两人的大腿。伴着他们的惨叫,杨信恍如狂奔的战马般,眨眼间到了后面一人面前,后者手中短矛慌乱地直刺,杨信侧身避开同时一肩膀撞在了这人的胸口。全速狂奔的他那巨大的冲击力,将这个人撞得直接倒飞出去,但下一刻左右两支长矛同时到了他的面前。 杨信张着双臂跪倒向后仰。 惯性让他在稻田的淤泥里急速滑行,两支长矛从左右掠过他的头顶,但他重新站起的同时,向外张开的刀剑向前一合,带着飞溅的鲜血划开了两名水手肋下。 然后他蓦然停住。 “都停下!” 那年轻男子带着惊恐的颤音尖叫着。 杨信停住的位置距离他不足半丈,平行在前方最大限度伸出的双臂前,一刀一剑反射刺目的阳光,恍如两支长矛般,稳稳地指着他咽喉。 距离不足五寸。 杨信就那么保持着姿势,静静地看着他,所有水手吓得全都停下,一动不敢动地看着这一幕。 “是条好汉,难怪杀刘七就跟杀条狗一样。” 年轻男子面不改色地说道。 “他本来就是狗!” 杨信说道。 “的确,他就是条狗,但既然是我姜家地头上的狗,那也不是随便就能杀的。” 年轻男子说道。 他过于大意了,身上连武器都没携带,毕竟事发突然,而且他前面还有那么多手下,甚至他都没想过杨信会迎战,更不会想到这个变态的家伙,居然仗着速度快反应敏捷给他来了个单刀直入。就那么转眼间越过前面的水手直接到了他面前,让他的处境一下子就很尴尬了,以杨信的速度和身手,赤手空拳的他肯定逃不了,虽然周围还有上百名自己的亲信,却都根本救不了自己,杨信随便一迈步刀剑就得同时刺穿他的脖子。 当然,主要是他不值得为刘七这种货色冒生命危险。 “但我已经杀了!” 杨信说道。 他手中刀剑继续在不足五寸外稳稳地指着这个人的咽喉,甚至都没有一丝的晃动。 后者沉默。 “杀了就杀了吧,一条狗而已!” 突然他笑着说道。 “我喜欢你的做人方式!” 杨信满意地说。 “那么接下来你是否该送我一程?” 他说道。 那男子皱了皱眉。 “备船!” 他爽快地说道。 很显然这也是个见惯风浪的,懂的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这位壮士,换在下来送你如何?” 陈公子突然凑过来说道。 说话间他走到了那男子身旁,后者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 “你们俩之间?” 杨信狐疑地说。 他突然一阵恶寒…… 当然,对方的性取向问题并不关他什么事,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挟持的对象而已,之前他不过是觉得陈公子对他始终保持客气,自己挟持他不太厚道,但现在他自愿就无所谓了。徐光启的外甥,这个肯定更有保障,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时候徐光启是什么官,但绝对不可能太低了。 紧接着他上前改成了挟持陈公子。 这时候官府的人也赶到,不过杨信挟持了陈公子,官府的人就更不敢动手了。 一艘小船很快划过来。 杨信挟持着陈公子,警惕地登上了这艘小船,然后把船夫踢到水里用剑顶着陈公子,由他摇橹驶离葛沽码头,这时候正是满潮,数百米宽的海河上一叶扁舟向前,后面数十艘船远远吊着…… “你们俩真是一对?” 杨信一脸好奇地说道。 “呃,在下与姜兄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并无外交之情,这葛沽有八大家海商,而姜家只不过是其中为首的,你挟持他没用,其他几家估计正盼着他被你杀死,但在下不同,他们谁也不敢让在下出事的。” 陈公子说道。 “那你是帮我了,你对我有什么企图?” 杨信惊悚地说。 然后他还很夸张地做出某种姿态。 他可是很清楚晚明的风气,缪昌期硬肛冯铨啊,话说这件事应该刚过去不久啊,缪昌期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不对,这事应该刚刚发生,冯铨是万历四十七年,也就是今年春天中的进士,然后在翰林院因为貌美如花被缪昌期这个老男人给玷污了,从此在黑化的道路上一发不可收拾。 一想到此处杨信忽然觉得有点后背发凉。 “呃,壮士想多了,在下只是想趁机脱身离开此处而已,在下与舅父在葛沽试种水稻多年,目前已算成功,然本地乡民尚有不懂者,舅父奉诏进京后,乡民为保万全苦求在下留在葛沽继续帮助其种稻,在下一直想走又不便推脱,正好今日趁机离开而已。” 陈公子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 杨信长出一口气。 陈公子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陈于阶,松江人!” 他说道。 “杨信,我应该是河间人!” 杨信说道。 “杨兄欲何往?” 陈于阶没在意他这句话的毛病,一边摇橹一边问道。 “怎么摆脱后面这些人?” 杨信问道。 “此事易尔,靠北岸找个芦苇荡进去即可,这一带在下颇为熟悉,只要登岸剩下就好说了,找到大路后咱们分开,在下将北去芦台,转道进京找舅父,至于杨兄就随意了,不过你最好别回天津,你挟持在下有些后患,各地官吏必然严加缉拿。” 陈于阶说道。 “我还是得去天津。” 杨信想了想说道。 “杨兄,能否详述此事缘由?” 陈于阶说道。 杨信随即说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至于他和黄英之间关系就略去了,但他是黄英表哥这一点保留,然后变成了刘七调戏他表妹,被他出手教训,怀恨在心勾结水匪劫船杀人,他为报仇血溅五步。 “若如此倒是还能挽救,只要刘七通匪是事实,那你去抓他见官,这就是无罪,家父当年为盗贼所害,在下亦曾带人追杀并手刃之,故此他抗拒以致被你失手所杀,你仍然无罪。至于打伤姜家水手,可以语言不通,误以为是刘七同伙解释,由在下出面劝说姜家不予追究,无非就是几个轻伤而已,但你挟持在下这个的确无法脱罪。好在在下并无损伤,以大明律这算以威力制缚,纵然在下无损伤也得杖八十,不过官府的杖刑就很容易操作了,在下于天津兵备道处还是颇有几分交情的。” 陈于阶自信满满地说。 “那要是天津兵备道正四处搜捕,欲将我斩首示众呢?” 杨信一脸纯洁地说道。 “呃,那算我什么都没说。” 陈于阶愕然道 (感谢书友伤疤1122,我是草泥玛,轩辕贵胄祖述尧舜,灯火见人家等人的打赏)。 第十九章 你别走,你快回来…… 两人很快就靠上北岸然后钻进了茂密的蒲苇之间,一前一后如同某档荒野求生节目般向前走着。 “杨兄究竟还做过何事?” 陈于阶终于没忍住,回过头好奇地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罪!” 杨信轻描淡写地说:“据我表妹所说若依照大明律,也就是挨上两百大板然后再挂一次绞刑架,另外还得砍两次脑袋。” 前面陈于阶一趔趄,差一点跪在脚下的淤泥中。 “你就是那个逃奴?” 他回过头一脸震撼地问道。 “首先声明,我跟那个姓傅的任何关系都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今我也很迷茫,总之我不知道在这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之前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我记得的就是他的家奴在拿鞭子抽我,我对于敢抽我鞭子的人唯一的做法就是夺过来抽回去,剩下就都是因此而起,无论他的家奴围攻我还是找官兵抓我,都是因为这一鞭子而起。” 杨信说道。 “失忆之事在下亦曾见过,但这仍旧无法证明杨兄非傅家之奴。” 陈于阶摇了摇头说道。 “若真是呢?” 杨信问道。 陈于阶明显就是一个忠厚老实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可以说很珍贵了,凤毛麟角一样,杨信不想骗这样的人,再说他的模样虽然改变不少,但终究还是那个身体,容貌变化有限,真要进了官府找些熟悉的人,还是有很大可能被认出。 而且他还没有路引。 他没有合法的身份证明。 光这一条进了官府,就是最少也得杖八十。 “那就真是杀头之罪了!” 陈于阶说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 杨信对这个问题也很头疼,虽然他可以去办个假证,然后以假的身份继续生活,但这件事终究是个隐患。 “也不是没办法,此时辽东正是用人之际,以杨兄之勇,隐瞒身份从军到战场上立功,以后就算事发也必然从轻发落,若能立下大功,一道圣旨即可免除此前所犯一切。若杨兄真有此意,在下可修书引荐,在下与新任镇辽总兵李都督颇有交往,杨兄此去若能立战功,他自然会保你。况且就算得不到圣旨赦免,李家世镇辽东,只要杨兄能为李家所用,想来逍遥终生还是做的到。” 陈于阶说道。 “你怎么到处都是朋友?” 杨信疑惑地说道。 “其一,在下亦世家子,交游非常人可比,其二,在下虽于科举一途蹉跎岁月至今无成,然在下杂学颇多,如农学,如历法,再如铸造大炮修筑堡垒之类皆有所涉猎,而这些恰好又是很多人必须依赖的,故此在下虽非官员,然无论在何处都少不了礼遇。” 陈于阶笑着说。 这就是圈子了,人家哪怕没有功名也不是平头百姓能比。 “陈兄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 杨信说道。 李如桢也没好结果啊。 不过这货是咎由自取的,他哥哥李如柏虽然打败仗,但至少还会打仗,李如桢在万历身边当了四十年锦衣卫,根本就没打过仗,把这块货扔到辽东,万历也的确老迈昏聩了,他跟着李如桢还不如当初答应熊廷弼呢,至少熊廷弼的保质期还长点!李如桢一丢铁岭紧接着就罢官了,而且还是熊廷弼弹劾的,然后天启登基紧接着被下狱论死,后来还是崇祯给放出来的,这种货色跟着岂不是自找麻烦。 陈于阶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 杨信倒不是很在意,他需要的只是混过这几年,以后不是还有咱大爷嘛,九千岁一飞冲天之后通过他让天启下个圣旨还不简单,东昌傅家敢惹九千岁那就笑话了,有九千岁这棵大树谁还看得上李如桢,熊廷弼之流,他俩一个下狱一个传首九边,跟着他们混能有什么前途? 九千岁才是前途光明的。 只要天启不死,估计他还会一直光明下去。 此时的大明要说抱大腿,那没有比九千岁更合适的了。 “不过陈兄既然是徐光启外甥,那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杨信说道。 “何等礼物?” 陈于阶饶有兴趣地说。 杨信伸手从地上抠了块泥,紧接着团成了球,在上面刻了俩字,然后又折一根芦杆插进去,顺手插在了脚下的地上。随即又抠一块团成球,他就这样抠一块团一块,全都一个个刻上字插在地上,很快地上插了七个泥球,然后他又开始一个个画圈…… “这是我们脚下的大地,大地是一个球型,葡萄牙人已经用环球航行证实了这一点,麦哲伦的船队不停向西航行,三年后他们回到了原点。!” 他指着一个泥球说道。 他蹲下之后用手拿起这个带着地球俩字的泥球,放到陈于阶面前示意了一下,然后在对方懵逼的目光中插回地上。 “这是太阳!” 他指着中间大球说道。 他开始转动地球,并沿着划出的圈绕太阳转。 “我手中的地球自己转一圈就是一天,太阳升起到落下只是我们自己在随着脚下大地移动,而黑夜则是因为我们所在之处已经背对了太阳,但同一时刻的红毛人家乡就是白天。而地球沿着这个轨迹,绕着太阳转一圈就是一年,请注意我手中这个地球旋转的姿态,下面这根芦管代表地球的轴,这根轴并非垂直,地球的旋转也是如此,它是倾斜旋转。 切记这一点,因为这代表着四季的轮回。” 杨信说道。 “你慢些!” 陈于阶终于清醒,他有些抓狂地喊道。 “我就不慢一些!” 杨信笑着说道。 这时候一圈完成,他把地球插在原地,然后指着其他五个球。 “水星离太阳最近,第二金星,第三地球,第四火星,第五木星,第六土星,所有星体都是如地球般,这样绕着太阳一圈圈不停转,同时它们自己也在不停转动,前者称公转,后者称自转,公转一年自转一日。” 他说道。 天王星和海王星就免了。 反正他们也看不到,这个得天文望远镜成熟后。 “月亮呢?” 陈于阶抓狂般说道。 “月亮?啊,我差点把月亮忘了!” 杨信赶紧又做了一个最小的,然后放在地球旁边。 “这是月亮,它和其他星体一样,只不过我们的地球相当于它的太阳,它只绕着我们转,而月升月落的原理和昼夜交替的原理一样!” 他说道。 “好了,暂时就这些了,不要问我从哪里知道的,你就知道这是我们所处的世界,知道四季轮回昼夜交替日升月落的真像是如何就行,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更多,陈兄,咱们就此别过各奔东西了!” 杨信说着一拱手转身就要走。 “你别走!” 陈于阶焦急地一把揪住了他。 “陈兄,我在逃命,被抓住了会砍头的!” 杨信回过头真诚地说。 “不,不,你不能走,决不能就这样离开!” 陈于阶有点语无伦次地说道。 他瞪得俩眼都出血丝了,完全就像换了个人,由一个温文儒雅的谦谦公子变成了盯住猎物的猛兽,抓住杨信衣服的手上都出青筋了。 很显然他这样的科学少年,突然被人打开新世界的大门,然而这个人只让他看一眼就关上,这种行为简直让他发愤欲狂,这种情况下他是坚决不能放这个家伙走的。不得不说杨信太不要脸,这时候像陈于阶这样的人,肯定已经通过那些传教士知道了一鳞半爪的日心说,不过那些传教士也不懂太多,毕竟哥白尼在欧洲也是异端。然而现在杨信却突然把目前已知的太阳系,甚至超越哥白尼的体系就这样摆出来,把一切迷雾都揭开,就仿佛突然进入了高潮的边缘…… 然后他居然抽身就走! 陈于阶这种醉心科学的人不抓狂才怪呢! “陈兄,请放手吧,这样不好!” 杨信叹了口气说道。 “不行,你不能走,你必须把一切说清楚!” 陈于阶就像一个被抛弃的怨妇般抓着他的衣服说道。 “我必须得走!” 杨信说道。 “你不能走,你必须把这些说清楚,你跟我一同进京,我舅父会保你无事的,他是詹事府左赞善,我们徐陈两家都不缺银子,用权用钱我们都会保你,你必须同我一起进京!” 陈于阶说道。 左赞善是个什么鬼? 杨信心中腹诽,这种险不能冒,要是徐光启是个侍郎级别的还行,但一个左赞善这种莫名其妙的官职有什么用,他们就算能给他花钱,恐怕也解决不了他那一身罪名,甚至还不如直接跟着熊廷弼有保障。 “陈兄,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我相交一场我岂能让你为难?” 杨信就像个抛弃女人的渣男般推着陈于阶的胳膊,想把他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拽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阵说话声传来,紧接着大批士兵从芦苇中涌出。 “在这里” 为首的高喊。 “陈兄,后会有期!” 杨信说完毫不犹豫地挥刀,一下子割断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一脚踢倒了还想抓他的陈于阶,以最快速度钻进芦苇丛。 几乎同时那些士兵冲上来抢过陈于阶。 “你别走,回来!别碰了地上东西……” 后者的喊声不绝于耳 (感谢书友失落得读者,晋安明月,灯火见人家,污城侯费玉污,轩辕天心, hmht,完美的轨迹,摸着盐果核,尤文图斯的球迷,我是草泥玛,上山打老虎1000,等人的打赏)。 第二十章 穿好衣服的就一定是好人吗? 可怜的陈于阶就这样被杨信无情地抛弃了…… 他舅舅官太小。 杨信才不信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左赞善能保住自己呢,给他们那些泥球就算是感谢了,省得他们继续被传教士们忽悠,徐光启是主持修崇祯历书的,这套东西对他极有帮助。 历法核心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在陈于阶不甘心的喊声中,杨信迅速逃离,然后很快就确定方向转而直奔天津,两小时后他就看到了天津城,不过黄镇的船却在西沽。而且他还看到了上船搜查的士兵,这一点倒是在他预料之中,毕竟他杀刘七时候挑明了是报仇。而黄镇到天津后肯定也要报官说遭到了水匪抢劫,两相一对证他的身份很明确,官府肯定要搜查黄镇这里的。不过他们也不会因此受牵连,毕竟他们是水匪抢劫杀人的受害者,官府只知道他是黄镇的伙计,却不知道他就是搜捕的逃奴…… 至于陈于阶肯定不会告密。 对这个人的人品,杨信还是很有信心的。 那么黄镇就很容易解释了。 他雇佣的伙计杨信,得知是刘七在幕后捣鬼后,因为同伴的死亡气愤难耐一时冲动,私自离开跑去杀刘七为同伴报仇,事情就这么简单,只能说他太过于冲动了,但黄镇对此并不知情,也不会是主使,如果刘家纠缠不放那就好好研究一下刘七通匪的内幕了。 至于黄镇是贩私盐…… 葛沽那八家海商几乎全是贩私盐的,而且是真正的大盐枭,贩私盐贩到成为地方豪强的。 没人会因为一个泼皮的死把事情闹大。 这种事情闹起来就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了,比如巡检,驻军之类为何坐视水匪洗劫商船?这些水匪哪里去了?为何不剿灭?总之官老爷们都很麻烦,一个完全腐烂的体系中,拔出任何一个萝卜,都有可能带出无数的泥土,相反互相心照不宣,黄镇不揪着水匪问题,刘家也别纠缠他们,从官老爷到各家都相安无事。 说到底刘七这种人死不足惜。 不过杨信也不能回船上了。 因为一旦他回去,黄镇就必须把他送交官府。 “此事容易!” 黄镇说道。 杨信在附近躲了一阵,天黑后就轻易地摸回了船上。 “你先去京师,魏进忠在京师里还有处出租的宅子,你先在那里等着,回去后我到县衙想办法给你入籍,再额外办一张路引,下次进京给你送去,那时候你再用这个身份。” 黄镇紧接着说道。 “黄叔,你就不嫌我做事冲动了” 杨信好奇地问。 “冲动?做咱们这一行的,首要就是得够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就决不能忍,都是狼,忍只会被视为肥肉!刘七必须杀,不杀刘七那么以后这条道上谁都可以欺负咱们,因为都知道咱们软弱,知道咱们被一个泼皮坑了都不敢报复,那以后咱们也就没法再继续吃这碗饭了。而你杀了刘七,还是以这种方式,那么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够狠,知道咱们有仇必报,那么以后谁再想欺负咱们就得好好掂量一下了。至于杀个人算不了什么,干咱们这行谁没杀过人,背个通缉同样不值一提,咱们这几个兄弟全都背着通缉。” 黄镇说道。 旁边三个养伤的水手立刻露出凶恶而又憨厚的笑容。 他们对杨信终于满意了。 这个家伙能打,够义气,心狠手辣有仇必报,能为兄弟出头,这样的人无疑最适合当伙伴了。 “呃,这倒是没想到!” 杨信愕然。 “曲阳人,打伤主人的逃奴,不过如今顶了一个淹死鬼的身份!” 和他关系还算融洽的水手四虎说道。 “逃户!” 另一个很干脆地说道。 “宁晋泊的,斗殴误杀了人,不过如今籍在保定。” 剩下一个说道。 杨信拱手致敬。 这他玛就是个贼窝! “这五两银子你留着,路上避开大路的关卡,进城时候别走左安门,走永定门进城,上次那人家在崇文门一带,尽量避开他,你学话很快,尽量学着说当地话,一个人只要说话是本地,守门的不会查路引的,百里以内无需路引,进城后直接去找林掌柜,他会找魏进忠,魏进忠安排住下的人保甲也不会管。” 黄镇说道。 杨信也没客气,直接拿过了银子。 其实他也还有些私房钱,方小姐砸他那钱袋里还有六个西班牙银币,他路上花了一个,给了苗二两个,原本剩下三个也要给他,结果苗二跑了,他当然不会额外去送一趟。 他又看了看黄英。 后者欲言又止,不过她不可能跟着一起,毕竟黄镇还有伤在身。 杨信也没再多说什么,紧接着离开了这艘船。 剩下就简单了。 他仗着身体壮眼神好,沿着运河西岸官道直接夜行,遇上官府设置的渡口就游过去,遇上村落就绕过去,就像旅行的背包客一样信步而前。实际上也就相当于急行军的速度,按照他目前的状态,强行军的速度基本上相当于他急行,急行军的速度也就相当于他的闲庭信步了。就这样黎明时候到达杨村,不过他并没进杨村,那里有巡检司,而是在外围找了个小村庄,然后走到了这个庄子里最高端的宅院门前…… “这位先生!” 清晨的雾霭中,伴着四周的犬吠声,他一脸热情地对门前一个看风景的锦袍中年人说道。 “何事?” 后者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手里还玩着两个铁胆,看上去就像完美的土豪劣绅。 “您可以邀请我到您家中做客并吃顿便饭然后再赠些程仪吗?” 杨信一脸真诚地说。 后者愕然一下。 “哈哈,真有意思,居然还有人敢到老夫门前撒野,小子,你可知此乃何处?” 然后他不怒反笑地说道。 下一刻杨信的右手闪电般探出,这个人反应也很快,下意识地后退,但他在速度上终究还是比杨信差些,紧接着一个铁胆就到了杨信手中,这个人立刻惊叫一声,急忙大步后退拉开架势。然而就在同时杨信手中那个铁胆却带着隐约的破空声飞出,一下子打在了门前的石狮子脚下。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撞击,伴随着碎石的飞溅,这只母狮子脚下的小狮子少了一半…… “现在可以了吗?” 杨信继续一脸真诚地问。 那人咽了口唾沫。 “请!” 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就说嘛,咱们顺天府的人都是热情好客的!” 杨信笑着说。 那人尴尬地一笑,这时候从里面冲出来两个拿着刀的家奴,不过他迅速用目光止住了他们,杨信走过去之后其中一个家奴看了看杨村方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那人犹豫一下。 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一个小时后,酒足饭饱的杨信打着嗝心满意足地出门了,手里还拎着条刚刚烤出来的羊腿,钱袋里还多了十两银子的程仪。而自始至终这个明显的地方豪绅都没有做出任何异常的举动,既没有召集人手抓他,也没去近在咫尺的杨村巡检司报官,反而和他把酒言欢颇为畅快,甚至到最后都兄弟相称了。 这是聪明人。 他知道和这种亡命徒,尤其是孤狼打交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送走,搭上点酒肉银子不值一提,闹起来可就难保不会死人了。 杨信就喜欢这种聪明人。 就在当天傍晚,他又酒足饭饱地从河西务附近一处豪绅家走出,肩膀上还扛着人家赠送的皮褥子。 后者还笑容满面地送别呢! 然后杨信在附近找了处树林爬到二十多米高的树顶,拿皮褥子在枝杈间做了个吊床,把自己腰间绑上安全带,就那么躺在半空一觉睡到天亮。起来后他又去叨扰了沙河店附近的一家乡绅,不过在这里遇上了些波折,好在他还是用实际行动感化了后者。 足足给他掏了五十两程仪。 他就这样恍如一个四处打秋风的咱大清捐班般,在漷县结束了他的上洛,重新恢复成一个良民,老老实实掏钱进城然后找个旅馆住下,委托掌柜帮忙高价购买了一身月白色绉纱道服,再戴上黑色方巾,穿上朱红云履,那一下子也风度翩翩起来…… 这叫伪装。 徐霞客穿一身秀才的青袍,游遍天下就遇上一个查路引的。 尽管他是冒牌的,他就考过一次童子试,离考秀才还远着呢,但就凭这套行头他能混遍大江南北,大明对文人的尊重已经到了极致,只要是文人打扮立刻就被高看一眼。 不论真假。 “假的又如何,假的难道就不是学富五车了?” 杨信手中折扇刷得张开,在胸前轻轻扇动着自言自语,月白色绉纱道服随风轻扬,露出脚上大红的云履…… “此乃何地?” 他问后面的车夫。 好吧,他连马车都雇上了。 “回公子的话,此处乃是方家庄,原本咱们应该走左安门,公子指定走永定门,故此需穿过方家庄。” 车夫陪着笑脸说。 “方家庄!” 杨信拖长了嗓音说道 (感谢书友狂暴之歌,轩辕天心,枫吹天涯,污城侯费玉污,碧落黄泉教主等人的打赏)。 第二十一章 念往昔,繁华竞逐 方家庄是个危险的地方,杨信决定在这里要潜越…… 其实就是回到车里躲着。 很快他就这样有惊无险地从这个其实没多少人口的小村庄穿过,而且还特意从窗口欣赏了一下当朝宰相的祖居。这时候呕心沥血方从哲的确可以用宰相形容,因为内阁就他一个辅臣,他既是首辅也是唯一辅臣,绝对算得上宰相。万历对他绝对信任,虽然后世多误传他是浙江湖州人,但实际上他是锦衣卫籍,祖上随永乐北迁的,家族已经在大兴方家庄居住超过两百年。 他是京城土著。 望着绵绵细雨中方家大宅,杨信怅惘地离开…… “她的屁股很大!” 这家伙在马车里很肯定地说。 紧接着马车转到永定门大路,这条路就很繁忙了,哪怕下着雨也阻挡不住车水马龙,杨信的马车很快驶过护城河,进入瓮城后畅通无阻,守门士兵只看了一眼他身上就无视了他的通过。 杨信很想问他一句穿好衣服的就是好人吗? 然而人就是看衣服的。 穿着价值一两银子的月白绉纱道服,踩着价值两钱银子的云履,头戴飘飘巾,腰系着大带,配着一个价值三两的玉佩,手中拿一个名家题字的折扇,杨信这个事实上背着一身重罪的通缉犯,堂而皇之地进了京城,然后在林掌柜的门前下车,给了车钱打发走车夫,这才在伙计们的笑脸相迎中步入店门…… 林掌柜也被他吓了一跳。 不过他这种聪明人不会问杨信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如此打扮,既然黄镇让他帮忙联系魏公公,这种小忙他还是要帮的。 紧接着一个伙计就带杨信离开店铺前往内城。 “咱们如何找我大爷?” 杨信说道。 “这个得花些银子,甲字库在西安门内,咱们没腰牌进不了门,只能打点守门的进去找,否则就只能去魏公公在外面的宅子等着,但这个等就没准了,说不定魏公公有事几天都不出皇城呢!” 伙计说道。 “胡四哥接着!” 杨信笑着扔了一锭五两的银子过去。 伙计眉开眼笑地接过。 “杨兄弟,够豪爽!” 他说道。 打点不需要这么多,剩下他自己就贪墨了。 “钱财身外物,我这个人就喜欢交朋友,回头等我安顿下来,请林叔和哥几个好好喝一顿,兄弟人生地不熟也少不了还得找哥几个帮忙!” 杨信说道。 “好说,杨兄弟稍待,我去那边方便一下!” 伙计笑着说道。 杨信点了点头。 伙计赶紧跑到旁边一处熟悉的店铺换开这五两银子,杨信也知道自己给多了,不过他现在不太在意这种小事,因为他找到了生财之道,哪天没有了就出去找个土豪劣绅赞助。做这种事情他没任何心理负担,从一个健全的法制社会突然跑到这样一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又有了一身完全可比超级猛将的武力后,他也多多少少有些膨胀了。杀人下得去手,敲诈勒索毫无心理负担,挟持人质一样做得顺手,说到底人性本来就有潜在的暴力因子,只不过现代社会被法律道德关起来了而已。 但这个时代不一样。 就像把一个他这样的现代人扔到叙利亚战区,他一样也会把杀人视为很平常的事。 这是本性。 他手中打着一顶油纸伞,站在细雨中的街道上,悠然地欣赏着雨中的古老城市,在这个大明盛世最后的日子里,它依然繁华如故。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他们各自的生活,鳞次栉比的建筑间车水马龙,绿树红花间楼阁高塔林立,森严的城墙拱卫着华夏衣冠的最后辉煌…… 二十六年后,这里就不会再有华夏衣冠了。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他骤然高声吟诵。 路过的行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既然是读书人抽疯大家就见惯不惊了。 “你来了!” 然后身后一个带着恨意的声音响起。 杨信愕然转头。 “我都这副打扮了,你居然还能认出来?” 他惊悚地说。 “化成灰也忍得你,陈某天赋异禀,对别人的声音过耳不忘,别说隔了仅仅五天,就是五年后你只要开口我就能听出来。” 陈于阶端坐在马上恨恨地说道。 “那个,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抛弃你的,只不过我得先安顿好我表妹他们,毕竟我不能不负责任,你看,我一处理好那边,就立刻跑到京师来找你了。” 杨信说道。 “那就请吧!我骑马狂奔四天,居然和你同时进城,你的脚程可够快的!” 陈于阶说道。 “那个,我还有点私事!” 杨信说道。 这时候那伙计回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陈于阶看了看他们,示意他们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很显然这次他不准备放过杨信。杨信倒不怎么在意,反正他知道陈于阶不可能出卖他,既然这样留在京城和徐光启凑个近乎也不错。 老徐可是有钱人。 顺便也纠正一下他们在信仰上走的歪路,给他们讲讲闪米特三教的内幕,还有宗教裁判所的丰功伟绩,中世纪教廷的奇葩传说,比如烧女巫之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陈于阶应该也是信雅威的,但他们信的只是传教士精装版,而且很大程度是被科学吸引。 烧女巫这种事情传教士不会讲的。 他们就这样进了宣武门。 又走了四里多才到西安门,杨信站在那里欣赏皇城,那伙计到门前去打点,大明果然银子最好使,一名士兵立刻跑去找人…… “这是什么兵?” 杨信好奇地问。 “亲军卫的,皇城,宫城门禁皆由亲军卫掌管,西安门这边是金吾,羽林,府军,燕山等四右卫,四卫轮值,这些应是燕山右卫的。皇城以内从亲军卫兵卒到内侍火者到锦衣卫乃至文武官员出入,皆需以腰牌为凭证,腰牌有牙牌,铜牌,乌木等不同材质,皆有所属的字及编号。不过承平日久,别说各处城门,就连这皇城也一样管理混乱,否则也不至于让你这样的都堂而皇之进城。” 陈于阶在后面说道。 听得出那被抛弃的怨念依旧很深。 “那锦衣卫呢?” 杨信说道。 “锦衣卫乃亲军卫之一,太祖定制亲军十二卫不归五军都督府,成祖升原北平三护卫,北平都司七卫皆为亲军卫,亲军卫增至二十二个,宣宗年间升腾骧,武骧左右四卫,使亲军卫增至二十六,统称亲军上直二十六卫。不过目前绝大多数都归兵部,兵部尚书兼协理京营戎政,实际管辖各卫,陛下直属只锦衣卫,另外腾骧,武骧等四卫归御马监提督太监管辖。” 陈于阶说道。 说话间魏忠贤走出了西安门。 “你这猴崽子,怎么不陪着你那表妹反倒来找咱家了?” 他笑着说。 看起来他心情不错,估计还对杨信那一百两记忆尤新。 “大爷!” 杨信赶紧上前行礼。 这一幕倒是把后面的陈于阶搞懵了。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个直接到了旁边一处饭馆,找了个雅间坐下,那伙计自觉地离开,陈于阶则在下面等着。 “这是何人?” 魏忠贤疑惑地说。 “一个跟屁虫,左赞善徐光启的外甥,这左赞善是什么官?” 杨信问道。 “詹事府的,从六品,无实权,翰林转迁用的,咱家倒是认的那徐光启,学问颇高,无论陛下还是太子,都对其青眼有加,是个能飞黄腾达的。” 魏忠贤说道。 “也就是说值得交好?” 杨信说道。 “值得,不过也无须太近,徐光启与东林那帮子走得近,终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倒是你这猴崽子,如今怎是这幅打扮?莫不是摊上事情,想要找个地方躲灾?” 魏忠贤说道。 “大爷料事如神!” 杨信叹了口气说道。 然后他把杀刘七的事说了一遍。 “老黄还是这脾气,睚眦必报,几十年了都不改,不过此事的确有些麻烦,你终究是杀了人,既然你都来找咱家这个做大爷的,那咱家就不能不管,我带你去我那里先住着。剩下看老黄那里如何处置,就算一时无法解决,无非就是在这京城混着,大爷不会让你少了吃饭的家伙!” 魏忠贤说道。 “只是如此便连累大爷了!” 杨信拱手说道。 “自家人无需客气!” 魏忠贤说道。 当然,他其实根本不在意,无非就是借住几天,黄镇是干什么的他还不清楚,这种小事很快就会解决,哪怕被人发现又如何? 他就是个房东而已! “大爷,我这里还有五十两银子,放在身边怕不安全,毕竟孤身一人容易被贼惦记,还是大爷替我保管!” 杨信说道。 紧接着他把沙河店那个老乡绅赠送的程仪捧出来。 “呃,这……” 魏忠贤看着银子顿了一下说道:“也罢,你们这些小孩子都不懂生计,花钱没个节制,咱家既然是长辈,老黄不在就得管起来,银子放在咱家这里,给你攒着哪天成亲时候用!” (感谢书友死亡风暴空投舱,狂暴之歌,狮子头,乘风o踏浪, l深海之龙l,上山打老虎1000, haoszhang001, hmht,轩辕贵胄祖述尧舜,尤文图斯的球迷,一清粟等人的打赏) 第二十二章 九千岁的失败前半生 “他付账!” 下楼的杨信一指陈于阶。 后者懒得跟他计较,松江陈家还不至于在意钱财,紧接着就扔给那掌柜一锭银子然后跟出去。 杨信和九千岁也没避讳他,很快一同到了不远处咸宜坊的那处宅子。 这里其实就是一座四合院。 而且里面已经有了不少租客,毕竟京城内城还是很拥挤,尤其是外地来谋生的众多,这些人肯定不可能租得起一个整院,都是这种群租房性质,虽然这样的标准四合院售价不足百百两,但底层谋生的也就仅能温饱,攒个几两银子都不易,更何况上百两。目前的京城就跟北洋时代的北京城一样,底层百姓都是几户人家瓜分整个四合院的一间间房屋,甚至就连倒座房都有人住着,不过内门里面的东厢房倒是还空着。这是白天,绝大多数人都在外面忙碌谋生,只有租了正房的一个落第举子,正在房里苦读,不时传出读书声,他的老仆人倒是很殷勤地出来伺候着。 替魏忠贤打理这处房子兼收租的就是本处铺长…… 京城还没实行保甲制。 尽管大明各地包括南都,统统都已经保甲化,但这座都城依旧按照延续旧的火甲制度。 城内分若干坊,每坊有总甲,负责协助官府收税,然后下面分若干铺,铺有铺长或者称为铺头,而每个铺长手下有若干火夫,实际上就是坊內居民轮值的差役。但有权有势人家肯定不干这个,最后就是小民倒霉,而且一旦五城兵马司在坊內抓捕盗贼,这些火夫一般就是炮灰,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职责就是防火救火,这座城市的这个问题一向很严峻。 总之铺长就是目前京城最基层的干部。 当然,就是个伺候大爷的。 这京城里到处都是高官显贵,他们也肯定不能当铺长,铺长无非就是坊里的底层小民,他不伺候大爷还能怎样。 至于杨信…… 那当然是热烈欢迎了。 什么路引之类提都不要提,魏公公的侄子来还看什么路引,至于一个姓魏一个姓杨就忽略好了。 “我大爷真是平易近人!” 杨信看着魏忠贤安排好他之后匆忙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不过是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内使而已,你还想他怎样?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他又不是太监!” 陈于阶嗤笑道。 “呃,他不是太监吗?” 杨信愕然。 “看来杨兄对内官一无所知。 太监这个称呼的确已经滥用,但也还没到随便一个内官就称太监的地步,认真论起来太监只是内官中最高等的,正四品。 其下还有左右少监,正五品,左右监丞,从五品,再下典簿,奉御,长随这都是有品级的,其中司礼监,乾清宫等各宫近侍穿红贴里,二十四衙门及各山陵等处及长随以下低等穿青贴里。但各衙门主事的都可以穿曳撒,而无论是穿曳撒还是贴里,奉御以上都戴钢叉帽,你这位伯父穿青贴里,戴的又是平巾,那就只能是长随及以下了,但长随至少也得戴个牙牌,你这伯父又是乌木牌,这年纪也不至于还是火者,这就只能是个没品级的内使了! 你这伯父得五十了吧? 五十了还没能混上一面牙牌,这个中官当得……” 陈于阶鄙夷地摇了摇头。 “真失败?” 杨信说道。 “这个词倒是颇为形象!” 陈于阶说道。 “可他是甲字库的。” 杨信说道。 他还想挽救一下九千岁那失败的人生。 “甲字库倒是肥差,但也只能说他善钻营,还有些手段,但并非就是说他地位高,甲字库只是內承运库之一,內承运库五品的掌印太监一员,下属近侍,佥书等职,都是有品级的,共辖十库,以甲乙丙丁等号,各储地方供奉的货物,各库皆有掌库,掌库同样有品级,他肯定不是掌库,那么他会写字否?” 陈于阶说道。 “应该是不识字!” 杨信汗颜。 “那就不可能是写字了,剩下也就只能是监工,掌库以下就写字和监工,你这位伯父是甲字库一个没有品级的监工。 而且五十了。 这辈子没多大奔头了!” 陈于阶摇了摇头说道。 “据说他和一个叫王安的大太监关系很好。” 杨信还不死心。 “王安?宫里就没有一个大太监叫王安的,你说的应该是东宫,太子的伴读的确叫王安,这倒的确是个前途,毕竟太子终有继位之日,那时候王安也就跟着飞黄腾达,或许也会提携他一把,你伯父还有晋升的机会。” 陈于阶很敷衍地说道。 “但他过去伺候过太子的王才人和皇孙,据说伺候得很好。” 杨信挣扎。 “那就是在东宫典膳局当过差,巴结王安要过去的,东宫典膳局有郎,丞,这是有品级的,他伺候王才人那就不可能是郎丞,还是个小头目而已,王才人生的皇孙的确有可能封皇太孙,他要是如此倒是很有前途。然而今上亦不过五十多岁,太子今年也才三十多岁,春秋正盛,你这个伯父五十了,王才人生的皇孙今年才十四岁,你确定他能等到皇孙继位的那一天?” 陈于阶鄙视之。 这样说来九千岁的人生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啊! 杨信心中惊叹。 “走吧!” 陈于阶不耐烦地催促他。 “我还得置办些东西呢!” 杨信看了看身后家徒四壁的景象说道。 陈于阶随手扔给铺长一锭银子…… “劳烦铺长!” 他说道。 “公子放心,小的保证办妥,公子是否买个使唤的,有个十七八两就差不多了。” 铺长眉开眼笑地说。 “小丫鬟?” 杨信颇为意动地说。 “赶紧走吧!” 陈于阶不满地说道。 杨信还是带着遗憾走了,买小丫鬟只能想想,因为这种交易必须得立契的,还得有保人,他一个连合法身份都没有的就别扯了。就算有人贪图钱财,就这么卖给他了,一旦被发现没有契约,那就是掠卖良人,杖一百流三千里,他的小丫鬟还得被官府送回原主。 不过雇人就无所谓了,只要他出钱雇个小厮还是没问题。 如果他口味时尚一些…… “万恶的旧社会!” 杨信带着恶寒说道。 另一边牵着马的陈于阶没听见他说什么,两人在繁华的街道走过,向南走到宣武门才折向东,过大明门进入东城,就这样一直走了得一个多小时才到了一处栅栏式的坊门,杨信抬起头看着头顶…… “明时坊,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他说道。 然后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名字感觉熟悉了。 前方一辆马车迎面而来,马车的帘子和窗子掀开,可以看见里面一大一小两个并蒂花一样的少女正在说话,那个年纪略小的,手中拿一个小团扇说的眉飞色舞,然后无意中一抬头,在看到他的瞬间就愣住了,有些茫然地盯着他,另一个略微年长的看她如此模样,也带着疑惑转过头,同样盯着白衣飘飘的杨信,那脸色有些茫然…… “是你?” 汪晚晴惊讶地说。 “不是我!” 杨信很坚决地说。 然后他将目光转向旁边那个。 方小姐的脸瞬间通红,几乎下意识地用团扇遮面。 “明明就是你,换了衣服以为我就认不得你?黄家姐姐何在,你们为何不来找我玩?还有,你为何如此打扮,人模狗样,是不是做对不起黄家姐姐的事情,想去南院那种脏地方?” 汪晚晴怒斥之。 “呃,这个南院是何处?” 杨信疑惑道。 “教坊司南院,就在这明时坊!” 陈于阶好心地解释。 “我能去那种地方?汪汪,你说话要负责的,不要以为你小就可以凭空污人清白,我是那种眠花宿柳的人吗?你可以问陈公子,我明明是他邀请来,到他舅父左赞善徐公府中一同研究天文地理的,至于你黄家姐姐还在天津,我们在天津遭遇水匪抢劫,她爹受了伤,至今还在天津养伤,我是被陈公子从天津特意邀请来的!” 杨信义正言辞地说。 “你们研究天文地理?你懂天文地理?还跟徐赞善这样大学问的研究?” 汪晚晴歪着小脑袋,一脸疑惑地说道。 “不信你跟着看啊!” 杨信随口说道。 “方姐姐,咱们跟着去看看可好?” 汪晚晴立刻转头问方小姐,那表情明显有些跃跃欲试。 而后者的脸色此时已经恢复,这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这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装不认识杨信。 “那是否太过冒昧?” 她摇着小团扇很淑女地说。 “哎呀,徐赞善府咱们又不是没去过!” 汪晚晴晃着她肩膀说道。 “在下陈于阶,松江人,徐赞善乃在下舅父,若二位小姐亦有此雅兴,在下可代舅父邀请二位,只是不知二位小姐如何称呼?” 陈于阶立刻拱手说道。 “她叫汪晚晴,兵部汪侍郎孙女,这位是方……” 杨信说道。 方小姐寒眉一竖…… “是方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杨信赶紧说道。 (感谢书友20181114202159380,轩辕天心,我是草泥玛,污城侯费玉污等人的打赏) 第二十三章 猫奴们的愤怒 “首先大地是什么?” 杨信一本正经地站在桌边,对着墙上临时糊上的白纸说道。 然后他用毛笔画了个圆。 “这个不用你说,红毛人早就已经说过了,他们还说过经纬线,我还看过他们画的万国图,据说在宫里还有他们画的坤舆万国图,那个更加详尽清楚。他们还说有人驾船环绕大地转了一整圈,就连你上次吹的那个美洲他们都说过,就是没有你说的三千尺的瀑布!” 汪晚晴抗议。 徐光启不在家,不过他身边没别的亲人,陈于阶就是一直跟他的,在徐府就可以说了算。 “闭嘴,现在是我在讲!” 杨信用小竹竿一敲面前的桌子。 “杨兄,你还是绕过地球直接讲日月星辰,我们都不是山野村夫,在下见过的传教士众多,汪小姐之祖父师承李卓吾,李卓吾当年亦曾与利玛窦六度相会辨东西学问,不会不知道这些,方小姐既是敬涵先生之女,亦是家学渊博,想来这些也都清楚。” 陈于阶说道。 “无妨,杨公子所讲倒也新奇。” 方小姐温婉地说道。 很显然她是真不知道,明朝士大夫对传教士带来的这些东西,并不都是像徐光启一样接受,实际上北方儒家反而抵触激烈。 她爹估计就是这样一个老顽固。 “你看,还是方小姐懂事!” 杨信说道。 然后他在方小姐无语的目光中又重新介绍地球。 汪晚晴一开始还不满,但很快就被吸引,兴致勃勃地托着腮坐在那里就像个好学生一样听讲,而方小姐则目不转睛,甚至很快就连陈于阶都开始找出纸笔记了。毕竟传教士所知有限,很多东西不可能像杨信这样知道的清楚,哪怕杨信其实也有所保留,比如澳大利亚这样还没发现的,他是肯定不会讲,万一被传教士知道就不好了。 他只讲已知的。 但即便是已知的,也远超那些传教士。 后者并非真正的学者,他们是传教又不是传播天文地理。 而杨信则是真正在向这些人描述这个世界,海洋,陆地,岛屿,北非广袤的撒哈拉沙漠,南美洲无垠的亚马逊雨林,塞伦盖蒂大草原奔驰的角马,甚至于马达加斯加的巨型象鸟,冰封的南极大陆,奇幻的亚利桑那大峡谷,绵延数千里的喜马拉雅山。 所有这一切都无不让三个听众恍如梦幻。 尤其是他的介绍中还包括了各地大致的历史,甚至还掺杂各种扒皮。 这家伙也不善为师,他就是毫无头绪的想起什么讲什么,但他讲的都太过新奇,很快三个听众全都被带偏,忘了最初的目的是听他讲太阳系的构成了。然后他就这样一直讲了一个多小时,杨信最后自己都忘了这一点,甚至内容都歪到完全脱离地理范畴,变成各种扒皮内幕段子集合。 “烧女巫?” 陈于阶愕然地说。 “对,其实多数都是无辜的,比如某个人求婚不成,就可以勾结宗教裁判所的人诬陷人家是女巫,然后抓起来烧死,目前应该还烧,不仅仅是女巫,无论什么被宗教裁判所审判为异端的人都烧。包括宣扬不符合教廷思想的学者,二十年前他们刚刚烧死一个,咱们的王艮,何心隐,李贽之流要按照他们的标准,肯定也要绑到火刑架上统统烧成渣渣的,当年他们连猫都统统烧死呢!” 杨信说道。 “什么,猫猫那么可爱,为何要烧猫猫!” 汪晚晴惊叫道。 “他们认为猫猫是女巫的化身,女巫可以变成猫猫。” 杨信说道。 “这位小姐,请不要相信他的谎言!” 伴随着一声语调怪异的喊声,他们的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大明服饰的欧洲人最先走进来,用不友好的目光看着杨信,在他后面还跟着一个穿青色官服的老者,胸前缀着长腿的水鸟补子…… “龙司铎!” 陈于阶站起来尊敬地说。 “请你用你的手,按着你们的圣经发誓,说你们没有烧过女巫,没有烧过猫猫,没有烧过异端,请你对着你们的雅威发誓,说布鲁诺没有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上。” 杨信伸出手说道。 “我承认,过去的确有些人对教义的理解出现错误……” 龙司铎说道。 “烧没烧过,我就问烧没烧过?请你用你的手按着你们的经书,对着你们的雅威,说你们的宗教裁判所不存在,你们从没烧死过异端,从没烧死过猫猫,你们也从没卖过赎罪券,说花钱就可以升天堂。你们也从没有宣扬过不洗澡才是圣洁,把一个四十年不洗澡,身上都长虫子的王后封为圣徒,你们没有把哥白尼的天体运行列为禁书,你们没有把支持日心说的学者布鲁诺以异端定罪并烧死。请你对着雅威发誓,这些都是假的,都是不存在的!” 杨信嚣张地指着他说。 “我……” 龙司铎还想说什么。 “请发誓,是或者不是!” 杨信说道。 龙司铎深吸一口气。 “是的,我承认这些的确都存在过,但我必须声明,日心说的确是异端,布鲁诺罪有应得。” 他说道。 汪晚晴惊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刽子手,但很显然她的关注点并非布鲁诺,她又不知道谁是布鲁诺,她只是不敢相信有人会烧死可爱的猫猫,连方小姐都有些震惊地看着龙司铎。估计这也是个猫奴,实际上明朝除了洪武和永乐,剩下到目前为止,那些皇帝几乎全是重度猫奴症患者,万历的皇宫目前基本上就跟个猫窝一样。 有皇帝带头,民间就不用说了。 “恰恰相反,日心说才是最接近真理的!” 杨信说道。 就在这时候,方小姐却站起身。 “徐公,天色不早,小女子家在城外,需得告辞了!” 她行礼说道。 “代我向敬涵先生问好!” 后面的徐光启微笑着说道。 汪晚晴也站起来告辞,不过方小姐出门时候,回头看着杨信说道:“杨公子,你莫非想让我们两个弱女子自己回去吗?” “呃,那我还是做护花使者吧!” 杨信赶紧说道。 然后他也向徐光启二人告辞。 临走前还和龙司铎对视一下,后者的目光深沉而震惊,看他仿佛是在看一个小恶魔。 很快三人就出了徐府。 “方姐姐,你为何匆匆离开?” 汪晚晴疑惑地问。 “傻丫头,龙华民早就被圣旨驱逐回澳门,虽然实际上他们多数都被民间信徒隐藏起来,哪怕这京城也来去自如。但徐赞善终究还是朝廷的官员,咱们在他家中遇上龙华民,对他和咱们都很尴尬,不赶紧离开还留在那里做甚?” 方小姐说道。 “他们居然烧猫,简直是丧心病狂!” 汪晚晴愤愤地说道。 “这算什么,还有很多呢!而且他们烧猫还遭到报应,结果没有猫导致耗子泛滥,最终耗子传播的鼠疫,让整个欧洲一下子死了一半的人,他们将其称之为黑死病,直到如今还时不时闹个鼠疫。” 杨信在后面说道。 “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方小姐回过头狐疑地说。 “呃,我不想编故事骗人,实际上我之前失忆过。” 杨信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失忆与知道这些何干?” 方小姐说道。 “你可以把我看做一本书,过去的记忆就像翻过了一页,然后现在的我就是新的一页,而这些东西就写在这页上,但你要问我是谁写的,那我也不知道,同样谁把我过去翻过去的我也不知道。总之如今我这页书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些东西,而且我可以保证这都是真的,但请不要追根溯源,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呢。我生从何来,死往何处?我为何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出现对这个世界又意味着什么?” 杨信用忧郁的目光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重复着吕秀才的名句。 “你就是个逃奴!” 汪晚晴揭穿他的真面目。 “而且还是一个背了一堆罪名的逃犯,天津兵备道的通缉令可是已经发到京城了,昨天我看到一张呢!” 紧接着她又说道。 “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没有我你早淹死运河了,话说你拿着小团扇款款走出船舱,然后被潮涌撞翻一下子拋起的风采,简直犹如神女飞天,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此刻我仍然是历历在目啊!” 杨信很恶毒地说道。 “我掐死你!” 汪晚晴气急败坏地尖叫一声,回头就要去挠他。 “好了,你们俩都不要闹了,时候已经不早,晚晴你先回家,至于你,跟着我过来!” 方小姐赶紧拉住她说道。 “你不会又想起要杀人灭口吧?” 杨信惊悚地说。 方小姐的脸瞬间红了。 “把他捆起来!” 她咬着牙说道。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无辜的!” 杨信以最快速度后退,一边喊着一边警惕地看着围过来的方家家奴。 “那就闭上嘴,老老实实跟我走!” 方小姐说道。 (感谢书友晋安明月,笑话消化不良,黑暗里的疯行,轩辕贵胄祖述尧舜,上山打老虎1000,尤文图斯的球迷等人的打赏) 第二十四章 110吗?这里有装逼犯! “方府!” 杨信指着头顶的匾额念道。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朱漆大门,门前一对巨大的石头狮子,八字影壁左右分开,两旁实际上是倒座房后墙的高墙横亘,上面琉璃瓦覆盖…… 这是方从哲家。 “七小姐,大老爷身子可好些?” 门房迎出卑躬屈膝地问。 “还是老样子,劳福伯挂念,二叔可曾归府?” 方小姐说道。 “回七小姐,老爷尚在宫里,不过大少爷在府中。” 门房说道。 方小姐厌恶地冷哼一声。 然后她回过头,正背着一只手欣赏方府大门的杨信,一脸纯洁地看着她,此刻天已经放晴,雨后的阳光中这家伙白衣飘飘,手中折扇轻摇,身高脸俊,笑容中带着邪气,儒雅中带着英武,宽阔的肩膀充满力量,搞得方小姐一时都有点恍惚…… “你,跟我来!” 她咬咬牙说道。 “你想对我做什么?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杨信警惕地说道。 作为一个通缉犯,跑到当朝宰相府可不是个好主意,这种大宅都是家奴无数,进去不熟悉的连逃跑路线都找不出来,方从哲的家至少五进,这是高级官员的标配,倒不是说他盖不起更豪华的,而是官员住什么标准都有制度,就算五进也很大了,这种大宅进去真容易迷路。万一到时候方小姐一声令下,四周几百名家奴齐上,那他可就变成瓮中捉鳖了,他在这个问题上可是清醒的很,方小姐的确挺漂亮的,但他也不是沉迷美色的人。 “把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对我二叔讲一遍,他会帮你解决麻烦!” 方小姐说道。 “他又不在家!” 杨信说道。 “你不怕进徐府,你跟晚晴毫无戒备,为何对我如此警惕?” 方小姐咬着牙说道。 “我们很熟吗?” 杨信说道。 “我住在咸宜坊,具体是什么胡同我也没记住,不过是甲字库魏公公的宅子,铺长姓何,什么时候方阁老想见我派人说一声就行。不过我觉得应该准备些东西再见他,有这东西讲起来更简单些,他也可以拿着去献给皇上。只是这东西需要些成本,得找些能工巧匠,我可是穷人,而且这个是为方阁老做的。” 他在方小姐冒火的目光中紧接着说道。 “滚!” 方小姐咬着牙掏出钱袋,再一次砸在杨信身上。 旁边门房一脸震撼。 “别这样,我真得准备一下,我想给方阁老做个地球仪,那时候他可用进献皇帝,就是类似坤舆万国图那样的,只不过更形象更精准,包括坤舆万国图上没有的一些。” 杨信说道。 他倒是说实话。 大明最早的地球仪现代在英国的博物馆,天启三年由天启下旨让传教士负责制作的,所以那些穿越明末做地球仪的可以醒醒了,好在杨信来的稍微早了那么一点点,他还是可以用这个装一下逼的。虽然他不可能真制造出和现代一样精准的地球仪,但好在这个时代要的也只是大致有那么个意思,坤舆万国图不也一样没什么精度,他自认凭着记忆手绘出来的世界地图,绝对不会比坤舆万国图这样的差。 后者哪有什么精度? 无非就是一个大致的轮廓而已。 坤舆万国图都能把山东半岛画的几乎看不出来呢! 方小姐冷眼相待,用冒着寒气的目光看着他。 “好了,要不我去你们方家做!” 杨信在沉迷美色中,一脸烦躁地说道。 “去我家!” 方小姐冷冷地说。 “去,去,去了你就是把我抽筋剥皮我也认了!” 杨信说道。 “你那身皮我还不稀罕!” 方小姐脸色稍霁,对他嗤之以鼻。 “吆,七妹来了,怎么不进门啊!” 门里传出一个声音,紧接着一个三十多数的男子,带着一身酒色之气走出来,脚步虚浮面无血色,一看就是被吸干了的酒囊饭袋,长得倒是还算凑合,一身珠光宝气,手上还带着硕大的红宝石戒指。 方小姐冷哼一声,很干脆地进了自己马车…… “我是你大哥!” 酒囊饭袋怒道。 杨信很欢乐看着豪门恩怨,然后向酒囊饭袋一拱手,赶紧追着方小姐的马车去了,后面酒囊饭袋倒是在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个人应该就是方从哲的大儿子,那个喜欢马震的方世鸿了,当然,是不是马震致使妓女落马而亡这个暂不可知,但这个东林群贤攻击方从哲的重要武器,也的确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 见了大哥的方小姐心情恶劣,杨信也没敢再撩她,跟着一起出了内外城转入方家庄。 “我不能白干啊!” 杨信一边跟着她走进府中一边说道。 “说!” 方小姐说道。 这座府邸是四进,也算不小了,她的两个哥哥都成家,但都跟着方从哲当些不大不小的官职,包括方世鸿也是官,他们是锦衣卫籍,本质上还是军户,不需要科举就能靠祖荫当官,她姐姐已经出嫁,她就是这府中真正主事的。 “我有个表弟已经过了府试,很想拜在令尊门下。” 杨信说道。 “家父病重,不能教学生。” 方小姐说道。 “这种事情不就是挂个名嘛!” 杨信说道。 “我会跟家父说的,收个关门弟子也未尝不可,最多安排一个弟子代他教授,但你做的地球仪得真正有用才行,宫里有坤舆万国图,别以为陛下不会知道海外之事。” 方小姐说道。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如果杨信的表弟真过了府试,那也算得上一个寒门才子,她爹收个这样的学生会传成佳话,事实上她爹的学生里面不少这样的,杨信对她爹的评价不完全正确。 “我办事,你放心!” 杨信说道。 “哼!是你的表弟还是那位姑娘的?” 方小姐冷哼一声。 “呃,其实是她弟弟,我是她表哥!” 杨信说道。 “还表哥表妹呢,你不是失忆了吗?” 方小姐不无讽刺地说。 “我觉得亲戚还是做不了假的,还有,你不要听汪汪胡说,那城门口的通缉令你可是看见了,那上面的人根本就不是我,她是凭空污人清白的。” 杨信义正言辞地说。 他还真就去城门口看了那张通缉令,应该说画的还是有一定真实性,只可惜跟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两个人,这家伙甚至还在那里和围观的一起议论一番,没有一个人认出他就是上面的通缉犯,不过要是天津兵备道再发下一张,他就肯定不敢凑上前了。 “小姐,老爷让你过去!” 荷香小妹妹迎面而来,然后愕然地看着杨信。 “你,你……” 她瞪大眼睛说道。 “闭嘴,你不认识他!” 方小姐脸色微红地喝道。 荷香小妹妹一吐舌头,赶紧装作不认识杨信,方小姐直接右转,她没说别的杨信就跟着好了,进了两道门之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座以水池为中心的花园展现眼前。水池周围绿树红花,假山林立,一道曲折的小桥横跨水池,直通尽头一间水榭,一个病恹恹的老人正坐在那里,裹着薄被看脚下金鱼,看年龄也就六十出头。 这就是方家老大了。 方从哲就亲兄弟俩,他这个大哥是庠生,也就是个秀才。 “父亲!” 方小姐上前行礼。 方大先生病恹恹地看了看她身后的杨信。 “这是哪家的公子?” 他问道。 “方老先生,鄙人杨信,乃一山野村夫,粗识文墨,日前灵感乍现做诗一首,只是无人斧正,听闻老先生当今名士,只可惜无缘得识,今日偶遇贵府女公子,故此厚颜相求,欲以此献之先生,望先生不吝赐教。” 杨信在方小姐瞠目结舌地注视下上前一步拱手说道。 “哦,说来听听!” 方大先生一笑说道。 他以为又是哪个追他女儿的狂蜂浪蝶,跑来向他装个逼,走他这个上层路线呢! 杨信刷得展开折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他念道。 话说咱大清两百多年,也就出了这一首能让人记住的了,居然还是个鞑子写的。 方大先生瞬间坐直了。 方小姐也傻眼了。 “这,这,这是词!” 她颇为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呃,山野村夫,不懂诗词!” 杨信谦虚地说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方大先生这才长出一口气,拍着椅子的扶手击节赞叹道。 “去吧,就让汀兰带你转转,若是离家太远今晚就留下陪老头子喝一杯,老头子还得细品一下你的这首大作,老头子亦非名士,更不是达官贵人,不过是乡野间个行将就木的教书匠而已,杨贤侄无需拘谨,以后这方家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此句足以流传千古矣!” 方大先生挥手说道。 他居然就这么把自己女儿给卖了! “晚辈正欲叨扰!” 杨信笑着拱手说道。 (感谢书友20190216173615560,assuro,碧落黄泉教主等人的打赏) 第二十五章 有个词叫走光你知道吗? “方汀兰,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离开了水榭之后,杨信立刻露出真面目,一边走一边笑得很开心地说道。 “你从何处偷的这首词?” 方汀兰恨恨地说。 “我怎么就不能是自己写的了?你这样说我,我真得很伤心啊,你这是对一个文学青年的人格侮辱,你知道不知道?你深深地伤害了我这颗柔弱的心灵,你必须得向我道歉!” 杨信义正言辞地说道。 “那你再做一首!” 方汀兰蔑视地说。 “我再做一首又如何?” 杨信说道。 “你只要能再做一首和方才相差无几的词,那我就相信你,并且向你道歉!” 方汀兰说道。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杨信摇着折扇吟诵。 做就做,谁还怕谁呀? 有王国维在还怕写词这种小事? 老王这个人的确很奇葩,但要说到这写词的水平,哪怕就是放到明末,那也是和水太凉,龚鼎孳,吴伟业这些人一个级别的,人家可是真正这方面的大师级专家。 方汀兰瞬间张口结舌。 “要不要我再来一首?” 杨信站在她前面,看着她得意地说道。 方汀兰咬着牙一跺脚,一把推开他,低着头快步向前…… “做人要守信用啊!” 杨信在后面继续刺激她。 方汀兰咬着牙在前面加快了步伐。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但方汀兰的气焰算是被打下去了,因为理亏她在杨信面前很难再保持高姿态,对他说话的声音都下降不少。 对杨信要求的各种东西更是无不应允。 包括从城里雇最顶级的铜匠,漆匠,木匠,购买各种材料,尤其还包括这时候也算价值不菲的铁力木,按照杨信的设计,准备制造一个铁力木架子的一尺直径铜球。空心的,用厚一点的铜皮,由铜匠手工敲出来,然后蒙上纸,再向纸上画地图,杨信的画工肯定拿不出手,但方汀兰可是工笔画的高手,杨信指挥她画就行。画完之后往下裁纸,按照地图上画的边线往下裁,裁一块漆一块,最终一块块用不同颜色漆出一个完整地球仪。 最后再画上经纬线标注一些必须标注的东西。 而重要城市如京城这样的,干脆就往上镶嵌宝石,长江黄河之类的大河用银线嵌出来。 这样就可以了。 不过还是得确定哪些地方该画上哪些地方不该画上。 其实也没多少不该画的。 这个时候像样的地方能发现的基本上都已经发现了,也就还有夏威夷和澳大利亚,还有新西兰。 也就这三个重要地方了。 剩下还有就是些小岛,这样的地方杨信根本记不住,也不可能往上面画,不过可以把阿留申群岛加上以显示比坤舆万国图知道的多。而南极洲可以画得真实一些,坤舆万国图上的南极过于夸张,这个时候欧洲人同样没发现南极洲,这片土地是他们想象出来的南方大陆。 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想象出来那里的生物。 不过杨信对于这时候各地的国家不甚了解,只能是大致印象,所以往上面画国界就不太可能了,最多只能标注上主要国家的名字。 好在这也没什么。 万历不会在乎这个的。 坤舆万国图同样有不少也是传教士们蒙的。 而且这样更符合这时候大明的标准,毕竟按照大明的朝贡体系,外国统统都是蛮夷番邦,大明和他们之间不需要国界,大明皇帝乃天下之主,日月所照皆为万历所有,画上国界算什么?让万历和那些蛮夷并列?这样就可以把地球仪改个名字了,比如大明八纮一宇仪,这不是让万历知道外面有多少国家的,这是让他知道外面还有多少蛮夷没来朝贡的。所以国界完全不需要,倒是那些大的河流和山脉湖泊之类都给画上,最好再给他画一艘风帆战列舰,就照着胜利号的,让大明皇帝陛下雄心壮志…… 万历是没什么戏了。 不出意外他到明年就该龙驭宾天了。 “你不能只做地球仪,还得把各地风土人情,甚至历史物产加上,这样才是完整的,若是这地球仪上不能写,那就干脆单独编一个小册子,尤其是这些地方的历史,那些珍禽异兽也可以画出来,咱们的目的是让陛下看着高兴,若陛下看着高兴了,我二叔略微一提,不但你杀那个刘七的罪可免,就是赐一个官职也完全可能。” 方汀兰说道。 “那个,我说我有很多字都不会写,你不会因此笑话我吧?” 杨信说道。 方汀兰愕然地看着他。 紧接着她终于忍不住一下子笑靥如花绽放。 “你居然不识字?” 她指着杨信花枝乱颤。 “我不识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词叫走光你知道吗?” 杨信小心翼翼地说。 说话间他伸出一个手指指向她胸前。 方汀兰茫然,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着自己的胸前。 这时候其实是农历的五月中旬,天气已经很热了,而她身上就穿了一件粉色罗衫,罗这种东西其实也就比纱稍强点,但因为忙着和杨信画地图,身上已经出了很多汗,自己倒是全身心投入工作中没察觉。她这样前仰后合地大笑,让薄薄的罗衫一下子紧贴在皮肤上,显出出了里面红色的主腰,其实也就是类似欧洲女人束腰的东西,同样也显露出里面肌肤的颜色,因为主腰颜色的衬托和罗衫的颜色,那真得粉嫩粉嫩,甚至还有一点很明显的凹陷…… 她真得很有料。 要知道主腰并不是向上托的,实际这东西包裹挺严实,还能显出凹陷那就只能说主腰有点包不住了。 不过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这真的已经算是走光。 方汀兰惊叫一声。 她的俏脸一下子通红,紧接着双臂抱在胸前…… “你这还不如刚才呢,那是视觉刺激这直接就是精神冲击!” 杨信无语地说。 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再加上这套动作,可是比那点不值一提的凹陷,对杨信的刺激更严重。 “登徒子!” 方汀兰羞愤地说道。 “我要是登徒子就不提醒你了!” 杨信说道。 方汀兰转头接过荷香递上的半臂,然后迅速套在身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你自己画吧!” 她故作气愤地说道。 说完她转身就要往外走。 杨信傻眼了,他会画什么啊,他连字都不会写呢!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他毫不犹豫地吟词。 他就不信这种文艺少女能扛住“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方汀兰站在那里,肩膀颤抖了几下,然后嫣然地转过了身…… “姑且饶过你这一次!” 她用手指点着杨信恨恨地说道。 旁边荷香小妹妹终于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就穿那么一点站在那里,成何体统!” 方汀兰红着脸喝道。 可怜刚刚脱了半臂给她的荷香小妹妹,只好低着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再给他俩当炮灰了,临出门前还给了杨信一个鼓励的眼神,很显然这个小丫鬟的心思已经不是那么纯洁。或者说她太了解自己小姐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穿多点反而穿一件最俏的,这摆明了就是荡漾了,人家荷香小妹妹都知道往罗衫外面套件半臂呢! 春天来了,又到了动物们交配的季节…… 房间里就剩下杨信和方汀兰,后者红着脸低下头,伏在案上画地图。 杨信倒是毫不在意,他又没想泡人家。 他无非就是摸了一下,也不能说摸,那只是意外,是为了救她,很纯洁不掺杂任何邪念的,他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非要负责任到勇敢地挑战目前的道德体系。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很清醒的,双方之间可以说是阶级的鸿沟,是士与庶的区别,他再能剽窃王国维,也改变不了他是大明法律定义上的庶民的事实,方家怎么可能容忍自己家小姐被庶民染指。 这完全是违背目前道德体系的。 真要是出了这种事情,就连方小姐都必须得面对千夫所指,整个社会全民唾弃的目光,哪怕这时候戏文里,最多也只会唱崔莺莺和张生私奔,请注意后者是生,人家是赴京赶考的,是个举人,而卖油郎最多也就是独占花魁,请注意,后面意思是个妓女。 如果换成崔莺莺跟着卖油郎…… 那不是乱了纲常嘛! 就连戏文里面都不敢唱啊! “你的手不要抖,你这样能画好吗?” 他看着方汀兰略微颤抖的手,一脸不满地说道。 方汀兰咬着嘴唇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相距不足一尺的他那张脸,在他呼出的热气缭绕中,做出欲掷笔状,杨信赶紧换上了最最温柔的眼神 (感谢书友灵感脉动,我是草泥玛,萌父,hmht,凤羽舞菲,轩辕天心,尤文图斯的球迷等人的打赏)…… 第二十六章 冰火两重天 杨信的地球仪,最终靠着方汀兰的生花妙笔完成…… 她的画工的确精致。 据说她还得到过董其昌指点,董大师至今健在,不过因为儿子强抢佃户女儿的行为引发一连串事件,董家豪宅被暴民们焚毁,董大师不得不仓皇逃亡,导致声望大损…… 艺术家也不免暴民之手啊! 总之方汀兰按照杨信的指点画出地图,那边雇来的工匠迅速完成木架和铜球并组装起来,然后给铜球蒙上白纸,依然由方汀兰照着之前自己画出的地图临摹到了这张白纸上。这个可是极考验画工,一则这不是原样临摹,实际上需要改变一下比例,二则不是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在圆球上,好在这对于一个工笔画的高手来说并不难,再说画废了大不了重新换一张。 实际上杨信太小看这时候琴棋书画的淑女了。 “你居然一次成功?” 他惊悚地说。 “我临摹花鸟图都能一次成功,你这又有何难?” 方汀兰说道。 “这就是你们说的地球仪?” 门前响起方希哲的声音。 “敬涵公!” 杨信赶紧拱手行礼。 坐着轮椅的方希哲随即被家奴推进房里,杨信向后面跟着的徐光启行礼,徐光启后面是陈于阶,让他意外的是,陈于阶后面居然还跟着汪晚晴…… “你一个小姑娘天天四处乱跑,你爷爷就不管?” 杨信无语地说。 “要你管?我爷爷在山海关!” 汪晚晴说道。 好吧,杨信忘了她爷爷是大明北方战区最高统帅,这时候还在运筹帷幄呢。 十分钟后。 “这是太阳!” 杨信指着前面一个点亮了的灯笼说道。 然后他转动地球仪。 “这就意味着白天,当京师转到这边时候,夜晚就降临了,日升日落并非太阳在升起落下,而是我们的位置在变化,地球上不同位置,会在不同时候迎来日出。而地球自西向东自转,故东边比西边更早看到太阳,假如以大明皇宫中轴线为起始,我们看到太阳之后,重庆人还得过近半个时辰才能看到太阳。” 他接着说道。 “那为何日出大而日中小?” 方希哲饶有兴趣地问。 杨信看了看他女儿,后者默不作声地拿起桌上两张纸,一手一张对着众人展开,第一张完全涂黑,但在中间却保留一个白色的方块,第二张则完全是白色,却在中间有一个涂黑的方块…… “两个小的方块哪个大?” 杨信微笑着说道。 “白的!” 汪晚晴迫不及待地喊道。 方希哲和徐光启微微颔首示意同意。 不用杨信说话,早已经玩过这个游戏的方汀兰微笑着拿出剪刀,很快把两个方块剪下来,然后直接走到她爹面前重叠在了一起…… “一样大?” 方希哲愕然道。 “敬涵公,眼睛会骗人的。” 杨信说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老朽行将就木之年,才知道就连眼见都不一定为实!” 方希哲看着眼前纸片叹息道。 “太阳与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是早晚远中午近,但相对于太阳和地球之间的距离,这个远近不值一提,可以说我们看到的太阳大小不变。至于我们早晚看到的太阳大,是因为它背后的天空是暗的,就像这个白色小方块后面的黑色,但中午的太阳虽然距离近,却在一个明亮的多的背景上,就像这个在一片白色中的黑色小方块,于是我们的眼睛就欺骗了我们。” 杨信说道。 “你为何说日心说最接近真理,难道日心说亦非真理?” 徐光启说道。 这时候他已经倾向于相信杨信了,这一点上杨信倒是要感谢龙华民,因为没有龙华民的表现,徐光启很难相信他,但龙华民检验了他,毕竟他知道的那些都是传教士从来不会说的,而龙华民承认他说的是事实,那么也就意味着日心说至少在欧洲也是引起巨大冲击,甚至让教廷以火刑柱来对付的。 不管这种学说是真是假,它的确不是杨信编造的。 “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太阳,那么宇宙无垠,我们难道看到的就是一切吗?” 杨信说道。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们的双眼看不到学问的尽头,更看不到天的尽头,谁也不能说自己找到了真理,到目前为止,我们能看到的宇宙中太阳就是我们中心,一切都是太阳赐予的,阳光使万物蕃育。但我们就能说我们的双眼看到了一切吗?宇宙是否有边界,时间是否有尽头?在知识面前我们没人敢说自己找到了真理,唯有不断向前,以有限的寿命去追寻无限的真理!” 他继续装逼中。 两个老头沉默中,陈于阶狂热崇拜中,方汀兰迷离中,汪汪…… 汪汪懵逼中。 然后两个老头沉默着离开了。 “你为何这样看我,我会害羞的。” 杨信看徐光启离开的背影说道。 “我在看你是个什么妖孽降生,粗鄙无礼,野蛮凶悍,短短一个来月手上就沾满血,却又能写出清丽脱俗的词,还懂天文地理,就连龙华民这样连徐赞善都以师事之的人都被你堵得哑口无言,然而你却连字都多半不会写,你简直就是一个怪物。” 方汀兰没好气地说。 “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挺奇特的。” 杨信说道。 旁边汪晚晴咳嗽了一声。 “你有什么意见吗?” 杨信问道。 汪晚晴白了他一眼,然后掏出自己的小包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白纸举起来…… “杨信,你可知罪?” 她清清嗓子说道。 然后她愕然发现自己手中的纸到了杨信手中。 后者在她的怒目而视中,迅速打开看着上面的人头像…… “你们谁能告诉我,我和别人吵架把他推倒,然后他一不小心倒在正铡草的铡刀上结果被铡下脑袋,我这算是什么罪行,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杨信愕然问道。 这是最新版的通缉令,没有水匪抢劫黄镇的商船,也没有他跑去找刘七报仇砍了人家脑袋当球踢,甚至没有他挟持陈于阶拒捕,打伤姜家多名水手,这些统统都是没发生过的。这个他已经知道了,陈于阶早就告诉他,在葛沽已经劝姜家放弃追责,当地官员也不想背个无能之名,所以这件事就算没发生,姜家几个水手都是轻伤,一人给点银子就拉倒了。但杨信杀刘七,却变成黄镇的船在葛沽购买大米,他在岸上和刘七因为琐事发生口角,两人争吵过程中他推倒了刘七,但推倒的地方有些特殊,旁边就是两个正在铡草喂牛的,于是他们措手不及一下子把刘七脑袋铡下来了。 然后他害怕畏罪潜逃。 这不得不说想象力都很丰富啊。 这么夸张的剧情都能编出来,而且还是人证物证俱全,就连原告都统一口径了,说白了各方都不想为刘七闹大。 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如果以故意杀人告杨信,那黄镇大不了揪住水匪不放,刘七通匪他的那些兄弟肯定也不干净,如果天津兵备道不管就继续往上告,反正他船上的私盐都已经扔海河,他就是一个合法商人,根本不怕闹大,何公那些人也不可能出来指证他贩过私盐。 甚至干脆去找汪可受。 他是天津三卫的顶头上司,地方出现水匪袭击,而且还是袭击的总督孙女的救命恩人,那这事情就很丢总督面子了,然后天津兵备道就必须剿匪,至少也得抓一批人意思一下,否则总督头上那顶佥都御史的帽子可不好惹,那帽子下面可是尚方宝剑。然后刘家作为最合适的炮灰,就有可能全被带出来,事实上如果天津兵备道抓人充数,他们家是首选目标,如果到时候他们再胡乱一顿咬,丰财场的官员地方的巡检统统都可能被带出。 为了这样一个人不值得,说到底他是真通匪的,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至于欺上瞒下编故事,这对于地方官员来说都是基本操作,他们要的就是不能出现水匪,出了水匪他们就会很麻烦。 官老爷们都不喜欢麻烦。 哪怕他们并不是没有解决办法,但解决是要花钱花人脉的,如果什么都没发生过岂不是更好,再说治下出现水匪抢劫,也是会影响他们考评的,这些都是麻烦,而麻烦当然是能避免最好避免。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个罪名该如何处置? “绞死,但可以收赎,就是掏银子!” 方汀兰说道。 “多少?” 杨信问道。 “按律十二两四钱二分!” 陈于阶说道。 “我的钱包呢,这钱爷掏了!” 杨信豪爽地说。 才这点银子,真便宜! 然后他迎来一片白眼。 “你是畏罪潜逃,本罪加二等!” 方汀兰没好气地说道。 “加二等,绞刑加二等是什么?” 杨信愕然。 “你只有一等可加,因为绞刑上面就还剩一个了!” 汪晚晴说着很开心地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拉了一道,然后伸出了她可爱的小舌头。 第二十七章 无可救药 可怜的杨信最终明白了,尽管他的案子因为一系列内部操作,已经几乎可以说被抹去,但是…… 这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最终还是少不了要砍头的。 大明律并不存在畏罪潜逃,只要你跑了就是拒捕,只不过单纯的逃跑在原罪加两等,比如挨八十大板的变成绞死,但可以掏钱收赎,但原本就是绞死的就只能砍头了。而武力拒捕就一律砍头了,如果是像他当初在天津一样拿根扁担持械拒捕,而且还打伤了人,那就直接格杀勿论了。所以他的故意杀人变成误杀,仅仅是给官老爷和牵扯其中的人们解决了麻烦,至于他没什么区别,都一样,都是要推到法场砍头的。 很显然这些混蛋也没考虑过他。 而刘家之所以爽快地接受,估计也是因为无论如何他都要掉脑袋。 这样看来还是黄镇深谋远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最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跑路然后改身份。 杨信忧伤地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空…… “你吃糖吗?” 汪晚晴凑过来,拿着冰糖说道。 “谢谢,这份通缉令是不是已经贴到城门旁了!” 杨信问道。 说话间他拿起一块冰糖。 “没事,你可以坐在我的马车里!” 汪晚晴说道。 这个小姑娘还是很善良的。 “你以后也该学着克制了!” 方汀兰在一旁说道。 “假如是你,当你被别人调戏的时候,你还要自己身边的男人保持克制看着你被调戏?或者你认为一个男人在被别人用鞭子抽的时候,应该保持克制而不是夺过鞭子反手抽过去?” 杨信说道。 “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 方汀兰说道。 “但我只喜欢快意恩仇!” 杨信说道。 方汀兰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无可救药!” 然后她跺跺脚走了。 杨信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背影。 很显然双方终究不是一路人,遇上这种事情,黄英会默默递把刀给自己,但她这种诗书传家的,只会劝自己学韩信,谁对谁错呢?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但至少杨信自认做不到忍胯下之辱,他只会把对方掀翻,然后往脸上踩一脚,最好再顺便辗一下。人跪久了很容易站不起来,韩信是一个特例,更多人不过是用他这个特例来麻醉自己,然后在一次次麻醉中把钻人胯下当成习惯,那时候他也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其实也不难解决,只要杨兄有一个新的合法身份即可。” 陈于阶说道。 这也是杨信目前唯一选择。 根据这张通缉令想认出他仍旧不是那么容易,这又不是照片,无非大致描绘一下轮廓而已,至少杨信目前这打扮,只要不像之前一样,猖狂地跑到通缉令前围观,那么在大街上被认出的几率约等于无。但他没路引这才是最麻烦的,没路引本身不难解决,但如果他因为没有路引,被发现并送到官府,那么就极有可能会被辨认出来了。 “不如你跟我去湖广吧?我爷爷又递了请辞的奏折,他去年就想辞官回乡,只是陛下不准,这次要是陛下恩准就回乡养病,你跟我们回去,湖广没人认识你,你可以给我当护卫,我们汪家还是少不了你衣食无忧的。” 汪晚晴很期待地说道。 “你爷爷去年就请辞,那你今年不远数千里跑来做什么?” 杨信疑惑地说道。 “要你管!” 汪晚晴小脸一红说道。 “啊,他是让你来相亲的,你爷爷想在辞官回乡前,在京城给你找个豪门贵戚嫁了,快说说这些天见了那些公子了!” 杨信说道。 “不理你了!” 汪晚晴气鼓鼓地也走了。 “杨兄已经有所准备?” 陈于阶说道。 “黄英估计已经回乡,他们会在那里帮我弄一个新身份,过些日子就会送过来,只要我能保证在此之前无事即可,等他们办好之后,我再用新身份,估计除非再去葛沽,否则不会有人认出我的。” 杨信说道。 “这样最好,以后你尽量不要进出城门,通缉令不会发到咸宜坊,五城兵马司没那么喜欢多事,天津兵备道将通缉令送到刑部,刑部发到五城兵马司,后者贴上就算履行职责。但要说自己制作一批,分到各坊总甲手中,这样兴师动众大搞搜捕的事情,他们是肯定不会做的,当官的都不喜多事,这是天津的案子又不是京师的。” 陈于阶说道。 对于这一点杨信倒是确信。 他随即抛开了这个问题,而这时候他的工作基本上就算完成,而且这也已经是他在方家的第五天了,索性直接去向方希哲告辞,至于是否向万历进献,这个得由方从哲决定。杨信只负责做,其他的事也不是他该管的,以后要是有事无非再去找他,反正他就住咸宜坊,而方汀兰也没再出来,估计依然在生气当中。杨信也没再找她,紧接着坐进汪晚晴的马车,连同徐光启二人一起返回城里,他的通缉令的确已经贴在城门旁,和上一张并排着,不过并没人看,守门的士兵也没人在意。 至于搜查他们就更不可能了。 徐光启穿着官服呢! 哪个守门卒不开眼,会去搜查一个六品官,话说他们的兵马指挥也才六品。 四人很快就进了宣武门,徐光启先行返回明时坊。 “你就不用送我回去了吧?” 杨信对汪晚晴说道。 “哼,我得替黄家姐姐看着你,谁知道你住咸宜坊是不是别有用心?” 汪晚晴说道。 “我住咸宜坊怎么就是别有用心了?” 杨信不满地说道。 “杨兄,教坊司西院在咸宜坊。” 陈于阶笑着说。 “这教坊司到底几个院?” 杨信无语地说。 “三个,东院黄华坊,西院咸宜坊,南院明时坊,不过南院去的少,京城名气最大的就东西两院,当然,在下并未去过,亦不过听闻而已,究竟是在那几条胡同亦不甚了解。” 陈于阶说道。 很显然这个老实人也是有几分机智的。 “这种地方绝对不能去!” 杨信义正言辞地说。 旁边目光如炬的汪晚晴冷哼一声。 至于她信不信这种鬼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此时杨信的视野中白光闪烁,他立刻抬起头望去,但那里却只有一扇半掩着的窗子,他也没多想,看着路边风景在马车的颠簸中继续向前。就在他过去之后,而那扇半掩的窗子却紧接着打开了,上次被他教育过的家伙,站在窗口放下手中望远镜,用仇恨的目光看着驶离的马车。 “王公子,就是此人?” 他身旁一个中年书生笑着说。 “换了身衣服,倒也人模狗样的,差点没认出来,也不知这狗东西,哪里来的妖法,身边的女人竟各个都貌美如花!” 王公子恨恨地说。 很显然这才是他怒气勃发的主要原因。 “算了,又不是多大的事,无非一点口角而已,这应该是兵部汪侍郎家的马车,里面应是汪侍郎的孙女,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男人同车,汪侍郎的家风实在令人费解。马车旁边骑马的是左赞善徐光启的外甥,他们是从城南而来,汪小姐在京城往来的就是方大先生之女,若在下猜的不错,他们应该是一同从方家庄回来的。” 中年书生笑着说道。 他在暗示王公子,若没有必要,那就老老实实咽下这口气,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冒险,人家明显关系网挺硬的。 “若家父不是为奸党所害,某何至受辱一个小人!” 王公子说道。 “令尊不过是暂时去职而已,以后终有起复之日,你要明白,令尊是为太子丢的官,太子不会忘了令尊的,而陛下终有百年之日,太子终有登基之时,忍一忍,等太子登基,还少的了令尊飞黄腾达?” 中年书生说道。 王公子这才恨恨地坐下,那中年书生给他斟了杯酒,王公子一脸郁闷地端起来正要喝酒,一个家奴突然跑了上来,直接跑到了他跟前,因为跑的急了,一下子碰翻了酒杯,一杯酒瞬间全洒在王公子身上…… “你这狗奴才!” 王公子气得抬脚把他踹翻在地。 那家奴没敢反抗,等他踹够了才爬起来,脸上的血都顾不上擦,重新凑过去说道:“爷,小的在城门口看到一张通缉告示,上面画的人颇有几分像那日对您无礼的那个。” “当真?” 王公子瞬间站起来惊喜地说。 “小的不敢确认,这告示上就是画的有几分相似。” 家奴说道。 “相似即可,你不是说他没路引吗?相似即可到五城兵马司检举,五城兵马司去一查,他只要没有路引即可下狱,就算有人相助不会挨板子,只要进了衙门也少不了吃点苦头。且看他住哪个坊,若是西城兵马司有熟人,塞点银子让他们抓住后先狠狠揍一顿,终归出了这口气再说!” 中年书生说道。 “走,这还吃什么酒,先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这狗东西!” 王公子兴冲冲地说道 (感谢书友cccapcid553,尤文图斯的球迷等人的打赏)。 第二十八章 曹文诏 杨信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送他返回咸宜坊的住处后,汪晚晴和陈于阶随即离开。 “杨公子,您可满意?” 何铺长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转过头更加卑躬屈膝地说道。 “满意!” 杨信看着自己住处说道。 虽然他五天没来,但这个何铺长明显很尽职,整个三间东厢房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各种家具也都摆上了,甚至还挂上字画,搞得倒是颇为雅致。不过让杨信疑惑的是,陈于阶扔出的那锭银子应该不至于如此值钱,别的不说,光这一套家具就价值不菲,更别说字画了。主要是这样的话,何铺长自己就很难贪墨多少了,杨信感觉他的节操还不至于如此令人敬佩。 “这些都是方府派人送来的,至于陈公子给的银子,小的自作主张给您买了个使唤的丫头,您看看是否满意!” 何铺长说道。 说话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从他身后怯怯地走过来。 “这,这得立契吧?” 杨信愕然说道。 “无妨,挂在魏公公名上就行。” 何铺长很懂他心意地说道。 这倒的确是可以的,杨信看着那个小丫头,面黄肌瘦,仿佛一根秋后摇曳的小草,身上穿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服,绞着手低着头,站在那里仿佛同样在随风摇曳着…… “那就这样吧!” 杨信说道。 “那小的回头把身契给您送来,魏公公不识字,咱们也不必再为这点小事去劳烦他,您这个做侄子的替他签了就行,官府那边小的一说就行,他们还能不放心魏公公是怎的。” 何铺长说道。 “行,这里还有二两银子,劳烦何铺长再帮她弄几身衣服,顺便准备些酒菜之类的,今晚在下请四邻喝酒,您和几位火夫有空,不妨也来喝一杯。” 杨信说道。 二两银子足够了。 这时候一头上百斤的肥猪,基本上也就不到二两。 何铺长接过银子,立刻带着小草兴冲冲地走了,杨信和正房的那个书生一拱手,后者还礼,估计是因为方家送东西来,否则这位落第举子还不至于看得上他。不过杨信也没兴趣和这种上流人士打交道,这家伙明显就是个八股文的腐儒,和陈于阶这种不是一个类型。两人这样见过面,杨信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这间厢房就一个客厅和左右两间屋子,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里居然还给他摆上了不少的书籍和笔墨纸砚,估计方汀兰还是希望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 杨信哑然失笑。 当天晚上他正式邀请了四邻,然后一顿酒肉之后,就算正式入住这里,同样也以魏进忠的名字,签了小草的卖身契…… 后者以后就叫小草了! 反正她长得就跟小草一样,换上新衣服也依然如此。 杨信也没问她家庭,这时候老百姓家女儿多,差不多年纪就卖到大户人家当奴婢是很平常的,能混个大丫鬟,也比在外面受苦强,所以他就当给自己找了个童工了。虽说年纪小,但洗洗衣服,出去买个早餐之类还是可以的,就这样先剥削着再说,哪天有意外情况就把她送给汪晚晴或者方汀兰。 总之他就这样踏入剥削阶级行列,开始了在小丫鬟伺候下的生活。 第二天到日上三竿他才终于爬起来,这时候小丫鬟已经把室内清理得干干净净,在她服侍下杨公子穿上了衣服,在她打来的水里洗了脸,刷了牙,吃了她从外面买来的早餐,然后心满意足地剔着牙,带着换了衣服的小丫鬟出门了…… “这是什么声音?” 杨信蓦然回首。 在街道旁边摆着个摊子,一个人站在那里,不断敲着手中两个小铜碗发出撞击声。 “公子,这是冰盏。” 小草小心翼翼地说。 “来两碗!” 杨信冲着那小贩喊道。 “这位公子,您是要酸梅汤还是冰果子。” 小贩说道。 “有冰淇淋吗?” 杨信问。 “呃,小的不懂!” 小贩愕然。 “就是加奶,加糖,加各种东西的。” 杨信说道。 “那是雪花酪!” 小贩说道。 “来两碗!” 杨信说道。 “公子稍待,这个需搅一会。” 小贩说道。 杨信满意地坐下,然后让小草也坐下,后者有些惶恐,但还是很听话地坐下了,那小贩打开层层棉被盖着的冰箱往外舀碎冰,紧接着迅速配齐各种配料,在一个专用的容器里面奋力搅动。很快大明版冰淇淋完工,倒入两个铜碗端到杨信面前,不过这个冰淇淋颜色比较可怕,因为加了乌梅所以是红色,堆着碗里冒着凉气,在这种夏天无疑是很有诱惑力。 杨信把其中一碗推给小草…… “公子,奴婢不敢!” 后者惶恐地说。 “什么不敢,让你吃你就吃!” 杨信说道。 说完他自己先尝了尝,冰酸甜加上奶味,瞬间那种酸爽直冲全身…… “爽!” 杨信满意地说。 那边小草终于忍不住,也舀起一点放入了口中,紧接着那两眼就放光了,这可怜的孩子估计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东西,杨信就跟个遛孩子的长辈一样坐在那里,一边吃大明版冰淇淋一边看着路上。就在此时三个穿青色直身头戴红色毡笠的男子,牵着马走过来,为首一个三十左右的,看上去颇为彪悍,在他们对面桌子上坐下。那为首的人看着他们吃的,问了问价钱,最后还是选了最廉价的酸梅汤,看得出经济条件不怎么样,不过从他们和小贩的对话中,可以知道这些人是军队的士兵。 “给三位军爷一人一碗雪花酪,吃多少都算我的!” 杨信说道。 “这怎么使得!” 那小军官拱手说道。 “军爷们保家卫国,兄弟请个客算的了什么,几位是哪里的?” 杨信拱手说道。 “我等是宣府的,奉命进京办事!” 小军官说道。 杨信端着他的碗走过去坐下,这时候他们的三碗雪花酪也做出来,那小军官再次拱手说道:“在下宣镇刘总兵镇标小旗曹文诏!” “曹文诏!” 杨信拖长了声音说道。 “好名字,兄弟杨信,吃这个没意思,赶紧吃完,咱们找个地方吃酒去!” 他紧接着说道。 曹文诏啊! 不过算算他这时候也就是这身份了,历史上对这个人之前记载为零,就说他是大同人,从军辽东最早跟着熊廷弼,之后就纯粹在战场上杀出来的,而熊廷弼是下个月启程,宣府的兵马同样也是在这一年赴辽东参战。那么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在这一批宣府的军队中,他不可能从大同辗转千里跑辽东从军,但他从大同去宣府从军是正常的。 “曹兄,怎么这样看我?” 杨信疑惑地说。 “杨公子,在下只是有点意外,公子文人,竟能看得起我们这些粗汉!” 曹文诏有些尴尬地说道。 “文人?曹兄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文人,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找个文人一起喝酒,陈兄,这边!” 杨信喊道。 正骑马过来的陈于阶立刻转过来,下马坐下同样要了碗雪花酪,擦着头上的汗说道:“方小姐今天早晨就将地球仪送到方阁老那里,估计方阁老已经带着进宫献给圣上了,至于圣上会不会喜欢,这个暂时还不知。不过据我舅父所说,方阁老倒是对此物颇为喜欢,他特意到我舅父那里,向我舅父求证,估计一开始还不放心,怕你是个哪里来的疯子胡言乱语。” “那就与我无关了,反正我该做的已经做完。” 杨信说道。 “这几位是?” 陈于阶看了看曹文诏等人。 “宣镇的兄弟,刚认识的,一见如故,正想去喝酒呢!” 杨信说道。 “那就一起吧,这京城我还熟些!” 陈于阶说道。 “小草!” 杨信回头说道。 正在舔碗的小草带着幸福的傻笑抬起头,脸上还沾了几块红色。 “这又是谁?” 陈于阶愕然。 “刚买的丫鬟!” 杨信说道。 “你怎么立的契?” 陈于阶问道。 “签我大爷的名!” 杨信说道。 他说着扔给小草一枚银币。 “自己玩去,玩够了回家,小心别被人贩子拐走,公子和几位叔叔要去喝酒,就不带着你了!” 他说道。 “公子,奴婢可以再吃碗吗?” 小草弱弱地说。 “不行,一天就吃一碗!” 杨信说道。 说完他又扔给小贩一块碎银子,后者眉开眼笑地连连谢赏,杨信也没再搭理他,紧接着站起身,陈于阶匆忙吃了一半他的雪花酪,然后指着碗冲小草示意了一下,后者心领神会。而曹文诏三人虽有些茫然,但有人请吃酒这种好事还是不能错过,他们三个也起身,四人牵着马和杨信一同步行。 看着他们的背影,小草立刻陷入了挣扎。 她看看杨信的背影,再看看陈于阶留给她的那半碗雪花酪,可怜小小年纪就不得不面对这种忠诚与诱惑的考验。 但最后她还是痛苦地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她决定当个好孩子。 第二十九章 酒后吐真言 “也就是说你们刘总兵,因为士卒不愿意去辽东而闹事,被朝廷认为畏敌逗留而逮捕,你们是护送他亲信来上书申辩的。” 杨信说道。 他们此时已经在大名鼎鼎的教坊司西院某个娱乐场所了。 不过主要还是喝酒。 毕竟这才刚刚中午呢,这时候哪会有别的兴趣,再说这里可是正规的娱乐场所,教坊司官营的,无非就是找几个女人奏个乐唱个曲陪个酒而已,大家都是文明人,不会做别的。不过还是让曹文诏等人受宠若惊,他们这些穷当兵的哪有钱到这种高级娱乐场所,这里来一趟少说也得消费他们一两年军饷,前提还得他们能发出军饷。 正因为如此,他们对杨信迅速推心置腹。 “也不是兄弟们害怕,咱们当兵就是要上战场的,打仗没什么可怕,当兵就是要打仗的,就是死在战场也无话可说,可这上战场也不能让我们不管家里的亲人啊!不能我们死在战场上,后面老婆孩子跟着饿死啊!” 曹文诏说道。 “你们是卫所兵还是募兵?” 杨信好奇地问。 “哪还有卫所兵能打仗的,跑都快跑光了,九边从世宗时候就全是募兵了,卫所兵就是种地交粮食补充军需,打仗的全是募兵,说起来他们的军饷并不低,募兵时候安家费三两,出征行粮二两,月饷一两半,不过一两半里包括五斗本色米的折银,总之就是一年饷银十八两。” 旁边陈于阶说道。 “陈公子,您再喝一杯嘛!” 旁边俏佳人端着酒杯,送到陈于阶嘴边,娇滴滴地说道。 陈于阶笑着抓住她的纤纤玉手然后一饮而尽,那俏佳人立刻带着羞涩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陈公子开怀大笑,估计他也是混惯了这种场所,绝对的惯犯,什么自己从没来过纯属睁着眼说瞎话。 “那这不少啊!” 杨信推开身边小美女的手说道。 十八两的军饷并不低,按照京城米价足够养活一家五口人。 “他们能拿到手才算不少,从上到下谁不克扣?这笔银子从户部出,经兵部到督抚手中,再由督抚到总兵和各级将领手中,每一层都得漂没一部分,最终到他们手里的,估计连三成都剩不下。否则从上到下都吃谁?每年九边的军饷就是肥肉,养活从上到下所有人,比如刘孔胤这次派人到宫里活动,那银子肯定还得是从士兵的军饷里扣,他肯定不能自己掏。 而这次宣镇闹事,也其实就是那二两行粮漂没完了,当兵的不满最后巡抚不得不额外一人补发二两的马价银最后才平息。这个月第一批宣镇的兵马已经到辽东,他们是四月间启程的,只是辽东局势紧张,朝廷要他们继续派兵,不过巡抚不想再派了,宣府也要警戒蒙古人。” 陈于阶带着酒意说道。 “那总归也还能剩下六七两啊,这也得七八石米呢!” 杨信说道。 “杨兄弟,在下启程的时候,宣镇的米价已经奔四两了。” 曹文诏苦笑着说。 “呃?!” 杨信愕然。 “我们承认军饷不低,朝廷定的军饷是够我们养家糊口,就连老婆孩子也能吃饱饭,哪怕这些军饷到我们手中的只有一少部分,我们也能勉强忍了,但军饷不变,米价却一天天不停地涨啊。我们拿了军饷,得去向商人买米,但盐法变了之后,原本九边的商屯尽数荒废,各地军户更是逃亡殆尽,地方产的粮食根本不够,必须依赖粮商从关内运输。 那粮价就看天了。 丰年,九边本地出的粮食多,粮价就降,我们能勉强养家糊口,遇上灾年,九边本地出产的粮食不足,粮价就得暴涨。 我们就得挨饿。” 曹文诏说道。 “也就是说关键还是九边的粮食产量不足。” 杨信说道。 曹文诏点了点头。 “那为何朝廷不想办法增加九边的粮食产量?” 杨信说道。 “九边各地土地贫瘠,干旱缺水,无法种水稻,最多也就是种麦子,谷子之类耐旱的,但这些产量太低打不了多少。” 曹文诏说道。 “那都是借口,九边不是产不出粮食!” 陈于阶醉醺醺的说道。 说完还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脑袋晃着,醉眼惺忪地看着杨信…… “九边不是产不出粮食。 大同,宣府,辽东哪里产不出粮食? 以辽东为例,知道开中时候辽东粮价多少吗? 一钱,一钱银子一石,朝廷规定金花银每两折米四石,但如今已经涨到四两一石的辽东,一钱银子一石米,比朝廷税银定价还低。 这就是打不出粮食的九边? 打不出粮食能低到一钱银子一石米? 这是正统五年的辽东米价,都是有据可查的,这就是打不出粮食?辽东自汉朝就是繁华之地,高句丽,契丹无不以辽东立国,就连辽东边墙之外尚有渤海国称雄一时,若打不出粮食他们难道吃土。 但为何如今就变成打不出粮食了呢? 他们的粮食足不了,他们的粮食足了粮价如何涨?你以为那些粮商后面都是什么人?我之前说了,九边每年的军饷是块肥肉,而且还是大明最大的一块,每年一千多万两,并不只是我之前说的那些从中捞,包括其他那些达官贵人全都从中捞。他们不管军务,不能去克扣贪墨军饷,但他们可以通过粮价盐价等等贸易来分,米价同样是其中最重要手段,米价高才能赚大钱。就算丰年他们也得让米价高,无非就是把九边的粮食卖给蒙古人,甚至还有卖给建奴的,别以为那些商人不会通敌,晋商就靠通敌发家。他们把粮食偷偷卖给敌人,于是粮食不够米价又涨了上去,那些吃这碗饭的又可以赚大钱。 咱们说实话。 朝廷每年在九边花的银子并不少,九边士卒的军饷其实也不低,大明朝的制度其实是好的,皇上不会想要九边糜烂,这江山可是皇上的,但是……” 陈于阶趴在杨信肩头,喷着酒气呵呵傻笑着。 他明显是喝多了,要不然这种话是不会往外说的,很显然以后要是想从他嘴里套一些东西,把他灌醉应该是最好办法,这种平日一本正经的人一旦喝醉往往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就是中间这段全烂了,从朝廷到地方,从文臣到武将,从勋贵到士绅统统全烂了!” 他拍着杨信肩膀,摇摇晃晃地挥舞着另一只手说道。 “那如何解决?” 杨信面色不变地问道。 曹文诏倒是略显尴尬,很显然这个人并不仅仅是猛将。 “解决?解决不了! 有办法也解决不了,咱们大明很多事,不是想做,知道如何做,就能真得做成的,以天津种稻为例,那里能种稻,而且也种成了,甚至根据估算仅仅将天津一带荒地开垦出来,就能让京师不用江南漕粮。但却不能开垦,因为北直隶的士绅全都反对,他们害怕一旦这样,到时候天津产量不够,就会向他们加税来补充缺口,他们一起反对,最终陛下也无可奈何。 九边的事也一样。 朝廷给士卒加多少饷都没用! 那根本就不是银子的事,一个月一两半在宣府买不了五斗米,那加到三两就能买得起一石米了?异想天开,你们军饷一个月加到三两,我可以保证,今天加明天米价就得翻翻,说不定你们连五斗都买不到,辽东米价最高的嘉靖三十八年八两银子一石,你们觉得宣府四两很多吗? 你们根本不明白九边是什么? 是大明的屏障,御敌的长城吗? 不是,九边只是满朝文武和富商大贾们的钱箱,皇上从全国收税把钱箱装满,他们从里面拿走揣到自己的口袋,剩下点渣子维持着别让这个钱箱坏了就行。 朝廷真打不过建奴吗? 笑话,戚武毅的兵法在那里,戚家军还没死绝,那些跟着戚武毅的老兵一大堆活着的,照着做就行,九边员额八十六万,实际五十九万,五十九万戚家军,灭建奴犹如按死一只蚂蚁! 可灭了建奴,这钱箱也没了! 朝廷的衮衮诸公们都不傻,建奴算不了什么,他们都很清楚,建奴不过是疥癣之疾,可有这疥癣之疾,才能让皇上把银子不断投入辽东,投入这个钱箱让所有吃这个的伸手去拿,没了建奴就没了钱箱,没了钱箱那又去哪儿拿银子?所以建奴不会剿灭的,甚至还会继续做大,辽东的官军数量还得增加,投入那里的军费还得增加,甚至为此加税于民,让这个钱袋子越做越大,越做越大,砰,撑碎了!” 陈于阶猛然仰面朝天,张开双臂…… “我觉得他喝醉了!” 杨信一脸严肃地说道。 “在下也觉得陈公子喝多了,都说胡话了!” 曹文诏深有同感地说。 杨信迅速掏出陈于阶的钱包,然后从里面掏出一张银票,直接塞进旁边俏佳人的胸口,后者惊叫一声,随即眉开眼笑起来 (感谢书友青YY柠,岁月悠悠岁月,白衣小探花,晋安明月,林灵素2018,驰风的人,琪祥芳,骆路过,我是草泥玛,尤文图斯的球迷等人的打赏)…… 第三十章 生死之交一碗酒 把陈于阶送回到徐光启的府中后,杨信骑着他的马继续和曹文诏几个在城内游玩。 曹文诏等人也闲着无事。 他们此次进京是护送刘孔胤一个亲信到京城活动的,后者这时候正四处拜门送礼呢,根本已经没兴趣管他们,而且估计这几天都是如此。他们原本就是在客栈等待着,如今有杨信这样的好人请客,那自然乐得跟着一起继续吃喝玩乐。四人就这样晃悠到快天黑,然后又一同返回咸宜坊,找了一处纯粹的酒楼,正喝得热火朝天时候,外面定更的鼓声蓦然敲响…… 正划拳的杨信愕然停下。 然后他看了看四周那些对此毫无反应的酒客们。 “这是宵禁的鼓声吧?” 他抓住路过的伙计问道。 “公子,咱们坊內又不禁!” 伙计笑着说。 “呃,那就继续吧!” 杨信说道。 宵禁是坊门关闭,外面的大街上不准随意走动,然后理论上坊內同样也开始巡逻,但实际上那就是说说,谁会真管,一大堆人就指着夜生活呢!明朝后期的商业发达,夜晚做生意的有的是,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不会真正执行什么宵禁的,只要不出坊门,坊內歌照唱舞照跳。 不过曹文诏等人回不了客栈了。 他们的客栈不在咸宜坊,出坊门是肯定不行的。 好在这种小事同样不值一提,咸宜坊內一样也有客栈,明朝北京城的坊大得惊人,远不是唐朝长安城的坊可比,咸宜坊虽然不算大的,但真算起来也不输一个普通的县城。而汪晚晴居住的明时坊则堪比东昌府城,至于外城那几个坊就更大了,整个外城二十多平方公里加起来也就才八个坊,所以这个宵禁真得跟没有差不多。在没有汽车等交通工具的时代,半夜里谁闲得蛋疼了跑到两三里外逛悠? 曹文诏几个也不在意这个。 四个人就这样又继续喝了半个时辰,基本上都喝大了这才散场,歪歪扭扭地下楼,骑着马站在夜风中的街道上。 街道上依旧繁华。 “哥几个,是去我那里凑合一晚还是给你们找个客栈?” 杨信醉醺醺地说。 “去你那里就行,咱们兄弟何必再破费!” 曹文诏大着舌头说道。 “那就走!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生死之交一碗酒,说走咱就走……” 杨信抽风一样嚎叫着。 “这歌好!说走咱就走!” 曹文诏打着酒嗝跟着嚎叫。 “那就唱起来!” 杨信嚎道。 “水里火里不回头,你有我有全都有,风风火火闯九州……” 他亢奋地嚎叫着。 然后曹文诏和后面两个士兵也跟着学了起来,而且越唱越熟练,很显然这种歌曲更符合他们风格,四个破锣嗓子鬼哭狼嚎般,在夜晚的街道上唱好汉歌,惹得路上一片侧目。不过这时候也就不到九点,因为是夏天多数都在乘凉,所以倒不至于惊扰别人清梦,至于吓哭路边的小朋友就不可避免了。 四个人高唱着好汉歌,很快就到了杨信居住的胡同口。 今天是个阴天。 在外面的街道上因为有两边还在营业的商铺,还有不少乘凉的人点燃熏蚊草熏蚊子,所以多少有些光亮,但这种胡同里就一片漆黑了。 四个人下了马。 曹文诏让后面两个士兵给他和杨信牵着马,他俩在前面走,这俩人还手挽着手呢,准确说是杨信扶着曹文诏,前者身体特殊,这时候已经快清醒。但曹文诏是真喝醉了,走路都不稳,在漆黑的胡同里深一脚浅一脚,而且还在嚎着生死之交一碗酒呢…… “杨兄弟,够义气!”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说道。 “我曹文诏认你这个兄弟,就像你这歌唱的,水里火里不回头……” 他的嚎声还未落下,旁边墙头骤然一盏灯笼挑出,几乎同时一张渔网从天而降,杨信终究是喝了酒,而且还被曹文诏抓住胳膊,就在他反应过来试图躲开的瞬间,那张渔网就把他和曹文诏一起罩住…… “快,拿住了!” 墙头骤然响起一片喊声。 紧接着几盏灯笼同时亮起,昏暗的光亮中一个个身影纷纷落下。 被渔网罩住的曹文诏,醉眼惺忪地看着这一幕,而前方最先落地的几个人已经扑了过来,昏暗中恍如一群鬼怪,他猛得晃了一下脑袋,然后双手同时抓住面前渔网…… “开!” 他恍如咆哮的猛虎般大吼一声,双手向外一撕,粗麻线编织的渔网瞬间被他暴力撕开。 几乎同时对面一只铁尺砸落。 曹文诏右手一把抓住拿铁尺的人手腕,向怀里一拽左手斩落,那人没有丝毫停顿地扑倒在地上,下一刻一支短矛刺到,曹文诏脑袋一歪避开,手中刚夺过的铁尺甩手掷出,正中对面短矛手脑门。后者惨叫倒下的一刻,那支短矛也到了他的手中,这家伙随即走出渔网,倒持短矛照着前方的人抽过去,后者手中铁链子砸落正缠在短矛上,曹文诏手一抖,矛杆带着铁链直接杵在他咽喉。 那人仰面倒下。 杨信迅速跟着钻出了渔网,但他很聪明地靠在了墙上,愕然地看着曹文诏如同出笼的猛虎般,一支短矛带着破空声不断抽落。 他前面无人能挡。 所有那些从墙上跳下来,拿着铁链,铁尺,短矛一类武器的官差们,在这个原本历史上大明朝头号猛将面前,恍如一群被狼撵的鸭子,纷纷带着惊慌掉头逃跑,来不及跑的直接就被抽得鬼哭狼嚎。他们选择在这样的环境伏击,估计就是想玩瓮中捉鳖,可惜没想到计划成功了,可网到的不是杂鱼,而是巨齿鲨,而且还不只一条,结果反而变成自己无处可逃。曹文诏喝多了,昏暗中他也看不太清楚这些人,正跟杨信热血着呢,突然有人袭击他们,这个战场上为了救部下兄弟而战死的猛将根本也没兴趣考虑别的。 砸就行! 这时候谁还管别的。 “放箭,贼人拒捕,格杀勿论!” 墙头上有人喊道。 杨信急忙抬起头,正好和一个人照面。 “就是他!” 王公子喊道。 杨信骤然间纵身跃起,王公子吓得急忙缩回去。 杨信在躲开一支箭的瞬间,抓住刚刚射出箭的弓箭手,在后者的惨叫中硬生生拽了下来,这时候曹文诏也看见了弓箭手,他却没有躲闪,而是再次咆哮一声恍如野牛般撞向前方墙壁。杨信立刻醒悟,带着亢奋全速向前,两人几乎同时到达墙根,肩膀同时撞在土坯的墙上,这是两头猛兽啊,两个真正的绝世猛将,其中还有一个是开挂的。 伴随一声沉闷的撞击,那土坯墙轰然倒下。 墙头立刻一片尖叫。 “痛快!” 曹文诏长出一口气。 “尔等,尔等贼子,竟敢拒捕杀害官差,难道,难道不怕抄家吗?” 土坯墙倒下的尘埃中,王公子打着灯笼哆哆嗦嗦地站在豁口内,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他旁边一个文官同样在哆嗦着。 在他们面前的尘埃中,那些被土坯墙砸在下面的弓箭手,一个个哀嚎着从碎土坯中挣扎出来,虽然杀害不至于,但也全都带着伤。 曹文诏脸色一变,急忙伸手从地上抓起一个昏迷的…… “五城兵马司的弓兵!” 他惊愕地说道。 “应该是来抓我的,我在天津给兄弟报仇杀了一个泼皮。” 杨信很坦诚地说。 曹文诏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哪里的兵,五城兵马司捉拿的只是通缉犯杨信,此人在天津误伤人命潜逃至此,念在你无知,并非其同伙,只是为其蒙骗,只要能拿下这贼人就算你将功折罪!” 那文官精神陡然一振,立刻颇有中气地喊道。 杨信很坦然地把双手向前一伸…… 他在赌,他赌这个战场上不肯抛弃部下,结果孤身冲阵营救以致被困负伤后自杀的人,是不会卖友求荣的。 曹文诏看着他。 整个胡同里一片寂静。 “你还在等什么,难道想跟着他一起上法场!” 那文官喝道。 曹文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很显然他正在艰难抉择中,在义气与未来中挣扎难以决断,而杨信依旧伸着双手坦然地看着他,突然间他仰天长啸一声,猛然将目光转向那文官,紧接着甩手将那个昏迷的官差掷过去…… “跟我走,先出了城再说!” 在那文官的惊叫声中他对着杨信吼道。 几乎同时外面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火把的亮光出现在后面的巷口,那两个牵马的士兵立刻清醒过来,吓得赶紧躲开。杨信和曹文诏同时望着巷口,然后就看见十几名打着火把的骑兵汹涌而入,一个个头戴帽盔身穿黄色圆领罩甲。为首一个身穿红色刺绣贴里,头戴八瓣帽盔的男子带住马,在火把摇曳的亮光中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从肩头探下的似龙非龙的猛兽张牙舞爪…… “锦衣卫奉旨办差,哪个是杨信?” 他冷冷地说道 (感谢书友那壶,自由的牧野鹰扬,轩辕贵胄祖述尧舜,书友20181114202159380等人的打赏)。 第三十一章 阉党集结号 “是他,是他,就是他!” 王公子摇指杨信,一脸激动地说。 “许千户,此贼即杨信,下官也是得报前来捉拿,只是不想这此贼尚有同党,且凶悍异常,下官一时失察竟被他们伤了不少兵卒,幸好许千户及时赶到!” 那文官拱手说道。 许千户没理他,而是坐在马上看着杨信。 杨信同样看着他。 而一旁曹文诏已经蓄势待发,话说杨信不认得许千户的衣服,但他却不可能不认得。 那许千户突然一笑。 “你是想就穿这么一身去觐见吗?” 他说道。 那文官和王公子,甚至就连曹文诏都瞬间全懵了,那难以置信的目光在他和杨信之间不断转换着。 “这位千户,您能不能再说的更加明白一些,在下胆子小,今晚被又被吓坏了,至今还昏昏噩噩,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您刚刚说的是觐见,这觐见应该是见皇上吧?您的意思是要带在下去见皇上?可这位官爷还要抓我去砍头呢!” 杨信小心翼翼地说道。 “油嘴滑舌!本官乃锦衣卫千户许显纯,奉旨召献宝人杨信入宫!” 许千户喝道。 “呃,这位官爷,那我就跟他走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杨信指着他,然后转头咨询那文官。 后者震惊地看着他,早已经陷入石化状态,那个王公子更是目瞪口呆。 很显然这个结果给他们的冲击有点大。 不过杨信也懒得再调戏他们,招呼一下曹文诏两人迅速上马。 许显纯也没再废话,他甚至连理都没理那文官,带着部下锦衣卫撤出胡同走上大街,紧接着杨信催马凑到他身旁,然后在许显纯疑惑的目光中将自己的钱袋塞进他袖口。感受着银子传来的重量,许显纯脸上立刻换了笑容,看杨信的目光也带几分欣赏,很显然九千岁的五虎之一,这时候也不算很宽裕,不过几十两银子就已经能搏他嫣然一笑了。 他其实得算勋贵。 他奶奶是万历的姑姑,嘉靖最小的女儿嘉善公主。 不过大明朝的驸马没什么权力,更何况他还是孙子,就连进锦衣卫都是靠着先考中武进士。 “许千户,您能不能跟在下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信问道。 “方阁老带了个大明八纮一宇仪入宫,下午趁着陛下召见时候,顺便带到了乾清宫献给陛下,陛下看了颇为喜欢,故此传召你进宫,怎么着,你居然还是个逃犯?那你这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许显纯似笑非笑地说道。 “呃,在下也不敢欺瞒,我其实是误伤人命,一害怕就跑了,结果就一桩十二两银子解决的小事,变成了罪加二等。” 杨信说道。 “这么说倒也不是大事,那你们刚刚这又是怎么回事?” 许显纯笑着说道。 他才不管杨信是不是逃犯,锦衣卫又不管民间刑事案件。 “别提了,都是这酒惹得祸,今天认识了几个宣镇的兄弟,在酒楼喝了一天刚回来,乌漆麻黑突然这些官差就冲出来抓人,在下和曹兄也没看清,借着酒劲就上手了,结果噼里啪啦一顿打完才知道是五城兵马司!这不是屎也是屎了,抓住除砍头也没别的了,但这总不能真就束手就擒吧,脑袋还是得要的,正想着跑路呢!幸亏您到了,要不然在下就得逃窜山林了,只是连累曹兄了” 杨信抹了把脸忧伤地说道。 “两个人,打得二十多弓兵毫无还手之力?” 许显纯愕然道。 “准确说是一个人,我就拽下个弓箭手。” 杨信指了指后面跟着的曹文诏说道:“看见这位曹兄没有,那是绝对的万人敌,地上那些官差全都是他一个人放倒的,就夺了一根短矛倒着使,若是真下狠手那些官差估计一个活的都剩不下。” 许显纯倒吸一口冷气。 他是武进士,知道这代表什么。 一个不敢放开手杀人的,对二十多真正敢杀人的,毫发无损全部放倒,这上了战场那就是关张之勇啊。 “但你们终究也是执械拒捕,这还不知道五城兵马司死没死人,若死了人就更麻烦了,能不能保住你们几个的性命,就看你见陛下时候的表现了。若你不能讨陛下欢心,方阁老也保不了你们,万人敌又如何,在文官眼中还不一样都是军汉?那些御史眼中可容不得沙子,五城兵马司上头可是巡城御史,你们打了他们的人,打了巡城御史的脸,除了陛下恐怕谁也别想让他们善罢甘休。” 他紧接着说道。 “那还得许千户指点,兄弟身上没带多少,您要是信得过我,咱们就做个君子协议,只要我能脱身,五百两双手奉上。” 杨信说道。 “也没别的事情,要说陛下对你那个什么仪,也就是多少有点兴趣,但真正陛下想听的,还是神仙之事,陛下年纪大了,对这个越发热衷。之所以深夜召你入宫,就是听方阁老说你这是神仙教的,说你原本就是一个山野村夫,突然得神仙传授,忘了之前所有的事情,却一下子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按方阁老所说,这是陛下治国有方,上天借你献宝,以示普天之下皆仰陛下恩泽,四海尽皆臣服大明。” 许显纯说道。 “这样啊,这样我就心里有数了!” 杨信满意地点了点头说。 编神话故事哄万历开心这种事情,他自认还是能办得到,只要万历不问他如何修仙就行,好在听这意思方从哲也没说他懂修仙,不得不说方阁老也是颇善吹牛逼的,知道哪些该吹哪些不该吹。 “陛下多数是和皇贵妃一起,见了皇贵妃多说些好话,只要皇贵妃开心,陛下也就开心了。” 许显纯说道。 这倒是实话,万历和郑贵妃的感情那绝对没的说,虽然咱大清编历史说人家几十年在后宫鬼混,但事实上万历自始至终只宠这个老女人,万历十八个孩子三分之一跟她生的,足以证明两人之间的频率。这个是做不了假的,而且哪怕临死前也要遗诏封她做皇后,可以说到死都放不下这个实际上只比他小几岁的老太婆,只可惜他活着时候的圣旨都未必管用,就更别说是遗诏了,根本就没人搭理这个装棺材里的老家伙。 “多谢许千户,明天我要能够渡过这一劫,咱们一起找地方喝酒,顺便叫上甲字库魏公公,我就住在魏公公的宅子,算起来还得叫他一声大爷!” 杨信说道。 许显纯笑着点了点头。 这意思就是不会赖他账的。 “对了,我这几位兄弟,今晚还得请许千户帮忙照顾一下,无论今晚的事如何了结,终究也得看兄弟能不能撑过这一关,万一我进宫了,他们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弄去,那再想捞出来可就麻烦了。” 杨信说道。 “放心,交给我就行,一个人打趴下二十多弓兵,是条汉子!” 许显纯看着曹文诏说道。 这对他是举手之劳,如果杨信进宫能讨皇帝欢心,那么之前罪行肯定一笔勾销,他不但得五百两银子,而且还交了朋友,如果杨信撑不过这一关去,那无非明天再把曹文诏这些移交五城兵马司。现在他们算是在锦衣卫手中了,锦衣卫在京城治安上,还得算五城兵马司的上级,虽然没有什么统属关系,但也是五城兵马司配合锦衣卫,而不是锦衣卫配合五城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没资格找锦衣卫要人。 “那就先谢了!” 杨信拱手说道。 说完他落后一段和曹文诏并行,让他们别轻举妄动,听许显纯的就行。 曹文诏也没话说。 目前情况没有别的办法,要么杀出京城亡命天涯,要么就赌一把看杨信进宫后的结果,他这种纯粹的武将足够果决。 他们一行就这样进了西安门。 曹文诏等人被几个锦衣卫带走,杨信跟着许显纯继续向前,很快进了灵星门进入西苑,走玉带桥越过太液池,然后进乾明门折向南,一直走到西华门这才算进了宫城。沿途都是亲军卫的士兵驻守,都有专门的营房也就是红铺,整个皇城可以说层层防御,实际上皇城也是两重,分内外皇城,守军以摇铃为号。外皇城七十二铺,也就是七十二处驻军点,内皇城四十铺,加起来整个皇城光驻军点就一百多个,每天晚上都由世袭勋贵带兵轮值驻守。 不过进宫城之后就没这么麻烦了。 里面是锦衣卫大汉将军们驻守,一个个都是华丽丽的山文甲凤翅盔,肩头扛着大斧头之类…… “很威风嘛!” 杨信说道。 “你到白天再看!” 许显纯压低声音鄙夷地说。 不用白天,紧接着杨信就发现了一个大汉将军山文甲上颜色异常。 “那莫非是生锈?” 他愕然说道。 “生锈算什么,破衣服烂靴子有的是,就是个样子货,使不动刀枪也挡不住贼寇,要说你那位曹兄一人打翻二十个弓兵,估计换成这些大汉将军他能打两百个。” 许显纯鄙夷地说道 (感谢书友群磨卵捂,凌霄芫华半月砂,hmht,大装逼者,我是草泥玛,尤文图斯的球迷,污城侯费玉污,书友20180124182144179等人的打赏)。 第三十二章 可怜半夜虚前席 杨信就这样跟着许显纯一直走到乾清门外,后者进乾清门,而他却被一个太监带走了。 他得先演礼。 也就是见了万历该如何行礼。 另外他身上这衣服也不行,那太监把他带到附近一处房间,拿了身普通的青布道袍让他穿上,再拿一顶唐巾戴上,这就多少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了,配上这家伙的好皮囊,看得那太监两眼放光…… “这小兄弟还挺俊俏!” 他笑咪咪地说。 “公公过奖了,公公才是俊郎不凡风流倜傥。” 杨信说道。 “是个会说话的!” 那太监捏着兰花指眉开眼笑地说道。 紧接着他带杨信演礼,这个倒没什么难度,就是走个程序而已,万历这又不是在大殿召见,杨信也不是外国贡使,就是让他知道一下基本的礼仪而已。演礼完了又把他带到乾清门外,虽然是万历召见,但实际什么时候见仍旧不一定,他得在这里等着。好在也没等太久,过了大概十几分钟许显纯就出来了,带着他进了乾清门,一直走到乾清宫前,那里有太监等着,杨信跟在那太监后面上了台阶…… 万历当然不可能在乾清宫的正殿召见他,他还享受不了这个等级的待遇。 他得在弘德殿。 杨信老老实实地跟着那太监穿过一道小门,通过长长的廊道,到达这座不起眼的偏殿,准确说这里其实是书房,他站在门外等着,那小太监进去紧接着出来带他进去。杨信进门就看见一个模样和方世鸿有几分相似的老者站着,而旁边短榻上斜卧一个病恹恹的五十多岁男子,穿蓝色四团龙袍戴黑色翼善冠,两边肩膀上分别是红日白月,旁边同坐一个华服的老女人…… 那个应该是方从哲的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杨信赶紧低头。 “陛下,献宝人觐见!” 太监说道。 然后他悄悄戳了一下杨信。 “山野草民杨信,叩见陛下,叩见皇后殿下!” 杨信说道。 方从哲脸色立刻变了。 “皇后,这里哪来的皇后?” 那老女人说道。 “您不是皇后吗?小民自打失忆后就问人如今大明哪位圣人临朝才有这煌煌盛世,问的人都说如今大明有两位圣人,一位是当今天子,另一位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正是有两位圣人,才如日月般恩泽天下,使八荒咸歌盛世,皇后殿下,难道这些人说的是错的?” 杨信这个不要脸的诧异地说。 “哼!” 然后那老女人就颇为得意地白了一眼万历。 “油嘴滑舌!” 万历哼了一声说道。 “平身!” 他紧接着说道。 杨信赶紧站起来,低着头在那里等待。 “方卿说这大明八纮一宇仪,乃神人教你所制成,那你且说说,这神人是何等模样?” 万历说道。 “陛下,神无形!” 杨信说道。 “神无形?” 万历疑惑地说道。 “陛下,神无形,但也有形,神者变化万千,可以是街头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也可以是乡间一个嬉戏的儿童,甚至可以是一棵树,一座山,乃至于天空中的一道光,那么对于凡人来说需要在意神的模样吗?神想让我们知道什么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那么神需要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我们说吗?同样,我知道一切的时候也的确没有看到神走到我面前,但我却突然一下子知道了这些,那么除了神,还有谁能让我知道这些呢?” 杨信说道。 “倒也有几分道理!” 老女人,或者也可以说郑皇贵妃笑着说道。 很显然杨信给她带来了愉快,这个一辈子就想当皇后,却因为大臣们的坚决反对,始终止步于皇贵妃的女人听到那声皇后殿下时候,就像杨信吃那碗雪花酪一样从头到脚的舒爽。 “都是些废话!” 万历说道。 “那神人可曾说过长生是否可致?” 他很直接地切入正题。 “陛下,自古可有真正长生者?凡人终有一死,然而死亡并非终结,昊天上帝创造宇宙万物,立天界,人间及幽冥三道,凡人死后灵魂归天界受诸神审判,有罪者入幽冥,忍受永世之苦,无罪者入轮回,有大功于华夏者居天界享永世之福。凡人于人间不过是过客,何必执着于长生,且不如努力当下,以求如太祖般享天界永世之福。” 杨信说道。 “天界为何,诸神为何?” 万历问道。 “天界乃昊天上帝开辟之极乐世界,诸神者皆华夏之祖先,昊天上帝创造人间各族,以华夏之族统御人间,以天子为华夏之主,自上古至今,一切华夏之明君及如武穆之名臣,皆入天界为诸神。” 杨信说道。 “如朕者可入天界否?” 万历说道。 “我不知道!” 杨信很干脆地回答。 “你不知道?” 万历说道。 “陛下,我就是一个传话的,您觉得这种事情我有资格知道吗?我能知道的就是神仙让我知道的,神仙不让我知道的,您就是砍了我的脑袋,那里面也不会有!我就是一个凡人,而且还是个误伤人命的逃犯,今天晚上差点被五城兵马司抓住,您召见完了我还得去上法场呢,五城兵马司还在外面等着抓我呢!” 杨信崩溃一样说道。 “放肆!” 方从哲怒道。 然而万历去突然笑了。 “方卿,这就是个山野村夫,无需与他计较,不过朕还听说,你还在宣扬什么日心说,我们脚下的大地绕着太阳转?” 万历饶有兴趣地说道。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万民皆以陛下为尊,群星自然也要绕着太阳转了!” 杨信义正言辞地说。 “哈哈!” 万历终于开心地笑了。 “陛下,您就别欺负他了,人家就是一个淳朴的乡民,不过是神仙借他献宝传话而已,不过他能得神仙选中也是个有福之人,以妾身看他那个误伤人命的罪名就给他免了吧!左右也就是个意外,看他也不是什么行凶作恶之人,否则神仙也不会选他,再给他一官半职,也算他献宝有功。” 郑贵妃说道。 “谢皇后殿下!” 杨信一副迫不及待地表情说道。 “别胡说,本宫乃是皇贵妃,本宫可没资格称皇后殿下!” 郑贵妃说道。 “在小人和外面百姓心目中,您就是皇后殿下,永远都是皇后殿下,不过皇后殿下,小民不敢为官,小民不过山野村夫,字都不识几个,为官会坏事的,小民只要能继续做陛下和皇后殿下的一庶民就足矣。” 杨信说道。 “你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万历说道。 这一点让他也多少有点意外。 “你如今籍在何处?” 他问道。 “回陛下,小民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身旁一个商人说是小民姨父,他说我是任丘人,自小父母双亡,跟着他行商的,掉河里昏迷,醒来就是这样了。但小民误伤人命后,一时害怕就逃到京师,小民那姨夫有个把兄弟叫魏进忠的在甲字库当差,小民就去找他,隐瞒误伤人命的事情,目前暂时住他的宅子。” 杨信说道。 “你先退下吧!” 万历多少有些失落地说道。 很显然他想要的东西并没得到,帝王嘛,都少不了幻想个长生不老,能和弘治一样为情所困,看破生死的凤毛麟角,他爷爷就是个典型,只不过他爷爷一辈子也没机会,他突然遇上个据说和神仙有联系的,无论真假总要试试,结果杨信带给他的依旧是失望。不过好在杨信的天界理论,仍旧可以给他一点点安慰,他至少还可以幻想着死后升入天界,当然,他也不一定真相信,但这种理论终究给了他一点新鲜感。 杨信老老实实地退出乾清宫,回到了乾清门外,不过他没急着离开,等了半个小时左右,方从哲也从乾清门出来。 “方阁老!” 杨信赶紧上前。 “回去等着吧,五城兵马司那边老夫会跟他们说的!” 方从哲说道。 “方阁老,只是今天晚上我又拒捕,而且打伤了他们不少人!” 杨信很不好意思地说。 “那三首词真是你写的?” 方从哲一脸无语地说。 “方阁老,我承认我这个人有点冲动,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诗词,我对文学的追求和我的性格无关,就像董大师那样书画双绝的,不也一样惹出了民抄董宦吗?” 杨信说道。 “你倒是会比喻!” 方从哲说道。 “至于五城兵马司那边,这还得看死没死人,没死人的话还好办,但要是真死了人的话,那恐怕还是不能善了,他们的上头是巡城御史,而巡城御史是都察院的,这些言官最不好惹,要是他们真揪着不放,纵然陛下也无可奈何,此事说来你终究是犯了国法,而咱们大明终究是要讲律法的。” 他犹豫一下随后说道。 “我倒没什么可说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敢做我就敢当,杀我头我也认了,但我有个朋友,他纯属被无辜卷入的,此人乃宣镇的兵,堪称是万人敌,您能不能先把他的事解决?” 杨信说道 (感谢书友锕铈钍,书友20181114202159380的打赏)。 第三十三章 咱爷俩今天就行凶了 杨信倒不是很在乎,反正大不了他继续跑路,但还是得想法把曹文诏先摘出来…… 毕竟老曹真很无辜。 “此事倒不难,他既然是宣镇的兵那也是要赴辽东的,新任辽东巡抚熊廷弼即将启程,就让他跟着熊廷弼戴罪立功吧!此事老夫可以向熊廷弼推荐,熊廷弼兼右佥都御史,也算都察院的人,巡城御史那边不会不卖这个面子的。若你那位朋友真是万人敌的话,辽东正是他立功之地,说不定以后还能搏个前程。” 方从哲说道。 他其实就是不愿意管闲事。 他和杨信之间关系,并不足以让他真正尽力,至于杨信那套鬼话,这种老奸巨猾的家伙就是一笑而已,杨信对他的价值就是地球仪,但现在地球仪献上,杨信的价值虽不说榨干,也基本上没剩下多少了。 已经可以弃之如敝履了。 但曹文诏如果真像杨信说的,那倒是还有些利用价值。 总之他只看价值。 这种职业政客,或者好听点叫政治家,做事并没什么真正原则,他们只讲利益,现在对他们有用的拉拢,以后对他们有用的拉拢,甚至以后有可能对他们有用的也不介意先施恩。但如果价值已被榨干那就是药渣了,对于药渣不踩脚底下已经算善良,更何况杨信这种喜欢惹是生非的,这种人对他来说连拉拢的价值都没有。做老大最不喜欢就是这种需要不断擦屁股的手下,这样的手下还不如那些价值低,但懂事不会给老大添麻烦的。 所以对杨信他也就是虚情假意一下。 这一点杨信心知肚明。 虽然万历还没做出处理,但五城兵马司至少今晚不会抓人了,巡城御史那边也得先查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说。 杨信这个逃犯怎么就得到皇帝召见了? 查明之前他们不会动手的。 杨信随即跟着方从哲走西安门出了皇城,这时候雨已经下起来,而且下的还不小,方从哲回府,杨信也骑马返回咸宜坊。方从哲没有给他夜行牌,不过杨信也不需要,这样的雨中也没人巡逻,尽管一片漆黑,但对他的视力来说完全没影响。这家伙就像鬼魅般穿行雨夜,回到咸宜坊叫开坊门,守门的火夫知道他被锦衣卫带着进宫,很快他就已经在小草睡眼惺忪的目光中,回到自己的床上睡觉了。 第二天。 “大爷,您怎么来了?” 杨信颇为意外地看着九千岁。 “你这猴崽子真人不露相啊,大爷我都看走眼了,皇贵妃今天一早就把咱家叫去,问了些你的事情。说起来咱家在宫里二十多年,也没见着皇贵妃几回,没想到你这猴崽子刚刚进京城没半月,居然就连皇上都见到了!” 九千岁笑着说。 “那也没什么用,您看!” 杨信说道。 魏忠贤转过头,就看见外面昨晚那个文官带着大队士兵走进来。 他立刻一愣。 “徐副指挥,您这是何意?” 他问道。 “魏公公,您这位侄子昨天晚上执械拒捕,将我们西城兵马司六名弓兵打成重伤,另有十五人轻伤,至今官衙內还躺着呢。不过他献宝有功,昨晚得到陛下召见,在陛下没有旨意如何处置前,还得请他留在这里,否则他趁机跑了,到时候我们可没法面对那些兄弟们!” 徐副指挥说道。 “难道皇贵妃的懿旨没给你们?” 九千岁怒道。 “五城兵马司可不归皇贵妃管,还有,大明没有皇后,没有懿旨!” 徐副指挥说道。 说完他带着得意笑看杨信,杨信突然上前,他吓得急忙向后退,被地上的砖绊了一下,直接坐在了地上。 “你,你还想行凶吗?” 他色厉内荏地喝道。 魏忠贤冷笑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直接递给了杨信…… “抽他,咱爷们今天就行凶了!” 他说道。 “好嘞!” 杨信接过锦盒,紧接着把徐副指挥从地上拎起来。 “大胆,你想造反!” 徐副指挥惊慌地喝道。 “造反?咱不造反,咱今天就想揍你一顿!” 杨信狞笑着说。 说完他手中那锦盒,猛然抽在徐副指挥脸上,后者惨叫一声,整个脸被硬木板子抽得歪向一旁,同时喷出带血的唾沫。 他后面的士兵立刻混乱地冲上前。 “你们想造反吗?” 九千岁阴森森地说道。 “此乃皇贵妃赏赐的墨宝!” 他紧接着喝道。 就在同时杨信手中锦盒第二次抽落,只不过抽的是徐副指挥另一边的脸,可怜仅仅两下,徐副指挥的脸就成猪头了,一边吐着血水还一边惨叫着。杨信还准备抽第三下,不过被魏忠贤眼神止住了,他立刻收回那个锦盒,若无其事地在徐副指挥身上擦了擦血迹…… “徐副指挥,这可不是我抽你,这是皇贵妃抽你的,方阁老这时候应该已经把皇贵妃懿旨传给你们了吧?怎么着,你们不把皇贵妃放在眼里,连皇贵妃的话都不听了?你们五城兵马司仗着都察院撑腰,连皇贵妃都不放在眼里,今天我要不教训你,岂不就是对皇贵妃不忠?我杨信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谁再敢对皇贵妃不敬,我杨信拼着命不要,也得让他见见血!” 他很有阉党风范地说道。 可怜徐副指挥都被打懵了,光剩下哀嚎了,哪顾得上跟他说话,而后面那些士兵面面相觑,但却没人敢再上前。 皇贵妃啊! 谁不知道皇上就听皇贵妃的。 虽然杨信两人明显狐假虎威,但问题是昨晚杨信的确进宫了,而今天早晨皇贵妃就赏赐了,这摆明了是把皇贵妃伺候舒坦了。这边皇贵妃赏赐他墨宝,然后五城兵马司却跑来抓他囚禁,这是直接打皇贵妃的脸,就皇贵妃护短的脾气,真让她知道了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算了,教训过,让他知道尊敬皇贵妃就行了,咱们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 魏忠贤说道。 杨信这才把徐副指挥扔地上。 徐副指挥终于清醒过来,他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水,带着仇恨爬起来,咬着牙一挥手,带着那些士兵撤出了这座四合院。 但杨信继续盯着门口。 方汀兰正一脸怒色地看着他。 杨信无话可说。 方汀兰拂袖而去。 “你跟这个方七小姐?” 魏忠贤狐疑地看着这一幕说道。 “一言难尽,倒是大爷您,今天怎么如此,要是单单拿出赐物,说不定他们也就走了,可这样就算把仇结死了,他们后面可是巡城御史,巡城御史后面是都察院,那些言官可是连方从哲都不愿招惹的,如此一来那些御史肯定要上奏的。” 杨信说道。 “没这事他们也得上奏! 你受皇贵妃青睐,那就已经是言官的敌人,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拿这件事做文章的,你不懂京里的事,只要是皇贵妃的事,那言官们就必然会找茬,咱们陛下也太放任言官了。既然如此还不如闹大,就让皇贵妃看到你的忠心,让皇贵妃看到这些人对她的不敬,若不闹大,你对他们来说就是蚂蚁,闹大了你这只蚂蚁后面就站着皇贵妃。” 魏忠贤冷笑道。 “大爷,我听说您是跟着王安的吧?可王安是太子亲信,太子和皇贵妃之间……” 杨信欲言又止。 “你这猴崽子,大爷我疼你,你还敢胡思乱想!” 魏忠贤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大爷,我不就是这脾气嘛,有不懂就直接问,咱们是什么关系,要是别人我哪敢这样说话!” 杨信很恶心地一脸委屈说。 “大爷跟着王安这些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这眼看着五十了,再不搏一把就没机会了,大爷不想和那些一辈子当狗的人一样,就那么窝窝囊囊到死啊!你就别想宫里了,你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大爷回去跟皇贵妃复命,你也好好准备准备,这麻烦才刚刚开始呢!” 九千岁叹息着说。 然后他就那么背着手走了。 很显然他准备进宫去向郑贵妃进谗言了。 这时候杨信才想起来,虽然历史上记载他是王安提拔,但快五十了还是一个没品级的内使,这提拔的水分明显很大,而且他现在也不是王安手下的,王安是太子伴读,事实上控制东宫,但內库并不归东宫管,那么不排除后世东林群贤编史书时候,故意夸大以制造他背叛恩人的形象。相反移宫案期间,那个被记载为李进忠的很可能就是历史书记错了,用了他之前的名字,那么这样算起来他应该是李选侍的人,而李选侍和郑贵妃是同盟…… 这就对了。 他已经被王安抛弃! 这就可以解释他在移宫案中扮演的角色了,王安可是移宫案中李选侍在宫里的最主要敌人,否则九千岁如何以一个王安亲信的身份,又参与移宫案成了李选侍亲信? 只能是他这时候已经被王安抛弃转而投靠李选侍。 或者说他忠于天启。 他是一直伺候天启母子的,天启转由李选侍抚养,他因为某些事情得罪王安被赶出了东宫,但因此得到李选侍信任,最终成为李选侍的亲信,继而在移宫案中用实际行动表现出了重要关头对天启的绝对忠心,这才成为天启至死都最信任的人…… “这水很深啊!” 杨信感慨道。 “玛的,关老子屁事,老子还得找地方借钱还债去,话说这几天真是太忙了,都没顾上出去打猎了!” 紧接着他自言自语道。 说完他把还沾着血的锦盒往怀里一揣,就那么昂然地出门了 (感谢书友将君辰,岁月悠悠岁月,吾之斩舰刀无所不断!,跟着风走,黑暗里的疯行,碧落黄泉教主,白玉小虎,尤文图斯的球迷,我是草泥玛,黑暗里的疯行,书友20181114202159380等人的打赏)。 第三十四章 小人物,大舞台 杨信拎着皇贵妃赏赐的锦盒,骑着马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然后冲着外面正监视他的士兵晃了一下,后者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但终究还是没敢拦。 这家伙就这么嚣张地离开,直接去了陈于阶那里。 “我昨天到底说了什么?” 陈于阶一把抓住他,带着抓狂的表情说道。 “也没说什么,就是诽谤了一下满朝文武,说他们都是贪官污吏,说他们故意让建奴做大,制造九边危机好贪污军费。还说天下士绅都没什么好东西,商人都是通敌叛国的,总之全是这一类,说得我茅塞顿开,原本不懂的全懂了。陈兄勇气真是令在下钦佩,于此万马齐喑之际,能够勇敢地揭露这盛世画皮。” 杨信笑着说道。 陈于阶瞬间崩溃,抓住脑袋发出一声嚎叫。 “这酒真不是好东西!” 他哀嚎着。 “酒后吐真言!” 杨信凑到他旁边说道。 “你不会到处乱说吧?” 陈于阶满怀期待地说。 “哈,我就是想说估计也没什么机会了,这脑袋都快搬家了,你不过是发几句牢骚,我和老曹昨晚可是把五城兵马司打得六个重伤十五个轻伤。” 杨信说道。 “呃?!” 陈于阶愕然。 杨信直接进了他房间,在客厅太师椅上一坐,而陈于阶惊疑不定地坐在另一边,然后杨信端着茶杯,一脸淡然地告诉了他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包括刚刚他又把西城兵马司副指挥暴打一顿,而且还是打人家脸,最后又把皇贵妃墨宝锦盒往桌上一扔。 陈于阶颤抖着捧起这锦盒,看着上面还残留的血迹…… 他再次崩溃般嚎叫一声。 “没多大点事,大不了我再跑路呗!” 杨信吹着茶水说道。 陈于阶深吸一口气,迅速恢复了他平日的镇定。 “五百两我借给你,先把许显纯那边解决了,否则他会报复的,五城兵马司那边仇已经结下,这个没办法解决。都察院掌院的左都御史李鋕虽然是方阁老一党,但他已经年老不管事,目前都察院一帮御史以左光斗为首,正联合起来弹劾方阁老。你又打了西城兵马司副指挥,而且以维护他们最敌视的皇贵妃名义,那无疑就是直接撩拨挑衅都察院。但既然方阁老说了会跟西城兵马司说,也就等于他会传陛下的口谕,你大爷说皇贵妃也传了口谕,那么五城兵马司就不会敢公然抓你。 但巡城御史会上奏问明情况。 那时候陛下就得明示该如何处理,不过以咱们陛下习惯,这种上奏肯定会不理的,陛下连大事都会不理更何况这种小事,这样五城兵马司还是不敢抓人,除非陛下明示了如何处置,否则口谕终究也是管用的。 继而都察院御史们登场。 他们会上奏,置疑你这样一个身犯重罪的逃犯为何放着不抓,继而他们会引向皇贵妃袒护,还有方阁老包庇,最终变成都察院攻击皇贵妃和方阁老,他们攻击皇贵妃那是日常习惯,只要有机会就不会错过。 这样皇贵妃和方阁老就必须应战了。 不应战他们就是认输。 话说你这是点燃火药桶啊!” 陈于阶惊悚地说。 “那我该如何?” 杨信好奇地问。 “想保险就跑,跑远点,越远越好,江南也罢四川云贵也罢,总之就是跑南方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 不怕死就留下,剩下听天由命。 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这是朝廷的内斗,你不过是棋子而已,如果言官胜了你就上法场砍头,如果皇贵妃胜了,那你也没什么好结果,你这种惹祸精还是扔一边为好,以方阁老为人,估计会赏你个军职上战场送死去!这样他和皇贵妃也不算忘了你这个有功之臣,让手下知道有功就赏,还能把你清理出去省得再继续给他们惹祸。” 陈于阶说道。 “这样啊!” 杨信摸着小胡子沉吟。 “我觉得你还是赶紧跑吧!这是最保险的,左右以你的本事,跑到哪里也饿不死,要是缺钱我再送你点,其实只要出了顺天府,基本上就不会被抓住了。” 陈于阶很郑重地说。 “你就说五城兵马司在斗争结果出来前会不会继续抓我吧!” 杨信说道。 “不会,抓你就是公然打陛下脸了,无论方阁老还是皇贵妃,传的都是陛下的意思,只是你这点小事根本不需要圣旨而已。 发一道圣旨很麻烦,司礼监拟好圣旨还得经过六科审核。 更何况留着你在外面,还可以继续做文章以激起民愤,让人们都看看皇贵妃和方阁老是如何袒护一个逃犯,御史们会盯着你,把你所做每一件事都放大,最终让你变成恶贯满盈的凶犯,甚至还会给你造谣。估计明天你再出门,就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被千夫所指了,总之接下来你会在这京师大出风头的,左右对于都察院来说你是早晚要砍头的,人家这点耐心还是有的。” 陈于阶说道。 “那我还是留下来吧,我喜欢看热闹!” 杨信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你就是个疯子!” 陈于阶无语道。 疯子就疯子吧,杨信还是很想看看这场好戏的。 “话说这皇贵妃也真抠,就弄这么一幅字打发我?卖又不能卖,她给我点真金白银多好?” 杨信拿起锦盒不满地说。 “真金白银你是别想了,咱们陛下对钱财一向看重,以皇贵妃之宠,偷偷把一个玉碗给了福王,都遭到陛下训斥呢,给你幅字就不错了,话说你是怎么讨皇贵妃欢心的。” 陈于阶说道。 “没什么,我就叫了她几声皇后殿下!” 杨信坦然说道。 “你,你……” 陈于阶愕然地指着他。 “你真无耻!”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人家一个五十多的老女人,跟着陛下快四十年了,孩子都生了一堆,福王也不可能再当太子了,不就是还剩下这么点念想吗?我实在不明白她这点要求有什么不合理的,为何这满朝文武就非得合起伙来,欺负人家一个老女人?” 杨信说道。 “你跟我说有何用?” 陈于阶说道。 说完他拿出一个钱箱,从里面数出几张银票。 “你很有钱啊!” 杨信在一旁惊叹道。 “我这算什么有钱,我们陈家虽说也做些海上贸易,但在松江仍旧排不上号。” 陈于阶谦虚道。 “都不交税?” 杨信说道。 “说的就像你们贩私盐的交过税一样。” 陈于阶鄙视地说。 他俩紧接着一起离开徐府。 外面依然有人盯着,很显然五城兵马司也防着杨信逃跑。 “去哪儿找许显纯?” 杨信问道。 “去他家就行,许家是世宗皇帝的驸马!” 陈于阶说道。 “话说我看这个锦衣卫,也没多么可怕啊!” 杨信说道。 “锦衣卫分很多种,皇宫里面养大象的也是锦衣卫,真正凶名远扬的只不过是镇抚司,尤其是北镇抚司,他们管着诏狱,有逮捕审讯官员的权力,但北镇抚司实际上半独立于锦衣卫,他们做什么不需要指挥使同意。而南北镇抚司之外的锦衣卫,就是些勋贵子弟混日子的,除了领俸禄之外,更多就是借着这张皮吓唬人。” 陈于阶说道。 “这时候的指挥使是谁?” 杨信问道。 “骆思恭。” 陈于阶回答。 “那东厂呢?” 杨信问。 “东厂提督太监卢受,兼司礼监掌印。” 陈于阶说道。 杨信默默记住了。 也就是说这时候大明朝头号大太监是卢受,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而锦衣卫指挥使是骆思恭。 他们俩很快到了许府。 许显纯当然对送钱上门的热情欢迎。 “五百两,双手奉上!” 杨信很干脆地递上银票。 “爽快!” 许显纯满意地说道。 “许千户,我那几位朋友如何处置的?” 杨信问道。 “被新任辽东巡抚熊廷弼要去了,那个曹文诏倒也的确是条好汉,十几个京营的兵没打过他一个人,直接被熊廷弼收为了账下亲兵,至于五城兵马司和巡城御史那边,熊廷弼就给他们解决了。他们也算因祸得福,以后跟着熊廷弼去辽东建功立业,以曹文诏的身手少不了飞黄腾达,可比你强多了,怎么着,我听说你又把西城兵马司的副指挥打了?还打人家的脸,把人家脸抽肿了?” 许显纯饶有兴趣地说。 “他对皇后殿下不敬,说什么咱们大明又没皇后,皇贵妃有什么资格给五城兵马司下懿旨?我一听那火就上来了,昨晚上我就对皇后殿下说过,在我眼中皇贵妃就是皇后殿下,永远是皇后殿下,他这么说我要不揍他,那我昨天晚上说这话岂不是欺骗皇后殿下?我就拿皇后殿下赏的墨宝,照他脸上狠狠抽了两下,要不是我大爷拦着,我非把他满口牙给抽下来!” 杨信义愤填膺地说。 “打得好,这些狗东西就欠揍!” 许显纯立刻一挑大拇指说道。 旁边陈于阶悄然将一颗珍珠塞进了他手中 (感谢书友吾之斩舰刀无所不断!,凤羽舞菲,狮子头,我的名字被狗用了,书友20181114202159380等人的打赏)。 第三十五章 平辽策 “这又让你破费了,那颗珠子得个几百两吧?照这情形我一时半会也还不上了!” 许府门外杨信说道。 当然,他脸上可没欠债的觉悟。 “些许钱财,身外之物而已,你那大爷必然已经去向郑贵妃添油加醋地描述此事,现在咱们就是缺一个旁证而已,许显纯与你毫无瓜葛,他的旁证会让郑贵妃确信。郑贵妃和言官们已经斗了几十年,双方之间可谓势如水火,再加上对你有几分好感,以她的脾气必然不会向言官认输。他们之间斗得越激烈你的希望就越大,不过若是郑贵妃失败了,那你的结局同样也越凄惨。” 陈于阶说道。 “怕个鸟啊,大不了跑路而已!” 杨信狞笑着说。 这北京城墙又挡不住他,无非十米高度,找个绳子挂上飞虎爪,十秒钟他就上去了,只要确保不被别人控制住,那么他想什么时候跑就能什么时候跑。 所以他不怕闹大。 不闹大他怎么看热闹? 说话间他看了看不远处,那里有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喝着茶看着他这边,很显然五城兵马司也害怕他会逃跑。照这样看内城的城门以后他未必能出了,九门虽然由提督九门的太监和京卫的士兵管,但这种情况下郑贵妃也未必放他,毕竟他要跑了的话,郑贵妃那里就很尴尬了。 杨信二人紧接着返回。 咸宜坊。 “曹兄!” 杨信看着等待自己的曹文诏。 “杨兄弟,陈公子!话说咱们这一天过的,真是做梦一样啊!” 曹文诏感慨道。 他的确过得跟做梦一样,突然间遇上一个够义气的朋友,然后这个朋友变成逃犯,还把他卷入变成了同伙帮凶。他正下定决心讲义气,带着这个好兄弟一起亡命天涯,然后这个好兄弟被皇帝召见了,杨信的确对万历的召见心情毫无波澜,但对他来说这是得睹天颜,祖坟冒青烟了。紧接着他又遇上贵人,新任辽东巡抚把他收做了亲兵,这可不是他跟着刘孔胤当镇标小旗可比,熊廷弼是辽东战场最高统帅,刘孔胤就算去了辽东,也得听熊廷弼的,他成了熊廷弼的亲兵,那前途绝对的一片光明。 这一切都在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发生,搞得他现在都还迷迷瞪瞪不敢相信呢! “去辽东好好干!” 杨信拍了拍他肩膀说道。 “杨兄弟,你那里如何解决?” 曹文诏说道。 “我,我还有些麻烦!” 杨信说道。 说话间三人进了门,小草赶紧勤快地倒茶,陈于阶则很干脆地扔给了她一锭银子,让她去外面叫桌酒菜,小草走后杨信关起了门,然后直接收起茶水,从书房拿一张白纸铺上,再把笔墨准备好,此举搞得陈于阶和曹文诏一脸懵逼。 不过很快他们明白了。 因为杨信画出了辽东地形图,虽然只是大致上的,毕竟杨信也不是很清楚这时候的海岸线。 但这已经足够。 “这就是建奴老巢,赫图阿拉,距离沈阳四百多里,但全是山林,建奴不是游牧民,他们是渔猎民,以狩猎为主,种少量庄稼。所以全都是箭法超群,十步之内射人脸,几乎可以说百发百中,这些咱们学不来,人家是靠这个活命的,箭法不好射不死猎物的都饿死了。所以进攻他们老巢是不现实的,只要进了山里人家可以把咱们当兔子射。 但是。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食物供应非常脆弱。 脆弱懂吗? 稍微出点意外就得挨饿。 所以,剿灭建奴的关键并不在于战场上,他们打不过就撤回山林,反正咱们没法进山林和他们打,事实上就目前朝廷的军队,也很难在野战中打赢他们,也就是守城还有希望。 必须困。 战略核心只有一个,让他们找不到足够吃的。 第一放火烧山林。 辽东地形,咱们占平原,他们控制着山林,山林都易燃,辽东又多数都是松树,所以需要的是放火,不停地放火,只要风向合适,从沈阳到金州再到辽东半岛东边,所有地方天天点火。甚至于制作无数大型孔明灯顺风往里飘,在山林深处制造起火点玩山火燎原,山火纵然烧不死他们,也会把山里的野兽烧死,冬天他们就没有足够的食物越冬。 第二,严控粮食走私。 这个就看熊廷弼的本事了。 第三,移民。 不是向辽东移民,而是把辽东的难民尽量迁移南下,不要让难民进各城,全部海运关内,既然天津一带可以种水稻,那就把辽东百姓尽量南移在这一带开荒种田,甚至继续南移到四川,最好是迁移到四川垦荒。 辽民守辽土就别想了。 守不住人家会投降建奴,建奴会给他们编一个八旗汉军的,就算不投降也会被建奴抓去当奴隶,给建奴种田提供粮食。但客军不会投降,因为投降了他们的家人就倒霉了,虽然客军不会为守辽东拼命,但只要他们不投降就行,不投降就能守住城,守住城建奴就无法夺取粮食。剩下无非就是激励,总会有人想建功立业的,我们的关键不是和他们打,而是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们获得任何可以吃的东西获得人口补充。 但内奸可以破坏我们的计划。 事实上建奴打赢萨尔浒,也就是靠内奸,如果没有内奸他们如何知道杨镐部署?而内奸只能是辽民,毕竟客军想做内奸都做不了,根本就没有门路,既然咱们无法甄别内奸,那就把人全移走。 辽东难民统统送四川,这样还减轻辽东的粮食紧张。 只保留要塞级别的城市和水运关键点,剩下就是朝廷编练新军了。 第四,派兵入朝,以陛下名义废黜和建奴不清不楚的李珲,立他侄子李倧为朝鲜国王,并在朝鲜驻军以威胁建奴后方,尤其是针对鸭绿江沿线,从镇江向宽甸等堡垒要想办法恢复,然后在那里驻扎精锐搞敌后袭击。 第五,在这里。” 杨信指着海参崴说道。 “在这里筑城,建立堡垒,以朝鲜为跳板,运输茶叶,蔗糖之类,招抚野人女真,让他们以建奴人头来换这些东西。” 他说道。 “你在开玩笑?” 陈于阶愕然说道。 “不开玩笑,你就告诉我咱们大明的海运能力,能不能维持一千精锐士兵在这个地方的驻扎吧?” 杨信说道。 “一万也没问题,从江浙运粮到那里,并不比运到天津远多少,但这种孤悬一处的堡垒,如何抵御建奴进攻?” 陈于阶说道。 “建奴没法进攻,那里是一个伸入大海八十里的狭长半岛,两边都是三四十里的海水,越过海水是海岸的沼泽,越过海岸沼泽是深山密林,冬天山林大雪埋人,夏天沼泽进去就别想出来。唯一的对外通道,就是一条向北的河流,但通到原本奴儿干都司所属的那些野人女真地盘,建奴进攻得在山林跋涉千里,而海路和朝鲜却只有两百里。也就是气候寒冷,但顶多和铁岭差不多,而且也不需要在那里种田,冬天储备足够的木柴猫冬就行,关键是粮食和弹药一定要充足。 我们可以征发朝鲜人修城堡。 咱们不用修太好的,那里遍地都是参天大树,咱们用木头和土修一个土城就行,然后装上大炮,一千精锐足够守住。反正也不向外进攻,就是用好东西引诱野人女真,重新给他们的酋长封官,让他们杀建奴用人头换好东西。 野人女真不是建奴。 这些就是我的平辽策,你们俩可以送去给熊廷弼了。” 杨信说道。 实际上这时候野猪皮只征服到图们江一带,兴凯湖及以北的野人女真只是向他朝贡,就像过去向大明朝贡一样。 可不要以为大明不管黑龙江。 事实上十年前,黑龙江一带的野人女真,还向万历朝贡,一次贡献了三百多匹马,也就是说直到万历三十几年,大明仍然事实上行使着对黑龙江流域部落的宗主权。而海西女真则是今年才被野猪皮灭掉,也就是叶赫部,叶赫部酋长临死前诅咒,叶赫部哪怕只剩一个女人也要灭满洲,然后他可以瞑目了,因为他们的后代是老佛爷。 如果这时候引诱一下呢? 野人女真肯定喜欢茶叶和糖,事实上所有蛮族都喜欢这个,红茶加白糖就更无可抵挡,然后他们可以带着建奴的人头,划船从双城子南下到海参崴交易。 就算他们杀良冒功也无所谓。 他们还能杀谁?那一带全是接下来几十年里,逐步构成八旗满洲的主力,包括部分野人女真部落,他们爱杀谁都是给未来的八旗满洲减丁,只要能挑动野人女真和建奴玩猎头,哪怕给他们提供武器都行。而海参崴的堡垒只是充当一个交易点,至于野猪皮进攻就别扯了,他根本没那能力,麻哥带着大炮御驾亲征都拿俄国人的土围子无可奈何,更别说这时候野猪皮还没大炮。而俄国人后面几乎没什么支援,明军却可以背靠朝鲜,从朝鲜北部别说帆船,就是搞一堆桨帆船也把物资送过那两百公里海面了。 哪怕野人女真打不过野猪皮也无所谓。 只要他们加入大明一方,野猪皮就必须分出大量兵力防御。 毕竟这是后背 (感谢书友扶风问柳,我是草泥玛,嘿嘿哈哈12138,轩辕天心,重庆江北吴彦祖,尤文图斯的球迷,白玉小虎等人的打赏)。 第三十六章 大明之网红诞生记 “为何不是你自己去送?” 陈于阶疑惑地说。 “这本来就是我给曹兄准备的,也算对他无辜卷入的补偿,但他一个普通当兵的,肯定不会知道这些,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徐赞善外甥,这肯定是家学渊博的。更何况你是松江世家子,对于海运更加熟悉,你参与的天津种稻,对此同样最清楚,那么由你提出这平辽五策才最合理。这也算今天花了你那么多银子的谢礼吧,而曹兄则作为引见人把你送给熊廷弼!” 杨信说道。 “你不会是怕被熊廷弼认出来吧?” 陈于阶说道。 “陈兄,你这样就不够意思了,我不要面子啊!” 杨信不满地说道。 “哈,你明明是怕被认出来,不过小心点是应该的,你如今也算是一身的罪名,要是再被查出居然还有更多更重的罪名,那的确没法洗了。打伤几个士兵没什么,可你挟持一个朝廷重臣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陈于阶笑着说。 “杨兄弟还做过什么?” 曹文诏一脸懵逼地说道。 “我曾经把剑架到你那位熊巡抚的脖子上。” 杨信很坦诚地说。 “呃?!” 曹文诏目瞪口呆。 然后就在同时,他们的房门猛得被人推开了,陈于阶和曹文诏被吓得急忙转头…… “呃,你来了!” 杨信若无其事地说。 门前方汀兰沉着脸,默默地看着他,那目光里充满失望,然后她款款走到他们桌前,三个家伙全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整个房间內鸦雀无声,在这仿佛凝固的空气中她冷哼一声,紧接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很不客气地扔在了杨信的面前。然后她什么也没说,径直转身在三双注视的目光中,又款款地走出门,就像她的突然到来一样,又那么突然地离开,自始至终也没有多说一个字。看着她的背影,三个人同时长出一口气,紧接着陈于阶擦了把头上的汗…… “我总觉得你和方小姐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简单,你们之前是不是就已经认识?” 他说道。 “别胡说,我们之间可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杨信说道。 他早听到了方汀兰的脚步声。 他就是故意说的。 说话间他打开方汀兰扔给他的那卷纸,紧接着露出一副眼睛都要射到上面的夸张表情。 “陈兄,这是什么鬼东西?” 他惊悚地说。 “这是?恭喜杨兄弟,你的大名估计会传遍天下了,这些家伙的速度还真快啊,这才是第二天呢,就连揭帖都出来了。查都下有杨信者,本无业游民,未审其出处,于天津行凶杀人流窜京师,妖言惑众,攀附权贵以秽行出入豪门,借阉人之势,凌虐百姓横行不法……” 陈于阶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读着他面前的东西。 这其实就是一张写满字的纸。 而且之前应该是糊在墙上的,被强行揭了下来,还有几处撕坏了,至于上面的内容…… 好吧,这其实是大字报! 或者用这个时代的称呼叫做揭帖。 而且还是崭新出炉的,从纸张墨迹来看最多不超过四个小时,算算也就是杨信打完徐副指挥之后,紧接着这东西就炮制出来了。上面全是用词含糊,但却明显引人遐想的内容,向人们描述了一个在逃的杀人凶犯,是如何混入京师,并凭借某些未知本领,勾搭上几个豪门显贵家的女人,然后出没于这些后宅的。 后宅啊! 一个男人出没于豪门后宅啊! 并且这个在逃的杀人犯,还因为机缘巧合,搭上宫里某人身边某个大太监的门路,继而被引见到这个人身边,凭借拍马屁得到某人青睐。至于是拍马屁本领高强,还是因为其他本事,这个就靠大家脑补了,总之因为受青睐,甚至还得到赐物,这样一下子就抖起来了。抖起来的这个在逃杀人犯仗着有后台,立刻原形毕露,不但在京师无恶不作,什么调戏妇女,吃法不给钱,霸占小丫鬟之类,统统都干过了。甚至最后终于膨胀到了公然殴打朝廷官员,猖狂地制造一桩又一桩血案,至今还有一堆被打伤的官差奄奄一息躺在那里无处申冤,但因为背后有保护伞,这个凶手继续逍遥法外。 这天理何存? 这大明的法律何存? 话说看得杨信自己都有些义愤填膺感觉此贼不死简直天理难容。 “这种东西很常见吗?” 他好奇地问。 “何止是常见,简直司空见惯。 你不懂这些言官的手段,他们都是风闻奏事,但他们没有区别真假的义务,只要外界有传闻,他们就可以上奏,哪怕是假的他们也无罪。 这样就很简单了。 他们需要攻击某个人了,那就干脆自己找人写揭帖,匿名的,然后贴到大庭广众之处,或者安排人编造流言在民间故意传播,只要民间就流传开,他们就可以风闻上奏了。他们不需要负责任,风闻奏事,我听到有人这么说,我就有责任上奏,谁说的说的对不对,这个不是我负责的,不关我的事。 而且不仅仅是本地制造舆论。 因为御史哪怕风闻的上奏也得由陛下来批阅,陛下批阅的结果,经过六科审核后送往通政司,由通政司转发各处衙门,同时向全国各地的官衙发邸报。这样很快全国各处衙门的主官就知道了言官上奏及陛下批阅结果,同时民间关心朝政的士绅,会派人到各处衙门凭关系手抄,这样全国各地的士绅也知道了。他们会向民间再一次传遍,江浙一带已经不只是手抄,甚至有人专门做这生意,在衙门凭关系抄通政司发出的邸报,再自己印刷出来卖到各地士绅手中。 这样言官就把一个很有可能是他们自己造的话题,变成在全国引发波澜的大事。 那时候就不是一个言官了。 甚至就连全国各地督抚,各道御史,巡按,统统都有可能因为风闻此事而上奏,那时候假的也变成真的,这种套路由来已久。这就是为何御史们会故意求廷杖,因为一旦挨了廷杖,他们的事迹就会通过邸报传遍天下,所有官员士绅就都知道他们了。下一次他们再上奏时候,所有官员士绅一看到他们的名字,立刻就会关注他们,无论他们上奏的是什么,都会被这些人视为正义的。 哪怕他依然是编造的。” 陈于阶说道。 这就是争头条啊,这是大明版网红啊,只不过手段另类了点! “这些就没有人审查一下?” 杨信说道。 “六科,六科负责审查哪些内容可以传递下去,但六科在你这件事上肯定和言官一伙,这份揭帖一出,明天我们就能看到言官的上奏,不出意外陛下会置之不理。这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咱们这位陛下别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方阁老的奏折也一样经常留中不理。 但这并不耽误它传播。 因为言官若以题本的方式上奏,那么首先经通政司,题本都是一式两份,一份给通政司送司礼监,还有一份送到六科,理论上留中的题本的确是不会通过六科审核发邸报的。但在这个传递的过程中会被故意泄露出来,事实上如今的通政司几乎变成专门的泄密司,题本留中还没被陛下批阅前,通常都早已经传得满城皆知,对此陛下也无可奈何。 有的是报房就专门干这个。 所以,杨兄,明天你的大名就会传遍整个京师的。 所有官员士绅都会知道你。 不出五天你的大名就会传遍整个顺天府,然后是整个北直隶,然后就是全国,你会出名的,甚至还会在这个过程中被添油加醋地描述,天下人都会知道京师出了个嫪毐。” 陈于阶说道。 “嫪毐?!” 杨信愕然说道。 “看看这两个字,秽行,以秽行出入豪门,知道方小姐为何会是那种表情了吧?这是惯用手段,也是最容易引起人们关心的,不只是方小姐,汪晚晴也会被他们传谣言的,毕竟你们俩都同车了。方阁老是言官们敌视的,他当了这么多年首辅,甚至独相两年,不知道多少人都想把他推下去,汪侍郎倒是不怕,最多这次临告老前在京城给汪晚晴选婿之事作罢,回湖广之后就没什么大不了。但方小姐这次可被你给坑了,虽说这种谣言不会真伤到她,至少也是名誉有损。” 陈于阶说道。 “这些人就不怕激怒方阁老?” 杨信说道。 “激怒?他们才不怕呢! 咱们大明的言官别说首辅,就是皇上他们都不怕。 去年因为妓女之死牵扯方世鸿,他们早就跟方阁老恶斗过一次,还是陛下亲自下旨才了结此案。那一次就是巡城御史做的先锋,是不是方世鸿害死的那妓女且不说,但巡城御史最先弹劾紧接着民间就出现他杀人的流言,接着就是御史围攻方阁老。这一套手段和你如今遭遇的差不多,对了,那次就是如今这个西城御史薛贞,你打的徐副指挥就是他的亲信,这样看来今天早晨徐副指挥弄不好是故意去挑事的。” 陈于阶说道。 “但他们却激怒我了!” 杨信阴森森地说道 (感谢书友晋安明月,凤羽舞菲,锕铈钍,haoszhang001,碧落黄泉教主,书友20181114202159380等人的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