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云会 1985年6月12日,中东,阿布扎比。 郑海东站在集装箱码头,看着巨型吊车将一个个属于自己的集装箱从万吨轮送上码头,仿佛已经能看到一捆捆美金源源不断地流入自己越发充盈的钱包。 一旁的司机看了看头顶的烈日,小心地说道:“老板,生意应该都已经安排好了,这么晒的天儿,您要不回去歇着?” 郑海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并没有挪动脚步。 他并不喜欢这里。 中东暴烈的阳光和凛冽的海风远比不上他的家乡——海州。那里也是个滨海的地方,虽然看不到蔚蓝的海面和金黄的沙滩,可那里的阳光更柔和,海风更清新,还有藏在淤泥里的跳跳鱼,这些都曾是他童年时的乐园。但随着郑海东逐渐长大,他对这片土地失去了兴趣,这里远离城市,年轻人所向往的一切——自由、美女、宿醉……统统与他无关。他的一切生活,以一座“农场”为中心。 说是农场,其实就是一座监狱,在50年代初由四野某营就地转业跑马圈地成立的。他的父亲,当年是这支部队的一个副连长,转业后在监狱里当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官,40岁出头才从农场边的村里讨了房媳妇,也就是郑海东的妈。夫妻俩含辛茹苦,把郑海东培养大,本指望着他子承父业。没想到,生性叛逆的郑海东却一头扎进商海,走上了和父母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奇怪,我竟然开始想家了。”郑海东对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感到自嘲:“难道我已经未老先衰?不过一晃三年,也该回去看看了。” 郑海东回过头,转身向停在码头旁的那辆凯迪拉克走去。司机眼疾手快,赶忙冲上前去打开后座门。郑海东摆摆手,坐到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 他爱车更甚美女,10岁时就学会了摆弄父亲农场里自制的“大海”牌吉普车。现在虽然发了财,却仍然改不了自己开车的习惯。倒是这个专职司机,常常要扮演乘客的角色。 车速很快,不到半小时就到了他们入住的酒店门前,郑雪已经等在那里。她快步走到车前,递上一份资料,说:“老板,货款已经交割,这单盈利23个点,除去各项开支,总共17万美元,已经转到国内账户了。” 郑海东点了点头,他对这个远房侄女一直都很满意:“辛苦了!走,上车,我们出去转转。” 车绕着酒店前的喷泉转了一圈,驶向滨海大道。 吹着波斯湾的海风,看着沙滩上的美女,郑海东心潮澎湃。轻松斩获一百多万,想想父辈们一个月累死累活才不过几百块钱,一股狂戾之气涌上心头——再给我几年时间,我就能成为中国首富。到时候,只要我高兴,我可以买下整片的豪宅、整打的美女,甚至整个海州。说不定,还能买个政协副主席之类的当当,做个胡雪岩之类的人物,光宗耀祖。 后座上的的郑雪神态却并不轻松,有些欲言又止。 郑海东很快就从内后视镜里看出了端倪:“小雪,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要求?直说就是,别不好意思。” 郑雪有点尴尬:“不是有要求,只是有件事,看您这么高兴,不知道该不该说。” 郑雪想了想措词,接着说:“北京的王老板来电话了,说明天晚上请您做东,大家聚聚。” 郑海东的心情一下子坏了。 当郑海东怀揣着家里的5000块钱,在北京辛苦打捞第一桶金的时候,他就认识了王老板。能走上外贸这条路,靠的也正是王老板的指点和帮助。每次交易,无论遇上多么棘手的问题,王老板常常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摆平。只是时至今日,王老板到底叫什么、是什么来路、有什么背景,郑海东一无所知。 代价也是不菲的。在郑海东收到第一笔货款前,他们之间就签订了一份五五分成的协议。其中,王老板只提供郑海东需要的特殊帮助,不参加生产经营,也不承担风险。 这样的价码,对郑海东来说,并不低。 最近,王老板的要求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过份。两个月前,王老板仅仅拿来一张身份证,就一口气划去了郑海东公司40%的股份。最近一次,他又违反协议,一次性追加了50万的现金。这次,鬼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 郑海东压抑住自己的情绪,问道:“你没告诉他我不在国内?” 郑雪说:“王老板说正因为他知道所以才推迟到明天。” 郑海东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恼怒地砸了下喇叭,调转车头,往回驶去。 —————— 北京,昌德饭庄。 饭庄大隐隐于市地坐落在老北京城的城墙根旁,据说是由前清某个落魄王爷的旧宅改装。廊腰缦回间透射出时兴霓虹灯闪烁幻动的光线,青砖灰墙上挂着让?莱昂?热罗姆《奴隶市场》的劣质仿品,往来穿梭的女服务员旗袍的艳丽却怎么也盖不住身上的土气,只有那两张陈旧的檀木太师椅仿佛在印证着这里曾经有过的光辉。 郑海东百无聊赖的坐在饭桌前抽着烟。 他的心情很坏。郑海东讨厌这样的地方,说土不土、说洋不洋,邯郸学步、贻笑大方!尽管他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文化人,但是随着出国次数的增多,对国内许多画虎类犬的事物越发地看不顺眼。 屋子里非常冷清,只有郑海东指间的烟雾缭绕。 郑雪走到近前,打破了沉默:“老板,车子的事情,还是没能办成。” 郑海东不快地扬了扬眉。 郑雪面露惭愧,接着说:“没办法,国内不比国外,整个一有价无市!红旗实在是弄不到,桑塔纳又紧张地很,212什么的您又看不上。” 郑海东回过头看着祥子:“照你这意思,该找个黄包车,你来给我拉?” 郑雪银牙一咬:“只要您乐意,我绝没二话!” 郑海东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看在我是你叔,我真想一脚踹死你!”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达声。郑海东向外望去,一道强烈的灯光非常不礼貌的直接射了进来。郑海东知道,王老板来了。 随着几声砰砰的汽车关门声,身材肥硕的王老板一扭一扭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俩梳着麻花辫的东北小姑娘,一身红花短袖小夹袄衬着青春期的身体,脸上还带着些羞涩。 “海东啊,好久不见!看看这怎么样,哥们刚入手的,还热乎着呢!”王老板一脸得意。 “你是说人还是说车啊?”郑海东调侃道。 “跟你当然是说车了,就我们这里谁不知道,在你眼里,再软乎的热包子也比不上四个轱辘的破车子。” 郑海东瞟了车一眼,崭新的一台切诺基。这车在国外只算中上,但在刚刚改革开放的国内,估计也就是使馆区手眼通天的人,才能弄到这么一辆。郑海东暗叹一声“好菜都让猪拱了”,不再去想。作为一个商人,他很明白自制的重要性。 进了房间,王老板大刺刺地坐在主位,把饭店里值钱的菜挨个点了个遍。 郑雪见状,嘟囔一句:“崽卖爷田不心疼”,被郑海东狠狠地瞪了一眼。 觥筹交错,所谈无非是最近又玩了什么景、喝了什么酒、泡了什么妞,郑海东虚与委蛇,等着王老板说正题。 果然,酒饱饭足后,王老板一抹嘴,叫上一壶碧螺春,切入正题: “海东啊,你小子牛逼啊,哥们我佩服!” “哪里哪里。” “五年前,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一人才,果然没看错。” “王老板您这就不对了,当年要不是您给我机会,我说不定到现在还在公主坟卖书呢。” “我以为你忘了呢!”王老板搓着牙花子:“我就说,你不是一忘恩负义的人!” “有什么事儿您说,只要我能办,一定不推辞。不过,您也知道我几斤几两。” “是这么个事儿,我老婆,也就是你嫂子,在家闲得慌,你在前门大街那不是有个什么办公室吗?给她安排个差事。就一个要求,名字一定要牛逼!” 郑海东长吁一口气,这不过就是花钱养一活人而已。他爽快地说道:“嫂子的事儿敢不尽力?老嫂如母啊!我就把她当我妈供着!独立董事,新引进的洋名,行不行?” “要是独立董事长就更好听了!” “那就独立董事长!郑雪,你今晚就办。”郑海东吩咐道,转头对王老板说:“明天就开始算工资,一个月5000怎么样?” “5000太多了,3000吧,我怕那娘们在外面养小白脸。给我带绿帽子,你也不光荣不是!” “3000就3000,您说了算!”郑海东爽快地答应了。 随后的谈话无关痛痒,直到时钟敲响了11点。王老板醉眼朦胧地看了看时间,对郑海东说:“我是不行了,你开车送我回去吧!” 郑海东拿过车钥匙,发动了汽车。郑雪和两个东北姑娘在一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王老板扶上车。 车到王老板家楼下,王老板酒已经醒了一半。待郑海东要扶他上楼,王老板摆摆手,说:“不用了,你回去吧。”郑海东也不客气,顺势把车钥匙放回王老板的口袋,准备回家。 “等等。”王老板喊住了郑海东,“钥匙你拿着。” “什么?”郑海东有些惊讶。 “这车给你开。”王老板含糊不清地说着。随后又提高了音量:“这车送你了!” “王老板,您喝多了吧?”郑海东说。 “没有,咱什么关系?就冲你给你嫂子办事这份心,送你了!明天我就让人去给你办过户。” “您别……” “怎么,瞧不上这二手的?”王老板显得有些不开心。郑海东见状,连忙接过钥匙。 “这就是了,回见了您那!”王老板晃晃悠悠地上了楼。 郑海东看着手里崭新的切诺基钥匙,心中一阵得意——人到顺的时候,真是什么都顺,连跟王老板这种铁公鸡,也能薅下一根毛来。 他得意地哼着歌,上车离开。 却没有发现,二楼窗口,王老板那双冰冷刺骨的目光。< 第二章 空悲切 多年后,当头发花白的郑海东穿着囚服,望着铁窗,回想当年那个志得意满的自己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的真实而又虚幻。特别是那个噩梦般的6月14日—— 清晨的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暖洋洋地洒了进来,车内的每一根镀铬线条都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驾驶着这台可能是北京城唯一的一辆切诺基,郑海东的车速很慢,他悠闲自得地看着身边骑着自行车匆匆奔忙的行人和周围一道道艳羡的目光,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 车停在了东方外贸公司的楼前,郑雪已经一如以往地站在那里等候。 “老板,王老板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这是委任文件,请您审阅。” 郑海东大笔一挥,草草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郑雪。再次发动车子,准备去厂区看看。 “还有,商业贸易促进协会晚上在红馆有个活动,邀请到几位重要领导出席,王老板带话,请您参加。”郑雪说道。 郑海东点了点头,在确认没有其它重要事项后,切诺基猛打方向,一骑绝尘地走了。 厂区的一切有条不紊。 郑海东是一个务实的人。他在这里投入的心血和精力要远远超过前门大街的那座东方外贸公司。为了生意,他可以在饭桌上觥筹交错,在舞厅里纸迷金醉,在政界商场之间蝇营狗苟。但郑海东始终坚持实业立本,努力成为一个实业家。 下午四点,一切工作处理完毕。郑海东向红馆出发。 车行半路,前方突然阻塞。 “二腿子又跑出来讹钱了。” “天天抓人,这是要回到10年前?” “你小声点儿,现在是严打时期!” 前面是交警设卡检查。 郑海东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慌乱。 没等他多想,交警已经走到车窗前敲了敲玻璃:“同志,请出示您的驾驶证和行驶证。” 郑海东并没有听进交警的话,他突然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慌乱——这辆车,还没来得及办理过户! —————— 后来,在派出所、在法院、在看守所、在监狱,郑海东曾无数次设想当时的场景—— 假如直接开车冲出去,切诺基的性能这么好,我对那一带又那么熟悉,警察肯定追不上,说不定真就跑了; 假如当时塞点钱给交警,他们收入那么低,说不定就买通了; 假如那天让祥子开车,最多给点安家费,说不定可以让那小子顶包; 假如那天晚上压根就不去那该死的红馆,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郑海东心里清楚,一切都已注定。无论他怎么假设,自己都已经是那只被赶进囚笼的猎物,无可逃避。 —————— 郑海东佯装镇定,很随意地掏出了驾驶证,说:“行驶证丢家里了,今儿没带。” 交警翻一边看着他的驾驶证,一边用疑虑的目光打量着这台切诺基。几分钟后,交警突然扭过头去喊道:“队长,就是这辆!” 一群交警迅速围了上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郑海东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个瘦高个从外面打开了车门,四只强壮有力的大手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摁在地上。他的腮帮紧紧贴在坚硬炽热的柏油路面,簇拥的围观者在他眼中呈现出诡异的角度,耳朵里传来一声严厉的喝骂声:“你丫兔崽子大使馆的车也偷,真***丢人丢出国了!” 郑海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上了警车。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从警车拽了下来,送进了审讯室。里面的人草草问了几句后,就拿来一份材料让他摁手印。郑海东想要抗拒,狠狠地吃了一耳光。耳朵嗡嗡地响,脸颊火辣辣地疼,刚刚恢复的一点自主意识又失去了。 —————— 等郑海东再次清醒,已经在被押往看守所的路上。郑海东打量四周,自己对这种囚车太熟悉了。从记事起,他就经常地看到这样的车把一批又一批的人从看守所送到监狱。只不过以前他在车外,现在他在车里。他摸了摸身上,大哥大丢在了车上,袋子里的钱包、腕上的手表甚至连领带统统不见了。 郑海东举起了被手铐紧箍的双手。 “干什么!”随车押解的狱警,很不耐烦地走过来,甩手就是一棍子,敲在座椅的金属管上,发出清脆的“铛”一声,引来其他人对郑海东厌烦的目光。 郑海东定了定神,谦卑地说道:“警察同志,请您通融通融,让我打一个电话,有机会我一定重重感谢。” 狱警一脸鄙夷:“谁是你同志,别跟老子套近乎,晦气!就你犯的这事儿,估计得枪毙。还机会?我可没这福气!” 郑海东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死?就这么一辆破车就要我死?我赔还不行吗?再说这不是王老板的车吗! “不能放弃!”郑海东咬了咬牙,他思来想去,浑身上下值钱的就只剩脚上这双皮鞋。郑海东脱下皮鞋,用衣袖擦拭干净,再次举起了手。 “你他妈烦不烦!”狱警显得非常恼火,冲上来劈头盖脸又是一棍子。 郑海东咬牙忍住,从怀里掏出皮鞋,硬生生挤出一脸谄笑:“这双鞋孝敬您,进口的!您好歹帮通融通融。” 狱警不由分说地将皮鞋一把夺走:“什么玩意儿,没收!” —————— 夕阳西下时,押解车不再颠簸,停在了两扇破旧的大门前。旁边数着一块白底黑字的门牌——西山看守所。狱警把一车人从车上赶了下来,开始训话。 “不是孙猴子,不上花果山!你们是什么人,自己心里清楚,我们更清楚,不要想玩什么花样。每天按时起床、吃饭、放风、睡觉,老实做事、重新做人!表现好的,将来法院判得轻一点,表现差的,将来判得重得多!记住,现在是严打时期!” 训话结束后,他们依次领取一套黄马甲,分配号房、床位后,服刑生活便算开始了。 当晚,狱警把新皮鞋蹬得“噔噔”直响,走到郑海东的号房前,打开门,敲敲床柱,用警棍指着郑海东,说:“你,出来。” 郑海东心里一阵激动,他连忙滚下床,赤着脚跟着狱警向警务室走去。 “我说,你是这儿有问题?还是这儿有问题?”狱警指了指郑海东的脑袋,又指了指郑海东的眼睛:“当着车上那么多人,你当我什么人!” 狱警又拿警棍指了指电话:“不许超过5分钟。”郑海东一把抓住电话,刚要提起话筒,被狱警一把按住:“你要真能出去,可别忘了谢我!” 郑海东拼命地点点头,用颤抖的双手拨起电话。 “喂,是郑雪吗?” 电话通了,对方却没有声音。 郑海东焦急万分:“喂,听得到吗?我是郑海东!我是郑海东!你听得到吗?” 电话那头,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却依旧没有人回答。 郑海东几乎崩溃,他扭过头去,看着老赵,怀疑道:“这电话该不会坏了吧?” 狱警的脸色又恢复了一脸的鄙夷。 这时,电话那头终于隐约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妈的,这么晚谁这么扫兴,小雪别理他,来来来,到床上来,我再教你玩个新花样。” 是王老板的声音。 “啪!”电话的那头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刺耳的“嘟、嘟、嘟”的声音。 郑海东瘫软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王老板什么时候和郑雪走到一起的?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切诺基的事情到底是巧合还是预谋?郑雪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郑海东猛地起身,试图再次抓起电话。 狱警一脸恼怒地甩出警棍:“给你脸你还上树了!电话费不要钱啊!”他一面把郑海东赶出警务室,一面不满地咒骂:“这世道,真不能当好人,人善被人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也是一肚子狼心狗肺,妈的,真不能发善心,人善被人欺!” 回到号房,几个人好奇地围上来。 “嗨,兄弟,下午送鞋,这次送的啥呀?” “看这浑身上下没少什么,该不会——” “看狗腿子那亢奋样,要不你让哥几个也试试?” “我先来!我先来!” “啊——!”众人围簇之下的郑海东,发出了一声禽兽一般绝望而痛苦的哀嚎。 —————— 两个月后,法庭。 此时,站在被告席上的郑海东,和两个月前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他的眼中,找不到一丝成功商人应有的精明目光,原本一头飘逸的三七分变成了青光瓦亮的光头,西服和衬衫都不见了,背心外面套着一件写着“西看”的黄马甲,脚上耷拉着一双明显尺码不合的破烂布鞋。 “郑海东,男,37岁,江南省海州市人,原东方外贸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 “等等!”郑海东深埋心底的精明仍没有丧失殆尽,他敏锐地发现了检察官语句中的问题,本能地吼道:“‘原’东方外贸公司是什么意思?” 法官怒目而视:“请被告注意法庭纪律,不要打断检察官陈词!” 郑海东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但仍然执着而痛苦地问:“请问检察官,‘原’是什么意思?” 年纪轻轻的女检察官严辞厉色地说道:“经本检察院调查发现,东方外贸公司自1983年以来,长期处于严重亏损运行状态,至1985年6月14日,终因资不抵债,被正天外贸公司收购。这是你本人的亲笔签名,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 女检察官继续说道:“也正因为犯罪嫌疑人郑海东经营失败却仍极端迷恋物质生活,竟在严打期间顶风作案、铤而走险,偷盗某国驻我大使馆切诺基牌汽车一辆,不仅侵犯他人合法财产,更严重损害我国家对外形象。故恳请法院从重判处。” 看到那张签名的一刹那,郑海东怔住了。事情发生以来,一个又一个打击已经让他几近麻木,他的身体适应了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他的精神适应了卑鄙龌龊的社会渣滓,他的肠胃适应了难以下咽的糟糠之食,他以为他已经可以承受一切打击,只要他能在法庭上逆袭,只要他还能出去,他就能忍下这一切,在将来报复这一切。 但是这张签名——郑海东认识这个签名,这是6月14日在东方外贸公司楼下,郑雪交给自己的委任状,竟变成了出卖公司的并购合同!这个草率的签名,不仅断送了自己价值数千万的身价,也腰斩了他下半生的自由。 原来,郑雪才是叛徒!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郑海东的精神崩溃了,他疯狂地挣扎、冲撞,试图摆脱这手铐脚镣的束缚,试图去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大声地嘶吼着:“叛徒!骗子!”年轻的女检察官对这个突发的变故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两名法警牢牢的箍住了他的手臂,一只电警棍插入了他的肋间,郑海东昏了过去。 郑海东永远也没有办法听到法庭作出的当庭宣判—— “被告郑海东,盗窃罪名成立,鉴于其数额特别巨大、影响特别恶劣,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投送原籍所在地海州监狱服刑。”< 第三章 靡有初 2008年12月24日,海州监狱。 会见大厅内,一道纵贯大厅的防弹隔音玻璃将一个个本就不幸的家庭一劈两半。 电话机的声音此起彼伏。 胡不归身着警服,手持警棍,严肃地审视全场。 威严外表的伪装之下,胡不归觉得这一切都显得非常滑稽——无论外面的亲属走过多远的路程,无论里面的犯人如何积极地表现,无论他们在这里怎样地手印相印、嘴唇相吻、灵魂相依,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跨越这道5厘米厚的防弹隔音玻璃,他们的一切交流还需要依赖电流和话筒的传递。——这或许也是刑罚的一部分吧! 如果贝尔得知自己发明的电话被用作如此短距离的沟通,会发出什么样的感想呢?胡不归恶作剧般地想着。 他推开门,来到会见室外的草地上,点上一支烟。 上午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地上,给翠绿的草地添上了一抹亮色。胡不归蹲下身子,眯缝起眼睛,看着眼前一棵不知名的小草。叶子是很普通的长条状,一头挂着一棵饱满晶莹的露珠,在太阳的照射下如钻石般璀璨夺目。 这洁白纯洁的露珠,不去守护自己灵台的一丝清明,却偏偏要自作多情地去反射太阳的光辉,却并不知道这份奴颜婢膝只会让自己干涸。 胡不归对这颗露珠的未来感到悲悯。 —————— “警官,您好,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听到声音,胡不归并没有立刻抬起头。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鞋,这是非常常见的白色帆布板鞋,素雅可心、一尘不染,虽然显见是女孩的鞋子,却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密密的鞋带编织得一丝不乱。鞋帮之上没有袜子的过度,直接延伸出一对粉瓷纤细的小腿,几乎透明的皮肤映射出血管淡淡的粉红路径,透出一种病态的夺人心魄的美。 这就是传说中的“吹弹可破”?胡不归微微有些发怔。 “警官?”声音再次发问。 胡不归用手指掐灭香烟,站起身子,说道:“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眼前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生。一身长及膝盖的淡青色连衣裙紧紧箍住了女孩青春期的身体,饱满的线条汇入腰间紧扣的丝带,向下怒放开来。裙摆在上午的寒风中轻轻摇摆,粉白的小腿在微风中时隐时现。浑身上下,裸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同样的洁白、透明。 唯一略显刺目的,是清秀脸庞上的一头短发,倔强地簇立着,显得有些突兀。 “警官,您好!我……想见一个人。”女孩说道,又用手指小心地指了指胡不归的胸前的警官证:“他就在您所在的监区。” “哦!会见还没有结束,我可以带你去办理手续。”对如此美丽的女孩,胡不归很乐意效劳。 “这个……”女孩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并不丰满,却是极精致的,仿佛一件精美的稀世艺术品。她的眼睛却是直直地看着胡不归,显见坚定的目光。 看着女孩为难的模样,胡不归竟有些不忍:“你要见谁,我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听到胡不归的回答,女孩的眼中闪耀着兴奋的颜色,她忙不迭地从肩头的挎包里翻出一张便签纸,埋头认真地写下几个字,双手递到胡不归的手上:“他的名字叫郑海东。我,叫若晴。” 接过便签纸的一刹那,胡不归与女孩的手指相触——这是一种冰凉的柔软,如同雪山上的融冰,一触即化的感觉。 胡不归接过便签纸,纸的触感紧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高档香水的味道。纸上的字迹圆润,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还带着一些稚嫩,在纸背上印下微微的凸起,写着两个字“郑海东”、“若晴”。 胡不归看到名字,打趣道:“‘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莫非阁下是林徽因转世?” 女孩脸颊绯红。 ——————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汽车喇叭的长鸣。伴随着一个很不客气的声音:“问个人怎么这么磨叽,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废什么话!” 在监狱里,胡不归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无礼。他有些恼怒地看过去,阳光下,正停着一辆蓝紫炫光色的科尔维特g7敞篷跑车。一个穿着华贵的小伙子带着墨镜,手上掂着一根非常夸张的棕色雪茄,正偏着脑袋恶狠狠地看着这里。 俩人视线相触,胡不归顿感厌恶。 这个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只身前来询问,其实只是为了骗取自己的同情吧? 这些有钱人,靠着自己父辈肮脏的交易,换来自己炫耀的资本,并以此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自尊! 戏弄的屈辱感、职业的自尊心一起涌上心头,胡不归回过头来,看着若晴。他收起笑脸,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职业化表情:“对不起,同志,如果我没有记错,您不在郑海东已经登记的亲属名单之列,不符合罪犯会见有关规定。所以——”胡不归两手一摊:“我无能为力。” 说完,胡不归准备返身离开。 不远处的小伙子似乎也从胡不归的肢体语言中看懂了谈话的结果。科尔维特马达轰鸣,直接冲上草坪,一个漂移闪到女孩身边,小伙子探出头来对女孩说:“走吧,晴!别说我没满足你的要求哦!” 女孩似乎很不甘心,定定地站在那里,手指用力地绞和在一起,两只眼睛怔怔地望着胡不归。 胡不归的心中闪过的一丝柔软被他强压下去,他一咬牙关,不再犹豫,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小伙子不耐烦的催促和女孩上车的声音。 科尔维特报复般地紧擦着胡不归的身体呼啸而过。车身撕扯的强大气流带得胡不归的身体一个踉跄。 胡不归稳住身形。他看到,原本整洁的草地上,被跑车狂躁的轮胎碾压出两道深深的伤痕,泥土深深翻起,草坪尸横遍地。 妈的!有钱人皆可杀之!胡不归狠狠地想着。< 第四章 鲜有终 一觉醒来。 夕阳的余晖不知什么时候从窗楹间洒了进来,屋里的一切都被涂抹上一篇血红色的光晕。远处传来武警训练的口令声、树上鸟儿的鸣叫声和某个同事电脑游戏的喧嚣声。 会见结束后,胡不归没有再进监区。他回到宿舍,一头闷倒在床上,睡了一个下午。 回归现实后的一瞬间,涌入脑中的第一个画面又是那双白色的帆布板鞋。 在梦境里,这双白色的帆布一次又一次地出现。鞋子的主人与自己相识、相知、相爱、相守。他们疯狂地**、甜蜜地厮守,组建了一个温暖的家庭,拥有了一群可爱的子女。 胡不归摸摸被子上湿滑的液体,无奈地笑了笑。 为什么一个素未平生的女孩会在自己的脑海中产生如此深刻的印象,胡不归也搞不清楚。他只是有些自嘲,这是多久没碰过女人了啊! 梦境的归梦境,现实的归现实——胡不归看了一眼书架上的那本《梦的解析》,作出了自己的判断。他是弗洛伊德的的忠实拥趸。 这样的女子,胡不归见过了太多。为了这样或是那样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们可以撒娇卖萌、打情骂俏,甚至水乳交欢……不择手段地从狱警的手中换取一次会见的机会,去和自己的姘头或是情夫谋划某个肮脏的交易。 胡不归叹了口气,不再多想,一脚把被子蹬下床,洗漱、穿衣,出门吃饭。 海州监狱的冬天格外寒冷。 道路两边的法国泡桐只剩下干枯的枝桠张牙舞爪,零碎的垃圾仿佛断了线的风筝被卷得老高,带着海腥味的寒风顺着脖颈间的缝隙直往里钻。远处,依稀可以望见一望无际的收割后的农场麦田,一片死寂、毫无生机。 胡不归紧了紧衣服,低着头,快步冲进食堂。 胡不归裹着一身寒气钻进食堂。里面的暖气开得很足,他要了一碗牛肉刀削面,搁上一勺辣椒,大口地吃了起来。 电视上播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偌大的厅堂里稀稀落落地没有几个人。离胡不归不远的地方,是两个已经吃过晚饭的同事在那里胡吹海聊。 “这他妈鬼天气。”一个声音发着怨气。 “哟,扛不住了嘛!最近身子虚得慌?”另一个声音调侃道。 “去你的,这种鬼天气,谁能受得了?” “你还真别说,今天,在会见大楼前,看到一小姑娘,那穿的那叫一个清凉透彻!” “那个,我也看见啦!还开一敞篷车,冻死算了!” 胡不归大口地吸溜着面条,暗暗叹了口气—— 女人的爱美之心,真的是无法理喻! —————— 新的一天,是圣诞节。 当全世界都在为几千年前一个人的诞生而相约欢庆、歌舞升平的时候,海州监狱仍然沉寂在一片死寂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监狱可谓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坚定的支持者和舶来文化最坚决的排斥者。这里只会庆祝端午、中秋、春节,而庆祝的方式就是犯人每顿饭可以加一份肉菜而已。 胡不归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指间香烟缭绕的烟雾发呆。他还是没能对昨天的事情释怀。 监区教导员胡大胖子咋咋呼呼地走进办公室,见状一把抢过胡不归手上的香烟,猛抽一口,说道:“**教育我们,浪费,就是犯罪!你这种浪费宝贵烟草的行为要放到20年前,起码得判个10年!” 胡不归所在的监区,实行的是党政双首长制,监区长名叫高翔远,人送外号“高总”,为人刻薄寡恩,很不受大伙儿待见;教导员胡大胖子则仗义得多,除了满嘴跑火车这个坏毛病外,在大家心中有着很高的威望。 胡不归扯着胡大胖子肥硕的身材,把他摁坐下来。也不等胡大胖子说话,一股脑的把昨天的事情讲了出来。 他需要一次宣泄。 出于谨慎,胡不归并没有提到郑海东。 胡大胖子听完,沉思片刻,突然来了一句:“不对!” 胡不归忙问:“哪里不对?” 胡大胖子说:“早就让你小子好好学习,不听!这‘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听说过什么叫‘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吗?” 胡不归摇了摇头,但更加不解,他说:“你该不会认为我需求一个女人了吧?” 胡大胖子一脸鄙夷:“马洛斯需求层次理论说的就是人的需求是在不同阶段有不同表现。简单来说,就是人活着图什么!你说说,人活着图什么啊?” 胡不归想了想:“金钱、美女!” 胡大胖子伸出一只手来,用另一只手掰开大拇指,说道:“放屁!人活着,第一就得图吃喝拉撒睡,这叫生理需求。” 他又掰开了食指,接着说道:“第二就是别被人半夜里做了,这叫安全需求。” 胡大胖子继续说了下去:“第三就想着找个人谈谈恋爱,这叫情感需求;第四就想混的牛逼一点,这叫人格尊重;最后希望老子天下第一,这叫自我实现。这五种需求就像金字塔一样,一生二、二生三!” 胡不归对照一下想了想,说道:“敢情我还在第三世界里上下求索那!” 胡大胖子接着分析道:“昨天的天气,基本就在零度上下了,你要说一女的不肯穿羽绒服老棉袄,我信!可要说一女的穿超短裙光屁股,还坐在敞篷车上兜西北风,这可就见了鬼了!” 胡不归愕然。 胡大胖子越说越来劲:“从你当时的情况来看,小女孩想要见到犯人的心情非常迫切,但最后执行的却是小伙子的意志。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小伙子的意志凌驾于她的意志之上!对了,你说的这犯人到底谁啊?” 胡不归被胡大胖子的阴谋论彻底搞迷糊了,甚至感到周围的空气有些恐怖,他紧张地问:“那你的结论是什么?” 胡大胖子把胡不归的那支烟抽完,说:“我觉得,她是被人控制了。” 胡不归觉得整个这件事情和胡大胖子的分析充满了荒诞的真实感,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怎么了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就在咱狱警面前,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胡大胖子再次鄙视地看了胡不归一眼,说:“看在你小子不学无术的份上,你胡教导员我就再教你一条——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最终都一定会发生,这叫‘墨菲定律’。”< 第五章 行路难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胡不归站在不远的地方,认真地打量着郑海东。胡不归对这个犯人一点也不熟悉,他太低调了,隐藏在几百号犯人之中,几乎让人无从察觉。 面前这个犯人完全看不出一点商人的味道。他的眼窝深陷,鼻梁上架着一副陈旧的老花眼镜,一边的镜架已经折断,用麻线和胶带勉强固定。皮肤在海风常年侵蚀之下,过早的衰老,皲裂的皱纹从脸部一直延伸向下,爬满了整个脸庞。一身洗得发白的囚服,没有一丝褶皱,笔挺地穿在身上。 郑海东的面前,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堆的法律书籍、信纸和申诉材料。因为经常翻看的缘故,书口和书脚都已经染得乌黑,微微卷起。一只老式英雄钢笔夹在桌上,笔身上的漆面已经完全磨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该不该走出这一步?胡不归有些迷茫。 他认真查阅了郑海东的档案,结果让人大吃一惊。 这个沉默寡言的老犯人居然是80年代就身价千万的商贾巨富,却又莫名其妙地穷困潦倒直至盗窃犯罪。其中大量的案件细节语焉不详,让人存疑。而其父已于1985年10月去世,其母81岁高龄,另外只有一个小他5岁但多年不相往来的弟弟。那么,若晴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又怎么会认识他的呢? 胡不归还发现,郑海东坐牢时间竟然已经长达23年,刑期却仍然是无期。根据法律规定,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后,只要认罪并正常服刑,刑期就会逐年递减。而郑海东案最蹊跷的一点就在于,郑海东坐牢23年,却从未认罪。 在胡不归的记忆里,认为判刑过重的不少,拒不认罪的不多,而能够坚持23年拒不认罪的,郑海东是唯一一个。 一个看似普通的犯人,背后却有如此传奇的经历,如果把监区里的几百号犯人一个一个都翻出来,岂不是一本大百科全书? 必须得到答案!胡不归下定决心,向郑海东走去。 —————— 郑海东并没有意识到胡不归此行的目的在于自己,他依旧在专注着自己的工作。 胡不归没有立刻打断他,斜侧着身子,看着郑海东正在誊写的申诉状—— 尊敬的领导: 您好! 本人郑海东,男,现年60岁,原东方外贸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兼总经理。1985年,遭王老板(系代号,具体姓名待查)、郑雪等2人构陷,被诬陷为盗窃罪,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于1985年8月21日投送海州监狱服刑至今…… 郑雪,系本人父亲表兄之幼女,自1981年3年起被本人聘任为东方外贸公司办公室秘书,1982年5月兼任客户服务科主任,1983年8月再兼财务科主任。该女子以伪善面目,长期潜伏,骗取我的信任,并不断通过伪造账目等形式将公司资产转移至正天外贸公司名下。1985年6月14日晨,在东方外贸公司大楼前,其趁我不备,欺骗我签署了出售东方外贸公司协定。实在是…… 之后的内容,胡不归看到“禽兽不如”、“衣冠禽兽”、“恩将仇报”之类的词被反复涂抹、修改。 胡不归拍了拍郑海东的肩膀,带着郑海东走进谈话室。 —————— 进门后,郑海东非常伶俐地帮胡不归的茶杯里添满水,用衣袖里衬擦了擦椅子上的浮尘,然后在一边蹲了下来。 这种狱警坐着、犯人蹲着的谈话方式是监狱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样做,不仅保证了狱警的安全,也斩断了犯人的自尊。遇到个别不听话的犯人,让你直着腰板蹲上一下午,后面两三天就算是告别正常行走了。 今天,胡不归不想以这样的方式与郑海东交流。他把另一把椅子拉到自己的身边,示意郑海东坐下。 郑海东犹豫着摇了摇头,说:“胡警官……这样,不合规矩。” 胡不归没有说话,用手拍了拍椅子扶手。 郑海东踌躇了半晌,终于站起来,挪到椅子边,斜签着身子坐下,只有小半个屁股挨着,就像在扎马步,脸上挤出一堆笑来不迭声地谢谢胡不归。 胡不归又好气又好笑:“你要这么坐着我也没意见,可我要提前说明,今天我跟你谈的时间会比较长,你觉得你这两条老腿,能抗多久?” 郑海东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又往里挪了一点,总算是坐稳了。 “郑海东,你今年60了吧?” “是是!” “哪一年进来的啊?” “1985年8月21号晚上进来的,刑期从6月15号算起的。” “日子记得倒挺清楚啊?” “是是!” “刑期还有多少啊?“ “无期。”郑海东的脸上有些尴尬。 胡不归想了想,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被冤枉的?” 郑海东并没有立刻作出回答,他沉默着,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胡不归看了看监控视频,稳住神情,压低了声音说:“你不觉得自己很傻吗?如果你当初认罪,2年后就可以改判无期,再过2年改判20年,争取争取减刑,最多坐19年的牢,4年前就该出去了。” 郑海东表情木然。胡不归盯着郑海东的眼睛,接着说道:“就算你当时年轻冲动不懂事,现在认罪,无期2年就能改判20年,你已经23年了,直接抵消。就是说,再熬2年你也能出去了。” 看着面前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人,胡不归感到自己的情绪竟然有些失控:“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被冤枉,你想办法先出去,再起诉、上访、找媒体,不行去静坐、上吊、**,总比你在这里写这种狗屁不通、注定无人问津的申诉状要有意思多的吧!” 说到最后,胡不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从齿缝里逼了出来。 谈话室外的几个鬼精的骨干犯察觉到气氛的异样,探出头来偷偷看了看,又都识趣地躲了起来。 “我……我没有偷车。”郑海东低着头嗫嚅道,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像是在和地板较劲。 胡不归心里清楚,他较劲的其实是自己,是整个刑罚制度。他感到面前这个老人面目可憎,对自己的愤怒感到滑稽和愚蠢。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气瞬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他瘫倒在椅子上。 “你回去吧。”胡不归说。 郑海东无所适从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嘴里轻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慢慢向门口走去。 “等等!”就在郑海东即将退出的时候,胡不归叫住了他:“你认识一个叫若晴的人吗?” “若晴?”郑海东一脸迷茫。 “算了,你走吧。”胡不归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第六章 多歧路 昨天一夜又没睡好,早晨一上班,胡不归就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 胡大胖子走了进来,笑着说道:“哟,我们小胡同志这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胡不归无奈地笑了笑。 “嗨!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还真往脑子里记。你丫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 “谁不知道你是全监狱出了名的乌鸦嘴,好事百说不中,坏事一说就灵。”胡不归不得不承认,胡大胖子的话对他产生了非常深重的影响。 胡大胖子砸吧砸吧嘴,想了想好像也真是这么回事儿,只好另辟蹊径:“那女的就是再苦逼,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啊,你就是一狱警,又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海观世音菩萨。” 胡不归看着胡大胖子,认真地说:“我也是这么想得。可是……可是你不觉得……。”胡不归本想告诉胡大胖子关于郑海东案件中的蹊跷,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就去找她吧!年纪轻轻,要敢闯敢干、敢作敢当,明天就去挂寻人启事,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誓不回。”胡大胖子挺起胸膛,豪迈地说道。 “胡教导员!”胡不归感激涕零、溢于言表。 “我靠!你还当真啊!”胡大胖子瞬间恢复了狡黠的表情,扔过来一沓信:“老老实实干活吧,小伙子,人生的路还长着呢!” —————— 胡不归气得鼻子都歪了。没办法,理想再美好,也得有面包。他接过信,开始检查。 检查信件是狱警工作中非常有趣的一个环节。 作为犯人,他们在失去人身自由的同时,言论自由和书信往来的自由也被剥夺了。寄出的每一封信或是即将收到的每一封信必须经过狱警的审核、把关,凡是出现任何违禁的言论或者词汇,都会被一律扣留。 窥探别人的**,毕竟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能名正言顺的进行,更增添了其中的趣味。这一封封字迹不同、材质各异的信件,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贴满了各式各样的邮票,里面有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沧桑,有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爱情,也不乏愤世嫉俗、怨天尤人的悲鸣,偶尔还能发现随信寄来的全家福、子女照片甚至妻子或是女友的一两张艳照,在狱警之间互相传阅,成为缓解枯燥工作的一剂调料。 这一批信件是犯人家属寄入的。胡不归一封一封的拆开、检查、分类。 张亚的老婆要起诉离婚,理由居然是自己和姘头生下的孩子入不了户口——扣留; 马德华的儿子在村里头一个考上了大学——通过; 孙红军的母亲死了——扣留; 赵国庆家的地拆迁,补偿了五百万,可老婆和儿子为瓜分家产,闹上了法庭。——这算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呢?待议! …… 胡不归一封接着一封的拆阅着,渐渐失去了开始时的兴致,很多信件大概浏览一下确认没有敏感内容,差不离的就都给通过了。 信越看越快,还有七八封的时候,胡大胖子过来敲了敲门:“还没看完啊,那边犯人收工了,你过去管理现场帮忙看着点,剩下的信我来看吧。” 作为农业型监狱,犯人们在冬天并没有正经的农活可干,大规模的冬季垦荒运动也在多年前就已经停止。为了防止犯人们无事生非,也为了增加一些经济效益,犯人们就在临时搭建的仓房里干一些零碎的货品加工。现在,差不多正好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胡不归应了一声,丢下信件,拿起电警棍便出去了。 胡大胖子哼着小曲,坐到胡不归刚才的位置上,拿起剩下的信件翻看了起来。 钱卫国的老婆絮絮叨叨讲了一大堆家长里短——通过; 孙小孬的弟弟被抓了,他妈居然请这个哥哥多照应照应——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通过; 刘旺乡的弟弟要和嫂子结婚了——“宁在大伯腿上坐,不从小叔眼前过”,老话真是不假,扣留。 拿起下一封信,胡大胖子的手突然停住了。 信封上写着“寄江南省海州监狱郑海东收”,寄信人“若晴”,寄信地址“江南省海州市海州国际酒店”。 “这不就是胡不归那小子朝思暮想的‘冻美人’吗?”胡大胖子惊愕道,原来那个犯人居然是郑海东。好家伙!这个敏感的重点犯人难怪胡不归那小子不肯说呢! 胡大胖子本想立刻拿着信去责问胡不归,却突然感觉整个事件似乎有些蹊跷—— 郑海东的情况自己是清楚的,没有若晴这号亲戚啊! 若晴既然已经来找郑海东,为什么还要写封信呢? 胡不归会不会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故意隐下了郑海东这条关键信息? 若晴这封信的寄件地址看,应该不是海州本地人,那么她是从哪里来的呢? 教导员的强烈政治思想觉悟重新占领了意识的高地,胡大胖子决定先核实一下信件的内容,再考虑下一步的动作。 他首先认真检查了一下信件的邮戳,如果没有记错,胡不归应该是在12月24日遇到若晴的,那么邮戳的寄件日期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可惜打邮戳的地方似乎被一块油渍污染了,胡不归仔细辨认了许久,也没能看出来。 胡大胖子打开信封,一张淡蓝色的信纸带着一抹清新的栀子花香从信封里钻了出来,胡大胖子感到心情有些忐忑,竟然产生一丝窥伺别人**的错觉。他稳了稳心神,打开信纸。 一笔圆润的字迹映入眼帘,与信封上一样,虽然落笔有力但却还带着一丝稚嫩,显见女性的痕迹。信的开始部分还算工整,越往后却越见潦草,可见写信者当时的紧张情绪。 胡大胖子看完信,长抽一口凉气。他紧张地抬起头,看四顾无人,把信迅速折好,塞回信封,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放进中间抽屉,锁了起来。 < 第七章 欲语迟 2009年元旦钟声响起的时候,胡不归依然在办公室里写材料。 时近春节,犯人中弥漫着一股思念亲人、怀念故土、渴望自由的悲伤情绪,一点小小的摩擦常常会迅速演化为大规模的群殴械斗。胡不归所在的监区,短短一周的时间内,这样的事件就发生了三起。监狱狱政科介入调查,监区长“高总”恼火不已。为平息事态,胡大胖子要求胡不归今晚写出报告材料。 夜已经很深了,胡不归咬着嘴唇,思路完全枯竭。每一次思考都会无法控制地转移到那双一尘不染的白色板鞋和粉瓷纤细的小腿,并由此回想起那整整一个下午缠绵悱恻的春梦。在梦里,胡不归毫不吝啬的将记忆里的一切美好叠加到若晴的身上,以至于现实中的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唉!”胡不归对今晚的写作进程彻底失去希望。他伸手去拿香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唉!”胡不归更加沉重地叹了口气。 门外的骨干犯听到了动静,探出头来,谄媚地问道:“胡警官,不舒服啊?我去给您炖碗排骨汤?” 骨干犯,是犯人中的特殊群体,这些人在社会上是八面玲珑、七窍通透的人物、趋炎附势、察言观色的先锋。因其圆滑周密的为人处世,在监狱中被提拔出来,具有较一般犯人更加自由的活动空间和限制范围。作为回报,他们把狱警当佛爷一样供着,把犯人像奴隶一样欺压,累活、“脏活”抢着干,把从其他犯人身上压榨的油水源源不断地转化为狱警口袋和自己手中实实在在的好处,混的一点也不比在社会上差。 “你能不能有点追求啊!听说过‘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没?我已经脱离了排骨汤的低级趣味了!”胡不归没好气地说道。 骨干犯讪讪地笑了笑,刚准备把头缩回去,又被胡不归叫住。 “那个,你那有没有高级趣味?”胡不归比划了一个吸烟的手势。 “我……这个?”骨干犯踌躇着,香烟在犯人中可是能当钱使的硬通货,他犹豫着有没有必要在胡不归这样的普通狱警身上付出这么大的投资,突然脑子灵光一闪,说:“我想起来了!胡教导员那有一包中华呢!我这烟太次,污了您的肺。” 胡不归也不再为难他,挥挥手让他走人,自顾自的来到胡大胖子的办公桌前。 抽屉竟然锁着。胡不归也不担心,拿起旁边一把尺子从抽屉与桌面之间的缝隙插了进去,“吧嗒”一声,就把锁打开了。 这种80年代的老抽屉,虽然可以上锁,但胡不归早就从盗窃犯手中学会了解决问题的技巧。 胡不归拉开一看,吃了一惊。胡大胖子的抽屉实在不是一般的乱,臭袜子、方便面、笔记本、录像带……简直就是个垃圾箱。 胡不归一看就知道香烟绝对不会放在这里。他合上抽屉,又打开了旁边的柜子,果然,一包中华静静地躺在了里面。 胡不归大为快意,他拆开烟,点上一支,悠然自得地抽了起来。 吞云吐雾间,整个人的精神都逐渐地松弛了下来,胡不归舒服地半躺了下来,无聊地翻看起抽屉里的杂物。 翻着翻着,胡不归的手突然僵住了。 —————— 信封上的笔迹虽然只见过一次,却早已深深的烙印在胡不归的脑海里。 “若晴”!“郑海东”!“海州国际酒店”! 若晴居然寄信过来? 这封信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胡不归立刻打开信封—— 里面居然是空的! 胡不归竟然感到有些恐惧—— 若晴寄了信又亲自赶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胡大胖子为什么会把这封信给扣留下来? 郑海东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他和若晴之间什么关系? 胡大胖子是否已经洞悉了一切?他会不会是幕后真正的操盘手? 胡不归脑海中的全部疑问无可抑制地“总爆发”了,他抓起听筒,拨通了胡大胖子的电话。 “**,谁呀?里面死人了还是失火了啊?” 电话那头传来胡大胖子愤怒的声音。 “啊,那个——” 胡大胖子的愤怒迅速地浇灭胡不归的冲动。胡不归清醒了过来,立即认识到现在这样莽撞地采取措施将让自己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对查证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也绝不会起到任何有利的作用,他迅速调整了思路—— “胡教导员啊,实在对不住,本来不想打扰你的。可今天安排我写的这个材料,之前准备也不充分,一晚上实在是赶不出来,眼前明天就要交了,‘高总’的脾气你也知道,你看看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情急之下,胡不归只得找调查报告的事情出来搪塞。 “嗨!你小子是不是熬夜熬得脑子不够使啊,监狱里头这档子事儿什么时候按时按点过呀?你就慢慢想,慢慢写,想不起来就算了,拟个大概扔我办公桌上,明天我帮你补齐交了就是了。其他没什么事儿了吧?没事儿赶紧睡觉去!” 胡不归赶紧千恩万谢,胡大胖子也没听他啰嗦,就把电话给挂了。 放下电话,胡不归长吁了一口气。他与胡大胖子已经相处了好几年,很难想象这个每天大大咧咧、一脸人畜无害的大胖子会有这么深重的心机。胡大胖子是典型的“狱二代”,父母都是第一代部队就地转业安置的狱警,在父母的庇佑下,这些“狱二代”们小时候唯一的事业就是调皮捣蛋、撒泼打滚,混到初中毕业,在“海州监狱继续教育培训班”里走一遭,出来就继承了父母的衣钵。为人处世一股子豪侠气概,完全是靠着父母的人脉和工龄堆累资历才混上了监区教导员。 “高总”的经历则完全不同,他是中央警官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因为没有关系和背景才被分配到海州监狱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偏偏来了之后不受“泥腿子”们的待见,很多年都是郁郁不得志,靠着尔虞我诈、钩心斗角,好不容易才坐稳了监区长的位置。 要说这事儿和“高总”有关,还能有三分可信;可要说这事儿是胡大胖子干的…… 胡不归感到自己或许真该先好好睡一觉了。< 第八章 蝶恋花 胡不归坐在椅子上,背对朝阳,看着郑海东。 阳光透过窗户,沿着身形勾勒出一圈金黄璀璨的轮廓,在胡不归的面前投射出一片黑色的投影。 因为背光的原因,蹲在地上的郑海东看不清胡不归的表情。他的内心忐忑,于是更加努力地辨认着胡不归的脸庞——依稀可以看出胡不归的眼圈发黑,眼窝肿胀,显然是昨夜又没有睡好。丰富的改造斗争经验告诉郑海东,这种时候,任何疏忽都可能导致皮肉之苦。 “胡警官,我……去给您泡杯茶?”郑海东试探着问道。 看胡不归毫无反应,郑海东越来越局促不安。 半响,胡不归因失眠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你认识一个叫若晴的人吗?” 郑海东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几天来,郑海东一直在思考和回忆“若晴”这个名字。他与外界的联系已经割裂了23年。23年来,只有愈加年迈的母亲时不时会来看看他,而23年前的记忆,又太过遥远而虚无,除了那该死的6月14日,郑海东实在回忆不起来任何有效的讯息。 深藏心底的一丝精明和算计告诉郑海东,这个“若晴”和自己一定有着莫大的关系。但他就像是一只被困于囚笼中的野兽,虽然知道笼子外的这把钥匙极有可能打开束缚自己的枷锁,却偏偏无计可施、无法可想。 “胡警官,我……我是实在记不得了。”郑海东咬牙切齿地诅咒发誓。随后,他又小心翼翼地进一步试探:“您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您能不能提醒我点儿,这若晴是个什么模样?我试着再想想。” 胡不归想了想,说:“她穿一双白色板鞋,皮肤很好,就是头发短了点,她……”胡不归自顾自地描述着,直到发现郑海东一脸不知所云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完全说岔了话题。 胡不归试着重新描述:“年龄大概在20岁左右,身高在1米65上下吧,面貌特征……面貌特征……” 胡不归突然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完全记不起若晴的容貌了。他闭上眼睛使劲想了想,却发现她似乎与胡不归记忆中一切美好的面容叠加在一起,越发地显得模糊而不可确定。唯一清醒的,似乎只剩下那双一尘不染的白色板鞋和几近透明的皮肤。 胡不归睁开眼,郑海东依旧蹲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绝望地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儿。” —————— 上午8时,监区长“高总”和教导员胡大胖子来到监区。今天是2009年的第一天,按惯例,重大节假日由监区领导值班。 一进办公室,胡大胖子就看到满屋缭绕的烟雾和颓然而坐的胡不归。 胡大胖子对胡不归的执着有些不忍,排解道:“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年轻人,不要这个样子嘛,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嘛!” 胡不归抬起头,有些悲哀地说:“我居然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胡大胖子一拍桌子:“那就对了!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时间面前,一切都算球,好好回去休息几天,不行找苍老师聊聊天,一切就都过去了。” 胡不归苦笑,没有答话。他一方面觉得眼前的胡大胖子是在安慰自己,一方面又觉得这个人似乎在不择手段的套取自己的信息。 他为几天前莽撞的倾诉感到后悔,自己还能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吗? 监区事务交接完毕后,胡不归准备下班回家。 临走前,“高总”叫住了胡不归:“没什么急事儿吧,有点事情和你聊聊。” 俩人来到办公室外的小院子里,几个把门的骨干犯赶紧识趣地让开。“高总”给胡不归扔过来一支烟,自己又点上一支,先抽了起来。 抽完半支烟,“高总”问:“你最近找了郑海东几次?” 胡不归点了点头。他很清楚,监区所有的骨干犯都是“高总”的耳目。 “有事儿?”“高总”接着问。 “一点私事。” “有事儿别扛着。” 胡不归点了点头。 “高总”又说:“明天别来上班了,跟胡教导员一起去女监一趟,散散心。” 胡不归有些诧异地抬起头,询问的目光看着“高总”。 “高总”说:“参观考察,顺便玩玩,两天时间,难得的机会。”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别谢我,胡教导员给你争取的名额。” —————— 看胡不归已经走远,“高总”扔掉烟头,径直向胡大胖子走去。 旁边的骨干犯眼疾手快,搬上来一把椅子。椅子斜斜地摆放着,正好可以让清晨的阳光晒在背上。另一个骨干犯也赶紧上前,把刚沏好的一杯碧螺春摆在椅子旁的小茶几上。 看着胡不归远去的方向,胡大胖子先开了口:“这小子,真让我担心啊!” “高总”没有搭理,看着新沏的茶叶在水中舒展,茶水渐渐地由透明滋生出一点淡淡的绿色。他带着欣赏的口气,自顾自地说道:“这是2000块钱一斤的绿蚁,碧螺春里的上品。是在茶树刚刚抽芽的时候采摘的,一亩茶园只能产10斤。只可惜好茶不经泡,喝上一开就没了味道。” 胡大胖子一脸鄙夷,赌气似的拎起自己的大茶缸子灌了一口,说道:“我这50块钱一斤的老梗龙井,一壶喝10开也不带掉味儿的!” “高总”笑了笑,转入正题:“你和胡不归的事儿,我不想过问,但是你们别玩儿太大,免得受不了场。” 胡大胖子讪讪地笑了笑:“怎么可能,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高总”郑重地说道:“老胡,你干这行也这么多年了。身上这身皮几斤几两重,还没掂得请?牢门往里,你是万岁皇上;牢门往外,就一孙子土鳖。再说都老大不小、拖家带口的人了,你犯得着烦这份心?” 胡大胖子叹了口气:“妈的,话怂理不怂,不过真他妈难听!”< 第九章 人不寐 警车载着海州监狱考察团一行人沿着滨海荒原上唯一的公路向南疾驰。 胡不归非常后悔,自己怎么选择坐在了胡大胖子的旁边。 一路上,胡大胖子从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一路扯到改革开放的三十周年,滔滔不绝、唾沫横飞,直听得胡不归百抓挠心。 倘若在平时,胡不归或许还能稍微忍耐一点。但胡不归也有自己的心事,特别是关于那封信,胡不归觉得眼前这个胡大胖子就像是一个带着伪善面具的恶魔,虽然他努力不去想,但还是难以排解自己的厌恶之情。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冬天的滨海荒地,连原有的一点稀疏的绿色都已经枯黄,被飞扬的尘土所覆盖,毫无生机、毫无变化,漫天遍野的一片暗灰色的死寂。 百无聊赖间,远远的一座起伏的小山丘映入胡不归的眼帘。他有些好奇,这片冲积平原上怎么会有山呢?于是,他随手指了指小山丘,打断了胡大胖子的革命传统教育,问道:“这里怎么有座山?” 胡大胖子一听,立马像注射了500ml的兴奋剂一般,两眼放光,扯着嗓门说道:“嗨,我说,这事儿可有得说了!那要敞开来说,这可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胡大胖子抖足了包袱,才猛一拍大腿,说道:“这是法场!法场知道不?就是咱们海州监狱的菜市口!” 胡大胖子紧紧地挨住胡不归,指着小山说道:“这其实就是一土山,是当年我爸没转业的时候,四野的部队堆起来的,当年这山还专门有个名字,叫‘104’号高地,标高104米,是一标准的军事设施。” 胡大胖子眉飞色舞地接着说道:“可后来,仗打完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又没有战略价值,就改建监狱了。这小山包,就改建了刑场了!也真没枉了这‘104’——‘要你死’。” 胡不归好奇地问道:“刑场?为什么在山上建刑场?” 胡大胖子并没有立刻回答胡不归的问题,而是神秘兮兮地凑近了,问道:“郑海东,你知道不?” 胡不归的内心陡然紧张了起来,他迅速地权衡考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胡大胖子压低声音说道:“那我就给你讲个郑海东的故事,听完了,你就明白了!” —————— 1985年的海州监狱,其押犯之拥挤、环境之恶劣、管理之粗暴,是后人所难以想象的。 此时的中华大地,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苏醒。家用电器、港台电影、西服洋装……令人目不暇接的新鲜事物迅速而彻底地改变着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度。 地处海滨、远离城市的海州监狱,却像是非洲草原上的乞力马扎罗山,任凭别处万物生长、鸟语花香,它自冰雪皑皑、寒冷刺骨。 郑海东进入海州监狱的第一天,就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彻骨的寒冷。 晚上8点,郑海东领到了第一身囚服。 囚服并不是新的。领口、腋窝、下摆都印染上了各种体液凝固后形成的黄褐色斑块,散发出刺鼻的酸腐味道。前襟的一个纽扣已经脱落,而另一个则“与众不同”。裤子的松紧带不知什么时候遗失,松松垮垮的根本提不起来。两条象征着耻辱的蓝白相间的布条自上而下,针脚潦草而错乱,无声地诠释了穿着者的身份。 门外的狱警早已不耐烦地喝骂,电警棍敲得牢门“当当”直响。郑海东几乎是摒着呼吸把囚服穿上,等他走出门时,发现另外其他几个新犯人已经蹲在墙角等候了。 “妈的,换个衣服这么长时间,你当是登台唱戏啊!”与话音同步,郑海东的后脑勺狠狠地挨了一棍子,打得他眼前一黑,金星直冒。 “看什么看?报数!在看守所没学过啊,一个个瞪着眼睛跟白痴一样!” 犯人们忙不迭地挨个报了数。 狱警二话不说,上来又是挨个一棍子:“没吃饭?哼哼给谁听呢?重来一遍!” 他们的确没有吃饭,但是谁又敢辩解呢? ——————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新犯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每一个动作都被找出瑕疵,揍上一棍子。 狱警终于累了,他停止虐待,驱赶着郑海东等人来到高墙电下一排低矮的瓦房。 趁着屋檐下昏暗的灯光,郑海东看到门前挂着两个牌子,一边的牌子上写着“集训中队”、另一边的牌子上写着“严管中队”。 里面的狱警看见来人,探出头来:“嗨,兄弟,这么晚还送犯人来,真够敬业的啊!” “敬个球,天天半夜给老子送犯人,加班费没有一毛钱,真他娘的没法说!”押送狱警骂骂咧咧,接着又嘱咐道:“狠狠收拾这帮龟孙,替老子出出气。” 郑海东一听,心里拔凉拔凉,敢情刚才那一顿打,不过是餐前甜点,正席还没开宴呐! 里面那狱警笑着说:“你就赶紧回家抱媳妇儿吧,瞎操什么心。” 押送狱警交接了手续,转身径自走了。 押送狱警走后,里面的狱警也把头缩了回去,就这么把他们晾在了门外。 郑海东一动也不敢动,他的肠胃痉挛,痛苦地向大脑发出一次又一次愈加频繁的抗议。 在列车上奔波的十几个小时,郑海东仅仅得到了一碗稀得见底的碎米粥,本以为到了这里,起码能吃上一顿饱饭,却又被暴打的狱警“选择性”遗忘了。 郑海东就这么站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后脑、肋间、肘弯、腿肚,每一块区域的软组织都在淤血和肿胀中痛苦的撕扯着中枢神经,时间的流逝仿佛正在变慢,呼吸越来越重,眼前景物模糊,意识一点点的麻木。 “就这样结束吧!”郑海东的意识向现实世界道别。他仿佛回到了北京,回答了他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飞机从跑道冲刺,翱翔,耳膜鼓胀时巨大的感官刺激。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 第十章 夜未央 郑海东是被一只拳头叫醒的。 一股强劲的力量击打在自己的胯部,整个下半身的肌肉都在痉挛。郑海东赶紧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蓝天白云和一只飞来的拳头,一刹那以后,郑海东的左眼肿胀得再也睁不开了。 “一群猪猡,能吃会睡,投胎做人真是瞎了你们的狗眼,都给老子起来!”一个歇斯里地的声音在他耳边咆哮道。 郑海东连忙挣扎着从地上爬着站了起来,那只飞舞的拳头接着又向其他犯人身上招呼了开去。 “起床号”响了大概2分钟以后,新犯人们排列整齐,向操场走去。 路上,郑海东脑子里一团浆糊,他花了很多时间才想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在屋檐外睡了一晚上。 “牢狱生活的第一天,居然没有在牢房里度过,这是不是能算是一个好兆头呢?”郑海东侥幸地想着:“但无论如何,希望今晚能够进屋睡觉吧。” 郑海东并没有去奢望今天的早餐,队伍中也没有其它犯人对饿着肚子出发提出任何异议。好在腹中的饥饿感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但疼痛还在继续。此外又添加了因风寒而导致的咳嗽、头疼和口腔溃疡。郑海东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蒸笼里的大包子正在接受热浪的炙烤——他发烧了。 队伍在空旷的监狱里缓慢地蠕动着。 郑海东左右四顾,远处高墙电的映衬之下,一个个岗楼突兀地耸立着,它们是这里的最高建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监狱里的芸芸众生。一排排低矮的瓦房就像养蜂人的蜂箱,整齐得顺次排列,犯人们如同工蜂一样,漫无目的地忙碌。 从每一栋瓦房之间的区别,郑海东可以大致猜出它们的功能——烧砖窑、铸造间、养猪场、食堂、宿舍、办公室……一些房子他甚至还有些印象,其中甚至有几间屋子他曾经随同父亲进去过。那些深埋心底的记忆,现在看来不仅遥不可及,甚至似乎根本不属于自己。 队伍来到了监狱的一座偏门前,守位的武警在检查过狱警的手续后,直接放行。队伍逐渐远离了建筑区,向田野走去。 “我们现在是去哪儿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不知道啊,这是要带我们去种地?” “你们那种地不带家伙,用手刨?” “我觉得吧,可能是带我们出来放风。” “放风?跑这么远?你怎么不说是放你回家!” “该不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们给做了吧?电影里都这么演的。” “闭上你的臭嘴!那是小日本!我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应该不至于。” 一种恐慌的情绪开始在队伍中蔓延。 一个小个子犯人终于按捺不住,向旁边押解的狱警凑了近,小心翼翼地问道:“领导,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狱警瞥了他一眼,本要发怒,却又突然变了脸色,一脸同情地说道:“哎,当然是上刑场啦!” 听到狱警的回答,队伍“嗡”的一下子炸了锅。 狱警身边的同事不高兴地说:“你告诉他们干嘛,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嘛!” 这句话进一步印证了此行的目的地。 为什么要去刑场?去刑场干什么?要被杀死吗?还有生存的机会吗?他们对前途迷茫、对命运痛诉、对幸运憧憬。没有一个人敢刨根问底或是起身反抗,他们被折磨地太久了,最后一点抵抗的意识也已经消磨殆尽。 队伍继续缓慢地、坚定地向前蠕动。可以隐约地听到,队伍中不是传来一两声痛苦的忏悔和压抑的啜泣。 —————— 等到太阳已经爬上头顶,队伍的前方,再次出现了人工设施的痕迹。 一座低矮的小山包立在面前,山脚下用三道铁丝围拢了起来,只留下一条5米左右宽的通道。通道是一条简易的夯土路,路沿已经被倾轧得坑坑洼洼,路得一头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一头则在这里戛然而止。通道的左右各站着两名手持自动步枪的年纪轻轻的武警。 队伍在通道前停了下来。带队的狱警向武警出示了一份资料后,武警端着枪,开始一排一排地清点犯人人数。 郑海东感到自己的喉咙发干,他试图咽下一点唾沫,却发现口腔里除了溃疡创口灼烧般的刺痛以外,连一点水分也没有。 随着武警的目光像死神之镰一样不断地收割着犯人们的人数时,犯人们的情绪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一些人的呼吸开始加重,另一些人开始窃窃私语,像是在祷告、又像是在诅咒。队伍中弥漫着一股只有墓地和坟场才能感受到的浓重的死亡气息。 郑海东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快速运转着,他想起了耄耋之年的父亲,多么希望能再见父亲一面啊!哪怕是能被他狠狠揍一顿,以稍稍弥补自己不能膝前尽孝的愧疚;他想起了乖巧伶俐的郑雪,这个女人的外表是这样纯洁善良,内在却又是如此的蛇蝎心肠,现在自己即将赴死,而她还在王老板的荣华富贵里徜徉;他想起了那台崭新的切诺基,低沉轰鸣的马达声是那么的悦耳,微微隆起的线条是那么的有力,闪耀的镀铬装饰是那么的耀眼,可就是这样一个尤物,把自己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武警清点完人数,让到一边,示意放行。 队伍在狱警的带领之下从关卡依次。郑海东注意到,在行进的过程中,四支黑洞洞的枪口一直对准着他们。 通过关口后,队伍被拆分成4组,狱警们走上前来,逐一搜身。 几分钟以后,一个狱警突然停住了动作,然后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面前犯人的脸上,打得这个犯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在这个犯人原来站着的地方,一滩黄褐色的液体正缓慢地渗入泥土之中。 “妈的个巴子,撒尿都不知道放个屁,沾老子一手,真***晦气!”狱警把沾着液体的手在旁边站着的犯人的领口擦了擦,继续搜查下一个。< 第十一章 风飘絮 带队的狱警开始训话。 “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这里就是刑场!今天带你们来,并不是要枪毙你们!虽然你们背叛了阶级,走到了人民的对立面,但政府是宽大的,人民是仁慈的,你们还有积极改造、重新做人的机会。” 狱警停顿了一下,威严地扫视了众人一眼,继续说道:“今天,你们将看到对抗无产阶级专政敌人的可耻下场,希望你们引以为戒、深刻反省、重新做人!” 狱警讲话结束,队伍中响起了热烈地掌声。这掌声与其说是对狱警讲话的赞扬,不如说是对自己生命延续的欢庆。 新犯人们都放松了下来。相较于自己被同类屠杀而言,看着同类被同类屠杀,要幸福和刺激得多。 “我早就算过命的,我还有20年的生辰,阎王爷不收我。”一个犯人故作轻松的说道。 “马后炮,刚才谁吓得尿裤子的?”另一个犯人低声驳斥他。 “我那是憋的,从早上到现在,一趟厕所都没让去过。” “就吹吧你,赶紧再尿一泡,别待会看着枪毙人了又憋不住。”旁边一个犯人打趣道。 新犯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个眼尖的犯人突然急促地说道:“看,看,前边来了!” 话音刚落,原本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家都屏气凝神,伸着脖子张望。 在山顶的小树林间,有一条并不显眼的小径逶迤而出,一排武警士兵端着枪,顶着几个死决犯从那里走来。 几个死决犯带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刑具之间还用拇指粗的铁链连接起来,上面锈迹斑驳,伴随着僵硬的步伐,发出“铛啷”、“铛啷”沉闷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他们的囚服更加斑驳破旧,脸上、脖颈等每一处裸露的皮肤都布满了污垢。最为显著的不同是低垂的头上都留有凌乱的头发,是没有剃过?还是后来新长?已经无从知晓。 死决犯们走出小树林后,一个狱警走上前,拿出一份名单,开始挨个点名。点到名的死决犯一个个轮流被身后的武警用枪顶着上前一步,在一张纸上签字画押。 新犯人们所在的位置,由于距离太远,又处在上风口,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但这如同无声电影一般的场景,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恐怖和肃杀。 大约过了一刻钟,死决犯们一个个被验明了正身。他们被武警像拽着牲口一样,开始往小山包的制高点走去。 在制高点上,有一排整齐排列的石墩子,被安放在草地上。郑海东努力地辨认着,但实在看不清石墩子的样式和颜色。在石墩子的周围,野草长的比别处的更高。 “这就是鲜血浇灌的结果吧。”郑海东悲哀地想着。 这一小段的路程走得很不顺利。死决犯们都在努力地伸手蹬腿,似乎这样就能延迟自己生命的时间。武警们两人一组,才拖拽着他们向石墩子走去。突然,一个死决犯挣脱了武警的控制,他手舞足蹈地向山崖走去,看样子是想要争取一个跳崖自尽的机会。可是,沉重的刑具束缚了他行动的速度,武警很快追了上来,一枪托砸在了死决犯的脑袋上,然后像死狗一样拖拽回了原路。 郑海东感到自己的躯体已经不受精神的控制,他从未经历过、无比痛恨着这种同族相残的血腥暴力。他想闭上双眼,去寻求内心片刻的宁静,却又无法压制渴望见证的好奇。 队伍里,一个约莫40岁左右的犯人突然站起身来,浑身像筛糠一样抖抖索索地对看押的狱警说道:“报告,我……我想撒尿。” “撒什么撒,看你那熊样。”狱警不耐烦地说道:“等会儿,快完了!” “我……我憋不住了。”犯人话没说完,一条水印就从裤裆一路延伸了下来。 —————— 没有人在意他他,没有人关注他,更没有人嘲笑他。所有人的目光和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前方—— 拖到石墩上的死决犯被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了下来,他们的后背佝偻着,整个身体像蜗牛一样,一种奇怪的弧度蜷曲在一起,头深深地弯了下去,只能看到凌乱的头发在越发凛冽的海风中被疯狂撕扯。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开始发令: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看!” 武警们行动有力、整齐划一,英武的形象和蜷缩的死决犯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向前一步走!” 武警迈步向前,正好走到死决犯的背后,一一对应。 “预备!” 郑海东突然张大了嘴,他看到武警们举起自动步枪,把枪口直接顶在了死决犯们的后脑上。 郑海东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枪决行刑。他小时候曾经扮演过“李向阳”、“杨子荣”,豪迈地举起木头驳壳枪消灭敌人;他也曾经从革命样板戏中看到英勇的战士们手持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在他的世界观里,消灭阶级敌人是豪迈的、是勇敢的、是可歌可泣的。 但直到身临其境、亲眼目睹,郑海东才明白,原来战斗与屠杀之间并没有界限,敌人和同类之间其实也很难分清。杀戮就是杀戮,仅此而已。 “射击!” “砰!砰!砰!”一阵此起彼伏的枪声响起,硝烟轻舞、血腥四溅,一个个躯体如同滚雪球一样从山顶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正好撞在了山脚下的铁丝上。 新犯人们的躯体在这一瞬间集体一僵、静止不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只有那一个个止不住滚落的尸体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生命竟是如此不堪承受之轻。 从一个胚胎,经过十月怀胎和分娩的痛苦降临人世,避开了先天可能带来的各种疾病,在母亲的哺育下咿咿呀呀地学语,跌爬滚打地前行,一粥一饭地争取营养的供给,一丝一缕地编织保暖的衣物,还要每一分、每一秒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灾难、战争、意外、疾病的威胁。人类的成长,是多么的不易啊!然而,一颗小小的子弹,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就能把这一切全部抹去,化为乌有。< 第十二章 雨打萍 没等新犯人们从惊愕与恐惧中恢复,押解的狱警就不耐烦地驱赶他们重新起立,列队。 带队的狱警再次讲话:“无产阶级专政敌人的下场你们已经看到了,希望你们能时刻谨记,好自为之。为了能更好地节约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宝贵资源,也为了强化革命工作的教育意义,更为了彻底检验你们心向人民、重新做人的决心,下面,我宣布——” 他用手指了指山下的尸体:“谁能捡到一副手铐脚镣,回去领取1个肉圆、2个馒头!” 犯人们骚动了起来。 这里的绝大多数犯人,入狱后每天只能吃上两顿碎米粥。诸如郑海东,更是已经20个小时水米未进。“1个肉圆、2个馒头”,在这时,简直价比黄金。 可枪口洞穿头部血腥四溅、脑浆迸射的画面仍然清晰地印刻在每一个人脑中,就这么从同类的尸体上捡拾“遗物”,亵渎他们的尸体,又有谁能忍心?谁能下手? 队伍陷入了短暂的绝对沉默。 狱警们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两个年轻的狱警甚至已经公然开始打赌搜集的时间。他们坚信犯人们绝对不能抵抗这种诱惑。 终于,一个年轻的犯人站了起来,以一种歇斯里地的声音嚎叫着:“老子不管了!老子不在乎!老子是畜生!老子要吃饭!”以一种夸张的姿态跳跃着地冲下山去。 这呼声仿佛冲锋的号角,所有的犯人,或是主动、或是被裹挟着,像潮水一样朝山下涌去。 “想法真简单!”一个狱警看着疯狂的人群,叹了口气。 “肉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吃到的。”另一个狱警一脸悲悯。 —————— 被饥饿和痛苦折磨至极的犯人们,冲下山脚,准备捡拾刑具以换取一口维系生命的肉食。摆在他们面前的,却是极为残忍血腥的一幕。 尸体被自动步枪从后脑洞穿,经过自山顶向下一路上石块、树桩的撞击和碰擦,停在了山脚下的铁丝前,纠结成一个个血肉模糊的球体,就像是一个个等待下锅的“肉圆”,流淌出白的、黄的、红的斑驳混杂的液体,沾满了树叶和、泥土和草屑。 一些犯人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向后退缩,开始呕吐。 他们根本吐不出东西,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们水米未进。 另一些犯人克制住内心的恐惧,他们冲了上去,掰开已经扭曲的尸体,去扒拉身上的刑具。 根本拿不下来! 死决犯的手铐和脚镣全部都是用两指粗的生铁铸造而成,深深地嵌入已经污秽不堪的血肉。铸件之间用于衔接的孔洞,被一根粗壮的铁钎栓紧。铁钎凿入之后,原本较细的一头被重新溶化、锻钝、淬火,变成了哑铃状。这样的结构,不采取金属切割,简直毫无办法。 犯人们这才明白自己的天真。原本以为只要交出仅存的这点自尊、廉耻、道德和恐惧,就能换回一口肉食。却没想到自己仅存的一切,别人根本毫不在乎。他们所要的,是人性的泯灭,是从人到兽的彻底退化。 他们愣在那里,重新认识到这一口肉食的代价——只有把尸体撕碎,才能拿到这些该死的手铐脚镣。 第一个冲下来的年轻犯人看着大家,他用尖厉的声音颤抖地嘶吼着:“管个球,死都死了!怕个鸟啊!”变形的声音在寂静的荒原上传播,没有人回应。 “嘶啦”、“咯嗒”,寂静中,一个奇异的声音传来,犯人们循声望去,一个身材壮硕的犯人没有理会别人的目光,自顾自地撕扯着面前的一具尸体。 尸体虽然恐怖,其实已经散乱,随着手臂的不断拉扯,一副刑具跌落下来。犯人把刑具扛在肩上,嘴里念叨着:“一个肉圆,两个馒头。”转身向另一具尸体走去。 突然间,这些尸体从令人作呕、血肉模糊的同类变成了代表着“一个肉圆,两个馒头”的稀缺资源。尸体只有十几具,饿殍却有两百多人。犯人们疯狂了,他们一拥而上,像蛆虫一样附着上去,去争夺这“一个肉圆,两个馒头”。 人群中,郑海东特有的商人的精明在这一刻发挥作用。他观察战局,迅速做出判断,瞄准草丛中的一堆人一头扎了进去。 尽管人少,竞争依然激烈。大家争抢着抓住刑具、撕扯尸体,一个瘦弱的犯人见争夺无望,竟然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被其他犯人一巴掌甩开。 郑海东没有立刻冲上去抢夺,他“啊”、“啊”地嘶吼着,手臂夸张地舞动,身体却在迅速地调整状态,眼睛搜索着距离自己最近的狱警。等到争夺已经进入尾声的时候,他看准机会,抬起手肘,用全身的力量向旁边已经抓住刑具的犯人头部猛地撞了上去。然后一把扛起刑具,猫着腰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向狱警冲去。 几个人发现了郑海东,但已经来不及上前抢夺,郑海东以多年商海拼搏的经验再次为自己挣得了丰厚的利润——一个肉圆,两个馒头。 —————— 就像是《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瑰丽与丑恶时常相伴,梦想与现实形影不离,强壮与懦弱交相辉映,噩梦与美好如影随形。 那是在从刑场回来的那个晚上,郑海东终于领到了自己30多个小时以来的第一顿饭:一碗碎米粥,一根咸萝卜条,外加一个肉圆,两个馒头。 肠胃在长期的休眠之后更加强烈地扭曲与痉挛,向大脑求食乞怜。但郑海东并没有立刻开动,他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脸庞去感受肉圆漂浮出的热气。 郑海东抓起肉圆,塞进嘴里。 他原本准备先品尝几口,然后吃掉馒头,最后再以肉圆收尾。但计划好的进餐方案从开始就没能执行——整个肉圆像是涂满了润滑油,钻过口腔、滑过食道,直接落入他的胃里。 郑海东懊悔不已,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肉圆的踪迹。可它就像被黑洞吞噬,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郑海东甚至有些怀疑这个肉圆有没有存在过。 郑海东本想设法回味一下那个“美味”的肉圆,可是周围仇恨的目光已经在越发不耐烦地催促着他。郑海东不再拖沓,狼吞虎咽地结束了这一顿饭。 郑海东从没有、也再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肉圆。< 第十三章 空悲切 胡大胖子讲完了郑海东的故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所以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性和兽性之间,本来就是一念之差。一念向善,功德无量;一念向恶,万劫不复!儿女情长、花前月下的,都全是扯淡!” 胡不归感念20多年前的这段往事,久久回味其中。他本想追问胡大胖子是如何从郑海东那里得知这些的,但还是打消了念头。 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到了海州女子监狱。 警车上清一色的男狱警们早已骚动不安。车门一开,便一哄而下,纷纷与相识的人打起了招呼。 海州女子监狱原本是海州监狱的女犯监区。但由于男女犯人统一管理的诸多不便,于2004年分离了出来,在海州监狱以南约100公里的地方重新规划建立了海州女子监狱。由于拆分不久,所以大部分狱警之间都相互熟悉。 胡大胖子一下车,就窜到了一个年龄相仿而风韵犹存的女狱警身边,胡侃乱吹、眉开眼笑,把在车上对胡不归的那股子黏糊劲一股脑的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胡不归顿时涌起一股拔剑四顾、举目无亲的孤独之感。 “你好,我叫郭子欣,很高兴认识你。”这时,一个甜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好,我叫胡不归。”胡不归循声扭过头,忙不迭地伸出手,反应过来对方是女性,赶忙又想把手缩回去。 一只女性特有的温软手掌挡住了去路,两只手就这样握在了一起。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咱们俩的名字凑一块儿就是‘子不语’咯?”郭子欣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午饭的时候,胡不归泡妞的新闻就在考察团里传开了。 —————— 凭心而论,郭子欣完全可以算是一个美女。她不是那种清秀可人的女子,更偏向珠圆玉润的类型。一头干练的短发打理得非常利落,警服穿着端庄笔挺,映衬出凹凸有致的姣好身材。个子不高,却恰到好处,宜小鸟依人的偎依,又能衬出男性的魅力。 胡不归打量着眼前的美女,心里暗暗地作出了评价。 午饭过后,考察团受邀进入海州女子监狱内部参观。郭子欣作为引导员之一,引领着考察团一行人行走在一条幽静的林荫道上。 “这条路被称之为‘景行路’,取意自《诗经?小雅》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意思是希望服刑人员能向榜样学习,重获新生。路两边的每一棵树都是由监狱刑满释放人员中的成功人士栽种或赠送的,树上挂有的铭牌展示了他们的心路历程和人生感悟。” 郭子欣的声音混杂了一点淡淡的鼻音,映衬着优美的嗓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微妙的、让人不易察觉却又摄人心魄的混响,经过腰间系着的扩音器,在树林间回荡。 “小胡啊!”胡大胖子凑到了胡不归的耳边,低声说道:“那个,大哥我劝你一句,这女的咱还是算了吧。撇开相貌不谈,就这声音,整个就是一磨人的小妖精!放咱海州监狱去,那得要了你的亲命!” 胡不归没好气地白了胡大胖子一眼,心想要不是你大惊小怪、使劲撺掇,能有这么多破事儿嘛。 胡不归非常清楚自己和郭子欣的关系,俩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同事而已。以郭子欣的条件,纵然没有名花有主,也决然不会看上自己。更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相处短短两天的时间,要说进展到男女朋友就更是无稽之谈。 考察团迤逦向前,来到了狱警办公区。带队领导宣布下面自由参观,20分钟之后再次集中。 大家一哄而散。 胡不归不想给郭子欣制造不必要的流言蜚语。他刻意避开郭子欣,走到一位大约40多岁的女狱警旁边,想向她请教犯人档案管理方面的几个问题,聊以打发这段时间。 没想到,这位大姐显然会错了胡不归的意思。她听完胡不归的疑问,直接举起手招呼郭子欣,没等胡不归反应过来,郭子欣已经来到了胡不归的身边。大姐简单的转述了一下,就起身走了。临走之前,还拍了拍胡不归的肩膀,一副“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的神态表情。 “那个……我……”胡不归感觉自己多年的监狱工作生涯导致自己似乎已经丧失了和异**流的能力。 “来,我来教你怎么使用我们的罪犯检索系统吧!”郭子欣机智地化解了尴尬。 她弯下腰,右手的鼠标敏捷地点击着,左手迅速地敲击键盘,解释道:“首先这样……,选择模糊检索,然后进入……,再次点击……,就这样就可以了。” 胡不归在开始的几秒还能认真观看,但很快,他的视线被另一种更加有趣的事物所吸引。 以胡不归的角度和郭子欣的姿势,胡不归恰好可以从警服纽扣的缝隙间看见一抹若隐若现的白色肌肤,印着星点黑色蕾丝的织物。胡不归不能确定那到底是胸前的皮肤或是别的,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郭子欣显然没有注意到胡不归的无礼。她演示完毕后,示意胡不归尝试着操作一遍。胡不归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只顾着“秀色可餐”而没有认真听讲。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硬着头皮乱来一气。 郭子欣对胡不归的操作不太满意,她先是用手指着屏幕比划着,看胡不归实在朽木难雕,干脆直接一把握住胡不归抓着鼠标的手,操作起来。 “是这样,然后这样,你的手不要用力。对,点击这里,输入你要查找的名字。”郭子欣说道。 胡不归第二次和郭子欣产生了“肌肤之亲”。 郭子欣温润的手指紧紧地贴在胡不归的手背上,微微发烫的温度和细密的汗水透过胡不归的手背,直沁入他最原始的**核心。淡淡的处子幽香散发出来,无孔不入地厮磨着胡不归每一丝神经。 胡不归拼命压抑住自己打鼓一样砰砰乱撞的心跳,手指却鬼使神差地在键盘上敲出两个字——郑雪。 “郑雪?”郭子欣似乎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了回车键。 一张罪犯档案登记表在电脑屏幕上显示了出来。 郑雪,女,1962年出生,江南省海州市人。1988年1月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 胡不归迅速扫视搜索着关键信息,但不受自己控制的鼠标却在郭子欣的指引下点击了页面的关闭按钮。 “好了,学会了吗?下面你自己再操作一遍试试看。”郭子欣撤开了手掌。手背上依然残留着手掌的余温。 胡不归重新演示了一遍。 在输入查找姓名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另一个名字。< 第十四章 人欲醉 华灯初上,海州女子监狱招待所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餐桌上的菜品看不出动过的痕迹,房间的角落里却已经堆满了空的酒瓶。 胡大胖子和一个女监区长喝得酩酊大醉、酒酣胸坦,扯着胡不归的领子,喷着满脸酒气说:“这是我小学时候的同桌,漂亮吧!早知道会长成这样,就娶回来给你你当嫂子啦!”又指着胡不归说:“这是我小兄弟,胡不归!实诚人,你多关照!” 胡不归有些尴尬地朝女监区长笑了笑,对方似乎也并没有以此为意,朝胡不归点点头,就又撤了胡大胖子一起灌起酒来。 另一桌酒席上,郭子欣面对一群两眼放光的男狱警应对自如。她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绯红,警服脱了下来挂在了一边,身上只剩下一件蓝色的内衬,丰腴的胸口上微微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时而打趣说笑、时而挑拨离间、时而鼓劲加油,把一群常年不见美女的汉子们全部撂倒在桌子上,自己倒没喝上几口。 酒不醉人人自醉。 曲终人散,胡大胖子早已瘫倒在沙发上彻底不省人事,和他把酒言欢的女监区长也不见了踪影。胡不归准备扶着烂泥一样的胡大胖子回去,被一个同事一把拦住。同事指了指站在门外的郭子欣:“美女在那等着呢,你就别和胡大胖子搅合了。加油,争取挖个给咱们挖个警花回来!” 胡不归谢也不是,走也不是,对同事们乱点鸳鸯谱的巨大热情好生尴尬。眼睛四处张望,搜寻其他出口,准备一走了之。 “胡不归!” 一声婉转而响亮的女生传来,所有的目光都循声望去、 郭子欣也不害羞:“胡不归,你晚上有空吗?” “啊!这个……”胡不归感到这里肯定是呆不下去了,跑到郭子欣的旁边,俩人并肩离去。 —————— 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 胡不归和郭子欣沿着海州女子监狱高墙下的小路缓慢地走着,俩人没有说话。 一路上,胡不归都在深刻反思。 高吗?帅吗?富吗? 答案都是否定的。 胡不归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优秀的人。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无论能力还是相貌,都属于最大多数的那类普通人,虽然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对方也都和自己一样普通。以自己这样的情况,对应郭子欣的条件,可能吗?胡不归竟无言以对。 胡不归还没有来得及为一场恋爱做好心理和物质准备。作为一个理性主义者,他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在他的爱情观里,爱情必须从想见、相识、相知、相爱、相守一步一步地完成。而现在,郭子欣似乎在全面挑战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和爱情观。 “不好意思,把你摆在了这么尴尬的位置。” 郭子欣的开场白让胡不归深感意外。 “没!没有!怎么会呢?”胡不归慌忙地解释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延续这个话题。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郭子欣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着胡不归。 月光之下,她的脸庞愈加显得娇美。脸蛋的皮肤如缎子一般,与月色交相辉映,呈现一种白巧克力般的光泽,粉红温软的嘴唇像果冻一样微微颤动、鲜艳欲滴,仿佛襁褓中的婴儿,惹人无比的爱恋,却又丝毫没有防范侵害的能力。 胡不归几乎不能自持。 他反复告诉自己——我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一个理性的男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我还不了解她,我还不能承担这样的责任…… 在经过一番深刻的自我教育后,胡不归下定决心,开口说道:“你问吧!” “那个郑雪……你认识?” 胡不归大大地松了口气。 现在,胡不归几乎能肯定,如果刚才郭子欣问出的是诸如“你爱我吗”之类的问题,自己一定会缴械投降。 “我……大概知道一点。”胡不归说。 郭子欣没有说话。 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和现场的尴尬,胡不归向郭子欣讲述了郑海东案件的基本情况和胡大胖子在车上告诉自己的故事。 在谈到若晴时,胡不归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他似乎感觉这样不妥,但又觉得自己在这样纯洁的美女面前倘若有所隐瞒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他讲得很慢,尽己所能的详细一些。他感到自己从内心希望这样的谈话时间能够延长一些。是因为垂涎郭子欣的美色吗?胡不归尽力摒弃这种想法。 郭子欣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胡不归内心的纠结,听完胡不归的故事,她说道—— “这个若晴,我认识。” —————— 她没有理会胡不归的尴尬,又问了胡不归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吗?” 胡不归摇了摇头。 低头走路的郭子欣并没有看他。她自顾自地说道:“我有一个姐姐,她以前也是这里的狱警。” “哦!”胡不归轻声应道。他本想接茬说继承衣钵之类的客套话,但迅即反应出了其中的问题。他奇怪地问道:“以前?” 郭子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接着说:“妈妈从小就说我们很像。但我心里清楚,姐姐比我漂亮、比我成熟、也比我更有上进心。从小,她就是我的榜样。” 胡不归偷偷又看了一眼郭子欣,想象着她姐姐的样子。 “姐姐的梦想,是当一名警察。她为此努力了很多年。你不知道,她第一天穿上警服的时候,是多么的幸福。”郭子欣的声音婉转动听,那带着混响的嗓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有些空灵,让人痴迷、让人陶醉。 “她工作很认真,经常加班,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郭子欣的声音突然有些加重,“但她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专门陪着我,告诉我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 “可是,后来,姐姐越来越不开心,她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和我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一次,她在半夜里突然回到家里,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又匆匆地走了。” “三天后,姐姐被发现,她和自己的男朋友在车里……的时候被人杀了。” 郭子欣又一次停下脚步看向胡不归,微带哽咽的声音说道:“可是,你知道吗,她根本没有男朋友。”< 第十五章 声声思 胡不归对郭子欣的谈话完全出乎意料,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讲述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他想了想,只能问道:“公安调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吗?” 郭子欣摇了摇头:“公安很快抓到了凶手,是一个前一天刚刚释放的犯人,她承认是自己杀了我姐姐……和那个男人,但是她当时因为抗拒抓捕已经身受重伤,第二天,就死了。” 胡不归完全没有了谈话的思路,只能绞尽脑汁的分析——虽然他知道,他所能想到的,在郭子欣看来,都是浅薄而无关痛痒的:“那个男人……你确定不是你姐姐的男朋友?” 郭子欣坚定地摇摇头。 胡不归知道自己不便多问,只得另辟蹊径:“那么,那个犯人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郭子欣苦笑一声,说:“她死得太快了,所以,一切信息都已经不得而知。” “那你姐姐最后告诉你的故事是?” “故事的主角,叫郑雪。她有一个女儿,叫若晴。” —————— 郭子欣向胡不归转述了有关郑雪的故事—— 郭子欣的姐姐第一次看见郑雪时,实在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竟然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她的头发蓬乱打结,乱麻一样的纠葛到了脖颈腋下。身体肥胖浮肿,胸前是一对硕大无朋的**。囚服的领口满是呕吐的污垢,浑身上下散发出屎尿汗液混合的酸臭味,被捆绑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能听到喉咙里发出一声一声微弱的哼哼。 一旁的同事向郭子欣的姐姐介绍道:“她叫郑雪,海州本地人。88年1月在北京犯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了死缓。杀的是自己的大女儿,她还有个小女儿,叫若晴。入狱后,可能是因为愧疚吧,她换上了心因性精神障碍。这是一种精神病,简单来说,就是陷入某件让自己精神痛苦的事件中不能自拔,以致精神崩溃——也就是疯了,失去了基本的自理能力。” 同事又指了指郑雪的胸部:“她的这里,做过多次丰胸手术。身体也做过多次抽脂、拉皮手术。你知道的,80年代的整容技术还有很多缺陷,所以产生了很多后遗症,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同事接着说道:“你想主动接下这个犯人,这种敬业精神还是很让我佩服的。但是你工作时间不长,真心劝你一句,这种人,别人避之唯恐不及,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到底要不要接下这份担子,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吧。” 郭子欣的姐姐谢过了别人的好意。她坚持着接下这个犯人。 她是一个心地纯良的女人,没有经历过太多世间的丑恶,坚信人性美好、未来可期。 —————— 治疗的过程是漫长、缓慢而极其艰难的。 郑雪的病情比想象中更加严重。她神智不清,自我保护意识却极强。 监狱医院的医生除了每天定时交代强制郑雪服用的精神类药物之外,对这个病人的康复也早已经失去了信心。 当郭子欣的姐姐第一次尝试为郑雪擦拭身体的污秽时,郑雪唯一的反应就是趁其不备一口咬向了郭子欣姐姐的手臂。 齿痕深入血肉,伤口痛彻心扉。郭子欣的姐姐却忍着泪水,一点一点的劝慰。 当郭子欣的姐姐第一次尝试着喂郑雪吃一些咀嚼类的食物时,郑雪将吃下去的每一口食物都吐回到了喂食者的脸上。 郭子欣的姐姐依旧不以为意。 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郭子欣的姐姐渐渐发觉,似乎郑雪的病情反复与每次药物服用的周期紧密相连。她萌发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偷偷抄下了药物的名字,然后打电话向江南省一个著名的精神病学专家咨询。 “这种药物是上世纪50年代开始使用的第一代精神类药物,用于遏制极其严重的精神疾病。药物本身就有极强的毒副作用,长期服用会导致大脑智力不可逆的严重损伤。正是由于这种恶劣的临床反应,这种药物在20年前就明令禁止使用。”博士给出了答案,同时推荐了一些更为合理的服药建议。 郭子欣的姐姐并没有深入地考虑这个问题,她简单地将其归咎于监狱医院对药物成本的控制。为了能早日实现郑雪的康复,她作了一个非常“高尚”的决定——将医院配送的药物偷偷更换为自费购买的新型药物。 效果立竿见影。两个月后,郑雪的神志逐渐恢复,她已经能对郭子欣姐姐的声音作出反应,并表达一些基本的生理需求。 当郑雪终于能够开口说出最简单的音节的时候,郭子欣的姐姐兴奋地向自己的领导作了汇报,并真诚地邀请领导检查自己的工作成果。 领导用狐疑的目光看着郭子欣的姐姐,并亲自检查了郑雪的康复情况。她用生冷的语调向郭子欣的姐姐表示了认可,脸上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领导离开这里之后,径直去了监狱医院,对监狱医院的领导和医生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一个女娃子都能看好的病人,你们这帮穿着白褂的白痴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郭子欣的姐姐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些羞愧——她把自己的成功建立在了医生不作为的基础上,尽管她是抱着如此单纯的目的。 三天后,监狱医院的医生一脸冷峻地带来了一大堆试管,一针一针地插入郑雪的手臂,丝毫不在乎郑雪恐惧无助的眼神和一切抗拒的行为。 五天后,监狱下达文件,宣布郭子欣的姐姐因为工作成绩突出,被调入监狱机关工作。 那天晚上,郭子欣的姐姐没有急着下班。 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郑雪的对面,轻轻诉说着自己的美好梦想,安慰着郑雪早日康复。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郭子欣的姐姐最后看了一眼郑雪呆滞的表情,准备离去。 就在她准备撤开手掌回家的一刹那,郑雪突然恢复了意识,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 第十六章 长已矣 “那天晚上,姐姐回来,告诉了我这些,三天后……”郭子欣没有再说下去。 “郑雪告诉了你姐姐什么?”胡不归追问道。 “姐姐说,她要保护我,所以不能告诉我。” “所以——你觉得你姐姐案子和郑雪有关?”胡不归问道。 郭子欣坚定地点了点头。 “可是,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啊。”胡不归说。 “开始是没有。”郭子欣停下了脚步,与胡不归俩人坐在了监狱宿舍区的长椅上。此时,已经快到10点,宿舍区的灯光大多已经熄灭。没有了灯火的喧嚣,星月的光辉重归璀璨,杂乱地洒满黑天鹅绒缎子般的天空,仿佛十九世纪仕女出席盛大晚宴时身着的镶满钻石的晚礼服。在别人的眼中,这对狱警中的青年男女,此刻似乎正在你侬我侬、海誓山盟。 “接到姐姐死讯的那一天,我和妈妈被公安带到了现场。妈妈还没走到现场,就哭晕了过去。我坚持着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记住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每一个蛛丝马迹。哭是没有用的,只有坚强的坚持下去,才能为姐姐报仇!” “可是,我还是高估了我的承受力。”郭子欣轻轻靠在了胡不归的肩头,惨然地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胡不归的肩章上。 “你,休息一下吧。”胡不归不忍再说,也不忍再听。 郭子欣却没有停下:“那时一辆黑色本田雅阁轿车,车牌号‘江dn3341’。车的四个门都已经打开,前挡风玻璃也已经被敲碎,姐姐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的头发凌乱,满身血污。上半身的警服还穿在身上,下半身却一丝不挂。从脸部向下,随处可见细小的伤口,大腿内侧有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后脑被钝物砸得凹陷下去——这是致命伤。” 郭子欣转头看向胡不归:“你知道吗?姐姐是极爱美、爱干净的。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残忍杀害,尸体还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示众!那些无能的警察,他们看似道貌岸然的搜集证据,其实无一不在窥伺姐姐**的身体。所以,我恨这些无能的公安,恨顶包的犯人,恨幕后的主使,我恨现场的每一个人!我恨郑雪,如果不是她自私地把我姐姐牵扯进来,姐姐就不会遭受这些;我恨我的妈妈,如果她稍微强大一些,姐姐不至于独自面对这一切;我也恨我自己!所以,我要补偿这一切。” “你——”胡不归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报考了警校,自愿报名来到这里——一切事件的源头,去寻找蛛丝马迹,从头查起。” “有进展吗?”胡不归问。 郭子欣无奈地笑了笑:“后来我才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调查。它太强大了,强大到无须隐藏,更无所畏惧,轻易地就看穿了我千方百计隐藏的计划,击破了我苦心经营许久的防线,再一点一点地让我重新温习姐姐承受过的所有不幸。” 看着眼前这个无助凄美的年轻女子,胡不归感到心如刀绞。她本该有一个帅气的男友,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美满的生活。胡不归无法想象,郭子欣和她的姐姐承受了多少磨难,经受过怎样的屈辱。 “几天前,我发现它开始关注你——一个叫胡不归的人。所以……”郭子欣解释了自己今天反常行为的原因。 “他是谁?”胡不归问。 “它不是人,是一群禽兽,和它们所编织的天罗地。” —————— 郭子欣走了。 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之后,就这么走了。 胡不归本以为她会向自己求助,开始由俩人联手,共同谋划如何去对抗“它”;或是尖刻地责备自己的一无所知、无能懦弱,对一切已经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竟毫无察觉;亦或者伏在自己的肩头大哭一场,控诉上天的残忍和命运的不公。 胡不归准备好承受一切,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郭子欣就这么走了。 胡不归感到平生从未有过的刻骨铭心的深入骨髓的巨大屈辱。——郭子欣根本不认为胡不归在“它”的面前有任何挣扎的可能,根本不相信胡不归有任何值得利用的价值,根本没有在胡不归的身上寄托任何希望。 她——一个女子,一个悲伤的女子、一个受尽了各种屈辱折磨的女子,告诉胡不归这一切,其实只是在可怜他,提醒这个一无所知的白痴不要死得稀里糊涂。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受到巨大刺激的内心反而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 胡不归冷静了下来。 郑海东、若晴、郑雪、郭子欣和她的姐姐,毫无疑问,这些人的不幸都与“它”密切相关。郭子欣为了探究真相,付出了多少代价、受到了多少伤害已经是难以估量的。若晴一次又一次地主动去寻找郑海东,很可能也和郭子欣一样,是在探究伤害自己母亲的幕后黑手。 若晴被“它”盯上了吗?她现在的遭遇怎么样?胡不归不敢想象。 此刻,胡不归唯一可以确信的,是若晴寄给郑海东的那封信里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更由此推论,胡大胖子极有可能是“它”的一部分。 想通这一点之后,胡不归不再犹豫,他开始认真计划下一步行动。 已经有太多惨痛的失败摆在面前,胡不归不能容许出现下一个牺牲品。 —————— 胡不归借口东西忘在了车上,从警车司机手上拿到了钥匙。 他回到警车,打开后备箱——高压电击枪、辣椒水、手铐、军刀、捆绳,他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的装备到身上。 <b 第十七章 月如钩 子夜,海天阁。 这里是海州女子监狱外事接待专用宾馆。坐落在一座因填河筑坝形成的小山上。 宾馆从远处看,仅仅是一座坐落在山顶上的三层小楼,与“海天阁”的大名显得格格不入。但当你通过曲折蜿蜒的盘山公路来到山顶,穿过楼前的小广场,走进大门后,就会发现,这三层小楼不过是一座上下贯通、金碧辉煌的巨大的前厅而已。前厅再往里,沿山坡逆行向下,地面是清一色雕龙纹大理石砖,墙面全部由鎏金砖石铺就。 拾阶而行,亭台楼榭各抱地势、雕梁画栋钩心斗角、蜂房水涡数十进落,喷涌十多米的巨大喷泉,奇珍花木交叠的楼宇绿肺,霓虹灯光闪耀的巨大舞台,点缀于一排排整齐的客房之间,隐藏在这座火山型的小山包之中,书写着极尽人间奢华的金醉纸迷。 火山型山口的中心,是一汪人工湖泊,名叫“海星池”,在平静的夜晚,碧波粼粼的水面倒映着满天的星光,风景赏心悦目,凉风沁人心脾。 在海天阁的前厅,立着一座巨大的中堂挂幅——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寥寥十余字,铺满了整个前厅十多米高的巨大背景墙面。笔画张扬奔放,遒劲有力,散发出一股气吞万里、宇内独尊的豪迈气概。 看着这座中堂挂幅,胡不归顿生一股豪侠之意,他深吸一口气,走进电梯。 —————— 房间里,胡大胖子已经洗过澡,他**上身,露出肥硕的大肚腩,只在腰间卷着一圈毛巾被,正一边悠闲地磕着瓜子,一边看着看着电视里的娱乐节目。 看到胡不归进来,胡大胖子调侃道:“你小子怎么回来啦!我还以为你今天晚上要忙着春耕肥田呢!” 胡不归没有回应。他实在不忍心和面前这个相处多年,待自己如亲兄弟的人彻底摊牌。这么做,不论是好是坏什么结果,俩人都绝无可能像过去一样毫无芥蒂的相处。 胡不归简直不敢想象,这个每天满嘴跑火车,什么话都憋不住三分钟的胡大胖子居然是“它”的一员! 难怪郑海东被安排在这个监区,原来只是为了更好地监视吧!难怪他熟知郑海东的一切,原来他不止是监狱的教导员,更是“它”钦命的狱卒。 想到“它”在郑海东、郑雪、郭子欣姐妹身上犯下的罪行,胡不归下定决心,把一切怜悯都深埋心底。 胡大胖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胡不归正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看胡不归站在那里,自顾自地想了想,似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唉,是不是感情进展不顺利啊?不用担心,刚刚相处,都是这个样子嘛,新车还有磨合期呢!” 胡不归依旧没有说话,转身把门关上,反锁。 胡大胖子看到了胡不归腰后别着的武装带和带子上插满的各种装备。 胡大胖子警觉地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压低声音喊道:“你……你不会……人家就算不从,你也不能强迫啊!你……你把那小姑娘怎么啦?” 胡大胖子一边喊着,一边开始扒拉衣服着衣服往身上穿:“你不要傻站着了,感情这种事情,强迫不来的。你赶紧带我去看看,别真把人家……这个,唉,也怪我鼓动过头了。你呀,这种事情要慢慢来!” 胡不归抽出了高压电击枪,指在了胡大胖子的颔下。 胡大胖子手忙脚乱的动作一下子定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胡不归:“你不是吧?玩真的?你要我把也一块儿做了?” 胡不归冷冷地说:“把衣服放下,我不想动手。” 胡大胖子突然离奇地愤怒了:“**你妈的奶奶个熊,你他妈想干什么!你他妈是没睡醒还是搞什么东西!你他妈睁眼看看老子是谁!” 高压电击枪进一步逼近,顶头的电击点在人体生物电的影响下发出蓝紫色的火花。 胡大胖子当然知道这种电击枪的威力。 狱警使用电警棍的历史悠久。但普通电警棍的点击威力至多只能使人麻木到不能动弹而已。五年前,因为某监狱发生了一次大规模暴动,而狱警又没有能够有效制约的武器,导致了极其惨烈的严重后果。至此,才从国外引进了这种高压电击枪。 刚刚拿到高压电击枪时,胡大胖子的一个同事曾经因为手痒和好奇,在一个违规犯人身上尝试了一把高压电击枪的威力。结果,现场令大家瞠目结舌。犯人在被电击的一刹那,全身大小便失禁,立即陷入了休克状态,电击处留下了一大块焦黑的伤疤,四周蔓延着屎尿和“烧烤”混杂的特殊味道。 至今胡不归想起当时的惨状,还心有余悸。 “你……有话好好说。”胡大胖子妥协了。 —————— 这是一个标准间。房间里最大的家具就是两张靠得很近的单人床。 此刻,胡大胖子和胡不归各自坐在一张床上,相互瞪着对方。 胡大胖子腰间围着的毛巾被已经有些松动,腰间黑乎乎的赘肉露了出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表情虽然保持着镇定,眼睛却不自主地时不时瞟一眼离自己不到2公分的高压电击枪。 “不归啊,你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挪开一点,你是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威力,万一你手滑,我这条命估计就得交代在这儿了。”胡大胖子商量着。 胡不归坐在胡大胖子对面的床上。他并没有回应,但还是把高压电击枪收回了一些。 “你和‘它’是什么关系?”胡不归问道。 “她?你是说那个小女警?我不认识啊!我要认识这么一漂亮的小姑娘,又知道你小子一直单着身,那不早就……”胡大胖子情绪有些激动。 “既然你不想直说,那我们从头开始。”胡不归打断了胡大胖子的话,“你和郑海东是什么关系?” 胡大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胡不归:“你……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了?”< 第十八章 一何怒 胡不归的心咯噔一下,入坠万丈深渊。胡大胖子的回答几乎已经坐实了胡不归的一切猜想——他和郑海东之间的确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神秘关系。 他强装镇定:“说吧!” 胡大胖子有些踟蹰,他顿了顿,看高压电击枪似乎又有逼近的趋势,只得开口:“不归啊!我和郑海东,这件事跟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关心这干什么?这不咸操萝卜淡操心嘛!你听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这……” 胡不归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没有关系?是的,是没有关系!所以我才像一个白痴对一切危险一无所知!让他过去?那郑海东这23年的牢白坐了?郑雪的一切痛苦白受了?郭子欣的姐姐白死了? 胡不归含着眼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胡教导员,你一直对我不错,我很感激,但今天这件事情,关系着好几条人命,所以,无论如何!” 胡不归再也说不下去,他的声音已经哽咽,但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虚弱。 好难!一边是自己几年来肝胆相照、相扶相持的好兄弟,一边是一个又一个惨遭伤害的无辜生命。胡不归感到自己夹在中间,已近崩溃。 “几条人命?”胡大胖子显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着胡不归似乎随时将要爆发的样子,他只得开口:“其实,这件事情,在我们的圈子里,大家都知道,但是不愿意说。在你们的圈子里呢,大家都不知道,所以也没人说。” —————— 作为“狱二代”,胡大胖子和他们这一代人之间感情的相处,都来自于父母建立的基础。这其中,就有胡大胖子的父亲和郑海东的父亲。 战场上,两位父亲是生死相托的兄弟,生活上,他们是肝胆相照的朋友。郑海东的父亲要比胡大胖子的父亲年长得多。在三下江南、四保临江的战斗中俩人结下的深厚的战斗友谊。比郑海东小得多的胡大胖子,记忆中的小时候也常常是郑海东屁股后面的小跟班,俩人和其他孩子一起在泥地里打滚,在海滩上抓跳跳鱼,相处得毫无芥蒂。郑海东出事以后,他的父亲没熬过那个冬天,就撒手人寰。临死之前,把胡大胖子的父亲和胡大胖子叫道跟前,老泪纵横地恳请他们帮忙关照自己这个不孝的儿子。所以,胡大胖子的父亲才会千方百计地把郑海东安排到了胡大胖子所在的监区,胡大胖子鉴于父母和自己的这一层关系,虽然没有明说,但也一直都在尽力地保全着郑海东。 —————— 胡大胖子说完了这些,叹了口气:“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虽然我在劳动安排、物质奖励方面是偏袒了郑海东一些,但是这……你又何必为了这点事情这么大动干戈呢?” 胡不归却更加坚定了对胡大胖子的看法。他认为,胡大胖子只是在东拉西扯,争取时间,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时间已经很晚,不能再拖了。 胡不归单刀直入:“若晴寄给郑海东的那封信,现在在那里?” 胡大胖子怔了怔,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有些懊恼地嘀咕了一句:“我怎么把那信封给忘记了!” 胡不归再次逼问:“说吧!” 胡大胖子这一次的回答却简洁明了:“不说!” 胡不归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难道,真的要动手吗? 胡不归的心里清楚,一旦动手,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但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绝无善罢甘休的可能。 就在胡不归犹豫的一刹那,胡大胖子突然大吼一声,肥胖的身体猛得一跃而起,腰间的毛巾被一把扯下,兜头盖在了胡不归的头上。同时,另一只手狠扣胡不归的手腕,膝盖向上抬起,将高压电击枪打落在地。 “小样!我还治不死你!”胡大胖子声嘶力竭地吼道。 —————— 胡不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 他的四肢被大幅度地撑开,全身的韧带被拉扯到了极限,整个人像一个“大”字一样的躺在床上。腹部仿佛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抵得肋骨生疼,整个肠胃都似乎蜷缩得移了位,四处去钻寻可以容身的空间。 胡不归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哼!醒啦?”胡大胖子的声音传入耳中。 胡不归缓缓地睁开了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房间里刺目的光线。他的头部依旧昏昏沉沉的,看来刚才那一下挨得不轻。 “醒了,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呗。”胡大胖子的说话方式依旧没变,只是透着一股子冷淡:“从前,有3个正常人被送到了精神病院。第一个说,我没病。医生就说,看,这傻逼还不承认,关起来;第二个说,我有病,医生又说,看,这傻逼有病,关起来;第三个什么话都不说,该吃吃,该喝喝,过了半个月,还就真病了。” 胡大胖子抽了一口烟,晃了晃屁股,接着说道:“知道说这话,啥意思不?” 胡不归的意识逐渐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被胡大胖子绑在了床的四角上。而胡大胖子本人,正坐在自己身上抽烟。 胡不归想说话,但他发现自己胸腹的空间已经快被挤压殆尽。每收缩一点,就再也缓不回去,他不敢再发声,凝神屏气和胡大胖子的体重作着斗争。 “傻逼了吧?我告诉你,就冲你今天干的这破事儿,送你到精神病院去,你这辈子,就甭指望再出来!”胡大胖子把烟头狠狠地摁在胡不归的额头上,咬牙切齿地说。 胡不归还是不敢说话,他的腹部已经开始痉挛。 “要不是天天手把手带着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老子今天真想弄死你!”胡大胖子发着狠话,屁股却挪开了。 胡不归大口的喘着气,心肝脾肺肾这才回到了原位。 胡不归稳了稳心神,大义凛然地说道:“既然落到了你们的手上,想怎么着,随便吧!” 胡大胖子狐疑地又看着胡不归一眼,摸了摸胡不归的额头,又翻了翻他的眼白,说:“你是鬼上身?还是和老子卯上了?” 胡不归道:“要杀要剐,装什么慈悲!” 胡大胖子不怒反笑:“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胡不归一扭头,不再说话。 胡大胖子捡起刚刚被打落地上的高压电击枪,说:“这玩意儿,我可是一次没用过,看来,今天给拿你开开荤!”< 第十九章 剑出鞘 胡不归咬紧牙关,做好了迎战痛苦的准备。 胡大胖子哈哈一乐:“你个傻缺,像你这样神经紧张,只会加重电击的痛苦!”他皱起了眉头,“我就真想不明白,这小丫头片子到底是怎么挑拨离间的,居然能把你忽悠成这样!” 胡不归坚决地说:“不管她的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胡大胖子不再理他,又点起一根烟,抽了起来。 烟抽完,胡大胖子突然起身,开门出去。 —————— 夜更深了,海天阁的前厅里,依然灯火辉煌。 在这栋三层小楼的旁边,矗立着一块10多米高的巨大岩石,上书“海天阁”三个大字。 据说,这块石头是专门从海底打捞上来,用以镇压这片滨海荒地上恶劣的环境和凛冽的海风。 石头边上,一星火光忽明忽暗。 胡大胖子正坐在地上抽烟。 又抽完了一支烟,胡大胖子终于思虑成熟,他拨通了相熟的那个女监区长的电话。 他不是没想过和郭子欣正面交锋,但看到胡不归现在这个样子,胡大胖子对她竟然感到有些恐惧。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胡大胖子自我安慰。 对方似乎不是很愿意接这通电话,等了很久才有了回应:“老胡,你……有什么急事吗?” 胡大胖子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也是迫不得已。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事儿,就想和你说会儿话。” “我……我老公孩子都睡了,你要是没什么急事儿……” “别!”胡大胖子立马叫住,也顾不得面子不面子了,说道:“说正事儿!你们这边这个郭子欣,到底是什么来路,有什么问题?” 对方并没有立即回答,沉默了一会,说道:“老胡,我……我在家里,不方便,不说了啊!” 电话挂断了。 胡大胖子愣在了那里。他对自己这个相处了十多年的同事非常了解。如果说她开始的拒绝还是因为家人的话,最后的拒绝绝对是因为郭子欣。 “这个郭子欣,到底是什么来路?”胡大胖子忍不住又点起了一根烟。 他有些后悔。自己这次把胡不归带到海州女子监狱来的决定,似乎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而试图撮合胡不归与郭子欣的行为,更是差一点把自己的小命也给搭进去。可论及其中的缘由,胡大胖子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和若晴的那封信有关?不可能啊!胡大胖子想得头昏脑涨,嘴里也是苦涩难当。 再这么抽下去,得尼古丁中毒了吧!胡大胖子想到这一点,赶紧把烟仍在了地上,一脚踩灭。 手机突然响起,是女监区长发来的短信—— “老胡,真心劝你一句,郭子欣的事情,你千万别参与,你那个同事,最好也让他离远些。” 胡大胖子一看,嘿,我这暴脾气!抓起手机又拨了回去。 电话显示对方已关机。 看来,迂回包抄的打法已然失效,只能采取正面对抗了! 那么,拿谁开刀呢?胡大胖子掂量了一下,还是选择了自己比较熟悉的胡不归。 —————— “不归啊,看你现在这样,你难受,我也难受。所以我决定放你下来,但是呢,你先要答应不能再想着怎么弄死我。当然了,我也不会想着弄死你。你要是同意呢,就眨巴眨巴眼睛。”胡大胖子看着躺在床上的胡不归,认真地说。 在得到胡不归肯定的答复后,胡大胖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帮胡不归解开了绳索。 被束缚了一个多小时的身体终于恢复了自由。胡不归却丝毫没感到轻松。他对自己极度失望——第一次出击,便完败而归。 胡大胖子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年轻人,说道:“你看,我可是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胡不归倔强地摇了摇头。 胡大胖子简直对这个倔牛一样的年轻人彻底无语:“那你要怎么才肯说呢?” “除非你告诉我若晴信件里的内容。”胡不归抬起头,勇敢地直视胡大胖子的眼睛。 胡大胖子重重地叹了口气,下定了决心,他说:“这件事情,我不想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你太年轻,又入障太深,我是真担心你一旦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听到胡大胖子的讲述,胡不归又何尝不难受,工作几年来,胡大胖子对自己的用心关照和支持帮助,每一点都刻骨铭心。但是,这件事情已经伤害到太多人,也缠绕了胡不归太久了,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必须得到事情的答案。 胡大胖子指着胡不归的胸口,似乎下定了决心:“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第一,必须保密。” 胡不归点点头。 “第二,这件事我既然说出来了,你听进去了,你也要对我的身家性命负责。你能承担这份责任吗?” 胡不归惊愕于这封信的沉重分量,但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第三,信息共享。” 胡不归再次点头同意。 胡大胖子习惯性地想去摸香烟,手到半路却停了下来。他危襟正坐,像开会的时候一样严肃:“首先申明,信我没有带在身上。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可能带着到处跑。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记得的内容。” 胡不归点点头。 胡大胖子认真地想了想,说:“信件的开始部分,若晴主要介绍了自己和郑海东的关系——若晴的母亲叫郑雪,是郑海东的远方侄女。所以,由此看来,他们之间并没有特别深厚的亲戚关系。” “第二部分,若晴似乎知道郑雪在郑海东的案子上犯了一些错误,但只是表示了道歉,并没有涉及案件内容。” “第三部分。”胡大胖子顿了顿,沉吟了半响,才接着说道,“若晴说,她得到了一些消息……消息的来源并没有提到……她说有人要伤害她的母亲,也就是郑雪。并且,她居然在信中声称,只有郑海东——这样一个无期徒刑的犯人,才是唯一一个能保护她母亲的人!”< 第二十章 美人贻 海天阁中,当胡不归和胡大胖子在房间里“广泛而深入地交换意见”时,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雷烈之正躺在他们头顶总统套房的豪华翻毛皮沙发上,眯缝着眼睛回忆自己的峥嵘岁月—— 如今,他在海州最高档的别墅区拥有了自己的豪宅,在车库里停放着豪华版的辉腾,还拥有了人人艳羡的情妇——郭子欣。一切本该无所求了吧?他却又开始常常怀念起当年自己年轻时奋斗的时光。 依稀记得,那时候的自己,身体是多么的强壮!可以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好好地睡觉,还能在酒宴上上,还连灌下一斤白酒;眼光是多么的敏锐!无论是犯人挖空心思的诡诈,还是同事钩心斗角的计谋,在自己的面前都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斗志是多么的高昂!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立下了三年一小步,十年一大步的职业生涯发展规划,每爬一步,都像一根钎子深深地扎入权力层的根系里! 雷烈之习惯性地抽出一支烟,想了想,又丢进了垃圾箱。 他的身体,已经不容许触碰很多东西,不论是香烟、美酒、还是郭子欣。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郭子欣的电话。 —————— 很快地,郭子欣就径直走了进来。 她并没有住在宿舍里。只要雷烈之没有离开监狱,郭子欣就会呆在这间总统套房的隔壁。 “子欣啊,来,坐下。”雷烈之拍了拍旁边的沙发。 这套沙发是雷烈之非常钟爱的一套家具,从意大利原装进口。沙发的皮面取自爱尔兰高地三岁小牛的腹部,木质框架取自缅甸深山里的千年檀香树的树芯,内部加装有德国进口的电机设备,经过意大利顶级设计师设计制作后,这套异常宽大的翻毛皮沙发,不仅可以让你极尽舒服的躺坐,还可以满足各种“特殊的需求”。 在这套沙发上,有雷烈之很多甜美的回忆,也有郭子欣很多苦涩的泪水。 至今,每每他的**没有办法宣泄和满足时,他都会轻轻抚摸着这座沙发上柔软的皮革,回忆起他在这块充满无尽**的特殊战场上征服过的各色各样的女人。她们中,有不谙世事的少女、有如饥似渴的荡妇,也有体态矜持的妇人、风情万种的娇娘。但最让雷烈之欲罢不能、回味无穷的,永远都只有郭子欣一个人。 郭子欣优雅地坐了下来。 她的警服已经换下,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蕾丝睡衣,腰带并没有扣紧,慵懒地撇在了一边,胸前的起伏若隐若现。刚刚洗过的头发还没有全干,湿漉漉地贴在颊上,脸上还挂着几滴未干的水珠,嘴唇涂抹着透明色的唇膏,周围散发出高档法国香水催情般的气温,较之白天更多了一份摄人心魄的娇媚。 雷烈之肥胖的脖子咕咚一下,吞咽着口水:“真是一个人间尤物啊!”可是,他过于虚弱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肆意地“征战驰骋”。 “她这是在故意刺激我!”雷烈之恨恨地想着。 他狠狠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制住内心蓬勃的欲火,满脸微笑着,似乎不经意地说:“听说,你今天新认识了一个小伙子?” 郭子欣并没有说话,这在她意料之中。 “不过,这小子似乎对男人更有兴趣嘛!”雷烈之看着眼前的郭子欣,仿佛狡猾的老猫,看着一只全无反抗能力的鼹鼠。 他打开闭路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定格的监控画面——胡不归闭着眼睛,表情痛苦地躺在床上,一个身材壮硕、**上身的男人正把他的一只手困在床沿上。监控画面的角度,并不能看见那个人的脸。 郭子欣的眼角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 “子欣啊!”雷烈之坐直了身子,像一个慈祥的长者,拍了拍郭子欣的腿,语重心长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应该看得清目前的形势,可不要学你姐姐,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啊!”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和这小子交往,我没意见。年轻人嘛,玩玩还是可以的。我也知道……不过,一切很快都会好起来的嘛!” 说完,雷烈之重新躺了回去,挥了挥手,示意郭子欣离开。 郭子欣甫一出门,服务员就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进来,径直到雷烈之身边,弯下腰,轻声说道:“雷监狱长,您该服药了。” 雷烈之有些疲倦地睁开了眼睛。 —————— 郭子欣出门后,并没有立即采取任何行动。她清楚地知道,海州女子监狱的一切,都在雷烈之的掌握之中。 郭子欣心急如焚,胡不归已经惨遭伤害了吗?他现在情况如何? 郭子欣有些恨自己,不该过早地把毫无准备的胡不归牵扯进这个无底的黑暗漩涡。都怪自己一时冲动,又天真地想以激将法激发胡不归的斗志,竟然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郭子欣回到房间,关上门,熄了灯,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怔怔地想着对策。 几天前,在隔壁的总统套房里,郭子欣从雷烈之的电话中第一次听到了“胡不归”这个名字,似乎他们对这个年轻人很有一点戒心。这条宝贵的线索,又一次燃起了郭子欣的斗志。她一个人孤军奋斗了太久、承受的失败太多,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强有力的同盟者啊! 可是,经过一天的接触,郭子欣的内心是深深失望的,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狱警,似乎除了一腔正义之外,毫无可取之处。他对一切危险一无所知,性格又犹豫软弱,竟然还有些天真。这样一个“猪”一样的队友,在郭子欣看来,简直毫无价值。 可是,冥冥中郭子欣隐约觉得,这个人,可能是上帝赐予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只能一试。 结果,让她喜忧参半——喜的是,他居然有胆气和雷烈之正面对抗,并且引起了雷烈之的注意,说明自己还是低估了这小子的能量;忧的是,没想到他这么莽撞,居然就这么傻乎乎地自寻死路,实在是蠢得可以。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呢?郭子欣心急如焚,却又无可作为。她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起胡不归捆绑在床,惨遭伤害的场景。郭子欣无奈地攥紧了被角,暗暗企求上天的垂怜。 < 第二十一章 愁若痴 直等到窗户外透出第一缕晨曦,郭子欣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想直接去找胡不归,又觉得有些不妥,在房间里徘徊了几分钟,再次强迫自己躺下。 她继续躺着,就这么看着天空从墨蓝色变成深蓝色、浅蓝色、蓝白色、淡红色……当看见窗户的玻璃上终于映射出了朝阳的光辉时,她再也按捺不住,直冲了出去。 走道里,郭子欣发现迎面走来的服务员,赶紧调整脚步和呼吸。可当俩人走近,郭子欣发现服务员正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她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昨晚的那件睡衣,一双粉肉洁白的小脚,**裸地踩在地毯上——居然忘了穿鞋。 郭子欣不好意思地朝服务员笑了笑,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有些忸怩地拉住服务员,说:“你能不能到这个房间,去帮我约他一起散步。”她在服务员的便签纸上写下了胡不归的房间号和名字。 服务员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转身去了。 郭子欣连忙跑回房间,更衣洗漱。 正忙乱间,服务员敲开了房门,郭子欣很为自己的聪明而高兴,她兴奋地打开房门。 服务员的表情有些疑虑,她吞吞吐吐地说:“这个房间里很乱,但是没有人。” —————— 胡不归和胡大胖子的这一夜,是在海天阁前的小广场上度过的。 倒不是他们有幕天席地的广阔情怀。只是他们俩共同认为,这件事情牵扯太深,对手又太过强大,如果行事不密,简直自寻死路。于是,俩人就在窝在“海天阁”巨石的背后,商量了一夜。在讨论的过程中,胡不归告诉了胡大胖子郑雪的故事,但出于恻隐之心和对郭子欣的尊重,他并没有过多的谈论关于郭子欣和她姐姐的事情。 这一夜,他们过得很不舒服。初冬凛冽的海风在山顶更显狰狞,穿越墙壁石缝间发出呜呜的凄号,下半夜的温度又降得厉害,俩人熬到天亮,都是一把眼屎一把鼻涕,头发凌乱,两眼发红。 “不归啊,我还是那句话,你的观点我都同意——最大限度地保护郭子欣,千方百计地寻找若晴。但是,这俩件事情都急不得,肯定要一步一步慢慢来。这样吧,天都亮了,在这里说着也不是个事儿,我这身子骨也受不了,我们就先进去冲个澡,有什么事儿回去再接着商量。”胡大胖子作了总结陈词。 胡不归还是有些不甘心,但无可奈何。 俩人直起已经快被吹得风干的身子,抹了抹满脸的眼泪鼻涕,拍着屁股上的泥土,走进海天阁的前厅。 刚进门来,一个身影向胡不归直扑过来。 胡不归还不及反应,一个柔软的身体已经钻入了怀中,双臂拼命地圈住自己的腰部,两片湿润柔软的嘴唇印在了满是污秽的脸庞上。 “你……你跑哪里去了!”郭子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 此刻,对郭子欣来说,雷烈之的监视、胡大胖子的目光和周围所有人的议论,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她的救命稻草、她的胡不归居然毫发无伤地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神祇吗? 郭子欣拉着胡不归的手,一路奔走到了海星池边,才气喘嘘嘘地停了下来。 她的手温柔而炽热,因为剧烈地运动而沁出一些汗水,使得俩人的手更加紧密地粘合在了一起。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衣襟因晨风的吹拂而微微敞开,露出脖颈之下的一抹雪白——胡不归看得有些呆了。 郭子欣的脸本来是望向海星池的,她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回过头时刚好撞见了胡不归的目光,她并没有害羞,反而大方地与胡不归拥抱在了一起。 胡不归感到胸口瞬间被柔软的充实填得满满的,郭子欣炽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刺激着他敏感的皮肤。他感到自己呼吸急促了起来。 要自制!要克制!要冷静!胡不归再次开始了严肃的自我批评,他咬紧牙关把几近沸腾的欲火往下压,却感觉身体的反应已经一点一点挣脱精神的控制。 正当他天人交战时,胸前的柔软一下子消失了。郭子欣松开了紧拥着他的手,又退回到了他的对面。 胡不归沸腾的欲火迅速地降温,他解脱了,却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失落。 “你……今天就要回去了吗?”郭子欣问。 “嗯。”冷静下来的胡不归这才反应过来,昨天与今天的郭子欣对自己的态度竟仿佛判若两人。他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他更加清楚地掂量出了自己肩头的责任。 “我昨天不辞而别,你没有生气吧?”郭子欣问道,她那带着一丝混响的嗓音听起来小心翼翼,仿佛一个摔坏花瓶的小姑娘恳求母亲的原谅。 胡不归几乎有一股想要冲上去抱住郭子欣,告诉她,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他们将性命相托、生死相依。 但是,对未来的慎重、对责任的理解使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行为。 他们就像一对依依惜别的情侣,在海星池边的小径上,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嬉笑怒骂。 面对郭子欣对胡不归突然失踪的嗔怪,胡不归详细地作了解释,并恳求郭子欣谅解自己擅自拉人入伙的行为。 郭子欣立刻明白了昨天晚上那张监控视频画面的真正含义,她深恨雷烈之的老奸巨猾和自己的年轻幼稚,也毫不犹豫地肯定了胡不归所做的事情。 作为一个从小在妈妈和姐姐的呵护下成长起来的女子,郭子欣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勇敢。这一点,雷烈之洞若观火,而她自己却不自知。郭子欣更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把所有的赌注和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胡不归的身上。 对于胡不归作出的每一点判断,郭子欣都给予了最高程度的肯定;对于胡不归未来计划的每一步内容,郭子欣都表达了毫不迟疑的赞同。 送别考察团离开的时候,郭子欣借故没有送行。她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眼中满是泪水,她可以肯定,自己已经深深地、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莽撞的、冲动的、愚蠢的年轻狱警。 然而,胡不归并不知道这些。 < 第二十二章 长相依 胡不归被郭子欣拉走后,胡大胖子并没有回去休息,他简单地抹了一把脸,再次拨通了女监区长的电话。 “你今天有空不?” “老胡啊,昨天不都说了嘛!” “甭废话,有空没空?” “老胡,我今天值班呢!” “哥们我待会可就要走了啊!你要还念咱们这份情意,就赶紧请假来我房间,我等你半个小时,你要是不来,就算咱俩不认识!” “哎……” 胡大胖子也不等她辩解,直接挂断了电话。 胡大胖子这才慢悠悠地开始冲澡洗漱。 刚拾掇完,敲门声如约而至。 胡大胖子乐呵呵地打开门,看见女监区长一脸怒容地站在门外,两只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个死胡大胖子,要不是看在……” 胡大胖子也不废话,一揽腰直接把女监区长横抱进了房间。 —————— 俩人在床上折腾了整整半个小时,才歇下火来。 完事儿了,胡大胖子趴在女监区长的身上死活赖着不肯下来。女监区长一脸无奈地锤了锤他肥胖的大肚腩:“还是改不了这坏脾气。” 胡大胖子嬉皮笑脸地说:“你也是改不了这好身材。”说着,嘴又往女监区长的胸口拱了上去。 女监区长一把拦住他:“哟,你还能记得我这身材,怕是记成你们家那黄脸婆了吧。以往哪次不都是小半天,今天这才几分钟,看看你这满头大汗的熊样。” 胡大胖子脸一红,说道:“今天……今天真是特殊情况。” 女监区长接着调侃道:“怎么,你来大姨妈了?没看出来啊!” 胡大胖子更窘了,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最怕在床上被女人瞧不起。他只得照实说道:“那还不是因为昨天晚上一夜没睡觉。” 女监区长不依不饶:“你又把哪个小服务员给勾搭上床了?”说着手指狠狠地掐了掐胡大胖子腰间的肥肉。 胡大胖子哎哟一声,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你听我解释。” 他终于翻身下来,把女监区长搂在了怀里,慢慢地讲述了昨天一夜发生的事情。 女监区长默不作声地听完,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古话说得好——穷不斗富、民不斗官。你真不要老婆孩子啦?” 胡大胖子捏了捏女监区长丰满的胸脯,嬉皮笑脸道:“哎,所以才找你嘛,我听你这口气,你像是知道点内幕啊,能不能透露我一点啊?” 女监区长似乎犹豫了半响,才压低声音说道:“你认识咱们监狱的监区长吗?” 胡大胖子眼睛一横:“扯!怎么不认识,这孙子以前就是海州监狱狱政科一副科长,后来莫名其妙升任副监狱长,后来又偏偏赶巧海州监狱拆分,到你们这里当的监狱长嘛。” 女监区长道:“知道你还猜不着?他在海州监狱时就是出名的‘雷三多’——情人多、手段多、钞票多。现在割土封疆了,自然是变本加厉了。” 胡大胖子晃着脑袋恍然大悟:“你的意思,难道说……那个姓郭的小丫头和姓雷那王八蛋是姘头?” 女监区长狠狠锤了胡大胖子一脑袋:“小声点,你当这里是荒郊野外那!” 胡大胖子赶紧噤声。 好半天,他才又搂着女监区长坐起来,郑重地说:“这事儿可了不得,如果……如果这事儿扯到雷监狱长,那可捅了天了!” 女监区长偎依在他怀里,轻声说道:“你才想到啊!” 胡大胖子把女监区长推开,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那你可得帮我。” 女监区长对胡大胖子态度的突然转变感到有些诧异,问道:“怎么帮?” 胡大胖子想了想,说:“一来,要帮我盯着郭子欣,别让他把我那兄弟给坑了;二来,得帮我盯着雷监狱长,要打听到他有什么动作,赶紧告诉我!” 女监区长似乎有些犹豫,好半天才说:“老胡,我觉得,你还是算了吧,一大把岁数了,掺和什么劲啊!” 胡大胖子道:“我不是想掺和,我也不想怎么样,我只求别被人半夜给弄死咯。”他从床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只怕我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女监区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微微叹息了一声,才说道:“好吧,我就帮你听着点消息。” 胡大胖子没有说话,把搂着女监区长的手臂又紧了紧。 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胡大胖子又逗了逗女监区长,说:“别看我不行了,跟你们家那口子,那还是比下有余的吧。” 女监区长斜眼瞪了胡大胖子一眼,一汪浓得化不开的秋水送了过来,勾得胡大胖子浴火又盛。他把烟头摁灭,再次爬了上去,大吼一声:“看老夫再战三百回合!” —————— 回来的路上,胡不归成为了考察团里所有人的焦点和话题。 “真看不出来,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亏我昨天晚上灌下去1斤白的,敢情全送进了阴沟!” “我要是能讨到这样的老婆,唉!” 年轻狱警们充满了羡慕嫉妒恨,怨声载道、哀鸿遍野。 尽管知道一些内情,可坐在旁边的胡大胖子,还是忍不住酸溜溜地长吁短叹。 “这么大岁数的人,你就不要瞎凑热闹了吧,”胡不归很是无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胡大胖子愤愤道。接着,他突然压低声音,严肃地问道:“如果……你打算和她在一起吗?嗯……”胡大胖子想了想又强调道,“我的意思是结婚!” 胡不归一怔,他还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郭子欣的美丽,是有目共睹的。但她背后的故事,却只有自己知道。如果?如果没有这些事,郭子欣会喜欢自己吗?显然不会!那么,发生了这些事,自己还能够接纳郭子欣吗? 胡不归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 胡大胖子并没有追问胡不归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打算。他又叹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地。< 第二十三章 百态出 “雷监狱长,这只是百达翡丽的,蓝宝石表镜,240q机芯,纯金表壳,内镶37钻。” 雷烈之摇了摇头。 “哦,还有这只,这是江诗丹顿的,马耳他系列,前后镂空,密西西比鳄鱼皮表带,镶嵌47钻。” 雷烈之终于点了点头,拿起年轻人手上的表,戴在了腕上。 一直哈着腰的年轻商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边道谢,一边收拾着桌上的十几块手表倒退着身子出了门。 门外,秘书已经等候多时,身后还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三四十岁的女人。 年轻商人擦了擦头上的汗,对秘书说道:“你们这雷监狱长,真不好伺候,眼光这么高,我这腰都快散了!” 秘书不耐烦道:“别他妈废话,多少钱?” 年轻商人一脸苦笑道:“雷监狱长眼睛真毒,每次都挑最贵的,这一只表,进价就得128万,您给130万得了。” 秘书没有理会他,直接签出一张单子,丢到年轻商人的手里,说道:“别废话,拿了钱赶紧滚蛋。记住,嘴巴放干净点。” 年轻商人一看单子,轻呼道:“才100万,您这是要亏死我啊!” 秘书板起脸:“别在这演戏,赶紧滚蛋,惊动了雷监狱长,一分钱也甭想拿到。” 年轻商人赶紧点头哈腰地说道:“行行,我马上就滚。您那份孝敬,我还是直接送您府上?”临走之前,他才注意到秘书后面的女人,说道:“这娘们不错,多少钱一晚上?雷监狱长的口味,也让我试试?” 秘书咬牙切齿道:“滚!” 这时,里面传来了雷烈之的声音:“她来了吗?” —————— 秘书示意后,让开身子,女监区长推门而去。 雷烈之微笑着点点头:“你来啦,坐吧。” 看着坐在翻毛皮沙发上的雷监狱长,女监区长挤出了一个最用力的微笑——虽然她知道,这样不但丑,而且显得愚蠢。 她并没有坐下来,而是殷勤地走上前去,帮雷烈之的杯子里添上水,把开着透风的窗子关小了一些,又站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雷烈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结束,才微笑着说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你既聪明体贴,又知足常乐。真不枉我一路提拔你。” 雷烈之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态,说道:“有时候,我真觉得,要是你来做我的秘书,或许我会过得更舒服一点。” 女监区长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她刚要说话,又被雷烈之打断:“可经验告诉我,女人永远都靠不住,就算是你……也靠不住。” 女监区长惶恐不已,她赶忙摆摆手,连声说道:“雷监狱长……雷监狱长您千万别误会,我做的一切都是按照您的指示办的啊。” 雷烈之没有说话。 女监区长慌不择手的从挎包里取出一卷小型录音带,说道:“他……胡海军的录音都在这里,我……我绝不敢在您面前耍花样啊,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胡海军就是胡大胖子的原名。 雷烈之并没有动作,站在屋角的秘书快步走上前来,接过了女监区长手中的录音带。 雷烈之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他挥了挥手手,示意女监区长做到自己的身边。 女监区长赶紧快步上前,她的脚步有些慌乱,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雷烈之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大腿,目光慈祥地看着她那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他微微叹息着说道:“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女监区长柔声道:“雷监狱长!”声音虽然有一丝做作,但仍然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为之**。她的身体在雷烈之的抚摸下,竟然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下体也变得湿滑,她的目光变得柔软,整个人几乎要瘫坐下来——这就是权力的魅力吗? 雷烈之却适时地收了手,他的精力之宝贵已经超越了黄金,即便是在郭子欣那样的尤物身上也不愿意轻易耗费,何况是眼前这个明日黄花的半老徐娘。他的爱抚,与其说是**的表达,更多的是肯定的褒奖。 女监区长迅速地领会了雷烈之的意图,她稳住心神,站起身子,轻声说道:“雷监狱长,您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雷烈之仰起头,闭上眼睛,说道:“你去秘书那边领点营养费吧,一个人养家带孩子的,也不容易。” —————— 离开了雷烈之的房间之后,女监区长就跟着秘书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秘书并没有很爽快地让女监区长拿钱走人,而是殷勤地为她泡了一杯茶。 女监区长对眼前这个瘦弱矮小的男人很是不屑,她为他的故意刁难而感到怨恨,但又不甘心直接拂袖而去。 秘书并没有说话,他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看。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女监区长终于忍受不住,她打破了沉寂,说道:“如果今天不方便,那我下次再来。” 秘书连忙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眼睛却直直地透过她微微敞开的衬衫,盯着里面的胸脯。 女监区长连忙用手攫紧了衣领。 秘书笑了笑,并没有制止。他回答自己的座位上,打开抽屉,拿出一沓钱来,从其中抽出一大部分,放在桌上,说道:“这八万块钱,是雷监狱长给你的辛苦费。” 他又把剩下一部分压了上去,说:“这两万块钱,算是我给你的辛苦费。” 女监区长稳了稳心神,伸手过去拿钱。 秘书一把摁住了她拿着钱的手,笑眯眯地问道:“就这么走了?” 女监区长怒道:“你什么意思?” 秘书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雷监狱长的口味,也让我试试?” ——这是那个年轻商人刚刚说过的话。 女监区长顿时感到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她的眼中涌出了泪水。 秘书眼看着这一切,却越加感到一股难言的快感,他放肆地在女监区长面前直接解开了裤子的扣带,然后硬摁着女监区长的头一点一点地蹲了下去。 < 第二十四章 不胜寒 “你搞什么东西?被一个瓜娃子牵着鼻子走!”监区办公室里,“高总”正在向胡大胖子大发雷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这么草率做决定,你智商等于0吗?” 胡大胖子被训得哑口无言。本来,在他和胡不归讨论的过程中,胡不归是坚决不赞成这件事情牵扯到“高总”的,理由也很简单——一来,对方的实力还没有摸清,没必要太大动静;二来,胡不归并不相信“高总”。但是胡大胖子以自己对“高总”十来年的了解向胡不归拍胸脯保证,“高总”虽然有时候会做一些不近人情的事情,但这主要还是事业心的驱使,他本人的事业心和正义感绝对没问题。 讨论的结果,是胡大胖子据理力争,灌输了一大堆革命思想,胡不归无可奈何,只得接受意见。不过胡大胖子没有料到,自己刚刚跟“高总”偷了点风,就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嘟囔道:“这不是来和你商量吗?” “高总”闻言更加怒不可遏:“商量?还需要商量吗?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以为我又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不过是他们眼中的蝼蚁,蝼蚁你懂吗?” 胡大胖子辩解道:“这不是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和雷烈之有关系嘛。何况,雷烈之是海州女子监狱的监狱长,又不是咱们海州监狱的监狱长,郑海东也还在我们的手上,县官不如现管,咱怕他个球。再说了,我已经和我一朋友沟通妥了,她会帮我看着,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就通知咱们。这么说起来,咱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咱们占便宜呢!” “高总”对胡大胖子天真幼稚的想法简直无语,他的脸上哭笑不得:“高层之间的关系,是你我能搞得清楚的?按你说的,这个若晴……对了!信呢?” 胡大胖子“依依不舍”地把信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被“高总”一把夺取。 “高总”打开信,一笔圆润的女体字映入眼帘—— 郑伯伯: 您好! 可能您不认识我,但是您应该认识我的母亲,她叫郑雪,是您的远房侄女。 虽然我对您并不了解,我们也从未见过面,但母亲常常念叨您,她一直很崇拜您,也一直都觉得对不起您。 您和我母亲的恩怨,已经过去了20多年,希望时间已经磨平了这一切,也希望您能原谅她年轻时犯下的过错。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赎罪,生活在痛苦中——这或许就是宿命吧。但我总觉得,她罪不至死。何况,她和您一样,都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可是现在,她就要死了。我保护不了她,我知道您也很难,但是您是唯一……从……我……救救她吧! 最后的一段话,字迹潦草且涂抹严重,“高总”仔细地辨认着,但还是没看出来。 —————— “高总”喟然长叹。 胡大胖子舔着脸说:“我知道你是中央警校毕业的,同学故旧遍天下,你就帮着想想办法呗。” “高总”看着胡大胖子,苦笑一声,无力地坐了下来:“这件事情搞不好,要捅破天!中央警校算个屁啊,你也不用脑子想一想,郑海东当年什么人物?这件事情过去了多少年?你以为幕后的人是雷烈之?你也不用脑子想想,雷烈之当年混得还不如咱们呢!” 胡大胖子有些不甘心:“我们就一点胜算也没有?毕竟,我们是正义的一方啊!” “高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胡大胖子一眼,接着苦笑道:“你这朵海州监狱温室大棚里长出的花骨朵儿,还真是少不更事啊!正义?你和胡不归折腾的那点小把戏,早就被他们盯上了!” 胡大胖子瞪着眼,难以置信。 “高总”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眼睛直直地盯着烟头缭绕的烟雾,默默地说:“你知道,我老婆在04年海州监狱和海州女子监狱拆分时,被分配到了女监。” 胡大胖子点点头。 “高总”接着说:“昨天,海州女子监狱有人托话给我,示意只要我合作,可以把我调到海州女子监狱去,让我们夫妻团聚,还会给我安排一个政治处副主任的位置。” “合作?”胡大胖子有些惊愕,“那你……”他想问下去,又觉得似乎不太好开口。 “我如果已经答应了他,就不会告诉你这些了。”“高总”猛吸一口烟,直接咽了下去,“不过,你也别自作多情,我不答应不代表我就支持你。我只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 他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胡大胖子:“一个政治处副主任的位子——你能掂得清其中的份量吗?” 胡大胖子的额角沁出了汗珠。 —————— 打发走了胡大胖子,“高总”并没有急着出发,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办公室里,默默地抽完了一支烟。 到目前为止,“高总”所知的信息并不多,只是看到了这封信,知道了郑雪的经历,以及胡不归正在和海州女监一个受到雷烈之胁迫的女狱警之间产生了一些暧昧的关系。他之前并不想牵扯其中——这种风险巨大而毫无利益可言的事情自己从来都是避之惟恐不及。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从自己这边来看,胡大胖子和胡不归已经出手,他们并不是清楚自己的行为实际上已经触动了一个环环相扣的巨大机关,同时也让自己骑虎难下。 从另一方面看,调整工作单位尤其是政治处副主任的岗位,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又是什么样的成本才足以驱使海州女子监狱的领导们愿意屈尊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来和自己这样一个普通的监区基层领导做这样一笔交易? 知己知彼者,方能百战不殆。“高总”的脑子里冒出了这句《孙子兵法》中的名句。追本溯源,雷烈之的第一桶金也正是在郑海东身上着落的!他掐灭了烟头,把守在门口的骨干犯孙小孬招呼进来:“你,去给我把郑海东给招来。” —————— 郑海东见到“高总”时,显然要紧张地多,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过度衰老的身体仿佛寒风中一片随时可能凋零的树叶,肺部像一只破旧的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拼命地攫取着空气里的氧气来供给这不堪重负的身体。 郑海东跑到“高总”面前,麻利地蹲了下来。他不敢在“高总”面前大声喘气,屏住了呼吸,一张皲裂的老脸憋得发紫。 “高总”坐在椅子上,毫无表情地问道:“你以前越狱过?” “是的。”郑海东因为憋气,说话的声音有些变了形的尖利,他用衣袖掩住口鼻,干咳了两声,借此调匀呼吸,眼睛还偷偷地向坐在椅子上的“高总”张望。 “高总”原本半躺着的身子突然前倾,锃亮的大头皮鞋直贴郑海东的脸颊踩了下来,他的手肘压在了膝盖上,整张脸几乎贴着郑海东,目光如电、话语简洁:“说吧!”< 第二十五章 望复关 1985年秋,海州监狱,垦荒农场。郑海东的讲述由此开始—— 东方,一轮朝阳正从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日光照耀之下的云彩霞光万丈,被盐碱地上的结晶反射出钻石般璀璨的光辉,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清晨的微风中摇曳生辉。 郑海东又一次掀起锄头刨挖土地的时候,抬头间,无意中看到了这片华美壮丽的景象。 这里的滨海地带,亘古以来,就没有金黄的沙滩或是茂盛的湿地,只是一片绵延内陆近百公里的盐碱地。盐碱地的土质,与沙漠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极端贫瘠的土地,由于其中的盐度和碱性太高,任何作物都难以生长。每年两季肆虐的海风和伴随台风倾盆而下的暴雨,进一步扼杀了这里最后一丝生机。 这种土地无法直接耕作。所以海州监狱的犯人们,就比其他土地的耕农多了一份辛苦的劳作。他们必须从遥远的内地开挖河渠,把珍贵的淡水引入荒地,一遍一遍地浇灌,以此来不断稀释土地中的盐分和碱性,直至土地适合耕种为止——在海州监狱,这项工作,被称之为垦荒。 与其说是人在刨地,更像是地在磨人。吸饱了海水的淤泥像是一个能吞噬一切力量的巨大黑洞,每一镐下去,撕裂的土地又会迅速地咬合,紧紧的吸附在镐头上,使你的劳作似乎变成与整个大地在较劲。尽管气温已经渐渐凉爽,但每一个犯人的汗水都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入灰黑色的盐碱地中,滋养着斗争的对象。更让人沮丧的是,辛辛苦苦从大自然手中抠挖出的一点土地,又常常会在某次大风大潮之后的早晨,又会重新覆盖上盐碱的结晶。 但是,尽管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垦荒却仍然为大部分犯人所向往。 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显著的优势在于,参加垦荒的犯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得一碗饱饭。此外,由于垦荒劳作常常会遭遇天灾**,所以也不需要承担沉重的任务指标。 而最大的,也是最为诱惑的好处在于,脱离了高墙电的垦荒队伍,不仅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也多了一份逃跑的希望。 在那个年代,犯人们还没有被有效地赋予申诉和假释的权利。所以当他们认为判决不公、控诉刑罚过重,或是不放心家中老迈的父母和妻儿,也有可能是念念不忘某个仇人和冤家对头的时候,逃跑,就成为成本最低、效率最高的一项投资。 —————— 远处的狱警正睡在躺椅打瞌睡,一个骨干犯站在他的身后打着一把油纸伞,以帮助他遮挡下午刺目的阳光。一旁的折叠桌上的收音机传播着来自遥远城市关于现代文明的信息。一杯清茶和一本杂志摆在边上,茶已经凉透,杂志也翻看了一半的样子。 想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去看死盯牢200多个分散在10几亩土地上劳作的犯人,对狱警来说,既不可能,也无意义。所以,他们更愿意“偷得浮生半日闲”。 犯人们见有机可乘,又开始放下锄头,窃窃私语。 “听说了没,前两天,又跑了一个!” “就你能吹,你是狱政科长?跑了犯人,都跟你汇报?” “我是听送饭的讲的!应该不会错!” “怎么跑掉的,说说!说说!” “那小子精得很!食堂里烧饭的家伙,居然找了根麦秸秆,躲在了泔水桶里,就靠着秸秆子透气,跟着泔水车一起出去了!这小子也真是肯拼,就靠着从泔水里捞出吃的东西,硬是跑得没了影。” “***,这墙里头的都能跑,我们在这墙外头的还在儍瞪眼!” 众人叹了口气,情绪低落。 郑海东在一旁听着,有些兴奋,又有些心惊。手又不由自主地捏了捏囚服的口袋。 口袋里面,是对郑海东用嚼碎的馒头均匀涂抹上的一层淀粉。 自小生活在这里的郑海东,比每一个人都更熟悉海州监狱的一切。在这里,想要逃跑,看守、高墙都不是问题。最难的,就是嘴里的一口吃食。 其实,进入80年代,海州监狱已经不再像郑海东小时候那样缺衣少食。但是监狱一直传承着控制犯人饮食供应的传统,很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防止犯人开小差。 从海州监狱到最近的市镇,有接近100公里的距离。盐碱地寸草不生,又泥泞坑洼,极其难走,怎么算来都得要四五天的口粮。也正是这四五天的口粮,断送了不少人回家的梦想。 这些知识,在郑海东小的时候,就已经从父亲酒桌上的闲言碎语中得知。他到海州监狱服刑已经一个多月了。如果制度没有改变,再过一个多月,他将会离开集训中队,被分配到某个普通的中队之中。更加封闭的环境,更加残暴的同类,还能不能像食堂的那个犯人一样顺利地逃跑,郑海东赌不起。所以,他必须把握这最后的一点时间。 这些天来,郑海东已经渐渐适应了集训中队的生活,他努力地劳作,低调地为人,不和其他犯人多接触,也不招惹其他犯人。每天吃饭的时候,他领到定量的馒头,都会一口一口用唾沫含化,再偷偷地塞进囚服的各个口袋缝隙里——以此避免被别人发现。随着囚服重量一天天地增加,郑海东知道,自己逃跑成功的希望,正在一点点的变成可期的现实。 出去了以后该怎么办,郑海东不敢多想。 找王老板算账?可自己连王老板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找郑雪复仇?这恐怕是幕后真凶最渴望见到的结果; 重操旧业?东方外贸公司已经不存在,再说自己连一个合法的身份都没有; 归隐深山?那样的生活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逃出去!——这已经成为支撑郑海东生存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至于这根稻草会带着自己漂到什么地方,已经无所谓了。< 第二十六章 锁清秋 “开饭咯!”悠扬的号子声响起,犯人们纷纷丢下手上的农具,向声音的源头奔去。 冲在最前面的犯人,推搡着伸长脖子透过饭桶里升腾的烟雾,努力辨认着午餐的内容。 “冬瓜排骨!”第一个确认的犯人用兴奋的声音,大声宣布。 “冬瓜排骨!”犯人们口耳相传,进一步加快了脚底下的步伐。几个人的脚步甚至有些慌乱,绊倒在了地上,又赶紧爬了起来。 “挤什么挤!都按小组排队站好!”短暂的骚乱过后,骨干犯们开始维持秩序。拥挤的人群在棍棒的吆喝之下,逐渐排列整齐。 今天外出劳作的犯人足足200多人,面前这一大桶冬瓜排骨分到每个人头上能有多少,其实是非常可怜的。但对于这些从入狱以来已经“三月不知肉味”的犯人们来说,已经是无与伦比的诱惑了! 狱警却并没有理会这些,他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指挥骨干犯们维持好秩序之后,一脸威严地站在了那里。 一个骨干犯拎起勺子,先舀起厚实的一大碗排骨,端到了狱警的面前:“队长,您尝尝。” 狱警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大号铝制饭盒:“我就不吃啦,留着给家里人尝尝吧!” 饭盒足有3碗的容量。犯人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骨干犯一勺一勺地从桶里把油滑多汁的排骨捞出来,把饭盒里装满了实墩墩的排骨,一边偷偷计算着饭桶里还能有多少排骨剩下。 待狱警接过饭盒,骨干犯把刚才的那碗排骨再次端送过来:“队长,您好歹稍微吃一点。” 狱警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把碗放下。 他并没有急着宣布开饭,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别光知道盯着排骨流哈喇子,都给我竖起耳朵认真听着!你们就不动动猪脑子想想,凭什么给你们肉吃!虽然你们对人民、对社会犯下了严重的罪行,人民还是给了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你们中的少部分人,对罪行执迷不悟,对宽大不知感激,竟然干出了“逃跑”——这种自绝于人民的恶行!” 犯人们骚动了起来。原来最近流传着犯人逃跑的新闻居然是真的!一些犯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因嫉妒而诅咒,有人因羡慕而憧憬,有人因后悔而自责……骨干犯们拎着简易的木棍,开始不停地敲打,以维持现场的秩序。 狱警等到现场彻底安静了下来,才接着说道:“这种人,简直是在人民斗争的汪洋大海中自取灭亡!现在,我们已经锁定了他的活动范围。所以,根据上级有关规定,今天午饭吃完后,停止垦荒,抓捕犯人!谁要是发现了线索,奖励一个星期的肉包子,谁要是抓到了活的,奖励一次减刑机会!” 犯人们再次骚动了起来。 “下面,开饭!”狱警简洁明了地结束了讲话。 骨干犯们得令,先一顺溜摆下几个大碗,把剩下的排骨瓜分了个干净。其他犯人这才顺次排队,领取自己的“冬瓜排骨”。 —————— 郑海东一个人蹲在田埂上,以最快的速度吸溜完冬瓜。然后,嘴里缓慢地咀嚼着馒头,嚼碎了,就偷偷塞进囚服的口袋里。 旁边,几个犯人正在为比较谁碗里的肉沫子更多一点而喋喋不休。 不久,他们的话题发生了转移—— “你说,那小子能跑掉吗?” “这地方这么大,怎么跑不掉!” “可武警有小汽车啊!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个轮子!” “哎,你说,要真被我发现了……抓还是不抓呢?” “干嘛不抓,非亲非故的!他又没带着我一起跑!” 谈话甫一热烈,那边急促的哨声已然响起,队伍开始集合,然后,向西边开进。 郑海东的心情纠结不已。 队伍向西,每走一步都距离盐碱地的边缘更近一点,距离生存和自由的希望更大一些。郑海东敏锐地认识到,这种时机,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出逃机会。但是机会来得太快,事前毫无预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好万全的准备。 郑海东为出逃而准备的食物最多也只能够支撑2天的时间。盐碱地里逃跑,体力的消耗是巨大的,绝不可能饿着肚子亡命。扒下衣服上囚犯标识的工作也才刚刚开始准备,穿着这样的衣服,跑到有人的地方简直就是贴好标签的活靶子。他甚至原本计划设法通知自己的母亲,在某个隐秘的地方为自己准备一套衣服、一些路资和必要的食物。但是现在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 逃,还是不逃,成为了摆在郑海东面前的一道难题。 队伍一路向西,绕过了监狱建筑区,又穿越了西边的农田。眼前,又是一片荒芜的大地,同样的寸草不生,同样的一片死寂。唯一可以区别东西方的不同,只有天上的一轮红日。 日已偏西,拉式排查正式开始。 在狱警和骨干犯们的现场指挥下,犯人们逐一编号,顺次相连,排成一列横排,开始向前推进。每走几步,领头的骨干犯都会发起一轮报数,然后顺次向后,以确保无人遗漏。 郑海东沿着队伍排列而成的直线向前移动,精密地计算着两次报数之间的时间间隔。从脉搏的频率来判断,至多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实在是太短了,根本不可能跑出太远。 从这里逃跑,是距离盐碱地边缘最近的距离,但当下,似乎又是最不可行的机会。郑海东的心砰砰直跳,简直无法冷静下来。 郑海东轮到的数字是“68号”。 他的大脑有些眩晕,是因为内心的激动,还是因为刺眼的夕阳,郑海东自己也不清楚。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迈向永恒的光明和自由。那悬挂天边的一轮红日,像是指引他前行的女神。 “68”——“溜吧”,郑海东把这个数字当作了上天的神谕,并以此下定了逃跑的决心。< 第二十七章 说惶恐 相传,上古时期,有一个巨人叫夸父,他追着太阳跑呀、跑呀,喝干了黄河的水,喝干了渭河的水。终于,他倒下了,手杖化作了一片桃林。 郑海东不能倒下,他追逐着月亮的方向,向前奔跑。 猫捉老鼠的游戏已经开始,留给郑海东的时间并不多。 —————— 抓捕逃犯的工作,并没有因为天黑而结束。空旷的田野上,相离很近的人们也仅能隐约看到身边人的轮廓,只有响亮的报数声此起彼伏。 从手电的光束判断,周围最少还有10名狱警在巡逻。 “68!”又一次喊出了自己的号码之后,郑海东几乎忍不住就要拔腿逃跑,他甚至已经感觉到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离了方向,但还是犹豫着退回了队伍中。 要冷静、要冷静、要冷静!郑海东反复地叮嘱自己。他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的畏缩、痛恨自己的犹豫,但又在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观察一下局势、思考一下对策。 “41”、“42”、“43”、“44”……“44?”……“44!报告,45号跑啦!”不远处,一个犯人大声发出警告。 正在郑海东天人交战的时候,局面突然混乱了起来,45号跑了! 郑海东刚想做点什么,却听见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发出强烈的喘息声,他循声上前,一把抓住。 “求求你,让我跑吧!”对方的声音压得极低,痛苦地垦求着。 “你跑不掉的!”郑海东为自己接来下要做的事情寻找借口。 “求求你,求求你。”对方似乎已经绝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 “我抓住他了!”郑海东大声宣布。 —————— 搜查工作并没有因为这个插曲而结束。 一个犯人已经填补了上来,郑海东的号码依旧是“68号”。 他几乎已经放弃了逃跑的希望。刚才的45号就是最好的证明——黑暗中,不仅看不清脚下的路,还极容易迷失方向,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跑出去,和自寻死路没有什么区别。 郑海东很嫉妒现在仍在搜寻的这个犯人,他居然能有这样的智慧,想到如此奇妙的办法,虽然要面对极其恶心的东西,但显然,他的逃跑几乎已经成功。 郑海东又很痛恨他,如果这个犯人能晚一点,选择一个对自己更加恰当的时机,甚至要是能带着自己一起逃跑,那该多好啊!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犯人们报数的声音越来越低,周围移动的手电光束也越来越少。大家似乎都累了。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这里有人!” 一刹那间,现场又是一片混乱。从声音的变化和手电光的移动,郑海东发现,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大家没有愣在原地,而是都向声音的来源蜂拥而去。 不管找得到还是找不到,大家都累了,需要一个结果。 这是最后的机会!郑海东没有片刻的犹豫,投机意识再次直接指挥了身体的行动——他迅速地、果断地向反方向跑去! —————— 海州监狱,狱政科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一群狱警满脸倦容地坐在椅子上抽烟。 “妈的,一年跑多少个!偏偏这个就不放过了!”一个狱警发着牢骚。 “新官上任三把火,再说,这人不是杀人犯嘛,性质也不一样。”另一个狱警开导说。 “这么晚的天,几百个犯人放在外面,出点什么事,怎么得了!”旁边一个狱警担心道。 电话声突然响起。狱政科长接起电话,先是应了两声,接着皱紧眉头挂断电话,看了看大家,宣布道:“那小子抓到了!但是……又跑了一个,叫郑海东。” “那……谁去向监狱长汇报?”狱警们面面相觑。 狱政科长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摔门出去。 5分钟后,楼上断断续续传来了新任监狱长振聋发聩的咆哮声—— “什么,郑海东跑了?无知者无畏!这么重要的犯人你也能给放跑了?” “你的意思,这件事情该我这个监狱长承担责任咯?” “明天再抓?明天还要你这个狱政科长顶什么用,给老子滚蛋!” “废物!滚蛋!抓不到郑海东,老子拿你顶数!” “砰”一声关门声结束了谈话。 狱政科长铁青着脸走下楼,看了眼疲惫的众人,说道:“你们都听到了!全监动员,所有在监狱值班、在宿舍睡觉、在中队留守的民警全部出动,打电话给武警、公安和周边所有村委会、综治办,申请调用特警队、联防队,再从犯人里选拔200个靠得住的,明天早上8点钟之前,抓不到郑海东,我坐牢,你们全给老子陪葬!” 很快,整个海州监狱灯火通明,所有办公室、值班室、牢房、道路的灯光全部打开,汽车马达声、呼来喝去声、鸣笛报警声此起彼伏,岗楼上、巡道上荷枪实弹的武警迅速有序的集结,一队队人马鱼贯而出。 监狱长站在办公室的窗台前,俯视眼前仿佛大战在即的一幕,点起一支烟,默默地抽着。 等所有的人都已经出发,整个办公大楼重归一片死寂之后,监狱长回答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通往北京的长途电话。 —————— 郑海东还在不停地奔跑。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20多个小时没有休息。几个月的牢狱生活严重侵蚀了他的健康,他感到自己的肺部像一个破败的风箱,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所有的关节都因为疲乏和缺氧而极度的酸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清楚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跑,只是在机械地重复着奔跑的动作。 直到他脚底一滑,晕了过去。 醒来时,郑海东再次看到了熟悉的一幕——一轮朝阳正从东方海平线上升起,盐碱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辉,他就趟在这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样的盐碱地上。 郑海东意识到,自己跑错了方向——他居然回到了昨天上午垦荒的地方。 他想笑,却不知从何笑起。是笑自己的愚蠢,还是笑命运的捉弄?他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是该哭祭自己的现状,还是自己的未来? 理性告诉郑海东,他这次逃亡生涯,已经注定失败。如果现在开始往西走,十有**会落入追逃人员的法;如果往南或往北迂回,则需要付出多得多的时间和精力,以他的存粮绝对无法坚持下来;亦或者是直接回去,争取宽大处理。 郑海东很快地,否定了自己所有的想法,他像夸父一样,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第二十八章 任西东 “这郑海东,到底什么来路?” “你不知道?他爸以前可是和你一个中队的啊!” “这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跑个把犯人,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我记得咱们监狱,一年可是有5个指标的啊!跑5个以内,上面又不会追究什么责任。再说了,之前跑那个杀人犯,也没搞出这么大规模的动静啊!” “就是!多大人物!犯得着动员上千号人,去抓一个盗窃犯?” “这……你得去问监狱长了。我猜,可能是恼羞成怒了吧!” 时间已近正午,几个狱警正坐在“大海”牌吉普车上晃晃悠悠地在一望无际的荒地上搜寻着。 突然,远处天空传来巨大的马达轰鸣声。 狱警们抬头望去,目瞪口呆:“乖乖!这……这不是直升机吗!这都出动了啊!” 直升机是从江南省军区调出的,当三架直升机停在海州监狱行政楼前的广场上时,监狱长也是目瞪口呆。 飞行员们没有和监狱长打招呼。他们直接要走了郑海东的照片,随即开始了扇形搜索。 由于动员仓促、队伍混杂、指挥混乱、各自为战,搜索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但截止下午3点,沿海州监狱向西40公里以内,已经被挖地三尺。 监狱长听着狱政科长略带沙哑的声音作完汇报,并没有立即表态,他用眼睛直直得盯着眼前这个头发凌乱、眼圈乌黑的中年男人,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和不满——对于一个即将出局的人发怒,完全就是在浪费自己宝贵的精力。 监狱长顿了半响,才说:“你被撤职了!” 被免职的狱政科长顿时暴跳如雷:“老子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你就这么拿我当替罪羊?郑海东到底什么人物,老子就想不明白了,老子……” 他的话没有讲完,人已经被拉了出去。 狱政科副科长雷烈之立即顶上。 监狱长有些疲倦地、缓慢而坚定地说道:“西边没有,就去东边找,东边没有,就去南边、北边找,明天早上天亮之前,找不到郑海东,我要是完蛋了,你们一个一个的,谁都跑不了。” 监狱长不再理会大家,转身直接走了。 现场所有人错愕当场,尔后迅速清醒,在雷副科长的驱赶下,一个个慌乱地忙碌起来。 —————— 郑海东缓慢地走着。他的腹中已经非常饥饿,但是他不愿意进食。他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痛苦和饥饿才能让郑海东找到活着的感觉,才能让郑海东体会到现实的存在。 郑海东此行的目的,只是想看看海。 郑海东虽然在这里生活了20年,但他从来却没见过海州的海。绵延几十公里的盐碱地和父母对他的呵护关心,在当年的那个年轻人和大海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跨越这道鸿沟,需要付出一些亲情、时间和精力,这些东西,对当时的郑海东来说,远比看海更有价值。 但是,亲情、时间、精力,这些在常人眼中宝贵的资源对此刻的郑海东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他只需要一个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现在,这个理由,就是看到这片海。 正午的太阳炙烤着他,海风的咸湿侵蚀着他,饥渴的痛苦折磨着他,郑海东全然置之于不顾,就这么一点一点的挪动着。 突然,他似乎听到了后面传来马达的轰鸣和人声的喧哗。 郑海东回过头去,以为自己看到了海市蜃楼——黑压压的一片人和汽车混合而成的洪流,像海浪一样朝自己所在的位置涌来,上空居然还有三架直升机,盘旋着、呼啸着俯冲而至。 他目瞪口呆,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这股浪潮彻底吞没。 —————— “高总”一直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态,听着郑海东讲完。 郑海东的语速非常地快,大脑中的所有记忆像倾斜而下的洪水一般,不可遏止地转化为语言文字迸射出来。这些事件,有的是他亲身经历的,有的是他后来听说的,但他不敢在“高总”面前有丝毫的隐瞒,这个人曾经在自己身上施加过的痛苦已经让自己牢牢地记住了这一条宝贵的经验。 “高总”舒展了一下身子,恢复了半躺的姿势。他需要尝试着站在雷烈之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 在郑海东越狱案中,雷烈之只能算捡着了一个瓜落,以他当时的地位和能力,不可能成为幕后的操盘手。那么,谁才是整起事件最大的庄家呢?居然能调动江南省军区的直升机,难道是那个虚无缥缈的王老板? “高总”感到自己对这个王老板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似乎所有事件的根源都可以推演到他的身上,但是又找不出一点实际的证据去和他联系到一起。况且,连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甚至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这个人,都可以商榷。 郑海东的额上已经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虽然说得很快,但还是用去了很长的时间,衰老的筋骨经过长时间的蹲立已经从疼痛变得麻木,再逐渐变成一种对下肢撕心裂肺般地压迫。郑海东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下肢很快就会彻底失去知觉了。 郑海东不敢移动身体,更不敢请求休息,他只能在心底渴望这次谈话能早点结束。 “高总”的眼仰望着天花板,不可能看到郑海东痛苦的表情。他接着问道:“胡不归找你,都说了些什么?” 郑海东以为谈话到此为止的愿望落空了。他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说道:“他……他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若晴的女人,说……说那个女的20岁左右,还说……还说我为什么不认罪。”郑海东的下肢开始打颤,倒抽着凉气,呼吸也急促起来。 “高总”直起身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滚吧,老不中用的东西!” 郑海东如蒙大赦。他并没有站起来,他已经站不起来。郑海东就这么顺势跪了下来,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混太清 中午一下班,“高总”就拨通了胡大胖子的电话。 “午饭吃了没?” “没呢,怎么,有局?” “有你妹!出来,请我吃饭。有事儿跟你商量。” 胡大胖子赶到小饭馆的时候,“高总”已经点了一碟酱汁花生米,一盘青椒烧鸡,一份糖醋里脊,坐在那里慢慢地吃喝了。 胡大胖子招呼来服务员,又添了俩菜,加了两瓶啤酒,就坐到了“高总”的对面。 “怎么着,老弟,你有辙了?” “听你这口气,今天要没辙这饭我得自己掏腰包了?”“高总”自顾自地拾掇着花生米说道。 “那不能够啊!我来,我来!”胡大胖子嬉皮笑脸道。 “兄弟,事情我大概了解了一些。”“高总”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胡大胖子说,“我觉得,这件事情咱们还是算了吧。” “这……”胡大胖子一下子哽住了。 “你先别插话,听我说完。” 胡大胖子翻翻眼睛,只得做罢。 “高总”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盲人瞎马,夜班临池’,这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胡大胖子点点头。 “‘以不变,应万变’,这道理你也该知道吧?” 胡大胖子有些急了,但还是只得点点头。 “你想想,现在敌我谁强?我们现在这种状态。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还是光明一片,谁都不知道。对方说不定已经编好了圈套,就等着咱们钻呢!怎么办?只能以退为进,以守为攻。”“高总”加重了语气,接着说道:“只要我们不动手,对方就搞不清楚我们知道了多少,也搞不清楚我们的底细,我们暂时就还是安全的。但只要一出手,就会有空门,就可能致自己于死地。” 胡大胖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我明白了。那我们就先耗着,看看再说?”他又转念一想,“也不对啊,万一对方已经枪口对着咱们后脑勺了,这不就坐以待毙了嘛。” “我说算了,并不是就这么混吃等死。若晴的信你白看了?”“高总”有些恨铁不成钢,“要毙也是先毙了郑雪啊,你猴急什么啊!” 胡大胖子似乎有些明白地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也是一条人命啊!” “高总”想要发怒,看看场合又不合适,只得咬牙切齿地说道:“妇人之仁!和你非亲非故的,你要是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干脆立地成佛吧!” 胡大胖子只得作罢,把这许多烦恼都抛到脑后,一拍桌子道:“喝酒!去***,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将来是与非。” 俩人推杯换盏,灌起酒来。 —————— 酒到酣处,“高总”压下了胡大胖子手里的酒杯,说道:“明天,我去海州女子监狱一趟。” 胡大胖子借着酒劲,瞪起一双牛眼,怒道:“怎么,你要当汪精卫?” “高总”说道:“放你妈的屁,我之前就说了,我们要以守为攻,这守也得有守的法子。我们现在已经被卷进去了,所以要守也得先脱了身才行。” 胡大胖子脑子明显转不过弯来,哼唧了几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趁着我们现在纠葛的还不太深,我去和他们接触一下,不管怎么说,先把自己捞上岸,洗个干净身子再说。” “你有什么法子了?”胡大胖子问。 “事从权宜吧!”“高总”叹了一口气。 胡大胖子似乎听懂了,似乎又没听懂,只得“噢”了一声。 “高总”接着说道:“你也别闲着,胡不归可是要交给你了,那小子莽得狠,动不动就要决一死战的性子,你肩上的担子可不轻。”说完,用手拍了拍胡大胖子的肩膀。 胡大胖子苦笑,心说你要是知道了那小子在海天阁对我干得那档子事儿,指不定得愁成什么样子呢! “高总”想了想,接着又说道:“郑海东那条线,也别放过,可以迂回敲打敲打。我唱红脸,你可以唱唱白脸,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胡大胖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胡大胖子突然觉得,自己一直都低估了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男人的实力。他的心机和城府,他对事物的观察和分析,他对局势的审度和取舍,都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智力的范围。 他感到信心倍增,很为自己之前的决策感到骄傲,能拉到这样一个卧龙凤雏式的智囊相助,事情的进展将容易得多得多。但他又隐隐有些担心,夹在权势显赫和心机过人的两个人之间,自己和胡不归又能有多少胜算呢? —————— 次日上午,海州女子监狱,海天阁。 “高总”的心情很复杂。 他毕业于中央警官学院,当年是同学中的佼佼者,老师心目中的优等生。只可惜,毕业以后,沦落在海州监狱这样的化外之地,不仅没能得到监狱领导的信任和器重,反而常常受到“军转干”们的排挤。他只能像一只蜘蛛,不断攀附上一个又一个关系,在一次又一次的尔虞我诈和攻讦欺骗之中,去挣扎自己生存的空间。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成功的触手可及。 在“高总”的对面,坐着的是海州女子监狱的监狱长雷烈之。 “听说,大家给你取了一个尊号,叫‘高总’?”雷烈之嘴角带着一丝赏识的微笑。 “高总”笑了笑。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甚至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无不在暴露出自己对权力的贪婪。他再一次发现了自己在权力的面前是如此的虚弱。这里出现的一切——地上的镶金线猩猩绒地毯,墙边的紫檀雕花烫金太师椅,中堂“中正平和”的名人墨宝,正中的黄花梨底座昆仑玉靠山石,甚至雷烈之腕上那块江诗丹顿马耳他系列手表,桌上这个景德镇青花小茶碗里漂浮着的几片香茗……无不极近渲染出一种至高权力下让人几近意乱神迷的恍惚。特别是雷烈之——面前这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就像拥有上帝之眼,一举手一投足间散发出的王者风范,每每击中自己最敏感脆弱的神经,让他欲罢不能。 “我喜欢你这个尊号!”雷烈之做出了判决,以无可置疑的口气。< 第三十章 虚妄心 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慈祥的老人,“高总”的心中感到无比厌恶,却又感到无限崇拜。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心里跳的砰砰乱撞,仿佛几十年来积累的一切经验和心机在这个人的面前都薄如蝉翼般被一个眼神轻易地戳破了。 一旁的郭子欣端着茶壶,上前添水。 “高总”并没有见过郭子欣,但是能参加这种谈话,本身就说明了她的特殊身份以及与雷烈之之间的暧昧关系。“高总”并不是一个好色之人,可也忍不住以贪婪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体态丰满、肤若凝脂的女子。在“高总”看来,她不仅仅是一个美丽的异性,更是权力象征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是帝王玉玺上的一颗明珠。 雷烈之自然发现了这一点。 他制止了郭子欣的离去,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身边,一双手旁若无人地在她的大腿上摩挲。 “‘高总’,你可能对我不太了解。”雷烈之说道,“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还没有到你这个位置。所以说,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将来,会比我更有前途。” 雷烈之继续说道:“条件我已经开给你了,如果你不想来这里,那边也可以给你安排同样的位置,这些都不是问题。” “高总”没有说话。 雷烈之微笑着,站起身子——一切已然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准备离去。 郭子欣也准备起身,雷烈之的手却按在了她的肩上。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抗拒,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 雷烈之走出门,微微叹了一口气,对守在门外的秘书说:“录下来,做成碟片,一份寄给他本人,一份送到我的房间。 —————— 每每在这个时候,雷烈之都会一个人来到海星池边的小阁楼上,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楼里。 他感到一股不能自抑的哀伤。自己拥有了别人终身拼搏而不可得的美色荣华,但这一切却永远不可能完全属于他自己。为了迎合位高权重者的喜好,为了在一场场龌龊的权力钱色交易中赢得更多的筹码,每一颗他的掌上明珠,都不得不时常拿来与他人分享。 他可以一眼洞察人类的死穴,无论是“高总”、郑海东,还是他自己。这也正是最让他痛苦的地方。他清楚自己的权力从何而来,也清楚自己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难得糊涂。 在阁楼之上,挂着这样一幅横匾。这是郑板桥先生的真迹,雷烈之花了500多万才买了下来。他并不是一个收藏爱好者,这里也不是他的私宅。他这么做,只是希望自己能看得淡一些、看得模糊一些,忘记一些事情,虽然他知道,这对于他,根本做不到。 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雷烈之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各位听众早上好,欢迎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今天是1985年11月18日,星期五,今天节目的主要内容有……” 听到每天准时响起的《新闻和报纸摘要》,郑海东感到讽刺——他连自己的灵魂都不能左右,却还在了解离自己这么遥远的整个世界。他再度疯狂地嚎叫起来。 郑海东被关禁闭已经过去了整整40天。 刚刚被从盐碱地里抓回来的时候,郑海东对3个月禁闭期的惩罚还是感到相当庆幸的,较之粗暴的拷打或是**的折磨,这样的惩罚无疑要文明得多。 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那件面疙瘩簌簌直掉的囚服、没有松紧带的囚裤、鞋跟已经掉落的解放鞋,以及他偷偷藏着的半截铅笔和一张小纸片。禁闭室没有窗户,所以他不知道日升月落;门上的气窗也从未打开,所以他也看不到一张人脸;送饭的犯人从来也不会说话,所以他也听不到人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除了这该死的《新闻和报纸摘要》,郑海东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丝毫滋养。 郑海东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什么可看,没有什么人可以聊天。郑海东感到,自己的身边变成了一片虚无,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之境,处处如此。像潜水球里的潜水员一样,置身于寂静无声的漆黑大海里,甚至模糊地意识到,通向外界的救生缆索已经扯断,再也不会被人从这无声的深处拉回水面。 两个星期以后,郑海东感到自己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他开始强迫自己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开始回忆并复述过去的事情,脑子里却又变成一片浆糊。他期待着有什么能够出现,不管是狱警、犯人甚至一只老鼠,但什么都没有,他仍然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一个月以后,郑海东感到自己的精神开始涣散,他睁着眼睛,但却什么都看不见;张开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试图回忆,可脑子里一片虚无。他知道自己快完了,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郑海东试图以疯狂打开宣泄的缺口。他开始歇斯底里、狂吼乱叫、手舞足蹈,直到喉咙沙哑、筋疲力尽,然后沉沉睡去。 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疯了。 —————— 郑海东越狱案中最大的功臣和获益者——新晋海州监狱狱政科长雷烈之最担心的问题还是发生了。 自从郑海东越狱案发生后,这个年轻的狱政科长就敏感地意识到,郑海东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犯人。这个牵扯到海州监狱最高层甚至江南省军区的特殊人物,一定有某种尚未被发现的特殊价值。 深谙世事的雷烈之,非常清楚“养寇自重”的道理——只要郑海东活着,自己就能从这个人身上攫取无尽的财富和权柄;可如果他死了,除了可以拿来肥田之外,将毫无价值。 所以,当监狱长暗示他设法与检察院沟通以越狱罪将郑海东置于死地的时候开始,雷烈之就在尽己所能地保护着郑海东。也正是籍有他的从中斡旋,郑海东在闯下如此大祸后“仅仅”被处以3个月的禁闭。 但是雷烈之清楚,在海州监狱乃至全国监狱的历史上,没有人能熬得过3个月的禁闭期。监狱长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同意对郑海东采取这种比较“文明”的处置方式。 < 第三十一章 且偷生 早上,当雷烈之又一次在禁闭室外听到郑海东用沙哑的喉咙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时,雷烈之决定采取行动。 雷烈之来到禁闭室的门口,一个年纪轻轻的狱警正在坐在那里翻看着一本武侠小说。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年轻狱警发觉有人,慌忙把书往背后藏。 雷烈之假装似见未见的样子,走上前去,问道:“小伙子啊,学习很认真嘛,看得什么书啊?” 年轻狱警惊恐地看着这个新任狱政科长,脑子里瞬时浮现一大堆出关于这个号称“雷震子”的凶神惩罚下属的传奇故事。他慌乱地几乎是呻吟着低声机械地重复着:“没……没……” 雷烈之的心里更加着急。他的构想是年轻狱警把武侠小说交出来,他再设法送到郑海东的手上。雷烈之相信,只要有一本书,就一定能帮助郑海东稍许缓解空虚的压力。 但他即不能拖延太久,因为监狱的督察巡逻组随时都可能过来,他更不能把事情闹大,以避免被监狱长知道,引发自己无法控制的结果。 年轻狱警显然不可能领会雷烈之的意图,俩人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这时候,年轻狱警后面的一个猴精的骨干犯似乎猜出了雷烈之并不想致人于死地,他躲在年轻狱警的后面,从旁边的书报栏上偷偷抽下一本书,悉悉索索地换掉了年轻狱警手中的武侠小说。 雷烈之依旧装作没看见,等确定掉包的行动已经完成,他才笑眯眯地伸出了右手:“来,拿给我看看。” 年轻狱警定了定神,把书拿了出来。双方一看,都有些傻了眼,居然是一本《建国以来若干法律汇编》。雷烈之干干地笑了笑,赞许似的拍了拍年轻狱警的肩膀:“小伙子,有前途!”顺着这个动作就绕过了年轻狱警,向里走去。 年轻狱警本想提醒雷烈之监狱长交代过任何人不经批准不得进入的要求,旁边的骨干犯连忙扯了扯年轻狱警的衣袖。年轻狱警反应了过来,只得快步跟上,以防止出现什么意外。 雷烈之边走边和年轻狱警亲切地交流着:“小同志啊,多大啦?” “21了。” “工作几年啦?” “2年。” “哦!你是监狱警察自办班里毕业的吧?” “是的,我爸也在这里工作,还没退休呢。” “那就更加要努力学习啦!” 雷烈之话锋一转,说道:“年轻人,要成功,就要有‘高人指点、贵人相助、亲人相护’,知道我的贵人是谁吗?” 年轻狱警看着雷烈之,摇了摇头。 雷烈之神秘地一笑,指着郑海东所在的禁闭室说:“就是他。”随后径直向那里走去。 年轻狱警想阻止已然来不及。 郑海东仍在狂呼乱叫。 雷烈之轻轻呼喊了郑海东两声,尽力不让神志不清的郑海东听到,待年轻狱警走近后,他装作极其愤怒的样子,一把把手上的书砸向了郑海东,大声吼道:“妈的!叫你也不听,你他妈活腻了!” 年轻狱警眼看着书本飞进了禁闭室,当下愕然。 雷烈之似乎此时才反应了过来,他回过头来,对年轻狱警笑眯眯地说:“不好意思,我一时冲动了,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我们都看到你上班的时候没有开小差看书了。” 年轻狱警只得点点头。 —————— 郑海东再次清醒后才发现了雷烈之的馈赠。 这是一本书!一本书!这个念头刚进入郑海东的头脑,便像烈性毒药似的立即发生作用:一下子,郑海东感到自己的的耳朵嗡嗡直响,心脏怦怦直跳,双手冰凉,都不听使唤了。 就像几个月前吃到的第一口肉圆一样,郑海东并没有马上读起来,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看。郑海东闭上眼睛,用手暗自触摸着——书很厚,书页也很薄,一定是一本内容非常丰富的书,最好是印得密密麻麻,排得很挤,有很多很多字,以便多读一些时间。如果能是唐诗宋词或者是世界名著之类可以背诵以及深入研究的东西简直就完美了!想到这里,郑海东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哆哆嗦嗦地用双手把书捧到了面前。 在看到书的第一眼,郑海东就大失所望,甚至恼怒之极,他寄托了无数希望,并试图以此维系接下来禁闭生活的居然是这样一本书。看这样一本书能干什么?又能有什么用?自己正是因为法律的缺失和不公正才会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这简直就是一个讽刺! 郑海东十分恼火地把这本书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心想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可读的东西,一篇序言啊,阅读指导啊;可是生硬拼接起来的一部部法律之外,什么也没找到。 要么发疯,要么看书,郑海东职能选择了后者。 他开始从第一部法律开始,慢慢地看,慢慢地读,慢慢地背诵,并坚持等到上一部法律已经滚瓜烂熟之后,才进行到下一部。 一个星期后,郑海东才发现,这本书给自己带来了多么难以估量的幸福。 郑海东终于有事可做了。在这之前,他每天过的日子像胶皮冻一样乱七八糟,粘粘糊糊,成天在鬼混。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件神奇的武器,去抵御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空间和时间的一成不变。他每天的时间都排满了,上午背诵法律条文,下午学习法律案例,晚上温习知识的同时,把自己曾经经历过或者听说过的每一件事参照法律条文一点一点地分析。他成天忙碌不已,甚至连听《新闻和报纸摘要》的时间都没有。 郑海东觉得自己的脑子又重新振奋了起来,甚至比经商时思维更加缜密、灵活和机敏。他终于在金钱和生存之外找到了另一个可以维系他生命的生存目标——他决定用法律的武器来捍卫自己。 3个月后,郑海东活着正常地走出了禁闭室,他创造了海州监狱的一个记录。< 第三十二章 空自许 雷烈之的心情非常好,他喜欢甚至有些迷恋这种掌控全局的滋味,尤其是在当权者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的时候。 他受到了监狱长的严肃批评,但每一声训斥和咆哮在雷烈之听来竟然都是那么的悦耳。他已经可以断定,只要郑海东还活着,游戏就不会结束,自己将继续担当操盘手,并终将成为最大赢家。 今天是雷烈之的生日,作为海州监狱的最年轻有为的青年中层干部,他的生日,注定不会寂寥。但他还是推掉了所有的宴请,今晚他有一个重要的贵宾。 其实,这个人到底是谁,什么来历,干什么的,雷烈之一无所知。这个人仅仅是在前一天晚上派人送给他一份请柬。 请柬是很普通的那种类型,大红的封皮,金黄的内页,散发着一股艳俗低廉的味道。这样的请柬,雷烈之通常只是看上一眼,就会甩手扔掉。但是,当他打开这份请柬时,里面掉落的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照片的正中,雷烈之正与一个头发微秃、身材肥硕的中年男人把酒言欢,满桌的美味佳肴铺满了照片的下半部分,一个穿着大红旗袍的女服务员远远地站在了后面,只能看到胸口以下的一部分。 雷烈之一直对自己的记忆力引以为豪,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在这顿饭上,雷烈之把郑海东因越狱罪而可能被加判的死刑给摁了下来。 雷烈之第一次感到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危机感,他闭上眼睛,认真的思考着:同桌吃饭的那个肥胖的检察院领导显然也是照片的受害者,但当时并没有其他人在场。那么,是谁出卖了自己呢? 雷烈之想不出来,他感到有些恐惧——竟然有一个人站得更高,隐藏得更深,自己的一切努力在他的眼中,都不过是浮光掠影般的小动作而已。 雷烈之连忙回复过来,赶紧继续翻看请柬。金黄色的内页上只写着短短的一行字: 1月9日晚,在下设宴为烈之同志庆生,烦请光临海州第一招待所18号房间,望念为感。 落款是“王老板”。 这个王老板,是个什么人?雷烈之一遍遍地筛查着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在姓王的群体中,敢于做出这样公然威胁的事情,一个都没有。 那就赴一赴这鸿门宴吧!雷烈之恨恨地想着。 他把请柬连同照片撕了个粉碎。 —————— 就在几年前,海州第一招待所还是仅仅只招待县处级以上领导的高级饭店。但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这个官办企业也耐不住寂寞,加入了市场竞争的大潮中。 雷烈之坐着监狱自产自销的“大海牌”吉普车到达招待所时,天已经擦黑。 宾馆服务员显然对这辆破败不堪的“大海牌”吉普很是看不上眼,他一脸鄙夷地向雷烈之表示,车位已满,只能停到马路上去。 雷烈之看着停车场上一辆辆桑塔纳、夏利和212吉普和几乎空着一半的场地,只能无奈地屈服。 他走进招待所,向服务员报出了18号房间。 服务员有些吃惊地看了雷烈之一眼,确认了一下,才点点头,引领着雷烈之向里走去。 他们并没有在最高大的那栋四层楼里停留,径直穿过大楼,来到了后面的一个小院。 这里看上去并不属于招待所,只是几间普通的瓦房,倒像是某个普通的居民住宅。但是当雷烈之看到墙壁外轰隆作响的空调时,他才明白,海州第一招待所里居然别有洞天。 瓦房前的小院子里,停着一台霸气的美式吉普车。雷烈之不认识这个牌子,但是他看到了车前那块黑色的“京a”拍照,已经能大概猜测出这个王老板的特殊身份了。 服务员在门口就止步了,她示意雷烈之随意,自己随即离开。 雷烈之推开门,一个肥胖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正朝自己投来逼人的目光。 雷烈之居然感到了一丝心悸,这个男人似乎具有和这身臭皮囊完全不相称的强大精神力量,可以洞穿人心和一切伪装。他就是王老板吧?雷烈之想着。 在两人交手的第一回合中,雷烈之输了。 他跨进门,旁边一个打扮性感的女人主动上前,把门关上。 王老板开口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喜欢和聪明人装糊涂。” 他话锋一转:“如果我现在要杀了你,你能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吗?” 雷烈之回答:“我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 王老板说:“所以你不杀郑海东?” 雷烈之答:“是。” 王老板说:“那你对我又有什么价值?” 雷烈之说:“郑海东跑了,他抓不到,我抓得到;郑海东该死,他杀不死,我保得住。”雷烈之口中的他显然是指监狱长。 王老板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所以说,你比他更有价值咯?”王老板显然也能理解“他”的含义。 雷烈之点点头。 王老板开怀大笑:“很好!我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他的手抬起:“请坐。” 雷烈之坐下。 服务员们立即鱼贯而出,手捧着各式菜点,摆了满满一桌。 雷烈之有些吃惊,倒不是为了这一桌菜,而是他敏锐地发现这么多服务员同时行动,不仅没有发生任何细微的混乱,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雷烈之此刻方才领悟——原来吃饭的享受不止于佳肴啊! 俩人仿佛久未相逢的故友,欢快地举杯畅饮起来。 那个穿着性感的美女也上前来推杯助兴,王老板在席间向雷烈之介绍说她叫郑雪,雷烈之意味深长地点头会意。 酒到酣时,王老板突然发难:“你对我有价值,他对你有价值,可他对我没价值,我还是要杀了他!”这是的“他”显然指向了郑海东。 雷烈之一凛,他原以为王老板已经信任了他,没想到对方其实不过是在等到另一个攻击的机会而已。 雷烈之放下酒杯,沉思片刻。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郑海东死了,自己的价值再大,也是有限的,至多算是一个如虎添翼的翅膀;而只要郑海东活着,自己的价值就是无限的,变成了雪中送炭时最关键的一口热气。 他慎重地考虑了片刻,抬眼直视王老板,说:“他对你也有价值。” 王老板哦了一声,却并没有说话,他在等待雷烈之的进一步解释。 雷烈之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王老板哈哈大笑:“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雷烈之脸上并没有笑容,他敏感地认识到接下来的几分钟,将是他人生中最危险的一瞬间,他所知不多,却不得不赌:“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您现在叱咤风云,当然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但是——” “但是无论多么强大的人,一旦没有了畏惧,就很容易……当然,我相信您自己肯定可以做到内心平静,但是您身边的人就未必了。所以,您又何妨在我这里藏一颗钉子,需要的时候,可以拿来吓唬吓唬别人,不要了以后,我自然会帮您处理得干干净净。” 王老板似乎半醉半醒地瞟了他一眼:“你这么聪明,我不放心,怎么办?” 雷烈之心头的一块石头放下了。他知道,自己已经说服了雷烈之,自己刚才赌中了——王老板的身边并不是铁板一块,所以他比想象中更加需要自己。 雷烈之谄笑着说:“你就把我当成一条狗,随便丢块骨头就能喂饱了。” —————— 1个月以后,海州监狱。 最近,海州监狱的记录屡屡被突破。先是出了一个郑海东,连续关3个月禁闭而不死不疯。后来又出了一个最短命监狱长,从任职到免职一共才过了不到6个月的时间,以致很多人都没来得及认清这个短命监狱长是什么模样。 所有人都传言,这任短命监狱长的霉运和郑海东越狱案之间有着莫大的关系。 随着新监狱长共同履新的,就是原狱政科副科长,新任副监狱长雷烈之。 作为全省最年轻的副监狱长,雷烈之的名声一时无两。司法厅宣传处、地方新闻媒体、省电视台纷纷采访他,舆论逐渐把他包装成为一名勇擒越狱犯、年少有作为的青年才俊。他频繁地奔赴各地演讲、作报道、开讲座,成为了全省赫赫有名的英雄模范。 这一切,其中真正的缘由,只有雷烈之自己知道。< 第三十三章 被浮名 秘书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洒到酒红色的地毯上,映出鲜血般的光泽。雷烈之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朝霞染红的天空。 这里是方圆近百公里的制高点,由此向东,一览无余。雷烈之常常就这样站在这里,看朝霞升起、夕阳落下、漫天繁星。壮阔磅礴的视野常常让他产生唯我独尊的豪迈气概,麻痹他因权力斗争而千疮百孔的灵魂。 今天,天地依然壮阔,心情却难以平静。 大厅旁通往卧室的那扇暗门依然紧闭,“高总”还没有起床。 雷烈之的手指深深地扣住了落地窗前的檀香木扶手。“贪得无厌的东西!”他在心里狠狠地诅咒,“今天,你所占有我的,将来,我一定要你加倍奉还!” 秘书感觉到雷烈之身上旺盛的怒意,他小心上前,轻声说道:“监狱长,是不是……去请一下高监区长?” 雷烈之怨毒的眼神瞪了一眼秘书,冷冷道:“你倒体贴了?” 秘书身子一颤,赶紧低下头,远远地退了开去。 雷烈之回过头来,继续看着初升的朝阳。 阳光刺激着他脆弱的视膜,他却强睁着眼睛,仿佛在与它为敌。他对着太阳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怒意,却在人面前守护着身为一个监狱长的宝贵的尊严。 —————— “高总”终于出来了,他睡眼惺忪,一脸疲倦,向秘书要了一杯水。 秘书却并没有动,只是扶开了雷烈之的沙发。 雷烈之转身,坐下。 他虽然已经显露出衰老的疲态,但一举手、一投足,所散发出的强者气概,仍然压得“高总”喘不过起来。 雷烈之收敛霸气,一脸慈祥地朝“高总”微笑着抬起手,做出一个请坐的手势。 “高总”本能地产生了一丝不想被操控的抗拒意识,身体却还是不自主地落到了椅子上。昨夜……他却是太累了。 看着眼前一脸倦容的“高总”,雷烈之的心里更加厌恶,脸上却一点变化都没有:“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雷烈之温和地说。 “高总”打开身边的公文包,从最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这是若晴写给郑海东的信。 雷烈之接了过去,并没有看,直接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纸的灰烬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却打着旋四处飘落,仿佛破碎的精灵,努力地挣脱恶魔的手爪。 雷烈之一直等到火焰灼烧到自己的手指,也没有扔下这张纸片——他为此付出了太多,决不能浪费一丝一毫。 尔后,雷烈之再次微笑着看着“高总”,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在等待下一个礼物。 “高总”精细地盘算着,一点一点拿出了自己的价码:“从已知的情况看,胡海军和胡不归对你的了解并不多,郑海东也知之甚少,若晴那边的底子倒是还没有摸清。不过,现在总体是平稳的。” 雷烈之一付认真倾听的表情。他的心里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来,郭子欣那丫头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高总”接着慢慢地说道:“至于下一步,我会帮你控制住相关人等。所以,只要有我在,雷监狱长大可高枕无忧。” “高总”的意思很明白——我是你的安全带,我在你在。你要是害了我,就是鱼死破。 雷烈之似乎很明白地点了点头。 这却并不是“高总”想要的结果。 “你提出的要求,我都做了。你的承诺,也该兑现了吧?”“高总”说。 “我的承诺?”雷烈之似乎不明所以。 “高总”有些急了,他在心里暗骂这老狐狸老奸巨猾,难道用一个女人就想打发我?虽然,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确是难得的尤物…… “雷监狱长,您当时可是承诺过……”“高总”不得不委曲求全,“你”也换成了“您”。 “承诺?当然没有问题。”雷烈之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不过,年轻人,你的诚意可不太够哦?” “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雷监狱长,这一点您应该相信我。” “是吗?”雷烈之微微一笑,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地闻着。他的身体已经不容许他触碰烟草之类的东西,这样做,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奢侈。 雷烈之依旧保持着面容慈祥的微笑。他没有讨价还价,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种市井行为是非常有**份的事情。 “高总”实在无法可想,脸涨得通红,说道:“你这是坐地起价!” “你不也是么?”雷烈之笑眯眯地看着“高总”,像一个慈祥的长者看着一个优秀的晚辈。 “高总”明白,雷烈之指的自然是郭子欣的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暗暗地叹了口气,为自己一时的贪婪而懊悔:“那你还想要什么?” 雷烈之哈哈地笑了,他确定,自己已经赢了。 胜者总是比较慷慨的。雷烈之爽快地说道:“‘高总’,我是很看好你的,只要你老实做事,是不会亏待你的。政治处副主任,完全没问题,你要是觉得呆在这里不习惯,想留在海州监狱,也没问题。岗位不变,我还能把你老婆也调过去,照样让你们夫妻团聚。” 高总虽然心动,但作为与雷烈之同一类人。他很清楚,利益越丰厚,代价越沉重。“高总”没有急着表态,更没有欣喜若狂,他平静地注视着雷烈之。 雷烈之很亲切地俯近了一些,用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郑海东”三个字,又轻描淡写地一手抹去。 “什么?”“高总”拍案而起,“这不可能!” 他拎起地上的公文包:“雷监狱长,我想我们还是各自认真考虑考虑,再谈下面的事吧!”,随后转身离去。 雷烈之慈祥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止。 等到“高总”的声音远了,雷烈之才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寄出去了?” “是的,雷监狱长。另一份也已经放在您的房间。”< 第三十四章 击节碎 雷烈之用自己肥厚粗鄙的手掌轻轻抚着郭子欣光滑地如缎子一般**的后背。 清晨的阳光仍未散去,如同金沙一般洒在了郭子欣的皮肤上,就像是顶级钟表匠手中登峰造极的艺术品。每一寸肌肤都是这样完美无瑕、每一个毛孔都是如此的紧致弹嫩,即便在最挑剔的鉴赏家眼中,也难以找出一点瑕疵。即便是再无上的君王,也未必能享受这样的艳福。 造物主是多么的神奇,竟赐予她如此美丽的**,让无数男人为此垂涎欲滴;却又剥夺了她全部的防御能力,任由入侵者肆意蹂躏。 他痛恨郭子欣的美丽、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这样的游戏规则,但他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雷烈之哭了。 这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竟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了。浑浊的泪水挤出他浮肿的眼眶,沿着布满沟壑的脸颊顺流而下,落在了洁白如雪的床单和郭子欣如若凝脂的皮肤上。 —————— “高总”离开雷烈之的办公室后,并没有回海州监狱,直接驱车回到了在海州城里的家中。 妻子今天休息,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进城后,高总特地在超市里买了一些水果和零食,准备带给自己年幼的儿子。到家时间已近中午,高总打开门,一股刺鼻的油烟味扑面而来。“高总”原本不错的心情一下子坏了:“你又在折腾什么东西?” 一个系着围裙,一手拿着铲子的女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只有大声的喝骂声夹杂着锅铲爆炒声传来:“你还知道回来啊?死外面算了!家里什么事你都不管,油烟机坏了也没人修,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找个修油烟机的,起码还能有俩子儿回家,也没人以为我们孤儿寡母的死了丈夫!” 每次一回来就被咒死,几乎已经是妻子的惯例,“高总”气得怒不可遏,本想摔门而去,再想想难得回来一趟,只得关上门,躺在沙发上生闷气。 “就知道睡睡睡!成天懒得要死,家务活一点不干,你当你是监狱长啊?我拿的钱又不比你少一分,既要顾孩子还要养家,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当初怎么瞎了眼,跟了你这么个东西!”“高总”虽然闭着眼,但喝骂声还是源源不断地冲进他的耳膜,像针一样地扎在他的脑子里。 妻子和自己是大学时候的校友。那时候,“高总”还是学妹眼中的才子和英雄,妻子也是小有名气的班花。俩人都是农村里出来的苦孩子,心心相惜、志趣相投,渐渐就走到了一起。毕业时,妻子本来可以争取到一个留在城市的名额,却经不住“高总”不愿两地分居,只得陪着“高总”来到了荒郊野外的海州监狱。可惜这么多年了,“高总”始终是壮志未酬,妻子也因为海州监狱与海州女子监狱的拆分,夫妻俩又分居两地,感情也渐渐地恶劣了。 “就知道睡睡睡,你给我起来!”声音不再遥远,却是更显尖厉。 “高总”睁开眼,面前的女人依旧是刚才的装束,铲子上的汤汁一滴滴地落在了“高总”警服的领口上。 她还是那个她吗?原本高挑出落的身材变得枯瘦干瘪,完全找不出一丝女性婉约的线条,仿佛一根已经死去多年、毫无生机的枯枝。脸上的皮肤变得松垮,顾盼有神的大眼睛失去了衬托和支撑,颧骨有些过度的凸在了外面,撑得这部分的皮肤异常的光滑。枯黄的头发像一丛蓬乱的麻草,胡乱的扎在了脑后,疏漏的几根紧紧地贴在汗水淋漓的脸颊上。手腕上裸露的皮肤由于常年操持家务,已经变得蜡黄干瘦,能清晰地看到一根根暴起的青筋。 滚烫的汤汁就这么一滴一滴的滴下,渗透了他的警服,灼烧着他的皮肤。 俩人僵持了一会,妻子一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回去烧菜煮饭。 这还是家吗?“高总”痛苦地想着。 —————— 20分钟后,儿子回来了。 儿子并没有和已经快一个月不见的父亲打招呼,也没有去理会正在烧菜的母亲,径直坐到餐桌前,从书包里翻出电动玩具,一边玩着一边等着吃午饭。 “你嘴巴哑巴了啊?不知道叫人啊!没看见躺在沙发上那头死猪是你爸啊!一个就知道睡,一个就知道玩!”妻子说着说着,自顾自的哭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烧煮的饭菜里。 这顿饭吃的很不愉快。 吃完饭后,妻子把儿子打发去上学,“高总”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碗筷。 正收拾着,妻子的手从后面挽住了自己的腰。他回过头去,妻子瘦弱的身体紧紧的偎依在怀里,仿佛要钻进自己的躯体,他低下头去,去寻找妻子的唇,很快,俩人紧紧的搂抱在了一起。 即便她再怎么变化,终究是那个将白首偕老的妻。 —————— 俩人**着躺在床上,“高总”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妻子也醒了,她仰起头,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男人:“雷监狱长的秘书过来找过我,说准备把你调过来。” “高总”抽了一口烟,他在沉思。 妻子接着说:“他还说,雷监狱长已经给你安排了政治处副主任的职位。” 妻子的声音有些凄婉:“可他说你没有答应,说你要考虑考虑,你说你考虑什么啊!你考虑什么啊!你考虑什么你说啊!”妻子的手在被子里狠狠地掐着他的腿——这是他们恋爱时常常会发生的事情。 “高总”低下头,与妻子的目光对视:“不考虑了,我答应了。不过不是我过去,而是你过来。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妻子的眼睛中终于恢复了神采:“那政治处副主任?” “高总”微微地点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妻子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用力把“高总”揽进自己的怀里,拼命地亲着他的头发。 紧贴着妻子的胸口,高总能清晰地听到“砰砰”的心跳声,他下定了决心——郑海东,你不要怪我。< 第三十五章 向黄昏 连续30多个小时的值班,让胡不归头昏脑涨、身心俱疲。 本来,他昨天就应该休息了。但接班的胡大胖子却找出一大堆借口硬是要他把自己这一组班给替下来。 胡不归郁闷之极,这又将是整整24个小时。特别是现在,他特别需要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去重新考虑毫无头绪的思路。 整整一上午,胡不归都窝在了值班室的床上,把犯人的管理一股脑的扔给了骨干犯们。 他想集中精力思考,但是值班室里的充斥着的各种男性体味和香烟混合的奇特味道,让他愈加昏昏欲睡。 他决定起床,到院子里透透气。 冬日正午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比空气混浊的值班室里要舒服得多。 胡不归感到自己的大脑终于可以再度运转了—— 事情发展的速度似乎有点快,短短几天的时间,从若晴这根导火索,牵扯到了郑海东、郭子欣、胡大胖子、“高总”和那个神秘组织,它像脱缰野马一样,把一个又一个人牵扯进去,前面到底是一片坦途还是万丈深渊?胡不归不知道,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能力控制它的进展了。 他想起了一句名言——“战争是魔鬼,你一旦把它放出这个瓶子,它会按照自己的规律去运行。” 胡不归为未来的那一丝担忧变得明确而沉重,他绕着庭院踱起了步子。 突然,他的耳中传来一声沉闷的呼救声。职业的敏感让他迅速作出了反应,疾步朝声音的源头奔去。 这里是农具间和仓库之间狭小的巷道,本来位置就偏僻,几年前,又曾经发生两名犯人在此掐架,结果双双毙命,便更加人迹罕至了。 胡不归看到,五六个犯人正围着一个人激烈地殴打着。 胡不归很警惕地没有立即冲进去,他只身一人,没有带任何警械,如果“单刀赴会”,很可能把自己的小命也给搭进去。 胡不归按下了腰上的无线报警器,在确定报警器发出振动反馈后,才开始大声地呵斥起来——振动是特警队精确定位的信号。10分钟之内,救援力量就会赶到。 他没有带武器,只能靠拼命地拍打手掌,嘴里大声呼喊道:“所有人停手,靠墙角蹲下!特警队马上就到,别怪老子没通知!” 特警队高压电击枪的威力显然在这些人的脑子里印象深刻,很快拥挤在一起的人群就散开了。 胡不归看到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郑海东。 扫了一眼蹲在墙角的几个犯人,胡不归立马判断出了谁才是幕后主谋。 “孙小孬,你个兔崽子王八蛋!”胡不归一脚踹了下去。 —————— 特警队被胡不归打发回去了,几个搭伙的犯人也被赶走了。 “首恶必办,主犯不让”是监狱处理犯人打架斗殴的金科铁律。 胡不归早已经摆脱了刚刚入行时的懵懂畏惧,在经历过很多次犯人群械斗殴的洗礼之后,他对处理犯人之间的打架斗殴事件已经得心应手。 郑海东被送进了监狱医院。还好,由于较早发现、及时制止,郑海东仅仅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其他大多是一些软组织挫伤,没有内出血,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了。 胡不归拿着电警棍,站在孙小孬的面前。 “说吧!”胡不归把警棍轻轻搁在了蹲着的孙小孬的肩膀上。 “胡……胡警官,说……说什么?” “啪!”警棍顺着孙小孬的脸颊狠狠地甩了过去。他整个人顺势滚倒在了地上,又慌忙地爬了起来,重新蹲好。左侧脸颊上瞬时泛起一大块的青紫,嘴边上也涌出一丝鲜血。 “需要我来教你吗?”胡不归冷冷问道。 孙小孬抬起眼,看了一眼胡不归,他的眼神充满恐惧和害怕,似乎不敢相信平时温文尔雅的胡不归的手段竟然是如此的毒辣。他重新低下头,盯着地板,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昨天早上,郑海东在写申诉状,我从他旁边过,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了他,我不是故意的,他觉得我打扰了他,就和我吵了起来,我当时想着……想着是您的班,我就算了。结果……结果几个弟兄们气不过,就、就想替我出口气。” 孙小孬可怜兮兮地说道:“您也知道,像我这样,做骨干犯的,最要紧的就是面子,要是面子都没了,以后这……这还怎么在道上混啊!” 郑海东写申诉状这件事,胡不归心里也是清楚的,自打他到这个监区工作以来,除了下地干活,郑海东几乎每天都在忙着写申诉状,申诉状的寄送对象,上到中央领导下至亲友故交。申诉状的内容,也可谓包罗万象,有对案情疑点的举证,有对王老板身份的分析,有对郑雪背叛的控诉,有对监狱生活的不满。这些申诉状,大部分监区都没有扣留,但寄出去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结果却是全部石沉大海。 奇怪的是,郑海东并没有以此而失去希望,反而更加地坚定和执着,他把杳无音信的理由归咎于条理不够清晰、表达不够流畅、版面不够清爽、字迹不够端正,他替收信人找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唯独不愿意去面对最真实的那个。郑海东陷入了思维的死循环,他不断精益求精,苦练书法、勤学法律,把每一封新的申诉状都当成他即将获取的自由的最重要的一把钥匙,绝不容许别人丝毫的破坏。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一起打架事件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都很清晰了,类似的打架事件,在监狱里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惨烈尤甚于此的比比皆是。只需要当成一起普通的罪犯打架事件,对孙小孬进行扣分处理,再在明天向“高总”做一个简要说明,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但是,事件真的这么简单吗?胡不归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偏偏发生在这个时候,偏偏对象是郑海东,偏偏又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抗,有这么多的巧合吗?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及时发现,又可能是什么样的后果呢? < 第三十六章 不得语 孙小孬,男,35岁,江南省咸安市北安乡人,无业。 1990年犯盗窃罪,犯罪金额计人民币367元,判处有期徒刑3年; 1995年犯抢劫罪,犯罪金额计人民币1046元,判处有期徒刑6年; 2003年犯盗窃罪,犯罪金额计人民币85433.5元,判处有期徒刑5年。 …… 胡不归合上了孙小孬的档案资料,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如果真如自己所想,孙小孬聚众殴打郑海东的原因并不像表象单纯。那么,又是什么原因驱使他对郑海东下此毒手呢? 从家庭籍贯来看,孙小孬应该是来着于一个贫穷的农村家庭;从犯罪记录来看,他显然是一个极其贪恋金钱的人。那么,最能驱使他的力量,无疑是金钱。 金钱,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已经成为衡量一切成败是非的最高标准,监狱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一笔可观的金钱,可以买下一次减刑、一次假释,一个宽松的环境,甚至一次完美的越狱。 正因如此,金钱在监狱里被列为绝对封杀的违禁品。 无论你家财万贯还是穷困潦倒,在这里都不可能拥有一分钱的现金。犯人们的所有财富都是以一份特殊账目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家属寄送的所有金钱都只会转变为账目上缺乏价值的一列数字。如果足够混得开,你可以不花账目上的一分钱搞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如果混的不行,即便你账目上有千万身家也能让你挨饿受冻。 如果不是金钱,那么会是什么呢? 是骨干犯的身份吗?胡不归再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以孙小孬的混事能力,有没有这个身份对他来说并没有实际意义。相反,孙小孬极善钻营和察言观色的能力,反而使他常常成为狱警不可或缺的重要帮手。 胡不归百思不得其解。 他决定放弃无意义的思考,收起仁慈之心,以最粗暴高效的手段解决问题。 —————— 孙小孬一直被拷在了仓库卫生间的水管上。 这里太过偏僻,四周围一片寂静,除了手铐偶尔刮蹭金属水管时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地上落满厚厚的一层灰尘,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杂物混合而成的酸腐味道,气窗里投进的一缕西斜的阳光过滤出各种漂浮的尘埃,让孙小孬对自己呼吸的空气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 脚步声由远及近,胡不归来了。 孙小孬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侥幸的光芒,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从胡不归的眼神里,他已经猜出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胡不归并没有废话,直接走上前,一脚踩在了孙小孬的肩膀上。 孙小孬痛苦地跪坐在地上。随着胡不归不断地发力,狱警特制的大头皮鞋的齿痕一点点地嵌入肩角肌,剧痛直入骨髓。他的身体神经质般的颤抖起来,鬓角的汗珠不停地滴落,脸色也变得苍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现场仍然是一片寂静。 终于,孙小孬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胡不归并没有善罢甘休,大头皮鞋转移到了孙小孬的手指,电警棍紧紧贴上了他的脸颊。 孙小孬感觉自己的手指仿佛正在被碎石机一边又一边地碾碎,他恨不得能剁掉自己的手指。相较之下,脸颊上电警棍触碰皮肤的那一丝清凉,竟然让他产生享受的错觉。 错觉很快被击碎,电警棍夹带着凌冽的风声再次袭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上午命中的地方。孙小孬感觉自己的头颅被重重地甩了出去,仿佛要飞离身体一般地拉扯着脖颈,又被生生地拽了回来。 他整个人匍匐在地,面目朝下,口鼻中全是灰尘,嘴角上沾满了血液与泥土的混合物。 “胡警官,饶了我吧!”孙小孬发出一声野兽般凄厉的哀嚎。 “嗯?”胡不归像是没有听清,凑近了耳朵,脚下却并没有停止用力。 “真的不管我的事啊,胡警官!我都说了啊!”孙小孬痛苦地哀求着,他被拷在水管上的另一只手拼命地抓挠着,指甲迸裂,鲜血淋漓。 “你,这又是何必呢?”胡不归强压住自己的同情心。他的经验告诉自己,每每到了这种时候,真相已经唾手可及。 “是……是郑海东先骂了我,我才……我才打他的,你……你一定要相信我!”孙小孬不停地倒吸着凉气,他的口腔齿缝里已经满是灰尘。 “那我们换个问题,你为什么会碰到郑海东呢?” “我……我不是故意的!” “嗯?” “***我怎么知道!”孙小孬突然喝骂起来,“你他妈不知道找‘高总’问吗!” 话音刚落,他彻底晕了过去。 —————— 问“高总”?这是什么意思? 一瞬间,胡不归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条非常重要但却被自己忽视的重要信息。 他想起来前几天翻看病犯往来信件信息登记时看到的一封被扣押信件—— 信件是孙小孬的母亲托村子里的教书先生写的。胡不归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佝偻的身体细若枯柴,昏花的老眼已经半瞎,拄着一根废柴劈成的手杖,永远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衫。 信中,孙小孬的母亲控诉家门不幸、儿子不孝,细数了近段时间以来生活的艰辛:院子里的篱笆倒了,没有办法重新编扎,以致野狗经常刨坏了晒麦子的土场;屋上的瓦被风掀碎了一块,下雨时淋坏了家里的几张老照片;村长家的耕田的拖拉机,抄近道直接碾过了自家的田地,折损了几斤粮食……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被扣留的原因是——她的另一个儿子,孙小孬唯一的弟弟孙小宝,因为聚众斗殴罪被判了10年,也将在海州监狱服刑,希望这个哥哥能多加照应。 胡不归脑海里的逻辑顺序逐渐清晰起来,如果某个人以孙小孬弟弟的性命或是减刑相要挟,要求孙小孬去做某件“脏事”,岂不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 难道,这个隐藏幕后,驱使着孙小孬的人就是“高总”? 胡不归想到了一个验证想法的可靠途径。 他接下了孙小孬的手铐,指挥两个骨干犯把孙小孬送进监狱医院,然后迅速赶到了监区办公室,打开了扣留信件的柜子,快速地查找起来。 一遍、两遍、三遍……柜子里的信件不过几十封,胡不归终于确信,孙小孬的那封信,不见了!< 第三十七章 叹零丁 胡大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进监区办公室,刚好看到了抱着一大堆信件颓然而坐的胡不归。 这么些天来,胡大胖子根据与“高总”达成的协议,想尽各种办法让胡不归尽量安分守己,逐渐远离漩涡的中心。今天的调班,同样如此。 但是他没有想到,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上午,他接到了监狱医院的电话,说郑海东挨了打。他就感觉到胡不归可能会因此而冲动,结果刚刚跑到监区,就接到骨干犯汇报,控诉胡不归刑讯逼供。 胡大胖子对眼前这个年轻狱警的执着精神感动,但也为他的莽撞性格而深深地担忧。 胡大胖子调整了一下呼吸,控制住情绪,缓步走到胡不归的身边,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叹道:“你呀……”却再也说不下去。 胡不归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第一次真切地品味到背叛的苦涩滋味。 如果自己猜得没错,“高总”应该已经投靠了“它”,或许本就是“它”的一份子。他凭借孙小孬母亲的信件,以孙小宝的性命相要挟,威胁孙小孬充当自己的打手,去替“它”消灭被视为威胁的郑海东。 如果“高总”是叛徒,那么胡大胖子是和自己一样的被欺骗者,还是“它”的帮凶呢? 胡不归再次感到四面楚歌的孤立无援。 许久许久,他终于从思想的苦楚回到了现实。 “胡教导员,你怎么来了?”胡不归看到面前的胡大胖子,微笑地打着招呼。 胡大胖子能明显感受到这微笑背后的苦涩,他的心中有些不忍,这个年轻人,过早地经历了太多社会的黑暗,他对未来将会多么地悲观呵! “你小子,有老子当年的风范!”胡大胖子强颜欢笑地开着玩笑,用手锤了锤胡不归的胸口道,“居然玩起了刑讯逼供,你不怕驻监监察室查你啊!”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胡不归说出了一句似乎与话题毫无关联的话。 胡大胖子不明所以,从胡不归手里随意抽出一封信件,看了看,问道:“刚和孙小孬干完,又来和扣留信件卯上了,什么情况?” 胡不归毫无隐瞒地把今天遇到的和想到的一切说了出来。 既然无从遁迹,不如直接面对。 —————— 胡大胖子听完了他的讲述,惊讶地张大了嘴。 他不敢置信地从胡不归手里拿过信件,一封一封地检查起来。 胡大胖子记得,那封信正是自己前段时间扣留若晴信件时一并发现的,就连扣留登记都是自己写的。 他反复检查,同样没有发现,再去翻扣留登记,那一页纸所在的位置,只剩下装订线上的一点残痕——登记表居然也被人撕掉了。 胡大胖子跌坐在胡不归的旁边,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一切。 俩人都这么坐着,想着各自的心事。骨干犯偶尔探出头来偷看一眼,也不敢打扰。好在犯人们今天都很听话,乖巧伶俐。毕竟,孙小孬的教训近在眼前。 许久以后,胡大胖子似乎才理清了头绪,他叹了一口气:“不归啊,这件事情,你可以这么想,但不能这么说!” 胡不归并不能理解他话的意思。 胡大胖子理了理思路,说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你能确定不是对方在离间我们?你不要忘了,你可是上过一回当了。有句话叫‘在同一块石头上摔倒两次的人是愚蠢的’!你可要慎重啊。” 胡大胖子接着道:“就算,就算是这真是‘高总’干的,可他毕竟是目前我们能和‘它’抗衡的唯一希望啊。” 胡不归终于开口说话:“可是,胡教导员,这是在玩火啊!” “那就祈求不要‘**’吧。” “我们可以祈求不要**,可是郭子欣、郑海东、若晴他们呢,你的家人呢?”胡不归有些激动,一语点破了胡大胖子不愿意去面对的问题。 “你要给我一点时间!” 这算是一个承诺吗?胡不归不清楚。 —————— 胡不归终于休息了。 他把一摊子事儿丢给了胡大胖子,一个人来到了监狱外的农场上,在一片田埂上坐下。 胡不归随手捡起一块泥土,这是一片干涸、龟裂、坚硬的土壤。在千百年的时光里,任凭日升月落,这里都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如今,在人力操控的现代文明力量的驱使下,荒地变成了亩产几百斤的良田,平地升起了一栋栋高楼和厂房,到处都充满了拥挤的生命的气息。远远看来,这里似乎变成了世外桃源的人间乐土。 胡不归却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这片土地的功用一直都没有改变。过去,这里被大自然用来禁绝生命;现在,这里被人类用来放逐同类。无论是犯人还是狱警,都只不过是被现代社会文明淘汰的渣滓,他们共同的理想,都是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逃离这里而已。 胡不归感到一阵发自肺腑的哀伤,渴求一点安慰,于是掏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陌生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了郭子欣的声音,那淡淡的、带着一丝混响的嗓音来自遥远的南方,经过电波和话筒的过滤,显得越发地让人痴迷。 “你……还好吗?”胡不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好,你呢?” 胡不归陡然感觉到,并不是声音的遥远,而是郭子欣语气中的冰冷和漠然所营造的距离感,让自己觉得遥远,让谈话无法继续下去。 “还好。” 俩人都不再说话,只能听得到海风吹过手机与脸颊缝隙时传来的轻微的呼呼声。 胡不归本想告诉她“高总”的叛变,提醒她注意潜在的危险。但此刻却觉得这些话语的幼稚——她的精神已经承受了太多压力,还有义务再接受一次打击吗?明明知道她身在危险,难道仅仅想靠几句提醒来推卸自己的责任吗?这遥远而冰冷的声音,还需要自己无聊的殷勤吗? “有机会的话,我去看看你。”胡不归说。 “好的。那,就这样吧。”郭子欣挂断了电话。 本想寻求慰藉,反而再次受到打击——对命运的捉弄,胡不归只能报以苦笑。< 第三十八章 死亦足 “医院的这帮人都是瞎了眼的白痴吗?这么敏感的犯人居然安排进单人病房,40分钟没有人监控管理,不死真他妈有鬼了!”海州监狱分管狱政工作的副监狱长赵新东拍着桌子破口大骂,他的旁边坐着的是海州监狱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 驻监监察室是监狱内的一个特殊部门,部门的级别不高,属于中层科室。但却不归监狱直接管辖,而是向上级纪检监察机关负责。其性质类似于清初的地方巡抚或者钦差。身在这种岗位,工作常常是两头受气,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40多岁的秦凯丰早早的谢了顶,带着一副黑边眼镜,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会议室里,坐着狱政科长、特警队长、“高总”、胡大胖子、医院院长和教导员。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孙小孬死亡善后事宜。 孙小孬死了。 他是自杀的。昨天从仓库出来后,孙小孬被直接带到了监狱医院,进行了简单的伤口包扎。由于当时天色已晚,胡大胖子也懒得再去接回来,就和监狱医院教导员打了个招呼,留在了监狱医院。结果当天夜里,孙小孬竟然把包扎伤口的绷带撕了下来,挂在窗框上,自杀死了。 “这件事情,主要原因在我们监区没有做好思想教育工作,我们应该做深刻检讨。”虽然人是死在了医院里,但毕竟是因为医院教导员多管的闲事儿。胡大胖子实在不忍心看着朋友被批得那么惨,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 “哟呵,我的胡大教导员,你倒是挺仗义啊!要不,司法厅调查组下来的时候,你也替我抗一抗?你以为你多长了二两肉,就能多扛两斤米啦?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副监狱长赵新东再一次暴怒了起来。 赵新东感到不可遏制的愤怒,他今年已经58岁了,很多与他同时代的例如雷烈之等人都已经早早地走上了正处级领导岗位,自己却还在副处级的位置上挣扎。眼看着快退休了,指望着最后这段时间平稳度过,为自己争取正处级退休待遇积累一点资本,却又在关键时刻出了这样的事情。 “赵监狱长,虽然人是死在医院里,但这件事……”看事情越闹越大,院长不愿意再抗责任了,他有些愧疚地看了胡大胖子一眼,说道,“这个孙小孬为什么到医院来,也是可以讨论的。” 赵新东一下子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他没有找胡大胖子,而是直接问“高总”道:“高翔远,这又是什么情况?” 面对赵新东的询问,“高总”却是始终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赵新东气急败坏,指着胡大胖子:“关键时候,全他妈怂蛋!你给我个解释!” 胡大胖子嗫嚅道:“这件事情,我们会认真调查。” “调查个屁!你们这群王八蛋,谁不知道内情!现在是7点钟,8点钟之前,每个人交一份报告到我报办公室。谁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去找监狱长解释吧!”赵新东一拍桌子,气急而去。 秦凯丰笑得有些尴尬:“大家就都赶紧回去准备吧?”算是宣布了会议的结束。 胡大胖子本想和医院教导员打个招呼,可看看医院的两个领导也在较着劲,只得跟着“高总”先行离开。 —————— “老胡啊,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啊?昨天就知道出事儿了,也不提前通知我。整个让我来了个措手不及。”“高总”一脸的不高兴。 “我这也是……”胡大胖子想了半天,也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从昨天到现在,他也一直深陷困扰之中,胡不归的分析对他产生了很深的影响,他也不确定“高总”到底还值不值得信任。但孙小孬的事件又一次证明,单凭他自己,又不可能解决问题。 “都怪我太大意了,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 “那孙小孬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郑海东住院又是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胡不归的班么,怎么又换成了你?”“高总”接连发问,让胡大胖子无言以对。 “我……”胡大胖子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总不能告诉“高总”,我不信任你吧? “高总”察觉出了异样,他停下了脚步,看着胡大胖子,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不信任我?” 胡大胖子连忙摆手:“不不不,没有,只是……这事该怎么说呢?” “高总”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不说吧!道不同,不相为谋。老胡,如果你们不信任我,当初又何必告诉我那些。不过这样也好,以后,你们好自为之吧!” 他拍了拍胡大胖子的肩膀,转身离去。 胡大胖子心如刀绞,他和“高总”相识已经十多年,两个人都是从小杆子一点一点熬出来的,虽然“高总”为人刻薄、待人生冷,但却常常在胡大胖子遇到过不去的坎时伸出一把援手,两人也常常在酒后痛砭时政、挥斥方遒。难道,十多年的友情就要因为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画上句号吗? 胡大胖子紧跟几步,追上“高总”,拦住了他。 “事不是不能说,只不过我老胡嘴臭,话里话外你担待着点。”胡大胖子把昨天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高总”。他没有丝毫的避讳,只是在表达怀疑时,可以淡化了胡不归的态度。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这两个人之间产生直接冲突。 “高总”听完,思考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情虽然棘手,怎么处理我心里已经有谱了。赵监狱长那边你就不要去了,我来应付。” “至于信件的问题,我是清楚的,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你忙活了这么长时间,先回去休息吧。 胡大胖子心头一松,关键时候,“高总”永远不会让他失望。至于胡不归的怀疑,“高总”应该会有自己的解释吧。 胡大胖子正要转身离去,“高总”说道:“谢谢你还信任我。” 胡大胖子感到自己的眼眶在这一瞬间竟然噙满了泪水。< 第三十九章 雾里花 “高总”呆着调查报告走进赵新东的副监狱长办公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小高来了啊,坐吧、坐吧!”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热情地打着招呼。 “高总”报以微笑,找了个位子坐下。 赵新东咳嗽了一声,宣布会议开始。他看着“高总”说道:“人虽然死在了医院,事情毕竟是从你那边开始的,高翔远,你先谈谈吧。”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前,犯人孙小孬和郑海东因琐事发生打架斗殴事件,被我工作人员及时处置。但孙小孬不服从处理结果,于昨天上纠结部分犯人殴打郑海东,被狱警胡不归及时发现并处置。郑海东住院后,与他交好并与孙小孬有隙的三名犯人再次伺机殴打了孙小孬,企图为郑海东报仇。孙小孬住院后,不堪受辱,因而自杀。”“高总”简洁流畅地汇报了事件经过。最后总结道:“这应该是一次普通纠纷导致的连环报复事件,事件的具体经过和详细内容我已经整理好了,请赵监批评。” 赵新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向狱政科长、医院院长等人,所有人的回答如出一辙。 赵新东有些后悔当时拍案而去的冲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足够这帮混蛋在背后串联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样息事宁人,应该是最好的处置结果了吧! 狱政科长接话说道:“至于下一步处置的方案,我们是怎么考虑的,一方面,安抚孙小孬的弟弟孙小宝,设法为他争取假释机会,这样最迟今年3月底他就可以出狱了。孙小孬母亲那方面,适当给予一些经济补偿,我们科的建议是5000元。至于上级汇报的事情……”他看向了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 秦凯丰笑了笑,说道:“这个嘛,我来想办法吧。” 医院院长看事态已经平息,也赶紧出来表功:“孙小孬的尸检报告,我们会尽快拿出来,赵监狱长请放心,保证让您满意。” 赵新东最后作总结发言:“话虽然这么说,小高以后监区的管理可要抓抓紧,不能再出乱子了!今天的会议就这样吧,大家各自回去忙吧,我还要去找监狱长汇报。” 与会人员分别与赵新东道别后,鱼贯而出。 出门后,“高总”被秦凯丰叫住。 “小高啊,大事面前不慌张,你有大将风度啊!”秦凯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高总”的后背。 对这样一个“fbi”式的人物,“高总”还是相当忌惮的,永远没有人能搞清楚,身边这个谢顶的中年人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监区工作不容易啊!”“高总”只能岔开话题。 “那个叫胡不归的平时怎么样?”秦凯丰似乎很随意地问道。 “还行吧,年轻人,都一个样子,想法不少,眼高手低。”“高总”更加摸不透秦凯丰的想法了。 “有机会,让他到我这边来一下吧。”秦凯丰说完,笑了笑,走了。 看着秦凯丰离去的背影,“高总”有些头疼,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但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道行显然远远超过了自己。 —————— 胡不归驾驶着自己那辆吉姆尼出发了。 上午,他接到了胡大胖子的电话。胡大胖子在电话里简要地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并叮嘱他要有耐心,相信“高总”,等待结果。 胡不归爽快地答应了。但电话挂断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出发了。 吉姆尼一路向南,行驶在双海大道上。 这是一条双向四车道公路,连接海州监狱与海州女子监狱,由于盐碱地的荒芜和平坦,这条贯通南北的公路,即便在地图上都表现为一根笔直的线条。 车出海州监狱,道路两旁的建筑、农田逐渐凋零,终至彻底消失不见。 一眼望去,灰黑的大地与湛蓝的天空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连成一片。胡不归打开车窗,凛冽的海风冲击着他的耳膜,夹杂着吉姆尼1.3l小排量马达的嘶吼声,越发显得四周空灵寂寥,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主宰着这个世界——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世事的纷扰烦躁。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想着就这么驾着车冲上天空或是冲进荒野,去追随田园将芜的陶渊明。 胡不归的内心充满了一个人战斗的孤独感,而战斗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高总”。孙小孬,不论他活着的时候背负了多少罪恶,毕竟是一条生命,现在却死了。这是又一条在“它”的魔掌之下被碾碎的蝼蚁。“高总”到底是不是背叛者,胡不归已经不想也无力去追究,他只想尽可能地保护其他人,不要再有更多的牺牲。 胡不归回过神来,才发现车速居然跑到了160公里小时,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车停在了海州女监的停车场,胡不归走下车,拨通了郭子欣的电话。 “我看见你了!”居然是郭子欣先开的口。 胡不归四处张望,没有看见郭子欣的身影。 “你在哪儿呢?”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郭子欣在电话里轻轻吟诵着卞之琳的《断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胡不归终于看见,郭子欣正站在行政楼的一个窗台前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 胡不归莫名地有些激动,仿佛久未相见的恋人一般。他朝郭子欣挥了挥手。郭子欣报以一个甜蜜的微笑,在窗台上一闪身,随即消失不见。 她下楼了。 俩人在海州女监的行政楼前见面了。 郭子欣还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浑身上下纤尘不染,闪亮的警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不是刚回来么?”郭子欣难掩自己内心的激动,和之前电话里的冷漠判若两人。 “我就是想见见你。”胡不归似乎也被这份激动给传染了,“你有空吗?我们出去转转?” 郭子欣有些含羞地低下头,上了车。 车并没有急着发动,两个苦恋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在车内激情拥吻。 雷烈之站在办公室的落地大窗前,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第四十章 共婵娟 吉姆尼在车上行驶了一段后,就冲下了公路,驶进了盐碱地的一片泥泞。 这辆小小的越野车像一只遛玩的小狗一样在坑洼泥泞的盐碱地里撒欢儿似的跑着,车轮扒拉起的泥土甩得老高,车厢里的两个人的身体不停地被弹起、落下。 郭子欣有些紧张,紧紧抓住扶手,声音有些发颤:“小心车子趴窝,咱们就回不去了!” “那就不回去了,以天为盖地为庐,我耕田来你织布,咱们就在这里圈一块地方,打造自己的伊甸园!”胡不归开着玩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郭子欣被胡不归的轻薄给羞红了脸,她仿佛再次回到了纯真的少女时代。 关闭了车窗的车厢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闷热起来。郭子欣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脱下了警服外套。 小小的车厢里一下子充盈着女性特有的混合着浓重的雌性荷尔蒙味道的**芬芳的气息。郭子欣的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米色v领羊毛衫,细致紧密的纤维包裹住她丰满匀称的姣好身材,v领衬托着的胸前丰满的曲线,随着颠簸剧烈起伏着,散发出强烈的诱惑的味道。 胡不归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但很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猛踩刹车,停了下来。 郭子欣显然并不能理解胡不归停车的原因,她回过头来有些惊恐和疑惑地看着胡不归。 看到她那纯净彻底的眼神和毫无防备的身体,胡不归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了郭子欣的手。 郭子欣几乎是顺势就被胡不归搂在了怀里。搂着这年轻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身体,嗅着那一股带着少女气息的淡淡**,胡不归感到自己的触觉、视觉、味觉、甚至周身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神经元都充斥着荷尔蒙的强烈刺激,胡不归的嘴向郭子欣粉嫩光滑的脸上吻了过去,郭子欣微一挣扎,柔软得如同果冻一般的嘴唇就被胡不归吮吸住了,滑嫩的香舌不由得滑进了胡不归的嘴里。 胡不归的手笨拙地在郭子欣丰满圆润的身体上四处抚摸着,却不敢探入那片自设的禁区。郭子欣浑身酥软,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像一只嗷嗷待脯的小兽,努力地钻进胡不归的怀里。 胡不归轻轻咬着郭子欣的耳垂:“可以吗?” “嗯……”郭子欣的脸颊绯红,呼吸炽热,软绵绵地靠在胡不归的身上。 胡不归鼓起勇气,手轻轻地越过了郭子欣的v领衫,试图从最便捷的地方攫取果实。 “笨蛋,会把衣领撑大的。”郭子欣轻声嗔怪道。 这在胡不归听来,却几乎成了大决战时的冲锋号,得到了郭子欣的默许,他壮起胆子肆意妄为起来。 但他毕竟还是缺少“实战”经验,越是急躁冒进越是显得笨手笨脚,越是笨手笨脚越是急不可耐,反倒常常需要郭子欣出手帮他解围。 当胡不归全面占领郭子欣胸前的那一片高地时,郭子欣的身体不由地一颤,她回身搂住胡不归的脖子,俩人的嘴唇又吻在了一起。 胡不归起身去解裤子上的纽扣,却发现平时一触即开的纽扣此刻也和自己卯上劲了。 郭子欣用手按住了他的手。 发自内心地,郭子欣对男女之事充满了厌恶,在她身上发生的每一次都被附加了权力、金钱、斗争等等诸多的含义。每次在这种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被人估值评价的特殊商品,任人宰割的行尸走肉。她不愿意,也不想和自己唯一觉得与众不同的男人、自己心目中的神祇走到这一步。 郭子欣的动作虽然轻微,对胡不归来说却无异于一瓢凉水兜头而下。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周身的热浪如潮水般地迅速退去,那个该死的纽扣却恶作剧般的迸开了。 这该死的纽扣!胡不归吐血的心都有了,他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熟练解纽扣的技巧。 经历过很多的郭子欣很明显地能从胡不归的眼神里看到他的失望。 她于心不忍,自己本已不在纯洁的身体,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乎多这一次呢? 郭子欣使出了浑身解数,再次激发起了胡不归的热情。 刚才还纯洁如少女般的郭子欣,此刻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久旱逢甘霖、干柴遇烈火的浪荡情妇。 郭子欣的小手仿佛附加了某种魔力,快速地游走于胡不归每一个敏感的神经,她眼睛里的春意都快成了一汪水了,红润红润的嘴唇娇艳欲滴,拉着他的手探入了自己丰满的身体,胡不归顺势卧倒在了她的身上。 涉世不深的胡不归毫无招架之力,一切都顺势而为,驾轻就熟。 吉姆尼的车窗上升腾起一片水雾。 —————— 两个经历旺盛的年轻人在车里折腾了整整一个多小时。 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日已偏西,夕阳的余晖洒在这片荒无人烟的盐碱地上,血红的晚霞映照了半片天空,俩人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欣赏着这片大自然的美景。 “朝阳和夕阳,你更喜欢哪个?”郭子欣突然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胡不归看着郭子欣,她并没有急着穿上衣服,**的身体如同一幅绝美艳丽的古希腊女神,偎依在了自己的怀里。 金黄的朝阳,血红的夕阳,更喜欢哪一个? “夕阳。”胡不归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朝霞和晚霞,你更喜欢哪个?”郭子欣接着问道。 这仿佛成语接龙般的文字游戏让胡不归觉得有些幼稚,他不想破坏这罗曼蒂克的气氛,用手捏了捏郭子欣的鼻子,轻声埋怨道:“你呀,真调皮。” “我更喜欢夕阳。”郭子欣似乎再次变得遥远,她的声音不复刚才的妩媚多情,似乎发自极远极远的地方,充满了冷酷的空灵。 “夏桀自比作太阳,人们却咒骂他‘时日曷丧,予及如偕亡!’纵使强大如一个王朝的君王,也终究会有时日曷丧的一天。” 胡不归千方百计想留住的最后一丝浪漫也消失殆尽,郭子欣**的身体也不再炽热,冰凉得仿佛一句亘古不化的尸体。 “与朝霞相比,我更喜欢晚霞。因为……晚霞之后可以看星星!”突然间,郭子欣似乎又变得古灵精怪,她攀上胡不归的脖子,在他的颈上肆无忌惮地种下了一颗草莓。 回去的路上,胡不归说道:“我想去北京,找一找若晴。”< 第四十一章 莫等闲 飞机在跑道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缓缓腾空而起,一阵短暂的超重感之后,插入略显阴霾的天空。一段朦胧的黑暗过后,一束火红阳光从飞机的舷窗中直射而入,印得机舱里一片通红。乘客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欣赏这旭日云海的壮丽奇观。 既然等不到云开雾散的一天,不如自己去寻找拨云见日的机会!。 胡不归心里想着。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 昨天晚上,送郭子欣回到海州女子监狱后,胡不归向她要来了若晴寄信给郑雪的地址。郭子欣再次对他的行动计划毫无保留地给予了最大力量的赞同。胡不归依然记得郭子欣送别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依依不舍的眷念,更多的是对心中英雄的仰慕。 胡不归没有去和胡大胖子道别,在他看来,从孙小孬这件事以后,他就在与“高总”争夺胡大胖子的斗争中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战友,现在的他,只能孤军奋战。 胡不归走出舱门,两手空空。 由于走得太过匆忙,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准备。他摸了摸衣服的口袋,左边是身份证和银行卡,右边是一张便签。 便签是郭子欣写的,上面有若晴的地址。 胡不归怀着壮士赴死般的情怀走下了舷梯。 —————— 拜四九城“首堵”之赐,胡不归到达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子夜时分。 与他所想象的不同,寄信的地址只是一个地处城郊的老旧小区,小区的保安是一个50多岁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灯火昏暗的传达室里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并没有注意到胡不归的私自闯入。 走进小区,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不足2米见方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很难看出小区的全貌;已经开裂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一个人也没有,道路两旁杂乱地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住户的灯光大多已经熄灭,只有极少的几个窗口还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四周都是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远处汽车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胡不归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一栋一栋的辨认着楼号和单元号,一点一点的缩小搜索的范围。 胡不归的心情有些激动,思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从昨天到现在,他的思维一直都很活跃,当他距离这个朝思暮想,纠缠了他如此之久的女孩越来越近时,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5栋,2单元,407房间。 这种老式筒子楼里并没有电梯,只有一道脏乱不堪的楼道直通上去。楼道里的灯光是声控的,昏黄的灯光在灰尘和蜘蛛的笼罩下只能透出极其微弱的光亮,胡不归甚至不敢大口喘气,仿佛这样就会吸入空气里无处不在的灰尘。 终于,胡不归锁定了门牌号。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只剩下眼前这一道防盗门而已! 胡不归没有立即敲门,现在时间已经太晚,他也需要思考和回顾一下自己走过的历程。 现在,在这个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城市,郭子欣、胡大胖子、“高总”、郑海东……每一个支持或反对他的人都被他一一甩开,他就这样孑然一身,英勇地、不计后果地来到了这里,去寻找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 见到若晴之后,自己该向她说些什么,该向她问些什么,是应该警告她远离危险,还是恳求她帮助自己和郭子欣,胡不归一概都不知道。此刻,他才深切的感受到,自己走得太快,灵魂和思维都还没跟得上来,一股强烈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他坐在了楼梯上,抽出一支烟,想点,却又放下——她会不会不喜欢烟味呢?胡不归这不知道。或许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洗个澡,明天再来拜访吧?——这是明智的选择,但胡不归又不愿离去。 他就这么坐在台阶上,头靠着楼梯的扶手,精神放松、放松,沉沉睡去…… —————— 胡不归是被脚步声警醒的。 一个送奶工满脸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似乎想采取什么措施,又有些犹豫。 胡不归无奈,只得掏出警官证,在送奶工面前晃了晃,然后,模仿香港警匪剧里的口气,大言不惭地说:“警察,办案。”送奶工这才放下戒心,快步下楼。 ——早就听说首都群众警惕性高,果然名不虚传。 胡不归的脑子里突然萌发出一个非常荒诞的想法,他追上送奶工,塞给他20块钱,说:“你能不能帮我买2人份的早餐,再给我2瓶牛奶。我和我同事蹲点一夜了!” 送奶工接过钱,眼神中有些兴奋:“你们,抓坏人那?” 胡不归故作神秘的点了点头。 送奶工也心领神会似的点了点头,乐颠颠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送奶工就带来了俩大袋子的食物。胡不归打开一看,简直是琳琅满目:包子、花卷、烧麦、煎饺、油条……这些东西,显然超过了自己给他的20块钱。 送奶工依旧很兴奋:“同志,辛苦了!也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就各种都买了点。” 胡不归有些不好意思,又硬塞给送奶工20块钱,然后千恩万谢地送他走了。 拎着这些食物,胡不归似乎有了充足的理由,他忘记了现在不过凌晨4点,兴冲冲地按响了门铃。 门铃的声音极响、极刺耳,划破了楼道里的宁静,也提醒了胡不归此刻的时间。 胡不归顿时囧得厉害,他想跑开,又觉得不甘心;站在这里,又觉得不好意思。正在他两难之间,胡不归听到门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胡不归仿佛被冻结,只有一颗心脏擂得山响。 门后传来了一个慵懒的女声:“你回来啦?又忘记带钥匙了?真受不了你!” 门开了。胡不归看到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看上去和若晴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穿着睡衣,衣襟大开、蓬头垢面地站在门口。 “色狼!”女孩愣愣地看了胡不归几秒钟,突然大叫起来。< 第四十二章 邀相见 胡不归慌乱急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他一边压低声音喊着对不起,一边往袋子里摸索着警官证,想要故技重施。 女孩显然误以为胡不归在找寻凶器,她一边后退,一边大声呼救,手还在不停地摸索着“武器”。 胡不归被逼无奈,实在是无法可想,只得把手里的早餐扔在地上,双手摊开,摆出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 女孩这才注意到袋子里的早餐,有些疑惑的问道:“你……是她男朋友?” 看到女孩不再尖叫,胡不归如蒙大赦,也不管三七二四一,头点得小鸡啄米。 女孩长吁一口气,拍拍胸口自我安慰道:“吓死我了!”又嗔怪道:“也不早说!”然后竟然大刺刺地把门敞开,示意胡不归进来。 胡不归不禁对面前这个女孩的自我保护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他捡起地上的早餐,走进房间。 —————— 门口几乎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女鞋,胡不归踮着脚走进去,房间是非常狭小的两居室,墙面已经有些斑驳脱落,桌子还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古董,沙发则是时下流行的风格,一台老旧的彩色电视机上落满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茶几上摆放着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旁边散放着各式各样的零食。 屋子的背向有一个小小的飘窗,南面则是两个房间,其中一个大敞着,应该就是刚才那个女孩的卧室。 女孩并没有搭理胡不归,直接一头钻进了卫生间。 5分钟后,女孩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似乎换了一个人。她的头发简单地拢了起来,随意地扎在了一边,刚刚洗过的脸上,皮肤洁白紧致,只是眼角还有之前留下的残妆。 她从冰箱里翻出两罐啤酒,一罐扔给胡不归,走到沙发边上,很不见外地蹬掉了拖鞋,赤着脚盘腿坐了下来,就着啤酒,开始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餐。 一边吃着,她一边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胡不归嗯、嗯地敷衍着,想着下一步的对策。 “之前也没听她提过你啊?” “你们出的来不?” 女孩似乎也并不在意胡不归的回答,自顾自地问着。吃完早餐,女孩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道:“你就在外面等着吧,我继续睡觉去了。” 胡不归自然不能在这里傻傻的等下去,他已经想出了对策——先争取对方的支持,再获取最多的信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几乎是舔着脸地又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那个,其实吧,我不是坏人。” 女孩有些怀疑地看着胡不归的举动,接过警官证,仔细辨认着。 “你看,有照片,有职务,底版是水印的,还有司法厅的钢印,不会是假的。”胡不归解释道。 “哟呵!”女孩很是惊异地重新打量着胡不归,“你……不是她男朋友吧?” 胡不归想了想,最终还是觉得还是应该善意地隐瞒这个敏感的女孩,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哦,我就猜到!”她恍然大悟似得点了点头,“那么,你是来找我?” 胡不归对女孩的思维逻辑感到不可思议,暗暗揪心这样的智商在四九城那得被骗多少回! “可以这么说。”胡不归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接着又说道:“但主要是想了解一些你朋友的信息。” 女孩的脸上先是洋溢出一些兴奋的颜色,尔后又迅速地暗淡了下来。 胡不归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也刚吃完早餐,我们出去转转,再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你看怎么样?” 初冬的早晨还是有些冷的,地面上铺着一层白白的霜冻,树木干枯的枝桠在寒风中张牙舞爪,路边稀稀落落地开始出现一些晨练和遛鸟的老人。 胡不归和这个矮自己半个头的、初次谋面的女孩走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没有林荫的林荫道上,感觉竟有些谈情说爱的恍惚感。 “虽然很不礼貌,但是我……” “叫我璇子就行。”女孩很爽快地替胡不归解了围。 “你好,璇子,我叫胡不归。很高兴认识你。” “呃,也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的早餐。” “那我们就开始吧,你的朋友,是叫……是叫什么名字的?” 璇子不可意思地看了胡不归一眼,说:“你丫穿越的吧?什么都不知道?” 胡不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着露子的回答。 璇子并没有立刻说话,指了指旁边的24小时店,说:“可不能便宜了你,给你个机会,贿赂贿赂我吧!” 这是一双米黄色的雪地靴,靴帮上挂着几缕流苏,鞋面上还嵌着一颗毛绒绒的小白球,正随着璇子的脚步忽左忽右地颠动着。璇子低着头,看着新买的鞋子,蹦蹦跳跳地走着。 “你,还没有履行承诺哦!”胡不归提醒道。 “哦?”璇子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半响才回忆过来,说:“哦,她叫若晴。” 胡不归长出一口气。 —————— 俩人来到街角巷子里的一家咖啡馆里。这里非常地冷清,只有一个服务员慵懒地工作着,不知从哪里飘出了班得瑞的钢琴曲《童年》,微微醺得人陶醉。 俩人都没有点咖啡,胡不归要了一杯清茶,璇子要了一杯牛奶。 锁定目标后的胡不归恢复了一些淡定,他小心地继续加固着和璇子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 “你们俩认识多久了?” “你是不是打算把我问过你的话再撸一遍?”璇子的回答呛得胡不归一窒。 “嗯。”胡不归重新整理着提问的思绪,问道:“你对她了解多少?” 璇子和若晴之间的关系,很像歌曲里的“赵薇和上官燕”。她们俩人因为房租的原因,合租了同一套房子——她们所在的这个小区,几乎都是这样的租客——除此以外,并没有多少交集。 璇子的老家在西北农村,10几岁就跟着在北京做保安的哥哥一起出来闯荡。她并不是那种看上去很漂亮的女孩,五官还算端正,身材和皮肤却很一般,对这样的“三无”女孩,北漂之路的艰辛自不必说,不过也好在她的性格很豁达,想法也简单,稍稍缓冲了现实对生活的挤压。 她在一个保险公司里做电话客服,而据她所知,她和若晴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工作的时间刚好错开,白天又都是窝在房间里睡觉。所以,尽管她们已经合租了快一年,璇子知道的信息却并没有多少。所以,在她的讲述里,介绍自己的内容要远远多过若晴。 “有个开跑车的男的,经常来找她,好像是她哥哥。但是……我们这些人,不会去谈论家人。”璇子慢慢地说着,“她很少说话,像是永远都在守着很多的秘密。看上去很柔和,其实性子比我倔得多。” 璇子说着,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胡不归道:“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胡不归苦笑,说:“我要是告诉你,我在几千公里之外,见过她一面,然后就朝思暮想、念念不忘地跑来找她,你信吗?” < 第四十三章 将进酒 门刚被打开,胡不归就看见了她。 她一个人坐在飘窗上,整个人都蜷缩在这个小小的平台里,她带着一副耳麦,头靠在玻璃上,一头披肩长发垂落下来,身上罩着一件黑色的睡袍,只有两只脚露在了外面。 她似乎感觉到了开门的动静,睁开眼看了一眼进来的两个人,旋即又闭上了。 胡不归悲哀地发现,她竟然不认识自己。而更令他感到悲哀的是,自己竟然也不认识她。 她的面庞竟然是那么的陌生,整齐的齐刘海自然地垂落到眉宇之间,微闭的眼睛微微有些有些浮肿,眼圈之下露出淡淡的淤青,应该是熬夜留下的痕迹。脸颊苍白,甚至微微有些泛黄,线条精致,但却又显得有些淡薄,仿佛一首无可删减的短诗。 在这令人绝望的一刹那,胡不归猛然意识到,“若晴”在他的心目中,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名字、一个代号,是自己在盲目生活中为自己寻找的一座灯塔,是自己对抗残酷现实生活的一根支柱。他们俩只有一段短暂的、并不愉快的一面之缘,尔后发生的一切——梦中的卿卿我我、信件的牵肠挂肚、安全的担心忧虑,其实都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胡不归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一种付出了巨大牺牲的承重代价后害怕被无视、被忽略甚至被拒绝的巨大恐惧,他的自我保护意识迅速膨胀起来,竟似乎要驱使着着身体夺路而逃。 窗台上的女孩似乎察觉出了一直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的异样,在胡不归即将夺路狂奔前的一刹那,终于再度睁开了眼睛,摘下了耳麦,看着璇子问道:“你男朋友?” 璇子一脸无辜地回道:“你男朋友!” —————— 女孩一怔,她下了窗台,向胡不归走来,睡袍下的身体动作高雅而婉约,她直走到胡不归的面前,才微笑着恍然大悟而又有些吃惊地问道:“你……是那个狱警?” 女孩友好地伸出了右手。 胡不归却仍然没有回应,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这个长发披肩的翩翩佳人与海州监狱的那个“若晴”重叠起来,他不清楚是自己记忆的背叛,还是那个冬日午后春梦的作祟。 女孩看着胡不归出神的样子,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的目光,她突然在胡不归的面前转了个圈,回过头来的时候,那一头长发已经消失不见。 胡不归心中的女神终于与眼前的女孩再度重叠,他欣喜若狂,却又觉得不可理喻。 女孩,不,应该说若晴在胡不归眼前甩了甩手上的假发,一切竟然如此简单。 胡不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璇子及时化解了尴尬,邀请胡不归走进了客厅。 她没有多作停留,很豪爽地邀请胡不归中午留下吃饭,便起身出了门。 —————— “你怎么会到北京的?”若晴对胡不归的来访充满惊讶。 “哦,我到这里来开会的,正好……”胡不归想了想,似乎这个理由实在是有些牵强,自己都觉得编不下去了。 “呵呵。”若晴似乎也发觉,纠结于这个问题只会让两人更加尴尬,她转移了话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不归想了想,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托词,干脆直接开口道:“那天,在海州监狱,真的很对不起,我这人脾气臭,你多担待。” 若晴扑哧一声笑了:“你从海州那么远过来,难道就是为了找我道歉?” 胡不归有些羞红了脸,说道:“不不不,你……你寄给郑海东的那封信……” 若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她问道:“那封信郑伯伯看到了吗?他怎么说?” 胡不归抱歉地摇了摇头:“不好意思,那封信的内容……按照规定是必须被扣留的,所以,郑海东……你郑伯伯没有能看到。”把“郑海东”改口为“郑伯伯”,胡不归感到很不适应。 “噢!”若晴理解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离开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想请你……”胡不归鼓起勇气,想和若晴说出一切。 “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若晴打断了他的话,“我的作息时间比较乱。所以,能不能等到晚上,我们再谈?” 胡不归这才想起璇子说过的话,若晴每天上的是夜班,他不仅深深懊悔自己的自私。 “没关系,你先休息吧,我们晚上再谈。” —————— 璇子买菜回来时,看到胡不归一个人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悄悄地进了门,用手指了指若晴房间紧闭的房门。 胡不归点了点头。 璇子朝胡不归招了招手,俩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她睡觉了?”璇子问道。 “嗯。”胡不归点点头,接着又关心地问道:“你也要上夜班,昨天又被我吵得没有能好好休息,不回去睡一会吗?” “我没事,习惯了。” “难道,经常有人半夜骚扰你?” 璇子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人脑子真轴,夜里一定要有人吵才能睡不着吗?” 璇子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有时候,是因为失眠,有时候,是因为玩过了头,总之,睡不着的原因也是有很多啦!” 胡不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方式似乎已经完全脱离社会环境了。 为了排解自己的尴尬,胡不归岔开话题道:“我们现在去哪儿?” 璇子想了想,有些调皮地说道:“你要是有钱呢,就陪我去逛街,你要是没钱呢,就陪我去逛公园。” 两人最终既没有去逛街,也没有去逛公园,而是进了小区旁边的一个游乐场。 此时的北京仍然处在供暖的季节,整个游乐场内,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雾,四周的墙壁和屋顶都被香烟熏成油黄色,空气里充斥着劣质烟草和啤酒混合而成的呛人味道。 璇子似乎和游乐场的老板很熟,买游戏币时,俩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老板还朝胡不归报以一个暧昧的颜色,似乎是误把他们当成了情侣的关系。 反正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胡不归也懒得解释,将错就错地笑了笑,和璇子找了一台游戏玩了起来。 他们玩的是一种叫做“恐龙快打”的非常古老的街机游戏。胡不归的印象中,自己似乎只有在小学的时候,才在学校边上的游戏机厅里接触过一两回。在璇子的指导下,他选择了一个带着黄色帽子的角色,璇子则选择了一个卷发披肩的美女。 胡不归玩得很不顺利,在游戏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常常沦为打酱油的角色,反倒是璇子英勇无比,左冲右杀,一次次地上演美女救英雄的戏码。 璇子玩得很投入,她的额角甚至沁出了汗珠,胡不归突然很羡慕眼前这个女孩——< 第四十四章 人空瘦 回来的时候,若晴的房门依旧紧闭着。璇子向胡不归道别后,就出门上班去了。 可能是因为最近总是缺少睡眠,也可能是因为下午玩得太累,胡不归坐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踏实,一直在作着各种杂乱无章的梦,梦境的世界光怪陆离,有郭子欣、有若晴、有胡大胖子、有“高总”。 梦境里,自己又一次和若晴结了婚——这一次的若晴,面容比上次更清晰,感受也似乎比上次更真实。梦见郭子欣伤心离去,自己去追赶,却被“高总”拦下。慌不择路的郭子欣坠下悬崖,伸手去拉已经来不及。霎时间,天崩地裂,自己也跟着掉了下去。两个人就这样不停地落下、再落下,巨大的加速度使下落的快感一瞬间到达痛苦的极限,直到落入了地球的核心,周围炽热的岩浆包裹着他们,痛苦撕心裂肺,试图去抓住郭子欣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郭子欣就这么越漂越远,她回过头来,深情地望着自己,岩浆腐蚀了她的面庞,变成了若晴的模样,一脸凄美的笑容,就这么看着自己,轻声说道:“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胡不归陡得睁开眼,差一点撞到若晴。 他懵懂地四处看了看,这里还是若晴的租屋。窗外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小区里恢复了来时的寂静。 “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多久?”胡不归一边问着,一边用手抹脸。 若晴让了开去,笑了笑说道:“去洗个脸吧,我们该出发了。” 胡不归起身,他感到腰酸背痛,全身乏力,坐着睡觉的滋味毕竟是不太好受。他钻进卫生间,一边洗着练一边本能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若晴的笑声再次从客厅传来:“当然是去上班啦!” —————— 胡不归洗完脸,这才感觉整个人清醒了过来。他看了看周围,狭小的卫生间里挂满了女性的内衣,洗漱台上也都是女生的各种化妆品,他有些不好生意,生在海州监狱这样一个光棍聚居的地方,难得见到这些东西。 胡不归甚至产生一丝好奇,试图去辨认哪些衣物属于若晴,哪些衣物属于璇子。不过,以他对此的了解和研究,实在猜不出个所以然。 “洗好了吗?出来吃饭吧。”若晴的声音再次传来。 胡不归出来时,若晴刚从厨房里出来。另胡不归感到诧异的是,她居然打着围裙,这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竟然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勤劳贤惠的主妇。 菜很简单,一碟麻辣豆腐,一份炒豇豆,一碗西红柿蛋汤,量也很少,两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已经摆在了桌上。 胡不归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他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10点半钟了。中午只和璇子在街边吃了一个煎饼果子,现在早已消化殆尽。 “菜烧得不好,你将就点吃吧。”若晴有些抱歉地说道,一边开始收拾围裙。 看着若晴娴熟的动作,胡不归突然产生一种现实与梦境重叠的错觉,仿佛自己和若晴已经是生活多年的老夫妻,这只是他们平常的一顿晚饭,接下来,他们或许还会一起洗碗,一起出去散步,一起看无聊的国产剧。 若晴先坐了下来,微笑着邀请胡不归坐下。 胡不归从虚幻中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坐了下来。 饭菜的味道非常可口,咸甜适中、清新爽口,胡不归吃得很快,仿佛久旱的大地拼命吮吸着雨露甘霖。是因为腹中的饥饿还是因为贪恋这种生活的味道,胡不归自己也搞不清楚。 吃完饭后,若晴很大方地邀请胡不归洗碗,自己则再一次回到了房间。 胡不归端着碗碟进了厨房——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一次洗碗。 他洗得非常认真,就像是一个碾玉匠洗剂自己多年雕琢的艺术品,认真地查找着碗碟上的每一点油渍。胡不归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发现干家务也能给人带来如此深厚的幸福感——这就是生活吗? 胡不归把每一只碗碟都洗净擦干,认真地码放好,又把厨房里的垃圾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他忙得满头大汗,就像是一个多年埋头家务的中年妇女。 等到他觉得已经大功告成的时候,若晴的房门再次打开。 胡不归擦着汗,看到从房间里走出的那个女孩时,悲哀地自己又不认识她了。 若晴换上了一头齐耳**头短发,一副巨大的蝙蝠式墨镜遮盖了她大半的脸颊,嬉皮士风格的夹克衫紧紧裹住了她瘦削苗条的身材,仅仅在最重要的几个部位隐约勾勒出一丝女性的线条,脚上瞪着一双长及膝盖的皮靴。 “你……这是。”胡不归惊愕不已。 “璇子没有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吗?” 胡不归晃了晃脑袋,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职业才会配搭这样的着装。 “走吧,到了那里你就明白了!”若晴神秘地一笑。 —————— 俩人一路沿着昏黄灯光映射下的小街步行着。时间已近午夜,这片原本就不算繁华的地方更显沉寂和萧条,道路两旁低矮的铺面都大多已经关闭,只有一个个形制色彩各异的霓虹灯箱仍然散发着一丝生机,偶尔能看到一辆午夜巴士行色匆匆地穿过,车厢内也是空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影。 胡不归偷偷地打量着走在身边的若晴,她的大半个脸颊都被黑色的墨镜所覆盖,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上下的衣服都是黑色的,衬着原本就瘦弱的身材,显得更加的单薄。 她的突然出现,让自己魂牵梦萦;她的古灵精怪,竟如此不可思议;她的贤惠温婉,又让人迷恋不已。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胡不归充满好奇,却又无从说起。 他们就这么走着,俩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冷风顺着衣服的缝隙灌进身体,胡不归才从幸福的家庭生活的回味中回过神来,他感觉到了四周的空寂,便想随便找点话打破这沉寂的空气。 “你们这里没有一点帝都的味道嘛,都快赶上海州了。” “是啊。”若晴指了指远处星点的灯光,说,“那里就已经是河北了。” 又是一阵安静。 “你住在这里,安全吗?” “嗯?”若晴似乎对胡不归的问题感到非常奇怪。 “那一天……我来的那天夜里,你不在家的时候,璇子开的门,她以为我是坏人,所以就大喊大叫,但是,好像也没人见义勇为。”胡不归解释道。 “哦,这很正常。”若晴淡淡地说道,“住在这里的,都是穷人。”< 第四十五章 不思蜀 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在一扇陈旧的中世纪城堡式的厚重木门前停下了脚步。 小巷的周围,都是很普通的**十年代的民房,其中却矗立着一个古堡木门,显得格格不入。胡不归刚想发问,若晴已经推开了门。 大门吱呀一声让开了一条缝隙,色彩斑斓的灯光和吵闹的喧嚣声如同被摇晃过的可乐罐一下子爆发出来,若晴一闪身便钻了进去,胡不归来不及问,只得赶紧跟了进去。 眼睛还来不及适应这里的光线,胡不归的耳朵里已经充斥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从各个角落里射出的彩色光线迅速地晃动摇摆,让人更加不能分辨这里的环境,只能在灯光闪过的一刹那看到周围一大堆陌生的面庞。 若晴抓住了胡不归的胳膊,在他的耳边大声喊道:“我要去工作,你随便转转!”随后,抓住他胳膊的手松开了,等胡不归回过神来,若晴已经不见了。 胡不归好长时间才猜出这里是什么地方。酒吧,胡不归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了。 胡不归摸索着朝前走,在他的周围,不停地有人拥挤而过。他不敢步伐太快,因为看不见脚下的路。好容易,他终于找到了一张高脚凳,坐了下来。 “hi,boy,要点什么?”一个身上仅仅穿着一身比基尼的性感女郎来到他的面前。 “呃,随便吧。”胡不归感到无所适从,他甚至开始为若晴没有提前告知而感到有些恼怒。 女郎很快再次出现,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胡不归感到很诧异,她是如何在如此黑暗和拥挤的地方快速地定位自己的? 女郎把托盘上的几扎啤酒放了下来,用同样是类似于嘶吼的声音喊道:“一扎果啤、一扎苏格兰黑啤,一扎生啤,一共是380元,谢谢惠顾!”她变戏法似得从托盘下面拿出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台无线pos机。 胡不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银行卡。他对这个善意的玩笑无可奈何,只得有些尴尬地输入了银行卡密码,然后从女郎手上接回了属于自己的钱包。 女郎微笑着走了。胡不归看着眼前的三扎啤酒,感到嘴里有些发苦——就这么干喝吗? 他试了试果啤,味道不错,和饮料差不多。又试了试另外两种,实在是难以下咽,便就着果啤慢慢地喝了起来。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斑驳的灯光。这座酒吧一共上下两层,上层是一圈露台,栏杆边上站着一排排欢歌呐喊的年轻人,后面似乎还有很多独立的包间。下层大概分成了三个区域,最里面是一排排沙发,那里坐着的大多是情侣的样子。旁边则是吧台,围绕其间点缀着许多的高脚凳。自己现在所坐的位置,正面对着一个高台,应该是演出的地方,却一片漆黑,不知道是演出已经结束,还是尚未开始。 胡不归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意,虽然不知道若晴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但在这样的地方……胡不归不愿意去想象,若晴穿着比基尼游走其间的样子。 胡不归开始四处张望,试图从人群中分辨出若晴的身影。 —————— “看什么呢,帅哥!”一只手拍在胡不归的肩上。 胡不归回过头来,一张陌生的女性面孔带着一身酒气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啊,没有!那个……你好!”胡不归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对方是一个看上去年龄比自己稍大的女性,面容是很普通的类型,身材却略显丰腴,穿着一身刚刚盖过大腿根的连衣短裙。 “哈哈哈哈哈。”对方仰天大笑,随后抓起胡不归面前的一扎啤酒就喝了起来,“你是英国绅士吗?”由于说话太过用力的原因,她的胸前剧烈地颤动着。 “不不不。”胡不归本想解释,却又觉得似乎没有解释的必要。 “被女朋友甩了?被老板炒鱿鱼了?和家人吵架了?不会是老婆给你带绿帽了吧?”她连连发问。 胡不归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陌生女子突然伸出双手,捏住了胡不归的两颊,用力地往两边拉扯着,嘴里嚷道:“那你怎么苦着一张脸!”然后猛地倾身上前,朝胡不归被拉扯变形的嘴上亲了过去。 一股啤酒混合着烟草的苦涩味道钻入胡不归的口腔,她的舌头顺势滑了进来,舌苔有些厚,但是很灵活,在口腔四处疯狂地游走着。 胡不归感到完全不能接受!虽然这不是他的初吻,自己也并不是处男,但心底里却还是油然而生一股被凌辱的委屈感。但陌生女子的下一步行动很快化解了这种感觉。 她居然骑坐到胡不归的身上,丰满的臀部开始在他的大腿根部摩挲着,像骑马一样起伏着。胸脯用力地挤压着他的脸庞,胡不归发现她居然没有穿内衣,芬芳的**和荷尔蒙的味道直钻入自己的鼻子里。胡不归的身体迅速地响应了异性的召唤,他想要拒绝,却觉得似乎过于失礼,但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又不能自持。 陌生女子却似乎精于此道,就在胡不归即将忍无可忍、转守为攻的那一刹那,她却从胡不归的身上让了开来,一脸暧昧地看着胡不归。 胡不归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心想还好、还好!差一点就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干出禽兽不如的事情。 陌生女子笑了笑,在胡不归的耳边喊道:“你是新来的吧?” 由于声音实在太吵,胡不归只好也凑上她的耳朵边上喊道:“是啊!”他喊得很有力,突然感觉肺腔里的浑浊郁闷之气一下子全都出来了,声嘶力竭的感觉让自己心旷神怡! “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陌生女子再次凑近他的耳边大声喊道。 “我怕你听不到!”胡不归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他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样的交流方式,简单直白,高效粗暴。 他们你来我往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啪啪的几声声响,几十盏聚光灯全部打开,舞台上顿时亮如白昼。 <b 第四十六章 曾记否 人们一下子向胡不归所在的方向涌了过来,座位的周围挤满了人,现场陷入短暂的绝对安静。 胡不归这才感觉到头昏脑涨,两颊滚烫、眼前发晕,原来,面前的啤酒已经被不知不觉喝光了。 一个身材壮硕,穿着一身亮银色西装的男人走上了舞台。“各位徘徊在午夜的幽灵们,大家晚上好!”男人说着,行了一个标准的欧洲中世纪鞠躬礼,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压过了现场仅有的一丝嘈杂,反而显得更加安静。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男人突然一甩手,西服被抛了出去,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和茂密的胸毛,原本深具涵养的绅士风度一下子变成了狂怒暴躁的古罗马斗士,他举起麦克风嘶吼道:“午夜狂欢,现在开始!” 所有人都已疯狂! 胡不归却成了例外,在酒精的麻痹下,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 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酒吧已经恢复了宁静,低沉的声音播放着阿桑的《叶子》,灯光缓慢、柔和地挥洒着,人少了很多,仅有的一些聚集成几个群落在那里窃窃私语,吧台上,比基尼女郎不见了,两个调酒师也停止了手头的工作,抽着烟和吧台前的顾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胡不归抬起头,若晴正坐在自己的面前。 他头痛欲裂,看了看时间,已经5点多了。 “不好意思,我……” “没关系。” 两个人都笑了笑。若晴把一杯饮料推到了胡不归面前:“白开水,喝一点吧。” 胡不归连喝大半杯下去,把酒气咽了下去。 水的温度恰到好处,既不算烫,又不太凉。胡不归喝完,愣愣地有些出神。 “想什么呢?”若晴问道。 “想到了一个古老的故事。” “说说看?” “不太合适……”胡不归有些踌躇。 “没有关系。”若晴微笑着说道。 若晴的微笑给了胡不归勇气:“这是明朝,一个妓女和一个卖油郎的故事。”胡不归说着,看着若晴一眼。 若晴脸上的眼镜遮住了她大半的脸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从姿势来看,是来认真地倾听。 “卖油郎喜欢上了妓女,但是那个……很贵,他攒了很久,终于足够一次。但是那天很不巧,妓女喝醉了。” 若晴又笑了笑。 胡不归有些尴尬地说道:“的确不合适。” 若晴说:“倒像是你成了妓女,而我是卖油郎?” 胡不归连忙摆手:“不不,没有这个意思。” 若晴说道:“说下去嘛,你还没有讲完。” 胡不归接着道:“妓女回来的时候,已经喝醉了。卖油郎就扶她上床,然后把一壶解酒茶放在了两个人中间的被子里,和衣而眠。你知道,那个年代没有暖瓶,所以……” 若晴点了点头,表示能够理解。 “妓女酒醒了,非常难受,卖油郎就把解酒茶喂给她喝,因为一直暖着,所以温度正好。可是,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若晴问道:“后来呢?” 胡不归道:“后来,卖油郎就……什么都没干成。” 若晴噗嗤一声笑了,说道:“我的意思是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胡不归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低俗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后来,妓女把积累的钱财都送给了卖油郎,卖油郎用这笔钱帮妓女赎了身,两个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若晴叹了一口气,说道:“真好。” 胡不归也说道:“是啊,比杜十娘好多了。” 若晴问道:“杜十娘是谁?” 胡不归道:“这是另一个故事,也是妓女和……嫖客的故事。” “你对这一类故事很感兴趣嘛。”若晴调侃道。她没有容许胡不归解释,接着道:“讲给我听听。” “就是杜十娘爱上了一个嫖客,但是嫖客家里是名门望族,辜负了她。杜十娘性情刚烈,就把一生的积蓄投入水中,投河自尽。” 若晴听完故事,却并没有叹气,反而笑了笑。 胡不归感到有些诧异:“你不觉得杜十娘很悲惨吗?” 若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我不觉得。” 胡不归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可能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单纯。 “她不过是一个妓女,却不安分守己,想要洗白自己就已经是贪念了,她还想着去攀附有钱有势的人。做一个女人,却没有自知之明,难免会有这样的下场。”若晴淡淡地说着。 胡不归几乎不敢置信,他隐隐有些感觉,若晴的话虽然是在评论杜十娘,但却似乎是另有所指。 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的故事说完了,是不是该轮到你了?”胡不归试图打破这份压抑,故作轻松地说道。 “我?”若晴看着胡不归,半响才说道:“我的故事,很长很长。” —————— 第一次见到王老板时,郑雪正在从卡车上卸货。货物是装着钢管的木箱,非常沉重,每一个都压得郑雪小脸通红,两腿打颤,整个人的腰都直不起来。 搬完这批箱子,她可以拿到5块钱,这是她的叔叔郑海东给她开的工资。而在她的老家,父母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不过80块钱。 郑雪的父母也是狱警。但农场的政策规定,一户只能有一个子女安排工作,郑雪下面还有个弟弟,所以她要么找个人嫁了,要么随着她的远方叔叔出来打工,别无选择。 她已经搬了一个多小时,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紧地贴着少女含苞欲放的身材,纤毫毕露。 卡车司机一直就站在车厢旁边,抽着烟,戏谑地看着她的劳动。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承受这样的屈辱了。对此,她无能为力,没有反抗的余力,甚至连看一眼的精力都没有。箱子的重量压得她只能眼睛向下,郑雪不停地加快动作,一方面麻痹自己的羞耻心,一方面缩短屈辱的时间。 “你瞅啥呢?” “我瞅啥管你屁事?” “信不信我削你?” “***,谁怕谁!” 从声音判断,应该是有人打架了。 直到郑雪把肩上的箱子卸下,才能够抬起了头,她看到司机正挥舞着发动卡车的摇棍追赶一个身材肥硕的胖子。 胖子一路落荒而逃,郑雪竟然没能来得及看到这个救美的“英雄”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刻钟以后,胖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十几个身高体壮的小伙子。 “给老子使劲削丫的!”胖子一挥手,一群人冲了上去。 司机为自己莽撞的行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年轻的郑雪并没有搞清楚这一场打架的起因,却记住了这个蛮横的胖子。< 第四十七章 少年狂 当晚,郑海东盛情挽留王老板吃饭,酒席上,郑雪知道了这个胖子就是王老板。他发现这个平日里说一不二的叔叔在这个人面前却奴颜卑膝、曲尽逢迎,对他的要求更是予取予求。 酒席上,王老板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过这个坐在角落里闷头吃饭的农村姑娘。年轻的郑雪却已经暗暗地重新规划了自己努力的方向。 在百货商店,郑雪挑选了一件在她看来最为露骨轻浮的连衣裙。裙子自上而下,由淡青逐渐过渡到深紫。材质是说不上名字的那种,很轻很薄,微微透出内衣的颜色。领口深深地切入胸前,嵌着亮边的蕾丝。刚刚开化的80年代,穿着这样的衣服走在街上,在人们看来简直就和耍流氓没有区别。 最重要的是它的售价——149元,这几乎是她口袋里的全部积蓄。 在售货员一脸鄙夷的目光中,郑雪拿着裙子走进了试衣间。 试衣镜前,郑雪淡定地褪去了自己全身的衣服。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仿佛在审视一件待售的商品。 她的五官带有江南人特有的精致,身材不算高挑,但很匀称。由于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的原因,胳膊和腰肢间隐隐显出优美的轮廓,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平日里裸露的部分微微泛出一丝古铜色,其它的地方却还是粉嫩洁白得近乎透明,隐隐透出血管的颜色。除了胸前的那对起伏不算满意外,凭心而论,镜子里的自己绝对可算是一个美女。 郑雪满意地点了点头,换上连衣裙,向王老板的住处走去。 —————— 地址是她从郑海东的笔记本里偷偷查到的。她向郑海东请了半天假,理由是到北京以来还没有出门逛过街,郑海东爽快地答应了。郑雪相信,半天的时间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微风吹拂着她的裙摆,露出了健美的小腿。路边的年轻小伙子、骑自行车的中年大叔、甚至树荫下打着太极的耄耋老人,无不对她侧目而视。几个胆大的,竟然轻佻地吹着口哨,肆意地大声开着玩笑。 郑雪并不以为意,相反地,她对这一切都非常满意,甚至迫切地需要这样的氛围,来支撑自己原本脆弱的信心。 她两手空空,连礼物都没有准备。她的口袋里已经没有剩余的钱,她也已经准备好了最珍贵的礼物。 她顺利地找到了王老板的住处。这是一间很不起眼的民房。郑雪敲了敲门,几分钟后,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女子在门后警惕地看着她,问道:“你找谁?” 一瞬间,郑雪差点认为自己找错了门。她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自信几乎崩溃。理智排山蹈海般地袭来,这样幼稚的行为该有多么地愚蠢? 她有些体力不支地用手抓住门框,几乎绝望地轻声问了一句:“王老板,在吗?” —————— 王老板热情地迎了上来,他把开门的女子支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王老板笑眯眯地看着郑雪,他的表情和蔼、目光和善,虽然身材很肥胖,五官倒还端正,皮肤保养得很好,特别是一双眼睛,透着逼人的精光。 “你是郑海东的侄女吧,我认识你。”王老板看出了郑雪的局促,首先说道。 尽管事先有过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到了身临其境的时候,郑雪还是紧张地气都喘不过来。她毕竟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年轻女子,没有经过太多的事情。 “我……我识字,也会算帐,我想……”郑雪的表达有些结巴。 “你很漂亮!”王老板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睛扫视着郑雪连衣裙领口蕾丝下含苞欲放的**,“你应该知道这一点,只是还没有学会使用它。” 王老板站起来,他的手扶在了郑雪的肩膀上。 “漂亮,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但如果你不能善加利用,就显得很愚蠢。”王老板的话非常直白,行为则更加露骨。 那只扶在肩膀上的肥白的手突然从郑雪的肩头滑落到了微微隆起的**上。郑雪的浑身一抖:“啊!”她一声轻呼,想要站起来拔腿而走,又生生地忍住了。她知道,如果自己走了,就将永远失去这个机会。她永远沦为一个农村里走出来的搬运工,直到有一天年老色衰,嫁给一个同样一无是处的男人。 “很好!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学会了顺从。”王老板更加肆无忌惮地用手捏住了郑雪的双颊,向上抬了起来。他的手指非常有力,郑雪的脸上被捏得生疼。 “这样吧,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王老板看着郑雪的脸颊,色眯眯地说道。 郑雪心都快跳出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动都不敢动。 —————— 十多分钟之后,心满意足的王老板离开了郑雪,郑雪趴在那里,刚刚战斗过的地方一片狼藉,一股白色的液体在中间缓缓地流动着。 郑雪翻身起来,满脸泪水地捋下裙子,捂着脸抱着被子痛哭起来。 —————— 几个月后,郑雪如愿开始了体面的文案工作。一年后,她开始兼任科室主任。 随着积蓄的增加,郑雪搬出了厂区宿舍,在外面单租了一个房间。 王老板每周四都会到她这边来,有时候住一晚上,有时候完事了就走。他是一个粗暴且急躁的男人,每次都不会耗费太长的时间。 郑雪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状态,她对郑海东的恨也越来越刻骨铭心。 这个唯利是图、鼠目寸光的愚蠢男人,丝毫不能发现自己的价值,丝毫不会关心自己的前途,甚至连自己的美丽都无心挂怀。他全部精力和所有心血,永远都在那些臭钱上,对除此以外的一切美好,既不关心、也不挂怀。 所以,当王老板告诉她“切诺基计划”的全部内容时,郑雪不仅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反而油然而生一种复仇的快感。< 第四十八章 暗恨生 若晴讲到这里,看了看胡不归,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母亲很可恶?” 胡不归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她很可怜。” “她因为可怜,所以才试图抗争。却不知道无谓的抗争只会让自己更加的可怜。”若晴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对胡不归说道,“我们回去吧。” 推开木门出来,刺目的阳光照得胡不归睁不开眼睛,赶忙用手遮住了脸。 若晴回过头来,得意地扬了扬带着的蝙蝠型墨镜。 昨天还寂静无人的街道,白天居然变成了人声喧闹的集市。道路的两旁支起了各种各样的摊点,卖菜人的吆喝声、彼此间的讨价还价声、赶路人的警示声此起彼伏。 若晴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氛围。原本因熬夜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她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胡不归则磕磕绊绊,走得满头大汗。 “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若晴回过头来,有些兴奋地催促道。她伸出手来,拉着胡不归往前跑。 她的手,冰凉而柔软,一如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胡不归的心里微微一颤,他没有问她要追赶什么,只是偷偷地享受着这份温柔。 很快,若晴停下了脚步,胡不归刹止不及,差一点一头撞上去。 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若晴已经收起了墨镜和假发,领着他走进了面前的早餐铺子。她和老板热情地打着招呼,并没有点餐,而是直接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 “这里的汤面是四九城里最好吃的!”若晴凑近胡不归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道,仿佛一个调皮的小姑娘分享了自己最宝贵的秘密一般,完全找不到一丝之前那种凄美婉约的气息。 汤面端了上来,汤的分量很足,一直浸到了碗边,反衬得面片的稀少。若晴充满期待地看着胡不归,她的眸子里露出期盼的目光。 胡不归试着喝了一口,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鲜美,味道非常的寡淡,完全对不上粘稠的外表。他不想让若晴失望,只得大声赞叹道:“好喝!” 没想到若晴一下子识破了胡不归拙劣的把戏:“照你这种喝法,能喝出味道来有鬼了!” 胡不归有些尴尬,不服气地问道:“那该怎么喝?” 若晴端起碗,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放下碗一看,已经消灭了小半碗。 胡不归不想被若晴瞧不起,就也照葫芦画瓢地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大喝起来。这是,胡不归才感觉到,一股淡淡的鲜美味道直沁心脾,果然好喝! “这家铺子,是海州人开的。”若晴用手指了指摊位前忙活得满头大汗的老板,“两代人了,一直都是在这里开汤面馆,我小时候经常和我妈一起过来喝汤面。” 若晴又指了指碗里乳白色的面汤,说道:“知道这汤是怎么做出来的吗?是咱们海州的跳跳鱼,不刮鳞、不去鳃、没有任何调料,直接清水下锅炖出来的。” “没想到,你母亲也是个恋旧的人。”胡不归喟叹道。 “人们常常会这样,有了一个目标,就是一直向前跑、向前跑,忘了看两旁的风景,忘了看来时的路。只有等到磕绊了、摔倒了,才幡然悔悟,却发现自己已经在奔跑中迷失。” —————— 郑海东被抓的那一天,恰好是星期四。 王老板一进屋,不等郑雪回身把门锁好,就从后面抱住了郑雪柔软的腰肢,郑雪并没有丝毫的抗拒,反而全力地迎合着王老板的各种需求——她想要个孩子。 这天夜里,郑雪接到了郑海东的电话。 电话打来的时候,她刚刚和王老板做完了一次。听着电话那头郑海东绝望地呼号,郑雪感到自己全身的神经都莫名地兴奋起来。 她没有回应郑海东的呼救,只是静静地享受着他的绝望——这个该死的、无能的、懦弱的男人的彻底绝望。 挂断电话,她感觉自己满腔兴奋的欲火无处宣泄。 那一夜,他们做了四次。 10个月以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 郑雪从未体验过如此幸福的时光。 怀孕两个多月的时候,她产生了严重的孕吐反应。郑雪不敢告诉王老板,怕被她识破自己的诡计。但随着体征变化的日益明显,终究还是没能瞒得过去。 结果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王老板非但不以为忤,反倒是高兴地手舞足蹈,他抱着郑雪的脸颊,兴奋地亲了又亲。郑雪敏感地发现,他看她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不再像是看着一件器物,开始有了感情的交流。 第二天,王老板就带着郑雪搬出了她住的屋子,来到了郊区的一栋豪华别墅。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了!”王老板大声地宣布。 别墅里干净极了。高高的院墙上竖着密密的高压电,巨大的铁门阻挡了一切外来的污秽,庭院的花草修建得整整齐齐,大理石拼接的地板上光可鉴人,从客厅到厨房、乃至窗台或是屋角,找不到一丝灰尘。四个年轻漂亮的女佣,厨师、司机、管家整齐地站在门边,朝她鞠躬问候:“太太好!” 郑雪感到一丝眩晕。终其一生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嫁入豪门。 所有受过的痛苦或是即将承受的苦难,都已经不再重要。 —————— 刚刚过上富家太太的生活,郑雪感到非常地不习惯。 人总是得陇望蜀的,即便是金屋藏娇,也会贪恋更高的目标,直到身落长门宫,才会渴求当时的美好。 这里每天从早到晚,只能听到风吹树林的沙沙声和鸟雀鸣叫的啾啾声。这些在都市人听来犹如天籁的声音,每天充斥在郑雪的耳朵里,让她厌烦不已。她想回到城市里生活,王老板却坚决不同意——城里人太多太乱,磕了碰了怎么办?空气那么差,对孩子不好!晚上太吵,休息不好会影响孩子。 更让郑雪难以接受的,是每天早晨醒来,管家都会端着早餐站在床头,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医生。医生每天都会对郑雪进行全面的身体检查,确保她和胎儿的绝对安全。管家会端上温热的早餐,每天都不一样,每一样却都乏善可陈,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许吃,她好怀念小摊上的汤面。 让郑雪最终爆发的导火索,是王老板的经常性“缺勤”。他每天都会打电话,多的时候每天三五次,至少也会有一次。他们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平静地交流着一天的生活。但王老板却很少出现,即便偶尔来一次,也绝不会和她亲热,至多只是轻轻地抚摸。他的抚摸,让郑雪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一触即碎的瓷娃娃,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甚至开始怀念以前王老板粗暴蛮横的动作,常常在夜里被**折磨地彻夜难眠。 她终于还是爆发了。 爆发的勇气源于她的有恃无恐,爆发的原因则是她对安全感的渴求。 “每次打电话,除了问孩子还是问孩子,有关心过我吗?我和孩子到底哪个更重要?为什么有了孩子之后你就不肯碰我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你当我是什么东西,生育机器吗?倒不如死了得好,一了百了!” 一个小时以后,王老板出现在了郑雪的面前。 看着面前的胖子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样子,郑雪幸福地哭了。< 第四十九章 春如旧 王老板决定带郑雪出去散散心。 他们去了一趟北戴河。 他们是开车去的。就是那辆置郑海东于死地的切诺基。 郑雪一直以为,北戴河只是一条河。她还以为,北戴河是只有国家领导才能去的地方。 但显然,王老板在北戴河有一栋自己的豪宅,丝毫不亚于香山的那栋。 这里有金黄的沙滩、碧蓝的海水、和煦的海风和美味的海鲜。 王老板不允许她下水,也不允许她吃海鲜。私人医生一直陪在他们的身边,照例每天为郑雪检查身体。但郑雪再也没有生过气,她从没有这么长久地占有过这个男人。 如果没有他,自己的豪门生活何以寄托? 他们像任何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一样,度过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以后,王老板回了北京,郑雪一个人留下来待产。 在所有人的精心呵护下,孩子出生、母女平安。 当郑雪硬撑着虚弱的身体,兴奋地告诉王老板这个喜讯时。电话的那头却毫无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再打过去,没有人接听。 医生、保姆、管家全都离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和孩子,呆在了空荡荡的房间。 她想起了郑海东。那一晚,郑海东打电话给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状态,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这就是报应吗? 看着怀里这个啼哭的孩子,郑雪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怨毒,正是这个该死的小生命,让自己失去了已经拥有的一切! —————— 随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郑雪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她依旧住在香山的豪宅,她依旧拥有花不完的钱,她依旧被人伺候被人供养。但是,王老板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有打过一次电话,佣人们看待她的表情和工作的态度也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郑雪执拗的性格再次指导了她的行为。 她不顾还在哺乳期的身体,去了一趟韩国。 三个月后,她回来了。原本那个因生育而变形的身体再次恢复了当初的窈窕,就连娇小的**也变得丰满而圆润。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瑕疵。 郑雪设法得知了王老板的住址。 看到郑雪焕然一新的容貌,王老板顿时便把持不住。 他没有说一句话,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直接把郑雪拉进房间,干了起来。很快,一泄如注。 —————— 郑雪再也不敢像过去那么大胆,她倍加小心地迎合着王老板的各种需求,祈求上天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给自己一个儿子。 2个月以后,郑雪再次怀孕。 医生建议她不能要这个孩子,一方面她刚刚生完一胎,而且没有得到很好的恢复;二来她刚刚做完整形手术。 郑雪清楚地记得,王老板冷静地听完医生的意见,然后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耳光,丢下一句话—— “这孩子要是保不住,你们全家跟着陪葬!” 若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 她出生的那个早晨,郑雪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痛苦地哀嚎一声,晕了过去。 从小,妈妈就告诉她,她和她的姐姐,都是被诅咒的孩子。是郑海东安排她们来报复自己的。 她从小的记忆,就是看着母亲经常一出门就是几个月。长大了之后才知道,母亲去的地方永远都是韩国。 但无论母亲如何努力,她的父亲,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她五岁的时候,郑雪带着她和她的姐姐,在那栋香山的别墅里,跳楼自杀。 可惜的是,那一次失败的集体自杀中,只有她的姐姐死了。 —————— 若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耳不能闻。她的头低垂着,胡不归看不到她的脸,但他可以肯定她的眼中此刻一定噙满了泪水。 在他们的周围,人们兴奋地交谈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表情。新的一天,新的生活,新的开始。但在胡不归和若晴,却是绝对的死一般的沉寂。 随着时间的推移,汤面摊子的人越来越少。老板也结束了忙碌,开始坐下来休息。年轻的伙计不时地瞟一眼这边,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那个……我们回去吧?”胡不归小心地建议道。 若晴从口袋里重新掏出眼镜戴上。她抬起头,双颊上的泪痕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出晶莹的光辉。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也该回去了吧。” “可是……”胡不归的心里还有一大堆的疑问没有解答。 为什么只有郑海东才能救郑雪?郑雪面临着什么危险?郑海东和郭子欣面对的是同样的敌人吗?若晴现在安全吗? 但若晴的声音冰冷而无情,墨镜遮挡了她的目光,口气却不容置疑:“你该回去了。” 若晴毫不迟疑地走了,留下胡不归怔怔地愣在了那里。 就这么,结束了? —————— 胡不归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人认识他,而他为之挂怀的那个女人,却在给予他温柔和感怀之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胡不归突然很想念郭子欣,想念她美丽的面庞、娇柔的身子。“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我却偏偏要去对另一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胡不归对自己的贪得无厌感到可耻,他掏出手机,想要联系郭子欣。这时才惊愕的发现,自己浑浑噩噩,竟然从下飞机直到现在都没有打开手机。 胡不归摁下手机开机按钮,来电提醒就不停地响了起来,这些号码绝大多数都来自于单位监区的办公室。胡不归敏感地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他连忙回拨了电话。 没有人接。 他又把电话打给了郭子欣。 还是没有人接。 胡不归苦笑,刚才是满世界找自己而不得,现在是自己找大家而不得,该不会大家已经把自己列入失踪人口了吧! 手机突然再度响起,胡不归拿起手机,竟然是“高总”打来的。 “胡不归,你跑哪里去了!电话也关机,班也不上了,你他妈想辞职早点说!” “对不起!”突然听到了熟悉的人的声音,胡不归感觉自己像是激流中的漂浮者终于抱住了一块岩石。他的道歉很诚恳,口气竟有些激动。 “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总”的声音变得关心起来。 “啊,我……我出去散散心。” “哦!”电话那头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赶紧回来,这里有一些急事等你处理,路上小心点。”< 第五十章 泪千行 上飞机前,胡不归接到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胡大胖子打来的。 “王八蛋!”胡大胖子简洁明了地开始了这场对话。不等胡不归反应,一大串粗鄙不堪的词汇夹杂着满头满脑的责问排山倒海般地席卷而来。 “人的智商是没有下限的,这话果然是不错!啊!我以前还不相信,没想到在你小子身上得到证明!你还真算是给我争气!啊!争面子!你居然还好意思打电话给我?你屁都不放一个就给老子玩失踪,还好意思打电话回来?你不要回来了!死外面算了!你个小兔崽子!王八蛋!”胡大胖子以对胡不归简洁明了的总结结束了这次谈话。 电话挂断。足有2分钟,胡不归还感到一股余音绕耳,而胡大胖子满脸愤怒、唾沫横飞的音容笑貌也自然地脑补在了眼前,胡不归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想,就算是有什么事发生了,自己离得这么远,也是鞭长莫及,只能等回去再说了。 胡不归在即将上飞机的时候,接到了第二个电话。 “喂,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是郭子欣的声音。声音有些冰冷,带着一些疲倦,有一种若即若离的伤感。 “我……我没能找到若晴,对不起。”胡不归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此刻,他是多么希望能向郭子欣倾诉,求得郭子欣的安慰,甚至希望得到一些情感的保障。但是,胡不归还是没能跨过作为男人的那一点自私的骄傲。 “没事,你没事就好。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 谈话已经无以为继,飞机广播里也开始想起关闭手机的提醒。就在即将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胡不归突然抑制不住地说出了一句:“子欣,我……想你。”随后挂断了电话。 这是爱情的告白吗?胡不归不知道。他就像一个正在玩套圈游戏的顽皮的孩子,把圈扔出去之后,就赶紧闭上了眼睛,对结果不管不顾。 为什么不等待郭子欣的回应?胡不归却很清楚——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一个女人寄托,他不能承受自己再度失去另一个女人。胡不归对自己卑微龌龊、自私自利的想法感到羞耻,却又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满足。 —————— 一切有为法,如幻沫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胡不归并不是一个信佛的人,但却常常以此来化解自己信心的杂念。万米高空之上,胡不归看着幻灭的云海,重新思考着人生的意义。 自从若晴出现以来,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为了一桩20多年前可能存疑的旧案,和一个几千公里外几乎不认识的女人,自己殚精竭虑、寝食难安,去为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浴血拼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想到郭子欣,胡不归又感到揪心。不在乎她的过去,并与她共度此生,胡不归自认为是能够做到的。但是,自己可以解脱,郭子欣能吗?她能够做到吗? 似乎,自己现在应该考虑的并不是是否继续战斗,而是继续为谁战斗的问题吧! 胡不归苦笑。 —————— 走下飞机后,胡不归看看时间,不过下午4点,他并不打算立刻回单位,准备在海州过一个晚上,明天再考虑其它问题。 胡不归朝出站口走去。 正走着,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影,和胡不归撞了个满怀。 出于礼貌的习惯,胡不归忙连声说着对不起。定定神,才发现面前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航空公司的地勤套装,面容有些惊慌失措,一手拿着的文件夹掉在了地上,另一手端着的咖啡洒了出来。 好在咖啡似乎只剩最后一点,仅仅是在胡不归的胸口溅上了几滴污渍。胡不归并不以为意,在确认双方并无大碍之后,就准备离开。不料小姑娘却是极热情,一边连声说着对不起,一边解释自己是机场地勤,因为赶得太急没有注意到他,希望胡不归能腾出几分钟的时间,让自己来清理一下衣服,以稍稍弥补过失。 看着小姑娘热情的样子,胡不归感到自己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了她的请求。 小姑娘显得很高兴。她引领者胡不归来到机场管理区域,一条走廊七拐八绕,走了好一会儿。胡不归有些奇怪,开玩笑道:“你是在什么重要部门工作,快赶上潘神的迷宫啦?” 小姑娘回过头来。她的脸上竟然再也看不到一丝灵动的神态,仿佛一瞬间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铁面无私的女判官,年龄似乎也不像之前想象的那么小。 她并没有在意胡不归的愕然,把手伸向了旁边的一个房门把手。 这看上去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铜质门把手。可是胡不归发现,她的手抓住门把手后并没有旋转。门把手发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电流声后,锁吧嗒一声自动打开了。如果胡不归没有猜错,这应该是非常先进的指纹识别锁。 胡不归感到事情有些不对, 小姑娘引领他走进了这个房间。 房间的一面墙壁由四块巨大的**玻璃幕墙组成,从上方正对着候机大厅的出入口的拥挤人流。靠里一边是一些电脑和电子设备,几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年轻人正在忙绿地操作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年轻人后面指指点点。 胡不归确信自己被耍了,他回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小姑娘,小姑娘只是伸出手,示意他向前,随后反手关上了房门。 胡不归转过头来时,中年男人已经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主动伸出了右手:“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啊!胡不归同志,你很年轻啊!” 胡不归越发地感到找不着北,但还是礼貌的握了握手。 小姑娘此时也走到了中年男人的身边。 中年男人笑着介绍说:“我要史强,你叫我老史就可以了,这位是小刑。” 胡不归噢了一声,他在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小伙子定力可以、勇气不够嘛。”老史直率地发表了对胡不归的第一印象,又拍了拍胡不归的肩膀,靠近了低声说道:“刚从北京回来,不顺利吧?” 胡不归惊愕不已,直到此时他才充分感受到了眼前这个人和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老史笑了笑,再次拍了拍胡不归的肩膀,这次的力道轻了很多,似乎在安慰胡不归的意思。他抬起另一只手,指着旁边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隔间,说:“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 一脚踏进这个房间,胡不归怔了一下——这个不足5平方米的地方,竟然安装有2组对角位监控摄像头,墙面也有很明显的做过隔音软包处理的痕迹。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但是胡不归的犹豫也只有不过几秒钟,小刑紧跟在他的后面,和前面的老史一起,几乎是把胡不归“夹”进了这个房间。< 第五十一章 惊坐起 胡不归虽然不是专业刑侦人员,但还是很明确地可以判断出,和自己交流的这两个人肯定接受过专业的刑侦训练,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公检法系统中某个部门的人。 胡不归刚刚踏进房间,后面的小刑随即把门关上。周围一下子彻底安静了下面,飞机起降的轰鸣声、候机厅的嘈杂声、就连隔壁电子设备滴滴答答的声音全部被干净彻底地隔离了。 胡不归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即将要被“双规”了。 老史显然注意到了胡不归的紧张,他搬开椅子,自己首先坐下,然后对还在站着的胡不归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小胡,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呢?” 胡不归想辩解,但还是放弃了,他在老史的对面坐了下来。然后,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小刑才转到老史的身边,也坐了下来。 老史坐下后,并没有急着说话。他的左手自然地垂下,右手在桌面上点着手指。 小刑转过头去,看着老史,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沓资料,交给了胡不归。 文件夹里是一沓照片和几张文字说明。 照片很清晰,场景却很混乱。似乎是一个身材肥胖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下面。胡不归连续看了好几张,照片都是同一场景,只是从不同角度拍摄,摄影者似乎很努力地想要尽可能多的记录下来现场的真实情况。 小刑看着胡不归,说道—— “死者叫郑雪,是郑海东的侄女,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2005年转入海州女子监狱服刑。2009年1月12日,也就是昨天,在海州女子监狱自杀。” —————— 胡不归仔细辨认着眼前的照片,试图看出郑雪自杀的手法——床底下的空间太过狭小,而死者的身体又过于肥胖,挤在小小的空间里,仿佛一只巨大肥厚的章鱼,连四肢和躯体都无法分清,加之错乱的光线和拍摄的角度,显出一种诡异的恐怖。 “自杀的手法非常蹊跷。”小刑解释道:“关押郑雪的地方是海州女子监狱一级隔离保护病房,就是俗称的‘五化’房间——所有物品固化、钝化、全塑化,室内无绳化,墙面软包化,加上她本人意识不清、又常年被约束捆绑在床上,所以,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就在昨晚,所有的小概率事件全部凑到了一起。”小刑举起了手,掰算起来,“首先,现场值班的狱警当晚拉肚子,所以一直呆在厕所;其次,每天定期给郑雪服药的医生误将一盒压脉带遗失在房间内;第三,约束绳索松动,却没有被发现;第四,当晚监控摄像存储设备短路,预防这一情况的容灾设备也没能正常启动。所以——” 小刑站起来,身子半倚在桌面上,手指伸到胡不归面前的照片上,比划着描述:“郑雪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利用这盒压脉带,把带子串联起来,挂在床头横栏上,实施了上吊自杀。” 胡不归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这张床高度最多也不会超过1米。” 小刑用两只手笔画着继续解释道:“一级隔离保护病房的床高是有明确规定,不能超过80厘米,这也正是郑雪死于床下的原因。她把绳子的一头绑在床头横栏上,一头套进自己的脖子,然后钻到床底下,不停地滚动身体让绳子勒紧,由于压脉带本身具有弹性,所以才会窒息死亡。” 胡不归默然了,这样的自杀方式,是多么的离奇,又是多么的残忍。以郑雪这样的精神状态,她能够做到吗? —————— 雷烈之非常的愤怒。 他把一本卷宗狠狠地摔在了秘书的脸上,里面的照片、光碟、现场取样冲破了牛皮纸袋的束缚,纷纷洒洒地落在了地上。 “你猪脑子?居然用这么愚蠢的作案手法!你以为检察院的那帮人都是白痴?脑残?二百五?” 秘书并没有说话,低着头站在那里。 愤怒让雷烈之的血压陡然升高,他满脸涨红、头晕目眩,终于体力不支,瘫坐在了椅子上。秘书抬起头,赶紧拿起桌上的药瓶,另一只手慌乱地拿起杯子去倒水。 雷烈之看着眼前这个愚蠢的、浑身散发着卑鄙气味的下属,强忍着吼道:“给老子滚!在这里顶个屁用!摆不平检察院那帮人,你就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秘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雷烈之缓了缓情绪,对一直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郭子欣轻声说道:“子欣啊,帮我倒杯水。” 郭子欣没有回答,如提线木偶般把一杯水送到了雷烈之的面前。 雷烈之吃下药,稍微平复了一下,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的郭子欣——这是个多么美丽而又充满活力的女孩啊,却偏偏要选择与权力抗争,自投罗成为其中的牺牲品。 雷烈之拉过郭子欣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轻轻地摩挲着,说道:“子欣啊,我知道,你嫌我老了。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怪你。” 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摁坐在腿上,接着说:“我也老了,在这个位置上做事,你也看到,实在是太累了。我知道,你喜欢海州监狱的那个年轻人。这样吧,等这件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和上面沟通,把你调到海州监狱去,让你们俩过过小日子。我自己也不打算再干下去了,找个闲差颐养天年。” 雷烈之说完这些,又强调道:“当然,你也尽管放心,你姐姐的事情,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履行承诺。” 郭子欣终于仿佛灵魂归窍般有了一丝生气,把自己不堪重负的头靠在了雷烈之的肩膀上。 看着羊羔终于回圈,雷烈之似乎再次找回了自己纵横捭阖的信心。 —————— 胡不归把郑雪的资料扔回桌上。 他的心情很复杂。从去年的12月24日遇到若晴的那天开始,自己就仿佛陷入到一个非常巨大而错综复杂的迷雾之中。郑海东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若晴会不会还在隐瞒什么?郭子欣的姐姐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她自己又在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高总”、胡大胖子甚至眼前的老史、小刑到底谁才值得自己去相信?胡不归感觉自己如同坠入了无边的迷雾中,不论往哪个方向奔跑,都只会陷入更加深重的黑暗之中。 郑雪,已经是自己遇到的第二个死者了。还有多少人曾为或将为此而承受苦难,胡不归完全不能想象。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狱警,一文不名、无权无势,这件事情已经远远超越了自己的能力和智力范围了,自己有必要在这里面越陷越深吗? 老史和小刑都没有说话。 胡不归打破了沉默:“你们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目的吗?” 这次,小刑没有回应,老史开口说道:“胡不归同志,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到,我们所在的部门,正在处理一个案子。其中的一个关键相关方,就是郑雪。但对方肯定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行动并提前采取了防范措施。而在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中,很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能够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机会给予我们一些帮助。” 胡不归毫无表情地听着。 老史接着说道:“当然,我也不瞒你,鉴于你并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专业培训,也没有这个义务,所以,我们当时在你的问题上也有过激烈的讨论和充分的思考,最终,我们觉得,还是应该……” “对不起,我不参加。”胡不归打断了老史的说话。 老史脸上闪过一丝出乎意料的神情,但还是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旁边的小刑则不够淡定,一双眼睛有些愤怒地瞪着胡不归。 “我不想介入你们的事情。”胡不归再次强调自己的立场,“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我还是对你们的工作表示敬意。但是,我不想参加。” “你们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那么,我可以走了吗?” 老史没有说话。 胡不归推开椅子,站起身,转身出门。 小邢很不甘心的样子,想要说话,老史把手摁在了她的肩膀上。< 第五十二章 非我意 胡不归并没有试图去联系若晴,两天的相处,她却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 他径直到了海州女监。 “我们去哪儿?”郭子欣问。 “你都不知道我们去哪儿也敢上我的车?” 两人一时无话。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去哪里吗?”郭子欣毕竟还是忍不住,再次问道。 “生命本身毫无意义,只有死亡才能让你了解人性的真谛。” “什么?你在说什么?” “这句话是莫格莱尼说的。” “哦,莫格莱尼,他是谁?一个作家吗?”郭子欣问道,她在口中轻轻地重复着胡不归刚才所说的话,似乎在品味其中的意味。 “不,他是一个骑士。” “一个骑士?”郭子欣感到有些惊讶。 “是的,他铸造了一柄叫‘灰烬使者’的剑,在对抗敌人的时候无往而不利。” “这是……西方英雄神话?” “可是,他最后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尸体被恶魔复活,倒戈成为最无情的刽子手。“ “这……”郭子欣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本想惩恶扬善,最后反被邪恶腐蚀。” “你的意思是?”郭子欣问道。 “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胡不归微笑着看着郭子欣:“我带你去感受死亡,敢去吗?” 郭子欣坚定地点了点头。 —————— 车行半路,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小山包。 胡不归打转方向盘,吉姆尼一头钻进了盐碱地。 郭子欣紧紧抓着副驾驶座前的扶手,咬紧嘴唇,看着车笔直地朝着小山包跑去。 “你知道吗?”胡不归边开边说,“前面那座小山包就是海州监狱的刑场。” “你能想象,无数的生命就是在这块小小的、荒芜的、与世隔绝的小山上结束的吗?” 但此刻的郭子欣连说话的精力都没有了。 “今天,有两个人来找我了。他们……他们说郑雪死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郭子欣愕然地转过头来看着胡不归,刚要说话,手上一不留神,头撞在了车顶上,疼得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 胡不归察觉到异样,赶紧刹住车。 郭子欣并没有去关心自己的伤口,反而急切地问道:“郑雪她……她死了?” 胡不归点点头。 郭子欣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胡不归心疼地伸手想去安抚郭子欣的痛处,却被郭子欣一把抓住了自己伸出的手臂。她把他的手臂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他们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高层的部门。” “他们还说什么了?” “他们正在查这件案子,看样子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吧。” “胡不归。”郭子欣抬起头来看着胡不归,她的眼中噙满泪水,“我……我好害怕。” 俩人的双唇紧紧地偎依在了一起。 —————— 一月的海州寒风凛冽,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山顶的杂草,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逝去的亡灵在为悲惨的命运而哀嚎不已。 郭子欣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偎依在胡不归怀里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 俩人相拥着在山顶走着,来到一溜石墩子面前。 这些石墩类似于大型石雕的基座,方方正正的淹没在枯黄的草丛里。材质的颜色非常奇怪,乍一看是黑黝黝的颜色,但在裂开的地方又显出了灰白色的痕迹。 胡不归扶着郭子欣,找了一块石墩子坐了下来。他抽出一支烟,在得到郭子欣的允许后,抽了起来。 冷风顺着他抽烟的气流直灌入肺腑之中,痛彻心扉的寒冷。胡不归抽了两口,最终还是无以为继。 郭子欣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在等他的话。 “子欣,算了吧。” 郭子欣没有应答。 “再这样下去,即便搭上我们的一切,也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既然现在已经有人接力,也该退下来了。”胡不归谨慎地考虑着措辞,尽量避免表现出情感的懦弱。 “我们离开这里,到西部去,或者出国,有多远去多远。世界这么大,总归能找到一片属于我们的乐土。” 郭子欣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深深地偎依在胡不归的怀里,泪流满面。 两个孤独的年轻人,无言地坐在山顶,看着日落月升。 —————— 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郭子欣不敢也不愿意回去,胡不归便决定带着她直接回海州监狱。 路上,胡大胖子再次打来电话,在反复问候了胡不归的家属之后,他终于消了气,恢复了正常交流的能力。 “我可是白白帮你小子顶了一个班!怎么还我?” “胡教,我帮您顶过的班少说也有两位数啊!” “靠!还敢顶嘴,信不信老子削你!别废话,什么时候回来!” “还得一个小时吧,你有什么吩咐?我可还没吃饭那!” “得,正好你请我!说定了啊。”胡大胖子一下来了兴致。 “不行啊,我这还有郭子欣呢!”胡不归不乐意了。 “靠!你小子原来跑女监泡妞去了啊!就冲这,今晚非请不可,你还怕老子一顿饭把你老婆给抢了?做人不带这么没自信的吧?” “得得得,回去再说吧。”胡不归开着车,无心和胡大胖子扯淡。 他放下手机,有些无奈地看着郭子欣,说道:“我那胡大,就是上次去你那边时那个特别能忽悠的大胖子,要跟我们一起吃饭。” 郭子欣有些害羞,感觉像是见家长一般的感觉,轻声道:“合适吗?” “没办法,他就一牛皮糖,沾上甩不掉,你就当他是一超大号播音喇叭,混混也就过去了。”胡不归无奈地调侃道。 郭子欣听着胡不归的话,噗嗤一声笑了。 —————— 车在海州监狱外的小饭馆前停下,胡不归和郭子欣下车进了门。 胡大胖子和“高总”已经等在了那里。 胡不归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径直走去。 几乎在同时,胡大胖子和“高总”也看见了进门的胡不归和郭子欣。 一刹那间,胡不归和胡大胖子都感觉到了异常——郭子欣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定住了,整个人僵在了门口;“高总”原本拿着香烟的手落在了裤子上,烟头烫烧着布料纤维发出了焦炭般的味道。 “子欣,这位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们监区的监区长‘高总’。”< 第五十三章 惨将别 郭子欣一步一步地后退着,仿佛面前的“高总”和胡大胖子是噬人的恶魔。 胡大胖子莫名其妙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看看郭子欣、又看看“高总”,再看看胡不归,嘴巴张合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胡不归试图伸手去拉郭子欣,但就在他的手刚刚触碰到郭子欣皮肤的那一瞬间,郭子欣仿佛触电一般,突然转身朝门外的黑暗里狂奔而去。 胡不归顾不上屋子里的两个人,紧跟着追了出去。 —————— “你……认识她?”胡大胖子想了想,觉得问题似乎不在自己身上,但他又实在搞不清这其中的缘由,便只好试探着询问“高总”。 凭直觉,凭“高总”刚才异常的表现,胡大胖子都觉得,高总和郭子欣之间一定不仅认识,而且还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胡大胖子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个不可能产生焦点的人,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呢?又能发生什么呢? 虽然胡大胖子知道,郭子欣和雷烈之之间可能存在某种暧昧的关系,但他一直对其他人隐瞒了这个信息,他也无法想象,雷烈之会把自己的情妇拱手相让。 “高总”的回答似乎了佐证了他的想法、 “你……认识她?”高总几乎是以同样的口气和同样惊愕的神态回过头来问他。 胡大胖子使劲地晃了晃脑袋。 “难道认错人了?”这是胡大胖子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她是谁?”“高总”的确需要知道这方面的信息。 胡大胖子从“高总”的问话中几乎可以肯定,“高总”对郭子欣一无所知。 他的确对她一无所知——除了身体。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胡不归在海州女监那艳遇么?就是这女的。”胡大胖子解释道。 “噢!”高总恍然大悟。他心中暗恨,雷烈之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搞出这样的乌龙! “那现在怎么办呢?”胡大胖子问道。 “还能怎么办?等胡不归回来之后问他呗。”“高总”排解道。 “那咱们就在这干等着?” “你知道这俩年轻人要粘糊到什么时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高总”拍拍屁股,走了。 胡大胖子叹了一口气,也只得跟着“高总”一起回去。 —————— 郭子欣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着。 世界真的很大吗?自己真的可以逃脱吗?一切引导和自我解脱在现实面前都不过是一个滑稽的玩笑。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只希望能跑得越远越好。 胡不归在后面追着,他不敢追得太近,害怕郭子欣因为跑得太急而伤身或是摔倒。随着郭子欣速度的减慢,胡不归也渐渐慢了下来,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郭子欣。 空气中几乎能闻得到她因为奔跑而散发出的诱人味道,胡不归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香汗淋漓的娇人模样,心里不禁一疼。 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害怕? 郭子欣终于体力不支,她停了下来,弯下腰拼命地喘息着。 胡不归这才走上前,扶起了她娇弱无力的身体。 “你还好吗?”胡不归问道。 郭子欣突然抱着胡不归的身体,不可抑制地痛哭了。她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胡不归的肌肉,娇柔的嘴紧紧咬住了胡不归的肩头。 她的痛哭没有声音,但身体无声的抽动让胡不归对她痛彻心扉的苦楚感同身受。 “我们**吧!”郭子欣咬着胡不归的耳朵,轻声地说道。 胡不归抱着郭子欣,她的双脚离地,整个人如同一条美女蛇一般攀附在胡不归的身上,柔软的双臂用力勒住了胡不归的脖子,丰满的胸脯紧紧贴在了胡不归的胸膛上。 他们在旅店老板极度嫉妒的眼神下走进了房间。 —————— 胡不归从未感受过郭子欣如此强烈的主动,像古罗马斗兽场上以命相搏的勇士一般,拼尽全力冲刺搏杀着,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仍然舍不得分开,嘴唇相依、下体相连,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连体的婴儿。 “你还好吗?”胡不归谨慎地问道。 郭子欣却似乎在回避着他的问话,她的眼睛微微阖着,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鼻翼一张一合,像是已经进入了梦想。 胡不归看着眼前沉睡的美人,陷入了沉沉的思索。 小饭馆所发生的一切,不可能毫无缘由。胡不归几乎可以肯定,胡大胖子或是“高总”之中,必定有一个人伤害过郭子欣。但郭子欣在海州女子监狱遭受过什么样的磨难,她的对手究竟是哪些人,她从来都没有说过,胡不归也无从猜想。 想着想着,胡不归也沉沉睡去。 他太累了。 —————— 胡不归醒来时,回想起刚才的一切,就像是一晌春梦。 但下身的极度空虚又在提醒着之前的真实。 他伸手去抚摸身边的温柔,却只感觉到湿漉漉的冰冷。胡不归睁开眼,郭子欣已经不在了,小小的房间里,只剩下枕头上的泪水可以印证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胡不归套上衣服冲了出去,找到旅店老板焦急地问道:“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什么时候走的?” 老板斜眼胡不归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什么时候?你们折腾完了没多一会儿就走了呗。”他又故意嘟囔道:“就赚这一百块钱的房钱,差点没把我这房子给震塌咯。” “对了,钱人家都替你付了!这种倒贴钱的赔本买卖,我怎么就遇不上呢,唉!”老板的话里带着酸溜溜的味道,一边把收据递给了胡不归。他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那姑娘给你留了话,写在收据背面了。事先声明,我可没看啊!” 胡不归奇怪地翻过单子,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小心他们。 他们是谁?郭子欣为什么突然离去?胡不归一下子懵了。 胡不归拨通了郭子欣的电话,但是却没有人接听。他的内心焦急万分,但却又毫无办法。 这么晚的天,她能去哪里呢?会不会遇到危险?为什么没有接电话?小心他们——他们又是指谁? 他们——他们说明并不是一个人。 胡不归无比的焦急转化为刻骨的仇恨,这两个该死的混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害得自己好苦。 无论从哪方面讲,胡不归都不愿意首先面对胡大胖子,所以他选择“高总”开刀。< 第五十四章 惨将别 “高总”的宿舍并不远。作为一个正科级领导,虽然名为宿舍,其实已经是两室一厅不大不小的套间。他和妻子感情恶劣,常年分居,这里反倒成为了他日常的住所。 楼道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宿舍的门只是虚掩着,灯光透过门缝,在走廊上投射出一条细细的光线,隐约能听到电视播放娱乐节目的声音。 胡不归径直走了进去。 “高总”显然没有料想到他的出现,但似乎又对这个不速之客毫不意外,他站起身子,从容地说道:“你来啦,坐吧。” “高总”的声音平静而冰冷,似乎瞬时便控制了现场的局势。 在同一块石头上摔倒两次的人是愚蠢的。胡不归铁青着脸,他要问个明白再动手。 “你和胡教,事先都认识郭子欣?” “高总”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对她做过什么?” “高总”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 “这么说,你们都是‘它’的一部分?”胡不归接着问道。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背后的神秘组织,只好以“它”来代称。 “高总”终于再次开口:“它?一部分?或许,算是吧。” “那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胡不归最后问道。 “没有。” 胡不归猛地抽出背后的警棍,砸了上去。 —————— 他不停地挥舞着警棍,每一棍都实在地落在了“高总”的身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直到他筋疲力尽。 “高总”的警服都已经支离破碎,身上满是伤口,嘴角也渗出了鲜血。他既没有呼救,也没有呻吟,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但他已经站不住了,整个人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伤口里流了出来,渗透进暗红色的地毯,看不出一丝痕迹。 “你,对子欣做了什么?” “子欣,呵呵,真是个好听的名字。”“高总”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狰狞的微笑,“没想到雷烈之的姘头不但有个好身材、还有个好名字。” “你说什么!”胡不归怒不可遏,再次用力地甩出了警棍。 他的心里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雷烈之,胡不归对他太熟悉了。这个名字出现在全省司法系统的每一次重要会议之中,他的身影也总是在主席台的正中居高零下,俯视着监狱里挣扎拼搏的芸芸众生。胡不归也曾经在他视察海州监狱的时候与他握过一次手,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吧。 原来,这个人才是幕后操纵一切的凶手。这样来说,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雷烈之身居高位,他想置郭子欣的姐姐于死地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以这个人的权势地位,一定也能轻易发现并破解郭子欣的复仇计划。同样的,他所能开出的价码,无论是“高总”,还是胡大胖子,一定都无力抗拒。 胡不归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自己以为自己只是在和“高总”、和胡大胖子作斗争,没想到他们也不过是别人手中无足轻重的棋子。 对自身渺小的恐惧转化为对“高总”的刻骨仇恨,警棍像雨点般地落下。胡不归嘶吼着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老子睡了她,哈哈哈,哈哈哈!”“高总”依然没有反抗,可他虚弱的声音却仍然像一把尖刀,生生地撕扯着胡不归的心理防线。 “你这个孬种、白痴。现在终于知道你得罪的是什么人了吧?要是有种你去找他算账啊,在这里跟我玩,有意思么?你怕了吧?没勇气?哈哈哈,我早就看出来了!”“高总”的精神虽然越来越虚弱,一抹笑容却一直挂在脸上。 “你怎么不去找胡大胖子算账?割舍不下面子?妇人之仁!就你这点出息,还指望能帮那小婊子强出头?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拿棍子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小子今晚就杀了我。不过你记住,只要老子今晚不死,你打在我身上的每一下,都会让你后悔!” “高总”的话越来越难听,每一句话,都精确命中在胡不归心理防线最薄弱的地方。 胡不归终于放弃了毫无意义的暴行,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 —————— 胡不归点起一支烟,抽了起来。看着满脸是血躺在地上的“高总”,问道:“你和胡大胖子什么时候背叛的?” “背叛谁?你?还是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婊子?我们效忠过吗?你们有说背叛的资格?” “‘它’除了雷烈之,你们两个,还有谁?”胡不归并不想与他争辩,他需要尽快知道更多的信息。 “你……你还真是个白痴!”“高总”对胡不归的问题表达了最为深切的鄙夷,“是与不是,本来就是一念之间。只要价码足够,每一个人都可以被收买。你不也是吗?如果不是那个小婊子**承欢,你能这样赴汤蹈火?” 胡不归一窒。 他非常地恼火,感觉自己再怎么凶神恶煞,也不过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老鼠,无论怎么挣扎,也不可能逃脱眼前这个一击致命的响尾蛇。 胡不归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接着问道:“你们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哈哈哈……”“高总”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原本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的竟然泛起一丝潮红,他似乎努力地想撑起身子站起来,但终究还是不能,反而累得气喘吁吁。 “高总”放弃了努力,看着胡不归说道:“动动脑子啊笨蛋!什么都等人教,你是没满月的孩子?当然是清除威胁,不妨告诉你,郑雪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郑海东、郭子欣、若晴,等他们一个个都死了,嘿嘿,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我要让你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却无能为力。” “高总”一口气说完,整个人体力不支,拼命地喘息着,他的嘴边涌出一股血沫子,脸上的潮红逐渐散去,变成毫无血色的蜡黄,他的眼神平静了下来,倒在地上的身体起伏越来越小。 胡不归再次点起一支烟,他要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的消逝。 突然,气若游丝般的高总突然回光返照似得,抬起头来瞪着胡不归的背后,攒劲最后一口气说道:“你他妈终于来了!” 胡不归还来不及回过头去看,脑袋上突然被重重地击打,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妈的,这小子又闹失心疯了!”抓着一块板砖的胡大胖子,看着晕倒在沙发上的胡不归,无奈地说道。< 第五十五章 福禄寿 “高总”没想到,第一个来医院探望自己的,居然是雷烈之。 其实,半个小时前胡大胖子突然被单位电话叫走时,他就该想到了。但或许“高总”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他常常选择成为一个机会主义者。 雷烈之看着“高总”的眼神充满嘉许,但“高总”从这嘉许的背后,看到的是渔翁得利的嘲弄。 “小高,辛苦啊!”雷烈之轻抚着“高总”裹着纱布的伤口,弯下腰翻看床头牌,“轻微脑震荡,右胸三、五肋骨骨折,多处软组织挫伤。啧啧,这小子下手不赖嘛。” “雷监狱长,你要我做的事,我可都是尽心竭力认真在办。对手底下得力的人,您就这么寒碜?”“高总”的神态虽然谦卑,口气却很硬,“难道雷监狱长已经强大到只需要奴才,不需要打手了?” 一直站在雷烈之身后的秘书听到“高总”的嘲弄,却也不敢发作,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高,你说得很对,不过就算我老眼昏花,以你现在的样子看来,倒也没有一点打手的样子,倒像是被打的成份多一些嘛。” “雷监狱长!”“高总”显得有些激动,他硬撑起胳膊,勉强地支住身子,对雷烈之说道,“要不是为了能从根本上解决胡不归的问题,我又怎么会忍受这么大的屈辱!你到现在只字不提政治处副主任和岗位调动的事情,又算是什么意思?” “那我来帮你回忆一下,我让你做了郑海东,你却找了几个混混指望能把他活活打死,还白白搭上一条贱命……” “高总”说道:“孙小孬这个白痴,让他做的干脆利落点,偏偏胆子小,想把责任摊开来,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误了大事!”他的声音透着一些无奈,转而接着说道,“可是,雷监狱长,你也应该知道,时变势变,没有谁能事先谋断,谁都做不到,即便是你……” 雷烈之依旧微笑着,他总是保持着这份慈祥和和蔼,这让“高总”无比厌恶。 雷烈之说道:“自己用人不察,还找一大堆理由,唉,小高啊,我真是高估了你了。”他的语气里透出深深的失望。 看雷烈之这副表情,“高总”更加焦急:“你……我好歹帮你搜集了这么多有用的信息,我还牵制住了胡大胖子和胡不归,郑海东这件事虽然办砸了,起码也玩掉他半条命,再说……再说我起码也挨了这一顿打。”“高总”的声音越来越谦卑,就像一个讨价还价的商人,面对极其渴求的宝物,拼命地搜罗着全身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 “你敢说你这一顿打,就全为了搞死胡不归?嗯?”雷烈之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眼中的厉色像闪电一样直刺“高总”的内心。 “高总”感觉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仿佛又被人重重地锤了一下,他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倒回了病床上。 秘书看雷烈之动怒,赶忙走上前来,轻声道:“雷监狱长,注意身体,您……” 雷烈之摆摆手,打断了秘书的话。他站起来,俯身看着倒在床上仰头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的“高总”,就像造物主俯身无谓挣扎的蝼蚁,说道:“苦肉计?不错,虽然演得拙劣,但是我喜欢你这骨子拼劲。” 他接着说道:“你知道郑海东的事情搞砸了,暂时不可能发盘,之前又要价太高,只好借着胡不归这个愣头青,提高自己的价码。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你还真是舍得。” 雷烈之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刺穿了“高总”的自信。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在雷烈之看来,都不过是班门弄斧的拙劣把戏。他想反驳,但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回击的说辞。 “本来,我是很后悔当初高看了你。不过,现在看来,你还是没有辜负我的希望。你的妻子,就继续留在女监吧。政治处副主任,也不用干了。” 听到雷烈之的话,“高总”的眼角竟然不争气地流出了泪水。他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都已经毫无意义。 “出院以后,到海州监狱,做政治处主任吧。”雷烈之起身拍了拍“高总”的肩膀,没有等他回答,径直走了。 “高总”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听错——是政治处主任,而不是别的什么。幸福来得太快、太突然,他几乎不能自持,胸腔中一股热流汹涌澎湃,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感觉,所有的痛处和付出,都变得可以忽略不计。 在监狱里,政治处主任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岗位。 江南省监狱大多是县处级建制,即便是海州监狱这样关押犯人在10000人以上的超级监狱,也只有监狱长一个人可以享受厅局级副职待遇。在管理上,则是“三权分立”式的权力架构,监狱长主持全面工作,政委分管思想政治,总经理分管生产经营,各主要条线之间泾渭分明,互无关联。 在思想政治和队伍工作的条线上,政治处主任就位列于政委、副政委之后的“第三把”交椅。而最敏感的特点在于,政治处主任这个特殊的职位既没有达到监狱领导的宝座,又脱离了中层干部的序列,属于上下之间一个特殊的存在。也就是说,这次晋升,“高总”不仅从科级跨到县处级副职而官升一级,也为他将来更进一步拿下了入场券。更重要的一点在于,成为政治处主任的“高总”,将成为胡大胖子的直接领导。 —————— 胡大胖子是被王政委给叫回去的。 走进政委办公室,胡大胖子看到王政委正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胡不归则一个人站在一边,后脑勺还绑着一圈纱布,旁边坐着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 王政委是海州监狱的二把手,虽然岁数才刚刚50出头,却已经是满头白发,他是军队转业干部,在部队时就是硬邦邦的实权师长。但不知道是在部队时把锐气用尽还是不能适应地方工作中的权力斗争,他在海州监狱干了近10年政委,却可以算是一事无成,并因此被大家戏称为“混事魔王”。 不过,即便是“混事魔王”,也被震惊海州监狱的狱警殴打监区长事件给闹得不得安宁了。< 第五十六章 两昆仑 秦凯丰看见胡大胖子进来,热情地站起身子,迎上前来握手:“老胡啊,赶这么急干什么,赶紧坐下来歇歇。”一边就到边上替胡大胖子泡茶。 王政委则像是憋足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窗口:“小胡,你过来,你给我过来!你手底下这个,这个,这个小胡,是个哑巴还是聋子,说了这么久,一点反应都没有,这算什么意思?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样!”王政委习惯管胡大胖子叫“小胡”,所以面对两个“小胡”,一下子话接不上来,纠结了半天。 “这个,王政委,年轻人嘛,价值观不一样而已,小胡,哦不,胡不归同志平时还是蛮正常的,为人和善,老实忠厚,经常和群众打成一片……” “你这话倒是不错,还真是打成一片。这小子把自己的监区长给打了,你又把这小子打了。你们监区是怎么回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天刚刚打伤一个犯人,打死一个犯人,事情还没过去,又调转枪口朝同志们开炮了?如果我没记错,那事儿也和这小子有关系吧?” “这个……这个两码事,两码事。”秦凯丰在一旁劝解道。 “当然是两码事,你们就是在犯人里搞种族灭绝,最多也就是把赵新东给枪毙咯,可现在打到自己同事的头上了。要按我的性子,这事儿也别处理了,老秦,你直接报送检察院,让他们来处理!” “王政委,您别啊!我们好歹都是你的徒子徒孙,您下得了这个手嘛!”胡大胖子见形势恶化,只好耍起无赖。 “别,我受不起,要我内部处理也可以,你先让这小子开口!” —————— 对现场激烈的讨论,胡不归充耳不闻。 他一直在思考着“高总”说过的话。他的话虽然难听,每一句话却都是事实。 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左冲右突、横冲直撞,完全靠本能和性情左右自己的行为。不仅对事件的本质和危险的程度,缺乏哪怕最基本的思考,对自己的行动,也没有一点点的规划。 其实,如果能够冷静地思考,“高总”所说的一切,自己都应该能推断出来。 一个人,如果能同时威胁到郑海东、郭子欣、若晴等这么多人,如果不是腰缠万贯的巨贾,就一定是权势熏天的高官,结合郭子欣所处的环境,雷烈之的嫌疑自然最大; 有句老话叫“不是我太忠诚,只是诱惑还不够。”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没有永恒的信任,无论是“高总”还是胡大胖子,只要价码合适,他们都会选择倒戈。这样的价码,可以是金钱、可以是权势,可以是亲情,而想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就必须付出更加可观的代价。 面对恶劣的局势,单枪匹马的干,只会是毫无意义的个人英雄主义。要么就放弃,要么就寻找支持者,可唯一一次 至于他们逐个击破的行动,从孙小孬殴打郑海东那次,自己就应该有所察觉了,如果当时自己设法保护郑雪,在那种级别的安保措施下,或许她也就不会死。 甚至就连昨晚,“高总”的宿舍只是虚掩着门,说明他一定是在等谁,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自己却连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 至于郭子欣的事情,胡不归不愿意去想,也不想去想。 “不是敌人太狡猾,只怪自己太愚蠢”,胡不归对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所作所为深深自责,就这样让一个又一个宝贵的机会从手头白白流失,他懊恼不已。 “嘿!嘿!”胡大胖子也察觉了胡不归的异常,伸手拍打胡不归的腮帮子。 胡不归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胡大胖子大嘴一咧:“活了。我以为你真失心疯了呢!” 看胡不归恢复了状态,胡大胖子赶紧回过头去向王政委打招呼道:“我先领回去,了解了解情况,教育教育,把这小子棱角磨平了,再让他来接受您的教育。” 王政委显然已经对胡不归极度不耐烦,他头也不抬地甩甩手道:“走走走,上梁不正下梁歪,看你这德性,我也不指望能教育出个什么结果了,回去等处理通知吧。” 胡大胖子厚着脸皮把胡不归拉了出去。 —————— 从昨晚到现在,胡大胖子一直没能休息。先是折腾着把“高总”送医院抢救,又得到处联系人救治胡不归,还要向上面汇报事情经过,此刻,已经是两眼通红,眼圈乌黑。 他拉着胡不归并没有走太远,直接在行政楼前的亭子里坐下。清晨的寒风吹过,胡大胖子昏昏沉沉的脑袋这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不归啊,你这是闹哪样啊?上次是我,这次是‘高总’,你小子怎么净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胡教,我错了。” 胡大胖子没想到胡不归的道歉来得这么快,他一时气结,接不上话茬。不过,胡不归接下来的话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我不该怀疑你的。不过现在我可以肯定,‘高总’一定是他们的人。” “他们是谁?” “雷烈之。” “你小子……你小子乱想什么东西那,你不会又要去找雷烈之开荤吧?今天这事儿还不知道个子丑寅卯呢,雷烈之跟‘高总’可又不是一个级别了,这打人也能上瘾?” “‘高总’自己说的!” “我怎么没听到?我说,小胡啊,你别闹了行不行?虽然说我是你领导,但我可从来没把你当下属,这么长时间了,我可是你指哪我打哪,从来没含糊。但你这闹得也太大了,再这么下去,谁还能帮得了你?”胡大胖子的情绪已经有些激动。 “孙小孬的事情一定是‘高总’干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胡大胖子悲哀地发现,他们两个人的思维逻辑,根本就不在一个平面。他叹息道:“古人说,红颜祸水,这话还真是不假,这么一大好青年,就因为遇上两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给坑成了这样。” “来路不明?”胡不归的思维终于被胡大胖子的敏感词汇给拉了回来。 胡大胖子拍了拍胡不归的肩膀,说道:“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个若晴到底是谁,你又怎么搞得清楚,郭子欣嘛,哎,也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你可别为了一两个过客就停下来不走了啊。” 胡不归的心里隐隐刺痛,胡大胖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已经等于从侧面证实了“高总”对郭子欣的定义。其实,在他们遇到的第一晚,这件事就已经可以昭然若揭,只是自己始终不愿意去面对罢了。 —————— 一个星期以后,监狱发布了两条公告。 一条是关于胡不归的——行政记大过1次。 一次是关于“高总”的——晋升政治处主任。< 第五十七章 觅封侯 “高总”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停住了脚步。 从他走进行政楼的那一刻开始,那些过去见到他时形同陌路,甚至需要他主动迎合的机关中层领导们都热情地称呼他一声“高主任”,问候他一声“早安”,并尽己所能的挤出一个最为甜美的微笑——无论他们在内心是多么的排斥、鄙夷甚至痛恨面前的这个人。 “高总”深切的体会到,一个人的单打独斗无论多么英勇无畏或是机敏狡诈都无法和集团的力量对抗。过去,他是一株顶风冒雨倔强成长的小草,现在,他变成了一株傲立于枯树之上的槲寄生。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 组织科的女干事小王一脸浓得花不开的笑容,殷勤地想要帮助“高总”打开办公室的门,被他婉拒了。 从监区办公室走到政治处主任办公室,他走了整整八年。八年艰辛的最后一步,他怎么能让一个庸俗可憎的陌生女子夺走呢? “高总”左右看了看,确定走廊上已经没有其他人——是要独享这份成功?还是害怕自己会失态?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尽量镇静地掏出钥匙,插入锁孔,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咯嗒”声,门开了。 刚刚清洁过的地板还残留着一些水渍,宽大的办公桌倚着窗台摆放着,桌面上没有琐碎的资料文档,只摆放着一本烫金台历和一座榕桦盆景,真皮座椅的后面,是一座玻璃面书架,里面摆放着各类理论书籍,而最让“高总”愉悦的,是办工桌上刚刚泡好的一杯上品碧螺春。 “高总”扶正椅子,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今天,他什么事都不想做。他不想去缅怀那个陪伴自己十几年的杂乱不堪的监区办公室,不想去联络那些他现在位置上必须去讨好的更高层的权贵,更不想去处理新的工作岗位上要求的各种工作任务。今天,是他独享成功的宝贵时光。 “高总”眯缝起眼睛。 —————— 一阵无礼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美好的宁静,“高总”很是愤怒,是什么样的人居然敢这样莽撞的打扰自己,作为主管队伍纪律的领导,“高总”决心在这个人身上放放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到:“怎么回事!你不知道要敲……” 他的话哽在了喉咙里,一张比他更加愤怒的脸贴在了“高总”的面前,这是属于胡大胖子的。 “是我!怎么着?我的高大主任!你这是要处分我?”胡大胖子更加洪亮的嗓门咆哮着。 隔壁科室和走廊里的人都探头探脑地循声往里看。 “高总”涨红了脸,强压住火气,作出一副休战的手势,身子往后退了退,然后赶紧走到门边把门关上。 “哟呵,感情你还要脸?”胡大胖子尖刻地挖苦道,“这身上还裹着纱布,就急不可耐地为人民服务了?别人不知道你这位子哪里来的,你我可都清楚!” “要克制!要克制!”“高总”反复叮嘱着自己,他走到办公桌前,为胡大胖子泡了一杯茶,双手端到了胡大胖子的面前。 胡大胖子并没有理会“高总”的动作,但气势却明显软了下来:“这可受不起,你巴结我顶个屁用,你现在可是我领导。” “高总”尴尬地笑了笑。他想坐下,似乎又觉得坐在办公桌后的真皮沙发上有些不妥,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胡大胖子的边上。 他抽出两支烟,递给胡大胖子一支。胡大胖子并没有接,而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着。“高总”只得把一支烟丢到桌上,把另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 一支烟抽完,“高总”没说一句话。 胡大胖子气势一点一点的消磨殆尽,知道今天这个状态也不可能闹出什么结果了。他心灰意冷,起身准备回去。 “高总”摁住他,把桌上的烟点着,放回胡大胖子的指间,自己又点起一支烟。 “高总”终于开口说话:“咱们俩认识,也十多年了吧。”“高总”的声音很低沉,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 胡大胖子的烟放了下来。 “咱们第一次讨论郑海东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劝过你,咱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为了这件事,值吗?不归那小子年轻气盛、不知深浅也就算了,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犯得着为了他把父母妻儿都搭进去?”“高总”说完,看着胡大胖子。 “那也不能……”胡大胖子还要争辩,但却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总不能说为了光荣伟大正义理想吧? “高总”适时地止住了胡大胖子的话,他继续说道:“你不要怪我心狠,我既然能到今天这个位置,你总能大概猜到背后是个什么样的势力。之前我说的那么多,你或许没概念,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总该明白。这不是玩票,有利就上、无利就撤。这是在玩命,就算你胡大胖子拼着这条命不要,你爹妈可还活着呢,你妻小还等着你养呢!” “高总”拍了拍胡大胖子的腿,劝道:“算了吧!” 胡大胖子感到自己最后一点挣扎的企图也被“高总”这轻轻一拍拍得灰飞烟灭。 “嗨!”胡大胖子恨恨地一跺脚,摔门出去。 看着胡大胖子离去的背影,“高总”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微笑。 —————— 下午进监区的时候,胡大胖子感觉气氛有些怪怪的,似乎大家看自己的颜色都有些不一样。他抓住相熟的人问了问,大家都讳莫如深地笑笑,也不回答。 胡大胖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自我排解,是不是昨天大闹“高总”办公室有点玩过了。 就在这种氛围的笼罩中,胡大胖子极不自在地度过了一个上午。 终于,一个同事实在忍不住,径直来到胡大胖子的身后,在他的电脑上点开了海州监狱站的通知公告栏—— 《关于胡海军同志违反纪律事件处置的通报》 各监区: 第二十四监区教导员胡海军同志,一贯纪律散漫、目无纪律约束。近日,竟然完全不顾狱警形象,倚疯作邪,大闹政治处办公室,影响极其恶劣。为严肃监狱纪律,经政治处研究决定,给予胡海军同志行政警告、诫勉谈话各一次,并处停职检查,该规定自即日起执行。 胡大胖子看完,想说些什么,背后的同事已经走了。 < 第五十八章 几时休 政治处主任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很快就烧到了胡不归的身上。继胡大胖子首开先例,胡不归也成为了各种通报批评的常客。 胡不归有些想不通,“高总”为什么不直接下手,钝刀子慢慢砍是什么意思呢?他越来越深刻的感受到,在“高总”面前,在自己还是太嫩。 谜底并没有让胡不归等到太久,这天上午,胡不归刚刚交接完工作准备下班时,胡大胖子叫住了他:“下班别走,跟我去政治处一趟吧。” “什么事?”看着一脸颓废的胡大胖子,胡不归问道。 “不知道,反正没好事,你……你有个心理准备吧。”胡大胖子眼神闪烁。 俩人走着,一路无话,各自想着心事。 胡大胖子不愿意告诉胡不归他的苦衷。 昨天,政治处向他下发了一个“高总”签发的通知。 通知的内容,是胡大胖子完全没想到的结果,但他最近的经历已经让他深刻体会到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意思,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妻子已经首先发难。 夫妻俩就这么吵了一夜,最后妻子哭哭啼啼地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胡大胖子虽然吵的时候嘴硬,但他还是理解了“高总”反复提及家庭的原因,在胡不归与妻儿面前,胡大胖子只能选择后者。 —————— 到了政治处办公室,“高总”却并不在,隔壁组织科的女干事小王打眼看见,告诉胡大胖子说领导们都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再到会议室,王政委、政治处主任“高总”、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都已经在会议桌前危襟正坐,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胡大胖子领着胡不归进去,在对面坐下。 王政委见状,拉开自己旁边的一把椅子,对胡大胖子说道:“坐到这里来。” 胡大胖子踟蹰了一下,只好坐了过去。 原本还是3对2的格局,一下子变成了4对1,胡不归被彻底孤立了。 他感到自己的舌根有些发苦,似乎又一次品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高总”首先发言:“胡不归同志,你也应该能看出来,今天这个会议,我们是代表海州监狱监狱长办公会,向你传达监狱领导的集体决策。” 胡不归的心中产生一股不详的预感。 “高总”讲话的时候,王政委一直低头拿笔记着什么。秦凯丰始终注视着胡不归,似乎想传递某种不可言说的信息。胡大胖子则在不停地扭动肥胖的身体,似乎在寻找某种合适的姿势,样子有点滑稽,显得非常局促不安 “高总”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红头文件,咳嗽了一声,刚要开始读,又把文件放下,看着胡不归说道:“在宣读文件精神之前,我还是有必要再次提醒你,这件事情,是监狱办公会集体研究、审慎决定的,所以,希望你能平静地接受、客观地对待、正确地面对。” 从“高总”的眼神中,胡不归读出了一种怜悯。这是屠夫面对待宰羔羊时才会有的眼神,是胜利者宽宏而虚假的慈悲。 —————— “不好意思,王政委,打扰您一下。”组织科女干事小王突然闯了进来。她显得很急,径直走到王政委的耳边,掩手低声说了几句。 “高总”对小王毫无礼貌地打断了自己的表演秀,感到非常生气,他带着怨气瞪了小王一眼,发现她的鼻翼和鬓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什么事情这么紧急?“高总”也感觉出了异样。 王政委的脸上显得很是阴晴不定,待小王说完,他点了点头,扭头对小王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小王回头用抱歉的眼神看了“高总”一眼,然后赶紧退了出去。 会场暂时陷入了绝对安静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王政委的决定。 王政委似乎思考了很长时间才说道:“等一下,我要去参加上级部门的一个重要活动,所以这个会议的流程就一切从简。”说着,他直接一把抢过了“高总”手里的红头文件。 “文件由我直接宣读吧。”王政委说道。 “高总”对王政委的行为似乎很不甘心,他想要辩驳,可刚一开口就被王政委凌厉的目光给瞪了回去,这目光中充满军人特有的杀气,“高总”从来没有从王政委身上感受过这种气息。 “关于……这个……这个……调整胡不归同志工作岗位的决定,这个……胡不归同志工作以来,认真负责,扎实刻苦,经研究决定,这个……调整为监区……到监狱团委挂职锻炼10天,特此通知。” 即便是胡不归,也能从王政委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结结巴巴的口气中,明显感受到宣布的文件内容和文件上所写内容存在出入。而会场诸人脸上的表情,更是印证了胡不归的猜测。 表现最明显的要算“高总”,他完全不敢置信的表情盯着王政委,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政委也并没有理会他的夸张神态,直接把文件在手上团了团,塞进自己的口袋,宣布道:“散会。”便直接走出了会场。 秦凯丰紧随其后,朝会场中的几个人尴尬地笑了笑,也拿起笔记本落荒而逃般地溜了。 胡不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着会场里只剩下一个叛徒和一个懦夫,不愿意再呆,也没打招呼,就直接退了出去。 胡大胖子看胡不归走了,赶紧追上去。 偌大的会场里只剩下一个“高总”,怔怔地发着呆。 —————— 胡大胖子紧追几步,跟上胡不归,气喘吁吁地问道:“你小子,上面有人啊?怎么不早说!***,敢情就我是孙子!” 胡不归诧异地看着胡大胖子,一股无名火起:“你他妈才有人呢,龟孙!老子就你一个熟人,***还见事就躲的祖宗!” 胡大胖子知道胡不归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他舔着脸解释道:“我这也是……怎么说来着,不得已啊!” 胡不归心里其实很明白,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胡大胖子人还是可靠的,只不过肯定又被“高总”捏住了哪块软肋而已,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问道:“文件里写的到底是什么啊?” “这……我也不知道啊!” “说还是不说,不说咱俩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不归啊,这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嘛,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算了,你不滚,我滚,行了吧?” “得得,我说还不成嘛。不过,你可得保密,这事儿可是原则问题。”胡大胖子最终还是妥协了,“今天的议题,是要宣布对你的开除决定。” < 第五十九章 千层嶂 胡不归终于感悟了什么叫衰极必盛、否极泰来。 最近他可谓诸事不宜,工作上天天被“高总”盯着,三天两头挨批评;感情上和郭子欣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联系一下子少了很多,打电话过去要么不接,要么说不上两句话也就挂了。 他一直没想通,王政委安排他到团委挂职,到底是应急而变还是早有预谋,但可以预见的是,自己这10天肯定不会好过。 团委、组织科、人事科,是隶属于政治处的二级科室,所以说,胡不归这10天,得在自己的老领导——“高总”的手下混日子。 出乎意料的是,到职的第一天,他就被安排了一项重要任务,安排新任团委书记的到职典礼。 胡不归一下子傻了眼,他上次组织类似的活动,还是大学时候的事情。 一上午,胡不归焦头烂额,布置会场、制定流程、邀请领导、安排与会人员名单……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总算赶在会议前10分钟把一切准备妥当。 看着井井有条的会场和济济一堂的观众,胡不归长吁一口气,在第一排的角落里坐下,等待会议主角们的出场。 很快,王政委、政治处主任“高总”从主席台前步入会场,后面还跟着一个穿着笔挺警服、身形窈窕的年轻女警。 看到新任团委书记似乎是个美女,台下的年轻男狱警们顿时像一群饿狼一样,嘘声一片。 看清美女的面目,胡不归却惊讶得目瞪口呆,这分明是之前伪装成机场地勤的小邢!这次居然潜伏到狱警队伍里摇身一变成了团委书记,自己的顶头上司。 胡不归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脑袋,又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的确没有看错——除非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王政委对广大年轻狱警的恶俗表现显然很不满意,但又不愿意得罪所有人,他铁青着脸,瞪着“高总”对着话筒说道:“小高啊,这就是你抓班子带队伍的工作成果?在其位就要谋其事,做政工干部尸位素餐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高总”挨了一闷棍,又不敢辩驳,只得低着头不啃声。 王政委看这一手敲山震虎效果不错,台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这才调整了情绪,微笑着说道:“今天,是我们海州监狱政治工作中的一个重要的日子,坐在我边上的这位年轻有为的同志,是司法厅社会事业处的邢小羽同志,她接受司法厅委托,到我们海州监狱挂职团委书记2年,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邢小羽书记为大伙儿讲话。”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胡不归跟着鼓了鼓掌,眼睛却一直盯着邢小羽不放,试图捕捉一点有用的信息。但是他什么都没看到,邢小羽五官精致的脸庞上静如止水,看不出一丝涟漪。 邢小羽唰地站起身,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又端正地坐下,开始发言。 她的讲话非常流畅且贴切,赢得了现场的阵阵掌声。如果这是假戏真唱的话,那简直可以说天衣无缝了。胡不归发现自己之前还是太低估她了。 会议圆满结束。 散会之前,胡不归特地走上前去,为邢小羽添水,试图借机试探一下此邢是不是彼邢,可是邢小羽只是非常礼貌地向他点头致意,完全没有表现出一点特殊的意味。 胡不归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了。 —————— 既然认错了人,胡不归也就不报希望了。想想自己午饭都还没吃,会议结束以后,他就想着开个小差,去把肚子填饱。 “邢书记,刚才有一些资料拉在会议室了,我过去拿一下啊?”胡不归朝邢小羽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开溜。 “什么资料,重要吗?如果不是太急的话,你先帮我把监狱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狱警姓名、性别、出生日期、籍贯、学历、专业、家庭住址整理一份文档给我吧。” 没想到初次交流就碰了个软钉子,胡不归郁闷得要死,只得放弃自己那点花样,饿着肚子坐下来整理起来。可她的声音和机场那个小邢又那么相像,胡不归只得归咎于自己饥饿产生的错觉。 忙到下班,走廊想起一声声的关门声,经过团委办公室门外的人热情地和邢小羽打着招呼纷纷下班了。胡不归也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泛绿光,可偷眼瞟一瞟,旁边这个新任团委书记似乎没有一点要下班的意思。 现在的人,权力欲怎么都这么强!胡不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干耗着,却也不免长吁短叹起来。 “肚子饿了?”邢小羽似乎发现了胡不归的异常,居然从手包里掏出了两块沙琪玛,丢给胡不归一块,说道,“先垫垫吧,今晚一起加个班,把这个弄好再回去。” 胡不归刚刚接过沙琪玛的手差点没再扔回去,他不想第一天就得罪这个临时顶头上司,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邢书记,您可能对海州监狱不太了解,这里狱警可有1000多人,35岁以下至少也有300多人,一晚上,是不是急了点。” “小胡,你这可就不对了。”邢小羽放下手头上的工作,抬起头正色看着胡不归:“年轻人,就要敢闯敢干肯牺牲,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朝气。” 看着这个黑脸包公一般的邢书记,胡不归几乎气节,只得耐下性子急着干。 天渐渐黑了下来,只剩下团委一间办公室里还亮着灯,行政楼里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俩人鼠标敲击键盘的声音。 7点、8点、9点……一块沙琪玛所赋予的能量早就被胡不归的辘辘饥肠消耗殆尽,可胡不归也不愿意在女人面前服软,一直咬牙忍住。 当钟声敲过十点,邢小羽终于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她伸了伸懒腰,向隔壁办公桌的胡不归问道:“你那边的工作怎么样了?” 胡不归没好气地说道:“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是百分之多少?” “百分之七十左右咯。” 邢小羽看看腕表,说道:“那看来今天也完成不了了,这样吧,就明天继续吧。” 胡不归长吁一口气,第一天总算熬过去了。 可想象还是太美好,邢小羽接下来的话几乎让他崩溃:“你应该有车的吧?我还监狱的宿舍还没安顿好,你要是不介意就送我回一趟海州吧。” 说着也不管胡不归是什么反应,径直收拾起东西说道:“没问题的话,我在楼下等你。”< 第六十章 不可说 吉姆尼行驶在寂静无人的公路上,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路上的一小片地方,与周围无边无垠的巨大黑暗相比,渺小得如同沙漠里的一粒微尘。 车里非常地安静,胡不归连收音机都没有打开,只能听到马达和风噪形成的混响。邢小羽上车之后一直看着窗外,一句话也没有说。 胡不归本来想打破沉寂,但他对她也实在提不起好感,干脆也一言不发,倒是很好奇,邢小羽从这一片黑暗中,能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值得她注视这么长时间。 最终,还是邢小羽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沉寂,她拿起电话,接听道:“史队,是,一切顺利,是,还有半个小时到。” 胡不归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正在接电话的邢小羽——这……不是皇军太二货,实在是八路太狡猾! 电话挂断,邢小羽依旧是毫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对胡不归道:“看什么看,看路!” 胡不归看刑小羽欺骗自己却还理直气壮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提前打个招呼,不行稍微暗示一下啊,你这骗得我好惨!对了,还剥夺了几个小时的额外劳动力。” “就你这点城府,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给你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我能告诉你吗?”邢小羽依旧是一副谆谆教诲的口气,接着又埋怨道,“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也能这么使性子。” 胡不归一听,感觉到邢小羽还念念不忘之前在机场自己拒绝她和老史的那件事,口气软了很多:“我知道我自己之前不成熟,我这不是在改吗。” “改?反躬自省一下,你的洞察力、忍耐力、办事能力,哪一点有进步了?居然能干出殴打监区长的事,这就算你的进步?” 胡不归突然灵光一闪,赶忙道:“原来,‘高总’要整我的时候,是你们出手帮我的?” 邢小羽摇摇头说:“想得美,你自己要挖坑把自己埋了,还指望我们会来救你?” 胡不归连着被泼冷水,不禁有些心灰意冷,赌气说道:“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们干嘛找我啊?” 邢小羽道:“这就是你应该思考的当务之急,还好意思拿出来问。” 胡不归发现,身边的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刺猬,说一句顶一句,便也不再说话,专注开车。 —————— 胡不归的心里却像是被突然打开了一扇窗——是啊,为什么这一切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吗? 如果是若晴当初遇到自己是巧合,那她为什么又愿意告诉自己这一切呢?如果说郭子欣和自己之间也是巧合,可为什么郭子欣又能如此地依赖自己呢?还有就是“高总”,精明如斯,能把自己作为一个对手,也说明了他的重视。最关键的是老史,作为一个神秘的存在,又是看重了自己的哪种特质呢?而在自己即将被开除公职的时候,又是谁力挽狂澜保护了自己呢? 胡不归并没有把这些问题讲出来,他只是在心里默默酝酿,形势如此,他必须学会独立思考。 道路的前方不再是一片黑暗,先是在地平线上隐约浮现一线光晕,渐渐地,道路两旁有了路灯,车辆和行人也多了起来。 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邢小羽说道:“换座位,我来开。” 胡不归愣了一下,想想等她指路不如直接她来开,自己饿得七荤八素,又开车上百公里,也该休息休息了。 他准备打开车门,趁着红灯这几十秒换个座位,邢小羽却拦住了他。她直接跨过吉姆尼的中控,整个人坐了过来。胡不归眼看她整个人就快落到自己腿上,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被狠狠地拽到了副驾驶座位上。 座位就这么调换了过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没等胡不归感叹一句,邢小羽猛踩油门,吉姆尼咆哮一声,冲了出去。 胡不归回过头去,看地上烧胎留下的痕迹,心疼的要死,说道:“这车我还有2年贷款没还呢,你悠着点。” 邢小羽却似乎没把他的话当回事,档位换得啪啪直响,发动机始终保持四五千转以上,在街巷里弄里钻来钻去。 “你慢着点……左边……前面有人……你这么急转弯要翻车啦……快刹车!”胡不归汗都下来了,比坐过山车还刺激。 车窜进了一个僻静的小院,终于停了下来。 胡不归赶紧下车,打开引擎盖,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看着哔啵作响的发动机,他心疼得直哼哼。 “这车不错。”邢小羽拍了拍车架,对胡不归道,“回头再收拾吧,史队该等急了。” 胡不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盘算着过几天又得给车做大保健了。 他回过头来,打量四周,这里看上去像是一个机关办事处的样子,但门上却只有门牌号码,写着“八里弄71号”,院子沿墙角四周秘密地栽种着几棵法国梧桐,从枝杈的缝隙看过去,隐约可以看见高压电和报警器,可见这里戒备之森严。 院中的主体建筑是一栋两层小楼,从院子里看过去,小楼里黑灯瞎火的,只有二楼右边窗户里隐约透出一些微弱的光线。 “看什么看,贼眉鼠眼的!”邢小羽没好气地说道,赶紧走。 胡不归这才跟着邢小羽进了小楼。 —————— 邢小羽并没有打开灯,径直引导胡不归上了二楼。 老史已经等在这里了。 在老史面前的桌上,摆着三碗泡面和三根火腿肠,看到邢小羽和胡不归进来,他爽朗地说道:“来来来,等你们开饭呢!” 胡不归一看,郁闷道:“我可是一天没吃饭了,您就招待这个啊!” 老史笑道:“知道你一天没吃饭了,所以给你准备了双份啊!” 胡不归问到:“那你自己不吃?” 老史又笑道:“我吃过晚饭了啊!” 邢小羽并没有废话,在胡不归抱怨的档口,她已经利索地把三碗面泡好。从她娴熟的动作看来,显然是“此中高手”。 老史很大方地招呼道:“坐、坐,吃吧,边吃边谈。待会,你还要送小邢回去呢?” “什么?”胡不归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算了,还是我送他吧。”邢小羽自告奋勇。 “别,这种事情,我乐意效劳、乐意效劳。”胡不归赶忙说道。< 第六十三章 试锋芒 胡不归刚进监区,就看见胡大胖子颓然地坐在那里打瞌睡。旁边的纠察队员想要上前劝诫,被胡不归拦住了。 胡不归独自上前,他的脚步很轻,但还是惊动了胡大胖子。 胡大胖子瞟了一眼胡不归臂弯上写着纠察的红袖章,并没有搭理他。 胡不归在胡大胖子旁边坐下。 “别啊,你现在可混得好了,别玷污了你的屁股。”胡大胖子的话里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看着胡大胖子这副模样,胡不归心里很难受。胡大胖子为人简单,又帮了自己这么多,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告诉他。 有一瞬间,胡不归几乎要忍不住倾诉一切,但他还是生生压下了这个念头。 “对不起,胡教,我们要到监区里检查一下。”胡不归说道。 “什么?检查我?你脑子秀逗了吧,前几天你还在这里混呢,今天你倒要来检查我了?” “这是例行公事。” “例行公事,**你奶奶!”胡大胖子愤怒地说道。 胡不归无奈,只得和其他几个纠察队员直接走了进去。 胡大胖子并没有阻拦,只是坐在那里长吁短叹:“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唉!” 胡不归咬咬牙,心里道:“胡教,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 检查工作进行了大概一个小时,除了基本色情刊物和几包私藏的香烟之外,并没有从犯人身边查到什么违禁品。 几个纠察队员也是忙得满头大汗,询问胡不归,是不是该回去了。 胡不归摇了摇头,说道:“不行,再查一遍,一定要认真查,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 旁边的胡大胖子闻言,立马暴跳起来:“你这是找违禁品还是找茬啊!” 胡不归咬着牙说道:“大家接着查。” 胡大胖子再也忍不住,上来一拳捶在胡不归的胸口。 胡不归闷哼一声,身型不稳,情急之下,他伸手抓着胡大胖子的衣领,俩人一起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一瞬间,胡不归在胡大胖子的耳边说出了两个字——“帮我”。 胡大胖子两百来斤的重量一下子全压在了胡不归的身上,好在衣服穿得厚,摔得也不是很急,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其他纠察队员急了,纷纷嚷嚷着胡大胖子怎么打人,要讨个说法。 胡大胖子似乎很犹豫的眼神看了胡不归一眼,又看了看几个义愤填膺的纠察队员,居然认怂地让到一边,不再干涉。 胡不归忍着痛爬起来,对纠察队员道:“先办正事儿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苦主都没说话,大家也只好罢休。 —————— 今天的搜查,是老史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按照老史提供的线索,今天搜查的结果将成为致命一击。 胡不归认真地搜查着这间牢房里的每一件物品,心里暗暗焦急,再过半个小时,犯人们就要收工回来了,今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找不到,就算是功败垂成了。可老史提供的线索不可能有错,可东西到底在哪呢! 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对监区的环境他比其他人都更熟悉,可是他环顾四周,却已经找不到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 胡不归越想越焦急,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百抓挠心般的难受。他知道,如果这样下去,自己今天将必然无功而返。 他开始试着调整心态,让自己冷静下来。 胡不归常常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坐在了犯人床位上。闭上眼睛冥想了几分钟,再次睁开眼睛,感觉一下子好多了。 他站起身子,准备继续开始工作。 突然,他感觉哪里不对,但却又找不出来。 胡不归本能地再次坐下,又重新站起。 这次似乎正常了。 该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吧?胡不归想着,继续查找起来。 他还是一无所获,远处已经响起犯人收工的哨声,其他几个纠察队员也都放弃了努力,站在门口等着收队。 纵然再不甘心,也只能放弃了。 临走之前,胡不归又在那张床上坐了下来——他要做最后一次努力。 这次,他特地坐了比较长的时间。犯人的喧嚣已经越来越近,他没有起身,只是用眼前向门外的几个纠察队员示意。 几个人很快明白了过来,把这间牢房的犯人全部堵在了门外。 胡不归一眼就看到了这张床的主人——李丕,一个吸毒犯。从他躲藏人群中试图掩盖的惊恐眼神中,胡不归几乎可以确定,东西就在这里。 他再次站起身时,全身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张床上。 虽然外面很嘈杂,但他还是明显地听到了微弱的“吱呀”一声,伴随着床板轻微的反弹。 胡不归欣喜若狂,他猛地回过身。把身后的这张双层单人床猛地拉出来,然后推到。下面的床板一下子显露了出来。 什么都没有! 门外的纠察队员和犯人们都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发生的变故,完全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胡不归却一点也不着急,心里已经胜券在握。他的双手开始在床板和床架之间的缝隙里耐心地摸索着。 胡大胖子听到了声音,也来到了这里,他想进去看看,却被纠察队员拦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胡不归。 胡不归的动作缓慢而缜密,终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停住,手指费力地探入缝隙之中,触摸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 胡不归并没有急着把它拿出来,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长出了一口气。 胡大胖子问道:“发现什么了?” 胡不归微笑着看着他,说道:“一个好东西。”他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个面如死灰的骨干犯,问道:“是不是?李丕。” —————— 二十分钟后,特警队带着金属切割机走进了这件牢房。 随着马达轰鸣、火花四溅,整张双层单人床被完全肢解了。两名特警齐力把床架掰断,又把床架掀开,缝隙里的藏着的一个小透明塑料袋露了出来。 袋子里还有一半白色粉末。 特警队员并没有和现场的任何人打招呼,直接把装着白色粉末的塑料袋放进了密码手提箱。 临走前,胡不归拍了拍胡大胖子的肩膀,指着已经瘫倒在地上的李丕叮嘱道:“看好这孙子,可别死了!”< 第六十四章 一何苦 李丕和“高总”之间的关系,得从李丕他妈说起。 李丕是土生土长的海州人。他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是海州一霸,号称“三八李”。这个绰号,听起来像是骂人,熟悉他的人却知道其中的意思——八栋宅子、八个老婆、八处产业。而李丕他妈,就是“三八李”的八老婆。 作为海州地区小有名气的地头蛇,“三八李”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主要经营桑拿浴室和车行,手底下一群年轻小伙子,加上为人仗义,办事公道,黑白两道都给几分面子,一直盘踞在食物链的顶端。50岁那年,更是金盆洗手,功成身退,一时间羡煞旁人。 但老话说得好,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隐退后的“三八李”好日子没过上几年,居然死于“马上风”——和李丕他妈风流的时候,突发心梗而死。 由于这件事情,李丕他妈背上了克夫的骂名,在后来的财产争夺战中,成为众人欺负的对象,吃了不少的暗亏。 不过这些事情,李丕都不知道。他早在16岁那年,就因为参与制毒贩毒吸毒而判刑坐牢。 —————— 李丕他妈虽然排名老幺,但却是长得非常漂亮,所以深得“三八李”的宠爱。而李丕作为“三八李”唯一的儿子,更是被视若珍宝。 可惜的是,从小享尽人间富贵的李丕,却深得父亲的真传,年纪轻轻便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被熟知他们父子的人戏谑地称之为“痞子李”。“三八李”对他是又恨又爱,实在闹得无法无天了,只好把他送到了国外。 结果出国没到一年,李丕就被遣送回国了,他一辈子的噩梦也随之而来——毒品。 “三八李”对儿子的一切错误都可以容忍,除了吸毒。他深深懊恼自己当初的决定,想尽一切办法想给儿子戒毒,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反而把李丕逼上了制毒吸毒的绝境。 16岁那年,李丕最终还是因为毒品锒铛入狱。 —————— 本来,“三八李”是准备将自己的绝大部分财产都交给儿子的,可惜死的太突然,后事都没来得及安顿。他死后,八个老婆、5个女儿把财产搜刮分成,李丕连着他妈才分了不到500万。 李丕他妈嫁人之前是做模特的,这些年虽然风韵犹存,但也已经吃不上拿碗饭了。她把最后这笔钱视作自己后半生唯一的依靠。出于这个目的,她决不能让李丕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所以李丕他妈无奈之下,只好找到了“高总”。 李丕他妈说得很直接,就像是一个拙劣的村妇,试图从一个狡猾的商人手中购得一件心仪的宝贝。 “高总”看着李丕他妈丰满伟岸的胸怀,暗暗感叹“胸大无脑”这话果然不假。 他非常直接地开出了自己的价码,李丕他妈也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走进宾馆的房间。 后来,他们几乎每隔一两个月就会见一次面。“高总”还很年轻,价码也足够公道,李丕他妈几乎乐此不疲。 而相应的,李丕至今也不知道他的父亲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不知道家财散尽却没有自己一分钱,更不知道每天身着警服、冠冕堂皇的“高总”已经隐然成了自己的干爹。 李丕所能感受到的是,“高总”一直对自己很关照,进来没多久,就把自己委任为骨干犯,这可是犯人当中的贵族,李丕很没出息地为此高兴了好些天。而最让李丕感激涕零的,是“高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自己捎带一点毒品。 李丕他妈给儿子带毒品,是指望这宝贝儿子在里面吸死算了;“高总”肯做这份兼职,则是为了能在睡李丕***同时,再赚上每次2000块钱的外快。 毒品,居然成为了这一场三角交易中人人喜爱的媒介。 李丕也曾经为此试探着询问母亲,母亲的回答倒也让他安心——无非是“怕他受不了求死,所以花钱打通了关节,这是他爸的意思”之类的鬼话。但即便是这样拙劣的谎言,也是在“高总”的指导下才得以完成,居然也能让李丕深信不疑。 “高总”每一次看着这一对活宝母女,都深深为之智商而叹息。 —————— “高总”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利用这个因为吸毒,年纪轻轻就已经骨瘦如柴、面容枯黄、牙齿脱落的废物。 但是,在杀死郑海东这件事上,“高总”现在只能借助于李丕。 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第一,这种“脏活”只能由犯人代理,所以选择面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第二,“高总”调离监区后,唯一还能和他保持信任关系的只剩下一个以毒品维系的李丕;第三,郑海东在打架事件后,已经住在监狱医院养病很长时间了,而李丕因为长年吸毒身体虚弱,常常需要到医院做检查甚至住院,为下手提供了宝贵的机会。 “高总”无论怎么算计,李丕都成了这件事的不二人选。 所以,“高总”在最近一次出货的时候,把李丕喊道了一边。 “高总”故作惋惜地对李丕道:“你也知道,我工作调整了,虽说是升官,但以后也很难关照你了。” 李丕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说道:“那个,要不您让我给我妈打个电话,这……这价钱好说。” “高总”板起脸道:“什么钱不钱的,我就冲着那点钱,要不是看你们孤儿寡母的!” 李丕可怜兮兮地说道:“是是是,可您看我这样,我可真离不开您的‘关照’啊!” “办法嘛,倒也不是没有。”“高总”一脸沉思状。 “您好歹给我指条明路啊!”李丕简直要哭了。 “胡大胖子,你认识不?”“高总”问道。 李丕用力地点点头。 “他倒是愿意接下这活儿,只不过条件嘛……”“高总”似乎显得很为难。 “您说,我洗耳恭听。”李丕急忙忙说道。 “这我告诉你,你把我卖了,可就折了大本啊。”“高总”显得很顾虑。 “从今往后,我不认识您!”李丕诅咒发誓道。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胡大胖子为郑海东的事儿被批评了,你知道不?这小子想让郑海东吃吃苦头,也就是拉拉肚子。这里有一粒药,你把它混进郑海东吃的药丸里,等那老不死的真拉了肚子,你这‘投名状’就算纳下了。”“高总”摊开手,手心一颗滴溜溜的白色药丸。 李丕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显得有些警觉地问道:“这……真就只是拉肚子药?” “高总”脸色一板,立刻把药收了回来,连同另一只手上的货,一起放回口袋。 李丕连忙拉住“高总”手道:“我干,我干,我就一龟孙,我是您儿子,给我个机会吧。” “高总”叹了口气,把东西拿出来,交给了李丕。 看着李丕远去的背影,“高总”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 < 第六十五章 菊与刀 毒品事件在整个江南省司法行政系统引发了巨大轰动。 就像是在平静湖面上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的扩散效应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也超过了所有人的控制。 事件发生不到3个小时,司法厅特别调查组直接进驻海州监狱。海州监狱监狱长由于正在国外考察,得以幸免。王政委被委以全权负责事件调查配合工作,分管狱政工作的副监狱长赵新东就地解除一切领导职务,狱政等多个部门负责人一律就地免职、配合调查,直接事件相关人胡大胖子被直接带走。 其中的任何一条信息,都无异于在海州监狱引发了一场地震,也让胡不归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无意中按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从司法厅特别调查组谈话室里出来,已经是晚上11点多钟了,回过头来看了看一溜空闲宿舍改装成的临时谈话室里依然灯火通明,胡不归暗暗感叹,高层的办事效率真是不一般。 谈话的一个多小时里,司法厅领导的全部谈话内容都紧紧围绕着夸奖和称赞的主题。上级领导对各种有关青年才俊名言典故信手拈来地巧妙运用让胡不归叹为观止,简直把自己捧成了少年天才。 胡不归的内心,却非常地冷静。他没有耽搁,直接去了行政楼。远远地,团委办公室依然亮着灯,邢小羽果然还没有休息。 胡不归走近办公室,邢小羽正在快速地写着什么材料。 胡不归走到她对面坐下,问道:“怎么闹成这么大动静?” “嗯?”邢小羽似乎非常不解地看着他一眼,又埋下头继续忙活起来。 胡不归知道,邢小羽又进入“装傻模式”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找出一点杂事消磨时间。 直到电脑上的时间跳过凌晨1点,邢小羽才结束了手头上的工作,若无其事地对胡不归说道:“你还在忙?” “啊……这个……”胡不归无言以对。 “要不送我回去吧?”邢小羽说道。 经过几次经历,胡不归已经知道,“送我回去”的意思就是今晚又得在车上睡觉了。 邢小羽一次都没住进过海州监狱分配的宿舍。她大多时候就是趴在办公室桌上打个瞌睡,有时候实在困倦了才让胡不归“送她回去”。 胡不归怀疑她是不是缺乏安全感,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就没有必要提问——他已经学会了很多。 —————— 胡不归此刻最牵挂的人还是胡大胖子。 他并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情,原本认为只是和聚众械斗之类的事情性质差不多,只是以此迫使“高总”妥协而已。 但显然,他对局势的预判发生了严重的偏差。如果这次错误的结果要让胡大胖子来承担的话,自己将百死莫赎。 邢小羽却似乎并不想与他交流。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黑暗无边的荒原平静地仿佛一座雕塑。 “你们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吧?”胡不归问道。 “还是说,司法厅特别调查组能如此迅速地做出反应,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看邢小羽没有回答,胡不归继续问道。 “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胡不归追问道,邢小羽还是没有反应。 看着身边一言不发的“冻美人”,胡不归遏制住自己的冲动,他必须要学会冷静。 “冻美人”终于开口了:“看这窗外的黑夜,多么充满诱惑。” “诱惑?”看“直捣黄龙”已经没有可能,胡不归只好“曲线救国”,顺着邢小羽的话说下去。 “你喜欢白天还是黑夜?”邢小羽居然回过头来问胡不归。 “当然是白天了,晚上开车走夜路,多危险。”看最近老是陪着邢小羽,胡不归已经琢磨着是不是要给自己的吉姆尼换上氙气大灯了。 “黑夜最大的诱惑不正在于此吗?因为对前途未知,才会充满可能,激发探索的**和内在的潜能,让自己像豹子一样,永远保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 “咱们华夏民族,讲究的是温良恭俭让。你这传承有问题吧?或者你是战斗民族的后代?” 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邢小羽漆黑眸子里闪耀的光彩一下子暗淡了,她又安静了下来。 汽车驶入一段应急车道,胡不归停车熄火——这里,应该就是他们今晚睡觉的地方了。 吉姆尼的车厢很小,孤男寡女拥挤在这一点点小小的空间里,胡不归一直都觉得有些怪怪的。开始的时候,他也曾经有过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但是等自己见识过邢小羽的拳脚功夫之后,胡不归才意识到,她这是有恃无恐啊! 胡不归从后座拿来两张毛毯,递给邢小羽一张,自己把剩下一张毯子盖上。 两个人半躺在座位上,看着车顶,都没有睡意。 —————— “今天的事情,我犯了错。” 胡不归听到邢小羽道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前是我向史队强烈建议,对你隐瞒了部分信息。当时我的考虑是,你的情绪波动比较大,考虑问题时感性因素比较多,而胡大胖子与‘高总’之间的关系又有着较强的不可控因素。所以,史队最终同意了我的建议。” 胡不归不得不承认,邢小羽看得很透彻。但第一次看到邢小羽这样与自己开诚布公地谈,胡不归反而觉得有一种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不过,实践证明,我的想法还是多虑了。但是……” 邢小羽的转折让胡不归内心一紧。 她继续说道:“你的猜测没有错,我们的确是已经在暗中筹备这一次特别调查。但是,我们把事件的进展想得简单了,没有充分预料到对方的反扑。” “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胡不归不再躺着,坐了起来,看着邢小羽。 邢小羽从手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胡不归道:“这是今晚10点钟,特别调查组会议作出的决定。” 胡不归打开车内照明灯,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了起来—— “经研究决定,自即日起,由高翔远同志暂为代管狱政条线工作,以配合特别调查组调查工作事宜。”< 第六十六章 忽如归 天上厚厚的云层遮盖了星月的光芒,天地间没有一丝光亮,车内那一点小小的灯光,成为了这片世界里唯一的光明,在寒风的呼号中,犹如一座孤独的风灯,显得苍白无力。 胡不归目瞪口呆地看着邢小羽:“这不是开玩笑吧?老史不是说……不是说这件事情是‘高总’干的吗?怎么会让当事人负责调查?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邢小羽也坐了起来,她的一只手抓住了胡不归握着文件的因激动而颤抖的手,邢小羽的手心冰冷而潮湿。手指却非常地有力。她坚定地说道:“史队没有骗我们,毒品事件的确是‘高总’一手操纵的。大概在半年前,海州公安缉毒部门发现了一个制毒贩毒的窝点,在调查后发现李丕的母亲和犯罪团伙首领之间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并长期通过该窝点购买毒品。经过反复调查,发现她所购买的毒品都是通过‘高总’的渠道转入海州监狱服刑的李丕手上。” 邢小羽继续说道:“你猜得没错,之前史队已经和司法厅有关领导打了招呼,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正是希望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低估了对方的行动速度,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史队和我都没有预料到的。” 胡不归无心批判邢小羽的解释,他有些激动地说道:“如果这件事情转交到‘高总’的手上,以他的能力,绝对能洗白自己,而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胡大胖子的身上。这样的话,胡大胖子就危险了!现在该怎么办,你们没有应急预案吗?” 邢小羽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宽慰胡不归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调查组里主要还是我们的人,‘高总’只是配合调查,他能活动的空间有限,不可能闹出太大动静。” “这我就想不明白了,调查组主要是你们的人,怎么还会偏偏选出‘高总’负责配合调查呢?”胡不归问道。 “这……有的事情,我也想不明白。”邢小羽回过头去,望着车窗外的黑夜,说道:“就像这无边无垠的黑暗,谁又能猜得透,其中包藏了多少罪恶。” 胡不归叹了口气,重新躺下,他知道,继续逼问邢小羽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打破劣势。 —————— 过去的几个小时,对“高总”来说,就像是经历了从生到死、由死而生一样地漫长。 当司法厅特别调查组召集监狱中层以上领导干部会议时,“高总”就惊奇地发现,分管狱政的副监狱长赵新东的位置空在了那里。而他本人,居然坐在了自己的边上。 “高总”还是第一次在如此规模的会议上距离赵新东如此贴近,近到可以看见他脸上细密的毛孔。“高总”看到,赵新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威严,显得苍老、憔悴而虚弱。 调查组宣布对赵新东的免职决定时,“高总”和现场的所有人一样,把视线转向了坐在台下的赵新东。在所有人的眼光看来,赵新东的表情没有一丝的变化,他一如既往地冷静,目光炯炯地看着主席台,像一头濒死的雄狮,即使生命将逝,仍然保持着不可侵犯的王者尊严。但紧挨着赵新东的“高总”,却分明感觉到他全身的重量在这一瞬间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仿佛一根枯木、一句僵尸,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他已经58岁了,却功败垂成。 “高总”知道这对于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意味着什么。“高总”不禁庆幸,自己隐藏地比赵新东更深,所以有时间来怜悯别人。 其实,从把那粒包裹着糖衣的氰化钾交到李丕手上的时候开始,“高总”就已经后悔了。识人善任,一直都是他引以为豪的技能。以他对李丕的判断,李丕并不是合适的人选,甚至连“靠得住”这个最起码的要求都达不到。但“高总”只能豪赌一把——不能流芳千古,不妨遗臭万年。 但直到东窗事发,司法厅特别调查组全面接管海州监狱后,“高总”才算是真正体验到了失败到底有多么的恐怖。他开始后悔当初自己草率的决定,却已经回天无力——胡大胖子、李丕都已经被带走隔离,没有人能接触。 当肯定了死亡即将来临,“高总”反而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他没有去找雷烈之,也没有联系妻子和孩子,他简单地回顾了一下自己度过的一生,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或是值得留念的地方。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高总”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从黑市购买氰化钾时,特地多备了一份,原本是为了防止遗失或者意外的,结果却是为自己留作了后路。 “高总”独自一人回到政治处主任办公室,在豪华办公桌后的真皮沙发上坐下。行政楼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与不远处司法厅特别调查组谈话室的灯火通明形成了鲜明对比。“高总”没有开灯,笼罩着自己的黑暗让他觉得安全和温暖。 坐在自己耗尽一生挣得的权力宝座上,“高总”感觉自己和商纣王、希特勒产生了通灵。当商纣王在鹿台上挂满珠宝、以火**时,当希特勒在地堡里和自己的爱人爱娃举枪自戕时,他们的心态应该和此刻的自己差不多吧。社会的文明并非毫无进步意义,氰化钾的剧毒比烈火的焚烧和洞穿的枪弹还是要文明上许多。 —————— 突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响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高总”原本平静的心情感到一丝愤怒和诧异。愤怒在于,这个现代文明的破东西居然连自己临死前最后一刻的平静也要掠夺;诧异在于,是谁会在这么晚的时间拨打办公室的电话。 突然,高总似乎想明白了一切,这电话,应该就是自己的丧钟吧! 他并没有急着去接电话,而是平静地拿出了氰化钾药丸,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放到了嘴边,才拿起了电话。 “什么都不要说,听着就可以。” 电话那头居然是雷烈之的声音。 高总浑身一颤,圆溜溜的药丸从手中滑落,在黑暗的办公室里不知道滚落到了哪里。他本能地想去捡,却又猛地反应过来,抓紧电话的手指关节发白。 “给你48小时的时间,不论用什么办法,摆平这堆狗屎,不要让我失望!”电话挂断了。 48小时?摆平一切?不要让我失望?“高总”不禁苦笑,雷烈之的想法还真是简单,自己只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 < 第六十七章 上青云 “高主任,您在找什么呢,我来帮您!” 一个甜美的女声在“高总”的耳边响起,吓了他一跳。 “高总”恼怒地循声看去,组织科女干事小王已经堆着满脸笑容蹲在地上认真地找了起来。 “高总”刚想拒绝,小王已经站了起来,举起的右手拇指和食指间正捏着那颗包着白色糖衣的氰化钾药丸。 “高总”赶忙一把夺了过来,一心赴死的庄严感瞬间烟消云散,一股狼狈的感觉涌上心头。“高总”不禁为自己的犹豫不决而深深懊恼——如果刚才就干脆地死去,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堪了吧! 小王的话却再次打破了他的冥想:“高主任,监狱领导可都在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等着您那!您还不赶紧过去?” “等我?什么事?”“高总”一下子警惕起来。 “不知道!”小王的回答很干脆,随后又神秘地一笑。 从她的笑容,“高总”觉得不像是噩耗,他决定侥幸一试。而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是,失去庄严感的死亡,“高总”已经没有勇气执行。 —————— “高总”刚刚跨进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内心就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监狱长办公会的会议室非常小。会场中央是一张长约6米的大型会议桌,两边各有一排高档真皮转椅,这是监狱领导的位置;会场的四周还有一圈普通木椅,这是中层领导的位置。从八年前走上监区长的那一天开始,“高总”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坐上这圈高档真皮座椅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场景下跨过这一步。 原本赵新东的座位依旧空着,但却已经赫然摆放着贴有自己名字的席卡。 此中的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高总”终于明白了雷烈之电话里说的话的真正含义。他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强迫自己尽量从容地坐在了位置上。 在他的左边,整个会议桌的正中,坐着目前海州监狱实际领导人,自己之前的顶头上司——王政委。 “高总”的脑海里浮现一句话“机遇与挑战并存”。他意识到,如果自己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成功实现翻盘,自己将置之死地而后生。 特别调查组组长、司法厅副厅长周华宣布了最新的讨论决定:“自即日起,由高翔远同志暂为代管狱政条线工作,以配合特别调查组调查工作事宜。” 周围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周华副厅长说道:“高翔远同志长期担任基层监区领导,对一线工作非常清楚,对狱政工作也很熟悉,特别调查组经过讨论,一致认为高翔远同志暂时代管海州监狱狱政工作,是合适的,也希望大家能积极支持、配合好高翔远同志的工作,尽快查明毒品事件的来龙去脉,恢复监狱的稳定秩序。” 周华副厅长顿了顿,微笑着对王政委道:“为便于下一步工作的开展,调查组还决定,吸收你、秦凯丰同志和高翔远同志为调查组成员。” 王政委的声音有些激动,他连声说道:“感谢组织的信任,我们一定积极配合。” 随后,周华副厅长起身宣布道:“下面将进入调查组封闭会议,请无关同志退场。” 很快地,王政委身边和身后的人陆续地离开了会场,只留下了秦凯丰和“高总”两个人。 这就是权力核心的滋味吧。“高总”细细品味着,几近痴狂。 —————— 在确认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会场后,周华向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点头示意。门外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从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一队武警荷枪实弹,守在门外。 在监狱中,武装力量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狱警、特警和武警。其中,狱警的体能素质和武装水平最差,主要承担着日常的管理任务,他们最强大的武器也不过是电警棍、辣椒水之类的基本器材,除了一身警服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特警则主要由狱警中的年轻人组成,他们接受专业训练,不参加日常工作,主要承担着突发情况的处置。这部分人的体能素质较强,也配备了防弹衣、防暴盾牌、捕猎、电击枪等具有一定控制力的武器;最特殊的就是驻监武警部队,与前两种武装力量最大的不同是,他们不接受监狱的任何命令,也严禁与监狱之间发生任何关系,直接由武警总队委派,全部是荷枪实弹的真家伙,但也极少会参与到监狱事务中。 这次,司法厅特别调查组跳过了狱警、特警两股力量,直接调用驻监武警部队参与协助调查,已经是摆明了对整个海州监狱全体成员的不信任。 王政委的脸色有些尴尬。 周华副厅长却很轻松,他微笑着朝王政委打着招呼:“老王,别介意,这也是为了开展工作。你是从部队出来的,这些娃娃兵,你使着不也更放心一些。” 王政委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客套寒暄之后,周华副厅长脸色一沉,转入正题,他看了看表,说道:“现在是晚上11点35分,江南省司法厅派驻海州监狱毒品事件特别调查组召开第一次会议。下面,我宣布,会议开始!” —————— 在周华副厅长的示意下,坐在会议桌边上的一个年轻男子开始发言:“首先,请允许我向大家简要回顾一下海州监狱‘1?17’毒品案的基本情况。” 他打开投影机,对着ppt继续说道:“今天下午4时12分许,海州监狱青年狱警纠察队第二组胡不归等人在二十四监区例行搜查期间,自犯人李某床铺缝隙间疑似发现毒品,并上报监狱特警队。” 年轻男子换到下一张ppt,说道:“特警队于4时30分到达现场,4时45分完成对床铺切割分离,取出疑似毒品。5时10分,经海州监狱医院检验科检查核实为海洛因,重量为14克,且已有明显吸食使用痕迹。” ppt继续切换,青年男子说道:“鉴于当时监狱主要领导都不在办公室,5时15分,该信息被报送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处,并经由秦凯丰电话通知王政委及司法厅。” “高总”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一直在奇怪,为什么消息传播如此之快而影响又如此之大,原来是秦凯丰在从中作祟。 秦凯丰似乎感觉到了“高总”的敌意,回过头来,冲着“高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第六十八章 千机变 年轻男子继续说道:“6时整,司法厅召开厅领导及中层以上干部全体紧急会议,会议决定,由周华副厅长牵头,组织司法厅特别调查组立即赶赴海州监狱,全面接管监狱工作,查清事实、消除影响、恢复稳定。8时30分许,特别调查组正式进驻海州监狱,并召开临时通报会,通报了上级决定。” 王政委、“高总”和秦凯丰都坐直了身子,从现在开始,所通报的每一条信息,不仅关顾到他们的仕途,更可能危及到自己的生命。 年轻男子说道:“特别调查开始以来,主要针对三个方面进行突破。第一方面,是监区教导员胡海军。” 他切换到另一张ppt,图像显示出胡大胖子的半身照和基本信息。年轻男子道:“围绕胡海军的排查重点在于他是不是毒品夹带运送者而进行的。但经过几个小时的连续攻关,此人拒不配合,且情绪激动,多次企图冲撞袭击我办案人员,具有重大嫌疑。” 影像随后切换为李丕的图像,年轻男人说道:“此人为涉事犯人李丕,现年22岁,海州人。有8年吸毒史,前因制毒贩毒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经血检呈阳性,说明该犯近年来吸毒并未中断。谈话初期,该犯态度蛮横,泼皮耍赖,效果不佳。但就在刚刚,该犯已经毒瘾发作,相信很快就会取得进展。” 年轻男子没有继续切换ppt,他理了理手上的材料,说道:“调查过程中,调查组还对海州监狱近年来的管理执法情况进行了初步调查,调查结果让人触目惊心,但由于相关证据仍然还在搜集,也没有形成系统性报告,这次会议上,暂不宣读。” 待年轻男子讲话结束,周华副厅长审视着会场众人,说道:“今天开会的主要目的,除了通报案件基本情况,还有一个重要目的。” 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特别调查组发现,这里的很多同志对调查工作存在严重的抵触情绪。换言之,在这部分同志的眼中,14克海洛因根本不足以兴师动众到这个地步。甚至出现了上级领导借机整人、换血换班子的说法。对此,我必须要对这起案件的恶劣性质作个说明。” 周华副厅长说道:“第一,涉毒案长期以来一直是政法工作的重点打击对象,在既往案例中,凡牵涉到毒品的,无不是时间长、关系复杂、涉及面广的大案要案,在这里就不一一举例说明了。第二,这起案件明显有我工作人员牵扯其中,大家试想一下,这一个或者一部分工作人员,一头是吸毒犯,一头是制毒贩毒者,这样的害群之马如果不揪出来,会造成什么样的恶劣后果。第三,一个狱警,凭什么肯冒这么大的风险,这背后有什么交易?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还有一点!”周华副厅长面色冷峻,声音再次提高,“近期以来,省厅频繁接到有关部门递交的检举揭发材料,矛头直指海州监狱狱警队伍。这次调查,也是要借此机会全面整顿,还大家一个良好的队伍风气。” 周华副厅长接着说道:“鉴于事件复杂,牵涉面广,在海州监狱这样一个关押犯人10000多,在编狱警1000多的大型单位,仅靠调查组这十几个人,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调查组经讨论通过并报厅领导同意,决定调动驻监武警部队配合行动,并吸收你们三个人加入调查组。” 周华副厅长看着王政委说道:“从现在开始,海州监狱的一切工作由你三人负责。在配合调查方面,王政委负责配合对胡海军的攻关,高翔远负责配合对李丕的攻关,秦凯丰负责配合对监狱执法工作的调查,这是组织对你们的信任,不要辜负组织的希望啊!” 三个人都郑重地点点头。 周华副厅长说道:“好了,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除了夜间值守的同志,其他人都回去回去休息吧,不要太疲劳,后面的工作还很繁重。” 众人陆续离场。 “王政委,你留一下。”周华副厅长最后说道。 ——————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华副厅长和王政委两个人。 “看今天这样子,你有话要说?”周华很随性地半躺在真皮转椅上,点起一支烟,又把烟盒扔给了王政委,完全看不出一点副厅长的样子了。 “事情都搞成这个样子了,我有什么好说的。”王政委讪讪道。 “你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啊!”周华说道,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仿佛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过去的事情了。好汉不提当年咯!”王政委一副感慨的样子。 “服老了,就别耗着熬夜了,赶紧回去休息吧!”周华道。 王政委和他道别,向门外走去,可就要跨出门的时候,突然扭头,又折了回来。他回到会议桌前,手猛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我就问你一件事,你们讨论了半天,怎么就讨论出个高翔远来顶替赵新东的?” 周华似乎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这个决定有什么问题吗?” 王政委欲言又止的样子,想了想,口气又缓了下来。他说道:“问题倒也没有,只是根据你们调查的结果,既然说李丕吸毒的情况最近几年来一直存在,那你们也应该已经调查到高翔远之前一直担任这个监区的监区长。” 周华的脸上浮现起一丝神秘地微笑:“你的意思是,高翔远是‘带病提拔’?” 王政委连忙摇头,说道:“绝对没这个意思,只是提一点个人的看法。” 周华哈哈大笑,终于从半躺着的真皮转椅上站了起来。他走到王政委的身边,把王政委按坐回椅子上,低下头,凑到王政委的耳边低语起来。 —————— “高总”没有再去办公室。当他在那张豪华办公桌后的真皮沙发上“死”过一回后,他似乎远远地就能感觉到那间屋子所弥漫的腐朽和死亡的气息,对这个房间、这个职位的一切好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高总”径直回到了宿舍。 他打开台灯,泡上一壶清查,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开始思考下一步的举措。 今夜注定无眠。 目前,摆在“高总”面前的问题主要围绕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围绕李丕这条线,他究竟能撑多久,他又会招供什么样的信息?如果他能够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把火引到胡大胖子的身上,那自然是最好,下一步就必须努力将此做实。而如果李丕从实招供的话,就该考虑如何洗脱罪名了。 对于这一问题,解决方式和努力方向都已经明确,那就是千方百计嫁祸于胡大胖子。 其次,围绕李丕他妈这条线,关键在于不让她被发现,亦或是在她被发现后,也能让线索从此断裂。这一点,由于是涉及到监狱外的人,对“高总”而言,反而比之前一条更加困难。 对于这一问题,“高总”却同样胸有成竹。 第三,围绕胡不归这条线。他和他背后的两个女人,邢小羽和郭子欣。都不是等闲之辈,这次毒品事件的爆发,高总绝不相信是意外,他最先怀疑的对象就是郭子欣。这个守护在雷烈之身边的女人实在是一个危险的定时炸弹。 对于清除郭子欣,“高总”几乎随便就可以找出七八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但他实在下不了手。他们之间仅有一次的邂逅,已经让“高总”产生了“饮鸩止渴”般的贪恋。 但整起事件中仍有一个心腹大患——“高总”亲手交给李丕的那颗氰化钾剧毒药丸。 如果郑海东已经吃下去了,自己该如何应对?如果还没有,那颗该死的氰化钾药丸现在在哪里?怎么才能发现并清除它? < 第六十九章 伤与殇 这是一张靠窗的病床,尽管铁制床头栏杆的漆面已经斑驳剥落,床垫永远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被子的角落上残留着已经发黑变暗的血污,空气里也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但郑海东还是无比地贪恋着这个地方。 在这张病床上,他每天都会被清晨的阳光唤醒。没有人会禁止他打开窗户,所以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24小时打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滋养自己衰朽的肺腑。这里的病号餐并不算丰盛,但却很公平,即便会短斤少两但大家面前都被分成了均等的分量,让人吃得很舒心。 医生和护士们虽然态度恶劣,但却从来都不会动手打人,甚至连开口辱骂的次数也是极少的。在这样的环境中,犯人们也变得平和,没有了尔虞我诈的必要,相互之间亲切了许多。 如果能救这么安度晚年,那该多好啊!郑海东常常在夜里醒来时,望着墨黑天空上闪耀着的群星,产生这种荒唐的想法。 但是,郑海东自己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尽管已经衰老,但饱经磨难的身体却还是在坚强而迅速地恢复着,之前留下的外伤已经痊愈,凹陷的肋骨也已经一点一点地长成。 看来,至多在这里过完春节,就该回监区去了吧!郑海东有些无奈地想着——这样还能赶得上新年的春耕。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春耕时的场景,郑海东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那是在1986年的春天。 —————— 经过了一个严酷冬季的困苦,春暖花开的时节,犯人们终于可以逃离充斥着屎尿味道的封闭阴暗的深牢。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季,郑海东经历了两件事——父亲的死和胡大胖子的到来。 父亲的一生,都是在倔强和不屈中度过的。 他是一个老实本份的人,坚信付出就有回报、公道自在人心。在郑海东的记忆力,父亲就像是一颗钉子,生活认真刻苦,做事认真谨慎,说话一板一眼,甚至没有任何兴趣爱好。 所以,当郑海东看到仅仅几年未见的父亲缠绵病榻,已近油尽灯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在郑海东的身后,站着2个荷枪实弹的武警,在屋子的外面,还站着另外4个。郑海东的手铐和脚镣被解开了,旁边站着胡大胖子父子俩。母亲一直在墙角里忙活着什么,微微佝偻的身躯只能看到背影。 见到郑海东,是父亲临死前的遗愿。这在郑海东的记忆里,是父亲第一次打破规则办事,应该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郑海东,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仿佛要把这个不孝逆子的影像深深烙印在脑子里带到另一个世界。 良久,父亲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非常地微弱,就像是从肺腑间挤压出的一点可怜的空气。 “这不怪你。”父亲说道。随后又微微转过头,看着胡大胖子的父亲,自己当年的战友,说道:“你知道的,这不怪他。” 胡大胖子的父亲已经老泪纵横,拼命地点着头,不停地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 郑海东没有想到,父亲居然会原谅自己,是该为活得宽恕而感激,还是该为自己余生而悲悯,郑海东心中五味杂陈。 “我这辈子啊!哎……你知道的。”父亲看了看胡大胖子的父亲,微微点了点头,努力地说道,“杀孽太重!哎……这都是报应啊!” 胡大胖子的父亲试图安慰,被父亲用眼神制止。 与大多数的革命前辈不同,父亲从不在郑海东面前讲述自己的革命历史,即便是勋章和奖状也从不示人。郑海东只能从老人们之间谈话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一些零碎的信息,知道父亲参加过四下江南、血战四平、长春围城之类的战争,但每每谈及至此,老人们也都是语焉不详、扼腕叹息。 “人在做,天在看,逃不掉的。”父亲费力地抬起一只干瘦的手指,指了指郑海东,又指了指年轻的胡大胖子,对胡大胖子的父亲说道,“我别无所求,只剩下这么一个牵挂,你和你们家小胡,帮忙照应着他一点,就当是报恩还债吧。” 说完,父亲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阂上双眼。 —————— 其实,父亲的死并没有对郑海东的生活产生实质性的痛苦,反倒是胡大胖子的关照减轻了牢狱的负担。 两个同龄的玩伴在这样一种情景下重逢和相处,这是两人都没能想到的。他们共同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1986年的春耕。 当时的海州监狱,还没有开始引入加工制造业,属于一个纯农业型监狱,因此,农产品的产量,就决定了整个监狱全体狱警和犯人一年的物质生活,春耕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 3月11日,惊蛰过后的第4天,二月二,龙抬头。 启明星还挂在天上,犯人们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这一次,郑海东没有下地干活,他被胡大胖子分配到计分工作中。这份工作,原本是属于骨干犯的专利,只需要拿着一本小本子,坐在田埂上记录每个人工作的进度。 即便是这样的工作,胡大胖子都没有让郑海东去严格执行,反而让郑海东坐在了自己椅子旁的小板凳上,丝毫不在乎其他骨干犯侧目而视的不满。 其实,胡大胖子对郑海东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眼看着这个童年时的偶像如今落魄到这个样子,让年轻的胡大胖子几乎不知道该如何重新面对,在情感上,胡大胖子对待郑海东,已经从童年时的友谊转变为对父亲要求的执行。 而最重要的,是郑海东的教训让年轻的胡大胖子从此对海州监狱以外的世界充满了恐惧的好奇。 “你给我说说,监狱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胡大胖子咬着一根秸秆,望着蒙蒙亮的天空,问道。 “还能是个什么样子,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人。”郑海东终于得以放松,他也很是感慨。 “那你还想回去吗?”胡大胖子问道。 郑海东思考良久,却没有回答,只是深重地叹了一口气。 “说说看,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坑你的龟孙的。”胡大胖子说道。< 第七十章 笑谈中 郑海东打拼的最艰难时刻,是在达到北京后的第三个月。 在刚刚到达北京时,他就确定了他的从业选择——做生意。 一开始,他选择了蔬菜贩运。在郑海东看来,蔬菜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北京城里又没有菜地,这样做绝对能赚钱。 但很快,郑海东发现自己的想法实在是过于简单。 当时的北方人,主要实用的蔬菜还都是价格便宜、便于储藏的大白菜。郑海东精挑细选的蔬菜价格昂贵、受众狭小,加上流动贩卖还需要面对居委会大妈们的围追堵截,又很容易**变质,很快就蚀了本。 无奈之下,郑海东只好选择转行,选择了另一条路径,卖书。 他从盗版书商那里,以论斤买卖的价格,投入3000块钱,购得了一批盗版书。开始在各个大学校园间流窜出售。 但由于盗版书刊印质量差,错别字多,销量也很不理想。更要命的是,郑海东算错了一笔账,他原以为论斤买书按本卖书一定能赚钱,结果却发现自己被绕进了一个圈套,其中的差价其实少得可怜。 最让郑海东感到绝望的是,他每天卖书的钱,付完旅馆和三轮车的租金后,刚刚够自己一日的三餐。 如果这样下去,等所有的书全部卖完,他就将身无分文。 郑海东心急如焚。 —————— 这一天,郑海东多卖了两本书。他也懒得把这多出的钱存起来,要了一瓶啤酒,独自一人坐在小饭馆的角落里一个人默默地喝。 “嘿,这不是每天都跑我们学校去卖书那乡巴佬吗?”一个胖子坐在了他的面前,拍着桌子说道。 郑海东抬眼看了一眼这个肥胖的年轻人,在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之后,他不再搭理,继续喝酒。 “怎么着,四九城的生意,不太好做吧?”胖子招呼服务员,上了两盘肉菜,又要了两斤二锅头。 看着香喷喷的肉菜摆在自己的面前,郑海东咕咚咕咚地咽着口水,尽量不往那里看,但扑鼻的香味还是顺着鼻腔直往脑子里钻,这让郑海东非常难受。 “吃吧,兄弟,看你那样!”胖子哈哈大笑地说道。 郑海东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胖子把郑海东的啤酒一把夺了过来,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把瓶子扔到一边,抱怨道:“淡得个鸟样!”又打开一瓶二锅头,放在了郑海东的面前,说道:“喝!” —————— 半瓶酒下肚,郑海东和面前这个陌生的胖子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郑海东积郁多时的苦闷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听完郑海东的抱怨,胖子哈哈大笑地说道:“自己傻逼,就别怪社会不公平。” 听到这话,郑海东借着酒劲,瞪圆了眼睛怒目看向胖子,吼道:“你他妈说什么?” “我说你是傻逼!” 俩人扭打了起来。 等从派出所里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是鼻青脸肿。 郑海东抱歉地看了看胖子说道:“真对不起,还要你替我付赔偿金。”他伸出一只手说道:“我叫郑海东,有机会,一定报答!” 胖子也伸出手,说道:“我姓王,就叫我王老板吧。不过就你现在这样,报答就不指望了,恐怕迟早还得别人帮你收尸。” 郑海东没有再次发怒,他彻底地冷静了下来,真诚地恳求对方指点迷津。 王老板领着郑海东,在派出所街对面的路牙子上,对他上了第一节金融课程。 “什么叫生意,生意就是钱生钱。所以,就两条,一是本钱要足,二是财路要广。本钱哪里来?就凭你从老家带来那几个子儿,一辈子最多开个杂货铺,你得去想办法弄钱。空手套白狼,听说过没?就是吹,我这里有货,你要不要?要就付定金!定金拿来去买货,买了货再拿货抵押了换钱。几圈转下来,几千块就变成几十万,形成了资金流,就不怕钱不够。” “财路哪里开?你看看这里,这破房子,这破车、这破衣烂衫,这是哪里?这是四九城!四九城都这样,你能指望全中国哪里能给你发财?所以,就一条路,出国!从洋鬼子手上挣钱花!” 听着王老板侃侃而谈,郑海东感觉整个思维都被彻底地激发了,一瞬间想通了一切。 —————— 郑海东对胡大胖子说完了自己认识王老板的经过。 胡大胖子砸吧砸吧嘴,想了想,说道:“这么说,这龟孙也不全是坏人啊!” 郑海东回道:“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才想明白,王老板虽然有钱有势,却干不得脏活,所以就利用我来帮他赚钱,等赚够了,再把我给做了,辛辛苦苦赚得钱就全归他了。” 胡大胖子恍然大悟道:“这龟孙是把你当猪养啊?” 郑海东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胡大胖子接着道:“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当时正在搂钱的当口。说句时髦话,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他不等养肥了再宰,这么猴急干什么呢?” 郑海东说道:“这我也想不明白,或许是等不及了吧,或许是怕我尾大不掉吧,谁知道呢!”他眯缝起眼睛,看着已经初升的太阳,照耀着苍茫大地上劳作的人们。 快收工了,胡大胖子对郑海东说道:“明天,你装个病,就不要来了。” 郑海东问道:“怎么了?” 胡大胖子说:“你妈想来看看你。老人家岁数不小了,就别让她等到会见日了,见过一次少一次。人我都打好招呼了,你放心。” —————— 会见室里空荡荡的,郑海东走进来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脚下布鞋摩擦地面产生的回响。 他的母亲,就坐在会见室的大长条桌对面。 那个年代,还没有录音电话,也没有隔音玻璃,犯人与家属的会面,仅仅被一张贯穿房间,2米见宽的长条桌隔开。 母亲佝偻的身体显得非常瘦弱,由于桌子的高度,整个上半身像是趴在桌上,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两颊深凹、头发花白,眼睛里泛着浑浊的泪光。 “海娃子,最近过得怎么样啊?”母亲的发音有着浓重的海州当地口音,“海娃子”则是他的小名。 郑海东宽慰着母亲,告诉她自己吃得好、穿得好,和周围人相处得不错,胡大胖子也很照顾,不需要自己下地干活。 这些话,他已经反复练习了整整一夜。 母亲认真地听着,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郑海东,不时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就像是一对久未相逢的母子一次普通的会面。 好几次,她都试图用手去抓郑海东,也只有在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在什么地方。 郑海东说完自己的情况,又问母亲道:“家里情况怎么样,你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吗?” 母亲说:“都好,都好,钱都花不完,能有什么不好的。”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抬起头,凝视着儿子,哽咽着说道:“海娃子,你受苦了。” 郑海东霎时间心里一酸,他全身用力绷紧,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雪伢子前两天打电话回来了,她说她对不起你,我替你狠狠地骂了她。我就知道,我儿子没犯罪。”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第七十一章 望乡归 “郑海东,该吃药了。”一个犯人护工走进了房间,一只手上端着药盘。 郑海东赶忙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长时间的脑力运动让他的脑袋有些发胀,眼角也已经湿润了。对一个已经年届花甲的老人来说,回忆过去或是思考未来都已经是不堪重负的事情了。 犯人护工已经走到了郑海东的床边,把一大把各色各样的药丸交到了郑海东的手上,然后非常热心地帮助郑海东的杯子里添上了一些热水。 郑海东惶恐不安的试图直起身子,口中连声道歉:“麻烦了!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 近一个月的相处,郑海东对这个犯人护工已经非常熟悉了。犯人护工姓郭,已经头发花白,是一个非常热心的人,常常对这里的病号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据说他以前就是在医院里当护工,后来自己的女儿得了脑膜炎,因为无钱治疗,他只好冒险盗窃了医院挂号室,被判了10年。 不过好在10年的时间即将熬到头了,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最近,家里连连寄来几封家书,只等他出狱,就为女儿举办婚礼。 护工老郭已经把杯子端到了郑海东的面前,说道:“这么重的伤,就不要起来了,吃了药再睡会儿吧。中午开饭了我再来喊你。” 郑海东感激地接过了杯子,他先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 护工老郭走到郑海东床边的窗台前,看着窗外一棵不知名的矮树上暴出的翠绿嫩芽感慨到:“快过年啦,一年又这么过去了。” “快过年了?”郑海东随口应道。 “可不,今天腊月二十三,祭灶!”护工老郭说道。 “过完年,你就该回去了吧?”郑海东有些羡慕地问道。 “早着呢,还有3个多月呢!”护工老郭纠正说,口气中满是难以压抑的迫切。 “出去了,就参加婚礼?”郑海东问道,他们经常无意义地重复着这个话题。 “是啊,说了多少次,不要等我,先办!女儿说不行,单等我,真是让人没有办法。”护工老郭虽然在抱怨,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郑海东感叹一声:“真好!”又喝了一口水,准备吃药。 药片太多,所以他每次都分开来服用。三颗圆滚滚的米色药丸是抗菌药,两片白色药片治疗骨伤,四颗白蓝相间的胶囊是维持血象稳定的,3颗不同颜色的小颗粒药片是维生素。郑海东拨拉着,却发现多了一颗白色药丸。 这颗白色药丸和另外三颗抗菌药的大小相若,但颜色上还是可以明显地区分开来。 郑海东有些好奇地问道:“老郭,这次怎么多了一颗。” 护工老郭看了看,也没有太在意:“你前几天不是老咳嗽吗,是不是多加了一点抗菌药。” 郑海东犹豫了一下,刚想作罢,又觉得有些奇怪地问道:“可这颜色不对,是不是过期啦?” 护工老郭凑近了看了看,说道:“是啊,怎么发白了?算了,我去重新给你拿一颗吧。” 郑海东有些不好意思道:“要不,还是算了吧,怪麻烦的。” —————— 胡不归和邢小羽是被一阵电话铃声突然惊醒的。 电话是王政委打给邢小羽的。 电话那头的王政委寒暄道:“小邢啊,你们这次立了一大功,年轻人能有大作为,真让我感到高兴啊!” 邢小羽迅速地调整着状态,谦虚地自我检讨道:“这次闯下这么大的祸,对海州监狱造成这么大的恶劣影响,我应该向您道歉才对。” 王政委说道:“千万不要这么想,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幸亏你们及时发现,才没有造成更加恶劣的影响。但是你这个想法也很具有代表性,这也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 王政委转入正题,说道:“现在,对团委和青年狱警纠察队的敌对情绪正在蔓延,对整起事件的错误认识和批评言论甚嚣尘上。所以,我考虑,今天组织青年开个会,稳定一下大家的思想情绪,为大家鼓劲助威。这样,你组织一下,9点钟,在机关礼堂,召开全体青年狱警开个会。到时候,邀请秦凯丰主任一并参加。” “是。”邢小羽干脆利落地回应。 挂断电话,邢小羽推了推驾驶座上睡眼惺忪的胡不归,催促道:“快起来,有活干了。” 胡不归爬起来,揉揉眼睛,听邢小羽讲完。 他有些好奇地问道:“王政委没有要‘高总’参加?” 邢小羽道:“我的疑问也在这一点。这样吧,会议我来组织,你赶紧去了解一下,‘高总’那边有什么动静。” 胡不归补充道:“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在考虑,从之前的情况分析,这件事情可能还会波及到郑海东,是不是对他采取一下保护措施。” 邢小羽拍了一下胡不归的肩膀,夸奖道:“你说得很对!这一点我都给忘了!你赶紧从纠察队二组先抽调4个人把郑海东保护起来,下一步措施,我请示一下史队再作安排。” —————— “高总”好不容易才等到上班时间。 时间刚过8点,“高总”就打电话到狱政科,宣布通知召开狱政工作紧急会议。 他连办公室都没有去,就径直走向了会议室。 “高总”第一次作为大会主持,坐到了会议桌的中央。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是“高总”长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但此刻的他却无心品尝胜利的果实。 在会议室里等了5分钟,到会人员还没有达到一半。“高总”一阵无名火起,把狱政科的几个年轻干事狠狠地训了一通:“现在是非常时期!是战时!通知开个会磨磨蹭蹭的,这就是我们的战斗作风?” 经历了毒品事件所导致的官场地震后,所有人都已经如同惊弓之鸟,几个年轻干事满头大汗地跑出去打电话分头催促,终于在“高总”下一次爆发前,把人数凑齐。 “高总”简单地宣布会议开始,各监区就开始分别汇报狱政管理情况。 狱政科的年轻干事们注意到,听取汇报时,“高总”频繁地扭动着身体,他的右手不停地摆弄着手上的钢笔,好几次都掉到了地上。 到第五个监区开始汇报的时候,“高总”再也忍耐不住,他用笔头敲了敲桌子,说道:“会议要分清轻重缓急,像老弱病残监区、集训监区、严管监区、医院的汇报工作应该放在前面,一般监区的往后放一放。这要形成制度,医院的,你们先说。” 突然的调整让医院院长猝不及防,他赶忙收起还在整理的材料,结结巴巴地汇报起来。无非是一切正常、太平无事之类的陈词滥调。 “高总”实在按捺不住,一拍桌子说道:“什么东西!就说有事没事。” 医院院长被“高总”莫名其妙的发怒吓了一跳,手里的材料掉在地上,他来不及去捡,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没……没事啊。” “高总”指着他的鼻子问:“你能对你的回答负责吗?” 医院院长咽了口口水,刚要回答,突然想起前不久刚刚发生的孙小孬自杀事件,嘴巴僵在了那里。 “高总”猛地一拍桌子道:“散会!召集狱政科所有人,通知特警队,到医院突击检查。”< 第七十二章 谁敌手 胡不归到处打听了一圈,除了知道“高总”正在召开会议之外,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胡不归的圈子实在太小,纵然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也大多和他一样只是普通狱警,很难得到高层的信息。 胡不归无奈之下,只好回到机关礼堂,邢小羽正在布置会场。她忙得满头是汗,鬓角上垂下了几滴汗珠。 邢小羽只看了一眼胡不归脸上的表情,就猜到了结果。她笑道:“又不是打了败仗,看你这丧气样。” 胡不归奇怪地说道:“我还没汇报调查结果呢,你怎么就猜到了。” 邢小羽举起一只手,香葱般的手指指着胡不归的脸庞,说道:“都写在你这张脸上呢。” 胡不归揉了揉脸颊,对着窗台上的窗户照了照,叹道:“成大事者,喜怒不行于色,看来我的修为……”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 从窗台望下去,胡不归看到,“高总”正带着狱政科的几个年轻干事和几名特警从楼下快步走过。 邢小羽察觉到了胡不归脸上的异样,赶紧走上前来,“高总”他们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她对海州监狱的布局并不太清楚,连忙问胡不归道:“他们这是去哪个方向?” 胡不归想了想,猛地一拍窗台,疾声道:“医院!郑海东!” 他想也没想,甚至没去和邢小羽打招呼,就拔腿向外奔去。 由于赶得太急,刚跑到礼堂门口,迎面闪进一个人影,胡不归来不及刹车,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胡不归连声道歉,刚要继续奔跑,却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撞到的这个人穿着的是白色警服。 在狱警中,警服的颜色分为蓝色和白色。蓝色代表低级警察,白色代表高级警官。而在整个海州监狱,只有4个人穿着白色警服。面前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王政委。 王政委愣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他微笑着对胡不归说道:“是小胡吗?怎么,有什么事赶这么急啊?” “我……”胡不归一紧张,居然忘了该怎么回答。 “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年轻人,做事要沉得住气啊!”王政委微笑着说道,他所站的位置恰好挡在门口,胡不归再怎么急着想出去,也是毫无办法。 “走,和我一起进去看看,邢书记的会场布置得怎么样了。” 面对王政委盛情的邀请,胡不归只好悻悻地跟了回去。 —————— 气势腾腾的“高总”几乎让监狱医院的所有人都茫然不知所措。 此刻正是医院开始向犯人发早药的时间,走廊里的几辆药车和犯人护工们被检查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高总”记得,郑海东的病房是在一楼左侧靠里的倒数第二个房间。这样的情况,让他很难办,如果按照正常的程序,无论从哪一头开始,他都会失去最为宝贵的先机。 既然没有迂回的可能,“高总”只能给自己找一个牵强的理由。 他一边快步朝目标走着,一边向对左右的人低声说道:“分散开来,突击检查,不要打草惊蛇!谁要是破了局……”“高总”并没有说下去,他凌厉的眼神直接说明了结果。 左右的人迅速散开来,只有两个特警队员守在了“高总”的身边。 走到倒数第二个房间门口,高总刹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手一把抓住了门把手,刚要打开门,眼睛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郑海东正拨拉着手心的三颗圆滚滚的白色药丸,他甚至可以分辨出其中有一颗正是自己拿给李丕的! 旁边的特警不知所以,想要伸手推开门。 “高总”察觉到他的行动,赶紧用手死死地抓住了特警伸出的手,另一只手狠狠地摆了摆,死死地左右瞪了一眼,示意身边的两名特警不要动——给他1分钟,只要1分钟,一切就都解决了! 摆平了身边的两个人,“高总”赶紧回过头去,再次望着房内的情景。 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犯人护工站到了郑海东的床头,他的身体恰好挡住了最关键的一部分,但从没有遮挡到的那一部分还是可以判断出,郑海东已经举起了水杯,准备服药。 “高总”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发紧,他对这个头发花白的犯人护工发出了最怨毒的诅咒,这个该死的东西,遮挡了自己检阅胜利果实的机会。 那就让他来担当下毒的罪名吧!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高总”再次把手放回了病房的门把手上。 从玻璃窗看进去,从动作的变化中,大概可以判断出郑海东已经吃完药,等到郑海东的水杯再次出现在床头柜上时,“高总”猛地拧开房门,一步跨入,另一只手直指那个头发花白的背影,厉声吼道:“把他抓起来!” 话音刚落,“高总”才发现自己过于急躁了,现在一切都还没有确定。但是,“高总”并没有打算补救或是挽回,也没有去顾及被特警一把按倒在地上哀嚎不已、连声求饶的犯人护工老郭,他直直地盯着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郑海东。 看吧!看吧!你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可以记住我——杀死你的幕后真凶!郑海东,你的前半生为雷烈之的升腾铺路,你的死也将成为我上升的阶梯,你,还真是一个有价值的人!“高总”的内心狂喜般地狞笑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直到门外的人们、房间里的两名特警和被按倒在地上的犯人护工老郭都察觉出了异样——时间在“高总”和郑海东两人之间仿佛停止了。 大家都莫名其妙,一个特警实在按捺不住,走到“高总”面前,小心地问道:“高主任,下面……我们怎么办?” 看“高总”完全没有反应,特警只好提高了嗓门。 “高总”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他诧异地看了看站在旁边一脸迷茫的特警,又看了看仍然目瞪口呆但显然仍然活着的郑海东。 < 第七十三章 阴阳谋 “高总”这才注意到洒落一地的白色药丸,圆溜溜的药丸,和他之前交给李丕的几乎一模一样。“高总”抓起已经倒在地上的药瓶,上面写着“头孢克肟——消炎药”。 “高总”把药瓶用力地捏在手上,尽量克制自己发怒的冲动。现在是该他认真考虑说辞的时候了。 “高总”环顾四周,人们纷纷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的确,他径直走到这里,却突然制止行动,又直接要求抓人,最后还愣了这么长时间。这一系列的怪异行为,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郑海东死了,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人们甚至会认为他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未卜先知。但问题是郑海东没死,而他偏偏又没有想好该怎么解释。 众目睽睽之下,“高总”欲言又止。 “高主任、高主任!”一个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人群骚动了一下,组织科女干事小王挤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特别调查组那边取得了重大进展,正找您去开会呢!” 看“高总”并没有立刻作出反应,女干事小王又向前走了几步,对“高总”重复了刚才的话。 “哦!好!我马上就去!”“高总”的内心狂喜不已。终于可以甩下这里的烂摊子,“高总”简直想要抱着女干事小王狠狠地亲两口。 正当“高总”准备离去的时候,女干事小王却突然“咦”了一声,问道:“这地上是什么药?” 仍然被按倒在地上的犯人护工老郭赶紧解释道:“这……这是抗菌消炎药。”他试图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但因为仍然被特警按倒在地上,说话十分地费力。 女干事小王蹲下身子,捡起一颗药丸,举到眼前,嘴里念叨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原本已经走出两步的“高总”,听到女干事小王的话,犹如惊悸一般地颤抖了一下,他回头一把打飞了女干事小王手里的药丸,口气有些严厉地说道:“管这些鸡毛蒜皮干什么?会议的事情你都准备好了?” 女干事小王捂着被打得生疼的手,有些委屈地站起来,刚想要解释,又被“高总”打断:“还愣着干什么?装呆卖傻给谁看!” 女干事小王两眼噙着泪水,捂着脸跑了出去。 “高总”对旁边的几个人说道:“把这里清理干净。”便准备离开。 一直按着犯人护工老郭的两个特警看“高总”要走,急道:“这人怎么办?” “高总”却好像没有听到。 —————— 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但周华副厅长和海州监狱三人组的位置却还空在那里。 周华副厅长此刻正在会议室旁边的小隔间里,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监狱医院监控画面,旁边站着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 “这个高翔远,做事怎么这么鲁莽。”周华副厅长的口气中透着一丝不满。 站在一旁的秦凯丰陪着笑说道:“人还年轻、进步又快,这总是难免的。” “是吗?”周华副厅长原本盯着监控画面的视线移开,看着秦凯丰道:“你对高翔远同志还是很认可的嘛。” 秦凯丰并没有畏惧副厅长的目光,依旧保持着招牌式的微笑:“年纪轻轻就能走到这一步,如果不是背景很硬,那一定是非常有能力的人咯。” 周华赞同地点点头,却并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转回电脑屏幕,指着病床上躺着的老人说道:“这个人,就是郑海东?” 秦凯丰点点头,说道:“是的,他今年60岁,盗窃罪,判的死缓,由于拒不认罪,到现在还是无期徒刑。” 周华副厅长点点头。 电脑屏幕的蓝色荧光照在周华副厅长的脸上,像是古代人俑的彩绘雕塑一般,深邃得让人难以捕捉一丝信息。秦凯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官阶高得多的领导,感到这狭小的空间中气氛有些压抑,他除了机械地回答,实在是无可作为。 看到屏幕上特警已经让开,周华副厅长又指着正在爬起来的那个人问道:“他是谁?” 秦凯丰凑上前,眯缝着眼睛辨别了一会才说道:“应该是护工老郭。” 周华似乎很随意地接着问道:“这个人有没有疑点?” 秦凯丰摇摇头,说道:“不会有问题,他根底清白,仅仅因为当年为女儿看病,盗窃医院挂号室保险箱,被判了10年。他这个人性格平和,与人为善,马上就要刑满了,不可能耍什么花样。” 周华副厅长再次点点头,关掉了监控画面,把椅子退了开来,透过气窗看着会议室里的人,问道:“王政委怎么没来?” 秦凯丰道:“王政委今年的会议要迟一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狱警队伍里人心浮动,特别是青年狱警与中年狱警之间分化仇视严重,王政委说上午要开个会,稳定一下青年狱警的思想情绪。” 周华副厅长继续问道:“高翔远过来还有多久?” 秦凯丰低头想了想,说道:“从医院过来,估计还得一刻钟吧。” 周华副厅长笑了笑,说道:“那还能抽一根烟嘛。”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秦凯丰一支,秦凯丰摆摆手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周厅长,我不抽烟。” 周华副厅长并不以为意,他自己把烟点上,抽了一口之后,用手指把玩着香烟,眼睛透过缭绕上升的厌恶盯着烟头上的火光,突然冷冷地说道:“你对海州监狱的事情,都非常地清除嘛。” 秦凯丰感受到了话语中明显地不友善,他斟酌了一下,才吐出四个字:“职责所在。” 周华副厅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语气的变化,继续把玩着香烟,又问道:“刚才视频画面,你觉得有哪些疑点。” 秦凯丰这一次并没有犹豫:“我觉得,疑点有三个,第一,目标太明确。虽然他中途分散人员,但却是欲盖弥彰,恰恰显露了他的最终目的,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他此行的目标,正是郑海东。” “第二,门口等待的那几分钟。既然他如此焦急地想要接触郑海东,为什么却要站在门口等待而不是破门而入呢?从监控画面看,高翔远所站的位置,正好可以通过门上的玻璃窗观察到里面的情况,所以他等待的目的肯定观察。而通过同期对比病房内监控画面看,那一时段郑海东正在服药。高翔远观察郑海东服药而不打断,这一点值得研究。” “第三,是进门后立即抓捕护工老郭。如果说前面两点只是疑问的话,这一点就是嫌疑了。对于这个问题,我个人的意见,必须深查。即便老郭本人没问题,也不能排除他被人利用或者受人胁迫参与此事。” 秦凯丰补充道:“从第三点分析的话,也不能排除高翔远与老郭之间存在某种关系的可能。” 看周华副厅长的脸上毫无表情,秦凯丰感觉自己似乎说得太多,又收了一句:“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无稽之谈,纯属猜测而已。” 周华副厅长依旧没有回应秦凯丰的话,他把吸剩的烟头摁灭,说道:“出去吧,会议也开始了。”< 第七十四章 针锋对 机关礼堂里,王政委正在讲话,面对台下的几百名青年狱警,他破天荒地回顾起自己军旅生涯的峥嵘岁月,侃侃而谈、娓娓道来,赢得大家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坐在台下第一排的胡不归心急如焚,几次想要离开现场,可每当他蠢蠢欲动,都感觉到王政委的目光死死地笼罩着自己。 几次尝试无果后,胡不归只得放弃努力,安心地坐在那里听王政委忆往昔了。 正说得慷慨激扬处,王政委的手机突然响起。电波信号干扰下话筒发出吱吱的电流声。王政委关掉话筒,接通电话,说了几句,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胡不归盯着王政委,试图从他的口型中捕捉一丝有用的心思。当然,这只能是徒劳。他又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邢小羽,邢小羽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王政委挂断电话,却没有再打开话筒。他朝邢小羽招了招手,在邢小羽凑过来的脸颊后耳语了几句,就起身急匆匆地走了。 主席台上只剩下邢小羽一个人。 她稳了稳心神,看着再次想要开溜的胡不归,宣布道:“王政委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我们的会议继续。下面,有请胡不归同志上台对‘1.17’毒品案件中青年狱警纠察队的突出表现向大家作报告。” —————— 王政委走到会议室时,看到“高总”和秦凯丰正吵得不可开交。 这是非常罕见的一件事。 以“高总”的脾气,与人相争实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秦凯丰可一直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形象,动这么大脾气,连王政委都是第一次见到。 周华副厅长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两个人正在吵架,一直在和身边的特别调查组工作人员低声讨论着什么。 直到王政委走到两人身边,“高总”和秦凯丰才停止了争吵,俩人都涨红了脸,各自坐下。 “吵什么吵!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不嫌丢人,还在再在这里搞窝里斗,这就是我们海州监狱领导的形象素质吗!”王政委生气地说道。 “都是为了工作,没有关系,畅所欲言嘛。”周华副厅长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政委说道,他制止了准备发言的“高总”,指着秦凯丰说道:“你先说。” 秦凯丰连顺了几口气,脸色才渐渐地缓和了过来,他指着会议桌上的一份材料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李丕刚刚招供,称毒品夹带者是胡海军同志。” 王政委心中一惊,问道:“有证据吗?是什么目的?” “都还没有。”秦凯丰赶紧解释道,“李丕是什么人?怎么能因为他的话就怀疑自己的同志呢?司法部早几年前就有明文规定,严禁以犯人的材料作为举报狱警的参考。” “你不要玩文字游戏,司法厅的规定是说不能作为证据。现在的证据是躺在化验室里的14克海洛因!”“高总”不客气地打断了秦凯丰的话,“这种事情,本来就只有当事人知道,难道他们还会找公证处公证?再来个交接仪式?” “高总”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李丕没有让他失望,成功地把矛头指向了胡大胖子,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俱在,天与不取,必受其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高总”必须把握这一机会。 “肯定确有其人,但不一定是胡海军同志,贩毒可是重罪,这样乱扣帽子,是对同志的不负责任,亏你还是政治处主任,就这么急着把手下的同志往火坑里推?”秦凯丰指着“高总”的手因为激动竟然有些颤抖。 秦凯丰的内心却非常地冷静,他是在为摸清周华副厅长的底牌作最大的努力。刚才在会议开始之前,周华副厅长与他单独会面,这原本是信任的体现。但交谈之后周华副厅长却没有任何表态,这让秦凯丰对自己的政治前途感到担忧。他必须以激烈的对抗,试探周华副厅长到底是站在哪一边。但显然直到目前为止,他们的争吵激烈程度还没有能够引起周华副厅长的关注。 王政委终于搞清了这是怎么回事——李丕已经招供,罪魁祸首指向了胡大胖子。对此,“高总”主张立即对胡大胖子实施抓捕,而秦凯丰却坚决反对。 王政委的直觉告诉自己,现场几个主角的表现都不正常。作为政治处主任代管监管工作的“高总”,虽然这是他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但胡大胖子与他关系匪浅,而实施抓捕与行政处分的含义大不相同,以“高总”的行事风格要做出这种置人于死地的必然是有其原因的。 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的行为则更加一反常态。多年来,秦凯丰一直以和善友好面目示人,绝少与人争执,像现在这样激烈的对峙,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如果说秦凯丰仅仅是为了在周华副厅长面前争荣邀宠的话,既不明智,也不可能。 特别是理应出面主持大局的周华副厅长始终没有表态。王政委决定还是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王政委叹了一口气,似乎对现场争斗的二人毫无办法,他坐了下来,拿起杯子,自顾自地泡起茶来。 “那么,胡海军知道李丕的供词了吗?他目前表现怎么样?”特别调查组中一个带着琥珀色眼镜的中年男人问道。 上次会议中负责案件通报的年轻男子回答说:“胡海军的情绪一直比较激动,虽然没有再次发生试图袭击我工作人员的情况,但喧哗、辱骂的情况还是有的。” “这就是做贼心虚、狗急跳墙!”“高总”立即抓住机会指出。 带着琥珀色眼镜的中年男子却并没有理会“高总”的话,而是转向周华副厅长道:“我倒有个建议。” 周华副厅长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市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假设夹带物品的狱警为x,那么案件的突破点应该在于,x甘愿冒此风险的目的是什么,即李丕有何利用价值。以此分析,应该把调查点跳出海州监狱,转移一部分精力集中到李丕的社会关系中,展开调查。同时对李丕本人继续攻关。我个人认为——”带琥珀色眼镜的中年男子特地再次看了看周华副厅长,顿了顿才说道,“如果仅仅只有一个名字却理不出其中因果关系,建议暂不考虑对胡海军采取任何行动。” 周华副厅长环顾众人,手一拍桌子道:“那就这么办!” 会议决定迅速部署实施,由秦凯丰负责带队与海州地区公安联系,对李丕复杂的家族关系开展调查。由特别调查组对李丕实施二次攻关,争取获得更多信息。 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那个第一次发言却一语中的的中年男子,“高总”感到成功离自己又远了一步。< 第七十五章 路回转 胡不归好容易才挨到会议结束。他和邢小羽留了下来。 “事情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邢小羽说话的时候,眉头紧皱。 “那为什么不抓住源头,从贩毒团伙着手,或者简单一点,拿李丕他妈开刀,顺藤摸瓜地查下来,也比现在要简单得多。”胡不归说道。 “原本,我们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后来出了一点意外。” “意外?”胡不归不解道。 “原先的计划是抓住李丕之后,先控制‘高总’,再抓捕李丕他妈,这样可以避免打草惊蛇。但公安那边,行动出了一点意外,拖延了几个小时。” “那后来呢?抓到没有?”胡不归焦急地问道。 “后来发现,从昨晚开始,李丕他妈似乎就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他感到,真正想做点事情真难。权力的压迫、计划的安排、关系的远近、情感的博弈……每一种存在都成为了束缚的枷锁,让自己寸步难行。 现在整起事件已经完全演变为高层之间的博弈,而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狱警,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插手的余地。 胡不归独自一个人离开了会场。 —————— 他没有回办公室,只是让自己信步闲游。 此刻让不过上午10点钟左右,冬日的阳光在此刻才刚刚让人感到一点温度,直到走到了那片熟悉的草地,胡不归才想起,这片会见室外的草地正是自己和若晴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若晴现在还好吗?胡不归不禁想到。这个神秘的女人,仅有的一次邂逅虽然解决了一些谜团,却留下了更多的疑惑。 那天陪她一起的男人到底是谁?她又是怎么牵扯其中?她为什么对自己毫不设防,倾诉身世,却又断然离去?她收到自己母亲的死讯了吗?她将何以自处呢? 面对心中不断涌现的疑团,胡不归感到有些可笑——他甚至连若晴到底干什么的都还没搞清楚。 想到自己生命中的另一个女人——郭子欣,胡不归的心里冷静了下来。其实严格说来,郭子欣并不能算是另一个,说唯一一个或许更加合适。但随着时间的延续,胡不归却越来越感到,承受过多苦难的郭子欣只能算是拥有一个美丽的躯壳而已。胡不归对自己是否有能力帮助她承受这不堪重负的苦难,越来越缺乏自信。 胡不归想起了《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对生活的感悟——如果能更深刻地理解苦难,苦难会给人带来崇高感。 自己是否能达到路遥那样的感悟呢?胡不归只能苦笑。 他并没有在草地上多作停留,所以在胡不归苦笑的时候,已经走到了监狱医院的门前。 几个医院的狱警正坐在门旁的花坛边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聊天。 “姓高的那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都是基层出来的,妈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这叫什么来着,沐猴而冠!” “所以说,别指望下面上去的人就能知道民间疾苦了。以前他给别人舔鞋,现在得别人给他舔腚!” 胡不归想起了刚才“高总”带队来过医院。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胡不归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凑上前去,和几个狱警打起招呼。 “哟呵,这不是小胡嘛!”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狱警认出了胡不归。 “你就是那个最近老被通报的小年轻?怎么就得罪姓高的那王八蛋了,听说,你以前还是他的手下啊!”另一个狱警说道。 “瞎嚼什么舌头,也不怕祸从口出!”旁边一个狱警显然对胡不归还有些警惕。 “姓高那孙子,早和我不共戴天了。”胡不归首先表明了立场,痛骂几句“高总”挣得现场几个人的信任之后,胡不归问到:“这孙子刚才来找谁的麻烦啊?” “搞不清楚啊,好像是护工老郭。哎哟那个惨,被两个特警按在地上坐飞机,把旁边那犯人,叫什么郑海东的吧,吓得半死。” 胡不归又闲聊几句,和几个同事道别,然后进了医院。 他的脚步虽然沉稳,心里却极不平静,为自己的疏漏而懊恼不已。 自始至终,郑海东一直都是一个关键人物。但在这次毒品事件中,他却被莫名其妙地忽略掉了,似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因为“高总”的突然行动,可能连胡不归自己都想不到这一点。 但领悟之后的胡不归认识到,自己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从孙小孬事件中他已经可以断定,“高总”是必欲除郑海东而后快的。 那么,为什么要找上护工老郭呢?难道是逼他就范吗? 胡不归决定直接找护工老郭问个明白。 —————— 胡不归看到护工老郭时,护工老郭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看护室里的小床边。 看护室里非常狭小,四周杂乱地堆放着药柜、氧气瓶、担架、轮椅、吸痰器等器材,仅留有一个人转圜的余地。 听到胡不归进来的声音,护工老郭吓得一打颤,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样站得笔直,眼睛四向瞟着,像一只窥伺老鹰的兔子,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 “不要怕,不是特警队,也不是‘高总’。”胡不归尽量以和蔼地口气说道。 护工老郭看了胡不归一眼,眼神中依然充满戒备的神色。 胡不归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又把剩下的大半盒烟丢到护工老郭的怀里,说道:“别怕,我没危险。抽支烟,压压惊。” 护工老郭抖抖索索地嗫嚅道:“医院里,不让抽烟。” 胡不归走上前,把护工老郭按坐下来,自己先对着监控视频点燃手上的香烟,再转过身子。背影正好挡住了监控的视线。他这才帮着护工老郭点上烟,微笑着说道:“别怕,我挡着呢,有事儿,算我的。” 护工老郭用颤抖的手指把烟放到嘴边,再看了胡不归一眼,才猛抽了几口,长长地突出了一口气。 胡不归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满是淤青,颧骨处也磕破了一块皮,他的颤抖,既有心理的恐惧,也有身体的痛楚。 “刚才发生的事情,能不能说给我听听?”胡不归语气平和地说道。< 第七十六章 伺机动 由于紧张,护工老郭的讲述有啰嗦和混乱。 “我去给郑海东送药,每天都送的,这是惯例,这,您应该也知道。”护工老郭有些惶恐的眼神试探着看向胡不归。 胡不归点点头,又用手拍了拍护工老郭的肩膀,示意他说下去。 “但是有一颗药好像有问题。可这不怪我,不关我的事,都是从药库里分发的。”护工老郭辩解道。 “不要紧张。”胡不归说道,他看护工老郭手上的烟已经快烧到手指,帮他掐灭了烟头,又再点上一直,问道:“你说药有问题,是什么问题?” “颜色好像不太对,可能是过期了吧。”护工老郭自己的眼神也有些疑惑。 “哦!”胡不归点了点头,故意放慢说话的节奏,以缓和护工老郭的情绪,“药是你直接从药库窗口领的吗?” “是的,但是我不是故意的,您知道,我一上午要发20多个人的药,不可能每个人吃什么药都记住的。”护工老郭辩解道。 胡不归脑中灵光一闪,他问道:“那20多个人的药,你怎么发呢?” 护工老郭看胡不归一脸兴奋,有些不解地说道:“一个一个发啊。” 胡不归追问道:“说详细点。” 护工老郭虽然疑惑,却不敢违背胡不归的意思,他说道:“我先从医生看病的本本上抄医嘱,再拿着医嘱去药库领药,领了药之后就放在这里。”护工老郭用手指了指看护室药柜中间的抽屉,接着说道,“之后就一个一个的分发。我先……” “那颗颜色不对的药呢?”胡不归打断了护工老郭的话。 “不知道啊,大概是扔了吧?” “在哪里扔的?”胡不归急着追问道。 “那得问郑海东了。” 胡不归不再理会护工老郭,他迅速扫视了一眼看护室的屋顶的各个角落,没有监控摄像头!又赶紧跑出门,看了看走廊两边,终于发现了寻找的东西,他大声朝护工老郭喊道:“我要帮你申请减刑!”他随即想到护工老郭即将刑满,又改口道,“不,不!帮你申请立功!奖励!奖金!” 胡不归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跑了出去。 —————— 胡不归一路狂奔回办公室,邢小羽看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样子,想问,但还是忍住了。 胡不归迅速打开电脑,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开机界面,鼠标不安地拨弄着,汗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了桌面上,却丝毫没有察觉。 邢小羽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她似乎很随意地站起身,走到了胡不归的身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电脑甫一开机,胡不归就迫不及待地双击监控操作程序。可偏偏越急越乱,画面卡住半天没动静,胡不归焦躁不安地拍打着鼠标。 “不要急,慢慢来。”邢小羽在胡不归耳边低声耳语道。 胡不归长吁一口气,内心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监控操作界面也适时出现,胡不归迅速属于了监控摄像头代码,一个即时监控画面弹了出来。邢小羽一眼就看出,这是医院看护室门前走廊的画面。 胡不归转换到回放模式,把时间设定为造成8点,看了不到1分钟,似乎又觉得不妥,又将时间设置调整为3天前凌晨4点。 这次,胡不归没有急躁,将视频回放速度调快,这才坐回到椅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看了起来。 “找谁?”邢小羽轻声问道。 “李丕。” 两人都不再说话。 —————— 周华副厅长半躺在椅子上,仰着脖子抽着烟。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休息方式。 这里是监狱长办公室。 相比于雷烈之办公室的奢侈华丽,他对这里更加满意。 办公室的正中,摆放着一张古香古色的雕花长案,案后是一张宽大的紫红色太师椅,椅背正对着墙上悬挂的“中正平和”的名人墨宝。椅子的对面,还有两张小一点椅子,看成色应该是黄花梨雕刻的,榫头接口都很牢固。三把椅子就是这间办公室里仅有的坐具,这从某种程度上限制了进入办公室的人数,确保了这里的安静平和。 除此以外,沿墙角四周摆放着错落有致的假山、奇石、盆景、鱼缸,繁茂的枝叶映衬着山石的奇诡,使人完全忽视了墙壁的存在,潺潺的流水声回响其间,驱虫的香炉中烟雾缭绕,仿佛置身于名山中的一处仙幽之地,营造出一种超凡脱俗、羽化登仙的氛围。 会议结束之后,周华副厅长就一直呆在了这里。 他看似安逸,却并不享受,等待的滋味,总不是那么的美好。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终于结束了他长久的等待。 周华副厅长并没有急着抓起电话,他拈着指间残留的香烟,又吸了两口,摁灭以后,才抓起了电话。 电话是特别调查组李丕审讯组打来的。 “周副厅长,对李丕的审讯工作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还不能确定,且情况有些复杂。” “说吧。”周华副厅长歪着脖子,用肩膀夹住电话,两只手腾出来,再次点起一支烟。 “是!李丕在毒瘾发作期间,反复呼喊‘高总’、妈妈救我之类的话语,但在发作期过后,对此又予以矢口否认。需要说明的是,‘高总’系海州监狱政治处主任高翔远的绰号,此人长期与胡海军搭档,是李丕所在监区的监区长。”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了。 周华副厅长却并立刻回应。 “周副厅长?” “嗯。”周华副厅长回应道。 电话那头又等了一两分钟的时间,才说道:“本组讨论认为,李丕与高翔远之间可能存在密切联系,出于对案件进展的考虑,本组正式建议,对高翔远和李丕的外围关系展开调查。” “知道了。还有其他事情吗?”周华副厅长的声音非常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 “没有了。” “胡海军那边怎么样?”周华副厅长问道。 “胡海军情绪依然非常激动,但在可控范围之内。” “不要光控制嘛,适当予以照顾,毕竟他还是我们的同志。”周华副厅长语气和缓地说道。 “是!” 电话挂断。 周华副厅长叹了一口气,手上的烟头一直在燃烧,他却只是注视着若隐若现的火光,仿佛这其中隐藏着事件的真相。 < 第七十七章 岂能敌 电话是秦凯丰打来的。 “周副厅长,事情非常地不顺利啊!”秦凯丰的话语中夹带着浓重的喘息声。 “不要急,慢慢说。”周华副厅长把燃烧的香烟举到自己的面前,香烟已经燃烧了很长的一截烟灰,灰白色的烟灰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呈现出美丽的弧度,缭绕的烟雾从烟灰末端的火光中袅袅升起,与香炉中的烟雾缠绕纠葛。 秦凯丰作了几个深呼吸,才接着说道:“我们按照您的要求,与当地公安机关联系,却发现根本联系不上李丕的母亲。其他亲属都一一咨询了解,可就像是人间蒸发了异样。” “哦。” 周华副厅长虽然只说了一个字,秦凯丰却立刻从其中表露出的不满情绪中感受到一股寒意。秦凯丰暗暗为自己之前的布局感到得意,继续解释道:“虽然情况很恶劣,我想方设法,还是了解到了一些重要信息。” “哦?” 周华表露出的兴趣让秦凯丰不禁兴奋起来,他继续说道:“虽然李丕的母亲暂时失联,但她曾长期与海州地区一贩毒团伙保持有密切联系。”秦凯丰加重语气道,“据公安缉毒部门的线人报告,李丕的母亲与该团伙负责人之间有长期的不正当男女关系和频繁的金钱交易。更重要的是,李丕的母亲曾暗示过这些毒品是用于其子身上。” 秦凯丰兴奋地说道:“由此,我们算是抓住了海州监狱‘1.17’毒品案的源头了!” “不错嘛。”周华副厅长肯定道,随即下达指示:“配合公安机关,对该团伙实施抓捕,并将其头目,移送特别调查组。” “是!”秦凯丰几乎抑制不住要大笑起来。 对于像秦凯丰这样身处驻监监察室这样部门的人,是永远也无法指望官运亨通的。但能够在十几年的沉寂之后,成功地将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拉下马,无异于最大的肯定与回报。 电话刚刚挂断,周华副厅长的手还没有来得及离开话筒,又再次响起。 周华副厅长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没有立刻拿起电话,而是先把手上已近燃尽的烟头扔进烟灰缸,然后作了一个深呼吸,才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响起雷烈之的声音。 “周厅,您这次‘御驾亲征’,可真是气冲头牛、声震霄汉啊!” “哪里哪里,雷老越来越会说笑了。” “离得这么近,有空也过来玩玩嘛。案子要查,身体也要注意调养啊。”雷烈之的语气非常殷勤。 “等过几天,事情完了一定去。我可是很想念星月池的风光哦。”周华副厅长笑道。 “听您这么讲,进展很顺利啊!”雷烈之问道。 “还行还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半响才再次传来雷烈之的声音:“小高……没让你失望吧?” “高翔远很不错,是个得力的人才,只是,还是年轻了,得再历练历练。” “能得到您的赏识和栽培,是这小子八辈修不来的福气!” “何出此言啊,就算不给你面子,他的面子也总要给的嘛!”周华副厅长说到“他”的时候,特地加重了语气。 —————— 海州监狱团委办公室门紧闭。 邢小羽和胡不归两个人一直死死地盯着监控画面,门外的喧哗声、脚步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注意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视频回放终于播放结束。胡不归的脸上却没有一点兴奋的表情——视频里没有出现李丕的踪迹。 胡不归感到脑子有些发涨,难道自己想错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邢小羽这才询问胡不归其中的缘由。 胡不归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重要人物——郑海东。之前每一次针对郑海东的伤害事件,背后主谋都指向了‘高总’。这次,‘高总’兴师动众的最终目的,可能也正在于此。我认为,应该是‘高总’以毒品换取李丕在郑海东的药里做文章。但是……”胡不归指了指监控画面,无奈地叹了口气。 邢小羽咬着嘴唇想了想,然后让开胡不归,迅速地在键盘上输入了一段监控代码,视频转入药库内的监控画面。 药库里是一列列整齐的药柜,药柜非常高,严重地阻碍了视线。加上恒温恒湿避光要求下昏暗的环境,几乎只能大概分辨出其中的轮廓。 邢小羽把回放速度调得很快,胡不归想要阻止,却被她用手拦住了。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邢小羽突然猛地一按空格键,监控画面定格在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上面。 胡不归凑上前,仔细地辨认着,从身材的胖瘦高矮来判断,与李丕基本相符,但是仅凭此,实在难以确定。 胡不归摇了摇头。 邢小羽把监控回放速度调整到正常,再次按下空格键,监控画面继续播放,但只一瞬间,人影就消失在了药柜的后面。 胡不归看了看监控画面的时间,2009年1月15日5时37分。 邢小羽并没有放弃,她迅速查阅了视频监控代码列表,再次输入了通往药库走廊的监控代码,直接把时间调整到1月15日5时30分。 邢小羽和胡不归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向了监控视频。 视频中的走廊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微弱的灯光闪动着,但比药库的视线还是要好上一些。画面的黑暗与视频右下角时间数字显示的白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当时间跳转到5时33分时,胡不归指着屏幕上走廊尽头突然出现的半个脑袋,刚要惊呼出声,监控画面突然完全黑了下来。 “他把灯关了。”邢小羽说道,她皱着眉低头思索起来。 胡不归却看不出一点气馁的样子,反而显得胜券在握,他一边操作一遍说道:“这小子自作聪明,却不知道医院部分监控视频已经升级加装了红外模块,所以除非他是僵尸,否则——” 胡不归猛地敲击一下回车键,画面的黑白颜色突然反转过来,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人正鬼鬼祟祟地摸向药库。 胡不归指着画面上的人体红外显影,问邢小羽道:“仅凭这个,能确定对方身份吗?” 邢小羽道:“没有问题,我现在就着手去办。” 胡不归双手按着桌面,站起来看着邢小羽说道:“那么,就让我们终结这一切吧!”< 第七十八章 辟蹊径 海州监狱监狱长办公室里,周华副厅长刚刚吃过午饭。 饭盒仍在了桌边,从两菜一汤的残羹冷炙中可以看出这顿饭的简朴。 门外守候的服务员几次想要进来收拾饭盒,都被看守在门外的特别调查组人员阻止了。 周华副厅长没有玩弄烟头,他的手上,正摆弄着一块和田玉把件。 约有鸡蛋大小的一块和田美玉,被雕琢成蛤蟆的模样。蛤蟆寓意“来宝”,又有辟邪之意。整块玉大巧不工,略略几笔却浑然天成。 这样一块玉把件价值几何,周华副厅长猜得出来。但这样一个价值数十万的宝物被随意的丢放在错落假山的角落里,却是他没有想到的。如果不是他在浇灌假山苔藓时无意中发现,不知它还要蒙尘多久。 我本将心向明月,何奈明月照沟渠。像这样遗失的宝物,又有多少呢。而一个无为而治的监狱长,也能有如此豪阔,又怎能不让人忧心。 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屏幕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视频画面。画面中的大部分人都身着警服,还有一些穿着监察局的特制制服,剩下的几个人则和周华副厅长一样,身着便装。 等到每一个视频画面右上角的绿灯都亮起,远程视频会议正式开始。 一个肩章为二级警督,佩戴公安胸牌的中年男子首先开口:“对贩毒团伙的抓捕工作很顺利,初步审讯得到的结果与之前的判断也非常吻合,但主犯与李丕母亲失踪之间应该没有关系,移送交接工作也将在今天下午完成。”说话人的视频画面下方标注为海州市公安缉毒大队。 他随即又补充道:“这起抓捕行动,我们的损失不小。这条盯了3年多的线算是彻底断了,卧底和线人也暴露了一些,打草惊蛇对下一步工作带来的困难是难以估量的,具体情况我会直接上报省厅,这里就不多说了。下面,我对审讯初步结果作个通报。” “贩毒团伙头目绰号‘独眼’,原系退伍士兵,服役期间……” “与本案无关内容,尽量从简吧。”周华副厅长打断了他的话。 中年男子顿了顿,继续说道:“据‘独眼’招供,他原与李丕即有毒品交易关系,李丕服刑期间,经由李丕介绍,他又与李丕母亲之间建立了毒品交易关系,并逐渐发展为不正当男女关系。在此期间,李丕母亲曾明确表示自己本人并不吸毒,所有毒品均通过一名狱警送入监狱,交给其子李丕。” 另一名年轻一些的公安随后说道:“但在实施抓捕的过程中,李丕母亲却意外失联,经过几个小时的搜索,目前基本可以确定,极有可能是受到不明外力干预。但这一关键人物的失联,导致了线索的暂时中断。” 听完缉毒部门的汇报,周华副厅长和屏幕上另外几个人都点点头,缉毒部门视频会议窗口随后关闭。 “大家对此有什么看法。”周华副厅长开口道,他的语气平和了很多,这种商量的口吻只有在与级别相当的人交流时才会出现。 “从我们掌握的信息来看,高翔远的嫌疑要大得多。”一名身着监察局制服,头发灰白的人直言不讳道。他的视频画面下方标注为江南省监察局。 监察局是由中央政法委直接委派各省面向公检法司机关的纪检监察部门,只派驻到省级,其下,以监察室的形式派驻各个公检法司单位,虽然编制上隶属各个单位,管理上却和监察局保持直线隶属关系。 在他说话的时候,视频画面中的另一个人接起了电话。 其他人见此,都停止了说话,耳机里顿时寂静下来,只能听到微弱的电流声。 “不好意思,一个急电。”接电话的人挂断电话后,向大家打招呼道,而他,竟赫然是半个月前在机场与胡不归接触的神秘部门刑侦人员——老史。 老史随即说道:“情况有变,我扼要说明。我的手下已经查明李丕犯罪证据,即将采取行动。因此,目前首要问题应不在于讨论高翔远嫌疑,而在于保或不保高翔远。” 周华副厅长首先开口:“我的意见是,保护高翔远。” 其他几人陆续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激烈地讨论过后,大家的意见终于达成一致。 “那我们就分头实施吧。”老史说完,关闭了视频界面。 “高总”可能永远都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居然是在这样一个会议上被别人决断。 —————— 胡不归一个人采取了行动。 再次回到监狱医院时,已经时近正午。 郑海东正坐在病床上吃午饭。午饭的菜色不错,大锅炖煮的青椒百叶肉丝散发出一股浓香的味道,暂时掩盖了充斥其间消毒水的气味。 胡不归径直跑到郑海东的病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郑海东手里的饭盒。郑海东猝不及防,米饭汤汁在床上洒得到处都是,他的嘴里还塞着米饭,含含糊糊地看着胡不归问到:“胡……胡警官,您有什么事吗?” “那颗药呢!”胡不归问到,随后又觉得这样提问太过唐突,解释道,“就是你上午觉得颜色不对,可能过期的药丸!” “哦,哦!”郑海东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床头的垃圾桶说道,“扔了。” 胡不归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子翻找起来。 郑海东赶紧制止道:“别啊,里面脏。” 垃圾桶里的确很脏,棉签、卫生纸、药品包装盒、唾液……各种各样的污秽。但胡不归丝毫不以为意,他甚至连找一双一次性手套的兴趣都没有。 很快,胡不归就从垃圾桶的最底部发现了这颗圆滚滚的药丸。 胡不归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放在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又认真地吹去了糖衣上的灰尘。 他的动作虽然细微,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躁动——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一颗毒药。 如果真如自己猜测,那么事情的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胡不归把药丸用纸包好,用力地攥在手心。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这颗企图害死郑海东的药,必将在自己的手中致“高总”于死地。< 第七十九章 花与蛇 胡不归跑出医院大门时,迎面恰好遇到了邢小羽。 “情况怎么样?”邢小羽拦住胡不归问道。 “你不是要去确认红外显影是不是李丕的吗?”胡不归对邢小羽的突然出现非常奇怪。 “恩,已经确认过了,就是李丕。”邢小羽说道,随后再次追问,“情况怎么样?” 胡不归兴奋地眨了眨眼睛,把攥紧的拳头在邢小羽面前展开,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邢小羽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奋,但却比胡不归要冷静地多:“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交给特别调查组了!”胡不归不假思索道,他的脚步也随着话音迈了出去。 “等等!”邢小羽再次拦住了胡不归,把胡不归硬拉到自己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忘了昨天‘高总’怎么进组的事情了?” 胡不归心中一悸。的确,自己的想法还是太简单而敌人又太过强大,“高总”能够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受命于危难,恰恰说明特别调查组内部斗争本身也很复杂,如果不幸交到了对方的手中……这份证据实在是独一无二、弥足珍贵,胡不归不敢冒险。 “那你说,该怎么办?”胡不归问到。 “交给我,我会把它送给史队。史队会把它交给特别调查组中信得过的人。”邢小羽认真地看着胡不归,郑重说道。她的双手伸到了胡不归的面前。 胡不归无法拒绝,他把这件至关重要的证据交到了邢小羽的手上。 邢小羽看着胡不归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走出几步,邢小羽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胡不归说道:“红外监控虽然可以证明李丕的身份,但为防万一,你最好还是把视频内容用光盘刻录保存下来。” “光盘保存?没有那么大的容量吧?”胡不归说道。 “你傻啊!”邢小羽的脸上难得露出嗔怪的表情,眼神中的灵动让胡不归仿佛再次看到了机场上的那个可爱女孩。她的眼波流转,说道:“你就这么懒,不能把视频剪辑一下吗?” 胡不归感到自己心神荡漾,等他冷静下来,邢小羽已经走远了。 —————— 下午一上班,胡不归就拿着医院药库和走廊监控视频的拷贝来到了秦凯丰的办公室前。 虽然胡不归与秦凯丰素无交集,但在当前海州监狱主持工作的三个人中,他可以算是胡不归唯一信任的人了。 胡不归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他看了看时间,离上班还有5分钟的时间。他暗笑自己还是沉不住气,站在窗前等待起来。 秦凯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毗邻的窗台上摆放着几盆很一般的花草。胡不归拿着拷贝光盘,百无聊赖地看着花盆土壤里的一只蚂蚁。 蚂蚁正在搬运一粒谷粒。不知道是什么样得神奇旅途才能将这样一粒谷粒从农场移到了这座行政楼里的一座花盆。它搬运得非常费劲,花盆里的每一粒土坷垃都像是山峦叠嶂一般地横亘在蚂蚁的面前。这只孤独的蚂蚁,一会推着、一会扛着、一会拉着,一点一点地把谷粒向花盆的边缘挪去。 但它注定是徒劳的。胡不归已经发现,它搬运的这粒谷粒其实只有一个空壳而已。 胡不归暗自为蚂蚁的徒劳感到悲哀,试图帮助它早些解除痛苦,他用手指把这个徒有空壳的谷粒拈起,放到离蚂蚁很远的地方。 但他的好意显然被蚂蚁误解。蚂蚁细长的触须焦急地触碰了几下之后,开始沿着之前爬过的路往回搜索。没有谷粒拖累的蚂蚁爬行得飞快,很快再次发现了谷粒,于是,搬运的工作再次进行。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胡不归想到。 “这不是团委的小胡吗?”一个年轻的女声在走廊的另一头响起。 胡不归循声望去,原来是组织科女干事小王。胡不归朝她打了个招呼,就看到她走了过来。 “找谁呢?”女干事小王问道。 “找秦主任办点事。”胡不归故意把拷贝光盘在女干事小王的面前晃了晃,免得欲盖弥彰的烦恼。 “哦!可秦主任不在啊,上午开完会就去市里办事去了。”女干事小王提醒道。 “原来这样啊。”胡不归的心里有些失落,但却不愿意在女干事小王面前表露,他说道:“谢谢王姐,那我回头再来吧!” “哎!那回见咯,看到秦主任的时候,我会帮你跟他说一声的。”女干事小王热情地道别。 “小王,你是在和胡不归说话吗?”正在他们即将分离的时候,刚刚上班的王政委恰好路过楼梯口,他停住了脚步,向这里望来。 “是的,王政委。”没等胡不归反应,女干事小王就热情地回应道。 “哦,让他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王政委说完,就继续上楼了。 女干事小王并不需要再传达王政委的要求了,她只是用催促的眼神看了胡不归一眼。 胡不归朝女干事小王微笑道别,把拷贝光盘塞进口袋,走上楼去。 —————— “小胡,进来,请坐。”王政委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胡不归刚刚走到门口,王政委就招呼他进来。 胡不归有些拘束,他上次来到这里时,是因为殴打“高总”作为反面典型接受批评教育的。与上次的严厉训斥不同,这一次王政委的态度非常热情,甚至主动站起来帮胡不归泡茶。 胡不归受宠若惊,想要婉谢,王政委已经把一杯泡好的雪芽放到了胡不归的面前,亲切地说道:“中午刚上班,喝杯水醒醒脑子。” 胡不归除了连声道谢,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王政委把他按坐在座位上,又转身关上门,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看胡不归拘谨的样子,前倾着身子,招呼胡不归道:“喝喝看,这茶还不赖。” 胡不归只得喝上一小口,茶香扑鼻,味道却很淡。他并不擅长品茶,但还是摆出了一副享受的表情。 “小胡啊,之前的事情,我要向你道歉!虽然从事政治工作这么多年,我有的时候还是思维定势,考虑问题不够长远。” 如果说王政委的热情招待让胡不归受宠若惊的话,那么他现在的道歉就让胡不归诚惶诚恐了。胡不归赶紧站起来,连忙摆手道:“政委,您再这么说,我就真是无地自容了。” 可能是由于他的动作幅度太大,口袋里放着的拷贝光盘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王政委疑惑地看着胡不归,问道:“这是什么?”< 第八十章 亲射虎 凡奇诡怪诞之事,多有不得已的苦衷。 胡不归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但却深刻体会到了“不得已”的难处。 邢小羽向他索要证据时,他并不想交出却又不得不交出,同样地,在王政委向他询问拷贝光盘的内容时,他试图隐瞒却又不得不坦白。 出于谨慎,胡不归只讲述了调查的进展却并没有坦白邢小羽的来历。 王政委听完胡不归的讲述,陷入了沉思。 好半天,他才从冥想中恢复过来,对胡不归说道:“能把光盘给我看看吗?” 胡不归交出了光盘。 王政委从胡不归手上接过光盘,却并没有立刻放入电脑光驱,他把光盘拿在手上掂了几下,像是在估算光盘的重量。 终于,王政委还是下定决心,把光盘放入了光驱。 监控视频的时间很短,仅仅不到5分钟的片长制作得却非常用心,药库走廊和药库内的两段视频被完美拼接在了一起,从监控画面下方闪动的时间可以明显地看到红外显影人像离开走廊之后走入药库的全过程。 王政委指着视频中模糊不清的人影问道:“确定就是李丕了吗?” 胡不归点点头。 王政委随即说道:“事不宜迟,我立即向特别调查组汇报,申请召开会议,你留一下,会议你列席参加。” 胡不归没有想到王政委如此果决的态度,想要阻止,既不合适也来不及了。王政委已经拨通了特别调查组的电话。 有的事情,一旦开始,就会失去控制。 —————— 十分钟后,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胡不归虽然坐在角落里,却仍然能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并不友善的目光。 胡不归注意到,平日里总是众星拱月般耀眼的王政委等人,此刻也变得有些平凡。他们的座位虽然不能算是末席,但与中间空着的周华副厅长座位的距离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已经可以算是有些遥远。三个人之中,王政委一直在低头写写画画,似乎在准备会议的发言材料。秦凯丰则气喘吁吁地拿纸巾擦着汗,他刚从市里赶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会场。“高总”则一脸轻松地和身边的特别调查组成员聊着什么,但从他腿部快频率的晃动中,胡不归还是可以看出他内心的紧张。 周华副厅长最后一个走进会场。 在胡不归看来,这个身着二级警监制服,头发花白,已经步入老年的男人所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和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他感到巨石般压抑,他几乎不敢直视,只是埋头整理着可能需要进行的发言。 “案件调查已经进入关键决战期,大家的时间都很紧张,你这么兴师动众,到底是有什么重要证据啊?”周华副厅长脸色不悦地对王政委说道。 胡不归几乎再次目瞪口呆,在他看来,官至周副厅长和王政委这样级别的领导,应该是相帮相护、一团和气才对,没想到竟然在会议的一开始就出现如此激烈而**裸的对抗。 王政委并没有说话,直接掏出了光盘,扔在了巨大会议桌的中央。 坐在角落里的胡不归发现,就在光盘与桌面发生碰撞的一刹那,秦凯丰擦汗的动作和“高总”晃动的腿部都触电般地停了下来。 周华副厅长并没有对光盘的内容进行提问。负责案件通报的年轻男子倾身拿过光盘,放入了电脑幻灯机。 播放视频的时候,胡不归的手机振动起来,是邢小羽的短信——“证据已移交特别调查组。” 在不到5分钟的视频播放时间里,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投影屏幕,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 “请王政委向我们解读一下视频内容吧。”特别调查组的一名成员说道。 “还是让胡不归来作说明吧。这毕竟是他的劳动成果。”王政委站起身,把手指向了坐在角落里的胡不归。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这里。 胡不归站起来,居然感到自己的小腿有些打颤。他并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也曾经见识过一些大场面,但这个小小会议室的巨大压力和压抑压抑氛围还是让他感到紧张。 胡不归走到年轻男子的身边,重新开始播放监控视频,在几个关键时段分别按下空格键,向大家指出了反复出现的那个人影。 在讲解的时候,胡不归虽然只是向周华副厅长的方向瞟过一眼,但还是注意到,这位现场的最高领导对他的讲解漫不经心。 “他是谁,干什么的?”特别调查组中又有一个人问道。 胡不归调整了一下思路,介绍道:“这里是海州监狱医院药库及连通走廊监控视频,1月15日5时30分许,此人。”胡不归指着画面上出现的红外人像显影说道,“经脸部识别对比,已经可以确定为海州监狱罪犯李丕,擅自进入药房,并将一颗毒药放入了海州监狱罪犯郑海东的药盒。” 台下窃窃私语起来,大家都在低声地讨论或是介绍郑海东是何方神圣。 “你说的是这个吗?”一名特别调查组成员举起了一个纸包,并打开它,露出了一个白色的圆滚滚的药丸。 “是的。”胡不归点点头。他还注意到,药丸上原本光滑的表明已经被钻出了一个小洞,这应该是取样化验的结果。 “那你的观点是什么呢?”坐在周华副厅长旁边座位上的一名特别调查组成员问道。 胡不归的内心有些兴奋,对于能由自己发出致命一击而感到手心甚至都有些微微出汗。他特地在开口之前看了“高总”一眼,“高总”的神态虽然镇定,脸色却有些苍白,身体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呈现出微微有些后仰的奇怪姿势。 “我的观点是这样的——海州监狱的某个狱警和罪犯郑海东有隙,在屡次实施谋杀行为未遂后,决定借助他长期帮助运送毒品的罪犯李丕,借助他因吸毒戒断身体虚弱经常出入医院的机会,潜入药库更换郑海东服用药物,对仍在住院的郑海东实施毒杀。” 胡不归话音刚落,会场“哗”得一声炸开了。< 第八十一章 言无稽 “你这是梦呓吧?纯粹无稽之谈!”一个特别调查组成员突然大声说道。 第一个跳起反对的居然不是“高总”,这让胡不归多少感到有些惊讶。 “说了这么多,证据呢?”又有一个特别调查组成员质问道。 很快,责难和非议就排山倒海般地袭来,让胡不归措手不及。 “这小娃子什么人?福尔摩斯吗?” “也可能是名侦探柯南嘛。” “还真是‘有志不在年高’!” “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这个郑海东是什么人,你又何以确定一个狱警多次企图谋杀未遂?就我们对监狱管理的了解程度看,当然,我不是说现实情况就是这样,但狱警想搞死一个犯人,难道真有这么困难?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不报案?为什么不检举?” 胡不归想告诉大家郑海东是一个因为亲友诬陷而蒙冤20多年的垂暮老人,他也想告诉大家“高总”曾经试图借孙小孬之手杀死郑海东,如果必须的话,他甚至可以告诉大家若晴母女、郭子欣姐妹曾经蒙受的深重苦难。 但是胡不归知道,说出这些,只会让自己的滑稽形象增添几分可笑,更何况,现场已经没有人在乎他说的话了。 一些人开始将矛头指向了王政委。 “王政委,这就是你召集开会的原因吗?” “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我们是在办案,开什么玩笑。” “” 反而是“高总”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 终于,秦凯丰站了起来,对胡不归说道:“你说的人到底是谁,证据呢?”他的声音很大,但是却微微有些颤抖。 胡不归对现场出现的这样的情况毫无准备。在他看来,事实揭露之后,所有人都应该同仇敌忾,棒打落水狗。可是,所有的矛盾冲突居然全部指向了自己和王政委。 面对秦凯丰的提问,胡不归茫然不知所措。在证据没有得到认可之前,他不敢指证“高总”。 胡不归指着幻灯视频,又指了指桌上的药丸,说道:“证据不就在这里么?” “证据?如果这也能算证据的话……哈哈。” “这个年青人,大概是看我们工作太辛苦,故意来逗比的吧?” “这样都能算证据的话,电影导演都可以改行当律师了!” 胡不归的脸色有些发青,自尊心的驱使下,他严词厉色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但会场里的人们显然对这个小人物的抗争丝毫不以为意,他们的嘲弄还在继续。 一直站着的秦凯丰无奈地看了胡不归一眼,痛苦地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剪辑过的视频是不可以作为证据的吗?” “啊!”胡不归的心中犹如晴天霹雳,但他迅速反应过来,指着药丸说道:“那这个……这个毒药总可以证明了吧!” “毒药?”刚才拿出药丸的那个调查组成员微笑着问道,他的笑容虽然和蔼,却充满鄙夷,“那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毒药吗?” “这……”胡不归一时语塞,他愣了好半天,才涨红了脸说道,“我不知道,但你们可以去调查!” “算了,不要再为难他了,闹剧就此收场吧。”几个特别调查组成员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等等!”胡不归情急之下,抓住了身旁那个负责案件通报的年轻男子的手腕,疾声道:“检查一下它的成份,对你们又没有什么损失!” 年轻男子看了胡不归一眼,说道:“是没有什么损失。我也实在想不明白你这样拙劣的把戏除了消耗我们的时间之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当然,如果你一定要化验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结果,这只是一颗普通的消炎药。” 什么!胡不归的脑袋中犹如炸雷一般。 那个拿出药丸的特别调查组成员已经准备伸手取回药丸了,而胡不归离它还隔着半张大型会议桌的距离,情急之下,胡不归来不及绕过众人,直接跃上会议桌,试图夺过那颗他寄以全部希望的药丸。 现场所有人都被胡不归的诡异举动惊呆了。但就在他即将触碰到药丸的那一刻,刚才还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突然暴喝一声,一双手抓住胡不归的脚踝,竟然把他整个人生生扯了回去。胡不归的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从会议桌上腾空飞起,又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整个后背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击穿,每一根脊椎都像是散了架一样,胸肺感到沉重的压迫,后脑与地面接触的地方,一股暗红色的鲜血犹如毒蛇一般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蜿蜒开来。 胡不归躺在地上,双眼紧闭。 “他没事吧?”一个特别调查组成员看着年轻男子道。 年轻男子并没有回答。 “没事,死不了。”另一个特别调查组成员作出了判断。 很多人都看到了,对胡不归的荒诞,他们感到可笑,对胡不归的痛苦,他们感到怜悯,对胡不归的失败,他们感到鄙夷。 “今天的会议就到此为止吧。”周华副厅长终于再次开口说话。 他随后对王政委说道:“以后,要向组织提要求之前,先过过脑子!就这样吧,散会!” —————— 所有人都离开了会场。 “高总”除外。 他不是不想走,而是不敢走。 他的双腿以为紧张已经多次痉挛,全身上下的内衣全部湿透。他几次试图站起来,都因为体力不支而不敢冒险。 如果不是因为会议开始之前雷烈之已经预先告知了可能发生的事情,“高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坚持下来。 下层争夺的是富贵荣华,上层争夺的是性命身家。 过去,自己会为了一个年终表彰而四处拉票,为了领导的一次表扬而洋洋得意,为了打击竞争对手而处心积虑,会为了工作的某个小小失误而耿耿于怀。而现在看来,当时的那些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一地鸡毛。 “高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手持宝剑、孤身屠龙的勇士,绝艳的美女和如山的财富已经唾手可得,只等他一剑刺出。 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成功与恐惧调和而成的鸡尾酒让“高总”如痴如醉。< 第八十二章 局中局 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自己的面前到底是什么?一片坦途还是万丈深渊?遍地黄金还是枯骨嶙峋?这就是邢小羽孜孜以求的充满危险与未知的奇特感觉吗? 所有人都忽略了躺在地上的胡不归。 没有人会同情失败者。 伤口中流出的血液从灼热逐渐降温,变得冰冷,最终凝结。 一个开门的声音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进,一双手扶住了胡不归的身体。胡不归睁开眼睛,看到了的会场服务员惊恐的面庞。 服务员看到胡不归的样子和地上的一滩血渍,吓得手足无措,几乎就要报警。 胡不归反倒是倒过来安抚了服务员几句,要过一条湿毛巾裹在头上,慢慢地走出门去。 —————— 夜已经很深,吉姆尼停在荒原路边一个黑暗的角落。发动机舱已经彻底冷却,大灯也关闭了,只有仪表盘上幽幽的冷光,在漆黑得让人窒息的黑暗空间中存在,仿佛暗黑世界仅剩这星点光明。 沉默了许久,胡不归才问道:“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邢小羽没有回答。 胡不归深重地叹了口气:“你应该告诉我的。” 邢小羽的手指触及到了他手上的皮肤,她的手,在这漆黑冰冷的夜里,仿佛已经与黑暗和冰冷融为一体,让胡不归感受不到任何温暖柔和的气息。 胡不归远离了这双黑暗中摸索而来的冰冷的手。 他并不想残忍地拒绝,但他需要冷静地思考。 黑暗中,胡不归听到了邢小羽同样深重的叹息。 她终于开口说话:“药的确是被我换掉的。” 胡不归知道,她口中的“我”至少代表了两个人——邢小羽和老史。 胡不归问道:“你也知道,视频剪辑是不会得到会议认可的吧?” 邢小羽叹息一声。 胡不归继续说道:“特别调查组中攻讦我的人,也有你们的预先安排吗?” 邢小羽再次开口,以一个最简洁明确的词汇肯定了胡不归的疑问。 胡不归说道:“这么做,应该也有一个充分的理由咯?” 邢小羽却好像突然激动了起来,在仪表盘所发出的微弱冷光中,胡不归看到邢小羽身体的轮廓坐了起来,身上披着的毛毯从肩头滑落,她的声音竟变得急促,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请你相信我!虽然有的事情我还不能告诉你,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相信你?”胡不归闭上眼睛。李小孬悬挂在窗台上冰冷的尸体,郭子欣在黑夜中哭泣奔逃的背影,胡大胖子被带走时求助的眼神……原本已经深重的黑暗此时变得更加沉重,“无论是误导视频还是偷换药丸,你们要做的事情都瞄准了同一个目的,就是要保护‘高总’。” 胡不归的头转向车窗外,但并没有睁开,他的语气平静和缓,像是在述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既然你们肯为‘高总’做这些,说明他对你们而言更有利用的价值。的确,‘高总’的背后还有雷烈之,雷烈之的背后还有不知道的什么人,你们需要一层层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就绝不可能揪出终极黑暗之间打草惊蛇。” “因此你们不但不会伤害他,反而会保护他,甚至扶持他。因此,你们采取了这些措施。但与此同时,你们又需要警告他、打击他,所以才会利用我。” 胡不归睁开眼,在黑暗之中死死地盯着邢小羽问道:“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很长时间的空寂的让人几乎绝望的沉默。 邢小羽突然笑了。她虽然没有发出声音,黑暗中也看不清她的脸,但胡不归可以肯定,邢小羽笑了。 她说道:“你知道宇宙是怎么产生的吗?在最早最早的时候,宇宙只是极亮极热极重的一个点,在经历创世大爆炸后,她开始不断扩散,不断降温、不断变暗,从一个一个星系、到一颗一颗恒星,再到一颗一颗不能发光、不能发热本身也极其冰冷的行星,但就在这些本身绝对黑暗和冰冷的世界里,孕育出了生命。” “生命的本源在于黑暗,你看这星空,人们的眼中只有这一颗颗闪耀的恒星,但它们是灼热且致命的存在,只有在更加广阔的无边无垠的黑暗之中,才有真正能适合我们生存的黑暗世界。” “只有黑暗才能滋生生命,只有黑暗才能保护生命,所以,千万不要抵制或是恐惧黑暗,拥抱她、读懂她,你才能理解人性的真谛。” —————— 次日,“高总”的绝地反击正式拉开了序幕。 海州监狱的第一条新闻就是王政委因急性肠胃炎将远赴外地治疗。三人组成员予以调整,分管企业管理运行的海州监狱集团董事长庄重递补了上来。 大家也很快从文件署名签发的顺序变化上感受到了权力结构的变化。 虽然递补后的海州监狱集团董事长庄重排名扔在第一,但每一份送达他处的文件都被退回,要求在“高总”署名之后,才可以报他签发。所有经由“高总”署名的文件,庄董事长也都是来者不拒。 海州监狱的中层领导们很快领悟了各种滋味,虽然“高总”一再要求,但“高监狱长”的称呼已经脍炙人口。 对于这样一个迅速升腾的政治新星,所有人都不吝自己全部的恭维与殷勤奉献给他。 “新官上任”的“高总”,就像刚刚拥有一片自属领地的雄狮,第一件事就是全盘抹杀前任留下的痕迹,并代之以自己的味道。 急疴需猛药,“高总”决定以雷霆之势,夯实自己不可动摇的地位。 行政楼里,所有的名人字画、古玩雕塑全部被清理一空,换之以各式各样“文革式”的安全标语。以往“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机关领导们,被一咕噜轰到了基层,参加监区24小时值班。就连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领导家属们,也被拉出来站岗的站岗、执勤的执勤。一时间,整个海州监狱几乎怨声载道、哀鸿遍野。 在没有特别调查组参加的由“高总”主持的第一次海州监狱监狱长办公会上,“高总”对一系列创新举措取了一个名字——2009?雷霆行动,并反复强调,现在是特殊时期、敏感时期、困难时期的“三期叠加”,海州监狱的“仁政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从现在开始将全面进入“训政时代”,全监上下必须以刻苦态度、吃苦精神,不争论、不非议,先行先干、先闯先试。 会议结束之后,“高总”立刻以更加霹雳的手段印证了自己的讲话。他解散了青年狱警纠察队,成立三级自律督察组,层层考核,上下监督,并在督察工作启动的第一天,就将工作中存在瑕疵的4名正科职领导、7名副科职领导就地免职,通报批评一线狱警23人。 面对前所未有的紧张氛围,所有人都战战兢兢、风声鹤唳。“高总”口中的“训政时代”,被越来越多的人私下称之为“暴政时代”。 在波涛汹涌的改革大潮中,一件小事没有能引起大家的注意。那就是按照王政委要求,到团委挂职锻炼的胡不归,被要求提前结束挂职锻炼,重新回到监区参加值班。< 第八十三章 风波平 一转眼,离过年只剩不到3天的时间。 即便是地处荒原的海州监狱,春节的氛围也越加地浓厚起来。 所有的犯人都被发动起来,在海州监狱的各个地方,残破裸露的墙壁被粉刷一新,铁栅门窗上张灯结彩,犯人们领到了崭新的一套囚服,一些家境富裕的陆续收到了家里寄来的礼物,伙食也渐渐地改善了,到处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但在幸福表象的背后,是欲盖弥彰的痛苦。深夜的牢房里、亲情电话的话筒前和会见大厅的防弹隔音玻璃后,无数被思念折磨得愁肠寸断的犯人发出痛苦的哭泣,平日里视若珍宝的肉食在口中味同嚼蜡,任何一点看似毫不相关的诱因都可能导致犯人不堪思乡之情而采取自伤自残甚至自杀的过激行为。 春节对于狱警而言,同样也不好受。 在这个距离最近的城市也有100多公里距离的孤岛,狱警们的活动范围也只是比犯人大了一圈而已,虽然有钱,却花不出去,虽然有亲人,却难得见面。能够在春节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对狱警们来说同样是一种奢望。 胡不归的心里并不存在去与留的烦恼,他唯一需要纠结的就是替谁值班的问题。 本来,胡不归是没有这个烦恼的,他欠胡大胖子这么多,很想能替胡大胖子值一个春节的班,但他的好意,胡大胖子也仅仅是心领了。 “1.17”毒品案发生后,胡大胖子的爱人就带着孩子去了娘家。现如今,虽然案件的处理已经接近尾声,胡大胖子也被洗脱了罪名,但两人感情上的裂隙,一直都没能弥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幸运女神似乎住在了“高总”家,他作为李丕所在监区的前任监区长,不但规避了所有的风险,还成功攫取了全部的果实,现在,海州监狱监狱长仍然身在国外,王政委又赴外地养病,唯一位高于“高总”的集团董事长庄重又一头埋入经济事务,在监狱管理上铁了心的当起了甩手掌柜,更是为“高总”如日中天的声势添了一把火。 李丕的命运则要凄惨得多。因为审讯需要,特别调查组对李丕采取了强制戒断措施,但由于医疗组的技术问题,诱发了精神活性物质所致精神障碍,出现了严重的幻视、幻听症状,基本成了一个废人。现在,监狱医院正在为他办理保外就医,李丕的下半辈子,算是要定居在精神病院了。 但由此导致的案件线索的中断,却并没有产生严重的影响。四天前,不知道是什么环节出现的问题,“1.17”毒品案被捅到了某中央媒体,很快铺天盖地的责难和批评如暴雨般席卷而来,原本希望借此以整肃队伍风气的案件变成了一场严重的社会舆情。据说连司法厅长本人都受到了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的严肃批评,周华副厅长也火速赶回省厅扑火,案件处置的指导思想从刨根问底一下子转变为息事宁人,所有的调查工作一下子偃旗息鼓。特别调查组也变得无事可做,加上春节已经临近,大都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回家过年。 作为本就既无动机也无证据的胡大胖子,也就顺利地恢复自由,官复原职,回到了二十四监区继续担任教导员职务。邢小羽则在两天前向“高总”请假后,不辞而别、不知所踪。秦凯丰也变回了那个整天乐呵呵,什么都不较真的老好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 回到纯粹的简单重复的狱警工作中,胡不归在开始的时候居然有些不适应。就像是一辆疾驰的汽车突然减速,活跃的思维很难在短时间内停息下来。因此,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或是发呆、或是出神,对周围发生的一切目不视、耳不闻。 这几天,胡不归过得很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不正常。无论是“高总”的迫害,还是邢小羽的承诺,都没有发生。但他也不想去管这些,倒不是豁达了,而是成熟了,对于自己没有能力左右的事情,又何必抓住不放呢? 有时候,胡不归会突然想起郭子欣,自从郭子欣和“高总”在小饭店碰面之后,胡不归感到自己和郭子欣之间的沟壑已经越来越深,不可弥合。他虽然常常会想念郭子欣的身体,心里却非常清楚,他们之间已经渐行渐远。 好几次,胡不归几乎忍不住想要拨通郭子欣的电话,却终于还是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在心里,一个冰冷的声音反复提醒着胡不归,他对于郭子欣,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但他却完完全全地辜负了郭子欣的希望。对于胡不归自己而言,他可以坦然面对郭子欣的过去,却无法正视郭子欣和“高总”之间可能发生过的事情。 这样残忍的现实,无论对于郭子欣还是对于胡不归,都是不堪面对的。 时间会抹平一些吧——胡不归无奈地想到。 较之郭子欣,更加贴近而无可躲避的烦恼则来自胡大胖子。作为一个步入中年的男人,最近他所承受的一连串打击,让胡不归愧疚不安。 —————— 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天空飘着雨夹雪,胡不归去食堂吃早饭的路上,路过海州监狱接待站的时候,看到集团董事长庄重带着集团几个人打着伞站在雨中,像是在等待某位贵宾。 集团董事长与其说是官员,不如说是商人,其主要工作就是将监狱的廉价劳动力销售出去,换成沉甸甸的真金白银。 海州监狱这样的大型单位,10000多犯人就是10000多劳动力,所产出的经济价值是非常可观的,加之狱警工资本身由财政列支,经济收入又不需要交纳税收,所以集团董事长便成了这里的财神爷,掌握着每年上百亿的资金流和七八亿的纯收入。 所以,除了集团总部的那20几个“商人”外,集团董事长对海州监狱其余的1000多号狱警都没有实际领导权,但凭借着雄厚的资金支配力,倒是走到哪里都让人趋之若鹜。 看今天这情势,估计又是哪个集团老板要来谈生意了吧? 胡不归也没有多想,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也与他无关。 等到胡不归从食堂出来再次经过接待站的时候,看见两辆路虎揽胜和一辆凯迪拉克凯雷德组成的车队徐徐驶入接待站前的喷泉广场。 虽然这里出现豪车的频率并不低,但大多还是宝马、奔驰之类的车型,像这样的车队,还是很少出现的。特别是三辆庞然大物碾压公路时如同巨人低吼般沉闷的声音,引得路过的狱警无不侧目而视。 车队稳稳地停了下来,却并不是呈一条直线,而是形成一个“u”字形,集团董事长庄重撑着伞快步上前,走到停在中间的凯迪拉克凯雷德车旁,弓着身子打开车门,一手高高地举起雨伞,像一个谦卑周到的英国管家。 好奇心驱使胡不归停下了脚步,但高大车身围拢而成的半圆阻碍了视线,并不能看到下车人到底是谁。 贵宾在集团董事长庄重等人的簇拥下拾阶而上,进入招待站大厅,从逐渐上升的人群的缝隙中,胡不归隐约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一个穿着驼色风衣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 随着人群步入大厅,围观的狱警也逐渐散去。 胡不归刚要离开,却看到人群簇拥下的年轻女子回过头来,像是和司机交代了一句话。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离得很远,但胡不归却非常确定,自己看到的人是若晴!< 第八十四章 惊乍起 他们有一座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胡不归每天起床时,都会看到若晴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升腾的烟雾中犹如仙子般绝美的身影窈窕动人,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欢笑、一起哀伤,像每一对年轻的夫妇一样,他们会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争论得面红耳赤,又一笑泯之,会为一次即将开始的远足而兴奋不已,手忙脚乱。在这个孤独、纯洁而又美好的世界里,只有他和她,仅此而已。 幸福无与伦比,悲伤接踵而至。一个平凡的早晨,胡不归醒来时,惊觉厨房里没有了悦耳的交响,另一半的被窝也失去了温度,他的爱人、他的妻子、他的若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玉石。 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使尽了一切努力,在内心在经历了无数次车裂、凌迟之后,胡不归不再徒劳,他静静地守在了玉石的身边,拥抱她、轻吻她,以自己的虔诚等待奇迹的出现。 经过了漫长的无法计算的日升月落,终于,上天响应了他的召唤,一位天神问胡不归:“为什么不放手?” 已经奄奄一息的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说道:“我爱她!” 天神嗤之以鼻:“你爱她,与她有何相干。” 胡不归从噩梦中惊醒。 他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细细地品味梦境中的一切。 胡不归是佛洛依德的忠实拥趸,这场梦境中的一切,都可以以科学、唯物的观点进行解剖。 今天他看到了若晴——如果“她”真的是若晴的话,这无疑是这场梦的直接诱因。而反复梦到厨房而不是其他什么,则是因为在北京时若晴那一次下厨给自己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甚至连那具玉石的躯体,都能从脑海中回忆出它的原型。那一句“你爱她,与她有何相干”则是康德“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的翻版。 但令胡不归感到困惑的,是这场梦的逻辑关系。为什么若晴会变成石头?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 “胡警官!胡警官!”一个骨干犯在胡不归耳边轻声呼喊道。 “嗯。”胡不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胡教导员请您去一趟。” “知道了。”胡不归站起身子,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感到脑子清醒了一些,往监区办公室走去。 监区办公室里,胡大胖子正在组织几个犯人打扫卫生,他一手点着一支香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骂骂咧咧,把几个犯人使唤得跟陀螺一样六神无主。 “你***吃屎长大的?差点没碰到老子的大茶缸子,这玩意可是景德镇出品的宝贝,碰坏了老子弄死你丫的!还有你,光站着不干活你以为你是潘金莲呢还是上街拉皮条呢!再瞪着你那死鱼似的眼睛我他妈抠了这两珠子当球踢!” 看到胡不归进来,几个犯人都露出了乞怜的表情。 胡不归凑到胡大胖子身边,替他重新点上一支烟,笑着劝慰道:“胡教,要是这几个孙子不趁手,我重新领几个过来,犯不着和自己心情过不去嘛。” 胡大胖子看了胡不归一眼,讳莫如深地说道:“找得就是这几个不顺手的孙子。” 看胡不归一脸茫然,胡大胖子干笑了两声:“老子从生下来就管着犯人,这辈子头一回被人当犯人管着,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一呆就是七八天,***快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要不从这帮孙子身上找回一点自尊,下半辈子还怎么混?” 胡不归又心疼又难受,看着胡大胖子骂骂咧咧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胡大胖子察觉到胡不归的心情,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放心,等我调解一下心情,过完年,老子陪你接着跟这帮龟孙干。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至多不过就是监狱长,咱们两个赤脚大仙,怕他个球!” 胡不归知道,胡大胖子口中的“他”是指“高总”。 说完,胡大胖子似乎自己也觉得诅咒发誓没什么意思,转而说道:“找你过来是商量下春节值班的事情。监区长还没给配上,家里又那吊样,我春节是铁定要值班了,你那边怎么说?” 胡不归原本是打算春节留下的,但今天上午无意中碰见了“若晴”——虽然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但他对春节留下值班就不那么确定了。 “还没想好?那就再考虑考虑,横竖今天给我个答复。”胡大胖子撂下这句话,又挥舞着拳头去收拾起那几个惶恐不安的犯人了。 —————— 中午的食堂里已经冷清了很多,一些春节请假的狱警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原本就只堪饱腹的食堂更加缺少光顾。 胡不归刚打完饭坐下,监区的几个同事就围了上来。不用问就知道,都是为了商量着春节调班的事情,这么多人同时求助,胡不归也不便表态。好在话还没说两句,几个人自己就先相互争执了起来。 胡不归逮着空,赶紧扒饭,准备吃完开溜。 就在狼吞虎咽的时候,胡不归感到周围似乎安静了一些,他抬起头来,看到集团董事长庄重正带着两个人走进食堂。 “大丈夫当如是!吃个饭还得俩跟班。”坐在胡不归旁边的一个狱警讥讽道。 “彼可取而代之嘛!”另一个狱警开着玩笑说道。 “切,给我官当我也不当,天天开会,还起早贪黑。”之前的狱警自我安慰道。 “人家是白天瞎**忙,晚上**瞎忙,哪像你,白天没吊事,晚上吊没事。” “嘿我这暴脾气,你抢我的假就算了,还……”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胡不归抬起头,却发现集团董事长庄重已经站在自己餐桌的边上了。 “是小胡吗?”庄重一脸和蔼地问道,他的的身材很高大,长着一副面容刚毅的国字脸,剑眉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胡不归还注意到,他在询问的时候,微微地弯曲了一下膝盖,以避免了居高零下对胡不归产生的压迫感。 胡不归赶紧站起来,说道:“是的,我是。您好,庄董事长。” 庄重嘉许地看着胡不归道:“年轻人,很懂礼貌嘛。”他又指着胡不归面前已经杯盘狼藉的餐盘问道:“午餐吃完了吗,不介意再添一些吧?” 胡不归几乎没有考虑就直接说道:“不,不介意。” “那就请吧。”庄重侧开身子,为胡不归让开了一条道。< 第八十五章 风雷动 最近几天来,“高总”几乎忘了自己只是代行管理,忘了曾经承诺雷烈之的事情,忘了一路走来的尔虞我诈,忘了自己埋下的一颗颗地雷。 现在,他每天工作18个小时以上,深入到每一个监区了解情况,亲自审查每一篇督查通报,亲自过问每一个重点人头。在这个“暴政时代”,即便是最反对“高总”的人,也不得不为他的敬业精神所折服。 在纷繁复杂的工作之余,“高总”有时也会想,如果没有之前的那些纠葛,该多好。自己只是缺少一个平台和机会而已,现在他有了这些,现在他只想做个好人。 所以,即便是曾经势同水火的胡大胖子和胡不归,“高总”也开一面,没有深究。他本就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只有自卑的输家才会斤斤计较,自信的赢家,反而常常会更加豁达。 “高总”坚信,只要自己能够在这场疾风骤雨的考验中顺利地带着海州监狱平稳度过,自己就一定能被上级所赏识和肯定,雷烈之的成功将不但被复制,更会在自己的行动中闪耀出更加璀璨的光辉。 所以,即将面临的春节安保,就显得非常重要。 今天准备召开的春节安保工作会议,“高总”从昨天晚上开始,准备了整整8个小时。 但进入会场的第一眼,他的不满就涌上了心头。 海州监狱领导班子的9人中,除监狱长夏文渊出国考察未归、政委王齐远赴外地养病,原分管狱政工作副监狱长赵新东被免职外,还有6名成员。 但坐在会议桌前的监狱领导,只有分管行政后勤的副监狱长左啸和分管罪犯教育的女副监狱长徐心。集团董事长庄重、副政委张扬、分管生活卫生的副监狱长江上卿和集团副董事长赵梦梁都缺席了会议。也就是说,到会人员只有领导总数的三分之一。 就连和“高总”一样不属于监狱领导而被临时抽调参与日常管理的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都缺席了会议。 监狱办公室主任诚惶诚恐地走到“高总”的面前,他已经察觉了“高总”的不满情绪,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庄董事长有一位重要客人,所以来不了,赵副董也一并陪同了。”他偷眼瞟了瞟“高总”的脸色,考虑着是否应该继续说下去。 “嗯?”“高总”的脸上毫无表情,但疑问的口气显然是在等待下文。 “张副政委提前请了年假,趁着过年要回省里看看孩子,今天一早就走了。江副监狱长到市司法局调研工作了,可能也得到年后才能回来。” “高总”的心里很清楚,自己作为一名新晋,在这些元老们看来都是不服气的,这些各种各样的请假原因,其实不过是软对抗的拙劣表演而已。对此,“高总”也不在意——你想要隔岸观火,我乐得大权独揽。 “高总”连秦凯丰的请假原因也懒得再听,他示意办公室主任闭嘴,随后向会议桌中央自己的位置走去。秦凯丰这样的手下败将,对“高总”而言已经无足挂齿。反倒是今天参加会议的副监狱长左啸和副监狱长徐心,估计又免不了一场博弈。 副监狱长左啸分管行政后勤工作,是除了集团之外最有钱的大佬。他今年不过40出头,个子不高,带着一副金边眼镜,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像是一个儒雅的学者,是监狱系统中少有的少壮派领导,2年前甚至一度有机会晋级北方一家小型监狱的董事长,但因为其妻女都在国外的“裸官”身份只得作罢。自从进入后勤科工作开始,左啸就展露出“夺泥燕口、啸铁针头”的敛财能力,谁都能看得出他是捞钱的一把好手,偏偏又找不出一丝证明。监狱内部一直传言他这个副监狱长完全就是靠花钱买来的,谣言虽有过之,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女副监狱长徐心同样是青年一辈的监狱领导,如果说左啸的发展靠的是自身才华的话,她的仕途几乎全靠幸运女神的垂怜。这个原本只是监狱机要员的小姑娘,在一次科级领导岗位竞聘中无心插柳,因为志在必得者被人举报而顶替上位。后来又恰好碰上了干部年轻化运动的大潮,她作为最年轻的女性领导成为当仁不让的唯一人选,由此走上了副监狱长的领导岗位。现在,虽然她已经年届40,却依旧保养得很好,衣着的边角中总带着一两点别出心裁的点缀,精神状态也总是饱满昂扬,完全看不出一个40岁女人应有得疲态。 步入会场时,“高总”注意到,两个副监狱长充满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还是让“高总”提高了警惕。 —————— 会议原本计划由秦凯丰主持,“高总”也不推辞,自己直接“包圆”,从安保工作安排、动员、部署,全部一肩挑了下来。,唱了一出“独角戏”。 工作部署完毕,就进入各个监区谈困难的环节,这样的环节一般都是走过场而已,谁也犯不着去当出头鸟和领导的意志抗衡。今天的会议同样如此,监区长和教导员们挨个说了过去,谈得都是无关痛痒的问题。 第一个跳起发难的是九监区的教导员,他先是说了一通官话,随后切入正题:“最近,督察组老盯着我们监区不放,一股脑处理了4个人,处理人我是没意见,可春节没人值班了,请领导拨几个人过来吧。” 十四监区的监区长紧接着说道:“我并不是想对督察组的工作提意见,但手段单一、处罚过重的现象还是有的,我们监区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抵触情绪,工作开展难度很大。” 刚刚已经发过言的三监区监区长也插话道:“更严重的问题是,督查组简单粗暴的工作方式变成了一些人偷奸耍滑的借口。就拿我们监区老刘来说吧,每年春节都请假,监区的同志们非常有意见,今年说好了不批假了,可他上班故意打瞌睡,被处以停职半个月,正好回家过年。” 宣传教育科科长也上来凑起了热闹:“我们科一共就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孕妇,春节安全宣传标语的任务太重,24小时连轴转也弄不完,领导是不是调整一下工作思路?” 中层领导们的情绪不断高涨,坐在旁边的左啸和徐心一言不发,他们的沉默态度无疑助长了大家的愤怒和信心。很快地,会议就从诉苦转变为对“高总”施政路线的全面批判。 “高总”没有料想到,这次进一步巩固权力基础的会议已经被政敌所利用,在他精心构架春节安保的措施体系时,别人已经在挖空心思如何攻讦和破坏他的全盘计划。 现在的情势已经骑虎难下,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下,如果自己暴起发难,将极有可能演变为一场无法收拾的乱局,这对于自己的政治前途将是致命一击。但如果听之任之,事情将会朝着自己所最不希望的方向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失去控制。 必须立刻停止这一切!“高总”握着钢笔的手指暗暗用力。< 第八十六章 念念吾 “高总”主持的会议一直开到中午,都没能结束。 此刻,在海州监狱接待站,成功避开这场风波的集团董事长庄重正带着胡不归向接待站内部走去。 海州监狱接待站原本有一个非常霸气的名字。但由于单位本身规模很大而容易树大招风,几任监狱长又都是非常内敛低调的性格,所以就返璞归真,采用了这个最为“名副其实”的称呼。 名字虽然几经变更,但接待站的规模却越扩越大。与海州女监海天阁集中爆发式的奢靡不同,海州监狱接待站除了一座5层高的样式古朴的主楼外,其它多是分散开来的独门小院或是两层小楼,一圈高大的围墙环绕其间,完全看不到里面的建筑。而那座主楼,则更多地承担着屏障的作用。 在走进主楼前,胡不归特别注意到,喷泉广场的一角,三辆身形高大的越野车静静地停在那里。直觉告诉胡不归,庄重董事长的特别邀请应该与此有关。 庄重和胡不归来到一个独栋小院前,小院的门虚掩着,跟随在他们身后的人已经离开,两个人走了进去。 小院是典型的北方风格,两条十字交叉的石板路将院子里的建筑物连接到一起,左右两侧各有一条回廊,回廊和道路之间栽种着几棵梅花树。此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星星点点的粉红和蜡黄点缀于古香古色的院中,显出清新典雅的味道。 庄重并没有带着胡不归去中堂,而是沿着回廊一路走到左边的厢房,厢房的空间很小,南北各有两扇不大的雕花木窗,中间摆着一张错金大理石圆桌。 一路上,庄重没有与胡不归再多说一句话。走进屋子后,他也只是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就先行离开了。 胡不归一个人坐在厢房里,四周寂静无声,他百无聊赖,感觉中午这顿饭吃得有些咸了,便到处找水喝,却发现圆桌上的青花瓷水壶里竟然装着满满的一壶温茶。胡不归喜出望外,也不客气,自顾自地给自己斟上了一杯。 “你是在给我倒水吗?” 一个声音传来,胡不归吓一大跳,差点没把手里的茶壶给甩了出去。虽然稳住了心神,但茶水却已经在茶壶的周围洒得到处都是。 他双手捧住水壶,抬头望去,却看见若晴正站在雕花木窗外探头看着自己。 她穿着一件驼色风衣,里面只有一件淡蓝色的衬衫,依然是一头披肩长发,无论在谁看来,都像是一个成熟地职业女性。 在北京的时候,胡不归就已经习惯了若晴的百变着装,他对若晴的着装并不奇怪,但即便有早上的猜疑作为铺垫,他还是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若晴回答道:“给我妈收尸。” 她在回答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显出特别的颜色,甚至连音调的起伏都听不出一点情感的涟漪,就像是两个熟人见面时客套的招呼。 胡不归的颜色却一下子涨红了。他知道郑雪的死讯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的羞愧并不在于自己没有去和若晴联系——他没有若晴的联系方式,但他甚至没有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设法告诉若晴,更枉言有过什么努力。 若晴绕过窗子,从厢房的侧门绕了进来,胡不归这才看到,她的下身穿着一件同样非常职业的西装裤,陪着一双黑色亮面高跟鞋。 “怎么,不习惯我这身穿着?”若晴问道。 “没,没有,挺好看的。”对这个谜一样的女子,胡不归有太多疑问需要回答,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若晴毫不见外地端起胡不归倒下的那杯水,喝了一口,指了指桌面上四处流淌的水渍说道:“茶水味道不错,可惜被你浪费不少。” “哦,哦。”胡不归词穷气短。 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胡不归已经成长并成熟了很多,对于事件的处理、情势的应对和情感的把握,相较几个月以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胡不归遇到若晴时的表达能力,却在无可遏制的衰退,就像一个缺乏自信的小男孩,第一次面对自己心目中的女神。 若晴邀请胡不归重新坐下,微笑着说道:“你就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吗?” 胡不归连忙回答:“有,有。”却又无以为继。 若晴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上次真是对不起得很,我是很情绪化的一个人,有时候,想起过去的事情,就喜欢回到一个人,上次,居然连你的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后来回过头来想要挽留你,居然无计可施了。” 若晴的话让胡不归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哪有女生主动向男生留联系方式的,这都怪我不懂事,你再这么说,我可就无地自容了。” 胡不归又想了想,决定从最简单的问题入手,他问道:“门口那三辆豪车,是你的?” 若晴不置可否地说道:“算是吧。” 胡不归接着问道:“你和我们监狱的庄董事长怎么会认识的?” 若晴眼波流转,狡黠地笑了笑,说道:“这样很没意思,不如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问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胡不归说:“好!” 若晴立刻回答道:“在一次吃饭的时候,经别人介绍认识的。下面轮到我咯,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母亲的死讯的?” 若晴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一丝微笑,胡不归却觉得心里一寒,这微笑看在他的眼中竟然有些恐怖和冰冷。 “从……从北京回来之后,没多久就知道了。”胡不归不能透露老史和小邢的事情,又不愿意欺骗若晴,只得模棱两可的回答道。 “下面轮到你了。”若晴的表情就像是一个玩游戏的孩子,她原本苍白如玉般的脸颊上因为兴奋而有些潮红。 胡不归原本想追问是经谁介绍认识的庄重,转而又想不知道若晴下一个问题会有多么刁钻难缠,纠结于若晴和庄重之间的问题纯粹是在浪费时间。他又想了想,决定还是追本溯源。 胡不归问道:“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身边的那个男的是谁?” 若晴说道:“你还真是舍得花销,一次机会又被你浪费咯。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和他很像吗?他是我哥哥!”< 第八十七章 斩乱麻 “你能送我回北京吗?” 若晴没有等待胡不归对“哥哥”发表任何看法,直接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胡不归猝不及防。他觉得若晴应该会围绕母亲的死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但她的第二个问题居然是这样提问。其实,与其说这是一个问题,倒不如说这是一个请求。 “能。” 这是胡不归所能给出的唯一答案。 “那我们就走吧。”若晴的立说立行让胡不归再次措手不及。 他问道:“就这么走了?” 若晴点点头:“难道还有什么事吗?” 胡不归想了想说道:“我得和领导请个假。行李……” 若晴做了一个双手摊开的姿势,示意她也没有准备任何行李。 胡不归只好掏出手机,和胡大胖子请了春节年假。 胡大胖子倒也没说什么,爽快地答应了。 胡不归就这么样和若晴并肩走了出去。 他们来到招待站前喷泉广场上停放的三辆越野车前,若晴问道:“选哪个?” 胡不归从来没驾驶过这样的豪车,根本没办法作出选择。只是好奇地问道:“我们开车回去?” 若晴没有回答胡不归的疑问,只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指着其中一辆黑色路虎揽胜说道:“就它吧。” 三辆越野车上的人都下了车,每辆车上都是两个带着黑色墨镜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随着若晴一声令下,没有人提问和发表异议,六个人很麻利地将三辆汽车后备箱内的物资进行了重新分配。 在搬运东西的时候,若晴指着一个人手上抱着的黑色箱子对胡不归说道:“我的母亲,就在这里。” —————— 此刻,在距离海州监狱招待站不到100米的地方,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的气氛达到**。 随着二十二监区监区长拍案而起,会场中几乎有一大半的人都开始借机暴起发难。大家在批判的时候也不再含糊其辞“监狱领导”,而是直言不讳地将矛头全部指向了“高总”。 “高总”一言不发,他一直在认真地记着笔记。 这种规模的群体性暴动,绝不可能是某一两个人的即兴之作,必然已经经过了周密的串联和精心的谋划。这里的大部分人,甚至包括坐在自己身边的左啸和徐心,很可能都参与其中,甚至担当着主谋的角色。 对于这种事件,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乱棍打死,那么即便今天的事态能够平息,长远的影响也将是极其恐怖的。所以,最关键的工作其实在于,如何尽快地把“极少数破坏分子”从“大多数不明真相的群众”中挖掘出来,并使之形成对立,从而内部瓦解。 这就是“高总”长时间沉默的原因。 在倾听的过程中,他已经锁定了几个重点对象——九监区教导员孙世杰负责挑头起事,十四监区监区长钱克用负责煽风点火,二十二监区监区长王明阳负责起哄闹事,另外还有五六个呐喊助威的帮手,也都被“高总”一一脚注。 锁定对象后,应对方案迅速炮制出炉。 首先是调虎离山。九监区一名狱警的家属来监狱闹离婚,摔碗砸杯泼皮耍赖,造成恶劣影响,作为主管队伍工作的监区教导员,孙世杰只得暂时离会。十四监区、二十二监区几乎同时爆发犯人打架事件,两个监区长虽然极不情愿,也只得离场。 随后时敲山震虎。待三名首脑离场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总”突然全面爆发:“自毒品案发生以来,监狱一直处于风口浪尖。试问如果不采取高压措施,能保证事件的平稳度过吗?能维持监狱的持续安全吗?能获得上级领导的谅解吗?” “高总”连珠炮般的质问让现场所有人哑口无言。 “高总”怒声道:“你们觉得这样做太苦太累,但有没有想过不这样做的后果。发生这样的事情,就算我们自己想舒服,特别调查组能答应吗?与其别人打我们板子,我们自罚起码还保存了面子!” 威吓过后,“高总”打出了亲情牌:“我在海州监狱也工作了这么多年,全监狱1000多个兄弟大半我也都认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要不是不得已,我犯得着和大伙儿作对?” 现场安静了下来,几个刚才还跃跃欲试的监区中层领导此时也不再说话。 “高总”趁胜追击,甩出一招苦肉计:“各位,我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这么长时间了,我每天加班时间比上班时间还要长,家里更是一次都没回去过,我也想休息。但为了我们自己的未来,也应该同心协力把这段最艰苦的时间熬过去。这样的非常时段不会太久,大家再坚持一下,行不行?” 说完这些,“高总”的眼眶已经噙满泪水。 会场里先是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很快得到了大家的呼应,变成了雷鸣般的称颂! “高总”的脸上终于浮现出诚恳而欣慰的笑容。但在内心,却对眼前的人们充满了鄙夷——没有人知道,即便是最先鼓掌的那几个人,也是计划安排的一部分。 “沉默的大多数”,实在是一群卑微且愚蠢的傻子。 —————— 志得意满的“高总”回到办公室。 由于受之前自杀事件的阴影影响,“高总”从政治处主任办公室里搬了出来,移到了原分管狱政的副监狱长赵新东的办公室。 副监狱长办公室比政治处主任办公室要大得多,但在堆积如山的文案和拥挤人群的填塞下,还是显得异常拥挤。 找“高总”办事或批阅文件的人已经在走廊上排成一列长队。 看到“高总”回来,每个人都热情地上前打着招呼,“高总”向大家一一颔首致意,分外地和蔼可亲。 办公室里的几个座位,也已经被前来办事的中层领导占满了。 “高总”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一杯热茶和几份紧急文件已经摆到了他的面前。 忙碌的公务开始了。 “高总”几乎是以每5分钟一件事务的速度处理着,但等到忙完,已经快到下午上班时间。 组织科女干事小王把一份热腾腾的盒饭送到了“高总”的面前。 “高监狱长,您才三十多岁呢,可别太累了,要多注意身体呀。”女干事小王的话极近温柔。 “高总”对此却毫不在意,他快扒了几口,把饭胡乱地塞进肚子里,甚至没有注意到吃下去的是什么,抹抹嘴,就又开始准备下午的工作了。女干事小王只好讪讪地把杯盘狼藉的饭盒端了出去。 监狱办公室主任这时走了进来,凑到“高总”的身边说道:“周华副厅长请您去一趟省厅,对‘1.17’吸毒案做个了结,并听取春节安保工作的汇报。”< 第八十八章 迷踪乱 “高总”第一次坐上了海州监狱的丰田皇冠轿车。 在海州监狱,丰田皇冠轿车只有三辆,分属监狱长、政委和董事长。以“高总”目前的职位,至多只够得上帕萨特轿车的级别。但主管车辆调度的办公室主任还是盛情恳请“高总”坐上了监狱长的那辆丰田皇冠轿车。 车开得很快,也非常地稳,开车的是监狱长的御用司机,为人机敏,办事也勤快,这让“高总”非常满意。照此推算,距离省城300多公里的距离,晚餐前就能抵达,如果“高总”估计不错,将会在晚餐餐桌上向周华副厅长汇报工作。“高总”特地让办公室主任在省城极有韵味的一三茶社安排了一桌简餐,以确保汇报工作的完美无缺。 以他对司法系统多年的经历来看,专门要求去省厅汇报安保工作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这其中固然有监狱长缺席和“1.17”毒品案的影响,但也说明了省厅对海州监狱的重视程度和对自己近期工作的肯定。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对于“高总”而言,机会远比原因更重要,如果自己能借助这次机会,与主管监狱工作的周华副厅长之间建立稳固的上下关系,对自己未来的发展,将具有无法想象的重要意义。 坐在车上的“高总”把汇报材料再次通读了一遍,又把不太满意的几处重新删改,在确认无误后。他放下中央扶手,沉沉睡去。 —————— 进入省城后,车行驶得不太顺利,几个进城路段都处于上下班高峰期的大堵车中,等车驶入司法厅时,已经到了晚上7点多了。 途中,“高总”曾经两次打电话给周华副厅长,想直接邀请他到茶社碰面。但周华副厅长都没有接听电话,他的秘书告诉“高总”,副厅长下午一直在开会,还没有回来。 “高总”在司机的引导下走进司法厅大楼。 江南省司法厅办公大楼是日本侵华时期修建的一栋四层小楼,最早曾被作为伪政府行政院驻地。据说当年是靠几千劳工挖山开石修建而成,异常地牢固,小楼屹立半个多世纪,经历风雨却依然屹立不倒,实在可以算是建筑史上一个小小的奇迹。但小楼内的各处也已经与时下的建筑风格相去甚远,带着明显的落后于时代的气息。楼内的地面铺设着古朴的长条木质地板,已经磨损得非常严重,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直响,楼梯也非常地狭小,仅容两人并肩走过,踩在上面,竟让人觉得可能会坍塌的感觉。 “高总”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他不禁有些好奇和鄙夷,但却仍不露声色地跟着司机走进了周华副厅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里面和隔壁的秘书室都没有人。周华副厅长的办公室很小,里面仅能容下一套办公家具、两张沙发和一个茶几,办公桌上一片狼藉,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溢出的一部分散落在桌子上,茶几上被堆叠如山的文案资料累得满满的,连一个茶杯也放不下。 “高总”赶走了司机,他在沙发上坐下,开始耐心地等待。 腕上的手表走过了9点的刻度,楼梯间突然喧哗起来,紧接着响起了上下楼梯的脚步声。“高总”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前,耳朵努力辨认着周华副厅长说话的声音。 可能是由于听得太认真,直到周华副厅长走到“高总”面前时他才反应了过来,周华副厅长拿着一本笔记本,身后的秘书——也就是之前特别调查组中负责会议通报的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大摞材料,走了进来。 “小高啊,实在不好意思,快到年底了,人多事杂,耽误你时间啦!”周华副厅长一脸诚恳的歉意。 “厅长您太客气了,我……” “高总”想客套几句,可刚一开口,就被周华副厅长打断了,他对秘书说道:“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待秘书走后,又对“高总”说道:“坐、坐,招待不周,不要见怪!”一边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次性纸杯,为“高总”倒茶。 “高总”连忙上前制止,却拗不过周华副厅长的热情,还是由他把一杯清茶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周华副厅长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很随意似的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了一封信件,扔到了“高总”坐着的沙发上,也没回头,直接说道:“这份材料,你先看看,我手头上还有点事情,要是不介意,就等会儿?” “没关系,您先忙。”“高总”连忙站起来说道。 话音刚落,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高总”陡然一惊,周华副厅长已经接起了电话。 “我这会议刚结束,你正巧就打电话来,怎么这么准时啊?” “你想太多啦!” “老雷,咱们是什么关系,怎么这么说话。” “好,行,你放心,那就这样。” 电话挂断了。 “高总”的心却陡然绷紧了。虽然他不知道刚才打电话的人是谁,但却已经可以猜出一定是雷烈之。从周华副厅长的口气中,“高总”感觉到一种亲密无间的感情,这种感情,必然是在长期的利益默契中才能形成的。有那么一瞬间,“高总”几乎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组织认同感”,甚至想向周华副厅长告知一切并俯首称臣。但多年的宦海沉浮,还是使他忍住了内心情感的激动。 他更由此想到,之前的幸运、今天的会面、刚才的电话,或许都是某种力量在冥冥之中安排的结果,而这其中,竟然已经牵扯到面前这个身居高位的副厅长,自己又能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地位呢? 汇报春节安保?“1.17”毒品案?全是狗屁!想做一个好人,也绝无可能。游戏规则不允许简单逻辑的存在,一切因果都环环相连,“高总”身上的冷汗流了下来,他的双手甚至微微有些颤抖,这其中既有对自身命运的恐惧,也有对未来前途的憧憬,他的双手紧握成拳,这才注意到手上的材料已经被捏得有些褶皱变形。 正在埋头书案的周华副厅长听到了纸张褶皱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了“高总”一眼,又继续埋头工作,嘴里提醒道:“这份材料很重要,不要弄坏了。” “高总”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把已经褶皱的材料抹平、打开,看了起来。< 第八十九章 城欲摧 本人现向司法厅“1.17”毒品案特别调查组举报海州监狱政治处主任高翔远企图谋杀海州监狱犯人郑海东。 本人申明,以下举报全部内容均系本人亲身经历及可靠推测。举报内容涉及关键证物为米色无毒球形消炎药丸(以下简称无毒药丸a)和白色球形氰化钾剧毒药丸(以下简称有毒药丸b),药丸照片及检测化验报告均随信附寄。 举报情节如下: 为谋杀郑海东,高翔远利用犯人李丕经常出入医院的有利条件,企图将有毒药丸b交由李丕混入郑海东服用的无毒药丸a中,以实施谋杀罪行,不料毒品暴露。事情败露后,高翔远一度想要在办公室内利用有毒药丸b实施自杀,后因得到特别调查组信任,改变主意,决定铤而走险。1月18日早晨,高翔远带队到监狱医院,企图利用分发药丸的犯人护工老郭发药期间抓其顶包,却弄巧成拙。其间,海州监狱狱警胡不归试图揭穿真相,但未能发现正确证据,以致失败。所幸天恢恢、疏而不漏,本人有幸经历其中,案件相关重要证据亦终被本人发现。 本举报信将同时寄海州监狱驻监监察室、省司法厅、海州市监察组、省监察局。本人希望,上级部门能秉公办案,维护法律公平正义。 落款人署名“正义公民”,没有邮寄日期。 信的内容并不长,“高总”却读了很长时间。 他一直希望,“1.17”毒品案已经过去了,他甚至希望,自己过去做过的一切,雷烈之、郭子欣、胡大胖子,所有的一切统统消失。现在,他只想做个好人。 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高总”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 从举报信内容中的正确与错误内容分析判断,“高总”几乎可以肯定,“正义公民”应该是政治处女干事小王——只有她曾在不同场合看到过药丸多次出现的巧合。 “高总”还可以肯定一点——这封信中所寄有毒药丸b应该是自己留存备用的那一颗。对方并不知道药丸其实有两颗,因而在这一点上混淆了。 “高总”几乎不敢相信,以政治处女干事小王的性格和能力,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这真是人不可貌相。 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 此刻,“高总”最大的担忧并不在于举报信本身,而是周华副厅长的态度。 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把这封举报信交到自己手上的呢? 如果他是雷烈之这一边的人,就是在提醒和帮助自己,或者是在胁迫自己表忠心、拿态度,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卒。 如果他不是,那么或许今晚,自己就不可能再离开这里了。 但是看越来越冷清的司法厅大楼和周华副厅长埋头办公的样子,又不像是第二种。 “高总”的内心非常紧张,就像是在等待一场猜谜游戏答案的揭晓,答案正确,浴火涅槃;答案错误,万劫不复。 周华副厅长一直在埋案办公,“高总”看了看时间,现在是9点43分。但他不知道从打开这封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很后悔当时没有看一看表,在这种情况下,周华副厅长保持多长时间的沉默将是判断事件严重程度和周华副厅长态度的宝贵参考。 现实中的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但在“高总”的内心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一般的漫长。周华副厅长终于从一堆文案材料中抬起头,他伸了伸懒腰,从烟盒里掏出两支烟,远远地丢给“高总”一支,自己点上了一支。 不知道是因为太远还是自己太过紧张,“高总”居然没能接住,他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香烟,在弯下腰的一瞬间竟然感觉到一丝屈辱——一种面临死亡时才会产生的大无畏的清高。 但他还是捡起了香烟,点燃,抽了一口。 “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周华副厅长抽了一口烟,仰起脖子,看着天花板。这是他休息时才会出现的姿势。 周华副厅长的提问是“高总”此刻最不愿回答的问题,他希望周华副厅长的提问中能带有一些爱憎分明的态度,如果能是选择题或是反问句就更好了。 但周华副厅长显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他的提问没有一点态度,也就没有一点提示。而他必须回答。 “高总”想了想。他不得不慎重,一着走错,将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我服从组织的决定,也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调查。” “高总”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但周华副厅长对他的勇气和魄力显然并不满意,他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甚至都没有任何细微动作的回应。 “高总”咬咬牙,继续说道:“受组织的信任和委托,我近期代管海州监狱狱政和政治工作,面对‘1.17’毒品案所暴露出的严重问题,我采取的一些举措的确是过于严厉、急躁和苛刻,导致了一些群众的反感情绪。这一点,我要向您作深刻检讨。” 对“高总”和稀泥的回答方式,周华副厅长还是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的重压压得“高总”几乎喘不过气来,一直被强压着的上次在办公室内企图自杀时形成的心理阴影此刻也一同袭来,如同排山倒海般席卷轰塌了他心理防线的根基。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经纬交织,编织成一张黑色的裹尸布,紧紧裹住了“高总”脆弱的灵魂,使他不能呼吸、无法动弹,难以生存。这样的痛苦“高总”一分钟也不能继续承受,他几乎以哀求的口气说道:“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话一出口,“高总”如释重负。心理一旦无畏,负担也随之卸去,“高总”的心灵一旦脱离束缚,旋即又开始后悔了。 周华副厅长终于响应了“高总”的屈服,他说道:“这份举报信已经同时寄发多部门,各部门来函也都已经知悉,想就这么算了,已不可能。” 这算是“通风报信”还是“政策说明”呢?高总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就像一个头悬利斧的濒死囚徒,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祈祷奇迹。< 第九十章 针芒对 “药品的检测化验报告我们只收到了复印件,化验单号已经检查并与相关部门进行了确认,是经过权威部门认证并已经永久留存,除非动用特殊力量,否则不可能销毁。” 周华副厅长仿佛是在自言自语。“‘1.17’毒品案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让厅里的工作非常被动,对海州监狱形象也是非常大的损失。现在又出现这样的事情,厅领导都非常重视。但目前的情势看,对方的准备很充分,手法也很高明,想要善终,估计不大可能。” 周华副厅长突然直起身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高总”,微笑着问道:“你觉得呢?” “高总”一直在心里默默分析着周华副厅长说出的每一句话——这其中既表明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也隐晦地说明了司法厅低调处理的态度。但最关键的问题到现在还是没有解决,这就是周华副厅长的态度。 周华副厅长虽然说了很多话,但细细品味,都是在公事公办。他既没有直接向“高总”核实事情的真假,也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反而是在透露信息取得“高总”信任时,趁着“高总”防线松懈再次投下一颗重磅炸弹。 周华副厅长的逼视像是一颗计时极短的定时炸弹,逼得“高总”不容多想,他有些仓促地说道:“请您放心,回去之后立刻着手处理。”“高总”对自己的回答不太满意,又补充道:“一定低调处理,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正义’公民到底是谁?”周华副厅长并没有理会他的回答,反而抛出了又一颗重磅炸弹。 “这个……”“高总”差点惊出一声冷汗,随即迅速反应过来。他没有立刻矢口否认,而是低头沉思了一会,才说道:“可能的对象有一些,但总要经过调查才能确定。” “高总”顿了顿,接着又说道:“不过,举报者应该不重要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接受群众的监督也是应该的。” “高总”说完,对自己这一招以退为进的手法非常满意。既然周华副厅长始终不肯表明态度,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能将举报事件接手过来,最不济也必须设法从今晚的困局中逃脱,只要他能够活着离开这里,他就可以绝地反击,而现在处于周华副厅长精心编织的囚笼之中,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真有大将之风啊!”周华副厅长赞许地点点头,他低着头,似乎在咀嚼“高总”话中的含义,冷不防又开口说道:“不过人我们还是调查出来了,毕竟,你也知道,来源不明的举报信,即便再真实,我们也没有办法受理。” “高总”没有说话,现在的状况,无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最正确的选择,是以不变应万变。 又是一段漫长得让人窒息得沉默。 周华副厅长逼视着“高总”的双眼突然移开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口气也变得亲切和蔼地说道:“这么晚了,你还没吃饭吧?”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仿佛紧紧束缚全身的裹尸布突然被撕裂了一个缺口,新鲜的口气一下子涌了进来,“高总”感到劫后余生的快感,又不敢放松丝毫的警惕,他陪笑着说道:“没关系的,工作重要。” “哎,你这个观点我可不赞同,人是铁,饭是钢,吃不好饭,就干不了革命!走,今晚我请你。”周华副厅长站起身子,离开座位,非常客气地拉着“高总”走出办公室。 “高总”绝口未提一三茶社安排的“简餐”。 —————— 周华副厅长带着“高总”走出了司法厅大楼,经过海州监狱那辆皇冠轿车时,司机想要出来迎接,“高总”在身后连连摆手制止了司机的殷勤。 两人沿着司法厅大院的围墙往后绕行,一路上聊着天气、收成之类的无聊话题。当拐入一个小巷后,“高总”看到一长排看不到边的红色帐篷整齐地排列在路边,帐篷里的灯光透过红色幕布映射出来,仿佛一串喜庆地大红灯笼。“灯笼”里往外腾腾冒出的热气和喧闹的人声说明了这些帐篷的性质。 “高总”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大排档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上一次到这种地方吃饭距今的时间应该是用“年”来计量。他跟随在周华副厅长的身后,在密集的人群和支起的饭桌之间穿梭着,在一个红色帐篷前停下,并钻了进去。 大排档的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中年男人,他好像和周华副厅长很熟,俩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周华副厅长点了一份青椒干子、一碗麻辣豆腐、一份干煸里脊,但没有要酒。 点完菜,两个人在角落的一张折叠桌前坐下。老板非常热情地端来了两碗热汤。 汤的口味非常清淡,微微能品出一点非常奇怪的青草一般的味道。“高总”喝了一口,却分辨不出使用的是什么食材。 “别看这一个一个帐篷的样子都一样,这锅里烧出来的菜可有天壤之别。有的铺子,看上去干净,可用的食材黑心。有的铺子,看着邋遢,但都是真材实料,味道也好。” 周华副厅长指着面前的清汤说:“这家大排档,烧得全是川菜,辣的很,但偏偏饭前来碗清汤,把这一嘴一肚子的浑浊之气先给你清一清,才能真正品出辣中滋味。高手在民间啊!” 周华副厅长端起碗,很豪迈地对着“高总”以汤代酒,一饮而尽。 “高总”听得出周华副厅长“人心隔肚皮”的话中含义,但却没有接下这段话茬。他的注意力被墙角的那台满是油污的破旧电视机吸引了。 电视上正播放着探索频道的自然传奇。一只不知名的巨鸟把嘴里一只活着的兔子扔进水里,又抄出水面,随后再次扔进水里,再次抄出水面,不停地重复着。解说员在旁边解释说,这种巨鸟虽然可以轻易地捕捉兔子,但却没有办法杀死它,所以采取这样的手段,直至兔子因呛水窒息而死。 解说员平白的语调在“高总”听来却有一种高冷的讽刺,面前的周华副厅长似乎就是那只巨鸟,而自己则扮演着那只可怜的兔子。他看到,兔子在几次呛水之后终于不再挣扎,巨鸟一声怪叫,满意地腾空飞去。 周华副厅长注意到了“高总”脸色的异样,他顺着“高总”的眼神转头看去,电视恰好转入了汽车广告画面。 周华副厅长回过头来,笑着问“高总”道:“怎么,打算换车了?” “高总”这才回过神来,刚想解释,大排档老板已经端着热腾腾的饭菜送上桌。饥肠辘辘的两个人的全部精力顿时都集中到饭菜之中。< 第九十一章 甘俯首 2009年1月24日,农历大年二十九,凌晨1点,司法厅周华副厅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周华副厅长没有再提举报信的事情,“高总”认真汇报了春节安保工作部署和“1.17”毒品案后续工作事宜。 他汇报得很认真,周华副厅长不时插话,并对一些具体工作提出要求。 “高总”的内心逐渐平静了。不论举报信是否属实,不论省厅怎么看待这件事,只要自己的价值还在,就绝不会被抛弃。如果可以,“高总”甚至暗下决心,下一步要和雷烈之划清界限,靠自己的才华和实力走完今后的仕途。 但“高总”洗白的梦想再一次被周华副厅长无期的击碎。 话题是从郑海东的问题开始的。 “春节安保,要盯死两头、稳住中间。重点犯人的盯防,是非常重要的任务。”周华副厅长指示道。 “对于这一点,我们也是高度重视,采取了格化的管理方式,把重点犯人分区分片划清‘责任田’,分田到户、落实到人,并落实了每天一检查、三天一考核的督促方案。”“高总”汇报道。 “上次,你们监狱那个姓胡的年轻民警,反复提到过郑海东这个犯人,是什么情况?”周华副厅长问道。 “对于郑海东的盯防,我们也有了详细的方案,请厅长放心。” “哦,这个人是什么情况?” 周华副厅长表现出的特别的兴趣让“高总”再次警惕起来,他搪塞道:“这个犯人的情况非常复杂,如果您需要,我回头准备一份专题简报报送给您。您看怎么样?” 周华副厅长没有回答,他抽出一支烟,点了起来,抽了一口之后,看着烟头上缭绕的烟雾,轻声地讲述着,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过去:“小高啊,不瞒你说,我是搞政工出身的,郑海东的父亲,是咱们监狱系统第一代狱警,他们是从枪林弹雨中拼杀出来的英雄一代。了却君王天下事,却不要生前身后名,实在是很了不起。” “高总”闻言,几乎目瞪口呆。脑子里再次蹦出了那句话——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猜是真正的傻子。 “郑海东如果留在咱们监狱系统,应该也是一个可以成长成才的好苗子,可惜经不住社会的大风大浪,这一点,是非自有公论,我们不去谈他。” 周华副厅长深深地抽了一口烟,烟身上燃烧的火光一下子前进了很长一段,留下了一截微微弯曲的灰白色的烟灰。 “你从中央警校毕业了8年,郑海东也在你手上管了8年。8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歹也够一个抗战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你们就没建立一点感情?”周华副厅长的问话却没有一点疑问的口气,也没有留给“高总”辩解的余地。 “之前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你干过什么,我也不想追究。但这次郑海东这件事,你是不是幕后操盘手?”周华副厅长再次逼视着“高总”。 “高总”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没有想到周华副厅长会如此直接地切入正题,仿佛一个粗鄙的嫖客,不打招呼、没有前戏,就粗暴地直入主题,强奸着自己脆弱的精神防线。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高总”感到自己大限已到。 “你可以选择不回答。”周华副厅长弹了弹手中的烟灰,似乎已经准备结束这场冗长的谈话,“你也不必回去了,明天,由司法厅、监察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就会开展针对你的专题调查。” “高总”明白,“不必回去”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它的含义其实是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在周华副厅长表明态度的一刹那,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辛苦经营多年的海市蜃楼就这样轰然倒塌、烟消云散。握有的一切权利和雷烈之的背后支持,在周华副厅长这个更加强大的权力面前,被碾压成齑粉。 虽然自己总是在憧憬,但残酷的现实终于还是无可阻挡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高总”想要让自己坚强一些,有尊严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但他的双腿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救救我……的孩子。”“高总”本想说“救救我”,但实在说不出如此羞耻的话,他只好拿自己的孩子来充当自己最后一张遮羞布。 话一旦说出口,重复就变得顺其自然。“高总”终于为自己的一切罪行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他的口中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两腿一软,从沙发上跌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总”只觉得全身变得冰冷,他的双腿已经麻木,浑身因为不停地颤抖也失去了全部气力,脸上斑驳的泪痕如同风干的蛇蜕刺激着脆弱的面部神经,他的视线模糊,耳朵也听不清周华副厅长正在说的话。 “小高!小高!”周华副厅长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高总”失神地转头望去,才发现周华副厅长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正一边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用力地把他拽回沙发上。 “高总”仿佛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抓住了周华副厅长的大腿,痛苦地哀嚎着重复着那一句话。 “啪!”一声火辣辣地耳光打在了“高总”的脸颊上。 —————— “高总”捧着一个一次性纸杯,杯子里的热水透过纸杯薄薄的杯壁,渗入他冰冷的双手,把热量传入冰冷干涸的心脏。 “高总”的身体仍然不时地神经质地痉挛抽搐着,但神志已经基本恢复。 “事非经过不知难啊!”周华副厅长看着落魄如斯的“高总”感叹道。 “救救我的孩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救救我的孩子。” “哎,算了,我也不和你卖关子了。你的问题,上级早就已经讨论定调了。不过你放心,问题虽然严重,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高总”失神的眼睛一下子恢复了神采,腾地一下站起身子,手中的纸杯掉落下来,滚烫的热水泼洒在堆叠如山的文件上,却浑然不觉。 < 第九十二章 狮搏兔 “高总”曾经连续三年荣获全省优秀狱侦工作者的荣誉称号。 他对审讯工作有自己的心得。他把这总结为“狮子搏兔、猫捉老鼠”,曾专门就此撰写了一片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的专业论文,并获得江南省理论研究专类论文评选一等奖。 在论文中,“高总”详细阐述了“狮子搏兔、猫捉老鼠”的理论精髓——尽管狱警在犯人面前拥有着“狮子”般的绝对优势,但绝不能因此就对犯人掉以轻心,任何疏忽都可能导致这些狡猾的“兔子”钻回洞里。“狡兔三窟”,机会一旦失去,就将覆水难收。而“猫捉老鼠”则是在心理战中,不能指望“毕其功于一役”,而是要以“愚公移山”的韧劲,潮水般的攻击手段,反复突击一点,彻底扰乱对方的心理防线,直至取得最后胜利。 真是凭借着对这一手法的熟稔巧妙运用,一个又一个别人眼中难以攻克的硬骨头,在“高总”面前跪地求饶。“高总”甚至还在此过程中总结出了一个不传之秘——越是开始的时候水火不侵、油盐不进的,到最后越是交代得干净彻底。 “高总”从来没想到,这一招“狮子搏兔、猫捉老鼠”有一天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之后,“高总”竟然感到自己的嘴巴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把心底埋藏的所有秘密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他不仅交代了自己和雷烈之之间的秘密交易和特殊关系,交代了自己在毒品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内心的痛苦,也交代了自己和郭子欣之间的发生的事情和由此导致的和胡不归、胡大胖子的对立态势,甚至连自己八年间收受了哪些犯人的贿赂、和哪几个犯人的家属发生过男女关系都不厌其详地倾囊而出。 很多内容,他并不想说出来,但思想似乎已经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面对周华副厅长看似和蔼却摄人心魄的目光,“高总”只能以相对彻底的坦白去换取那部分可能致他死地的更阴暗内容的深刻隐藏。 周华副厅长一直认真地听着,他没有插话,只是不是地点点头。末了,他才问道:“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他随即又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说过去发生的那些事。那些事情,怎么说呢,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吧!但关于雷烈之的这件事,你手上有没有切实可靠的证据。” “高总”无奈地摇摇头,这倒不是因为他对雷烈之有多忠诚,而是雷烈之实在太狡猾。 “一点都没有?”周华副厅长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每次见他前,都会经过秘书的严格检查,录音录像设备不可能带进去。他本人每次传达重要信息时,也都是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出来。所以只要水迹一干,证据也就没有了。” “这就难办啦!”周华副厅长长叹一声。 闻言,“高总”的浑身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他不知道周华副厅长口中的难办是指自己的保全还是雷烈之的案子。但“高总”明白,在目前的情势之下,自己和雷烈之之间,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您一定千万帮我想想办法。”“高总”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感到苍白无力。没有等价交换的交易时不存在的,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现在除了这点尊严和忠心,他也找不到别的有价值的东西了。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你得‘深入虎穴’咯。”周华副厅长说道。 —————— 第一次驾驶一辆远超自己全部财产的豪车,胡不归的情绪还是相当兴奋的。很快,他就掌握了定速巡航和自适应驾驶的使用技巧,汽车实际上已经进行了半自动驾驶状态。 路虎行驶在通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除去在服务区的一次补充,他们已经行驶了10多个小时。 如果不是若晴怀里一直抱着黑色箱子,胡不归几乎要把这当成是一次愉快的远足了。 黑色箱子是真皮包裹的材质,胡不归虽然不懂奢侈品,但还是一眼就看出这种没有商标的高档皮箱应该是私人订制且价值不菲的专属用品。这个箱子和这辆豪车,和之前看到的整个车队,以及庄重对若晴的尊敬,与之前在北京看到的那个住在贫民区的若晴在财富上刑场的巨大落差,让她的身份越加地显得扑朔迷离。 若晴一路上一直都保持缄默,除了那双苍白而柔软的双手时不时抚摸着怀里的黑色箱子,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抚摸尚在襁褓的婴儿。动作中透出一丝诡异莫名的气氛。 胡不归一脑袋全是问号,他几次试图打开话题,但都没有能得到若晴的积极响应。 他们从中午出发,一路见证着太阳西落,明月东升,胡不归打开全景天窗,漫天的繁星透过车顶巨大的玻璃映射到车内,产生了一种幕天席地的浪漫范围。 胡不归想起了邢小羽的暗黑理论。 他自顾自地说道:“你看到这无边无垠的黑暗吗?我以前很讨厌她。后来,一个人告诉我说,宇宙本来是极明亮、极炽热的一个小点儿,经过了创世大爆炸以后,才开始不停地冷却、变暗,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但有趣之处在于,如果宇宙不是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冷,就不会产生像地球这样适合生命生存的行星。从这个方面来说,黑暗反而孕育了生命。” “所以说,当你抬起头来仰望星空的时候,不要只是迷恋闪烁的星光,它们就像是钻石,虽然美丽却毫无用处。反倒是星光之外无边无垠的黑暗,那才是滋养生命的土壤” 胡不归回过头来,看着副驾驶座上的若晴笑着说道:“你觉得这个说法有意思吗?” 若晴并没有立刻回答胡不归的问话,她的眼睛看向窗外无垠的黑暗星空,像是在思考胡不归刚才说过的话。 半响,若晴也像是自言自语道:“生存和繁殖才是人类一切行动的源动力。” 胡不归知道这句话,他几乎脱口而出:“这是弗洛伊德的名言。” 若晴接着说道:“生命因诞生于黑暗而丑陋,因丑陋而需要黑暗的隐藏——这是生命的原罪。” “他们不过是黑暗中隐藏着的一群蛆虫,在为生存而不择手段的过程中,建立了一条条唯己唯利的生存法则,并将其奉之为维持自身卑微生命延续的金科玉律。” 胡不归对若晴阴暗的想法感到吃惊。在知道邢小羽的黑暗理论之后,他虽然能够理解,但仍然是带着调侃的味道向若晴解释这一切,目的只是为了打破沉闷的空气,没想到这个话题居然能得到若晴如此强烈的回应和诡异的思考。 胡不归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若晴却反而笑了:“你觉得我的想法很荒诞,对不对。” 胡不归回答道:“如果说不觉得吃惊,的确是假的。不过我相信高阳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凡是看似荒诞不经的事情,背后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还说过,对历史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应该抱有‘理解之同情’。”< 第九十三章 北回归 车内陷入了更长时间的安静。 这辆路虎的行驶里程才不到2万公里,车内的一切都显得很新,良好的隔音效果隔绝了车外的一切噪音,甚至连发动机舱的轰鸣都几不可闻。胡不归对这种安静厌恶起来,像是一个被蒙蔽了双眼的孩子一样烦躁不安。 “抱有‘理解之同情’。”若晴重复了胡不归刚才说过的话。她隔了许久才对刚才谈话的内容作出了反应,让胡不归对刚才时间的流逝产生了怀疑的错觉。 “我真正的人生记忆,是从10岁那年开始的。”若晴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似乎是对自己的晚熟感到害羞,“在这之前,一切都很模糊,唯一深刻的就是那次坠落。” 若晴口中的坠落,指的是郑雪带着她们姐妹俩从香山别墅跳楼自杀那件事。 “我总觉得,坠落的时间很漫长,先是看见了碧蓝的天空,那一天的天空真蓝,像一颗纯洁无暇的蓝宝石,然后是惊飞的鸟儿和颤动的树梢,满眼的碧绿和挺拔的树干,我甚至看到了院子围墙铁栅栏上尖耸的铁刺,最后跌落在院子里一块柔软的草坪上。这段经历是如此地印象深刻,以致我长久以来都有一个压抑在心底的怪诞念头——爬上去,重新跳一次。” “你不会现在还有这样的念头吧?”胡不归吃惊地问道。 若晴微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没有再跳一次的勇气,但还是被回忆驱使着回到那里,不过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别墅还在那里,外观虽然老旧,内部装修却是非常地现代化,里面的人都非常地年轻,只有一个留在厨房的女佣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她带我回到了那个地方,那是顶楼的朝南的一个露天阳台,那一天的天空也很蓝,除了天边多了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时间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俯身看了下去。” 胡不归陡然一惊,手不由自主地往左一滑,车辆自带的车道偏离提醒“滴滴”地响了起来,方向盘在行车电脑的指挥下不受控制地向右拨正,又回到了原来的车道。 胡不归抱歉地朝若晴看了看,却发现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根本没注意到这段插曲。 “眼前所见却让我非常失望,从这里到地面的距离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长,甚至一眼就能目测出下落所需的时间。回忆中的一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原来一切都是想象而已。” “而让我出离愤怒的是记忆中的那片柔软的草地没有了,那可是拯救我生命的一片草地啊!我把管家叫来,完全不顾体面地愤怒地向他咆哮、向他怒吼、让他滚蛋,这个三十多岁的管家目瞪口呆、惊惶失措。” “正当我为情感的宣泄感到满足时,一直站在旁边的女佣却告诉我说,这里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从来就没有过草坪。” 若晴的脸上浮现出深邃的微笑:“我这才知道,我是踩在姐姐的尸体上活下来的——这是我的原罪。” —————— 当千禧年的钟声响彻全球,全球60亿人以最大地热情张开双臂,迎接充满梦想和希望的21世纪。世界和平、人类大同、数字络、科技革命……可是,当欢声渐远、烟花散尽,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生活还是那个生活。清洁工依旧要在凌晨爬起来清扫街道,打工妹依旧要在流水线上工作十多个小时,杀人犯继续杀人,当权者继续挥霍,这场荒诞的盛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 小若晴就是在这样情况下度过自己十岁生日的。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十岁生日甚至应该算是人生中最纯洁美好的一天。二十岁,她即将面对世俗的**贪欲和生活的磨难;三十岁,她可能已为人妇,不得不去承受家庭的重担,每天纠结于柴米油盐;四十岁,对一个女人来说,一切美丽都已经成为昨日黄花;五十岁,女人的最后一点特性也已经湮没。 这些年来,小若晴被寄养在八达岭脚下的一座寄宿制贵族学校里。这座学校规模很小,没有多少学生,甚至连正规的教师也没有几个,这些孩子在这里,与其说是学习知识,更多地只不过是在维持生命。 但这里依然非常地“贵族”,孩子们学习古典文学、欣赏古典音乐,每天学习莎士比亚、苏格拉底,听着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欣赏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一切学习都以“高冷”为中心,培养孩子们以“贵族”特有的调侃戏谑、漠不关心的态度看待一切事物。 在这样的环境影响下,小若晴和她的同学们之间的感情都很淡薄,他们都是孤独的孩子,父母因为各种各样说不出口、见不得光的原因把他们送到这里,使他们对身世讳莫如深,相互之间建立了隔离的高墙,对外他们也没有任何交往,他们就像是遥远星球上被遗弃的花朵,独自绽放、暗自枯萎。 小若晴对十岁生日还是充满憧憬的。 一个月以前,她就开始暗暗计算着生日倒计时的时间。虽然已经孤独地生活了十年,但她仍然在心底深藏着对美好的期许。 这一天,她醒得很早,刚一睁开眼,她甚至来不及换掉睡衣,就爬下床,跑到窗户边,拉开了窗帘。动作虽然轻微,但还是引起了旁边几个尚在睡眠的同学不满地嘟囔。 天空并没有什么特别,不是很晴朗,也没有下雨。周围还是阴冷得如同往常一样。小若晴有些失望地回到床边,故意拖沓地开始穿衣服,她多么希望在她挂在床头的袜子里或是小夹袄里藏着一件礼物,她并不在乎是什么,一个芭比娃娃或是一把塑料梳子都足以让她的这个生日与众不同,但什么也没有。 这一天,连早餐都与平常一样,一份玉米粥和两个煎鸡蛋,口味没有什么不同,样子也和昨天几乎一模一样。她的整个上午都在学习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这是昨天没有完成的课程,中午食堂似乎也在和自己作对,电视里播放的《猫和老鼠》的剧集居然和昨天重复,下午学习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这是一个星期前就计划好的内容。 下午下课后,小若晴从教务主任那里领到了一个小蛋糕——这是意料之中的,每一个在这里的孩子在登记生日的这一天都会领到自己的一个小蛋糕。 只有蛋糕,没有蜡烛。 他们不会在乎蜡烛的意义。他们更不会懂得,没有蜡烛,蛋糕就只是蛋糕。 小若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小若晴没有去和别人诉苦,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乎她的痛苦。就像没有人会在乎她穿了多少衣服、吃了多少食物一样。 这里的工作人员对他们只有义务,没有责任。 她独自一人站在窗台前,看着满天的繁星。这里已经处于荒僻的山区,城市的灯火辉煌丝毫没能遮蔽这里灿烂的群星,小若晴遐想着在今天的最后一刻之前,天上会不会坠落一颗星星,给自己带来惊喜。 但遐想终归只是遐想。当时钟走过12点,小若晴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伏在泪水浸湿的枕头上进入了梦想。< 第九十四章 十年前 小若晴是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的。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黑天鹅绒的天空上钻石般点缀的星星。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真被一个男人抱着,在户外奔走,小若晴刚要发问,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被甩了出去,掉落在一块柔软的垫子上。 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关门声。 她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 “确定是她吗?半夜三更的,你可别搞错了!” “放心,错不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就别废话了,赶紧开车吧,天亮之前咱们还得赶回去呢。” 汽车点火发动之后,其中一个声音说道:“这学校也真他妈废物,咱们说带人就给带走了,都不带留个字据?” “咸操萝卜淡操心,开车看路吧您呐!” “不是我说,你想想,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王老板怎么就突然想起这么个宝贝女儿来了?” “这又不是你女儿,你关心这干什么?” “我就是在想,他老人家一生阅女无数,该不会这次要换换口味,自耕自种吧?” “去你妈的,乱嚼舌头的东西!迟早死在这张臭嘴上!” 若晴坐了起来,她看到开车的那个男人从外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但并没有说话,只是用胳膊肘捅了捅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个男人。 从两个座位间的空隙借着车灯照出的光亮往前看,汽车正在山间公路上疾驰。在遥远的天际,那里的天空一片暗红。 小若晴很久以前就从身边孩子们的议论中知道,这片暗红的天空就是所有孩子们的梦想之地——北京。 —————— 小若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大亮,车也已经驶入了城区,正在一段拥挤不堪的道路上进退维谷。 “让你别走这条道,偏不听,堵成这熊样。” “我这不也是想抄近道吧,再说了,走环路也不一定就不堵啊!” “走环路不一定不堵,走这里一定堵!” 直到现在为止,小若晴都没有提出过任何问题,更谈不上反抗。她只是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个庞然可怖的巨大城市。 小若晴趴在车窗上向外望去,天空灰蒙蒙的,虽然是白天,太阳却只剩下一个圆圆的光斑,一幢幢高楼笔直地插入灰暗的天空,投下的巨大阴影像是邪恶女巫的魔法遮蔽了仅有的光明,数不清的人、车汇集而成的洪流像一群五颜六色的寄生虫,在道路组成的肠道里缓慢地蠕动着,周围充斥着烦躁不安的喇叭声、开车人的喝骂声,冰冷、混杂而又毫无感情。 这就是同学们心中的伊甸园吗? —————— 车终于还是爬过了那一段拥堵不堪的道路,进入了旁边一条僻静的胡同。 一拐弯,仿佛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胡同很窄,宽大车身的后视镜几乎擦着胡同两边的墙壁,这厚厚的墙壁似乎也隔绝了外面喧闹的声音和烦闷的空气。胡同里的人们看见来车都纷纷避让,车速却并没有减慢,引来路人怨恨的目光。 胡同越往里,反而越宽敞,等到可以两辆车并行的时候,车在一扇朱红木门前停了下来。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下了车,帮小若晴打开车门。 朱红木门打开,里面迅速跑出四五个女佣打扮的人,领头的一个一面责备开车男子的延误和怠慢,一边指挥着旁边几个人把若晴带进屋子。 小若晴就这样,在生日后的第二天,被人像货物一样从寄宿学校莫名其妙地带了出来,又被人像芭比娃娃一样打扮和收拾起来。 女佣们来不及带小若晴到更衣室,便直接在朱红大门后就脱下了若晴的衣服。十岁女孩子的羞耻心和自尊心驱使她试图做出抗议,但很快便被围拢她的那群女人的粗暴动作无情的淹没了。 女佣们用水给小若晴擦拭了身体。水本来是热的——从沿着水盆周围已经冷凝的水滴可以看出,小若晴**的身体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她也并没有再做无谓的抵抗。 女佣们又为小若晴的身上涂抹了香油。这个动作让小若晴想起了学校门口的“老巫婆”——这是大家为那个每天推着板车到学校门口卖水果的老婆婆起的邪恶称呼,她总是在已经快要**变质的水果上洒上一些清水、盖上几片树叶,把它们打扮成刚从树上摘下的还带着几滴晨露的新鲜水果,并以此蒙蔽孩子们的眼睛。 又给她换上了一身体面的洋装。洋装的款式很新,是笑若晴从来没有见过的类型,纯白色的胸口上镶嵌着一些柔软的蕾丝花边,淡蓝色的下摆装饰着几根飘逸的流苏,虽然不够暖和,但起码能够遮羞。 没有人去关心,此刻小若晴最需要的,只是一顿早餐。 —————— 衣服换好后,小若晴被其中两个女佣领着走进了这座四合院。 很快,小若晴就被这个与门面极不相称的巨大复杂内部空间彻底惊呆了,她开始还能记得自己走过了几道门厅、长廊和甬道,后来脑子已经一团浆糊,只是被两个女佣夹带着慌乱地向前奔跑着。 她们在一个厢房前停了下来,小若晴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两个女佣打开门把她领进去,擦干了她脸上和鬓角留下的汗水,把她安顿在一张明显与她的身材相差甚远的红木太师椅上。随后,一个女佣退了出去,另一个女佣留在了她的身边。 “你好,我还没有吃早餐。”小若晴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说完,她的脸就有些红了,在她所经历的教育之中,一个淑女向别人要早餐吃是非常有失体统的一件事。 但女佣所表现出的行为却更加无礼。她像是没听见,只是一遍小声地嘟囔着什么,一遍焦躁地东张西望。 小若晴顺着女佣的眼神环视周围,这里是一个典型的古典中式布局的客房,屋子里的每一件陈设都非常符合礼制和规矩。当然,小若晴对这些毫无兴趣,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屋子当中圆桌上的一盘糕点吸引住了。 “我还没有吃早餐,请你帮我把桌上的吃的拿过来,可以吗?”小若晴再次要求道。< 第九十五章 朱门中 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的竖着麻花辫子、穿着红夹袄的十**岁的小姑娘。 中年男人的个子不高,但身材显得臃肿和肥胖,走路的时候身子一晃一晃,汗水顺着脸颊上的横肉肆意地流淌,一双浑浊的眼睛从一进门,就死死地盯着小若晴,使她坐立不安。中年男人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倒是非常瘦削,看上去和小若晴年纪相仿,清秀的面容与旁边的肥大身躯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骨碌碌四处乱转,也不时地朝小若晴的身上打量。 出于礼貌,小若晴想要站起来和对方打招呼,这是她在学校时学习到的一条重要礼仪。但太师椅实在太高,想要下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若晴还在努力,中年男子就赶紧笨拙地往前走来,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连连摆动道:“别别,别下来,小心摔着。” 中年男人突然又变了脸色,对旁边站着的女佣猛地甩上去一巴掌,吼道:“瞎了你的狗眼,没用的东西,杵着卖骚那!没看见小姐差点摔着啊!” 女佣的半边脸颊顿时像发酵了的馒头一样红肿起来。 小若晴吓得目瞪口呆,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中年男人又低下头,笑眯眯地看着小若晴问道:“你刚才在说话?说什么呢?” “我……我饿了,想……想吃点东西。”小若晴的话有些颤抖,她对面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中年男人充满了恐惧。 果然不出小若晴的预料,中年男人再次暴怒起来,他连连甩了女佣几个耳光,直打得她的嘴角沁出鲜血,却只是低着头,一栋也不敢动。 门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听到屋里的动静,连忙跑了进来,中年男人对他吼道:“王叔,把这个废物给我拖出去,赶走!赶走!别让我再见到她!这种白痴、智障,还想赚我的钱!” 那个叫王叔的老人连忙一边答应着一边把那个两颊红肿的女佣给拉了出去。 中年男人余怒未消,呼哧呼哧地喘着好一会粗气,才平静了下来,他找了个位子坐下,肥大的屁股把屁股下的红木太师椅挤得满满当当,楔杵转角间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原本站在身后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姑娘赶紧抱着小男孩端到了中年男人的怀里,中年男人笔直地向前伸开双手,接住了小男孩,抱坐在自己的怀里。 另一个穿着红夹袄的小姑娘则把坐在太师椅上的小若晴抱了下来,放在了中年男子面前。 中年男子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小若晴,不停地点点头,一副非常满意的样子。他自言自语道:“看了这么多,就这一个满意。那些个一个个长的歪瓜裂枣的,怎么看也不像老子生的!” 中年男人又无限温柔地看着怀里抱着的小男孩问道:“你看看,这个小妹妹漂亮不?” 小男孩又认真地看了小若晴好长时间,才偷偷地趴在中年男人的耳边,轻声地耳语了几句。 中年男人侧着耳朵听完,哈哈大笑起来。 他伸出手,朝小若晴招了招,说道:“别离那么远啊,走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 小若晴并没有动,但身后穿着红夹袄的小姑娘还是推着她走近了好几步。 中年男人凑近了身体,对小若晴说道:“知道我是谁不?” 他的肥胖的脸庞离小若晴只剩下不到20公分的距离,覆盖了她视线的全部范围,小若晴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粗黑的毛孔和里面沁出的浑浊汗珠,浓重的体味和粗重的鼻息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小若晴惊恐地摇了摇头。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露出了满嘴的黄牙,小若晴甚至看到了他喉咙里顺着气浪不停颤动的肥大腭垂。 一个声音从这里响起:“我是你爸爸!” 小若晴至始自终也没能吃到桌上的那盘点心。 —————— 路虎车上的疲劳驾驶提醒响起,打断了若晴的叙述。 胡不归想要关掉它,但却找不到开关。 “开了这么长时间,要不休息一下吧?”若晴提议道。 “好。” 车驶进了最近的服务区。 车加满了油,胡不归从便利店里买来了两罐饮料,两个人把座椅放倒,躺在车上小憩。 车窗开着,服务区外山区的冷风吹了进来,空气寒冷而清新,涤荡着车里浑浊的空气。 这样的情况,在胡不归和邢小羽之间发生过无数次,但若晴身上特有的香味和路虎车宽大厚实的座椅提醒着胡不归,这一次与过去不同。 “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哥哥?”胡不归试探着问道。 “嗯。”若晴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那你有几个哥哥?”这个问题问出后,连胡不归自己都感觉有些好笑。他其实只是想核实他第一次遇到若晴时的那个年轻男子是不是就是故事里的小男孩。 若晴摇了摇头,说道:“你为什么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这样的聊天,未免也太没有意思啦!”她的语气中,再次出现了那种她这个年纪应该出现的调皮的腔调。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进行呢?”胡不归只好迁就道。 “这样吧,你给我讲一个故事,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若晴提议道。 “好啊!”胡不归表示了赞同。 “那好,我刚才的故事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你了。”若晴狡黠地笑着说道。 胡不归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竟无法辩驳,他实在不忍心打击若晴难得出现的快乐心情。这个经历了太多痛苦的女孩子,就像一个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薄瓷花瓶,任何对她的伤害都会让他心碎。 胡不归想了想,向若晴讲起了他和邢小羽共同策划“1.17”毒品案的故事。他没有对她有丝毫地隐瞒,他对她的信任没有任何理由。 胡不归的迁就还在于,他发现每一次提到若晴哥哥的时候,都像是触动了她情感深处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决定探究下去。< 第九十六章 血统论 “在整个西方神话体系中,近亲通婚的现象是极其普遍的。这既源于对自身血统纯洁性的保护,也出于和对血统高贵性的骄傲。”若晴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这个开头让胡不归完全不明所以。 “例如,创世神中,天空之神乌拉诺斯是大地女神盖亚的儿子和丈夫;十二泰坦中,瑞亚和克洛诺斯、月之女神菲碧和智力之神考伊思是姐弟;奥林匹斯诸神中,天神宙斯和天后赫拉、农业女神得墨忒耳是姐弟,冥王哈德斯和冥后珀尔赛弗涅之间则是叔叔与侄女。” 对这堆拗口的名字,除了宙斯,胡不归几乎一个也没听说过,一个也没能记住。 “在现实世界中,这样的情况更加普遍。典型代表的哈德斯堡家族,鼎盛时期,家族成员出任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德意志国王、匈牙利国王、西班牙国王、葡萄牙国王、波西米亚国王、墨西哥皇帝等,近亲兄弟姐妹的联合势力覆盖大半个欧洲。” “这个……”胡不归努力试图理解这个开头,却依旧不得要领,他猜不透为什么若晴会对近亲结婚如此感兴趣,并进行了这么深入的研究。 “相比于这些枯燥的历史,我更喜欢一本西方玄幻小说里的描写。小说讲述了一个叫相传为真龙转世的伟大家族,他们来到驾驭着真龙来到一片神奇的大陆,这里只有每次都长达数年的寒冬和长夏。真龙家族依靠龙的力量统治了这片世界,却又不愿意与其他异族通婚,他们倔强地延续着自己的高贵血脉,直到真龙绝种,王权也被推翻。” “恩,这么说,这是一个悲剧故事咯?”胡不归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若晴并没有对胡不归的理解作出回应,但她的回答却让胡不归目瞪口呆:“你可以把我的家族、或者说我父亲的家族,理解为现实中的希腊神话,东方的哈德斯堡家族。” “什么?”胡不归惊愕得坐了起来。现实中的希腊神话?东方的哈德斯堡家族?他这才开始认真地回忆刚才若晴说过的那些话。难道——王老板的家族也是靠近亲通婚延续下来的?胡不归不敢想象。 “我父亲的祖上是满族瓜尔佳氏,瓜尔佳氏是满族八大姓氏之首,传承到他的爷爷的时候,辛亥革命爆发,为避战祸,改取女真时期古汉姓为汪,后来,为了彻底撇清关系,又改姓为王,一直传承到今天。” 胡不归听着若晴的描述,如坠五里雾中,他对满族的全部印象,仅限于清宫辫子戏中的王爷阿哥们,对八旗颜色都不一定能答得出来,更没听说过什么“满族八大姓”。他想了想自己的家族史,似乎只能用“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来形容。对比若晴这样如同史诗般的家族历史,实在是太过单薄。 “八大姓氏,就是八旗吗?”胡不归问道。 若晴笑了笑,解释道:“八大姓氏是瓜尔佳氏、佟佳氏、马佳氏、齐佳氏、富察氏、纳喇氏、钮祜禄氏、索绰罗氏的统称。八姓是氏族血亲,八旗制度是军政组织,简单地说,八大姓氏就是赵钱孙李,八旗就是乡村里舍。” “哦!”胡不归虽然还是记不住,但已经大概能听得懂了。 “那你的家族应该很厉害咯?”胡不归不无艳羡地说道,当聊天的内容涉及到了若晴时,他的兴趣再次高昂起来。 若晴说道:“瓜尔佳氏的名人虽然出过不少,但要是说给你听,听说过的估计也只有‘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了。家族在兴旺时,人口也曾经达到过十多万人,但随着几次大规模迁徙和变故,分成了苏完族、叶赫族、雅尔古族等几个互无关联的分支。这些大部族在辛亥革命后,都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不断地分裂瓦解,很多都已经无迹可考了。” “那你的家族又是哪一支呢?”胡不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家族史故事,他兴趣盎然,刨根究底地问道。 “八旗入关之后,龙兴之地——也就是现在的东北实力空虚,屡遭北方侵扰,康熙年间,为了巩固北方边疆,朝廷派遣了瓜尔佳氏八世祖翁窝图和琰布率部族回迁关外,以镇边关——当然,这只是公开的说法。” “这个翁老和琰老就是你的祖先?”胡不归觉得满族人的名字实在拗口,而且若晴说出这些满族词汇时的发音似乎与一般的汉语直译相比又有一些奇怪的不同。胡不归怕鹦鹉学舌弄巧成拙反而对若晴的先祖不禁,只好以“某老”姑妄代之。 若晴显然领会了胡不归的心思,她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那二老实际的目的是什么呢?”胡不归继续问道。 “他们只是康熙皇帝命令忠实的执行者而已,自身又能有什么目的?八旗入关时,人口不过百万,带甲之士不过十万,面对百倍于自己的汉人,他们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是可想而知的。康熙皇帝即便再英明神武,也对满族血统的纯正性和与汉族相比的人口劣势而恐惧不安。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保持内部人种、文化的相对独立性,才能避免被同化的命运——就像西方玄幻小说里驾驭真龙的家族,禁止与外族通婚,把自己与整个世界对立起来。但元朝四色人等、分而治之的失败殷鉴未远,康熙皇帝如果重蹈覆辙,最终也很难逃脱异族统治不过百年的王朝命运。” “因此,确保江山永固,康熙皇帝对满汉通婚采取了外紧内松的政策,他自己也率先垂范,娶了几个汉族的妃子。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满汉通婚在化解两族之间尖锐矛盾的同时,也造成了满族血脉的稀薄和混乱,无数满州贵族沉溺在江南女子的温柔乡里不能自拔。虽然朝廷屡次勒令伤斥,但尝到甜头的满洲贵族却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让娶老婆就娶小妾,不让娶小妾就包外房,以致屡禁不能绝。” 胡不归闻言,不禁也开始对康熙皇帝的尴尬境地抱有“理解之同情”。 “此时还只是清朝初年,十年后、百年后、千年后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这可不只是亡国这么简单,这是灭族之祸。最终,康熙皇帝选择了一个当时情况下唯一可行的措施。他从八旗中挑选了一批血统纯正的精壮男女,由最古老的瓜尔佳氏族长率领,回到了满族的龙兴之地,保留下满族最后一支纯正的血脉,大清王朝的最后一支真正的‘龙族’!”< 第九十七章 兴亡事 胡不归的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 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服务区里一片寂静,重峦叠嶂间山风呼啸,像是远古先民们低吟的呼叫。远处的大型停车场上停满了禁止夜间通行的大卡车,隐约还能听到彻夜不睡的司机们打闹呵斥的声音,更加显得他们所在的小型车停车场里的寂静。 胡不归为自己的神经质感到可笑,但萦绕在心头的紧张却还是没能散去,他压低了声音对若晴说道:“你们……该不会是……”他鼓足勇气说出了最后几个字,“该不会想反明复清吧?” 若晴噗嗤一声笑了,看着胡不归那副认真的表情,好不容易止住的笑意再一次爆发开来。 胡不归看得有些呆了——她笑的样子,真美。 好一会儿,若晴才止住了笑,她从胡不归贪婪的表情中感到一丝尴尬,于是收敛心神,回归主题,纠正道:“王朝兴衰那是爱新觉罗氏的事情,瓜尔佳氏的任务只是确保种族绵延而已。” 胡不归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礼,于是岔开话题作恍然大悟状:“我终于理解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哪一句?”若晴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 “生存和繁衍才是人类一切行为的源动力。”胡不归说道。 若晴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啊,北方苦寒,清朝两百年间,瓜尔佳氏龙兴部族与世隔绝,他们恢复了古老的萨满教传统和刀耕火种、渔猎为生的生存状态,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挣扎求生。而其他八旗氏族却在四九城里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康熙爷把他的子民扔到东北区,就再也不管啦?”胡不归不甘心地问道。 “这次北迁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保持满族最后一支血统的纯正性,如果依赖朝廷的救济才能生存,那么龙兴部族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你的祖先就自己烧饭自己吃,自己生娃自己带?”胡不归问道,他终于理解为什么若晴在一开始的时候会发表一大通关于近亲通婚的言论了,敢情王老板的祖先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近亲通婚延续下来的啊! 若晴说道:“这样的生活延续了两百年,到了日俄战争时期,家族遭受了第一次灭顶之灾。” 这场战争,胡不归在小时候接受革命传统教育时就已经耳熟能详。它是清朝末年,日本和沙俄争夺中国东北控制权爆发的一场战争,战争的结果是沙俄惨败,退出远东势力圈,日本大胜,从此奠定了世界级强国的地位。 但或许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场战争对留存大清龙脉的瓜尔佳氏造成的深重苦难吧。 “当时,全族被杀者十之**,房屋居所被夷为平地。三十一世族长布奇琛也在战祸中被打瞎了一只眼睛,眼看龙脉将断送在自己的手中,他带着族中长老和萨满巫师远赴京城,去寻求朝廷的帮助,但此时的朝廷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康乾盛世,他们甚至已经根本忘记了康熙皇帝曾经做出过的这一决定,断然拒绝了家族的全部请求,族长忧愤而死,随同的族中长老和萨满巫师集体北向自刎而死。” 胡不归慨叹一声,他很难想象一个背负着两百年使命的家族最终没落时的悲惨,对这群对家族命运彻底绝望的自刎者也深深报以“理解之同情”。这段亦真亦幻的故事在胡不归这样的汉族人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场打击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失去了族长和萨满龙兴部族走上了彻底的分裂。不过,祸兮福所倚,也正因为家族消踪灭迹,在辛亥革命‘驱逐鞑虏’的运动中,家族中剩余的部分才得以幸免。” “可是……”胡不归想提问,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怎么了?”若晴看出了胡不归欲言又止的样子。 “日俄战争距离今天也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既然家族都已经湮没,时间也过去了这么久,它又怎么会对你产生影响呢?” 若晴叹息一声说道:“你知道沙皇的来历吗?” 胡不归回答道:“不就是皇帝的俄罗斯说法吗?” 若晴说:“沙皇就是凯撒的发音,凯撒死后,罗马的皇帝都自称为凯撒,即便是分裂以后,拜占庭的每一任君主仍然以凯撒自居。奥斯曼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以后,罗马帝国都从地球上消失了,但俄罗斯的君主再次接过接力棒,成为了新的凯撒。” 听着若晴的讲述,胡不归想起了《魔兽世界》里的巫妖王,巫妖王是永远不死的,任何一个杀死巫妖王的人都会成为新的巫妖王。 胡不归忖度着说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在龙兴部族消失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你的父亲重新扛起了瓜尔佳氏种族复兴的大旗?” 若晴,准确的说应该是瓜尔佳?若晴点了点头:“父亲一直都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祖宗的庇佑,并坚信自己是龙兴部族的最后一条真龙,这个坚定的信念指引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也诱使他走进了自己的魔障。” 若晴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婉:“在我十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天,他把我接回到了他的身边。我并不是第一个被接回去的他的孩子,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么多年来,他身边永远都不缺少女人,最喜欢的还是身体强健的东北姑娘,可是他只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一天,他告诉我,十年后,我将与他怀里的男孩结婚,我们将诞下龙兴部族新的继承人。” 胡不归几乎不敢置信若晴所说的这一切。一个几百年前的决策,一个已经湮没一百多年的家族,居然会驱使一个男人做出这样的违背现代科学常理的决定——让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女儿结婚。 若晴继续说道:“之所以会选择我,是因为父亲从古老的传说中得知,瓜尔佳氏的女子都是像我这样的皮肤,他认为他的众多女儿中,只有我继承了瓜尔佳氏的纯正血统。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不需要学习那些枯燥乏味的西方古典文学音乐,却必须死记硬背满族的冗长历史。” 若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父亲一直坚信,由他延绵而后的纯正血统,将成为瓜尔佳氏龙兴部族新的血脉,他甚至坚信,未来的某一天,传承他的血脉的满洲人会繁衍发展、生生不息。” 胡不归傻傻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 “我的故事讲完了。”若晴说道,“我们也该继续出发了。”< 第九十八章 情纷乱 胡不归和郭子欣驾驶的车开进小区时,天已经大亮,几个年迈的大爷大妈真在小区门口晨练、遛鸟、聊天,路虎从旁边驶过的时候,所有人都侧目而视。毕竟,在这个小区里出现这样的豪车,是一件不常见的事情。 车在若晴住的筒子楼下停了下来,车身过于庞大,胡不归试了好几次才把车歪歪扭扭地勉强靠边停下。两个人疲惫不堪地上了楼,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各自沉沉睡去。 胡不归醒来时睁开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斑驳屋顶上水迹浸透腐蚀的痕迹,像是一副年代久远的印象派油画。他睡的是客厅的沙发,在这种老式的筒子楼,防水涂层早就已经失去了功用。看着龟裂线条毫无规律的拼接,胡不归忽然发觉,背景神秘的王老板和酒吧工作的若晴、破旧的筒子楼和豪华的越野车之间显得那么的诡异和不真实。 为什么拥有显赫身世却甘愿从事酒吧值夜这种辛苦的工作?为什么拥有富贵荣华却甘愿屈居贫民窟中? 但很快胡不归的思绪都被一阵扑鼻的饭菜香味打断了,与之相伴的还有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声。胡不归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吃东西,早就已经饥肠辘辘。 最让胡不归感到兴奋的还不是食物的美味,而是这种类似于家的温馨感觉。尽管从昨晚若晴的讲述中,他已经隐约猜到了若晴未来的命运,但即便是饮鸩止渴,他也在所不惜。 对幸福感的错觉让胡不归产生了恶作剧的冲动,他赤着脚,悄悄走到了厨房的门口,准备进行一次突然袭击。 这是胡不归童年时经常和小朋友们玩的一种游戏。最简单的玩法,就是找一个对方必经之地上的隐蔽点,躲在那里等到他经过的时候突然出现,吓他一跳。后来,随着孩子们年龄的增长,这种游戏也被赋予了更多的诸如平型关大捷、智取威虎山之类的故事情节。 但这一次,胡不归并不想太过复杂,他采取了最原始的游戏方式。 厨房里的炒菜的锅铲声逐渐慢了下来,胡不归听到了碗瓷之间摩擦的声音,他猜想,她应该是在准备盛盘了。胡不归的心砰砰地跳动起来,她会以什么样的动作来回应自己的唐突呢?胡不归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无数种猜想。 燃气灶关闭的声音之后,是锅铲与瓷器触碰的声音。若晴应该是在装盘吧。胡不归又有些恐惧起来,自己和她指间关系的亲密程度能承受这样的善意玩笑吗?如果若晴为此而生气怎么办?如果又像上次一样,所有的光明和炽热在一瞬间彻底消退,自己又该怎么办? 胡不归的内心挣扎不已,他像是握着末日之战中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核按钮,面前的小小的微不足道竟可能毁灭自己的整个世界。 胡不归想要退回去,但却已经来不及,他的犹豫耽误了最后的宝贵时间,所有厨具器皿的声音都已经停止,他听到厨房里已经响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这在平时几不可闻的声音此刻却像是角斗场上的号角,每一声都在催促着自己做出最后的抉择。 胡不归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在那个身影刚刚出现的时候冲了上去。 —————— 身影发出一声惊呼,手里端着的菜盘摔落在了地上。 那一声惊呼刚刚响起的时候,胡不归就知道自己完了! 面前的这个人竟然不是若晴,而是她的室友——璇子。 胡不归对自己的鲁莽和失误既尴尬又羞愧,他一边慌不择言地向璇子道歉,一边手足无措地伸手去擦溅在璇子身上的汤汁。 正在一切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若晴的房门打开了,她睁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头来问道:“你们……”表情却凝固了。 胡不归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慌乱间,居然放在了璇子身上一个男人不该触碰的位置。 他想往回缩,却又觉得这么做似乎更加欲盖弥彰,他想去解释,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况且,现在如果急着要撇清关系,对璇子而言,无疑也是一种伤害。 在思考的时候,胡不归就这么木木地看着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的若晴。 突然,胡不归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原本只是轻轻触碰到的位置,竟然具有了真实的柔软,胡不归目瞪口呆地回过头,与璇子充满浓重暧昧的眼神四目相对。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若晴撂下一句话,房门“砰”得一声关上了。 尽管身为当事人,胡不归自己也无法理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午饭在极其尴尬和沉默的环境中进行着。 刚才的尴尬过去了大概二十分钟,若晴就从房间里出来了。她神态自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分别与胡不归和璇子打了招呼,就钻进卫生间里洗脸刷牙。 璇子也恢复了常态,非常大度地接受了胡不归的道歉,又非常勤快地打扫起地上的碎碗残羹。 看着眼前的一切,胡不归恍然觉得刚才璇子的眼神和动作是不是错觉,但他总不能盯着一个并不算很熟的姑娘刨根究底地问她“你到底爱不爱我”,也只得坐下,只是仍旧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璇子吃完饭,看了看表,说道:“已经快三点钟了,我也该去上班了。你们吃完了就不要收拾了,我晚上回来洗。” 若晴嗯嗯地答应着,也没有说太多的话。 胡不归本想拦下剩下这点家务活,但考虑到之前的尴尬,还是忍住了决心当一回木头人。 璇子放下碗筷,站起身子,准备要走。临走之前,却又对胡不归说道:“那天下午,你能陪我,我很高兴,如果下次有机会的话……”她的脸颊绯红,胡不归再次看到了刚才刚刚见过的那种暧昧的微笑。 这一次,胡不归非常确定,他看到了璇子脸上的暧昧的微笑。 虽然胡不归并不是什么情场老手,但以他的阅历,他还是可以清楚的读懂这微笑其中的含义。但是他却无法读懂这含义背后的含义。 < 第九十九章 曲有误 直到璇子下楼的声音都已经远去,若晴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不归从笑声中反应过来,但仍有些愣愣地出神。 “怎么,遇到真爱了?这么魂不守舍。”若晴调侃道。 胡不归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 若晴的眼神里闪动着奇异的目光,她好奇地问道:“说说看,那天下午,你们发生了什么?” 胡不归无奈地双手一摊,说到:“我如果告诉你那天下午就打了一下午的游戏,你信么?” 若晴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我信!”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饱含着深邃的意味。 胡不归总算理解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如果有了下文,是不是该请我这个月老吃饭呢?”若晴的追问进一步证实了她对胡不归刚才回答的怀疑。 胡不归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甚至觉得懒得去解释。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我本将心向明月,何奈明月照沟渠”,佳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却误把自己当成了射箭的丘比特。 胡不归岔开话题,问出了自己刚才思考的问题:“话说回来,你家里那么有钱。”胡不归又指了指窗户外面的路虎,问道,“怎么还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和别人合租一套房子。” 得到充分休息的若晴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她眉毛一扬,说道:“怎么,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不行么?” 胡不归说道:“有那么‘壕’的一个爹,你居然还想着白手起家,真是富二代中的典范精英!” 若晴微笑着,眼神中不无得意:“那可不,你别看这里地方偏僻环境也不好,一个月租金好歹也得3000块,平摊到我们两个人头上可是一人1500呢!算上水电、煤气、物业,光这就得2000块钱打不住哦!” 胡不归接着说道:“可就算你壮志凌云,我还是想不通,你爸怎么肯你在酒吧夜场端茶送水的,这样抛头露面的工作,对你这个大家闺秀,可得有一股子勇气啊!” 若晴疑惑不解地问道:“谁说我在酒吧端茶送水了?”旋即又明白了过来,笑骂道:“土包子,在酒吧夜场工作的女孩子就全是夜店女郎了?我干的是dj!” “dj”?胡不归对这个词虽然不陌生但也不熟悉,只知道大概是音乐编曲之类的工作,但不管是对着哪种乐器乐谱,肯定不需要抛头露面应酬客人的。想到这里,胡不归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宽慰。 但似乎“dj”这个词勾起了若晴心中某根敏感的神经,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逐渐暗淡了下来。 俩人就这么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若晴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了那个装着她的母亲的黑色皮箱,对胡不归说道:“我们去,送她入土为安吧。” —————— 胡不归盯着路边的一个小旅店已经看了很长时间。 这家小旅店很有特色,店面的外墙被全部刷成了粉红色,四层楼高的整个墙面被作为了一副巨大的画板,上面画着一个正在朝着一个小房子快乐奔跑的男孩,男孩的一手拿着一个小风车,迎着风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已经打开的果冻布丁,正努力地往嘴里送。旅店的名字就写在男孩面前的那个小房子上——布丁布铃小小窝。 可是,即便这家小旅店非常有特色,但当胡不归盯着它看了半个多小时以后,还是觉得兴味索然。 确切地说,是他们的车从看见这家旅店到现在,之间的距离还没有实质性的缩短。 四九城“首堵”的尊号真不是盖的——胡不归感叹道。 若晴在上车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说话。直到现在,不知道是因为她终于从情感的涟漪中解脱出来,或者是堵车长久的等待实在太过无聊,她终于开口说话:“我一直都很喜欢音乐。在八达岭上寄宿学校那会儿,我就是唱诗班里唱歌最好的孩子,后来到了王家大院,西方音乐不让学了,但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音乐,不论西方的、东方的、古典的、现代的,我都愿意去听、愿意去学。” 若晴拨弄着车栽音响的按钮,接着说道:“你想,音乐这种东西,能再全人类之间沟通,跨越了语言、地域和时代的障碍,只要你能听见,你就能听懂,一首好听的歌曲,会得到所有人的共鸣。” 胡不归很难理解若晴对音乐的理解,但还是从她逐渐激动的语调中感受到了音乐对于若晴的重要意义。 “就拿我做的dj来说吧,一首相同的曲子,在不同的dj手中,可以演绎成不同的曲风,表达不同的情感,这——就像是魔术师。”若晴顿了顿,才打出了这个比方。 听完若晴说的这些,胡不归感叹道:“真羡慕你,不忘初心。” “为什么?”若晴问道。 “别人不都说,一旦兴趣变成工作,就不再是兴趣了。你能一直对自己的工作葆有这样的热情。”胡不归想了想说道,“你应该会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吧!” “你这是调侃还是嘲笑啊?”若晴有些赌气地问道。 “这是我的祈愿和祝福。”胡不归说道。 —————— 郑雪终于还是没有能“入土为安”。 若晴应该早就知道这一点,说“入土为安”或许只是一个用词的习惯,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他们到公墓的时候,白天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换岗的夜班工作人员非常心不在焉地询问了若晴和胡不归与死者的关系,又很不耐烦地检查了两人的证件,接着递给了若晴一张表格,就坐回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抽起烟来。 手续办妥,公墓值班人员检查了一下若晴手中的黑色皮箱,啧啧了两声,似乎很为这只皮箱的用途感到惋惜。他递给若晴一个号牌——这是今后若晴凭吊亡母的证照,就领着两个人向骨灰盒存放处走去。 走进这个亡灵聚居的地方,胡不归感到一丝阴冷的气息,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人一种冰冷湿滑的感觉,仿佛附上了无数留恋尘世不肯离去的亡魂的魂魄。 越往里走,灯光越是阴暗,空气越是潮湿,胡不归感到有些奇怪——这条通道竟然这么长,长得像是连通地狱。< 第一百章 欲火烧 正当胡不归感到气氛压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公墓值班人员开口宣布道:“到了。” 接着打开了旁边的一扇大门。 胡不归与若晴走了进去,看到里面的情景,他们面面相觑,胡不归发现,若晴的脸色和他一样苍白。 门内是极其宽敞的一个大厅。大厅里整齐摆放着一个又一个高大的陈列柜,每一个都有两三个人这么高,高大的陈列柜阻挡了视线,使原本就极其宽敞的空间像是显得无边无际。陈列柜又被分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小的抽屉,密密麻麻,让人产生密集恐惧与幽闭恐惧的叠加效应。 胡不归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他曾经在大学老校区的图书馆里、在大屠杀纪念馆的死者档案库里见到过类似的陈列,但这里的空间更大,摆放更加密集,对象也更加特殊——这一个一个的小抽屉,就是人类的终极归宿。 公墓值班人员回头扫视一眼若晴手上的号牌:“df-3917”,他领着若晴和胡不归往里走去,一边寻找着对应的抽屉一边解释道:“这里是恒温恒湿恒压的环境,也很少有人会像你们这样,花800块钱只为看一眼放哪儿。所以请放心,等到你们的孙子孙女老了的时候,她还会像现在一样新鲜。” 他居然用“新鲜”这个词,胡不归心中莫名地恼怒起来。 公墓值班人员在一个陈列架前站住脚,拐了进去,继续说道:“这里环境虽然好,价格却也不便宜,不如办个会员卡,要划算得多,不但每次凭吊都可以打八折,还能预约定置自己的安葬服务。毕竟,谁知道自己的子女是个什么样子,万一遇到个不肖的死无葬身之地,倒不如……” “不要再说了!”胡不归愤怒地吼道,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嗡嗡回响,又传回胡不归自己的耳中,像无数亡灵窃窃的低语。 公墓值班人员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倒也不生气,他在一排抽屉前停下,掏出一串钥匙,打开抽屉,对若晴说道:“放进去吧。” 若晴最后抚摸着手里的黑色皮箱,苍白得微微泛着粉红的手指像是美玉的雕塑,沿着皮箱的缝线轻柔地游走,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在抚摸襁褓中的婴儿。 公墓值班人员倒也不急,他用戏谑的眼神欣赏着若晴的痛苦,像一只贪婪地啃食着花蕊的蝗虫。 若晴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把黑色皮箱递了出去。 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崩溃,只是深重的一声叹息。 —————— 回来的路上,两人的心头一直萦绕着浓重的哀伤氛围。 华灯初上,道路依然拥堵不堪,甚至比来时更加地混乱。胡不归觉得有些悲悯,每一个人都穷尽一生的奔走,最后的归宿却都只是巨大陈列室里一个小小的格子而已。 身旁的若晴两眼无神地望着窗外。自从那一声叹息之后,她像是变成了一具被抽取灵魂的躯壳,冷若冰霜、静若磐石,即便是仅在咫尺,也丝毫感到不到一点生命的气息。 回到住处,若晴没说什么,就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胡不归留在客厅,哀伤的氛围依然浓重得像是扯不开的蚕蛹一样紧紧地包裹着他,他觉得有些奇怪,郑雪——这个与自己好不相干的女人,凭什么能够在自己的心理激荡起如此强烈的共鸣。 他感到有些口渴,扯开了衣领下的纽扣,抓起桌子上的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了干净。 清凉的饮水顺着食道灌入肠胃,渗透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沁人心脾。 胡不归好奇地看了看杯子,杯子是普通的玻璃杯,并什么什么神奇的地方,沿着杯壁残存的一点水迹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胡不归正对这饮料的功效感到好奇时,却看到若晴的房门居然打开了。 若晴只穿着一身睡衣,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粘在脸颊上的一缕缕发丝还在滴着水,像美杜莎头顶的毒蛇般充满对男性的致命诱惑。睡衣很短,材质也很轻薄,粉色内衣上的图案清晰可见。从睡衣下摆延伸出的腿部的洁白皮肤如透明的果冻一般,完全看不出星点瑕疵,散发出纯美女性的强烈诱惑。她的脚上甚至没有穿鞋,肉肉的小脚直接踩在了冰凉的地板上,让人感到心疼和怜悯。 胡不归咕咚地咽了一口口水,目光贪婪地攫取着看到的一切,心中的浴火像即将喷发的活火山一般,岩浆涌动、喷薄欲出,只有最后的理智如一层薄薄的宣纸,随时可能化为一片如风中飘絮的灰烬。 若晴向胡不归走来,衣摆随着脚步上下飘动,臀部柔美女性的线条随之若隐若现,脚丫踩过的地方留下一弯一弯浅浅的水渍,像是从海中走出的仙子,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任何溢美之词在她的绝美体态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和不堪一提。 胡不归最后的理智把自己的身体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沙发上,他不断地吞咽着口水,一动也不敢动,此刻,哪怕一丝动作都可能击溃最后的一根红线,让**变成脱缰的野马,在面前的柔软大地上肆意驰骋。 但若晴却在动,她欣赏着胡不归在浴火中挣扎的痛苦,嘴角带着一丝诡异轻佻的微笑。她终于走到了胡不归的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胡不归的脸庞。 这一下轻微的肢体接触像是按动了核武器发射的按钮,胡不归感到自己与之接触的皮肤上每一个神经元都像是爆炸一般的炽热并急速扩散开来,他的信念堤坝在这一刻终于溃塌,他闷吼一声,像一只在荒原上觅食已久的饿狼,像心底暗暗渴求已久的猎物猛扑上去。 若晴,就像是一只柔弱无力的小兔子,没有丝毫防备。 —————— 胡不归从未像现在这样充满征服后的满足感,他从极度疲倦后的充实中醒来,身体仍然紧紧抱着了怀中的柔软躯体,她已经不再像之前的每次接触那样,只是柔软的冰凉,反而变得炽热的如同炭火一样烘烤着胡不归的胸膛。 胡不归满足地睁开眼,他这时才有些后悔,自己在刚才的全过程中似乎都没有认真看清若晴的面庞,他为自己被**的完全蒙蔽而感到有些羞愧,更加迫切地希望以温柔的抚慰来弥补自己刚才的狂野。 清晨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现在居然已经是早晨了。胡不归眯缝着的眼睛勉强睁开,沙发的空间被两个人挤着,显得有些狭窄,她背对着胡不归,**的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而轻微地起伏着。 胡不归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一身**的黄色与他曾经见过的若晴的肤色完全不同,他忽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刚刚升起的一丝欲火也迅速地冷却了下来。 胡不归变得小心翼翼,他停止了动作,慢慢地将自己的身体从她的身上剥离开来,头用力地向上伸着,想从她与沙发的间隙之间核实自己的猜想。 < 第一百零一章 应有恨 胡不归如遭雷击,他又一次产生了逃跑的冲动。他用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想法,但这想法越是克制,就越是疯狂。胡不归偷偷地瞧了一眼若晴的房门,房门紧闭着,听不出里面有什么动静。胡不归只能祈祷若晴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自己也明白,昨晚那么大的动静之下,这种希望极其渺茫。他更加现实的祈祷在于,面前这个**的她千万不要醒。 胡不归尽量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动静穿上衣服,他甚至顾不上拉上拉链、系上纽扣,就一步一步地缓慢地向门口退去,像是在躲避一个可怕的魔鬼。 是的,如果这一切能够解释的话,只能是魔鬼恶意的把戏。胡不归实在想不通,明明自己看到的是若晴,为什么会变成她。他不敢想象下一步将会发生的事情,他也没有勇气去面对。 胡不归终于退到了门口,他再一次看了一眼若晴紧闭的房门,似乎害怕这里的动静更甚于面前**的躯体。 他的一只手反手伸向背后的门把手,轻轻旋动直到锁扣发出轻微的咯嗒声。胡不归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入室盗窃的盗贼,在得手之后卑鄙地开溜。 门开了,胡不归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耻,但他实在鼓不起勇气去面对若晴失望的目光。 对不起了,若晴!对不起了,璇子! 胡不归咬咬牙,闪身躲到门外,“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很轻,但在胡不归听来却如同惊蛰时的一声炸雷,似乎屋子里的一切都将被这声惊雷震醒,他慌乱地左右看了看,漫无目的地朝着楼梯口猛冲了下去。 —————— 沙发上的璇子终于醒了。 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睡。 她并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把沙发靠背上挂毯紧紧裹在了身上。 她感觉好冷。 —————— 郭子欣虽然对目前发生的一切并不十分清楚,但还是能从雷烈之情绪的重大变化中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 自从海州监狱“1.17”毒品案发生以来,雷烈之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不但停止了所有的养生计划,甚至有时候还会在半夜召唤郭子欣到他的床边温存片刻——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雷烈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这样做等于是在慢性自杀。 好几次,郭子欣走进雷烈之的总统套间时,都看到他头发凌乱、眼圈发红地盯着办公桌上胡乱摆放着的几台电话发呆。每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她都激动地控制不住的颤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的**。 郭子欣知道,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她的心情非常激动,经常在夜里突然惊醒,她是多么渴望能亲眼见证这个卑鄙男人挣扎失败后的彻底灭亡。 此刻,她正坐在海天阁总统套房的角落里,安静地欣赏雷烈之的又一次咆哮。 在宽大的房间正中,摆放着几个黑色的高档密码箱。秘书站在箱子的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真他妈废物,送点东西都不会!居然还有脸给老子拎回来!你他妈怎么不把自己拉出来的屎给咽回去的?”雷烈之的手指用力地戳在秘书的额头上,他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唾沫星子在嘴巴每一次张开的瞬间喷涌而出,溅射在秘书铁青的脸庞上。 这已经是最近一个星期雷烈之第十次朝秘书发火了吧?郭子欣暗暗地计算着,或许还漏掉了几次,总数连她也计算不清了。 “您安排的时间太短,之前的关系也不够,最近风声又紧……”秘书紧咬着嘴唇,话几乎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哟呵,本事见长啊!学会解释了啊?你他妈学会解释了啊!你他妈居然学会解释了啊!”神志雷烈之走到秘书的身后,一脚朝他膝盖后面的腘窝踹了过去,秘书应势跪在了地上。 凭郭子欣对雷烈之的了解和这一脚的力道,是不可能足以把秘书踹倒的,郭子欣知道,秘书的下跪与其说是物理力量的作用,更多的其实是情感姿态上的屈服。 雷烈之的气力已经耗尽,他脚步蹒跚地走回沙发边,无力地跌坐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才恢复过来:“滚!带着你拉的这坨屎给我滚!明天早上天亮之前,你要是还送不出去,就给我把它吃下去!” 秘书抱起地上的密码箱,连滚带爬地走了出去。 —————— “这个废物!”雷烈之余怒未消地喝骂着。 他自言自语道:“一步走错、步步皆错。” 又像是在自我分析:“怎么会扯到我呢,每一步都很谨慎的,庸人自扰而已。” 接着又突然暴怒起来:“这群混蛋,老子给脸不要脸,等这事儿摆平,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这帮孙子,妈的!” 他的脸依旧涨得通红,旋即又变得蜡黄,撕扯着声音对坐在角落了的郭子欣说道:“快,快,子欣,给我倒杯水。” 郭子欣站起身,慢慢地朝雷烈之走了过去。 她在心里暗暗地计算着,雷烈之此刻坐着的沙发距离办公桌有大概2米的距离,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再有自己的阻拦,是不可能走过去的。根据之前查阅的资料,他现在的状态只要再拖延几分钟就将陷入休克,如果不采取急救措施,至多一刻钟就会陷入不可逆的脑死亡。 有那么一瞬间,郭子欣甚至想就这么停下来,看着雷烈之就这么死去。但她还是改变了主意——决不能容许这么卑鄙的人渣不经历法律的审判而自然死亡。 郭子欣非常贴心地为雷烈之倒了一杯水,拿起桌上的急救药,走到了雷烈之的身边,她弯下腰,把雷烈之那颗苍白的头颅靠在自己柔软的胸脯上,帮助他吃下了药片。 躺倒在郭子欣温柔乡里的雷烈之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挣扎着从郭子欣的怀里坐了起来。 雷烈之的眼神有些涣散,但神志已经恢复了过来,他抓着郭子欣的手,轻声说道:“子欣,你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像是在安慰郭子欣,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第一百零二章 照衰发 秘书接到“高总”电话时,正在女监区长的身体上肆意驰骋。 他并没有立刻去执行雷烈之的命令,多年的宦海沉浮,他知道要达到雷烈之的要求,根本不可能。 秘书把这几个密码箱扔到了办公桌下,就拨通了女监区长的电话。 随着雷烈之暴怒次数的不断增加,秘书在女监区长身上发泄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他把在雷烈之身上承受过的屈辱,加倍奉还到雷烈之曾经的女人身上。 女监区长紧紧地咬着枕头,一声不吭,身体随着秘书的动作机械的运动着,她泪眼婆娑,承受着巨大的屈辱,却没有反抗的能力。 电话铃声响起,职业的敏感性迫使秘书停止了身体的运动,他抓起电话,却发现并不是雷烈之的来电,对这个“高总”更是向来没有好感,他本想把电话直接挂断,但考虑到现在的非常时期,还是接通了电话。 “高主任,您贵人事忙,找我有什么事啊?”秘书一边打着官腔,一边再次继续身体的动作。 “我找雷监狱长,有重要事情。”“高总”的声音也同样淡漠,但语气却非常郑重。 重要事情?秘书差点没笑出声。他跟随雷烈之已经将近十年,十年来,他像一棵生命力顽强的槲寄生,深深扎入雷烈之强壮的身体里。但在这十年里,他从未见过雷烈之像现在这样疯狂。雷烈之之所以这样方寸大乱,在秘书看来,要么是他老了,要么是在坐以待毙,甚至是两者兼而有之。 反正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秘书决定不轻易浪费这个宝贵的机会去戏谑“高总”,他说道:“雷监狱长很忙,你有什么事,要不要请你的夫人帮忙带话啊?”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电话那头的“高总”并没有生气,他从听筒里听到了“高总”异常冷静的声音:“打电话给你,是留足你的面子。我现在就在海天阁下,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秘书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电话里却只剩下了嘟嘟的忙音。 他紧张地一泄如注。 秘书紧张地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躺在身下的女监区长,恼怒地把她一脚踹下床,大声嘶吼道:“滚!” —————— “高总”只在海天阁前的广场上等了三分钟,就看见远远地一辆奥迪a4l沿着山路疾驰而来。 车在“高总”面前不到1米的地方戛然而止,秘书下了车,气急败坏地瞪着“高总”说:“你、你什么意思,威胁我吗?” “高总”并没有对秘书的失礼表示厌恶,反而报以宽恕的微笑,他伸出一只手,作出海天阁的方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秘书却并没有立刻行动,他按下了“高总”伸出的手臂,口气和缓了许多:“雷监狱长最近身体不太好,他需要得到充分的休息,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一字不漏地向他转达的。” “高总”微笑着说道:“尽管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但还是不得不提醒你,现在已经是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如果你还想着跟我争夺荣宠,把我的信息当成你的功劳,未免也太不明智了吧?” 秘书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高总”向海天阁走去。 海天阁里依旧金碧辉煌,高贵典雅的雕龙纹大理石砖光可鉴人,三人合抱粗细的巨大立柱挺拔高耸,身材姣好的美女服务员对走进的秘书和“高总”报以甜美的微笑,一切看上去都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高总”再一次看见了那幅笔力遒劲的中堂大字——“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以前,“高总”每次看见这幅中堂,都会感受到直刺心灵的震撼,但今天当他再次审视这里时,却像是看到一只坐井观天的肥大蛤蟆的自命不凡,只感到了无比的可笑和滑稽。 秘书并没有带“高总”去雷烈之的总统套间,而是穿过海天阁,来到了海星池边。 雷烈之已经在这里了。 山顶的海风和阳光比其他地方更强烈一些,雷烈之正躺在池边的一张躺椅上晒太阳。他穿着一件特制的非常厚实的宽大睡袍,带着一副宽边墨镜,竟然像是睡着了。 秘书拦住“高总”,抢先几步,走到了雷烈之的身边。他弯下身子,刚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高总”已经走到了雷烈之的面前。 秘书对“高总”一而再、再而三的越规行为非常愤怒,但碍着雷烈之的面却又不敢发作,只是僵在了那里。 雷烈之终于有了反应,他摆摆手,让秘书离开。 秘书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 雷烈之很不愉快地“嗯”了一声,下了逐客令。 秘书知道,雷烈之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虽然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无奈地离开了。 —————— “坐吧。”雷烈之说道,“这么早从海州监狱一路赶过来,应该很累吧?” “高总”在旁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春节快到了,你们那边应该也很忙吧?” “高总”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就像吃饭前的开胃菜,有或者没有,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但今天,雷烈之似乎并不想太早地进入主菜。 他指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继续说道:“知道这片水的来历吗?” 他并没有等待“高总”的回答,自问自答道:“我51岁调任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赴任当天,一位萨满巫师为我卜卦,算出我5年之后必遭天劫,如果能渡劫,则后世身体康泰、安享晚年,如果不能渡,就会粉身碎骨、身败名裂。算算现在,时间正好差不多。” “萨满巫师?”“高总”有些好奇,这个传说中的职业,现在难道还会存在吗? “我问巫师破解之法,巫师说我性情外阴柔而内刚猛,以水聚湖化之,或有可解。但如果用咸水则与海神相冲,恐怕等不到天劫就要先受天谴。但是这个鬼地方,挖地三尺就是咸水,想弄个淡水湖出来,几乎不可能。” 说道这里,雷烈之脸上竟然浮现出兴奋的颜色,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可我偏不信这个邪,不就是一个湖嘛,有什么大不了?地上挖不了湖我就到天上挖,结果你看!”雷烈之抬起头,伸出手绕着海星池画了一个圈,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高总”看着雷烈之,就像是看着一个快要溺水而死的人挣扎着再次浮出水面,努力呼吸一口新鲜的口气,虽然不能改变死亡的最终命运,但最起码可以死的安详一些。< 第一百零三章 冰不冻 雷烈之的笑容在他看到“高总”毫无表情的面庞之后戛然而止,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叹息一声,再次恢复了冷静淡然的姿态,说道:“你在这种时候过来找我,就不知道避嫌吗?” “高总”笑道:“如果说的是毒品案,那就未免多虑了吧?事情发生在海州监狱,再说已经平稳解决,我不都好好地坐在您面前了吗?” 雷烈之发出一声轻嗤:“我还以为你这么气定神闲是藏着什么杀手锏呢,原来是无知者无畏!” “高总”道:“无知者未必无畏,无畏者却也未必无知。况且,为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干预的事情烦恼,本来就毫无意义。” 雷烈之听完“高总”的话,不怒反笑:“你得了哪位高僧指点,不但学会打机锋,还开始参禅悟道了?” 雷烈之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高总”道:“昨天,周华副厅长让我过去汇报了海州监狱的近期工作。” “什么时候?”雷烈之问道。 “就在您打电话给周华副厅长的时候。” “所以呢?” “我就是想核实一点,您和周副厅长之间——”“高总”小心地问道。 雷烈之却并没有接他的话。 “高总”只得把剩下的话自己说了出来:“是什么关系?” 雷烈之沉吟片刻,叹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高总”道:“但是,可以非常肯定的是,周华副厅长现在对我即便有怀疑,但还是毫无办法的。” 雷烈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高总”继续说道:“只要我是安全的,您自然可以稳坐钓鱼台。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还是应该早作打算。” 雷烈之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目光似乎变得深邃起来。 “高总”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把从开始到现在所下的每一步棋都回过头来捋一遍,自查一下其中是否存在漏洞,对发现的问题及早弥补,彻底不给对方留下任何机会。” 在雷烈之的沉默中,“高总”开始从头叙述自从上次在海天阁会面与郭子欣一夜缠绵之后自己根据雷烈之的安排所做的每一件事。他说的非常详细,不但事无巨细,甚至还尽可能地说明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参与的人员和事件的性质。但旁边的雷烈之却没有对他的话作出丝毫反应,倒像是睡着了。 “高总”却并没有因为雷烈之的怠慢而懈怠,一直到说完他去省厅向周华副厅长汇报海州监狱“1.17”毒品案和春节安保工作情况才结束。 雷烈之依然没有反应。 距离“高总”陈述结束已经过去了十分钟,“高总”依然保持着说话时的姿势。 半个小时过去了,“高总”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下意识地瞥一眼腕上的手表,但说话时的身体前倾的姿势依然定格在那里。 就在他对面前所发生的一切即将无法忍耐的时候,雷烈之突然睁开了眼睛。 虽然隔着一层墨镜,但距离很近且目光紧盯的“高总”还是清楚地看到雷烈之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两道凌厉的目光从瞳孔中直刺出来,像黑暗中的两道闪电,使“高总”整个人吓得一激灵。 “你在怕什么?”雷烈之冷冷地问道。 “高总”发现自己在雷烈之的面前的地位依旧没有得到有效的改变,他还是那么的稚嫩和不堪一击,唯一不同的是,过去心机败露或许无伤大雅,现在则会让自己身首异处。 “高总”想笑,但硬挤出的笑容就像是寒冬里泼出的一碗水,还没来得及散开就已经被雷烈之的逼人寒气冻结住了。 “想游泳吗?”雷烈之问道。 —————— “高总”并不会游泳,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他所有的游泳经验加起来甚至没有他儿子在学校游泳馆的经历丰富,而对于在这种天气下的“冬泳”,“高总”除了曾经在电视节目中看到过一两次外,对它的任何信息一无所知。 但“高总”既然能为政治处副主任的位置而承受胡不归的一顿暴打,又怎么会拒绝雷烈之的这个小小的建议呢? 在得到“高总”肯定的答复后,雷烈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坐了起来,看着“高总”。 “高总”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明白了雷烈之的意思。 他开始脱身上的衣服。 雷烈之看着“高总”的动作,语气冰冷地说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不讲规矩的人。在我这大半辈子的经历来说,这种人,要么就是废物,要么就是叛徒。” “高总”的外套脱了下来,雷烈之示意他扔到地上,继续说道:“每次见我之前的例行检查,就是一条很重要的规矩。这个规矩,不是我雷烈之凭空想出来的。我身边的每一件物品、见到的每一个人、吃下去的每一点东西,都必须经过检查,你或许觉得这无所谓,但这是我用自己的健康换来的。” 不知道是通过什么途径,秘书突然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一脸得意的表情,走到了“高总”的面前,蹲下身子开始认真检查他脱下的衣服。 雷烈之站起来,走到了秘书的身后,突然猛地一脚踹在了秘书的后脑,继续说道:“见我之前需要先报告,这也是规矩。” 他的目光转向“高总”,继续说道:“你看,即便是在我身边蹲了十几年的一条狗,也常常会忘了规矩。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不是叛徒,只是个废物。而你——” 秘书一声不吭,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蹲在地上检查“高总”脱下的衣服。他检查得非常认真,动作与刚才相比毫无变化,似乎刚才的一脚并不是踹在自己身上,而是某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身上。 雷烈之继续说道:“你今天故意绕开秘书,试图直接来见我,这本身就值得怀疑。见面之后,你千方百计把话题引向之前的事情,手法粗糙生硬、刀劈斧砍,实在是拙劣不堪!” 雷烈之话语的声调中多了一丝嘲弄:“特别在复述之前事情的时候,你就没觉得,你的话与其说在分析形势,更像是呈堂证供吗?” “高总”的衣服已经脱得只剩下内衣,正午的阳光照在他并不强壮的**身体上,一根根直立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冬日正午的阳光显然并不能抵消海星池的瑟瑟寒风,几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秘书还在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敏锐的目光和灵活的双手不放过每一根缝线和每一个褶皱。 似乎为了打法最后这点无聊的时光,雷裂之用调侃的口气对“高总”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常常忘了‘忠’字怎么写——这‘中’、‘心’二字,是以主子为中心,不是以你们自己为中心。所以,你们要么就是废物、要么就是叛徒,这还真让人失望啊!” 秘书终于检查完毕,他站了起来,朝着雷烈之摊开双手,说道:< 第一百零四章 将白首 “什么都没有?”雷烈之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的衣服,直截了当地问道,“没有录音录像设备?” 秘书摇了摇头。 “电子无线接收设备呢?” 秘书还是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 秘书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雷烈之很少会判断失误,他对这种感觉感到很不舒服,他上前一步,似乎想亲自动手,但好像又觉得不合适。雷烈之最终还是没有弯下腰,只是很不甘心地把脚踩在了那一堆脱下来的衣服上,用力地拧动着。 突然,雷烈之有些失落的目光再次闪耀出光辉,像是一匹捕猎失败的饿狼发现了一只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野兔正躺倒在自己的面前,他指了指“高总”身上最后的内衣和内裤,示意他接着往下脱。 “高总”犹豫了一下,秘书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他已经微微冻僵的身体来不及作出任何有效的反抗,最后的一点衣服就已经被扒了下来。 “高总”就这样全身**地站在了两个人的面前,站在的冬日的海星池边。 秘书却对面前这个**的人毫无兴趣,他认真检查起刚刚扒下的衣服,丝毫不在乎上面粘有的体液。 但还是一无所获。 秘书又不甘心地开始检查“高总”**的身体,他的双手粗暴地扒开“高总”身体的各个部位,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微笑。这与其说是检查,更像是在凌辱。 十分钟过去了,结果还是没有改变。 雷烈之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他挥了挥手,让秘书离开。 —————— 雷烈之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高总”穿上衣服,反而自己也开始脱衣服。 “高总”默然地看着,仿佛眼前的一切已经变得空灵。 直到雷烈之的衣服已经脱下了一大半,“高总”才制止道:“雷监狱长,您……没有必要……” 雷烈之却摆摆手,制止了“高总”的劝慰,直到全身的衣服都脱光。 两个**的男人,就这样在海星池边站立着。 雷烈之微笑着说道:“说过要游泳的,我这人言出必行。”“高总”从未见过雷烈之有这样的表情,这种微笑与雷烈之以往的微笑相似,但却又绝不相同,这种微笑中不再带有互不信任的防备或是居高零下的轻蔑,而是在亲密无间的朋友之间才会出现的表情。 他挥了挥手,径直向水里走了进去。 “高总”看着雷烈之的背影,咬咬牙,也跟了下去。 冰冷刺骨的湖水像无穷无尽的黑暗一样,急速地吞噬着“高总”身上的温度。由于没有任何准备动作,最初的一段时间是非常地痛苦的。“高总”紧咬的嘴唇浸出了咸咸的味道,但凭着强大的意志力还是熬过了这段最艰难的阶段。 雷烈之却似乎很快地适应了过来,他肥胖松弛的身体在湖水中如鱼得水,时而仰泳、时而蝶泳,颇有“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味道。 “高总”的意志力虽然可以克制寒冷,却不能让他学会游泳,终于,在水快要漫到腰际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平衡,整个人漂了起来。 雷烈之发现了他的不适应,游到他旁边,轻轻托着他,往湖中央游去。 “高总”对雷烈之“伺候”自己的殷切感到惶恐不安,他连连抱歉和感谢。 雷烈之用从未有过的诚恳口气对“高总”说道:“不要这样说!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 “同志?”这个称呼“高总”虽然经常听到,但此刻却显得不合时宜、格格不入。 —————— 他们一直游到了海星池的对岸,这里一片荒芜,半人多高的杂草之中放着一个低矮的帐篷。 雷烈之似乎很熟悉这里,领着“高总”走进了帐篷。 帐篷里的物品非常简单,中间一个煤油炉,边上摆着一个充气沙发,支架上挂着几件厚实的羽绒长袍。 雷烈之打开煤油炉,帐篷里一下子温暖了起来,他们继续**着围着炉子烤干了身体,才拿起长袍套在了身上。 雷烈之首先说道:“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亲自检查、亲自带过来的,这个地方四面不靠,除了海星池一条道,其他的路全部堵死。所以,这里绝对安全,你大可放心。” “高总”对雷烈之的谨慎感到叹服。而雷烈之把自己带到这里,一来,说明了他对自己已经绝对信任;二来,他下面要对自己说的话,应该是非常重要的内容。 “我是从1985年郑海东案发生后,认识王老板的。”雷烈之开始了他的讲述。他从郑海东越狱开始说起,全面叙述了自己与郑海东、王老板之间恩怨纠葛,语气舒缓平和,逻辑通畅严密,充分显示出了一个长期在宦海拼搏的领导气质。 “高总”认真地听着,内心澎湃不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老板,该是什么样一个手眼通天的奇诡人物。 雷烈之察觉到了“高总”的疑惑,说道:“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对这个王老板充满好奇吧?” “高总”点了点头。 雷烈之叹了一口气,说道:“与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神秘人共事,这种感觉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特别是对方的实力远远强过自己。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瞎子,无论他对你做了什么,都没有办法去猜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情况。” “高总”很了解雷烈之的痛苦,他无论是在和雷烈之的相处、还是在和周华副厅长的相处中,也都充满了这种无力感。不过他的境遇还是要稍微好一些,最起码他知道对方是谁。 雷烈之继续说道:“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探究王老板背后的秘密,我几乎动用了自己所能调集的一切资源,但却收效甚微。直到最近几年,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取得了一些进展。” “高总”的心里陡然一紧。虽然雷烈之的话勾起了好奇心,但他还是不得不迅速权衡自己应不应该继续听下去。毕竟,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雷烈之苦苦求索多年的秘密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透露给自己。现在,自己已经在周华副厅长和雷烈之之间走钢丝了,如果再掺和到雷烈之背后的秘密之中,以自己的身家和能力,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高总”打断了雷烈之的话,他的口气虽然很温和,但还是显得突兀和不合常理。“高总”问道:“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第一百零五章 蜀道难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话果然不假。”面对“高总”的问题,雷烈之笑着说道。 “但较之道貌岸然的君子,我还是更喜欢锱铢必较的小人。最起码,你没有隐瞒我。”雷烈之说道。 雷烈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老了,很多事情虽然想去做,却已经力不从心。”他的苍老的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高总”说道:“以前,我一直想借着它青云直上,现在却只想早一点和它撇清关系。” “高总”知道,雷烈之口中的“它”所指是谁。 雷烈之继续说道:“但那句话说得很对,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武侠小说里,大凡金盆洗手之日,便是身首异处之时。现实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雷烈之看着“高总”道:“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权力、金钱、美色,都无所谓。我只想学范蠡,归隐田园。但你还年轻,你有拼搏的资本。所以——” 雷烈之非常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两条路。” 雷烈之竖起第一根手指:“你帮我金盆洗手,我给你我的一切。” 雷烈之竖起第二根手指:“我把你推荐给它,你替我继续完成它的使命。” “高总”曾经对今天的接触设想了无数种情况,但根本没想到这场谈话竟然会进入到这样一个主题。他看着雷烈之竖在他面前的两根肥胖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无论自己选择哪一个,都将成为下一个“雷烈之”,而区别只是在于,是选择和“它”对抗,还是选择和“它”合作。 选择之后,自己就将与“它”直接面对,雷烈之现有的所有权力和所有痛苦都将转嫁到自己的身上,自己能够承受吗?“高总”扪心自问。他无法给出自己的答案,他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谁。 雷烈之收回自己伸出的手指,目光注视着“高总”。他没有催促“高总”立刻给出答案,他知道这答案意味着什么。 “高总”想了很久,才说道:“请告诉我您探究的结果。” —————— 1986年的整个上半年,雷烈之不是在作报告、受表彰,就是在作报告、受表彰的路上。 他像是政法干线上的当红明星,在全省内外、大江南北的一个又一个报告厅里“演出”,雷烈之的大名妇孺皆知,英雄事迹家喻户晓。 每到一处,他都受到了超规格接待,享受着极尽舒适的生活和众星捧月的尊荣,周围人发自内心的仰慕艳羡的目光,更是把他的心情推上了幸福感的顶点。 但雷烈之的心里清楚地记得这一切的支点。在意气风发的外表之下,他的内心却越加地紧张不安起来。 这是一场交易。 尽管交易的对象有些特殊,交易的过程也很复杂,但这并不能影响它作为一场交易的根本性质。所以,雷烈之获得的越多,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 但对方却迟迟不肯开价。 一转眼,过去了十四年。 这段漫长的时光里,雷烈之在海州监狱副监狱长的位置上越做越稳,安逸的生活也使他逐渐放松了警惕,甚至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迫害妄想症,这个王老板和第一招待所的那次碰面,可能仅仅是黄粱一梦而已。 放松戒备的雷烈之,变成了一只开足马力向前突进的暴力机器,他要完成自己的下一个人生目标——成为一方诸侯。 所谓的“一方诸侯”,在当时的江南省监狱系统,有着特殊的含义。 江南省的地理环境与邻近省份都不大相同,虽然有绵延数百公里长的海岸线,却因为恶劣的自然环境,不仅不适合人类居住,也无法建设深水港湾。反倒是越往内陆的地方,土地越是肥沃,河港纵横、交通便利,经济发展水平也好得多。 受此影响,江南省的监狱主要集中于东部地区,分为特大型监狱一座,即海州监狱;普通监狱三座,为亘河监狱、楚山监狱和五登监狱,这三家监狱都处于盐碱地与内陆地区交接处的偏僻丘陵地区,关押规模在四五千人左右;小型监狱一座,即原属于海州监狱而后分裂的海州女子监狱,关押规模只有不到两千人。 当时,除了还没有成立的海州女子监狱,海州、亘河、楚山、五登四家监狱都是与共和国同龄的老单位了。 四家监狱全部直接隶属于省司法厅,除海州监狱因规模特殊而特许其监狱长享受副厅级待遇之外,其他四家监狱都是正处级建制。而在这种管理体制下,很快就形成了尾大不掉的问题。 问题的主要原因在于,省司法厅作为上级主管部门,总规模还不到300人,且监狱工作在其中所占的分量也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仅仅安排了一个副厅长分管监狱工作。而下面的四大监狱中,仅海州监狱就拥有狱警接近2000人,犯人10000多人,各监狱又都处在荒僻地区,山高皇帝远。因此,在大多数时候,司法厅对各个监狱处于管不到、管不下、管不了的情况,即便偶尔搞个检查巡视之类的,也往往是鞭长莫及、无疾而终。 在这样的背景下,能成为某个监狱的一把手,也就具有了“一方诸侯”的声势与权威。 但这对于当时还不到40岁的雷烈之来说,几乎还是不可能的事情。论资历,他最年轻;论背景,王老板是一个不知道属于哪个体系的神秘人物;论能力,与他伯仲之间的人不胜枚举。所以,雷烈之的努力也只能是厚积薄发、伺机而动。 这种打基础的工作,雷烈之干了十几年。 这期间,他也曾经紧跟过几个司法厅领导,但都没有能成功进入“圈子”;王老板也曾经电话里交代他办过一些事情,却也大多无关痛痒;他也曾经试图突击冒进过几次,每一次又都功亏一篑。看到自己在碌碌无为中渐渐衰老,雷烈之对更进一步的信心逐渐被消磨殆尽。 < 第一百零六章 贵人助 2000年初,从海州监狱分离并成立独立建制的海州女子监狱的消息成为抛入整个海州司法系统的一颗重磅炸弹。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意味着实打实的上百个领导岗位。就像是平地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大馅饼,所有认为应该分一杯羹的人都像苍蝇一样一哄而上、趋之若鹜。 雷烈之也是其中之一。 就像压抑着半个世纪的活火山,雷烈之的希望之火与**岩浆不可抑制地猛烈爆发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把自己联系簿上所有能打通的电话统统联系了一遍,把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亲近的与不亲近的领导统统拜访了一遍。虽然他知道这么做并不明智,虽然有的人面目可憎、有的人不名一文、有的人狼心狗肺,但理智已经无法有效地约束他的行为了,他输不起。 在无数电话之中,有一个是打给王老板的。 这通电话只是雷烈之无数电话中很普通的一个,与其说是有意为之,不如说是惯性行为。但许多年后,他还是清楚地记得在这通电话里他说过的和听到的每一个字,这不仅因为这通电话对他的后半生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也由于这通电话的内容非常简洁。 通话的内容是这样的—— “是王老板吗?” “嗯。” “好长时间没有能和您联系啦,最近……” “说重点。” “啊……哈,事情是这样的,当年承蒙您照顾,我才走……” “重点!” “这个……这个……我想干海州女监监狱长。” “等通知。” 过程虽然有些尴尬,但相对雷烈之遇到的更多的无法计算的冷嘲热讽和鄙夷蔑视,王老板的态度还算是过得去。雷烈之当时也并没有往心里去,他很忙,不愿意在这种情感伤害上浪费时间,而是在稍稍整理一下思路后,又拨通了下一个电话。 —————— 又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司法厅工作组开始巡视各个监狱,以抽调人手成立海州女子监狱建设筹备领导小组。 这件事情将所有人的热忱推向了最**。 不言而喻,如果能成为建设筹备领导小组组长,将当仁不让地成为海州女子监狱的一把手,而领导小组的成员,也等于拿到了海州女子监狱领导班子的入场券。 可能是出于避嫌的原因,司法厅工作组将海州监狱作为巡视工作的最后一站,这让雷烈之非常焦心——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更让他郁闷的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据说,几个监狱的政委和董事长也都在激烈竞争组长的宝座,而他们作为现职正处级领导,具有雷烈之无可竞争的先天优势。 雷烈之的心逐渐冷却了下来,开始谋划“曲线救国”——争取第二甚至第三,再慢慢熬过来。 如果是在十几年前,他绝对不会这样屈就,但他已经熬了十几年,也不在乎再多熬几年了。 在海州监狱领导班子望穿秋水的等待中,工作组终于还是来了。 当晚的接风宴上,雷烈之还没开始发动攻势,工作组的几位领导却已经表达出对他的极大兴趣。几位领导轮番上前与雷烈之对酒,让雷烈之受宠若惊,也让现场的其他人目瞪口呆。 送工作组领导去宾馆就寝回来的路上,监狱长特地让雷烈之与他同车。车上,监狱长说道:“老雷啊,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雷烈之已经猜出了**分,虽然还不清楚缘由,但他很乐意做实这个消息,以增加自己的胜算,就借着酒劲打着哈哈:“还不都是监狱长您帮的忙嘛。” 监狱长笑道:“你这么说我可担待不起,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不过你既然能找到他帮你说话,怎么还拖到这么晚?” 雷烈之的心里陡然一惊,酒顿时醒了一大半,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他是一个记忆力非常好的人,绝没有找过也不可能有一个能让司法厅工作组言听计从并让监狱长艳羡不已的高层朋友,但监狱长的这句话也等于是把他猜测了**分的消息予以做实,雷烈之的心中有了底气,他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好奇害死猫”,这是官场中的一条重要红线。 雷烈之一脸真诚地说道:“监狱长,在家靠父母、出门靠领导,这些年,如果不是在你的教育培养下,现在就是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干不了。虽然有时候我的工作您不满意,也朝我发发脾气,但却让我更快地成长,话说回来,这些年我做的不对的地方,你也多多担待。” 监狱长似乎也被雷烈之的话感动了:“如今这个世道,能像你这样理解我们这些当主要领导的人的良苦用心的,实在是不多了啊!不过,以后咱们可都是一般齐的弟兄啦,可得相帮相助啊!” 两个人在轻松愉悦的谈话氛围中,一笑泯恩仇。 —————— 雷烈之谢绝了监狱长安排司机送他回家的好意,自从妻子五年前去世后,他一直鳏居,今天这么晚,他也不打算回到百公里外海州城的家中,准备在宿舍里将就一晚。 深夜的微风带着这里特有的咸湿味道修复着雷烈之被酒精和烟草泡烂了的心肺,他贪婪地呼吸着,朦胧的醉眼看着远处昏黄的灯光下萦绕的飞蛾,像一小片灿烂的海市蜃楼。 雷烈之直到走近了,才看到路灯阴影下停着的一辆车。 这是一辆劳斯莱斯。 车身很宽很长,光滑的漆面将月光和灯光反射出流水般的丰腴光泽,像潜伏在阴影里的一只巨大的野兽,显示出强烈的危险信号。车头硕大的模仿雅典神殿立柱的进气格栅连同车头上的胜利女生雕像都被涂抹成亚光黑色,显示出车主人内敛低调的性格——这也是雷烈之没能发现这辆车的原因。而雷烈之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些东西上面,而是车身左侧大开的两扇车门。 在海州监狱出现这种级别的豪车,本身并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海州监狱因为犯人劳务,经常要和社会上的一些大企业之间业务交流,各种各样的豪车也是屡见不鲜。但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就有些不同寻常了,特别是这两扇似乎专为等他而开的车门,使得雷烈之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 副驾驶座门大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下了车,来到雷烈之面前,他深深地鞠躬,再直起身子,伸出右臂指着车门的位置,非常礼貌地对雷烈之说道:“请。”< 第一百零七章 猜忌中 雷烈之坐进车里的那一刻起,立刻感觉自己被无处不在的奢靡华贵紧紧包围。 座椅宽大舒适且支撑到位,所有皮肤接触得到的地方都是细腻柔软得如同处子肌肤般的皮面,几乎每一件东西上都印上了彰显雍容的拉丁文铭牌,宽大的扶手箱上摆着一杯清水,杯子竟也是名贵的上等瓷器,甚至就连脚下踩着的都是柔顺的平日里被贵妇用来作为围脖的上等皮草。 雷烈之第一次感受到了“荣华富贵”的真正含义。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带着墨镜、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 车内的空间很大,所以雷烈之与中年男人之间还有一些距离,车内没有开照明灯,只有顶棚上的几点如同星光一样暗弱的氛围灯毫无规律的闪动着,使原本就不算清晰的光线变得更加混乱。 雷烈之想揉揉眼睛,但又觉得这样做在一个陌生且高贵的人面前会显得很笨拙,他只好努力地睁大眼睛,却不知道这样做尤其对一个醉酒的人来说显得非常可笑。 中年男人等了几分钟,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雷烈之手边的杯子。 雷烈之的喉咙里早已被酒精烧得口干舌燥,他没有推辞,直接端起了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 喝完之后,雷烈之才从口腔中剩余的液体中品味出这并不是清水。 他指了指已经空了的杯子,问道:“这里面加了什么?” 中年男人并没有说话,一直站在车外的老人回答道:“醒酒药。”说完,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地拿来一个大纸袋子。 雷烈之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一句话,肚子里的食物就翻江倒海般地越过咽喉,喷涌而出。 呕吐结束之后,老人替他收走了袋子,又端上了一杯清水,看雷烈之似乎对刚才过于强烈的呕吐心有余悸,他特地强调道:“这是清水。” 雷烈之这才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他刚要咽下去,老人又不知道从哪里端出一个小小的瓷制痰盂,送到了雷烈之的嘴边,他只好把原本准备咽下去的水又吐了出来。 吐完水之后的雷烈之抬起头,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又出现在了他的手边,待他擦完脸之后,老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雷烈之在充分享受整个服务过程的同时,对这个老人所表现出的精湛技艺叹服不已,在他的面前,任何所谓的服务小姐、英伦管家都不值一提,他的酒已经醒了,但还是问出了这个十分幼稚的问题:“这人是谁啊?” “这是我的管家,你可以叫他老王。”中年男人说道。 他的声音刚落,车门关闭,在一阵几乎不能察觉的抖动之后,车开动了起来。 —————— “你是谁,现在去哪里?”雷烈之问道。他特别注意到,这辆在深夜的黑暗中高速疾驰的汽车居然连车灯都没有开。 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你不仅在仕途上毫无建树,连智力也退化了不少。” 雷烈之对中年男人唐突无礼的羞辱非常生气,他刚想要辩驳,却突然想了起来,失声道:“王老板?” 中年男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笑:“你虽然变笨了不少,记忆力倒还不差。”雷烈之看到,十几年未见,王老板的身材比过去更显微胖,他的身体深深地陷入真皮座椅的包裹之中,尽管光线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出皮肤的苍白和松弛,墨镜遮掩之下,两颊的赘肉也似乎快要脱离骨骼的束缚,软软地垂了下来。 似乎是对雷烈之表现的嘉奖,王老板说道:“这辆车安装了红外声波夜视系统,在车速不超过100公里的情况下,可以实现盲操作,所以——你不用担心。” 雷烈之有些尴尬地移动了一下身体。 王老板继续说道:“事情的结果,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他没有多说什么,雷烈之也不需要再问什么,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需要我做什么吗?”雷烈之问道。 王老板拿出一个信封交给雷烈之,说道:“我最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知恩图报。这里面有五百万和八个人的名字,钱归你,人我不想再见到了。” 雷烈之的心中一凛——八条人命,一开口,价码竟然这么高! 但王老板并没有留给雷烈之讨价还价的机会。就在他接过信封后的一刹那,车就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老王已经谦恭地站在门外,他深深地鞠躬,再直起身子,伸出的右臂指向车外:“请!” —————— “这八个人,都是什么身份?”“高总”打断了雷烈之的话。他并没有问这八个人的结局,关心他们的生死,不仅幼稚,而且可笑。 “都是普通人。”雷烈之说道,“我在办事之前,特地详细地了解了他们所有人的身份,但毫无头绪。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获刑的罪名也毫无规律,而且被关押在不同的监狱。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着手分析,除了同时出现在了王老板的信封上,简直找不到一点共同点。” “这件事情之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我办一次事,有时多一些,有时只有一两个人。他似乎很清楚各个监狱每年的‘指标’,每次都不会让我太为难。” 雷烈之口中的“指标”是指司法厅每年分配给各个监狱的意外死亡指标,这个指标按照各个监狱的人数以一定比例划拨,只要意外死亡人数不超过指标限额,一般上级不会追究。 雷烈之继续说道:“不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事情办得次数多了,我渐渐也总结出了规律。” “什么规律?”“高总”问道。 “主要有三点。”雷烈之说道,“第一,是北多南少。这些年来,北方人超过了三分之二,而南方人不到三分之一。” “高总”注意到,雷烈之说话时用的词是“办事”,并且没有说出具体人数,而是使用了百分比,这多多少少减少了一些整个事件的残酷感觉。 “第二,是时间点集中。他们的时间点大多集中在入狱两到四年的这个时间段。” 这个时间点,应该也就是王老板交代雷烈之“办事”的时间点。 “第三,就是他们的家庭情况相差很大。这一点——”雷烈之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你应该听说过‘混沌理论’吧?在某些情况下,没有规律才是最大的规律。” 尽管雷烈之说得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在“高总”听来还是有些牵强附会。 “难道您探究的唯一途径,就是‘办事’?”“高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直白得有些无礼的问题。< 第一百零八章 多掣肘 雷烈之对“高总”的疑问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曾经动用过权力关系,也找到私家侦探,甚至亲自寻访,但所有的线索都会在某个节点因为一堆莫名其妙的原因中断。只得到了一些非常模棱两可的信息。” “能告诉我吗?”“高总”问道。 雷烈之点了点头,他强调道:“我们现在是同志,当然可以。”他的信任让“高总”感到有些紧张。 雷烈之说道:“他应该是北方人,喜欢女人和汽车,很有钱,黑道、白道、官道通吃,好像还生了一大堆孩子——这其中的很多信息,还是从郑海东身上得到的。” 又是郑海东!“高总”想说出一句话,但还是忍住了——时至今日,对一个王老板的调查居然还要靠从一个已经被关了20多年的老犯人手上去窃取,难道还有比这更拙劣的失败吗? “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雷烈之叹了一口气,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之前的问题,你选好了吗?” —————— 从海天阁里出来以后,“高总”很长时间都没能完全消化雷烈之所说的话。 尽管明天就是春节,他还是决定先回去一趟、 他来的时候并没有乘坐那辆皇冠轿车,正如雷烈之所说,这种事情必须避嫌。 “高总”驾驶着自己那辆福克斯,回到了在海州市的家。 掏出钥匙打开家门,“高总”一下子愣住了——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盒,胡乱地堆放在一起,最高的地方居然已经快顶上天花板的位置,礼盒堆之间,只留下一条不到20公分宽的刚刚能容纳一个人走过的空间,客厅里电视机开着,里面播放着娱乐脱口秀节目,电视机的周围和上面,也都满满地堆放着各种包装、大小不一的礼盒。 “这是什么情况?”“高总”生气地质问道。 妻子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睡衣,头发凌乱,眼神惺忪,嘴角还带着几片瓜子壳,看到站在门口满脸怒容的“高总”,她却竟然没有生气,反而满脸堆笑道:“啊呀,回来也不说一声,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看这乱的。” “高总”并没有理会妻子说的话,他指了指地上到处都是的礼盒,满脸怒容地说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妻子的回答却是牛唇不对马嘴:“早前就想着,买房子一定要有储藏室,可当时谁想到呢。不过现在这样子,这么多东西,收拾也来不及收拾,实在是太多了,我正愁得没法呢!” “高总”看妻子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开着门对峙也不是个办法,再说屋子里这么多东西也怕露白,“高总”只得暂时压下火气,走了进来,关上门。 他随便拎起几个礼盒打量着看看,里面什么都有,档次也是层次不齐,既有价值好几万的高档手表、信用卡甚至现金,也有几千块钱的名酒名烟,甚至还有不知道谁送来的一盒草鸡蛋和几十个白面馒头。 妻子看他翻看东西,就折身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笔记本,说道:“一开始,还大概记了一点,不过后来实在太多,记也记不过来了。前面记的说你听听啊,基建科的刘什么送了一箱茅台,财务科一个姓赵的男的送来一根金条,装备科一个姓郭的小年轻送来5000块钱,我觉得吧,还是钱好,其他东西还得三文不值二文的拿出去折成钱,人又累,还没什么实惠,这个小郭,你倒是给提拔提拔?” “高总”原本还想生气,此刻却已经彻底地熄了火,他坐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问道:“谁让你收的?” “谁让我收的?”妻子对“高总”的问题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们自己送过来的啊。棒还不打送礼的呢,我怎么好意思说不收呢,你说是不是?” 妻子枯瘦蜡黄的脸上挤出了一副极不自然的谄媚表情,“高总”看了一眼,厌恶地闭上了眼睛。 “哟,嫌弃我了?刚当了两天官你倒是嫌弃我了?”妻子的话又变得像过去一样尖酸刻薄,但虚弱了很多,更像是在诉苦,“人都说,糟糠之妻不可弃,我从上学的时候就跟了你,这么多年了,我养家带孩子,还得上班容易吗?别人家都是穿金戴银、名表名包的,我是天天给孩子端屎端尿。现在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倒是又看不上我了。你说、你说,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了?” 妻子再次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双手在“高总”的衣服里乱掐,但分寸中**的火候已经掌握得非常到位。 “高总”有些不耐烦地把妻子的手推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道:“我身体不舒服,到房间睡会儿,没什么事不要烦我。” 妻子的手非常听话地收了回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滑落下来。 “高总”顾不上这些,他关上房门并反锁了起来。 —————— “高总”坐到了妻子的梳妆台前。 梳妆台是上世纪90年代的款型,已经非常地落伍了,台面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劣质化妆品,玻璃镜面上也满是污渍。 “高总”完全没有心情整理这一切,他一把把台上的瓶瓶罐罐全都扫到了地上,玻璃瓶子叮叮当当地摔碎了一地,随着这一阵细碎的响声,屋外妻子的哭声也变得高亢起来。 “高总”平定了一下情绪,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个修指甲用的夹子,向自己的左耳里伸了进去。 夹子伸进去一半左右的时候,才触碰到了某个东西,“高总”的神色猛地一凛,额上立刻沁出了汗珠。 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抓起一条毛巾,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用那只手稳住自己的左腕,开始轻轻地在自己的左耳里鼓腾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时间,他才从耳朵里掏出了一个黑乎乎的金属圆柱状的小东西。东西的一头有蜂窝状的小孔,另一头的金属钩上则满是血迹。 这是一个金属窃听设备,但显示工作状态的led灯已经熄灭。 昨天晚上,确切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当“高总”确定接受周华副厅长的任务时,周华副厅长向他提出了由他作为诱饵“引蛇出洞”,由他带上录音设备,去采集雷烈之的第一手罪证。并针对每次与雷烈之见面前都必须接受秘书严格检查的实际情况,采取了突然袭击的对策。但很可惜,周华副厅长的方案在雷烈之这个狡猾的老狐狸面前竟然失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选择录音设备时,“高总”坚持拒绝使用纽扣式录音设备而改用了耳蜗内嵌式录音设备。 这种耳蜗内嵌式录音设备的优点是体积小、隐蔽性强,它直接插入耳蜗内部,除非专业的电子探测设备否则很难检测出来。但缺点也很明显,它的电池只能支撑30分钟,且既不防水也不防震,所以经过海星池的风吹浪打之后,这个耳蜗内嵌式录音设备已经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电子垃圾。 但即便它没有损坏,也不可能完成应尽的使命,从他启动设备开始到电池耗尽的全过程中,雷烈之并没有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证据。 这次“钓鱼行动”虽然免于灭顶之灾却也是无功而返,“高总”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是,如何去平衡周华副厅长和雷烈之之前的尖锐矛盾。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两头大象之间的一只小虫子,随便哪一方不高兴,都可以轻易地把自己一脚踩死。 “高总”决定,在别人踩死自己之前,先踩死那只恶心自己的“小虫子”。< 第一百零九章 红颜命 今天是除夕夜,本该是阖家团圆、温馨和睦的喜庆时刻,但组织科女干事小王却没能回家。 虽然原本就没有打算回老家,但留在办公室里加班,无疑还是所有境遇中最人感到郁闷的一种。 小王今年已经29岁了,老家是在偏僻的西部,从家乡考入江南省政法学院,又被分配到这里,俨然已经成为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但这只老家人眼中的金凤凰,却在一次次挫折和磨砺中体会出了自己的渺小和世事的艰辛。 刚毕业那会儿,小王因为勤勉能干被选入了组织科工作,作为一个“机关人”,前途似乎一片光明,“天生我材必有用”,小王甚至时常憧憬着自己能够一步步沿着组织科副科长、科长,政治处主任、副政委、政委的道路走下去,直至有一天成长为领导这个一万多个男人的封闭世界的巾帼女英雄。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小王很快发现,这个圈子根本就没有女性生存的空间,她的相貌并不出众,也缺乏女性应有的魅力,所以在做事的时候,常常被与男人划上了等号,而在表彰的时候,又被划入女性的群体。 在生活的诸多不如意中,唯一让女干事小王感到满意并充满憧憬的,是她有一个非常成功的男朋友,虽然他们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但两人的感情却毋庸置疑。 今天,她本来想去与男友共度的,但男友那边却突然有了急事,这也成为她说服自己在接到“高总”临时工作安排时留下来的理由。 女干事小王一边做着手头上的工作,一边嘟囔着:“你总是那么忙、那么忙、那么忙……”她虽然在埋怨,语气里却还是透着浓浓的幸福感。 忙完手头上的工作,女干事小王看了看手表,已经夜里11点半了,2009年的除夕就这么过去了,实在是有些不甘心。想到这里。她再次拨通了男友的电话。 电话那头过了很久才接听了电话。 “有什么急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啦?今天……”女干事小王很想在男友身上诉诉苦、撒撒娇。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冰冷而急促“我这边正在开一个重要会议,回头再说。” 电话挂断。 女干事小王无奈地叹息一声,起身出门。 走在寂静无人的黑暗楼道里,她的心里才感到了一丝恐慌。今天是除夕夜,机关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回家过年了,即便是留下值班的人也大多跑进监区和狱警联欢或是躲在宿舍里睡觉。偌大的行政楼里,竟然没有一丝光亮和声音,像一栋与世隔绝的黑暗城堡。 之前被工作的疲倦和情感的涟漪所掩盖的孤独和恐惧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高跟鞋与地面撞击的回响声,屋外树木婆娑的沙沙声,风吹过墙缝发出的呜呜声……这些原本微弱的几乎不能听到的声音此刻都像震雷一般撞击着她的耳膜。女干事小王甚至隐约可以感到背后有一团黑影正拿着皮鞭狂奔着驱赶着自己,使她产生了一股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但她还是忍住了,女干事小王知道,一旦开始逃跑,此刻已经脆弱的心理防线将会崩溃。她咬紧嘴唇、稳住心神,一步一步地缓慢地朝前走。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在心里暗暗骂着强迫她今晚加班的“高总”,这个方法的效果非常好,她把所有能想到的肮脏词汇一股脑地安在了“高总”的身上,感到一股畅快淋漓的清爽,紧绷的心情也渐渐地松弛了下来。 走出行政楼后,她长吁了一口气,看了看天,不禁又阴郁了起来——天上没有月亮。 除夕,在女干事小王的老家,还有一个非常隐晦的说法,叫“黑心天”。这种说法的产生,是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月亮的亮度最小,与满月是几乎等同白昼的亮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家乡老人口口相传的神话故事中,这一晚不仅有叫“年”的怪兽出来祸害人间,也是各种各样妖魔鬼怪出没横行的日子。 女干事小王尽力想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驱逐出去,但却适得其反,刚刚放松的心情难以承受再次绷紧的压力,她不由自主地向停车场狂奔而去。 —————— 停车场的大型射灯今晚居然也没有开,女干事小王暗暗咒骂着,她远远地就看到自己的那辆小雨燕孤零零地停在了停车场的角落里——今天早晨的时候,这里还挤满了狱警的私家车。 女干事小王一直跑到车边,才停了下脚步。她换乱地从手包里拿出车钥匙,刚要开门,突然听到背后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女干事小王手上的动作僵住了,整个人木立在那里。她想起了几年前发生在海州女子监狱的一桩惨案,一对青年狱警情侣在深夜被一个刚刚刑满出狱的犯人残忍地报复性杀害,死无全尸。 她对自己丰富的想象和联想能力十分无语,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鼓起勇气扭过头去——什么也没有。 或许只是风吹落叶的声音吧,女干事小王自我安慰道。她决定不再耽搁,赶紧开车回家。 就在钥匙插入锁孔的一刹那,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没有等到女干事小王回过头去,一把冰冷的匕首已经贴在了她的脖颈上。 匕首在漆黑无月的深夜依然泛着青冷的寒光,刀口锋利而冰冷,在它与身体接触的那个细微的小点,似乎所有的血液都在此凝结,极度的寒冷和恐惧也由此扩散到身体的全部。 “你……你……你……”女干事小王感觉嘴里一点水分也没有,声音也变得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她本想回过头去看一眼,但刚刚想要扭动脖子,就明显感到对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 “小美人,不要乱动,哥哥一激动,手可就不停使唤了啊。”身后传来一个非常轻佻的男性声音。 “你是谁?”女干事小王鼓足了劲,才冲破恐惧对语言的障碍,蹦出了三个字。 “我是谁不重要,你听不听话比较重要哦!”男人说道。 “你……你要干什么?”女干事小王的脑子里再次浮现起之前发生在海州女子监狱的那桩惨案。她曾经因为好奇而看到过一眼死者的照片,而现在,似乎那些伤口都将烙刻在自己的身上,想到这里,她的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 “女人啊,真是让人没有办法,永远都是这么啰嗦。”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做?呜呜呜……”他模仿女性说话和哭泣的声音非常地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女声戛然而止,与之同时匕首的力道再一次加重,男人的声音变得凶恶起来:“你只需要回答,听话,还是不听话!” “我……我……听话。”女干事小王感到自己的身体几乎要瘫软在地上。< 第一百一十章 萧墙祸 一只强壮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女干事小王柔弱的几乎要瘫软的身体,避免了她的摔倒。 但很快,女干事小王就明白过来,对方的目的并不是“扶弱济困”。 那只强壮的手开始绕过她的衣服往里探索,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听话。” 女干事小王一点抵抗的勇气和力气都没有,反而需要借助那只侵袭的手臂才能站立。她虽然是警察,每年也会参加警体训练,但作为一名普通的女性文职,几乎从来没有过和犯罪份子正面接触的经验。 男人的手从女干事小王的腰际探入,一件一件熟练地剥离开她身上的衣服,他的手很冰冷,但在接触到女干事小王的身体的皮肤之后立刻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变得炽热,想一条赤练蛇一般在女干事小王的身体上四处游走。 强烈的羞耻感让女干事小王的心里迅速冷静了下来,她的大脑终于恢复了一些思考的能力,开始思考眼前的处境。 现在的情况,指望有人出现拯救自己显然已经不可能,今天是除夕夜,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了海州城里欢度新年。而求救的希望同样很渺茫,停车场位于监狱大门向里靠右大概几百米的位置,与行政楼和监狱大门警卫室的距离相当。自己刚从行政楼里出来,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唯一的希望只能是24小时有人执勤的警卫室。但这么冷的天气,警卫室一定是门窗紧闭,想要把求救信息传递过去,靠呼喊等到不可能。而即便是自己能想到办法把求救信息传递过去,对方从发现、反应再赶过来,自己也死了十遍八遍了。 更加要命的是,男人的手不停地干扰着女干事小王的思考,他显然是精于此道的老手,熟练地抚摸着女干事小王的敏感部位,使她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 女干事小王痛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她和男友两地分居,难得见一次面又都是匆匆而别,长久缺乏滋养的身体居然在一个侵犯者面前本能地作出了反应。 对方却似乎对此非常满意,男人说道:“很好,既然你通过了考验,下面就让我们进入下一步进程。”他用手敲了敲车,说道:“把车门打开。” 女干事小王的心再次咯噔了一下,打开车门?难道真的像海州女子监狱之前发生过的一样,他要在车里凌辱并杀害自己吗? 脖颈上匕首的力道再次加重,女干事小王甚至能感觉到它已经刺破了自己的皮肤,她没有办法作出抵抗,只好对男人的要求言听计从,她的手抖抖索索地开始开车门,但由于紧张,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车门终于打开,男人的手臂推着女干事小王的身体猛地摔进了驾驶座。脖颈上的冰冷突然消退,女干事小王感到自己像是又能重新呼吸了,她甚至天真地想要发动汽车立刻逃跑,但熟悉的冰冷感觉很快地再一次传来,只不过这一次从颔下转到了身后。 “听话,慢慢地关上车门,不要乱动,我可不想这么快就看到你变成一具尸体。”男人说道。 女干事小王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喘了一口气,关上了车门。关上门后,她从车内后视镜看到,后座上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身材很高大,从后视镜里,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和下巴。 女干事小王一点一点地矮下身体,想看清楚对方的脸庞。 “看什么看!”男人很快就发觉了女干事小王的企图,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拳砸碎了内后视镜,又很快地收了回去。那一只放在她脖颈后的匕首,则自始至终没有离开。 碎玻璃和塑料壳撒了一地,女干事小王被男人突然的行动和巨大的力道惊呆了,好半天没有敢再动。 “不要在老子面前耍花样!”男人愤怒地在女干事小王的耳边低吼着,“开车。” “去……去哪里?”女干事小王惊惧地问道。 “别废话,开车!”男人催促道。 女干事小王只好发动了汽车,随着汽车发动机的微弱轰鸣声,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在经过大门时突然刹车并猛按喇叭,再乘机冲到警务室求救,岂不是就能绝处求生? 念及至此,女干事小王再次萌生了希望,她稳住心神,驾驶着汽车向大门驶去。 尽管男人一再催促,女干事小王还是压低了车速,眼睛的余光努力地朝警卫室瞥着,希望能看到一两个人影。开始时,因为距离远,视线还很模糊,走得近了,女干事小王才悲哀地确定,警卫室的灯虽然亮着,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 匕首已经从颈后缓慢地移到了小王的喉间,男人说道:“不要犯傻,小美人,老老实实地把车开出去。” 即便车速压得很慢,但车还是无情地碾过了监狱大门前的双黄线,向无尽的黑暗驶去。与之一同碾过的,还有她最后的希望。 “知道104高地吗?咱们到那儿去!”男人狞笑着说道。 —————— 女干事小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她虽然偶尔也曾经在别人的谈话中听到过这个地方,但却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在有关这里的只言片语中,永远都离不开“死亡”这个永恒不变的主题。 女干事小王努力地向上爬着,漆黑的天空没有透出一丝光亮,眼前也是一片漆黑。她深一脚浅一脚,四肢并用地向上爬着,累的气喘吁吁。 她也曾想过借助黑暗的掩护逃跑,但那把冰冷的匕首却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也斩断了她的退路。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她终于爬上了山顶。 此刻,她的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呼啸的海风毫无遮挡地迎面吹来,告诉了她现在的位置。 男人没有给她休息的时间,继续催促着她向前走。 又走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她看见眼前的一片黑暗中似乎竖着一个直立的轮廓。 再走近几步,女干事小王才确定,对面站着一个人。凭直觉,她确定终点站到了——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威胁。 极度的体力运动已经让女干事小王冷静了许多,她沉着地问道:“你是谁?” 对方没有说话。 女干事小王听到一阵细微的翻东西的声音,随后是打火机发出的“啪嗒”声。一朵微弱的火苗在人影的面前亮起,点燃了他嘴上的香烟,也照亮了他的面庞。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替死鬼 “你好啊,‘正义公民’。”“高总”说道。 “高……高主任,您是在说我吗?”女干事小王问道,她的脸上满是疑虑和惊惧。 “高总”叹息道:“虽然你不是‘大丈夫’,不过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为什么不肯承认呢,起码,我可以让你死得稍微有尊严一点。” “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死?高……高主任,为什么要我死?”女干事小王急切地问道。 身后的男人说道:“高哥,早就说了,这事儿您就甭来,我给您办得干净利落!问也问不出个东西,女人嘛,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不这样……”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高总”说道。 “什……什么机会?”女干事小王从“高总”的口气中感受到了危机的降临。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平日里冠冕堂皇、高高在上的监狱领导居然有如此阴暗冰冷的一面。她隐隐感觉到,自己既然已经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今天也很难善终,但就像不愿意放弃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求生的**使她不愿意放弃最后努力的希望。 “坦白一切的机会。”“高总”的声音更加冰冷和不耐烦,红色的烟头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成为无垠黑暗中唯一的一个光点,像地狱中独眼恶魔的红瞳。 “我……我……”女干事小王憋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借着烟头微弱的火光,女干事小王看见“高总”挥了挥手。 身后的男子兴奋地嚎叫了一声,就拽着女干事小王向旁边走去。 女干事小王惊恐地大叫,死死地赖在了地上。口中不停地呼喊着:“高主任,饶了我吧,高主任,我真的没有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高总”对两人的纠葛似乎更加地不耐烦,他的声音像山顶的寒风一样冰冷:“不用走,就在这里。” 男人嘿嘿干笑了两声道:“这不是怕污了您的眼嘛。”但话一说完,他也不再推辞,饿狼一样扑了上去。 衣服撕碎的声音,男人喝骂的声音,女干事小王哭泣求饶的声音,在无尽的黑暗中混成成一段终结生命的残酷交响曲。而“高总”是唯一的听众。 曲终人散,男人提着裤子哼哼着满足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女干事小王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 “别看长得不怎么样,这黑灯瞎火的还别有一番风味。”男人回味着说道。 “高总”依然站在刚才的地方,他再次点起一支烟,打火机的火苗发出的微弱光芒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了他飘忽不定的面庞。 “高哥,这里也怪冷的,您就放心回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高总”叮嘱道:“多检查几遍,别留下活口。” “您放心,我也不是第一次了,轻车熟路!”男人拍胸脯保证道。 “高总”转过身来,准备回去。 背后突然响起了手机彩铃声。 “高总”和男人都愣住了,男人蹲下身子四处翻找起来,很快从女干事小王被仍在一边的衣服口袋了翻出了一部手机,这是一部女式翻盖手机,手机上显示来电的led灯变换着红蓝相间的颜色,竟像是黑暗中鸣响的警笛。 “哪个王八蛋,这半夜三更的打电话,吓老子一跳!”男人愤愤地埋怨道,好像这个电话是打给他的一样。他想要把手机摔碎,被“高总”拦住了,他从男人手中接过手机,抓在手心里,盯着led灯的变幻,感受着手机的振动。 这种翻盖手机,外表上的小屏只能显示时间信息,想要知道来电人是谁,就必须打开翻盖,但很多类似的手机一旦翻盖便会触发电话接听,“高总”不能冒这个险。 “高总”看着手机小屏上的时间,2点17分。今天是除夕夜,拜年的电话在**点钟就应该结束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大部分人又都进入了梦想,谁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呢? 又等了一小会,手机的声音和振动终于停了下来。“高总”把嘴里的烟头猛吸几口然后扔掉,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的寒气,翻开了手机。 站在一边的男人也凑了过来。 看到里面的内容,两个人都愣住了。 蓝色的荧光屏上,未接来电的姓名被标注为“亲爱的”,下面是一列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 “原来是这娘们的相好,这么晚了,嘿嘿,敢情是想那事儿睡不着了。”站在一旁的男人说道。 “高总”却没有说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名字下面的那一列电话号码吸引住了。 男人察觉到了“高总”脸色的不正常,试探着问道:“怎么,高哥,这人……” “高总”没有理会男人的疑问,很快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从最近来电中翻出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把两个手机放在了一起。 电话号码一模一样! 旁边的男人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惊讶地说道:“你认识这娘们的男朋友?该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吧?” “高总”立刻收起电话——必须首先稳住形势。 “高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安慰道:“没什么,只是核对一下身份而已。”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就像……比如你们做生意时的切口。” “哦,哦。”男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放心吧,活儿干利索点,我先走了。”“高总”再次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算是道别,随后转身离去。 走出去两步,他又回过头来,说道:“钱我直接扔车上了,你记得拿。” 男人“嗯”了一声,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 “高总”下山的脚步有些踉跄。 他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一些,让脚步稳重一些,但还是有些不能自持。 “可能是因为天太黑了吧。”“高总”自我安慰道,但连他自己也知道背后的真正原因。 从看到那个电话号码开始,最近萦绕在他身上的陷阱终于从迷雾中显现了出来。 那个女干事小王男友的电话号码,同样属于雷烈之的秘书——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才是那个“正义公民”。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女干事小王的情报与雷烈之秘书所掌握的信息一旦拼合,就形成了覆盖“高总”全方位全天候的监控络。 自己所有的行为和心理在对方的眼中,都像是一个赤身**的小姑娘,任其亵玩。<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得解 他为什么这么做? “高总”几乎不用想就能知道原因。 任何一个人都需要一个情感的平衡点,在承受的痛苦和发泄的痛苦之间获得平衡。和珅之所以愿意在乾隆皇帝面前俯首帖耳、千依百顺,就因为背后有无数人同样这样对他;梁山好汉之所以揭竿而起、落草为寇,就是因为他们已经处于社会的最底层。 秘书一直在雷烈之的身边工作,他看起来似乎是最听话的一只小猫。但小猫也需要发泄、也需要情感的平衡点,可惜他没有。他只是一个影子式的人物,像槲寄生一样寄身于雷烈之的庇护之下,离开了雷烈之,他什么都不是。而以雷烈之的性格,他所承受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当这种痛苦集聚到一定程度而又无处发泄的时候,这只小猫最容易选择的一个突破口就是“背叛”。他自身无力与之抗争,只好依托别的更加强大的势力来摆平自己的主人。 一个英明的领导,常常会知道如何控制手下的痛苦。在痛苦集聚到一定程度时,或是给予其官位的补偿,让他获得寻找自己平衡点的机会;或是将其贬斥,剥夺他背叛的资本。雷烈之无疑是一个懂得掌握这种控制能力的人。 但很可惜,最近接连的打击与干扰使雷烈之失去了对掌握这种控制的注意力,而这种错误所可能导致的结果,却常常是致命的,尤其当这个秘书并不是雷烈之口中的“废物”时。 秘书并没有直接攻击雷烈之,而是从外围选择了一个突破口,而这个突破口,正是他“高总”。 原因虽然很容易解读,但对“高总”而言,此刻却毫无意义。 他面临着更加严峻的问题——原本以为举报的源头是女干事小王,只要清除了她,就可以慢慢地消除剩下的枝节藤蔓,结果她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个棋子,而背后的棋手却是自己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祸起萧墙的恐怖让“高总”头痛欲裂。 而对于现状的另一种解读,则让“高总”更加不寒而栗,甚至不敢细想。 如果秘书也不过是一个棋子,背后的真正黑手是雷烈之,又该怎么办? 这种可能并不是没有,因为按雷烈之的观点看来,他的秘书几乎不能算是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永远都只是执行雷烈之意志的一台机器。 假设雷烈之对自己的坦白不过是又一次麻痹,而真正的目的是移花接木——把所有的罪证全部移嫁到自己身上,自己瞒天过海、金蝉脱壳,落得个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高总”又觉得雷烈之这次对自己的信任似乎也太过轻易了,事出异常必有妖,这一点也不得不防。 “高总”觉得很疲惫,感觉自己就像与整个海洋搏击的一叶小小的扁舟,伤痕累累、支离破碎,却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 胡不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北京,怎么坐飞机到海州,又怎么回到了海州监狱。 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回忆。因为一旦回忆,就必然会触及到那一场噩梦。 那本来是一场美梦,是胡不归孜孜以求却又无法言说的美梦。他与若晴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较之朋友,更像是若晴故事的一个听众和记录者。特别是在得知王老板对若晴婚姻的安排之后,即便原来有什么非分之想,此刻也明摆着已不可能。 但人总是这个样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得而争取。 但胡不归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看到的是若晴,为什么会在醒来后变成了璇子。 他虽然不愿意去回忆,但脑海中的记忆却一直如同按下了重播键的电影录像带,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这场美梦中发生的一切,她的面庞、她的皮肤、她的气味、她的身体、她的眼神……若晴的每一个特征都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独一无二的烙印,自己怎么会搞错?怎么可能搞错? 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璇子,她又怎么会犯和自己同样的错误呢? 胡不归想到了璇子之前的暧昧,但是这暧昧本身就很突兀。他和璇子之间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个小时,自己也不是高帅富,足以让人一见钟情。在之前的相处中,自己能感受到,和璇子之间的感情更像是朋友、至多也只能算是知己。可是,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落到这步田地。 最让胡不归无法释怀的还是若晴。虽然说,在他的全部记忆中若晴的房门一直紧闭着,但他也不知道和璇子那一晚的疯狂有没有惊动若晴,如果没有,醒来之后的璇子又会向若晴怎么解释?如果有,自己还有什么颜面再次去面对若晴呢? 胡不归甚至产生了为给自己“物理阉割”的冲动。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人已经走到了宿舍的房门前,回来的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是大年初二,大部分狱警都已经放假,留在监狱里的人也都在岗位上值班,所以也没有人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刚要拧动门锁,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男人从门缝里现出身来。 胡不归吓了一跳,面前的这个男人完全陌生,显然自己并不认识,更不可能有宿舍的备份钥匙。难道是窃贼?胡不归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一个窃贼,绝不可能有如此淡定的气度和如此犀利的眼神。 男人打开门,让开身子,像一个彬彬有礼的主人,邀请胡不归进入自己的房间,完全没有一丝鸠占鹊巢的蛮横。待胡不归走进了这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男人又绕到了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房门,这才和转过身来的胡不归相互打量起来。 胡不归对面前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行云流水”,从进门以来,这个男人的所有动作都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多一分、少一分、快一分、慢一分似乎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开关门的动作、走路的步伐、转身的幅度都像是掐准了黄金分割点,透出一种平凡中显得妖异的美感。 而与之不相称的,则是他面貌和身材的普通。他的年龄比胡不归要大得多,身高目测不超过一米七的样子,额骨微微有些凸起,两颊瘦削得甚至有些内凹,细小的眼睛有着明显地充血的痕迹,这以及乌黑的眼袋共同说明了这个人应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得到充分的睡眠。他的皮肤很白皙,但更像是一种长期身处阴暗的苍白,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的已经接近溃烂的样子。 “你好,胡不归。”男人主动伸出了右手。 胡不归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不速之客的到来,但对面前这个擅自闯入自己宿舍的陌生男人还是难以掩盖自己的反感。在情况没有明晰之前,他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尽量礼貌地与他握了握手。 男人伸出手,做出一个请坐的姿势,然后自己就先坐了下来。 胡不归看得出来,他很疲惫。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从昨天到现在,得有……快20个小时了吧。”男人说道,似乎在回忆自己这段漫长等待中所经历的痛苦,“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念去去 男人笑了笑,笑容一如他此刻的身体一样疲惫,他看了看手表,说道:“如果你再晚来半个小时,或许我就要走了。那样对你对我,未免不是一件坏事。” “不过……”男人长叹一声说道,“世事就是这样,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做不到!” 胡不归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自言自语,他的语言显得杂乱无章、毫无逻辑可言,但胡不归却能感受到,这种杂乱无章之下所隐藏着的暗流涌动,即将喷薄而出。 “有何贵干?”胡不归问道。 男人像是刚刚才注意到面前坐着的胡不归,松散的目光渐渐重新聚拢,汇集到胡不归的身上,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像是要结束刚才的谈话,开始新的交流,他对胡不归说道:“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是雷烈之的秘书,正如我刚才所说,我的时间不多,所以尽量简短些,我会告诉你一条关于雷烈之的重要线索,如果你不是太笨的话,凭这些你应该可以扳倒他。”男人说道。 雷烈之?胡不归的内心猛地一激灵,这个始终隐藏在背后的恶魔!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更加平淡一些。胡不归意识到,自己必须暂时把与若晴和璇子之间的问题放一放,集中全部精力来应对面前的这个男人。 秘书首先拿出了一张照片,递到了胡不归的手中。 胡不归看了一眼,这是一张罪犯入狱案底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囚服的年轻光头男子。照片很久,保存得似乎也不太好,人物的面部已经显得有些模糊,只能从身高标尺看出这个人的身高,胸口挂的牌子上写着名字“熊能”。 秘书说道:“这个人是熊能,绰号‘熊哥’,以前是雷烈之手下的一个犯人,而他现在的身份……秘书很得意地甩了一下手指,“是江南船业的董事长。” 胡不归对这个人并不熟悉,但对江南船业的大名却早有耳闻。据说海州监狱与海州女监之间通联的双海大道建设时,这个江南船业就曾豪掷千金,主动揽下了其中相当一部分工程,以致胡不归每一次从那里经过,都会看到如林荫树般整齐排列的江南船业巨幅广告。 秘书说道:“十几年前,熊哥还只是一个五金店的小老板。”他指了指照片上那个显得有些模糊的人脸,“因为夫妻感情不和,所以一直在闹离婚,最后因为两人分赃不均扭打了起来,没想到失了手,把人给打死了。” “当时海州监狱和海州女子监狱还没有拆分,雷烈之正担任着海州监狱分管狱政工作的副监狱长,他对熊哥很关照,想方设法帮他办理的保外,结果牢没坐两年人就出去了。” “当然,雷烈之自己并没有预见能力,他也不知道熊哥出来了以后能混成这样。当时,他之所以肯帮忙,出于两个因素——一是熊哥的父亲,他是江南省军区的实职主要领导,虽然事情发生后,他一直反复要求秉公处理,但毕竟人在位上,监狱和军区之间的关系又特殊,不可能不给面子。” 秘书所说的监狱与军区之间的特殊关系,从建国初军队就地转业安置时就开始了。即便是现在,每年军队转业安置干部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也都安置到了监狱,其中就包括省司法厅副厅长周华和海州监狱王政委等高级领导。同时,主要是因为监狱安防的一支重要力量——驻监武警部队本质上就是军区部队划拨到监狱的。此外,在抓捕、押运、防暴等工作中经常需要相互合作和帮助,双方之间的往来互通非常频繁。 “不过这个层面,更多的还只是顺水人情。真正的原因还是来自一个背后的神秘人物,这个人没有身份、没有名字,也查不出来历,只知道他的绰号,叫王老板。” “王老板”这三个字,胡不归几乎是在心里和秘书同时脱口而出。 秘书继续说道:“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也不需要太过于追究这些陈年旧事,否则只是浪费时间。” “熊哥出来之后,就改做了船舶生意,这些年发展得非常快,业务规模有多大,随便问个人也知道,就不多说了。但你也应该看得出,雷烈之后来虽然荣升监狱长,但两人之间如今的地位对比已经很不平衡,而以雷烈之今时今日的状态,并不足以在熊哥身上施加有效影响。” “当然,我们的目的并不在熊哥,找他的麻烦,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成本太高。只需要盯住他手下的一个人,就已经足够了。” 秘书从坐着的椅子上放着的手包里拿出了一个透明文件袋,递给胡不归,然后说道“文件袋里,有一把五四制式手枪、四个批次共12颗氰化钾药丸的照片、存放使用记录——其中就包括这次准备杀死郑海东的那两颗,这些东西都是一个叫旭子的人交给雷烈之的,这个旭子,就是熊哥安排专门帮雷烈之解除麻烦的人。” “两颗药丸?”胡不归脱口而出,但随即发觉自己的大惊小怪很容易影响秘书的陈述,连忙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秘书却并没有为胡不归的打断而介怀,他解释道:“是的,药丸是两颗。雷烈之做事永远都是这样,留足退路、有备无患。”随后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刚才说的是大件,这几样东西,都已经可以置人于死地。而其他的小东西,例如毒品、迷幻药、麻醉剂或是搜集一些情报、证据什么的,旭子也都会帮他完成。” “这个人扮演的是打手和军火库的角色?”胡不归问道。 “可以这么说,而旭子本人并不算低调,所以要抓他很容易,搜集证据也很简单。”秘书说道。 他并没有给胡不归旭子的照片,胡不归也没有去索取,对于一个不算低调的人,想要挖出来,并不需要按图索骥。 秘书提高声音说道:“我还是要再次提醒你,雷烈之的问题,查到旭子就可以坐实私藏枪械、故意杀人等罪名,死几次都够了。千万不要去触及熊哥,否则很容易弄巧成拙、引火上身。我多说这么多,也就是要提醒你这一点。” “这个熊哥,就真有这么可怕?”胡不归感觉秘书的话语有些故弄玄虚的夸张。 秘书摆了摆手,显然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 他拎起手边的公文包,站起身,准备离去。 “等等!”胡不归也站起身来,说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相猜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胡不归问道。 秘书看了一眼胡不归,似有深意地说道:“有的事情你可以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去做。身在其中,难免有一些不得已的苦衷。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只是回答了你为什么要让我做,却并没有回答你为什么这么做。” 秘书愣了一下,眼神中闪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光芒,这是人在面对出乎意料的意外是才会出现的神态,这种光芒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落在了胡不归的眼中。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我不能告诉你。” “那么,对不起,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胡不归说道。 “这很重要吗?我给了你你想要的信息,你可以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这难道还不够吗?你为什么要追究我的动机呢?”秘书说着,脸色竟然变得有些恐慌,原本坚如磐石的气场如同遭受了一场地震般土崩瓦解。 “你又错了。”胡不归的脸色显得非常地诚恳,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认真地指出学生犯下的错误,“你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信息,而是你想要给我的信息。” “那你想怎么样?”秘书焦急地追问道。 胡不归注意到,秘书的眼神时不时地会向自己的右后方瞥一眼,尽管他的动作很细微,但频率却在不停地加快,胡不归清楚地记得,在宿舍的那个位置,摆着一只挂钟——看来,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欺瞒,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胡不归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替你做你想做的,这个交易,你觉得怎么样?。” “交易?”秘书显得有些目瞪口呆,似乎现在才真正认识了面前的这个年轻的男狱警,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胡不归大度地点点头,此刻的时间对他和秘书而言,价值本来就很悬殊,他并不介意做这一场不公平的交易。 果然,很快,秘书就结束了思考,他猛地直起腰,似乎下定了决心,又坐了下来,对胡不归说道:“我答应你的条件,但我也有要求。” 胡不归问道:“什么要求?” 秘书说道:“你只能问一件事,我只能给你五分钟的时间。” “郭子欣姐姐的死,是不是雷烈之干的?什么原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胡不归几乎再次脱口而出,没有浪费一秒钟的时间。 “郭子欣的姐姐……”秘书似乎为胡不归对这次宝贵机会的奢侈浪费感到有些惋惜,在片刻的思考之后,很快给出了答案:“她是在2004年海州女子监狱独立建制后第一批考入的女警,在新警培训期间,雷烈之就看上了她,想要收入囊中,但多次威逼利诱,都没有能够成功。后来,雷烈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找到了她的一个好朋友,在这个人的配合下,霸王硬上弓。” 秘书的眼神中现出一丝得意,从这一点,胡不归几乎可以肯定,他当时一定也在现场。 “雷烈之原本以为,既然已经到手了,小丫头也该顺水推舟了,没想到她性情刚烈,居然想要报警,无奈之下,只好派人做了她。这其中竟然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那个派去执行任务的竟然在看到那小丫头之后心软了,幸亏安排了后手,把这对苦命鸳鸯一块儿了结了。” 秘书说完,又瞥了胡不归一眼说道:“还可以附赠你一条信息,拖郭子欣姐姐下水的那个好朋友,是女监的一个监区长,同时也是你胡大教导员以前的姘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应该还有过一面之缘,就是你去海州女子监狱参观的那一次。” 胡不归想起了那晚酒席上胡大胖子搂搂抱抱着向胡不归介绍的那个女监区长,难道就是她吗?如果她是雷烈之的人,又是胡大胖子的相好,那她又会从胡大胖子的口中探得多少信息呢?胡大胖子还会安全吗? 胡不归看到秘书再次瞥了一眼侧后方挂着时钟的地方,语速进一步加快:“至于证据,你就着落在女监区长和旭子身上吧。对不起,我必须得走了。” 秘书起身,打开宿舍门,刚要迈出去,脚步再次停住,他回过头来对胡不归说道:“还是要劝你一句,做事情,做完一件再想另一件,不要节外生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 胡不归听到楼道里传来的下楼的脚步声,陷入了沉思:“难道真的是老天开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是真有这种好事着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再次响起了刚才被暂时置之脑后的那个谜团——璇子和郭子欣的身份错乱问题。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的脑海中,紧紧束缚住他的神经,让他的大脑因为窒息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就这么傻傻的坐在椅子上,像是在思考,但是脑子里一片浆糊。直到宿舍里已经一片昏暗,胡不归才发现已经到了晚上,一天没有怎么进食的肚子这时候咕咕叫唤了起来。 胡不归打开灯,在宿舍里翻了翻,抽屉里剩下的食物都已经**变质。他只好下楼,去食堂碰碰运气。 远远地,他就看到食堂大厅一片昏暗,只有角落里亮着一点灯光。现在是大年初二,除了在监区里值班的狱警,其他人都已经回家。食堂的人也乐得偷懒,老婆孩子热炕头。胡不归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角落里剩下的那一点灯光上——那或许是食堂的值班人员吧。 走进了才发现,大红对联映衬下的食堂入口,早已经是铁将军把门,而自己刚才寄托希望的那一点灯光,其实是“欢度春节”的大红灯笼里发出的。 刚才还不算明显的饥饿感此时或许是因为“身临其境”的缘故,居然莫名其妙地强烈起来,胡不归茫然四顾,一股寂寥感油然而生,监狱大门外仅有的那几家小饭馆和商店早在离春节还有十天半拉月的时候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关了门,此刻离自己最近的饭店也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海州城,饿着肚子开车这么远,实在是有些反人类了。 胡不归深深地后悔那天走得太匆忙,居然连一点存粮都没有备下。 正烦闷间,胡不归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出了办法——他决定效仿自己的先辈,去从犯人口中刨些吃食。< 第一百一十五章 厚黑学 说从犯人口中刨吃食,其实是不准确的。 由于近些年来社会经济条件越来越好,犯人的饮食状况也日益得到改善,不仅从根本上解决了吃饱问题,肉食份量和饮食结构也越来越科学合理。除此之外,为了在三餐之外适当补充辅食,监狱还允许犯人每月购买一次日用品、副食品和水果等。当然,这并不是免费的,其中所获得的利润一部分被拿来补充狱警的加班津贴,剩下的一部分则用来购买骨干犯们夜间值班的加餐方便面和香烟。 而对骨干犯们而言,香烟是他们的硬通货和软黄金,狱警轻易也不会去触及他们这方便的利益。但每月十几箱的方便面则变成了狱警和骨干犯们共同享用的美餐——这也正是胡不归现在的目标。 走到监区之间联通的甬道上,没有了厂房内机器的轰鸣声,更显显得冷清。料峭春寒把节庆的一点暖意侵蚀得干干净净,高墙监舍到处张贴着的大红福字和对联在凄冷的夜色中也难以遮盖这里肃杀的氛围,像是走进了一片废弃多年的幽冥鬼屋。 胡不归加快了脚步走进了监区,看到胡大胖子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借着门廊的灯光捧着一本书看,旁边放着那口标志性的大茶缸子。 记忆中,胡不归极少看到胡大胖子看书,即便偶尔出现,也都是上级文件政策解读等一些应景的小册子,而此刻他手中捧着的厚厚的一大本显然不属于那种类型。胡不归看到,胡大胖子肥胖的躯体微微弓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书本,嘴里像是在哼哼唧唧地默念着,一只手还拿着笔不停地写写画画,竟然像是在做笔记。 胡不归有些好奇,他恶作剧地绕到了胡大胖子的身后,猛地一拍胡大胖子的后脑勺,粗着嗓子吼道:“胡教导员,大过年的,你上班时间这么看书溜号,还把不把我们督察组放在眼里了?” 胡大胖子吓得一激灵,虽然很快反应过来了背后的人是胡不归,但手中的书却已经把握不住,滑落下去,正好摔在了大茶缸子上,茶水泼了一地。 “胡不归你个小兔崽子!”胡大胖子一边撕心裂肺地嘶吼着,一边赶忙弯下腰去捡落在地上的书。 在胡大胖子擦拭书上茶水的那档口,胡不归看到,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厚黑学》。 胡不归暗觉好笑,和胡大胖子开玩笑道:“胡教导员,你不学习煌煌正道,怎么改钻研奇巧淫技了?” “你懂个什么?我这是正道为体、淫技为用,这叫‘曲线救国’,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胡大胖子扭头向胡不归吼道。 “我看你倒是没半点姑苏慕容的样子,鸠摩智倒差不多。”胡不归调侃道。 “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沧海亦英雄!”胡大胖子的口气慷慨激扬、超凡脱俗。但随后又回归尘世:“你小子大过年的不好好出去玩玩,跑进来找我干什么?” “这不是怕你思乡恋亲,过来看望看望你嘛。”胡不归说道,看胡大胖子一脸的不相信,只好补充道,“顺便混顿饱饭吃吃,肚子饿了。” “就知道你小子没这良心。”胡大胖子愤愤道,随后转头朝屋里吼道,“都他妈眼瞎耳聋啦!没看到老子茶缸子倒了,也不知道过来扶一把?” 三四个骨干犯没头苍蝇似的从屋里跑了出来,领头的犯人一边收拾一边低眉顺眼地说道:“对……对不住啊,胡教导员,我们这也是怕打扰了您的清修啊,这不是您要求我们……” “***,最近一个个本事见长,嘴上两片肉欠揍,学会顶嘴了啊!”胡大胖子一脚踹在正在收拾东西的那个领头犯人的屁股上,又站起来拎着他的耳朵凑上去吼道,“去给老子炖两碗方便面来,每碗要放两包!用排骨汤炖!文火!胡萝卜山药切片加进去!滚!” 骨干犯们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跑了回去。 胡不归暗暗替他们感到默哀,这段时间时间以来骨干犯们的悲惨生活,由此可见一斑。 —————— 胡大胖子拉过来一把椅子,让胡不归坐下,又从胡不归的口袋里把烟掏了出来,自己点上一根,才问胡不归道:“怎么突然请假跑了,又突然回来了?” 胡不归看着这个一直以来待自己亲如兄弟的老大哥,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秘书所说的他和女监区长的关系,心中暗自一声长叹,决定还是按下秘书的事情暂时不提,想想若晴的事情胡大胖子本身知道得也不少,多说一些也不妨,问道:“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本来和这个人在一起,结果却发现原来是另外一个人。” 胡大胖子盯着胡不归看了好半响,沉声道:“有过!” 胡不归两眼放光地追问:“什么时候?” 胡大胖子的声音依旧低沉:“移魂**!”说完,再也按捺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胡不归落寞地叹了口气。 胡大胖子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看胡不归的表情,好奇地问道:“你不会是认真的吧?难道你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胡不归点了点头。 胡大胖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只能是穿越小说或者神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情节,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出现。” “可是,我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胡不归辩驳道。 胡大胖子沉吟道:“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不妨说来听听。” 胡不归告诉了胡大胖子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但没有提若晴口述的那部分内容,其中的原因,一则是牵扯太大,二来也过于玄幻。 胡大胖子听完,眼神愣愣地盯着胡不归看。 胡不归开始还没觉得,后来被看得实在受不了了,手在胡大胖子面前晃了晃,又在自己脸上擦了擦,问道:“你看什么呢?” 胡大胖子一把按住胡不归的手,说道:“别打岔,我看看你的面相,凭什么命犯桃花,我也照模子来一个,好歹也过把瘾。” 胡不归一脸尴尬地责备道:“跟你说正事儿呢,你不帮我也就算了,还在这里调侃。” 正说着,两个骨干犯端着碗鱼贯走了出来,扑鼻的香味从碗里传出,一瞬间就卡住了胡不归的思路。 两只大海碗摆在了胡不归和胡大胖子两个人的面前。排骨汤炖出的方便面香滑鲜香,文火收起的汤汁粘稠肥美,加盖的排骨、胡萝卜和山药拼出了诱人的花色。能把一碗方便面做出这样的口味,胡不归不得不佩服骨干犯的厨艺。 “人是铁、饭是钢,吃完再谈!”胡大胖子叉开筷子,首先开动起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排除法 吃完午饭,两人打着饱嗝,满足地抹抹嘴。 一直蹲在角落里偷眼观瞧的两个骨干犯立刻上前,麻利地收拾小桌板上的残羹冷炙。 胡大胖子吃饱喝足,斜眼瞪着正在收拾东西的犯人,冷不防冒出一句:“你们监视老子?” 骨干犯们吓得一激灵,这些平日里在其他犯人面前耀武扬威的二腿子早就已经被胡大胖子折磨得吓破了胆,当下把碗筷丢在一边,可怜巴巴地乞伏在胡大胖子的面前,连连讨饶道:“胡教导员您这是什么话,借我们俩肥胆也不敢干出这样的事情啊,您大人大量,饶过我们吧。” “那你们怎么知道,老子吃完了?”胡大胖子瞪眼问道。 “因……因为……”其中一个骨干犯结结巴巴地说道。 另一个骨干犯看情况不对,连忙打断,插口说道:“因为我们……心灵感应了,对!心灵感应了,老话不是说得好嘛,分无分文什么东西,就那什么心有灵犀了。” “哦!”胡大胖子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变脸道,“那还不赶紧收拾完东西滚蛋,这是等着领赏呢还是讨打呢!” 两个骨干犯长吁一口气,连忙爬起来,拾掇拾掇退了回去。 胡不归看着两个骨干犯一溜小跑的背影,劝慰胡大胖子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对他们有时候也……” 胡大胖子伸出一只手,横亘在两人面前,打断了胡不归的话,说道:“不谈这事,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 在监区管理上,胡大胖子怎么说都还是胡不归的领导,话既然已经出口,胡不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胡大胖子很快又恢复了轻松加愉快的表情,对胡不归说道:“既然你觉得这件事情没有办法解释,我就教你一招怎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怎么解决问题的办法?”胡不归感觉胡大胖子的话有些绕口,一时竟然没有能反应过来。 胡大胖子得意地点点头,晃着脑袋说道:“头脑风暴法,听说过吧?” 胡不归说道:“该不会又和你那个什么马斯洛理论一个意思吧?” 胡大胖子拿起刚刚记笔记用的小本子,对胡不归说道:“扯!头脑风暴法就是把发生你所说的情况的各种可能性都列举出来,不论什么样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只要是能想到的,统统列举出来,再逐一排除,得到正确的答案。” “随便什么样的想法?”胡不归问道。 “是的,随便什么样的想法,都可以!”胡大胖子说道,“我先起个头,移魂**!” 胡大胖子说着,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胡不归一脸哀怨地说道:“胡教导员,您怎么不说是吸星**的。” 胡大胖子认真地想了想,才说道:“扯!吸星**是吸收功力的,一点边都沾不上,这种不算,啊!” 看着胡大胖子一脸认真的样子,胡不归无奈冥神苦思道:“换脸?不对,身上也不对,画皮算不算?” 胡大胖子点点头,记了下来,想了想,接着说道:“轮到我了,幻视!” 胡不归的思路也有些兴奋起来,紧接着说道:“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叫移情,就是说在深入了解a对b的心理状态之后,又把a的心理状态转嫁到自己的身上。” 胡大胖子说道:“不要解释这么多,难道我还不懂么?”刷刷几笔记了下来,又咬着笔头想了想,说道,“狸猫换太子。” 胡不归几乎脱口而出道:“水里下了迷药!” 胡大胖子哀怨的眼神看了胡不归一眼道:“你刚才还好意思说我,看你现在的样子,离侦探小说也不远了吧。” 胡不归讪讪地笑了笑。 胡大胖子一摊手,说道:“我反正是想不出来了,你还想得出来啵?” 胡不归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开始排除法。” —————— 胡大胖子首先划掉了“移魂**”这个选项。 “你还真舍得啊!第一刀就把自己亲手养大的娃给剁了。”胡不归惋惜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叫抛砖引玉!”胡大胖子一脸得意地说道。他砸吧砸吧嘴,感觉到有些口渴,就又扯着嗓子朝里吼道:“老子的大茶缸子洗到现在还没折腾完?***你们打算再藏两年留着挖出来当出土文物?” 胡不归按了按胡大胖子的手说道:“大过年的……” 两个骨干犯连忙端着胡大胖子的大茶缸子和一碗热茶送上前来,胡大胖子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接着比划道:“画皮嘛,那得是妖怪、还得是成了精的妖怪才行,若晴虽然长得有点妖里妖气的,但应该还不至于吧,这个也排除。” 胡大胖子说着,又在第二个选项上画上了两道杠杠。 “第三个选项,幻视。这个……” 胡大胖子抬起眼来看着胡不归,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道:“你有精神病吗?” 胡不归怒道:“大过年的,你才有呢!” 胡大胖子嘿嘿道:“我是没有的,你有没有,我也不知道,算了,打个问号先。” 胡大胖子拿起笔,在“幻视”的选项后面画了个问号。 “狸猫换太子,这个是我想的吧,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胡大胖子说道。 “怎么解释?”胡不归追问道。 “你想啊,前后一共出现了两个人。”胡大胖子伸出两只手打着比方,“之前你看到的是一个,后来你又看到了另一个,而这期间你睡着了一段时间。” “所以呢?”胡不归继续追问。 “所以说……两个妞都被你泡了!”胡大胖子说出了答案。 “绝不可能!”胡不归立刻否定了胡大胖子的想法,胡大胖子没有和若晴深入地相处过,也不了解若晴的性格,以若晴这种性情来看,娥皇女英的故事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为什么呢?”这次轮到胡大胖子发问了。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胡不归说道。 奇怪的是,胡大胖子并没有对胡不归的武断蛮横表达异议和不满,反而很宽宏大度的样子,提笔再次划去了“狸猫换太子”的选项。 眼前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选项——“迷药”。 胡大胖子用笔尖敲了敲面前这最后一个选项,对胡不归道:“这个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能解释听听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红颜祸 胡不归看着这两个字,思考了很久。 但他并没有在想怎么解释这两个字,而是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女人。 胡不归回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发现在面对女人时自己几乎每一次选择都会选错。 从第一次面对若晴开始,以若晴所表现出的神秘和奢华,参照他自己的身份和能力,选择退避无疑是更加理智的。但他还是没有办法释怀。正义感?那是扯淡!这样的理由,胡不归自己都无法相信。 这种不自量力的悲剧,在郭子欣的身上再次重演。想到郭子欣,胡不归心中有些隐隐发痛,她是他唯一真正可以算得上男女朋友的,但他却只是一次次地给她希望又让她失望。在她告诉自己那些深埋心底的秘密时,自己本该有自知之明的,但男人自私的骄傲却把他和她推向了接近毁灭的深渊。 对于邢小羽,胡不归的心态是很复杂的。他们之间永远都隔着一层看不见捅不破的膜,胡不归并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只是邢小羽破案的工具而已,但却仍然每每对她的要求言听计从。她是一个正义感爆棚且永远值得去探索的女孩子,但她身上发自心底的那种优越感和对胡不归的价值利用已经在俩人之间挖下了一道不可能逾越的鸿沟,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心底深藏的欲念的驱使下,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回顾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看待和处理问题的能力较过去的确是提高了很多,但面对的对手仍然过于强大,而自己在面对女人时又常常不是自投罗就是作茧自缚,以致连连受挫。从这一点看来,命运对自己还是相当垂怜的,但仅靠命运的关照,自己又能再幸运多久呢? —————— “嘿,你想什么那?” 胡不归从沉思中被唤醒,看到胡大胖子真用手在他面前使劲晃荡,看得他眼睛发花。 胡不归把胡大胖子的手移开,他看着面前的胡大胖子,以胡不归目前的状态,单枪匹马不仅自身难保,更枉论和敌人的斗争。如果需要战友的话,胡大胖子无疑是最适合的一个,他有正义感,相互之间又很熟悉,比邢小羽他们的要靠谱得多。 但胡大胖子本质上和自己其实也差不多,他也只是一个狱警而已,高墙之内,是天王老子,出了门,什么都不是。特别是之前毒品案对胡大胖子造成的心理阴影至今没能散去,一直让胡不归感到内心亏欠不安。 更让胡不归感到纠结的,是胡大胖子拙劣的辩察能力,他所信赖的人,无论是“高总”还是女监区长,都是极其危险的人,加上管不住嘴的臭毛病,就像他虚胖的身体一样,难以让人信赖和依靠。 “你倒是说话啊?”胡大胖子继续追问道。 胡不归被自己的想法折磨得有些心灰意冷,对胡大胖子的追问,更是油然而生一股抵触的情绪。 胡大胖子很快觉察到了胡不归的感情变化,斜着眼睛问道:“怎么,信不过我?” 胡大胖子问完,还没来得及等到胡不归回应,反而先激起了胡大胖子自己的愤怒:“信不过我别来找我啊!***,我还省着几个脑细胞防老年痴呆呢!” 胡大胖子倚疯作邪的性子一起,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出来。 这是他自从上次毒品案被关押之后就留下来的毛病,监区里那些饱经摧残的骨干犯们尚且受不了,更不要说胡不归这样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了。 胡大胖子越说越难听:“你小子钻女人裤子里拔不出来了?就不知道那小婊子跟过多少男人,你是比别人粗还是比别人长,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就你那德行……” 胡不归本来已经是咬着牙忍耐着,可听到胡大胖子对郭子欣的羞辱之后,特别是这些羞辱实际上是真实存在并且真实发生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去和胡大胖子扭打了起来。 摆在小板桌上的两个茶杯首先遭了殃,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其中大部分溅到了两个人的身上。灼热的疼痛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愤怒,他们都是在最近的生活中饱受压抑,这一场争斗正像是在两个鼓囊囊的气球中间各扎了一个洞,所有的理智全部倾泻而出,只剩下出离的愤怒。 胡大胖子毕竟是此中高手,一拳甩出,正中鼻心,胡不归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正好压在了小板桌上,原本就老旧的小板桌一下子被压塌在地上,碎裂成一堆大大小小的木条和木板,硌得胡不归背后生疼。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很快又和冲上来的胡大胖子扭打在一起。 作为身体的第一道防线,俩人身上的衣服很快都被撕扯开来。厚实的棉袄最能抵消进攻的力量,谁都明白这一点,又都对对方身上穿着的警服了如指掌,所以斗殴的相当一部分变成了相互撕扯衣服的过程。 骨干犯们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但这些鬼灵精怪的猴子们并不愿意出来拉架。这段时间他们饱受胡大胖子的折磨,很乐于见到狱警之间的斗殴为他们出一口气。 而此时院子里的两个人,都已经上身几乎赤膊的打斗在了一起,这时的拳脚伤害就已经显出了破坏力,胡大胖子的左腮高高鼓起,胡不归的眼角和嘴角也都流出了鲜血。 时间一长,胡大胖子年龄的劣势显现了出来,他气喘吁吁,浑身上下油汗直冒,自己是打不动了,胡不归却也抓不上手,一拳一脚的打过去不是被那一身肥肉抵消了,就是顺着一身肥油滑偏开去。 最激烈的打斗过去之后,两个人都逐渐恢复了一些理智。胡大胖子最先为事情解了围。他攒足最后的气力冲骨干犯们吼道:“你们这帮龟孙,再不出来替老子收拾,老子一个一个剥了你们的皮!” 骨干犯们明白观演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们吆喝着像是刚刚发现意外一样一股脑地从屋子里窜了出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开,另外几个人忙活着到处找来创口贴、红药水、酒精、碘伏什么的,剩下的一些人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 胡大胖子坐在骨干犯们刚刚搬来的一把椅子上,两个骨干犯一边伺候着他穿回衣服,一边在伤口擦拭消毒,胡大胖子疼得直哼哼,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胡不归说道:“你丫袭警上瘾?” 胡不归没有回答,反而仰头哈哈狂笑起来。 很快,胡大胖子也大笑了起来。 骨干犯们目瞪口呆,看着这两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解惑者 “该不会脑震荡了吧?”一个骨干犯壮着胆子,朝旁边一个人偷偷问道。 其他骨干犯们都不敢回应,只是偷偷地摇摇头。 “去你妈的个吧子!”胡大胖子一脚朝问话的骨干犯踹了过去,他止住笑,看着胡不归问道:“你小子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啊!” 胡不归也止住了笑,反问道:“难道你就放得下你那个女监区长?” “你……怎么知道我和她……”胡大胖子满脸错愕,对胡不归的话感到非常意外。 “我不但知道你和她有一腿,我还知道她和雷烈之也有一腿,我更知道……”胡不归看着胡大胖子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突然感到有些心酸,再也说不下去了。 胡大胖子虽然对犯人刻薄,但他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一个忠厚到有些愚蠢的人,他的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心中也从不会对别人设防,总是把人往好处想,总是愿意主动去相信别人。也正因为这样的性格,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背叛、一次又一次地被伤害。 “你还知道些什么?”胡大胖子追问道。 “算了,你知道这些,就够了。”胡不归说道,他不想在胡大胖子的伤口上再来一刀。 “说吧。”胡大胖子请求道。 胡不归摇了摇头。 胡大胖子再次愤怒了,他吼道:“难道你想我永远当一个被别人蒙在鼓里玩弄于鼓掌的傻子吗?” 这句振聋发聩的质问同时震撼了两个失败的男人的内心。 在这一瞬间,他们之间的眼神,产生了最为强烈的共鸣,他们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知耻而后勇。 —————— 胡不归向胡大胖子讲述了郭子欣姐姐的故事,然后说道:“郭子欣姐姐的死,正是这个女监区长干得好事。” 胡大胖子没有说话、没有解释、没有辩驳,只是在耐心地倾听。 “她根据雷烈之的授意,主动接近了郭子欣的姐姐,并设法使雷烈之淫辱了她。据此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女监区长,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和雷烈之之间建立了关系,她不仅仅是雷烈之的情妇,还是雷烈之的帮凶。”胡不归说道。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胡大胖子问道,他的情绪虽然依然有些激动,但已经冷静了很多。 “今天下午,雷烈之的秘书来找过我。” “雷烈之的秘书……”胡大胖子眯缝起眼睛,从脑海中搜索着相关信息:“这人我见过,长得跟木乃伊似地半死不活,不过人倒是很精明的样子。” 胡大胖子睁开眼问胡不归道:“他来找你干什么?” “是他告诉了我这些。”胡不归说道。 出乎胡不归的意料,胡大胖子并没有追问秘书来找胡不归的原因,也没有他们之间对话的剩余内容,而是沉思着自言自语道:“听说这小子跟了雷烈之十几年了,他的消息应该不假,这么看来……” 胡大胖子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好一会儿,他才停住了脚步,一拍脑门道:“大事不好!” 胡不归被他突然的行动吓得一下子站起了身体,问道:“怎么回事?” “我之前还委托那娘们帮我盯着点郭子欣,这下完了!看来是暴露了!” “你怎么……” “我那时候是怕郭子欣会对你有什么不利,这事儿都怪我。”胡大胖子哭丧着脸,“现在该怎么办呢?” “那……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胡不归斩钉截铁地说道。 “怎么个说法?”胡大胖子问道。 “立刻行动,扳倒雷烈之!” —————— “咱们能不那么跳跃吗?”胡大胖子并没有对胡不归的惊天一语表现出应有的兴趣。 “步子迈得太大,会扯着蛋的。”胡大胖子说道,“咱们能不能步伐稳健一些?” 胡不归也明白自己的这句话和“你等着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差不多一个意思,只好问胡大胖子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个步伐稳健法?” “咱们先回到之前讨论的问题——除了幻视存疑之外,我们的所有选项之中就只剩下了迷药这么一个了。话说,是什么促使你想到这个可能性的?” 胡不归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念头,可能是因为——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吧?“ “不过……”胡大胖子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过什么?”胡不归追问道。 胡大胖子手里的笔在“幻视”和“迷药”之间来回戳着,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不觉得,这两个词其实是一个意思么?” “一个意思?”胡不归更加不理解了。 胡大胖子突然一拍大腿道:“我懂了!”满是肥肉的腮帮子鼓起来摇头晃脑地说道:“小胡啊,让你多读书,就是不听,现在抓瞎了吧?” 胡不归看着胡大胖子显摆的样子,几乎气结:“说人话!” 胡大胖子也感觉到现在属于非常时期,很是为错失一次显摆的宝贵机会而显得很不甘心,晃荡着脑袋说道:“刚才用头脑风暴法,算是歪打正着,虽然走了一些弯路,但也是发现了这件事的本质问题。正所谓前途无限光明、道路非常曲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话说,马克思唯物主义教育我们,物质决定意识,意识通过物质对事物的发展起作用……” 胡大胖子正打算“娓娓道来”,看到胡不归愈加愤怒地简直快要冒出火的眼神,才赶紧刹住车:“一言以蔽之,要么她是她,要么她不是她。” “你这也太简洁了吧?”胡不归简直快要吐血了。 “这个就和庄周梦蝶一样,很简单的道理——你前后干的不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粗俗。”胡不归哀怨道。 “那个……”胡大胖子想了想,纠正道,“你前后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人,对不对?” 胡不归点了点头。 胡大胖子竖起两根手指:“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不是同一个人,要么你把一个人看成了两个人。” 胡不归再次点点头,表示赞同。 “从我们之前的分析来看,物质出现问题的可能性比意识出现问题的可能性要小得多。所以,意识错乱的可能性要比换人的可能性大得多。”< 第一百一十九章 心不甘 胡大胖子抓紧继续说道:“而所谓的幻视或是迷药都是指向了你意识混乱的问题,也就是说,不论对方采取了哪一种手段干扰了你的意识,都可以肯定一点——你的意识必然是受到了对方的干扰。” 胡大胖子可不愿意错失这一次宝贵的独领风骚的机会,趁着胡不归还在思考,他赶紧兜底说完:“由此反推可证,你与若晴那段春宫戏应该是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从头至尾,你干……你看到的人都是那个璇子。至于出于什么目的嘛……倒是要好好思考一番了。” 在胡大胖子还没有说这一段话的时候,胡不归已经猜出了这其中的蹊跷,联想起之前璇子在若晴面前故意向自己表现出的暧昧,这其中应该是下了很大的一盘棋。 随着自己越来越深的介入这起事件中,胡不归知道得越多,却感觉自己距离真相越远。虽然这次去北京的路上若晴向自己述说了很多关于王老板和他背后那个神秘组织的事情,但即便有这样一个“卧底”的帮忙,胡不归仍然感到其中深不可测的阴谋和危险。 最让胡不归感到忧心忡忡的并不是王老板和他的组织本身,而是在这个神秘组织之外像触手一样遍布于周围的利益相关方。雷烈之这个已经身在明处的不算,海州监狱董事长庄重又是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为什么会认识若晴,是否像雷烈之一样具有高度的危险性? 更为可怕的是,凡是这些触手触及到的地方,神秘组织的巨大影响力就会凭借着权力、美色和金钱的诱惑,把组织的关系络像病毒一样复制到原本无关的人身上——譬如“高总”。 这样的人还有多少,胡不归不知道。但胡不归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干掉自己,而自己的全部努力,在他们看来,都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他们的讨论又回到了原点——怎么对付雷烈之。 —————— 下午三点钟,璇子准时出门。 今天是大年三十,但璇子的工作却依然没有休假。在这个小区里,和她情况类似的人还有很多,所以倒也不显得空旷。当然,也有一些人是懒得回去或是不愿回去,但没有人会关心这些。 这里一如既往地脏乱,楼下仅有的一小块宽敞地方被哪一家的老人铺上了草席,晾晒着一摞一摞的咸菜,发出腌制品特有的咸腥气味;几棵几近枯死的歪脖子树上勒着的晾衣绳上挂满了衣服被褥,随风鼓动的衣被像航海的风帆,进一步勒紧了树干上的伤痕;不知道谁家的窗户没有关上,窗楹与玻璃之间的劈啪声夹杂着一对男女之间的吵闹声在空气里扩散;墙角街边的一块块如同补丁一样的太阳投下的光影里,一个个垂暮的老人如同木乃伊一般,僵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瞳孔里掠过形色匆匆的路人。 对璇子而言,这里就像一个埋葬青春的坟墓,无情地消磨着她宝贵的青春年华,让她充满厌恶。她渴望离开这里,不仅有强烈的愿望,而且有相应的实力。在她的银行户头里,存款已经在向七位数大踏步地迈进。 这些钱,不可能是她菲薄工资的累积。她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区区三千多块钱,算上房租水电和日用开支,已经所剩无几,即便是买几件称心的衣服,也要精打细算好几天。她也没有姣好的面容或曼妙的身材,没有哪个富家子弟哪怕是中产阶级肯为她这样一个面容平常的外来妹的生活买单。她也没有显赫的家世和丰厚的遗产,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靠她自己打拼。她更没有中过五百万或是**彩,从小到大好运一直与她无缘。 一眼看去,像她这样平庸的芸芸众生难以计数,她们努力地生活,却永远看不到改善的希望。但她的账户里,却的的确确、真真实实的拥有着这些钱——这是协议的一部分。 所以,她的生活一直都过得很刻苦。银行账户里的数字虽然定期增加,但她从来都没有从里面提取过一分钱——这是协议的一部分。 而她不得不住在这个偏僻老旧的小区,不得不每天面对这些咸菜、歪脖子树、吵架的男女和僵死的老人,这些,也是协议的一部分。 而她与若晴从相识到成为同一栋房子的租客,同样是协议的一部分。 她是一个间谍。 —————— 璇子走出小区后,没有走向公交站台——那是她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她在原地转了两圈,确定周围没有什么熟人之后,拐入了旁边的一个小巷。 穿过小巷,又绕过两条胡同,璇子来到了一个私人开设的小型停车场,远远地,她就看见了那一抹艳红——那是一辆红色的马自达轿车,属于她的轿车。 这是璇子送给自己的24岁生日礼物。这件让她自己每次想起都禁不住砰然心动的生日礼物,购买的过程却非常地曲折。她无法动用自己账户里的钱,倒不是因为不能,而是不敢,对方虽然不会禁止她从账户里取钱,但却在监控她的行动。璇子不愿意招惹那帮人的注意力,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只好拿着自己的存折,去银行再贷了一次款。 想到银行工作人员看到她拿着写着自己名字的几十万的存折贷款十几万的惊愕眼神时,连璇子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由于购买是秘密进行的,所以璇子不仅要防备着若晴,还要防备着她的金主。她只好把这俩她心爱的车偷偷藏在了这个离得很远的偏僻的私人停车场里。每一次她来取车的时候,停车场的收费员都会以一种看着二奶时才会出现的眼神看着她,璇子对此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每次都骄傲地迎接着这样的目光——对一个像她这样长相平庸的女孩子而言,能被人认为是二奶,本身也是一种非常难得的肯定。 璇子走近自己的爱车,看到艳红色的车漆上满是雨点的污迹,刹车盘上锈迹斑斑,后挡风玻璃和车缝间落满了**树叶的残渣。 璇子心疼得不行,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打理,来停车场的路上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而她今天要去见的那个人,可绝对不喜欢等待的滋味。 璇子发动了汽车,手法已经有些生疏,她尽快地适应着,踩着油门沿着大路向北驶去。< 第一百二十章 人已非 当车前的视野中远远地看到一座别墅的尖顶时,璇子停下了车。她把车停在了路边一块平整的草地上,锁上车门,快步朝着别墅的方向走去。 别墅是典型的一体两翼的欧式风格,别墅的建筑材质是非常罕见的花岗岩,没有了油漆画彩的装饰,反而更加显得古朴庄重。正中的大门高达数米,整齐的台阶排列而下,正中是一条宽大厚实的红色地毯。以此为中轴,一列列笔直的门廊和整齐的窗户如枝叶般向两边分散开来,更加烘托中正门的华贵不凡。 璇子对这里早就已经非常地熟悉,但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在地毯上踩一脚的冲动,只要踩上一脚就好。这个厚实的、红彤彤的散发着诱人光彩的地毯,离她是如此地近,却又是如此地远,她梦想着自己能踩着它拾阶而上,再拾阶而下,这样的场景曾经无数次在她的梦境中出现。但梦境终究只是梦境,她是多么希望能现实地、真实地、用力地踩一脚这片地毯。 但是她不能,这片地毯、这些石阶和这个大门,统统与她无关。 璇子像之前的历次经历一样,理智抑制住了内心的躁动不安,她遥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梦想,然后坚决地扭头走进了旁边的暗门。 虽然是暗门,但同样可以称之为艺术品,门是用沉重的橡木拼接而成,接缝处贴合得透不出一丝缝隙,清漆涂抹的表面保持着木质的细密纹理,暗黄色的铜质铆钉整齐排列着,把木门装点得像是一面古战场上的盾牌。 但暗门却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沉重,打开门的时候,璇子只用了很小的一点力道,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璇子闪身进门。 暗门关闭之后,璇子的眼睛有一瞬间短暂的失明,这扇制作精良的暗门隔绝了外部的一切光线,里面的这一条巷道没有窗户,只有顶部每隔一段出现的小型射灯。 璇子沿着射灯照亮的巷道向里走去。她走得很快,在每一个岔路口都没做停留,显得对这里非常熟悉,身形敏捷得就像是一直下水道里穿梭的老鼠。 走到一个房间门口,璇子停了下来。房间的门大敞着,一个男人正坐在屋子里等她。 “小九,你又迟到了!”男人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 璇子的神色有些紧张,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才不服气地说道:“你看看时间,刚刚正好!” 男人用手指了指墙面的某个地方,说道:“迟到了就是迟到了,我又没有怪你,你何苦要诡辩呢。” 璇子无奈地走进房间。 房间显然不是会客的地方。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堆堆的货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和麻布口袋,空气里充斥油盐酱醋的味道,只有靠边的地方摆着一张古旧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桌椅上都很干净,账簿也码放得整整齐齐。照明的依然是围绕墙角整齐排布的射灯,只有其中的一面墙壁靠近屋顶的地方开着一排不到两寸宽的气窗——那里应该才是地面的高度。 男人似乎还很年轻,他个子不算太高,身材却很健美,白皙皮肤下微微隆起的肌肉把身上穿着的黑色西服撑得非常饱满,凌厉的眼神从戴着的金丝眼镜后射出,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而那一头与年龄不相符的灰白色的头发,则显出一些他这个年龄不应该出现的沉稳。 在男人刚才指着的地方,是一排led监控显示屏幕,其中的一块屏幕上定格在璇子站在房间门口时的画面上,画面左下角的时间也同样静止。 “二哥,你还是这么认真。”璇子无奈地说道,证据摆在面前,她也无可辩驳。 为了化解自己的尴尬,璇子折转话题道:“你好歹也是这里的大管家,就不能换个地方见面么?每天和这些油盐酱醋搅合在一起,你不觉得晦气嘛。” “管家就应该呆在管家应该呆着的地方。”这个被璇子称为“二哥”的男人说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小时候那么多书,都给你白念了!” 男人继续说道:“做人,最重要的就是要‘知足’和‘惜福’,呆在自己该呆的地方,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要老想着与众不同、不要老揣着非分之想。” “好啦!”璇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找我过来,有什么事?” 男人叹了口气,说道:“小九,你不要嫌我啰嗦,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们当中最不听话的一个,有的事情要注意尺度,就像你那辆车……” 璇子惊愕道:“你怎么知道车的事情的?” 男人说道:“这件事,你做得这么草率,又能瞒得住谁?” 璇子紧张地问道:“那他……打算怎么办?” 男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现场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之中。 —————— “二哥!”璇子的声音有些撒娇,“这一大家子里,就你对我最好了,这件事情,你会帮我的吧?” 男人看着璇子道:“能帮的我自然会帮,但你也知道,我只是个管家。重要的原则性的问题,我们都应该听老爷的话。” “你爸做了一辈子管家,你也指望做一辈子管家?大家都姓王,族产谁都有一份,你比他能干,为什么不……” “不要乱讲!”男人粗暴地打断了璇子的话,似乎这句话触及到了他的禁忌。 但璇子的声音更高:“谁都知道,他已经是个废物,只是你们不愿意承认而已!” 好几分钟之后,男人才再次开口道:“上次交到你办的事情,结果怎么样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但语气中的焦躁不安却无法掩饰,似乎他之前絮絮叨叨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这句话做铺垫而已。 璇子眼中的光彩一下子暗淡了下来。点点头,没有说话。 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鼓起勇气似的追问道:“到底是完成了……还是没有呢?” 璇子觉得有些好笑,回问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难道你就这么想听听故事的细节?” 男人显出与他气质不相符的局促不安:“我必须……要得到确定的答复,这是我的工作。” 璇子的眼神中透出一丝鄙夷的眼神:“那你可竖着耳朵听好了!” 她用戏谑的口气说道:“那天我从这里回去之后呢,就用你给我的药水冲了一杯水,结果还真像你说的一样,无色无味,一点都看不出来。我就把这杯水放在了茶几上,这叫守株待兔。”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泪难收 璇子凑近了男人,两人的身体虽然还隔着办公桌,但脸庞却已经几乎贴到了一起,甚至能互相感受到鼻息的温度,璇子盯着男人的脸,实际上,离得这么近,已经进入了视觉的盲区,她的眼中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的模糊的轮廓。璇子说道:“我偏不,我偏要一点一点详详细细地说给你听。” “小九……”男人轻呼一声,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像一个行将溺死的人最后一点象征性的挣扎,这样的挣扎,与其说是对求生的渴望,更像是屈服前的一点自我的安慰。 璇子当然能听出男人话中的意思,她像是赌气一般地继续说了下去:“他们回来之前,我就在卫生间里认认真真地洗了一个澡,那话怎么说来着的——‘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我虽然长得丑,但是如果认真的梳洗打扮一下的话,未必就不能让一个男人动心,特别是一个被催情了的男人。” 被称为“二哥”的男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璇子的话让他的脸上写满苦楚。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就把卫生间的门反锁起来,躲在门后偷看。结果你猜怎么着,真是天助我也!那个小婊子刚回了房间,我就看到胡不归喝下了那杯水。”璇子看着面前的男人,重复着最后一句话,“我就看着胡不归喝下了那杯水,你听到没有,他喝下了那杯水。你听到没有,他喝下了那杯水?” 男人没有回应。 璇子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像一只绝望母兽的呼号:“你还想要继续听下去吗?” 男人依旧没有回答。 璇子也不再说话。 沉默又僵持了一小会儿,男人终于点了点头。他点头的幅度很小,小到几乎不可能察觉到,但这个点头的动作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璇子的声音重归平静,平静得像一滩即将干涸的死水:“我穿着一件睡衣,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离他越近,越能感受他**激发后躁动不安的气息,我知道,一切都已在掌握之中。果然,在我到达他的身边之后,一点轻微的肢体接触之后,他就主动地扑了上来,撕扯我的衣服,粗暴地进入了我的身体。” “可以了。”男人说道。他的语气冰冷,还却无法掩饰任务完成后的轻松。 璇子继续用那种平静得犹如似水一般的声音说道:“我还没有说完,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 “第一次很快,大概……五分钟吧”璇子回忆的样子显得非常认真,“由于时间太短,我甚至都没来得及进入状态,就匆匆结束了。不过幸好,第二次很快就又开始了。” “我把握住了这一次机会,尽可能地把动静弄大一些,胡不归显得很兴奋,他身体炽热,两眼发光,喉咙里不时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呜的闷哼声。但很快,这种闷哼声变得清晰起来,越来越像‘若晴’这两个字,这让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个时候,若晴的房门打开了,她从里面走了出来,但只走出了半步,身体便僵在了那里。” “这个时候,胡不归还在重复……那两个字吗?”男人打断了璇子的叙述,他的眼神依然不敢直视璇子,但语气却已经非常紧张。 璇子点点头,犹如死水一般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没有办法堵住他的嘴,只好发出一些……声音来遮盖他的话,当时,我的声音也很大,若晴又离得比较远,所以,我也不能确定若晴到底有没有听清楚胡不归在说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几率会很小。” “那么,后来呢?”男人追问道,脸上的表情显示出强烈的关切。 “后来,若晴就关上了房门,再也没有出来过。而胡不归……到底几次,我也记不清了。” 听完璇子的叙述,男人陷入了思考之中。 “事情我已经说完了,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请问,我可以走了吗?”璇子问道。 男人半响才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事很重要,我必须要向他报告。” 男人按住了璇子将要起身的肩膀,然后一个人走出了门去。 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约隔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才又回到了房间。 —————— 他走到璇子的背后,就停下了脚步,声音在璇子的背后响起:“老爷请你过去。” “你都没有勇气到我面前来说吗?恐怕,连你也知道,这个老爷是个什么东西吧!”璇子的语气虽然恶毒,但还是起身跟着男人走出了这件食品原料储藏室。 他们继续在阴暗干燥的甬道里走了几十米的距离,来到了一小段台阶的面前。 璇子看着这一小段台阶,这段长度不到十米、落差不到两米、仅仅十余级的台阶,在这栋古朴的别墅里,成为了每一个人心中天堂与地狱的距离。璇子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在最早的时候,她常常把每天自由活动的时间都浪费在这段台阶下面自己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眼巴巴地看着这段台阶和台阶上的那一扇木门。她渴望能走过这段台阶,打开那扇木门,远远地离开背后犹如下水道一般的阴暗生活。但是她不敢探出脚,因为她的每一次尝试都会换来无尽鞭责的痛苦。 跨过这个台阶,她可以看到犹如水晶山簇一般闪耀着夺目光彩的吊灯,踩在脚下时像云朵一样软绵绵的地毯,比她的身体要粗得多的雕刻着金色巨龙的巨大梁柱。 跨过这个台阶,她可以品尝到新鲜的充满阳光和露珠味道的水果,入口即化的肥美可口的点心和各种各样颜色花式的冰激凌、蛋糕、软糖。 跨过这个台阶,她还可以见到那个肥胖的男人,那个姓王的男人,据说是她的父亲,但她永远只被允许称之为“王老板”。其实,那时候璇子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反感,因为每一次见到他,总意味着能吃上一顿美食,有时候还能在别墅周围的花园里走一走,偶尔甚至能碰到一些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大家在短暂的等待时间里可以说上几句话,甚至玩一些简单的游戏。<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静思室 “把任务完成的情况说一遍。”暗红色帷幕后面的声音说道。 璇子每次面对这块红色帷幕时都觉得好笑。在很久以前的童年的记忆力,这里原本是她的父亲——王老板“会见”孩子们的地方,但随着前些年王老板身体显而易见的逐渐衰老,一道暗红色的帷幕被用以伪装他的虚弱以及保持权力的神秘威严感。 这让璇子感到非常可笑,它常常会让璇子想起鹿鼎记里的桥段——假皇后被神龙教的人挟持并假冒,把内廷上下一干人指使得团团转。 现实的情况似乎也差不多,从大家的窃窃私语和秘闻交流中,所有人都知道王老板的身体不仅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甚至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思考能力。这虽然已经是这里所有人都深藏心底的公开秘密,但在这个已经固有僵化的权力体系中,没有人有胆量去揭开这层暗红色的帷幕。 刚才说话的声音明显也不属于王老板,这个声音年轻得多,应该和璇子属于同一个时代的人。 璇子很鄙夷这个躲在帷幕背后的阴影,不管他的能力如何,仅从他的表现来看,这个连真容都不敢暴露,仅靠一个濒死老人作威作福的阴影都很难唤起她的恐惧。 有时候想起来,璇子甚至会觉得有些岔岔然——这里这么多聪明人,为什么就不能出现一个勇敢的孩子,去指出这众目睽睽之下早就已经昭然若揭的皇帝的新衣,却都愿意俯首帖耳、低眉顺目地接受这个傀儡背后的阴影的指挥。 璇子却也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自己绝不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也就没有必要去当这个勇敢的孩子。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所以,璇子既不愿意去做最听话的一个,也不愿意成为最叛逆的一个。 —————— “情况我已经对王管家说过了。”璇子回答道。 这个“王管家”显然就是之前在食品储藏库与她交流,而此刻正站在她身边,被她称之为“二哥”的头发花白的年轻男人。 暗红色帷幕后的声音似乎没想到璇子会作出这样的回答,愣了几秒钟之后,再次说道:“请回答我的问题。” 听着这个声音类似于机器的呆板可笑的逻辑思维能力,璇子想要好好戏弄一下他,于是纠缠道:“但是我已经把这件事和王管家说过了吗?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们吗?或者是……你们不相信他?”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却看到站在旁边的王管家的身体竟然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帷幕后面的声音传来一句冰冷的词汇:“掌嘴!” 一直站在旁边的几个女仆中的一个走上前来。 璇子本能地后退,想要躲避,但对方的手法非常凌厉精准,很快,她的左颊就狠狠地挨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右颊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你!”璇子知道躲避无用,之得以目光怒视着女仆。这样的惩罚,她虽然在小时候遇到过几次,但也早就认为不会再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特别是开始从事外派卧底的工作以来,在王管家的庇佑下,这里的大部分人都对她殷勤三分,没想到今天却遭受如此羞辱。 “我早就说过,现在的这些年轻人,交代点事情让他们去做就以为多了不起,稍稍纵许些,就养出了小姐的脾气。王管家,这可是你的失职了啊!”这种明显属于老人教训后辈的话,从暗红色帷幕后面一个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的声音里说出来,让人觉得非常地诡异。 王管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上身屈服在地,两手撑着身体,额头用力地碰在了地面上。他的动作非常地娴熟麻利,这种清宫剧里才会出现的磕头礼竟然由一个身着西装的现代人做出来,产生了一种时空的错乱感。他只是跪着,没有说话,更没有解释什么,但一种深深地自责却彰显得淋漓尽致。 这种无形的力量似乎穿透了暗红色的帷幕,让背后的声音有所察觉。声音继续说道:“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但驭下不力,总不能不罚。张弛有度、赏罚分明,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不过看在你这些年谨小慎微,又当差不久的份上……这件事完了以后,你静思三天吧。” 王管家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身子,然后再次屈服下去。额头与地面触碰时,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 对别墅中的人们来说,如果这里有天堂和地狱之分的话,那么静思室无疑是地狱的第十八层。 与所有不可昭彰的黑暗组成一样,静思室属于别墅的地下部分,这里比其他的地下室和联通甬道更深,不仅没有气窗,连基本的电路和照明设备都没有。这个不超过十个平方米的小格子,因为其对光线的绝对隔绝,反而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诡异感受。这种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巨大落差,很容易让人在思维的错乱中彻底迷失。 与所见不同的是,这间房屋并不像它的外表那么简洁明了,在光滑黑暗的墙壁后面,分布着密如蛛的红外夜视监控设备和高压电击脉冲发射器。这些监控设备被用于监视静思者的言行,凡在静思期间,静思者必须做到不吃不喝不睡,甚至连打盹都不可以。静思者必须以标准的跪坐姿势完成整个静思全过程,如果不能够,则会承受高压电击的“善意提醒”。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入静思室,只有在组织中处于高层,具有充分利用价值,却又犯下并不严重错误的人,才会被判进入静思室。 在璇子的有限经历中,她曾经进入静思室三次,虽然最长的一次也不过24小时,却已经足够建立起对这个黑暗牢笼的充分恐惧了。 不过,此刻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为王管家的未来担忧了,作为驭下无方的直接责任人,她首先需要考虑自己即将面对的责罚。< 第一百二十三章 傀儡者 “你先下去吧。” 帷幕后的声音说道。 年轻的王总管无声地站起来,低着头,躬身退了出去。 “你们都先下去吧。” 站在两边的那几个属于内室的女仆,包括刚刚对璇子张嘴的那个,也都退了下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璇子一个人。 “把任务完成的情况再说一遍。” 帷幕后的人声像是来自一台没有思维能力的机器,执拗地盯死了这个问题,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 璇子对这声音的执着简直感到有些可笑。 但殷鉴不远,她也不敢再随随便便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面对着一面物质化的帷幕,没有了与王管家之间的情感纷扰,璇子觉得自己更像是在面壁,或是在静思,她说得很从容,结构有序、脉络清晰,像是在讲述一个道听途说、毫不相关的巷间趣闻。 帷幕后的声音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璇子的讲述结束,帷幕后的声音才说道:“我需要提几个问题,请你简明扼要地回答。” 璇子点点头。 “这段事件以来,若晴是否有怀疑过你的身份。” 璇子摇摇头。 在做完这个动作之后,璇子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居然把面前的这块帷幕“拟人化”了——帷幕本身并不透明,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头部的动作的呢? 璇子开始用眼睛的余光四处打量,试图找出监控摄像设备的机位。 帷幕后的声音显然正在从某个璇子未知的位置看着她,在璇子无声的答复后,继续问道:“在第一次期间,能否肯定若晴没有察觉。” 璇子想了想,说道:“第一次的时间很短,所以……并不能肯定。” “能不能从某些细节,比如若晴当时的表情变化,或者你的直观感受,判断出若晴是否听到胡不归的话。” 璇子知道这“话”的意思指的是胡不归对若晴的呼唤。其实这一点,在璇子心目中同样耿耿于怀。她虽然并喜欢胡不归,也没有把这件事摆在情感的高度。但作为一个女人,在与一个男人进入最深切交流的时候却被对方**裸地当成了一件替代品,其对自尊心的打击还是非常沉重的。 “当时的情况比较混乱,虽然这样的场景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毕竟还是第一次面对,而所有的特殊因素都在那一瞬间爆发,所以我也不能肯定……” “记住,简明扼要。”帷幕后的生硬提醒道。 “最后一个问题,你做了保护措施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璇子愣了一下。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女性,她当然知道“保护措施”是什么意思,但面前这个毫无人性的人突然问出这样一个竟然像是在关心自己的问题,让璇子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的不知所措。 “请回答我的问题。” 帷幕后的声音提醒道。 这毫无感情的声音提醒了璇子的自作多情,不论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问出这个问题,都绝不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 璇子对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可笑。 她作出了肯定的答复。 璇子停止了叙述,她知道不需要再说什么了。璇子看着这片暗红色的帷幕,静静地等待他的裁决。 有那么瞬间,那个压抑心底的**再次被点燃,璇子再次涌起了揭开帷幕、看看里面到底是谁的巨大渴望。 但这奔涌而出的渴望,在帷幕后冰冷的声音面前,就像拍打礁石的浪花,一瞬间粉身碎骨。 “你必须立刻怀孕。” 帷幕后的声音说道。 在提出这个要求时,帷幕后的声音没有一丝涟漪,就像是老师在教育孩子你必须写作业或是老板要求员工今天必须加个班一样的普通。 璇子目瞪口呆,一时难以作答。 帷幕后的声音显然看到了璇子的惊愕,他补充道:“你可以自己选择一名男性或者由我代为安排,但时间上不可以超过明天早晨8点。” 这算是法外施恩的优惠条件吗?从声音的口吻听来,的确像是这么回事。 “你可以下去了,完成任务后,再来见我。” 帷幕后的声音没有给予璇子讨价还价的权力。其实,她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在这个象征着这里最高权力的图腾面前,自己只是一个随时可以千刀万剐或是弃如敝帚的棋子而已。 璇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能鼓起勇气,去揭开那面柔软地包裹着她长久以来蔑视的权力的蛆虫的暗红色帷幕。 在死亡与苦难面前,人们大多渴望一了百了,却又大多忍辱偷生。 —————— 璇子开着车,在山间的道路上急速驰骋。 汽车的速度很快,两边的树木和山石透过挡风玻璃的视线急速从两侧向后倒退。显示时速和转速的指针在标尺刻度的最大区间内与车身一样剧烈地颤抖着,像是一个濒死怪兽最后的痉挛。透过红色马自达的后视镜,可以看到一辆辆被急速超车后惊魂未定的人们或者紧急靠边停车,或是按着喇叭探出车窗大声喝骂。 这些庸碌无为的蛆虫——璇子在心底深深地鄙夷道。 她再次狠踩油门。 直到仪表盘上显示油量不足的提示灯由黄变红,璇子才停下车,失声痛哭起来。 车厢内弥漫着发动机和轮胎过载所产生的焦臭味,混合着哔哔剥剥的金属冷却声音,像是这台红色野兽濒死前的痛苦哀鸣。 作为一个女人,虽然只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女人,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能遇到自己的白马王子,生下一个可爱的婴儿,一家三口共同组建一个美好的家庭。这不仅是她的梦想,也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拥有的梦想。但母亲失败的教训烙刻的教训太过沉重,她现在的身份和所处的位置,也不允许她去做这方面的努力。 璇子不是第一次去执行以身体为媒介的任务。甚至可以说,她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但她可以让自己作为欢愉的工具,却不能容许自己成为生育的工具。 那是另一个纯洁而鲜活的小生命啊! 现在,这个小生命变成了任务的一部分,这使她不堪承受之重。 但璇子的内心十分清楚,从她决定发泄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暗示了她的屈服。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有能真正鼓起过哪怕一次与之抗争的勇气。< 第一百二十四章 凛冬至 时间已经过了12点,但璇子并没有回家。 她知道,今晚在若晴工作的酒吧,会有一场化装舞会。 现在她就在这里。 璇子从侍者那里选择了一套中世纪骑士造型的铠甲,搭配了一个厚重的加装护鼻只露双眼的铸造头盔。 道具做得很逼真,为了照顾现代人的体质,服装的甲片和头盔都只是工程塑料的材质,重量很轻,但摸在手里,却有一种生铁一样的冰冷和厚重感觉,这让璇子觉得很安全——这是她为那个小生命的诞生和自己的羞耻心精心挑选的保护罩。 化妆舞会虽然组织得很隆重,但由于毕竟是春节期间,人还是少了很多。舞池里只有不多的几对人在跳舞,其他地方则是稀稀落落的一些人借酒消愁。在舞台半空中转为乐者搭建的一个悬空阳台上,可以看到架子鼓手和吉他手正有一搭没一搭的从指缝间蹦出几个零碎的毫无逻辑的乐声,另一面的一个独立的小高台上,一个身着斗篷、带着英国绅士的黑色直筒帽的人正站在dj操作台前忙碌着。 璇子坐在角落里的双人沙发上,看着dj台前的若晴。虽然斗篷和帽子掩盖了她身体的大部分特征,但璇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璇子苦笑着想到,她一直在关注着她,每次都能一眼认出她,她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如此、一如既往。 但璇子今晚的目标并不在若晴。 细碎的乐声中,酒吧里的青年男女们正在“配对”。像台上的乐者们一样,他们也在为即将开始的午夜疯狂作着准备。 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璇子对面的沙发却一直都是空着的。她不免开始有些焦躁起来,难道是因为即便是这厚重的盔甲还是无法隐藏自己的平庸吗?或者是坐着的位置太过偏僻不足以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只是想把这个最为无耻卑劣的任务执行得稍微保留一点尊严而已,却发现命运再一次捉弄自己。 如果……在舞会正式开始之前还不能找到一个愿意“献身”的男人的话,自己是不是该到马路上随便拉一个人“野合”呢? 璇子苦笑着再次将面前的一辈苦酒一饮而尽。 —————— “凛冬将至!” 在璇子仰头的一瞬间,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道。 与之同时,璇子感受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在了自己的双肩。 璇子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 这起码是一个男人。如果他能够是一个正常的具有生育能力的男人的话,自己的这一个任务,应该可以完成了。 她不在乎对方的相貌——之所以选择这场化装舞会,原因正在于此。如果他没有那些特殊的癖好,最好体味再淡一些……璇子再次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世界上还有想她这样的女人吗?别人只不过说出只言片语,自己却已经想着如何水乳交融了。 璇子放下酒杯的时候,原本站在身后扶着双肩的那个男人已经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在斑驳昏暗的灯光中,璇子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穿着一身暗灰色的长袍,看不出身材的胖瘦。脸深深地隐藏在长袍的斗篷之中,看不清他的脸,显得阴郁而神秘。几缕红黑色的头发从斗篷里流露出来,但璇子一眼就能看出,那也是假的。 璇子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充满了危险的气息,这激发起她冒险的刺激。 “你好。”璇子微笑着朝对方打着招呼。虽然她知道头盔的遮掩之下,对方不一定能看到自己的微笑,但她还是希望两个人的开场白能尽量地友好一些,以使自己下一步的工作显得不那么突兀。 “凛冬降至!”男人再次说道,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理会璇子的话,只是再次重复了刚才说过的内容。 璇子为面前这个男人的表现和其所意味着的自己下一步的命运而感到悲哀。她渴望一场艳遇,最终却似乎还是难以避免沦落为一场肉欲。 男人却似乎感受到了璇子的失望,他向璇子伸出一只手,璇子本能地让了让,男人顺势从璇子盔甲的左肩上扯下了一块铭牌,他拿着铭牌在璇子面前晃了晃,放在桌上,推到了璇子的面前。 “这是?”璇子伸出手,拿起铭牌,放在手里仔细地看了看,上面是一串英文字母,看不懂其中的意思。 “凛冬降至!”男人固执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把手伸到了璇子的面前,作出了一个握手的动作,说道:“你好,欢迎你,来自维特斯洛的雪诺?史塔克,我是主教米里艾,来自悲惨世界。” —————— 璇子终于猜出了男人说话的含义——男人的化妆来自悲惨世界中一个叫米里艾主教的人物,而自己无意中选择的这套盔甲则属于一个叫雪诺?史塔克的人。 有点意思,璇子感到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再那么令人感到无趣和失望。 “我……是无意中选择了这套衣服,所以……”璇子试图解释刚才的尴尬。 “米里艾主教”伸出一根手指,竖立在自己的嘴唇中间,制止了璇子的话。他说道:“亲爱的雪诺,你难道失忆了吗?” 有点意思!璇子有些兴奋起来,显然,面前的这个“米里艾主教”想和她把这一场角色扮演游戏玩下去。璇子没有想到,一场只为“献身”的例行公事居然能遇到一个这样有趣的人。 “是啊,在饱经血战之后,我赢得了生命,却失去了记忆。”璇子模仿着电视里看到过的古人的类似吟唱的说话方式。虽然她对雪诺?史塔克的大名一无所知,但仅凭这件盔甲,也能猜出这应该属于一个英武的中世纪西方武士。 “哦!真令人感到遗憾!”“米里艾主教”叹息道,他举起双手,仰头说道:“愿上帝宽恕这迷失的羔羊。” 说完,“米里艾主教”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恢复了刚才的姿势,看着璇子说道:“对不起,亲爱的雪诺,我忘记你并不信仰上帝,但请你原谅,作为一名上帝的仆人,我无法向你的新神、旧神和七神祈祷。” 璇子莞尔一笑,虽然“米里艾主教”不太可能看得到阴暗灯光下头盔遮盖下的微笑。她说道:“没想到我居然信仰如此多的神,可惜,即便是如此众多的神,也没有能庇护我的记忆。” “哦,亲爱的雪诺,其实我们都知道,只有上帝才是唯一的真神。当然,万能的上帝对像你这样迷途的羔羊,永远都敞开着他仁慈的怀抱。” “米里艾主教”说得很慢、也很认真,让璇子仿佛真的回到了中世纪,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刚刚从战场上铩羽归来的武士。< 第一百二十五章 米里艾 璇子问道:“那么,作为上帝忠实的仆人,你又是来自什么地方。” “米里艾主教”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道:“如我刚才所言,我来自悲惨世界——工业革命初期的法国,在我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孤儿,他的名字叫冉阿让,他偷走了我全部的银器,但是,我宽恕了他。” “这么说,你是一个好人?”璇子的口气中带有一丝戏谑的玩笑。 “不,我不是。虽然,我很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好人,但是我做不到。就像在面对这个孩子时,当时的我出于自私的善心宽恕了他,但却在他的精神上拷上了永远也无法拆卸的枷锁。后来,他逐渐成长,成为一个拥有丰厚财富、巨大权力和好名声的市长,但就在他幸福的顶点。这颗我和他当年共同种下的恶果——他所曾经犯下的罪行的揭发者,找上了他,不断地威胁他、敲诈他、恐吓他,使他的整个后半生生活在无限的绝望与恐惧之中。” “虽然是这样,但无论怎么说,你的宽恕还是使他从一个孤儿走向了成功,再说,揭发者又不是你,你又何必自责呢?”璇子不太理解地问道。 “不,孩子,你错了。”“米里艾主教”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的所有成功都不过是世间浮华的幻影而已,从本质上来讲,冉阿让还是那个冉阿让,如果当初我不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宽恕他,那么他就不会再走向成功,也就不会被迫承受那万般的痛苦——一个庸碌无为的人,是没有人会去费尽心机威胁他的,也就不需要承受那无尽的恐惧和痛苦的折磨。” “米里艾主教”总结道:“所以说,一切有因必有果。” 听到一个穿着神父打扮的人说出一句佛教的禅语,璇子却并没有感觉到不和谐,或许,在这个昏暗疯狂的酒吧,出现一个工业革命时期的欧洲神父,本身就已经足够地不和谐了吧。 璇子此刻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胡不归。胡不归和这个冉阿让何其相似,这个莽撞冲动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懵懂孩子,就让他的鲁莽承受自己所施加的微弱惩罚吧。 —————— 璇子继续问道:“那么,万能的上帝,你作为他的仆人,能否告知我的前世今生?” “你是‘奔狼之血’、北镜守护、国王之手艾德?史塔克的子嗣,你的父亲是拜拉席恩王朝的创始者之一,帝国中最英武、最睿智、最正直的人。”“米里艾主教”说道。 璇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魁梧的西方领主的形象。对璇子而言,那个虽然存在但既无其名更无其实的父亲,竟然都没有“雪诺”的这个刚刚从想象中被塑造出来的父亲更加具有亲近感和安全感。 “而你——”“米里艾主教”突然用手直至璇子的眼睛,他那不可见的眼神中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光,与此刻背景音乐中的懒散形成鲜明的对比,像一把利剑刺破了盔甲的防护。“米里艾主教”重复道:“而你,是他的私生子!” 不知道是因为“米里艾主教”鲁莽的行为还是无礼的话语,璇子感到自己被深深地激怒了。她面红耳赤,热血上涌,几乎想要立刻扯下男人的斗篷,给他两个耳光!虽然她知道,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她也知道,对方的这些话都只是针对她现在所扮演的身份——那个雪诺?史塔克而言的,但还是差一点没忍住要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米里艾主教”这一次却似乎没有注意到璇子情感的巨大变化,他继续说道:“你的父亲是王国中最英明伟大的英雄,而你则从小就是家族中所有成员里最优秀的精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你都当之无愧地应该继承家族的一切荣耀、权力与财富。但私生子的枷锁,却像一把利剑,斩断了你所有的光明未来。” “米里艾主教”用手指了指璇子手上依然攥着的铭牌,说道:“你的名字,就是最明显的烙印,‘雪诺’,在维特斯洛是私生子的代名词。” “你被家族中的所有人排挤,最终被流放到最遥远、最寒冷、最危险的绝境长城,去和远古的异鬼和巨人作战,不能娶妻、不能生子,没有家庭、没有爱情。” “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雪诺命运的悲悯,璇子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因为凛冬降至!”“米里艾主教”的声音再次高亢起来,“你的父亲、你的兄弟、你的家族、你的王国都将在寒冷中湮灭,而你,最后的‘奔狼之血’,将在绝境中,踏着亲族的鲜血和尸体,立地为王!” 璇子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米里艾主教”的双手,口中重复着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踏着亲族的鲜血和尸体,立地为王。” 这只迷途的羔羊,在主的救赎下,终于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两具炽热的躯体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 两人撕扯着衣服,拼命地试图从对方的身体中攫取能量。 他们非常默契,“米里艾主教”没有动手去触碰璇子的头盔,璇子也没有试图掀开“米里艾主教”的斗篷。 此刻,酒吧中的狂欢已经开始。 原本已经非常昏暗的斑驳灯光全部熄灭。所有的光柱全部指向了中心的舞台,几个蒸汽朋克风格的歌手声嘶力竭地嘶吼着简单粗暴的音节,架子鼓、吉他、贝斯发出震耳欲聋的混乱音乐,在dj的配合下彰显出出狂乱的暴力美学。 舞池中的青年男女们疯狂地嘶吼着、舞动着,像末日降临时的狂欢,像地狱深处乱舞的群魔。 在酒吧的各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对对已经“配对”的男女们做着和璇子他们差不多的事情,男人们像冲杀疆场的猛士,女人们则变成了发情纵欲的母兽,在光明无法触及的阴暗之中,到处都是淫秽不堪的场景。 当璇子和“米里艾主教”感到一切都水到渠成的时候,“米里艾主教”的一只手离开了璇子的**胸部,向被扔在一旁的灰色神袍的口袋里伸去。 璇子知道他在摸索的是什么,她伸出手,制止了“米里艾主教”的行动。 “我……不喜欢……那个。”璇子喘息着说道。 “这样……安全吗?”“米里艾主教”的口气不再那么淡定,有些迟疑地问道。 “没……没关系,快……快……”璇子催促道。 她的呻吟像决战时吹响的号角,“米里艾主教”不再犹豫,径直而入。 承受着来自“米里艾主教”**下体的巨大冲击,头盔保护下的璇子泪流满面。<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妄动 在广泛而深入地交换意见之后,胡不归和胡大胖子悲哀地发现,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客观存在的残酷现实——不论如何摆弄手头上的信息,他们还是拿雷烈之毫无办法。 因为有了上一次在监狱长办公会上贻笑大方的惨痛教训,胡不归这一次要谨慎得多,他把自己所知的所有和雷烈之相关的信息都拿出来和胡大胖子共同分析。他们反复讨论了郭子欣姐姐的案情和秘书提供的有关旭子的证据之后,发现事情并不像之前想象的那么简单。 最直接的问题还是在于秘书的动机。虽然秘书始终不肯说出这一点,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加引起胡大胖子和胡不归两个人的关注。之前替人当枪使的次数太多,两人都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有余悸。在这一点没有得到确实证据证实之前,有关旭子的罪行都只能作为参考,而难以过分倚重。 第二个证据是作为物证的枪支和氰化钾。在秘书所提供的图片中虽然详细标注了存放地点、使用记录甚至还包括了枪支的钢印代码,但这两样东西都属于小件,转移或是隐藏非常容易,如果行事不密或消息延迟都很容易错失机会。 在胡不归最为关心的郭子欣姐姐的案件中,情况还要更加复杂得多。这件案件的实际情况现在胡不归和胡大胖子已经基本掌握,但案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并且在当时就已经结案,相关人证物证都经过了法庭、检察机关和司法机关的多重审查,想要翻案重查其阻力可能来自各个方面。况且,秘书所说的情况虽然可能更接近于实情,却没有证据可以指证,指望秘书出庭作证自然绝不可能,想要让另一个事件相关方——女监区长出来作证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如果这些都做不了的话,那这件案子很可能最终成为一件无头冤案。 “二胡”苦思冥想、一筹莫展、长吁短叹。 躲在牢房里偷眼观瞧的骨干犯们更是心惊肉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更加不好过了。 直到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除了胡大胖子憋出了几个天马行空、极不靠谱的行动计划外,两个人没能取得任何进展。 情绪的失落加上一夜的疲惫,两人的兴致都不是很高。 “再这么打疲劳战,估计也没什么结果。”胡不归愁眉苦脸道。 “算了,你也别回去了,过几个小时又该吃早饭了。就在值班室睡一觉,吃了早饭咱们再想想。”胡大胖子也只得缴械投降。 —————— “快、快起来!”胡不归刚刚在纷乱的思绪中沉沉睡去,就被胡大胖子叫醒了。 胡不归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了起来:“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胡大胖子被胡不归的激烈反应给吓了一大跳,说道:“监狱那边开紧急会议,我得赶紧过去,监区里的事,你帮我顶一会儿。” “靠!”胡不归幽怨地看了胡大胖子一眼,轰的一声倒回床上。 —————— 胡大胖子走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地坐了一小半人。 由于现在是春节期间,所以值班的大多都是各个监区和科室的领导,彼此之间都非常熟悉,大家相互寒暄,互赠新年的祝福之后,就三五一群,交流起会议的信息。 九监区教导员孙世杰一直都扮演着“天气预报员”的身份,上一次在围攻“高总”的会议中跌了份儿,这一次更加卖力地演说着,试图扳回一些丢失的颜面。 几个相熟的监区领导也正围拢在他身边,听着他胡吹海侃。 “这大过年的,开紧急会议,不怕触了霉头?” “就是,我刚工作那年,就是过年的时候瞎折腾了一把,结果那一年,事情就没消停过!” “你们知道个屁!”孙世杰以一句粗俗的国骂开始了他的讲话:“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了不?几十年头一遭!” 他威严地扫视了目瞪口呆的众人一眼,颇有几分监狱长的架势。在肯定所有应该集聚的目光都已经到位之后,孙世杰从警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像拍惊堂木一样“啪”的一声放到了桌子上。 “看看这是啥!” 按照多年相处积累的经验,大家都知道这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小纸条只是烘托讲话内容重要性的一个道具而已。所有人都凝神屏吸,认真倾听他接下来的讲话。 孙世杰用手指敲打着桌上的纸条,宣布道:“上级已经下发文件,对部分特殊情况犯人刑期判定执行情况进行调整,一大批恶贯满盈的犯人就要被放出去了!这是咱们的大幸,确是社会的大不幸啊!” “之前也有听说这风声,说是像流氓罪什么的都要改判提前出去啊。”一个人附和道。 “还不止呢,据说要真执行了这里得清出去千把来号犯人!”另一个人补充道。 “那开春以后的劳动力……”一个主抓监区生产的副监区长愁眉苦脸道。 “怕什么!”孙世杰以一贯的高亢音量开口道:“这批出去的,主要还是七八十年代的犯人。你想想,我们就算他69年20岁进来,这会也已经60岁了,这帮老东西,能吃会睡,就是不干活,放出去以后,经济指标只升不降!” “那……会不会涉及到冤假错案平反啊?”一个和孙世杰差不多年纪的监区长分析道,“这批人里头,苦主可不少。过去是关在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一旦放出去,估计全得往北京跑!” “这是跑不了的!”孙世杰对别人抢先说出了自己苦思冥想得出的思维亮点很有些岔岔然,他用更加高亢的声音宣布道:“今天开会,我觉得就是要针对一部分犯人出去以后,可能出现的违规上访情况,研究对策措施。” “算了吧你!还研究,用得着你来研究?说客气点叫通报,说难听点就是吩咐。”一个坐得离得比较远的监区长说道。 对这种不属于自己圈子的人,孙世杰向来懒得搭理。不过今天场面摆得不是很足,他倒是很愿意去辩驳辩驳。 孙世杰站起身子,刚要开口,眼睛一扫,却看到领导专用通道里一大队人已经走了过来。他赶紧坐了下来,翻开笔记本,埋头认真填写着会议时间、日期什么的。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看到了走进的领导团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再说话。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雷霆怒 扫了一眼到会的领导,所有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首先吸引大家目光的就是政委王齐远,在毒品案的尾声,他应该已经外出养病,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回来了。此刻,这个被大家冠之以“混事魔王”的监狱二把手,正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脸上除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容,竟然找不出一点病态的气息。 在王政委的身后,集团董事长庄重、分管队伍工作的副政委张扬、分管生活卫生的副监狱长江上卿、分管行政后勤的副监狱长左啸、分管教育改造的女副监狱长徐心、集团副董事长赵梦梁和代管狱政工作的政治处主任“高总”依次走了进来。入场顺序之规范、参会人数之齐备竟是很久都没有出现过。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让场下与会者对会议的重要性惴惴不安的话,领导的座次则彻底证实了他们的想法。 从王政委开始,所有人都没有在主席台上作丝毫停留,领导们径直走到场下,在第一排依次落座。 场下人鸦雀无声,空旷的主席台和场下拥挤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于是在春节期间,所有作风懒散也是必然的。会议室里显得有些凌乱,很多座位也都空着。政治处和办公室的人急得忙里忙外,一边通知没有到场的人加紧时间,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布置会场。 十分钟之后,嘈杂混乱的会议室里才终于恢复了平静。主席台上的桌椅被全部清空,空旷的高台上只在正中位置留下了一个单人讲台。 没有人宣布会议开始。主席台两边原本用于投射领导讲话放大画面的投影机打开后,会议室里静的鸦雀无声。 投影机里首先投射出蓝色荧光的开机画面,然后在一片短暂的白色躁点之后,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实时影像。 影像中显示的男子身材微胖,有着一张典型的国字脸,带着一副宽边黑框眼镜,大背头梳理的一丝不乱。他的面容很和蔼,但眼神非常犀利,一股威严肃杀之气油然而生,让人感到不怒自威的压迫。在居高临下俯视众人的投影屏幕的进一步烘托下,使现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会场中的所有人立刻坐直了身子,端端正正地仰视着屏幕上的人。 王政委首先起立,“唰”得一声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顿了顿,才说道:“夏监狱长,与会人员已经全部到场,请您指示。” —————— 会议室穹顶各个位置的监控摄像设备都在高速运转着,轴承转动发出微弱的机械摩擦声,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投影屏幕上坐着的正是海州监狱监狱长,夏文渊。 从会议室内监控摄像设备的运作情况来看,夏文渊显然此刻正通过不止一个监控画面看着会议室内的每一个人。 从去年年底开始,夏文渊作为司法部特派赴南美考察团成员之一,参加了对南美四国为期2个月的考察工作。原本预定回国时间应该还有10天左右的时间,但细心的人已经从夏文渊身上穿着的毛料西装和视频画面中夏文渊背后窗口中露出的晨曦中判断出了他现在的位置显然已经回到了国内。 夏文渊低下头,看了看手表,抬起头来说道:“现在是2009年1月28日上午7时13分,请大家对一下时间。” 坐在第一排的8个人都低下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其实根本不需要看手表,在投影机显示屏的下方一行显示时间的数字已经说明了夏文渊掌握时间的准确性。他们这么做,更多的是表达自己对夏文渊绝对权力的顺从与屈服。 同时,在执行这一动作的过程中,会场中的绝大部分人也都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夏文渊已经不再在那个距离海州监狱十几个时区和半个地球的南美四国,他已经回到了国内。 在确定所有人都抬起头以后,王政委再次抬头看着屏幕中的夏文渊说道:“夏监狱长,时间准确。” 夏文渊满意地点点头,扫视了一眼众人——在他的位置,应该是扫视了一眼所有的监控屏幕,然后缓缓说道:“本次会议6点40分下发通知,要求7点10分正式开始。” 他再次环视众人,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尖锐,显示出与温文尔雅的外貌极不相称的狂暴:“迟到的人,给我站起来!” 几个坐在会议室最后一排的人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他们面色苍白,惊恐的双眼无助地看着投影画面上的夏文渊,像一个垂死者渴望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虽然他们知道,以他们所处的位置和监控设备之间的距离来看,夏文渊不可能看清他们的眼神。 夏文渊从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张纸在监控视频前晃了晃,纸上写得什么看不清楚,但离得比较近的人还是能大概看出这是夏文渊本人龙飞凤舞的字迹。夏文渊把纸重新放下,接着说道:“迟到人员一共27人,已经全部由我本人记录,不要想着浑水摸鱼,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等我点名,全部离岗察看!” 一些已经坐到前排座位中的人也赶紧站了起来。更要命的是,很多人进入会场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时间,因而自己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迟到,但为了避免离岗查看的危险,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宁可被错杀、也不愿枉死。 这一下,站起来的人竟然达到40人之多。 一些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迟到的人不仅暗自庆幸,设想着如果夏文渊能把手上的名单拿出来念一遍的话,自己说不定就能顺利逃过此劫。 但夏文渊接下来的话把他们打入了冰底——“所有人就地免职,相关手续,王政委办一下。” “是。”王政委的回答简洁明了。 “另外,按照会议制度要求,一般会议提前15分钟到场,紧急会议提前10分钟到场的要求,所有未能提前10分钟到场的领导,一律给予行政警告处分一次。这件事……你去办一下。” <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方侯 从夏文渊看自己的眼神中,“高总”可以断定,这个海州监狱的土皇帝对自己这样的新晋,并没有什么印象,也没有多少好感。 这也是很自然不过的事情,海州监狱下设监区几十个,科级领导数百人,自己之前所处的监区长的位置,实在是很难引起他的注意。 而自己飞黄腾达、纵横捭阖的这段时间,又恰好是海州监狱脱离夏文渊管控的时间真空期,不仅自己所有的功绩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还很容易让其他人产生一种人才被埋没的错觉。 不过对于夏文渊的淡漠和方案,“高总”倒并不在意,时间还很长,只要能度过当前的磨难,他有足够的时间建立自己和夏文渊之间的情感,让他见识到自己的能力并足够倚重自己。 在“高总”看来,夏文渊和雷烈之的气质完全不同,雷烈之像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乱世奸雄,而夏文渊则是一个息怒无常、桀骜不驯的枭雄,两个人所散发出的气场都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而夏文渊则明显更胜一筹。 几十个人尴尬地站在那里,夏文渊却似乎根本没看见,他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又平添了一些威严,在再次扫视众人后,他说道:“今天的会议,主要是要讨论……” 突然,夏文渊再次瞪圆了双眼,他猛拍桌子,投影机屏幕也随之晃动了一下,让人产生一种撼天动地的错觉,巨大的咆哮声再次传来,这声音在几千公里之外经过电流的传播和麦克风的放大起到了震耳欲聋的效果:“第17排左数第三个,你在干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朝那个方向聚拢过去,在那个位置,站着第十四监区监区长钱克用。大家看到,他的脸色苍白,在灯光的投射下闪耀着星星点点的璀璨光芒——那是他因为惊吓和恐惧而留下的汗水。 “我……我……”钱克用试图解释,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不要解释!”夏文渊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打断了钱克用的话,他没有兴趣在这个人身上浪费他宝贵的愤怒,转头向王政委所在的位置说道:“出去不过2个月,队伍纪律作风败坏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政工条线上由你带头,所有领导都必须写检查并作大会检讨!刚才这个人,公然扰乱会议秩序,离岗察看,行政记过,相关材料在全监通报批评。” 听到夏文渊宣布的惩处决定,现场其他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最大的替罪羊已经被宰杀,这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 夏文渊继续怒吼道:“政工队伍流毒不止,其他工作更是一摊烂泥!居然发生狱警和监区长打架事件,张副政委,你难辞其咎!” 张扬副政委汗涔涔地站了起来。 “狱政管理上,意外死亡1人,打架斗殴38起,赵新东滚蛋不算,你这个新来的又干了什么事情!” “高总”无可辩驳,只得跟着站了起来。 “居然还能发生毒品案!”夏文渊的愤怒达到了顶峰,“江副监狱长,你分管生活卫生这么多年,除了把自己培养成了个饭桶之外,能不能告诉我,还有什么其他能拿得出手的‘事迹’吗?” 副监狱长江上卿抖动着脸上的肥肉,也站了起来。 “你们三个人,也都必须作大会检讨,深刻检查!” 三个人无声地点了点头,态度谦卑得像是三只温顺的小猫。 —————— 一阵狂风暴雨之后,会场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顶点。 夏文渊却满意地笑了,他的笑声从头顶的扬声器里传出,在电流声的伴奏下,在死寂的会场中有如厉鬼的疯狂。 但这只是待宰者们的胡思乱想。夏文渊此刻的态度变得和蔼了很多,恢复了一个领导者和长者应有的慈爱和宽厚,声音也变得平稳而谦和:“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主要是一些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当然,事情要做,日子也要过,首先呢,我代表监狱向各位领导们拜个年。”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些幸存者们的欢歌很快淹没了待宰者们的哀鸣。 夏文渊的表情变得更加满意了,他微微颔首,继续说道:“今天的会议的主要议题是,省厅下发了关于解决部分因历史遗留问题被判处二十年及以上刑期的改判和减刑假释问题。对此,我们海州监狱要拿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刚刚坐下的“高总”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开始在桌面上小心地翻找起相关资料来,他从大年初一早上得知这一消息后,几乎没有怎么休息,在这个春节的全部时间里翻阅了海量的资料和信息,并把海州监狱所有可能涉及罪犯的详细资料以及家庭情况和可能遇到的问题全部梳理整顿了一遍。以他的自信,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功课之下,一定能够在夏文渊面前一炮打响。 就在“高总”翻找资料的时候,夏文渊继续说道:“很多同志对省厅在春节期间启动这项动作比较有意见,这一点,就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现。之所以选在这个时期,主要还是考虑节日期间比较容易转移犯人们的注意力,欢庆愉悦的大氛围下,也不太容易发生激烈的对抗性冲突。” 此刻的夏文渊,循循善诱、谆谆教导,和刚才的霹雳雷霆手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一张一弛,雷霆雨露,皆为皇恩——所有人都被夏文渊的权术手腕死死地箍住了。 夏文渊继续说道:“古人云,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我们掌握了,地利嘛关系不大,人和的问题就最为紧要了。我们海州监狱的押犯规模,不光是在整个江南省,即便是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其中可能存在因为历史遗留问题导致的刑期调整的罪犯人数肯定也不在少数。” 听到这里,“高总”几乎要脱口而出“379人”——这个数字,是他一个一个地从1万多份档案资料中排摸整理出来的,是他这几天以来不眠不休的劳动成果。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高总”自信已经万事俱备,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发言的机会而已。< 第一百二十九章 贪欲心 夏文渊显然不会关注台下众多领导之中的“高总”的神态变化,他继续说道:“兵法上说,胜有五法,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常言道,哀兵必胜。我们海州监狱,已经是跌倒谷底的一支哀兵了,这一次一定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在全省司法行政系统中打一场漂亮的洗心革面的翻身仗,把丢掉的面子一点一点地重新挣回来!” 作为一个从政工工作中起家的监狱领导,夏文渊对引经据典有着特殊的强烈爱好。他的讲话,从雷霆霹雳到和风细雨,直至最后的加油鼓劲,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让人感觉不出一点生硬的过渡。 在夏文渊讲话的这段时间里,“高总”已经把手头上早已经准备好的一沓厚厚的长达38页的说明材料再次梳理了一边,并画出了其中的重点内容,以便在稍后的汇报工作中简明扼要地向夏文渊作出汇报。 按照会议正常的流程,此刻也应该轮到“高总”就传达贯彻夏文渊讲话精神开始布置工作。 但夏文渊的眼神却至始至终都没有再朝“高总”这边看一眼,这让“高总”产生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难道……他没有打算让自己这个目前分管狱政工作的‘准副监狱长’来负责这件事情?”“高总”的脑海里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如同一颗发芽的种子一样在脑海中疯狂地生长起来,“高总”感到一股强烈地权力即将被侵占的危机感,恍惚间似乎身下的权力宝座已经吱吱呀呀地发出土崩瓦解前的痛苦呻吟。 “高总”环视周围的与会者,从政委王齐远、董事长庄重到分管队伍工作的副政委张扬、分管生活卫生的副监狱长江上卿、分管行政后勤的副监狱长左啸、分管教育改造的副监狱长徐心、分管集团工作的副董事长赵梦梁——这些人都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难道还会再在自己的地盘上插一竿子吗? “高总”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这个秃头的老狐狸能力再强、关系再硬,也不属于监狱的圈子。一个监察系统的外人,又怎么可能让他介入到监狱管理中最为重要的狱政工作中呢? 可能仅仅是自己胡思乱想吧。“高总”自我安慰道。毕竟,他与夏文渊的直接接触并不多,很难确定自己真的能从夏文渊的眼神准确地读出什么有效信息。 在“高总”看来,自己从政治处主任这个“准监狱领导”晋级为分管狱政工作的副监狱长已经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这倒不也全然是他喜新厌旧、得陇望蜀,而是一来毒品案中的自杀事件使他对政治处主任的岗位充满阴影;二来他之前已经在监区长的工作上干了8年,晋级副监狱长也算是回归本行,比做政治处主任要得心应手得多;三是政治处主任的岗位毕竟是雷烈之“送”给他的,这一点总让“高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因此一直想要摆脱这样一个阴影。 —————— 夏文渊的讲话终于切入主题:“这次因历史遗留问题被判处二十年以上刑期罪犯的调查摸底、政策解答、安抚教育、刑罚执行、社会对接等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要求高,必须重点关注、全力以赴、排除万难。为确保这项工作按时按质按量高效完成,必须进一步充实海州监狱狱政工作力量。” “高总”的心潮澎湃起来,在仕途中的大部分场景里,“充实”都是加官进爵的委婉说法,他的心砰砰乱跳起来,脑子里一片模糊。 “高总”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的心情将极不利于自己下一步的努力,他迅速调整着呼吸,再次阅读手上早已捏得有些变形的材料,脑子里却仍然是一片空白。 夏文渊的声音穿透耳膜,继续刺激着“高总”躁动不安的内心:“任务很艰巨,但我本人目前却仍然无法立刻回到海州监狱。所以,我特别向省厅申请,打破常规,调整一名同志主持海州监狱这项工作。” 打破常规、主持工作……每一个词简直都是为“高总”量身定做一样,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反复敲打着“高总”无限膨胀的贪欲心。 “当然,既然是主持工作,就说明还不成熟,还需要锻炼和培养。这次工作,也就是一次考验,能者上,庸者下,这位同志是骡子是马,我们大家拭目以待。” 就在“高总”几乎要拿着那份38页纸的厚厚的调研材料站起身来宣读时,会议室另一侧的显示屏晃动了一下,跳出了一个女性的投影画面。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位从海州女监调入我监的优秀基层干部代表,海州监狱大家庭的新成员,来自海州女子监狱的殷姿同志!” 在夏文渊的带领下,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投影屏幕上那个女人的脸上。 残酷的现实将“高总”的幻想砸成一堆齑粉。 之前的胡思乱想一念成谶! —————— 之后的履历介绍和表态发言,“高总”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也不需要去听,他对她太熟悉了。 在海州监狱和海州女子监狱还没有拆分的时候,他和她就认识了。 他和她之所以会认识,还是因为胡大胖子的缘故。胡大胖子曾经不止一次在自己的面前吹嘘和这个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而据他观察,其中大半属实。 在更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和她一样,都只是两个相隔一百多公里的监狱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监区长。 如果说她没有特殊的关系和背景,突然从海州女子监狱这样一个押犯不过几千人的小监狱里的一个监区长一跃成为海州监狱这样一个押犯一万多人的特大型监狱里主管方面工作的大员,是谁也不可能相信的事情。 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雷烈之。 但雷烈之有如此强大的能量吗? “高总”不知道。 现在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一次宝贵的仕途晋升机会,将极有可能被眼前这个被胡大胖子玩腻了的女人给生生地夺走。< 第一百三十章 变节者 比“高总”更加目瞪口呆的,是胡大胖子。 如果不是因为昨天已经从胡不归的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她“变节”的信息,他的惊愕可能要比现在还要大得多。 胡大胖子对屏幕上的这个女人的熟悉程度,可以说比现场中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深得多。 胡大胖子和这个女监区长滚床单的次数比和自己老婆的次数也要多得多。 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胡大胖子从记事起,就记得这个永远耷拉着一双脏兮兮的鞋,跟在一群小男孩后面疯疯癫癫的黄毛丫头。 但除了胡大胖子,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不是一类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是人类的天性,即便是在懵懂无知的孩子身上,也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与这群军转干的“狱二代”们不同,殷姿的父亲是一个“留守工人”。 这是一种很隐晦的说法,这些人的实际身份其实是犯人,在刑满之后,或是因为无家可归,或是因为身怀一技之长,或是因为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种种诸如此类的原因,他们选择继续留在监狱里,干着和坐牢时同样的事情,吃着和坐牢时同样的饭菜。 与犯人的区别还是有的,这些“留守工人”可以拿到每月一点少得可怜的工资,还可以在监狱的围墙外的荒地上圈上一小块地,搭一个窝棚,每天晚上回到这个勉强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一些勤勉能干的犯人,还凭借着多年的积攒,建起了一两幢瓦房,并从临近的农村中讨回来一个寡妇或是多年未嫁的“老姑娘”,当然,这只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殷姿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但不论他们如何努力,这些在犯人之中人人艳羡的“成功人士”永远也无法摆脱在狱警们眼中“犯人”的身份,这样的影响甚至世袭到了他们的子女身上,使他们和他们的子子孙孙永远都生活在别人的歧视和世俗的屈辱之下。 但胡大胖子并不在乎,他生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每每看到这个骨瘦如柴的黄毛丫头紧紧地跟在他们的身后,眼巴巴地一张可怜兮兮的脸,胡大胖子就会主动上去把她带进自己的圈子里,为此,也没少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们翻脸打架。 但时间很快证明了胡大胖子的高瞻远瞩和真知灼见。女大十八变,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那个干瘪枯瘦的黄毛丫头像是蜕了壳的荔枝,竟然像是在一夜之间出落成一个水灵灵、娇滴滴、美艳艳的大姑娘,惹得街坊四邻的小伙子们垂涎欲滴,一个个跟疯了似的穷追不舍。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胡大胖子自然不会绅士到把自己辛苦浇灌的花朵拱手送人,在殷姿还没过16岁生日的时候,他就用两个熟鸡蛋把她收入了自己囊中。 —————— 就像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年轻人的**一旦被激起就像滔天的洪水一样泛滥而不可收拾。胡大胖子和殷姿之间同样如此,他们就像是前世投胎的饿死鬼一样,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的时间间隙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重复着男欢女爱的“运动”。 在胡大胖子的大力开垦下,殷姿的身体迅速发生着变化,在原有少女的清纯之外,一丝少妇的风韵呼之欲出。对于殷姿的这些事,她的父亲并不是毫不知情,但这个被监狱折磨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自己都已经失去了对生活抗争的意志,加之对方作为一个“狱二代”,以他的情况来看,也算得上是一个“高攀”的好人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 但胡大胖子的父母可就没有这么大度了,他们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居然会找一个“留守工人”的子女而痛心不已,胡大胖子的父亲更是坚决反对。 这一次,胡大胖子不可能再像对待童年玩伴时那样打一架解决问题了。面对整天怒发冲冠的父亲和泪流满面的母亲,胡大胖子只能选择放弃。 后来,胡大胖子从海州监狱警校自办班一毕业,就被父母勒令与一个同事家的女儿结了婚。而殷姿则靠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社会上的大学,最后又回到了海州监狱,用两代人的努力完成了从囚犯到狱警的身份转变。 再后来,殷姿嫁给了海州监狱机关工作的一个普通狱警。这个狱警,无论怎么看,都很难配得上如花似玉的殷姿,但殷姿早年与胡大胖子的风流韵事简直家喻户晓、人尽皆知。所以,最终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5年前,海州监狱拆分海州女子监狱,此时的殷姿已经是机关的副科级领导了,作为海州监狱为数不多的女狱警,她顺理成章地被分配到了海州女子监狱,不久又加官进爵成为监区长,总算是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在海州女子监狱独立建制以后,胡大胖子和殷姿之间的联系才算是彻底断绝。俩人再也没有见过面,直到随考察团去海州女子监狱参观的那一次,才得以再续前缘,重新温习了一边已经略显生疏的“动作”。 当时,胡大胖子对殷姿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他深知自己对不起她,但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当时大家又都很年轻,胡大胖子这种天生没心没肺的人,倒也没怎么当回事。 直到胡不归告诉了自己殷姿和雷烈之之间的暧昧关系之后,胡大胖子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痛苦地认识到,自己和女监区长之间的感情早就已经不像当年所想象的那么单纯,那个瘦骨嶙峋的黄毛丫头也已经不再那么纯良可心,不仅产生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伤感。 投影屏幕上,殷姿正在慷慨陈词,她的发言抑扬顿挫,警服包裹下的丰满胸脯随着声音的波动而上下起伏着,散发出一种诱人的风韵。她的脸上化着淡妆,精致滑嫩的皮肤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已经40出头的女人。 看着投影屏幕上的殷姿,胡大胖子感到了一种陌生的距离感。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胡大胖子强忍住眼角的泪水。<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世炎凉 殷姿的就职发言很简洁,她首先表达了对海州女子监狱多年来关怀照顾的感谢,紧接着又强调了自己和海州监狱之间血脉相连的亲密关系,最后对自己即将接手的工作作出了表态。 这些原本非常程式化的内容经过她温婉动听的声音的渲染,竟十分的悦耳动听,赢得了现场男人们的阵阵掌声。 夏文渊对现场的情况非常满意,显出一种运筹帷幄的志得意满,他说道:“省厅对殷姿同志一贯以来的表现是充分肯定的,挑选她来负责这项工作,也是充分信任的,希望殷姿同志能尽快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也希望大家能积极配合、共同把这项工作做好。” “为了确保殷姿同志能顺利开展工作,省厅决定,首先给予其副处级待遇,但具体职务安排,等待省厅研究后再另行决定。另外,凡是今天需要受到处分的中层领导,都等这次因历史遗留问题被判处二十年以上刑期罪犯的调整工作结束后履行手续。” 这等于是在所有人的脖颈架上了一把剑,逼着大家死心塌地地配合她的工作。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对于“高总”又留有了一丝希望,赵新东从副监狱长的位子上都能被一脚踹下,更何况这个还没有能坐到位子上的新人呢。 会议的最后,夏文渊宣布道:“殷姿同志将于3天后到岗上班,至于我本人,还要去一趟北京,最迟可能在下个月中旬回去,期间工作,就有劳各位了。” —————— 会议结束以后,所有人都鱼贯而出,大家都在为大难不死的劫后余生而感到庆幸,又都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怎么做才能迎合这个新晋的权贵,却拴紧抓牢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 没有人注意到“高总”的情绪变化,即便是之前还前簇后拥的那几个人,此刻也都在刻意地回避着他。这些官场里跌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们早就已经嗅到了权力天平上新的微妙变化,在“高总”和殷姿之间的权衡之中,毫无疑问后者的机会要大得多。这倒不止是因为殷姿是新生势力和作为女性的天然优势,更重要的是从今天的会场表现来看,她显然得到了监狱长夏文渊的支持,这在海州监狱这样一个独裁王国中所代表的含义是不言而喻的。 形势既然已经明朗,在趋利避害思想的指引下,所有人都开始和“高总”划清界限,毕竟他和殷姿之间的斗争必然是无法避免的,在这种情况下,选边站队和避嫌都显得尤为重要。 对于世态炎凉的淡漠,“高总”并不觉得意外和不可接受,他曾经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情,心态倒也很是坦然。 “高总”回到了办公会,这间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办公室,现在真的快要不属于自己了,算算自己在这里办公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竟然只有短短不到10天,不仅觉得有些自嘲。 他把东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由于还是春节期间,所有机关的勤务人员都没有上班,“高总”便自己动手,把东西搬回自己原来的办公室。在走廊里,遇到的几个同事慌乱的眼神躲闪不及,一脸的尴尬,却也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 回到这个已经封闭了快10天的政治处主任办公室,一股咸湿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是海州监狱所在地区的“地方特色”——由于地处滨海盐碱地区,只要是没有人活动的地方,都会很快地被盐碱湿闷的空气重新占领。 看着这个比副监狱长办公室要小一号的房间和同样小一号的办公桌、真皮沙发、档案柜甚至还有墙角里小一号的拖把和扫帚,“高总”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了小人国里的格列佛,仅仅不到一个月之前的兴奋和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一种悲凉的滑稽感油然而生。 权力,就是个喜新厌旧的婊子。 —————— 在收拾文件资料的时候,“高总”才发现自己的公文包居然丢在了监狱长的皇冠轿车上。这应该是自己之前某次不小心拉下的,虽然可以预见到拿回公文包的过程必然是“自取其辱”,但相较可能出现的别人就自己使用监狱长用车而产生的危险和次生影响,“高总”决定还是把自己的面子暂时搁到一边。 “高总”在窗前站了两分钟,尽量平和了心态,才走下楼去。到了一楼大厅,他想起来什么,就又折身回到了办公室,在抽屉里翻出了一包香烟。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身边放香烟了,虽然他抽烟的习惯并没有改变,但却已经习惯别人向他敬烟,即便是这样,香烟都已经抽不完,更不要说柜子里怎么清理都永远塞得满满的整条整条的香烟。 为了慎重起见,“高总”决定还是带上一包烟。 皇冠轿车的司机小刘并不是狱警,他的父亲虽然也是军转干,但他一来上学的时候成绩实在是差的令人发指,年年都是“白卷英雄”,而来总喜欢和监狱领导的子女干架,所以居然没能有资格上得了海州监狱狱警自办班,成年后找不到工作,只好进城学了门司机的手艺,回来给领导开开车,算是个临时工的角色。 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司机小刘应该算得上是这其中的佼佼者。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吃亏太多的缘故,后来他做人越来越圆滑,相熟的司机们都戏称他是“小溜子”,真正是做到了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碰的不碰,得到了领导们的一致好评,顺势青云直上,成为了监狱长的专职司机。 给监狱长开车这档子事儿,看上去是人人艳羡的无冕之王、二号首长,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好过。一来是不自由,二十四小时待命,365天无休,领导指哪打哪,常常都是白天黑夜连轴转;二来是得罪人,司机离得再近,也只是一个车夫,想要在监狱长耳边吹吹风,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少不了,弄不好就会好事办砸、引火上身,但别人都不这么想,老觉得你是推三阻四,眼眶太高;三来是背黑锅,谁要是被打了小报告或是挖了墙角,多半都会往司机身上想,光是被“扎小人”,估计一年也得比别人多上十几回。 不过也亏得司机小刘的混混性子,居然把这份差事给稳稳地干了下来,还连续伺候了几任领导,被同事们敬为天人。 这个平日里对自己点头哈腰奴颜婢膝的司机小刘,会不会刁难自己呢?“高总”居然感到有些忐忑。< 第一百三十二章 沐猴冠 没有出车任务的时候,司机小刘一般都会呆在车队。 车队是行政楼后面不远处角落里一排低矮的板房,板房的前后都是郁郁葱葱的针叶松,低矮的板房遮蔽在树木的阴影之下,终年不见阳光。 板房分成了两个部分,其中的绝大部分都用来作为停放领导用车的车库,只有顶头的一间用泡沫板简单地隔离了出来,开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门”的空洞,算是司机们休息的地方。 司机们当然不会在这里休息,他们把这个简陋的地方辟为自己的棋牌室,在里面摆上了几张桌子,再配上几副牌,就成了一个非常惬意的棋牌室。 “高总”走进这里时,司机小刘和其他几个人正在打牌。 这些平日里话不敢多说一句、气不敢多喘一声的司机们,现在都敞胸露怀、唾沫横飞地比划着、吆喝着,角落里两台取暖器全功率地运转着,房间里到处弥漫着缭绕的烟雾,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个眼尖的司机看见“高总”,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高主任,怎么有这闲情逸致到我们这里来了?有什么事儿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嘛。” 司机很热情地为“高总”搬来了一把椅子,并为他泡上了一杯茶。 “您是要出车吗?”司机问道。 “高总”摆摆手,对为他泡茶的司机表达了谢意,然后说道:“你忙你的,我就是随便转转。” 牌桌上的几个司机也都看到了“高总”,但背对着门的小刘没有动,他们也只好尴尬地闷头打牌,只作没看见。 “高总”把兜里准备好的香烟放在牌桌上——“烟是敲门砖、酒是介绍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刚要说话,司机小刘却突然暴跳起来,指着牌桌上的另一个人道:“我他妈当你是个人物,你他妈原来是个废物,这一手烂牌,逗我玩那?” 被骂的那个人有些莫名其妙,其他人却都已经听出了弦外之音。 “高总”知道,再拖下去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只好硬插进去,说道:“小刘,能不能帮我把车上的公文包拿一下?” 司机小刘像是此刻才发现“高总”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高总”说道:“啊呀,原来是高主任,您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里来的?公文包?哦!我想起来了。”他说话的神态和表情又恢复了以前的谦卑的样子,这多多少少让“高总”松了一口气。 “不过,我这局牌还没打完,您要不……等会儿?” “高总”从司机小刘的嘴角看出了一丝戏谑的微笑,他顿了顿,才确定了司机小刘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司机小刘要“高总”等他打完“这把牌”算是怠慢的话,要“高总”等他打完“这局牌”就是**裸的羞辱了。在江南省的牌桌上,一把牌最多十分钟,一局牌却起码要一个小时。 事非经过不知难。“高总”心中暗叹一口气,面容却依旧保持着和蔼的表情,缓缓地坐回了椅子上。 —————— 胡大胖子回到监区的时候,胡不归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大脑经过一夜高强度的运动,此刻已经疲惫不堪。 几个骨干犯趁机窝在墙角里打瞌睡,他们差不多也是一夜没睡,这会一个个鼾声如雷,哈喇子流了一脸。 胡大胖子先是上前,把骨干犯们一个一个地踹醒,为了照顾还在睡觉的胡不归,他特地压低了声音吼道:“又他妈遛奸耍滑!老子一夜没睡白天照样上班开会,你们居然还好意思睡觉!去,给老子顿两碗皮蛋瘦肉粥来!” 骨干犯们哼哼唧唧地爬起来,揉着已经乌黑的眼圈,摸爬着走了进去,一个还没睡醒的犯人一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罐子,骨碌碌滚了好远,又被胡大胖子追上去来了一脚。 这一下,胡不归也醒了,他看着胡大胖子问道:“会开完了?” “嗯。”胡大胖子点点头,搬了个椅子在胡不归旁边坐下,说道:“醒了就干脆别睡了,我让那帮孙子煮粥去了,待会我们来两碗。” “还吃?你不下班么?接班的人怎么还没来?”胡不归问道。 “监区长又没到位,几个老油条又都回城抱媳妇了,哪有那么多人。”胡大胖子点起一支烟,惬意地抽着。 “这么说,今天还是你?”胡不归问道。 “嗯。”胡大胖子又点了点头,然后扭过头来奇怪地看着胡不归道:“你就不想知道今天这大过年的开会都说的什么?” 胡不归一脸深沉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胡大胖子惊奇地问道。 “我想憋死你。”胡不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胡大胖子这才领悟过来,胡不归却已经跑远了,两个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权当晨练了。 —————— 皮蛋瘦肉粥端了上来,味道很不错,肉量也很足,俩人把一砂锅的粥灌了个底朝天,才满意地打着饱嗝鸣金收兵。 “没看出来,你还真能忍得住。”胡不归笑着说道。 “那是!”胡大胖子一脸得意地说道,心理暗自对这一锅堵住自己嘴同时也保住自己矜持的皮蛋瘦肉粥表达了一番敬意。 “说吧。” 胡不归简单两个字,胡大胖子辛苦建立的防线就崩溃了。 听完胡大胖子的讲述,胡不归感到很是意外。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女监区长殷姿即将代替“高总”被推向前台,成为雷烈之利益的直接代言人,但奇怪的是,海州监狱这个长期被夏文渊统治的独立王国,又是什么力量驱使他愿意让雷烈之的势力介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呢? 胡不归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胡大胖子。 胡大胖子说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觉得目前最要紧的是另外一个人……”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吐出了一个字——“郑”。 省厅这次下发的关于因历史遗留问题被判处二十年以上刑期罪犯的调整,几乎是为郑海东量身定做——在严打期间被判处重刑、刑期在二十年以上、一直未能予以减刑郑海东全部符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按照规定要求,郑海东调整后的刑期将只剩不到两年的时间。 虽然胡大胖子和胡不归都明白对方的想法是什么,但胡大胖子还是说了出来:“郑海东一旦离开了监狱,他的行为也将失去约束和控制,这绝对是王老板和雷烈之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殷姿此行的目的之中,郑海东一定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事急矣 周华副厅长正坐在办公室里抽着烟。 他的这个春节过得并不轻松,在大年三十的工作会议上,尽管他全力制止,关于历史遗留问题被判处二十年以上刑期罪犯刑期调整的规定还是被强力推出。当然,迅速推出这项规定的理由是相当充分的,但周华副厅长还是觉得这件事办得太过匆忙和草率。 他的秘书,曾经只手擒拿胡不归的年轻男子站在办公桌的对面。 等周华副厅长把手里的烟头摁灭以后,秘书才把手里的一份材料放在了周华副厅长面前的桌上。 在周华副厅长独自抽烟的时候,是决不能打扰的——这样的情况下,他多半是在思考问题。 等确定周华副厅长的目光已经转移到桌上摆放的材料以后,秘书才说道:“周厅长,这是‘正义公民’寄出的第二封举报信。” “哦。”周华副厅长的语气很平静,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问道,“什么内容?” “信件举报了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雷烈之与其下属某监区监区长殷姿之间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并提供了部分录音录像资料。” 秘书顿了顿,继续说道:“和上次一样,这一次的举报材料声明将同时寄海州监狱驻监监察室、省司法厅、海州市监察组、省监察局。经过核实,举报材料、录音录像资料属实,各有关部门也有已经收到了相关举报材料。” “哦。”周华副厅长的手指在办公桌面上习惯性地敲击着,“这个‘正义公民’查出来没有?” 秘书道:“这个人的反侦察能力很强,寄出的信件都经过了无痕化处理,难以实施有效跟踪追查,监察系统那边不但不愿意与我们沟通信息,还在设置障碍和信息壁垒,进一步增加了调查的难度。” “那你怎么看?”周华副厅长问道。 “以我个人的看法,可以推断出三点有效信息——第一,能同时掌握雷烈之和高翔远的个人私密信息,肯定是系统内的人;第二,雷烈之和高翔远之间的物理距离是客观存在的,而且两个人的仕途也存在明显代差,所以我认为,这一定不是一个人的行为;第三,从两次举报的时间来看,离得非常近,从两次举报的目的来看,都指向雷烈之,如果换个视角来思考,说明雷烈之与举报者之间的矛盾正在迅速尖锐化,间接证明了雷烈之最近可能会有比较大的动作。” “妈的,监察局的那帮兔崽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周华副厅长罕见地发牢骚道。 秘书尴尬地笑了笑。 —————— 等周华副厅长抽完第二根烟,秘书递出了手上的第二份材料。 “这是司法部安排的第二批出访南美四国人员名单。”秘书说道。 “哦。”周华副厅长不在意地应答了一声,发觉秘书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秘书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名单翻开,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一个名字上面停顿了一下。 上面赫然写着“江南省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雷烈之”。 “嗯?”周华副厅长的声音有些难以置信,他凑近了文件,又认真地看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说道,“怎么会有他,我记得这次名额是分配给楚山监狱的吧?” 秘书从手上拿出另一份材料摆在了办公桌上,说道:“这是之前的名单,在最终核定下发时,作了调整。” 周华副厅长没有听秘书的解释,认真对照起两份名单上的名字。 这件事很严重,他必须亲力亲为。 出国考察名单是由各省司法厅报送到司法部再经由司法部核定下发的,但虽然有这么一个流程,司法部却极少会干涉各省报送名单上的人员,更不要说未经通知而私下调整了。特别是在目前,雷烈之所处的情况已经非常微妙,即便是没有这个署名为“正义公民”的神秘人物的举报,他也已经被圈入了重点盯防的黑名单。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有能力“上达天听”、偷梁换柱,其中的蹊跷,周华副厅长不得不关注。 周华副厅长从来不相信“巧合”这个词,在这种微妙的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情,必然是雷烈之有意为之。驱动这一行为,其中的花费必然是相当可观的,其背后的目的,也自然是非常重要的。 这其中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出国叛逃。 如果真的是这样,作为主管监狱工作的副厅长,周华将成为事件的直接责任人,为由此造成的一切损失买单。 如果采取强制手段禁止雷烈之出国,也就等于将事情摊牌。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样做同样很不明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目前周华副厅长并没有真正可以拿得出手的有效证据,一旦形成正面直接对抗,自己所承受的压力同样巨大。 秘书显然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周华副厅长当前所面对形势和由此造成的尴尬局面,但他的眼神说明了他对此也无可奈何。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周华副厅长问道。 “第二批次出国人员将在第一批次考察汇报结束以后安排,时间初定于3月初,还有40天左右的时间。”秘书答道。 “40天。”周华副厅长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突然问道:“我们和南美四国有引渡协议吗?” 秘书被周华副厅长如此直接的问题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周华副厅长想到,要不然雷烈之也不会动用资源去争取这样一个名额。短时间的焦躁让周华副厅长头疼烦躁——权力的结构真是非常奇怪的东西,面对一个自己的下级,作为具有绝对领导权的自己,在明知下属即将威胁自己的政治前途命运时,竟然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周华副厅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尽量找出……不行就制造一些麻烦,你考虑一下,拟一个方案,单独报我。”周华副厅长说道。 “是。”秘书应道。 看周华副厅长再次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秘书知道自己退出的时间到了,他倒退着身体慢慢地向门外走去,将要跨出门时,看到周华副厅长的右手朝他挥了挥。 秘书赶紧回到办公桌前。 “他知道了吗?”周华副厅长压低声音问道。 “还没有……需要……”秘书问道。 “不需要!”周华副厅长打断了秘书的话,“暂时封锁消息。行了,你先出去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苦争春 大年初四的一大早,一辆黑色帕萨特缓缓驶入了海州监狱大院内,在行政楼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个身着制式警服的女性走下车,她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一头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衬托出娟秀皎洁的面容,显出一种女性公职人员特有的干练和威严。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定格在行政楼敞开的大门前,缓步向前走去。 眼尖的人已经看出来人正是昨天会议上见到的原海州监狱女监区长殷姿,好奇的人们纷纷站在窗口张望,为数不多的几个值班科室的窗口挤满了人。 殷姿迎接着大家的目光,像勇立潮头的猛士,昂首挺胸迈上了仕途发展新的阶梯。 王政委很快便得知了殷姿报到的消息,他的惊愕和不快一闪而过,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来到大楼门厅迎接这位新晋的权贵。 远远地刚刚看到殷姿的身影,王政委就热情地打着招呼:“殷姿同志,新年好!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这么早就来报道,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说着,王政委已经走到了殷姿的近前,他主动把手伸到殷姿的面前,亲切地与她握了握手。 殷姿的心中却没有被热情接待时的喜悦,从王政委简单的开场白中,她嗅到了这个老狐狸狡猾的味道——称呼为“同志”而不带任何职务,说明对自己的地位还不认可;夸奖这么早就来报道,是在讥讽自己急不可耐;自愧有失远迎、招待不周,则暗指自己没有履行请示报告程序,擅自决定、自作主张。 初次见面,殷姿感到面前的这个“混事魔王”并不像传言中的那么简单。 “我想先来熟悉熟悉环境,早一点适应新的工作。”殷姿说道,紧接着又补充道,“这也是夏监狱长和雷监狱长的要求。” 王政委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 他笑了笑,尽管笑容不那么自然,但夸张的动作还是弥补了现场的尴尬,一见面就被这个黄毛丫头用两大寡头压制,对王政委来说也是很没有面子的事,王政委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说道:“那就熟悉熟悉环境?” 他没有再等殷姿作出反应,直接转头对站在身后的“高总”说道:“小高,你陪殷姿同志熟悉熟悉环境。小王……” 王政委声音出口,才发现组织科女干事小王并不在这里。 王政委问“高总”道:“小王今天还没有来上班?” “高总”答道:“小王春节期间是安排休息的。” 王政委“哦”了一声,说道:“今年春节情况特殊,事情很多,还是让她早点过来帮帮忙吧,等这一阵子忙完,再安排补休,事从权宜嘛!” “好的。”“高总”答道。 王政委又看向殷姿,说道:“高翔远主任负责政治处工作,在你来之前又代管了一段时间的狱政条线,有什么事情你们之间多相互交流交流。我手头上还有点事情需要处理,就先失陪啦!” 殷姿莞尔一笑:“王政委,您忙您的,我和高主任也算是老朋友了,关系一直也很好,请您放心。” 王政委朝她点点头,故意板起脸看着“高总”:“我可是把殷姿同志全权托付给你啦,你这个‘钦差大臣’可得不辱使命啊。” “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当年……”“高总”微笑着说道。 “哎——!”王政委打断“高总”的话,正色道:“人家现在的身份可不一样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高总”脚后一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门厅里顿时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 待众人散去,“高总”带着殷姿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热情地为面前的“篡位者”泡上了一杯茶,眼角不时地打量着——她还是那么漂亮,远比投影屏幕上显示的画面要美丽得多,一个年届四十的女性,能够保持这样的身材和风韵,又能有几个呢?这样一个尤物,性情如雷烈之这样的色中饿鬼,又怎么可能放过。 殷姿察觉到了“高总”游移不定的眼神,手在脸上摸了摸,问道:“我是不是……粘上什么东西了?” “没,没有。”“高总”尴尬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我们要不要先去转转?” “好啊。”殷姿响应道,“一晃也五年没回来过了,东西南北都快分不清了。” 两个人来到行政楼楼下,站在门厅前的高台上,“高总”比划道:“我先把总体布局说一下,海州监狱在与海州女子监狱拆分后,特别是夏文渊监狱长过来以后,调整的幅度还是比较明显的。总体格局来说,目前可以分为5大板块。” “高总”用手在身子周围画了一圈,说道:“这里是整个海州监狱的中心,大楼向前的这条马路,从过去的两车道拓宽为现在的六车道,直通监狱‘二道门’,遥相对应,距离两公里,这也是整个海州监狱的中轴线。” “二道门”是监狱专有名词,与之相对应的是监狱的“一道门”。在监狱中,分为三级隔离区、二级隔离区、一级隔离区和特级隔离区。三级隔离区是指监狱外围墙之外的区域,这个区域虽然原则上并不属于监狱,但仍然禁止出现高层建筑、复杂建筑和密集高大树木,以避免外部人员与内部传递信息或为犯人越狱提供藏匿空间。 二级隔离区是指外围墙以内、高墙电以外的区域。这块区域内包括了监狱的行政办公区、狱警宿舍区、生活设施区和后勤保障区。三级与二级隔离区之间联通的大门即为“一道门”,这一道关卡的警戒级别比较低,普通人也能够进入这里,更多程度上是三级隔离区与一级隔离区之间的缓冲区域。 一级隔离区则为高墙电以内的区域,到这里才能算得上传统意义上的监狱。这里是被高墙电完全隔离,只有狱警和犯人才能存在的“独立王国”。与之对应的“二道门”,其出入程序被冠之以“八进九出”,即进门需要经过八道关卡、出门需要经过九道关卡。除了这仅有的一个出入口之外,其他地方的高墙上则全部覆盖了百万伏特的高压电。 此外,部分监狱中还存在特级隔离区,对具有特殊危险的犯人进行隔离关押,这些地方,大多被冠之以入监监区、严管监区、特犯监区、禁闭监区等名字。 需要说明的是,四级隔离区之间并不是简单的相互包围的“年轮式”格局,各监狱都会根据自己的特殊情况和地理格局设置安全布局,既有类似老北京城的“凸字形”,也有形态整合的“中字型”布局,而像海州监狱这样的特大型监狱,形制则更加要复杂得多。< 第一百三十五章 纵横 殷姿清楚地记得这条联通海州监狱“大脑”与“身躯”的中轴线,在她的记忆力,道路的两边是整齐排列、高达十多米的水杉树,这些水杉树像坚固的城墙,将盐碱地四处充斥着的咸湿味道隔绝开来,其间葆留下一小块蕴含着树木清香的空气。 在树木的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小茶馆、小饭店和小旅馆,这里既是狱警们的乐园,也是犯人的家属们休憩的驿站。这些店铺,大多是退休的狱警或是家属们私搭乱建的,用以补贴一些家用,因而价格便宜,物美价廉,很得大家的肯定。殷姿甚至能念出其中几家店铺的名字——“夫妻炒面”、“海州辣子面”、“东方旅社”……这些朴实的名字后面,是她满满的回忆。 但这些都已经不存在了。新的六车道联通公路,水杉树和房屋都已经被碾压在柏油路面之下,汉白玉石墩堆砌的路牙之外,也被整洁美观的街边公园占领。这条宽阔笔直的马路,畅通无阻,远远地可以看见高大的“二道门”上一整块的乌黑的铸造式钢铁大门。这样的场景,宏大壮观却缺少了生机,美则美矣,却失去了当年的温情。 中轴线往左,是狱警宿舍区,分布着十几栋格局略显老旧的六层宿舍楼,楼层外部却刚刚重新粉刷出新,青白相见的颜色显得素雅大方。 往右,则是生活设施区。这里远离城市,不可能从一百多公里以外去获取社会服务的保障,便逐渐形成了一整套自己的社会体系——这里有自己的银行、邮局、学校、医院、派出所,原本分散道路两边的饭店、旅馆、茶馆也都搬迁到了这里,甚至还新开了一家酒吧和ktv。 在中轴线的这一端,围绕着行政楼的周围,则是监狱的行政办公区,各个科室及后勤保障部门大多在这里,形成了整个海州监狱管理运行的“指挥中心”。 中轴线的另一端,就是整个海州监狱最重要的组成部门——一级警戒区。 警戒区由高达6米的围墙圈禁而成,围墙顶部甚至还留有武警巡视专用通道,通道两侧,都是电压高达百万伏特、呈45°角倾斜、宽达1米的高压电,形成了对其中10平方公里范围的绝对封闭。 一级警戒区与外部联通的“二道门”,门体由重达400公斤的高强度钢铁铸造而成,靠一台500马力的柴油电机牵引,尽管安装了高效能的润滑缓冲设施,每次开启关闭依然会发出让人震撼的沉闷响声。 大门之外100米的地方,六车道公路就已经全线封闭。一条醒目的黄色警戒线将门前区域与道路隔离,警戒线以内的道路不再完全由柏油铺设,而是每隔一段铺设一块大型黑色钢板,这些钢板之下,安装着各种各样的防冲撞设备,爆胎钢钉、防撞滚柱、磁力吸附、金属绞索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升起时达到一米多高类似于古代鹿角一样的铁制防护栏。 这些全部的防护设备能在不到30秒的时间内启动,现有任何地面运输工具在这样的铜墙铁壁面前都不过是以卵击石。 —————— 当然,狱警们上下班并不会通过这样一条通道。在“二道门”的旁边,有一个单独的两扇小门,这个宽不过1米,高不过2米的通道,才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出入口。 但不要以为这样的出入口就可以轻松通过。所谓“八进九出”指的正是这里。一进门,就会发现左右两边各站着一名荷枪实弹的武警。两名武警除了负责警戒之外,还负责监督狱警通过第一道关卡。 这一道关卡是比较简单的指纹识别,只需要狱警将手指摁在指纹识别器上,在顺利识别之后就可以通过。 穿过这里之后,第二道关卡是身份验证。这一道关卡由特警负责,由出入的狱警将自己的警官证交给值守特警,在验证证件信息与持件人信息相符后即可通过。 第三到第五道关卡都是密码验证。三道密码验证关口都是在一个完全透明可视的封闭走道里。狱警需要输入三次12位密码信息,才能依次通过三道关口。每个狱警所持有的密码信息都与个体身份一一对应,三次输入信息分别由监狱、司法厅和国家安全局存档备份。 封闭长廊以后的区域,才算是进入了狱警们的管辖范围,气氛也会宽松很多。第六道关口属于监狱狱政科管理,由狱政科安排的专职狱警负责,虽然与第二道关口的检查形式类似,但由于属于同一个体系,相互之间又非常熟悉,反而更加容易发现异常信息。 最后两道关口被狱警们戏称为“闸口”,是一个只能勉强容纳一个人的类似于小盒子的封闭空间,人在靠近时,感应门自动打开,待人进入后,入口自动关闭。等到里面的人使用警官证进行电子验证后,出口打开,再往里走,才算是真正进入了海州监狱的一级警戒区。 想要离开这里,除了同样繁琐的手续之外,还增加了一个新的麻烦——必须要进行一次出入身份一致性的认证,也就是如果没有进入信息的话,即便是身份正常合法,也不可能从这里出去。 —————— 殷姿对这一套“八进九出”的程序自然相当熟悉,在“高总”的带领下,时隔五年,故地重游,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穿过“闸口”,“高总”继续向殷姿解说道:“中轴线穿过大门往里继续延伸,配合两横两纵四条辅路,将内部监区划分为12块相对隔离的区域。这样规整的内部格局,是在夏文渊监狱长来了以后大力整治的结果。” “高总”说道:“虽然这里地方大、犯人多、分工也很复杂,但大体区分并不算困难,总的来说还是三大区域。当然,这其中的每一块区域,都比整个海州女子监狱的规模要大得多。” 他指了指从“二道门”向两边延伸的围墙说道:“沿围墙周界的四个板块,已经都被改造为劳动密集型产业,这也是海州监狱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往里一点的四个板块中,中间两个板块中的西边集中了食堂、浴室等犯人后勤保障区和医院、禁闭室、入监监区等特殊部门,东边则被整个地辟为犯人活动的操场。后勤保障区再往西,是过去海州监狱的烂尾工程——水泥厂,而操场的东面,是开发备用土地,目前还处在留置状态。”< 第一百三十六章 入吾彀 殷姿对水泥厂的故事记忆犹新。上世纪90年代初期,整个江南省掀起了一股投资基建、大干快上的狂潮。在它的推动下,水泥、黄沙和钢材等建筑物资的价格直线上涨,变成人人热捧的“软黄金”。彼时,恰逢海州监狱试图从农业型监狱向工业性监狱转变,便主动迎上了这场浪潮,轰轰烈烈地成立了水泥厂。 但海州监狱地处滨海偏僻的盐碱地,既无山石提供原材料,也没有市场可以就近销售,反而要花钱从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买回石料,加工成水泥之后再经过一百多公里运到海州去卖,这种拍脑袋决定的形象工程纯粹属于“没有条件创造条件硬要上”的经营闹剧。果然,坚持了不到5年的时间,便丢下一堆烂摊子,消声觅迹了。 高总继续说道:“最里面的四个板块,应该不需要向你介绍了。那里一直从事农业生产,还保留着你离开时的面貌。” 介绍完,“高总”看了看表,说道:“现在时间还早,行政科那边应该还在帮你收拾办公室,要不我先陪你四处转转?” “都听您的。”殷姿微笑着说道,“不过……我还没有算正式到岗,所以,最好不要惊动大家。” “好的,那我们走吧。”“高总”首先迈步,在前面引路,走在后面的殷姿,却没有能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 按照殷姿的要求,“高总”只是带着她在主要道路上散着步,一边向她指点着各个监区的位置、主营业务、犯人人数等信息,他说得非常流利,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时像是与一个朋友讲述自己的家务。 殷姿暗暗感叹“高总”深厚的业务功底和强悍的记忆力,来之前,她作过深入的调查,知道“高总”从接手狱政工作到交权之间不过10多天的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够把海州监狱一万多名犯人宏观形势全面掌握到这种程度,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叹服。 殷姿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对她即将开展的历史遗留问题罪犯刑罚执行工作,“高总”一定已经有了整体的规划。 她必须善加利用这一点。 当“高总”的讲述告一段落时,殷姿说道:“高主任的业务能力真让我佩服,坐到向您这样位置的领导还如此劳心劳力,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已经为数不多了。您这么优秀,我们这些后来者压力真是非常地大。”话虽然很恭维,她的口气却很真诚。 “你太谦虚了。”“高总”随口答道,引领着殷姿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心里在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殷姿的突然插手,如果说背后没有雷烈之在作祟,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上次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到雷烈之的信任,在这件事上雷烈之不说,自己就没有办法提问。但私下忖度,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就是雷烈之对自己不满意甚至不信任,所以才派出另一个人来替代自己;要么就是雷烈之认为这件事太过于危险,而自己有更大的利用价值,所以让眼前的这个女人来当替死鬼。 这其中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高总”必须弄清楚,他也有把握弄清楚——只需要两块试金石,就能测得出这其中的水到底有多深。 殷姿此刻关心的却与“高总”不同,她继续追问道:“您对全监犯人的情况都如此了解,那么对于这一次历史遗留犯人的处置,能不能指点指点我呢?” 殷姿问完,“高总”却并没有立刻响应,殷姿继续问道:“您不会觉得告诉我有什么不合适的吧?” “不合适?哦!不,没有。”“高总”这才从自己的构思中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这件事情嘛,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具体还要看怎么执行。” 对“高总”模棱两可的答案,殷姿显然不想善罢甘休,她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难在哪里,容易又在哪里呢?” “高总”知道以殷姿的性格,肯定是不达目标不会善罢甘休,不过这也倒是正中他的下怀,他故意沉吟着说道:“容易嘛,主要在于上级的政策已经有了规定,只要照章办事、严格执行,总归不会出错。至于难嘛……” “高总”故意卖了个关子,在殷姿的连声催促下,才似乎很不情愿地答道:“能犯这种事情的,很多都是背景很深、牵涉很广的犯人,真正执行起来可就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了。打个比方吧,在我之前所在的监狱,有个犯人叫郑海东的。” “高总”说道这里,突然停顿了,眼睛盯着殷姿,严密地捕捉着她脸上的表情。 殷姿的表情却很坦荡,她说道:“这个犯人我倒是认识的,他好像是我们这里的狱警子女,他爸和胡大胖子他爸的关系还很熟。这个人……怎么了?” 没有能从殷姿的脸上获取有效信息,“高总”微微感到有些失望,但却也在意料之中,如果自己的继任者是一个这么容易就被识破的人,那岂不是从侧面说明自己也很没有用吗? “高总”想到这里,继续说道:“我们就拿这个人作比方,他的情况就很特殊。我分析来你听听看,从这次刑罚执行政策调整的规定来看,他是严打期间被抓的,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的范畴,初判又是死缓,也属于刑期二十年以上,还因为一直都没有认罪伏法,因而始终都没有能够获得减刑机会。因此,比照来看,他怎么算都是符合的。” 殷姿点点头,等待“高总”继续说下去。 “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个人又有着几个特殊情况,第一,他是狱警子女,放出去,社会影响怎么办,会不会有人说我们照顾‘自家人’,以权谋私搞关系?第二,据他自己交代,服刑前几千万的资产莫名其妙偷梁换柱,现在出来追查起来怎么说?如果是真的有罪充公,他无理缠诉怎么办?如果这里面涉及到冤假错案,反攻倒算怎么办?第三,他在坐牢期间还涉及到越狱和狱内伤害案件等,这些罪名,当时因为他没有减刑所有也没有加刑,现在既然要减了,是不是也该加回去?当然,这只是举个例子,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 正说着,“高总”向旁边的一个小院一指道:“说曹操曹操到,这里就是郑海东以前所在的监区,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说罢,也不等殷姿答话,便抢先几步,走进了院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鹤蚌争 “高总”和殷姿俩人刚进院子,就看到胡大胖子和胡不归从牢房里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 “你们要去哪里?” 胡大胖子和“高总”几乎同时问道。 殷姿的表情有些尴尬,显然对这场“遭遇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看两个男人都愣在那里,只好上来打圆场道:“我今天刚刚过来,高主任带我到处转转。” 话说完,却发现不但非但没能起到预想的效果,反而更加显得弄巧成拙——自己和胡大胖子之间的暧昧关系,就算别人不知道,“高总”也是绝对清楚的,自己来之前没有和胡大胖子打招呼,现在又由着“高总”带自己到处参观,以胡大胖子的暴脾气,只怕会打翻了醋瓶子,做出什么难以收拾的蠢事。 反念一想,“高总”今天的行为,似乎一直都是在把自己往这个设计好的圈套里钻,现场的尴尬也正是他刻意营造的目标。 从胡大胖子冒着妒火的眼神中,殷姿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她连忙转移话题朝胡不归问道:“你……是小胡吧,我之前见过你,就是你去海州女监考察的那一次,我们还喝过一回酒呢,还记得吗?看你眼圈黑黑的,值班一定很辛苦吧?” 胡大胖子和“高总”的眼光果然都向胡不归的脸上看去。殷姿看到,胡大胖子眼中的妒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关切的眼神,这眼神并没有看向她,这是身边的这个年轻的男狱警。她的目的达到了,但心中的失落却一下子涌了上来。 —————— 胡不归的确是没睡好。昨天,在和胡大胖子讨论确定郑海东属于殷姿此行的目标之一后,两个人决定立即采取行动。目前,郑海东还在还监狱医院里住院,他们所能采取的最有效的措施就是査准核实郑海东的情况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是否符合此次规定要求,又可能遇到哪些困难。胡不归和胡大胖子在对既往掌握信息深入讨论后一致认为,不论对方的目的是什么,都一定要确保郑海东活着走出海州监狱。 俩人说干就干,立刻到监区办公室调出了郑海东的档案。 监狱对犯人的档案管理是有严格规定的,所有的犯人档案的原件都密封保存于监狱档案室,但监区可以留存档案副本。副本其实就是档案的复印件,与档案原件相比,除了法律效应上的差别,在内容上完全一样。 但狱警们除了对新来的犯人会看一看档案之外,一般也懒得去翻看那些枯燥的文字材料,平日里,档案都是监区里一个专职的文员负责管理,其他狱警很少会过问。而郑海东已经在这里混了20多年,他的档案到底是什么样子,连胡大胖子自己都快遗忘得干干净净了。 首先,必须查找郑海东的档案编码,这就已经是一件非常艰难的工作了。二十四监区虽然一般情况下保持在400人左右的规模,人数并不算多。但铁打的牢房,流水的犯人,这么多年下来,竟然也是浩如烟海。特别是过去档案资料的纸张和印刷质量实在不敢恭维,两个人尚且要小心翼翼,更加不敢让毛手毛脚的骨干犯们过来帮忙,只好自己像考古一样一点一点地拨拉,哼哧哼哧忙到大半天才从一张几乎快要灰飞烟灭的发黄的纸上找到了郑海东的名字,后面写着一串编码——“jn01198508047311”。 胡不归赶紧用笔把编码记了下来,然后两个人才气喘吁吁地坐下,累得汗如雨下。 胡大胖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不忘显摆,指着编码说道:“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不?” 胡不归看着他一脸得意的样子,也是累得腰酸背痛,懒得搭理。 胡大胖子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谦虚好学,我刚工作那会,这都是必须掌握的基本功!” 他指着编码说道:“‘jn’就是江南省的简称;‘01’就是咱们海州监狱,天字第一号!‘198508’就是说这郑海东是1985年8月份进来的;‘0473’就是说那个月进来的犯人中,他是第473个。最后两个‘1’嘛,第一个是说他是一级重点犯人,第二个是说他是个男的。” 胡不归没好气道:“你知道的这么详细,咱们当时就直接照着这个找不就得了!” 胡大胖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辩解道:“古人不是说提笔忘字么,我这叫见码想起。” “你这叫‘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 —————— 找到了档案编码,再找档案工作就轻松了很多,直接对号入座,很快就发现了郑海东的档案。 但看到实物时,两个人还是目瞪口呆——郑海东的档案,占据了文件架上整整一层! “别……别紧张。”胡大胖子安慰道,“我估计呀,这批犯人的情况差不多,都得……这个数!” 两个人都没有心情再就此作出讨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埋头检查起来。 胡不归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去翻看一个人的档案,才发现文字的恐怖之处。在这些毫无感情的生冷的文字、表格、印章中,郑海东60年的人生轨迹被完整地刻录了下来——上学时每一次考试的成绩,每一个老师对他的评语,毕业后没一点人生的轨迹。除了在北京的那几年的档案资料略显单薄外,1985年以后的资料更加详细。 胡大胖子分析道:“首先要明确一下重点,首先,坐牢前的资料和这件事无关,就不用看了;其次,这件事最关键的就是是否符合条件和狱内违规犯罪的扣减刑问题,所以,我们只要找出他符合条件的证据,再把可能导致扣减刑的事情一件一件找出来,这任务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看胡不归的眼神停留在满满一排的书架上“久久不愿离去”,胡大胖子宽慰道:“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咱们要拿出‘三年超英、五年赶美’的精神,就没有爬不过的山、过不去的坎!”<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险为夷 在胡大胖子的宣传鼓动和俩人的强大意志力支持下,胡不归和胡大胖子终于完成了档案的初步整理工作。 结果令人相当失望。 省司法厅发布文件的初衷,是针对主要为严打期间被重判和可能存在误判、错判的犯人给予的一次司法救济措施,让这一部分人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回归家乡、颐养天年。但也正是因为出于这一目的,所以政策执行的前提条件必须是犯人释放后不至对社会造成危害,因此,对此设置了相当多的限制条件。 但郑海东二十多年的牢狱生活实在是劣迹斑斑——越狱、打架、故意伤害、袭警、自杀……几乎每一种可能都被他实施过一遍,特别是1985年发生的那一次震惊江南省的连环越狱案,只此一件,即便不重判,都够给郑海东再追加一个无期徒刑了。照此算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趁着这个机会顺利出去。 由此导致的负面影响还在于,等到这一次减刑工作正式开展,郑海东在得知这一消息及其结果后,极度的希望与失望叠加之下,可能发生精神崩溃等不可预料的事情。 但胡大胖子和胡不归都没有精力在想,他们甚至连回床上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趴在档案室的桌子上沉沉睡去。 直到天色大亮,两个人才被接班的同事喊起,同事看着一片凌乱的监区办公室和灰头土脸的两个人,一脸的无法理解,胡大胖子废了半天口舌才把同事支出去,和胡不归商量了一下,决定再接再厉,回去接着干。 两个人把档案草草地塞回原位,把昨晚整理好的资料收拾装包,就准备出门。没想到一出来,迎面就撞上了“高总”和殷姿。 —————— 殷姿不提还好,“高总”也一下子注意到了胡大胖子和胡不归两个人一脸的倦容和乌黑的眼圈,心里顿时警觉了起来,问道:“你们昨晚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值班!”胡大胖子看着“高总”质疑的眼神,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高总”感觉气氛不太对,气势也软了下来,一搭眼,却看见胡不归手上拎着的手包里鼓鼓囊囊,转而问胡不归道:“这里面是什么?” 胡不归下意识地把手包往后藏了藏,说道:“没……没什么,是我的一些私人东西。” “私人东西?”“高总”根本不相信胡不归的话,从胡不归细微的动作变化中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怀疑,他追问道:“什么私人东西,怎么会这么多?监狱可是有明文规定,不允许为犯人夹带物品,你这样一个年轻同志,可别把制度规定当儿戏啊!”他说得很诚恳,手却悄悄向腰间的报警器摸去。 胡大胖子一眼就看穿了“高总”的意图,欺身向前,一把抓住了“高总”即将摸到报警器的手,掰到背后,怒声道:“大家都是同事,你他妈也好意思玩这个?” 殷姿被突然发生的变故一下子吓得愣住了,连连摆手试图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你们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高总”也摆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对胡大胖子说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人的关系……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他的话很隐晦,却在把矛盾往殷姿和胡大胖子之间的关系上引,这么做,即便发生什么意外,也不过是又一出苦肉计——只要事情闹大,胡不归就别想带着包里的东西跑出去,而事情一旦造成恶劣影响,殷姿和胡大胖子之间的关系必然会闹得人尽皆知,她也将沦为海州监狱所有男狱警们的笑柄。 对“高总”的误导,胡大胖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对胡不归说道:“这王八蛋想把水搅浑,你不要管我,马上带着她出去,这里的事情我来负责!” “高总”一听计谋被识破,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急忙对胡不归道:“你胡教导员这是一时冲动,要和我单挑玩命啊!你要是就这么走了,可就要出大事了!” 胡不归本来已经拔腿要走,听“高总”这么一说,不禁又犹豫起来。他知道“高总”的话肯定有他的目的,但胡大胖子的性格他也是知道的,这是个性情中人,如果真因为一时冲动干出什么傻事,自己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胡大胖子看胡不归傻愣在那里,气得直骂:“废物!蠢驴!白痴!”急得直跺脚。 看胡大胖子抓耳挠腮的样子,胡不归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也是急得汗都下来了,他知道此刻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立刻转身离去,但又怕一旦离开这里的场面会立刻失控,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之中。 —————— “高主任,高主任?高主任在里面吗?殷处和你在一起吗?”远远地传来了监狱办公室主任的声音。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僵持着,监狱办公室主任已经走了进来,他首先看到了殷姿,笑着说道:“办公室已经收拾好了,你……”他这才注意到气氛不对,发现了“高总”和胡大胖子上演的“全武行”,笑容僵持在了脸上:“你们……这大过年的……这是……” 胡不归看监狱办公室主任已经进来了,知道不会再闹出什么大事,连忙脚底下抹油,从几个人的背后溜了出去。 胡大胖子看胡不归走远可,也撒开了一直拽着“高总”的手,瞪着眼睛对监狱办公室主任说道:“我和‘高总’这关系,你知道个屁!我们这是练太极呢!” “高总”眼看着胡不归远去的背影,却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但他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胡不归拎着的手包上。 半响,“高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也没和其他几个人打招呼,独自转身走进了监区办公室,几分钟后,他又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恢复了轻松的表情,对监狱办公室主任说道:“你刚才说办公室整理好了,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过去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团拜会 转眼到了大年初七。休假的狱警们陆续回到海州监狱,空旷了一个星期的停车场、道路、食堂、宿舍一下子到处都挤满了人,沉寂的空气烟消云散,到处都充满了新年的勃勃生机。久未见面的人们热情地打着招呼,问候着新年假期的快乐喜庆,交换着比平日高档得多的香烟、巧克力和各色糖果。 一大早,监狱的全体领导就在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聚集,新年团拜会就要开始了。 这是海州监狱的惯例,每年新年,都会由监狱长带着领导班子一群人,到各个部门和各个监区去走一圈,祝福、问候,既表现一下亲民的形象,也烘托一下新年的氛围。 但这个每年的例行公事这次也有意外,一是监狱长不在家,只好由王政委负责带队;二是队伍中增加了一个新人,刚刚从海州女子监狱调入的殷姿。 由于这是殷姿第一次和监狱的一线狱警正式见面,临行前王政委特地把殷姿喊道一边,低声嘱咐道:“殷姿同志,虽然你目前分管了狱政工作,但毕竟目前的岗位职级还不明确,为人更要审慎一些。所以,在你的称呼问题上……” 殷姿连忙说道:“您别听他们瞎说,叫我小殷就可以了。”拿出了刚参加工作时的那副懵懂表情,摆出一副很傻很天真的样子。 王政委连忙摆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主要是想提一提我的想法——今天的团拜会上,就称呼你‘殷处’吧。你看行不行?”王政委觉得再这么说下去越描越黑,只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他最怕的开展女性工作,这个行伍出身的老领导,一直都觉得面对女性时的工作尺度最难拿捏,讲原则嘛,说你作风粗暴,不懂得关心爱护女性下属;讲风格嘛,别人又要说你心存不良、暗藏心机。 王政委强调说:“当然,这只是征求你的意见,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你也不必多想。” 殷姿微笑道:“我虽然是个女人,可不是小心眼哦!政委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坚决服从政委的安排。” 事情就这么定了。 —————— 团拜会照例要从最一线的监区开始,领导们集合妥当,浩浩荡荡地朝监区走去。 四五十个监区和三十几个职能科室,一上午要走下来,不仅劳心,还是一件负担沉重的体力活,领导们在各个监区大多只是走马观花,发一发压岁钱,握一握手,就算完成任务了。 但在二十四监区的时候,王政委却特地停下来,问道:“小胡今天上班吗?” 胡不归连忙从值班室里走了出来,按正常排班,今天正该轮到他春节后的第一个班,听到王政委专门问到自己,他还是有些受宠若惊。 王政委热情地与他握了握手,说道:“小伙子不错嘛,听说你春节还特地过来加了两天班,年轻人勤学肯干就是有前途!你没有让我失望啊!” 胡不归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实在是受之有愧了,明明是因为没饭吃才去找胡大胖子,结果又被拽在里面瞎忙了两天,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传到了王政委的耳中,反而白赚了一顿夸奖。 胡不归朝王政委后面攒动的领导们望去,看到“高总”和殷姿都饱含深意地看着自己,一时竟然也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弄出来的名堂。 王政委转头对“高总”说道:“你们政治处,不要一味地就想着处理人、惩罚人!当然,纪律制度的红线不能越,但队伍管理需要张弛有度、赏罚分明、刚柔并济,像胡不归同志这样,面对春节期间特殊的工作情况,能主动加班,为监区安全牺牲小我的优秀青年民警,也应该大力弘扬表彰,营造营造正能量嘛!” “是!是!”“高总”连连点头道。 “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了,组织科小王春节期间好像一直没见到嘛,你没有联系她?”王政委问道。 “高总”面露难色:“联系倒是联系过,只不过……只不过电话一直没人接。” “哎!现在有的年轻人啊,功利心太强!”王政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一个监区一个监区的走下来,回到行政楼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10点多了。殷姿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容都已经僵硬,下巴和脸颊的肌肉也因为长时间保持微笑而微微有些发抖。但王政委的兴致却很高昂,一路走下来,非但看不到一丝疲态,反倒是满面红光。 “高总”上前问道:“王政委,时间还有富余,要不要先回办公室休息休息,过个十分钟再去职能部门。” “哎,这你就不懂了!”王政委摆摆手说道,“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春节拜年,最讲究的就是个福气,这又不是踢足球,还来个中场休息。” 说罢,也不理会面色尴尬的“高总”,径直走入了离门口最近的狱政科。 行政楼一共五层,除了顶层作为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之外,其他四层分布着监狱领导和各个部门的办公室。其中,一楼主要是狱政科、刑罚执行科、教育改造科等有关犯人管理的科室;二楼则是海州监狱的集团驻地,这里东面是集团董事长庄重和副董事长赵梦梁的办公室,西面是集团财务部、人力资源部、财务科等部门;三楼是海州监狱大佬们的驻地,监狱长、政委、副政委、副监狱长的办公室都在这一层;四层则是政治处、组织科、人事科、团委等部门的驻地。 所以,等到参加团拜会的领导们走到四楼的时候,活动已经进入了尾声。左啸等几个领导已经借故或是去了卫生间或是回了办公室,原本殷勤地跟在后面的一些科室负责人此刻也已经回去准备收拾收拾下班。董事长庄重和副董事长赵梦梁也早就在二楼的时候就已经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此刻,在王政委的身后,就只剩下了副政委张扬、副监狱长徐心、“高总”和殷姿这么几个人了。 四楼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早就已经习惯了新年团拜会的流程,为了减轻领导的工作负担,都早早地站在楼道口,等着迎接王政委的到来。 王政委扫视了众人一眼,脸上立刻流露出不快的表情,但他还是坚持和所有人都打了招呼之后,才对身旁的“高总”问道:“这个小王,今天还是没来上班?”< 第一百四十章 人无影 “高总”面色尴尬地往楼道口的人群中张望,试图从里面发现女干事小王的身影,却被王政委严厉的声音打断:“你是政治处的一把手,是小王的顶头上司,手下的工作人员有没有来上班,自己居然都不知道。政治处是管理队伍的部门,自己都管成这样,还指望能管理好海州监狱一千多名狱警吗?” 看周围的工作人员一脸尴尬和羞愧,王政委感觉自己话似乎说重了一些,又调转矛头,对“高总”说道:“你自己反省反省,作为政治处主任,你对下属的漠视到了何种地步。小王这可是个女同志,要是因为有事耽搁了还好说,要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或者突发事件,你这个政治处主任不要当了!” 说罢,王政委怒气冲冲地走了下去。 直到听到王政委回到办公室的摔门声,“高总”才长吁了一口气,瞪着眼睛看着还猜发愣的几个人道:“还不赶紧去查!” —————— 一个小时以后,王政委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 本来已经准备下班的王政委,还是接起了电话。 “喂,请问是哪位?” “政委,我是政治处小高。”话筒里传来了“高总”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那个小王的事情怎么样啦?” “正是要向您汇报一下,这个……这个……小王的家里表示,她春节期间一直没有回家。” “什么意思?”王政委的声音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经过调查,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是在大年三十下午,警卫室的同志看到的,据那位值班狱警讲,当时她怒气冲冲地,像是不太高兴。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所以……这个……据我们判断,可能发生了意外。所以,想要向您请示一下,是不是要报案?” “你还好意思问我是不是?你没听说过‘人命关天’这个词?”王政委“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 虽然怒气未消,王政委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再次拨通了电话:“是海州市公安局吗?我是海州监狱政委王齐远,找你们曹副局长。” 几分钟的静默之后,一个沉稳的男声传来:“王老,你又捅出什么篓子了?” 王政委寒暄了几句,随即正色道:“我们这里出了一件大事,可能要麻烦你。” “大过年的,能有什么大事让您老都不淡定了?”曹副局长显然并没有意识到王政委话中的分量。 “咱们是老战友,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们这里一个女性狱警,春节期间失踪了,要请你帮忙查一查。但如果走正常程序,等你们立案派人,又得过去好几天,事从权宜,能不能立刻介入?” “这个……你也知道,春节虽然过去了,但很多同志都还没有到岗归位,警力还是很紧张的。你能不能先简单告诉我一些她的基本信息。” “这位同志是从事机关工作的一个女性狱警,在政治处组织科工作,今年31岁,个子不高,为人很是不错,待人热心,工作也很实诚。” “那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你们什么时候确定的?” “据我们判断,可能是大年三十就已经失踪了。但春节期间,你也知道,很多事情都很麻烦,所以才想请你帮忙。” “这就难办啦!”曹副局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时间有些长了。对了,她结婚了吗?” “没有。” “有男朋友吗?” “这个倒没听说过,但到底有没有,可能还需要调查。” “她平时有流露过悲观厌世的情绪吗?有没有表达过轻生的想法?” “这个绝对没有,这位同志还是一个很乐观向上的女孩儿。” 话筒中,曹副局长沉吟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今天下午,我先拍两名同志去你那边调查调查。你可别嫌少啊!” “哎!兵贵精不在多,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派出的人我还是放心的。”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楼道里响起了人们下楼的声音,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王政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行政楼前三五成群地向食堂走去的人们。 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还不知道组织科女干事小王失踪的噩耗。 这件事对于仍然处于后危机时代的海州监狱和他本人而言将意味着什么呢?王政委忧心忡忡。 —————— 组织科女干事小王失踪的事情并没有对殷姿的工作产生影响,她对这个政工条线工作的女性甚至没有见过面,自然丝毫提不起兴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开展的工作中。 开始的时候,她还是在按部就班地整理资料,但很快发现这不可行,一万多人、二十多年的资料简直浩如烟海,面对如此庞杂的数据库,她这个“光杆司令”简直完全理不清头绪。好在她很快找到了另一条“终南捷径”。 在与狱政条线其他工作人员的闲聊中,殷姿无意中得知,“高总”早在春节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筹备这项工作了,虽然只是早了几天,但“高总”在海州监狱已经呆了很多年,对这里的情况简直了如指掌,行动起来更是事半功倍,不仅已经初步掌握了这批罪犯的人数,甚至连基本情况和加减刑工作都已经处于启动阶段。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这项工作现在应该已经取得初步成果, 殷姿决定进行一次冒险。 殷姿的临时办公室被安排在“高总”办公室的旁边。这里原来是政治处的档案室,由于行政楼办公用房本来就很紧张,所以只好将政治处档案暂时转移到机要室,把这件房间腾出来安排给了殷姿。当然,这也并不全是处于用房本身的考虑,从殷姿此时的身份来说,安排在同样属于副处级而非监狱领导的“高总”的隔壁,显然是与她目前身份最相宜的处置。 这恰好为殷姿计划中的冒险提供了便利。 中午下班,殷姿并没有立刻去食堂,她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会,在确定隔壁办公室发出关门声,“高总”的脚步声已经下楼以后,她才站起身走到窗前。在这之前,殷姿已经专门花了两天的时间,从办公室、在楼道、在洗手间等各个位置,熟悉并确定“高总”的脚步声。 殷姿盯着腕上的手表,在秒针走过四圈又四分之三的时候,“高总”的身影在行政楼前出现了,时间与之前的几次相差不大,她暗暗地放松了一些——干这种事情时,面对一个有规律的对手要轻松得多。< 第一百四十一章 盗有道 在走出办公室的过程中,她的心跳因为即将要做的事情而跳得飞快,脸颊也变得绯红。这种感觉对于已经年届不惑的殷姿而言,是很久都没有经历过的感受。她就像一个赶着偷偷摸摸地去和情人约会的小姑娘,压抑着小鹿乱撞的心情,快步向“高总”的办公室门前走去。 在她的手上,是从行政科那里拿来的一串钥匙,这是她今早在行政科刚刚上班时要过来的,理由是要为自己的办公室配几把备用钥匙。行政科的领导早就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说了这个刚刚上任的新贵,正巴不得赶紧找个理由奉承一番,但就在他拿出四楼的一长串钥匙细细寻找时,殷姿一把拿过了那一整串钥匙,体贴地表示自己来找,用完即还,一个暧昧的微笑让行政科的领导乐得找不着北。 殷姿掏出钥匙打开门,钥匙与锁孔完美对应,“吧嗒”一声悦耳的响动之后,门打开了。在这一瞬间她再次核对了一下时间,她必须在四分钟之内完成要做的工作,这是“高总”可能返回办公室的最短时间。 殷姿迅速扫视了一眼办公室的布局,这件办公室比自己的那一间要大一些,但比其他监狱领导的又要小上一些,整体的布局没有什么差别,她很快确定了可能存放重要文件资料的几个地方,略一停顿,就迅速地翻找起来。 她的动作很迅捷但也很谨慎,手指不停地翻看着文件的扉页,已经检查过的文件却很难看出动过的痕迹,从她的熟练程度来看,这绝不可能是她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这或许也正是她敢于窥探“高总”的原因之一。 当秒针转过两圈半的时候,殷姿终于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资料——《关于海州监狱因历史遗留问题刑期二十年以上犯人减刑情况排查分析的调研报告》。简单整理之后,她很快确定了这份文件的规模,结果让她兴奋而又感到忧心。兴奋的是文件显然已经具备了相当规模,说明“高总”的努力已经有了突出的成果而自己的压力相应得到减轻,忧心的是文件的容量超过了自己的设想,在预计的时间内完成复制工作已不可能。 殷姿略一思索,便下定了决心,她从纸箱里抽出了与文件差不多厚度的a4纸,在地板上蹭了蹭,放入文件柜中替换了原有的文件,然后迅速把替换下的文件揣在怀中,再次扫视了一眼整个办公室,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后,干净利落地退出了“高总”的办公室。 —————— 殷姿刚刚回到自己办公室,就听到了脚步声从楼道响起,脚步声非常急促,这声音竟然如此熟悉,殷姿顿时脑中一片空白,“高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难道他发现了自己刚才的行为,突然发生的惊变让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把资料隐藏起来,“高总”已经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 “你……你……”殷姿抱着文件,紧张地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尽量让自己镇定,但目光中的恐惧还是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来。 这虽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如果被揭破,却可能成为压倒自己全部计划的一根稻草。 殷姿的脑海中在这一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她迅速罗列出自己可供交换的一切资本——身体、金钱、权力、忠诚…… “高总”显然对殷姿的出现也感到意外,他也愣在了那里,好半天才反应道:“你……还没去吃饭?” “是……是啊,马上就走。”看到“高总”的表现,殷姿松了一口气。真是人吓人、吓死人。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古人说“做贼心虚”,这话果然不假。 “哦,你抱着那么多材料,要不要我来帮忙?”“高总”跨前一步,说道。 “没,没事,我自己来,这是我准备收拾起来的一些文稿,自己来就行,没事的,你忙你的。”殷姿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把文件隐藏起来的意念,这时候如果做出这样的小动作,很有可能会弄巧成拙,她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你忙你的吧,我马上要去吃饭了。” “哦,那好吧,我回来拿个东西。”“高总”说道,“要不要一起走?” “不,不用了。”殷姿尽量轻松地把文件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迎着“高总”走出了办公室。 她用身体挡住了“高总”的目光,顺带把“高总”一起带出了办公室,在关上门以后,她才在心里暗暗地捏了一把汗,说道:“我先走了啊,回见!” 殷姿朝“高总”摆摆手,转身下楼。 —————— “高总”的突然回头有着自己同样不可告人的秘密——女干事小王的事情还能隐瞒多久,他也没有把握,为了避免两线作战,他必须立刻从雷烈之那里获取有关殷姿的可靠信息。 “高总”拨通了雷烈之的电话,但接电话的却是那个让他厌恶的声音。 “我找雷监狱长。”“高总”强调道。 “雷监狱长很忙,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解答。”秘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你能完全代表他吗?”“高总”质问道。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能代表雷监狱长!”秘书的声音显得有些玩世不恭。 “高总”产生了一种被戏弄的愤怒。他是在是无法理解雷烈之与秘书之间的这一场双簧唱的是哪一出,如果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以雷烈之的狡诈,凭什么如此信赖和倚重秘书,怎么就没有发现秘书的问题;而如果他们是一路人,女干事小王与秘书之间的关系又该作何解释? “高总”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目前的情况下,如果和秘书纠缠于雷烈之的问题,除了浪费宝贵的时间,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在目前的情势下,“高总”不得不直面这个让他感到无比厌恶的猥琐小人。 “您还有其他什么事吗?如果只是需要核实我和你谁说了算的话,我想您应该已经有答案了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渡陈仓 小不忍则乱大谋——“高总”告诫自己。 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只能尽量缩短此次谈话的时间。 “殷姿到这里来,雷监狱长有什么安排?”“高总”直截了当的问道。 秘书似乎还没能从刚才的得意中回过神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这是雷监狱长的安排,与你有何相干。” 秘书的回答间接证实了“高总”对殷姿身份的猜测。虽然“高总”一直怀疑殷姿的突然插足是雷烈之的安排,但毕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佐证他的猜想,直到秘书的话说明了这一切。 “高总”说道:“如果你认为这件事与我无关,那我不会再管,今天的电话我已经录音,今后凡是关于殷姿发生任何情况,都将与我毫不相干。言尽于此,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下次……” “等等!”秘书打断了“高总”的话。 听到秘书焦急的声音,“高总”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在这一场心理战中,他取得了绝对胜利,“高总”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将会简单得多。 “你……是不是听到了关于这女人的什么消息?”秘书迟疑地问道。 “你们自己放出来的狗,自己都管不住,还好意思来问我?”“高总”怒道。尽管现在斗争的天平正在向他倾斜,但“高总”对雷烈之的企图和殷姿的身份完全不了解的事实依然没有改变。在这样的情况下,话语中一旦露出惬意,之前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秘书再次被“高总”的愤怒蒙蔽了,狠狠地说道:“她……我就知道这婆娘不是个东西,当时我就该坚持自己的意见!妈的,被这狐狸精被骗了!” “高总”听完秘书的话,反而更加摸不清头脑。看样子,殷姿和秘书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好——这也正常,这两只围绕在雷烈之身边的狗,在权力的巨大诱惑面前难免会争风吃酷。 “高总”觉得应该善加利用这一点,便继续煽风点火:“我早就看出来了,雷监狱长什么都好,就是在女人面前有时候会犯糊涂。不过我还真想不通,这四十来岁的老婆娘……怎么,雷监狱长还好这口?” 秘书却似乎不愿去提及雷烈之与殷姿之间的陈年旧事,转而问道:“最近二十年刑期犯人特赦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高总”一听,知道正事来了,连忙答道:“知道啊,我正干这事儿呢,就被她插了一脚。” 秘书说道:“不为别的,就为这事!雷监狱长当年受人之托,要解决几个扎眼的废物,可他老人家慈悲为怀,不愿意赶尽杀绝,就留了条活路。可现如今不知道哪个领导脑袋被驴踢了,出了这破规定,要玩什么特赦,这事儿要办成了,那帮孙子出来,人家岂不是要说雷监狱长做事不厚道么?” “高总”问道:“那照你这意思,是要把这几个孙子给做了?” 秘书道:“也没这么狠,要是打算这么想也不可能安排那个女人来负责。雷监狱长宅心仁厚,只要那几个孙子别出来捣乱就可以了。也就是加加刑,改判什么的。你是干这行的老手了,应该能明白。” “高总”沉吟着,不用问他也知道,秘书口中的“几个孙子”中一定包括了郑海东,但从秘书所说的情况分析,还是比较符合雷烈之目前可能做出的判断的,毕竟雷烈之当前所面临的形势不容乐观已经是客观的现实,在这样的情况下,尽量把问题淡化处理,暂时先度过眼前的难关,显然更符合雷烈之的利益。 由此看来,“高总”的心里也有了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能摸清殷姿的意图,自己就可以很从容地对症下药、量体裁衣了。 —————— 殷姿下楼的时候,紧张的心情依然没有平复,甚至居然在快到一楼的时候踏空了一节楼梯,差点崴伤了脚。幸好一个女同事刚好经过,帮她稳住了身体,才不至于在工作的第四天就“因公致伤”。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殷姿有意避开了大家,躲在了角落里,一边吃饭,一边思考问题。想着想着,临走时雷烈之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又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其实一直都亏待你,我的心里也很对不住。这一次,把这件事交给你来办,其实也是帮你谋个出路,将来这事做得好,你也别回来了,就在海州监狱吧。我给你安排一下,转个副调研员颐养天年,你觉得怎么样?” 凭心而论,当时在听到雷烈之的这一安排时,殷姿的心里是非常激动且感激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卑微地生活在雷烈之的身边,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仅仅是雷烈之诸多“后宫”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她的容貌和身材,即便在年轻时也远远比不上如若天仙的郭子欣,她的能力也算不上出类拔萃。 但即便如此,雷烈之依然很关照她,不仅帮助她的丈夫解决了职务问题,在每一次交欢之后,还都毫不吝啬地给她丰厚的经济照顾。虽然,她并不在乎钱,但这些对一个女人付出的起码尊重,还是在她悲哀的生活中存留下些许幸福。 这一次,雷烈之居然能选中自己,作为他的代言人,去为他排忧解难,这样的信任和托付,在殷姿与雷烈之的全部交集中,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在那一瞬间,殷姿甚至产生了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 但从她走出雷烈之的办公室的那一刻,这位女监区长的心态就彻底改变了。 因为她看见了雷烈之的秘书。 这个卑微的蛆虫! 殷姿想起了每一次秘书羞辱她的痛苦回忆。这个男人,简直不能算是男人的畜生,穷尽一切方法,无止境地羞辱和折磨着自己,让自己原本已经身处地狱的生活变得更加阴暗而痛苦。而他敢于这么做,仅仅因为他是雷烈之的秘书。 自己的悲苦命运应该归咎于雷烈之吗?殷姿不觉得,她同样不认为这和秘书有什么关系,自然也不会责怪到自己的不抗争。 无论是雷烈之、秘书还是自己,都不过是代表着一个个权力的符号而已,这一切的背后操盘手,都是权力! 必须去追求更大的权力,仅仅只是为了自己。<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春如旧 寒冬的余威仍然肆虐,窗外那棵不知名的小树却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鹅黄色的一点细嫩的牙尖,冲破坚硬而僵死的躯壳,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在天地间探寻春的气息。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郑海东一直都认为它只是一段已经死亡的枯木而已。小树严格来说甚至算不上是一棵树,如果郑海东是一个对生物学有所涉猎的人的话,很可能会把它归结到灌木类。但郑海东更愿意称呼它为“树”——在他从它身上发现生命的迹象的那一刻起,这是对生命的尊重,也是对生命的悲悯。 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这棵树上冒出的第一个嫩芽的那一天开始,郑海东感觉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棵不知名的小树上。被奉之为美食的病号餐,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电视时间和病人之间难得的打牌娱乐,在他看来都变成了对自由时间的掠夺。 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着这棵小树。他常常长久地站在窗前,凝神屏息地注视着小树上的嫩芽,他会为树干上刚刚挤出的一点嫩绿而兴奋一整天,也会为寒风对树干的一次摧折而心疼上好久。可尽管他如此地眷念与溺爱,却只敢用情感去呵护,用目光去浇灌,郑海东不敢在物质上给予它丝毫的帮助,生怕自己拙劣的行为干扰到它的生存和成长。 最重要的是,郑海东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棵小树的秘密。在这个没有任何个人**可言的艰苦的牢狱生活之中,成为了他最大的幸福和最深的秘密。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起床,在清朗的月光下与小树的嫩芽一起度过漫漫的长夜。即便是与他关系最好的护工老郭,郑海东都没有透露过丝毫的信息。 —————— 清早,郑海东再一次站在前看着他挚爱的小生命。这棵在别人眼里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小树,却又一次给郑海东带来了生命的冲击——昨天晚上数的时候,明明还只有十二颗嫩芽,今天早上数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了整整十八颗!十八颗嫩芽,就意味着十八根新的枝杈,意味着难以计数的新的树叶、花朵和果实。果实们落入土中,又将生出新的生命。这些生命将会茁壮成长,将自己的根须遒劲地扎入这片僵死的土地中,去掀翻这些囚笼,重生这片大地,让这片人类自我禁锢的坟场变成象征自由昌盛的茂密森林! 想到这里,郑海东的内心都忍不住激动起来,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的开水,胸怀激荡、血脉贲张。 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浇灭了郑海东蓬勃而起的火焰。 虽然从这熟悉的脚步声,郑海东很快就判断出了来人是谁,但心中还是升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他生气地躺回病床,闭上了眼睛。 “哟,还没起来那,到你这么大岁数,还能睡懒觉,可真是福气,人都说,‘人活越老,睡觉越少’,我年轻的时候,一天睡十七八个小时都不嫌多,这岁数一大,每天睡过六个钟头,这床上就跟扎了针一样的难受,不起来还不行。不过呀,你和我毕竟不一样,睡多一些也好,多睡一些,身体恢复的快。” 郑海东虽然还闭着眼,却明显地感觉到护工老郭今天的话特别多、特别碎,一般情况下,只有在知道重大消息要抖包袱时,护工老郭才会犯这样的毛病。 但这会儿郑海东却没心情听护工老郭抖包袱,他巴不得护工老郭早点走,好让他踏踏实实地忙自己的事情,所以干脆装睡,等着护工老郭自己走人。 但护工老郭今天却像是卯上了,竟然走到了郑海东的病床前,推了推郑海东道:“嘿,嘿,起来咯,太阳晒屁股咯,赶紧的,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郑海东觉着照目前这个情势,想要蒙混过关已经决计不可能,只好睁开眼,想着怎么尽快打发了护工老郭。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心存芥蒂,而是在郑海东的眼中,任何一个干扰他与小树之间的“私人空间”的人都像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这种感觉尤其在他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即将离开医院回到监区的现今更加强烈。 护工老郭虽然感觉到了郑海东最近情绪的不正常,却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自己的直觉判断,认为郑海东可能是害怕回到监区面对之前的仇人,因而产生的心理恐慌,但对此护工老郭作为一个犯人却也是毫无办法,只能想方设法地去转移郑海东的注意力,能拖一天是一天。 护工老郭看郑海东终于睁开眼,得意地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饭盒,打开说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饭盒里,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一大盒饺子。 郑海东不用吃,光闻就能判断出这是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虽然现在是春节,但这可还是十分难得的宝贝。在这里的绝大部分犯人中,最近一次吃饺子的经历都是在坐牢前。在这个圈养着一万多犯人的集中营式的生活中,没有人愿意去或有能力去制作工序繁琐、食材珍稀的饺子。 “这……你从哪里弄来的?该不会是……”郑海东不得不动容,他硬生生地把“偷”字咽了下去。郑海东知道护工老郭是为什么进来的,所以不愿意去触及他的敏感神经。 “嗨!你想哪里去了,这怎么可能的事情,我老郭在医院这么多年,除了……除了那一次之外,什么时候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这是外科丁医生的媳妇包了给他过年值班吃的,带的太多,没吃完,我就勉为其难,替他解忧了。” 护工老郭看了郑海东一眼,调侃道:“说了这么多,倒像是我求你似的,吃不吃啊,不吃我可就独食了。” “别!”郑海东早就被韭菜的香气勾得满肚子馋虫都出来了,当下也不客气,拎起一个饺子就扔进了嘴里。咬上一口,韭菜的香气和滚热的汤汁充满了口腔,被粗劣的食物折磨了很久的味蕾一下子全都复活了,郑海东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通体舒泰,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了开来。 护工老郭看到郑海东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也不拿筷子,学着郑海东的样子,直接用手拈起一个塞进自己嘴里。 “真香!”护工老郭嘴里含糊不清地感叹道。 “你就没先尝尝?”郑海东用同样含糊不清的声音问道。 护工老郭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郑海东感到自己心里某个最为脆弱的地方被触动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人空瘦 整整一大饭盒饺子,没过五分钟,就被两个人席卷得干干净净。 吃完后,郑海东和护工老郭两个人对着空空的饭盒,撮着牙花子,开始剔除牙缝里剩余的韭菜。 两个老人的牙口都不太好,所以这项工作显得格外冗长而艰巨。 护工老郭边剔边说道:“这猪八戒吃人参果,咋就没尝出个味儿啊!” 郑海东开玩笑道:“就你这大米造粪机,吃下去也纯属浪费。早知道俩人都不过瘾,还不如你就大义凛然,把这盒饺子都让我一个人爽一把算了。” “那怎么能行,必须实现共同富裕!” 郑海东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本高昂的情绪一下子跌落下来,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快出去了,子女又那么孝顺,这往后的日子,天天饺子也管够啊!” “你还羡慕我干什么,你不也快了么!”护工老郭说道。 “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全海州监狱谁不知道老无期郑海东的大名,就我自己掐指算算,还得二十年。”郑海东自我调侃道。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外面可都快传疯了!”护工老郭看郑海东一脸迷茫,一下子激动得涨红了脸:“上面发文件了,特赦!像你这样的,都能回家!” “怎么可能!咱们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知根知底的,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郑海东将信将疑道。从护工老郭的表情和神态中,他感觉不像是在骗自己,但郑海东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居然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郑海东深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早就已经抱定了牢底坐穿的决心,这决心坚如磐石,支撑着他承受种种非人的磨难,在恶劣的环境下一直活到今天。在这样的心境下,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甚至不敢去想象任何希望。那一封封坚持不懈的申诉状,与其说是对命运不公的无力抗争,更像是对孤寂生活的一种宣泄。 “是真的!绝对是真的!”护工老郭强调道:“他们说,报纸上都登了,还有人从广播里听到了,千真万确,真真切切的,不会有假的!” 看郑海东仍然是满脸狐疑的表情,护工老郭再次强调道:“大家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说呢。” “他们说、他们说,都是他们说!人云亦云的,谁知道真的假的!”郑海东突然有些急躁,声音也激动起来。 看郑海东就是不肯相信,护工老郭也有些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子,在屋子里转了转,想了半天,一拍脑袋道:“你要是不相信,我把报纸找给你看!” 护工老郭说完,也不等郑海东回话,就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 郑海东此刻的心情要远比护工老郭复杂得多。特赦这件事,无论真假与护工老郭都没有多大关系了,他原本就是即将要出狱的人了,至多也只是把时间缩短几个月而已。但对目前仍然被判处无期徒刑的郑海东而言,这其中的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了。 但郑海东不敢想,他拼命压抑住这个念头,这让他非常地焦虑和痛苦。郑海东走到窗台前,双手拼命地抠住窗棂的木条,眼睛向窗外的小树张望着,试图从这棵小生命中寻找一些慰藉,但是却不能够。这些已经寄托他无数希望和梦想的小嫩芽,此刻却显得如此地刺目和扎眼,让他心烦意乱。那些绿色的尖头和枯黄的枝干,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摆不定,像是在预示着他的命运一般,让郑海东第一次感到厌恶和反感。 郑海东不得不离开了窗台,让小树从自己的视线中移开。他坐回到床边,但硬邦邦的床板也让他觉得不适,刚才也觉得香甜的韭菜味道此刻也变得冲鼻而且难闻,饭盒中残存的绿色的汤汁像是发了霉的死水,让他倍感厌恶。 郑海东再次站起身来,在病房里走动着,想要通过身体的运动来排解烦闷的情绪,但依旧不能。这个护工老郭好不容易才帮他争取来的单独病房显得狭小而简陋,走廊里传来的病人的脚步声,医生的说话声和医疗仪器设备的电流声都显得刺耳而让人焦躁,郑海东虽然知道这些都不过是自己心理作用的结果而已,但还是忍不住快要疯狂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郑海东再次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郑海东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冲到了病房门前,他用力打开房门,强大的惯性使得房门脱手而出,用力地撞在了门后的墙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一下子吸引住了周围几个病房的病人们的目光。 但郑海东根本管不了这些,他的目光完全集聚在护工老郭的双手上,在开始的一瞬间短暂的眩晕过头,郑海东很快就肯定了自己眼睛所见的结果,他倍感失望——护工老郭的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郑海东本能地想往后退,这样的感觉在他被推上囚车的那一次同样出现过。那一次,他同样是在拼命地往后退,几个警察则站在身后努力地把他往前推,双方形成的并不均衡的相互作用力施加在郑海东的身上,使他感到一股躯体被挤压的痛苦,但那时的郑海东顾不上这些,他的双脚用力地蹬着车框,两只手努力地抓住车门,仿佛这样就能稍稍延迟自己坐牢的时间。 这一次,这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在这种鸵鸟精神的驱使下,像是只要退回病房,就能把自己保护起来,从而不必去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现实就是现实,现实是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论郑海东怎么退缩和逃避,现实还是难以阻挡地出现在了郑海东的面前。 护工老郭走进了病房,问郑海东道:“你刚刚不是站在走廊门口的么?喊你你也没听见么?”他跑得满头大汗,额上沁出了汗珠。 “我……我……”郑海东突然很羡慕能成为一只乌龟,他继续往后退着,两只手胡乱地在空气中乱抓,像是在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别让啊!”护工老郭一把抓住试图退却的郑海东,说道:“跟我走一趟!”< 第一百四十五章 颈待戮 “不不不,我不去,我就呆在这里,哪里也不去。”郑海东神经质地直摇头。 “你干什么呀!”护工老郭也有些急了,“别磨磨唧唧的,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还有5分钟就开始了!” “什……什么开始了?”郑海东问道。 “电视直播啊!特赦的电视直播!”护工老郭涨红了脸吼道。 “哦!哦!哦!”郑海东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不过是自己虚惊一场,反倒是拽着护工老郭向外跑去。 电视在医院小饭堂里,这里是供身体恢复得比较好的犯人们吃饭、娱乐的地方,平日里要是组织犯人开开会、训训话之类的也大多在这里进行。房间本身也不大,顶头的地方立着一个小木橱,里面摆放着一台老式的24寸电视机。 由于电视很小,年代又过于久远,所以看起来很是费眼。这里的犯人们又都是老弱病残,因此平日里也很少有人愿意在它身上花费心思。 郑海东的病房在走廊的最里面,离医院小饭堂有着一个走廊加上一个操场的距离。平日里,郑海东也很少走过这段距离去饭堂用餐,大多数时候都是护工老郭顺道给他送过来。但今天这段距离却显得非常遥远。 刚开始的一小段还算顺利,但年龄的影响还是很快就显现了出来,残破不堪的肺部像一个四处漏风的破败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两条腿的节奏怎么都匀不过来,相互打着叉不停地给自己使绊子,胸口也涨得难受,肋骨像是要把胸前的皮肤撑破一样,撕扯得生疼。 身后,护工老郭不停地喊着:“慢点、慢点,还早!还早着呢!” —————— 走进小饭堂,郑海东的两条腿已经筛糠一样地打着颤,他顾不上这些,直向电视机前挤去。 小饭堂里已经挤满了人。在海州监狱可能被特赦的犯人当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住到了医院里。这些人,也都或早或晚地听说了这个重大的消息,他们中有的已经从报纸上获知了信息,想要从电视上再次得到证实;有的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只言片语,希望能得到官方的确认;有的只是为了再听一遍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让自己愉快的心情更加舒畅一些。这些怀着不同目的的人挤在了一起,使得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小饭堂里人满为患。 “挤啥!挤啥!就你事儿大!” “就是!干嘛那!没看到前面也都是人啊!” “看着点身子,都快死的人了,别不等放出去,自己就先给踩死在这里!” …… 郑海东的行为很快就引起了周围人的一片反感,人们大声地咒骂着,却没有人愿意让开一条缝隙。 对别人的辱骂,郑海东毫不在意,他固执地向前挤着,即便明知道这样不可能取得成功。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眼尖,喊出一句:“这不是郑海东么?”旁边的犯人们也都反应了过来,一瞬间,现场的形势发生了诡异的变化,所有的犯人们都自觉地在他的面前让开了一条道,尽管这条道只是人群中的一个窄窄的缝隙,但郑海东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在缝隙的尽头,闪着白色雪花的电视机。 郑海东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了电视机的面前。 电视机上密密麻麻地闪耀着白色的雪花,喇叭里发出夹杂着嘈杂电流的声音,画面上正播放着一个纸尿裤的广告,右上角还显示着广告剩余时间的倒计时。 广告中,一个白皮肤、黄头发的外国婴儿正在地上欢快地爬着,美丽的年轻母亲站在还在的前面,一脸幸福的笑容。镜头的焦点集中还婴儿屁股上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上面,郑海东知道,这东西就叫纸尿裤。 但郑海东却从未见过真正的纸尿裤是什么样子。其实,与他这辈子不可能再用到的纸尿裤相比,他没有见过的比这重要得多得东西还有很多。尽管他在八十年代风华正茂时,是改革开放最早走出国门的那群人之一,但二十多年的沧海桑田,他已经完全脱离了整个世界。 郑海东没有见到过现在的社会是什么样子,也从未接触过新版的人民币——这种红色的纸片与他概念中的“钱”应该有的样子始终格格不入,他无法想象手机能变得像香烟盒一般大小,更不能理解现在的网络交际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其实,这些东西他从电视或报纸上都能够看到,但仅仅依靠从媒介中看到的图片、文字和画面,就像是梦境一样,充满了不真实感。 而此刻站在郑海东旁边的这些老人和病人之中,绝大部分甚至都比不上郑海东当年的阅历,特别是从二十年前的农村里出来的那些人,他们浅薄的见识在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面前,像是原始人一样尚未开化、愚不可及。 —————— 秒表时间跳转结束后,新闻节目开始了。 这并不是最新的新闻,只是昨晚新闻的复播。但由于之前知晓并且相信这一消息的人只有极少部分,所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新闻。 主持人首先简要介绍了新闻的主要内容。好在关于他们的新闻安排得比较靠前,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警服的中年警官,郑海东眯着眼睛看下面的说明,上面写着“江南省司法厅副厅长周华”这几个字。 电视上的记者问到:“近期,我们得到消息,省司法厅启动了对因历史遗留问题被判处刑期二十年以上罪犯的排查减刑工作。犯人是社会中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身处高墙之内,充满了神秘感和未知性。所以,针对这项工作,今天我们有幸采访到了江南省司法厅主管监狱工作的周华副厅长,下面,就这项工作的目的意义和目前取得的进展,让我们一起来听一听他是怎么说的。” 画面切换到了周华副厅长的身上,他的上半身占据了整个电视频幕的三分之二。 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凝神屏息地等待着对他们命运的判决。 第一百四十六章 水中花 周华副厅长款款而谈:“我想,观众中年龄在30岁以上的人,都应该对‘83-94’严打有深刻印象,在当时的社会治安形势下,开展这项工作是具有深刻的历史背景和现实意义的,为实现社会公平正义和安定有序发挥了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但时过进迁,今天的我们回过头来看当时的案子,其中有一部分量刑还是偏重的,也有极少数案件存在证据不足、判决过快的问题,为此,司法厅领导经研究决定,对这部分因历史遗留问题而刑期在二十年以上罪犯进行一次排查摸底,对其中符合减刑条件的犯人予以减刑。” “那减刑具体减多少呢?是直接让他们回家吗?”记者问到。 周华副厅长说道:“在这次规定中,可以说减刑的幅度很大,相当一部分犯人将会在排查结束后顺利出狱。而对减刑的具体标准,简单概括就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具体实施过程中,我们有详细的实施方案并已经在司法厅门户网站上向全社会公布,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直接查阅。需要指出的一点是,目前,社会上有少数人把这次排查减刑工作与旧社会的‘特赦’画上了等号,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一种说法,我们的工作都是法律的框架内进行的,这一点请大家放心。” 记者问到:“现在,在社会上还有这样一种声音,认为司法厅的这项规定,在照顾罪犯的同时,从另一个方面却造成了对受害人的不公平。” 听到这句话,小饭堂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现场不再像刚才那么安静,一些人咽着口水,一些人开始低声地咒骂这个多嘴的记者,更多的人则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只有已经看过这则新闻的人还保持着气定神闲的状态。 郑海东虽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最终结果,但还是紧张得要命,眼睛不自觉地想要闭上,像是一个临死的囚犯没有勇气去目睹即将砍下自己头颅的利斧。 周华副厅长微笑着说道:“你问的这个问题很好,这也是我们当初一直对这项规定抱有谨慎态度的主要原因。为此,在规定实施的具体方案中,我们设置了一系列的针对性措施,如犯人年龄必须在60岁以上,必须由对方家属谅解并提出申请或服刑期已满20年以上,必须是非暴力性犯罪,必须未对受害人造成永久性损害等等,以期实现在最大程度上保障受害人权益的基础上,将一部分对社会无害、年龄偏大且起初量刑偏重的人回归社会,让他们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中,感受到家庭的温暖,重归到社会的怀抱。” “您这么一解释我们可就放心了。最后,请允许我替这些即将团聚的家庭谢谢您!” 周华副厅长客气地摆摆手道:“不要谢我,这是省司法厅集体研究决定的方案,是社会进步的具体体现。” 电视转播到此结束。 没有人再关心接下来的节目是什么,现场一片沸腾。 所有人都在欢呼、跳跃、叫喊、拥抱,这群风烛残年的老人,像过节的孩子一样,疯了似的狂欢着。郑海东死死地抱着站在旁边的一个根本不认识的老人,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终于熬出头了、终于熬出头了、终于熬出头了…… —————— 在胡大胖子和胡不归的计算公式中,郑海东的刑期却很难算得上是“熬出头”了。 过去的几天里,胡大胖子和胡不归只要不上班,就会埋头在郑海东的档案里。按照胡大胖子“往最坏处着想、向最好处努力”的指导思想,他们计算出的最差结果是郑海东居然还有十七年的余刑。即便是以最好的情况来判断,他也必须等到后年三月份才能出狱。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最主要的愿意还是郑海东坐牢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迹,特别是那一次震惊江南省的越狱案件,实在是贡献不小。 看到这样的结果,胡大胖子和胡不归一筹莫展。 自从若晴出现以后,郑海东几乎就成为瘟神一样的存在,凡是与他相识哪怕只是有过接触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霉,他本人更是几次遭逢杀身之祸。这些都还是以郑海东无期徒刑为前提的,现在这个状态,郑海东出不去也就算了,存在这种可能却又短期内不能实现,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玩笑——胡大胖子和胡不归几乎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郑海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着走出海州监狱。 “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胡不归不甘心地问道。 “你看看、你看看,规定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狱内再犯罪的,不计入本次减刑范围内’。如果只按盗窃罪算,郑海东这一次肯定能立马出去。可是他这狱内再犯罪的次数这么多,居然还发生过越狱和袭警,打架斗殴那简直罄竹难书,这老小子又是抱定了牢底坐穿的决心,从来不为这事儿申诉,光黑锅都能背死丫的!”胡大胖子岔岔然道。 胡大胖子所说的这些,胡不归自己的心里也都清楚。这些天来,类似的讨论在他们之间已经进行过很多次,但胡不归始终都觉得心有不甘:“从因果关系判断,如果追本溯源,这一切的起源都在于郑海东当初被重判。如果他是被冤枉或者是被判个十年八年的,也不至于这么破罐子破摔的。” “话是这么个话,理不是这么个理。规定里又没有这一条,再说了,谁愿意去跟你讨论因果关系啊。再说了,这一次只是减刑,可不是平反冤假错案,你自己就是狱警,可别搞不清原则性问题。” 胡大胖子的提醒并非毫无道理,排查工作尽管刚刚进入试水阶段,一股暗流已经开始涌动,很多犯人都将这一次排查减刑工作误当成了“平反”,不但没有感恩之心,反而四处鸣冤叫屈,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看胡不归没有答话,胡大胖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事讲风格,大事讲原则,你可得把清楚了,最近监狱没少开会,每次都在强调这个问题,郑海东的事情再重要,毕竟也是别人的事,你别救不了别人,反把自己拖下水。”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同沦落 狱警们常常自我调侃这份职业是“无期徒刑”。 的确,对犯人们而言,即便是真被判处了无期徒刑,甚至哪怕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只要认罪伏法,就可以从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减刑到无期徒刑,从无期徒刑减刑到二十年有期徒刑,再一点一点地减下去,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狱警们则不然,他们从干这一行开始,一直到60岁退休,这期间除非你辞职不干,否则真可算一入牢门深似海,绝无提前结束的可能。 这种说法虽然略有些夸张,但其实还有更加难言的隐痛。 放眼整个社会,很少有哪个机构会像监狱这样人口高度集中且矛盾极度尖锐,几万人集中在一个狭小的区域内,狱警和犯人之间又是水火不相容的两类人。这里是所谓的“阶级矛盾”和“敌我矛盾”的最后自留地,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狱警,在复杂的斗争中一次又一次地向对手学习,无可避免地与跌落成为与斗争对象同样的一类人。 长此以往,狱警和狱警之间、狱警和犯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不那么确定了,狱警渐渐学会了借助犯人的力量来对付其他狱警,甚至用对付犯人的手法来收拾自己的同事。 这样的手法之中,就包括了禁闭室。 其实,禁闭室早期的用途只是为了对付那些具有高度危险性的犯人,后来,随着“心理战”的发展,渐渐演变为对付那些不听话的犯人的一种惩罚性措施。 后来,鉴于这项措施文明且安全,效果又出奇的好,在某一任监狱领导脑洞大开的奇思妙想下,禁闭室被引入到了狱警管理工作中。 其实,这样的案例在监狱中并不算稀奇,类似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很多时候,监狱领导们会把某种自认为很先进、高效的管理手段在犯人们身上实验一把,在确定其效果真实可靠后再“移植”到狱警的身上。 这么做原本也无可厚非,但禁闭室在“移植”的初期还是在狱警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封封申诉和信访雪片似的砸向了江南省司法厅。好在正像鲁迅先生所说,中国人不过是在“争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之间徘徊挣扎而已。于是,在省司法厅的居中调停之下,这项工作最终还是顺利地实施了开来。 钱克用被关进禁闭室后,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这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所有人都在重新理清思绪、平稳情绪,以准备迎接下一个议题。 —————— 可能是钱克用大闹会议室消耗了与会者太多的注意和精力,在汇报和点评春节期间工作时,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无精打采。 但这种慵懒的背后,更像是下一次冲锋前的休养生息,一股涌动的暗流正充斥着会场的各个角落。 “W还真够狡猾的。”副监狱长徐心在记录本上胡乱地写着,用手捅了捅旁边坐着的副监狱长左啸。 他们两个年轻的监狱领导之间的攻守同盟几乎在整个海州监狱都是公开的秘密,这样的“笔谈”也是历次会议中常有的事。此刻,徐心笔下的“W”显然正是指会议的主持者、海州监狱政委王齐远。 “怎么说?”左啸接过徐心的记录本,在徐心的笔迹后面接着写道,一点都没有忌讳与会者们暧昧的目光。的确,所有人都怀疑巩固徐心和左啸之间同盟关系的除了权力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一些更加亲密的东西。不过,传言只是传言,尤其是在所有人都还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之前。 徐心拿回自己的记录本,有些嗔怪地瞪了左啸一眼,似乎为他的放肆而恼怒。但这种情绪似乎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继续这次“笔谈”的兴趣,她在记录本上画出了一段波浪形的线条,在第一个波峰下写下了一个“钱”字,在第二个波峰下写下了一个“高”字,又在两个字之间的波谷上写下了一个英文单词“NOW”,构成了一幅言简意赅的图片。 徐心在图片的旁边写下两个字“可懂”,又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以左啸的能力,自然能看懂徐心话中的意思——王政委在会议议程编排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今天的会议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所以,刻意把两个可能引起剧烈冲突的议题安排在一前一后,而把不容易产生分歧的议题安排在中间。而现在,正是“中场休息”的时间。至于“钱”和“高”,自然是一个代表钱克用,一个代表高翔远,这两个人也必然是两场争端中立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左啸感兴趣的是,他一直暗暗赞赏的“高总”,是会像钱克用这样一败涂地呢,还是会出奇制胜,挽狂澜于既倒呢? 一旁的徐心看左啸久未作答,皱着眉头又用手肘捅了捅左啸,在记录本上写道:“想什么心思呢!” 左啸微微一笑——女人,总是这么性急,总想知道一切、掌握一切、操控一切,却又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接过徐心已经递过来的记录本,学着徐心的样子,画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在两个小人中间又写上了一个大大的“赌”字。 说实话,左啸的确可算是海州监狱的第一才子,他年轻而位高权重,帅气且幽默风趣,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柳体字,寥寥几笔画出的两个小人,也是惟妙惟肖、颇得神韵,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男的正是“高总”,而女的却是殷姿。 有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在旁支持,徐心既觉得安全,却又充满着危机感,他总是比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深,总能在危急的关头帮助她化险为夷,却又从来不告诉自己他的所求。在这样一个权力交错的体系中,纯粹的付出和施舍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礼尚往来”的关系才能长久,但左啸却似乎对徐心所能给予的漠不关心,因此,徐心总是在心底深藏着隐忧。 第一百四十九章 细思量 左啸画出的两个小人和一个“赌”字勾勒出的漫画式的图景,却在提醒徐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在殷姿和“高总”之间即将发生的对抗中,自己应该选谁? 尽管年龄不大,但徐心却早已深谙为官之道。作为分管教育改造工作的副监狱长,徐心一直都被当成一个美丽的花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徐心所分管的条线和下属的几个部门,不可能像狱政部门一样有严格的考核标准,或者像集团经营有明确的经济指标,教育改造工作,更像是一个理念而不能作为一项可以量化的工作,所以,徐心和她的手下们,常常被摆在了“闲人”的位置。 在这样的境遇下,徐心可供利用的资源,更加准确地或者应该称之为“砝码”实在很有限,在权力的游戏中,没有砝码也就意味着没有发言权。左啸只有一个,除此以外的任何交易都需要徐心等价的投资。所以,徐心对可供自己支配的资源倍加珍惜。 在仅有的资源中,最珍贵的一个,就是表决权。 在海州监狱的管理体系中,尽管夏文渊具有无可撼动的绝对权威,但在监狱领导层的任何一样决议中,他也只是拥有其中一票而已。当然,作为监狱长,他可以在幕后采取各种办法来操纵选票的运作,以实现自己的目的,并且他也确实是在这么做。但在决定过程中,形式上的公平还是得到充分保障的,作为监狱领导层的9个人,每个人都具有相同权力的一票,去决定监狱集体决策的实施与否。 而监狱长的权威,除了体现在幕后的运作,还有就是最后投票权。在投票这件事上,绝不存在“先下手为强”的说法,谁先表态,谁就会先立于被动局面,而越往后表态,则越便于观察形势,并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选票的份量自然也更重。 这样的表决权,构成了所谓“集体总统制”的管理的主体和基石。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原因,作为副处级而与副监狱长平级的政治部主任,却因为没有表决权而处于级别虽够却不列入监狱领导层的尴尬境地。 现在,在左啸的提醒下,徐心不得不赶紧考虑表决权的使用问题了。 —————— 倘若按照正常的思路,这个问题几乎能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论情感,殷姿和自己同样都是女性,在监狱这个男权社会中总该互相帮助;论背景,殷姿是得到夏文渊监狱长的亲自推荐的,背靠着海州监狱最硬的一座大靠山,那是谁都惹不起的;论关系,“高总”作为海州监狱的权力暴发户,他的青云直上也没少对自己造成负面影响,况且自己的不平也是客观存在的,今天又有这样一个好机会摆在面前,不绊上一脚简直都对不住自己。 但徐心仔细地想一想,却又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很久以前,左啸就曾经教导过自己,身处在副监狱长这样的位置,就必须严格遵循“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生存法则。当时,徐心对这个新鲜的词汇所代表的含义还不甚了了,后来才知道,所谓“社会达尔文主义”最简单的理解就是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达尔文主义适用到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中,即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甚至死亡。这种被人性理念所摈弃的冰冷冷的铁血法则,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金科玉律。 在这样的理念指引下,殷姿和“高总”所代表的含义就截然不同了。 首先是性别的冲击。海州监狱在与海州女子监狱拆分后,已经成为一个纯粹关押男性犯人的监狱。在这个有着一千多名狱警和一万多男性犯人的特大型监狱,却存在着一个女性监狱领导,本来就已经是原则之外的破例。可以想见的是,既然是破例,就不可能进一步扩大化,那么,一旦殷姿上位,首当其冲受到威胁的人反而不会是“高总”而恰恰是自己。 其次,从分管工作来说,在整个江南省的五大监狱中,除了海州女子监狱外,从未出现过女性副监狱长分管狱政工作的先例。这倒并不是因为性别上的歧视,而是因为这个岗位的特殊要求。狱政工作是监狱管理里的天字第一号,其所掌握的权力、承担的压力、面临的风险都是最大的,像出差、加班、执勤这一类的事情,几乎可以是家常便饭,而遇到突发事件时,也常常承担着救火队员的角色。这样的工作要求,就必然需要每天出入监区,与犯人经常打交道,放在一个女性身上,显然不合适。 既然如此,那么接手狱政工作很可能只是一个台阶而已,其最终目的或许已经瞄准了自己。想到这里,徐心的眼前几乎已经浮现出夏文渊阴测测的目光,不禁流出一身冷汗。 即便这些原因都不考虑,徐心觉得自己也不应该把自己宝贵的资源投入到殷姿的身上。现在的情势,任谁都可以看出,“高总”虽然才起势没多久,却已经是在走下坡路了,而殷姿却是炙手可热的“潜力股”,如果她的背后真的有夏文渊的定力支持的话,前途简直无可限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锦上添花固然好,却远没有雪中送炭来得聪明。自己的这一票投给殷姿,或许只落得一个石沉大海的顺水人情,而关键时候拉“高总”一把,却可能结下一个荣辱与共的患难之交。更何况,“高总”这样的一个盟友,要比殷姿这样的一个“闺蜜”有价值得多得多。 —————— 徐心念及至此,在那个男性小人的下面重重地打了一个勾。 左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像是不太敢相信徐心的选择,他在男性小人的旁边画了一条下降的曲线,又在女性小人的旁边画了一条上升的曲线,然后,在两条曲线的旁边,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第一百五十章 当决断 徐心的态度却很坚决,甚至没有等左啸笔下的问号画完,就迫不及待地在自己刚才写的那个勾上面又描了一遍,为了强调自己的态度,徐心又在勾后面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左啸却没有再坚持,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徐心读不懂左啸微笑的含义,这让她变得有些焦躁不安,但眼前的当务之急却并不在此。这一次,徐心没有再使用记录本,而是以询问的目光直接望向旁边的左啸。 左啸的脸并没有看着徐心,但却以只有徐心能看到的幅度点了点头。 徐心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高总”已经是这十分钟里第四次看表。连他自己都感到这个动作实在是做的太过频繁了。现在的时间已经是下午3点35分,距离监狱正常下班时间还剩25分钟。 与一般单位朝九晚五的作息时间不同,监狱因为大多位于荒远偏僻地区,所以为了照顾到定居在城市的那部分人,所以上下班时间安排得都很特殊,也因为同样的原因,除了特殊情况下极个别人加班外,也很少会出现集体加班的情况。 所以,如果今天会议的第二项议程能在最后十分钟前结束,再花上很短的时间草草了结最敏感的第三项议程,今天的会议就算是平稳过度了。 虽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么做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而从现场的事态分析,王政委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 在各个片区汇报结束后,几位监狱领导分别就本条线的工作进行了点评和部署。细算起来,今天几个监狱领导的点评和部署都可以用“言简意赅”来形容,其背后的心机也是不言而喻的,既然事不关己,大家都很乐意看看王政委怎么摆平眼前的问题。 但大家的算盘毕竟还是打偏了一些。掌握着最后话语权的王政委,甫一开口,就摆出了一副论持久战的姿态,引经据典、谈古论今,从他刚上班那一年的春节开始说起,简直把这场监狱长办公会开成了他的个人专场故事会。 俗话说,不怕你坏,就怕你耍无赖。王政委“混事魔王”的雅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今天他拿出了看家本领,大家也只能自愧不如。 “高总”再次看了看表,时间缓慢而坚决地又爬过了一小格,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的3点40分。 王政委的回忆才进行到1998年:“那年发大水,长江、珠江、松花江、嫩江……全国各地,只要地图上能标出来的江河,那就没有不淹的,那一年,我本来是要转业的,调令都下来了,组织也找谈话了,私底下说一句,连包袱卷都收拾好了,欢送酒都喝了几十瓶了。可一发大水,啥都别谈,集团军司令员亲自找我谈话,要不,就再留一年?领导都发话了,那还能有什么好说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二话不说,当晚开始全军动员,人人立军令状、写请战书,几万人的部队,如指臂使、上下同心,第二天一早,就拉上部队,上了北上救灾的列车。”说到这里,只见王政委满脸红光,面容慷慨,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挥斥方遒的军旅岁月。“我说这些,倒不是念过去的好!你们可能会这么想,但我决计没有这么个意思。我想说的是,这不管天下多难的事,只要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山、爬不过的坎,有一首歌不是唱得好么,团结就是力量,我们现在这支队伍啊,什么都好,就是缺了这么点力量。” 正说到煽情处,监狱办公室主任却突然推门走了进来。这本是一件极平常不过的事情,但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监狱办公室主任这一次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悄无声息地猫着腰,在其他人甚至都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进入会场,反倒是居然在进门前,扣起手指,用力地敲了敲门。敲门的声音虽然不算很大,但却一下子吸引住了会场中真无聊着的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间,王政委的“故事会”竟无以为继,他虽然感觉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还是忍不住尖刻地挖苦道:“这个办公室主任,文明礼貌倒学得不错嘛,居然知道进会场前先敲门!” 监狱办公室主任依然是一如既往地谦恭和卑怯,他涨红了脸笑了笑,表示出自己的身不由己,随后,在所有人的目光关注下,走到了周政委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大家虽然听不到监狱办公室主任到底说的是什么,但每个人都能从王政委的脸上看到阴晴不定的急剧变化。 监狱办公室主任说完,再次朝场中的与会者们抱歉地笑了笑,恢复了过去的敏捷与安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王政委的脸色却好半天都没有能恢复过来,他先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抬起头,缓慢地环视了众人一眼,用略带生涩的声音宣布道:“下面进入会议的第三项议题。” ——————对这一个小小插曲所引发的变故,徐心一瞬间几乎没反应过来,她在记录本上画了个问号,然后捅了捅正摆出一副认真记笔记的样子的左啸。 左啸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这一次却没有用徐心的记录本,而是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只是在自己记录本靠近徐心的那一页的角落里写了一个“X”。 夏文渊?徐心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恐惧。远在千里之外的夏文渊,却丝毫没有放松对海州监狱的控制,虽然缺席,居然能实时掌握着监狱长办公会的动态,并随时下达新的指示。 徐心虽然不知道刚才监狱办公室主任到底对王政委转达了夏文渊说的什么话,但从王政委的表情变化,却可以非常直接地感受到夏文渊强烈的不满和愤怒。这不满和愤怒摧枯拉朽般地击溃了王政委辛苦建立起的缓冲带,徐心,以及会场中的每个人都感受到,风雨欲来风满楼,真正的大戏即将开演。 第一百五十一章 领风骚 面对现场中所有与会者的目光,殷姿的心情还是难免有些紧张。 尽管手上的这份资料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但怯场的情绪还是油然而生。 或许,只是因为这份材料的原创者并不是自己吧。 几天来,殷姿把自己的所有时间和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对“高总”所整理材料的“改编”和补充工作中。 她尽量试图让这项工作的汇报材料中增加尽量多的带有自身色彩和观点的内容,但随着对“高总”材料研究的不断深入,以及对海州监狱情况的不断熟悉,殷姿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居然无从下手。“高总”所整理的这份材料,内容之详实、观点之全面、措施之高效,几乎已经到了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缺的地步。 当然,殷姿也可以选择忍痛割爱,以部分内容的缺失或观点的偏颇换取与“高总”原创的不同,但这样的选项却不在殷姿的计划之内,她是一个力求完美的人,更何况这是她在海州监狱的第一次展示,绝不能允许任何瑕疵出现,绝不能遗留任何可供别人攻击的空门。所以,她只能“照单全收”。 敢于这么铤而走险,殷姿也是有峙无恐。在她所参与的海州监狱第一次会议上,虽然并没有刻意去留意“高总”,但却清楚的记得夏文渊并没有给“高总”独立发言的机会,通过后来的侧面了解,之前和之后“高总”虽然在个别场合零碎地表露过一些材料中的观点,但毕竟也没有合适的机会作系统性阐述,加之此后“高总”又不再分管狱政工作.也就不便于再就此项工作发表观点。于是,这份凝聚了他无数心血和精力的报告最终难免“胎死腹中”。 从这个角度设想,殷姿反而感到些许安慰,正是得益于自己的剽窃,它才能起死回生。想到这里,殷姿的心情平静了很多。她再次着手理了理手中的报告材料,开始讲话。 在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的现场,极其罕见地响起了徐心以外的另一个女性说话的声音,这多少让大家感到有些新鲜和猎奇。坐在会议桌上的领导们依旧维持着认真听讲的姿势,而列席会议的片区领导们则大多开始窃窃私语、评头论足。 徐心听着殷姿的讲话,心里却像打翻了了五味瓶,一股强烈的妒意涌了上来。这种感觉竟如此强烈,使得她握笔的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笔记本上原本娟秀的小楷也变得有些潦草和凌乱。 坐在一旁的左啸感受到了徐心心境的微妙变化,一只手掌轻抚在她的腿上,缓慢地、有节奏地温柔地拍打着。 宽厚的手掌像是有一种魔力,很快地使得徐心躁动的心情再次恢复了平静。妒意消退之后之后,仇恨却不可抑制地涌起,徐心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决定以自己的全部力量支持“高总”。 殷姿的讲话结束后,现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从这掌声中,殷姿分明听到,掌声的一部分献给了这份极近完美的报告本身;而另一部分则献给了对自己定力支持的幕后老板——夏文渊。 其实,殷姿当初自己都没有能想到,雷烈之的推荐信居然能在夏文渊面前具有如此重要的分量。毕竟,身为正处级的雷烈之和副厅级的夏文渊之间,还是存在着非常明显的层级差距。虽然这看来只是半级之差,但其中所代表的含义和所产生的差距却是巨大的。 这是因为,作为主管全省司法工作的省司法厅,也不过是正厅级建制。而分管监狱工作的副厅长周华,则是副厅级,这就与海州监狱监狱长夏文渊构成了职级上的平级关系。哪怕仅从人数上看,省司法厅所有的正负厅级领导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而处级领导,则有数百人至多。 所以,在周华副厅长管理之下的五大监狱中,对海州监狱的控制权最为虚弱。从某种程度上讲,海州监狱“1.17”毒品案需要周华副厅长亲自现场督办,也是这个原因。 而这一次雷烈之安排殷姿到海州监狱履新,不仅在层级上是以下对上,更是把自己的人安插到了夏文渊的势力范围。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得到夏文渊的允诺已经是万幸,能得到夏文渊的亲自出面支持,则是完全出乎殷姿的预料。 可惜的是,无论殷姿心中怀揣着多少想法,都无法去核实——她与夏文渊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去想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情,是非常愚蠢的。 殷姿决定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事情。 不过,令殷姿感到意外的是,这份材料的始作俑者始终没有表现出一点异常的态度,这并没有让她放松警惕,反倒是觉得有些不安。 —————— 王政委看了看时间,时钟已经走过了4点,他的心中暗叹一口气:“原本是拖个干净,没想到临了拖累自己,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并没有急着去评点殷姿的话,而是对集团办公室主任说道:“接下来的会议,你就不要参加了,去把信号屏蔽器打开,再准备几桌简餐,今天的会议,估计不会结束得太早。” 王政委回过头来看着会场中的众人,继续说道:“大家如果有什么急事需要和部门或者家里联系的也赶紧联系联系,鉴于接下来的会议内容,未必能形成决议,我们采取闭门会议的形式,请大家不要作记录,也暂时不要对外联系,会议的有关内容也暂不公开,如有违反,按照保密规定有关要求从重严肃处理。” 会场中的众人神色一凛——虽然王政委的话似乎有些言过其实,但还是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 在会场墙壁的四角,信号屏蔽器的灯光亮起,所有人的手机都进入了无法接收信号的状态。待确定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看向自己后,王政委才开始说道:“刚才,殷姿同志对海州监狱因历史遗留问题刑期二十年以上犯人的排查和减刑工作作了汇报。说句实在话,这份报告让我觉得非常震撼,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从外单位调入海州监狱履新不过三天的新同志所能作出的报告。甚至可以说,海州监狱的大多数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一份内容详实、剖析深刻的报告。在此,我首先代表监狱领导层对殷姿同志扎实的业务水平和勤恳的工作态度表示肯定。” 说完,王政委首先鼓掌,在他的带领下,会场又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第一百五十二章 出头椽 掌声平息之后,王政委突然话锋一转,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严肃地说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份报告虽然写得很好,但受现实条件的影响,绝不可能尽善尽美,天衣无缝,但这次犯人排查和减刑工作却容不得一丝疏漏和麻痹。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下面,请大家畅所欲言,谈谈对这个报告还有什么改进意见。哪位同志先说啊?” 王政委环顾四周,集团董事长庄重和副董事长赵梦梁分管经济,向来对狱政工作缺乏兴趣,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江上卿这个老狐狸则最是狡猾,每次都是遇到好处就拼得面红耳赤,遇到问题就躲得无隐无踪。王政委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一个人拎着茶杯跑出去添水,这样亲力亲为的事情倒很是罕见。 左啸和徐心向来是攻守同盟,王政委虽然对这样的山头主义殊无好感,但也不愿意去轻易招惹。 而副政委张扬虽然一直与自己貌合神离,但毕竟还是手下的兵,这种敏感的事情,要是交到他手上办砸了,自己还是得跟着倒霉。 王政委想来想去,只好先拿“高总”和秦凯丰祭祭旗了。他看向两人所坐的位置,说道:“高主任,你可是殷处的前辈,这段事件以来,监狱的狱政工作都是你在主抓,对于这件事,你是不是该先说两句啊?还有,秦凯丰,你作为驻监监察室主任,这么敏感的执法问题,做好建议和监督工作也是你的职责所在,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凯丰在听到“高总”被点名时尚且暗自庆幸,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王政委居然来了个回马枪,他咳嗽了一声,刚要推辞,却听旁边的“高总”已然抢先开了口:“我不过是其间干了几天萧规曹随的守成工作而已,连头带尾算起来还不到十几天的时间而已,就算是真想开展开展工作,也是有心无力。秦主任可就不同了,您干的可是‘特务’工作,方方面面哪有不知道的事情,论明察秋毫、见微知著更是没人比得上,我正也想听听秦主任的高见呢。”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到了秦凯丰的身上,一时间竟成骑虎难下之势。秦凯丰深恨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一紧张就喉咙痒的坏毛病,但却是木已成舟、无计可施。想到这里,秦凯丰感到喉咙里更加地干涩难受,不过事已至此,他干脆连咳几声,来了个痛快,然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这个……这样工作嘛,首先要肯定他是一件好事,可以让一部分对社会无害的犯人重新回归社会。这些犯人呢,大多也是老弱病残……留在监狱里,既不能产生经济效益,还经常性可能出现猝死等意外事故,造成社会对监狱工作的误解,破坏我们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良好形象。” 秦凯丰兜着弯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鬓角却因为紧张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由于事先没有充分的准备,他这一手拙劣的“和稀泥”,在众人眼中简直无异于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 看秦凯丰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却始终不切正题,王政委终于按耐不住,说道:“秦主任,我们大家可都是在牺牲休息时间开这个会,所以请尽量简短些。” 王政委的本意是想催秦凯丰倒出点“干货”,没想到秦凯丰竟然就坡下驴,当下截断了话头:“我要说得就是这些。” 说完,又舔着脸笑着说道:“我这点浅见薄识在各位领导面前可真是班门弄斧了,看得不深、说的不透,有什么不到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包涵、批评指正。” 王政委气得一时语塞。 —————— 一旁的徐心却是早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不是左啸一直拦着,可能已经针尖对麦芒,开始贴身肉搏了。这会,抓住了这个难得的间隙,她再也忍不住,当下不顾左啸的劝阻,也不等王政委点将,就先开口说道:“我来说两句吧。殷处到我们这里工作才几天,就已经能拿出这样一份高质量的报告,对于同样作为女性的我来说,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深感自愧弗如。” 即便是暂时成功脱离到战局之外的“高总”,也能明显地感受到徐心的恭维话里所流露出的言不由衷。她的话说得很急,口气也很生硬,像是在履行一个仪式,如同一个心怀鬼胎的奸商急不可耐地试图推销出自己劣质的商品。 果然,话还没几句,徐心就已经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虽然能力比不上,但既然王政委提出了要求,我就谈一点自己的看法,有不到之处,请大家批评。” 这种先礼后兵的表达方式,往往开始越是客气、言辞就越是犀利。 “我首先想说的,是内容的可靠性。虽然还没有有幸见到报告的全本,但从刚才的汇报看,这份报告至少也有3万字左右吧。倘若要支撑起这样一份报告,其背后需要查阅整理的基础资料覆盖海州监狱一万多名犯人并20多年的时间历程,从事过一线工作调研的同志都应该能够想象,面对这样一批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整理调查工作的复杂程度和工作量达到什么样的规模。” “那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如此多材料做出分析并得到如此肯定精确的判断,我们是不是应该对此抱有一些慎重的怀疑,是不是还存在瑕疵、不足和需要改进的地方,这一点值得商榷。” 徐心的话说得非常高明。 她在报告的真实性问题上虚晃一枪,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印象了报告作者的身份问题上。其实,以现场与会人员对海州监狱工作的了解,完全可以掂量出材料本身的含金量。但另一个问题却随之而来,以殷姿的能力和她对海州监狱的了解,即便是日夜赶工,24小时连轴转,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份报告。但如果这份报告并非殷姿所写,那么又是谁的杰作呢?又怎么会转移到殷姿的手上?背后的操控者是殷姿本人还是另有其人?她或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树欲静 时针如同脱缰的野马,无可遏制地走过了下午5点。 时间虽然并不算晚,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没能在天边挣扎多久,墨蓝的夜色已经染遍了天空。夜色背景之下点缀着远处牢房和高墙电网的昏黄灯光,烘托出一幅万家灯火的感觉,勾得会场中的一些人心神不宁起来。 毕竟,今天才是大年初八,春节的喜庆气氛还未散尽,绝大多数的人们还是渴望着能够继续团圆温馨的家庭生活。 但即便心不在焉,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相较坐立不安的中层干部们,会议桌上的领导们则要淡定得多,除了当事者殷姿和徐心外,每个人都摆出了一付“今夜无眠”的表情。 “江副监狱长,这里你的资历最老,刚才徐副监狱长提出的问题,你有什么看法?”王政委看大家半天没有动静,只要拖下去不是个办法,只好开始点名。 江上卿像是从酣梦中突然惊醒似的突然抬起头,脑门上的秃顶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片亮光。在即将退休的赵新东因为毒品案被剥夺职务后,江上卿已然成为了海州监狱资格最老的监狱领导。他分管生活卫生很多年,不但可以说毫无建树,而且还落下了满身骂名。与其他监狱领导相比,他的贪婪、无耻和卑鄙“有口皆碑”,对所有的好处,不论大小轻重,一律来者不拒,被形容为“雁过拔根毛、水过地皮湿”,简直没有他看不上的好处、没有他不敢要的钱。 而声名狼藉至此却能独立宦海岿然不动,很大程度上靠的正是他超凡脱俗的“和稀泥”的本事。当然,王政委也没有指望江上卿的讲话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只希望借此打破坚冰,聊作抛砖引玉而已。 在刚才相当长的时间里,江上卿一直都在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像是在学王阳明“隔物穷理”。在王政委提问后,他捋了捋自己脑门上稀疏的几根头发,说道:“这个数据的真实性,是最重要的,却也是最难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就拿我分管的生活卫生工作来看,我干了这么多年,从来都不能说真正掌握了咱们监狱到底有多少病犯。为什么这么说呢,你想啊,感冒算不算病?缺胳膊断腿算不算病?植物人算不算病?病有千奇百怪、千差万别,标准是什么,这很重要,我要强调的就是这一点。” 所有人都听得云遮雾绕。 王政委暗暗咋舌,这江上卿打太极的本领,与自己简直不相伯仲,说了一大堆慷慨陈词,却一句都没挨着重点,非但没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使得已经存在的问题更加地模糊。 王政委彻底放弃了自己对江上卿所能发挥作用的幻想,他再次环顾众人,试图找出一个稍微靠谱点的目标。 —————— 王政委的眼神落到“高总”的位置。 刚才徐心的那点小把戏自然不可能瞒过王政委的心思。更何况,即便没有徐心的分析,王政委本身就已经在怀疑殷姿材料的来源。只是王政委不愿意深究这么问题,毕竟,殷姿的背后有一个他无法撼动的夏文渊,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触及的禁区。而在他分析看来,殷姿这份材料决计不可能出自她本人之手,源头要么是出自夏文渊指派的某人,要么是通过某种手段得自海州监狱的某人。 而这两种可能性的差别,只在于获得途径,或者说筹码的不同而已。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王政委都相信,材料本身一定是出自他现在目光所注视的那个人——“高总”。 既然善罢甘休已无可能,那就让你夏文渊自己来摆平这摊乱局吧! 王政委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会场中厌倦和躁动的情绪已经占据了上风,大多数人或是心不在焉、或是哈欠连天,对他们来说,高层的权争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这些人既没有力量参与,也没有资格盈利。 王政委用力地咳嗽了一声,见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又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总算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他这才说道:“高主任,你有什么想法,和大家说说看?” —————— 从知道今天会议议题的那一刻开始,“高总”就知道,自己和殷姿之间的冲突,已经无可避免。 但“高总”还是希望能尽量拖延,让这一时刻来得远一些。这些年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见证着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教训,也深知无论是自己还是殷姿,都不过是幕后操盘者手中的一枚棋子。 在和秘书交流的过程中,“高总”发现雷烈之的手下也不是铁板一块,秘书和殷姿之间的矛盾本来是他可以巧妙利用的一个空门,但在现在的情况下,却成为了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不稳定因素。 “高总”为此所设想的方案是,在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和殷姿之间发生冲突的情况下,设法暗示殷姿,以雷烈之的关系和自己的善意实现两人之间的谅解甚至媾和,再逐步地摸清殷姿的底牌,如能收为己用则最好,最起码也应该化解两人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但“高总”在听完殷姿报告的第一章节之后,终于确定了自己最初的设想是多么的妇人之仁和天真烂漫。 当自己精心安排请客吃饭的时候,对方却已经对自己磨刀霍霍,只等宰杀下锅了。 “高总”没有花费任何时间去思考殷姿是如何获得自己的报告材料的。这份让他花费了无数心血并倍感得意的资料在他确定自己无缘狱政工作后已经被雪藏到文件柜里他最不常翻看得那个角落。他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但是面对得到雷烈之背后支持和夏文渊正面推荐的殷姿,他不想去做蚍蜉撼大树的无谓努力。 甚至对剽窃报告这件事本身,“高总”也并不是太在乎,他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人,奉行实用至上的原则,尽管他曾经为这份报告花费了很多的心血,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份报告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如果当时殷姿坦诚相求,或是拿出一点还算过得去的价码,“高总”未必不肯把它拱手相送。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高总”难得一次的菩萨心肠,却遇到了殷姿的霹雳手段。 第一百五十四章 风不止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眼前的处境对“高总”实在不利,在与殷姿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中,选择对抗,就等于选择了与夏文渊和雷烈之的正面对抗,而选择“投诚”,又很有可能被殷姿出卖。 最头疼的还是殷姿本人的意图。尽管秘书告知了“高总”殷姿此行的目的,但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更何况以殷姿的情况来看,会不会有自己的小九九也说不定。 “高总”感到自己像是身陷地雷阵的一个小卒,前后左右任何一步都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 他还没来得及分析眼前的形势,王政委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了起来。 “高总”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正措辞间,王政委手机的短信提醒响了起来, 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手机,是集团办公室主任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一段简短的文字——“海州公安局来员二人,已安排,请放心。” 王政委有些烦躁地摁灭了声音,示意“高总”继续。烦心事真是一件连着一件,女干事小王失踪的事情还没眉目,这边夏文渊又赶鸭子上架地催逼着管理层内部兵戎相见。 想到这里,王政委甚至有些想念起夏文渊了,最起码由他在的时候,自己可以置身事外,高枕无忧。 —————— “高总”照例先捧了捧殷姿的报告——这是领导之间相处的潜规则,无论要表达什么样的看法,都要把面子摆在第一位。这样的话像八股文一样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几乎是每个领导都能做到张口就来的看家本领。不过有趣的是,一般情况下,捧得越高,批得越狠。 客套过后,“高总”说道:“说起这次犯人排查工作,我首先应该作自我批评,虽然说这件事是在我和殷处长岗位交接同步进行的,但不管怎么说,殷处长来之前,是我在代管监狱的狱政工作,却没能就这项工作进行有效的交接,也没有很好的配合殷处长的工作。对此,我向监狱领导层作出检讨。” 说完,“高总”刷地一声站了起来,向与会众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不愧是中央警官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一个简单的军礼之下,一股军人式的阳刚之气喷薄而出,在坐着的众人仰望的目光中越加显得伟岸挺拔。 殷姿感到自己心灵中某个脆弱的神经颤动了一下。 在多年以前,自己的心目中,这不正是警察形象最完美的诠释么? 殷姿暗暗叹了一口气。 原本周密的计划竟像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撕扯了一把,便成了一团乱麻,下一步该怎么做,殷姿的心里产生了一丝迷茫。 坐回到位子上的“高总”顿了顿,语气从愧疚又变得充满感情,他说道:“说起这次因历史遗留问题刑期二十年以上犯人的排查减刑工作,我不禁想起了周华副厅长常常教育我们的一句话。”“高总”再次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众人一眼。 听到周华副厅长的名字,王政委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其他与会者也纷纷抬起头。 在确定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已经集中在自己身上之后,“高总”这才继续说道:“周华副厅长说,在监狱执法工作中,我们百分之一的疏漏,就是对两个家庭百分之百的伤害。我是从监区最基层一线的工作干起来的,和犯人相处了也快十年了,这样的体会尤为深刻。” 听到“高总”深情的表白,会议桌上的众人尚且保持着镇定,而列席会议的片区负责人们则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和“高总”一下,都是在一线摸爬滚打上来的,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对“高总”对付犯人的那一套手段不但如雷贯耳,更是自愧弗如。如今却听他竟然能拿着这个打感情牌,不禁产生了猫哭耗子的喜感。 听到众人的议论声,“高总”非但没有怯场,反而更加郑重地说道:“直接说条例、说规定,有的人或许会觉得空洞,说同情、说感慨,有的人甚至会觉得荒诞。有这样的想法,我也能理解,毕竟,监狱是国家的暴力机关,我们从事的就是惩罚性的工作,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尤其在放到一个个个体身上的时候。我想,这也是周华副厅长那句话的初衷吧。” “高总”把周华副厅长扛在前面,以致众人竟无法反驳,只得继续听他说下去。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见已经完全控制住了现场的局势,“高总”的声音也变得沉稳了很多:“这么说有的人可能还不太理解,我就举一个例子吧……”他略一沉吟,时间和表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就拿我以前所在得监区来说,有一个犯人叫郑海东,他的大名想必大家也都曾经听说过,这个犯人的情况很特殊,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自己是被冤枉的,因此拒不认罪而始终没有减刑。当然了,郑海东本人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我们没有权力去作评判,这是司法机关的事情。但从他坐牢后的情况分析,却具有非常典型的意义。” 话说到这里,“高总”总算是完成了自己战略计划的第一步。 从开始到现在,他所抛出的每一个论点,都是环环相扣的计划中的一部分,是他苦思冥想设计出的一个连环局。 在最开始的时候,“高总”自我批评的这一段,其实就已经包含了两层含义。于与会者们而言,这是在划清自己和殷姿之间的关系,表明俩人并没有形成工作上的承接,因此,殷姿的一切行为与己无关。于殷姿而言,这是在暗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她的剽窃行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她无心感恩,起码也不要把自己当成是傻子。 在讲话的第二段,“高总”则成功地以周华副厅长为掩护,既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又避免了对殷姿报告内容的直接评判。这倒也不全是因为“高总”对自己亲手完成的作品下不了手,而是他还没有摸清楚殷姿的真实意图。所以,在既不便于肯定又不便于否定的情况下,“高总”巧妙地想出了投石问路的一招——即以最敏感的郑海东为诱饵,探清殷姿的底牌。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受其咎 殷姿当然不会忘记“郑海东”这个名字。 在雷烈之委托秘书转交给她的这份名单中,郑海东不仅赫然在列,名单还很靠前。 秘书做事很谨慎,并没有让她把名单带走。他给了她二十分钟记下名单上所有人的名字,再在他面前流利地背诵了几遍,在确定她已经记住以后,当着殷姿的面把那张纸付之一炬。 那一次,殷姿能明显地感受到秘书的嫉妒。他甚至都没有提起兴趣索求她的身体,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幸免的事情。 殷姿是一个记忆力非常好的人。其实对她而言,记下那份名单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而秘书让她反复背诵的担忧其实也是多虑,这些都是她能力以内轻而易举的事情。 真正的问题在于,殷姿根本不打算去执行雷烈之的命令。 放虎归山,就该虎啸山林,潜龙入海,就该龙腾九天。 在重新规划了自己的人生路径之后,殷姿就在考虑该怎么利用这份名单上的人来为自己博得政治前途的资本。 既然已经离开了雷烈之,她就不打算再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天与不取,必受其咎。 殷姿敢于这么做,还是有她的底气和资本的。 在她的全部筹码中,最让她得意的,在于她是一个女人,不仅漂亮,而且还不算太老。 这在监狱这个男权社会中,是非常独特且珍贵的资源。 同为处级领导的雷烈之,不仅已经让她觉得厌倦,也不利于她的进阶。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认识了夏文渊。 虽然两人到现在为止还不能算是真正见过面,但殷姿自信,她从夏文渊的眼神中读到了欲望,这非但没有让她觉得恐惧和羞愧,反而倍感自豪。 对于她这样一个年龄的女性而言,能被这样一个成功的男人所赏识,实在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况且,同样的事情,与不同的男人之间做,常常会产生天壤之别的效果。殷姿甚至有些憧憬,这一天早一点到来。 当然,在权力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很清楚,男欢女爱的事情只能作为调味品和开胃菜,倘若指望靠它来填饱肚子,常常只能是自食其果。 所以,殷姿在无需为报告花上太多心思的情况下,一直在考虑如何靠上夏文渊这棵大树。 因而,殷姿原本其实是打算把这份名单通过某种方式作为见面礼交给夏文渊,她自己不仅对如何处置郑海东等人没有态度,甚至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现在,“高总”的发言却逼得她不得不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了。 这让她显得有些烦躁不安起来,好在“高总”的话还没有说完,她还有一些可以思考的时间。 —————— “说郑海东特殊,主要还是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郑海东的原犯罪行比较轻但判刑比较重,从这一点来讲,是完全符合这次的减刑要求的;但从另一方面讲,他坐牢后的表现又极其恶劣,越狱、袭警、打架……劣迹斑斑,从这一点来讲,他即便符合减刑条件,但减刑与加刑相冲,可能还是得在咱们这度过余生,也就没有实现这次活动真正的目的。” “那么,你的观点是什么?”王政委问道。 “高总”从容答道:“如果按规定来,该减的减,该加的加,这也就是一个算术题,直接交给监区狱警去办就可以了。如果要在规定之外作变通,可不可以?变通多少合适?就要拿出来讨论讨论。至于为什么要讨论,我觉得问题就在于一个因果关系,如果不是因为重判的因,也不会有后来的果。所以,这就是我对殷处长报告提出的一点意见——制度之外的事情,应该怎么去执行。” “高主任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还讲究起因果轮回了?可天天食堂碰到你,还没见你吃斋用素啊?”江上卿副监狱长阴阳怪气地挖苦道。当然,他这么说,其实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嘲笑“高总”和得一手好稀泥而已。 王政委却显得不太高兴,对江上卿道:“我们一贯主张的就是畅所欲言,概不追究嘛,这样起码的民主作风江副监狱长也忘记了?更何况,高主任说得很好嘛,在法理和人情之间作出决断,正该是我们领导的担当。” 江上卿却像是卯上劲了,讥讽道:“就……就这还‘担当’?这一手太极拳打得这叫一个漂亮!你们大伙儿,谁看不出来?”说到“漂亮”两个字得时候,江上卿故意喊得咬牙切齿。 王政委,包括会场众人,竟一时语塞。 “高总”在打太极,这是每个人都心领神会的事。但领导之间就是这个样子,有的事情你可以这么做,但不能这么说;有的事可以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做。像江上卿现在这么撕破脸乱咬一气,实在是不多见的事情。 张扬副政委看自己的顶头上司被呛得脸色铁青,只好上前解围,他站起来,走到江上卿面前道:“江老,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嘛,大家还不都是为了工作嘛,您老也这么大岁数了……” “哟呵,还嫌我老了啊?我还不伺候呢!我就管好我那生活卫生的一亩三分地,你们别折腾我,我也不折腾你们,只要犯人没拉肚子没猝死,就别找我的不痛快。” 说罢,也不理会会场中诸人,径自拂袖而去。 —————— “玩了半天花样,原来是想金蝉脱壳呢,费这么大劲,也是真不怕累。”集团副董事长赵梦梁调侃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恰好在别人能听到的范围内。一时间,会场中议论纷纷,竟变得有些失控。 王政委怎么也没想到会议居然演变成这副摸样,破坏规矩、肆无忌惮的事情一再发生,特别是江上卿为了规避风险居然不吝和自己正面冲突,使自己在所有人面前威严扫地,再这么下去,肯定得出大乱子。 无奈之下,王政委只好站起身子,敲了敲桌子,大声宣布道:“今天会议的议题是夏文渊监狱长亲自指示的,会议结束后,我还要就会议情况向夏文渊监狱长作汇报。大家可以不给我王齐远面子,但请考虑考虑自己的政治前途。” 躁动不安的会场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两为难 拿夏文渊的名头来救场,对王政委来说,实在是很没有面子的无奈之举。 在监狱的管理体系中,虽说监狱长负总责。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其实是监狱长、政委和董事长各负其责,都具有独当一面的能力,相互之间形成制衡关系。 在理想化的权力体系中,是监狱长主管狱政、生活卫生、教育改造等工作,政委主管队伍、思想政治工作,董事长主管经济工作,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主管领导可以拍板定夺,而遇到需要相互配合的工作,则由领导之间沟通协商。这样的稳定的三角体系,既可以防止一家独大,又避免出现群龙无首,还形成了集体智慧。 但理想化终究只是理想化,现实运转的过程中,这种平衡关系常常会因为人的能力的不同而被打破。这其中,亘河监狱算是执行得比较好的,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在于最高领导层的三人间深厚的私人感情;楚山监狱则在长期博弈后形成了权力倒挂,监狱长心灰意冷,归隐山林、颐养天年,转而由集团董事长掌握实际权力;五登监狱则情况最为恶劣,斗争早已经摆在了台面上,三方之间你争我夺,竟然是越战越勇,下面各个部门也趁机选边站队、谋求私利,竟像是战国时代、百家争鸣。 而在具有强烈地独裁统治传统的海州监狱及其分裂出去的海州女子监狱,则依然保持着最为传统的一把手负责制。这其中,海州监狱的情况还略好上一些,而在雷烈之主政的海州女子监狱,政委是早就已经是闲云野鹤,不问世事,董事长的位置更是已经空缺了近两年的时间,真正算得上是独霸一方、称孤道寡。 —————— 抛开江上卿的无理取闹不谈,单论“高总”的观点,王政委其实还是非常认可的——相较于讨论枯燥无味的条文内容,一个具体而鲜活的案例不仅要有趣得多,还可以避免对因为对整体方针的讨论而陷入被动局面。 但情势已然至此,如果自己不身先士卒,恐怕也很难有人愿意以身试险。 于是,王政委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叫来了监狱办公室主任,要求他向江上卿明确传达夏文渊监狱长的意思,并要求他回来开会;第二件事,他决定表明自己的态度。 “刚才高主任的观点,我非常认可。海州监狱因历史遗留问题刑期二十年以上犯人的人数,可能多达数百人,因此我们的任何决定,都将直接影响到这几百人的未来命运。这份责任很重啊,也就难怪大家不愿意多讲,这我很能理解。但高主任这个方法很好,我们可以只讨论郑海东这一个例子,不涉及全面工作,一个人嘛,大家总可以畅所欲言了吧?”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那就从我先来谈一谈。郑海东这个人的情况,我是非常清楚的,在海州监狱,资格比他老的犯人,不能说没有,大概也不多了。现在,问题的核心在于,是对照制度一条一条地加减刑呢,还是考虑因果人情和历史因素,对他网开一面呢?” “我认为,应该是后一种观点更加妥当些。” 对于王政委竟然如此轻率地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所有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大家停下手中的笔迹,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在解释原因之前,我想请大家重新回顾一下省司法厅开展这项工作的初衷。折现工作的实质意义就是一次国家救济,达不到这样的目的也就失去了初衷。郑海东的情况,其实我也一直在关注,他的父母本身也是狱警,你们中很多人的长辈还和他们共过事。后来虽说是犯了事,但一个人能坚持二十多年不认罪,要说里面一点问题没有,我也不太相信。当然,这与我们讨论的内容无关。不过,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适当的帮助,我觉得还是可行的。” 听完王政委的话,会场中的很多人都点了点头。 殷姿却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其实,殷姿对郑海东的生死去留,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兴趣。但问题的关键却在于,郑海东的名字出现在了雷烈之的名单上,这就使她无法对此袖手旁观。 在这份名单还没有能从夏文渊手上换得保障自己权力的资本之前,殷姿决不能与雷烈之公开决裂。因此,摆在她面前的选项只有两个,要么忽略掉郑海东,要么阻止郑海东出狱。 而在目前的情况下,郑海东作为全场讨论的焦点人物,想要忽略已无可能,剩下的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能是设法阻止郑海东的减刑。 —————— 虽然唯一的路径已经非常明确地摆在了殷姿的面前,但她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 这是因为,殷姿深知这一选择所必然导致的严重后果。 作为一个外来者,殷姿在海州监狱几乎连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都没有,反倒是敌人到处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唯有韬光养晦,才能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而一旦表明自己的观点,就等于是在自己的胸口上竖起了一块靶子,必将会导致大多数人的群起攻击。 更加重要的是,自己面临的唯一选择与王政委的意见恰好相反,如果在王政委表态之前自己先说出观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在王政委表态之后,那简直是在公开宣战了。 正想着,江上卿已经重新走了进来,他气鼓鼓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神色虽然依旧很是嚣张,但动静却已经小了很多。 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集团董事长庄重突然说话了:“王政委的观点,我还是比较赞同的,倒不是因为郑海东个人的问题。国家救济作为保障公民权益的最后手段,在西方发达国家早就已经形成了普遍认知,是一项制度化、经常性的措施,我们能在这方面进行一些有益尝试,当然是有益无害的。” 庄重是海州监狱领导层中唯一一个留学英美并拿到过海外名校经济学硕士学位的海归派,平日说话的时候也经常流露出亲英美的思想,这会表态发言,其实也只是这种思想的自然流露而已。 但庄重的发言对会场舆论的引导却是决定性的,在海州监狱三巨头中,在场的俩人表明了一致的观点,其他人的意见所能左右的力量也就微乎其微了。 殷姿再也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她必须有所作为。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第一百五十七章 泾渭分 王政委注意到了殷姿身上流露出的跃跃欲试。 “殷处,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王政委微笑着说道。 “他用的是‘补充’这个词。”殷姿无奈地想到,“发现自己竟然会反驳他的观点,一定会非常惊讶和失望吧。” “尊敬的王政委,我……我……”殷姿的语气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有什么观点,大胆地亮出来嘛,我之前不是说过么,大家畅所欲言,不要有什么顾忌。” “我恐怕不能同意您的观点。” 王政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常态:“有不同意见是好事嘛,那你把你的观点说说看,我们大家来一起讨论下。” “我认为,郑海东的案子,必须要严格把握尺度。” 王政委笑道:“这是自然,原则问题,没有人会去逾越的。” “可能我的意思表达得不是很清楚,但现在是闭门会议,所以……我说得直接一些……我们不应该让郑海东……甚至包括与他情况类似的人,流入社会。” 殷姿的话虽然还是有些隐晦,但会场中的每一个人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其实,捅破这层窗户纸,殷姿话中的真正含义应该是限制郑海东减刑,让他牢底坐穿。 会场中“嗡”的一声议论开来。 “这是要以一己之力挑战两大权威的节奏啊,先是江上卿,又来一个殷处长,都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看上去娇滴滴的美人,心怎么就这么狠,这郑海东我是知道的,都坐牢20多年了,60多岁的人了,放出去怎么了?” “没听说过最毒妇人心啊,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这女的,真是脑子有问题,等着看她怎么死吧。” —————— 会议桌上的监狱领导们一个个都坐直了身子,像发现猎物的雄鹰,摆出了一副战斗姿态。 所有人的目标,都指向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殷姿。 驻监监察室主任秦凯丰首先发难。 其实,秦凯丰对殷姿本人并无意见,对郑海东的事情也无兴趣。但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个机会稍稍扳回一成,免得以后怡人笑柄。 秦凯丰道:“我是一个执法者,现场中的每个人也都是执法者。执法工作当然是法律至上,但人非草木,焉能无情?你或许不清楚,郑海东还有一个80多岁高龄的母亲健在,老人家也没几天了,你也是个母亲吧,总该能体会一点这样的感情吧?” 秦凯丰不再看着殷姿,转而对会场中的其他人继续说道:“况且,我们的执行并不是对制度的曲解和变通,在规定的范围内,适当增加一些人性化的关怀,难道不好吗?” 秦凯丰话音刚落,殷姿就接口道:“我当然能理解母子之间的感情。但秦主任,你不要忘了,郑海东的身份除了儿子,还是一个犯人。膝前尽孝?怎么可能!我可以很负责任的预判,一旦郑海东离开了海州监狱,他要做的第一件事绝不是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而是会去省会、上北京,申诉、上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样一个极不稳定份子,把他推向社会,其所可能造成的严重的破坏性后果,我们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殷姿的分析虽然有理有据,但非但没有能争取到一个同盟者,反而在会场中响起了更加强烈的反对声音。 所谓舌战群儒,常常是只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情节。一个人想要让自己的观点对其他人产生影响就已经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想要左右所有人的意见更是痴心妄想。 作为话题的挑起者,徐心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在众多反对的声音中,她的悦耳的女声显得与众不同:“难道你要为了所谓的秩序平稳而把郑海东作为监狱安全稳定的牺牲品和垫脚石吗?如果我们的安全需要以他们的牺牲为代价,那这样的安全还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吗?” 殷姿回击道:“刚才,高主任提到过周华副厅长说过的一句话,在监狱执法工作中,我们百分之一的疏漏,就是对两个家庭百分之百的伤害。我想提醒大家他说过的另一句话,对于具有重大社会影响的犯罪分子,必须顶格处理,要以他们在监狱服刑的时间,换取社会稳定的空间。对周华副厅长说过的话,徐副监狱长有什么意见吗?” 在殷姿又一次搬出周华副厅长这个挡箭牌后,现场气氛一时非常紧张。双方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却又因为涉及到周华副厅长的问题,都不敢轻易说话,进入了短暂的休战期。 王政委心中暗自苦笑,如果周华副厅长得知自己在这样一个会议上的两派人挡枪使来使去的,不知会作何感想。 —————— 在这段几乎让人窒息的死寂中,集团董事长再次开口道:“有事就说事,好歹还穿着身警服,自己的意见自己都不敢承担责任?我最反感就是拿别人的话撑自己的腰的,按你们这意思,再这样讨论下去,是不是该把毛主席语录翻出来念啦?” 会场中响起一阵零零碎碎的笑声。 庄重的话看似公正,只是把已经偏离主题的讨论重新拉回正确的方向。但却是绵里藏针,对殷姿进行了一次有力的回击。庄重的这段话是在殷姿发表周华副厅长讲话后说出的,矛头又直指殷姿的居心叵测,实质上也是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偏偏庄重的发言却是既显得公正,又非常幽默,竟然使殷姿连回击的能力都没有。 在庄重和殷姿之间,实力的差距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原本一直犹如古罗马角斗士般昂首挺胸斗志昂扬的殷姿,像是被一个隐世高手轻松一击,便击穿了自己的罩门,一时间竟无以为继。 短暂的虚弱很快便给了其他人可乘之机,所有人都抓住了这一机会,争先恐后的朝殷姿发起攻击。 成为众矢之的的殷姿瞬间被汹涌的“民意”湮没,失去了可以起身反抗的最后机会。 王政委在确定所有人的意见都已经一致的情况下,终于再次出马,他制止了大家的讨论,说道:“我们提倡的是民主集中制。既要民主,也要集中。刚才,我们进行了民主的讨论,下面,也该形成集中的意见吧,我提议,进行举手表决。” 第一百五十八章 跃龙门 王政委说道:“现在的意见主要分为两种,一种观点是以殷处为代表的,认为应该顶格处理;另一种观点是以庄董事长为代表的,认为应该从宽处理。对于这两种意见本身,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王政委在提出意见的时候,把原本由自己提出的意见转嫁到了庄重的头上,这虽然是为了避嫌,但却也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还在,在这件事上,他与庄重是在同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所以在王政委说完后,庄重率先点头,示意认可。 其他人也都没有说话。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么我们就开始举手表决吧。有同意第一种意见的同志,请举手。” 没有人作出回应,即便是殷姿自己也没有举起手。 “有同意第二种观点的同志,请举手。” 会场中竖起一片手臂的森林。 王政委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大家放下手臂,他转头对会议记录员说道:“记一下,全票通过。” 殷姿的内心冰冷,在这次莽撞的出击中,她一败涂地。 然而,殷姿所不知道的是,她的失败却并非毫无意义。至少,在“高总”看来,她明知不可能而为之的无畏努力反倒证明了她与雷烈之之间的关系。 “高总”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雷烈之并没有要求他去关心郑海东的生死,即便已知的消息也是私下从秘书的口中打听到的。而他抛出的郑海东这个诱饵,成功地引发了双方之间的激烈冲突,迫使王政委和殷姿先后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也真是他想要的结果。 —————— 殷姿颓然地离开了会场。 周围似乎有人和她说话,至于说了些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走到了一段偏僻无人的封闭公路的尽头。 这里是一片被平整过的土地,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平台,平台的边上还有一汪浅浅的水池,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天已经很黑了,细细的月牙隐藏在浓密的云层中,只能透出微乎其微的一点光亮。近处的池水在微博荡漾下反射出变幻闪烁的月光,像是一段隐藏神谕的密码。清凉的海风拂面吹过,挠得脸颊上的皮肤痒痒的非常舒服。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夜晚……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 作为留守工人的子女,殷姿很小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其他的“狱二代”那样,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只需要等待年满十八岁,在所谓的“自办班”里转上一圈,出来就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她和其他留守工人子女的命运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固定的轮回,要么找一个同样是留守工人子女的人结婚生子,再把一生耗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以加倍的辛苦劳作去换取一点菲薄的收成;要么就跟着那个时代刚刚出现的“蛇头”南下广东、北上京津,去传说中的大城市发家致富,作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美梦;顶好的出路就是能从狱警中找一个岁数差距不算离奇的鳏夫或是寡妇结合,再夜夜耕耘,生下一个“狱三代”,以此让这该死的诅咒在自己这一代终结。 这些对未来命运的构想细述起来不仅卑微,甚至可笑。但在海州监狱这样一个在那个年代近乎绝对封闭的小世界里,这就是他们所能仰望和企及的天堂。 但这种种出路却都不能让年幼的殷姿心仪,虽然她也曾努力过,在很小的时候就锁定了出身狱警而又心地善良的胡大胖子,但胡大胖子的玩世不恭和门第之间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却让她始终无法建立安全感。 殷姿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在她投入自己最宝贵的处子之身而未见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之后,她的信心开始动摇了。 当然,她并没有孤注一掷,更没有坐以待毙,在投资感情的同时,她同时在学业上进行了投资,在付出了这些“狱二代”们难以想象的艰苦努力之后,她考入了江南政法大学。 从学校毕业以后,殷姿并没有选择更加体面的法官或是检察官的职业,而是回到了海州监狱。她信奉项羽的那句话——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谁能知乎? 令殷姿感到意外的是,回到家后,迎接她的并不是“狱二代”们刮目相看的眼神和留守工人子女艳羡嫉妒的目光。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像约好了似的,以一种饱含深意的神秘笑容掩面而去。殷姿大惑不解地向自己的父亲询问,父亲却并没有回答,只是长叹一声:“丫头啊,你真不该回来。” 谜团并没有让殷姿困惑太久,第二天,当殷姿早早地起床,梳洗打扮整理着装,准备迎接第一天的从警生涯时,打开房门,她看见了屋檐下挂着的一双破鞋。 殷姿虽然少不更事,却绝不懵懂无知。她很快明白了这一切背后的中伤和父亲那一声叹息所承受的痛苦。但是她却没有恣情发泄,只是默默地把那双高悬在屋檐下的的破鞋取了下来,扔进了茅坑,然后只作什么是都没有发生,一切如常地前去上班。 要说殷姿不生气,这是不可能的。那一年,她还只是一个20出头的小姑娘。平心而论,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在周围人的眼中,她都是一个对“美丽”这个词当之无愧的少女,她的足有1米7的身高在江南的女生中显得鹤立鸡群般地高挑,身体因长期锻炼才显得匀称而富有弹性,因为胡大胖子的辛勤开发而早早地显出了一种同龄女性无法企及和模仿的诱惑之美。 在学生时代,这样的美女自然追求者络绎不绝,但殷姿却始终孓然一身,过早地经历生活的困难是她对男人失去了信任和依托的能力,而对于一个没有价值的男人,她也不愿意再去耗费精力。 殷姿的不生气,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因为不能。已经学会冷静思考的她知道,此时任何辩驳在别人的眼中都只是欲盖弥彰的拙劣把戏,除了为别人提供茶余饭后的笑料和增加父母的痛苦之外,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她只能默默承受,一言不发。 如果只是这样下去,殷姿或许会成为一个孤僻大龄剩女,或者拥有一个不算幸福的婚姻家庭,但一切绝不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遭胁迫 一切都从那个夜晚彻底转变。 那时候,殷姿还在刑罚执行科工作。刑罚执行科主要负责根据犯人的表现对刑期减少的幅度进行裁决,看上去像是具有很大的权力。但在实际工作中,由于刑罚执行科的一切信息都是来源于狱政科,所以仅仅是受制于狱政科的单纯进行数据统计运算的一个部门。 然而,虽然权力不大,刑罚执行科的工作内容和工作压力却一点都不小。当时,严打虽然已经结束,海州监狱的犯人规模却一点都没有减少,加之海州监狱当时还管辖着后来独立成为海州女子监狱的女子监区,总犯人人数突破了2万人。 面对如此规模的犯人群体,刑罚执行科的人数则显得少得可怜,除了每天忙于钻营仕途的科长和养尊处优、坐吃空饷的几位领导夫人外,真正能做事的只有那么五六个人,因此,加班熬夜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在月底、年底这些时候,常常是通宵达旦、夙夜在公。 好在几个人都是年轻的女警,大家相互帮衬着,总算还能撑得下去。 这一天,殷姿正在为面前堆得比自己的上半身还要高得多的一大堆卷宗焦头烂额的时候,科长却神神秘秘地走了进来,也没和往常一样皮笑肉不笑地和大家打个招呼,就走到殷姿面前,悄悄挥了挥手,说道:“小殷,到我办公室去一下。” 殷姿对科长突如其来的召唤搞得有些找不着北,她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周围的同事,大家也多是一片茫然,只有一个相熟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是欲言又止。 殷姿来不及细问,科长已经连声催促,连拉带拽地把殷姿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随即又掩上了房门。 殷姿感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她防备地圈起双臂,有些紧张地问道:“科……科长,有什么事吗?” 科长回过身来,脸上却已经不见刚才的神秘和紧张,恢复了他一如既往地招牌式的伪善笑容,科长刚要说话,看殷姿紧张地样子,脸上的笑容挤得更加生硬,连声说道:“小殷啊,不要站着嘛,坐、坐,做下来说。”一般走到茶水柜前殷勤地替殷姿泡茶。 殷姿忙走过去,想要制止科长,她一边劝阻一边说道:“科长,我不渴,不必麻烦了,有什么事儿,您直说吧,我那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科长这才讪讪地停止了泡茶的动作,他再次催促殷姿坐下:“你先坐会、坐会,工作的事情嘛,不急。” 待殷姿坐下,科长不等殷姿制止,又突然跑了出去,边走还边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 殷姿只得坐在那里默默等待,不一会儿,只听隔壁办公室传来科长的声音:“小李、小张,你们两个把小殷的工作分一分”,“不要抱怨,都是为了工作”,“管这么多干什么,她今晚有重要任务,再废话啰嗦的,这个月的工作你们俩全包!” 殷姿隐约听到俩人抱怨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科长一猫腰,又钻了回来,再次掩上了房门。 科长一见殷姿,脸上立刻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说道:“工作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殷姿为难地说道:“科长,这样不好吧?” 科长说道:“你不要管它,这两个小东西,平时就好逸恶劳,还总当我看不见,我又岂是好糊弄的?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她。” 殷姿不愿意多谈同事的不是,转口问道:“科长,您说的重要任务……是什么啊?” “这个……这个……”科长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说出来,他再次走到茶水柜前,说道,“你不要急,我先给你泡杯茶。” 殷姿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站起来道:“科长,茶我就不喝了,您要真没什么事,我可就先回去了啊。” 科长一看殷姿要走,一下子慌了神,走到殷姿面前,一把按住她说道:“你不要急,慢慢说、慢慢说。” 殷姿这才重新坐下。 科长也不再泡茶,慢慢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咬了咬牙,说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天呢,省里头有几个重要领导要来,这些领导嘛……要求都比较高,所以……” “所以什么?”殷姿问道。 “所以……就想安排你……” 殷姿大约明白了科长的意思,她想了想,说道:“科长,如果是要我陪酒的话,恐怕不行,因为我不会喝酒。” 殷姿原本以为,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充分,可以让她摆脱这个让她觉得厌恶的麻烦了。 没想到科长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不是要你陪酒。” 殷姿有些意外,问道:“那是要我干什么?” 科长吞吞吐吐地说道:“小殷啊,你要知道,这些省里的领导啊,素质都是非常高的、非常高的。他们呢,自然是不喜欢和那些没有素质的人交流,就比如说……就比如说那些服务员,这个……领导说的很有艺术的话她们也听不懂,这个……对牛弹琴、焚琴煮鹤嘛,所以……” 殷姿松了一口气,看了看手表,说道:“如果是要联系服务员的话,现在的时间还不算太晚,我们可以联系海州最好的宾馆,让他们提供服务员,我们再派车……” 科长又摆手道:“不是这么个意思……海州的服务员固然好,可是……可是……这个……还是太俗气了。这个人一旦俗气了啊,领导就提不起兴趣了。这个……贾宝玉不是说么,有的人是水做的,有的人是泥做的,这个……水做的就是素质高的,泥巴做的就是素质低的,这个……这个……所以……” 殷姿看着科长涨红的脑门和吞吞吐吐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种感觉一旦出现,就变得越来越强烈,使他几乎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但当殷姿听到了科长所说的话以后,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科长说道:“所以,领导安排,由你担任今晚宴席的服务员。” 第一百六十章 甘蒙尘 “什么!”殷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她再次确认道。 “这个……”从殷姿惊讶的表情中,科长确定对方其实已经听清了自己要说的话,所以他不需要进一步解释,只需要设法让对方服从自己的要求。 好在走出了第一步,下面的工作就简单得多了。 科长没有重复自己刚才得话,转而解释道:“我知道,你可能有些不理解。但小殷啊,要以大局为重,领导安排你承担这个任务其实就是对你的希望、对你的信任,你……” “可是!”殷姿打断了科长的话,“为什么选我呢?海州监狱这么大,‘有素质’的又不止我一个啊?再说,要论服务员的业务素质,我怎么可能比得上专业的服务员呢?这件事情……” 科长涨红的脸盯着殷姿看了半天,最终却是生硬地憋出了一句话:“你不要解释,这是领导交办的任务,我也没有办法。” 殷姿见状,当下也收起了柔弱,回应道:“如果是工作上的任务,不管多难,我绝不推辞,但这样的事情,我实在干不来,请安排其他人吧!” 殷姿说完,站起身子,就要转身离去。 科长却也站了起来,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殷姿,你不要猖狂,给脸不要脸!谁不知道你和胡大胖子那档子事儿,一个破鞋还想卖个黄花闺女的价钱?就只是让你当个服务员而已,还屈了你的尊了!你可不要忘了,你爸是干什么出身的!要不是我们单位帮你出的证明,你他妈连江南政法学院的大门都进不了,现在翅膀硬了,就想飞了?老子还不怕告诉你,只要我一封举报信,你他妈明天就给我扒了这身皮老老实实回家种田!” 殷姿从未想到过,表面上面容和善的科长暗地里却是如此用心险恶。但殷姿更加清楚的是,科长所说的这些话绝不仅仅是空洞的威胁而已。她不会忘记,当年为了那份家庭关系证明,自己的父亲带着自己宰杀了全家唯一的一头羊羔,在政委家门前跪了整整一个下午。她也明白,只要一封举报信,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也将岌岌可危。 “不过是当一回服务员而已,何必呢?”殷姿劝慰自己,转身坐回了原来的位子上。 科长看她回心转意,立马喜笑颜开道:“小殷啊,你这孩子……真是……,早这样,何必闹得这么难看呢,你说是不是?” “还有什么事吗?”殷姿毫无感情地问道。 “哦,没其他什么事了。这是时间和地点,记住,放好了。”科长一边微笑,一边说道,“你就早点回去吧,洗个澡,打扮打扮,当然,也不用太花哨,领导不喜欢。对了!瞧我这记性,最重要的事儿差点给忘了,这身警服可别脱,领导喜欢这个。嘿嘿。” 看着科长那张笑得合不拢嘴的嘴里露出的沾满烟垢一口黄牙,殷姿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 晚宴在海州监狱招待所的思听轩里举行。 宴席的正中,众星捧月般地坐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的身材相当肥胖,尤其是那个出奇地向外凸起的大肚子,像一个足月怀胎的孕妇,随着他的动作竟然还会时不时地顶得桌子轻微地晃荡,男人非但不以为意,反而甚是自得的样子,有点像是小时候常见的不倒翁。 男人的酒量奇大,喝酒总是“拎壶冲”,几番阵仗下来,喝得旁边陪酒的时任海州监狱副监狱长的雷烈之只有招架之功,而雷烈之本身就已经算是海州监狱酒量的头把交椅,宴席上的其他人的境遇就可见一斑了。 说是让殷姿来做服务员,其实原来的服务员并没有撤下,殷姿只需要负担添酒添茶这一类简单的工作而已,但也不算太难。只是主坐上那个男人的一双眼睛几乎盯死在殷姿的身上,并随着酒量的增加越发显得肆无忌惮,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只希望宴席早些结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多数人都渐渐地兴意阑珊,准备撤退了。中年男人却还是在高谈阔论:“小时候,我老子教育我说,兔崽子啊,知道啥叫军事不?这老东西打了半辈子仗,拿这个问我,我当然知道啦,我就是,军事就是打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你们说,我回答得高明不?” 众人响起一阵稀稀落落得奉迎声。 中年男人一拍桌子,瞪起眼睛道:“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老子说,放屁!军事就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众人哄堂大笑,连殷姿也不禁莞尔。 中年男人一看殷姿笑了,原本就已经涨红的脸上兴奋得青筋爆出,声音也变得更加洪亮:“我老子又问我了,说,什么叫政治啊?我说,这东西太复杂,谁懂啊?” 中年男人说到这里,干脆站了起来,指着旁边坐着的副监狱长雷烈之,把一副老子教训儿子的表情扮演得惟妙惟肖:“早就看出你小子是个扶不起得阿斗!看老子告诉你,什么是政治?就是把支持你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对你的人搞得少少的!” 这答案实在是太过于简单,但却又是绝对真理般的正确。殷姿被中年男人父亲的智慧折服,暗暗点头称是。 中年男人却在殷姿出神的那刹那突然指着殷姿道:“以此当浮一大白,警花妹子,快来添酒!” 殷姿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赶过去添酒。 她走到中年男人的身边,一股浓烈地烟酒浸泡后的中年男性特有的体味直呛鼻子,好在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有些能够适应了。殷姿弯下腰,拿起男人的酒壶,开始往里面添酒。 由于添酒的时候背对着男人,殷姿看不到男人的目光,这样眼不见为净,反而让她稍稍舒服了一些。 突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中年男人似乎不胜酒力,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殷姿的身上。 殷姿想要让开来,目光却刚好触及到了旁边的副监狱长雷烈之凌厉的目光,她被这目光震慑住了,只好维持现状。 中年男人看殷姿没有反应,另一只手竟然放到了殷姿的后背上,隔着衣服抚摸起来。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连环套 殷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求助的眼神再次看向了副监狱长雷烈之,却发现雷烈之已经回过头去和旁边的一个人愉快地聊着天。 这么短的时间,雷烈之不可能没有发现中年男人的行为,殷姿突然明白今天的“服务”可能不仅仅是陪酒这么简单,她很想拂袖而去,但却知道不能这么做。 殷姿只能委曲求全,她使出学习过的擒拿手法,闪开身子,灵活地让开了中年男人猥琐的手,退到了他的身后。 可能是由于酒精的麻痹,也可能是因为本就肥胖的身体不堪重负,殷姿闪开之后,只听一阵哗啦啦的声响,男人肥胖的身体压倒了几张椅子,“嘭”的一声坐倒在地上。 雷烈之当即拍案而起,指着殷姿满脸怒容道:“你搞什么东西!哪个部门派过来的?把你们科长给我叫过来!” 殷姿还是第一次被领导如此严厉地训斥,加之雷烈之本身气场强悍,眼泪竟一下子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中年男人见状,连忙摆手道:“啊呀不妨事,不妨事,雷监,你不要激动嘛!吓坏人家小姑娘!” 看中年男人没有生气,雷烈之的态度才稍稍缓和道:“看你毛手毛脚怎么做事的!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把领导扶起来!” 殷姿强忍着泪水,只好走上前,伸手去扶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殷姿主动贴过来,当下笑逐颜开,一只手就势抓住了殷姿的手,另一只手挽住了殷姿的胳膊,不停地往胸脯上蹭。 殷姿常与胡大胖子耳鬓厮磨,自然知道中年男人打得什么鬼主意,但事已至此,她也毫无办法,只好咬着牙,把中年男人扶起来,就赶忙离了开去。 中年男人占足便宜,连下半身都起了反应,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意兴勃发,与旁边人热烈地讨论起荤黄段子起来。 —————— 时间已经过了夜里11点,酒宴却还是没有一点要结束的迹象。殷姿连续站了好几个小时,加上白天承受的繁重工作,渐渐地有些体力不支起来,两只眼睛像被胶水沾上了一样,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睡意像汹涌的海水一波接着一波不停地袭来,殷姿强忍着,推到墙边,靠在酒柜旁,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虽然极度疲倦,但殷姿还是能隐约感受到房间里高谈阔论的声音渐渐地不那么热烈,转而变得零落,当她熬过了一阵睡意后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包括雷烈之在内的三两个人,而那个中年男人则已经不见了。 雷烈之看殷姿睁开眼,非常关切地走了过来,一改刚才的严厉,柔声道:“小姑娘,辛苦啦!今天你做得很好,回头我一定找你们科长好好表扬表扬你,给你开上几天假,好好休息休息。” 殷姿极少有机会和监狱领导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像这么亲近的更是第一次遇到,她刚要表示感谢,却见雷烈之指了指餐桌继续说道:“刚才你可能没注意到,晚宴已经结束了,你也该回去了。不过呢,刚才省里来的那位领导去卫生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你能不能去帮忙看一下,你也知道,领导没回来,这饭局就散不了。” 副监狱长商量的口气让殷姿无法拒绝,她点点头。 走到卫生间门口,殷姿才反应过来,这里是男卫生间,而自己是一个女人,她想回去,眼前又浮现起雷烈之诚恳的表情,殷姿左右为难,想了想只好在卫生间门口喊了几声,开始卫生间里并没有回应,她凝神屏息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似乎传来微弱的呻吟声,殷姿顿感不妙,当下也顾不上男女有别,冲了进去。 —————— 卫生间里居然没有开灯,殷姿冲进去之后才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鲁莽,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硬着头皮在黑暗中摸索。 走了没几步,身体突然被一个肥胖的男人从背后死死地搂住,殷姿惊恐地回过头,发现正是之前宴会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更让她感到害怕的是,从黑暗中微弱的光线中分辨,居然发现这个男人居然赤裸着身体,一身累累的赘肉在微弱的光线中反射出黄白的色泽。 “你……你……你要干什么!”殷姿惊恐地问道。 “别怕,我都和你们雷监狱长说好了。奶奶的,过了一晚上的眼瘾,可憋死老子了。”男人说着,就张开大嘴,一条滑腻腻的舌头向殷姿的俏脸上舔了过来。 殷姿大骇,惊恐地叫到:“你要干什么?请你放开!我要喊人啦!” 其实,以她此时的音量,已经和呼救无异,但仅在咫尺的餐厅却仿佛与这里隔绝了一段真空,没有作出任何的反应。 殷姿清楚地记得,雷烈之曾经说过,只要领导没有宣布,宴席就不会结束,他们自然也不可能已经离开。既然如此,那么这沉默又说明了什么呢?殷姿感到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之中。 男人赤裸的身体在她的后背不停地蹭动着,一双大手则在她的身前焦躁地游走,殷姿抓住一个空隙,猛地一把扣住男人的手腕,同时矮下身子,从男人的魔爪中逃了出来。 男人握住被扣得生疼的手腕,倒吸着凉气说道:“妈的,看来雷烈之那小子说得不错,你还真是个‘辣妹子’,幸亏我准备好了后招,要不然……” 一股凌厉的风声突然从脑后袭来,殷姿刚刚反应过来,还不及作出动作,一块潮湿的手帕已经捂在了她的脸上。 一瞬间的呼吸过后,殷姿感到身体仿佛被抽去了骨架,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中年男人朝她走来,硕长奇丑的下体随着脚步左右摇晃着。男人一脸狞笑着弯下了腰,他并没有急着去撕扯开殷姿的衣服,而是再次伸出舌头,继续刚才没有完成的动作。 在一股混杂着浓烈酒气和口臭的强烈气味中,殷姿彻底晕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欢情薄 在殷姿对未来的勾勒中,原本包括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虽然她出生在一个“二等公民”的家庭,虽然她不能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留给自己未来的丈夫,但殷姿并没有失去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只要自己勤勉持家,相夫教子,即便不是那么的完美,应该也能赢得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和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对于自己的第一次给了胡大胖子,殷姿也并不后悔。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帮助了她很多,这是他所应得的报酬和补偿。但殷姿却不愿意再次以自己的身体作为砝码,去交换任何东西。她要把它献给自己未来的丈夫。 然而,就在今晚,残酷的现实将梦想中的童话世界击得粉碎。 殷姿醒来的时候,周围依然是一片漆黑。天还没有亮,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窗外呼啸的海风,像魔鬼狰狞的狂号。殷姿很长时间才渐渐感受到了自己麻木的身体,正以一种非常屈辱的姿态趴在地面上,冰冷的瓷砖同化了赤裸身体上皮肤的温度,像她的心灵一样冰冷。殷姿在黑暗中摸索了几下,试图去寻找衣服。 “啪嗒!”灯突然打开了。 强烈的灯光让殷姿的眼睛在一瞬间致盲,而随之而来的羞辱更是彻底击垮了她的神经,殷姿慌乱地蜷缩起身体试图掩盖敏感地部位,发出了母兽般绝望的哀嚎。 一件衣服扔在了她的怀里,另一件则兜在了头上。衣服遮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也让她的理智稍稍恢复。 一个声音在她的面前响起:“不要叫了,冷静点,把衣服穿上吧。” 是雷烈之的声音。 殷姿一下子回忆起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她不再顾及自己赤裸的身体,猛地暴跳起来,向雷烈之声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她的冲击并没有取得预料的结果,腰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箍住。 殷姿近乎疯狂地嘶吼着、抓挠啃咬着这双手,但直到伤痕累累,这双手却始终都没有松开。 雷烈之冷静得近乎无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呢?既然试图与命运抗争,你就应该有付出代价的准备。从你选择考进江南政法大学的那一天起,你就应该料想到今天的结局。难道你不知道,犯人子女是没有资格上这样的学校的吗?” 殷姿还在挣扎着,雷烈之继续说道:“监狱凭什么给你开这个证明,你真以为是因为你爸跪了一下午?就凭你爸,有这么大的面子?其实,当时你就该承受今晚的结果了,知道是谁保了你吗?是我!不过,你也别感谢我。我这么做,只不过是我比政委那狗东西更能发掘你的价值。” 殷姿的反抗渐渐微弱了,心也变得更冷。 雷烈之紧箍的手松开了一些,却也没有闲着,而是往殷姿赤裸的胸脯上探了过去。 雷烈之继续说道:“你自己也想想,反正也这个样子了,与其跟一个糟老头子,还不如跟我。从今往后,绝不会有人再敢和你提举报信的事了。我还会提拔你做刑罚执行科的副科长,另外,这里有5万块钱,留给你补贴家用。你爸的退休金,我也会很照顾。” 雷烈之似乎觉得这样的条件还不够优厚,又补充道:“如果将来,你要结婚,生孩子,我都不会干涉。往后你就会知道,我不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所以,我们的相处将会非常愉快且和谐的。” 看殷姿不再说话,也不再挣扎,雷烈之非常满意地脱下了裤子。 —————— 这是沉沦的开始,还是涅槃的新生,殷姿至今也无法确定。 可以肯定的是,从那一晚开始,她的人生轨迹走上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殷姿再也不需要承担繁重的工作任务和加班加点的辛勤劳累,转而经常出入于各种高层宴席、聚会,成为有权势者们的座上宾。当然,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自是无法避免,但这些言语在殷姿听来艳羡的部分远远超过了中伤。 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 当然,雷烈之的诺言并没能全部实现,他当时只是海州监狱的副监狱长,还远没有能像后来在海州女子监狱那样只手遮天。刑罚执行科的副科长最终花落别家,殷姿则进入当时的女子监区,担任了一名副监区长,即便如此,殷姿的父亲还是为此连喝了三天老酒,为殷家历史上第一个荣登官职的子孙光耀门楣乐开了花。 雷烈之果然要比别人更懂得发掘殷姿的能力,他不仅懂得如何享用她的身体,还知道在什么时候用她的身体去换取更有价值的东西。有的时候,仅仅是让对方过一个眼瘾;又的时候,则需要让对方揩一点油水;当然,更多的时候,殷姿还是要像面对那个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何方神圣的中年男人那样,以身体去换取雷烈之的所需。 每每遇到这样的事情的时候,雷烈之都会非常地认真和慎重,他似乎还是很看重她,如果能付出尽量少的代价,就绝不会多付出一点。所以,他常常会在事前搜集一大堆资料,认真地分析对方可能做出的行为,也就是自己需要付出的价码。有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把殷姿也喊过来,俩人进行一场激烈的讨论,就像这件事是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买卖或是生意而已。 有的时候,他们像是一对卿卿我我的情侣;有的时候,他们又像是一对偷偷摸摸的姘头;有的时候,他们像是征战商场的伙伴;有的时候,他们又像是皮条客和妓女。 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维系俩人之间关系的决定性因素,连殷姿自己都很难分得清。 —————— 殷姿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在。 经历了这么久,十几年的坎坷磨难,雷烈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充满魅力和决断的男人了,她也不愿意再把时间耗费在毫无意义的重蹈覆辙。 “生活,就应该向前看。”殷姿想着,“‘高总’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一百六十三章 英雄会 会场中的人们渐渐散去,但王政委却不可能休息。 海州市公安局的人已经等了他很长时间。 集团办公室主任站在会场外,他没有去催促,多年培养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使他一眼就看出了王政委脸上深刻的疲倦。 集团办公室和监狱办公室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部门,但倘若你只从表面上理解,很容易误把集团办公室划入集团董事长庄重的麾下。而在实际上,两个部门都是接受监狱长的直接管理,不同的只是业务范围。监狱办公室更多地从事行政工作,而集团办公室更多地负责接待工作。如果一定要说集团办公室和庄重之间有什么关系的话,至多也只是名义上的上下级而已。 很快,集团办公室主任就肯定了自己行为的正确性。 会场中的人们很快散去,一阵短暂的喧闹过后,便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原本不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王政委独自一个人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反倒显得会议室里空旷和寂寥。王政委默默地点起一只烟,却并没有去抽,反倒在饶有趣味地欣赏着缓慢燃烧的烟头。淡蓝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像是一部意境深远的无声电影。看着这样的动作和场景,集团办公室主任的脑海里立刻浮现起另外一个人——省司法厅副厅长周华,他曾不止一次地瞥见周华副厅长在类似的场景做出同样的动作。 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很长时间,王政委才像是突然从梦中幡然醒悟一样猛地掐灭了烟头,站了起来,集团办公室主任见状,脚用力地在地上踩了踩,尽量弄出一些声音,慢赶几步,作出一副刚到的样子,走到了王政委的面前,轻声道:“公安局的人单独安排了,您看……是陪他们吃个便饭还是……” 王政委想了想说:“饭还是要吃的,不过,注意环境,不必让其他领导知道。” 集团办公室主任答道:“好的,我单独安排一个院子,您什么时候有空?” “我回去换个便装,十分钟吧,你抓紧安排。” —————— 海州监狱招待所的形制尽管远不如海州女子监狱海天阁的豪华阔气,却以其低调而深得领导们的欢心。 集团办公室主任临行前告诉王政委,晚餐安排在简竹厅。 这也是王政委最喜欢的一个小院。 从宿舍换完衣服,王政委并没有叫车,虽然他和监狱长一样,配有一辆皇冠轿车,但短途路线,他还是愿意走走。 整个海州监狱招待所与其说是一个单位,更像是一个散落的建筑群。里面是相互独立的一个个小院子,每一个院子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服务单元,单元之间并不是整齐的排列,而是以一种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布局巧妙地联系起来,房屋之间互不相扰,连接的小径也多幽静曲折地隐藏在茂盛的竹林松柏之间,在充分地考虑地形、地势、植被、水流等多方面因素的前提下,将北方的四合院和南方的山水园林巧妙地结合起来。在不熟悉的人看来,这里更像是一个由富豪们在郊外建起的别墅群。只有从进进出出的服务员身上,才能分辨出它们真正的功用。 简竹厅孤零零地矗立于招待所的一个角落里。一条曲折的小径把它和周围的建筑连接起来,但路两旁的树林又使它不同于别处的喧嚣,独得一小片幽静深远的天地。 这里并没有围墙,它的三面都是竹林,另一面则是一个小小的荷花池。池子和竹林之间形成一个小小的斜坡,简竹厅就修在这片斜坡之上。 建造的原料同样是钢筋混凝土,但却刻意做成了竹子的模样,刷上了墨绿色的油漆,又描上了竹节的纹路,倒也有七分相似,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这座小楼包括了地上两层和地下一层。其中,地下的那层一直延伸到荷花池底,与池水之间以玻璃幕墙相隔,食客可以在觥筹交错之间,欣赏鱼虾潜游的美景,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集团办公室主任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门外,王政委看到后,摆了摆手,让他先行进去。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也是希望能在对方没有作出反应之前查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走到门厅,王政委问集团办公室主任道:“人都安排好了?没有其他人知道吧?” 集团办公室主任连忙回答道:“政委放心,这里今天就我们一桌。周围的几个院子也都空着,不会有人的。公安局的领导已经安排在负一层了,就等您开席。” 王政委摆摆手道:“你就不用陪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说完,直接迈步往楼下走去。 其实,以集团办公室主任的七窍玲珑心,想要让他保守秘密,根本就是绝不可能的事情。说不定,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作为价值情报在他的台面上待价而沽了。 站在普罗大众的角度,仰望高官显贵,总会产生一种高不可攀的错觉,认为他们身居高位,手握权柄,自然是高枕无忧,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人类的天性就在于贪婪和追求自由,而这两者都是权力的死敌。因而握有的权力越大,控制的人也就越多,因此所树立的敌人也就越多,这些人有的轻如蝼蚁,不值一提,有的则就在你的身边,可能是你最为倚重的手下,可能是你最为亲密的战友,稍不留神,便会祸起萧墙。 想到这里,王政委不禁对下一步的工作更感失望,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两个站在玻璃幕墙前的男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可以想见,在王政委来之前,他们可能一直都在欣赏荷花池底鱼游水戏的奇妙景色吧。 王政委原本阴郁的心情更感失望,在他看来,一个合格的刑侦人员,在面对一起领导特别交代的失踪案件时,是不应该有如此闲适的心情的。 有了这样的第一印象,王政委也懒得在和他们客套,他疲倦地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就在门边的椅子上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云雾罩 这间其实应该算是地下室的房间并不大,里面的陈列也很简单,是非常规整的对称式布局。正中摆着一张圆桌和八只圆杌,两边各有一个茶几和两张太师椅,其上分别挂着“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字幅,装裱得很是精致,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名人的手笔,只可惜地下湿气比较重,边角上还是出现了些许霉斑。 桌上已经摆放着四荤四素八碟小菜,盘子并非瓷质,而是现场取材,以竹子劈开,铆接而成,显得素雅精致。 两个人之中较为年轻的一个走到了王政委的身边,刚要说话,王政委却摆摆手,道:“等一等,不要急,你们这么远过来,先休息一下,喘口气再说。” 来人对王政委的语气和所要表达的意思显得有些疑惑和迟疑,他嗫嚅了一声,但还是把话咽了下去,退回到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王政委这才注意到,另一个人到现在为止,不但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站立的位置都没有移动过。 —————— 王政委只看了一眼,就确定眼前这个四十岁出头、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是行伍出身。 尽管离开部队已经很多年,但王政委还是非常本能地会对有过从军经历的人产生亲近感和信任感。毕竟,把生命中最宝贵的绝大部分时光都留在了军队的营房,王政委的眷念和怀伤至今难以完全平复。 也真是因为多年累积的经验,在看到一个陌生人时,王政委可以非常容易地分辨出一个人有没有当过兵,有时候是因为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有时候是因为说话的语气,有时候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判断的结果,却从未出错。 但王政委觉得奇怪的是,这个人并不像一个退伍军人,反倒更像是一个现役军人。 这个中年男人身材并不高,却显得非常饱满。花白的头发修剪得很短,配上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刚毅果敢、英气逼人。身上穿着一件很普通的便装外套,但衣领、袖口甚至连衣服的下摆都打理得非常整洁,流露出一种军人特有的严谨。 更让王政委感到有趣的是,与自己正在打量着他一样,这个中年男人也一直在打量着自己。 王政委决定会一会这个男人,他站起身子。而就在几乎与此同时,这个中年男人也迈开步子,朝他走来。 不卑不亢,原来还是个有脾气的人——王政委的兴趣更浓了。 两只经过行伍磨砺的粗大手掌握在了一起。 “你好,我叫王齐远,海州监狱政委,幸会。” “我叫史强,叫我老史就行。海州公安局刑侦大队干事,幸会。” 一直在边上坐立不安的年轻人见僵局被打破,赶紧离开座位,再次走上前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小董,也在刑侦队,不过是文职人员。王政委,您好!久仰您的大名,知道您是我们曹局长的朋友……” 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殷勤和与年龄不相称的世俗,王政委非常提不起丝毫兴趣,反而感到有些厌恶。这些人既无能力、有无水平,完全靠舔着一张脸趋炎附势,在权力的夹缝中争求自己生存的空间。 他完全没有理会年轻人的意思,而是继续对面前这个叫史强的男人说道:“干我们这行的,经常要和刑侦队打交道,话说我们这里也有一个和你们差不多的部门,名字也差不多,叫狱侦队。” 说到这里,王政委爽朗地笑了,史强也跟着笑了。 王政委的笑容刚到一半,却突然顿住,凌厉的目光盯视着史强,说道:“话说回来,你在刑侦队多久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旁边的小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对王政委逼视的恐惧使他变得有些慌乱:“王……王政委您记性真好,史队是……是今年刚刚从部队调过来挂职的……双向选派的。” 在小董说话的时候,史强的脸色却一直保持着镇定的微笑,待小董说完,才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对此的认可。 王政委对史强的表现非常满意,但怀疑却并未就此减少,反而进一步增加。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深谙为官之道的王政委心里非常清楚,史强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一般警务人员应有的能力范畴。这是因为,作为一名警务人员,在面对犯罪分子和面对上级领导时的心态不可能一致。即便接受过非常专业的心理战训练,也绝少有人能在领导面前保持那份沉着和镇定。而眼前的这个人,显然是个例外。 如果时间和条件允许的话,王政委很想认真地摸索一下眼前这个人的真实背景,摸清他的底牌。但现在显然不是时机,他还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 当下,王政委也不再计较,邀请两人入座后,他叫来了服务员,摆上了三个主菜和一大瓷碗米饭。 说是主菜,不过是用比碟子稍大的汤碗盛装而已。一份笋干茭白,一份碧螺春蒸虾仁,一份地三鲜,倒很是清淡。 王政委挥挥手,嘱咐服务员不必再来。待服务员出门后,他反手锁上了房门。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严肃。 —————— “二位不要紧张,我们先吃饭,吃完再说。”王政委试图以微笑来化解紧张的氛围,“请恕我怠慢,今天就不请两位喝酒了,等到事情了结,我与二位一醉方休。” 说着,王政委亲自起身,为俩人添饭。 史强倒也不客气,接过王政委递来的饭,就埋头吃了起来。 小董倒是一脸惶恐不安,实在辞不过,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由于都没有喝酒,所以少了很多繁文缛节。一顿饭,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大功告成。 小董这一次眼疾手快,抢先几步,为王政委和史强各沏了一杯茶。 史强喝了一口茶,感叹道:“古人说‘良田千顷,不过一日三餐;广厦千间,不过卧榻三尺’,以前还觉得有些道理,现在才明白不过是自我安慰,就这一间屋、一顿饭、一杯茶,这享受,啧!”史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六十五章 难知音 小董听着史强话里不是个味道,怕王政委介怀,连忙解释道:“史队是在一线办案的基层刑警,平时接触社会黑暗面多,想法有些偏激,说话难听,您别介意。” 王政委摆摆手,也深有感触地说道:“以前在部队的时候,见着肉比亲爹还激动,现在是这也碰不得、那也碰不得,天天想着养生,还是一身毛病。” 说起世风日下,王政委和史强倒像成了伯牙子期,聊得甚是投机,倒把小董一人晾在了一边。 直到时间过了8点,两人才止住了话头。 待小董为俩人的杯子续满水后,王政委这才说道:“言归正传,案子的情况也不知道你们了解了多少。这……是你们先说还是我先说?” 小董再次插嘴道:“那就我先说吧。” 王政委对面前这个年轻的文职公安的婆婆嘴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竟开始怀疑是不是曹副局长故意挑的这个人来恶心自己,但他也不便于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只好说道:“那就你先说吧。” 小董说道:“首先我得替曹局长向您道个歉,这次虽然安排了我们两个人来,但只能有史强警官一个人留下来,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单位报到。” 王政委心里居然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很多,看这个小董的样子,即便有能力,大约也是很有限,反倒是这张闲不住的嘴,很容易误了大事,看来曹副局长还不是瞎子。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面子上还是得挽留挽留,王政委说道:“来一趟这么不容易,干嘛要急着回去呢,就算不为工作,也可以在这里多休息几天嘛,这里虽然比较偏僻,但这几年环境还是可以的嘛。” 小董感激地笑了笑:“王政委这么客气,真让我诚惶诚恐,不过这是曹局长的安排,还望您多包涵。” 王政委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就没办法了,不过下次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批评一下老曹,对年轻人要培养是不错,但也不能要求太高嘛。” 小董再次感激地笑了笑:“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其实,我就是个带路的,其他的事情,就由史强队长和您之间沟通吧。” 说到这里,小董站起身来:“时间也不早了,我明天还要赶路,今天就先失陪了,你们慢慢聊。” 见小董如此机灵乖巧,王政委反倒觉得心里有些过不去了。他关切地问道:“住宿的事情,安排妥当了么?” 小董指了指头上,说道:“都安排好了,就住在楼上。开了两个标准间,环境很好,您费心了。” 说完,小董便独自一人退了出去。 —————— 门“吧嗒”一声关上,安静的房间里隐约传来了小董上楼的脚步声。 王政委和史强非常默契地都没有说话。 等到四周再次恢复了安静之后,王政委这才说道:“那么,该轮到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史强笑了笑,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该轮到你咯。” 王政委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史强,你是个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史强打断道:“叫我老史就可以,别显得太生分了。” 王政委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们那一套手段,同志即兄弟、战友即手足……这样也好,不显得生分。” 王政委继续说道:“也不知道老曹和你说了多少,不过我这里也实在没多少信息。这样吧,我跟你从头说一遍。我们这有个女干事小王,春节期间没有回家,过完春节也没回来上班,所以,想请你查查是怎么回事。” 史强说道:“我可能要问你一些问题,你看方不方便?” 王政委坦然道:“没什么不方便的,要不,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史强问道:“她以前有没有出现过旷工、无故请假或者类似的什么情况?” 王政委想了想,说道:“没有,这个女孩子很年轻,为人勤快,乐观,工作也一直很努力,算是年年拿先进的那一种。” “她家庭情况怎么样,有男朋友吗?” “家庭情况……只能算一般吧,她是外地人,完全凭实力考上的江南省政法学院,算是山窝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了,详细家庭资料档案里都有,你有空可以去查查。至于男朋友嘛,这倒是从没听她说过,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不可能谁都不知道的。” “就你了解,她在工作和生活上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是与谁发生过矛盾。” “没有,这孩子的性情很好,算是和谁都能处得来的那种,这么些年,也从没听说跟谁红过脸。”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或者……最后一次通话也算。” “最后一次应该是在大年三十,那天下午监狱开了一个短会,安排了一下节日期间的工作流程,她负责会务工作。不过,因为很多人都赶着回城,所以会议结束得很早,大概……不到三点吧,会议结束之后,很多人就已经下班了,这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 史强点点头,说道:“程式上该问的我都已经问完了,下面的问题可能会比较尖锐,如果你觉得不妥,或是涉及个人隐私,可以选择不回答。” 王政委闻言,微感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 “你为什么不走正常途径,而要通过个人关系来调查这个案子?” 史强的第一个问题就让王政委感到有些不舒服,两人之间原本和谐的氛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政委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缓慢地敲击着,似乎在考虑如何作答。 “如果你觉得比较难回答,那我就说得再直白一些。一个年轻女子,在春节这种时候失踪几天,是很正常的事情,或许是心情不好出去散心了,或许是去会一会自己的男朋友、网友什么的,各种可能都非常多。那么,是什么让你觉得她遇到了意外呢?” “这……”王政委竟无言以对,半响才说道,“我并没有明确表示她遇到意外了啊?” “但你心里却是怎么想的!”史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王政委的话,这让他觉得更加反感。 史强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而继续说道:“如果真像你所传达出的这种意味,或者更坏的情况,那么,你们这个女干事小王很可能正在遭遇不幸甚至死亡,人命关天,你慎重考虑一下,是不是还有什么信息需要告诉我。” 王政委怔了好一会儿,最终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可能是我多疑,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我也没有什么隐藏的信息没有告诉你的。即便真有,我也绝不会隐瞒,一旦想起来,我一定会告诉你。” 老史点点头,他不再说话,端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 第一百六十六章 饵已下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刚才的询问环节过后,两个人之间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再怎么亲密也不过是伪装之下的矫揉造作而已。王政委见无话可说,站起来道:“时间不早了,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史强也站了起来,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我可能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四处走动走动,做一些简单的调查。能不能为我提供一个伪装的身份?” 王政委想了想,说道:“这我倒是没注意,还真是!刑警的身份太过敏感,容易引起舆论恐慌。这样吧,我和市消防局的领导关系比较好,你也是当兵出生,又是挂职干部,可以帮你做一个消防局的介绍信,就说……你是消防局派过来检查消防安全的。你看怎么样?” —————— 门卫老董已经在海州监狱干门卫超过十年的时间了。这十年来,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这个不足二十个平方的门卫室里。他从来没有回过家,也没有人来看过他。他就像是一个已经脱离了整个世界的人,独自一个生活在自己小小的天地里。 老董是一个留守工人。 在老董还是“董哥”的时候,他是自己所在的那个北方城市的一位“大哥”。在那个对黑社会的理解还需要依靠港台电影科普的年代里,像他这样的大哥还有很多,但老董无疑是他们之中非常成功的一个。 老董并没有像其他“大哥”那样成天忙着喊打喊杀、耀武扬威。他深谙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在出道的初期就迅速完成了原始资本的积累,形成了自己的产业。他也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黑道事业发展中,反而始终在黑白之间的混沌地带游走,加上与公安之间建立了良好的伙伴关系,事业发展如日中天。 就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又遇到了让自己一见倾心的女人。 照此发展下去,老董的一生简直可以写成一部古惑仔成功奋斗史,永远也不会与海州监狱产生交集。 但红颜祸水的诅咒很快在他的身上应验。 在某天醒来后,老董发现自己的女人居然不见了,调查之后才发现,原来她居然跟自己的一个年轻的手下跑了。 这对于当时还是“董哥”的老董,当然是非常没有颜面的一件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老董,决定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这一问题。 他没有带上小弟,因为他觉得这样很没有面子。自己的女人跟别人跑了,如果还需要其他人来协助解决问题的话,即便顺利解决,以后也很难再在道上混下去。于是。老董只身一人来到这对姘头躲藏的南方城市海州,原本只是希望把他们带回去再处置,无奈俩人强烈反抗,最终被他失手杀死。 凑巧的是,在他刚刚手起刀落之后,一队警察就破门而入,抓了他的现行。 —————— 老董是在坐牢后才知道,原来那个女人,以及她的姘头都不过是自己最好的一个兄弟安插过来的棋子而已。 所有的一切,从认识那个女人,到她的私奔,都只是一个圈套,一个设好的局而已。自己的这个兄弟早就已经垂涎这份产业,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权力诱惑之下的牺牲品。 那几年,老董几乎每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动用一切关系,想方设法把自己弄出去。他的努力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毕竟罪行实在太重,证据又都确凿,最终还是被判了十年徒刑。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经足以消磨掉老董复仇的意志。 刑满前,老董写了留守申请,看在他还算年轻,又比较能干,就被安置在了门卫的岗位上。 老董所看管的门就是所谓的“一道门”,是监狱外围墙与外界之间连通的大门。由于是分隔三级警戒区和二级警戒区的大门,这里的安保级别与里面的二道门相比,要低得多。 除了在门的另一边多出了一个警卫室之外,老董的门卫室与普通社会单位的门卫室功能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还要轻松得多。 老董每天的工作,除了保持门卫室的房间亮着灯之外,几乎找不到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 收发信件的工作早就转交了收发室,打扫卫生的事情则交给了清洁工。就算是有人要来咨询或是问路,也大多是找大门另一边的警卫室。所以,在大多数的时间里,老董都是一个人坐在门卫室里,或是忙活一天的伙食,或是坐在窗户前发呆。 —————— 时间刚过6点,老董就已经起床了,他把取暖的煤炉中的火烧旺了一些,在小钢锅里添上一些水,准备下几个饺子吃一吃。 正忙活着,门外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有人在吗?” 这让老董有些意外,他以为自己是不是顺手关上了门卫室的门,连忙探出头来,却看到自己并没有记错,门依然敞开着,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正探出头往里望着。 老董回应道:“人在里屋呢,别客气,有什么事进来说吧,外面怪冷的。” 中年男人这才走进了门卫室。 二十多平方米的门卫室被一块木板巧妙地分隔成了里外两个房间。外面这部分,在对着大门的小窗口前摆放着一张漆面已经斑驳的办公桌和一把同样古老的椅子,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大的物件。房间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桌面上的东西也都码放得整整齐齐。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 几分钟后,老董从里屋走了出来,抱歉地说道:“抱歉让你久等了。正下饺子呢,人老了,记性不好,怕一出来给忘了,得等起了锅才能出来。” 中年男人大度地笑了笑,说道:“这么早来麻烦您,是给我赔不是才对。” 他随即伸出了一只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史强,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第一百六十七章 鱼上钩 老董却并没有把手伸出来,他倒不是对史强心存戒备,而是实在不适应这样的交流方式。 他拘谨地把手在衣角上擦了又擦,却最终还是没能伸出手。十多年的独居生活使他几乎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 史强却并没有在意,他试了试办公桌的结实程度,然后直接坐在了桌面上,把仅有的一把椅子留给了老董。 老董没有坐下来,也没有坐下,依旧站在原地。 史强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举到老董面前,问道:“抽烟吗?” 老董点点头。 史强把烟拿回来,点燃,然后交到了老董的手上。 老董抽了一口烟,缓缓地突出烟圈,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打火机的?” 史强笑道:“你的牙齿上有烟垢,身上却没有烟味,说明你过去经常抽烟,而现在很少抽。一个很少抽烟的人,把打火机带在身上又有什么用呢?” 老董笑了笑,说道:“是啊,最近这些年,的确很少抽了。” 史强说道:“在里头的时候,是想抽没得抽,怎么出来了,反倒不抽了?” 老董怔了一下,神色有些尴尬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自然知道史强口中的“里面”是什么意思,却很奇怪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 史强指了指房间里的陈列,又指了指老董的穿着,说道:“像这么整洁的环境和穿着,只有在营房或者是牢房里才会看到,而你的身上又有纹身,显然就是后者。” 史强说完笑了笑,说道:“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只是单纯的回答你的问题。” 老董倒也没有介怀。 没有了需要隐藏的谨慎,俩人之间的交流反倒轻松了很多,一支烟抽完,两个人已经聊得非常愉悦了。 —————— “这么早就来上班,春节也没回去吧?”史强问道。 “没有,多少年都没回去过了,本来也是孤身一人,没什么回不回的。”老董说道。 “这样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看我这记性,你要不提吃饭我还想不起来,早饭还没吃吧?热腾腾的饺子,你要不嫌弃,来上一碗?”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说着,老董就起身回到里间,不一会儿,端出两碗热腾腾的饺子。 一边吃着,俩人话题还在继续。 “我老家在北方,就爱吃这个,这好吃不过饺子……” “好玩不过嫂子!” 俩人开怀大笑。 “话说回来,我看你还是挺面生的啊,你是在这里头工作的狱警吗?”门卫老董问道。 “哎!别提了。”史强长叹一口气。 “怎么,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 “实话告诉你,我是干消防武警的。我们这一行嘛,你也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在家呆着的还不到一个零头。可这老不在家的,老婆就不老实了,动不动往外跑,妈的!你说我们这大男人在外头辛苦挣钱,这些臭娘们却在家里偷汉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史强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掏出烟,又递给老董一支。 老董一听,也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幽幽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他没有去问史强的妻子到底是谁,他理解这样的感受,在这种情况下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在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大年三十,领导还让我加班,去他妈的,老子直接把手机关了,一门心思在家张罗,想好好和她吃顿饭,弥合一下感情,以后好好过日子。可临了,这女人居然告诉我她要加班,也不等我回话,就把电话给挂了,再打回去,就没人接了。一直到大半夜,才回了家。” 史强又抽了一口烟说道:“我就想不通了,我们加班,那也叫情理之中了。你们这看犯人的,又是个女的,大年三十加什么班啊?我越想越不对劲,这个年过的……吃不下睡不好,今天得空,我就想来找她们领导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董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要真想问,我也不拦你,不过你要愿意听老哥一句劝呢,我建议你还是算了吧。” “算了?那怎么成!我这绿帽子不能戴的……”史强一下子跳了起来。 老董把史强按住,说道:“你冷静冷静,听我说,这家丑不可外扬,你想想,这要不是还好,要真有这档子事儿,你和你爱人,以后这日子该怎么过?” 史强听完老董的话,态度一下子便软了下来,可嘴上还是不肯罢休:“怎么过?我他妈一刀捅死他,一命抵一命。” 老董道:“可别这么说,这是气话,老哥我当年……算了,不提也罢。我劝你呀,还是冷静地想一想,找出个周全的办法来。” 史强一脸委屈地看着老董道:“我这脑子里一团浆糊,早就没注意了,要不您帮我想想办法吧?” 老董沉吟片刻,说道:“我觉得吧,你也别冤枉了人家,先私下里查一查,要没有,就算!要真有,过不来就离了吧,好聚好散。” 史强想了想,说道:“这主意倒不错,可……可这怎么查啊?” 这下,连老董也犯了难。 他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才突然一拍脑袋,说道:“你老婆开的车,是不是一辆红色小车?” “对,就是!怎么,你见过?什么时候,几点钟?”史强一下子两眼发光。 “这……我也不太确定啊。”老董皱着眉头说道。 “什么叫不太确定?”史强追问道。 “这么着吧,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儿从头到尾给你说一遍,至于这到底是不是,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老董边回忆边说道:“那天晚上,运气不太好,约莫晚上8点吧,电路突然出了问题,不过,我横竖一个人住,也不看电视啥的,就早早睡了。到夜里也不知道几点钟吧,出门撒尿,这……” 老董指了指门卫室外墙角的一棵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平时,我也不在这里,那天黑灯瞎火的,又冷,就懒得走远了。” 史强却没有心情关心这些细枝末节,追问道:“后来呢?” 第一百六十八章 图索骥 “后来,我刚尿了一半,就看见一辆红色的小车出了门。当时我还奇怪呢,这大过年,又是大半夜的,该走的早走了,谁这么晚还没回去啊。” 史强却注意到老董叙述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继续追问道:“老哥,您都看到了什么,可别藏着掖着啊。” 老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好像……好想看到开车的是个女的,不过那后座上还坐着一个男人,而且……而且,那男人像是紧挨着……” 老董随即又解释道:“不过,老弟,你也知道,我这大半夜的眼神本来就不好,那天又没月亮,更加看不清,所以……不作数的……不作数的。” 临行前,老董又劝慰了史强很久,才把他送出了门。 史强走出去很远,一直等到看不见门卫室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神态。由一个苦大仇深的中年男人变回了那个英气逼人的刑侦人员。 从昨天晚上开始,史强一直在寻找案件的突破口,并很快就选定了老董为第一目标。在幸运之神的眷顾下,居然在第一次尝试中就取得了成功。 从老董手中的情报来分析的话,显然那一天女干事小王因为某种原因留在了海州监狱,直到夜里很晚的时候才和一个男人共同离去。这样一条信息,对有效开展下一步侦查,实在是太宝贵了。 唯一的缺憾就是老董无论怎么回忆,都不能确定当晚起夜的时间,这使得调查的范围和难度,增加了许多。 —————— 在走回简竹厅的时候,史强已经对整起案件有了初步的分析结果。 相较于寻找一个人而言,找到一辆红色小车肯定要容易得多。只要能找到这辆车,然后顺藤摸瓜,案件应该会很快地水落石出吧。 回到房间后,史强拿起电话,找到了一个交警队的朋友,请他帮忙查找车辆信息。 对方很快锁定了目标,女干事小王登记车辆是一辆新购置不久的红色雨燕,在得到尽快调查的保证后,史强挂断了电话。 史强并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但目前的情况下,他也只能等待了。 他躺倒在房间里宽大柔软的床上,准备好好睡上一觉。从昨晚开始,他一直在查阅资料,还没有合眼。 刚要睡着,电话铃声却突然了起来。 职业敏感使史强一下子坐了起来,他正奇怪交警队什么时候办事效率这么高了,一看电话,却发现是海州监狱的内部电话,当下便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史队,你怎么会过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电话那头响起了邢小羽的声音。 “我不过来看着点,只怕你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呢!”在和邢小羽说话的时候,史强的语气中出现了一丝难得的温柔。 邢小羽有些不服气地嗔怪道:“你也太小瞧我了吧,这段时间我的工作不是进行的挺好的么?” “你还好意思说!”史强的语气虽然有些严厉,但却并没有责备的意思,“我看那,你还比不上那个胡不归。” “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拿我和那个榆木疙瘩比,你这不是侮辱我的智商么!”邢小羽的语气虽然幽默,但还是可以感受到明显的不屑。 史强正色道:“你还别瞧不起人家,这小子在没有了解计划的情况下,却能一直盯死了要害人物,不像你,都已经大祸临头了,却还在这里无知者无畏。” “大祸临头?什么意思?”邢小羽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史强道:“你们这一个女狱警失踪的事情,你还不知道?” “原来就是这件事啊,我以为是王政委借题发挥故意收拾高翔远呢……难道,这事儿是真的?”邢小羽不敢置信地问道。 史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空穴来风呢?你这么麻痹大意,让人怎么能放得下心?” “史队,我错了。”邢小羽舔着脸撒起娇来,紧接着又追问道,“这种小事怎么会劳您出马?” “还不是怕你出事么!”史强说道。 “那查出眉目了吗?”邢小羽问道。 “我估计,人的行踪,最迟明晚之前就会有结果。至于谁是凶手,追查起来可能要耗费一点时间。” 邢小羽却似乎对案件本身并不是特别关心,她继续问道:“那史队您这次准备在这里呆多长时间呢?” “看你表现咯,再这样糊里糊涂的,我就干脆不走了。好了,没别的什么事了吧,我要睡觉了。” “史队回见!”邢小羽轻快地道了别,就挂断了电话。 —————— 史强挂断电话,却并没有立刻躺下。 他脸上的倦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史强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围拢着的一片荷花池。虽然尚在冬季,但竹林却依然是一片翠绿,在这寒冷中送来些许春的气息。池中的荷花已经枯萎凋谢,只剩下几根枯黄的茎秆孤独地矗立在平静的湖面上。 在遥远的天际,一轮红日已经升起,彤红色的阳光如同金子一样洒在了一览无余的海州大地,整个世界变成一片金碧辉煌。 新的一天开始了。 —————— 事实证明,史强没有着急去睡觉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当史强还在消化那一大碗饺子的时候,交警队已经锁定了车辆信息。 “1月25日,哦,也就是大年三十那晚,时间在11点51分,这辆红色雨燕通过了海州监狱外大约1公里的交通路口,自北向南行驶。在此以后,就找不到这辆车的痕迹了。” “能分辨驾驶者的身份吗?” “不行。老史,你应该能看出来,那一片地区其实就是海州监狱的‘自留地’,我们交警也很少会过问他们的事情,那一片能找到一个监控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要指望什么高清视频啦。” 挂断电话后,史强翻开了手边的一份海州市地图。 第一百六十九章 登高处 地图上的海州市,大体上呈现为一个略为扭曲的长方形。 这片总面积达3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东部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与大海相连,由此绵延向西近两百公里的平原地带,在城市区划的边境汇入南方丘陵。 这样的地域格局,单单只从地图上看,绝对可算是物华天宝的鱼米之乡。然而,在靠近海岸线的一百多公里的土地上,看不到港口、城市、街道等沿海地区常见的标注,而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在空白中,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地标建筑,标注为东海贸易集团和东海商贸集团。 其实,东海贸易集团的另一个身份就是海州监狱,同样的,海州女子监狱也挂牌为东海商贸集团。也正因为如此,夏文渊的身份不仅是海州监狱监狱长,同时还是东海贸易集团董事会主席,与庄重的董事长身份遥相呼应。 之所以增加这样一个身份,倒不是为了显摆比阔,而是为了保密工作的需要。无论怎么说,监狱毕竟还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总是需要隐藏在阴影里,而不能登于大雅之堂。这也是全国监狱中通行的做法。 史强看着地图,脑子里飞快地作出分析,站在对方的角度,实在是很难找到比这片地图上的空白更好的杀人越货的场所了。正常情况下,绝没有把人带回城市的必要。而交警队的调查结果与他的分析也正恰好吻合。 史强把手指按在海州监狱的位置。由此往南,是连通海州监狱与海州女子监狱之间的双海大道。他的目光很快被差不多在道路中段的一个黑色三角吸引住了——“104高地”。 史强眯上了眼睛。 他拨通了邢小羽的电话。 “小邢,我要出去一趟,你那边有车吗?” “车倒是没有,不过,史队你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从监狱调一辆。” “算了,监狱这边我打听过了,都是专人专车,我不想带着一个司机到处跑。” “胡不归倒是有辆车,我也经常用,要不我把他的车借过来?” “胡不归嘛……”史强沉吟片刻,“干脆你也别借了,叫他陪我走一趟吧。” —————— 胡不归听着自己小车发动机撕心裂肺的嘶吼,心疼得不行。 有其师必有其徒。他终于理解为什么邢小羽的驾驶技术如此暴力了。 刚看到史强的时候,胡不归差点没吓一跳。之前邢小羽联系他,只说要用车,告诉了时间地点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海州监狱?不过,史强并没有给胡不归询问的机会,直接一把抓过胡不归手上的钥匙,跳上车子,便发动了汽车。 “这个104高地,你去过没有?”史强问道。 “怎么突然对这里感兴趣了?对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好了邢小羽来这里的么?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要你亲自出马?”胡不归问道。 “几天不见,怎么这么婆婆嘴了?你可是还没问答我的问题呢。”史强笑道。 “这……”胡不归无奈,只好先回答道,“这地方,倒是经常听说。” “说活看。” “据说,刚解放那会儿,老蒋不是一直闹着要反攻大陆么?部队的领导觉得这里平坦开阔,是抢滩登陆的好地方,极不利于防守,就异想天开地想要在这里堆起一条人工山峦。为了执行这个计划,就选在了这里原本是海州监狱的刑场。那时候,海州监狱还负责对死决犯的处置,所以在那地方死过不少人,一般人也都不愿意去那里。” “有意思!” 史强进一步加速。 “嘿!我说,老史,这可是我自己的车,你再这么玩,爆缸了你可得赔我辆新的啊!”胡不归心疼地说道。 “年轻人,就要有点朝气和闯劲,看你这暮气沉沉的,我这是帮你排除排气积碳呢!”老史不为所动。 远处,朝阳辉映之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一个小小的突起渐渐地浮现并越加清晰,这就是标高104米的“104”高地了。 史强驾车越过公路,进入了坑洼不平的盐碱地。 由于车速很快,小车像一只欢腾的兔子,在盐碱地上一蹦一蹦地前行着,他并没有直接对着高地的位置开,而是沿着它的四周兜着圈。 “注意点,看看能不能看到一辆红色的车。”史强说道。 话音刚落,史强和胡不归几乎同时发现了那辆湮没在枯草中的红色雨燕。 “这不是组织科女干事小王的车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胡不归连珠炮似的问着,脑子里出现了不祥的预感。 史强没有回答,面容冷峻地朝着红色雨燕的位置疾驰而去。 —————— 车埋没在草丛里,轮胎的小半部分已经深陷到泥土之中,底盘几乎紧贴着地面。盐碱地在每天早晚温差影响下,在夜里会冻结得如同钢板一样,白天又会松软得像是棉花一样。车能下陷成这个样子,看来是已经很多天没有动过了。 史强没有急着打开车门,顺着前挡风玻璃看进去,里面没有人。 史强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旁边的104号高地上。 “走,一起上去看看。”史强说罢,便率先迈开步子,爬了上去。 胡不归赶紧紧跟上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胡不归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史强回答。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到104高地来干嘛?女干事小王的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胡不归追问道。 “你觉得呢?”史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难道……女干事小王出了什么意外?”胡不归问道。 “居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还真让我失望啊胡不归!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闭关修炼么?”史强毫不客气地讥讽道。 “倒也可以这么说。” 胡不归的回答让史强感到意外:“哦?说说看。” “我和胡大胖子在调查郑海东案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第一百七十章 周郎顾 史强竟然出人意料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胡不归:“说说看。” “首先,必须要简略地告诉你整件事情的起因。最近省司法厅下发了一个文件,要求对因历史遗留问题刑期20年以上的犯人进行排查,对其中符合减刑释放条件的予以减刑,而郑海东恰巧符合这样的条件。因此,我和胡大胖子就开始计划借助这个机会,帮助郑海东重获自由。” “但在调查郑海东的档案后,我们却发现,以郑海东的现状来看,由于他在狱内的多次犯罪记录,不仅减刑无望,甚至还有可能面临加刑的风险,而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以他拒不认罪的性质看,减刑出狱将绝无可能。面对这样的局面,为了能让郑海东顺利减刑,我们不得已,只好从与郑海东情况类似的犯人中下手。当然,这只是尝试,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 “我们找到了海州监狱近20多年来与郑海东情况类似的犯人,然后分头行动,我负责查阅档案,胡大胖子则负责找他们一个一个地谈话。话说回来,这还真是无心插柳,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分工,是因为胡大胖子实在是懒得看档案,但他的偷奸耍滑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史强干脆靠在斜坡上坐了下来,他掐断旁边的一根枯草,衔在嘴里缓慢地咀嚼着,眼睛望着远方模糊的天际。 “在调查中,我们发现,这些犯人的其中一部分档案中有雷烈之的亲笔签名。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雷烈之长期担任海州监狱分管狱政工作的副监狱长,所以开始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但在我和胡大胖子交流信息的过程中,才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就像是侦探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情节,两种原本没有毒性的物品,一旦混合到一起变成致命的毒药。”史强插嘴道。他把嘴里咀嚼的枯草吐了出来,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自己点上了一支,又扔给胡不归一支。 此刻的胡不归却无心抽烟,他继续说道,“我的调查和胡大胖子的调查在发现雷烈之签名的犯人群体中出现的重合,两条线索交叉的点集中到了一个一个的个体之上,这样的情况,就绝不可能再是巧合可以解释了。所以,我们就分头继续进行了核实,最后确定了一条重要的共同点。” “哦?”史强抬起眼睛看着胡不归。 “所有这些人的祖先,都是出自满族。” 史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了顿,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站起身子,回过头来继续向上爬去。 虽然明知自己的答案很容易让人无法理解,但史强行为中的蔑视还是让胡不归感到恼怒。 “一个合格的刑侦人员,是不应该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的!”胡不归梗着脖子说道。 史强边爬山边回应道:“你说的很对,但那首先得是条线索!” “凭什么不是?” “难道,你认为雷烈之做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种族歧视者?” “当然不止这一点,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 “有多复杂?” “雷烈之、‘高总’、郑海东……这些人都和同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人也就是致使郑海东身陷囹圄的王老板,由此推论,即便王老板不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起码也是其中的重要人物。而据我所知,王老板的实际身份同样是满族,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非常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一直在致力于恢复并延续他所在的部落,因此……” “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些信息的?” “这……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这……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那好吧,等我们看看山顶上有些什么再来讨论你的‘私事’吧!” —————— 刚到山顶,胡不归立刻问到了一股诡异的气味。 他抽了抽鼻子,问道:“这是什么味道,好奇怪啊。嘿,你闻到没有?” “这是死人的味道,如果你经常出入尸检房,就不会闻不出来了。”说着,史强走向气味的源头,拨开了枯黄的茂密草丛。 胡不归一眼就看到了草丛中的女干事小王的尸体。尸体全身赤裸,胸脯、腰间、肋下、脖颈……几乎每一个柔软的部位都有青紫色的痕迹,手腕间有明显的勒痕,嘴角还残留着一丝鲜血,一丝微风吹拂着因为失去营养的供给而枯死的头发,成为整个身体唯一活动着的部分。从草丛中透入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那张虽不算美丽但仍然年轻的面庞,正对着天空的方向。 胡不归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无论生与死,她毕竟是一个女人,胡不归不愿意让自己的目光亵渎这个悲惨的尸体。 “啪!”史强一把拍在胡不归的肩膀上:“平时看你小子嘚瑟的,原来是个孙子,连个尸体都见不得?” 胡不归本想解释,史强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打电话报警吧。” 在等待警察的时间里,史强带着胡不归简单查勘了周围的环境。除了一堆被撕扯得零碎不堪的警服和亵衣,也没能有其他什么有用的发现。 “我们……去山下等吧?”胡不归说道。 史强不以为然道:“还下去干什么,一上一下的,你要锻炼身体么?” 胡不归说道:“我这不也是为了保护犯罪现场么?” 史强笑道:“保护现场?简单环境才需要保护现场。”他绕着山顶画了一个圈,说道,“这么大块地方,地形这么这样复杂,你难道先找人花上几天时间除了草,再平整下土地?” 胡不归尴尬地笑了笑,想要让到一边。 史强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继续说道:“怎么,看你这样子,还有点舍不得?” 胡不归退后着,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史强紧逼一步,继续说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你的‘私事’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破天机 胡不归抱定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心态,不论史强怎么紧逼,就是咬紧牙关不开口。 史强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耐心,后来渐渐被胡不归的执着弄得有些烦躁,他不再紧逼,转而让开,看着一望无际的滨海平原,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你不想说,我也能猜得出来,这么重要的信息,肯定是和你关系亲密的人才能告诉你,在你身边的人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掐着指头也能算得出来。” 史强掰着手指说道:“胡大胖子大约连海州城都没有出过几回,知道这些信息的可能性自然最小,首先可以排除;郑海东倒是很有可能知道这些,不过二十多年的时间都过去了,他要说早就说了,绝不可能等到现在;郭子欣也可能得到这个信息,不过你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吧,想知道也是不可能咯。” 胡不归打断道:“你怎么知道我和郭子欣之间没有联系?” 史强转过身来,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所以说,只可能是一个人,就是你在北京遇到的那个叫若晴的神秘美女。胡不归,我说得对么?” 胡不归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尽量让表情自然一些。在这种时候,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任何举动都可能被视为对史强猜测的肯定。 胡不归并不是不信任史强,恰恰相反,他一直都认为史强是他身边所有人中最值得信任和依靠的唯一有能力和对方抗争的力量,但即便如此,胡不归还是不敢把关于若晴的安全托付到史强的身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史强的身份至今是个谜,胡不归掂量不出他身上究竟背负着什么样的责任,更不能确定他在面对抉择时,会不会选择对自己意义非同一般的若晴. 突然,史强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这么一来,你反倒是提醒了我一个重要信息。当然,对此我并不吝与你分享。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叫若晴的女子一直都没有说过她到底姓什么。而王老板显然也是化名。他们都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这是为什么?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倒是觉得,说不定他们都是满族人,所以一说真实的姓名,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从他们的年龄来分析,这两个人很有可能是父女一类的亲密关系。” 史强嘴角的微笑仍未散去,自我解嘲般地说道:“当然咯,这个信息可能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意说而已。不过我现在猜出来,应该也不算太晚吧。” ——————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沉静的空气,一队警车呼啸而至,在“104”高地旁的双海大道上停下了长长的一列。 居然出动了这么多的警车,胡不归感到非常意外,他大概地数了数,居然有12辆之多。 但警车显然并不全都属于海州市公安局,虽然距离比较远,看不清车身涂写的标志,但仍然可以看出其中几辆属于海州监狱。 看来,在胡不归报警后,海州公安局已经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海州监狱。 由于来的警车都是轿车,不像胡不归的吉姆尼可以在盐碱地里纵横驰骋。所以警车只好在距离“104”高地最近的公路边停下,所有人下车步行。 当人群开始登山的时候,胡不归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王政委和一个年龄相仿的警官——这应该就是史强口中提到过的海州公安局的曹副局长吧。 随着人群越来越近,胡不归看清了越来越多的人。如此强大的阵容让胡不归感到有些意外,除了集团董事长庄重和履新不久的殷姿之外,其他领导层悉数到齐。队伍的后面甚至还跟着一小队荷枪实弹的武警。 “这……”胡不归看着如此庞大的队伍,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参与行动的显然都是精心挑选的精兵强将,从登山的那一刻开始,队伍迅速展开,武警、公安各司其职,登山动作简洁麻利,并很快形成了对整个现场的包围封锁。配合以远处一直闪烁的警灯和尖锐的警笛声,现场的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 王政委爬上山顶时,依然能坐到大气不喘,看来多年的行伍生涯垫下的底子仍然很好的得到了保存。其他监狱领导,特别是像江上卿这样的,则早已气喘如牛、两股战战了。 王政委没有看向胡不归,径直走到了史强的面前,伸出手道:“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能破了如此大案,真令人佩服啊!” 史强一边握手一边笑着说道:“王政委这么说我可是担待不起啊,一来这件事可不止我一个人的功劳,小胡同志也出力不少,二来目前来看,只能算是取得了一些进展,离破案可还是早得很啊。” 王政委道:“史队还是太谦虚了。”他这才转过头来对着胡不归道,“你可要多学学史队,最起码,人家还知道一出事先找自己的上级,你看看你,连打个电话向领导汇报一下都不知道?” 胡不归这才弄明白王政委冷淡疏远的原因,之前,一直在和史强激烈交锋,倒真是把这一出给忘了。他本想解释一下,张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曹副局长一直在现场指挥,对王政委与史强之间的交流并没有在意。尽管这里长期以来一直属于市公安局管辖的“法外之地”,但这里发生了人命大案,自然不能再袖手旁观。 反倒是海州监狱来的这一大波领导,一个个都只能站在那里干瞪眼,除了相互之间聊聊天,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加之面对这样一个突变,又都得保持一副沉痛肃穆的表情,一个个倒也是累得很。 王政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史强聊着天,一边看着公安的现场处置。突然,他看到张扬副政委正一个人站在旁边,像是在拨打电话的样子,就立刻喊了一声,招呼他过来。 “你一个人站边上,忙活什么呢?”王政委问道。 “我寻思着,这事儿是不是得和省厅汇报一下。”张扬副政委摆出一副沉痛哀悼的表情,认真地说道。 “事情一点眉目都没有,你急什么?不是有组织程序么?等等再说吧。”王政委有些反感地说道。 “哦。”张扬副政委嗯了一声,却又显得无奈地说道,“可是,我已经汇报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相猜忌 干政治工作,其实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 但从政治工作条线的内部看,其扁平化和重叠交叉的现象就已经非常严重。 作为监狱长,所辖之下无非“人”、“财”两件而已,不可能对人事管理袖手旁观。而政委以下,副政委、政治处主任、政治处副主任等人的权责几乎完全重叠,再往下所分组织科、人事科、老干部科和团委等部门的职责才所有区分。 政委、副政委、政治处主任、政治处副主任这四个岗位,分管的是同一斑块的内容。却又形成了上下之间垂直管理的层级关系。而即便是在领导层内部,也很难有人能说得清这四个岗位之间在工作上有什么显著的不同。这就好比监国之上还有皇帝,皇帝之上又有了一个太上皇,太上皇的上面还有一个玉皇大帝。 这样的情况下,不仅领导难当,下属的日子也不好过。做得好,可以说你年轻有为、敢于担当,也可以说你面无领导、独断擅权,做得不好,可以说你尊重领导、掌握分寸,也可以说你志大才疏,占着茅坑不拉屎。而现实的情况中,还是以负面评价居多。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离得这么近,工作内容又相同,上级总时时刻刻少不了担心被下级替代的危险,一旦放松警惕,很可能就会仕途不保。而从另一方面想,身处下层的领导者们,也常常会出现“大家干的都是一样的事,凭什么你就能在我上面吆五喝六”的念头,自然也不大服气屈居人下。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领导们倒也是想出了不少的办法。其中应用最广也最为行之有效的就是“缺编”这一招。或是配了政委,就不配副政委;或是以副政委兼任政治处主任;或是把副政委、政治处副主任两个职位都空缺下来,遇到个别能力比较强、脾气又比较硬的领导,有时候就干脆一个人挑梁单干,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而海州监狱,在开始的很长时间里,也真是由王政委直接分管到底,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但偏偏政治条线又是领导上升的重要捷径,没过多久,张扬就来到了海州监狱,成为了王政委的副手。 张扬是一个标准的“狱二代”,但出生要高贵得多。他的父亲自幼参军,从一个南征北战的“红小鬼”,最后被授予了少将军衔。转业后又担任了当时江南行署的一把手。他功勋卓著,生育能力也很强,一共留下了七个子女,张扬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张扬从来不避讳自己的家世,反倒颇引以为豪,常常以“我爸怎么”作为口头禅,引得王政委非常反感。 造成他们之间关系恶劣的还不止于此,在王政委看来,张扬虽然出生将门,却决不能算是虎子,这个年纪轻轻就走上监狱领导序列的人,身上非但找不到一点魄力和担当,反而总是散发出一种生意人才会有的钻营和市侩,他最大的乐趣似乎并不在于做了多少真正有意义的事,而是在蝇营苟且的权力交易的过程中积累上升的资本。 即便于此,鉴于张扬特殊而显赫的家世,王政委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而已。 所以,自张扬出现以后,在大部分时候,王政委也就不再过多地关心监狱事务,由此被大家冠以了“混事魔王”的美名。 —————— 然而,即便是早就抱定了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决心,王政委还是被张扬轻佻的举动激怒了,他指着不远处公安正围拢着的女干事小王的尸体,声音不大但措词严厉地说道:“人家小姑娘尸骨未寒,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张副政委,要在平时,你打打小报告我真的是无所谓。可这都这样了,人非草木,焉能无情,好歹共事这么些年,你就不能稍微克制一点功利之心?” 张扬也感到自己做得过份了一些,尴尬地陪着笑。但后来听王政委的话越来越难听,便也笑不出来了,梗着脖子说道:“真是因为人命观天,我才要及时向上级汇报!知情不报的责任,恐怕王政委您也担待不起吧?我这是为您着想呢,要不然,谁愿意管这档子闲事儿。” 张扬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摆明了要装蒜到底。 王政委还要继续争执,旁边的海州市公安局曹副局长却走了过来:“王老啊,什么事情讨论得这么激烈啊?” 家丑不可外扬,即便是在老朋友面前,王政委也不愿意把监狱里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摆上台面,他强压住心头的怒火,恢复了平和的笑容,笑着说道:“能有什么事,随便聊聊而已。” 曹副局长也没多问,伸出手臂指着旁边的一块空地说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咱们谈谈案子吧?” 看俩人要私下交流,张扬非常识趣地让到了一边。 曹副局长却并没有领张扬的情,坚持领着王政委到无人处,说道:“王老,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是改不了那个倔脾气,和年轻人较个什么劲。” 王政委叹了一口气,道:“早就改了,要是当年……算了,不说了,案子你们有什么发现?破案的希望大不大?” 曹副局长一脸凝重的表情,语气却有些兴奋:“已经基本锁定了,今天……最迟明天凌晨实施抓捕。” “这么快?”第一反应之后,王政委立刻注意到了曹副局长的神态与语言不相符,年轻时多年相处所形成的默契使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因。 在俩人所站的位置看来,曹副局长正对着忙碌的人群,而他这么做,也恰好使站在他对面的王政委背对着人群,这样的站位,也就确保了在信息沟通时,王政委不会因为意外而给被人读懂信息的机会。 但曹副局长这么做,绝不可能是闲得无聊的多此一举。 “有内鬼?”王政委问道。 曹副局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只是猜测,在结果没有出来之前,任何事情都不能断言。” 第一百七十三章 枭寇首 王政委道:“怎么这么快就锁定了目标,是那个史强确定的吗?” “史强?哦……你说的是他。不,不是,是现场发现了关键证据,说来有些奇怪,以那个人,不太可能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不过这种人命官司,证据又确凿,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王政委知道,关于案件的细节,特别是涉及到需要保密的部分,曹副局长是绝不会说的,他也不再多问,转而说道:“这个史强,到底是不是你手下的兵,你可是向来爱兵如子的人,连手下人丈母娘的二姨丈是谁都能背得出来的啊,可我感觉你对这个史强好像不是很熟悉嘛。” 曹副局长露出一个狡黠的眼神:“你这是随便问问呢,还是真想知道。” 王政委好奇道:“随便问问怎么说?真想知道又怎么说?这里头难不成还有什么讲究?” 曹副局长却没有回答,而是摆出了一副任君挑选的姿态。 王政委想了想,说:“那就算我真想知道吧。” 曹副局长道:“史强嘛,是海州市消防局的武警军官,到咱们这里挂职锻炼,岗位互换嘛,每年……” “得得得!你还是随便说说吧。”王政委无奈打断道。 “随便说说嘛……”曹副局长沉吟片刻才说道,“这个人,我看不透。” “看不透?”王政委诧异道。 曹副局长说道:“你我都是抗枪杆子出身的人,难道还看不出这小子的来历?不过以他的业务素质,在咱们手下带过的兵之里头,绝对无出其右者,就这么样的一个人,会没事跑到海州监狱来查案子?不大可能吧?” 王政委道:“你胆子还真不小,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你就这么用上了?” “来路不明?看你这话说的,他手持上级部门的委任状,级别高到我连盘问的资格都没有,难道我连上级领导都不信任了?” “你小子!”王政委一拳向曹副局长的胸口锤了过去,被曹副局长一把兜住:“注意影响,旁边还有一死人呢!” —————— 深夜两点多钟,王政委被电话声惊醒。 “人赃俱获,有空就过来一趟吧。” 挂断电话后,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看着王政委,等待他的指示。 无论之前感情如何,女干事小王的死还是在海州监狱领导层一众人等的心头埋下了挥之不去的阴霾,从“104”高地回来之后,大家组织开了一次短会,却也并没有讨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气氛非常压抑,大家的心情都很抑郁。 在监狱这种地方,发生死亡事件其实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尤其在过去条件恶劣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能有几个人被“销号”。近些年来,这样的事情虽然减少了很多,但也还不能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然而,死一个犯人和死一个狱警之间的意义在这些人的眼中可是完全不同,只要是狱警,无论是谁,关系如何,毕竟都是同类,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会议结束之后,王政委决定留在办公室里等待结果。其实,留在这里与回去住所之间,对案件的进展并不能产生什么不同的作用,但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出乎王政委意料的是,在他宣布自己的决定之后,所有人都决定要留下来,王政委不忍心拒绝大家的好意,所有人就都留在了这里。 挂断电话后,王政委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扬起手臂说道:“走,出发,去公安局。” —————— 在公安局审讯室隔壁的观察室里,王政委看到了坐在审讯室里的嫌疑犯。 可能是因为已经知道了他所犯罪行后产生的恶劣的第一印象,看着这个坐在审讯台前的年轻人,王政委感到非常地厌恶。 他的上身赤膊,下身也仅穿了一件短裤,一双赤脚直接踩在地面上,显然是刚从被窝里被拉出来的,在寒冷的审讯室里冻得瑟瑟发抖,遍布全身的红绿相间的青龙纹身在皮肤的痉挛下不停地扭曲着。 年轻人的双手和双脚被固定在椅子上,但上半身仍然在不停地挣扎着,试图挣脱其间的束缚。但他的努力显然毫无意义,一寸宽的不锈钢圈绝不是人力可以破坏的。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应该是在骂娘,但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王政委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 曹副局长介绍道:“此人名叫梁旭东,人称‘旭子’,你们可能不太熟悉,但在咱们海州市公安局,他可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海州市三分之一的混混都拜倒在他的门下,平日里也是黑白两道通吃的‘硬货色’,贩毒、枪支、卖淫、打架斗殴、聚众闹事,什么坏事,只要能赚钱的都干,属于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从头到脚坏透了的那类人。” “你这个主管刑侦的副局长,还好意思说?就这样的人,你们不抓?” “你懂什么,现在又不是二十年前。如今,什么事都得讲究个证据,这几年,我们手上好几起大案要案都着落在这个人的身上。不过此人年轻时曾经当过兵,后来又在派出所里干过协警,反侦察能力相当强,做事滴水不漏,我们警队不少好手都栽在他的手上,明知事情绝对他干的,但就是没办法坐实。” “不过这一次,这小子不知道是太嚣张了还是麻痹大意,居然在犯罪现场遗留了一根烟头,这小子抽烟有个习惯,只抽没有过滤嘴的外烟,我们又经常和他打交道,所以很容易就辨认了出来,也没等DNA检测报告,直接起单抓人,不过目前看样子,应该是蒙对了。” “这人什么来路?”王政委问道。 “什么来路?”曹副局长有些疑惑。 “像他这样兴风作浪,总不能是兴趣爱好吧?这种人,大多是别人培养出来的‘清洁工’,即便不是,几笔买卖坐下来,也迟早被别人收入麾下。” “瞧你这意思,就不能自立门户了?”曹副局长调侃道。 “自立门户?当然可以,不过他要真有这能耐,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被冻得歇斯底里了。” “看来,你对我们的斗争对象摸得门清啊!”曹副局长笑道。 王政委说道:“你可别忘了,打你这里出来的,可都被我收下了。” 俩人相视一笑。 就在这时,透过观察室的窗口,俩人看到史强抱着一大摞卷宗走了进去。 “怎么是他?”王政委问道。 曹副局长抬起手,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手势。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进有据 曹副局长打开了操作台上的一个按钮,按钮旁的绿灯亮起,现在,他们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了。 观察室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摞塑料椅子,曹副局长搬起一把,在观察窗前坐了下来,回过头来对王政委和海州监狱的众人说道:“问询的时间会很长,坐下来慢慢等吧。” 从观察窗看过去,史强并没有立刻开始问讯,而是先整理起资料来。看他手头上那厚厚的一大摞,估计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王政委就招呼众人都坐了下来。 审讯室内,旭子闹腾了一会儿,看史强聋子一般,完全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地整理材料,似乎不愿意在再这个书呆子一样的人身上浪费精力,竟然安静了下来,只是在不停地摩擦着身体取暖。 副监狱长江上卿平日里极少参与到这类工作中,好奇地问道:“怎么说不闹就不闹了?” 曹副局长看了江上卿一眼,说道:“这是心理战。刚才,嫌疑人一个人被关在审讯室中,由于受到害怕被遗忘的恐惧感和孤独感的驱使,自然就会闹腾;有人进来后继续闹腾,是希望能引起对方的关注,再借此提出自己的要求,但对方却不为所动,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嘛,嫌疑人也就不愿意再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自然就不闹腾了。” “呵,这还挺讲究的啊!”江上卿惊讶地说道。 “这个自然,审讯不仅是个力气活,还是个技术活。这是我们破案的重要关键,干得好,不战而屈人之兵;干得不好,线索就此中断,一切从头再来,国外很多大学都会开设专门的学科,很多优秀的心理学家也是费尽毕生心血研究钻研这个领域。” 看审讯室里依然没有动静,江上卿便继续问道:“那你能跟我简单说说么?” 曹副局长也只当打发时间,继续说道:“审讯的门类非常复杂,在过去,最简单有效的就是屈打成招,这种方法时间短、见效快,沿用了几千年。但现在是文明社会了,不允许也不可能再使用这样的方法,但毕竟审讯的过程带有强迫的必然属性,所以只是把原来粗暴野蛮的方式变得文明了一些。” “在审讯的过程中,最常用的方法还是列单子,就是把所有能想到的关于这个人和这个案子的问题全部列出来,再在其间穿插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这些问题,多的时候会有三四百个,至少也不能低于一百个,列好问题后,再把它们彻底打乱,然后安排三到四组人,一边一边地重复不停地问。这种方法虽然简单,却很容易奏效,除非是有过专业训练的人,普通人很难扛得住这样的车轮战。这是因为人在反复回答同样的问题之后,戒备心理会强制性地松懈下来,在无意中说出正确的答案,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说漏了嘴’。” “但是,也正像刚才所说的那样,这种方法虽然好,但这种消耗战耗费的警力和精力都非常巨大,而且在面对接受过特殊训练或者心理素质顽强的人面前,很难起到效果。” ——————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红白脸。顾名思义,就是找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般都是唱红脸的先上,进去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骂,使劲骂,怎么难听怎么来,有的时候,为了追求效果,稍微动动手也是可以的,但也只是做做样子,不会伤筋动骨。总而言之,就一个目的,让被审讯者内心崩溃。等到气氛渲染得差不多了,白脸就会出现,先是和红脸吵,要吵得激烈、逼真,这种时候,为了营造气氛,也可以动动手,来两下子,然后红脸大怒,说我不管了,明天就打你小报告让你撤职滚蛋之类的狠话,之后就摔门而出。这个时候,白脸上前来安慰安慰被审讯者,递个纸巾手帕什么的,说一点工作可以不干良心不能没有之类的煽情话,做点倒水啊安抚啊之类的小动作。这么做得目的,就是建立两者之间的信任关系。等到关系建立了,被审讯者无人可以依靠和倾诉,秘密自然倾囊而出了。” “这种手段的好处在于,只需要两个人就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时间成本和警力成本都很低,缺点则在于对表演者的素质要求极高,而且一旦中间某个环节做得不到位,引起了被审讯者的怀疑,就会前功尽弃。” “那现在使的是什么办法呢?”江上卿指着审讯室里还在翻看资料的史强问道。 “在我们警队,每个刑侦人员都有一套自己的审讯方法,如我刚才所述,也只不过是一些最浅显的手段,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不可能直接照搬照抄,一般都要混合起来运用,才会受到比较好的效果。对现在进行审讯的这名同志,我的了解也不太多,不过看这动静,可能是准备‘拖趟子’了。” “拖趟子?”江上卿更加好奇了。 “这个方法其实和列单子差不多,但是比列单子简单一些,也更加好操作一些,但是耗时更长。确切地说,这种方法就是耗时间。具体操作来说,就是我虽然在你的旁边,但是我无视你,忙自己的事情。我也不说话,也不和你之间产生任何互动,逼得你投降。” “就这么简单,就能成功了?”江上卿不太理解地问道。 “有一首歌不是唱得么,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人类最强烈的孤独感并不在于独自一人时,而在于身处人群中却被遗忘时。这个方法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当然,我们所说的只是理论上的。在实际操作的过程中还是有很多需要实事求是,影视之以、因事制宜、因势制宜的地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江上卿还想继续发问,却看到史强居然停止了对资料的翻阅,抬起头来看向了旭子。 观察室里所有人一下子全都凝神屏气,曹副局长和江上卿也不再说话,大家的目光都盯向了史强。 第一百七十五章 相生克 “梁旭东?原来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旭子哥’啊。”史强说道,他拍了拍面前的卷宗,“这里头所有的资料都是你的黑材料,你看看,嘿,还真不少!看来,你虽然还不至于罄竹难书,倒也算得上恶贯满盈了吧?” “嗤!”旭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观察室内,江上卿忍不住还是问道:“不是不说话的么,怎么看这情势,两人还聊上了?” 曹副局长并没有回答,旁边的徐心却不满地制止道:“江副监狱长,你好歹安静一会儿吧。” 江上卿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大家都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看着审讯室,只好闭上了嘴。 现在的史强,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长期沉溺于文职工作而死脑筋的中年大叔,旭子的不屑一顾似乎也并没有对他的情绪产生什么影响,他继续低头翻看起文件来,一遍看一边读到:“2003年7月5日,海州市东安区疯狂玛丽酒吧,轮奸并杀死陪酒女郎1人。啧啧,女人你都杀,人家可才19岁啊,手段真够狠的!” “2004年3月9日,海州市蓝天广场,组织一百余人聚众斗殴,打死2人,打伤30余人。看来,你号召力还挺强啊。” “2007年5月17日,名下南天门桑拿洗浴中心,发现自制枪支2把,冰毒540克,杜冷丁5支。哟呵,军火、吸毒、卖淫,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你都干啊!” 看史强侃侃而谈,旭子更加不屑地说道:“老子就行,怎么着?有本事抓我去坐牢啊?有种抓我没种定罪,你们这群废物,呸,还警察?他妈的一群饭桶。” 听旭子如此贬低和藐视自己和部属,观察室内,曹副局长面容尴尬,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但他的笑容刚刚开始,就僵住了。 只见史强突然跃起,与此同时甩出外套,竟一丝不差地罩在了监控摄像头上。他蹲在审讯桌上,居高临下,一把抓住旭子凌乱的头发,凑到了他的面前,恶狠狠地说道:“定罪?有这个必要吗?老子现在就能做了你!” 旭子惊恐的眼神看着被外套覆盖的监控摄像头,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违规执法,就……就不怕砸了饭碗吗?” “嗤!”史强模仿着旭子刚开始时不屑的表情说道:“掉饭碗?当然怕,不过,我好像忘了告诉你,老子可不是警察。” 说完,史强抓起桌子上的一份卷宗,垫在了旭子的脸上,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乱拳。 从出拳的凌厉势头和音响里传来的沉闷的“嘭嘭”声中,观察室内的众人几乎感同身受,江上卿问曹副局长道:“这……这又是哪一种刑讯方法?” 曹副局长自己也是目瞪口呆。 王政委问道:“需不需要干涉?” 曹副局长摇摇头:“不行,事先已经说好了的。” 江上卿道:“原来是早就预定好的节目啊,看来咱们还是落伍了啊。” 曹副局长闻言,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你误会了,如果之前知道是这么个情况,自然一定会重新考虑的,史强之前只是和我商量着他审讯期间不希望别人打扰。” “那现在这个样子,您还不打算去打扰打扰?”徐心有些不忍地问道。 “不能。” “看来您还是信守诺言的谦谦君子啊。”江上卿调侃道。 “我可不是伪君子,我是真小人。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道理总得要明白吧。”曹副局长无奈道。 “他……是你的领导?”江上卿指着仍然在挥舞着拳头的史强,惊讶地问道。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到了曹副局长的身上。 曹副局长说道:“他当然不是我的领导,但他的领导比我的领导大得多。所以,论起辈份来,他还是比我高一点。” “哦!”江上卿恍然大悟道:“原来当官还有这么论资排辈的,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受教了!受教了!” —————— 在海州监狱的领导们和曹副局长讨论领导序列问题的时候,旭子正承受着史强暴雨般拳头的锤炼。 虽然隔着一本厚厚的卷宗,但史强每一拳的力量,都如同炮弹一样几乎没有任何损耗地落在了旭子的脸上。开始的时候旭子还在坚持,他虽然不能动,嘴却没有闲着,辱骂声透过厚厚的卷宗,显得沉闷和嘶哑。 但是,旭子很快就确定史强并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的要把他往死里打。于是,辱骂变成了求饶,在长时间的求饶无效之后,又变成了哀嚎。档案袋的后面,一缕缕鲜血流了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 “再这么下去,要出人命了吧?”观察室里,徐心迟疑着问道。 曹副局长摇了摇头,却看不出到底是不知道,还是无可奈何。 王政委道:“实在不行……” 曹副局长摆摆手,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再等等看吧。” 他自言自语地叹了一口气:“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渐渐地,哀嚎声也沉寂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史强挥动的拳头而紧张不已,现场陷入压抑的沉寂之中。 终于,史强停止了攻击,一个漂亮的转身,回到了自己刚才的位置上,充当缓冲垫的卷宗依然还在手上,他似乎很惋惜地拿起一张纸巾,擦拭着上面的鲜血。 出乎意料的是,在经历了如此强烈的捶打之后牛皮纸袋居然没有一点破碎的痕迹。 “这样精准的垂直用力,只有接受过严格专业训练的拳击手才能做得到。”曹副局长敏锐地作出判断。 同样出乎意料的是,旭子的伤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档案袋移开后,他的脸上虽然鲜血淋漓,但却看不出一点青紫的痕迹,他呻吟着挣扎了好几次才勉强睁开眼睛,恰好看到了史强擦拭档案袋的一幕。 “啧啧,真可惜,居然弄成这样,这可是要保存二十年的重要卷宗呢,这么多血渍,不知道还能不能去掉。”史强一副懊恼的表情,叹息着说道。 第一百七十六章 露真容 旭子呆滞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恐,他再次挣扎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毫无意义的乱动,而是在努力地向后仰着身体,仿佛这么做能离史强远一些。旭子的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开始时声音不大,经过电流和音响的传导之后完全听不清。但随着他声音的不断提高,观察室里的人们终于听清了旭子不停重复着的那句话。 “你不是人!你这个魔鬼!” “结束了。”曹副局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什么结束了?”江上卿问道。 “攻心战结束了,现在你就是让他告诉你他几岁开始偷看他妈洗澡,他都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一直没有说话的左啸开口道。 王政委对左啸的粗鄙语言有些不满,说道:“尽管手段有些残暴,但这个人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了,对一个内心没有设防的人而言,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审讯室内,史强充满蔑视地看了旭子一眼,说道:“真是个废物!开胃菜还没吃完,你就说饱了,你这么直接,让老子怎么玩下去!” “求求你,饶了我吧!你要知道什么,我统统告诉你。”旭子哀嚎着说道。 人就是这个样子,只要越过了边界,就会彻底划入无底的深渊。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史强正式开始了问讯。 “我……我……” “嗯?”史强斜着眼瞟了一眼旭子。 旭子吓得一哆嗦,嘴里完全不听使唤似的:“我……我……海州监狱……在那里……” 他结巴了好一阵子,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赶忙开脱道:“不是我自己要去的,是他让我去的。最多只能算是从犯,他才是主谋。” “别他妈废话!老子做笔录呢,专业点行不行!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史强不耐烦地吼道。 “是……是……” “你是一个人去的,还是和别人一起的。”史强问道,他的神态又恢复了一名文职中年大叔的样子,前后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要在旁人看来,整个就是一人格分裂,也难怪旭子不感到恐惧了。 “一个人。哦,不!开始时是一个人,后来……” “干什么的?”史强不客气地打断道。 “我……” “想清楚再回答,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来看风景数星星的。” “我……” 史强瞥了一眼,说道:“他妈的,七尺男儿汉,敢做不敢当,真他妈废物!算了,我也不难为你了,我问,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是!”旭子如释重负般地直点头。 “是去找一个女狱警的么?”史强问道。 “是,是,不过……” “啪”,史强抽起一本卷宗狠狠地甩在旭子的脸颊上,“你他妈听不懂中文,什么过不过的,说是,或者不是!” “是!”旭子这一次总算学乖了。 “人是不是你杀的?” “呃……是……” “是先奸后杀吧?” “是。” “你小子还真他妈爽!”史强说道。 旭子鲜血淋漓的脸上露出奴颜婢膝的谦卑笑容:“是。” —————— 观察室内,徐心不满道:“看来现如今文明执法做得最好的反倒成了监狱了,像这样的刑讯逼供我以为十年前就应该消失了呢。” 曹副局长只好自找台阶:“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好在目的已经达到了,手段嘛,的确是需要改进。” 看到旭子没有性命之虞,江上卿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好奇心又起:“曹局长,我怎么越来越看不明白了,这史强怎么老是问一半留一半啊?每每到了关键部分就掐断了,让丫一气说完不是痛快得多么?” 曹副局长道:“这倒也是我们常用的手段,目的非常简单,掌握话语权。审讯是个长期工程,没有毕其功于一役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要看旭子现在老实,他可一直在寻找反扑的时机,如果把主动权交到被审讯人的手中,固然结果得来要轻松得多,但也给了对方隐瞒事实和编造谎言的余地。” “这一招实施起来也非常简单,就和公文里的请示的原则差不多,那个叫一事一请示,这个叫一问一回答,每次只问一个问题,既不给多说,也不给不说,这么做,虽然累一点,但对方始终不知道你下一枪打哪儿,还能憋得他意犹未尽。” “原来如此!”江上卿恍然大悟。 —————— 审讯室内,问讯还在继续。 “你说你到海州监狱开始时是一个人,后来又和谁会合了?” “是……是……” “啪!”史强探出手臂,一巴掌拍在旭子的后脑勺上,旭子的脑袋仿佛要从脖子上飞出去一般,猛地向前栽去,又因为身体被椅子固定住,在身体的韧性达到极限后再度弹了回去,这一下突然袭击,使得他全身所有的痛苦再次觉醒,两眼冒着金星,呻吟起来。 “你他妈猪脑子啊!活人还能给尿憋死?我问的问题光用‘是或者不是’能回答吗!” “是……是……哦!不!不是……不是……”旭子迷糊了好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史强的意识,壮着胆子抖抖索索地说道:“没和谁会合,只是接了电话,接受了指示。” “什么指示?” “就是……做了那个女狱警的指示,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只是从犯啊,警官!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 回答旭子的,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还没等旭子反应过来,史强紧接着再次问道:“谁下达的指示?” 这个问题刚一抛出,观察室内所有的人一下子都绷紧了神经,坐在后面的几个人甚至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最关键的问题出现了。 显而易见,史强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这一个问题做铺垫。换言之,如果史强这个问题能顺利推出答案,那么幕后黑手也将浮出水面,如果这个问题落空,那么一切都将从头再来。 他们的紧张没有持续太久,被折磨得几近崩溃的旭子几乎是脱口而出三个字—— “雷烈之!” 第一百七十七章 慷慨赴 “哪个雷烈之!” 史强脸上的淡定悠闲的神情消失了,急促地逼问道。 旭子似乎没想到他的回答会引起史强如此激烈地反应,嗫嚅道:“就是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雷烈之啊。” 史强愤怒地瞪了旭子一眼,一拍桌子,立马跑了出去。 在隔壁的观察室,曹副局长已经拨通了电话:“是刑警队么?立刻带人,抓捕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雷烈之。对!现在就去,一级保密,走漏了这条大鱼,唯你是问!” “等等!”史强破门而入时,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还等什么?”曹副局长问道。 “这里面有问题!”史强急道。 “招都招了,还能有什么问题?”对史强的焦虑,曹副局长却显得不太在意。 史强紧走几步,站在曹副局长的面前,神色郑重地说道:“事情不可能像他说的这么简单,这其中一定还有很多需要查证和核实的地方。” 曹副局长道:“案子是你查的,人是你审的,结果出来了,你倒来跟我说这个?” 史强道:“但是很多疑团还没有审清楚!就比如说,为什么大年三十那一晚女干事小王没有回家,却在监狱里待到那么晚?为什么一直做事谨慎的旭子却会把烟头遗漏在犯罪现场?” “好啦!”曹副局长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也觉得这些问题需要查实,那就等把雷烈之抓回来再审呗。” 史强坚持道:“没有确凿证据,怎么能够随便抓人!” 曹副局长闻言,起身怒道:“史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讽刺我滥用职权不经查实就把旭子抓起来?我还真不怕告诉你,别说这是当时咱们的共同决定,就算是栽在我一个人头上,就我抗的这俩肩章,也还受得住!” 眼看再争下去场面将不可收拾,王政委等人只好出来打圆场。 史强却还在坚持,但口气已经委婉了很多:“曹副局长,雷烈之好歹也是一个监狱机关的一把手,您总得顾全大局,总不能一点都不顾及身份,起码也应该和司法厅打个招呼吧?就这么说抓就抓……” 曹副局长道:“他是领导,我就不是了?看来,我这个副局长一直都没入得了你的法眼啊!你要我顾全大局?我这回还偏就要偏要一意孤行!” —————— 当警笛声在海天阁前的广场上响起的时候,雷烈之还没有休息。 恶劣的健康状况,在不停地吞噬着他原本就已经少得可怜的睡眠,无论是药物,还是运动,甚至激烈的房事,都不能使他平静地进入梦乡。以致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究竟是如何在如此缺少睡眠的情况下存活下来的。 然而,即便是身体需要睡眠的时候,雷烈之也很少主动入睡。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相较于失眠,他更憎恶噩梦。一个人,无论他在现实中多么强大,也无法把自己的能力带入梦境之中。在睡梦中,雷烈之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曾在现实中施加于他人的手段玩弄和折磨,怎么都逃不出自己设计的一个又一个陷阱,直到从噩梦中惊醒。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雷烈之得以亲眼目睹了警车闪着警灯、鸣着警笛一路上山而来。 在刚刚发现变故的那一瞬间,雷烈之是慌乱的,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如果这队警车是来找别人的,自然无所谓,当然,哪怕仅凭直觉分析,在这里方圆一百公里以内,要说找除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绝无需要这么大的阵仗。 但如果是找自己,也同样无所谓。雷烈之自信,以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收拾自己也是检察机关或者监察局,绝对轮不到公安出手。 所以,雷烈之决定坦然面对这一切。 他拉开了面向广场的窗帘,面前是一整块长达5米的曲面落地大窗,站在窗前,广场上的一切一览无余。雷烈之看到,从警车上下来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刑警,他们在下车后迅速分散为战斗队形,站在队伍最前面的几个人很快就发现了站在落地窗前的雷烈之,刑警们愣了一下,却并没有采取行动。 随后,队伍的最前面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乱,原来是秘书发现异常后出来斥责。但刑警们显然并没有尊重秘书的意见。 雷烈之看到,两个刑警一把扭住了秘书的手臂,另一个人掏出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铐,把秘书反手扣住,按倒在地上。 “真是一条忠心不二的狗!”雷烈之有些惋惜地想到,“可惜仅仅只能发挥一条狗的价值。” 不过,秘书的“牺牲”倒也并非毫无意义,刑警们不由分说的粗暴对待让雷烈之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只有积极的配合和顺从才能避免自己遭受皮肉之苦。 念及至此,雷烈之不再观望,他转回身,来到衣橱前,照着试衣镜,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衫,认真地打上领带,外面套上了一件保暖且体面的呢子大衣——毕竟,他也不能确定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没有空调和供暖;换上了一双轻便的山地鞋——接下来,很多路可能就要委托自己的双腿来完成了;他甚至没有忘记拿上两套旅行用内衣套装,这是一种非常便携式的男士内衣,压缩后仅有一个钱包大小——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或许得很长时间吧。 他没有带钱,他已经习惯了不带钱包,但这一次,雷烈之却并不是屈从于习惯,而是明白自己将要去的地方,金钱没有用武之地。 雷烈之审视着自己的衣着,稳重、含蓄而不失威严,他非常满意,又捋了捋头发,头发已经花白,但他一直都不愿意染成黑色,这是岁月的痕迹,也是资历的见证。 在做完这一切之后,雷烈之听到了楼道里传来了刑警们上楼时杂乱的脚步声。 他从容不迫地走到门边,再次整理一下衣着之后打开了门,几只黑洞洞的枪口立刻对准了他。 雷烈之微笑着,说道:“我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吗?”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两贪欢 因为工作的缘故,殷姿并没有能去海州市公安局,亲身经历旭子招供和雷烈之被抓的全过程。 但她还是在第一时间得到了这个消息。 对于雷烈之的被抓,殷姿并不感到惋惜;对于自己即将重获的自由,她也没有庆幸的愉悦;殷姿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女人,而越是现实,在大起大落间越不应该动感伤怀。 一切都要向前看——殷姿叮嘱自己。 她在前方为自己树立的目标,就是“高总”。 其实,把前进的目标定在一个前途似乎比自己更加暗淡的男人身上,是显得非常不明智的一件事情。当然,殷姿在内心丝毫没有否认“高总”男性魅力对她的影响,但这绝不是她作出抉择的主要原因。 之所以会选择“高总”,一方面是因为她非常肯定“高总”的个人能力远超他的同僚;另一方面则在于就目前而言,最主要的任务在于稳固地位而绝非更进一步,而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同盟者”要远比一个“提携者”可靠得多。 在王政委等人从海州市公安局回来后的那个晚上,殷姿敲开了“高总”的房门。 来之前,殷姿特地打扮了一番。她穿着一件白色纱质的短裙,红色的收腰羽绒夹袄,敞开的拉链露出了米色的V领胸衣,薄薄的衣服下依然保持弹性的胸脯随着身体的走动而轻轻地颤动,短裙下浑圆的臀部向上翘起一个优美的弧线,袖长匀称的双腿穿着瘦身丝袜,很好地隐藏了因年龄而略显瑕疵的皮肤。 殷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年逾40的她,并没有留下太多时光的痕迹,反倒比年轻时更多了一点成熟和轻佻的韵味,这应该是男人最喜欢的感觉吧。 殷姿是一个很懂得利用自身有利条件的人。她从不认为自己的身体足以让男人不顾一切地追求,但能作为一个增加自己份量的砝码,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 门打开后,“高总”似乎对殷姿的到访感到有些意外,但仍然没有忘记适度的赞美:“殷处长今天穿得很漂亮嘛!” 一个聪明的女人,很容易分辨男人为某种目的而赞美和为取悦女性而赞美之间的区别。而“高总”的表现显然属于后者。 这就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可爱吧,殷姿的第一印象几近完美。 “怎么,高主任不方便?”殷姿微笑着问道,小巧的红唇似笑非笑地抿着,散发出一种迷蒙的暧昧。 “哦!不!当然不会!”“高总”打开门,让出一条道,“我只是受宠若惊,你的到来让寒舍蓬荜生辉。” 殷姿走进房间,非常大度地把自己的背影留给“高总”满满品味。 ——————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华丽的装饰,一切都以实用为原则,但该有的家具也一件不少。客厅的一面放着一台电视机,另一面则是一组布艺沙发和一张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瓶仅剩一小半的啤酒,面前是一包打开包装的花生米。 “不好意思,屋子里有点乱。”“高总”抱歉道。 “没关系,我听说这样一句俏皮话,男人能在上马桶的时候瞄准目标,就应该谢天谢地了!”殷姿笑着安慰道。 “呵呵。”“高总”笑了笑,问道,“喝点什么?” “这里不是有现成的么,就喝这个。”殷姿指着茶几上的啤酒说道。 “那……好的。”“高总”迟疑了一下,一个女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饮酒,其中的暧昧含义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但既然对方主动要求,自己也不便拒绝。他转身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回过头来的时候,却看到殷姿已经拿起桌上仅剩一小半的啤酒,旁若无人地喝了起来。 这可是“高总”自己的啤酒。啤酒瓶旁边并没有酒杯,显而易见是偷懒,直接拿着瓶子喝的。这么做,在酒席上有一句俚语,叫“间接亲吻”。如果说刚才还是暧昧不清的话,现在简直就是昭然若揭了。 “高总”没有说什么,拿起刚取出来的酒瓶,咬开瓶盖,也喝了一口。 殷姿站起来,走到“高总”的面前,举起酒瓶,道:“为了我们的胜利,干杯!” “我们……的胜利?” 殷姿笑道,凑近嘴唇在“高总”的耳边轻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左冷禅,原来你要当岳不群?” 左冷禅和岳不群都是金庸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的人物,两人的毕生追求都是武学至高秘籍《辟邪剑谱》,只不过左冷禅是明着做小人,岳不群是谦谦伪君子。两人最终因为《辟邪剑谱》,却陷入了“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的诅咒。 “高总”笑道:“是不是岳不群,穿着裤子可看不出来。” 殷姿的一只手大胆地解开了“高总”的裤子,探了进去:“那我倒真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岳不群。” —————— “你这是多久没碰过女人了,怎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的饥渴!”完事儿后,殷姿依然娇喘吁吁,不禁嗔怪道。 “看来,殷处长经常临幸毛头小子嘛!”“高总”打趣道。 他从两人的缠绵中脱开身体,拿起茶几上的香烟,点起两根,抽了一口后,递给殷姿一根。 “去你的,毛头小子老娘还不稀罕呢!”殷姿佯怒道,却接过了“高总”递来的香烟。 两个人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的烟,都在考虑接下来要说得话。 两个人都是很现实的人,都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并不是目的,只是为了使接下来的谈话更加直率和坦白的气氛烘托而已。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殷姿率先开口道。 “什么怎么办?”“高总”问道。 “你还在装傻充愣?雷烈之都被抓起来了,我都躺在你房间的沙发上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殷姿俏脸一冷,看来是被“高总”一直在装糊涂真的有些惹怒了。 “高总”这才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一来就当了一回小偷,叫我怎么不防你?” 殷姿知道“高总”还在为罪犯排查减刑报告的事情耿耿于怀,便笑道:“要不然我刚才那一趟算补偿你的,咱们重新来过?” “哈哈!”“高总”开怀大笑,一边笑一边说道:“你没听说过么,男人最喜欢听的话就是‘我要’,最害怕听到的话就是‘我还要’,尤其到了我这个年龄,更是如此。”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朋党立 “高总”的行动并不像他的言语那么软弱,在进一步“加深感情”之后,两人终于消除了因盗窃事件而产生的内心隔阂。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殷姿再次重复之前问过的问题。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高总”长叹一声说道。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雷烈之这棵大树倒了,总不能跟着一块等死吧?况且……”殷姿沉吟着说道。 “况且什么?”“高总”问道。 殷姿却突然反应了过来,刚才的温婉动人一下子无影无踪,脸若寒霜地坐起身来,开始穿衣服。 “高总”自然察觉了殷姿的变化,问道:“怎么了,什么话说错了,惹你生气了?” 殷姿边穿衣服边说道:“你说什么话都不会惹我生气,问题正是在于你什么都不说,不说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想着千方百计套我的话。算了,惹不起我总躲得起,海州监狱一千多号男人,我还找不到个贴心的?” 说着,眼圈竟红了起眼,差点没落下泪来。 “好了,别生气了!”“高总”一只手扶在了殷姿赤裸而冰凉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阻止了她继续穿衣的动作,他把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抱在自己的怀里,竟真的有些动情。 从进入海州监狱的第一天起,“高总”就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从来都没有盟友,也没有去寻求过盟友,更不会相信所谓的盟友。他就像是单刀赴会的关羽,完全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和强大的利益既得者集团抗争,努力去争求自己生存的空间。 这样的生活虽然很累,但长久以来,“高总”却觉得安全和充实。而现在居然有人向他抛出橄榄枝,也难怪他踌躇再三。 “高总”轻抚着殷姿赤裸的身体,把她刚刚穿上的衣服又重新褪去,叹息着说道:“这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 殷姿从“高总”的怀里挣脱出来,直视着他的双眼说道:“你知道腓尼基名将汉尼拔吗?他年纪轻轻就率领几万人横扫整个罗马,但最后却败在了他的学生和敌人,罗马将军西庇阿的身上。在讨论胜败原因时,西庇阿说,绝世战术家汉尼拔最大的缺点是他不知道朋友为何物,而我恰恰拥有这一点。” 殷姿直言不讳道:“你的所作所为,和几千年的腓尼基将军汉尼拔相比,没有任何进步。而一个不知道朋友为何物的人,又能指望有多大的政治前途?” 殷姿伸出手,看着“高总”说道:“让我们联手合作吧。” “高总”却还是不为所动:“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况且到底是什么呢?” 殷姿无奈地笑了笑:“看来争取你这个盟友还真是不容易。” “高总”道:“你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么,越是艰难的开始,才越容易收获丰硕的成果。” 殷姿道:“好吧,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她说道:“虽然我没有直接参与到女干事小王被杀的案件中,但哪怕仅从我了解的信息来看,这起事件都可以说是疑点重重。” “哦?”“高总”好奇的问道,“都有哪些疑点呢?” “第一,以我这么多年来对雷烈之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在用人上失察到这种地步。虽然说近段时间他和旭子依然有联系,但也仅限于提供必需品,却从未让旭子直接经手过任何事务;第二,杀人总得要有动机吧,可女干事小王和雷烈之之间根本没有交集,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动手呢?第三,也是最奇怪的一点,就是女干事小王那天晚上是因为什么原因在监狱里逗留那么长时间呢?所以,如果把这些原因全部集中起来考虑,我认为……” “认为什么?” 殷姿看了“高总”一眼,突然笑道:“你怎么这么热,额头上都出汗了。” 她环顾四周道:“这房间开了暖气吗?没觉得有多暖和啊?” “高总”却一把抓住了殷姿的双肩,焦急地问道:“你认为什么?” 殷姿被“高总”的紧张情绪感染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高总”,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所以,我……我认为,这……这可能是其他人故意陷害雷烈之的一个圈套。你……你怎么看?” 从殷姿惊恐的眼神中,“高总”这才反应出自己刚才的失态——该死,纵欲过度果然会让警惕降低!“高总”恼怒地想着。 他迅速开口说道:“你这想法……很有意思,真希望我就是那个圈套的设计者。” “说不定就是你呢!”殷姿道。 两人相视一笑。 “高总”拿起茶几上的两瓶啤酒,递给殷姿一瓶,举起手中的酒瓶,说道:“为合作愉快,干杯!” 殷姿也举起了手中的酒瓶,赤裸的胸脯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一抹红晕,以优雅的女声轻声喊道:“为合作愉快,干杯!” 两人的酒瓶在半空中碰撞,发出胜利的欢庆。 —————— 郑海东和其他一些在初步排查中符合条件的犯人,在狱警的喝骂和驱赶声中,拥挤进了监狱医院的小饭厅,从一个满脸横肉的狱警手上领到了一张空的表格,又被另一个狱警推搡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不论狱警如何努力地维持秩序,现场的喧闹还是持续且经久不息。 终于,在狱警第五次发火并扬起警棍准备动手之后,会场中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狱警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道:“都安静地坐好,认真听我讲!你们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张空白表格,照实填写就好,字迹要清楚,涂改作废,写错不补,写完留在桌子上,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郑海东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笔。 这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笔的重量不轻,放在口袋里很是坠人。外壳上有着圆润的漆面和镀铬的装饰,还有镶嵌其上的“英雄”两个字。每一次看到或者抚摸这支在郑海东看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无上珍宝的艺术品,总让他想起以前的挚爱——汽车。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奇妙的联想,这可能是因为两者都是工业文明的产物。 第一百八十章 殇围城 这支笔是郑海东50岁生日时,母亲送给他的礼物。 几十年来,他以手中的笔作为投枪和武器,向不公的命运进行着不屈的抗争。如今,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即将迎来胜利,这是他的胜利,是用二十年风华岁月换来的艰苦卓绝的胜利。 今天,他将用这支笔撬开这座禁锢他20年的囚笼。 这原本应该是非常激动的事情,但郑海东的心里却找不到一丝这样的感觉。 没有激动、没有兴奋、没有欢乐,这些即将迎来新生的人们,在最初的短暂的狂热过去之后,所有人似乎都开始刻意地回避着任何有关“外面”的话题。 在这些人之间,这样的感觉更加明显。他们不会在“同类”的面前多作停留,甚至刻意回避与别人的接触。 于是,吃饭、放风、娱乐的时候,在各个角落里,增加了许多孤魂野鬼似的不安地游荡着的老人。 郑海东曾经试图与一个关系还算过得去的人说上两句。郑海东在这里没有朋友,关系还算过得去,就已经很不容易。 但在他走近那个人的身边时,甚至还没有等他开口,对方就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慌不择路地落荒而逃。 他到底说的是什么,郑海东不知道。这并不重要,或许只是某个连他自己也未必相信的临时拼凑的理由。但就在对方离去前两人目光电光火石般接触的一瞬间,郑海东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巨大而汹涌的恐惧。 —————— 早晨,当郑海东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声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宁静的空气。 郑海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悲哀地闭上了双眼。 在楼上的病房里,一个老人干瘦的尸体垂挂在窗楹的横梁上,随着穿流而过的乘风,左右摇摆。 即便没有刻意去留意,但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郑海东已经从周围人的口中得知了有关这个老人的各种信息。 死者名叫张学友。居然会和一个香港的大明星同名,是所有人听说他名字后的第一反应。不过细想起来,在他出生的那个年代,很多中国人甚至连香港为何物都还不知道,所以这仅仅是一个奇怪的巧合。 为了避免称呼这个名字而产生的丰富联系和奇怪感受,犯人们几乎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而是把他的名字与犯号牌上的第一个数字联系起来,改叫他“张五”。 张学友,也就是张五的前半生过得不好也不坏,当然,这样的划分也只能是以坐牢的前后为界限。他出生在一座滨海的大城市,是这个城市里极其平凡的一员,父母都是工人阶级,住所也只是一栋老旧筒子楼里狭小的一间,甚至连游戏和娱乐的地方都被禁锢在一条窄小的胡同。他见惯了城里高大的楼房、光鲜的衣着、繁华的商店和可口的美味,但从小就被教育,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顶着城里人的光环,却在一片就连孩子都觉得憋屈的拥挤空间里挣扎生存并不断成长。在这里,与他情况类似的人还有数百万之多。 然而,非常突然地,张学友和他的整个家庭像是遭受了诅咒一样,先是母亲在夜班的路上被人杀死,随后父亲也因为伤心过度而投河自尽,最为可笑的是他居然莫名其妙地被认定为凶手,要不是因为未满十八岁,差点被判处极刑。 这个未满十八岁的少年,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法接受社会对他的评判,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抗争、抗争、再抗争。他从未认罪,并对每一个试图关心他、帮助他的人施以力所能及的冷酷对抗,在这样的“不懈努力”之下,张学友在海州监狱的资历远远地超过了郑海东。 对于张学友本人,郑海东还是有一些印象的。这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个子很高,背却微微有些驼,枯瘦的身体被长期营养不良的监狱伙食折腾得干瘪得如同埃及法老墓里挖出来的木乃伊。这个人从不看书读报,也不看电视,甚至甚少与他人交谈。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只是长时间的出神似的愣愣地看着桌面,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一个入定的禅者。除了吃喝拉撒睡这一类生理性的需求之外,很少有什么事情能把他从这不知何谓的冥想中唤醒。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要自杀,似乎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到底是什么,说不定他已经为此谋划了很长时间。 但狱警们想不通的是,在经历了几十年的牢狱生活之后,他即将走出这原本将会囚禁他一生的深牢,去回归绚丽多彩的现实生活,为什么会在这最后关头选择自杀呢? 狱警们为此喋喋不休了很长时间,有的人认为是愧对社会,有的人推断当年的罪行的确是他所为,甚至还有人大胆地揣测这其实是一场精心伪装的杀人事件。大家为此争论得面红耳赤,却谁都无法说服对方。 —————— 郑海东想起了他和张学友之间的第一次谈话。 “听说,你坐牢快20年了?”张学友问道。 “20多年了。”郑海东随口回答。作为海州监狱里为数不多的“资深”犯人,他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仰慕者”。 “哦。”张学友应声道。 “你呢?”郑海东反问道,问出这样的问题,倒不是因为他对对方的牢狱生涯有多大兴趣,只是交流的惯性使然。 “记不清啦。”张学友叹了一口气,在郑海东的身边坐了下来。 —————— 郑海东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的年龄应该与自己相仿,至多也大不了几岁。对这样的人来说,“记不清”这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可能是不记得、可能是不想说,也可能是吹牛皮。但郑海东还是不太愿意把原因归咎到时间长上。 20多年的牢狱生活,已经使他从肉体到心灵整个地面目全非,这其中的苦楚与磨难简直不忍回顾。如果这样的经历已经长到“记不清”,那又该是怎样度过这么多年。 然而,在短暂的继续交流之后,郑海东发现,张学友的“记不清”,的确是因为自己最不愿意去猜测的那个结果。 第一百八十一章 天涯路 令郑海东感到宽慰的是,张学友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悲观绝望,反倒是进入了另一种相对豁达和开朗的境界。作为一个大半生都在监狱里度过的人,他似乎更适应也更愿意在这里生活。 “你见过现在的电话吗?居然不用线,就跟一块磨刀石差不多大小,居然还能看到人,就跟过去的电视一样。”张学友说道。 “那叫手机。”郑海东说道,郑海东本想告诉他,现在的手机比磨刀石要小得多、薄得多,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真是奇怪。”张学友总结道,“没有线,怎么传的呢?” 郑海东想了想,努力试图以对方能听得懂的例子来解释:“这就跟无线电一样,你应该见过无线电吧?” 张学友摇摇头:“无线电?我当然见过!你还是不懂,这怎么能一样呢?无线电是‘嘀嘀’的响,一长一短的,很简单,还要解码,这不是一回事。” “那就是收音机,和收音机一样的道理。”郑海东好不容易想出了另一个例子。 “你又在嚼蛆!”张学友纠正道。“嚼蛆”是张学友原来所在的那个城市的方言,是外面的社会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痕迹之一。 张学友说道:“我以前在外面的时候,亲自去过广播站的,那里面的信号塔足有上百米高,全是钢材搭起来的,这么大的东西,又这么重,费许多钱不说,又怎么可能缩到那磨刀石一般大小的电话里,这又不是孙悟空的金箍棒,决计是不可能的。” 看郑海东还要解释的样子,张学友似乎有些激动了:“你不要以为我在里面时间长,就那么好糊弄,我脑子没坏,这点东西还是懂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海东也不愿意再多作解释。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尴尬。 —————— 张学友也感到自己刚才过于敏感冲动了,岔开话题道:“听说你也不肯认罪?” 郑海东注意到他说到了“也”,猜到了对方如此漫长的牢狱生活可能和自己出于同样的原因,顿时生出了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恶感减少了不少,也不再赌气,嗯了一声,算是作出了回答。 “你也是……”张学友的眼中突然闪出了一点兴奋的光芒,但这光芒转瞬即逝,他叹了口气道,“应该不会的,怎么会呢?” “什么怎么会?”郑海东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奇地追问道。他感到和张学友的沟通实在是困难,这可能也是他孤僻性格的原因之一吧。 张学友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他紧闭着嘴,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像是在努力让刚才的话题从记忆中消失。 又是一小段沉默。 “你想出去么?”张学友问道。 郑海东没有回答,这样的问题让他无法回答。 “我不想。”张学友自己给出了答案。 “为什么?”郑海东对这个答案感到好奇,“在这里呆了快一辈子,你就不想出去看看?” “出去看?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认识一个人,在这里呆了十几年,老想着出去,结果你猜怎么着,一出去,没到一个星期,就死了。” “死了?” “被车撞死的。” 郑海东对这种逻辑感到完全无法理解,心里暗自好笑:“你的意思是,老想着出去……出去了就会死?” “当然!怎么可能不死呢?那一天,我偷偷往电视里瞟了一眼,你知道,现在的马路不是过去那种了,一条路上的车比过去整座城的都多,车的速度又快,到处乱跑的,不被撞死才怪。” “这……”郑海东感到自己竟无言以对。 “不能出去的,你看看现在的新闻,吃的也有毒,路上车又多,连钱都变得红红绿绿的,跟过去烧的死人钱一样的,这样的生活,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的。” 看郑海东一直沉默,张学友似乎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不管怎么说,我是不出去的,我劝你也不要出去了,在这里好歹还能再多活几年。” “听我一句劝,不要出去,不要出去,不要出去……”张学友一边念叨着,一边独自离去。 —————— 郑海东的心里非常清楚,张学友的死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仅仅是因为对正常生活的恐惧。他在监狱里已经呆了几十年,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以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速度发生着飞速的变化。如果一直呆在这里,当然不需要顾忌这些,但当即将获得出去的机会时,这种危机感所带来的巨大恐惧将会把这些垂暮之年的老人们逼上绝路。 郑海东甚至隐隐揣测,如果说张学友前半生的桀骜不驯是因为对命运不公的抗争的话,他后半生的继续坚持则是为了对抗回归社会的巨大恐惧。然而,在目前的形势面前,无论愿意与否,他都不得不离开这里。 张学友不愿意离开。他选择了最为激进的方式,永远地留在了海州监狱。 而哪怕仅仅就郑海东看来,海州监狱中抱有与张学友类似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而在这次有机会被释放的人当中,甚至可以大胆地揣测,其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不愿意离开。在他们已经行将就木的人生旅途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留在了监狱,也适应了监狱,就像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般,海州监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他们叶落归根的“故乡”。 —————— 连续的犯人死亡事件都已经是在挑战海州监狱领导层忍耐力的底线。 在刚刚到来的2009年,海州监狱似乎陷入了流年不利的诅咒,各种灾祸接踵而至,让所有人都应接不暇、焦头烂额。 好在夏文渊尚在外地,而死者的亲属又都已经亡故,所以暂时还不至于造成过于恶劣的影响。领导们在深入讨论后,一致决定将这件事的处理权全权交给了“接盘侠”殷姿,其中的意味也不言自明——作为一个“新人”,这个黑锅是背定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归处 对于集体研究的决定,殷姿并没有抗争的权力,在目前还没有能查明原因的情况下,她采取的应急手段,就是把医院中的大部分犯人都送回到各个监区。自杀这种行为是很容易相互传染的,以分散的风险代替了集中的风险,起码可以暂时地遏制住一些。 根据这个要求,身体已经基本康复的郑海东也将回到自己原来所在的二十四监区。 临行前的那一晚,郑海东几乎一夜都没有睡觉,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窗外那棵不知名的小树。树上的嫩芽已经很多了,像一颗颗翠绿的宝石点缀在干瘪枯瘦的树干上,像一个濒临饿死母亲怀里肥胖白嫩的婴儿。 当黑夜将尽,晨曦微露,郑海东一咬牙,突然笔直地探出手臂,手指第一次触摸到了那棵小树。郑海东没有丝毫犹豫,猛一用力,那棵原本就赢弱不堪的树苗被整个地连根拔起。 它死了。 —————— 人,不管在世界上走多远,都只是一只飞翔的风筝,有一根精神之线把他与家乡和亲人相连。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无论这一生富贵荣华,还是穷困潦倒,总想着能魂归故里,入葬祖坟。 这一点,对于这些垂暮之年的犯人们更加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人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他们都应该像严歌苓笔下“陆犯焉识”那样,不惜冒着死亡的危险,奔走几千公里,只为看一眼家乡的亲人。因而,对于这一次减刑工作,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应该积极配合。 可是,容易被忽略的一点在于,陆焉识之所以愿意付出这么多,是因为他有割舍不下的妻子和子女。而这里的老人之中,除了像护工老郭这样的极少数之外,大部分犯人家乡已经人丁凋零、无所牵挂,更有甚者的牢狱之灾拜家乡或亲人所赐,几十年的仇恨日积月累,更无半点眷念。 但人总要有个念想,有个寄托。没有家,心灵便会像孤魂野鬼一样无处安置。于是,这些人在逐渐适应牢狱生活和犯人身份之后,不自觉地将海州监狱当成了自己的“家”。 这看起来很荒诞,但却是长期存在的现实。从海州监狱成立初即已出现的“留守工人”开始,一批又一批的犯人在刑满之后留在了海州监狱。他们或是在这里娶妻生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或是孓然一身,默默走向生命的终点。 而现在,这一纸看似关怀的公文,却要把他们从“家”里撵走,理由竟又是这么堂而皇之,使他们毫无辩驳争取的可能。这对于这些老人而言,等于是将他们逼上了绝路。 他们无法面对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以死抗争。 张学友不过是他们之中最为“激进”的一个而已,很快,其他人也将如影随形。 —————— 相较于郑海东本人所持有的悲观绝望,胡不归和胡大胖子对郑海东的回归所持的态度则要积极得多。尤其在得知雷烈之被抓的喜讯之后,郑海东出狱前的这“最后一公里”的安全问题在他们的直接掌握之下,安全保障系数的提升还是要高很多。 为了这件事,胡大胖子特地关照了监区的所有狱警和骨干犯,特别对郑海东的人身安全问题反复叮嘱。大家也都积极地作出了回应,毕竟这段时间监狱里实在不太平,谁也不愿意去触碰这个高压线,再说胡大胖子这个监区一直都没有配备监区长,他这个教导员就变成了一把手,大家也乐得奉承他几句。 待一切准备妥当,在胡大胖子和胡不归看来,郑海东顺利属于就只剩下时间问题而已。 当最大的心头之患得以解除之后,胡不归却并没有感觉到一丝轻松,反而更加地压抑和难受。 压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正是他长久没有联系却始终无法忘怀的郭子欣。 在这种时候才想起郭子欣,倒并不是胡不归在危机解除之后的“饱暖思淫欲”。 在这段时间里,胡不归常常会想起郭子欣,常常会产生和郭子欣打个电话,说上两句甚至见上一面的冲动。 但胡不归始终都没有这么做。 不是不想,而是有愧。 从两人刚刚认识的那一天开始,郭子欣就在胡不归的身上抱有了无限希望,但胡不归却不足以扛起这样的希望。随着时间慢慢洗涤,胡不归的虚弱和幼稚暴露无遗,这固然让郭子欣产生了强烈的失望,但在胡不归身上所施加的自卑也同样沉重。 而现在,长久的等待与被动终于到此结束,公道将被昭彰,邪恶将受审判。 他要向她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稚嫩、愚钝、时时刻刻都需要她来关照和提携的懦夫,也可以和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去为心爱的女人击败邪恶、驱散阴霾。他清楚郭子欣的苦楚,也……当然,他也知道这些都只是自己的借口,最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理由在于,他需要向郭子欣证明自己的能力。 胡不归拨通了郭子欣的电话。 胡不归从通讯里里翻出了郭子欣的电话号码。他已经很久没和她联系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对她的愧疚和无能为力像一具紧紧箍住身体的棺材把自己的爱情深埋在地底深处,他不敢去面对她,倒不是害怕她的责备,而是因为她对命运的屈服让他的心如刀割,他是她不屈服的唯一理由,可惜他一直不能履行她的希望。 其实,胡不归现在联系郭子欣并不合时宜。毕竟无论他是否真的能做到不在乎,郭子欣和雷烈之之间的特殊关系依然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但胡不归毕竟还是放心不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在海州女子监狱,郭子欣的特殊身份尽管甚少有人提及,却几乎可以肯定是海州女子监狱一个公开的秘密,现在,雷烈之自身尚且不保,郭子欣又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呢? 话筒里响起了等待接听时的“嘟——嘟——”的长音,在这一瞬间,胡不归又有些犹豫,那股熟悉的自卑感觉再一次冲击着他的心灵,尽管时过进迁,却仍然强烈得几乎要控制胡不归的行动。幸好,没有容他作出下一步动作,电话那头传来了郭子欣的声音。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情难了 “你好,找我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平静,仿佛他们这么长时间一直保持着联系,而今天只是一次正常的通话而已。 这不是胡不归预料的情况。他想到过各种可能——郭子欣或许会不接他的电话,或许会痛斥他的软弱无能、坐享其成,或许会想她哭诉自己承受的苦难和遭受的不公,或许会警告他不要再骚扰自己的生活,从此一刀两断,却独独没想到郭子欣居然会这么平静。 这种平静让胡不归无所适从,竟然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挂电话了。”郭子欣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胡不归竭力想从郭子欣的只言片语中捕捉情感的流露,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却都像落入真空一样毫无效果。结果,在他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一个字之前,话筒里再次传来了“嘟——嘟——”的长音。 胡不归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笑的冲动,在长久期待之后的第一通电话,居然以自己一言不发——这样一个结果收场。刚刚消退的自卑感再一次汹涌袭来,使他无力招架。 胡不归真想立刻赶到郭子欣的面前,像一个角斗士一样,要么名正言顺地继续,要么光明磊落地死去。 但是理智却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机,只有等雷烈之的事情尘埃落地,自己和郭子欣之间,才能争取到一个作出了断的机会。 令胡不归感到悲哀的是,雷烈之的案子,从头到尾完全是上层之间的角逐,他连一个跑龙套的机会都无法争取,只能是顺应大势,静观其变。 无力感和自卑感两相交错,强烈地折磨着胡不归。 —————— 雷烈之在教训下属时,常常喜欢引用一句话——为官当谨慎,执法者与被执法者之间,常常只有一步之遥。 现在,当这句话竟然着落到自己身上时,即便是雷烈之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十分可笑。 他已经在海州市公安局的审讯室里呆着20个小时的时间。 20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雷烈之却可以肯定,这次的经历,将绝对终生难忘。 审讯室不大,目测大约只有20个平方左右的面积。房间里非常干净和简洁,除了正中的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陈列,竟使得这小小的空间给人造成空旷的错觉。 雷烈之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确切地说,他应该算是这里的常客,到底来过多少次,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有时候,是作为现场观摩学习的参观者,有时候是作为莅临指导的领导者,有时候是作为案件调查的合作者,但作为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这还是第一次。 然而,即便如此,雷烈之这二十个小时,也并不算十分难过。 由于押解刑警的恶劣态度,使旅途的开始部分不算愉快。 但自从进入审讯室之后,他即被奉为上宾,直到现在。 所谓“现在”,距离他被捕之时,已经过去了二十个小时的时间。 在这二十个小时里,这里的工作人员对他予取予求,无论是饮食的供应,还是服务的态度,无不显示出了他这个身份所应有的态度。 当然,这一切都以自由的限制为前提。 雷列之打量着这个房间。审讯室并不算大,目测不超过二十平方米。在这个虽不算大的房间里,却仅仅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其中的两把椅子是审讯者的座位,而剩下的一把椅子则成为了雷烈之现在的坐具。 除此以外,房间里仅有的陈列就只剩下屋顶角落里不时轻微转动着的监控摄像头和隔绝审讯室与观察室的作为监控窗口使用的由一整块单向透视玻璃构成的墙面。 雷烈之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确切地说,他几乎可以算是这里的常客。这么多年来,他曾经以各种各样的身份无数次走进这里。有的时候,是作为莅临参观指导工作的领导;有的时候,是作为现场观摩学习的同行;有的时候,是作为廉政警示教育的嘉宾;有的时候,是为了解决某件悬而未决的要案。 但作为犯罪嫌疑人的身份走进这里,对雷烈之而言,却还是第一次。 这种身份的转变,多多少少影响了雷烈之的心态。 这种心态的转变并不是恐惧或者绝望,而是一种猎奇的体验。实际上,从确定抓捕者的公安角色开始,雷烈之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未来放在心上。他并不担心自己的未来,只是对那个敢于把自己送进这里的愣头青充满好奇。 当然,其实也不仅仅是好奇,雷烈之对这个人甚至还有些敬佩。 毕竟,无论对方有多么强大的能量,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他至多只能控制自己二十四小时。如果在这个时间范围内,对方不能掌握可靠证据或取得足以让人信服的实质性进展,就必须把自己释放出去,这个可笑的闹剧也将以自己的不战而胜彻底收场。 奇怪的是,对于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对方却似乎并没有足够的认知。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对方却仍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样的无所作为显得很不寻常。 不动如山,雷烈之抱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心态看待这一切。 闲庭散步,雷烈之深知,现在时间的价值于对方要比相较自己珍贵得多。 百无聊赖之下,他回忆起最近一次走进这个审讯室时的场景,以打发剩余不多的时间。 —————— 雷烈之清楚地记得,那一次他是和周华副厅长陪同一批来自香港的同行们顺道来海州市公安局参观。 说是顺道,是因为这一批香港监狱的狱警本来是参观海州女子监狱的文明执法工作的。但在参观的过程中,考察团对大陆监狱与公安之间的密切合作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毕竟在香港,狱警与他们的警察同行之间,还是难以突破那层封闭的隔膜。 但很不凑巧的是,雷烈之与海州市公安局之间的关系并不算紧密。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三重门 这其中一方面是因为雷烈之与海州市公安局的领导们一直不算很合得来,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交流自然就少了很多;另一方面,雷烈之本身对公安系统也不算很看得上眼,两相轻视,关系自然更加疏远。 可惜虽然大陆和香港同根同源,但雷烈之几番劝说,考察团的成员们显然无法理解雷烈之话中深意,反而更加强烈地催促雷烈之尽快设法成行。为了避免因此而造成恶劣后果,雷烈之只好找周华副厅长帮忙。 在官僚系统中,事件从上向下摊派比同级之间的沟通要容易得多,周华副厅长联系了江南省公安厅的一位同僚,对方不但很爽快地一口答应,还主动提出陪同考察。 这份好意自然是盛情难却,却也难为了周华副厅长弄巧成拙,把自己也拖下了水。省公安厅副厅长既然主动参与,自己总不能摆架子让雷烈之去应付,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出马。 职级相称,也就是俗称的“门当户对”,在领导间的交流之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条原则。一般来说,倘若是主场迎宾,为尽地主之谊,一般会由同级别或高半级的领导接待。而“客场作战”,除非极亲密的私人关系,一般都不会逾越级别对应的规矩。 偏不凑巧的是,周华副厅长与香港考察团接洽后,原本邀约的省公安厅副厅长却因为辖区某地突发一起群体性暴力事件而不得不临时更改了行程。 及此,周华副厅长干脆也没有再回司法厅,决定定下心来陪着香港考察团把这一趟行程走完。 由此,雷烈之获得了一次难得的与周华副厅长单独相处的机会。 ——————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想要混迹官场,仕途亨通,靠一己之努力,埋头苦干,是永远都不会有出头之日的。 清末大师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总结人生三种境界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为第一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第二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为第三境界。 做人如此,做官同样如此。 在很久以前,雷烈之就自行总结出了为仕途进阶的三个步骤。 第一步,做出头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是人的资源还是钱的资源,都是在向权力所在的方向流动,这几乎是和自然规律一样颠扑不破的真理。而如何在汹涌的人流中崭露头角就显得尤为重要。为了能做到这一点,不仅需要出色的能力和才干,还需要一点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勇气。让自己变成领导平时看得见、忙时想得到、遇到困难时离不了的那个人,这一步就算是完成了。 第二步,进私人圈。如果说这一步是能力的体现,第二步就是情商的考验。很多人都能在工作中埋头苦干,但偏偏仕途上总是不得意,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没有能越过这一道坎——领导的手下,从来都不缺办事员,而能在工作之外为领导解决一个问题,其效果要好于在工作之中为领导解决一百个问题。成绩,总在工作之外。只有越过了这一点,设法渗透到领导的私人生活圈中,才能为自己的飞黄腾达铺平道路。 第三步,纳投名状。与一般人所持的观点不同,领导往往并不会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鲜衣怒马、高枕无忧。相反地,他们常常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处于下级背叛和上级不满的夹心层中,稍有不慎轻则身败名裂,重则家破人亡。因此,他们是危机感极强,也极缺乏信任感的一个特殊群体。因此,建立与领导之间的信任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对于这一点,最简单直接且有效的方法就是纳下投名状。 所谓“投名状”,其实非常简单,就是替领导干一件见不得光的“脏活”。这种事情往往还都是已经安排好一切,只需要顺水推舟即可大功告成的事情。但绝大部分人在仕途进阶的过程中,都卡在了这个环节。 这其中的原因,想来也很简单,因为只要走出了这一步之后,就算是选边站队了。在获取该领导面前晋级机会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前途命运捆绑上了他的战车,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和余地,从此荣辱与共、患难相依。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很多人在走出这一步的时候,都会反复权衡,瞻前顾后,也因此失去了领导的信任,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 雷烈之对自己总结的这套理论奉若经典,深信不疑。 但也正因为此,使他自己陷入了趑趄不前的怪圈。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雷烈之辛苦摸索的这一套理论在周华副厅长面前完全不适用。 撇开道德因素,单论个人能力的话,雷烈之在目前江南省司法体系中绝对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因此,三步走计划中的第一步对雷烈之本人来说并不能算是问题。但无论雷烈之如何努力,却始终都无法进入周华副厅长的私人圈。在进展到第二步就戛然而止,这在雷烈之与人相处的全部经历中,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例。 对此,雷烈之甚是耿耿于怀。他倒也并不是非周华副厅长而无法生存,只是作为一名强者,失败感的滋味总是让人厌恶的。 幸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次偶然的机会,居然促使了他与周华之间单独相处的宝贵机会。 为了能充分地利用这次机会,雷烈之特地把在海州市公安局的参观时间延长到三天时间,其中穿插了一些巧妙的过度环节,使之不显得过于冗长和无趣。 而对于陪同香港考察团参观这件事本身,雷烈之自始至终并无多大兴趣,他是一个务实的人,对于这种面子上的事情能出现就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 雷烈之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周华副厅长的身上。 第一百八十五章 告密者 现在回想起来,雷烈之仍然清楚地记得,他们是在行程的第一天上午参观审讯室的。这种审讯室是“1+1”的格局,在审讯室的隔壁,设置有观察室。在观察室里,既有供人观察的窗口和休憩的座椅,还有一整套记录视音频资料的电子设备。这样既便于监督审讯者的执法行为是否符合现代文明社会的要求,也有利于反复观察分析嫌疑人,找出犯罪线索。 雷烈之记得,这样的审讯室一共有十间,分布在一道狭长走廊的两侧。他甚至还走进其中的一间参观过。不过,是不是自己现在所处的这间,雷烈之自己也不能确定——毕竟,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差不多。 可以确定的是,那一次他和周华副厅长的交流并没有取得预计的效果。诚然,他们之间的相处非常愉快,在酒桌上的畅饮也很尽兴,但每当雷烈之好不容易烘托出气氛,试探着进入周华副厅长的“圈子”的时候,总是被坚决且毫无余地地阻隔。 实际上,这样的结果也是在雷烈之的预料之中。他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周华副厅长之间建立类似他与王政委之间的关系。毕竟,周华副厅长和王政委是一起从军营里走出来的战友。“一起扛过枪”,这种在年轻而未曾发迹时建立的友情才是最真诚和可贵的,而当手握权力之后,身边的朋友到底有几个真、有几分真,都很难揣度。 在参观活动即将结束的时候,雷烈之送给了周华副厅长一盒雪茄——由于对周华副厅长的个人生活了解不多,雷烈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有关周华副厅长的爱好也仅有香烟。但香烟这种东西,在他们之间的交往中实在是很难作为礼物拿出手,所以雷烈之只好权宜变更,选择了雪茄。 雷烈之当然不会告诉周华,这种雪茄的价值。但当他发现自己送出去的雪茄很快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之后,雷烈之放弃了争取周华副厅长的最后努力。 正因为如此,当雷烈之看见周华副厅长走进审讯室时,内心的惊讶与愕然竟至难以自抑。 —————— 急匆匆地脚步声悠远而近,审讯室的门随即被打开,但也只是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身影从其间一闪而入。 周华副厅长穿着一身呢子大衣,但仍然无法掩饰杂乱的内衣和浓重的烟味。 雷烈之立刻站了起来,这看上去像是在履行下级面见上级时应有的礼仪,却更像是在掩饰自己的惊愕和不安。 出现在这里的人,无论是敌是友,都没有周华副厅长的名字。而在这种情况下,最不应该出现的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雷烈之第一次对此行的危险性产生了忧虑,他把手放在桌面下,用力地握了握,舒缓了紧张的情绪,尽量用平静地声音说道:“周华副厅长,您……” 周华副厅长却没有要和他交流的意思,非常直接地用力挥了挥手,制止了雷烈之的话。 周华副厅长快步走到审讯桌前,满是疲倦的脸庞上挤出了一丝潦草的微笑,算是打过招呼,便立刻坐了下来。 坐下来的周华副厅长,整个人反而立刻紧绷起来,像一个随时蓄势待发的猎豹,凌厉的眼神直盯着雷烈之,示意他坐下。 雷烈之无声地坐了下来,心情突然觉得有些冰冷。 “时间紧急!”周华副厅长压低声音说道,“我简要说明。” “首先,必须向你说明,现在向你传达的意见不代表我个人观点,而是受委托向你告知。告知期间,你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点头确认。” “可是……”雷烈之指了指屋顶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 周华副厅长再次用力挥了挥手,显得很不耐烦。 雷烈之也不再多说,按照周华副厅长的要求,点了点头。 “请认真记住我说的话,在我走后,审讯会立刻开始,但不论对方提出任何要求,拿出任何证据,一定要坚决矢口否认,有把握的、可以举证的问题可以回答,没有把握、不能举证的问题一律保持沉默。请放心,只要你这边不出纰漏,这件事一定可以解决。” “那……” 不等雷烈之开口,周华副厅长再次强调道:“否认一切罪名,无论是否与你有关!记住这一点,其他的事情,等你出去以后,我们再详谈。” 说罢,周华副厅长立即起身,向门边走去。 走到门边的之后,周华副厅长敲了敲门。和来时一样,门被打开了一个很小的缝隙,周华副厅长的身影从缝隙里闪了出去。 安静的审讯室里,传来了屋顶角落里监控摄像头转动时的微弱齿轮声,看来,刚才这只“眼”已经被关闭了。 雷烈之重新调整了坐姿,他这才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件把他牵扯其中的神秘案子。 —————— 尽管周华副厅长与他的接触非常短暂,所传递的信息也少得可怜,但雷烈之还是可以从中得到很多宝贵的信息。 雷烈之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一定不是一件简单的民事或刑事案件,至少也是谋杀之类的大案要案。 俗话说“人命关天”。如果不是牵扯到人命官司,绝不至于毫无理由地就把他这样级别的领导抓进审讯室,更不至于惊动司法厅副厅长传递信息。 雷烈之非常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经手过人命官司了。所以,对于案件本身,他并不担心。更何况,有周华副厅长这样一个领导作为内应,自己又只需要装聋作哑,这么简单的任务对雷烈之来说完全不需要任何准备。 雷烈之感兴趣的是,是周华副厅长为什么会冒着巨大危险过来提醒告诫自己。 以雷烈之和周华副厅长之间的关系,绝不可能是私人感情的因素。他自知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周华副厅长也向来对他没有多少好感。而在私人感情之外,又有谁有如此强大的能力足以支配周华副厅长的力量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审判者 雷烈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王老板。从他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开始,王老板就总是会在雷烈之身处险境的时候伸出援手。 但王老板已经有很长时间杳无音讯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联系,现在又如天神降临般突然出现,会有这样的好事吗?雷烈之自己也不能肯定。 雷烈之又想到了其他一些自己苦心经营的关系网,无奈却没有一个人能具有支配周华副厅长的力量。想着想着,他不禁有些烦躁起来。 像雷烈之这样的位高权重者,向来都习惯登高俯视、掌控全局,这种盲人瞎马的感觉,实在是很难让他不心生厌恶。 好在他的烦躁并没有持续太久,审讯室的门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大约四十多岁,精炼果敢、步伐稳健,深邃的瞳孔完美地隐藏了一切情绪,一看就是不容易对付的狠角色。女的则至多二十多岁,一头齐耳短发,身材窈窕而干练,但这种年龄的女人,如果单从审美的角度,雷烈之或许还愿意看上几眼,但论起工作事务,无论怎么“修炼”,也绝不可能被雷烈之放在眼里。 男人的手中端着一个茶杯,走到审讯桌旁后,却放到了雷烈之的面前,微笑着说道:“雷监狱长,这是刚刚兑过的45度温水,这是您的药。” 雷烈之接过水和药片,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在雷烈之吃药的时候,男人继续说道:“雷监狱长真是幸福,这么一大把岁数,居然还找了那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做秘书,旁的不说,就只是往公安局里一坐,可就惹得一群小伙子们春心荡漾了。” 雷烈之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心里却是感慨良多——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自己这还没个子丑寅卯的,一群人就作鸟兽散了,反倒是郭子欣这个小丫头,居然对自己这个糟老头子不离不弃。 不过这样也好,就把这件事情当成对自己身边那群附庸小人的试金石吧,等出去以后,该赏该罚,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 在雷烈之感触的时候,男人已经回到了审讯桌的对面,和女人并肩坐下。 男人微笑着说道:“我叫史强,是海州市公安局四级警长,这位是我的助手。根据上级领的要求,我们负责对您的审讯工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如果您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雷烈之却并没有立刻点头,他指着旁边的单向透明玻璃,一脸不屑地说道:“你们的领导还真是窝囊,敢做不敢当嘛!既然敢把我抓过来,却又连见个面的勇气都没有,却躲在玻璃后面当乌龟,啧啧,这就是你们海州市公安局的作风?” 雷烈之刺耳的话传到史强的耳朵里,却并没有能对史强的情绪产生任何的影响,他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微笑,重复着刚才的问题:“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雷烈之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人居然能有这么大的耐力,一招激将法居然像是打入了真空。一招落败,只好甘拜下风,点了点头说道:“你问吧。” “姓名。”旁边的助手冷冰冰地声音说道。 “哈哈。”雷烈之笑着对史强说道:“你手下的这个兵,可不像你这么灵活的工作能力啊。” “各有所长,我的字就没她写得好。” 雷烈之笑眯眯地看着助手,说道:“小姑娘,你记好了,我叫雷烈之。雷霆的雷,烈火的烈,之乎者也的之。你要记好这个名字,你应该会记住这个名字的。” “性别。”对于雷烈之的调侃和威胁,助手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按部就班地问道,像是一台调整好程序的机器。 雷烈之看了史强一眼,史强并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微笑着看着雷烈之。 “唉!”雷烈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半开玩笑似地说道,“小姑娘,你问出这样的问题,对像我这个年龄的男人来说,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侮辱嘛。不过看在你少不更事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男性!” 助手刷刷记下几笔,继续问道:“年龄。” “56岁。” “家庭住址。” “海州市金鼎山庄8号别墅。” “工作。” “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 …… —————— 一问一答间,雷烈之突然觉得这样的交流很有意思,在郭子欣之后,他已经很少再和年轻女性有接触,更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交流。 这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是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允许他再多非分之想,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郭子欣已经足够优秀到绝少能有与之相媲美的对手。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既有郭子欣,雷烈之夫复何求? 但今天,雷烈之却发现自己久已熄灭的欲望之火再一次被点燃。 这种欲望是被征服后反扑的欲望。雷烈之从未体验过被一个比自己小得多且地位低得多的女性使唤到这副田地——有问必答,还必须吐词清楚、表意明确,否则她便会一遍又一遍地不停地重复问题直到得到满意的答复为止。 真是一个倔强且有趣的女人——雷烈之在自己离开这里以后计划安排的行事历上重重地记上了一笔。 —————— “2009年1月25日晚6时至1月26日凌晨4时,你在干什么?” “睡觉。” “有证据可以证明吗?” 看着对面年轻女警一副认真的模样,雷烈之突然童心大起,他决定要好好戏弄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作出一副冥思苦想状,长吁短叹起来。 “想起来了吗?”果然,年轻女警被雷烈之的神态吸引住了,关切地问道。 雷烈之折腾了半天,长叹一口气道:“不好意思,我还真不记得那一晚是和谁睡一张床上了。” 话说完之后,他自己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年轻女警的脸上顿时涨得通红。 她的尴尬表情无疑进一步加重了幽默的气氛,雷烈之因此而笑得更加开怀,却忘记了他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 史强首先听出了笑声的变化,他转回原本因为厌恶而放到一边的眼神,才发现雷烈之的脸色已经变得紫红。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无间道 “怎……怎么办?”一直扮演着助手角色的邢小羽也发现了异样。 史强连忙越过审讯桌,把摇摇欲坠的雷烈之从椅子上扶下来,平放在地面上,抬颔开口,按压胸部,开始实施应急抢救。邢小羽想要过来帮忙,却被史强厉声制止:“不要添乱,赶紧去找医生。” 邢小羽刚要出门,史强又说道:“先把外面那个郭子欣喊进来!” “可是,她的身份……”邢小羽有些迟疑。 “人命关天!”史强不再多说,按压之下,雷烈之的气息却越发微弱,刚才因为激动而紫红的脸色,现在已经渐渐褪去,转为蜡黄,沁出了一颗颗汗珠。 参照以往的急救经验,史强非常清楚,雷烈之的身体问题绝不是急救能够缓解的,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任何意义。相对于挽救雷烈之的生命,更多的只是在排解自己的紧张和焦虑。 雷烈之的生命无可挽回地滑向死亡的深渊,史强只能坐看情势恶化,却是束手无策。 就在史强已接近绝望之时,郭子欣跑了进来。 她一把推开仍然在实施抢救的史强,扶起雷烈之,从怀里掏出了两颗药丸,塞进了雷烈之的嘴里,又抓起桌上剩下的半杯水,整个地替雷烈之灌了下去。 水从雷烈之的嘴角渗了出来,形成了一股细细的水流,沿着雷烈之棱角分明的下颚落入脖颈,钻进了洁白衬衫的衣领之中。 “情况怎么样?”史强关切地问道。 郭子欣紧抿着嘴唇,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时间拖得太久,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两人都不再说话。 史强不得不开始考虑,在“后雷烈之”时代,事件会往何处发展。 几年前,史强从一个同事手中接过了一个没能完成的要案,之所以会转交他的手上,是因为这位同事在处理这起案件的过程中不仅屡遭意外,最后竟惨遭杀害。于公于私,史强都必须查清案件的真凶,经过很长时间的不断摸索和探寻,才终于把几条线索集中到了雷烈之的身上。 但史强始终没有把雷烈之放在目标金字塔的顶端,之所以会这样考量,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于雷烈之没有犯罪动机。 任何一起犯罪都不可能是随性为之,必然有其内在的原因,尤其是雷烈之这样的案子,涉案时间之长、牵扯波及之广,其中必然有长期的精心谋划。但雷烈之为此付出这么多,又冒着极大风险做了这许多事情,却怎么都分析不出他自己而言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好处。 因此,在案件侦破的初期,史强就认定了雷烈之也只不过是目标手中的一个棋子而已。 但现在,这个棋子即将成为弃子。自己长期努力探寻的线索也将从此中断。 —————— 郭子欣怀里雷烈之那具一直僵硬不动的身体突然痉挛了起来,郭子欣连忙紧紧抱住。 过了好一会儿,郭子欣才感到雷烈之的身体有些一丝反应,她扶起雷烈之的面庞,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痛苦的表情逐渐舒展开来,嘴唇微微动了动,眼睛挣扎了几下,终于还是睁了开来。 “子欣,你怎么进来了?”雷烈之说道。 “对不起,你们之间目前还不能交流。”史强看雷烈之恢复过来,立刻拦在了两人之间。 他替换下郭子欣,把雷烈之重新扶回到椅子上。 郭子欣默默地让到了一边。 这时,邢小羽也带着值班医生赶来。医生简单地检查了身体,确定无恙后,在审讯室里临时架设了一台心电监护仪,以确保无虞。 “请您暂时回避吧。”邢小羽对郭子欣说道。 郭子欣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退出去。 史强紧跟几步追上来,在郭子欣身边低声说道:“刚才的事情,真的是多亏你,谢谢了!” 史强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些,也不止这些,他很好奇而无法理解像郭子欣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为什么要在雷烈之这种蛆虫一样的男人身边,糟蹋自己的青春年华。但史强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不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没有义务去救赎每一个人。 —————— 在这个有惊无险的短暂插曲过后,审讯继续进行。 “雷烈之,今天请你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一起案件需要你协助调查。”邢小羽说道。 “2009年1月25日晚,也就是农历大年三十晚上,江南省海州监狱一名女狱警在下班后被人挟持到监狱以南的‘104’高地奸杀。经调查,此案涉嫌江南省涉黑人员梁旭东,人称‘旭子’所为。” “昨天晚上,经海州市公安局批准,市局刑警队对嫌疑人梁旭东实施抓捕。后经审讯,梁旭东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对不起,打断一下。”雷烈之虽然还是显得非常疲倦,但精神状态却已经恢复了一些,“你跟我说这么些,与海州女子监狱有什么关系呢,与我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邢小羽不再盯着卷宗,抬起眼睛看着雷烈之,一字一句地说道:“犯罪嫌疑人梁旭东不仅供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同时也招供了指使犯罪的幕后主谋,就是你——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雷烈之。” “原来如此。”雷烈之恍然大悟道。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当然有。既然旭子把我卖了,我自然也没必要再替别人隐瞒了。” 邢小羽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史强,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邢小羽提起笔,回头看向雷烈之,道:“说吧。” “说什么好呢……”雷烈之沉吟片刻道,“勉为其难,就省司法厅副厅长周华吧。” “周华?”邢小羽原本即将落下的笔又提了回来,迟疑地看向史强。 史强微笑着说道:“雷监狱长,不要说笑。” 雷烈之同样报以微笑:“我可不是在说笑。周华副厅长是我的直接领导,理当为我的行为负责。既然你们可以参照一个和我毫无关联的人的几句证词就把我抓起来,为什么就不能因为我的证词把周华副厅长也抓起来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自为之 雷烈之继续说道:“当然咯,周华副厅长虽然位高权重,倒也未必就是最大的幕后主谋。他或许也会还会再招供出更高的领导来,一层一层抽丝剥茧,说不定能捅到联合国咯哟!” 史强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雷监狱长,请不要说笑。” 已经从邢小羽的话中知道前因后果的雷烈之更加肆无忌惮地说道:“说笑?的确很好笑,我雷烈之混迹官场几十年,从来都只有我玩别人,被别人玩,这还是第一次!” 邢小羽的脸色涨得通红:“雷监狱长!请注意您的措辞,我们是在例行公事。” “哟呵,小姑娘生气了嘛。”雷烈之饶有兴致地看着邢小羽,说道:“那么,不如这样吧,我们也不必浪费时间了,你直接把认为是我做得事情全部写上,然后我再在笔录上写上签名,一切不就大功告成了么?还省去了这许多时间。” —————— 审讯根本无法继续。 史强带着邢小羽借故离开了审讯室。 曹副局长已经等在了外面,眉头紧锁地看着史强。 史强摇了摇头,说道:“不行,雷烈之的身份摆在这种,哄吓诈骗一个都使不得,光靠耍嘴皮子绝不可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效信息的。” 曹副局长急道:“我当然也知道这很困难,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出马,却让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上去耗时间?” 邢小羽闻言刚要发飙,却被史强拉到了后面,史强说道:“曹副局长,‘AB’岗的审讯方式,是我们目前能尝试的比较有效的方式,这一点,您也应该非常清楚。另外,我的助手虽然还年轻,却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曹副局长看发飙也没有任何意义,只得长叹一声。 他有些无奈地说道:“实在不行,趁着其张狂,干脆就按他说的,先把口供弄下来,未尝不是一种办法。” 史强摇头道:“曹副局长,关心则乱。您也不想想,雷烈之除了身体废了之外,岂会是那种会因为一时激动作出蠢事的人?这一次,我们所采取的抓捕行动,事先既系临时决定,更不可能存在通风报信的可能。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能在抓捕雷烈之的时候在现场搜索到任何有效的证据。又如何能指望他作茧自缚、自投罗网呢?” “现在留下这份笔录,看上去是定心丸,但我们手头却是一点证据都没有,到时候他当庭翻供,翻云覆雨,我们只能跟着后面吃苍蝇。您可不能把雷烈之当成是普通的嫌疑犯,他的能力超过我们应对过的大部分人,所能调动的资源也一点都不比我们少。” 曹副局长有些厌烦地看着史强道:“我最反感的就是你这一点,永远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真搞不懂,像你这个样子,能干得成什么事情。” 史强也是颇为无奈地叹息道:“曹局长,事非经过不知难啊!” 曹副局长道:“可你不知道‘路虽远,行将必至;事虽难,做将必成’么?” 邢小羽插话道:“你们两个大文豪就不要再在这里对诗了,赶紧想想办法吧。” 史强自顾自地走出了走廊,在窗前点上了一支烟。 邢小羽紧跟在他的后面。 “史队,之前我们不是也有掌握其他证据么?”邢小羽道。 “嗯。”史强重重地抽了一口烟。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正是利用那些证据的时候啊。” “还不是时候。”史强道。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邢小羽有些激动,“你看看她,那么年轻,却成了这个样子。把犯罪份子绳之于法,把受害者解救出来,不正是我们工作的意义么?” 邢小羽口中的“她”自然指的是郭子欣。这也是史强一直都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他甚至有时候会怀疑,雷烈之和郭子欣之间是不是真的会存在那种超越年龄的真爱呢? 史强道:“现在之所以不想大动干戈,倒不是舍不得手头的那点资料。而是这件事情本身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总感觉,这一回我们是被人当枪使了。所以,在没有找到枪手之前……” “史队,万一这背后的枪手就是冥冥之中的正义与公理呢?” 史强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邢小羽,郑重说道:“小羽,永远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所谓的正义与公理上,干我们这一行的,只有成功和失败,没有正义和公理。我们自己,就是正义和公理。” 邢小羽点点头。 史强道:“你的心情我很理解,但这件事你不要操之过急,一切我自有安排。” —————— 离开海州市公安局后,邢小羽拨通了胡不归的电话。 这一次,她决定擅自行动。 邢小羽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史强的决断无疑是正确和明智的选择。其实,史强的每一次决断虽然不能说都是正确,但起码比她的看法要高明和正确许多。 但在邢小羽看来,史强还是太过于专注事情的成功与否,而忽略了对人性的关注。 就譬如雷烈之的案子,史强考虑的重点在于“能做”与“不能做”,而邢小羽关心的则是“该做”与“不该做”。 这件事,邢小羽认为不仅该做,而且必须要做。 但她也知道,仅凭自己一人之力,想要完成这个“壮举”,却是勉为其难。所以,她需要一个盟友。 邢小羽首先想到的就是同样富有正义感的胡不归。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邢小羽相信,集二人之力,即便不能扳倒雷烈之,至少也可以给予他沉痛一击。 —————— 其实,邢小羽和胡不归两个人,在春节之前那次分开以后,就一直没有联系过。 所以,突然接到邢小羽的电话,胡不归多少还是感到有些意外。 胡不归在接与不接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 “今天,我看到郭子欣了。”虽然知道这么做有些无耻,但邢小羽还是决定从胡不归最关心的问题着手,以尽快达成自己的目的。 “呃……” 胡不归的反应如她所料。 “我是在海州市公安局看到她的,当时,她和雷烈之在一起。虽然……虽然她一直跟着雷烈之,但我认为,她受到了胁迫。”邢小羽充分发挥起自己的想象力,把话题往自己需要的那个方向引导过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直曝之 “胡不归,我知道你和郭子欣之间的关系。我相信你也不忍心看着她这么痛苦地生活。” “你要我怎么做?” “扳倒雷烈之。” “这很难。” “先做再说。” 这时候,男人的理性与女人的感性之间的差异就显现了出来。相较于邢小羽充满着正义感的冲动,胡不归的的想法还是要冷静得多。 他首先向邢小羽详细了解了雷烈之被捕前后的信息。对于雷烈之的被捕,胡不归之前所知道的信息主要还是得自别人的道听途说。在听完了邢小羽的讲述之后,作为交换,胡不归也告诉了她秘书与自己的碰面。 邢小羽听完,兴奋不已:“这么重要的信息,你怎么不早说,就照着这个查下去,前后夹击,一定可以成功!” 胡不归道:“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越是这样,越是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现在我们首先要做做得应该是首先确定女干事小王的是否确定为雷烈之所为。相比于其他的证据,这个案子要更加有效得多。”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邢小羽问道。 “当务之急并不是着手查案,而是要斩断这件事的退路。”胡不归分析道。 “退路?” “照你说的情况来看,还有三个小时,雷烈之就会被无罪释放。在此以后,很有可能在高层之间形成互相谅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么做无疑符合各方利益,但对雷烈之的追查也将前功尽弃。因此,我们必须帮这辆即将停车靠站的列车再添一把火,让他继续跑下去。这么做,既可以为我们争取时间,也可以促使真想更早地浮现。” “应该怎么做?”邢小羽问道。 “避免暗箱操作和利益交换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它暴露在阳光下。所以,我认为,目前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设法扩散信息,设法通知到电视、报纸、广播和网络媒体,像这样司法系统内部斗争的新闻,相信很有人都会感兴趣的,只要新闻波及面足够广,想要再冷处理就不再可能。问题扩大之后,涉及面会不断扩大,一些隐藏的信息就会暴露出来,我们行动的时间也就争取到了充分的时间。” “这么做,合适吗?”邢小羽有些迟疑,“一旦这么做,整个事件就将完全脱离我们的控制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不归必须要争取时间。但目的却绝不仅仅是让媒体介入这么简单。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胡不归必须确保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争取雷烈之秘书的倒戈。 —————— “曹局,出大事了!”行政接待大厅的一名女警语气慌乱地在电话里说道,声音之外,可以清晰地听到现场嘈杂的声音。 “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出什么事情了,慢慢讲,不要急。”曹副局长安慰道。 “刚才这里突然出现了很多记者,省台市台的都有,要求我们对抓捕海州女子监狱的事件作出解释。” “什么!他们怎么会知道……” 曹副局长的话还没有说完,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局长的电话。 “曹局,你搞什么情况?抓捕海州女子监狱监狱长这样的大事居然事先不商量,时候不汇报?现在记者都堵到省厅门口了,你自己去向省厅作出解释吧!” 局长措辞严厉地说完,也不等他解释,便挂断了电话。 “曹局,现在该恩么办啊?”女警紧张地问道。 “怕什么,还能冲撞公安机关不成。你挡一挡,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后,曹副局长揉了揉有些发痛的太阳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半个小时,就是对雷烈之24小时控制期的最后期限了,本来,抓捕雷烈之却徒劳无功,已经让他感到很是郁闷了,现在居然会捅出这种事情,实在是飞来横祸。 但曹副局长很清楚,现在绝不是追究责任或是后悔自责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先要平息事态。 省厅的事情离得那么遥远,自然有人去解决,说要他去解释,也不过局长一时的气话。再说,问题能够解决,也不需要解释,问题不能解决,就算再怎么解释,也都是废话。 目前当务之急是必须保证行政接待大厅的安全,那是公安局的“面子”,要是真发生什么冲撞事件,引发群体性事件,他这个副局长也算是当到头了。 他抓起手机,拨通了办公室主任的电话:“安排一俩车,送我去接待大厅。” 但曹副局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感觉到了不妙,办公室主任电话里的“背景音乐”与行政接待大厅里听到的如出一辙。 “你现在在行政接待大厅?”曹副局长问道。 “什么?”办公室主任扯着嗓子道,“曹局,这里很吵,我听不清。” “你在行政接待大厅吗?”曹副局长只好也大着嗓门吼道。 “没有,我就在公安局门口啊,现在这里有很多记者,您要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吧。” 办公室主任挂断了电话。 曹副局长站起身,向窗户走去。 鉴于公安局的特殊性质和安保工作的需要,几年前,这栋大楼的所有窗户全部更换为防弹隔音的钢化玻璃。曹副局长来到窗前,汹涌的人潮立刻映入眼帘。 公安局大门紧闭,门后站着两排全副武装的特警,正紧张地戒备着。门外,在人群的最前面,是手持麦克风、肩扛摄像机的记者。这些人数量不多,总数不超过30人。但在这些人的背后,正迅速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已经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这种情况更加剧了围观群众的聚集,很多本来准备通过这条路回家的群众都因为这个原因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办公室主任正拿着扩音器,试图疏散越来越多的人群,但他此举非但没有能起到预想的效果,反而像是招揽生意一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 曹副局长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赶紧打开电视,快速地调看了省、市的新闻台,还好,新闻中依然在按部就班地播放着每日新闻。他松了一口气,打开电脑,打开搜索引擎,在输入海州市公安局后,第一条新闻赫然写着“警察内讧!海州市公安局抓捕海州市监狱领导,引数百人围观”。 第一百九十章 当机断 曹副局长点开新闻,这是一个实时自媒体播放窗口,里面播放的视频画面和现在窗外正在发生的一切居然实时同步。画面的正中,办公室主任正举着扩音器大声解释,他的脸部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鬓角额前也满是汗水,在太阳的光线下反射着精光。 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在旁白的解释下都被曲解为警察正在试图控制舆论云云,而在窗口下方的培训中,所有人都在异口同声地要求主要领导出面解释。 曹副局长还注意到,在视频的左上角,正跳动着一个倒计时时间,这个时间居然和雷烈之24小时控制时间的最后期限完全吻合。 到底是谁泄露了这么多消息给媒体!尽管努力不去想这一点,曹副局长的思路还是忍不住地往这个方向偏移——会是雷烈之背后的人吗?不太可能吧,这种事情,在没有得到雷烈之的许可之前,他手下的人士绝对不可能敢于自作主张作出这样的事情的。难道是自己这边的人?那又会是谁呢,这么做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现在考虑这些问题只能是浪费时间,而现在曹副局长最需要的正是时间。 曹副局长抛开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走到了更衣柜前,换上了一套崭新的三级警监礼服。这种衣服因为肩章上的标识和少将军服上的相比,除了材质不同,其他完全一样,因此也被戏称为“将军服”。这套衣服他一般只有在重大外事活动中才会穿着,平时都是熨烫平整后挂在这里。而面对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他必须充分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树立自己在人们面前的权威。 礼服的穿着比普通警服要复杂得多,但效果也要庄重得多。但过程虽然繁复,曹副局长毕竟也已经是非常熟练了。但在整理挂穗的时候,竟然一不小心缠到了肩章上面。 挂穗是由一束银色丝线编织成的呈自然下垂的一件装饰品,是礼服中最为显眼的一部分。平时整理也需要及其小心,此时因为心烦意乱出了错,本也是正常的事。丝线纠葛在肩章上,却是越理越乱。他一时心焦,猛一用力,竟将肩章上的一颗星连着挂穗一起扯了下来。 曹副局长原本就糟糕透顶的心情一下子恶劣到了极点。他虽然不是一个十分迷信的人,但此时出现这样的噩兆还是让他的心情雪上加霜。他颓然地坐回到办公桌前,电话却又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起。 “又出什么事了?”曹副局长问道。 “没……没出什么事。”来电的是审讯科的工作人员,似乎对曹副局长的问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豫着问道:“曹局,雷烈之这边的时间快到了,这里还有一个他的女下属等着,您看是不是提前放了啊?” 审讯科的办公场所就在审讯室的旁边,显然还不了解现在的状况。 “提前?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级别?什么职务?居然还让提前?你们科长呢!叫他接电话!” “嘟——嘟——”对方可能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多言居然惹出这么大的事儿,竟然吓得挂断了电话。 发泄过后,曹副局长的心情也好了很多,他重新拿起一件常服,简单地套在身上,走出了办公室。 —————— 发生在公安局门外的骚乱比曹副局长预计的还要严重得多,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人群又增加了一倍以上,其中不乏哄闹者乘火打劫。 而随着人群的增加,最早感到这里的媒体记者们陷入了危险的境地,不明真相的人们正不断地向大门的方向拥挤和聚集,其中不乏一些好事者喧哗起哄的声音。人群最前面的一部分,也就是那些记者,已经紧紧地贴在了大门上,钢铁材质的大门随着人群的涌动发出痛苦的咯吱咯吱声。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拥挤的情况进一步加剧,很可能会造成严重的踩踏和群死群伤事件。 原本一直抱着扩音器疏散群众的办公室副主任,看到曹副局长出来,如同遇到了大救星一般立马跑了过来,一边擦着满头虚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曹局,您看,这……这可怎么办呀!” 曹副局长对办公室主任表现出的无能和懦弱充满鄙夷,用责备的口气问道:“看你这熊样!天塌下来,难道还得你顶着?” 办公室主任讪讪地笑了笑。 “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人越来越多……” “废话!你采取了什么措施?” “我……”办公室主任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扩音器。 “白痴!”曹副局长怒斥道,“你这么‘沿街叫卖’,还真是不嫌事大啊!” 他随即指挥道:“立刻通知城东、城西派出所出警,在道路两端设卡封锁,宣布实施应急演练,许进不许出,控制人口流入。” 曹副局长略一思考,又对随行的宣传科长说道:“立刻联系省市两级广播电视和报刊杂志部门,务求一个不漏,动用一切可能的关系,严禁消息外流。另外,通知网警办,电话约谈各主要网站、论坛和自媒体负责人,给他们半个小时的时间删除相关信息,半个小时以后,所有网络引擎再查到任何有关此事的任何消息,就等着关门歇业!” 随即,他又对刑警队长指挥道:“你去安排一下,务必确保应急通道畅通。另外,安排两辆蓝牌公务车,要有隐私玻璃那种,停在那里备用。时间一到,如果情势不见好转,就做好强行突破的准备。” —————— 就在曹副局长现场指挥的这个当口,大门外的形势进一步恶化,人群进一步向大门处聚集,几个身材纤弱的女记者紧紧地贴在大门上,拼命地呼喊着让后面的人不要挤,但微弱的声音完全被现场的喧闹吞没。 这时,一个眼尖的女记者发现了站在离大门不远处的曹副局长。她虽然不认识曹副局长,但从其他人围拢他的情况和所穿得衣着还是大概判断出了曹副局长的身份。 女记者朝曹副局长所站的方向大声呼喊着:“领导,我们是江南每日电讯的记者,我们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胁,请您放我们进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急戡乱 虽然现场非常喧闹和混乱。但这主要还是集中在大门以外的地方,而曹副局长与女记者之间的距离又并不远,所以他不可能没有听到女记者的呼救。 非但曹副局长,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也都听到了女记者的呼救。 但却没有一个人回应她的呼救。 只要没有回头,就可以证明没有听见,就不会被扣上见死不救的罪名。而一旦回头,就必须在“救下女记者但因此打开大门放任失去理智的人们冲击公安机关”和“不救女记者仍由踩踏事件发生”之间作出抉择。 “曹局,外面这个情势,是不是该采取一些措施?”办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问道。 曹副局长又何尝不知道事态的紧急,但现在还没有到可以出手的时候——现在出手,就会演变为警察和人群之间的对抗,这么做,所将遭至的批评绝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只有等围观人群自乱阵脚后,再出手整顿,才能避免贻人口实。 门外的拥挤还在继续,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哪个好事者突然喊出一句“警察打人啦!”原本缓慢拥挤的人群一下子炸了开来,一些人努力往前挤着,想要在第一时间目睹真相,一些人却在往后挤,想要远离危险的事故现场,两股对冲的人流混在一处,一时间,呼喊声、骂娘声、惨呼声不绝于耳。 曹副局长双手握拳,对一直严阵以待的特警们喊道:“大门打开,特警上前。两列纵队,盾牌格挡。注意,所有人不许拿警棍,不许动手,用盾牌把人群分割包围。” 训练有素的特警像一柄尖刀,迅速插入混乱的人群。按照曹副局长的要求,特警们以两列纵队用肩膀顶着盾牌在人群中迅速冲出两条通道,随即分割包围,仅用20分钟就平息了事态。 但事件仍远未结束,面对摆在面前的一长串受伤人员名单和永远都接不完的电话、受不尽的批评和责备,曹副局长彻底陷入其中。 —————— 作为事件的重要相关方,省司法厅在这一场冲击中同样未能幸免。尽管得益于周华副厅长的迅速反应和果断处置,并没有发生类似海州市公安局那样的群体性事件,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随着公安系统的情况不断恶化,周华副厅长也不得不开始着手考虑最坏的打算。 其实,在得知事件后的第一时间,江南省司法厅就把信息保密和减少影响作为处置本次事件的第一要素。之所以会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1.17”毒品案的恶劣影响,使得整个领导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出于这个目的,领导层在会议上一致决定,由周华副厅长动用私人关系,设法在审讯开始前与雷烈之沟通信息,确保雷烈之自身不出问题,并积极通过与省公安厅联系,争取淡化处理。同时,对所有媒体一律封锁消息,杜绝信息外泄。做完这一切之后,就只等雷烈之无罪释放后,再考虑下一步行动了。 没想到,原本已经已经是尘埃落定的计划,竟然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周华副厅长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前猛抽着烟。 秘书站在旁边,看周华副厅长刚掐灭一只,又伸手去掏香烟,伸出一只手压在了周华副厅长的手上,说道:“周厅长,您要注意身体。” 周华副厅长叹了一口气,把准备掏香烟的手抽了回来,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我倒认为,这件案子主要还是在公安厅方面比较被动,我们这边的情况还好,您不必太过担心。” 周华副厅长看了一眼秘书,说道:“我倒不是为这个案子担心。这件事,就算要作出解释,也是公安方面的事情。雷烈之要是没做,自然是一点责任都没有,就算是他做得,我们至多也只是承担一个用人失察的责任。将来打起口水官司,如此恶劣的社会影响,都得算到他们头上。” “那您……” “今天和公安那边的几个朋友联系,居然一个都不接我电话,看来,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帮人也真是的,又没能查清泄密的人到底是谁,怎么就净把黑锅往咱们头上扣。” “这也不怪他们,这件事捅出来,对我们可以说是无益无害,对他们确实有百害而无一益。从这个方面来说,责任怪到咱们头上,也算是情理之中。” “那现在的情况,我们该怎么办?”秘书问道。 “山有山道,水有水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免不了要公事公办了,咱们也要做好准备,免得贻误战机,落得措手不及。” 周华副厅长想了想,对秘书说道:“之前对雷烈之的调查,可有什么眉目么?” 秘书答道:“异常倒是发现了一些,但很难有确定的证据来证明和定罪。” “哦?说说看。” “第一点异常,就是在雷烈之刚刚担任副监狱长的时候,每一年安全指标里的非正常死亡的额度都是刚好用完,既不会多用,也不会少用。” “非正常死亡”是监狱针对例如打架致死、猝死、意外工伤致死等原因造成的除自然死亡之外的各种情况的统称。由于这种情况本身不可能完全避免,所以省司法厅就给这个监狱下拨一定的额度,在额度范围内发生此类情况的,一般就不予追究,而超过核定数目的,则要追究管理层的责任。 “哦。”周华副厅长漫不经心地听着,“这很正常嘛,刚接手工作,出一点问题,又没有逾越,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调查了海州监狱及其他所有监狱历任分管狱政工作的所有副监狱长,在他们的任期之中,出现这种情况的,只有雷烈之一个。” “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我认为,在雷烈之的能力范围内,非正常死亡的人数是可以控制的。换言之,可以大胆地猜测,在那些年海州监狱非正常死亡的人员当中,至少有一部分是雷烈之故意而为之。” 第一百九十二章 曲将终 “如你所说,这样的情况一共有多少人?” “可以确定的,一共73人。” “调查过这些人的身份吗?” “还在调查,但收效不大。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很多资料都已经遗失,重新搜索起来阻力很大。” 周华副厅长沉吟着,不再说话。 秘书想了想,问道:“周副厅长,您问这个,是打算对雷烈之采取行动么?” “我只是在担心事件的走向,再这么发展下去,在媒体舆论的压迫之下,公安方面骑虎难下,势必会对雷烈之展开深入调查,甚至起诉雷烈之,而一旦对过去的事情兜底翻,那就是一摊烂账。这多米诺骨牌一旦扳倒了第一个,只怕是扯出萝卜带出泥,再也收不了场了。” —————— 今天,是第一批因历史遗留问题刑期二十年以上犯人减刑裁定的日子。为了庆祝这样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重要时刻,相关监区各出心裁,组织起了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以彰显法律的宽大,更祝福这些老人们能够在未来的日子的亲人团聚、颐养天年。 郑海东回到二十四监区已经过了好些天。短暂的医院生活并没有使他在回归后有任何的不适应,他每天照常吃饭睡觉、和其他犯人交流聊天,那种出现在其他犯人身上出现的,因为长期脱离社会生活而产生的巨大恐惧,似乎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 郑海东自己却十分清楚,之所以能淡然地面对这一次“考验”,真应该感谢他几十年来执着的追求。与其他犯人的半途而废不同,几十年来,郑海东从未放弃过对社会的向往和对公正的追求。因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出狱的可能,对郑海东而言,更像是上天对他坚持不懈的回馈和补偿。 在二十四监区第一批次的名单中,只有郑海东一个人。但胡大胖子和胡不归还是决定为郑海东组织一次正式的庆祝活动。他们买来了一个蛋糕——这在人们看来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但对于高墙封锁下的犯人们来说,简直可以算是天堂里才会出现的美味。 尽管明知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希望听到自己啰嗦,但胡大胖子还是执意要上台发言。 他的心情非常激动,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一个犯人即将刑满出狱而庆祝。有人可能要问,凭什么其他人刑满就没有啊?这是因为他一个人的刑期顶你们好几个加起来都不止!二十四年,这是什么概念?放在过去,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台下的犯人们一边热烈地起哄鼓掌,眼睛却都盯着蛋糕只留哈喇子。 胡大胖子却是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你们知道不,郑海东刚进来那会儿,老子还在实习呢!现在,你们看看,我都这都人到中年了!所以说,这老话说得好,人生如白驹过隙,是吧!” 胡不归一直在下面笑看胡大胖子的演说。这几天来,在他和邢小羽的暗中鼓动下,围绕雷烈之的新闻报道如雪片般倾泻而出,无所不能、无孔不入的记者们,几乎把雷烈之从吃奶开始的整个人生经历全部挖出来淘洗了一遍,各种猜测和非议更是甚嚣尘上。在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公安方面想要息事宁人,估计雷烈之也不可能答应了。 在做完这件事之后,胡不归也没闲着,只要一有空,他就继续搜集关于档案的证据。由于之前得到了若晴的点拨,所以胡不归搜查的目标要明确得多,有了方向的指引,工作更是事半功倍。 胡不归相信,对簿公堂的那一天,也将是雷烈之的死期。 正胡思乱想着,腰间的对讲机却突然响了起来:“2402、2402,0000呼叫。” “2402”是胡大胖子的对讲机呼叫号码。“24”是监区号,“02”代表教导员,“01”则属于监狱长。“0000”则属于呼号台专用号码。 胡不归看胡大胖子正说得起劲,就替他答道:“我是2402,请讲。” “现有紧急会议通知,立刻到狱政科会议室集中,5分钟后现场点名。” 听口气,胡不归也能感觉到绝对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件,他只好走到胡大胖子的旁边,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慷慨陈词”。 胡大胖子常常开玩笑,说自己有平生“三大恨”,最恨讲话被打断、睡觉来电话、拉屎没蹲坑。打断讲话还被排在第一位,所以被胡不归打断了话头,胡大胖子的不高兴自然写在了脸上。 但这种限定时间点名的紧急会议,胡大胖子刚刚经历过一次,那一次,十四监区监区长钱克用因为迟到而被免职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只好暂时放下心中的不快,忙也似的地朝会场跑去。 —————— 赶到会场后,胡大胖子发现,上次的教训显然不止他一个人印象深刻,虽然时间还没到,但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家都埋头坐着,连交头接耳的都没有。 不过,这一次的会议却并没有夏文渊的参加。王政委坐在会议桌的正中,两边却是两员女将——徐心和殷姿。 一次条线会议,居然也冠以紧急二字,真是宁滥勿缺。胡大胖子暗自忖度道,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看人员已经到齐,殷姿宣布了会议开始,她的神色有些凝重,声音却依旧悦耳,胡大胖子每每看着这个衣冠楚楚、高座庙堂之上的旧情人,总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不能适应。 殷姿道:“自因历史遗留问题刑期二十年以上犯人排查减刑工作开展以来,在全省各监狱中出现了一些新的危险性倾向,严重威胁到了监狱的安全,所以很有必要向大家通报,以提高警惕。” 她环视众人一眼,说道:“自农历新年至今,全省共计发生自杀成功事件7起,其中,我监1起、亘河监狱3起、楚山监狱1起、五登监狱2起;自杀未遂事件29起,其中我监11起、亘河监狱2起、楚山监狱5起、五登监狱5起、海州女子监狱6起。这些自杀事件中,除楚山监狱1起、海州女子监狱1起外,其他全部为此次排查减刑符合条件的犯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渡陈仓 一长串数字报出来后,台下嗡得一声炸开了锅。 近段时间以来,有关于犯人自杀的传闻已经在监狱内暗流涌动,但即便如此,当全省的数据汇总到一起后,其规模之大还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殷姿顿了顿,待议论声平息之后,才继续说道:“出现这样的情况,不仅我们没有预料到,即便是省厅也没有预料到。虽然现在还不清楚引起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但这也不能成为我们松弛懈怠的理由。今天上午,情况最为恶劣的亘河监狱监狱长已经被责令赴省厅当面检讨。” “为避免情况进一步加剧,经研究决定,各监区必须于一周内完成所有拟出狱犯人的一切手续,事关监区安全,请大家务必用心。” —————— 北京,香山别墅。 两个声音的对话。 “这么说,日期就在最近?”男人声音沙哑,显得有些疲惫。 “嗯哼?怎么啦?”女人的声音则显得娇媚年轻。 “为什么这么快?”男人问。 “谁知道?”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些人做事情,什么时候靠谱过。” “决不能让他离开。”男人道。 “当然!” “你看,什么时候采取行动最为合适?” “这还用问?自然是在路上。你想想,活蹦乱跳地上了车,最后下来的却是一个死人!这该多有意思?”女人发出一阵疯笑。 电话里一阵沉默。 “好吧,我不打岔了,你说。”女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已经决定了。”男人声音低沉。 这回换成女人沉默了。 “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他……必须被清除。” “你真的决定这么做?”女人隔了好一会儿才问。 “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女人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已经说好了,那么……”她啧了下嘴巴,“其实,为什么不让我去做!凭什么我就该永远守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人老珠黄。” “人老,但珠并不黄。这些年来,你并没多大变化……”男人打断了她的话。 女人闭上了嘴。 “这……是氰化钾。”男人冷冰冰地说。 —————— 海州监狱的监狱长办公会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气氛紧张。会议室里坐着的并不只有海州监狱的领导,还包括了来自海州市公安局的一大批人。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前方的大屏幕,那上面正在一一展示着最近一段时间里,海州监狱各个部门莫名其妙收到的恐吓信。 “第一封信是在昨天下午4点48分在机关大楼前邮件派件箱内被发现的。”临时分管狱政工作的殷姿,充当着狱侦的角色,正在向公安局的同仁介绍案件的大致情况,她用一支荧光笔指着荧幕上的信封解释道,“根据邮戳上的日期,可以肯定信是前一天下午3点左右自城区东进路邮政所管辖范围内的邮筒寄出的。收件人姓名写的是财务科科长,没有指名道姓。这是所有37封恐吓信的共同特征之一,说明嫌疑人不认识任何一个科监区领导的真实身份,之所以会写信给他们,仅仅是想引起更多的重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殷姿将镜头切换到另一个信封。 “第二封信是寄给刑罚执行科的,信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到的,寄信地点,跟前一封信相同,也是自城区东进路邮政所管辖范围内的邮筒寄出。嫌疑人通过这条邮政线路,总共寄出了19封恐吓信。” 镜头又切换到一张红色的信封。 “这是第21封信,是今天上午7点收到的,在十六监区邮件投递箱内被发现。从这封信开始,一直到下午4点55分狱政科收到的最后一封信,这后面15封信上均没有邮戳痕迹,所以,这些信很有可能是嫌疑人自己或托人送到超级市场的。” “这些信,全部都是在收发室被发现吗?”有人提了一个问题。 “不,它们有的被丢在桌上,有的被夹入报刊杂志,还有的干脆就扔在地上,唯一的共同点是,等工作人员捡到信的时候,送信人早就不知去向,没有人看清那人的长相,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监狱不是都有监控录像吗?”另一个人咳嗽了两声后问道。 “嫌疑人一定事先踩过点,他故意挑选了监控摄像头的盲点位置,”殷姿顿了顿,“当然,目前,监控录像的分析资料还没送到,其实就算有监控录像,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因为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自始至终没露过面,所以……” “会不会是监狱内部的工作人员?”有人猜测。 “有道理,不然怎么能找到摄像头的盲点位置。” “最有可能是监狱的中层以上领导,应该逐个盘查。” —————— 大家议论纷纷,殷姿等待了好久,会议室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把镜头切换到信纸上,那是一张普通的信纸,有横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所有恐吓信的内容都相同,很简单,都是说,在海州监狱即将释放的这一批人当中,将没有人能活着回去。这样的言论,实在是……”殷姿感觉以自己现在的情况,不适宜多加评论,因此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会议室里又响起一阵骚动。 “下面,我们请海州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同志为我们作案件分析。” 人群中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一个身材有些矮小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我们已经请痕迹专家分析过所有信件,证实这些信上均没有指纹、唾液或别的痕迹,罪犯很有可能是戴着手套写信的。另外,我们也请犯罪心理专家协助,根据信上的措辞,分析了罪犯的基本特征,心理专家的意见是这样的:罪犯很可能是男性,22至35岁,中学或以上文化程度,智商中等,性格内向,不擅交际,可能独居,热衷于阅读暴力方面的杂志,有军人背景,也可能参加过相关的训练,可能有轻度残疾,极有可能曾因罪被判入狱,对社会极度不满……” “哗”——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风鹤唳 殷姿认识那个匆匆走进来的警察,那是海州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一名刑警。 “什么事?”坐在会议室中央王政委旁的曹副局长问道。 “刚刚传来消息,从监控录像里找到了送信人。他们已经将图像传送给我了。”刑警从口袋里拿出U盘,插入会议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迅速地操作起来,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专注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一会儿,大荧屏上便出现一段画面比较模糊的录像。 虽说模糊,但疑犯大致的行动,殷姿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在机关的走廊中走来走去,忽然站住了,一封信自他的手中掉在了地上。接着,这个人低下身子,钻进监控范围之外,消失了踪影。 “这是唯一的录像吗?”曹副局长问。 “是的。”刑警答道,“这是因为线路改造,新增设的摄像头,但因为只安装有这样唯一一台测试机,所以……” 殷姿道:“我觉得我们目前最需要关注的并不是嫌疑犯的身份到底是谁,而是怎么确保这些刑满释放人员的生命安全。” “必须加强警力。”一个人说道。 “可是监狱本身的安全也很重要,警力又一直这么紧张,从哪里抽调这么多人呢?” “公安方面……” “我们公安局一共才多少人,怎么可能满足这么大规模的需求,再说抽调这么多警力从事保卫工作,上级也不会批准。”公安局的大声说道。 “或许,我们如果做好保密工作,就像……就像过去押镖一样,偷偷把人送回去。” “你的想法可真天真,现在是敌人在暗处,我们在明处。” 随着讨论越来越深入,大家的观点也越来越悲观。 一直一言不发的副监狱长左啸突然开口道:“我倒有个建议。” 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所在的位置聚集过来。 “这个建议听起来或许可能有点不靠谱,不过我认为,倒可以姑且一试。我们的任务只需要把这些人送到省会,交到司法厅的手上,后面转民政部门与我们无关。因此,最近,恰好有一艘邮轮,会从海州驶往省会,我们为何不包下其中的一部分。毕竟,在海上,船是一个封闭独立的空间,要安全和可靠得多,即便发生什么意外,也可以对凶手瓮中捉鳖。” 他强调道:“毕竟,把这样一个危险份子留在社会上,本身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这样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把我们在座的某些人,从位子上给炸下来。” —————— 看到这艘邮轮时,郑海东想到了《圣经》里的诺亚方舟。虽然面前的这一艘,要先进和现代很多,但在他的想象中,诺亚方舟应该跟这辆囚车差不多,都被赋予了赐以新生的特殊含义。 “喂,我是不是穿得有哪里不对?”当一个带着大号照相机的男人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后,郑海东忍不住问身边的护工老郭。 得益于这一次减刑政策的实施,他竟然得以和护工老郭同时出狱。 但非常奇怪的的是,郑海东发现不时有人打量他的穿着。 护工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郑海东身上的那件连风纪扣都系得紧紧的中山装,笑起来。 “是的。”护工老郭道。 护工老郭从来都不会在他的面前含蓄,听了这句话郑海东没有打算听护工老郭继续说下去,可他刚想开口,护工就问:“我说,你为什么要穿得像个国家领袖?我刚刚看到你时被你吓一跳。” “我想尽量正式一些,毕竟……。我穿成这样,回到社会以后,总不至于太过格格不入,我想……我不想被别人一眼认出来,但时间太过匆忙,我的头发……”郑海东逐渐失去了信心,他沮丧地说,“好吧,我知道真的穿得很奇怪,你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实在不知道该穿什么,我也没别的衣服可穿。” “你不知道吗,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过……”小郑又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她,“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你也许是对的。” —————— 胡不归正在打点行装,胡大胖子死乞白赖地把他安置过来,美名其曰让他放松心情,实在是没有办法。正收拾着,眼光朝前扫去,忽然惊道:“雷副……雷监狱长怎么也在这艘船上。” 果然,雷烈之慢慢朝他这边踱过来。跟平日新闻里的形象相比,他好像稍有不同。 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突然响起。 他翻开一看,是胡大胖子打来的。在这种时候,能用一个电话避开跟雷烈之的正面接触真是太好了! “胡教,你好啊。”他热情地招呼,一边用眼角瞄雷烈之,他们正慢慢朝他这边走来,看情形,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喂,你在干嘛呢?回来可要请我吃饭啊?”胡大胖子在电话里问。 “好啊,那你就等着吧。” “是哦,我可等你告诉我一路所见所闻呢!”胡大胖子艳羡地说。 “没什么可说的。好吧,你想听就告诉你。我明天跟你联系,到时候我们再约时间,好吗?” “就知道你又要挂我电话了。好吧,那你忙,明天我们再联系。”胡大胖子挂了电话。 胡不归挂断电话刚跨出两步,背后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怎么会,怎么会如此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好像还是他曾经很喜欢听的声音!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蓦地,他心里一凛,难道郭子欣也在这条船上?! 声音越来越近。 是她的声音!他机械地转过头,果然看见郭子欣正拿着手机朝这边急匆匆走过来。 郭子欣好像跟他一样吃惊。 “真是你!子欣!”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时,再次发出一阵惊呼。 “你好。”郭子欣冷淡地跟他打招呼,故意不朝他看。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雷烈之,发现他一边在跟别人说话,一边拿出手机在拨电话。 “子欣,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胡不归用手捂住嘴,充满困惑地上下打量她,“我真没想到……”他摇了摇头。 第一百九十五章 红酥手 “对啊,世界很小。我也没想到会碰到你。”她一边说,一边继续看雷烈之。“好了,招呼已经打过了,可以说再见了。”她说完转身欲走,可他拉住了她的胳膊。 “子欣!” “你干什么!”她显得不太开心。 “给我个解释!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你跟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他的嗓门高了起来。奇怪,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挺愤怒的。他本来不想理他,但他的最后一句话,让他禁不住转过脸来。 “我能搞什么鬼?!我在家,我在自己家。”他大声回答。 “可我没找到你!” 这时他蓦然想起,他搬过一次家。 “好吧,我承认,我搬家了。不可以吗?”他蛮横地瞪了他一眼。 “你不说一声就走了。我问他你去哪儿了,他说你死了!妈的,他看上去还蛮悲痛的,害我一个星期没睡好觉。我后来到处打听你的消息,但是你把电话送给了一个垃圾站的工人。我还到你父母家去过好多次,他们总不在家,你又没什么朋友,我以为你真的……” “我说,你就算要跟我分手,也该打个招呼吧!”他还在唠叨。 “等等,难道你没收到我的分手信?我不是给你寄了吗?”他道。 “子欣。这位先生是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 他发现雷烈之已经站在眼前。 神经病,谁是你的女朋友!他想踢他一脚,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彬彬有礼地说:“雷监狱长,你好,我是胡不归。”他觉得自己的口气像个专业接待员。 “你好。”雷烈之礼貌地朝他一笑,又转过头来问胡不归:“你有没有看见陈影?” “没看见。怎么啦?”胡不归似乎在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没什么。20分钟前,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在甲板上等他,但他没来。我打电话给他,电话一直没人接。”雷烈之微微皱眉,又拿出手机拨起了号码,但他把电话放在耳边听了会儿,又拿了下来。 “还是没人接?” 雷烈之点头。 “也许在什么地方玩,忘了带手机。”胡不归道。 “好吧,我去找找,你们慢聊。”雷烈之心不在焉地对胡不归说。 “OK。”胡不归向他做了个手势,雷烈之转身朝船舱走去。 “陈影是谁?”雷烈之刚走,郑海东便问。 但胡不归却望着雷烈之的背影,似乎在想心事。 “喂!”郑海东叫了一声,他才豁然醒悟。 “你刚刚说什么?”胡不归问他。 “陈影是谁?” “你不知道他是谁?”他很惊讶。 “不知道。”知道我还问你干嘛?郑海东心里嘀咕。 “他是电视台的化妆师,五年前当过模特。” “他也是雷烈之曾经的女朋友之一?” “他女朋友?不,据我所知,他们没有这种关系。要不然,我们怎么还可能继续做朋友?”胡不归朝他轻松地一笑。 郑海东觉得他这句话有点怪。 “就算他们有这种关系,你们也可以继续做朋友。这有什么关系?”他道。 “是啊。本来我也不会相信他的屁话,但报纸上登过这条消息后,你没主动联系我,我等啊等啊等,最后,只好认命。” 也就是说,你当我死了!郑海东恨恨地在心里说。 当时他心情不好,外加也不想看见他,所以搬家时,很干脆地把电视机送给了替他搬家的几个小伙子。 “我不能来吗?是小郑给我搞到的票子。他说这里今天会很热闹!”他没好气地回答。 胡不归正想说什么,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喂。”他接了电话。 郑海东本来想乘机走人的,但当一个名字飘进他的耳朵,他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他听到了什么? “他怎么……”郑海东刚想提问,胡不归就抬起了大手,他马上闭上了嘴。 胡不归握着电话,眉头紧皱,忽然对着电话大叫:“陈影!陈影!陈影!——妈的!”但是,对方显然没回答,他猛地按断了电话。 “他怎么啦?”郑海东紧张地问道。 “他说他在盥洗室梳头的时候,有人打了他的头……他正说到这句,忽然尖叫起来……好像是有人来了……他尖叫了两声……妈的,那声音真是恐怖!我头一次听他这么叫——”胡不归望着前方,神色紧张,脸色发白,蓦然,他快步朝船舱走去,同时拨通了电话。 “怎么样?”郑海东跟在他身后问道。 “电话关机。妈的!”胡不归骂道,手指再次快速按键,这回他是打给雷烈之的。 胡不归挂了电话。 “出什么事了?”郑海东担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希望没事吧,我先报警再说……”他忧心忡忡地拨通了电话,“喂,我这里是东海之星邮轮,有人被绑架了……女性……请赶快来。”他按断了电话。 “他真的被绑架了?”郑海东仍然有点茫然。 “希望只是个玩笑,”胡不归道,又朝他回眸一笑,“警察来了就会查清楚的。现在没时间想这些了,雷烈之马上要发表欢迎辞,我们得到大厅集合。” “我们?” “我已经离婚了,亲爱的,我是为你离婚的,你用你的性漫画征服了我!哈哈,别闹了,快挽着我!”他亲热地想抓他的手臂,他迅速朝后一让,随后一转身,向前奔去。他听到他在背后嚷道:“当心!他身上全是绿油漆!” 四周的人赶紧朝两边躲闪开。 这个混蛋!郑海东在心里骂道。 —————— 船舱的大厅里灯火通明,打扮靓丽的时尚男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郑海东一边手握偷拍相机一通乱拍,一边寻找她的好朋友他。 一位端盘子的年轻女服务生从她身边走过,她回头一瞥,发现盘子里有她喜欢的鱼子酱小饼,连忙追上去伸手拿了一块。 化着浓妆的女服务生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正想离开。她又叫道:“等等。” 女服务生漠然地转过半边脸,不知为何,郑海东觉得这个女服务生的态度有点奇怪,但她也没多想,笑着说:“再来一块。” 第一百九十六章 情迷乱 他抓了块小饼,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那个女服务生已经飞快地朝大厅的角落走去。 奇怪。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女孩。 等他把鱼子酱小饼放入嘴里时,才蓦然想起,刚才的那个女服务生很像明星。前不久因为跟邢小羽闹绯闻,满世界都是明星的照片。郑海东曾经仔细研究过他的长相,他觉得,虽然这个女孩身材火辣,但五官并不十分醒目,也就是说,他不是那种一眼就能被人在人群中认出的类型。所以,假如这个女孩穿上女服务生的装束,在这里大摇大摆地晃荡,真的有可能会被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宾客们完全忽略。 那个女孩长得很像明星,尤其是那微微昂起头的傲慢神情。可是,到底是不是他?他刚刚为什么那么急?他要去哪里? 郑海东朝那个角落张望,发现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淡粉色丝绸晚礼服的靓丽女郎正站在那里独自饮酒。他认得这张脸,盛容,黎公子曾经的情人之一。过去,他曾经在很多电视剧里出现过,但近几年却很少看见他的身影。 “喂!你一个人愣在这里干什么?”有人拍了下他的肩。 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护工老郭。 “你到哪儿去了?”他问道。 “我跟几个朋友聊了聊,对了,告诉你,黎公子的女人,今天有两个没到。”护工老郭道。 “是谁啊?” 郑海东不说话。 “你还好意思说,你跟他说我死了。” 护工老郭瞄了他一眼,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不是你自己跟我说你死了吗?我是成全你,让你安息。再说,我也想看看他听了这消息后有什么反应。” 这句话完全把郑海东的注意力从女服务生身上拉了回来。 “他什么反应?”他一边啃鱼子酱小饼,一边小声问。 “他备受打击!他说他才到日本出差了一个星期,就把女朋友丢了。” “还有呢?怎么备受打击了?”郑海东知道自己不该问,但又实在很好奇。 护工老郭充满嘲讽地斜睨了他一眼,道:“他先是打了一圈电话,没有结果后,就跑到你家去找你。我碰到他的那次,他把车停在你家楼下已经两天了,胡子拉碴的,对我说他没等到你。这时,我告诉他,你搬家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掉下了两滴鳄鱼的眼泪。”护工老郭很是幸灾乐祸。 郑海东听到这里,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其实你应该早点告诉他我搬家了。何必让他在那里等?”想到他的眼泪,他都没嚼出鱼子酱小饼的味道。 “我怕你再被他骗,也怕会再影响你写稿。你一碰到他,就会变得很笨。不过,现在你们团聚了,我也不管了。我只给你一个忠告,虽然他现在离婚了,但未必会跟你结婚;就算跟你结婚,也未必不会搞外遇。他就是这样的人,你好自为之。”护工老郭哼了一声,郑海东刚想声明,自己现在根本就把钟志诚当狗屎,护工老郭又说:“好了,不要说了,你刚刚在找什么?我看你东张西望的。” “我在找……”郑海东这才想起了那个女服务生,立刻朝刚才的那个角落望去,可是盛容和那个女服务生都不见了。 “你在找谁?”护工老郭问他。 郑海东还来不及回答,大厅的灯光忽然转暗。两人的注意力一起被吸引了过去。郑海东看见,大厅的前方出现一个白色的聚光圈,正在大厅里扫来扫去,最后终于在大厅前方一群打扮怪异的年轻人身上停了下来。 “好好先生乐队……他们怎么会来?……不对,怎么这颜色……”郑海东听到护工老郭在他身边嘀咕了一句。他想问好朋友在说什么,但他的问题被淹没在一片嘈杂的音乐声中——那群年轻人开始起劲地拨弄各自手里的乐器。 好吵啊! 五秒钟后,嘈杂的乐声终于渐渐转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悠扬的吉他声,接着一个身穿白色休闲装,身形消瘦的男人,步履轻快地走到了大厅中央。 “喂,邢小羽换过衣服了!”郑海东低声说,但一转头,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朋友他不见了踪影。 咦?他到哪儿去了? 郑海东四下张望起来,这时,邢小羽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 “非常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很高兴,今天我还是单身。” 台下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 “很多人问我,单身的日子到底怎么样?我想每个人对这两个字的解释都不同,对我来说,它意味着——”邢小羽有意识地停下来,神情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眼睛里微微带着笑意。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期待他的答案,就连郑海东也忘记了自己该做的事——寻找好朋友他。他把目光投向大厅中央风度翩翩的邢小羽,跟所有人一样屏息等待。 “孤独。” 大约过了三秒钟,这两个字才缓缓从邢小羽的嘴里飘出来。所有人都长吁了一口气,紧接着,大厅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郑海东注意到,不同的人对他的话有不同的反应,有的人在点头,有的人在笑他,有的人则在认真聆听。 虽然邢小羽不是专业演员,但他真的很有表演天分,郑海东想,而且是那种能够控制全场气氛的本色演出。 “我很幸运,有女服务生来为我的孤独画上句号。”他朝台下伸出手,打扮靓丽的女服务生被牵了上来。 他真美!郑海东心里暗想。要是我到了40岁也有那么美,就算少活20年我也愿意! 邢小羽继续说道:“动摇之后,才懂得坚定;失去过,才会学会珍惜。一场风波,令我们更了解互相的爱;四方压力,使我们更体会到彼此的不可分割。很高兴,女服务生已经答应嫁给我了。”说到这里,邢小羽缓缓转身低头向他身边的美女行了一个吻手礼。 “谢谢,女服务生。”他道。 大厅里安静了一秒钟,接着,响起一阵掌声。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丧黄泉 邢小羽还真的挺迷人的。也是,如果他不帅,这些年来某些人怎么会一直对他死心塌地? “今天,是我跟某些人的好日子,请大家好好玩。顺便说一句,今天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单身日子之一,所以,如果哪位朋友认识美女,尽管介绍给我……我相信某些人不会介意……”邢小羽笑着转头问他的未婚妻,“你会吗?” 他笑着白了他一眼,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惹得他大笑。他道:“昨天晚上我们商量好了,如果我送他一件礼物,他就给我一天自由。而今天。我真的为他准备了一件礼物。”邢小羽说着,朝他身后一扬手,两个某些人笑盈盈地推出一个滑轮车,车上放着一个五彩斑斓的大木箱。郑海东特别看了下那两个某些人,他们都不是他刚才遇见的那个。 “是什么礼物呢?”邢小羽微笑着,转头又问某些人,“现在心情怎么样?” 某些人用纤纤玉指按住心口,脸上现出紧张、兴奋又幸福的表情。 大厅里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箱子上。灯光暗了,嘈杂的音乐声再次响起,白色的聚光圈又在场内晃动起来,最后终于落到那个箱子上时,音乐戛然而止。 “好吧,打开。大家都等急了。”邢小羽吩咐其中一个某些人。 大厅内再度安静下来,大家都屏息观望,期待邢小羽再次给某些人和所有人一个惊喜。郑海东禁不住也朝前探出身子,他太好奇了,邢小羽会送什么礼物给他?100束玫瑰花?20件貂皮大衣?一个机器人?还是一个驯服的大猩猩? 木箱盖子被缓缓打开。郑海东连大气都不敢出。 但此时—— “啊——”一声尖叫差点刺破郑海东的耳膜。 他看见某些人惊恐地朝后退了两步。 “这是……”他也惊恐地瞪着箱子,只说了两个字,便昏了过去。邢小羽在他身边,正好接住了他。 大厅里骚动起来。人群朝前台涌去,无数人高举照相机,闪光灯连成一片。郑海东只听到耳边传来此起彼伏兴奋的小声议论: “出什么事了?” “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人!” “死人了?” “死人了?看清楚没有?是不是假的?” “快拍,快拍!” “你负责抓拍邢小羽……” “是不是邢小羽搞的鬼……” “是谁死了?” …… 这是怎么回事?郑海东禁不住跟着人群朝前挤去。他听见邢小羽在前方大叫了一声:“志诚!” 无数闪光灯再次连成一片,记录下了他此时惊慌、骇然的表情。 他看见”高总”领着几个人走到了大厅中央,把涌到箱子周围的记者和宾客们推了开去。”高总”则走向那个箱子,接着,完全出乎意料地,郑海东头顶传来他的一声惊呼:“他!” 啊! 郑海东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 郑海东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大厅的长沙发上。”高总”就坐在他身边,他的外套盖在他身上。大厅里灯火通明,原先放在大厅中央的那个五彩斑斓的箱子还在,但宾客和记者们都已被驱赶到了大厅的四周。他们正不甘心地伸长脖子朝那个箱子张望,并在小声议论着什么。他还看见那两个推滑轮车的某些人正坐在角落的凳子上嘤嘤哭泣,一个吉他手模样的男人正在安慰他们…… 他坐了起来,但立刻觉得一阵头晕,且后脑还隐隐作痛。 “醒了?头痛吗?”“高总”别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他发现他的神色有些忧虑。一向爱说笑话的他,脸上很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朵不祥之云从他头顶飘过。 “秋雨怎么样了?”他冲口问道,这是眼下他最想知道的事,因为记得就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他好像看见了他——他的好朋友,那个强悍的女主编,就躺在那个木箱子里,身子弓成了一只大虾米。 ”高总”看着他不说话。 他心头一紧。 “他怎么啦?”他禁不住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死了。”他道。 “他……他死了?” 他盯着他看,隔了会儿才说:“我以为你看见了。” 他是看见了,他只是不敢相信。 “他……”他呆呆地望着他。 “他死了。”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比先前更轻,但他听清楚了。 “呃……他……”他放开了他的袖子,“他怎么会……我是说……为什么?我不明白……他刚刚还好好的,我不敢相信。”他摊了下手,试图让自己显得平静而理智,但说到最后五个字的时候,他还是哽住了。”高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但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两下。 他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好不容易忍住喉咙里的呜咽,问道:“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高总”略显迟疑,但还是说了。 “他胸口插了把刀。应该是……嗯,被刺死的。不过,警察应该已经来了。”最后那句话让郑海东感觉好受了一些。 “啊,那就好。应该封锁这条船,凶手肯定就在船上。”他道。 ”高总”没在意他的话,目光飘过他的头顶,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怎么啦?”他茫然地问。 “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了。我是在地板上发现你的,你昏了过去,很多人踩在你身上,所以你的衣服根本就不能穿了……有人踩在你身上,你没感觉?”他问道。 他努力回忆,但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我只是觉得眼前忽然一黑,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的绿外套被丢在沙发边上。“我的包呢?”他问。 “在这儿。”“高总”指指他边上。 ”高总”疑惑地看着他。 “你发现我的时候,没看见我手里拿着照相机?”他问。 他摇摇头,神态严肃地说:“你手里没有照相机,但有一封给邢小羽的信。” 他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一封给邢小羽的信?我从来没写过。”他轻声说。 “信不是手写的,每个字都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是一封……威胁信。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奈何如 “当然!”他几乎叫起来,但马上注意到很多人在朝他看。“这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轻声为自己辩解,随后气冲冲地反问,“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他勉强笑了笑,忧心忡忡地说,“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卷进来的。你说是护工老郭给你搞到的票子?” “对,是他。不然还有谁?” “请柬呢?就是你所谓的票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是护工老郭带我上来的。” “我刚刚吩咐服务生检查了所有人的请柬,发现只有你们两人没有。,他也没有请柬。今天只招待朋友,到场的每个人都有登记名字。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上来的?”他压低嗓门问他。 “上船的时候,护工老郭跟一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后来他就叫我进去了。”郑海东想了想,他的确没看见护工老郭出示过什么票子,当时他也没问,因为觉得那无关紧要。 “跟一个女人?什么女人?你认识吗?”他的口气严厉起来。 “我不认识,但有点眼熟,”他摇头,又马上问,“我手里的那封信写了些什么?你说是威胁信?” “信里说,今晚10点,邢小羽会在东海之星邮轮最大的船舱被杀。” “就是这里。这就是东海之星最大的船舱。现在是……”“高总”看了下腕上的手表,“9点45分。” 只有一刻钟了。 “警察什么时候来?”郑海东紧张地问道。 “他们已经来了,好像有个警察在检查邢小羽休息室的安全状况。” “哦,那就好,”郑海东松了口气,接着又问,“那现在邢小羽在哪里?” “他在走廊上陪着某些人,等检查完毕,他们就可以进去休息了。” “发生这种事,他一定很高兴,明天又可以登头版头条了。”郑海东挺直了身子,他觉得头还昏沉沉的。 “别对你不了解的人评头论足。你怎么知道他很高兴?”“高总”没好气地反问道。 “我不需要了解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因为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表演给别人看。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拿杯东西喝,都快渴死了。”郑海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现在他非常想离开”高总”,但因为在这条船上,他只认识他,所以又有点犹豫。 “喝这个吧。”“高总”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摸出一瓶矿泉水来递给他。 讨厌!花心的男人永远知道你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东西!他在心里诅咒了他几句,终于还是妥协了。但他没想到,他的手刚接触到矿泉水瓶,他就握住了它。 “你干吗,”高总”?”他想挣脱他,他却猛地将他搂在了怀里。 “安静点,给你看样东西,”他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随后从裤袋里拿出一张复印纸来,“这是你当时拿在手里的威胁信。我偷偷去商务区复印了一份。我没告诉任何人,你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 就算是让他看信,也不必这么亲热吧? “亲爱的,我以前好像在你家看到过类似的信。”他微笑地看着他,那神情就好像正在跟他谈一部他们共同看过的电影。郑海东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正好瞥见他唇上的小胡须,不觉心里一动,但他马上警告自己,胡不归,别忘了他曾骗过你!跟一个花心的男人纠缠,最后浪费的只能是自己的感情和时间。想到这里,他轻声喝道:“在我家见过?这怎么可能!” 但他一展开那封信,就不由吃了一惊。信的内容其实极其简单: “邢小羽今晚10点东海之星最大船舱你会被杀” “有什么感觉?”“高总”问。 “这好像跟我以前提醒你参加睡衣派对的那张留条很像。”他道。 他们热恋的时候,他常住在他家。有一次,他受邀参加朋友的睡衣派对,临行前,他出差在外还没回来,于是,他就从时尚杂志里剪下大大小小的字,贴在白纸上,给他做了一张特殊的便条。他还记得便条的原文内容是“志诚今晚10点玛丽餐厅最大包房睡衣派对”。虽然内容截然不同,但为什么措辞如此相像?难道是受了他那张便条的启发? “你有没有把我那张便条给别人看过?”他小声问。 “当时我好像把它塞进了我的睡衣口袋,后来就不见了,”他凑近他的耳朵说,“但我刚刚想了想,觉得只有参加那个睡衣派对的人才可能看见那张便条。” “谁会要那张便条?这只是一张普通的便条。” “我说不清,但我刚刚又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那天他和陈影都在。” “啊?陈影?你的前妻?”他惊呆了,那天黑灯瞎火,他根本谁都没注意。 “我们只是假装不认识。这有什么不可以?”他移开了目光,表情略显心虚,“不是早跟你说了,我们各管各的吗?” “好吧,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他扭扭肩膀,挣脱了他,“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有没有找到他?在邢小羽发言之前,他不是给你打过电话吗?” 他摇摇头,眼神再度现出焦虑。 “我没找到他。我想等警察来了之后再……”他说到这里,目光投向大厅的门口,郑海东也朝那里望去,发现杜嘉祥领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是谁?”他问道。 “可能是警察来了。”他站起了身。 “他们只有三个人。”郑海东嘀咕了一句。 “听说他们局在办一个大案子,人手不够。”“高总”拉拉他的袖子,说道:“跟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他警觉地瞥了他一眼。 “你说呢?死者是跟你一起来的,你手里还拿着威胁邢小羽的信,他们一定会找你问话。与其等他来问,我觉得还不如自己先去说个明白。再说,杜嘉祥已经把你的名字报给警方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低低地叫了他一声——“信文”。 这声呼唤让他心里一暖,他不由得回头看他。 “你别怕,照实说就行。”他道。 “我才不怕。”他低声道。 “先过去再说。”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人已死 那三个警察都阴沉着脸。为首的那个年近五十,中等身材,梳着分头,很精干的模样,自称来自B区警署刑事科,名叫赵城。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法医和一个小警察,都面无表情地默默站在赵城身后。 “这么说,你就是胡不归?”作过简单介绍后,赵城上下打量他,“你说你是跟死者一起来的?” 郑海东点头。 “是的。他说他有票子。” “票子?” “就是邀请函。”“高总”插嘴道。 赵城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来问他:“死者叫什么?” 这问题让郑海东颇为意外。 “他叫他啊。” 赵城点点头。 “那你叫什么?” “胡不归。”郑海东觉得这问题更怪,因为”高总”刚刚介绍过他,而且,按照”高总”的说法,之前杜嘉祥已经把他的姓名报给警方了。那为什么还要问? “可以看看你的身份证吗?”赵城问。 怎么?他还怀疑我的身份? “当然可以。”郑海东伸手探入挎包,从里面拿出钱包。 “怎么啦?”“高总”关切地看着他。 “我的身份证不见了。”他小声答道。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但马上又笑着对杜嘉祥和那个叫赵城的警察说:“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曾经跌倒过,他的相机就是在那时不见的,很可能身份证和相机一起被人拿走了。” 但赵城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继续盯着他问道:“你说你叫胡不归?” 为什么他要反复问这些? “是的。”郑海东不安地答道。 赵城眯着眼睛看他,看得他心里发毛。接着,他听到他慢悠悠地说道:“其实我们接到报警后,很快就查了一下嫌疑人的档案,也就是你的档案。我们发现1984年4月22日出生的胡不归本市只有一个,但是,他已经于今年的6月15日自杀身亡了。” “你说什么!”郑海东几乎叫了起来。 还没等他开始为自己申辩,”高总”就大声道:“你没搞错吧!警官!他只是没找到身份证而已!我可以证明!他就是胡不归!” “尸检报告证明他是服毒身亡,没有他杀嫌疑,尸体旁边还留有一封他的亲笔遗书,上面只有八个字‘此人已死,让他安息’。另外……是胡不归的父母来认的尸。” “是的。” “就是他俩认的尸。”赵城目光冰冷地盯着郑海东,问道:“小姐,你究竟是谁?” 郑海东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大陷阱。 大厅的这个角落里静悄悄的,郑海东觉得充满敌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朝他射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时,”高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赵警官,这里面一定发生了一些误会,我可以肯定,你现在看到的就是胡不归本人。” 赵城在他们周围踱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他。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就是胡不归?” ”高总”似乎想笑,但他的嘴角只是向上弯了弯。 “警官,还要什么证据!我认识他。我们曾经谈过恋爱。”他道。 “你认识他后,有没有查过他的身份证?” ”高总”被问住了。 “没有。”他道。 “你有没有见过他父母?” “见过。” “他父母有没有向你证实他的身份?” ”高总”摇头。 “所以,你之所以知道他叫胡不归,全是他告诉你的,是吗?”赵城斜睨着他。 “是的,”他很不情愿地承认,但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不,也不全是,有人向我介绍过他的情况。” “是谁?”赵城立刻问 “是……”“高总”脸上的兴奋转瞬即逝,“是他。”他低声道。 赵城笑起来。 “你有你父母的电话号码吗?”“高总”转头问郑海东。 郑海东觉得脸上发烫。他没有父母的电话号码。自从5月底以来,他只跟父母通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他准备闭关疗伤的时候,当时他们在北京。他隐约记得,他们在电话里告诉过他,他们换了手机号码,但那时他心情太差,他居然——没有记下来。第二次,就是在两周前,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他们在遥远的新西兰,他当时只顾听妈妈聊当地的宜人风景,根本没想过要问他们拿电话号码。也许在他心里,一直认为跟父母保持联系是可有可无的事,现在想来,他可真是个不孝女。一阵内疚袭上他的心头。 “你现在能联系上你父母吗?”“高总”问他。 他摇摇头。 “他们好像在新西兰。”他低声说。 ”高总”看了他一会儿,才板着脸对赵城说:“不过,我可以肯定他就是胡不归。他没必要撒这样的谎。而且,我觉得现在讨论他的身份不合时宜,这种事只要下了船,联系上他的父母,很快就能得到证实。” 赵城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现在是9点57分。马上要十点了。”赵城转头对”高总”说:“你说得对。现在是不适合讨论这事。但是,由于他身份不明,船上又发生了命案,所以只好先采取点措施。”他朝身后的那名小警察使了眼色,后者接到指示后,面无表情地拿着手铐朝郑海东走来。 当目光接触到那副手铐时,郑海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想到有个人在暗中窥视他,郑海东禁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就在那个小警察即将走到他身边时,”高总”挡在了他面前,“喂,这么做不合适吧?”他质问赵城。 “你想干什么!”赵城喝道。 “警官,他只是跟着他来看热闹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志诚!别胡闹!”杜嘉祥道。 郑海东躲在”高总”身后,心里在想,半年前那个死去的女孩是谁?假如遗书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那他的死就没那么简单了,他是自杀的吗? “老杜,我没在胡闹,我跟信文交往过!”“高总”在跟杜嘉祥较劲。 “志诚!现在出了人命案,而且是在我的船上,请你跟警方合作好不好?”杜嘉祥有点不耐烦了。 “老杜,谁交女朋友会先去查他的身份证?你会吗?”“高总”话音刚落,忽然,整个大厅的灯“啪”的一声全熄灭了。大厅四周立刻传来一片恐惧的尖叫声。 “怎么回事?”“高总”问道。 第二百章 怖障生 没人回答他。郑海东只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妈的!是不是又有人死了?” “邢小羽在哪里?” “这条船真邪门!” “某些人呢?是不是跟他在一起?” “快,快,看看有没有手电?” “没带啊。” “相机!准备!” “听说这条船以前是幽灵船!” “幽灵船?” “什么,什么?说清楚点?” 各种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有零乱的脚步声、碰到桌子的声音、酒杯放在玻璃台面上的声音、女人的嘀咕声、拉拉链的声音、咳嗽声、电话铃声、衣服的摩擦声、人的呼吸声…… “电工在哪里?电工在哪里?”有人叫了起来。 “有没有去修?” “已经找人去修了,大家安静,请耐心等待。”一个好像管事的人大声回答。 在黑暗中,”高总”握住了他的手,他心里暖洋洋的,鼻子却有点酸。在这种时候,他能如此护着他,说明他对他是有感情的,看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其实,他真想好好趴在他肩膀上大哭一场,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为什么秋雨会死?为什么他会晕过去?为什么他的相机和身份证会失踪?为什么他留给秋雨的条子会出现在一个女人的自杀现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实在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他真想好好跟他谈谈,他需要他跟他一起回忆。他现在有种很清晰的感觉,这次的事不仅跟他有关,跟他也有关系,有人在观察他们……到底是谁? “志诚。”他轻声叫了他一声。 他转过头来。他知道他在看他。 “我……”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我真的是胡不归。” 他扑哧一下笑出来。 “我知道。”他轻声说。 “我想跟你说……” “嘘……”他让他别说话。 “志……”他又小声叫他。 “嘘……”“高总”再度让他闭嘴。他在黑暗中看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客舱的大门,他在看什么?他的心砰砰直跳,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忽然,他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舱门口一晃。他心头一紧,那个人是……他正想跟”高总”说,耳边响起一阵风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他猛然放开了他的手,朝前奔去。 “Joe!”他听到他在黑暗中大叫了一声。 接着,一个男人闷闷的叫声从他前方传来。 “啊——” 他的心揪了起来。他知道邢小羽的英文名字就叫Joe。 大厅里先是安静了一秒钟,接着骤然响起一阵咔嚓声,无数闪光灯又一次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亮起。伴随着灯光的一起一落,郑海东还听到一阵阵零乱的脚步声,但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黑暗中可能已经发生的案件吸引了过去。人群中混杂着焦躁、不安、好奇、激动和兴奋的情绪。 郑海东借着闪光灯一亮一息的空当朝”高总”所在的方向望去,看见他正俯身看着邢小羽。邢小羽是不是遭到袭击了?他想走上去瞧瞧,却见”高总”起身朝人群大叫:“这里有没有医生?有没有医生?” “怎么啦?怎么啦?”有人问道。 被拦在大厅四周的人开始往前涌。 “别过来!别过来,退后!”一个管事的人嚷道。 “邢小羽怎么啦?”有人惊慌地问。 “是不是邢小羽?”又有人问。 “出什么事啦?” 他听到”高总”在大声回答:“有人中弹了!快!有没有医生?这里有没有医生?” 是邢小羽中弹了吗?可是,刚刚好像没听到枪响啊!郑海东想看得更清楚点,但他前面不知从哪里涌出几个记者,在他前面摆开了大号照相机,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这些人真讨厌! “我是医生。”人群里冒出一个声音。 “快请!”“高总”立刻回应。 “原来他也在。”他前面的记者甲道。 “那是谁?”记者乙问道。 “B综合医院的副院长,外科专家张启文,经常给名人做手术。”记者甲答道。 郑海东通过两个记者身体之间的空隙看见一个穿西装,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黑暗中,他似乎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低低地叫了一声。”高总”立刻上前扶住了他,并在他耳边低语起来。 闪光灯灭了,大厅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就在这时,郑海东感觉后脖颈处吹来一股热气。有人在我背后?就像大冬天被人从头顶浇了桶冷水,他觉得从头冷到脚。谁在后面?他想干什么?他鼓起勇气,准备回头看看,他很希望这只是一场虚惊,但突然感觉脖子上一凉,有人用绳子绕住了他的脖子。他本能地开始挣扎,并且马上意识到绕在脖子上的应该是根电线。 有人要杀我!有人利用袭击邢小羽引开注意力,为的就是要杀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得罪了谁?他的大脑里迸出无数问题。 但他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了,他明白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思考而是呼救!他企图尖叫,但那个人显然在用力,虽然他张大嘴却无法喊出一个字。他开始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希望能抓到前面的那两个记者。然而这时显然又发生了什么事,他朦朦胧胧听到两个记者在说话。 “快拍!某些人来了!” “他好像在哭。” “就要拍他哭!越丑越好!” “看他平时装的!” 郑海东快喘不过气来了,越来越觉得体力不支。他拼尽全力,狂乱地在空中乱抓,但最后他的手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绝望地想,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真是死不瞑目啊!到底谁想杀我?忽然,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口袋里一个硬硬的物体。 圆珠笔! 他心里一亮,接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笔朝后扎去。他不知道他扎了这个人身上的哪个部位,但他知道,扎中了。那个人低低哼了一声,但随即,他的头和脖子就迎来一阵剧痛。我真的快死了吗?他觉得自己正在往下倒,最后他只听到一个记者在说:“那个警察反应可真慢。” 第二百零一章 心生恶 ”高总”很不喜欢这个姓赵的警察,尽管这个人说得头头是道,尽管他明白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行职责,但仍然觉得把他的死、雷烈之的受伤和他前妻陈影的失踪全部归结在郑海东身上不仅武断,而且莫名其妙。他对这个警察自以为是的分析,一个字都不信。像郑海东这种会为台湾的烂电视剧流眼泪,连自己的身份证号都记不清的小糊涂虫,怎么可能去杀人?这个姓赵的,根本不了解他! “你感觉怎么样?”他懒得再听赵城说话,低头问躺在长沙发上的雷烈之。后者的肩膀上中了一枪,但伤不重,其实只是擦破了皮,医生已经给他敷过药了。 “不太舒服。”雷烈之微闭双眼,看上去有点疲倦。 “那当然,刚刚受了伤嘛,不过,我没想到张医生居然带着整套设备不算,连麻醉剂都带着。”“高总”笑道。 “听老杜说,他到哪里都这样,可能是职业习惯吧。” “嗯,也许吧。”“高总”笑了笑,又问:“某些人在哪里?” “他现在去厨房了,我让他去给我弄点吃的。”雷烈之也笑笑。 “对了,我刚刚一直想问你,不是让你别到大厅来吗,你为什么会在那时候突然跑过来?” “我收到一条短信,是冒充警察发来的,说已经抓到了凶手,让我到大厅去认人。显然这是个圈套。我已经把这个号码提供给警方了。”雷烈之道。 “呃咳”——船舱里响起一声装模作样的咳嗽,那是赵城的声音。”高总”知道这个人又要发言了,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钟先生。”果然,赵城开了口。 ”高总”无奈地转过身。 “还有什么要问的,赵警官?” “你最后一次看见你的前妻是什么时候?” ”高总”想了想道:“上星期。” “上星期?这么说,你在这条船上,没看见过你的前妻?” “是的。” “你只接过他打来的电话?” “对。”“高总”现在有点怀疑,陈影也许根本就不在这条船上,但如果是这样,他又在哪里?陈影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赵城把目光转向躺在沙发上的雷烈之。 “雷监狱长,你又是什么时候接到陈影的电话的?” “在仪式开始前大约40分钟,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雷烈之虚弱地说。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有事要跟我谈,让我在甲板上等他,但我去了,他却没来,我打他的电话又一直没人接。” “你知道他要跟你说什么吗?” ”高总”道:“他在电话里说,有人要杀雷烈之。关于这点,我已经告诉了Joe。”他看看雷烈之,以便与之达成共识,但忽然发现雷烈之在偷偷向他使眼色。 什么事,Joe?他用眼神问雷烈之。这时赵城正好转过身去。 “钟先生,你那个电话的内容我已经听过了,我想知道你接到这个电话后,有没有在这条船上找过他?”赵城问道。 那个柜子!看那个柜子!雷烈之在用眼神告诉他。 他朝那个沙发对面的大柜子望去,差点惊掉半条命。他看见柜子下方露出很小的一截绿色布料,颜色跟郑海东的“青虫服”一模一样。难道他在柜子里?对了,带他去见警察的时候,他披上了他的绿外套,他说他冷。他真的在柜子里?他怎么进去的? “钟先生?”赵城见他不答话,转过身来。 “哦,那个,那个,我当然找过。”“高总”朝那个柜子踱过去,不动声色地靠在柜子上挡住了那截衣服。“我找过。”他定了定神后答道,一抬眼,发现雷烈之在朝他笑。谢谢。他用眼神回应。 “这条船很大,你都找过了吗?” 现在得尽快把这个讨厌的警察打发走。 “当然还没有,船很大嘛……咦,Joe,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他故作担忧地望着雷烈之。 后者马上心领神会。 “嗯,我觉得伤口很痛,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头也开始痛起来。”雷烈之痛苦地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按住额头。 “你看……赵警官,要不先让他休息会儿?”“高总”问赵城。这时,他听到背后的柜子里响起一阵响声。郑海东!你可别现在跑出来!你一出来,这个混蛋警察马上就会以谋杀罪名把你逮捕! 叽叽嘎嘎……又一阵响动。 为了掩盖柜子里的声音,他心慌意乱地大声对赵城说:“警官!讯问案情也得看病人的实际情况吧!他现在需要休息!” 雷烈之紧闭双眼,仰起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赵城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了两下。 “好吧,我过会儿再来。”最后,他终于作出了让步,但在出门的时候,又回头对雷烈之说:“也许他还会再来袭击你,我会安排人守在你门口。” “谢谢。”雷烈之道。 赵城一走,”高总”立刻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身后的柜门。他本以为出现在他面前的会是受了惊吓的小漫画家,但谁知,却多了一个人。他看见郑海东跟陈影一起并排躺在柜子里,郑海东似乎神智不清,眼睛紧闭,身子扭来扭去,手还无意识地抓着陈影的黑色风衣,而陈影…… “是他吗?”雷烈之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到底怎么了?” 他打开柜门,闪在了一边。 “陈影!他、他、他……”雷烈之惊恐地捂住了嘴。 “死了。”“高总”说。 雷烈之怔怔地望着着柜子里的两个女人。 “另一个呢?” “还活着。” “你真冷静,志诚。”雷烈之不知所措地说。 “发生的事太多,我都麻木了。”“高总”把郑海东从柜子里抱了出来,朝雷烈之所在的沙发走去,“你让一让。”他蛮横地对雷烈之说。 “喂,我也受伤了。” “那我总不能把他扔在地板上吧?让一让,让一让。反正你有专门的医生照顾。”“高总”不由分说地把郑海东放到了雷烈之的身边。雷烈之很不情愿地让出了一小块地盘。 “醒醒,醒醒!”“高总”蹲在郑海东的身边,推他,摇他,叫他。 第二百零二章 图索骥 郑海东哼了一声。”高总”发现他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珍珠项链。他清楚地记得,在大厅的灯熄灭之前,他的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高总”,你是不是应该,应该先看一下……那一位?”雷烈之仍然盯着躺在大柜子里的陈影。 “Joe,我得先照顾活人。”“高总”焦躁地答道,他又推了下郑海东:“信文,信文!” 郑海东又哼了一声。 “项链很眼熟。”雷烈之忽然说。 “什么项链?”“高总”问道。 “那好像是陈影的项链,以前我看到过。难道信文为了这条项链,出手杀了陈影?”雷烈之小声嘀咕。 ”高总”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只是随便说说。如果我真的怀疑他,就不会帮你了。不过,那真的是陈影的项链。我相信他不会偷,一个身上连一件装饰物都没有,既不化妆又不擦香水的女人,应该不会偷别人的项链。也许是别人给他戴上的。但那个警察可不会这么想。他既不像你那么了解他,也不像我那么了解女人。”雷烈之用尚未受伤的左手挡住眼睛,避免直视柜子里的尸体。 雷烈之的话有道理。”高总”当机立断马上动手解下了郑海东脖子上的项链,可这次,他更加意外,他发现他的脖颈上有一条明显的勒痕。有人勒过他?他的心好像被人用脚踢了一下,有点痛有点急又有点慌。 “信文!醒醒!醒醒!”他猛烈地摇撼着他,见他还不醒,情急之下,他伸手在他脸上掴了一下,打完后,他有点心虚。 “你这是touch!他只会睡得更熟。”雷烈之不以为然地说。 我从来没打过女人!”高总”想争辩,但这时,他想起一件事。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如果这办法还不能叫醒你,那就只好真的揍你了,信文。 他找来两个沙发靠垫放在他跟郑海东的脑袋旁边,这可以阻挡声音的传播,他可不希望客舱外面的人听见他的叫声。等一切安排就绪,他对着郑海东大叫:“胡不归!着火了!胡不归!着火了!” 郑海东猛地睁开了眼睛。 “着火了?”他立刻直起身子,惊慌失措地问。 “你醒啦!”“高总”惊喜万分。 但他没高兴多久,几乎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客舱外传来警察的敲门声。 “钟先生,雷监狱长,可不可以谈谈?”是赵城的声音。 ”高总”跟雷烈之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我接到消息,我知道他在里面。”赵城的口气得意扬扬。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郑海东嘀咕了一句,”高总”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恢复了意识,但看他的表情,似乎还在梦游。 客舱里安静了两秒钟。 ““高总”,开门吧。这个客舱没有第二扇门,我们只有面对警方。”最后雷烈之打破了沉默。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高总”颓然地想。他握住郑海东的手,想安慰他几句。他实在不忍心把他交给警方。但还没等他开口,他就说了一句让他大跌眼镜的话。 “谁说这里没有第二扇门?”郑海东道。 “你说什么?” “如果它曾经是幽灵船的话,每个客舱都有第二扇门,幽灵船里有秘道……”郑海东的神情好像在说梦话,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砰砰砰”,客舱外面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两位,开门吧。”赵城的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笑。 ”高总”看看雷烈之。 “怎么办?”他轻声问。 “还是开门吧,看他的样子还没醒。”雷烈之道。 ”高总”又看了一眼郑海东,此时他已经勉强站了起来,但身子还有点晃。他开始伸手在客舱的四壁兀自摸索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高总”很想问问他在干什么,可耳边又传来恼人的敲门声。 砰砰砰!砰砰砰! “雷监狱长,钟先生,开开门,再不开,我们可要硬闯了!”赵城的口气严厉起来。 “开门吧,”高总”,总要面对的。”雷烈之也有点心急了。 “可他说这里有第二道门。”对郑海东的说法,”高总”虽然也半信半疑,但看见他如此认真地在地上摸索,心里又不免升起了希望。 “谁知道他在说什么!快开门!你别忘了,这里还有具尸体!”雷烈之焦躁地嚷了一句。 砰砰砰!砰砰砰! ”高总”回头看了一眼郑海东。他正跪在雷烈之的沙发旁边,双手伏地,眼睛盯着地板,仿佛在倾听什么,又仿佛在发呆。唉,看来是没戏了,所谓第二道门,大概只是他自己的胡思乱想吧。”高总”心里叹了口气,终于下了决心。好吧,信文,面对警察,希望你能镇静点,我会替你想办法的,不过,你肯定得受点苦。 他走过去,打开了门。 赵城和两个警察一起闯了进来。 “人呢?”一进门,赵城就皱起了眉头。 ”高总”很意外他会这么问,他想回答,人不是在那儿吗?可一回头,却发现沙发旁边空空如也,雷烈之则满脸困惑地看着他。他上哪儿去了?他用眼神问雷烈之。鬼才知道。雷烈之也用眼神回答他。”高总”像赵城一样,开始在客舱里东张西望起来。奇怪,他到底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他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人呢?”赵城气急败坏地朝”高总”吼道。 “头儿!这儿有具尸体。”一个小警察发现了柜子里的陈影,紧张地叫了一声。 “我们也是才发现他的。他就是我的前妻,陈影。”“高总”道。 他瞥了一眼陈影的尸体,心不自觉地抽了一下。他的死,他不是不难过,只是刚刚郑海东在这里,他刻意回避了这份感情。虽然他跟他在一起时,痛苦多过幸福,值得回忆的东西也不多,但是,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看他在T台上表演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就像玫瑰花一样娇艳。他想,若不是结婚后偶然发现他过去的照片,若不是知道他曾经做过如此彻底的整容,自己后来也不会对他如此冷淡。不管他怎么解释,他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和欺骗。一现在想起发现真相的那个晚上,他仍心有余悸。有谁会相信,陈影曾经是个男人! 第二百零三章 再何如 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这点,他也不会急于要跟他离婚,也不会为了偿付他提出的离婚条件,脑袋发昏把自己的所有财产都投在那项现在看来注定要失败的生意上。其实离婚后,他已经身无分文,还欠着雷烈之一大笔钱,这一切全拜陈影所赐。而他却口口声声说他爱他。 法医模样的警察用戴着手套的手拨开陈影的头发,又检查了他的头颈、脸和手指,干巴巴地说:“可能是触电。” “触电?”赵城道。 “很典型的触电症状,时间不长。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可以带走吗?”另一个小警察问赵城。 赵城厌烦地朝后挥了挥手。 两个警察把尸体小心翼翼地搬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塑料袋,抬了出去。 “胡不归上哪儿去了?”他们走后,赵城问”高总”。 “你不是说他不是胡不归吗?”他反问道。 赵城瞪了他一眼,道:“那么就叫他X小姐。他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他环顾四周后,说道:“不过,我可以肯定,他不在这里。” 赵城斜睨了他一眼,问道:“钟先生,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位X小姐的?” “今年的3月。” “在哪里?” “在电视大楼,出版部他的办公室。”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高总”不喜欢赵城问话的口气,但还是作了回答。 “当时,他因为出版的事正在跟他吵架。他吵不过他,就一气之下用笔画了幅漫画,正好被我看见。”他现在想起那幅漫画仍想笑。他早就认识他了,但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女强人他画成玛丽莲?梦露的模样,站在通风口,双手压住前面的裙子。 后来他才知道,郑海东画了一本普及性知识的漫画《嘿咻小事记》,销量极好,于是他约他画第二本,但不曾想小画家一口回绝。他进门的时候,两人正为这事争得不可开交。 “这本书被我们邻居看见了,他跑去问我爸妈是不是我画的。我爸妈都气死了!我爸还问我是不是就为了自己想找男朋友才不肯跟他们住!”郑海东气愤地说。 “难道你不是吗?”他反问他。 “当然不是。我哪有男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父母住?” “我想一个人安静地画画。他们那里总是闹哄哄的,每天吃饭都一大桌人。买螃蟹一人一只,每次都要买10只以上……这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现在好了,我的事人人都知道了,大家都以为我……” “呵呵,大家都以为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是不是?这有什么,你又不是未成年人,你已经24岁了,”他笑逐颜开,“信文,至少书卖得很好,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还要加印10万册。我们这个星期就会给你打稿费,亲爱的,等你看到那个数字就不会唧唧歪歪了。” “加印10万册!真的会有那么多人看吗?”郑海东好像快哭了。 “真的。” “可是……” “想想看,《花花公子》的老板为什么会赚翻了?还不是一样的道理。最精彩的是,你还编了故事!给性穿上了一件纯洁得体的外衣。这样买书的人,也不会太尴尬,哦,下一本,我们得好好合计一下,再来点新鲜的。”他用圆珠笔敲着下巴,兴致勃勃地说。 郑海东“嚯”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 “算了吧,没有什么第二本!从今天起,我只画爱情故事!” “那也行啊!”他眼睛一亮,“画点带突破性的爱情故事吧,有了上一本的基础,这一本一定没问题。我们的宣传会同时跟进,性感迷人的女漫画家,对了,到时候还得给你多拍几张照,放心,我会找最专业的摄影师……” “照片!对了,我还忘了说了!你干吗登我的照片!别人不认识,我爸妈可认识我!”郑海东更生气了。 “别人怎么会不认识你?”他突然问道。 “我从小跟着他们走南闯北变魔术,老是转学转学,谁记得我啊!大学我又是在新加坡念的,我根本没有本地的同学朋友!”郑海东没好气地说。 他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写起文案来。 “照片也是为你打名气。你长得不错,干吗不让人看?我还帮你约了档电视节目,让你做嘉宾,明天下午三点,记得先去弄弄头发!”他冷冰冰地说。 “又是为了宣传那本书!我不去!”郑海东怒道。 “三点。不要忘了。”他头也不抬。 ”高总”现在仍然记得郑海东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接着,他就随手拿起笔画了张郑版玛丽莲?梦露丢在他的面前。 “你想靠性感赚钱,你自己去好了!”他狠狠甩出这句话后便拿着包走出了办公室。后来是他主动追上了他,跟着他上了电梯,假装劝架,成功地跟他搭上了话。只不过他当时这么做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想说服他参加那个电视访问,因为那是他的节目。他自己也没想到,后来会渐渐被他吸引,并一发不可收拾。 “钟先生,你有没有见过他的父母?”赵城问道。 “见过一次。” “什么时候?” “大概今年的4月初吧。我们一起吃了顿饭。”“高总”道。 那次经历他现在想想都觉得尴尬,他之所以会被请去跟郑海东父母共进午餐,是因为那天早晨郑海东出门给他买早点时忘了关门,结果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严厉的中年人站在床边瞪着他,那表情,起初让他以为对方要打劫,后来一对话才知道原来那人就是郑海东的爸爸——魔术师林月山。 “在哪儿吃的饭?”赵城问。 “在信文家附近的一家饭店。” “当时饭桌上,除了你和X小姐、自称他父母的两个人以外,还有谁?” “还有信文的两个叔叔,他们都是杂技团的。” “他们叫什么?” “我不知道。”“高总”心里不耐烦地想,谁跟对方的大人吃饭,会一一打听人家亲戚的名字。 他回头看了一眼悠闲地靠在沙发上的雷烈之,后者先前一直在东张西望寻找郑海东的踪迹,现在则充满好奇地看着他,听到这个问题,手里拿的矿泉水也停在了半空中。不错,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秘密,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当然现在,也不一定非要说。 第二百零四章 说不得 “怎么不适合?是因为他曾经是男人?”赵城走到他身后问道。 “噗”的一声,雷烈之把一口水吐了出来。 ”高总”赶紧躲开。 “他是男人?”雷烈之怪叫一声。 “嗯……可能是。”“高总”含糊其辞,心底的火山却快爆发了。他真想一拳朝那个一语道破天机的臭警察揍过去。这个混蛋知道得还真多!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你又是什么时候认识你前妻的?”赵城看出了他的尴尬和愤怒,颇为得意地笑了笑,朝后退了两步,故意跟他错开了距离。 “5年前。”他没好气地答道。 “那时他从事的是什么行业?” “他是模特。”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化妆师的?” “一结婚就不干模特了。”回忆跟陈影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是”高总”最不愿意做的事。现在每次想起自己曾经跟陈影如此亲热,他就觉得恶心。尽管陈影无数次向他示好,要求他原谅,他也知道陈影始终爱他,但确实无法接受。 “他是男人你怎么会不知道?”雷烈之在一旁插嘴。刚才的消息令他惊魂未定,又有些兴奋。”高总”已经看出他的嘴角有向上弯的趋势,低吼道:“闭嘴!当初你还不是夸他是鲜花一朵?” “我没跟他走得那么近。他居然是男人……你怎么会一开始没发现?”雷烈之抬头看着他,露出景仰的表情,说道:“我真是败给你了。” ”高总”扭头故意不看雷烈之,免得自己忍不住真的一拳打过去。 “还有什么问题?”他不耐烦地问赵城。 “暂时没有了,我还会继续调查。另外,我会马上派人彻底搜查这条船,在检查结束前,请你们不要离开船舱。”赵城漠然地说。 “警官,请问……”雷烈之突然开了口。 赵城正好走到舱门口,听到他的话便转过身来。 “什么事?”赵城问道。 “为什么不把船开回岸边?”雷烈之问道。 赵城神色严峻地分别看看他们两个,稍作停顿后才回答:“因为怕凶手会溜走。” “可是到了岸上不是可以找更多的警察来办这案?我相信凶手应该就在船上,但是你们只有三个人,人手是不是也太少了?”雷烈之提出质疑。 不错,”高总”也觉得奇怪,按理说案件发生后,应该立刻把船开回岸边,然后再充分动用警力对整条船和船上的客人进行逐一排查。可是,为什么现在事情过去已经有段时间了,船还停在海上? “你们没看电视新闻?”赵城问道。 “没有。”“高总”看看雷烈之。 “我当然更没有,哪有空看电视?”雷烈之道。 赵城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平静地说:“今天下午4点开始,几乎每个区的超市都收到一封匿名信,信的内容一模一样,说在该超市安放了炸弹。晚上7点,我们已经封锁了部分大卖场。现在所有警力都扑在那件事上了。” 这真是个爆炸新闻!也就是说,到了岸上,警方没有多余的警力来办这案子,得等那边的任务结束后才能分出警力来支援这里。 “每个区的超市?”“高总”注意到了这几个字。 “是啊,”赵城清了下喉咙,“有个混蛋写信给超市,说他在超市安放了炸弹。我们已经在其中两家超市找到了三枚炸弹。到底在多少家超市,能找到多少枚炸弹,我们还不清楚。有些超市检查后并没有发现有炸弹,所以,罪犯也可能说了谎。” “真是没想到……”雷烈之愕然地回头看看”高总”。 “按照对方的要求,”赵城的声音盖住了雷烈之后面想说的话,“我们已经在8点半电视新闻的时候,播放了部分大卖场被封锁的消息。你们没看吗?” “早知道有这样的新闻我当然会看!”雷烈之道。 “罪犯的目的何在?有没有提出条件?”“高总”问道。 赵城摇了摇头。 “没有。他没有说他想要什么。光看那封信,好像纯粹是闹着玩。” “这是个惊天大案,警官。”“高总”道。 “所以我们要全力以赴。其实……”赵城迟疑了下,才说:“我们也不是全无线索。” “怎么说?”“高总”问。 “我们已经掌握了安放炸弹的时间和人。” “人?你指的是超市监控录像里的模糊人影吗?”雷烈之问。 赵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如果在所有超市的录像里找到同一个人的话,那应该可以确定他最后那枚炸弹是什么时候放的。”“高总”指出。 “不错。是一个人干的,”赵城笑了笑,似乎很欣赏他的推理,“我们大概可以肯定,所有炸弹都是同一个人在今天放的。最后那枚炸弹的放置时间应该是今天晚上7点55分。” “那就是说,7点55分时,他还在本市。考虑到他有可能会逃跑,你们应该已经封锁了海陆空的所有线路了吧?”“高总”猜测。 赵城又点点头。 “是的,全部封锁。但是,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个漏洞。”赵城竖起了一根手指。 “什么漏洞?”“高总”紧张地问道。 “我们查了7点55分之后所有能够离开本市的交通线路,飞机、火车、长途汽车、船。发现一个问题。在8点之后,只有一艘船离开过港口,”赵城有意识地稍作停顿,“就是这条,东海之星。” 船舱里静得可怕。 “你认为他上了这条船?”最后是”高总”打破了沉默。 “只是怀疑。” “他为什么不可能搭飞机、坐长途汽车,或者乘火车?”“高总”问。 “难道最后投放炸弹的位置是在F区的家乐福超市?”雷烈之道,“船在8点10分起航,那家超市离码头不过一站路的距离,对罪犯来说,放好炸弹后立刻上船,的确是捷径。 “对,就在那家超市。”赵城答道。 “可是,它只是离码头最近的超市。也许他知道你们会这么想,故意把最后一站选择在那里,其实,他却是乘长途汽车逃跑的。”“高总”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第二百零五章 别有幽 赵城笑了笑,道:“飞机可以在另一头拦截,火车和汽车可以在任何一站让它停下作检查,只有海,我们没办法,因为海太大了。”赵城盯着”高总”,眼睛里射出凌厉的光,“尤其是如果海上有人接应,凶手又是个游泳健将的话。我们的把握就更小了。” ”高总”再次从赵城的话里听出了令他恼火的言外之意。 “什么游泳健将?请说明白点。” “监控录像显示罪犯是女人。” “那又怎么样?” “你的X小姐,真名叫卓云,今年26岁,10年前他曾经是全国游泳冠军,4年前,他因跟丈夫发生纠纷,纵火烧了夫家的房子,因此在警局留下了案底。他被判了两年。出狱后就不知所踪。”赵城语速很快地说道。 “丈夫!”“高总”叫出声来。 “不错。他结过婚,但案发后不久就离了。” “不,不可能!”他本能地嚷起来。 “船靠岸后,我会把他前夫的地址给你,他前夫也是个运动员。幸亏他的案子没有给对方造成太大的损失,要不然也不会判那么轻。” 他还想据理力争,但他忽然想到,郑海东的确是游泳健将,因为他可以在深水里游得很快,他还曾经叫他美人鱼。而且,郑海东还特别怕火,每次听到新闻里说到火灾,他都会被吓得浑身发抖,他以前跟他说,那是因为他小时候经历过一场可怕的火灾差点丢了性命。难道他是在说谎?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曾经制造过一场纵火案?他在骗他,这可能吗? 他第一次在他家过夜的晚上,他们曾经聊起过各自以前的恋情。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他曾经暗恋过他爸爸的徒弟,一个会变魔术的英俊小伙子。他想了对方两年,一直没跟对方说过。后来那男孩离开他爸爸,去了国外,他才写信向对方表明了心迹,但对方没给他回信,几个月后,他给他爸爸寄来了自己跟女朋友的合照,这事让他伤心了好一阵。 “我就谈过这一次恋爱,而且还是我一个人谈的。”他说。 他永远记得当时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半是羞涩,半是骄傲,又多多少少带点伤感。黑暗中,他回头看他,发现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一只小手则抓住了他的一跟手指…… 不,他不会骗他!他决不相信他会骗他,而且……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 “警官,我可以肯定他没结过婚。”他有些犹豫,因为这话题让他难堪,但是在这种时候,不说也不行。 “哦?”赵城看着他。 “因为……因为我们在一起时,他还是个处女。” 赵城听了他的话,连眉毛也没抬一下。 “我相信,他绝对没结过婚。我相信。”“高总”又补充了一句。 “现在有一种整容术,叫处女膜再造术。”赵城道。 这句话差点把”高总”噎住。 “真是信口雌黄!”他气得发抖。 赵城温和地朝他笑了笑。 “我这里有他的资料,5分钟前才传来的,如果你想看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 ”高总”怔住了,现在他的脑子有点糊涂,脚底却吹来阵阵冷风。 赵城望着他,脸上现出一种对一切了如指掌,上帝般的表情。 “我知道你跟女性交往的时候,一向都比较轻率。呵呵。不过现在有人死了,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痛苦的事了。”赵城拍了下他的肩走出了客舱。 “别听他的,”高总”,你的小朋友不至于会撒这种弥天大谎。”赵城前脚刚走,雷烈之就对呆若木鸡的”高总”说。 ”高总”慢慢回过神来。 “我也希望,但是……算了,别说了。”一阵倦意向他袭来,他走到雷烈之的身边坐下,现在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根快绷断的橡皮筋。 雷烈之笑了起来。 ““高总”,你应该承认,在陈影身上,你真的不够聪明。”雷烈之端详了他一会儿,挨近他,低声道:“对了,”高总”,我现在特别好奇,嗯,你们那个的时候,有没有……”他还想说下去,被”高总”猛地推了一把。 “我警告你,你少跟我提这件事,要不我把你扔海里去。”“高总”恶狠狠地说。 雷烈之格格笑得欢。 “你再笑!”“高总”更恼火了。 这下雷烈之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高总”,我绝对不是在嘲笑你,绝对不是。我只是……” “你在抽风,我知道!” 雷烈之好不容易忍住笑,正色道:“好吧,现在其实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你的小朋友。不然什么事都不好解释。” “对了,他上哪儿了?你真的没看见?” “没看见,我只看到他蹲在地上,像在想心事。后来我就分神了,一回头他就不见了,连声音都没有。”雷烈之似乎也为此很困扰。 “怪了,他会上哪儿?”“高总”站起身,走到郑海东刚刚跪着的地方,使劲踩了下地板,那里根本就没有缝隙。他到底上哪儿去了? ““高总”,我觉得……”雷烈之仿佛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他不见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上哪儿去了?” “真是废话。” “不,”高总”,我想的跟你不一样……嗯……”雷烈之吞吞吐吐起来。 “不要故意卖关子!有什么就说!”“高总”蹲下身子望着地板,也像郑海东那样摸索着,但他除了摸到一手灰尘外,什么都没摸到。 “其实,我以前看过一本关于幽灵船的书。” ”高总”回过头来。“真的有幽灵船?我以为只是民间传说。” “幽灵船即使确实存在,也是因为有人在作怪,跟幽灵没什么关系。”雷烈之喝了口矿泉水道。 “你说具体点好不好?”“高总”站起身来。 “若干年前我在加拿大的图书馆借到过一本中国人写的自传,是英文版的,作者叫什么我不记得了,但书里的主角叫左量,他曾经拥有一艘布满机关和暗道的大船,他还为这艘船起名叫末代皇帝号。他说他做梦,有一天它变成了幽灵船,午夜在海边发出凄厉的叫声。” 第二百零六章 白衬衫 雷烈之说到这儿,客舱门被推开了,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进来。”高总”这才想起雷烈之刚刚受了伤,目前最需要的是休息,虽然他也很想听雷烈之把话说完,但他觉得自己现在留在这里有点不妥当。 “嗯,你先休息一下吧……”他打算离开,雷烈之却朝他挥挥手,道:“没关系,再坐一会儿。我吃完再跟你说那个故事。” 他面露忧色,把面放在靠墙的小桌上,问道:“你不累吗?” “我现在精神很好,我很想跟他说幽灵船的事。” “受伤后你还没休息过呢。”他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呵呵,没事没事,我不要紧。”雷烈之朝他一笑,起身的时候还轻轻捏了下他的胳膊,然后走到小桌前,开始呼呼地吃起面条来。 “嗯,你不用现在跟我说,我现在最关心的不是什么幽灵船的故事,而是他的去向。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高总”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在说谁?”他好奇地问道。 ““高总”的小女朋友,一个穿得一身翠绿的小姑娘,他刚刚在我们房间,突然就不见了。我们两个都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雷烈之吃了两口面条,又停下来说。 “一身翠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啊,你见过?”“高总”觉得他神情有异。 “是不是……短头发,里面穿了件白衬衫,衬衫领子翻在外面的?” 两个男人一起看住了他。 “你真的见过他?”雷烈之问。 “你什么时候见的他?”“高总”紧接着问。 “就是刚才。” “刚才?刚才是什么时候?他在哪里?你在哪里看见他的?”“高总”逼近他心急火燎地大声问道。 “喂,”高总”!你这样吓他,他会失忆的!”雷烈之在一旁提出抗议。 ”高总”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了,连忙退后两步,轻声道:“Sorry,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在哪里看见他的。” 他轻声笑起来。 “看来”高总”这次是真的用心了,唉,难得啊。”他道。 “何止动心,我看他什么都在动,哼!”雷烈之低头吃面条。 “别笑了,快告诉我他在哪里。”“高总”恳求道。 大概是他的模样太可怜,他捂住嘴笑了会儿,终于说道:“本来我也没注意他,但走出厨房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拉了下我的袖子,我这才看见他,他好像刚刚摔过一跤,身上好脏,都是泥,脸上也是。他好像有话要对我说,但又没说,忽然就溜进了厨房。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厨房?”“高总”立即回头看了一眼沙发旁边的地板,难道这里有一条通往厨房的秘道? 这时雷烈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高总”,你的小朋友还有点小聪明。他知道某些人是要来我们客舱,所以才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们他在哪里。不过,难道厨房里没人吗?”雷烈之又问他。 “我出来的时候,小厨房正好没人,工作人员都被集中到大厨房开会去了。”他道。 “小厨房离这里有多远?”“高总”问道。 “不好说,中间隔了好几个客舱。” 雷烈之低头把最后两口面送入嘴里,忽然发出一声怪叫。“哇呀……” ”高总”一扭头,正好看见一只沾满烂泥的白皙小手搭在雷烈之的大腿上。他立即冲过去,弯下了身子。 “我又回来了。”他朝他傻傻一笑。 ”高总”来不及搭理他,抓着他细细的手臂,向上一拎,把他从小桌子底下拉了出来。刚想开口,又想到了外面的警察。等他插上了插销,他才放下心来,轻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没什么呀,就是试了试口诀,没想到还真的有地道。”他居然捂住嘴笑,接着还瞪大眼睛,露出很稀奇的神情对他说:“这里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幽灵船,我过去大概来过。” “真的是幽灵船?”雷烈之眼睛一亮。 ”高总”可没心情聊什么幽灵船,他板着脸问郑海东:“你刚刚是怎么走的?” “我记得幽灵船的暗道开关在地板上,就照我爸跟我说过的口诀一边念,一边找,嘿!结果真的被我找到了。”郑海东看上去很疲倦,他打了个哈欠,用手撩了下沾了泥的头发,开始在口袋里翻找起来。 “你在找什么?”“高总”问道。 “我脸上是不是很脏?”他小声问他。 这时”高总”才发现到他在偷看他,大概是在大明星面前感到有些自卑吧,郑海东显出惊慌羞愧又胆怯的神情。在他面前,长相只是清秀的郑海东确实显得黯然失色,再说现在他又穿着脏衣服,脸上还满是污迹。他看了他一眼,先是于心不忍,继而自己也觉得羞愧起来,他暗暗有点担心两个明星朋友会嘲笑他的选择。 “别找了,我等会给你去拿湿纸巾。先把你这件又脏又难看的衣服扔了。真的太难看了,你怎么好意思穿出门?”“高总”把他推到边上,一边说,一边想替他解开外衣的扣子,却被他恼怒地挡开了。 “它是难看!但它是我的衣服,你少碰它。”他大声道。 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伤了他的自尊心,但因为心情不好,他也懒得安慰他。 “好吧,你想穿就穿吧。这我管不着,但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这句话像块大石头那样堵在他喉咙口,他怎么都要搬开它。 他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是胡不归!你干吗问这个?” “那卓云是谁?” 他微微蹙眉。 “卓云?”听他的口气,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认识。 “你认识他?”“高总”连忙问。 “他是全国游泳冠军,以前是我家的邻居,比我大两岁,就是他教我游泳的。我们两个小时候长得挺像的。怎么啦?为什么问起他?” ”高总”注视着他,他知道他接下去的问题会伤到他,但是,他不得不问。 “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卓云?” 他被吓了一大跳。 “我是不是卓云?”他重复他的话。 “你是不是?” 第二百零七章 心生怖 “我怎么会是卓云?” “这是警察说的,他有卓云的档案,就是你!” “你说什么!”他惊呆了,继而眼睛里泪光一闪,隔了好久才说:“我从小就是胡不归,一直就是。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都是胡不归。钟先生,我不是你,我不会在那么重要的事情上撒谎,你可以潇洒地游戏人间,我不行,我没那种说谎话又不脸红的本事。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认识我自己,我爸妈也认识我!”说完这些,他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哎呀,你们两个怎么突然吵起架来啦?”他在一旁劝道。 “就是啊。我还等着听口诀呢。”高总”,你能不能稍微克制一点?”雷烈之朝”高总”使了个眼色,”高总”知道雷烈之是要他哄他。其实看见他哭,他就后悔了,后悔自己说话太生硬,也后悔自己没有给他百分百的信任。 “口诀我不记得了。”郑海东赌气地说,接着就要开客舱的门。 ”高总”连忙拉住了他。 “你干什么?想被抓是不是?” “你管不着!”他一边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眼泪,一边狠狠甩掉他的手。 ”高总”立刻又抓住了他的手,这一次,他口气完全软了下来: “信文,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被前面那个警察唬住了,他说他有你的档案,他说你是卓云,还说你犯过纵火案,我想到你那么怕火……” “跟你说我以前差点被火烧死!”他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恶声恶气地打断他,忽然,他又抬起了头,眼睛望着前方,“等等,我好像……” “他想起了什么?”雷烈之轻声问”高总”。 “嘘!”他禁止雷烈之插嘴。 “我好像差点被火烧死就是在船上,但是我记不太清楚了,时间太久了,那时我才8岁。难道我真的来过这里?”郑海东自言自语。 “可是你却记得那句口诀。”雷烈之道。 “我爸是用唱歌的方法把那个口诀唱出来的,所以印象特别深。但我之所以会一直记得,是因为我后来才发现,那曲调居然跟我们广播体操的背景音乐一模一样。我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听到那个曲调,所以就等于每天复习一遍,想忘也忘不掉。”郑海东解释道,他现在似乎平静了下来。 “你爸居然把幽灵船的暗道口诀跟广播体操糅合在一起,真够有创意的。他是不是故意想让你记住,才这么教你的?”雷烈之歪头斜睨郑海东,又问,“你是从哪里知道幽灵船的?你去过,还是……” “我爸跟我提过幽灵船,他说幽灵船都有第二道门。他让我记住这口诀,说以后也许用得着。我就知道这些,至于有没有来过……我不知道……”郑海东眼神茫然。 “我好想见你爸。”“高总”道。 “哼,我爸才不会见你。骗子!”郑海东横了他一眼,还余怒未消。 他给郑海东递上一包湿纸巾。 “先别说了,快擦擦脸吧。” “谢谢。”郑海东满脸羞愧地接过纸巾。 ”高总”决定给郑海东一点信心,于是搂住郑海东的肩膀,对雷烈之说:“嗯,我的信文跟你的某些人一样,是美女兼才女。” “别胡说!他才是画家,我只是涂鸦,他比我强得多,根本不能比啦。”郑海东表情认真地反驳。 “别这么说,郑海东,其实什么外表啊,才气啊,这些都不重要,真的喜欢你,才不会在乎这些。”他笑着又递给他一张湿纸巾。 郑海东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脸,低声道:“你这么美,当然可以这么说。” “郑海东,你再说下去,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花瓶了。”他开朗地笑起来。 ”高总”看见郑海东抬眼看了看他,终于展颜一笑。 “当花瓶也得要有条件啊,我还没那条件呢。唉,算啦,天生的。”他叹了口气,又耸耸肩,说:“其实我妈妈长得很美,可惜我没继承他的优点。我跟他长得不像。” 几个人正说话,船舱外响起一阵汽笛的鸣叫声。 “什么声音?”他紧张起来。 “又发生了什么事?”雷烈之低声道。 话音刚落,就有人砰砰敲门。 ”高总”立即把郑海东拉到桌子底下,看着郑海东在雷烈之的双腿下面藏好,”高总”才打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神情略显呆滞的男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穿深蓝色外套,戴眼镜,头上顶着一堆乱草般的卷发。 “你是谁?”“高总”问。 那人没回答他的提问,眼镜片后的两个黑眼珠在房间里溜了一圈,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请到大厅集中。” “到大厅集中?为什么?”“高总”一边问,一边打量眼前这个人,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但一时却没想起来。 “警方要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那人道。 “公布什么事件?” “杀人事件。”那人好像觉得他的问题很无聊。 “已经可以公布调查结果了?”“高总”想,这可真够快的。 “对。” “好快。” “现在没办法对尸体进行解剖或对现场进行痕迹分析,设备不够、人手也不够,所以只能作个简单的初步介绍。”那人漠然地注视着前方,又把目光收回来对准”高总”,道:“这不用费多少时间。” “请问你是……警察吗?”“高总”终于开口问道。他已经想起,这个人好像就是跟赵城一起上船的法医。虽然此人的长相颇有特色,但因为跟他交流的人一直是探长赵城,所以之前他并没有对此人多加留意。 “我是法医助理。”那人阴沉沉地回答。 那就是比法医低一级。 “怎么称呼?”“高总”问道。 “谷平。稻谷的谷,平安的平,”谷平忽然不耐烦起来,声音急促地说,“请尽快到大厅报道,每个人都必须去大厅。” “就算听新闻发布会,也不需要我们都去吧?你看,雷监狱长刚刚受了伤……”“高总”回头看了一眼雷烈之,其实他是在看郑海东,此时他整个人都躲在桌子底下,他只能看见他的鞋。如果他们都离开这间船舱,他怎么办? 第二百零八章 满心慌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应该尽可能跟大家在一起。”谷平冷冰冰地说。 “可是,雷监狱长的伤需要……” “请听从我们的安排。”谷平打断了他的话,那冷漠的眼神似乎在告诉”高总”,这个人的死活关我屁事。 “你们除了召开新闻发布会之外,是不是还想以此为借口搜查每个船舱?”“高总”问。 “还包括你们每个人的行李。”那人并没有否认。 “这好像不合法吧!” “没有什么合法不合法的,人命最大,”谷平面无表情地说,接着又咧嘴一笑,“我只负责传话,如果你有异议可以跟赵警官说。不过……”他突然朝身后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压低了嗓门,“如果你想帮谁的话,请三思而后行。” ”高总”本想不等谷平说完就把门关上,但最后那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谷平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难道他认识郑海东?他知道他?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高总”观察着谷平脸上的表情,谨慎地说。 谷平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笑道:“法医也看漫画。” “你看过他的漫画?”“高总”立刻问。 “如果看见他,请告诉他,《魔法小奇兵》是我的最爱。”谷平又朝身后瞄了一眼,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漫画,道:“它是我的床头读物。” ”高总”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封面。 “离开前,请带好你们的行李。今晚恐怕要在这里过夜了,但你们不会住在这里了,会换房间的。”他用通风报信的口吻低声对”高总”说。 那意思,是不是在提醒他,不要把郑海东留在船舱里?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会尽快过去。”“高总”看见谷平准备离开,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你干什么?”谷平回头瞅了他一眼,很快挣脱了他。 “你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跟你的赵探长说明白?”“高总”急急地问。 谷平像白痴一样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已经跟探长说过了,但他让我好好看尸体。老兄,其实我能证明什么?我只看过书里的照片和电视上的采访,只知道作者叫胡不归,但我不知道他写书的时候,有没有用真名。而且,喜欢一个人,没必要在乎他是不是胡不归嘛。他是卓云又怎么样?他还不是一样会画漫画?我还不是一样喜欢他的漫画?……” ”高总”打断了他的唠叨,问道:“可是,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喜欢的作者被冤枉吗?” “我当然不想,但我相信他能脱险的。我看过《魔法小奇兵》,我对他有信心。”谷平拍拍他放漫画集的口袋说。 怪不得你只能当法医助理呢!”高总”哑口无言地看着谷平,很想一脚把他踹出去。 “请在三分钟之内到大厅报到。”谷平见”高总”不说话,朝他龇牙一笑,转身一溜烟就不见了。 ”高总”重重关上了门。 “他算哪根葱啊!”他对雷烈之咆哮。 “你老婆有粉丝你应该感到高兴,而且他还是个法医。”雷烈之朝他做了个鬼脸,又一本正经地说:“这对我们了解案情很有帮助,我看要不要让信文跟法医先生沟通一下?刺探一些情报回来?” “美人计?我觉得某些人出马更合适吧。”“高总”反唇相讥。 这时,郑海东从雷烈之的桌子下面爬了出来。”高总”看见他嘴角含笑,就知道他已经听见了刚刚他跟那个法医助理的对话。《魔法小奇兵》是他的得意之作,有人喜欢,他心里一定乐开了花。只可惜现在不是时候,他想,如果换成以前,他一定会像接受采访那样,叽叽喳喳跟他掰出一大堆他画“小奇兵”时的想法。 “你们两个别吵了,还是看看现在该怎么办吧。”他听到他在跟雷烈之说。 “如果他们要搜查的话,他最好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们先去听听他的新闻发布会吧,按理说,他挤在人群里不会被发现。你有没有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否则这样出去太显眼了。”雷烈之看着郑海东身上的衣服说。 他打量了一下郑海东的身材,评价道:“嗯,胖瘦跟我差不多。”说完,他蹲下身子,打开地上的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一件黑色薄棉衣来,递给郑海东,“试试看吧。” 郑海东既胆怯又兴奋地接过衣服,咬咬嘴唇,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高总”一眼。 “快换上,信文。”他敦促道。 当雷烈之走进东海之星的大厅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众多惶惶不安的媒体记者。他和他的出现,照例迎来一片闪光灯。他听到有人在问他,“知道是谁袭击你的吗?”“现在感觉怎么样?”“会不会是你过去的女友?”“这件事你有没有打电话给你的父母?”——他知道,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这些问题还会被反复提及,即便他现在不答,以后也有的是机会,所以保持沉默又何妨? 况且,他现在真的有点累,肩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关节酸痛则似乎在提醒他,自己可能在发烧,而长年在电脑前工作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坐不了多久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他觉得自己真该休息了,他很想念家里的床。 “雷监狱长,这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 “你有什么要说的?” “你知道他的近况吗?” …… 他没理会那些问题,握住他的手,把他牵到大厅的左边。他的手有点凉,他没有回头看他,也能猜到此刻他的心情。他知道他很担忧,也有点责怪他,他自始至终都反对开这个派对。 “好玩?有什么好玩的?得罪人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在他发请柬前,他曾竭力反对。 但他心意已决,谁也拦不了,这一点他也明白,所以他只是反对,却未加阻止,甚至最后还参与其中。本来派对地点设在杜嘉祥的别墅,后来改在这艘船上就是他的主意。 当时,有人在杜嘉祥的别墅留下一个带有威胁意味的背包——里面放有手枪和他的照片。他惊恐万分,竭力劝他改地点,虽然他觉得那个所谓的威胁背包只是某个好事之徒的蹩脚玩笑,而且他也未必喜欢船,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对一个陪伴你将近20年的人,多多少少得给予尊重,有退有进,关系才能长久。更何况,现在他深深体悟到他的明智,他想,假如当初听他的话,这时候他可能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书。他不会受伤,更不用费神去考虑这一大堆烦人的问题。 第二百零九章 人齐聚 其实,他现在很后悔举办这个派对,但当公众人物的坏处就是,即使你做了什么傻事,真的很后悔,也不能表现出来。这场戏再烂,你也要装出很享受的样子,因为这是你的舞台,别人不给你捧场,你就得自己来。 “嗨。嗯,好点了吗?”一个朋友迎了上来。 “马马虎虎。”他道,拉着他,找个空位坐下。他们所在的贵宾席和媒体所处的位置之间隔着一排椅子,这显然是故意安排的。 “你脸色不好。”他悄声在他耳边说。 “没什么。”他笑笑,一抬头瞥见他担忧的眼神,忽然很想跟他说几句情话。有时候,说一句“你美得像天边的云”之类的话,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他只是想松弛一下。说句好听的,别人开心,自己也舒心。 “怎么啦?”他发现他在看自己。 他凑到他耳边,用诉说情话的音调对他说:“没——什——么。” 他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 这时,宾客们已经陆续到齐,他瞥见”高总”跟郑海东就坐到了他们的身后。郑海东已经摘下了帽子,看上去惊恐不安;”高总”在小声跟他说着话,看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尽办法宽慰他。但这似乎并没有起多大作用,他一直在偷偷寻找警察的踪迹,一看见赵城出现在大厅门口,就赶紧低下了头。 他这副鬼祟的模样,让他禁不住想笑。其实,他很想告诉”高总”,他第一次看见郑海东,并不是在这条船上,而是在一家卡拉OK的走廊里。 一年前的某一天,他跟几个朋友一起去卡拉OK唱歌。当时他喝了点酒,头有点晕,便借口上厕所,想到外面去透透气。一打开门,就看见郑海东从他旁边的一间包房走出来。没走几步,另一个女子忽然从走廊尽头冒出来,追了上去。 “信文,信文。”那个女孩好像就是这么叫他的。 他站住了,回头一看,轻声叫起来。 “啊,是你!张晴!” 后来回想起来,这句问候语,惊讶多过惊喜。 他越过他们朝厕所方向走,途中听见那个女孩气喘吁吁地说:“啊,真的是你!我刚刚就看见你了。” “毕业后,我们多少年没见啦!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郑海东也发出一声惊叹。 “信文,你一点都没变。” “啊,你变了,变得更漂亮了。” 听见这句,他禁不住想回头看,纯粹是出于好奇。但他看见的是一个衣着时髦、头发高高盘起的女孩在连连跺脚。 “哦,信文!看见你真是太好了!”他欢呼着,冲过去给了郑海东一个热烈的拥抱。 “你也是。太好了!”郑海东笑逐颜开地坦然迎接了这个拥抱。 真的不能算漂亮,两个都是。 他兴趣索然,便决定把他们抛在脑后,先去厕所缓解一下内部压力,然后再到门口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就在他转身走进厕所的一刹那,他透过厕所门边的镜子,蓦然看见刚才那个跺脚的时髦女孩把手伸进了郑海东的挎包。他心里一惊,正好他所站的地方有一个木格子屏风,便立刻走到了屏风的后面。他可以肯定,自己所站的位置不会被他们发现。这时,他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心里满是疑惑,不断在问,“他在干什么?跟老同学开玩笑,还是偷东西?难道相逢的喜悦都是假的?” 他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刚站定,他就看见那个女孩从郑海东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小钱包并迅速朝身后丢去,动作之快令他咋舌。虽然没看清整个过程,但他预计这女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包放进了自己的后背包。他心里又焦急又犹豫,很想提醒一下这个叫信文的女孩,但又不知道管这件闲事是否明智。归根结底,他是来这里玩的,不想惹麻烦。可是……碰见这种事坐视不理,他又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信文还在发傻。 “啊,中学毕业后,我们有6年没见了吧?他们都好吗?”信文热情洋溢地问。 “嗯嗯,是啊,6年,很久了。”活干完了,时髦女孩显然没刚才那么热情了,他看出他已经准备走人了。 但信文似乎毫无察觉。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吃饭吧,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信文问道,还没等对方回答,他就跳着再度拥抱了那个小偷同学,兴奋地叫道,“啊啊啊,真的太好了,好久没见了,我好想你啊。” 时髦女孩看了下手表。 “信文,见到你我也好高兴,但是你看,我还有事。” “你要走了?”信文终于放开了他。 “是的,我有事,要不,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再打电话给你?” “你真的要走了?”信文问他。 “真的,时间来不及了。”时髦女孩朝走廊外面扫了一眼,一副急于要走人的神情。 “哦。”信文点点头,接下去,他说了一句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话,“那你先把我的钱包还给我吧!”他道。 时髦女孩显然也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盯着眼前的老同学,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木格子屏风后面为剧情的峰回路转暗暗叫好。现在,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 “你干吗不看看自己的包?”信文提醒他。 那个女同学如梦方醒,他翻开自己的包,顿时面如土色。 “把我的钱包还给我!”他恶狠狠地说。 信文笑嘻嘻地从自己的袖子里抖出两个钱包来。他把自己的那个钱包放回挎包,一边对呆若木鸡的老同学说:“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学魔术的,手比你快多了。如果慢了,我爸会用筷子打我呢。” 此时,他真想看看说这番话的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可惜他背对着他。 “还给我!”时髦女孩低吼。 “我知道你爸是贼王,从没被人抓住过,但那又怎么样?我爸还是魔术王呢。我的手比你快!不要以为你没偷过我,我就对你没防备,你的事我都知道。” 那个叫张晴的女孩听到这句立刻变了脸色。 “原来我六年前干的那些都是你给我捣的乱!我还以为你一直傻乎乎的,原来是装傻!”他再度跺脚,脸上现出恍然大悟和懊恼万分的神情。 “对,是我干的。你偷了,我再把它偷回来,怎么样?” 第二百一十章 盗有道 “我跟你有仇吗?” “小邱的钱是给妈妈看病的,你好意思拿吗?你的良心是不是掉进下水道了?你爸不是贼王吗?王就得有王的风范,‘盗亦有道’这话听过吗?” 时髦女孩冷笑一声。“干什么都得出效益!我爸前年已经退休了,他赚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可是你爸呢,还得为生计奔波。” “张晴,尽管你染了头发,比过去漂亮了,但你的本质却一点都没变——脸皮比墙都厚。” 听到这里,他快笑出来了。他感谢老友灌他的那三杯酒,能让他在这间卡拉OK的走廊里目睹一场小女孩版的华山论剑。只可惜,他还没看清信文的长相。 “废话少说,把我的钱包还给我,不然我报警了。”张晴威胁道。 信文格格笑了。“真是贼喊捉贼。别急,会还给你的。”他一转身奔到男厕所门口,将张晴的钱包朝里面一扔。 一个男人的声音立刻从厕所里传出来。 “妈的!谁啊!” “胡不归!”张晴还想说什么,立刻被郑海东打断了。 “你自己去拿吧。我要去唱歌喽,我要好好喝一杯橙汁润润喉。今天好开心啊。”信文笑着奔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再去关心那个叫张晴的女子,而是跟上了信文。令他意外的是,他的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见他正托腮对着屏幕,手里拿着话筒却半天结结巴巴对不上。这时他才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很清秀的女孩,不过他想,如果没有那一幕,即便看到过他,也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在船上接到他电话时,他先是觉得他眼熟,继而就认出了他。当时他正犹豫是不是该上前搭话——至少可以问问,他怎么会有他的电话,可”高总”出现了。他没想到,他是好朋友”高总”牵肠挂肚的小漫画家。不晓得为什么,当他得知他们两人的关系时,他微微觉得有点无趣,仿佛听见内心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如果不是”高总”就好了”。如果不是”高总”,事情当然会更有意思,就因为是”高总”,一切事情都变得没可能了。眼下,除了祝福”高总”找到真爱,他还能做什么? 当然,他还能帮帮他们的忙。 他相信他一年前看见的郑海东就是现在的胡不归,也相信胡不归就是他本人。但是,警方的资料却与他的说法不符,在警方的档案里,现在的郑海东是失踪的游泳冠军卓云。假如他选择相信郑海东,那警方的档案就有问题了。档案可以伪造吗? 他脑子里蹦出一个人名来。当年,他的猫儿子小虎患白血病时,他曾经在网上求助,一个远在S市的猫友热心地给他发来很多相关资料,自那以后,他便跟这个异常热心,却又有点古怪的猫友交上了朋友。几年来,两人常有电邮往来,一开始的话题大多只跟猫有关,后来就渐渐扩展开来。他知道,那个猫友是个技艺高超的黑客,因为容貌不佳,所以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嗯,我站在生活边上。生活就是我的电脑,假如哪天电脑坏了,我就真完了。”那个一天只吃一顿饭的猫友曾经在聊天器里悲伤地说。 “我倒觉得你应该丢开你的电脑,出去走走。”他劝道。 对方却给了他一个笑脸。 “哈,别告诉我世界有多美,那等于是在告诉我,自己有多丑。对比,懂吗?什么都经不起对比。比如你的账号里有这些钱,我的账号里却只有那些,这都不能比啊,人跟人就是不能比啊……”对方打出一串令他愕然的数字,那是他的银行账号和存款数目。 他顿时浑身僵硬。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打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发烫,手发抖,这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如果我想知道谁有多少钱,是很容易的,这点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过你放心,我只是个无聊的黑客,并不是贼,我不会偷你的钱,我只是想在你这个名人面前显摆一下我的技术罢了。我是不是很无聊?” 当时他很生气,脑子里只想着该不该更换自己的银行密码。但是,如果对方会破解密码,改换了又有什么用? “你生气了?”他有几分钟没有回复,对方立刻意识到了。 “不,没有。”他立刻答道。 面对这个随时能进入银行保密系统,查阅他账户的黑客,他决定保持冷静。 “你不生气就好。”对方说。 “哪会啊。”他也送了个笑脸过去。他想出了对策——先套取对方的资料,再委托S市的私家侦探查出对方的底细。这样假如以后一旦发生什么事,他也不至于措手不及,至少可以给警方提供一个确切的名字。 “我没恶意,相信我。我对钱没啥兴趣,我的收入足够我的花销,再说我原来的老板给我留了点钱,新老板也不错,对了,我的新老板是警察,你不信可以打电话到S市A区警察局去找郑恒松副局长,老板娘昨天还给我送来了鸡腿呢……”这个人又闲扯起来,但他没心思聊天。 “我想给你寄份礼物,请告诉我名字和地址。”他打字道。 “啊,真的吗?你要送我什么?”对方很高兴,问他。 “你收到后就知道了。” “哈哈,那就谢谢啦。”对方立刻把自己的姓名地址发给了他。 后来,他通过S市的私家侦探核查了这个地址,地址是真的,不过他没想到,跟他交流这么久的猫友竟然还曾因为转移别人的财产到自己的账号坐过牢。可见此人偷看别人的账号,并不是单纯的无聊。确定了这点后,他便决定逐渐疏远对方,对方在聊天器里喊他,他不搭理,当然他也没寄什么礼物过去。这个猫友后来大约也知道了他的意思,便没再跟他联系。他本来有点担心自己这么做会激怒对方,但看见账号里的钱一直安然无恙,他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说起来,这件事过去好像有大半年了。他庆幸自己还记得这个人的名字——赵栋。这个人的电话和地址一直写在他的笔记本里,他决定在新闻发布会后给这人打个电话,但愿赵栋大人有大量,不会在意他的失信。 “叮——”耳边传来一阵刺耳的叫嚣。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夜小寐 有人轻轻推了他一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打了个瞌睡。该死!我的睡姿一定又谋杀了不少菲林,他懊恼地想。 “你睡着了?”他轻声问他。 “嗯,好累。”他还在为那些讨厌的记者烦恼,但眼光飘过去,看见他那对美丽的大眼睛正关切地注视着他,便柔声问:“你呢?累不累?” “我还好。”他垂下眼睛,低声道:“你再忍忍,等这儿结束,赶快回房去休息。” 四周都是眼睛,他不敢有任何举动,他也是。 “Sorry。”隔了会儿,他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说。 他笑笑。 “警察来了。”他道。 他抬起头,看见赵城已经坐在了主席台的正中,旁边坐着杜嘉祥,两人都神情严肃,如临大敌。法医和小警察不在大厅,他猜想此时他们正在逐一搜查每个船舱。 “各位。”赵城冷冰冰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原本嘈杂的大厅顿时静了下来。 “各位。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是B区刑事科的探长赵城,目前是这条船上三起命案的总负责人。”他话音刚落,大厅的各个角落立刻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雷烈之也觉得奇怪,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他刚刚说有三起命案?”他小声问坐在身边的某些人。 “是的。我听他是这么说。”他似乎也很困惑。 “不好意思,这么晚把大家集中到这里。今天召开这个临时新闻发布会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向新闻媒体和船上的各位朋友通报一下案情的进展和警方下一步的打算。”赵城冷峻地巡视整个会场,直到确定所有人都在注意听后,才继续说下去:“第一起命案。尸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的,雷监狱长把给某些人的礼物放在木箱里,但是礼物不见了,换成了一具尸体。我们现已查明,死者名叫他,28岁,生前的职业是出版社编辑室主任,”他朝雷烈之看了一眼,“他的死因正如大家看到的,是锐器刺破胸腔。目前凶器已经找到。据我们调查,谋杀现场应该是大厅旁边的道具间,那个房间本来用于存放今晚派对所需的物品,有目击者看见在出事前的两三分钟他走进那个房间,那是他最后一次活着被人看见。” 大厅里鸦雀无声。 但是赵城对这个案子只是点到为止。 “第二起命案,死者名叫陈影,现年32岁,曾经是CDF模特公司的模特,生前是电视台的化妆师。他的尸体是在雷烈之先生休息室的衣柜里被发现的。初步检查结果,他的死因是触电。他的死亡时间跟前一名被害人相差无几。凶器和谋杀现场目前还有待调查。”赵城又看了他一眼。 “第三起命案发生在餐厅,被害人是‘好好先生乐队’的吉他手王浩晨,现年29岁,死亡时间为半小时前,也就是11点左右,他独自一人在餐厅角落就餐,餐厅服务员发现他时,已倒在餐桌上,死因初步确定是中毒。这三宗凶案还在调查中,希望目击者和知情者尽快跟我们联系。我们在12号船舱。门牌都已经贴好了,大家很容易就能找到。” 原来第三位死者王浩晨是“好好先生乐队”的吉他手。这个乐队的底细他全然不知,在召开派对之前,他就把邀请表演团体的事全权交给了他,当时,他称赞好好先生乐队的表演水平一流,他二话不说就拍板了。现在,他很想问问他,他是不是真的熟悉这个乐队。但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记者的提问打断了他的思路。 “赵警官,案件都发生在船上,这是不是意味着,凶手也在这条船上?” 他的话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赵城显然正等着回答这个问题。 “不错,我们判断凶手就在这条船上。他很可能躲在什么地方,也可能就在这个大厅里。” 又是一阵夹杂着惊恐和兴奋的窃窃私语。 “所以,在没有后援上船之前,没有人可以离开这条船。大家恐怕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赵城道。 “啊,这怎么可以?”“怎么会这样?”……很多人对此颇有微辞。 “请放心,我们已经作了妥善安排,等会儿会有工作人员为各位安排新的房间。”杜嘉祥适时接过了话筒。 “那警方有没有嫌疑人?”一个记者问道。 “是啊,有没有嫌疑人?”又一个声音冒了出来。 赵城对着话筒清了清喉咙。 大厅再度安静了下来。 “确实,我们现在有一位嫌疑人,他就是……”他的目光朝雷烈之身后射去,雷烈之一惊,这个警察是不是已经发现郑海东了?他慢慢朝后靠去,”高总”正好凑过来。 “情况不妙。”他轻声说。 “嗯。”“高总”没多说话。 赵城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身后,他不敢再说话了。他听到赵城继续说了下去,“这个嫌疑人,自称名叫胡不归,可是根据警方的档案,他真名叫卓云,女性,26岁,曾经是游泳冠军,有纵火案前科。我们已经把他的照片扫描了下来,等会儿就会发给各位,当然我们也会把他的照片贴满这条船的每个角落,我相信,就算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他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明显带有威胁意味。说完,他跟杜嘉祥低语了几句,雷烈之立刻发现杜嘉祥的目光也朝他身后射来。 不好。 他立刻站起了身。 “怎么啦?”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 “够了!我要回去休息了!”他暴躁地说,声音之大,足以引起众记者们的注意。 如他所料,所有的照相机再次对准了他。想想娱乐头条会是什么标题?“单身派对,雷烈之当众发飙”,多吸引人!他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 “我们走!”他怒气冲冲地朝那些照相机瞪了一眼。他用眼角瞥到”高总”和郑海东两人正在往他们那排的相反方向移动,有几个明星,站起来让他们过去。郑海东已经戴上了帽子,”高总”向他瞄了一眼,两人来不及眼神交流,就已经心领神会。他和他朝右边移动,媒体会蜂拥而至抢拍他们的镜头。此时,如果”高总”他们从左边离开,也许可以借着骚动的人潮躲过赵城的利眼。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变魔术 可他们的计谋转眼就宣告失败。他刚走出贵宾席的那排椅子,赵城尖锐的声音就从话筒里传出来。 “钟先生,请问你身边的这位女士是谁?能不能脱下帽子?我看他跟我们的嫌疑人长得很像!” 一时间,所有长枪短炮都调转过来对准了”高总”。 完了。雷烈之想,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高总”也慌了神,这时,不知是谁,猛地扯落了郑海东的帽子。 “就是他!”赵城兴奋地狂叫,和杜嘉祥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就是他!”不知谁跟着叫起来。 他现在除了跳海是没办法逃跑了,雷烈之颓丧地想。 但郑海东忽然挣脱了”高总”的手,纵身一跳,跃过一张椅子,朝大门跑去。 “抓住他!”赵城大叫。 不知是为了抢镜头还是为了抓人,两名女记者风风火火地奔了过去,郑海东忽然右手一捏,抓出两个活的小老鼠,随手朝他们丢去。 “老鼠,老鼠!”女记者们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一边乱跳,一边节节退后。郑海东趁机推开他们,闯了过去。 好样的,信文!雷烈之在心里喝彩。 “快拍照!杀人嫌犯变魔术,快拍照!”雷烈之趁机嚷道。他心中暗想,如果记者们都双手拿着照相机,谁还有空抓人? 经他提醒,大部分摄影记者纷纷举起相机跟上了郑海东。 “能说说你是从哪里搞到的老鼠吗?卓小姐?”一个记者冲口问道。 “卓小姐?你会变魔术?”另一个问道。 “我不是卓云!我没杀人!”郑海东回头大声为自己申辩。 一个男人冲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高总”立刻抄起椅子朝那个男人身上砸去,“哐当”,那个男人中招了,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也抄起了椅子,很多人惊叫起来,有人又踩了别人的脚,有人的照相机掉在了地上,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砰——”一声巨响,赵城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别打了!抓住他!”赵城狂叫了一声。 但已经晚了,雷烈之最后看见郑海东时,他正站在大厅的窗口,接着从栏杆里一闪身钻了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有几个记者也看见了他。 “哇!他在外面,他跑了!”他们叫道。 他们火烧火燎地奔出了大厅,叫声中夹杂着笑声。 几个船工模样的人姗姗来迟,雷烈之猜测他们刚才是去协助警方的搜查工作了,听了记者的话后,也跟着急匆匆朝外扑去。 “抓住他!”赵城握着手枪一边嚷,一边跟了过去。 大厅的宾客也纷纷涌向走廊,外面一片嘈杂。没过几分钟,大厅里就只剩下一堆散乱的椅子和几个负责清洁工作的服务生。 “天哪!”雷烈之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发出一声叹息,“这里真是……”他正想再发几句感叹,一回头却发现先前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他不见了。 咦?他上哪儿去了? 他隐约记起,就是刚才,赵城走下主席台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他说过一句话,可那时他只顾注意郑海东的逃亡了,场面又太混乱,耳边一片噪音,所以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就算听见了,他也记不起来了。 他到底说了什么?他站在原地苦思冥想了几秒钟,没有任何结果,正好看见一个某些人在大厅扫地,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了上去。 “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某些人?”他问道。他是大明星,按理说,应该大部分人都认识他。 “某些人?”某些人朝主席台后面一指,“他好像去那里了。” 主席台后面是一条金黄色的大布帘,布帘后面亮着灯。 “帘子后面是哪里?”他又问。 “吸烟区,茶水也在那里拿。”某些人头也不抬,扫帚擦过他的鞋,他连忙避开。现在,他已经想起他刚刚离开时说过什么了。 “我去拿杯水。”他说。 可是,他撩开布帘,里面却空无一人。一杯水放在长条桌上,还冒着热气。他望着那杯水,心里琢磨,这是他留下的吗?他到哪里去了?这时他发现,这个刻意用布帘隔开的茶水间有一扇独立的门通往外面。门没有锁,他一推就开了,外面是走廊。 他走了出去,走廊的这一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 “滴零零”——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李明的思索。 “喂,是谁?”他一把抓起了电话。 “头儿,是我。”那是弹弓的声音。 “怎么样了?” “各区超市的炸弹排查人员都已经到位。” “很好。” 弹弓却没说话。 “还有什么事?” “刚刚接到消息,东海之星上发生了凶杀案,”弹弓犹豫了一下才说,“他们请求支援。” 妈的!真会挑时候! “死的是谁?” “名字还没报上来,好像一个是编辑,还有一个是电视台的化妆师……” 这些人也配让他从危及整个警界声誉的爆炸案里抽人去支援? “谁是负责警官?”李明打断了弹弓的话。 “是B区警署的赵城,同时跟进的还有法医助理谷平。” 谷平?! 李明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脑袋一阵晕。 “为什么谷平没去爆炸案现场?”他吼道。 “我已经问过了,是赵城挑选他去的,他立马答应了。” 谷平这个混蛋,他应该随时为爆炸案待命,李明恼怒地想。但是,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听见嘈杂声渐远,郑海东才抓紧桅杆,用力向上一纵,从船外面翻了进来,双脚着地的时候,他微微感到有点头晕,于是抓住身边的一条大缆绳慢慢坐了下来。刚刚前后都有追兵,情急之下,他拉着桅杆纵身翻出了船,随着船的前行,他双手拉着桅杆,整个人吊在船外。尽管他擅长游泳,但低头看见黑黝黝的汪洋大海,还是觉得胆战心惊。现在总算又翻回来了,他庆幸追兵很快离开了这片区域,否则他真的快坚持不住了。 他坐在地上,用手摩挲着胸口,慢慢从惊恐中平静下来,同时告诫自己,现在应该清除杂念,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明白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警方会这么肯定他不是胡不归,而是卓云?是因为他的档案吗?假如是这样,那毫无疑问,他和卓云的档案一定被篡改了。以前他在电视里看到过类似的情节,有些人只要动动电脑键盘,就能改变别人的身份,甚至让对方人间蒸发——有人想让他“消失”吗?为什么? 警察还说,真正的胡不归已经死了,还是他父母去认的尸——“你的父母是不是赛鹰杂技团的魔术师林月山和苗小红?”那个警察是这么问他的。 虽然,他的父母对他坚持脱离他们的保护——搬出去住,离开杂技团,并且不再参加他们的表演——有些不满,尤其是妈妈,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相信他们再健忘,也不至于会忘记独生女儿的长相。而且,两周前,他们还跟他通过电话。所以那对去认尸的男女一定是冒名顶替的。他们既然是去认“胡不归”的尸,当然得冒充“胡不归的父母”。可是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假如那个女孩的死没有任何疑问,有必要冒充吗? 警察说,那个名叫“胡不归”的女孩是自杀的,手上还拿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此人已死,让他安息”。那几个字跟他写给他的字条内容完全一致,这如何解释?字条的内容按理说只有护工老郭知道,难道护工老郭跟那个女孩的死有关?那个死去的女孩又是谁?护工老郭在这场戏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说起字条…… 睡衣派对前,他也曾经留条给”高总”,而它居然跟他捏在手里威胁雷烈之的字条如出一辙,这又是为什么? 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灯暗的时候,有人朝雷烈之开枪,为什么雷烈之没死?如果真的想杀他,为什么不开第二枪?而雷烈之为什么明知道有人要袭击他,却恰巧在那个时候进入了大厅?对了,就在雷烈之被枪击的时候,有人还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能感觉对方想致他于死地。难道有人假装对付雷烈之,其实要对付的却是他?而这个计划早在从他跟”高总”恋爱时就已经开始筹划了?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只是个与世无争的无名小卒。 谁会那么恨他? 是谁处心积虑要害他? 不,等等!如果说,那人真要杀他,为什么把他掐昏后却扔进了雷烈之休息室的柜子?是要嫁祸雷烈之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郑海东越想越头疼。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顿时紧张起来。 “要彻底搜查!每个船舱,每个角落,我就不信他能飞!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是赵城怒气冲冲的声音。 “听见了听见了,但是探长,如果他真的会飞怎么办?”另一个男人在说话。 “你说什么?”赵城似乎停下了脚步,皮靴敲击钢板的声音戛然而止,郑海东朝缆绳后面躲了躲。 “如果他是画漫画的胡不归,他就会飞。他的电视专访我看过,他老爸曾经想把他训练成一个杂技演员,所以从小逼他练功。他小时候练过空中飞人,后来是因为怕吃苦放弃了,就因为这个,他才跟父母合作演出魔术的。”那个人忽然笑道:“嘿嘿,我的魔法小奇兵,多才多艺啊。” 原来是那个法医助理。想到这个人如此喜欢他的《魔法小奇兵》,他就对此人好感顿生。过去他曾经很希望”高总”能欣赏他的大作,可惜未能如愿。 “《魔法小奇兵》很好看的,我画的时候费了很多脑筋,把我能想出来的好玩的事都画上去了,你就看看嘛,你看完会喜欢的。”他向他大力推荐。 可是他只会敷衍。“宝贝,你画什么都好,我知道好就行了,还看什么?”或者“我更喜欢《嘿咻小事记》!”他知道,无论他怎么推荐,那本书他还是一页都没翻过,因为他从心底里看不起那本漫画,觉得太幼稚。幼稚是幼稚,但那是我画的,就不能看看吗?那时候他心里常常会嘀咕这么一句。 想不到,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在这条大船上,他竟然遇到了一个忠实读者,他感动得都快哭了。 “谷平!你别忘了你是怎么变成助理的!如果你不想永远当助理,就给我正经点!少给我放这些狗屁!那个弹吉他的到底死于哪种毒药?”赵城居高临下地问道。 “只要能看漫画,当助理有什么关系?我以前摸过的尸体还少?我都摸腻了。当助理有工资拿就行。”谷平似乎受了打击,嘟嘟囔囔起来。 “是不是氰化钾?”赵城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没好气地问。 “不是。” “你在报告上说是氰化物中毒。” “氰化物有好多种,但肯定不是氰化钾。氰化钾作用太快。我听服务员说,他吃饭吃了二十多分钟,一边吃,一边还在看报纸,如果是他吃的饭里有毒,他应该马上会死。”谷平顿了一顿,说道:“可能是苦杏仁。” “哦?”赵城很感兴趣。 “他的呕吐物里有苦杏仁味,指甲青紫、暗紫红色的尸斑明显、双眼结膜还有出血点,瞳孔直径0.5公分左右,氰化物中毒应该不会有错,可能是苦杏仁中毒,到底怎么样,要等尸体解剖后,做过毒物分析才知道。到时候看看他的血液是什么颜色,胃黏膜是什么状态,再看看他的脑回是不是变宽,脑沟是不是变窄,反正就这套流程。但这就不归我管了。你等真正的法医给你结论吧,我只是个助理嘛。” “苦杏仁中毒的话,毒发时间要多久?”赵城问道。 “三到十个小时。” “三到十个小时?” “唉,上船之前,他八成就中毒了。”谷平懒洋洋地说。 “这一点有待调查。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卓云。”赵城道。 “切!卓云!”谷平声音尖锐,口气充满不耐烦。 一阵沉默。 大概是赵城在朝他瞪眼睛吧。 郑海东想探出头去瞧个究竟,正好看见谷平在朝他这个方向望,连忙缩回了脑袋。 “这样好了,你叫他卓云,我继续叫他胡不归怎么样?我不想随便给他改名,不习惯。”谷平说完,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大厅?厨房?还是餐厅?” 第二百一十四章 杂物多 “厨房和餐厅?” “那里杂物多,容易藏人,”谷平一本正经地说,又嬉皮笑脸地问道,“嘿,我刚刚碰到你口袋,那里是什么?不会是酒瓶吧?” “什么酒瓶?那是必要时的武器!” “呵呵。你不是有枪吗?”谷平低声笑,“我劝你少喝酒啊。” 听上去,赵城好像嗜酒。 “少废话,你刚才说餐厅和厨房?”赵城问道。 郑海东又忍不住探出小半个头去,看见赵城正低头沉吟。 “那里人多,杂物多,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我猜他会躲在那里,说不定逃累了,还能弄点吃的——对了,探长,我们的房间是不是12号舱室?” “你说呢?”赵城一边说,一边向餐厅的方向走。 谷平追了上去,说道:“我没记门牌。这艘船真大,如果不熟悉,搞不好会迷路,我要记一下,朝这里一直走,左拐第一个舱室就是。呵呵,等会儿我得看看我写的现场报告有没有存盘,顺便再看一眼胡不归,哦,不,是卓云的档案……” 12号舱室?卓云的档案? 谷平在暗示他吗? 郑海东猛然想到,对他来说,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警察的休息室,也许到那里躲起来最安全,而且,他很想看看那个所谓的“卓云的档案”。 “谷平,不要老是装傻好不好。我可是指名要你来的,你给我做事认真点。”他听到赵城厌烦地叹了口气道。 “跟你来是因为我不想去爆炸案现场。很多人叫我的。” “是啊,你厉害,不过从首席法医降到法医助理,你是不是也该好好反省一下?”赵城的声音渐渐轻了。 雷烈之绕着三层甲板走了一大圈,回到大厅附近时才找到他。他正站在一间舱室门口跟杜嘉祥说话,看两人的神情,杜嘉祥凝重,他忧虑。 他们在聊什么? “某些人。”他叫了他一声走过去。 他回头朝他一笑。 “我刚刚去倒水,碰到个熟人。徐子倩,记得吗?”他解释道。 原来如此,他松了口气。 “他也来了?”他随口问道。 “名单可是你列的,Joe?” “不记得了,可能写过吧,”他的确不记得了,“我记得有个人过去是电台编辑,也写过专栏,做过你的专访,是不是他?”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随后,别过头朝杜嘉祥看了一眼。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有什么事吗?”他问。 他望着杜嘉祥,像在征求他的意见。 “什么事?”他不安起来。 “嗯,Joe……”杜嘉祥似乎难以启齿。 “到底什么事?” “其实,那个乐队是我们请来的。”杜嘉祥说道。 “什么意思?”他听不懂。 “是我跟某些人找来的,其实他们是一个业余乐队。” “业余乐队?”他想了想问道,“那么他们的主业是什么?” “私家侦探。他们是一支私家侦探组成的乐队,过去曾经在酒吧演出过,我认识其中的一个。”杜嘉祥道。 他吃惊地转过身看着他,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释,但说话的却是杜嘉祥。 “有人闯进我的花园,留下手枪和你的照片,这你都知道,这事之后的第二天,我收到一个男人的匿名电话,他要我把派对地点改在我的东海之星上,否则,就会绑架我的家人。Joe,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我也跟警方联系过,但那只是个匿名电话,警方是不可能派人保护的,”杜嘉祥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我曾经问过你要不要请保安公司,你一口回绝了。所以我只能向某些人大力推荐在这艘船上办派对。他说他能说服你。” “我拒绝是因为真正的杀手是不会轻易丢下那个包的。”他本来想说,那纯粹是个玩笑,但忽然想起,这里已经死了三个人了,所以,他换了种略显郑重的口气道:“再说换地点也麻烦,还得重新发请柬,给每个人重新寄,宾客人数可不少。” 杜嘉祥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说:“那个人的第二个匿名电话,是在地点改变之后打来的,他说时间定得正合适。” 他明白了杜嘉祥的意思。 “他是不是看过请柬了?” “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解释?”杜嘉祥道。 “这么说,他收到了请柬?” “他应该是宾客之一。” 这个人会不会也上了船? 雷烈之蓦然想起,第二次寄请柬的时候,名单有过变动,增加了一个人,那就是陈影。派对的前两天,陈影跟他说他想来,大家都是朋友,他没理由拒绝,本来派对就希望能热闹些。 “他还对你说了什么?说他想杀我?”雷烈之问。 “是的。” 他又笑起来。 “Joe,这不可笑。”杜嘉祥沉着脸说。 “对不起,我真的觉得这只是一个幌子。”他笑道。 “幌子?他亲口对我说,他要找你算账。所以我才会跟某些人商量找那个好好先生乐队来帮忙,我们想让他们找到他。可惜……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事你们告诉警方了吗?”雷烈之问道。 “还没有。” “哈,我只听说过请私家侦探来破案,没想到还能请私家侦探来演奏摇滚乐的。”他觉得真好笑。 “Joe,就因为知道你会这样,才什么都没告诉你。” 他拍拍杜嘉祥的肩表示感谢,随后道: “第一次枪击,他打中了我的肩膀,当时灯还暗着,为什么他不打第二枪?在”高总”朝我走过来的时候,他仍然有机会动手,但是他没有。还有,刚才为了找某些人,我在这条船上上下下走了一大圈——可是,没人杀我。” 这时他插嘴了。 “你别忘了,大家都在追捕嫌疑人,他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空想别的?”见他朝自己看过来,他又补充道,“我也不希望他是凶手,但仔细想想,警方不会无缘无故怀疑一个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休息室?他跟陈影的尸体是一起被发现的,陈影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如果我不知道”高总”跟他的关系,我不好说什么,但是我现在知道,”高总”那么喜欢他,当然他也喜欢”高总”,而陈影过去是”高总”的太太,难道他们不会彼此憎恨吗?另一个死者好像跟他也有关系,也许他们也有私仇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去认尸 “那他为什么要杀我?我跟他毫无关系。在这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他道。 “这一点我也想不通。我只是觉得,警方不会无缘无故怀疑一个人。那张要杀你的条子就是在他手里发现的,不是吗?” 他说得有道理,但他不以为然,没有原因,就是那双清亮的眼睛说服了他。凭他的直觉和多年看人的经验,他相信他不是凶手。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回他的身份。假如他真的是胡不归,那就说明,有人为了陷害他,改动了他的档案。只有找赵栋帮忙了,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想起要跟这个人直接通话,他不由有点犯怵。 谷平是怎么说的?“朝这里一直走,左拐的第一个舱室就是。” 甲板上没有人,从不远处的大厅传来说话声,还隐约能听到低低的音乐声和笑声,刚刚的那场追捕似乎并没有影响大家的情绪,人们反而像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游戏,兴致被拔得很高。厨房和餐厅里灯火通明,追捕之后很多人为了补充元气,都涌向了那里。 郑海东按照谷平说的路线,沿着舱室边沿的阴影处,向前快步走,没多久,他就摸到了12号舱室的门口。舱室的门关着,但门缝里些许透出的灯光告诉他,舱室门可能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里面会不会有人?他忽然想到。 忽然,他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说话声,心里一急,不顾一切朝前一推。门果然没锁,屋子里也没人,他连忙跳进屋子把门关上。 说话声渐近。 “Joe,有没有看见他?”是”高总”的声音,他心头一阵欣喜,要不要出去见他? “没看见。你刚刚去哪里了?”雷烈之答道,两人正朝他这个方向走来。 “我想引开他们,就走了另一条路,结果就把他丢了。真怪了,他能到哪儿去?”“高总”的声音听上去很焦急。 郑海东真想马上冲出去跟他见面,但他的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从旁边冒了出来。 “钟先生,我是《新星周刊》的记者戴静,能跟你谈谈吗?” 奇怪,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两个男人都没有理他。 ““高总”,道具间的那些箱子怎么办?”雷烈之这么问明显是在打岔。 “既然是我向电视台借的,当然我会处理。你别管了,好好养伤。”“高总”声音模糊,充满了倦意。 那个女记者又开口了:“钟先生,请问那位卓小姐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这么帮他?他是你女朋友?” “我从来不认识什么卓小姐。我的女朋友姓林。对不起,Joe,我先走一步。”“高总”说完,便丢下雷烈之噔噔噔跑了。 接着,再也没人说话,屋子外面又恢复了宁静。他们都走了?奇怪,戴静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真的很耳熟啊。 郑海东真想静下心来好好回想,但他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他得抓紧时间查看警方的档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走到桌前,电脑开着。他正想打开页面,发现桌上有个文件夹,翻开一看,他要的资料统统都在里面。 第一页便是“胡不归”的自杀档案。一看到这个名字,他就气得血往上涌。 “2008年6月15日上午10点,在泰安道38号景洪公寓3楼E座发现一具女尸,报案人是该女同楼邻居。该邻居称今早9点多开门时闻到楼道里有煤气味,便循着气味寻找,发现来自E座,便立刻报了警。警方赶到时,该女已经死亡。经调查,死者名叫胡不归,独居,现年24岁。法医鉴定他有吸毒史和堕胎史。在其尸体旁有一张疑似遗书的字条,上面写着‘此人已死,让他安息’,后经笔迹鉴定,可以肯定这张字条系胡不归本人所写。警方在其居住地未发现其身份证明,但发现了他写给父母的短信。据了解,这名林姓女子生前曾跟邻居提起,自己在某酒店当公关,但没人知道在哪个酒店工作。根据死者留下的通讯录,警方很快找到其父母。赛鹰杂技团的林月山和苗小红于事发当日下午去警局认尸,确认死者系其独生女儿。经现场勘查未发现他杀迹象,该案确定为自杀。” 文件里还附了两张照片,死去的“胡不归”看上去跟他没有半点相像。 郑海东现在明白为什么要找一对男女来认尸了,假如不这么做,警方为了寻找死者的家属,必然会在电视媒体上公布死者的照片,而假如这个女人曾经是酒店公关,那一定有不少人认识他。没准一上电视,就有人打电话给警方,“警官啊,那不是我认识的Mary吗?可惜我只知道他的花名,如果你要知道他的真名可以问我们这里的经理……”如果这样,事情不就穿帮了吗?所以,必须得有人来认尸,也许这对男女的电话号码是故意被放在他屋子里的。如此一来,他是否自杀就难讲了。 再继续看下去……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他连忙停下手里的动作,挺直了身体,直到脚步声渐远才放松下来。 快点看,看完就走,他对自己说。 卓云的档案资料上写着:姓名,卓云,女,1982年3月23日出生。一级运动员,无业。父,卓青山,1950年5月2日出生,曾为卷烟厂退休工人,现独自经营“绿河茶室”;母,赵丽珍,1954年出生,无业,1990年去世。 档案里列举的卓云的学习经历和工作经历,他一扫而过。文件的最下端附了一段文字,是关于一起纵火案的,内容如下:“2004年5月3日,C区警署接到报警,称有人在安菲道26号3楼B座纵火。警方赶到现场,发现房门紧闭,屋内不断有浓烟冒出。警方按铃多次无人应答,只能破门而入。进入屋内后,警方在卧室床上发现一名已晕厥的女子。该女子的左手腕有新割伤的痕迹,不断有血涌出,床下地板上有一把沾有血迹的水果刀。据调查,该女子名叫卓云,现年22岁,是该屋业主谢某的妻子。两人在上周发生口角后,卓云离家出走。事发当日,他回家本想跟丈夫和好,不想两人一见面又起争执。丈夫离开后,他一气之下决定自尽并在屋内纵火。由于该案的经济损失较小,除卓某外也无人员受伤,所以卓云的丈夫请求法官从轻判罚,但同时他向卓云提出了离婚。两人于案发一个月后正式离婚。”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有古怪 啊!有门了!郑海东看到这里骤然兴奋起来,他现在可以说服赵城,他不是卓云了。 “砰——”一声巨响,郑海东还没反应过来,两个男人就冲了进来。他一眼就认出站在前面的就是那个一心想把他逮捕归案的探长赵城,后面的则是法医助理谷平。如果是之前,赵城的出现一定会让他吓破胆,但现在,他已经不怕了,他甚至在期待他的出现。 “哈!”赵城看见他,立刻发出半是惊讶,半是兴奋的叫声。 “嗨!”谷平却微笑地跟他打招呼。 “我……”他站了起来,正想说话,赵城立刻关上了门。 “卓小姐,想不到你会自投罗网,”赵城随后命令谷平,“把他铐起来。” “嘿,我又没手铐。”谷平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食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笑着说:“你饿了吧,这是我刚刚在厨房拿的。你吃点。” 赵城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郑海东低头一看,面前有各种各样的糖果、饼干和巧克力。 “谢谢你。”他感激地看着谷平。虽然这人的长相有点古怪,但他反而觉得这种斯文中带点张狂的外表,很有性格。 谷平很高兴,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那本已经翻得很旧的漫画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画的《魔法小奇兵》我每天都看,什么时候出续集啊?” 郑海东还没来得及回答,赵城就揪住了谷平的衣领,朝他怒吼:“给我滚出去!你这白痴!滚出去!” 谷平推了推快掉下来的眼镜,心平气和地恳求道:“好吧,我闭嘴。我就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总可以吧?” 赵城拽着他的领子,考虑了一会儿,才放开他,恶狠狠地说:“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崩了你!” 谷平捡起掉在地上的漫画,拍拍上面的灰尘塞进了口袋,随后他就在靠近舱门的地方,找了张椅子坐下。郑海东看见他傻呵呵地盯着他看,还兀自裂开嘴笑。 “好了,卓小姐,我们现在该谈谈了。”赵城道。 “我不是卓云。”郑海东理直气壮。 “拿出证据来。”赵城冷冰冰地说。 “卓云割脉自杀过,但是我没有。假如割脉自尽的话,疤痕应该很深,即使做过疤痕修复,也不会毫无痕迹。你看,我的手腕上没有伤口。”他迫不及待地向赵城伸出了自己的双手。赵城低头仔细检查了他的手腕,又查看了一遍卓云的档案,最后,他回头对谷平说:“去把门锁上。” 谷平依言锁上了门。 赵城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他的口气缓和了下来。 “我真的是胡不归。”郑海东感觉赵城已经被他说服了,心里燃起了希望,他指指桌上的文件道:“这个胡不归是伪造的,也不可能是我父母去认的尸,我父母那时候在外面作巡回表演。再说,我父母两个礼拜前还跟我打过电话,你们可以查电话记录。那两个人一定是冒名顶替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假如警方是在自杀现场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的话,那很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的,为的就是让警方发现。” “但假如警方是在杂技团找到那对男女的话,情况就不同了,是不是?”赵城问道。 郑海东不说话。 赵城掏出手机,拨通了某个电话,郑海东听到他说:“啊,老李啊,你好你好,好久不见……当然有事,今年6月那个公关小姐的自杀案是你负责的吧?……没别的,就是问问,后来是不是他父母来认的尸?……那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父母的?……他桌上的地址簿?……他不是酒店公关吗?后来有没有去酒店查过?……哦,没什么没什么,别误会,正好我这里的案子跟你那案子有点关系……你们有没有去查过那个杂技团?……没有?……哦,明白明白,麻烦你把那两个人的电话发给我好吗?再帮我查一下那个杂技团的电话……我查过,没查到……帮帮忙嘛……好好好。” 赵城客套了一番后,按断了电话。 郑海东紧张地望着他。 “他们的确是在死者的桌上发现他父母的电话号码的。后来也没有彻底调查。”赵城盯着他的脸,问道:“你刚才丢出来的老鼠是从哪儿弄来的?” “嗯……嗯,我去过厨房,发现那里有个老鼠窝,里面有几个小老鼠。我抓了两只,以防万一,”郑海东又补充道,“我不怕老鼠,小时候跟爸妈变魔术,经常得抓老鼠,有时候还得抓蛇。” “现在,把你上船之后所做的每件事,看到的每个细节,都给我说一遍。我听完之后,再考虑是不是要相信你的话。”赵城道。 “好的。”郑海东点头。 谷平倒来杯水放在郑海东的面前,郑海东正好渴了,赶紧喝了一口。 赵城又朝他狠狠瞪了一眼,谷平一言不发地坐回到原来的位子。 雷烈之靠在床沿上已经快五分钟了,还在犹豫是不是要给赵栋打电话。他已经查到了对方的号码,根据他对赵栋的了解,半夜一点,他应该还没睡,现在打过去时间正合适。怎么办?打不打? 最后,他终于还是拿起了电话。 “喂,是谁?”电话拨通后,一个男人有点阴柔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嗯……你好,赵栋。” “你是谁?”对方很警觉。 “我是雷烈之。还记得我吗?”他故作轻松地问道。 “啊?雷烈之?”赵栋大吃一惊,接着说,“我还是刘德华呢。” 赵栋居然不信,这一点他倒没想到。眼看着赵栋要挂电话了,他连忙说:“等等,赵栋,我真的是雷烈之,我们曾经通过电子邮件。” 电话里一阵沉默。他知道赵栋已经相信现在跟他通话的人是谁了。 “赵栋。”他叫了一声。 对方没声音,但电话也没挂,他知道赵栋仍在听。他把握不出对方的情绪,只能又叫了一次:“赵栋,你还在听吗?” “你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现在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在酒吧吻女大学生吗?”赵栋开腔了,声音尖锐而充满敌意。 第二百一十七章 藏意 身为公众人物,他早已经习惯被人当面诘问,以往他通常都不予理会,或者冠冕堂皇地说句,“我很好,你有心”,便抽身走人,但是这次却不能,他有求于人,所以谈话必须进行下去。 “赵栋,我找你有事。”他低声下气地说。 “我知道,没事你这个大名人怎么会来找我?怎么?船上出问题了?你要找一个黑客帮忙,是不是想查某人的资料?抱歉,我没空,我老板刚刚给我派了个任务,再说,我觉得像你这样的风流才子应该找个女黑客帮你才对。拜拜。”赵栋挂断了电话。 这番话先是让他愣了两秒钟,继而心头一阵欣喜。赵栋果然聪明,还没开口,就已经知道他的意图了。这样的人,一定能帮上他的忙。 当然,赵栋口气里的敌意和抗拒,他也不是没听见,但是这辈子,与他为敌的人还少吗?他几乎就是在口舌之争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他自己也是个中好手,所以,再多的冷嘲热讽,只当冷风在耳边擦过。风轻了,他一笑置之;风劲了,他闭上眼睛。 他故意等了两分钟才打电话过去。 电话铃响了九下赵栋才接。 “又有什么事?”口气很生硬。 “你上次说你老板娘要介绍你跟他表妹见面,后来怎么样了?”他隐约记得赵栋曾经跟他唠叨过这件事,当时赵栋很兴奋。 谁知他话音刚落,赵栋就爆发了。 “你还好意思说!这事泡汤了!就因为你找私家侦探查我!你知不知道!你请的私家侦探认识我家老板娘!他知道我查了你的账号,把我大骂了一顿,说再也不管我的事了!我本来还买了新衣服!我三年才买一件新衣服,可是连穿的机会都没有!都是因为你,你这个大混蛋!别再打电话给我了!我不认识你!”赵栋再次挂断了电话。 赵栋很气愤,但更多的应该是伤心和绝望。 五分钟后,他又拨了电话过去。赵栋并没有拒接他的电话,只是接了电话之后,许久不开口。 “赵栋,”他道,“如果那事给你造成了伤害,我道歉。对不起。” 赵栋没有说话。 “其实,想认识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不一定要别人介绍的,那个表妹不是开了家书店吗?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找他?……他很漂亮是不是?”他换了话题。他曾经在电台主持过情感节目,也曾经在专栏回答过无数读者的感情问题,他相信,他能帮赵栋解决问题。 隔了很久,赵栋才“嗯”了一声。 “阿栋,再漂亮的女人,只要你把他当做普通人,那他就是个普通人。干吗不自己找上门去?”他鼓励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追求他,”赵栋的口气缓和了下来,“我只想看看他。我不想认识他,也不想跟他说话,只想能在一个他看不见我,但我看得见他的地方看看他。前提是,他看不见我。” “为什么?” “如果他能看见我,我怎么好意思一直看他?”赵栋气呼呼地反问。 这次换成他沉默了。是什么样的外表才会让人如此自卑?他没看过赵栋的照片,不敢想象。他曾经在电台和文章里写过很多激励人的文章,但他也明白,外表的界限,有时候很难跨越,他自己也不能免俗。看见美人,他会忍不住想上去搭话,还会想尽办法延长说话的时间,但看见丑女,他就兴趣缺缺,打招呼是出于礼貌,多说两句就意兴阑珊。他相信这不是他品质恶劣,而是所有男人的天性。 “雷烈之。”赵栋叫他。 “嗯。” “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我不该随便查你的账号,你不了解我,因此产生怀疑,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我太无聊。但是请你相信,我这么做完全不是觊觎你的财产。只是为了……在一个名人面前露两手……嗯,以便哪天……你能找我帮忙,就像今晚这样。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去查我。” 这番话让他很感动。他很想告诉赵栋,人和人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 “阿栋,我是需要你帮忙,”他道,“但是,在我说出我想求你帮忙的事之前,我先插一句,如果你的愿望仅仅是看看他,那我想应该不难实现,你只要搬到他家附近去住就行了。” “我不想搬家,更不想偷窥他……嗯,倒不是不想,是怕被他发现,他会看不起我。他非常非常聪明,很容易发现,我受不了他看不起我,虽然不用这样他也看不起我……” “那就找人约他出来吃饭,”他打断了赵栋的唠叨,“只要你跟请他吃饭的人商量好,躲在饭店的隐蔽处就可以了。” “谁约他吃饭?”赵栋道。 “我。”他不假思索地说。 “啊!你说什么?”赵栋大惊。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他脑子里常会心血来潮地冒出很多新念头。 “等事情结束后,我带某些人到S市来逛一圈,顺便散下心,到时候想办法先去他的书店跟他搭上话,然后随便找个理由请他出来,吃饭或喝茶都可以。到时候我安排你在饭店的什么地方,让你把他看个够。怎么样?” “你要专程来S市?……可是,我记得你说要给我寄礼物,结果只是为了骗我的名字和地址。”赵栋并不相信他。 “阿栋,我现在就把我的地址报给你,如果我爽约,到时候你来这里找我算账,我想有很多媒体会愿意听你说我的坏话。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对我们……”他担心对方对他们两个怀有反感,最近网上批评他跟某些人的人占了大多数。 赵栋却笑起来,说道:“不会不会,你放心好了,如果你们肯请他,他一定会来的。他聪明通达,有名人可结交,他是不会扮演道德卫士的。他曾经对他表姐说,现在想出名的女孩,只要在雷烈之家门口排队等着被吻就行了。” 他真的不想再提那件事了,因为这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他不愿意想,或者说是不敢去想的人。辜负别人,毕竟心有不安,但是又无可奈何,还能怎么办?只能选择回避和遗忘。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电子版 “那好,我们说定了,到时候我来S市,我们再联系。我现在是用手机在给你打电话。你也可以随时联系我。”他匆匆准备结束这个话题,赵栋也心领神会。 “你说吧,你遇到了什么麻烦?想查谁?”赵栋问他。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假如要修改一个人的档案或者犯罪记录,一般会怎么做?” “那还不简单?先是破解密码,然后闯进警方的联网系统,逐一修改就行了。不过现在警方的电子警察水平也有所提高,一不留神就会留下使用痕迹,所以得加倍小心。怎么啦?” “假如我想确认某个人的记录是否被修改过,你能查出来吗?” “我可以。” “好,我想拜托你查两个人的档案,一个叫卓云,我不知道怎么写,应该是卓越的卓,云彩的云吧,他是游泳冠军。还有一个叫胡不归,双木林,书信的信,文章的文。” “我记下了。”赵栋说。 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 “嗯,还有一件事。我曾经在温哥华图书馆看过一本书……”他不知道赵栋是否能查到,因为他觉得这本书应该不会有电子版。 赵栋马上猜到他想说什么。 “雷烈之,即便没有电子版,也可以试试看,先查到出版商再说,只要愿意出钱,也许对方愿意发电子版过来。你愿意出钱吗?” 他心头一亮,立刻说:“我愿意。如果需要就跟我说。” “好吧,明天给你回复,现在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到,书名叫什么?” “是一本中国人写的英文书,名字有点记不清了,但翻译过来应该是叫《慢慢长大的船》,用英文写的,作者的名字我记不得了,但主人公叫左量,用音译的话,可能是左边的左,重量的量。” “好。等我消息。我会打电话给你的。”赵栋说。 “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赵城跟郑海东并肩而行,边走边问。 “他应该算是我的房东吧。我大学毕业从新加坡回来后,就租了他妈妈的房子住,正好他认识的杂志需要业余插图作者,他就介绍我去了,后来,我们就熟了。不过,我只在那里租住了半年,因为我爸妈觉得那地方太偏僻,离他们太远了,后来我就搬了。”郑海东一边说,一边左右张望,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有男朋友吗?” “有的,好像最近已经登记结婚了。听说他老公是IT工程师,不过我没看到过那个人。”郑海东隐约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立刻回过头去,看见谷平跟在他们身后。 “你来干什么?回去!这里没你的事!”赵城凶巴巴地说。 谷平没理会赵城,目光温柔地望着郑海东。 “你别害怕,有什么就说什么,他不是个你想象中的坏警察。”他道。 “谷平!快去整理你的报告!”赵城低声喝道,但口气已经没刚才那么严厉了。 “嗯,那个报告啊,我正想跟你说,报告现在还不能写,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在等。”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等什么?”赵城显然没听懂。 郑海东也觉得很困惑。 “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报告不能写,我还在等。况且,你也不是我的上司。”谷平面无表情。 赵城盯着谷平,似乎在犹豫该不该把谷平的卷发脑袋撞在墙上,好让这人开开窍,明白自己在跟谁说话,但挣扎了一番后,最终还是忍住怒气,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废话说完了没?” 谷平假装没听见,再度望向郑海东。 “我刚刚想到一件事,想问问你。” “谷平!”赵城想阻止他,但谷平还是说了下去。 “你过去是不是来过这条船?” 听到这个问题,赵城立刻把脸转向郑海东。 “我不知道,也许来过,其实,我、我还没时间好好想过……”郑海东看看赵城,又看看谷平。 谷平露出笑容。 “我想过了。如果你不知道,你是不可能从雷烈之的休息室里突然消失的。我相信在赵探长进去之前,你一定在那里。其实,是我打的匿名电话,说你在那个休息室的。” “你说什么?是你!”赵城目瞪口呆。 郑海东心里却咯噔一下,不由抬起头,盯住了这张脸。这个看上去对他百般友善的人到底是什么人?按理说,只有把我扔进休息室的人才知道我在那里。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个休息室?”他反问。 “对,你怎么会知道?”赵城也问他。 谷平没回答他的提问,却道:“这艘船,原来叫‘末代皇帝号’,船主姓左,左右的左,你好好想想,也许会想起什么来。” “我不认识。”郑海东摇摇头。他想,即使真的认识这个人,他也不会说。谁知道这个自称是他粉丝的人是敌是友!也许就是这个人当时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扔进那个柜子的。想到这里,他的心凉了半截。 谷平立即看出了他的不快。他解释道:“你在雷烈之的休息室,是我猜的。当时,还没决定所有人得留在船上过夜,只有那一间休息室的门是开着的,那里距离大厅也最近。我认为,你跑到他的休息室藏起来最快,那时候,警方差点逮捕你。” “跑到他的休息室藏起来?!”听完这句,郑海东顿时火起,指着自己的脖子大声说,“是有人把我掐昏了扔在那里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郑海东还想说什么,谷平一步跨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到旁边的一根桅杆上,然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大号手电筒,照着他的脖子,仔细看起来。他的卷发蹭着郑海东的脖子,让他觉得又痒又难受。 “你想干什么?别碰我!”他生气地嚷道。 他立即放开了他。 “对不起。”他低声说。郑海东瞪了他一眼。 赵城此时却显得很有耐心。 “怎么样?”他问谷平。 第二百一十九章 玄鸟使 “是用又细又硬的东西勒的,很可能是电线。由于勒的时候时松时紧,所以有皮下出血现象。他说的是实话,他是被人勒过。”他用平直的语调叙述着,目光躲闪了一番,又落到郑海东的脸上道:“对不起。但我是洗过手的,你放心。” 郑海东听出他语气里满是沮丧。其实他根本没想过,他的手在触碰他之前是否碰过别的“东西”,但显然他刚刚的态度刺伤了他。 “我没那个意思。”他连忙说。 “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他笑了笑问道,“那人勒你的时候,你的双手是自由的吗?有没有跟对方搏斗,抓伤对方?” “我用圆珠笔扎了那个人。” “圆珠笔?!蓝色的吗?你是用哪只手扎的?”谷平瞪大了眼睛。 “是蓝色的。用的是……右手。”郑海东答。 “你想到了什么?”赵城忙问。 “王浩晨的后腰部有个新的小出血点,伤口周围有蓝色圆珠笔油。” “这么说……”赵城两眼放光。 “袭击我的是那个人?!”郑海东也明白了谷平的意思。 “有这可能。”谷平点点头,随后没有告别,突然丢下他们,飞快地朝警察休息室的方向奔去。 “王浩晨。”赵城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郑海东知道这是好好先生乐队的成员,第三名受害者。 赵城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认识这个王浩晨吗?” 郑海东摇头。 他们一起默默走了几步。赵城又问:“你跟”高总”谈恋爱的时候,他离婚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他结婚了。如果知道,我不会跟他在一起的。”他马上说。 “后来是谁告诉你他结婚这个事实的?” “是……护工老郭。”又是护工老郭,郑海东想。 “说具体点。”赵城命令他。 “有一天,他问我是不是跟”高总”在谈恋爱。我本来还没打算那么快将这件事告诉他,但既然他问了,我就直说了。谁知他马上告诉我,”高总”是有太太的,太太还是电视台的化妆师。”当初听到这个消息,他觉得五雷轰顶。 “你后来证实过吗?” “嗯,我到他家门口等着,看见他跟他太太一起出的门,后来才知道他们经常一起去电视台上班。”其实,他还看见他太太在电视台门口亲他的脸,虽然他很不高兴地避开了,但是对他来说仍然是个致命的打击。更何况,他太太还那么美。 “后来呢?” “我决定分手,就搬家了。” “你有没有见过陈影?” “远远见过一面,没仔细看。但我知道他很美。”郑海东憋气地说。 赵城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照片。 “看看这是谁?”他道。 照片上的女人让郑海东不由一愣。 “这是……” “认出来了?” 他在记忆深处搜索了一小圈,立刻豁然开朗。 “这就是船上的女人!是他让我跟护工老郭上船的!”他大声道,他记得这个女人当时还穿着件黑色长风衣。 赵城抢回照片,低头看着照片上的艳丽女郎,问道:“是陈影放你们上船的?” “他是陈影?”郑海东大惊,不禁暗暗责怪自己糊涂,居然连情敌的长相都记不清。明明几个月前见过,可几个小时前相隔咫尺,他竟没认出来。 “他就是陈影。”赵城道。 “那,他也许……”郑海东想说,也许陈影并不认识自己,所以才会让他跟护工老郭一起进入,可话到嘴边,马上就被赵城打断了。 “你搬家后,有没有给过”高总”地址?”赵城继续最初的话题。 “没有。只有护工老郭一个人知道怎么联系我,我把手机也扔了,不想跟任何人联系。护工老郭也答应我,不会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高总”。只是我没想到,护工老郭会骗他说我死了。”郑海东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所作所为,他一开始认为只是单纯在替他教训负心汉,现在看来却并没有那么简单。护工老郭到底在搞什么鬼? 赵城清了清喉咙。他发现自己走神了,连忙说下去:“我那时候不想工作,曾经写过一张字条给护工老郭,是从门缝里塞给他的,字条的内容就是‘此人已死,让他安息’。跟那个女孩留下的遗书一样,但笔迹鉴定说,字条上的字是那个女孩的笔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警方在他的抽屉里找到一本便笺簿,上面是他写的购物清单。我们的人查过了,他买过那些东西。警方就是拿那个便笺簿跟遗书作比对的,所以笔迹鉴定是不会有错的。”赵城四平八稳地说。 “那会不会遗书是他抄的?也许他因此才会被杀?”郑海东瞪大了眼睛。 赵城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 “到了。”他说。 郑海东这才发现,大厅门口已经近在眼前。他顺从地跟着赵城走进了大厅。 “告诉我两件事,第一,仪式开始时你在什么位置;第二,你最后看见他时,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赵城以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郑海东在大厅里转了一圈,最后在某个位置站定,他目测了自己与主席台之间的距离后说:“当时我跟护工老郭好像就站在这里。护工老郭说,那不是好好先生乐队吗?为什么是这个颜色?然后,他就不见了。” “‘为什么是这个颜色’?”赵城重复。 “他就是这么说的,当时他还朝那边看,我猜想大概是乐队所在的方向吧。”根据记忆,郑海东自然而然地朝他当时眺望的方向一指,顿时,他整个人僵在那里。 那是什么?! 他的神情很快引起了赵城的注意。站定一秒钟后,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在主席台后面金黄色帘子的缝隙里,露出的是一只人手,那只手又小又白皙,一看便知是女人的手。 他强压住喉咙口即将冲出来的尖叫,连退了三步,心里不断在问,这是谁?是第四个被害人吗?他为什么会被杀?以后还会不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是一边朝赵城张望,一边往后躲。赵城跟他同样紧张,正朝他挥挥手,意思是让他退后。他赶紧退到一边。赵城拔出枪,慢慢朝帘子靠近,那只手纹丝不动。郑海东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其实,他真想拔腿就逃,他才不想看什么死人。 赵城走到帘子外面,举枪朝里面喝道:“举起手来!” 第二百二十章 假惺惺 本来郑海东以为这只是一声例行公事的开场白,不会有任何回音,谁知,赵城话音刚落,帘子后竟发出一声烦躁的抱怨:“吵死了!谁啊!”是女人的声音,好耳熟。对了!就是刚刚那个女记者的声音。 那只手应声缩回了帘子后面。 咦?——郑海东现在不害怕了,心里充满了好奇,不由向前走了几步。 “快出来!”赵城喝道。发现人还活着,他也松了口气。 “吵死了!”那个女子在里面嚷道。 赵城“哗”的一下掀开帘子,一个银色头发、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正从靠近帘子的一张椅子上伸着懒腰站起来。他正在打哈欠,看见对着自己的枪口,立刻神色惊慌起来。 “我犯什么法了?在这里睡觉也犯法?!” “张晴!”那张熟悉的脸让郑海东叫出声来。天哪,虽然他剪短了头发,还染成了银色,可是脸一点没变。 “胡不归!”张晴也大叫一声,“果然是你!你怎么改名叫卓云了?” 这一声喊让郑海东顿时心花怒放。 “你还不是一样改名叫戴静了?”郑海东笑着说,心想,张晴,你不是媒体的人,你是混上船来的,所以没有被安排休息室,只能在这里睡觉。你是来干活的!你这个小蟊贼! “他是谁?”赵城收起枪,厉声问郑海东。 “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张晴。”郑海东朝张晴笑。 “哼,我一看照片就知道是你!我还去找过你的男朋友呢,他也说,他的女朋友姓林。胡不归,你烧成灰,我都认识你!”张晴瞪着他说。 “耶,听见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郑海东好开心,从来没像今天这么乐于见到张晴。 “不要假惺惺!”张晴狠狠白了他一眼,转头对赵城说,“警官,我可以担保,他叫胡不归,不叫什么卓由。他作案时,一定是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 “是卓云。”赵城纠正道。 “不管他用什么假名,他就叫胡不归。不信,可以随时到同文女中去查。他在学校的圣诞晚会上变过魔术,很多人认识他!”张晴义正词严地说着,回头又得意地朝郑海东冷笑,“别怪老同学不讲情面,人人都应该做好市民嘛。” “谢谢你!张晴。”郑海东笑着走过去,给了老同学一个拥抱。 张晴吃了一惊,立刻推开了他。 “你干什么!我可没带钱包!”他怒喝。 “我也没带,被人偷了。我真想知道是谁。”郑海东盯住张晴的眼睛。 “胡不归,你少来,我……”张晴想争辩,郑海东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哼,才怪!就是你。”郑海东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这个贼不可能是张晴。偷走他身份证的人就是为了抹去他的身份,而张晴刚刚证实了他的身份。 “就算是我,也比你强。你这个杀人嫌犯!一杀还杀三个!女魔头!” 郑海东笑而不答。张晴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嫌疑人未必是凶手,案情还在调查中,”赵城不耐烦地问张晴,“现在你证实他是胡不归,是不是?” “对,他就是胡不归。” “跟我回休息室做份笔录。”赵城说着先走出了大厅。出门的时候,他对郑海东说:“你也来。今晚我们会给你安排一间休息室。” “休息室?”张晴眼睛一亮,马上露出一副讨好的表情,问郑海东,“我能不能跟你一起?” 为什么那个记者会跟郑海东在一起?”高总”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跟雷烈之分手后,他一直在这条大船上搜索郑海东的踪迹,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当他终于灰心丧气地准备回自己的休息室时,却蓦然发现,郑海东跟没多久前缠着他提问的银发女记者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而之前一直把郑海东当做头号嫌疑人的警察赵城却若无其事地走在他们前面。 奇怪。 在这短短的半个多小时内,是什么事让这个臭警察解除了对郑海东的怀疑?那个女记者又是谁?看他们两人说话的神情,好像还很熟悉。他们以前认识?假如是这样,那他刚刚的提问又是什么意思?试探吗?他为什么要试探他? 他们走近了,他很不情愿地躲进了阴影处。他听到郑海东在问那个女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以为你会知道呢。”那个女人答道。 “我早猜到了。你是不是看了报纸后才赶过来的?眼光不错啊!”郑海东笑着问,“有收获吗?” 那个女人冷哼一声,威胁道:“我干吗要跟你说?我警告你,胡不归,你少管我的闲事,要不我也会杀人灭口。” “我才懒得管你。你别惹我就行。”郑海东说。 他们在说什么,”高总”完全听不明白,但从他们的对话中,他获得了三个信息,第一,他们一定很熟悉,是老相识。第二,这个自称记者的女人不是什么记者,如郑海东所说,他应该是看了报纸后混上船的。第三,这个女人当着赵城的面,叫郑海东信文林,但赵城却无动于衷,这意味着,赵城已经认可了这一点。难道这个白发魔女给郑海东作了证? “喂,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郑海东说。 “什么事?”那个女人道。 这时,他们已经在与警察休息室两扇门之隔的14号舱室门口站定了。 “你过来拿钥匙。”赵城在12号舱室门口叫郑海东。 “稍等啊。”郑海东丢下那女人,利索地跟着赵城进了12号舱室,不一会,他就拿了钥匙噔噔噔跑了回来。”高总”真想立刻走上前,夺下钥匙,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回自己的舱室。可是他听到他说:“其实,我想让你办件事,如果你答应,我就当过去的一切没发生过。怎么样?” “想威胁我?”那个女人声音尖锐,”高总”听得很清楚。 “哪有啊,是想看看你的技术有没有长进。有没有信心找到我的包?”郑海东笑吟吟地打开了舱门。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见了 “哼!找到你的包对我有什么好处?”那女人冷笑一声,却没有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舱室。”高总”犹豫要不要去敲门。 他相信,此刻的郑海东一定同样渴望见到他。尽管自从他们相遇以来,他一直表现得不想跟他再有什么瓜葛,但他清楚,他心里是有他的。他不是演员,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感情,刚刚还骂他是骗子,转眼就让他握住了手。 他的手又小又凉,让他想起有一次,为了试试他的手有多小,他故意把要送他的戒指丢进了一个玻璃瓶。他看着他的手像小鱼一样钻进瓶口,转眼就衔了戒指出来,不由得哈哈大笑。随后他握住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衬衫袖子。 “摸摸我的肩膀。”他道。 “好啊,可是干吗要在袖子里摸呀,好麻烦。”他企图把手抽回来,他立刻隔着衬衫按住了他的手。 “不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通道。”他道。 …… 他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他骤然下了决心——要去敲门,然后把他带走。没理由让他跟白发魔女同处一室,就算他们以前认识也不行。他是他的爱人,他有优先权。 可是,当他正准备走出阴影的时候,就看见12号舱室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赵城失魂落魄地从里面冲出来,撒腿朝前奔去,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慌里慌张的小警察。 那一瞬间,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两个警察的异常举动引开了。他们上哪儿去?出了什么事? 最终,好奇心驱使他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赵城和小警察奔进了52号舱室。这间舱室位于底层船舱的角落里,原是空的,四周也没有安排宾客居住,自从杀人案发生后,它就成了暂时的停尸房。深更半夜,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停尸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有,郑海东的所谓粉丝,那个法医助理在哪里? 屋子里亮着灯,”高总”悄悄跟了上去,透过翕开的门缝,看见赵城怒冲冲地站在屋子中间东张西望,随后,朝屋子的一角扑去,这时”高总”才注意到原来谷平一直站在屋子的角落。 赵城一把揪住谷平的衣领,怒吼道:“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谷平挣脱了他,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布,低头擦拭着眼镜片。“陈影不见了。我说得很清楚。”他的声音很平静。 “清楚个屁!他怎么会不见了?”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半小时前他还在……”谷平戴上眼镜,头一歪,乌黑的眼珠朝门缝看过来,没再把话说下去,”高总”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现在这种状况,转身离开肯定不明智。 “对不起,打扰了……”“高总”一边说,一边走进了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城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恰好在散步。”他知道这理由很可笑,但他相信,在这种时候,没人会在意他怎么会出现在停尸房的门口。 “有事吗?”赵城问他。 “我好像听见你们说到陈影。陈影怎么啦?”他假装在房间里寻找陈影的踪迹,马上看见两个黑色的长条塑料包并排放在地上,那是他和好好先生乐队的成员吗?他心里一阵不舒服。 “你不是跟他离婚了吗?”赵城斜眼看着他。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盯着那两个黑色塑料包说:“我听见你们说,他不见了,那是什么意思?” “尸体不见了,有人盗取了尸体,就这么简单。死人是不会自己走出去的。”赵城怒冲冲地答道,又转头问谷平:“查看过门锁了吗?” “门锁没问题。”谷平走到门前,指指门锁,又关上了门。 “那就是说……”赵城想说下去,谷平抢了先。 “没人撬锁,要么有人开门进来,要么他自己开门出去。只有这两种可能。我认为后者更有可能。” “你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开门出去?”“高总”骇然。 谷平戴上塑胶手套,走到一个黑色塑料包前蹲下,拉开了拉链,”高总”看见他那张惨白的脸,赶紧别过头去。 “呼吸停止,心脏停止跳动,并不一定说明这个人真的死了。就拿他来说。”谷平弯下身子,凑近他的脸,拨开他的眼皮,又用手指重重压了下他的脸,随后语调平淡地说:“他的确是死了。” “谷平,别说废话好不好?”赵城不耐烦地催促道。 “陈影被送来的时候,手心有被电流灼伤的痕迹,呼吸停止,脉搏、角膜反射均已消失,看不出半点生命迹象,好像是死了。但是我压了他的眼球后,他的眼球出现变形,我的手一放开,瞳孔马上又恢复了原形。我还挤压过他的手指,出现了青紫,这都证明,血液循环尚未停止。所以我判断他是假死。”谷平拉上塑料包的拉链,站起身来,接着道:“但这只是凭我的经验判断的,经验有时候也会出错。他的被害时间很短,所以,我说我要等一等,还不能写报告。其实我在等他活过来,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妈的!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赵城骂道。 谷平垂下眼睛,脱下手套,一边用洗手液洗手,一边低声说:“对不起,这是我的错。” ”高总”本来以为赵城接下去会暴跳如雷地把谷平臭骂一顿,谁知,他却叹了口气,走到谷平身后拍拍后者的肩道:“好了,谷平,今天已经很晚了,去休息吧。我会安排人找他的。不管是死是活,总会找到他。他会游泳吗?”赵城问”高总”。 “他会。”他道。 “真麻烦,个个都会游泳。”赵城嘀咕了一句。 “如果他没做过什么,他应该主动找警察寻求帮助,而不是跳海逃生。”“高总”提醒道。看见赵城朝自己望过来,他继续说道:“所以,假设他没来找你,那很可能他就是你要找的嫌疑人。”他这么说,是希望后者能向他说明一下,郑海东现在还是不是所谓的杀人凶嫌。 赵城听懂了他的意思。 “恭喜你,你的女朋友胡不归的身份已经得到了初步证实。” “那么……”“高总”禁不住露出笑容。 “但他的嫌疑人身份暂时还有疑问。”赵城说完,又催促谷平:“谷平,你快去休息!我会找人看着这里。” 第二百二十二章 真骇人 谷平慢腾腾地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如果他活着,他会躲哪里去?”谷平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忽然回头问”高总”:“今晚我住你那里如何?” “什么?你要跟我住在一起?”“高总”大吃一惊,随即立刻表示反对,“对不起,我不想跟陌生人住在一起。” “他对你有特殊的感情。我想他也许会来找你。”谷平解释道。 ”高总”走出门口,听见这句话禁不住回过头来。 “他对我有特殊的感情,何以见得?” “他的小腹上有个漂亮的刺青,是你的名字。你叫”高总”吧?” ”高总”厌烦地皱了下眉。陈影这么做,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刺的,完全多余。 “他很无聊,这事我根本不知道。”“高总”自顾自朝前走,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决不让谷平有任何借口进入他的房间。 “大概是三个月前刺的。你不知道也不奇怪,你们那时候已经离婚了。我觉得如果他还活着,去找你的可能性最大。”谷平跟上了他的脚步,他们并排前行。 “他不会来找我的,我跟他已经再没有任何关系。”“高总”冷冷地说。 “他在小腹刺下你的名字,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看见它。如果不想跟你重归于好,他何必这么做?”谷平说到这里,又用热忱的语调恳求道,“今晚我能不能住你的房间?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我就在椅子上打个瞌睡。” 这个讨厌的家伙! ”高总”停下脚步,正视谷平。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跟陌生人住在一起,尤其是不想跟一个法医,或者法医助理住在一起。”“高总”想到谷平刚刚用手拨开他眼皮的情景,就觉得恶心。 这句话起了效果。”高总”看见谷平的眼珠在薄薄的镜片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后退一步,咧嘴一笑道:“好吧,我明白了。”谷平一只手插进口袋,径直朝前走去。 “如果他来找我,我就带他来见你们。我保证。”“高总”对着他的背影说。 但谷平好像根本没听见。 雷烈之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跟一个陌生女人站在甲板上聊天,四周漆黑一片。他看不见他的脸,却能听到他的声音。他们聊得很开心,他在黑暗中滔滔不绝,谈论自己的第一段恋情,又谈起自己的父亲和现在的他。那个女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但回答他的却是关于他自己的故事,有时他还发出带有齿音的笑声。 他们聊了很久,他心想。不知现在几点了,但四周没有钟,他也没戴表,于是他偏过头去望向大海,这时,他隐约感觉那个女人在向自己靠近,他能闻到他的气息,还能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他低下头看见他的腿从薄薄的裙子里露出来,他的裙边擦着他的裤子。 他知道他在看他,两只眼睛隐藏在长长的头发里放光。他还知道,他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后颈上。他的手很凉,好像刚刚用冷水洗过。他微微一笑,开口问道,现在几点了?没有人回答,于是他慢慢转过身。 他就在他身边,整个脸隐没在黑暗中。他隐约觉得自己认识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嗨。”他跟他打招呼,他假装没听见。 这时,远处传来汽车大转弯的声音,一道光扫过来,他骤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在海上,而是身处一个陌生的花园。他跟他两两相对,那道光掠过草地,照亮了他的脸。他现在看清了,那是陈影。他朝他微微一笑,伸出宽大的手,向他比划了一个割喉的动作,随后转身跑开。“陈影!陈影!”他想大叫,却叫不出声,而耳边不断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Joe,快醒醒,快醒醒。” 是谁在叫我?陈影,是不是陈影? “Joe,快醒醒,快醒醒,你的电话已经响了好多遍了。” 电话!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啊,你终于醒了!”他凑近他,垂下的头发几乎碰到他的脸。 “现在几点了?”他问道。 “都快中午12点了。张医生刚走,他已经给你换过药了,你睡得可真沉。”他把他的衣服放在他身边。 “昨天太累了。”他随口说了一句,套上了衣服。 洗漱完毕后,他忽然想到刚才朦胧中听到的话。 “你说我的电话响了好多遍?”他问他。 “是啊,我看是S市的长途就没接。”他走向舱门。 “你到哪里去?”他问他。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你好好在这里休息。不要瞎跑,也许”高总”会来找你,他刚刚已经来过两次了,看你睡着了,我没叫醒你。他今天脾气很坏。” “他怎么啦?”他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问道。 他握着他的双手,回过身来。 “他说他女朋友的身份已经得到了证实,本来想今天跟郑海东好好在一起的,但是陈影的尸体又不见了,警察盯着他提问,他没办法脱身,所以很烦恼。” “陈影的尸体不见了?”他立刻放开了他,脑海中晃过梦中的情景——他朝他微微一笑,然后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怎么会不见了?”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你还是等他自己来告诉你吧。刚才他在这里晃了一下,立刻就被警察叫走了。你乖乖在这里休息,我马上就回来。”他轻轻拍了下他的脸。 “OK。”他笑着答应。 他一离开,他立刻接通了S市的长途。电话铃只响了一下,赵栋就接了电话。 “喂,刚刚打了你N个电话,怎么不接啊?” “Sorry,我刚起来。怎么?有结果了?”他在桌前坐下,一边打开他的手提电脑,他很庆幸自己上船时能记得带上它。 “你真好命啊,雷烈之,温哥华的图书馆这本书的介绍太简单,出版信息也很模糊,但你一定想不到这本书居然有内地版。” “是吗?”他的确没想到。 “2002年出版的,书名就叫《慢慢长大的船》,”说到这儿,赵栋在电话那头嚷起来,“芭比,快去吃你自己的饭!不许咬我的毯子!”他的声音渐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响起,“不好意思,我家芭比又闹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把我的毯子当仇人,动不动就咬。” “猫咪总有一个阶段会发疯的,我家小虎还不是一样?——你能确定你看到的简体版跟我说的是同一本书吗?” “你只说过里面的主角叫左量。我在那本书里,查到了相同的关键词。你那英文书,有没有讲到幽灵船?” 第二百二十三章 电子版 “还有骇人听闻的传说!” “看来是同一本书了。内地版的作者叫徐子倩。” 徐子倩!他真想冲出门把他一把抓回来。那不就是曾经给他做过专访的记者吗?昨晚上他们还见过面。 “……内地版的印数不过5000册,是一本没有任何反响的书。我查了各家售书网站,都有存货,看来卖得真不怎么样。”赵栋在电话那头,一边吃东西,一边问他:“你是不是要电子版?” “有办法搞到吗?”他看见桌上有饼干,立刻感觉饥肠辘辘,于是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你在吃什么?”赵栋问他。 “苏打饼干。你呢?” “小笼包,我早上定的,刚刚送来。哈哈,”赵栋心情不错,“电子版是不是?我刚刚查了这个徐子倩,他有个旧博客曾经连载过这本书,而且都连载完了。我已经整理好发到你的邮箱了。” “真棒!阿栋!”他由衷地说,立刻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 “查徐子倩很容易啦,他自己把什么都摊在那里了。”赵栋哈哈笑道:“至于你另外让我查的那两人,卓云和胡不归,嗯,都有档案修改的痕迹,对方不是什么超级高手,还是留下了操作痕迹,但要查他的IP地址还需要一点时间,我晚上再跟你联系。” “好。再见!”他心情极好地挂了电话。 电子信箱的信息显示,他刚刚收到一封新的电子邮件。 “我是在一个服装发布会上认识他的。他当时很漂亮,我马上就被他吸引了。就是这样。”“高总”厌烦地答道,他不想回答跟陈影有关的任何问题,可是这个警察却揪住他问个不停。 “你说,他昨晚没来找你?是不是?”赵城看他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好像是谎话。 “当然没有。”他断然道。 “那为什么有人听到你的舱室昨天半夜有争吵声?”赵城盯着他的眼睛。 昨晚半夜,他的确在舱室里跟一个女人吵架,但那不是陈影,更不是郑海东,而是另一个女人。郑海东离开他的生活之后,他就跟这个女人建立了新的关系。只不过在上船的前三天,他们分手了。他没想到,他也会在船上。他昨晚来找他,是想再续前缘,他自然是拒绝了。 不过他认为没必要向这个警察说明这一切。这是他的隐私! “他肯定是听错了。昨天夜里,我的舱室就我一个人。”他慢悠悠地说,随后朝一个服务生打了个响指。 20分钟前,他刚从雷烈之的休息室出来,就被赵城逮个正着。赵城把他带到餐厅,说是想跟他聊聊,但事实上却是一次非正式的审讯。 “有人看见一个女人在今天凌晨5点左右离开了你的舱室。你如何解释?”赵城的口气说明他已经认定昨夜跟他见面的是陈影。 “他看错了。”他道。 一个服务生走了过来。 “先生,有什么需要?” “给我A号套餐,谢谢。”他冷冰冰地吩咐。 服务生应声而去。 “钟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是变性人的?”赵城换了个问题。 “结婚后没多久就发现了。”他忍不住咬了下牙根,这是他最不愿意提起的事。 “可是,你是半年前才跟他离的婚,是不是?” “是。” “为什么那么晚?” “他不愿意。他希望维持婚姻关系。”他想到陈影跪在他面前挽留他的情景,禁不住垂了下眼睛,“其实他对我不错,简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但知道他的过去后,我实在很难再对他付出感情……其实说到底,是我辜负了他。” 确实是他辜负了陈影,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我不会跟陈影整夜待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他道。 “那昨晚跟你在一起的女人是谁?”赵城不依不饶。 他不说话,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餐厅四周游荡。他决定守口如瓶,他不希望昨夜跟旧情人共处一室的消息最后传到郑海东的耳朵里。 盛容每天都有第一餐喝杯美式咖啡的习惯。中午12点10分,他懒懒起床,发现休息室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 咦,安妮到哪里去了? 安妮是他带上船的年轻助理,22岁,长得不漂亮,脑子也笨,做事还常常丢三落四的,但对他却忠心耿耿。他知道万事没有十全十美,假如安妮在任何时候都能跟他同仇敌忾,又何必去在意他的某些弱智表现呢?他看了下手表,12点15分。这种时候,安妮能上哪儿去?难道是到甲板上看明星去了? 蓦然,他想到了昨天晚上,在回船舱的路上,安妮问他的话。“小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只要警察同意,我们随时可以回去。” “可是,小姐,这里发生了杀人案!”安妮声音发抖,脸色苍白,说话时,还不断向两边张望,接着,他忽然停下脚步,“小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他侧耳倾听。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 “小姐,我刚才明明听见脚步声!”安妮瞪着一对小眼睛,说话的热气直喷到他的脸上,“小姐,我真的听见了。你说,会不会有人在跟踪我们?” 安妮的情绪影响了他,他慢慢转过身,身后什么都没有。 “安妮,你不要吓自己!我告诉你,什么都没有。而且那个女杀人犯,有那么多人追他,我看他也逃不掉!” 他没告诉安妮,比起看那个会变魔术的女杀人犯,他更喜欢欣赏雷烈之脸上那瞬息万变的表情。很久不见了,他有段时间似乎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除了老朋友们,新一辈的年轻人谁还记得这位风流才子?如果没有这次的激吻事件,他只是过眼云烟,跟那个女人一样,只能在唏嘘和遗憾中慢慢咀嚼自己的过去。他本来不想上船的,但既然是他发的邀请,他想来想去还是来了。他还像过去一样俊,一样会说话,风度翩翩,笑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当他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仍然想扇他的耳光。 “小姐,你能不能跟警察说说,让我们先回去?我想回去了。”安妮的说话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这时他们已经站在了舱门口。 他们进入船舱后,安妮又求他。 “小姐,你跟警察说说嘛……这里,真的太可怕了。” “你在胡说什么,这种时候,警察怎么可能同意我们下船?”他没理会安妮的情绪,脱下大衣,扔在安妮手上。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稚嫩 安妮呆呆注视着他,过了会儿说道:“小姐,那、那我要先回去了。” 难道安妮自己下船了?想到这里,他立刻拨通了安妮的手机。让他安慰的是,手机铃声响了几下后,安妮接了电话。 “安妮,你在哪里?”他问道。 “小姐,我在厨房吃午饭。你想吃什么,我等会儿给你带回来?”安妮的回答没任何异样,背景很吵。 他想了想说:“给我带点面包和咖啡来吧,我不想吃太多。” “好。我马上就吃完了,吃完就回来。”安妮大声回答他。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他安心了。 几分钟后,他梳洗完毕,坐到沙发上,一边翻阅新买来的八卦杂志,一边等候安妮送餐回来。最近杂志的娱乐头条全是关于雷烈之的,他把那篇他面对媒体三度落泪的新闻看了又看,虽然心里明白,深究他的眼泪是真是假毫无意义,但是看见他面对如此多的诘问,他还是觉得暗自心惊。他想,如果换作他,可能早就疯了,但是他,玩着玩着,竟又把指挥棒骗回到了自己手里。表面上,媒体在抨击他,实际上,也在帮他。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越老越聪明了——可是,他老吗?他禁不住又把那篇报道上的照片看了一遍。 以前是稚嫩,现在呢…… “笃笃笃”——有人敲门。 “安妮?”他心不在焉地叫了一声。 没人回答。 他从杂志上抬起头,望着舱门,轻轻皱了下眉。 一定是安妮拿了餐盘,没办法开门。但即使是这样,也该答应一声。 “安妮,是你吗?”他走到门边,不假思索地打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他望着来人,心头一震。当他想再说话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前一天晚上警察说的话,于是,他无法抑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你怎么会……”他的嘴一下子失去了知觉,惊恐让他的血液都凝固了,等意识到危险正逼近自己,应该尖叫时,已经晚了。他刚刚张开嘴,就有一只手掌盖住了他的半个脸。 10分钟后。 “警官!警官!” 赵城刚走出餐厅,就看见走廊的前方,一个身材肥胖,穿红色棉衣的年轻女人惊慌失措地朝他奔过来。他真担心他会一头扎到自己身上,幸亏,他及时刹住了沉重的脚步。 “不好啦!不好啦,我家小姐被人绑架啦!”年轻女子一站定就面色通红地嚷叫。 “谁是你家小姐?”赵城问道。 “你怎么连我家小姐都不知道?我家小姐演过很多很多电视剧。他叫盛容!”年轻女子朝他翻了个白眼。 赵城听说过盛容,不过他并不觉得他是自己非要认识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被绑架了?”他斜睨着他问道,很怀疑这个年轻女佣的判断力。 “我刚刚在厨房的时候,小姐还打电话给我,让我带吃的回船舱,可是我一回来,他人就不见了。我看见他床上放着这张留条!”年轻女子喘着粗气,从口袋里抓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交给他。他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但看到他一脸困惑,心想跟他解释“保护证据”这类规矩一定是在浪费时间。况且,纸条上的内容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 “要想知道盛容在哪里,问胡不归。” 纸条是用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示写字条的人用的可能是左手。 “警官,小姐是不是被绑架啦?哎呀,是不是啊?我们小姐可是好人啊。”年轻女子苦着脸,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你叫什么?”赵城问他。 “我叫安妮。我们小姐是不是被绑架了?” “好,安妮,我们一起去你小姐的船舱。然后,我要你回答我一些问题。”赵城沉稳地说,又问:“你小姐认识一个叫胡不归的人吗?” 安妮一个劲地摇头。 “没有没有。小姐平时认识的人,我大部分都知道。没有这个名字。他是谁啊,警官?” 谷平敲响雷烈之舱门的时候,雷烈之正在津津有味地研读赵栋发给他的长篇小说《慢慢长大的船》。真难以想象,这竟然出自徐子倩的手笔。在他的印象中,徐子倩就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俗气女记者。 “你有什么事吗?”雷烈之打开门时,发现谷平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电工模样的高大男人。 “这里有电视机。你看过吗?”谷平的眼光朝他身后一溜。 “没有,怎么啦?”雷烈之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电视机,昨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他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 “我们要检查一下线路。”谷平道。 不是恳求也不像命令,口气平平淡淡却不容拒绝。雷烈之让开了道。 谷平和那个电工一起进了门,直奔电视机的后面。不一会儿,那个电工就从电视机的背后直起腰来说:“没问题。” “再检查一下别的线路。”谷平走到他的桌前,望着他的手提电脑道:“桌子后面应该还有两路线。” “先看看。”电工蹲下了身子。 转眼他就从桌子底下钻了上来。 “没事。” “有什么问题吗?”雷烈之满怀狐疑地问道。 谷平没回答他,对电工说:“请你去检查一下大厅的线路,那里昨晚曾经断电。”谷平吩咐道。 “好嘞。”电工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舱室。 电工走后,雷烈之又问:“这是例行检查吗?” 谷平似乎没听见他的问话,两眼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提电脑。 他总觉得别人窥探他的电脑就跟偷看他的日记没两样,所以他走到电脑前,故意挡住了谷平的视线。 “你还有什么事吗?”他口气不太友好地问道。 谷平意识到了他的不悦,朝他笑了笑说:“跟我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完,他一脚踏出了舱门。 他要让我看什么?雷烈之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了谷平的脚步。 室外阳光明媚,晴空万里,他跟谷平一起穿过甲板的时候,几个记者模样的人上前跟他打招呼。 第二百二十五章 授天命 “嗨,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他淡淡地回答。 “等会儿能不能做个专访?” “不行。”他断然拒绝。 不远处有人嚷了起来。 “嗨,警察到了!” 人群涌向船边。“真的有警察!”又有一个人叫起来,接着正如雷烈之所料,很多照相机又架了起来,他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咔嚓”声。雷烈之好奇地朝那个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辆载着十几个警察的白色小船正向他们这艘大船靠近。 “你们的援兵到了?”他问谷平。 “是啊。这里缺人手。岸上的爆炸案好像基本解除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他立刻问。 “现在这艘船上的每个人都有嫌疑,而且上面还怀疑,船上的凶手跟岸上的爆炸案罪犯有关,所以上面的意思是,要等抓到凶手后,你们才能上岸。这只是第一批人马,后面还会有两队,他们会带来必须的设备。” “岸上的爆炸案搞得差不多了,会派个法医上来吧?”雷烈之随口问道,他相信如此复杂的案子对谷平这个小小的法医助理来说一定是个莫大的负担。 可没想到,谷平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倒不会,他们会再派一个法医助理过来。” 雷烈之疑惑地回头看着谷平。 “两个法医助理?”他问。 “嗯,”谷平点头笑起来,“这是上面的意思。可能他们觉得这艘船上的案子,两个法医助理可以应付。” 真的很可笑。雷烈之觉得要不是谷平的上司脑子有问题,就是在职的法医人数奇缺。 他们一起走进前一天晚上雷烈之所在的休息室。 “你想让我看什么?”雷烈之问道。 谷平不声不响,从电视机后面扯出一根电线来。令雷烈之吃惊的是,这根电线从电视机的背后一直通到木柜里。 “事情就是这样。”谷平盯着那根电线说。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雷烈之明白,当这个人说话毫无表情时,大多是在自言自语。 “能不能说明白点?”他走到谷平身边说道。 “你看。”谷平指指木柜的角落,雷烈之发现连接电视机的电线是从隐藏在木柜底端的一个小洞里钻进柜子的,电线的这一头被故意剪断了,红蓝色的电线外皮已被割去,露出几根黄色的铜线。 “这是……”雷烈之注视着这个裸露的电线,脑中闪过电影中的场景,一个男人握着电线,全身癫狂般颤抖,眼珠翻白,随后砰的一声倒地—— “从切口看,电线是被故意剪断的。”谷平把电线头拿到眼前看了看,又低头查验木柜的底端,道:“这里有些水渍,可能有人在电线上浇过水,因为柜子是封闭空间,里面较阴湿,所以经过一个晚上水迹没干透。我想,陈影就是抓到这根电线造成电击伤的。” 试想,假如他昨天不慎抓住了那根电线…… “为什么陈影会在我的房间里触电?”他问谷平。 “可能是意外。那卷电线应该是为你准备的,”谷平关上柜门,又走到舱室门口,“我们走吧,这里马上会有人来做彻底检查。” 雷烈之跟着谷平一起出了船舱。 “你是说有人想杀我?”谷平锁门的时候,他问道。 “我不知道。从证据上看,有人企图这么做。但是也未必……”谷平盯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其实,假如有人跟我说,是你,雷烈之自己安排了这一切,我也相信。” 真荒谬! “我自己安排了这一切?我发疯了吗!找人开枪射我自己?要是射偏怎么办?”他想生气,但又笑起来。 “你看,裸露的电线在你的房间,但触电的不是你;你中弹了,但枪打在肩膀上死不了。昨晚我还看见你一个人在船上瞎溜达,按理说,如果有人要杀你,那是最好的机会,打冷枪,用刀刺都可以,但是你安然无恙……这不是很奇怪吗?要不是你自己安排的,那就是有人把谋杀你当做幌子!”谷平说到这里,停住了脚步,“不过,我说的这些都不算数,我只负责发现,不负责分析。” “我听说陈影的尸体不见了?”雷烈之猛然想起某些人对他说过的话。 谷平的脸上现出抑郁的表情,他别过头,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隔了好久才说:“他没死。他昨晚是假死。” “假死?!”雷烈之大吃一惊。 “呼吸和心跳停止,不一定证明一个人的生命已经结束了。我有疑惑,但是我也不敢肯定。这是……嗯,我的疏忽。现在他逃走了,我找了他一早上也没找到,不知道他能藏到哪里。”说到这里,谷平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怎么啦?” 雷烈之朝前望去,发现郑海东捂着头靠在”高总”的舱室门口。 “你怎么啦?”雷烈之连忙走上前。 “有人打了我的头,”郑海东苦着脸说,“我刚刚到”高总”的舱室去找他,刚走出门,就有人砸了我的头,好痛啊。到底是谁啊!”郑海东揉着他受伤的脑袋,一副生气又困惑的表情。 他那滑稽的苦瓜脸让雷烈之想笑,但同时又禁不住心往下一沉,为什么总有人针对可怜的小漫画家?他到底得罪谁了? “出血了吗?”谷平走到他面前问道。 “那倒没有。”郑海东摇摇头。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吗?” “有什么好看的?”郑海东不太乐意,气呼呼地说,“这船上肯定有我的仇人。他一直在暗算我!” “你受伤的时间不长,伤口的深浅和形状应该还能看出来。我想知道对方是用什么东西打了你。”谷平态度认真而执著。 “好吧。”郑海东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他们一起走进”高总”的舱室。 屋子还算整洁,桌上只放着”高总”的公文包和一瓶白酒。那瓶酒是前一天晚上他们上船后,林嘉祥送给”高总”的。林嘉祥本来也送了他一瓶,但他谢绝了。酒太重,他懒得带。”高总”把自己的包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在桌上就开门走了,也未免太粗心了,雷烈之想。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他今天早上的情绪的确不怎么样。 谷平朝床上快速扫了一眼,回头对郑海东说:“找个地方坐下吧。” 郑海东在椅子上坐下。谷平走到他身边,扒开他的头发,仔细检查起来。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太冲动 雷烈之朝谷平看过的床上望去。啊!他马上发现枕头上有一根长约二十多厘米的褐色头发。那肯定不是”高总”的,也不可能是复活的陈影,陈影是黑发。昨晚有人在这里跟”高总”过夜?雷烈之真是等不及想出门去找好朋友问个明白。 但就在这时,有人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雷烈之还没反应过来,前者就一拳朝谷平打去,猝不及防的谷平摔倒在地上。 ““高总”!你在干什么?”雷烈之看清来人后,大叫一声,上前拉住了他。 郑海东也惊叫起来:““高总”!你疯啦!” “这个混蛋!他在干吗?”“高总”怒气冲冲地质问郑海东,“你怎么能让他靠你那么近!他的身子都快靠在你身上了,你没感觉吗?” 这倒是事实。不过,雷烈之一点都没怀疑谷平的动机。如果不靠这么近,他怎么能看清郑海东头上的伤口? 温暖的阳光从室外照进来,雷烈之觉得眼前晃过一道亮光,定睛一看,原来是从谷平脖子上掉出来的挂件受阳光照射,反射出的光。挂件看上去很旧,上面依稀可见的黑色花纹,雷烈之觉得有点眼熟。可他没机会看清了,谷平很快把它收进了衣服。他重新戴好眼镜,脸色阴郁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是被一个重量至少在1公斤以上,方形,有直角,宽度大约两厘米的东西砸到的,”谷平声调平稳地对郑海东说,“我怀疑那是一本时尚杂志。看时尚杂志的多半是女人。”说完这句,他走出了舱室。 “他只是在给我检查伤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又没对我怎么样!”谷平一走,郑海东就对”高总”嚷道。 ““高总”,你太冲动了,你别忘了他是警察。你刚刚那一下应该算袭警。”雷烈之也提醒道。 “他能算警察吗?”“高总”笑了笑,“昨晚他把陈影的尸体都给搞丢了。” “刚刚他说,陈影是假死,他承认是他的工作疏忽。”雷烈之走到桌前,把那瓶白酒拿起来,对着瓶口闻了一下。 “假死?”郑海东紧张起来。 “呵呵,他昨晚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但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昨天是我发现陈影的,我可以肯定他已经死了。”“高总”道。 “如果他真的死了,那尸体怎么会不翼而飞?”雷烈之问。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假如陈影没有死,我们又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信文的身份又得到了证实,他不再是杀人嫌犯了,那么陈影会成为什么?”“高总”注视着雷烈之,问道。 雷烈之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说,是谷平故意把陈影的尸体藏了起来,为的就是让陈影代替信文成为第二个杀人凶嫌?” “假如郑海东的身份得到证实,真正的凶手就需要另找一个替罪羊。而在这条船上,那个所谓的法医助理,是唯一有机会判定陈影生死的人。”“高总”把手按在郑海东的肩上,声音低沉地说:“信文的身份昨晚被证实,知道这件事的没几个,他就是其中之一。” ”高总”说得振振有词,雷烈之也觉得有道理,但他又认为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他听到”高总”在教育他的小女朋友。 “信文,他是不是凶手我不知道,但他的确很可疑。我觉得他没那么简单,所以你最好离他远点。” “我的身份得到证实,他也是帮了忙的,是他暗示我躲到他们休息室去看警方的档案的。假如他真的是一开始就诬陷我的凶手,他怎么会这么做?”郑海东很不服气。 “奇怪,他为什么要暗示你?” “因为他喜欢我的《魔法小奇兵》。这就是原因。” ”高总”哈哈大笑。 “傻丫头,别人说是你的粉丝,你就当他是好人了。我才不信一个大男人会喜欢看你的《魔法小奇兵》。” “你不喜欢,不代表别人不喜欢。”郑海东揉了下自己的头,怒道:“我相信谷平的话!陈影肯定活过来了,他恨我!我想来想去,只有他才会做这种事!” ”高总”摸摸他的头,嬉皮笑脸地说:“好,如果我看到他,帮你教训他好不好?” 郑海东冷哼了一声。 “笃笃笃”,有人敲门,其实门开着。雷烈之抬头一看,发现赵城站在门口。奇怪,什么时候这位警察也懂礼貌了?他真想笑,但看见赵城的脸色,他又不安起来。 “赵探长,有何贵干?”雷烈之问。 “当然有事。盛容失踪了。”赵城直言不讳地说。 什么?!雷烈之浑身一惊,禁不住朝”高总”望去,后者也似乎很吃惊。 “什么时候的事?”“高总”问道。 “就在半小时前,”赵城望着郑海东,问道,“半小时前,你在哪里?” “我?”郑海东很意外。 “对,你。” “我,我跟张晴在房间里吃饭,后来他走了,我就去找”高总”了,他不在房间。”郑海东回头看了一眼”高总”。 雷烈之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赵城又查问郑海东。 “警官,为什么问信文?他跟盛容的事有什么关系?”“高总”问。 “看这个。”赵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封的小袋子,递给”高总”。 “啊!”郑海东凑上前一看,立刻惊叫一声,面如土色。 “你看看吧。”“高总”把袋子递给雷烈之。 雷烈之看见塑料袋里面有张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几个字——“要想知道盛容在哪里,问胡不归”。 “意思是说郑海东绑架了盛容?”雷烈之把袋子还给赵城。 “我为什么要绑架他!我根本不认识他!就算认识,也是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干!”郑海东气急败坏地跺脚,眼泪在眼睛里打转。”高总”连忙搂住了他的肩。 “这明摆着是诬陷。盛容比他高又比他壮,他怎么可能绑架盛容?倒过来还差不多。”“高总”为他申辩。 “例行公事,总要问一下。”赵城道。 听这口气,赵城也不相信郑海东有这能耐。 “某些人上哪儿去了?”赵城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他去餐厅了。” “请他等会儿去12号舱室见我。”赵城道。 “为什么?”雷烈之问道。赵城说话的口气让雷烈之很不安。 “有人看见他刚刚去过盛容的房间。”赵城冷冷道。 他去找过盛容?雷烈之觉得难以置信。 第二百二十七章 直升机 “餐厅跟盛容的舱室在两个方向,我想问问某些人为什么要去那里。”赵城嘲弄般瞥了他一眼,又对郑海东说:“林小姐,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请你现在跟我来。” “为什么又要问我?我什么也没干!”郑海东抗议。 “少啰嗦。我要问你的东西很多。走吧。”赵城威严地说。 “真后悔上船!”郑海东抱怨。 ”高总”将双手搭在他肩上,安慰道:“信文,不是你干的,就不是你干的。我会帮你的,相信我。”说完,他亲了下他的脸。 郑海东抬头望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好了,他不是去服刑,只不过问几个问题。”赵城在舱室外不耐烦地催促,接着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对了。我们已经查明,陈影买通了派对的工作人员,所以他们才能上来。”他看了一眼郑海东。 郑海东跟着赵城向12号舱室走去,穿过走廊的时候,头顶上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他用手挡住直射下来的阳光,仰头望向天空。 “是直升机!”他看见两架直升机在头顶上空盘旋。 “例行巡逻,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一次,这是为了预防罪犯跳海逃生。”赵城若无其事地解释道。 “那假如有人跳海怎么办?”郑海东塞住一个耳朵大声问。直升机发出的巨响,让他几乎听不见赵城在说什么。 “朝他射击。哈,我还巴不得有人跳海呢,这样抓起来……”赵城等直升机飞远才回答他,但他没把话说完,而是看着某个方向,停住了脚步。 郑海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谷平一个人靠在最高的一层甲板上凭栏远眺。一阵海风吹来,他那头乱蓬蓬的卷头迎风飞舞。 “这小子心情不好。”赵城说道。 心情不好?该不会是因为刚刚被”高总”打了的缘故吧?郑海东心虚地想。但他听到赵城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这两年,他一直这样。”赵城道。 “他怎么啦?” “两年当中,从首席法医降到法医助理,谁会开心?他被停职了很久,一个星期前,才刚刚上班。” “怎么会这样?”郑海东想,谷平一定是捅过大篓子。 “他啊,说来话长。” “他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误?”赵城的欲言又止让郑海东更好奇了。 赵城清咳了一声,说道:“两年前,他接手一具服毒自杀的女尸,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唯独他认为他还活着。其实,那女人真的不像还有命。他把尸体放了几个小时都没活过来,上面下了无数命令,要他立刻进行尸检,他家的人也催,因为他这里一停,什么都得往后拖。可他就是一句话,他不能解剖一个活人。”赵城掏出一根香烟塞在嘴里,点上了,朝前走去。 “后来呢?”郑海东跟上他的脚步。 “他当时是我们这里最年轻的首席法医,因为拒绝执行命令,上面降了他的职。这是他第一次降职,之前他凭专业技术,一直平步青云。其实还不光降职,同时还让他停职一周,回去反省。这很正常,你不执行命令,自然有别人来执行。上面另外派来两名法医,他们都一致认定,人已经死了。呵呵。”赵城低声笑起来,“你猜他后来是怎么干的?” “他是怎么干的?” “他借口跟那两位法医交接工作,乘其不备,用迷幻药将两位法医迷晕,然后将尸体偷偷运出去,绑在自己身上,骑摩托车,逃过五辆警车的追捕,将尸体送到他朋友所在的郊区医院。” “他骑摩托车?”郑海东想象不出谷平骑摩托车的样子,不过,他相信那一定很酷。 “没什么大不了,他以前参加过赛车。” 赛车!这可真没想到。 “那后来呢?”郑海东急急地问。 “我当时负责追捕他,一开始,他不断打电话给我,求我给他点时间,但我明确告诉他,我有命在身,不可能放过他。听我说得那么坚决,他知道自己是没戏了,于是就开始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是个聪明人,车技又好,追捕他的确费了很多工夫。他离开医院后14个小时,我才发现他的踪迹。原来,他把尸体安排在那家医院后,就骑车带着我们瞎绕路,最后把摩托车甩了,抄小路溜回了那家医院。我们到那家医院的时候,他在给那具尸体作温浴。妈的,当时真险,他都戴上手铐了,我突然发现那东西在跳!” “什么东西在跳?”郑海东紧张地问。 “就是读血压还是心跳的那个显示屏。妈的!还是我提醒他的。我问他,喂,那东西在跳是怎么回事?那小子看见显示屏,眼睛就像开电灯,嚓的一下就亮了。他一只手还挂着手铐,就立刻开始指挥抢救了,当时那个紧张啊,当那个女人突然开口说话的时候,我都流了一头大汗。” “啊!那证明他是对的。他真棒!”郑海东想象着那情景,禁不住击掌赞叹。 “这小子是有一套。不过,因为处理不当,他还是被连将两级。呵呵,他也倒霉,后来发生的事,他可没想到。”赵城的眼睛熠熠发光。 “后来怎么样?”郑海东忙问。 “那个女人被他救活后,就把他当做救命恩人,缠着他要做他的女朋友。” “那多浪漫啊。”郑海东赞叹道。 “问题是,这个女人有老公也有孩子,还比他大三岁,谷平根本没想过要跟他好。这个女人缠他,他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一天打无数个电话给他。哈。那段时间这小子都快被逼疯了。” “后来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他在工作中犯了错?”郑海东猜道。 “不,工作上他没出过错。是那个女人出问题了。他以为谷平不要他,是因为他有丈夫和孩子,于是,他就杀了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婆婆,并且还将自己写给谷平的情书缝在死者的腹部。” 好疯狂的爱啊,郑海东听得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女人杀完人后,就逃之夭夭。他寄了封信给警方,指明如果让谷平验尸,他就自首。结果,谷平在验尸的时候,在死者的体内发现了那几封情书。想想谷平当时的心情吧,那些情书证明,这些无辜的人都是因他而死的。那件事后,他就提出了辞职。他不想干了,但上面觉得他有才华,不想放弃他,找了很多人劝他。他坚持己见,甚至消极怠工,就这么闹来闹去,最后,他成了法医助理。不是刚刚跟你说了,他才回来工作一星期,之前还在停职,”赵城说到这里,忽然又板起脸,“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别小看这小子,他不是什么法医助理,他其实就是首席法医!所以,你干过什么,别想躲过他的眼睛!” 第二百二十八章 放过他 赵城突如其来的申斥让郑海东又惊又怒。 “我什么都没干,所以我不怕!”他大声回应。 “那为什么盛容失踪,罪犯会说你知道他的去向?”赵城没容他辩解,紧接着说,“从陈影昨夜失踪后,我们就开始搜查这条船,但到现在为止一无所获。所以,盛容被绑架后,当看到罪犯留下的便条,我就想起了昨晚谷平对你说的话。”赵城凑近他,声音阴森森的,眼神就像动物世界里看见羚羊的花豹,郑海东忍不住朝后躲了躲。 “什么话?”他道。 “他说,你可能上过这条船。请问,昨晚我们找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在雷烈之的休息室?”还没等他开口,赵城又警告道,“不是罪犯,就给我说实话!” 郑海东想了想,觉得自己也确实不需要隐瞒。 “是的。我是在他的休息室。”他平静地说。 赵城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点点头,又问:“那我们进来时,你怎么不在?” “听雷烈之提到了幽灵船,我突然想起,我爸以前好像也跟我提起过幽灵船,还教过我一个逃生口诀,我就是用那个口诀找到了休息室的第二道门,我爸说幽灵船的每个舱室都有第二道门。我也没想到会成功,当时我的脑子糊里糊涂的……我从暗道爬到了厨房。” “幽灵船。”赵城两眼放光。 “我没说谎,我想我以前可能来过吧。我8岁那年遭遇过一场火灾,我隐约记得好像那场火灾就发生在船上。” “口诀是什么?”赵城冲口问道。 “对不起,我答应我爸不跟外人说的。”郑海东避开了他那吃人的目光。 赵城盯着他的脸。 “罪犯说,你知道盛容的去向。看来他是对的。”他道。 “我怎么会知道?”郑海东立刻反驳。 “不仅你知道,你爸也知道,呵呵,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叫来吗?”赵城吸了口烟,一脸老谋深算的表情。 “盘问嫌疑人呗。”郑海东白了他一眼。 “呵呵,告诉你,我们终于通过那家赛什么鹰的杂技团找到你父母了。前天,他们刚刚从新西兰到日本。20分钟前,我们已经用直升机把他们接到了船上。” 郑海东几乎是尖叫着冲进12号舱室的,途中差点撞翻一个警察手里抬着的指纹识别机。屋里人很多,他还没看清父母站在哪里,就有一个长头发,穿黑色紧身皮裤的女人从人群里朝他冲了过来。 是妈妈!妈妈的气息!因为长年用玫瑰油膏敷脸,妈妈的身上永远飘散着一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气。 “啊,小文!”母亲欣喜地抱住了他,放开后,端详了他一会儿,又抱住了他,“小文,总算见到你了。”母亲叹道,声音显得无比苍老。 郑海东想欢呼,想叫嚷,但那一声“妈妈”却哽在了喉咙口。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有一次他掉进乡间的小河,远远看见妈妈朝他奔来,就故意蹲在河里,等妈妈走近,才伸出又脏又湿的小手,妈妈毫不犹豫地抓住它们,把他拉了上来。他还记得,他的双手在妈妈干净的白裙子上留下了一个个污黑的手印。 “妈妈。”他终于叫了出来,觉得鼻子酸酸的。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小文。” 母亲立刻放开他,朝他身后望去。 “瞧,他好好的。” 郑海东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一回头果然看见父亲林月山站在那里。 “爸爸。”郑海东叫道。 “女儿,你可把我们急坏了。”父亲朝他一笑,对他母亲说:“总算一切都好,我们来得很及时。” “是啊。”母亲笑着说。 郑海东满心欢喜,一时不知该怎么表达,只是站在那里傻傻地笑。他心想,现在,这些警察应该相信他是谁了吧,他的身份应该毫无疑问了吧。 赵城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是你们的女儿吗?”他问他的父母。 “当然是我女儿。”母亲立刻回答。他替郑海东整理了一下额角的头发,说道:“他大学毕业后就离开我们,自己在外面单过了,真是任性!杂技团有什么不好?” “我想安定下来嘛,不想到处跑。”郑海东为自己辩解。 赵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隔了好一会儿才对郑海东的父亲林月山说:“林先生,我已经给你们安排了一个临时休息室,如果觉得累,你跟你太太可以暂时去那里休息。对了,你们吃过午饭了吗?” “没有。”父亲回答。 “你们可以去餐厅弄点吃的……嗨,来啦。”话说到一半,赵城对着门外打了个招呼,郑海东看见雷烈之、”高总”和他三个人已经站在门口,“我现在有事,等我忙完了去餐厅找你们。”赵城说,随后他又转头吩咐一个蹲在墙角,正在拾掇仪器的年轻人,“叫谷平到30号舱室等我,他现在正在一层甲板上。” 那个年轻人答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跑了出去。 赵城这时才把脸缓缓转向雷烈之。 “我想跟某些人单独谈。” 雷烈之起初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就放弃了。他拍拍他的胳膊说:“某些人,我跟”高总”在餐厅等你,你这里结束了,就来找我们。”他默默点头。 这时,”高总”开口了:“信文,真没想到,伯父伯母也来了……伯父伯母,好久不见。” 父母两人谁都没理睬他的招呼。 “探长,我们想回休息室了。”父亲林月山对赵城说。 “带他们去19号。”赵城命令道。 小警察走到父母面前,礼貌地说:“跟我来吧。” 父亲首先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他连看都没看”高总”一眼,母亲也一样。 ”高总”脸上的神情极为尴尬。郑海东心里骂道,谁叫你骗我?活该!但他马上又于心不忍起来,所以跟着父母走出几步后,他又跑回来告诉他:“等会儿我们也去餐厅。” 他眼睛一亮,立刻悄声在他耳边说:“好。我在那里等你。” “小文,快跟上,别磨蹭!”母亲回转身催促。 “我来啦。”郑海东答应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变魔术 他刚走出两步,”高总”就追上来,拉住了他的手,“信文,我爱你。”他道。 郑海东心里一甜,刚想说什么,一只有力的大手就捏住了他的胳膊。 “你离我女儿远点!”是父亲林月山威严无比的声音。接着,父亲的手忽然举起,朝他和”高总”之间奋力向下一砍,顿时,他们之间的船体裂开一条大裂缝,海浪拍击的巨响从裂缝中直冲而上。 “啊——天哪!”四周传来一阵惊呼。 他看见”高总”惊恐地朝后退了一步,还差点摔倒,幸好雷烈之扶住了他。 这是魔术,不是真的!郑海东想大声提醒他,但这时,耳边又传来父亲的声音:“走吧,小文。”父亲拉着他的胳膊飞快地向前走去。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慌乱又兴奋的惊呼:“嘿,裂缝不见了!” “天哪!” “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谁?” …… “某些人,请跟我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惊醒。刚刚的奇妙景象让他到现在还头晕目眩。不可思议,那道裂缝好像把船整个劈开了,他听到了海浪的声音,闻到了海洋的气息,甚至还能感觉到船体的晃动,但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那道裂缝又合上了,这事若非他亲眼所见,他一定不会相信。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奔过去,好好看看这个男人长什么样。最初,他只知道他是郑海东的父亲,一个长相威严,面容沧桑打扮却极其年轻的男人——跟他的Joe一样,永远不承认岁月跟他们并肩同行——这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当他徒手斩断船体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这个人跟他所遇到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他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他是魔术师还是神仙附体?假如他有他这一招。会怎么样? 他可以在派对上表演,可以在演唱会上表演,当然,更可以在那些讨厌的女人面前表演。试想当他挥手斩断桌角,对方会是什么表情?报复心,人人都有,有时他也想大声嚎叫,甚至挥刀过去;有时他还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武林高手,几个利落的招式,就可以把对方打得血流满面。可惜,这些只能是幻想,那些在他的梦中被他杀过一百次的人,在现实中,他仍然得微笑面对。而当他连微笑都懒得付出的时候,别人就说他老了。 不知道这个男人,郑海东的父亲,是否愿意教他两手。 “某些人,你跟盛容是什么关系?”赵城的第二个问题,迫使他从幻想中醒来。不过,他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没什么关系。”他平淡地回答。 “我听说,他跟雷烈之过去有过一段情。是不是这样?”赵城问道。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你只要回答有没有就可以了。” 他不做声。 “你跟盛容平时有交往吗?” “没有。” “那今天中午你为什么去找他?” “是他找我。”他道,每当发现别人在诱导他回答一些他不愿面对的问题时,他就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河的中央,冰冷的河水漫到了脖子。 “他找你?”赵城盯着他的眼睛。 “他给我发短信,让我去他的舱室找他,说有件东西要交给我,是过去Joe留在他那里的。” “那条短信还在吗?” 他拿出手机,翻出那条手机递给他看。 “你能确定这是盛容的手机吗?”赵城问道。 “我不清楚,我说了,我跟他没什么交往。” “发送时间是12点15分。” “当时我正在甲板上跟一个朋友说话,短信就来了。” “这个时间正好是在他出事前后。如果那时他已经被犯人控制,完全有可能是别人发了这条短信。”赵城斜睨着他,这让他感觉,赵城嘴里的“别人”指的就是他,一股怒火直冲心胸。但是,争辩永远只能显得更傻,所以,他决定以自己一贯的方式来处理危机。 他假装没注意到赵城的暗示,不痛不痒地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赵城不太友好地瞄了他一眼,朝他虚伪地笑了笑说:“请你跟我去他的房间。也许到时候会有新的问题问你。” 他没理由拒绝,只得说了一句“好吧”,便跟上了赵城的脚步。 他们一起来到盛容的舱室时,谷平和另一个警察显然已经在那里工作一段时间了。 “有什么发现吗?”赵城问道。 谷平看看他,对赵城说:“跟我来。” 他们走到床边,谷平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指指床单。他凑近看,发现那里有几小块已经干涸的血迹。 “看到没有?”谷平问赵城。 “血迹,说明他在被绑架时,曾遭受攻击。” “假如这是他的血,那么根据血液的形状和飞散角度,可以判断他是站着受到攻击的。”谷平说,他注意到他眼镜片后的两个黑眼球朝他这边移过来,随后迅速瞄了一眼他的手,又移开了,他不觉心头一震。 “你来见他时,房门是开着还是关着?”赵城猝不及防地问他。 “我?”他被吓了一跳,但马上镇定下来。“门开着,我记得,是的,门开着。”他定了定神,沉着地说。 “你进屋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屋里没人。” “还有呢?” “没别的了,我看见没人,马上就走了。我想这可能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他冷淡地说,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请问某些人,你的手是怎么回事?”谷平突然插嘴问道。 赵城立刻转身,一眼就看见了他手背上的创可贴。 “我刚刚在厨房给Joe拿点心的时候,手不小心划到了餐盘的边沿。”他觉得赵城的目光分明显示不相信他的话,口气不觉变得生硬起来,“是一个服务生给我拿的创可贴,你们可以去问!” “这个服务生有没有看见你是怎么受的伤?”赵城问。 “没有,他只是给我拿来了创可贴。”他讨厌这种感觉,明明说了实话,却又觉得自己在说谎,这就是所谓的诱导吗? 第二百三十章 查血样 “某些人,请你给我们留个血样。”赵城道。 “血样?”他一惊。 “只是做一个例行检查。很快的。”说话间,谷平已经转身从他的工具箱里拿出了针头、玻璃片和一小团酒精棉球。 “这……这太……”他注视着针头,往后退了一步。 “某些人,这不是针对你一个人,这艘船上的每个人都要留下指纹样本和血样,这是例行检查。只不过,你是第一个。”谷平四平八稳地说。 “如果你要我的血样,我可以让我的医生告诉你,不可以吗?”他不想莫名其妙被针扎。 谷平笑了笑,“不可以。”他道。 他的脸僵了下来。 “我保证我动作很快,来吧。”谷平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先把酒精棉球塞在他手里,“等会儿按住出血口,血会马上止住的。” 他无可奈何,极不情愿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谷平迅速在他指尖扎了一下,用玻璃片取了血样,说了声谢谢,便兀自转身忙起来。 他不知所措地用棉球压住自己受伤的指尖,心里有些茫然。这时,他听到赵城在问他: “你有没有走近这张床?” 他知道赵城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其实他就是想问,他有没有看到那张字条,是的,他看见了。那张字条当时就被放在枕头上,他一低头就看到了字条上的内容。 “有吧,但我在那里只站了一秒钟。”他道。 “你看见什么了?”赵城果然问他。 “一张字条。” “什么内容?” “想知道盛容的下落,找胡不归!” 赵城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看到这张字条你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你不觉得他有危险,应该报警?”赵城大声问。 怒气和尴尬同时袭上他的心头。 “警官,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离开。”他冷冷地回答。 赵城走到谷平身边,问道:“还有什么发现?” “暂时没有。”谷平转身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手怎么会被餐盘划到?按理说,这种几率很低。” “这是事实。你们可以去找那个服务生!”他怒道。 “我们会的,某些人,我这就叫人去查。”赵城说道。 雷烈之发觉,当林月山和苗小红这对夫妇进入餐厅的时候,整个餐厅骤然安静了下来。虽然两人都已不再年轻,虽然餐厅里不缺俊男靓女和明星,但他们两人的出现,还是在一瞬间,让整个餐厅变成了以他们为主角的舞台。 林月山五十开外,高个子,花白头发,目光深邃,穿着件黑色的亮皮衣;他的妻子苗小红看上去略显年轻,身材高挑,腰肢纤细,虽然眼角已有皱纹几许,但那身黑色紧身裤的打扮还是让雷烈之不由得想象20年前的他会是什么样。 他们两人一边跟女儿郑海东谈笑风生,一边旁若无人地走进餐厅,雷烈之注意到当林月山向他们这张桌子望过来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高总”打了个寒噤。 ““高总”,那只是魔术。”雷烈之小声说。虽然当时他也同样惊恐万分,但事后他马上说服自己,郑海东的父亲只是个魔术师,不是神仙。他那么做只是想吓唬”高总”,不是想杀他。 “我也知道是魔术,不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高总”望着林月山,轻声道:“他一定知道信文为什么不理我。该死,他是不是来找我麻烦了?” 雷烈之发现林月山一家正朝他们这桌走来。 “放心,他不会把你变成老鼠的。”雷烈之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向气势逼人,越走越近的魔术师大人,露出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 ”高总”也站起了身。 郑海东走在父母前面,首先到达他们面前。 “嗨。”他心情极好地跟他们两个打招呼。 “信文,什、什么事?”“高总”不安地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双亲,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小文要跟你告别。”林月山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冰冰地说。 告别?这是什么意思?雷烈之朝郑海东望去。 “信文?我不太明白,伯父说告别……”“高总”焦急地望着小女友,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高总”,我要跟爸妈下船了。”郑海东笑眯眯地说。 “你要下船了?”“高总”吃了一惊。 “真的?”雷烈之也忍不住插嘴。 “我们小文的身份得到了证实,没必要留在这条船上。抓凶手是警方的事。”苗小红若无其事地说着,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你要不要叫杯奶茶?我想吃菠萝油,从昨晚到现在,我几乎什么都没吃。都快饿死了。”他掩口打了个哈欠,头也不抬地问他的丈夫。 “好,你叫吧,我要一份烤牛肉三明治,我看这东西好像是他们这里的特色。”林月山看着他低声说道:“我看我们还是找别的座位吧,免得打扰别人。”他的目光朝雷烈之扫来。 “啊,不用不用,一起坐吧。”雷烈之连忙说,同时,朝餐厅服务员打了个响指,“给我们菜单。” 服务员很快送来一份菜单。林月山把菜单递给妻子的时候,对雷烈之说:“我认识你。” 这并不稀奇,雷烈之想。他相信只要最近留意八卦新闻的人,都应该知道他是谁。但他没兴趣跟任何人谈论自己的事,所以他故意岔开了话题。“他们这里的奶茶不错,可以尝尝。”他对苗小红说。 “那给我来一杯。”林月山道。 这时,雷烈之听到”高总”在问郑海东。 “信文,警察同意你走了?”他问道。 “我爸妈要求赵探长放我们走,他同意了。因为那个自杀的女人,现在证明,是假冒了我的身份,所以警方怀疑他不是自杀,要我下船后配合他们调查。当然,探长很希望我能留下协助他破案。听说我们要走,他很不乐意。”郑海东笑道,看得出来,能离开这条船,他求之不得。 “你又没犯罪,他根本没理由要求你协助他。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女明星藏在哪里!就凭那张破条子想把你扣留在船上?没门!他要是敢这么做,我就去告他!”苗小红气势汹汹地插嘴道。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太匆忙 “那你们什么时候走?”“高总”迅速朝郑海东的父母望了一眼。 “吃完饭就走。”郑海东道。 “那我们……” ”高总”没说下去,雷烈之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郑海东也知道。但他只是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信文,你摆脱嫌疑,我当然很高兴。可是……”“高总”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下船后,我来找你好吗?” 郑海东望着他,神情充满期待,但欲言又止。 “他只是来跟你告别的,不然我们不会让他来见你。”苗小红又插嘴了,他正在点餐,眼睛仍然注视着桌上的菜单,“小文,你别忘了,他曾经用已婚男人的身份跟你交往。” ”高总”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信文,这次我们见面太匆忙了,所以有些事,我没时间跟你解释,其实,我当时没跟你说明白,我是……有苦衷的。”“高总”声音渐弱。 “事实摆在眼前,没什么好解释的!你就是在玩弄我女儿的感情!我一开始就反对他跟一个大他12岁的男人交往!”苗小红“啪”的一下合上菜单,脸色铁青地对旁边战战兢兢的服务员说,“两杯特浓奶茶,一份菠萝油,一份烤牛肉三明治。要快点!我们吃完就走!” “是是是,马上就来,请稍等。”服务员连声答应着,匆匆而去。 “伯母,关于那件事我很抱歉……”“高总”试图解释,但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林月山打断了。 ““高总”,如果小文是我隔壁邻居的女儿,我会体谅你,男人嘛,总难免犯错,但小文是我的女儿,那你就该死了。你最好离他远点,你不适合他。”林月山看了下手腕上的电子表。 “爸,你别说了。这事能不能让我自己决定?”郑海东轻声说。 “你自己已经决定过了,明显你没辨别能力。”林月山看了女儿一眼,口气又缓和了下来道:“好吧,你继续跟他告别,但不要期望我跟你妈妈改变态度。” 郑海东咬咬嘴唇不吭声。”高总”则呆立在那里。 雷烈之看不下去了,决定伸手拉好朋友一把。 “伯父伯母,”高总”已经跟那个女人离婚了,而且……”高总”的确是有苦衷的。”雷烈之本想提起陈影生死未卜的事,但又觉得不合适。 “哼!苦衷!”苗小红冷笑一声。 “Joe,别说了。”“高总”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不说,对你有好处吗?”他反问。 ”高总”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到了郑海东的脸上。 “没必要说。这事我认了。信文,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也不想解释了,总之都是我的错。如果你能原谅我,那我非常高兴,但如果你不能原谅我……信文,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会怪你,但我会继续追求你的。”他声音低沉,神情灰败,最后那句话费了好一番劲儿才说完。 郑海东抬头望着他,声音清脆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苦衷,”高总”?” “我怕你知道后,会离开我。” “小文,我们两点得走。”苗小红提醒道。 “这么快。”“高总”轻声道。 ““高总”,我不想被人当做罪犯。”郑海东勉强朝他笑了笑,隔了会儿才说:“你应该对我诚实一点,你应该在离婚后才跟我在一起。我不喜欢被人骗!我曾经非常信任你,但现在你让我有点害怕。所以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吧。其实,我是想说,我希望你别再来打扰我了。我们既然已经分手了,那就是真的分手了。”郑海东声音很轻。 ”高总”看着他,有那么一刻,雷烈之觉得他好像要抓住他的肩膀狂吼,或者转身跑开,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注视了他几秒钟后,他苦笑着叹了口气道:“好吧,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听你的。可以让我请你喝咖啡吗?其实他们这里最好的不是什么特浓奶茶,而是现磨咖啡。还有核桃蛋糕也不错,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吃蛋糕。” “好吧。”郑海东点点头,转身走到母亲身边,坐了下来。 ”高总”替他叫来了咖啡。 气氛有些压抑。 “我想说两句。”雷烈之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开口。他不能确定这个真相是否能说服魔术师一家,但至少能让他们明白,这的确是个难以言说的苦衷。 “Joe,别说了。” “你们两个别演双簧,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们的时间可不多。”林月山分别看看他们两个。 这时候,服务生把他们要的饮料和点心送了上来。 ““高总”,我觉得这事没什么好瞒的。”雷烈之回头对好朋友说。 “你觉得他们能理解吗?” “你先把事情说明白,他们是否会理解,另当别论。”雷烈之道。 ”高总”不说话了。 “到底什么事?雷监狱长?”郑海东捧着咖啡,好奇地问。 雷烈之回头瞄了”高总”一眼,说道:“他的前妻是个变性人。” 这句话让在座的另外三个人同时把目光对准了”高总”。 “什么?”苗小红道。 “哦,”高总”。”郑海东叹息道。 “男人?”林月山则充满怀疑。 ”高总”有些尴尬地解释道:“他变性后当了模特,非常漂亮,我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了,然后很快就结了婚,结婚后我才发现他原来曾经是男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这是事实,”雷烈之道,“如果不是法医发现他是个变性人,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不能理解他的行为,完全可以立刻就跟他离婚。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苗小红问”高总”。 “我提过,他不同意,威胁说要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还提出了一笔很高的离婚补偿费,当时,我的投资正好失败,我无法满足他,实际上,直到今年夏天我才凑齐这笔钱,当然Joe帮我了不少忙。”他朝雷烈之笑笑。 后者朝他会心地点了点头。 “我跟信文认识的时候,钱凑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想,不用跟信文说,只要偷偷跟他离婚就行了,”“高总”叹了口气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曾经跟一个变性人结婚,我想保守这个秘密。另外,我也不想让信文有任何心理阴影。其实,自从发现他曾是男人后,我就没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我承认,在信文之前,我也有过不少女朋友,因为我急于摆脱这个所谓的妻子,但自从认识信文后,我就再没对别的女人动心过。”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不耐烦 苗小红回头看看自己的丈夫。 “这可真是没想到。”他道。 “我也没想到。”林月山也是一脸愕然。 郑海东则伸手过来,拉了拉”高总”的衣服。 “你应该跟我说的,你应该跟我说的。”这句话,他一连说了两遍。他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他刚被人殴打过。 “你说,法医发现了他是个变性人?法医怎么会检查他的身体?难道他已经……”林月山装作没看见女儿的手已经被”高总”握在了手中,他问雷烈之。 雷烈之微微一笑。 “他已经死了。但他的尸体不见了,法医认为他可能是假死。而”高总”则觉得,尸体可能是被盗走了。” “尸体被盗?谁会偷一具尸体?”林月山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高总”认为盗走陈影的尸体,是为了让陈影代替信文成为杀人凶嫌。但法医认为他是假死。”高总”不相信那个法医,老实说,我也有点怀疑。”雷烈之说到这儿,正好看见赵城和谷平一前一后一起走了进来,他朝他们一努嘴道:“瞧,那个头发乱蓬蓬戴眼镜的就是法医。其实他还不是法医,他是个法医助理。” 林月山回过头去,看到谷平,笑道:“这家伙长得不错啊,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郑海东插嘴道:“爸,其实谷平以前曾经是首席法医,因为出了点事,才被降为法医助理的,他刚刚上班不久。你们别小看他,他很厉害。” “真的吗?那他就更不该发生判断失误了。”“高总”皱了下眉。 “我认为他没错。”郑海东轻声道。 雷烈之想,怪不得警方派了大队人马来,唯独法医,只派了个小助理,原来,首席法医已经在船上了。也不知道这家伙是犯了什么事被降了那么多级。赵城和谷平朝他们走了过来。 “林先生,我们聊几句。”一见面,赵城就简短地说。 “请说。”林月山道,但他的脸却转向谷平。 原来谷平正看着郑海东。 “听说你要下船了。”他道。 “是的。”郑海东道。 “那可不可以给我签个名?”谷平有点急促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本《魔法小奇兵》,好像担心郑海东不肯给他签名似的,又解释了一句,“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碰到你。所以……”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支笔。 “我又不是名画家,怎么还让我签名呀?”郑海东有点不好意思了。 ”高总”不动声色地盯着谷平,没说话。 赵城瞪了谷平一眼,不耐烦地对郑海东说:“快给他签!不然他会一直想这件蠢事。” “我女儿给他签名,怎么会是蠢事?”苗小红顶了赵城一句,朝谷平笑眯眯地说,“法医先生,你真有眼光啊。来,小文,快给他签名。” “哦。”郑海东接过谷平手上的笔,在《魔法小奇兵》的扉页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交还给了他。 谷平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口袋,说道:“其实,我以前跟你通过信,跟你聊过这本书,你大概不记得了。” 郑海东看着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你是稻谷大仙?”他叫了起来。 这名字听来奇怪,想来应该是个网名。 谷平点头,轻声说:“想不到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不记得?这本漫画出版后,只有你一个人给我写过信。”郑海东说。 “我看见封面后面有你的电子信箱,就试着给你写了信,没想到你真的会回信。” 郑海东好奇地打量着谷平,为刚发现他是他早就认识的老朋友而兴奋。他道:“可是,我们通了几封信,你就说你要出国啦。后来我给你写信你没回……” 谷平推了下眼镜,答道:“我怕我会等。” “你会等?” “如果我给你写信,我就会一直等回信。这个过程很难受……”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所以信还是由你来结束较好。” “你说完废话了没有?”赵城在一旁喝道。 “再说一句。”谷平回答赵城,眼睛却一刻没离开过郑海东。他声音平静地说:“你给我的每封回信我都会看好多遍,其实,自从跟你通信后,我就觉得那些电脑字符好像有了生命,我常常会产生,嗯,产生触摸显示屏的冲动,”说到这里,他又笑起来,“别误会,我只是想说,我是你的书迷,希望你有更多的好作品,我等着你画续集,我一定会买的。谢谢你给我签名。” “谢谢你。你喜欢我的画,我真的很开心。”郑海东真诚地说。 “我也很开心。”林月山插了一句。 “我也是。”苗小红紧接着说。 谷平朝他们笑了笑道:“我说完了,你们聊。”他转身去了服务台。雷烈之看见他在点餐,服务生给了他一杯黑咖啡和一份墨西哥薄饼夹肉。 “触摸显示屏?说实话,我有点感动。”林月山道。 “他也经常触摸尸体。”赵城冷冷地说。 “所以,我本来想跟他握手的,后来想到他的职业……”苗小红一边说,一边朝谷平的方向望。 “妈!”郑海东悄声喝道。 “他听不见。”苗小红道。 赵城轻轻咳了一声。 “探长,有什么话就请说吧。”林月山道。 “好。我长话短说。林寿庆是你什么人?” “是我父亲,小文的爷爷。有什么问题?” “我们查你的户籍发现,你是在10岁那年被林家收养的。你还能记得你亲生父母的名字吗?”赵城问道。 雷烈之发现林月山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像嚼铁皮那样嚼着三明治,过了几秒钟后,才开口:“记不清了。我10岁后就没再跟他们联系过。” “我们在户籍档案中发现一张领养证明,你的亲生父亲叫左水生,母亲叫顾艳芬,你原名叫左英,1968年被杂技团的团长林寿庆收养。有趣的是你的哥哥,名叫左量,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 “没什么印象了,”林月山眼神呆滞地注视着前方,手指不自觉地划了一下脸庞,“小时候因为家境贫寒,父母没能力培养两个儿子,所以就把我送给了杂技团的团长。养父当时年事已高,膝下只有两个体弱多病的女儿,所以对我这个养子一直视同己出。他把一生的技艺都传授给了我。我自从住进林家就再没回过自己的家。怎么突然会问起这个?”林月山眯起眼睛问道。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不清楚 “据我所知,你哥哥是个名人。”赵城道。 “不清楚。”林月山一脸漠然。 “你哥哥左量,在1992年驾船带着一批客人离港,两星期后,那艘船在公海上被发现,已经成了空船,现场勘查发现有着火的痕迹,船上的人,包括宾客和船员全部失踪。你知道这件事吗?” “警官,因为我曾经向养父发誓不再跟左家有任何来往,所以左家发生什么事,我不仅没兴趣,也的确是不知道。” “这事登过报纸。” “我跟我太太长年在外巡回演出,我们对本地新闻知道得很少。”林月山的目光朝前飘去,雷烈之发现杜嘉祥和他正走进餐厅,他连忙站了起来。 “杜嘉祥,我让他来的。”赵城不动声色地说。 雷烈之不知赵城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眼角一扫,蓦然发现不远处的谷平正端着盘子走到一个女人的桌边。他显然是吃了一半,看见那个女人后才走过去的。那个女人似乎对他的出现非常吃惊,抬头不太客气地跟他说了几句,看样子是想把这个不速之客赶走,但谷平却置若罔闻地坐了下来,并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放在桌边的那本时尚杂志来。 杂志! 谷平说过,郑海东的头部很可能是被一本时尚杂志击中的。 他看见谷平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镊子,从杂志里钳出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装进一个纸包。那个女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接着,他的嘴开始迅速地翻动起来,如果没猜错,他现在应该是在质问谷平。雷烈之真想走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是他。 “那女人你认识吗?”他问。 “他就是徐子倩呀。你不认识他?我记得你应该见过他的。” “是吗?不记得了。”他看见谷平端起自己的餐盘又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这回换作徐子倩追过去了。 他手里握着一杯橙汁,急匆匆坐在他面前,像是在跟他理论什么。 难道他就是用杂志袭击郑海东的女人?他跟”高总”是什么关系?雷烈之想到这里,禁不住回转头朝好朋友望去,发现他正在跟郑海东说悄悄话,完全没注意到谷平和徐子倩的那一幕。 “Joe,你好点了吗?”杜嘉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好多了。”他侧过身去回答。 “注意休息。”杜嘉祥拍拍他的肩。 他以微笑作为回答。 “杜嘉祥先生目前是这艘船的船主。”赵城作了简短介绍后,问杜嘉祥:“其实这艘船就是当年的‘末代皇帝号’,是不是?” “幸会幸会。”杜嘉祥跟林月山握了下手,随后回答赵城的问题:“‘末代皇帝号’被政府接管后,进行了公开拍卖,我把它买了下来。” “听说你哥哥也是当年左量的宾客之一?”赵城问道。 “家兄曾经是左量的中学同学,左量寄请柬给他,好像是为庆祝他妻子的生日吧。其实家兄完全可以不去的,因为他们两人平时交往甚少。”杜嘉祥慢悠悠地说。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去了?” “因为左量许诺,凡是参加宴会的人,他都会赠送金币一枚。” “金币?什么金币?”赵城瞪圆了眼睛。 “请柬上这么说的,但没人见过。那天本来我跟家兄约好要一起去打高尔夫的。我劝他不要去参加什么宴会了,但他坚持要去,因为他很想得到那枚所谓的金币。家兄为了多得金币,还特意带了嫂子和儿子,谁知三人一去不返。”杜嘉祥轻轻摇头,抬头看见林月山正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盯着自己,便笑了笑,欠身道:“林先生刚刚可是把我的客人都吓坏了。你用的是什么魔法?” “一点小幻术而已,是他们的眼睛骗了自己。”林月山哈哈笑道。 “林先生是左量的胞弟,真名左英。”赵城道。 杜嘉祥露出惊异的神色。 “啊!这么说,你就是……魔法师鹰?”他的目光不安地在林月山脸上扫来扫去。 杜嘉祥此言一出,餐桌前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一起朝林月山望去。 “魔法师鹰?”赵城斜睨林月山,仿佛在说,请你解释下这个狗屁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林先生? “好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你是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的?”林月山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问道。 “是左量告诉家兄的,”杜嘉祥不紧不慢地说,“他说他弟弟精通魔术,一出道就有了个很响亮的名号,叫魔法师鹰。但是,左量说他弟弟心术不正,心胸狭窄,因为记恨小时候被亲生父母抛弃,所以一直想伺机报复。啊,对不起,这都是家兄听左量说的。” “没关系,请继续。”林月山宽容地说。 “听左量说,他18岁那年,比他小四岁的弟弟来家里过元旦,那时,他弟弟刚学会用火变幻术,便提议为哥哥表演。弟弟夸口说可以把哥哥从一个封闭的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到另一个房间。结果,那次表演导致左量双腿皮肤被烧焦,因为在表演的过程中,弟弟在封闭的房间里放了火。” 他刚说完,郑海东便提出抗议。 “这不可能。我爸爸不是这样的人!” “纯粹胡扯!”苗小红喝道。 林月山干笑一声,没有说话。 “对不起,这些都是我听家兄说的,”杜嘉祥笑着抱歉,“我没核实过事情的真伪。也许是以讹传讹。不过……我后来听警局的朋友说,左家好像在多年前的某个元旦夜是曾经发生过一起火灾。”杜嘉祥意味深长地盯了林月山一眼,忽然殷勤地问苗小红:“林夫人要不要再来一杯奶茶?” “不用了,谢谢你。”苗小红生硬地答道,又问丈夫:“几点了?” “一点五十分。”林月山似乎是心领神会地朝杜嘉祥点点头道:“杜先生对我们家的事可真上心啊。不错,左量的腿是在那年元旦夜被烧坏的,可那跟我没关系,相反,还是我把他救出来的。” 第二百三十四章 闻其详 “是吗?愿闻其详。”杜嘉祥立刻在林月山对面坐了下来。 “林先生,我记得你刚才说,你对左家的事一无所知。”赵城忽然插了一句。 “养父从小教育我,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很抱歉,我刚刚略有保留。”林月山低声笑道,看见妻子苗小红在看他,他道:“没关系,有些事可以说。其实左家的火是左量自己放的。” “是他自己放的?”杜嘉祥一脸困惑。 “这事跟我亲生父亲有关。我父亲好赌,常常把家里的钱输得精光,所以他跟我母亲和左量的关系一直很僵,我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没有经济来源,又一心想把左量培养成才,所以我小时候常见他来养父家求助。养父是个心胸豁达的人,每次母亲来,他总是很大方地接济。” 现在这三个男人就像在公司开业务会议那样,紧密地坐在了一起。”高总”和郑海东也聚精会神地在一旁听着。 “说说元旦那天的事。”赵城催促道。 “别急啊,警官。元旦的前一天,母亲又来借钱,恰好养父和我都外出了。等我们回来,养母跟养父说起了这件事,养父便让我元旦那天给家里送点钱去。等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正跟左量吵架。那天父亲的心情很坏,因为他发现赌钱被人出了老千,于是就多喝了两杯。可能左量出言不逊吧,两父子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我的母亲那天很奇怪,没有劝他们,而自己走出了家门,我到的时候,他刚好走出来。他说他想一个人清净一下,谁知道,他就这样出门投了河。那时我太年轻,看不出他的状况,只知道他很不开心……”林月山垂下眼睛,清了清喉咙继续说,“还是说说那晚我经历的事吧。后来父亲和左量越吵越凶就打了起来,左量不是父亲的对手,被父亲锁进了卧室。他一怒之下就点着了床单,说要烧了这个家。父亲听左量这么说,就在屋子外面跟左量对骂,还不让我去救人。后来,我是用幻术将父亲吓退,才把左量救出来的。他被我拉出房间的时候,腿已经烧伤了,但嘴里还在骂个不停。他这辈子都这脾气。”林月山又看了下表。 “他为什么要撒谎?”赵城道。 林月山笑了笑道:“我哪知道?有的人心里只有愤怒。他恨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 “左量后来好像还成了一个建筑师。”赵城道。 “那场火灾后,他写信向市长求助,说母亲投河,他又被烧伤了,无力求学。市长派人专程来看他,后来就动员好心人资助他。他是靠捐助念完大学的,读书方面他很有天份。” “那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他跟左量分开住了。” “据我所知,你父亲也在‘末代皇帝号’上。”杜嘉祥道。 林月山注视着杜嘉祥。 “杜先生,你还真了解情况。” “家兄曾问左量,船上有哪些人,左量说,家里人和几个朋友,父亲也会去。”杜嘉祥道。 林月山笑笑,喝了口奶茶,问赵城:“警官,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我们该走了。” “林先生要下船了?”杜嘉祥问道。 “我是来接女儿的。我们小文在船上受了不少罪,当父母的不能坐视不理啊。”林月山扫了一眼女儿的头顶,和蔼地说。 “暂时没问题了,”赵城站起身来,“船已经准备好了。岸上有位姓李的警官会接应你的。我先去安排一下。”说完,赵城匆匆朝餐厅外走去。 杜嘉祥跟林月山握手,充满遗憾地说:“今天时间太仓促,林兄,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好好聊。我有很多事想请教。” “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林月山也彬彬有礼地回答,随后,他又回头问妻子:“准备好了吗?我们得走了。有什么事,上岸再说。” 林月山真是急于离开这条船啊!难道他对哥哥离奇失踪的“末代皇帝号”就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这不符合常理,除非他曾经上过这条船。 郑海东说过,他父亲曾经把幽灵船的逃生口诀编在广播操的曲调里让他熟记;而赵城追捕郑海东时,郑海东在他的房间,就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踪影;郑海东怕火,这艘船被警方发现后发现有着火的痕迹。这一切都说明,郑海东来过这艘船。1992年,郑海东才8岁,自然不可能一个人上船,他一定是跟父母同行的,所以,出事的时候,林月山和苗小红至少有一个就在船上。赵城说,那艘船被发现时,船上的宾客和船员都失踪了,他们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死了?林月山一家会是那艘船上唯一的幸存者吗? 可惜今天太忙,那部《慢慢长大的船》他看了还不到三分之一。雷烈之决定下午好好读一读这本书,然后想办法弄一张当年生日宴的宾客名单,或者抽空找徐子倩聊一聊。 ”高总”跟郑海东没完没了的告别在苗小红的催促下终于结束。雷烈之走到好朋友身边,揶揄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他什么都好!”“高总”心满意足地望着他的背影,又颇为自负地说,“放心吧,他会回到我身边的,我有预感。” “当然,射程以内的猎物嘛,什么时候打下只是时间问题。” 郑海东仍旧爱着”高总”,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我想问你件事。”他想提一下刚刚跟谷平争论的徐子倩,忽然发现他已经朝他们走来。 “子倩。”他亲切地跟他打招呼。 “某些人!”徐子倩就像所有交游广阔的女编辑一样,跟每个人打招呼都热情似火。不晓得如果他知道我正在拜读他的旧作,他会有什么反应。雷烈之决定先不张扬,视情况而定。 “我要去看信文上船,失陪了。”“高总”突然丢下一句,飞快地抢先一步奔出去。 “死人!”徐子倩朝”高总”的背影骂了一句。 “子倩,你认识”高总”?”他好奇地问。 “认识?我们刚分手不久!”徐子倩气呼呼地答道。 “……你跟”高总”?”他没反应过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别胡扯 “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他!他离婚后,本来说跟我结婚,他前妻也同意的,可他反悔了,一看见那个死丫头马上就反悔了!男人真不是东西!前几天看见你还当你是个宝,转眼就把你当瘟神!那个死丫头有什么好看的!要什么没什么!”徐子倩愤愤不平地嚷道。 怨不得徐子倩不服,说实在的,论相貌,徐子倩比郑海东强。如果徐子倩是朵玫瑰的话,郑海东只能算是路边可怜兮兮的小野花。可是,男人寻找另一半不单单是为了相貌,相貌自然也重要,但再美的女人,看多了也会厌,最后吸引男人常伴不离的还是性格。郑海东的性格颇讨人喜欢。 “等等,等等,你说‘他前妻也同意的’,是什么意思?”他听出了问题。 “是陈影把我介绍给他的。陈影说他们准备离婚了,介绍我们认识。我觉得”高总”很帅,又有幽默感,所以很快就跟他好了。本来什么问题都没有,可是……”他从大皮包里掏出手机,急急地拨通了”高总”的电话。 “hello!是我!”他道。 但”高总”似乎立刻挂断了他的电话。 “死人!”徐子倩狠狠地收起电话,“我去找他!拜了,某些人。下次再聊。”他气急败坏地丢下这句匆匆朝餐厅外面走。 雷烈之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问他:“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给我做过好几次专访,从来没乱写过。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的非牟利兽医诊所开张的时候他也来的,还捐了款。” 雷烈之全无印象。 “我真没想到,他跟”高总”也有一段。”他道。 “这很正常,那时”高总”是一个人,不正常的是,居然是陈影把”高总”介绍给他的。我知道陈影很爱”高总”,他这么做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雷烈之道。 “他知道拉不住”高总”了,所以想表现得更有风度些。只要他跟”高总”将来的妻子关系好,他就有机会继续跟”高总”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他还想跟”高总”保持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他挽住了他的胳膊,轻声叹道:“我觉得陈影很可怜。” 雷烈之想,如果你知道陈影曾经是男人,会不会觉得他更可怜?因为不管他怎么做,他的爱都永远无法实现,忙来忙去都是一场空。 郑海东走上甲板,心里还想着刚刚跟”高总”的约定,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的头顶上。 本来他打算永远都不理他的,他也以为自己能做到,但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答应了要给他打电话,而且他知道他一定会打的。他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但又禁不住松了口气——他终于再也不必跟自己的内心作战了。软弱的好处就在于,既能原谅别人也能原谅自己。既然自己本来就想继续跟他交往,又何必苦苦坚持呢。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一时心软作出的决定感到高兴。这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吧,”高总”?这次见面,我发现自己可能错怪你了,你是有苦衷的,等事情解决了,我们再…… 他正在想象”高总”捧着玫瑰花站在自己家门口的情景,母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小文,今晚跟我们回家,不许一个人住在外面。” “妈,我自己有地方住。”他回答。 “别胡扯!这种时候你当然要跟爸妈在一起。”走在前面的母亲回过头来,神情严肃地对他说。 自打郑海东第一天开始在外租房,母亲就竭力反对,这下可被逮住机会把他抓回去了。他倒不是不愿意回家,只是父母家实在太吵。父亲的几个师兄弟,他管他们叫叔叔的,整天在他家转悠,每天吃饭都一大桌人。妈妈还振振有词:“人多有什么不好,有人打上门都不怕。” 谁会打上门啊?他常在心里小声反驳。 从小到大,他总觉得,母亲对他有种特别强烈的保护意识。别人的妈妈虽然也会保护孩子,但跟他的母亲相比还是差远了。 记得上小学时,妈妈每次送他到学校门口,都会蹲下身子叮嘱他:“要是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妈妈,妈妈会先去查他的祖宗八代,然后替你废了他。” 他的同桌是个男生,那时候老爱拉他的头发,他母亲知道后,马上就冲到对方家里,把男孩的父母大骂一顿,接着就跑去警告班主任,要是不给他换座位,就每天来学校闹,老师无奈最后只能给他换了座位。他后来想到那个男生总觉得心里很歉疚,因为他知道那个男生是因为喜欢他,才跟他开玩笑的。 上中学的时候,母亲更离谱,居然在他包里放了把弹簧刀,还反复训练他如何在遭到袭击时快速摸到刀。“不要紧的,你是小女孩,再怎么样,你都是正当防卫。所以假如有人绑架你或企图从背后攻击你,你一定要先发制人。”母亲虽然这样反复叮嘱他,但他从来都没碰到过绑架,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要是不碰到点什么事,太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了,但因为母亲总让他那些叔叔们轮流当他的保镖,所以他根本没机会碰到任何事。 虽然,他知道母亲这么做是因为太爱他了,但他还是觉得很压抑。上中学的时候,他也很想像别的女孩那样,轻轻松松地跟男生们一起出去野营,但母亲总是不让,或者,杂技团里总有表演任务他必须得参加,就这样,他竟然在整个中学阶段没有参加过一次集体活动,想到这点,他至今都感到遗憾。 所以,他大学毕业后坚决不肯再参加任何演出,他想要自己的生活。 父亲比母亲开明,最后还是父亲说服了母亲,但母亲因为他的离去,很长时间都心情不好,生他的气,他搬出家后两个月才肯跟他说话。 虽然独自生活也有很多不便,他的收入又很少,平时只是给杂志社画点插图,他也不会做饭做菜,但他觉得自由的滋味比什么都好。 “妈妈,我想回自己家,我家养的花昨天都没浇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母亲顿时焦躁起来。 马技乞丐(本章免费) 《防、采、集、章、节,与.小.说.内.容.无关,请勿.阅读!!正确.的内.容在6、9、书、吧》 兵器坊这一条街并不是很长,毕竟地处东海之畔,似乎离战争很远,至少这里并不是战争的集中地,所以富贵人家宁愿多花钱买些品鉴贵重之物,增加风雅,而普通百姓更愿意多买几张,为他们的生活增加一些保障,真正购买兵器的并不多,所以开着兵器坊的铺子也并不是很多。 燕国不像魏国,魏国人从小就接受军事化的训练,被灌输着魏人是优等民族的思想,那里的人们对于兵器和骏马的狂热爱好,是其他国家远远不能比拟的。 这条街的街头,有一块空地,平时都是闲汉们坐着吹牛聊天的地儿,几株参天的大树下,总会坐着一群人,也有一些小商贩雇不起门面,就蹲在这个地方摆个摊儿卖些东西,通常情况下,衙差们也并不会去管,从这些小摊贩的身上,他们明白挤不出什么油水。 韩青带着韩漠来到这里时,只见一棵大树下已经挤满了人,三四人围成一个大圈子,里面传来骏马的嘶叫声,那骏马声音极响,中气十足,韩漠只听马的声音,就知道那是一匹好马。 围观的人群时不时地叫起好来,这些叫好声,显然也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来,这让韩漠很疑'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好节目在等着自己。 韩青凭借着十几年锻炼出来的好身体,很轻松地为韩漠挤开了一条道,等韩漠钻进去,这才发现,在人群之中,却是有一人正在表演马技。 那骏马鬃'毛'茂密,全身都是油亮的乌黑顺'毛',健壮高大,而在它身上轻盈地窜上窜下的,却是一个身材瘦弱的小个子,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皮肤黝黑粗糙,像是穷苦人家出身,至少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在东海城只有乞丐会去穿,邋遢不堪,残破的不成样子。 不过这邋遢的乞丐马术倒真是让人惊叹不已,骏马前奔后退,在乞丐的控制下,表演着各种超难度的动作,有些动作几乎是难以想象出来的,他甚至可以两腿挂在骏马脖子上,与骏马来个大眼瞪小眼,引得四周的人们一片哄笑,但却又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韩漠内心佩服的人并不多,能让他钦佩的,必定在某一方面确实有着独特的造诣和能力,而这个表演马技的小个子乞丐,还真让韩漠生出几分钦佩之心,也跟着人们一起鼓起掌来。 就在人们看得眼花缭'乱',惊喜连连之时,那小个子忽地勒住马,以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在地上,尔后对着四周众人拱了拱手。 韩漠这时候才看清这个乞丐的脸庞,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块岩石,即使是那一对深黑的眸子里,也没有半丝情绪,给人一种几位冰冷的感觉。 他本以为这乞丐拱手之后,必定来上一段讨要赏钱的说辞,但是和他想的不同,这个乞丐似乎很拙于言辞,拱手之后,回身从地下拿起一顶斗笠托在手中,尔后走到人群边,很木讷却又带着一丝期盼地看着面前的客人,那是希望能够得到几文赏钱。 这年头,开热闹的事儿人人都愿意往前凑,可是掏钱的事儿,那都是避之不及,乞丐刚刚拿起斗笠,便有不少人散开,等到乞丐伸出斗笠讨要赏钱的时候,所有人刚才那种兴奋的情绪立刻消沉下来,毕竟东海城的百姓远远谈不上富裕,自家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哪里还愿意搂钱赏人。 乞丐转了一圈,也不过得到十几文铜钱。 “驯马的,你这匹马多少银子卖?”一个看起来还有些阔气的公子道:“你开个价,我出银子买下来。” 乞丐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只是托着斗笠,在所剩不多的人群转了一圈,终于来到韩漠面前,探出斗笠。 他的脸'色'黝黑中带着枯黄,身体很单薄,看起来似乎营养不良,额头微微凸起,长相很平凡,是那种丢在人堆里也不会吸引任何人注意的那一种。 韩漠笑眯眯地问道:“你是一个堂堂男子,有的是本事,这样在街头卖艺讨要赏钱,不觉的有失颜面?” 乞丐抬起头,瞥了韩漠一眼,声音如冰一样冷淡:“我自己做事卖力气,得到的银钱不丢人!” “好!”韩漠嘻嘻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他正要'摸'银子,忽地想到自己的银钱方才全都给了韩掌柜,于是向韩青道:“你带了多少银子,都给他!” 韩青一愣,但很快就'摸'出一两碎银,道:“少爷,就这么多。”放进了乞丐的斗笠中。 乞丐没有再说话,只是看了韩漠手中的阴阳棍一样,眉角微微跳动,转身走开。 “少爷,为何给他这么多银子?”韩青低声问道。 韩漠托着下巴道:“他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混到这个样子,恐怕是落难了,一两银子或许能帮他一帮。”心中却在盘算着,要不要将这乞丐领回府中,毕竟拥有这种神乎其技的驯马高手并不多见,带回去教习自己习练马术,倒也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他正想上去请乞丐到酒楼坐一坐,却听身后有人叫道:“黄班头来了!” 围观的人迅即闪开,本来被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此时早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 韩漠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黄班头是东海府衙的护卫班头,算得上是东海郡守萧幕瓒的亲信,他本身更是萧幕瓒当初上任时从燕京带过来的。 韩漠扯了扯韩青的衣裳,二人走到了大树后面,往远处望去,只见黄班头一身皂衣,领着三四名手拎杀威棒的衙差正悠悠然向这边行来。 人群中有好心的对着乞丐轻声叫道:“驯马的,快些骑马走吧,待会儿想走都走不了了。” 乞丐正在收拾东西,听到叫声,竟是回过头来,对着那提醒的人微微一笑,他本来冰冷的脸庞,却因为这一笑而温柔的多。 乞丐收拾好东西,黄班头已经领人到了,几名衙差立刻将乞丐围起来,嘿嘿地笑着。 黄班头腰间挎着一把刀,走三步晃两步,眼睛一直盯着那匹骏马,满是贪婪之'色'。 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匹骏马是地地道道的魏马,而且是魏国骏马中的上品,脚力和速度那是顶呱呱的,拉到马市上,就算贱卖,也能值两三百两银子,那可是大大的宝贝。 “打哪儿来啊?”黄班头瞥了乞丐一眼,淡淡问道。 乞丐依旧如同一块岩石,脸上没有半丝表情,淡淡地道:“魏国!” “就知道你是魏国人!”黄班头嘿嘿冷笑:“你脚上的破靴子,也只有魏人才穿的习惯。” 乞丐脚上穿的靴子已经很是残破,但却和燕国的靴子大不相同,除了又高又深,最显眼的就是靴后有一个弧形弯卷,就像月亮一样,看起来还颇有些美观。 黄班头又打量了乞丐两眼,才继续问道:“来东海郡做什么?” “讨生活!” “讨生活?”黄班头冷笑道:“魏国活不下去了?” 乞丐抬起头,眉角微微一紧,淡淡地道:“大人,我犯了什么燕国的律法吗?” 黄班头握着刀柄,冷声道:“你一个魏国人,穿得破破烂烂,却有这样一匹上等好马,在我东海郡意欲何为?嘿嘿,该不会是魏国的探子吧?我听说魏国有一个衙门,叫什么‘黑旗’。那黑旗部众遍及各国,打探他国情报,暗中破坏他国秩序,我看你就是黑旗部众。” “我不是!” “不是?”黄班头便要上前去拉骏马:“这可由不得你说了算,走吧,和咱们去衙门一趟,是不是,你和郡守大人说去。” 他还没有碰上马缰,那骏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一声长嘶,两只前蹄抬起,便要向黄班头踩踏下来。 黄班头吃了一惊,好在他还有几分本事,就地一滚,躲过骏马这致命的一踩,虽是如此,但是一场大雨刚过,地上早已泥泞不堪,这就地一滚,整个衣裳顿时泥污一片,好不狼狈。 “妈的!”黄班头恼羞成怒:“弟兄们,给我打这个魏国的'奸'细!” 几名衙差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冲向乞丐,抡起杀威棒,对着乞丐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那乞丐却似一块岩石,也不还手,任由杀威棒雨点般打在自己身上,只几棒子打下去,乞丐的额头便被打破,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少爷!”韩青一攥拳头,便要冲过去,却被韩漠拉着,轻声道:“等一下,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子有多大的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