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沉鹤》 文/芸生 ------------------- 楔子: 盛城,隆冬。 天罗地网的寒冷,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个暖气房躲起来。然而,这座城市里,能二十四小时不打烊,且能持续供暖且无需任何消费的,大概只有路边全天候的atm机。 而白鹤冉显然是没有这个福气的。口袋里叮咚碰擦着的硬币,还在不停地提醒着她此刻的穷困。 机里还躲着操作的人,机器数钱的声音唰唰在响。该死的自尊心让白鹤冉没有勇气去提醒里头的人,动作快一点。 裹紧大衣,她悄悄走远了些,只等atm机里头的人出来,她再进去避寒。 临近年关岁末,步行道上人烟寥寥。 白鹤冉坐在步行道上的长凳上,搓手呵着气,企图用体内稀薄的温度,驱赶漫天的严寒。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飘过来,高跟鞋尖锐的鞋跟陷进雪地里,仿佛是一根强硬的螺丝钉在挤进木料里,那声音令人恨得牙痒。 白鹤冉下意识地抬眼,看了来人一眼。 一头乌黑蜷曲的长发,是个女人。 女人掸去长椅上的积雪,在白鹤冉身旁坐下,又顺手从兜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 烟圈在女人的头顶盘旋,没一会,西北风就裹挟着烟气,窜进白鹤冉的鼻孔里。 猝不及防地,白鹤冉一阵干呕。 女人是个老烟枪,吐出的烟圈气质又漂亮。过了会,她跟熟人似的,同白鹤冉搭腔:“看今天的报纸没有?” “什么?”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看看吧。” 白鹤冉顺手接过报纸,就着街头昏暗的灯光,阅读头条文字。待看清报纸上的内容,微微吃惊,却也并不意外。 女人侧过脸,逐字逐句地读出头条内容:“佰城集团清盘破产,掌门人白宏海不堪重负跳楼自杀,其女不知所踪。” 白鹤冉不置一言。 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看到自己的父亲破产自杀,白小姐你难道就不恨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曾经在白家的一次公开宴会上见过白小姐你。”细长的女式香烟在暗夜里开出花来,女人说:“我是来帮你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张好看的脸,这是我所需要的。” 白鹤冉忽地笑了起来:“国内首屈一指的金牌经纪人郁欢小姐说要帮我,未免也太高台我白鹤冉了。抱歉,我已经过了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年纪了。” 郁欢掐灭烟头,扔在雪地里,用脚尖踩碎:“我出身单亲家庭,家境贫寒。八年前,得益于佰城集团的助学基金,我才读上了大学。白宏海先生是我的恩人,我没有理由不帮你。” “我很感动。不过……”白鹤冉不为所动,作势就要走:“抱歉,我父亲死后,我早已经不相信知恩图报这种事了。” 白鹤冉有轻微的夜盲症,夜晚灯光稀薄,加之她身体负荷过重,行走极为吃力。 她咬着牙,紧紧扶住了长椅把手。 就在此刻,正要起身的郁欢终于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动作之间,她清晰地看见白鹤冉藏在大衣里的腹部,竟是微微隆起的。然而白鹤冉生得瘦弱,完全不可能是因为肥胖。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你怀孕了?!”郁欢蓦地站了起来,问道。 闻言,白鹤冉表情僵滞,嘴唇紧闭,似乎是被人戳中了痛点。 郁欢走过去:“怀孕了还穿着高跟鞋,你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不关你的事。”白鹤冉推开她,踩着高跟鞋往雪地里跑。 雪天湿滑,高跟鞋重心不稳,只一瞬间的事,她就整个人栽倒在了地上。后背着地,预期的腹部疼痛并没有到来,白鹤冉恨恨地锤了一记该死的肚子。没有人知道,之前的很多天,她已经尝试过各式各样的手段,让这个孩子离开她的身体,甚至不惜以两败俱伤的方式。然而,这个孩子却像是白鹤冉的扎稳了根似得,岿然不动。 郁欢赶紧几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带她坐回长椅。 “冷吗?拿我的手套过去取暖吧。”郁欢将自己的手套摘下,也不管白鹤冉是否心甘情愿,直接套在了她手上。 手上的暖意,令白鹤冉心如死灰的眼睛,恢复了一些光亮。 片刻后,她听见郁欢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在她耳边响起:“跟你说个我的故事吧。” “什么?” “我和我丈夫的故事,哦不对,是前夫。”郁欢幽幽地笑了,冷风吹着她卷曲的长发,在空气里飘散:“我和我前夫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们像所有大学情侣一样恋爱,水到渠成地结婚。然而,结婚不到三年,他就出轨了。后来,我们就离婚了。” “为什么?” “我小时候经历过一场车祸,车祸伤及子宫,终生不能受孕。他很想要孩子,所以跟人出轨了。” 郁欢才转过脸,看向白鹤冉,眼底的偏执清楚可见:“白鹤冉,我可以捧你,做一线女星。但我想要你的孩子,这是场交易。” “所以,你想东山再起吗?” 白鹤冉脑中百转千回,似乎无意间还偶尔飘出了那张她恨极了的脸。许久后,她才回了一个字。 “想。” ** 大雪肆虐的盛城冬夜,两个女人的影子,在路灯下蹒跚,离得不远,隐约能听见她们的对话。 “以后,你就不能叫白鹤冉了,换个名字吧。” “那就叫夏悠吧。” 就在那个夜里,白鹤冉死了。 而夏悠,活了下来。 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 诚如郁欢所言,她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在将夏悠推上一线女星的宝座。只可惜,夏悠自己太不争气,至今仍是个三流女明星的命。 ** 六年后: 车窗外,景色连绵地往后退。 商务车司机驾驶技术拙劣,偏偏还跟火烧屁股似的,开的飞快。路上横着块石头,司机没看清直接开了上去,可怜了坐在后排的夏悠,直接被顶到了车顶板上。 脑门吃痛,夏悠摸着脑袋,呲牙咧嘴的抱怨:“这什么鬼地方?!下高速都快一个多个小时了,还要不要到了?” “得了姐,这句话你今天已经问了三十三遍了。”前排的助理越芹转过脸来,不耐烦地瞪着夏悠。 “那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到底还有几分钟才能到。” 越芹摊摊手:“没来过,不知道。” 夏悠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半分钟后,她又好整以暇地腆着笑脸,撑着前排的座椅,探出脑袋去跟越芹说话:“小芹啊,要不你打电话跟郁姐说一声,这个公益片拍摄就算了,咱们别去吧。” “你以为我想去?”越芹略显圆润的脸上,充斥着不满:“要不是你前几天掌掴了记者,还摔了人家的相机,咱们俩至于被郁姐发配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我又不是故意的。”夏悠不好意思地垂下脸来。 越芹叹了口气:“郁姐说了,因为掌掴记者的事,你最近在公众面前的恶评太多了。前段时间你签约的新戏,制作方都已经明确提出了解约,你现在可是连通告都没有一个。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多参与一些公益题材的拍摄,说不定能挽回一些在公众面前的形象。正好这段时间外界把你骂得臭如狗屎,找个地方躲躲也好,免得你那爆脾气看见之后又生了事端。” “我也没拒绝参加公益题材的拍摄啊……”夏悠干脆蹲着身子,绕到了越芹同排坐下:“可是你说,接什么公益纪录片拍摄不好,偏偏要接丹顶鹤的。你和郁姐难道就不知道,我最害怕的就是带羽毛的鸟类吗?” “郁姐说了,对你来说难度系数越大,越不可能达到的事情,观众越喜欢。” “为什么?” 越芹指点迷津:“千篇一律的事情,观众早就看腻了。而你现在在做的,是突破自我。” “什么突破自我,这明摆着就是难为我。”夏悠好看的眉眼全都皱成了一团。 夏悠虽说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在剧组拍摄中,她拎得了蛇,搂得住老虎,这是同组女演员没一个敢的。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夏悠,也有她最害怕的东西——任何一切的鸟类。曾经有一名热心影迷,别出心裁地在她的一场新片发布会上,送了她一只喜鹊,寓意喜事将至新片大麦。结果愣是当场把夏悠吓得哭了起来,好心地安保人员以为夏悠受了惊,立刻将影迷五花大绑下去。隔日,夏悠怕鸟一事,就登上了小报的头版头条。 一旁的越芹拍了拍她的肩,难得一本正经:“别浪费了这次丹顶鹤纪录片的拍摄机会,郁姐千方百计给你争取来的,暗地里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夏悠听在耳朵里,无声地点了点头。 ** 路过一段乡间小道,商务车终于驶入了行程的终点——丹顶鹤自然保护区。 未来,夏悠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整月,以完成有关丹顶鹤保护纪录片的所有拍摄。郁欢将时间控制的正正好好,一个月不算太长,足以让舆论平息,也不至于让公众忘记夏悠这么一个人。郁欢作为一名娱乐圈金牌经纪人,曾捧红过无数当红偶像。因此,夏悠对郁欢的信任,是毋庸置疑的。并且,六年前生死之交的情谊,早就让夏悠学会了信任她。 老远地,夏悠就看见了保护区入口围着的铁栅栏,上头横着一块牌匾,鎏金的几个字:“柘城丹顶鹤保护区。”栅栏顶头尖锐,隐约能看见尖端的银光。 出神的瞬间,夏悠忽然觉得,眼前的保护区,像是一座——监狱。 车子开进保护区,途径水塘,轮胎裹挟着泥水往上溅。夏悠坐在窗边,虽是隔了一层窗玻璃,生来的条件反射还是让她忍不住闭了眼。结果,车开出水塘的时候,一阵颠簸,夏悠整张脸都撞在了车窗上。 嘴里估计碎了,泛着淡淡的血腥味。夏悠暗自腹诽,今天可真是个雪上加霜的日子。本身被发配来这种地方已经够悲惨,现在连着撞了好几回,她都分不清身上哪一块是舒服的了。 “这破地方怎么到处都是水塘,差点把我撞毁容了。”她嘀咕着。 副驾驶座上的引导员,给她解答:“夏小姐,这一周您会在丹顶鹤雏鹤人工培育园里度过。因为人工培育雏鹤刚出生,抵抗力较差,所以一般有车辆出入,我们都会进行消毒。我们刚刚路过的水塘,里面积蓄的就是消毒水,可以进行车体的消毒。” “是这样啊。”夏悠完全没有兴趣,只揉着她的鼻尖埋怨:“这前几天刚修整过的鼻型,刚刚那一撞,也不知道撞弯了没有。” “夏悠!”商务车中间一排传来越芹一声轻呵。 被喊了名字的夏悠,下意识地抬起头,就看到越芹一双瞪圆了的眼睛。 越芹越过座椅,探身到夏悠面前,低声嘱咐道:“车里还有外人,关于你整过容的事情,不要随随便便提起。你可别忘了,上次你整容的话题,被微博炒得满世界地闹。最后,还是郁姐用同公司一线女演员的绯闻才压了下去。现在,你本身就□□缠身,不要再让这样的事,让你在娱乐圈一蹶不振。” 夏悠怨怨地吐了一个字:“哦。” 夏悠确实整容了。从六年前开始,直到前两年出道之前,夏悠经历过数次整容。白鹤冉的身份显然不能再用,为了成为夏悠,她付出过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开眼角、磨骨、丰唇…… 郁欢远比她更懂得自己。她要从白鹤冉变成夏悠,无须大动干戈,只需要每一处都稍稍调整,整个五官组合在一起就再也不是白鹤冉的味道,而是独一无二的夏悠。 她原本就生得一张好脸,每处再经过细致雕琢,自然是美得不可方物。大概也是因为长得太漂亮,演技却又一般,花瓶的头衔,一直都是圈内人对夏悠最大的标签。 车行至一处地势平坦的院落,才终于停了下来。 越芹一边从后备箱里拿出夏悠的随身行李,一边说:“我只能送你道这里了,你先进去吧。” “你不一起过去?”夏悠问。 这近两年的演艺生涯,常年陪在夏悠身旁的,除了经纪人郁欢,就是身边这个身材略显肥胖的助理越芹。她突然说要留自己一个人,夏悠倒是不习惯了。 “砰”地一声,后备箱被大力关上。越芹拍了拍她的肩,解释说:“因为涉及丹顶鹤保护,科研型的项目,并非表演性质。对方给出的合作条件很苛刻,只允许你一个人进去。郁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你可别浪费了。” ** 夏悠由随行的引导员带入院内。 乡间不长的小道,却让夏悠忽然生出了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入秋,刚烧过荒的平原上,除了乌压压的一片灰,再也看不见任何多余的色彩,像是沉在心上的一朵乌云,连心绪都被压低了。 引导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大概是担心夏悠怕生,热闹地跟她解释:“雏鹤培育园里,有专人掌管。前几年,钻研丹顶鹤培育的老教授突然过世了。因为国家的培育技术尚不成熟,没有接管的人,而老教授也只把培育技术留给了他的唯一的徒弟,所以现在都是他的徒弟在管。” 引导员眯眼笑着:“他挺年轻的,长得也挺好看的,我们都管他叫先生。” “先生?”夏悠反问。 “是啊,他有点严肃,待人也比较苛刻。平时难得来一趟培育园,教我们这些大学生关于丹顶鹤的知识。你这回可是碰上好运了,他这一整个月都会待在这儿。”引导员回过头来,甜腻腻地笑着:“哦对了,你这些天就是跟着他一起做项目。” “是吗?”夏悠回以一笑。 直觉中,这位“先生”似乎不好应付。 没一会,小路就走到了尽头,面前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院子,像是老式电影恐怖片里的场景。 院门打开着,里头挂着厚重的塑胶卷帘。夏悠来之前曾做过功课,封闭的卷帘门,是用来隔绝培育室和外界的温度,以达到室内恒温孵化的效果。 引导员敲了敲门板,向里头的人表明来意。 片刻后,有人撩开卷帘,走到夏悠面前。 他浑身纯白,白大褂、白手套,白口罩,像是刚下手术台的医生。 夏悠看见他微笑着走向她,摘下口罩,一并卸下手上的塑胶手套,在她面前站定。 齐耳的利落短发,被口罩系带掠过,带起耳边碎发。两撇英挺的眉,衬得一双眼深邃如海。 他朝她伸出手:“你好,我姓霍,霍岐南。” 第二章 对面伸出的那只手,令夏悠有半秒钟的迟疑。大概是隔得近,夏悠甚至能看清他手心紧密分布的掌纹,类似年轮。 她略微出神,片刻后,才伸手回握,说: “夏悠。” 霍岐南并未与她多言,打过照面后,他转身撩开塑料卷帘,又重新走进了培育室里。 等他消失,一旁的引导员才暗戳戳地顶了一记夏悠的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先生对人笑呢,看来你这几天跟着他不会难过了。” “啊?”夏悠不明所以。 “我们新来的大学生,哪个第一次跟先生见面不是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大概是钻研学术研究的人,都喜欢铁青着脸。我猜啊,他对你笑,肯定是看过了你演得电视剧,知道你是大明星。而且你比电视里好看了不知道多少倍,果然男人都对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是青睐有加的。” “那倒是谢谢你的夸奖了。” 引导员笑得腼腆:“我说的是事实。” 门口被撩过的卷帘,仍在左右晃动着,示意着来过的人才离去不久。 夏悠想着,她演得那些电视剧他要是真看过,那倒是让她有些后怕。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她是夏悠,不是白鹤冉。 ** 开工的第一天,夏悠就过得并不太平。 纪录片导演是郁欢圈内挚友,为了让夏悠的名气起死回生,给足了面子。硬是让她在一个科学纪录片里,加了无数个镜头,只为从正面侧面远景近景,处处体现夏悠的温婉善良。因此,当导演要求夏悠从霍岐南的手中接过哺育了半个月的雏鹤,轻柔抚摩,一并让摄影师来个近景特写的时候,夏悠都没好意思拒绝。 此刻,霍岐南就站在她的右手边,隔得很近,夏悠甚至能闻见他身上须后水的气味。 他带上塑胶手套,从培育箱里拎出雏鹤,嘱咐夏悠:“手掌托平,让雏鹤的脚掌能够立足在你的手心,抚触它身体的时候,力道不要太大。雏鹤出生不久,骨架脆弱,过大的力道会伤到它。另外,千万别让它掉到地上,它还不会飞,高处坠落会要了它的命。” 可偏偏夏悠对这种带羽毛的鸟类怕得不行,从霍岐南手中接过雏鹤,刚一触手,雏鹤扑腾了一记翅膀。夏悠吓得立刻松开了手,雏鹤瞬间就掉在了地上。 雏鹤落地的那一刻,周围死寂,每个人都只能听见各自的心跳。 丹顶鹤,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出了一点差错,谁都承担不得。 四周还围着丹顶鹤保护区里的实习饲养员,见到这一场景,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正当他们想着,一向学术严谨的霍岐南,该用如何严厉又暴躁的话语训斥夏悠以及一众拍摄人员时。 没想到,他却只是静默地弯下身,将雏鹤从地上捡起,放回培育箱里,说: “今天的拍摄到此为止,明天再继续。” 这下,导演组都十分识相,各自拎着器材散了。而实习饲养员们,也生怕引火烧身,瞬间作鸟兽散。 空荡荡的培育室内,只剩下了夏悠和霍岐南。 行李还在门外,夏悠下意识地跟了出去。然而,还未等她迈开步子,却听见霍岐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的行李已经被搬到了后院,附近没有额外的酒店公寓以供住宿,保护区晚上10点以后就不允许任何人外出。由于晨间凌晨偶尔需要拍摄,摄制组在培育园外扎营住帐篷,导演跟我要求过你的特殊住宿需求,所以这几天你可以住在后院。我就住在你隔壁,有事可以找我。” “嗯,好。”夏悠往后院走。 夏悠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既然摄制组给足了优渥条件,她没有理由不享受。 毕竟,要是不认真享受,倒显得欲盖弥彰了。 ** 是夜,平原上起风,一并刮过院内。 隙着缝的窗户,扑簌簌地响,吵得人无法入睡。 陌生的地方,让夏悠睡不着。她脑子里乱得很,来来回回都是六年前父亲惨死的画面,虽没有亲眼看见父亲摔下十八层高楼,可想象远比现实更夸大,眼前全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披了条披肩就往院外走,企图用初秋肆虐的冷风,吹散脑子里那些画面,让自己冷静下来。只可惜,似乎没什么效果。 正当她准备折返时,却听见细碎的脚步声正朝她走来。 她猜得出是谁,也不回头,直接对着面前的空气说。“霍先生这么晚不睡,也是出来乘凉?” 一阵窸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之后,是细碎的水声。 “不是。”霍岐南一边斟水,一边说:“晚上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水凉了,出来换一杯。” “霍先生居然需要安眠药辅助睡眠?难不成是经手的人命太多了,血腥太多,睡不着了?”夏悠回过头,好看的眼眸弯得像是只狡猾的狐狸:“别误会,我指的是霍先生从业那么多年,培育的丹顶鹤有生必定也有死,死去的都是命,活着的都是运气。” “生死各有命数,血腥都不在我的手上,夏悠小姐多想了。”霍岐南眯眼笑着,目光须臾地看向她:“我倒是想问问夏小姐,为什么明明害怕带羽毛的鸟类,却偏偏还要来参加这次纪录片拍摄。” “如果是白天差点害了雏鹤的兴师问罪,那我还是先走了。” “我只是纯属好奇。” 夏悠扯扯松垮垮的披肩,说:“霍先生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惧怕,就能不做的。吃一行饭,干一行事,我是个演员,是个明星,经纪人要求我做什么,导演要求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不是我害怕,就有人允许我避免。我犯了错,就必须付出行动弥补。优胜劣汰是圈内生存法则,而我不想被淘汰。” “因为掌掴记者的事?” “霍先生调查我?”夏悠眼眸微眯。 “并没有。”霍岐南忽地笑了:“盛城不太大,我偶尔也看一些电视报纸,夏小姐的事迹传得很快。能让传闻中脾气甚好的女演员夏悠,脾气发作掌掴记者怒摔相机,我倒是很好奇,这位记者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夏悠的表情明显挂不住了:“如果这是讽刺的话,抱歉,我先走一步了。” 夏悠头也不回地往里屋走。 在圈内,她确实没什么脾气,即便是现如今一直屈居三线,她也毫不懈怠,一直兢兢业业地对待着工作,任劳任怨。只是掌掴记者的事,众人将矛头全都推向她,她又有说不出的苦衷,满心的委屈也只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此刻伤处被提及,夏悠确实是真的被激怒了。 她沿着原路返回房间。然而,来时走廊里她特意留好的那盏灯也不知被谁熄了。她有轻微的夜盲症,偶尔复发。来这里时走得太急,忘了随身携带抵抗夜盲症的维生素□□。现下,昏暗的走廊让她眼前一片黑,根本看不清东西。 似乎有脚步声在游动,夏悠不想让人知晓她有夜盲症的事情,就昂首挺胸地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可偏偏她第一天住这里,路线又不熟得很。 “砰”地一声,就撞上了走廊上的凳子。 明明疼得很,她却强忍着,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生怕背后的人看出了端倪。 她记忆中,拐过弯就应该到她的房间了。可走了好几步,她也没能找到房间的正确位置。 就在这时,走廊忽然而来的灯光,点亮了她眼前一整个世界的清明。 霍岐南站在走廊尽出,说: “走廊里暗得很,我给你开盏灯。” ** 天明,拍摄再次开始。 摄制组的条件实在简陋,连个像样的化妆师都没有。夏悠给自己上了个淡妆,顶着两团黑黢黢的眼圈就进入拍摄了。 因为昨天摔鸟的事,摄制组已经不敢再让夏悠再去触碰雏鹤了。毕竟要是国家保护动物出了什么问题,怕是他们一组人都地吃不了兜着走。于是,整组人都在忙碌着,只有夏悠眼巴巴地被安排在了一旁观战。 前两天的那名引导员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走到夏悠旁边,递了一把钥匙给她。 夏悠错愕:“这是什么?” “这是后院药房的钥匙。”引导员抿唇笑着:“听说有一批雏鹤最近生病了,先生要去取一些维生素类药品,化在食物里给雏鹤服用。本来这是我的差事,恰好我昨天听说你在拍摄当中犯错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可以在先生面前戴罪立功,争取接下来的拍摄好过些。” 引导员的好心来得猝不及防,夏悠有些感动道:“那就谢谢了。” “不客气。这平原上风大,容易感冒。有了钥匙之后,你要是生病了,也顺带可以到药房里找感冒药物和维生素药品,很多都是人畜通用的。” “人也可以服用?”夏悠反问。 “是啊,大多都是,不过你用之前最好先看一下使用说明。” “那维生素a有吗?” 引导员抚了抚腮帮:“应该有,我记得前段日子还补货的。” 夏悠忍不住嘴角上扬,手里的钥匙握在她的手心,舒心极了。 看来,这鬼地方的生活还是过得去的。至少,夜盲症这个问题应该算是解决了。 ** 中场休息时间,摄制组的人都散了。 培育室里,只剩下了霍岐南一人。柔和的白炽灯照在他的发心,光圈一遍遍地在他的黑发上泛滥,衬得他侧脸深邃。 片刻后,有脚步声从外头走进来。之后,在他面前立足。 是那位女引导员。 “先生,药房的钥匙我已经给夏悠了。” “知道了。”霍岐南回。 “我不懂您为什么要告诉她错误的信息。明明雏鹤出生之后,我们从来不给它喂任何药物的。” 霍岐南将培育箱关上,缓缓抬眸:“有些东西,必须要拐弯抹角,才能让她心安理得地获得。这些,你不懂。” 引导员不懂,夏悠也并不会知道—— 刚出生不久的雏鹤,需要在最自然的环境下成长。连一丁点抗生素都用不得,更不用说莫名其妙的维生素类药物了。 第三章 跟着摄制组东奔西跑了一天,夏悠只觉得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蒙起被子,睡觉。 结果刚躺下,及腰处就有什么硬物搁着她。她顺手将硬物取出来,才想起来,是她放在口袋里的维生素a软胶囊。 这维生素a可是来之不易,午间中场休息时间,为了不被人发觉,愣是偷偷潜入了药房。偏生药房里的药物多如牛毛,她只好一样一样地找,找得时间太长,以致于她连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等拿到维生素a之后,又匆匆忙忙地开工了。 少吃一顿饭对女明星来说,实在是常事。而这得来不易的维生素a,却是比一顿饭重要得多。 夏悠端起床头的水杯,就着温水连吞了两粒胶囊。她只期待着,服用之后夜盲症能尽快缓解。毕竟,纪录片拍摄,重在“记录”二字。它不可能像影视剧拍摄一样,有明确的时间分工。摄制组随时随地赶鸭子上架,白天黑夜也都是有的。 眼皮渐渐沉了,临闭上眼的那一刻,夏悠只心里在想。 但愿该死的夜盲症能少发作一些,至少,别在霍岐南面前。 ** 午夜十二点,睡梦中的夏悠,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吵醒。 她原本是极为警醒的,可偏偏白天里的拍摄,令她累得提不起精神。她现在只觉得浑身都是酸疼的,连接电话都是浑浑噩噩的。 “喂,是夏小姐吗?” 令人耳熟的男音,夏悠愣了半秒,才从脑子里翻出这股声音主人。片刻后,她立刻睁开眼睛,盯了一眼来电显示:“赵医生?” 夏悠记了这位医生的电话,却从未接到过他的深夜来电。 “是我。” 夏悠预感情况不妙:“怎么回事?” “阮阮出事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三分钟前,阮阮心跳骤停,已经送进抢救室了。” “什么?!” “现在医生在对她进行急救,是吉是险目前还不清楚。你也知道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只有换心才能救她,然而目前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心源。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随着她年龄的增长,病发次数会越来越频繁。”医生的口气里,带着细碎的叹气:“没有人知道,这次以后,还能不能再有下次。” “我现在就过来!” 夏悠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跑。 身为一个女明星,夏悠应该最注重自己的衣妆。可现在,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现在,她的心里只容得下,她那个软软的、小小的阮阮。 令她担惊受怕的阮阮。 ** 深夜的保护区,暗得没有一盏灯。 夏悠打着手电筒,一路飞奔到保护区大门口。西北风还在冷冽地刮着,吹进她□□在外的脖颈里,从头到脚,一路贯穿了她的身体。 保护区大门口的铁栅栏竖在她面前,像是监狱里不可逾越的高墙。 夏悠连撞了好几下门:“有人吗?我要出去!” 门外有值班守夜的人,此时此刻估计是睡着了,连一点应答的声音都没有。 “有人吗?” 撞门没有效果,夏悠直接抬起了脚,用脚踹。 “哐当哐当”—— 噪音终于惊动了打瞌睡的值班员。他揉着眼睛,远远地,打开了电筒,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夏悠。 “什么人啊这是?大半夜的,闹什么闹,小心我把你送进公安局去!” 夏悠好声好气地解释:“您好,我是摄制组的演员,我们最近在拍摄纪录片,所以住在保护区里。现在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麻烦你开个门,成吗?” “纪录片摄制组的演员?”值班员眯眼瞧着夏悠。 “是的,我现在有急事要出门,您能先开个门吗?”夏悠急匆匆地又重复了一遍。 “不行!”值班员断然喝止:“管你是摄制组的演员,还是导演。保护区超过晚上十点就闭门,这是规矩。半夜放人出去,万一你是心怀不轨的偷鸟贼怎么办?” “我真不是偷鸟贼,我可以给你搜身。我家里有人病了,实在是火烧眉毛,麻烦你,开个门成吗?” “真的不行。”值班员转身就要走。 夏悠立刻冲了上去,扒着铁栅栏,像是名凄惨的女囚,只恨不得将整个人都钻进栅栏的缝隙里。心里顾着阮阮,她只觉得眼眶发酸:“大叔,我求你,就当我求你,开个门让我出去好吗?” 值班员摇摇头,面露难色。 夏悠急得天都快塌了:“你让我出去,我不参加这次拍摄了,我要回去!” 就在夏悠无计可施,接近崩溃之时,从她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灯光。 等她回头看时,已经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 霍岐南站在她的身后,安定地仿佛是她的一根支柱。门口微弱的灯光,均匀地洒在他深邃的脸上,一面背阴,一面朝光。大概是夜盲症的缘故,隔着灯光,他朦朦胧胧的站在她的面前,令她莫名动心。 “我现在要出去,麻烦开门。”霍岐南说。 保护区并不大,里头工作的人,一张张面孔,值班员也都认得出。见到来人是霍岐南,值班员立刻收好了表情,毕恭毕敬道:“是。先生,我这就去开门。” 门口的铁栅栏缓缓洞开,霍岐南先一步迈出去,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 路灯的光影下,霍岐南的影子被一再拉长。 他说:“走,我带你出去。” 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点蛊惑人心的味道,不自觉地,夏悠就跟紧了他的脚步,说:“好。” 门口零星的停着几辆山地摩托,他先一步垮了上去,发动车子,开到她的面前。 “去哪儿?” “盛城医院。” 他递给她一顶头盔:“我的车在三公里外的停车场,这里是保护区,不允许汽车穿行。我现在带你去取车,去盛城医院。” “好。” 夏悠跨坐上山地摩托后座,听到霍岐南说:“这块片区路况不太好,抓紧我。” 夏悠稍微犹豫,最后仍是张开了手,搂紧了他。 ** 发动机轰鸣,山地摩托在暗夜里飞奔而去。 夜风簌簌地吹着,穿过霍岐南温热的呼吸,一并喷吐道夏悠的脸上。那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令夏悠有些恍惚。 她唏嘘地想起来,似乎在多年前,有个男人,也曾这样骑着车,一路地载着她,一路前行。 那是个盛秋。 刚烧过荒的土地,焦黑了一篇,连带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柴草气味。 那时候,她叫白鹤冉,还不叫夏悠。 她坐在那人的单车后座上,背着油画框,初初是个美术系油画专业的大二学生。 狂野里没有规矩的路,车轮滚下一轴就是一条道。可即便是这么任性妄为的行走,两人最终仍是走散了。 现如今再回想起来,夏悠只觉得,那恍惚已经上辈子的事了。 毕竟,横亘着这么多年的时光,她连他的脸都快记不清了。 ** 抵达盛城医院的第一时间,夏悠就立刻直奔急诊科,但却始终没能找到阮阮。 之后她才从医生口中得知,阮阮刚刚被抢救回来,已经送回心内科的住院病房了。 至此,夏悠悬着的那颗心终于匆匆放下。 霍岐南站在她身边,见她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才不落痕迹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口罩,递给她。 “医院里人多眼杂,你是公众人物,戴上吧。” 夏悠愣了愣,才回了句:“谢谢。” 阮阮住在八楼的病房,从急诊室过去,也不过花了几分钟的时间。 从保护区到盛城医院的长途跋涉,夏悠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稍稍松了。可偏偏担惊受怕了那么久,此刻,站在阮阮的病房门前,看见她安静熟睡的脸。夏悠却忽然走不动了。她就呆呆地站在门口,隔着房门上的探视窗,悄悄地窥探着病房内的一切。 病房的门虚掩着,隐隐约约地,霍岐南在里头看到了一个不大的身影,是个白胖胖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了张圆润润的脸,但却是惨白惨白的,嘴唇还发着病态的紫绀色。一双小手紧蜷着,表情倔强又骄傲,有一种令他似曾相识的影子。 “她是?”霍岐南问。 夏悠眼眶微红,倔强地埋下脑袋,不愿任何人看见她此时的狼狈。 “我女儿。” 第四章 病房内传来一阵轻咳,夏悠从探视窗里看见病床上的阮阮正咳嗽着,心一紧,就立刻推开了房门。 主治医师赵医生恰好也在。他原本正对着在病历卡上齐刷刷地写着东西,见夏悠进来了,才放下。 “夏小姐。” 稀疏的咳嗽声已经停止了,但夏悠还是忍不住担心:“阮阮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之前阮阮心跳骤停,急诊室的医生对她进行了心肺复苏,经过十几分钟,才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了。这小姑娘估计是不知道别人为了救她花了多大的力气,刚从急诊室里出来不到五分钟,又跟个没事人似的,睡着了。”赵医生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 “现在情况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赵医生轻叹了一口气:“阮阮刚睡着,别吵醒了她,关于病情的事我们出去说。” “嗯。”夏悠点头。 赵医生先一步出去,夏悠跟在后头,压低了声音同病房内的霍岐南说:“我先出去一趟。” “好。” ** 心跳仪读秒的音调,掩盖了病房内的所有声音,规律且有力地响动着。 病床上的阮阮还处于熟睡中,一张惨白的小脸,被氧气面罩牢牢地箍住。 突如其来的,阮阮又是一阵轻咳,霍岐南下意识地走过去,却在意识到自己似乎什么都帮不上忙的时候,又停下了动作。 他站在病床头,隔得很近,阮阮圆润的小脸蛋就毫无意外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霍岐南这才发觉,阮阮和夏悠长得完全不像。 夏悠是典型的美人尖瓜子脸,而阮阮的骨架整个都生得极为浑圆软润。夏悠是双眼皮,阮阮是单眼皮。夏悠是高鼻梁,阮阮是塌鼻尖。 两人唯一想象之处,大概就是眉眼里的那股倔强的颜色。 阮阮似乎睡得不□□稳,没一会,睡梦中的她就开始动手动脚的,脸上的氧气面罩险些被她挣掉了。霍岐南曲着腰,小心翼翼地替她将面罩扶回去。 大概是脱离了氧气面罩的桎梏,阮阮呢哝的呓语,也一并暴露在了霍岐南耳边。 病房里很安静,霍岐南不用贴在她唇边,就能清楚无虞地听见她的梦话。 “记者叔叔,不要拍我妈妈……求求你……不要拍我妈妈……” 霍岐南微愣,配合着阮阮四处晃动的手,已经猜出了大概。 临走出病房的时候,霍岐南掠了一眼床板上的病历卡,上头正清晰地写着阮阮的信息—— “阮润,八岁,先天性心脏病患儿。” ** 夏悠一直没有回到病房。 霍岐南在病房门口等了她很久,也没见她回来。他担心她是否是碰上了围追堵截的记者,就亲自出去找她了。 他绕了医院一圈也没找到她。 最后,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是在心内科病房的安全通道口找到的她。 那时,她正靠在安全通道的墙角口,两眼空洞。原本罩在脸上的口罩,已经脱落了一半,另一半死气沉沉地挂在左耳上。 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她才终于回过身来,瞧了来人一眼,又重新埋下头不予理会。 霍岐南也不说话,只安静地靠在另一个角落,仿佛是在与她对峙。 长久之后,夏悠才慢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眼皮也不抬,对着空气问。 “有火吗?借口火。” 呲喇—— 火石碰撞之后,产生火花。 霍岐南走过去,将火源对准她的烟头,递了上去。灰暗的安全通道口,终于多了一丝光亮。 狭长的女式香烟在夏悠的指尖开出火花来,离得很近,霍岐南能看见她手握烟蒂的指尖,是颤抖的。 霍岐南静默地靠在一旁,说:“她不是你的女儿。” 这是一句陈述句。 “何出此言?” “她姓阮,叫阮润。” “难道她就不能跟她爸姓?”夏悠失笑。 霍岐南没有应答。 片刻后,夏悠才吐了圈烟,唇角微勾,笑容稍显魅惑:“好了,不跟你开玩笑。她确实不是我亲生女儿。” “你的养女?” “不,我没有和她办理过领养手续。确切来说,我连她的养母都算不上。我顶多,就是一个顶着她妈妈头衔的女人。” “什么叫做……顶着她妈妈头衔?” “她是孤儿院里的孩子。” “孤儿院里的孩子?”霍岐南蹙眉。 “是啊。”夏悠呷了一口烟:“大约一年多前,一次慈善活动,正好去到了盛城市郊的孤儿院,阮阮就是那里的孩子。听说,她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那天参加慈善活动,机缘巧合地,就认识了她。” 想起第一次遇见阮阮的模样,夏悠忍俊不禁地笑了,连指尖的烟蒂,都轻微抖动着:“一个很黏人的小姑娘,第一次见到我,就巴着我的腿,喊我妈妈。我起先还以为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以为是我跟她妈妈长得很像,所以才被误认为是她妈妈。后来才知道,这姑娘打小就没见过她妈妈,连她妈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她,一个劲地喊我妈妈,还死活不松手。后来想起来,这跟牛皮糖一样粘人的小姑娘,跟我之间,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所以当时你就把她带走了?”霍岐南问。 夏悠摇摇头:“有次赶一场深夜的电台通告,结束后吃了点夜宵过敏,就跑医院去了。结果,在医院里,又碰到了阮阮。那时候是深夜,我连妆都没有画,素面朝天地,还带着口罩和围巾。但即便是这样,还是被阮阮认出来了,死缠着我喊妈妈,不肯松手。后来,我才知道,她有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大概是人的怜悯心起了作用,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孤儿院看望她。后来,听说孤儿院给予阮阮的医疗条件不太好,我就亲自把她带在身边照顾了。” “就这样?”霍岐南倒是有些意外了。 “当然。” 烟草燃尽,只剩下一圈烟蒂。夏悠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碎。 她眯眼笑着:“你不觉得一个单身女演员,随身带着一个孤儿院小女孩,更容易引起外界的同情心,从而塑造我善良的、悲天悯人的形象吗?” “你不是这样的人。”笃定的音调。 “那你倒是告诉我,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霍岐南略微皱眉,终于从对峙的墙角处站直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当初为什么要掌掴记者,害自己陷入现在这样的窘境?接不到通告,演艺合约被终止。甚至走到哪里,都像个过街老鼠,臭名昭著人人喊打。” 夏悠翻了翻眼皮,不以为意:“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么垃圾的人。” “掌掴记者是因为阮阮吧。”霍岐南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猜想。 “你胡说什么呢?我看起来会像是那么天真愚蠢的人吗?” 霍岐南比夏悠高了一头,此刻,他微微低头,就能看见夏悠稍显窘迫的表情。他也不避讳,只慢条斯理地对她说:“刚才在病房里,我听见睡着的阮阮,在梦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什么?” “她说,记者叔叔,我求你不要拍我妈妈。” 闻言,夏悠瞬间一怔。片刻后,她才抬起头来,看向霍岐南,眼里有些隐约的水光:“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 她轻轻地叹气:“我以为我已经保护好了她,没想到,还是伤害了她。” 夏悠嘴唇紧闭,良久之后,她才缓缓打开唇腔,说:“那天夜里,她忽然发高烧,我抱着她到医院看急诊,被跟拍的记者看见了。他们以为阮阮是我的私生女,跟拍了一通。我不想阮阮曝光在不堪入目的报纸上,再加上着急阮阮的病情,一怒之下掌掴了记者,摔了相机。” “为什么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这不是你的错。”霍岐南问得理所当然。 “因为我不想阮阮曝光在人前,她本身已经够可怜了。我不想无良的媒体,再在她的身世上添油加醋。每个人都有尊严,孤儿也有。”夏悠推开面前的霍岐南,往外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花了很多钱去买通了那两个记者的嘴。未来,我希望你也别说出来。” “阮阮的病治得好吗?” “治不好。”夏悠背对着他:“除非换心。” 夏悠的背影,在安全通道口稀疏的灯光下,显得无足轻重,仿佛已经融入在了黑暗里,很远又很近。 突如其来地,霍岐南忽然问了一句。 “夏悠,你有过孩子吗?” “有过。” “后来呢?”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 “打了。” 夏悠耸耸肩:“一不小心怀了个孽种,顺手就给打了。” 第五章 几个小时折腾过去,天已经蒙蒙亮了。 病房里的窗帘隙开了一条缝。鱼肚白似的光亮,从□□的缝隙里透出来,逐渐在地面上拔长。 夏悠坐在阮阮的床边,一夜未眠的脸上,明显的憔悴。 赵医生又替阮阮做了一遍检查,在确定阮阮的身体状况已经平稳下来后,才朝夏悠点了点头,示意暂时无碍,转身离开病房。 赵医生走后的第一时间,夏悠也从病床边站起身来,拎起随身的大衣,扯上口罩。 “走吧,现在刚到早晨五点,两个小时的车程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开工。”末了,她还不忘俯身给阮阮一个吻:“趁这小家伙现在还没醒,咱们赶紧走。不然待会她见了我,估计就走不成了。” 夏悠扬起大衣,动作干净利落地穿上。然而,还未等她将手套进袖管,已经有另一双手,将她的大衣取走了。 “不用回去了。”霍岐南说。 “为什么?” “我已经通知了,因为我的缘故,今天不开工。” 夏悠花了三分钟消化这句话,等反应过来之后,她才低垂着眉眼,礼貌性地回了一句:“谢谢。” “举手之劳而已。” 夏悠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沉眉思索了片刻,问:“不过即便是你不出席,摄制组也是要开工的。算了,我还是想办法回去吧。” “摄制组在保护区内的一切活动,都需要我授权。没有授权,无法进行拍摄。”他声音果断,像是在裁决生死。 夏悠淡淡地点头:“无论如何,谢谢了。” ** 一夜无眠,夏悠早已经累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了。 原本她还惦记着拍摄,不敢睡着。现在,霍岐南说拍摄终止了。她连唯一支撑下去的信念都没了,连着打了几个呵欠,靠在病房里的沙发上就睡着了。 病房内是恒温的,夏悠靠着的沙发,正对着中央空调的通风口。连绵不断的热风往她头顶刮,揉动着她细碎的头发。霍岐南站在她身后的阳台边,稀疏的光束打在她的发上,连头发丝上都闪着金灿灿光晕。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做了一件多此一举的事—— 在温暖的空调房内,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夏悠的肩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他只觉得,被风吹着,她一定是冷的。 若是此刻的夏悠醒着,估计会嘲笑他是怪人的想法。只不过后来他细细想想,夏悠的性子有点烈,估计第一件想到的事情不是跟他说话,而是直接把衣服摔在地上。 不过,好在她现在睡着了,温顺得很。 ** 临近早晨七点,霍岐南准备下楼替夏悠和阮阮买早饭。 这个时间的医院里,人渐渐开始多了起来。走廊里,也不再像是几个小时夜半前的冷清,多了点谈话的吵闹,多了点人气。 霍岐南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走,可还没走几步,就有人朝他撞了上来。 霍岐南低头,才发现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背着个卡通书包。 他站得稳,没什么大碍。反倒是那名小男孩,被他庞然大物一般地冲击,已经弹到了地上。 “没事吧?”霍岐南赶忙低头扶他。 小男孩拍拍屁股站起来:“没事。” “小心点看路,别再摔着了。” “好的叔叔。” 小男孩扯着书包肩带,甜甜一笑:“对了叔叔,你认识208病房在哪儿吗?” “208?” 霍岐南仔细重复了这三个数字,才反应过来,这是阮阮的病房号。 “是啊,我的好朋友生病了,我来看她。” 小男孩孤身一人,不禁让霍岐南有些意外:“你一个人来的?” “对呀,我都已经一年级了,是个大人了。”小男孩捋开袖管,露出了里头的卡通手表:“叔叔麻烦你快点带我去,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学校就要上课了,我要来不及了。” 小男孩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霍岐南无奈地笑了笑,牵着他往阮阮的病房门口走。 刚走了一步,就听见一阵匆忙的女声,粗粝地喘着气,在他们背后响起—— “默默,慢点跑,别摔着了!” 小男孩只当做没有听见,风风火火地赶在霍岐南前头,晃了晃被霍岐南牵着的手,催促着:“叔叔走快点。” 霍岐南被他拉着,见他蹦蹦跳跳地赶着路,只觉得有些莫名可爱。 上小学一年级的小男孩明显是识数字的,刚见到门牌号上的208,就立刻挣脱了霍岐南的手,从病房的门缝里钻了进去。 ** 小男孩进去的时候,阮阮已经醒了。 刚扎过一顿针的阮阮,眼睛都哭肿了,躲在夏悠的怀里,絮絮叨叨的哭声,一直没有停下来。直到见到了突如其来的小男孩,才抹了抹眼睛,笑开了花:“郁默,你怎么来了呀?” 被叫做郁默的小男孩,挠了挠后脑勺,跟小女孩解释:“我早上听见我妈在打电话,说你半夜生病了。正好我学校就在附近,顺便就过来看你啦。” “哇,那你今天可以陪我一起玩吗?”阮阮很高兴。 “当然啦。” 郁默背着小书包,正打算跑上病床,牵住阮阮的小手,却被夏悠喝止—— “郁默,是谁准你不上课,来医院看阮阮的?” 夏悠的声音里带着分明的怒意,吓得郁默倒退了几步,缩回原地。 “我……我……” 郁默支支吾吾无所适从的模样,让站在病房外冷静旁观的霍岐南感到心疼。他正准备进去声援,却已经有个中年女人推开了病房门,冲了进去。 中年女人垂着脑袋:“夏小姐,是我不好,是我没看管好默默。让他在去学校的路上,偷偷溜来了医院。” 夏悠皱眉:“陈姐,我希望你知道,看管郁默是你的责任。他来医院还好,要是半路被人掳去了,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你要知道,郁姐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多稀罕也不用我说了。” “抱歉夏小姐,这次是我失误了,麻烦您别跟郁小姐说。” “知道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 陈姐抱起郁默就要走:“夏小姐,待会默默还要上课,我带他去学校了。”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去学校,我要陪阮阮玩!”郁默踢腾着腿,在半空中挣扎。 “我的好默默,别闹了。”陈姐欲哭无泪。 夏悠在一旁冷声制止:“别管他乐不乐意,把他带去学校。” 郁默终于在抗拒中,被陈姐制服住。眼见陈姐抱着郁默走得越来越远,一直依偎在夏悠怀里沉默不语的阮阮,终于扯开了嗓子大哭起来。她刚刚从病中痊愈,连声音都是虚弱的:“妈妈,别让郁默走,我想让他陪我玩会儿,求你了……” 夏悠最心疼阮阮,她一句话,夏悠所有的严厉立刻都收了回去。 她哄着阮阮,对陈姐说:“算了,你跟郁姐说一声,就说郁默来医院看阮阮了,迟一点再去上课。” “是。” 郁默英俊的小脸蛋终于重新笑了开来,一蹦一跳地跑上了阮阮的床。 这次,一路畅通,没有人阻拦他。 没有人知道,站在病房门外的霍岐南,早就将一切都收入了眼底。在确定不会再有事情发生之后,他才终于提步下楼,去买早餐。 其实,在郁默险些被带走的时候,霍岐南曾多次想要出手。只不过,还好那个小家伙似乎比他想象得聪明,每次都自己化险为夷了。 能看得出来,郁默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同时,也能看出…… 夏悠,并不喜欢郁默。 第六章 阮阮坐在床上,一边靠在夏悠怀里,一边和郁默玩着积木。 有时候,郁默抬起眼睛,就能看见夏悠坐在不远处,目光温柔地看着阮阮。 其实,郁默挺羡慕阮阮的,甚至还有点嫉妒。 嫉妒她有他这么喜欢的夏悠阿姨陪着,她只要撒娇,夏悠阿姨就会心疼。而他呢,即便是摔倒了受伤了,夏悠阿姨也只会在一旁冷静旁观,甚至连一双手都不会给予。 有时候郁默想想,人可真是不公平。明明阮阮就比她大了一岁,却享有了夏悠阿姨那么多的爱。自己呢,除了挨夏悠阿姨的骂,其他一无是处。 不过转念一想,阮阮还在生病。自己要是跟阮阮争,那就太小心眼了。 郁默并不知道,坐在一旁的夏悠,无意间瞥见他矮小身影的时候,也是若有所思的。 她只祈祷,郁默的出现没有被旁的人看见才好。 尤其是——霍岐南。 ** 郁默只在医院待了一个多小时,就被送走了。 可偏偏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就是那么巧合。郁默刚由陈姐带下楼,就遇上了买早餐归来的霍岐南。 霍岐南手里拎着几个打包盒,远远地走过来。郁默见了,二话不说,背着小书包就往霍岐南那边跑,嘴里喊着:“叔叔、叔叔……” “是你啊。”霍岐南腾出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和你的好朋友玩够了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郁默嘟着嘴,明显的不开心:“还没呢,才玩了一个小时不到。不过待会学校就要上课了,必须要走了。” “那下次再过来。” “好呀。” 郁默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失落,霍岐南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知怎么地,变着法地想要安慰他。他蹲下身,问他:“吃过早饭了吗?” “吃过了。不过……” 咕噜—— 肚皮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郁默挠了挠齐耳的短发,一瞬不瞬地盯着霍岐南手中的早餐,脸颊微红:“不过现在又饿了。” 霍岐南从打包袋里拆分出一碗粥,递给他:“刚买回来的海鲜粥,趁热喝了吧。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别饿着。” “哇,我最喜欢喝海鲜粥了。” “喜欢就好。” 郁默很激动:“叔叔你真聪明,夏悠阿姨也最喜欢喝海鲜粥了呢!” “是吗?” 郁默抚着腮帮子,一脸神秘:“叔叔,其实我在走廊里碰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认识夏悠阿姨了,所以才会让你带我去病房的。” “我是哪里露陷了?”霍岐南手插口袋,饶有兴致地问。 郁默闭着一只眼,戳了戳霍岐南的口袋:“喏,你口袋里有一根阮阮的皮筋,那是我送她的。” 霍岐南低头一掠,才发觉外套口袋一侧,当真是挂了一根卡通皮筋,一半还露在外头。 “你倒是聪明。” 霍岐南顿时对眼前这个小男孩刮目相看,他原本也就是只觉得他有点讨喜。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观察力敏锐,聪明得令人惊讶。 小男孩经不住夸,登时脸就红了:“对了叔叔,我早上听我妈妈说,阮阮生病,偏偏夏悠阿姨在郊外拍戏,最后是摄制组的人把夏悠阿姨送来了医院。送她来的人是你吧?” “是啊。” “叔叔,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也是拍电影的吧。”想到这里,郁默忍不住捂住了嘴:“你该不会是大明星吧?” “不是,我是拍摄地的丹顶鹤保护员。” “丹顶鹤保护员?” “嗯。” 郁默好奇地捧住了脸:“那我下次可不可以去找你玩呀。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丹顶鹤呢!” “好啊。” “那拉钩一言为定啊!” 郁默伸出小手,与他握上,又按了个印章:“那就这么说好了,不能反悔呀。我还想带上阮阮也一起去,她也没见过丹顶鹤呢。” “可以。” 霍岐南话音刚落,陈姐的催促就从背后传了过来,郁默有些灰心丧气地往陈姐那边走。 可刚走了几步,又折返了回来:“对了叔叔,我还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什么?”霍岐南很有耐心地弯下腰。 “我想麻烦你替我多照顾照顾夏悠阿姨。她虽然看起来很凶,但实际上人很好的。虽然我不想做作业的时候,她会罚我没有饭吃。但她真的很好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漂亮。” “你很喜欢她?” “是啊,我以后想娶夏悠阿姨当老婆。”郁默大义凛然。 “这可真是个不太好的志向。” “我不管啦。”郁默跟霍岐南撒娇:“刚刚都拉钩了,我就当你已经答应我啦,记得替我好好照顾夏悠阿姨呀。” 说罢,他也不等霍岐南回应,就头也不回地往陈姐那里跑。留给霍岐南的背影里,只剩下一个跳跃的卡通书包。 等郁默消失,霍岐南才发觉,这个聪明的小男孩,可真是有点讨人喜欢。 可能,讨人喜欢的程度,还不止一点。 ** 霍岐南回到病房时,阮阮正在打吊针。 眼前长得有些过分好看的叔叔,阮阮还是第一次见。她总觉得他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那儿见过。思来想去的间隙,护士已经替她扎好了针,挂好了吊瓶。这是似乎是她生病以来,第一次没有在打吊针的时候哭闹。 阮阮似乎很喜欢眼前的叔叔,他进来没多久,她就闹着要跟他玩。后来,一向怕生的阮阮,难得安稳地在霍岐南的怀里睡着了。 阮阮睡着不久,夏悠就从霍岐南手里将阮阮接了过去,将她放上病床,掖好被子。 霍岐南顺手将打包盒递给夏悠:“刚买的海鲜粥,还热着。” 夏悠头也不回地拒绝:“谢谢,抱歉我对海鲜过敏,不喝海鲜粥。” 霍岐南递出的手悬在半空,海鲜粥也无人认领。 片刻后,夏悠绕到他身后,从一旁的沙发上拎起一条男式大衣,对折挽在手腕处:“这件大衣还烦请霍先生收回去。我不冷,不需要任何人的馈赠,况且我还没有穷到让人施舍大衣的程度,霍先生不必多此一举。” 霍岐南这才想起,这是他出门时,披在熟睡的夏悠肩头的那一件。 不等霍岐南回应,夏悠便直接赶人。 “对了,我想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霍先生可以先回去了。” 闻言,霍岐南忽地笑了。上扫的眼尾里,裹挟着显而易见的挑衅。 他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是自古的道理。我既然带夏小姐来,就没有理由不送夏小姐回去。” 夏悠一时语塞。 霍岐南继续攻城略地:“况且,夏小姐要是孤身一人回去,被摄制组得知你长时间离岗,怕是跟公司也不好交代。不过……” “不过什么?” 霍岐南挑眉,声线从容且极具诱惑:“不过,如果是和我出来做有关纪录片的调查研究,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夏悠想了想自己现如今的窘境,没一个通告,也没一本影视合约。要是再丢了郁欢好不容易找来的契机,怕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思及至此,她最终仍是败下阵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七章 拍摄终归是要继续进行的。于是,在阮阮熟睡之后,夏悠和霍岐南终于在夜幕中告别了医院。 汽车驶离医院,一刻不停歇地往北行进。 车程中的偶尔停留,大概也只有碰上红灯的时候,也只有在这样的时间,夏悠才来得及睁眼好好观察这座城市。 马路旁,入秋的树叶被路灯光穿透,缀在天上,薄得好似一片片青碧色的蝉翼。一时间,夏悠竟是看得有些出神。 密闭的车厢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两人的呼吸,在紧密交叠。或许就是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当霍岐南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时,夏悠忍不住打了个颤。 “在看什么?”他问。 “没什么。” 他们俩之间似乎永恒地维持着这么剑拔弩张的模式。 红灯转绿,霍岐南踩下油门,车子继续行驶。名贵的轿车,地盘硬实,引擎启动的时候,都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 在一片安静中,霍岐南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对了,白天那个小男孩是你朋友家的孩子吗?” “谁?” 夏悠皱眉,右手不自觉地握上了左手手腕处的珍珠手链。这是她紧张的时候,最常使用的一种习惯。 “那个叫……”霍岐南仔细想了想,才回忆起男孩的名字,有些不确定:“是叫郁默?” 夏悠没想到霍岐南居然看见了郁默,一时语塞,右手忍不住开始拨弄手链上的珍珠。“哦,那是我经纪人家的孩子。” “他很聪明。” “是吗?大概是遗传吧,她妈妈也很聪明。” “为什么不是他爸爸聪明。”霍岐南失笑。 “我没见过他爸爸,他妈妈是在离婚的时候怀上的他。生下来之后,他一直跟着他妈妈生活。” 突如其来地,霍岐南踩了一脚刹车,夏悠只觉得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上了。 霍岐南蹙眉,语气持疑:“我记得,妇女在哺乳期内,是不允许离婚的。” “我不太擅长过问别人的私事。至于我经纪人是离婚前还是离婚后怀的他,我并不清楚。”夏悠一粒一粒地拨着手链上的珍珠,却根本数不清数目。 “他看起来很喜欢你。”霍岐南对着空气淡淡一笑。 “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很多粉丝,都很喜欢我吗?”夏悠话锋一转:“况且,他是我经纪人家的孩子,我哪敢不讨好呢。” “可你似乎并不喜欢他。” 啪—— 夏悠手上的珍珠项链忽然崩落了一节,散落的珠子,掉得满地都是。 “抱歉,手上的珠链质量实在不过关,掉得你满车都是,下次一定换个赞助商。” “没事。” 夏悠将散落在身上的珍珠一颗颗捡起来,收进包里。末了,还不忘冷静从容地回复霍岐南:“对了,霍先生话可别乱说。我可没有不喜欢郁默,谁都知道我经纪人中年得子,把他当宝贝一样捧着。祸从口出,麻烦您可别让我丢了饭碗。再说,我也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不太喜欢调皮捣蛋的孩子。” 霍岐南笑笑:“也怪不得你会收养阮阮。” 车厢内恢复安静,霍岐南似乎没看出什么,也没再多过问。而他也并不会知道…… 此刻,同在一个车厢内的夏悠,却是心怀鬼胎的。 ** 次日,天气大好,天蓝得像是片静谧的海,是个适宜拍摄的日子。 今天的拍摄是与一群三个月大的幼年丹顶鹤一同进行。此时的幼年丹顶鹤,身长已经达到一米四,已经接近了成年丹顶鹤的高度。只不过,顶上的血色红冠和黑色羽翼尚未长出来,毛色尚且还泛着黄。 而拍摄任务,是训导幼鹤起飞。 作为丹顶鹤保护区的专家,霍岐南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场正常拍摄的领导者。而作为唯一的,甚至有些多余的女主角夏悠,则毫无意外地被安排在他身后。 经过人工繁育的幼鹤没有飞行能力,所以必须被带到野化训练场进行飞行训练。 一处平坦的草原上,在霍岐南的引导下,四五只幼鹤已经开始试飞,但偏偏有一只幼鹤,却怎么都飞不起来。 导演提出,让夏悠出场试试。 于是,甚是有些怕鸟的夏悠,被强迫上场。 丹顶鹤喙长,见夏悠过来,就迈着长腿跟了过去,用喙去啄夏悠。夏悠吓得连连尖叫,赶紧抓着霍岐南的白大褂就躲在他身后,揪着他的衣服,一刻都不肯撒手。 好在霍岐南从容冷静地多,将幼鹤远远地赶走了,夏悠才终于尝试着从他身后站出来。 “走了?”夏悠缩着脖子,从他背后冒了个头。 霍岐南沉着地解释:“过一会还会回来的。现在我教你一些训导幼鹤起飞的诀窍,你要记清楚,待会拍摄的时候会用到。” “难道就不能你训导,我站在一边摆摆姿势吗?” 霍岐南唇角上扫,浅浅一笑:“夏小姐,是你告诉我的。吃一行饭,干一行事。所有人都在等你完成拍摄,这样似乎有违规范。” 此话一出,夏悠倒是被他激到了,不屑地说:“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何必当真。麻烦你现在就告诉我诀窍,我现学现用。” 霍岐南撑起手,两手做喇叭状:“用唇腔发生,模拟丹顶鹤的鸣叫,发出咕咕的声音,懂了吗?” “是这样吗?”夏悠将两手按在嘴上,却发不出声音。 “不对,手势错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替她矫正姿势。 然而,就在两人双手交叠的那一刻,夏悠却是突然躲开了。 夏悠脸色不自然:“不用了,我自己学就好了。有不懂的,你再纠正我吧。” 他也不过分地接近她,只不清不淡地“嗯”了一声,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只等她有问题需要他帮助时,才出声矫正她的错误姿势。 ** 导演只给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让夏悠模拟练习。半个小时之后,随即进入实战演练。 好在夏悠是个心思通灵的姑娘,学了半个小时,就通晓了其中的奥妙,顺利地让丹顶鹤飞了起来。 平原上,她一边奔跑,一边用霍岐南教她的手势训导着幼鹤,没一会儿,所有的丹顶鹤都全部起飞。鹤翼在半空中扑腾,发出了好大的声响,眼见自己训导的幼鹤全都飞了起来,夏悠也忍不住笑开了怀。 霍岐南站在一旁,双手插着口袋,嘴角竟也不自觉地染了点笑意。夏悠就在他不远的面前,他的目光不由地软了下来,眼神中的温柔,像是化不开似的。 “收工!”导演拍板,意味着拍摄顺利结束。 然而,夏悠却仿佛意犹未尽似的。见有幼鹤又落地了,重新又招呼他们飞起来了。幼鹤飞得越高,夏悠唇角的笑意就越浓。 大概是沉浸在这样自由的欢乐里,夏悠一边跑着,也没注意脚下的石头,一不留心,就被绊倒了。 眼见立马要与泥土来个亲密接触,夏悠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捂住脸,别毁了吃饭的家伙。 “小心!” 预期地疼痛没有降临,反倒是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两人一同落到了地上,地势较高,他们顺着坡滚了好几下,才终于停了下来。 等夏悠把捂着脸的手挪开,才发觉霍岐南放大的侧脸,竟是毫无意外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两人之间不过毫厘的距离,一时之间,她陡然有些尴尬。周遭的空气凝滞,仿佛被一只手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就此定格。 两人拥抱着倒在地上,均是有些失神。隔了几秒,夏悠才从他身上撑了起来:“没事吧。” “没事。” “谢谢啦。”她拍拍自己肩上的杂草,慢悠悠地站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你可别不好意思啊,我拍过很多场戏,跟男演员连吻戏床戏都过得去,你可别抱一下我就不好意思。” 他原本还唇角微抿,带着笑意。她此话一出,他嘴上说着“不会”,但隐隐克制的脸上,已经暴露出了不悦的颜色。 ** 刚站稳,夏悠就感觉到身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蹭着自己,软软的,又带着温热。若不是此刻在丹顶鹤野化训练场,夏悠还真要以为,是阮阮在搂着她,蹭她的脸呢。 她下意识地转过去,突如其来的,面前站着一只幼鹤。 灰黄的羽毛,细长的喙。 夏悠愣了半秒,刚想伸手抚摸,却想到霍岐南在身后。立刻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啊”—— 尖叫声几乎划破天际。 霍岐南立刻快走几步,挡在夏悠面前。也不知他对着幼鹤做了什么手势,它竟是乖乖地停在那里,伸长着脖子一动不动。 霍岐南伸出手,替幼鹤理了理鹤冠上的羽毛。幼鹤很温顺,顺着霍岐南的动作就往上蹭。蹭了几下,又重新往夏悠所在的方向靠。所幸,霍岐南一声喝止,它又停在了原地。 “它很喜欢你。”他对夏悠说。 “是吗?”夏悠眉目里有些显而易见的好奇。 “要过来摸摸它吗?” “好啊。” 夏悠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用手抚触它的羽毛。幼鹤羽毛绵软,尚且带着体内的温热。它时不时还仰着脑袋蹭她的手,仿佛是个想讨糖的孩子。手感意外得好,夏悠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句:“真好,它有名字吗?” “它叫yc193。” “yc193是什么意思?代号?” 霍岐南抿唇一笑。须臾之后,蹲下身去,指向幼鹤腿关节处一块橙红色的套环,解释道:“这是它的环志,yc193是他的环志编号。因为丹顶鹤种群稀缺,所以在每只幼鹤满三个月的时候,我们就会给它的腿关节处套上环志。每个环志的编号都是独一无二的,三个月的成长期过后,我们就会忘记它的乳名,以环志上的编号对它重新命名。这也将会是它以后一生的名字。” 它还有乳名?”夏悠一边抚摸着幼鹤,一边摇头。一人一鹤,动作频率协调一致,仿佛是在对话。 “是啊。”霍岐南的目光掠过夏悠,神情里看不出情绪:“这一批幼鹤当初正好是我接手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yc193的乳名应该叫……” “叫什么?” “小鹤。” 他声线低沉,咬字笃定。 夏悠脸色微变,连带抚触幼鹤的手,也一并陷入僵直在原处。不过,作为一个女演员,她一直很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不到片刻,她又恢复如常。她不清不淡地笑着,抚摸幼鹤的手开始收回。 “这个名字,起得未免也太不走心了。” 她轻掸了掸双手,表情嫌恶,仿佛是摸过了什么脏东西:“抱歉,收工了,我先走一步了。” ** 摄制组全体收工,开始往雏鹤培育园的方向走。 夏悠动作慢,跟一大群摄制组的场工们落在后头。导演大概是知道霍岐南掌控着他们所有的拍摄条件,为了妥善完成制片人的任务,他每时每刻都不忘关怀霍岐南这个衣食父母。霍岐南落在最后,他就命令所有人也走得慢些,等霍岐南上来再一起走。 导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霍岐南聊着,霍岐南时不时地点头示意,看似听得认真,实际上目光全都落在了前方的夏悠身上。 和摄制组的人一起收工的时候,夏悠显得很随意。走在她前头的场工扛着一个半人高的灯箱,她大概是体贴场工一天辛苦,就支手帮了一把。灯箱的重量被分担了,场工连连感谢她。大概是没想到传闻中掌掴记者的女演员居然那么随和,场工都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大概是被漂亮的女演员帮助了,场工显得有些不自在。一不留神,没注意脚下,就跌了下去。 大部队走得是一条田埂。 入了秋,田埂两侧的芦苇,长得跟人齐高,根本看不清楚地形。唯一能瞧见的,就仅仅只有一条田埂。因此,走在田埂上,每个人都是战战兢兢的。 现下,场工不小心掉了下去。所有人这才看清,这田埂下面居然是一条暗河。好在暗河很浅,场工只是裤管湿了半截。 “没事吧?”暗河里的水很浅,但垂直高度却很深,夏悠好心地朝他伸出了手。 “没事。”借助了夏悠的手,他好不容易爬了上来:“就是裤管湿了,得回去吹吹。” 夏悠指着那条暗河,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这次倒好,我看你下次可得小心了。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说不定你下次再掉下去,指不定从哪儿就跑来个食人鱼就把你给吃了……”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当夏悠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才像是被定住似的,连脚步都顿在原地。 她慌张地回过头去,只期待霍岐南并未听见这句话,又或者是疏漏了,又或者自己的话早已经被平原上的风声给吹散了。 然而,令她不曾想到的是,她刚转身,就看见霍岐南正站在田埂上,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他听见了。 这一回,夏悠真的慌了。 第八章 又是傍晚,平原上夜风肆虐。 夏悠想着白天收工时的事,心里总不踏实。霍岐南打量的目光,以及那句脱口而出的话,都令她着实不安。 她恍惚觉得,这个夜里总有什么要发生。 夏悠感觉不安的时候,第一件想到的事情,总是打个电话给阮阮。毕竟,在她眼里,自己的事总不及阮阮的一根头发丝重要。 然而,为了让雏鹤在最自然的生态下孵育,院内所有房间,都是屏蔽信号的。所以,当夏悠想打电话的时候,就必须在院内中庭的空旷区域才能接通。中庭里没有人,摄制组的人也全在外面,在这里,夏悠也不用担心任何记者狗仔监听她的电话。 电话接通,阮阮呢喃的嗓音,以及赵医生对病情稳定的宽慰,都让夏悠松了一口气。 一场通话下来,她心里的忐忑已经去了大半。 ** 挂断电话后,夏悠正准备往房间里走,却隐隐约约地看见黑暗里有个人影在朝她迎面走来。 那影子身形颀长,无处不透露着一股从容的气质,加之谙熟的轮廓,夏悠没有理由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她也不畏缩,直接迎上去:“霍先生,这么巧。” 霍岐南从灯光昏暗处走出来,眯眼笑着:“这后院里就住了我们两个人,出来遇上的几率是二分之一,没有巧不巧合,只有愿不愿意。” “我还以为霍先生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呢。”她吁了口气,往手上搓了搓:“既然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进去了。天冷得很,像我这样的三流小明星,冻感冒了可是没人乐意管我死活的。” “夏小姐不是说你有喜欢你的很多影迷吗,我想他们会乐意的。” “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我的影迷。”夏悠收紧了身上的大衣,虚晃地笑着。 “我想我可以算一个。”霍岐南定定地说:“我看过几部夏小姐演的电视。” “霍先生真是往我脸上贴金了。” 夏悠轻笑了几声,就开始往院内走。看起来,她似乎很懒得和霍岐南玩这样虚头晃脑的游戏。实则,没有人知道,夏悠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正如擂鼓。可偏偏她越是心里没底,就越爱装作理直气壮的模样。 她刚迈上台阶,就听见身后传来男人的一声喝止。 “等等——” “怎么?”夏悠回头,脸上不耐烦。 霍岐南踱步走向她,由远及近的锐利眼神,仿佛是在审查犯人:“我想问问夏小姐,白天对摄制组工作人员说的那句,暗河里会有食人鱼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随口一说,霍先生何必放在心上。” “这句话实在不像是随口一说。” 夏悠皮笑肉不笑:“这就好比,我今天说石头里能蹦出猴子。这不过是一时的念头,难不成我说了就能兑现了?这未免太可笑了。” 末了,她还不忘添油加醋地补了一句:“霍先生,何必那么较真。” 霍岐南没再回应。 没了人声,中庭内阴沉沉的。夜幕渐渐落下,他在黑暗里沉默,仿佛也一并融入了黑夜里,再也寻不见。 夏悠没去看他的表情,也不乐意再去理会,径直往院内走。院内的长廊很黑,黑得险些令夏悠的夜盲症发作,好在前几日连续服了几粒维生素a胶囊,已经好了大半了。 她恍惚想着,要是这夜盲症严重一点就好了,严重到让自己直接瞎了也好。不止眼盲,还能心盲,这是夏悠最想要的效果。如果再奢侈一点的话,她还想要失个忆,最好还是能选择性的失忆,把好的都留下,把坏的全忘光。 只可惜,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顺应人心,顶多就是少一点背道而驰。 夏悠这样想着,仿佛也觉得安慰了。 她慢悠悠地走上长廊,却忽然听得一阵熟稔的称呼传来。仿佛记忆的猛兽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张牙舞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小鹤。” 低哑哑的男声,仿佛失了所有力气。 肩膀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按住了,夏悠定在原地,动弹不能。好在身为演员思维活跃,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了。 “怎么,是前院的雏鹤跑出来了?要我去看看吗?”她作势就要跑过去看,从头到脚,用尽了她所有演技。只可惜,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演技该是有多浮夸,浮夸到一眼即被拆穿。 “小鹤,我知道是你。”他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扶着太阳穴,虚晃地笑着:“霍先生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我都心知肚明,何必再掩耳盗铃下去。” 霍岐南握着她的手腕,不太用力,大有些纠缠不休的意味:“虽然你整了容,长相也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 “饭可以乱吃,但话可不能乱说。我有没有整过容,这事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她冷语讽刺。 “小鹤,一个人的生活轨迹,都融入在她的一言一行中。即便是你换了一张脸,改了名字,你的行为习惯还是出卖了你。”霍岐南抬眸,精锐的眼神上下忖度着,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丝表情。他如数家珍似的,说出了她一个个的破绽:“从间歇性发作的夜盲症,到假装自己怕鸟,再到鬼使神差地说出暗河里有食人鱼的话,你其实早就已经暴露了。至于夏悠这个名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他跨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母家姓夏,之所以叫夏悠,是取意,白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是你在告诉我,过去的都已经死去了。小鹤,如果你真的喜欢玩这样掩耳盗铃的方式,那我大可以继续陪你演下去。” “够了!”她大吼一声,猛地一甩,挣开他的手。 终于、终于,虚伪的面具被她亲自扯下。 她仰起头面向他,眼里是无边燃烧的恨意。她拽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恨不得手上能瞬间长出半寸长尖锐的爪子,分分钟将他撕成碎片,吃拆入腹。 “霍岐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再叫出这个名字?!” “对不起,小鹤。”他嗓音低哑,带着沉蓄已久的歉意。“对不起,我知道你怀孕的时候,已经晚了。” 下一步,他就使劲将她揽入怀里,却被她用力推开了。 她伸手就要去甩他巴掌,却被他横空阻拦:“难道你知道我怀孕了,你就会阻止你父亲吞并佰城集团的计划吗?”她摇头嘲讽:“不可能的,霍岐南我知道不可能的。陵川集团的二公子,哪可能就那么轻易地为一个女人折腰,你不可能会善罢甘休的。所以,那个孩子注定是要被打掉的,我父亲在你们眼里也注定是要死的。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 “那些已经都过去了。一辈子那么长,我们还有未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按在怀里。 “不,你错了。我可以和任何人有未来,却唯独不会是你。” 她张开唇,往他的肩胛骨处就是一口。牙关咬紧用尽全力,直到干涸的齿缝尝到了血腥味,她才终于松开。 她抬脸,朝他绽开一个好看的笑容,说。 “霍岐南,这么多年,我得以活下去的动力,就是想亲眼看看。看看你,再看看你父亲,一个个到底是怎么死的。不亲眼鉴证你们的死法,我怎么好意思先一步死去。” “小鹤,六年了,还不够时间忘记吗?”他终于拗不过她,缓缓松开手臂。 “你怎么不说,死的是你父亲呢?” “你要明白,商场成败,一步错就步步错。你父亲的死,怪不得任何人。” 她笑着:“霍岐南啊霍岐南,这么多年我总算明白一件事情。即便是我多努力让自己做道心狠手辣,也永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一脚跨出院里的大门,往平原外的芦苇丛中跑去。 霍岐南站在原地,远远地看见夏悠消失在那个敞开的长方形门缝里。那一瞬间,霍岐南感觉他和夏悠,恍惚也只是一只雏鹤,和一个丹顶鹤保护员的缘分。 一只只丹顶鹤成年,一次次在他的手心里飞离。 一辈子那么长,但天南海北,却永生再难见上。 第九章 没有污染物的遏制,平原上疯长的芦苇丛,几乎跟人齐高。 躲在芦苇丛里,芦苇枝干把夏悠蜷曲的身体掩埋,没人能找得到。 闷在里头,夏悠悻悻地想,如果时间是一枚拥有轴承的钟表,该有多好。 那么她一定要将时间拨回和霍岐南最初遇见的那一天。然后,趁着时机跟他错开,永远不见。 那些断断续续的,无论快乐高兴,还是悲伤痛苦的记忆,她都不想要了。 最好,还能把霍岐南这个名字,从根上一并给剃了,哪怕是鲜血淋漓,她也甘之如饴。 毕竟,霍岐南这三个字,对于她而言,是业障,也是祸根。 ** 至今回忆起来,夏悠还能清楚明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霍岐南的模样。 只是,回头再次回想这段故事的时候,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局外人了。 而所有的惨痛,当初也仅仅是发生在一个叫做白鹤冉的人身上,不是她夏悠。 那是八年前,初秋。 她还不叫夏悠,她是白鹤冉。 刚满二十岁的白鹤冉,是盛城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在读的大二学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她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像是只昂首挺胸看不见脚下的丹顶鹤。出身盛城最昂贵的家庭,佰城集团唯一的千金,这一头衔,给了她足够的底气。 临近期末,导师布置题目下来。以一次丹顶鹤保护区的野外写生,作为期末的最终成绩。 同学们都各自选了命题,或是芦苇花草,或是人工饲养的丹顶鹤。 心高气傲的白鹤冉显然不能苟同于同学的观点,她嫌弃人工饲养的丹顶鹤是囚鸟。就偏要去到最广阔的湿地平原里,找最具有野性的丹顶鹤,采风作画。 好在导师是个崇尚自由的人,听完白鹤冉一言,倒也认同了她的想法。他找来保护区里与他交好的研究丹顶鹤保护的老教授,打算请他带白鹤冉进湿地平原里写生。然而,不巧的是,老教授前段时间崴伤了腿,只能由他的徒弟代劳。 白鹤冉第一次看见霍岐南的时候,他就跟在老教授的身后,整个人都沉默不语,表情严肃,周身仿佛都是低气压。白鹤冉心里忖度着,大概是搞科研的人,都是一如既往的长相,严苛又死板。 第一眼,她对这个叫做霍岐南的年轻人没什么好感。不过,好在他眉眼生得好看,短发干净利落。她仔细想了想,他倒是也长得不赖。 保护区与野生丹顶鹤栖息的湿地,路途遥远。为了保护好野生丹顶鹤的生存环境,湿地内不允许汽车穿行。于是,霍岐南只好骑着自行车,带白鹤冉入内。 油画写生,需要背着沉重的框架,白鹤冉扛着画框坐在自行车后头,别嫌多憋屈了。偏生霍岐南骑车又快,路上不平坦,白鹤冉坐在车后座,颠簸连连,只感觉整个人都快被裂成两半。 她拽着画架,拼命地朝他喊。 “喂,你骑慢点行不行。” 平原上的风,把霍岐南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好在最终仍是入了白鹤冉的耳。 他说:“现在是丹顶鹤出巢的时间,如果过了时间点,就看不见了。” “可我坐在后面都快被震死了。”她抱怨。 “要不……”男人的声音有点犹豫。 “要不什么?”她敞着嗓子跟他说话,声音飘得老远。 想必之下,他的声音显得有点低:“要不,你尝试着搂紧我吧,说不定这样会好一点。” 出身优秀家庭,加之母亲早逝,父亲对白鹤冉家教慎严。别说肢体接触,连平常与男同学认识交友,父亲都替她要层层筛选。她想了想,说:“还是算了。” 可偏偏话音刚落,路上横着一块大石头,霍岐南没注意,直接骑了上去。突如其来的撞击,让白鹤冉一时错愕,还没来得急反应,她的脸就直接撞在了他的背上。 疼得呲牙咧嘴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搂住了他,揪得死紧。过了会,颠簸似乎真没之前那么厉害了,搂着霍岐南的那双手,白鹤冉也不肯松了。 初秋的风,簌簌地刮着,伴同男人身上的清淡气味一并传来。白鹤冉闻了一路,只觉得有点晕眩,倒也还是好闻的味道。 坐在后座的白鹤冉心想着,搂一个男孩子,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反感。 ** 湿地仅在咫尺,泥沼遍布的地面,俨然不再适合用自行车同行。 距离野生丹顶鹤密集的栖息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霍岐南就停下了车,带白鹤冉往芦苇丛中走。 霍岐南走在前,白鹤冉跟在后。男人的教程总比女人快,偏偏白鹤冉背上的画架沉得很,还没走多久,她就落了一大截。她时不时地抬头,用怨怼的眼光仇视着他,埋怨眼前的男人实在太不绅士,居然都不好心接过她背上的画架。 她一边想着,也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就从田埂上滑了下去。初秋的湿地上芦苇遍布,根本看不清楚周遭的情况。 她背上还扛着画架,脚一扭,画架往后落,重心往后倒,她就径直摔了下去。 两侧的芦苇擦着她的脸颊飘过,扎在脸上有些疼。 噗通—— 白鹤冉连人带画架,一同掉进了田埂旁的暗河里。 暗河很深,白鹤冉不会水,连续扑腾了好几次也没见身体浮上来。泥水开始往她的鼻腔里窜,白鹤冉连咳了好几声,但水却是不听使唤似的,持续往口鼻里灌,溺水的恐惧感开始肆虐。 正当她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意识快要脱离的时候,忽然有一双手,穿过她的肩膀,解开了画架的背带,带她远离了水面。 是霍岐南。 等到了岸上,白鹤冉连喘了好几口气之后,就不争气地哭了。她还心有余悸,加之荒郊野外,周围环境陌生,她确实害怕了,也开始后悔自己唐突的决定。 她大哭失声,周围除了风穿过芦苇丛的声音外,就只剩下她凄厉的哭声。 霍岐南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周,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别哭了。” 他不会安慰人,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命令。 白鹤冉支了一只手,竖在他面前,声音意外的冷静:“你别理我,让我哭一会儿,我吓坏了。” 话音刚落,她再次痛哭失声。 霍岐南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连哭都能定时定点。另一边,竟然还能冷静自持地跟他解释理由。他不由得唇角扬起笑意,对面前的少女也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 白鹤冉哭了一会,忽然睁开了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指着芦苇丛陷落的那一处,大叫。 “糟了!画架还在水里。” 闻言,霍岐南立刻窜进水里,不一会,就替她把画架捞了上来。 她来回检查一遍,见画布里里外外都湿透了,灰心丧气地将画架画布一股脑地甩在地上。 “这都湿了,还画什么?” 霍岐南自觉理亏,低下头来道歉:“抱歉,教授让我带你去采风画野鹤的,我没做到。” 男人低垂着脑袋,白鹤冉隔着眼底的水雾看他,正好瞧见他头顶中间的两个旋。他侧脸深邃,光影从芦苇丛里打过来,照在他脸上,温和细腻,莫名的好看。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忽然就没气了。想着到底是他救了她,到底自己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她解释:“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距离课业完成还有很久,下次有机会,我还可以再来写生的。” “真的没问题?” “真的。”她点头。 ** 两人身上均已湿透,平原湿地上的风冰冷刺骨。体内稀薄的温度,在寒风中逐渐挥发。 往回走的路上,迎着冷风,白鹤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霍岐南走在她身后,看见她瑟瑟发抖,下意识地走上前,鬼使神差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往她身上披。 肩上忽然多了件重物,白鹤冉回过头,就看见霍岐南尚未远离的手,正按在她的肩上。外套底下还挂着水珠,湿漉漉地套在她肩上,又是一层冷冰冰的罩子。 霍岐南看见她的目光停留在外套底下,往下看去,这才想起,自己落了水,身上的外套也是湿的。 两人隔得很近,仿佛能闻见对方呼吸。 白鹤冉红了脸,轻轻推搡着他,笑他:“你是不是傻啊……” “抱歉,我也忘记自己也落水了。” 他话音刚落,两人均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笑声温和,就好像穿越了初秋的冷风,一同抵达记忆里最好的时光。 湿漉漉的外套还盖在白鹤冉的肩上,她舍不得脱,戏谑地朝他笑:“这荒郊野外的,刚才你跳得那么快,也不怕这暗河里有食人鱼把你给吃了。” “你还在水里,我总不见得见死不救。” 他一本正经的回答,却让白鹤冉的心跳得好快。 白鹤冉走在他前头,一步一回头。她将手□□口袋里,眼神有些忐忑。片刻后,才像是笃定了决心,抬头看他。 “对了,今天的课业没完成,下次我还想来这里完成课业,你还能带我来吗?” “当然。” 他的回答顺理成章。 ** 临日落的时候,他们找到了停在一旁的自行车。 白鹤冉再次坐上霍岐南的车的时候,风声忽然变大,嘶厉地开始叫嚣。 然后,她看见了一生难忘的场景。 十多只丹顶鹤在芦苇丛中起飞,扑腾着翅膀,在日落中远行。昏黄的日光,照在鹤身的羽毛上,仿佛打上了一层金色的霜。鹤群跟着他们的行车路线,一路往北。 “霍岐南,下次再带我来这里好吗?” “好。” 这是白鹤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她暗自默念许多遍,才终于从唇齿间发出声来。 同时,这也是白鹤冉第一次看见鹤群起飞,也是一生唯一一次。 ** 那天之后,白鹤冉总会借故去丹顶鹤保护区走一走。 要是遇上霍岐南了,她总会以各式各样地理由,让他陪她去荒野湿地写生画画。 久而久之,年少时的爱情,就这么发芽了。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和所有的情侣一样,接吻,同居,做/爱。 他跟她说了很多事。 比如,他是个私生子,他的母亲与有夫之妇结合才生下了他。又比如,他的母亲是跳水库死的。 她听他说他的人生,说他的际遇,渐渐明白,他就是父亲眼中不入流的穷小子。可偏偏,年少时的爱情灼热滚烫。白鹤冉喜欢他,喜欢到愿意背弃家人,也要跟他在一起。 她开始策划他们的未来,甚至不惜以未婚先孕的方式,逼迫父亲承认他们的爱情。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穷小子,所以未来的一切她都打算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去替他揽,去替他扛。 然而,她却从未曾想过。当她的穷小子,变成陵川集团的二公子…… 他隐瞒背景接近她,竟是为了另一桩惊天的阴谋。 那一刻,她后悔了。 后悔到她想用一切去换,只求这辈子再不要遇见霍岐南。 然而,为时已晚。 ** 那些过去,像是一场春秋大梦。终此一生,夏悠都不想再回忆起。 可偏偏世界上的一切,冥冥之中像是一根被牵引的绳索,巧合之后,她又再次与他遇上。 天色暗下来,平原外昼夜温差极大。 躲在芦苇丛中,夏悠身上单薄的外套俨然不能再抵御室外的寒风。 她想往回走,但眼前黑黢黢的一切,让她根本找不清方向。夜盲症开始发作,她丝毫不怀疑,自己有可能冻死在这个夜里。 不过转念想想,冻死也好,总不至于再去看霍岐南的那张脸。 不远处,遥遥地传来窸窣零碎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拨开芦苇丛朝她走来。 须臾之后,有细碎的灯光,由远及近地照过来。凭借着稀薄的灯光,夏悠终于看清来人的脸。 是霍岐南。 “小鹤,该回去了。” 一双手伸在她面前,等待她将手递出去。 她无视眼前的这双手,继续抱膝坐在芦苇丛里,微微扬起脸,唇边的笑意仍在:“怎么,陵川集团的二公子,这次又打算装穷小子,在丹顶鹤保护区骗无知姑娘了?” 第十章 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原本,在众人面前,夏悠和霍岐南尚且还维持着陌生人疏离的关系。但现在,夏悠俨然不愿意再隔着这一层薄纱说话,无论是明里暗里,都对霍岐南冷嘲热讽。 想来也是,心照不宣的往事,谁都不愿再提及。久而久之那些爱恨埋怨在心里,就变成了一桩禁忌。 好在拍摄时间仅有一月,一个月之后,夏悠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 拍摄结束的那一天,导演提议,到保护区附近城镇的酒店,请大家吃顿散伙饭。 夏悠已经联系助理越芹来保护区接她了,但无奈导演是他们这一行的衣食父母,她不敢得罪,就只好应承下来。 她原以为这仅仅就是一场摄制组之间的饭局,却不想霍岐南竟然也在。 对面坐着自己万分厌恶的人,想来这一顿饭,也不会吃得香甜。 偏偏导演对霍岐南毕恭毕敬地,见他一个人坐着,就凑过去敬酒:“这一个月,我们这一群人,可真是麻烦霍先生了。” “您客气了。”霍岐南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没喝。 识相的人立刻腾出了霍岐南身边的空位,让导演坐下。导演扒拉着霍岐南的椅背,亲热地像是自家兄弟:“说起来霍先生对我们这次拍摄还满意不?尤其是咱们这演员夏悠……” 猝不及防地,话茬就落到了夏悠身上。 “尤其是咱们这演员夏悠,之前她来的时候,她经纪人就跟我说过,这姑娘特怕鸟,让我多担待着。其实吧,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样害怕的东西,还是能体谅的。没想到,这姑娘居然扛着这么大的心理障碍都完成了,真是勇气可嘉。不过第一天把摔鸟的时候,可不是把我给吓死了,还好霍先生海量。”导演大概是喝高了,说话都糊里糊涂的:“来来来,夏悠快来敬霍先生一杯。” 被导演点名,夏悠显然不敢不从。 她站起来,朝霍岐南举杯,笑得花枝招展:“这些日子麻烦霍先生了,我先干为敬。” 她一饮而尽。 一旁的导演在起哄:“先干为敬算个什么东西?夏悠赶紧过来,再敬霍先生一杯。” 夏悠始终明白,在这种饭局场合,名气不响亮的三线女演员,等于是个三/陪女。现在她的名气早就一蹶不振了,再得罪个别导演,怕是也别混了。 好在她向来能忍,这次也不例外。 她握着酒杯,慢悠悠地走过去。导演见她过来,抡起茅台酒瓶,死命地往她的酒杯里灌。无奈酒瓶早就喝干了,一滴都倒不出来。 “服务员你们这儿怎么搞的,这酒怎么喝几口就没了!”导演开骂。 “先生,茅台本身量就不多。” “那你还不赶紧给我再上几瓶!” “先生,您这都是第九瓶了,我们这里藏的茅台酒都被您喝完了。” “什么破店,连茅台都只有几瓶。” “我们这儿小城镇,平时来不了这么多人。”服务员好声好气地解释。 导演眼见没白酒了,立刻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对着夏悠说:“没事没事,白的没了,咱们就用红的敬霍先生。” 导演立马给夏悠倒了满满一杯红酒,溢出的酒液粘在夏悠的手上,黏黏的。 “霍先生。”她遥遥地将杯子举了起来。 霍岐南终于握着杯子站了起来。 这次,导演很高兴。 两人面对面站着,咫尺的距离,夏悠仿佛能闻见他的呼吸。刚才那一杯白酒下肚,夏悠只觉得腹里滚烫。那热量来得很快,一瞬间就冲进了头脑里,她有点失去理智,也失了平日里的一派作风。 见着眼前红褐色的红酒,她脱口而出:“霍先生,我听说古籍有传言,丹顶鹤冠顶的鲜血有剧毒,因而鹤顶红一滴毙命。这红酒那么红,你就不怕我往里面掺了鹤顶红吗?” 霍岐南举杯,笑得从容:“你多想了,丹顶鹤跟人一样,是恒温动物,不会有毒。” “真可惜。” 这三个字,令台面上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导演反应机灵,第一个站起来:“霍先生咱们这女演员口无遮拦,您可别放在心上。下次您要是还想投资,跟我们合作的话,咱们可以商量着换演员的。” 投资这二字一出,夏悠总算明白了导演为什么这么兢兢业业地奉承着霍岐南了。 原来,他可是金主呢。 原来,是自己被耍了呢。 ** 夏悠出了门,躲在酒店的安全通道口抽烟。 抽烟是进了娱乐圈之后养成的习惯,人总要舒缓压力,她就学了这么一招,跟郁欢学的。 她尤其喜欢在安全通道里抽烟,四下无人,没有灯光,又安静得很,她一点都不担心会有记者偷拍。开一扇窗,看烟圈一圈圈地从唇边掠过,之后被窗口的风偷走,这是她最大的享受。 女士香烟燃到一半的时候,有一双手把烟夺了过去。 “你他妈干什么?”她瞪着霍岐南,恨不得扇他耳光。 “别抽了。” 霍岐南将烟头掐灭,声音淡淡的:“该戒了,什么时候养成的坏习惯。” “霍先生这也管太宽了吧。” “小鹤,别任性。” “任性?”夏悠冷哼一声:“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见这个词了,曾几何时,我也任性妄为。最后,倒是霍家二公子连本带利地把这两个字给没收了。” ** 酒精的作用尚未褪去,她像是只暴躁易怒的狮子,扑过去就拽住他的领子:“霍岐南,这么变着法地耍我,很好玩?” 霍岐南不置一言。 “导演是你的人,摄制组是你投资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让我知道,连这个所谓的纪录片拍摄,都是你的一个局?这么精心策划,可真像是你的作风。”她轻飘飘地笑:“只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都一无所有了,你到底还想从我身上图点什么?” “你知道我在图什么。” “我不懂。” 他按下她抠住衣领的手,放下。 “我图你。” “可笑!” 夏悠冷笑:“我猜,接下来你要告诉我。这么多年,你对我念念不忘,幡然悔悟忽然发现你还爱着我。” 他一本正经:“如果你喜欢这样对话,我可以说。” “假设你这句话是对八年前的白鹤冉说,她或许会感动的哭出来。可惜,我是死过一次的夏悠,早就不信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 ** 幽暗的安全通道口,她还没来得急迈开一步,就被他拉住了。 他说:“小鹤,回到我身边吧。” 面前是灯光敞亮的酒店通道,身后是霍岐南的怀抱。但夏悠没有回头,她对着空气,答非所问地说。 “我父亲死的那年冬夜,我许过一个愿望。” 身后的人没有一言。 “我许愿,这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你。即使再见,也一定要是在你的葬礼上。只可惜,老天爷不长眼,连我这么小的一个愿望都不能满足。”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霍岐南,放手吧。如果你还有点良心,这次以后,碰见我就当陌生人吧。” 霍岐南终于放开了她,她以为如她所愿了,却不想,身后的男人说: “话不要说得太笃定,人生这么长,总还有机会见面的。” ** 说完,霍岐南竟是先一步从安全通道里走了出来。夏悠原本是想先一步离开的,却不想倒是被霍岐南抢了先,心里不痛快。 他没再回酒店包厢,而是径直离开了。 喝了酒,夏悠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就也往酒店外走,打算吹吹凉风,醒醒酒。 结果站在门口,目光就不自觉地偏向到霍岐南的背影,看他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有辆越野车开了过来,在她面前猛按了几下喇叭。 之后,有人走下来。 越芹风风火火地走到她面前,搓了搓手:“哎哟,在车里还不觉得,没想到外面冷成这样,该冻坏了吧。” “没事。”夏悠抿唇一笑。 “不是说好去保护区接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导演请大家吃散伙饭,所以过来了。” 越芹打了个寒噤:“在门口等久了吧,我刚刚从保护区来镇里的路上,碰到了个小事故,堵车了。” “没事,我们回去吧。” “不用跟你们导演打个招呼再走?” 夏悠忽地笑了:“不用了,他估计现在恨不得我早点滚蛋。” “又得罪人了?” “差不多。” 越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该说你什么好呢。” 两人上了车,三言两语地搭着腔。 越芹问:“这一个月我不在你身边,过得怎么样?” “还行。” “哟,不是来的时候,还抱怨着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嘛。” “待惯了也就习惯了。” 越芹腾出握着方向盘的手,拍了拍夏悠的肩:“一趟磨练下来,总算有长进了,郁姐一定很高兴。” “但愿吧。”夏悠笑笑。 ** 车往北开,上高速。同时,这也是往保护区的方向。 夏悠坐在副驾驶座上,顺理成章地看见了霍岐南的身影。从挡风玻璃前,再到车窗一侧擦肩而过。她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但他从车窗外消失的那一刻,她终是忍不住回了头。 好在黑暗的夜里,隔着不透光的玻璃膜,霍岐南不会知道,她在看他。 “谁啊?你认识?”越芹问。 “不认识。”夏悠斩钉截铁。 “回答地那么快,肯定有猫腻。” 越芹故意放慢了速度,等待男人走过来,远远地,她看清了男人的身形:“哟,身材比例不错,就是不知道长相怎么样。” “安心开车吧,回去该晚了。” 后视镜里,男人的身影由渺小的一点,逐渐放大。与此同时,男人的轮廓也一并呈现在越芹面前。 突如其来的,一脚刹车。 夏悠在一旁笑:“怎么反应这么激烈,难不成你认识?” 越芹的脸色僵了僵,左脚立即踩了一记油门,不再去看男人的脸,飞速似的逃离。 她低声解释着:“刚才踩错刹车了,那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有点像我一个老朋友。不过近距离地看,才发现不是。” 夏悠也不当一回事,笑道。 “还好是把刹车当成油门,而不是把油门当车刹车。” 第十一章 重新回到演艺圈,面对夏悠的还是之前的窘境。 没有一个通告,没有一桩演艺合同。 现在和之前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原本铺天盖地的舆论,已经在时间的作用下,逐渐消停了下来。不过,与之同时消停的,还有夏悠那如死水一般的名气。 现如今的夏悠,即便是借着和郁欢那一层生死之交的关系,怕是也依旧逃不过被大众封杀冷藏的命运。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翻身的机会来得这么快…… ** 刚回到盛城的第二天,夏悠就接到了一位陈姓导演的电话。 这位陈导演在电话里说,最近有一部大制作的年代剧正在选角,他是电视剧的总导演,兴许可以给夏悠安排个女二号的角色。只不过,女二号分量重,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还要经过投资方与制片人的同意。 夏悠之前和这位陈导演合作过,但合作经历却并不太愉快。这位仗着资历老道的导演,总爱对同剧组的女演员动手动脚,夏悠好几次都险些遭了秧。她原本心里对这位陈导演是有所防备的,但听他拍胸脯保证着是大制作精品电视剧,一线卫视同步直播,倒也是有点心动。 想想现在自己的窘境,翻身的机会得来不易,还是得搏一搏。 陈导演说,选角不公开,到时制片方和投资人会开一个私人的饭局。几位候选的女二号都会出现在饭局上,到时候,他会象征性地走一个过场,最终内定夏悠为女二号。 夏悠心里倒是有些感动,自己的名气已经臭成这样了,这位陈导演还愿意念着以前的合作,帮扶她一把。所以,即便是听见饭局二字有些许反感,但最终仍是感恩地应下了。 毕竟,圈内通过私下饭局内定角色的比比皆是,夏悠也想尝试一次。 ** 等真正去了饭局,夏悠才知道事情似乎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与她同行的,还有三位女演员,都是来自别家公司的,与她一样,长了一张好脸,但统统都混得不温不火。 制片人和投资人还没到,就她们四人,坐在饭桌上等。 两个女演员大概是相熟的,在窃窃私语。 “你知道这剧的女主角是谁吗?” “谁。” “梁思圆。” “就是那个传闻中被富商包养的梁思圆?”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这电视剧的投资人就是那个富商,这是专门为梁思圆量身定做的剧,无论多大的腕儿都得是配角。哦对了,那个富商好像叫……叫陈桓北,陵川集团的太子爷,有妇之夫。” 陈桓北。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夏悠像是忽然被人点醒了,眼神发亮。 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小,偏偏谁都要碰上。 ** 包厢房门大敞。 须臾间,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簇拥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 “哟,演员们这都等着了?倒是我来晚了。”陈桓北大手一挥,领着陈导演与制片人即刻落座。 男人已近四十,体态有些发福,眉眼间跟霍岐南倒是有些神似。 陵川集团,当家人是霍启山。霍启山有二子一女,大儿子陈桓北,二儿子霍岐南,女儿霍羽西。大儿子陈桓北和女儿霍羽西均为霍启山的妻子所生,而霍岐南则是对外公开的私生子,前些年才认祖归宗,进入霍家。由于霍启山早年入赘陈家,靠陈家的产业,才终于白手起家。因此,至今大儿子陈桓北仍是跟着母姓的。 夏悠坐在陈桓北的面前,一点都不担心他会认出她。 她已经改头换面,早已经不是白鹤冉。况且,作为白鹤冉的那些年纪里,她也仅仅和陈桓北打过照面,并未熟识。 ** 夏悠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她还没有傻到,要用言行来引起敌人注意的地步。她实在势单力薄,又谈何报复。 三巡过去,有酒量浅的女演员,已经醉倒在了饭桌上。 陈导演殷勤地走过去,拍了拍女演员的肩:“潇潇,这才喝了几杯,赶紧醒醒。” 眼见女演员没有反应,陈导演的手就顺着肩膀,一路下滑,一直到女演员的腰间:“赶紧醒醒,再陪大家喝几杯。喝完了,这个女二号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听陈导演当着众人面,把女二号的位置用来调侃。夏悠这才知道,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夏悠就坐在醉倒的女演员旁边,离得很近,她用余光就能看见,陈导演的手已经贴在了女演员的屁股上。 同为女演员的自尊心,令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故意侧过身子,拱了醉倒的女演员一记。一阵动作猝不及防,陈导演吓得收回了手。 在夏悠不知道的时候,对面的陈桓北,已经把她所有的小动作收在了眼皮子底下。 现下,他倒是对眼前的女人来了兴趣。 他故意拎了个酒瓶子,坐到夏悠旁边。 他上下打量着夏悠,问的却是陈导演:“陈导,这位小姐是?” “夏悠,星燃娱乐的女演员。夏小姐名气可大了,前些日子还因为掌掴记者上了头条。” “原来是个烈性子,我喜欢。”他朝夏悠举杯:“夏小姐,来喝一杯。” 酒杯只有一个,竖在夏悠面前,显然是想让她喝。 包厢内围了好几个保镖,她显然不可能偷跑出去。于是,她很识相地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 夏悠喝酒的过程中,旁边的女演员一个个接二连三地都倒了。 就只剩她一个。 陈桓北眯着眼,笑得危险:“夏小姐也是来应征女二号的对吧。” “是。” 夏悠已经有点醉了,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不敢醉倒。她生怕醉倒之后,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所以,她只能醒着。 陈桓北拍了两记掌,有服务生立刻送了两瓶法国干红上来。 “我是投资人,这个片子,我说了算。照我看,话不多说,要是夏小姐把这两瓶酒都干了,那这个女二号的位置,也就是你的了。” 红酒后劲大,这两瓶酒下去,她怕是要不省人事了。 还好,夏悠很镇定,从容地笑着:“陈先生,这女二号我肯定是要的,这酒我一定也是要喝的。只不过在那之前,能不能让我先去一趟洗手间。”趁着上洗手间的空隙,逃出去,这是夏悠唯一的法子。 她整理了一下裙摆,站起身就要走出门。 然而,在出门的当口,却被两个黑衣保镖拦住了。 “陈先生……”她回头对陈桓北腼腆一笑。 她以为这招会有用的,却不想陈桓北一点都不领情,直接把红酒瓶端到夏悠面前。 “夏小姐别急,喝完这两瓶,再去也不迟。” 眼见无计可施,夏悠只好迎头上去。她不敢跟陈桓北起争执,这包厢里的都是他们的人,怕是生了事,她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现下,她只能祈祷着,这两瓶酒下去,她还能醒着。 咕噜咕噜—— 不经品尝,她直接一股脑地往嘴里倒,一口一口,苦涩的酒味翻上来,她好几次反胃,险些呕出来。然而,最终仍是克制住了。 两瓶酒下去,她已经分不清方向了,陈桓北的脸,也逐渐开始模糊。 还好,她的耳朵还清醒。 陈桓北说:“没想到夏小姐酒量这么好,只不过这酒都不尝,直接喝了,倒是可惜。” 他拍了一记手,立刻有保镖架住了她:“来啊,帮我把夏小姐带进包厢的卧房里,我可要跟夏小姐好好品品酒。” 包厢的卧房…… 夏悠知道陈桓北要对她做什么,仅凭着剩余的力气,她用力挣开保镖的钳制,奋力地往门外跑。 然而,脚下虚浮,她刚走了几步,就险些栽倒下去。 陈桓北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抱住她的腰,贴在她的脸颊上:“没想到夏小姐这么热情,直接投怀送抱啊。” 下巴被人抬了起来。 她听见陈桓北的笑声:“不过,我就喜欢这一招。” 一双手正在她的腰间游离,逐渐往下,夏悠脑子里浑浊一片。她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了,眼泪就不争气地留了下来。 她恨自己的愚蠢,愚蠢地上了这次当。郁欢曾经多次保护她,把她带离潜规则的世界,没想到这次,她仍旧要遭殃。 “哟,怎么哭了,怪让人心疼的。没事,以后跟了我,每部电影的女主角都是你。” 后背的拉链被人拉下,仅存的自尊令夏悠感到屈辱。 她这辈子没跟过其他男人,仅有的一个,也就是霍岐南。只不过她没想到,时日变换,今天在她面前的居然是陈桓北,霍岐南的大哥。多么可笑,可笑到像是在乱、伦。 她多想现在能有人救她于水火,即便这个人是霍岐南……也好啊。 ** 深陷绝望的那一刻,夏悠听见一声巨响在她的耳边响起。 之后,包厢门洞开,点亮了这一整个世界的灰败糜烂。 “大哥怎么又在玩女演员了,也不怕老头子知道?” 第十二章 “哟,这不是老二吗?”陈桓北松开夏悠,推到一旁的保镖手里。 夏悠背后的拉链还敞着,被推搡的瞬间,衣服就滑了下来,露出半个圆润的肩膀。 霍岐南眉心一皱:“大哥想玩女明星,不也得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这种场合,被记者拍到,怕是不仅损了我们霍家的名声,也扫了大嫂的面子。” 蛇打七寸,霍岐南深谙这个道理。 当年霍启山为了扶他这个阿斗上墙,特意与政府背景强大的林家联姻。要是陈桓北的臭名声传了出去,怕是同时也拂了两家的脸面。 闻言,陈桓北立即笑脸相迎。 “老二有话好说,这不过就是个平常的选角宴,何必当真。” 霍岐南微微笑着:“既然是选角宴,有必要这女人躺一地,还特意找了个有卧室的包间?” “这不是顺便玩玩嘛,可千万别告诉你大嫂。” 陈桓北讪笑,故意转移话题:“说起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前几天不还在郊外搞科研养鸟吗?” 霍岐南说:“刚回来,就着急来见大哥了。” “哎哟,这是找我什么事?” “要人。” 霍岐南斩钉截铁。 陈桓北听他吐出这二字,心里倒是有点虚,立刻在脑里想了一遍,最近干了什么缺德事。霍岐南多年与他对立,虽不参与集团里的事,但至今,父亲霍启山仍旧对他器重有加。说起来,面对这个少言寡语的二弟,陈桓北仍是忌惮几分的。 陈桓北好整以暇:“要谁?尽管带走。” 霍岐南拿眼指了指夏悠:“她。” 陈桓北松了一口气,眼角的细纹都笑开了花:“我还以为我们家老二,除了搞科研养鸟,其他什么都不会,没想到对女人还是有点眼光的。” 在他的示意下,保镖把夏悠送过去。 陈桓北走过去拍拍霍岐南的肩膀,眯着眼睛:“来来来,带回去,刚被灌醉,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夏悠被送到了霍岐南的怀里,喝醉了酒,她脸色潮红,眼角还挂着一条干涸的泪痕,看得霍岐南触目惊心。 他亲手替她拉上后背的拉链,扶着她往外走。 与陈桓北的虚以委蛇,也就此作罢。 ** 包厢里,陈导躲在角落里,不敢吱声。他并不认识霍岐南,但也知道,霍家有那么一个二公子,是个私生子。听刚才的口气,陈导也知道,来人一定是霍岐南无虞了。 盛城里的人都知道,陈桓北和霍岐南,是针锋相对的两兄弟。 身为大儿子的陈桓北是陵川集团名副其实的总经理,而身为二儿子的霍岐南则是顶着个头衔的副总经理。 两人之间的是非曲折,并不为外人所知。 但毕竟陵川集团那么大的家业在,最后谁当家,到底还是个谜。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利益关系对立,自然是要争一争的。 见霍岐南走了,陈导才从角落里站起来。 陈桓北还板着脸,他赶紧过去奉承。 “先生,您看霍先生都走了,咱们要不要……继续?” “继续个屁!” 陈导心一空,舍不得这么个绝佳的机会,换侧面提醒:“这些女演员该怎么办?” “送回去。” 陈桓北大手一挥:“看见老二那个晦气的家伙就心烦,还有什么心思好玩的了!” “是是是。” 陈导不敢再造次。 无形之间,倒是救了那三个深陷虎爪的女演员。 ** 霍岐南扶着夏悠出酒店的时候,助理方致晟已经等在了一旁。 方致晟与霍岐南同龄,大学毕业后,就跟在霍岐南身边做事,虽是上下属,却情同兄弟。 见霍岐南走过来,他立刻下车打开车门。 霍岐南却摆手:“待会再上车,她喝了太多酒,身上烫得很。吹吹风,会舒服点。” “是。”方致晟点头。 “对了阿晟,今天谢谢你了。” “先生客气了,我只是尽职而已。您从保护区回来之后,就嘱咐我暗中保护白小姐的一举一动。到底今天还是我反应慢了,才让白小姐上了陈桓北这条贼船。” “所幸还来得及。” 方致晟笑笑:“说起来,似乎已经有好几年没听先生跟我说过谢谢了。距离上次,应该还是六年前,送白小姐回学校的路上吧。” 方致晟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打断了自己的话:“不对,现在不能叫白小姐,是夏小姐了……” ** 一声呢哝,从霍岐南的怀里传来,间接打断两人的对话。 风吹得久了,夏悠隐隐有些清醒。即便此刻头疼欲裂,她还知道是霍岐南救了她。 只是,她到底是个执着的人。想起霍岐南这个名字的时候,保留的概念仍旧是—— 该死的阴魂不散。 她吃力地撑开眼皮,拿眼瞧了面前的人一眼。 没看见霍岐南,却看见意外地看见了方致晟的影子。 她到底还是记得方致晟的。 当年,和霍岐南的那一场相爱里,方致晟也时常出现。她原先只以为,他是霍岐南交好的朋友,倒还和他有几分交情,还时常请他往家里坐。却不想,最后霍岐南竟是伙同方致晟一同骗了她。而这个方致晟,更是霍岐南手下的一把手。 现下,霍岐南知道她是白鹤冉,那么方致晟也一定是知道的。 “哟,这不是方致晟吗?”她说。 “夏小姐好。” “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跟在霍岐南身边当走狗啊?” “小鹤,够了!”霍岐南的一声轻喝。 方致晟度量大:“先生算了,她喝醉了。” “小鹤这人说话总是不分轻重,抱歉了。” 方致晟毫不介意,一边提醒霍岐南:“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别让老大出现落下口舌。” “嗯。” 霍岐南带夏悠进车里,扬长而去。 ** 密闭的车厢内,空气不流通,是个死循环。 方致晟边开车,边问:“先生,现在往哪儿去?是送她回家,还是……” “去城郊的湖光山墅吧。” “去城郊?那么远?” “嗯,越远越好。” 靠在霍岐南怀里的夏悠很不安稳,一直翻来覆去。霍岐南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她现在是公众人物,回她的公寓或者去酒店都对她影响不好。往远一点去,总好过记者追着她跑。” 听完,方致晟轻声叹了口气。 对她影响不好?他的先生是估计不知道,现在的夏悠,名气早就臭到不行了。得亏他的先生,还时时刻刻一本正经地拿她当宝。 往后视镜里看,霍岐南还将夏悠拦在怀里。她浑身的酒气,刚才在室外,方致晟就闻得一清二楚。 偏偏有着轻微洁癖的霍岐南,还不舍得将她扔在座椅上,反倒是一刻不停地搂着。 方致晟可真是……恨铁不成钢啊。 ** 入夜,通往郊外的高架上,车辆甚少。 方致晟对陈桓北的事还心有余悸:“先生,今天因为夏小姐的事,直接坏了陈桓北的好事。他即使不知道夏小姐跟你的那层关系,估计也知道了我们暗地里在监视他。他应该要开始针对你了,以后的路,怕是也不好走了。” “他针对的还少吗?” 方致晟笑道:“今天可算是正面撕破脸皮了。” “今天的脸皮不撕破,以后总也还是要撕的。” 霍岐南不动声色:“毕竟我母亲的那笔帐,还等着他还呢。” 提及霍岐南的母亲,两人不约而同地默了。 许久后,方致晟才问:“只是今天,这脸皮提前为夏悠开撕了,您觉得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得。”霍岐南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她的孤苦伶仃是我造成的,现在,她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以前没有力量,只能放任她不管。现在有了,哪还会再放任她不管。” 方致晟是个男人,但听着也有点感动。 只不过,如果现在真换作是夏悠醒着,听见了这段话。估计与之而来的,也只会是一场针对霍岐南的冷嘲热讽。 方致晟太了解夏悠这个人了,无论是以前的白鹤冉,还是现在的夏悠,认定了一件事就固执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既然恨霍岐南,就也会眼盲心盲得恨一辈子。 ** 窗户被按开了一条缝,风吹进来,吹散了夏悠的长发。 霍岐南顺手替她将头发挽进耳后:“阿晟,这两天去媒体那边疏通一下关系。无论是哪家媒体,只要一有夏悠的任何娱乐消息要曝光,都第一时间经过我的手。之前不确定她是小鹤的时候,已经让她因为掌掴记者受了苦,以后不能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是。” 下高架往市郊的路上不平坦,颠簸不断。 冷不防地,后座的夏悠,吐了霍岐南一声。 呕吐物夹杂着酒精的腥臭味,在车厢内弥漫开来,连前排开车的方致晟都忍不住反胃,更不用说后排的霍岐南该有多难受了。 偏偏就是这样,方致晟却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一向有轻微洁癖的先生,竟是抽出了手帕,仔细地在替夏悠擦拭唇边的呕吐物。而他自己身上的,却根本无暇顾及。 方致晟心想,先生可真是爱惨了这个女人。 只可惜,夏悠是个没心肝的人。 和她在一起,他的先生注定是没有回报的。 第十三章 次日清晨。 夏悠从宿醉中醒来,头痛欲裂。 霍岐南敲门走进来,她没有一点点意外。 昨晚的记忆清楚地提醒着她,是霍岐南带她走的。临走的时候,还碰见了老熟人方致晟。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两人倒是至今还狼狈为奸着。 他手里端着个骨瓷碗,走进来:“醒了?刚煮的粥,趁热喝了吧。” 她无视他的好意,低头看了一眼。昨晚一身套装,已经被换成了一身干净的睡衣,酒气也消得一干二净。 “我身上衣服谁换的。” “我换的。”他面不改色。 她掀开被子,暴跳如雷,活像个泼妇:“霍岐南你可真不要脸啊。” 夏悠打量四周,欧式简约派的卧室,靠窗望下去,是个庭院。 很明显的,这是一处私人别墅。 “这是什么地方?” “市郊的湖光山墅。” 她走到窗台口,嗤笑一声:“以前跟着你的时候,我倒是没想到,保护区里的穷小子,倒是发达成了这样,连私人别墅都一栋栋一幢幢的。照这样看来,我可不得着急傍着你。” 他挑眉一笑:“荣幸之至。” 夏悠脸色微变,在肚子里暗骂了他一百遍不要脸。 他叹了口气:“小鹤,你何必说话这样尖酸刻薄,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就是。” “我哪止尖酸刻薄,我简直恨不得撕烂你的脸。”大概是言语不够尽兴,夏悠又下了一记狠药:“就算是被陈桓北□□,也总比被你救来得好。” 此刻的夏悠并不知道,为了从陈桓北的手里救出她,霍岐南浪费了多少年的精心筹谋,后续需要多少个日夜再去弥补。 她偏偏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占他上风,即便是言语讥讽,只要能让霍岐南不快,她摆明了就是高兴。 说完,她也不理会他的反应,直接往外走。 **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背后男人的声音,低沉沉的。 “怎么,你就打算这么衣冠不整地走出去?”霍岐南说。 “要你管!” 他拦腰将她拽回房间里:“难道你打算让所有人都知道,女明星夏悠夜宿郊外私人别墅,登上小报头条?你公司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你到底想怎么样?”夏悠抠住他的手臂,力气一点都不留情。 “陪我吃顿饭。” “这么简单?”她讥笑,倒也不挣扎了。 “嗯。” 他说:“待会我让阿晟送你回去。” “凭什么要他送我,我打车!” “郊外私人别墅,不允许出租车来往。在这里你打不到车的。别任性,待会我让阿晟送你。” “那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昨天你吐了一身,衣服我已经让人送去干洗了。早饭过后,会有人送回来。” 听完霍岐南的话,夏悠忽然陷入沉默。原本牙尖嘴利的脸,也变得轮廓柔和。 她撩撩头发,故作轻松:“霍岐南,如果是为了补偿我的话,你大可不必对我这么好。我夏悠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偏偏就不需要你的。” 霍岐南知道她的固执,就也不说话,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 一顿早饭,吃得心照不宣。 为了让夏悠吃得轻松些,他特意摒弃了下人,就留了夏悠一人。 可夏悠就是个不识相的人,一顿早饭,她也能变着法地,让霍岐南不舒心。 临出门的时候,霍岐南递了个盒子给她。 “这是什么?”她蹙眉。 霍岐南把盒子打开:“这是湖光山墅的钥匙,你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来这里找我。” “怎么,照你这意思,还是想包/养我了?有麻烦的时候找你,陪个睡,麻烦就解决了?”她冷笑一声:“我夏悠这人吧,没什么优点,偏偏就是有骨气。” 夏悠心一横,干脆把盒子仍到了他身上。但她靶心不稳,盒子只擦着霍岐南的肩膀过去。 “砰”地一声,盒子落地。 钥匙碰擦着地面,叮叮咚咚地滚了一圈。 夏悠抛下狠话:“你霍岐南的钱,都是我父亲的血。我还有点仁义道德在,可真没脸用。” 她也不顾身后霍岐南的反应,直接转身出门。 其实刚才,装钥匙的盒子,掂在手里还是有点分量的。如果那盒子,直接往霍岐南的脸上砸,他估计不被砸晕,也能光荣地破个相。可她还是心软,没舍得往他脸上砸。连往他身上砸的那一记,也是故意粗开的。 夏悠在心里敷衍着自己,一定是昨晚他救了她,她才于心不忍的。 一定是,一定是…… ** 门口,方致晟正等着她。 夏悠睨了他一眼,就往车后排走。方致晟眼疾手快地替她打开了车门,结果夏悠却故意找茬,站着不动了。 她停在车门前,语气稀松平常:“方致晟,我们也好多年没见了吧。” “是啊,六年了。” “我变了个模样,你还认得我?” “一个人的相貌可能改变,但她的一言一行仍旧不会变的。在我看来,夏小姐你和以前都是老样子。” 夏悠数着脚底水泥路面的条纹,声音里分不出喜怒:“怎么不叫我白小姐了?” 方致晟说:“那些都过去了,不该再拘泥于过去。” “到底还是你们俩做了亏心事,心里有鬼吧。” 她眼尾上扫,笑容诡谲:“我记得,以前我还当你是霍岐南的有钱同学,每次上门找他,都开着名车。” “车都是先生的。” “当时看我被你们骗得团团转,一定很高兴吧。”夏悠轻笑:“你们可真不要脸啊。那些年,对着一个女人狼狈为奸,到底算什么意思?” 方致晟眼神笃定,像是个忠诚的守卫者:“我个人认为,先生从未骗过夏小姐你。” 夏悠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无视方致晟的豪言壮语,直接坐进车里。 隔着一扇车门,她说—— “方致晟,你说你做什么不好,偏要当狗。当狗就算了,还偏要跟着一个畜生当狗。” 方致晟听在耳朵里,却没有一句反应,连该有的愤怒都没有。 有关过去的事,方致晟心里终归是有愧疚的。现在,夏悠骂他几句,在言语上占他上风,他都能承受。 毕竟,夏悠至今都不知道,他父亲的死,到底也有他的一份力。 ** 车停到公司门口的时候。 夏悠想下车,却发现车门被反锁了。 还没等她开口询问,方致晟已经先一步开口。 “先生麻烦我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夏悠问。 方致晟从前排探出手,递给夏悠一个钥匙。夏悠认得这个钥匙的形状轮廓,和之前别墅里被她摔在地上的那个,如出一辙。 方致晟解释:“这是湖光山墅的钥匙,先生说你不要,所以麻烦我转交给你。” “知道了。” 这次,夏悠没有拒绝,她直接从方致晟手里接了过去,收进包里。 很快,“咔哒”一声,车门锁被打开。 夏悠推开车门,走出去。 室外阳光正盛,透过手包的拉链缝隙,能看见里头的那一枚钥匙。崭新的,似乎是刚被磨合出来,还闪着银光。 夏悠抖了抖手包,将钥匙往包里推,不让它掉出去。 这么多年,她孤身在娱乐圈打拼,被辱骂,被痛批,她早就学会了给自己留条后路。 ** 湖光山墅: “她收下了?”霍岐南把玩着手边的打火机,问方致晟。 “是。” 看着夏悠对霍岐南的针锋相对,方致晟忍不住劝道:“先生,你这样绕着弯地对她好,她根本不会知道。你还不如把自己的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告诉她,你是因为听说了掌掴记者的事情,才在电视机上认出了她,开始怀疑她是白鹤冉。所以,才故意安排摄制组接近她,把她引到偏远的地方,离开社会舆论。你不说出来,她永远都只会蒙上自己的眼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自有分寸。” 又是干净利落的几个字,把方致晟满腹的好意,又塞回了肚子了。 ** 入春,乍暖还寒的节气,寒风仍旧料峭。书房里的窗户隙开了一条缝,风蛮横地挤进缝隙里,发出一阵阵焦躁的吼叫。 霍岐南伸手将窗户阖上,一切,趋于静止。 他问身后的人:“对了,之前让你调查的,关于小鹤履历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方致晟沉声:“夏悠那边,有人把履历处理得很干净。从生平到踏入演艺圈,都一干二净,完美无缺。做事的人手脚老练,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人。至于白鹤冉这个名字,从六年前的年初开始,中断了一切消息。最后一次出现……” 方致晟顿了顿,似乎有什么话说不出口。 “怎么?”霍岐南皱眉。 方致晟终于说:“最后一次出现,还是和之前调查的那样。年初后的一个月,在邻市的一家医院,进行了引产手术。医疗记录很清楚,胎儿五个月,已经成型,体积太大不能做人流,只能引产。” 方致晟口气里有细碎的叹息:“可惜了那个孩子,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都快六岁了。” “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吧。” 霍岐南将目光投注在窗外,从树叶罅隙里落下来的光影,打在他侧脸的阴影上,看不清表情。 过了会,霍岐南又问:“履历的事,既然手法那么老练,还能查得出是谁动的手脚吗?” “已经查到了。” “是谁。” “郁欢。” 方致晟说:“娱乐圈金牌经纪人,手底下捧红过无数当红演员。当年的秦悦,就是她手下的演员。” “她为什么要帮小鹤?” “她似乎曾经受过白宏海的恩惠。” 霍岐南轻笑,笑得有些危险:“仅仅为了一次恩惠,就花那么大的力气,把一个白鹤冉变成另一个夏悠。付出和投入俨然不成正比,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第十四章 星燃娱乐总公司设在闹市区。 夏悠压低了帽檐,拎着手包往写字楼里走。 过道两旁的工作人员看见是夏悠来了,客气地喊她:“夏悠姐,早上好。” 她点头抿唇一笑,赶紧往电梯里走。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急速攀升,很快到达十七楼。 电梯门一打开,她就看到不远处的沙发上,越芹那一张慌张的脸,配合着绞弄手指的动作,没人看不出她的忐忑。 “叮咚”—— 越芹闻声,立刻往电梯处看。果不其然,看见了夏悠,好像看到了救星。 她蹭地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小跑几步往夏悠那边赶,一边跑,浑身上下的赘肉都在抖。 越芹按着夏悠的肩,上下检查:“我的姑奶奶,你总算回来了,这一晚上你去哪儿了?” “我……” 夏悠正想开口,却被一阵女声喝断。 “夏悠,你给我进来!” 熟悉的女声,声音很亮,穿过了办公室一层层的磨砂玻璃门传过来。 夏悠知道,这一顿骂一定是免不了的了。 越芹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昨晚郁姐回国,打了你一晚上电话都找不到你的人,估计现在心里火着呢。进去之后小心说话,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越芹连用了好几个祝福词,搞得夏悠像是去送死似的。 想起郁欢发脾气的模样,夏悠还真是有些害怕。但害怕又能怎么样呢,也不见得会有人帮她扛。 她在门口踌躇了一阵,最后仍是推开了门。 ** 夏悠张嘴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用尽她所有的演技,抿出一个完美的笑容。 “郁姐,早上好啊。” “夏悠,你倒是还记得回来啊!” 一叠a4纸砸了过来,散开的纸张满天乱飞。 夏悠一边拂开四处飘的纸,一边往郁欢跟前去。 郁欢出国办公近一个月,夏悠也已经有一个月没见着她。还没来得急跟她热闹地打个照面,就要迎来一顿骂,想想也是心有不甘。 漫天的白纸纷纷落下,女人的脸,也缓缓呈现在空气里。 六年前,夏悠初见郁欢时,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头蜷曲的长发。 而六年后,她的长发一再剪短,长度已经齐耳,男士短发的造型,干净又干练。 若不仔细看,还真要以为她是个商场精英男士。 “夏悠,你倒是跟我说说看,你昨晚去哪儿了?从你入行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了吧,你可以自杀,也可以出走,但前提是,你二十四小时的行踪都要跟我报告。”郁欢拍了一记桌板,重新坐下:“好了,我现在听你的解释,告诉我昨晚你去哪儿了。” 想起昨晚的经历,夏悠倒是不好意思开口:“就是……昨晚应了个局……” 中央空调正在工作中,夏悠站在下风向,暖气吹过她的脸,一并带走她的气息,传到郁欢鼻子里。 一股浓重的酒气。 郁欢略一皱眉:“你昨晚喝酒了?” 夏悠挠挠脑袋,红了脸,赶紧奉承:“郁姐你太厉害了,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什么局,还需要喝酒?” 夏悠支支吾吾:“就是一个私底下的选角饭局,我想着以我现在的样子,估计咸鱼翻身也难了,所以干脆就死马当活马医,应下了。” “夏悠你现在可是胆子大了啊?” 郁欢猛拍一记桌板,怒不可揭地盯着她:“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种私底下的选角饭局,多半是潜规则。我跟你说过的话,你是不是都当耳旁风去了?!” 夏悠赶忙赔笑:“郁姐你说的话我都听得好好的呢,我这不也是走投无路了吗?” “为什么不提前知会我?” “这不是……”夏悠挠挠脑袋:“这不是你那个时候在飞机上,电话打不通嘛。” “那为什么不跟越芹报备?” “我给忘了。” “好你个夏悠,我看你就是成心的吧。” 夏悠赶紧解释:“真不是,真是我给忘记了。” “对方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不轨的事?”郁欢问。 “没有,我反应快。喝了几杯酒,看出饭局不正常就赶紧借口溜了。” 夏悠故意将有关陈桓北、霍岐南的那些事全都省略过去了。至今为止,她从未跟郁欢提起过自己和霍岐南的那层关系,她也一点都不想提起。这样选择性的敷衍,选择性的遗忘,其实对她和郁欢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毕竟,她们之间还有郁默的那一层关系在。 郁欢拿眼瞧着夏悠,见她没有撒谎的样子,又看她生龙活虎的模样,倒真不像是发生了什么,这才定下心来。 “你溜出饭局的路上,有没有被狗仔偷拍到?” 夏悠赶紧竖起手掌,对天发誓:“我走得时候有注意过周围,没人偷拍。” 这句话夏悠是撒了谎的。但她也很笃定,即便是拍到了什么,也终归见不得光。毕竟,霍岐南还在,依照着霍家在盛城里的势力。哪怕霍岐南身上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有人立即把这个苗头立刻扼杀在摇篮里。要不然,还要他身边那个方致晟有什么用。 郁欢又问:“后来呢,溜出来之后你去哪了?” “我虽然溜出来了,但酒喝得有点多。郁姐你也是知道我的酒量的,我脑袋里昏得很,就随便找了个酒店睡觉去了。” 郁欢指尖轻点着桌面,像是在筹谋着什么。 须臾之后,她才问夏悠:“找你过去参加选角宴的人是谁?” “陈导。” “原来是那个老东西。”郁欢冷笑一声:“你倒也不记事,这老东西对同组女演员动手动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既然找你过去,就说明他动了色心。这次幸好你溜得快,否则发生什么事情,就真的来不及了。” “我当时也没多想,就是觉得自己已经落魄成那样了,他还愿意帮我,心里感动,就不动脑子了。” 郁欢无奈:“你也真是没脑子。” 夏悠没有办法,只好仰着一张漂亮的脸,连连赔笑。 对面,郁欢伸手撩起了电话,按了一串数字,拨出去。 夏悠见她在打电话,就也不敢轻易吱声,只站在旁边看着。 电话接通,郁欢对着那头,语气冰冷,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喂,是陈导吗?最近你们组里找我们家男演员周璟,想让他出演男一号的《夏商周》,我想了想,还是不接了。” 办公室内很安静,隔了很远,夏悠都能听到电话那头炸开了锅。 陈导在极力地劝:“郁姐,您可千万不能这样啊。周璟是制片方钦定的,都快确定开拍了,这关键时刻您可不能拿我开涮啊。您要是片酬方面不满意,咱们可以再谈的。” “没什么好谈的,连合约都还没签,就此作罢吧。” 不给陈导解释的机会,郁欢即刻挂断。 ** 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夏悠如坐针毡:“郁姐,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郁欢反问。 夏悠说:“周璟正当红,那部剧是制片方为他量身打造的。陈导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也算是制片方钦定的名导演。如果因为我牵连了他,怪可惜的。” “不是你的关系,这部剧本身就不适合周璟,与我们对外给他打造的形象也不符合。” “是吗?”夏悠忐忑。 郁欢从鼻腔吐气,语气轻蔑:“再说,我手下的艺人都是一条心。既然他不给我面子,对我的女演员起色心,那我还何必给他面子。” 办公桌前,横着一张演艺合约。 郁欢挥一挥笔,落下签字,这一桩生意就这么成了。 她不紧不慢地说:“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既然他不客气,我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站在郁欢面前,夏悠觉得自己很渺小。 有时候,她真是嫉妒羡慕眼前的女人。 她沉着冷静,又心狠手辣,这些年她虽然一直在跟她靠齐,却总不及她万分之一。 但她有时候也会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成就了郁欢这样斩钉截铁的性格。 第十五章 一个星期后。 日光穿透窗帘,投到地上,室外的树影在地板上伸长。 连续一个星期没有任何通告演出,夏悠真真体会了一趟,什么是被冷藏的痛苦。不过好在她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用被狗仔追,不用应对各种尖酸刻薄的提问,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她倒也乐得快活。一不小心,还养成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 今天,她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九点不到,还处于她的昏睡时间,可偏偏手机就这么不识时务地响了。 她眯着眼睛去够手机,入春的天气还冷着,手机拿在手里像是块冰砖。她想放手,但偏偏已经接通了。 “喂,你好……”睡意惺忪的语气。 “好什么好?”女声有点暴躁,只一声夏悠就听出来是越芹了。 “这么早打我电话,有什么事啊?” “这么早?夏悠你是不是有病,都九点了。别的女明星都开工几小时了,你可别跟我说你还在睡觉。” “我这不是都过气了,没活干了嘛。” 夏悠好不容易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喝了一口水。水是隔夜的,冰冰凉,一口水下去,她整个人都快被冻上了。她呵了一口气,说:“改明儿你也跟郁姐好好说说,我这都过气了,也就不用安排助理了。越芹你能力不错的,跟着别的演员肯定大有前途,再陪着我这种扶不起的阿斗……怪可惜的。” 越芹一阵笑:“一早上就打感情牌,是想逃避工作?” “我哪还有什么工作?”夏悠无奈。 对面的越芹终于道明了来意:“昨天郁姐帮你接了个活。” “什么活。” 一听是郁欢接的,夏悠的瞳孔都亮了。在圈内,铁娘子郁欢下手向来稳准狠,她签过的戏,几乎没有不火的。当然,没天分的女演员夏悠,在外界看来,是个例外。 “是个唐代的古装戏。” “这次是妃子还是宫女?该不会又是个花瓶n号吧。” “胡说什么呢?”越芹啐了一口,隔着手机屏幕,夏悠都能想象出她翻白眼的模样。 “抱歉,除了女n号和路人甲,我真的想不起来我还能演什么了。”夏悠又想到了什么,一连串地说:“不对,影评人都说,以我的演技,演死尸肯定一流。” 越芹噗嗤笑出了声:“让你演死尸,可不得还送你个红包去去霉气。” “可不是,这是剧组的惯例。”夏悠顺理成章。 “郑重的告诉你,这次是女一号!” “大清早开什么玩笑?” “真的,唐代古装戏的女一号。根据原著《御前女捕快》改编的,大ip背景,肯定能火!” 夏悠腾地从被窝里跳起来:“你别说,我还真看过这部小说呢。” “那你赶紧准备准备,剧组三天后就开机了。” “三天后?这么快?不用试装和定妆?” 越芹摇头如筛糠:“不用不用,对方点名要你出演,什么都不需要。” “敢情这是碰上好事了。” 夏悠笑开了花,但隐隐又觉得,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事,让人觉得不安。 像是……有人在故意操纵。 不过管它呢,照她现在的情况,能演个配角她都快偷笑了,更不用说是个女主角了。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即便是有陷阱,她还是愿意跳的。 毕竟,被骗的前提是要有资本。 她夏悠一没名气,二没背景,她是真的不怕被骗。 ** 三天后。 天蒙蒙亮,夏悠和越芹就乘着商务车,赶赴方山影视城。 一般剧组的开机仪式,都会选在早晨进行。 开机仪式很类似于传统的祭祖仪式,开机、放鞭炮,发通告告知媒体已开拍的讯息。 做影视行业的,都讲求一个固定的迷信,而开机仪式一般都会定在六点、八点这样的时间。六点取顺的意思,八点取发的寓意。 制片人和导演,是这场开机仪式的领导人,统筹着整个剧组。在开机仪式时,他们通常跟所有剧组人员见上一面,一道上柱香,以示共同努力。 方山影视城是全国最大的影视基地,占地数万平方米,位于樊城市郊。 它涵盖了各种年代的场景,仿照各种朝代的特色建筑物,甚至连按比例仿制的紫禁城都包括在内。 夏悠和越芹早早地到了,刚到唐代建筑片场的时候,遥遥地,夏悠就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注意到了夏悠,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哎哟,这不是夏悠嘛,你可算到了。” 夏悠以为是她看走眼了,等男人走到她跟前,她定睛一看,还真是他。 她不由得惊讶了:“吴导,你怎么在这儿?” 这位吴导,就是之前在保护区拍摄纪录片的那位导演。如果夏悠没记错的话,他是个专业的纪录片导演,再怎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都想象不到他居然会出现在影视基地。 吴导搓搓手:“这不是来拍片子嘛。” 初春的风没有温度,一股脑地扎在夏悠脸上,令她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 脸上已经冻僵了,肌肉都不太灵活,她笑起来都是生涩的:“难不成是影视城来找您给他们拍纪录片了?倒是选对人了。” “在这里哪能拍纪录片,肯定是来拍电视剧的。”吴导说。 “您还能电视剧?这可不得让我见识一下。” 吴导幽幽地笑着,忽然从背后变出了个打板卡,亮给夏悠看:“瞧瞧这打板卡上的字。” 打板卡上的字迹虽然潦草,但隐约能看出几个字——《御前女捕快》。 吴导热情地拍了拍夏悠的肩:“这虽然是我第一次拍电视剧,但好在咱们还是老班底,合作默契度高。凭着以前的合作,这次夏小姐出演女一号,我很放心,同时也非常期待跟夏小姐的第二次合作。” 吴导礼貌地伸出手,等着夏悠回握。 夏悠顿了半秒,才语笑嫣然地伸出手,脸上却不好看:“吴导可真是厉害,连电视剧市场都要分一杯羹。” “这还多亏了制片人的信任。”吴导恭恭敬敬。 “制片人?”夏悠略一蹙眉。 “是啊。” 吴导笑得嘴都合不拢:“说起来制片人你也认识,现在他还没到,待会我带你引荐引荐。” 吴导话音刚落,一辆进口路虎就从唐代城墙建筑底下穿行而过。纯黑色的车身,与五彩斑斓的唐代建筑色彩格格不入,却无处不显示着车主人的优雅尊贵。 半秒后,路虎停在了两人的右手侧。 吴导抖动着他那两条稀疏的眉毛,沉着嗓子提点夏悠:“来了来了,制片人来了。” 很快,从路虎的驾驶座上,走下一个男人。 料峭的寒风吹动着他利落的短发,一身休闲的呢绒大衣,配上一条英伦风格的巴宝莉围巾。 这个人夏悠化成灰都认得—— 霍岐南。 ** 吴导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霍先生,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您到了,咱们的开机仪式就能启动了。” “嗯,知道了。” 霍岐南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停留在了夏悠身上。 吴导是个眼明心快的人,见霍岐南的眼光落在夏悠脸上,他就立刻扬手指向夏悠的方向:“您钦点的女一号夏悠也到了,夏小姐演技精湛,想必一定能胜任女一号的角色。” “钦定”这二字一出,夏悠就立即明白,自己是掉陷阱里了。 而且这陷阱还是霍岐南布下的。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现在还来得及解约吗? 然而,在她脑里百转千回的时候,吴导又悄悄在旁边热心地在提点她:“夏小姐,电视剧开拍之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可别怪导演我多说几句,以您目前的状况,我也是知道的。娱乐圈这种吃人的地方,名气过去了,就再难收回来了。趁现在还有机会,赶紧抱紧金主的大腿,肯定是百利而无一害。” “接下来吴导您是不是要告诉我,这适者生存的道理,和纪录片里的动物世界也是一样的。” “对对对。”对动物纪录片研究的专业,让吴导忍不住拍手叫好。 吴导只顾着和夏悠说话,倒是将霍岐南晾在一旁了。安抚好夏悠,他立刻就清了清嗓子,说:“夏小姐,这位是制片人霍先生。之前在保护区见过,想必你也是熟识的。”吴导活像个阿谀奉承的太监。 这次,夏悠没再抗拒,反倒是抿出了一抹好看的笑。 “霍先生好。” 霍岐南似乎很喜欢同她玩两面三刀的游戏,他回:“夏小姐好。” 三人一同往开机仪式的发布会去。 霍岐南走在前,吴导和夏悠跟在后。 从保护区里霍岐南对夏悠的容忍,再到散伙宴上,霍岐南对夏悠无心的保护。吴导是个明眼人,早就看出了端倪。 趁着走路的间隙,他暗自跟夏悠说:“霍先生很看重你,这次可要好好表现。” 吴导眉飞色舞,夏悠哪不懂他的意思。这好好表现,可不得表现到床上去? 但夏悠还是有点骨气的,她可以卖/身,但就不卖霍岐南。 这就是她给骨气二字下的最终定义。 第十六章 早晨八点零八分,开机仪式顺利启动。 制片人和导演打头,上香祈福,接下来就是各类演员工作人员。 开机仪式整整长达一个小时,夏悠还穿着单薄的丝袜,冷得直打哆嗦。 早晨来得时候,越芹提前通知她,到时会有临时发布会。为了在各类媒体面前,出落地好看。正月初春的节气,夏悠只穿了件连衣裙,套了件大衣就直接赶赴现场了。 现在,她躲在临时搭建的简易后台里,等着台前的导演致辞完毕,再行上台。 说是简易的后台,实则就是个四面通风的帐篷。现下,裙底下的风往上刮,几乎穿透她的身体,她浑身上下像是个透气的灯笼,连骨头缝里都是冷的。 突如其来的,一件呢绒大衣披在了她身上。 男式大衣的款式,男人穿着正好,但穿在女人身上,长度却接近脚踝。 大概是因为太熟悉,以致于闻着大衣上的气味,就知道是谁给她披上的。 她瞧都不瞧一眼,直接抖了两下肩膀,眼睁睁地等着大衣掉下去。 偏偏大衣即将落下肩头的时候,一双手重新将它按在了她的肩头。 “穿着吧。” “我又不冷。” 周围还有工作人员,她不屑于跟霍岐南正面起冲突。 霍岐南失笑:“不冷的话,为什么发抖?” 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被他收进了眼里,夏悠倒是有些尴尬:“说了不要就是不要,我需要的时候我助理会给我穿的。” “所以呢?现在你的助理在哪里?” 越芹二字险些脱口而出,但等夏悠环顾四周,才发现越芹不见了。 身旁的男人声线温和:“披着吧,就像你之前告诉我的,冻感冒了没人会管你。” “这不是还有你吗?” 她反唇讥笑:“现在连导演都知道,我夏悠是霍先生看中的女人。运气好一点,估计是能陪上床的。霍岐南,我有时候可真是佩服你。随时随地,都能让任何人把我的尊严往死里踩。” “小鹤,你多心了。” “我多心?”夏悠冷笑一声:“你故意为我投一个片子,难不成是想告诉我,你相信以我的演技出演这剧本一定会大火?霍岐南,我真不懂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霍岐南跨前一步,驻足在她面前,替她扭上呢绒大衣的第一粒纽扣。 他说:“我只是想把你圈在一个地方,让你安安稳稳地做你想做的,这样总好比你被媒体舆论追得满世界跑。” 突然的无言以对,瞬间令夏悠陷入沉默。 他埋首在她面前替她系扣子。 适当的角度,夏悠能看见他头顶的那一个旋,陷在浓郁的黑发里,像是要把人的魂魄也吸进去。 夏悠的沉默,霍岐南权当她是接受了。 须臾之后,工作人员通知夏悠准备上台致辞。 临走上台的时候,为了保持好看的形象,夏悠把霍岐南的大衣脱下,送回他手里。 然而,在大衣递回给霍岐南的瞬间,一条围巾忽然圈在了她的脖子里。服装行业里被称作轻黄金的羊绒围巾系在她脖子里,暖和得让人不愿意脱下。 霍岐南嘱咐:“台上冷,围着吧。” 夏悠睨了他一眼,用不大的音量,暗自埋汰一句:“真是得寸进尺。” 嘴上是抗拒的,但手上根本没有解围巾的想法。 ** 发布会终于结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吴导在纪录片界确实是殿堂级的人物,但在电视剧界,他顶多算是个新人。而以夏悠目前的状态,也实在没什么话题度。发布会结束后的所有媒体提问,均由身为当红小生的男一号撑起来。 相对而言,导演和女一号更像是无人问津的一块腊肉,只能任风吹干了。 趁着男一号接受采访的间隙,吴导在底下跟夏悠窃窃私语。 他悄悄盯了一眼夏悠的围巾,意味深长地问:“夏小姐来得时候没围围巾吧,怎么凭空就多了一条。” “助理给的。”夏悠懒得和他解释。 吴导嘿嘿一笑:“你这助理也太不走心了,这款式摆明了是男款的。话说回来,倒是看着还有点眼熟,跟之前在哪儿见过似的。” “吴导明人不说暗话,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是了。” “哪能啊?” 吴导灵机一动:“我哪能有什么暗话。就是如果夏小姐不介意的话,等采访结束,我想跟夏小姐去剧组的商务车里说会话。” “哪辆?” “牌照尾号是989的那辆。” “知道了。” ** 采访结束后,吴导说自己临时有事要处理,让夏悠先去车里等着。 没一会,夏悠就找到了那辆尾号989的商务车。 她在里面坐了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推开了车门。她心想着,这吴导处理事情的能力倒挺快的。 结果车门一打开,进来的居然是霍岐南。 车窗上都贴上了不透光的墨绿色薄膜,根本不用担心外头的摄像头。这商务车里原本就只有夏悠一人,现在霍岐南突然光临,等同于是有人在给他们创造绝佳的相处机会。 霍岐南在她身旁落座:“听吴导说你找我?” 夏悠用余光扫了霍岐南一眼:“呵,这吴导可真会做人。” “怎么?” 夏悠讽刺:“霍岐南你可真是会选人做事,手法老练,又懂得识相。先是方致晟,再是这个吴导,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呐。” 霍岐南没有回应,反倒是调转了个话题,问夏悠:“还记得以前保护区里的吴教授吗?” 夏悠呼吸一滞。 她哪能不记得吴教授,那年就是因为他,她才遇见了霍岐南。 吴教授是个长相和蔼的老人,当年霍岐南跟在他身边研究丹顶鹤培育。吴教授与她的大学导师是好友。就那一次野外写生的机缘巧合,就让她遇上了霍岐南。前段时间,偶尔的一次电视新闻,她才知道这个老人家过世了。过往的纠葛怨不得别人,当时都是她发了疯,才往霍岐南这个火坑里跳。 夏悠对吴教授是没有怨怼的,至今回想起他的脸孔,夏悠总觉得,老人和蔼又慈祥,很像是她早年过世的外公。 “这和吴教授有什么关系?”夏悠蹙眉。 霍岐南沉声:“吴教授没有孩子,吴导是他唯一的侄子。以前跟着教授搞科研的时候,跟吴导见过几面。他临终时,曾拜托过帮助吴导。” “节哀。” 面对霍岐南,夏悠难得的平心静气。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吴教授对于霍岐南来说,远不止一个恩师这么简单。霍岐南母亲早早过世,生父又对他置之不理。过去多年,都是吴教授在抚育霍岐南长大。吴教授搞科研,就让霍岐南陪着他一同研究。吴教授在丹顶鹤培育方面战功赫赫,但到死,也就只有霍岐南这么一个学生。 霍岐南淡淡一笑:“没事,都过去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吴教授是因为胃癌过世的。” “是啊,他老是不吃不喝地搞科研,到最后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胃癌这东西,不能进食,真是要人命。他临终的时候,瘦得都快剩一堆骨架子了。” 对于这个老人家,夏悠还是有些惭愧的:“吴教授的墓地在哪里,改天我想去看看他。” “在盛山公墓,你愿意去看他,他一定很高兴。” “是吗?”夏悠笑笑。 霍岐南说:“他临走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可惜,我当时我根本找不到你,所以,他走的时候还是带着遗憾的。” 他话音落下,车厢内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时间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刃,划分好时间的界限。也让所有人都明白,过去的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的呼吸,在密闭的空间里更迭着。 许久之后,霍岐南才转过头来看向她,炙热的目光,像是暗夜里的一道光。 “小鹤,重逢以来,我一直很想问你,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拜你所赐,很不好。”夏悠说。 凭借着车厢内稀疏的亮光,霍岐南悄悄地打量着她。似乎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这么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没有尖酸刻薄,也没有冷艳嘲讽。霍岐南晓得她脸上动过刀子,已经完全不再像是以前的那个白鹤冉。但恍惚之间,他又觉得她一点没变,眉眼里,还是那个她。 霍岐南说:“你父亲过世后,我一直在找你,但没能找到。” “我都更名改姓,变了一张脸孔,你怎么可能还找得到我。”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我根本不想再被你找到,也不想再被骗了。” 夏悠侧脸朝向他,目光交叠的那一刻,霍岐南分明看见她眼底的恨意。 她咬着牙,言语一点点地从唇齿间蹦出。 “霍岐南,你有尝试过,在年关大雪,所有人都在团聚的时候。一个人饿着肚子,躲在银行柜台atm机里取暖,还生怕会有人来赶走你的尴尬吗?” “你没有,但是我有。” “我自认为,要欺骗我夏悠很简单。但是要我再相信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可能。” 说完,夏悠推门而出。连带脖子里那条羊绒围巾,也一并掷在了地上。 想起过去的那些委屈落魄,她眼里雾蒙蒙的。但外头的风一吹,眼底的水汽像是瞬间冻上了霜,没有了一点掉下的想法。 夏悠真庆幸,这场风算是来得及时,把她身体里仅有的那一点软弱给吹散了。 她吸吸鼻子,往前走。 永远不要计算着回头的余地,这是身为夏悠以后,她所有的座右铭。 ** 刚从商务车里出来,夏悠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越芹。 越芹东张西望地,似乎还没瞧见夏悠,一个劲地往人少偏僻的地方去。 夏悠赶紧喊住她:“越芹,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闻声,越芹才跟触了电似的,往夏悠那边看。 彼时,她手臂上还挽着件羽绒服,见夏悠来了,急匆匆地替她披上。 夏悠一边穿,一边问:“越芹,你跑哪儿去了?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见着你的人影。” “我……”越芹支支吾吾地,过了会,才找到了说辞:“我这不是看你穿得少,给你到处去找外套嘛。” “外套一直都备在车里,用得着找这么久?” 夏悠低头审视着她:“越芹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事没事,就是好久没开工,懒散惯了。” 别人的事情不方便探听,夏悠就也不再拘泥于这个话题。 她只笑笑,说:“那你得赶紧适应过来了,估计这几个月在剧组都有的忙了。” 夏悠和越芹一同往后台走。 无意间的一瞥,却让越芹看见,夏悠刚才下来的车厢里,竟是还躲着个男人。 待越芹定睛瞧清楚男人的相貌,却立刻吓得回过头去。她缩了缩脖子,恨不得将脸埋进羽绒服里。 夏悠一心顾着往前走,显然没注意到越芹的小动作。 过了会,越芹忽然含着嗓子眼,轻声问她:“夏悠,你认识霍岐南?” “不认识。”霍岐南三字一出,夏悠莫名心虚,生怕越芹看出了端倪。 “不认识就好。”越芹松了一口气。 越芹的反应不太对劲,夏悠开始试探她:“他是这部剧的制片人,找我聊聊片子的情况。怎么,听你的口气,你认识他?” “哦……”越芹稍稍一顿,才说:“他不是陵川集团的二公子嘛。你也知道的,我平常喜欢买陵川集团的股票,经常关注财经类的消息。这不,无意间就知道了。” “是吗?”夏悠有些怀疑。 “股票这圈子小,大家都讲求内部消息,所以就知道了。” 夏悠知道越芹有买股票的习惯,对她的疑心也逐渐消失。 两人并肩走着,但忽然,越芹就停下了脚步,埋头看着脚尖,像是在想什么。 隔得很近,夏悠能清楚无虞地看见越芹的表情,隐约中,带着点失落。 忽然地,越芹开口,语气恳挚。 “夏悠,算是我奉劝你一句。商场上的人,狠心都不是盖的,像霍岐南这样的人,还是少接近得好,免得……上当了。” 第十七章 夏悠原先以为,霍岐南是《御前女捕快》的制片人,这一点已经足够令她烦恼了。 但令她没想到是,更烦恼的还在后头。 尤其……是电视剧开拍以后。 ** 开机的第一场戏,在模拟唐代集市的场景里拍摄。 拍摄内容,原先夏悠也在原著里见到过,爱打抱不平的相国家的女儿,遇上小偷在闹市里偷钱,为此大闹菜场,最终抓获小偷,获得了百姓们的一致称赞。微服出巡的老皇帝瞧见这一壮举,钦点她为女捕快。 夏悠对剧组还是很满意的,尤其是服装、化妆、道具这三方面。道具都准备得十分精细,而演员的服装和化妆,都全部为仿唐代的设计,能看出剧组的用心。 除了有一点不好——戏服胸太低。 她出场演了几个片段,吴导都很满意,一次就过。只不过时间长了,戏服老是下滑。眼见事业线都快露出来了,夏悠不得已,就总是拿手去拽。 和导演并肩坐着的制片人霍岐南,俨然把夏悠的小动作全都收进了眼睛了。 他也不说话,只瞥了夏悠一眼,大略地皱了个眉头,识相的吴导就看出了端倪,赶紧叫来服装设计师,埋怨道:“赵设计,你这服装是怎么搞的?让你模仿唐代的服装风格,不是让你给女演员穿得越少越好。” 设计师无奈:“导演,唐代的着装风格就是这样的。” 吴导充耳不闻:“戏服领这么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在拍不入流的剧。要是电视剧制作完成,广电那边过不了审核,责任你来担?” 设计师一时无话。 设计师无端遭殃,夏悠忍不住声援:“导演,设计师说的没错,唐代以胖为美,服装风格就是这样的。要是改了,怕是不尊重原著。” “什么不尊重原著?!”吴导反驳道:“当初服装方面,是给了你们高额的制作经费的。制片人都在这儿呢,难不成现在让你们拉长点领子,还做不到了?” 夏悠还想跟导演理论,但一旁的设计师却拉着她,赶忙跟导演回:“是是是导演,我们这就去加。” 设计师去给服装加布料了,吴导立刻溜回监视器旁边,兴高采烈地跟霍岐南报告。 没一会,霍岐南抬眼看向夏悠,抿唇淡淡笑了。 这下子,夏悠想都不用想,这加布料到底是谁的主意。 ** 平常,制片人霍岐南不来监工的时候,片场一团和气。 只要霍岐南一来,吴导就跟炸开了锅一样,四处找茬。 又有一次,拍得是夏悠和男一号的一场吻戏。 床戏一定是不能真枪实干的,但这吻戏,基本都是实打实的。 这时候,恰好霍岐南在场。 监视器里,眼见男一号即将吻上女主的时候,霍岐南轻飘飘地在旁边吐了一句。 “吴导,你觉得男一号的侧脸,这个角度拍起吻戏来,是不是不太好看。” “对对对。”吴导赶紧附和。 话音刚落,他就眼明手快地喊了句:“卡!” 吻戏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吴导走到夏悠和男一号面前指挥:“制片人说了,男一号这个角度看起来不够好看。照我看,这吻戏就不用实打实地上了。右侧镜头卡个远景,拍个借位算了。” 闻言,夏悠立刻以怨毒的眼光,瞪了坐在监视器那边的霍岐南一眼。 一场借位的吻戏终于结束,导演那边似乎对拍摄画面十分不满意,连着皱了好几个眉头,又让夏悠和男一号再借位拍了几次。 几次的效果都不够好,吴导灵机一动,说:“照我看,这个角度男一号侧脸拍出来不好看。加上借位的吻戏,拍出来又不逼真。还不如直接来个男一号的替身……” “替身?”夏悠蹙眉。 工作人员以为是导演要找武术替身,赶紧在一旁插话:“导演,这几天还没到动作戏的场景,男一号的武术替身还在别的剧里串场儿呢。” 吴导拍拍大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霍岐南:“也不用特意找武术替身,正好霍制片和男一号身高体型都差不多,霍制片穿上戏服应该效果不错。” “我反对!”夏悠立即跳出来。 “反对无效。” 吴导腆着脸,征求霍岐南的意见:“制片人觉得这个意见怎么样?” 霍岐南不咸不淡地笑着:“我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后来,敬业的女演员夏悠还当真和霍岐南实打实地演了一场吻戏。 演完之后,她回家洗澡,险些把自己的嘴唇都给擦破了。 ** 进组的第二十天,夏悠迎来了郁欢的探班。 一年前,夏悠还是个新人,一进剧组,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那时,郁欢总会隔三差五地去给她探班,生怕她不习惯剧组苦闷的生活。现在,郁欢的经纪人事业越来越好,手头的大牌艺人也越发的多,时间也被压榨得不剩多少,也不能常常陪着夏悠,替她指点迷津了。 想到郁欢今天要来,夏悠还有点激动。 越芹半个月前告了假,说是身体不舒服要修养,夏悠就随她去了。 这么几年的演艺生涯,她知道娱乐圈这吃人的地方人心叵测,而身边能相信的也就越芹和郁欢两人。如今,越芹告假,郁欢不在,她连吐苦水的人都没有。现在,光是想到郁欢要来,她就打从心眼里地高兴。 郁欢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拍一场雨中戏。 戏里的倾盆大雨都是洒水抢的功劳,夏悠站在雨里狂奔,摄影机的轨道随着她一路往前。 雨中戏对演员是一项考验,初春的时候,天还冷得很,夏悠站在雨里,为了拍摄又不好轻易走出来,就一直是浑浑身湿透的。 郁欢站在一旁观戏,担心她感冒,却也只能干着急。 大概是跑得累了,最后一次奔跑戏的时候,夏悠一个跟斗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好在这一次的拍摄效果令导演很满意,很快地喊了“卡”。 刚才那一个跟斗可不像假的,夏悠摆明了是真摔,郁欢心里也不由地担心。 她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迎上去,将毛巾递给夏悠:“怎么拍戏这么拼命,刚才那一跤,是真摔了吧。” 夏悠揉着腿:“地上湿滑,一不小心就栽倒了。” “我还是头一回见你拍戏这么认真,连那股娇气劲都没了。”郁欢拍拍她的肩:“这次演技明显有进步了。” “真的吗?”向来不开金口夸人的郁欢,难得表扬了夏悠,夏悠有点不知所措。 “当然。” 夏悠用干毛巾擦拭着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郁欢说话。 身旁忽然走来个剧组人员,叫夏悠:“夏小姐。” “怎么?”夏悠擦了两下头发,又停下来。 面前递来一个保温杯,那人说:“霍先生说,天气太冷,你刚刚拍完雨中戏,喝点姜茶怯怯寒。” 那名剧组人员把保温杯给了夏悠后,就直接走了,连拒绝的时间都不给夏悠。 闻言,郁欢挑眉:“霍先生?” 潜意识中,郁欢对霍这个姓氏,十分敏感。 “嗯。”夏悠点点头,很坦白:“霍岐南,陵川集团的二公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这部剧的制片人。” 郁欢语气略微迟钝:“你……没关系吧。” “没事。” 夏悠抿唇一笑,之后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姜茶。温热的茶水,伴同生姜的辛辣一同滚入胃里,瞬间让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郁欢说:“抱歉,是我料想不周,没有仔细审阅合同,就让你进了这个剧组。我知道有白先生的那层关系,你看见霍家的人心里会不舒服,如果不愿意待下去的话,我可以安排你解约。” 夏悠温和地笑了:“不用了郁姐,解约还要赔违约金,这种事太劳民伤财了。” “那你没问题?”郁欢试探地问, “没问题。” 夏悠说:“我既然是个演员,就应该做好我本职的事情。那些额外的情绪,我会尝试避开。” “嗯,那你把握好,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好。” 郁欢的意见很中肯,这么多年来,她仿佛是夏悠人生中的一盏明灯。 六年前那么困苦的时候,是她义无返顾地救了她。六年后她被外界骂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是她在各种公关中替她谋得生路。 夏悠很想尝试着用自己的努力回报郁欢。即便是不能给她巨大的物质报偿,她也会用最大的忠心奉献给她。 夏悠这个人就是简单,简单到谁对她好,她就恨不得五体投地地回报。 但若是有谁欺骗了她,她锱铢必较。 ** 姜茶见底,夏悠的身体也逐渐暖了起来。 郁欢扫了一眼周围,忽然出声问夏悠:“越芹呢?” “越芹说她身体不舒服,跟我请了一个多月的假。” “怪不得。” 郁欢瞥了一眼监视器旁,被众人簇拥着的霍岐南。 而后,这“怪不得”三个字,被她说得意味深长,百转千回。 在夏悠看不到的角落里,郁欢看向霍岐南的目光……竟是怨毒的。 郁欢的表情里藏着事儿,她似乎对夏悠有所隐瞒,但夏悠何尝不也隐瞒了郁欢。 夏悠从没有告诉郁欢,自己和霍岐南的一段往事。 还有他和郁默的关系…… 她总觉得,这件事宁可咬碎牙,烂在她自己的肚子里,也比多一个人知道好。 即便这个人,是她为之信任并效忠的郁欢。 第十八章 傍晚,剧组收工。 霍岐南正准备取车折返,却意外地在停车场碰上了方致晟。 停车场设在地下,没有日光,仅凭着几盏灯,照亮地底下的世界。 远远地,霍岐南按下遥控解锁键,越野车像是得了哨令似的,嘟了一声。 霍岐南走,问他:“怎么过来了?” 方致晟在陵川集团内部做事,霍岐南曾嘱咐过他,除非有紧急之事,否则尽量不要出现,以遮挡陈桓北的眼线。毕竟,在外人面前,霍岐南在外人面前,至今就是个默默无闻,只顶着陵川集团副总经理幌子的一个无为少爷。 方致晟快走一步,站定在他面前:“先生,西北那块地界出了点问题,现在集团工程部那边都乱成一团了。” “怎么回事?”霍岐南皱眉。 “前段时间刚竣工的楼盘出现了质量问题,墙体开裂,现在媒体记者的矛头都往我们这边指,说是我们集团的建筑是豆腐渣工程。媒体把责任往集团的层面上推,集团又往工程部推。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总部那边陈桓北找不到解决的法子,所以故意才栽赃给我们。” “这孬种。” 方致晟鲜少听见霍岐南骂人,估计也是被气着了:“先生,我已经给您订好了今晚的机票,连夜赶回去主持,应该还来得及。” 霍岐南摆手,说:“这件事刻不容缓,你负责联系工程部那边,今晚8点钟,所有人视频会议。” “是。” 霍岐南打开车门,走上驾驶座,方致晟眼疾手快地跟了过去:“先生,去景城酒店那边吧。上次给电视剧接洽演员包房的时候,和他们客房部的经理认识了,那边的会议室条件还不错。” “嗯。” ** 车开上酒店门口的平台,有专业的泊车小弟在旁边等着,帮顾客将车停好。 平台有些坡度,霍岐南轻踩了半脚油门,车迅速地开了上去。 他转头准备下车,却意外看见酒店门口躲着个背书包的小人儿。 小人儿背对着他,看不见相貌,但他背上的卡通书包却是似曾相识的。如果霍岐南记得没错,背过那个卡通书包的小男孩叫做郁默,是夏悠经纪人家的儿子。他向来对不熟悉的人来得疏离冷漠,却不想对一个小男孩却那么上心。 这时,小男孩忽然东张西望地回过脸来。 隔着不透光的车窗薄膜,他这才看清,站在门边上的,还真是郁默。 霍岐南将钥匙交给泊车的人,迫不及待地就下了车。 方致晟跟在他后头,还想问他后续该如何布置,却发现霍岐南已经不见了。 等过了会,他才看见霍岐南正在与门口的小男孩对话,难得的轮廓柔和。 看见霍岐南的那一刹那,郁默也不禁愣了愣。 一会儿后,他才高兴地叫起来:“叔叔!” “你怎么在这儿?”霍岐南蹲下身,脸上带笑。 郁默回答地顺理成章:“我妈妈出差了,她允许我来找夏悠阿姨玩。所以我特地在这里等她,想要给她个惊喜呢!可是……”说到后来,小男孩越来越没底气。 “可是怎么了?” “可是我好像走错了酒店,我在门口等了好久都没等到夏悠阿姨。送我来的叔叔也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郁默懂事乖巧,霍岐南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放心,你夏悠阿姨就住这儿,她可能还在剧组,等会才回来。” “真的吗?”郁默一下子雀跃了。 “当然。” 霍岐南说:“酒店外面很冷,我带你去酒店里面等吧。” 郁默嘟着唇:“可这样……夏悠阿姨就不能第一眼就看见我了呢。” “没事,咱们坐在酒店的沙发里。夏悠阿姨待会一进来,一睁眼肯定就看见你了。” “那好吧。”郁默很不情愿地点点头。 霍岐南伸出手去拉郁默的小手,却发现肉圆圆的小手,竟然是冰冰凉的。 他也不知道这傻孩子为了给夏悠一个惊喜,在外面吹了多久的冷风。想想他的父母也真是的,都不好好看着他。要是他霍岐南有这么个宝贝儿子,肯定恨不得随时守着,生怕孩子跑了丢了。不过……想起他和夏悠曾经的那个孩子,霍岐南也只余一口叹息。 方致晟从背后跟上来:“先生,距离视频会议还有十分钟,我们得赶紧上去了。” “让他们等着。” 向来公事公办刻不容缓的霍岐南,竟是为了一个陌生小男孩就破例让别人等着。 方致晟也是刮目相看了…… ** 酒店大厅里,霍岐南点了杯牛奶给郁默。 郁默没喝,探着小脑袋四处打量:“叔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呀?” “因为我在这里工作。” “对哦。” 郁默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我记得上次在医院里你说过,你是跟夏悠阿姨一起工作的,怪不得在这儿呢。不过,叔叔你不是丹顶鹤保护员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呀,这里也有丹顶鹤吗?” “这里没有丹顶鹤,有机会我带你去看。”霍岐南温声道。 “好呀好呀。” 霍岐南将马克杯里的牛奶,推到郁默面前:“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把这杯牛奶喝了。” 郁默连连摇头:“不行,我妈妈说过,不能喝陌生人给的东西。” “我们也算是陌生人?”霍岐南忍俊不禁。 郁默说:“对啊,我都不知道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呢。这样的关系,就叫做陌生人。” “可我知道你叫郁默。” “咦?” 郁默挠挠脑袋,他的小脑筋显然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回路:“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叫郁默的呀?” “听你夏悠阿姨说的。”霍岐南想,那天在医院无意间在墙角听见的,应该也算是夏悠告诉的吧。 小男孩非常高兴,险些要从沙发上跳起来:“我就猜嘛,夏悠阿姨这么喜欢我,肯定经常跟别人说起我,一定不会比阮阮少。” 郁默得意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然霍岐南觉得难过。想起夏悠对郁默的冷淡疏离,霍岐南只觉得残忍。 “你就那么喜欢你夏悠阿姨?”霍岐南问。 “是啊,除了妈妈以外,我最喜欢的就是夏悠阿姨了。” 霍岐南不忍戳穿郁默眼中的雀跃:“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你夏悠阿姨那么喜欢你,经常把你挂在嘴边。” “嘿嘿。” 看着郁默因害羞而垂下了脸,霍岐南忽然觉得悲哀。这是他第一次尝试用成人世界的善意谎言,去欺骗一个小男孩。毕竟,让郁默知道,夏悠并不是太喜欢他,实在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就好像拿一盆冷水,泼在一颗炙热的心上。天堂与地狱的差距,也不过就在那一瞬间。 接下来,郁默很乖巧地喝了那一杯牛奶。 牛奶见底,郁默立马仰着酣甜的笑脸,说:“叔叔,你都知道我叫郁默了,我都还不值得你叫什么呢,这不公平。” 霍岐南笑笑,应道:“我叫霍岐南。” “霍岐南?”小小的眉头一皱:“这该怎么写呀?” “你把手伸出来,我教你写。” 郁默乖乖伸出手。 霍岐南趁机摸了摸他的小手,在确定没有之前那么凉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开始在他肉嘟嘟的小手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学会了吗?” 郁默憨憨地笑:“没有,我们才上小一,老师还没教写字呢。不过我已经会写好多字了呢……” “比如?” “比如我的名字,妈妈的名字,夏悠阿姨的名字……”郁默骄傲地说:“等下次见面,我还会学会写霍叔叔你的名字。” “那你爸爸的呢?” 郁默的大眼睛闪了闪,忽然就暗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爸爸叫什么名字。” “抱歉,叔叔不该问这个。” “没事呀,大家都知道郁默没有爸爸,郁默也不是很介意啦。” 郁默装作不在意,但小脸明显掩藏不住难过,慢慢地塌了下来。 霍岐南见状,正想方设法地要逗他笑。却看见他仰着小脑袋,似乎是看见了什么,立刻两手一撑,从沙发上跳下来,往酒店门口跑。 “夏悠阿姨!” 小短腿跑得很快,没一会就跳到了夏悠面前,抱住了她的大腿。 突如其来的冲击,险些把夏悠脸上的墨镜都撞掉了。她很不满意地摘下眼镜,眉毛拧成一团,声线里带着严厉,完全不似她平常温和待人的模样。 “郁默,是谁让你来的?!” 夏悠朝郁默吼了一声。 酒店大厅里还有其他人,听见夏悠对一个小孩子这么不客气,都忍不住窃窃私语,估计是在暗骂这个女演员实在没礼貌。一旁的助理赶紧扯扯夏悠的衣服,让她注意形象。 换做别的孩子,一顿热情被别人一阵吼,估计快哭了。可偏偏郁默一点都不惧怕,反倒是腆着小脸,对夏悠笑开了花。 “是妈妈让我来的。她出差了,说我可以找夏悠阿姨玩。” 夏悠也不蹲下去抱他:“你一个人来的?陈姐呢?” “我想给夏悠阿姨惊喜,所以让陈姐先走了。”郁默从兜里掏出一枚手机,递在夏悠面前:“陈姐给了我电话,说要是没等到夏悠阿姨,按住1键,她就会过来找我了。不过郁默很聪明的,还是等到了。夏悠阿姨,你觉不觉得惊喜呀?” 夏悠说:“像个惊吓。” 郁默听见了夏悠的话,小脸瘪了下来,但一点都不灰心丧气:“对了夏悠阿姨,我还碰到了霍叔叔,霍叔叔陪我在酒店里等你等了好久呢。” 闻言,夏悠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用余光睨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目光是朝着霍岐南的,话却是对着郁默说的。 “郁默,你妈妈难道没有教过你,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吗?” “霍叔叔认识我,认识夏悠阿姨,不是陌生人。” 夏悠嗤笑一声:“他说认识就认识了?他要是把你卖了,让你永远见不到你妈妈了。我估摸着,你还得给他数钱呢。” 郁默到底还是个孩子,经不住夏悠的一声恐吓。 听说永远见不着妈妈了,他终于忍不住扁着小嘴,哭了出来。 夏悠根本不管他,径直往酒店的电梯里走。 还好一旁的助理眼疾手快,顺手捞起了还在哭的郁默,就往电梯里走。 ** 霍岐南把一切都收在眼里,他沉得住气,但方致晟却沉不住。 夏悠的背影逐渐走远,方致晟背对着她,暗骂了一句:“这女人可真没良心,对个孩子也能这样。” 霍岐南默然。 方致晟又说:“先生,要不要我跟过去看看。那个孩子跟着夏悠,太不让人安心了。” 方致晟作势就要去,霍岐南却伸手揽住。 “算了,这不是我们该管的。” 方致晟的满腹热心肠,终是被强行按压了下来。 第十九章 酒店会议室内准备就绪,会议也同时定点召开。 投影仪上印出工程部会议室的模样,画面上一群人正围绕着椭圆形的桌面,排排坐开。 霍岐南在影像中出现,一群人便拉开座椅对霍岐南鞠了个躬。 远程视频会议,自此开始。 首先发言的是主管,姓薛。他支支吾吾地说:“副总,经过勘察,我在设计蓝图中发现,关于这项工程,我们确实存在有部分疏漏的地方。但这些疏漏的地方,也仅仅是出现在了人防消防层面。上头要求我们把设计中的疏漏提交上去,我们认真勘察过后,也只找出了这么几点……” 霍岐南打断他:“如果我没记错,这项工程当时人防和消防验收的时候,并未提出过任何整改意见。” “是。” “验收证书还在不在?” “在。” “那就不是人防消防的问题。” 薛主管有些紧张:“可是现在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我们工程部,是说我们这边出的问题。” 闻言,霍岐南猛一拍桌子,视频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找自己的疏漏,提交给上头了?!” 没人敢顶嘴。 霍岐南不咸不淡地说:“且不说我们这边设计中到底有没有疏漏,就算是有,只要我们不承认,它就根本不是疏漏,而只是一个无关大雅的设计。建筑设计这一块,薛主管,你要记得,设计就是你说该有的地方,不可以有任何人质疑,何况是都通过验收的了。” “可是陈总经理还在向我们这边施加压力。” “那我问你,工程部是我霍岐南的,还是陈桓北的?” 霍岐南话音刚落,视频里的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说话。 工程部有一半是陈桓北母亲家的旧部,薛主管就是其中之一,谁都不敢出言违背陈桓北,这就是陈姓家族在整个陵川集团里的立足。 片刻之后,视频内倒是有个男人忽然站了起来。 电子信号有点卡顿,男人的脸被定格住,一张清俊的脸,看起来已过而立。 男人站了起来,拍桌道:“副总说得对,设计是我们部门的事情,只要是我们说没问题这就没问题。如果我们真的事无巨细地把疏漏提上去,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最后还是我们自讨苦吃。副总现在是在为我们着想,毕竟最后问责下来,处罚的还是我们。” 霍岐南对面前的男人倒是有些欣赏,很聪明,而且识时务。 顺势,霍岐南循循善诱:“我知道,在座好几位,都是我大哥母家的人,你们想帮我大哥渡过难关,也是情有可原。不过,现在我和你们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们愿意挺身把错误承担,到时候上头问责找的也都是你们,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干扰,我依旧还是能全身而退的。所以,现在揽下责任,请你们也要做好自己扛的准备。” 霍岐南目光一掠,停留在了薛主管那边:“薛主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吧。晚年出了这种事,怕是您的退休金也成问题,更不用说再上岗就业了。所以吧,做人还是要想得周全些……” 视频那边,薛主管沉默良久,才终于抬起头:“副总说得对,既然不是我们的错,就不该担。” 薛主管很识相,不一会,这一场就结束了。 视频结束后,霍岐南一边走出会议室,一边问方致晟:“刚刚视频里站起来声援的是谁?” “叫程思淮,是工程部的副主管。” 霍岐南说:“他很聪明。” “是的。” “回去尝试栽培,或许可以成为一枚有用的棋。” “是。” ** 会议室设在景城酒店顶层。 霍岐南和方致晟乘电梯回到入住的酒店房间,还要一会功夫。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接连的往下跳,霍岐南踌躇了一会儿,才问:“阿晟,还记得当初我让你给剧组包房的时候,是包了哪两层吗?” 方致晟微微一笑,走向电梯按键处,顺手按下了十五楼。 方致晟说:“当时给剧组工作人员包房间的时候,包的是第十八和十六层。但是先生你嘱咐过,夏小姐不喜欢吵,所以我特意给她安排了第十五层。价格较贵,入住的人也少,很安静。” 说完,方致晟又浅浅地叹了一口气:“原来先生你也担心那个孩子。” 霍岐南眼色微沉,不置一言。 ** 刚走到夏悠的房间门口,就听到一阵细碎地骂声,从房间里传来。 酒店的房间都是做了极好的隔音效果的,现在,连外头都能听见琐碎的声响,想必里头已经是闹成一团了。 霍岐南立即敲响了房门。 没一会,夏悠过来开门:“谁啊?” 门初初打开,夏悠就看见了霍岐南的侧脸,她眼疾手快地想要关上。奈何两个大男人都撑着门,她哪来的力气跟他们抗衡,干脆就将门开得笔直。 她捋起睡袍,看了眼腕上的表:“霍先生和您的助手这么晚过来是怎么回事,按这时间,我都可以打电话报警,说是骚扰了。” “郁默呢?” 霍岐南和方致晟搭配得当,方致晟撑着门不让夏悠关上,霍岐南走进去找郁默。 夏悠跟在后面怒喊:“霍岐南,你是要干嘛?!” 走进酒店客厅,霍岐南才看见,小小的郁默正缩在角落里,举着一本课本抱在头顶,明显是在罚站。他脚底下全都是撕碎了的作业本,田字格的碎片在地毯上铺陈开来。 见到霍岐南来了,郁默的大眼睛亮了亮:“霍叔叔,你怎么来了?” 霍岐南赶紧把他从角落里扯出来,上下询问:“没事吧。” “没事。”倔强的小男孩扁了扁唇,有些不高兴:“就是我作业做得不好,惹夏悠阿姨生气了。” 霍岐南难得来了气,与夏悠抗衡:“小鹤,你脾气不好,对谁都可以。但是对一个孩子发作,未免也太过火了。” 夏悠反驳:“我管教我朋友的儿子,你管得着?” “且不说他是你朋友家的儿子,就是你的亲生儿子,也不该这么对他!” 提及亲生儿子四字,夏悠猛地一怔,连脸色都不太正常,好在处于震怒中的霍岐南没有发觉。 霍岐南继续说:“在医院的时候,对着逃课赶来的他冷言冷语就算了。在酒店门口,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一个孩子也算了。现在,在酒店房间里,你还打算让他罚站,虐待他吗?” “我虐待他?霍岐南你可不要信口开河。” 夏悠跨前一步,站定在他面前,仰着脸,恨不得与他齐高:“你他妈倒是给我睁眼瞧瞧,他到底浑身上下,被我掐了被我打了?” 两人大有吵起来的架势,郁默赶紧过去劝。 他还太矮,够不到霍岐南,只能扯了扯他的衣角,轻悄悄地说:“霍叔叔,你别跟夏悠阿姨吵架了。是我不好,作业连错了好几道,惹夏悠阿姨生气了才罚我的。” 不等霍岐南回答,他又立刻跑到沙发旁的茶几上。 用自己的卡通小水壶,倒了满满一杯水,递给夏悠。 “夏悠阿姨,你别生气了,郁默知道错了,你喝水休息一下吧。” 处于两人争执中的夏悠,火气刚巧上来,看见郁默递来的卡通水壶,不假思索地,一记过去,拍翻在地。 砰—— 小水壶在地上连滚几圈,撞到了竖着的台灯架子,一下子就碎了。 小小的郁默怔在原地,手上还维持着举水壶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爱的卡通水壶就已经碎了,再也不能用了。 郁默这次没撑住,眼里蓄满了泪花。 水壶碎裂的声音,仿佛一下洞穿了霍岐南的心脏。 回过头去,小小的人儿含着泪,又不敢轻易掉下来,那模样,霍岐南只觉得心疼不已。他走到郁默身边,蹲下来,轻声轻气地,仿佛呼吸稍微一用力,郁默的眼泪就要随之落下来。 霍岐南说:“叔叔带你去我的房间做作业好吗?” 郁默回头看了他最喜欢的夏悠阿姨一眼,没见夏悠有任何挽留的表情,他很失望地跟霍岐南走。 身后,忽然传来夏悠的呵斥。 “郁默,你今天要是跟他走了,你也就永远不必再来找我了。” 闻言,闪着光的儿童鞋忽然不动弹了。 郁默犹豫了一会,再次回头看了夏悠一眼。之后,才抬起脸,自己用袖管胡乱地抹了抹眼泪。 “霍叔叔,我不跟你去了,我还是想跟夏悠阿姨在一起。” 说完,郁默又迈开小短腿,回到了刚才的角落里,继续站着。 两手空空,令他感觉有些不对劲。 于是,又重新走到茶几上,拿起课本抱在头顶。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霍岐南来之前的模样。 只是那个摔碎了的卡通水壶,终究是不能复原了。 夏悠双手交叉,觑了一眼霍岐南:“霍先生,差不多了,你可以带着你的助手离开了。否则,别怪我报警。” 霍岐南知道夏悠说到做到的性格,最终仍是带着方致晟走了。 ** 走廊外,霍岐南和方致晟往回走。 稀疏的灯光在头顶盘旋,拉长的影子一幕借着一幕,仿佛是历经了一场轮回。 即便是刚才一直守在门外,方致晟也不难从夏悠和霍岐南针锋相对的争执中,得知事情的经过。 “先生,恕我多问一句,那个小男孩是谁家的?” “是夏悠经纪人家的。” 身为一个观察力敏锐的人,方致晟总觉得事有蹊跷:“经纪人管理着艺人的生杀大权,照理说,经纪人家的孩子,夏小姐即便是不当宝一样地捧着,也应该是处处维护的。” 方致晟顿了顿,说:“您难道不觉得,夏小姐对那个孩子,似乎讨厌过头了吗?她对那个孩子的感觉,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 慢条斯理地,方致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字,笃定万分。 “恨。” 这一字落下后,是霍岐南长久的沉默。 他确实起了疑心,夏悠对郁默的情绪,实在是太过奇怪。她像是恨着郁默,恨不得让他不好过。 只不过,他不明白这么个小小的人儿,到底是哪里触动了夏悠的神经。 突如其来的,有一句话蹦进了霍岐南的脑里。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医院安全通道口。 夏悠眼里迸射着毫不遮掩的恨意,强咬着牙关,吐出的那个词—— “孽种。” 第20章 .21.22 第二十章 工程部的办事能力实在让霍岐南堪忧。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亲自回一趟盛城。 早晨八点的机票,十点整时,他已经顺利抵达陵川集团在盛城所在的工程部。 公司大厅里,皆是清一色的工作打扮,男人西装革履,女人套装优雅。见霍岐南来了,立刻停下手边的活,恭恭敬敬地屈下了身,招呼道:“霍先生好。” 霍岐南微微点头示意,一边走,一边同方致晟说:“工程部那边的例会准备好了吗?” “我刚刚已经布置下去了,应该都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两人抵达电梯口,方致晟按下十七楼的按钮,电梯稳速上升。 ** 陵川集团的每一个部门,都有固定接待的前台,用来接洽外来宾客。 前台接待不参与部门的内部事宜,由后勤处统一管辖。 因而,此刻工程部的人一溜烟地都在会议室里等待开会,紧张地等待霍岐南的指责批评,但前台人员却还若无其事地叽叽喳喳聊着天。 电梯出口距离前台还有一小段路,隔得不远,霍岐南能听到前台传来的对话。 两个前台姑娘年纪不太大,谈论的内容除了玩乐就是明星。 一名前台边涂指甲,边问:“你最近有没有看周璟主演的古装剧《若得归期》?” 另一名前台原本在打瞌睡,听见周璟的名字,一下子来了精神:“看了看了,周璟在里面的扮相实在太帅了,简直让人忍不住舔屏。我前几天搜到有人在网上卖这部剧的周边,有周璟的签名照哦,我已经下单买了,你要不要也来一张。” “周璟的签名照哪用买,直接找程副总监要就好了。” “问程副总监?” “是啊,偷偷告诉你,我也是无意间知道的。程副总监的前妻可是大名鼎鼎的娱乐圈金牌经纪人郁欢,周璟就是她手头的腕儿。” “天呐,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程副总监调档案过来的时候,我无意间看见的,起先还以为同名。后来,跟程副总监聊天的时候才知道的……” 两名前台小姐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有个人影掠过她们的面前。 抬头见是霍岐南,两人愣了半秒,蹭地从椅子上拔身而起,鞠了个躬:“霍先生早上好。” 刚刷了一半的指甲油瓶子,还没来得急盖上,骨溜溜地滚下桌面,砸在地砖上清脆地一声响。 红褐色的指甲油染了一地,最终滚落到霍岐南的脚边,霍岐南低头看了一眼,停下了步子。 一名前台小姐紧抓着身旁人的袖管,暗叫不好。 两人以为要挨批了,都赶紧垂下了脑袋,却不想,霍岐南却不咸不淡地偏过脸,问她们:“听你们刚才在说,程副总监的前妻是郁欢?” “是啊是啊。”一名前台小姐回答。 另一名赶紧附和:“就是经常出现在电视里节目的……金牌经纪人郁欢。” “我知道了。” 两人见霍岐南终于走远,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直觉中,一向冷静淡漠的副总经理霍岐南,忽然问起程思淮的私事,总觉得有些蹊跷。 ** 例会照常开始。 工程部里虽然混杂了诸多如同薛总监一般,被猪油蒙了心眼的陈桓北母家人。但还好,还有程思淮这样脑袋清醒的人在。 一场会议下来,总算所有人全都明白。如果工程部遭了秧,害得只会是他们,知道厉害关系之后,一个个都跟赶着保命似的,恨不得往霍岐南身边凑,立即展现自己的忠心。 霍岐南却依旧面不改色,只布置了写日常的工作,就匆匆散了会。 临走的时候,霍岐南却忽然出声,让程思淮留下。 常年的公司工作,让所有在职员工都明白,会议结束后被留下,铁定没好事,不是挨骂,就是挨批。于是,所有人立刻作鸟兽散。 很快,会议室里被清场。 方致晟一向懂霍岐南的心思,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了会议室的门。一人独自守在门外,不让外人进入。 近百平米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了霍岐南与程思淮两人。 空旷的室内像是个峡谷,只是这个峡谷又窄又长,仿佛吞吸一口气,就能引来回声阵阵。 程思淮的忐忑暴露笔尖,手上的圆珠笔一直被他攥在手里,来回撬弄着笔帽。 “霍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 霍岐南从主座上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踱步到程思淮座旁:“就是有一些私人的事,想请教程副总监。” “哪敢称得上请教,您有话就直接问好了。工作面前,没有私事。” 霍岐南的手指压在桌面上,轻点着:“听说,程副总监曾经有过一段婚姻。” “是啊。” 程思淮失笑:“我有个前妻,她的名气比我大多了。我猜,霍先生应该也认识她吧。” “嗯,之前投资了一部电视剧,她是女演员的经纪人。” “怪不得霍先生会跟我问起她。”程思淮顿了顿,声音唏嘘:“她其实是个挺好的妻子,也是我当初瞎了眼,才和她分开了。” “我还见过郁默,很可爱的一个小男孩。” 霍岐南状似不经意地提及,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这句话,到底蛰伏了多久。 说起郁默,程思淮猛地一怔,手上撬动的笔帽暂且没有适应主人忽然的停顿,啪地一声,瞬间断裂。 片刻后,程思淮的眼神忽然暗了下去。 这样的反应,成功被霍岐南收入眼底。 霍岐南旁敲侧击地问:“你是郁默的……父亲?” “可能是吧。”程思淮笑得有些悲哀。 霍岐南点在桌面上的手指忽然停下:“什么叫作……可能是吧?” “因为连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不是郁默的父亲。” “此话怎讲?” 程思淮轻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和郁欢办完离婚手续之后,她就直接去了美国。等我知道的时候,郁默已经出生了。我曾经问过她,我到底是不是郁默的父亲,她却根本不愿意回答我。有次,我千方百计地尝试接近郁默,想带他去做dna,但中途却被郁欢发现并制止了。在这件事之后,郁欢对郁默的把控更加严格,我还想见到他,简直难如登天。” “郁欢是去美国生的孩子?” 直觉中,霍岐南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啊。”程思淮说:“我曾经粗略算过郁默的出生日期,他今年刚满六岁,五月出生的。而我和郁欢离婚是在六年前,一月份的隆冬,如果我的估算没有错,离婚那时候,郁欢就应该已经怀孕了,而且孩子已经五个月大了,胎儿也应该成型了。” “五个月?” 霍岐南脑子里的片段一闪而过,却拼凑不成一个合适的因果关系。五个月的胎儿已经成型,这句话……实在令他似曾相识。 耳旁,程思淮再次发声,语气有些怅然若失:“这些也不过是我的幻想而已,其实我很明白,最大的一种可能,就是郁默根本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郁欢的。” “不是郁欢的?”霍岐南反问。 程思淮吐字不疾不徐,听在霍岐南耳朵里,无意是地动山摇。 他说:“这个事情并不为外人所知,其实郁欢年纪轻的时候,经历过一场车祸,车祸伤及子宫,医生曾坦言,可能终身不能孕育下一代。当年我跟她结婚的时候,觉得这件事无所谓,但后来年纪上去了,就想要个自己的孩子。然而,我和她求医问药很多年,却一直没有结果。后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背叛了她。” 程思淮顿了顿,又说:“其实这些年一直怀疑,郁默是郁欢领养的孩子。以她的状况,国内并不允许她领养,所以她才跑去国外,故弄玄虚地假装生下了郁默,实则却是领养了他……” 冷不防地,霍岐南打断了他。 “等等,你刚才说……郁默今年刚满六岁,是五月出生的?” “是啊。” “那六年前的一月隆冬……” “他应该还在他母亲的肚子里,刚满五个月吧。” 细碎的片段终于被连接成片,霍岐南隐约回想那天在湖光山墅,方致晟似乎无意间说起—— 六年前的隆冬,夏悠肚子里那个孩子被引产的时候,也刚满五个月,胎儿已经成型。 而郁欢去美国的时候,恰好也是白鹤冉这个名字消失的时间。 这一切太巧合了,巧合到天衣无缝。 某些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手指在发抖,克制不住地颤抖。霍岐南分不清是悔,还是恨。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面上也依旧保持得平静如常,同面前的程思淮说:“程副总监,接下来我会着重让方致晟培养你,逐渐让你在工程部崭露头角,直到取代薛主管的位置。你有信心吗?” 程思淮似乎是难以相信天上能掉下来这么大的馅饼,愣了愣,才赶忙答应。在连连道谢多次之后,他才推门走开。 程思淮走后不久,方致晟走进会议室。 “先生,会议结束,是时候该走了。” 霍岐南站在原地,毫不回应方致晟的提醒,只是哑着嗓子问。 “阿晟,当初我让你查小鹤的时候。还记得医疗档案里写了,那个孩子是几月份被引产的吗?” “五个月大的时候。” “如果那个孩子顺利生下来的话,应该是几月生?” 方致晟扶着门,埋汰道:“先生怎么连算数都算不清了。” “是啊,一紧张连数都数不清了。”霍岐南失笑。 方致晟掐着手指算:“十月怀胎,一月的时候刚满五个月大。如果平安生下来的话,应该也就是五月左右出生吧。” 嗓子像是被烟熏过了,霍岐南连吞咽都有些吃力。 他说:“刚才,程思淮跟我说,郁默今年六岁,五月生的。” ------------------------------------------------------------- 第二十一章 方致晟花了好几分钟,终于消化了霍岐南这句话。 他走进会议室里,将门关上,压低了声音跟霍岐南说:“先生,你怀疑郁默是那个被打掉的孩子?” “嗯。”霍岐南点头:“程思淮说过,六年前他和郁欢离婚之后,郁欢就直接去了美国。郁欢在美国的那段时间,正好也是小鹤消失的时间。” 方致晟蹙眉:“您的意思是,当时郁欢是在和夏悠在一起?”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需要我现在立即去找人查郁欢去美国的资料吗?”方致晟跃跃欲试。 相比于方致晟的期待,霍岐南显得很无所谓。 “不着急,慢一点再说吧。” 说完,他长舒了一口气,扶着桌面,坐上了靠背的椅子。 他似乎很累,隔得很近,方致晟几乎能看见霍岐南的脊背都在微微颤抖。 情不自禁地,方致晟问了一句。 “先生,你现在是不是在怕?” 霍岐南不置一言,仿佛是默认。 方致晟继续说:“你怕知道郁默的生父是你,同时也害怕夏悠对郁默那么尖酸刻薄的原因是因为你。” “大概是吧。” 霍岐南虚晃地笑了笑:“想想让一个孩子,承受了她对我所有的恨意,未免太让人难受了。” “还来得及的。”方致晟语气恳挚,又重复了一遍:“先生,趁现在知道真相后再弥补,还来得及。” 方致晟的劝慰,仿佛撇去了霍岐南最后一点恐惧。 他略微沉吟,才说:“罢了,你去查吧。查郁欢去美国生子的一切情况,查到之后,立即告诉我。” “是。” 方致晟得了命令就立刻马不停蹄地去办事了。 会议室里,只空荡荡地留下了霍岐南一人。周遭皆是死气沉沉的寂静,霍岐南仿佛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在期待,又像是在遗憾。 ** 霍岐南很相信方致晟的实力,不出三日,或许仅需一日,他就能知道所有隐藏的秘密。 果不其然,一天之后,霍岐南就接到了方致晟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方致晟说:“先生,我查过了,郁欢赴美生子的资料一干二净。” “一干二净?”霍岐南反问。 “是的。” 听筒那端传来纸张的翻页声,齐刷刷的。过了会,方致晟说:“资料显示,郁欢去美国的时候怀孕五个月,郁默是足月生的,根本找不出任何破绽。” 方致晟把调查到的资料,极尽详略地跟霍岐南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开始犹豫,开始质疑。 “先生,难不成是我们猜错了,郁默真是郁欢的亲生孩子?” 闻言,霍岐南却不动声色地说:“还记得之前郁欢为夏悠伪造的那份履历吗?” “记得。” “履历天衣无缝,根本找不到破绽。如果不是我们知道内情,或许根本猜不出小鹤就是夏悠。这样老练的手法,既然是出自于郁欢,那她一定也有办法,把自己的资料也做得一干二净。现在,你仔细想想,这份资料,是不是和那份履历……有些相似?” “确实。”方致晟犹豫片刻,才问:“需要我再去查吗?” “不用。” 霍岐南皱眉:“既然郁欢已经把赴美生子的资料做得毫无破绽,那即便是你查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可能有任何线索。” “那该怎么办?” 霍岐南沉下眼眸,语气不浅不淡:“换一个角度。” “换一个角度?”方致晟不解。 霍岐南对着电话那头的方致晟指点江山:“既然郁欢那边查不到线索,就从小鹤那边入手。” “可是夏小姐那边,早就已经查过了。夏悠这个名字的履历根本找不到破绽,而白鹤冉这个名字,从孩子在盛城市郊的某个医院被引产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了。” 冷不防地,霍岐南打断他:“就从那个医院查起。” “什么?” “去调查小鹤当年做手术的确切医疗记录。” “先生,调查医疗记录是违法的。” 霍岐南沉下嗓子,斩钉截铁:“无论违不违法,都要查出来。” “是。” 书房里的灯光,幽幽地打在霍岐南的侧脸上,落下了忽明忽暗的光点。 霍岐南说:“郁欢既然能不动声色地,让白鹤冉整容成夏悠,进入演艺圈。那她背后,肯定是有个医生在为她做辅助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郁欢和当年为小鹤动手术的那个医生,一定认识。” ** 三个小时后的傍晚,方致晟火急火燎地敲开了霍岐南的书房门。 “先生!” 方致晟立在门口,喘着粗气。干净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 彼时,书房里的霍岐南正握着一杆毛笔,在宣纸上书写。 一想起郁默的事,他就心绪乱得很,似乎只有借助于这样平心静气地书写,才能情绪平复下来。 他稍稍抬眉:“查到了?” 方致晟重重点头:“嗯,查到了。” “怎么样?” 方致晟上前一步过去:“如先生所料,当年那名为夏悠做引产手术的医生,确实与郁欢相识。通讯录显示,他们到现在还保持着联系。那名医生还是郁欢所在经纪公司的顾问医生,一切很明了。” 霍岐南笔尖一顿。虽然对于真相他已经有所了解,但真正知晓的时候,却是另一番情绪。 “那当初小鹤的引产记录?” “是假的。” 不等霍岐南回音,方致晟便连忙解释道:“当年那名医生,是医院的整容科医生,而非妇产科。深入查找之后,也能看出医疗记录上,关于白鹤冉实际情况的概述错漏百出。因此……” 方致晟声线笃定:“因此,基本能够确定,当年那个孩子没有被引产,是活下来的。” 啪—— 霍岐南手中的毛笔没能握住,突如其来地掉在了宣纸上。一篇刚要临摹完成的《金刚经》,就这么被笔尖泼开的墨水,弄残了。毛笔落在宣纸上,纸张贪婪地吸着墨水,原本的白纸一层一层,逐渐被渗透。直到印在桌面上,透出墨水印子。 霍岐南没去捡那杆毛笔,反倒是一双手,越收越紧。 方致晟在一旁提点:“先生……现在……” “订机票,去方山影视城。” ------------------------------------ 第二十二章 霍岐南出现的时候,夏悠正在拍一场武打戏。 手上的道具刀剑沉得很,偏偏夏悠还得扛着它,来回舞弄。 她没有拍过武打戏的经验,连连ng了许多次。 道具刀剑粗糙的很,大概是剧组为了节省成本,所以在道具上也一并缩减了。 几场戏下来,夏悠的虎口被道具磨掉了一层皮,明明疼得要死,但也只能咬牙坚持。 影视城里忽然飘起了小雨,导演担心拍摄效果,就把武打戏从外场改作室内。 原本在外场的时候,有很多观戏的人,现在改作室内了,就只剩下寥寥几名工作人员。少了嘈杂的人声,夏悠的状态一下子就变好了。 正当她背着台词,准备再次上场的时候,身后忽然窜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胳膊。 那双手湿漉漉的,隔着戏服,她仍能感受到那人从大雨里奔赴而来的匆忙。 她还没来得急回头看,就听见识相的吴导,已经迫不及待地从监视器旁窜起来,殷切地说:“霍制片,您怎么来了?” 夏悠闭上眼叹了口气,暗自腹诽,该死的阴魂不散。 睁开眼,她回过头去,觑了他一眼,眼神中的轻蔑毫不遮掩。 “你又来干什么?怎么也不怕你那个大哥把你的家产全都抢了?” 霍岐南不理会她刻薄的言论,只跟吴导说:“吴导,我有事找夏悠。” 眼明心快的吴导奉承道:“行行行,正好夏悠这场戏演得差不多了。我们正好准备收工了,霍制片你尽管带她走好了。” 夏悠心说,今天连一场戏还没拍完呢,就准备收工,这吴导可真是个会看人眼色的走狗。 “我不可能跟他走。”夏悠也不怕撕破脸,当着众多工作人员的面,就这么和霍岐南杠上了。 吴导是个和事老:“夏悠你也别忙着拒绝,霍制片肯定是有关于咱们这剧的重大事情要跟你商量。”他轻飘飘地走过去,压低了声音在夏悠耳边说:“指不定是给你涨片酬呢。” “片酬合同里已经制定过了,我不需要任何增长。” 夏悠斩钉截铁的言论,让在场所有工作人员都略显尴尬。 这么久的拍摄,谁都看得出来,这霍制片对夏悠可真是上心。 关怀地无微不至不说,连男一号跟夏悠演床戏,都恨不得接个远景算完了。 有同组的女演员羡慕夏悠。甚至说,要是能被霍制片这么对待,连被潜规则都心甘情愿。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眼见即将选入僵局的时候…… 霍岐南忽然沉下嗓子,小心翼翼地附在夏悠耳边,以旁人难以听到的音量,对她说。 “你难道就不想跟我探讨一下郁默的身世吗?” 闻言,夏悠一怔,妆容姣好的脸庞,瞬间失去血色:“你是什么意思?” 他只吐了三个字。 “跟我走。” ** 夏悠最后仍是跟着他走了。 封闭的车厢内,夏悠摩挲着戏服袖口上的金丝边,声音细小:“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霍岐南不答。 之后,夏悠又尝试着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霍岐南却统统以沉默作答。 忐忑的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车子却已经停在了景城酒店的门口。 霍岐南拽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带她走进酒店了。 周围的人看夏悠一身古装打扮,都忍不住以好奇地眼光打量着她。 直到电梯缓缓上升,霍岐南刷卡打开酒店房门,才结束了这一场荒诞的笑话。 咔哒—— 霍岐南站在门后,似乎动了些手脚,将门反锁了。 夏悠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不由得眼神微眯。她预感到似乎有未知的危险,正在向她靠近。 霍岐南慢条斯理地从门背后走过来。 房间里很安静,甚至能听见他步踏在地毯上,绒毛与鞋底之间的摩擦声,簌簌地响。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来:“你到现在都还不愿意说吗?” “说什么?”夏悠挑衅道。 之前,郁欢曾教授过她一堂公关课。当有人把问题的矛头指向你的时候,不要着急,照样不动声色地抛回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原本是用在记者身上的,夏悠没想到,对付霍岐南的时候也能用上。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不知道。” 他欺身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想听你说郁默的身世,听你说说……到底谁才是他的亲生父母。” “可笑。”夏悠冷嗤一声:“霍岐南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郁默是我经纪人郁欢的儿子。你想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不该来问我。” 她好整以暇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烦请霍制片亲自去问我的经纪人郁欢。” 说完,她连目光都不屑于流连在他的脸上,就径直往门外走。 她扭了几下门把手,却发现根本打不开。她开始用手去抠门锁,却也没用。她这才想起,刚才进门时,霍岐南似乎在门口捣弄了些什么。想必……他是故意让她出不去的。 正当夏悠折腾着如何打开房门时,身后,蓦地传来男人不辨喜怒地声线。 霍岐南说:“小鹤,想必你也知道,我先前已经调查过你了。当时,我确实以为孩子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毕竟,你的经纪人郁欢实在把一切做的滴水不漏,根本很难让人找出破绽。”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霍岐南无视她的掩耳盗铃,继续陈述:“可是你们最终还是算漏了一个人——郁欢的前夫程思淮。” 霍岐南略微停顿,夏悠背对着他,不置一言。 霍岐南知道,夏悠在听,而且听得很认真。 他说:“程思淮在陵川集团工作,我无意间认识了他。他说过,郁欢因为事故,不能生育,这件事并不为外人所知。照这样推断,郁默势必就不是郁欢的亲生子。” 躲在门口的夏悠背对着霍岐南,眼神一点点地往下坠。 她早就知道,总有一天,霍岐南会知道郁默的身世。 即便是霍岐南不知道,等他垂垂老矣的时候,夏悠也一定会告诉他。她会以一种最令他遗憾后悔的方式,让他知道,他的孩子跟别人姓,随同别人长大,叫别人父亲。这是她能给与霍岐南,最狠戾的报复之一。 只可惜,她从未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以致于她都不知道,她那些幻想中报复他的方式,是否还能奏效。 好在常年演戏的经验,让夏悠有了一张充满演技的面孔。 她别过脸,用眼神上下打量着他。即便此刻内心忐忑不已,她面上却依旧平静如常:“霍岐南,我看你该不是想中年得子想疯了吧。”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霍岐南冷静从容。 “我不知道你是哪来的想象力,连一个毫不相干的郁默,都能联想到自己的头上。”夏悠胡乱地抓了一把头发,暴躁地说:“霍岐南你何必抓着我不放,你也不想想。你要是走出门去,有多少女人排着队等着给你生孩子。” 霍岐南眼神微眯:“所以你这是在变相承认郁默是我们的孩子?” “变相承认?呵,我懒得跟你说!” 夏悠作势往门口走,然而还未迈出一步,从后头过来的霍岐南已经跨前一步,伸手将她牢牢地箍在怀里。 “好,你不想说话,那也可以。” 他俯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郁默现在应该就在酒店十五层的那间房间里吧,别着急,我现在就找人去绑架他,带他去做dna鉴定。由亲子鉴定报告说话,小鹤,你觉得如何?” “你敢!”夏悠瞪他。 “我敢不敢,试试就知道了。” 霍岐南慢条斯理地勾唇浅笑:“霍家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想一手遮天绑架个孩子,还是不算难的。” “霍岐南你到底想干什么?”夏悠彻底没了耐性。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我只想要听你亲口说,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保证不对郁默做任何手脚。” 夏悠眼神闪烁,漆黑的瞳孔里找不到一抹亮色。她悄悄地垂下头,似乎暗自忖度了许久,才慢慢地吐了一个字。 “好。” 夏悠并不害怕霍岐南对郁默动手脚,也并不惧怕亲子鉴定的结果。她的心里早就有了一杆秤,是非真相她都衡量得清清楚楚。她唯一害怕的,是霍岐南会带走郁默。她可以辜负任何人,却不能辜负郁欢。郁欢花了所有的心思,去养育郁默,郁默在郁欢的心里有多重,夏悠也都是知道的。 她不能让霍岐南有任何带走郁默的机会,绝不能。 夏悠缓缓抬脸,朝向霍岐南。四目相对的时候,她语气轻慢地吐字。 “如你所想,郁默就是六年前的那个孩子。” 虽是意料之中的话,但听在霍岐南的心里,仍旧是一震。 大概是心里有怨,霍岐南忍不住欺声质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那么对他?” “我怎么对他了?当年我没有打掉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夏悠嗤笑道:“霍岐南啊霍岐南,你那么聪明,怎么就想不透呢?我有多恨你,自然也有多恨他。于我而言,他就像是六年前和你的那场孽缘里留下的一根刺。时时看到他,就好像是一根扎在心尖上的刺,时时让我不痛快。他是白鹤冉这个名字里,留下来的孽障,是个讨人厌的孽种……” “够了!”霍岐南冷厉地打断她,声音里含着些惨淡的无奈:“你有想过吗?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夏悠摊摊手,很无所谓:“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恨你,就要连同他一起厌恶。” 夏悠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往前走:“哦对了,可能我还得感谢他。如果不是他,我大概还没有现在的成就。你大概不知道吧,当年他还只是个胚胎的时候,我就把他卖给了郁欢,用他换来了我现在所有的一切,名声、拥护者,还有钱。” “小鹤,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狠心吗?”夏悠幽幽地笑了:“不对,这只是我对你的报复。而且,报复才刚刚开始。” 霍岐南定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夏悠提着步子,脚尖一次次地踏足在地毯上,直到再次走到房门口。 这次,她没有再疯狂地喊叫踹门。 她只是轻敲了几记门,对着门说:“方致晟,可以开门了。霍岐南想问的,我都回答完了。” 夏悠早就想到了,里面的门锁打不开,就势必有人候在门外反锁了门。 至于这个人,夏悠用脚趾尖想,都能想出来是谁。 果然,很快地,“咔哒”一声,落了锁。 五指按上门把手的时候,夏悠还不忘背对着霍岐南,语气轻佻地说了一句:“对了,我最后奉劝一句,你最好不要去对郁默动什么手脚,也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你是他的亲生父亲。我可能没手段对付你,但郁欢会有。而且,你知道的,假设你敢对郁默多嘴一句,我就有无数办法让郁默过得不好,让他讨厌你。” 回过头去,她看见霍岐南还站在原地,眼神难得的失魂落魄。 她不由得有些得意,大概是一句话不过瘾,她又张唇说了一句。 “霍岐南,我劝你好自为之。至少到现在为止,郁默在我的眼里,就像个复刻版的你……一个不伦不类的非婚生子。你应该知道私生子会受到多少冷眼,如果你愿意让郁默承受这些,那请你尽管去跟他相认。” 时隔多年,夏悠依旧很了解霍岐南的弱点所在。 他曾是个不受人待见的私生子,受过无数冷艳和蔑视。 既然如此,他就绝对不想让郁默重蹈他的覆辙。 只此一句出口,夏悠就确信,霍岐南绝对不会认郁默。 至少……现在不会。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次日,天空刚泛出鱼肚白的色彩。 夏悠伸了个懒腰,按掉酒店提醒的闹铃,准备穿衣起床。今天的拍摄定在早晨六点,入了春末,天气不算太凉,起床也不像是冬天里那般艰难。 她掀开被子正准备起来,却意外地在床边另一侧,摸到了一个软软的带着温度的小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与此同时,郁默蜷缩在被子里的小脸蛋,也慢慢地显现出来。 大概是刚起床,夏悠难得地对着他没脾气。 看他埋头闷在被子里,夏悠就轻悄悄勾住他的咯吱窝,将他往上头挪。大概是怕吵醒了他,她连呼吸都谨小慎微。直到他的脑袋终于睡到了枕头上,她才终于大喘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郁默这孩子,竟然都那么重了。 夏悠恍惚记得,他出生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躲在襁褓里,轻得像是个玩偶,每天的日常就是哭闹。 瞧他现在的模样,夏悠估摸着再过个两三年,她就要抱不动他了。 卧室内阒静,没有一个外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夏悠才会难得地睁开眼,看看郁默这个孩子。 郁默长得很像她,没整容之前的那个她。但唯独一双眼睛,却是跟霍岐南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以前,夏悠怕霍岐南看见郁默,就是怕他认出了那双眼睛,那双酷似霍岐南的眼睛。 在身为郁默的生母这件事上,夏悠是有愧疚的。这么多年来,她把自己对霍岐南的所有恨意,都移植在了郁默的身上,对他冷眼,对他嘲讽。有时候她都很难以想象,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孩子那么刻薄。大概是骨子里的血缘亲情,即便是夏悠那样刻薄地对待郁默,郁默却依旧深深地喜欢着他的夏悠阿姨。因着郁默对她的喜欢,郁欢也一直在尝试缓解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却一直没有效果。 这些年来,夏悠也曾尝试着想对郁默好一些。可每当她奉于实践的时候,郁默那双酷似霍岐南的眼睛,却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父亲的死亡、家族的没落,都是因为霍家的罪孽。那一刻,她想要对郁默好一点的想法,也就瞬间消失殆尽。 直到现在,夏悠都不知道自己该以如何面目对待郁默…… 正当夏悠出神之际,身旁,原本熟睡的郁默却忽然嘤咛了一声,幽幽地睁开了眼。 “夏悠阿姨……”他蜷着小手,揉揉眼睛。 “为什么不睡自己的房间?” 郁默朦胧的嗓音里有些委屈:“陈姐一到晚上就走了,默默一个人睡觉好害怕,所以就偷偷跑来跟夏悠阿姨睡觉了。” 夏悠淡淡道:“既然这样,从明晚开始,我让陈姐留在这儿,晚上由她陪你睡。” “不要嘛。” 大概是刚睡醒,郁默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默默不要陈姐陪我睡,我想跟夏悠阿姨睡,因为夏悠阿姨身上有妈妈的味道。” “胡闹!”夏悠立刻喝止,她侧过脸,瞪着郁默:“你又不是跟阮阮一样没妈妈,下次不准再说这样的话。你妈妈现在人在国外,过些日子就回来了。这样的话不准再说第二次,尤其是在你妈妈面前,知不知道这样多伤她的心!” 郁默抱着膝盖,坐在床头久久不说话。许久后,他才哑着嗓子,像是随时要哭出来:“夏悠阿姨,你怎么能这么偏心。” “偏心?”夏悠眉头一皱。 “是啊。” 郁默吸了吸鼻子,两滴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阮阮也不是你亲生的,她跟默默一样,都应该叫你阿姨的。可为什么阮阮就能跟你撒娇,让你抱她睡觉陪她玩,可是默默却只能永远被你讨厌。夏悠阿姨你真的好偏心啊……” 夏悠一怔,她原本以为郁默什么都不懂的,却不想,他在心里都已经明了了。 夏悠迟疑了一会儿,才搪塞似的说:“你是男孩子,别胡闹。况且现在阮阮生病了,她是个病人,需要别人的爱护。” “那默默也要生病。”郁默回道。 “不准胡说。” 夏悠不愿意再听下去,也不敢再听下去,她生怕郁默再哭一会,她就会忍不住心疼、忍不住将他抱在怀里。可这样做了,又能怎样。过往的仇恨是个死结,在没有从打心眼里解开这个结之前,夏悠都没办法昧着父亲的死,去对郁默好。 她站定在床边,对郁默说:“剧组要开工了,我先走了。待会我会让陈姐过来,你在房间里等着。” 闻言,郁默不由地扯了扯夏悠的睡衣一角,大概是怕触怒了她,连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夏悠阿姨,你别走。郁默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你说的没错,是我薄待了你。” 说完,夏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同一所酒店的第二十层,霍岐南正在批复昨日留下来的文件。 钢笔齐刷刷地在白纸上书写着,一大段批复意见,正在笔下成型。 落笔收尾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地,有人敲开了门。 方致晟火急火燎的,脚上仿佛是踩了风火轮,连声音里都带着些火气。 “先生!” 霍岐南头也不抬,继续书写:“怎么了?” 方致晟赶紧说:“刚才我路过十五层,无意间听酒店打扫的员工在议论,说是去打扫夏悠房间的时候,里头的小男孩一直在哭。郁默这几天还跟着夏悠住在一起,我估摸着,夏悠应该是又骂他了。先生你看……” 啪嗒—— 钢笔笔帽被盖上,霍岐南迅速起身:“走,去看看。” “是!” ** 酒店十五层,夏悠房间门口。 霍岐南连敲了好几声门都没人应,正当他正打算让方致晟去向酒店要房卡的时候,房门却出人意料地打开了。 一开门,霍岐南便看见了一只悬在半空的小手。 定睛一看,他才发觉,郁默竟是躲在了门背后。大概是因为身高不够,为了旋开门,郁默已经将整个人都挂在了门把手上。 霍岐南忍俊不禁地笑了。 以前看郁默的时候,霍岐南只觉得他是个聪明可爱的小男孩。现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他是自己和夏悠的亲生子。一切感觉仿佛都变了,以前喜欢他的聪明伶俐,现在无形之中,却化成了一种源于骨血里的骄傲。 霍岐南想让全世界都知道,这是他霍岐南的儿子。 然而,这种源于骨血的激动情绪,到现在却只能克制着。 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想让郁默顶着私生子的头衔活着,他要让他光明正大地成为霍岐南的儿子。 到那一天,无论那个叫郁欢的女人曾经待他多么地好,他也会无情地将郁默收回到自己的身边。 如夏悠所言,他霍岐南确实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一旦想要,就要不择手段。 郁默大概是不知道门已经打开,还挂在门把手上折腾。 霍岐南见状,绕到他身后,不紧不慢地将他抱下来。 郁默纳闷地回头,结果见是霍岐南,不由地笑开了:“霍叔叔!” 这一声叔叔有些刺耳,不过放在现在,却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称呼。 霍岐南揉揉他的脑袋,往房间里头探:“你夏悠阿姨呢?” “夏悠阿姨去剧组了。” “所以她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霍岐南不由蹙眉:“胡闹。” “嘿嘿。”郁默忽然挠头笑了:“夏悠阿姨也经常跟我说胡闹,你们俩说这话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郁默躲在霍岐南怀里,眯眼笑着。一大一小的两人离得很近,霍岐南甚至能清楚无虞地看见郁默小脸上挂着的两条泪痕,已经干涸了。 霍岐南拧眉:“刚才,你夏悠阿姨是不是又骂你了?” “没有啦。” 小男孩挠挠头,好像有点尴尬:“夏悠阿姨没骂我,是我不乖,偷偷跑到她房间去睡觉。” “就因为这个?”郁默脸上的泪痕尤为刺眼,霍岐南握拳说:“她可真是过分。” “夏悠阿姨人很好的,叔叔你不准这么说她。” 小小年纪,郁默就懂护短了。 霍岐南微微一笑,低头撩开袖口,瞥了一眼手上的表:“都早上七点了,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呢。” “该饿了吧。”霍岐南牵住郁默的小手:“走,叔叔带你去楼下餐厅吃早餐。” “好呀好呀”郁默忙不迭地点头,只是转念,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赶忙摇头:“不行不行,默默不能走。夏悠阿姨已经让陈姐过来了,陈姐要是开门见不到我,会着急的。” 霍岐南圈住郁默,手上稍稍使力,郁默就被他抱在了怀里。郁默尚在错愕,霍岐南却说:“没事,待会我让人守在门口。等陈姐一会过来了,就告诉她,你跟我走了。” “行呀。” 郁默对霍岐南的想法表示非常认同。不一会,霍岐南就抱着郁默往直梯方向去。 方致晟听见了霍岐南刚才的话,凑过去说:“先生,你们先走吧,我守在门口等着。” “不用。”郁默窝在霍岐南怀里高兴地东张西望,霍岐南趁他不注意,压低了声音同方致晟说:“不用守着了,陈姐找不到郁默肯定会找夏悠。既然她不愿意好好对待郁默,那么让她急一急也好。” 方致晟站在一旁,只觉得喉咙里梗着一口气。 既是生气,却又无奈。 夏悠这样心狠的女人,连霍岐南都无能为力,只能用这样卑劣的小手段稍稍刺激她。 然而,夏悠到底是铁石心肠的,她在不在乎郁默,仍旧还是个谜。 但愿能有成效吧。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接到陈姐电话的时候,夏悠已经拍完了第一场戏。 电话里,陈姐一直絮絮叨叨地哭着。估摸着是怕夏悠怪罪,她把详情都说得清清楚楚,一点细节都不放过。总而言之,照她的意思,她打开门的时候,就发现郁默已经不见了。而房门明显也没被撬开的痕迹,不可能是绑架。 夏悠听完,就大致猜出了这是谁的所作所为。 她原本想着不予理会,但转念一想,郁默还在他的手里,终归是让人觉得不安的。况且,按照陈姐的脾气,见不着郁默的人影,怕是再过一会,就要打国际长途向郁欢致电报告了,要是让郁欢知道郁默和霍岐南的关系,夏悠不敢想。 思及至此,夏悠绝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她立刻向导演请了假。 好在吴导是个通情理的人,跟郁欢又是多年的圈内好友。他听说郁欢拜托夏悠照顾的儿子不见了,二话不说,立刻准了夏悠的假,改为拍摄其他演员的戏份。 夏悠平常虽然总在暗地里骂吴导是霍岐南的走狗,但在关键时刻,吴导立刻准假,夏悠仍是稍稍有些感动。 在结束拍摄之后,夏悠立刻给霍岐南去了个电。 然而,电话竟不是霍岐南亲自接听的,而是方致晟。 方致晟一口咬定没见着郁默,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语气斩钉截铁的程度,仿佛这是已经按在了砧板上的事。 可偏偏就是这样笃定的语气,却让夏悠更加怀疑。 且不说方致晟知晓郁默失踪,第一件事情应该率先报告霍岐南,而不是在电话里跟夏悠周旋。再者,方致晟知道郁默失踪时,那一副斩钉截铁却漠不关心的语气,早就已经暴露了郁默在他们手里的事实。 于是,夏悠又尝试着试探他们所在的位置,很巧合地,方致晟暴露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知道一切讯息后,夏悠立刻挂断电话,奔赴酒店。 ** 景城酒店的餐厅包厢里,郁默正一门心思地盯着面前成堆的点心,犹豫先吃哪一个比较好。 方致晟刚接完电话,推门进来,俯首在霍岐南的耳边,轻声跟他通报。 “先生,一切都按您说的做了。一口咬定郁默不在我们这边,语气漠不关心,还有故意口误向夏悠透露我们的位置。” “知道了。” 方致晟稍显迟疑:“先生,恕我多嘴,我不懂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干脆告诉夏悠,孩子在我们的手里?” 霍岐南低眉微笑,却不语。 这时,恰好服务员送来热牛奶,他顺手推到郁默面前,说:“点心太干,喝点牛奶。” 郁默粲然笑着:“谢谢叔叔。” 一个个制作精美的点心,被郁默塞进嘴里,他整张小脸都仿佛被撑成了包子模样。霍岐南见他吃得高兴,不由得也眼底带笑。 片刻后,他才侧过脸,压低声音,同方致晟说:“夏悠生性多疑,你如果明摆着告诉她,郁默在我们手里,她或许就连过来看郁默一眼都不屑。但如果你露出破绽,她就会始终心存疑虑,一定要亲自过来一探究竟。”他端详腕上的手表:“现在是九点半,她从剧组到酒店,车程一个小时。十点半,等她出现,正好一起吃一顿午饭。剧组的盒饭实在是简陋,我记得她口味挑剔,应该是吃不惯的。正好趁着这机会让她好好吃一顿,也算是好事。” 闻言,方致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大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他的先生对夏悠那么好,可偏偏夏悠就是个眼盲心盲的白眼狼,即便是知晓了霍岐南的好心,她估摸着也只会选择视而不见。 ** 报告完毕,方致晟就从包厢里退了出去。 一下子空气变得很安静,除却餐厅里来回播送温柔圆舞曲,只剩下郁默嚼咽食物的声音,声音有些细碎窸窣,但听在霍岐南耳朵里,却只觉得愉悦。 小孩子不懂得吃东西的细节,一口牛奶灌下去,绕着整个嘴巴,圆滚滚地出现了一圈奶液。灯光的映衬下,他唇边残留的奶液发着光,隐约之中,尚且还看见唇边一根根细小的绒毛。 此刻,霍岐南只觉得心都软了。 他将椅子挪得靠近郁默一些,抽了张纸巾,一边替他擦,一边问:“好吃吗?” “一般般吧。”郁默随性地抹了抹自己的小肚皮:“没有夏悠阿姨做的生煎包好吃。” 听见生煎包三字,霍岐南不由一怔,这三个字,仿佛也是种记忆,是他和夏悠之间挥之不去的过往之一。 夏悠做的生煎包,他确实还有些印象。那时候,两人同居,身为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她从来没动手下厨过。某日,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兴致,抡起袖子就号称要给他做一桌满汉全席。结果呢,物料都备齐了,她照着网上的菜谱折腾了好一阵,差点就把家里的厨房给烧了。眼见做菜是不成了,她灵机一动,拿了剩下的面粉和肉馅,临时给他做了一顿生煎包,倒是意外地好吃。他问她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这一手,她只说那是她早逝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记忆。再到后来,她父亲自杀,她也从此消失,霍岐南曾走过无数家点心店,却再也没能找回夏悠做出的那个味道。 回过神来,他已经替郁默擦干唇边的牛奶,收回手去。 “你夏悠阿姨经常给你做生煎包吗?”霍岐南问。 郁默扁扁唇,稍显失落:“夏悠阿姨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做生煎包。因为过年的时候,家里只有妈妈和默默,夏悠阿姨没有家人,所以也会跟我们一起过年。” “你很喜欢你夏悠阿姨吗?” “是呀是呀。” 提及夏悠,郁默高兴地拍手:“除了妈妈,我最爱的人就是夏悠阿姨了呢。” “可是……”霍岐南打量着郁默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可是你夏悠阿姨,似乎对你不太好?” “才不是呢。” 郁默将脑袋仰得老高,抠着鼻尖,说:“叔叔,不明白,夏悠阿姨才没有对我不好。她就是老师前几天教得那个成语……” “什么成语?” 郁默挠着后脑勺,寻思着那个成语该怎么说。 隔了半晌,他终于想到了,猛地一拍脑袋,结果把自己给打疼了。他只好一边揉着疼痛脑袋,一边呲牙咧嘴地说:“就是嘴硬心软。” 霍岐南见他把自己给打着了,忍俊不禁地凑过去,替他揉脑袋:“小家伙怎么自己下手都不知道轻重,还把自己给打疼了。” 郁默打断霍岐南,自顾自地说:“别人都觉得夏悠阿姨对我不好,但是妈妈和我都知道,夏悠阿姨很喜欢我的。就像有一次,我跟隔壁班的小胖打架,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脑袋给磕破了。夏悠阿姨可生气了,罚我站墙角不准吃饭。我当时挺不高兴的,但后来我听妈妈说,夏悠阿姨一直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还给我买药膏,我就不气了。夏悠阿姨对我很好,只是不喜欢做给别人看。妈妈身边的艺人阿姨们,都对我特别好,可是他们都只是表面上喜欢我,暗地里我听他们说了好几次,说我是妈妈的拖油瓶呢。虽然我不太懂拖油瓶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好的意思。我还记得有次我生日……” 话还未说完,郁默忽然顿住了。 霍岐南问他怎么了,他却根本不回答,只一门心思地掰着手指,数完一只手,又是一只,甚至恨不得脚趾也一起用起来。 等数得通透了,郁默才用力拍了一记大腿,说:“哇,对了,还有十三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呢。” “打算怎么过?”霍岐南宠溺道。 郁默忽然垂下脑袋,有点灰心丧气:“以前每年生日,都是妈妈和夏悠阿姨陪我过的。可今年妈妈去国外出差了,夏悠阿姨还要拍戏,估计没人陪我过生日了。” “有霍叔叔陪你过。” “哇,霍叔叔你对我真好。” 郁默蹬了一脚儿童座椅,顺势张开小手臂,跳进了霍岐南的手里。 很是配合地,霍岐南将他稳妥地抱住。 他问:“有想要什么礼物吗?” “好像没什么想要的礼物。”郁默抚着腮帮子,像个小大人似的:“不过,我有个愿望。” “什么愿望?” “我想要见见我的爸爸。” 霍岐南一愣,连声音都略显迟疑:“为什么……想见你的爸爸?” 郁默很天真:“因为前几天老师布置了作业,要让同学们画一画自己的爸爸。我没有爸爸,画不出来,老师就给我打了零分。同学们笑我没有爸爸,但我知道我有爸爸的。所以我想见一见爸爸,这样下次老师再布置作业画自己的爸爸,我就不会画不出来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疼,霍岐南并不知道,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郁默到底受过了多少的委屈。在霍岐南与他重聚之后,他印象中的郁默,一直是笑眯眯的,是一个聪明的小男孩。在他那一双澄澈的眼睛里,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困难悲哀都是一场锻炼。 心上仿佛是被扎上了一刀,霍岐南的语气都有些生涩:“可我记得,上次你不还说,你连你爸爸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话,叔叔该怎么帮你完成这个愿望呢?” 可能是出于私心,又或是出于不甘,霍岐南并不想让郁默见到他所谓名义上的父亲。 “可我现在知道啦。”郁默搂住霍岐南的脖颈,像只小猴子似的,挂在霍岐南的身上,神神秘秘地说:“我前几天偷偷听见陈姐说,我的爸爸叫程思淮,现在在盛城一个叫做陵川集团的地方工作。” “是吗?” 见霍岐南没有立即首肯,聪明的郁默赶忙往霍岐南脸上蹭蹭,故意撒娇:“叔叔,你带默默去见见爸爸好吗?” “好。”他点头,语气艰涩。 霍岐南到底拒绝不了郁默的要求,他不愿意看见拒绝之后,郁默眼神中流露出的挫败。让一个孩子承受这么多,霍岐南本身就已经很内疚,更何况这个孩子是他的亲生子。 “那叔叔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呀?” “你想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默默好想快点去看看爸爸到底长什么样。”郁默摆开一张笑脸:“最好今天就想去。” “好。” 得到霍岐南的回应,郁默高兴地在霍岐南的怀里直打滚儿。没一会,齐耳的短发就变得乱糟糟地,霍岐南替他将头发理好,一并帮他拉上外套拉链。 “待会叔叔就带你去。” “好呀好呀。” 小男孩眼神里充斥着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期待,这样的神情,无疑刺痛了霍岐南脆弱的瞳孔。 霍岐南将郁默抱至地上,地板刚打过蜡,划得很,他一边给郁默理衣服,另一边还不忘伸手托住他的肩膀,以确保他的安全。霍岐南很想告诉郁默,自己才是他的父亲,只可惜,话到唇边,却又说不出口。 打破郁欢和夏悠以善意为他营造的谎言世界,对郁默来说,太残忍了。让他知道,深爱自己的母亲,竟然不是自己的母亲。处处刻薄的阿姨,竟是他的生母。而对他刻薄冷淡的原因,竟是因为对他生父的恨意。 这样的现实,太残酷,更况且他还仅仅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霍岐南宁愿带着他,按照郁欢和夏悠既定的想法走下去,越走越偏,也总比让他知道现实来得好。 正当两人整装,准备出发去盛城的时候。从包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约莫是有人在规劝,有人却不肯听。 “夏小姐,先生在里面用餐,麻烦你在外面等。” “等等!夏小姐你不能进去!” “砰”—— 包厢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重重地一记在餐厅里回响,那声音仿佛能劈开天地。 雷厉风行,又不给别人留一点余地,倒真是夏悠的作风。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郁默见夏悠出现在眼前,骨溜溜的眸子,忽然放了光:“夏悠阿姨你来啦!” 大步进门的夏悠,对郁默的好意视若无睹。一把拽过他的胳膊,护在身后,对霍岐南恶狠狠道:“好啊,霍岐南你居然还敢私自把郁默带走,你信不信我立刻报警让警察抓你。” 夏悠将眼瞪得浑圆:“拐卖、绑架,随便挑一项罪名都能让你坐几年牢!” “你想报警就尽管去,你可以试试,有谁敢受理。” 比之夏悠的神情激愤,霍岐南却毫无所谓。 如此场面,仿佛是一记积蓄了力量的拳头,打在了软棉花上。 她不屑于与他多言,扯着郁默的手臂,作势往外走。然而,刚迈开一步,她将郁默往前带,但郁默却岿然不动似的,还停在原地。 夏悠一下子就明白了,郁默摆明了不想跟她走。 她忽然来了气,拿眼瞪郁默:“你还走不走了?难道一个外人跟你吃了一顿早餐,你就要跟他跑了。郁默,你这样做,未免太让我和你妈妈失望了。” 郁默扁着唇不敢顶嘴,只软软地喊了一声:“夏悠阿姨……” 眼见郁默受了委屈,霍岐南率先坐不住:“小鹤,你说话也该知道些轻重。默默还是个孩子,你不该这样对他说话。” “呵。”夏悠冷笑一声:“我教育我经纪人家的儿子,容不到你插嘴。” 转脸,她对郁默说:“我问你,你还要不要跟我走了?” “夏悠阿姨,我不想走。”郁默揪着衣服,心里的忐忑都暴露在了手上:“霍叔叔说了,他今天要带我去见爸爸。” “爸爸?”夏悠蹙眉。 “是呀。” 郁默小心翼翼地凑到夏悠身边,蹑手蹑脚地拽拽她的衣角,想撒娇,却不敢使力气。撒娇是阮阮对夏悠的专属特权,郁默从来不敢用,因为他知道即使夏悠看见了,也只会硬着心肠熟视无睹。只不过这次,为了见爸爸,郁默要搏一搏。 夏悠明显没注意到郁默的小动作,现下她心里如同擂鼓。无端的心虚迫使她抬眼,去端详霍岐南的表情,生怕他对郁默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到底相识那么多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霍岐南就明白夏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到底是不忍见她担惊受怕。于是,故意出声,打破了夏悠心底的疑虑:“郁默快要生日了,他说,他爸爸在盛城的陵川集团工作了。他从来没见过他爸爸,想让我带他去看看。” 夏悠眉头紧锁:“你要带他去见程思淮?” “是。” 明明各自心里都藏着一杆秤,明了得很。但两人却仍在玩尔虞我诈的虚晃游戏,做给旁人看。 郁默在一旁趁机附和:“对呀,夏悠阿姨你一定也没见过我爸爸吧。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呀?” “胡闹!”夏悠冷斥一声:“准不准许你去见你爸爸,应该由你妈妈决定。” “可是……可是妈妈一定不会准的呀。”郁默怨怨地埋下小脑袋,“郁默只是想去看爸爸一眼,就跟叔叔去偷偷看一眼,就好了。” 郁默的话,令夏悠不置一言。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把郁默当成郁欢和程思淮的孩子,并没有人知道郁默的真正身世。而关于程思淮这个人,郁欢也一直闭口不提,毕竟夏悠也知道,当年程思淮因郁欢不孕而出轨,郁欢到现在仍是憎恨的。 夏悠深吸一口气,又问:“郁默,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在夏悠面前,郁默第一次挺直腰板,鼓足勇气:“我要去见爸爸。”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郁默不肯跟夏悠走。这样的情形下,她等同于占了下风。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能轻易让郁默跟霍岐南走。且不说离开了方山影视城,霍岐南要是真把郁默带去别的地方,让她找不着,那她也无计可施。再者,假使霍岐南在与郁默的相处过程中透露了些什么,那后果也是令夏悠难以想象。 正当她踌躇之际,左手臂却忽然被人勾住。 片刻后,她听见霍岐南不温不火地嗓音,穿透她的耳朵:“既然郁默不愿意跟你走,那就你跟我们走吧。” “你干什么?”夏悠一把甩开他的桎梏。 “你既然现在出来,想必剧组那边也是告了假的。既然难得休假,倒不如一起去趟盛城。毕竟,到盛城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太擅长照顾孩子,郁默跟着我,怕是你也不安心吧。” “你大可以找别人照顾他。”夏悠继续倔。 夏悠语气带刺,霍岐南却不怒反笑,附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像是在威胁:“你难道就不担心,在去盛城的路上我会无意间跟郁默透露些什么吗?比如,我是他的亲生父亲……” 不等霍岐南说完,夏悠立刻瞪着眼眸子打断。 “你敢。” 霍岐南勾唇浅笑,箍住夏悠的手臂:“如果你在旁边监督,我一定不敢。” 夏悠在心里犹豫了几秒,最后,却任由霍岐南牵制着她,却不反抗。 明白了夏悠的反应后,霍岐南很是得意。他一手揽着夏悠,另一手拉住郁默的小手。 抬头,霍岐南往餐厅的欧式挂钟那边,瞥了一眼,说:“现在十点半,吃个饭再去盛城,时候差不多。” “那夏悠阿姨呢?”郁默盯着霍岐南身边的夏悠,眼神有些无所适从。 霍岐南微微一笑:“你夏悠阿姨跟我们一起去。” “哇,太好了!”郁默高兴地跳了起来。 而站在霍岐南身旁的夏悠,却是浑身都不舒服。 她肯定是要跟着霍岐南的,毕竟她还要睁眼看看,霍岐南到底还有多少手段好耍。 知己知彼才百战不殆,老祖宗的道理,夏悠奉若教条。 ** 三人抵达盛城陵川集团大楼下的时候,正是员工的下班时间。 霍岐南将时间掐得恰到好处,他踩住刹车,将车子挺稳的那一刻,正好下班的人流从大门里冲出来。 车停集团正门的路边,任何人从大楼里离开,都要经过这一条道。 霍岐南车里没有常备的儿童安全座椅,让郁默坐在后座,他又怕他不安分摔着。于是,就由夏悠抱着他,两人一同坐在前排副驾驶座。 郁默到底已经六岁了,分量也不轻,霍岐南担心夏悠累着,就轻声问:“还好吗?” “嗯。” 夏悠不清不淡地回应了一声,不屑于与他有过多交流。 两人轻声对话时,面对着数不清的人流,郁默显得有些不安分。 车窗紧闭,郁默焦急地趴在车窗上,只恨不得将脑袋都探出去:“哎呀怎么这么多人,该怎么找爸爸呀。” 郁默来回张望着,在密集的面孔中,他没有确定的目标,显得有些无助。但他又生怕错过了自己的爸爸,睁着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郁默迷茫的表情,令霍岐南心疼:“默默,你认得出他吗?” “不认识呢。”郁默有点沮丧,但紧张寻觅的眼神,却一刻都没停下。他又朝着窗外望了好一会,等到人流逐渐稀少的时候,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东掏掏西摸摸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部手机。 郁默的手机只用于和郁欢、夏悠、陈姐三人通讯。因此,当郁默拿出手机,夏悠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打电话给郁欢,询问程思淮的长相。 夏悠略显慌张:“郁默,你要干什么。” 郁默不回应夏悠,自言自语:“我记得我拍过一张照片的,不知道在不在了……” 夏悠听见他并不是打算打电话给郁欢,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只是,郁默口中的照片,却又让夏悠匪夷所思。 此刻,夏悠正怀抱着郁默,稍稍低头,就能看见郁默在手机屏幕上的操作。而坐在驾驶座上的霍岐南,目光也不由得往郁默的手机屏幕上看。 只见郁默迅速打开相册,紧张地来回划着屏幕,像是在找寻着什么。后来,在最底下的一个相册里,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照片,点开。 相册是加密的,点去查看还要输入密码。 郁默肉圆圆的手指立刻在九宫格上移动,按下了0502。 他的生日。 很快,相册解锁,里头仅有一张照片,一张皱巴巴的证件照,像是从垃圾桶里被翻出来的。鲜红的底色,喜气洋洋地镶嵌着一张喜悦的男人脸。上头还打着钢印,仔细查看钢印上的字迹,不难看出,这是一张登记结婚时所用的照片。只是,原本应是夫妻双方共同出现的照片,却被人故意裁剪,只剩下了男人的脸。 “这是……”霍岐南开口询问。 郁默摇晃着手机,眼底有掩饰不住地喜悦:“这是我爸爸的照片!” “哪来的?”夏悠插嘴,语气来者不善。 “以前陈姐打扫卧室发现的,陈姐说这是我爸爸的照片,所以我就偷偷拍下来了。因为怕妈妈看见,让她伤心,所以相册我都加密了。0502,我的生日。夏悠阿姨,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郁默高兴地像是个亟待讨赏的孩子。 只是这样的情况下,夏悠和霍岐南全都笑不出来。 一个孩子,小心翼翼地收藏父亲的照片,胆战心惊地怕母亲知道。明明心里记挂着,但怕触动母亲的伤口,所以一直保密着。明明郁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但他的心里却仿佛藏了个成人思维。顾虑周全,又小心翼翼。 这样的认识,令夏悠难堪,也令霍岐南心寒。 一时间,两人俱是无言。 车厢内死寂,夏悠与霍岐南各怀鬼胎,而郁默则是一门心思地对照着照片,在找程思淮,连大气都不敢喘。 眼前,正巧有人影朝车子正前方走来,霍岐南正对着挡风玻璃,一眼就看见了程思淮。 郁默还在东面的车窗边逡巡,这时的正前方,是郁默的视觉死角,在那样的角度,他根本看不见程思淮。 霍岐南并不想让郁默认程思淮为父,但眼见程思淮就要走过,而无意间瞥见郁默眼神中欢欣雀跃的期待时,霍岐南却又忍不住打碎他的期望。 他哑着嗓子,说:“默默,你看正前方走过来的那个,像不像你爸爸?” 得闻“爸爸”二字,郁默像是个得了哨令的士兵,立即转过脑袋,睁圆了眼睛往正前方看。 他到底是没见过程思淮,竖着手机,朝着人脸比对了很久,才高兴地跳起来:“哇,那真的是我爸爸耶!” 这时,程思淮路过车旁,快要走过。郁默生怕他消失,立刻从副驾驶座上,矮小的身子越过排挡杆,一路爬到了驾驶座上、霍岐南怀里。 他拍着胸脯,惊喜地大叫:“叔叔你快看,那是我爸爸,他是不是长得好帅,简直像是电影里的大英雄!” “是啊。”霍岐南声音苍白。 “我今天终于见到我爸爸了,回去我可以跟同学炫耀,郁默是有爸爸的呢!” 程思淮赶着下班,脚步也走得飞快。没一会,他的人影就聚成了渺小的一个点。 任凭郁默如何拍打车窗,大喊“爸爸不要走”,程思淮也根本听不见。 车内车外,恍惚是两个世界。 隔着密不透风的车窗薄膜,车的声音无法为车外人所知。即便是郁默叫得再响,声音再高,在车外程思淮的耳朵里,也恍如蚊子叫,晃耳就一扫而过了。 待到程思淮真正消失不见的时候,郁默才依依不舍地从车窗上退下来。 大概是喊得久了,他的声音都哑了,但激动的情绪却依旧还在。他说:“叔叔,见过爸爸以后,生日吹蜡烛许愿的时候,我又有新愿望了。” “什么?” 郁默仰头畅想:“我希望能经常看见爸爸,如果奢侈一点的话,我还想要爸爸喜欢我。最好,还能多爱我一点。” “你这么聪明可爱,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是吗?那下次叔叔你还能带我来看爸爸吗?我一定不告诉我妈妈。”郁默得寸进尺。 霍岐南不忍打破郁默眼底的期待,只好低声说:“好。” 一旁,夏悠将他们的对话收入耳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忽然迟疑了,她忽然犹豫了,她忽然不明白,当初自己为求东山再起所做的选择,是否……是对的。 她固然对霍岐南恨之入骨,但对于她曾经报以牵连恨意的郁默,却似乎是最无辜的存在。 ** 回程的路上,郁默睡着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闹了一阵就没了力气,不消一会,就躺在夏悠的怀里睡着了。他睡得酣甜,气氛阒静的车厢里,甚至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 傍晚,盛城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仿佛不会断似的。 遇上红灯,霍岐南踩下刹车。 雨里行人匆忙,一脚踩在水塘里,水花四溅。隔着车窗,仿佛也能听见细碎的水声。 霍岐南握紧方向盘,视线正对着前方,看似稀松平常,但手上的力量却一点点收紧,直到指甲盖泛起异样的白。 他沉着嗓子,听不出情绪。只能看见窗外的光线打在他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小鹤,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觉得,你过分了。” 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想起刚才郁默拍打着窗户,拼命呼喊着那个不是他生父的人,夏悠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喉头像是被哽住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霍岐南说:“你把所有的爱都分给了阮阮,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儿,但却始终舍不得施舍给郁默一点点。” “小鹤,你恨我就好,何必这么残忍地对待他。” 霍岐南猛捶一记方向盘,拳头和硬物碰撞那一刻,闷闷地,没有杂音。 他说:“郁默可以不是我的儿子,我可以永远不和他相认。但到底他终究是你的亲生骨肉,何必对他那么狠。” 夏悠心里五味杂陈,竟是拿不出一句话来回应。 但她抱着郁默的那双手,却是忍不住收紧了。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距离郁默去见程思淮那日,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而这半个月里,郁默一直待在夏悠的身边,偶尔由陈姐带着,偶尔随同夏悠进组。因为剧组拍戏的缘故,两人又时常会与身为制片人霍岐南见面,久而久之,郁默对霍岐南的好感愈盛。 可就是这样,夏悠心里越是惶惶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不过还好,昨天郁欢在电话里说,她再过一个星期就回来接走郁默了。 这样也好,把郁默接走,总算是了却了夏悠一桩心事。 可偏偏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地来,刚高兴完郁欢要回来接走郁默了,阮阮那边又闹了起来。 夏悠进组拍戏已经有两月有余,她既要顾着拍戏,又要忙着与霍岐南周旋。不知不觉,两月过去,她竟是一次都没能抽空去医院看过阮阮。八岁的阮阮向来是个懂事体贴的好孩子,只是她和曾经的夏悠一样,因为被人抛弃过,严重缺乏安全感。整两个月没见到夏悠,也怪不得会闹着要见夏悠了。一想到病弱的阮阮,夏悠心下忍不住想念。 原本,夏悠想借着剧组休假的时间,回盛城见一面阮阮。可偏偏导演说,上头给了个上星级卫视播出的平台,所以剧组最近一直在赶拍摄进度,没了女主角怕是不行。思来想去,夏悠总不见得因为自己一个人而耽误了全组的进度,于是只好作罢。 盛城那边,阮阮因为见不着夏悠,就一直在哭闹,任凭医生护士怎么劝都没用。 眼见无计可施,夏悠心生一计。 既然她不能去,就让阮阮过来就好。正好阮阮一直念叨着想看看拍电视的地方,如此一来,倒也正好满足了她的心愿。当夏悠将这个想法告诉阮阮的时候,阮阮更是高兴地大叫。 在询问医生的意见后,医生也认为可行。只不过,他千叮咛万嘱咐,两天之内,一定要把阮阮送回医院。 顺利征得医生的意见后,夏悠打算将阮阮接到方山影视城的想法,终于付诸实践。 ** 陈姐把阮阮接到片场的时候,夏悠刚拍完一场戏。 导演喊“卡”,夏悠正巧一回头,就看见阮阮坐在轮椅上,身后由陈姐推着。 五月时节,天气转暖。但阮阮因为心脏病的缘故,身体虚寒,仍裹着一件厚重的粉色棉衣。她的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也不知是不是得了粉色棉衣的映衬,好似回了几分血色。 夏悠已经很少看见阮阮穿正常衣服了,这几年来,在她印象中的阮阮,总是一如既往的病号服,手上布满的针孔,还有挂不完的吊瓶。现如今,她初初才八岁,别的孩子享受童年的年纪,她却已经开始学着一点一点,顽强地同病魔抗争。 蓦地,一阵心疼。 夏悠启步往阮阮身边走,阮阮见夏悠正朝她走来,笑开了花,却不说话。 等夏悠站定在她眼前,她才低低地唤了声:“妈妈。” 声音很低,如蚊蝇叫声。若是此刻在安静的病房内,夏悠应该能听清,但在嘈杂的片场,俨然是听不见的。 夏悠弯腰搂住她:“阮阮,冷吗?” “不冷。”阮阮摇摇头,在夏悠的拥抱里,好奇地环顾四周:“好久没有出来了,原来拍电视剧的地方是这样的呀。” “要妈妈带你四处去看看吗?” “好呀好呀。”阮阮拍手。 夏悠摒退陈姐,亲自推着阮阮在片场里走。 片场很脏乱,前几日修建场景用的沙土,散了一地。轮椅轧过沙土,窸窸窣窣地响。 夏悠怕阮阮无聊,便问:“阮阮,今天几点到这儿的?” “九点半。” 夏悠推算着前一场戏结束的时间,说:“刚才在旁边等妈妈拍戏,等了好久吧。” “不久呢。妈妈演得真棒,我一直在旁边看,觉得特别好看。” “是吗?” “当然啦,妈妈最棒。”阮阮竖了个大拇指。 夏悠低头亲了她一记:“对了,郁默呢?我记得陈姐今早八点的时候就带他来片场了,他没陪着你玩吗?” “默默跟我玩了会就不见了。”阮阮顿了顿,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立刻伸手指了指正前方:“默默在那儿呢,他跟霍叔叔在一块儿呢。” 果不其然,夏悠稍稍抬眼,就看见正朝监视器的方向,吴导、霍岐南正商量着什么,而郁默则是十分亲昵地刮在了霍岐南的背上,探着小脑袋,眼睛对准了监视器。霍岐南仿佛很享受这样的亲昵,还一手扶着郁默的手臂,生怕他掉下去。 见霍岐南在那儿,夏悠正想绕道走,偏不巧,这时候霍岐南与吴导大概是商量完毕了,忽然站起身,牵着郁默往她们这边走。 很不幸地,就那么撞上了。 老远地,吴导就瞧见了夏悠推着个女孩。照女孩这面色,以及紫绀的□□,不难看出这女孩定是心脏上有毛病。倒是平时泼辣且咄咄逼人的女演员夏悠,突然对着个小女孩温柔可亲,倒是让他心生困惑了。 吴导心想,这难不成是夏悠的私生女?若还真是,倒是给电视剧提供了一个独家的炒作点。 思及至此,他不由灵机一动,眯眼上前询问:“这位是?” “她是……” 夏悠一时顿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向吴导解释她与阮阮的关系。 若老实交代这是她的养女,以吴导的性格,保不准会在电视剧开播时,用阮阮的身世大作文章。但若是骗吴导说,阮阮是不相关的人,夏悠又怕伤了在场阮阮的心。 霍岐南看出了夏悠的踌躇,也明白她不想让阮阮的身世曝光于人前。 霍岐南不忍心见夏悠腹背受敌,正当他准备出声替夏悠解围之际,却听得一个软软小小的声音,从轮椅上传来。 为了让在场的人都听得见,阮阮喘着粗气,似乎是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在说话。 “叔叔,我是夏悠阿姨资助的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我叫阮润,是个孤儿,今年八岁。” 小小的孩童回应得一丝不苟,仿佛是在接受警察的盘问。 此言一出,夏悠浑身一怔。时隔多年,她再一次听阮阮叫她阿姨,却不想是这样的场景。夏悠知道,阮阮拼尽全力,将自己和她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只是为了让夏悠不被外人误解。夏悠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无能到,需要一个八岁的患病孩童,来维护自己那些该死的名声。 阮阮的懂事,让站在一旁的霍岐南也不由地愣住了。他看向阮阮的眼眸里,也不禁藏了三分欣赏,七分悲悯。 吴导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小心翼翼地凑到阮阮身边,蹲下身说:“抱歉,叔叔不该问这个。” “没事叔叔。”阮阮甜甜一笑。 吴导揉揉她的脑袋:“小姑娘一定没来过片场吧,待会让你夏悠阿姨带你好好逛逛,要是有需要帮忙的,找叔叔。” “谢谢叔叔。” 新的一场戏即将开工,场景地的灯光师对布景不熟练,迫不及待地喊着吴导,让他去住持场面。吴导在嘴里暗骂了几句不成事,脚上却又很快地跑了过去。 霍岐南随同吴导一起往新场景去,与夏悠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 “待会下午你还有一场戏,如果需要陪阮阮的话,我让人取消。” “不用了。”所有人都在赶进度,夏悠不是个不懂得顾全大局的人。 “我刚才听陈姐说,她下午似乎家里有事,要回一趟盛城。” 夏悠回:“她跟我说过了,我已经同意了。” 霍岐南略有犹豫,说:“等会你开工的时候,阮阮和默默都交给我吧。之前在医院里,我照顾过阮阮一会,应该能够看管好她。” 夏悠将唇抿得紧紧地,踌躇许久后,才咬牙启唇,说:“谢谢。” “不客气。” 说完,霍岐南就走远了。 疏离淡漠,像是陌生人一样的回答,却是最认真的体贴。 ** 拍完下午场的戏,已接近晚间六点。 此刻,天上仿佛是蒙上了一层密不透光的幕布,整个世界都因此暗了下来。 霍岐南将郁默和阮阮照顾得很好,甚至于当拍摄结束,夏悠从霍岐南身边领走他们之时,他们都纷纷表示不愿意离开这位霍叔叔。最后,还是靠夏悠生拉硬拽,才将他们带走了。 走至影视城大门口,夏悠正准备带着孩子上车,却被司机小凌告知,车子意外抛锚,暂时回不了酒店。说是要等报修拖车来了,才能上车回酒店。 方山影视城坐落在山脚下,昼夜之后,山风极大,温度也因此骤降。 夏悠拉高领子,搓了搓手,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天越来越黑,与之同来的,还有越加放肆的冷风。夏悠也不知道,还要在风里等多久。她受得住冷,但身边的两个孩子却不见得能受住。 她遥望着西边,跺着脚,焦急地等待着驶入影视城的拖车。 正当这时,一辆车从东边方向开来,连续按了两下喇叭,最终在夏悠面前停下。 夏悠当是来了救星,眼里跟点了火把似的,忽然就亮了。 车窗缓缓降下,却不想露出了霍岐南的脸,夏悠的心一下子冷了。 霍岐南将脑袋探出车窗,急忙问她:“车抛锚了?” 山里骤降的气温,令他吐出的呼吸,全都呵成了白气。 夏悠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赶紧上我的车。” “不用了,等等拖车就过来了。”夏悠无视他的好意,继续面朝西边,等拖车。 霍岐南见夏悠毫不领情,只好跳下车。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不顾夏悠的挣扎,往她身上披:“小鹤,就别倔了。你能受得住冻,两个孩子却不见得受得住。” 闻言,夏悠稍稍垂眼,果然看见两个孩子已经在风里冻得小脸煞白。 夏悠略有犹豫,最后才低低地说了声:“麻烦你了。” 霍岐南拉开后座车门,郁默眼疾手快地就窜了进去。 阮阮身体差,坐在轮椅上根本走不动,霍岐南干脆打横抱起阮阮放进后座。 坐进车里,阮阮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叔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一声谢谢叔叔的时候,霍岐南忽然很心疼。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该是看透了多少人情世故,才会对陌生人微小的帮助都显得小心翼翼、感恩戴德。 车旁,夏悠还在冷风里折叠着阮阮的轮椅。轮椅笨重,夏悠扛起来正想扔进车后备箱,结果脚下一扭,轮椅擦着她的手背掉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男人的手,准确无误地托住轮椅,将它稳稳塞进后备箱。 “没事吧。”霍岐南拍拍手上的灰尘。 “没事,谢谢。” 夏悠按着手背,有点疼。定睛一看,才发觉擦破了一层皮,还渗着血。 她悄悄将袖管拉长了些,将手背掩进袖子了,防备着不让霍岐南看见。 ** 自那日带郁默去见过程思淮之后,霍岐南的车里就多了一把儿童安全座椅。只是现在车里有两个孩子,这把安全座椅的留置,就成了问题。 身为孤儿,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早让阮阮学会了识人眼色生活,她早看出霍岐南对郁默特别的疼爱。于是,很大方地说:“妈妈,安全座椅留给默默做吧,我一个人坐着就行了。” 阮阮身体不好,安全座椅夏悠原本是想留给她的。但她知道,霍岐南买安全座椅完全是为了郁默,他自然是想让郁默拥有更优厚的待遇。况且现在不是在自己的车上,夏悠不好开口做主。 阮阮向来明事理,夏悠既是安慰,却又迟疑:“你一个人坐着行吗?” “行的。” “要不过来副驾驶座,妈妈抱着你。” “好呀。” 夏悠探出身子,越过驾驶座,打算将后排的阮阮抱到自己腿上。 光顾着阮阮,夏悠也没注意自己,她一挺身,正要将阮阮抱过来,脑袋往车顶盖上一顶,眼见要重重撞上。 “小心!” 霍岐南眼疾手快地伸手挡在车顶板上,夏悠的后脑勺正巧撞进了他的手心里,所幸不疼。 “谢谢。” 夏悠的声音低哑哑的,虽然对霍岐南报以感谢,但她却始终不曾抬头看一眼他。 夏悠恐惧任何霍岐南对她的好,因为她实在不确定自己的铁石心肠,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因他的过分关怀而破碎。背负着父亲的死,夏悠不敢肖想这种可能,甚至于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慌乱地埋头扣安全带,结果一不小心,就碰擦到了手背上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阮阮发觉了夏悠的异常,立刻端起夏悠受伤的手:“哎呀,妈妈你手上破了,疼不疼呀?” “不疼。”夏悠低头朝阮阮抿嘴一笑。 “那阮阮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阮阮一门心思地揣着夏悠的手,小心谨慎地吹着气。夏悠明知道这样是并不会缓解疼痛的,但心里却不由暖了。 一旁的霍岐南,将阮阮和夏悠的互动悉数收进眼底。 彼时,阮阮低头专心致志地往夏悠的手上呵着气,路灯的余光打在她细嫩的小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如果说第一次见到阮阮,霍岐南对她仅仅是出于悲悯和同情。那么,这次再见她,他更多的是心疼。 从白日里向吴导介绍自己,再到安全座椅的谦让,以及现在专心致志给夏悠吹气的脸庞。霍岐南忽然一下子明白,当初夏悠为什么会收养阮阮的缘由。因为,她实在太像当初的白鹤冉,坚强勇敢,又充满韧性。 回神之后,霍岐南对夏悠说:“车抽屉里有创可贴,贴一个,免得感染了。” “嗯”,夏悠轻轻点头。 ** 从影视城到酒店,还有一大段路程。 车里没有可供打发时间的娱乐,很快,两个孩子就都睡着了。 没了小孩子的玩闹嬉笑声,车厢内忽然很安静,只剩下霍岐南和夏悠两个睁着眼的人。 霍岐南首先打破沉默:“之前……抱歉。” 先开腔打破沉默的,永远是执迷得更深的那个人。 “什么?”夏悠不解。 途径一条弯道,霍岐南迅速打转方向:“之前在你面前说阮阮是孤儿,抱歉。” “这是事实,你说的没错。” 阮阮睡得香甜,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夏悠替她捋开头顶的碎发,说:“现实是很残酷的,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像是蝼蚁,恨不得人人都踩上一脚。恰好,阮阮就是那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她没有背景,只有一个叫孤儿的名分。所以,也不值得任何人付出。” 霍岐南解释:“她是个很好的孩子,是我说话有失偏颇。” 夏悠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相比阮阮,所有人都喜欢郁默,她的母亲是金牌经纪人,人人都恨不得巴结他。而你喜欢郁默的原因,更是比任何人都理所当然,这点我毋庸置疑。我不需要你现在对阮阮的任何同情,至于她,有我一个人爱就够了。” 不等夏悠话音落下,霍岐南便说:“小鹤,我可以陪你一起爱阮阮。” 越过驾驶座与副驾驶座的隔阂,小心翼翼地,霍岐南将手附在夏悠的手背上。 “不用。”夏悠冷不防地打断他:“她生来就像死去的白鹤冉一样,一无所有。给她的爱太多,只会让她惶恐。她有我,就够了。” 霍岐南按着的,是她那只受伤的手背。隐隐的痛意,如同是她死去的父亲在时刻提醒着她的恨意。 夏悠冷冷抽开他掌心底下的那只手,霍岐南的指腹轻轻摩擦在她渗着血的手背上。断断续续的疼痛,仿佛是对过去的一场凌迟。至此,告别了,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之后的一路,是漫长的沉默。 两人之间相顾无言,仿佛是进入一条逼仄狭窄的胡同,她站在头,他站在尾,彼此言语却只能听见迟到的回音。 这一生的爱意,只到迟到时,才惶惶然地听见。然而,幡然悔悟,为时已晚。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转眼,医生给阮阮定下的回院日期即将截止。 夏悠定了明早的机票,打算让陈姐带阮阮飞回盛城。 然而,尝试过了外面的自在快乐,阮阮到底是不愿意重新回去医院那个牢笼,哭着闹着,央求夏悠再让她多待两天。 阮阮本就有心脏病,一哭起来,整张小脸更是涨得紫红,连大气都喘不上来气。 夏悠一时心软,最终答应让阮阮多留几日。不过,也就她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剧组的戏份即将杀青,趁着明晚夏悠时间上还有些空隙,她打算趁阮阮睡着,亲自将她送回医院。等回了院里,有医生的照顾,也就没什么事了。 阮阮的病情本来就没什么准信,先天的毛病,更是连药物都无法控制。 夏悠不忍心见她哭,但也终归不能拿阮阮的命当赌注。 现在,她只求送阮阮回医院之前,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 傍晚,片场灯光盛明,如同白昼。 此刻,夏悠还在赶拍今天的最后一场戏。 明后两天再赶工几场,她在整个《御前女捕快》中的戏份,就全都杀青了。 想到这里,夏悠不由地大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看见霍岐南那张阴魂不散的脸,对她而言倒也是好事。 如昼一般的灯光里,夏悠稍稍抬眼,往片场周围望去。很明显地,就能看见监视器一旁,那两个矮小的人影。郁默和阮阮似乎都很喜欢片场,每次夏悠开工,都吵着闹着要跟来。 前几天剧组施工留下了一滩沙,此刻,郁默忽然起来玩心,低下头去堆沙子。阮阮还坐在轮椅上,眼巴巴地看着郁默,却不能陪他玩,显得有些失落。风一吹,沙子全都扬了起来,郁默光顾着玩,结果毫无意外地,被沙子迷住了眼。 异物进了眼睛,肯定是不好受的。眼见郁默正要伸手去揉,夏悠心里一急,正打算过去帮忙。然而,还未等她迈开步子,霍岐南已经先一步走到郁默身边,蹲下身去替他吹眼睛了。 等郁默恢复活蹦乱跳,他又站起身来,替阮阮将腿上即将掉落的羊绒毛毯重新盖好。最后,才站定身,朝向夏悠,微微勾了勾唇。 夏悠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他那么悉心的关怀着两个孩子,竟是稍稍有些心动。 不过还好,她铁石心肠地很,一定不会被霍岐南的任何小举动而感动。 只不过,内心那一点点松动的雀跃,却根本无从解释。 夏悠回过头,不再去看他的表情。戏服有点紧,转头的时候,肩上略显桎梏。夏悠拿起手头的道具剑掂量了几下,重新投入拍摄。 夜幕降下来,风也渐渐大了。 霍岐南生怕两个孩子冻着,便把他们俩带到了监视器后头。监视器后扎了一个棚,四面只开了一边,风进不去,暖和得很。霍岐南就坐在两个孩子面前,既能同导演探讨拍摄,也能顺便照顾着两个孩子。 郁默蹲在地上,拎着个树枝,不知在描描画画些什么。阮阮躲在身后,又看不见郁默在地上涂什么,就好奇地问:“默默,你在干嘛呀?” “我在画你呀。”郁默仰头,小脸笑开了。 “给我看看。”阮阮张头探脑,迫不及待地想要。 “好呀。” 郁默站起来,一闪身,阮阮就看见了他在地上画的东西。一个小人,还扎着两个小辫子,阮阮不禁抱怨:“画的这么难看,真的是我吗?” 一听阮阮嫌弃画不好看,郁默立刻闪身蹲下去,拿着树枝继续描:“那是因为我还没画好呢,等画好了肯定好看。” “那我等着。”阮阮偷笑。 郁默一门心思地画着,阮阮就躲在他的身后看。因为心脏的毛病,阮阮早就不能和平常小朋友一样生龙活虎地玩闹,所有童年的游戏,她也就只能当个旁观者,却不能亲身参与。 大概是画的太认真了,一不留心,郁默的围巾就从脖子里脱了下来,掉到了地上。 片场的地上常年不打扫,围巾一掉下去,便沾了一层灰。 阮阮赶忙说:“默默,你围巾掉了,赶快捡一捡。” “等等捡。”郁默说。 “围巾不围着会冷的。” “我还差两笔就画好了,等一会啊。” “那好吧。”阮阮蔫蔫的。 过了好一会,阮阮也没见郁默画完。此刻,他的脖子还光溜溜地暴露在空气里,阮阮怕他冻感冒了,就想着自己动手去捡。阮阮虽然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但不过就是捡块围巾而已,她心想着肯定没什么问题的。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从轮椅上挪动身子,撑着手,想要走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轮椅并未上刹车,阮阮整个身子撑在轮椅上,轮椅着了力,不由地往后退。瞬间,阮阮就从轮椅上跌落了下来,后背着地,重重砸在了水泥地面上。 临跌下去的时候,阮阮稳稳地将围巾攥进手心,却为时已晚。 砰—— 霍岐南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立刻起身往棚内走。 刚走近,就听见郁默大喊了一声:“阮阮!”那声音足够像是受了惊吓。 霍岐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去,却看见阮阮已经摔倒在了地上,而手里还攥着郁默的围巾。围巾沾了尘土,脏兮兮的,但阮阮却死命地抓着,一丝不苟。 霍岐南赶忙走上去,毫不嫌弃阮阮一身的灰,抱进怀里:“阮阮,没事吧?”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霍岐南喉头微微颤抖。阮阮的身体情况他知道,她的心脏如同是玻璃制成的,禁不起任何的动荡。所以,霍岐南也不由地担心了。 “没事。”阮阮喘着粗气,像是吃力极了,连眼睛都有合上的趋势。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却仍旧是顽强地笑着,将围巾递给霍岐南:“叔叔,默默的围巾掉了,都是灰。你快给他抖抖,再围上,不然默默会生病的。” “好,我知道了。”霍岐南哑着嗓子回应。 他根本顾不上那条围巾,只一门心思地、小心翼翼地,将阮阮重新放回轮椅里。 “叔叔,给默默围上。”阮阮又伸出了那条围巾。 霍岐南没再拒绝,抖掉围巾上的尘土,围在郁默脖子里。只是此刻的郁默却十分不安分似的,两只手攥得死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阮阮,嘴里呢喃着:“阮阮,阮阮……” 围巾顺利围上郁默的脖子。那一刻,霍岐南清楚无虞地听见轮椅上的阮阮,细若蚊蝇的嗓音。 “真好,默默终于围上围巾了。” 阮阮话音未落,就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霍岐南立刻上前查看,却也根本无从下手,正当她准备抱着阮阮,出去就医时,夏悠在外头听见了动静,撩开帐篷的帘子迫不及待走进来。 阮阮的头发上还沾着灰,整个人猛烈地咳嗽着。夏悠彻底慌了,推开阮阮面前的霍岐南,蹲在她面前。 “阮阮,怎么了?你告诉妈妈,怎么了?”夏悠谨慎备至地将她抱在怀里,又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她。 “妈妈,阮阮好疼。”声音太细,几乎听不见。 “哪里疼?” “胸口……好像是心脏……”断断续续的。 夏悠低头一看,怀里的阮阮整张脸都已经涨得青紫,细密的血管凸得很起,仿佛随时都要炸开。 夏悠意识到出事了,只是此刻慌乱的头脑,根本令她无所适从。她像是个昏了头的人,只一味地抱着怀里的阮阮,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好,霍岐南足够清醒。 他立刻吩咐赶来的吴导将郁默看管好,一并同郁默说:“默默,现在阮阮出事了,我和夏悠阿姨要带她去医院。带着你不方便,你先跟着吴叔叔,等情况稳定了,我回来接你。” “嗯。”郁默擦干眼泪,笃定地点点头,像个小男子汉。 安排好郁默之后,霍岐南立刻绕到轮椅旁,从夏悠的手里抱过阮阮。 阮阮还在咳嗽,夏悠一门心思地在给她顺气。现如今霍岐南从她手里抢过阮阮,她忽然张牙舞爪地像是疯了。 “霍岐南你干什么!把阮阮还给我!” 霍岐南问:“阮阮平时服用的心脏病特效药有吗?” “有!” 闻言,夏悠才像是稍稍恢复了理智,绕到轮椅后头,取出一罐药片。她慌张地拧开盒子,将药片倒出。然而,颤抖的双手,令药片恍若是游动的小鱼,根本跳不进夏悠手心,她急得简直要哭了。 夏悠的手掌抖如筛糠,霍岐南趁机从她手里夺过药片,倒出一粒,给阮阮服下。 他说:“阮阮应该是病发了,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还有一刻钟的路程。这里路况不好,救护车过来太拖延时间。” “那该怎么办?” “心脏病发就是跟时间赛跑,如果你相信我,我去开车。” 毫不迟疑地,夏悠说。 “我相信你。” “好,你等我。” 霍岐南和她交换过眼神后,就走了。 彼此眼里到底是有曾经的那份信任在,才会在如此紧张迫切时刻,选择信任,而非迟疑。 至于过去的爱与恨意,在这一刻,为了怀里这个叫做阮阮的孩子,夏悠选择摒弃。 ** 开往医院的一路上,阮阮的身体逐渐冰凉。夏悠摩挲着她的小手,企图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暖和起来。只可惜,根本无用。 她掉落的眼泪像是停不住似的,夏悠惧怕这种生死相隔的悲哀,就像当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去,一切过去化为炮灰。 无能为力的情绪令夏悠害怕,她低声抽噎,却不敢放肆大哭。 驾驶座上的男人听见细碎哭声,重重地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很快飞跃出去。 争分夺秒的时刻,容不得他半点迟疑。 将手掌越过两人之间的空隙,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很难得地,她回握住了他。此刻,她是他全部的依赖,没有退路,只能信赖于他。 他指尖温良,她手心冰冷,两种极端的温度,碰撞在了一起,最终融为一体,直达心底。 这一瞬间,好似横亘了那么多年的痛苦时光被冲散。 她似乎还是以前那个白鹤冉,而他也还是以前的那个霍岐南。两人没有仇恨,只有当下。 他说:“小鹤,别哭,有我在,阮阮不会有事。” “霍岐南,我相信你。” 又一次,她说相信他。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抵达医院后,阮阮被顺利送入急救。 急救过程很漫长,由于当地的医生不了解阮阮的病情,又不敢轻易动手术。只好等阮阮情况稳定后,通过转院,再将她送回盛城的主治医师那儿。 盛城手术室外,主治医师赵医生在经过观察之后,最终决定给阮阮动手术。 夏悠很明白,动手术根本是治标不治本的行为,唯有换心,才能让阮阮从根本上痊愈。 然而,处于绝境的人们,总是妄想着会有奇迹。候在门外,夏悠幻想着自己被奇迹砸中。她想着,说不定等赵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就会告诉她,手术很成功,很意外地通过手术,阮阮被治愈了。 只可惜,希望与现实总是背道相驰。把人逼入死径,那才是现实二字的一撇一捺的写法。 手术室门前那盏鲜红的灯趋于灰暗,夏悠迫不及待地从座椅上站起来。但到底是一动不动坐得久了,脚下发麻,险些摔下去。 不过还好,身旁的霍岐南扶住了她。 “没事吧。”他的声音低哑哑的,毕竟随同夏悠熬了两天的夜。 “没事。” 夏悠推开他的手,心急如焚地往手术室门口去。 就在距离手术室大门不到一米距离时,两扇门洞开,走出来个身着白大褂的男人,手上还套着塑胶手套。 夏悠迫不及待地往手术室内探,但里头黑黢黢的,根本看不见任何事物。狭长的通道里,唯独只能看见走廊底端稀薄的光亮,那道光仿佛是穿越了生死,直到另一个世界。 “赵医生,阮阮怎么样了?”夏悠慌乱地问。 赵医生摇摇头,面色不佳:“情况很不好。” “怎么回事?” “阮阮的心脏本来就千疮百孔,之前让她出院两天,就已经是下下策了。现在回来的时间延迟了,以她的病情本身根本不适应外面的世界,更何况又摔了一跤。为今之计,换心刻不容缓。只有找到合适的心源立即做手术,才能让她好转。” “那要是找不到心源呢?” “那阮阮……”赵医生迟疑片刻,才说:“也就是这一个星期不到的事情了。” 夏悠脚下一软,险些就要倒下去。幸好,霍岐南和赵医生同时扶住了她。 此刻,赵医生还套着塑胶手套,上面透着一股清淡的肥皂气息。夏悠知道,这双手曾经沾满了阮阮的血,只是后来洗净了,就再也闻不见血腥味了。夏悠不确定,是不是有一天,阮阮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也会像这样一般,被一块橡皮擦擦得一干二净,直到消失在所有人的世界里。 想到这里,她忽然暗暗下定决心。阮阮不能死,绝对不能。 夏悠定了定神,努力站直身体,说:“谢谢赵医生,我知道了。” ** 赵医生带着一行医护人员离开,接下来,还有好几场手术等待着他们。 医生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看惯了生死,连临走时的背影,都显得冰冷无情。 赵医生走后,空荡的手术室门口,就只剩下了夏悠与霍岐南两人。 没人说话,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后,夏悠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忽然开口:“阮阮不能死的。” “放心,阮阮不会有事的。”霍岐南扶住夏悠,将她脆弱的肩膀,揽入怀中。 男人温热的体息,仿佛是一道催泪剂,不知觉间,把怀里的夏悠,蒸的眼眶湿润。 啪嗒—— 他反手抱着她,一滴泪就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烫手非常。 这几天以来,霍岐南一直陪在夏悠身边。夏悠这几天流的泪,比霍岐南多年前认识她以来,还要多得多。以前听人说,哭可以把眼泪哭瞎,霍岐南不信。只是此刻,换到了夏悠身上,他信了。 她要是真这么夜以继日的哭下去,霍岐南真不怀疑,她会因此瞎了。 他低头看她,正要安慰她。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夏悠就忽然抬起脸来,用那张眼泪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灼灼地盯住他,哽咽着说了一句。 “霍岐南,我求你。” 她双膝一弯,作势就要跪下去。 霍岐南立即拉住她:“小鹤,你干什么?” “我想求你,霍岐南,我想求求你。” 六年前,即便父亲自杀,家庭破产,她也未曾向霍岐南落过一滴泪,更不用说向他下跪。现在,为了阮阮,她却屈服了。 曾经,她把倔强与尊严看得如生命一般重,咬牙也不肯松口求他一句。但此刻,她为了阮阮,她下跪了。 这一瞬间,霍岐南心疼了。 他垂眸看她,自走廊深处的白光打在她头顶,是耀眼刺目的白,仿佛她一夜白头,瞬间苍老。 她说:“我求你,救救阮阮。我想要一颗心脏,能救阮阮的心脏。” 夏悠靠在霍岐南的怀里,泪水濡湿了厚实的西装,温热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她苦苦哀求:“你说过的,以霍家的能力,在盛城足够只手遮天的。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求你,求你就救阮阮。” 霍岐南张唇就要开口,夏悠大概是害怕他的拒绝,立刻捂住了他的唇。她知道,如果霍岐南拒绝,那她就真是走投无路了。 她赶忙说:“霍岐南,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帮我。只要你救了阮阮,什么都好说。”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你不是想让我回到你的身边吗?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只要阮阮活下来,什么都可以。” 夏悠疯狂地点头,直到霍岐南按住她的脑袋,把她的脸拨正到自己面前。 “放心,我会帮阮阮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夏悠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悲切又痛苦,仿佛沉到人心底去。 一边笑,她一边挣开霍岐南的怀抱,东倒西歪的步伐,像是个活脱脱的疯子。 身后,是冰冷的白瓷砖墙面。夏悠笑得脱失了力气,整个人都贴在墙面上,一点点地往下滑。直到滑到在地上,她才终于抱住膝盖,由笑转哭,之后,失声痛哭。 霍岐南按住她的脑袋,心疼地将她拉入怀里:“别哭了。” 她无视他的安慰,反而哭得更为放肆:“霍岐南,这一次,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别怕,还有我在,有我就一定有路。” 许多年前,他就曾许下承诺,给她一生的庇护。只可惜,后来的一切分崩离析,那段曾经的承诺也变了味道。 夏悠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如果不是我,阮阮就肯定不会变成现在的境地。我以前跟她说好,每星期去见她一次的,可是为了工作,我忽略了她无数次。这次,她明明可以躲过病发的,但都是因为我执意带她去剧组,才造成了现在的一切。” “小鹤,这不怪你。” “怎么能不怪我?”她吸了吸鼻子,又说:“医生嘱咐了只准在外面待两天,但因为我那些该死的工作,我把她拖到第三天,才准备带她回去。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摔跤,也不会病发。” “阮阮是先天性心脏病,随着年纪的增长,会越来越频繁,这不是你的问题。” 她推开他的手:“可我仍旧逃不出对自己的斥责。” “小鹤,何必呢。” 霍岐南话音刚落,便再次有一群人从手术室内出来。只不过这次,还多了个担架,上面睡着刚动完手术的阮阮。 见状,夏悠立即摸干眼泪,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飞奔到阮阮身边。 她慌忙地问着:“阮阮,怎么样了?妈妈在这儿呢。” 回应她的,是无声。 最后,是好心的护士开口:“小姐,患儿刚做完手术,暂时还不会醒来,您稍微等等。” “知、知道了。”夏悠略显失落。 一旁的霍岐南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护士将阮阮的担架往外推,这时,夏悠也随同担架,一同往走廊尽处走。 然而,霍岐南却忽然钳制住了她的臂膀。 “小鹤,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把阮阮看得这么重?” “她是我的女儿。” “她只是你的养女。” 夏悠沉默。 霍岐南握住她手臂的五指,一点点收进:“我问你,你不能让阮阮出事的原因,是不是因为这些年,你把所有对郁默的爱,都移植到了阮阮身上?” 夏悠的忽然定住,止步不前:“如果我告诉你真话,你还会救她吗?” “会。”霍岐南笃定:“凭她叫我一声霍叔叔,我就不会坐视不理。” “好,那我告诉你真相。” 夏悠讪讪一笑:“知我者,莫若霍岐南也。” 这一句,代表了所有心照不宣的秘密。 霍岐南终于明白,夏悠并不是没良心。只是,她把所有的良心都留给了阮阮,把所有的恨意牵连留给了不足五岁的郁默。 因为郁默是仇人之子,即便是她的亲骨肉,她也一直有所保留。但阮阮不同,不基于仇恨,不基于过往,夏悠可以给她最极致的母爱。 原来,她不是没有良心,只是给予的对象换了一个人。 霍岐南虽然心里有怨,但阮阮仍旧是无辜的。 思及至此,他打开手机,拨通方致晟的电话:“阿晟,一周之内,帮我找一颗*心脏。” “*心脏?” “对。”霍岐南的声音不容置喙:“无论是找人,还是去器官黑市里贩卖,一个星期内,我一定要。” 方致晟犹疑:“是夏悠的养女出事了?” “嗯。” “我知道了,我立刻派人去找。”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阮阮的病情并没有好转,连续两天都一直昏昏沉沉地。 时而,她还会在梦里说些胡话,揪着床单神情痛苦的模样,令在场的所有人为之叹息。 夏悠推掉了所有工作,专心在医院陪阮阮。 同样地,霍岐南撇去任何事情,一门心思地照顾着夏悠母女俩。 这些天来,阮阮病情危重,夏悠心存自责,仿佛在以同样的痛苦来惩罚自己。阮阮昏迷不醒,她就彻夜不眠,至今下来,夏悠已经快有连续三天没能好好睡过觉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霍岐南真担心,最先扛不住的不是阮阮,而是夏悠。 ** 时值傍晚,霍岐南订了些清淡的饭菜,都是记忆中夏悠最喜欢吃的。 他下楼取餐,却无意间看见住院大楼外围了好几辆采访车,从车上下来的记者各自拎着个话筒,似乎有意摆开阵仗,大干一场。 做记者这一行的,情报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因此,刚一下车,好几个记者就赶忙围坐在住院大楼外的平台上,互相交换着信息。 “你们听说没有,女演员夏悠似乎在这幢楼里。” “听说了,好像连续几天都没从这幢楼里出来,估计是亲人病了。” “有群众拍到照片,说夏悠一直躲在一个心脏病重症患儿的病房里。” “你们不知道吧,资料上说那患儿是个孤儿,但偏偏出人意料的是,一个孤儿居然住的是vip病房。照我猜……” “你猜什么?” “我猜,保不准是就是个私生女。” 现场仿佛炸开了锅,记者们都拍手兴奋起来:“要这是真的,绝对算是个爆炸性消息,虽然夏悠现在已经过气了,但这种八卦消息影响力惊人啊。” 离得不远,霍岐南清楚无虞地将这些记者的闲言碎语收入耳中。 之后,他打了个电话出去:“阿晟,住院大楼外围了一大堆记者,帮我想办法赶走他们。” “我知道了。”方致晟答。 霍岐南步履沉着地往大楼内走,玻璃门得了感应开开合合,霍岐南一脚跨进去,声音冷冰冰的:“如果不肯走,那就找几个保镖,用暴力解决。” 方致晟略有犹豫,才低低地回了声:“好。” 方致晟明白,霍岐南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不过也是,那些记者太过无良,对着个重病的孩子也要趁机找话题炒作。这样的行径,方致晟也同样不齿。 ** 电梯内的数字不断攀升,很快,霍岐南就抵达了儿科病房所在楼层。 站在门口,他却迟迟没有走进去。 这些天来,夏悠对自己的苛刻他已经领教过。他很担心,一推开门,看见的又是夏悠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睛,里头含着心如死灰的绝望。 透过病房门口的监视窗,他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探去。 很意外地,他看见夏悠竟是靠在沙发上合眼睡着了。室外的阳光,从窗台罅隙里落下来,斜斜地打在她身上,温暖了一片。 霍岐南不敢轻易走进去,生怕打扰她的睡眠。 很久以后,久到他手上的食物已变凉,他才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 他轻旋门锁,不敢使力,等房门隙开一条狭小的缝儿,才穿身而过。 他含着手上的动作,将食物放在病房内的桌上。之后,向夏悠走去。 五月的节气,还算不上炎热。 她只披了件薄薄的开衫,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霍岐南怕她冷着,便脱下自己的外套,揽在手腕里,轻声朝她靠近。 他小心谨慎地坐上沙发,将手上的外套,往她身上披。 此时,两人之间仅是十数公分的距离,这样狭窄的长度,足够霍岐南将她憔悴失落的模样尽收眼底。 三日未能好眠,她眼底的乌青,已经与肤色融入一体,像是块天然的胎记。足够近的距离,霍岐南甚至能瞧见她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黏黏地贴在面上。霍岐南估摸着,夏悠应该是在他出门的时候,又大哭一场。以致于哭得精疲力竭,才睡着了。 夏悠似乎睡得不□□稳,霍岐南刚讲外套披上她的肩头,一会儿的事情,就已经落了半个肩。 他伸手替她捡拾掉落一半的外套,然而,动作之间,绵软的沙发没有支撑,瞬间凹陷了一团。当他初初碰到外套一角时,夏悠已经顺势倒在了他怀里。 她应该真的是累极了,否则以她一向警觉如刺猬一般的个性,这样的动静,早该醒了。 然而,此刻她却睡得极熟。 夏悠的脸颊尽在咫尺,她的呼吸尽数喷吐在霍岐南脸上,有些撩人的醉意。隔得很近,阳光斜斜地落下来,他仿佛能看清她脸上细密微小的绒毛。而她轻柔沉睡的鼾声,仿佛是一种催化剂,催得人心醉情迷。 这样的气氛实在太过温柔,以致于在这样的情境下,霍岐南情不自禁地,一点一点向夏悠靠近。 直到一个吻,蜻蜓点水地落在她的唇上。 偏生就在这个时候,夏悠醒了。 她睁着血丝密布的眼,抬起眼睑,望了一眼面前这个与她双唇紧贴的男人。微微的一愣后,很奇迹般地,她没有推开霍岐南。 若换做以前,以她嫉恶如仇的性格,即便是不给他一记耳光,也要将他狠狠推开。可偏偏这时候,她却什么都没做。 霍岐南见她醒来,就慌张地要从她的唇上退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夏悠竟忽然抬起手臂,稳稳地抱住霍岐南的脖颈里。 夏悠顺势将霍岐南的脖子一勾,毫无准备的他被她强硬地拉扯下来,刹那间,两人一同跌进沙发里。 下一刻,夏悠立即凑上去,热情地以唇舌为诱饵,一点点地舔l舐着他的唇,仿佛是在表演一场名为诱l惑的游戏。 霍岐南是难以招架她的热情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只一瞬间,霍岐南就立即反客为主,托住她的后脑勺,深吻着她。 夏悠一丝不苟地回吻着,仿佛也乐在其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之间,霍岐南竟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睁眼,却发现夏悠正在脱衣服! 霍岐南立刻松开她,略显愠怒。 “小鹤,你在干什么?” 夏悠充耳不闻,只一心除去身上的衣服。开衫被扯下,她上身只剩一件单薄的背心。 她嗓音微哑,伏在他的颈边吐气:“霍岐南,你想要我吗?” 他推开她:“小鹤,你发什么疯,这是阮阮的病房!” “没关系,阮阮还在昏迷,我们做什么她看不见的。” 夏悠眼神迷离地笑着:“你想要的话,随时随地我都可以给你。” 说完,她探手一撩,背心险些就要被除去,幸亏霍岐南眼疾手快地按住。 气氛剑拔弩张,两人之间如同是一场缠斗,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谁都不肯罢休。 霍岐南将她的手按得死紧,夏悠不得动弹,最后仍是败下阵来。 她终于放弃,枯坐在一旁,声音里带了点哭腔:“霍岐南,你刚刚不是想要我吗?怎么忽然就不想要了。是不是因为生过孩子……你嫌弃我了?” 她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是埋怨,又像是在撒娇。 世间论一物降一物,霍岐南最终也没能承受住夏悠的委屈,软下心肠来。 “小鹤,你别乱想,我只是不想委屈你。” “我一点都不委屈。如果付出就能得到回报,我心甘情愿。”夏悠说。 话音落下,她就抱着膝盖,躲进沙发的凹陷里,直到后背安稳地落在沙发靠背上…… 她才说:“霍岐南,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我知道。” 她又说:“只要你愿意救阮阮,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话音甫落,她就面朝霍岐南,脱下了最后一件背心。不着寸l缕,她光l裸的身体,瞬间就暴l露在他的眼前。 夏悠欺身过去,一颗颗解开霍岐南的衬衫扣子。 “现在,权当是见面礼。” 霍岐南不言,只是稍稍撇开脸,捡起地上宽大的男士外套,将她一丝不苟地罩住。 “我不需要这样的见面礼。” 他说:“我承诺过会救阮阮,就一定会。” ** 走出病房后,霍岐南给方致晟打了个电话。 “阿晟,*心脏的事怎么样了?” 方致晟说:“我已经联系到了黑市贩卖器l官的人,他们说昨天有人来询问过心脏售卖的事情,说是家里有个脑死亡的病人。我已经着手去查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五天之内应该能和卖家接上线了。” “知道了。” 霍岐南原本正打算挂断电话了,但顿了顿,他又重新将手机附在耳边,说:“阿晟,谢谢了。” 方致晟低声笑了笑:“先生您客气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阮阮的病情每况愈下,不到三天,已经连续被医院下了三次病危通知。 时间一晃,转眼到了入院的第四天。 阮阮忽然奇迹般地从昏迷中转醒,甚至都能就地下床了。 夏悠兴奋地不能自已,以为阮阮病情好转,迫不及待地叫来主治医生,为阮阮检查。 然而,医生却只是摇了摇头,吐了四个字。 “回光返照。” 得闻这四个字,夏悠脑子里忽然轰地一声炸裂开来,所有的思维都断了片。 漫长的耳鸣,令她整个世界都因此绝望。 阮阮显然没听懂回光返照这四个字的含义,刚醒来的她,还以为是自己痊愈了,高兴地躲在怀里咯咯地笑。 然而,这样的情况,不到几个小时就恶化了。 傍晚,天色暗下来,阮阮的病情一路恶化,高烧不止,各个器官都出现了衰竭的迹象。 病房里,明明围了很多人,却安静地没有一个人讲话,仿佛陷入死寂。 医生还在通过各种手段挽救阮阮,却似乎于事无补。 夏悠坐在病床旁,双手握紧着阮阮的一只小手,时刻不敢松下。 在医护人员一片忙碌中,衬得她愈发的静,仿佛是一尊已死的雕像。她紧紧地抓着阮阮的小手,一刻不敢松,如同她一放手,阮阮的小手便会被室温冻结,然后不复温暖死去。 她眼神里遍布着绝望,霍岐南心疼地搂住她的肩头,伏在她耳边说:“小鹤,别着急,我已经让阿晟去找心源了,过两天就能有结果了。” 夏悠出人意外的平静,只是抬了抬眼皮,说了声:“谢谢。” 她眼底心如死灰:“我等得及,但阮阮怕是等不到了。” 霍岐南不言,唯独揽住她肩头的那双手,牢牢收住了。 夏悠握紧阮阮的手,稍稍抬眼望向窗外。 病房里的人忙得都忘了时间,入夜了,连窗台上的帘子,都没人记得拉上。 她抬眼朝向室外的一片黢黑,声音绝望而悲切。 “一晃眼,怎么天都这么黑了?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还等得及吗?” 男人的手温柔附上夏悠的手背,硕大的掌心足以将阮阮无力的小手一并裹住。 他的声音里,仿佛含着这世上最坚决的笃定。 “一定等得及。” ** 隔日,天气大好。 似乎应验了霍岐南昨日里的话,凌晨三点的时候,阮阮终于被抢救下来。只可惜各项器官衰竭于事无补,现在的情况,无疑是抱着期望等死。 眼看着,第二天就这么到了。 五月盛春,阳光也格外地好。 苏醒后的阮阮,盯着病房里唯一与外界连通的一扇窗,跟夏悠说,想去室外晒晒太阳吹吹风。 夏悠原先是不允的,但医生说,阮阮病情危重,假如她真的想,就别拂逆她的愿望了,就当是她最后的任性也好。毕竟,先天性心脏病是底子里的毛病,稍稍晒点太阳,吹些风,并不会影响病情发展。 后来,夏悠还是推着轮椅,带她出去了。 她自四岁病发以来,到现如今八岁,基于保守治疗的原则,一直躲在病房里。夏悠想着,多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也终归比关在病房里好。 医院外的草坪上,一群身着病号服的小孩子,在踢足球。你一脚我一顶,玩的不亦乐乎。 等到玩得满头大汗了,围在一旁的父母立刻凑过去,有说有笑地帮孩子擦着汗,场面其乐融融。 阮阮靠在轮椅上,夏悠推着她,正绕着外围走。 忽然,阮阮伸出了惨白的小手,指着那一群踢足球的孩子,说:“夏悠阿姨,你说,那边是不是那些小朋友的爸爸妈妈呀?” 夏悠微微一怔,阮阮并未像往常一样叫她妈妈,叫的却是夏悠阿姨。 夏悠扣下轮椅刹车,蹲到阮阮面前,噘唇假装生气:“怎么不叫妈妈了?妈妈心里可要难过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夏悠阿姨本来就不是我的妈妈呀。” 天真的口气,却让人心头一痛。 “谁说的,阮阮就是妈妈的女儿。” 阮阮仰着小脸,虽然脸色苍白,却纯真难掩:“我以前听孤儿院的小朋友说过,我爸爸妈妈在我一岁的时候就把我扔了。夏悠阿姨你看我可怜,才让我叫你妈妈的。” 夏悠心疼地将阮阮按入怀里:“别听他们胡说。” 阮阮悄悄从夏悠怀里溜出来,眼巴巴地望着那一堆由父母照顾着的踢足球的孩子,说:“夏悠阿姨,今天阮阮有个贪心的愿望,你可以帮我实现吗?” “什么。” “今天阮阮做一个有爸爸、有妈妈的人。” 夏悠含着泪,噗嗤笑了声:“妈妈不就在这儿吗?” “还缺个爸爸。” 阮阮回以甜甜一笑,又往身后一瞥,说:“我看见霍叔叔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妈妈你能让他过来吗?” “好。” 面对阮阮的要求,夏悠没有一点迟疑和芥蒂。 霍岐南离她们不算太远,大概是怕阮阮出门生了问题,又担心夏悠抗拒他,所以就一直远远地跟着。 夏悠早早地就看见霍岐南了,只是不愿意理会罢了。她不是个傻子,这些天来霍岐南对她的好,对阮阮的好,她都放在眼里。她甚至都想着,如果阮阮能再度好起来,她或许真的愿意抛弃前嫌,重新同他开始。然而,那也终归就是想想,并不能成真罢了。 夏悠不由分说地拉着霍岐南,带到阮阮面前。 见到霍岐南,阮阮软软地说:“霍叔叔,阮阮今天有个小愿望,想麻烦你。” “什么事?” “霍叔叔你可以扮演我一天的假爸爸吗?”大概是怕霍岐南答应,阮阮又竖了跟手指,哀求似的说:“就一天就够了。” “当然可以,只要阮阮好起来,想让霍叔叔当一辈子的爸爸,我都答应。” “这好像不可能了。”阮阮笑着摇头:“我听护士阿姨说,我可能就要死了。” 闻言,夏悠立即□□嘴来,呛声问:“哪个护士说的?!” 幸亏霍岐南及时拉住了她,才免得让阮阮受了惊。 好在阮阮并没有因为护士的话,而扫了兴致,反倒是高兴地拉着霍岐南与夏悠,三只双手叠放在她的膝盖上,牢牢握住。 阮阮说:“今天真高兴,阮阮终于有爸爸妈妈了。” ** 不远处,那群踢足球的小男孩中间决出了冠军,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小男孩被自己的父亲扛上头顶,两脚架在父亲的脖子里,兴奋地大叫。 阮阮将一切收入眼里,神情里的羡慕之色一览无余。 “爸爸妈妈,你们说跑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是不是会有好多好多的风,在耳边吹?” 霍岐南看懂了阮阮的表情,灵机一动蹲下身来,挑眉问:“那爸爸带你去跑一跑?” “好呀好呀。”说完,阮阮又扁了扁唇:“可是我有心脏病不能跑呢。” 夏悠也赶紧拉住霍岐南,沉下嗓子:“霍岐南你想干什么,你不知道阮阮有心脏病吗?” 霍岐南却避而不答,只是低下头,指着那一对父子,语气宠溺:“要不我们学他们一样?” “可以吗?”阮阮的瞳孔里仿佛跳跃着星星。 “当然可以。” 霍岐南捋捋阮阮额前的碎发:“爸爸来当阮阮的腿,爸爸跑起来,阮阮就也能感受到跑起来的感觉了。” 阮阮拍手叫好:“哇,这样我就能知道,奔跑是什么感觉了。” 阮阮眼底的渴望毫不遮掩,夏悠不忍心拒绝她,却又有些担心。她轻轻拉了拉霍岐南的袖管,悄悄问:“霍岐南,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他捋下她的手,包裹进掌心:“放心,我咨询过医生,有分寸。” 在夏悠的帮助下,霍岐南蹑手蹑脚地将阮阮架上头顶。担心阮阮的心脏,受不了跑动的负荷。霍岐南就用手试探着风向,逆着风走,试图用微小的体力,让阮阮得到最大的体验。 这一天,有了爸爸妈妈,阮阮过得很高兴,前所未有的高兴。 只是这高兴仅仅持续了几个小时,临近傍晚,阮阮病情再次恶化,伴随着之前各项器官的衰竭,阮阮的心率骤降至四十。 药石无灵,医生无奈宣告停止治疗。 夏悠痛哭失声,霍岐南的安慰于事无补。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床上的阮阮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妈妈……” 她虚弱地叫唤着。 夏悠赶忙扑过去,揭下脆弱的氧气面罩,听她说话。 “妈妈,阮阮还想去白天的草坪。” “好,妈妈这就带你去。” 夏悠擦干泪将阮阮抱下床,由霍岐南推着她,走向医院草坪。 三人绕着草坪走了很久,阮阮忽然用盈盈不堪的力气,拉住了霍岐南和夏悠两人的手,仿佛随时都要掉下去。 她半睁着眼睛,笑了笑:“霍叔叔,夏阿姨,如果有下辈子的话,阮阮还想像今天一样当你们的女儿好不好?” “好。”不约而同。 她嘟嘴说:“要亲生的那种。” “一定。” “那就太好了。” 阮阮快乐地想鼓掌,但两只手拍打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了力气,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大概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悻悻地垂下手,面朝霍岐南,说:“霍叔叔,你还能像白天一样,带我再跑一次吗?我好喜欢。” “当然可以。” 他目光温柔,仿佛是位凝视着女儿的父亲。 阮阮耷拉着眼皮,声音越来越小:“不过这一次,阮阮有点累了,想靠在轮椅上睡一会。待会叔叔你推着轮椅带我跑,妈妈你就在原地等我们回来好吗?” “好。”夏悠含泪咬牙点头,但她怕阮阮这一睡就不会来了,又立刻嘱咐一句:“妈妈等你回来。” “好的呢。” “等你回来妈妈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那我一定要听。” 说完,阮阮的手轻轻点了点霍岐南的手背,眯眼笑了笑:“霍叔叔,阮阮有点累了,你带阮阮再跑一跑吧。” “好。” 医院的草坪不算长,可就是那么一个短暂的来回。霍岐南将阮阮推回夏悠身边的时候,阮阮已经没了气息。 夏悠歇斯底里地痛哭,空荡的草坪上没有一丝人烟,只剩下哭泣的回声。刚刚失去呼吸,阮阮的身体还温热着。夏悠生怕夜风将她的身体吹冷了,歇斯底里地将她从轮椅上抱下来,牢牢地固在怀里,指尖揪得死紧,仿佛要就此融入骨血里。 她一边哭,一边大喊:“阮阮,妈妈爱你。” 然而,这一句,阮阮却终究没能听见。 ** 这时,霍岐南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顺手接起。 方致晟的声音急不可耐,不经招呼,便立刻报告:“先生,我已经电话联系到了对方,对方愿意提供*心脏,开价三十万。现在我已经带着钱去跟对方接头了。” “不用了阿晟。” “怎么?” 霍岐南的嗓音也终究是哑了:“迟了。”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阮阮的葬礼定在三天后。 她是个孤儿,本身就没什么亲戚,连临走时来墓地送别她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 墓地靠山,天上飘着小雨,一片松柏树里,夏悠手捧阮阮的遗照,拾级而上。 一把黑伞竖在她的头顶,身旁,霍岐南正替她打着伞。 夏悠循着墓地的编号,终于找到了属于阮阮的那一方土地。 每个人活着的时候,再怎么轰轰烈烈运筹帷幄,等死去了,也不过就拘束在这么一方天地。 工作人员将阮阮的骨灰封入墓碑底下的水泥砖盒,意味着阮阮从此告别这个世界。 墓碑上还镶嵌阮阮黑白照片,玻璃罩子套在照片上,能够长久地维持照片不褪色。夏悠特地选了这么一个管理费高昂的目的,倒也没选错,至少阮阮的笑容好似就活在了一颗水晶里,不死不灭。 送别的人都走完了,空旷的墓地里,只剩下夏悠与霍岐南两人。 下着雨的空气里,充斥着水汽,仿佛在人的睫毛上布下一层水雾。 两人隔得不远,依稀中,霍岐南能看清夏悠睫毛上的水雾一点点凝结,最后与她的泪水融在一起,落下来。 他揽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别哭了。” 夏悠难得放下她那一副该死的骄傲,在霍岐南面前展现脆弱。她轻轻地靠在他肩上,含着泪说:“霍岐南你说阮阮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老天爷就这么早把她带走了。”她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奈何这两天她不眠不休,连拳头都软得像是棉花:“凭什么?我不服气。” 他将她的拳头握在手心:“你还有我,还有默默。” “霍岐南你明明知道我恨你的,甚至因为你我连郁默也一起恨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恨我没关系。”他替她揩掉眼泪:“这一辈子这么长,我可以用以后偿还你。” “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偿还。” 她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指着阮阮墓碑旁的一块空白墓地说:“霍岐南你看见这块墓地了吗?三年前我就将它买了下来,以后打算用来埋葬我自己。单个的墓地,左边葬阮阮,右边葬我。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恨你,恨到连死都规划好了,都不要再看见你,也不要看见郁默。” 夏悠话音刚落,就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底下传来,夏悠立刻吸了吸鼻子,背过身去,不说话。 霍岐南回头一看,才发觉是陈姐和郁默竟然上来了。 死寂一般的墓地里,没有人说话,陈姐和郁默也安静地立在旁边。 陈姐是个单纯的妇人,看见阮阮墓碑上黑白的小脸,也不由得流下泪来。郁默站在一旁,扁着唇,忍了很久,眼眶终于湿润。 霍岐南站在一旁,将郁默的表情收入眼里。 他到底是不忍心看他哭,轻声附在他耳边说:“乖,默默别哭,你哭了夏悠阿姨会更难过的。” 最喜欢的夏悠阿姨被提及,郁默终是吸了吸鼻子,垂垂的眼泪,重新被憋了回去。 ** 方山那边,夏悠有些遗留的戏份还没拍完。 吴导原想着阮阮的事情对夏悠打击很大,就一直也没催着她。结果翻来覆去地等,等到阮阮葬礼结束约莫有一个多星期,也没能等到夏悠。他到底是着急了,一个电话打过去跟霍岐南报告。 对于演戏,夏悠一直兢兢业业的,现如今突然音讯全无,霍岐南也不由担心。他辗转从助理那儿要到了钥匙,直奔夏悠公寓。 刚打开门,一股腥涩的酒味就瞬间扑鼻而来,霍岐南忍不住蹙眉。 客厅里乱成一团糟,所有窗户紧闭,窗帘被合得密不透光。 人走进去,仿佛瞬间迷失在了一个黑匣子里。 霍岐南在公寓里找了一圈,也没能见着夏悠的影子。正当他以为夏悠不再公寓里,准备折返时,却忽然听见从书房那边传来一线,似乎是有人打了个酒嗝。 他轻声走进书房,果然看见墙角被窗帘遮盖的地方,像是有人在微微抖动,隐约像是藏着个人。 果不其然,他拉开窗帘,夏悠正蜷缩在角落里,手里还握着个空酒瓶。 日光炽烈,一下子突然刺进夏悠的瞳孔里,令她睁不开眼,她重新埋头缩在膝盖里,抵死也不肯抬起头来。她身上脏兮兮的,还是一周前参加阮阮葬礼时的黑色套装,肩膀上不知何时蹭到了蜘蛛网,颓败地黏在衣服上。 霍岐南掸去她肩头的蜘蛛网,安慰她:“阮阮走了快一个星期了,小鹤你该振作了。” “振作?”她终于仰起头来,一双眼睛肿的像是铜铃:“振作什么?我宁可陪她一起死了!” “别说胡话。”他将她拉进怀里,像是在护着一件宝物。 她推开他:“霍岐南你不懂,你不懂阮阮对我有多重要。” 夏悠力道蛮横,险些两人同时推到在地上。 “那你有想过,即使阮阮走了,也不想看见你现在这样吗?”难得地,霍岐南对她大吼出声。 突然,夏悠陷入了沉默。 她整个人仿佛是死了,隔了许久,她才张着干裂的唇,轻声开口,低沉悲哀的语气,像是礼堂告别仪式上的致辞,绝望又看不见未来。 “我是在阮阮五岁的时候,碰到的她。那时候郁默四岁,刚有些懂事的年纪,开始巴着我夏悠阿姨夏悠阿姨地叫。郁默很粘我,这种情绪,像是出自骨血里的,直到今天都还一样。郁默是我的亲生孩子,我打心眼里忍不住喜欢他。可是那些该死的仇恨,让我对他的每一分好都感到懊恼,那段时间我差点疯了。冷静下来之后,我放不下仇恨,开始对郁默狠下心肠,甚至有一次,我险些掐死他。就在哪个时候,阮阮出现了。她用她的善良天真教会了我,什么是母爱,也教会了我,开始在和郁默的关系里懂得释放。” 夏悠说:“收养她,是出于我的自私,我实在太孤独了,孤独到一无所有。我很想要有一个人能陪着我,于是,阮阮成了这个被挑选的孩子。这些年,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我把她当成我的亲生女儿。只可惜,她还是离开了我。我不甘心,很不甘心。” 一段话说完,夏悠的嗓音里明显带着些细碎的哽咽。 听完,霍岐南小心翼翼地将她重新拉入怀里,声音像是在忏悔:“小鹤,对不起,当初是我不好。” “霍岐南别跟我说对不起,我宁可一直恨着你,也不想听你的抱歉内疚。” 夏悠捂住耳朵不愿意听,她怕她真的禁不住心软:“过去的那场爱情里,我知道的,我始终都是一颗棋子。” 话音刚落,夏悠就拎起了身旁的酒瓶,一口灌了下去。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想站起来,然而宿醉的脚步却令她险些栽倒下去。 霍岐南扶住她,她却猛力将他推开,指着房门:“霍岐南你给我滚,给我滚出我家,我宁可自生自灭,死在这间公寓里,也不想看见你这该死的嘴脸!” 霍岐南不置一言,反而顺势拉住了她的手,登时将她转了个圈,迫使她与他目光相接。 “你不是恨我吗?” 霍岐南眉目冷冽,失了平时的温柔和睦,像是个冷静的裁决者。夏悠恍惚觉得,这才是他暴露在温柔表象里的真面目。 夏悠歇斯底里地朝他吼:“对,我恨你,恨不得你现在就去死!” “好,我满足你的想法。” 霍岐南取过水果盘里水果刀,短小而尖利的刀刃,足够将人的*刺穿。 无论是胸是腹,任何一处下这么一刀,一条命怕也是损了半条。 他握着刀子,递到她面前:“六年前,就是我霍岐南背弃了你,欺骗了你。如果你还存着以前那点泼辣的狠劲。来,捅一刀下去。” 那柄刀就横在夏悠面前,但此刻,她却踌躇着不去接。也许是出于心里的抵触,又或许,她根本舍不得霍岐南死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霍岐南却仿佛是火上浇油似的,又对她讽刺道。 “夏悠,你不是恨我了吗?为什么不下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堕落狼狈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让我在看你的笑话。” 一句话不足以,他又下了另一剂狠药。 “一个孤儿的死,就让你这么难堪。你还像是之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夏悠吗?这样的你,怎么斗得过我?” “夏悠,站稳了,一刀捅进我的心口,一切就结束了。” 该死的酒精,令夏悠心里的火焰一再发酵。霍岐南的讽刺,好似一股强心剂,令她重燃斗志。她一把抓住霍岐南手里的水果刀,抓在手里按得死紧。刀起,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往霍岐南的胸口刺去。 只是就到了那毫厘只差的距离时,她却忽然停下了手。 哐当—— 水果刀落在了地上,刀尖砸在木质地板上,瞬间凹陷了一个坑。 夏悠转身过去,背对着他,轻声地、仿佛听不见似的,说了一声。 “谢谢。” 她不是个傻子,她明白霍岐南的话是激将法。他用性命做赌注,只不过是想唤醒她那一点点的斗志。 还好,她到底也是还有理智在的。在被激到暴怒的零界点的时候,还是停下来了。 身后,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没事,只要你愿意重新振作,这一刀,还等着你。” 她低声笑:“不用了,我不屑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跟你斗。不上台面,胜得也不光彩。” “也好,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夏悠一跌一撞地扶着房门走出去,客厅里,酒瓶、烟蒂散了一地。夏悠俯下身去捡了一个空酒瓶,扔进垃圾桶里。 心想着,是时候振作了。 不然,连她一门心思想抗争的霍岐南,都要斗不过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很快,夏悠重新恢复拍摄。 不到两天,《御前女捕快》的所有拍摄任务宣告结束。临结束的那几天,身为制片人的霍岐南一直在剧组跟进,旁人以为他是关心剧组进度,实则只有明眼人才知道,霍岐南是担心夏悠的状况,才一刻不离地蹲守在剧组。 拍摄结束的那天,夏悠重新回到盛城。 刚一下飞机,消失已久的助理越芹突然出现在接机口。而她的身旁,正风尘仆仆地站着,在国外出差了将近一个多月的郁欢。 郁欢睁眼看见夏悠的那一刻,就立刻迎了上去,将她稳稳抱住。 利落的短发,被促狭地脚步,赶得凌乱。 郁欢知道阮阮对夏悠的重要性,也知道阮阮过世会对夏悠造成多大的打击。她不好直接开口,千言万语只化成心疼的一句:“夏悠,还好吗?” 夏悠笑得有些苍白:“郁姐,我很好。” 机场不方便说话,更何况现在夏悠还算是个公众人物。两人不便在机场多聊,就只好由越芹驾车,回到位于市中心的星燃总公司。 ** 顶楼办公室里,越芹跟郁欢报告了一些事务,就带上门出去。 办公室里仅剩下夏悠和郁欢两人,大约是六年多的患难下来,早就造就了两人推心置腹的关系。即便是两人在场,气氛也不显得拘谨。 现下,郁欢心里有话,自然也不憋着。 她拉着夏悠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轻握着夏悠的手,深情恳挚:“夏悠抱歉,我回来得晚了。” “没事。”夏悠抿唇一笑:“是不是国外的事务遇到了问题,所以延迟了一个星期回来?” “嗯。周璟新片出了点合约上的问题,所以洽谈得晚了。” “没什么大问题吧?”夏悠问。 “已经解决了。”郁欢顿了顿,语气有些踌躇,兴许是怕戳中了夏悠的伤心事:“夏悠,阮阮那边的后事,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无论是钱还是力,你尽管提,不用跟我客气。” “郁姐你多虑了。”夏悠遥遥地抬起头,目光虚浮地望向窗外的某一处,眼神空洞,没有聚焦:“她一个孤儿,跟我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哪里还需要什么额外的东西呢。” “别这么说。” 夏悠凝神望向窗外,两人坐得很近,隐约间,郁欢能看见她细密的睫毛下,似乎有水光闪烁,仿佛瞬间就要掉下泪来。郁欢心里一紧,轻轻将夏悠揽入怀里:“夏悠,别憋着,心里要是难过,就哭出来。” 夏悠吸吸鼻子:“哪有什么好哭的,我要是真有那么多眼泪,估计在六年前我父亲死的时候,也都流干了。” “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 郁欢紧紧地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别怕,现在一切都有你郁姐给你扛着,没什么大不了的。” “郁姐,这些年谢谢你了。” “说什么胡话呢,我帮你是应该的。”郁欢回答地理所应当。 夏悠抬眼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对我的帮助,都是出于对我父亲的报恩,那六年前你帮我东山再起那次,就都足够还清了。你要是对我太好,我怕以后我回报不了你了。” “我跟你,哪里需要回报。” 郁欢莞尔一笑:“这些天我让越芹给你推掉所有的通告,要是电视剧那边再有什么事,也先暂停。” “这样不太好吧。” “没事,这点小事,以你郁姐的能力,扛得住。” 既然如此,夏悠也不再坚持:“也好,那我正好趁着一段时间,静一静。” 郁欢建议:“要我帮你订张机票,去国外散散心吗?” “不用了。”夏悠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靠上郁欢的肩头。这个同样瘦弱的肩膀,却为夏悠担起了无数的风雨。夏悠感叹道:“郁姐,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对我太好了,简直像是我的亲姐姐。” 闻言,郁欢的指尖猛地一抖:“是吗?” 夏悠继续畅想:“也不对。假使我有个亲姐姐,估计也不及你对我一半好。” “或许吧。” 郁欢的声音闷闷的,幸好此刻夏悠靠在她的肩上,无法辨识她的表情。否则,她一定会发觉此刻,郁欢的脸,竟是惨白的,甚至有点狼狈,有点不堪。 郁欢不言,夏悠也并不语。顶楼的办公室内阒静非常,仿佛听不见任何的响动,只是间歇的,夏悠似乎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只不过,这一阵脚步声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这个时间点,并不应该会有人上顶层来找郁欢。况且,即便是找郁欢,也需要提前预约,这样不请自来的情况实在没什么可能。 夏悠显然没将脚步声放在心上,她低声对郁欢说出自己的想法:“郁姐,我想等电视剧播完之后,就不再接其他新戏了。” “为什么?” “我想逐渐淡出娱乐圈,转到幕后,当个平常人,做一些简单的工作。” 郁欢蹙眉:“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阮阮走了之后,我感觉自己失去了重心。以前为了阮阮治病赚钱,我还有些奔头,现在她走了,连一点期望都看不见了。”夏悠笑得有些无奈:“而且,娱乐圈这个的地方,让我觉得累了。” “夏悠,你这样说,是不是因为你已经找好退路了?”郁欢声音里暗藏不悦。 “退路?郁姐我不懂你的意思。”夏悠不解。 “我听说你最近和陵川集团的霍岐南走得很近。” 郁欢站起身来,面色冷静,仿佛是在质问一个背叛者:“所以,你现在是打算等退下荧屏之后,待在他身边吗?恕我多嘴一句,商场上的人,可个个都是会吃人的,以你的道行,怕是斗不过。” 冷不防地,夏悠轻笑了一声:“郁姐你误会了,退出娱乐圈后,我宁可跟一个地痞流氓,也不会跟他再有任何联系。” 郁欢眼睛一眯:“这个再是什么意思?” “口误罢了。”夏悠说:“我只是想表明,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闻言,郁欢终于放松下来,不再以那副窥视背叛者的眼神,看着夏悠。 郁欢说:“算了,我也不强求你,等电视剧播完,你从阮阮的事情里抽身出来再说吧。我现在答应你,怕你到时又后悔了。” “嗯,那到时候再说吧。” 郁欢拍拍她的肩,轻声安慰:“你也别太伤心,即便没了阮阮,好歹你还有默默。” “从六年前开始,郁默就是郁姐你的孩子了。”夏悠别开脸,声音里仿佛含着某种坚定:“他与我无关。” “别这么说,夏悠。”郁欢重新坐回夏悠身旁,说:“即便是你狠心想要割断母子之情,但血缘关系,依旧是逃不过的。好歹郁默是你的亲生孩子,我郁欢做人也不至于那么自私狠戾。如果某天你有想法,想让他重新认回你做母亲,也是可以的。” “不用了,他跟着我做一个私生子,也没那么好。”夏悠轻声笑了笑。 郁欢与夏悠熟识多年,不难看出她此刻的表情里,似乎掩藏着心事。这一瞬间,关于那个多年郁结于心的问题,郁欢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夏悠,其实我一直不懂,这些年来你对待郁默为什么那么苛刻。是不是……” “是不是……因为他的生父?” 砰—— 郁欢还未问完,就听得从办公室门口传来一声巨响。 有人在门口偷听! 这是郁欢和夏悠第一时间的想法。 两人抬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往门口去。果然,一推开门,原本竖在门口的青瓷花瓶,已经砸倒在了地上,碎裂的瓷片,炸开了一地。 顶楼通向楼下办公区,只有一条电梯通道。 思及至此,两人立刻往通道那边追去,果不其然,隐约之间看见了一个背影。 夏悠认出了那个影子:“是陈希雨。” “是她?”郁欢的目光危险:“你觉得她听见了吗?” 夏悠立刻做出判断:“一定是听到了什么,否则也不会这么仓皇地逃跑。” “这可不行。” 郁欢眉头紧锁,冷静地说:“郁默的秘密谁都可以知道,偏偏她就不行。陈希雨平时就爱仗着自己的身家背景,处处与你作对。我还听人私底下说过,她到处埋怨我,把所有好资源都给了你,骂你是扶不起的阿斗,让你在公司处处树敌。这件事情被她知道,铁定是要拿出去爆料。” 幽暗逼仄的通道口,看不见一点光, 郁欢提步就要往前追:“我这就追过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封住她的嘴。” “不用了,郁姐。” 一双突如其来的手,拉住了郁欢前行的手臂。夏悠语气恬淡,仿佛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嘴长在她的身上,你现在拦住她,对她威逼利诱,即使她答应你现在不说出去,最后,却在背地里让别人去爆料,我们也无计可施。” 郁欢显得有些焦躁:“那要不然怎么办?总不见得坐以待毙。” 夏悠思忖片刻,微微笑道:“即便她听到了,也没什么关系。毕竟,她的合约还在你的手里,你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她肯定是不敢动郁默的。顶多顶多,也就爆料我有个私生子。这种爆料,无凭无据,更何况她身为一个女明星,为了以后的演艺事业,她根本不可能亲自出现当爆料人。这种光凭一张嘴的爆料,风一吹,也就散了。” “更何况,以我现在的名气,就算就此隐退,我也心甘情愿。”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不出夏悠所料,陈希雨最终还是去爆料了。 即便是郁欢拿着一桩优厚的合约,摆在陈希雨面前,她却依旧不为所动。该死的嫉妒心,令她发了狂似的,想整死夏悠。她选了一家全市覆盖面最广的杂志,约好在周一刊登夏悠有私生子一事。 陈希雨以为整垮夏悠的计划万无一失,却最终算漏了藏在暗地里的人 ——霍岐南。 ** 霍岐南知晓这件事,是在当天下午。 先前,他一直让方致晟关注着各家杂志社有关夏悠的消息。所有有关夏悠的报道,都会经过一把筛子,筛去差的,留容好的,之后,再行报道。 即便是阮阮离世,夏悠在公共场合来回出现,霍岐南凭着自己手段,也从未让夏悠产生过任何□□。 因此,当方致晟听杂志社传来消息,说是有人企图爆料夏悠有私生子时,方致晟也略微一惊。 知晓消息后,方致晟火急火燎地就要去敲开霍岐南办公室的门,却迫于霍岐南正在就新工程投标一事,与部门高层开展小型会议,不得不中断。 他在门口候到会议散了,才迫不及待地走进去。 方致晟做事谨慎,临走进去的时候,还不忘带上门,以防被外人听见不该听的。 彼时,霍岐南正批阅着底下送来的文件,见方致晟过来,才问:“怎么了?” 方致晟回答道:“先生,杂志社那边传来消息,有人企图爆料夏悠有私生子一事。而且矛头直指星燃娱乐公司,想必,是有人发现了郁默是夏悠亲生孩子的事实。” 批阅文件的钢笔忽地一顿:“爆料人是谁?” “匿名爆料,似乎还是特意经外人二次爆料的。” “能追溯到源头的爆料人吗?” “嗯。” 方致晟点头:“我刚刚得到消息,爆料的源头来自夏悠同公司的女演员,姓陈。” 闻言,霍岐南斡旋着指尖的笔杆,不置一言,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许久之后,他才冷静道:“小鹤已经没有阮阮了,绝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郁默。” “那我现在就去阻止爆料。” 方致晟跃跃欲试,却被霍岐南阻拦:“阻止爆料固然重要。不过关键,还要封住爆料人的口。” “给对方点好处吗?”方致晟试探性地问道。 霍岐南沉吟片刻,说:“郁默的事被泄露,想必郁欢也知道了,她能给的好处不见得会比我们少。” “那该怎么办?” 霍岐南微微一笑,语气轻描淡写:“嘴长在别人的身上,既然用好处填不满。那就省去中间步骤,不用留情,直接给教训。” 他眼眸微眯,迸射的目光里,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让她有嘴,也不敢再说。” ** 得知陈希雨出车祸的消息时,夏悠正和郁欢在一块儿用餐。 助理急匆匆地跑进餐厅,又慌忙地附在郁欢耳朵旁边,说了一声话。 只一瞬间的功夫,郁欢不知道听见了什么,登时从椅子上拔了起来,神色震惊。 夏悠见状,不由地问:“郁姐,发生什么事了?” 郁欢尚处于震惊之中,一双眸子瞪得浑圆:“陈希雨在爆料回来的路上出车祸了,双腿被撞骨折,肋骨断了三根,似乎还受了很大的惊吓,目前还在医院里。” “没有生命危险吧?”夏悠拍案而起。 “暂时没有,可这些伤养起来,可真是遭一顿罪。” 助理已经去取车了,郁欢拎起手包,正打算往外走:“夏悠,你先吃着,我先去医院看看她。” 郁欢刚迈出一步,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手,握住了小臂。 夏悠顺势站起来,神色坚定:“郁姐,我跟你一起去。” 郁欢略微犹豫,才说:“也好。” ** 陈希雨的状况,比郁欢和夏悠想象的要差。 她似乎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连精神都有些恍惚,时不时地嘴里就念叨着什么,时不时地又开始歇斯底里地挣扎。医生乱动,触动伤口,只好将她五花大绑似的,固定在病床上。此时此刻的她,根本不像是个女明星,反倒像是个精神病人。 病房里不算嘈杂,偶尔能听见陈希雨长久念叨着的一句话,隐约是…… “放过我,我不会说的!我一定闭嘴,我什么都不会跟杂志社乱说的!” 得闻这句话,夏悠和郁欢不由地对视一眼,心里有了点底。 警方对陈希雨录了口供,但此刻陈希雨神智不清醒,说出的话,显然并不足以作为证据。 郁欢以经纪人的名义,向警方探听了些有关肇事司机的消息,之后才离开病房。 幽静狭长的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所有的味道,都被这一丝气味掩埋,再也闻不见隐藏在其中阴晦的血腥味。 郁欢和夏悠并肩走在长廊里,午后的日光,穿透阳台的罅隙,落在地面上,拉长,再拉长。 郁欢将手插在口袋里,沉着嗓子开口:“刚才我问过警察,肇事的司机是醉酒驾驶,似乎还跟陈希雨起了冲突,争执之下,才把她给撞了。” 夏悠稍稍侧过脸,将目光投注在医院花圃里来回走动的人流,眼神微眯:“这一切似乎很天衣无缝,像是个天然的醉酒驾驶车祸,但实际上,陈希雨的那句话,却暴露了她出车祸的真正原因。” “原来你明白了。”郁欢会心一笑。 夏悠冷静分析道:“她那句话说的那么惊恐,即使警方可以当她是胡言乱语,但我们俩却是处在其中的人,没有理由不明白。” 郁欢问:“你觉得是谁在暗中帮你?” 郁欢的问题,令夏悠一怔,脚步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好在她是个天生的演员,为了防止被郁欢看出端倪,她顺势扶到窗台上,假装若无其事俯瞰风景。此时此刻,没人知道她锁在袖口里的五指,正攥得死紧。 明明心里的答案昭然若揭,她却故意说。 “我也不清楚。” 郁欢未能察觉出夏悠的异样,舒了一口气,才说:“或许我们该感谢那个人。” 冷不防地,夏悠打断了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该感谢他。” 夏悠的唇紧抿着,顽固地不肯松动:“把一条人命看得如此草率轻贱,这样的人不值得感谢。他有没有想过,如果司机一脚油门踩重了,可能这一刻,陈希雨就已经死了。” 郁欢却忽然笑了:“我反倒觉得,陈希雨要是死了也好。” 夏悠以一种惊惶的眼神看着她。 郁欢继续说:“夏悠你不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是这个世界的潜规则。而且,这世上还有另一个既定的规则……” “什么?”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 是夜,夏悠告别郁欢,以最快的速度回家取了钥匙,驱车赶往霍岐南所住的湖光山墅。 入夏的晚间,市区的郊外风气凉爽,偶尔还能听到些蝉鸣。 只可惜,现在的夏悠根本无心欣赏这些,她一心火急火燎地冲着霍岐南去。 钥匙在孔缝里来回捣弄许久,别墅大门才稍稍有些松动,夏悠迫不及待地一脚踹上门,在欧式防盗门上留下一个布满灰尘的脚印子。 刚一抬眼,她就看见霍岐南正坐在客厅里,身着一袭睡袍,手握遥控器,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 门口那么大的响动,霍岐南却出人意外的平静,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抱着手臂,稀松平常地问:“你来了。” 对于夏悠的深夜莽撞造访,霍岐南似乎早有预见。 夏悠快步上前,挡在他的面前,质问道:“霍岐南,陈希雨的车祸,是不是你做的?” 霍岐南握起遥控器,指尖在待机按钮上轻轻一点,远程的红外线遥控着电视机屏幕,瞬间灰下来。 他一边整理睡袍,一边站起来:“你心里不应该早就有答案了吗?” “看来我还真是猜对了。” 夏悠上前一步,妄图抓住霍岐南的衣领。奈何男人与女人的身高差距悬殊,他转身走开的瞬间,她仅撩到他衣领的一角。即便这样,她那些该死顽固的脾气,却让她将那仅有的一个衣角,攥得更紧。 她低声朝他吼:“霍岐南,你凭什么这么做?” 霍岐南难得失去理性,嗓音大了数个分贝:“凭郁默是我的孩子,我有义务保护他。” “你所谓的保护,就是用伤害别人的方式,去换取他的安全?!” 霍岐南冷静道:“保护他势在必行,即便是以这样的方式,我依旧认为可行。” “霍岐南你是不是疯了?!” 夏悠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去向警方检举,陈希雨的车祸都是你的所作所为。” “你不会。”霍岐南冷不防地打断了她。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灼灼的目光里,满是笃定与确信:“因为即便是你再恨我,但打心眼里,将我检举出去,换来的是郁默的事情必定会曝光。小鹤,你是绝对不会用郁默做赌注的,因为她是我们的孩子,你爱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 明明该是一句气势如虹的质疑,夏悠说着说着,却忽然没了底气。 她悄悄被转过身去,生怕被霍岐南洞穿了她眼里的犹疑。 偏生在这个时候,霍岐南却突然一把抱住了她,将她牢牢所在怀里:“小鹤,我做事向来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为我所利用。但是,你和郁默,是我的底线。” 他嗓音低哑哑地附在她耳边,类似情话连绵:“或许你不信,但自打我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从来没有想要骗过你。” 过往被提及,夏悠脑袋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崩断了,她像是个浑身竖起防卫的刺猬,连语气都冷了几分。 “呵,从来都没想过要骗我?”背对着霍岐南,她低声嗤笑:“那六年前你何必隐瞒你的身份,处心积虑地接近我?” 不等霍岐南辩驳,夏悠猛地一把推开了他。她蛮横的力道,作用在相互的两个人身上,不自觉间两人都退开了一步。 就是这么近的距离,无论谁上前一步,都能重新拥住彼此。但此时此刻,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夏悠冷笑:“霍岐南啊霍岐南,你今天这句话,真是我听过有史以来最好笑的笑话。” 说完,她不留任何余地,转身离开。 室外漆黑一片,昼夜的温差,似乎又冷了几分。 六年前的一切尚且历历在目。不知怎么的,夏悠走着走着,笑着笑着,就掉下了泪来。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三天后,陈希雨精神状况终于好了起来。 夏悠曾去探望过她一次,只是陈希雨见了她,却如同是见了鬼似的,一个劲地往床头缩,似乎十分恐惧夏悠的到来。夏悠试探问了问有关车祸的事,而陈希雨却绝口不提。 到底是霍岐南的那招恐吓见了效,关于郁默的秘密,怕是陈希雨这辈子都不会敢说出去了。 如此也好,以不伤害郁默的方式了解这桩事,夏悠倒也心安。 陈希雨的事情就此完结,私生子的爆料也随之平息。 夏悠原以为,自己可以以这样一种平和地方式,消失在公众的视野里,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却忽然发现了一件大事—— 阮阮的事情被人经由网络媒体爆料,各家杂志媒体杂志争相转载! 一朝之间,有关阮阮和夏悠的故事,瞬间引起轩然大波。 媒体通稿叙述详尽,关于夏悠与阮阮的故事面面俱到。包括夏悠在一次孤儿院活动中,收养身为孤儿的心脏病患儿阮润,以及之前掌掴记者是因为急于保护阮阮*不被曝光,再到深夜上医院为阮阮治病,不辞辛苦为阮阮举办葬礼。 须臾之间,所有有关阮阮的身世都被扒了出来,甚至具体到某家孤儿院,某家就医的医院。而夏悠,也因为对孤儿阮阮,热心善良的收养举动,被捧上头条。更有甚者,在微博上刷出了最美女星夏悠的话题,瞬间直达热搜榜首。 当郁欢拿出当日晚报,递给夏悠时,连她也不禁对报纸内容为之一震。 关于夏悠和阮阮的关系,叙述实在太过详细,甚至精化到细节,都完全没有疏漏。这些描述,俨然不像是一个队夏悠并不熟识的记者的作为。即便跟拍再过仔细,也不可能如此面面俱到。 一个念头,忽然在夏悠心里发酵。 这时,身旁的郁欢也看完了报纸内容,她气得直接将报纸往地上狠狠一甩:“这些记者可真够不要脸,居然拿一个过世的孩子来做文章!” 夏悠抿唇不应,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郁欢知道,阮阮的事曝光,对夏悠的影响很大。她悄悄走到夏悠身旁,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夏悠,你也别太难过。我知道你最不愿意看见阮阮的身世被曝光,被人诟病怜悯。等风头过去一些,我就让底下的人阻止记者深挖阮阮的背景,这样,你总也心里好过些……” 未等郁欢说完,夏悠便打断了她:“郁姐,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郁欢神色一凛,挑眉问道:“你是说,关于爆料消息的叙述?” “是啊。” 夏悠捡起地上的报纸,将折痕理得平整,再次阅读了一遍:“即便报道是从网络上转载的,但关于叙述的细节,完全不像是陌生的记者所为。” “你是说,爆料人很有可能是了解内情的人?”郁欢眉心微皱。 “嗯。” 郁欢迟疑:“可是除了你我,还有越芹,以及帮阮阮就医的医生,外人根本不知晓你们的关系。医生不可能透露病人*,也不会知道你掌掴记者的真正原因。至于我和越芹,不可能会出卖你。” “不对,还有一个人。” “谁。” 夏悠并未出声不回应,但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郁欢和越芹对她推心置腹,根本不存在出卖她的理由。而关于阮阮是她养女,掌掴记者的真正缘由,除了她们俩,应该还有一个人——霍岐南。 那日在丹顶鹤保护区拍摄时,突遇阮阮病发。那时候霍岐南就知晓了阮阮是她养女,以及她掌掴记者的真正原因。再加上前几日,郁默险些被揭穿是她的私生子时,霍岐南曾说过的那句话,郁默和她是他的底线…… 一时间,夏悠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地想法。 会不会是霍岐南为了平息郁默是私生子的爆料,拿阮阮的事情当幌子,在她身上布上了一层掩人耳目的霾! 想到这里,夏悠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真是这样,那霍岐南当真是不可饶恕。 利用阮阮,达到保护郁默的目的,该是多心狠手辣的人,才做的出来。 思及至此,夏悠定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她拎起手包就往外跑,郁欢在她身后大声问:“夏悠,你去哪儿?” 跑起来的风,裹挟着郁欢的话,支离破碎地传进夏悠的耳廓里。 她回过头去,眼神笃定:“我要去给阮阮找一个答案。” ** 即便入了夏,夜风扑簌簌地刮起来的时候,仍是夹带着稀微的冷意。 夏悠裹紧身上的风衣,往湖光山墅里走。她只敢在入夜以后去找霍岐南,要不然,她白日里那般青白的光,照得她连心里的那一点底气也一并蒸发了。 打开别墅的门,客厅里空无一人。夏悠拾级而上,走到二楼的书房处,才发觉那里亮着灯。 隔得不远,依稀能听见书房里传来霍岐南与方致晟的对话声,似乎正在讨论着什么。 此刻,夏悠实在没什么好脾气敲门。她推开门就直接冲了进去,登头就是一句。 “霍岐南,这次,是不是又是你?” 夏悠语气不善,一时间没人说话,气氛仿佛就这么死了下去。 霍岐南却放下手边的工作,扶额按了按太阳穴说:“阿晟,你先下去吧。” “是。” 方致晟退出去后,书房里就只剩下了夏悠与霍岐南两人。 昏黄的光,穿透霍岐南的短发,稀疏地打在他的侧脸上。错落有致的光线,像是一层一层地褶子,褶子落在他脸上,配上他疲惫的深情,仿佛一瞬间老了数岁。 片刻以后,霍岐南才缓缓开腔:“阮阮的报道,你看见了是吧。” “我只想问,到底是不是你。”夏悠抬头朝他看了一眼,仿佛要从他的表情里,审视出什么。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霍岐南却忽然笑出了声来:“小鹤,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吧。以你的脾气,即便我说不是,你又怎么可能相信。”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可能相信你的鬼话。”夏悠觑了他一眼,声音暗含讽刺:“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利用阮阮?她生前那么依赖你,那么喜欢你,你却拿她当靶子,你问心无愧吗?” 夏悠针锋相对,但霍岐南却似乎好无所谓似的,只淡淡吐了三个字。 “不是我。” 霍岐南的解释,却引来夏悠一声嗤笑:“呵,霍岐南敢做怎么不敢认了呢。” “阮阮的事情,我没有动过手脚。”霍岐南说。 “在陈希雨出事之前,我或许还有可能选择相信你,但是现在,根本不可能。” 霍岐南知道,对于现在的夏悠,自己任何的解释,都只会被打上辩驳的罪条。他略有踌躇,才说:“或许,你该想想你身边的那些人。” “我身边的那些人?”夏悠冷笑道:“她们没有一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背弃了我,只有你,霍岐南曾经背弃过我。我宁可相信她们,也不会相信你。” “那好,结果已经出来了。” 夏悠问:“所以你承认是你?” 霍岐南说:“我不承认也得承认,不是吗?” 眼见霍岐南不愿承认,夏悠寻求真相未果,也不愿再继续逗留下去,气得转身离开。 她走后,方致晟才走了进来。 他一边收拾着书桌上的文件,一边问霍岐南:“先生,你为什么不跟夏悠解释清楚,你是打心眼里喜欢阮阮,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根本解释不清的。”霍岐南无奈地笑了:“小鹤这人,就是这倔脾气,她认定的东西,即便是白的,她最后也能硬认成黑的。” 书桌上的文件,被方致晟垒成一沓:“那先生有想过,这件事的幕后主谋是谁吗?” “你觉得呢?” “我猜不出。”方致晟摇摇头:“只是按照通稿上的细节陈述,这个人像是夏悠身边很信任的人。只是我想不通,既然是夏悠信任的人,明知曝光阮阮会引起夏悠的愤怒,为什么要拿阮阮的事情来做文章……” 未等方致晟说完,霍岐南便冷声打断,道出谜底。 “是郁欢。” 方致晟皱眉:“夏悠的经纪人?” “嗯。” 霍岐南提示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首先发表相关阮阮的通稿的网络媒体,它的主负责人与郁欢交好。在通稿发表前,郁欢没有理由不知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郁欢授意。” 方致晟有些不解:“可是我不懂,郁欢是夏悠的好友,当年还曾救助夏悠。她明知夏悠不想讲阮阮的事情曝光,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来伤害夏悠?即便是曝光阮阮的事,可以引起公众对夏悠的好感。但假设在当初掌掴记者发生的第一时间揭晓,获得的收益应当更大。郁欢是职业经纪人,不可能之前帮着瞒,现在却使计令一切曝光。” 面对方致晟满腹的疑惑,霍岐南却不解答。 他只是把算着时间,从椅子前站起来。而后踱步到床前,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儿。适当的角度望下去,能够看见夏悠正从庭院里往外走。她的背影干净利落,仿佛不为任何人所累。偏生就是这么干净利落的背影,曾令霍岐南一再倾心。 霍岐南遥遥望向窗外,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郁欢针对的是我们?” “什么意思?”方致晟问。 霍岐南蹙眉:“我总觉得,郁欢这人,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从郊区到市中心,回程用了夏悠将近一个小时。 当她满身疲惫地打开公寓大门时,已接近深夜。 她揉了揉太阳穴,扭动钥匙,将门打开,却意外地发现,客厅里竟然还亮着灯。 她走进去一看,才发觉,郁欢竟然还在。 郁欢原本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门口的响动,才立刻迎了上去,问道:“夏悠,怎么样,知道是谁所为吗?” “知道了。” “是谁?” “霍岐南。” 得闻答案,郁欢仿佛松了一口气。片刻后,又故作迟疑地问道:“他怎么会知道阮阮的事,以及掌掴记者的真相?” 夏悠俯身换鞋,声音低沉沉的:“是我告诉他的。” 郁欢猛锤一记桌面,拳头砸在玻璃上,闷声地响:“霍岐南这个人,可真是心狠手辣,亏阮阮那么喜欢他,他居然在阮阮过世后,做出这样的事。” 夏悠一顿,她抬头皱眉:“郁姐你是怎么知道阮阮很喜欢霍岐南的?” “哦……”郁欢有瞬间的迟疑,好在多年公关场上的经验,给了她瞬息万变的灵活头脑:“是越芹,还有你之前跟组的助理跟我说的。我听她们说,我不在的时候,霍岐南似乎还帮阮阮料理了后事。他这么周到,想必阮阮一定也是喜欢他的。只是没想到,即便是这样,他竟然还会在阮阮死后,那她来利用。” 郁欢的解释,让夏悠疑虑顿消。 夏悠换好鞋,转身朝客厅内走。一日的疲惫下来,她已不堪重负,整个人躺倒在了沙发上。脑袋里思绪万千,她总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夏悠向来对郁欢推心置腹,她心里这么想着,就一股脑地,将话往郁欢耳朵里倒。 “郁姐,我总觉得事有蹊跷。或许……或许不是霍岐南做的。” 夏悠的想法被郁欢反驳:“除了他,还能有谁,哪个有良知的人,会拿一个过世的孩子做文章?” 夏悠按着脑门,头痛欲裂。这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的想法,在她的脑袋炸裂开来。 她迷迷糊糊地说:“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阮阮的事情抖出来,这根本对他没有一点好处。” “也许,他是知道了掌掴记者的事,想要还你公道?”郁欢试探性地问。 夏悠闭着眼,连连摇头:“这不可能,他明明知道,相比于真相,我更不想阮阮的事被公开。” 眼见夏悠的心思开始往霍岐南那边偏,郁欢沙发坐在一侧,悄悄地观察着夏悠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说:“不过话说回来,霍岐南这个人可真是心狠手辣,当初要不是他,你父亲也不会……” 话到恰好,郁欢掩住唇,状似无意地中断。 自杀过世的父亲突然被提及,夏悠紧闭的眼,登时睁圆了:“我父亲?” 郁欢面色迟疑,似乎有话不愿说。 夏悠见状,立刻起身坐正,目光灼灼地看向郁欢。潜意识中,她总觉得,父亲被突兀地提及,一定是深藏着其他的秘密。而现下,郁欢的表情也昭示着,她似乎话中有话。 迷糊的睡意瞬间消失,此刻,夏悠警醒得像是个等待猎物的狩猎者。 “郁姐,这关我父亲什么事?难道霍岐南与我父亲的死有关?” 郁欢绞弄着手指,看向夏悠的眼色,略显踌躇。在长久的沉默里,郁欢似乎也在内心里打了一场仗。但最终,她仍旧选择抖露出这个秘密。 “你大概不知道吧,其实你父亲的死,根本与陵川集团正主霍启山无关。这一切,都是霍岐南的作为。” “什么?!” 血色从夏悠的脸上开始往下褪,只一瞬间,她脸色苍白,手脚冰凉。后脑勺仿佛被一记闷雷劈中,回声轰隆隆地在震动。这一刻,夏悠所有的思维像是断了片,盲目地听着郁欢的话。 她说:“其实我也是遇到你之后,才知道的这些事。霍启山有一正房之子陈桓北,还有一个私生子霍岐南。六年前那时候,霍启山正企图让霍岐南认祖归宗,但又苦于他是私生子,没有适当的原因下放权力让他在陵川集团任职。于是,心思缜密狠辣的霍岐南,就趁机利用商业上的漏洞,趁机整垮了你父亲的佰城集团,从而一跃进入陵川集团内部,在家族斗争中占取了有利的位置。而你父亲的死、佰城集团的破产,并不是因为商业败局,而是霍岐南有心为之。” 夏悠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郁欢心疼地揽住她的肩膀,轻拍着:“原本因为你和霍岐南没有交集,我生怕提及你父亲的事会触动你的伤口,就只打算将这些事当成一个秘密。但现如今,你和他走得很近,我很担心此刻不告诉你真相,你将来一定会因为爱上害死你父亲的仇人而后悔,所以……我还是选择告诉你。” “等等。”夏悠捂着脑袋,眼神呆滞地看向郁欢:“郁姐,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父亲是我的恩人,对于他的过世,我一直耿耿于怀。前两年,无意间与陵川集团内部的人接触,才知道了事实。”郁欢浅皱着眉头,看向夏悠的眼神,尚且持疑:“怎么,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以为他是无辜的?” 此刻,夏悠曾经笃信的那些事实被推翻,所有的一切认知也就此炸开了锅。 她原以为,在父亲的自杀中,霍岐南顶多只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却不想他竟是最大的推手!她原以为,霍岐南仅仅是在过去欺骗过她的感情,却不想在幕后他更策划了这一切! 这一瞬间,夏悠彷徨地,像是个迷了路的孩子。也不知是恐惧,还是逃避,她竟是不愿再听下去。 她扶着沙发一侧,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开始往卧室里走。她双手深陷进头发里,狠狠按住脑门,仿佛只要稍稍松一丝力气,脑袋就会炸开。 她说:“郁姐,你让我静一静。”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快到她开始难以接受。 ** 这一夜,夏悠失眠了。 她只消一闭眼,面前就全都是她父亲的音容相貌。他用温柔和蔼地嗓音,叫她:“小悠。” 鲜少有人知道,夏悠就是她的本名。她一出生,就拥有了两个名字,一个是白鹤冉,一个是夏悠。白鹤冉是对外的称谓,而夏悠才是家中人对她最亲昵的称呼。 佰城集团是她母家的产业,父亲白宏海入赘夏家。为了照顾夏家的面子,起先是打算让她从夏家姓,叫夏悠的。但善良的祖父母,见父亲白宏海对佰城集团忠心耿耿,对独生女夏婉芝又处处体贴,说什么也不愿意占这个便宜。于是,后来夏悠便改叫白鹤冉了。 即便是这样,父亲在家,总喜欢亲昵地叫她小悠小悠。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这么个称谓。 其实,夏悠对母亲的印象,反倒是不及父亲来得深刻。 母亲在她七岁时就已过世,她过世之后,父亲白宏海就一直未有再娶。他一面操持着佰城集团的生意,一面又亲自将她拉扯长大。 夏悠对父亲最多的印象,就是旧宅书房的那盏灯。 晚间,她闭眼时,书房的灯亮着。清晨,她醒来后,书房的灯仍旧亮着。然后,在早餐的餐桌上,会看见父亲顶着两个彻夜未眠的黑眼圈,一边听她背课文,一边还不忘忙于工作。 夏悠有时候真想不通,为什么就是这么一个善良勤恳的人,就偏偏走得那么早。 她还记得,父亲出事的那天,是一个天空澄澈的早晨。 那时,佰城集团的生意已经陷入了一个死局,父亲知道回转无力,立即联系助手,打算将她送出国外避难。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夏悠才从助手口中得知,那个她抛弃世家也要跟他在一起的男人,竟是隐瞒身份接近她的佰城集团二公子霍岐南。 那时候,她还怀着郁默,她不敢轻易将怀孕的事告诉父亲,只偷偷打算带着孩子,远走国外。 坐在候机大厅里,她焦躁地等待着父亲的前来。然而,等到的,却是父亲身亡的消息。那一刻,所有的机场大屏转换新闻直播,都投向了佰城集团年初建成的大厦。 而她的父亲,正是从三十七楼楼顶跳下,当场死亡。 夏悠疯了似的跑出了机场大厅,最终并未登上那艘去往国外的飞机,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再后来,她四处辗转流浪,却再也见不到那个爱她护她的父亲。 鲜血淋漓的过往,被重新从心底的最深处挖出来。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像是一把刀刃,来回得在她的旧疤上面划。而后,旧伤尚未愈合,又添新伤。 父亲那样好的人,却死得那样凄惨,夏悠怎么能不恨,又怎么能忘。 长久紧闭的眼眸忽然睁开,突如其来的光线刺进眼睛里,瞬间让夏悠的眼前漆黑了一片。视觉缓缓恢复的那一刹那,夏悠仿佛看见了眼前的一地血腥,而那片血腥中,正站着浑身是血的父亲。 他眼里含着泪,在对夏悠说:“小悠,帮我报仇。” 被子下的五指,被夏悠抠地死紧。指甲陷进皮肉的肌理,几乎要被她硬生生的掐出血来。 一个决心,猛地从夏悠心里树立起来。 她要报复,向霍岐南报复! 为父亲,也为死后被利用的阮阮。 ** 次日清晨。 夏悠一早就约了郁欢共进早餐。 爵士乐的女声,从咖啡厅的喇叭里播散出来,优雅且娴静。 郁欢到底还惦记着昨晚的事,夏悠那么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让她担忧:“夏悠,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夏悠状似不经意地翻阅着菜单,问道:“郁姐,我记得你之前在国外谈周璟的合约。现在,他也快要从国外回来了吧?” 郁欢随手翻了翻手机上的备忘录,上头记录着她旗下艺人的一切动向。 翻到周璟的那一页,郁欢才估算着说:“差不多,还有两三天的样子。” 夏悠五指纤细,优柔地握住咖啡杯:“我听说,他最近在盛城有个通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他一起上。” “不是说不接通告了吗?怎么又想上了。” 夏悠随性答道:“好久没见他了,想跟他叙叙旧。” 郁欢挑眉:“你找他,不见得只是叙旧那么简单吧。” 夏悠轻点着桌面,慢条斯理地笑开了:“真是什么都逃不过郁姐的法眼。” “夏悠,你到底想干什么?”郁欢顿觉事有蹊跷。 夏悠停下笑容,咬着牙,一个个地从齿缝里吐字。 “我要报复。” 郁欢眉心微皱:“你想报复谁?” 夏悠垂眸一笑,手边的菜单,被她纤长的手指,揉成一团:“还能有谁?当然是霍岐南。” “以你怎么可能报复得了他?”郁欢不由地为夏悠攥了一把冷汗:“霍岐南的背后是陵川集团霍家。” “所以才得要靠周璟呀。” 服务生将餐点备上桌,夏悠握起叉子,叉了一块培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待食物被顺利吞咽,她才拿笑看着郁欢,说道、 “周璟可不像是我们这些没底气的人,他是周氏集团现任负责人周湛的亲弟弟。他背后的,可是周氏集团。谁人不知道,这盛城里,能够跟陵川集团一争高下的,怕是只有周氏集团了。” 夏悠胸有成竹:“虽然我一人比不过霍家,但整一个周氏集团,一定能。” 郁欢犹疑地问:“夏悠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当然。” 夏悠不置可否,她低头夹了块面包,送进嘴里。 低头时,她面前视野狭窄。她也显然没能看见,这时,对面的郁欢,她眼底流露的笑,波云诡谲。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三天后,电视台化妆间。 周璟因飞机延误,迟迟未到。距离节目录制开始,仅剩下一个小时。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成了一团。 夏悠躲在角落里,安静地看身边的工作人员走走停停,拿着对讲机四处对话,却苦于等不到男主角周璟登场而无计可施。 离节目开播还剩半个小时,焦急的编导开始想法子找其他演员代替出场。 偏生在这个时候,“砰”地一声,化妆间大门洞开。 十数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个黑超遮面,一身风衣的男人走了进来。那人轮廓英挺,即便是有一双墨镜的遮掩,却依旧能让人轻易辨识出,这人就是当红男星周璟。 透过漆黑的墨镜,周璟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开始往化妆间的角落走去。 直到皮鞋脚尖停留在夏悠面前,他才终于摘下眼镜,露出了一张大男孩似的阳光笑脸:“哟,这不是夏悠吗?你居然也在。” 就是这么一张干净皎洁的笑容,令千万女粉丝为之狂热,更热切地将他称为暖男王子。 夏悠站起身来,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好久不见,周璟。” “你不是一向不热衷于参加通告的吗?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周璟调笑道。 夏悠回应道:“这不是很久没看见你了,趁着上通告的机会,跟老熟人打打照面嘛。” “或许这该叫做……假公济私?” “可以这么说。”夏悠粲然一笑。 夏悠和周璟的交情,起源于一部电影。那时候,两人都还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没什么名气。该片的电影导演,为了获得回扣,私自减少群众演员的工资。此时被正直的周璟知道后,没忍住脾气,与导演大打出手。后来,这件事辗转被制片人得知,制片人为弄清楚事实,询问主演们。结果,主演们担心戏份被减少,愣是一个都不敢说导演的不是。最后,是夏悠耿直地站了出来,声援周璟。至此,导演克扣群演工资的事,才被被制片人知晓并解决。 同时也因为这件事,夏悠和周璟成了患难之交。 即便是这些年,周璟大红大紫,夏悠却一直不温不火,这份情谊也并未因为演艺圈地位的差距而有所改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助理见距离录制开始的时间不多了,就拉着周璟往化妆台边上去。做明星助理这一行的,都讲求个眼明心快,了解人心。助理知道周璟和夏悠交好,便也不忘照顾着夏悠。待周璟落座,还不忘在他座位旁边布上个凳子,让夏悠坐到一旁,与他继续攀谈。 夏悠会意地抿唇一笑,朝助理致谢。 两人继续闲聊着近况,还没说多久,周璟的电话就猝不及防地响了。 周璟从助理那边接过电话,也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害得周璟连连赔笑。最后,还揶揄似的回了一句:“行了哥,我对天发誓一定记着,绝不迟到。” 听见周璟喊电话那头的人一声“哥”,夏悠神色一凛,顿时觉得时机到了。 周璟挂断电话后,化妆师开始上妆。 夏悠闲闲地坐在一旁,掰着指甲上的肉刺,状似无意地问:“怎么,你哥的电话?” “是啊。” 周璟的亲哥哥周湛,是周氏集团现今的掌舵人,这在娱乐圈,不是个秘密。 夏悠试探性地问:“家里找你有事?” 周璟无奈地叹了口气:“老爷子这周末八十大寿,我哥嘱咐我,无论多忙都要赶回去。” 夏悠戏谑道:“听你这口气,难不成还不准备回去?” “不回去哪成啊。” 化妆师在替他左脸修容,他条件反射地闭了一只眼,睁着另一只,斜斜地看着夏悠:“虽说周家在盛城势大,但话说回来,周家体己的也不过就几个人。其实,老爷子原本还有个独子的,好不容易等到独子长到成家立业的年纪。老爷子眼看着就能有独子继承家业,家里也快要有第三代的时候,却因为一场车祸,丧了命。老来失孤,老爷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后来才收养了我和我哥。他也就我们这两个孙辈,要是他八十大寿不回去,我自己心里都说不过去。” 听完周璟的陈述,夏悠也不由唏嘘感叹:“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周璟摆手笑笑:“其实你不知道也很正常,这都是二十七年前发生的事了。你今年才二十六,这件事发生那会儿,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呢。” 夏悠揶揄他:“你今年也才二十八吧,那会儿你也根本不懂事,你又是打哪儿知道的?” “当然是我哥转述的,那会我哥都六岁了。而且老爷子时不时就跟他提旧事,想不知道也难。” 周璟絮絮叨叨地说着,过了会,又问夏悠:“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子八十大寿,该送什么好呢?” 夏悠建议:“送个玉器?” “老爷子有的是钱,这种东西多得是人送他,我不送也罢。”周璟抚腮想了好一会,突然,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记桌子:“对了,我记得前一阵子你演得那部年代剧,在省级卫视里播出,当时老爷子就说你扮相好看,长得也好看,还硬是让我帮他下载了你所有参演的电视剧。正好他这次八十大寿,我带他引见引见你,这好歹也算个礼物,让老爷子见见他的偶像。” 夏悠推了一把周璟的肩:“胡说什么呢?我一三线明星,说什么偶像。” “别别别。”周璟朝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正经的,老爷子这周末八十大寿,有没有空。” 周璟温善的笑靥摆在夏悠的面前,夏悠故作踌躇了半秒,才卖人情似的回道:“我们周大影帝要求,自然是有空的。” “那就这么定了。” 夏悠莞尔一笑,唇角勾起的混度,鬼魅而妖娆。 她没想到接触周家的机会,竟来得这么快。 既然老天爷布了这么好的机会,她又怎么能轻易错过呢。 ** 周老爷子的八十大寿如期而至。 风景优雅的私人别院,被布置地优雅又华贵,充分符合一个当地贵族式家族掌门人的宴会。别院中间,还设置了一个鲜花铺陈的舞台,兴许是为寿星致辞所准备的。 身为周家的小辈,此刻的周璟已经马不停蹄地去安排寿宴事宜了。而夏悠则乐得个清闲,站在花园一角,端起了一杯红酒,细细地品着。 她并不擅长喝酒,更不擅长品酒。但即便自己是个门外汉,当红酒刚一入口的时候,那股清冽甘甜的味道,就让夏悠一口便知,这酒定是不差。想来也是,向来出手大方的周家,哪可能会在周老爷子的宴会上苟且一丝半点。 夏悠在别院里待了不到十分钟,人就多了起来。 男人西装笔挺,女人打扮精心,各个都摆足了一番派头。 反观夏悠,她倒是一身平常的连衣裙,没有额外的装饰,整个环境仿佛格格不入似的。有好事的女人,开始以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夏悠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她正准备拿起喝过的红酒杯悄悄走开,结果一转身,酒杯就撞到了对面的来人。 酒杯里头的酒液肆意摇晃,眼见红酒就要洒出来,落在对面人的西装上,夏悠立刻反手将杯口一盖,酒液全都回进了被子里,只在她的掌心里,留下一滩濡湿的红酒液。 夏悠赶紧为自己的莽撞,向对面的人致歉:“不好意思。” “没事。”男人的嗓音低沉沉的,却莫名好听。 在这样温和的声线里,夏悠慢慢抬脸。然而,在看清男人容貌的那一刻,夏悠却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 一身纯黑色的西装,若是平常人穿着,可能稍显古板。但配上他这么一张轮廓柔和的脸,却异常淡然平和。他高挺的鼻梁上,横着一副考究的无框眼镜,衬得整个人沉静而儒雅。 这张脸,夏悠并不陌生,经常出现在盛城的各类财经杂志上。 只一眼,夏悠就认出了他—— 周家养子,也是现如今周氏集团的掌门人周湛。 第36章 (2) 第三十六章(下) 夏悠微愣,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对面的周湛,却冷不丁地开了腔,他笑容浅浅地打量着夏悠:“小姐看起来很面熟。” “现在都流行这样的搭讪方式吗?”夏悠浅浅一笑。 “可能是我记性不够好,不过话说回来,小姐你是……” 夏悠拿起桌上的纸巾,擦去手心尚未干涸的酒液,朝他伸出手:“周先生好,我是周璟在圈里的朋友,夏悠。” 周湛了然一笑,伸手回握:“久仰大名,原来你就是老爷子经常提起的,演技好,人又漂亮的女演员夏悠。看来,阿璟这次给老爷子的生日礼物,可算是上心了。” 周湛刚说完,自别院的舞台上,就忽然传来一阵柔和地音乐。而后,在众人的掌声中,周璟扶着年近八十的周老先生出场。 适逢八十大寿,趁着喜气,周老先生特意在西装上打了个红色领结,鲜艳的颜色,显得他无比精神,浑然不像是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他轮廓分明,依稀还能看见年轻时的俊朗英挺。在台上致辞之时,他言语雄浑有力,即便是年岁已高,但骨子里那股曾经驰骋商场一往无前的气魄,仍是令在场的人为之欢呼。 直到周老先生致辞退场,身旁的周湛还未走开,夏悠尝试性地与他搭话:“周先生不过去帮忙吗?” 周湛笑笑:“不用了,我经常跟在老爷子身边,也不需要多这么点时间做给旁人看……”周璟话音未落,却已经侧过脸,将目光扫向了夏悠,他饶有兴致地说:“正好,趁着初次见面这机会,有些事情,我还想问问夏小姐?” “问我?”夏悠不解地拧着眉毛:“周先生有话直接问便是。” 周湛微笑着的眼眸,突然缓下来,笑容也逐渐消失。他推了推眼镜,锐利的目光,从镜片背后射下来,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他说:“不知道夏小姐……认不认识一个叫做白鹤冉的人?” 旧时的姓名被提及,夏悠冷不防地周身一颤。只一瞬间的功夫,掌心已然惊出了一手冷汗。好在数年的演戏功力,不至于让她在这一秒、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破功。 “不认识。”她故作微笑:“怎么突然想到问我这个?” “没什么。”周湛侧过脸,来回逡巡着夏悠的五官:“我只是单纯觉得,夏小姐的眼睛,跟她很像。” “是吗?没想到我这么大众脸。”夏悠讪讪道。 周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这样的问题,确实有些唐突。他愣了愣,才解释道:“其实我也没亲眼见过她,只看过照片而已,兴许是我看错了吧。” 夏悠好奇:“既然都没见过,周先生怎么忽然想到提起她了。” 周湛沉吟片刻,才说:“她的母亲是我家老爷子的旧识。” “旧识?” 夏悠蹙眉,在她的印象里,夏家与周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自她出生以后,更是从未从母亲以及祖父母口中,听到过任何有关周家的言论,又谈何旧识一说。 对于夏悠的疑问,周湛似乎心有疑虑,故意避而不答,只是说:“夏小姐在娱乐圈见多识广,要是有机会能见到她的话,记得帮我转达一声,我很想见见她。” 夏悠眯眼笑笑:“如果有机会碰的上的话,我一定转达。” 夏悠话音刚落,自她身后就传来一阵骚动。服务员正在布置酒桌,被人群一挤,身形微晃,就撞到了身后的夏悠。夏悠原本就穿着高跟鞋,经人推挤,脚下重心不稳,险些就要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栽倒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看见面前的周璟,正试图要去扶她。她原本调整一下就能站稳,但既然周璟想扶她,她又何必错过这么一个好机会。于是,她就放任自己栽倒下去。没人知道,此时此刻她已经在心里思忖着,接下来该如何上演一场美人计。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还未等周璟奉手上前,她却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另一个怀抱。 盛春的风,拂过那人身上的气息,带进夏悠的鼻息里,那是一股好闻的松木气味。那股味道清冽且干净,但恍惚之间,夏悠却仿佛在其中嗅到了莫名的危险,以及过分的熟悉感。那人背对着她,她无法看清他的容貌。愣了三秒,她才凭借着这股气息,认出了抱住她的这个人。 只是她想不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盛城商场,周家与霍家势成水火,无论如何,这周老爷子的寿宴,他都不应当出现才是。 还未等夏悠抬头确认来人是他,那低沉孤傲的嗓音,就已经响起,进一步笃定了夏悠的确信。 “周老爷子八十大寿,周总不在里面忙活,怎么就顾着在外头跟佳人说话了。” 一边说,他一边将她扶正。 果不其然,夏悠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分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来人正是霍岐南。 闻言,周湛儒雅地笑着:“这不是知道霍总要来,守在这儿迎接嘛。” “周总客气了。”霍岐南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着。夏悠趁周湛不注意,侧身到霍岐南耳畔,压抑着愠怒,以旁人听不见的音量,朝他低声吼:“霍岐南,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岐南分明听见了,却眯眼笑着,避而不答。片刻后,他微凉的五指,忽然从袖口底下冒出来,毫无防备地将夏悠牵住。 与此同时,夏悠分明看见周湛的目光,也一同挪到了他们交握的手上。 夏悠登时气急,她面上不动声色,实际所有的力气,都聚在了那只被霍岐南握住的手上。只可惜,即便她使力挣扎,却根本挣不脱。 霍岐南却眉眼舒展,得意地对周湛说着:“礼物已经让底下的人送过去了,我正好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大步向前一迈,顺手将夏悠往前带。 他也不顾夏悠的顽固挣扎,牵着她,径直走出周家别院。 ** 这时,在众人的掌声与目光中,周老先生也蹒跚着步子,一同出现在人群里。 刚才,周湛和霍岐南的交谈,周老先生在老远就看见了。霍家这二公子霍岐南,在商场上可是有名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他担心以周湛的本事,怕是斗不过他,就想着过来声援。 只是,没想到他刚一走过来,两人便散了。他看向远处霍岐南离去的背影,好像还牵着个女孩。 远远地,周老爷子眯眼瞧着。他恍惚觉得,那个女孩的背影,似乎有些眼熟。 只可惜,仅有一个背影,他年迈的双眸,根本看不清什么。 他走到周湛身旁,拍了拍周湛的肩。 年迈的嗓音,低哑哑的:“阿湛,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呢。” 周湛孝顺地扶住周老爷子的臂膀:“跟霍岐南,还有一姑娘。” “什么姑娘?”周老爷子意味深长地,抖动着两撇浓密的眉毛。看那架势,似乎都打定主意,要给这个三十多岁还没娶妻的孙子,选个亲事了。 “一个长得很像小鹤的姑娘。”周湛有些失神。 “小鹤?!” 老人年迈的目光忽地一滞,连脚步都瞬间骤停。 他颤抖着身子,忙不迭地转了个身,赶紧往别院门口看去。然而此刻,霍岐南与夏悠却早已消失不见了,连影子都再也寻不见。 周璟知道老人对于寻找白鹤冉的心切,就也不藏着掖着,认真解释:“说来,那姑娘老爷子你也认识。” “谁?” “就是夏悠。” 老爷子再次回头望了一眼,没能看见夏悠折返,眼里失望难掩:“那她怎么走了。” “可能还有些私事吧。” 别院里起风,扑簌簌地刮在人身上,产生了些许寒意。周湛担心老人家冻着,就扶着他,一步一步地,缓慢往内院的别墅里挪。 等走到别墅里,他还不忘往夏悠离去的门口,望了一眼。与老爷子对话的声音,明显有些唏嘘。 “今天倒真是可惜了,阿璟给您的礼物,被人带走了。说起来,她那双眼睛,比电视里的,还要更像小鹤几分。” “老爷子你要是见了她,一定很喜欢。” 第37章 第三十七 周家别院内,为庆祝周老爷子八十大寿,气氛温馨而和睦。 而反观夏悠和霍岐南这边,俨然是一派水火不容的态势。 出门后,霍岐南还继续牵着夏悠。 思及父亲的事,霍岐南紧握着她的那双手,在夏悠看来,像是只烫手的山芋。只轻轻握着,她就打从心底地厌恶着,恨不得立即甩开。 当然,她也确实这么做了。趁霍岐南走在前头不防备,她用尽臂膀上的力气,就是猛力一甩。 终于终于,两只手纠缠的手,得以分开。 夏悠劈头盖脸地朝他吼:“霍岐南,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霍岐南勾唇一笑,脸上难得失了耐性,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他的车就停在林荫道一侧,小路尚有些坡度,他趁夏悠重心不稳之际,趁机将她往后一推。之后,斗转过身子,顺势将夏悠按倒在车门上。 被禁锢在车门以及霍岐南的怀抱里,那么狭窄的一方天地,险些令夏悠窒息。 霍岐南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与他对视:“怎么,照你今天这架势,是对周湛有意思?” 夏悠冷笑着,猛一甩下巴,下颌就瞬间脱离了霍岐南的掌心。她到底是了解霍岐南的,她笃定他即便是再气急败坏,也决计不会伤害她。所以,她这样轻轻一转头,就跳脱了他的双手。 “我对他有没有意思,与你何干?” 她从鼻腔了哼出一口气:“霍岐南,你可别忘了。我们只是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而已,况且,那也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你何必耿耿于怀。” 她用指抚了抚下颌,动作轻佻:“再者,曾经和你相识的那个人,叫白鹤冉,她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而我,是夏悠,活生生的夏悠。” 最后的那几个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个个铿锵有力。 “在我看来,夏悠就是白鹤冉,白鹤冉就是夏悠,根本毫无差异。”霍岐南反驳。 “不,她们俩根本差别天壤。”夏悠抿出一抹好看的笑靥:“白鹤冉爱过一个叫霍岐南的人,但夏悠没爱过。夏悠对这个叫做霍岐南的人,只有彻头彻尾的恨。” 到底是心里还爱着她,听她言语如此刻薄,霍岐南终是败下阵来:“小鹤,别闹了。我今天拦住你,只是不想让你接近周湛。” “我想接近谁,与你无关。” 霍岐南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声线恳切:“他不是个好人,我不想让你被他当枪使。” “呵,除了你,谁会把我当枪使。” 夏悠掩着唇,讪讪地笑:“怕是至今为止,也只有你霍岐南拿我当枪使过。” 霍岐南略一蹙眉:“什么意思?” 在霍岐南怀抱与车身隔绝的那一方空间里,夏悠昂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像是要将面前的霍岐南穿透:“霍岐南,我只问你一句,我父亲是不是你一手害死的?” 夏悠原以为,她这样问,霍岐南应该是有所辩驳的。即便没有辩驳,他也定是会咬紧牙关,绝不承认。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 霍岐南却只是松开了将她圈禁的那双手,抬眸冷声问她:“是谁告诉你的?” “听你这口气,倒是变相承认了?”夏悠冷不防地一笑,面上虽维持着笑靥,但袖管下的五指,却攥得死紧,险些都要抠出血来:“怎么,敢做还不敢承认了。为了你们霍家的内部斗争,置我父亲于死地。霍岐南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会于心不安吗?” 无法释怀的往事被重新提及,此刻的夏悠,暴怒地,像是只张口就要咬人的狮子。 她踮起脚尖,猛一把攥住霍岐南的衣领:“霍岐南,你害死了我的父亲,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敢再来找我?你怎么还敢存着跟我重新在一起的想法?” 她定定地看向他,蓦地从底下伸出一只手,用纤长的指甲,抠住他的脖颈,拉出一条血印。片刻后,她的指尖停留在他颈间跳跃的大动脉处,久久滞留。 她笑得危险:“你说,我要是张口这么咬下去,你是不是就会死了。” 面对她的遭怒,他平静异常,连笑容都一如既往的宠溺:“你可以试试。” “可惜啊可惜,这一口咬下去,你死了,我也肯定是要坐牢。”夏悠停在霍岐南劲动脉的那只手,开始慢慢退下:“以你一命,换我父亲一命,再加我几十年牢狱之灾,未免太不合算。” 夏悠的手刚退到半路,停在半空的时候,却蓦地被霍岐南捉住。 他薄凉的体温,开始透过指尖的触碰,传达到夏悠的心底。他眼眸深邃如海,里头仿佛浸润着无限的宠溺。 他说:“既然这个买卖不划算,那就回到我身边吧。” 霍岐南忽地挑眉笑了:“十年百年,我可以等着你用千种百种的方法,为你父亲报仇。” “可笑!回到你身边?难不成是当你的情妇?”此时此刻,即便霍岐南的眼里,有夏悠难以拒绝的温柔诱惑,但她仍是清醒的拒绝了:“抱歉,我还没那么下作,要卖身给自己的杀父仇人。” 霍岐南继续说:“我可以等你,等到你愿意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天。” 夏悠冷嗤一声:“抱歉,即便你要的起我,怕是你们霍家也要不起。” 说完,她退开一步,远远地看着他。而后,她交叉双手,抱在胸前,眼神里尽是无端的轻蔑和挑衅。 “况且,我也实在不屑于,嫁给一个母亲做别人的第三者,才生下的私生子。” 最后那私生子三个字,被她吐得掷地有声,极尽轻屑。 闻言,霍岐南的表情瞬间冻住,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夏悠无视他落寞的神情,径直转身。 背对着霍岐南,夏悠抿唇一笑。 她实在太了解霍岐南了。 了解到,甚至能清楚明晰地确认他的弱点,而后一击即中。 他的弱点,不仅仅是他的出生、他的身份。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 那个二十多年前,纵身一跃跳下保护区的水库,自杀身亡的女人。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周家老爷子八十大寿那日,夏悠原本是想趁机打入周家的。只可惜,霍岐南的意外出现,却将夏悠的计划全盘打乱。 夏悠原以为,等待下次时机,可能还需她再从中作梗几番,又或是借助周璟与周家多加接触。 然而,令她未想到的是,机会竟是来得这么快…… 周氏集团的产业,全面面向建筑业。建筑商圈与演艺圈,基本上是完全绝缘的两个行业。演艺圈与商业圈子接触最多的方式,就是广告代言。而类似建筑楼盘等商业产品,根本无需明星广告代言来推广,更何况是夏悠这样的三线女明星。 但破天荒的,这次周氏集团新开发的楼盘,竟是想出了启用女明星拍摄楼盘广告,并在各家电视台黄金时间播出推广的广告创意。 而关于女明星的选角,在广告创意产生之初,对方已一眼选定夏悠。 既是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选中了她,夏悠又怎会轻易错过。 于是,在郁欢的洽谈之下,夏悠顺利接下广告。 ** 广告拍摄得很顺利,不到三天,样片就已完成。 广告拍摄期间,周湛偶尔会来探班。久而久之,周湛就与夏悠热络了许多。 楼盘开盘的前一天,周湛特意邀请夏悠,与他共同剪彩。甚至还神神秘秘地告诉了她,其实当初内定她为广告女主角,是有人私心为之。周湛还说,如果她能参加剪彩,就一定能见到那个人。 夏悠忍不住好奇,便私下应了场。 ** 楼盘剪彩的那天,是个雨天。 盛城已经进入了一年中雨水最丰润的雨季,空气中仿佛含着一张雨水织成的网,每个人走进去,就染上了一身的水雾。 雨水不仅带来了湿意,同时也带来了寒潮。 此刻,保姆车已经开到剪彩地点,但由于前头的工作人员实在太多,车开不进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夏悠见这样堵着也不是办法,就干脆和助理越芹一起,撑着伞,走下了保姆车。 夏悠没想到室外居然这么冷,风一阵阵刮上来,冷得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偏生为了剪彩,她特意穿了件露肩的礼服,即便是此刻缩着脖子,也起不到任何的保暖效果。 好在下车地点距离剪彩点也不算太远,她稍稍抬眼,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大楼里,人满为患。 而众多人群,似乎正簇拥着一个人。远远地,夏悠看不真切,只能看见那人一头灰白的头发,其余就都看不见了。 夏悠走进剪彩点,里头开着空调。 冷热交替的那一瞬间,鼻子难以适应突变的环境,冷不防地,她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来得突兀,显得有些不礼貌。还好周遭人声嘈杂,夏悠心想,应当是没人听见的。 然而,正当她悄悄准备抬眼时,却看见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似乎正朝她而来。那鞋皮质光泽饱满,鞋底缝合整齐但不死板,一看就是高档的收工定制鞋。 还未等夏悠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人温和的嗓音响起,有些似曾相识。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是夏悠小姐吧?” 夏悠一抬脸,瞧见那人灰白的头发和模样,登时就认了出来:“周老先生,您好。” 周老先生眯眼笑着:“夏小姐是怎么认识我的?” “那天您的寿宴,我也到场了。只可惜,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您道上一声贺。” “夏小姐客气了。”周老先生笑得慈祥而温和,他打量了一会夏悠的穿着,皱了皱眉:“这么冷的天,怎么就穿这么一件礼服。不过是过来剪个彩而已,不用这么隆重的。”听口气,他倒不像是驰骋商场数十载的周家老爷子,反倒像是和蔼的爷爷,时刻担心自己的小辈,吃不饱穿不暖。 说完,他就大手一挥:“陈管家,早晨出门时不是带了件外套吗?拿过来,给夏小姐披上。” “不用不用。”夏悠受宠若惊。 然而她的拒绝并未起到任何效果,外套仍是稳稳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这时,周老先生又开始吩咐:“刚才都打喷嚏了,兴许是受凉了。陈管家,赶紧再倒一杯热水过来,让夏小姐暖暖。” “是。”底下有人回应。 不到一分钟,一杯温水,已经硬塞到了夏悠的手里。 既是周老先生的好心,夏悠也不好意思拒绝。她握在手里,捂了捂,才端起被子来抿了一口。 待她喝完一整杯,周老先生才满意地笑了笑,说:“夏小姐,说真的,你的模样可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是白鹤冉吗?”她微微一笑。 “哦?”周老先生挑眉,略显讶异:“怎么,夏小姐也知道小鹤?” “之前遇到过周湛先生,他跟我提起过,他说我的眼睛很像她。” “是啊。”周老先生笑笑,声音意味深长。 大堂里有些嘈杂,不便两人交谈。周老先生就开始缓慢地踱着步子,往里头走。上了年纪的人,腿脚总有些不便,夏悠就亲手搀扶着他,往里头去。被夏悠这样关怀着,周老先生忍不住欣慰地笑了。 管家走在前头,推开了私人休息室的大门。 夏悠刚扶着周老先生坐下,就听见他忽然欺着嗓子,缓缓开了腔。声音里,依稀带着些怅然若失的味道。 “你和小鹤那姑娘,确实像极了。当初只在电视里看了你一眼,就觉得像。现在真实接触过,倒是觉得更像了。”周老先生抬起褶皱遍布的眼睑,看向夏悠,遐远的目光,像是透过夏悠,在看另一个人:“小鹤那姑娘,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我找她,找了也快有六年了,耗尽人脉,也没能找到她一丁点的线索。她最后一次出现,还是在一家医院,动的流产手术。我当时听见了就心惊,心想着那时候她才多大,又是哪个男人,居然敢动了她,我简直恨不得杀了那个男人。” 夏悠看见周老先生的手,攥得死紧,手上的斑点,都快聚成一团。 周老先生轻微叹息:“也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动了那样的手术,身体应该很虚吧,也不知道身边有没有个好好的人,能够照顾她。现在,一晃眼都六年了,却再没能听见她的音讯。” 听完周老先生的话,夏悠的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过往的一切,被人以一种心疼扼腕的方式讲述出来,夏悠只觉得难过。她在这世上早已没有了亲人,但此刻周老先生的一席讲述,却让她仿佛觉得,眼前人心疼的口气,俨然像是自己的至亲。 “夏小姐怎么哭了?”周老先生笑得慈祥。 “可能是周老先生说的白小姐的故事,让人难过。” “是啊,她是个令人心疼的孩子。” 夏悠顺理成章地问:“听起来周老先生似乎很心疼她,不知道这位白小姐是……” 周老先生眼尾一扫,淡淡笑着:“十多年前,佰城集团在盛城发展鼎盛。但六年前,因为掌门人白宏海的经营不善,佰城集团就此破产。而小鹤,她就是当时佰城集团唯一的千金。在佰城集团倒台,白宏海自杀之后,她也不知所踪了。” 周老先生的神情悲悯且遗憾,令夏悠觉得疑惑。思及之前周湛曾说过,关于母亲夏婉芝与周老先生是旧识的事,再加上,此刻周老先生谈及白鹤冉时的心疼模样。直觉中,她觉得往事可能有些她不明了的因素存在。 更何况,在夏悠的记忆里。夏家与周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她更是从未从母亲的口中,听到任何关于周家的讲述。甚至于连外祖父母,对于周家向来都是避而不谈的。 此刻,她只觉得奇怪,就故意问道:“周老先生,冒昧地问一句,她是您的……” 周老先生似是有些犹豫:“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小鹤那姑娘,估计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不知道您的存在?”夏悠蹙眉。 夏悠话音刚落,从外头,就传来陈管家的催促,示意剪彩仪式即将开始。 闻言,周老先生拂了拂西装,站起身来。老迈的目光,遥遥地盯着某处,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她知不知道根本无所谓了。只要她还活着,在我老头子有生之年还能看她一眼,就安心了。” 陈管家搀扶着周老先生往外走,但刚迈了几步,他却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夏悠:“夏小姐今年二十七了吧。” “嗯。”夏悠点头。 周老先生不自觉地,绽开了笑意:“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小鹤的时候,还是她二十一岁的时候。那时候她读大学,考了夏婉芝那姑娘最喜欢的油画系。那时候,每周末我都会跟周湛那小子,去学校的画室里看她画画。她画的画,可真是漂亮,我还记得,是画面里是一群丹顶鹤,旁边站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跟记忆犹新似的。” “小鹤要是好好的,今年也该二十七了。这年纪,也不知道结婚没有。”老人家的声音里,裹挟着细碎的叹息:“我老人家就是这样,没事总操心孙辈们的婚事。” 夏悠捕捉到了周老先生话里的异常,独自轻声呢喃:“孙辈?” 夏悠不由皱眉,父亲白宏海与周家毫无交集,更何况以周老先生的口气,对于父亲白宏海应当也是不熟悉的。只是这个孙辈,令夏悠觉得怪异。 正当这时,周老先生却忽然出声,打断了夏悠的思虑。 “对了,后天就是阿湛的生日了。要是夏小姐不嫌弃的话,一起过来吧。多一个人,也总热闹些。” 鬼使神差地,夏悠回了句:“好。” 隐约中,夏悠觉得,周老先生身上,似乎藏着攸关自己的……一个秘密。 第38章 (2) 两天后。 周老先生一早就派了人到夏悠的公寓,接她往周家去。 周家的老宅,倒不像是先前举办周老爷子八十大寿的欧式风格别院,反倒是一幢极具民国风格的小洋楼。 夏悠抵达的时候,周老先生恰好出去晨练了。 先前,周老先生出门的时候,就吩咐了陈管家好生招待夏悠。陈管家担心夏悠一个人待着无聊,就起了主意,带着夏悠在老宅里参观了一圈。 一楼是客厅,二楼是书房,会议室,健身房,三楼才是私人的卧室。 私人卧室那一层,夏悠不方便进去,就一直在二楼转悠着。 走至二楼拐角,依稀可见走廊尽处的房间里,似乎亮着灯。 陈管家见夏悠将目光瞄向那处,就跟在后头解释:“走廊最后头那间,是大少爷的房间。大清早地就亮着灯,估摸着大少爷应该又是处理公司的事情,一宿没睡了。” 书房门还开着,夏悠挪着脚步走过去,往里头一望。果不其然,就看见了周湛低头伏案的身影。 与此同时,周湛正好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抬起眼来。 两条目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块儿。 “来这么早?”周湛抚了抚眼睛,率先招呼夏悠。 “是啊,老先生的车子来接,就走了。”夏悠站在门口,莞尔笑道:“倒是你,怎么到自己生日的时候,都还忙着工作的事。” 周湛扬眉笑笑,示意夏悠进来:“这不是陵川集团那边逼得太紧,我生怕稍微松口气,就被敌人占了先机嘛。” 在周湛的指引下,夏悠走进书房,寻了个沙发坐下:“现在情况不容乐观?” “差不多吧。”周湛揉了揉太阳穴,说道:“现在的陵川集团,可不像是当年佰城、周氏、陵川三足鼎立时,排在最末的陵川集团了。自从六年前,佰城集团被陵川集团搞垮,现在的盛城,除了周家怕是再也找不出陵川集团的对手了。而且,近些年来陵川集团发展蓬勃,怕是我们周家也快要不是他的对手了。” “此话怎讲?”夏悠略一皱眉。 一整夜的忙碌,令周湛显得有些疲惫。他抬眼,同夏悠解释:“自从六年前霍岐南以霍启山私生子的身份,打入陵川集团内部开始,陵川集团就不太一样了。可能鲜少人知道,连佰城集团的破产,都是霍岐南一手为之。一个毫无背景的私生子,竟然能一力整垮佰城集团,他的实力魄力,实在让人畏惧。现如今六年后,霍启山已从陵川集团一线退下,看似一切事物都是由大儿子陈桓北在掌权。但私底下,明眼人都明白,暗地里真正掌权的人,是霍岐南。” “霍岐南这个人,手段狠戾,又不乏算计,实在是个狠角色。”周湛重重锤了一记桌面。 夏悠拧着眉毛,眼神不解:“听你的意思,你想对付他?” “嗯。”周湛点头:“我们最近在和陵川集团,争取一项关于高速公路建设的市政府合作项目。原本我以为,这个项目会由陈桓北主导,以为会轻松很多。谁能想到,陵川集团竟然派霍岐南作为主要负责人。我没和他面对面竞争过,至于他的实力,实在让人没有底。要是……” 话到一半,周湛戛然而止。 夏悠顺势问:“要是什么?” “要是能够知道陵川集团,霍岐南给这个项目的标底价就好了。” 闻言,夏悠忽地绽开了笑容:“我想,这一点,我或许能够帮得到你。” “什么意思?” 夏悠说:“如果你愿意信任我的话,我兴许可以帮你拿到标底价。” 周湛不解:“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谁?” 夏悠勾唇浅笑,将那三个字吐得一气呵成。 “霍岐南。” ** 夏悠和周湛达成共同意志不久。 陈管家就从楼下跑了上来,开始催促周湛准备祭祀的事宜。 夏悠随他一同走下去,紧皱着眉毛,只觉得不解:“既然是你生日,为什么还要祭祀。” 周湛了然地笑笑:“我的生日,恰好也是我大伯的忌日。” “……大伯?” “是啊。”周湛和夏悠并肩往院外走,一边走,他一边同她解释:“老爷子曾经有个独生子叫作周霆,只可惜二十七年前,因为车祸过世,走得那年才刚满三十岁。他膝下无子,走了之后,周家也就空了。老爷子一个人孤独,才收养了我和阿璟。照辈分来看,我们都叫他大伯。” 周湛话音刚落,两人就已来到了后山的墓园。 周老爷子跟周璟已经点了香火,开始在墓碑旁边祭拜了。 夏悠走近墓碑旁的时候,陈管家从旁递了一柱香烛给她。 夏悠抬眼,朝墓碑方向望去。墓碑上镶嵌着一张男人的照片,远远地,夏悠看不清晰。 等走近时,夏悠方才看清那人的脸孔。 当下,她便定在当场,瞳孔不断收缩。 只因,墓碑上的男人,竟有一双……和她完全神似的眼睛。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在周家待了会,夏悠就径直告辞离开了。 司机送她回公寓,归程的一路上,夏悠满脑子都是墓碑上周霆的那张脸。 鬼使神差地,她打开手机,在浏览器的搜索栏目里,输入了周霆的名字。然而,除却一些公开性的资料,以及周霆死前的那场车祸报道,其他一无所有。 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想法,她尝试性地地,在周霆的名字后头,输入了母亲夏婉芝的名字。 一个突如其来的条目信息,令夏悠为之一怔。 网页上分明写着:周氏集团继承人周霆疑似与佰城集团独生女夏婉芝正在交往,深夜出入酒店。 夏悠颤抖着手指,点开那个条目。然而,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内容信息已被删除,只剩下了一个标题。 一时间,夏悠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周家和母亲明明有所相识,她却从未曾知晓?为什么周老先生会待她那么亲厚,又那么想找到白鹤冉?而周霆和母亲夏婉芝之间的绯闻,到底是无中生有,还是确有其事?还有,周霆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夏悠脑海里找不到一点头绪,也根本理不清,事实究竟如何。 不过,她能确信的一件事是,周家绝对没有伤害她的理由。 既然,此刻她已经与周湛结盟,那她自然也不会轻易放弃。 父亲白宏海的死,尚是她心里一道挥不去的影子,她要报复,彻头彻尾的报复。 思及至此,她关闭了手机浏览器,拨通了霍岐南的电话。 “你上次说的话还作数吗?” 电话那头的男声带着点鼻音,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当然。” 她说:“霍岐南我累了,我发现我斗不过你了。所以,我想回到你身边了。” “我随时都在等你。”这句话,被他吐得百转千回:“晚上十点,我在湖光山墅等你。小鹤,我想见见你。” “好。” 霍岐南不忘嘱咐:“路上小心。” “知道了。” ** 霍岐南挂完电话,身旁的方致晟就凑了过来,顺手递给他一碗姜汤。 “先生,您感冒发烧好多天了,喝杯姜汤去去寒吧。” “嗯。”霍岐南顺手接过去。 方致晟站在他对面,脸色似有犹疑:“先生,底下传来消息,夏小姐给您打来电话的时候,刚从周家出来。” “所以呢?” “夏小姐可能对您起不到危险,但是周湛会。如果他们两人联手,那情势对您来说很危险。” 霍岐南抿了一口姜茶,重新放回桌面上。透过面前的巨大落地窗,他遥遥地望着窗外,说:“阿晟,你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她,她多大吗?” “二十一岁。”方致晟答。 霍岐南忽地笑了:“这都六年多了,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六年可以等。只要她愿意回来,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您母亲的仇呢?陈桓北他们还要不要治了?”方致晟问。 “你先别着急。”霍岐南抬眼看向方致晟,徐徐道:“小鹤或许就是我们彻底压垮陈桓北的最有效方式。” “怎么可能?以夏小姐的性子,不帮着周湛一同害您就已经是福气了,又怎么可能帮您。” 霍岐南眯眼笑着:“放心,顺着她的意思,我们说不定能引出一条大鱼。” 方致晟有些不解,但他总觉得,霍岐南必定是心里早有了构想。 ** 时间一晃,已入了秋,天气寒凉得有些过分。 晚间十点,夏悠踩着点,到达湖光山墅。 室内开了空调,热腾腾的。 夏悠鼓鼓囊囊地穿了许多件衣服,此刻室内暖的很,温度又透不过衣服散出来,夏悠从身上到心里都有些燥热。 霍岐南似乎早就在客厅里候着她了。 见她过来了,才走过去,微笑着问她:“外面很冷吗?怎么穿得这么多?” 她一边解开盖了大半张脸的围巾,一边说:“怕被偷拍。” “我都吩咐过了,外头会有人巡视,不会有人偷拍。” 围巾被解下,夏悠正准备将它挂起来,霍岐南却已经伸手接了过去:“我来吧。” 触手的那一刻,两人指尖相碰。霍岐南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的触碰传递过来,夏悠顿时觉得有些异样。 “你发烧了?”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地,就是一句关心。 “或许吧。”霍岐南将夏悠的围巾挂到一旁:“那天和你从周家争执回来后,就感冒了,连着几天也都没见好。” 夏悠拿眼看向沙发旁的桌面,见上头堆满了各类文件,不由地眉头一皱:“那你这么晚还工作,不要命了?” “这不是在等你吗?”他回头朝她笑笑:“怕等得无聊,不小心睡着。就顺手拿些工作上的东西,打发打发时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让我来?” 霍岐南说:“我打听过,十点之后,你们公司的事情才结束,单纯不想妨碍你的工作罢了。” 霍岐南的笑靥无害而温柔,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夏悠不自觉地,别开了视线。她很害怕霍岐南这种莫名的温柔,这会让她心软,让她后悔。夏悠恐惧这样的情绪,同样也恐惧心里对霍岐南的那份爱。 她抬了抬眸子,说:“量过温度了吗?” “没有,感冒熬一熬,蒙一层汗就过去了,没事。”霍岐南轻描淡写。 “连续感冒发烧几天,用物理效果不一定有用,指不定就是病毒性感冒。”夏悠固执着:“药箱和温度计在哪里?” “在二楼的书房里。” 霍岐南说完,夏悠便抬脚往楼梯上走。 霍岐南跟在她后面,语气不咸不淡:“小鹤,我觉得你不一样了。” “哪里?”夏悠问。 “学会照顾人了。” 夏悠眼神暗了暗,回答道:“郁姐经常出差,郁默需要人照顾。没人照顾他,就只能由我来。” “抱歉,那些年没能陪在你们身边。” 夏悠数着脚底下的台阶往上走,难得的心平气和:“不怪你,是我隐瞒了郁默的事。” “有机会带郁默出来吧,我好久没看见他了。” “好。” 一场平心静气的对话,不带任何剑拔弩张的情绪。这样的感觉,只在六年前,初识那般温柔的岁月里,方才能有所预见。 只可惜,过去终究是过去,再也回不去。 ** 夏悠跟霍岐南一同走向二楼书房。 书房设在走廊的尽头,走向书房的同时,也一并路过了走廊里的所有房间。 走到走廊倒数第三间房间时,房门大敞着。夏悠无意间地,将目光扫了进去。偏生就是这么无意识的一瞥,却令她恍惚看见了一件莫名熟悉的东西。 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下来,她停在门口,定睛往里头看。 不到两秒,她就看清了里头的事物。 果不其然,是那张画。 “要进去看看吗?”霍岐南在身后发声。 脚尖像是被人施了咒,夏悠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橙黄色的灯光打在画布顶端,将油画细腻的笔触,描摹地淋漓尽致。 画面里,十数只丹顶鹤一同起飞,在湛蓝的天空里,划出一道弧线。画面右下角,站着一个男人,他发尖湿漉,浑身浸透,连衣服尖上都裹着水珠。 夏悠抬起左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这张画。每一道配色,每一次落笔,她都熟悉非常。 因为这幅画,出自她的手。或者说,是出自于曾经的白鹤冉。 而这幅画所描绘的场景,她更是熟悉非常。 这是她大二那年的期末作业,也是和霍岐南初次动情的纪念。 ——在柘城丹顶鹤保护区,她二十一岁那年。 夏悠声音氤氲,有些哑:“这张画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存着。” 夏悠皱眉:“可当年我明明把它撕毁了。” “后来我找了专门做油画修复的师傅,复原了这张画。”霍岐南说。 记忆里的这张画,早就被夏悠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里。当年,在得知被霍岐南欺骗的真相时,夏悠发了疯似的,想毁掉过去的一切,所有有关他的东西,有关他的记忆。当然,也包括这张画…… 油画布紧实,她用手撕不开,就用剪刀剪。直到画上的一切都被剪得七零八落,再也拼凑不回原来的模样。她才终于罢手,将它扔进垃圾桶里。 只可惜,画可以撕,东西可以丢,记忆却抹不去。 夏悠看着那幅画,说:“你何必呢。即便修补回来,也不再是原来的了。” 背后,霍岐南低声笑了:“对我来说,只要它还留在我身边,就还跟原来的一样。” 这句话说得异常强势,无形中,却好似两人如今的关系。拼凑出的夏悠,已经不是曾经的白鹤冉,却依旧被霍岐南强留在身边。 “不一样了。”近距离地观察时,夏悠依稀能看见画布上拼接的痕迹。她舒展眉间,将指腹按上画布拼接之处,缓缓说:“修补过的东西,摸得出痕迹。久而久之,它就会从拼接的地方裂开来,从内里开始溃烂,就再也无法拼补了。这就好比人心,烂了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没关系。” 霍岐南看向她的眼神笃定非常:“修补技术总在推陈换新,即便是它再怎么溃烂,也有办法补回来。” 心照不宣地话,两人都懂得,话锋指得不是那幅画,而是曾经的那段往事。 霍岐南伸手从背后反拥住她:“就好像现在,你不还是回到我身边了吗?小鹤。” 心里的抵触,令夏悠下意识地推开了他。 手臂不小心撞到了房间里的书桌,桌上的一个首饰盒,没经住动荡掉了下来,连着滚了几圈,落到夏悠脚边。里头的东西,在翻滚之中也掉了出来…… 一根琥珀项链。 第40章 . 第四十章 见到这根项链的那一刻,夏悠瞳孔微缩。 这是她母亲的遗物,母亲曾嘱托过,这根项链绝不能交托给外人。但当年一门心思爱着霍岐南的她,哪顾得着这些,她仍是将这件最宝贵的琥珀项链,送给了霍岐南。只因母亲说过,这根项链可以保她一生安康。那时候的她,有父亲宠着,早已经是安康幸福。她想着霍岐南一人孤苦,就将项链送给他,兴许能借此赠给他一生安康,那倒也是好了。 此刻,夏悠见到这根项链时,才觉得恍若隔世。 她下意识地蹲下身,将那根琥珀项链捡起来,扣在手心,细细端详。 透过琥珀晶莹剔透的色泽,能够清晰无虞地看见,里头藏着一枚钥匙。圆形的钥匙头,上头刻着一串数字,隔着琥珀能依稀看清,那是三个数字386。而钥匙身上每一个凹槽都被打磨地光滑圆润,就好像摔碎琥珀,就能取出这把钥匙,开启一扇门,又或是一个柜子。 “你居然还留着它?”夏悠有些惊讶。当年,她离开时,曾经有意想将母亲的项链带走。但翻箱倒柜,她根本找不到这根项链。她原以为项链是丢了,却没想到竟是霍岐南一直收着。 霍岐南跨前一步,与她齐肩:“你说过,这是你母亲的遗物,我不敢丢。” “我以为它不见了。”夏悠将琥珀钥匙攥得很紧:“不过还好,只要它还在,就好。” 霍岐南走到她面前,俯首看着她。室内的灯光,从他的头顶洒下来,在她的脸下落下参差不齐的影子。 他语声线温柔:“你不见的那些年,很多东西我都收好了,放在这个房间里。想起你的时候,偶尔过来看看,看着这些东西,就觉得你还在我身边。” 夏悠心下一痛,却说不出话来。 琥珀冰凉的手感刺激着她的掌心,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将母亲的遗物带走。 然而,正当她试图将琥珀项链收进口袋时,霍岐南却不落痕迹地握住了她的手,毫不避讳地,将项链重新放入首饰盒。 他故意掉转话题:“走吧,时间不早了,去书房取药箱吧。什么时候你想来,我再陪你过来。” 夏悠眼睁睁地看着琥珀项链的光泽,消失在首饰盒里。 她想将项链带走,但她明白,此刻实在不宜与霍岐南起冲突,只好遂了他的意。 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就是拿到周湛想要的,那桩政府项目的标底价。 ** 夏悠取了药箱,给霍岐南量了温度。 所幸,温度不算高,夏悠就给他冲了一杯退热的冲剂。 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的感冒,令霍岐南明显有些憔悴。卧室的床头灯照下来,夏悠隐约能够看见,他眼下的两团乌青,意外的苍老。 夏悠心想着,他估计又是为了工作彻夜没睡好了。思及至此,她心头忽然一颤,那股该死的,对霍岐南的心疼又重新冒了出来。鬼使神差地,她忽然冒出一句话:“你是不是这几天又忙工作的事了,瞧你这黑眼圈,走出去人家都要以为是国宝大熊猫了。” 她声音里带着点娇嗔,好似在埋怨他。这口气刚一脱口而出,夏悠都不由地愣住了。 片刻后,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霍岐南却忽然笑了一声,挑眉调侃她:“所以说,小鹤你是在心疼我?” “你胡说什么?”夏悠睨了他一眼。 “小鹤,我记得你以前心虚的时候,也总会瞪我一眼。”他掩嘴笑了笑:“看来这么多年过去,这习惯还是没变。” 被霍岐南这样调笑,夏悠下意识地想跑。 可偏就在这时,男人的手,突然从被子里窜了出来,拦腰抱住了她。 猝不及防地,她倒在了他的怀里。 鼻尖只隔着一寸长的距离,两人贴得很近,仿佛连对方呼吸吐纳的频率,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霍岐南温热的呼吸喷吐在夏悠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她闭上了眼。须臾之后,如她预期料到的一样,温热的唇,贴上了她的。 之后辗转吮吻,他打开她的齿关,一并入侵她的呼吸。霸道且蛮横的吻,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唇齿交缠之间,莫名的情愫,在室内蔓延。 许久后,霍岐南才松开了她。 他眼底带着意犹未尽的情绪,看向她,眼梢裹着宠溺的笑意:“我还感冒,可别传染你了。” 夏悠不说话,在心里暗骂他一句,都亲完了才说怕传染给自己,摆明了就是马后炮。 她心里虽是这么想着,但嘴上却还体贴他是病人,替他掖好被子,说:“早点睡吧。” 他却眼角带笑,捉住她的手:“在睡之前,还有一些事要做。”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夏悠不自觉地红了脸。 见夏悠脸上带着红晕,霍岐南不由地笑了开来,刮了刮她的鼻梁:“小鹤,你该不会是想歪了吧。” 夏悠一愣,睁大了眼睛。 霍岐南掀开被子,站起来:“一楼客厅里有一份封面上注明了市政府高速公路建设的白皮书,明早开会要用。在睡之前,我必须把它处理掉。” “市政府高速公路建设的白皮书?”夏悠眸子一眯。 霍岐南毫不避讳:“这些日子,和周家有些关于这个项目投标的竞争。对方咬得紧,我也不能懈怠。” 霍岐南所说的项目,与周湛所说的完全重合。夏悠原本还踌躇着,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得到标底价,现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夏悠怎可能不动心。 夏悠没沉住气,故作体贴地将霍岐南按回床上:“你还病着,我帮你去拿吧。” “也好。” “是在一楼对吧。” “嗯。” 说完,夏悠就走了出去。 当然,也没能看见背后的霍岐南,眼底正带着突兀的笑意。 第40章 .2 夏悠第一时间,小跑到了楼下。 而后,她打开手机,齐刷刷地,将每一页的内容,悉数用手机拍摄下来。 当终于拍到相关标底价格的那一页时,夏悠终于大舒了一口气。 只是,当夏悠拍完,正准备上楼时,眼底却浮现出了霍岐南那双疲惫的眼睛。她忽然有些心疼,有些迟疑。 正当她犹豫之时,自二楼却传来男人的声线,低沉沉的。 “小鹤,找到了吗?需不需要我帮你?” 夏悠仓促收好白皮书,往台阶上走,一边回答:“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了。” 她攥紧白皮书,不愿松手。蛮横的力道,仿佛是在鼓励自己,坚定复仇的决心。既然霍岐南当年那般残忍的害死了她的父亲,她又怎么可以轻易放弃。霍岐南都不曾对她心软,她又何必! ** 夏悠明早还有通告,不能在湖光山墅过夜。 深夜里,方致晟接到霍岐南的电话,护送夏悠回公寓。 夜里静悄悄的,车厢内也恍若死寂,夏悠自然是不愿意与方致晟搭话的。但方致晟心里却有话,不得不讲。 外环高架一路畅通,方致晟一脚油门下去,窗外的景色飞快地流向身后。 片刻后,他才迟疑着开腔:“夏小姐,先生的感冒好一点了吗?” 夏悠望着窗外,说:“我让他喝过药了,临走的时候,退烧了。” “先生病了也快要有一个星期了。恕我多嘴一句,一个星期前,夏小姐刚好跟先生碰过面吧。” 方致晟抬头,透过后视镜的反射,观察着夏悠的表情:“您是不是……说了些不该说的?” “你什么意思?”夏悠蹙眉,觑了方致晟一眼。 “前几天先生发高烧,陷入昏迷的时候,我听他嘴里一直在说他母亲的事。关于先生的母亲,想必夏小姐也是略知一二的吧。先生母亲过世那么多年,先生很少提及。知道先生的伤疤,又故意去戳中它的,除了夏小姐,我还真想不到别人了。” “哦?”夏悠眯着眼,目光有些危险:“听你这口气,是在试探我?” “不是试探。”方致晟沉下嗓子,说:“我只是想告诉夏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要在先生面前提及他的母亲,那对他来说是一种残忍。” “残忍?”夏悠反问。 方致晟点了一脚刹车,窗外飞快流过的景致,趋于缓慢。方致晟知晓夏悠的性格,以她的脾性,怕是不知道真相,就一定会抓住了把柄为所欲为。他轻叹了一口气,说:“夏小姐,今天咱们把话晾开了吧。你知道先生的母亲,是怎么过世的吗?” 隐约中,听方致晟的口气,夏悠总觉得,关于霍岐南母亲的死里,藏着一个不为她所知的秘密。 她很坦诚,将所知的一切告知方致晟:“霍岐南曾经跟我说过,他母亲生前是柘城自然保护区的丹顶鹤培育员。他说,她是跳下水库,自杀过世的。” “不止。”方致晟打断她:“先生的母亲哪只是自杀那么简单。她是受了□□,才会跳下水库自杀的。” “□□?”夏悠眉头一皱。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 两侧通明的路灯光,透过车窗薄膜招进来,行驶的车速,令光影不断地往后退。阒静的车厢里,景致的座椅上,仿佛来回循环播放着一场属于灯光的无声电影。 方致晟缓缓开腔:“数十年前,霍家所属的陵川集团江河日下,幸亏霍家长子霍启山与城里政府背景强大的陈家独女联姻,才让陵川集团重新一跃而起。几年后,霍启山无意间在柘城丹顶鹤保护区,遇见了当时的丹顶鹤培育员袁莉,并与她相爱。后来,袁莉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霍岐南。然而,由始至终,霍启山都未告知袁莉他已婚的事实。当袁莉知道霍启山是有妇之夫时,早已经为时已晚,她的孩子也已经七岁有余。霍启山爱着袁莉,但也不愿抛弃联姻得来的家业重新复兴,而袁莉为了自己的儿子也只好忍气吞声。然而,私生子的事还是被霍启山的妻子发现了。自那以后,她时不时地就上门刁难袁莉,袁莉自知理亏,任由她辱骂。袁莉原以为,为了儿子不要钱不要名分地忍着就行。然而,在她的儿子刚满十三岁的生日时,一切都就此终结了……” “怎么回事?” “霍启山的大儿子陈桓北□□了先生的母亲袁莉。” “这、这怎么可能?”夏悠瞪大了瞳孔,难以置信。 夏悠话音刚落,就听见前排传来闷闷地一记响,方致晟狠狠锤了一把方向盘:“先生刚满十三岁时,陈桓北十九岁。那时,他见先生母亲貌美,又因为先生的事情痛恨着他的母亲,于是起了歹心,对先生的母亲做出了不伦的事情。原以为,霍启山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会重罚陈桓北,将他送入监狱。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霍启山知道后,非但不惩罚陈桓北,还包庇他,恳求袁莉不要说出去。久而久之,袁莉心情压抑患上抑郁症,最后不堪重负,跳下水库身亡。” 方致晟顿了顿,又继续说:“其实,先生的母亲是会水的。只可惜,水库周边全是打磨光滑的围栏,连能抓的东西都没有。最后,先生的母亲精疲力竭,沉下水库。被人捞上来的时候,她一双手早就磨得不成形状了,兴许是最后求生*强烈,拼命地抓东西,也没能抓着吧。” 听完方致晟的一段讲述,夏悠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明白,霍岐南母亲的死为何会成为他的弱点,大概是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过惨痛。惨痛到连她这个旁人听了,都唏嘘心痛,为那个叫袁莉的女人。 前排驾驶座上,方致晟紧抿着唇,不发一言。许久后,他才开腔:“夏小姐,我今天告诉你这一切,并不是希望用先生母亲的事,来换取你对先生的同情。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为人所提及的曾经。已过世的亲人是一个人最后的底线,希望你能尊重。我所说的一切,还烦请夏小姐不要说出去。当然,我相信以夏小姐光明磊落的性格,也绝对不会。” 很快,车子下了高架,一路通往夏悠所在的公寓。 入夜的小区里,静得没有其他声响,仿佛连一次呼吸吐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夏悠推开车门,脚尖刚踏足地面,却听见属于方致晟的嗓音,自车厢内传来。 “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跟夏小姐说。” “什么?” 方致晟没有回头,正直身子,坐在驾驶座上。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像是在嘱咐,也像是在警告。 “先生一生恨极霍家全家。夏小姐,你可以帮任何一个人。但绝对绝对,不要帮陈桓北。那样,怕是先生会连同你一起对付。” “夏小姐,眼下您能仰仗先生对你的喜欢肆意妄为。但要小心,总有一天,喜欢是会消耗光的。” 夏悠站在风里,此刻风声鹤唳,夹带着无边的冷意,仿佛一直冷到夏悠心底。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次日清晨。 湖光山墅内,霍岐南正在用早餐,刀叉碰擦着骨瓷盘,叮叮咚咚地响。 方致晟从一旁走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本白皮书,正是昨晚霍岐南批复的那本有关市政府高速公路建设的投标书。 霍岐南用余光睨了方致晟一眼:“怎么样?” 方致晟将投标书翻阅一遍,才说:“应该是动过了,涂在标底价那一页的荧光物,明显被沾染了。” 霍岐南叉了一块培根,送进口中:“那说明小鹤应该翻看过了,既然这样,周湛应该马上也会知道。” “先生,现在夏小姐已经和周湛联合在一起了,难道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能怎样,不担心又能怎样。”霍岐南慢条斯理地将刀叉放下:“小鹤对于白宏海的死,心里还有那口怨气在,要是不发泄出来,她不会善罢甘休。” 方致晟蹙紧了眉:“现在夏小姐一心和周湛联合,放她在您身边,私自窃取公司的机密,真的好吗?” 霍岐南用纸巾揩了揩唇,瞧了方致晟一眼,忽地笑了:“阿晟,你知道怎样才能让一个人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吗?” “我不懂先生的意思。” 霍岐南目光危险:“你要先给她甜头,让她开始自以为是,然后贪婪的人性会驱使她把所有东西都投入进去。就在这个时候,给她一个输局,她就永远不能翻身了。” “您这样对夏小姐……真的好吗?”方致晟迟疑: 手指轻点着桌面,霍岐南说:“阿晟,你不懂夏悠。她这么一个顽固得像是块石头的人,哪可能那么轻易退缩。只有把她逼到绝境,让她没有依靠,无奈开始求助我。这样,在利益驱使下,她才会心甘情愿地长留在我身边。” 方致晟轻叹一口气,心想着自己的先生,对夏悠这个女人可真是执迷不悟。 过了会,方致晟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仓促问霍岐南:“先生,现在夏小姐和周湛那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标底价。距离投标开始仅剩下一周了,我们需要立即修改价格吗?” “不用。”霍岐南摆了摆手,语气从容:“陈桓北那边,不是一直在董事会嚷嚷着,想要自己包揽下这桩项目吗?既然他想,那就安排董事会那边的人松松口,让这桩项目落到他的头上。” 方致晟犹豫:“可是这桩项目从前期开发到现在,先生您都投入了不少的功夫。现在拱手送到他手里,岂不是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哪可能?”霍岐南眼眸微眯:“你可别忘了,周湛那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标底价。” “这关周湛什么事?”方致晟不解。 霍岐南拉开座椅,站起来:“以我对陈桓北的了解,他虽然嫉恨我,但同时他也信任我在管理公司上的才能。他一旦接手这桩项目,就一定会按照我的思路做下去。至于标底价,以他愚昧懒惰的个性,一定会承袭原来的价格。而周湛即便对夏悠得到的标底价将信将疑,也绝对会制订一套方案来应付。这样,自然而然,这桩项目就会被周湛夺走。” 霍岐南勾唇浅笑,唇梢的弧度里,藏着诡谲的笑意。 “老头子有多重视这桩项目,你我也都是知道的。要是眼下,让陈桓北在这件事上翻一个跟斗,怕是想要老头子再信任他的能力,就难了。” 闻言,方致晟不由地重重拍了一记掌,高兴道:“先生这一招实在是太妙了。” “不止如此。”霍岐南拿眼看着方致晟,解释道:“而且,一旦标底价坐实,项目就此落入周湛手里,那他一定会更加信任夏悠……” 霍岐南缓缓将目光挪向窗外,声线了带着些意犹未尽的期待。 “这个时候,我和周湛的游戏才正式开始。” ** 用完早餐,霍岐南和方致晟一同赶回公司。 方致晟绕到后座,替霍岐南将车门打开。然而,霍岐南走进去后,方致晟却久久未离开。 多年的相识,早让霍岐南对方致晟了解得玲珑剔透。 他猜测方致晟心里一定藏着事儿,便问:“怎么,有事要跟我说?” 方致晟低垂着目光,明显的心虚:“先生,昨晚送夏小姐回去的路上,我把您母亲的事告诉了她。” 霍岐南表情稍稍一滞,不过片刻,就恢复了正常。 他胸口起伏,像是长叹了一口气:“也好,让她知道真相,尽可能地远离陈桓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毕竟,任何事情,都不及她的安全来得重要。” ** 一周后,市政府高速公路建设投标案揭晓得主。 果不其然,标主落到了周氏集团手里。 而陈桓北所领导的陵川集团,竟在一片公众的期待声中,失望落败。 错失了这桩重要项目,陵川集团瞬间遭到重创,股票直线下跌。还好,陵川集团的二公子霍岐南力挽狂澜,让陵川集团重新恢复正轨。 在此期间,有舆论传言说,陈桓北因办事不利,被陵川集团董事长霍启山斥责,并撤去总经理头衔。甚至,还有传言说,霍启山已将继承人的头衔,送到了二儿子霍岐南的手里。 当然,这些只是外界传言而已。 外人不清楚,夏悠也不太清楚。 ** 晚间十点,夏悠照例又来到湖光山墅。 这些天来,她几乎每日都会来这里报道。她像个卧底似的,埋伏在霍岐南的身边,仔细竖着耳朵聆听一切讯息,只期待有一日能将他击垮。 那日,听方致晟提及霍岐南的母亲,她确实心有动容,甚至有一秒,也对霍岐南生了恻隐之心。只是她终究敌不过自己内心,对父亲自杀身亡离世的执念,她想报复,报复到霍岐南无路可走的那日。她或许,才会想方设法,开始处理与霍岐南这段感情的去留。 入夜,她将钥匙□□别墅大门的孔缝里,稍稍旋转,大门就被彻底打开。 夏悠一脚迈入客厅,另一脚还在门外时,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响了起来。 一阵振动,只不过瞬间就消失了。 夏悠顺手掏出手机,划开屏幕,主页面显示,有一条信息进入收件箱。 她下意识地打开信息,结果发现,是周湛发来的信息。 ——一切进展地很顺利,项目已顺利被我们接手,霍家遭受重创。夏悠,谢谢你了。 近些日子,夏悠也一直在关注那桩市政府项目的案子,听到周家接手成功,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只可惜,不知道是何原因,明明陵川集团是由霍岐南主持的投标,到最后却换成了陈桓北主持,而霍岐南却反倒置身事外。 夏悠虽是有些后悔,没能一并打击霍岐南,但眼见陵川集团遭到重大打击,也不禁喜悦。毕竟,彻底整垮陵川集团后,她也不用担心霍岐南再有抵抗的余地。 出神片刻之后,夏悠才想起来,要回周湛信息。 她迅速在回复栏里,用九宫格拼音,按下三个字“不用谢”。 然而,正当她准备按下发送按键时,猝不及防地,身后有人将她抱了个满怀。 啪嗒—— 夏悠一惊,手机瞬间脱了手,砸在了地面上。 好在地毯是羊毛制成的,软得很,手机未被摔碎,只是滚得老远。 夏悠惊魂未定之时,霍岐南却从背后将她拦腰抱住,轻声附在她耳畔,说:“在跟谁发信息呢?” 夏悠深吸一口气,抿出一个好看地笑容,转过身去,难得热情地回抱住了他的腰。 “是我助理越芹。” “她找你做什么?” “她说,过两天我们之前拍的丹顶鹤纪录片就要播出了,正巧明天有个相关动物保护的通告,问我上不上。” “是这样啊。” 霍岐南唇角微扬,饶有兴致地问她:“今天很高兴吗?打从你一进门,我就在二楼就看见,你一直对着手机笑眯眯的。” “还好吧。”夏悠面不改色。 冷不防地,霍岐南伸出手,轻佻地勾起了她的下巴:“可我今天却碰上大麻烦了。” 她假装无辜:“怎么会?” “还记得之前我生病时,让你替我拿上楼的那桩市政府高速公路的那桩投标案吗?” “记得。” 霍岐南说:“那桩投标案,对陵川集团来说很重要。只可惜,不经意间被人取得了我方的标底价,因此竞争失利,而陵川集团也因此遭受重创。” 此刻,霍岐南勾着食指,端详着她的脸,夏悠被他这样□□裸的目光,盯得有些心虚。 她假装镇定,微一蹙眉,反问:“怎么,听你的口气,是在怀疑我?” “你别误会。” 夏悠用力推开霍岐南,指着大门口,故意激他:“霍岐南,我告诉你,如果怀疑是我,那我现在就可以滚。”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霍岐南再次抱住她,低眉浅笑着解释:“公司来往,有许多工作人员都接手过标底价,很有可能是商业间谍。我没有怀疑是你,小鹤你别误会。” “霍岐南,我不喜欢被人误解。”夏悠别开脸不看他。 霍岐南探手将她的脸摆正,而后低下头,轻轻在她唇上附下一吻:“小鹤,我很爱你,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你。” 他唇瓣温暖,情话动人,有那么一瞬间,夏悠险些都要溺毙在他的吻里。只可惜,她的脑子是足够清醒的,隔着父亲的死,她无法忘怀。若是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或许会愿意重新爱上他,或许…… 这一念头刚一出来,夏悠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猛地发现,自己心里竟是存了原谅霍岐南的想法。现下,恨不得立刻赏自己一记耳光,让自己清醒点。 为了让自己不沉溺下去,她稍稍扭开脸,退开他的唇,将话题转入正题:“你最近看起来很累,是公司出了问题?” “是啊,公司花了很多精力在投标案上,结果竞标失败,难以挽回,公司因此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这次危机要是不能挺过去,搞不好陵川集团也会因此覆灭。” “这么严重?” 夏悠眉头一蹙,表面看似忧心与霍岐南公司之事,实则在心里却已经有了另一番计谋。她正想开口,再继续问下去,霍岐南却忽然开口打断她。 “好了,到家里了就不说公司的事情了。”霍岐南按了按太阳穴,神情稍显疲惫:“这几天我很累,改天周末的时候,抽个空我们一起去看看郁默吧。” “好。”提起郁默的事情,夏悠略微沉吟了一会,才将心里的话说出口:“郁欢对他很好,以后……我都不打算把他认回来了。” 闻言,霍岐南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静默不语。许久之后,他才点头,语气有些释然:“也好,那就让他跟着郁欢吧。只要他能健健康康的,我们一辈子做他的叔叔阿姨,陪他一起长大也可以。” “我也是这么想的。” 夏悠话音刚落,就感觉耳边酥酥麻麻的。片刻后,一个吻,落在了她的耳边,带着些莫名的情、欲。 霍岐南伏在她耳边,加深了这个吻:“既然郁默不会回来了。小鹤,我们要个孩子吧。” 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里,似是带了些哀求的成分。 不知怎么地,情绪使然,夏悠应了一句:“好。” 他剥掉她的外套,抱她上楼。关灯,锁门,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 那一夜很漫长,许久未经人事的身体干涩的很,所幸霍岐南足够有耐心地牵引着,她不至于太过难过。 身体被贯穿的那一刻,她恍惚想起,许多年前,和霍岐南的第一次,发生在一个夏夜里。 那时候,保护区的芦苇长得同人一般高。 他骑着自行车,带她去野地里写生。 彼时,她正画着画,他却忽然从背后抱住她,吻了上来。她错愕地回过身,却被他捉了个正着。 她脚下没站稳,碰倒了画架,与他跌坐在了芦苇丛里。他顺势就攀了上来,手从裙底下伸了上来,将她抱在画架上,脱去了她单薄的连衣裙。 后来,夏悠对那一夜的印象,除了疼,还有满身的油画颜料,沾满了她光l裸的后背,洗了整两天都没能洗掉。 最重要的是,还有那个鲁莽的,像个愣头青一样的霍岐南。 只可惜时隔多年,当那个有点鲁莽的男人,变成一个精明锐利的男人,夏悠猝不及防。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为了赶通告,次日清晨大早,夏悠就离开了湖光山墅。 临出门时,她还不忘捡起昨晚遗落在客厅里的手机。 手机有密码指纹锁屏,没人能够轻易打开查看里头的内容。也因为这样,所以昨晚夏悠根本不着急去捡它。因为她知道,要是自己出了一点点的纰漏,又或者是脸上流露出一丝紧张,以霍岐南精明的眼力,怕是一眼就洞穿了她的心思。 此刻,她庆幸昨晚的自己足够冷静。 弯腰,她顺手拾起手机,在确定没有人打开过之后。她彻彻底底地将所有有关周湛的信息、电话,统统删除。 而后,她打开门,走出去。 夏悠抵达公寓不到半个小时,越芹就开着车,过来接她去通告地点了。 得亏前些日子,周氏集团楼盘大面积投放的广告,夏悠的名气也开始重新有了起色。甚至于很难得的,电视台黄金时段的访谈节目,也请到了夏悠来做客。 眼见夏悠事业重新步入正轨,越芹心里也不由高兴。 两人驱车赶往电视台,然而,车行到中途,夏悠却忽然让越芹停了车。 “怎么了?”越芹从驾驶座上回过头,眼神稍显错愕。 夏悠瞥了一眼窗外,不远处的马路对面,有一家甜品店。她指着店门口,说:“那家甜品店的芒果班戟不错,而且都是现场新鲜制作。现在距离通告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排队等制作顶多也就是十五分钟。我想去买一份吃吃,你要来一份吗?” 夏悠作势就要推门下车,越芹赶紧从驾驶位上一跃而起,按住了打开的车门:“我的姑奶奶,你要买甜品,让我去就得了。” 夏悠挠挠头,莞尔一笑:“也好,那麻烦你帮我去吧。” 越芹睨了她一眼,无奈笑着走下车。临末了,还不忘嘱咐她:“你可别走出车里,免得被人认出来。” 夏悠笑着连连称是。 然而,在越芹的身影消失在那家甜品店后。夏悠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迅速裹上围巾,带上墨镜,全副武装地推开了车门。 马路对面是一家甜品店,而马路这边,则是一家药店。 夏悠走出车外,在确定周围没人跟拍之后,走进了药店。买了药,立刻结账。 重新回到车里时,夏悠才将药盒拆开,露出了里头分装整齐的白色药丸。 这是紧急避孕类药片,传说中的事后药,能够达到二十四小时内紧急避孕的效果。 白色药丸放置在手心,渺小到几乎看不见。夏悠盯着那颗药,略微犹豫,她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犹豫。 然而,这样的犹豫仅仅维持了几秒。不过须臾之后,夏悠就昂起头,不经由温水吞服,毫不犹豫地直接咽了下去。药片干涩地哽在喉咙口,令她有些难受,她连续干咽了好几口,才将药片吞下胃里。 霍岐南昨夜的那句:“小鹤,我们要个孩子吧”,几乎还犹言在耳,夏悠光是想起再和霍岐南生个孩子这件事,就觉得后怕。隔着父亲的仇恨,夏悠不敢想象这种可能,她更害怕的是,万一再有个孩子,会重蹈郁默的覆辙。那种想要爱护自己的孩子,却因为仇恨横亘,根本不敢爱的复杂情绪,夏悠不再想尝试第二遍。毕竟,那种痛苦,只有她知道。 她不敢经由越芹的手,让她去买避孕药。她怕被越芹发现,也怕被郁欢发现,她利用自己的身体来接近霍岐南的事实。她更怕,郁欢会质问她,是不是因为对他还有情,所以才借由复仇的因素,重新陪在他身边。那样的夏悠,会无地自容而死。因为她早已发现,执迷于留存在霍岐南身边动手脚的想法,或者说是基于自己不想离开他的原因。 距离越芹去买甜品,已过去十分钟。 夏悠坐在车里,忐忑不安地想着对策。霍岐南说要跟她再要个孩子,就势必会竭尽所能,达到他想要的。那时候,如何避免自己怀孕,又是一个难题。 目光不经意地一瞥,让她看到了包里的粉底盒。 望着那个黑色的盒子,夏悠不禁心下一动。她立刻翻开了包,将里头的粉底盒取出。 打开粉底盒,扔掉粉扑,她开始用手一个劲地去扣里头的粉底。很快,粉底被全部抠去,只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盒子。 夏悠把所有避孕药片,都装进了粉底盒里。她心想着,这或许是个绝妙的办法。 身为一个演员,她无论去到哪里,必定都要化妆,随身带粉底盒实在太正常不过。况且,去霍岐南那儿,她随身带着,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既掩人耳目,也不易被霍岐南发现。 车窗外,对面的越芹已经拎着打包盒走了过来。 隔着密不透光的车窗,夏悠立即将碎掉的粉底以及避孕药盒扔出窗外,毁尸灭迹。 ** 夏悠原以为,将避孕药片藏在粉底盒里的计划万无一失。 然而,在一星期后,某日她服过避孕药之后,竟是一时失手,将粉底盒忘在了湖光山墅里。 那一整天,夏悠都是提心吊胆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湖光山墅里,同样因为这个粉底盒,几乎炸开了锅。 钟点工无意间捡到了夏悠遗失在卫生间里的粉底盒,交给了方致晟。方致晟以为这仅仅是一盒简单的粉底盒,然而不小心打开后,他才发觉里头别有洞天。 彼时,霍岐南还在书房处理公司事务,方致晟赶紧敲开了书房门。 “先生!” 霍岐南从容地抬脸:“怎么了?” “您看这个。”方致晟将粉底盒递到霍岐南面前。 “这不是夏悠的东西吗?怎么在你手里。”霍岐南瞧了方致晟一眼,徒手扭开粉底盒的暗扣。就在打开的那一刻,里头白色的药片猝不及防地掉了一桌。他不由蹙眉:“这是什么……” 细小的白色药片散落在桌面上,背后镂刻着一串英文字眼,霍岐南不难从那些字眼里看出端倪。 待霍岐南意识到这些药片是何物时,方致晟的嗓音也一并响起。 “先生,是避孕药。” 霍岐南不置一言,唯有紧皱着的眉宇,将他此刻的愤怒展露无遗。 片刻后,“砰”地一声,打破了整个书房的寂静。 粉底盒被霍岐南暴戾地砸在地面上,里头残留的药片胡乱地洒了一地,杂乱不堪。隔着咫尺的距离,方致晟看见霍岐南扣在桌面上的手,越收越紧,仿佛是即将暴怒的征兆。 方致晟不敢触怒他的逆鳞,只小心翼翼地试探:“先生,你也别太生气,夏小姐估计也是一时想不通。要不趁现在夏小姐不知道,我把里头的药片换成维生素?” “不用。”霍岐南冷冷摆手:“待会让人过来,把地上的这些东西扫掉。” “是。” 霍岐南用手轻点着桌面,脸色冷峻,仿佛目空一切:“对了,我让你准备的,利用夏悠对付周湛的下一步计划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方致晟微愣:“不过……那不是一个月后的计划吗?” “该提前了。” 霍岐南勾唇一笑,目光投向地上散落的白色避孕药:“这东西,多吃一个月可不好。” ** 粉底盒的事情,令夏悠一整日都惶惶不安地。 傍晚,结束通告后,夏悠就立刻独自一人赶回了湖光山墅。 夏悠估算着时间,现在霍岐南应该还在公司。于是,趁着别墅里没人,她大大方方地闯了进去,寻找粉底盒。 她仔细回想着粉底盒放置的地方,然而,书房、客厅、厨房、卫生间全都未能找到。当她正打算上到二楼,去霍岐南的卧室里一探究竟时,在楼梯转角口,突如其来地,就撞上了一个宽厚的肩膀。 夏悠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结果一脚踩空,险些掉下去。还好,后腰被人扶住,所幸没摔下去。 头顶传来霍岐南嗓音,带着点细碎的笑意:“急匆匆地干什么呢?” “没什么。”夏悠有些无所适从地慌乱,故意岔开话题:“怎么今天你回来这么早。” “公司的事情结束了,就回来了。” “哦。”夏悠搂住他的肩膀,将脚跟放平。站稳的脚跟,仿佛给了夏悠勇气,她小心谨慎地试探着霍岐南,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你有没有见到我的粉底盒,就是我经常用的那款,褐色盒子的?” “粉底盒?”霍岐南反问,却不答。 这样的情况下,夏悠胸口如同憋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心情愈发忐忑。 当然,霍岐南并未让这样的状况持续很久。片刻后,他眯眼笑着,说:“不记得了,是丢了吗?” 夏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匆匆放下。虽然粉底盒没能找到,但幸好粉底盒没有落入霍岐南手中,而霍岐南也必定不知道暗藏在里头的避孕药。思及至此,夏悠松了口气。 她调整了呼吸,语气稀松平常:“是啊,经常用的那款粉底盒不见了,有点紧张。” “兴许是在打扫过程中,被钟点工当垃圾清理了。” “有可能。” “你要的话,我让方致晟联系保洁公司的人,让他们把粉底盒找回来。” “不用。”夏悠听霍岐南要替她找粉底盒,立刻拒绝。 夏悠不敢将粉底盒的事情闹大,她生怕这样周转来回,藏在粉底盒内的玄机也会因此被查出来。她赌不起这个可能,她也了解要是被霍岐南知道她一直在暗自服用避孕药,怕是定会暴怒。因此,她宁可息事宁人,再也找不回那块粉底盒,也不想让事情闹大。必定,小事化了,才最不会引人注意。 她无所谓地说:“不过一块粉底盒而已,没必要劳师动众的,我改明儿再买一块就是了。” “也好。”霍岐南低眉一笑,又问:“明早有通告吗?” “嗯,有个剪彩仪式要参加。” 霍岐南揽住她的肩头,与她一同拾级而下:“那今晚别留这儿了,你两面跑,我看着心疼。不过,还是陪我吃顿晚饭再走吧。” “好。” 霍岐南意外的体贴,令夏悠心有狐疑。平日里,霍岐南不蛮横地强留她,对夏悠来说已经是好事一桩。今日,他突然愿意让她回家,反倒让夏悠有些疑虑。当然,疑虑也仅仅持续了几秒,夏悠就欣然接受了。毕竟若是待在这里,保不齐要发生点什么,而她身边有没随身带避孕药,赌不起这个万一。 霍岐南又说:“待会我让方致晟送送你。” “也好。” 夏悠很乖顺地,接受了霍岐南让方致晟送她的想法。 ** 夜幕初初降下,趁着别墅里人烟稀少之时,夏悠不紧不慢地走出别墅大门。 门外的路灯下,停着辆车,方致晟站在车旁。 见夏悠来了,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夏小姐,先生让我送您回去。” “嗯。”夏悠点头。 方致晟走到后座,将车门打开。临末了,还不忘将手置于车门框上,生怕夏悠撞到了。 夏悠顺势垮了进去。方致晟就在她的身侧,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夏悠蓦地看见一张纸从她面前飘过,落在车门边的水泥地面上。 她定睛往地上一瞧,居然是一张赌场高利贷的欠条。 而签名栏那里,正赫然写着方致晟的签名! 顺着夏悠的目光,方致晟这才发觉口袋里的东西竟是掉了出来,他颤抖着身子,慌忙去捡。 就在方致晟的指尖触到欠条的那一刻,从车里露出一双红色高跟鞋,鞋跟稳稳地踩在了那张欠条上。 是夏悠。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怎么,外头欠了债?”夏悠拿眼打量方致晟。 方致晟冷冷道:“不关夏小姐的事。” “霍岐南知道吗?” “先生不知道,也烦请夏小姐不要说。” 夏悠饶有兴致地问:“着急用钱怎么不去找霍岐南借,反倒去找高利贷,难不成怕霍岐南不给你?” “先生才不是这样的人。要不是我姑妈……”方致晟欲言又止。 “你姑妈?”夏悠挑着眉问。 方致晟眼见事情藏不住了,干脆对着夏悠开诚布公:“我是孤儿,从小由我姑妈抚养长大。前两年我姑妈被查出癌症,我花了很多钱替她治病。然而,癌症这东西始终是个无底洞,这几年我的存款耗尽。您也明白先生私生子的处境,我又不好意思轻易向他开口。后来,走投无路,我迷上了赌博。” 他弯腰伸手将欠条从底下一抽,欠条脱离了夏悠的鞋跟,重新跑回方致晟手里。 他扬了扬手中的欠条,语气无奈:“如你所见,这是赌场高利贷的欠条。” 说完,方致晟将欠条揣进兜里,转而走向驾驶位。 他别转钥匙,发动机细碎地响了一阵,最后趋于平稳。 方致晟说:“夏小姐,我知道你是个多疑的人。我把事实告诉你,只不过是希望你明白,我不想骗你,更不想你把这件事告诉先生,引起他的烦恼。” 夏悠掩嘴低笑一声:“方致晟,其实我不太懂,你为什么会这么死心塌地地效忠他。” 相较于夏悠的语气轻佻,方致晟显得认真且笃定:“先生是先生,我替他办事,就一定会效忠他。” 夏悠一挑眉:“那你有没有考虑过……” “什么?” “效忠我。” 那三字甫一出口,夏悠就看见驾驶位上的方致晟浑身一怔。 须臾后,方致晟才笑笑,只当是夏悠的一个玩笑:“夏小姐你开高抬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公司办事的,不懂娱乐圈里的那些东西,没法帮你……” 冷不防地,夏悠打断了他。 “我可以给你钱,比霍岐南给你的多十倍。” 利诱摆在面前,方致晟迟疑了。他良久没有说话,整个人像是个雕塑一样摆在驾驶位上,唯有胸口的起伏,昭示着他此刻还活着,或者说,现下的他是在思考。 许久以后,方致晟终于轻启唇缝,试探性地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知道霍岐南在陵川集团的一切动向。” “不可能!”方致晟拒绝道:“我不可能背叛先生。” “我不是要你背叛他,我只是要你效忠我。”夏悠轻描淡写地说:“你尽管放心,我现在和霍岐南在一起,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绝对不会害他。只是,偶尔我还是想知道他工作上的事,毕竟他那么累,我总也想帮帮忙的。” 方致晟不言,只直勾勾地坐在原地。 夏悠知道,方致晟是动心了。不过光是动心哪够,要他当真效忠她,怕是还要下一剂狠药。 夏悠顿了顿,语气从利诱转化为威胁的口气:“当然,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可以立即把你姑妈以及你去赌场的事告知霍岐南。我太了解霍岐南了,他本身就厌恶别人在暗地里搞小动作。你以为,你上赌场欠高利贷,他还会愿意用你,愿意信任你吗?” 她凑上前,拍了拍方致晟的肩:“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闻言,方致晟终于回过了头,用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盯着夏悠。 “那好,我答应你。只不过夏小姐一定要答应我,我跟你说的有关公司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告诉别人。” “好,一言为定。” 夏悠抬着眉,勾唇浅笑。 她可真没想到,霍岐南那么信任的方致晟,居然最终还是败给了“钱”这个字。 ** 当然,即便是与方致晟达成共识,但夏悠仍旧并未轻易相信他。 过去被霍岐南欺骗,以及父亲的死亡,时刻提醒着她,身边的人都不能轻易信任,更何况方致晟是霍岐南的人。 于是,她转而求助周湛,让周湛联系私家侦探严密观察方致晟的一举一动。在连续盯梢一个多星期后,确定方致晟确实经常出入赌场及医院。与此同时,方致晟所说,他有个身患癌症的姑妈一事,也被确认属实。 至此,夏悠确信,方致晟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 然而,当她通过电话,告知周湛,自己将想要利用方致晟窃取陵川集团机密的时候,周湛却犹豫了。 隔着电话,夏悠仍能听出周湛的忧心:“夏悠,你确定方致晟可用?” “不确定。”夏悠顿了顿,又说:“但我们可以试。” “什么意思?” 夏悠唇角轻勾,笑得危险:“我们不需要他替我们做实事,只需要他替我们探得消息,接下来的一切由我们来做。” “你的意思是……把他当做安插在霍岐南身边的间谍。” “正是。” 透过细微的电话声音,夏悠听见对面的周湛笑了一声:“夏悠,你真得很聪明。有时候我真庆幸,你不是帮着霍岐南对付我。” 夏悠回以一笑:“不必庆幸,那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周湛问:“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愿意不计后果地帮我?” “因为……我想报仇。” 周湛那边沉吟了一会,才略有所思地问:“报谁的仇?” “以后再告诉你。” 点到即止,夏悠挂断了电话,不敢与周湛多说。霍岐南固然是只心机颇深的老狐狸,但周湛也不见得单纯。若是再任由周湛问下去,怕是她是白鹤冉的事实,以及为父亲复仇的事,都要暴露出来。 因此,话停在关键一刻,最好。 ** 三天后的清晨。 夏悠从湖光山墅回来的路上,经由方致晟探听到了一个重大的消息。 原来,经由上次高速公路建设案被抢一事,陵川集团士气大挫,甚至连股价都一并跌了好几个百分点。 已经退居二线的董事长霍启山,不再信任犯过错的大儿子陈桓北,转而将整个集团的裁决权划归二儿子霍岐南所有。 为了缓解陵川集团现如今的危机,霍岐南投注所有的人力物力,策划了一桩相关市政府cbd建设的案子,正打算趁此机会令陵川集团重振旗鼓。 夏悠听完,不禁心下一动。 正因为霍岐南集中了所有陵川集团的力量,在谋划这桩案子。假若这桩案子成功,必然是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但倘若不成功,怕是陵川集团就要从此屈居于周氏集团之下的二线。若是再输得惨一些,那就是满盘皆输,陵川集团清盘破产。 思及至此,夏悠几乎已经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法子。 周氏集团向来与政府交好,市长更是周老先生的拜把子兄弟。要是想让陵川集团得不到这桩案子,实在不是一件难事。 坐在后座,夏悠忍不住勾唇一笑。 她真没想到,复仇的机会竟然来得这么快。 ** 将夏悠送回公寓后,方致晟照例回到湖光山墅。 刚一推开门,霍岐南正坐在客厅里候着他。 “怎么样了?” 方致晟毕恭毕敬地回应:“夏小姐派人盯了我一个多星期,看来是在试探我,所幸我有所察觉,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没有纰漏。今天夏小姐又来跟我试探消息了,于是我把有关cbd建设的事情都跟夏小姐说了,看她的样子,应该是都信了,打算去通知周湛了。” “那就最好不过了。” “先生,接下来还需要做什么吗?” “接下来啊……”霍岐南把玩着手边的遥控器,慢条斯理说:“什么都不用做,就只等大鱼上钩了。”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夏悠火速将霍岐南有意政府cbd建设的消息,告知了周湛。 周湛闻讯,立刻派人紧盯该条项目,甚至都做好准备,打算过些日子暗自拜访些政府的人。 是夜,夏悠回到湖光山墅。 夏悠总是到了晚上,才会与霍岐南见面。一是因为她身为一个明星,白日里实在人多眼杂不方便。再者,也是因为她和霍岐南的关系是见不得光的,这种不齿的关系,只能暗藏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 她和霍岐南的关系,连与她站在统一阵营的周湛,她都选择了隐瞒。经由夏悠,周湛知道了一个个关于陵川集团,以及关于霍岐南不为人知的秘密,但每每他问起夏悠这些秘密是从何知晓,夏悠却总是含糊其辞的带过。夏悠不愿意说,周湛也自然不会问,这是两人最佳的默契。 夏悠从不敢将霍岐南与她的关系曝光于人前,她向来是个好胜的人,丝毫不愿意成为弱者。 ** 此刻,夏悠走进别墅里,却意外地并未在霍岐南经常出现的书房,见到他的人影。 她在二楼来回逡巡了一周,才终于在走廊倒数第三间的房间里,找着了他。 如果夏悠没记错的话,这间房间,就是收藏了当年那幅画的房间。 门露开了一条缝,夏悠握着门把手,轻轻推开门。 声音很小,但仍旧惊动了里头的人。 “你来了啊。” 霍岐南坐在地上,一手握了块木板,另一手攥着个螺丝刀,忙碌着手上的活计,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抬一下。 夏悠走过去:“在干什么呢?” “哦……”他一门心思地干活,额上沁着汗珠:“这两天没进来看,才发现挂那幅画的画架坏了,散了一地。我正修着呢。” “怎么不让管家找人去弄。” “你的东西,别人碰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夏悠白他一眼:“那幅画你不就让别人修了吗?” 霍岐南勾唇,抬眸朝她一笑:“这好歹也讲求力所能及,力所不能及的,就真的只能让别人代替了。”将最后一颗螺丝拧紧,他站起来,将画架的轮廓摆正:“修个画架还不是难事,当年我记得你画架坏了,也都是我帮你修的。” 提及当年,夏悠一怔。她悄悄往四周一望,才发觉她以前那副丹顶鹤的画,正因为没画架摆着,被霍岐南安放在了窗台边,挺稳得,不怕掉下来。 霍岐南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忙完活,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还记得,你恋旧,画架总是喜欢用到不能再用了,才舍得丢。想来,这画架当年浸过水,跟着你我摔了不知道多少个跟斗,到现在为止还好好地,也算是画架中的老古董了。” 夏悠正对着那张画,画面场景横陈在她的面前。画上,腾飞的鹤,还有底下浑身湿漉的男人,恍如昨日重现。 不由自主地,她低声打断了他,说了一句话,恍惚像是感慨。 “霍岐南,我当年真的是好喜欢好喜欢你。” 霍岐南微楞,笑着从背后抱住她。生怕手上螺丝钉的机油,沾到了她的衣服,他小心翼翼地悬空着手,不去碰她:“怎么突然想到说这个了?” 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面朝着他,声音像是在娇嗔:“那时候,你把湿衣服披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就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男人,连浪漫都不会。” “碰见你的时候,没谈过恋爱,一慌就什么都顾不着了。”他低笑着解释。 夏悠明明皱着眉,却笑意浅浅,仿佛要从眼角开出花儿来:“给女孩子披衣服,偏偏还披得是湿衣服,你肯定也是开了先河,这不摆明了要把人弄感冒吗?” “没追过女孩,经验不足。” “霍岐南,我当时就在想,这男人可真是蠢没救了,所以我得勉强发发善心救救他。谁知道,当时一救,就把自己赔了进去,后来……”话到唇边,夏悠却忽然止住。后来的一切,提及起来,就像是一场毁灭,夏悠终是不忍揭开自己的伤口。 霍岐南也明白,夏悠那个欲言又止的后来,是意味着什么。 他唇边的笑逐渐隐退:“小鹤,对不起。” “你有你的顾虑,我有我的执着,别跟我说道歉。”夏悠抿着唇,像是有话难以启齿。片刻后,她才艰涩地开口:“霍岐南,我只想问一句,当年我们的相爱,你到底存了几分真心?” “十分。” 男人笃定的语气,类似诺言。 “谢谢。”夏悠嘴角弯着笑,很突兀地朝他道谢。 灯光朝下来,映在夏悠的眼睫上,落下了一层纤长的影子,气氛静谧又安静。两人距离很近,霍岐南连呼吸都谨慎万分,生怕打搅了这一份安宁。 许久后,他才慢慢地吻上了她的唇,认真动情的模样,仿佛在品尝这世上最好的美酒。 沾了机油的手,抚上她光l裸的脖颈,开始脱她的衣服。淡淡的机油气味绕在鼻尖,并不难闻,反倒像是股酒味,令人迷醉。 身后的拉链被解下的一瞬间,夏悠被他推倒在地上。担心地上遗落的木刺,扎到她的身上,霍岐南特意脱下自己的衣服,铺陈在地上。 他欺身向她,望着眼前男人的容颜。夏悠忽然呆呆地凝望着他,眼里像是含了水光:“霍岐南,如果有一天,我把你努力经营的一切都毁了,害你一无所有。你还会爱我吗?” “不会。”他微笑着,握住她盈盈不堪的柔软:“因为不会有这么一天。” “但愿吧。”夏悠低笑。 夏悠还是心软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联合周湛打压霍岐南的计划,仍旧是让她对他心有不忍,甚至是……心疼。这种感觉,她明白,是因为爱。然而,复仇注定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她只能试探,却绝计不会反悔。 霍岐南往她胸l前用力一捏,冷不防地,夏悠嘤咛了一声。 “小鹤,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再次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她压抑住情动,认真道:“不会。” “很好。”他吻住她的脖颈,手指开始一路往下:“小鹤,我们是同一种人。” 夏悠只是笑,却不言语。 他进入她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恰好扫过窗台上的那副旧画。月光之下,那幅画仿佛透过了光,亮堂堂地,像是要将两人带进回忆里。 只可惜,从前那么好,却也只是从前。 ** 市政府cbd的项目,即将开展公开招标会。 近半个月来,周湛花了很多功夫在关注这桩案子。他全身心地将投入进这个案子里,甚至连之前的高速公路案,也被他空置在一边,为得只是专心靠着这场项目,一次性,直接将霍岐南打道。 政府那边,周湛通了门路,让对方特意垂青于周氏集团。同时,经由方致晟向夏悠透露的内部消息,周湛得知了霍岐南关于这个项目的标底价。标底价接近十个亿,高到惊人! 与此同时,周湛也隐隐明白,出到这样一个高价,正是因为陵川集团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态,将所有的一切,全都投注了进去。 周湛勾唇一笑,如此,正好也是周氏集团打压陵川集团的最佳时机。 若是这个投标案被他拿下,怕是陵川集团,就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甚好,甚好。 公开招标的那一天,周氏集团以十亿八千万的价格,成功拿到了这桩案子。 然而,当投标会结束,周湛与霍岐南擦肩而过时,霍岐南却忽然朝他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不知道为何,周湛那时候觉得有些心慌,却又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明明……赢家是自己啊。 ** 结束投标会后,方致晟负责开车,霍岐南则坐在后座。 霍岐南随手翻阅着杂志,纸张页面摩擦,沙沙地响。 方致晟拧了一记车钥匙,发动车子,迟疑地问了一声:“先生,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不需要了,静等收网吧。” 霍岐南头也不抬,继续翻阅着手上的杂志,纸张匆忙地翻着,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须臾之后,车厢内翻页的声音终于停下,彩页杂志里,露出夏悠一张好看的侧脸。 照片取景与柘城自然保护区,如果霍岐南没记错的话,这张剧照取自于夏悠和他合作的那本纪录片。 照片里,她蜷缩在半人高的芦苇丛里,一手抱着膝,露出了半个侧脸。而另一只手,则是撑在膝盖上自然地伸展着,在她微张的食指与中指之间,正好一只丹顶鹤从空中飞过。画面捕捉到位,近景远景交融,令那只鹤仿佛是从她的指尖流走,再配上她美到窒息的侧脸,令人心动。 霍岐南就那么看着,时间也仿佛停了。 许久后,他才从思绪中抽离,听到方致晟在说话。 “先生,其实我不太懂,您为什么要使计让周湛关注cbd投标案,甚至还让他一举拿下。明明那个项目,分明是一个非常有油水的项目,如果让我们获得了……” 霍岐南打断了他:“你难道不觉得,那个价格有猫腻吗?” 方致晟叹了一口气:“十亿多,确实高了些,但后期盈利也是大有可观。” “那你有想过,已经包揽下高速公路投标案的周氏集团,还能吃下这么一块大肥肉吗?” “先生我不懂您是什么意思?”方致晟不解。 霍岐南漫不经心地说:“我问你,高速公路投标案,周氏集团花了几个亿?” “八亿。” 方致晟皱着眉,回答了霍岐南的问话。待回答完之后,他才恍然发觉了事情的蹊跷,不由笑了:“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了。任何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十八亿砸下去,资金周转怕是也不灵光了。这时候,只要我们折腾出一点纰漏,那就……” “对。”霍岐南轻点着头,唇角笑意愈发地浓:“这一招可以叫声东击西,也可以说……是调虎离山。” “先生你之前是怎么确定,周湛真会上我们的当?” 霍岐南胸有成竹:“之前高速公路案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他信任夏悠,这是一个诱饵。后来,夏悠试图利用你,这也是诱饵之一。怪只怪周湛自己太贪心,想走捷径,试图借此一次打倒陵川集团。” 霍岐南勾唇一笑:“要知道,吃太多了,可是会胀的,万一吐出来,可就不好了。” “先生妙计。” 霍岐南不说话,只是低头看向照片上的夏悠,有些心动地出神。 须臾之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合上了杂志,开口道:“阿晟,车上的车载电视能用吗?” “能。” “帮我调频,调到盛城卫视。” “是。”方致晟一边鼓弄着车载电视,一边问:“先生怎么忽然想看起电视来了?” 霍岐南不咸不淡地说:“之前小鹤在柘城拍得那部纪录片要上映了。” “是这样啊。” 方致晟将车载电视打开,调频到盛城卫视。这个时段,是纪录片播出前的广告时间,广告漫长又无趣,令人等得不耐烦。 然而,就在等待广告结束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一条午间新闻差了进来。 盛城某区正在建造的高速公路路段发生工程事故,事故造成伤亡不明,工程严重损毁,疑似用了低价掺杂的钢筋混凝土。 而涉事偷工减料的建筑集团,正是周氏集团! 方致晟惊在当场:“先生,居然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这下周氏集团,怕真是要倒了。” 闻言,霍岐南却淡淡一笑:“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老天爷这种东西。” 之后,霍岐南又轻巧地吐了四个字。 “事在人为。” 方致晟难以置信:“先生,是你?!” 第45章 . 第四十五章 得知高速公路路段的工程事故时,夏悠正和周湛在一起。 两人相约在周家宅院,原本是为了商讨下一步整垮陵川集团的计划。 然而,意外打开电视看到了如此消息,不由惊在当场。 客厅里,夏悠紧盯着电视屏幕,急切道:“怎么会这样?” 回想起在投标会上,霍岐南那诡异的笑容,周湛脸都白了:“夏悠,我觉得,我们可能是中了霍岐南的调虎离山计了。” “怎么回事?” “为了对付霍岐南,我花了许多精力在cbd投标案上。所以,对于之前高速公路的案子,我就疏忽了,谁知道……”周湛猛地一拳,打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硬物与皮肉碰撞,声音闷闷地:“一定是霍岐南,一定是霍岐南疏通了我手底下的人,故意折腾出了这样的纰漏!” 周湛话音刚落,他口袋里的手机就蓦地响了起来。 他划开屏幕,顺手接起,电话那头的助理,口气慌张:“周总,不好了!高速公路案出了工程事故,我们周氏的股价连续下跌。之前cbd投标案的十多亿又划了出去,现在财务部传来消息,资金已经不流通了!” 客厅里很安静,衬得电话里头的说话声仿佛是一道催命剂。助理焦躁且手足无措的问话,连身旁的夏悠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了。”周湛紧皱着眉,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后,周湛扶着沙发,整个人以一种无力的方式仰躺在沙发上。他眼神灰败,连鼻梁上那副金丝边的眼镜,也如同失了光。 他许久不言,脑海里闪过无数对策,但在仔细捋过之后,却终究发觉并不可行。那一瞬间,周湛忽然觉得,周氏集团当真是被他绕进了死胡同里。资金周转那么重大的问题,却因为他当时对整垮陵川集团的得胜心太强,而一时疏忽未能重视。到如今问题败露,才开始思考对策,怕是为时已晚。 夏悠立在一旁,忍不住担忧:“现在打算怎么办?” 周湛扶着额,面色凝重:“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人立即注资周氏集团。” “找谁?” “老爷子有个交好的朋友,是盛城银行的行长,如果他愿意帮忙的话。” “老先生的朋友,自然好说。” “以老爷子和他的关系,我确实有八成把握。只可惜……” “可惜什么?”夏悠声音迫切。 周湛摇头:“他现在人在香港,要去说服他,并拿到注资的签字,少说也需要十个小时。然而,要拖延陵川集团,拖延霍岐南十个小时,却是个难题。” 夏悠眉心紧蹙,她不置一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以后,她才轻启唇,唇缝开合之间,她的声音并不大,周湛却似乎听见了她嗓音里最坚决的笃定。 “我想我能帮你。” 周湛一怔:“帮我什么?” 夏悠说:“帮你拖延住霍岐南。” 夏悠仔细想过了,若是周氏倒台,就意味着父亲的仇再也报不了了。夏悠舍不得失去这样的机会,更何况,不知道为什么,夏悠根本不想看见周氏陷入危机,更何况这样的危机还是因她而起,光是想起周老先生凝眉沉重的模样,夏悠就觉得痛心。 无论如何,只要力所能及,周氏集团她都要帮一回! 周湛听出了夏悠口中不寻常的笃定,眼神变为试探:“你打算怎么帮?” 夏悠勾唇浅笑,但笑靥却是苍白的:“我是个女人,我能怎么帮?” 又是虚晃的一笑:“除了□□,我大概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周湛微愣,察觉出异常,一双拳头攥得死紧:“难道之前窃取投标底价,你用得都是这个方法?” 夏悠挑眉轻哼:“之前在周老先生寿宴上,你难道看不出来霍岐南对我有意思吗?” “夏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 “周湛,物尽其用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第一次,眼前的夏悠,让周湛感到了心疼的存在。 他不屑于要她出卖自己,怒声道:“这是我们周氏集团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这样!” 闻言,原本面目平和的夏悠,却忽然变得暴戾起来。她踮起脚尖,猛地一把攥住了周湛的领带。她盯着他,一双眼睛,睁得浑圆。 她咬着牙,字眼一个个从唇缝里蹦出来:“周湛你要记住,我付出所有,下赌注在你的身上,不是为了保全我自己。而是我要你,要你一定整垮霍家,整垮霍岐南!” 她说:“现在的我一无所有,我只能靠你。只要能整垮霍岐南,用尽一切办法都值得。” 说完,夏悠才缓缓松开周湛的领带,声音中的怒意一并逐渐退去。 她转身,走向周家宅院的门口。她背对着周湛,看不清表情,连声音都不辨喜怒。 她弯起手肘,撩开衣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周湛,你去香港找人吧。从现在开始,十个小时,我帮你拖着。” 夏悠缓步走向门口。彼时,室外炽烈的日光,从外头照进来,夏悠逆着光走出去。周湛站在客厅里头,仿佛看见夏悠走进了一条充满光亮的隧道里。 那一瞬间,夏悠的背影,与周湛记忆中的那个人无端重合。 不自觉地,周湛脱口而出:“夏悠,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很霍岐南。” 门口的夏悠身形一顿,须臾后,终于坦白。 “他害死了我的父亲。” ** 出门之后,夏悠给霍岐南打了个电话。 她开口就问:“你现在在哪里?” 电话那头,声音略显嘈杂,男人的声音冲破人声鼎沸,传进夏悠的耳朵里:“在公司,怎么了?” “我想见你。” 霍岐南低低地笑着:“怎么忽然想见我了。” 夏悠说:“今天的通告提前结束了,有些无聊,想见你。” “公司的事情还忙着,晚上见面?”霍岐南声音宠溺。 “霍岐南,你之前还是说想跟我生个孩子吗?”夏悠带着点娇嗔:“我听说,白天中奖几率更高。” 耳边又传来霍岐南的一声笑:“摆明了是诱惑我对吧?” “没错。” 面对夏悠的撒娇,霍岐南永恒地无可奈何:“你现在在哪儿?” “在公司里。” “我过来接你。” ** 挂断电话后,霍岐南匆忙抡了件风衣,往身上套。 方致晟站在一旁,蹙着眉。在他的手上,一份完整的计划书,刚经由底下的工作人员呈上来:“先生,你真要去找她?” “嗯。” 方致晟忧心:“距离计划成功只剩下一步之遥,您明知夏小姐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还准备去?” 霍岐南弯唇一笑:“当然。” “若是给周氏集团获得喘息的机会,怕是下次再要遇上像现在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霍岐南不回应方致晟的话,只是低头看了眼表,说:“我先走了,小鹤这人性子急,等不及。” 此时,霍岐南的唇角裹挟着笑意,似乎全世界的事都不如那个夏悠来得重要。 方致晟无奈地一声叹息。 第45章 .2 夏悠固然是不会待在周家宅院门口,等待霍岐南的到来的。 她故意回了趟公司,以不经意的方式,假装通告已经结束。 她躲在私人休息室,安静地等待霍岐南的到来。 手机一阵振动,霍岐南发来消息,还剩十分钟到达。 夏悠端起手机,正打算回一条信息,却见越芹推门走了进来。 越芹捧了个马克杯,热闹地凑过来:“在跟谁发信息呢?” 夏悠下意识地将手机往后一缩,只可惜,为时已晚,越芹还是看到了上头的内容,以及发件人那一栏,那清楚无虞的霍岐南三个字。 越芹眉心微皱:“你跟霍岐南还有联系?” “普通朋友而已。” 虽然越芹是她交心的人,但此时此刻,夏悠不能说。因为越芹一旦知晓,意味着郁欢也会知道。而她,不想让郁欢知道这件事。 越芹审视着夏悠脸上的表情,忽然欺声问道:“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了?” 夏悠别开脸,故意回避:“你别多想。” “夏悠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了?”意外地,越芹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激动,甚至……有点疯癫。 她猛地一把捉住了夏悠的手,她掌心的马克杯得了震荡,里头的水猝不及防地翻了出来。然而,此刻的越芹却浑然未觉,仍旧死命地抓着夏悠:“你听我一句话,别靠近霍岐南,他不是个好人。就像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商场上的人,都是吃人的,千万不要接近他们,尤其尤其是霍岐南。” 越芹异常的神情,被夏悠收入眼底。她打量着面前这个略显肥胖的女人,犹疑道:“越芹,我之前就想问你了,在片场的时候,只要霍岐南以出现,你就立刻消失。你那么回避他,是不是因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渊源?” “没有!” 未等夏悠话音落幕,越芹就立即慌张的打断。然而,夏悠心里却明白,越芹解释地越是慌张,就越是在掩饰着什么。 夏悠拿眼瞧着眼前的越芹,目光锐利,像是要将她生生洞穿。 夏悠与她相识数年,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着眼前的越芹。越芹虽然胖,但五官却极为精致,长得很像当年郁欢手下红极一时的女星秦悦。只可惜因为过度的肥胖,使得郁欢整张脸都开始走形。先前,夏悠也曾同她说过,你要是减了肥,铁定能成为继秦悦之后,郁欢手下的第一女星。但当时,越芹却总是一笑置之。现在回想起来,夏悠才发觉,那笑容里尽是卑微与懊悔。 夏悠仔细审视着她的神情,却意外地从她的容貌里,找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这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然而,思来想去,她总觉得这个想法并不现实。但转而一想,她都能从白鹤冉整容成夏悠了。在郁欢的手中,还有什么不可能! 她轻启唇角,拿捏品味着她的名字,试探着面前的女人。 “越芹,或者说,我是不是该叫你……” “秦悦。” 得闻这个名字,越芹浑身一颤,手上的马克杯也在震惊中,脱离了她的手心。“哐当”一声,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 越芹往后退了一步:“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刚才。”夏悠从容道:“或许是我太后知后觉了,虽然觉得你和郁欢手下曾经红极一时的女星秦悦很像,但从未怀疑过。不过想想,既然郁欢能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就必然能把曾经的当红女星秦悦变成另一个人。” 手机屏幕嗡嗡响了一阵,又是霍岐南的短信,说他还有五分钟到。 夏悠瞄了一眼手机,同眼前失魂落魄的越芹说:“放心,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化名成越芹,但你是秦悦的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说完,她攥起手机就要离开。 然而,还未迈开一步,手腕却蓦地被人握住了。那人抓得很紧,仿佛是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回头看,是越芹。 “夏悠,我想耽误你三分钟。跟你说一说……” “说什么?”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悠,眼里仿佛含了泪:“说一说秦悦的故事,说一说秦悦和……霍岐南的故事。” 夏悠周身一怔。 她当真未曾想过,秦悦竟会与霍岐南有一段渊源。潜意识里,她并不想知道。但很奇怪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不愿意离开。 越芹徐徐张口,将她的故事,说给眼前的夏悠听:“五年前,我二十一岁,正当红。在一场私人的晚宴上,我认识了身为霍家二公子的霍岐南。很俗套地,我对他一见钟情,开始发了疯地接近他。当然,我也确实如愿以偿了。他开始和我接触,甚至开始告诉我,因为兄长的打压,父亲的不信任,他难以在陵川集团抬头。他说,他需要一个人潜伏进他父亲的身边,为他当卧底,最好能一举替他获得他父亲的信任,只可惜,这个人一直找不到。我不忍见他失望,就答应替他潜伏进他父亲的身边。” 一声唏嘘的叹息,自越芹口中传出来:“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我,明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却还因为他偶尔施舍的信任,让我激动地发狂。想来,霍岐南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女人为他发了疯。” “那后来呢?你为什么会变成越芹,变成现在的模样?”夏悠的声音微微颤抖。 “后来啊……”越芹卑微地笑着:“后来,为了他,我接近他的父亲,开始□□,成为他父亲在外头包养的女明星。为了防止自己怀上那个老男人的孩子,我开始疯狂避孕,开始接连不断地服用妈富隆,但是妈富隆有引致肥胖的副作用,不到一年,我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当我试图还想回到霍岐南身边的时候,却被他面目冰冷地一脚踢开,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只当我是一颗棋子。因为身材走形,我无奈退出演艺圈,更名换姓。” 回味起痛苦的过往,越芹眼中蓄着的泪水,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说:“夏悠,我不想你重蹈我的覆辙。你大概不知道吧,霍岐南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女人,他甚至有个房间,装满了那个女人的东西。只可惜,大概是报应吧,那个女人不知是死了,还是失踪了,一直没有回来。” 话音刚落,越芹就死死地捉住了夏悠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霍岐南那样的人,心太冷,也太狠了。夏悠,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成为下一个我,答应我,别去。” 然而,夏悠却拂开了越芹的手,决绝地说:“对不起越芹,我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一定要去。” 她终究还是推开了越芹,转身离开。 因为她知道,她就是越芹口中的那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在霍岐南心里所占的分量,夏悠知道。 就是因为如此,夏悠才敢大着胆子,一次次地利用他,一次次地报复他。 ** 夏悠推门离去,却在乘坐电梯下楼时,意外遇见了郁欢。 彼时,夏悠还沉浸在越芹所说的一切里,心绪纷乱而复杂,甚至连郁欢跨入电梯,她都未曾发觉。 等到意识到身旁的短发女人是郁欢,她才缓缓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她。 其实,这些年郁欢的变化很大,短发一再剪短,独当一面的性格,逐渐让她的脾气都趋于男性化。有时候,如果真不仔细瞧,夏悠还当真会以为身旁是个男人。 身旁,郁欢饶有兴致地问她:“这是要去哪呢?” 夏悠不敢将去找霍岐南的事告知郁欢,正当她犹豫该如何回应时,一道仓促地手机铃声忽然插了进来,解决了夏悠的燃眉之急。 电话不长,不过一分钟的内容,却让夏悠有些糊涂。 郁欢见夏悠紧皱着眉,不由问:“怎么,谁的电话?” “银行打来的。” “银行?” “嗯。”夏悠解释道:“说是我母亲十几年前,往银行的保险柜里存了件东西,现在存放期限即将截止,让我过去续费。要是不再续费,需要我带着保险柜号牌和钥匙,尽快去将里头的东西取出。” 得闻保险柜这三个字,郁欢忽地一愣。须臾之后,她的眸子忽然亮了起来,像是藏着意外的惊喜。 她故作平静地回应着夏悠:“该不会是诈骗电话吧。” “确实有可能。”夏悠扶腮思考着:“毕竟,我明明记得,我母亲生前并没有往银行保险柜里存放东西,而且电话里所说的保险柜号牌和钥匙,我更是从未接触过。” “要不我帮你去看看。”郁欢挑眉试探。 “也好。” 郁欢是夏悠所相信的人,既是她开口,她就愿意将一切全权交予她处理。 毕竟,在夏悠眼里,郁欢二字,等同于信任。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电梯下到一楼的时候,郁欢走出离开。 往地下停车场下行的电梯里,只余了夏悠一人,气氛空落落的。 待到电梯门打开,夏悠拉高了脖子里的围巾,连同鼻子嘴巴一同盖住。末了,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架上鼻梁。 走出电梯的时候,她已然是全副武装。 这是身为明星对自己的自我保护,夏悠深谙其中的道理。 ** 不远处,一辆保时捷卡宴,朝她驶来。敞亮的车灯,明晃晃地照在阴晦的地下室内,恍若点亮了一整个世界的清明。 车子顺利在夏悠面前停下,片刻后,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霍岐南清俊的侧脸。 他朝她会心一笑,即便是夏悠将自己伪装得再好,仅凭她的身形,霍岐南也足以认出她来。 “通告结束了?” “嗯。”围巾的遮盖,令夏悠的声音闷闷的。 他测过身,将副驾驶座的车门推开:“赶紧上来吧,外头冷。” 夏悠跨坐上车,扣上安全带。 霍岐南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迅速驶离地下停车场。他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问她:“今天这么早结束,趁着白天,想不想去哪里逛逛?” 耳旁,传来夏悠的一声苦笑:“以我这样的身份,去到哪儿都是个累赘,算了,还是回湖光山墅吧。” “有我在呢,说什么累赘。”男人的手,越过拍档杆的隔阂,握住她的:“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霍岐南指尖温良,被他握着时,夏悠心底极为安定,仿佛连心里那一点的忐忑都消失了。思绪一片清明的时候,夏悠不经意地脱口而出一个地名。 “柘城自然保护区。” 霍岐南闻言,不由粲然一笑:“想到一块儿去了。” ** 盛城市中心距离柘城自然保护区很近,不到两个小时,霍岐南和夏悠就已抵达。 保护区内不能开车,两人便下车漫步过去。今日不是周末,游客不算多,三三两两的,夏悠跟霍岐南一同走着,也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走至人烟偏僻处,夏悠和霍岐南才开始放慢脚步。 入了秋,保护区里大片的芦苇已经由鲜嫩的青绿,转为枯黄。层层叠叠的芦苇丛,邻水而生,到了秋季,枯萎无力的枝干,无奈落进了水里,飘在水面上。等风一来,它就随风而动,像是盛夏里的浮萍。 平原湿地区,没有游客,一切都静谧而安逸。 夏悠弯身蹲坐了下去,芦苇丛瞬间塌陷了一片。 她坐在芦苇丛里,抬头仰望着面前的霍岐南,从头顶照下来的日光,迷得她睁不开眼。她望着他,眼中倔强毕现:“霍岐南,你记不记得有一个人,叫秦悦。” “有点印象,似乎是个女明星吧?”男人回答地不经意,仿佛从未将此放在心上:“怎么忽然说起她了。” “听闻了你和她的一些……轶事。” 夏悠到底还是在意越芹所说的。 霍岐南挑眉一笑,揽着夏悠的肩,同她一道坐进芦苇丛里:“怎么,吃醋了?” 夏悠面目沉静:“我很想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记不太清了。”霍岐南摇摇头,唇角微勾,带着笑意,一脸的无所谓:“你不见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无所适从。那时候的我很绝望,一心想要在霍家夺得立足之地。有关秦悦,或许就是那时的逢场作戏罢了。” 霍岐南语气稀松平常,仿佛那些事根本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夏悠看得出来,他如此神情,并不是在逃避,而是因为他真的早就将这件事遗忘了。霍岐南就是这样一个人,除了自己之外,别人的一切都冷眼旁观。而爱上这样的人,注定是罪孽。 夏悠故意提点他:“我听说,她为了你,选择被你父亲包养,成为你父亲的枕边人,为你探得情报。最终因为长期服用妈富隆身材走样,无奈退出演艺圈。” 霍岐南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竟是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为了我?”他反唇讥笑:“这不能说是为了我,人各有自己的利益所图。说不定她明面上是帮我,实则暗地里有预谋呢?” 夏悠不信他。或者说,她愿意相信越芹,依她对越芹的了解,她不会是利用别人的那种人。更何况,若是不爱,没有一个前途无量的女演员,会愿意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未来做赌注,屈居在一个老男人身边,只为了给心上人探得情报。 夏悠别过脸,目光灼灼地盯着霍岐南,陌生的目光,好似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男人。她失望地说:“霍岐南,我有时候觉得,你的心是真的狠。” “大概吧。”他拔了一根芦苇,从根上攥住,直到将整根芦苇蜷成一团:“你看到了吗?弱者就像这根芦苇,命运永远只能被强者掌握,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霍岐南将芦苇揉散,松开手,扔在地上:”我不愿成为弱者,因此只能由我掌控别人。” “所以周氏集团的意外也是你做的?”夏悠试探道。 “是。”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夏悠却仍是猛地一阵心寒:“你知不知道,当时那条高速公路路段有多少工人在施工,会出人命的你知道吗?” “知道。”霍岐南勾唇一笑,笑容冰冷,如同腊月里的冰霜,只一刻就足以让人全身冰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在你眼里,人命就是小节吗?” “不是。”霍岐南抬起夏悠的下巴,将唇附了上去:“至少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我对外人确实心狠,但对你,我从未狠过分毫。” 他声线清冷,听在夏悠耳里,那股寒意,像是从耳廓穿透进身体,直达心脏。 须臾之后,他吻上了她,动作缠绵而谨慎,仿佛是在亲吻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此情此景,再配上这样的话,夏悠原本是该感动的,然而她却只觉得心寒,像是掉进了隆冬的冰窖里,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当霍岐南松开她的时候,夏悠恍惚才松了一口气。 她侧过身,退开了他一些,说:“我听新闻里说,经由这件事,周氏集团似乎面临了严重的危机。” “是啊。”霍岐南将手撑在身后,目光平视远方:“怪只怪周湛太自负,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整垮陵川集团。他以为在我这边安插了人,就能顺利完成他的计划。然而,他却不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怎么知道他在你身边安插了人?”夏悠惊道。 “当然,我总不见得坐以待毙吧。”霍岐南别过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夏悠,微眯的眼,像是在检视:“小鹤,你觉得会是谁?” 夏悠下意识地躲闪他的目光:“我不知道。” “也是,这商场上的事情,你无需知道。”霍岐南轻描淡写地说。 夏悠却仍是不死心:“那你觉得,周氏集团接下来会怎么样?” 平原上的野风呼呼地吹着,支离破碎地,将霍岐南的话,送进夏悠耳朵里。 她听见他语调笃定,字字铿锵有力。 “周氏注定是要败的,败得一塌糊涂。” ** 夜幕逐渐降下来,已是归期。 夏悠和霍岐南在临走的之前,去拜祭了过世的吴老教授。 政府为了表彰吴老教授为丹顶鹤培育做出的贡献,特地将吴老教授的墓地,划在保护区里。 墓碑上,吴老教授的笑容还恍若昨日。 一晃,却已是六年过去。 夏悠还记得,与霍岐南的那段曾经里,吴老教授常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她与霍岐南冷战了,吴老教授来撮合和好。她与霍岐南怄气了,吴老教授来替他说情。 望着墓碑上吴老教授笑容慈爱的遗照,那一刻,夏悠心底所有有关霍岐南的回忆被重新翻阅。 当她的目光无意扫过身旁的男人时,突然生出的恻隐之心,令她猝不及防地开口:“霍岐南,如果我愿意忘记过往的一切,忘记我父亲的死,忘记你过去的欺骗,跟你回到从前的日子。代价,是用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来换,你愿意吗?” 回应夏悠的,是身畔男人长久的沉默。 许久以后,久到夏悠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的时候。 他却近乎冰冷地回答她:“不愿意。” 他说:“我此生最恨的,就是那段一无所有的时光。没有羽翼和权利,会让我失去很多东西,我不愿失去。” “也对。”嘴里这么稀松平常地说着,夏悠的眼眶却无端地湿润了。她仰着头,吸了吸鼻子,不至于让脆弱的眼泪滴下去。她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毕竟对我来说,过往的一切,我不可能真的忘记。” 幸好,他回答她的,是不愿意。否则,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心软,忘记从前的一切,跟他重新在一起。 不过还好还好,霍岐南为她做了决定,她再也没有退路。 只是此刻流泪心慌,她又不明白到底是哪儿来的委屈。 这种感觉……像是被人抛弃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离开柘城自然保护区之后,夏悠和霍岐南回到了湖光山墅。 距离夏悠承诺方致晟的十个小时,还剩下五个小时的冗余。 夏悠无计可施,为了拖延时间,她用了最没有底线的方式——□□。 这一夜,夏悠极尽魅惑,只为周湛取得那是个小时的冗余。 当然,她也最终如愿了。 夏悠难得的热情,令霍岐南如同发了疯似的索取,那五个小时里,夏悠也不知陪他翻来覆去了多少回。这一晚,夏悠明明累极却也不敢阖一刻眼。她不可以让他离开,更不允许他接一通电话,回一封文件。 然而,霍岐南却好似发现了她的心事。将她温柔地拥在怀里,轻抚着她汗湿的长发,吻了吻,说:“放心,今晚我不会离开的,累了你就睡会。” 夏悠浅浅地合上了眼,不知为何,听了他一言,她仿佛就真的安心了下来,逐渐地睡了过去。只是她依旧睡得极浅,像是个随时警醒的猎者,还好,霍岐南一晚上都未曾离开,她也未曾听见任何的电话声。 ** 天光从窗帘的罅隙中投上地板,在晨色之中,那影子逐渐拉长。 夏悠抬眼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确定十小时期限已过,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确切而言,夏悠为周湛争取了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想必此刻周湛已经成功归来。 若当真是如此,那这一夜也值了。 身旁的男人睡颜沉静,夏悠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蹲下身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重新穿上。 衣服散落一地,夏悠捡拾它们,也废了好大的力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捡着捡着,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掉在地上,落入了地板链接的间隙里。 夏悠忽然觉得有些委屈,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用这么下作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连她自己都快要看不起自己了呢。 回想起六年前,那个矜贵高傲不可一世、被人捧在手心的白鹤冉,夏悠只觉得那恍惚是很久久远以前的事。 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 她记不清了。 现在的她,哪里还活得像个人。她没有血肉,没有亲人,只剩下了满怀的恨、满腹的怨,谁都救不了她。 ** 穿整好衣服,夏悠推开门走了出去。 手指按上冰凉的门把手,那寒意像是触了电似的,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里。夏悠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为了复仇,出卖自己的身体。 她吸了吸鼻子,收整好心思,走了出去。 然而,刚走出房门,她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谙熟的人影——方致晟。 方致晟轮廓硬冷,看向夏悠的眼神一丝不苟,仿佛在用目光审视着她。而此刻,夏悠也是略微一惊,毕竟面前的方致晟,实在与前些日子那个畏畏缩缩,怯于提起赌债的方致晟,差了太多。 潜意识中,夏悠觉得事情有异。 她眸子微眯,提着脚步靠近他。昨天,周氏集团出事,她就已经想方设法让方致晟去霍岐南身边,找解救周氏集团的法子。照理说,方致晟此刻应该是在陵川集团才是,出现在湖光山墅里,实在让人有些意外。 担心霍岐南察觉,夏悠故意压低了声音质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小姐以为呢?”方致晟忽然挑眉朝她笑了:“难不成此刻我该在帮着您,在陵川集团找对策,如何帮周湛联手对付先生?” 夏悠下意识反应不妙:“方致晟,你骗我!” 此刻,夏悠脑子飞快运转,想起之前她利用方致晟窃取霍岐南机密,再到周湛因方致晟所提供的情报而大败,夏悠瞬间领悟,原来自己是中了计。他原以为方致晟只是因为胆子小,怕夏悠抖露了他欠赌债的风声,才屈身帮夏悠。但是,她却未曾想过,原来方致晟从头到尾就是帮着霍岐南的! 而究其幕后,这应当是霍岐南故意制造的一个骗局! 可笑的是,夏悠还自以为利用这方致晟,以为这是她在霍岐南身边布下的一颗最有利的棋子。却不想,霍岐南竟是利用了她这颗最有利的棋子,反将了她一军。是他故意让方致晟透露错误的信息,调虎离山,才引致周湛大败。而更可怕的是,夏悠事到如今才发觉此间真相。 夏悠在心里冷笑,好一个足智多谋的霍岐南啊! 夏悠朝方致晟面前垮了一步,介于男女之间的关系,方致晟退了一步,如此细微的动作,却反倒像是在心虚。 夏悠目光锐利地看向他,眼神轻蔑:“好啊,我这才明白,原来当初的赌债,你姑妈的病,从头到尾就是你跟霍岐南的一场骗局。也是,是我太愚蠢,毕竟做事向来周到的方致晟,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将欠条落下了,更何况是落在了我的面前。” “如夏小姐所想。” “方致晟你可真是不要脸啊。” 方致晟说:“怪只怪夏小姐太容易轻信人了。” 夏悠笑得薄凉:“也是,如果我聪明些,或许六年前我就不会落入你和霍岐南的陷阱,害我父亲惨死!” 闻言,方致晟那张如履薄冰的脸上,突然多了些温度,或者说,那些突增的温度,是气愤。他张口就要解释:“白宏海他……” 然而他话未出口,卧房的那扇门已被人仓促推开。自里头,一身居家服的霍岐南走出来。 夏悠背对着房门,俨然未能看见从卧房里走出的霍岐南。她酝酿着怒意正要发作,却听得方致晟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先生。” 夏悠回头一看,霍岐南正站在她不远的身后。 好啊,霍岐南总算也醒了。既然如此,夏悠正好跟他算个总账! 她一步一顿地走向他,在距离他不过方寸之处,才停下。她恶狠狠地盯着他,目光锋利,恨不得要将他从眼前剜除:“霍岐南,拿我当猴耍,很好玩?” 相比于她的咬牙切齿,他平静如斯。 霍岐南依旧眼神温柔如水:“小鹤,别再帮周湛了。” “我为什么不帮他?”夏悠怒极,嗤笑他:“周湛能帮我报仇,获得我想要的。而你呢,屈居在你身边,我一辈子都会因为我父亲的死良心难安!” 夏悠的固执,令霍岐南终于放下架子,耐心地说:“如果我跟你解释过去的事,你愿意听吗?” “不愿意。”夏悠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不想听霍岐南的任何解释,因为她知道,那都是他拿来欺骗她的谎言。霍岐南胡诌骗她的本事,她是最了解的。以前上了那么重的当,她哪还会上第二次。 “霍岐南,我就想问问你……”夏悠迈前一步,死死地攥住他的衣领,委屈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之前看我因为出卖你而心软,故意试探你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小鹤,你别那么想。”霍岐南伸手去抹她的泪,她却兀自别开了脸。 面对霍岐南的宽慰,夏悠又是一声轻哼,那从鼻腔里发出的声响,带了点湿意,却轻蔑依旧:“也是,现在回头想想,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父亲被你害死的女人,在企图报复你的时候,居然还对你心软。霍岐南,在那时候,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将攥住他领口的手松开,不咸不淡地说:“你以为让周氏集团出了那样的事故,就能彻底整垮周家了?你不知道的是,好戏还在后头。” 夏悠竖起手指,拿手遥遥地在他面前晃着,嗓音轻佻:“还记得昨天我是几点给你打电话的吗?” 霍岐南不置一言。 夏悠自顾自地说:“是下午五点。” 别墅客厅内,欧式吊钟的时针恰好与最顶端的数字十二合并。 叮咚,一记,两记,三记…… 吊钟响了五下,此刻,正值清晨五点。 夏悠终究是沉不住气,慢条斯理地走到他面前,骄傲地神情,像是在藐视着一个失败者。她在霍岐南面前停下,勾唇淡笑:“昨天下午五点,周湛已经踏上了去香港的飞机,他熟识的银行行长正在香港,只要拿到他们的融资签字,就意味着你的计划全盘失败。而我,整整缠了你十二个小时,就是为了让周湛赢得时间,拿到签字。而这十二个小时里,已经足够周湛完成一切。” 夏悠轻笑着,屈指挑了挑霍岐南的下巴:“霍岐南你懂吗?你周到地筹谋了一切,却最终没能敌过一条美人计。” 夏悠得意地将自己的计谋,暴露在霍岐南面前。她以为,得闻此事,霍岐南即便不是慌乱的,却也应该是无措的。但令她未想到的是,霍岐南却依旧定定地站在她的面前,面色从容,不动声色。 夏悠以为霍岐南不信,于是,她就立刻以胜利者的姿态,在霍岐南的面前,拨通了周湛的电话。 漫长的嘟声之后,电话终于被接起。 电话那头,专属于周湛的声线低哑哑的,像是失落万分。 夏悠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周湛语气绝望地说:“夏悠,对方不愿意融资,周氏集团……怕是要败在我的手上了。” 夏悠怔在当场,难以置信,她目光淤滞,呆愣愣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掌心的手机,因主人的慌张无措掉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声,将地板砸出了一个轻陷的凹坑。 夏悠如同孤魂野鬼似的,往楼下走。霍岐南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生怕她看不清楼梯摔下去,抢先一步扶住了她的手。 “小鹤……”他唤了她一声。 闻言,她才眼神无光地望着他,漆黑的瞳孔里,隐藏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问他:“霍岐南,是你,对不对?” 霍岐南无言,是默认。 夏悠猛地推开他的手,发了疯似的,往楼下跑。 ** 不到三日,周氏集团全盘崩塌,驰骋商场数十载的周老爷子也因不堪打击,中风瘫痪。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得闻周老先生中风瘫痪的消息时,夏悠正在录制一档综艺节目。 正当节目空档,她无意间拿起手机扫到该条新闻时,整个人如遭雷击。浑浑噩噩地录完节目之后,她第一时间就赶去了周老先生所在的医院。 医院门口围堵着记者,新闻媒体都恨不得在周氏大势已去的时候,再添油加醋地踩一脚。医院没有vip通道,夏悠只能从医院门口进去,偏生门口围堵着许多记者,虽然她围巾墨镜全副武装,却依旧被记者认出,堵在门外。 距离周老先生的病房不过就几分钟的距离,夏悠却根本进不去。那一刻,夏悠当真恨极了明星这个身份。 所幸,后来医院的保安出手拦人,才勉强将夏悠从记者群里捞了出来。 得以脱身后,夏悠直奔三楼重症监护室。 周璟因在国外拍戏,得知消息却还未来得及回来。空档的病房走廊外,只有周湛一个人守着。周家倒台,树倒猢狲散,到这个时候,平日里热络殷勤的亲朋好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湛顶着两个乌漆漆的黑眼圈,看向夏悠。他眼下沉闷的颜色,昭示着已有多日未曾好眠。 “你来了啊。” 夏悠将围巾拉下一些,露出口鼻:“老先生怎么样了?” “刚清醒。” 夏悠忧心忡忡,想进去探望,却又因为与老先生无亲无故,找不着合适的理由。她支支吾吾地问着周湛:“我、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周湛站起身来,替夏悠将门锁拉开:“这两天,也没人来看过老爷子。人都是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争先恐后地献好,等大势已去的时候谁都怕牵连而撇得一干二净。老爷子先前最喜欢你了,嘴上也老惦记着你,你愿意来,他一定很高兴。” 夏悠跨前一步走进去,却未见周湛跟进来:“你不进来吗?” “不了。”周湛卑微地笑了笑:“把周氏弄成这样,无颜见老爷子。” “商场的事风云变幻,谁都保不准万一。老爷子那么好的人,肯定也不记怪你的。”夏悠安慰。 周湛独自别过脸转身:“你先进去吧。” 周湛不愿,夏悠也就不强求,她轻轻摇上门,走了进去。 ** 病房里悄无声息,一切都是惨白的,惨白的床单,惨白的窗帘,惨白的灯…… 周老先生还睡着,褶皱纵横的脸,在这样的氛围下,格外老态。夏悠生怕惊醒了他,含着步子,小心翼翼地靠近。 她端了张凳子,坐在周老先生的面前。而后,近乎本能反应地,握住了周老先生暴露在被子外头的,那双枯槁的手。 她没说话,只是握着,握着握着就不自觉地,湿了眼眶。 实则,夏悠与周老先生的接触并不多,但每一次与周老先生碰面,夏悠与他的相处都格外地愉快。在她眼里,周老先生不仅是个和蔼慈爱的老人,他更像是她无话不谈的亲人,像是她的长辈,像是她的爷爷。 那种天然的亲昵,甚至像是来自于血缘不可避免的亲密。 眼里的水光,没能受住夏悠的情绪,仓皇地从她的脸颊上滴落下来,恰好落在了她和周老先生交握的手上。泪水陷进周老先生手上的褶皱里,瞬间融了开来。 床上的老人,似乎也有了转醒的趋势。夏悠赶忙擦擦眼泪,不让老先生一睁眼就看见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周老先生睁开了眼,用布满血丝的眼,朦朦胧胧地看了夏悠一眼。而后,微微绽开了唇角,笑容在皱纹里开花。 夏悠抿唇回以一笑,就在这时,他听见老人哑着嗓子,迷迷糊糊地叫了她一声。 “小鹤。” 不是夏悠,而是小鹤。 条件反射似的,夏悠眼眶湿润。她朝病床上的周老先生点点头,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是白鹤冉的事实。她紧握着他的手,说:“老爷子,我在呢。” “小鹤,真的是你吗?”周老先生笑容平和,语气里甚至带了点自嘲的成分在:“我该不是已经死了,居然都能梦见小鹤了。” 夏悠将唇抿着,笑得极尽柔和:“是我呢,小鹤在这儿呢。” 周老先生这才眯着眼睛,打量面前的人,待他定睛一看,才发觉面前的不是白鹤冉,而是和白鹤冉神似的夏悠。不动声色地,周老先生将手悄悄抽离夏悠掌心:“原来是夏小姐啊,不好意思,刚才我认错人了。” “老爷子,是我,我是小鹤,是白鹤冉。”夏悠眼神期盼。 周老爷子淡淡一笑:“该不会是阿湛那小子,看见我身体不行了,让你来假冒小鹤骗我的吧。夏小姐,你可千万别跟着那傻小子胡来。我虽然眼神不好,但小鹤和你,我还是认得出的。” 夏悠兀自打断他:“老爷子,我是夏悠,也是白鹤冉。” 周老爷子摇头笑笑,依旧不信。 夏悠只好重新握上周老爷子的手,如数家珍一般地,叙述着过往的事:“我是白鹤冉,我母亲是夏婉芝,先前佰城集团的独生女。我出生在冬至夜,凌晨两点半,出生时手臂内侧有一块胎记,至今为止仍然还在。我母亲夏婉芝喜欢画画,自我五岁起,就培养我学画。我大学时,学的是盛城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我还记得上次您跟我说过的那幅丹顶鹤的画,那是我大二那年的期末作业。当然如果说到这里,您还不相信我是白鹤冉的话……” 夏悠作势就要撩开手臂,展示手臂内侧的胎记,却被忽然伸出的一双苍老的手制止住了。 “真的是小鹤吗?”周老先生的表情,从最初的不信,变为惊讶,最后是现如今的狂喜。 夏悠抿唇笑着,推开周老先生的手,将袖管捋至最上端。之后,将那个红色的胎记,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周老先生面前。她朝他微微笑着:“老爷子,你现在还信不信我是白鹤冉?” “可是……小鹤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周老先生难以置信。 夏悠笑得有些苍白:“佰城集团倒台后,发生了很多事。我一个孤女,无能为力,被我的经纪人发现并收留。为了进演艺圈,我整过容,认不出我,不怪您。” 夏悠将那些有关霍岐南的痛苦过往,统统省略。她实在不忍将那些过往暴露在周老爷子的面前,她怕引他伤感。 可即便如此,听完夏悠的话,周老爷子仍是老泪纵横:“小鹤,都怪我,都怪我没能找到你。” 老人家拼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拥住夏悠。骨节纵横的手,将夏悠搂得死紧,一刻都不愿放松。 “我的小鹤,我终于找到你了。” 夏悠湿了眼眶,叫了声:“爷爷。” 老人家的脊背僵直,难以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夏悠知道周老爷子的心事,又再次试探着说了一句:“老爷子,您是我的爷爷对吗?”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悠说:“那天周湛生日,拜祭您的独子周霆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周老先生将夏悠拉开怀抱,定定地凝视着夏悠,凝视着她那双和周霆一模一样的眼。他抚上夏悠的眼睑,唏嘘叹道:“是啊,你这双眼睛,跟阿霆最像了。” 夏悠望着老人家,眼里一如既往地坚定:“老爷子,我想知道关于我身世的事情。” 老爷子浅舒了一口气,适才缓缓开腔:“小鹤,你并不是白宏海的女儿,你是个……遗腹子。” “遗腹子?”夏悠蹙眉。 “当年,你母亲夏婉芝与你生父周霆相恋,甚至一度谈婚论嫁。只可惜阿霆那孩子,四处留情,爱上了别的女人,与夏婉芝的婚事也因此告吹。原以为婚事取消,事情就过去了。却不想,两个月之后,阿霆意外因车祸过世,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以为我这辈子注定不会有亲人送终,但那时候,我却意外得知,你母亲怀了阿霆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 “后来呢?” 周老爷子说:“那时候,夏家已经为夏婉芝觅得良婿,正是当时你外公的助理白宏海。夏家断然不可能为了死去的阿霆,白白蹉跎了女儿的一生幸福,所以夏家执意打掉孩子。我固然不能让阿霆最后的骨血因此流失,所以我提出了交换的条件,用周氏集团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换夏婉芝顺利生下你。后来,夏婉芝大着肚子嫁给了白宏海,她生你的时候,因为大出血切除子宫,终身不能再孕。夏家得知消息,死活不愿意将你还给我,后来闹得两家不和,夏家也一直故意避讳着,不让我再见到你。” 周老先生微笑着,替夏悠将凌乱的发丝,拨回耳后:“再到后来,你慢慢长大,我开始意识到,一个完整的家庭,或许对你的成长更好,于是我就再也没去打扰过你。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你从一个小女娃,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 听完周老先生的一番陈述,夏悠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周老先生那种想接近,却又不得不远离的感觉,她几乎能感同身受。她对郁默,何尝就不是这样。对于这一切的身世,夏悠虽是早有预料,但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说起时,她只剩下了满腔的遗憾。原本这样爷孙相认,本应该是一桩喜事。可照现如今周氏的状况,她哪还能笑得出来。眼下周氏集团内忧外患,外头无良媒体杂志抹黑,内部又因股权纷争僵持不下,整个周家当真是一盘散沙。 为了平复心绪,夏悠深吸了一口气。呼吸吐纳之间,她脑海里却无端响起了周老爷子方才的话,她皱着眉,只觉得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须臾之后,她理清思路才想起来,是股份!是那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她急忙抓紧老爷子的手,一双眼睛瞪得浑圆:“老爷子,您说您当年您转赠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给我母亲是吗?” “是的。” 夏悠灵机一动,在心里暗自盘算。 现下,周氏集团内乱严重,霍岐南趁机高价买入周氏集团老股东的股份,打算在即将召开的董事会上,以高额股份力压周湛,成为周氏集团新一任的掌舵人。如今霍岐南掌控着周氏百分之四十五的股权,而周湛仅持有百分之三十,明显是占了下风。而剩下的那些的股份,据周湛所言,有百分之十仍被部分顽固的老股东所持有,而剩下的百分之十五,不知所踪。 照老爷子的说法,那不知所踪的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应当是赠与了夏悠的母亲。若是今时今日,夏悠能拿到那些股份,并用以支持周湛,那股东大会的胜算,便是更高上一筹。 思及至此,夏悠不由着急向病床上的周老爷子问道:“您知道那些股权去哪里了吗?” “不太清楚了。”夏悠眼神企盼,周老爷子不忍拂逆她的愿望,紧皱着眉头,极力地开始回忆过去:“当年那份合同,虽说是将百分之十五的股份赠与夏婉芝,但实际上却是一份委托合同。合同明文规定,在你年满十八岁,签字确认之后,这些股权就会自动划归你所有。只可惜……” “可惜什么?” 周老爷子语气无奈:“只可惜你夏婉芝过世太早,连那份合同都没能来得及转交给你。” “那您知道那份合同在哪儿吗?” 周老爷子说:“依稀记得,你母亲夏婉芝似乎将它存放在了一个银行的保险柜里,似乎还是我跟她一同将合同放进保险柜里的。” “记得是哪家的保险柜吗?”夏悠迫不及待地问。 “时隔太久记不清了。” 老人家的记忆里有限,夏悠就也不再勉强。只是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失望难掩。偏生在这个时候,周老先生幽幽然地开了口,呢哝的声线像是在自言自语:“开启保险柜,需要保险柜钥匙和号牌。记得当年拟定保管合同的时候,银行职员还向你母亲推销了个业务,说是能将保险柜钥匙融进琥珀里,制成项坠,以供佩戴,谨防丢失。我记得你母亲当年……似乎是心动的。” 琥珀项坠! 夏悠浑身一震,这一瞬,所有有关母亲的记忆蜂拥而至。她这才明白,当年母亲为什么会将那个琥珀项链看的那么重,甚至一度告知她,那根项链能够带给她一生安康富足。 那后来琥珀项链去哪儿了呢…… 夏悠记得,六年前,为了她自以为是的爱情,她早就将母亲视若珍宝的项链,交予了那时的穷小子霍岐南。若是记忆没有出错,前些日子,在湖光山墅里,收藏着那幅画的房间里,她曾亲手抚摸过那串项链。她原本是想带走的,只可惜,却半路被霍岐南中途打断。 现如今看来,这枚琥珀项链定是落在霍岐南手里无虞了。 既然如此,夏悠定要将它拿回来! 取出股份合同,需要保险柜钥匙和号牌,暂且不论保险柜号牌现在何处,但只要拿到了保险柜钥匙,她便是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想到这里,夏悠不禁热血沸腾。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是夜,趁夜深人静之时,夏悠的车停在了湖光山墅前。 湖光山墅属盛城的富人居住区,安保十分严格。好在夏悠经常出入这里,在霍岐南的吩咐下,保安也明白夏悠的身份,每次出入都予以放行。正是因为这样的便利,夏悠出入湖光山墅轻而易举。 她坐在车里,看眼前属于霍岐南的那一幢别墅灯火均匀暗下,她方才从包里摸索了一件东西,握在手里,是一枚钥匙。 借着昏黄的路灯,那钥匙的齿轮,尖锐地,在暗夜里发着光,有洞穿一切黑暗的决绝。 夏悠攥紧钥匙,打开车门,垮了出去。 站在别墅门口,夏悠很后悔当日因气极而与霍岐南闹掰的举动。毕竟那样撕破脸皮之后,夏悠再想以不动声色的方式接近霍岐南,取得他手中的琥珀项链,简直难如登天。 然而,现下周氏濒临绝境,这个忙,夏悠不得不帮。 为了帮助周氏,夏悠今日不惜以偷窃的方式,也要拿到那枚琥珀项链。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还要感谢当初霍岐南委托方致晟给她的那把湖光山墅的钥匙,若是没有那把钥匙,她怕是也没那么容易进别墅。毕竟,世上一切终究有因有果,霍岐南大概也没想到,他自己种下的因,反倒是让他自己着了道。 夏悠将钥匙插入孔缝,轻松地推开了别墅的大门。 ** 夏悠在别墅外观察过,最后一盏亮了又灭的灯,是霍岐南卧室里的光,想必此刻,霍岐南定然在卧室里安睡。那她去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定是不会被他发现的。 思及至此,夏悠的心不妨又定了几分。 在门口玄关处,夏悠为了不制造出额外的声响,特意撂下高跟鞋,赤着脚走了进去。 通往那间房间的,是一条狭长的旋转楼梯,夏悠拉高了裙子,含着脚趾,恨不得连呼吸的声响都隐没在这黑黢黢的夜里。 还好还好,一切都极为顺利,她终于抵达了那间房间。 担心阖上门,扣锁的窸窣声响会惊醒霍岐南,夏悠就小心翼翼地将门摇上,只露了个细小狭窄的缝儿。 长久的黑暗环境,令夏悠的眼睛有些吃不消,忽而复发的夜盲症,令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她大着胆子,打开了随身的手电筒,开始在房间里翻找,从每一个抽屉,到每一个柜子,毫不遗漏。然而,即便是这样高密度的寻找,夏悠也未能看见那串项链的影子。 心里一着急,夏悠就开始发慌,她往后退了一步,正想往别处寻找,却不小心碰倒了画架。 画架上还横着那副画,眼见画架就要跌落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夏悠立刻飞身扑了过去,将自己当做人肉垫,垫在了画架底下。 画架本就沉,更何况上头还横着那副油画。这一下撞下去,正好砸在夏悠的肩膀上,瞬间疼得她眼泪直冒。 她忍痛将画架扶正,偏生在这个时候,一记清脆的响声,从那舒张的半条门缝里传进来—— 须臾之后,突如其来的灯光,穿透了一整个房间的黑暗。 于此同时,房门洞开,男人的身形列在门框里,恍若是一张装裱整齐的画。 夏悠回过头去,炽烈的光线,激得她睁不开眼。她眼前一黑,所幸扶着那张画,才不至于让自己摔倒。待她定睛一看时,霍岐南已站在了她的跟前。 他抱着臂,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小鹤,在找什么?” “不要你管。” 眼见事情败露,夏悠冷冷蔑了他一眼,干脆不管不顾地在霍岐南面前翻找起来。 “在找什么呢?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他虚晃地笑着,笑得夏悠莫名心虚。 夏悠怎么可能告诉他,要是他知道了钥匙的秘密,保不齐就会毁了夏悠的计划,她还没愚蠢到那个地步。夏悠腹诽着,刚才没能找到项链,兴许是光线太暗,以致于自己没能发现。她心里这么想着,就当着霍岐南的面,再次翻找了一遍,只可惜仍未找到。 她终究是沉不住气了,拎起嗓子眼,质问霍岐南:“我问你,我以前的那些东西,你还藏哪儿了?” 霍岐南挑眉向她:“或许,你是在找这个?” 他扯起唇角,幽幽一笑。忽然之间,自他手掌心里,掉出来一枚东西,挂在夏悠面前。 光线穿透略微发黄的琥珀,射在夏悠的眼里,映衬着镶嵌在里头的钥匙,熠熠生辉。钥匙的锁头上,隐约可见几枚细微雕刻的数字,想必那就象征着保险柜号码。 眼见琥珀项链就在自己面前,夏悠伸手就要去抢。然而,霍岐南的一个侧身,却将琥珀与夏悠顺利隔绝。 夏悠这才发觉,霍岐南早已将琥珀项链的链子牢固地系在了食指上,她要是蛮横地去抢,决计是抢不到的。男人与女人力量悬殊,如此之下,夏悠放弃了用武力抢夺的想法。 她好声好气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现在我要拿回去。” “理由呢?” “这本来就是我的。” “好,那就给你。” 出人意外的,三言两语,霍岐南就把琥珀项链交给了夏悠。 夏悠满腔的得意,既是拿到了保险柜钥匙,她也无需再跟霍岐南多言。她转身就要走,却听见霍岐南不辨喜怒的嗓音,自她身后幽幽响起。 那声音,像是在笑,却又像是在……讽刺。 “要开启保险柜,没有保险柜号牌,只有一把钥匙,恐怕是不够的。” 闻言,夏悠前行的脚步猛地一顿,手脚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固定住了,她停在原地,却根本动不了。 她难以置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岐南上前一步,在距离她不过咫尺的地方停下:“不仅如此,我还知道,打开保险柜后,里头藏有一份合同书。是周老先生赠与你的,周氏集团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怎么,你现在是想用它来帮助周湛是吗?” 霍岐南挑唇轻笑,伸手勾住夏悠的下巴,眼神漫不经心:“小鹤,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你胡说什么?”夏悠蓦地推开霍岐南的手,对于周湛,她问心无愧。 她一脸正色,霍岐南也明白,她与周湛并未有任何暧昧。思及至此,他面上恍若也得意了几分:“还好没有,要是真有什么,保不准周湛的下场,会更惨一些。” 夏悠继续追问:“霍岐南,我只想问你,你是怎么知道保险柜的事?” “六年前,当你把这根琥珀项链交给我时,光是查看里头的钥匙,我就猜出了端倪。后来追加调查,一切就见了分晓。”顿了顿,霍岐南又说:“项链装饰钥匙和保险柜钥匙大有不同,是你太大意了,小鹤。” 夏悠从鼻腔里传出一声冷哼:“呵,是我大意,是我活该当时相信你。” 夏悠恨得咬牙切齿,她当时对霍岐南付出得毫无保留,却不想,自那个时候霍岐南已经背着她多留了心眼。是啊,是她大意,是她太大意,才会义无返顾地爱上一个精于算计她的男人。 她作势要走,偏就在这个时候,霍岐南忽然从兜里掏出一枚东西,展示在夏悠的面前。 那是一块湛蓝色的牌子,上头列着一行数字。登时,夏悠就觉得这串数字莫名眼熟。片刻后,她下意识地拿起琥珀钥匙,端详着钥匙镂刻的数字,再对照牌子上的那行数列。只一眼夏悠就辨认出,那就是保险柜钥匙所对应的号牌。 与此同时,霍岐南将手指串在号牌的项圈里,肆意地在夏悠面前晃了晃。 “你想要吗?保险柜号牌。” “你!” 夏悠劈手就去夺,意外顺利地,她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保险柜号牌。 现下,保险柜钥匙与号牌同时为她所持有,夏悠不禁高兴起来,连嘴角都染了丝丝些些的笑意。待她将股份转让给周湛,只要那些老股东死咬着股份不放,那周湛势必有机会击败霍岐南。 想到这里,夏悠脸上添了几分得意之色:“霍岐南,这次……你可能真要输了。” 霍岐南悻悻地笑着,意味深长道:“你以为拿到那两样东西就够了?小鹤,你未免太单纯了些。” “什么意思?”夏悠眯眼。 “我既然可以将保险柜钥匙和号牌都给你,让你取得合同,将股份转让给周湛。那我势必就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让周湛在股东大会上输得一败涂地。” “不可能!”夏悠兀自打断他:“我把股份转让给周湛后,他就拥有了和你持平的股权。只要我们设法让那些老股东咬牙不松口,这周氏集团就决计不会是你的。” 霍岐南笑笑:“就如你所说的,前提也要是那些老股东不松口才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岐南抱着肩,意兴阑珊地笑着:“你不用多猜,实话告诉你,我早就打点好了一切。之所以留着那些老股东的股权不收,只是想给你还有周老先生留点期盼,留点面子。毕竟,若是周氏开国的老股东都倾向我霍岐南,怕是周老先生面子上不好过。”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霍岐南到底是拗不过她的牛脾气,败下阵来:“小鹤,别白费功夫了。” 夏悠嗤笑一声,瞳孔里的那股倔强,却并未消散:“即便是白费,我也要争。若是知晓前路是逆境就后退,那样的人,不是我夏悠。” 她话音刚落,霍岐南就欺声反问。他站在离她不足方寸之间,眼神相触的那一刻,不甘示弱的两人,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霍岐南质问她:“如你所说,你夏悠确实争得起,耗得起。可是你想过周老先生吗?以他现在的身子骨,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周氏集团的股东大会,历来由当家人做主召开。你以为身为大会主持人的周老先生,能经得住自己数十年打拼的事业,拱手让人的挫败?” 话到末尾,霍岐南只剩下叹息:“小鹤,周老先生已经八十岁了。” “如此又怎样?” 夏悠厉声反驳他:“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周氏落入你的手里!” 说罢,她不给霍岐南任何语言寰转的余地,提起步子,转身离开。 推开房门,绕过长廊,迈下楼梯,夏悠发了疯似的往外跑。然而,当推开别墅大门,室外犀利的寒风,窜进夏悠的四肢百骸,将她整个人吹得寒心彻骨的时候,她才惶惶然地明白,她不能走。 若是结局当真是要看周老先生失去周氏,她何不再搏一搏?毕竟,她还有最后一枚筹码,那就是—— 她自己。 霍岐南向来对她仁慈,只可惜以她骄傲的性格,却是绝不会向他服一次软的。然而,当祸事临头,施加在她的亲人头上的时候,夏悠才恍然发觉,其实那些矜贵的自尊骄傲……也是可以放下的。 毕竟,这比起她的亲人来,根本无足轻重。 她开始转身往回走,重新迈上楼梯,绕进长廊,拉开房门。 果不其然,他像是笃定了她会折返似的,还守在原地。 夏悠走到他跟前,她定定地看向他,眼里分明绝望,却又隐隐含着期盼:“霍岐南,我问你,如何才能放过周氏?” “什么都可以?”他挑着眉反问。 “是。”夏悠颔首:“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能保全周家,什么都可以。” 意外地,霍岐南说了句无关的话:“我知道你是周老先生唯一的孙女。” “对。”夏悠已无心问他从何知道。 他忽然抬手,霸道且蛮横地,将夏悠揽进怀里,声线冷冽:“所以,我要你嫁给我……” “又或者说,我们联姻。” 此刻,夏悠很想推开霍岐南,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我可以嫁给任何人,但绝不是你!” 然而思及如今的处境,那双试图推开的手,却变得力气全无。她迟疑许久,连嗓音都开始沙哑,最后却只愣愣地回了一句。 “容我再想想。” 第50章 第五十章 获得保险柜钥匙与号牌后,夏悠第一时间根据保险柜号牌上的信息,赶到银行,取走了那一份股份转让书并签字。 签下字后,她的心是定了,但那股不安感,却像是上了魔咒似得,仍旧萦绕在她的周围。 霍岐南既然能将保险柜钥匙和号牌给她,就必定是做足了获胜的把握。即便是她把股权过度给周湛,兴许也就是九牛一毛的作用。如果她想要保全周氏就必然……必然要用自己来换。 夏悠在心里问自己,到底值得吗?然而,却究竟问不出一个答案。 望着那张泛黄的合同书,夏悠陷入沉思。 ** 入院之后,周老先生的病情一直在恶化。 医生说,在西北桓城那边,有个专门治疗中风的医学老教授。若是能得到他的医治,周老先生的病兴许能转危为安。只可惜,那名老教授早已退休。要是想找到他,并让他亲自上门为周老先生医治,怕是只有登门造访了。 周湛因周氏的事情忙得走不开,周璟又尚在国外。夏悠想了想,总不能让周老先生的病继续恶化,于是就担下了这个担子。 此刻,候机大厅内人声嘈杂,多数人或是拖家带口,或是公务出差,各个都忙得不可开交。 夏悠一人坐在登机口,看周围人来人往,她却孤身一人,这样的落寞,令她无所适从。 身为明星,夏悠生怕被人认出来,默默地将口罩拉高了些,只恨不得半个手掌大的口罩,能将自己整个脸都盖上。 就在她调整口罩的时候,猝不及防地,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夏悠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来人,但当她看清楚那人的面貌时,却不由一愣。 她呢哝地蹦出一句话:“霍岐南,你怎么在这儿?” 霍岐南撩着眼角,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你打算去桓城给周老先生找医生,正好闲着无聊,就跟来了。” “谁告诉你的。” 他低眉一笑:“我想知道,自然有的是法子。” 霍岐南顺理成章地往夏悠身旁一座,夏悠立刻往另侧闪躲,对着霍岐南唯恐避之不及似的。 霍岐南分明也看见了夏悠眼中的避让,但他却依旧强势地坐在她身旁,将袖口撩了撩,露出里头名贵的腕表。他读着指针上的分秒,说:“你早上十点从医院出发,一刻不停地回家收拾行李,赶往机场。现在将近下午四点半,在这之间,你应该连一顿饭都没吃过。” “不想吃。” 面对夏悠的拒绝,他毫无所谓,反倒是开始把算着时间,缓缓道:“航班五点起飞,盛城飞往桓城,需要耗时三个钟头。三个钟头的航班,没有飞机餐,意味着你需要挨饿到晚上七点。小鹤,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面对他的温柔,夏悠不置一言。 霍岐南却忽地站了起来,将她一并拉扯起来:“走,我带你去机场大厅吃点东西。” 夏悠很想拒绝他,甚至想放肆地挥开他的手,让他离开,让他滚。然而,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唯一能做的,只是别开脸,静默地不说话。她是个明眼人,现如今周氏死活尚且掌握在霍岐南的手里,她对他,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肆意嘲讽呵斥。毕竟,道理夏悠到底还是懂的,把柄还在霍岐南的手里,她定是要留给他三分薄面的。 机场大厅的餐厅里,乐声悠扬。 霍岐南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夏悠的碗里。而夏悠却只是兴致阑珊地拨了拨眼前的食物,未曾动筷。 等到餐厅里的时钟,逐渐指向五点时,她才站起来,对霍岐南说:“我要走了,航班要飞了。” 闻言,霍岐南只是轻点着筷子,不动声色地说:“小鹤,好好陪我吃顿饭,吃完饭,我会让你走的。” “霍岐南,我根本不想吃,你这样强迫我有意思吗?!” 夏悠到底是没忍住,脾气终于爆发。她拎起包,头也不回地就要往外走,偏生在这时,身后传来男人从容淡漠的嗓音。 “我正好在桓城有些人脉,要想帮你找到那名老医生,并不难。” 夏悠脚步一顿,这才回过头去,不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帮我找到医生,救周老先生?” “是。” 夏悠仍旧持疑:“真的?” “他是你的亲爷爷,我不可能不救。”他拉住她的手,将她重新按回座位上:“好好把这顿饭吃完,我保证能找到那名医生。” 听完霍岐南的话,夏悠的心仿佛安定了几分。先前为周老先生的事情担心,提起筷子来,连食欲仿佛都没了。现如今,有希望在眼前,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夏悠摘下口罩,将容貌暴露在空气里。她重新拎起筷子,将碗底的那块鱼肉夹起来。鱼肉划入唇舌的瞬间,夏悠感受到自餐厅阴暗的角落里,似乎传来一丝或明或暗的光线。 那样的光亮,似曾相识,有些类似于……摄影棚里的闪光灯。 夏悠瞳孔猛地一缩,她这才意识到,有人在偷拍她和霍岐南! 与此同时,机场里开始来回播放催促登机的通知,空姐温柔和煦的嗓音,开始在整个机场大厅里回荡—— “乘坐af239头等舱的霍岐南先生与夏悠小姐请注意,客机将于十分钟后起飞,请尽快登机。” 闻声,夏悠周身一颤。记者偷拍,再加上机场广播,无一不意味着,夏悠和霍岐南的这段关系即将面临着曝光。此地无银三百两,夏悠登时就慌了神。 夏悠重新戴上口罩,开始低声向霍岐南求助:“霍岐南,有记者偷拍我们。” “那就拍吧。” “那样会被曝光的!” 霍岐南抿了一口茶,看向夏悠:“无所谓,我们俩的关系,迟早有天是要公开的。” “可是……” 他语调笃定,夏悠分明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唇边,却欲言又止。到底是受制于他,夏悠连反驳都显得虚弱。 她转而灰心丧气地想想,如此也罢,自己迟早是要远离娱乐圈这个是非之地的,名声再臭些,媒体再给她如何套上个丑恶的标牌,倒也无所谓了。 她呷了一口茶水,明明浓烈的茶香在口,她却根本尝不出味儿来。 ** 入夜,两人终于抵达桓城。 得益于霍岐南在桓城的人脉,不到二十四小时,夏悠就找到了那名医生,并成功邀请他一同去一趟盛城。 他们乘了最快的班机飞回盛城。然而,就在抵达盛城机场的时候,在机场大厅,夏悠和霍岐南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围堵。 陵川集团二公子霍岐南与女明星夏悠的恋情曝光只在一瞬间,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舆论几乎都冲向了夏悠。什么没有演技的花瓶,什么靠男人上位,抱大款,各种字眼不堪入目。 记者们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数十只话筒横在两人面前,与之同来的,是记者们狂轰滥炸的提问。 “请问夏小姐,您是何时开始于霍先生交往的?” “对于外界猜测的,您企图依赖霍先生嫁入豪门的事,您怎么看?” “有人爆出您靠潜规则,获得了霍先生投资的《御前女捕快》的女主角资格,请问您是否承认?” 面对耳边毫无止境的人声,夏悠只觉得脑子都快炸开了。周老先生的病情尚且是个未知数,她就遇到了如此烦心的事情,她只恨不得自己此刻死了算了。 推搡之中,夏悠原本用以自我保护的口罩也因此掉了下来。相貌被曝光于人前,她好似也失去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此刻,她忘记了所有身为公众人物的规则,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捂住耳朵堵住这些难听的言论。 她不想听,也不想看! 然而,就在她闭上眼,将手捂上耳朵时。另一双略微冰凉的手,却已经附上了她的耳朵。 霍岐南敞开大衣,将夏悠包裹进大衣里。末了,还不忘伸出双手,将她的耳朵牢牢堵住。 夏悠稍稍抬眼,就看见头顶的霍岐南,朝她投来了一个宽慰的微笑。即便是被他堵着耳朵,但此刻,夏悠却仍旧清楚无虞地听见,霍岐南对着众位记者说了一句话,堵住了幽幽重口。 “夏悠是我的未婚妻,我追了她很久,麻烦各位媒体朋友,多给我留点面子,别把她吓跑悔婚了。” 说完,他还不忘低眸看她一眼。两人目光交接时,被好事的记者捕捉。霍岐南唇角微勾,笑得像是春日里盛放的阳光。而夏悠却只是躲在他怀里,半张着眼,神色胆小怯懦,像是只受伤的小兽。男人的目光怜爱着怀里的女人,此等画面,令人为之心动。 得益于事件男主角的一句话,记者们很快散开了。毕竟,记者们想要的,霍岐南都经由一句话回应了。记者们都懂,这桩恋情里是挖不出东西了,出生豪门的男主角,对处于事件的女主角可是心疼爱护得很,可见定是没什么潜规则、抱大款之类的狗血佐料可以挖,怕是只能将通稿写成金童玉女祝福之类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之前身在桓城,霍岐南和夏悠未曾收到媒体干扰。回到盛城之后,两人才发觉恋情已被无良的媒体渲染地众所周知了。 甚至,连身处在医院病房的周老先生都知晓了此事。 自桓城来的老医生,第一时间给周老先生诊治了,只是待观察完周老先生的病历,他却只是摇摇头,留下一声叹息。周老先生还睡着,大概是担心谈论病情吵醒他,老医生借故挥了挥手,示意夏悠和周湛一同出去。 然而,就在三人一同走出去的时候。从病房内却传来了周老先生沙哑粗糙的嗓音:“阿湛跟医生去就好了,夏悠,你留这儿。” 夏悠点头朝周湛示意让他先走,周湛很妥帖地带医生离开。末了,还不忘将房门悄悄摇上。 两天不见,周老先生仿佛又苍老了几分。明明前些日子八十大寿时,夏悠眼中的他,还恍若是个英姿飒爽的老人家。只可惜,病来如山倒,再加上周氏的落败,周老先生显得愈加老态。 “小鹤,回来啦。” 周老先生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夏悠乖顺地走了过去,挪了个凳子,坐到周老先生身边。 周老先生见她过来,笑着抚上她的手:“阿湛那孩子也真是的,让你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跑到桓城去。等他待会进来,我可要好好说说他。” 夏悠将手从他的掌心里腾出来,继而又拍拍他的手背,宽慰道:“爷爷,不用了,周湛还要忙着公司的事,两头兼顾太辛苦。既然我空着,就顺便行个举手之劳了。”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周老先生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睁得老大,像是难以置信似得。 “小鹤,你刚刚叫我……叫我什么?” 夏悠粲然一笑,继而又唤了一声:“爷爷。” 只这一声称呼,周老先生瞬间热泪滚烫:“小鹤,我以为你会恨我的。没想到这么多年,等到你这一声爷爷,死倒也瞑目了。” “胡说什么呢?”夏悠作势要捂住他的唇:“爷爷可要长命百岁,不乱说。” “好好好,小鹤说什么就是什么。”周老先生的笑容险些快溢出眼角。 周老先生眼里浑浊,像是有泪要落下来。夏悠见状,就从床头柜那边抽了张湿巾,细致地替周老先生擦拭着。岁月在老人家的脸上,留下了布满褶皱的痕迹,再难寻觅年轻时的影子。 想起前些日子,医生给周老先生下的病危通知,夏悠尚且还心有余悸。擦着擦着,不知怎么地,她也开始有些泪意,唇边不自觉地说:“爷爷,你要好好的,我会一直守着您的。” 这时,一双温和老迈的手,捉住了夏悠那只来回擦拭的手:“小鹤,既是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就想多嘴的问一句。” “什么?” 周老先生顿了顿,才开口问:“你现在是不是和霍岐南在一起?” “是。”夏悠没有任何迟疑。 “是陵川集团的那个霍岐南?” “对。” 周老先生从鼻腔里吁出一口气,类似叹息:“小鹤,你是真心喜欢他?” 夏悠笑得有些苍白:“应该是吧。” 周老先生眉头紧拧,又问:“那你养父白宏海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他是霍岐南害死的。” “即便是这样你还……” 夏悠微微笑着,打断了他:“爷爷,不瞒你说,我很恨他。可大概是因为太恨,这种长久的恨意,霸占了我所有的行为方向。当这股恨意开始变得不那么重要,我才发觉,我竟是离不开他的。” “那往后呢,你打算和他怎么办?”周老先生目光焦灼。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周老先生神情紧绷,夏悠知道,他是在担心她。这么多年,自父母过世后,夏悠第一次体验着,被人担心的温暖。思及至此,她心里恍惚也是暖暖的,情不自禁地地下了头,将脑袋靠在周老先生的肩上。 “爷爷,我很想问你,周氏对你来说重要吗?” “固然重要。”周老先生慈爱地抚了抚她的长发。滑润的发丝,在他的指尖流动:“但比起你来,它又显得无足轻重。” 得闻周老先生的话,夏悠的心仿佛定了不少,她喃喃道:“既然周氏在爷爷心中是重要的,那说明我的选择没有错。” 周老先生蹙眉:“小鹤,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夏悠从他肩膀处抬首,眼里裹挟着微笑,淡淡地扫向病床上的老人。许久的对视之后,她才将埋藏在心里已久的秘密,说了出来…… “爷爷,其实我有个孩子。” “什么?”一双老迈的眼睛瞪得浑圆,仿佛是一个重磅炸弹在耳里炸开。 夏悠轻抚着老人家的手,慢条斯理地说:“我有个孩子。可当初为了做演员,我抛弃了他,将他交给了我的经纪人抚养。至今为止,他都不知道我是她的生母。如果您愿意的话,改天我带他来看你好吗?” “当然好!能见到小鹤的孩子,当然是求之不得。”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子孙同堂。此刻,周老先生的眼眸子里充斥着欢欣雀跃,倒是显得有些慌乱:“也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改明儿得让阿湛好好准备些小孩喜欢的东西。也不知道我这样卧病在床的模样,会不会吓到他……” 见周老先生眉脚止不住地上扬,夏悠坐在一旁,只是笑,却不说话。 ** 周末。 郁欢自一个月前就出国办公了,郁默一直跟随陈姐住在夏悠家。也正是因为郁欢出国,因此当面临恋情公开的威胁时,夏悠连一个求助的人都找不着,只能任由媒体将她和霍岐南的关系肆意传播。 是日,恰好郁默幼儿园放假,夏悠就特意带着他,来了一趟医院,拜会周老先生。 郁默向来乖巧可爱,见了周老先生,就按照夏悠嘱咐的那样“太爷爷、太爷爷”乖顺地叫着,听得周老爷子甚是欢喜,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有人说,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好比是个大龄的孩童。此刻周老先生和郁默一搭一档地玩闹着,说着夏悠听不懂的话,当真好像是两个嬉戏的孩子。 祖孙俩的玩闹,直到护士进门,叮嘱周老先生该午睡输液了,才终于停止。 病房被清场,夏悠只好带着郁默出来。临走出房门时,郁默还还一步一回头地,对着病房里的周老先生依依不舍。 一边走,他一边扯着夏悠的衣角问:“夏悠阿姨,什么时候我还能再找太爷爷玩吗?” 夏悠问他:“你很喜欢太爷爷?” “是呀。”郁默摇头晃脑地思考着,神情憨态可爱:“默默没有爷爷,所以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样的。不过见了太爷爷之后,发现有太爷爷好像也很棒呢!”说完,他踮起脚尖,跳了一记。 夏悠无奈:“那我下次再带你来看太爷爷。” “好呀好呀。” 自阮阮死后,夏悠对郁默的态度已经好了许多。大概是意识到,这一生的亲情只有一回,夏悠不想日后懊悔,于是也逐渐开始学着珍视善待郁默。郁默到底是个懂事又开朗的好孩子,自夏悠学着与他亲近,他常年温暖的笑容,也仿佛感染了夏悠。没过多久,夏悠对他的隔阂也就消失殆尽了。她开始摆正心态学着爱他,像是母亲在爱护孩子一样。 此刻,郁默嘴里还嘟囔着话,夏悠将他的童言稚语收入耳里,只觉得莫名可爱。 一大一小的两人,开始往走廊拐角处走。还没走几步,就听得郁默一声欢呼,之后,他的小手立刻从夏悠掌中窜了出去,整个人往前飞奔。 “霍叔叔!” 小男孩的声音里,掩藏不住的喜悦。 彼时,霍岐南已在走廊拐角处等了许久。他早就看见夏悠牵着郁默过来了,却不主动迎上去。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他们的互动,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一颦一笑间,牵动着霍岐南所有的心绪。 郁默迈着小短腿跑过来,霍岐南就蹲下了身,张开怀抱,迎接他。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些分量,飞奔而来的时候,撞了霍岐南满怀。 郁默睁着大眼,好奇地问他:“霍叔叔你怎么在这儿呀?” 霍岐南替他理了理跑乱的短发,正要开口,却被郁默打断。 “等等,让我来猜猜!”郁默托着下巴,骨溜溜地转动着眼眸子:“我猜叔叔一定是太想默默了,所以偷偷跟来的,对不对?” 霍岐南往他鼻梁上刮了一记,笑开了怀:“对对对,就你鬼机灵,最聪明。” “当然啦,默默本来就是最聪明的。” 郁默高兴地一跳,顺势抱住了霍岐南的脖子,往他怀里躲。霍岐南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约莫是想让他抱了。霍岐南到底对郁默宠爱非常,不忍拂逆他的心愿,就顺手穿过胳膊,径直将他抱了起来。 郁默靠在霍岐南的怀里,别提多高兴了,一个劲地勾着霍岐南的脖子,像是只攀着树干的小猴子。 夏悠见霍岐南溺爱郁默的模样,无奈摇头:“他都几岁了,还抱他。” “现在能抱得动就多抱几回……”霍岐南戏谑地觑了郁默一眼:“要不然等男孩子长大了,懂自尊心了,想抱都不给了。” 夏悠噗嗤一笑,继而又问他:“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听陈姐说,你带默默来医院了,心想着你应该是带他来见周老先生了。怕你照顾不来,所以就跟来了。” 说这话时,霍岐南笑容温和,上挑的眉梢里,隐约夹带些许宠溺。无意间,两人眼神接触,他的目光仿佛是一道电流,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夏悠像是触了电似的,莫名心动。 走廊内阒静,听不见任何躁动的声响。谁都不说话的环境下,有些无端的窘迫。 夏悠显然察觉到了这样的异常,张着唇,要说话。 “你……” “我……” 猝不及防地,两人的话撞到了一块儿。一时间,互相谦让,许对方先说,但又找不着话题。再一次僵在原地。 两人对视一秒,都不由地笑开了。 正当此时,一阵童声插了进来。 “叔叔,我想踢足球。”郁默将脑袋搁在霍岐南的肩上,居高临下的目光,令他恰好能透过医院落地窗,见到窗外花园内的景色。而那里,正巧有一群小孩子在踢足球。这一刻,郁默眼红了。 “好。”霍岐南毫无犹豫地答应了。 “真的吗?” “真的。” 郁默往霍岐南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叔叔,那我们现在就去好不好?” “好。” 这时,站在一旁的夏悠,立刻瞪了郁默一眼:“默默,别一直闹着你霍叔叔,怪累的。” 得了夏悠的教训,郁默扁了扁唇,低下头,仿佛没了兴致。 霍岐南见状,立刻当和事佬:“没事,陪孩子玩一会儿就好。” “就一会……”郁默也加入了哀求的行列。 夏悠对二人无可奈何,只好轻叹一口气,应允了郁默的想法。 恰好这时,一阵风从落地窗外吹进来。夏悠张着唇,正要嘱咐二人在楼下玩小心些。结果,突如其来的风,就将夏悠飘扬的发丝,卷进了唇里。 风吹得温柔如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霍岐南腾出一只手,替她捋开了碍眼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她滑腻的脸颊肌肤,留下了一丝丝温柔的痕迹,仿佛岁月青葱,回到了两人最为相爱的那段往日里。 这般和谐亲密的动作,令画面瞬间定格。 而在这样一帧画面里,男人抱着孩子,女人柔情看着男人,男人替女人捋发,如此场景,仿佛是完完全全的一家人。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霍岐南与郁默下楼了,夏悠则留在楼上。 她倚在落地窗前的栏杆上,视线穿过窗户玻璃的隔阂,落到花园草坪上,四处游离着。直到瞧见那嬉闹着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目光方才定下来。 这时,自医院走廊外,有人由远及近地朝她走过来。 夏悠听见了脚步声,却并未抬头打量,她的视线依旧驻足在地上的那两个身影上,久久未曾离去。 周湛见她专心致志地远眺着,就也不打扰她,只是悄悄走到她身侧,随同她的目光,一同往底下望。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就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长久之后,夏悠打破了寂静,问他:“老爷子睡下了吗?” 周湛未答,他只是将无框眼镜往上推了推,答非所问:“我听老爷子说了,你就是小鹤。” “是啊。”夏悠也被避讳。 周湛感叹:“真没想到啊,老爷子惦念了那么久的人,居然得来全不费功夫。” 夏悠抿唇一笑,并未答话,视线继续往地面处望。 此时,医院花坛里,霍岐南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了个足球,已经开始与郁默一搭一档地踢了起来。站在楼上俯瞰而下,夏悠不难看出,霍岐南一直在故意让着郁默,处处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 周湛随着夏悠的视线,一同落到那两个身影上。 他忽然说:“那个孩子,是你和霍岐南的吧。” 夏悠不回应,眼神放空。 周湛说:“他长得很像你,也很像霍岐南。” 闻言,夏悠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周湛你可真是聪明,你还是第一个这么眼明的人。” “怎么?”周湛无奈笑着:“之前都没人认出他是霍岐南和你的孩子?” “没有。”夏悠摇头:“可能我跟霍岐南,看起来像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吧。” 周湛浅浅蹙眉:“听你的口气,现在是打算跟他在一起了?” “是啊,不然能怎么办。” “夏悠,你明明可以放过自己的。”周湛吁出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夏悠:“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机场恋情曝光,很有可能就是霍岐南授意的。” “没想过。” 夏悠稀松平常地将落在地面上的眼光收回,之后,悄无声息地,她抬起头,将目光一直延伸到周湛的脸上。她的语气,从散漫自如,变得斩钉截铁。 她说:“因为我确定就是他授意的。” 夏悠淡漠一笑:“以前关于我的任何报道,都藏得那么好,可见霍岐南肯定是动了手脚的。现如今曝光这么轻易,霍岐南定是在其中也扮演了授意的角色。” 听完她的话,周湛不置一言。许久后,他才终于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 “夏悠,他这是在逼你。” “逼我又如何,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夏悠将身体趴在栏杆上,眼神遥遥地投向远方:“周湛,你要知道,周氏是老爷子一生的心血,无论如何我得保全。” “所以呢?”周湛问她:“你打算以什么方式?” “他想让我嫁给他。” “联姻?”周湛挑眉。 “嗯。” 冷不防地,周湛抿出一抹轻笑,倒是有些无奈,却又有些释怀。居高临下的目光,在适当的角度下,能够看见花园底下的男人与孩子,玩的不亦乐乎,脸上满足的笑意,掩藏不住。 周湛恍若明白了什么:“周氏都已经是到手的蚂蚱了,他还愿意让它飞了。兴许……” “兴许什么?” “兴许,他是真的很爱你。” ** 周湛走后,夏悠信自下了楼,走到了花园旁的小道上。 花园正中,那一大一小的人影正玩得不亦乐乎。隔得不远,在这样的距离下,她连两人额间的汗水珠子,几乎也能数得一清二楚。 夏悠悄悄走近,这时,足球从郁默的手里滚落下来,就那么骨溜溜地,就滚到了夏悠跟前。 她蹲下身,顺手捡起,却听得不远处郁默在叫她“夏悠阿姨”,那声音绵绵软软的,带着些丝的暖意,流经夏悠心田。 她将球往头顶一抛,再一推,足球就飞到了郁默跟前。郁默好似心电感应似的,飞快地跳起一扑,足球顺势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还是贪玩的年纪,郁默抱着球,一刻不肯松手。那活泼好动的模样,看得夏悠唇角染笑,不自觉地就愣在了当场。片刻之后,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霍岐南已然站到了她的身旁。 两人站得很近,春风一丝丝地拂过来,隐约带走了霍岐南身上好闻的松木气息,带进了夏悠的鼻息里,清清凉的,莫名好闻。 大约是为了缓解这种心猿意马的尴尬,夏悠开始说话:“默默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贪玩了,陪着他,应该很累吧。” “不累。”霍岐南将目光投向那个活泼好动的矮小身影:“等他长大了,连想陪他玩的机会都没了,倒不如趁现在尽尽兴。” 夏悠扑哧一笑:“那你就多尽兴点。” 她清亮的笑声,萦绕在他的耳边,脆生生的,却是好听极了。霍岐南下意识地侧目望向她,此时,她好看的侧脸就近在咫尺,那么近的距离,他仿佛随时都能触到她的呼吸。 无意识地,霍岐南说了一句:“小鹤,其实我很感谢你。” “谢我什么?” “感谢你,当年留下了郁默。” 夏悠抿唇淡笑,却不像以往那般刻薄,那神情倒像是看开了:“或许你该感谢郁欢,要不是她,我或许真的会下狠心不要郁默。” “你不会的。”霍岐南忽然打断她:“小鹤,我相信你不会。虽然现在的你,一直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刻薄狠辣的女人,实际上,在我看来,你依旧是之前那个纯真善良的小鹤。” 夏悠一时语塞。因为她至今为止,都没有想过当初如果她打掉了腹中的孩子,会怎么样。郁欢的出现,让郁默的留下成为顺理成章的事。然而,假使一切回到当初,让她扪心自问,会不会留下郁默时,她却无解了…… 明明当时那么恨,那么想要除去肚子里的孩子。但那时,若真让她上了手术台,她怕是也会跑吧……原因无他,只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唯一的亲缘,唯一的血脉。 夏悠张着唇,正想说什么,却看见郁默抱着足球,扑腾一声,结结实实地在草地上摔了一跤。 霍岐南与夏悠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赶忙扶起郁默。夏悠一边着急地问他状况,一边给他检查伤势,而霍岐南负责替他掸去身上的杂草。两人只顾着问他,结果等一抬头的时候,才发觉郁默安然无恙,只是刚才摔跤是脸着地的,他吃了一嘴的杂草。 一张红嫩嫩的嘴里,含了一嘴的杂草,那模样,令霍岐南和夏悠一时间都忍俊不禁地笑开了。 小孩子到底忘性大,夏悠刚帮他把嘴里的杂草清除干净。一溜烟地,他又跳出了夏悠的怀抱,跑草地上打篮球去了。 彼时,夏悠还维持着半蹲在地上的姿势,而郁默却早已经跑远了。 霍岐南担心她蹲得累,伸手小心翼翼地拉夏悠起来。偏生花园的草坪还有些坡度,夏悠一脚没踩稳,猝不及防地就要摔下去。幸好,霍岐南眼明手快地揽住了她。 如此姿势,夏悠整个人都几乎瘫倒在了他的怀里,气氛莫名地暧昧。 兴许是被这样的氛围熏陶,夏悠情不自禁地眯着眼,问了他一句。 “霍岐南,你先前跟我许诺的那句话,还算数吗?” “什么?”霍岐南不确定夏悠所说的,就是他心里想的那件事。但即便是这样,光是猜测,就令他忍不住喜上眉梢,连唇角都开始不自觉上扬。 夏悠深吸一口气,扶着他的肩膀,在草坪上站稳。 在他面前,她略显羞赧地咬着唇。许久后,才笃定地抬眼看向他,那眼里的执着笃定,令人惊心动魄。 “霍岐南,我想好了,如果挽救周氏,一定要用我自己来换的话,那我答应你。” “你说什么?” 以往男人平静无波、不辨喜怒的脸,忽然变得难以置信。之后是惊讶,最终演变为狂喜。 “小鹤,你什么意思?” 这时,夏悠难得热情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支着手势,在他耳旁轻语。 “霍岐南,我说,我愿意嫁给你。” 双脚突然腾空,等夏悠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霍岐南抱了起来,连转了好几个圈儿了。 她被他转得晕头转向,只得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才能找寻些方向感。 这时,一阵清冽的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霍叔叔,夏悠阿姨,你们在干嘛呀?” 那双抱着夏悠旋转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然而片刻的旋转,紊乱了夏悠的重心,等脚尖踩地的时候,她险些就歪倒向地面了。还好,电光火石之间,霍岐南霸道地伸出了臂膀,将她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花园周遭全都是人,夏悠虽是见过大场面的女明星,但被男人这样大庭广众地抱着,仍是忍不住脸红心跳。毕竟,以前都是拍戏需要,现如今真实发生,她反倒有些慌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旁的男人,温柔宠溺的嗓音,带着一如既往地和煦。 “默默,你夏悠阿姨答应嫁给霍叔叔了。” 夏悠怎么听怎么觉着,霍岐南这口气,像是在得意地炫耀。 郁默闻言,高兴程度几乎不亚于霍岐南。他立刻奔上来,一把抱住了夏悠的大腿,拿脸蹭着,像只讨喜的猫咪。 三个人,就那么突然而然地,在花园里抱成了一团。 暖煦的日光洒下来,将三人融合的剪影,拉得好长好长。 霍岐南抱着夏悠,有些庆幸地想。虽然夏悠现如今对他尚且心有芥蒂,但一辈子这么长,只要他的小鹤嫁给了他,他总有一千种、一万种的方法,将命运的□□拨回最相爱的当初。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傍晚,将夏悠与郁默送回之后,霍岐南就回到了湖光山墅里。 而此刻,方致晟已在别墅里头等了许久。先前,霍岐南为陪同夏悠去桓城寻医,已将公司的事务堆积了一摊。方致晟权利有限,有些事务亟待霍岐南处理,但他却找不着他人,只好亲自往湖光山墅跑一趟了。 方致晟将文件一份份摊开在霍岐南面前,详细地与霍岐南解释之后,再而嘱咐霍岐南落笔签字。 如此来来回回,不知觉间,等霍岐南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已入深夜。 签字结束,方致晟利索地将散落在桌面上的文件收好。然而,无意之中,他却不慎将书桌上一枚深蓝色的女式钱包推到了地上。他下意识地捡起来,结果却无意间看到了钱包里头的照片——是夏悠与郁默的合照。 照片上头,夏悠一手怀抱着郁默,笑得灿烂非常。两人如出一辙的眼睛,笑得酣甜,隔着照片,都能透出感染人心的愉悦。 他将钱包放至桌上,眯眼笑着问霍岐南:“先生,这钱包是夏小姐的吧?” 钱包的款式,再加上里头的照片,方致晟猜想,这个钱包应当是夏悠的。 然而,霍岐南却否定了他的猜想。 “不是。” 方致晟一听,也不好多问,悄悄闭嘴了。 批复文件太久,霍岐南显得有些疲惫,他仰靠在椅背上,语气舒缓地,对方致晟说出一句话来:“阿晟,最近帮我打听下,哪里适合举办婚礼地点?还有婚纱的款式……” “啊?”方致晟一声讶异,猝不及防地打断了霍岐南的话,他有些懵:“先生,听您的意思,夏小姐她答应了。” “嗯。”霍岐南的嗓音哑沉沉的,却仍旧透着喜悦。 “恭喜先生了。”方致晟身为霍岐南的助手,早已跟随霍岐南多年。他自然深知,霍岐南对夏悠那些求而不得的过去。现如今,两人终于解除过去的芥蒂,重新走在一起,方致晟是打心眼里祝福的。只不过,想起霍岐南为夏悠的付出,以及夏悠恃宠而利用霍岐南的事,方致晟不禁感叹:“当初夏小姐要是不知道白宏海的事,兴许在阮阮过世那会,就能跟先生在一起了,也不用走那么多的弯路了。说起来,我倒是很好奇,白宏海的事只有当年少数几个人知道,到底是谁将白宏海的事告知了夏小姐,又是谁在背后指使着夏小姐想方设法地害先生?” “你觉得是谁?”霍岐南饶有兴致地问。 “是周湛?是周老先生?是……” “都不是。”霍岐南收下松弛的动作,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目光从容,细微里带着诡谲的笑意:“这个故事,或许应该从白鹤冉变成夏悠开始。” “我不懂您的意思。” 霍岐南不紧不慢地抓起桌上的钱包,竖在方致晟面前:“你知道这个钱包是谁的吗?” “不知道。” 霍岐南勾唇浅笑,吐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名字:“是郁欢。” “郁欢?”方致晟将这个名字在口里读得玩味。片刻后,他才惊道:“所以,是那天她来找先生时落下的?”方致晟记得,郁欢来找过霍岐南,在周氏发生高速公路建筑案事故的第二天。 “对。”霍岐南说。 “先生,其实我并不懂,您与郁欢向来没有交集,她为什么要来找您?” “为了给我个东西。” “什么东西?” 霍岐南将那钱包往桌面上重重一掷,说道:“夏悠母亲生前存放周氏股份转让合同的,保险柜号牌。” “保险柜号牌是她给您的?”身为霍岐南的亲信,方致晟深谙琥珀钥匙的秘密,也明白开启保险柜还需要缺少号牌。后来,号牌意外被霍岐南获得,但究其来历,方致晟一直未曾知晓:“为什么保险柜号牌会在她的手里?” “因为……”霍岐南顿了顿,才说:“她想要保险柜里的那些股权。” “她怎么会知道保险柜的秘密?!” 霍岐南挑了挑眉,像是在谋划着什么。须臾之后,他慢条斯理地,将这桩重大的秘密摊开。 “郁欢还有另一重身份,白鹤冉养父白宏海的亲生女儿。” 方致晟惊在当场,连说话都显得有些不利索:“您的意思是,郁欢是经由白宏海,知道了保险柜的秘密。” 霍岐南转了个身,将眼神往窗外放,他目光遥遥地,像是在透过窗外四下无人的静谧,暗自忖度着什么。他沉着道:“我原先对这个猜测是持疑的。然而,后来我无意间得知,早在六年前,小鹤失踪的那天。郁欢就为她办理了失踪人口登记。可见,把白鹤冉变成夏悠,是郁欢早在计划里的事情。而白鹤冉变成夏悠,改头换面之后,白鹤冉的身份会自动失效,届时郁欢想要取得保险柜里的东西,实在太过简单。” 方致晟费解地皱眉:“据我所知,失踪人口登记,满四年就会默认死亡。而到时,郁欢凭借夏悠名义上的亲姐姐的身份,定是能够拿到保险柜内的密码,并签上名继承。我不懂,她明明可以办到,为什么却不去办呢?” “原因有二。” 霍岐南逐条解释:“第一,保险柜号牌,一直在我这儿,她并不知道。第二……” 方致晟竖着耳朵,正要听霍岐南讲下去。但霍岐南却哑住了嗓子,不置一声。方致晟性子急,脱口而出:“先生,这第二是什么?” 霍岐南不语,之后,是长长地一声叹息,他似是还带了点笑意,只是那笑意里似乎有些发凉。 “阿晟,你对郁欢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短发,精练能干,像个男人。” 霍岐南幽幽一笑,动作沉静地,将桌面上那枚属于郁欢的钱包重新捡起。打开皮夹,那暗藏在里头的,夏悠与郁默的合影,瞬间暴露在空气里。 盯着那张照片,霍岐南心猿意马地说:“阿晟,前些年,我看过一本心理学的书。上头说,如果一个人,他的行为举止逐渐趋于异性化。就比如,男人女性化,女人男性化。这就意味着,她很可能,爱上了她的同性。” “您的意思是,郁欢爱上了……” 霍岐南将皮夹合上,暗扣的开合之间,夏悠的笑脸也逐渐隐没。 他说:“郁欢应该是在怕,怕她真做了那些事之后,以她那样的性格,会恨她一辈子。” 第53章 .2 时值周末,夏悠从临市下通告回家。 郁默在电话里催得紧,吵着闹着要夏悠早点回来,跟他一同包饺子玩。 电话听筒那边稚嫩欢快的童声,仿佛极具感染力似的,让夏悠也不禁开怀起来。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催促司机师傅尽量开得快一些。 临市距离盛城不远,不用搭飞机,高速公路上驱车一两个小时,就能到家。此刻,车窗外的景色流连地退去,高速公路出口的指示牌数字,一点点地减少,令归心似箭的夏悠,多了点期盼。 挂断电话后,夏悠就托着腮帮子,撑在车窗外边,倒数着距离盛城出口的公里数。 没一会,电话又响了,夏悠以为又是郁默来催了,连来电显示都没看一眼,语气无奈地说着:“默默,我马上回来了,在等一会会就到。” 哪知,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笑,是女人的声音:“怎么,默默又闹着你了?” “原来是郁姐啊。”夏悠一愣,稍后才回过神来,跟她解释:“默默闹着让我回家陪他包饺子呢。我正巧在回盛城的高速公路上,还有几十公里,就到了。对了,郁姐你出差好久了,要回来了吗?” “我在开车回来了。”电话那头的郁欢,瞄了一眼窗外,外头硕大的盛城高速的标志,近在眼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我跟你应该在同一条告诉公路上。盛城高速?” “是啊。”夏悠许久未见郁欢,倒是隐隐期待:“说不定待会我们就能见着了。” “大概吧。” 郁欢的嗓音有些莫名的迟钝,甚至还有些哑然。相识多年,令夏悠明白,郁欢似乎有话,踌躇着不知该如何问出口。电话那头很静,郁欢大概是开了手机扩音功能,夏悠依稀能听见,露着缝隙的车窗,因着车辆疾驰的速度,弄出的狂啸风声。 漫长的犹豫之后,她才听见郁欢开口:“我前两天看到爆料,说你和霍岐南在一起了。” 不知为何,夏悠竟是从郁欢的声音里,听出了失望,听出了……后悔。郁欢的口气,令她仿佛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个活脱脱的背叛者。她一时无言,只能以沉默应对。 却不想,郁欢又问:“所以,你们在一起了吗?” 夏悠深吸一口气,定了什么决心,答非所问地说:“郁姐,等手头签约的这些剧本项目做完,我就不再打算接演片约了。我想休息了,我想开始学着,逐渐淡出演艺圈。如果你说,我还背负着合约,不能离开。那关于违约金,无论多少,我都愿意赔。” “你下决心了?” “是。” “为什么?” 这一回,夏悠没有迟疑,相反,她笃定非常。她说:“我打算嫁给霍岐南了。” 她刚说完,就听见电话那端,郁欢猛力地砸了一记方向盘,只一瞬间,车喇叭厉声刺耳。 须臾之后,郁欢扯着嗓子,质问夏悠:“夏悠,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 郁欢的拷问,令夏悠有些发懵。带着些窘迫,她不知所措地解释:“郁姐,我没有要离开你的意思,我只是打算离开娱乐圈了。关于郁默,我也不会带走。未来,我只是离开娱乐圈而已,我们以后还可以经常联系的。” 郁欢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歇斯底里道:“夏悠你知不知道,我这么用心帮你是为了什么?!” “郁姐……我……”夏悠手足无措。 夏悠略显慌乱的口气,令郁欢终于镇定下来。她平复一会心情,命令夏悠:“我还有十公里,到达下一站城郊服务区。你在那里等我,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夏悠把算着时间,现如今她距离市郊服务区还剩下十五公里。郁欢的车应当就开在与她同一路段的告诉公路上,她开在她前头,到下一站城郊服务区等她,应该可行。 她张唇,正打算答应郁欢。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蓦地听见,自听筒那段传来巨大地一声—— 砰—— 那沉闷地声音,震天地响,像是撞上了什么。 夏悠顿感不妙,大叫了好几声:“郁姐、郁姐……”却始终无人应答。 片刻之后,在嘟声中,电话断了。夏悠又尝试着打了几次,却始终未能接通。 夏悠开始心神不宁,她祈祷着,郁欢是因为手机坏了,亦或是高速公路上信号差,才没能接听到她的电话。她独自这么想着,连等待抵达服务区的时间都变得难熬,她焦躁地数着高速公路一侧的指示牌数字,然而,那数字却越动越慢。 她忍不住催促司机:“师傅,能不能麻烦开快点,我有急事。” 司机无奈:“夏小姐,现在开不快啊,你看前头的车流都开始挤了,我想加速都没门儿。” “怎么会这样?”夏悠皱眉。 “兴许是前头遇上交通事故了。” 夏悠闻言一怔,跟丢了魂似的。 果不其然,老司机的预言很准。在市郊服务区十公里的地方,车辆开始大面积堵塞,停滞不前。 远远地,夏悠就听见急救车尖利的鸣笛声,一声声地,听得她心颤。不由自主地,她降下了车窗,将整个人探出窗外,尝试着去窥探事发地点的状况。车流开始缓缓流动,没一会,在漫长的车龙里,她终于看清里事发场地。 那是一辆红色的卡宴,因为与前方的大货车追尾,车头窜进了大卡车的缝隙里,整个车身早已变形。 夏悠攀着窗,眼神逐渐冻结,一双眸子瞪得老大。几秒之后,她不顾司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推开了车门,失魂落魄地往事发地点跑。 夏悠依稀记得,郁欢的车库里,也停着这么一辆红色的卡宴。车子性能好,因此郁欢出差的时候,最喜欢用它。还有……还有郁欢刚刚好像说,她在距离市郊服务区十公里的地方,现在……不就是在十公里处吗? 当夏悠跑到事发地时,周围已经聚了很多人。她用力拨开人群,在终于看到那辆车时,以及里头困着的人时,她彻底疯了。 是郁欢,真的是郁欢! 她发疯似的冲过去,却被医护人员阻拦,钳制。站在一旁,她眼睁睁地看着满身鲜血的郁欢,被消防人员从车里救出。 而那时候,郁欢只剩了一条腿。 至于另一条,已经被严重变形的车身挤烂,连消防人员都束手无策。 夏悠疯了,她那么好强的人,怎么能只剩下一条腿! 医护人员将浑身血淋淋的郁欢推上了救护车,这时,夏悠立刻摆脱了捉住她的人,跟了上去,同急救医生解释:“我是她的朋友。” 急救刻不容缓,医生最终应允了夏悠上车。 救护车上,扑鼻而来的冰凉消毒水气味,令夏悠恐惧。她恍惚想起,母亲死的那年,她也嗅过这股可怕的气味。这股味道,透着带进血液里的冰冷。 夏悠坐在救护车一侧,死命地抓着郁欢的手,好似只要她松一点力气,郁欢就会离她而去似的。 她就这样抓着她,抓了很久,久到郁欢都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 “夏悠……”她将眼打开了一条缝,隔着氧气面罩,虚弱地叫她。 夏悠紧抓着她:“我在、我在。” 听见夏悠真真切切的声音,郁欢像是笑了:“我还以为做梦呢,没想到真能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得闻郁欢孱弱的声音,夏悠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强抿出一抹笑,说:“郁姐快别胡说了,再等等,再等等我们就到医院了。” “不。”救护车上的心电图似乎薄弱了些,郁欢在说:“夏悠,我快不行了。” “不会的,你会好好的。” “未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郁默,他是你的孩子,别对他太凶了。” “好、好……”眼泪打湿了整张脸,夏悠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郁欢断断续续地说:“还有……还有一定要远离霍岐南,他不是个好人。我过来的时候,他曾经跟我见过一面,后来我的车就刹车失灵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要害我。” “怎么可能?”夏悠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难以置信。 郁欢费力地伸着手,用沾满鲜血的手,抚摸夏悠的脸颊:“霍岐南心狠手辣,你要远离他,绝不要嫁给他。还有,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最后那一个字眼的尾音刚落,郁欢那双半伸着的手,就沉重地落了下去,毫无生气地悬空在担架之外。 心电图“滴”地一声,幻化为一条规律的直线。刹那间,医生蜂拥而至,拼尽全力,终于将那条死气沉沉的直线,拯救为不规律的活跃跳动。 只可惜,这样跳动未能持续多久。 年关将近,高速公路严重拥堵,应急车道被社会车辆占用,无法开通。 夏悠躲在车里,紧抓着郁欢的手,一直在祈祷。无奈道路堵塞,时间拖延太久,夏悠等了很久,等到终于抵达医院的时候,心电图尖利的“滴”声,又再次响了起来。 后来的后来,郁欢因失血过多,最终延误治疗,过世。 而夏悠并不知道,郁欢到底也是个自私的人。弥留之际,她利用自己的死,给夏悠和霍岐南之间下了一个死结。 不用问,郁欢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死,无端嫁祸给霍岐南。毕竟,哪个人,都不愿意让自己深爱着的人,嫁给自己最仇恨的哪个人。 郁欢最爱的,是夏悠。 而她最恨极的杀父仇人,是霍岐南。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三天后,是郁欢的葬礼。 灵堂之下,尽数都是黑白两色,毫无生机的颜色,压在心上令人喘不过气来。 郁欢生前是娱乐圈的人,临终的时候,来送别她的人也不在少数。她曾经捧红过的明星,她曾经帮助过的导演,还有一群跟风而来的记者。所有人都开始回忆她的过去,赞扬她的好,褒奖她的善良,而过去曾经犯下的错,都显得无足轻重。 郁欢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唯独一个名义上的儿子郁默也尚未成年,因此,与她最亲密的好友夏悠,担起了这场葬礼的责任。 此刻,夏悠跪在灵堂里,静默地看着人来人往,心如死灰。 这时,一双小手,忽然扯了扯她的衣服。 “夏悠阿姨……” 郁默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在叫她。 夏悠这才懵懂地回过头去,用一双肿成核桃般的眼睛,望了郁默一眼,艰难地勾勒出了一个笑容,“怎么了?” 郁默垂了垂眼睫毛,来回张望了一圈,最后落到郁欢的那张遗照上。这时,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迷茫,有些恐惧。 “姨姨,我是不是没有妈妈了呀?” 小孩子的话,稚嫩又青涩,听在心里却让夏悠一怔。她强忍着眼泪,才不至于让自己嚎啕大哭起来。 “默默,你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她选择模糊死亡这个概念。 “不,不是的。”郁默摇摇头:“我妈妈死了,她跟阮阮一样,死了。” 夏悠不置一言,只是看着他。她这才发觉,原本贪玩调皮的小男孩,眉宇间的天真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这一瞬间,夏悠忽然觉得,六岁大的郁默,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灵堂上,她不落痕迹地将手揽上了郁默的肩:“没关系,还有夏悠阿姨在的。以后,你就跟着夏悠阿姨生活,让夏悠阿姨照顾你,当你的妈妈好吗?” “不好。”郁默将身子往下倾了些,轻而易举地,摆脱了夏悠的手:“我有自己的妈妈,我不能把夏悠阿姨当做妈妈。” 小孩子无心的话,却让夏悠心头钝痛。她朝他弯出一抹笑,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亲切些,她低下头问他:“可你之前不最喜欢夏悠阿姨了吗?” “我确实喜欢夏悠阿姨,很喜欢很喜欢。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妈妈。”猝不及防地,郁默抬眼看着她,那一瞬之间,小男孩的眼神里充满着希望。他拉了拉她的衣角,期盼地问她:“夏悠阿姨,你能有办法让妈妈活过来吗?郁默什么都愿意换,只要……只要妈妈能回来……”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夏悠无言以对,听着听着,眼泪落了一地。 她恍然发觉,这些年,她做的太错了。把郁默交托到郁欢的手里,却没有尽心尽力地爱护他,让他变得患得患失。现如今,郁欢过世,郁默在这世界上好似失去了唯一的支撑,她难以称得上郁默这一声“阿姨”的称呼,更诓论母亲这个身份。 郁欢待她从来没有一点的苛责,处处保护她,安抚她,比亲人更甚。然而她的结局如此悲惨,何尝不是她造成的。恩将仇报,也不过是她这般。 夏悠原谅不了自己,无法原谅。 ** 傍晚,墓区又开始下雨。那灰沉沉的天色,与送别阮阮的那时,如出一辙。 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郁默因发烧也被陈姐带回去照顾了。此刻,墓地里也只剩下夏悠,以及几个郁欢生前好友。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过来,夏悠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待看清来人的容貌时,她竟是怔在了原地,分不清是怒是恨。 因为,来人正是霍岐南。 周围还有外人,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她静悄悄地靠近他,压低了声音质问:“你来干什么?!” 两人隔得很近,夏悠隐约能看见他衬衣的领口,被熨烫地整齐笔挺。 他说:“这几年,她很照顾郁默和你,我来道一声感谢。” 他的解释,引来了夏悠的讽刺,她握着拳,将五指并得死紧:“霍岐南,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这么假惺惺?” 霍岐南略微蹙眉:“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做过的事情,你心里清楚。”夏悠冷笑一声。 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也为了给郁欢最后的平静,夏悠并未跟霍岐南大肆争执。等他朝郁欢墓前鞠完躬,转身往墓区底下走之后,夏悠才跟上了他。 墓区往下走,人烟罕至之处,夏悠尖声叫住了霍岐南。 她连跑下几个台阶,直到走到与他同个阶梯平台,才终于停下来,一脸怒火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平整的领口,开始因她的愤怒,生出褶皱。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霍岐南,你为什么要害死郁欢?!” 无端的罪名被按上,霍岐南挑眉质疑:“夏悠,你在胡说什么?”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夏悠愤怒地盯住他,试图从他的神情里找出端倪:“她车祸那天之前,你是不是见过她,是不是你对她的车做了手脚!” 霍岐南终于理清思路,跟她解释:“我没有对她的车做手脚,她的车祸也不是因为我。”怕夏悠不信,他还故意添了一句:“我没有害死郁欢的理由。” “没有是吗?”夏悠反问。 说罢,她立刻拎起随身的包,开始在里头翻找,片刻之后,她蓦地从里头掏出一枚东西,狠狠地砸在霍岐南的身上。东西不算沉,撞在霍岐南胸膛上,又飞快地弹落到墓地旁的野草丛里。 霍岐南条件反射似的低头,却见那野草丛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深蓝色的皮夹。皮夹触及地面,里头的弹扣早已被震开,露出一张照片,赫然是夏悠与郁默如出一辙的笑靥。 是郁欢的钱包! 霍岐南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郁欢之前借故交给他保险柜号牌时,遗留在他那儿的钱包。 与此同时,夏悠开始诘问:“既然你说没有,那我倒是想问你,郁欢的钱包为什么会在你那儿?” 无端被误会,霍岐南张唇正要解释,却偶然想起郁欢的事,猛地一顿。郁欢已逝,霍岐南尊重她,不想用她心里对夏悠的那些感情来做文章。于是,话到嘴边,却并未脱口而出。 霍岐南的迟疑,看在夏悠眼里,等同于心虚。她仿佛增了几分气焰,好似霍岐南害死郁欢是证据确凿的事。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 “这钱包是……”霍岐南欲言又止,若是将钱包的事情说出来,郁欢的秘密怕是也会无奈公布。思及至此,他只好掉转话头,无比恳切地对夏悠说:“夏悠,我从未生出过任何害郁欢的心。她往日一直照顾你,照顾郁默,我很感谢她。” 霍岐南的抵死不认,令夏悠愈发地愤怒:“霍岐南,你何必这样虚情假意。害死郁欢,你才是最终那个受益者!郁欢死后,你就能照着你的心意,顺理成章地带走郁默了。你别再狡辩了,是郁欢亲口告诉我,你在她的车上动了手脚!” “她亲口告诉你的?” 夏悠根本不回应他的问题,只歇斯底里地斥责他:“霍岐南,如果真是因为郁默的原因,我真的难以想象,你到底有多狠。” 霍岐南终究是对夏悠无可奈何,她质问的口气,仿佛一把把尖刀插在他的心上。两人好不容易竖立起的信任心墙,眼睁睁地,这么看着,就要倒了。 霍岐南再次语气恳挚地解释:“夏悠,不是我。” 夏悠轻笑一声,眼底尽是绝望与茫然:“如果在高速公路案发生之前,你说不是,我兴许会选择相信你。但现在,我根本无法相信。你可以用那么多无辜工人的命去赌,多一个郁欢,又算得了什么。霍岐南啊霍岐南,该是多么地心狠手辣,才能变成你这样。” 她徐徐靠向他,用一双含着泪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然而,他眼底漆黑一片,夏悠什么都看不见。她这才恍惚发觉,原来时光过去这么多年,他身上的一切,她都是看不清的。曾经,她看不清他的目的,像个傻瓜一样爱着他。现在,她看不清他的情绪,无法看见两人的未来。隔着欺骗与恨意的爱,如何才能圆满? 夏悠一步步逼近他,下过雨的台阶湿滑,一脚不慎,她就栽倒了下去。 霍岐南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然而,那样的电光火石之间,夏悠却推开了他的手,任由自己栽了下去。连滚了几阶,擦破了手上的皮肉,才终于停下来。 长久压抑的情绪,终于释放,她放肆地哭了出来。雨水夹杂着泪水滚落,令她狼狈不堪,“霍岐南,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才要这样害得我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先是我养父白宏海,后来是阮阮,最后是郁欢。” “假使我得罪了你,我只求用我自己赎罪,别祸害别人行吗?” 雨落之下,夏悠哭得声嘶力竭。 霍岐南连跨了几步,刚忙走到她身边,用西装外套辟开了一片天地,让她不至于被雨打湿。他心疼地抱住她,语气艰涩,却又像是在劝慰。他说:“小鹤,给我五分钟,我跟你解释,什么都跟你解释。关于郁欢,关于你养父,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全都告诉你。” 夏悠失魂落魄的模样,触痛了霍岐南脆弱的心脏。他这才发觉,自己自以为是的隐瞒保护,却是害了她。此刻,见她这样,在情绪的驱使下,霍岐南什么都顾不得了。至于那些该死的秘密,他再也不想守了。她不是记恨他害死她养父吗?那他就告诉她,她养父死亡的真相。她不是不信她没有害死郁欢吗?那他就告诉她,郁欢的那些秘密。 霍岐南不想再守着秘密保护她了,他想正大光明地告诉她一切,那些漂浮在时光里的秘密…… 霍岐南掰正她的脸,令她与他目光相接。他缓缓向她启唇,袒露那些过去的秘密:“小鹤,关于你养父白宏海……” 话未到一半,戛然而止,只因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 是夏悠的手机响了,她下意识地打开包,翻找到手机,并划开锁屏。当看到屏幕上“周湛”二字时,她忽然有些晃神,隐隐的不安感在作祟。 须臾之后,她按下了那个翠绿色的通话键。与之同来的,是周湛沙哑又蹙迫的声线。 “夏悠,不好了!陵川集团忽然违约,开始全面收购周氏。我没能及时阻止消息,结果被老爷子看见,老爷子难以接受,一时心脏骤停,被送进抢救室了。医生说……医生说……” “医生说什么了?”夏悠瞪大眼睛,大吼了一声,那声音嘶厉甚至惊动了山林里的鸟儿。 “医生说,这回是凶多吉少了。让你赶紧回来,兴许能见老爷子最后一眼。” 闻言,夏悠像是魂魄被抽离了一半,眼神都开始变得木讷呆滞。手机脱离了五指的掌控,颓然地摔在了青石板的台阶上,屏幕瞬间碎裂成千瓣。夏悠脑子里晕晕乎乎地,一切来得太快,她像是找不到方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将手指抠进石板上的青苔里,摇摇晃晃地,她开始站起来。 身旁有人在扶她,隐约间,她意识到这个人是霍岐南。 她忽然发了疯似的推开了他,体力健硕的男人,被她蛮力地一推,连退了好几步。 她流着泪,拎起身上的包往他身上砸,嘴里,声嘶力竭地在吼。 “霍岐南,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55章 .012 第五十五章 夏悠连忙赶到医院,却只见到了一块白布。从头到脚,将周老爷子蒙在里头。 病房内,周湛与周璟眼眶乍红,无声无息地立在病床两侧,眼神如同死了一般。 见到这副场景,夏悠彻底疯了。她眼神空洞走到病床旁,颤抖着手指,开始撩那块白布。一边撩,一边嘴里还无意识地抱怨着:“真不知道这医院里的医生护士是怎么办事的,居然把布蒙到了老爷子头上,这样会呼吸不过来了。改明儿,不对,待会我就去投诉。” 白布撩开一角,露出周老爷子失去血色的脸时。夏悠故意偏过头没去看,反倒是转而回头训斥周湛:“周湛你也真是的,医院的人把老爷子照顾得这么不好,你也不管管。我们又不是没钱,在这医院待得不舒心,大不了让老爷子转个院。” “夏悠,老爷子走了。”周湛冒出一句。 夏悠轻笑一声,驳斥他:“胡说什么呢?老爷身体好得好,可不许你这样诅咒他。” “夏悠,一小时前,老爷子走了。” 腾地一声,夏悠站定在周湛面前,拎着他的领带,双眼险些要瞪出来:“周湛,我让你别说了,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弄死你!” “面对现实吧夏悠,老爷子走了。”周湛却无视夏悠的恐吓,抬起头,眼神顺势接住了她的目光。他说:“老爷子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让你遵从自己的心意去做事。他一生没能好好照顾你已经是他的过错,他不想你因为他的生死,而影响了自己的幸福。他这一生唯一的心愿,只是希望你幸福,仅此而已,不要有太多顾虑。” 听着周湛的话,夏悠几乎都能已经想象到,那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家,奄奄一息地说出这些话时的模样。他那样喜欢她这个孙女,兴许说起这些的时候,眼角还是带着慈祥的笑意的。 被攥紧的领带,逐渐开始松动,周湛眼睁睁地看着夏悠那双手,从他的颈处脱落。他嘱咐她:“待会律师会过来,生前老爷子立过遗嘱,留了些东西给你,还有……郁默。” “我不要什么遗嘱,我只想问你一句,老爷子到底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猝不及防地,一滴泪落下来:“明明当初桓城的医生诊治过,只要老爷子病情稳定就不会有问题的。” “但医生也说过,病情稳定的前提,是不能受刺激。” “什么意思?”夏悠眼睛一眯。 周湛缓缓抬眸,望向那白布底下老人的遗体,眼神歉疚:“在霍岐南许下与你联姻的条件之后,陵川集团已经全面放弃了对周氏的收购。我原以为陵川集团不会再有所动作了,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霍启山那边却突然大张旗鼓,全面收购了周氏。以目前周氏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与陵川集团抗衡,所以顺理成章地,周氏落到了陵川集团的手里。而老爷子之所以受刺激,也是因为意外看见了这条消息。” 清脆的一声“啪”,周湛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我没用,没能保住周氏,也没能把消息好好捂住,让老爷子看见了。” “怎么可能……”夏悠无意识地开始呢喃,黑色瞳孔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迷茫:“他当初明明答应我的,只要我嫁给他,就能保全周氏的……” 周湛沉眸:“或许是我们错信了他,又或者,这是他麻痹我们的另一种方式。如此一来,我们放松警惕,甚至都来不及与他挣个鱼死网破,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一个完整的周氏。” 周湛的分析,令夏悠觉得异常恐惧。假使事情真如周湛所说,她岂不是害死老爷子的罪魁祸首? 她不愿意相信,只一味地抱住了脑袋,拼命地摇着头:“我不信,我不信。” 周湛见她如此模样,正想去安慰她,然而,刚一走近,夏悠却忽然发了疯似的推开了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跑。 周湛提步就要去追,却被周璟拦住:“哥,你让她静一静吧。” 周湛最终没去追她,只眼睁睁地看着她,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消失在空荡的走廊里。望着她的背影,周湛忽然莫名地心疼。他至今还记得,六年前盛城大学的画室里,那个随手描画的长发少女。 那时候,阳光从窗户的罅隙里落下来,遥遥地在地面上拉长,一直落到了少女的发上。兴许是被阳光照得热了,她顺手就将头发一撩,露出了纤白的脖颈还有灵动的左耳。 那一刻,周湛曾经闻见过心动的味道。 老爷子曾同他谈起过,想将她认回,让她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幸福快乐不受任何打扰。只可惜,后来因着白宏海的变故,她不知所踪,再也寻不见人影。他们都以为她是嫁了,在他们的幻想中,她的生活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应该是幸福安康。 但未曾让人想到的是,她却活得如此艰辛。 明明谁都想让她幸福,她却活得最不幸。 算计她的爱人,不能认回的孩子,得到却又忽然失去的至亲。 第55章 .2 巧是当真地巧,夏悠出了病房没多久,就在走廊拐角,撞上了霍岐南。 实则,夏悠在墓园离开之后,霍岐南因为担心她的安全,就径直跟上了她。同时,也是在跟随她的途中,他意外得知了周氏被收购,周老先生不堪打击亡故的消息。 现如今遇上夏悠,他第一时间就想跟她解释。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记响亮的巴掌,以及夏悠泪眼朦胧的眸子。 “霍岐南,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质问他,声音里带着些声嘶力竭的怒吼,在不大的走廊平台里回荡:“不是说好只要我嫁给你,你就不动周氏吗?” “小鹤,你听我解释。” “怎么,你还想骗我一回?”夏悠呵出一口冷笑:“这次的借口是什么,无心之过,还是障眼法?” 霍岐南制住她不安定的双腕,目光灼灼:“收购周氏是陈桓北做的,他故意教唆我父亲,才会出了这样的事。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我保证原封不动地把周氏还给你。” “那我爷爷呢?” 突如其来地,只此一个问句,就让霍岐南一时语塞。 周遭的空气一瞬间像是凝住了,气氛僵持下来。 又是一滴泪落下来,夏悠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把我的爷爷还给我。” “抱歉。”霍岐南无力。 “一句抱歉有什么用,因为你的这句抱歉,我可是没了爷爷啊。”哭着哭着,夏悠却又笑了,那笑容里,满目的尽是苍凉:“你可以把周氏的事情推脱在陈桓北身上,那郁欢呢,难道郁欢的死也是因为陈桓北?” “是郁欢在骗你。” “郁欢在骗我?”泪水顺着脸颊轮廓连绵滑下,夏悠也不去擦,只任由湿意淌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辈子郁欢对我那么好,她怎么可能害我。霍岐南,你何必冤枉一个死人。” 原本,霍岐南打算将郁欢的故事埋在心里,但眼见事到如今,已故的郁欢却在逼着他,把所有的一切说出来。霍岐南终究不是个心恶之人,夏悠消失的那六年,郁欢虽是怀着阴谋接近地她,但好歹她也照顾了夏悠那么多年。而且,得益于她,郁默才能安然健康地成长。霍岐南尊重她,不想将她私心里的那些事说出来,却不想,现如今居然被已死的郁欢反咬一口。 事情到了如今的境地,霍岐南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郁欢是你养父白宏海的女儿,从白宏海死后的第一天,郁欢就使计接近你,为得就是从你手里,得到那百分之十五的周氏股份转让合同。而之前我所给你的保险柜号牌,就是郁欢给我的。” 说完,霍岐南将眸子低下,幽幽打量着夏悠,试图从她的眼里看到丁点信任。只可惜,那黑色的眸子,暗得像是夜,里头只有质疑,毫无信任。 她从鼻腔里吁一口气,轻蔑至极:“死无对证。霍岐南你所谓的证据,难道就是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私人。”夏悠昂着头,骄傲又顽固:“我和她一起六年,在这期间,她有的是方法可以从我身上套取线索,得到合同,可是她并没有。如此说来,我是不是可以以为,你刚刚说的这些话,都是对死去郁欢的一种污蔑?” 她跨前一步,直到与他间隔方寸,才终于停下来。她伸手死命地攥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霍岐南,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狠毒的人?你可别忘了,你的儿子郁默,可是她亲自带大的。到底该有多狠心,能让你连自己的恩人都不放过?” 霍岐南终于忍不住爆发:“郁欢之所以在那六年里都没有对你实施任何动作,是因为……” “因为什么?” 话到唇边,却欲言又止。霍岐南到底惦念着郁欢对夏悠母子的情分,不愿意将郁欢那些隐匿的感情说出来,他更不愿意看见……看夏悠曾经信任的某些感情轰然崩塌。此刻,夏悠已失去至今,他不想让她连曾经的信仰都失去。 最后的最后,他所有解释的理由,只变成虚妄的一句:“无论你信不信,我只想告诉你,我说得一切都是真的。” “是吗?”握着他衣领的手,紧了又松下:“只可惜,从六年前起,被你欺骗到今日,我早已经没有相信你的力气。” 她慢慢收回手,转身不再看他。走廊壁上被擦拭地一尘不染的瓷砖,好似一面面通透的镜子,即便是她背对着他,都能从四面八方看清他的表情。她绝望地说:“霍岐南,我很想问问你,你所谓地让我嫁给你就会放过周氏,是不是也是你为了麻痹敌人的一项计谋?” “绝不是。”霍岐南笃定道,这三字说得太过用力,连他的短发都微微颤抖。静悄悄地,他走前了一步,从背后抱住了她:“小鹤,从遇见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是真心待你的。” 他听见她笑了,不带讥讽的笑声,来源于一种彻心彻骨地无奈。 她落下一滴泪来,很巧合地,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落到了他的手背上,滚烫地烧灼着他的皮肤。 他听见她说:“霍岐南,我真的好想好想相信你。可是我突然发觉,我真的是个很胆小的人,不止胆小,气量还小。自六年前起,你骗过我之后,我不敢相信你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他读懂了她语气里的绝望,登时有些慌了神,匆忙地将她的脸扳正到自己面前。 他蹙着眉,耐心地同她解释:“小鹤,再相信我一回好吗?等这一切都过去,我可以跟你坦白,坦白白宏海的死,坦白郁欢的事……” “不用了。”她抿唇笑了笑,神情悲切:“我不想听任何的解释了,我累了,很累,累到都快爱不起你了。” 她伸手端起他的脸,细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眼里没有一丝恨意。空荡荡地漆黑瞳孔里,没有一丝波澜,她仿佛整个人都死了,像是个没有灵魂的尸体,“跟你在一起的每一秒,回忆起来都是痛的。霍岐南,未来,我不想再痛了,也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小鹤……”他还想解释,但话到最后却只变成一声轻唤。除了她的小名,他连一句话都吐不出。 她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唇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就像两人初识时那般灿烂。 她说:“就当是我求你,放过我吧。” 说罢,她不给霍岐南任何拒绝的机会。猛地踮起脚尖,精准地对准了他的唇,不分青红皂白地吻了下去。唇舌交缠,她吻得热烈,甚至一度咬破了他的唇。在一片腥甜的血味里,两人如同闻见了回忆的味道。 就像这个吻一般,热烈,却又莽撞得鲜血淋漓。 在这一场相爱里,没有任何一方获胜,两人都是输家,输给了现实,输给了信任。 这场吻持续了许久,漫长之后,夏悠才松开了霍岐南。 此时,她脸上尚带着吻后的潮红,美得不可方物,她在笑,像是在蛊惑。 “霍岐南,我们就此散了吧。” 话音余落,她未给霍岐南任何寰转的余地,径直离开了。 霍岐南怔在原地,尚未从她突兀的吻里回过神来,她却已经走远。不远处,她的背影在阶梯中消失,沉沉浅浅地落尽黑暗里,再也寻不见。 望着她的背影,霍岐南才恍然发觉,她的离开决绝,早已经代表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想去追,只是他深知,即便再追上去,两人之间的隔阂也早已竖立成了高墙。 过往,终究归不得。 这一生的长度,怕是再也寻不见她的踪影。 ** 许久之后,从黑暗里走来个男人定在霍岐南身侧。 “先生,我查清楚了,周老先生的死,确定是陈桓北做的好事。他教唆了老头子,才弄出了这样的事。”男人的声音沉稳淡然,是方致晟。 霍岐南眯了眯眼,神色危险:“不惜一切代价撤回对周氏的收购,并想尽办法,让周氏恢复当初。老头子若是有所阻拦,必要时,就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至于陈桓北,那条命,你看着办。” 方致晟迟疑了:“先生,这样值得吗?说到底,霍启山到底还是您的父亲。” “他未曾对我念过情分,我又何必善待他。” 望着夏悠离开的那一层阶梯,霍岐南略微出神:“况且,阿晟你也明白。从六年前到现在,我做的那件事情,不都是为了她。” 方致晟未再说话,只留下一声叹息。 霍岐南迈步走向夏悠离开的方向,黑暗的楼道,拾级而下,终于一层层地见到光明。 霍岐南想,即便他不能再拥有她,即便他不能再与她回到过去,他也要给她一个完美的依托。她既然不愿意接受他的保护,未来,他就用周氏,替她竖立起一个稳固的堡垒,让她有所依靠,让她和郁默一生安乐无忧。 远离狭窄幽暗的楼梯间,迎来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坪。 望着湛蓝的天空,他这才恍然发觉…… 夏悠就像是他心上的一只鹤,他对她的要求并不贪婪,他只希望她飞得高,飞得自由幸福。 而非,束缚的捆绑。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周老爷子入土为安没多久,夏悠就带着郁默离开了盛城。 她走得那日,盛城各地街角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一桩令全市百姓都倍感意外的新闻:原本已被陵川集团收购的周氏,竟是奇迹般地重新恢复独立,并且对外公开表示将于陵川集团联合,共谋发展之路。而陵川集团的总裁霍启山,也正式从高位上退下,将陵川集团事务全权交由二儿子霍岐南处理。 惊天巨变,不过就是一朝一夕的事。 夏悠见到这条新闻时,人已身在机场候机大厅。她盯着机场的led电子屏,数着上头谙熟的面孔……周湛、周璟、方致晟,还有……霍岐南。 夏悠看着屏幕里,他面对记者从容不迫的神态语调,忽然发觉,他最适合的,还是屏幕里的那个世界。现如今,他终于打败陈桓北,登上了那个想要的位置。夏悠心想,他此刻,应该也是高兴的吧。 她望着屏幕出神的时候,忽然有一双小手,揪了她一记袖子,一下子将她带回现实里。 “姨姨,飞机啥时候起飞呀?默默好着急,现在就想看大熊猫。”郁默摩拳擦掌,真当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夏悠揉揉他的脑袋:“快了,马上咱们就能起飞了。” “太好了。”郁默高兴地跳着,只是跳着跳着,小脸蛋却又蔫巴下来:“其实以前妈妈就说好带我去看大熊猫的,可是因为工作忙,都不能陪我。”他往夏悠怀里蹭蹭,六岁大的小男孩,已经有了点自尊感,极力地不让眼泪落下来:“姨姨,我想妈妈了。” 夏悠看得出小男孩在故作坚强,有些心疼:“默默很乖,你妈妈也一定在想你。” 至今为止,夏悠都不敢告诉郁默,自己是她亲生母亲的真相。这些年来,她待他太过刻薄,根本无颜再承认这个事实。她心有戚戚地想着,与其告知他真相让他两难,倒不如一辈子就当他的阿姨。她也不嫁人了,只守着他长大,看他娶妻生子,生活和美。 夏悠低头吻了吻他的发心,轻轻道:“默默,以后你没来得及跟妈妈去过的地方,姨姨都陪你走一遍好吗?” “真的可以吗?”小男孩终究不过才六岁的光景,终究是贪玩的。 “当然。” “那就太好了。” 郁默昂着小脑袋朝她笑,眼窝浅浅的模样,倒是与夏悠记忆中的霍岐南有些重叠。也是,他毕竟是他的亲生子,哪可能不像呢。 抬头的瞬间,郁默好似也注意到了机场的大屏幕上的新闻,赶忙遥遥地指着,对夏悠激动道:“那不是霍叔叔吗?” “嗯。”夏悠抿唇一笑,并不多言。 郁默一股脑地说:“我突然想起来,霍叔叔说过要带我去看丹顶鹤的呢。霍叔叔答应我的事,从来都能兑现的,可是这一条还没来得及完成呢。” 夏悠不忍心再去看郁默眼里的期待,一手拉起他的小手,胡编了一句谎话:“郁默,我们走吧,飞机快起飞了。” “那好吧。” 夏悠牵着郁默走,郁默却还不忘一顾一回头。等到快看不见屏幕上的霍岐南时,他才遥遥地朝屏幕上的人挥了挥手,有些抱歉地说:“霍叔叔,默默得先去看大熊猫了,等回来之后,再找你看丹顶鹤呀。” 拐角经过走廊,led屏幕被墙面尽数遮挡住。夏悠听着小男孩的喃喃自语,只觉得悲切。 因为连她都不确定,她是否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回到这个,有霍岐南的地方。 她是个胆小的人,虽然表面上装作心肠冷硬的模样,实则只有她明白,她到底还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再回到这个有霍岐南的地方,以她的心软,只怕太容易……重蹈覆辙。 所以,那就逃吧,逃到一个最遥远的地方。 任谁都找不到。 ** 半年后。 夏悠还是回到了盛城,带着郁默。 六岁多的小男孩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即便是夏悠带着他四处游历,在他的心里仍旧惦念着死去的母亲,到哪儿都想着要回家拜祭。夏悠拗不过他,只好又带着他重游故地。 这半年里,夏悠借着游历的空档,已经悄悄选好了以后和郁默定居的城市,距离盛城两百公里远的海城。海城生活节奏慢,但教育水平却不慢,甚至高出同等城市一大截。郁默六岁多了,七岁就要上小学,夏悠想着带他四处跑,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就抽空定了下来。小男孩已经懂得了讨价还价,夏悠要带他定居海城,他就要求夏悠每年抽空一个月陪他回盛城,看看过世的妈妈,过世的阮阮,还有那个慈祥的周太爷爷。夏悠说不过他,只好答应。 此刻,两人到了柘城丹顶鹤保护区的湿地里,可不又是郁默的主意。 这半年来,夏悠带他见过了许多的动物,唯独丹顶鹤一直未曾见过。柘城保护区是全国唯一饲养野生丹顶鹤的地方,郁默刚下飞机就念叨着要来看,夏悠无奈,只好陪他。只是,夏悠却明白,他来这里,或许不是为看丹顶鹤,而是为了见一个人。毕竟,在四处游历的那半年里,郁默提起那人的次数,不在少数。 可夏悠却恨不得合手祷告,祈求不要再遇见他。 入了秋,湿地上的野芦苇拔得比人还要高。郁默那一个矮矮小小的影子,躲进芦苇丛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夏悠只得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头追:“默默,慢点跑。” “不要不要。”郁默大叫着:“我要去追丹顶鹤。” 夏悠摇头颇感无奈,但又担心他的安全,只好脱下高跟鞋提在手里,跟着他四处跑。 跑到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一座熟悉的院子,横在夏悠的眼前。郁默还在跑,但刚跑到院子门口,里头突然有人撩起塑料帘子走出来,突如其来地将他抱了个满怀。 那人一身的白,白的褂子,白的手套,白的口罩,但一双黑色的眸子,却是黑得流光溢彩。 郁默认出了他,一把扯下他的口罩,顺势抱住了他的脖颈,像是只顽皮的小猴子:“霍叔叔!” 霍岐南刮刮他的鼻子,笑得宠溺:“默默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因为半年没见,太想霍叔叔了。昨天偷偷跟霍叔叔打完电话约好之后,我就高兴得睡不着!”郁默往他脸上蹭蹭,又伸手指着夏悠的方向:“看,我夏悠阿姨也来啦!” 夏悠俨然感受到了两人的目光,有些窘迫地微微垂眉。她将手里提着的高跟鞋放到地上,重新穿好。没有像以前那样的冷嘲热讽,相反,见了他,她很平静地朝他抬眸一笑,像个老友一般,走过去。 她揪了一记郁默的鼻尖,朝他皱眉:“小机灵鬼,怪不得今天一定缠着我来,原来是你们俩约好的。” “哪有哪有。”郁默嘟了嘟唇:“是我知道霍叔叔在这里,所以故意跟来的。” 这时,霍岐南又跑出来护短:“是我不好,我告诉他我在这儿的。” 夏悠对两人无奈:“算了算了,他本来就一直想来这儿看丹顶鹤。既然来了,也别管怎么来的,就让他尽个兴吧。” 见夏悠应允,郁默高兴地鼓起掌来。抱着霍岐南的脖子,要他带他去里头的培育园里瞧瞧。霍岐南对郁默向来是有求必应的,他说想去看,霍岐南就立刻撩开了塑料帘子,带两人进了去。 塑料帘子有些沉,霍岐南怕夏悠扯不起来,就一手抱着郁默,另一手伸出去给她撩帘子。本来霍岐南就比夏悠高了一头,此刻,她从他掀开的帘子里头钻进去,适当地角度望上去,夏悠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从他的臂弯里穿过似的,那一刻两人距离很近,近到夏悠隐约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松木气息。 意外的心猿意马,令夏悠脚下一时不稳,险些就要摔倒。所幸,霍岐南眼明手快地抱住了她。 彼时,他怀里还抱着郁默,三个人相拥在一起,这样的气氛,看在郁默眼里是温馨。看在夏悠眼里,却是暧昧。她下意识地一愣,顺势跳出了霍岐南的怀抱,躲得远远地。 霍岐南自然感应到了夏悠的羞怯,只是笑,却不言。带着郁默四处观察雏鹤的时候,他还不忘悄悄地望一眼身后,生怕她躲得太远不见了。毕竟,这半年来,霍岐南太少见她,也太想她了。这每一次的多一眼,都让他觉得奢侈。他很想将她锁在自己身边,只是他明白,急不得,急不得。 从雏鹤培育园出来之后,郁默就很兴奋,一直在院外的平原上,跑啊跳啊。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没见过辽阔的平原,没一次放眼远眺,都让他激动地跳脚。 入秋的芦苇实在太高,夏悠和霍岐南担心他跑得不见了,就一直一步不落地在他身后跟着。 这平原上静悄悄地,人烟又罕至。两人就这般走着,好似走进进入了一个密闭的空间,谁都不开口,就只剩下气息的交换,从他鼻尖的温度透出来,又吐进她的唇里,气氛暧昧得紧。 高跟鞋踩在绵软的泥土地里,陷下一个一个的凹坑,夏悠说:“我看到新闻上说,你不在陵川集团了。” “是啊,公司找了职业经理人来管理,我偶尔会过去。不过现在工作的重心,还是在这双白手套上。”说完,霍岐南扬了扬手上的白手套,朝她勾唇浅笑。 她回以一笑:“又干回老本行了?” “嗯,你也知道,吴老教授留下来的衣钵,就传给了我一个人,怎么好就这么浪费了。” 她笑话他:“那陵川集团打下来的半壁江山也不容易,你怎么就拱手不要了。” 她话音刚落,霍岐南忽然侧过脸看向她,眼神意味深长:“大概是因为,得到之后才发现不是我想要的吧。” 直觉中有目光在打量她,夏悠下意识地偏过脸,却意外地与霍岐南的目光撞到一块儿。四目相对,无言之时,夏悠竟是不自觉地羞红了脸。 她故意岔开话题:“当初周氏的事情,谢谢你。” “我该做的。”他依旧看着她。 途径一处潮湿地带,夏悠没注意,一脚就踩了下去。高跟鞋鞋跟细长,只一刹那的功夫,一只鞋跟已经陷进了泥沼里,夏悠尝试着抬脚将它□□,无奈却越陷越深。 霍岐南显然注意了夏悠的小动作,低声询问她:“鞋跟陷进去了?” “嗯。”夏悠略显窘迫。 霍岐南没说话,只是弯腰蹲了下去,握住夏悠的脚踝,将她的脚从鞋里挪出来。他五指有些微烫,触在夏悠的脚踝上,温温热热的,倒不觉得突然,反倒是令夏悠莫名心安。 担心她一只脚站不稳,他又腾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按在他的肩上:“站不稳的话,扶着我。” “谢谢。” 夏悠稍稍低头,就能看见他埋首在地上,正一门心思地替她拔着鞋跟,表情别扭。这模样,让夏悠恍惚想起了六年前,她掉进暗河里,画架和身上全都湿透了。那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怕她冻着,一门心思地将自己身上的湿衣服往她身上盖。现如今回想起来,夏悠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全身都是一股劲儿的傻气。 此刻,他侧颜深邃,浓密的黑发间,藏着一个旋,那个旋深深浅浅地,夏悠只觉得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