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勾股弦 雉离于罗,积弱尚无为。 ******* 天德寺是秣京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庙,从山门到大殿,有一段很长的石阶路,唤作千阶台。香客们要去进香,须徒步登上千阶台,以示心诚。 锦衣少年拾级而上,颇有些心急的样子,常常两阶并作一步跨上。攀到一半,忽听身后人声嘈杂,少年回头一望,讶然道:“嚯!好大的排场!” 约莫是哪个大户人家,前呼后拥了数十人,浩浩荡荡地往千阶台上来。 少年听到旁人议论,才知这是护国上将军的家眷。前几日上将军华义云出师北峪关,要与屡犯边境的革朗开战,其长子华世承也随父出征。夫君和大儿子都赴了前线,华夫人心中牵挂不已,是以举家前来天德寺祷祝祈福。 少年愣神之际,上将军府的众人已离得更近了些,他注意到队伍中有一人,个头十分出挑,走在几名女眷中间,看衣着不像是护卫或家丁,但也没有与上将军的家人亲近,总之站那儿就显得格格不入。 那人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的神情,不知是察觉到什么,倏然抬眼四处张望,目光恰好与少年撞上。那眼神警惕而锐利,却是一瞟即过,少年被这一眼瞟得醒过神来,撩起衣袍下摆,又噔噔噔地往上攀去。 在佛像前拜了三拜,少年往功德箱里捐了几文钱,接着便匆匆跑出大殿,绕去后院。 熟门熟路地敲进一间房,少年朗声道:“先生,我来啦!” “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年逾半百的长者冷言讽刺。 与此同时,破风之声迎面而来,少年急忙侧身,高束的长发甩出一道弧线,右手凌空翻抓,堪堪接住飞到面前的木牌。 “嘿,先生莫生气,弟子近来被看得紧,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呢。看到先生精神矍铄,弟子就放心啦。”少年勾着木牌顶端的红绳,又大大咧咧地从案上多拿了几块木牌拴上手腕,再奉上茶,笑嘻嘻道,“先生想我了不曾?” 老爷子喝了茶,仍绷着脸:“就知道胡闹,半月未见你,功课都做了没有?” “都做完了!”少年恭恭敬敬呈上自己的习题簿,“先生请过目。” 老爷子接过来翻阅,脸色稍霁。 少年的老师,正是被世人誉为“算圣”的刘洪先生。老爷子学识渊博,博览六艺群书,尤精于算术、天象、历法,年轻时曾被授为长史官,后辞官归隐,如今在此地住寺修行。 看完少年的习题簿,老爷子圈出两个错处,加上批语:“回去再仔细想想。” 少年诺诺:“知道了,多谢先生指点。” 老爷子拨弄着手边的算珠:“看你方才进门就去拿题牌,想是等急了吧。去吧,你师兄弟们近来也进步颇多,你且去与他们切磋一下。” 少年早已坐不住了:“先生懂我,那我这就去啦!” 老爷子所说的题牌,便是那些用红绳拴着的木牌。 天德寺后院有一处题牌架,题牌上写的是算圣的弟子们各自出的算术题——出题人将题牌挂上,如果有谁能解出此题,便在背面写上解法,并署上自己的名字。答对了,出题人便会批注“正解”,答错了,便会批注“慎思”。 少年最喜欢来看这里的题牌,他拿出笔墨,先找到自己之前出的题目,给答题者一一批注,之后再去找自己觉得有些难度的题目,开始解题挑战。 家里请的教书先生要他学习孔孟之道、治世之学,他学是学得不错,可总有些心浮气躁。他对周易颇感兴趣,对算术、历法之类的更是极为喜爱,可惜他父亲把这些都归为旁门左道,虽不多加拦阻,但也不太苟同。 少年挑着做了几题,看到一块新挂的题牌上写着:今有木长二丈,围之三尺。葛生其下,缠木七周,上与木齐。问葛长几何? 他原本想着,葛长不就是七周乘围么,这有何难?再细一想,觉出不对来。 葛藤自下而上缠木,必是以螺旋之状缠绕,其长度定然不止七周乘三尺的二丈一尺。或是再加上二丈的木长?不,不对,应该另有算法……如此看来,此题确是有意思得很。 少年用树枝在地上写写划划,醉心演算,完全没有察觉这天德寺中陡生异变。 此时前殿已是乱成一团,惊叫声不绝于耳,香客们四散奔逃,慌乱中甚至有人从千阶台上滚落。僧人们想要保护佛堂,却也力不从心,香案贡品被掀翻在地,那头兵刃交接,他们不敢妄动,只能焦急劝阻,默念佛号。 骚乱与上将军府一行人有关,十几名刺客正与护卫缠斗,目标就是上将军的家眷子嗣。刺客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原先潜藏在人群中无从察觉,如今突然暴起,武功俱是十分了得,眼看护卫们难以招架,华夫人等人连忙朝后院躲避。 华将军有一妻二妾,还有三子一女,妻妾都是闺秀出身,手无缚鸡之力,长子华世承随他去了战场,幺子华世源生来体弱,长到十六岁,书读得不少,武功却不行,女儿年方五岁,什么都不懂,已被这情景吓得大哭不止。 倒是次子华苍有点能耐,危急之时,几个擒拿便卸了一名刺客的长剑,并回手给了那人一捅,硬是为众人劈出后撤的道路。 此人便是那令锦衣少年觉得突兀之人。 华苍从进山门就察觉出了不对,苦于一直找不到潜藏之人,这会儿对方全部杀将出来,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刺客迟迟未能得手,也都急红了眼,欲强行攻进后院。当先那人被华苍一记回旋踢中面门,尚未触地便被割了喉,腥热的鲜血喷洒出来,溅了华苍半边脸。 华苍立在院门边,抬起胳膊擦去眼睑上的血滴,手腕翻转,将长剑横在身前。他眼神凶煞,闯进来的几人被他骇得怔了怔,知道他这一关不好过,于是合力围攻。 趁华苍被缠得无暇分神之际,有一刺客在廊柱上借力,纵身翻过院墙,直奔着华夫人等人而去。华家老三虽是男子,奈何既不能打也不能扛,刺客见华夫人对他万般宝贝的模样,心知这定是华家受器重的幺子,毫不犹豫地朝他下手。 华世源脚下想逃,却被刺客几步追上。 “世源!世源!”华夫人眼看着儿子要被刀尖所伤,急得大叫。 华苍见状,顾不得面前两道刀光,转身来救。 挣扎中华世源摔倒在地,刺客似乎是想活捉,没有立时取他性命。华苍飞掠过来,一声清喝,将那刺客手掌刺了个对穿,同时一脚将地上的华世源踢了老远,避开刺客的攻击。 护卫们显然已经支持不住了,又有两名刺客进了后院。 华苍紧抿着唇,执剑的手微微颤抖,方才赶来救人,后背生生受了一刀,血已经将他绀青色的衣衫染得更深。 少年正冥思解题,院子里骤然呼啦啦冲进一群人,他一下子也懵了。 原本他在外围观战,冷不防有一人哀嚎着滚到自己脚边,少年伸手扶起他,茫然地看着众人:“有话好说,别打架啊!” 众人:“……” 刺客再度向华世源袭去。 少年见扶起的人还在发呆,赶紧拉着他左躲右闪,结果莫名其妙被卷进了战局。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两个侍卫,锵锵两下接住了刺客的攻势。 少年叫道:“哎?你们怎么跟来了?之前躲哪儿的?” 侍卫:“……” 多了两名侍卫的加入,局势有了些许转机。 华夫人哭喊着把儿子拉过来搂着,上上下下地察看,随即带着家眷们躲进了屋里。自始至终她都没看过华苍一眼,对他的伤亦是视若无睹,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其余的人也只把华苍当作普通护卫一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保护。 华苍倒是不甚在意,他知道自己在这群人眼里上不得台面,这群人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分量,说是华义云的儿子,他连华家的族谱都没入,出手相助,不过就是尽一份义务罢了。 院子里的打斗还在继续,少年是懂一点武功的,他拿了柄小匕首,在两个侍卫的帮衬下,自保尚可。反观华苍,身上带伤,还被三个人围攻,终究是有些吃力。 少年拍拍自己的一个侍卫:“去帮他!他好像不行了!” 侍卫为难道:“小主子……”那人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只要那刺客不是冲着小主子来的,他们都没必要出手。 少年瞪眼:“快去!” 侍卫不敢违令,只得去帮华苍解了围。 然而少年还是高估了自己,这下少了一个大助力,他自己也顾不过来了。 顾不过来他就跑,往混乱的地方跑。少年身形敏捷,左躲右闪地窜到战团外绕圈圈,找着机会就作势往刺客身上戳一下。 刺客被戳得烦了,回头就要砍他,护着他的侍卫一时疏忽,竟来不及挡。 华苍皱眉啧了一声,百忙中腾出手来,将刺客拉向自己,再以肘部击其下颌。刺客后退一步,华苍就势拎起少年后领,长剑斜挑,与战团隔开一段距离。 “有劳二位了,我先带你们主子去安全的地方。”华苍朝侍卫那边打个招呼,也不管那两人如何焦急,拉着少年撤出来,把烂摊子丢给了他们。 少年被华苍挟在肋下,耳旁是呼呼风声,他也辨不清他们在往哪儿跑。 少年问:“你跑什么?” 华苍道:“打不动了,不跑等死么。” 上将军府的救兵应该快到了,他不知道刺客还有没有别的埋伏,想暂且躲着歇会儿,他也不想真的为那群人卖命。 “哦,那你干嘛带着我?” “你那两个护卫都是高手,拖住几个刺客肯定不成问题,你在我手上,他们便不会袖手旁观。再说就你那点本事,还是不要在那儿给他们添乱了。” 少年赞同地点头:“也对。” 华苍瞟他一眼,暗忖这小子是不是缺根筋,被他挟持利用了还不自知。 “哎?这、这是哪儿?” 说话间没留神,等少年意识到的时候,发现他们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四周都没有窗户,大门关上之后,整个屋子都昏暗下来。 华苍道:“戒律堂,犯了戒的和尚受罚的地方。” 少年紧紧跟在华苍身边,手里揪着他的衣袖。华苍想甩开他,奈何他捏得太紧,扯了几次衣袖都扯不开。 “那个……犯了戒的和尚,他们在这里怎么受罚?” “诵经思过,柱子上不是都刻着经文么。” “柱子?哎哟!”正说着少年就撞上了柱子。 “你瞎吗!”华苍骂道,这里暗是暗了点,还不至于一点光亮都没有,至少他还是能看到近处东西的轮廓的,这人居然直直撞上了柱子。 少年蹲下来捂着额头呼痛,手里还是紧紧攥着华苍的衣袖。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柱子,上面果然刻满了经文,而且是绕着柱子刻的,自上而下,一圈又一圈。 华苍见少年迟迟不起,不耐道:“你怎么了?” “如果把曲线拉直……”少年兀自喃喃,突然兴奋道,“我知道了!跟圆周没关系,是勾股弦!以七周乘围为股,木长为勾,为之求弦,弦长便是葛藤之长!” 华苍:“……”什么玩意儿? 少年从自己手腕上解下一块空白的题牌,笔墨早就在打斗中遗失了,他拿出匕首,摸索着在题牌上刻画。 华苍看他刻得艰难,这才发现少年的眼睛是没有焦点的,他空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好像从进了这间屋子开始,他就不能正常视物了。 华苍蹲下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果然毫无反应。 刚才在外面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看不见了?华苍心中纳闷,却没说破,只想着难怪这人进来后一直拉着他的袖子。 少年刻画好了,准备出去后挂那个出题人牌子的背面。此时他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激动,拽着那人衣袖的手松了,这下他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喂,你、你在哪儿?” 华苍看到他惊惧的脸,觉得他怪可怜的,故意把袖子蹭到他手边:“你干嘛呢?” 少年明显松了口气,立刻牢牢抓住他的衣袖:“没事没事。”摸到布料上有潮湿的触感,少年想起这人受了伤,“我帮你包扎一下吧,你好像流了不少血。” 华苍心说你一个小瞎子就别乱折腾了,不过看他笨手笨脚地把自己衣角撕成布条,又不忍心拒绝。罢了,念在他一片好心,包就包吧,总比血流干了好。 少年摸到华苍后肩的伤,不甚熟练地替他缠了几圈。少年的手掌温热,指腹柔软,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华苍的伤处附近。 刚开始华苍后背的肌肉紧紧绷着,之后习惯了他的触碰,逐渐放松下来。 半晌少年收了手:“喂,你好点了吗?” 华苍吁了口气。 少年笑道:“我叫邵威,召耳邵,威风凛凛的威,你叫什么?” 华苍望着他呆愣愣的眼:“……华苍。”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天德寺这场风波终于平息。然而十几名刺客或被杀或自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少年被侍卫护着走了。 华苍离开戒律堂的时候,从外衫里掉出一块木牌。他低头看了下,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那小瞎子不小心弄丢的。 华苍捡起木牌,只见上面画了小图,又是圆圈又是线条,最后还写了个“二丈九尺”,于他而言就像鬼画符一般,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要还给那人么? 身边有护卫,想来不是出身寻常人家,姓邵……秣京有哪个官家姓邵? 华苍一时猜不出少年的身份。 不过是萍水相逢,或许今后都不会再见面了。 华苍将木牌在手上掂了掂,最终还是收进了怀中。 也罢,先替他留着吧。 第2章 解不开 “殿下,殿下……”小太监匆匆行来,推开门,见自家主子孤零零跪在南薰殿内,身子半伏于地,嘴里不知在嘀咕些什么,走近了看,发现他手里拿着算筹,像是在解算术题。 少年听见身后动静,边收拾散落的算筹边问:“卷耳,父皇怎么说?” 小太监跪下行礼,以额触地:“回殿下,陛下让您回东祺宫用膳。” 少年松了口气,将算筹收进袖里,抬头笑道:“父皇果然是吓唬我的,说什么罚我跪一夜,这才一个时辰他就心软啦。” 他要起身,卷耳赶忙伸手去扶。 只见这人一身绣金四爪蟒袍,那明眸皓齿、俊逸无双的模样,分明就是在天德寺自称“邵威”的锦衣少年。不过他的真名须冠以皇姓,姓李,名少微。 正是当朝太子。 少微跪了这么久,两条腿很是酸麻,颤颤巍巍地由卷耳扶着,往殿外行去。 卷耳不想给自家主子泼冷水,但皇帝的旨意又不得不传,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陛下说,用完晚膳之后,还、还要抄《国策》十遍……” 少微脚下一个踉跄:“还要抄书?” 卷耳点头,又道:“陛下派了人去东祺宫,说是要加强守卫,时刻保护殿下的安危。” 少微抿了抿唇,颓丧道:“看来今次父皇是真的气狠了……” 什么加强守卫,时刻保护,这根本就是禁足啊。 这是他第二次见父皇发这么大的火,第一次是他几年前称病逃了太傅的课,跑去藏书阁翻阅杂书典籍,结果不知何故引了火,差点把自己烧死在里面。那次父皇罚他禁足两个月,抄《诫子书》百遍,又封了藏书阁大半年,让他吃够了教训。不过也是从那之后,父皇允了他出宫拜“算圣”刘洪为师,不再让他抓瞎一般偷学算术历法。 少微回到东祺宫,就见院墙周围多了好些禁卫,不由摇头叹气。 明明是自家的地盘,可他知道,现下自己进了这门,再想私自出去就难了。他原先的两名卫率虽护主有功,但因后来又把主子给弄丢了,还是得了小惩,罚俸降级。如今这里到处都是父皇派来的人,他算是彻底没了自由。 一名圆脸大眼的侍女在门口候着,手里提着两盏十分亮堂的宫灯,远远望见他们便迎上来:“殿下可算回来了,晚膳都快凉了。” 少微道:“桃夭,我要饿死了。” “哎,早知道陛下要留殿下这么久,就让卷耳备点小梅糕带去了。”桃夭比少微年长三岁,自入宫以来便一直在东祺宫侍候,大概是家里有个弟弟的缘故,她待少微恭敬之余不免多了几分亲近。 先是被卷入刺杀事件,接着又被教训了一天,少微可说是身心俱疲,这会儿狼吞虎咽地吃了晚饭,又好好沐浴了一番,才稍稍得以放松。 但他还有十遍《国策》要抄。 桃夭敲了敲书房门,捧了一盒御赐的药膏来。 少微承袭了已故皇后的好相貌,皮肤白皙细腻,双眸黑如点漆,唇畔似是天生带着笑意,哪里都是恰到好处的精致,那眉目中又透着股少年郎的英气,灵动慧黠,神采飞扬。如此漂亮出挑的孩子,也难怪皇帝把他放在心尖上疼宠,纵是一时气他怒他,也只是略施薄惩,舍不得真让他受委屈。 桃夭感叹,前脚刚罚的跪,后脚就差人送来了药膏,据说还是消肿化瘀、祛腐生肌的千金良药,那位九五之尊当真是操碎了心。 “殿下,陛下心疼您,让人给您送了药膏……” 屋内灯火通明,少微懒懒散散地抄着书,闻言道:“不用了,早猜到父皇要罚跪,膝上包了你上回给我做的棉布垫子。” “殿下英明。”桃夭笑道,“那奴婢把这药膏收起来了?” “等等。”少微搁下笔,伸手取了盒子,“给我吧,父皇给的都是好东西,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说罢他将药盒收入怀中,再度提笔抄书。 十遍《国策》,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差不多要耗上小半夜。少微让桃夭先去休息,只让卷耳随身侍候。 待到月上中天,少微才终于就寝,坐在床帐中,偷偷把那盒药膏拿了出来。 打开盒盖闻了闻,有股浅淡的药香,他用手指挖了一点出来,涂抹在自己肋下和后腰处。沁凉的药膏缓解了皮肤的灼痛感,总算是舒服多了。 昨日太医就奉旨来看过他,然而他身上既没破皮流血,又没伤到内腑,脉象平稳,人看着也很有精神,太医自是没诊出什么来。 其实他还是受了点小伤的。 少微的肋下和后腰被刺客冲撞了几下,有些青肿,并不严重。他不想身边的人大惊小怪又生出什么事端,也不想让父皇担心,所以自己硬撑着没说。但他估摸着父皇见他时已看出来了,以往罚跪父皇也没给他送过药,这次既然送来药膏,应当是没有瞒过去。 这也不奇怪,在少微眼中,他父皇是很英明神武的,无论是边疆战事也好,民生大计也好,还是他心里那些小九九也好,都逃不过他父皇的眼睛。 只是不知道对于这次的事情,父皇想要怎么处置呢? 上将军家…… 少微轻抚着木质药盒上的纹路,忽然想到那个受了刀伤的人。 华苍。 他是华家的什么人?好像在华家不怎么招待见? 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了,那伤口流了不少血,想来是挺深的…… 太子寝殿彻夜不灭的灯火轻轻摇曳,随他入梦。 华苍用嘴衔住麻布的一端,一手抓住绕过肩头的另一端,用力拉紧。 粗质的药粉刺激着伤口,虽有愈合收口的效用,却着实疼得很。他想自己包扎好,奈何一只手总归不灵活,费了好些功夫才打了个略显松垮的结,一番折腾下来,已是满头大汗。 那个小瞎子也不知怎么弄的,昨日逃脱刺杀之后他独自回来,肩上的结却是怎么也解不开,那几根布条横七竖八地交错着,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一根压一根,一结套一结,饶是他取了匕首来割,也割了好几下才割散。 好在绑严实也有绑严实的好处,伤口被束得平平整整,止血效果还算不错。 华苍起身关窗,窗纸上有个破洞,从去年冬天就在那儿了,他跟华府管家提过一次,没人来理,他便也随它去了。 透过窗户洞,可以看见主屋那头人来人往地忙活。 华家小少爷伤了筋骨,脚踝肿得有馒头大,晚间痛得睡不着觉,这可把华夫人心疼坏了,大夫一个个地请,但就是治不好。 其实也不能怪大夫医术不精,华世源的脚踝需要正骨,然而大夫的手刚碰着他,他就疼得乱蹬乱动,哀嚎不止,大夫拗不过他,不敢随意施力,华夫人自己也狠不下心来,于是这就拖延了两天,眼见着那脚踝越肿越高,把全府上下都扰得不得安宁。 相反的,华苍这边就清静多了,没人顾得上他,他便与府中受伤的仆役一同问了大夫。身上两处刀伤,昨夜发热烧得头脑昏沉,也不过一盆井水一瓶十文钱的药粉就熬了过来。 趴伏在简陋的床榻上,华苍阖眼入睡。 夜风钻进窗纸上的破洞,吹得床前悬挂的一块木牌轻轻晃动。 天德寺遇袭一案,在整个秣京闹得沸沸扬扬。上将军正在战场上拼死御敌,家眷却在天子脚下遭到暗算,这种事情上至朝野下至百姓,谁人不震惊愤慨,只恨不能亲自提刀去将那些无耻贼人千刀万剐。 皇帝更是大怒,秣京的守卫已经弱到如此地步了?什么刺客可以堂而皇之地在佛寺杀人劫人?皇城威严何在!百姓何以安枕!而且皇帝比旁人更加心惊的是,此事还差点殃及储君,着实令他后怕不已,遂立即下令彻查此事。 为安抚上将军家眷,皇帝给了不少赏赐,除了金银布匹药品,还派了一队羽林军保护上将军府,足可见其看重之心。但关于太子在场一事,皇帝绝口不提,对内给太子下了禁足令,对外却一如往常,照样让太子上朝、听政,只是到哪里都有禁卫跟着,也不让他对天德寺的案情发表意见。 目前刺客来路尚未查明,必须处处谨慎,皇帝暂时不想让太子涉入其中。 然而少年人精力旺盛,被这么管束着,少微浑身都不舒坦。 皇帝不让他随便出去,也不让闲杂人等进东祺宫,不过有些人算不得闲杂,例如太子舍人,当朝左相之子,沈初。 这日下朝后,少微在东祺宫百无聊赖地等了两盏茶,把算筹摆了一整案,终于把沈初给盼来了。 “怎么才来?”少微抱怨。 “殿下,就您宫门口这阵仗,臣能进得来就不错了。”沈初没穿朝服,一身浅底暗纹的深衣,将面如冠玉、君子端方这八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比少微年长一岁,是太子的竹马、伴读,以及一起人厌狗嫌、逃课挨批的莫逆之交。 “怕是又被哪家千金的丫鬟给绊住了吧,沈三顾?”少微一语道破。 沈初精通音律,弹的一手好琴,闲着没事常常作词谱曲,自那首《陌朝曲》在烟巷流传开来,就博得了许多闺阁女子、多情少妇的青睐。又有坊间传言说他在画舫与友人相聚,于嘈杂的欢歌笑语中听一名琴娘弹奏此曲,琴娘故意弹错三处,他三次回望而笑,便在秣京得了个“三顾公子”的美名。 方才确实又收了张散发着脂粉香的小诗笺,不过太子殿下被困在深宫,心气不顺,沈初不敢跟他提这些,知趣地打了个哈哈:“不知殿下叫臣来有何事?” 少微拨弄着算筹:“我是想问你,你知道华苍这个人吗?” 第3章 一面缘 “华苍?”沈初想了想,“听说过这个人,怎么突然问起他?” “天德寺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在那儿跟他有一面之缘。”少微回忆道,“他身手不错,看衣着不像是护卫,但要说是主家的人,华家的亲眷又好像对他并不热络。” 沈初道:“我对这个人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他的身份我大致知晓。华将军年轻时戍边六年,之后带了个四五岁的孩子回来,那孩子便是华苍。华将军承认华苍是他亲子,但从未提及孩子的母亲,也没让华苍入族谱,所以这人在华家的身份有些尴尬。” 未入族谱的庶子…… 少微心中愤懑,即便这样,到底也是华家的二少爷,他拼死拼活抵御刺客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想着要护他助他,这华家人未免太过无情! “华家待他不好。”少微皱眉。 这话听着像是在赌气,沈初微讶,看样子太子殿下对那人很是上心? “华将军应当对他还算不错,至少有请人教养过他,还教他习武。只是华夫人对这孩子尤为不喜,据说曾经诸多苛待,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后来华家幺子出生,华夫人全副身心放在幺子身上,才不再管他了。” 少微越听越不高兴,华苍怎么说也与他共过患难,怎能如此让人欺负?想到那人身上的伤,他心下难安,对沈初说了句“等我一下”,回屋拿了父皇赏赐的药盒来。 这药效果很是不错,他那天晚上只抹了一次,第二天早晨就好全了,想来对华苍的外伤也会有些帮助。 “你帮我把这个送给他,就说是‘邵威’给他的,让他好好养伤。” 沈初接过药盒:“一面之缘,就能得太子殿下的重视,他这伤受得也算值得了。” 少微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摇头道:“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他也不是那种人。” 沈初不语。 人心难测,是不是那种人,待他去见一见再说。 “对了,还有一事。”少微拿出一块空白的木牌,边在上面写写画画边道,“那日我在天德寺的题牌架上取了一块题牌,题我解出来了,但牌子找不到了,你帮我把这块挂上题牌架。之前的题牌上没有署名,有机会的话,我还想知道出题人是谁。” “知道了,臣就是个跑腿的命啊。”沈初感慨万千。 “沈三顾,漫陶妹妹那日与我提起你……” 沈初急忙躬身拜别:“能为殿下分忧解难,是臣的荣幸,臣这就去为殿下把事情办妥。” 华世源的脚不能再拖了,大夫对华夫人说,再拖下去,怕是要落下残疾。 华夫人心急如焚,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今日定要狠下心来给儿子把踝骨正了。这边一应事物准备好了,大夫怕华世源再乱踢乱动,请华夫人让人按住他。 此时华苍探望过受伤的护卫,刚从偏院回来,就听见主屋内一片混乱,哀嚎声惊叫声不绝于耳,不由得停下脚步去看了一眼。 “嗷!你走开,你别动我!”华世源挣扎扭动着,几个家丁都按他不住,“娘,我不要这个大夫给我正骨!你看他一把老骨头,手抖个不停!万一失手,我可就成跛子啦!” 华夫人手足无措地安抚:“不会的,世源,你别怕,很快就好了,不会有事的。胡大夫,你手别抖啊!我告诉你,要是治不好世源,陛下也会怪罪下来的!” 可怜胡大夫有苦说不出,病人一直动个不停,旁人按不住,他根本无从下手,正个骨还要用皇帝来压他,他这手能不抖吗! 里面人仰马翻,华苍看够了热闹正要走,不想却被华夫人逮个正着:“站住!华苍,你弟弟伤成这样,你就在旁边干看着?我们华家当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华苍对这种指责早就习以为常,走回来看了一眼华世源,淡漠道:“我帮忙按住他?” 这么多人都在伺候小少爷,需要他做的也就是按着人了。 华苍并不多言,上前排开家丁,直接锁住了华世源的手臂身躯,华夫人在一旁连声道:“你轻点!轻点!” 也不知他怎么弄的,方才三四个人都按不好,这会儿他一只手就把人制住了。 华世源对着华苍有点犯怵,全府上下就这个人从不买他的账,明明是比他大五岁的兄长,别说什么兄弟情,平时连话也不会跟他说一句的,成日冷着脸,骂不听打不动,整一个油盐不进。 “你、你松手……” 华苍置若罔闻,转头问胡大夫:“可以了么?” 胡大夫点头:“可以了,可以了。” 那边华夫人拿了布巾让华世源咬着,心疼地给他擦着汗。 胡大夫先是摸了摸华世源的踝骨,随即用力一按。 华世源“唔”的一声闷哼,痛得涕泪横流,本能地挣扎,奈何怎么也逃不开华苍的钳制。 “好了吗大夫?”华夫人急问。 胡大夫战战兢兢地说:“因为耽搁了几天,骨头已经长错位了,恐怕还要再推几下……” 一听这话,华世源顿时不干了,吐出布巾骂道:“庸医!庸医!我不要你正骨了!娘!我受不了了!我要疼死了!再让他推我要变成跛子了!”又瞟了瞟华苍说,“娘,让他松手,他勒得我难受!” 听闻儿子还要受罪,华夫人本就气怒,再一看儿子胳膊都青了,抬手就要扇向华苍:“松手!让你帮忙按着世源,没让你勒死他!” 华苍侧身避过那一巴掌,手上很干脆地松开了,嗤了一声:“我看他是治不好了。” “混帐!你个小杂种,就是见不得你弟弟好!” 华苍不想再理他们,转身就走,华夫人随手抄起床边的铜盆砸向他,盆里的水泼了他一身,后肩的伤口刺刺凉凉地痛。 华苍脚步不停,离开时还听到里面在叫骂:“什么秣京最好的正骨大夫,我看你根本就是浪得虚名……” 这日沈初先去了趟天德寺。 被毁坏的佛殿和庭院还在修葺,仍可看出当时战况之激烈,想到太子曾在此遇险,沈初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位殿下要真出了什么事,怕是整个长丰的局势都要动荡了,也难怪皇帝心有余悸,现在把他看得这样紧。 后院的题牌架也受到了殃及,明显重新搭建过,沈初对这些算术题毫无兴趣,只把少微给他的那块新题牌挂了上去。 新题牌上除了还原了那道题目和答案,还表达了希望结交出题人的意图。若是那人愿意表明身份,自然是省了不少事,若是那人有意隐瞒,沈初还请了打扫后院的小沙弥帮忙留心,总归是能找出这个人来。 之后沈初来到朱雀街。 凭他的身份,直接拜访上将军府也是可以的,不过他不想去,这次是受太子所托来办私事,他实在懒得跟上将军那一大家子人虚与委蛇。 最近华家伤员众多,定期要去朱雀街的济世堂采买草药,沈初打听到这事是华家二少爷去打点的,便在济世堂对面的茶楼里等着。 华苍平日就跟府里的护卫一起练武一起混闹,关系很好,这次大家受了伤,他当然不会置身之外,主动担下了问医买药的事务。只是皇帝虽然给了华家不少抚恤和赏赐,这些东西却是到不了他们手上的,管家每次只给华苍拨五十文钱,可说是克扣到了极致,有时华苍还要自己贴点才够花。 今天又到了买药的日子,有两个护卫高烧不退,要再带几副清热解毒的药,还有些草药不够用了要补充。华苍自己也有些精神不济,昨日那盆水泼在他伤口处,到了晚间越发灼痛,绑缚的麻布上洇出了些微黄水,此时他还发着低热,被太阳照着眼前都阵阵发花。 到了济世堂门口,华苍掂了掂钱袋。 五十文钱……够买什么? 华苍最后把急需的草药买全了,大夫说他背后可能要化脓,最好捎上一瓶疗效好些的金疮药之类的,但他钱不够了,便摆摆手说不用。 出来时,他被一个人拦住了。 沈初暗忖,既然太子不愿暴露身份,那他最好也不要暴露身份。 所以他怀着试探和逗弄的心思,特地乔装了一番——一身粗布短打衣衫,脸颊涂得蜡黄,鞋子是跟路边乞丐换的,还故意做出一副贼眉鼠眼的猥琐相。 沈初从茶楼出来,在济世堂门口等了一会儿,把华苍与大夫的话听了七七八八。 堂堂上将军府的二少爷,竟然连瓶自用的药都买不起,他是真的挺诧异的。看来的确如太子所说,华家对这人不好。 见华苍出来,沈初流里流气地往他跟前一站。 华苍抬眼看他:“何事?” 他目光锐利,带着审视,被这么看着,沈初只觉得心中一凛,差点忘记要说的话。他干咳一声,掏出药盒,在他面前晃了一圈:“我受人之托,把这个给你。” 华苍并不去接:“受谁之托?” 沈初道:“一个姓邵的小兄弟。” 华苍顿了顿:“邵威?” “正是他。他说这药对你身上的伤有好处。”沈初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发现他似乎真的不知少微的身份,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样子,更没有要巴结示好的意思。 华苍接过药盒,只淡淡说了句:“多谢。” 他没想到那个小瞎子还记得他,他自认对他谈不上有恩,当时不过是利用他摆脱困境,但他投以木瓜,对方报以琼瑶,自然是要道个谢。 于是华苍关心了句:“他还好么?” “邵兄弟?他挺好的,没受伤。”沈初忍不住问,“是你救了他?” 华苍摇头:“一面之缘罢了。” 沈初:“……”到底是怎样的一面之缘啊! 华苍临行前道:“这位公子,下次乔装,记得把绫绡坊的发带换了。” “……兄台好眼力。”沈初尴尬地收起那副流氓做派,行了一记文人礼,“多谢指教。” 第4章 刺杀案 华苍回到上将军府,先把买来的药送到偏院,之后才回房给自己上药。 这药单从木盒上来看就很贵重,打开来有股浅淡的药香,半透明的膏体并不平整,看上去有人取用过一些。 华苍猜测那个小瞎子自己用过。 抹上药,原先那种灼痛感顿时消弭不少,华苍重新裹上麻布,艰难地打上结,一抬头望见床头的题牌,这才想起来东西又忘了还。 伸手摸了摸题牌上歪歪扭扭的刻字,粗糙,杂乱,华苍知道这多半不是什么重要物件,然而眼前浮现出那个小瞎子兴奋又认真刻画的模样,还是不忍扔了它。 今天来给小瞎子传话那人,华苍虽看出他有意乔装,但并不能认出他是谁。这个人的身份,小瞎子的身份,都很值得怀疑。只是他们对他似是善意,没什么别的图谋,暂且放着不管也无大碍。 屋外传来嘈杂之声,家仆侍女匆匆忙忙进出,华夫人面露喜色,叫管家拿钱来打赏。 昨日那位胡大夫被赶出去后,府上又来了一对行医的父女,姓范,说是有办法治好华三公子的脚。 华夫人本是不信的,这两人不过是京郊一家栽种药圃的,既没名气又没本事,说能治好就能治好?只不过华世源的脚确实不能再拖了,华夫人当时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他俩进来看看,谁知这一看,竟然真有奇效。 那医女把一块浸泡过药物的布巾绑在华世源脚踝处,半炷香之后,华世源的脚便没什么痛感了。此时医女给他正骨,那嫩白小手轻轻推了那么几下,就把那骨头归了位。 其间华世源光顾着看这娇俏水灵的医女,哼都没哼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脚踝已被固定好了,只听得那医女软声道:“公子,这就差不多了,之后只要每三天换一次药,静养十来天,便可下床走动了。” “好,好,多谢姑娘。”华世源愣愣地说。 华夫人见状高兴坏了,忙叫管家重金酬谢,医女的父亲写好了方子,便招呼着医女离开。医女答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却被华世源抓住了手。 医女面上羞红,怯怯瞧着他:“公子……还有何事?” 华世源被她瞧得魂都要飞了,忙松了手道:“抱歉,一时情急,冒犯了姑娘。我这脚难受得紧,家里仆人粗手粗脚的,换个药也换不好,就怕到时还要请你们过来。不知能否请姑娘和令尊在府里住下,也免得来回奔波劳累。” “这……”医女为难地看向自己父亲。 那边华夫人怎会看不出自己儿子的想法,但请人看病是一回事,给儿子物色妻妾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她是怎么也看不上眼的,当即打断他们道:“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么不清不白地住进府里怕是不妥,倒是可以在京中给你们物色一个住处,这样也方便来回,范大夫你看如何?” 范大夫犹豫地看看华三公子,又看看自家闺女,叹道:“劳烦夫人费心了。” 华世源颇为失望,却也不敢违逆母亲。 华苍目送这对父女相携离去,阖上窗,兀自躺下休息。 几天后,沈初又去了趟天德寺,那块题牌还挂在原处,只是上面多了几个字—— 正解。 峥林赵梓。 那人批注了少微的解法,并且没有回避名讳,只是即便对于交游广阔的沈初而言,这个名字也颇为陌生。 沈初又去询问了后院的小沙弥,小沙弥说,近几日寺院还在修整,来题牌架这里的人不多,他印象中基本都是以前常来的算圣学生,只有一人是生面孔,听口音像是外乡人,也正是那人在这块题牌上留了字。 沈初谢过小沙弥,摘下了这块题牌去向太子复命。 “赵梓……”少微转着题牌,“峥林人士?” “有可能是来参加科举的。”沈初推测。 “唔,若是来参加科举的考生,想必还会在秣京待上一阵子,倒是不急了。”少微道,“华苍怎么样了?” 沈初把那日见华苍的情形与他说了,少微不禁气怒:“只给他五十文钱?呵,我可是听说华家三少爷崴个脚都花费了百两银子呢,全秣京的大夫都给惊动了,华苍要给那么些护卫买药,自己还要养伤,何至于要如此克扣!” 话是这么说,可这毕竟是华家的家事,他们也不好插手。 然而少微就是为那人不平。 灌了口茶,把火气压下去些,少微问:“你说他认出你了?” 提到这事沈初心有不甘,啧了一声:“不能说认出我了吧,只是识破了我的乔装,他应当还是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其实我自觉遮掩得挺好的,谁承想他竟从一条发带看出了破绽。” 少微笑了笑:“他这人的眼睛就是很利的。”在天德寺的时候,他就觉得华苍那双眼如鹰目一般,那些藏在暗处的刺客,他早就察觉到了,才会一直那么警惕。 沈初:“……”这与有荣焉的赞叹是怎么回事。 “对了,最近天德寺一案有不少进展,你仔细与我说说。”少微正色道。 “殿下知道哪些?” “我在朝堂上听马廷尉说,那日袭击上将军家眷的刺客共有十三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革朗军令,多半是革朗派来长丰的杀手。” 沈初道:“只有三名刺客身上搜出了革朗军令,其他人的身份尚且不明。” “你的意思是?” “光是几个革朗杀手,不可能这般贸然行事,他们当时明显是想掳人,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没有接应,就算掳了人也根本逃不出去。他们计划周详,有人事先探听好了华家敬香拜佛的日子,有人带路,有人刺杀,有人接应,只是漏算了殿下你当时与两名卫率在场,令他们在刺杀这一环节失了手。” “如此说来,这件事还没有结束。现下除了要对付残余的革朗奸细以外,还要揪出他们的内应。难怪父皇说此事牵扯甚多,要谨慎查办。”少微手指抚着下唇,疑惑道,“可是他们这般千方百计要掳走华三公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刺客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华家那边也询问过,什么也没问出来。有一个猜测是革朗人想用华三公子要挟华将军。” 少微摇头:“不太可能。且不说华将军会不会受要挟,秣京距离前线千里之遥,即便抓到了人,也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他们带着人赶过去,怕是华将军都要打到他们家门口了,何况途中还要担那么大的风险,太不值。” 沈初叹了口气:“现下线索太少,实在无从查起,马廷尉那边也是焦头烂额。” “线索太少就去找线索,既然他们还可能有后手,那就要及时抓住他们的马脚。秣京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本就该好好整顿,我有一个想法……” 沈初听了少微的想法,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真的是被憋坏了啊。这事情,陛下能允吗?” 少微勾唇一笑:“父皇那边,自是由我去说。” 革朗奸细居然潜到了皇城脚下,此事关乎边关战局,皇帝颇为重视,即刻下令重新调配城防,派人清查全城。 连日忙碌,皇帝身体抱恙,早间头痛,便没去上早朝,只在长庆殿召见了几名官员。 少微估摸着父皇气消得差不多了,便让人来禀报,说有事求见。 皇帝允了。 皇帝年近五十,原先身体很是康健,前阵子受了风寒,之后又为边关战事和天德寺一案劳神烦忧,不知怎么就落下了头疼的毛病,气色看着不怎么好。 少微是嫡子,小时候粉雕玉琢又爱笑闹,如今聪颖伶俐,学识广博,对事很有自己的想法和见地,因而最是得皇帝喜欢,皇后过世之后,更是怜他疼他。所以饶是皇帝此刻身体不适,对着爱子讨好的笑脸,也发不出什么火来了。 皇帝搁下朱笔,揉着眉心问:“有何事?” 少微一双眼亮亮润润地望着他,直言道:“父皇,儿臣想接管羽林军。” 皇帝哼了一声:“出宫遇袭一事还未与你清算,你又要接管羽林军?” 少微瞅了瞅他父皇的脸色,走到他身后,将手指搓热了,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父皇,您该多多休息,这般操劳,儿臣也很是担心呢。” “少贫嘴。”皇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受用,“看来是真把你闷坏了,让你禁足,你就憋出来这么个鬼主意。管着羽林军就能自由出入皇城,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父皇,此事儿臣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哦?说说你的深思熟虑。” “如今皇城安防存在诸多漏洞,儿臣接手羽林军之后,首先就要进行扩编。” “扩编羽林军,朕下一道指令给兵部也就是了,何至于要你出面。”皇帝驳道。 少微侃侃而谈:“如果父皇您下令扩编羽林军,兵部定然会拿其它军中精锐来补,眼下边关正在打仗,兵部首先要做的是保证前线的兵力调度,如果将现有的精锐兵力拨给羽林军,实在不甚妥当。儿臣以为,羽林军的扩编完全可以从新兵练起,但是,只有由儿臣来把关新兵选拔,那些不安分的士族宗亲才钻不了空子,兵部的压力也才能真正减轻。” 皇帝沉吟不语。 “父皇,皇城安防漏洞何来?那些革朗奸细的内应何来?秣京城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这些奸猾之辈就是从这些势力的缝隙中来。天德寺一案尚未平息,我们正好趁此机会筛查肃清,揪出作乱通敌之人。” 皇帝看着他道:“你当真有心要做?” 少微点头:“父皇,儿臣身为太子,本就需要多多磨练。纸上谈兵终究是不行的,□□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父皇您也是用兵如神,儿臣虽不及□□和您的万一,但也想为您分忧解难,至少训练出一支忠勇无畏的皇城卫队。” “油嘴滑舌。”皇帝轻笑,“罢了,算你有心。既如此,羽林军扩编的事就交给你了。”未等少微谢恩,皇帝又补充道,“不过练兵时你不得离开军营半步,如有违背,就别怪朕收回成命了。有整个羽林军盯着你,料想你也跑不出去。” 少微怔了好一会儿,蓦然发现,他好像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这不还是在拘着他嘛。 第5章 羽林军 上将军府里有专门的裁缝和绣娘,平日里给夫人少爷小姐们制衣绣花,堪称技艺精湛。不过若是其他人找他们做活计,是要另收工钱的,而且要价很高。这些人不买华苍这个“二少爷”的账,华苍囊中羞涩,自然也不会去讨那些白眼,衣裳破了,他都是拿去西街的张裁缝铺子里去补。 原先华苍为了省钱,自己拿针线缝补过,然而他把自己熬成斗鸡眼也没补好一个破口,之后只能无奈放弃,转而去找相对便宜实惠的张裁缝。 说起来华苍算是张裁缝的熟客了,这次华苍托给张裁缝四件衣裳,张裁缝只补了三件,华苍抖了抖剩下那件,问:“这件不能补吗?” 张裁缝忙得头都不抬:“没法补,扔了吧。” 华苍掏掏钱袋:“我再加两文钱?” “加钱也没法补。” “四文?”华苍把钱袋倒过来,“再多没了。” 张裁缝忍无可忍:“根本不是钱的事,是没法补!没、法、补!”他丢下手里的活计,拎起他那件衣裳道,“你真当我神仙啊?你也不瞅瞅这衣裳成啥样了!背后那么大一个血窟窿,前头都撕成条条了,补你这一件,我还不如重新给你做一套省事!” 华苍想了一会儿说:“那要不给我改成短打吧。” 张裁缝:“……” 拿着缝补好的三件外衫和一件短打,华苍从张裁缝的铺子里出来,转头就见巷子口有一群人聚在那里。 那边有新张贴的告示。 识字的秀才大声念了一遍,周围的人便纷纷议论了起来。 羽林军征召新兵,只要年龄适合,身体健康,都可以前往募兵处报名。本次征兵由太子全权负责,为期三个月,将设下三轮筛选,不问出身,仅凭能力定军籍。 有人质疑道:“羽林军可说是皇族的亲卫,军饷高,又威风,这等好差事能轮得到咱们平头百姓?就是去了也是给那些世家子弟做牛做马,我才不去。” “是呢是呢,我二舅子以前在羽林军当差,被他们那个队正折腾死了。那队正啥都不会,逮个毛贼还差点掉河里淹死,后来不知走了啥关系,竟是提上去了,我二舅子为救他伤了腿,却连抚恤金都没拿到。” 也有人反驳:“话不能这么说,以前是以前,如今天德寺刚出了个大案子,陛下急着加强护卫扩编羽林军,要招那么多人,自然不会拘泥于几个世家子弟。” “没错,况且这次是太子亲自坐镇,陛下摆明了不给那些人偏帮的机会。试问谁敢在太子殿下跟前玩猫腻?” “你又知道太子是哪样的人了?说不定太子殿下压根不搭理你。” “哎你凭什么这么说……” 华苍穿过吵吵嚷嚷的人群,低着头琢磨事情。 回到上将军府,他听到仆役们说夫人想让三少爷去报名羽林军,三少爷不肯,刚闹过一场,夫人气得饭都没吃。 迎面碰上来给华世源换药的医女,华苍见她腕子上套了个剔透的玉镯,目光微顿。 医女局促地遮了遮镯子,满面羞红地走了。 华苍进到自己屋子,关上门,脱了外衫试了试那件短打。 啧,还是小了。 为了报名羽林军的事,华夫人和小儿子吵了好几天,一个说这是入仕捷径,一个说只想考科举,谁也说不动谁。华苍懒得掺合他们母子间的事情,兀自出门散心。 路过南门集市,又穿了两条巷子,华苍拐进一户寻常院落。 时值深秋,院里的乌桕树落了满地叶子,脏脏乱乱的也没人洒扫,看上去很是萧索。屋里安安静静的,像是无人居住一般。 华苍推开堂屋的门,立时从左侧窜出一道劲风,幸而他早有准备,出手迅疾如电,架住了袭击之人的手腕。 那人看清是他,便收了攻势,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华苍没接话,径自占了主位,曲起一条腿坐着,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不是跟你说了,事情未查出头绪之前,最好不要与我见面。” “廖束锋。”华苍甩手扔给他那件刚改的短打衣裳,还有几个捏变形的包子,“给你房子住,给你衣服穿,给你东西吃,我就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廖束锋:“……行,你是大爷。” 华苍道:“天德寺的案子,至今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我们也不好贸然去查。” “那就接着等。”廖束锋啃着包子说,“我们还有时间。” “但是我觉得最近皇城太过平静了,反而像是在酝酿什么大事。如果我们一味干等,无异于守株待兔。廖束锋,你吃包子能不能别吧唧嘴。” “这家肉包子不错,香,军营里可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所以你是想赖在这儿不走了?” “我是这样的人吗?上将军交给我的任务,我自是要赶紧完成回去复命,可这不是还没进展嘛。”廖束锋吞了包子,问,“好歹你也是华家二少爷吧,到现在都没人对你出手?该说是那些人太笨,还是你藏得太深了?” 华苍淡然道:“谁都知道我在华家不受待见,一个什么势力都接触不到的人,自然入不了他们的眼,那些人暂时怀疑不到我身上。” “你不想干等,又接触不到任何势力,那你是想怎么做?”廖束锋指指自己腰腹,“我现在受着伤,还不能露脸,只能靠你了啊兄弟。” 华苍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什么,沉吟道:“我再想想办法。” 吃饱后,廖束锋把那件破烂短打拎起来,简直不忍直视:“这就是你给我带的衣裳?乞丐身上扒下来的?” “我穿嫌小了,你比我矮,应该正好。算你便宜点,加上包子,总共五十文钱。” 廖束锋扶着伤痛的腰,硬是把他推了出去:“穷疯了你!滚!” 很快,羽林军征兵的事情在各地传了开来。 太子殿下放了话:“羽林军征召新兵,世家子弟与平民百姓一视同仁,都要通过报名登记和层层筛选,绝不偏帮徇私,绝对公平公正。” 于是近一个月各地的募兵处陆续送来了通过初筛的报名者,人多且杂,资质良莠不齐,显然要再好好甄选甄选。少微也终于解了禁,以监督募兵的名义出宫透透气。 这日微服巡视的少微逛了会儿街,看到一批马商在讨论分成,琢磨着想出一道题来,他翻出随身携带的算术题册,在上面记下: 设更言马五匹,值金三斤。今卖马四匹,七人分之,人得几何? 此题当齐其金、人之术,皆合初问入于经分。然则分子相乘为实者,犹齐其金;母相乘为法者,犹齐其人…… 快到募兵处的时候,少微的思路停了下来。 这其实是他第三次在募兵处看到华苍。 华苍第一次出现,只在报名的队伍外面看了两眼,然后在隔壁包子铺买了八个包子就走了;第二次出现,他人已经站到了队伍里,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快要排到他的时候,他又走了;这次他却是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地大步经过。 欲盖弥彰,明明就很想报名吧。 少微撇撇嘴,收起手中的题册,朝他追过去。 华苍走得很快,少微追到街角才喊住了他:“华苍,你想参军吗?” 华苍转过身,有些惊讶:“是你?” “是我。”少微点头笑道,“来参军罢!你身手那么厉害,肯定能有大出息的!” “……” “羽林军呢,军饷多,军阶高,威风得很!” “……” “别在家里受那些人的气了,我看得出来,你是将才!” “……” “来参军罢!” 华苍被他烦得受不了,心想上回这人就有两个侍卫跟着,定是出身显赫、家人疼宠的世家公子,便拿话堵他:“说得轻巧,你去我就去。” 少微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这可是你说的!” 他拉着华苍到募兵处排队,华苍几次想走,都被他死死拽着,排到他们,少微一手扣着他胳膊,一手在名册上登记了“邵威”,接着把笔往他跟前一递:“来来来,快写上!” 华苍见他这样草率,嘴角抽了抽,不过还是拿起了笔。 看到华苍在报名册上留下苍劲有力的字迹,少微满意了:“你一定能通过三轮选拔。” 华苍道:“但是你未必。” 少微笑着冲他施了一个抱拳礼:“咱们校场见!” 华苍走过这条街,才惶惶然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报名参军了。 虽然像是莫名其妙被逼的,可是……他握了握拳,心中的紧张与畅快难以言说。他可以离开上将军府了,离开那个给他提供庇护,也绊住他脚步的地方。 不过那个小瞎子…… 华苍突然想起一事,鬼画符又忘了还给那人了,下次干脆把那木牌随身带着好了。 如果真的能在校场见到他的话,就还给他。 “你报名羽林军了?”廖束锋鄙夷道,“那个娘们唧唧的部队?” “对,就是那个娘们唧唧的部队。”华苍语气平静。 “你到底怎么想的啊,你要参军,来我们护国戍边的军队才是正道,缩在皇城里算怎么回事,我们最瞧不起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了,整天只想着怎么巴结高官,怎么争功要赏。” “你们怎么想关我什么事。”华苍仍是一副大爷样,“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是报国,保卫皇城安定,守护百姓安宁就不是报国了?你们不想要军功吗?不想当将军吗?不过是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哪里来的正道歪道?” 廖束锋被他这么一怼,竟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好吧,是我狭隘了。” 华苍又说:“我报名羽林军还有另外的打算。” “什么打算?” “既然我们摸不清是那股势力在作乱,不如干脆加入一个绝对不会作乱的势力。有了倚仗,调查起来也会方便点。” 廖束锋反应过来:“太子?” 华苍点头:“如此大张旗鼓地招募羽林军,看来那位太子殿下也不想坐以待毙。” 第6章 未得见 少微将那道卖马题补完了。 设更言马五匹,值金三斤。今卖马四匹,七人分之,人得几何? 一匹马值金五分斤之三,七人卖四马,一人卖七分马之四,故一人得金五分斤之三乘七分马之四。 答曰:人得三十五分斤之十二。 之后又做了几道算圣先生给他布置的题,合上题册,少微撑着下巴听外面的动静。校场上很安静,距离最早的一拨人回来,起码还要一炷香的时间。 今日是羽林军第一轮选拔——百里行军。 清晨,校尉将这批新兵拉到了五十里外的应山,中途掉队的淘汰,再让他们自行寻路返回校场,超过规定时限的淘汰。 少微一觉睡醒,便听闻有四成的人因掉队被淘汰了,做题时,剩下的人已在回程途中。 若是选择原路返回,大路好走但绕远,十分费时,稍微慢些就无法按时到达。若是另辟蹊径,有三条小路可选择,一条设有陷阱,一条需要涉水,还有一条极其险峻,途经两处峭崖,稍不留神便会摔个粉身碎骨,但这条路是最短的捷径。 不知道华苍会选择哪条路? 他会不会最先到达? 在这炷香燃到最后的时候,第一批人回来了,这批人走的是涉水小路,陆陆续续有二十人左右,所有人都跟落汤鸡一般,浑身湿透。 少微翻看了一下校尉递来的名单,没有找到华苍的名字。 要说一点都不失望,那是假的。少微对那人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他觉得华苍的成绩一定不会差,甚至争得第一都是有可能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慢了些。 总不会是掉到山崖下了吧? 想到这里少微又有点紧张,好在这顾虑很快就被打消了。 下一炷香刚燃了个头,华苍回来了。 校尉说这一批总共有四人,是走峭崖那条路过来的,大概中途遇到了什么险情,所以稍稍耽搁了一会儿。 此时距离时限还有好一段时间,在意的人已经入选了,少微便放松下来。 他不打算在这一轮露面,外面的人也不知道当朝太子就坐在离他们几步路的屋子里。 华苍没见到那个硬拉他来参军的人。 一开始就没见到。 掂了掂腰上拴着的木牌,华苍自嘲一笑。 果然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想一出是一出,报了名也可以不来,许了诺也可以不兑现,大概只是把这当成了一场消遣罢了。 登记完成绩,华苍对校尉说了几句话,校尉讶然地看着他,待他又解释了一会儿,才点头,放他先行离开校场。 这事少微是从沈初口中得知的。 “你说他登记完成绩之后又去了应山峭崖?为何?”少微问前来找他玩的沈初。 沈初一副包打听的嘴脸,侃侃道:“他们原本有五个人选了那条峭崖路,其中有一个自称潘大胆的,去之前拍着胸脯说自己力拔山兮气盖世,结果刚上了那峭崖就腿软了,吓得脸色煞白,没走两步就两眼一翻晕过去了。要不是华苍在他后面扶了他一把,说不准这会儿都碎在山崖下头了。” “那是华苍救了他?那个潘大胆现在人呢?” “人?人还在山崖上挂着呢。”沈初笑得前仰后合,“那个潘大胆晕得人事不知,他生得又高又壮,一身横肉,两个人都抬不稳他。华苍为了省事,直接用绳子把他绑成了粽子,怕被他拖累,并没有带他下山,而是结结实实地拴在了峭壁的一块石头上,直到比赛结束,他才跟校尉说了这事,回山上去捞潘大胆了。” 少微听完叹道:“我就说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落后吧!” 沈初笑够了,不以为然:“要救就该救彻底,这样算怎么回事。要是在战场上,他很可能会抛弃自己的兄弟,就因为兄弟会拖累他。” 少微反驳:“首先,这不是战场,应山也不是猛兽出没之地,那里算不得险境。其次,他没有抛弃那人。他为何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错失自己的机会?那人自己掂量不清,为何要由他来承担后果?他已经做了当时能为那人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最后他既能保住名次又能妥善救人,你说他有哪里做得不好?” “好好好,他哪里都好。”沈初无奈,“太子殿下,为什么你每次说起这个人都一副他最好他最强你们都给我闭嘴的样子?” 少微眉梢一挑:“你不服气?” “……服气。” 第一轮选拔过后,筛去了大半的人,差不多达到了这次要招募的人数,留下的人暂时居于羽林军营中,边接受训练边等待下轮的考校。 羽林军服为深红间黑色,华苍人高腿长,穿上后更显威武英挺。在军中他从不提及自己与上将军府的关系,纵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也不会放在嘴上到处宣扬。太子治下,羽林军中当真奉行世家子弟与平民一视同仁,只以功绩论英雄。 这日华苍摸爬滚打了一天,浑身是汗,正想回去冲个凉,主簿给他带了封家书来。 家书? 华苍挑了挑眉,他报名参军,上将军府没一个搭理他的,没人送他,也没人拦着,就好似家里只是走了一个下人般。 既如此,还要给他递什么“家书”? 拆了信,华苍漫不经心地抖了抖信纸,一看之下,却是陡然色变。 两天前—— 华世源自腿脚大好,便开始不安分了。先前说不参军要考科举,如今圣贤书念不上几卷,就要与医女范氏牵小手、喂糕点、谈情说爱去。 华夫人见不得他这般没出息,更容不下一个出身低贱的民女勾引幺子,数次下了禁令,不许医女再踏进上将军府,遣人给了这对父女治病钱,打发他们回家。 然而有情人越是遭遇磨难越是情比金坚,华世源见不着心上人是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如同丢了魂,及至接到小厮带来的一张素笺,得知医女与他相约深巷黄昏后,登时来了精神,换上一身潇洒衣袍前去幽会。 医女回身望他,盈盈唤了声:“华郎……” 华世源压下心内激动,快步上前拉着她的手,正欲说说满腹相思之苦,后脑勺突遭袭击,眼前骤然一黑。 医女任他栽倒在地,后退半步道:“带走。” …… 华家小少爷就此失踪。 华夫人闻讯,将那传信小厮打断了双腿,刚要派出全府人去寻,廷尉署的马廷尉竟带来了皇帝口谕,言明此事不得声张,华府人等一概不得出门寻人。 华夫人急得哭天抢地,马廷尉不为所动:“华家小少爷遭遇绑架,事关边关战事、朝野安宁,现下若是走漏了风声,定然会闹得满城风雨,小少爷的性命怕是难保。” “我的世源啊……”华夫人悲恸万分,“陛下有旨,我华家众人不敢不从,可世源怎么办?难道就任凭世源落在贼人手里吗?” 马廷尉安抚:“那医女多半是革朗奸细,他们如此行事,必有后招,我留几人在贵府戒备,有任何风吹草动,自会及时向我报告。夫人放心,我等必竭尽所能救出令郎。” 华夫人无法,只得胆战心惊地等着。 整个上将军府愁云惨淡,廷尉署留的人既有防备贼人之责,又有看守华家众人之责,故而上将军府几乎是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 毕竟母子连心,要让华夫人什么也不做地干等着,她实在办不到,经管家提醒,她这才想起还有一名华家人尚在外面,而且听说已经通过了羽林军的初筛。斟酌良久,华夫人让一老奴借买米为名,给羽林军营送去一封家书。 家书中字字“情真意切”: 陛下旨意固然不可违逆,然出了这样大的事,身为华家人,你自当尽一份心力。更何况世源是你手足,你怎能在危难之时弃他不顾! 但凡你还存有孝悌之心,便去将你弟弟寻回来,也不枉华家送你进军营里栽培。 速速。 母□□廿一年九月初七 华苍看完信,随手烧了个干净,痛痛快快地去湖边冲完凉,照旧躺上了大通铺。 躺到半夜,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华苍倏然睁眼。 目光在黑暗中逡巡一圈,他随手穿上身旁一人的黑褐色衣衫,趁着夜色潜行而出。军营中有巡逻兵士,华苍轻巧避过,从角落处的木栅翻越而出。 他先去了南门集市,对正在裸睡的廖束锋道:“蛇出洞了。” 廖束锋惊坐而起:“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华苍冷漠地扫了一眼他的下半身:“你这也是按捺不住了吧。” 廖束锋尴尬地用被子遮住下面:“咳,天干物燥,闲来无事,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华苍了然地点头:“你慢慢忙,我先回上将军府探一探。他们掳走了华世源做人质,这几日必定会有后手。” 廖束锋缩回被子里:“嗯,你快去吧,我这边的事我自己可以解决。” 华苍:“……”并没有人想帮你解决。 上将军府的守备算不上严密,皇帝下了旨意不得声张,自然不可能做得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华苍到上将军府,也是走的翻墙入室这条路,他不想惊动廷尉署安插在这里的人。 整个府里愁云惨淡,华夫人夜不能寐,约莫是急得病了,这会儿下人还煎了药给她服用。华苍趴在房顶细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有用的,只听到华夫人对那医女的怨愤咒骂,又说那医女的父亲也不知去向,真真是被骗了个惨。 这一夜毫无收获,华苍于清晨时分返回军营,顺道在小陶巷买了几块烧饼吃。回去之后小睡了一小会儿,便又起床开始训练。 连续三天,华苍都是这般夜探将军府,第三天的时候,终于打探到一些进展: 这日华夫人午睡醒来,发现榻边的药碗下压着一封信,慌忙叫来随身侍候的婢女询问,却道夫人的药尚未煎好,不知是谁送来的药碗和信。 华夫人心知有异,将那药汤倒掉,却见碗底竟泡着半截小手指,以及华世源颈间常年佩戴的玉葫芦,登时惊叫一声,骇得几近晕厥。 半晌惊魂甫定,华夫人抖着手展开信笺—— 九月廿三,西桥渡口,以物易人。 第7章 夜相逢 物是何物? 贼人如此传信,可见那物不在华世源身上,但华夫人亦是不明就里,翻遍了全府也没找到什么特殊之物,只得告诉廷尉署的人,把消息带给了马廷尉。 马廷尉又派人来查找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皇帝无奈,只能命信阳侯率越骑军在城内城外展开搜索,力求尽快找到贼人下落。 廖束锋嘲道:“费了半天劲,只抓到个废物,看来那些人也是被逼急了,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索要,就不怕自己事情败露?” 华苍掂着手中的小布囊:“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人根本猜不到是什么,如今两方都在暗处,他们想逼我们现身,只能铤而走险。” “那我们现该如何?再这么下去,我们迟早要被发现。” “我们没得选,只能去赴约,然后……”华苍把小布囊收进怀中,“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夜离开南门集市时,天还未亮,华苍照例想去小陶巷买些吃食,冷不丁在路上被人撞了一下,他倒是没怎么,撞他的人哎哟一声向后栽倒。 华苍警觉,扶住那人的同时制住了他的双手。 那人也没挣扎,华苍先在自己身上摸了下,没丢东西,这才仔细看向那人。 天色尚且黑沉,那人双目空茫,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没事吧?” 小瞎子? 华苍不动声色地放开他,错开一步。 少微看不清,只能听声音辨别眼前人在哪个方位,感觉他是想越过自己离开,便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 华苍与他擦肩而过,两步后又折返回来,拎着少微的领子道:“还往里走,里头更黑!” 少微一顿,随即展颜而笑:“华大哥!” 秣京城内,只有小陶巷深夜还有人做生意,通常是些简陋便宜的小吃摊子,一个小炉灶,一口小铁锅,外加一架小板车,便能做起夜归人的小本生意。 馄饨摊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华苍领着少微坐下来,冲店家喊道:“两碗馄饨。” 店家答应一声,手脚麻利地包馄饨下锅。 少微只笑盈盈地看着华苍。 华苍漠然问他:“你让我报名羽林军,自己为何不来参训?” 少微满脸羞愧地扯谎:“我那几日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病得连路也走不动了……” “哦。” “你生气了?”少微偷瞧他。 “与我无关。”馄饨端了上来,华苍吸溜了一口。 “今天多亏你了,不然我又要迷路了。”少微也舀起一勺,觉得太烫,呼呼地吹着,“肚子饿了想来寻点东西吃,路上提的灯笼烧没了,结果就一路瞎转悠……” “怎不带个下人出来?” “我偷跑出来的。” 华苍抬头盯着他,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少微心虚,吃了勺馄饨道:“你一碗吃不饱吧?我请你好了,当是赔罪。” 说着不等华苍回答,起身走到店家摊子前抱怨:“店家,你这馄饨馅也太少了,能多包点肉馅么?我多给些银钱。”说着放了一两银子在店家的钱箱里,“每个馄饨包圆些,再来三大碗,成么?” “成,成。”店家高兴得很,他这儿所有馅包完也不值一两银子。 少微又去隔壁摊买了五个烧饼,都堆在华苍面前:“趁热吃。” 华苍问他:“什么意思?” “我就想对你好点儿,报答你。”少微笑着说,脸上映着昏黄的光。 华苍没再多问,来者不拒地全吃了,肚子有些撑,但不妨事,反正一会儿训练完就没什么感觉了。 吃完这顿,天刚蒙蒙亮。 华苍赶着回军营,少微目送他离开,也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华苍熟门熟路地翻越木栅。 刚落地,两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名校尉站出来道:“华苍,连着三天夜间擅自离营,你可还把把羽林军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斩放在眼里?” “……”华苍束手就擒,“属下认罚。” 这一下被罚三天不准吃饭,每日还要照常训练。 华苍着实庆幸刚刚吃了顿饱的。 然而细细想来,小瞎子刚请了他一顿“大餐”,他便领了挨饿的罚,当真是事有凑巧? 华苍坚持到第一天的晚饭就饿得不行了,接下来都是靠喝水和偷馒头度日,算是勉强撑了下来,当然这三天他不能再擅自离营,否则便要被开除军籍。好在这惩罚没有影响到接下来的第二轮和第三轮选拔,他吃了两天饱饭后,迎来了新的选拔赛。 第二轮选拔是百人比武。 百人比武不是将一百人下饺子般放校场中斗殴,而是把新兵分为十个小队,在校场中设置五个点,十个小队各自进攻和防守,目标是将己方的旗子插在点上。直到三炷香烧完为止,其间任何人都可将点上已有的旗子拔掉,换上自己的旗子,最后点上保留的五面旗子为获胜队伍。 这日少微来得晚了一点,他父皇早间找他聊了会儿天,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漫陶公主又突发奇想,说要向左相家提亲,还缠着要沈初的生辰八字,便让少微去挡上一挡。安抚好了这最受宠的妹妹,少微才得空来督战。 他来的时候比赛已经过半,场上插的旗子上书“壹”、“肆”、“伍”、“陆”、“玖”。 少微这次没再刻意遮掩身份,身着太子锦袍,端坐于高处,俯视着场中战局。他问了校尉几句话,校尉道前四面旗子已换过几次,玖队的旗子在半炷香的时候便插在那儿了,至今没有挪过地方。 华苍就在玖队。 目光投向那边旗子附近,少微一眼便分辨出华苍的身影,那瞬间只见他朝北面做了一个手势,立时有三人成夹击之势冲散其他队伍的进攻,丝毫缺口都没留下。他像是一名天生的将领,思虑周详,处事果决,即便身无半分军职,也能教人信服,听命与他。 时间越来越紧迫,各个队伍愈加拼命,为了争那一个旗位,摔打呼喝声不绝于耳,校场内尘土飞扬,几乎要看不清晰。 少微眯了眯眼,忽而紧张道:“小心偷袭!” 他的声音自然传不到场下,但华苍似是早有准备。 有一队人马看似稀稀拉拉聚不成团,实则在推搡间逐渐包围了玖队的旗位,四面八方均有攻击,这对防守方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但华苍采取的并不是一味防守的战术,混乱中他带着两人绕到那队人的后方,柒队的旗子就在那里,由两人护着。 最后关头,两队人战至疯狂,柒队的其他人均在进攻玖队的旗位,眼看玖队旗子将要被拔出,他们兴奋无比,大喊着让己方的旗子过来。 旗子的确过来了,但把他们旗子带过来的却不是他们自己人。 华苍手持柒队的旗子,在地上一撑,借力跳上高空,紧接着一个凌空翻身,单脚踩在自家旗子的顶端,便又将旗子直直插了回去。 “好!” 鼓锤敲下了最后一个鼓点,和着少微那句激动的喝彩。 最后获胜的五支队伍是“贰”、“叁”、“肆”、“陆”、“玖”。 按照规则,将由太子殿下从这五队中各选出一人,参加第三轮的选拔,若在第三轮中胜出,则可直接升为队正。 少微最先点的人就是华苍,然而他方才全副神思都在华苍身上,对于其他几队并没有仔细观察,当下只得询问几个校尉的意见。 敲定了五人之后,只稍作休息,最后一轮选拔便开始了。 这一轮考校的本领是百步穿杨。 选出的五人均身手不凡,有人高大健硕,有人灵巧敏捷,若是拼体力拼功夫,怕是难分胜负。但射术不是单靠体力的,为将者须得处变不惊、沉着冷静,又要出手狠绝、一击即中,否则一味悍勇,只与莽夫无异。 首先是十个固定的箭靶,每人射十箭。 华苍的手很稳,他站在那里,目光如电,手臂肌肉贲起,将弓弦拉紧,箭簇闪烁着冷厉寒芒。十个箭靶,他瞄得快射得准,咻咻数声,便将箭矢全部钉入红心。 少微虽在场外,却比那比试之人还要紧张。华苍每中一箭,他都暗自叫好,两手攥着拳头,掌心里全是汗。 有两人看起来的确是射术不精,一个射偏了三箭,一个射偏了两箭,这便与十箭全中的另外三人拉开了差距。 后十个箭靶是从场边各处放出的雀鸟,要他们上马骑射。 那射术不精的两人似乎有些自暴自弃,骑着马在场中兜圈子,射出的箭轻飘飘的,连雀鸟的毛都沾不上。另外三人却是竞争激烈,马蹄踢踏扬起尘土,每当一只雀鸟飞出,三人俱牢牢锁定,驱马追赶,搭箭抢射。 华苍射中三只,肆队唐超射中三只,叁队赵大勇射中两只。 还有最后两只雀鸟即将出笼。 雀鸟从北面飞出。 唐超一箭不中,故意催马疾奔至华苍与赵大勇跟前。 华苍正欲松弦,胯|下战马忽而退后一步,因前方沙尘翻腾而打了个响鼻,致使他一箭射偏。赵大勇这一箭也同样失了准头。 唐超趁机补上一箭,雀鸟落地。 现下唐超得四只,华苍得三只,赵大勇得两只。 赵大勇已无望夺魁,忍不住骂骂咧咧,唐超嘲道:“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华苍未置一词,调转马头踱向另一边。 少微看得皱眉。 这等取胜手法虽然卑劣,但并未违反规则,况且兵不厌诈,华苍他们着了道也怨不得别人。然而少微就是心中不忿,直感觉自己人被欺负了一般,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一旁校尉见状,赶紧殷勤地端上一盘新鲜水果,想为太子殿下消消火气。少微拈起一个橘子,却是不吃,只在手中一抛一接,眼睛仍盯着场下。 最后一只雀鸟飞出,唐超在西,华苍在南,雀鸟从南面飞出,瞬间便飞至华苍身后,这是个极不利的角度。 唐超心道老天助他,正搭箭要射,那头华苍却是放弃驱马回转,半立于马上,一脚踩在马镫中,旋身后仰,先他一步射出射出箭矢。 雀鸟悲鸣一声,坠地而亡。 少微激动得拍案而起:“好!” 唐超得四只,华苍得四只,平手。 华苍那一箭神乎其技,周围喝彩不绝。此时两人骑马并行回到场边,华苍率先下马,潇洒地一撩腿,就这么踹在了唐超的马屁股上。 马儿吃痛,踢踏几步,正在下马的唐超反应不及,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校场中爆出一阵大笑。唐超摔得狼狈,起来狠狠瞪了华苍一眼。 华苍淡淡道:“助你下马。” “噗。”少微也喷笑出来。 他对身旁校尉嘱咐了几句,校尉领命,对场下扬声道:“胜负未分,太子殿下有命,加赛一场。” 第8章 识君威 校尉让华苍与唐超稍事休息,接着按照太子殿下的要求,拿来校场的建造图纸。 少微铺开图纸,另取纸笔写写画画。校尉按捺不住好奇心,上前瞄了几眼,只见那纸上画了三个墨点,又按照图上标注的几个长度列出算式,那算式复杂玄妙,校尉看着就觉得头晕眼花,亦不知太子殿下这是要作何用处。 “校场长约五十丈,宽约三十丈,高台四丈三尺……但是高台并不是在中间线上么?那便不是取半数……”列出勾股,少微以算式取了四次弦长,对比结果后,他搁下笔,展颜道,“好了,准备加赛吧。” 校尉连忙应声:“是。” 少微吩咐:“让华苍站在校场西北角,唐超站在校场西南角,我会在高台上扔出一只橘子,谁射中了,谁便胜出。” 校尉问:“那若是他二人都未射中呢?” “为何对千挑万选出的队正如此没信心?” “属下……呃……只是以防万一。” 少微拿起橘子闻了闻:“那就多备几个橘子呗。” 校尉果真多拿了一盘橘子过来,少微不客气地剥皮开吃,还分了旁人几个。 射不中?他怎会射不中?杞人忧天。 战鼓擂响,少微已然吃了三个橘子了。 他问:“什么时辰了?” 校尉答:“巳时三刻。” “刚好。”少微抄起一个橙红色的大橘子,走到高台前。 校场中一时骚动。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哪儿呢?哎呀别挡着我!太子殿下长什么样?” “太远了,看不太清啊……” 少微抬手,鼓声暂歇,台下立时安静下来。 他身披一件黑面绣金斗篷,望着下方的校场,朗声道:“羽林军新兵征召至今,经过了百里行军、百人比武、百步穿杨三轮选拔,两位勇士脱颖而出,吾甚为感佩。然事先有言,只有一人可领队正之职,故而吾提出加赛一场,就以吾手中柑橘为靶,柑橘抛出,射中者则得胜,二位可有异议?” 华苍与唐超分立于校场的西北角和西南角,距离少微颇有些距离,加之校场空旷,又有风声夹杂其间,其实听得不甚清楚。但先前已有人告知过他们要如何加赛,此时太子殿下亲自问起,自是礼遇荣宠,只要谢恩即可。 唐超上前一步,殷切道:“能得太子殿下出题加赛,是属下莫大的荣幸!属下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殿下厚望!” 那位太子殿下的声音…… 华苍蹙着眉头看向高台,奈何那处背光,只能依稀瞧见一个披着斗篷的少年身形。 唐超余光见他愣在那里,只当是没见过世面,暗暗嗤笑。 华苍未及多想,行礼:“谢太子殿下。” 少微颔首,示意战鼓再次擂响:“那便开始吧。” 少微手中托着那只橘子,先是看了看地上的日影,再看了看华苍所在的地方。 日光从东边照向西边,从他这里能够清楚地看见华苍的模样,他就是觉得华苍在骄阳下发着光,纵是沙尘覆面,亦不掩其锋芒。 少微勾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他知道华苍看不见。 橘子被高高抛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一抹橙红移至高空。 只有少微还在注视着那个人。 他看见那人弯弓拉弦,侧身东望,仿佛射日的后羿,眼中燃烧着炙热的火,真真切切地告诉世人,他的箭矢所到之处,必将无往而不胜。 华苍的箭率先射出,唐超的箭略微迟疑,但也紧随其后。 鼓点骤停,全场屏息,唯余箭矢破空之音。 橙红色的橘子被一箭穿透,坠落下来。 “好!” 场内响起欢呼声,然而紧接着有人惊呼:“太子殿下小心!” 原来另一箭失了准头,竟是向着少微所站的地方偏去。 与少微同站在高台上的校尉简直要被吓得肝胆俱裂,却见少微不慌不忙地侧身一让,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避开了那一箭。 咚地一声,这一箭钉在了旁边的木柱上。 众人惊魂甫定,唐超未能看清上面发生了什么,但听到惊呼声,也知道大事不妙。 说起来他实在是冤枉,那橘子抛至高空,他刚要射箭,却被忽然冒出的日头晃了一下眼,迟了一步不说,还失了准头,差点伤了太子。此事若追究起来,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当下骇得双腿发软,跪地请罪。 少微反而没事人一样站出来,继续主持大局:“无妨,箭矢无眼,吾相信这位勇士也不是故意的,不过虚惊一场,众将士不必放在心上。这位勇士也请起来吧,恕你无罪。” 唐超慌忙磕头谢恩,起身后浑身是汗地退到一边,别说当什么队正了,能保住小命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于是少微宣布:“获胜者,华苍。即刻起,擢升华苍为新兵玖队队正。” 华苍微眯起眼看着他:“谢太子殿下。” 羽林军帅帐中,太子殿下单独召见了华苍。 在等待华苍的时候,少微有些局促,手里不停转着那根穿着橘子的箭,听到通报,又赶紧换了个姿势。于是华苍进帐,就见一个华服少年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把橘子从箭上取下来,然后一瓣瓣地剥开皮。 人就站在自己跟前,但少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尴尬得脸上都有些发红。 倒是华苍坦然得多,他单膝跪地,抱拳施礼:“原来是太子殿下,多有得罪。” 难怪这人那么积极地拉他参军,难怪他那么自信地约他在校场相见。 原来他是将,他是兵,他是君,他是臣。 少微轻咳一声,走下来将他扶起:“无妨,我就知道你有能耐的,你看,这不是刚进来就当上队正了。” 华苍道:“此事亦要感谢殿下的照顾。” “你看出来了?”少微瞅瞅他,怕他不高兴,忙道,“你不要觉得胜之不武,就算没有我插手,你也一定能赢他。我只是看不惯他之前那般做法,所以略施薄惩而已。” “……” “真的,你是凭实力获胜的。我也没有违反规则帮你,我只是计算了一下西北角和西南角到高台中心的距离,发现西北角的距离稍稍近一些,而且那个时辰,西北角的日头不太刺眼罢了。” “……” “我承认是有一点点不公平。”少微懊恼道,“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都是……对,都是时辰的错,谁让那时候太阳刚好照到那边呢。更何况,你本来就比他厉害啊,由你来当队正,所有人都服气的。” “殿下不用向属下解释,羽林军归殿下掌管,殿下想怎么做都可以。” 华苍语气无波无澜,然而少微羞愧难当,想明白后自己叹了口气:“……是我错了。” 他向父皇要求掌管羽林军时,承诺的便是“一视同仁”,今日自己却刻意偏袒,犯了大忌,方才种种,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只是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华苍看着眼前沮丧的少年,只觉得他像是要被自己蠢哭了。 这小瞎子,怎这般傻气? 华苍本就不纠结于此事,想到什么,解下腰上的题牌:“这个还你。” 少微还沉浸在自我反省之中,闻言愣了一下。 伸手接过来,认出是什么东西后,少微不禁讶然:“这个怎么在你那儿?我还以为弄丢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又不好看,你怎么还当饰物挂上了。” 华苍问:“这什么鬼画符?” 少微笑着把题牌递回给他,逗他说:“这叫勾股弦符,保平安的,送你了。好歹是本太子的真迹呢,你继续挂着吧。” 华苍也没多说什么,顺手挂回了腰间。 趁着气氛缓和,少微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你射中的橘子,特别甜!” 华苍拿过来吃了,酸甜的汁水溢满口中:“唔。” 两人分吃完橘子,华苍蓦地又想起一件事:“你知道是我……” 少微还未反应过来:“什么?” “那日你在小陶巷遇见我,不是巧合吧?” “啊,那件事。”少微点头承认,“不是巧合,我就是去找你的。” 华苍眸光微变:“你知道我擅自离营,也知道我去了哪里,是么?” “我还知道发生了什么。”少微正色道,“你不要把我的羽林军看成可以随便来去的地方,你擅自离营的第一天校尉便发现了,只是我压着这件事没有声张。” “为什么?” “因为我也想知道那些人的目的是什么。”少微看着他道,“九月廿三,西桥渡口,以物易人……我想知道,物是何物?物在谁的手中?” “……”华苍没有回答。 少微也没有追问:“什么时候你信我了,再告诉我好了。只不过对方约定的日子还剩七日,信阳侯的越骑军还没查出贼人下落,怕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准备了。” 华苍心想,看来这个小瞎子也不是真的那么傻气,还是有些储君的样子的。 他斟酌良久,道:“所以那罚我三日不准吃饭的人也是殿下你了?殿下是已经想好了要怎样罚我,才请我吃那顿馄饨的,是么?” “那个……”少微万万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还吃橘子吗?” 第9章 买人心 “你真的勾搭上了太子?”廖束锋一脸不可置信。 “天德寺遇刺那时,他也在场。”华苍从怀里掏出十多个橘子,一个个垒在案几上。 “这么巧?”廖束锋想了想,暗暗吸了口气,“难不成就是你说的那个姓邵的……” “是。” “……”能跟当朝储君这般相识,也不知算是怎样的缘分,廖束锋定下心神道,“事关重大,这位太子殿下靠得住么?” “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通敌叛国于他而言毫无益处。”华苍剥着橘子说。 “我不是说他与通敌有关,太子今年也才十七岁吧,论手段实力,比得过左相右相吗?他现在手上唯一能动用的,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羽林军,就算他有意帮我们,你能肯定他扳得动那个幕后之人吗?” “只要他想,他就一定能扳动。” “你这么信任太子?” 华苍放下橘子皮,剥好的橘子皮呈五瓣状,比那位太子殿下剥出来的那种奇形怪状支离破碎的要好看多了。 “贼人之所以拖了十来天的时间,我猜一是为了等待边境那边的指令,二是坐观我们这边的动静,是时候吓唬吓唬他们了。”华苍说,“至于太子,倚仗他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他已经知道东西在我手上了。” 廖束锋讶然:“他怎么知道的?” 华苍淡然地吃橘子:“不清楚,他这个太子当得还行,有些时候还蛮机灵的。” 廖束锋:“……”你这么说话太子知道吗? 华苍:“所以我准备把东西给他看看,说不定他认得。” “好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廖束锋也没什么好阻止的了,他抢了华苍手里的几瓣橘子吃,“哟,这橘子好甜!你个吝啬鬼终于舍得买点好东西给兄弟吃了啊。” “太子硬塞给我的,还凑合,他挺会挑的。” “咳!”廖束锋差点被一口橘子噎死。 东西就在华苍手中。 在小陶巷碰见他那天,少微就确定了这一点,但他尚且不知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华苍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么?少微心想,就算他不信任我也很正常,他独自守着一个秘密,在京中又没有任何援助,谨慎些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少微并没有把赌注全压在华苍身上,他要先去查查那伙贼人的落脚点。 把地点定在西桥渡口,那藏身处很可能在淮水河的沿岸。 信阳侯施毅正指挥越骑军彻查此事,如果羽林军贸然介入,难免有越权之嫌,少微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当面问问信阳侯。 信阳侯得知太子驾临,立即恭敬相迎:“参见殿下。” “侯爷免礼。”少微落座时看到案上一卷铺展开的地图,上面标注了淮水河畔好几处易于隐匿的地点,便问道,“侯爷,可曾找到那群贼人的藏身之处?” 信阳侯摇头叹气:“不瞒殿下,臣几乎把秣京内外翻个底朝天了,奈何贼人太狡猾,实在无从抓捕,越骑军搜寻数日,也没找到华三公子的下落。这几日马廷尉那边更是催问得紧,臣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将那些贼人一网打尽。” “哦?马廷尉常来催问此事么?” “此事是由天德寺的刺杀案牵扯而来,马廷尉要彻底侦破刺杀案,如今也必须要从臣这里入手啊。” 少微点头:“的确,这刺杀案尚未了结,又冒出个绑架案,马廷尉也是够头疼的了。侯爷,那你这儿查到什么线索没有?” “说来惭愧,臣让越骑军调查多日,只查到一艘可疑的渔船。据臣推断,那渔船应当是贼人用于采买吃食补给的,但越骑军追踪过去之后,渔船上的两人皆投水逃逸了。” “没找到他们的据点么?” “没有,他们怕是早就察觉到有人追踪,刻意扰乱我们的。不过殿下……”信阳侯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怎么?侯爷有话不妨直说。”少微道。 “殿下,臣听马廷尉说,贼人给华家捎了信,信中提及某物。臣曾与马廷尉商量,能否以此物作诱饵,诱敌出现,但马廷尉坚决不允。” 少微摆了摆手:“侯爷有所不知,马廷尉现下也没找到贼人所言之物。况且贼人想要的东西,怕是会对我长丰不利,我知道侯爷抓捕贼人心切,但兹事体大,不管那东西是什么,还是不该轻易拿出示人。” “原来如此。”信阳侯神色凛然,“臣知错,谢殿下提点。” 离开都尉府,少微若有所思。 马廷尉、信阳侯、刺杀案、绑架案、渔船,还有那“不明之物”,他总觉得整件事透着古怪,可要说哪里古怪,他却又说不上来…… 不过一回到羽林军营,少微忧郁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 原因是华苍来找他了,而且带着那个困扰众人多时的“不明之物”。 少微笑着看他:“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华苍递给他一个小布囊:“这就是那些人所说的东西。” “为什么愿意给我?”少微没急着打开看,他想听听华苍的心里话,比如“我相信你”,或者“与你结盟,我心甚安”之类的。 想想就觉得高兴。 望着少微明润期待的眼,华苍郑重其事地说:“算是殿下送我橘子的回礼吧。” “……哦。” 少微撇撇嘴,关那几个破橘子什么事,说点好听的不行吗? 华苍似乎没看到太子殿下不快的神色,继续道:“华将军在前线截获此物,来源是一个偷运铁矿的长丰商队。铁矿是朝廷管制的货品,严禁私商倒卖,那商队却能将铁矿偷运转卖给革朗,这其中必有猫腻。” “华将军怀疑朝中有人通敌。”少微解开布囊,取出来一枚玉石方印,他仔细端详,微眯了眼,“这是那商队所持的信物?” “不错。”华苍道,“华将军料想事关重大,为防军心动摇,只派了几名亲信将这枚方印带回秣京,饶是如此,那几名亲信也在途中遭遇追杀,唯有一人侥幸逃脱,把这枚方印带给了我,之后便发生了天德寺的刺杀案。” 少微沉吟:“想必那些人以为这方印在华夫人或者华世源手中,所以一开始就从他们身上下手,不曾想你爹最信任的人是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华将军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会给我。”华苍神色淡淡,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可惜给我也没什么用,我在京中既无根基又无人脉,能查出什么来?” “是吗?我不信你真的什么也没查到。”少微笃定地说。他知道华苍积弱势微,但他坚信他不会轻言放弃,华苍虽不称华义云为父,却是心存敬重的,断不会对他的托付置之不理。 “……”华苍看了看他,“我暗中比对了秣京城中各个达官贵人的官印和私印,不过尚未找到这个图案。” “你怎么比对的?官印好找,私印又多又杂,如何能寻来?” “赌坊、酒楼、妓馆、当铺……很多官员有赊账的习惯,这些地方的账簿上通常都有他们的私印,去偷……借来翻翻就行。” 少微毫不觉得他方法欠妥,击掌夸赞:“厉害呀!这样至少可以排除那些官员了。” 华苍道:“但我找的未必齐全,还要劳烦殿下看看,可曾见过这样的印鉴?” “好。”少微将方印沾了印泥,盖在宣纸之上。 方印抬起,纸上俨然落了一只殷红的兔子,兔身上有特殊纹样,未有任何署名。 “我不认得。”少微端详半晌,把自己见过的印鉴一一回忆,还是没有头绪,“持这枚方印的人没招出什么来吗?” “那商队头目在被擒获时引颈自戮,有一名伙计趁乱逃走,下落不明。余下的人大多是雇来的苦力,只招出每年春秋两季运送铁矿的路线,对幕后之事毫不知情,华将军所得唯一信物就是这枚方印。” 少微:“再没别的了?” 华苍斟酌了下,补充道:“带回方印的亲信说,华将军有怀疑的人选。” “谁?” “右相叶文和。” “右相……”少微蹙眉,他与右相接触不多,印象中是个颇为古板严肃的人,跟左相素有嫌隙,“有何证据?” “没有确凿证据,只是一个怀疑而已。”华苍道,“但那条矿脉是由右相负责的。” 矿脉与右相有关,马廷尉也是右相的门生…… 看来这件事牵扯越来越多了。 少微叹了口气,待那红兔印渐渐晾干,把宣纸折好收起:“方印你且留着,这图案我带回去再仔细参详参详,有消息定会告诉你。” 华苍颔首:“好,静候佳音。” 走出军帐时,华苍余光看见少微边在思索,边恨恨地揉着一个橘子,眼瞅着那橘子要被他揉烂了,华苍唇角抑制不住地弯了弯。 还在计较? 说他几个橘子就收买了一颗人心,这买卖还不够划算么? 还想听什么好话? 傻里傻气的。 当晚少微没有留宿在羽林军营,直接回了东褀宫。 次日,他叫来了沈初。 东褀宫内桂花飘香,少微给沈初备了茶,备了点心,还备了把好琴。 沈初一见这阵势,就觉得没什么好事。 少微手中剪刀弯来弯去地扭着,看也没看他:“沈三顾,弹首曲子给小爷听。” 沈初手抚琴弦:“成,太子爷给多少赏钱?” “送你本太子亲手剪的剪纸。”少微放下剪刀,抖了抖手中的红纸,“瞧瞧,这手艺没得说吧,拿去当铺都能换个黄金万两。” 沈初凝神看了看,赞道:“殿下神乎其技,这长嘴葫芦惟妙惟肖。” 少微啪地一拍桌:“混账!这分明是只栩栩如生的玉兔!” 第10章 红兔印 一阵幽幽的桂花香传来,和着沈初指尖流淌的《斜阳奏》,让人心神宁静。少微给那只“栩栩如生的玉兔”做了几下修饰,用刻刀在玉兔身上雕了一些繁复的花纹。 沈初看不下去了,道:“殿下,你这是在给长嘴葫芦凌迟吗?” 少微手上一顿,把剪纸拎起来看看,眼见着“玉兔”的腿摇摇欲坠,终于还是放过了它,直接把自己比照的纹样拿了出来。 印着红兔印的宣纸铺在沈初面前。 沈初瞄了一眼,继续弹琴:“这是何物?” 少微道:“你再仔细看看,可曾在哪儿见过这样的印鉴?” 小红兔后腿着地,前腿立起,像是在作揖一般,憨态可掬,这样的兔子纹样并不少见,但其身上的花纹较为特殊,似乎是两枝勾缠的花藤,蜿蜒伸展,莫名透出妖异之感。 沈初微皱了眉头:“这印鉴有什么寓意么?” “有什么寓意我也不清楚,所以才来问问你这见多识广的三顾公子啊。”少微点了点红兔印,“本来觉得这图案挺可爱的,看久了就觉得不顺眼了。有兔爰爰,雉离于罗……这通敌叛国的证物还挺精致的。” “通敌叛国?” 少微的目光停在琴弦上,那个轻微颤音不像是沈初的手法。 他望着这位至交好友,疑道:“沈初,你……” 少微正要发问,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娇俏轻喝:“沈初!你上次说好要专为我作词一首的,作好了没有?” 沈初骇得面色发白,按稳琴弦便要告退,他匆匆对少微说:“殿下,有件事臣要回去确认一下,无论结果如何,臣定会如实禀告。” 少微想了想,允了他:“你去吧。” 沈初在东褀宫门口碰上了漫陶公主,扯着笑连连告罪。 漫陶公主嗔怪道:“我要是不到皇兄这儿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见我了!” “怎么会!只是在下近来事务缠身,没找到机会去拜见公主殿下罢了。”沈初竭力哄着,“再者说,公主殿下尊贵无双,风姿翩然,寻常词作不能形容殿下之万一,在下当然要仔细斟酌,才好落笔啊。” “是吗?我可听说你前不久刚给听语楼的花魁作了一首啊,什么‘身如轻燕歌如酒,未饮三盏已伤喉’……” “漫陶。”少微及时替沈初解了围,“莫胡闹了,我有事要沈初去办。” “哦,知道了。”漫陶任性归任性,少微的话她不敢不听,闻言只得放过沈初,前来给兄长问安。 沈初趁机逃之夭夭。 少微笑看妹妹一脸不舍的模样,逗她说:“我这哥哥当得可真惨,要是不把沈初请过来,怕是要被妹妹忘到天边去啦,几天也见不到一面。” 漫陶回过神来,讨好地坐到皇兄身边,嘻嘻笑道:“所以说,皇兄若是想念漫陶了,就把沈初召来,漫陶自然就会出现了。” 少微刮了她鼻子一下:“消息还挺灵通。” 沈初走后,少微正要收起印着红兔印的宣纸,漫陶眼尖,看到那图案愣了一下:“哎?皇兄你怎么会有这个纹样的?” 少微也是一愣:“你认识?” “嗯,我见过。” “在哪里见过?”少微急问,他万万没想到这困扰他们多时的印鉴会被漫陶一眼认出来。 漫陶拈起来仔细看看:“在叶兰心的胭脂盒上见过。上次我去找她玩,不小心打翻了她一盒胭脂,那瓷盒的底部就有这样一个小红兔。” 叶兰心是右相叶文和的女儿,难道真的是右相? 少微:“你确定没有认错吗?” 漫陶肯定地说:“我不会认错的,连兔子身上的花藤都是一样的。我当时还说要赔给她一盒胭脂,她说不用了,说胭脂不值钱,她喜欢的是那个瓷盒,瓷盒是她父亲送她的。我没法还她个一模一样的瓷盒,最后只能用一个进贡来的玉盒当赔礼了。” 少微心里隐隐有了打算:“漫陶,皇兄有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皇兄尽管吩咐。” “去找叶兰心打听打听那个瓷盒的来历,他父亲是从哪里得来的,他家里是否还有其他带小红兔图案的东西。” “好。”漫陶应承下来,“那皇兄也要答应漫陶一件事。” “什么事?” “以后不准再帮沈初躲着我了,要创造他与我相见的机会,还要多在他面前夸夸我。”漫陶扯着少微的袖子撒娇,“好不好?” “好好好,都答应你。”少微一咬牙,为了解决华苍的难题,只能委屈沈初了。 “那我这就去找兰心!”漫陶这下高兴了,顺带指着案几上的剪纸赞道,“皇兄好厉害,这长嘴葫芦剪得惟妙惟肖!” 少微:“……”一群不懂欣赏的混账! 还剩三天就到贼人约定的日子,少微已经查到了不少线索。 只差最后一步。 他来羽林军营见了华苍,第一件事是拿出自己的剪纸作品:“怎么样?好不好看?” 华苍看了一眼:“兔子?” 少微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由衷叹道:“知音啊!我剪的,就你慧眼如炬认出来了。” “腿怎么断了?” “不小心多剪了一刀,不过瑕不掩瑜,对吧?” “……嗯。” 总算得到认可,少微收敛了兴奋之情,说起正事来:“对了,我查到红兔印的来历了。” 华苍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继续说。 少微润了润嗓子,把这几日调查的情况说与他听:“的确与右相叶文和有关,但他恐怕只是一个幌子。 “漫陶妹妹说,右相女儿的胭脂盒上有红兔印,沈初又告诉我,他家的蓝釉白鹤纹梅瓶上也有红兔印,也就是说,左相和右相家同时出现了这个图案。但沈初说他父亲的那个梅瓶是右相送的寿礼,所以线索还是全部指向叶文和。 “可这样的话不觉得太巧合了吗?矿脉是叶家的矿脉,印鉴也是叶家的印鉴,这般明目张胆地倒卖铁矿,那叶文和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华苍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栽赃?” 少微点头:“我有这种预感,不过要说是栽赃,首先要有证据。还是从红兔印入手,两个红兔印出现的地方都是瓷器,我便派人去查了城内各家窑坊,果然有所收获。有一家明升窑坊,明面上是官窑,暗地里却还有一个私窑。他家制作的瓷器分为两种,一种印官窑的印,另一种印的就是那红兔印。而右相家的瓷器,有许多都是来自那家窑坊。” 华苍很快抓住了重点:“那家窑坊是谁家的产业?” “这中间隔了数层关联,我也是几经周折才暗中查到了那位幕后的正主。”少微唇畔带着一丝冷笑,“那位大人,真可谓深藏不露啊。” 这是个应山崖壁上的岩洞,靠近淮水河边,位置隐秘。有一艘木舟悬吊在半空,被树木枝叶遮挡,洞内的人就靠它采买和逃生。 “亚琉儿,这几天我总是心惊肉跳的,时间拖得越久,我们就越危险啊。”一人说道。 “不用你告诉我!”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她衣着朴素,但容貌俏丽,手上戴着一只剔透的玉镯——正是把华世源骗得神魂颠倒的那位“范氏医女”。 距离交易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心中也越来越不安。他们知道耗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可他们必须等待呼维斜单于的指令才能行事。 昨日他们刚得到鹰鹫从前线捎来的传书:即便事态脱离了他们的掌控,单于仍然想尽最大努力保住铁矿的来源。 当初运输铁矿的商队被华义云拦截,印鉴被发现,呼维斜单于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派他们追杀那几名华义云的亲信,但之后印鉴还是被送回秣京转交他人,于是他们的任务变为找出接头之人,夺回印鉴,再杀人灭口。 谁知他们预判错误,牵扯出后面一连串的事情。 印鉴不在华夫人手中,也不在华家幺子手中,天德寺失手之后,他们已经错失了夺回印鉴的最佳机会,而且还打草惊蛇了,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先设计绑架华家幺子,再作图谋。 今日已是九月廿一了,月光照着粼粼水波,晃得人莫名心慌。 亚琉儿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道:“单于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华义云托付的人没有查出我们的内应,我们就等着他老老实实用印鉴换人,只要内应还在,矿源就有希望保住。如果查出来了,他们必将有所行动,我们便把华世源当作人质,找机会迅速撤离。” 事到如今,他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印鉴可能在华苍手中,但华苍身在羽林军营,而他们行动不便,自然不敢再去硬碰硬。 亚琉儿走到岩洞深处,踹了一脚烂泥般的华世源,立时听到几句带着哭腔的求饶。 她啧了一声:“废物!” 真是瞎了眼了,天德寺那次怎会以为这窝囊废是华义云托付之人! 华家最不起眼的次子华苍…… 亚琉儿心中暗恨,她曾与他擦肩而过,却没意识到这是一只蛰伏已久的狼。 不过这匹狼是孤狼,爪子也还不够利,能不能挠到他们还是未知数。 所以他们还是有胜算的,不是吗? 第11章 揭老底 好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朱雀街上的商家住户都已熄灭灯火,整条街如往常一般渐渐沉入宁静。忽然有一阵整齐而快速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直向着明升窑坊袭去。 “爹爹……”小姑娘揉着眼睛偎在她爹爹腿边,对街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人声呼喝,有瓷器碎响,吵得她睡不着觉了。 “囡囡乖,回床上去啊。” 小姑娘却不听话,扒在窗棂边往外看:“爹爹,好多人呀。” 男人抱起女儿,正要把她送回榻上,蓦然瞥见明升窑坊内一抹火光窜起,心道不好,赶紧喊了起来:“走水了!走水了!快救……” 话音未落,就见早有准备的士兵一人一桶水浇了上去。 刚起的火势瞬间只剩一缕青烟。 男人:“……” 左邻右舍都被吵醒了,不过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名身穿织锦缎斗篷的少年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把窑坊里的所有人带走。那些人想要烧毁的证物也被送呈到他面前,他就着火把的光亮大致看了看,道:“可以了,这就去拜访一下那位大人吧。” 小姑娘搂着她爹爹的脖子,从她这里恰巧能看到那少年的侧脸,她眨眨眼,脆生生地感叹:“小哥哥真好看呀。” 她爹忙捂住她的嘴,看那人满身贵气的模样,定不是寻常人,他们平头百姓哪敢妄议。 少年听到小姑娘的声音,下意识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小姑娘的爹爹顿时骇得不敢出声。不过少年只匆匆瞟过,似乎什么都没看到,朝着大致方向安抚地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去。 许多火把为他照着路,他却仍是走得小心翼翼。 淮水河畔。 华苍照着太子给他的地图,刚刚探查完第三个点。 这是他们玖队第一次单独出来执行任务,他们人数不多,对方人数应该也不多,但难就难在找人和救人上。太子也不能确定那群人的具体方位,只标注了几个点给他们,要他们一个个去碰运气。 华苍心想,若是救不出华世源,那位华夫人恐怕要找他拼命。当然,他是不在乎与她拼命的,他只在乎能不能完成太子的嘱托。 淮水河潺潺流向远方,再往西就要延伸进应山的峡谷。 华苍做了个手势,后面的人跟上来,悄无声息地朝着夜色深处行进。 会找到的。 华苍不曾怀疑过少微的判断。 少微手持皇帝谕旨,先是率羽林军查封了明升窑坊,之后直接闯入某座高门大户的宅邸,镇压了所有家丁护卫,把人绑了出来。 那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茫然询问:“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少微背着手,啧啧道:“想想也真是后怕,革朗的势力竟然已经渗透得如此之深了。侯爷,这通敌叛国的买卖,你做得可顺手?” 信阳侯神色凛然:“殿下!我施毅从不做愧对朝廷愧对良心之事,不知殿下听信了哪个小人的谗言,竟对臣误会至此!” “误会?”少微翻手将红兔印放到他眼前,“那侯爷肯定也不认得这枚方印咯?” 信阳侯蹙眉:“这是何物?” 少微冷笑一声:“我就是怕有什么误会,所以特地去求证了一番。红兔印侯爷不认识,那这几封你亲手写的通关文书可还记得?这转手三次的窑坊房契你可有印象?这可样样都是铁证啊侯爷。” 信阳侯目光黑沉:“殿下岂可……” “还要狡辩!”少微呵斥,“施毅!你贿赂源州矿脉小吏,假冒商贾,以私窑瓷器为掩护倒卖铁矿,还是卖给革朗人,呵,你倒是找了个好买家!你可知道两国正在交战?你可知道革朗年年骚扰我国边境,野心昭昭?你可知道有多少将士死在你卖出去的铁器之下!做出这等通敌卖国之事,你竟还敢说自己从不愧对朝廷愧对良心!” 信阳侯自认无可辩驳,也不再惺惺作态:“殿下从何时开始怀疑臣的?” 少微道:“从我问你贼人下落那天。你暗示马廷尉消极调查,一边催问你,一边却又不肯给你线索,明着暗着你都想要那个所谓的诱饵,也就是我手中这枚红兔印,只是我们谁都没能如你的愿。另外,你部署越骑军去搜查贼人,淮水河畔标注了不少适合藏身的地点,可有几处明显被你忽略了。” 少微命人拿来信阳侯的地图,伏在院中石桌上,执笔连了几条线,继续说:“淮水河的走向并不复杂,但沿河有一些密林峡谷,你给越骑军指定的搜查线路看似缜密,却有几处被刻意绕开,比如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连好的线一目了然,在密集的搜查网中,的确有几块空白。少微对淮水河周围的地形不算熟悉,但他对这些点和线的分布很上心,那日看到地图时,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连我都能发现的疏漏,身为越骑军的将领,侯爷没道理看不出来吧?”少微语带嘲讽,“你自认为毫无破绽,甚至留有后手,无论是矿脉的选择也好,还是私窑瓷器的贩卖渠道也好,你都有意往右相身上引,可惜了,越是巧合,越是惹人怀疑。” “殿下胜券在握,想必对找到华家幺子也是信心满满了?”信阳侯笑了笑,“只不知殿下的羽林军对上臣的越骑军,会是怎生光景?” 少微冷冷道:“我羽林将士奉命行事,越骑军胆敢阻拦?” “事出突然,臣的越骑军可不知他们奉的什么命,没有虎符,自然是见一个,拦一个。” 在应山峡谷附近,华苍遭遇到越骑军的拦截。 之前他们也碰上了几拨越骑军,但因为离城不远,还在羽林军的守卫范围,两方人马算是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华苍也不想徒生事端,所以一路上能避就避。只是现在进入应山峡谷,已经不属羽林军管辖,越骑军见他们还欲深入,显然是越权了,便拦在了他们面前。 “羽林军?羽林军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越骑军将领出声喝问。 “我等奉命前来抓捕革朗奸细。”华苍抱拳一礼,“望将军予以协助。” “抓捕革朗奸细本是我们越骑军的任务,与你们何干!仗着有太子殿下给你们当靠山,这就想越俎代庖、争功讨赏了吗!”见他们各个轻装简行,连匹好马都没有,那将领嗤道,“我看你们还是回城里去吧,抓几个毛贼还行,抓叛贼奸细,呵。” 华苍反唇相讥:“那将军抓了这么多天,抓到几个叛贼奸细了?不如带出来让我们见见,好让我们回去复命,给太子殿下定定心。” 被戳到痛处,那将领怒道:“大胆!区区一个队正,也敢跟本将军叫板!”说罢下令列阵,数十名轻骑兵将华苍一行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数十人对十五人,骑兵对步兵,形势对华苍他们很不利。 夜风从峡谷中穿梭而过,呼啸低鸣。 华苍冷眼扫过周围一圈骑兵,道:“为通敌叛国之人效命,放着帝国奸细不去抓,却对自家弟兄刀剑相向,越骑军真是当的好差。” “什么通敌叛国,休要污蔑我们!”越骑军将领下令,“把他们押回城!” 正当两方剑拔弩张之时,华苍拿出一枚黑色的虎符:“我等身负皇命,劝将军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那虎符着实眼熟,将领一愣,随即下马来看,再三辨认之后,惊道:“你怎会有越骑军的虎符!侯爷给你的?” “这可不是信阳侯那枚。”华苍递上去让他看清楚,“这是陛下手中那枚。信阳侯有通敌叛国之嫌,已被收了兵权了。” 这虎符是少微从他父皇那里借来的,事先嘱咐华苍能不用就尽量不要用,否则他占了羽林军,又来染指越骑军,即便他父皇未必在意,但落入有心人耳中,指不定要怎么编排他这“急着讨要兵权”的储君。 华苍本不想拿出来,奈何越骑军仗势欺人,他们也只好仗更大的势再欺回去。 “你们还要听命于信阳侯么?”华苍问。 “……”那将领无言以对,只得恨恨让路。 就这么耽搁了一会儿,等他们找到那极为隐蔽的藏身之处时,意识到情况不对的贼人已然逃了出来。 一名士兵道:“这里有拖拽木舟的痕迹,他们定是乘船往下游去了,柒队和捌队就在下游拦截,我们还要追吗?” 华苍四下查看了一番:“不对,这是诱饵,他们往林子里去了。” 循着正确的方向,他们很快追上了那群人。 亚琉儿眼见逃脱无望,要将华世源作为人质,不曾想华苍比她出手更快,一箭射去,竟是射中了华世源的小腿,令他整个人栽倒在地。 羽林军趁机冲上前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人伏诛,亚琉儿与另外两人被抓。华世源连受伤带惊吓,早已晕了过去,华苍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忽然想起一事。 他问亚琉儿:“你父亲呢?” 亚琉儿勾唇而笑,像是在笑他们的愚蠢:“我父亲?你是说那位‘范大夫’吗?他可不是我父亲,他是我们革朗的杀手头领。” 华苍皱眉:“他在哪儿?” “先前他在倒卖铁矿的商队中充当伙计,之后他谋划了天德寺的刺杀案,再后来他装成大夫给华家这窝囊废治腿,现在么……”亚琉儿眸光潋滟,“你猜他会在哪儿?” 华苍微一思忖,暗道不好,把俘虏交给手下之后,来不及多做解释,跨上一匹越骑军的马往城中疾驰—— 太子有危险! 第12章 狼毒箭 “所以,他们应该已经找到人了。”少微气定神闲地指挥羽林军搜查信阳侯府,账簿、书信,甚至所有瓷器,全部搬了出来,听到外头打更的路过,他估摸了一下说,“快的话,这会儿可能都要回来了。” “殿下算无遗策,臣无话可说。”信阳侯道。 “怎会无话可说?”少微冷眼看他,“难道你不该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与革朗勾结,背叛朝廷,背叛子民,于你究竟有何益处!” 信阳侯忽而笑了一声:“殿下,这就急着审问臣了?怕是还没到时候吧。” “你说什……”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夜巷中显得格外响亮。少微莫名觉得心头震动,不由回身望去,正看见华苍策马而来,在侯府门前急勒缰绳。 少微面上一喜:“华苍!人找到了?你们……” 华苍却是脸色骤变,瞥见斜前方屋顶的零星寒芒,立时飞身下马,朝着少微奔来,大喊道:“殿下让开!” 瞬息间,少微甚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听从华苍的话,身体下意识地向一侧闪避。与此同时,机括轻响,弩|箭裹挟着破风之声逼近—— 竟是三箭连发! “保护太子殿下!” 众人反应过来,少微及时避开了当胸一箭,随后第二根箭矢被太子卫率挥剑斩落,然而第三箭接踵而至,眼看就到了少微面前! 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少微被扑倒在地,只觉背部钝痛,后脑却被一个温暖柔软的手掌包覆,没有与地面直接相撞。 少微迅速回神,下令:“抓住刺客!” 被羽林军和四名卫率护在中央,他抖着手去碰华苍:“你……你有没有事?” 华苍左手撑地站起,摇了摇头:“无妨。” 少微仍觉后怕,奈何四周昏暗,他根本无法看清华苍的伤势,着急得不知所措:“你哪里受伤了?我听见……我听见箭扎进你……火把呢?照过来啊!” “殿下,属下真的没事。”华苍见他如此在意,只好把伤口亮给他看,“擦伤罢了。” 少微凑近了,手指拂过华苍的右臂,发现衣袖被划破,伤口在流血,但真的不深,箭头没有留在身体里,他松了口气:“还是要包扎一下。” 华苍关注着刺客那边:“不能让他跑了,他是刺杀案的主谋。” 少微点头:“嗯,我不会放过他的。” 刺客正是那位“范大夫”。 此人卸下易容,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他一直潜藏在侯府之中,今日见事情败露,心知呼维斜单于交待的事情是完不成了,本想搏命杀了太子,也好让长丰国内乱上一乱,不曾想还是棋差一招。 怪只怪他们一开始就失手了,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局势渐渐稳定下来,羽林军分作三股前去围堵刺客,那人无处可逃,几番挣扎无果,被羽林军卸了武器,绑了手脚,只得束手就擒。 信阳侯一败涂地。 少微道:“侯爷说得对,审问的事还是交给马廷尉吧,据说廷尉狱里头有的是让人交待的手段,我也就不插手了。” 刺客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搜了出来,摆在少微面前。少微拿起那把弓|弩,摆弄几下,赞道:“看来革朗的能工巧匠也很多么。” 刺客讥讽:“我革朗的弓|弩复杂精巧,太子仔细伤了自己。” “嘁,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少微将弓|弩翻看一遍,手指灵活地探了几处机括,便已经把这弓|弩摸了个门儿清。 华苍静静守在一旁,等着收队回去睡觉。忽然他身体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头晕目眩,所有的火光、人影都打着旋向他袭来,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少微正好回头看他,见他神色有异,忙问:“怎么了?” 华苍想摆摆手说没事,却骤然两眼一黑栽倒下去。 少微大骇:“华苍?!” 近处的羽林卫伸手去扶,少微碰了碰华苍的额头,触手一片湿凉,竟全是冷汗。他不明白,只是些微擦伤,何至于此? 一名卫率查看了华苍的伤口,道:“殿下,他这是中毒了。” “中毒?”少微回过神来,从弓|弩中取出一支箭矢。 箭头上泛起一层幽蓝寒芒,触目惊心。 少微这才注意到,华苍的伤口不深,流出的却是黑血,且汩汩不断。他当下怒极,质问那刺客:“这箭矢上淬了什么毒?解药拿来!” 刺客冷笑:“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你们搜出来了,你们自己看看,哪里有解药?” 少微不听他这些废话,扳开弓|弩机括,抬手便往这人身上射了一箭:“解药!” 众人皆惊,太子殿下大费周章地活捉了这刺客,难不成又要这样亲手结果了他? 刺客左肩中箭,闷着剧痛,仍是嘴硬:“呵,堂堂长丰太子,就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羽林卫,要功亏一篑么?” “刺杀案的事也好,矿脉的事也好,我本可以跟你慢慢耗。”少微走到他面前,沉声道,“但是现在我没有那么多耐心了,如果他有什么事,我就……” 咔嗒。 机括再响,少微将箭矢对上这人的眼珠:“要、你、偿、命。” 华苍只是眩晕,还没有失去意识,在队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请殿下三思。” 少微回头看了看他。 “叫太医来。”收回弓|弩,少微随手丢给卫率,“让太医看看这上面是什么毒。” 经此一夜,革朗奸细与信阳侯一家老小都被收押,刺杀案告破,红兔印的事情也水落石出,但少微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华苍的伤口附近渐渐呈现紫黑色瘢痕,皮肉开始溃烂。那刺客拼着自己中毒昏迷也咬死不给解药,太医尚未找到解毒之法,只说好在华苍中毒不深,倘若实在无法,削去右臂亦可保其性命无忧。 少微坐在饭桌前赌气。 桃夭和卷耳伺候半天,少微一拍桌子站起来:“不吃了,我要去军营!” 桃夭无奈:“殿下,您这刚从军营回来啊,用过午膳再去吧?” “那我把午膳带过去吃。”少微早饭就没吃,这会儿是觉得有点饿了,可他挂心华苍,回来跟父皇禀告过案件进展后,便又坐不住了。 他说风就是雨,要桃夭把午膳用食盒装好,就带着几名卫率去了羽林军营。 太医和军医守在华苍榻前,商量着那毒性如何,可能含有哪些毒物,该用哪些草药试试,好缓解毒性蔓延。 华苍这两天听他们在耳边叨叨惯了,任他们给自己敷药灌汤,倒是照睡不误。 只是今天这架势,他实在无法安然以对。 少微从两位大夫中间探出个脑袋,捧着汤盅边喝边担忧地问:“怎么样了?” 那浓郁鲜香的鸡汤味儿啊,飘过两位大夫的鼻尖,又飘到华苍的鼻尖,缭绕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经久不散。 他们都已饿了一上午了。 当然,没有人敢跟太子讨鸡汤喝,更没人敢让太子出去用膳。 太医咽了咽口水:“殿下,若臣所料不错,这箭矢应当是革朗的狼毒箭,只是这狼毒草生在西北苦寒之地,我等也未曾见过……” 少微皱着眉头,鸡翅也不想吃了,闷闷不乐地放下筷子:“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华苍的目光在那鸡翅上停了一会儿,道:“殿下,属下有一友人,住在南门集市西侧王家巷,院里有两棵乌桕树,此人名叫廖束锋,还请殿下将他找来。” “廖束锋?”少微问,“他是什么人?” “他是华将军的亲信,就是他将红兔印从前线带回来的,因身受重伤,还要躲避革朗人的追杀,属下将他安置在那里休养。”华苍道,“他常年在边境与革朗人交战,也许知道这种毒的解法。” 少微眼睛一亮:“好,我这就派人请他来!” 事情交代下去后,少微想起华苍方才盯着他手中鸡汤的眼神,大方地把汤盅递到他面前:“这个很好喝的,你尝尝?” 华苍略作犹豫,还是想伸手去接:“谢殿……” “殿下,使不得啊。”被晾在一旁的太医连忙劝阻,“殿下这鸡汤里炖了多种草药,确是大补,但这位小兄弟身上还带着毒,毒性尚且不知如何,万一与汤中草药相冲,那可就麻烦了,所以小兄弟现下还是吃些清粥为好。” “这样啊。”少微收回汤盅,慎重地点点头,“那不能给你吃了。” “……哦。”华苍生无可恋地躺回去。 廖束锋被请了过来,他倒是真的知道这种毒怎么解。 按照他的说法,这是革朗人常用的毒,护*吃过很多次狼毒箭的苦头,自然不遗余力地摸索过解药方子。所需的草药并不难找,廖束锋大致与太医和军医说了几味药,加上两位大夫对毒性的了解,很快就定下了解毒的方法。 廖束锋吊儿郎当地说:“狼毒草的毒发作不快,就是有点磨人,只要不是直入心脉,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放心吧兄弟。” 华苍没搭理他,兀自喝药。 少微知道华苍无碍之后就安下心来,脸上也带了笑:“等你好了,我请你喝鸡汤。” 华苍抬眼看了看他:“谢殿下。” 廖束锋看看太子,又看看华苍,心说这不像是华苍找了个参天树倚仗,怎么像是参天树自己造了个窝来讨好华苍? 少微这边听到卫率禀告,要赶去廷尉狱一趟。 想了想,他把廖束锋带上了:“你也跟我来吧,有关红兔印的事情还要你跟马廷尉说一下,你不要赖在……嗯,不要打扰华苍休息了。” “是,殿下。” 廖束锋老老实实跟着走了,不忘回头丢给华苍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屋子里终于清静下来,华苍放下药碗,暗暗感叹—— 想喝鸡汤。 第13章 为撑腰 刺杀案与红兔印一事牵涉众多,皇帝下令廷尉狱严肃查办,并由太子协查。 廖束锋向马廷尉详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信阳侯翻案无望,也一五一十地招了供——他与革朗勾结,以贩卖瓷器为名,行运送铁矿之实,从革朗人手中赚取大笔金钱,单是他家的地窖中就搜出了黄金五百斤,另有其他银器珠宝多不胜数。 革朗承诺,在商言商,只是要矿,而频繁骚扰边境则是给信阳侯的另一项回报。信阳侯想借边境连年不断的战事趁机打压护国上将军,消磨护*战力,扰得他们既无大胜战功,又无回朝之暇。同时他自己在朝中谋划,若能得太尉一职,说服皇帝将兵权重新分配,那是最好,即便不能,把越骑军、羽林军收入囊中,亦可在皇城名利双收。 他要取太尉之职,最大的阻碍便是右相,于是暗中埋下了嫁祸右相的引子,甚至放弃最便捷的矿脉,大费周章地买通右相属地的小吏。只可惜这一石二鸟之计,终归是功亏一篑。 刺杀案的主谋被关在廷尉狱中,少微让人给他送去狼毒箭的解药,不过他拒不肯喝,一心求死。除了与案件相关的事情,另外几名革朗奸细也没有招出太多有用的讯息。不过案件本身已经给了长丰警醒: 革朗屯了那么多铁矿,定然是为了备战,而且,很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最终,奸细被处决,信阳侯犯谋叛罪获斩,其妻与子流放两千里。 案子一结,少微就把越骑军的两枚虎符都还给了他父皇,不过他父皇很是淡然地又把其中一枚给了他:“现无人掌管越骑军,放在朕手里也是个麻烦,不如就给你吧。” 少微忐忑:“父皇,这样怕是……” 皇帝不等他说完,笑看他道:“我不疑你,你有何惧?” 少微没了话说。 自此,越骑军编入羽林军。 如少微所料,的确有一些反对之声。毕竟守卫皇城最重要的两支军队都收到了他的麾下,但凡他有一点不臣之心,都是极大的隐患。 “父皇这是在考验我呢。”少微把玩着那枚虎符说。 华苍晃了晃药碗,连同残渣一块儿喝下:“那日陛下给了殿下虎符,殿下便可以不还。” “那不行,我要来的和父皇给我的,完全不一样。” “……嗯。”看来的确不傻,华苍看了看他,但怎么无精打采的,这不是好事么? “华苍,父皇虽然信任我,把虎符给了我,可他还是把我看得紧紧的。”少微泄气地趴在桌上,“说别以为案子了结我就能放松警惕了,不让我去这儿,不让我去那儿,成天派人跟着我,啊啊啊,太无趣啦。” “殿下贵为太子,是该谨慎些。”华苍换下羽林军服,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少微急忙问:“你要去哪儿?” “上将军府。” “我跟你一起去!”少微兴致勃勃。 “陛下不是不让你乱跑?” “没事,就在城中嘛,让卫率跟着就是了。”少微笑道,“我还要多带几个,给你撑腰!” “……” 于是少微就这么威风凛凛地跟着华苍去了上将军府,一起探望那受了惊吓、断了小指又遭了箭伤的华家幺子。 华世源病怏怏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悲惨的人。 心爱的姑娘欺骗了他,甚至绑架了他;那些穷凶极恶之徒残忍地对待他,剁下他的半截小指来威胁他母亲,说是要用他的命交换什么东西;没有人来救他,他在山洞里受尽折磨,最后还被自己人一箭射中小腿。 上天为何要如此待他! 他在这里自怨自艾,那边华夫人殷勤地迎了太子进门:“能得太子殿下亲自来探望,我家世源受再多苦也值得了。” 少微淡淡道:“令公子今后还是要多加小心哪,免得再被美色迷了心智。” “这……世源年少,涉世未深,哪里知道那个小妮子是蛇蝎心肠……”华夫人略觉尴尬,瞥见后面的华苍,心道定是这人在太子跟前说了他儿子的不是,加之华世源告诉她的那件事,新仇旧恨裹在一起,直令她怒火中烧,遂狠狠蹬了他一眼。 少微把这些看在眼里,只是不动声色:“令公子现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华夫人忙道:“殿下这边请。” 小厮去给华世源通报了一声,得知太子来探望自己,华世源总算觉得自己这些苦头没有白吃,刻意装出一副病弱模样,又在腹中拟好了对答:比如“能为陛下和太子殿下分忧,在下万死不辞”,比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以身犯险,如何能将那帮贼人一网打尽”,比如“不过是区区皮肉之伤,世源无惧”…… 待太子进了屋,华世源撑着身体坐起:“参见太子殿下,世源腿脚不便,恕不能……” 按理说来探望病人,有些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了,不过少微显然没有要免的意思,负手站在那里,打断了他的“恕不能”:“看起来华三公子恢复得还不错?站起来试试?” 言下之意就是礼不可废,见到太子还窝在床上不肯起,像什么样子。 华世源一时僵住了。 华夫人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只得磨磨蹭蹭下床,跪下给太子行礼,小腿上的箭伤疼得他嘶嘶抽气。 行完礼,少微这才让他坐下了。 华夫人看出太子有意刁难,敢怒不敢言,又想给儿子一个与太子拉近关系的机会,便推脱有事,顺道把华苍叫了出去。 华苍一走,少微就没了耐心,简单问了几句权作安抚,送了华世源一些补药,半点没给他“倾诉衷肠”的机会,就要起身出门。 来不及说那些打好的腹稿也就罢了,但有件事华世源实在不吐不快,尤其在看到华苍跟在太子身后,似乎很受重用的样子,更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急急喊住少微:“太子殿下,您知道我腿上的箭伤怎么来的吗?” 少微其实有所耳闻,不过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了句:“怎么来的?” 华世源控诉:“我这腿上的伤,不是贼人害的,是……是华苍射中的!” 少微挑了挑眉:“哦?他为什么要射你?” 另一间房内,华夫人怒斥华苍,“世源都跟我说了,他亲眼看见是你一箭射中了他!” “可能吧。”华苍漠然道,“天太黑,看不清。” “我让你去找你弟弟的下落,你不用心去找,害他多受了那么多罪,这也就罢了,你竟还用箭伤他!你是故意的!你想害死他,你就是想害死他!你这孽子,心肠如此歹毒!”华夫人嗓音尖锐,骂到气急便抬手要打。 华苍没躲,想着那一箭的确是他故意射的,被打一巴掌算是还了,可这巴掌到底是没打下来,因为太子的突然出现。 “华夫人这是要做什么?”少微把刚刚与华世源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那时情势紧急,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华三公子自己不小心撞上流箭,怎么能怪到华苍头上来?” “殿下!我儿还在贼人手中,他们怎可轻率放箭,这不是要我儿的命吗!” “要是那一箭没射中令公子的腿,恐怕令公子现在连命都没了。我的羽林军该不该放箭,能不能放箭,还轮不到一个局外人来插嘴。”少微睨着她,冷哼一声,“抓捕贼人的命令是我下的,华苍他们只是依令行事,照华夫人的意思,令公子受伤,错在我咯?” 华夫人被噎得无话可说。 探完病,少微神清气爽地带着华苍离开上将军府。 回军营的路上,华苍道:“殿下不必为属下如此费心。” “为什么不能为你费心?”少微跟他讲道理,“你都救了我两次了。” “一次。”华苍纠正,“这次替你挡狼毒箭算,天德寺那次不算。” 少微弯着眉眼瞅他:“算那么清楚干嘛?反正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华苍:“……” 又过了十来天,华苍的毒彻底清了,便恢复了带兵训练。 少微常常到校场来督查新整编的羽林军,父皇既然放了权给他,他也想努力做到最好。只不过有件事仍然让他颇为气闷,正如父皇当初所说,并不是案子了结他就自由了,身为储君,他还是被严加约束着的。 之前他偷溜到小陶巷见华苍,名义上是管教新兵,回去后还是挨了一顿训,几个卫率跪地请罪,恨不得把头给磕碎了,于是他父皇再次重申,平日里他除了军营哪儿也不能去,还必须让卫率时刻跟着,自然也无法去天德寺拜见先生,或者跟师兄弟们用题牌切磋。 所以少微是有点无聊的。 无所事事之下,他就又去找华苍了。 华苍是队正,每日带兵和训练的任务很重,甲胄穿在身上一整天,内里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好几回。吃过晚饭,他会自己多练一会儿武,之后再去军营附近的湖边冲凉。通常这时候天色渐暗,湖边就没什么人了。 少微便趁此机会来找他玩。 第14章 观星台 华苍远远看见那提着两盏灯的人,就知道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天还未全黑,那人就要将周围照得亮亮堂堂,即便这样,走路仍是小心翼翼的,娇气得很。待那个光团慢悠悠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都快要洗完了。 少微提着灯在岸边站着,朝湖中喊了一声:“华苍?” “属下在。” 少微高兴了,席地而坐道:“你且洗着,我在这儿等你。” “……”华苍顿了顿,继续搓洗身体。 被太子盯着洗澡,这算是殊荣还是什么?罢了,这小瞎子眼神不好,由着他就是。 少微的确看不清他在哪儿,一低头,就见灯笼照着的石板上放着一叠衣裳,他问:“华苍,这是你的衣裳吗?” “嗯。” 少微随手拎起来看看,指尖摸到粗糙的接缝:“你这外衫有好几处补丁呢,哎呀,里衣上怎么还有破洞,这哪能穿了?” 华苍懒得跟他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太子爷多言,只道:“能穿。” “换新的呗,昨日不是刚发了饷钱?” “不用,补补就行。”买件新衣裳的钱,足够在张裁缝那儿补四次。 华苍以为话讲到这里就结了,熟料少微兴冲冲地说:“要不我给你补吧?” 让太子给我补衣服?我活腻了? 然而不待他拒绝,少微便拿着他的里衣起身:“本来找你也没什么事,我这就回去啦。你将就着穿外衫回去好了,我把这衣服补好,明日还你。” “殿下好意属下心领了,不过……” 华苍边说边往岸边游,少微却不会给他阻拦的机会,早已拎上灯笼抱着衣裳跑了,脚下磕磕绊绊的,还差点摔一跤。 华苍抹了把脸上的水,无言以对。 上岸披了外衫,华苍四下看了看,只对岸有人在泼水打闹,显然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他无奈摇头,实在不敢期待明日自己的里衣会变成什么样。 要不还是重新买一件吧。 当夜少微回到宫中,缠了桃夭半宿,要她教自己缝补。 桃夭不解道:“殿下是哪件衣裳破了?何至于要您自个儿来补了,交给奴婢就是了。啊,莫不是那件朝服?那件不好补的,得找人重做去……” 少微示意她快些教:“不是不是,我就自己缝补着玩,好桃夭你就别管啦。” 桃夭拗不过他,只得手把手地教:“殿下算是找对人了,小时候您调皮得紧,裤子常常磨破,都是奴婢给补的,补完后半点也看不出来。” “是么?怎样才能半点也看不出来?” “针脚稍稍密一些便好……” 第二日,提着两盏灯的太子殿下又来了。 他喊:“华苍?” 华苍游到岸边:“殿下。” 少微将补好的衣裳递给他,一脸讨赏的模样:“补好了,你穿穿看。” “……劳烦殿下费心了。”华苍目光扫过他眼下的青影,淡然地试穿,抻袖子。 “怎么样?”少微一脸期待。 华苍屈起左胳膊置于腰间,直言道:“殿下,你把左袖口缝死了。” “哎?怎么会?”少微扯了扯他的袖口,发现真的被缝死了,大概是昨夜熬到发晕,见到口子就补,结果闹出这等笑话,少微不由沮丧道,“那我拿回去给你改好。” “无妨,属下回去自行剪开就好。” “哦……” 华苍看着他,觉得原先那映着湖光的眼睛都黯淡了。 怎么这么麻烦。 维持着屈肘的姿势,华苍穿上里衣,再套上外衫,拎起两盏灯笼说:“至少破洞都补上了。殿下,风大夜寒,回去吧。” 少微对他笑笑:“好。” 他们一路走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华苍竟觉得这件里衣比以往更柔软熨帖。 他忍不住说:“殿下,你有许多该做的事。”不该把精力浪费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还有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身上。 “嗯,我知道。”少微小心探着脚下的路,“我该去做的事有很多,可是我想去做的事就那么几件啊,为什么不能去做呢?” 见他快被石头绊到,华苍扶了他一下,没再多言。 晚间,华苍坐在床上拆那个袖口。 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太子殿下缝补衣服的手法跟包扎伤口一样,是让人无法理解的繁复冗杂,那针脚紧实细密,外面的确不大能看出来缝补痕迹,内里却是盘根错节,绕出了许多奇怪的结扣。 华苍足足拆了大半夜,把那袖口弄得狗啃一般,全开线了。 要不还是找一下张裁缝吧。 这日华苍带了他那一队羽林军最先完成训练回了营地。 不知是不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将才,华苍带的那一队兵是新兵中进步最快的。不仅仅是体力上的进步,他治下严谨,羽林军堪称苛刻至极的“十七禁律、五十四斩”,他的兵都能严格遵守。两个月下来,这队兵几乎要达到正规军的水准了。 华苍向校尉报告了训练情况,转头看到太子殿下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沙地上,执一根树枝写写画画,华苍走过去看了看,依然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少微听到声音,抬头看他,白净的脸上粘着灰褐色的沙土。 他叹了口气说:“我这统领羽林军的大帅还没你们这些新兵快活,你们还能出去跑跑,我却哪儿也不能去。” “怎么了?”华苍伸手给他擦了下脸,结果越擦越脏,又默默收回了手。 “父皇还是不准我离开军营啊。”少微朝军营大门努努嘴,“这么些人看着我呢。” 华苍嗤了一声:“这有何难?” 少微怔愣:“啊?”说真的,他觉得华苍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华家的冷待他从不放在眼里,知道他的太子身份后,虽说面上恭敬,却没有卑躬屈膝低人一等的感觉,皇权也好,军令也罢,似乎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挣脱束缚。 华苍道:“陛下不准你离开军营,那你把军营搬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就是了,你不是羽林军的老大么?” “搬、搬军营?”少微思忖片刻,忽然如醍醐灌顶,“对,我怎么没想到!” 既然他是老大,自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军营又不是皇宫,随时都可以迁移的,他只要以训练之名将军营挪个地方就好了! 少微最想去的地方是天德寺,不过佛门清净地肯定不适合带兵驻扎,于是他回到军帐中,摊开地图寻了几个位置,又找来左右中郎将询问一番,最终敲定了宝玑山作为士兵们野外训练的地点。 他对华苍说:“我一直想去宝玑山的观星台,这下可逮着机会了!” 华苍:“哦。” 少微兀自兴奋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事,又踟蹰了,他瞟了瞟华苍,支吾道:“那个,我不熟悉山路,晚间你能带我去观星台么?” 华苍顺口应了:“老大的指令,属下自当遵命。” 隔日羽林军新兵营就迁去了宝玑山,宝玑山是京城郊外一处要地,地形很适合野外练兵,少微与几名校尉确认过训练安排之后,便让华苍随他去观星台,由于就在军营范围内,他只带了几名贴身卫率跟在后面。 夜色初临,夕阳渐渐隐没在云后,少微匆匆爬了一会儿山,便开始有些紧张,他眨眨眼,四下望了望,伸手拉住了华苍的衣带。 华苍疑惑:“怎么?” 少微尴尬地说:“你、你在前面走,我拉着你。” 华苍留意到他有些空茫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又看不清东西了?” 少微抿了抿唇:“不是,我就是爬累了。” 他死不承认,华苍也不戳破,就这么用衣带领着他继续上山。 到了地方,少微还是没放开华苍的衣带,他让卫率们在不远处戒备,只与华苍两人登上了观星台。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华苍再看他的眼睛,也已经完全没有了光采。 少微仰头看着夜空,长长地叹了口气:“《天文大象赋》中说,布离宫之皎皎,散*之霏霏;霹雳交震,雷电横飞;垒壁写阵而齐影,羽林分营而折辉……只是不知离宫、*、霹雳、雷电、垒壁阵、羽林军,这六座星官究竟在哪儿呢?” 华苍问:“你懂天象?” 少微道:“懂是懂一点,算术、天象和历法本就是相通的,只可惜我实在无缘一窥天象之理了。华苍,你看这天上,有多少星星?” 华苍抬头,那漫天星辰几乎迷了他的眼,他说:“数不清。” “嗯,人人都说天上星辰无数,我却只能看到比较亮眼的几颗,照着星图都找不全。”少微自嘲道,“好吧,你说的没错,我确是看不清东西,夜盲之症,一到暗处就成了瞎子。原以为到观星台上能多看到些,果然还是不行哪。” 他扯了扯华苍的衣带:“真累,坐下吧。” 华苍坐到他身边:“不能医么?” 少微摇头:“太医说娘胎里带来的,没法医。” “月亮能看到么?” “今日是朔月吧,本来也看不见,又大又亮的那种能看到。” 华苍哦了一声:“那也不算全瞎。” 少微被他这么一说,倒觉得跟这人讲讲自己的缺陷也没什么了:“可我不仅眼神不好,还怕黑,有时候怕得不敢睡觉,是不是很窝囊?” “是有点。” “……” 华苍顿了顿:“不过我要是什么也看不见,可能也会怕。所以你帐子里一直点着灯?”少微常常宿在军营中,那屋内帐中都是通宵亮灯的。 “嗯,不然睡不着。”原先的难为情消散不少,少微第一次与人说起自己的感受,“所谓的恐慌、畏惧、猜疑,都是从黑暗里生长出来的,什么都看不到,就会一个人想很多,越想就越可怕,总害怕这世上就剩自己一个人了。” 华苍侧过头来,与他鼻尖对鼻尖,盯着他墨琉璃般的瞳孔:“看得到我么?” 少微屏住了呼吸:“我感觉得到,你就在我面前。”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夜深了,回营吧。”华苍把自己的衣带绑在少微手腕上,拉他起来,“还怕么?” 少微跟在他身后,唇畔带着笑:“不怕了。” 第15章 少年心 少微潜心钻研,独创了一种缝补针法,桃夭称之为“细细密密兜兜转转百针缭乱法”,反正她怎么也看不明白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缝的,居然能补得十分结实,表面还看不出针脚。 为了练习这门手艺,少微特意把自己的好几件衣裳剪破了来缝,可把桃夭心疼坏了,那都是顶好的绸缎布匹,皇宫里也没存多少,全被这败家主子哧拉哧拉剪了洞,剪就剪了,练就练了,偏偏练好之后,却去给那不知打哪儿来的粗衣烂衫缝补,这真是、真是…… “暴殄天物啊!”少微收好最后一针,利落地咬断线头,截下了桃夭的话,“知道了知道了,可别再在我耳边念叨了。我这几件剪的都是看不见不打紧的地方,你帮我补补,补好了还能穿嘛,别浪费了。” 桃夭跺脚气道:“殿下要补自己补去,这不是都会细细密密兜兜转转百针缭乱了么?” 眼见贴身侍女转身要走,少微忙问:“好桃夭,这是要去哪儿啊?” “哪有真让太子殿下穿补丁衣裳的道理,奴婢去找尚衣司再做几件来!” 少微笑着摇头,对一旁的小太监说:“桃夭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卷耳诺诺:“桃夭姐也是为殿下着想……” “哎,估计我这几件衣服以后是没得穿了,还是收起来吧。”少微把那几件华服随手团了团丢给卷耳,却把那件粗布衫叠好,放在膝上。 “是,殿下。” 卷耳收拾好那些衣衫,回来给炭盆中添了些精碳。 少微暖了暖手。 殿外寒冷苍茫,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前线传来战报,革朗退兵了。 这算是好事,但无论是边境的护*将士,还是朝堂上的文官武将,都知道此时的退兵仅仅是暂时的。 “冬守秋战。”少微回答他父皇,“这是革朗惯用的伎俩了。” 长庆殿内温暖如春,可皇帝的脸色仍然不大好,近来他的头痛之症越发严重,常痛得食不下咽、彻夜难眠,眼看着比入秋那时又清减了许多。 少微见他父皇扶着额头,似乎极为疲乏,关切道:“父皇要仔细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皇帝摆摆手:“无妨,继续说。” 少微无法,只得接着道:“革朗野心昭昭,如今来自我们长丰的矿源被截断,呼维斜已不必也不能再与我们假意周旋。儿臣猜测,在明年秋天之前,他们会做足准备,再次与我们宣战。而且这次不会是原先那种不成气候的打家劫舍散兵骚扰,恐怕会大军压境,直冲着我们西北三州而来。” “依你之见,此战若是爆发,我们胜算几何?” “我们必须胜。”少微目光坚毅,“父皇,儿臣知道革朗军悍勇,他们来势汹汹,此战定是一场苦战,会消磨掉我长丰许多战力,但我们绝不能退缩半步!” “为何?” “因为革朗所图,绝不仅仅是我们的西北三州,他们想要的是整个中原……”少微手指地图,如何坚守、如何拒敌、如何反击,侃侃而谈。 这一谈就谈了近一个时辰。 皇帝任由少微畅所欲言,最终却只回了四个字:“少年意气。” “怎么就是少年意气了?难道父皇还想与他们议和吗?”少微坐在羽林军营的帅帐中,拥着暖手炉赌气。 沈初调拨着琴弦,漫不经心地问:“殿下怎么与陛下说的?” “我说,革朗花了五年时间,陆续收服了北部的零散部族,若是抢得我们西北三州,几乎就占据了北方的绝对优势,到时候不止我们长丰,东面的渠凉、西南的摩罗,都要受到他们的威胁。届时中原必定大乱,民不聊生。所以这一仗我们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服软,定要把他们逐回漠北,才能保中原长久安宁。这样说有什么错?” “没错啊。”沈初弹奏了几个音,仍觉得不太对,“那殿下问过渠凉和摩罗了吗?” “我……”少微怔住了。 沈初将一根琴弦重新上紧:“既然牵涉到渠凉和摩罗两国,自然要先摸清他们的态度。否则我们这边与革朗打得如火如荼,若是渠凉突然插|我们一刀,岂不是腹背受敌?或者,我们为何非要孤军奋战?”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合纵之术。”少微已然冷静下来。父皇说他少年意气,的确如此,他只凭一腔热血,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沈初见他自己想通透了,便不再多言,另想起一事:“对了,殿下还记得那个赵梓吗?” “赵梓?”少微想了一下,“哦,那个题牌的出题人?我记得他是……峥林人士?” “对,是他。” “他怎么了?”少微早前有意结交此人,结果被一堆事情耽搁下来,差点忘了。 “臣前几天去了趟国子监,在明年春闱的考生名单上看到了这人。”沈初笑道,“他这人挺有意思的,别人进京,都忙着找国子监找翰林院的先生拜师,他倒好,放着别人给他引荐的先生不要,跑去天德寺拜在了算圣门下。” “真的?”少微很是兴奋,“那他岂不是我师弟了?” “可不是么。而且臣听说,这人确是有些本事的,易理术数无一不精,棋艺尤其高超,文章做得也好,算圣先生颇为器重他。殿下,您有没有点危机感?算圣先生最疼爱的门生,怕是要换人咯。” 少微无所谓道:“这有什么,能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一大乐事呀。再者说,我是太子,他是么?他如何与我比?” 沈初:“……” 好好好,太子殿下说得对。 此时外面训练喧闹之声减弱,少微忽然双眸一亮,急急跑下来,不顾外面寒风猎猎,推开一扇小窗,就这么坐到窗边。 细雪飘落进来,在他面颊上融成水,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冷。 沈初一头雾水:“怎么了?” 少微道:“看华苍练剑,他每日训练完要这般练一会儿的。” 沈初好奇地凑过来:“练的什么剑,这么好看?” “你别管了,你弹你的琴。” “……”沈初无言以对,干脆抱了琴坐到少微身后,陪他一起吹冷风。 那边华苍一式旋身抹剑,锃亮的剑光晃过少微的眼前,与此同时,沈初琴弦“铮”地一声清响,竟是和着华苍的剑招弹奏起来。 华苍亦听到了琴声,未作停顿,一套剑招行云流水般挥洒。 琴音渐急,仿若千军万马由远及近;华苍踏雪而起,身如苍鹰睥睨天下,银光破风斜刺,剑气如虹。 沈初十指翻飞,全然不似以往花街柳巷中的靡靡之音,声如金石,奔如江河,不过转瞬间,高楼倾颓,荣华不再,徒剩满目断壁残垣;华苍剑招再变,由锐不可当转为绵密悠长,无尽无隙,裹挟着万千冷雪灰烬、杀意悲悯,全数纳入胸怀。 进可杀,退可守,战无胜负,苍生何辜! 琴声骤停,华苍以一招日照九州收势,归剑入鞘。 少微激动得脸颊泛红,他仿佛从这琴音剑气中体悟到一场残酷战事,又仿佛咀嚼出了父皇那句“少年意气”的深意。 他喃喃道:“国之少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沈初抚停犹在震颤不已的琴弦,叹道:“正是如此。” 华苍在雪地里蒸出一身热汗,酣畅淋漓,朝着这边遥遥抱拳一礼,便径自回了住处。 少微目送他远去,问沈初:“你刚刚那首曲子,叫什么?” “方才有感而作,尚未起名……”沈初想了想,“就叫《入阵》吧。” “入阵。”少微点头,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填两句词罢!” “谢殿下,不用了。”沈初对太子殿下填的词不抱什么期待,曾经太子一时兴起给他填了首描摹美人的词,结果烂得乐坊歌姬都唱不出口。 少微可不管那么多:“写你的曲谱!本太子就只给你填两句,多了还没有呢!” 沈初无奈,草草写了曲谱给少微过目。 少微提笔写道: 年少风云多气节 横剑跃马 笑指冠盖 驰骋边塞不言家 江河倾世下 抽刀断山塔 步青霄拟把蟾宫掣 一代豪侠 过了几天,还下着雪,少微一身潇洒劲装,拿了柄剑来要与华苍切磋。 天德寺遇刺那会儿,华苍是见识过这位太子殿下的武技的,嗯…… 就那种拿着匕首戳来戳去的水平。 不过少微信心满满:“别小看我,我好歹也是师从凌天中老将军的。” 凌老将军是先帝在位时的上将军,武艺卓绝,威震全军,戎马一生几乎未尝败绩,就连华苍的父亲华义云也是要称他一声前辈的。 华苍自然不敢小觑。 然后少微就一着不慎趴在了雪地里。 平心而论,少微的一招一式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显然凌老将军教他也花了不少心血,但花把势遇到实战派,定然是半点讨不到好。 所以华苍还没怎么出力,少微就被绊倒了。 华苍:“……”不小心揍了太子怎么办?这算是犯上吗? 少微自己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鼻头被冻得通红,笑呵呵道:“太冷了,手脚都施展不开,还是算了吧。” 华苍从善如流:“嗯。” 当晚,这场雪越下越大,少微没有回宫,用过晚膳之后,让校尉把华苍叫来。 少微自己吃完了,以为大家也都吃完了,殊不知这会儿将士们才刚开始吃。华苍正在跟弟兄们一块儿抢食,十几双筷子打在一起,好不容易抢到两块肉,这才囫囵吞了半碗饭,就被打断叫了出去。华苍还没吃饱,心有不甘。 少微起先没有看出来,他是来找他说事的。 “你那个朋友,廖束锋,此次护送红兔印回来,给他记了一功,现下回护*去了。” “嗯。”华苍知道这事,他还去送了廖束锋一程。 少微留心着华苍的神色:“我听说……他临行前想劝说你去护*。”他今天来找华苍切磋是假,来问他去留之意才是真。 华苍道:“他与属下提过几次,属下都回绝了。” “为什么?你不想建功立业吗?” 羽林军是皇城卫队,风光是风光了,安稳也安稳了,可说到底,大好男儿要想一展胸襟抱负,保家卫国,还是该去敌军阵前见识见识。诚然,少微私心想让华苍留在羽林军,可他又怕委屈了华苍的才能。 所以他有些紧张地等着华苍的回答。 华苍摇头,极为平静地说:“前线有我父兄足矣。” 少微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革朗退兵,护*总算可以休整一番了。怕只怕来年秋天,革朗又要卷土重来,而且是大举进攻,届时我长丰的兵力、国力必然消耗甚巨,也不知能否支撑到大战胜利,华将军肩上担子太重。” “这是殿下应当劳心之事。” “我知道,可是我谋划的应对之法,父皇并不十分认同。” 少微毫不避嫌,将自己与父皇的交谈与华苍细细分说,同时也将沈初提出的合纵之术补充了进去。这些天他仔细想了很多,尽管战争尚未来临,许多事都还是变数,但他想未雨绸缪,更多地为父皇分忧解难。 华苍是个合适的倾听者,但不是一个合适的谏言者,听完后,他直截了当地推翻了少微的烦恼,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属下觉得,其实这一仗打不打、怎么打、打多久,都不是陛下考验殿下的本意,陛下想让殿下谋划的,不是如何击退革朗,而是—— “如何入主天下。” “入主天下……”少微怔忡,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敲下,令他的心震动不已。 入、主、天、下。 这不是打赢一场战争、击溃几万敌人、合纵三两邻国那么简单的事,这是霸业,是仁德,亦是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君主最辉煌的成就莫过于此。 少微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父皇对他的期望有多么厚重。 “殿下,你这饭菜还吃吗?”华苍没有去管太子殿下沉浸在怎样的心潮澎湃中,直勾勾地看着一旁的残羹冷炙说。 “啊?”少微回过神来,听到华苍的肚子传来咕噜一声,不禁讶然,“你还没吃饭吗?” “没吃饱。” 少微赶紧道:“你等等,我让人再送些饭菜过来,你就在这儿吃吧。” “多来点饭。”华苍没跟他客气,拿起少微吃饭的碗,告诉他,“这样的,要三碗。” “好、好的。” 华苍吃饱了饭,正好今日当值,便守在了少微帐前。 外面漫天飞雪,扬扬洒洒地覆盖下来,整座军营渐渐陷入沉寂。间或有巡逻的兵士从门前走过,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反倒更衬得雪夜安宁。 夜半,太子殿下约莫是睡不着觉,华苍听见他幽幽地击节而歌: 年少风云多气节,横剑跃马,笑指冠盖,驰骋边塞不言家。江河倾世下,抽刀断山塔,步青霄拟把蟾宫掣,一代豪侠…… 屋内灯火依旧彻夜不灭,映出朦胧而温暖的雪。 ******* 雉离于罗,积弱尚无为。 君子不器,星与月同光。 -卷一年少风云多气节- 第16章 开小灶 天开见光,流血滂滂。 ******* 冬日的清晨,天亮得晚,卯时还是黑沉沉一片,只有远处的东方透着些微黛青色。雪下了一夜,这会儿已经停了,在校场上积了寸深。值夜的士兵们被冻得有点发僵,来回跑跑跳跳,活动着手脚取暖。 卯时一刻,连续几声磬响,叫醒了所有熟睡中的羽林将士。大家同往常一样早起操练,房门打开时,都被迎面而来的寒气激的一激灵,彻底清醒了。 玖队迅速集合,华苍一声令下,士兵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开始绕着校场跑起来。 跑着跑着,孙二毛觉得有些奇怪。平常他都是队伍最末尾的一个,怎么今天他后面还跟了一个人?是谁排错了? 孙二毛几次回头去看,发现那人个头不高,身形也不壮,看上去像是个少年人,但天色昏暗,那人又总低着头,看不太清楚长相。 大概是小刚子吧,多半是睡昏头站错地方了。 孙二毛看了看在队伍旁跟着跑的华苍,正好撞见华苍也往他这里瞟了一眼。一时间孙二毛很替小刚子担忧,这华队正向来对他们管束极严,出一点纰漏都是要挨训的,小刚子这般稀里糊涂地排错队,怕是要被拎出来加罚几圈了。 孰料华苍的目光只是在那人身上稍作停顿,什么也没说,由着他们继续跑。 哎?是没发现?还是打算放小刚子一马了? 又跑了三圈,孙二毛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发滞重,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按理说小刚子的体力没这么不好啊,怎么跑几步就喘成这样了?莫不是病了吧。 而且小刚子怎么跑得跌跌撞撞的,已经有好几次踩到他脚后跟了,还有好几次跑偏到队伍外面去了。每次华队正都会过来一趟,倒是没有训话,就是把人带回正路上,再陪着跑一段,确认他跟上了才离开。 孙二毛想回头再看看,冷不丁被华苍点了名:“孙二毛,跟上!” “是!”孙二毛吓得赶紧收敛心神,紧跑两步追上前面的人,也不敢再过多关注身后的小刚子了。尽管他感觉这小刚子越跑越慢,到后来落了他们好大一截。 不过华队正都没说什么,自然轮不上他们来管。 待到他们列队演武时,太阳终于挣扎了出来,天光大亮。玖队总共站了四排人,孙二毛还是站在第四排的队尾,然后他终于意识到,刚刚他身后那人根本不是小刚子。 小刚子正好端端地站在第二排,而这个人,分明是多出来的一个人。 这人现在就站在他左手边,与他一起做着演武的起手式。 孙二毛仔细瞅了这人几眼,觉得有些面生,肯定不是玖队的人,也不像是其他新兵队的人,这模样生得太俊俏了,要是平时常见,定不会记不住的。 “喝!喝!哈!” 马步、出拳、旋踢……士兵们练得热火朝天,因为都是操练过上百遍的动作,大家做起来很是熟练。但孙二毛身旁这人就不行了,看起来十分生疏,接下一个动作时往往要顿一下,看看华队正怎么做的,之后才能做得出来。 孙二毛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他:“喂,你谁啊?怎么在我们队里?” 那人小声回答:“我是新来的。” “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孙二毛!”不幸的是,孙二毛又被华苍抓包了,华苍板着脸训道,“心不在焉的,我看你是不想好好练了,罚跑五圈!” “是!”孙二毛认命地去跑圈。他算是看出来了,华队正显然偏帮着这个新来的,要不怎么单罚自己不罚他呢。 他这边正跑着,路过两个校尉,无意间听到他们的交谈—— “殿下呢?怎么大清早的人就不见了?” “会不会已经回宫了?” “应该不会,值守的人都没看见殿下离营。” “那……” 那边华苍罚了孙二毛之后,不少人因此注意到了孙二毛身边这名少年,纷纷面露疑惑。 这是新来的?打哪儿来的? 少年却是不受影响,摆好了擒拿敌人的动作,冲他们笑了笑,问:“然后呢?然后是要反扭对方的胳膊吗?” 华苍无奈,走过来给他正了正姿势,顺便告诉他:“上步踢膝。” “哦哦。”少年照着他说的做了。 有些眼神好、脑子又活泛的人已经觉出不对来。 正巧两个校尉也看到了这里的情况,慌忙跑了过来,见到眼前这身着军服、汗湿双鬓的少年也是一懵:“太子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玖队众人:“……” 太、太子殿下? 刚刚太子殿下跟我们一起跑了十圈?然后跟我们一起演武?我们没给玖队丢人吧? 虽说太子经常来军营,但他们这些新兵通常都是远远地望着,再者说每次见到的太子都是锦衣华服,有时候披着斗篷戴着兜帽,难以得见真容,冷不丁见着一个跟他们一样穿着粗制军服的少年,哪里会想到是太子殿下? 少微见事情败露,心知今日是练不好这场演武了,只得收了架势,询问校尉:“找我有什么事吗?” 校尉恭敬道:“殿下,宫里传的口谕,说陛下和太傅大人要见您。” 少微点点头:“知道了。” 恭送太子殿下离开,玖队继续演武操练,孙二毛闷头跑完五圈,听到弟兄们议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孙二毛:“……” 太、太子殿下? 刚刚太子殿下跟在我后面跑步?我还跟殿下说上话了?我、我能不能再跑五圈? 少微换过衣服用过早膳才准备离营,彼时早间的操练也已结束,他看到华苍抱臂站在营门旁,不禁快走几步到他面前:“你在等我吗?” 华苍颔首:“有几句话想与殿下说。” 少微示意身后跟着的卫率稍候,转头笑看华苍:“我这样做,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华苍道,“殿下想要跟着操练,强身健体,自然无不可。只是殿下万金之躯,还是要量力而为。晨跑时天色昏暗,殿下视物困难,恐有冲撞摔倒之险。” “原来你是担心我。”少微心情愉悦地说,“不要紧的,校场的地面很平整,不会磕绊,我仔细听着点脚步声,跟着前面的士兵跑就好了,而且天光越来越亮,慢慢地就能看见了。” “……”华苍心说你都快跑歪到别的队伍里去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更何况还有你在一旁照看着我,我不觉得有危险。”少微说得真诚。刚出来跑步那会儿,他眼前一片漆黑,的确手足无措,可他听见了华苍的声音,听见他让玖队的士兵们列队,听见他在前面喊着口令,他就真的一点也不怕了。 他知道华苍一直在留心着自己,每当他踩到别人,或是跑出了队伍,或是快要跑不动的时候,这人就会靠近自己,在旁边陪着他,他大口喘气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跑到后来,尽管他越发力竭,可心里是畅快而安稳的。 好像太阳一点点出来了,好像前面的路一点点被照亮了。 华苍叹了口气:“好吧。”他暗暗思量,若是以后太子还想跑,不如向校尉提议在校场周围点上灯。 少微道:“那以后还请华队正多多担待了。近来父皇抓我功课抓得紧呢,我要回去啦。” “殿下慢走。” 皇帝和太傅叫少微回去,倒不是有什么急事。 正如少微所说,最近皇帝对他功课考校得很是严格,此次喊他回去,意在敲打他几下,让他不要成日在军营厮混,勿忘学习治国理政的大略。 太傅更是直接,把藏书阁中几卷兵法典籍全都搬了出来,叫少微熟读。太傅的意思是,大略要学,小策也不能荒废。既然前有革朗虎视眈眈,当然要未雨绸缪,就算现下是纸上谈兵也罢,总好过半点不懂打仗,稀里糊涂地迎战。 少微深知自己肩负厚望,恭恭敬敬地谢过他父皇和太傅,下了决心要苦读钻研。不过军营那边他还是坚持要去,只答应绝不贪玩耍滑,一定完成父皇和太傅布置的功课。 之后少微隔三差五的会在军营参加操练。 说起来就连校尉都很佩服华苍,因为全军营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地带太子跑步,教太子演武,太子殿下也乐意听他的指令。 原先有不少士兵觉得太子身娇肉贵,能来个几次就不错了,不过是解个闷玩个高兴,谁承想太子殿下逐渐坚持下来,竟是比他们还练得有模有样。 华苍想了想,又给少微开了小灶。 少微力道有所欠缺,但身形灵巧,又聪慧机智,哪怕是刻板生硬的演武招式,待他融会贯通之后也有诸多变化。 华苍便让他与自己过招。 两人并不讲究招式技巧,只是随意比试,有时少微突发奇想地来上一下,华苍还得捉摸着怎么见招拆招。 只见少微猛地上前,手肘欲抵住华苍脖颈。华苍稍稍侧身,一手擒住少微手腕,脚下轻勾少微膝弯,立时让少微失了重心,向前栽倒。华苍有一记绝妙的拧转,把将要面朝下跌个嘴啃泥的少微拽了起来。 前日又下了一夜雪,地上有着厚厚的雪垫。两人的动作带起一阵雪尘,飘飘扬扬地落下来。华苍扶稳少微,就见他的睫毛上盛着星星白粒,又慢慢化成水珠。 少微跟他打出一身汗来,双颊透着薄粉色,说话时呵出团团白气:“厉害呀,你出手好快,这招我要学。” “唔。”华苍莫名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热,别过头就走。 少微不明所以,跟在后面用手指头戳|他:“怎么了?不练了吗?” 华苍:“……下次。” 少微笑道:“你教我练武,还给我开小灶,我该怎么回报你呢,华苍?” “不用,都是属下分内之事。” “不如我教你算术吧?”少微兴致勃勃,“很有趣的!不骗你!” “……”华苍默默加快了脚步。 第17章 放不下 天德寺的千阶台上,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少年。 那日跟着华夫人进香祈福,他要提防随时会出现的革朗奸细,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看哪都像有危险,看谁都像有图谋。路边上卖香烛的小贩,擦肩而过的庄稼汉,观望他们的女香客……他时刻留心着周围,半点不敢松懈。 然而稍一晃眼,却被不远处一个少年吸引了目光。 那少年半侧着身,引颈而望,与其他许多人一样,对他们这里充满了好奇。只是别人在看的是华家的荣华富贵,是将军府的凛然威风,是走在前面的公子俊杰,而那个少年……他在看着他。 一身浅色锦衣,唇红齿白,模样俊秀,看上去像是个世家子弟,双眼明亮澄澈,就那么明目张胆地在他身上停留——华苍几乎怀疑所有人,但没来由的,他觉得这少年是无害的。 所以华苍很快移开了视线。 只是那少年回过身继续攀爬石阶时,华苍又转头瞧了他几眼。 之后就在天德寺遭遇了刺客袭击。 那少年不知从那个角落冒出来,还被裹进了战圈。 啧,三脚猫的功夫,麻烦。 身边有高手护着,看来真的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就这么点能耐,还想来帮我,快省省吧。 ……为什么帮我? 华苍无暇细想,也想不明白,眼看自己就要打不动了,估摸着援兵也快来了,便拜托那几个高手先帮忙顶着,作为回报,他把他们主子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去。 被带走也不反抗,这么相信我么? 抓着我袖子干什么,走路都会撞柱子,跟个瞎子似的。 真是个小瞎子?方才不还好好的么? 袖子在这儿呢……抓吧抓吧。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你好像流了不少血。” “我叫邵威,召耳邵,威风凛凛的威,你叫什么?” 告诉你,又如何? 不过萍水相逢,哪里值得惦念。 参不参加羽林军,华苍犹豫了很久,他无数次路过募兵处,又无数次退缩了,直到那个小瞎子帮他下定了决心。 他承认自己那时松了口气,因为没有退路了,反而平息了内心的躁动不安,因为那个小瞎子陪他一起报了名,所以他想,至少自己不孤单,就是不知道这人能不能通过选拔,看他那副小身板……罢了,照看着他一点好了。 没见到他。 为什么没来? 华苍顺利通过了两轮选拔,已经确定可以留在羽林军,第三轮能不能拔得头筹,能不能成为队正,他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那个突然出现在高台上的身影。 那就是太子吗? 父亲交待的事情,不知能不能与这位太子相商?时间不多了,我需要更快地接近太子,如果只有获胜才有这个机会,那我必须赢。 那个太子的声音…… 果然是他。 那么小心翼翼干什么,你是太子,难不成还怕我这个新兵吗? 怎么还自我反省起来了,你帮了我,我为什么要怪你。 可是你为什么又帮我? 你为什么……要把我看得如此重要。 天德寺与红兔印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华苍救了华世源,抓了那几个革朗奸细,却猛然发现自己漏了一个人。 小瞎子有危险! 回头看我干什么,那暗处有人要杀你啊! 疼是疼了点,还好他没事。 有毒? 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我又没死,又不是没得救了。 眼睛怎么红了。 别难过,我没事。 唔,受伤生病有人照顾,是件挺开心的事。 什么狗屁太医,为什么不让我喝鸡汤。 偷看我洗澡也就罢了,反正也看不见什么,给我补衣服算怎么回事? 这是太子该做的事情吗? 还真的补好了?一夜没睡?那得费多少灯油。 左半幅袖子给缝上了……啧,又难过什么,没说你弄得不好。 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想去外面散散心?那就搬军营呗。想去看星星?什么娘们唧唧的爱好,哪里不能看星星,非要去什么观星台。 哎,就知道会失望。 娘胎里带来的夜盲症么,可惜了,这个夜晚这么美,你却看不见。 不过漫天的星星都在你的眼睛里。 我能看见。 好吧,挺好看的。 从认识这个人开始,就有太多的为什么,这些为什么困扰着华苍,却似乎并没有困扰到这位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殿下说过:“我就是想对你好点儿。” 坦然率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 雪地里,这人又一次败给他,被他拉拽着才站稳。这人仰着头与他说话,眼睛亮亮地瞅着人,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哦,面若桃花。 他总是这样看着我,也总是对我笑。 其实我很想摸摸他的眼角和嘴唇。 还想…… 华苍醒了。 这一夜的梦,迤逦而又令人胆战心惊。 他捂着眼睛深深呼吸,随即抹了把尚且热烫的脸,起床开始一天的操练。 少微现在很是刻苦,以前觉得不好读的那些文章,渐渐地也能读进去了。 不过他对算术的喜爱一如既往,去不了天德寺,他就让沈初帮他把功课带去给算圣先生过目,顺带捎去了一封信,向先生问安的同时,询问起那位颇有才干的师弟的事。 不久算圣先生回了一封信,告诉少微,赵梓不止一次问起那块“葛长题”题牌是谁解的,他只说是自己的另一位弟子,但没说明少微的身份。赵梓一直对他很好奇也很期待,让少微下次自己来与这位师弟切磋切磋。 少微乐孜孜地收好信:“先生这是想我了呢,改天定要朝父皇求个情,好让我回天德寺探望探望先生,和师弟。” 沈初道:“恐怕殿下探望算圣先生是假,去会会那个师弟才是真。可怜算圣先生那般偏疼殿下,到头来却成了他人的幌子。” “谁说的,我是真的很想念先生了。再者说,先生出的题目才是真精妙,岂是那个刚拜入门下的小小师弟可比拟的。”少微捧完了自家先生,一转话头道,“不过话说回来,那个赵师弟长什么样子啊?” “殿下觉得他应该长什么样子?” “怎么也该是个翩翩君子吧?” “非也。”沈初摇头,“那人啊,一脸横肉,俩鼻孔朝天,又黑又矮又胖,绿豆眼,塌鼻梁,一张嘴还满口黄牙。” 少微收起想象中的画面:“呃,有真才实学便好,君子不以貌取人。” 沈初笑而不语。 少微轻咳一声,拿起几册书卷:“我要去军营了。” 沈初好奇:“殿下手里拿的什么书?” 少微还未回答,就听东祺宫庭院中想起一声夸张的惊叫:“呀,好巧,沈大人也在啊。” 沈初:“……” 少微眼角抽了抽,这装得也太假了。他干笑道:“啊,漫陶妹妹啊,我有事要先走,要不你跟沈初聊聊天?” 沈初瞅了瞅少微,悄声说:“这是第三次了殿下……” 少微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怎么办呢,这是他答应漫陶的。 沈初只好一本正经地对漫陶公主说:“公主殿下,男女授受不亲,在下还是……” 漫陶道:“咱们可是青梅竹马,一块儿玩到大的,这时候想起授受不亲了?你要真的觉得授受不亲,那也好,不如你向我父皇提亲吧?” 沈初无言已对,少微趁机溜了出去,只听见漫陶嘻嘻笑着说:“怕什么呢沈三顾,我闹着玩的,又不会强迫你娶我,不过是想找个人陪我解解闷么。你给我说说吧,坊间又出了什么戏折子没有?你给作曲了吗?” 少微带来军营的书是兵书。 太傅给了他不少,他挑了几本来,想跟华苍一起探讨着看看。 他一直坚信华苍是将才,他甚至觉得将这样一个将才放在羽林军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华苍应当是那种驰骋疆场的大将军才是。只不过再有天赋的人也需要勤学和锻炼,正好他自己也要读这些,就干脆把书册带过来一起读了。 可不知为什么,今日华苍像是有意避开他一般,让他不是找不到人,就是碰见他忙得无暇分|身。 好不容易把人唤到屋里了,少微殷切地把兵书递给他:“我们先看看这些吧。” 华苍低头一看,《六韬》、《尉缭子》、《虎钤经》,都是颇为有名的兵法奇书,还都是藏书阁里珍藏的全本,他的确很想看,可是…… “殿下还是自己看吧,藏书阁里的藏本,不是属下能借阅的。” “本太子要跟你一起看,你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 少微不知道华苍在计较什么,但他有让他不计较的方法。他威胁说:“你要不肯看,我就教你算术咯。” 华苍接过书册,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北峪关。落沙城楼。 上将军华义云望着远处的长河落日,问道:“他不肯来?” 廖束锋答:“是的,华苍说护*不缺他一人。” 华义云长叹一口气:“哎,罢了,随他吧。” 廖束锋没有多言,退了下去,恍然间却是回想起了华苍给他送行之时。 那日在秣京城郊,他问华苍:“为何不肯去护*?上将军在等你。” 华苍道:“这里有我放不下的人。” “放不下的人?”廖束锋咀嚼着这句话,会让华苍放不下的人,定然不是华夫人或者他那个三弟,那会是谁?他有喜欢的女子了?看着华苍的神情,廖束锋蓦然一惊,“不会……不会是太子吧?你疯了吗?太子是对你不错,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以后会是君王,君王待你的好,你能消受得起?他对你的半分好,来日都是要你千倍万倍来还的!” “那又如何?不过是把他想要的都找来给他,把他厌憎的都清除殆尽,他这人很容易满足。实在不行,还有一条命可以报偿。”华苍平静地说。 廖束锋驳斥:“他是太子,多的是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你以为你与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他未必需要我,是我不想离开他。” “你这是忠君?还是对太子……”廖束锋及时止住了话头,他提醒华苍,“你这般报偿,别人只会当你是巴结谄媚,你自己想清楚。” “别人如何作想,与我何干。” 看完一卷兵书,两人探讨了几种阵法的优处劣处,之后便靠在案几上品茶休息。 少微忽然道:“华苍,你愿意兼任我的中庶子吗?” 中庶子与沈初的太子舍人身份一样,都是太子宫臣,虽不是什么有钱权的官职,却是直接听命于太子的属官,可以自由出入东祺宫。一旦成为太子宫臣,就意味着今后的仕途能够省去许多弯路,是许多世家子弟求也求不来的官职。 可是少微向华苍提起的时候,颇有些忐忑。 他怕他不愿意,怕他觉得这是某种施舍,也怕这样的身份会给他带来麻烦:“这……这是我想给你的回报,如果你不愿意,那我换……” 华苍看着他,只是淡淡地问:“薪饷加么?” 少微愣了一会儿,蓦地展颜而笑:“加!” “谢殿下。” 第18章 不畏言 华苍出身上将军府,武艺精湛,在羽林军的选拔中脱颖而出,又曾舍身救过太子,太子要任他为中庶子,本就无可厚非。不过少微没打算让他就此退出羽林军,只让他兼任中庶子,相当于以太子侍从之名,继续在羽林军中任职。 华苍对此并无异议。 这样一来,少微每次从军营回去,除了卫率以外,华苍亦可随行入东祺宫。想到这儿少微就很高兴,能在一起多待好一会儿呢,路上也能有人说说话。 他父皇最近会给他看一些政务文书,有些是早年应对贪腐的案卷,有些是官吏上书诸地事宜的折子,还有些各国互通往来的礼帖,上面通常会有左相或右相的注解,还会有他父皇的朱批,刚开始时少微常看得云里雾里,渐渐地倒也看出些门道来。 比方说贪腐官员的证词中有哪些漏洞,旱涝之地赈灾款项的流向有什么问题,长丰什么时候开始与渠凉的关系有所缓和等等,这些也是父皇经常考校他的功课,少微看得很是认真,时不时还要做下笔记。 翻完最后一宗案卷,少微伸了个懒腰,见时辰不早了,想叫上华苍陪他回宫。然而校尉说玖队还在练兵,少微便让他不要打扰华苍,自己又找出算圣先生让沈初给他带来的题册,随手做上几道算术题。 “今有大夫、不更、簪裹、上造、公士,凡五人,共猎得五鹿。欲以爵次分之,问各得几何?”少微在纸上依爵次写下五人,想了想,“这是衰分吧,列置爵数,各自为衰,副并为法……以五鹿乘未并者,各自为实……” 做了几道题,少微再一抬头,就看到门前立着个人影,他赶忙放下笔:“华苍,你训练结束啦?喝口水吗?” 华苍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摇了摇头:“不渴。走?” “嗯,马上!” 少微收拾着桌上的书卷,华苍上前帮他,看到带着朱批的文书,不由道:“殿下,军营人多眼杂,这些政务文书最好还是不要带出来。” “唔,我知道,但是父皇明日就要考我了,就这剩下这几册还没看完,只能带过来了。说来也怪,我在军营反而更能看得进去书。你放心,没事的,卫率一直在这里看着,而且这几册说的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打紧的。” 见他自己心中有数,华苍也不再多说,帮他带上书册走了出去。 出军营时,天色还没有很暗,但华苍已经提着灯了。 伴随着日渐西沉,越靠近宫门,暮色就越浓重一分,走到半路,少微故意落后华苍半步,停了下来。 华苍也停下脚步,回头问他:“怎么了?” 少微望着他被昏黄宫灯映照的侧脸,别扭地指了指他的腰。 主子忽然做出这般举动,后面的卫率都不明其意。 “哦。”华苍却是一下就懂了,他将自己的衣带缠在少微手腕上,“好了。” 少微这才满意了。 街道两旁的灯火明明灭灭,他们一路缓行回到东祺宫,桃夭和卷耳立刻迎了上来,卷耳接过华苍手中的书卷放回书房,桃夭张罗着给少微更衣用膳。 华苍的职责已尽,便行礼告退。 少微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喃喃道:“以前怎么没觉得这条路这么短呢。” 少微顺利通过了父皇和太傅的考校,他给出的答案尽管仍有疏漏之处,但思路和见解都很清晰。尤其是关于与渠凉建交的看法,皇帝对此事从未明确表态,但少微提出的建议,竟与左相与皇帝多次商讨后的结论一致。 少微说:“革朗想要入主中原,我们与渠凉过往的仇怨可以暂时放下了,但我们不能主动去笼络他们,要等待一个时机,让他们先示好的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皇帝问他。 “儿臣不知。”少微坦言,“这要等到此战开打才能知晓了。若是我们稍显颓势,他们定会故作姿态,等着我们向他们讨援兵,这时候就要靠我们自己创造时机;若是我们占到优势,他们定会想来分一杯羹,这时候就处处都是时机。” “不错,想得挺远。”皇帝道,“合纵连横,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要多了解一下各国的王权政事、风土人情,毕竟这些‘时机’不会凭空掉到你面前。” “父皇说的对,儿臣谨记。”少微乖巧地说。他这回讨得了父皇的欢心,就想趁机再提一个事,“父皇,年前儿臣想在羽林军中搞一个大练兵,举办几场比赛,主要是想看看这段时间他们的训练成果,还有给比较出色的士兵们崭露头角的机会。” “哼,你就是想热热闹闹地玩一把。”皇帝对自己的孩子十分了解。 “儿臣不是想一举多得嘛。”少微笑嘻嘻地恳求,“父皇,这是儿臣第一次统领的军队,儿臣很上心的,您就应了吧……” “行了行了,你自己看着办。”皇帝拗不过他,“你几个弟弟都没你这么能闹。” 得了父皇的首肯,少微底气就足了,省得有人说他拥兵自重,成天想着把羽林军练成精兵强将,又不是要去边疆上阵杀敌,居心叵测。 父皇给他的政务文书中也有一些弹劾的折子,他已经在好几个官员的折子中见到跟自己有关的内容了,虽没明说,但句句意有所指,着实惹人心烦。 大练兵的日子很快敲定了下来,就在腊八节,为期三天。 既然要办成一个热闹的盛会,就没必要遮遮掩掩。长丰偏于尚文,少微还想借此机会掀起民间尚武的热潮,也算是为以后的征兵做准备,所以那三天羽林军的大校场外围是开放的,百姓也可以前来观看大练兵。 比武、赛马、射箭是三项最主要的比赛。 自越骑军并入羽林军之后,原先信阳侯的马场也归了少微管辖,这些马有专门的马夫饲养训练,个个膘肥体壮,而且颇通人性,是现在羽林骑兵的忠实战友。此次举办赛马,少微意在笼络越骑军的旧部,让他们对羽林军有归属感,告诉他们,效命于新主,只会比以前更好,绝不会遭受亏待。 “校场四周的防卫不能松懈,但是不要与百姓发生冲突。”少微一一部署,“给天德寺安排施腊八粥的地方,光是天德寺恐怕不够,加上城西的应山寺,再以皇家的名义设几处施粥的点……过节要有过节的样子。” “是,殿下。”众人各自领命。 “行了,就先这样吧。” 少微吁了口气,站起来松了松筋骨。 这几日太过忙碌,连军营都很少去了,也不知羽林军都准备得怎么样了。想了想,似乎现下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少微便兴冲冲地往军营赶去。 校场上呼呼喝喝的,当真热闹非凡。 将士们都知道,若是能在此次大练兵中表现出众,不光是年节钱丰厚,关键还在太子殿下面前长了脸,那以后可就是前途无量了,因而个个卯足了劲训练。据校尉说,近来军中的米粮消耗得都比平时快,足可见将士们多么拼命。 到底是入了腊月,北风凛冽,少微比不得那些皮糙肉厚的将士,在校场逛了一圈就有点受不住了,即便如此他也没回到屋内,而是拢着轻裘斗篷躲到背风处。卫率适时地递来暖手炉,少微捧着,脸颊和鼻头冻得发红,还在往校场上张望。 他看到华苍单手架住一人的攻击,轻轻巧巧地一扣,便制住了那人所有的招式。那人似乎在向他求教,华苍也不藏私,又给他演练了两遍。 少微抿了抿唇,上次说好要教他的那几招还没教呢,这边教别人倒是挺勤快。他正想着要不要去提醒他一下,就见华苍已经教完走开了,让那个人自己练习。于是少微转念一想,华苍教他的时候都是手把手慢慢教的,每个动作都细心帮他调整到最好,相比之下,这种随便比划两下的教法可就敷衍多了。 嗯,这样很好。 一阵冷风吹来,少微不禁打了个寒颤。 罢了,还是回屋里去吧。 还没走几步,少微忽然听到拐角处三个人的交谈。 “呵,还真把、把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不、不就是个中庶子……子么,指不定他、他他怎么巴、巴……结来的。” “就是,哎,我听说他在将军府可不怎么受待见,好不容易攀上太子这棵大树,他还不死命扒着不下来啊。你没瞧见么,太子一来他就靠上去,寸步不离的。” “也不晓得他怎么勾搭上太子的,太子可真是对他器重得很。先是队正,又是中庶子,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 “他跟太、太子那么亲、亲亲近,你们说他……他们是不是……是……” 那三人叽叽咕咕地笑,卫率忍不住要去抓他们问罪,少微抬手拦了下来。 他们在这儿多待了一会儿,等那三人走了,少微才出来,刻意走到视野好的地方,看清了那三人的样貌,又询问了校尉他们的名字和所在队伍。 然后他去找华苍告状去了。 少微义愤填膺地道出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太过分了!” 华苍给他倒了杯茶。 少微哪有心思喝茶,皱着眉头问:“华苍,你经常被人这样非议吗?我让你做我的中庶子,羽林军中有没有人排挤你?” 华苍说:“没在意。” “有的话你告诉我,自己没本事就只会嫉妒别人,恶意揣测别人,这种人就是品行不端!不整不行!” “是哪三个人说的?”华苍问。 少微报了三个名字:“都是柒队的!” 华苍点了点头:“哦。” “……”哦?哦完没了?少微满腔愤慨就被这一个“哦”字堵回去了。 华苍道:“这事不该殿下插手,也不值得殿下插手,殿下当时不也知道么,由你出面的话,事情反而更加不好收拾。他们要说就说,翻不出什么大浪,不值得为此动怒。” 少微还是担心:“可是这样会有损你的名声。” 华苍把暖手炉塞他怀里,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打他们一顿好了。” 少微:“……” “这个交给我。”华苍说,“打服了就闭嘴了,都是这样的。” “好、好的。” 少微懵懵地喝了口茶,什么叫都是这样的,这是羽林军的什么习俗吗? 第19章 开赌局 腊八节那几日,秣京城中有三处地方最为热闹,一处是香火鼎盛的天德寺,一处是羽林军的大校场,还有一处,是玄武街的义海赌坊。 前两处自不必说,善男信女前往天德寺祈福拜佛,寺院按照惯例施腊八粥;羽林军大练兵,多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跑去观战助威;而义海赌坊,则是借着大练兵的声势风头,开起了胜负赌局。 在太子殿下公布大练兵的比赛项目后,羽林军将士们便开始摩拳擦掌地报名。义海赌坊是秣京最大的赌坊,也不知老板从哪儿弄来的消息,那边报名刚结束,赌坊里就把比武的人选、射箭的人选和参赛的马匹都挂上了牌,好让人下注。 华苍报名了比武。 刚开始两天是初赛,少微没有以太子的身份出现,只在校场内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了,华苍没上场的时候就做做算术题册,华苍上场的时候就托着腮看一会儿,或者混在人群中给他鼓劲,再让人给参赛者送些点心水果。 比武场上,华苍遇到了柒队那三个嚼舌根的,说来也巧,其中有两人跟他分到了同一组,一个瘦高个,一个结巴。 于是少微就看到华苍来回折腾这两人,打别人他都是利落取胜,本着切磋武技、点到即止的原则,不会让人输得太难看。而对待这两人,就见他先是只避让不出招,把他们钓得脚步踉跄气喘吁吁,再把人拉过来扯过去地打,直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就是不给他们个痛快,以至于他们连认输的机会都没有。 两场比武持续的时间都不短,观众们也都看出来他们之间有过节,不过谁在乎呢?只要比赛好看就行了。两人相继输给华苍,华苍在场上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少微听不见,只看到那两人拼命点头又拼命摇头,之后才鼻青脸肿地下去了。 那第三个人倒是从他那组胜出了,不过在下轮遭遇华苍之前,他主动申请了退赛。 少微这下明白那句“打服了就闭嘴了”是什么意思了。 经过三天的初赛,腊八这天上午是比武的最后几场,下午是赛马决赛和射箭决赛,均由太子殿下和凌天中老将军亲自坐镇,足可见其盛大程度,大校场周围可说是人山人海。 这也是赌坊生意最好的时候,义海赌坊甚至就近在校场外设了赌摊。下了注的赌徒们看比赛更是热情高涨,呐喊助威声不绝于耳,每场比赛结束都有人欢喜有人愁,然后又是愈加紧张刺激的比赛和赌局。 少微对华苍的信心几乎是盲目的,他披上斗篷蒙上脸,偷摸着跑去赌摊前,挤了半天才挤进去,甩手就是两张一百两的银票:“押华苍。” 他声音小,赌摊的伙计没听清楚:“谁?押谁?” 少微扯着嗓子喊:“华苍!我押华苍!” “好嘞!买定离手了啊!” “嗯!”少微领了庄家给的签子,回去坐在高台上乐孜孜地看比赛。 初赛获胜的前八名两两比试,前面几场比完,不出所料,华苍未尝败绩,一路胜出,进入了最终的对决。 凌老将军捋了一把胡子,对少微道:“讲好了,方才下注的银子有一半是老夫出的,赢来的对半分,输了可都是殿下担着啊。” 少微点头:“知道了,师父放心吧,稳赢的!” 凌老将军道:“那可不一定,老夫觉得那个陈勇挺不错的,下盘稳,又壮实,出招大开大合很有力道,也是一场都没输过,殿下说的那个华苍,啧啧,未必能赢啊。” “下盘稳怎么了,长得壮又怎么了?”少微不服气道,“师父您是没正经瞧过华苍出手,他招招都是又快又准,不仅有力道,还有技巧,我跟您说,他曾经自创了一招,能轻轻松松把两百斤的大汉掀翻在地,那招式叫卷云遮月……” “什么卷云遮月,听起来娘们唧唧的,别是个绣花枕头吧。” 少微给堵得脸都红了,这招的名字还是他给起的,哪容得下被这般小看:“才不是!我不说了!师父您看了就知道了!” 台下的鼓点越发急促,校尉挥下令旗,示意比武的决赛开始。 少微引颈而望,一心想要给凌老将军证明华苍的优秀之处,边看边道:“我说的吧,力气大有什么用,那个什么勇根本就碰不到华……” 正说着,就见陈勇一记重拳抵到华苍腰腹,华苍迅速格挡,堪堪架住了对方的攻势。孰料那陈勇不退反进,猛地撞开华苍的防守,继续挥拳而上,华苍没有跟他硬碰硬,及时收招,躬身避让,但还是未能完全避开,被冲得向后退了两步。 校场周围顿时掀起一阵呐喊声潮。 “哎呀!这蛮劲真是……”少微嘀咕了一句,努力找回场子,“碰是碰到了,不过不是要害,还不至于伤到他。” 确实,华苍很快就缓了过来,似乎对陈勇的路数有所了解,他开始主动攻击。 凌老将军斜眼瞧了瞧这个太子徒弟,心下好笑。他这把年纪,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华苍的武技能力,甚至能看得出他的武心如何。 那陈勇虽说力大悍勇,功夫也练得扎实,但终究缺了些灵性。反观华苍,几场比赛下来,凌老将军发现他从不轻敌冒进,总是在边过招边观察,几乎是本能地在运用战术——他在训练自己。而且他出招利落果断,即便被对手截下,甚至被对手压制,也能自有应对,脱身反击,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 这是个沉得下心,也擅长机变的将才。 凌老将军目露欣赏,这场比赛谁胜谁负他并不关心,能看到这般合他心意的年轻人就已经很不错了。他方才故意那么说,不过是想逗逗这太子徒弟罢了。 “师父快看!卷云遮月!”少微激动地喊道。 凌老将军眯眼看过去,就见华苍从陈勇头顶翻身落地,左手擒住陈勇腕部,脚下错步一踢,也不知他如何使的巧劲,竟将这彪形大汉凌空甩起,同时右手伸掌平推,看似轻轻触到陈勇身躯,却切中要害,令其飞出老远,再不能还手。那身法流畅飘逸,正如夜幕中流云翻滚,瞬间遮天蔽月。 一招制胜。 陈勇服输了。 台下的呼喊声简直震天响,少微自豪地望向凌老将军:“我说得没错吧,师父!” “卷云遮月……名字不怎么样,但胜在招式精妙。”凌老将军喝了口茶,“人家赢了,与殿下有何干系?还不快去把赌资拿回来,别忘了要分老夫一半啊。” 少微想起这茬,顾不得师父说他起的名字不好,欢欢喜喜地奔出去:“知道啦!” 上午的赛事结束了,少微与凌老将军分好银钱,就听老爷子感叹:“之前殿下说要重整羽林军,老夫还以为不过是玩闹之举,如今看来,这羽林军经了殿下的手,当真是脱胎换骨,人才辈出啊。” 这话夸得少微飘飘然,忙自谦道:“哪里哪里,比不得师父带的兵。” 凌老将军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好歹是让老夫赢了钱的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会会那小子。” 少微眼睛一亮,他本就存着给凌老将军引荐华苍的心思,现下凌老将军拉下面子自己提了出来,他更不会错过机会,当下拽着老爷子去了军营。 华苍刚领了夺魁的奖励,换下满是汗水尘土的羽林军服,此刻一身绀青色寻常布衣,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英气。 少微把他带到凌老将军跟前:“华苍,这位是我师父,凌天中凌老将军。” 华苍抱拳施礼:“久闻凌老将军大名。” 凌老将军眯眼看了看他:“义云的儿子?” 华苍颔首:“是,家父华义云。” 少微以为凌老将军会说些“虎父无犬子”之类的夸赞,不曾想老爷子只是说:“你像你父亲,又不太像你父亲。” 华苍:“……” 少微没听明白,仔细瞅瞅华苍的脸,这到底是说华苍与华将军长得像还是不像? 凌老将军却仿佛只是随口一言,又道:“你父亲从前常来与老夫下棋,你棋艺如何?” 华苍心领神会:“晚辈棋艺一般,不知可否登门向凌老将军讨教。” 凌老将军满意地捋着胡子:“年轻人哪,就是要多磨练磨练。” “师父看上你了!” 少微也换了身寻常布衣,又裹上轻裘斗篷,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喝得正欢。 华苍“唔”了一声,呼啦啦就干掉了大半碗粥。 两人蹲坐在大校场外围的小山坡上,与其他凑热闹的百姓一样,在这里谈天说地,感受着节日的喜庆。 “你没别的比赛了吧?”少微问,“想去哪儿玩玩么?” “……”华苍喝完腊八粥,朝着不远处的人群看了看,“一会儿去下个注。” 少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赌马?” “嗯。”华苍跃跃欲试,“比武赢了二十两。” “你别全押。”少微心惊肉跳,好不容易赢来的,可别一把头全输光了。 “知道。” 赌摊那边时时刻刻都聚着许多人,少微挤半天才能挤进去,不过这次有华苍开道,很容易就到了中心圈。 “押哪匹马?” 低沉的声音近在耳边,少微忽然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麻。 华苍作为侍从太子的中庶子,很是尽职尽责,怕旁边的人推来搡去冲撞了少微,便站在他身后,双臂撑在赌摊边缘,虚虚地圈着他,替他挡下周围的拥挤。 “啊?我看看,押、押……”少微耳尖发红,在马匹的牌子上来来回回看了半天,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华苍拿出十两银子,道:“我想押红吉四,初赛看它跑得挺快。” 眼瞅着华苍要下注了,少微总算回过神,急忙拦住他:“别别别!” “怎么?” “红吉四确实跑得快,但决赛不能押它。”少微回过头,悄悄对华苍说,“我前阵子在马场看过这些马训练,红吉四左前蹄受过伤,平时跑起来不受影响,但决赛是要越障的,它越障不行,容易绊到。” 华苍侧耳听着,也悄悄问他:“那依殿下之见,哪匹马的胜算更大些?” 少微这下反应过来,哼哼两声:“你这是作弊啊。” 华苍勾着唇角笑:“算作弊吗?” 少微望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心说算啊,怎么不算呢,当朝太子都被你拉下水了。 略作思忖,少微把华苍的手引到另一匹马下方:“押黑风六。” 下午少微没看完射箭比赛,偷偷溜了出来,凌老将军知道年轻人坐不住,便随他去了。 这边华苍从庄家那里取到赌马赢来的钱,十两变成了三十两。 他从中拿出十文钱,对太子殿下说:“请你吃饭,走么?” 少微瞪着眼道:“这么点钱请吃饭?本太子帮你发了财,要大吃一顿!还要喝酒!不醉不归!” 华苍又摸出一两银子来。 少微这才舒坦了。 口出狂言说要胡吃海喝的太子殿下,最后也不过点了四道菜两壶酒,菜是家常菜,酒也不是什么上等佳酿,拢共花了华苍七十六文钱。 可他吃得开心,喝得过瘾,虽然只是喝到熏熏然,远远不到醉的地步。 回宫的路上,华苍提着灯笼,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少微的手腕上绑着华苍的衣带。 他轻轻晃着手,说出的话带着团团白气:“华苍,我真高兴呀。有你在,有父皇在,天底下再没有比我更快活的太子了。” 他这话说得语无伦次,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太子”跟他比,不过华苍是懂的。 “我也快活。” 他轻声说,少微甚至没有听见。垂首望着这人,不知是月色或是酒意的缘故,华苍似是着了魔一般,竟忍不住想摸摸他红润的唇。 最后伸出手,只是为他拢好衣襟。 注:本文中一两银子约合一千文钱。 第20章 年三十 几场雪一下,转眼就到了年关。 近来华苍不当值的时候常去找凌老将军切磋棋艺,说实话,老爷子并不是一个好棋友。按理说老爷子人脉广朋友多,不会缺下棋的伴儿,华苍刚开始也以为那句“缺个棋友”不过是客气之语,不曾想竟然是事实。 老爷子下棋是不服输的,有时会悔棋,有时一局将尽,忽然说饿了先吃饭,等华苍吃完回来,那些棋子就不知被谁收了起来。若是老爷子赢了,便要炫耀半天,若是他输了,便要气汹汹地把华苍赶出去——这棋友实在难当。 大概就是因为棋品太差,那些老朋友都不愿意陪凌老将军下棋,而少微每次问起这事,华苍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不过凌老将军原本就不是单单找华苍下棋去的。 “朝中无将啊!”凌老将军感叹,“曹亮那老家伙也撑不了几年了,六十大寿刚办过,老夫看他腿脚都不太利索了。庄顺那小子太嫩,性子冲动,兵法是读过不少,上了战场却尽干糊涂事。剩下那几个我都提不上嘴,要么是榆木脑袋,要么是缩头乌龟,若是革朗真要来犯,也就只有你父亲能镇得住。” 华苍落下一子:“华将军正当壮年,用兵如神,定能击退敌寇,保我长丰安宁。还有华家长子华世承,亦是良将风采。” 凌老将军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疏离,华苍在华家的处境他多少知晓一些,心中惋惜,却又不好妄议别人家事:“世承自小跟在义云身边,的确学到不少,但也正因如此,他太像义云了……哎,不提这些,老夫只问你,你是想一辈子领一份闲散军职,还是想像你父兄那般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华苍盯着棋盘,半晌,指着一处道:“将军,方才我落在这儿的白子呢?” 凌老将军干咳两声,晃了晃手旁的茶壶:“咦?茶没了?老王真是的,也不知道来添个水,老夫口渴得紧,一会儿再下吧。” 老爷子端着茶壶拢着袖口,步履生风地遁了,华苍无奈摇头。 看来这局棋又要不了了之了。 趁着闲暇,华苍从怀中取出少微给他的兵书细细翻看,挑出其中不甚明白的地方,留待老爷子喝完茶后赐教。 年前羽林军重新排了值守,好让京中安稳的同时,大家能轮流休假。 华苍年三十那天是轮空的,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回华府,想着不如就在军营里过年,还热闹自在些。于是他出去买了几斤牛肉,张罗着给自己和玖队的士兵们年夜饭加个菜,谁知刚回营就接到消息,说太子召见他。 华苍只得踏着雪匆匆赶去东褀宫,牛肉全便宜了那些兵,自己还没来得及尝一口。 他到东褀宫的时候,这边很安静,只有桃夭和卷耳在,说太子殿下去了万和宫,要等那边的晚宴结束才回来。 华苍点头:“殿下有说找我来什么事么?” 自华苍任中庶子以来,与少微的两名近侍渐渐熟稔,桃夭也终于知道太子殿下补的那些衣服是给谁的,既然是自家主子如此器重亲近之人,相处起来便不需拘泥。 桃夭冲他眨眨眼:“你猜猜?” 华苍:“……” 还未待华苍开始猜,卷耳已经拎出来一只大食盒:“华大人,去暖阁坐着等吧,殿下给您准备了年夜饭。” 桃夭恨声道:“就你话多,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卷耳讷讷:“这天寒地冻的,惊什么喜呀……” 两人在前面引路,华苍跟着他们进了暖阁。 暖阁地方不大,里头烧着炭火,着实温暖如春。阁中摆了两个小案几,一旁的温酒炉上还温着一壶酒。 桃夭挽起袖子,攀上小梯,开了扇高处的小窗透气,顺道瞧了瞧万和宫的方向:“焰火还没放,还要有一会儿呢。” 卷耳领着华苍在其中一个案几边上坐下,打开食盒,摆出几样点心小菜,道:“殿下说可能会晚些回来,怕华大人久等,让大人先吃些东西垫垫。” 华苍的确饿了,顺手拿了块梅糕吃:“多谢。” 万和宫。 皇帝近来仍是时常头疼,须忌风忌酒,故而今年的最后一场家宴只能以茶代酒,与儿女们话话家常。先前六个儿女给他磕头问安,说了不少吉祥话,皇帝心情愉悦,每人赏了一个红封,里头除了十颗圆溜溜的金豆子外,还各有一句赐福。 红封少微还没拆,宴席快要接近尾声时,他又敬了父皇一杯酒,之后便放下了筷子。 旁边的二皇子李延铮问道:“皇兄,这几道菜不合口味吗?怎地吃这么少?” 少微面前的珍馐佳肴确实没怎么动过,闻言心不在焉地说:“唔,不太饿。” 李延铮见他没什么谈性,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只比少微小几个月,从小就看着这个兄长占尽荣宠,心中自然不甘,但要说争权夺位的胆量,他又没有。他外公是当朝的谏议大夫,说起来也算显赫,然而少微的母族是开国元老,舅舅是万民景仰的裕国公,更不用提他父皇对已故皇后的怜惜和对少微的偏疼,真真是嫉妒不来。 裕国公邵轩亦在席上,几杯酒下肚,望见少微,约莫是想起了红颜薄命的妹妹,神色有些郁郁。邵家祖辈是与□□皇帝一同打天下的肱骨之臣,邵轩早年曾任督江郡守,后为郎中令,直至官居太尉,让原先逐渐没落的邵家一时风光无限。 那时他手握军权,守河山,退敌千里,荡匪寇,四海升平,说是立下丰功伟业也不为过,民间甚至流传着许多有关他的传奇话本。可就在邵家盛极之时,宫中突传噩耗,当朝皇后、邵轩最疼爱的妹妹病逝了。 万般悲恸之下,邵轩自请卸任太尉一职,交还所有兵权,执意告老还乡。 此举在当时震惊朝野,不少人当他是疯了,只有皇帝知道,这是邵轩走得最明智的一步棋,为他故去的妹妹,也为他年幼的外甥。 从此再不会有弹劾说邵家功高盖主,皇帝也不必再担心外戚弄权。邵轩的确放弃了倾其一生得来的权势,却为当时的少微谋到了最坚实的倚仗。 次年,皇帝封邵轩为裕国公,立少微为太子。 而时至今日,太尉之职依旧空悬。 另外一头,漫陶正在跟三皇子李延晖叽叽咕咕说小话,李延晖长得圆敦敦的,是个胖小子,资质在四个皇子中算是最差的,不过为人憨厚老实,倒是挺讨喜的。 不知漫陶给他出了什么鬼主意,李延晖圆胖的脸霎时通红,支支吾吾道:“不、不好这样的,这太唐突了,人家姑娘要生气了怎么办?” 漫陶骂道:“真没用,我看你胆子比秀陶还小呢。” 秀陶听到自己的名字,扭过身朝漫陶张开手:“姐姐抱,姐姐抱。” 漫陶便抱过她逗弄着:“三皇兄的胆子只有绿豆那么大,合该讨不到人家姑娘的欢心,秀陶说对不对呀?” 秀陶才四岁,哪里懂这些,只管窝在姐姐怀里,往自己嘴里塞糖糕,边塞边稀里糊涂地回答:“对呀。” 四皇子李延霖看着这边,被秀陶的可爱样子惹得轻笑。 他今年刚满十岁,自幼有心绞痛的毛病,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显得格外孱弱。皇帝心疼他,给他遍寻名医,可惜收效甚微。 别说奔跑玩耍,李延霖就是稍微激动兴奋一点都会万般难受,因而很少出门,也很少与兄弟姐妹往来,通常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他们嬉闹。 漫陶还在谆谆教诲:“三皇兄,你听我的,就当街拦了她的路,然后把发钗送……” 就在此时,空中骤然炸开朵朵焰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秀陶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糖糕扑簌簌掉下来:“花花!” 旁人看焰火,心里想的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少微的瞳中映着那些绚丽多彩的焰火,心里想的是,暖阁里能不能看到? 暖隔里能看到,只是看不全。 华苍推开手边的窗,能看到零零散散的焰火星子,大部分被宫檐挡住了,桃夭攀在小梯上倒是能看个囫囵,她还不忘招呼华苍:“要上来看看吗?” “不用了。”华苍转过头看向窗外,“殿下快回来了?” “应该快了。”看完焰火,桃夭爬下小梯,“饭菜怕是要凉了,我再去热一下。别把窗户开那么大,一会儿寒气进来了……” 桃夭絮絮叨叨地说着,华苍却没听进去。 他在望着远处的黑暗愣神。 总觉得下一刻,会有一个提着两盏宫灯的光团缓缓走来。 比焰火好看。 皇帝没有留众人守岁,焰火放完后便回去安歇了。四皇子李延霖也早早离场,未散的硝烟味令他有些胸闷,不敢久待。 少微陪他舅舅说了几句话,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也回了东祺宫。 华苍终于等到人回来了。 他先是听到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再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缓缓而来的光团。 光团走到近前,隔着窗对他笑:“陪你吃年夜饭,你想吃什么?” 华苍道:“牛肉。” 他还惦记着那几斤买回来却没吃进嘴的牛肉。 少微豪气地说:“随你吃个够!” 两人在暖阁里吃了个酒足饭饱,少微脸上被热气和酒意蒸得酡红一片,他拆了父皇的红封,从里面倒出了十颗金豆子,还有一张赐福笺。 他把金豆子递给华苍,自己打开了笺子。 笺子上写的是:乐天知命。 少微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易经有言,乐天知命,故不忧。 父皇这是知道他近来担子重,身为太子,样样事情都想做到最好,而这四个字,就是想宽他的心,解他的忧虑,让他不要过于急躁,顺应天命,平安喜乐便好。 少微吸了吸鼻子,收好赐福笺,转头去找华苍:“华苍,我……嗯?你在干嘛?” 华苍还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手中扣着一枚金豆子,地上撒着几颗金豆子,他回答:“打金珠,玩么?” 少微:“……玩!” 新年到了。 有一颗金豆子被他们弹到了地面的砖缝中,怎么也弄不出来,除非把砖头起开。少微想想算了,就让它在那儿待着吧。 “反正它又跑不掉,以后我们再想办法弄出来好了。” 既然金豆子的主人都这么说了,华苍也只好作罢。 夜已深,少微没让华苍回去,把他安顿在偏殿住着。 华苍没有推辞。 即便冬季天寒,华苍也习惯裸着上身睡觉,加上今日喝了酒,更是燥热,便没想那么多,脱了衣裳倒床就睡。 少微却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天,最终还是悄悄摸下床,提着宫灯朝偏殿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偏殿的房门。 华苍向来警觉,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他背对着门口,单凭感觉就知道来者是谁,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子殿下三更半夜摸进房间,是想做什么? 要起来行礼吗?还是继续装睡?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少微已经来到床边,把宫灯插在床栏上。 他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脱了鞋,手臂撑在较为空旷的木床里侧,弓着身体慢慢翻过去……终于,他爬上了华苍的床。 华苍:“……” 少微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华苍身边,刚想看看他睡着的模样,就对上了华苍明亮的眼,灯火在那双眼中摇曳。 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道:“啊,吵醒你啦?” 第21章 月下雪 华苍侧身看着他,假装镇定自若:“殿下……有什么事吗?” 被抓了现行,少微索性放开了,支起上身,一手撑着脑袋朝他笑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华苍:“……”怎么感觉自己像是被翻牌了。 翻了他牌的太子殿下说:“醒都醒了,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华苍见他穿得单薄,不由皱了眉:“天寒露重,殿下要仔细身体。” 说话间少微就打了个寒颤,他四下看看:“偏殿是有点冷呢,该给你再加两个炭盆。” 华苍无奈,到底是放下了心中的犹豫,掀开被子把少微罩了进去。 就着床头宫灯的光,少微眼前晃过一片肉色,蓦地瞪大了眼:“你、你没穿衣裳呀?” 华苍面颊微红,往边上挪了挪,给少微腾出足够大的地方。 少微却毫不在意,兴致勃勃地缩进被窝里,还往他这边靠靠,喟叹了一声:“真暖和啊……你别挪了,当心掉下去。” 几乎半个身子让至床外的华苍只得停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挨着,近到身周的热意也互相交融。静谧的雪夜中,一点点声音就会被放大很多,他们轻轻地呼吸,轻轻地说话。 少微问了一个他疑惑了很久的问题:“华苍,你的生母呢?” 华义云有一妻二妾,却都不是华苍的生母,旁人只当华苍是华义云戍边时一夜风流带来的孩子,但即便如此,华苍也不该在华家受到如此苛待。华将军的刻意忽视令他不能入华家族谱,华夫人的百般刁难令他差点断送了大好前程,少微为他不平的同时,也着实好奇:华苍的生母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是否是她的缘故,导致华苍的处境如此艰难? 少微知道自己这样问很唐突,他也做好了华苍不愿回答或者勾起他伤心往事的准备,不曾想,华苍并没有回避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少微讶然,“你没有见过她吗?” “见过。很小的时候见过,在我被父亲带回来之前。”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很美吧?” 华苍似在回忆:“她长得……很好看,但是不爱笑。她对我很好,会唱歌哄我睡觉,也会做点心给我吃,不过她常常与父亲争执。” “争执什么?” 华苍摇头:“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想要个名分吧。” “她生了你,要个名分也是应当,华将军为何……”少微止了话头,华将军的家事,他不好过多置喙,“后来呢?” “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她好像很愤怒也很难过。”华苍仍是那般平静的语气,“那天下着大雨,她跑了出去,我父亲也追了出去,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 “她……”少微几次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 再没有见过,是离开了,或是更糟糕的情况?他不太敢问。 倒是华苍自己说了:“我问过父亲,父亲避而不谈,数月后他把我带回秣京,从此绝口不提我母亲的事。时日久了,我便也不再问了。” 少微点点头,一时无言。 若是华苍愤恨埋怨,他还可想着开解,为他出气,然而华苍说得这样置身事外,却让他心中坠重,只觉无能为力。 宫灯里的蜡烛燃尽,跳动两下熄灭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华苍看了眼少微,正巧撞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啧。 华苍起身换了一截蜡烛。 随着灯火重新燃起,少微眼前氤氲出一轮光晕,光晕慢慢扩大,慢慢变得清晰。结实而流畅的腰背轮廓,因摆弄宫灯而突出的肩胛骨,中间微微凹陷的脊梁…… 少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凹陷处。 华苍躺回床上,裹挟这一股寒气。 少微说:“靠过来一点。” 华苍顿了顿,还是靠了过来,温暖的身体烘烤着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空隙,但他同时翻了个身,只用后背对着少微。 少微的眼睛仍然离不开那处凹陷。 在灯火的倾照下,他忍不住伸出手,沿着华苍的脊梁一寸寸抚过。 华苍有一瞬间的僵硬。 那触摸在他背部的手指温凉,轻飘飘的像是翎羽在搔刮,他觉得有些痒,也有些异样的麻,想避让却又避让不开。 描摹了一会儿,少微问:“这是什么?” 华苍道:“自小就有。” “这不是胎记,是刺上去的。”少微道,“这刺青……很特别,是谁给你刺的?” “不记得了。” 从华苍记事起,身上就有这个印记,但他对这刺青何时有的,如何有的,完全没有印象了。他甚至不大清楚这刺青的模样,因为刺在背后,他很少去留意。 “这图案好奇怪,不过很好看。” 少微用指尖再度描画了一遍,边描边告诉华苍是什么样子。 他划过华苍的脊椎:“这是一道笔直的竖线,约莫三寸长……” 接着是蜿蜒着闭合的弧线:“竖线下悬着一颗水滴,好像是水滴,又好像是眼睛……”少微在水滴中又划了一道短横,“这是眼瞳吗?” 华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那种麻痒的感觉几乎让他出了一层薄汗。 他哑着嗓子说:“殿下……”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图案呢。”少微打了个哈欠,越说越小声,“改天去《风物志》中找找看……你刺的时候疼不疼?哦,你不记得了……” 逐渐绵长的气息紧贴着华苍的背脊。 少微喃喃:“华苍,你要一直背对着我吗?” 在那块刺青的位置,忽而有一个似有似无的碰触。 华苍整个人僵住了。 那块皮肉似乎还残留着柔软而湿暖的感觉。 那般轻描淡写,又那般撩乱人心。 身后的人睡着了。 华苍望着屋外的月下雪,一夜未眠,亦不敢翻身去看那人一眼。 次日少微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又是新的一年了。 身旁的褥子是凉的,不过屋里很暖和,少微看到地上添了两个炭盆。 他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门吱呀一声开了。 华苍端着铜盆进来,道:“殿下该起了,陛下召见,卷耳马上寻到这儿来,桃夭捧着殿下的新衣裳急得跳脚,属下今日当值,马上要回军营。” 少微听他说完,却半天没有动作。 华苍想了想:“殿下是要属下来伺候?” 少微猛地回过神来,冲他粲然一笑。 他说:“华苍,新年如意!” 华苍微一愣神,也朝他笑道:“殿下,新年如意。”然后他拿手巾给太子殿下擦了擦脸,问道,“殿下昨夜便是翻牌侍寝么?属下初次尝试,难免生疏,望殿下赎罪。” 少微万万没想到华苍会这般调笑于他,当即红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没错,这便是侍寝了,不妨事,以后多多熟悉便好。” 手巾覆上少微的额头眉目,少微阖上眼。 华苍俯首望着他,默不作声。 此时卷耳和桃夭匆匆进来,桃夭兴冲冲地说:“殿下殿下,快试试这件袍子,昨晚奴婢改了一夜,这回定然合身了。” 卷耳道:“殿下,陛下召见。” 华苍放下手巾,退出了这座偏殿。 一室的温香炙热尽皆消散。 少微这才睁开眼。 醒了。 第22章 赏春宴(上) 年后,少微在他父皇和太傅的教导下开始学着处理一些政事,华苍往返于羽林军营和东褀宫,尽一个队正和中庶子的职责。少微特地为他腾出了偏殿,不过无论陪少微忙到多晚,华苍都没有再留宿东褀宫。 “他今天不在?”沈初问。 “这几天他都忙得很,大概是去抓那个什么无影窃贼了。”少微无精打采地说。 近来秣京城中发生了好几起盗窃案,被盗之物无奇不有——义海赌坊的镇店貔貅,多宝阁的南海珍珠,柳巷花魁的肚兜,桃酥胡家的桃酥配方……那窃贼嚣张至极,声称天下没有他偷不到的东西,还因此得了个无影窃贼的名号。 当下羽林军正全城追捕这名窃贼,华苍自然也不得闲。 整理好面前的几本折子,沈初伸了个懒腰:“真怀念有他在的时候啊。” 少微白了他一眼:“是啊,他在的时候,你就可以安心给听语楼的姑娘们谱曲了。” 沈初赶紧赔笑:“哪能呢,为殿下分忧才是臣的最愿做的事。” 少微没空与他扯皮,手指点着一份折子道:“今年春闱要开始了,国子监那边都布置好了吗?可别像去年那样,临到开考了闹出泄题的风波来。” “都布置好了,殿下放心,绝不会给那些蠹虫可乘之机。” 提起这事沈初也是义愤填膺,去年国子监有两名官员为谋私利,暗中高价交易试题,引得整场春闱风气败坏。幸而主考及时发现端倪,报与圣听,皇帝知晓后大怒,下令将那二人革职查办,试题全部重新拟定,所有参与此事的考生一律终生禁考。 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所以这次春闱的布置格外谨慎,每一步都严格把关。 “嗯。”少微又把春闱的流程过了一遍,细致到考场的安排,阅卷的分组,“父皇把春闱的事交给我,我不能让他失望。” 沈初看着少微手边堆积成山的文书,叹了口气道:“殿下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须知欲速则不达,您看这大好春光……” 少微抬起头,用笔端指着他:“要么你给我把华苍找回来,要么就给我闭嘴,老老实实做事情,再偷懒我把漫陶叫来陪你。” 沈初利索地摊开折子,下笔如有神:“殿下,你不能指望这招镇我一辈子。” “我知道,你娶了漫陶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娶么?” “……”大好春光中,沈初无语凝噎,只能在心中呐喊:华兄你究竟何时回来!殿下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几天后,华苍抓到了那个无影窃贼。 那人胆大包天,收了某个雇主的银子,想要去偷国子监里封存的考题,被夜间巡查的羽林军撞个正着。 这窃贼也的确有点本事,据说当时羽林军追他追了八条街,还差点追丢了。 那人跑到了小陶巷,之后就不知消失在了哪个拐角。 就在大伙儿准备放弃时,华苍从一个馄饨摊后面揪了个人出来。 谁也不曾想到,这窃贼竟然冒充成馄饨摊主,那身装束不知是何时换的,装得似模似样,甚至在他们路过时大大方方地吆喝他们来吃馄饨。 那人眼见自己被识破,突然掀翻摊子上煮水的锅,还想趁机再逃。然而华苍比他更快,迅速翻身跃过馄饨摊,短暂的交手后,一脚踹在那人腰侧,顺势反剪住他的胳膊,把人牢牢按在了地上。 真正的摊主上完茅房回来,发现自己的摊子被砸了,真真是欲哭无泪。华苍见状,顺手从那窃贼怀中摸出几两碎银,赔给了摊主。 “难怪叫他无影飞贼呢,当真会躲。”少微一手撑着下巴,好奇道,“不过你怎么认出他来的?你见过他的样貌?” “我没有认出他。”华苍说。 “那你怎么一抓一个准?” “我只是认得那个馄饨摊主。”华苍把案几上的文书分类放好,“上次你请我吃的那家馄饨,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他假扮的是那家摊主?” “嗯。” “哈哈,这便是天意?对了,你有没有被烫到?听说好几个人被滚水烫到了。” “不妨事。” “真被烫到了?我看看……哎呀,都起泡了。桃夭,拿些治烫伤的药膏来!” …… 沈初瞟了眼被太子殿下遗弃在旁边的几摞文书,撇了撇嘴。 不是说要勤奋苦读,专心政务的吗?殿下您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还有,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活了? 抓住了无影窃贼,之后又牵出了那个让他偷盗试题的雇主,春闱顺顺当当地收官,皇帝和太子都十分满意。 羽林军这回也算是出了风头,尤其华苍再被记了一功。 翰林院的苏园百花齐放之时,春闱放榜了。 沈初兴冲冲地跑进东祺宫:“猜猜,猜猜谁中榜了?” 少微难得清闲,手里正拨弄着算筹,闻言瞄了他一眼,道:“瞧着沈大人这般红光满面,莫不是喜从天降……” 沈初点头。 少微接着道:“喜从天降,要娶我家漫陶了?” 沈初:“……” “你又没参加科考,这么高兴做什么?”少微把算筹重新排了排。 “殿下有所不知,臣高兴,是因为臣慧眼识人哪。”沈初故弄玄虚道,“殿下,今年的榜眼您也是认识的。” “哦?是谁?总不会是华世源吧?” “嘁,那窝囊废。”沈初很是不屑,走上前,拈起一根算筹在少微面前晃了晃,“是……” 少微仍是一头雾水:“到底是谁?别打哑迷了。” 沈初把算筹在指尖翻来翻去:“是赵梓。” “赵梓?”少微皱眉想了想,豁然开朗,“哦,是他?他真的中榜啦?” 出了那道葛长题的人,算圣先生的又一得意门生,传言中那个很想与他切磋的师弟,赵梓,中榜了。 这就意味着…… “我终于能见到他了!有道题目我想考考他呢!” 少微也高兴起来,虽然听沈初说那人又黑又矮又胖,绿豆眼,塌鼻梁,满口黄牙什么的,但是,君子不以貌取人,能凭自己的实力高中榜眼,此人定然颇有气度。 可是…… “他高中与你有何干系?”少微还是不明白沈初为何这般兴奋。 “这个,我与他交情不错啊。” “交情不错?”少微狐疑。 “我不是经常替你跑天德寺吗?久而久之便与他熟识了。”沈初说,“不过我未曾向他提起过殿下,他尚且不知那道题是殿下解出的。” 少微点点头:“如此甚好,那赏春宴的时候,就麻烦沈大人给我引荐啦。” 午后,春光晴好。 偶有暖风拂过,苏园中弥漫起清幽的花香,彩蝶翩跹,美酒作伴,才子佳人穿梭其间,一面是意气风发,一面是衣香鬓影,着实令人迷醉。 这次的赏春宴皇帝没有亲临,由太子代为举办。于是前半段少微只能坐在屋子里,替他父皇挨个儿赏赐高中的考生和新晋的官员。 少微身着华服,坐在上手,看上去威严赫赫,实际上心思早不知飞哪儿去了。 华苍今日也在苏园当值,什么时候才能出去玩玩呢? 外面春光大好啊…… 赵梓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个丰神俊秀,却目光呆滞的太子殿下。 沈初给他使了几个眼色,对少微引荐道:“殿下,这位便是新晋榜眼。” 赵梓无视他那莫名其妙的挤眉弄眼,规规矩矩地行礼,报上自己的名姓:“峥林赵梓,拜见太子殿下。” 少微猛地回过神来,仔仔细细看了他几眼—— 身形高挑,眉目清秀,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 他当即冲着沈初骂道:“好你个沈三顾!这就是你说得那个又黑又……咳,罢了,回头再找你算账。” 沈初装作自己不存在。 赵梓:“……” 少微敛了怒气,望向赵梓,笑道:“原来你就是赵梓啊。” “是。”赵梓不明所以,太子识得他? “还记得那道葛长题吗?”沈初适时提醒。 赵梓心中咯噔一声。 提起算术,少微便滔滔不绝:“那道题甚是精妙,我原先还以为是简单的圆周题,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勾股弦。先生他们恐怕还未与你说吧,我便是那个解题人,也是你的师兄。赵师弟,要来切磋一下吗?” 赵梓愣在当场。 第23章 赏春宴(下) 少微当即给赵梓出了道题。 今有南望方邑,不知大小。立两表东、西去六丈,齐人目,以索连之。令东表与邑东南隅及东北隅参相直。当东表之北却行五步,遥望邑西北隅,入索东端二丈二尺六寸半。又却北行去表一十三步二尺,遥望邑西北隅,适与西表相参合。问邑方及邑去表各几何? 赵梓接过题纸时愣了愣神。 不是因为这道题,而是…… 太子殿下纡尊降贵走下来,亲手将自己出的题目交给他,还笑着对他说:“题目有点难,我给你一天时间,解得出么?” 遍寻不到的解题人,算圣先生讳莫如深的得意门生,当今的太子殿下,现下就站在自己面前,赵梓只觉得恍如做梦一般。 他抬头撞进这人的眼。 太子殿下年岁比他小,模样俊俏精致,脸上还带着些微稚气,此刻殷切地望着他,亲和中透着一抹狡黠,全然是少年人的脾性。 “殿下……” “这情状,当叫我师兄才对。”少微骄矜地纠正。 赵梓无奈,太子殿下的身份与他是云泥之别,叫师兄总归是逾矩了,不过既然殿下执意以师兄自称,他自然会顺他的意。 “师兄,”原本紧绷的心松缓下来,赵梓抿了抿唇,也笑道,“一个时辰就够了。” 然而少微却没法在一个时辰后再见赵梓。 他父皇让他出席今年的赏春宴,便是有意让他多熟悉朝中臣属,尤其新晋的官员。所以他这日在苏园中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挨个儿接见赏赐完,出来还有数不尽的寒暄问安和国事探讨。这边典客刚言毕他国外交,那边奉常又说起祭天事宜,直到晚宴过后才有片刻悠然,彼时已是夜幕降临,当真是辜负了大好春光。 少微好不容易抽身出来,正要去寻华苍,冷不丁瞧见偏厅回廊内有两人正在“花前月下”,恰巧那两人他又颇为熟识,不由得多上了一份心。 借着花簇的遮掩,少微暗藏身形,悄悄注视着那边。 回廊中悬着间隔的宫灯,朦胧地照在那两人身上。 一个是沈初,一个是他的漫陶妹妹。 漫陶今日傍晚才来,一直与几位闺秀待在一起说私房话,不过少微清楚得很,她就是奔着沈初来的。 少微听见漫陶说:“你帮我贴下花钿吧,刚刚跟她们打打闹闹,好像被挠下来了。” 沈初道:“公主殿下,女儿家的东西,在下哪里会弄。” “我不信,你在听语楼没见过那位花魁贴花钿吗?你不是她的入幕之宾吗?” “哎,在下不过是去给听语楼谱曲,哪里算得上什么入幕之宾。” 漫陶轻哼了一声,任性道:“总之我就要你帮我贴,我自己会贴歪的。” 沈初显是说不过她,只得妥协了:“好好好,在下来贴,贴得不好殿下可不能怪罪。” 漫陶仰起脸:“嗯,不怪你。” 沈初小心翼翼地给她贴,漫陶在他手指靠近时微微闭上了眼。 “贴好了。”沈初说,“大美人。” “……”漫陶睁开眼,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眼里看出什么,最终却敛了目光,嫣然一笑,“谢谢了,沈初哥哥。兰心她们还在等我,我先过去了。” 说罢漫陶便穿过回廊离开。 少微摇了摇头,这才走了出来。 沈初看到他并不意外。 少微道:“肯定是跑回去哭了。” 沈初轻轻说了句:“我把漫陶当妹妹,真把她当妹妹。” “我知道。”少微叹了口气,“她也知道。” 所以刚刚才会那样喊他,这是他们儿时的称呼。 “殿下,沈大人。” 少微眸光一亮:“华苍!你不当值了吗?” 华苍颔首:“交过班了。” “那你陪我去透透气吧。”少微提议,“今天可把我闷坏了。” “好。” 被晾在一旁的沈初:“……” 少微安抚:“自寻乐子去吧沈三顾,你这左右逢源的,不用本太子来给你操心了吧?” 沈初识趣道:“殿下也自寻乐子去吧。” 他目送太子和华苍往园中凉亭而去,对月自哀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向偏厅,寻他的乐子去了。 宴会将散未散,文士们还在饮酒作诗,太子殿下的离席令他们彻底放松下来,哄闹声不绝于耳。约莫是有人喝得多了,打翻了杯盏,又引得众人几句调笑。 少微坐在凉亭中,四下太过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索性闭着眼趴在亭栏上,听着风噪虫鸣,闻着酒气花香,跟华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劳什子的赏春宴,我是半点春都没赏着啊,那些文臣唠叨起来简直没个完。”少微嘟嘟囔囔地抱怨。 “国事?”华苍立于一旁,望着少微的侧脸。他看得清,只消一点月光灯火,他便能看得见少微轻轻颤动的睫毛。 “要都是国事还好些,魏大人家里添了个小外孙,还要让我起名字,我起了他又支支吾吾不甚满意的样子。”少微扯了扯腕子上的衣带,“你坐下吧,绷了一天不累吗?” 华苍坐到他身边:“殿下给起了什么名字?” 感觉一旁传来熟悉的热度,少微不由得往华苍这边靠了靠,又觉得亭栏太硬,磕得手疼,干脆不趴在上面了,转而支起一条腿,软骨头一般半躺到华苍身上:“我说就叫有福,正月里出生的,多有福气。” “……”华苍动了动身体,好让少微躺得舒服些,“嗯,挺好的。” “我也觉得挺好的,不过魏大人说他好像把小外孙的生辰八字弄错了,这事就只能算啦。”少微遗憾地说。 华苍勾了勾唇。 他喜欢听少微说话,有意思的话,没意思的话,他都喜欢听。像现在这样,一低头就是这人的耳畔,鼻端是浅淡的熏香味道,于他而言,竟也像是喝了酒一般。 “还有梅大人,与我提了三次他家女儿,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华苍听到这里,似是酒醒,低声道:“殿下早晚要娶太子妃……” 少微转过头看他:“你希望我早些娶妻?” 华苍没有接话。 一时无言。 远处的宴席中突然传出一声叫好,大概是有人作了一首好诗。 少微回过身去:“今日我给了许多人封赏,可我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就连这满园□□也不能得见。” 静默半晌,一把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缓缓道来。 “这园子的最东边是是一丛栀子花,白色间青,尚未全开,但那香气半个园子里都能闻到;迎春有些颓败了,在西面的院墙边;杜鹃开了一路,从南到北;苏湖边有四株木兰,还是紫红色的花苞;这亭子周围的花我不认识……” 华苍巨细靡遗地说着,有些地方讲得不伦不类,甚至毫无美感了,但他还是尽力将自己见到的景色呈现出来。 耳朵又热又痒,少微静静地听着,那声音携着温暖的气息,从他的耳朵钻进他的心里,而他眼前的黑暗中也似乎开出了成片成片的花。 “这亭子周围的花长什么样?”他问。 “白的,一串串的,花口朝下,尖端有点卷。”华苍笨拙地描述。 “是铃兰吧,花朵像一个个铜铃。” “对。” “还有么?” “还有……” 在凉亭里待着,少微有些忘乎所以,知道宴会结束,众人熙熙攘攘地散去,他才想起与赵梓的约定。 他猛然坐起,道:“哎呀,差点忘了,赵师弟还在偏厅等我呢。” “赵师弟?” “嗯,就是今年的榜眼,赵梓。上次那道葛长题就是他出的,如今他拜入先生门下,便是我的师弟啦。” “哦。”那个鬼画符的出题人? “我给他出了道题,说好了给他一个时辰来解,怪我,我竟然给忘了。” “夜深了,殿下可改日再召见他。” “不成,总不能无故爽约,况且我很想知道他解出来了没有。”少微拉起华苍,“他多半还在偏厅等我呢,我们走吧。” 少微往前走,却被手腕上的衣带又拽了回来,他不解回头,就见华苍还站在原地未动。 他问:“怎么了?” 华苍语气淡淡:“殿下想见赵梓,便去见吧。只是属下还有些事要与校尉交待,要先行告退了。” “华苍……” 不待少微再说什么,华苍解开了他手腕上的衣带:“从此处到偏厅并不远,一路上也有灯火,殿下自己留心些过去便是。” 看着华苍离去的背影,少微只觉委屈至极,心里头也赌了一口气:“我自己去就自己去!谁非要你陪了!” 先是那个什么梅大人家的女儿,又是什么赵师弟,华苍的心情十分烦躁。 他知道自己肖想的都是不该、不能、不许,但方才那一阵怒火真真是要把他烧昏头了,现下夜风一吹,才清醒不少。 ——总不能真的放着他不管。 ——春夜寒凉,他穿得不多,还是给他送件斗篷过去才好。 ——说不定那个什么赵师弟已经走了。 ——算了,人要走了他又会惦记。 ——嘁,什么算术题,都是鬼画符。 华苍拿着斗篷往偏厅行去,参加宴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他先是听到一声“噗通”,之后是几声迟钝的惊呼。 “有人落水了?” “是谁?” “该不会是梅大人吧?梅大人今日醉酒了。” “在哪儿呢?” 华苍的心口莫名狂跳,加快步伐朝苏湖边跑去。 临到近前,他凝神望向湖中,就见一个身影在水里挣扎,搅散了湖中月影。 飞溅的水花中,他看见太子衣饰的一角。 第24章 落水后 华苍无暇他顾,丢下斗篷就扎进了湖中。 湖中黑暗,少微不辨方向,惊慌中胡乱扑腾,竟是越来越往湖中心去了。华苍游到他身边时,他已经连喝了好几口水,眼看着就要往下沉。 “殿下!殿下!” 察觉到有人靠近,少微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奋力扑向华苍,双臂死死攀住他,几乎快把他摁进水里去。 华苍也因此呛了口水,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脚下开始划动,一手托住少微的头,一手轻轻安抚:“殿下,放松一点,吸气,好,就这样,我们马上就上岸了。” 少微渐渐冷静下来:“华苍……” “是我。”华苍让他背靠在自己胸口,胳膊揽着他的脖颈,将他带到了岸边。 两人上岸后,华苍按压少微的腹部,让他呕出肚子里的水,然后迅速给他裹上斗篷。 “太子殿下?” “天哪,是太子殿下!” “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会……” 落水的竟是太子殿下,方才在一旁围观的人全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也有人懊恼不已,觉得本可以趁此机会给太子殿下留个好印象,只可惜被人抢了先。 “太子殿下没事吧?”有不甘心者上前询问。 华苍才不管面前的是什么达官贵人,背着少微冷道:“让开。” 那人尴尬无比,想发作又不敢发作。 此时沈初匆匆赶来,一眼就看明白了情况,对华苍道:“你先把殿下送回东褀宫,太医很快就到。” 华苍点头,给少微拢了拢斗篷,把他送上步辇。 沈初立即叫人去请了太医,照理说他自己也该去东褀宫候着,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来到偏厅,放下手中的食盒:“没见过你这么傻的,饭都不吃了。” 赵梓淡淡道:“我不饿,殿下有空闲了吗?” 沈初叹了口气:“别等了,殿下不会来了。” “为何?” “外头那么大动静,你没听见么?殿下落水了,现下回东褀宫去了。” “殿下落水了?”赵梓顾不上解题的事情,关切道,“没事吧?” “看样子应该没有大碍。” 赵梓松口气的同时,也难掩失落。 题目他早已解了出来,只是看来没机会当面交给殿下了。 他提起笔,在算术题的解法下面添了一行字——祝愿太子殿下平安康健,随后将题纸递给沈初:“劳烦沈大人帮下官交与殿下。” 沈初扬眉:“我若不肯帮你呢?” “是下官唐突了。”赵梓抿了抿唇,便要收回题纸。 “啧,说笑罢了。”沈初把题纸折起收好,“你赶紧吃饭,放心,我会把这题纸转交给殿下的,殿下也许还会召见你。” 赵梓这才把目光移向食盒:“多谢沈大人。” 苏园距离东褀宫很近,少微很快回到了自己寝殿,桃夭见自家主子冻得瑟瑟发抖,赶紧捧了几个炭盆进来,卷耳也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 一阵忙乱之后,少微换好衣裳窝在被窝里,让太医过来诊脉。 太医听闻太子溺水,也着实吓得不轻,好在诊断出来只是有些寒症,外加受了些惊吓,其他并无大碍。 众人这才放了心。 桃夭煎好药送过来:“殿下,喝了药早点歇息吧。” 少微靠坐在床头,声音有些嘶哑:“放这儿吧,我一会儿就喝。” “殿下……” “桃夭,我没事了,你先退下吧。” 桃夭看了看自家主子,又看了看从头到尾绷着脸一言不发的华苍,只得放下药碗,悄声退了出去。 少微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搓着锦被,却不说话。 华苍试了试药碗的热度,端到少微床前:“殿下,趁热喝。” 少微抬起头看他:“你今天生我的气了吗?” “没有,属下没有生殿下的气。” “可是你突然走了……” 望着那双委屈的眼,华苍满心愧悔:“是属下的疏忽,害得殿下落水,望殿下责罚。” 少微恼道:“我不想责罚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华苍温声道:“好,殿下想说什么?” “你当时为什么要走?我知道你去找校尉只是借口。” “因为我不想陪殿下去见赵梓。”华苍说,“我希望殿下……哪儿也不要去。” 这下少微反倒怔住了,他原本因病晕红的脸颊又漫上一层血气,声音也变得蚊呐一般:“什……什么叫我哪儿也不要去,那我要在哪里待着……” 华苍看着他,只是不说话。 少微觉得自己的脑袋要冒烟了。 幸而华苍及时打破了尴尬:“殿下怎么会掉到湖里去的?不是要去偏厅吗?” 少微支支吾吾地说:“我本来是想去偏厅的,但是你就那样走了,我想了想,还是应该先去找你……所以我走了一半往回走,都怪风把那边的灯火吹灭了,我看不清,走岔了路,然后就一脚踩空……” 想到在水里的那种无助,少微不禁后怕。 华苍安抚道:“没事了。” “嗯。”少微想到什么,眼睛一亮,“你也是回来找我的对吗?” “春夜寒凉,我给殿下拿了件斗篷。” 少微这下开心了,指指华苍手里的药碗:“快点喂我喝,凉了我可就不喝了。” 药汤的确快要凉了,华苍伺候少微一口一口地喝干净,又伺候他安寝。 “你今晚不走吗?” “嗯,不走。” 华苍坐在床边守着,少微隔一会儿睁眼看看他,良久才踏实入睡。 沈初是在少微睡着之后来的,问清了少微的情况后,他也不便打扰,决定明日再把赵梓的题纸送来。 临走前他对华苍说:“我不知你与殿下之间怎么了,但这种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华苍道:“绝不会有下次。” 沈初又道:“这事陛下怕是要问罪的,你……” “我甘愿受罚。” 沈初拍拍他的肩:“不过殿下多半会护着你,倒是不用太担心。” 华苍送他出门:“怎么罚都无所谓,我不担心。” 沈初:“……我敬你是条汉子。” 次日,皇帝一下朝就来看少微,少微半夜起了烧,这会儿刚刚退下去些,这烧烧得他嗓子也哑了,鼻子也堵了,说话瓮声瓮气的。 沈初说得没错,皇帝在嘘寒问暖之后便要问罪,说是要给华苍五十大板。 少微当即从床上跳起来:“不成!他救我有功,怎么能罚?” “若不是他擅离职守,你怎会失足落水。” “是我自己不小心掉湖里的,与他无关,他只是去给我拿斗篷。”少微据理力争。 “他身为太子侍从,未尽职责,难道不该罚?” “不该罚!当时湖边那么多人,没有一人下水救我的,要不是他跳进湖里把我救上岸,我可能早就死成水鬼了!” “荒谬!太子身边设立宫臣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在你遇险后等人来救吗!” “反正就是不该罚,要罚也不能罚板子,就罚……就罚半个月薪俸好了,咳咳咳……”少微说话太急,猛咳了一阵,顺好了气,有操着副哑嗓说,“我自己的臣属,我自己罚。” 皇帝到底心疼他,不欲再与他争执,只得做罢。 沈初在旁边听得快要翻白眼。 罚半个月薪俸?他敢说今天华苍被罚了钱,明天太子就恨不得补给他一个大金锭。 他瞥了眼镇定自若的华苍,难怪你不担心呢大兄弟。 于是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皇帝走后,沈初把赵梓解好的题呈给少微看:“我作证,他真是一个时辰内解出来的。” 少微刚喝完药,华苍塞给他一颗麦芽糖。 他边嘬糖边看那道题的解法,啧啧道:“赵师弟果然有两手呢。” 那纸上准确地画了题目的图示,字迹工整隽秀,步骤和算法都写得清清楚楚,少微看得赏心悦目—— 术曰:以入索乘后去表,以两表相去除之,所得为景差;以前去表减之,不尽以为法。置后去表,以前去表减之,馀以乘入索为实。实如法而一,得邑方。求去表远近者:置后去表,以景差减之,馀以乘前去表为实。实如法而一,得邑去表。 答曰:邑方三里四十三步、四分步之三;邑去表四里四十五步。 “太厉害了。”少微说,“这题我当时还想了好久呢。” “我就说他很有天分吧。” 沈初喝了口茶,恰好看见华苍一脸“这都什么玩意儿”的表情瞪着那张题纸,他顿时有种找到同伴了的欣慰感,顺手给华苍斟了杯茶:“来,华兄,喝杯茶。” 喝杯茶,消消火,不要与这些算术痴计较。 养病的这几天,少微身体很难受,心情却很舒畅。 原因是华苍处处都顺他的意,简直要把他宠到天上去。 吃饭喂他,喝药哄他,睡觉陪他,几乎寸步差不离。就连桃夭都开始抱怨,说近来她的活儿都被抢了,闲得发慌。 就比如这天早晨他醒来,烧彻底退干净了,可浑身软绵绵地没力气,身上又黏答答的全是汗,少微实在忍不了了,便朝着华苍伸出胳膊:“华苍……” 华苍忙走过来:“怎么了?” 少微勾着他脖子缠上去:“抱我去南池沐浴吧。” 华苍:“……” 第25章 祭天礼 南池就在东祺宫内,与皇帝寝宫的乐阳池同承一脉,引自应山西麓的地热泉,少微平日疲乏倦怠时,最喜欢到这里来泡一泡。 池子不大,不过布置得很是幽静雅致。玉砌的池中水雾氤氲,四方有玉兰盘托着夜明珠,光华流转间,犹如仙境一般;池周三面是白檀木雕花的推门,一面是层层叠叠轻如薄纱的帷幔,丝毫不显窒闷;隔间中备着药浴和花浴所需的各类材料,太子不喜花浴,倒是常用太医给配的一味名叫“鹊桥仙”药囊浸泡,这药浴会蒸出清淡茶香,颇有禅意。 少微整个人懒洋洋的,连鞋袜都不想穿,就这么让华苍抱他去南池。华苍要给他披上外衫,他还不乐意。 华苍皱了眉:“殿下要这样衣衫不整地出去?” 少微辩驳:“不想穿了,反正一会儿还要脱的。” “不行。”这次华苍却没顺他的意,强硬地给他罩上衣裳,之后才抱着他往南池走去。 南池中,桃夭事先让侍婢们浸好了鹊桥仙,华苍掀开重重帷幔进去,扑面而来一股药茶香,这香气他很熟悉,少微身上常会有这种味道,只是要更温和恬淡些,没有这般浓郁。 少微示意华苍放自己下来。 地下有热泉烘烤,所以石板也是暖的,赤脚站在地上也不会觉得冷。 少微一步步朝池中走去,沿路是墨色的石板,衬得他脚面雪白,地上湿气凝结,令他踩过的地方留下圆润趾印。 那边自有侍婢上前给少微宽衣束发,华苍立于一旁,目光渐渐向上,扫过那修长的腿、挺翘的臀、纤瘦的腰……少微并不孱弱,到底是练过武技的,肌理匀称紧实,在他身上形成优美流畅的线条,只是体态还偏向于少年,略显单薄。 待少微走到池边,已是□□。 华苍心知这些侍婢不过是恪尽职守,但仍然感到不悦。 两名侍婢莫名觉得浑身发寒,低垂着头赶忙退下了。 少微察觉到华苍的目光,赧然地朝他笑了下,然后把自己藏进了水池里。 华苍本想放空脑袋,或者琢磨些羽林军训练的事,可惜最后总是被少微吸引了注意,他眼看着少微的皮肤变为粉白色,眼看着他面颊泛起晕红,只觉得口干舌燥,越来越闷热。 所以他退到了帷幔外。 泡了一会儿,少微舒服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他兴之所至,说要赏花饮茶,桃夭便为他推开了东侧的门,外面是东祺宫的小花园,在这一方天地里各自成景,别有一番意趣。 桃夭去端茶时,少微招呼华苍过来:“你怎么到外面去了?” 华苍说:“热。” “哦,我觉得还好么。”少微趴在池边,“你到我这里来吧。” 华苍心说到你那里去更热,但太子下令,他又不得违抗。 “你坐下,太高了,我看着好累。”少微说。 华苍正襟危坐。 少微忽然直起身,手上一挥,甩了华苍满脸水。 华苍:“……” 少微乐不可支,得寸进尺地又泼了一捧水到他身上,笑道:“我没什么事,就是想要你陪我玩。” “……”华苍坐在原地,冷不丁一掌拍到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淋到了少微的头发上。 “好你个华苍!吃我一招!” 两人互泼了几回合,华苍身上几乎湿透,少微先前束好的长发散落下来,浮在水面上。 少微喘着气求饶:“好了好了,不玩了,头发好麻烦,你帮我束上。” “好。”华苍接过绢带,为他束发。 他的手艺没有侍婢好,几缕头发没有束上去,零零散散地坠在少微耳边。 少微任他摆弄,只仰头望着他。 华苍垂首,看着他红润的唇,像是收到了某种蛊惑,又像是热得昏了头,情不自禁地欺近。少微没有躲闪,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殿下,这是新上的碧螺春,您尝尝看。”桃夭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自家主子闷在池水里吐泡泡,而一旁的华苍浑身湿透,她惊呼,“这是玩水了?华大人,要去换身衣服吗?” 华苍点点头,难得有些窘迫。 他对少微道:“殿下,属下先行告退。” 少微“唔”了一声,继续闷在水里吐泡泡,顺便怨念地瞄了桃夭一眼。 太子痊愈了,今年的祭天礼也即将到来。皇帝不打算让太子继续懒散下去,这几日让他去奉常那边学习了解祭天祭祖的各项事宜。 少微坐在司天监的蒲团上,听年近七旬的奉常大人唠叨了一上午祭祀中的繁文缛节,整个人昏昏欲睡。 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奉常大人每一项都说得巨细靡遗,太乐、太祝和太宰还要从旁补充。 “睹六龙兮御驾,神变化兮凤翥鸾翔。”苍老的声音继续说,“望燎之后,陛下当去彻见坛为民祈福,太卜将在子时卜筮占星,以希国运昌隆。” 说到占星,少微终于来了些兴趣:“太卜占星,是比对星图和历法吗?我听说彻见坛有一幅玄妙至极的星辰演化图?可以借我看看吗?” “星图无法外借,唯有太卜与为民祈福的君主可见。”奉常慢悠悠地说。 “哦。”少微很是失望,又开始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少微拜别奉常大人,出来时遇上了一个熟面孔。 他高兴地上前招呼:“赵师弟!” 彼时赵梓正捧着一摞书卷,其中有竹简也有书册,弯腰置于面前的案几上,听见太子的声音,他手一抖,最上面的竹简滚落下来。 他无暇去捡,忙恭敬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快请起。”知道此处是最讲究尊卑礼仪之地,少微便没有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你刚到司天监,便要筹备祭天这等繁琐事务,可还习惯吗?” 赵梓道:“谢殿下关心,微臣一切都好。” 少微帮他捡起竹简,随手摊开看了看,不甚在意地还给他:“《邦礼》……是前朝古籍呢,你在看这些?” “是。”从少微手中接过竹简,赵梓将其端正地摆到书卷上层,又将书卷重新码放整齐,“奉常大人要我们熟记各类宗庙祭祀礼仪,不得有半分差错。” 少微四下看看,确定无人经过,才凑近他悄悄说:“是不是特别无趣?我方才听奉常大人讲个祭天礼,恍惚间见到好几次周公。” 赵梓微微侧首,瞧见太子鬼祟的模样,不由露出一丝笑容:“典章礼教确实略显枯燥,不过若是静心钻研,倒也能体会到其中趣味。况且司天监有许多关于天时星象的古籍,微臣甚至找到了亁象历的推演记载,这些还是很有意思的。” 少微瞪大了眼:“这里有亁象历的推演记载?” 赵梓点头:“是的,里面提到了黄白交点退行的算法。” 少微激动得不能自已:“可以借我看看吗?” 赵梓为难道:“司天监的古籍不可外借,不过殿下若是有兴趣,可随时来看,微臣会给殿下整理出来。” “如此甚好。”少微笑眯了眼,“多谢你了,赵师弟。” “微臣恭候殿下。” 之后少微跑司天监勤快了许多,就连奉常大人都很讶异,在他看来,太子殿下并不喜欢听他教习礼仪,即便这样还频频造访,定是因为对这次的祭天礼十分看重。 于是奉常大人愈加精益求精,誓要将这祭天礼办得□□无缝。 司天监非常安静,一方面是因为奉常大人禁止闲杂人等进来,另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恪守礼节,走路悄无声息,说话轻声细语,真真是个潜心看书的好地方。 通常少微在翻阅古籍时,赵梓就在一旁处理公务。渐渐地,少微发现赵梓这个人很是讲究,书卷必须分类码放,抄写文书的字迹每个间距相当,若是少微将演算错误的手稿随便团团扔在地上,他必会迅速过来将其捡起,并且铺展开,整齐地摞在一边。 少微还发现,赵梓也与他一样,常把算筹带在身边,而且思考问题时,喜欢把算筹在手指间翻来翻去,这个动作让他莫名有些熟悉,见过几次后猛然想起,上回沈初好像也是这样摆弄他的算筹的?看来这两人交情确实不错。 祭天礼的前一天,少微向奉常大人最后一次确认了祭祀的每个步骤,直至月上中天才离开司天监。 赵梓送太子殿下出门时,看见一个提着宫灯的男人在门口等候。 那个男人淡漠地扫了他一眼,随即迎了上来。 他听见太子殿下愉悦地说:“华苍,明早你要护送我去祭天台,今晚就留……” “抱歉,殿下,明早我会与当值的羽林军一起,在宫门口恭候陛下与殿下。” “哦,那好吧。” 说话间,华苍将衣带缠在少微手腕上,把宫灯挑得更亮些,与他并行。 这不合礼数。 赵梓这样想到,然而看着他们渐渐走远,又一时怔忡。 次日,少微在南池沐浴熏香,穿上极为繁复的玄色祭服,与他父皇一同参加祭天大典。 往年他也是来参加的,那会儿都是看个热闹,只知道跟在父皇后面叩拜,太乐在奏什么,献礼该做什么,他一概糊里糊涂。如今在司天监受了几日熏陶,再次踏上祭天台,少微才明白祭天礼是多么庄重盛大之事。 幽渺的唱诵声回荡在天地间——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 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祠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 一整套祭天礼进行下来,少微觉得很是疲惫,就在他庆幸自己的任务快要结束时,他发现前方的父皇身形微晃,险些要站立不稳。 他赶忙伸手扶了一下,忧心道:“父皇……” 皇帝冲他小幅度地摆摆手,示意无妨,随后挺直背脊,继续未完的仪式。 待祭天大典结束,皇帝再难坚持,强烈的头痛令他汗湿重衣,几乎要晕厥过去。奉常赶紧叫来太医,施针喂药,忙活了好一阵子,才让皇帝缓过劲来。 少微在一旁急红了眼。 皇帝面如金纸,虚弱地对少微道:“朕身体有恙,怕是不能在彻见坛祈福守夜了,你是太子,该当此重任。” “儿臣知道了。”少微说话都带了哭腔,“父皇,您要多保重身体。” 皇帝叹了口气,安抚道:“老毛病了,毋需挂怀。” 眼望着父皇被护送回宫,少微心里隐隐不安。 晚间,少微代替天子去为百姓祈福。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彻见坛。 在踏入这个高大的穹顶祭坛时,他惊呆了,也终于明白奉常大人为何会说星辰演化图无法外借,不是奉常大人小气,而是这幅玄妙的星图,真的无法带出去。 这幅图是钉刻在墙上的,更加玄妙之处在于,它是可以变化移动的。 整个彻见坛的墙壁都是星图,以黑布相蒙作为底,而星辰是用白色的玉石镶嵌其上,各星宫中的星辰以红色的丝线相连,若是观测到了位置的迁移,便将玉石与丝线稍作修改。 这太美了。 “垂万象乎列星,仰四览乎中极……环藩卫以曲列,俨阊阖之洞开。北斗标建车之象,移节度而齐七政;文昌制戴筐之位,罗将相而枕三台……” 少微着迷地看着这些,尽管现下灯火并不明亮,但他能真切地看到“繁星”,甚至能够触摸到这些“星辰”,已经觉得无比满足。 他跪坐在彻见坛中,在万千星辰下为百姓、为社稷、为父皇祈福。 子时,太卜推开了门。 太卜朝着东方三拜九叩,少微侧身,让礼于天子。随后太卜高举双手,将星占交予少微,脸上竟是老泪纵横。 少微打开占帖—— 天开见光,流血滂滂。 第26章 再开战[补完] 休养数日,皇帝的头痛之症有所缓解,他把少微叫到流华宫,要与他说说话。 流华宫内静谧安详,地方不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此处没有姹紫嫣红,亦没有莺歌燕舞,不过是一丛凤尾竹生在院落东南角,风吹过时摇曳生姿,竹影倾照在下方池塘中,红鲤穿梭其间,自由来去。 这里是后宫弥夫人的居所。 近来弥夫人甚是得宠,皇帝养病就是在她这流华宫里养的。要说姿色,弥夫人的姿色平平,尚不能在后宫列位前三,但她素来喜静,不怒不争,正合了皇帝这阵子的心意,于是皇帝在此处安心休憩,召见少微时也说在流华宫见他。 弥夫人知道他们父子有事相商,送上亲手烹的白茶便去了外间,为他们掩上了门。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老了,竟是一场祭天大典也熬不下来了。” 少微忙道:“父皇这说的什么话,那日风大,父皇不过是受了凉气,只消好生调理,定能恢复康健,别说一场祭天大典,就是上阵杀敌也不在话下。” 皇帝笑着摆摆手:“你啊,就会哄朕开心。” 少微看着他父皇消瘦下去的面庞,一时百感交集:“父皇,太卜大人给出的占言……” 皇帝抬手打断他:“既是说与你听了,便当由你决断。朕不用听天命如何说,朕只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少微犹豫道:“该派使者前往渠凉?” 皇帝抿了一口茶:“唔,左相已想到此事。” “还要高筑城墙,厉兵秣马,广积粮草。” “战前自当如此。” 少微蹙眉想了想,道:“然兵马可驻,百姓何安?” 皇帝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可见你平日政事没有白学,这一问,你可自去寻得答案。但需记得,软弱的从来不是百姓,而是君主,君无惧,则百姓无惧。” 少微郑重道:“儿臣谨记。” 皇帝与少微谈了一会儿,有些困乏,少微服侍他歇下,这才出得门去。在外间小厅,他看见弥夫人正在作画,心下好奇,便上前看了几眼。 那画的竟然是他父皇,还是他父皇和衣睡倒在案几上的样子。 少微问:“父皇睡觉也皱着眉头吗?” 弥夫人边润色边道:“陛下忧思深重,睡也睡不安稳。” 少微颇觉难受,只恨自己不能再为父皇多分担些忧虑,不过瞧着弥夫人笔下生风,好像无须多想便能描摹出父皇的神态模样,他又被岔开了心思:“弥夫人,你常常画我父皇吗?” “不常画。” “那你为何能画得这般快又这般传神?有什么诀窍吗?” “哪里有什么诀窍。”弥夫人笑说,“我画翠竹,画鱼儿,也画陛下,心里想的什么样,画出来便是什么样,如此而已呀。” “哦。” 少微深受启发,拜别弥夫人之后回到东祺宫,正好看到华苍在帮他整理笔墨,一时兴起,磨着他让他给自己画幅画。 “殿下,属下不会画画。”华苍诚实地说。 “没关系,你心里想我是怎样的,就怎样画好了。” 华苍被逼无奈,只得勉强提笔作画。 他心中的少微是怎样的? ——沉沉夜色中,这人提着两盏明晃晃的宫灯而来,鬓边散落的发丝被夜风撩起,就这么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风流而多情。 华苍收好最后一笔,将画作仔细晾干,交给少微。 少微迫不及待地接过,展开欣赏起来。 “……”少微的表情僵在脸上。 这是什么? 两个圆圈中间一根棍子……两个圆圈是什么?还跟中间的棍子相连?棍子是我?棍子上方又是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两道弯弯的线……我的眼睛长这样?圆圈顶端还戳着几根长而弯曲的细线……我头发掉光了么? 这画的是什么?! “华苍!”少微火大地回头,却见身旁早已没了华苍的身影,他气得把那画几下撕了个粉碎,愤恨道,“都是骗人的!”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在休战了大半年之后,革朗的呼维斜单于捎来一封极尽嚣张的战帖,声称要在夏至发兵,直取长丰的西北三州。 这宣战比他们预计得还要早。 出使渠凉的使者尚未归来,但从寄回的书信中可知,渠凉王并不想参与长丰与革朗之间的争斗,怕是会保持中立,不予出兵。 朝中众人就此事争执不休,有说战有说和的,各有各的道理,皇帝听了也就听了,他自然是铁了心要战,少微也是这般想法。呼维斜野心昭昭,他们断不会服软议和。 然而就在大家人心惶惶地等着革朗夏至攻城之时,呼维斜却没在那时发兵,这场开战直拖了三日才姗姗来迟,顿时显得有些滑稽。 百官众说纷纭,谁也说不出这场闹剧是怎么回事,但战事既然已经开打,长丰还是要全力应对的。护国上将军华义云镇守北峪关,其子华世承守卫章州的落沙城,只要保这两处边关要塞不失,料想革朗没那么容易进军中原。 就在众人将心思放在前线战事上时,只有少微还在琢磨革朗延迟发兵之事,他总觉得此事略有蹊跷。 羽林军营中,少微拧眉深思,对华苍说:“开战之日并非儿戏,呼维斜再不把我长丰放在眼里,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玩什么猫腻。其实以往的战报上就有过偏差,休战时革朗来使抵京的日期也与事先所说不同,我怀疑……” 他顿在这里,似乎自己也没完全理清思绪。 华苍不去扰他,布置好手下士兵的夜巡任务,便坐在一旁翻看兵书。经过一年多的磨砺,他已由队正擢升为羽林郎将,由于太子殿下对他极为信任,以及他中庶子的身份,他平日里不仅要带兵练兵,还要经手打理太子在羽林军中的种种事务。 到了时辰,华苍合上兵书,看着少微道:“殿下,该睡了。” 少微抓抓头发,将案上乱写乱画的宣纸揉成一团:“罢了,不想了。” 戌时已上了灯,不过少微仍是看不太清楚,此时有巡夜的士兵路过,他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夜不能视的缺陷,因此在人多的地方不会牵华苍的衣带,只让华苍与他并行,手边能蹭到他的袖口就好,若是脚下有阻碍,华苍就出声提醒,或直接拉他一把。 华苍送少微回东祺宫,两人在宫门口驻足。 少微忽然问道:“华苍,你想去前线吗?” 华苍微怔:“怎么这么问?” 少微叹了口气:“看你近来读了不少兵法,还在沙盘上推演过边关战局……你待在羽林军,终归还是屈才了。” 华苍仍是那句话:“前线有我父兄足矣。” 少微侧首,望着他眸中跳跃的灯火,笑道:“我知道了。” 在华义云的严防死守之下,革朗来势汹汹的首轮攻势并未奏效,护*狠狠地挫了一把他们的锐气。然而呼维斜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首战失利后并未退缩放弃,而是发起了一轮又一轮更猛烈的进攻,像是有耗不完的兵力与财力。 战事时缓时急地打了三个月,西北三州尚能勉力抵抗,护*不由得心生懈怠,认为革朗此番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定能同以往一样守住城池,甚至借机反压过去。而就在此时,革朗军突然临阵换将,原先的主帅扎布尔被呼维斜撤去帅印,转而换上了一名极为年轻的将领。 扎布尔是华义云多年的老对手,两人都十分了解对方的路数。扎布尔的打法稳妥而保守,即便是试探性的骚扰战,也会尽可能以最小的伤亡来换取最大的利益,他绝不会贸然深入,更不会选用以十换一的战术。 正如这一天之前华义云所面对的那样,革朗的进攻虽然猛烈,但依旧有迹可循,护*有足够的应对之法。可就从这天开始,革朗的攻势骤然转变。 “革朗人疯了吗!”廖束锋望着北峪关的千里焦土,面露不忿。 昨夜革朗军突袭,万发箭矢携着流火从天而降。顷刻间,无论是关内还是关外,但凡箭矢所到之处,良田、山林、房屋……全都付之一炬,大风将草木灰吹得四处飘扬,火势蔓延极快,不过一夜时间,北峪关成了萧瑟荒芜的死地。 华义云望向远方驻扎的革朗军营地:“他们换了将旗。” “临阵换将?呼维斜不怕动摇军心?” 原先扎布尔的蓝色狼头旗被替换成了鲜红的鹿角旗,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革朗将旗。 “破釜沉舟。”华义云眸光暗沉。 这一场大火,把整个战场烧了个干净,预示着之前的小打小闹已经结束,也意味着革朗军从此再无退路,他们不进关,就没有足够的粮食,就要曝尸荒野,再无颜面回到故乡。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可见这个将领的行事作风与扎布尔大相径庭。 ——他足够狠绝,对长丰的西北三州志在必得。 当日,这个新上任的将领便亲自上阵与护*正面交锋。 他在焦黑的荒野中勒停战马,凶悍凌厉的鹰目扫过长丰军阵,嗤笑一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木那塔,华将军,幸会!” 接下来的两个月,战报一封封传回来,惊得长丰朝中众人魂不附体。 北峪关失守! 落沙城沦陷!章州岌岌可危! 护*伤亡五万! 上将军…… 战死! 与军报一同归朝的,是上将军华义云的尸骨,与其长子华世承被俘的消息。 上将军出关迎敌,遭遇革朗军埋伏,身中数箭,力竭而亡。落沙城沦陷之后,章州守将华世承被敌军俘获,下落不明。 长丰痛失华家两员大将,军心大动,要再派将领,一时竟有些推举不出人来。 不是朝中当真无将,而是这一仗长丰完全被打懵了。上将军华义云平生未尝败绩,几乎被奉为战神,然而这次竟处处掣肘,甚至被算计了性命,试问还有谁有上将军那般的威严魄力,还有谁能不惧革朗那新任将领的凛凛杀气,接下护*的帅印? 凌老将军年逾古稀,早已无力带兵。 曹亮?曹将军也已不复当年,纵然他有心杀敌,腿脚上的不便却不容忽视,如今行走尚且吃力,要如何冲锋陷阵? 庄顺?庄顺又太过年轻冲动,剿灭山匪,击溃流寇尚能一用,要说护国守城,终究欠了些火候,难当大任。 如此一来,只剩下定西将军高盛,还有…… 自请卸任的前太尉,太子殿下的亲舅舅,现今的裕国公——邵轩。 长丰西面紧邻渠凉,此次使者未从渠凉带回任何有利的消息,皇帝自不敢将高盛抽调回来,否则一旦渠凉趁虚而入,长丰腹背受敌,情势将更加混乱。 那便只能寄希望于裕国公了。 裕国公似是早已料到这般局面,接连数日托称身体不适,没有上朝。 直至上将军华义云的尸骨归来当日,裕国公终是抵不过心内煎熬,再不能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应下了皇帝的单独召见,从皇帝手中接过了护*的帅印。 他悲恸感叹:“此情此景,吾妹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 皇帝歉然许诺:“裕国公可放心出征,朕之属意,未曾动摇过半分。” 于是裕国公临危受命,领四万人马即将奔赴北关前线,即便如此,北关仍是缺将,这合适的人选一直没有敲定。 朝堂之上,太子站出来道:“儿臣有一人选,还望父皇考量。” 第27章 尝别离 “儿臣有一人选,还望父皇考量。” 皇帝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疲惫道:“说说。” 少微当众举荐:“华家次子,羽林郎将,华苍。” 皇帝长叹一口气:“朝廷欠华家太多。”华家的两根顶梁柱已经倒了,皇帝心中颇为遗憾悲恸,倘若一着不慎,再搭上华苍一条命,怕是要亏欠更多。 此时凌老将军站了出来:“陛下,此人确是适宜人选。” “怎么说?” “老夫与义云私交多年,深知他在护*上倾注了多少心血,护*由他一手带起,素来骁勇忠诚,然而如今义云为国捐躯,他一心栽培的长子又下落不明,军中的动乱不安可想而知。”凌老将军扼腕,“华苍到底是华家血脉,若是让他为将出征,有报效国家之义,有为父雪恨之情,多少能让护*的士气振奋一些。” 皇帝沉吟不语。 庄顺心有不服,出言讽刺:“凌老将军此言差矣,这护*难道是姓华的吗?除了他华家人,别人就去不得了?” 少微看了他一眼,斥道:“护*效忠的是我长丰的江山社稷,华将军效忠的亦是我长丰的江山社稷,华将军一生戎马,马革裹尸而还,庄将军是在质疑华将军的忠心吗?” “末将……” “况且,此番接下帅印的是裕国公,什么叫除了华家人,别人去不得?羽林郎将华苍,有勇有谋,数次立功,都是有目共睹的,让他出征有何不可?他也不似那蝇营狗苟之辈,尚未为国出力,挑拨生事倒是一把好手。” 少微毫不留情,直把庄顺驳得哑口无言。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父皇截断了话头。 选将之事没有当场定夺,只说容后再议。 长庆殿内,皇帝私下召见了太子、凌老将军和裕国公。 少微心知他父皇是要商讨让谁出征前线,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不曾想上来就被他父皇数落了一通。 皇帝冷声道:“今日你在朝堂上那番话,是一个储君该说的吗?” “……”少微立时低眉顺目地站好,不敢回嘴。 “若朕不拦着你,你是不是还要接着偏帮那个华家次子?姑且不说他是不是真能担当重任,你伶牙俐齿,当众驳了庄顺的面子,很有本事么?鼓舞士气了么?那十万革朗军就能被你吓回去了么!” “父皇,儿臣知错了。”少微嗫嚅着说。 他知道自己这般明目张胆的偏帮有失妥当,他也知道想让华苍率兵出征阻碍重重。论资历,华苍不如庄顺,论威望,华苍在羽林军中自不必说,但比起屡次带兵剿匪的庄顺,总归还是弱了一筹。可少微就是觉得,没有人比华苍更适合去上阵杀敌了。 他忘不了华苍得知他父亲战死时的眼神,那是难以置信,是满腔怒火,是压抑不住的战意。尽管华将军与他并不亲厚,但到底是他的生身父亲,是教养过他也磨砺过他的人,他憧憬他敬重他,怎能任他命丧敌手还无动于衷? 他曾说“前线有我父兄足矣”,如今他父兄一个战死一个被俘,少微知道,羽林军留不住他了,他也不会让华苍被就此埋没。 所以,就算自己心中不舍,就算要被父皇训诫,少微还是想再为他争取一次。 他说:“父皇,华苍是儿臣的羽林郎将,儿臣力荐他,是因为他真的是可造之材。今日失态,儿臣定会好好反省,只求父皇慎重考虑,给他一个尽忠尽孝的机会。” 皇帝看向一旁:“凌老将军以为呢?” 凌老将军比在朝堂上更为直白:“老夫以为,此人有将气也有锐气,正如太子殿下所说,是个可造之材。庄顺那小子太过冲动鲁莽,对付那些不成气候的山匪流寇还行,真要遇上革朗那个木那塔,怕是要吃大亏。” 皇帝道:“要说能耐,这个华苍确是有些能耐,朕也听说过他。可眼下华家遭受如此重创,再派一个孩子上战场,是否太过不近人情。” 少微给他舅舅递了个眼神。 裕国公:“……” 皇帝:“……” 于是一直缄默不语的裕国公道:“这华苍虽是华义云亲子,却并未入家中族谱,派他去边关征战,也算是给了他一个立足之地,若是胜了,他军功在身,为将为帅,是给华家争光,若是败了……” “他不会败!”少微忍不住插话。 裕国公扫了他一眼,少微撅着嘴收声。 裕国公继续说:“若是败了,华家还有个华三公子继承家业,大不了给他封官加爵,这样对九泉之下的华将军也算有个交待。” 这话说得残忍,少微不乐意听,在他心里,华苍是绝不会输给那个什么木疙瘩的,不过显然皇帝听进去了。 “好,既然你也看好这个华苍,点他为将也无不可。” 裕国公颔首:“虎父无犬子,有太子殿下和凌老将军举荐,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皇帝转向少微,摇头叹道:“你呀……打仗可不是儿戏,你要给你的羽林郎将铺这么一条路,就要做好他可能回不来的准备,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他会回来的。”少微说,“我信他。” 少微去上将军府吊唁华将军时,华苍正在服丧。他披麻戴孝,直挺挺地跪在那儿,身旁是哭得几近晕厥的华夫人,以及瑟瑟缩缩的华世源。 华苍守着父亲的灵柩,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眸光暗沉,浑身绷紧,犹如一把蒙尘钝重的剑,静默而肃杀地立在那里,与周围的凄切悲伤格格不入。 少微祭拜过华将军,走到华苍身前,道:“我要送你去战场了。” 华苍抬头看他,似乎没有太过意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 少微扯了个笑,又说:“我早说过,你是将才。” 说完他便仓皇逃离了上将军府。 他从前没有经历过离别,还以为是件很容易的事。 数日后,裕国公领上将军职,率军出征。 随行的人中,除了左将军华苍,还有一名少微熟识之人。 少微听见沈初在一旁嘀咕:“好好的司天监不肯待,去做什么参军。” “人各有志。”少微说,“赵梓年轻气盛,你怎知他是想侍天祭礼,还是想征战沙场。何况峥林是他故乡,如何能置之不理。无论在哪任职,只要有报国之心,都是大好儿郎。” “好吧,随他去吧。”沈初摆好了琴,哂笑道,“给大好儿郎们饯行。” 少微终是按捺不住,步下高台,走到华苍所在之处。 他一眼看到华苍腰上坠着的题牌。 把那题牌拿起来掂了掂,少微道:“这勾股弦符可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护身符,收好了。等你凯旋归来,我的羽林军还要交给你管呢。” 华苍沉声道:“好好做你的太子,我会守住你的边疆。” 少微得此一诺,却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看着他翻身上马,日光将那人的身影投在他的近前。 好像他一伸手就能牵住。 身后琴音铮然,那一首入阵曲扬扬洒洒,直把他们送出城外。 年少风云多气节 横剑跃马 笑指冠盖 驰骋边塞不言家 江河倾世下 抽刀断山塔 步青霄拟把蟾宫掣 一代豪侠…… 北峪关已破,裕国公邵轩火速赶往尧州增援,而华苍被派往冕州,驻守峙林城。跟着他的这支军队中,有一部分是他羽林军的部下,算得上他的亲兵。 星夜兼程,华苍于清晨抵达,黑云低低地压在峙林城楼上,平添了几许森冷之气。他翻身下马,与迎上前来的将领做了交接。 他说:“廖束锋,你居然还活着。” 廖束锋说:“狗|日的,你居然这么快就爬我头上来了。” 华苍拍了拍他的肩:“想吃军棍吗?” 慑于淫威,廖束锋不得不低头:“华将军,请。” 自秣京一别,两人有一年多没见过了。上回廖束锋想劝说华苍来护*,华苍不愿,这回战场重逢,竟是恍如隔世了。 廖束锋领着华苍进城驻军,与城外的断壁残垣相比,城内要好上许多,只是同样凄清沉寂,百姓能逃的都逃去了其他州郡,此时的峙林城已成为半座空城。 廖束锋见他四下查看,道:“你是第一次来边疆战场吧。” 华苍瞟了他一眼:“怎么?” “你家那位太子殿下也真舍得让你来。” “他不舍得,但他还是让我来了。” “……”好好好,你们厉害。 “你到底想说什么?”华苍不耐道。 “我想说,看样子陛下真的很欣赏你,太子殿下也让你走了捷径,但是……”廖束锋遥遥指着城上城下的护*,“他们不会服你。就算你姓华,他们也不会服你。” “我知道,他们只服能带他们打胜仗的人。” “那你能吗?” 华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路走来,他发现全城的将士都疲惫不堪,个个精神萎靡,别说巡视值守,连走路都没有力气。 他问廖束锋:“他们怎么回事?几天没休息过了?” 提到这个廖束锋就一肚子火:“还不都是革朗人搞的鬼,将士们连着十来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不管白天黑夜,他们随时跑来擂鼓宣战,可等我们出去迎战的时候,他们又突然退了个干干净净,真正打起来的没几场。” 华苍皱眉:“我们就这样跟他们干耗?” 廖束锋道:“不然还能怎么办?谁知道他们哪次是虚张声势,哪次是真要攻城?再说了,敌人跑到我们眼皮子底下叫嚣,我们能不管?护*可不是缩头乌龟!” “这不是缩头乌龟的事,这是我们明摆着被耍了!”华苍冷声道,“将士们吃不好睡不好,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我们就能打胜仗了?他们显然是在消磨我们的战力,等把我们磨得半死不活了,峙林城便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你当我不知这个道理吗?可我们能不理会吗?难道睡在炕上等他们打进城来吗!”廖束锋缓了口气,“不过你们来的还算及时,革朗那边怕是也没想到,他们这么耗,没把我们彻底耗疲了,倒是先把增援耗来了。” 华苍想了想说:“不用惧他们,重新安排轮岗值守,先让将士们好生休息,革朗再来搦战,我去应。” 第28章 破鼓箭 长庆殿内,皇帝与几位大臣商讨政事,少微一直在旁听着。流民逃难、疫病蔓延、渠凉密函、南方水患……这一件件事都亟待解决,等到说完,已经月上中天。 少微见他父皇面露疲色,关切道:“父皇要仔细身体,不要太过劳累了。” 皇帝蹙眉叹息:“老了,身子骨越发熬不住了。” 少微卖了个乖,挤眉弄眼地说:“哪儿的话,父皇分明还健朗得很,要不儿臣怎会又要多个弟弟妹妹了呢?” 皇帝忍俊不禁:“哪儿听来的?” “桃夭从别的宫里打听来的。”少微笑嘻嘻道,“父皇您看,最近也不都是麻烦事,也有这样的喜事对吧?弥夫人好福气,当然了,最重要的是父皇龙精虎猛……” “行了行了。”皇帝实在听不下去,哭笑不得地打发他走,“你有这份闲心,不如去帮朕整理军务,尤其是前线战报,你要多留意些。” “是,儿臣遵旨。” 送走父皇,少微很是听话地走向通政司,前线送来的战报、各级官员上奏的折子都会先送到那里,近来他最常待的也是那个地方。 卷耳在前头提着宫灯,卫率在后头紧紧跟着,可少微心里还是不踏实。 手腕上空荡荡的。 习惯使然,每当看不清路的时候,少微就会晃晃手腕,然而以往那个温和而有力的回应并没有出现。 没有那根衣带,也没有那个人。 少微有些沮丧。 在那个人来到自己身边之前,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怎么会这般难捱呢?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少微一时出神,脚下一个趔趄,竟然被石阶绊倒了。 卷耳吓了一大跳,赶紧过来扶他,卫率也慌忙上前询问要不要叫太医。好在少微并无大碍,只是膝盖有些钝痛。 他忽然觉得非常委屈。 甩开卷耳和卫率的搀扶,少微怒道:“都别跟着我了!要你们有何用!” 自己抢过宫灯,少微气冲冲地朝前走,结果宫灯的杆子又莫名其妙戳上了廊柱,害他手一松把宫灯掉在了地上。 少微:“……” 卷耳和卫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眼看着自家主子被廊柱怼了,继而大发脾气,狠狠踢了那根廊柱几脚,再把那不识好歹的宫灯踩了个稀巴烂。 少微快要被自己气哭了,直到坐在通政司的案几前,还在呼哧喘气。 卷耳给他斟上茶。 过了一会儿,少微渐渐平静下来,他喝了口茶,咽下胸口堵着的那团闷气,还是认真看起了前线战报。 战事仍然紧张,自北峪关被破,西北三州面临着不同程度的失地。不过裕国公率军驰援之后,情况有所缓和,不再是且败且退的局面,转而开始了拉锯战。 少微将一封封战报仔细看过,再按照轻重缓急整理好,待明日父皇过目。 他留心到一个问题—— 粮草。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在开战之前国库也有存粮,按理说粮草不会短缺,可是现在总共七万大军在西北三州,按照每天七百石粮来算,不出两个月,将消耗完那边剩余的粮草。而中部和南方的粮食要收缴上来再运送过去,至少需要两个半月时间。 原先应当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尚食司和粮草押运官自然精心谋划过,但千算万算,他们没能料到南方突如其来的水患。由于这场水患,粮食收成大减,要筹措到足够的粮食再运送去西北三州,势必要耽搁一些时间。 雪上加霜的是,革朗那个木那塔也在抢粮。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专挑西北储粮多的城池先打,打下来后便把那里变成自己的粮仓。比如华世承驻守的落沙城,那里储存的粮草最多,如今木那塔安然地待在落沙城中,什么也不用做就坐拥充足粮草,实在让人恨得牙痒。 怎么办? 怎样才能解决粮草跟不上的问题? 少微动了动腿,一不留神撞到了刚刚摔过的膝盖,疼得他龇牙咧嘴。 目光扫到手边来自冕州的军报,他突然想给华苍写封信。 三更半夜,革朗军又来了。 战鼓擂得震天响,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举着火把,亮着兵器,在峙林城下叫阵。 廖束锋恨恨地告状:“你看!就是他们!” 华苍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儿,那些人离得较远,看着声势浩大,其实根本不是攻城的架势,但吵吵嚷嚷的着实烦人。 华苍从身旁的弓兵手上拿了把弓,拉开弓弦试了几下,道:“换把破城弓来。” 弓兵去取破城弓,有护*将士闻言嗤道:“羽林军出来的弱鸡仔儿,别到时候拉不开弓,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你说什么呢,谁是弱鸡仔儿!”跟着华苍来的羽林军不服。 “说的就是你们!大场面没见过几次,跑到我们护*的地盘来指手画脚,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吧!” “你们护*了不起?你们护*丢了几座城了,你数过没!” “吵什么吵!”华苍上来一人一记窝心脚,冷着脸骂道,“革朗军还没攻进来,我们自己人要先打起来了?” 廖束锋不知想到什么,殷勤地跑来劝架:“哎哎哎,都别嚷嚷了,谁嗓门大谁有能耐么?真要不服气,就来赌一把,敢不敢赌?” “赌就赌!”“赌什么!”那两人义愤填膺。 华苍:“……”你看热闹不嫌事大? 廖束锋却不管那么多,他拿起弓兵递来的破城弓,问华苍:“华将军是想射哪里?” 华苍不耐地看了眼远处聒噪的敌军:“战鼓。” “好,若是华将军一箭射穿革朗军的战鼓……”廖束锋将手里的破城弓指向那名护*将士,“你,明早不穿衣服,绕军营跑十圈,好好遛遛你的鸡仔儿,顺道告诫大伙儿,以后别再对华将军和羽林军出言不逊。” “若是华将军没有射中……”廖束锋又指了指华苍,“那就劳烦华将军把将军之位拱手让出,然后不穿衣服绕军营跑十圈,也遛遛你的鸡仔儿。怎么样?” 众将士:“……”这是个什么赌法?为什么我们非要看人遛鸡仔儿? 护*将士道:“好!一言为定!” 华苍也不跟他们矫情:“可以。” 羽林军将士道:“不!事情是我惹的,我来替华将军遛鸡仔儿!” 华苍:“……多谢好意,心领了。” 那名护*将士认为自己稳操胜券。 就算华苍臂力无穷,能拉得开那把破城弓,就算他平时目力极强,能瞄得准几里外的靶心,可现在是深夜,远处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要如何射中那面战鼓? 其实那名羽林军将士心里也没有底,他自是知道华苍百步穿杨的本事,但这无月无星一团混沌的,跟瞎子无异,而且还要拿自己的将军头衔做赌注,所要承受的负担一定很重,总之他已经做好了替将军遛鸡仔儿的准备。 华苍倒是真觉得不难。 既然看不见,那就听声辩位吧。 要论这项本领,他自认不如太子。太子虽说在暗处是个小瞎子,但耳朵灵得很,华苍亲眼见过他半夜随手抄起一册书砸死对面墙上的蚊虫,也陪着他摸黑去过羽林军的鸽舍,看他凭借耳力用弹弓打下飞鸽,为了吃顿夜宵。 百发百中,从未失手。 而他不过是射穿一面战鼓而已,这有何难? 那群人中有人举着火把,火光隐约勾勒出了他们所排的阵型,那么阵型的中央应该就是战鼓的大致方位。 距离太远,华苍侧身而立,弯弓拉弦,仍觉弦劲不够,又在指头上绞了一道。 他手臂肌肉贲起,却稳如泰山,那箭尖直指向前方的黑暗中。 他闭上眼。 咚!咚!咚! 阵阵鼓声敲击着他的耳膜,又像是从胸腔中跃出的震动。 砰咚!砰咚!砰咚! 越来越清晰,那荡开的声响在他的感知中重新聚拢,最终归于一点。 恍然间,他仿佛看到了那只从天而降的橘子。 那人背着光,将一抹橙红抛给他。 他说:“你射中的橘子,特别甜!” 砰咚。 那橙红色在某一点落定,那般鲜明亮眼,像是一颗赤|裸而温暖的心脏。 华苍松了弦。 他转头对廖束锋说:“让将士们接着睡,他们马上就撤了。” 那名护*将士嘲道:“得了吧,这鼓声还……” 远处浑厚的砰咚声戛然而止,革朗军倏然安静。 一支利箭穿透了兽皮鼓面,他们的战鼓哑了。 华苍对那名护*将士道:“明早让大家看看,你的鸡仔儿是不是特别硬挺。” 护*将士:“……” 之后华苍带领百来人出城晃了一圈,那些革朗军迅速撤退,华苍放任他们撤,只把他们运鼓的战车拦了下来,然后把那面插着箭的鼓高高悬挂在峙林城的墙头。 极尽羞辱之能事。 廖束锋很服气。 次日,观赏到遛鸡仔儿的战友的护*,也很服气。 第29章 太子令 廖束锋有句话说错了,华苍不是第一次来边疆战场。 他就出生在边关,只不过那时候华义云的驻地不在北方,而在西面。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景象,焦土、尸体、鲜血……到处是士兵的呼喝声,孩童的啼哭声,大家仓惶逃离战乱之地,原本繁华的街巷一夕之间变得冷冷清清。 有人冲进了城。 母亲抱着他躲在屋子里,告诉他别害怕。 她拍抚着他说:“你父亲会守住这里,他不会输。” 可是当父亲击退敌人,把他们接出来时,母亲并没有十分欢欣。那时城里已被草草清扫过,但她望着难以弥补的疮痍,望着地上残留的血印,仍是潸然泪下。 在华苍的印象中,母亲少有展颜而笑的时候,即便父亲得胜归来,她也只是沉默地迎接,但她一直对他说,他的父亲是个骁勇善战的大英雄,要他尊敬他,要他听父亲的话。 如今这个大英雄,却终是为国尽忠,魂归尘土了。 华苍问廖束锋:“他是怎么死的?” 他看过那封军报,军报上说“华将军遭遇革朗军埋伏,身中数箭,力竭而亡”,可这寥寥几句话,如何能解他心中疑惑? 廖束锋垂眸,抚着案上的地形图,缓缓道:“那日我们出关迎敌,华将军带着我们一路追击,直把革朗军撵到他们自己的边陲……” 那里有座城,名叫剌加。 长丰与革朗交战,曾数次经过剌加城,那是座小而贫瘠的城池,但正因为它的存在,使得革朗军在撤退时有了落脚点。一旦在战场上失利,革朗军便火速退入剌加城中,这里有城墙保护,有粮草补给,不出几日就可再次卷土重来,令护*很是头疼。 这次,华义云想一鼓作气打下剌加城。 只要将剌加城拿下,革朗军便退无所退,长丰即可拒敌百里之外。而木那塔不仅进不了北峪关,还连带着失去了本国领土,想来也是无颜去见呼维斜单于了。 不过华义云始终有所犹豫。 出于谨慎,他遣廖束锋去落沙城告知华世承,调度一部分援军和守军,以防木那塔的疯狂反扑。不料廖束锋刚到落沙城,就听闻上将军那边中了埋伏。 廖束锋攥紧了拳头:“都是木那塔的奸计,就连我们最开始的胜利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次次把华将军引到剌加城附近,就是在等他来攻城。我们以为剌加城中只有退守的区区几千兵马,不曾想,木那塔竟然将八成兵力埋伏在了那里。” “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华苍明白了,“他并不急着入关,火烧赤地也好,屡次进攻也好,都不过是做做样子,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杀了我父亲。” “是的,为此他们不惜放弃了剌加城。那座城现下已经彻底倾颓,城中尚未逃离的百姓,我们护*的一万兵力,全部葬送其中。”压下心中翻涌的怨恨,廖束锋哀叹,“主帅牺牲,护*登时大乱,木那塔长驱直入攻进了北峪关。华世承将军为替父报仇,不听劝告,执意迎战木那塔,结果痛失落沙城,自己也重伤被俘。” “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 华苍点了点头,目光重回地形图上,继续这番谈话之前的战况分析。 他神色平静,廖束锋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默默站在一边。 此时传令官在帐外喊了一声:“将军,有秣京来的信。” 廖束锋出去取了信来,见上面写着“左将军华苍亲启”,便直接交到华苍手上:“这是军令?密信?谁写来的?” 华苍抬头,看到那个笔迹就是一愣。 他说:“是太子殿下。” 廖束锋啧啧道:“太子殿下真惦记你啊,什么小道消息都先跟你通个气……信里说了什么?是不是朝廷那边有什么新动向?难不成又有哪个龟孙子提出要议和了?还是说我们要重新部署兵力?” 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却被华苍一脚蹬开了:“太子谕令,你想看就能看的?” 廖束锋掸了掸身上的脚印:“好好好,不看就不看,我出去巡城行了吧?” 华苍这才展开信笺。 入目第一行字,他嘴角就抽了抽,庆幸自己把廖束锋支了出去。 左将军华苍亲启: 华苍,我刚刚跌了一跤,好疼啊。 就是从长庆殿往通政司去的那条路,你知道的吧?那边晚上黑得紧,石板铺得也不平,卷耳又不给我好好掌着灯,害我就这么摔倒了。 可是以前也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难走啊。 以前也没觉得日子过得这么慢。 哎,你不用太担心,我没伤着哪儿。 不过就是膝盖淤青了,还有点肿,好像抹了药膏也没什么用,还是刺刺地疼。 可能要过几日才能消肿,不知道吹吹会不会好一点…… 华苍看到这里,仿佛那张可怜巴巴又故作骄矜的脸就在眼前,心中一软,竟是有种难以名状的酸胀感。 自己走路不小心摔倒,怪天怪地怪卷耳,还挺理直气壮的。 以前的路不难走,那是因为有我给你看着路,我不在,你…… 罢了。 日子是过得有些慢,约莫是打仗太磨人。 我没有担心,平地摔能伤到哪儿? 到底是太子殿下,金贵得很,细皮嫩肉的,估计摔一下还得气半天。 说过多少次了,光抹药膏没有用,要揉化开,否则淤血散不掉。 什么叫“吹吹会不会好一点”?跟我说有什么用,我给你吹一口西北风过去吗? 写得密密麻麻的一张纸,大半幅都是在诉说自己跌了一跤的委屈,却只字未提朝堂上那些纷扰烦心的事。 华苍怎么会不知朝中对这场仗的非议,自上将军华义云兵败身故,主张议和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他们在边关都有所耳闻。皇帝龙体欠安,许多事都要太子帮着处置,说要战,就要力排众议,要细致部署,要给他们身在前线的人提供源源不断的支持,这些都谈何容易。 可是这人只与他说,我刚刚跌了一跤,好疼啊。 华苍摩挲着薄薄的宣纸,压下胸口的酸涩,出了一会儿神。 他倒是真想给他吹吹了。 信的最后,少微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天气转凉了,吃穿都够吗? 华苍皱了皱眉,却是从中看出了隐忧。 这是数月来的第一封捷报,冕州的峙林城守住了,囤聚在那边的革朗军暂且退了兵。 战局有所缓和,皇帝心中稍安,但正如少微所料,此时前线粮草开始吃紧。 中部运来的粮食不够,南方因为水患,粮食还未收缴上来,下一批粮草运到,至少要等大半个月,这就意味着将士们在这段时间都填不饱肚子。 朝中尚未商量出一个对策,眼看着每日的米粮越来越稀,保家卫国的战士们一个个面如菜色,华苍却是忍不下去了。 许是被峙林城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他执意要去强攻已经沦陷的落沙城,因为那里有粮食,至少可以解决将士们的燃眉之急。 华苍意图夺城的军报传来,皇帝不允,可他向来是个一意孤行的主,在军报还未到达皇城之前,他就已经行动了。这一次先斩后奏的结果,是他大败而归,虽然兵将损失不多,可他不仅没有拿下落沙城,还差点被逼得无法回防,连峙林城也岌岌可危。 皇帝大怒,要以违抗军令治华苍的罪,少微心中焦急,连忙跪地陈情:“父皇,这是儿臣举荐的人,要罚就由儿臣来罚。他莽撞行事,儿臣定会给他教训。如今边关战事危急,儿臣请命前往峙林城监军,以彰皇威,以镇万军!” 皇帝不舍爱子,当即驳回了他的谏言。然而少微拿定了主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恳求。 一面是国之危亡,一面是骨肉至亲,皇帝太难取舍。 少微在长庆殿中长跪不起,皇帝到底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做出了让步。 玺印落下之时,皇帝看着少微坚毅的目光,蓦然发现,面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嫩的少年,他的肩膀,也许足以担得起半壁江山。 十月,太子离京,赴峙林城监军。 第30章 责军杖 太子监军,自是要恩威并施,少微在羽林军的护卫下前往峙林城,顺带捎上了南方收缴上来的一部分粮草。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西北走,少微心焦于华苍那边的战况,路上半点不敢耽搁。 这是少微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以往他去得最远的不过是莫干城的夏宫,还是陪着他父皇避暑去的。他常常想,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却连自己国家的领土都没有好好看过,哪里能当好一个储君呢。 皇宫再大,与天下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皇帝大约也是这般想的,才会放任他走这一遭。 越靠近边塞,入目便是越多的苍凉,原先的踌躇满志渐渐被消磨。当看到逃避战乱的流民衣衫褴褛,蜂拥着争抢一个馒头,看到他们畏缩而希冀地望着他,成群地聚在远处,朝着自己的队伍磕头跪拜,少微终于明白这份担子究竟有多重。 父皇说,软弱的从来不是百姓。 即便百姓们手无寸铁,即便他们自己都吃不饱饭,只要他们信你,你就是天,就必须所向披靡。 再跨过一个郡县,便是冕州境内,战场近在眼前。 少微深吸一口气,策马扬鞭。 峙林城军营的正中央,太子一身戎装,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单膝跪在面前的人。 廖束锋从旁求情:“殿下,军中粮草短缺,朝中又迟迟不给说法,华将军也是一时情急……还请念在华将军先前守城有功的份上,网开一面吧。” “网开一面?”少微哼了一声,“就因为他的一时情急,落沙城没打下来,峙林城还差点丢了,险些铸成大错,战场上谁能给他网开一面!” 华苍道:“末将甘愿领罚。” 少微站得笔直,双手在身后紧紧绞着,半晌,语气平静地下令:“华苍擅自提前出兵,罚军杖一百。” 违抗军令是死罪,少微不敢拿这条罪治他。皇帝那条“暂缓夺城”的指令被他截了下来,华苍此番作为便成了未等到军令下达、迫不得已的擅自行动。 但错终究是错,即便再不忍,少微也必须处置他。 华苍被剥夺了决策权,罚一年军俸,还要挨这一百军杖。 沉重的木杖击落在华苍身上,前三十下,他□□的上身浮起一道道鲜红的血棱子,少微抿着唇,脸色有些发白。 再三十下,汗水凝在华苍的鬓角上,他眉头微微蹙起,少微负手站在那里,紧紧攥着手心,几次欲言又止,又堪堪忍了回去。 又三十下,眼看着暗红的血染透华苍的衣衫,少微侧过脸,皮肉被击打的声响在他的胸腔中回荡,每响一次,都是一次闷痛。 最后十下,少微闭了闭眼,再看不下去,转身进了营帐。 华苍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脱罪的话,也没有因为疼痛哼出一声,他望着少微,将他的纠结和心软尽收眼底。 轻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峙林城至此由太子接管,少微带来的粮草被分发下去,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革朗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据探子回报,落沙城也被华苍打了个措手不及,目前正在等待后方的增援。 少微轻手轻脚地给华苍换药,华苍上身缠着麻布,但还是难掩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左胸口和左肩裸|露在外,几个月来的生死相搏,令他的身体越发结实。少微一面觉得鼻子发酸,一面又羡慕地望着,目光移向那些若隐若现的血痕,竟有种凌虐的美感。 他忍不住伸手划过华苍的左侧肩背,又轻轻掠过他的背脊,忽然说:“我给你吹吹吧。” 华苍抬眼,撞进他温柔亮润的眸中。 他说:“我没那么娇气。” 那就是说我娇气咯? 少微瞪他一眼,执意在他背后吹了吹,问道:“你还要攻落沙城吗?” “不打了。”微凉的气息拂过,似乎真的缓解了伤口火辣的刺痛,但却留下了另一种麻痒,华苍僵了僵,努力忽略这种感觉,“将士们吃饱了,有了力气,就能干点大事了。” 少微一顿,忽然想通了什么,惊道:“你的目的不是去抢落沙城的粮草,你是为了逼我父皇拨粮草过来,所以才……” 华苍没承认也没否认,接着说他的计划:“放弃落沙城,再往北面走,去截革朗的增援补给。那边地形复杂,有天然的守城优势。” 少微就这样被他带走了思路:“地形图有吗?” “有,在我这儿。” “哦,那给我看看吧,我想想办法,你……你好好养伤。” “没事,伤得不重,一起看。” 两人坐在榻上,华苍展开一幅地形图。 少微注意到一个细节:“探子说革朗那边的增援军是十月廿三出发的?” “探子截到了革朗的一封军报,军报上是这么说的。” “十月廿三出发,按理说他们早该绕过源州了,可源州的守将今日才报告他们的动向,今日是十月廿七,那他们至少晚出发了三天。” “许是他们出发前耽搁了?” “不,你还记不记得,革朗说宣战的日期也是晚了三天,为什么会这样?” 少微陷入深思,他不认为这是巧合或是失误,他一直觉得有东西被他们忽略了。翻开历书,少微在有出入的那几日上做了勾画,脑海中突然飞快地闪过什么,他眼前一亮:“我知道了!是历法误差!” “什么?”华苍没听明白。 “是误差!”少微激动地说,“我长丰更朝之后,颁布了亁象历,可是革朗人仍然沿用的是太初历。亁象历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五百八十九分之一百四十五天,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一千四百五十七分之七百七十三天,而太初历的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三百八十五天,一朔望月为二十九又八十一分之四十三天,经年累积,这两种历法之间是有误差的,太初历比亁象历晚了三天。” 华苍脑袋发晕:“所以呢?” “所以……所以也没什么用。”少微笑了笑说,“我只是突然解出了这道算术题罢了,心里舒服多啦。” 华苍:“……” 少微正色道:“不过我现在觉得,这队人马不止是增援落沙城那么简单。” “的确。”华苍在地形图上划了个半弧,“他们这次的目标是峡林城,之前从我这里撤军,应当也是想换一条路进攻了。” “怎么会突然想到从峡林城入手?这支革朗军的将领是谁?”少微问。 华苍蹙眉道:“木那塔。” 十日后,木那塔再次打了长丰一个措手不及—— 峡林城被攻陷了。 华苍这边已经提前出发要去拦截革朗援军,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峡林城守将的头颅被悬在高处,城墙上插满了鲜红的鹿角旗。 这一次的失利,将长丰再次拖入了极度危险的境地。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从以往的交战来看,革朗军对长丰境内的地形并不熟悉,更何况是峡林城这样山势奇特又易守难攻的地形,可这次他们怎会一下就切入护*守卫最薄弱的地带,从而长驱直入? 驻守尧州的裕国公被革朗大军牵制着无法脱身,只能发来紧急军令,要他们务必守住冕州最后的防线,峥林城和峙林城决不能再有闪失。 当夜,身为峥林城参军的赵梓前来,有意与峙林城联手,共同对抗木那塔。 赵梓比在司天监时晒黑了一些,整个人也被磨砺出了些许戾气。 不过他还是谨守着那套宫廷礼节,恭敬道:“参见太子殿下。” 少微扶他起身:“不必拘礼,赵参军连夜赶来,有何要事?” 情势紧急,赵梓直截了当地说:“殿下,木那塔绝不可能仅凭运气就挑中了那样一个进攻路线,下官从小在冕州长大,峡林城的地形之复杂,倘若不是有极其熟悉的人指路,进了山都可能会绕不出来,更遑论直接找准护*守卫的缺口。” “你的意思是?” “冕州有奸细!”赵梓忿忿道,“那个奸细透露给木那塔足够的讯息,才会让他如此轻而易举地拿下峡林城!” 这个可能性少微不是没想过,然而眼下战场一片混乱,如何能分辨出谁是奸细? “难道是峡林城中的护*将士吗?可我听说那个木疙瘩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此时华苍打断了他们的猜测:“未必是奸细。” 少微和赵梓同时看向他。 华苍目光深邃,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也可能是俘虏。” 木那塔不会满足于一座峡林城,很快,他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 军帐中,华苍和峥林城的守将一起给将士们作着部署,而另一边,少微皱着眉头,对着那本历书和地形图出神。他时不时奋笔疾书,面前的纸张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形,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算术解法。 赵梓被这些东西吸引过去,原先只当太子殿下又在沉迷解题,在看了两张纸之后,他看出了一些门道,不由讶然:“殿下,你……” “嘘——”少微示意他噤声,手上越发迅速地写写画画,那字已然龙飞凤舞。 赵梓便不再作声,只是跪坐在一旁,温和安静地等待着。 华苍讲完战术,一转头便看见赵梓凑在少微跟前,脸色蓦然变得黑沉。 “在干什么?”他强行站到了赵梓与少微之间。 “嘘——”少微给了他同样的回应。 华苍低头看着那一堆鬼画符:“……” 少微算到一半突然遇到瓶颈,赵梓适时地在那张纸上点了一下:“这里该是三分之一夹角,所以时辰应当是……” “应当是戌时三刻!”少微如醍醐灌顶。 华苍:“……”好烦,插不上话。 终于,在华苍忍耐到极限的时候,少微抬头看向他,兴奋地说:“华苍!我们也许能给那个木疙瘩来个出奇制胜!” 华苍脸色稍霁:“怎么?” “天时地利!”少微道,“在革朗军经过峥林山脉的时候,会有天狗食月!” 第31章 月全食 少微将历书、地形图和自己推算的结果一起放在华苍面前。 “革朗的这支增援军现在占领了峡林城,他们要想进一步攻入冕州,势必要经过峥林山脉。峥林山脉地势险峻,原本就是易守难攻的地带,加上十一月初五的月全食,我们只要提前占据有利地势,胜算会比他们要大得多。” 赵梓想了想道:“月全食是重大天象,既然我们能推算出来,他们想来也会有所防范。” “那可未必。”少微得意一笑,给华苍递了个眼神,“还记得我们上次说的那件事吗?” “你是说……”终于能插得上话了,华苍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少微所指,“历法误差?” “对,就是历法误差。”少微道,“革朗沿用的太初历比我们的乾象历晚三天,误差也更大,天狗食月这样的天象,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他们断不会推算出来的。” 华苍心里已有了决断:“所以我们必然能占到这个先机。” 少微颔首:“正是如此!” 于是华苍与众将士重新拟定了作战方案,最后还不忘睨了赵梓一眼。 那一眼似是挑衅,又似是警告。 正在与少微讨论算法的赵梓:“……” 为了筹备与木那塔的这一战,峥林城和峙林城各留下足够的守军,由峥林的将领调度,其余人马由华苍率领,前去截杀革朗的增援军。 裕国公也十分重视冕州的战局,不惜派出一支精兵队来给他们断后。 出站前夕,华苍想把少微送去湛州,那里守备森严,是最靠后方也最为稳妥的一道防线,太子毕竟是太子,容不得半点闪失,理应待在较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少微严词拒绝了。 他说:“这套战术是我想出来的,你要我作壁上观?你们知道天狗食月的准确时间吗?你们知道届时山南和山北哪里更适合突袭吗?” “可你是太子。” “华将军!”少微看着他道,“我现下不仅是太子,还是监军!你若再提让我逃跑的事,休怪我治你以下犯上之罪了!” 华苍拗不过他,又担心自己到时候顾不上他,只恨不能把他敲晕了一路送回皇宫。 最终少微还是得偿所愿地留了下来。 不过,当他沉浸在即将上战场的感慨悲壮中时,他看见华苍脱去外袍,换上戎装,看见他背上刚刚痊愈的杖伤,交错的血痂依旧触目惊心,看见他深夜拭剑,那剑身裹挟着凛凛寒意,不知凝聚了多少亡魂。 少微这才真正意识到,华苍是要去搏命的。 任何一个瞬间,都可能血洒疆场,再不能归来。 他忽然想问他一句话。 次日清晨,他们整装出发。 连着两天一夜的跋涉,他们进入了峥林山脉的深处。 峥林山脉地形复杂,山中岩层参差,又有许多熔岩洞窟,行军极是不易,幸而有赵梓这个当地人引路,着实省了他们不少气力。 这一夜,少微跟在华苍身边。 通往山北的路颇为险峻,他们下了马,在山路上艰难前行。 这里没有石板铺就的廊道,没有明亮精致的宫灯,为了隐藏行踪,他们甚至要专挑崎岖小路行军,连火把都不可以举。 只有淡红的月光。 少微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华苍照例将一根衣带拴在他的腕上,时而用手牵动他,时而出言提醒他。 少微出奇地冷静,他一点也不慌张,一点也不害怕,有这个人在身侧,于危机四伏的战场上走着,竟比独自走在宫中的石阶上安心。 到了地方,少微算算时辰:“差不多了。” 他牵着华苍的衣带,站在隐蔽高处,风吹得他鬓发松散,他们身后是英武的长丰将士,只等着他一声令下,便要向着他们的战场冲去。 他眼中映着一轮红月,华苍的眼中却映着他。 一抹暗影开始侵蚀月亮的边缘,一口一口,慢慢吞噬着洒下大地的光亮。 “天狗食月。”少微道,“等天狗吃完了,我们就去吃革朗人的血肉。” 随着月亮的消失,他眼中的神采也越来越少。 天地无光,就像是一场永夜。 华苍看着他变得空茫的瞳孔,问道:“怕吗?” 少微笑着说:“不怕,只要在能感觉到你的地方,就不怕。” 他解下腕上的结扣,松开了华苍的衣带。 华苍一瞬间想要去抚触他的眼睑,终究还是收回了手。他翻身上马,高举令旗,倏然挥下:“儿郎们,随我冲!” 英雄无归路,快意沙场。 少微眼不能见,耳朵却听得清楚。山野中回荡着将士的冲杀声,兵刃的碰撞声,他甚至能听见热血喷洒、肢体分离的声音。 他知道华苍在哪里。 哪里战得最痛快,那个人就在哪里。 出战的前一晚,他问华苍:“若不是当初我硬拉你参军,也许你还安安稳稳地在将军府待着呢,不用上战场,也不用受责罚,老实说,你后悔吗?” 华苍哂然:“为何要后悔,最坏能是怎样?不过是锈剑立地,枯骨成佛。” 平生无憾事。 锈剑立地,枯骨成佛。 不过尔尔。 那人似乎对什么都是不屑一顾的,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不在乎功名利禄,甚至不在乎生死。他想做的事,便会不择手段地去做。 他答应为他守住边疆,他也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暗影逐渐移开,月光重洒衣衫。 永夜即将结束。 耳边是远处将士们得胜的欢呼,少微向着那温暖的光芒看去:“我一生所图,不负天地,不负河山,不负子民,不负你。” 这一战,他们成功阻击了革朗的增援军,木那塔想要一举拿下冕州的美梦破灭了,但他尚未放弃,革朗军依然掌控着峡林城。 从峥林山脉撤离时,木那塔遥遥喊道:“此战是我失算,天狗食月,想不到连老天也助你。你叫华苍?我记住了,我们来日再战!” 华苍甩落剑上热血,语气森寒:“来日便取你项上人头,以祭亡父。” 木那塔大笑道:“华义云将军总算还有个拿得出手的儿子,只可惜他倾尽毕生所学教出来的那个好儿子,到头来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可笑,可笑啊!” 廖束锋当下沉不住气,大声喝骂:“信口雌黄!谁准你辱我长丰将士!” 木那塔不慌不忙地说:“我说的有什么错吗?不然你们觉得我是如何得知峡林城军备部署的?又是如何摸清峥林山脉的地形的?这么说起来,你们长丰的护*将领可真令人刮目相看啊,面上装得那般悍勇无畏铁骨铮铮,其实不过是个没了爹就只会嗷嗷哭的奶娃娃,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对面的革朗军附和着大笑。 “放你的屁!”廖束锋怒极,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们的嘴。 不得不说,木那塔这番话令在场的护*颜面尽失,若真是华世承将军泄露军机,倒显得他们曾经的忠诚坚守都成了笑话。 华苍拦住廖束锋,朗声道:“在下出征前对木那塔将军也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纵然你们知道山脉地形又如何?手下败将,安能言勇?” 说罢,他高举重剑,只待剑指前方,便要再次冲锋。 木那塔自知士气已散,不再恋战,即刻率军撤离,只留下一句:“我木那塔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为感念华世承将军协助之恩,今日便让你们兄弟重逢吧。” 这是要用华世承换得撤离的机会了,华苍不置可否。 他原本也没有打算要继续追击,在赵梓清点过己方的伤亡后,只象征性地撵了对方十里,之后派出两队人搜索革朗军在峥林山脉中的营地。 少微也跟了过来。 华苍皱眉:“你怎么来了?” 有羽林军亲卫给少微举着火把,但他身上还是能看出摔倒和被树枝钩划的痕迹。要依着华苍的想法,这时候少微就该坐在军帐里,让人烤些野味垫垫肚子,等着他得胜归来。 当然,他也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坐不住。 少微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汗,蹭了一脸黑灰:“我听说他们把华世承将军留下来了。” 华苍点头不语。 少微自是明白这其中的难为之处,泄露军机,通敌叛国,若是坐实了这项罪名,不仅是华世承,就连华苍也要威严扫地,甚至已故的华义云将军,这一世英名恐怕也要毁于一旦。 木那塔这招当真阴损。 叹了口气,少微安抚道:“先找到人再说吧。” 他们是在最为奢华的一座军帐中找到华世承的,人一找到,少微便下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只有他、华苍和廖束锋等人先去见了这位昔日大将。 华世承端坐在主帅左手边的位子上,身着锦缎织就的革朗衣袍,襟口绘有红色鹿角,俨然一副谋士装扮,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微垂着头,静静地等着他们。 见到他这副模样,廖束锋残存的一丝侥幸也消失了,他猛地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领骂道:“你可知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对得起将军吗!你对得起我长丰将士的数万英灵吗!华世承!我看错你了!” 华世承抬起头来,未作任何辩解,他看向华苍,像是笑了一下:“是你来了啊。” 华苍走上前去,拉开廖束锋,扣住华世承左手的脉门。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翻过他的手腕。 华世承道:“不用看了,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早就是个废人。” 廖束锋不由怔住:“你……” 华世承的目光落到少微身上,以手撑着身体,艰难地挪动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末将无能,没能守住落沙城,没能替父雪恨,没能……为国尽忠。” 少微伸手扶他,只觉得他骨瘦如柴,轻得仿佛风吹就倒。 华世承却不肯起身。 少微问他:“峡林城军备部署和峥林山脉的地形,是你告诉革朗军的?” 第32章 鬼夜哭 少微问他:“峡林城军备部署和峥林山脉的地形,是你告诉革朗军的?” 华世承自嘲道:“我说不是,你们信吗?” 众人无言。 “不是我。”华世承说,“是我的副将,木那塔手段毒辣,他熬不住便说了,但我作为主将,亦有同罪。” 廖束锋向来耿直,不忍道:“华将军,若你未曾变节,何罪之有!” 华苍自始至终未置一词,他猜到泄露军机者是被俘之人,至于是谁,他未曾妄加揣测,也没有必要揣测,此刻他只是对华世承道:“和光同尘,戢鳞潜翼。”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 ——这是父亲曾经对他们说的话。 为将者,当不拘泥于形,不拘泥于术,要学会随着情势的变化伺机而动,以图后事。 华世承愣了一瞬,看着面前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弟弟,眸中闪过一丝温暖。他们并不亲近,但无疑受过同样的教诲,有着相似的抱负,他们是兄弟,有些话不用明说,彼此都已了然于胸。 子承父业,兄死弟及。 华世承忽道:“殿下,末将失城有罪,又已沦为废人,身无他物可报君恩,唯有一份革朗军在西北三州的兵力分布图,末将将其藏匿在这营地之中,还请殿下容末将带路去取。” 少微扶他起身:“好。” 华世承勉力站起来,却见华苍在自己身前蹲下,道:“走吧。” 少微看了看他们,叫上廖束锋,当先出了营帐,他对廖束锋吩咐:“去给华世承将军拿件我长丰将士的衣装来。” 廖树锋会意:“是!” 华世承趴在华苍背上,把他们带到了一处极为偏僻的营帐附近。此处正在风口,阴冷潮湿,营帐亦是随意搭建,破烂不堪,显然不想让住在其中的人过得舒坦。 少微想,恐怕这才是木那塔给战俘的真正待遇。 华世承朝一块石头后面指了指,少微举着火把正要去看,华苍冷声喊住他:“殿下。” 少微停下脚步:“怎么?” 华苍示意不远处的两名士兵上前查看。 少微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看了眼华世承。 华世承无奈一笑:“谨慎些是对的。” 他明白,无论他们是否信任他,无论他的忠诚是真是假,无论那张兵力分布图是不是真的存在,华苍都不会让太子承受一点点风险,他要为他探清每一步。 两名士兵从石头后翻出了一套散发着腥臭味的衣裳,这衣裳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式和颜色,上面尽是干涸的血迹,布料开线,碎成一条条一块块,早已不能蔽体。 不过眼尖的华苍还是辨认出来,这是长丰的军服。 士兵在这团脏衣中找到了一个细长的白色布卷,他们将其呈给少微。 少微把布卷缓缓展开,就着火光,入目是暗红的线条与字迹。 这的确是一张兵力分布图,用血书写的。 少微问:“你是从哪里得来这个图的?” 华世承回答:“我听革朗人无意间提起过,有时候他们以为我晕过去了,说话没有顾忌,东拼西凑可以知道一些情况。还有木那塔曾把我叫过去,几次劝降,我在他的案几上看到过作战地形图的边角。” 少微仔细看着这张图,发现有一部分较为清晰,而另一部分的字迹十分虚浮,线条也不再规整,歪歪扭扭,粗细不一,可以想见,当时这人的手筋被挑断了,是如何颤抖着稳住手指,继续用自己的血,凭借记忆慢慢描画出来。 “未必精准,但是……聊胜于无。”华世承轻声道,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多谢。”少微由衷地说。 廖束锋拿来了一套干净的军服。 他一路上听到士兵们的议论,看到有人对华世承指指点点,几次想上去辩驳,可是想到自己方才的所想所为,又何尝不是跟这些士兵们一样。木那塔撤军前喊的那几句话,抹杀了华世承在这些士兵心目中最后的威严。 华世承示意华苍放下自己,他依靠自己的双腿站到地上,郑重地捧过那件簇新的长丰军服,展颜一笑:“廖将军有心了。” 廖束锋见他手脚不便,想帮他换,被华世承拒绝了:“说是废人,倒不至于连衣服也不能穿了,我自己来就好。” 说罢他蹒跚着走向那个破旧的军帐,由于腿脚无力,中途险些摔倒,少微想叫华苍接着背他几步路,尚未开口,却见华苍拉过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慢慢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华苍便出来了,留给华世承自己换衣服的余裕。 他们几人在帐外沉默地站着,林间的风吹得呜呜作响,从南面带来一股潮湿的气息。 大约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廖束锋抬头看了看,云层遮住了西沉的月亮,四野晦暗不明。他说:“多半要下雨了。” 少微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作为监军,他需要考虑很多事情,关于华世承的军报该如何撰写,该赏该罚,今后又该如何安置他。 就在此时,原本抱臂站在一边的华苍突然一凛,紧接着转身冲进军帐。 少微想问他怎么了,下一刻却也是脸色大变:“华将军,不要!” 咔哒。 机括牵动的声响很轻微,不过少微敏锐地察觉到了。 然而他们终究晚了一步。 账内烛火昏黄,华世承端正地坐在那里,衣冠齐整,头戴战盔。那战盔沾满血污,上头的红缨虬结杂乱,但仍旧不掩其亮润锋芒。 华苍站在他面前,低头看着他,手握成拳。 少微越过华苍,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猛地一沉。 一只革朗的弓|弩从华世承虚软的手中掉落下来,而他的心口,牢牢钉着一支箭。 少微认得这种箭。 革朗的狼毒箭。 廖束锋大骇,悲恸吼道:“华将军!你这是为何!” 他想给华世承治疗箭伤,扯了碎布去堵那源源不断流出的黑血。 华世承面色渐渐灰败,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他叹道:“我这一生恃才傲物,到头来,丢了一座城,还被敌军俘虏,多少将士因我而死,我活着回去,便是千古罪人,我死在沙场,尚能保有名节。” “何至于……”少微哽住。何至于以死明志。 “殿下,”华世承勉力抬手,施以武将之礼,“愿殿下带领我护*八万将士,斩尽敌寇,所向披靡!末将身不能报国,当血荐轩辕,魂守疆土,为君……尽忠。” 那座军帐中,华苍一直守着他到最后一刻。 弥留之际,华世承对华苍说:“父亲说,你小时候……站还站不稳,就要拖着□□,出去打仗……他说,你要是来了北峪关,记得登上城楼,去看看……边塞的落日……” 他说这话时眼神空茫,像是真的看到了那鎏金般的落日。 “真美啊……” 华苍拭去他唇边的血污,应声道:“知道了。” “父亲……没有等到你,你来了,他泉下有知……” 华世承渐无声息,阖上了眼。 华苍亲手给兄长入殓。 他看到那齐整的衣衫下,那副骨瘦嶙峋的身体,早已没有一块好肉,纵横交错的伤口中,皮肉溃烂,化脓生蛆。 但他未曾哼过一声。 这一身的病痛苦难、屈辱罪过,仿若在那边塞的落日中,被涤荡于无形。 雨开始下了。 连绵阴雨,如鬼夜哭。 革朗在峥林山脉遭遇重创,木那塔退守峡林城。区区一个峡林城,尚且不会对护*造成什么威胁,但若是与东面的落沙城联合起来,便可能成合围之势。 裕国公传来军令:十五日内,必须夺回峡林城。 长丰的损失也不小,北峪关的缺口堵不上,革朗大军就能毫无阻碍地冲进长丰境内,几番交战,双方各有胜负,战事十分胶着。 木那塔奸诈狡猾,尽管少微和华苍已再三提防,但仍有失算。 这日,华苍追着蓄意攻击峥林城的革朗军进入峥林山脉南麓,对方屡战屡退,待他发现不对劲时,已是孤军深入,怕是中了木那塔的计。 木那塔在这座山里跌了跤,就要再在这座山里把面子找回来,故而周密部署多日。 而少微得知有另一队革朗军要去包抄华苍,迅速点了兵前去拦截。 他半路杀将出来,成功把这队革朗军的战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意图把他们困在山中,待到华苍回援,便可将其一举歼灭。但他没想到的是,这队革朗军非常熟悉峥林山脉,在周旋之中,少微自己也被逼入了深山。 那日大雨,少微所过之处遭遇了泥石流,他与自己的军队被冲散了,落石与泥水将他困在了峥林山脉深邃复杂的洞窟之中。 洞窟阴暗潮湿,没有灯火,少微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无止境的黑暗。 起先少微努力保持镇定,想要找到什么东西生火照明。 但他失败了。 渐渐地,巨大的恐惧感将少微吞没,他辨不清方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他只能盲目地在洞窟中摸索。 不知走了多久,少微忽然听到前方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他猛地顿住脚步。 第33章 蒙眼睛 “什么人?”少微压抑着喉间颤音,攥紧剑柄,望向声音源头,“谁在那里?” 那边一阵砂砾滚动,分明是极小的声响,落在少微耳中却似惊雷般可怖。(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他不辨方向,凭直觉躲闪两步,紧贴着另一边的岩壁,只想着若真窜出来个什么东西,人也好野兽也好,定要瞬间取其性命。 也的确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一个黑影从少微脚边猛地蹿过,他下意识地挥剑,剑身砍在岩石上,发出叮的一声,迸出几点火星,飞溅的碎石片划过他的脸颊。 那东西受了惊吓,飞快地跑掉了,同时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熏得少微直作呕。 吱吱吱——几只老鼠在混乱中仓皇逃远。 少微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此时才反应过来,不过是黄鼠狼在觅食。 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有血渗出,火辣辣地疼。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用。 这时节,革朗那边早已大雪封山。然而冕州地形特殊,气候湿暖,冬季少有大雪。只是今年这雨下得十分反常,像是把南方的水患都带了过来。 冕州本就是连沧江和乌陵江两江交汇之处,连绵不休的大雨已令江水暴涨,眼看着便要漫过江堤,实是给战事雪上加霜。 裕国公之所以要华苍速速夺回峡林城,一来是为解合围之困,二来也是因为冕州最坚实的水坝就位于此处,若是让水坝掌控在敌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华苍这厢刚刚杀出重围,尚不知是少微亲自领兵搅散了木那塔的埋伏。兵贵神速,他重整旗鼓,依着华世承那里得来的革朗军兵力分布图,选定了峡林城附近一处防守薄弱的山隘,趁他们不急回援,一鼓作气冲了进去。 “拿下水坝!” 大雨中,华苍高举令旗,倏然指向水坝的方向。 天幕暗沉,长丰将士们一往无前,在泥泞中奋勇搏杀,分不清天地也忘却了生死,只拼尽全力斩杀面前的敌人,一寸一寸向着峡林城推进。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支撑,所有人都坚信,此战必胜! “好你个华苍!”木那塔见势头不对,立刻叫停了回援的兵马,暂且放弃与护*硬碰硬,退往冕州与章州的交界处。 此时华苍一剑削下那革朗守将的头颅,鲜血混着雨水汩汩流淌。 城下是将士们得胜后的欢呼,鹿角旗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重新换上了护*的将旗。 他们不辱使命,峡林城终于夺回来了! 可就在这士气大振之时,参军赵梓快马进城,不顾一身狼狈泥水,也不顾城中守卫的阻拦,直闯到华苍帐前才勒停战马,掀开帘子便进去禀报。 华苍见他如此急躁,隐隐觉得不安,忙问:“什么事?” 赵梓深知此事不能声张,否则必然动摇军心,却又按捺不住心中焦虑,待华苍屏退旁人后,红着眼道:“殿下失踪了!” 少微停停走走,在石壁上刻下记号,有时能感觉到风口,可摸索着去寻的时候又总是找不到,不断地碰壁,不断地迷路,身上仅剩的干粮也吃完了。 出不去,怎样也出不去。 身体和精神都到了支撑不住的时候,少微绝望了。 他靠坐在石壁上,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 什么都看不见。 他用力地揉自己的眼睛,希望能看到一点点的东西,哪怕是一点点的轮廓,可是没有用。眼睛被他揉得万分疼痛,他想着自己说不定已经完全瞎了。 他怨恨这双没用的眼睛,怨恨到想要把它们抠出来。 黑暗仿佛化作的实体,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他恍惚地走着,恍惚地喃喃:“谁来……救救我……华苍,华苍……” 声音在洞窟中回响,最终消失于黑暗。 有一瞬间,华苍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失踪了?太子殿下失踪了?怎么会? 待赵梓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华苍回过神来,顿时怒火中烧:“他要去堵截追兵,你们就让他去了?为什么不拦着他!” “当时情况紧急,殿下担心延误战机,所以……” “行了!”眼下说什么都是无用,赶紧把人找到才是正经,而且还不能走漏风声。这是华苍出征以来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他自然知晓少微是为了帮他脱困,也正因如此,他更加自责急迫,“他往哪个方向去的?” 赵梓回道:“东面,四檐山附近,有人从那儿回来了。” “叫上那些人,我再点一队兵,即刻前往四檐山!”华苍当机立断,把廖束锋喊了进来,“从原先的羽林军中挑一队精兵给我,快!” 廖束锋一头雾水:“峡林城刚打下来,你这时候出去?” 华苍没工夫与他解释,只道:“你别管那么多,好好把这里守住。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去周边的林地巡视了。” 听他这么说,廖束锋心知事态严重,不敢耽搁,火速去点了兵。 华苍又嘱咐赵梓:“你留下。” 赵梓不甘,他记挂着太子殿下,本就打算一起去寻,闻言便要反驳。 华苍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事关大局,峡林城一定要稳住,水坝交给你了。” 必须有人在此操控水坝,随时等候裕国公的指令,赵梓无话可说,只得领命:“是!也请华将军务必要把太子殿下平安带回。” 虽说峡林城已被夺回,但革朗军显然还没有放弃,近来山中常有小股兵马徘徊骚扰,驻守城中的护*丝毫不敢松懈。 赵梓遵照军令,关闭了水闸。 廖束锋是在华苍领兵离开后才得知太子失踪的消息,当即就给吓懵了。 好在事情尚未传开,士气没有受到影响,可若再拖下去,早晚会瞒不住。廖束锋和赵梓都寝食难安,仗还没打赢,储君先出了事,当真是天要亡国么? 大雨不绝,山中危机四伏,而此时,太子殿下已经失踪五日了…… 华苍发现了那个洞窟。 洞窟中的路错综复杂,他顺着记号找到少微的时候,少微已经十分虚弱。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少微恢复了些许神智,他用手摸索着华苍,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确认着自己不是在梦中:“华苍?” “……是我。”华苍喉头滚动,良久才把那些担忧、愤怒、急切的情绪压下去,只剩下失而复得的庆幸。 “你终于来啦。”少微狼狈不堪,却努力朝他笑了一下,“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华苍心中钝痛,将他背起来,声音发着颤:“怎么这么笨,怎么弄成这样?” 少微乖顺地趴在他背上,微弱地辩驳着:“太黑了,我看不见……” 华苍托着他,稳稳地走着:“没事了,我带你出去。” “嗯。”少微摸了摸自己脸上,“你把我眼睛蒙上了?” “你在洞里待太久了,不能突然见光。”华苍拦住他的动作,“别解开,外面是白天,你眼睛会痛的,也可能真的会瞎掉。” “说不定我已经瞎了,说不定眼珠子已经被我自己抠出来了……” “别胡说,眼睛闭上,你眼珠子还在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出了山洞,久违的山风吹到少微脸上,饶是隔着厚厚的布条,又闭着眼,他还是能感受到透过眼皮的淡红光线。 眼睛真的很痛,那应该是还没瞎吧。 少微听到四周有马蹄踢踏的声音,伏在华苍的耳边问:“什么人?” 华苍道:“自己人,你睡吧,一会儿就回营了。” 少微嗯了一声,就再没了动静。轻缓的呼吸抚在华苍后颈,也安定了他的心神。 华苍把昏迷的少微安放在自己的马匹上,然后转向那群人。 那是一群上百人的革朗追兵。 而他这边,只有二十多名疲惫的羽林卫和护*。 华苍仗剑而立,朝革朗军说:“来战罢!” 章州,落沙城。 章州与冕州之间,隔着一条绵长的沙河。 近来雨水丰沛,但现下沙河中的水位并不高,甚至有些高处的河床上裸|露着半湿半干的泥沙。因为沙河上游连着乌陵江,这条河原本就是两江的泄洪渠,冕州峡林城的水闸若是完全关闭,此处的水量便不会很大。 护*的主力守住了尧州,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夺回落沙城。此时大军就驻扎在北峪关的南面,与落沙城中的革朗军隔河相望。 裕国公邵轩望着固若金汤的城墙,长叹道:“久攻不下,三州危矣。” 副将道:“好在峡林城那边的水坝拿下了,将军,我们尚有一线生机啊。” 邵轩颔首:“木那塔被呼维斜叫回了章州,看来是要与我们背水一战了。冕州那边捷报频传,想来华家那小子对付木那塔颇有经验,传我军令,把他调过来,带八千兵马。” 副将犹豫道:“把华苍调过来,那水坝那边……” “水坝无需担心,我们那位太子殿下,亦不是省油的灯。” “是,末将领命。” 对于自己那个鬼灵精的外甥,邵轩疼宠且信任,此次皇帝让少微来作监军,他也觉得是个很好的历练机会。 只是…… 看着三州的作战图,邵轩暗自捉摸着,有好几日没见到那小子写的军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34章 偿所愿 次日,邵轩接到冕州传来的军报,上面详细禀报了太子殿下领兵拦截敌军,不慎被困山洞的情形,看得邵轩心惊肉跳。 好在人已平安寻回,只是受了些寒气,并无大碍。 邵轩稍稍松了口气。 军报中华苍诚心请罪,不过大战在即,邵轩没有苛责于他,调令亦没有更改。 少微生了病,一直昏昏沉沉的。 刚刚醒来,他看见华苍在他榻边栓了半块题牌,听见他说:“你这勾股弦符还算管用,替我挡了一劫,只是被砍成了两半。” 一半他自己留着,一半还给了少微。 少微模模糊糊地看着题牌在眼前打转,困顿地说:“等我好了,给你重做一个……别人都是写诗词来着,你我……” 他没说完,华苍笑了下。 少微更加晕乎了,只愣愣地望着他。 这一笑,如霜雪初融,将沙场上的戾气尽数敛去,往日锋锐的眉眼舒展开来,极尽温柔。少微忍不住抬手去摸他的脸,问道:“笑什么……” 华苍没有回答。 他抓住少微的手,缓缓倾身,在少微蓦然瞠大的目光中,印上了一个吻。 他们的唇轻轻相碰,轻如羽毛飘扬着落到水面,轻如蝴蝶的双翅翕动又合拢。 少微忽然觉得心中胀痛。 那么短暂又那么惊喜,像梦一样,还是他等候了许久的美梦。 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少微满足地再度睡去。 华苍替他掖好被子,重整战甲,提剑出帐。 廖束锋苦劝:“你受伤未愈,不可再……” “出战。” “华苍!” “出战!随我去落沙城!” 廖束锋无奈,只得率军跟上。 日前为接回太子殿下,华苍与革朗追兵恶战,带去的羽林卫几乎全军覆没,华苍自己也被当胸砍了一刀,右肩处那道半尺长的伤口,眼下还在渗着血。偏偏这时候裕国公的军令传来,要华苍即刻前往落沙城迎战木那塔,让人如何不忧心! 然而华苍心意已决。 裕国公苦战百日才收复北峪关和尧州的失地,此时正是追击的绝好机会,他若不战,谁来守这边疆河山,谁来守他榻上之人! “前线战事如何?”少微放下药碗,忍着口中苦涩问道。 这是华苍被调往落沙城的第八日,是他清醒后接过峡林守卫之责的第五日。 革朗将大部兵力转移到了北峪关与落沙城,但峡林水坝依然是他们的心腹之患。少微指挥有度,又一次击退了革朗军的突袭,不过他眉间的皱痕并没有因此舒展开来。 赵梓回答:“落沙城还没有攻下来,好在北峪关总归是守住了。裕国公受了些轻伤,华将军率领的前锋还在试图破城。军报上问我们,水坝能撑到几时。” “连沧江上的两道堤坝已经决堤了。”少微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在面前的图纸上勾画演算,末了将图纸推给赵梓,“依你之见,能撑到几时?” 赵梓神色沉重:“若是乌陵江堤不被冲毁,大约能撑到初七。” 少微摇头:“乌陵江堤也已经不堪重负了,不过峥林境内有一条支流,从乌陵江连接到仙山湖,前阵子那条河塌方淤塞,我已命人去疏浚,多少能缓解一些。咳咳,如此一来,撑到初九应当是可以的。” 赵梓道:“还是太险。”若是不能及时开闸,水坝决堤,整个峡林城都将不保。 少微想了想,着人去问了仙山湖的情形,最终拍板:“回复裕国公,最多能坚持到初九,初九必须开闸。” 接下来几日,峡林的水位越涨越高,奔腾的江水不断冲刷着坝体,有几处土石松动,少微连忙派人去修补。饶是仙山湖那边分去了部分洪流,仍然杯水车薪。 峡林城每天都在紧张戒备,日夜轮番值守,生怕一个不留神大坝就被冲没了。少微一方面要继续应付革朗军的骚扰,一方面亲自带兵去加固水坝。赵梓也是个能吃苦的,一介书生,下水测量裂缝,上岸搬运沙石,什么活都干得来。 他们在等待裕国公的指令。 在指令到达之前,若是贸然开闸放水,很可能会导致前线功亏一篑。 少微望着汹涌而来的江水,不由感叹:“这场洪水,别说沙河,怕是能把整座落沙城淹没,舅舅是要与革朗人同归于尽吗?” 初七,雨停了。 赵梓刚刚探查完水坝的一处裂缝,上岸解下腰上的麻绳,缓了口气:“这雨终于消停点了,看这样子,明日兴许也不会下。” “咳咳,但愿如此。”雨是停了,可少微总觉得胸口滞重,有些喘不过气来。 赵梓见他不太舒服,关切道:“殿下尚未痊愈,须得好生休息,药喝了吗?” “喝过了。”少微哪有心思休息,遥望着群山之外,他恨不得长一双千里眼,一眼就能看见那边枕戈待旦的将士们,和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夜里,裕国公的军令来了—— 大军将于初九倾巢而出,全力攻城。峡林城以北峪关烽烟为信,见第一道烽烟,是为攻城初捷,后阵开始撤回;见第二道烽烟,是为攻城再捷,革朗军被诱战出城;见第三道烽烟,即刻开闸放水,清洗两江下游。 裕国公最后有言:若是未见烽烟,亦要在酉时之前开闸,机不可失。 少微盯着军令出神:“三道烽烟……” 他知道裕国公深谋远虑,护*何时强攻、何时诱敌、何时撤离,想来都是经过周密部署的。然而沙场瞬息万变,此次交锋,两军皆是拼尽了全力,又有谁能断言战局如何? 峡林城的水坝不过是个闸口,却关系着千千万万将士的生死。 这道闸,重若万钧。 初八夜间又下了一场急雨,清晨雨势暂歇,洪水却还没有退。天色阴沉,像是一块暗色的幕在头顶悬着。 前方临时筑起的小堤坝决堤了,又一波水势汹涌而来。 少微站在峡林水坝上。 他听不见落沙城前的战鼓雷鸣,看不见沙河之上的兵戎相接,能听到的只有奔腾的江水冲刷坝体,能看到的只有西面群山中坚实而沉寂的烽火台。 赵梓劝道:“殿下,坝上危险,还是去营帐中等候吧。” 少微摇头:“不了,这里看得清楚。” 赵梓见他眉宇轻蹙,望着西面的眼睛一眨不眨,心知他是在为战局焦灼不安,不由暗叹,此时的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已不再是他在京中初识的那个无忧少年。这人收敛了骄矜与天真,被一点点磨砺出了王者的锋芒。 他的肩上担着家国天下,也依然站得笔直挺拔。 巳时,少微等到了第一道烽烟。 那黑色的火烟袅袅升起,昭示着前线初战告捷,一切在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 少微的心绪却因此更加紧张纷乱,他即刻查看了大坝的情况,坝体上的裂痕在增多,士兵们还在积极地修补,应该还能再撑一阵子。 赵梓端了药碗给他:“殿下,该喝药了。” 平日里觉得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的汤药,少微这次一饮而尽,根本没有尝出任何味道。 午时三刻,少微等到了第二道烽烟。 他渐渐镇定下来。 木那塔已被诱出城外,接下来只需等待我方撤离,便可开闸放水。 只是峡林城这边有些小麻烦,革朗军大约已经回过神来,猜到他们意欲何为,对于峡林的进攻愈加猛烈。少微不得不调出一部分修坝的将士去抵抗拦阻,他知道这样的进攻只是暂时的,因为只要水闸一开,便是大局已定。 他静静地等着,坝顶上的风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 然而那第三道烽烟,却迟迟没有升起。 第35章 天地人 酉时快要到了。< 因为将士们被调去抵挡革朗军的进攻,水坝这边无暇顾及,眼看着裂痕越开越大,好几处已有土石坍塌的迹象,再不开闸,峡林水坝怕是要彻底决堤了。 少微面色发白。 洪水的每一下冲撞都带起坝体的震动,他的心也随之震动。 为什么还没有点燃烽火? 他们还没有撤离吗?华苍怎么样了?他受伤了吗? 赵梓猜测前线大概是出了什么变故,可是他们真的不能再等了,无论是峡林城还是水坝,都不能再等了,他不得不出声提醒:“殿下,酉时到了,开闸吧。” 少微抿唇,看看脚下摇摇欲坠的水坝,又看看远方仍然没有燃起的烽火,道:“等等,再等等……” “殿下,不能……” “我说再等等!”少微怒道,“我们还能坚持!为什么不多给他们一些时间!” “是。” 赵梓目露不忍,不再多言,只陪着他站在那里等。 他明白这个决定有多么难下。 烽烟未起,意味着护*的前锋还在与敌人殊死相搏,他们就在两江的泄洪渠上,还在抛洒着自己最后的鲜血去争取胜利,此时若是开闸,便等同于放弃他们,洪水无眼,他们将会与革朗军一同被淹没。 那些都是为国拼杀的忠勇之士啊,难道要让太子殿下亲手送他们去死吗! 酉时一刻。 第三道烽烟依旧没有燃起。 少微看到峡林城的守卫前仆后继,抵抗着几近疯狂的革朗军,看到水坝已然摇摇欲坠,操控闸口的将领用肩膀抵着转轮,等候他的一声令下。 天幕沉沉,任凭苍生无助,依旧没有一丝怜悯。 少微摸了摸系在衣襟内的半枚勾股弦符,抬起了手,轻轻挥下。 他说:“开闸。” 他的声音被吞没在轰隆而下的江流中。 撤不了了。 北峪关就在数里之外,可是华苍知道,他们无法过去了。 木那塔自知中计,竟是不进不退,只死死裹住他们这支护*,全然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两支军队死伤各半,势均力敌,华苍无法,只能与之缠斗撕咬。 好在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取了木那塔的首级。 也算是告慰了父兄的在天之灵。 只是没想到这木那塔的鹿角军当真彪悍,主将死了也不溃散,反倒更加激愤地冲杀。 华苍已经力竭。 他的战甲早已伤痕累累,血与灰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印记。 右肩至胸口的刀伤迟迟未愈,长时间的征战与疲劳令伤口逐渐恶化,化脓溃烂,他能感觉到汩汩腥血浸透自己的内襟。 酉时了。 小瞎子应该要开闸了。 他没看到第三道烽烟,怕是会下不去手。 早知道送他回京了,好过让他做这伤神之事,还要为我难过。 真的没有开闸…… 好罢,那便再打一会儿罢。 心脏还在奋力跳动,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华苍抬手抹去额角汗水,高高举起将旗,大喝道:“革朗不灭,誓不回关!杀!” 将士们拼着最后一口气冲阵:“杀!” 为了给主将报仇,迎面来的敌人数不胜数,华苍一身杀气地劈斩,以一敌十,以一敌百,敌人的血,自己的血,染了他满头满身。 又一剑下去,他肩膀剧痛,手腕微颤,竟未能击退那几名士兵。那几人不要命地冲上来,死死缠住他的四肢,华苍狂吼一声,反手削下一人臂膀。 扑通、扑通、扑通。 他耳边听到敌将长刀破空之声,却终是无力避让。 高热的身躯中钉入了透凉的兵刃,斜侧又有一刀划过了他的咽喉。 扑通……扑通…… 天地皆寂。 在他身后,是奔腾而来的江水。在他面前,是敌将绝望的双眸。 华苍拄剑回首,望着家国城池的方向,忽而笑得洒脱。 恍然间看到那个少年,在千阶台上惊鸿一瞥。 在戒律堂中攥着他的袖口,亦步亦趋。 在繁华街巷里拉扯劝诱,磨他去他的羽林军。 在每个相伴的夜晚,与他经过明灭灯火,遥遥归路。 在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定他生死,送他远去。 “这叫勾股弦符,保平安的,送你了。” “等我好了,给你重做一个……别人都是写诗词来着,你我……” 他将剑插|入河床中,用最后的力气,去捡那半枚符。 扑通。 黄沙一落,白骨生根。 其他的一切,都被这浩大的洪水冲刷干净,不留痕迹。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赵梓忧心的低唤,少微缓缓睁开眼。 他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 开闸之后,有一瞬间,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江河奔涌,水坝塌陷,旁人焦急大喊,他看得到这些,却什么也听不到。 脚下的土石松动,很危险,可他不想动。 为什么不能纵身跃下,随着这些洪水而去呢? 与其他亲手送自己的将士们去死,不如他陪他们一起去吧。黄泉之下,他来为他们招魂引幡,为他们拜将封侯。 有何不可? 兴许华苍也在那里等着他,这水会带他去见他,几个瞬息,也就到了。 他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赵梓看他怔怔迈步,竟是要往水坝边缘走去,情急之下不顾礼数,拽着他朝岸边奔逃。 待到岸边,少微忽觉胸口剧痛,生生喘不上气来。 他仰头看天,想要呼喊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继而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什么时辰了?”少微问。 赵梓松了口气:“殿下,亥时三刻。” 少微起身整理衣衫,一块木牌从他衣襟中掉了出来,他拾起题牌,端看一番,自语道:“这红绳怎么断了。” 又问赵梓:“战事如何了?” 赵梓嘴角扯了个笑:“胜了,我军大胜,落沙城夺回来了。” “峡林城呢?” “水坝有一小部分发生了坍塌,峡林城南面被淹了,附近百姓已经迁走。革朗退兵后,城防也已重新部署,殿下放心吧。” “啊,那我该换身衣服。”营帐中微弱的烛火不足以让少微看清事物,赵梓要帮他,被他挡了,“我自己来。” 他摸索着为自己穿上繁复庄重的衣袍,又将那题牌的红绳重新打了个结,拴在衣带上:“走吧。” 赵梓忙问:“去哪儿?” 少微说:“去北峪关。” “殿下,明日再去吧。夜路难走,革朗刚刚撤军,说不准还有些逃散的兵……” “我军大胜,我身为监军,身为太子,怎能不前去迎接。” “……是。” 赵梓劝阻不住,只得相陪。 出得营帐,少微下意识要去牵身边人的衣带,回过神来,又收回了手,让两名羽林卫举了火把,照着前路。 他们一路策马狂奔,绕过已成汪洋的沙河,在隔日到了北峪关,正值黎明之前。 他擅自前来,裕国公原想责备几句,但见了他,责备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只拍了拍他的肩,与他一起站在城墙上,迎接归来的大军前锋。 城墙之上,四野黑沉,少微看不清晰。 夺回落沙城的护*刚刚布好守城卫兵,清扫完战场。 如此得胜归来,却是一片肃穆。 少微问:“为何无人欢呼?” 没人答他的话。 城墙之下,哀恸哭声隐隐传来。 少微问:“为何哀哭不止?” 近万人出战,回来的不过寥寥数十人,他们一身落拓,步履疲惫。 几名将领沉默着登上楼来。 少微轻唤:“华苍?” “……” 他睁着空茫的眼,又唤一声:“华苍?” 廖束锋走到近前,将一柄剑跪地呈上。 少微闭了闭眼。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那人的气息似乎还残留不去,就像那夜在观星台,他与他咫尺相对,他还会问—— 看得到我么? 还怕么? 承君一诺,他的羽林郎为他守住了边疆。 可是他的漫天星辰都陨落了。 少微伸手接过重剑,缓缓抚过剑上的污尘血迹,喃喃道:“你的剑……锈了啊。” 第一缕阳光冲破了云层。 少微眼睛忽地刺痛,他仰头看天,视野茫茫,炽目的光亮中,有人身穿战甲向他走来。 他仿佛迎回了自己的日光。 ******* 天开见光,流血滂滂。 羽林折辉,天子孤妄。 -卷二关山千里夙夜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