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识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首宋真宗的《劝学诗》,是鼓励男儿勤奋苦读、以便科举参政有所作为。千载之后读来,诚恳劝教之意,犹自娓娓悦耳。今日之中华大地一样尚学崇才,高考类似昔日的科举、是相对公平的学子进身之阶。多少莘莘学子寒窗苦读,创造着自己的命运。 大明永乐十二年,七月。 京城应天府(今南京)原本人烟阜盛,这一个夏季更加热闹非凡。原来,今年是大比之年,八月初九日起,这里将举行三年一次的乡试。 乡试即省级考试,取中者称为举人。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是亚元,前五名都叫经魁。历史上最有名的解元,是明朝中叶的吴中才子唐寅唐伯虎,在江南贡院乡试考了第一名,一生被尊称为“唐解元”。 直隶全省的秀才自春夏便云集金陵,帝都到处是唐巾儒袍的文人秀士。尤其秦淮河畔靠近贡院考场一带,简直有些拥挤。 陈琙缓步踱在河边,遥望贡院,心中发愁。 暮霭苍茫中,贡院巍峨壮丽。翘脚牌坊的重檐展翅飞翔在橙红的空中,“贡院”两个鎏金大字在夕阳映照下闪闪发光。两侧朱红漆柱上一幅楹联,写的是“圣朝吁俊首斯邦,看志士弹冠而起;天府策名由此地,喜英才发韧而前”。 志士弹冠英才发韧,可是志士英才必得是男子。 县学府学都打点混过去了。这贡院,能顺利进去吗? 听先生说,点到名字进场时,会有监临搜查有无夹带。虽然太祖有令不得对读书人无礼,只是例行检查;可是,即使拍一拍摸一摸,他们、会发现自己是个女子吗? 陈琙默念楹联,叹了口气。 走过贡院、途径孔庙,陈琙想了想,天色已晚、还是改日再来。身后的书僮锄药问:“少爷!咱们去哪儿?” 陈琙笑道:“这里太吵,沿河边走走,看看秦淮河风景。” 一路往东,过文德桥、武定桥、来燕桥、利涉桥,渐渐地人声不再那么嘈杂,河水也益发清澈。陈琙心中欢喜,继续往前踱去。 天色慢慢暗下来,一弯新月缓缓升起,不知不觉间,远离了喧嚣。这里似乎是个渡口,河岸用一溜碎石青砖砌得整齐,杨柳翠竹沿岸碧绿,长长的青石台阶年久被踏得光亮鉴人,弯两弯通达河面,月光下、河水波光粼粼。 远处有艘画舫,隐隐传来箫管声丝弦声说笑声。 陈琙微微一笑,秦淮风月天下闻名,“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隔岸开朱箔,临风弄紫箫”。岂非说的就是此时? 忽然,身后猛地一声低喝:“别动!” 陈琙和锄药吓了一跳,回头望去,三个身影蹑手蹑脚地正掩过来。 领头的是个少年,一袭琥珀色锦衣,袍角随意掖在腰间的玉带上。粉底朝靴一大步在前、一虚躬在后,身体前倾,右臂高擎着个网兜,浓眉下的大眼紧张地凝视着陈琙身前的地面。 陈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蛐蛐!黑光油亮,个头颇大,似乎发觉了有人要抓自己,警惕地转头“瞿瞿”叫了两声,往前蹦了蹦。 锦衣少年大急,疾步跨上,已经来不及,蛐蛐三跳两跳到了河边,一转眼不见了。 少年不死心,沿着河岸弯腰仔细搜寻,身后的两个短衫随从也拨开草丛搬走石块一起找,那只蛐蛐却再也不见踪影。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少年恨恨地一扔网兜,颓然在河岸的石阶上坐下,沮丧之极。 陈琙一向贪玩,想了想,双手掩口,轻轻一声“唧唧吱”蛐蛐叫声响了起来。陈琙蹲下身,又冲河边“唧唧吱”叫了两声。 少年一愣,四顾看了看,醒悟到是陈琙的口技,不由大喜,缓缓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陈琙身旁,蹲在了右侧。 陈琙叫了大约有十来声,一只蛐蛐自河岸边探头出来,双翼竖起,“唧唧吱”也叫了几声。少年仔细望了又望,正是刚才那只健壮的大蟋蟀,心中一喜,轻轻拾起网兜。 陈琙侧身看他一眼,摇摇头示意再等下,掩口又叫了两声“唧吱唧吱”。蛐蛐放了心,往前跳两跳,停在了陈琙近前。少年右臂一轮,网兜从天而降,正好罩住,不由狂喜大笑:“哈哈!这可逮着你了!” 陈琙放下双手,伸头来看,真是只好蛐蛐。皮色赤中带黄,个大腿健,牙口锋利,不由赞道:“这只好!” 少年满脸喜色,心痒难搔,回头吩咐:“快把家伙拿过来!”两个随从一矮胖一高瘦,迅速捧过来一只斗蟋蟀用的青花瓷罐。 陈琙见斗蛐蛐,再也走不动路,抬头望了望月亮:“那边亮一点,挪下地方。” 少年嗯一声,捧着瓷罐挪了挪,看看够亮了,侧头问陈琙:“你觉得哪只能和此赤将军一战?”已经把刚捉到的这只封为了赤将军。 陈琙伸头仔细看了看他两个随从拎着的几个蛐蛐笼,摇首笑道:“恐怕都不成。” 少年挠了挠头:“姑且一战。”取过一只笼子,放出了里面的蛐蛐,一边喝道:“武千户!上!” 赤将军一见罐里来了对手,立刻鼓起双翼,大声鸣叫,声势颇为惊人。武千户竟然有些惧怕的样子,往后退了几步。 少年有些生气,手中的日茝草拨了两拨:“武千户!别孬种!” 武千户鼓足勇气,也竖翅鸣叫一番,鼓勇上前。两只蛐蛐迅速张开钳子似的大口,蹬腿鼓翼咬在一起。 少年和陈琙齐声大叫:“上!上!”两个脑袋凑到了一起。 进退滚打不过三个回合,武千户偃旗息鼓败下阵来,远远地逃到了石盆边缘。赤将军高昂双翼,傲然长鸣。 少年一连换了四只蟋蟀,赤将军都轻松获胜,鸣叫得一次比一次响亮,隐隐似有金石之声,昂首阔步,看起来十分得意。 陈琙笑道:“它要奖赏呢。你这其它的不用试了,肯定不成的。” 少年心中欢喜,笑道:“升它官吧!不做将军了”,抬头看了看面前渡口的“桃叶渡”石碑,随口道:“封为桃叶帅,如何?” 陈琙拍手笑道:“好啊!当得起。” 两人兴头头地把桃叶帅收了笼子,相视一笑,都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少年见陈琙一袭藏蓝文士袍,头戴儒巾,身形瘦小尚未长成,笑问:“兄台自何处而来?参加今年大比的?你太小了吧?” 陈琙脸一红:“小弟陈琙,公孙琙之琙,字瑈璇,也是斜玉之瑈璇。今年十八,是苏州府的秀才。” 少年笑道:“你有十八?我也是洪武三十一年生的,不过我是二月初九,比你大几个月罢?” 少年和陈琙站在一起,高了大半个头;比起陈琙的瘦削文弱,又魁伟轩昂,说二人同年、确实不怎么象。陈琙张了张口,颓然放弃。 少年含笑安慰道:“你爹娘定是爱煞了你,当你如宝似玉。”见他白玉一样的面孔上两点红晕,笑道:“面如冠玉,风神如玉,玉树临风,君子比德与玉。。看到你都想起来。” 陈琙脸更红了:“兄台如何称呼?” 少年看看他,迟疑了下说道:“我叫展基,就是本地京城人。” 陈琙躬身一揖:“展兄。”望了望桃叶帅道:“想不到这河畔能有这么好的蛐蛐。” 展基大感兴味:“河畔的为何不好?” 陈琙略感诧异他不懂:“河边的土壤太潮湿了啊。蛐蛐不耐干燥可也不能太湿,稍微润一点的山坡田野最喜欢。我们老家那里有个乱坟堆,里面的蛐蛐可多,而且好勇猛。哇,有一年我捉到一只顶厉害的,简直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惜没过得了冬,那年冬天太冷了。” 展基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这里跟着叹气:“真可惜!你送到我家里就好了,我家里暖和。” 陈琙忙道:“也不能太暖呐。” 两个少年人,说到蛐蛐、说到各种游戏,竟是无比投机。一来年纪相仿,二来展基是自幼无伴长年孤单,瑈璇是乍到京城人地生疏。此时比肩坐在河岸石阶上,说起种种趣事糗事,不由得双双眉飞色舞,时时抚掌大笑。 展基好奇:“瑈璇,你怎么会口技?”不知何时已经直呼其名。 瑈璇笑:“玩儿呗。不光捉蛐蛐,其它也可以啊。”说着望了望河畔的一丛青竹,正有一只画眉鸟在枝头宛转啼叫。瑈璇双手掩口,轻轻两声“呖呖”,画眉一转头,望了过来。 瑈璇凝视着小鸟,口中叫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快,高亢激昂、激越奔放。画眉鸟转转毛茸茸的脑袋,凝神细听,一边在枝头思索着踱了两步。瑈璇忽然吊一个高音,声入云霄,盘旋翻腾,又一个折身陡然降落,“呖呖呖呖”不绝似珠落玉盘! 画眉鸟不再迟疑,纵身扑棱棱飞了过来。瑈璇伸出左掌,月光下如银似玉,与袖口的白边连在一处。展基脑中不知怎么飘过一句晋书“捉白玉柄塵尾,与手竟无分别”,看看这个瑈璇小秀才、真是粉堆玉琢,不由暗笑。却见画眉鸟毫不迟疑地停在了他手掌上,瑈璇右手掩着的口中,变成缓缓而行的“呖呖呖”,温柔缠绵。画眉鸟眼边的白色蛾眉跳了几跳,竟似有几分害羞,小脑袋贴紧了瑈璇的手掌。 展基看得有趣, 忍不住伸出大手轻抚小鸟,画眉乖乖地伏在瑈璇掌上,动也不动。瑈璇松了右掌,口中不再发出声音,画眉鸟停了良久,似从梦中醒来,抬起了脑袋。瑈璇一扬手,画眉鸟展翅腾飞,留恋地在半空盘旋两圈,终于倏忽飞走。 展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鼓掌笑道:“好玩儿!太好玩儿了!还有什么?” 瑈璇笑:“多了。吴江是水乡,出门经常要划船,抓鱼摸虾都有用。” 展基兴奋不已:“你吹给我看看。” 瑈璇笑着摇头:“这会儿河上有船不行。” 展基一怔:“你还能把船弄翻了?我不信。” 瑈璇笑笑不否认,却也不肯再卖弄,岔开话题问:“桃叶帅回到展兄府上,能排到第几?” 展基喜滋滋地:“我还有飞将军,铁罗汉,都是很厉害的。这个要比了才知道,回去让它们先斗斗看。。。” 不知说了多久,瑈璇猛然醒悟,抬头望了望天:“我该回去了。” 展基似是恋恋不舍,看看瑈璇又望望天,终于点点头:“那我送你。你住哪儿?”说着挥挥手,两个随从收拾了蟋蟀罐蛐蛐笼,跟在二人身后。 瑈璇道:“家母不放心我投客栈,写了信让我投奔先考同年,就是礼部主事尹大人府上。偏生我前儿到的时候尹年伯不在,见了尹伯母,安排我先住在了尹府西厢。” 展基微微沉吟:“礼部主事尹大人?” 瑈璇解释道:“尹大人,上昌下隆。尹府就在贡院不远箍桶巷那里。” 两人沿着秦淮河向西往回走,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贡院附近。天色已经很晚,仍有不少秀才在转悠踱步。此时的应天府,担当了明初洪武建文永乐这三朝近五十年的盛世帝都,人口过百万,繁华阜盛不仅举国无双,放眼世界也是毫不含糊的第一大都。瑈璇来自吴江,虽然富庶到底是个小地方,看着这帝都夜景,不时啧啧称赞。 转过钞库街,琵琶巷,便到了箍桶巷口。尹府是个普通的四进小院,白墙黑瓦,两扇朱门。门口一个老家人坐在竹凳上,正摇着蒲扇赶蚊子,见到瑈璇笑着站了起来。 瑈璇打个招呼便转过身笑道:“好啦,我到啦!”寄人篱下,不好邀请展基进去。 展基却依旧不舍,望着瑈璇问道:“那你早些歇息。我明天来找你玩儿好不?” 瑈璇拍手:“好啊!你家里可以吗?”神态娇憨,是真的欢喜。这两日在金陵转悠只有锄药跟着,主仆二人都有些摸不着东西南北。 展基扎扎手,笑得漫不经心:“祖父不在,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可管不了我。” 瑈璇有些羡慕:“你父母都在?还有祖父?”见了展基询问的目光解释道:“我家里只有姆妈。” 展基拍拍他表示安慰,瑈璇却下意识地一躲,展基愣了愣,不以为意地笑道:“那我明天上午过来。” 瑈璇颔首,又俯下身、掩口发出“唧唧吱”的声音,桃叶帅昂首振翅相应,一人一蛐聊了会儿。展基依依不舍地离去,桃叶帅在笼中,兀自转身遥望着瑈璇,“瞿瞿”两声,终于转个弯儿不见了。 河畔的月光,透过松香绿的蝉翼纱照进屋内,银辉遍洒榻前案上。瑈璇想着展基和桃元帅,不知不觉中鼻息细细、沉沉睡去,嘴角弯弯兀自带着笑容。自到京城,第一次睡得如此安心香甜。 第2章 乞巧 “吾宁使士负朝廷,不可使朝廷负士” ******************** 弯弯的拱桥、曲折的河道,老家人陈洪摇橹,木舟缓缓行驶在水上。 过了县衙的朱门,远远望得见吴江的县学,一色雪白水磨粉墙、黑石台阶,修得好不齐整。邻居周家的阿哥,郑家的阿弟都在学里上学,戴着头巾穿着秀才服,大家都叫他们生员呐。朗朗的读书声自学堂一阵阵飘过来,好热闹啊。 但是姆妈说:“瑈璇,你不能去学里。在家里读书罢。”谢先生好凶啊,戒尺又打得手肿、吃饭握不了筷子,姆妈心疼地掉眼泪,可早上照样喊:“瑈璇!起来背书!瑈璇!” 瑈璇听到叫自己,嘟囔着“别叫我,让我再睡会儿。”一边把被子蒙上头继续睡。可是叫声继续着“瑈璇!瑈璇!”锄药也叫了起来:“少爷!” 瑈璇终于醒了,揉眼听听,居然是展基的大嗓门,这么一早就来了!怎么进来的!瑈璇喜出望外,有些兴奋地应了一声:“展兄早!我这就好!” 匆匆洗漱更衣,出了房门,展基正在院中,斜身坐在太湖石的假山上,还是一身琥珀色锦袍,一条长腿撑在地上,另一条随意地一荡一荡。见到瑈璇笑道:“你也太懒了。走,出去玩儿!” 瑈璇不好意思地笑笑:“今天睡晚了。去哪儿玩?” 展基笑道:“今儿是双七,女子乞巧、你这要考状元的可不得拜拜魁星?” 瑈璇一怔,可不是,已经七月七了。 锄药在一旁笑问:“ 少爷,行囊里的书,要不要晒一晒?”江南七夕风俗,衣物和书籍都在这天要晒晒。 瑈璇犹豫着望望展基,展基笑得漫不在乎:“今儿咱两去玩儿,不要他们跟着,如何?咱们也不用等他们。放心,京城里我熟悉,管保丢不了。” 瑈璇一笑:“好。” 二人相携出了尹府,钞库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热闹嘈杂。很多人家门前屋后放着晒书的木台、晾衣的竹架。瑈璇笑道:“皆纱罗锦绮。” 展基指指有一家挂了几件布衣布袄:“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瑈璇不由大笑:“展兄!” 相传晋时名士阮咸阮仲容,在七月七这日见其他阮家晒纱罗锦绮,便用竹竿挂了件粗布犊鼻裙,然后说了这句“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展基笑人的本事也真有两下子。 两人走出钞库街,见人流三五成群,道上各种摊贩密布,此起彼伏地吆喝着。瑈璇见着稀奇,一个个看过去,不时侧头问问展基。展基也有好些是第一次看到,他却不似瑈璇那么腼腆,不明白的抓着摊主就问。 当时十五世纪初的地球村,是怎样的状态呢? 美洲不谈,阿兹特克文化、印加文化在之后欧洲人征服美洲后都消失湮灭。巴尔干半岛正被奥斯曼突厥人控制。俄罗斯刚摆脱了蒙古人的金帐汗国。意大利由日耳曼族神圣罗马帝国统治,还在蒙昧神秘主义的神权之下。 德意志正在酝酿汉撒同盟这种类似行会的组织,经济落后得还不能自给自足。斯堪的纳维亚的三个国家虽然通过联姻合而为一,也是在苦苦谋生的状态。西班牙葡萄牙穷得正在绞尽脑汁找通往中国的新航线。 稍强的,当然有英国法国。这两个国家正在进行“百年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一百年,期间最出名的出了位圣女贞德。而直打到十五世纪中,才由庄园经济和大小贵族的藩属关系,进化到了国家君主制度。而我们中国,中央皇权自秦始皇建立起,至大明已经有一千六百年。 唯一自以为能与大明稍抗衡的、是中亚的帖木儿帝国,可也在永乐初年,识相地对永乐大帝俯首称臣,按元例进贡了。 所以此时的中国,傲踞世界东方,经济军事科技政治与文化都是全世界神往到瞠目结舌的天朝帝国。而金陵,毫无疑问的是这个帝国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繁华似锦、令人眼花缭乱。 瑈璇放眼望去,新鲜物事一大半不识得也就罢了,各种人物也是形形色色。阔袖的朝鲜人,光脚的日本人,红袍的西藏喇嘛,黝黑的天竺僧人,高鼻深目不知哪里来的。。。瑈璇一一问过展基,更觉新奇无比。 一个中年妇人摆几只巨大的水盆在路边,放了个针盒在旁,几个少女围在盆边掷针入水,据水底的针影看是否得巧。瑈璇往年在家和母亲也玩这个,便多看了一眼。 摊主热情招呼:“这位秀才相公!过来试试!”少女们见瑈璇温润如玉,展基英姿勃勃,真好一对美少年,齐齐鼓掌相邀。瑈璇见这些京城的少女落落大方、与吴江的颇不相同,不由驻足凝望;展基哈哈一笑,拖他到了盆前,抓了一把银针塞在瑈璇手中:“你掷个看看!” 瑈璇并不推辞,半低着头,随手一洒。银针落在水面,浮浮沉沉,随盆中水波荡漾。待水面静下来,摊主倒吓了一跳:“秀才官人!你这扔得好!是北斗七星呐!” 果然,一把银针漂浮水面,不知何时漂成了北斗星的形状,水底倒影幢幢,似极了夜空中的北斗,第一颗星的位置几根银针交集成一大颗星的形状。 展基大笑:“而且这奎星可大,兄弟此番必定高中。”围观的少女一起拍手祝贺。瑈璇不由红了脸,和众人拱拱手转身便行。展基扔了把铜钱给摊主,几步追了上来。见瑈璇眉头轻蹙,问道:“兄弟有何心事?” 瑈璇摇了摇头,勉强一笑:“没事。”满腹锦绣,怕的不是考,而是如何进考场?姆妈的这番心愿,可能实现? 展基尚未说话,瑈璇肚子忽然咕咕叫了两声,早上见展基在等便没吃早饭。瑈璇听到叫声,又红了脸。展基笑道:“不觉已经过午,咱们去吃饭吧?”不由分说拉着瑈璇便往前面一排酒楼走去。 “金陵春”“晚晴楼”“得月台”“永和园”。。。秦淮河畔聚集了帝都最好的酒楼。或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或别出心裁特意竹篱茅舍;或纱灯朦胧风月无边,或飞檐上高挑酒幌酣畅淋漓。 瑈璇一路看来不由赞叹:“京城风景繁妍,你看这龙楼凤阙之崇华,旧时读诗‘楼台处处起笙歌’、竟是真的。” 展基却似对此美景并不在意:“你想吃什么?”一副饿坏了的模样。 瑈璇不由一笑,停住脚步:“那就这里好了。” 左右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成,迎面铜钉朱门,上盈一联“山光悦金曲,潭影耀玉人”。二人抬头看去,扉上金字招牌乃是“奇芳阁”。 门口一个斯文干净的小厮迎上来:“二位是用膳?是喝茶?是听曲?” 展基笑道:“饿啦!吃饭!”说着率先进门。朱门之后豁然开朗,几间竹亭月榭围一泓碧水,桃柳成行,错落着些精巧卉石,甚为幽雅。 小厮并不多言,带着二人分花拂柳穿过回廊,进了水边一间竹亭,奉上茶水点心。 展基是真饿了,拈起块云片糕塞在嘴巴里,一边啪啪随意指了几个菜:“快!快些做上来!”才把菜单递给瑈璇:“你再看看想吃什么?” 瑈璇笑:“展兄点的足够了,不用啦。” 展基随意丢下菜单,侧头看着瑈璇笑道:“刚才说到魁星高中,我看你有些闷闷的样子,不知为何?”相识不过两日,展基已发现瑈璇和自己一样贪玩,说到抓鱼摸虾捕鱼套鸟这些,竟是无一不精,二人趣味相投总是笑声不断,难得见瑈璇闷闷不乐。 瑈璇有些犹豫:“若论考试是不怕的,横竖四书题经题,小弟不才,在苏州府算个人物。只是”,望了望展基,迟疑着说道:“小弟素有洁癖,又触痒不禁,很怕这进场搜检,不知道是什么程度,是否辱没斯文?”说着又是愁眉苦脸。 展基听得大笑:“你就为这个发愁?” 瑈璇见他笑,不由满面通红:“这有什么好笑?” 展基好容易止住笑:“不笑不笑,不是笑你。”侧头看他面红耳赤眉头紧蹙,竟真是烦恼,不由又觉得好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为这事担心的。” 瑈璇不答,想到进场,叹了口气。 展基道:“传闻礼部尚书吕大人曾云‘与试之士,皆为歌鹿鸣而来者也,祖宗待之甚厚,不过防之。如何使之囚首诟辱于奴隶之手? 吾宁使士负朝廷,不可使朝廷负士’。考场虽有搜检官,只是看看有无怀挾,不会怎么样的。” 此时尚是大明初期,科举考试进场的搜检、相当宽松。后期作弊的考生越来越多,搜检也越来越严格,到了清朝、竟然发展到脱衣检查。 瑈璇望望展基,仍然愁眉不展。 展基笑道:“好啦!这事交给我吧。进场是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和八月十五共三日吧?我让人送你进去,包你不搜检。” 瑈璇迟疑:“听闻很严格的,别连累你。”展基看来是是官宦人家出身,可到底是考场。。。 展基又随意扎扎手,笑得漫不经心:“不是多大事。昨天你见过的我那两个随从荣冬荣夏,识得考场的监试,让他俩送你进去好了。” 瑈璇大喜:“真的?真的可以?” 展基还是漫不经心:“说好了,只是送进场。” 瑈璇拍手跳起来:“当然!考我自己考,我可是满腹锦绣!”兴奋地立刻有些自大。 大明的科举,始于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明太祖朱元璋诏告天下:“自今年八月始,特设科举。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朕将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说的很严厉。 洪武二十年,正式确立了三年大比的制度:即每子、卯、午、酉年的八月举行乡试;第二年的二月会试,三月殿试。 当时除了科举,有多种出仕途径:举荐、恩荫、赀选、升转或国子监直接出仕。但是读书人都以科举登第为荣。两榜出身、即乡试乙榜中举人,再殿试甲榜中进士,是光宗耀祖的极为荣耀之事。 展基见瑈璇得意忘形,伸臂想拍他,半路缩回了手。正好小厮捧着食盘来了,瞬时竹案上摆满。展基瑈璇二人都饿了,忙忙饱餐一顿。 正吃得高兴,回廊里一片嘈杂之声,一群人拉拉扯扯地吵闹着。一个粗声大气的男子气狠狠的:“你既开门做生意,大爷点了曲,就得唱!”口音生硬,似是南方人。 一个浓妆艳抹穿红戴绿的中年女人象是老鸨,陪笑着道:“白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大爷定要一见,这已经拖着病体出来见着了,唱曲是真的不能。园子里别的姑娘也唱得好的,喏,这位紫云姑娘也是本阁的招牌,大爷听听如何?” 男子呸了一声:“大爷是奔着金陵头牌的名声来的,可不要什么紫姑娘红姑娘!大爷有的是银子,识相的就让白烟玉赶紧唱!” 队伍的最后,衣袂飘飘的是位少女。一袭雪白绡衣,领口袖边用了极浅的绿色镶嵌,身形袅娜飘摇如芙蕖出水,容颜娇艳妩媚又似雨润海棠,只是面色憔悴颇有病容。这大约就是什么头牌白姑娘了。 瑈璇远远望着,张大了口,赞道:“哇!这白姑娘好美!”伸长脖子还不够,索性站起身来看。展基望了一眼,继续埋头吃饭,显然不感兴趣。 只见老鸨退了几步,对白姑娘低声劝道:“姑娘,勉强唱一曲吧?这远道的客人特意奔姑娘来的。看妈妈的面子,好不?” 白姑娘蹙眉不语,正欲说话,猛地一阵咳嗽,直咳得立不起腰来。身边的一个丫鬟连忙拍着她的后背,怒声对老鸨道:“妈妈也看看姑娘病得这样子!本来出不了房门,大夫再三说了要静养;妈妈说远道的客人定要一见,这可不已经撑着出来见了?怎么又要唱曲!” 老鸨连忙打拱作揖:“灵霚!我知道姑娘病,可客人在这,定要姑娘唱,姑娘行行好,救救场子!” 白姑娘好容易止住了咳嗽,望着老鸨,微指喉咙,摇了摇头。 男子见老鸨犹豫,大声斥道:“不就是伤风咳嗽?又不是千金小姐,那么娇贵!” 男子身旁几个损友随从跟着一阵乱嚷:“就是!唱曲罢了,还没让你陪少爷干别的呐!”“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了!”“京城头牌原来就这样清汤挂水,还这么矫情!”“当心咱们拆了这园子!”“就是,京城头牌又有何了不起?”不仅丝毫不让,言语中还颇瞧不起京城。 展基正埋头苦吃,听到这里却怒气上冲,左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哪儿来的蛮子!敢在天子脚下欺人!”瑈璇记起展基是应天府本地人,原来这么爱护家乡,不由好笑;看他右手筷上兀自夹着块素鸭,更是好笑。 男子望向竹亭,见只有两个少年,站着的一个瘦削矮小,当下一拍胸脯大声道:“喝!还有管闲事的!大爷我福建董元,到这京城花花世界消遣,有的是银子,偏要见识下这京城头牌!” 瑈璇遥见那白姑娘病体恹恹,忍不住劝道:“白姑娘强撑病体出来见了你,你见到也就罢了、又何必再逼人唱曲?” 董元昂然道:“她既然挂牌做生意,大爷我就是客人,定要她唱!” 几个随从损友齐声起哄:“就是!”“这个小相公难道心疼?何不一起唱一曲?”“小相公白白嫩嫩倒不比姑娘差呐!” 展基听到几人污言秽语,霍地站起,冷冷哼了一声,负手踱出了竹亭,瑈璇想拉也没拉住。董元见他面寒如冰目光锋利,不由退了两步:“你、你要干嘛?” 展基不答,双目微微一眯,身形一晃靠近了董元。董元象是练过功夫的,连忙伸臂格挡;展基却完全不是见招拆招的武功套路,又是一晃已经到了董元身后,双手一上一下抓住了董元的脖领和腰带。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惊呼声中,展基早拎起董元,高举半空,两步到了水边,喝一声:“我让你听曲!”噗通掷进池塘! 几个同行的吓呆了,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奔到池边连声呼叫“少爷!”“董兄!”展基一不做二不休,长腿晃动双臂连挥,又扔了两个落水。在他魁梧轩昂的身形前,这几个福建来的男子直似孩童般毫无反抗之力,剩下四个人连连后退:“你、你、你别过来!” 瑈璇先是意外,接着拍手而笑:“一个蛤蟆四条腿,噗通噗通跳下水!两个蛤蟆八条腿,噗通噗通跳下水!”语声清脆,神态欢喜。 白姑娘正半靠着丫鬟灵霚,两人也忍不住笑出来。老鸨急得一头汗,连声骂小厮:“快叫人!把客人捞上来!”小厮忍着笑,缓缓跑开去叫人。 好在奇芳阁的池塘小巧精致,水倒不深。三个人乍落水中,惊慌失措之下胡乱扑腾,水花四溅、场面极大;一会儿也就自己站了起来,水只齐胸而已。董元头上拖了根水草,脸上几块污泥,呸呸呸吐着口中的沙土,浑身湿淋淋的好不狼狈;另外两个也差不多,自头上水落如雨,颇似池中的两座太湖石假山。 展基袖中摸了块银子,抛给老鸨:“妈妈收拾下,对这些不讲理的客人,别太纵容了。” 老鸨见好大一块白银,怕不有二十几两,不由得眉花眼笑:“谢公子!”敢在京城管这么大的园子,老鸨自然不是简单人物,董元一伙真要闹,老鸨肯定也能应付。左不过是心疼银子,本来指望董元大把花钱,宁可牺牲园里姑娘罢了。 展基不去理她,招手瑈璇,二人出门。经过白衣少女身边,白姑娘深深裣衽一礼,垂着头并不说话,只灵霚笑道:“多谢二位公子仗义!” 第3章 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一转出奇芳阁的朱门,瑈璇便笑道:“没想到,展兄身手这么好。” 展基笑得漫不经心:“是他们不中用。”心中懊悔,这急着离开、可没吃饱,那素鸭味道真不错。。。 瑈璇仰头望望,笑道:“真有招牌,刚才倒没在意。”果然在“奇芳阁”的金字招牌旁,另有一个玄底嵌乌金的木牌,上有“金陵头牌名曲 白烟玉”,还有几块小些的银字牌“奇芳一品 紫云”“奇芳一品 秋香”“奇芳一品 梦珠”等等。 瑈璇有些好奇地一个个看过去,念叨着:“白烟玉,月漉漉波烟玉,倒雅得紧。人物果然也非凡品,我们吴江县城里有个教坊,比起来可差得多了。” 展基诧异:“你去过教坊?” 教坊兴于五代,最初是指管理宫廷典仪中音乐舞蹈戏剧的官署,渐渐演变为女乐演出场所。元时杂剧繁盛,沿袭至明初,所以有的教坊也有演剧。 靖难之役之后,永乐帝将“罪臣”齐泰黄子澄铁铉等家的女眷送入教坊司充军妓,使得当时的部分教坊有了妓院的性质,但绝大部分还是以音乐戏剧为生。直到明朝后期、教坊衰落,才渐渐与妓院合流。 瑈璇红了脸:“去年府学中了,同年拜恩师,大家一起去的。” 展基摇摇头:“这风月声色,竟然蔓延到小小县城!读书人也热衷于此,可见奢靡风之盛!我大明建国不足五十年,尚需勤奋节俭,如何可以如此淫逸享乐?” 瑈璇脸更红了,轻声道:“展兄所言极是。只是风月自京城而来,听闻礼部教坊司下的官妓仅秦淮河畔就有十六楼之多,各位公卿大人府上歌舞奢华,民间自然跟风。” 展基不由得轻叹:“不错,首先错在朝中。”沉吟了一下不愿再想,微微俯身笑道:“再去吃点东西如何?刚才这一闹,我可没吃饱。” 瑈璇好笑,这展基食量可够大的。侧头看见路边小面馆,一笑进馆。板桌竹凳,倒还干净。要了两碗阳春面,浇上爆鳝丝,又四屉小笼包,都归了展基。展基风卷残云,吃得津津有味。瑈璇筷上夹着个包子一直没动,笑吟吟地看着展基。 展基将鳝丝面小笼包扫荡一空,笑道:“总算吃饱了。”见瑈璇还在翻着那一个包子,顺手夹过塞进嘴里:“别浪费!” 瑈璇见他嘴角一缕汤汁,连忙袖中取出罗帕递过,展基接过,嘴上按了几按:“你这帕子香得狠呐!不是我说你,你太象个姑娘了。” 瑈璇怔了怔,岔开话题问道:“昨儿桃叶帅回去怎么样?” 展基果然只想着蛐蛐了:“当真厉害!昨晚到家我就试了,我家里的都不是对手!桃叶帅连赢三场,可趾高气扬!”笑看着瑈璇:“咱们几时再去抓几只?” 瑈璇笑:“桃叶帅这样的,可遇不可求,哪能一下子‘几只’啊?桃叶渡那里出了桃叶帅,不会再有更厉害的,咱们得换个地儿。” 二人出了面馆边走边说,河畔杨柳弯弯、微风拂面、游人如帜,两个少年的眼中心中却只有桃叶帅。展基真是个会玩的,眉飞色舞说着家中的宝贝,蛐蛐据说有近百只,还有斗鸡,鹌鹑,猿猴,当然还有骏马。瑈璇天生通鸟兽语,对飞禽走兽有特殊的感情,两人聊得无比投机。 忽然身后匆匆脚步声响,有人叫:“二位公子等等!” 展基瑈璇回头望去,却是刚才奇芳阁的小厮,跑得气喘吁吁地:“可找着二位了!” 展基皱了皱眉:“何事?” 小厮笑道:“小的是奇芳阁的七童。白姑娘感念二位公子挺身相助,派小的送这一缄。”说着递过一封信。 展基不接,望着瑈璇。 瑈璇接过信,拆开来,倒是桐叶笺纸,一笔蝇头小楷极为工整:“妾幼失怙恃,薄命误陷风尘,于兹含污忍垢十载矣。莲性虽芳,无奈身如柳絮汛汛随风,如今之玷辱、甚矣。幸贤昆仲仙驭惠临,仗义相救,使章台之柳足保长条,不甚感激切切。愿几时得睹耿光,妾煮茗焚香请闻新曲,聊示微忱。” 展基听瑈璇念完,皱皱眉:“你想去吗?”瑈璇有几分好奇:“去看看无妨?”展基便对七童道:“那我们不回信了,和你家姑娘说过几日去拜会。” 七童恭恭敬敬地道:“姑娘说今儿七夕,若二位不嫌弃,可否今日便移驾惠临?”展基又皱眉:“白姑娘不是生病?”七童笑道:“姑娘有些咳嗽,唱曲是不成,奏琴却是不妨。” 展基望望瑈璇脸上的期待,知道他想去,笑道:“那好,我们一会儿过去。” 七童大喜:“那么恭候二位大驾。”说着躬身一礼,跑回去报信了。 展基瑈璇便又回身,沿河向奇芳阁走去。瑈璇望着粼粼碧波,好奇问道:“这河为何叫秦淮河?” 展基笑道:“相传秦始皇东巡时,望金陵上空紫气升腾,认为是王气,于是凿方山,断长泷为渎,入于江。后人认为此河是秦时所开,便称为秦淮。” 瑈璇赞叹道:“金陵古都,确实是帝王之地。太祖定都金陵,我大明好生兴旺太平。” 展基微微颔首:“不错。可惜北疆不稳,蒙古人常生事端。” 瑈璇好奇:“听闻如今是皇帝陛下亲驻北京征蒙古?” 永乐元年,永乐大帝朱棣改“北平”为“北京”,称“行在”即皇帝在外时的行都。自此相对于“北京”,金陵帝都也被称为“南京”。 展基轻叹:“不错,天子守国门。皇上原来是燕王时、就数次北征蒙古经略北疆,如今也还是常在北京,蒙古人才不敢乱动。” 瑈璇有些担心:“国不可一日无君,那朝中事务怎么办?” 展基笑道:“太子监国,都是皇太子在处理。”摇摇头,不想再谈这个话题,重又念叨起家里的宝贝。瑈璇果然立刻注意力转移,二人计划着何时再去抓蛐蛐。 走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奇芳阁。傍晚开始上客,奇芳阁生意极好,一拨一拨的客人络绎不绝。七童正等在门口翘首张望,见了二人喜笑颜开,连忙迎上来:“二位公子这边请。” 说着领两人沿左侧一条僻静的小道走进园中,曲曲折折过了几段回廊,渐渐异香芬郁、沁入襟怀。远远望见花丛后一个幽静的小院,月洞门上是“踏香馆”三个字,两扇门虚掩,一株大大的芭蕉遮在一角。 七童放重了脚步,就听得里头灵霚笑问:“可是二位公子到了?”笑吟吟地疾步迎了出来。展基瑈璇便又随着灵霚进了踏香馆。 一进门,好一个雅致的庭院。满园芬芳花草,雪白粉璧的墙角下一丛翠竹掩着口石井,青石井沿镫亮,沿墙稀稀落落散种着桃树梨树,一株圆顶金桂傲踞庭中,桂树后三间青砖瓦房,阔朗明亮。 白烟玉正在房门口,还是一身白衣,只隐隐有藕色花纹,领口镶边也是藕色,见了二人快步下了台阶,含笑道:“二位来了!”声音虽然略带沙哑却是柔媚动人。瑈璇听了,不由眉花眼笑。 几人进了厅内,窗明几净。中间是一幅美人图,侧壁挂着一管玉箫一只紫笛一架琵琶,另一侧置一画屏,屏前一架锦瑟。几上放着一盆兰花草,铜鼎内焚着沉香,案上满满的文房器具、珍美异常。 瑈璇首先赞道:“好!雅得很!” 展基显然不感兴趣,见瑈璇高兴、含笑不语。 白烟玉待二人坐下,敛容整衣,深施一礼:“烟玉蒲柳陋姿,谢二位公子今日仗义相助。” 展基摆了摆手:“不算什么,是那几个福建佬太不像话。” 瑈璇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什么‘福建佬’,福建人不是都这样的。几个斯文败类罢了。” 展基笑:“哦?你干嘛护着福建人?”有些好奇。 瑈璇有些迟疑,半晌道:“先考是福建长乐人。”声音有些低。 白烟玉却愣了愣:“福建长乐?那里可出过几位名人。两年前壬辰科的状元马铎就是长乐人,还有洪武三十年丁丑科的南榜状元。”见瑈璇低了头,白烟玉心中犯疑,缓缓问道:“公子识得南榜状元陈夔陈安仲?” 瑈璇仍旧垂首,半晌轻声说道:“正是先考。”竟有些哽咽。 白烟玉一下变了脸色:“你是,你是陈状元的公子?” 瑈璇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不错。我是陈状元的遗腹子。白姑娘与吾家有何渊源?”看看白烟玉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不应该和父亲认识,也许是两家旧识 ? 白烟玉长吁一口气,站立不稳,坐回椅上,沉默不语。瑈璇呆呆地看着,良久白烟玉一字一句地说道:“先父白信蹈。” 瑈璇大吃一惊:“丁丑科的考官白信蹈?那,那白姑娘如何会在这里?” 白烟玉凄然一笑:“先父与令先尊丁丑年五月同被处死,先父身为主试官罪加一等,全家抄没。我只有三岁,被更籍入教坊司,十岁被发到这奇芳阁。” 教坊司隶属于礼部,最初是只提供宫廷内或庆典时的乐舞戏曲,即官妓机构。后分为宫妓、营妓、家妓几类,以有别于民营的民妓。规模逐年壮大后,不少也就对民间开放,想不到这奇芳阁竟是教坊司的。 瑈璇轻声问:“那令堂大人呢?你还有兄弟姐妹么?” 白烟玉笑得凄凉:“都死啦!谁也找不到啦!” 瑈璇黯然,不知如何劝解,不禁握起她的手安慰道:“姐姐别难过。” 白烟玉怔了怔,瑈璇才想起自己是个“公子”,如何这样随便就握女子的手?掩饰着松了手,不安地看了眼展基。 展基一直不语,默默望着二人。 洪武三十年丁丑年,大明科举考试中发生了著名的南北糊涂榜案。怎么回事呢? 三月会试发榜,所取五十二名贡士全为南方人,是为南榜也称春榜。北方举子以凤阳府学子为首闹事,举报主考官刘三吾和白信蹈“三吾等南人,私其乡”。明太祖亲自查问,命张信等翰林官员复审。 偏生这几人不了解皇帝用心,复审结果维持原榜。张信向朱元璋禀告南北考生确实相差悬殊,认为以文章定优劣是科举惯例,不应有地域照顾。 朱元璋却接到密告,说是刘三吾和白信蹈张信故意以北方陋卷进呈。龙颜大怒之下,安排刑部调查。刑部严训逼供,搞出了一个六百多人徇私舞弊行贿受贿的名单及证词。 明太祖怒极,处死白信蹈张信等试官,仅刘三吾因年老发配充军;南榜状元陈夔被问斩,受牵连者达千余人。朱元璋并于同年五月重新录取六十一名北方贡士,亲擢韩克忠为状元,史称北榜或夏榜。 这一桩南北榜案,一直被认为是桩冤案。为何春榜五十二位入榜者全是南方人?主考官刘三吾解释元朝自北方而来,统治北方时间远远长于南方,摧残了北方文化造成南优北劣。一般的看法则是科举以读书取士,南方文气盛自然南多北少,春榜极端地北方一个没中,不过是碰巧罢了。 这就好比,全国高考统一试卷统一录取分数,清华北大取的全是江苏浙江等南方人,碰巧招生办的也是南方人,那就一定是录取的行贿、招生办的作弊? 展基没想到,瑈璇竟然是南榜状元陈夔的后人,而白烟玉大家闺秀出身竟被没入教坊、更是人间惨事。 半晌,白烟玉拭了拭眼泪,笑道:“瞧我,今日得见陈公子,真是高兴事。怎么倒伤感起来?” 瑈璇望着她:“姐姐叫我小字瑈璇好了。” 白烟玉温柔一笑:“好,瑈璇。”起身坐到琴边,含笑道:“二位宽坐,恕以薄技污尊耳。” 慢拈丝弦,白烟玉缓缓唱道:“梦回故园,燕子重来了。摇床空留痕,木马久无人。罗衣生寒,晓风清峭,思亲已魂销。恨落花,偏似旧时友。” 白烟玉自幼便入教坊,得多位名师教导,词句清、音律正,这番思亲深情更使得其音杳渺凄婉,最后一个友字极低极缓,似有若无,余音袅袅却又绕梁遏云绵绵不绝。瑈璇听着听着,想起父亲含冤被斩,但母亲含辛茹苦抚养自己长大,比起白烟玉幸运不知几何 ? 然而将这南北榜案伸冤昭雪、谈何容易?自己其实不过是一女儿身,又如何能瞒天过海,将这番冤屈上达天庭? 想到心酸艰难处,瑈璇不由目中蕴泪,长长叹了口气。白烟玉右手一划,一曲终了。二人望着铜鼎内袅袅升起的青烟,相顾无言。 瑈璇定了定神,凝视着白烟玉说道:“姐姐放心。瑈璇此次十七年后再入贡院,就是要为先父、为当年枉死的千余南方人讨回公道。瑈璇此生,誓洗此冤,不死不休!” 白烟玉忍了许久的眼泪噗地跌落:“好!我祝公子蟾宫折桂,马到成功。但有烟玉能做的,誓死相助。若能洗先父冤屈,烟玉甘愿以死相报。” 展基忍不住:“哎!你们两个!怎么都死啊活的。堂堂大明天朝、太平盛世,有冤便诉,不用这么苦吧?”对二人这幅惨样似乎极度不满。 灵霚正好进厅内点亮烛火,闻言笑道:“是啊!姑娘天天念叨老爷和陈状元,这不见到小陈相公了?” 瑈璇本是个活泼的,伸头见灵霚已经在院中摆好了香案乞巧,笑道:“是啊!姐姐,咱们出去拜一拜织女和魁星,今儿七夕呐!”说着拉起白烟玉便跑到了香案前。白烟玉见他自然而然地对长姊一样的亲昵依恋,心中感动;展基含笑看着,并不说话。 院中银辉遍洒,暗香浮动,长条香案上供着香瓜水蜜桃等时鲜瓜果。瑈璇点了支沉香,插在三脚铜鼎中,屈膝跪在案前,遥望星空,轻声祝祷:“瑈璇甘愿赴汤蹈火,只求早日洗脱南榜冤屈,昭雪枉死千人。” 白烟玉也盈盈跪倒在瑈璇身旁,喃喃道:“烟玉愿助瑈璇功成,慰先父在天之灵。”侧头凝视着瑈璇,轻声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瑈璇一怔,这一句出自秦风无衣,说的是秦军战士出征,想不到白烟玉志坚若此。瑈璇迎着她的目光,含泪说道:“与子同仇,与子偕行。” 浩瀚深邃的夜空中、群星璀璨,北斗七星和牵牛织女星在今夕份外明亮。星光明灭闪烁,似是听见了踏香馆中二人的誓言。一群喜鹊叽叽喳喳振翅飞往高空,杳渺的空中仿佛真架起座鹊桥。 展基负手立在庭前,望着虔诚相拜的二人,若有所思。 第4章 乡试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 自此,瑈璇每日与展基抓鱼摸鸟,与白烟玉抚琴吹箫,三人有时结伴出游,也时常吟诗作赋饮酒流觞,玩得不亦乐乎,只觉时光飞速而逝。 展基不喜欢奇芳阁的歌舞戏曲,但尹府不方便常去,也只好到奇芳阁蹭地方。瑈璇惊讶地发现展基作得一手好画儿,于是常与烟玉一起看展基画画儿。 他工山水人物走兽这些也罢了,竟然连花鸟草虫也无不殝秒。有次见到踏香馆院里的两只花猫,一时兴起随手提笔画了幅《花下狸奴》,假山前一只白猫添爪子,一只花猫晒太阳,简直活灵活现。瑈璇看看画上的猫咪,看看展基高大轩昂的模样,不由笑弯了腰。展基漫不经心地笑着又在画角题上“长春真人”,字迹圆熟遒劲,一看就是师从名家,令瑈璇白烟玉肃然起敬,啧啧称赞了半天。 笑闹间,一个月很快过去,明日就是乡试大比之期了。 华灯初上,瑈璇和角门的家人打了招呼,轻手轻脚进了尹府,回想刚才白烟玉的殷切祝愿,心中暗自轻叹。正欲往西厢房走去,管家尹勤迎上来笑道:“陈公子,老爷今儿回来了。请公子回来便去一见。” 瑈璇有些意外,连忙跟着管家,到了前厅。厅前一丛白兰花正开得蓬勃馥郁,匾上却是“芝秀堂”三字。厅内甚为精雅,墙上几幅字画,瑈璇仰首瞻玩。一阵脚步声响,一个青袍员外缓步而来,中等身材有些矮小,但仪表堂堂,气概不凡 。 瑈璇连忙整整衣容,上前拜见。这便是当今礼部主事尹昌隆,今年已经四十六岁,江西泰和人,昔日在丁丑科时与陈夔同年,殿试时一齐高中,是南榜中的榜眼。 瑈璇算是年侄,不敢当客礼,再三谦逊才斜身在西首坐下,问候寒暄了好一会儿。 尹昌隆见瑈璇虽然文纤瘦弱,但举止舒徐,应对得体,颇有几分欣喜,含笑道:“回想当年令先尊,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不想今日得见贤侄,风采肖似令先尊,令人深幸。” 瑈璇见他感慨,不由得有些心酸,恭敬答道:“多谢老年伯谬赞。小侄幼失怙持,无缘得见先考。家母女流,亦不甚清楚当年事由。年伯可否告知一二?” 尹昌隆见瑈璇询问十七年前旧事,愣了愣,一时踌躇不语。 当年与陈夔同进一甲,和探花刘仕谔三人在奉天门外披红挂彩,高头大马游京师都城一圈,锣鼓喧嚣,百姓夹道喝彩。此份风光倒也罢了,十年寒窗得遂平生之志,从此可以大展鸿图一展抱负,是最重要的。 没想到,仅仅十来天,太祖就命三人协同翰林侍讲张信复审北方考卷。 自己揣测皇帝的心意,是想安抚北方读书人,特别是中都凤阳府的举子。和陈夔商议之时,陈夔却不以为然,坚持以文章优劣定高下,不肯妥协弄假。结果陈夔看了北方试卷,认为无一可取,而自己挑了篇相对好的推荐朝廷。 当时和自己一样“慧解圣意”的还有戴彝,阅卷后也是取了两篇北方卷子。果然,太祖见张信陈夔坚持原则不识时务,龙颜大怒,除了自己和戴彝,将南榜牵涉的所有人全部治罪。陈夔更是被判行贿,名节遭污。 可是这些,事关太祖,皇权大过天,如何能和这稚气未脱的陈秀才说? 瑈璇见尹昌隆不语,不敢催促,静静望着他,清澈的眼中有些疑惑。 良久,尹昌隆轻叹一声道:“令先尊,人品是极好的,吾等同年几人,脾性也甚相投。只是在朝中为臣,亦不可太过执泥。” 瑈璇听了不大明白,接着问道:“年伯,家母说,先考绝不可能行贿。当年的考官刘大人和白大人也都是耿直不阿之人,如此举世瞩目的大考,怎么可能受贿?” 尹昌隆见瑈璇不懂,心里暗叹他还是年幼,道:“当年圣旨下到刑部,刑部遵从圣意,查出了受贿的名单,涉及六百多人,并不是无凭无据。” 瑈璇睁大眼睛望着他,有些急:“先考当年中状元时的文章,传诵一时,小侄不才,也觉得煌煌如黄钟大吕之音。先考这个状元,分明是名至实归。怎么会行贿?” 考试之后,主考官会将应试士子的优秀试卷刊行,以作范例,称为“试录”或“闱墨”。好文章常常传颂多时甚至多年。 尹昌隆不忍,温言劝道:“贤侄,十七年前的旧事,当日已有定案,若要翻转不是易事。明日便是大比之期,贤侄收敛心神,先好好考试吧。” 瑈璇无奈,只得起身告辞。尹昌隆说了些考试中的注意事项,又唤来尹勤吩咐他准备明日送考。瑈璇心中不虞,怏怏睡下了。 八月初九,瑈璇一早便被锄药叫醒,看看大约还只寅时三刻,锄药低声道:“尹管家来叫过两次啦!”瑈璇洗漱出门,见尹昌隆已经等在芝秀堂间,急忙上前行礼寒暄。 尹昌隆见他今日头戴唐巾,一袭藏蓝长衫,手中握柄折扇,风流儒雅;虽尚年幼,却酷似当日陈状元的模样,不由心中一酸。急忙别过脸去咳嗽了两声,掩饰着不紧不慢地嘱咐了几句。 尹勤把手上的考篮揭开,说给瑈璇锄药听:文具,食粮,面巾等等,交代清楚,便领着二人出了尹府。尹昌隆目送着瑈璇的背影,眼眶却湿润了。 此时天才朦朦亮,东边一角天空微露曙光。夏末的清晨仍有些燥热,瑈璇轻摇折扇,见街道上三三两两都是秀才蓝衫,想来都是赶考的。 不多远到了孔庙附近,已经是人流汹涌,再往前走,就有些挤得走不动了。考生以及送考的家人家丁挤在一处,都有些兴奋慌乱焦躁,仰首翘望着贡院的方向。维持秩序的巡察监临高声吆喝着:“不要挤!依次进场!” 瑈璇见到这场面,突然一阵心慌:等了十几年,多少苦读的清晨黄昏,多少悬梁刺股的不眠之夜,就是为了这一天! 众人拥挤的气味扑面而来,瑈璇有些头晕,额角密密地渗出汗珠。 头昏脑胀中,一个浑厚的叫声惊醒了瑈璇:“瑈璇!”是展基! 远远地,展基高大轩昂的身形立在河畔的一株垂柳下,正冲着瑈璇招手。脸上还是笑得漫不经心,夏日的晨曦缕缕透过柳枝,红彤彤印着他琥珀色的锦衣,形成一轮柔和的光圈,令瑈璇忽然无比地安心。 瑈璇激动地高叫一声:“展兄!”奔了过去。 展基见他一头的汗,故意嘲笑道:“怎么?怕成这样?” 瑈璇红了脸:“我没见过这么多人……” 展基笑道:“这几年都差不多,今年直隶是九千二百多名秀才应考乡试,估计下次就要过万人了。” 锄药听着砸舌:“那能取多少个举人啊?” 展基望了眼瑈璇:“没有定数,看文章优劣。不会超过一百吧。” 锄药更吃惊了:“一百个里头还不定取一个啊?”侧头担心地看着瑈璇:“少爷!真不中咱就回家,下次再来好了。” 尹勤狠狠拍了他一下:“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乱说话!陈公子满腹诗书,定然高中!” 瑈璇望了望那人群,考生小的和自己差不多大,更多的是青年人和中年人,也有不少两鬓已经花白的。 乡试考举人并无年龄限制,历史上自十三岁至一百零三岁的考生都有过。而中举最大的是唐朝的尹枢,七十有余才参加乡试,而后来竟然被点了状元,不知道算不算“敬老”? 然而最多的,却是考了一辈子没中的。按展基这个算法,中的百中无一啊!同样是几十年寒窗。如何能在这么多人中胜出?即使字字珠玑,能否入阅卷考官法眼? 瑈璇不禁又是一阵眩晕,伸手拉住了展基的衣袖。 展基见过瑈璇的诗词文章,文辞秀雅格局高华,真心是个有才气的。但是考试这事,到底是考官主观阅卷,多少有些运气在内,见瑈璇紧张,拍了拍他笑道:“好啦,尽力而为就成。走!进去吧!” 展基身后转出胖子荣东,瘦子荣夏两位随从,接过锄药手中的考篮。 锄药眼圈红红,望着瑈璇哽咽道:“少爷!小的就在这里等您!”倒似生离死别一般。尹勤又呵斥道:“陈公子去考试,你跟我回府!傍晚再来就是!”拖着锄药好容易走了。 于是荣夏荣冬在前带路,展基瑈璇并排在后,往贡院而来。 荣夏荣冬两人并不敢在二人正前方,一左一右微侧着身体,没见他两人怎么使力,人群不知怎么就分出一条通道,展基拉着瑈璇径自穿行而过。 不一会儿到了贡院,一对巨大的石狮倨傲在前,两旁各有一座牌坊,一个写着“明经取士”,另一个是“为国求贤”。瑈璇看到这里,忽然一阵热血上涌,豪情万丈。 多少文人为了这几个字甘愿白首穷经? 昔日唐太宗见到天下读书人排着长队,进进出出贡院考试,抚掌大笑:“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然而这种公开平等的竞争,总比过去以世族门第为标准的察举征辟制和九品中正制好得多吧?孔夫子老早说过“学而优则仕”,真的实现了不是?如果不是这科举,不仅瑈璇,这么多士子,尤其是寒门学子,哪里有什么机会? 石狮后是个三阙巨木辕门,正中门上是“贡院”两个黑字,左额“辟门”,右额“吁俊”,这便是贡院大门了。瑈璇远远见荣夏和门口的监临不知说了些什么,晃了个黄色的物事,监临面露惶恐点头哈腰,有些疑惑。 荣夏回头冲展基颔首示意,展基停住脚步,笑道:“我只能到这里了,你进去吧!下午空了来接你。”右侧的荣冬便领着瑈璇往里行。 瑈璇依依不舍地松了展基的衣袖,跟着荣冬进贡院。迈过青石门槛,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展基还站在原地,琥珀锦衣的高大身形在熙熙攘攘的一堆蓝袍秀才中犹如鹤立鸡群,见到瑈璇的目光,笑了笑,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眼中却满是温暖。 瑈璇忽然一阵安心,展颜一笑,转身疾步进了考场。 门内有两个碑亭,碑曰“整齐”“严肃”,果然秀才们到了这里都默然无声,一片肃整气氛。瑈璇嗓子有些痒痒的,也努力忍住,不敢咳嗽。 亭后各有三道门,门边的兵丁正在依次搜检考生,带的东西查的很仔细。瑈璇看到兵丁甚至拿刀切开考生带的糕点,防止内有夹带。 三道门的最后一道门叫龙门,查得尤其严格。前两道门的兵丁不时偷眼觑一下龙门的搜检,想来如果龙门查出问题,前面的兵丁会有惩罚。 荣夏荣冬和带路的监临不理这些,径直领着瑈璇绕过龙门,往内场号舍走去。道路两旁旗帜飘扬,都是些吉祥话,“天开文运”“鹏程万里”“青云直上”“连中三元”这些。 瑈璇看了,不禁微笑,读书人事关自己命运时原来也这样迷信。 穿过龙门后的窄道,豁然开朗。 偌大的考场,一圈高墙团团围住,一丈多后,又有一道内墙,内外墙的顶端都插满了带刺的荆棘。瑈璇望着有些心惊,心道难怪贡院又叫做“棘闱”,中举称为“高捷棘闱”。 沿墙整齐地站了一排兵丁,警惕地望着场内;双重围墙的四角,又各有一座两丈多高的岗楼,穿着制服的巡察在岗楼里,肃穆地俯视着考场。 这贡院里面,简直比监狱还要戒备森严。难道,是把考生当犯人?瑈璇想着,有些郁闷。 考场的正中,一座高楼巍然矗立。三层飞檐展翅空中,雕梁画柱下是镂空的巨窗,窗纸后隐隐有人影在内。四面楼墙都是圆拱门,檐柱直通楼顶。高处一块黑底金匾,是“明远楼”。 瑈璇知道这是取自《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而归厚矣”,猜想楼上应该是考官指挥号令全场之所。 明远楼的东部和西部便是号舍,即考生的单间。一眼望过去,一排排的号舍竟然无穷无尽,凡不知几何。每一排又都分隔成一间一间的小号,号巷门楣墙头上大书字号,瑈璇见是按千字文的顺序排列的,可见规模之大,难怪万人考试都没问题。 荣夏荣冬送到这里,已经是非常破例,低声和带路的监临说了两句,便放下考篮,告辞出去了。 瑈璇感激地冲二人笑了笑所别,进了号舍。看看大约宽四尺,五尺进深,即使自己这样瘦弱的,在里面也觉有些转不开身。三面砖墙,离地一二尺之间有上下两道砖托,搭了两层木板。右侧的木板是桌案,左侧就是坐凳了。 瑈璇素有洁癖,看看号内蛛网编结尘土厚积,不由皱了皱眉,自篮中取出面巾,仔细擦了又擦,才坐下了。 案上有块木牌,一面写着“入净”,一面是“出恭”。瑈璇知道考场内不得说话,如要去号舍尽头的茅房,必须举着这个“出恭”的牌子。 想了想,瑈璇把牌子挂在了号舍门口,拿定了主意坚决“入净”。为了今日不“出恭”,瑈璇早上水不敢喝,粥都没敢吃一口。 瑈璇听到四周的号舍内悉悉簌簌的声响,考生陆续都进场了。三声鸣炮,听到远处传来关闭贡院大门和龙门的声音。大约卯时一刻,监临送来了考卷和三根蜡烛,又示意瑈璇取出考篮里的油布,挂在了号房空荡荡的门洞上。 明远楼上“铛”一声鼓响,“开-考-!”考试开始了。 八月的江南还有些热,号舍这样密不通风,瑈璇又不禁有些冒汗。长长吁一口气,打开了试卷。 考卷的左角要写上考生父祖三代人的籍贯姓名,年龄和本人所习经书名称。考完后的试卷会糊名加弥封,考官看不到。而为防止笔迹作弊,所有试卷先由专人红笔誊写一遍,相对原来的“墨卷”称为“朱卷”,再交考官阅卷。 瑈璇提笔写到“先考陈夔 福建长乐 丁丑科状元 ”,想起父亲冤屈惨亡,泪水禁不住又涌了上来。号舍外号军和巡察的脚步声,隔壁一间考生的移动木板声,头顶上似乎是老鼠的吱吱叫声,响成一片。 瑈璇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良久睁开眼睛,凝视考题,四周的噪声不复存在,灵台一片清明。 来吧,开始吧! 注:明远楼实际建于明嘉靖十三年即公元1534年,现存的是清道光年重建。 第5章 真相 “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 夕阳西下,橙色的晚霞舒卷在空中,秦淮河的碧波也镀上了一层红彤彤的霞光。 展基来到贡院,先是远远站在河畔,等了一会儿,不由百无聊赖,没有瑈璇一起,好像玩什么都不起劲。终于忍不住,也往门口踱去。看着成群结队侯着的考生家人,都仰首翘望着贡院大门,锄药挤在人群里,不停地擦着头上的汗,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 展基暗暗自嘲,何时也变得和这些人一样紧张了?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出来了!出来了!” 果然两个考生出了大门,一个神采飞扬,一个略显疲惫。家人连忙迎上去问长问短,神采飞扬的大声道:“题目容易!都是做过的!”颇有些得意。疲惫的却摇摇头,不说话。 展基伸头望过去,这两人之后,瑈璇静悄悄地也出来了。一眼看到展基,瑈璇眉花眼笑地奔了过来:“展兄,你真的来接我!” 展基看到瑈璇也是极开心:“怎么这么早出来?” 瑈璇笑:“早就做完了,听听没动静,不敢自己先出来。好容易有两个人领头。” 明时的科举考试,规定专取四书五经命题;士子答卷必须以朱熹的注解为依据,代圣立言,即只能用夫子的思想和言论写文章,不准有自己的意见和见解。而且文章体例必须用八股文,要排偶,要对仗。 乡试八月初九第一场,是经义四道,四书义三道。八月十二第二场,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各一道。八月十五第三场是经史时务册五道。 这时还是白天考,没做完的可以用三根蜡烛接着做,蜡烛烧完便必须出场。到了后期及清朝,演变成九天七夜都在贡院号舍里。 三场考试,又以第一场最为重要。往往考官因第一场文章不行直接判落第,也不乏一眼相中第一篇,直接题上榜的。 两人说笑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沿河畔往回走。展基并不问瑈璇考得如何,反而是锄药在旁一脸捉急。展基瞪了他一眼,锄药才悻悻地低头忍住了。荣东荣夏仍旧远远跟在后面,只是两人都拎着大大小小的笼子。 展基笑道:“我把鹌鹑带来了,待会儿斗给你看。” 瑈璇高兴地拍手:“真的?”回头望了一眼:“桃叶帅也来了?” 锄药插口道:“尹大人吩咐了,少爷出考场便请回府。” 瑈璇点了点头,也急着回住处。自早憋到现在,真是要回去“出恭”了。侧头仰望展基,却见他有些迟疑,瑈璇笑道:“没事的,尹年伯人很和气,我们打个招呼就是。” 这一个多月,展基去过不少次尹府找瑈璇,但都是自角门直接进瑈璇住的西厢房,尹夫人都没拜见过。瑈璇猜想他是不想见尹昌隆,小伙伴玩耍,懒见家长。又轻声道:“我,我得回去。”说着已经有些脸红。 展基见他脸红,又见他嘴唇干裂,反应过来,这个有洁癖的,竟是憋了一天!回头看看荣冬荣夏手上的笼子,实在舍不得就此别过,只好跟着瑈璇回尹府。 四人和尹孝招呼过进了角门,瑈璇急着回房,正想过曲廊,迎面尹昌隆却踱了过来。瑈璇连忙上前施礼:“年伯!” 尹昌隆温言道:“回来了?今日题目如何?”一抬眼望见瑈璇身后的展基,一愣。 展基抢上一步,躬身作揖:“在下展基,乃陈贤弟好友。见过尹大人。” 瑈璇见尹昌隆不说话也不动,猜想他是责怪自己考试时候还贪玩,不安地轻声道:“年伯,这是小侄好友,小侄擅自请他来,年伯勿怪。” 尹昌隆表情僵硬,半晌简短地道:“二位自便。”竟是转身径自去了。 瑈璇冲展基伸了伸舌头,似做错事的孩子。展基还是笑得漫不经心:“你不急了?” 瑈璇又红了脸,匆忙道:“那你慢慢走。”一溜小跑回了房。 待瑈璇解决问题又换了身衣裳出来,展基已经在西厢的院子里摆好了家伙。桃叶帅在蛐蛐罐中昂首以待,斗鹌鹑的围栏旁两只鹌鹑焦急地侯在笼中,展基脸上同样急不可耐,与鹌鹑恰相映成趣。 瑈璇双手掩口,“唧唧吱”叫了两声,和桃叶帅打招呼。桃叶帅兴奋地振翅鸣叫,回应着瑈璇,瑈璇不停口,一人一蛐蛐竟然说了好一会儿话。展基笑眯眯地看着,大是有趣。自己听来觉得句句都一样,问瑈璇和桃叶帅聊什么,瑈璇却忸怩着不肯说。 两人斗一回蟋蟀,展基又喜滋滋地把鹌鹑放出来。荣冬略微拨弄,两只鹌鹑顿时斗在一处,尘土飞扬羽毛乱飞,瑈璇拍手大笑,展基得意洋洋。 不知何时,尹昌隆的长子书笥也跑进来,十三岁的少年崇拜地望着二人,凑在一旁。展基看着鹌鹑目不转睛,瑈璇拍拍书笥脑袋,书笥大喜,颇觉受宠若惊 。 天色渐暗,锄药点上了纱灯。尹勤带人送来了晚餐,瑈璇有些意外,平时都是去餐厅,今日想来尹昌隆见自己有客人特意关照的。展基却似不以为意,匆匆与瑈璇琼笥扒了两口,又玩在一处。直到天黑夜深,瑈璇打哈欠了,展基才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 八月十五,三场考试结束,瑈璇依旧是早早出了考场。展基昨日便说了今日过节来不了,瑈璇心中有些空空落落的,抬眼见七童站在锄药边上,两人正引颈张望。 七童拎着个食盒,笑着迎上来:“陈公子!姑娘恭喜公子考完了,问问今儿要不要去馆里过节?” 瑈璇这些天没见白烟玉,心中挂念,望望天色还早,便跟着七童来到了踏香馆。谁知老远就听到恶狠狠的叫骂声:“可别不识相!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是好意叫你声姑娘,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却是老鸨儿彩娘正站在院中,双手叉腰,跳着脚在骂人。 瑈璇强压火气走近前去,笑道:“妈妈今儿怎么有空在这里?” 这一个多月里,瑈璇展基几乎隔两日便在踏香馆。瑈璇盘缠有限,展基却是个大手大脚的,真金白银随意扔出,老鸨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加意奉承。此时见了瑈璇,立刻换了副笑脸:“哎呀!陈公子来了?我还只当今儿过节公子来不了了!来了就好了!”又忙叫灵霚:“还不给公子打水洗脸?”忙乱了一阵才出去了。 白烟玉迎出来,面上犹有泪痕,瑈璇故意逗她开心,笑道:“过来洗脸! 彩娘那个啰嗦的,你还为她哭?” 白烟玉扑哧笑了。说什么“金陵头牌”,不过是教坊的乐人。今日过节,奇芳阁来了不少外地客人,很多人慕名点曲,也有几个老客人在内。白烟玉不知道瑈璇何时来,不肯先出去,彩娘便急了。 白烟玉洗了脸,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地笑道:“考得怎么样?”极力轻描淡写。 瑈璇并不介意,见白烟玉紧张,扎手笑道:“文思烨然,如有神助。”白烟玉看他不正经,轻呸一声,怨道:“人家好心问你。” 瑈璇见她有些恼,连忙作揖:“姐姐!文章自己说好没用啊,得考官看着好才行。不过题目大都见过,一挥而就是真的。” 白烟玉这才转嗔为喜:“阿弥陀佛,那就好!”白烟玉身在风尘,却是虔诚信佛。大约人在无可奈何的境地中,总需要信仰的支撑。 灵霚在一旁笑道:“陈公子,你不知姑娘这些天急的!每日念念叨叨,前儿还特意去大报恩寺上香许愿呢!” 瑈璇心中感动,知道自己这考试,寄托了她的希望。可是自己只能尽力,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谁知道呢?笑着岔开话题:“大报恩寺就是皇帝陛下亲自赐名的那个寺院?在哪里?我还没去过呢。” 白烟玉明白瑈璇的想法,也笑道:“是啊!圣上很看重这寺院,修了三年了,还只是初具格局。大殿宝塔都没好呢,听说好了也不让人进的。上香只能在观音殿里。” 两人说了些闲话,彩娘又派七童来叫了好几次。瑈璇便起身告辞,白烟玉知道尹府在等他,也并不多留。二人临别对望一眼,瑈璇暗自嘀咕着“不知如何能帮她出这教坊”,白烟玉却想着“不知他能否高中”不顾老鸨儿催促,转身又去拜了拜菩萨。 今日是中秋,尹府一向简朴,也特意挂了几盏红彤彤的灯笼。瑈璇随尹勤进了花园,说是老爷特意设家宴,一来过中秋,二来庆贺公子考完。 后花园不大,只一个月牙形的小池塘,两株太湖石的假山一前一后,园中稀疏种了几棵果树。妙在居中一棵金桂,亭亭如盖,正在盛开,老远地幽香扑鼻。 桂花树旁设了圆案,佳肴时鲜摆了一桌。瑈璇不肯先坐,尹勤劝了两次,他也只是含笑负手而立。还好没一会儿,尹昌隆到了,两人寒暄几句,尹昌隆坐了主位,瑈璇在西首斜身坐下。正要说话,一阵喧闹,杂乱的脚步声叫嚷声响起,瑈璇知道是尹夫人带着孩子到了,连忙又立起身,恭候一侧。尹昌隆皱了皱眉,却也不禁带了些微笑。 随着一个娇滴滴地童音唤着:“爹爹!”一个粉红的身影飞进来,扑进了尹昌隆怀中。正是尹府的掌上明珠瑶瑶,今年才六岁。后面书笥陪着尹夫人含笑缓缓而来。 又是一番寒暄热闹,好容易坐定了。瑶瑶却不肯老实坐在凳子上,只缠着尹昌隆,到底慈父妥协,抱在了怀中。瑈璇来了一个多月,和尹夫人见过不少次,和两个孩子混得挺熟,特别是书笥经常跟着瑈璇玩儿。但象这么正式坐在一桌,还是第一次。 尹昌隆招呼着众人,又亲自布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团圆饭。吃饱喝足,尹勤换上热茶,呈上了月饼。尹夫人领着先敬了月,瑈璇遥遥敬了母亲,这才坐下。 尚未及说话,书笥已经先开口问道:“琙哥哥,这几日考试难吗?” 大明的仕途,还有恩荫这个方法,也就是凭借父兄的官爵入仕。明初文官七品以上,皆可荫一子世守俸禄。象尹昌隆这样的从四品文官,长子可以不用考试直接做到从七品。 然而不少书香门第认为恩荫不是正途,科举及第更荣耀,前途也更广阔。尹昌隆自傲榜眼出身,自然期待儿子走科举之途,书笥自幼熟读经书,预计两科后就该参加乡试了。 瑈璇见他稚气的面孔上有疑问竟然也有些担忧,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想了想道:“考题都是四书五经里的。”望了望尹昌隆又道:“我是新手,年伯当年一举高中榜眼,当有更多阅历。” 尹昌隆见两个孩子静静注视着等待自己说些考试的窍门,尹夫人接过瑶瑶,也望着自己。当下清清嗓子,温言道:“腹有诗书,自然是最基本的。圣人之言记得牢用得熟,下笔自然文思畅然。贤侄的文章,以我看来,是不错的,此次应当能中。” 这几日瑈璇回来后,均把文章背给尹昌隆听过,尹昌隆口上不言,心中却是相当欣赏。此时实话实说,虽有些缓慢却是毋庸置疑的口吻。瑈璇听了不由心中欢喜,书笥也崇拜地望了望瑈璇。 “然而,高捷棘闱只是科举的第二步,倘若满足于州县做个六品以下的小官,当然够了;但若想遂大志,明年的春闱才是更重要的。” 瑈璇见尹昌隆说到“遂大志”时有意无意瞥了眼自己,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这番为父伸冤的心愿他已猜到,连忙更加挺直了身体,专注地凝视着尹昌隆。 尹昌隆口中的“春闱”即是指会试。是乡试的翌年二月,全国各省的举子会聚京城,参加中央级别的考试。因为是礼部主持,也叫“礼闱”,中了的称为贡士。贡士再参加殿试,便是进士了。 尹昌隆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会试虽是礼部主考,但是考卷会上呈天庭;殿试时候,圣上更是常会亲自问答。贤侄才气是足够,形象又佳,老夫担心的只有一样”,眼望瑈璇,踌躇不语。 尹夫人明白,便带着两个孩子先告辞回房。书笥有些不舍地拉了拉瑈璇:“琙哥哥,明儿我去找你玩儿,行不?”说着已经被母亲拖走了。 瑈璇有些心慌,不知道为何尹昌隆如此郑重,不敢催促,静静望着他,一颗心七上八落。此时一轮明月高悬空中,银色月光遍洒庭院,与纱灯的彤彤红光一起照在两人身上,桂花树上不时落下粒粒桂子,一阵阵幽香仿似仙境。 尹昌隆停了良久,半仰着头,眼望明月,缓缓说道:“为人臣子,却要时刻记住‘上禀圣意’四字。” 顿了顿接着道:“ 譬如太祖厌《孟子》尚《春秋》,行文就不妨多用《春秋》,万不可逆天而言。即使觉得孟夫子所言‘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有理,又何必定要说给皇帝听?” 瑈璇愣住,呆呆地听着。这番道理,可从没有人教过。 尹昌隆喟然叹道:“太祖编《孟子节文》,删去的几十条文当然为太祖不喜,那么写文时万勿使用这几十条,甚至《孟子》也就干脆别用。” 见瑈璇似懂非懂地睁大眼睛,接着说道:“令先尊才气逼人,什么题都是一挥而就做得花团锦簇,不愧是状元。然而当日太祖的意思很明显,重新阅卷,是要安抚北方士子;如何能仍旧北方一个不取?如此固执己见,却置圣意于何处?最终抱屈而亡,委实冤枉。” 瑈璇激动地站起身来:“原来是为了这个!是为了北方举子! 那南方人呢,南方士子就可以枉死千人?” 尹昌隆摇了摇头:“南北榜案是太祖定案,老夫忝为当事榜眼,即使觉得冤枉也没有用。”见瑈璇不服气,温言劝道:“贤侄要翻案,也须得自己先上青云才有可能。” 瑈璇点了点头,不错,无论如何自己要上金銮殿,要见到皇帝。 “吾辈读书人几十载寒窗,都是想有所作为,有象贤侄这样有目的而来的,有胸怀大志为国报效的。当然该坚持的事情要坚持,可是这些细节末枝,何必一定要计较?所谓人情练达亦文章,小事上顺应上意,才能在大事上大展拳脚。” 尹昌隆顿了顿又道:“贤侄见到北方的举子,或者当年牵涉的北方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一定要记住了。” 当年陈夔和尹昌隆本是好友,尹昌隆不仅逃得大难而且官运亨通,诀窍其实就是这“上禀圣意”和“人情练达”。 尹昌隆每每回想十七年前往事,总懊悔当日没有苦劝陈夔。看到瑈璇头脑简单更胜陈夔,迟疑再三,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瑈璇不语,知道尹昌隆是为自己好,可是乍听到十七年前的真相,心情激荡,一时间无法仔细思考。 尹昌隆忽然又问道:“那个展公子,贤侄是如何识得?” 瑈璇一怔,有些紧张:“是,是在河边抓蛐蛐认得的。展兄人很好,小侄也没因此耽误学业,我们常常一起拟题构文讲析经义的。” 这当然是掩饰,二人在一起玩还嫌时间不够,哪里会“拟题构文讲析经义”,而且还“常常”?瑈璇生怕尹昌隆不让自己和展基交往,说得心虚,不觉低了头。 不想尹昌隆微微颔首道:“年青人多在一起学习,也是好的。贤侄不妨和展公子多学学。”瑈璇喜出望外连声答应,暗想展基还挺有个人魅力的,居然第一眼给尹大人留下了良好印象。 一朵白云迤逦飘过,遮住了空中的明月,白云如同镶了银边的棉絮,四周疏落着点点寒星。 二人仰望夜空,都是心潮澎拜,思潮翻涌。十七年后,昔日的南北恩怨究竟会怎样呢? 第6章 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 ******************** 九月初五,是放榜的日子。 因放榜日多在九月的寅日和辰日,寅属虎辰属龙,所以乡试榜常被称为“龙虎榜”,又因此时桂花正在盛开,也称“桂榜。” 锄药一早就奔去了贡院,卯时尹勤也跟着去了。瑈璇枯坐在西厢,忐忑不安。 放榜这日,所有考官齐聚,共同拆卷对号。朱卷与墨卷号核对无误,副主考在朱卷上书写姓名;主考在墨卷上书写名次,书吏依次公开唱出姓名籍贯,然后写榜。所以很费时间,放榜贴榜不会早。 书笥跑进来,缠着瑈璇一起玩儿。二人下了会儿棋,瑈璇却心不在焉,几次走错,大输特输。书笥一边开心地捡拾盘中的白子,一边安慰:“琙哥哥,你别担心了,爹爹说你一定中的。” 瑈璇知道自己文章不错,可是尹昌隆为何说的这么肯定?犹豫着问道:“书笥,年伯怎么和你说的?不是还得看考官喜不喜欢吗?” “是啊,不过今年主考是翰林院的韩翰林,爹爹说他喜欢你这一种文辞格局的。” 书笥捡完了白子,望着瑈璇,催他接着走。 瑈璇随手落子,接着问:“韩翰林?” “是,韩克忠。琙哥哥你这样走,这左角一片可都要归我了。” 书笥提醒着瑈璇。 没想到瑈璇一下子站起来:“ 韩克忠?丁丑科北榜状元韩克忠?” 难怪!难怪中秋的晚上尹年伯慢条斯理地说了半天道理,什么不要对北方士子记仇喽,什么碰到当年的北方贡士不可意气用事喽!原来,原来韩克忠是今年的主考官!当然他阅卷的时候看不到姓名,可是复卷题榜的时候,看到自己是陈夔的后人,会怎么样?而自己如果要面对这个间接的杀父仇人,又会怎么样? 瑈璇心乱如麻,再也下不了棋,看着满盘的黑白相间密密麻麻,只想一股脑儿挥到地上去。 书笥见他面色发白,双拳紧握,甚至有些颤抖,担心地问:“琙哥哥,你怎么了?你要是不高兴,悔子重来好了。”说着放下棋子,轻轻拉了拉瑈璇的衣袖。 瑈璇定了定神,强笑道:“没事,你接着走。”凝神看了看棋盘,黑多白少,边角已经很难扳过来,中原?再争一争吧。 西厢房里寂静无声,只有落下的棋子声,偶尔书笥的笑声。 忽然,老远一个声音高叫着:“少爷!少爷!少爷中了!少爷高中了!”是锄药!后面一个稍苍老的声音也难掩兴奋:“中了!” 书笥跳起来,拉着瑈璇就往外跑。刚出西厢房,迎面撞上气喘吁吁的锄药,见到二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急说道:“少爷,少爷第一名!” 瑈璇一愣,不会吧?那么多人,自己第一名?回想贡院门口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人群,犹自心有余悸。 书笥兴奋地大叫:“琙哥哥!你真了不起!”继续拉着他往前走。尹勤和尹昌隆正在曲廊中,尹勤迎上来,躬身道:“贺喜陈公子!高中解元!” 尹昌隆含笑看着瑈璇也道:“恭喜贤侄!”不知何时,尹夫人带着瑶瑶也出来了,丫鬟婆子家丁围了一地,同声高叫:“恭喜陈公子!贺喜陈解元!” 瑈璇红了脸,打躬作揖一一谦逊还礼,家中好一阵扰攘。这时自巷口至尹府大门锣鼓喧天,是报喜的队伍喧闹而来,敲锣打鼓又唱又跳地在报喜恭贺。 当时有做这报喜生意的,放榜这天看着中榜的名单,按地址一一传报,讨些喜钱。中举的人家都正在高兴时候,如此宣扬又是四邻皆知门第生辉,往往赏赐极厚。 尹勤连忙出去安排封赏,只听得贺喜声不绝,好一会儿人群才渐渐散去。瑈璇心中激动,和尹昌隆家人道了乏,出了尹府,独自往贡院走去。 出了箍桶巷,上文源街,过文德桥,便四处聚着一群群人。或垂头丧气,或面无人色,或潸然泪下,这些想来都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的。瑈璇心中恻然,侧身缓缓走过。 贡院牌坊之后,石头狮子的西侧,有一面盘龙照壁。瑈璇记得尹勤说金榜就贴在照壁背后,那照壁也就因此被称为龙虎墙。 瑈璇走过牌坊,一颗心砰砰疾速而跳,明知道中了,可是要在这龙虎墙上看到自己名字,还是激动中又有些紧张。强自镇静走过去,榜下围着很多人,有些喜笑颜开,有些欢呼雀跃,这当然都是高中的,如今都是举人了。 人太多,瑈璇素有洁癖,不愿意往上挤,遥遥望到榜上龙凤飞舞彩云呈祥,第一名后仿佛是“陈琙”几个字。终究太远看不清楚,看看人群,犹豫着又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嚎叫:“为什么!为什么!”叫声悲切凄惨,仿佛一只绝望的野兽。接着“啊!” “啊!”几声惊叫,人群忽然散开,四下逃窜。瑈璇被突然汹涌后退的人流冲得几乎摔倒,勉强站住,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脖子已经被一只手臂勒住,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眼前晃动。 是个落第的考生,年纪不小了,两鬓已经斑白,身上虽是一袭长衫,却是补丁摞补丁,前襟更是油腻发亮。满脸泪水,淌在脸上层层道道的沟壑里。左手臂勒住了瑈璇,右手握着把匕首,嘶叫着:“为什么!我范明考了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了!我要见考官!我不服!” 瑈璇挣扎着,却动也动不了,嗓子被勒住,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贡院门口有四个兵丁,匆匆商议了下,一个奔进去大概是叫人,三个叫着:“兀那秀才,你要干什么?别动粗!”范明见三人越走越近,举匕首贴在了瑈璇脸上,嘶叫道:“你们别过来!我要见考官!” 三个兵丁见瑈璇瘦弱文秀身着蓝袍,显然是个士子,不敢再靠近,只远远喊叫:“你放下刀子!考官就来了!” 四散的考生远远站了半圈,有一个捂着半边脸,有一个挥着手,还在滴血,想是刚才被范明伤了的。一群书生望着范明,望着瑈璇,都是手足无措。有一个考生往前走了一步,拱拱手笑道:“范兄!有话好说!听在下一言如何?” 瑈璇见这书生虽然身材高大挺拔,但一袭蓝衫,头戴儒巾,手里握的和自己一样,是把折扇,不由心中暗暗发愁。 范明顺手抹了把眼泪,往身上一擦,吼道:“你是谁?”瑈璇看到还有鼻涕在他手上,不由一阵泛呕。 书生又拱了拱手:“在下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之甘棠。今日来看榜的,结果还没到榜前,也不知中了没有。范兄可否让个道,让在下看下榜如何?”话语诚恳,象是真的要看榜。 范明摇了摇头,嚎叫道:“甘棠,没有!没有姓甘的!八十六个名字里没有姓甘的!有一个姓范的,可是叫范进!不是我范明!为什么啊!为什么每次都没有我范明啊!二十一年了!” 说着又有些激动,匕首乱挥,堪堪擦过瑈璇的脸旁。瑈璇一阵心惊,吓得闭上了眼睛。 就听到甘棠大叫一声:“范兄!范兄当真没看到我甘棠的名字?‘蔽芾甘棠’之甘棠啊!”语声比范明还要痛楚。 范明止住嚎叫,想了想:“没有。” 甘棠说得有些哽咽:“范兄!在下二十年寒窗,连试不中,如何回乡向父老乡亲交代?在下不是信不过范兄,只是心有不甘,报侥幸万一之望,可否让在下近前看一看榜?”说着长长地作了个揖。 范明有些犹豫,望着甘棠迟疑。 甘棠的眼泪快要落下来:“范兄!你我都是读书人,幼读圣贤,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如何?”又连连作揖。 范明迟疑着:“好吧,你自己看榜,可不许过来。”说着拖着瑈璇往右移了移。瑈璇脖子被勒得生疼,闻着他身上的各种异味,心里大叫倒霉。 甘棠大喜,感激地又施一礼:“如此多谢范兄!”说着便大步迈向榜墙。范明警惕地注视着他,左臂勒紧了瑈璇,右手的匕首高举。一圈士子都疑惑地望着甘棠,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瑈璇也好奇地看着,只是脖子勒得委实难受。 甘棠在众人瞩目中径自到了榜墙前,看起榜来。嘴里咕哝着:“甘棠,甘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踮起脚又东张西望。 众人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又看,有人喊道:“蔽芾甘棠之甘棠!”甘棠含笑回身,冲叫喊处抱拳团团一揖,继续仰头寻找。众人被他弄得兴奋不已,都盼着他找到,齐声高喊:“甘棠!甘棠!甘棠!”范明也关心地望着,右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放下了。 然而终于没有,好容易甘棠放弃了,高叫一声:“天哪!真的没有啊!天亡我也!”叫声凄楚,远赛过范明。 范明不知怎么有了几分同情:“刚才我就告诉你了!” 甘棠神色沮丧之极,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天哪!我有何颜面对江东父老啊!”众人同情地望着他,连瑈璇的目光中都是怜悯,好像不中举比被胁持做人质还要惨。 范明见甘棠走过自己身边,同病相怜,迟疑着是否安慰两句。甘棠忽然和身扑上,撞向范明。说时迟那时快,范明正愕然间,甘棠已经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腕,顺势往后一拖,范明瞬时倒地,瑈璇被带着倒在地上。甘棠一扭手,范明被迫放开瑈璇,又一个转身,甘棠双手扭住了范明的双臂,单膝压住了他。 瑈璇急忙跳起,逃到了甘棠之后。三个兵丁一拥而上,牢牢按住了范明。 变生俄倾,围观的一群士子愣愣地看着,这时反应过来,爆发出声声喝彩,鼓掌跺脚口哨响成一片。不知谁领头叫道:“甘棠!甘棠!甘棠!”众人齐声高喊,顿时贡院门口热闹非凡。甘棠跃起,又冲众人团团一揖,叫声和鼓掌声更加响亮。 瑈璇正想上前谢甘棠救命之恩,“韩大人到!”兵丁叫道。一个身着四品绯色盘补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匆匆自贡院中大步出来。 瑈璇瞬时僵住,血液凝固,全身冰凉。这就是韩克忠,当年的北榜状元。就是他,他们,他们北方不中的举子闹事,才害得父亲含冤惨亡,害得白烟玉身入教坊,害得千余南方人无辜受累或死或徙或伤。 韩克忠字守信,是山东武城人,今年才三十九岁。当年北榜被太祖亲擢状元,赞其“学行淳实”,直接进翰林院为修撰。为人耿直不阿,永乐后曾被谪为某处县令,不久又回了翰林院。 范明垂头伏在尘土中,一言不发。韩克忠三言两语问过兵丁情况,不由喟然长叹,同是读书人,当然明白这二十一年不中的苦楚,但如何能做这样极端的事?摇摇头,让兵丁先带了下去。 韩克忠转过身,走到瑈璇面前,温言安慰道:“受惊了吧?”忽听得不远处几个举子拜了下去:“门生参见座师!”瞬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榜单上是八十六个中举的,这贡院门口大约有五十来个,按例新举人会一起去拜本科主考官也称“座主”“座师”,其他考官便称为“房师”。韩克忠突然出现,这一众举子便立刻拜了下去。韩克忠含笑挥了挥手,还是望着瑈璇。 瑈璇凝视着韩克忠,渐渐恢复了知觉。这个人,如此看好自己的文章,对自己实在有知遇之恩;明知道自己是陈夔的后人,仍维持自己为解元,又实在是耿直可敬。可是,自己如何能忘记血样仇恨?如何能拜这仇人为师?如何向死去的父亲,向千余南方人交代? 瑈璇双拳攥得紧紧,面孔涨得通红,眼眶中泪水滚来滚去。 韩克忠见他面色有异,以为他受了惊吓,又安慰道:“现在没事了,别怕。你姓甚名谁?” 甘棠也走到瑈璇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吓狠了?没事了啊。刚才那范明也是糊涂了,不是真心伤你。”瑈璇恍如不知,一动不动地看着韩克忠,胸口起伏,知道自己一张口泪水定然蹦出来,终于一跺脚,转身便走。 韩克忠甘棠见他疾步离去,都是一愣,对望了一眼。甘棠到底不放心,随后跟了上来。 瑈璇平日缓步而行,这一激动走得却是极快,胸口犹自起伏不定,想着韩克忠,只是愤恨。甘棠见他神不守舍,面上却不见后怕只是愤怒,不解何意,忍不住叫道:“喂!你没事吧?”连叫了几声,瑈璇才停住脚步,侧头微微仰望着他,似乎在思索他是谁。 甘棠又是疑惑又是好笑,伸掌在瑈璇眼前晃了几晃:“喂!在下甘棠,‘蔽芾甘棠’之甘棠!” 瑈璇终于醒过来,眼神聚焦到这个“蔽芾甘棠之甘棠”身上,连忙深深作了一揖:“多谢甘兄救命之恩!小弟陈琙,适才多有失礼。” 甘棠更加疑惑,迟疑了一下问道:“中了第一名的那个陈琙?”倒不是瑈璇看起来没那么有才,而是,中了第一名, 为什么这么不高兴甚至有些恼恨? 这个单薄瘦弱的新科解元,人如其名,看起来正如羊脂玉一样温润柔和,难道其实内里也如美玉一样不挠而折,勇之方也?甘棠不觉眯起丹凤眼,凝视着瑈璇,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7章 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瑈璇望着甘棠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知怎么,想起了展基。 两人外形都是高高大大北方人的模样,不过展基更加轩昂,透过琥珀锦衣也看得出肩宽臂厚,孔武有力;甘棠却文质彬彬,蓝衫唐巾是个书生。而两人的神态举止更加绝然不同: 展基有种不容置疑的霸气,除了促织什么事都是漫不经心,浓眉大眼的脸上几乎写着“本少爷不在乎”几个字;甘棠却诚笃沉毅,看见他,就明白了什么叫堂堂正正,什么叫正人君子。 正要答话,一阵脚步声响:“陈公子!陈解元!”七童高叫着迎面跑了过来。 这一叫,路人侧目,一群新举人大概刚拜完了韩克忠出贡院,立刻围了上来。“你就是陈琙?”“陈解元!你是福建的?”你一句我一句问个不停,瑈璇顿时成了焦点。甘棠与瑈璇站在圈子中间,不一会儿就层层叠叠围了几十人,七嘴八舌地问话。瑈璇答不过来,求助地望了望甘棠。 甘棠微微一笑,朗声说道:“各位!静一静!请听我甘棠一言!”语音清朗,不疾不徐,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甘棠笑道:“这位就是新科的陈琙陈解元,福建长乐人。” 甘棠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却一时想不起。摇摇头,望着面前的人群笑道:“各位大约都是新科的举人?此后大家就是同年好友了!今日高中,不胜之喜,各位一齐去喝一杯,高歌鹿鸣如何?”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鹿鸣诗。 据说周朝时,乡学里读了三年书,文才兼备的会被推荐给周天子,乡大夫设宴送行,叫做“乡饮酒”,宴会上就要唱这首《鹿鸣》。隋唐有了科举之后,诸州贡士,行“乡饮酒”礼,歌《鹿鸣》之诗成了必经的仪式。 此时的大明,科举发展到鼎盛之时,歌《鹿鸣》自然而然作为周礼继承沿袭。而“乡饮酒”发展为乡试的第二日,各省主要官吏宴请各考官及中试举人,就被称为“鹿鸣宴”。 甘棠这么一提议,众举子齐声赞同。甘棠压压双手示意众人安静,笑道:“这前面便是魁光阁,咱们便去拜拜魁星,再认识认识同年!”说着一挥手,便领着大家往前走去。瞥见瑈璇迟疑,一把拖了就走:“你是解元,可少不了!” 瑈璇无奈,回身遥遥对七童道:“和你们姑娘说,我明儿准去。”七童未及答言,瑈璇已经被甘棠拉得走远了。 几十个新科举人一拥到了魁光阁,就在秦淮河畔文源桥之旁,绿树成阴门牖阔大,极为舒爽。此时刚到申时,晚餐尚未上客,魁光阁见来了一批新举人,不由大喜,老板亲自迎了出来。伙计们迅速把七八张案几拼成一张巨大的桌子,让众人团团围坐,又骄傲地写了“今日新科举人包场本店”的告示竖在门口。 明朝的举人地位崇高,即使不再参加会试,谋一个府州县六品以下的地方官也是易事。今日这几十位贵人齐聚魁光阁,老板倒不图赚钱,这份荣耀可是非同小可。 众人都正在欣喜兴奋之时,既不计较吃喝也不在乎银子,甘棠吩咐老板看着办。不一会儿各种江南佳肴流水般端上来,满满摆了一桌。 甘棠建议大家自陈琙开始沿坐席自我介绍,六十几个人整整说了小半个时辰。下午脸上受伤的那个叫做黄勉,手上滴血的叫赵如,两人一中在三十六名,一中在七十七名。轮年龄,瑈璇最小,不到二十岁的有四名,大部分是二三十的,四十来岁的有十一位,五十以上的有七位。 一圈说完,轮到瑈璇身旁的甘棠收尾。众人不由同情地望着他,这是个名落孙山的,可怎么处? 甘棠清清嗓子:“在下甘棠,”众人起哄:“蔽芾甘棠之甘棠!”顿时笑声一片。甘棠面上含笑,待众人安静了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在下是直隶应天府人,今年二十,姓韩名杺,有木之杺。甘棠乃是在下的小字。” 众人一愣,赵如忽然一拍脑袋叫道:“韩杺?中在第九名的那个?”甘棠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瑈璇忍不住:“那你假意去看榜,是为了救我?” 众人想起他下午哭天抢地,百般做作,又是敬佩又是好笑。谁知甘棠肃容道:“哪里。是真的想看看甘棠中了没有,蔽芾甘棠之甘棠。唉,可惜没中!” 众人爆笑声中,老板凑上前拍开了几坛“状元红”,一时觥筹交错,欢声不绝。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寒窗,在这激烈的万人竞争中终于胜出,新科举人们都颇有些得意忘形。相互敬酒叙交,人人都喝了不少,南方人本来酒量浅窄,没多久便不少举子醉了。 有人击箸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众人应和:“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瑈璇也是喝高了,有些神智不清,双手掩口,顿时笙箫齐起,瑟声大奏,宛如一只多人乐队在伴奏。众人都在疯狂之中,竟然也无人讶异,只是齐声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歌声飘出魁光阁,响彻文源桥,激起秦淮河阵阵波浪。 甘棠凑近瑈璇,颇有兴味地听着他口中的乐声,凝目之下,却见他白玉一样的下颌上两道青紫,很有些狰狞。 赵如走过来,也看了看,伸出手示意,已经包扎好,口齿不清地道:“那刀子可锋利!甘兄胆子够大的!” 瑈璇被他二人看得不好意思,停住了口技,侧头娇憨地笑道:“甘棠,谢谢你救我。”一阵清风拂过,瑈璇醉了酒的双眸似秋月朦胧,甘棠不知怎么呆了一呆,心中疑惑。 魁光阁的老板正好走近,听到几人的话语,凑过来看了看,叹道:“每次乡试会试之后,总有些故事。各位高中的当然兴高彩烈,那些落第的,唉,也真是可怜。” 赵如果然兴高彩烈地问道:“都有些什么故事?” 老板道:“不中的士子不少无颜回家,有些日日买醉,有些流连烟花,使光了盘缠,流落街头的也很多。众位看这应天府街道上的乞丐,术士,相士,其实不少都是原来应试的考生。也有些象今日胁持陈解元这种过激的,甚至有想不开跳河上吊的。” 不知何时,歌声停止,众举子都围拢了听这魁光阁的老板说故事。老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闹得最厉害的,还是洪武三十年丁丑科那一次。二月会试春榜放榜,五十二名中的贡士全是南方人;到得三月殿试的皇榜出来,一甲三人风光游街,好不热闹。北方的举子便一齐闹事,先是贡院门口,后来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大字报。举子们日日串联了在皇宫前游行,高呼‘考官不公’‘包庇南方人’‘私同乡!’” 瑈璇颤声问道:“是所有的北方举子都闹吗?” 甘棠见他脸色发白,语音颤抖,忽然心中一动如遭电击:陈琙是福建长乐人,难道竟是当年春榜状元陈夔的后人? 老板望了望瑈璇:“那年会试,全国的举子来了有九百多人,北方举子大约一半,闹事的时候人山人海,大约是都去了的。领头的是中都凤阳府的,因为是太祖老家来的,闹得尤其凶。应天府尹赵大人带了捕头来,也不敢对这群举子如何。最后还是大内上十二卫亲军出动,太祖又答应了重新阅卷,才平息了下去。” 赵如好奇地问道:“那重新阅卷,结果怎么样?”到底是十七年前旧事,很多年轻人也并不知道。 老板叹道:“太祖圣意,又出了个夏榜,这次中的六十一名贡士都是北方的举子。可怜南榜陈状元只做了二十天状元,就被定了行贿作弊,与考官白信蹈等人一起问斩。行刑那日天昏地暗,三月阳春里朔风飞扬雪花飘飘,唉,惨呐!” 瑈璇眼眶发红,狠狠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黄勉话多,插口道:“听闻恩师韩克忠,就是那丁丑科北榜的状元。原来是闹事上位的糊涂状元!” 赵如拍了他一下:“别胡说!为人弟子,怎么能背后诋毁恩师!” 不知怎么,甘棠也狠狠举起酒杯,一仰脖喝干。随手拿起酒壶,给瑈璇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说到时人,老板却有些不敢多言,含糊招呼着众人吃好喝好,便退下了。 甘棠瑈璇大喝闷酒,二人也不说话,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儿酒壶便空了。江南的状元红黄酒,饮时香甜入口,后劲却是极大。瑈璇一阵阵困倦,眼睛也要睁不开,知道自己是喝多了,侧头笑道:“甘棠,咱们这可醉了,回不去了呐。” 甘棠见他双颊晕红,语声饧涩,确实喝高了。嘻嘻笑道:“没事,我送你回去。”说着站起身,见几十位举子都是歪歪倒倒的,高声道:“明日午时在贡院鹿鸣宴,请各位准时到!应天府的各位大人和乡试的考官们都会来,各位同年谢师呐。”众人答应着,纷纷离席散去,约好了明日再聚。 瑈璇扶着桌子站起来,口中嘟囔:“我不去,我不要见韩克忠,我不见他。”摇晃着便往外走。甘棠连忙追上来,跟在后面。 此时的甘棠,已经肯定瑈璇便是陈夔的后人,可是这十七年前的恩怨,如何化解? 夕阳西下,晚风轻拂,秦淮河畔树林荫翳竹影交加,碧波荡漾中几艘画舫迤逦来去,一派美丽的江南风光。瑈璇依稀记得尹府的方向,趔趄着脚步往东而行,走着走着又想起来,侧头微微仰望着甘棠:“甘棠,我要回苏州见姆妈,会试时再回来。要到那时候再见啦!” 甘棠问道:“明日鹿鸣宴,你真的不去?”语声中竟似有几分刺痛。 瑈璇呆了一呆,想起他在贡院前百般做作,骗倒了所有人,这会儿自然也是装着玩儿的,不禁笑道:“好啦不闹了,我不想见韩克忠,就当我无礼吧。出来两个月了,姆妈等的也急了,我想明日便回苏州。” 甘棠默然,半晌道:“明年的会试在顺天府,你知道吧?路途遥远,咱两结伴同去吧?” 大明自开科举,会试殿试一直是在京师应天府。永乐帝登基以来,常在北京,竟然将这永乐十三年乙未科的会试殿试,改在了北京顺天府。瑈璇听尹昌隆说过这事,自己从未出过远门,正发愁不知道如何是好,听甘棠如此提议,不由拍手叫好:“太好了!我们怎么去?” 甘棠沉吟道:“骑马驾车虽然快,可是一路辛苦。如今运河畅通,咱们走水路如何?虽然时间长点儿,可是一路随意止歇,遍观北地风光,岂非雅得紧?” 瑈璇连声赞同。 永乐九年,永乐帝采纳济宁潘叔正的计策,疏通元末废弃不用的会通河包括济州河,京杭大运河因此畅通。 最初的目的,是自江南转运粮饷即漕运。渐渐随着漕船走私,南方的丝绸茶叶糖竹木漆,北方的皮货煤炭松木等互相往来,运河已经成为贯通南北的大动脉。 载客运输最早只允许漕船南下空船时顺带,禁不住官绅大贾的大量需求,北上的客运也日渐普通了。 二人算了算时间,说好最迟十一月便出发。瑈璇又问在哪里会面,甘棠却有些迟疑,只说自己来找瑈璇。 瑈璇心中疑惑,展基甘棠都不愿意告诉自己他们家住哪里,难道这是应天府少年的规矩?瑈璇此时醉得只想倒头睡觉,当下不再多问,迷迷糊糊别过甘棠,自己回西厢歇息了。 甘棠目送瑈璇进了尹府,良久长叹一声,转身往西而行。晚风微微有些凉意,甘棠被风一吹,不由酒气上涌,靠着棵柳树,静静站了一会儿。接着缓步行过长乐路,拐进马道街,一座小小的宅院“韩府”,飞檐下的纱灯在夜色中透着阵阵温暖。 甘棠望着纱灯,心中矛盾之极。这是自己的家,是自己的根。可是。。踌躇良久,迈步进门,几个家人迎上恭喜,拥着甘棠到了正厅。韩克忠正等在厅中,见甘棠醉态可鞠,不由皱眉。甘棠随意施了一礼:“爹爹!” 甘棠原来是韩克忠的儿子! 韩克忠丁丑科蒙太祖亲擢状元,然而不少人认为他这个状元来路不正。南北榜案在大部分人看来是个冤案,所以常称为糊涂榜案。韩克忠这个北榜状元,也就常被叫做糊涂状元。 确实,如果当时落地举子不闹事,如果不是龙颜大怒勒令刑部严查,如果不是太祖亲自又阅卷重审,北榜的这六十一名贡士也就是落第举人,三年后重考谁知道会怎么样?而韩克忠竟然做状元,进翰林院,真是侥幸得离奇。 甘棠自小就常听到流言蜚语,议论韩克忠这状元身份,似黄勉今日的反应一样,叫韩克忠“糊涂状元”。很多时候,甘棠耻于承认自己是韩克忠之子。虽然可以靠父亲翰林恩荫出仕,甘棠不愿意,一定要自己参加考试,走那艰辛的科举及第之路。 韩克忠知道儿子的这些想法。十七年前,自己不甘落第,跟着凤阳府的举子们一起闹,本意也只是不服而已。实在没想到太祖会开北榜,自己会成为状元,更没想到刑部会审出六百人名单,牵累千人。回想这桩惨案,常常内疚。然而又能怎样?这是太祖圣意啊! 今日很高兴儿子中了第九名,同样很高兴地发现,第一名解元竟然是陈夔之子。韩克忠望着甘棠,含笑道:“下午报喜的来过,你娘亲已经知道你中了,很高兴呢。去看看吧。”见儿子不吭声,又温言道:“今儿你挺身而出救那秀才很好,没受伤吧?” 甘棠望望父亲,冷哼一声,不说话。 韩克忠见儿子自进了门便酒气熏天又神态倔强,不由得心中怒气渐生,强压怒火和颜问道:“是和同年喝酒?明儿鹿鸣宴也尽有机会。今儿那秀才不知是否吓着了?我看他不安得狠。” 甘棠忍不住叫出来:“吓着了?是吓着了!不过是被父亲大人您吓着了!”见韩克忠满脸愕然,接着叫道:“他就是陈琙!陈解元!陈夔陈状元的儿子!他不愿意见您,甚至不愿意去鹿鸣宴!” 韩克忠呆住,喃喃地道:“难怪。难怪……”回想陈琙倔强昂首,强忍泪水的模样,一时默然。 甘棠恨恨地又叫道:“而我,是‘糊涂状元’的儿子!”说完一甩手,不理父亲,大步出了厅门。 夜风冷冷,秋夜的江南在新月的银光下份外美丽。韩翰林府上,在这本该欢庆的放榜高中之夜却一片沉重。十七年前的南北恩怨,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下一代,韩克忠遥望夜空,黯然神伤。自己,又能怎么做呢? 第8章 结义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 瑈璇翌日醒来,头疼欲裂。 昨日真是醉了,长这么大也没喝过这么多酒。回忆说了些什么,迷迷糊糊却都记不起。想起身,却一阵头晕目眩,只好又倒了下去。 瑈璇叹口气,不禁郁闷,今儿别说回苏州,恐怕奇芳阁都去不了。 锄药听到动静,进房看视,见瑈璇醒了却动不了,急忙取来洗脸水面巾这些服侍他洗漱。靴声橐橐,展基竟然等不及也一起进来了,老远就嘲笑:“新科解元呢?拜见陈解元!” 瑈璇几日不见展基,不由大喜,一边急忙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展基径自在床沿坐下,忙忙解释:“前几日都不得空,祖父回来了,事儿多。”一边望望瑈璇的面色。 放榜日落第秀才胁持新举人,甘棠龙虎榜下英勇救解元。这一故事此时已经传遍了应天府的大街小巷,茶坊食肆议论纷纷,“蔽芾甘棠之甘棠”名声响彻京城。魁光阁的伙计说得尤其绘声绘色,范明如何手持利刃,陈解元如何临危不惧实际却性命堪忧,甘棠如何做作骗过大伙儿,如何奋勇上前一个扫堂腿踢倒劫犯……活灵活现仿佛在场亲眼所见。 展基乍听这故事吓了一跳,直是后怕,万分懊悔昨儿放榜没来找瑈璇。只是祖父刚回来,每日自早到晚相陪,实在抽不开身;就今天,还是瞅着空一大早溜出来的。 瑈璇连忙又拉了拉被子,直盖到下巴。展基却已经瞥见他下巴上两道青紫狰狞,半懊恼半关心地问道:“还疼不?” 瑈璇摇摇头,却一阵眩晕,沮丧地道:“不疼,就是晕!昨儿喝高了。”展基不禁笑出来。 锄药端来醒酒汤服侍瑈璇喝下,又用井水湃过的凉毛巾敷着额头。两人几日不见,展基不停地连比划带说,瑈璇有气没力地还要抢话头,不时一阵阵笑声,一浑厚一清脆。锄药总是奇怪,这两人哪儿来的说不完的话? 展基关心地问起昨日被劫一事,瑈璇笑道:“我没事。当时就是脖子被勒着,然后大家都忙着看甘棠,他那么又哭又叫百般做作,真是搞笑,骗倒了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看榜呐。”想起甘棠昨日那番模样,不由又笑了起来。 展基听瑈璇“甘棠”叫得亲切,不知怎么,心中忽然一阵不悦,连忙自己摇摇头,有人救瑈璇不好?幸亏有人救不是? 锄药进来问道:“少爷!七童来问,今儿什么时候过去?还有少爷昨儿回来说要回苏州,尹大人一早问是如何打算?” 瑈璇红了脸,昨晚一番醉态可让尹年伯见笑了。想了想,吩咐锄药道:“下午去奇芳阁吧,你和七童说让姑娘别等,我到了去叫她就是。明日回苏州,年伯那里我自己回头去说,你把行李准备好喽。” 展基听他说要走,却是一愣。这一个多月,只觉得瑈璇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每日早上醒来想到要去找瑈璇玩儿,更衣早膳都不自觉地加快速度。从来没想过他有离开的一天,明天就走? 瑈璇见了他面色已经明白,笑道:“我回家啊,姆妈等我呐。去去就回来,明年还要春闱呢。”展基面色稍缓:“那你早些回来。” 说到回来的时间,瑈璇极力想了想,昨晚还发生了什么?“对了,我和甘棠约了十一月坐船去北平,那之前我一定回来。” “甘棠?又是那个‘蔽芾甘棠之甘棠’?”展基语气有些焦躁。叫得那么亲密,两人还一起喝酒,这还一起约去北平!明明自己和瑈璇才是最好的朋友! 瑈璇有些愣住:“是啊。顺天府我没去过,一个人那么远有些怕。。” “你没去过我去过!很多次!我就在顺天府长大的!” 展基有些激动。此时的展基怎么也没有想到,对甘棠的这份嫉妒,将一直缠绕着自己,很久很久。 瑈璇见他生气,怯怯地问道:“那你能和我一起去北京吗?你又不参加会试,来回要近半年呐,你家里同意吗?” 展基渐渐冷静下来。是啊,家里不可能让自己和瑈璇自由自在地出门半年。自己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由! 展基越想越没劲,狠狠一拳打在床沿。瑈璇被击得随床弹起,碰到下颌伤处,不由“哎呦”叫了一声。展基连忙扶住他,抱歉地笑了笑。 瑈璇有时候,有些奇怪展基。明明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身上却有种不容置疑的霸气;作画写字都那么好,显然是师从名家;偏偏还武艺高强,一个人对付一群福建客人若无其事。瑈璇猜想他应该是哪个武将的后人,可想来想去,并没有姓展的名人。京师卧虎藏龙之地,果然到处都是高人。 二人正说着话,荣东荣夏催展展基回去,展基不理,不一会儿又催了两遍。瑈璇便推展基走,展基恋恋不舍,终于走了。 瑈璇勉力起床,已近晌午,尹昌隆却上朝尚未回来,瑈璇督促着锄药收拾行李,自己匆匆去了奇芳阁。彩娘见到份外客气,“陈解元”前“陈解元”后。 白烟玉自昨日得知便喜出望外,见到瑈璇一番恭喜庆贺,二人都觉得这翻案昭雪之路总算迈出了顺利的第一步。白烟玉见了瑈璇的下颌心疼不已,找到跌打伤药厚厚涂上,倒弄得瑈璇脸上花花绿绿,二人笑了一回。 九月初七,天还只朦朦亮,瑈璇便带着锄药出发了。来时一个简单行囊,回去尹昌隆却让捎了不少应天府土特产,板鸭贡米云锦等等几大包,雇了辆驴车装着。锄药坐在车辕,瑈璇骑了匹小马。 明朝的科举,即使文举,在会试时也要考骑射,骑马观其迟骤便捷,射箭观其中数多寡。所以瑈璇的骑射也自小练习,跨马回苏州这几天路程自然不在话下。 依依告别了尹昌隆一家,经长乐路,出聚宝门,过长干里,这便出京城了。回想两个多月前进京时的不安,瑈璇不禁微笑。此行不虚,不但乡试高中,还结识了展基白烟玉两位好友,和甘棠等不少同年。 想起韩克忠,心里一阵迷惘。鹿鸣宴自己没去,这位座师会怎么想,会猜到是因为仇恨吗? 路过一大片工地,好大的地方,车夫介绍这便是敕建的大报恩寺。重帷遮挡,看不清里面模样,隐隐约约只见帷里人来人往,极为忙碌。南面有几重飞檐,传来阵阵诵经声,大约这就是白烟玉说的先竣工的观音殿?工匠的号声不绝,与僧人的梵音交相听闻。 佛云梦幻泡影,这样大气力地建塔造寺,是给众生一个美梦吧? 忽然,身后一阵马蹄声响,三匹骏马飞奔而来。“瑈璇!”是展基浑厚的声音。 瑈璇大喜,策马回身,眉花眼笑地叫道:“展兄!” 晨曦初现,晓雾未散,白雾一团团地弥漫在官道上。展基高大轩昂的琥珀色身影在雾中朦朦胧胧,时隐时现。瑈璇怔怔望着,那一刻忽然知道,此情此景,将永生难忘。 三匹高头大马转眼奔近,荣夏荣冬远远下马侍立,展基却直到瑈璇面前才一勒缰绳,纯黑的骏马前身高高立起,当即停下。瑈璇看得一呆,臂力也就罢了,这份骑功在马场上可是练不出的。 展基却并没在意,腾身下马,又叫了声“瑈璇!” 瑈璇小心地下了小马,见展基露水沾衣,前襟和头发都湿润一片,便自袖中取出棉帕,垫着脚仰望着,帮他擦了擦。展基由他擦着,还是笑得漫不经心,目光中却透着眷恋,满含不舍。发梢上的露珠忽然滴落,瑈璇伸掌接住,忽然一竖耳朵,嘴角弯弯笑意盎然。“瞿瞿”是桃叶帅! 展基自背后托出笼子,桃叶帅正引翅高吭,几日不见,似乎赤色更明艳了些。瑈璇掩住口,“唧唧吱” “唧唧吱”一人一蟋蟀,又开聊起来。桃叶帅仰首蹬腿,有些捉急的样子。瑈璇神色无奈,打开笼子,把桃元帅托在左掌,轻轻安抚。 白玉样的手掌中,赤红的桃元帅如琥珀如火焰,不时鼓翼高叫,却终于在瑈璇的轻抚中渐渐安静下来,耷拉了脑袋,闷闷不乐。 展基自幼最喜促织,但自来只是相斗为戏,从不知道蟋蟀也可以说话交流,也有感情思想。一次次被瑈璇桃叶帅吓到,此时又见此景,震惊之余,却觉得自己也象这只促织,愁思袭人怏怏不乐。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一别,再见不知何日? 瑈璇把桃元帅放回笼子,含笑轻叹:“好啦,他答应等我回来,有些不开心呢,你这几天得哄哄他。”展基认真请教:“怎么哄?”瑈璇笑道:“带他玩儿,打打岔呗。再不,就找只雌促织陪他。”说着又摸了摸展基的黑马,掩着口似乎有细细的声音传出。黑马摇头,鼻中喷出白气,一会儿又昂首嘶鸣两声,跺了跺马蹄。 瑈璇侧头笑道:“你给它取名‘黑兔’?它不高兴呢。” 展基诧异道:“为什么不高兴?赤兔马是名驹,它是黑色的,黑兔不正合适?又有俗语‘跑得比兔子还快’,黑兔是夸它呐!” 瑈璇听了,便抚着马鬃,低低细语。黑兔甚是高大,俯颈在瑈璇身旁,耐心听着,半天前蹄轻敲,又似乎无奈地摇了摇马首,喷了下响鼻。瑈璇才对展基笑道:“好啦,它没事了。” 展基看着瑈璇,实在舍不得这相识不久却投契知心的小伙伴就此分别。此一行,瑈璇是十一月便能回京;可是祖父说了要自己随他北上,再见的日子说不准也罢了,等到瑈璇发现……展基叹口气,忽然道:“瑈璇,咱俩结义如何?” 瑈璇怔了怔便拍手笑道:“好啊!我没有兄弟姐妹,能有你这样一位大哥,太好了!” 二人叙过八字,撮土为香,朝着大报恩寺的方向,先恭恭敬敬叩了头告知天地,又对面叩首为礼。瑈璇笑嘻嘻地叫道:“哥哥!”满脸喜色。 展基也很开心,两人心中热乎乎的,在这世上,从此不再孤单。又说了会儿话,展基望望天,瑈璇真的该走了,一挥手笑道:“荣冬送你走,到了他就回来。” 瑈璇吓了一跳,连忙谢绝:“那怎么可以?不用的,京城至苏州这一路太平得很,我来时走过的。” 展基望着瑈璇,笑得漫不经心:“你就别推辞了。不是才说过同富贵共患难?何况,我可冒不起这个险。”举起笼子问道:“对吧?桃叶帅?” 荣冬笑着对瑈璇道:“陈解元聪慧绝伦,当然用不着小的。在下跟着,不过是跑腿打尖,打发伙计船家这些琐事。锄药小兄弟也多个伴不是?” 瑈璇无奈只好答应,好在京城至苏州,来回也就六七天的路程,想来耽误不了荣冬多少事情。展基对自己如此紧张,令人感动,也引人遐思,若有日发现自己是个女子,他会怎样?瑈璇想到这,不由嘴角弯弯又笑了。 初秋清晨的薄雾中,展基挺立黑兔马上,琥珀锦衣的身影渐渐模糊;桃元帅还在叫着,“瞿瞿”的声音穿过薄雾,竟颇有几分缠绵。瑈璇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甩甩头,策着小马往南驰去。 出了应天府,不多久便是镇江。要过关卡时,锄药却找不着路引,在行囊里左翻右翻,急得一头汗。明朝的路引,类似离乡通行证,若无路引,不但过不了关卡,按理还会被依律治罪。瑈璇也不禁有些急,下马帮着锄药翻找。两人就在关卡旁的官道上,行囊全都打开,摊了一地。此时正当晌午,不一会儿就都是一身汗。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笑道:“陈解元,好了,咱们过去吧!” 瑈璇自一地的杂物中抬起头,是荣冬笑眯眯地立在旁边,身后跟着关卡的守兵头脑,约莫是个百户,点头哈腰的极为客气,竟然蹲下身帮着收拾东西。瑈璇昏头昏脑地站起,迟疑地问荣冬:“好了?” 荣冬还是笑眯眯地:“好了。”见瑈璇满脸疑惑,又笑道:“解元不用管那么多,交给在下就是。”瑈璇“哦”了一声,便不再问。 果真此后过关卡时皆是荣冬上前,不知用了什么法宝,守军或卑躬屈膝或小心翼翼,一路居然畅行无阻。锄药最终也没找到路引,对荣冬千恩万谢,荣冬却只淡淡一笑,并不多说。 四日后进苏州府,官道尽头换了渡船,过吴江,再雇挑夫走了二十多里,便到了吴县香山。 秋日的江南水乡,天高云厚,纵横的河道碧波荡漾,划桨摇橹撑篙的各式小船来往穿梭。河畔四散着粉墙黛瓦的大院小屋,尽头一间便是自己家了。 瑈璇心中欢喜,撒脚疾奔,一边奔一边喊:“姆妈,我回来啦!” 第9章 香山 “磊磊青史所记百十肆志之人,背后何止万千淹杀者,豪杰有之,才子更有之。” ********************* 朱漆门边,老家人陈洪在搬木头,瑈璇笑嘻嘻叫了一声便奔去找母亲。 穿过两曲雕木回廊,一位中年美妇正在后院,望见瑈璇,笑着迎上来,抱住了女儿。瑈璇侧头,见院内还有两人,看了眼便高叫道:“蒯伯!”跳起来挂在了中年人的脖子上。 瑈璇的母亲林丝,便是丁丑科南榜状元陈夔的遗孀。夫妇二人自福建来参加乡试,陈夔含冤惨亡时,林氏已有身孕,正在娘家苏州香山等待夫君。蒯林两家毗邻而居,蒯富比林氏大两岁,二人青梅竹马在水乡一同长大。不过蒯家世代木匠,林家却是书香门第,林丝自幼便许配给了门当户对的陈夔。陈家因升官迁至福建,林丝也只好远嫁。蒯富在香山却因手艺高超被荐举进京,做了工部的木工首领。弟子遍布江南,京城的大小工程,几乎都是出自蒯门,号曰“香山帮”。 林丝笑嗔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这么缠蒯伯,快下来!” 瑈璇伸伸舌头做个鬼脸落地,嬉笑道:“姆妈,我中了第一名,解元呐!”又伸脚踢了踢旁边地上蹲着的一个少年:“喂!阿祥,干嘛不理人?”是蒯富的独子蒯祥,比瑈璇大一岁,见瑈璇踢过来,头也不抬。 瑈璇见蒯祥不动,便蹲在他的旁边,拿起他正在凿的一块木头,笑问道:“这是什么啊?做翘角吗?” 蒯祥哼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木屑,扭头走到院子的另一边。几块木头正晾在地上,蒯祥拿笔在木上画起来,看也不看瑈璇一眼。瑈璇摸不着头脑,求助地望向母亲。 林丝与蒯富有些激动,正商量如何为瑈璇摆两天宴席,见了两个孩子模样,蒯富笑道:“阿祥前几日才自京城回来,怪你怎么没去找他。”蒯富告老还乡后,蒯祥便子袭父职,也做了工部木工首领。 瑈璇恍然大悟。拍拍脑袋,小心走到蒯祥身旁,笑道:“阿祥,我不知道你在应天府啊。蒯伯说你去北京了,让我去找你的弟子。我又不认识他们,你不在,也怪没劲的不是?” 蒯祥年纪虽小,手艺却高超绝伦,而且在香山帮中辈份绝大,直隶的木匠不管老少倒大都是他弟子甚至徒孙一辈。 瑈璇见蒯祥虽然还是不说话,脸色却和缓了一些,便使出杀手锏:“阿祥,我前日被人拿刀子胁持了呐,你看我这伤!”说着夸张地伸长了下巴到蒯祥的面前。 果然蒯祥一惊,关心地侧过身来,仔细看了看,确实两道青紫有些吓人。蒯祥不由得抱怨:“叫你不去找我!我就是不在,香山帮那么多人,护着你总没问题。你看你,非要弄得自己受伤!” 瑈璇不去找蒯祥,其实是母亲不许。林丝始终认为蒯家是木匠之家,瑈璇女扮男装,蒯富知道,当年产子瞒天过海多亏他相助;蒯详却不知道。若不慎在香山帮出点问题哪怕被人发现,岂非是祸事?倒不如尹昌隆诗礼之家让人放心。 瑈璇并不辩解,嘻嘻一笑:“好啦,是我不好,下次我去找你。”岔开话题问道:“阿祥!说是皇上要把京城自应天府迁到顺天府,是真的吗?” 蒯祥点头道:“不错,我这次去北京就是丈量设计皇宫,三大殿和承天门的图纸前儿呈皇上了,御准的话估计很快就要动工。”口中说着,手上的木板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屏风模样。 瑈璇拍手道:“你设计皇宫?真了不起!” 蒯祥没好气地道:“你也了不起呐,陈解元!”瑈璇见他还是记仇,又嘻嘻笑着道:“回头咱们去看看谢先生吧?” 两人自小一起在林家读书,谢运是二人先生,不过只有瑈璇读下来,蒯祥读了三年放弃了。蒯富受林丝影响,本想儿子换个读书人出身,可惜他捧着书本便哈欠连天,拿起尺子锯子刨子凿子却立刻精神奕奕。更加木泥石漆竹五匠全能,实在是有超凡的工匠天份,摇头叹气之余,也只好随儿子去了。 而蒯祥后来官至工部侍郎,被誉为“蒯鲁班”,并作为天安门的设计建造者名垂青史,则实在是出人意料了。 蒯祥架不住瑈璇的嬉笑攻势,渐渐气也消了,说好了一起去看谢先生。二人说话间,蒯祥手中的屏风已经成型,三扇分立,底座上几朵如意浅雕,线条古朴流畅。瑈璇不由叹道:“阿祥,你这份手艺,真是鬼斧神工!” 蒯富却道:“这些屏风窗格栏杆隔扇只是小木,丈量设计,以及架梁上檩铺椽斗拱这些大木活,阿祥才最厉害呐。”瑈璇笑着称赞:“最难得他样样皆能。” 蒯祥埋头细细雕刻,头也不抬地道:“你那屋子一进门直冲床铺,隔个屏风雅观一些,谁让有的人现在是解元了呢?”语带嘲讽,瞥向瑈璇的目光中却掩不住笑意。 瑈璇拍手笑道:“这是给我的?太好了!”脑袋凑到蒯祥面前,见他刻的似乎是些花鸟草虫,笑道:“帮我上面个刻只促织吧?喏,大个儿长腿,昂首振翅的那种。”一边比划着形容给蒯祥听。蒯祥有些奇怪地问:“怎么想起来要个促织?” 瑈璇叹口气:“一个朋友。好朋友。”这几天总想着展基和桃叶帅,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回想桃叶帅不舍的鸣叫,展基雾中朦胧的琥珀色身影,瑈璇懵懵懂懂的少年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惆怅,双手支颐,呆呆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蒯祥碰了碰瑈璇:“喏,给你!”瑈璇接过一看,真是一只蟋蟀,拇指大小,栩栩如生,仿佛桃叶帅正在冲自己“瞿瞿”叫着。 瑈璇赞叹着,“唧唧吱”地和这木促织说了几句,爱不释手。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跳起来,胡乱叫着:“阿祥,我去去就回。”已经奔到了前厅。 母亲正和陈洪锄药安排带回的礼物行李,打赏荣冬,荣冬却不要。林丝见他气派俨然,倒不敢坚持,只好谢了又谢。瑈璇奔出来,袖中取出帕子把木头桃叶帅包好了,递给荣冬道:“帮我带给展兄。”荣冬答应着,不顾众人挽留,告辞回京了。 蒯祥雕好了屏风,打磨抛光上漆,晾在院中。回家换了身长衫,与瑈璇相携去看望先生。二人出门,左拐沿河行了一百来步,跳上一株大柳树下系着的一只小船。 蒯祥解开缆绳,长篙一点就要出发,点了两点却不动,蒯详沉声叫道:“瑈璇!”背对着的脸上却止不住笑意。两人自小便是这样,瑈璇一到蒯祥开船便捣乱,不是拴上缆绳便是在另外一边反着撑篙划桨,小船总要折腾半天才能走,有时候在河中团团打转。 瑈璇咭地笑出声来:“你叫我?” 蒯祥强忍笑意板起脸,回过身道:“你别捣乱!”瑈璇双手一摊满脸无辜:“我没有啊。” 蒯祥哼了一声,一步跨到瑈璇身边,自他脚下取出缆绳扔回岸上。 瑈璇嘻嘻笑着:“那我来撑。”说着起身拿起竹篙,轻轻一点,小船似剑,划开了碧波前行。两岸枝垂叶茂芳香馥郁,远处疏疏落落几乎人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都觉舒坦畅意,一如幼时。 转了几个弯,穿过两座石拱桥洞,到了河道中间,水面渐渐开阔,如一幅巨大的青缎。瑈璇忽然竖起耳朵,放下了竹篙。蒯祥叫道:“哎,你别丢水里!”一把抢过,瞪了瑈璇一眼。瑈璇“嘘”地一声示意蒯祥噤声,俯身望着河面。 蒯祥反应过来,停住小船,凑到了瑈璇身边。两人紧张地望着,瑈璇双手掩口,口中似乎低低出声,蒯祥听不见什么,却见碧绿的水面一层层漾开去。渐渐水纹越来越大,变成了一道道波浪;慢慢的波浪越来越大,翻卷荡漾,浪花飞溅。小船摇晃起来,两人自幼水乡长大,自是毫不在乎。 忽然一只巨龟浮出水面,龟脖伸得老长,两只前爪挥舞着。瑈璇一喜,口中的声音渐渐大了一些,蒯祥听听,原来也有万千变化,时缓时促,时亢时低,巨龟高高伸着的脑袋上,两只小眼跟着转动,慢慢游近小船,两只前爪搭在了船沿。 瑈璇笑着摸了摸巨龟的爪子,巨龟转了转眼珠,裂开嘴角,竟似在笑。一人一龟聊了几句,瑈璇面露惊喜,巨龟放下前爪,沉入水中。不一会儿又浮上来,这次身旁多了五只小龟,齐齐伸着头,望向瑈璇。 瑈璇大喜,口中叫声不绝,巨龟左爪连挥,小龟们一个个靠近前来,最后一只最小的却似有些胆怯,浮着不动。瑈璇微微转头面向小龟,口中叫声温柔耐心,小龟迟疑着,终于慢慢靠了上来。瑈璇依次摸了摸,又和大小龟们聊了会儿,巨龟才带着小龟缓缓游走,水面恢复了平静,又似一幅青缎模样。 蒯祥好奇:“你和它们说什么?” 瑈璇笑道:“阿龟有了宝宝,很开心呐。我答应经常来看它们。”叹口气道:“不过我下个月得回京城,十一月要坐船去顺天府,准备明年春闱。”想起展基白烟玉和桃叶帅,觉得京城好;可是姆妈祥哥阿龟在香山,又是香山好。瑈璇无忧无虑的少年心中,不知不觉有了离愁。 蒯祥却鼓掌:“这次我们一起回金陵吧。” 瑈璇一喜:“好啊。你什么时候走?工部没事吗?” 蒯祥笑道:“没事,图纸才呈上去,估计有会儿看呢。京里有人在。” 说话间,小船驶近一户人家,是窄小的两间瓦房,木窗棂有些旧,两扇黑色木门。两人拍了拍门便径自迈入,口中叫着“先生!” 谢运正在院中桂花树下自斟自饮,见二人来了微微一笑,招呼坐下,瑈璇取出母亲带的各式点心菜肴,又给蒯祥倒上一杯。蒯祥有些奇怪:“你一起喝啊!” 瑈璇愁眉苦脸:“我不喝。那日放榜和同年喝高了,到现在还难受,别说喝了,看着这酒都晕。” 蒯祥笑:“你出息了!还会喝高了!没出洋相吧?” 瑈璇红了脸:“没有。”想了想又道:“也说不定有,我统统不知道了。” 蒯祥大笑,自陪着先生饮酒。 大明读书人的地位,有些奇怪。 明太祖朱元璋,在登基之前,对读书人尊崇有加。“微服从连岭出石门,亲临其室”请朱升;对秦从龙“称先生而不名,常亲至其家与之燕饮”;写信给刘基这样开头“元璋顿首奉书伯温老先生阁下”等等等等,极其谦卑恭敬。 知识分子们上了当,齐呼:“吾辈今有主矣”,帮助朱元璋从群雄中脱颖而出。 然而做了皇帝,待读书人的态度便渐渐变了。先是对被征不仕的隐士大加杀戮,例如对江西的夏伯启“诛而籍其家”等。后来明太祖更独创出所谓“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罪”, 一旦朝廷征召,就必须出仕,否则杀头。 这条法规意味着,山林隐逸这一知识分子最后的自由选择,也被彻底堵死。 轻视辱骂文人,则成为常事。“迂儒”“临事无为”“唐妇人犹过今之儒者”等等这些屡见不鲜。有了点儿文字水平后自高自大,和知识分子争小红花。写《阅江楼记》写《驳韩愈颂伯夷文》等文章,一边自称“淮右布衣”“江左布衣”,自谦“起自田亩,出身寒微”,一边指导天下文人写作! 到了后期,更是大开文人杀戒,掀起一次又一次洪武文字狱。洪武晚年,稍有名气的知识分子都几乎难逃一死。傅恕,张孟谦,高逊志,王行,王蒙,赵原,盛著等等这些文人画士都死得不明不白。 “吴中四杰” 是苏州府的四位著名文人。四杰之首的高启,仅仅因为以“龙蟠虎踞”一词形容魏观的府治便惨遭腰斩;杨基被谗削职死于劳役工所;徐贲下狱而死。 最后一位张羽,曾官至太常臣,无故被贬谪岭南,半道被召,史书记载“羽自知不免,投龙江而死”。 实际上,江中遇救,躲至这小小香山村中,化名谢运,自称是个不中的童生,在村中教书谋生,侥幸平安活了下来。此时已近八十岁,须发皆白,看透了世情沧桑。 听说瑈璇高中解元,并不吃惊也毫无喜意,这个弟子本来天分甚高,又是自己费心教出,若是不中,反而奇怪了。听说蒯祥设计了北京皇宫三大殿和承天门,倒颇有兴味。 蒯祥随手画出,和先生谈论。三大殿倒也罢了,瑈璇见这承天门即后世的天安门,黄瓦飞檐,设计得庄严宏大堂堂正正,颇符合“承天启运”的恢弘大气,不由得连声称赞。蒯祥被他赞得不好意思,便拿他的解元开玩笑,二人嬉笑打闹成一团。 谢运,昔日的张羽,含笑看着两个弟子,心中感慨。 也曾经这样少年懵懂,这样自负大才憧憬未来,以为天下更无难事。及至侘傺,才明白磊磊青史所记百十肆志之人,背后何止万千淹杀者,豪杰有之,才子更有之。 只是这些,又如何,更何必说与这两位花季少年? 接下来的日子,林家忙得不亦乐乎。吴县的孔县令亲自到访,恭喜瑈璇高中解元。亲眷邻居更是恭贺者不绝。蒯富日日在林家帮忙,和林仙两人都瘦了一圈。 江南文风本盛,吴县今科乡试共有六人中举,在直隶省中算是最多的县城,孔县令为此得到礼部褒奖。得意之余,亲自操办鹿鸣宴。县役乡绅父老乡亲团团围聚,高歌鹿鸣,大大热闹了一番。 瑈璇蒯祥二人却只忙着玩耍,兴高采烈地一起上树摸鸟下河抓虾,帮先生的墙壁粉刷门窗油漆,又常常携手去看望巨龟一家。五只小龟和二人渐渐熟悉,异常亲昵,有时会轻轻咬着瑈璇的手指玩儿,逗得瑈璇哈哈大笑,蒯祥拍手叫好。 很久很久以后瑈璇才知道,这几十天,竟然是自己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第10章 寒衣 “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 ******************** 甘棠发现,自己成了京师的名人。 同年举人识得也罢了,走在街上常有人遥指自己,说着“蔽芾甘棠之甘棠”;而到了茶肆酒楼,则连跑堂的都笑着招呼:“甘举人!”。 回想黄勉说的“糊涂状元”,回想瑈璇对父亲的切齿之恨,甘棠真的希望,自己只是甘棠,不是什么韩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金陵的天气渐渐寒冷,草木凋零,韩府小小的庭院份外冷冷清清。 十月初一这天,皇帝会沿太祖风俗,自己率先穿上冬衣,昭告百姓冬季已至;并要行授衣之礼,赐百官热羹。韩克忠不敢在这天迟到,早早便去上朝,经过儿子门前听了听,甘棠尚在熟睡,韩克忠叹口气,悄悄出门。儿子这些天对自己态度冷漠,韩克忠心知肚明。可是,能怎么样呢? 甘棠听见父亲走了,一骨碌爬起身,洗漱更衣,早饭没吃就出了门。手中提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往城外走去。 十月初一寒衣节,乃缅怀先人的四大鬼节之一。清早祭祖扫墓,晚上缄书送寒衣,是这日的传统风俗。 韩家的祖坟在山东,本地并没有先人之墓。然而,十七年前枉死的南方人,却大都葬在城外南山的应天墓场。 天还没亮,城南的聚宝门(今中华门)刚刚开启,几个兵士还在扫地洒水。甘棠出城门往西,直奔应天墓场。人高步大,不一会儿,就上了南山。 山的南坡,是普通百姓的坟地。有钱有地的富人都是家有墓场,这里购置坟地的大多为商贩相士这些收入不高的,但好歹还是自家一块墓地,碑上有名有姓。 而山的北坡,则是所谓的乱坟场。横死街头无人问的,行刑犯人无人收的,灭门不让收尸回家的……随处掩埋。很多都是黄土一堆,不知是何人何氏更不知何年何月。 当年的南北榜案,牵累千余名南方人,除了或徙或流的,处死有三百多人。朱元璋盛怒之下,连收尸也不许,全部潦草地归葬在应天墓场的北坡。 露水浸得地面有些湿软,皂靴沾了一脚泥,走得有些艰难。甘棠顾不上,大步而上,黑黢黢地见到路旁一个个无名土堆,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快到南北榜众人坟前,犹未转过山坡,隐隐传来一个女子的哭泣声,呜呜咽咽,哭得好不伤感。几只乌鸦似乎不忍听闻,呱呱叫着,盘旋而去。 甘棠愣了愣,快步转过山坡,远远却见坟前跪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在痛哭。天还没亮,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走近了,原来是位白衣少女,一身雪白绡衣,长发如漆,背影看上去甚是苗条袅娜。 甘棠放重了脚步,走上前去,冲坟墓长长一揖:“自清明又是半年不见,各位都好吧?甘棠有礼了。” 少女听到声音,止住了哭声,双肩耸动,却仍在抽泣。甘棠不忍,轻声招呼道:“姑娘是来扫墓?不知所祭者何人?” 少女似有些受惊,沉默着并不答言。拭了拭眼泪起身便往回走,转身间以袖遮颜,不欲与甘棠照面。 然而短短一瞥,甘棠已经看见这少女眉目如画容颜绝美,只是面色苍白,满脸泪痕,实不似活人。少女白衣晃动,转眼消失在视线中。步履轻飘,似风吹柳絮,水送浮萍,亦不同常人走路。 甘棠呆呆望着,心中疑惑。难道,竟不是人? 天边曙光微露,山坡上渐渐亮起来,荒草枯萎,黄土凌乱,一派萧瑟凄凉。说是归葬的坟墓,不过是个巨大的土堆,约有两丈宽,没有墓碑,没有坟头。 坟前一个冥币的灰堆,犹自冒着烟,旁边散落着些金色锡箔纸折的元宝,想是刚才那少女正在烧给先人。甘棠找了根树枝,把灰堆架空,微风吹过,不一会儿就又熊熊燃烧起来。甘棠把元宝丢入火中,又打开自己带的包裹,原来也是冥币纸衣之类。甘棠一边烧,一边喃喃念道:“各位被冤枉的南方人,过来取钱取衣,过冬了呐。” 一只晨起的小鸟飞过,停在不远的石块上,歪着脑袋看着甘棠。 甘棠自十三岁听说了这悲惨又荒唐的南北榜案,每年总要来墓场上几次坟,烧冥币祭祀,再把土堆边的石块收拾整齐。虽然这桩惨事并不是韩克忠亲手造成,甘棠却总觉得,父亲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火势越来越大,小鸟歪歪脑袋,翅膀一振扑棱棱飞走。甘棠眯起了丹凤眼,望着火光,不知怎么想起了陈琙。陈夔也葬在这坟里,他知道吗?他那么恨父亲,一但知道自己是韩克忠的儿子,会怎么样?十一月就要一起北上,这一路,会平安无事吗? 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中,已过晌午,韩克忠尚未下朝,韩夫人却正等着儿子。见甘棠一身一脚泥泞烟灰,不由得埋怨:“这又去哪儿疯了?”说着逼甘棠更衣洗脸吃饭。待儿子坐定,又小心地问道:“你这高中了举人,也不让家里摆宴席,什么打算呐?” 甘棠有些不耐烦:“中举有什么好庆贺的?等明年会试看吧。”想了想说道:“我约了朋友一起水路去北平,十一月初就要走。” 韩克忠朝中为翰林,俸禄甚是有限,好在韩家本是世家,韩夫人娘家徐家更是武城数一数二的大户。韩夫人年近四十,个头不高,有种山东女子独特的爽朗。韩府的用度开销,都是她掌管,对这宝贝儿子当然从不吝啬。 韩夫人点点头:“坐船也好,安全些。是什么朋友?” 甘棠有些迟疑,望了母亲关切的目光,轻声道:“就是今科的新科解元,陈琙。” 韩夫人怔了怔,伸手挾了些菜肴至儿子碗中,半晌才道:“一路多小心。朋友合则聚,不合则散,也要讲究个缘分。” 听丈夫说过,这个新科解元是当年南榜状元陈夔之后,韩夫人实在有些担心。其实丈夫做这个状元也好翰林也好,除了名声好听,有什么益处?俸禄养活自己都不够,每天天不亮就要出门,还这个不能做那个不可以。韩夫人甚至觉得,当年落第就落第,做个闲散举人,多么逍遥自在!男人的理想抱负,真是很难理解。 甘棠却摇摇头:“他很好,我一定要交这个朋友。”眼望虚空,下决心似的:“我一定要弥补爹爹当年的过错。” 韩夫人不再说话,望向儿子,却满是担忧。 十月的白昼已经很短,甘棠读会儿书,天就黑了。空气中渐渐有烟火的气息,甘棠放下书本,踱出了家门。 家家户户门口,都是一个个小火堆,众人烧着纸折的彩衣,一边喊着:“来取衣过冬呐。”老女老幼,或含泪,或木然。 甘棠信步而行,想起人生七苦,生命譬如朝露,展眼生死相隔,不禁又一阵感慨。不知不觉踱到了秦淮河畔。垂柳竹丛后,也有一个个火堆,不少人在河畔送寒衣。 远远地,一个白色袅娜的身影掩映在杨柳树旁,甘棠心中砰然一动,缓步走近。真是清晨的那位少女,依旧是雪白的绡衣如漆的乌发,正从竹篮里取出一件件彩色纸衣,堆在河畔的青石板地面上。 少女没有察觉,堆好了一个小干草堆,自篮中取出火石,连打几下,却都没着。少女有些着急,连连击打,火石却连火星也不冒一个。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用这个。”是甘棠双手拢着火苗,点着了草堆。火苗窜起,一会儿就燃烧起来。少女瞥一眼甘棠,并不说话,取过彩衣,一件件放入火堆,口中喃喃地念着,仿佛是“娘,来取寒衣,冬日啦!”声音悦耳娇媚,甚至有些柔腻。 甘棠后退了两步,遥望着少女。这时候可以确定,她是人。 不过,是什么人? 这少女,自然就是白烟玉了。寒衣节送寒衣,父亲固然被斩惨亡,母亲兄弟同样冤死,满门四十几口,连仆人都不知生死。只剩自己流落教坊,孤苦伶仃。 白烟玉烧着彩衣,眼眶中水雾弥漫,终于一颗颗滴落,在火光中变成白烟,“噗”的不见。 还好遇见陈琙,他中了解元,是个好的开始吧?这漫长的翻案昭雪之路,要走到何时?会成功吗?白烟玉泪眼朦胧,望着火光模糊一片。 甘棠静静望着,“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支春带雨”,这少女即使哭,也哭得这么美。 “姑娘!姑娘!”七童叫着跑过来,有些气喘:“妈妈到处找你呢。”矮身附耳在白烟玉身旁小声说了两句。甘棠依稀听到“汉王世子”几个字,不由一怔。 白烟玉却摇摇头,继续烧彩衣。七童急得跺脚,一瞥眼看见甘棠,有些意外,惊喜地叫道:“甘举人!你怎么在这儿?”侧头对白烟玉急急道:“姑娘!这个就是甘举人,救了陈解元的那个甘棠啊!” 白烟玉怔了怔,这才抬头看了看甘棠,一袭青衫,不掩挺拔之姿,眉目间文彩焕然,沉毅之中器宇不凡。甘棠迎上白烟玉的目光,却觉得直似月射寒江,清清冷冷,与她娇媚的容颜和声音迥然不同。 甘棠愣了愣,上前施礼笑道:“在下甘棠,‘蔽芾甘棠之甘棠’。” 白烟玉扑哧笑了出来。这一笑,似眉舒柳叶,又如海棠花开;甘棠呆呆看着,心中很清楚地知道:完了,自己完了。 白烟玉裣衽一礼,轻声道:“小女子白烟玉,听陈解元说起过甘公子,很感激甘公子的救命之恩呢。” 甘棠定定神,想起放榜那天七童跑来找陈琙,那么,他们是朋友了。谦逊道:“一点小事,没什么。” “陈解元的性命是小事?”白烟玉忍不住笑。 七童又催道:“姑娘!好姑娘!赶紧回吧!妈妈该说了!”说着已经把竹篮收拾好,提在手上,拉着白烟玉便走。 甘棠叫道:“姑娘是在?”白烟玉侧头笑道:“奇芳阁。”说着已经去远了。甘棠望着她袅娜的背影,行路如舞蹈一样飘摇,不由又看出了神。 翌日,甘棠早早便起床。一夜辗转不眠,却不觉困倦。甘棠知道自己是亢奋,无奈怎么也抛不开脑中那个白衣飘飘的倩影。二十岁了,父母提过几次亲事,可自己总想高捷棘闱之后再说。如今终于碰到了她,比所有曾经的梦想都要美丽。虽然她在教坊,可是,没关系,总有办法。 甘棠踱出门,街上已有不少行人,甘棠缓步而行,不久便到了奇芳阁。太早,还没有开门,铜钉朱门上奇芳阁的金字招牌旁,“金陵头牌名曲 白烟玉”的玄底乌金木牌,在晨曦中闪亮。 甘棠仰望着,默默念道:月漉漉,波烟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别江木。粉态夹罗寒,雁羽铺烟湿。谁能看石帆? 乘船镜中入。秋白鲜红死,水香莲子齐。挽菱隔哥袖,绿刺罥银泥。 白烟玉,白烟玉。甘棠觉得她的名字,如这诗一样美丽,也正如她一样美丽。 甘棠忽然心中一动,隐隐有些不安。 白,可是她姓白。她在黑黢黢的南榜坟前痛哭,她烧了近百件寒衣……一瞬间,甘棠的血液都要凝固:白信蹈,当然是白信蹈! 旭日东升,照得朱门份外红彤明艳。门口石阶旁风声竹韵,好鸟鸣枝,甘棠却一阵阵发冷,禁不住有些颤抖。难怪她与陈琙是好友!他们,原来是同仇敌忾。而自己父亲,正是那个“仇”。 朱门“吱溜”一声,一个伙计打着哈欠开门了。先拉开左边一扇,正欲推右边一扇,却见一位青衫少年呆立门口,失魂落魄。仔细看时,却是这一阵应天府的名人,伙计笑着招呼:“甘举人!这么早?” 甘棠回过神,整整衣容,折扇轻摇,含笑朗声道:“在下甘棠,来见白姑娘。” 第11章 少主 “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 白烟玉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卸妆。 这个汉王世子朱瞻壑,实在太讨厌了!每次以听曲为名而来,却总是点这些异族的妖艳舞蹈。这个并非自己或奇芳阁拿手的,白烟玉猜想他只是喜欢看自己穿得少一点,跳得妖冶一些。 虽然不情愿,可有什么办法呢?这一个多月,汉王世子赏的银子够买一座奇芳阁了。彩娘为此乐开了怀,见了白烟玉都客客气气,难得这么久不打不骂不抱怨。好在世子总是晚上来晚上走,早上至傍晚的时光便都是自己的。 永乐皇帝共有三个儿子,立长子即原燕王世子朱高炽为太子,次子朱高煦被封汉王,幼子朱高燧是赵王。汉王的封地听说在云南,不知怎么却一直没去。 这汉王世子朱瞻壑,便是朱高煦的嫡长子,乃是汉王妃黄氏所出。白烟玉回想他傲慢骄横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如今还只是来听曲看舞,倘若某天有无礼过份的要求,不知道这奇芳阁能不能护得住自己?汉王势大,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白烟玉只有小心翼翼,既不能得罪世子,可更不能太讨他的喜欢。 还有甘棠,为什么来得这么频繁?常常在清晨卯时,捧着鲜花出现在踏香馆前,也不知这冬天他怎么找到花儿的。莫非是对自己有好感? 白烟玉很享受甘棠在的时光,他或者静静听曲,或者琴箫相伴,有时两人诗词唱和,写字作画,都是很适意自在。也有时一起聊瑈璇,两人说到瑈璇都象是自家小弟,轻松好笑,给平淡的日子带来不少欢乐。 然而自幼便在教坊,十几年间客人如流水般来去不绝,白烟玉见过太多痴情公子,太多人间悲剧,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允许对任何人动心。感情对于教坊,过于奢侈了。 天已经全黑,灵霚关了馆门,这就要休息了。忽然一阵噼噼啪啪的拍门声,七童叫着:“姑娘!姑娘!”夹着一个清脆的声音:“姐姐!姐姐!” 是瑈璇!白烟玉大喜,急忙迎上去,灵霚已经开了门,瑈璇冲进来,一把抱住了她:“姐姐!可想死我了!” 白烟玉见他活泼更胜往昔,这一抱真情流露,抱得结结实实,不由得笑:“是啊,你可回来啦!” 瑈璇唠里唠叨便开始诉说别后趣事,说家里姆妈,说谢先生,说巨龟……半天拍拍脑袋才想起来,伸手指指身后一个布衣少年:“这是蒯祥,我好朋友,我们一块儿进京的,才到”,又指了指:“这就是白烟玉。”显然是说过白烟玉,介绍时并无其它描绘。 蒯祥腼腆地冲白烟玉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笑容温和诚恳。白烟玉见他清秀面容瘦削身材,典型的淳朴江南少年,倒心生好感,含笑招呼他坐下。灵霚奉上茶水点心,好奇地打量着蒯祥。 三个人聊着天,不,是蒯祥白烟玉听瑈璇一个人聊天,说得眉飞色舞又快又急,蒯祥白烟玉两人显然习惯了,都是一脸放任无奈。蒯祥不时看一眼天色,似乎担心太晚。 好容易瑈璇停下来,问灵霚讨水喝,灵霚忍笑指指他的手边:“陈大解元,您也歇歇!喝口水!” 瑈璇挠挠头端起压手杯喝水,蒯祥白烟玉都笑出来。 白烟玉想了想道:“展公子十来天前来过一次,说是他有事先去顺天府了。”说着打开案上梳妆匣,取出一个精致的锦囊交给瑈璇:“让你到北京后去御台南道上,把这个交给恒冠楼首饰铺子的老板,他自然会来找你。” 瑈璇满心期待就能见到展基,听了这话大失所望,不由闷闷不乐。接过锦囊抱怨:“鬼鬼祟祟!御台南道!恒冠楼!细作似的!就不能告诉我他在哪儿?” 打开锦囊一看,是一只白玉促织,大小形状和自己送他的木头蟋蟀一模一样,玉质柔腻,促织的双眼处恰有两点深枣红的籽皮,象活了一样。瑈璇又惊又喜,顿时把刚才的埋怨抛到了脑后,连连捅着蒯祥笑道:“阿祥,你看你看,和你雕的那只一样呐!” 蒯祥笑笑,并不说话。 白烟玉又道:“那个救了你的甘棠经常来,说是约好了你们一起去北京?” 瑈璇点了点头:“是啊,水路北上,沿途看看风景。他什么时候再来,告诉他我回来了。”想到可以见到“蔽芾甘棠之甘棠”,心里稍稍高兴了些。又韶了很久,终于架不住蒯祥一再催促,总算告辞出了奇芳阁。 应天府晚上有金吾之禁,即城中霄禁。过了戌时还在街上晃荡,要有公文甚至圣旨才行。蒯祥见天色已晚,匆匆送瑈璇前往尹府。这次因先后有蒯祥甘棠同行,瑈璇干脆连锄药也没带。 蒯祥问道:“我可能也会去北京,走旱道,说不定比你早到。咱们怎么碰面?” 瑈璇笑:“暂不说北京,你先告诉我在京城去哪儿能找到你?这一个二个都讳莫若深,我都不知怎么找人。” 蒯祥怔了怔,他这是抱怨他的朋友?老老实实答道:“御道往东,朝阳门内有个半山园,香山帮的总舵就在那儿。大门朝南,匾上就是‘香山帮’。我除了到工部衙门,一般都在。” 瑈璇答应着,已经到了尹府。蒯祥见天色已晚不便送进去,径自告辞走了。瑈璇进尹府难免一番寒暄扰攘,书笥最兴奋,缠着瑈璇说了半天话才依依不舍地去睡觉了。 尹昌隆瞅着机会,将会试殿试的窍门又细细说与瑈璇。瑈璇听来听去,尹年伯最强调的,还是那个所谓“上禀圣意”。难道在年伯心中,自己有些桀骜不驯?还是父亲当年,顽固不冥? 过了一日,瑈璇未等到甘棠,闲来无事便按蒯祥说的,找到了半山园。瑈璇知道,这里是赵宋时的名相荆国公王安石晚年隐居之处,王安石也因此晚号“半山”。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瑈璇吟诵着,见这钟山脚下的半山园虽是冬日,依旧是青松苍翠,郁郁葱葱,佳气浮动,真是瑞霭祥和之地。只是王安石做这首《南乡子》时,又怎想到金陵这帝王州,真的在三百年后成为大明王朝的帝都? 闲步踱来,果然见巷尾好大一间府邸。出乎瑈璇的意料,门楼高敞宏阔,颇为气派。玄底金字的“香山帮”的大匾,竟然是御笔。 门口左右各一条楠木长凳,笔直坐着四个黄土布短衫的大汉,虽然一望便是文秀的江南人,倒颇有悍勇英气。见到瑈璇问道:“这位公子找谁?” 瑈璇拱拱手笑道:“在下陈琙。蒯祥在吗?” 一位大汉连忙站起身:“原来是陈解元。少主在,我领您进去。”另几位也笑着施礼招呼,极为恭敬。 瑈璇心里嘀咕:阿祥,“少主”? 穿过重重回廊庭院,这香山帮竟然不小。瑈璇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十来进的大宅,可比尹府大多了。路上碰到几个仆佣,也都衣冠整齐恭敬有礼。姆妈大概没搞清楚,错以为香山帮就是个木匠干活的聚集地。 小觑了人呐!瑈璇暗暗为蒯伯叫屈。 瑈璇自小便常见到蒯伯,十几年间家里大大小小的麻烦事,似乎都是蒯伯在帮忙,即使本人不在,也安排弟子弄的好好的。十年前蒯伯母病逝,蒯伯一个人到现在。连瑈璇也看出来大概是因为等母亲?母亲却总是微笑摇头,不肯接话。 蒯祥正在书房,一张巨大的樟木几案上摊的都是图纸,手中拿着笔点点戳戳,凝神思索。大汉张口欲唤,瑈璇忙摆手示意让他离开,笑嘻嘻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蒯祥身后,伸出两臂想蒙住他的双眼。 不想刚伸出手,蒯祥已经察觉。没见他动,手臂一探已抓住了瑈璇手腕,反手一把将瑈璇摔倒在地,单掌扭住了他的胳膊。瑈璇痛得一声尖叫,蒯祥吓了一跳:“瑈璇?”连忙松了手,伸臂相扶。 瑈璇吃力地爬起来,抱怨道:“这下手也太狠了吧?‘少主’!” 蒯祥抱歉地笑笑:“没想到是你。”说着帮瑈璇揉着肩膀胳膊:“你今儿没事?” 香山帮最初只在苏州,元至正至洪武初年发展到了金陵一带,五十年里遍占江南江北,如今更是拓展北到顺天府,南至福建。地盘扩张如此迅速,树敌自然不少,香山帮的护卫年年加强,本是木匠帮如今却隐隐带了帮会的性质。 瑈璇嘟着嘴:“昨天等了一天,也没等到甘棠。今儿不想干等了。”说着伸头看看案几上的图纸:“你干嘛呢?” “就是北京皇宫的图纸,皇上不大满意,我琢磨琢磨怎么改。” 瑈璇笑道:“这是三大殿?你这排的位置不好。” 蒯祥一怔:“哪里不好?” “皇宫嘛,要体现皇权,更要体现国家。那最重要的是什么?土地!”瑈璇随手拿起笔画了画:“喏,三大殿这样调整一下,恰是个‘土’字。” 蒯祥望着这图,凝神思索:“说的对啊!看来这盖房子没文化也不行。这个好!皇上一定喜欢。” 瑈璇有些兴奋:“你见过皇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蒯祥笑道:“上次在北京就见过。圣上五十几了吧?可看起来根本不象个老人,魁梧奇伟不怒自威,天子威仪嘛。” 瑈璇双手支颐,遥想永乐大帝的不世风采,悠然神往:“什么时候能见到就好了。” 蒯祥一半笑谑一半安慰:“殿试时要面圣的啊,陈解元一定没问题。”说着放下笔,把图纸收拾了,笑道:“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瑈璇精神一振:“什么好吃的?” 蒯祥笑得神秘:“到了就知道了。” 二人走出香山帮,途中遇到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叫着“少主”行礼,也都跟着招呼:“陈解元”。 瑈璇还是第一次受人如此恭敬礼遇。苏州鹿鸣宴上县令乡绅虽然客气,可到底都只当自己是个后辈;这香山帮的一众人等,却是恭敬肃整,并没有轻视自己年幼。瑈璇倍感新鲜之余,不由昂首挺胸,端起了解元的架子。蒯祥心中好笑,清秀的面上又掩不住笑意。 走出半山园,穿过清溪路,东首便是朝阳门(今中山门)。是环绕应天府的十三座都城城门之一,因其位于城东,最先迎接太阳而得名。修建于故元至正二十六年,单孔劵门外还有一道门,是瓮城连接城内宫城和城外孝陵的通道。 冬日柔和的阳光照在城墙的青砖拱门上,庄严恢弘。瑈璇眯了眼睛望着,颇感兴味。 眺望远处的紫金山,郁郁葱葱参差如画,蒯祥介绍道:“那里就是蒋山园圃,是太祖时建的,种了大量棕,桐和漆树。”见瑈璇不解,解释道:“是供龙江船厂造船用的。” 二人出朝阳门,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冬日的泥地板结,道旁的花草都已枯黄,在寒风中微微摇晃。道路的尽头,是一个椭圆的湖泊,湖水清冽,几只野鸭浮游其上,漾起一道道涟漪,不时有水鸟掠过湖面。蒯祥笑道:“这叫琵琶湖,因其形装似琵琶得名。”又指了指湖边的一座草堂;“我们就去那儿。” 两个小伙伴沿小路而行,离湖渐近,便越觉得阵阵水润之气扑面而来。瑈璇在水乡长大,五官又有异能,对这空气的湿润干燥异常敏感,嗅到这熟悉的气息,不禁深深吸了一口:“这儿好!” 忽然道旁一个清朗的声音:“瑈璇?”瑈璇转过身,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钓鱼翁笑着,却是甘棠。 瑈璇一阵惊喜:“你怎么在这?”连忙给二人介绍。蒯祥仍是腼腆微笑,甘棠依旧高谈阔论,三人很快熟悉,齐往草堂走去。 几间草屋便结在湖边,一根竹竿高挑了酒幌在檐上,木门木窗,门上写的是“映水堂”。屋旁一株构树,落了满地碎碎的构桃,红艳艳的晃眼。进得门来,板桌木椅甚是整洁。蒯祥似乎和店主很熟悉,随意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酒水菜肴陆续上来。 瑈璇抱怨昨日白等了一天,甘棠解释这几日没去奇芳阁,更没想到瑈璇这已经到了,连连抱歉之下,又给瑈璇斟酒。瑈璇推辞不过,却也不想再醉,便捧了鸡缸杯在手做样子,时时警惕地望望酒壶。甘棠和蒯祥对视一眼,强忍笑意。 蒯祥介绍:“这便是映水堂的名菜,琵琶鸭。”说着挾了几块给瑈璇。瑈璇见青花磁盘中金黄的鸭子,点缀着碧绿的香葱和雪白的萝卜丝,似图画一样,心中喜欢。放到嘴里果然皮酥肉脆,芬芳满颊,不由开怀大嚼,吃得呜呜出声。 甘棠和蒯祥叙了年齿,却是甘棠大一岁。三人年纪相仿,虽然蒯祥江南少年内向寡言,甘棠沉毅爽朗是山东人性格,但都是年青血热正直善良,更架不住瑈璇活泼话多,很快三人熟络一片,称兄道弟。 这时伙计吆喝着:“汤来喽!”,一只巨大的砂锅挡住了伙计的上半身,香气扑鼻地自后堂而来。瑈璇长在水乡,一闻便知这是鱼头汤,连连嗅着,赞道:“好香!” 蒯祥却突然双臂一振,大力击中左边瑈璇右边甘棠,二人齐齐摔出,同时自己纵身往后疾跃! 瑈璇摔出老远,在空中恨恨地道:“阿祥你头脑坏了?”话音未了,砂锅已经飞向蒯祥,浓浓的鱼汤倾泻而出,似一道白瀑布,自顶而下! 好蒯祥,跃势将了,左臂在地上一撑,让开浓汤,右脚上钩飞起重重踢在砂锅上,顿时踢得粉碎。伙计一击不中,转身就跑。蒯祥挂念瑈璇甘棠,不及追赶,回身看时,甘棠正在扶起瑈璇,瑈璇口中嘟囔:“可惜了这汤……” 变起俄顷,店中老板惊呆了,这时反应过来,上前连连赔罪。说是这伙计才请了三天,实在不知道竟是歹徒。 蒯祥明白这多半是香山帮的哪个对头,装成了伙计特意在这里等自己。不欲让瑈璇担心,当下若无其事地又让做了份砂锅鱼头汤,瑈璇拍手叫好,甘棠望向蒯祥,却隐隐有些担忧。 甘棠和瑈璇约好出发时间,二人要自应天府先旱路去扬州,再上运河的商船。蒯祥仔细问了行止,又细细叮嘱瑈璇一番,瑈璇唯唯诺诺,面上却有些茫然。 蒯祥知道他没出过远门,担心之下,只好再三拜托甘棠。甘棠慨然允诺,保证平安至北京。蒯祥想想自己春天也会到,便不再多说。 映水堂上,杯盘叮当觥筹交错,三个年青人遥想顺天府,期待之余俱皆兴奋。就要自熟悉的江南,到那遥远的北方,从此展开一段崭新的人生旅途;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第12章 决裂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 瑈璇立在船头,衣襟当风,儒巾飘扬。 所谓运河,就是人工开凿的河。大运河,是指中国东部平原上的一条运河,是世界上最长最早最大的运河。 瑈璇放眼望去,河的两岸皆用巨大石块垒成整齐的堤岸,岸上左右各一排整齐的大树,虽在初冬仍然顶风而立。河面颇为宽阔,波涛不兴;来往的船只扬帆耸桅,浩浩荡荡。 瑈璇不由得心中惊叹。这运河,可有五千四百多里,多大的工程啊! 大运河开凿于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末期。最早位于越国都城绍兴的山阴水道,以吴国大夫伍子胥之名命名的胥溪和胥浦是大运河最早的一段。吴王夫差为北伐齐国,自扬州向东北开挖,经射阳湖到淮安入淮河,名曰邗沟。 到公元七世纪,隋炀帝杨广统一天下,便以都城洛阳为中心,南起杭州北至北京,凿通了南北八省,以运河通达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以及海河五大水系。 十三世纪末元朝定都北京后,又花了十年时间挖通济州河与会通河,取直疏浚,成了京杭大运河的前身。 永乐九年永乐帝疏通的,便是这条运河。如今这河,已是大明南北运输的大动脉。 “万艘龙舸绿丛间,载到扬州尽不还。应是天教开汴水,一千余里地无山。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清朗的吟诗声响起,甘棠轻摇折扇,自船舱上了甲板。 这次韩府安排的是一只大型的北上商船,本与韩夫人娘家的武城徐家素有渊源。韩夫人不放心宝贝儿子远行,又派了老家人徐照随行。 徐照在徐家时就老于江湖,陪嫁到韩府后更在京城长久历练,照顾甘棠瑈璇这两个年青人自然轻轻松松。打点车夫行李,食宿游览和船上杂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自扬州出发,要经淮安,徐州,临清,德州,沧州,通州,才是北京。 两位公子哥儿自应天府乘车,袖手而行,在扬州赏玩了两日才上船。扬州古称广陵,自古便是繁华之地,逢此太平盛世,更是豪华至于奢靡。所谓“服饰皆罗绮,饮食俱珍馐,触耳尽管弦,到眼无非佳丽。” 扬州美女在大明独树一帜,不仅相貌美丽,又能文善曲,都说和秦淮河畔的女乐有一比。然而瑈璇甘棠逛了两日,却觉得皆远远不如白烟玉。 两人常常聊到白烟玉,瑈璇是滔滔不绝,毫不掩饰地赞叹赞美,简直夸张地有些谀词如潮;甘棠却总是含笑聆听,并不多言。 想到自己隐瞒身份,将错就错以“甘棠”之名与白烟玉结交,终有一日会被发现,她会怎么样?甘棠实在担心。可是,难道向她坦白?甘棠不知道自己能否冒这个险。 瑈璇听甘棠咏诗,说的是隋炀帝的典故,笑道:“甘棠,你看这运河望出去,真似千里平原中的一条苍龙。隋炀帝虽荒淫无道,却也不是毫无建树,‘至今千里赖通波’可没说错。” 甘棠站在瑈璇身侧,望着滔滔河水,也是油然而生豪情。有些感慨地道:“隋炀帝的这个‘炀’字,乃是唐高祖李渊所谥,贬其‘好内殆政’‘外内从乱’,是个下下恶谥。在《隋书》里更大大将其贬低,使得李唐之后的舆论大都说隋炀帝是个昏君。” 顿了顿道:“其实隋炀帝克江南一统天下;开疆拓土五万里,平定吐谷浑和突厥契丹,通丝绸之路,三征高句丽;又开科举奠千古出仕制度;还有这运河,利在千秋。实在是位雄才大略的皇帝。” 瑈璇却不赞成,“雄才大略”?隋炀帝?笑了笑道:“利在千秋也许,可当时天下刚定,隋炀帝为了开这运河倾其国力,实在不知轻重缓急。贪恋广陵美景或江南财富也好,耀武扬威也好,动辄一二十万人的船队行游千里,岂非过于奢靡荒唐?最后终于在江都被宇文化及缢杀,断送隋朝江山,多冤呐!” 甘棠喟然叹道:“是啊。船队长就要达二百余里,全靠所经的州县供应衣食,太扰民了。不过我认为隋亡的原因还是征高句丽,否则只要杨广的辅军在,打突厥都轻轻松松,宇文化及的骁果军济得甚事?” 侧头见瑈璇还要再争,连忙笑道:“好了,大家保留意见。反正我们都应该感谢隋炀帝,设‘进士科’开科举给了咱们读书人一个公平的进身之阶。否则还是九品中正制以门第排出身,读书人有什么机会?” 瑈璇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思索,倘若没有科举,父亲不会中状元,也就不会冤死。人生的祸福,实在难言。 甘棠见他神色黯然,明白他想起了父亲,便岔开话题笑道:“隋炀帝一代英雄,却被你我这样评论,地下有知,大概也要连叫‘竖子敢尔’了”。 瑈璇果然笑了:“也只能谈谈古,当今大明天子岂敢妄议?” 想了想又迟疑着问道:“甘棠,我住在尹府,尹年伯再三叮嘱我,做文章也好,以后为人臣也好,都要‘上禀圣意’。可是谢先生却说,是非大义岂可湮灭! 倘若碰到昏君下昏旨,我们也要服从吗?” 甘棠一愣,半晌才道:“是昏旨,还是明智之举,怕不是你我那么容易判断的。凡事还是尊圣意为是。” 瑈璇有些急:“总有个黑白对错,怎么不容易判断?我不,如果碰到圣上不对的,我一定要说。” 甘棠见瑈璇发急,便笑笑不再多说。 这个陈解元,文章做得花团锦簇,随手吟个诗词歌赋也高雅如白雪阳春之调,策论更是颇有见解。只是,也许是年纪尚幼未经世事,也许是天性单纯未经险恶,看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世事如棋,那里有那么分明的黑白对错? 寒风中,商船自扬州扬帆起航,二人相伴北上。 甘棠虽只比瑈璇大两岁,却老成持重,不象展基那样贪玩儿。总是谈古论今,吟诗作赋,船上闲时还会逼瑈璇练笔写文。瑈璇常常嫌他啰嗦象姆妈,应付了他交代的功课便自己找乐子,和船家伙夫都嬉笑成一片,看到什么都好奇地凑上去或询问或帮倒忙,到处听到他清脆的笑声。甘棠摇头叹气之余,也不禁微笑。 每到一个大埠,船家便靠岸补给水和食物,适当买卖货物。甘棠瑈璇两人便并肩下船游览。 在淮安凭吊国士无双的淮阴侯,吃地道的淮扬菜和捆蹄茶馓。在徐州瞻仰彭城古迹,汉高祖故里,楚霸王楼上还真尝到一道“霸王别姬”。瑈璇是地道江南人,被辣得恨不得掉眼泪,甘棠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忙忙地找甜茶给他过口,瑈璇擦干了眼泪鼻涕,举箸却接着大吃。 朔风渐紧,白昼日短,这一日进了山东济宁。二人特意和船家商量,上岸骑马,去孔子的出生地曲阜,孟子的老家邹城瞻仰。瑈璇震惊于孔庙孔府的宏大规模,人文渊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对甘棠笑道:“甘棠!这山东人的口音倒和你说话有些象!喏,这‘大富’,明明是棵‘大树’!” 甘棠笑得有些不自然:“哪儿有。” 瑈璇咳嗦一声:“瑈璇,还不快去‘费觉’!”甘棠到晚上总要摧几遍瑈璇去睡觉,瑈璇学着他皱眉的模样,自己又笑起来。 甘棠不想继续谈这个山东口音,急忙岔开话题:“瑈璇, 你记得胁持你的那个范明?” 瑈璇止住笑:“记得啊!”瑈璇当时匆匆离开,却觉得范明可怜,与尹昌隆商量之下,第二天便让尹勤去了衙门,消了事主控告。 甘棠道:“你良心好,他第二天便出来了。后来几位考官凑银子帮他捐了个监生,已经进国子监了。” 国子监是当时的最高中央学府,是太祖在元至正二十五年创办,原名国子学,洪武十五年改为国子监。学生称监生,这种捐款入监的叫例监。还有官员子弟恩荫进去的叫荫监,举子进监叫举监等等。 国子监监生在实习吏事后,可以直接出任六部官吏或地方官,高的甚至可做到从三品行省参政,或正四品知府。即使是例监,也能被选为州县佐贰或首领官。 瑈璇不由得为范明高兴,拍手笑道:“那范明可开心了。等回了应天府去看看他。”想了想又问:“是几个考官一起捐的?” 甘棠有些迟疑地道:“是。座师韩翰林主导的。” 果然瑈璇听到韩克忠便变了脸色,笑容顿时消散,转身上马,强笑道:“我累了,回船吧。” 甘棠望着他艰涩的笑容,想到这难解的夙怨,暗暗发愁。 日子一天天寒冷,不觉已经十二月,天寒地冻,朔风扑面似刀,山东境内远不似江南千里繁华,眺望两岸,常只见孤村旷野,满目萧瑟。 这一日正飘着小雪,大船泊在“九达天衢”的山东德州。这里出过射日的后羿,曹魏相士管辂,汉武帝宠臣东方朔,文学家祢衡,书法家颜真卿等不少名人。 甘棠瑈璇吃过了德州扒鸡保店驴肉,游览了几处古迹,打听到管辂的墓在郊区平原县西南,便上马往平原缓缓弛去。 穿过德州繁华的城中街道,人多路窄,二人只好下马步行。瑈璇看到不少装饰相同的店面,都是玄底紫色镶乌金的招牌,写着“武城徐记”。有米铺酱料铺干果铺子,甚是齐整;顾客盈门,生意极好。 瑈璇想了想,似乎有什么事,一时却想不起。 甘棠路过这些铺子,有意无意加快了脚步。瑈璇却一个个看过去,对这北方的物事饶有兴趣,看到山东的枣子有吴江的枣子两倍大,兴奋地嚷出了声。甘棠知道这些是母亲娘家的铺子,遍布山东,德州是通衢大阜,自然有不少家;悄悄别了头,又假意轻摇折扇,遮住面孔。 甘棠却没想到,时当岁末隆冬,寒风凛冽,这一摇折扇,实在有些怪异,反而吸引了不少目光。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高叫:“表少爷!表少爷!”干果铺的掌柜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奔到甘棠面前便行大礼。 甘棠心中叫苦,这是某次过年在武城见过的老家人,无奈扶起掌柜寒暄两句。掌柜却高声招呼各个铺子:“这是京城的表少爷,快来拜见!”顿时呼啦啦来了一片人,老老少少围住甘棠,行礼寒暄,嘘寒问暖, 甘棠含笑答应着。又不少人奔回铺子,取出特产便往甘棠马上放,甘棠连忙推辞却架不住人多情热,马背上霎时堆得满满的。 甘棠连连打躬作揖,好容易抽身出来,见瑈璇笑嘻嘻地看着,讪讪地上了马。二人出了闹市,便上马往平原县继续弛去,甘棠的马上堆了太多东西,奔跑困难,瑈璇看着只是笑。 甘棠急欲引开他的注意力,笑道:“管辂精于占卜,算数入神,所谓‘明阴阳之道,吉凶之情’,真乃异人。不过史传他擅长鸟语,能与各类鸟兽说话,未免夸大其辞。” 瑈璇笑道:“甘棠为何觉得夸大?” 甘棠道:“人有人语,兽有兽言。人兽本不相通,如何能对话?” 这时正穿过一片小树林,枯枝满地,落叶沉集,一片空谷寂静开阔。片片飞舞的雪花飘落,尚未积起,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瑈璇勒缰伫马,微笑着,双手掩口,一阵阵低低的声音传出,激荡在林中。 甘棠不解何意,却见地上的落叶缓缓盘旋起来,头顶的树枝开始摇晃。甘棠睁大了眼睛,地上树上落下了几只小鸟,有的歪脑袋看着瑈璇,有的蹦跳着往瑈璇走去。 瑈璇面带笑容,继续呼唤着。随着瑈璇叫声,鸟儿越来越多,叽叽喳喳地吵闹不停,瑈璇发出几声指令似的叫声,鸟儿渐渐不再叫闹,空谷中恢复了宁静,几百只鸟儿动也不动,齐齐望着瑈璇。 甘棠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瑈璇笑着指了指他马上:“甘棠,有粮食没有?拆两包奖赏下鸟儿。” 甘棠震惊之余,连连道:“有!有!”随手递了个米袋给瑈璇,自己拆开另一袋,学着瑈璇的样子,把里面的小米撒在空谷中。 瑈璇招呼小鸟聚拢来吃食。冬季本难觅食,鸟儿不少都饿坏了,可是并不争抢,听着瑈璇指挥,排队依次上前。二人拆了四五包粮食,谷中遍洒,所有的鸟儿才都吃上了。寂静深谷中,只听到一片鸟儿啄食的啄啄声。 甘棠望着眼前的奇景,长长吁出一口气,叹道:“瑈璇!我竟不知你有这份本事!真是堪比管辂!原来真的能通鸟兽之语!” 瑈璇不答。俯身凝视着手上的米袋,米袋上是“武城徐记,百年老店”几个字。武城,武城,韩克忠是武城人!怪道刚才看到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事。怪道,怪道甘棠的口音带着山东口音。 半晌,瑈璇转过身,问道:“令堂令尊是山东武城人?”面上没有了一贯的笑嘻嘻,声音有些冰冷。 甘棠无奈点头:“是。” 瑈璇眯了眯眼睛:“你姓韩?”甘棠点了点头,不吭声。 瑈璇凝视着他,心中渐渐明白。甘棠居然是韩克忠的同乡,而且姓韩!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瑈璇颤抖着声音问道:“韩克忠是你什么人?” 甘棠低声答道:“乃是家父。” 见瑈璇面色大变,甘棠急急说道:“瑈璇,你听我说,十七年前的旧案,家父真是无心之过。这些年他好生后悔,我们一直去拜祭应天墓场,对令先尊一直敬重,我们,” 瑈璇打断他的话:“什么应天墓场?什么拜祭?” 甘棠愣住:“你不知道? 南榜被斩的众人归葬在应天墓场,令先尊也在里面,还有白信蹈。。” 瑈璇面色发白,握紧了双拳。原来,原来这么多人都是骗自己!甘棠隐瞒韩克忠之子的身份,亏自己当他是好朋友!姆妈骗自己父亲葬回了福建长乐,等自己长大了便可回老家拜祭…… 原来,原来父亲在什么应天墓场! 良久,瑈璇冷冷地问道:“白烟玉知道吗?” 甘棠低声道:“我就是在墓场遇到白姑娘的,寒衣节那天。” 瑈璇心中阵阵发冷,连白烟玉,都瞒自己! 甘棠见他面色苍白遥遥欲坠,上前一步道:“瑈璇,这都是陈年旧事,让我们一起想想如何面对。我们一起设法为南榜伸冤,我们。。” 瑈璇大叫一声:“骗子!骗子!”眼眶中泪水滚来滚去,跃身上马便行。甘棠急忙也跳上马,瑈璇回头怒道:“别跟着我!”口中连连唿哨,几百只鸟儿应声而动,团团围住了甘棠。 甘棠大急,催马前行,众鸟得了瑈璇指令,扑扇着翅膀拦住甘棠,马儿受惊,仰首嘶鸣,竟不敢动。甘棠急得大叫:“瑈璇!瑈璇!你没有行李!你什么都没带!” 嘚嘚的马蹄声急促响着,瑈璇扬鞭打马,竟是不顾而去。漫天飞雪越下越大,深蓝长衫的身影渐渐模糊,展眼消失不见。 第13章 北京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 展基皱眉在厅中踱来踱去,连连叹气。 这都过了十五上元节,就要会试了,瑈璇还不见踪影。是怪自己不等他,赌气不去恒冠楼吗? 荣冬急匆匆地跑进来:“殿下!”见展基皱眉忙又改口叫道:“少爷!恒冠楼那里,还是没有陈解元的消息。不过我找到了甘棠甘举人。” 展基的眉头皱得更深:“他们不是一起水路来的?” 荣冬接着道:“我问了甘举人,他也正在担心。说是十二月十六那日两人一起走到了德州,陈解元改旱路自己骑马走了。” 觑着展基的面色又小心地说道:“我问甘举人为什么,甘举人却眉头紧锁不肯多说,匆忙去找什么香山帮了。是陈解元家乡的一个木匠帮,可能也是去打听消息。” 展基真的担心起来。德州到北京,骑马最多也就十天路程,为什么还不到?路上出事了吗? 荣冬甚是灵活,见了展基神色已经说道:“我让查德州至京沿途有无发生什么案子或异事。目前报告尚无异常,陈解元应该没出什么事。” 展基踱了几步,凝神思索,吩咐道:“甘棠和香山帮那里,派人盯着。各个客栈酒楼,都过一遍客人。” 荣冬答应着,想起陈解元稚气未脱的面孔,想起他天真烂漫的笑容,也有些担心。虽说是太平盛世,可是坑蒙拐骗自来都有,瑈璇太容易上当了。见展基愁眉不展,劝慰道:“少爷别担心了,陈解元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展基不语,眉头紧皱。荣冬有意逗主人开心,笑道:“少爷去看看促织吧?昨儿贡来一只大的,我看看不错,收在一起了。” 展基想了想,也别无他法,闷闷地到了促织房。 促织不耐寒,本来难以过冬,展基特意做了间极大的暖房,加热加湿,模仿夏秋的气候,把些心爱的促织养在中间。 老远地,就听见桃叶帅嘹亮的叫声,声音急促,似乎有极大的不安。展基心中一紧,加快脚步进了门,取过桃叶帅的瓦罐。果然见它在罐子里仰首长鸣,不停跳跃着,焦躁不安。 展基不解何意,把桃叶帅换进竹笼,桃叶帅还是高声叫着,不停蹦跳着。展基仔细聆听观察,发现它是与屋角另一只罐中的蟋蟀一唱一和。荣冬急忙把那一只蟋蟀拎过来,解释道:“这就是昨儿通州才贡来的,还没取名儿。” 展基见这只蟋蟀虽不如桃叶帅健壮,但漆黑油亮个头硕大,也是只好蟋蟀,不禁心中欢喜,随口道:“就叫通州将好了。”一边将之也装进笼子。 桃叶帅和通州将齐齐鸣叫跳跃,但并非争斗,竟是皆极度不安。荣冬撒食喂水,两只蟋蟀看也不看,只是又叫又跳。荣冬安慰着笑道:“别怕别怕,主人家这促织房暖和着呢!在这安心过冬!”又侧头对展基笑道:“这俩蛐蛐不知怎么了?莫非太热了?等陈解元到就好了,让他问一问!” 展基心中忽然一动。如此寒冷冬季,通州定是冰天雪地,谁抓得到促织?除非是他!定是瑈璇捉的!两只蟋蟀如此跳动不安,定是通州将告诉了桃叶帅瑈璇的消息! 展基拎着蟋蟀笼,一跃而起:“备马!去通州!” 通州,是华北要地,历来有“一京(北京)二卫(天津)三通州”的说法。自洪武元年隶属北平府,下辖三河,武清,香河,过县四个县。永乐元年,北平改北京,北平府变为顺天府,通州自然而然归入了顺天府。这里是北京的东大门,也是大运河的北方起点。 展基一行快马加鞭,四十多里路,不到一个时辰便飞马跃过,径直进了知府衙门。荣冬荣夏二人去问询知府,通州将这只蟋蟀从何而来? 刘知府吓得赶紧找来收蟋蟀的郑通判,郑通判全身都哆嗦了:“就是,就是夏天时贴的榜,一直没收。进了十月就没什么人献促织了。不想十来天前一个蓝衫书生送来,下官看这促织不错,赏了三两银子。书生领了银子就走了。” 展基心中一惊:瑈璇素有洁癖又骄傲腼腆,却不惜这大冬天的捉促织换赏银,到底怎么了? 荣冬问道:“那蓝衫书生去哪里了?” 郑通判声音发颤:“下官,下官没有留意。”送蟋蟀的,没听说要查清根底啊! 刘知府便下令,赶紧全城的客栈酒楼搜找南方口音的书生。时值会试前夕,通州的南方书生着实不少,短短两个时辰,被带到知府衙门的有几十个,大多是才从运河口下船的。荣冬一个个辨认过去,却都不是,禀过展基,几人凝神思索:去哪儿了呢? 又响起蟋蟀的叫声,展基心中一动,举起桃叶帅和通州将,两只促织昂首叫着,在笼子里往南而跳。展基便大步往南而行,出了知府衙门。两只蟋蟀短促地叫了两声,似乎表示赞扬。随从们跟上来,荣冬想了想,拽上了刘知府和郑通判。 展基上了马,看向两只蟋蟀,还在又叫又跳,这次却是往东南方向。展基策马东南而行,走出几步,桃叶帅和通州将又短促地叫了两声。展基一挥马鞭,抖缰便奔。 就这样,在两只蟋蟀的指引下,一口气奔出二十多里,到了一片白雪皑皑的旷野。四顾苍茫,稀稀落落的几间农舍散在远处田间,刘知府说这里叫次渠村。 天色将晚,暮色暗合,旷野显得份外苍凉寒冷。展基不畏野外冰冻,荣冬荣夏也不在意,刘知府和郑通判却都拉紧了衣领。 桃叶帅和通州将不再跳跃,两只蟋蟀你一句我一声的,似乎在商议什么。展基心中琢磨,难道瑈璇是在这里捉的通州将,通州将却不知道瑈璇是自哪里而来? 刘知府忽然拍拍脑袋:“对了!这里不远有间法华寺,乃故元旧寺。听说常有挂单的僧侣行人在那里借宿。” 荣冬一跺脚:“赶紧带路!” 一行人继续快马飞奔,果然不远处有一个低矮的小山包,山上全是积雪,白茫茫一片,顶上有一道黄墙黑瓦,是间极小的寺院。山门上正是“法华寺”几个字,荣冬刘知府几个进了门,便奔去找方丈问询。 展基用日茝草拨弄了一下桃叶帅,桃叶帅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瞿瞿” “瞿瞿”地开始叫起来,展基紧张地竖起耳朵聆听。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唧唧吱”的声音响起,是瑈璇!桃叶帅激动地上窜下跳,“瞿瞿” “瞿瞿”叫得更欢,通州将也开心地振翅鸣叫。 展基大喜,听着“唧唧吱”的方向,循声而寻。穿过法华寺小小的庭院,经大雄宝殿和观音殿,来到西首的一排客房。是简陋的木屋,狭窄矮小,荣夏循声推开房门,展基躬身一步跨入,吓了一跳。 瑈璇正躺在窄窄的木板床上,满脸通红,显然烧得不轻;嘴唇干裂,鼻孔里塞着布条;一向明澈如水的双眼,也是红红的。一眼望见展基,双眸闪过惊喜的光芒,随即嘴角往下撇了撇,委屈得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展基抢上去握住他的手,触手滚烫,探手试试额头,也是烫得吓人。低头见那布条血迹斑斑,不由一阵痛惜,一把抱住了瑈璇:“贤弟!” 桃叶帅和通州将在笼中跳了跳,“瞿瞿” “瞿瞿”两声,似是安慰。 瑈璇伏在展基肩头,撇撇嘴,终于放声大哭:“哥哥!他们,他们都骗我!” **************** 永乐十三年二月初九,会试的日子到了。 为了此次大明在顺天府的第一场会试,朝廷赶建了北京贡院,是利用故元的礼部衙门,改造而成。从此相对于“北京贡院”,应天府南京的贡院便被称为“江南贡院”。 瑈璇在展基安排的客栈中住了几天,烧已经退了,可鼻血还是流个不停。唤了大夫来看却看不出什么,只说瑈璇江南人乍到北方水土不服。又吃什么吐什么,直到展基让荣冬找来江南贡米,熬了白粥,才勉强喝下。 考试这天,瑈璇依旧面色苍白,脚步虚浮;鼻中塞着布条,常常得仰着头防止鼻血滴落。展基见他怪模怪样,劝他不如三年后再考,瑈璇如何肯?坚持要去。展基拗不过他,只好依旧送到门口,让荣冬送进考场。 顺天府的二月,寒冷异常。天气不大好,一早便朔风凛冽,彤云四聚,天色昏沉。几人走近贡院,尚未转向大门,瑈璇忽然掉头便走。展基怔了怔,追上一步拽住他,问道:“怎么了?不想考了?” 瑈璇急急忙忙地道:“甘棠在那儿,我不想见他。” 展基望向贡院门口,荣冬微微遥指,人山人海中果然有一位高大挺拔的青衫书生,满脸焦急地四顾张望。旁边还有位布衣少年,瘦弱清秀,一望而知是江南人。 展基有些好笑:“他怎么得罪你了?你还考吗?”这些天追问瑈璇,他只是叫“骗子!骗子!”,每每泪盈于睫,却怎么也不肯多说。 瑈璇急得跺脚:“我当然要考!可我不想见他!” 展基见他挣得满脸通红,鼻血似乎又要滴下来,连忙安慰地拍拍他:“没事,别急。你跟荣冬走。”说着和荣冬示意,自己带着荣夏先踱步到贡院门口。 荣夏不等吩咐已经明白,走到甘棠面前询问如何进场,如何领卷等等一堆问题,满脸焦急困惑,东拉西扯,吸引住了甘棠蒯祥二位的目光。展基瞥眼见瑈璇跟着荣冬已经进了考场,微微颔首,荣夏对甘棠蒯祥连连施礼,千恩万谢,才和展基离去。 展基心中好笑,甘棠这下没等到瑈璇,恐怕更是担心,看他今天怎么考? 会试是全国考试,考生均为乡试中了的举人,都唱过《鹿鸣》,参加过鹿鸣宴,所谓“与试者皆歌鹿鸣而来”,等级较乡试高多了。考虑到考生的身份都是举人,明初这时入会试考场的检查,非常客气简单。瑈璇跟着荣冬,轻轻松松进了贡院。 北京贡院初建,瑈璇见内部的结构布局同江南贡院差相仿佛,也有明远楼致公堂,考舍同样是按《千字文》排布。只是整体规模小很多,大概为赶这次会试匆匆赶出,很多地方尚没有完备。 瑈璇坐在号房里,考卷已经送来,要等锣响才能拆。鼻血又有些涌出,瑈璇塞了塞布条。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兀那考生,你到底进不进来?”北京贡院此时尚小,听得到门口的声音。 一个清朗的声音:“大人,晚生在等一个朋友,也是要参加考试的。不知怎么还没到,劳烦大人再等等。”是甘棠! “到时辰了!不可能等!关门!”是巡监冰冷的声音。大门吱溜溜地响,在关门了。 “等等!”是蒯祥?“甘棠,你快进去吧!我在这等他。” 巡监不耐烦地喝道:“进就进,不进就赶紧退下!别挡着门!误了时辰你们担得起?” 一阵脚步声,甘棠匆匆小跑进来了。 不知为何,瑈璇发现自己松了口气。难道自己担心这个仇人?哼!瑈璇心底痛骂了几句。 会试也同乡试一样,分三场。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因在春天,相对于乡试的“秋闱”,便称为“春闱”或者“春试”。考题范围类型也和乡试的一样,经义四书义礼乐论和时务策。 经义题是道老题,“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瑈璇看到这“讲信”二字立觉刺目,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欺骗”,心中还在愤懑,下笔如飞,一挥而就。 连着两场,瑈璇都设法避开了甘棠,只是都在门口见到甘棠蒯祥四顾张望的身影,又都听到甘棠拖延到最后一刻匆匆进场的脚步声。瑈璇一边躲一边郁闷:骗子还有理,还理直气壮? 二月十五这日,最后一场考完,瑈璇照例第一个交卷出了贡院,想和前面两次一样早早溜走。一出来却见门口的槐树之下,蒯祥负手而立,一动不动凝望着大门。见了瑈璇,面上闪过一丝喜色,缓缓踱了过来。 瑈璇四顾望望,时辰还早,展基荣冬都还没到,无奈硬着头皮停住脚步,低了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连蒯祥也怪上了?难道是下意识地逃避? 蒯祥走到瑈璇面前,笑道:“考完了?” 瑈璇垂首不语,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闷闷地跟着蒯祥走到附近一间茶馆坐下。蒯祥见他鼻子里塞着布条,便点了壶江南的菊花茶,及绿豆莲子羹这些清火之物。两人一直不说话,蒯祥既无责备,也并不多问。 瑈璇半晌问道:“阿祥,你知道我爹爹葬在应天墓场?” 蒯祥望着他苍白的面色,轻声道:“是。两年前知道的。” 当年南北榜案牵连千人,三百多人问斩。林丝在吴江老家,孕中无法行动,蒯富在应天府为其奔走。香山帮那时势力尚弱,这个案子又是太祖圣意,终于救不得陈夔也没收成尸。 两年前蒯祥接替父亲做工部的木工首,赴任应天府之时,蒯富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蒯祥,只隐瞒了瑈璇是女扮男装。瑈璇尚幼,又天真单纯,蒯家父子与林丝商量,都觉得暂不告诉他为好。没想到,如今他自甘棠处得知,竟会如此受伤。 果然瑈璇一听,又气得满脸通红:“那你也不告诉我?你们干嘛都骗我?” 蒯祥凝视着他,不紧不慢地道:“瑈璇!你知道林姨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同样为了瞒你,又费了多少心思?这事她一定会告诉你,只是要等到你长大,等到你能够翻案昭雪。” 见瑈璇还是气鼓鼓地,接着劝道:“便是甘棠,也是一心想为这千余南方人洗刷冤情。你仔细回想回想,甘棠几时对不住你了?” 瑈璇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与甘棠相识,就是起于甘棠救自己性命。他应该很早就知道十七年前的恩怨,可是处处照顾忍让。瑈璇这些日子仔细回想,恐怕他在魁光阁时就想到了,却一直绝口不提,待自己总无微不至。便是这次在德州自己发火不顾而去,他也只是喊:你什么都没带!是担心自己。 蒯祥说着有些严肃:“瑈璇!这桩冤案要翻过来,不是容易事,你一个人便是好汉,也得三个帮。难得甘棠如此正直,你怎么反而怪他?” 蒯祥苦口婆心:“你不小了,以后在朝堂上,委曲求全的时候多了,怎么能不识好歹如此任性?” 瑈璇听着有些逆耳,心中思忖:真是自己任性吗? 蒯祥见他面色踌躇,叹气道:“别的不用比,你想想白姑娘。”见瑈璇迟疑,惊讶道:“你连白姑娘也怪?” 瑈璇说得闷闷地:“她也没告诉我。我几次说到我要去福建长乐拜祭爹爹,她都没言语。” 蒯祥喟然叹道:“瑈璇!这么些人对你的一片爱护苦心,你都当成欺骗?不领情也算了,反而怪大家?” 瑈璇低着头,不吭声。 蒯祥接着道:“白姑娘忍辱偷生,在教坊过的什么日子?应天墓场去上坟,都是天不亮偷偷跑去。她对你,抱多大的期望啊。倘若不是林姨尽心隐瞒,你能这么无忧无虑到现在吗?你怎能这么不懂事?”瑈璇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蒯祥道:“甘棠一直找不到你,担心得不得了。第一天考试为了等你,直等到贡院大门落锁才进门,差点进不去!”顿了顿道:“这几天考试都是心不在焉。如果他这次因为你的原因落第,你能安心吗?” 瑈璇一愣,半晌道:“我,我……”这时才觉得后果严重。是啊,如果甘棠这次落第不中,可怎么办? 揉了揉眼睛,面前出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一袭青衫,折扇轻摇。含笑看着自己,诚笃沉毅的面容有些憔悴。 瑈璇迟疑着,良久终于轻声道:“甘棠!对不起!” 茶馆外依旧寒风呼啸,冰天雪地中天昏欲晚。荣冬望着三个少年携手嬉笑而出,不由得微微摇头。 这个陈解元,一时好,一时恼,究竟闹得是哪般?实在是天真幼稚。然而殿下与他脾性相投,岂非也就是因为他的简单? 第14章 传胪 “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 会试放榜的时候正好杏树开花,所以也叫杏榜。 二月二十四日乙未科会试放榜,一千二百六十名举人取了一百十二名贡士,第一名的会元叫洪英。瑈璇中在第七名,甘棠中在榜尾第一百一十名。 瑈璇大叫侥幸。倘若甘棠这次落第,自己大概会一辈子深疚自责吧?与展基细细说起这次的事,展基失笑:“你就为了发现他是韩克忠的儿子,就气到大雪天的自己跑了?” 瑈璇自己也觉得脸红:“好啦,你也说我!不是知道错了嘛,你们就别揪着不放,得理不饶人!” 展基笑笑不再多说,目光中却有些担心的样子。瑈璇有些疑惑,他担心什么? 会试之后,便是三月初一的殿试,也就是皇帝亲自考的廷试,也称御试或廷对。这是科举的最高一级考试,录取者称为进士。先有翰林等读卷官阅卷,拟定名次,最终由皇帝裁决。皇帝裁决啊! 名次分为一二三甲,一甲便是状元(也称殿元)榜眼探花三人,赐进士及第;二甲为赐进士出身,第一名称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殿试又称甲科,所发之榜称为“甲榜”。通过乡试的“乙榜”中举,又通过殿试的“甲榜”中了进士,就称为“两榜出身”。是当时儒士科举及第的极高荣誉。 当然,还有神话一般的“连中三元”,即乡试中解元,会试是会元,殿试再中状元。这个不在常识范围之内,连我们的瑈璇也做不到啊。会试中了第七名,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瑈璇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三月初一这天,瑈璇早早起床,与甘棠相伴到了皇帝的行宫。天气还是很冷,好在瑈璇这时有了行李,厚厚地穿了一层又一层。甘棠望着,臃肿得倒有些趣怪。 此时北京被称为“行在”,即皇帝巡行之处。永乐大帝在此住的还是原来的燕王府。而六部分为两部分,中央应天府的照常运作,顺天府的设于永乐七年,称为“行在六部”。 此次会试,礼部恰无重臣在北京,便由总管行在六部九卿的户部尚书夏原吉主持,翰林院的几位大学士金幼孜, 杨荣等人阅卷。 夏原吉,湖南湘阴人,今年四十九岁,是自太祖起的三朝老臣。此时站在宫门口含笑迎接这一百十二名贡士,和蔼可亲之下又不乏威严肃穆。瑈璇经过他的身前,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在瑈璇心中,这可都是传说一样的人物。 大明这之前的殿试,都是在应天府南京皇宫的奉天殿;这之后的殿试,是在顺天府北京皇宫的文华殿。只有这乙未科,是在永乐帝的行宫。然而虽是行宫,却一样戒备森严,甘棠瑈璇经过层层盘问检查,好容易进了考场。瑈璇见门上挂的匾是“於穆堂”,猜想是原来燕王府的正厅。 其他考生也差不多都到了,按着几位内侍的指挥,列队依次进殿,在摆好的低矮案前坐下。没有桌椅,案前只有一方织席,考生们而且必须跪坐。此时的殿试,还不象清朝时有那么繁琐的仪式,皇帝在考试的这一天也可不来。 大殿的四周,密密麻麻站了很多侍卫,瑈璇见都是鹅帽锦衣,气宇不凡,猜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锦衣卫。 锦衣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亲军,也是仪仗队,同时掌巡查缉捕和刑狱。洪武二十年被太祖废除,永乐大帝登基后立即恢复,并且设置北镇抚司,专理诏狱,使得锦衣卫逮捕刑讯处决的权利更大。锦衣卫锦衣卫,顾名思义,平时也要鹅帽锦衣;碰上皇帝出巡祭祀等大典时,就是更美观齐整,大名鼎鼎的飞鱼服绣春刀装扮了。 锦衣卫的最大头目为指挥使,正三品。佐官有同知,佥事,镇抚,千户等;部属有将军,力士,校尉。锦衣卫下设主管文卷出入的经历司与职理狱讼的镇抚司。 此时这百来名锦衣卫目光炯炯,盯牢了这一百一十二名握笔的贡士。有几个胆子小的贡士,情不自禁地颤抖不停,反倒更吸引了锦衣卫的注意,上前又是一番询问搜查。有一个便撑不住晕倒在地,直接被抬出了考场。 瑈璇也有些发怵,刚才检查时好生担心会被发现是个女子,还好穿得多混过去了。此时席地而坐,鼻子又开始出血,瑈璇自袖中取出布条,塞住了鼻孔。面前的几个锦衣卫望了望,没说什么。有一个年轻的卫士,似乎还有些忍笑的样子。 夏原吉和一众翰林,分坐在考场前方,目无表情,一动不动。这一场殿试,皇帝是考官,这些人便只能称为阅卷官。 “有能者或面从志异,有德者或无所建明,中材下士,寡廉鲜耻”。瑈璇望着试题,凝神思索。殿试只考时务策一道,申末日落时必须交卷。瑈璇摸了摸布条,觉得鼻血冒的厉害,忙又换了一条。 殿试的试卷,是用白宣纸裱成,极为考究,俗称“大卷子”。前半页是素页,用于填写姓名籍贯父祖三代履历;接下来是红线直格,写对策全文,大约千字。文言文本来精炼,千字可大约相当于白话文的万字。 殿外靴声橐橐,透过尚未关闭的殿门,依稀看到远处一群内侍簇拥着两个高大魁伟的身影走过,一个明黄,一个杏黄。瑈璇揉揉眼睛,霎时已经看不见了。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瑈璇摇摇头,继续看题,心中打着腹稿,又在草稿纸上略略画了几笔,渐渐地心无旁骛。身边的锦衣卫也好内侍也好,还有别的考生和考官,便都不闻不见了。 大约午时,瑈璇已经写完了文,又自己吟诵两遍,觉得没什么要改的。腿脚有些麻木,瑈璇悄悄动了动,却见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还在埋头疾书。鼻血不争气地又流出来,瑈璇急忙仰起头,险些滴落在卷上。 瑈璇摸索着袖中的布条,摸来摸去摸不着,探手怀中,也没有。瑈璇暗叫糟糕,不会用完了吧?瑈璇大急,仰首保持脑袋不动,双手在案上摸索,然而摸来摸去也只有纸张。可难道用考卷塞鼻子? 瑈璇的额头,不觉密密渗出汗珠。 这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一个软软的棉帕被塞进自己手中,瑈璇大喜,三下两下卷成卷,换下了早已湿透的布条。低下头,却见对面那个年轻的侍卫冲自己挤眼一笑,远处的夏原吉和一堆读卷官们也带笑望着。瑈璇不由得红了脸,装作看答题低下头来。脖子仰得好不酸痛,也不好意思揉上一揉。 实在没什么改的了,瑈璇担心这帕子大概也坚持不了多久,迟疑着,还是起身交了卷。夏原吉含笑接过,微微示意,一个内侍领瑈璇出了门,并不让多逗留。瑈璇回头见甘棠还在奋笔疾书,只好自己出了宫。 天色还早,二月中的江南,已经柳色泛青;北地春迟,积雪层冰尚未融化,依旧是朔风如刀,一派冬日景象。寒风吹过,瑈璇缩了缩脖子,不由得想起了江南。姆妈不知怎样了?白烟玉呢,会想到我吗? 靴声橐橐,好不熟悉。瑈璇怔了怔,回头望去,正是展基大步走来。高大魁伟步履轻快,漫不经心的笑容融化了寒风和冰雪。“瑈璇!”浑厚的声音响彻在冬日的午后。 瑈璇大喜,眉花眼笑地迎上前。展基笑问:“这可都考完了!走!去看桃叶帅和通州将!”二人嘻嘻哈哈,结伴同去。 殿试的次日是阅卷,又次日便是放榜了。三月初三一大早,瑈璇甘棠再次来到皇宫,换公服,戴上三枝九叶顶冠,一百一十一名贡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百官之后。北京此时只有行在六部的官员和部分翰林苑学士,可依然有两百多人,排在行在宫的大殿内,有些拥挤。 除了那名昏倒的没有完成殿试,如今这一百一十一名贡士倒并没有多少不安。原因是现在的殿试,实际上只是由皇帝重新安排名次,所有贡士在殿试中均不会落榜。最差的三甲,也是赐同进士出身,可以经由庶吉士即翰林院的短期职位入仕。同样也是皇帝的近臣,前途光明。 也就是说,这一百一十一人,已经是“两榜出身”。 最早的殿试,本是有黜落的。也就是说会试辛辛苦苦中了贡士,殿试时却进不了进士。落榜贡士的失望失落可想而知,有自尽的有抗议的,这在宋朝,成为一个比较大的社会问题。 直到有一个叫张元的贡士,殿试落榜,一气之下投奔西夏做了西夏的参谋,大败宋军。这才在宋仁宗时,将殿试贡士均无落第形成常规制度;明随宋制,依旧如此。 瑈璇望见金銮宝座的东面设了一张条形黄案,前日的主阅卷官夏原吉捧着黄榜缓步踱至案前,躬身放下了皇榜。司礼太监见一切就绪,便唱道:“皇上升座!”唱声一层层传出去,殿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瑈璇的心砰砰直跳,终于,要见到皇帝,见到永乐大帝了。 三跪九叩之后,所有人站起来,贡士们在大殿的最后,距离皇帝蛮远。瑈璇本就矮小,急忙翘首引颈,捉急地张望。 金銮座上的永乐帝,果然和想象的一样!不,比想象的还要好!魁梧奇伟,国字脸,浓眉虎目,浑身散发着霸气,洋溢着天子威仪。瑈璇远远望着,景仰崇拜油然而生。 然而不知为何,觉得皇帝隐隐有些神情萧索,难道九五至尊,还心有不足? 这时永乐大帝笑了笑,示意礼部泓胪寺官开始。瑈璇心中忽然一动,这漫不经心的笑容,感觉好不熟悉! “大明永乐十三年三月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泓胪寺官唱到,这便是宣《制》。 接下来应该是泓胪寺官接着唱第一甲的三人姓名,不料泓胪寺官高声宣道:“贡士陈琙,贡士韩杺上前见驾!” 瑈璇和甘棠都是一愣,对望一眼,急忙出列,齐齐到了大殿中间,跪在了金銮座之前。 永乐帝抬抬手:“起来吧。”一边打量着这二人。 从未有过的事情。一众阅卷官昨日看完考卷,一致认为一甲头两名非陈琙韩杺莫属;然而陈琙韩杺孰高孰下,意见不一。夏原吉认为陈琙才思敏捷,午时不到就在那摆弄鼻子;杨荣却觉得甘棠行文仔细,宁可最后交卷也认真写完,更加可贵。 永乐帝仔细看了二人的答卷,陈琙的文章是天生的才气,文辞华美格局高华,似阳春白雪之调;韩杺的则是厚实功夫,朴拙严谨无懈可击,如黄钟大吕之音。二人文章如班马并列,连字迹也似钟王之争,实难分高下。永乐帝一时也踌躇难决,便想今日看看二人再定。 一看之下,却是更难了。 陈琙是典型的江南才子,纤细文秀,神莹秋水,虽是粗糙的公服,难掩风流倜傥;韩杺却是道地的山东文士,高大挺拔,诚笃沉毅,同样盖不住正气浩然。 永乐帝朱棣自己是北方人,更喜韩杺这种类型,正要定甘棠为状元,忽然碰上陈琙崇拜的目光,明亮清澈,似曾相识。永乐帝不知怎么,心中一痛。 百官静静等候,瑈璇和甘棠伫立殿中,齐齐望着皇帝。良久,永乐帝侧头吩咐了几句,夏原吉恭敬颔首,提笔写就了黄榜。 泓胪寺官接着唱到:“第一甲第一名,福建长乐陈琙!”连唱三遍,引领瑈璇在左边第一的位置跪下。 “第一甲第二名,山东武城韩杺!” 也连唱三遍,引领甘棠在右边第一的位置跪下。 “第一甲第三名,景著!”在左二的位置跪下。 瑈璇晕晕乎乎地跪在地上,听泓胪寺官继续唱第二甲,第三甲,这些就都只唱一次,也不出列了。这便是所谓的“传胪”。 之后,乐声响起。大部头的《庆平之章》,皇家的高华肃穆中带着喜气洋洋。所有进士又都对皇帝跪拜。 永乐帝望着这些新人的面孔,有些感慨。按自己的经验,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只读过书的书生,编经修史还行,其它都需磨练。这个新科小状元陈琙,稚气未脱,能做什么?刚才可是有些冲动了。 挥了挥大手,永乐帝自己还宫了。 夏元吉捧着黄榜,黄伞前导,百官和新进士们紧随其后,出了大殿。 乐声大奏,夏元吉将皇榜恭敬贡于云盘之上彩亭之内。一甲三人自午门正中而出,百官与其他进士自左昭德门而出,齐往东长安们外而去。 瑈璇甘棠和景著骑在高头大马上,披红挂彩,在乐声中招摇过市。两边道上挤了不少百姓仰望着喝彩欢呼,更有些富户人家候在高楼窗前齐齐挥手。瑈璇忽然想起了十八年前,父亲也是这样喜气洋洋地状元游街,可是这荣耀只持续了二十来天! 此时父亲在天上,可看得见自己? 瑈璇心中酸楚,下意识地望向甘棠,恰好甘棠也正望向瑈璇,二人目光相触,甘棠的目光中满是歉疚,亦不乏决心:今日我们成功面圣了,总有一天,要把这十八年前的冤案昭雪! 瑈璇微微颔首。不错,目标越来越近了。 皇榜也称金榜,盖有皇帝的御玺,张挂在东长安街上,诰示天下。期间有专门的士卒看守,张挂三天后收回大内保存。 夏原吉带着所有进士,伫立榜下,静静观榜。 宋时有首著名的《得意诗》:“久旱逢甘雨,他乡见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描述了人生四大得意之时,流传至今。 “金榜题名”,这是全大明百万读书人的梦想。然而,三年,只有一百一十一人而已。 所有的人都不禁热泪盈眶,有些进士情不自禁地哭出来。瑈璇望着金榜,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第15章 廷杖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 展基没精打采地歪在榻上,看着面前的两只促织笼。 桃叶帅“瞿瞿”叫了两声,似乎在叫唤展基;通州将应声附和了几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好象在找什么。展基伸手指触了触蛐蛐,叹气道:“瑈璇不在,他今天要恩荣宴,可忙了。” 两只蟋蟀似乎听懂了,不再跳跃,“瞿”一声垂首趴在笼子里,和主人一样闷闷不乐。 殿试放榜的次日,皇帝会为新科进士举行宴会。读卷官,銮仪卫使,礼部大员以及曾参与考试的监视,护军,填榜,供给,鸣赞等等官员都要参加。宋代时名为闻喜宴,因办在琼林苑,所以也称“琼林宴”。元明改称“恩荣宴”,设在翰林院。 状元乃是恩荣宴的主角,瑈璇自然是忙,展基自昨天放榜日便没看到他。荣冬报告说是一帮新科进士去庆贺,瑈璇和甘棠一起去了。 又是甘棠…… 瑈璇一步步高中,展基为他高兴。桃叶渡旁邂逅之时,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天真贪玩的少年,会成为大明乙未科的状元。 展基知道瑈璇的翻案大计,回想他与白烟玉共誓时,稚气未脱面孔上的慷慨激昂,有些好笑却也不禁敬佩。这么艰难的目标,他在一步步靠近。 可是,他就会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旦他知道自己是皇太孙,还会认自己这个结义兄长吗?还会和自己一起玩耍逗蛐蛐吗?还会不害怕不拘谨地嬉笑打闹吗? 展基,不,朱瞻基回想这大半年两个小伙伴一起的快乐时光,又叹了口气,愁眉不展。 朱瞻基是太子朱高炽的嫡长子,也就是皇帝朱棣的皇长孙。传说他出生的那晚,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梦见太祖朱元璋赐大圭并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梦醒的时候正好长孙朱瞻基降生,朱棣因此对这孙子极为看重。 当然,这只是传说。每一个皇帝出生,似乎都有不凡的吉兆。 朱瞻基满月时,朱棣看到这个孙子,脱口夸奖:“儿英气溢面,符吾梦矣!”一个月大的婴儿,如何能看出满面英气?由此只能说明,朱棣对这长孙的偏爱。英明神武的永乐皇帝,此时也就是个隔代疼的爷爷。 偏偏朱瞻基长像性格一点儿不像百病缠身的父亲,反而处处象极了祖父:健壮高大英姿勃发,武功狩猎和军事都极有天份,英勇无畏又不乏睿智敏锐。永乐帝常把他带在身边,甚至带去北征蒙古。可以说,朱瞻基是大明第一位自幼就被当作皇位继承人,受到系统培养的储君。 瑈璇见识到的展基的惊人马术,只不过因为他在北征蒙古时,骑马象走路一样平常。 永乐帝在立太子时颇犹豫,是立长子朱高炽?还是次子朱高煦?当时的红臣解缙只说了三个字就促使永乐帝作出决定,那就是“好圣孙!”。永乐帝因为极度喜爱这孙子,终于在永乐二年立长子朱高炽为太子,又在永乐九年,正式册封刚成年的朱瞻基为皇太孙。 据传朱瞻基在皇太孙册封仪式上表现优秀,举止合宜进退得当;宫宴上因有不少外国使臣,永乐帝随口一句“万方玉帛风云会”,小小少年立刻便对“一统山河日月明”,才思敏捷之外更是皇家高华气度,永乐帝龙颜大悦。 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朱瞻基是唯一一位,祖父孙三代同堂时即被册封的皇太孙。当年的朱允炆虽也被封皇太孙,但是在太子朱标死后。朱瞻基在这一点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然而长到十八岁,皇太孙觉得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和瑈璇一起捉蟋蟀逗促织。超过了草原奔马,超过了宫中斗鸡,甚至超过了被封太孙。 朱瞻基望着两只笼子,打定主意,能拖一天是一天。瑈璇只要一日不发现自己是皇太孙,就还能如以前一样继续玩耍打闹。这恩荣宴坚决不去,宁可谎称不适,不能与瑈璇照面。 天色渐渐有些暗下来,随着太监宣号,永乐帝大步走了进来。见孙子愁眉苦脸地,含笑问道:“怎么说今儿不舒服?” 朱瞻基没想到祖父会亲来探视,低了头说不出话来。永乐帝探手摸摸孙子的额头,又握起朱瞻基的手腕试了试脉搏,都好得很,心中有些疑惑,面上不露声色,笑道:“好些了?那就起来吧。陪朕去翰林院的恩荣宴。” 见朱瞻基不起劲,又道:“越闷越不舒服。走吧!” 朱瞻基无奈,换上杏黄龙袍,留恋地看了眼琥珀锦衣。不知道以后还有无机会,乔装着去找“陈贤弟”? 瑈璇和甘棠一起,随着其他新科进士,进了翰林院。大厅中已经摆下二三十张案几,按例是新科进士在西首,状元一席,榜眼探花一席,其他进士每四人一席;官员则按品阶依次排在东首。 俗语有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五十岁考上进士算年轻的。这一科的进士却都年纪不老,瑈璇大致看看,二三十的居多。 进士又被美誉为“白衣公卿”“一品美衫”,所以今日与宴之及第者一百一十一人,无不喜气洋洋。 众人刚坐好,“圣上驾到!”“皇太孙殿下驾到!”的唱声响起,所有人连忙离席,好一阵大礼参拜完毕才又重新坐下。 瑈璇的鼻子仍然时常流血,瑈璇担心再出洋相,袖子里备了足够多的布条,又时时不自觉地微仰着脖子,不敢东张西望。此时一阵扰攘后坐下,瑈璇感觉又有些不对劲,只好悄悄地摸出布条卷成卷儿,耳朵里听着夏原吉等官员和皇帝恭敬回话。 说的什么,倒也没大在意,无非是“蒙圣上大恩,此科进士人才济济”“圣上英明,恭喜我大明又添英才”等套话。 好容易布条悄悄塞进了鼻孔,瑈璇松了口气。听到皇帝在说:“瞻基尚未见过这些新科进士,年青人多亲近亲近”,皇太孙应道:“孙儿知道。” 瑈璇正扶着布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愣住,侧头往上首望去。虽然换了身杏黄袍,可是浓眉大眼轩昂霸气,不是自己的结拜义兄展基吗?立直了上身正远远望着自己,目光中有关心,更多是担心。 瑈璇忘了布条,揉了揉眼睛。是的,没看错,是展基!哥哥! 难怪!难怪想不出姓展的大户人家,他原来姓朱!天下就是他们家的!难怪尹昌隆见了他古古怪怪,难怪一个随从荣冬也有偌大的本事,难怪殿试那日瞥见的身影那么熟悉,难怪皇帝的笑容似曾相识! 此时爷孙俩坐在近处,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又是一个骗子…… 倘若是在一个月前,瑈璇肯定要觉得受伤,要怪罪展基;然而这次经历了甘棠之事,蒯祥的规劝大大改变了瑈璇的想法。天真单纯如白纸的心灵,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了体谅。 展基为什么要瞒自己?不过是为了和自己玩儿,为了能平等地在一起。多少次?他帮了自己多少次?想起江南贡院柳树下他那令人安心的琥珀身影,想起大报恩寺他飞马相送二人结义,想起雪中法华寺他一步迈进拥紧自己,瑈璇忽然笑了。冲着皇太孙,调皮地眨了眨眼。 朱瞻基大喜过望,多日的担心一扫而空,他依然当我是好兄弟!脸上顿时喜气洋洋。 永乐帝瞥见孙子神色变化,心中诧异,笑了笑,依旧神情萧索。年轻就是这样,忽喜忽忧,为了点儿芝麻大的事情。 小内侍们正在斟酒,永乐大帝一挥大手:“统统换大盏,都满上!”又冲着百官和新科进士下令:“今日不醉不归!” 此时烧酒也即蒸馏酒已经出现,因酒性远烈米酒,大大受到北方人的欢迎。瑈璇见太监提的酒壶上写的是“内琨琼”,猜想是贡酒。虽然塞着布条,仍然老远地酒香刺鼻,闻一下已经有些头晕,瑈璇不由迟疑。 可是圣旨大如天,皇帝带头干了,自己难道不喝? 瑈璇无奈,两手捧起酒盅,作势抿了抿,结果一股热浪自口舌一直呛到咽喉,瑈璇直伸脖子,连忙换茶碗喝了口茶。 四顾望望,还好各人都在喝酒,无人特别注意,瑈璇暗暗松了口气。古时喝酒的礼仪,一般需拜,祭,品,这三步过后再喝干;永乐帝显然不讲究这些。猜想长年在沙漠征战,大概这方面也和蒙古人打成了一片? 举箸想吃点东西,桌上的菜肴却都是北方菜,要不红彤彤看起来极辣,要不就是大块的肉,瑈璇迟疑着难以下筷。抬头却见永乐帝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目光中竟饶有兴味。 瑈璇一惊,连忙随手挾了根白菜塞入口中,一入口不由叫苦:这白菜,太辣了!直辣得眼泪夺眶而出,瑈璇连忙擦泪,鼻血也冒了出来,好不狼狈。 三巡酒一过,气氛轻松了很多。新科进士们不再如起始拘谨,渐渐开始向官员敬酒,几个胆子大的,甚至向皇帝和太孙敬酒。永乐大帝来者不拒,喝了不知多少盅;朱瞻基陪在一旁,也是酒到杯干,如饮白水。瑈璇看得目瞪口呆,崇拜不已。 甘棠在旁边示意:“瑈璇,就咱俩了。去敬一杯吧!”瑈璇望望四周,确实大家都去过了,再不去,难免被说状元榜眼傲慢。无奈,硬着头皮,端起鸡缸杯,跟在甘棠身旁,走到了皇帝面前。 朱瞻基见到两人一同过来,不知怎么,心中隐隐一阵不快。 瑈璇甘棠同声说道:“恭祝吾皇福寿无俦,四海升平。” 永乐帝哈哈大笑:“好!好一对南北才子!我大明果然出人才!”夏原吉凑趣笑道:“圣上英明,江南才子北地英豪,俱皆效力吾皇。”杨荣笑道:“昔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今夕吾皇风采尤胜周公!” 瑈璇见永乐帝毫不在乎便干了面前的酒盅,不由又睁大了眼睛。永乐帝看了看他:“怎么?” 瑈璇连忙说道:“圣上这酒量,令微臣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往日读诗‘会须一饮三百杯’,只当是夸张,原来竟是真的。” 永乐帝大笑:“你这南方的小状元!是不是从没见过烧酒如此喝法?” 瑈璇红了脸,但确实没见过,只好点了点头。 永乐帝笑:“南方人素来秀气,你这小状元似白玉雕成,做我大明的门面装饰是不错的,朕也觉得面上光彩。只是喝酒打仗乃至治国,就非秀气的南方人所长了。” 瑈璇听皇帝这话语中甚是轻视南方人,不由得有些恼,皇帝面前不能发怒,面上却自然而然地有了不平之色。甘棠拉了拉他,示意他忍耐。朱瞻基看在眼里, 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永乐帝何等人物,见瑈璇愤愤不平,更加好笑:“怎么?小状元不同意朕的看法?”语气戏谑,甚是轻慢。也是有些喝高了。 瑈璇再也忍不住:“南方人一样也有豪情,也有热血满腔!”看看酒盅又道:“也能喝酒!”说着双手捧盅,一仰脖喝了下去。瞬时呛得只想跳脚,强自忍住。 永乐帝怔了怔,更觉有趣。见瑈璇硬喝了一杯烈酒,已是醉态可鞠,不由笑道:“好!小状元有些意思!可还能饮不?” 瑈璇热血上涌:“有何不能?”端起永乐帝面前的酒盅就要喝。朱瞻基连忙拦住:“陈状元!”又侧头望向祖父:“圣上,酒量乃是天生禀赋,南方自有能饮之士,北方亦不乏滴酒不沾之客。今日恩荣宴,何必为此纠结?” 永乐帝见孙子开口,便笑道:“瞻基说的是。小状元长相虽然文弱,性子可不弱。将来必是我大明栋梁!” 瑈璇恭敬道:“多谢圣上褒奖,微臣定不负圣望。” 永乐帝也是喝得有些多了,见瑈璇甘棠并立,一倜傥一沉毅,玉树琼枝光彩相映,含笑叹道:“你们这两位状元榜眼,南北并蓄,好不齐整。南榜状元北榜状元之子同为一甲,也是我大明一段佳话。” 夏原吉等读卷官不由暗暗叫苦,十八年前旧事,又提它作甚?前日阅卷时已经发现这惊人的巧合,拿不定取谁为状元,也有这南北之争的因素在内。作为读书人,当然同情陈夔,可是十八年了呐。 瑈璇和甘棠对望一眼,都有些惊喜,二人同时噗通跪下:“圣上圣明!” 永乐帝话一出口已经后悔,陈夔昔年已经被定行贿作弊死罪,自己如何再称其“南榜状元”? 果然陈琙立刻大喜跪下,可韩杺凑的什么热闹? 瑈璇仰首望着永乐帝,奏道:“微臣斗胆,求圣上为先父洗冤,为丁丑科南榜枉死的千人昭雪!”刚才负气一口喝下的烈酒此时已经冲上头脑,瑈璇的小脸通红,鼻血也开始涌出。 朱瞻基担心地望望他,又看看皇帝。 永乐帝熟知洪武旧事,明白这南榜千人多半是冤死。只是洪武年的冤案实在太多,枉死的何止十万,倘若都要翻案,岂非天下大乱?何况都是太祖定的案,父亲自有他的道理,难得如今天下太平,何必多此一举? “丁丑科南榜舞弊一案,当年已有定论。刑部秉公审案,证据确凿。何来洗冤昭雪一说?陈状元不得胡言!”永乐帝的口气颇为严厉。 瑈璇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格,何况事关父亲的清白,今日这机会等了十八年 ? 不顾永乐帝的怒颜,磕头又道:“求圣上再考!南榜直至发榜,直至先父进翰林院,一直正常进行,并无丝毫舞弊。北方举子吵闹,才有重新阅卷一事。先考的答卷字字珠玑,不负状元之名;刘三吾白信蹈两位主考更是梗直老臣,怎会受贿?求圣上明察!” 鼻血已经渗透布条,瑈璇顾不上,定定地凝望着皇帝,目光恳切企盼。 永乐帝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十八年前,陈状元怕还没出生吧?道听途说,难道强过刑部证据?休得再言!” 瑈璇大急,跪行一步上前道:“圣上!微臣是没出生,但是是以理推之。事关南方千人清白,刑部的证据不足!先父冤枉!刘三吾白信蹈两位主考冤枉!千余南方人冤枉!” 永乐帝这辈子,还没有几个人敢这么顶撞自己,说着说着已经渐渐火起:“陈状元!你好大的胆子!你有理,难道是太祖无理?如此犯上,不怕朕的廷杖吗?” 廷杖,顾名思义,即是在朝堂上行杖。当然打的是官吏:不听话的,有嫌疑的,敢直谏的……明朝自太祖时开先例,二百七十六年里共廷杖五百多人次,当场打死的大臣史载有三十多位!永乐一朝其实没用过,永乐帝此时怒极,便随口说出吓唬这小状元。 瑈璇也不知是初生牛犊,还是酒醉壮胆,竟然不退不缩,继续昂首叫道:“圣上!此案不翻,此例不改,南方人固然心寒,北方士子同样艰难!圣上不妨查一下这些年会试的贡士原籍,南方人远远多于北方!这样考,北方学子考不过南方!” “狂妄!”永乐帝大怒,挥手便叫:“锦衣卫!”几名侍卫应声而现,就要将瑈璇拖下廷杖! 甘棠大惊,连忙拦道:“圣上息怒!陈状元酒醉妄言,圣上恕罪!” 夏原吉等读卷官也大惊失色,纷纷跪倒求情:“圣上圣明息怒!”新科状元三年才有一个,恩荣宴上被廷杖,当真要载入史册了。而这陈琙看起来纤细柔弱,搞不好真会被一下子打死,那就真“名垂青史”了! 朱瞻基也惊得拉住祖父的衣袖:“皇祖父!不可!”又侧头低低对瑈璇吼了一声:“瑈璇!” 瑈璇听到展基吼自己,愣了愣,嘴角撇下来,正是素日两人在一起玩闹时委屈的模样;但乖乖地住口不说话了。鼻血终于流下来,滴在白玉一样的下颌。 永乐帝听到这声低吼,不由一怔。眯眼看看孙子焦急万分,又望望瑈璇,这两个小子,何时结下交情?而这个纤细的南方小状元,没想到如此刚硬。这倔强的神情,这明澈的目光,何等相似……永乐帝心中又是一痛,想起了多年前,那淡淡蓝色的身影。 终于,皇帝挥了挥手,几名锦衣卫退了下去。 朱瞻基松了口气:“皇祖父,今日恩荣宴,乃是庆贺我大明得此一百一十一位人才。陈状元年幼醉酒,圣上不必放在心上。” 永乐帝恍如不闻怔怔出神,大殿中一片寂静,只有瑈璇的鼻血“噗”地滴落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良久,皇帝摆摆手:“散了吧。”竟是无比疲惫,意兴萧然。 一场欢欢喜喜的恩荣宴,寂然收场。十八年后,小陈状元终于面圣申冤,可是皇帝如此坚决,怎么办呢? 瑈璇随手抹了抹鼻血,望着皇帝和太孙离去的背影,心中发愁。 第16章 汉王 “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 ******************** 春日的秦淮河,碧波轻漾,凉风微拂。 夕阳照在轻舟的土布顶棚,一片橙红。小船四周并无遮拦,舟中铺着竹簟,洁净雅致。 瑈璇眯眼望着案边的杨柳,已发出青青翠芽,不知不觉,又是春天了。白烟玉在一旁沏茶,小泥炉上烧了壶泉水,“噗嘟噗嘟”冒着水汽。甘棠俯首奏琴,是一首《醉渔唱晚》,琴声飘荡,没入高远的云端。 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傍晚。 一曲终了,瑈璇和白烟玉齐齐鼓掌。甘棠笑道:“你们俩别起哄,白姑娘是行家,指点在下一二才好。” 白烟玉知道甘棠是韩克忠之子之后,也是一阵惊讶踌躇;然而回想在应天墓场初见,甘棠实在对南北榜案中的南方人极有诚意。白烟玉久在风尘,对人情世故自然比瑈璇通达,待人更多了体谅理解,觉得当年的冤案,其实和韩克忠并无多大关系,难得甘棠一直委曲求全。而刻意隐瞒身份,也只是在乎这一份友情罢。 甘棠发现白烟玉待自己竟然没有敌意,惊喜之余,便常和瑈璇同至踏香馆,又陪着二人去应天墓场,又四处继续搜寻当年的资讯,为这翻案昭雪继续努力。 三人做了好友,甘棠见了白烟玉总份外有礼,白烟玉也是客客气气不同寻常。而瑈璇,常常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 白烟玉有些迟疑,望了望瑈璇。瑈璇笑:“看我做什么,尽管说,甘棠不会生气的。” 白烟玉含笑道:“琴者,心也。诸音之轻者,业属乎情;诸音之重者,乃繇乎气。情至而轻,气至而重,性固然也。第指有重轻,则声有高下;而幽微之后,理宜发扬。倘若指势太猛,则露杀伐之响;气盈胸臆,则出刚暴之声。” 说着随手抚了几下:“这是甘公子的琴声”,又拨了几下:“最好这样,练指养气,抚下求重抵轻出之法,弦上自有高朗纯粹之音。”几人叫惯了甘棠,明知他姓韩,还是改不过来。 甘棠仔细听着,试了两下,白烟玉笑:“好些了”,又轻轻按着甘棠的手指,微微俯身,示范道:“这样,用力而不觉。” 甘棠第一次与白烟玉如此接近,闻着她身上幽幽清香,只觉头晕目眩,一颗心怦怦地要跳出来。强自镇定,抚了几下琴弦。 瑈璇鼓掌道:“这个好,连我都听得出不同。古人云‘弹欲断弦,按如入木’,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白烟玉含笑道:“瑈璇好聪明。”望着甘棠又道:“弹琴至于力,又至于不觉,则指下虽重如击石,而毫无刚暴杀伐之疚。” 甘棠又试了几次,自己听来也觉得大不相同,叹道:“不错。‘鼓宫叩角,轻重间出;岱岳江河,不知其变。’原来是这个意思。” 白烟玉笑:“甘公子这可明白了。” 甘棠起身,对白烟玉长长一揖:“白姑娘良师益友,甘棠佩服。” 白烟玉微微红了脸,正要说话,忽然一声大喊:“喂!白烟玉!”,接着一阵喧哗叫嚷:“那个小船,靠过来!” 瑈璇第一个沉不住气,起身望去。东首驶来一艘极大的画舫,宽大的秦淮河面竟要占了近一半。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船头船尾遍布侍卫内监宫女仆妇。看这架势,比皇帝出游还气派。 白烟玉不知何时站到了瑈璇身边,轻声道:“是汉王世子朱瞻壑。不知怎么看到我了。” 瑈璇嘟了嘟嘴:“汉王世子,了不起吗?” 可是心里也知道,是了不起的。皇帝只有三个儿子,对太子倒并不多喜欢,反而因汉王朱高煦在靖难时屡立大功,对其宠信异常。分藩多年,先是云南后是青州,汉王都赖着不肯去,皇帝也不闻不问。汉王在京城的势力,说是仅此于皇帝,也不为过。 观望间,大船上扔过缆绳套住小舟,搭上船板,几名侍卫过来相邀。三人无奈,只好随侍卫上了画舫。 出人意料,朱瞻壑站在船头相迎,并未多理白烟玉,反而对甘棠瑈璇好生客气:“陈状元,韩榜眼”满口不绝,又尊敬又亲热。 二人摸不着头脑,汉王世子只远远见过,素无往来更无交情,点头之交都算不上,这为的是哪般?只好加倍客气还礼,三个人作揖打拱寒暄了半日。 朱瞻壑是朱瞻基的堂弟,只小几个月。一身宗室王爷的打扮,白缎锦衣束发金冠白玉版带,显得长身玉立英姿勃发,相当的招摇。长得大约象母亲,面相有些单薄,秀眉细目倒有些似南方人。虽然笑容满面,可是掩不住素来的倨傲,望着瑈璇,眼中闪过奇怪的神色。 进入厅中,画舫极为阔大高敞,河风自两侧窗牖穿堂而过,令人心旷神怡。瑈璇深吸一口气,不禁微笑。甘棠是一贯的端方沉毅;白烟玉垂首无言,静立不动。 大厅正中,踞坐着一位王爷,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深紫蟒袍玄色王冠,桀骜中带着倨傲,目光炯炯,俯视着三人。 甘棠瑈璇进京师翰林院大半年,还没见过汉王,两人急忙跪下行礼,白烟玉跟在二人身后,也跪下了。 汉王笑道:“免礼!都起来吧!”目光在白烟玉面上一扫而过,打量着甘棠瑈璇二人,颇有兴味。笑问道:“适才本王闻得锦瑟之音,不知是谁奏出?” 甘棠老老实实地答道:“是微臣在向白姑娘学琴,惊扰王爷,王爷恕罪!” 汉王摆摆手:“欸,年轻人好学是好事,本王怎会责怪?春日秦淮,倍觉风雅。韩翰林可否为本王再抚一曲?”又吩咐白烟玉道:“白姑娘不妨吹箫相和。” 话虽说得客气,可是不容置疑。琴很快摆好,紫箫也递到了白烟玉手中。二人不敢推辞,相视一眼。甘棠平心静气,端坐琴后,轻揉慢捻,乐声悠然而起。 瑈璇识得是名曲《渔樵问答》,赞扬青山绿水的隐逸生活,飘逸洒脱又自在无羁,对太平盛世自然是恭维。 汉王微笑捻须,颇为欣赏。奏到渔樵问话之时,白烟玉的箫声呜呜响起,衬托着琴声却又绝不喧兵夺主,悠扬缭绕声调遏云,婉转生妍纡徐合节。瑈璇知道白烟玉技艺高超,倒没想到一高至此,心中暗暗佩服。 画舫逶迤行在河上,隐隐有碎碎的波浪拍打着船舷。琴箫唱和,借着水声更觉悠扬飘忽。窗牖中和风阵阵,两岸绿堤上杨柳枝叶拂动,远处炊烟袅袅,近处白墙黑瓦的一户户人家,似一幅绝美的江南画卷,在窗口缓缓展开。 瑈璇望着窗外,陶醉在这画中;汉王也似乎在凝听乐曲,不再说话。汉王世子朱瞻壑,望着三个客人,饶有兴趣的样子。 汉王身后是一张巨大的三折紫檀屏风,悠扬的乐曲声中,瑈璇听到悉悉簌簌的衣袂声脚步声,似乎不少人到了屏风后。接着瑈璇就感觉到了无数目光打量,望着自己和甘棠。难道是汉王府的女眷?可是不看白烟玉,看自己和甘棠作甚? 瑈璇素来倜傥,倒不在乎别人看,嘻嘻笑着听琴箫相和;甘棠却也感觉到了目光,不觉有些紧张,指下连续出错。白烟玉箫声呜咽,将错处轻轻盖过,又缓缓而行,带着甘棠的琴声走山过水,摇橹伐木。甘棠镇静下来,滚拂泼刺,融入乐中;箫声又淡淡隐出,只余琴声铿锵悦耳。终于曲终人散,余音绕梁袅袅而旋。 汉王率先叫好:“好!果然好曲!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韩翰林技艺不凡!” 甘棠谦逊道:“王爷过奖。微臣班门弄斧,王爷见笑了。” 汉王看一眼瑈璇,笑问:“陈翰林不喜音乐?” 瑈璇老老实实答道:“微臣自幼疲懒,锦瑟箫管这些,都是家母逼学未果。”说的是实话,幼时林丝几次逼瑈璇学乐器,瑈璇贪玩好动,无论如何不肯,林丝最后也只好作罢。 “扑哧”一声,屏风后一个女子忍不住笑出来,声音甚是稚嫩。朱瞻壑也掌不住笑起来,望着瑈璇。 汉王咳嗽两声,把笑声遮过,含笑问瑈璇:“令堂大人现今何处?” 瑈璇答道:“家母本籍苏州吴县,现居老家。微臣劝过多次,家母不肯进京。” 汉王微微颔首:“叶落归根,老年人性喜故里,也是常事。”说着又对二人道:“二位今科夺魁,名扬天下。今日良辰美景,赋诗一首如何?” 甘棠瑈璇对望一眼,汉王今日干嘛?连连考校,怀疑咱们状元榜眼吗? 笔墨纸砚已经摆好,二人只好走上前。都是才子,做首小诗当然是手到擒来,瑈璇走到案前已经拟好,提笔一挥而就。 汉王接过看时,写的是: “翠竹绿杨竹荫垂,和风入座展幽思。 碧波含笑伴清咏,脂香追乐慕华姿。 鸟宿乱随浮霭去,客欢争约落花期。 笙歌半在夫子前,千古风流论乌衣。” 不由称赞:“陈翰林才思敏捷,堪比曹子建!”随手递给朱瞻壑。 瑈璇笑道:“王爷别笑微臣,微臣就这舞文弄墨还勉强,其他骑马射箭十八般武艺可是都不成,连饮酒也饮不来。” 恩荣宴的故事此时早已传到京城,新科状元醉酒顶撞皇帝,险遭廷杖,这一精彩典故被添油加醋地传遍应天府官宦人家。瑈璇知道自己臭名在外,索性说在前头。 屏风后似乎又是一阵笑声,朱瞻壑继续含笑看着瑈璇,颇有兴味。 这时甘棠也写好,呈给汉王。却是: “一水荡漾横金陵,繁华十里映秦淮。 疏林逢春百花艳,画舫逶迤紫气来。 晴日偏觉新水长,暖风已卷重云开。 策马摇扇河边望,半是激昂半慷慨。” 汉王赞道:“韩翰林沉稳笃厚,亦是才子!”二人连连谦逊。汉王又问了问在翰林院平日做什么,累不累,有无难处等等。又让吃了些点心,才放三人下船。汉王甚至表示抱歉,因次日要迎接圣驾,所以今天得早回王府准备,不然就留晚膳了,改日再宴请二人云云。 画舫缓缓驶走,甘棠松了口气,诧异道:“汉王今日倒象专门考我们似的。”瑈璇靠在椅背上,揉着下颌:“这么端着说了半天,可累坏了,下巴都觉得酸。甘棠你真是好样的。” 白烟玉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瑈璇有些捉急:“姐姐!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甘棠瞪瑈璇一眼,转身含笑问白烟玉:“白姑娘可是想起什么?” 白烟玉迟疑说道:“朱瞻壑说过他有一个嫡亲妹妹,甚得汉王宠爱。年方二八,尚待字闺中,好像叫昌乐郡主。恐怕,恐怕汉王今日考校二位,是想招东床也说不定。” 瑈璇一听就头大,后悔道:“这可糟了!早知刚才作首打油诗! ”回想汉王的态度,屏风后的笑声,白烟玉猜的应该不错。只是,朱瞻壑目光暧昧,又为的什么?想起他那若有深意的目光,瑈璇浑身不自在。 甘棠也心叫不好。自初识白烟玉,一颗心念念只在她一人身上。然而少年人初知好色而慕少艾,竟不知如何是好。平日豪爽大方的甘棠,见到白烟玉不是特别客气就是心慌意乱,甚至手足无措。且见到白烟玉似乎和瑈璇还更亲热些,心中更常常忐忑。 但无论如何,娶别人,绝对不行。 甘棠强笑道:“别担心,也说不定汉王礼贤下士,想拉拢你我也说不定。” 一甲的进士,可以直接进翰林院,二人自顺天府返京便做了翰林院编修。皇帝一直在北京,京中由太子监国,二人时常接近太子,算是近臣。又皆年少,前途可谓无量,这大半年,拉拢的人着实不少。 白烟玉也安慰道:“也是。汉王甚得皇上宠信,兴许能帮着说说昭雪的事。” 白烟玉全家惨死,念念不忘便是翻案昭雪,瑈璇在恩荣宴上遭皇帝拒绝的事对她打击挺大。这又半年毫无进展,白烟玉心中有些焦急。 瑈璇没精打采地:“圣上说是太祖定案,态度很坚决。太孙试着问了两次,都不成。” 仨人说到这里,都有些闷闷地。天色已晚,繁星初上,新月当空,照得秦淮河的水面银光鳞鳞。然而年轻人,急什么呢?前方还有大把的时间。 第17章 交趾 “此而不诛,兵则奚用?” ******************** 次日瑈璇回到家,见门口站着朱瞻基,心中一喜拍手笑道:“还当今天见不到你了呢!” 朱瞻基笑笑:“皇祖父旅途疲乏,早早歇息了。我就溜出来了。” 此时的蒙古,分裂成三部分。鞑靼即原来的蒙古皇室在东,瓦剌便是西蒙古,南面的是兀良哈三卫。鞑靼和瓦剌不断地掳掠边境,甚至杀害大明使臣,永乐帝几次亲征,终于把鞑靼打成了沙漠游民,把瓦剌打得服服帖帖,称臣朝贡。 如此北疆暂时平定,永乐帝自北京回到京城,今日才到。瑈璇知道朱瞻基要去接驾只当会很晚,不想这么早就结束了。 朱瞻基没说的是,今天父亲朱高炽迎驾不知怎么来晚了,皇祖父等了一会儿,有些不大高兴。一行人闷闷地回宫,不一会儿就让自己和父亲一起退下了。朱瞻基觉得不是多大事,皇祖父不至于见怪,就急急出宫来找瑈璇,并没有多想。 两人进了瑈璇的小院,垂花门后一截抄手游廊,两边翠竹夹路,中间一条羊肠石子漫的小路,露着点点青色苍苔。石凳石桌,颇为雅洁。锄药端来些点心清茶,朱瞻基毫不客气地便将一碟藕粉桂糖糕吃了,瑈璇看着笑,这接驾一天,估计饿坏了。 瑈璇进翰林院,母亲并不肯来京,想想还是一个人,便和尹昌隆商量依旧住尹府。尹昌隆知他平日也会有些同年朋友往来,便将西厢隔出,朝西临街另开了个小门可以出入;东面与与尹府依旧相通,日常饮食仍是尹府厨房一并安排。 瑈璇感激尹昌隆想得周到,晨昏常去谒见领教,当是长辈一样。书笥瑶瑶也总来找瑈璇玩耍,尤其书笥,现在对瑈璇简直是崇拜。 朱瞻基当然拍手称好,终于有个地方与瑈璇自由自在地玩儿,不用再去奇芳阁蹭地儿了。烟花教坊,皇太孙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意思,真不懂怎么那么多人流连。 瑈璇未等坐稳,急急忙忙地便告诉朱瞻基昨日在秦淮河上碰到汉王,汉王百般考较的事。绘声绘色说完,忧心忡忡地望着好友。 不想朱瞻基并不在意:“昌乐郡主不错啊,我那些妹妹里就她好玩儿些,其他都像木头人。” 瑈璇不由生气:“人家担心才告诉你,你的意思没关系?” 朱瞻基有些诧异:“你担心什么?昌乐郡主不难看,人也不坏。汉王叔倘若向你提亲,是看重你,不是挺好?”拍拍瑈璇,笑道:“你就成我妹夫了,多好!” 瑈璇气道:“我又不喜欢那个昌乐郡主,怎么娶她?” 朱瞻基不明白,扎手笑道:“成了亲不就喜欢了?”见瑈璇生气,笑道:“你怎么还象小孩子?早晚要娶妻,娶谁不一样?” 瑈璇睁大眼睛,惊讶地道:“怎么会一样?” 朱瞻基笑道:“哎呀,妻子嘛!你又不用天天见,在家老老实实地不惹事就行了呗!” 瑈璇更加气愤:“你说的轻巧!轮到你自己呢?” 朱瞻基道:“我母亲也在给我物色太孙妃呢,让我看了不少幅画像,我实在觉得都差不多。” 瑈璇呆了呆,见朱瞻基说得平常,不由笑出来:“都差不多?” 朱瞻基老老实实地道:“母亲说这个厚道那个灵巧什么的,我看差不多。我和母亲说了,按她的想法安排就好。”朱瞻基的母亲,便是朱高炽的正妻,如今的太子妃张氏。 瑈璇轻叹一声,双手支颐,遥望星空,轻声说道:“我不。我一定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姆妈说,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日也思晚也想,见了面时满心欢喜,不见面时一刻也丢不下,那才是他。” 明澈的双眸映着星光,目光中满是神往。 朱瞻基笑道:“你呀,又做梦。”想了想又道:“不过昌乐郡主怕虫子,见到我的促织总躲得老远。你不娶她也好,省得到时不让桃叶帅和通州将进门。” 浩淼的星空,深邃高远。秋日的夜晚有些凉意,庭院寂静唯有叽叽虫鸣。瑈璇掩口叫了几声,虫子们激动起来,争相唱和,很快四周的虫子响成一片。瑈璇不住口地逗弄,朱瞻基看得兴高采烈,两人又嬉笑着玩成一团。 翌日一早,瑈璇照例到了翰林院。 明时的翰林院,聚集了最高级的知识分子精英,为朝廷储蓄培养高级人才,也是个人成为重臣的最佳途径。 侍讲,是为皇帝或太子讲学,充当君王顾问;侍读,掌刊辑经籍,为皇帝太子讲读经史;修撰,负责掌修国史,记载皇帝言行,草拟典礼文稿等。 瑈璇这个刚入翰林门的正七品编修,则是起草诰敕,修前朝国史,侍讲经筵等,类似现在的实习生。履行职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积累政治能力和经验。 瑈璇本来担心在翰林院会碰到韩克忠,不想就在二人会试的时候,韩克忠升了监察御史在全国转悠,难得回京城时也是在鸡鸣山麓,不在御道上。瑈璇甘棠都暗暗松了口气。 刚进门,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是殿试时的读卷官金幼孜和杨荣两位翰林学士。原来这次皇帝回到京城,陪去顺天府的不少官员都随行回来了。 瑈璇急忙上前行礼,这时甘棠也到了,见了金幼孜杨荣同样一阵惊喜。 金幼孜是江西人。今年四十九岁,和杨荣同是建文二年庚辰科的进士,比杨荣大四岁,二人关系一直交好。有一次陪永乐帝北征,几人晚上迷路深陷山谷,金幼孜的马鞍坏了,同行的其他人不顾而去,杨荣却一直陪着金幼孜,最后还把自己的马让给他骑。 脱难之后,二人成为生死之交。 杨荣则是福建建安人。在福建州学时的老师周斌,洪武十六年进京任国子监司业,并担任当时皇太孙朱允炆的授业老师。周斌任朱允炆的启蒙授业恩师达十一年,病卒后被钦赐匾额“国子先生”。杨荣在建文二年高中,之后立刻被建文帝重用,不少人猜测多少有周斌的原因在内。 而杨荣本人政治智商过人,朱棣靖难成功自金川门进京城,杨荣上前拽住朱棣的马缰问道:“岂不先谒陵?”一句话点醒朱棣,急忙先去谒孝陵;也从此奠定了杨荣在永乐朝的地位。 正在寒暄,宫里的内侍忽然来宣,恰是宣这四人。几人互相望望,急忙随着内侍上了奉天殿。 瑈璇甘棠还是第一次上这金銮殿。听说这奉天殿是靖难大火之后重新建的,规模比洪武建文年间已经小了很多;可二人还是被这重檐叠宇,高阔广大的气势震住,望着殿上黑压压的人群,都有些紧张。 杨荣含笑低声道:“没事,随在我们后面。” 四人上殿拜过永乐帝,静待吩咐。瑈璇微移目光,看到朱瞻基侧立在皇帝西首,冲自己悄悄笑了一笑。瑈璇忽然一阵安心,不再似进殿时那么手足无措了。 却见永乐帝俯身对殿中傲立的一位书生说道:“这便是今科的状元和榜眼。尔想要和谁比试?” 瑈璇和甘棠听了一怔,望向书生。书生周围还簇拥着几位似随从似仆佣的,都是身材不高,精瘦矮小,面孔黝黑。杨荣此时已经问过了原委,低声向二人解释。 明太祖时,曾下诏藩属国主要是朝鲜和安南,也仿照大明实行科举。朝鲜安南的士子在本国中进士后,可到应天府参加会试殿试。如果能考到殿试的话。 这个制度并不算稀奇,唐朝时,就曾有高丽人崔致远在中国科举出仕,还做到了溧水县尉。 殿上的这位书生是交趾来的,叫阮光耀。本想参加今年的会试,却不知道今科改在了北京考,万里迢迢又少算了路上时间,结果晃到六月才到南京。听说殿试已经结束,不愿意无功而返,便想方设法到礼部申诉。 礼部尚书吕震见是大老远交趾来的,倒不敢怠慢,奏明永乐帝,今日带着一行人上了奉天殿。 交趾,就是现在的越南,自古便是中国的属地。 史载公元前214年秦始皇设立了南海,桂林和象郡三个郡,其中象郡,就包括了今越南的北部和中部。七年后即公元前207年,南海郡龙川令赵佗以广州为中心建立割据政权“南越国”,在今越南北方设立交趾和九真二郡。公元前196年,赵佗称臣汉朝。 越南古代史籍把这“南越国”列入王统,尊赵佗为赵武王,推崇为开国之君。这赵佗是哪里人呢?河北真定人。 公元前111年,汉武帝派伏波将军平南越,置九郡,并派刺史进行管理。中原地区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政治制度与文化不断传入,该地区“乃稍知言语,渐见礼化”。之后一直至唐代,一直属于中国南部的郡县。 也就是说,交趾是中国的一个边远地区,长达一千二百年。 五代时,中原战乱,当地将领吴权效仿中原各个势力割据,也于公元939年自立为王,始有安南国之名。“安南”的名称,来自于唐朝设的安南都护府。 宋时丁朝丁部领请封宋太祖,之后一直是宋的藩属国。 元朝时被蒙古人占领了大部分北方地区,但也神奇地安南之国尚存,又竟曾攻入中国,侵占五县。 明太祖登基后诏谕归还,安南国阳奉阴违,虽然年年朝贡,这五县却一直没有还。明太祖建文帝都没大顾得上,只是与安南恢复了宗主国和藩属国的宗藩关系。安南国当时的国王乃陈氏,所以称为陈朝。 到得永乐二年,陈朝外戚胡氏称陈氏皇室绝灭,自己以外甥的身份被群臣拥戴成为国王。永乐帝见来使恭谨,信以为真,便册封其为安南国王,是为胡朝。 谁知道没多久,陈朝的国王之孙陈天平逃到金陵,向永乐帝哭诉胡氏篡位。永乐帝责问胡氏:“尔为陪臣,屡行篡弑,夺而有之,罪恶滔天,不亡何待!” 胡氏万万没想到陈天平逃到中国,被永乐帝这样责骂,便答应还王位与陈天平。永乐帝派了广西左副将军都督佥事黄中和大理寺卿薛岩,率五千士兵护送陈天平回安南。没想到胡氏包藏祸心胆大包天,居然在芹站的山路丛林中设埋伏十万,杀掉陈天平,以及部分大明使臣官兵,明军溃败而还。 这还了得?永乐帝大怒,“推诚容纳,乃为所欺”,拍桌子表示“此而不诛,兵则奚用?” 永乐四年九月,大明八十万大军(此是号称的数字,史学家分析实际三十万人)抵安南边境。至永乐五年五月打了七个月,拿下二十州全境,活捉胡氏团伙,槛车押回金陵。胡朝这样七年而亡。 陈朝后人已被胡朝杀光,永乐帝便干脆把安南国改为“交趾布政使司”即大明的行省。设布政使司,按察司和都指挥使司。 瑈璇和甘棠熟读经史,当然对交趾的这些历史熟悉。只是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交趾来的人,不由得好奇地打量阮光耀一行。 到底和中原人形貌不同,阮光耀在一行人中算是个子高的,可也及不上甘棠;面色黝黑倒一群人都差不多,傲慢神态也都一样。 阮家原是安南国的广南王,世代面南为王,在安南曾算是一方霸主。安南国变为交趾后,阮家没了昔日权柄,但依旧是个大户人家。阮光耀幼读诗书,连中安南的秀才举人,出身富贵又少年得志,不免自诩才子,居然视天朝的状元为囊中之物。见到永乐帝直抱怨会试没赶上,改在北京考为何不诏告安南云云。 永乐帝见他小觑天朝,言行傲慢,心中不悦却不动声色,三言两语便同意他与今科一甲进士比试。探花景著在顺天府,便叫来了状元榜眼。 阮光耀望向瑈璇甘棠二人,甘棠高大沉毅,一时倒不敢冒然挑战;瑈璇纤细瘦小,便笑道:“晚生本欲夺魁,自然同状元比。” 永乐帝望向瑈璇:“陈卿,这交趾的‘才子’说是若赶得上会试,他便是状元了。朕不想大明错失此等人才,意欲考他一考,陈卿可敢与其比试?” 百官听他‘才子’两字故意说得极重,知道皇帝心中恼怒。的确,这阮光耀自上殿以来就是鼻孔朝天,理当给些教训。 瑈璇倒没听出来,老老实实地躬身道:“微臣尊旨。” 永乐帝又看向阮光耀:“朕出题,汝与陈卿各做一篇如何?” 阮光耀想了想,却道:“题目可否由晚生抽取?”竟然担心皇帝出题作弊。 永乐帝哼了一声,不答话,微微侧头示意。不一会儿司礼太监海寿捧来四书五经,堆在阮光耀面前。阮光耀果然双目紧闭,摸索着抽出书本,随手翻开指去,又睁眼确认。呈到御案上,《中庸》是“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论语》“吾斯之未能信”,《诗经》“求之不得”。 永乐帝语带讥讽:“这三道题,尔觉得可以了?”见他颔首认可,便把题目给瑈璇看了。笔墨早已摆好,永乐帝挥挥手,示意二人开始。 瑈璇不假思索,走到案边已经提笔开始书写,手不停顿恍若龙蛇飞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三篇八股文一挥而就。停笔呈上,侧立一旁。 阮光耀自负才思敏捷,可是见瑈璇到案边便开始写,竟然不需构思,已经有些吃惊;此时自己一篇未完,他已经三篇结束交卷了,不由得额头冒汗。强自收敛心神,坚持做完,也呈了上去。 永乐帝示意太监将瑈璇的三篇递给阮光耀,淡淡地道:“尔看看陈卿做得如何?” 阮光耀刚才便暗想,如此快捷,必定是潦草文章,只要有一点儿差,自己便可笑他;哪怕皇帝找翰林学士评判,也可据理力争。不想永乐帝让自己看,真是绝好机会,当下双手接过,仔细看去。 中华文明,历时数千年,文化的积淀之厚,岂是尚才开化的安南人可以想象?便是这科举,此时也已近七百年。大明盛世,全国不下百万读书人,童生进秀才淘汰一大部分,每三年再十几万人里出一百多进士,而瑈璇,是这其中的魁首。得要有什么样的才气,才能得此殊荣? 阮光耀先看到字迹已经一愣,虽然是一笔挥就,可是满篇欧体楷书,瘦硬方正,直似临碑。文章研理入微认题切实,文墨更是幽秀之外大气高华,实在不仅是比自己的好上千万倍,而是自己就没见过如此阳春白雪之文。陈状元看起来纤细文秀,没想到如此胸藏万卷,笔扫千军。 阮光耀看着看着,双手颤抖,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永乐帝并不催促,耐心等他看完,淡淡问道:“尔觉得如何?” 不想阮光耀脖子一梗:“单论文章,是陈状元略胜一筹。不过晚生听闻三场笔试之后,尚需考校骑射,晚生不才,想与陈状元比一比骑射。” 百官顿时哗然。杨士奇第一个说道:“文举的骑射,并不同武举的骑射比试。不考校高下,不过是看骑马便捷,射箭多寡,能达到礼记规定的基本水平即可。何来比试一说?” 殿阁大学士杨士奇杨大人,江西泰和人。乃是当朝重臣。建文年间因修《太祖实录》被招至翰林院任编撰,永乐年自翰林院进内阁,学问既高又有卓见,为人恭谨厚道,永乐帝不在时一直与另一重臣蹇义辅佐太子监国,极为永乐帝信任。 阮光耀昂首道:“状元魁天下,自然要有过人之才,”又看向永乐帝:“晚生不敢强求比试,只要陈状元说一声他骑射不如我,不比也可。” 甘棠素来沉毅,见阮光耀咄咄逼人,瑈璇踌躇迟疑,却忍不住上前一步愤然道:“我与你比!随你怎么比!” 阮光耀却只看着永乐帝:“晚生既然与陈状元比了文章,自然骑射也是与陈状元比。难道天朝竟是要中途换人,车轮战吗?” 永乐帝何等人物,经历过多少风浪,此时却不禁皱眉,望向瑈璇。文武百官,也都看向这瘦弱纤细风吹得破的新科小状元。 注:安南变为“越南”,是在清朝嘉庆年(公元1804年),阮朝创立者阮福映从越裳起家,吞并安南。嘉庆皇帝册封其为越南国王,改国名为越南,一直沿用至今。 第18章 骑射 “圣天子威仪所到,百兽拜服!” ******************** 瑈璇乍听阮光耀要比试骑射,也是吃了一惊。 自己那骑马射箭的水平可是太一般了,倘若参加武举,估计武秀才都考不上,得当一辈子老童生。 可看这阮光耀耀武扬威,连呛杨士奇甘棠,还咄咄逼人地冲着皇帝! 君忧臣辱,何况他言语中竟然瞧不起天朝!便是死,也得比! 瑈璇跨上一步,躬身道:“圣上,微臣愿与阮兄比骑射。”永乐帝有些意外,“哦?”了一声,并不说话。 阮光耀一喜,见瑈璇显然是激愤而出,自己这激将之计得售,当可扳回一局。连忙道:“圣上!陈状元既无异议,这就比试如何?堂堂天朝,无需再多做准备吧?” 阮光耀抓到了窍门,只要说天朝怎么怎么,这些大明的天子百官就沉不住气。这虽然是他的小算盘,倒也是实情。 万国景仰,是永乐帝一生的目标。郑和下西洋万国来朝,堪合贸易,纳贡贸易,市舶司,后来的十万人大阅兵等外交政策和事件,都是要在世界各国面前树立大明的泱泱大国形象。为此不惜金钱物力,对待列国使节也是十分耐心客气,所谓“怀柔远仁”“厚往薄来”“以德服人”。虽然当时的外交是朝贡外交,大明是宗主国,与各国绝不平等。 这阮光耀一行倘若是大明其它省的子民,老早一顿板子轰出去了;只不过因为是交趾来的,永乐帝自居天朝上国的天子,一心想让这些原来藩属安南国的南蛮心悦臣服,才强压怒火,忍到现在。 这时被阮光耀言语挤兑,无可奈何,挥手道:“好,去校场比试!” 大明的皇家校场,就在皇城之内的西北角,是皇室子弟练习骑射之所,好不齐整阔朗。一圈青石围墙,瑈璇目测一下,中间大约总有三四十亩地的大小。地面踏得板结硬实,尘土不扬;沿墙遍种樟树,都有了年头,高大粗壮。正是春天,树叶恰好翠绿,郁郁葱葱地环绕着校场。树头不时传来声声鸟鸣,此起彼伏,悦耳动听。 瑈璇忽然有了主意,心中暗笑:虽然自己不咋地,但既然是比试,只要赢这交趾人就行了,不是吗? 时当正午,春日的阳光直射下来,有些烈。永乐帝坐在黄盖伞下,冷冷地问阮光耀:“尔想怎么比?” 阮光耀想了想:“先比射箭,就最简单的剡注好了。百步距,射三箭,射中靶心者赢。” 古时射箭是礼记规定的基本礼节,所谓“内志正,体外直,然后持弓矢省固,然后可以言中”,甚至认为“其容体比与礼,其节比与乐”。男子如不能射,不仅是缺少才能,也是极大的失礼。剡注是五射之一,就是水平箭,射定靶。 皇太孙朱瞻基一直没吭声,见阮光耀步步紧逼,实在气恼,问道:“那如果两人都中靶心呢?”这也就是问问。以朱瞻基对瑈璇的了解,三箭都中靶心除非让瑈璇站在靶前,那都不一定。 阮光耀道:“那就射到十箭,多中者赢。”看看永乐帝又道:“晚生久仰郑和郑大人大名,可否请郑大人为主试官?” 郑和,原名马和,小名三宝,十四岁开始跟随朱棣做内侍,因靖难战功被赐姓郑,并被升为正四品内官监太监,史称三宝太监。永乐三年第一次,接着永乐五年,七年,十一年,率领大明举世无双的强大船队已经四次下西洋。出使到达亚欧三十几个国家,威名远播。 永乐帝挥挥手,不欲多说失了身份,唤来郑和,侍卫摆好箭靶,二人开始比试。 阮光耀确实有些本事,选了把巨弓,弓开如满月,箭步仰身,左臂笔直如箭,右肘平稳如松,一看就是会家子。瑈璇却取了最小的弓,挣得脸都红了,咬牙切齿才拉开。 永乐帝不禁皱眉,百官也暗暗叹气。 两人一松手,阮光耀的箭如流星,正中靶心,直透而过。瑈璇的箭歪歪倒倒,半天才到,居然也在靶心,不过入靶甚浅,摇摇晃晃,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阮光耀面露讥笑,靶旁的郑和高声道:“都中靶心,平!” 阮光耀点头表示认可。 第二箭,阮光耀的箭仍然在靶心,瑈璇的却偏了老多。郑和大声道:“阮光耀中靶心,胜!” 阮光耀看一眼瑈璇,笑了笑,这射箭是赢定了。永乐帝眉头紧皱,但是瑈璇本是文状元,文人啊!又能怪谁? 第三箭,阮光耀自信满满,有意卖弄,竟然玩个花哨,旋转射出。当真是“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眼见箭如旋风,又要正中靶心,永乐帝心中轻叹,这个只好认输了。 突然,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里飞来一只灰色大鸟,自场中一掠而过,无巧不巧,灰鸟翅膀连扇之下,把飞箭扇掉在地。 阮光耀正大惊失色,瑈璇的箭慢腾腾地到了靶上,居然中了靶心!虽然还是不停晃动,风吹欲掉。 郑和高声道:“陈琙中靶心,胜!” 永乐帝大笑:“这个胜得巧了! 阮光耀尔意如何?”虽然是询问,可是已把输赢定了。 阮光耀心中不服,可自己的箭是掉在了地上,即使在安南,这也算是脱靶。难不成说:“如果上靶,肯定中靶心”? 百官也是又惊又喜,第二箭下来,众人都以为瑈璇必输无疑。只有朱瞻基见瑈璇冲自己嘻嘻笑了一下,留心观察,果然他趁咳嗽偷偷掩口,大鸟在关键时刻飞来了。 接着比骑马,阮光耀抬手吩咐,随行仆人把他的马带了上来。众人一看,尽皆吃惊,实在是匹好马:全身雪白,毛光锃亮,马勒脚镫皆是烂银打就,马羁黄灿灿的更是饰满金子。阮光耀傲然道:“此乃晚生座骑,名曰‘雪龙’。” 杨士奇喝一声:“大胆!”,皇帝面前,他称自己的坐骑为“龙”! 永乐帝摆摆手,示意无妨。杨荣见永乐帝满面微笑,知道皇帝心中恼怒之极时才会这样笑得灿烂,暗暗担心。 永乐帝温言问瑈璇道:“陈卿骑什么马?” 瑈璇恭恭敬敬地道:“微臣没有马,凭圣上安排。” 阮光耀暗笑,和一个连马都没有的比试骑马!再不赢,真是没天理了。 朱瞻基道:“圣上,让陈状元骑孙儿的马吧!”永乐帝望向阮光耀,阮光耀此时乐得大方:“晚生自无异议。” 侍卫把黑兔牵过来,也是匹好马,和雪龙一黑一白,光彩相映。黑兔见到瑈璇很高兴,兴奋地刨着前蹄,伸颈摩挲着瑈璇。可是对于瑈璇,显然是太高大了!郑和托着,瑈璇才勉强爬了上去。坐在马上,人小马大,有些滑稽,双脚够不到马镫,郑和又帮着调高马镫。 百官不敢多说,永乐帝闷闷不乐。瑈璇冲朱瞻基睒了睒眼,意甚轻松。朱瞻基低声对永乐帝笑道:“圣上放心!陈状元一定赢”。永乐帝愣了愣,郑和已经指挥赛马开始。 很简单,就是绕偌大的校场跑三圈,先到者赢。二人一催马缰,一黑一白两匹马窜了出去。瑈璇显然不敢太快,黑兔只是稳步小跑,没有出尽全力;雪龙却是疾如迅雷,不一会儿就甩了黑兔半圈。 百官手搭凉棚,看得叹声连连;永乐帝眉头紧皱,却一眼瞥见孙子自信的笑容,不由心中疑惑。 这时不知怎么回事,雪龙渐渐慢了下来。只见阮光耀连催缰绳,又是连夹马腹,终于连挥马鞭,大声呼喝,无奈雪龙就是减速,变成走,最后干脆停了下来。黑兔轻松超过,一圈过去,郑和高声道:“陈琙!一圈!”,雪龙还是不动。阮光耀喝声连连,雪龙垂着马颈,摇摇马首,喷出阵阵白气。 待黑兔三圈跑完,瑈璇进了终点,郑和高声宣道:“陈琙!三圈,胜!”永乐帝又惊又喜,俯身亲手扶起瑈璇,接着和百官一起不解地望向雪龙。却见阮光耀仍在鞭打呼喝,雪龙却就是一动不动。 瑈璇微微一笑,以袖遮住,双手掩口。雪龙仰首长嘶,终于动了动,不过不是前进,而是后退。阮光耀连连怒喝,雪龙连连后退,终于退到永乐帝之前的出发起点,雪龙又是仰首一声嘶鸣,竟然四蹄跪地,伏在皇帝之前!马首低垂,呜咽声声。 众人尽皆目瞪口呆,阮光耀也愣在当地,手足无措。瑈璇一转身,率先对永乐帝拜道:“恭贺圣上!圣天子威仪所到,百兽拜服!”冲着皇帝有些吃惊的面孔,又笑嘻嘻睒了睒眼。 朱瞻基转到皇帝身前,大声恭贺:“我大明威服四海,皇祖父威德远被,扬于域外,白马灵兽亦臣服圣上的天子威仪,可喜可贺!” 百官反应过来,纷纷恭贺。“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威加海内”“国威远扬”等等不绝于耳。 永乐帝哈哈大笑。 这赛马既是陈状元做的手脚,射箭时的灰鸟定然也是他捣的鬼了。若是一般教条的皇帝,不免觉得胜之不武心中有愧,永乐帝却是大明厚黑学的掌门人,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小小比试,用些小小计谋何妨?何况已经让了那交趾人很多。 阮光耀垂头丧气,拜倒在皇帝面前:“晚生狂妄,圣上恕罪!”雪龙马跟了自己五年,忠诚灵性;今日却完全不听自己的,最后这一拜更是匪夷所思。除了拜服天子威仪还能有什么解释? 随行的一众交趾人也都拜倒在阮光耀身后,伏地不起。雪龙马跪倒是众人亲眼所见,大明国威,名不虚传。 永乐帝笑着示意太监扶起阮光耀,温言道:“尔在交趾练到这样,也属不易了。今日比试失利,不必气馁,陈状元乃今科状元,本是大明一等一的人才,就是我朝,能胜过他的也不多。” 阮光耀叹气道:“圣上,晚生今日才明白,在交趾练到第一也没用的,不过是井底之蛙。圣上可否开恩,让小民在京城学习?” 永乐帝这时心情极好,笑道:“京城有国子监,尔若想学,可以去学。”应天府的国子监位于鸡笼山麓,学生多达万人。其中不乏朝鲜,日本和琉球等国来的留学生。 阮光耀大喜:“谢圣上洪恩!晚生定当勤奋苦学,以俟日后将中华文化传扬交趾!” 瑈璇下了朝堂。这一日够累的,皇帝特许今儿不用再去翰林院,望望天色还早,去找白烟玉吧!一路踱来,想着这交趾人,瑈璇还是觉得好笑。这么点儿能耐,就敢到大明来挑衅! 忽然一人拦在面前:“恭喜陈状元今日力克南蛮,大出风头呐!”瑈璇吓一跳,后退一步,定睛看时,却是朱瞻壑。一身衮稠白袍,腰系玉带,头戴冲天巾,王者气象中倒也英武倜傥。 瑈璇急忙行礼:“小王爷过奖!”这才出宫门,朱瞻壑就已经得了消息,宫中线人不少哇。 朱瞻壑连忙双手托住瑈璇,笑道:“欸-,陈状元可别这么客气。陈状元为我大明挣光,我刚才一听说,就懊悔今儿没去朝上,未能亲眼目睹陈状元骑射的风采,”顿了顿笑道:“瑈璇,我也不和你客气,以后便称呼你的小字,大家益觉亲密如何?” 瑈璇望着汉王世子,呆在当地,心中疑惑。 第19章 断袖 “天下不可一日无朕,朕则不可一日少解缙” ******************** 汉王朱高煦,确实是个人才。 相貌能力都酷似永乐帝,高大魁梧,英勇善战,性格坚毅,在靖难时屡立战功。要知道,靖难起始时,永乐帝当时是燕王朱棣,只有几千王府亲兵,要对抗大明中央政府百万军队。好几次战败时,朱高煦及时出现在父亲面前,救了父亲性命,又反败为胜。 这不是仅靠努力就能办到的,要有极强的全局掌控力,战况的判断力,还有对军队的号召力,才能这么一次次及时出现。 可以说,没有朱高煦非凡的军事才干,永乐帝不一定能赢靖难之役,至少不会那么顺利。史书上说汉王,“悍勇无赖”,很多人认为这是恶评;殊不知,这就是汉王象父亲永乐帝的证明。 所以在靖难战场上,燕王朱棣曾经拍着二儿子的肩膀说:“勉之!世子多疾!”有感动,有激励。朱高煦把这当做父亲的许诺,奋勇作战,极力拥戴,终于燕王登基,成了永乐大帝。 然而,过了忐忑不安的漫长期盼等待,永乐二年,永乐帝居然还是立了长子朱高炽为太子。 凭什么? 朱高炽腿有残疾,身体肥胖,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半点也不象永乐帝的英武霸气。靖难时他唯一的功劳,是守北平城,虽说也不容易,但那是徐皇后和道衍和尚帮忙的。为人又极书生气,所谓“宽和仁厚”,在朱高煦看来,这位大哥倒和烧死的建文帝蛮像的。输在这样的大哥手中,朱高煦实在是不服气。 难道只因他是长子,是洪武二十八年太祖册封的燕王世子?朱高煦想不通。也不愿意想通。 这十年来汉王不断反省,当初一是轻信了父亲的承诺,更重要的却是低估了文臣的力量。永乐帝立太子时,朝中分为两派,靖难功臣的武将们都支持朱高煦;朝中文臣们信奉立长立嫡,又倾佩朱高炽的仁厚,大部分都是太子党。 朱高煦当时以为有战友武将们的支持,就能稳占上风。却没想到永乐帝下马治国,开始倚重文臣,几个内阁学士又日日在耳边念叨,居然最后文臣们赢了!解缙这种书生,和靖难之功一钱关系也没有的,居然说话比拼死打下江山的武将,比如兵部尚书邱福,都管用!朱高煦实在是没有料到。 所以要翻盘,首先要拉倒一批太子党文臣。这个不难,皇帝多疑,连第一红臣解缙都轻松找到茬子贬黜成功。其次要拉拢一批文臣,这个却不容易。下了几年功夫,也没有拿下什么重量级的。好在还有时间,那就自基层开始! 大家都知道,太祖朱元彰废除了丞相制度,本准备自己做劳模,一身承担皇帝兼丞相的活儿。可是实在政务太多,加班加点也做不出,就设立了春夏秋冬四辅官,帮助皇帝处理日常公文。 永乐皇帝登基后,面对浩瀚的奏章政务,索性设“备顾问”,后来改称内阁大学士,用于批答奏章,当然是按照皇帝的意志。内阁没有僚属,没有衙门,却渐渐成为大明朝廷的最高权力机构。这一文官制度的完善,直接影响了之后明清两代的政治格局。 内阁大学士哪儿来的呢?按汉王朱高煦的理解,都是翰林院出来的才子。今科的状元榜眼身在翰林院,都是明日之星啊!所以才有了画舫上的笼络。 瑈璇自知是个小小翰林院编修,汉王太子的夺嫡之争轮不到自己站位,然而意外见汉王世子拉拢,却不想淌这浑水,忙推却道:“小王爷厚爱,微臣不敢。” 朱瞻壑却不管,笑道:“瑈璇!别这么拘泥,你我年岁相仿,做好朋友不是好?我向你请教文章诗赋,你可以和我一起习练骑射,岂非相互裨益?” 话说得异常亲热,目光灼灼凝固在瑈璇脸上。瑈璇也不知怎么额头冒汗,红了脸,只会小声连连道:“不敢,不敢。”感觉比刚才比试骑射还要惊险紧张。 朱瞻壑见他脸红,倒似乎趣味更浓,笑眯眯地凝视着他,又笑道:“你这是去哪儿?没事的话,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说着一挥手,随从牵过两匹马。朱瞻壑把其中一匹枣红马的缰绳塞在瑈璇手中,笑道:“这匹赤骓送给你,刚听说你没马。这是大宛良驹,不错的。” 瑈璇被他的极度热情吓得不轻,连忙道:“我是去奇芳阁。不远,我走过去就成。我一直就是走过去的,我真的可以走过去,我,” 朱瞻壑耐心极好,见他慌乱,含笑问:“你喜欢走路?那我陪你安步当车也好。随你。” 瑈璇简直要晕倒,怎么好好的汉王世子突然成了狗皮膏药?这走过去虽说不远,可这么个小王爷在旁盯着,不是受罪? 朱瞻壑见他踌躇,又笑道:“还是骑马?或者一起坐我的车。” 一起坐他的车!瑈璇暗暗咬牙,除非死了!一跺脚,慢慢爬上了赤骓。朱瞻壑微微一笑,打马紧跟其后,极有风度教养。 骑马的话,两人都是熟门熟路,很快就到了奇芳阁。彩娘和白烟玉见这二人一起过来,脸上都闪过一丝惊讶,又都立刻掩饰过去,奉茶倒水忙个不停。 瑈璇愁眉不展,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被这汉王世子缠上了。朱瞻壑却和彩娘谈笑风生,又向白烟玉嘘寒问暖,忙着诠释“最佳客人”。 白烟玉瞅空,冲瑈璇做了个询问的表情,瑈璇摇摇头,一脸无辜无知和无奈。是不知道啊! 前日舟上才算是认识,今天恨不得就要称兄道弟,为什么啊? 不想二人的这个小动作,居然被朱瞻壑看见了,立刻挥挥手示意彩娘退下,对两人笑道:“二位觉得奇怪?其实我以前虽然远远碰见过陈状元,却一直无缘识荆,前日画舫中得仰风范,好生倾慕。有意与陈状元做个好友,陈状元不要嫌弃才好。” 看看两人仍然满脸疑惑,朱瞻壑又笑道:“我以前不知道你们二位走得近,瑈璇要是不乐意,我以后就不单独来看白姑娘了。唉,你俩这翻案昭雪的目标,恐怕不大容易。” 白烟玉一震:“小王爷你,你都知道了?” 朱瞻壑点点头,温言道:“前日看你俩形状亲密,有心查了一查,二位莫怪。唉,本是大家闺秀出身,却在这教坊司强颜欢笑,迎来送往,真是不简单。我以前太不体谅了。” 白烟玉被他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侧了身悄悄拭泪。 朱瞻壑又望向瑈璇,叹道:“令先尊的冤屈,连老天爷都知道。传闻丁丑年行刑那日,三月阳春天,朔风凛冽雪花飘飘!”顿了顿又道:“ 此冤不平,怎为人子?” 这一下瑈璇也快哭出来,眨巴眨巴眼睛强忍着,忘了刚才的嫌弃。 朱瞻壑见已经打动二人,又肃容道:“二位的冤屈,我已经禀报父王,父王深为同情。虽是太祖时的冤案,但父王相信一定可以昭雪,以慰二位的令先尊在天之灵。”停了停道:“也是宽慰天下士子之心。” 白烟玉激动地拍手道:“太好了!太感谢汉王了!” 白烟玉知道展基便是皇太孙,也知道他为这事求过皇帝,可是皇帝态度坚决,根本不搭理。太孙终究只是太孙,皇帝还这么健旺,太子也正当年,等太孙掌权,不知道等到何时?这辈子都不一定看得到。如果有汉王帮忙,无疑希望大很多。 朱瞻壑笑笑,很欣慰很仗义的样子。瑈璇究竟年轻,见他这样倒很感动,白烟玉又这么高兴,当下也嘻嘻笑了。 自这天起,朱瞻壑便常来找瑈璇,朱瞻基忙于陪皇帝,瑈璇见汉王世子的时间倒比皇太孙多。又有甘棠,白烟玉两位好友,翰林院同僚也有时相聚,生活得忙忙碌碌。 不久,发生了一件大事。一直关押在诏狱中的解缙被处死了。 解缙被称为明代第一才子,《永乐大典》的主编,至今民间流传着他的很多轶事典故。永乐元年,永乐帝成立“文渊阁”第一届内阁,解缙是七个内阁学士之一,并在永乐二年升首辅。 永乐帝曾说:“天下不可一日无朕,朕则不可一日少解缙”,红到这个程度。 可惜才高,政治智商不高,“任事直前,表里洞达”。永乐八年被锦衣卫捕入诏狱,罪名是“无人臣礼”! 看这罪名就知道,其人有多耿直不会拐弯儿。实际的原因,一是解缙反对出兵安南触怒了皇帝,更重要的原因,解缙是旗帜鲜明的太子党,遭汉王忌恨,处处刁难诬陷。 解缙曾当面责备皇帝待汉王太纵容,说皇帝“是起争也!”话是对的,可是未免太自大。皇帝的家事,一个臣子能这样随便批评吗?内阁首辅再亲,也亲不过儿子,何况是一起打过江山的儿子。 解缙,可以说是汉王与太子夺嫡的第一个牺牲品。 已经关在狱中多年,说解缙被处死是大事,象征的意义大于实际的意义。身处政治漩涡中的朝中大臣都猜测,太子党要遭糕,太子甚至可能自身难保。 果然没有多久,以太子洗马杨溥为首的东宫宫僚全数被捕,连右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侍读黄淮都不能幸免,全部下在诏狱。原因就是朱棣回京那日,太子迎驾迟到,让皇帝等! 瑈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这些政治斗阵都距离自己还远,有时见杨荣金幼孜两位恩师低语,也识相避开。只是见朱瞻基,一向漫不经心的笑容也变得闷闷不乐,玩什么都不起劲;瑈璇逗桃叶帅通州将和他说话,好容易才好些,不一会儿就又长吁短叹。瑈璇知道他心中担忧,也无法可想。 这日傍晚,瑈璇正在小院中独坐,朱瞻壑又来了,照例随从拎着大包小包。进门也不客气,吩咐把案几摆好,放上佳肴鲜果,便拉着瑈璇一起饮酒聊天。 瑈璇也是这几天四处气氛沉重,又担心朱瞻基,不由得酒到杯干,喝了两杯,觉得倒放松了些。 朱瞻壑似乎春风得意,说得逸性横飞滔滔不绝。瑈璇笑看着他,受他感染,慢慢有些高兴起来,不时地接一两句口。这一来朱瞻壑兴致更高,笑着连比带划,连幼时的趣事似乎都想起来了。渐渐地说到朝中近日的变化,朱瞻壑不无得意地描述。 瑈璇听着听着有些惊呀,原来这些事,竟然都是汉王一手促成的。能让狱中的解缙死不奇怪,能让整个东宫宫僚下狱,汉王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可真是不一般。 朱瞻壑忽然笑道:“目下还要有件大事,瑈璇你不妨拭目以待,这事一成,太子就差不多了。” 见瑈璇睁大眼睛,朱瞻壑微微一笑:“朝中太子党最大的是谁?”瑈璇不熟悉朝中人事,猜了两次都不对,朱瞻壑笑道:“你这傻瓜,这都不知道!蹇义蹇大人呐。” 瑈璇真是惊讶了:“吏部尚书蹇大人?” 朱瞻壑笑道:“吏部尚书是不错,他可还兼任太子詹事!这次的事他脱不了干系!你等着看好戏吧。” 瑈璇皱眉道:“我不懂,不就是接驾迟了点儿吗?皇上怎么那么在意?” 朱瞻壑有些得意地道:“一件事情,就看你怎么说,怎么看。皇帝也可以认为,太子有意怠慢,太子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甚至太子想抢班夺权。。” 瑈璇张大口,半天说不出话来。想来汉王这些日子尽在皇帝面前灌输这些概念。永乐帝自己是权谋高手,自然多疑,宁可错杀,哪怕是自己亲儿子。想到皇家为权利不惜牺牲亲情,想到其中的凶险,瑈璇额头又开始冒汗。 朱瞻壑关心地问道:“怎么?不舒服?” 瑈璇看他一眼,忐忑地道:“我,我有些担心。” 朱瞻壑不禁笑:“你怕什么?父王挺看重你,不然也不会允许我来找你。何况,”瞅了瞅瑈璇笑道:“家里还有人护着你。” 瑈璇又睁大了眼睛:“护我?” 朱瞻壑笑道:“那日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屏风后是我妹妹昌乐郡主,我母亲也在。俩人可喜欢你,觉得你比韩榜眼更‘潇洒不羁’‘倜傥风流’。这是她们原话,不是我说的。”含笑看着瑈璇,意味深长的样子。 瑈璇心中叫苦,眉眼都搭了下来,愁眉苦脸地应了声:“哦?” 朱瞻壑笑道:“等这朝中大事一了,父王就要向你提亲了。听母亲的意思,是要请皇上赐婚呢。”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瑈璇。 瑈璇大急:“那怎么行?我,我,我不想成亲。” 一着急,抓住朱瞻壑道:“小王爷!你去和他们说说,就说我顽劣不堪,说我贪酒好色,说我幼稚自大。对了!说我身患重疾好了,不久人世也成。”瑈璇是真急了。 朱瞻壑似乎长长吁了口气,还是凝视着瑈璇,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柔声问道:“你不想成亲?” 瑈璇有些愣住,傻傻地点点头:“不想。”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握紧了,动弹不得。 朱瞻壑温柔笑道:“瑈璇!你知道我在秦淮河画舫上,才第一次正面看到你?从那一刻,我总想着你。就是父王不说,我也会来找你。” 瑈璇呆住:“你,你看出来了?”这人也太聪明了,怎么发现自己是女扮男装的? 朱瞻壑笑道:“是,我看出你对白烟玉只是同盟友情,我就猜到你不喜女色。”顿了顿道:“刚才问你,我真怕你愿意娶舍妹。还好,”抚摸着瑈璇的手道:“天从人愿。” 瑈璇目瞪口呆:他没看出来!他以为自己是男的!可是他喜欢自己!瑈璇一哆嗦,连连甩手,站了起来,喊道:“锄药!锄药!” 明朝的男风甚为普遍(又称龙阳,断袖),很多明清文学作品中不乏大量露骨描写。连《红楼梦》也不能免俗,薛蟠待柳湘莲,金荣学中闹事,都是说的男风;甚至贾宝玉与秦钟,亦有嫌疑。 断袖并不同于今日的同性恋,不代表非此即他的性取向,更仿似养宠物或者喜收藏的癖好。在当时,不是多大的事情。 朱瞻壑对瑈璇,原来打的是这主意。见瑈璇惊慌,微微笑道:“你干嘛呢?叫下人做什么?我不是在这?”说着起身走到瑈璇身旁。 瑈璇大急,这锄药死哪儿去了?眼见朱瞻壑的手又要搭上来,环顾四周,别说鸟兽,连个老鼠也没有,怎么办呐! 第20章 站队 “更有后人知警也。” ******************** “瑈璇!瑈璇!”忽然有人兴冲冲叫着跑了进来。 瑈璇大喜,见是蒯祥更加喜出望外,急忙冲上去拉住蒯祥的衣袖:“阿祥!太好了!我好些天没见到你了呐!” 蒯祥这些日子一直在北京筹划新皇宫的建造,不知怎么今天回了京师。 蒯祥也挺开心,笑道:“才回来。”瞥眼看见朱瞻壑,急忙施礼道:“见过小王爷。” 朱瞻壑却不认得蒯祥,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好容易和瑈璇有了进展被这不速之客打断,又见瑈璇与他神色亲密,更加不悦。 瑈璇抓着蒯祥的衣袖只是不放,蒯祥察觉出异样,有意无意跨上一步,挡住了瑈璇。 朱瞻壑冷哼一声,这哪儿来的布衣小子,还挺大胆!简直不知死活!望着瑈璇低声道:“我改日再来看你。你有空不妨想想和白姑娘的心愿”,顿了一下又冷冷地道:“也想想解缙。”转身拂袖而去。 瑈璇明白朱瞻壑的意思。 答应他,就帮自己和白烟玉翻案;不答应,就会象解缙一样遭到迫害。诚然自己因为阮光耀一事得到了皇帝的欣赏,可解缙当年在皇帝面前,那是内阁首辅,是重臣宠臣加红臣,永乐帝甚至说过一日也离不开解缙的肉麻话。可一旦汉王真的整他,解缙一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连太子都保不住他的性命,在狱中老实服刑都不行,说害死也就害死了。 瑈璇很懊恼,无端端地惹上这麻烦,松了蒯祥的衣袖,颓然坐下。见蒯祥关心地询问,便把自画舫见汉王,至刚才朱瞻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只朱瞻壑的糊涂心思难以启齿,含糊带了过去。 蒯祥沉吟良久,道:“身在朝中,这储位之争,很难置身事外。你也别懊悔,即使那日不在秦淮河碰上,汉王既然对你和甘棠感兴趣,一定也会找其他时机的。何况你后来那么出风头,我在北京都听说了。朝中文臣大多是太子党,汉王当你是明日之星,肯定会想拉你壮大他的队伍。事到如今,以前的事别想了,考虑下你准备怎么办?” 停顿了下,蒯祥认真问道:“你得想好了,选择太子?还是汉王?两边都不得罪是不可能的。” 瑈璇愣住,想不到蒯祥蛮有政治经验。 自己是个女子,报国安邦等远大志向,毕竟不妥;最大的目标不过是翻案昭雪,一旦成功,便要设法抽身。汉王已经许诺帮忙,太子却不但没提这事,自身都难保。看看这次东宫被抓的,都是太子的亲信。听朱瞻壑的意思,蹇义都要出事,吏部尚书呐! 可是,能这样投机吗? 幼读经史,“长嫡承统,万世正法”。不立长反立次,往往是启争端引祸患,历代前车之鉴太多了。何况,太子是那么仁孝忠厚,自己虽然只共事半年,也是景仰无限;当年解缙说他天下归心,一点儿也不夸张。大明立国近五十年,好容易有此盛世,太子才是那个能继往开来的仁义治世之君。 汉王?瑈璇想到他和蔼笑容下掩不住的杀气,不由哆嗦了一下。汉王桀骜跋扈,是出了名的。如今是汉王,已经如此嚣张妄为,倘若成为储君,成为皇帝,不知道要有多少杀戮!朱瞻基,第一个活不了。 瑈璇凝视着蒯祥,说道:“我们帮太子吧!为了大明。” 蒯祥长吁一口气,笑道:“好!咱俩想一块儿了!我明天会见驾汇报北京皇宫的图样,我瞅机会,说说汉王不轨的事。汉王召了许多制外的护卫,帮里的兄弟碰巧发现的。” 又笑道:“皇上上次发现了咱俩是同乡,还和我问到过你。当时好像是成祭酒和你提亲不成,皇上问我怎么回事。” “哦?皇上知道我的亲事?”瑈璇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拉过蒯祥,附耳密密说了一番话。蒯祥连连点头,二人相视大笑。 五月十日,是太祖的忌辰。 每到这一天,永乐帝都会率领文武百官前往孝陵祭奠。太子一家,汉王一家,作为太祖的孙辈,自然也都全体出席。祭奠的队伍自朝阳门一直排到下马坊,车马如龙,云香鬓影,却都鸦雀无声,肃然恭谨。谁也不敢在这个皇帝最看重的谒陵日子里,自找麻烦。 瑈璇不过是个小小翰林院编修,本来没他的事,金幼孜却临时病倒了,缺个祭奠记室,杨荣便命瑈璇同行。瑈璇无奈,只好缓步行在杨荣之后。开始时闷闷的,一步步往孝陵走来,却不禁睁大了眼睛。 难怪说孝陵集中了大明的建筑,园林,石刻等各种艺术的精粹! 依山为陵,山环水绕中,大金门,神道,欞星门,方城,明楼等依次而建。阔朗中庄重,肃穆中华美,种种精妙处无法尽述,只觉处处满溢着皇家的恢弘高贵,简直可说是天人合一的完美。瑈璇瞠目而视,竟然想不出有何景物可以比拟。 杨荣忽然一拉瑈璇,避在了金水桥之侧。珠围翠绕兰香飘拂,一群女眷缓步从身前走了过去。过了下马坊,所有人都只能步行,皇帝也不例外。二人低着头,屏息望着双脚,随便呆望后宫妃嫔皇女,可是重罪。 两条长裙却停在了瑈璇面前,裙底隐隐可见两双花团锦簇的绣鞋。瑈璇不敢抬头,继续低头屏气,额头的汗珠却密密渗了出来。 “陈状元!杨大人!”一个中年女声轻轻唤道。杨荣一拉瑈璇,瑈璇尚在愕然,已经一起跪下行礼:“见过汉王妃!” 汉王妃黄氏面含微笑,温言道:“免礼。陈状元今儿怎么在?” 瑈璇这才得以抬眼看见汉王妃,高挑身材秀眉细目,倒和朱瞻壑有几分相像,或者应该说朱瞻壑长的像母亲?瑈璇胡思乱想着,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金大人今日偶恙,微臣此次代行记室。” “记室?那是记录祭奠过程吗?”汉王妃身旁一个少女突然问道。一样也是鹅蛋脸型神彩飞扬,只是形容尚幼,满脸稚气。 瑈璇微微一笑,不敢多说,躬身简短地道:“差不多。”随即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汉王妃看在眼里,倒暗赞这陈状元懂事。如此太祖忌辰的祭奠大礼,自己拗不过女儿这样拉着大臣说话,确实不应该。皇帝倘若看见,可有些不妥。汉王妃冲瑈璇杨荣微微颔首,领着女儿往前去了。 汉王妃的担心果然不无道理,永乐帝正候在文武方门旁,等得有些不耐烦。每年这祭奠太祖的仪式,永乐帝都是亲自领头,自己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当然要齐齐到场。 远远望见二儿媳停下来与大臣说话,永乐帝不由皱了皱眉:“汉王妃与杨荣陈琙有什么话说?”身边的内官监郑和与司礼太监海寿望了望,不敢答言。 蒯祥正侍立在下首,今日来孝陵却是皇帝特意叫他来的。北京的长陵,也就是永乐帝自己的陵墓已经在修,皇帝要蒯祥留神今天的仪式所需,长陵的设计上不要出任何纰漏。 听到永乐帝这句话,蒯祥好奇地轻声道:“那就是昌乐郡主吗?微臣听说,昌乐郡主,人比作长乐公主呢。”看似应景随意闲聊,实际为了说出这句话,等了很久机会。 永乐帝一怔,又皱了皱眉,并不言语。 长乐公主,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嫡亲爱女,才貌双全,在历史上颇有美名。郑和海寿对望一眼,隐隐担心。 皇帝沉着脸,转身径直走到“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前,仰首轻抚碑文。这块碑,是自己亲手所立,为了纪念父亲。快二十年了,还是不明白,父亲临终时念叨的“老四,老四”,是想说什么? 终于人到齐了,一番跪拜行礼致辞哭泣悼念,祭奠整整进行了三个时辰。永乐帝拜倒在宝顶之前,一直哀哀痛哭。 当然是痛悼父母,又似乎在回忆往事。又或者,身为九五之尊,这是皇帝唯一能够公然无忌地嚎啕大哭的时候?所有人生的失望和不如意都在此时宣泄,所有经年的等待和思念,也在此刻化为滂沱泪水。 瑈璇远远望着永乐帝,忽然心中几分同情,皇帝心底,到底有多少伤心痛悔? 结束时,所有人都有些累。永乐大帝红着眼睛,郑和与海寿两个人扶着,缓缓出了孝陵。太子,汉王和太孙紧随其后,蒯祥瑈璇这些不起眼的小官远远跟在后面。 汉王也哭得眼睛红红,却照样步履如飞。太子朱高炽由两名内侍左右搀扶着,一步一挪走得艰难。下坡时一个打滑,险些摔倒,还好两个内侍牢牢扶住了。汉王自后望着兄长肥胖笨拙的身躯,忽然笑道:“前人蹉跌,后人知警!”讥嘲之意甚重,声音也甚高。 众人愣住。皇太孙朱瞻基正在汉王身后,冷冷地扬声说道:“更有后人知警也。” 声音更高。 朱高煦一怔,回头看向侄儿。朱瞻基不避不让,目光迎向汉王,坚毅无畏。他虽是二叔,可这么当面讥刺父亲,就是不行! 良久,朱高煦讪讪地移开了双眼,游目四顾,茫然无措。 永乐帝忽然停下脚步,侧头问道:“高煦很崇拜唐太宗?”汉王向来直爽,口无遮拦,也许是向来恃宠而骄毫无顾忌,只当皇帝给自己解围聊家常,随口答道:“是啊。孩儿很佩服秦王李世民,常拿他的事迹激励自己。”跨上几步,想搀扶父亲。 永乐帝却双眉紧皱,不再说话,也不许汉王搀扶,示意海寿和郑和快走。汉王有些疑惑,跟在父亲身后。想了又想,猛然醒悟,心中暗叫“糟糕”! 原来那日瑈璇附耳蒯祥,教他见到皇帝,要设法相机说出一句话,那就是“昌乐郡主自诩长乐公主”。很自然地,永乐帝便会联想到“汉王自比李世民”。只是瑈璇没想到的是,汉王毫不避讳直言自承,这可比与蒯祥计划的效果还要好。永乐帝最是多疑,凭这一条,便再不会信任二儿子。 为什么呢? 唐太宗李世民,当然是一代明君,后世皇帝的楷模。然而他的夺位之路,血腥残忍。秦王李世民玄武门射杀长兄幼弟,抢皇太子位,两个月后便逼父亲唐高祖李渊禅位。 唐高祖当了整整九年太上皇,憋在大安宫中,足不出户。所有的史书在大赞唐太宗贞观之治的同时,还都说李渊“优柔失断”,玄武门之变“其疚在高祖”。 汉王朱高煦,自认为智勇双全,英明神武,唯一输给兄长朱高炽的,就是晚出生了几年。为了在舆论上占据上风,便自比秦王李世民,一个同样不是长子,却当了皇帝而且是一代明君的唐太宗。确实二人有不少共同点,不少大臣特别是武将为此倾向汉王继位。 只是汉王朱高煦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永乐大帝岂是唐高祖李渊?这种丢了皇位,还要被后世鄙薄的低级错误,怎会发生在真正英明神武的永乐大帝身上? 这日,瑈璇正在踏香馆,与白烟玉临帖品茶,忽然朱瞻基笑逐颜开地奔了进来。瑈璇算了算日子,今儿应是好消息。果然朱瞻基掩不住脸上的笑容,匆匆示意众人免礼,便拉着瑈璇笑道:“是你做的手脚吗?怎么那么大本事?” 瑈璇挣开手,笑:“别乱猜。我可没那么大本事。那都是圣意!”冲朱瞻基睒了睒眼睛。 白烟玉好奇:“什么事儿那么高兴?” 朱瞻基一向从容,什么事都是漫不经心;这会儿却连连搓手,从未有过的兴奋,笑道:“前日吏部尚书蹇义刚刚被抓,我只当糟了,去见皇祖父都不肯见我。没想到今儿便放了,而且官复原职,一点儿事都没有!” 望着瑈璇又笑道:“这倒算了,我今日刚进宫,就见皇祖父对汉王叔大发雷霆,质问他什么护卫队,什么昌乐郡主的事。我想这昌乐郡主从来无声无息的,就是和你在孝陵那里说过一次话。说说,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瑈璇扎手笑道:“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没做过。汉王自己自高自大,儿女都随他,别人有什么办法?”心中暗赞,蒯祥,少主!有两下子啊,这护卫队的事,也告成功了! 朱瞻基这一个多月眼睁睁看着父亲遭到打压,东宫宫僚几乎全数被捕,皇祖父甚至对自己都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冷漠,真是忧心忡忡。只是朱瞻基出身优越,自幼得皇帝宠爱,焦急却不知如何应对。 作为大明第一个接受嗣君系统训练的皇位接班人,朱瞻基自幼习帝王之道为君之术,熟悉政务民生军事甚至御下,独独没学过如何对付皇帝。 这一个月,甚至来东宫的人都少了,昔日熙熙攘攘的东宫,门前冷冷清清,朱瞻基堂堂皇太孙也算经历了世情冷暖。今日奇迹一样转变,兴奋之余,对瑈璇满心钦佩。 白烟玉听了,却是沉默不语。瑈璇如此帮太子党,不知为何? 明明汉王已经表示要帮助翻案,汉王世子的表现更是可圈可点,每次来一定是和瑈璇一起,待自己之有礼,待瑈璇之无微不至,连甘棠都自叹不如。 瑈璇为了朱瞻基这结义兄长,难道忘了南北榜的冤屈?这昭雪翻案,如此一来更加遥遥无期。白烟玉望向瑈璇的目光中,疑问中带了责备。 瑈璇心中明白,避开白烟玉的目光,也不禁发愁。皇帝强势蛮横,怎么才能说服?太子经此一个多月的打压,更加不敢多事;朱瞻基说是皇太孙,可是啥权力也没有。翻案不知何日,难道自己得一直这么扮下去? 瑈璇的目光飘过朱瞻基的开心笑容,忽然觉得,也还是,值得的吧?瑈璇嘴角弯弯,温柔一笑;朱瞻基不明其意,笑得更加开心。 白烟玉蹙眉看着二人,忧心忡忡:汉王与太子夺嫡,凶险万分;这瑈璇,可别把自己陷进去,做第二个解缙! 第21章 令牌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 又过了些日子,永乐帝朝堂上商议迁都一事。不出皇帝预料,遭到了绝大多数大臣的反对。 自太祖定都金陵这一龙蟠虎踞之宝地,大明风调雨顺四海升平,不到五十年已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太祖朱元璋三十一年,建文帝朱允炆四年,以金陵为中心,稳固发展。 大明皇朝,已经顺利完成了打天下的扩张过程,成功进入了守天下的发展阶段。 然而永乐帝登基,打破了这一固守,硬是将大明又拽回了扩张的模式。北征蒙古,南伐安南,改贵州,下西洋。。都是要帝国继续拓疆扩土或者耀兵异域。 有必要吗?或者更重要的,有这实力吗? 靖难之役三年,太祖和建文帝的积蓄基本消耗一空。永乐初期,大明的经济可以说是困顿。户部尚书夏原吉真是个人才,想方设法,移民开荒,推广屯田种养,减轻赋税徭役让百姓休养生息,十几年间好容易收支平衡之外略有盈余。 可永乐帝自燕王时大手大脚惯了,征蒙古伐安南下西洋,还有造长陵,疏通大运河,建大报恩寺和琉璃塔,修北京城,这些,都要银子啊!难为夏原吉一一妥帖筹划。 现在,居然要迁都!这可比前面这些事,更加头大。 一是劳民伤财,所费不菲。金陵都城,自太祖决定定都起,前前后后修了二十多年,才有了今日的宏伟规模;北京再来一遍?得要多少人力物力!划为皇城之内的百姓,都要立刻撵走,粗粗算来也有十几万户,这些百姓,让他们去哪儿? 二是长期来看,江南本是富庶之地,如今的格局是江南之地供应金陵朝廷之所需;北方的山东山西这些略有余力之省份,供应北方几处大军镇。迁都北京,为维持北方的京城,粮食物品都要大量自南方运过去,运输人力和途中损耗都是极大浪费。即使走运河,损耗也是惊人的。 三是金陵本是帝王福地,大明一直顺顺当当。贸然迁往蒙古人的旧都,只怕坏了大明运势。 四是北京地位陡升,大明京城失去战略纵深,简直是将京师直接置于外敌威胁之下,一旦外地入侵,实在是危险之极。尤其蒙古虎视眈眈,恐怕逮着机会就杀到京城,对全国都有巨大的恶劣影响, 五是,如何对得起太祖?如何可以这样违反祖制? 迁都北京,将置孝陵于脑后?太祖于何地? 反对的大臣们慷慨激昂,和永乐帝辩得难解难分。 也有少数支持的大臣。 北京是永乐帝的王兴之地,永乐帝登基后改北平为北京,改北平府为顺天府,设行在六部,这还可以说是因为感情因素。 强迁大量流民山西商人甚至江南富户充实北京,永乐七年在北京修长陵,永乐八年起疏通大运河粮道,去年的科举会试殿试改在北京……等等这些都已表明皇帝实际已下了决心迁都北京。 支持的大臣,有的是看出皇帝心意已决,料想反对无用。 有的是担心皇帝长年不在应天府而在北京,不是长久治国之计。 有的是忧心蒙古形势,认为北京在军事指挥上远比大后方的南京有优势。 有些则觉得迁都北京,是将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北移千里,对北方蒙古和东北女真都是加强了控制。天子守国门,威慑力强大,否则偏安东南,早晚变成南宋那样的小朝廷。 这样的争论,或明或暗持续了六百多年。时至今日,对永乐帝迁都的功过利弊,不同的人仍然有不同的看法。 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迁都,导致了大明国力的严重透支。 百万人长年驻扎北京,修建皇宫皇城;之后又是百万人自南方迁徙,粮食物品长期自南而北巨量运输。迁都在当时,就已经拖垮了大明经济;后来皇帝北征连粮食供应都成问题,就是明显的例证。 按夏原吉的话说:“民力竭矣!” 永乐大帝却不管那么多。北京,就是要去北京! 太子刚自打压中回过神,异常谨慎,对迁都一事不发表意见。汉王急欲扳回一局,大力支持皇帝,甚至表示愿意留在应天府,守这个留都。 迁都,而且是自富庶安稳的江南迁到千里之外的北京,一般的皇帝想都不会想。而一般的皇帝碰到如此众多的大臣们的激烈反对,也就妥协放弃,至少要费一番周折。 可是猛人永乐帝,实在太猛,辩不过反对的朝臣,干脆一拍龙案,不同意的或贬谪或下狱,还吓唬说要砍几个。大臣们吓傻了,这也忒狠了,只好闷声保命,迁都之争就此平息。 永乐十四年,北京的皇宫开始正式动工。 蒯祥作为兴建皇宫的第一人,匆匆奉旨奔赴顺天府。瑈璇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出了金川门,过了狮子山,直送到了长江边。 江水浩荡,银波如链;远山浩渺,点点风帆穿梭在江面。蒯祥握着瑈璇的手,欲语还休。两个小伙伴都不知道,这一别,要到何时才能再见? 瑈璇望着蒯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澈的双眸中,渐渐水雾弥漫。 蒯祥忽然想起什么,探手入怀,取出一块木牌,郑重地放在瑈璇掌中,说道:“这是我香山帮的信物,万一有何需要,持此令牌去我香山帮的任何分舵,都会全力帮你。” 瑈璇含泪接过。见木牌不过掌心大小,沉甸甸的,隐隐发出檀木特有的清香。一圈雕花,正面刻着“香”,反面刻着“山”字,木质细密几乎看不出字迹;颜色黝黑近漆,不知道这木头盘了多久。瑈璇有些奇怪:“为什么用木牌?这个不怕人假冒吗?” 蒯祥不由得笑出来:“你看这些木头和雕刻是一样的。在我们木匠眼里可都不一样,假冒不了。”停了停道:“你这块是我刻的,帮里一看就知道。” 瑈璇心中感动,握紧了令牌,认真地道:“那我收牢了,不能给小偷偷了去,拿到你们帮里胡乱吩咐,可就糟糕了。” 蒯祥怔了怔,倒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瑈璇,自小就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一阵秋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瑈璇瘦小的身躯旁盘旋飞舞。他尖尖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目光中满是依依不舍。不知为何,蒯祥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一去,怕是几年不能回金陵,瑈璇虽然聪明,但是幼稚冲动,在这京城的政治旋涡中,能够保全吗? 蒯祥叹口气,轻声道:“别忘了,有事就去我帮里。” 瑈璇看出蒯祥的担心,有意逗他开心,强笑道:“‘少主’!你可以先吩咐帮里,这块令牌不能予取予求,万一丢了也损失不大。设个上限吧,比如,呃,要银子时最多一千两。” 蒯祥不禁笑了。这时一队队的护卫兵走过身边,衣甲鲜明步履整齐,装备也甚周全。队伍径直越过二人,上了江边的楼船。 瑈璇好奇地问:“这护卫队是保护你们香山帮的?” 蒯祥忍不住笑出来:“这护卫队可不是保护我的,我没那么了不起。这是汉王的,圣上调去了居庸关。楼船先一起过江,后面顺路一起走一程罢了。”望了望瑈璇笑道:“汉王这次的跟头,可载得不小。” 瑈璇咳嗽一声,端着架子捏起嗓子道:“我英武,不类秦王李世民乎?”“唐太宗天策上将,我得之岂偶然?” 蒯祥一怔,哈哈大笑。这却是学得汉王,是汉王自比李世民,常挂在嘴边的两句。 按制,藩王可以有两个护卫队,各五千六百人。汉王朱高煦因得宠,先是要了皇帝上十二卫亲军中的天策卫为护卫,觉得这天策卫的名称很巧,恰好唐太宗当年做过天策上将。“唐太宗天策上将,我得之岂偶然?”便成了汉王自得地一句。 后来汉王又增加两个护卫队,已经远远超过规定,犹嫌不够,又私募了三千多军士,不隶籍兵部;并自己训练了一支水军。虽然这样军事实力不小,但是谁也不认为汉王会狂妄到拿这些护卫队向永乐大帝叫板。也就是准备着罢了。 汉王的这些护卫队半明半暗地存在有几年了,皇帝今日突然调走两个,而且是特意调到遥远的居庸关,敏感的朝臣们都觉得,皇帝对汉王的纵容开始转变了。这一调动的象征意义也是大于实际意义,不见得汉王就因此弱小了多少,但是政治风向,向来都是来自这些细节上看出的皇帝态度。 太子党们心中乐开了花,皇太子朱高炽却并没有任何反应。瑈璇见太子还是一样上朝处理政务,一样平平淡淡,忽然觉得,太子这十几年,真是不容易。 蒯祥止住笑,拍了拍瑈璇道:“汉王那里,还是要小心。太孙都猜得出是你做的手脚,汉王一定也会怀疑到你。还有汉王世子,你这老躲在人堆里也不是长事。” 瑈璇惹不起朱瞻壑,只好一味躲避。每天去翰林院,回尹府,总约甘棠一起。甘棠开始不解何意,几次都碰到朱瞻壑,才恍然大悟。震惊之余,便自觉接送瑈璇,从不让他独自行路。 甘棠身上有一种气质,也许就是所谓的堂堂正气,不自觉地对邪门歪道有种震慑。朱瞻壑虽是汉王世子,对这两个翰林,倒一时束手无策。而汉王刚遭受打击,稍自收敛,昌乐郡主的亲事,也暂时放在了一边。 只是瑈璇因此再也没有独处的时光,每日不得不与甘棠同进同出。而朱瞻基次次见到瑈璇,都是看他和甘棠一起,不免心中不快。瑈璇有苦说不出,对汉王世子心惊胆颤之下,连带对朱瞻基这皇太孙身份也有些嫌弃。 这时听蒯祥提起这事,瑈璇不由得愁眉苦脸:“也只能躲,躲不了的时候再说罢。” 西风瑟瑟中,过雁哀鸣,楼船上响起了催促的号角。蒯祥望着瑈璇,虽然担心,虽然满是离愁别绪,终于相视一笑,相拥而别。 瑈璇松了手,蒯祥狠狠心,转身大步上跳板进了楼船,伫立在甲板上,冲瑈璇轻轻挥了挥手。瑈璇垫着脚引颈目送,楼船缓缓驶出,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 瑈璇没精打彩地回到翰林院,取过案上在编的史书,想接着写,却无法集中精神。到底蒯祥是发小,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也许要等到皇宫建成,迁都的那一日吧?瑈璇看着手中的檀木令牌,泪水又要涌出,喃喃念道:“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这时甘棠走进来,手中捧着一摞文书。见瑈璇双手支颐,望着个木牌发呆,面前的笔早已干透,笺纸上却一个字没有,便笑着拿文书拍他:“想什么呢?还不干活?” 瑈璇回过神,嘟囔道:“这元史早就编好了,我又不能乱改,有什么编头?没得看得气闷罢了。” 甘棠见他发牢骚,倒是难得。瑈璇总是笑嘻嘻的开心模样,被分到元史编修校对这最枯燥的活儿,也笑眯眯照做。今儿大概是才与蒯祥分别,心中难受。甘棠有意安慰,想想不如让他分分心,便把手中的文书递过去:“那帮我一起写诏书吧!今儿杨大人被召进宫了,以为你不在,这要写的全丢给我了,可有会儿写的。” 瑈璇倒蛮高兴:“好啊,我们一起写。” 瑈璇快捷甘棠沉稳,这拟诏书圣旨的功底都是按范文自幼练就,不一会儿就拟好了几篇。 甘棠见瑈璇忽然又发起愣来,奇道:“这篇是什么?”瑈璇不答,甘棠便自瑈璇手上抢过看了看,笑道:“皇太孙要大婚?” 瑈璇呆呆出神,对甘棠的问话恍如不闻。秋风吹动窗棂,簌簌作响,窗缝里透过丝丝凉风,拂动着案上的文书纸张。 他,要大婚了! 而且娶了两位! 第22章 大婚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 这一个冬天,特别寒冷。 江南很少积这么厚的雪,这个冬季却自入冬就是两场大雪,新年过后更加没有天晴的日子,连续下雪,纷纷扬扬地飘洒不停。 院中的雪扫了也没用,索性只留了条小道走路,其余便由它积着。收雪水的鬼脸青到蓄了不少,埋在墙角树下,待开春就好煮茶了。院角的腊梅开得正旺,瑈璇拍拍手上的雪,仰头望着娇黄的花朵,嗅到阵阵沁人芬芳。 明天,去吗? 太子妃张氏,老家乃是河南永城。张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也就是朱瞻基的外婆,发现永城县主簿孙忠的女儿孙氏貌美聪明,便屡次在张妃面前提起。张妃想到儿子的亲事,便将孙氏选入了东宫,因年纪都还小,就先养在自己宫中。 不想永乐帝见朱瞻基渐渐大了,考虑该给他成家,见了孙氏几次,却觉得太过聪明外露,不大满意之下,便让钦天监观天象察看太孙妃的兆象。沈监正望了几天几夜,奏曰:星气见奎娄,太孙妃当在济河之间。圣意便挑了敦厚福相的山东济宁胡氏,乃是锦衣卫百户胡荣之女。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这是不想太子妃与太孙妃出在一个地方,以免外戚势力过大。太子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现在已经要管皇太孙的婚事,以后,还会管什么?英明神武的永乐大帝,不会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太子妃当然得服从永乐帝,于是胡氏为妃,孙氏为嫔,要在永乐十五年正月二十二这一天同时嫁给皇太孙。 太孙大婚,非同小可,自秋天诏书下后便开始忙起来。 东宫先是派出长长的使团,满载着数车礼物去胡家行纳彩礼。金银绸缎茶丝雁甲,凡能想到的应有尽有。之后是更隆重的大征礼,除了礼物更多之外,金银钱财按例要达到某个巨额,正副使节的级别也要更高。 东西倒简单,自有宫中采办办理;只是使节人选,太子夫妇犯了难。东宫刚遭遇一次洗劫,能干的宫僚都进了诏狱,连杨溥黄淮都没出得来,东宫这会儿简直就是无可用之人。 太子学了乖,凡事奏请皇帝。永乐帝本已派了礼部尚书吕震和礼部侍郎尹昌隆协办婚礼,干脆就又下旨,朝臣中凡单身未婚的皆去东宫听从太子太子妃安排工作。听起来不得了,结果悲催地发现,也就十来个人,基本都是今科的进士,还没来得及成家的。 于是,瑈璇糊里糊涂地便和甘棠成了东宫使团的成员,甘棠更是副使节,下大征礼,明天正日子还要代表太孙去胡家奉迎太孙妃! 瑈璇实在觉得乱,是他,娶亲啊! 没想到,朱瞻基要大婚的消息,对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冲击。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一片空白,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甘棠,不记得那诏书是怎么拟的,甚至不记得那日是怎么回家的。 为什么呢?瑈璇不明白。 忽然“瞿瞿”两声,在院外响起。瑈璇大喜,“唧唧吱”回了一声,一边叫:“锄药!快去开门!”一边转身往屋前走去。蹚过一片半尺深的积雪,踏上小径,忽然脚底一滑,结结实实地直摔下去。瑈璇心中叫着糟糕,等着埋首泥地,突然迎面伸过两只臂膀,将自己一把托住。 瑈璇抬头看时,正是朱瞻基。大冷的天还是一身琥珀锦衣,身后跟着的荣冬捧着件紫貂大氅,蛐蛐笼藏在大氅之下。 瑈璇笑:“你把大毛衣服让给桃叶帅了?” 朱瞻基扎手笑道:“我又不冷,母亲非让穿,不然不给出门。”说着接过蟋蟀笼,和瑈璇往屋里走,一边吩咐荣冬:“把这路清一清,别再摔着人。” 锄药赶紧跑过来:“荣大叔您歇歇,让小的来。这早上刚铲干净的,又结上了。” 锄药后来知道,荣冬荣夏乃是锦衣卫左右镇抚,正五品的官儿,比瑈璇可大得多。怎敢让锦衣卫镇抚扫雪? “是啊,这雪下个没完没了了。”荣冬却不在意,与锄药说笑着,自己找了把大笤帚。 瑈璇看看小泥炉上的水壶噗嘟噗嘟开了,随手便泡了茶,一边问道:“你今儿怎么走得开?不少事吧?” 朱瞻基逗弄着桃叶帅:“没我什么事。宫里是忙翻天了,到处在布置装饰倒腾,我看得烦,就溜出来了。” 瑈璇给他沏上茶:“就是明天了呐!你不激动?”这人也太淡定了,明日就大婚了,而且娶两个,怎么一点儿反应没有? 朱瞻基挑了挑眉,似乎很奇怪:“就是明天开始家里多两个人呗,有什么好激动的?她们归母亲管,和我关系不大。”想了想道:“最多有时候晚上过去睡个觉。” 瑈璇好奇:“你更想去谁的宫里?”问完了,脸有些红。 朱瞻基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桃叶帅:“谁都一样呐。孙嫔我在宫里见过,胡妃听说是个老实人。” 见瑈璇满脸不解,笑道:“不都是这样吗?父亲说是待母亲特别好些,东宫里十几个嫔妃我看他也都轮流转转。皇祖父自皇祖母薨了便没立后,后宫里也不见得去谁那里多些。” 顿了顿道:“听闻原来有个朝鲜来的权妃特别得宠些,可惜永乐十年带着北征时死在路上了。” 瑈璇双手支颐,望着空中说道:“也许你们皇家是这样的?可是我听姆妈说,爹爹在的时候,他们一日也没有分开过。要不是因为有了我,姆妈会陪着爹爹一起进京考试。爹爹不在了这么多年,姆妈也只是想着他一个人。姆妈说,有了心爱的人,便会只想和他在一起。” 想到父母的这种恩爱,无比神往。 朱瞻基不吭声,瑈璇以为他在沉思,低头看时,他正小心地把桃叶帅通州将自笼中放入旁边的青花罐中,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在说什么。瑈璇笑了笑,便一起逗弄起蟋蟀来。 第二天便是大婚的正日子,瑈璇想想,还是准时到了东宫。先是拜过太子太子妃,然后随在朱瞻基之后拜太庙拜奉先殿拜皇帝,然后太孙歇息了,反而是使团一行人再浩浩荡荡地开发到胡家,敲锣打鼓地接胡妃回到东宫。又是一套繁琐的跪拜,终于新娘送入了洞房,使团回到了大殿筵席上。 瑈璇腿都酸了,这一日够累的。在角落里悄悄找了个座位坐下,敲了敲腿。仰首见主位上皇帝居中而坐,太子太孙和汉王陪在左右,一群大臣簇拥着。 朱瞻基一身大红的喜服喜帽,衬得他容光焕发,连一向漫不经心的笑容看起来都有些喜气洋洋。 瑈璇忽然一阵心酸,伸手取过案上的酒盅,仰脖便喝了下去。没想到又是烧酒,一股热浪自口中直烧到胸腹,瑈璇呛得咳嗽,又急忙捂住嘴,这会儿可不想引谁注意。 旁边递过来一杯水,瑈璇急忙接过,喝到嘴里居然是酸梅汤!大冬天的哪儿来的这好东西?比烧酒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瑈璇侧过头,却是朱高壑坐在了案旁,含笑静静看着自己。 瑈璇红了脸,埋头又喝了口酸梅汤,真是好喝!瑈璇满足地叹了口气。酒意有些涌上来,瑈璇忽然轻声问道:“小王爷,你成亲了吗?” 朱高壑怔了怔,有些意外:“还没有。太孙这大婚了,我们兄弟们估计也就快了吧?” 瑈璇又喝了口汤,问道:“那你想过娶什么样的人吗?” 朱高壑说得有些无奈:“婚姻主之父母,何况我们家,当然得听父王的。估计总是个有目的的联姻吧?”说着也不由得举起案上酒盅,默默喝了一杯,面不改色。 瑈璇笑:“你们家的人倒都酒量好,和皇上象得很。” “什么事象朕呐?”不知何时,永乐帝路过屋角,听到瑈璇的话,停步问道。大殿内的人散了大半,原来太孙入了洞房,很多都拥去看热闹了。 瑈璇吓了一跳,急忙跪倒:“微臣不知圣上在此,胡言乱语,圣上恕罪。” 朱高壑也忙笑着解释道:“陈状元夸孙儿喝酒象皇祖父,真是过奖,皇祖父莫怪。” 也许是因为喜庆的日子,也许是好酒之人喜欢听别人夸自己酒量好,永乐帝居然不以为忤,走几步到了二人案前,一边道:“在陈状元眼里,咱们老朱家的酒量,是真的了不起喽?” 一边示意二人照旧坐下,自己居然也坐在了案边。太子,汉王和杨士奇本来跟在皇帝身后,愣了愣,只好也在案旁依次坐下。 瑈璇睁大眼睛:“圣上喝这么烈的烧酒,就像喝水一样。太孙殿下和世子殿下也是眉头皱都不皱一下。真是家学渊源,祖孙海量。” 永乐帝望着瑈璇的眼睛,有一阵恍惚。这惊讶睁大眼的模样,可真是象……皇帝摇摇头,笑道:“你这南方小状元,倒有趣。”侧头看了看太子和汉王:“小状元夸我们老朱家酒量,你们两个也表现一下罢!” 果然汉王也是好酒量,笑着就干了杯烈酒;太子稍稍迟疑,没说什么也把酒喝了,微微皱了皱眉。 永乐帝笑道:“如何?我们老朱家的不赖吧?可惜高燧不在你看不到,那也是个厉害的。” 瑈璇酒意上涌,已经有些话多,好奇地问:“圣上是说的赵王吗?在北京的?”说着主动给皇帝斟了杯酒。杨士奇皱了皱眉,不知道这陈翰林今儿怎么在皇帝面前如此轻松自在,还话多?真是喝高了? 永乐帝笑道:“不错。朕就这三个儿子。”说着干了酒盅,解释道:“太祖定的五行之名,朕这一辈的是从木”,指了指朱高炽和朱高煦:“他们是从火”,又指了指朱瞻壑:“他们小的是从土。” 太祖朱元璋迷信阴阳五行,老早就将历代子孙的名字规定了每一代的五行,“木,火,土,金,水”轮着来。后来整个明朝二百七十六年的历代皇室和藩王,都严格遵守了这一祖训。可惜才转了两轮,第三轮刚起个头,崇祯皇帝朱由检,木字辈,大明就亡了。 瑈璇随手把酒又斟上,笑道:“皇上好福气呢,三个儿子个个人才出众,又都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皇上享这阖家天伦之乐,多好呐。” 双手支颐,问道:“赵王是什么模样,也长得像圣上吗?”酒意上涌,两颊桃红,而眼波盈盈,更是要滴出水一样。永乐帝看着这记忆中的眼睛,又有些恍惚。 杨士奇听得直皱眉。堂堂大明状元,翰林院编修,怎么像个女人似的拉家常?偏偏皇帝还聊得蛮投机。 汉王和朱高壑也是面面相觑,在画舫上见识过陈状元话多,他原来在哪儿都话多?这话里又听不出什么意思,仅是好奇?还是恭维皇帝? 太子含笑坐在一旁,显然拿定了注意不开口。 永乐帝做了十几年皇帝,自徐皇后薨后,真是孤家寡人,唯一的朋友道衍还是个和尚,不喝酒。平时臣子也好妃嫔也好,在自己面前都是毕恭毕敬,唯一就是孙子朱瞻基自然些,可是从来也不会这样婆婆妈妈聊些家常。 此时这小状元自然而然地斟酒,自然而然地开聊,永乐帝喝着酒,竟然有了倾吐的欲望:“高燧那小子,长得也像我,和高煦差不多。武功打仗都也很厉害的。” 瑈璇惋惜地叹道:“那圣上怎么舍得啊?北京那么远,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留在金陵一家人一起多好啊!”说着居然举杯,安慰似地向皇帝拜了拜,两人一起喝!杨士奇看得呆住,这个陈翰林,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永乐帝叹道:“皇帝家,哪儿有那么容易一家人在一起。”说到这里停了停,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什么? 摇摇头又接着说道:“朕就藩那会儿,也就二十出头,在北平一呆就是二十年……”永乐帝和陈状元边喝边聊,旁边四个人目瞪口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闹洞房的人蜂拥而归,大殿上又热闹起来。皇帝才似乎清醒过来,起身回宫。 甘棠一眼看见瑈璇在皇帝面前喝得醉态可掬,叹了口气,不顾朱瞻壑瞪眼,扶起瑈璇就回尹府。一出大殿,一阵冷风迎面吹来,瑈璇头晕目眩,踉跄着抓紧了甘棠,大着舌头说道:“甘棠,这可又在你面前喝醉了呐!” 甘棠不理他,见东宫门前拥挤,吩咐徐照去把车拉到对面道上。自己架起瑈璇,穿过雪地。 雪花飘落在滚烫的面颊上,瞬间融化。瑈璇回头望向来路,在一片白雪茫茫中,红色装裹,高悬红色灯笼,贴满红色喜帖的东宫,份外醒目地喜气洋洋。大朵的雪花飞舞着,隐隐约约,传来鼓乐声和喧闹声。 他并没有出来送客,他入了洞房,在陪他的新娘。 瑈璇心中大恸,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打在积雪上,点点鲜红。 **************** 第二天,皇帝没有上朝,只传了杨士奇去乾清宫问话。 杨士奇心中暗叹,这都是昨儿喝多了的!陈翰林听说是出东宫就倒了,今天也是没来,告了病休。酒色误人,诚不我欺! 进了乾清宫,永乐帝歪在榻上,没精打采的。榻边放了只小火炉,红彤彤的火光中,蓝色的小火苗一跳一跳。 永乐帝示意杨士奇立在一旁,半天问道:“汉王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分藩的?”杨士奇怔了怔,不动声色地回到:“禀圣上,是永乐二年,藩国云南。” 永乐帝微微眯起了眼,似乎在回忆。 是,是在十几年前。高煦痛哭着奔到自己面前,喊着:“儿子犯了何罪,要发配我到云南?”满脸的泪水。徐皇后也哭,不舍得他去那么远。于是就留在了京城,一呆就是十几年。 前年封他到青州,他还是不肯去。自己忙着北征,没顾得上,也许是不想催逼他。结果呆到了现在。 永乐帝良久不语,杨士奇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 汉王得宠,太子一点儿小事就遭打压;自己虽然拥立太子,却完全不敢表露出来,潜伏一样地小心翼翼几头糊弄才能活下来。难道,皇帝终于对汉王有想法了? 回想昨天陈状元和皇帝拉家常,不会吧?是这些话的影响? 永乐帝低低说道:“拟朕旨意,封汉王去乐安州(今山东惠民),给他两个月时间准备,三月二十日前必须启程。” 杨士奇心中大喜,面上还是丝毫不露,恭恭敬敬地道:“陛下圣明!” 永乐帝哼了一声,瞅了瞅他,道:“汉王分藩两次都不肯走,非要留在京城,难道存的好意?朕要迁都到顺天府,汉王却要留在应天府,居心何在?恐怕不等朕尸骨凉透,两个儿子就要打起来,你们心知肚明,一个个却都不吭声!” 见杨士奇额头冒汗,又怒道:“小状元恭喜朕安享天伦之乐,两个儿子却连善终都难,如何安享?你们以为你们就能置身事外?” 这话说的甚重,杨士奇大惊,连连叩头:“微臣不敢。非臣狡辩,譬如上次迎圣驾迟到一事,皆是臣等下人办事不力,太子仍受重责。臣等,实在不明圣意,不敢妄加进言。” 永乐帝不语。也是,自己偏爱高煦,待太子不免苛责。对汉王的一次次纵容,助长了他的非份之想,也许,这样反而害了他。解缙说“是起争也!”莫非竟是对的? 永乐帝眼望半空,缓缓说道:“杨卿也是为人父母,对子女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平安二字。太子仁厚,又有你们这些大臣们护着,当能平安终老。汉王却没那么容易,性子本来不驯,又与武将们混在一起,没什么人好好引导。真是前路凶险。希望这次让他去乐安,他真的能从此平安。” 谁能料到,永乐大帝对两个儿子,只是如此简单的愿望。更谁能料到,这么简单的愿望,最终竟然没能实现。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惜,父亲永乐大帝的这番苦心,汉王一直没有明白。 杨士奇连连答应,出了乾清宫。十几年的谋划和担忧,居然今日解决了!岂止令人大喜过望,简直令人将信将疑!此时回想昨日陈状元的酒话,其实就是两个内容:汉王还在京城!皇帝是否要一家平安? 说的如此不露声色,如此巧妙艺术。 大雪初晴,乾清宫的飞檐在碧蓝的空中直穿云霄,阳光照耀下,竟有些晃眼。杨士奇喃喃自语:这个陈翰林,胆识过人,真是不简单呐! 第23章 孔庙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 雪花纷飞飘扬,甘棠把瑈璇扶到榻上。锄药见主人衣服前襟上血迹斑斑,吓了一跳,连问:“我去请大夫吧?” 瑈璇却摇摇头,缓缓说道:“不用,只是喝醉了。”说着闭上眼睛,一阵头晕目眩,又一阵心如刀割。 甘棠吩咐锄药去煮个醒酒汤,锄药答应着去了。甘棠将被角掖掖好,心中思索,今天是为什么和皇帝喝酒?太子,汉王和杨大人这三个大佬都在,瑈璇不惜喝到吐血,什么目的呢? 身后门帘一响,甘棠随口问道:“汤煮好了?” 不见锄药回答,甘棠回过身,不由怔住。白烟玉站在门口,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上一层白雪,鼻尖冻的红红的,紧张地探头望着榻上,轻声问道:“瑈璇病了?” 甘棠急忙起身:“白姑娘怎么来了?他喝醉了”,停了停又道:“和皇帝喝酒来着。” 白烟玉面上闪过一丝焦急,一丝内疚,碎步飘到榻前,试试瑈璇的手和额头都是滚烫,嘴唇也干裂了。低声说着:“我几天没见着你们,今儿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 一边自己解下披风搭在椅背上,拎起小泥炉上的热水壶,冲了碗蜂蜜水,拿了调羹轻轻搅拌着。瓷勺击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寂静的屋中,顿时有了生气。 甘棠见她熟门熟路,不知怎么心中一阵刺痛,说不出话来。 白烟玉却浑然不觉,望着瑈璇苍白的面孔,下巴上还有半点血迹,心中无比自责。是自己逼得他太狠了吧?总催他赶紧昭雪翻案,他才会和皇帝这样拼了命地喝酒吧?其实自己也知道,二十年前的旧案,谈何容易?看他在睡梦中,也是紧皱着眉头。 白烟玉取出罗帕,沾了点水,轻轻拭去瑈璇下颌上的血迹。又将他的头垫高了些,把调羹放在他的口边,瑈璇似乎有点儿知觉,张口吞了些蜜水。白烟玉面露喜色,凝视着他,缓慢地一点点喂着,手势轻柔,目光中满是温柔。 甘棠一阵难受,转身便走。到了门前回身想和白烟玉打个招呼,却见她头也不抬,根本就没在意自己是走是留。甘棠心中酸楚,轻轻掀开门帘,大步出门。 隐约传来锄药的声音:“咦,韩大人走了?”白烟玉却“嘘”了一声,不想吵到瑈璇。甘棠不由捂起耳朵,发足急奔。 大雪还在下,空中一片白雾朦朦。甘棠不知自己一口气奔出了多久,喘息着停下脚步看看,原来到了秦淮河边。四周俱皆白雪皑皑,水面结着片片薄冰,空隙处露出的河水也是水波不兴。岸边的杨柳被白雪覆盖,如白玉雕就。就像,就像她袅娜飘摇的白衣倩影。 甘棠缓步走过,想起那个朔风乍起的寒衣节,初遇白烟玉。就在这河畔,自己打着了火石,递给她,微弱的火光映出她如玉般精致,如烟般朦胧的容颜。 认识她,已经八百四十一天。可是这只有自己记得罢?甘棠心酸地想。见面二百八十六次,七十五次是自己单独见的她,其它都是和瑈璇一起。 瑈璇张口“姐姐!”她则叫“瑈璇!”而自己这里则是“白姑娘”“甘公子!”两人拉手,拍肩膀,嬉笑打闹……自己则永远陪衬在一旁,别说凝视,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甘棠抓起地上的雪,双手握了几下搓成个雪团,狠命往河中掷去。雪团在冰面上跳几跳,滚入了河中。 母亲催了多少次,该成家了,有意无意拿了多少画像来看。父亲见了自己总有些内疚的模样,掩饰着,也委婉提起了许多次。甚至母亲暗示,如果真喜欢女乐,家里并不反对,做正妻不合适,偏房总可以。 “真喜欢”,自己当然是“真喜欢”。她的一颦一笑,和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细细回味无穷,甚至在梦中,也常见到。为了她,苦练琴艺,盼望有一日真的可以琴瑟和谐。 可是,她的眼中只有陈琙。 对面河畔,一个渔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在垂钓。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飘落,渔翁一动不动,恍如不觉。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甘棠望着这一片白茫茫萧瑟景象,心中酸楚。自己正像这渔翁,注定了形单影只;这份爱慕和相思,注定有去无回。 然而倘若没有她,岂非更加一片荒芜? 甘棠伸掌接住一片雪花,洁白无暇,瞬间在掌中化为一点清水。是否会有一天,能向她倾吐这份恋慕? 万籁俱寂中,忽然一个惊喜的声音:“韩翰林!这么巧!您在这儿!”甘棠吃了一惊,侧身望去,却是那个交趾人阮光耀。自比试输给了瑈璇,便去了国子监学习,倒难得碰到。 因二人的身份似今日外国留学生和社科院学者,差了岂止几个级别;国子监在鸡笼山麓,翰林院在御道东侧,相距也甚远。 甘棠见阮光耀大步奔过来,热情有加,倒不好冷淡他,含笑回礼:“是巧!阮兄在这欣赏风景?” 阮光耀自败在陈状元手下,再也不敢小看天朝士子。进了国子监,果然发现人才辈出,藏龙卧虎。随便一个监生的文章书法,都是在交趾难得见到的高妙之作。自己这个交趾的举人,在这天朝能否考上秀才,都难说。 “韩翰林见笑!晚生没见过下雪,这连日大雪纷飞,秦淮河畔如琼瑶仙境,令人流连忘返。正好也想去看看孔庙和贡院。” 阮光耀骄气全无,口口声声自称晚生,甘棠是榜眼,一甲进士比起国子监的同学们那更是要高得多了。 甘棠好奇问道:“看孔庙和贡院?” 阮光耀恭敬地道:“是。晚生在国子监学了这么久,裨益良多,想今年参加乡试,考考看自己的水平。” 甘棠有些意外,但是回想阮光耀前次金銮殿上做的文章,实在一般,乡试能否考还待商榷,点点头,并不多说。 阮光耀问道:“贡院是在这附近吧?”甘棠含笑道:“左右无事,我陪阮兄过去吧!” 阮光耀连连称谢,二人并肩沿河前行。自西往东,先到了孔庙。金陵孔庙,是宋仁宗景佑元年,就东晋学宫扩建而成。祭奉孔子,所以也称夫子庙或文庙。阮光耀见庙前巧用秦淮河作了泮池,活水活用,甚是独特,不由啧啧称赞。 池畔有一石柱,刻的是“文武大臣至此下马”。过了石柱便是巨大的牌坊,阮光耀仰头看时,乃是“天下文枢”四字,不由得肃然起敬,整整冠帽,敛容而过。 甘棠见了,觉得阮光耀倒也不是无礼之人,还是,在国子监学得有礼了?甘棠摇摇头,再经棂星门,便进了庙内。 孔庙每逢朔望即初一十五朝圣和春秋两季,会有祭祀大典。礼部率教谕等官员,领国子监监生甚至应天府府学生员一起拜祭。平日却甚是冷清,时值严冬,更是没有人影。 甘棠领着阮光耀进了大成殿,恭恭敬敬拜过了孔子牌位,和侧面的四亚圣,即颜回,曾参,孟轲,孔汲四位儒学圣人。难得阮光耀虽是来自交趾,这几位倒也知道。 前庙后学,庙后的学宫建在东晋成帝司马衍咸康三年,王导提议“治国以培育人才为重”,将太学立于秦淮河南岸。大成殿后便是学宫的明德堂,学子们祭拜完毕便在此听训导。 明德堂匾额上的楷书法度森严,严谨俊朗。甘棠介绍:“这是宋末抗元名臣文天祥手书。” 阮光耀知道文天祥,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恭恭敬敬连忙拜了拜。 文天祥是赵宋宝佑四年的状元,官至右丞相,国破被俘,宁死不降。节气才气双全,是所有读书人的偶像。阮光耀自诩交趾状元,文天祥当然更是自幼的梦想。只是阮光耀没有料到,他日后的人生,会比文天祥还要惊心动魄。 出明德堂,尊经阁,两人在碑廊边走边看。阮光耀笑道:“我们交趾也有文庙。当然规模比这应天府的小得多了,也没有这样考究,更没有这么多历史名人手迹。” 甘棠有些意外:“交趾有文庙?在哪里?”只听说朝鲜有模仿金陵夫子庙的“成均馆”,馆内有孔子殿,没想到交趾也有。 阮光耀道:“就在昇龙城(今越南河内)。是李朝时李圣宗建的,踞今也有三百四十多年了。供奉的是周公和孔子,左右陪的是七十二贤人。后来又在庙后建了国子监。” 甘棠沉吟:“李朝?” 前面说过,自秦至汉唐,交趾一直是中国的一部分,长达一千二百年。西汉时路博德率师十万灭南越,留军驻守。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无数士子南下交趾避乱,还有很多罪犯被流放于交趾。 到了东汉,著名的伏波将军马援(例如孙中山祭奠蔡锷的挽联曾有‘万里间关马伏波’语),南征的就是交趾叛乱。 那是在公元40年,交趾征侧征贰姐妹俩因征侧丈夫被交趾太守所杀,起兵反对东汉王朝,自立为王,大概几个月便被马援平定。这姐妹俩被称为“二征”,在中国史书中,不过是小小的一次边远地区暴乱。 可是现在的越南历史书中,“二征”被描写成民族英雄,不知道是什么逻辑? 马援的军士后来很多留居交趾,叫做“马流人”,散居在安南北部。 董卓之乱,中原相当多的士人南逃交趾避乱。如程秉,薛棕,许靖,许慈,刘巴等。六朝时期也是一样,大量中原人移居交趾。唐朝时中原与交趾的来往更加频繁,在唐诗中大量出现,如刘禹锡《经伏波神寺诗》,杜审言《旅居安南诗》等等。 而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就是写《藤王阁序》的那位才子,其父亲王福畴是交趾令,王勃去探望父亲,竟然渡海时淹死,还不到三十岁。真是交趾历史上一大悲剧。 唐代之后中国进入五代十国的战乱时期,交趾的地方将领一个叫吴权的,仿效中原众多王爷,也于公元939年称王立国。这便是越南历史上第一个王国。虽然只存在了短短六年,对于越南却有划时代的意义。 吴朝之后是丁朝,国王丁部领向宋太祖请封,被封为交趾郡王。自此开始了越南作为中国藩属国的历史,规矩是年年朝贡,国中大事向中国皇帝报告,国王均需中国皇帝册封等等。 丁朝之后的前黎朝,国王黎恒得到宋太宗的册封为交趾郡王,后改封南平王。 黎朝之后便是李朝。此时中国的南宋朝廷,改交趾郡为安南国,封李英宗为安南国王。李朝长达215年,对中国的政治文化全盘吸收仿制,包括行政区划官吏制度军事宗教。所以这时建文庙,倒也不稀奇。 李朝的最后一代国王李昭皇是女子,把王位让给了丈夫陈景,由此开始了陈朝175年。陈朝很神奇地打退了三次元朝入侵,猜想蒙古骑兵在越南这南方地形中并不好使。 明太祖时,朝廷又先后册封陈顺宗,陈少帝为安南国王,恢复了宗藩关系。直到胡朝篡位,杀戮陈朝王室,永乐帝出兵。 甘棠对安南的历史略微知晓,听说是李朝时建的文庙,不由笑道:“李国王学习天朝倒是心诚,连文庙的格局都一样。” 阮光耀叹道:“交趾自来没有文字。大汉时,赵佗设立交趾和九真二郡。赵佗本就是河北真定人,带来汉字汉文化,‘以诗书而化训国俗’。至汉武帝时更设九郡,建学校,导礼仪,交趾人才能颇习文儒。隋唐开科举,交趾从那时起便一直参加。” 阮光耀的语声中满是感激,甘棠听着,点点头。的确,如果不是汉文化的影响,交趾今日恐怕还是一片未开化的蛮夷。 阮光耀顿了顿又道:“可是没想到,天朝经历了蒙古人侵占百年,文化之盛仍然远远非交趾所及。”语中感慨,显然是想起了自己与陈状元的差距。 甘棠见他神色黯然,安慰道:“一方水土一方人,中原的南方人生性聪颖,尤擅读书舞文。别说交趾了,中原北方人也是望尘莫及。阮兄不必灰心,在国子监安心学习,自能提高。” 阮光耀摇头不语,回想陈状元所作文章,今生是不可能了。 两人不觉走到了贡院,白雪茫茫中,黑底金字的“贡院”份外肃穆,两只巨大的石狮子也格外沉默。 甘棠望着龙虎墙,想起三年前桂花飘香的时候初遇瑈璇,他见到自己父亲时满脸愤怒,强忍泪水。三年,总算稍稍平息了这仇怨,也算是一点进步吧? 甘棠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传来,撕开了河畔的一片沉寂。“少爷!少爷!” 二人回头望去,是阮光耀的交趾随从黎只,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少爷!可找着你了!不好了!家里又开战了!” 阮光耀皱了皱眉头:“好好说!什么又开战了?” “潘僚和郑公证两处造反,起兵攻打朝廷衙门。夫人派快马来接少爷,让少爷赶紧回家!”黎只说得结结巴巴气急败坏。 阮光耀大惊,看了看甘棠,抱拳道:“韩翰林,晚生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异日再聆听教诲!” 甘棠目送着阮光耀的背影,心中疑虑:交趾,又开战了? 第24章 娶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瑈璇这一病,足足歇了三天,惊动了尹昌隆亲来探视。瑈璇本靠在榻上,见了连忙挣扎着要下地,尹昌隆一把拦住,连说“好好躺着”。 寒暄问候了半天,尹昌隆沉吟道:“贤侄,有件事,”见瑈璇注意在听,便接着含笑道:“昨日杨士奇杨大人找到我,问你是否聘定了人家。听说未曾定,便托老夫为他的令爱做个月老。” 瑈璇变了面色,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看上自己? 尹昌隆见他脸红,温言道:“自贤侄中了状元,这提亲的就没断过。前面金侍郎家,成祭酒家,孙将军家,已经推了七八家了。”见瑈璇低头,又道:“只是贤侄也不算小了,这聘定踞离娶亲也有一两年光景,杨大人乃是国家栋梁,书香门第家教严谨,听闻他这个女儿相貌也颇不俗,贤侄便聘下如何?” 瑈璇急了:“年伯!婚姻主之父母,小侄不敢擅专。待小侄回乡之时禀过母亲再议如何?”自己是个女子,如何能娶亲? 尹昌隆见瑈璇着急,心中疑惑,想了想道:“父母之命不错,只是贤侄既然尊老夫为年伯,也当得一半父母。令堂那里,老夫可以代为说服。” 昨日杨士奇特意找到自己,郑重其事地说到这亲事,以杨士奇的威望为人,尹昌隆实在觉得是门好亲事。 没想到瑈璇只是摇头不允,尹昌隆叹道:“贤侄实在不愿意,错过这门亲事也罢了;只是贤侄一日不聘定,这提亲之事定然层出不绝,难道贤侄想把这满朝文武都拒绝一遍?前面几家已经得罪非浅,杨大人家又不成,朝中难免猜疑。而且后面不知还会开罪什么人?” 瑈璇有苦说不出,面上伸色就有些古怪。 尹昌隆忍不住劝道:“少年人性喜风月,老夫也曾年轻过,自然理解。只是风尘中女子,点缀消遣无妨,耽误了正事可不应该。贤侄不可过于沉溺了。” 瑈璇苦笑,原来尹年伯当是因为白烟玉。 尹昌隆究竟只是年伯,不便重说,又温言道:“杨尚书那里,老夫先婉言拖延,贤侄再仔细想想。”见瑈璇不吭声,不由有些责备:“就算你喜欢那烟花女子,教坊司脱籍皆需重金,岂是你一个翰林院编修能够负担?令堂守二十年才巴到你出头,难道贤侄再向令堂开口?” 瑈璇一愣:“脱籍?” 自己可不知道,原来白烟玉是能出来的? 尹昌隆不答言,满脸地恨铁不成钢。半晌换了话题悄声问道:“前日皇上圣旨,诏令汉王三月就藩,封在了乐安州。杨大人有些吞吞吐吐地,什么初生牛犊等等,将你着实夸奖。是贤侄出的力吗?” 瑈璇怔了怔,摇摇头:“不是。”低了头思索,那日借酒消愁,竟在皇帝面前放肆。事到临头,才知道了朱瞻基在自己心中的份量,这一份心痛,可只能埋藏。 尹昌隆见他不肯居功,心中暗暗赞赏。汉王夺嫡,朝中不少人遭殃,这年青人不知用了什么巧计竟然令皇帝赶汉王去了封地? 尹昌隆也是个地道的太子党,当年立太子前,永乐帝先问了解缙得到回答“好圣孙!”,又召见黄淮和尹昌隆问,两人的答话不约而同都是“长嫡承统,万世正法”。皇帝才最后下了决心。 瑈璇却呆呆出神,想着尹昌隆刚才的话。重金? 重金! 又歇了一日,瑈璇勉强起身去翰林院。双脚一挨地,轻飘飘的一阵摇晃。锄药连忙扶住,劝道:“少爷不如再歇歇吧?” 瑈璇苦笑着摇摇头,这么休了四天,已经是极为破例了,别让金杨两位恩师再为难。到底虚弱得还是不大能走,坐了尹夫人的车到了翰林院,杨荣金幼孜关心地嘘寒问暖。 此次汉王被令就藩太过突然,太子党无不大喜过望,然而谁也搞不清,究竟为什么皇帝忽然下了决心?众人猜来猜去毫无头绪,最后还是杨士奇略略暗示是新科状元的功劳。顿时瑈璇在这些太子党眼中,成了英雄。 过了晌午,宫中来人唤瑈璇进宫。瑈璇挣扎着缓步到了省躬殿,永乐帝在,朱瞻基居然也在,见了瑈璇笑笑,满脸关切。这几日荣冬荣夏一直来探视,太孙忙得走不开,倒是大婚后第一次见到。 瑈璇胸口一酸,眼泪几乎掉下来,急忙掩饰着行礼参拜。 永乐帝见一向活泼的小状元面色苍白恹恹欲倒,也关心地问了两句,才切入正题:“杨大人求朕做个月老,朕不想乱牵红绳,问问陈卿的意思。” 瑈璇大惊,急忙道:“圣上!不可!求圣上替臣谢过杨大人厚爱。臣实在不敢当。” 永乐帝有些意外,眯缝了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 “微臣生性顽劣,微臣不想误人青春。”瑈璇一向才思敏捷,这时却结结巴巴,满脸涨得通红。大冬天的,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冒出来。 永乐帝探究地望着瑈璇。 新科状元接连拒绝朝中各位大臣提亲,可以认为是眼光过高;不要昌乐郡主,可以说是顾虑政治路线;杨士奇这么好的亲事,却是为何?又为什么急成这样? 瑈璇见皇帝目光中闪过一丝锋锐,知道躲不过去,倘如永乐帝动了疑心再叫御医,可就真糟糕了。咬咬牙,“噗通”跪倒:“圣上!微臣心有所属,只愿与心上人比翼双飞,不愿勉强联姻,害人害己。” 永乐帝神色顿和,问道:“是谁?” 瑈璇踌躇难言,目光却不自禁地望了眼朱瞻基。是皇太孙! 能说吗? 朱瞻基见祖父也跟着望向自己,微一凝神自以为明白,笑着说道:“孙儿知道。就是奇芳阁的白烟玉姑娘。她是,是白信蹈的女儿,自幼被没入教坊司。” 瑈璇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晕倒。这个人,也以为自己心仪白烟玉! 永乐帝有些意外,喜欢烟花女子?不过既然是白信蹈后人,倒也不奇怪。当下示意瑈璇起来,问道:“那陈卿为何不将白烟玉纳入府中?”彼时有钱人家自乐坊买个妾,置个舞姬,也都是平常事。 瑈璇老老实实地道:“微臣非是不想,也不是畏惧流言蜚语。只是,微臣无甚积蓄,脱教坊司籍需重金。” 永乐帝不由笑出来:“是因为没钱?” 瑈璇红了脸,无奈点了点头。永乐帝望向朱瞻基:“你这朋友做得失职啊,通财之义都没有?” 瑈璇忙为他辩解:“是微臣没说,不关太孙的事。” “那陈卿是何打算?”永乐帝也不知是关心,还是故意逗趣。 瑈璇迟疑着,这两天倒是真的在想这事:“微臣,微臣想也许可以写些字,画些画儿……” 写字画画!这小状元!永乐帝掩不住笑意,大声斥道:“荒唐!你是我堂堂大明的翰林院编修,你是准备去卖字画?去替人写书信?还是去给人相面?” 瑈璇涨红了脸,低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朱瞻基望向祖父,见皇帝满脸好笑,不禁也笑了出来。二人俯视着瑈璇,见他躬身低头,后脖颈露出一点白玉样的脖颈。侧面望去,愁眉苦脸,显然在发愁怎么办。祖孙二人相视一眼,又都是一阵好笑。 永乐帝转身吩咐海寿:“传朕的旨意,脱白烟玉教坊司乐籍,赐婚给陈状元。找个小宅子,都安顿好喽!” 瑈璇又惊又喜,抬头望向皇帝,见他不似取笑,连忙跪倒拜谢:“谢主隆恩!” 永乐帝挥挥手:“去吧,和你的‘心上人’说这喜讯吧!”故意把这“心上人”加重了语气,戏谑之意甚浓。 瑈璇满脸通红,却又满脸喜色,行礼告退,出了殿门飞步便往宫外行去。走得太快,迎面一个太监连喊“交趾八百里加急战报!”差点撞上。瑈璇连忙让在路旁,太监几乎是狂奔着进了省躬殿。 瑈璇侧头望去,旋即传来永乐大帝的怒喝:“这帮逆贼!”哗啦啦一阵响,案上也不知是茶盅还是点心碟子砸在了砖地上。接着似乎是朱瞻基轻声劝了两句,紧接着太监宣道:“宣英国公张辅觐见!” 瑈璇不敢久留,悄悄远离了省躬殿。一出宫门,便往奇芳阁跑去。 白烟玉见到瑈璇,直埋怨:“你这还没好,跑来跑去做什么?大冷天的,怎么不歇歇?” 瑈璇望着她关切的神情,不知如何开口。呆了半天,手上的茶盅盖了又开,开了又盖,终于轻声道:“皇帝赐婚,把你许给我了。” 白烟玉吃了一惊,见瑈璇面色凝重倒不象开玩笑,不禁喜道:“真的?”见瑈璇点点头,白烟玉渐渐红了脸。自己要嫁个这个小状元?进教坊二十年,没想到能有这个好结局。虽然一直当瑈璇是弟弟一样,可是,也不坏吧? 瑈璇却殊无喜色,在椅上坐立不安,踌躇难言。 白烟玉自兴奋中冷静下来,仔细瞅了瞅瑈璇的神色,问道:“你不乐意?” 瑈璇张了张口:“姐姐!我,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 白烟玉见瑈璇满脸为难,迟疑不语;凝视着他,不由眼中雾气涌了上来,泫然欲啼,轻声问道:“你嫌弃我?是嫌我比你大?还是嫌我在教坊二十年?” 瑈璇急了,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走来走去。白烟玉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白衫上。 “姐姐!你难道不奇怪,我的衣领一直都很高?” 瑈璇心中不忍,站住了问道。白烟玉一怔,忍住了眼泪,呆呆望着瑈璇。瑈璇接着说道:“还有你也不奇怪,我为什么那么容易摔跤?上下船,骑马,都小心翼翼?”说着手扒着衣领,往下拉了拉。 雪白的脖颈,纤细柔和,线条自然滑落,没有喉结。 白烟玉半天似乎反应过来,张大了口:“你是,你是……” 瑈璇松了手,高高的衣领又盖住了脖子,几乎顶到下巴,衬得一张脸份外小巧。眉淡口小,哪里像个男子汉? 瑈璇又脱下一只靴子,脱一只袜子;再脱一只袜子,又脱了一只袜子,还在脱一只袜子。口中说道:“我这穿了七层袜子。锄药一直很奇怪,我的袜子为什么这么容易脏,老要洗袜子。”虽然是双天足,可是终究小,为了穿男子正常尺寸的靴子,只好一层层加了袜子。冬天还好,夏天,夏天还是蛮热的…… 白烟玉目瞪口呆。这瑈璇,胆子太大了!万一被人发现,欺君之罪,祸及九族呐。 瑈璇自嘲地笑笑,又把袜子穿上:“是姆妈的主意,为了替爹爹伸冤。至今倒还好,没人知道,也许我就像个男的。” 穿好了靴子,又看着白烟玉道:“可是娶亲怎么娶?今儿在皇帝那里拒婚,太孙猜想我拒婚是因为喜欢你,正好又说到你脱籍的事。没想到圣上倒好意成全你我,你虽然能脱籍,可是终身就要被我误了。” 白烟玉一直呆呆听着,实在这事太出乎意料,是震惊之下的沉默。良久,白烟玉才说道:“瑈璇!好妹妹!我不知道,你为了翻案,吃了这许多苦!你一个女子,可难为你了!” 瑈璇嘻嘻一笑:“没什么难为的,除了娶妻。我是真的做不了。” 白烟玉“哧”得笑了一声,又肃容说道:“别说你是好意为我脱籍,便是再难的事,我也不皱眉头。” 瑈璇喜道:“姐姐!真的你愿意?”白烟玉坚定地点了点头,忽然轻声叫道:“夫君!”顽皮地笑看着瑈璇。知道她是女子,忽然一下子轻松了。 瑈璇哈哈大笑,长长一揖笑道:“娘子!”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刚才想到了,几时你有了意中人,我就找个借口休了你,你就可以嫁人了。” 白烟玉啐了一口:“呸!我偏做定了状元夫人!” 二人正嬉闹着,外面一阵锣鼓喧天,七童和灵霚又惊又喜地奔进来:“是圣旨!让姑娘去接圣旨!” 瑈璇笑:“他们来得倒快!” 几个人迎了出去,果然一队太监打着仪仗,喜气洋洋而来。彩娘和奇芳阁的一堆姑娘仆从拥在左右,见了白烟玉连忙拉着跪下。为首的竟然是海寿,司礼监太监亲自跑了这一趟,高举圣旨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教坊司女乐白氏,贤德淑良,堪配君子。着即脱乐籍,许配为陈琙为妻。钦此!” 白烟玉盈盈伏地拜道:“谢吾皇万岁!” 彩娘和一堆姑娘连声恭喜。教坊司的乐人,最想的就是脱离这卑贱的乐籍。何况奉旨嫁给状元,是多么风光荣耀! 瑈璇走到海寿身边,躬身施礼,连声称谢。海寿笑道:“陈状元,圣上待你可真是圣眷隆厚。这白氏美貌绝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和陈状元直是一对璧人呐!某家这回宫,可得和圣上描画描画。” 瑈璇嘻嘻笑着,回身望向白烟玉。美人如玉,白衣胜雪,当真如一幅绝美的画卷。白烟玉觉察到瑈璇的目光,侧身对瑈璇展颜一笑。 二人都没有看到,奇芳阁的门口,悄然而立的甘棠。失魂落魄,呆若木鸡,手中的一束鲜花跌落在雪地上。 第25章 远行 “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邻,善为国者不欺其民” ******************** 英国公张辅,是靖难名将荣国公张玉的长子。 在靖难之役中,张辅便跟随父亲战斗。张玉在东昌战死后,张辅继承父职,在之后的夹河,藁城,灵璧等战役中均立下赫赫战功。永乐帝登基大赏功臣,被封为新城侯。 前面说过,永乐四年九月,永乐帝发兵安南攻打篡位的胡朝,大将是谁呢?征夷将军乃是靖难第一名将成国公朱能,左副将军为常驻云南的西平侯沐晟,右副将军就是张辅。十月,朱能病逝行军途中,永乐帝便敕令张辅为帅。张辅当时只有三十二岁,临危受命,然而很多人担心他是否能指挥这场大战。 张辅率领号称八十万大军自凭祥出发,广发檄文先占领舆论优势。怎么发的呢?张辅命人制作了很多竹牌,用油漆写了胡朝的二十大罪状在上,如何杀戮陈朝王室,如何伏兵害死了陈天平等等。竹牌投入大大小小的河流之中,顺水而下,霎时安南全国哗然,民心转向明军,即刻不少乡民主动归附。 张辅一路过关斩将,过四江经水战,克多邦城,甚至战大象。匪夷所思地七个月便破了安南全境,共四十八个府州!一百八十个县!户三百一十二万! 永乐五年,胡朝篡位的国王太子诸王将相大臣全都押回京师应天府,永乐帝龙颜大悦。 找不到陈朝王室后人,永乐帝便将安南国改为了交趾布政使司,诏告天下:“交趾自唐之亡,沦于蛮服者四百余年,至是复入版图,同沾圣化。” 不错,在当时大明所有人的心中,交趾本是荒蛮之地,大明将之收回版图,是教化当地臣民,发展其经济文化。 张辅在平定战乱之后,建设郡县。然而迫于人手不足,只有几个大城市用了朝廷派遣的官员,其他大量地方官或自云南广西招募,或采用贬谪官员。这成为日后吏治腐败,交趾叛乱的祸根,但张辅本意是好的。 其他措施如设置驿站,文书信息流传和物品流通都大大便利;更大力扶持当地经济,屯户种田开矿采珠,将大明的农业纺织等技术广为传播。短短几年,交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所谓“易草莽为桑麻,变雕题为华夏,蔼然礼义之俗,俨然富庶之乡”。 张辅永乐六年整军回到京师,因此战功被封为英国公。 永乐七年,陈朝旧臣简定叛乱,弄了个姓陈的叫陈季扩的冒充陈朝王室后人,立为王,自居为太上皇。张辅再次南征交趾,大胜后刚回;再乱,永乐九年再征。如此反复三次,一直到永乐十四年冬天,才算平定,张辅回到了京师应天府。 没想到,这前脚刚回,又有越族人作乱。还好这次是小规模的造反。张辅再请南征,永乐帝却坚决不肯了。为什么呢? 永乐帝自做燕王时便常征蒙古,做了皇帝之后仍然觉得北疆蒙古边防是头等大事,为此不惜亲自上战场,御驾亲征。然而永乐帝到底是皇帝了,也想找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将代替自己对付蒙古人。张辅此时是大明第一战将,便想将张辅派在宣府练兵,以镇守北疆。在永乐帝心中,交趾不过是大明最南端不起眼的补丁之地,重要性远远比不上北疆蒙古。 另外一个原因,张辅是张玉的长子,永乐帝始终记得张玉为了救自己惨遭乱箭射死命丧东昌。交趾蛮夷之地,常有瘴厉,而作战的打法稀奇古怪,除了大象这种猛兽之外,还有很多野蛮落后匪夷所思的招数。张辅四次南征回来,永乐帝仔细问了作战经过,暗暗心惊。这种与无知野蛮的较量,是拿性命在赌,万一有失,如何对得起张玉? 永乐帝是个重情念旧的人,对靖难功臣尤其爱护,张玉的女儿娶在宫中做了皇妃,也就是张辅的妹妹。这位张皇妃有没有起到阻止张辅再次南征的作用,不得而知,但是永乐帝显然是不希望张辅再冒险,特别是在交趾这样无足轻重的地盘上。 而西平侯沐晟,本来就在云南。对付的也是汉人之外的各个少数民族。交趾的人口中最多的是越族人,乃是雒(音luo)越人的后裔,西平侯打交趾,专业对口,而且不用朝廷再万里迢迢地派兵。 所以永乐帝接了战报,问了问张辅的建议,便下旨西平侯沐晟出兵平叛。永乐十五年的这次潘僚和郑公证叛乱,很快就平息了。 皇太孙出了宫城,兴冲冲地过五龙桥,走在御道上。四月的江南已是春夏之交,花红柳绿树林荫翳。远处的紫金山如龙蟠碧空,参差如画。 朱瞻基心情极好,上个月汉王终于离开京城,就藩去了山东乐安。压在东宫多年的一块大石头落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太子去给汉王送行,回来后眼睛红红的。朱瞻基知道父亲是手足情深,可是汉王这些年对东宫的排挤打压甚至迫害,实在太凶了。杨溥黄淮这些东宫大臣至今还在诏狱呢,父亲居然也不着急去把人救出来。也是,皇祖父太强势,又多疑,父亲如此小心谨慎还差点被汉王陷害了,真亏了瑈璇。 瑈璇,朱瞻基想到这结义兄弟,忍不住从心底笑出来。他到底干了什么,居然促使皇祖父下决心送汉王就藩?所有人都不明就里,直到母亲好奇地询问,父亲才含含糊糊地说他是自己大婚那天和皇祖父喝醉了。 喝醉了!和皇帝喝醉了!朱瞻基想起他在恩荣宴上酒醉的模样,又是滑稽又是倔强,也许,还有些可爱。 是的,瑈璇外表柔弱,实际倔得很。婚姻这么大的事,也竟然被他如愿以偿,娶到了白烟玉。皇祖父成全他二人,多少是因为内疚吧?南北榜案这么明显的冤案,只因为是太祖定案,就不能翻案。朱瞻基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瑈璇和白烟玉两人七夕同仇敌忾共誓翻案的画面,仿佛仍在眼前,然而自己,却帮不了他们。 翰林院很近,走不几步便到了。门口的护卫见是皇太孙,急忙行礼,朱瞻基摆摆手示意不必作声,自行走到了瑈璇所在的编修苑。 房中传来瑈璇清脆的声音:“太宗曰‘朕法有所失,卿能正之,朕复何忧也!’,所以为人臣者,时刻牢记法大于言,如戴胄所说‘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言者,当时喜怒之所发耳’。这个意思明白吧?” 然后是一个略微僵硬的口音:“陈状元这一说,晚生明白了。那么‘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这中间的信,也不仅是言行之信了。” 瑈璇赞道:“不错。关键还是法令,制度之信。倘若朝令夕改,有何信可言?‘国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邻,善为国者不欺其民’,这中间的欺,不仅是武力欺负,更重要的是维持法令和政策的一贯性。” 朱瞻基听了一会儿,不禁面上含笑,推门而进,果然是阮光耀,正捧着书本向瑈璇讨教。这两个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阮光耀从当初那个鼻孔朝天的浅薄青年,蜕变得如此谦逊有礼厚重沉稳,瑈璇功不可没。 二人见了朱瞻基都有些意外,阮光耀急忙行礼拜见,瑈璇照例嘻嘻笑着问道:“今儿早?没事啦?” 朱瞻基顾不上寒暄,笑道:“就是来和你商量”,看了看阮光耀。阮光耀现在也识趣得多,连忙起身告退。 瑈璇见朱瞻基神神秘秘,有些奇怪:“怎么了?” 朱瞻基笑眯眯地:“想不想去看看西洋?” 瑈璇睁大了眼睛:“西洋?你是说,你是说……”望着朱瞻基说不出话来。 西洋,当时的中国以南海为界,把通往各国的海路分为东洋和西洋。“婆罗,又名文莱,东洋尽处,西洋所自起也”。也就是说,以加里曼丹岛北部的文莱为界,东边的太平洋为“东洋”,西边的印度洋就是“西洋”,包括马六甲海峡以东的南洋地区。 朱瞻基拍拍他,笑道:“就知道你会高兴。郑和下个月第五次下西洋,我和皇祖父申请了,一起跟着去见识见识。我们可以去各个番国,来回玩儿个一两年呐。” “我们?你带我去?”瑈璇不由拍手,兴奋地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啦!你做随行记室。” 朱瞻基不由有些得意。二十多岁了,这还是第一次皇祖父同意自己单独出门。哈哈,可以自由自在出宫出京城,下西洋,还和好兄弟一起! 大明初建之时,明太祖面对海陆两面危险:即北方的蒙古,东南地区方国珍张士诚残余势力逃入沿海岛屿,以及倭寇的威胁。朱元璋采取了守势,西北重兵守边,几个能打的儿子驻边疆;东南除了沿海设置卫所建立海防部队之外,严禁百姓下海,即所谓的“片板不得入海”的海禁政策。虽然对海外公共诏告欢迎继续来朝贡,精明的明太祖看出这些朝贡对大明并无多少经济利益,所以严格规定了每次朝贡的时间间隔,人员数量等。简单地说,明太祖主要致力于已有国土上的安宁和富强。 所以当永乐帝即位的洪武三十五年九月,向暹罗爪哇苏门达腊吕宋等周边的海外国家遣使颁了“即位诏”,宣布了大明的对外政策,要求各国朝贡贸易时,前来朝贡的国家并不多。朝鲜,日本,琉球几个而已。永乐大帝,不免有些怏怏不乐。 待得永乐帝下马治国几年,洪武时期的初步繁荣发展为鼎盛。“是时宇内富庶,赴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书百万石外,府县仓廪储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永乐盛世的全国人口征粮和税收都是大明276年中的最高纪录,经济繁荣到顶峰。 永乐帝马上征战多年,疆土意识浓厚,中国历史上,有几个五次御驾亲征大漠的皇帝?永乐大帝朱棣一人而已。而海洋对于他来说,是更辽阔的疆土。 而古都金陵,其特有的包容开放的人文地理环境,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更进一步激发了永乐帝,以及郑和这些勇士的开拓精神。金陵地处吴头楚尾,自越王勾践灭吴在金陵修建“越城”,至大明在此建都,金陵已有了一千七百多年建城史,一千一百多年的建都史。在这悠长的历史长河中,金陵是南北文化和东西思想的会聚之地,在饱经沧桑的发展历程中,在每一次改朝换代的浴火重生中,金陵经历了一次次理想信念的撞击,蕴生出特有的不懈不屈的民族精神,创新开阔的博大视野。 正是因此,永乐帝不安于守疆,而是要航海到“际天极地”,开拓新世界,展示文明大国风范的同时,掌控西洋新秩序。 永乐三年六月十五日(公历7月11日,2005年这一日被立为中国“航海日”)开始了连续的郑和下西洋的远航。 “哇!太好了!” 瑈璇和朱瞻基一样,是个贪玩的,开心得笑弯了眼睛:“就是下个月?要准备什么不?”瑈璇可还没见过海,但是出身水乡,想来海洋不过比吴江宽大一些,倒也并不怎么害怕。 朱瞻基笑道:“没什么特别的,你把自己用的东西带好就成。比如塞鼻子的布条啊,别再滴得到处是鼻血。” 瑈璇一怔,却见朱瞻基面带戏谑,反应过来他是拿自己开玩笑,不由跺脚:“还笑话人呐!”停了停道:“不过阮光耀刚才还说想回交趾,能不能 把他带上?让他跟到占城。说是他母亲正月时就派快马来催他回家,他本想等乡试的,这个月又来催过,估计没法等了。” 朱瞻基扎扎手随意笑道:“你看着办好了,那么多宝船,不多他那几个人,到了占城还能给咱们做个向导。”好奇地又问:“他这放弃乡试,不可惜吗?折腾了快两年,就这么不考回去了?” 瑈璇抿嘴笑笑,不肯多说。阮光耀极为刻苦,几乎是头悬梁锥刺股,三天两头捧了书本来讨教。有时候自己不在,就问甘棠。可是学问一道,显然也需天资,阮光耀比起一年多前是进步很大,可如要参加乡试,与直隶一省的才子竞争,估计悬。 瑈璇见朱瞻基目带询问,含糊地道:“他家里有事,当然母亲重要。回去就回去吧,在交趾肯定也算大才子了。” 朱瞻基不再多问,两人兴头头地筹划起带什么东西,去哪里停留。 朱瞻基想把桃叶帅和通州将带上,瑈璇却担心海上气候它们不一定适应。两人商量半天,朱瞻基终于同意不带,条件是瑈璇再一起去捉。 朱瞻基又取出一份航海图,名叫《自宝船厂开船从龙关出水直达外国诸番图》(后世称《郑和航海图》),厚厚的共有二十几页。瑈璇打开仔细看时,图上绘有山形岸势,浅沙,礁岩。又标明了各国方位,停泊地点。更有航线,注明了针路(航向)更数(距离)。 瑈璇看了会儿问道:“这些标注是方向导航用的吗?” 朱瞻基点点头:“导航主要用两种技术,一是用方位指南针和罗盘来定位的海道针经;二是过洋牵星术。你看这海图的最后两页就是过洋牵星图,标明了牵星数据,就是以观测星空的高度仰角,来测天定位指导航行。”一边指着标注的星辰和瑈璇细细讨论。 枉瑈璇满腹诗书,牵星图上的星辰也并不能全识。北辰星,华盖星,织女星,北斗头双星这些知道;灯笼星,西北西南布司星这些就不甚了了。而星辰高度即所谓的“指”数就更不懂。 两人看了会儿不明所以,决议明日再去问郑和。 图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注着“过浅”“有高下泥地”“有沉礁打浪”“往回可近西,东恐犯石栏”等等。瑈璇看得连声称赞:“不知道郑大人这下了多少功夫?这水深是怎么测出来的呢?” 朱瞻基笑道:“这个我知道。听闻是船至测量地时,把长绳尾端系上铅锤,垂至海底,自长绳入水长度可知水深。铅锤拎上来,根据锤上粘附的泥沙,便可判断地貌。” 瑈璇拍手:“真是聪明。哥哥你也了不起,懂这么多。” 正说的热闹,荣冬匆匆跑进来:“殿下!可找着您了!娘娘着急啦,今儿太孙妃生日,都等着您呐!”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朱瞻基的外衣。 瑈璇后来才知道,荣冬荣夏都是锦衣卫的,官居镇抚,可不小。回想第一次见面时二人帮朱瞻基拎着蛐蛐笼,不由好笑,堂堂锦衣卫镇抚呐! 朱瞻基嘟囔道:“一年到头,过生日就没个消停!这又非要等我做什么?”抱怨着,还是站了起来,对瑈璇歉意地道:“我先走了哈,明儿来找你。”荣冬连催带推,好容易走了。 瑈璇好笑地望着二人的背影,朱瞻基大步而行,荣冬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还是那么高大轩昂,却比三年前更魁梧了些,不知何时,已不是少年了。 瑈璇望着望着,渐渐地笑容消散,心中酸楚。直到他大婚那天心痛到吐血,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原来他早已刻在了自己心中,无可替代。 原来,心真是会痛的。那种撕裂破碎的感觉,在今日初夏明媚的阳光下,仍然令人摇摇欲坠。 瑈璇自袖中取出白玉促织,轻轻摩挲。仿佛那日初见,桃叶渡,月光下,那一个锦衣少年。 甘棠几个月前离开翰林院,去了工部。瑈璇奇怪为什么,甘棠说是自己想多些历练,瑈璇不明白,甘棠却不肯多说,悄悄地就搬走了。胡乱收拾了案几,出门踱步在御道上,瑈璇心酸地想:“和他就是这样了吧?能这样常常见到,嬉笑玩耍,很好了吧?” “想什么呢?神不守舍的?”面前忽然一人拦住问道。 瑈璇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朱瞻壑正等在翰林院大门口。今日一身白缎锦衣,撒花箭袖,头戴金冠,潇洒倜傥之余份外招摇。汉王全家去了封地,世子却按祖训留在了京城。这是太祖时立的规矩,藩王世子在京城受教育,也许是做人质。 此次汉王被永乐帝勒令就藩,汉王府一家自然愁云惨淡。汉王朱高煦更是悲愤莫名。这不仅仅是换个住处,这意味着父皇彻底拿定了主意将皇位继承人锁定朱高炽。自己被宣告皇位从此没份的同时,也被逐离了京城的权力中心。回想自靖难起,自己拼死拼活冲锋在前,父皇也曾几次表示要立自己,却原来都是忽悠,都是欺骗!临行送别,朱高炽还假惺惺地落泪!父皇还叮嘱那么多废话!都是骗人!朱高煦昂首不顾而去,满腔怨愤。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汉王才体会到永乐帝的一片苦心,才真正明白父亲和兄长的舐犊与手足深情。然而世事残酷,待得明白之时,往往都已经迟了。 朱瞻壑也难过了好一阵。父亲谋取太子位无望,自己也就是个汉王世子了,想想实在没劲。要一个人留在京城,在皇祖父眼皮底下受教训,父亲还布置了充当耳目的任务。难道还会有什么转机吗?太难了,不但太子在前,还有个皇太孙!双重障碍,这辈子大概都没指望了。朱瞻壑灰心之下,颇借酒浇愁了一阵,与其他藩王世子一起走马猎鹰,观花冶游。反正都在宗学中,一呼百应,不愁无人。 然而朱瞻壑比起其它藩王世子,又自不同。到底汉王是皇帝的爱子,在京城盘踞了十几年,势力影响非同小可,特别是武将都和汉王关系交好,就连英国公张辅也是汉王的靖难战友。所以家人走后,朱瞻壑只稍稍难过了几天,便发觉反而是更自由了。于是放心大胆地玩乐,念念在心的第一便是陈状元,今日索性侯在了翰林院门口。 瑈璇无奈,行礼问候:“小王爷”,心中暗暗叫苦。朱瞻壑笑道:“都忙完了吧?你这每天写写画画倒蛮辛苦。走,去吃点儿东西吧?” 瑈璇勉强笑着推辞道:“难得小王爷厚爱,只是内子在家等我,今日实在不便,改日定当奉陪。”话一出口不由懊恼,这个理由弱爆了,怎么也该编一个大人物在内呐。 果然朱瞻壑一听就笑:“什么‘内子’,你还当真了! 你娶亲那会儿我就说你是掩人耳目。得了,别多说了,走吧!今儿太湖新送来的白鱼白虾,活蹦乱跳的,你不是喜欢?”不由分说,搂住了瑈璇的肩膀就往前走。 瑈璇被拥着,不由得踉踉跄跄随他而行,心里有些惊慌。真只是吃湖里的鱼虾也就罢了,这汉王世子的意思,显然是要连自己一起吃了,一旦被他发现自己是女子,可怎么处?而这“掩人耳目”四字更是令人心惊,朱瞻壑聪明是真的聪明。 午后的御道上甚是冷清,虽然各个部署门口都有护卫,可难不成叫救命?汉王世子不过说是请吃饭,这也构不成侵害啊!瑈璇额头冒汗,仰头望天,偶尔飞过一只麻雀,济得甚事? 朱瞻壑亲亲热热拥着瑈璇的肩,隐隐竟然闻到股特殊的香味,心中得意,继续笑道:“瑈璇,你们香山也盛产鱼虾吧?不过江南水产,还是太湖的最好,这太湖三白说的是白鱼白虾和银鱼,要在船上烹制最为鲜美,今儿咱们就在画舫尝上一尝。要是你喜欢了,以后多多吃些,对你身子也好。” 瑈璇听说是去画舫,更加着急,道:“小王爷,我今儿真有事,改天好吧?”挣扎着想要甩开朱瞻壑的臂膀,然而人小力弱,竟动弹不得。朱瞻壑和太孙一样,自幼习武,对付瑈璇自然绰绰有余,见他脸挣得通红,犹如粉面桃花,倒更起了兴致。俯身在瑈璇耳边低低说道:“好瑈璇!你就别想着逃了。今儿咱们快活快活不好?”贴着瑈璇的面颊,喁喁细语,感觉到瑈璇柔滑细腻的肌肤,心神荡漾。 瑈璇大急,连连躲闪,却被按住了肩膀。瑈璇一横心,左手一抬,嘬起口唇,就要招呼附近的随便什么动物鸟兽,哪怕蛇虫蚂蚁。朱瞻壑懵然不觉,浑不知一场大祸就在眼前。 忽然身后一人朗声叫道:“陈状元!”瑈璇大喜,朱瞻壑大怒,两人一齐回头望去,两个高大的玄色身影出现在御道尽头。朱瞻壑心中一凉,今儿个,又要好事泡汤了。 第26章 等待 “与远迩相安于无事,以共享太平之福” ******************** 郑和,即原来的马和马三宝,已经四十五岁了。 人到中年又多历戎马倥惚,早已没了少年时的冲动,微微含笑的面容下是满满的稳重深沉。史载当时的相术家袁忠彻形容郑和:“身长九尺,腰大十围,四岳峻而鼻小;眉目分明,耳白过面,齿如编贝,行如虎步,声音洪亮;丰躯伟貌,博辨机敏;有智略,知兵习战,帝甚倚信之;姿貌才智,内侍中无与比者。” 总之,是一位身高一米九,相貌堂堂,文武双全的朝廷要员。 身旁是他的副手王景弘,也是宫中皇帝数一数二的亲信。朱瞻壑虽是汉王世子,对此二人,尤其郑和,也忌惮三分。 明太祖朱元璋曾命令后宫包括妃嫔包括内侍禁止干政,后宫门口设有一铁牌,大写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建文帝一朝四年,对此祖训严格执行,宦官不得与外臣勾结,不得穿戴外臣官服,不得超过四品俸禄等等。 可是永乐帝不一样。 在还是燕王的时候,朱棣就大量启用内侍,这当然很大原因是燕王只能依赖王府内部的下属。在登上皇位后,永乐帝对有功的内侍厚赏有加,并继续允许宦官参政议政,尤其在外交上多用宦官,开始了明朝重用宦官太监之风,为日后的大明政治埋下了极大的祸患。 《明史》列传上首次出现太监,第一是郑和,第二是出使西藏的侯显。可见太监的势力在永乐时开始渐趋壮大。 永乐元年,郑和出使暹罗,作为大明的全权代表,圆满完成任务。永乐二年正月初一,永乐帝在这个重要的节日上,在各国使臣云集满朝文武大臣聚会的盛节大典上,亲自御笔书写了“郑”字赐给他,赐姓的同时提升为正四品内官监太监,仅次于司礼监的品级。这么做,当然不仅是奖赏,更是竖立郑和的地位及威望。 果然,之后永乐二年出使日本,主持建造大报恩寺,几下西洋等等,永乐帝派了一系列重大任务给郑和。而郑和,也果然没有辜负永乐帝的期望。 郑和王景弘大步走近,先给朱瞻壑行礼叫道:“见过小王爷!”又和瑈璇打招呼:“陈状元!” 朱瞻壑心下不快,皱眉道:“二位有何事?我和陈状元有约,可不好耽误了。”瑈璇在他身旁,拼命冲郑和挤眉弄眼地示意。二人自前次比试骑射时相熟,宫中和翰林院里也常碰到,关系一直不错。瑈璇有时有些奇怪,皇帝和郑和二人,看着自己的眼睛常会发怔出神,是自己的眼睛像谁吗? 郑和刚才望见瑈璇挣扎,才会大老远出声招呼。其实和王景弘二人只是路过,但是难道见死不救?当下不动声色,淡淡道:“皇上命臣二人来找陈状元。” 朱瞻壑恼火地问道:“找陈状元何事?” 郑和躬身道:“小王爷恕罪,臣不敢枉测圣意。”推得干干净净。侧头对瑈璇道:“陈状元这就随某家走吧。” 瑈璇大喜,笑眯眯地跟在郑和身边,得意地又冲朱瞻壑眨了眨眼。朱瞻壑又是气恼又是失望,见瑈璇这调皮可喜的模样又是心痒,失魂落魄地呆立在了御道旁。 王景弘忍不住,说道:“陈状元既然走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岂非反而生事?也有失翰林身份。”王景弘向来不苟言笑,见瑈璇刚脱险境就神气活现,不禁出言责备。 瑈璇暗暗伸了伸舌头,敛容道:“对不起,下官高兴过头了。刚才多谢二位大人。”又问郑和:“是圣上找我吗?” 郑和笑道:“是圣上找。不过没让你去,是让你写一篇诏书,我们五月二十就出发,再下西洋。需诏书晓喻沿途各国。” 瑈璇知道郑和已经是第五次下西洋,经验丰富,恭恭敬敬地请教道:“郑大人,那这诏书中要注意什么吗?” 郑和想了想,认真答道:“圣上的意思,一直是宣教化于海外诸番国,导以礼仪,变其夷习。所谓‘宣德化而柔远人’,倒不在乎得利多少。另外当然也是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 瑈璇连连点头,又有些好奇地问:“二位大人,海外这些番国,真的是尚未开化犹如蛮夷吗?” 郑和微微一笑,道:“陈状元久居江南繁华礼盛之地,自是难以想象。琉球暹罗这几个得我中华文化熏陶,稍稍好些,但也与我赫赫中华有天壤之别。其它未教之国,落后确如蛮夷。比如占城国有一个鳄鱼潭,犯诉讼不决,便令两造骑牛渡潭,当地人相信曲者鳄鱼食之,直者屡过不食。” 瑈璇愕然笑道:“让鳄鱼判案?鳄鱼懂什么?” 王景弘也笑道:“占城国不解朔望,但以月生为初,月晦为尽;分昼夜为十更,非日中不起,非夜分不卧,见月则饮酒,歌舞为乐。这些还算好的,还有爪洼国‘鱼非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不为美’等等说也说不尽。” 瑈璇听得睁大眼睛:“哇,可真是愚昧落后!难怪圣上要去教化这些蛮夷! 真难为二位大人与这些生番打交道,要从基本常识教起呐。” 王景弘摇摇头:“当地的风俗制度,我们也不能改的。不过是略加教导礼仪而已。” 瑈璇眼睛睁得像荔枝:“哦!那就是‘与远迩相安于无事,以共享太平之福’,四方各得其所之目的。” 郑和望着瑈璇睁大的眼睛,有一丝恍惚,真是太像了。半晌微微颔首:“不错,陈状元很能体会圣上圣意,诏书就是要这个意思。” 瑈璇谢别郑和王景弘,回到了家中。皇帝赐的小宅子,位于秦淮河畔大名鼎鼎的乌衣巷。乃是当年东晋的名所,王谢两家望族所居之地。“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瑈璇缓步踱过朱雀桥。河畔杨柳依依,白墙黑瓦,两只燕子唧唧哝哝地叫着,掠过河面穿过柳枝,没入了高檐之下。桥侧碧波荡漾,更显幽静。瑈璇过桥右转,穿过一大片竹林,青石板路的小巷寂寥无人。巷子尽头的朱门,便是“御赐陈状元府”。 瑈璇轻轻打了两下门上精光雪亮的铜环,就听见锄药哑哑的声音:“来啦!是少爷回来了吧?”锄药正在变声,原来清亮的童声这一段时间有些怪怪的。接着是陈洪苍老的声音:“夫人,少爷回来了!” 瑈璇成亲的时候,林丝蒯富一起来了京城。虽说婚礼没有大操大办,但是布置宅子,迎来送往,筵席三日,也把林丝忙得够呛。之后一个多月歇在陈府,才渐渐缓过劲来。蒯富自然住在香山帮,不想帮里事情也是极多,又要帮助林丝,眼见着蒯富也瘦了一圈。 蒯祥一直在北京,连瑈璇成亲也只是让帮众捎了贺礼来,人却没能到场。听说北京的皇宫三大殿和承天门都正在施工的紧要关头,这是将来大明的命脉所在,蒯祥丝毫不敢大意,没日没夜地亲自督战在施工现场。瑈璇听说了倒有些担心,写了书信又带些补品过去,然而南北遥遥,其它也只能远远祝愿了。 瑈璇进门,问了问锄药,便直接来到厨房。林丝正和白烟玉在厨房忙碌,见了瑈璇笑道:“今儿回来的早!烟玉在做肉馅儿汤圆,马上就好,你去洗洗手,就能吃了。”白烟玉也笑道:“阿娘教我,说是你最喜欢吃的,待会儿你可得多捧场。” 瑈璇走到近前,故意鼻子嗅了几嗅,嘻嘻笑道:“真香!姐姐做的,一定好吃。包了几个?”低头数了数:“只有二十只?这太少了,我一人吃也不够呐。” 白烟玉幼在教坊,音乐最是精通,诗词歌赋棋茶书画也样样皆能,反而是刺绣裁衣女红烹饪这些家务件件稀松。这嫁过来一个多月,虽有丫鬟佣仆,仍然跟着林丝认真学习。她人本聪明,又极努力,渐渐也上了路子。 林丝感激白烟玉舍身相帮瑈璇隐瞒身份,又怜她是白信蹈之后,幼失孤祜,待她似亲生女儿。白烟玉这婚后的一个多月,实在是幸福满满。 厨房里呆了半天,一头的汗,脸上沾着烟灰,纤纤玉手上又是葱末又是糯米粉,笑容却是开心喜悦:“我还在包,放心,让你吃个够!” 瑈璇作一长揖笑道:“有劳娘子!”白烟玉呸了一声:“没个正经!”瑈璇一笑,自去更衣洗手。两人日常亲热玩笑,都注意不露口风,锄药灵霚这些下人面前还是一直隐瞒。只是瑈璇有时候犯愁,其实只要留神观察,并不难发现自己的秘密,到底男女有别,生理相差很多。难道,就这么一直装下去? 洗好了手,瑈璇见母亲在院子里已经摆好了案几,置在几株梅树之旁,树下几蓬迎春花蓬蓬勃勃正开得热闹。这几棵梅树有年头了,老干横斜,枝盛叶茂,想象到冬天雪里盛开之时,定然香飘满园。 瑈璇请安坐下,笑问母亲:“蒯伯今天不来?” 林丝道:“晌午派人送过信了,说是今儿帮里有事不过来了,明儿再来。”顿了顿道:“这京城里不来也就罢了,来了偏有这么多事。”语气竟似有些怨悭。 瑈璇笑道:“主要阿祥这阵不在,事情就都落在蒯伯身上了。”望着母亲又笑嘻嘻地道:“阿娘,蒯伯待阿娘这么好,我如今也大了,阿娘不妨考虑考虑呐。” 林丝一愣,看了看瑈璇的笑脸,半晌说道:“你这孩子,可真操心。”停了停道:“瑈璇,我听烟玉说,你和皇太孙,汉王世子,还有个甘公子,都挺好的是吗?” 瑈璇嘻嘻一笑:“是啊,您儿子这人缘,没得话说。娘,别打岔,到底蒯伯您觉得怎么样?” 林丝不答,微风拂起迎春花的枝叶,一阵阵清香。良久轻叹道:“也许你以后会明白。真的喜欢了一个人,别的人再好,也没有用。” 瑈璇细细品味这句话,忽然做不了声。想起朱瞻基,一阵阵心酸。 林丝伸手轻抚着瑈璇,轻声道:“瑈璇,别怪阿娘。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实在你阿爹当年太冤枉。娘只想着替他申冤,却误了你的终身。” 瑈璇摇摇头:“阿娘,我明白,阿爹这冤屈一定要昭雪的。还有烟玉姐姐一家,还有那么多枉死的南方人。”顿了顿又道:“不止南北榜案是冤案,如今朝廷这样不思变革,其实对南北士子都是不好。孩儿不觉得委屈,总有一天要把这事改过来。” 不知何时,白烟玉捧着汤碗站在了梅树后,瑈璇一眼瞥见,连忙笑道:“哎呀!你这碗烫不烫啊?”边说边接过来,搁在了案上。一边作势嗅嗅:“好香!姐姐做的就是香。” 白烟玉摆好了汤圆,让着林丝瑈璇先吃,才斜斜地在西首坐下。迟疑着问道:“瑈璇,皇上那里有何进展吗?” 瑈璇一边吹着汤圆一边摇头:“还没有,我和甘棠上了几次奏章,圣上都置之不理。太子现在谨慎得出奇,根本不发表意见。太孙,太孙也没什么办法。” 说到朱瞻基,瑈璇有些惆怅,很快定定神说道:“不过年年的会试成绩摆在那里,大部分贡士都是南方人。圣上长居北京,一直想朝廷里多些北方人。我们这乙未科的有个进士叫王翱,是沧州盐山县人,圣上拿他当半个老乡,常招他进宫,先是改庶吉士,上个月又授了大理寺左寺正。” 停了停道:“我猜如果再几科这样难得见到北方人,圣上总归会着急的。” 白烟玉一边给瑈璇夹些菜,一边凝神思索。林丝叹道:“这么久的案子,也是真的难。”回想当年,初闻丈夫得中状元的欣喜,短短二十天就变成人间惨剧,丈夫身首异处,不禁又有些黯然。 瑈璇见气氛黯淡,笑道:“对了,我下个月要下西洋,做随行记室。可能要去个一两年。” 林丝白烟玉都吃了一惊,连忙细细问起缘由。林丝有些担心,白烟玉连忙安慰,正说得热闹,锄药跑了进来:“夫人!夫人!不好了!” 林丝皱了皱眉:“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越大越不懂规矩!” 锄药急道:“香山帮来了几个人,说蒯伯出事了!”林丝一惊站起,匆匆便往外走。瑈璇急忙跟上,白烟玉怔怔立在桌旁,关心地凝望。 香山帮短短几十年,自香山吴江苏州扩张到江南一片,之后北上山东河北,南下福建广东,如今进顺天府,连辽东都开始用香山帮的工匠。树大招风,蒯祥虽然关照帮众老老实实做生意,很多当地的工匠却不免觉得被抢了饭碗,对香山帮心生仇恨。蒯富今日出门去看三山街上的一处工地,居然遭到埋伏,寡不敌众,被打成重伤。还好捕快来得及时,匪徒或逃或抓,才没有酿成惨祸。 林丝见到蒯富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不禁暗暗落泪,当下在香山帮府中住下,朝夕照顾。从小到大几十年,只有被蒯富照顾,这突然倒了个个儿,林丝倒生出异样的柔情。蒯富一日日好起来,对林丝却仍旧依恋,只不愿她离开。终于有一日直诉衷肠,告白中最有力的一句是“自我六岁,就梦想你是我的妻”。林丝经这月余的相处,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心意渐渐转了些在这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男人上,蒯富喜气洋洋摆了几桌酒席,两人竟做了老来伴。 没过多久,二人便决定回苏州老家去,闲来再一起四处观光游历。瑈璇见母亲终于接纳了蒯富,两人都是掩不住的由衷幸福,欢跳着连连拍手叫好。与白烟玉直送出聚宝门,才依依作别。 林丝不住回头,望着瑈璇白烟玉频频挥手,马车转过一个弯,二人终于消失不见。慈母心肠,不由得落下泪来。蒯富劝道:“她两个也算安定了,你别担心了。” 林丝拭了拭眼泪,叹道:“瑈璇究竟是个女孩子,这误了自己终身,再误烟玉的终身。可怎么弄?” 蒯富笑道:“她们还小呢!哪里谈得上终身了?就是再过个二十年三十年,象你我今天,也不晚呐!”顿了顿又道:“别人我不敢说,阿祥若是知道了瑈璇是女孩子家,肯定不论多久都会等的。” 林似又叹了口气:“他们能在一起就好了。阿祥那孩子,真好。” 蒯富伸臂环住新婚妻子,笑道:“放心!会有那一天的。” 林丝嫣然一笑,心中默默呼唤:阿祥,等着瑈璇啊! 第27章 天妃 “涉海扬波从此去,不见须眉归江南” ******************** 天妃又称天后,天上圣母,乃是中国的海神。 据说,天妃姓林名默,福建莆田湄洲屿人,生于北宋太祖的建隆元年。相传默娘识天文懂医理,能“乘席渡海”;扶危济困急公好义,经常为渔民治病解忧,曾经多次在海上救助遇险的渔民。后来二十八岁羽化升天,为神显灵。百姓遇到困难,甚至是海上遇险,只要求声“妈祖保佑”,就能逢凶化吉。历史上留有很多天妃神奇的传说。早在宋天圣年间,福建已经建有妈祖祠,后来沿海各地将妈祖奉为海上保护神,陆续建起了天妃宫也称妈祖庙,又渐渐流传至内地以及日本南洋沿海国家。 京师应天府的天妃宫,乃是郑和第一次下西洋顺利返航后奏请永乐帝建造的,当然是为了下西洋航海的平安。郑和本是穆斯林,后来又信了佛教,取法号“佛吉祥”,但在茫茫无际的海洋中,也膜拜天妃这位海上保护神。据说自第一次下西洋起,确实不断地受到了妈祖的庇佑。顺利返航后四处还愿。如今全世界有二十六个国家地区共有约一千五百二十座妈祖庙,郑和对妈祖文化的推动,功不可没。 金陵天妃宫建在城外长江边的狮子山西南麓,距离陈府很远。白烟玉和灵霚乘车来到江边,到底是郊外,人烟稀少,旷野中油菜花正在盛开,满眼一片亮灿灿的黄色。春风舞艳阳,黄花耀碧野,好一派江南春光。白烟玉深深吸了口这野外的清香,顿觉神清气爽,花香沁人心脾。 忽然马蹄声响,一个惊喜的声音叫道:“白姑娘?”白烟玉侧身望去,竟是甘棠。甘棠叫出口,便知称呼错了,连忙改口:“弟妹!”一跃下马,行礼问候。 二人自白烟玉出嫁后便没见过,这一晃不觉分别几个月了。白烟玉瞥了眼甘棠,消瘦了许多,原本方正的脸庞瘦削憔悴,下巴都有些尖了。听说他病了一场,想不到病得如此厉害,不由关切地问道:“你病得好些了?” 甘棠一听这六个字,如雷轰顶,说不出话来。她记得我!她是关心我的!可是她知不知道,我这场病,完全是因为她? 永乐帝将白烟玉赐婚瑈璇,甘棠伤心欲绝,大病一场。之后主动调出翰林院,到工部任了个小小佥事,说是为了历练,更是为了避开瑈璇。甘棠不知道自己面对瑈璇的幸福笑容,能否一直若无其事? 一别数月,思念不绝,乍听到白烟玉的问候,甘棠心神激荡,终于明白对她相爱之深,原来还远远超出了自己所料。半晌强自镇静道:“没事,已经好了。弟妹怎会在此?”望了望远处的天妃宫:“是来拜天妃?” 白烟玉微微颔首,含笑道:“是。瑈璇说要随郑大人的舰队下西洋。韩公子是到这里公干?” 甘棠听了心中一痛,悄悄打量白烟玉。虽然仍是一袭白衣,却镶了不少红花绿朵的纹饰在上,不似以前素白;头发也改了妇人盘髻,梳得油光水滑,插了枝滴翠凤钗;微微含笑的面容,同以前一样恬淡不波。 甘棠有些意外,白烟玉没有传说中新嫁娘的荣光焕发或身形走样,她这衣饰的变化,倒似刻意而为。 甘棠不及细想,一直见了白烟玉总是份外客气也有些慌乱,急急说道:“我是到这里的龙江船厂安排稳船湖试船事宜。” 白烟玉有些好奇:“船厂?” 甘棠忙解释:“京城有四大船厂,这龙江船厂也称黄船厂,还有新江口船厂,上江河船厂和宝船厂。龙江船厂建的最早,前身是南宋龙湾都船厂,是我大明规模最大的海船制造地,是造战船为主。新江口上江河两个船厂是造马船水船以及差拨维修。宝船厂则是永乐年才建的,专为打造西洋宝船,踞龙江船厂也就三里路。”背书一样,说了一长串。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心中懊恼。甘棠平素是个口才绝佳反应极快的人,可一见了白烟玉,就慌乱地不知说什么好。 白烟玉自幼在教坊,对这些当然一窍不通,但人情历练,看得出甘棠见到自己有些不自然,便故意找些话说:“下西洋的船有很多种吗?” 果然甘棠的注意力转移到船上,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了:“ 当然了。一是宝船,居于船队的核心,是大中型船只,供官员和各国使臣乘坐。长达四十四丈,宽也有十八丈,高大如楼,巍然无匹,是举世无双的大海船,可容千人。”望了望白烟玉道:“瑈璇肯定坐在宝船里,你不用担心他安全” 白烟玉嫣然一笑:“还有其它的吗?”缓缓望着天妃宫走去,甘棠自然而然随在一旁,两人并肩而行。 “还有战船即护航船只,坐船也是军用船,粮船就是装粮食油盐,马船载马匹货物,甚至水船。”甘棠到工部时间并不长,没想到了解的还挺清楚。 白烟玉笑问:“这么多种船,龙江宝船厂都能造吗?” 甘棠说的颇为自豪:“这龙江船厂,既能造大中型宝船,也能造二千料,八撸船这些小船。这几年,每年能造大约两百艘船呐。我帮着取了些宝船的名字,‘清和’‘长宁’‘惠康’‘安济’‘清远’,都是盛世昌荣之意。” 白烟玉见他侃侃而谈,恢复了几分昔日风采,含笑继续问道:“为什么船厂会建在京师呢?” 甘棠笑道:“这里地势直通长江,船造好由龙江关进入长江水道,便可入海。船厂直属提举司,江西福建两广的能工巧匠直接大批召集,是我大明造船的最高水平。而且补给粮食都来自江南,就近上船,极为便利。” 白烟玉笑问:“西洋那么多国家,为什么不上岸补给,需要带这么些粮食吗?” 甘棠见她会思考,问的问题很有意义,不由目露赞赏:“西洋国都是小国,象南渤里‘户不过千余’,黎代‘国人三千家’,我大明郑大人的船队有二万七八千人,如何补给?” 白烟玉吃惊道:“那船队的人比所到国家的人还多?”甘棠笑道:“是啊。所以这些国家就是请全体将士吃一顿,也把国库吃空了” 两人边走边说,已经上了天妃宫的台阶。甘棠示意白烟玉侧身眺望,遥遥举手指着远处一排排的建筑和桅杆道:“那就是船坞,前方是作坊和仓库。”白烟玉举首遥望,果然鳞次栉比井然有序,不由赞道:“真是了不起,你看那些巨大的桅杆,竟然比楼房还要高得多,真难为怎么造得出来!那水面上漂来的是木头吗?” 甘棠瞥眼见到白烟玉在春光照耀下的容颜,依旧美艳绝伦,凝神注目的神色更添风韵,不由心旌神摇。又忙敛容答道:“是木头。宝船需要用大杉,松木这些大木,都是自湖广,四川,甚至贵州这些地区,将大木扎成木筏自长江漂流下来。船坞却要用铁力木的硬木,是云南过来的了。” 白烟玉又是连声赞叹,问道:“那韩公子刚才说的试船是做什么?”甘棠笑道:“所有的新船造好了,都要先驶到稳船湖,仔细检查有无问题,试行驶一段距离。”顿了顿补充道:“我还不大懂,跟着行家学习学习。” 白烟玉笑道:“韩公子过谦了。公子聪颖睿智,一定处理得妥当的。”甘棠的一片深情,白烟玉如何不知?只是又能如何? 甘棠听出白烟玉话中有话,心中一动,侧头看去,白烟玉含笑上了台阶,步履飘摇仍如风拂杨柳,轻盈仿佛更胜旧日。 几人拾阶而上,见这天妃宫虽是新建,倒规模不小,粉墙丹住,殿阁纵横,廊庑巍峨。山门上一块藏蓝底金字的匾额,是“敕造天妃宫”五个大字。原来天妃宫是永乐帝亲自敕建的,皇帝对郑和下西洋真是大力支持。 进了山门,左手一块巨大的石碑,二人凑近看时,碑头上六个大的篆字“天妃灵应之记”,下面的小字文章是郑和写的,文曰:“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者,诚荷朝廷威福之致,尤赖天妃之神保佑之德”。白烟玉有些担心地问道:“郑大人前面四次下西洋,有过凶险?” 甘棠想了想:“海洋浩瀚无际,波涛风浪随时都有,大明的舰队虽然有两百艘船号称无敌舰队,可是在汪洋大海中,如没有天妃的护佑,怕也是难。不过郑大人已经平安忘返四次,这次轻车熟路,应该没事的。” 白烟玉点点头不再多说。过香亭穿鼓楼,直接到了天妃正殿。这程路颇有些距离又都是上坡,白烟玉微微有些额头出汗,身后的灵霚已经是气喘吁吁。甘棠心中骂了自己多少遍没出息,可还是身不由己,紧跟在了白烟玉之旁。 迈进大殿,一阵清风扑面,顿时凉意盎然。正殿原来直通殿后的观音殿,殿中穿堂风阵阵,拂起衣角冠巾。白烟玉仰首望向殿上的神像,贡的便是天妃妈祖娘娘,一身红色的凤冠霞帔,珠光宝气之下正大仙容。“天上圣母”四个金字在身前闪闪发光。 白烟玉本是佛弟子,整衣肃容,恭恭敬敬地便跪倒在前,连拜三拜,口中默念。灵霚提着时鲜瓜果,整整齐齐贡在了贡桌上。甘棠仰望天妃神像,见天妃容凝春花,眼湛秋波,绝美中饱含绝大的慈悲。低头看了看白烟玉,心中暗暗比较。在甘棠看来,当然还是白烟玉更美。一有了这个念头,不由得又暗暗骂了自己几句“罪过!” 几人又拜了观音殿,再后便是朝天阁了。没想到阁里冷冷清清不见香客,只有个白眉老僧正在入定。阁中贡的也是天妃,不过是黑脸神像。殿堂的角落里有个签筒,写着:预知祸福趋吉避凶。白烟玉望了望,有些犹豫。灵霚道:“姑娘,姑爷这次要去那么久,抽个签看看吧?”不由分说,将签筒递给了白烟玉。 白烟玉迟疑着,捧着签筒,在天妃神前拜了又拜,祝祷良久,才晃了晃签筒。掉出一只签,白烟玉捡起,却紧张地不敢看,求助地望了眼甘棠。甘棠心中酸楚,明知道她这是为了瑈璇,却无法拒绝她这眼神。含笑道:“我帮弟妹看吧。” 签上并无上中下或吉凶的字样,只有几行小字:“涉海扬波从此去,不见须眉归江南。背信打破囹圄日,花好月圆方尽欢。” 甘棠堂堂两榜进士,乙未科榜眼,看了这首似打油似偈语的几句话,却琢磨不出是何意。须眉不归,难道是瑈璇有难? 那为何又能花好月圆?还要背信?还有囹圄? 白烟玉见甘棠面色怔仲不定,益加紧张,两只手握着衣角,下意识地揉弄。甘棠心中不忍,将竹签递给她,柔声安慰道:“总会花好月圆,别担心。”白烟玉看了,神色大变,一张俏脸苍白得如同身上的白衣。口中低低吟哦,想了又想,踌躇难决,终于还是转身到了老僧面前,轻声问道:“敢问大师,可否帮小女子解一解这签?” 老僧睁开眼睛,却并不看竹签,缓缓说道:“我佛不讲天命,只知因果。施主欲明后事,只需回想过去所为,修行当下,自然有好的果报。”“可是……”白烟玉说了两个字,面对老僧温润的双眼,忽然说不下去了。是,老僧如何能预知呢,就算知道,又能怎样呢? 白烟玉眉间微蹙,重回到神像前,虔诚地拜了又拜。天妃啊,保佑瑈璇平安归来啊! 甘棠痴痴望着白烟玉,即使从背影,也看得出她的无比虔诚,不由得心中酸楚。这一世的爱恋,终于只是梦幻泡影。瑈璇是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自己对白烟玉的这番苦苦思慕,只索埋藏心底。 只是,不见须眉归江南。什么意思呢?瑈璇此去,会有难不得归吗? 天妃俯视着虔诚跪拜的白烟玉,和皱眉思索的甘棠,目光悲悯。 注: 南京天妃宫位于南京下关区狮子山西南麓,虽经多次战火特别是清代咸丰年间的战乱破坏严重,在南京政府的保全修建下,2005年重新开放。 南京明代宝船厂遗址,位于南京中保村。是目前国内已知的唯一的明代官办造船基地遗址。 第28章 扬威 “莫惮驱驰向辽远,张骞犹说到天河” ******************** 自郑和第一次下西洋,便有很多沿路国家的使臣跟着一起回大明,参拜朝贡,瞻仰天朝风光。无一例外,都受到了永乐帝的慷慨接待。 而这第五次下西洋,有诸多国家的使臣随船队回国:麻林,卜剌哇,木骨都束,阿丹,沙里湾泥,剌撒,溜山,忽鲁谟斯,古里,柯枝,甘巴里,锡兰山,南渤里,苏门达腊,满剌加,爪哇,彭亨,急兰丹,占城。共十九个国家的使臣,在大明吃喝玩乐了几年,这就要坐郑和的船回国。 永乐帝念及这些使臣不畏艰险,远涉重洋,无非是仰慕中国忠诚大明,于是又大加赏赐,锦绮沙罗彩绢绸缎,茶叶青瓷,麝香樟脑甚至雨伞铁鼎等等大明特产,流水价自内府库中搬出,流入这些使臣的行囊。 瑈璇捧着拟就的诏书进宫,正见到海寿在指挥小太监们搬东西。瑈璇急忙上前恭恭敬敬行礼道:“伴伴在忙呐?” 海寿回头见是瑈璇,含笑道:“是啊,都是赏赐各国使臣的。”瑈璇张望了下:“哇,可真不少。” 海寿叹道:“这些物事在大明寻常得很,到了西洋番国可就稀罕。这些使臣都恨不得多带些,除了圣上赏赐的,还向圣上讨要。圣上一向慷慨大方,这每次光赏使臣就要许多银子。” 瑈璇听说过,郑和前四次下西洋的十年之中,这只近三万人的船队仅仅从内府中就支取了六百多万两白银,而当时大明的国家收入,每年也就三百万两。朝中不少大臣反对下西洋,就是因为实在太花钱了,这其中反对的最厉害的就是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自永乐之初就是户部尚书,管全国财政。永乐帝大手大脚惯了的,不顾靖难兵戈初定,要封赏功臣,分封诸藩,增设武卫百司,发大军问罪安南,起北京宫阙,疏通运河,造大报恩寺,等等这些都需要万万两银子。夏原吉绞尽脑汁,耽精竭虑,发展农业,移民垦荒,进行盐铁税务改革,为这些大手笔提供巨大的资金。可是还要造船,下西洋,赏赐番国! 瑈璇笑了笑,不敢多说,海寿示意:“圣上在里头呢,进去吧!” 瑈璇见过永乐帝,待要呈上诏书,永乐帝摆摆手道:“念!” “奉天承运,大明皇帝诏曰:朕奉天承大宝位,君主天下。抚有四海,如天地覆载,日月照临。际天所覆,极地所载,莫不归于德化之下;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不悉归于涵养之内。我太祖高皇帝扫胡元之敝习,正华夏之彝伦,振纲常以布中外,敷文德以及四方。朕亦体上天之心,施恩布德,洋溢乎天下,施及四海。舟车所至,人力所通,莫不尊亲。其人民老少,皆欲使之,随其生衍,不致失所。永乐十年五月,特遣太监郑和赍敕往赐西洋诸国王,抚谕朕意。尔等只顺天意,克遵朕言,循礼安分,不可欺穷,不可凌弱。亦宜讲信修睦,各保疆土。熙皞同情,庶几共享太平之福。” 永乐帝听着,含笑点头。这个小状元长得是弱,笔下却硬是有千军万马。郑和首先赞道:“圣上,陈状元这诏书写得好。既显我大明泱泱大国之博大风范,这‘共享太平之福’又抚慰了各国的担心。”说着呈上了这次的行程。 第五次下西洋,乃是太仓出发,下福建,首达番国占城,爪哇再往后,经旧港,过满剌加(今马六甲),彭亨,到苏门答腊,南渤里,向西经锡兰山,然后到柯枝和古里。再由古里向西北到忽鲁谟斯,南下阿拉伯海,至剌撒,阿丹,从阿丹过曼德海峡,抵达木骨都束,卜剌哇,麻林等非洲国家,再从麻林而东,横渡印度洋,经过溜山,锡兰山等地回国。计划要花两年的时间。 瑈璇与皇帝身侧的朱瞻基对望一眼,都是喜滋滋的。整整玩两年呐!与把兄弟一起! 永乐帝一边看,一边叹道:“太祖曾有言:‘海外蛮夷国,有为患于中国者,不可不讨。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辙自兴兵。朕以诸蛮夷小国,阻山越海,僻在一隅,彼不为中国患者,朕绝不伐之’。这些沿途番国,既然尊崇大明,认了藩属,年年朝贡,也就可以了。” 朱瞻基在一旁好奇问道:“那郑大人前几次下西洋,动过武吗?难道一路都是太平无事?” 永乐帝笑:“哪儿那么容易?太平都是要打出来的。三宝,你说给太孙听听。” 郑和躬身领命,想了想,缓缓说道:“至今为止,打过三次大仗。” 第一次下西洋,便打了一场生擒海盗陈祖义之战。 旧港,就是三佛齐国(今印度尼西亚东部)。广东人陈祖义在洪武年间犯了法,全家人逃到了旧港,几年打拼居然成了旧港一霸及海盗头目。残忍强横,经过的船只都要掠夺一番。不少商船深受其苦,告到朝廷,永乐帝一听,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我大明的一个逃犯,跑到西洋也能称霸海上,不可一世达十几年。 郑和第一次下西洋去时初到旧港,劝告陈祖义改邪归正,陈祖义见到大明如此大的船队,表面答应归顺,心里却起了抢劫之意。待郑和返航又经旧港时,一边佯装归顺,一边准备半夜劫掠。 郑和是何等人物?夜色中张网以待,瓮中捉鳖,灭了陈祖义的十七艘海盗船五千名海盗,捆了盗首陈祖义金志名带回应天府交永乐帝处置,最后是一律斩首示众。旧港一带十几年的海盗问题由此解决,海上恢复了畅通。大明又在此设立旧港宣慰司,掌控了南洋的核心要害。 瑈璇听得双目圆睁:“这陈祖义也太不识相了,本来就是大明的逃犯,见到朝廷钦使不躲,还要图谋不轨!” 永乐帝笑:“十几年没遇对手,自高自大罢了。人有时候,遭遇些挫折好。”说着有意无意看了眼瑈璇。 瑈璇心中一凛,又有些不服气,难道在皇帝眼中,我是个自大的?我多谦逊有礼啊! 郑和含笑接着说道:“第二次是在锡兰山国(今斯里兰卡)遇险。” 朱瞻基笑问:“锡兰山国?是那个狮子国吗?不是郑大人还在那里布施了?” 郑和点点头:“不错,殿下记性好得很。锡兰山国又称僧伽罗国,乃是我佛家圣地。微臣曾数次作为大明使臣奉养布施,《法华经》,各色纻丝,香炉檀香等。锡兰山佛寺那里立了石碑,刻以汉文,泰米尔文,波斯文三种文字。” 瑈璇抢说道:“啊,对了!那段碑文我看到过:‘大明皇帝遣太监郑和,王贵通等,昭告于佛世尊,曰:仰惟慈尊,圆明广大,通臻玄妙,法济群伦,历劫沙河,悉归弘化,能仁慧力,妙应无方。’郑大人,佛牙舍利也是那里迎回来的吧?那怎么还会打起来?” 永乐帝笑道:“三宝,就是你前两次去太客气恭敬了,反而让那锡兰山国王小觑了我大明。” 郑和苦笑:“是,微臣身为佛弟子,恭敬礼佛,没想到竟被人当作可欺的了。” 锡兰山国大概郑和前两次去时表现的太文明,锡兰山国的历史记载为:“有中国佛教徒一队,来锡兰鲜香火于佛齿圣坛,为国王维哲耶巴亚六世所虐待”。维哲耶巴亚六世当时在海上相当强横,各国航道均受影响,自高自大之余,小看了大明,竟然打起了郑和船队里金银财宝的主意。谎言愿受大明册封,将郑和骗到了锡兰山国内,然后砍树阻住归路,意欲加害郑和及随行的三千大明官兵。 郑和,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区区三千人面对锡兰山国全国数万之军,临危不乱,遣一千人小路返船队,自己领着两千人,夜半走山路攻入王城,居然将正在呼呼大睡的维哲耶巴亚六世及王室成员一举俘获,又送回了京城交永乐帝发落。其实这一招半夜袭营,不过是马三宝当年用熟的招数。 朱棣称维哲耶巴亚六世是无知之人,最终开释遣送回国。大明的威望自此传遍了西洋。永乐帝巨大成就感的同时,更加坚定了扬威四海的豪情。 朱瞻基笑叹:“郑大人真是厉害,看来这些番国,也是不打不服。然而太祖在《祖训录》里列出许多‘不征诸夷’,说是怕‘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至伤人命’。这中间的分寸,可难得很。” 说到太祖,郑和与瑈璇都不敢接话,大殿里顿时一片寂静。半晌永乐帝挥挥手:“三宝你接着说。” 郑和接着说道:“第三次是在苏门答腊(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平叛。” 苏门答腊在永乐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时正式获大明册封,因此避免了当时海上强国爪洼的侵犯。苏门答腊国王对永乐帝感激之余,在永乐一朝的二十二年里,年年遣使远朝大明。之后的苏门达腊发生内战,帮助国王平息苏干剌叛乱,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海上用兵,指挥大明舟师与苏门答腊水军联合大兵团作战,将苏干剌的数万叛军击溃,逃到南渤里过也抓了回来。郑和 瑈璇听得忍不住鼓掌:“郑大人实在太英勇无敌了。大明舰队上的军队与当地政府军联合作战,好几万人,这多难指挥啊!” 永乐帝笑笑,不说话,这小状元是没见过打仗,几万人就觉得了不起了。北征蒙古和靖难之时,动辄几十万人的对阵,郑和也从没怵过,或者说,就是那时候学到了集团军作战的本领。 朱瞻基笑道:“郑大人最厉害的不光是打,而是该打则打,不该打时绝对不打,沉着冷静。”瑈璇不解地望着,朱瞻基便说了段往事。 爪哇国(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在西洋,是个比较强大的国家,但是国内分裂为东王西王两个部分。自洪武十年起,两个王就分别前来大明朝贡,自认藩属国。 永乐四年郑和第二次下西洋时,正碰上爪哇的西王与东王内战,郑和的船队经过东王属地,官军上岸贸易之时,被西王的部队误杀了一百七十人。郑和震怒,这一百七十人都是自己带出来的大明士兵啊! 然而郑和记得自己和平出使的使命,克制了愤怒,冷静对待,一边上报朝廷,一边列兵西王阵前,并没有开打。当时大明刚灭了安南胡朝,威震西洋,爪哇西王叫都马板的吓坏了,当即遣使向明朝认罪,再三解释是误杀。 永乐帝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虽然当时只要郑和的二万多人打一下,爪哇估计也就灭了,但还是没有动武,只训斥了一番,让西王赔偿六万两黄金作为一百七十名大明官兵的抚恤金。而西王穷到举全国之力,也凑不出六万两,最后赔了一两万两也就不了了之。 瑈璇静静听完了这个故事,良久才吁出一口气:“圣上,爪哇岛的百姓,可有多感激您圣上!还有郑大人!” 在今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中部,有一个著名的商埠名叫“三宝垄”,里面并建有三宝庙和三宝洞。表达了爪哇对郑和的深深怀念和感激。三宝洞中有纪念郑和的石碑,乃是侨居于此的华侨所立。碑文云:“明永乐年间有郑和者,中国云南人氏。奉命特派为钦差大臣,周游各国,故七下西洋。兹如爪哇,苏门达腊,孟加拉,亚拉伯等国,都是必经之地。受命以来,怀抱绥抚政策,宣扬文化为主旨,所到之地,备受各国欢迎,且派使臣往还,借作投报之谊。五百年来邦交弗替,故吾侨来此谋生者络绎不绝,几如过江之鲫。间者生于斯,食于斯,长于斯者,瓜瓞绵绵,数以百万计。推溯原委,非郑公功德之赐而云何?” 确实,郑和统领着一只举世无双的无敌舰队,不作威作福,不鱼肉乡里,更没有象日后的西班牙葡萄牙舰队那样,踏上一块土地插上小旗子就自认总督王公。而是作为和平的使者,传播中华文化,传授先进的科技,得到沿途各国的一致崇敬与欢迎,美好的故事数不胜数。 满剌加(今马六甲)国王拜里米苏剌永乐元年朝贡,被诏封为满剌加国王,与不断欺凌的暹罗(今泰国)同为大明藩属国,守大明保护。郑和在此设立“官厂”,作为大明的航海基地。“翻中国宝货到彼,则立排栅,如城垣,设四门更鼓楼。夜则提铃巡警,内又立重栅,如小城,盖造库藏仓廒,一应钱粮屯在其内,去各国船只回到此处取齐,打整番货,装载船内等候南风正顺,于五月中旬开洋回还。”这个满剌加中转站的设立,不仅为郑和船队提供了便利,四周各个小国家,也将此视为与大明通商贸易朝贡往来的渠道门户,云集于此,大大带动了当地周边的经济。至今马六甲仍有三宝山,三宝城,三宝井,三宝庙等古迹。 暹罗(今泰国)当时正处于阿瑜陀耶王朝,自柬埔寨借来一套神王的概念,开始大力推行南传小乘佛教,兴建了大量佛寺。因为欺负邻居,得知被告到大明那里,吓得不清。后来见郑和只是口头相劝,态度诚恳,松了口气。感于和平郑和的恩义,将大城的帕南车寺改为“三宝公庙”,“祀中官郑和”。 过小葛兰国(今印度半岛的奎隆),柯枝(今印度西海岸的科钦),然后便是西洋大国古里(今印度半岛西岸),乃是印度洋内贸易船队的集散贸易中心。“风俗甚厚,行者让路,道不拾遗。法无刑杖,惟以石灰划地乃为禁令。国有大头目二人,掌管国事,俱是回回人,国中大半皆奉回回教门”。永乐元年古里国酋长沙米的遣使大明,于永乐三年到达京城金陵。永乐帝见这么万里迢迢来朝拜的,当即册封沙米的为古里国王,赐印绶文绮。郑和在永乐五年到古里时,颁发诏书,赐诰命冠带。建碑庭,立石云:“去中国是万余里,民物熙皞,大同风俗,刻石于兹,永乐万世”。这块碑石至今犹存,铭记着六百年前中国与印度的和平友谊。 还有西洋的甘巴里国,彭亨,急兰丹,加异勒,比剌,孙剌,真腊(今柬埔寨)然后到阿拉伯半岛,忽鲁谟斯(今伊朗),祖法儿(今阿曼苏丹),阿丹(今也门),天方(今沙特阿拉伯),甚至溜山(今马尔代夫),处处留下了大明和平使者的足迹。 郑和的船队,一直行驶到了非洲。在木骨都束国(今索马里),卜剌哇(今索马里布拉瓦),麻林(今肯尼亚)这些国家进行了贸易。其实以当时大明舰队的实力,可以驶过好望角,去到欧洲。然而在当时中国人看来,欧洲太落后了,欧洲所产的毛织品和就类,也对中国人毫无吸引力。反而是非洲的木骨都束国的龙涎香,象牙,乳香以及非洲动物等更觉有趣。长颈鹿被称为麒麟,斑马狮子犀牛孔雀金钱豹都自此引进了中国。布拉瓦至今仍有“中国村”,又名“郑和屯”。 对比之下,83年后比迪亚士发现好望角,87年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93年后比达伽马发现新航路,113年后麦哲伦发现菲律宾,船队的规模和技术都远远无法与郑和船队相比,比如哥伦布的船队只有3艘船,88名船员,到达美洲时,只剩了两只船。而最关键的是,船队航海的目的和动机,完全不同。欧洲船队是为了新航线新大陆,而新航线新大陆为的是什么?财富和殖民地。 有一种看法,由于郑和奉行的和平外交路线,对于船队所到的国家并没有产生根本的变化,甚至没有巨大的影响,所以郑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遗忘。而欧洲这几位航海家,因为对所到之处的强取豪夺,因为掠夺财富和伤害原住民的殖民地做法,因为暴力和血腥,被称为“大航海时代”“地理大发现”,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倘若时光倒流,永乐大帝与郑和,会改变做法,将所到之国变为大明的殖民地吗?会去劫掠这些弱小国家,会恃强凌弱抢夺别过的财富甚至土地吗? 不会。 因为中华民族,是有着几千年历史沉淀,有着灿烂文化传承的,古老又富生机的文明。我们文化核心的儒家智慧,注定了我们信奉和平,信奉礼仪,信奉自立自强,信奉扶助弱小。 六百年前的朱棣,诏书里“不欺寡,不凌弱,共享太平之福”的天下观,来源于儒家的天下观,至今,仍然是我们对世界秩序的理想。 在强盛得举世无敌之时,我们友爱地对待弱者;在因一时落后而屈膝受辱甚至濒临灭亡之日,我们绝不屈服。自鸦片战争落后挨打,不过一百多年,中国顽强地再次崛起,我们的文明依旧辉煌传承。与六百年前一样,我们强大的今天,说的仍然是“和平崛起”。 因为,那是我们的道德准则,那是我们的信念,也是我们古老的文明经历几千年风云变幻的境界。 渤泥(今文莱)至今有一条“王总兵路”,是纪念和平使者王景弘。而渤泥国王亲自率领使团一百五十多人,于永乐六年朝拜永乐帝,最后病故在金陵,死前还说,以“生居绝域,习见僻陋”而得“获睹天国太平乐事之盛”,感到“死且有光”,希望“体魄托葬中华”!这位大明的铁杆粉丝,被永乐帝厚葬在南京城南石子冈。各位有兴趣的,不妨去南京看一看这渤泥国王墓。 菲律宾的苏禄群岛,苏禄国王仰慕大明,亲自来朝。回国时不幸病故在山东德州,大明以王子之礼厚葬,并派了三户回人守墓。国王的大儿子回苏禄继承王位,王后和二王子却自愿留在了德州,子孙后代从此甘心做了中国人。 这两个小小的例子,只是说明,以德服人所得到的崇仰,不是武力屈服强取豪夺造成的所谓历史改变能比拟的。可惜这个境界,信奉“强权就是真理”的人,恐怕理解不了。 印第安人的血泪,难道可以轻松忘记吗?又例如,为抢夺殖民地,欧洲人把非洲许多民族部落划在了争夺国界的两边,以至到今天还争战不休,甚至时常有灭族战争。这样的改变世界,真的值得推崇吗?踩着白骨和鲜血的“进步”,真的是进步吗? 瑈璇听了爪洼国的故事,望向郑和的目光满是崇拜。在这样的大智慧大担当之前,自己的一点文字诗词小才实在不值一哂。 郑和察觉到了瑈璇的目光,瞥了眼他清澈的双眼,忽然又有一丝失神。这小状元的眼睛,与她太像了!那残阳如血的沙漠中,她醒过来,美目乍睁,如两汪清泉。。 郑和摇摇头,定神笑道:“殿下太过奖了。微臣只是秉承圣意,牢记圣上教诲的‘宣德化而柔远人’罢了。” 永乐帝做了十几年皇帝,对这前无古人的永乐盛世极为自诩,下西洋扬威怀柔海外,朝贡的国家达到三十个,也是颇为自得。笑着对朱瞻基道:“瞻基这次去见识见识,有什么想法?” 朱瞻基微一思索,昂首吟道:“似闻溟海息鲸波,近岁诸番入觐多。杂还象胥呈土贡,微茫岛屿类星罗。朝廷怀远须均及,使者敷恩合褊过。莫惮驱驰向辽远,张骞犹说到天河。” 念完了伸头见瑈璇主动在一旁写好了,侧头笑问:“如何?” 瑈璇笑:“真好,倒看不出你作诗也好。”这才发觉不小心在皇帝面前也如两人平日说话,用了个“你”字,不由得红了脸。 永乐帝倒没在意,颔首道:“瞻基这诗甚好。海上出使这事,还真是自张骞出使西域,自大夏(今阿富汗)了解到海上可以往天竺(今印度),汉武帝才遣使出海南天竺的。史书上称为‘海上丝绸之路’。” 郑和也赞道:“殿下才思敏捷,熟习经史。之后的唐宋和故元几朝,海上贸易都甚发达。” 朱瞻基笑道:“可是要说发达昌盛,还要说我大明今日,你郑大人下西洋之后。皇祖父此番壮举,真是前无古人,”说着顿了顿,思索怎么接。 永乐帝接口道:“后有来者。看你朱瞻基的了!”祖孙二人相视一笑,对大明的未来,都是充满希望和信心。 郑和道:“圣上和殿下的这份胸襟视野,当真令微臣感佩不已。欲我大明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上。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如今我大明之舰队战无不胜,可进一步扩大经商,制服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六百多年前,郑和就有了此等海洋意识和海权思想。可惜,他所担心的“危险来于海上”不到一百年就成为现实。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葡萄牙灭马六甲国,两年后登上在广东中国土地,之后建双屿港租借澳门。很多学者认为,近代史的起点不应该由鸦片战争,而是应自马六甲灭亡开始,因为正是这,拉开了中国悲剧的序幕。 然后有了鸦片战争,甲午海战,中国一败再败,导致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难怪梁启超叹曰:“郑和之后,竟无第二之郑和。噫嘻,是岂郑君之罪也?” 郑和问永乐帝:“此次下西洋,宫里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事要带回的?微臣贸易时也好一并安排。” 永乐帝笑道:“那些食物番盐椰子米谷,大伙儿都嫌粗糙,不要再多买了。倒是玳瑁玛瑙犀角大猫眼石这些,宫里不少人喜欢,还有沉香木乌木这些带回来倒罢了。”想了想又道:“北京的皇宫新建,珍奇异兽别致花木不妨多些,放在宫里新奇些。”郑和答应着记在心里,果然回来时白老虎狮子白鸠火鸡海棠五谷树藿葡花等这些带入了中国。 瑈璇和朱瞻基并肩出了殿门,瑈璇忍不住问道:“圣上和郑大人望着我时常有些出神的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是我长得象谁吗?” 朱瞻基摇摇头:“我也觉得奇怪,皇祖父待你是有些不同。郑大人看着你的眼神有时也很特别。”想了想道:“不过好像不是什么坏事,也许是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我回去问问父亲看。” 二人很快便忘了这事,计划起这次的旅程。江南初夏的清风徐徐吹拂,两个小伙伴嘻嘻哈哈,笑声响彻在紫禁城中。 注:郑和之墓建在南京市江宁区谷里乡周肪村牛首山南麓,伊斯兰风格,整个墓的形状是个“回”字。墓前有四组七层高共二十八级台阶,象征着郑和七次下西洋历时二十八年。 第29章 启航 “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 ******************** 永乐十五年五月十日,郑和率领的大明船队,第五次出使西洋。船队自京师应天府出发,先沿长江东下,再由太仓出海。 朱瞻基和瑈璇站在龙江关码头(今南京下关)的岸边,望着江上浩浩荡荡的船队。朝暾初上,江面上白雾弥漫,烟雾蔼蔼中一根根桅杆犹如森林,参天耸立。这次有六十二艘“体势巍然巨无与敌”的宝船,加上其它各种船型,整个船队共有两百一十艘,龙江关码头巨大宽阔,也停得满满堂堂。 而人员队伍:官校,旗军,火长,舵工,班舵手,通事,办事,书算手,医官,阴阳官,铁锚搭材等工匠,水手,买办,民稍人等,共有二万七千五百多人。密密麻麻,正在各自长官的指挥下陆续上船,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领导人员是正使郑和,王景弘;另外副使太监七员,监臣五员,少监和内官内卫几十名。服侍装备俱不相同,但都衣佩鲜明精神抖擞。瑈璇指了指一个穿着玄色八卦服的人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官员?”朱瞻基望了望笑道:“那是阴阳官林贵和,管天文与占候之事。”瑈璇诧异:“占卜?在航海时?” 郑和在一旁笑道:“林先生通晓阴阳,尤擅天象。根据日月星辰风云气象能算得出风浪阴晴。前四次下西洋能平安返航,可多亏了林先生,才避开几次大暴风。” 各国的使臣也陆续上船,经过朱瞻基和郑和身前,都是恭敬行礼。瑈璇在旁细细打量,十九个国家的使臣形貌各异,和中国人相差不少。在金陵呆了几年,都能说几句汉语,或流利或生硬,满是诚挚的感谢。阮光耀也带着随从黎只等人,过来打了招呼,笑眯眯自去了船舱。 这时走来一位老者,鬓发花白但步履矫健,身后跟着一位年青女子,面容姣好,英姿飒爽。两人恭敬地见过朱瞻基和郑和,好奇地望着瑈璇:“这位大人是?”郑和连忙介绍:“这是乙未科状元陈域陈大人,此次任随行记室。”又对瑈璇说道:“这是旧港宣慰使,施进卿施大人和施大人的掌上明珠施小姐。” 女子却笑道:“就别客气施小姐了,我本名二姐,就叫二姐得了。”瑈璇怔了怔:“那多大年纪的都得叫你二姐啊?” 施进卿大笑:“这陈状元,真是风趣。” 施二姐却颇自得:“是啊,我这名字就好在这里,我这姐姐是做稳了的。”瑈璇长长作了一揖道:“如此见过二姐。”几个人都笑了。 宣慰使司和宣抚司是大明设置在边远地区的机构,主要针对少数民族聚集地。方法就是启用当地的土司或酋长等少数民族的首领为当地宣慰使或宣抚使,以土治土。宣慰使司和宣抚司只需定期朝贡,按年缴纳定额赋税,称为差发,战时听朝廷征调。朝廷并不过问当地具体事务,甚至互相争斗吞并只要不反省大规模混战,也不管。比如当时大明的西南角,贵州就是贵州宣慰使司,后来才设的贵州布政使司。 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大明抓陈祖义回京问斩之后,在旧港设宣慰司,位于今印度尼西亚的苏门达腊岛的巨港。宣慰使就是这施进卿,原本是当地的三佛齐王。 旧港宣慰司的辖区,包括今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全部,印度尼西亚大部,泰国和菲律宾一部分。当时叫万生石塘屿(今南沙群岛),七洲洋(今西沙群岛),石星石塘(今中沙群岛)等海域都在旧港宣慰司的辖区范围之内。 旧港宣慰司是当时中国最南端的领土,控制了南洋的核心要冲地带。旧港宣慰司是大明在南洋的最高行政机构,自然而然,这最高行政长官施进卿权力极大。 施家本是旧港当地的三佛齐国王,受陈祖义之苦,向郑和求援。携手灭了陈祖义之后,朝贡大明,自愿做了旧港宣慰使,却仍常被称为三佛齐国王,施二姐被唤作郡主。 难得这施进卿并不自大,待朱瞻基和郑和固然恭敬有加,对瑈璇也是彬彬有礼。而施二姐也不似京城的官宦小姐那样娇滴滴的,瑈璇看她的身形,猜测她甚至是会武功,想想这长长的旅途又多了个玩伴,不由得喜笑颜开。然而在外人眼里,这小状元见了美貌女子便眉花眼笑,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朱瞻基瑈璇和施家父女,和郑和同在最大的一艘宝船“德威”号上,阮光耀也在这艘船里。其他各国使臣散布在其他宝船上,郑和安排之时甚是仔细,先是基于航线及航程远近,然后要考虑各国之间的关系,又要顾及各使臣的好恶,还有他们各自之间的往来。好在宝船舱位极大,难以安排的索性就一国一船,也都顺顺当当住了下来。 终于,浩浩荡荡的人群都上了船,各船举旗示意已经就位启航。郑和庞大的船队,行驶中的联系主要靠:白天旗帜,夜晚灯笼,阴雨天辅助以铜锣喇叭和螺号。“德威”号是中军船,统一指挥。即使是夜里泊船,中军船招宗喇叭响,其它船只必须依序遂宗安插,不许私求稳便远泊。 瑈璇随朱瞻基等伫立在“德威”船头,眺望整个船队。最前方是两艘战船做前哨,一艘马船在后接应,然后是数排前营战船,左右哨战船马船撇捺如双翼,六十二艘宝船居中乃是中军营,之后是粮船水船,再后又是燕尾形状的马船战船做后哨。整个船队恰似一只大鸟引颈昂首舒展翅膀,直欲一飞冲天。 锣鼓震天声中,郑和走到船头的巨大桅杆之前,缓缓升起大大的“明”字旗帜,明黄的贡缎上金龙盘旋,金色的“明”字在旭日下耀眼生辉。所有船上,岸上仰望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喝彩。 郑和振臂高呼:“天佑大明!”人群齐齐举臂大喊:“天佑大明!” “天佑大明!” 瑈璇随着众人一起高喊,胸中一阵阵热血汹涌澎拜,豪情顿生。此番出海下洋,可就是代表了大明,定当传我中华文明,扬我大明国威! 一只大手搭在了瑈璇的肩上,瑈璇微微侧脸,见朱瞻基也是仰望着旗帜,目中隐隐泛着泪光。二人心意相通,齐齐望着金色的“明”字在江风中招展飞扬,迎风猎猎作响,豪情澎拜热血沸腾。 扬帆,启航! 瑈璇进了宝船内舱,啧啧称赞。这船比自己的家,御赐陈状元府要气派豪华多了。头门,仪门,官厅,穿堂,侧屋,书房……重重进进,不知有多少房间。到处都是雕梁画栋,象鼻挑檐。挑檐上还装有铜丝罗网,防止禽鸟。朱瞻基特意挑了两进相邻的房间,与瑈璇比邻而居。瑈璇四处走走看看,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郑和所住的西侧船舱,居然有间不小的佛堂,供着释迦摩尼佛祖和十八罗汉,佛像底座居然是黄金叶子做成! 郑和成为佛教徒之后,极为虔诚,大量刻写佛经广为传播,向海内外佛寺敬献金银宝物,建金陵静海寺,申请各种经费修缮京城的各处寺院等等。为此太子朱高炽说过郑和,觉得他对佛教热情过度。郑和辩解道:“累蒙圣恩,前往西洋等处公干,率领官军宝船,经由海洋,托赖佛天护持。”意思你不让我修,下次海上出了事可别怪我,朝廷最后也只好随他。南京的很多寺庙,都是这样在六百年前由郑和修缮。 瑈璇不信佛,然而与白烟玉朝夕相处,多少受了些影响。此时看到郑和精美绝伦的佛堂,不由得想起了白烟玉。 临行之日,甘棠特意来送行,三人在一起吃喝弹唱,仿佛回到了从前。瑈璇经过这些日子,对男女情爱入了门,终于也看出了甘棠对白烟玉的心意,看出了甘棠为情所困的惆怅和酸楚。几次想和甘棠说实话,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自己隐瞒身份是欺君重罪,此时告诉甘棠,岂非连累他? 那一晚,新月高挂,繁星点点。白烟玉吹着箫,箫声呜咽,院中的白兰花正在盛开,幽幽的花香浮动在箫声之间。江南的凉风习习,拂动枝头的树叶沙沙作响,也吹得白烟玉的白衣衣袂飘飘。甘棠禁不住地凝视着白烟玉,心中酸楚;瑈璇禁不住地望着他二人,心下踌躇。 白烟玉一曲终了,想到瑈璇此番远航危机四伏,竹签上看去竟是生死难卜,一时伤感,泪水颗颗滴落。甘棠差点儿上前帮她拭泪,及时反应过来,强自忍住。 瑈璇看在眼里,恨不得说一句:“她是单身,不是什么‘朋友妻’,你尽管追!”也总算知道不能说,苦苦忍住。 白烟玉红着眼睛,举杯祝愿瑈璇平安返航。甘棠听他二人称呼还是和以前一样“瑈璇”“姐姐”,暗自松了口气。如果二人当面互相“夫君”“娘子”甚至再肉麻一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当场吐血? 瑈璇见白烟玉伤感,便柔声安慰又大扮小丑插科打诨,终于逗得她破涕为笑。甘棠在一旁看着,暗自反省,是不是自己在白烟玉面前太过有礼拘谨?讨美人欢心,还真是个技术活,甘棠自问做不到瑈璇这样五彩缤纷,暗暗叹了口气。 尹昌隆带着书笥也来送行,对着瑈璇一番细细叮嘱。书笥在这三年中眼见瑈璇自一个吴县来的小秀才变成举人,贡士,状元,翰林;现在又要投身这下西洋的盛事,对瑈璇崇拜得无以复加。书笥下一科便要参加大比,拉着瑈璇问这问那,尹昌隆催了几遍,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甘棠也不舍得走,月色如银星空如璧,三个人沉醉在月光花香之中,一时寂静无声。良久瑈璇说道:“甘棠,我这一去,总要近两年。烟玉姐姐独在京城,烦你多多照看。” 甘棠慨然道:“贤弟放心。”说着禁不住望了眼白烟玉,白烟玉正好也望过来,二人目光相触,都迅速转过了头。白烟玉微微红了脸,拧着衣角,低头不语。 瑈璇看在眼里,觉得白烟玉对甘棠也并非毫无情义,也许假以时日,真的能成就一对有情人?瑈璇望着甘棠,目光中满是鼓励,轻声道:“甘棠,加油!”甘棠不解地看着瑈璇,瑈璇拍拍他的肩膀,终于没有多说。 如何能撮合这两人?这两年间两人是否会有些进展?瑈璇想着想着,不由出了神。 船行一日一夜,水路七百十二里,到达了太仓刘家港,便是船队出洋的始发基地了。 刘家港位于长江入海口,素有“海洋襟喉,江湖门户”之名,又因元朝时海外贸易发达,番舶大都于此上落,如琉球,渤泥,罗斛等国的番商日常可见;所以被称为“六国码头”。永乐帝与郑和将此作为通番始发基地,自然首先因为这里是天然良港。 瑈璇登上甲板,极目远眺,顿时目瞪口呆。想象中,大海不过比长江稍大而已,然而此时望去,竟是浩瀚无垠,无边无际。这刘家港的水面呈喇叭形,宽有二三里,入海初逐渐开阔,水面宏广,潮汐汹涌。前方的几艘宝船,在长江上时觉得船型宏伟,此时在浩瀚的海口,也就是一叶扁舟而已。 身旁的朱瞻基,见瑈璇面色有异,不由笑道:“怎么?第一次看见大海?”瑈璇吁了一口气:“以前读庄子‘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谈’‘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与大方之家’总想象不出是何道理。海洋之壮阔,原来一至于斯!” 朱瞻基拍拍瑈璇的肩膀:“现在知道什么叫纸上谈兵了?” 瑈璇咭地笑了出来:“你还笑我!难怪古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这些是真的想象不出。” 朱瞻基笑道:“我其实也一样。第一次随着皇祖父去远征北疆,初见沙漠之时,也是张口结舌。还有大草原,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广阔苍茫,身在江南是体会不到的。” 瑈璇听得悠然神往:“几时能再去看看草原和沙漠就好了。”朱瞻基随意笑道:“我下次北征时带你一起。”顿了顿道:“不过那就要上战场,你行不行啊?血肉横飞的。” 见瑈璇踌躇不答,朱瞻基心中暗笑,知道这把兄弟胆小晕血,不再吓他,换了个话题道:“太仓这里有个巧合,《太仓州志》记载,靖难的最后一年,朱允炆密旨太常寺卿黄子澄到太仓募兵勤王。这太仓一直是吴中富地,‘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真是鱼米之乡” 朱瞻基侧身指了指长江两岸的田野,笑道:“你看这到处良畴美柘,畦畎相望,连宇高甍,阡陌如绣,好一个富足的江南粮仓。另外这里原是故元的水军都万户府和后来张士诚的水军基地,所以太祖的水军也大量在此训练。” 瑈璇有些意外,有关建文帝的这段历史,朝廷讳莫若深,谁也不敢多提,连“建文帝”三个字都是不能说的,建文四年的年号都改为了洪武三十二至洪武三十五年,没想到朱瞻基倒不在意。瑈璇好奇地问道:“那后来募兵募到了吗?” 郑和正肃立在朱瞻基身后,听到二人谈到建文帝,不由得默然不语。自金川门之变皇宫大火之日,皇帝就没停过搜寻。自来有传说,朱允炆是在太仓这里出海逃到了外洋。可是自己十几年来,太仓大大小小的村落山沟,由此出洋的海内海外都找遍了,却始终不见一丝踪迹。他,和她,究竟在哪里呢? 朱瞻基摇摇头:“倒不是没募到,建文帝不忍心大明的几十年积蓄全用于这场内耗,并没有认真调动各地军民勤王。甚至金川门之变,皇祖父不费一兵一卒就进了京城,也很多人说其实是建文帝暗示默许的。皇祖父虽然不说,心里明白得很。父亲有时提起,老觉得靖难当时那么多忠臣被惩得过了。只是皇祖父强势,暂时还不敢怎么多说。”侧头看着瑈璇道:“南北榜案也是一样,要等机会。” 瑈璇眼圈一红,没想到朱瞻基一直面上嘻嘻哈哈,心里记着这事。而太子如果也站在翻案这边,无疑希望大了很多。 郑和默默听着二人交谈,思绪万千。十几二十年都已经过去,过去的事,还要再翻出来吗?而如果就此沉默,是否确实对不住枉死的冤魂?郑和望向瑈璇红红的眼眶,心中困惑。这小状元的眼睛,连哭的时候,都像极了她! 破风斩浪,“德威”号缓缓驶进了海洋。 第30章 相思 “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 翌日一早,瑈璇便和朱瞻基上了甲板,想在海上看看日出。 这里已是浙江沿海,海水的颜色与太仓附近渐渐不同,更加的深不见底,望上去黑墨墨一团。海天之际,晨曦微露,映红了片片朝霞。 海风呼呼,瑈璇有些冷,穿了一层又一层,仰望着头顶上海鸥盘旋,仔细聆听,不时学上一两句。 朱瞻基身后几名锦衣卫跟着,一个年青的侍卫望着瑈璇直笑。瑈璇忽然拍拍脑袋:“你是那个……”迟疑着说不下去。年青人笑道:“陈状元的布条可带够了这次?”正是那个在殿试时看瑈璇囧塞了个棉帕在瑈璇手中的侍卫。朱瞻基笑道:“元恺,陈状元带布条也罢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块棉帕在身上?” 元恺分辩道:“我那是,那是,”旁边荣冬笑道:“那是像个姑娘!”众人哈哈大笑,瑈璇见朱瞻基护着自己,心中忽然有一丝甜甜的滋味,嘴角弯弯仰起首,嘬唇微动间低低出声。 郑和不知何时上来了,注视着瑈璇逗弄海鸥,忽然笑问:“陈状元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那次比骑射是怎么回事?我这个裁判可是当得糊里糊涂。”瑈璇尚未回答,朱瞻基笑道:“郑大人不妨猜上一猜?” 瑈璇红了脸,简单说道:“下官自幼通鸟语兽言,那个扑落第三只箭的灰鸟是我叫来的,雪龙马也是我让停下的。” 郑和有些惊异:“陈状元竟有此异能!怎么会?那是所有的鸟兽语言都懂吗?” 瑈璇笑道:“是天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即使是初见的动物,一开始是不懂,听了几句,便明白了。比如这海鸥,”提袖掩口唤了几声,原本在空中盘旋的一群海鸥纷纷飞落在瑈璇身旁,咕咕咕咕自动围成了圈。瑈璇口中不停,海鸥自动结成队伍,依次往前。再叫了几声,挥挥手,海鸥歪歪脑袋,又都扑棱棱振翅而去。 郑和看得呆住,半晌笑道:“海洋上有百种禽鸟,各处不一。亦和陆上动物一样,颇有灵性。比如七洲洋(今西沙群岛)的箭鸟(今称鲣鸟)相当多,状似海雁但个头小,喙尖而红,脚短而绿,尾巴上带有一箭,长约一尺,总是聚集在万里长沙那一带。” 望望朱瞻基接着道:“臣等但闻叫声似喜似急,呼号来去,不知何意。船行至此,便常喂食此箭鸟,听其叫声凄厉则绕道而行,倒是避过几次险区。这下好了,陈状元去了,就能告诉臣等它们到底在说什么了!” 朱瞻基抚掌大笑:“说不定是告你郑大人的状,你可赶紧想想,有没有得罪过箭鸟?” 郑和笑道:“微臣以后还真得注意些了。陈状元这到哪儿都是‘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可不亚于千军万马呐。” 这时王景弘率领几个水手,手里各拿着柴片走到船头,齐齐扬手把柴片掷入海中,然后一行人又往船尾走去。瑈璇好奇地问道:“王大人他们是在做什么?”朱瞻基也不明白,两人一齐望向郑和。 郑和笑道:“凡行船,需先看风汛急慢,流水顺逆。这柴片丢入水中,倘若与人齐到船尾,则表示为之上更,方可按此前行。”见二人张口欲问,便补充道:“上更就是说一更能行六十里,是正常的船行速度。倘若人到船尾而柴片未到,则是‘不上更’,则要调整船行方向,顺流而行。” 瑈璇问:“若是柴片比人还先到船尾呢?”郑和看他一眼表示赞赏:“那叫‘过更’,说明风大而顺,水紧汛急,流速过快,则要注意风险,适当调整航速。” 瑈璇听得睁大了眼睛:“原来航海的学问这么大。”郑和见了他这目光,又有些走神。她在吃惊,赞叹时,也是这样美目圆睁,这样一幅不置信的俏皮模样。 忽然,前方的船上一声炮响,接着铛铛响起几声锣声。郑和面色一变,大步走到船头,取出怀中的千里镜,凝神远眺。朱瞻基正欲也跟上去,王景弘连忙拦住:“殿下!这是遇敌的炮声,敌情不明,为万全计,请殿下进舱暂避。” 这次下西洋,所有船上最贵重的无疑就是这皇太孙,王景弘知道万万不能让朱瞻基有丝毫危险。听闻当年皇太孙随皇帝远征蒙古,曾因冒险与李谦 陷入蒙古人重围,皇帝急得亲自带兵去救,还好蒙古人不知道围住的是个大角色,但是救出来后,李谦竟然吓到自杀谢罪。 朱瞻基愣了愣,但是如何肯进舱躲避?笑道:“王大人别紧张,我打过仗,我就在这看看吧。”望了望瑈璇:“你进舱去吧。” 瑈璇摇摇头,也不肯离去。王景弘无奈,找出两只千里镜,递给二人。两人举镜望向前方,见舰队最前方的十几艘战船迅速地展开了阵型,正在拦截迎面而来的一群大船。战船之后的马船粮船和其它宝船已停住,甲板上只剩下士兵,使臣等人都进了船舱。再看郑和,正挥舞着手中一把旗帜,不时变换着各种颜色形状,显然正在指挥战斗。 瑈璇忽然一声惊呼,东首的太阳连连跳跃着,腾出了海面,照得海水金光万道,如无数条金蛇狂舞。朱瞻基半边面庞红彤彤地闪着金光,笑得还是漫不经心。瑈璇望着他这熟悉的神情,忽然安心,吁出一口气,静静望着远处的战船。 施家父女和阮光耀不知何时也上了甲板,立在众人身后,紧张关切地凝目眺望。此时大约是因为还不知道来者何人,十几艘战船列成了半圆的包围圈,踞敌船大约三十多丈处停住,严阵以待,却并没有开战。 敌船渐渐靠近,并无标志和旗帜。桅杆上眺望斗里的斥候哧溜窜下一个,奔到郑和面前大声道:“报大人!是倭寇!”郑和举着千里镜一动不动,望见敌船上的人群,跣足束头,木屐弯刀,真是倭寇!船只相连,二十多艘倭船上,足有四五千人。甲板上堆着满满的货物,还有捆绑的人群。 郑和怒从心起,凝目注视,不错,被捆的都是大明的百姓! 永乐二年,中国的东南沿海又有倭寇侵扰,永乐帝便派了郑和出使日本。郑和自桃花渡(今浙江宁波附近)出发东渡,见到当时日本执政的源道义,代表大明朝廷义正言辞地痛斥了一顿。一是大明当时的实力强大,威震八方;二是郑和的外交手段高明强悍,源道义连连道歉,当即逮捕了倭寇首领,并保证今后不再出现倭寇进中国沿海。 这才几年?而且在这踞京师极近的浙江金乡卫海上! 太猖狂了!郑和不由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升旗语,开炮!”又一抬手,激烈的战鼓声咚咚咚咚迅猛地响起。斥候应声答应,奔回了桅杆,迅速打出旗语。 顿时连声炮响,已经包围了敌舰的战船上,冒出阵阵火光,一颗颗巨大的火弹和跳弹不断地落在倭寇的船上。倭船上也迅速响起了阵阵火枪声和间断的炮声,射程却相差太远。 倭船见大明船队火力厉害,便张帆急驶,意欲靠近战船接弦而战。大明战船甚是灵活,或退后或迂回,始终与倭船维持着约二十丈的距离,大明的炮弹能击中倭船,倭船的火力却够不着。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太大的战斗,面对大明战船强大的火力攻势,倭船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很快,有几艘倭船已经被跳弹击穿船身,海水涌进,船开始倾斜。 几艘倭船相互叫喊商议,纷纷举起了白旗。战船上的一名军官率先跳上了敌舰,身后的兵士紧随在后。王景弘在朱瞻基身边说道:“那是内官张谦,他那艘战船上有一百六十人。” 不久,就见张谦押着两名捆缚好的倭寇下了快艇,几名军士齐齐划桨,快速飞驰到了中军舰。郑和对朱瞻基道:“这两名倭寇头领,殿下审吧。” 说着看了眼施家父女和阮光耀。三人知趣地便即告退。 朱瞻基居中而坐,郑和王景弘和瑈璇侍立在旁。张谦把两名俘虏推在了地上。 王景弘厉声喝道:“你这两名贼人,姓甚名谁,为何犯我大明百姓?” 一个倭寇抬起头,望向几个人,目光转了几转,停在了郑和身上,颤抖着声音道:“您是郑大人?小的,小的是肥富啊!” 郑和一愣,定睛细看,果然是当年的日本使臣肥富。小眼猪鼻仁丹胡,肥胖不改,风采依旧。 郑和皱了皱眉,侧身禀报朱瞻基:“这肥富是原来日本朝我大明的使臣,以前经常往来于两国之间。”朱瞻基微微颔首,这段缘由,倒也知道。 建文三年(公元1401年)日本足利义满将军派使节赴明,获建文帝封“日本国王”。当时来的使臣之一,便是这商人肥富。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日本使节再次朝明,肥富仍在使者之列。永乐帝朱棣赐“日本国王”金印,允可了中日贸易。 后因日本来的商船太多,永乐帝诏示日本“十年一贡,人只二百,船只三艘,不得携军器,违者以寇论”,希望控制贸易规模频率。日本商船需凭明政府颁发的堪合先到宁波验证,方可上岸交易。中日堪合贸易,大明政府不征税反而免费安排日方在大明的逗留和搬运等,日方商人利润极高。 然而永乐六年(公元1408年)足利义满去世,继任足利义持停止朝贡大明,中断贸易。永乐帝何等高傲之人,碍着祖训不去攻打日本,中日两国的关系却也处于冰点。官方贸易没有了,本来专营此贸易的商人便大量转入民间地下。(直到1429年足利义教通过琉球国王向大明求情斡旋才再开堪合贸易。) 肥富见郑和认出了自己,不由一阵狂喜,磕头道:“郑大人,小的不敢冒犯大明天威。是,是在这里做生意。” 郑和冷冷道:“做什么生意,足利将军不是停了贸易么?你们刚才以为前面两艘船是商船,就想抢劫是不是?船上那些货物和百姓又是怎么回事?” 肥富连连磕头,答不上话来。 沿海走私贸易,谈何容易?日本的特产无非是倭刀折扇,在中国并不受欢迎,所谓贸易基本上是买了中国的货物回日本销售。然而大明沿海因为海禁,鲜有商人能下海交易,难得碰到些好的货物,也是价格高昂。一来二去,索性动了歪脑筋,抢劫商船和沿海百姓,成了倭寇,倒是一本万利。今日早上天不亮雾气弥漫中看见三艘船,本想这是天赐良机,天光大亮才发现原来是大明的无敌舰队…… 肥富旁边的寇首木村却是彪悍蛮横,被按倒在地仍然强横,大声叫道:“你们倚多胜少!靠火炮取胜!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的和我木村一对一的打一场!” 朱瞻基身后的元恺第一个忍不住:“你这倭寇!不知死活!打就打!”一群锦衣卫都露出愤愤之色,撸袖擦拳想上前教训这倭寇。郑和王景弘与瑈璇望向皇太孙,等他示下。 朱瞻基望了望远处,战船上的官兵,正在将倭船上的百姓救下,足有几百人。不少百姓跪地叩谢,也有很多死里逃生后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倘若不是恰巧碰到了无敌舰队,倘若不是早上的大雾,等待这些百姓的将是何等悲惨的命运? 阳光灼目,朱瞻基微微眯了眯眼睛,冷冷地道:“拖下去,斩了!” 木村大惊,连声大喊:“我不服!我不服!”张谦松了口气,随手塞了把泥土在他口中,木村挣扎着,叫不出来了。 朱瞻基接着道:“枭首示众,告诉沿海的百姓,不要怕。犯我大明者,这就是榜样!” 郑和王景弘大喜,没想到皇太孙虽然年轻却如此果断决绝,不受激不贪名。郑和当下安排张谦的战船留下,除了展示木村首级,还要护送百姓上岸回家,被劫货物交浙江布政使司处置等等。 肥富吓得浑身颤抖,连连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罪了,再也不敢了。” 朱瞻基不为所动,挥挥手,示意一起带下处斩。肥富眼见木村已被拖下去,急得大叫:“郑大人!小的在此贸易,是陛下允可的!小的见过陛下!” 朱瞻基郑和一愣,郑和问道:“陛下如何会允你在此贸易?” 肥富道:“四年前,对,就是四年前小的在这海上碰到过陛下!陛下还记得小的,听说小的在此做生意,只是点了点头。” 郑和心中暗惊,不动声色地示意王景弘,王景弘会意,带锦衣卫等统统退下。瑈璇迟疑了下,望望朱瞻基,朱瞻基摆手让他留下。郑和无奈,看看只有三人了,才问道:“你说的,是哪个陛下?” 肥富的声音还是抖得厉害:“就是,就是陛下,建文陛下。不是圣上。” 朱瞻基一拍扶手:“大胆!荒唐!”建文帝十五年前的六月烧死在皇宫,如何又来什么建文陛下? 郑和拉了拉太孙的袖子,目光中千言万语。朱瞻基不置信地望向郑和,郑和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朱瞻基张大了口,跌坐在椅子上。 郑和俯视肥富,淡淡地道:“我们都不相信。你说说,当时是怎么情况?”瑈璇站在郑和边上,看见郑和的拳头握得紧紧地,青筋似蚯蚓,一道道蜿蜒在手上。 肥富不敢抬头,说道:“那是个夏天,天气不大好,小的那天是艘小船,碰到了暴风雨,船舱了进了水,眼看就要沉了。小的连呼救命,碰到了陛下的大船,救小的上大船躲了有两个时辰,天晴了陛下派人将小人的小船修好了才走的。” 郑和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陛下?” 肥富抬头解释道:“我见过陛下啊!见过两次啊!陛下模样和说话都没怎么变。” 郑和又问:“还见到什么人?”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肥富想了想道:“船上人蛮多的,小的都不认识。有位穿蓝衣的娘娘,和陛下一起,好比,好比神仙一样。” 郑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起肥富:“你真的,真的见到了她?淡淡的蓝色?” 郑和抓得极紧,肥富吓坏了,连连道:“是,是,是蓝色。那位娘娘,”忽然看见了瑈璇,接着道:“那位娘娘的眼睛,有些像这位大人的眼睛。” 郑和更无怀疑,几乎吼着问道:“你还见到什么?他们说了去那里吗?还是一直就在这海上?” 朱瞻基自出生就常遇见郑和,可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印象里,郑和一直是笑眯眯地,有一种久经风雨的从容和处变不惊。可是现在,怎么了? 肥富吓得直抖,说话也不利索了:“没有,没有见到什么。大人让小的再想想,再想想。” 郑和颓然松手,半晌叫道:“景弘!把肥富带下去,回头我再问他!” 朱瞻基和瑈璇对视一眼,目光中满是震惊,今天才知道,原来建文帝没有死!这消息太惊人了!朱瞻基待郑和好容易平静了,正欲开口询问,郑和却跪倒在太孙面前,轻声道:“殿下恕罪!这中间的缘由,微臣不敢多言。殿下若想知道,不妨改日直接去问圣上。” 说完站起身,不顾礼仪,竟然径自离开了。一向挺拔的脊梁伛偻着,步履蹒跚,似疲惫又似伤心。朱瞻基和瑈璇望着他的背影,又对望了一眼,满心疑惑。 找了这么多年,他和她,原来曾在海上!然而大海茫茫,此后更向何处寻找? 我信了佛,我抄了无数经书,《大悲咒》我已经倒背如流。这些年,我没有再杀过人,我一直做善事,我修了多少寺院,救济了无数百姓。还有大报恩寺的琉璃塔,按你的塔造的。。你,你可知道? 郑和,马三宝仰望天空,泪水模糊了双眼。 海水滔滔,人世间铭心刻苦的相思,岂非正如这大海,连绵不绝无边无垠,至死方休。 第31章 长乐 “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 浙江海域驶出几日,不久就到了福建长乐。 闽江口的长乐,以“海滨邹鲁”之名闻于世。山川灵秀物产丰富,也是一个鱼米之乡。距离福州只有几十里路,号令方便,容易朝廷统筹,基本便是福州的门户。 那时候的航海,靠的是风力,故要倚风而行,所谓“伺风开洋”。郑和每次在长乐驻泊,总要等一段时间,看风势。长乐的太平港是个宽阔又平静的港湾,出口与闽江相接,朔潮出江抵五虎门,出五虎门便是大海了。闽江口的喇叭形占尽季风优势,一般是去以十一月就北风,正好扬帆出海;来以五六月就南风,恰是落帆归港。 再加上不断测量水势,所以船队一直是顺风顺水,才能“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涛,若履通衢。”然而这等待,长时甚至有几个月之久。好在各国使臣并不着急,在天朝本就是瞻仰上国风光,何妨再多玩几个月?六百年前,人们自有一种缓慢时光中的悠然自得。 瑈璇到了长乐,却另有一番心事。父亲陈夔是福建长乐人,再三追问母亲,好容易拿到一个地址,却又说陈家本是单传,本来人丁不旺,二十年不通音讯,估计也没什么人了。瑈璇踌躇着,如何去寻访一番?瞅了个空,便独自出门去打听。 朱瞻基忙完了公事,回舱不见瑈璇,问了荣冬,说是自己下船去了,不免有些闷闷不乐。独自在屋里,摸出那只木蟋蟀,自己玩了一会儿。敲门声响,朱瞻基心中一喜,笑道:“快进来!” 房门推开,却不是瑈璇而是阮光耀。朱瞻基大失所望,淡淡问道:“找我何事?” 阮光耀却是来辞行。听说舰队要等到十一月,阮光耀可等不及了。母亲催了多少次,随船队自水路而归是想快一点的,如果在长乐等到十月,可反而是慢了。和几个随从一商量,决定就在长乐下船,往西走陆路,经广西回交趾。 朱瞻基并不在意,这个“交趾才子”在国子监几年,该学的学问和教训都学到了,比起当初那个自高自大目空一切的交趾南蛮,如今的阮光耀无疑长进得多。当下温言勉励了几句,便打发了。 天色将晚,瑈璇才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朱瞻基笑问:“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叫我?”瑈璇叹口气:“跑了半天,还没找到地方。是阿娘告诉我的,在陈庄,打听了半天都说没这地儿,大概时间太久了。” 朱瞻基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去找祖宅,又顾忌自己的太孙身份。想了想,唤来郑和,吩咐他先去查找当年陈夔的府邸。 瑈璇听说阮光耀明日要走,愣了愣。先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一直教他读书作文,乍然分离,此后估计相见无期,倒有些伤感。和朱瞻基打了个招呼,便去寻阮光耀送行。 穿过宽阔的中舱即餐厅浴室等众人集会之所,再经一片练武场,才是阮光耀一行住的后舱。瑈璇走了一天有些累,便觉得这宝船份外巨大,找个人也要走这么远! 傍晚的海风透过船舷吹进,带着涩涩的咸味,海鸥咕咕叫着在船边盘旋。瑈璇忽然有些想念江南,那带着花香的微风,那尾巴如剪刀一样飞掠而过的燕子。白烟玉此刻在做什么呢?甘棠能抓住这次机会不?还有阿娘和蒯伯,不知怎么样了? 正在胡思乱想,一个矮小的身影忽然窜出,咯咯笑着,扑到了面前。瑈璇闪避不及,下盘本就不稳,瞬时被一冲倒地,躺在了甲板上。小小的身影也滑倒在瑈璇身上,笑得却更是欢畅:“嘻嘻!你是谁?” 瑈璇摔得好不疼痛,半天动弹不得,抱怨道:“你这小鬼头!不能慢点儿?这撞了人好玩啊?哎呦!”却是想要站起,脚底一滑又差点再摔下去,这次却是被小男孩扶住了。 男孩忽闪着大眼睛:“姐姐!你怎么这么容易摔倒啊?”“什么姐姐!我是哥哥好不好?”瑈璇拍打着衣衫,没好气地说道。 “好吧!哥哥。我撞倒了你,对不住啊!”小男孩讨好地拉了拉瑈璇的手:“我叫谢皓。你尊姓大名?” 瑈璇见这男孩斯文有礼,气消了一半。上下打量一番,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清秀的眉目间倒有些文采焕然,便笑道:“我叫陈琙。” “哇!你就是陈琙?我知道你,表哥说到过你!你是上一科的状元?还是我们长乐人呐!”谢皓满脸的崇拜,恨不得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瑈璇点了点他的鼻头:“小鬼头知道的倒多!我来找阮光耀的,你知道他在哪儿?” “你找表哥啊?知道啊。他在房里和娘亲说话呢。我带你去!”小男孩说得神气活现。 瑈璇有些好奇:“你叫他表哥?” “是啊!本来家里只有我和娘亲,昨天表哥来了,娘亲好开心,说是以后就能吃饱饭,我也能进学堂了。就是要先走很远很远的路,去一个叫交趾的地方。”谢皓蹦蹦跳跳,甚是开心。 “你想进学堂?”瑈璇猜想他是阮光耀的远房亲戚或者什么亲朋之后,大约家境困难,阮光耀好心带他母子去交趾安置。 “我当然想进学堂,表哥说交趾的学堂很好。不过,家祖先并没有进学堂,一样成就伟业,娘亲说男子汉并不一定要进学堂的。”大概是家贫,做母亲的只好这样安慰儿子。 “令祖先?那是谁啊?”瑈璇见这小小孩儿说到祖先煞有介事的模样,不由好奇问道。 “上谢下升卿!哥哥不知道吗?” 瑈璇呆住,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小男孩神采飞扬的面孔:“你是谢升卿的后人?” 谢皓骄傲地点了点头。 前面说过,永乐大帝发兵安南,起因是胡朝篡位,杀害了陈朝王室唯一的后人陈天平和大明使者。大明平了胡朝之后,在安南再三寻找陈朝王室中人,却都被胡朝杀得干干净净,无法再恢复陈朝,这才设置了交趾布政司。 而这个陈朝,始于宋嘉熙年,开国君主是谁呢?正是福建长乐人氏谢升卿。 传闻这谢升卿本是福建长乐坂乡的一个纨绔子弟,自幼豪爽侠义,不知怎么犯了人命官司,流亡到安南国附近的邕州南寨。又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跑到安南国参加科举,轻轻松松中了个举人第一名。安南国当时是李朝,相国陈守度怜他才学,收为义子,改名陈景陈日照,又送入宫中与昭圣公主伴读。 不久国王李惠宗病故无子,传位与昭圣公主,即是李朝的李昭皇。李昭皇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嫁了陈景,第二件事是索性把王位让给了陈景,公元1225年12月11日王宫大宴,李昭皇于群臣百官之前将自己的王袍解下交给丈夫。自此,安南国结束了二百一十五年的李朝,开始了一百七十五年的陈朝。这件事在安南历史上,一直是件美谈;这陈景的魅力,也可见一斑。 而陈景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朝贡当时中国的皇帝宋理宗,接受了大宋的诏书册封。 史载这陈太宗陈景也就是当年的谢升卿,为人慷慨侠义,宝祐五年(公元1257年)蒙古攻入安南,陈景打打逃逃,特意上表大宋请求世袭,传子陈光昞,也是受大宋册封为安南国王。又抓了蒙古派来的劝降使者,始终忠于大宋直至七十三岁病逝。实在是个传奇人物。 瑈璇熟读经史,听这谢皓自称是谢升卿后人,不由吃惊。史书上并无记载谢升卿在福建有后,是谢升卿兄弟之后?还是谢升卿逃亡蒙古追兵时重归闽地以致有子孙绵延?瑈璇看看谢皓小小孩童,话到口边又都咽了回去。问这小娃娃一百几十年前之事,岂非问道于盲? 两人进了屋,阮光耀带着随从正要出门,见瑈璇来了很高兴,连忙让座,瑈璇笑问:“这是要出去?” 阮光耀挠了挠头:“明天就要走了,先把大件行李搬上岸,车子雇好,省得明日忙乱。”说着吩咐随从先自行去安排。见谢皓在一旁捣乱,又连忙拉过,笑道:“这是家母远亲家的孩子,家里没人了,带回交趾安置。”说着招手唤过一位中年妇人。 谢皓笑嘻嘻地道:“哥哥!这是我娘亲。”瑈璇寒暄几句,福建话虽然难懂倒难不倒瑈璇,仔细问过确实是认得阮光耀,是阮母的远房堂妹,自愿随他去交趾的。瑈璇兀自不放心,叮嘱一句:“家里乡长那里都交割清楚了吧?”谢母答应着,取出文书给瑈璇看了。瑈璇这才点点头,不再多问。 第二日分手,瑈璇直送出长乐城,上了官道才依依作别。谢皓连连挥着小手,娘亲催了又催才上了车。阮光耀对这小老师也是十分不舍,拉着瑈璇的手双眼含泪,话别良久才拱手上马离去。 几人都没想到,重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久远。 郑和查访了几日,才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陈家老宅。可惜不仅空无一人,连宅地也被平做了农田。闽南的深秋,旷野中依旧是一片青翠,瑈璇望着眼前绿油油的菜蔬,心下茫然。 陈家的人,去了何处?而自己,究竟能否有一天为这陈字洗清冤屈? 朱瞻基见瑈璇愀然不乐,便特意叫上施二姐一起去南山游玩。施二姐这些日子与他二人混得极熟,特别和瑈璇亲亲热热,引得众人暗暗摇头。叹息者有之,羡慕不已者有之,瑈璇却浑然不觉,依旧清脆地叫着“二姐!”眉花眼笑。 南山上本来就有天妃宫,郑和的船队每次到此,船员都要去祈福朝拜。几次顺利忘返后,郑和觉得这天妃功不可没,永乐十年便奏请永乐帝在南山为天妃造了座宏伟壮丽的天妃行宫。 一行人上了南山,遥遥望见一座高塔巍然矗立,走到近前仔细看时,是郑和介绍道:“这就是南山塔。相传是赵宋时,为宋徽宗祝寿而建,寿比南山之意。”朱瞻基皱了皱眉:“赵佶?那个昏君?” 瑈璇很少见朱瞻基这么言辞激烈,倒愣了愣。郑和也有些意外,躬身道:“是。” 朱瞻基皱眉道:“靖康之耻,如何能忘?被金人俘虏,父子丧身北国也就罢了,整个大宋江山难移,我华夏子孙遭夷狄戕害乃至丧国于鞑虏,不都是始于这昏君?” 郑和不敢接言,静静聆听太孙教诲。 施二姐解围道:“幸亏我大明太祖龙兴,祛除鞑虏恢复中华。这赵家亡国之君地下有知,也该惭愧死了。哦,不对!他已经死了,可该惭愧得如何?”瑈璇接道:“无颜见赵家祖先。” 朱瞻基点点头,和缓了语气:“长乐虽是滨海小邑,文风素盛。自唐时便屡出进士状元。圣人朱熹更是流寓长乐,培养了一大批鸿儒。何须再去崇敬这位亡国之君汉族的罪人?” 也许是为了不辜负皇太孙的夸赞,至清光绪三十一年废科举为止,这小小的长乐,竟然出了817名进士!且不乏三鼎甲和文武状元。 郑和小心地问:“殿下,那这塔名要不要改上一改?” 朱瞻基极目远眺,三山并列,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山底太平港的船队和连绵的屋宇,此时望去微如蚁蛭。“就叫三峰塔吧。” 眺望远山,朱瞻基以手击栏,高吟道:“靖康耻,尤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语声浑厚铿锵,激荡在山谷之间,四壁回响。正是岳飞的《满江红》。几人被他的豪情感染,望着这大好河山,都是胸中激情澎拜。 瑈璇也忘了找不到陈家人的郁闷,望着朱瞻基,满是崇敬。他平时总嘻嘻哈哈漫不经心,肃然的时候却自然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领袖风采,以及感染力甚至可说是蛊惑力。 也许,这就是他受的教育? 忽然,一阵“吱吱吱吱”尖利的叫声传来,甚是凄厉。瑈璇变了脸色,凝神听了听,便举袖掩口,也吱吱叫了几声,似是安慰,又似是愤怒。一边叫,一边拉着朱瞻基飞奔了过去。 奔出没有几步,便是天妃宫的山门。山门口的空地上,围着一圈游客,叫声是从圈内传来。瑈璇便往圈内挤去,是一个耍猴人正在耍猴。 这只猴子异常瘦小,大概是山里新抓来的,全身的毛发犹新。脖子尚未习惯圈套,两只猴爪抓着铁索,似乎想要挣脱,两只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人群。耍猴人不停拿铁链鞭打一下,小猴似乎被打怕了,铁链未到,便连忙跳跃,人群便发出阵阵笑声,偶尔有人丢几个铜板。 瑈璇最看不得动物受苦,见这小猴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双眉一轩,便要上前与大汉理论。朱瞻基连忙一把拉住,耍猴卖艺是正当营生,瑈璇这样胡乱干涉,给御史参个仗势欺人什么的,也麻烦。 瑈璇掩口吱吱两声,小猴目光中射出惊喜的光芒,吱吱吱吱跳着,便要过来。耍猴的大汉却拉着铁索,往猴爪中塞了一个瓷碗,让小猴向人群讨钱。人群见小猴开始收钱,不少人便散去,大汉气得跺脚,作势挥鞭,小猴吓得一抖,瓷碗跌落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这下可了不得,大汉挥起铁索就打,小猴吱吱叫着要逃,无奈脖子被铁索圈着,如何逃得掉?顿时中了两鞭,“吱吱吱吱”疼得直叫。 瑈璇哪里还忍得住,一步上前抱起小猴。大汉铁索挥在半空收势不及,眼见就要落在瑈璇身上,朱瞻基上前一把抄住,若无其事地笑道:“别打了!一个猴子打什么打?” 那边瑈璇与小猴已经唧唧哝哝说起了话,声音极低,似乎瑈璇在问什么,小猴委屈地红了眼睛,小脑袋一个劲儿往瑈璇怀中钻,两只猴爪牢牢抱住了瑈璇的脖子。 施二姐笑道:“这一人一猴,这么投缘!” 郑和望望太孙面色,不等吩咐,便拉了大汉至一旁轻声交谈,不一会儿便摸出一块银子给了大汉,冲太孙点了点头。朱瞻基笑笑,伸手解开了小猴脖上的铁索,道:“好啦,带回去吧。” 瑈璇大喜,抚摸着小猴脖子上勒出的印痕,轻声安慰着笑道:“跟我回家吧。以后你就叫,嗯,长乐!” 长乐跳起来,搂紧了瑈璇,仍是“吱吱吱吱”叫着。然而连朱瞻基,也听出了叫声中的欣喜。见瑈璇抱得有些吃力,朱瞻基伸出右臂,长乐犹豫着望了望瑈璇,终于跳到了他的臂上。 朱瞻基心中欢喜,随手接过郑和取出的一个大桃,递在猴爪子上,轻声道:“长乐。愿我大明百姓,也似你久安长乐。” 第32章 瘴疠 “此乃中国所疆,尔夺而有之,肆无忌惮,盖速亡者也。” ******************** 自长乐出发,五虎门开洋,张十二帆,顺风十昼夜便到了占城国(今越南的一部分)。郑和前几次的航程,均是从长乐的五虎门到古里,占城国便是必经的首站。 占城国,周时称为越裳地,秦时叫林邑,汉朝是中央集权下的象林县。东汉末年献帝初平三年(公元192年),中原大乱,象林人叫区连据的自立为王,自称林邑国。唐末时改名为占城国。元朝时元世祖派皇子脱欢征伐未定,占城国便作为一个小国一直存在于中国的西南方。宋朝时占城王对大宋朝贡不绝。大明洪武二年时又遣使奉表入贡,明太祖诏封其国王阿塔为占城国王,将占城国列为不征之国。 因在极南方,占城国四季都是夏天,草木皆无变化,百姓主要靠渔业为生。没有历法,新月生则为月初,残月尽则为月末。每天分为十个更次,自夜分睡到日中。盛产犀牛大象和珍奇异木,中原罕有的乌木和降香木在这里当柴烧。郑和第一次来看到时,心疼得够呛。 占城国在安南的东南部,与安南的陈朝本来相安无事。自建文二年胡朝篡位后,胡朝连续侵略占城国,占城国打不过,永乐元年就告到了永乐帝那里。永乐帝斥责胡朝,胡朝因费力隐瞒了篡位真相得到了大明册封,正在忽悠大明的关头,便口上表示“自今而往,谨当息兵安民,以仰副圣训”;然而实际攻打占城更加猛烈,甚至侵入中国境内的禄州,西平州和永平寨。 永乐帝大怒,警告安南胡朝:“此乃中国所疆,尔夺而有之,肆无忌惮,盖速亡者也。”胡朝阳奉阴为,没多久就发生了前文说过的陈朝陈天平一事,胡朝谎言欺骗永乐帝,杀陈天平和大明使者,永乐四年永乐帝愤然出兵。 当时,郑和的船队正在占城,永乐帝命郑和海上策应明军。郑和当年参加过北征蒙古,打过靖难,当然不仅是航海家更是陆战的好手猛将,接到旨意甚至有些兴奋,摩拳擦掌地在占城与安南沿海巡弋了半年。安南胡朝疲于应付张辅的路上进攻,海上舟师看到郑和的二百艘船只的无敌舰队,哪里还敢动弹,终于没打水战。而陆上张辅太过勇猛,也没需要郑和上岸帮忙。郑和舰队起了个震摄的作用,依旧下西洋去了。 胡朝灭,大明设交趾布政司,占城当然高兴。安南胡朝原来占的地盘都归还了占城,占城在大明面前姿态放得很低,自居小弟,年年以蕃属国身份主动向大明朝贡。当时大明的政策是“厚往薄来”,朝贡返赐的礼品极为丰厚。占城贡些木头几匹大象,往往换回价值不菲的瓷器丝绸。 舰队泊在港口,瑈璇和朱瞻基上岸游玩,已经是十一月了,江南应是朔风刮起的初冬,可占城都城因陀罗补罗(今茶荞)这里还是炎热如夏。朱瞻基见瑈璇一头汗,偏生还穿着几层衣服,领口高高地耸在脖子中,不由笑道:“瑈璇,你穿这么多做什么?不怕热呐?” 瑈璇望望身边的人。当地人不谈了,都是一身短打,基本上胳膊腿都露在外面。朱瞻基算相当保守的,也只是一件琥珀色茧稠衣,遮住全身身体算数。十来个锦衣卫都是单衣,估计还是因为跟着太孙必须保持形象,不得不穿这长制服,元恺等几个年轻人袖子卷得高高的。 瑈璇张了张口,勉强道:“我,我担心一会儿天黑了冷。。” 身后的荣冬笑道:“陈状元,要不你把外衣脱了,我给你拿着吧?晚上凉了再加上好了。” 瑈璇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我还好。”可是满额头的汗,脸颊通红,哪里是“还好”?瑈璇故示闲适地昂首阔步,又哼了哼小曲,心中暗暗叫苦:这也忒热了! 众人见他坚持,也只好由他。长乐跟着众人,环顾路上风景,“叽叽”交个不停。偶尔跳到元恺肩上,或者瑈璇脚边,拉拉瑈璇的衣角,一人一猴便叽叽吱吱说个不停。 瑈璇见很多当地人口中一直在咀嚼,偶尔张开口都是血红血红,还不时有人吐出红色的残渣。觉得又是嫌弃又是好奇,问道:“他们口里嚼的什么?” 朱瞻基也是不明白,元恺笑道:“那就是槟榔。要不要试一试?”说着 在路边上一个小摊边停下,比划了几下。摊主给了几片树叶,几个切成片的果实,还有些橘红色的树皮。元恺一边介绍:“这是槟榔果,这是芙蒌”,一边接过一碗灰色浆糊,拿起树叶将浆糊抹上,包了一片果实一片树皮,先递给荣冬:“别咽下去,就这么嚼”。众人可不敢犯规,让太孙吃没试过的东西。 荣冬愁眉苦脸,看看朱瞻基跃跃欲试的神情,只好吞进嘴里,缓缓嚼动。不一会儿叫道:“好辣!不对,这会儿是甜的!嗯,嘴巴可都麻没了!”说着说着,面颊泛起了潮红,口中更是血红血红。 元恺这时已经让十来个锦衣卫都尝上了,只有瑈璇笑着摇头,死活不肯。朱瞻基等了一会儿,荣冬见众人没事,才递了一个给他,太孙忙塞进口中,大嚼一通,一边赞:“这个好!可算我们也当了回占城人!” 众人接着往前走,太阳早已落山,天色还是挺亮。不知道是不是槟榔的缘故,以朱瞻基为首,十几个人都有些兴奋。甚至一向持重的荣冬,也学着太孙和其它锦衣卫的样子,不时冲瑈璇张一下血盆大口。偏生瑈璇素有洁癖胆子又小,吓了多次仍然尖叫,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朱瞻基似醉了酒,摇头晃脑,吟诵道:“边邑深隍嵌叠峰,土民食栗扣时舂。云山溪水常相合,烟树藤萝每自封。” 瑈璇知道这是太祖的一首《咏南越》,见他大着舌头,便接过念道:“岭外瘴温鸣蟋蟀,海滨郁热显掞鳙。常思不律皆由此,数月朱颜别旧容。殿下,太祖说这里有蟋蟀呢!” 朱瞻基笑道:“咱们找找!” 不知何时,已出了城,天色也渐渐有些暗了下来。众人都在兴头上,仍是嘻嘻哈哈往前走去。朱瞻基忽然一抬手:“噤声!”笑语声停歇,远处隐约传来“瞿瞿瞿瞿”的叫声。是蛐蛐! 朱瞻基望向瑈璇,瑈璇凝神听了几声,点了点头,无声地用口型说道:“还不错!”轻手轻脚地走在了前面。朱瞻基一打手势,十来个人跟在了瑈璇之后,荣冬走在最后。 跟着朱瞻基的这十来个锦衣卫,都是大内一等一的好手。郑和犹不放心,本欲亲自陪着太孙,无奈占城国这一站要处理的事情甚多,今日好几拨交易。想想这里一向太平,占城国上上下下敬畏大明使臣,当无什么风险。最后便由着太孙自己出游,只是抓着荣冬又千叮万嘱。 蛐蛐的叫声时断时续,渐渐没入了树林,天色已经相当暗,看不清树林里的情形。荣冬轻声道:“殿下!天色已晚,这就先回吧?明儿再来抓。” 朱瞻基摆了摆手:“别说话!”蹑手蹑脚地继续循着蟋蟀叫声,走到了瑈璇之前。 瑈璇有些迟疑,拉了拉朱瞻基的衣袖:“这只蛐蛐叫得有些奇怪,可能是占城方言,我听不懂。听起来个头大概不小,就是,说不上哪儿不对劲儿。让我回去想一想吧。” 朱瞻基一向不拂逆瑈璇之意,然而生来最喜欢的就是蛐蛐,上了郑和的船队什么都好,就是没蛐蛐玩儿,憋了很久了。好容易今日听到蟋蟀的叫声,真不舍得就此放弃。当下长臂一挥,笑道:“没事,抓个蛐蛐罢了,听不懂就听不懂。”说着带头往林中走去。 瑈璇无奈,只好跟在了后头。荣冬元恺一群也跟了上来。长乐蹲在元恺的肩头,东张西望, 瑈璇没来过这极南之地的树林,只见高高矮矮的树木丛生,又缠有各种蔓藤,脚下厚厚的落叶已经有不少腐烂,踏上去软软的象烂泥地。瑈璇素有洁癖,皱了皱眉头,放慢脚步,不知不觉落在了最后。 蟋蟀的叫声这时断了,朱瞻基有些着急,凝神细听,一时却没了声音。元恺轻声道:“殿下,我往前去找找吧?”朱瞻基点了点头,元恺带着两个侍卫往林中走去。飞鱼服的身形在幽暗的林中,仍然清晰可辨。 元恺一边走一边不时汇报一声:“殿下,这里还没有!”“还是没有!” 朱瞻基有些焦躁:“再四下找找!”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密密的树枝遮住了天空,似乎,有一点月光。瑈璇唿哨一声,让长乐停在了自己肩上。 荣冬又劝道:“殿下,明日再来吧。” 望望暗沉沉的树林,久惯辽阔无际沙漠草原的朱瞻基不由得也有些迟疑,听了听确实蟋蟀的声音也不见了,便道:“好!今天先回去吧!”荣冬扬声叫道:“元恺!回来吧!” 这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树林中渐渐升起一团团的白雾,朦朦胧胧,张牙舞爪。荣冬凝神细看,忽然大叫:“掩住口鼻!这是瘴毒!” 瑈璇听说过瘴疠之名,却不知道是什么样,闻着这恶臭,胸口一阵恶心,扶着棵树就要吐出来。朱瞻基见这团团白雾竟似有眼睛,正向自己一伙人的方向移动,连忙喝道:“撤退!” 已经来不及,白雾掠过最前方的元恺三人,元恺厉声喊道:“殿下!快跑!这雾!好毒!”奋力拔出绣春刀,冲白雾挥舞,雾中竟是有敌!旁边两个侍卫也是连连舞刀,但是毫无章法也毫无气力,只听到噗噗几声三人倒地。 荣冬大惊,叫道:“陈状元,带殿下快走!”刷地抽出佩刀,挡在白雾之前。其他八九个侍卫,迅速排成一排,挡住了皇太孙。 瑈璇知道最要紧的是朱瞻基,见他也要冲上去,连忙死命拖住,拉着他返身往林外奔去。然而这瘴毒实在厉害,两人只是远远吸了几口,已经是头晕眼花,浑身乏力。长乐也似中了毒,两只猴爪搂住了瑈璇,靠在了瑈璇身上。朱瞻基伸臂接过,放在了自己胸前。 身后忽然刀剑声砰砰响起,瑈璇朱瞻基情不自禁往后望去,只见黑沉沉的林中一片白雾弥漫,雾中传来一阵阵兵器相撞声,却并无人出声。想来荣冬吩咐的,侍卫们塞住了口鼻。 朱瞻基一跺脚,就要再次冲回,瑈璇双臂一把抱住:“不行!快走!”虽然不知是何方敌人,可是这蟋蟀引诱,密林埋伏,瘴毒攻击,显然是有备而来,当然是冲着皇太孙。 瑈璇坚决的时候,朱瞻基也拗不过,望着他在黑暗中仍然闪亮的双眸,无奈被他拉着,两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放箭!”身后一声低沉的厉喝,顿时箭飞如雨,还好林中树木甚多,两人连转带拐,避开了箭雨。 可是树林中此时幽暗不见道路,应该往哪里奔?瑈璇着急,举手掩口,叽叽吱吱地叫起来。没多久,四下里响起各种叽叽咯咯嘻嘻嘎嘎的声响,瑈璇仔细凝听,不时回应几声,终于面露喜色,拉着朱瞻基往左侧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头顶上的树枝渐渐稀疏,月光透过树梢照射下来。朱瞻基游目四顾,似乎到了树林的边缘,喜道:“就要出树林了!”大步便往林边迈去。长乐忽然吱吱吱吱叫起来,瑈璇大惊:“小心!” 已经来不及,树林边缘有数道隐隐约约的丝线,缠绕在几棵树的底部。朱瞻基的步子正好踏上一根,霎时两侧嗖嗖嗖弩如飞雨,激射而至! 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之际,瑈璇猛地和身扑上,撞开了朱瞻基。“嗤嗤”两声,一只弩箭自后擦着瑈璇头顶窜过,另一只却自前噗地击在瑈璇胸口。受此大力冲击,瑈璇瞬时仰面倒在地上!林中叮叮叮响铃大作。 朱瞻基惊得呆了一呆,立刻俯身双臂抄起瑈璇。瑈璇挣扎着叫道:“你快走!” 朱瞻基吼道:“别动!”双手捧着瑈璇,无暇细想他原来这样轻飘飘的,一步一探地缓缓往林外走去。长乐跳下地,吱吱叫着,瑈璇努力凝一口气,有气没力地道:“跟着,长乐。”说完这四个字,头便歪歪沉了下去。 朱瞻基低头见他目光涣散面色苍白,心中焦急,而身后铃声不绝,隐隐已经有嘶喊声逼近。朱瞻基双手紧了紧,努力保持臂膀平稳,随长乐高一脚低一脚往林外奔去。长这么大,皇太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凶险。 跟着长乐,总算冲出了树林,一弯新月钩在半空,银辉皎洁,眼前是一条弯曲的山路。长乐吱吱叫着,似在询问。朱瞻基凝神细听,左侧下山道路上传来人群的嘶喊,一顿足,便往右侧山上奔去。长乐跳在前方,不时跃起眺望。山道弯弯曲曲,盘旋而上,竟是通往山顶。 朱瞻基双手捧了一人,又不敢晃动,到底奔不快;身后杂沓的脚步声和恶狠狠的嘶喊声渐渐逼近。有人大叫着“噜噜鼓鼓!” 朱瞻基听不懂喊的什么,听那语调杀气迫人,显然不是好话,便自顾自埋头继续奔走。 怀中的瑈璇低低说道:“是京语。他们,是交趾的!” 第33章 女人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 朱瞻基提一口气,发足急奔。 转过一个弯,正欲继续往上奔行,长乐吱吱叫了两声,瑈璇拉了拉朱瞻基,有气没力地低声道:“跟长乐,往右。” 朱瞻基毫不迟疑,依言往右奔了几步,却见眼前便是深深的峡谷,山边云雾缭绕,月光下朦朦胧胧仿似仙境。长乐伸了伸猴爪示意,跳入了云雾之中。 朱瞻基吓了一跳,探上一步。原来云封雾锁中有一条窄窄的绳索桥,不知何年何人置在此谷,也不知通往何处。朱瞻基见长乐在云雾中跳跃而前,不由心中踌躇,自己分量可有十个长乐也不只,手上还抱着个人,这绳索年代久远,可禁得住吗?下临深谷,这一摔下去,尸首都找不到。 犹豫间,身后的嘶喊声又渐渐逼近,低头看一眼瑈璇,双目紧闭竟不知何时晕了过去。朱瞻基心中焦急,无奈踏上了绳索,一步一步往前挪去。走了几步,身后脚步声纷纷杂杂,往山上追去。朱瞻基暗惊,加快了脚步;倘如不是下了这绳桥,在山道上定然已经被追上了。 绳索桥宽不逾尺,却是颇长,朱瞻基走出一身汗,终于到了对面山峰。踏上坚实的地面,长吁了一口气。想了想,拔出腰间匕首连挥,割断了绳索桥。月光中,长长的绳索飘过云雾,垂在了对面谷中。谷间浓雾缭绕,深不见底,两峰相距足有二三十丈;追兵纵然势大,一时也定然找不到,即使找到,也过不来。 朱瞻基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瑈璇,悄无声息的,前胸深深插着一根竹弩,鲜血还在往外流。朱瞻基四下环顾,这一座山更是原始茂密,景物荒凉,放眼全是树木蔓藤,仰头两侧则是百尺峭壁。朱瞻基弯到山峰背面,找到一块草地,轻轻放下了瑈璇。 朱瞻基十五岁时随永乐帝参加北征,特意学习过战场上的急救,知道这竹弩必须拔出来,摸了摸怀中,还好带的有止血的金创药。朱瞻基见竹弩射入的颇深,不再迟疑,双手抓住瑈璇的外衣,急急解开。一边解,一边皱眉,这么热的天,穿了三层衣服! 三层衣服打开,太孙眉头皱得更紧:这里面裹这些白布带做什么?一道一道,足有七八层,前胸布带扎着竹弩,已经被鲜血染红。 朱瞻基无暇多想,双手抓住七八层白布,双膀左右较力,“呲啦啦”响过,布带应手而裂。两团雪白的圆球蹦跳着,跃出在眼前。 朱瞻基瞬时头晕目眩,热血喷涌入脑,呆呆望着圆球,手足无措。夜风拂过,圆球上绯红的花蕾一阵颤栗,朱瞻基急忙捡起外衣左右盖上,衣裳碰到竹弩,瑈璇痛得低低叫了一声,却仍然双目紧闭并没醒。 朱瞻基定定神,无论如何,竹弩要赶紧拔出。朱瞻基吸了口气,双手握住竹弩,咬咬牙,用力一拔!顿时鲜血如箭,激射而出,溅了太孙一身一脸。瑈璇疼得睁开眼睛,叫都没叫一声,往后一仰再次晕了过去。 朱瞻基顾不上别的,打开金疮药,一盒悉数倒在伤口上。又伸手推匀了药粉确认伤口已被堵上,才捡起白布带,打了几个结,裹住了伤口。这金疮药本是大内秘方,止血甚灵,不一会儿就见创口已不再流血,朱瞻基吁了口气,轻轻把瑈璇的衣服扣上。 手指再碰到瑈璇光滑如丝的肌肤,没有了刚才的急迫,朱瞻基不禁双手颤抖,满脸通红。缓缓放下瑈璇,朱瞻基坐得距她远远的;又终于坐也坐不住,浑身一阵阵发软。最后干脆躺在了地上。 瑈璇竟然是个女人!女人! 朱瞻基脑子几乎僵住,闭上眼,那一对雪白的圆球却跳出来,占据了整个画面。圆球之旁,是瑈璇清澈的双眼,嘻嘻而笑的面容。 皇太孙不是没见过女人,家里现成的一妃一嫔。可是,可是面对她们的身体,朱瞻基从来没有这么心慌意乱过。 太孙忍不住,侧起身,一手支头,呆呆凝视着瑈璇。 双目紧闭,长长的眼睫毛盖在苍白的脸上,小而耸的鼻梁,肉嘟嘟丰盈的嘴唇,尖尖的下巴是个美妙的弧形。再往下,是纤细修长的脖颈,再往下,峰峦高耸波涛汹涌。朱瞻基极力遏制住想再看一眼的冲动,忍得好不辛苦。终于叹口气,伸出手,握住了瑈璇的右手。 这只小手,以前拉过拽过不知多少次,怎么就没发现,如此小巧柔滑简直是柔若无骨?朱瞻基轻轻握着,一颗心怦怦怦怦剧烈跳动,一动也不敢动。空山寂寂,只有夜风温柔拂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中的小手渐渐烫起来,瑈璇动了动。朱瞻基吃了一惊,自呆滞中醒来,探手试了试瑈璇的额头,滚烫得吓人。看看她的嘴唇,也有些干裂。 朱瞻基心中焦急,恋恋不舍地放下握着的小手,站起身,四下张望。四周并无泉水溪流,难道要下到谷底去弄水? 长乐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吱吱吱吱”叫个不停,朱瞻基低头看看长乐的猴爪,无奈跟上。在长草中一人一猴走了有两三百步,眼前忽然一亮,几株高大的椰子树耸立草中,仰头望去,树上果实累累。朱瞻基大喜,冲长乐指了指椰子,长乐欢叫着窜上树头,搂着个椰子又溜下来,朱瞻基接过椰子,奔回草地,取出匕首三两下切开了椰子。 举到瑈璇口边,她却没有意识,并不会捧起椰子仰头大喝。朱瞻基望望四周,捡起地上的白布条,蘸饱了椰汁,滴在瑈璇唇上。她却依旧没有反应,几滴椰汁顺着口角滑落。 朱瞻基连忙用布带细细擦去,凝视瑈璇,银色月光下,仍然看得出瑈璇满脸烧得通红。朱瞻基不再迟疑,仰头喝了一大口椰汁,轻轻扶起瑈璇上身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捧着她的头,对着她已经干裂的双唇,吻了下去。 轻轻撬开她的牙关,滴进一些椰汁,她终于似乎有了些知觉,也许是下意识地,缓缓吞了下去。朱瞻基心中一喜,极慢极慢地又喂了些,随着瑈璇不自觉地吞咽,一大口椰汁终于慢慢都喝了下去。朱瞻基心中欢喜,举起椰子又喝了一大口,再继续这样一点点喂着椰汁。万籁俱寂中,只有长乐偶尔吱吱的叫声。 喂了有十来口,一个大椰子喝了一多半,朱瞻基停了下来。也许是心里作用,瑈璇看起来不像刚才那样火红,倒是太孙自己的脸烫得要命。 朱瞻基轻轻放下瑈璇,拿起白布条,再滴了几滴椰汁在瑈璇口中。倒都吞了下去,喝了几口,最后还伸舌舔了舔嘴唇。 月光照耀下,瑈璇这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动作,看起来也是极大的诱惑。朱瞻基情不自禁也舔了舔自己的唇,回想刚才俯身吻住的濡湿柔软甜蜜动人,又是一阵心炫神迷。朱瞻基的胸口象是什么东西塞住了,想大笑大叫,又想大哭大闹,从未有过的慌乱,牢牢罩住了皇太孙。 女人,不就是女人吗?我朱瞻基并不是童男子,有什么好紧张的? 太孙俯身看了看瑈璇苍白的面孔,睡梦中,她的眉头紧锁,是痛吗?朱瞻基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一下两下,无比轻柔。可是,只有这女人,是我的好兄弟。 瑈璇忽然口唇微动,喃喃低语。朱瞻基俯下身,几乎贴到她的唇边,才听见是“哥哥,哥哥!”仿佛是她平日叫着自己。 这个“哥哥”听了何止一万遍,然而此刻在太孙耳中,却是异样地柔腻缠绵。 朱瞻基不知怎么红了脸,低低应道:“瑈璇,好兄弟。好兄弟,好妹子。”伸出手,又握住了瑈璇的小手,瑈璇这次却有了反应,反手握住,握得紧紧的。朱瞻基不敢动,侧身躺在瑈璇身侧,静静凝视着她。 月上中天,银辉如水,凉风习习,瑈璇蜷了蜷身体,有些瑟缩。朱瞻基连件外衣也没有,想把身上这件单衣脱下给她盖上,又实在没有勇气在她面前赤身露体。瑈璇又缩了缩,朱瞻基柔情满怀,往前挪了挪,自后轻轻把她拥进了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瑈璇的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沉沉睡去。朱瞻基不舍得睡,长臂撑着头,俯身凝视着怀中的小人,是震惊平息之后的心潮澎拜。玉兔西斜,皇太孙只望着怀中的人儿,一动不动。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对面的山上忽然火光冲天,传来阵阵厮杀声。朱瞻基抬头远眺,隔着山崖,却只见到半空中的火光。依稀有“殿下!殿下!”的呼唤声,朱瞻基猜想是大明卫队找过来了,心中一喜,却见瑈璇被声音惊得又往里蜷了蜷,朱瞻基连忙双手紧了紧,拥牢了瑈璇。一时心中竟然有些矛盾,似乎这样拥着瑈璇,就这么地老天荒也很满足。 长乐望见对面火光,“吱吱吱吱”叫着,跳个不停。朱瞻基挥挥手,指了指对面,长乐伸爪挠了挠头,吱吱叫着跑走了。 瑈璇嘴角弯弯,似乎在笑。朱瞻基俯身凝视,却见她喃喃地道:“哥哥,你别,”朱瞻基凝神细听,瑈璇低低道:“你别娶她们。我想和你一起,我,我要和你一起。”说得极低极低,说完又蜷了蜷,缩进了朱瞻基怀中。双目紧闭,鼻息沉沉,竟然还是不醒。 直如五雷轰顶,朱瞻基拥紧了瑈璇,全身僵硬。她,她想和我一起!她不愿自己大婚娶别人! 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出现在大婚的东宫? 原来,原来她是因为我吐血! 那我呢?我也是想和她一起啊!“会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日也思晚也想,见了面时满心欢喜,不见面时一刻也丢不下,那才是他。”瑈璇双手支颐,遥望星空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那清脆的话语在耳边飘荡。 我如今知道了,知道了。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 然而我娶了别人,还是两个。。何以,会铸成如此大错? 铺天盖地的痛悔弥漫开,笼罩着皇太孙和他怀中的女人。夜风冷冷,吹动树梢刷刷作响,也似在声声叹息。 第34章 中毒 “小大由之,有所不行” ******************** 郑和忙完了几桩交易,等到天黑,也没见朱瞻基一行回来。 派了几拨人出去找,都没有消息。郑和心中隐隐不安,这因陀罗补罗说是占城国王都,也就是个巴掌大的城市,既比不了应天府的繁华宏大,连苏州府广陵府也远远不如。太孙一行十几个人极为扎眼,怎会一下子找不到了? 正在思索,王景弘匆匆进门。郑和回头见他身后跟着担架,心中叫苦,大步跨过,却见担架上躺着荣冬,和几个锦衣卫,还有三人已经用白布盖上了面孔。 饶是郑和久惯风雨,也变了脸色,刷刷刷揭开白布,还好太孙不在里面。可是,元恺这几个小伙子下午还活蹦乱跳的! 王景弘轻声道:“是瘴毒!”郑和声音发颤:“太孙呢?” 王景弘摇了摇头:“还在找。” 郑和跨到荣冬的担架前,见荣冬的脸色乌青,手脚也都黑乎乎地辨不出颜色,正欲探手试试温度,王景弘在旁一把拉住:“有毒!” 郑和急得跺脚,倘若皇太孙出了事,可怎么得了?郑和不敢想下去,一边吩咐:“让华医官赶紧看视!”一边大步出了门。王景弘点了一千士兵,紧跟在后。这么些装备精良的骑兵队,在这小小的因陀罗补罗城,就是造反也够了。 一行人疾驰到树林边上,王景弘扬鞭道:“就是在这林中发现他们的!可是太孙和陈状元不在。” 郑和一挥手,众人下马进了树林,士兵们点起火把,熊熊火光照亮了暗沉沉的树林,也驱走了一阵阵浓雾瘴气。然而树林颇大,王景弘将一千人分成五队,四下搜索,郑和站在林中,仰头四顾,又不时俯身观察。 西面的小队远远忽然叫道:“大人!快看这里!”郑和王景弘奔过去,见地上密密麻麻的竹弩,还有血迹斑斑。郑和心中一紧,急道:“顺着血迹,追!” 正值午夜,月色正明。蜿蜒的山道上奔跑着这千人军队,手中的火把象是一条火龙,盘旋在山中。郑和心中又急又悔,只道这因陀罗补罗城是个安全之地,是什么人处心积虑地等在这里害皇太孙? 眼见着要上了峰顶,忽然嗖嗖嗖飞箭如雨,山崖后竟是有埋伏!跑在前排的几名大明士兵躲闪不及,立刻倒了几个。郑和一挥手:“景弘!”手中佩刀舞成刀花,身形如电,纵身而上。王景弘一声不吭,手挥长剑,并肩跳上。士兵们见两位主帅神勇在前,纷纷呼喝着涌上,山崖后的人显然有些吃惊,箭雨停顿了一下,再次飞起时已经不如刚才密集。 就听见郑和一声大喝:“贼子!往哪儿逃!”竟然迅捷得已窜到了山崖后。三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大惊,顾不上放箭,乒乒乓乓刀剑相交,还没等到士兵赶到,郑和王景弘这两个当年燕王府的高手就已经砍翻了十几个贼人在地。余下的见势头不好急欲逃窜,被士兵们围住,不一会儿也都拿下了。 王景弘拿刀架在一个为首的贼人脖上,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贼首却梗了梗脖子,并不答言。郑和顾不上审问,四下搜寻,不见朱瞻基和陈状元身影,心中焦急。一挥手,指挥士兵分为几路,满山搜找。顿时漫山遍野火光熊熊,亮如白昼。“殿下!殿下!”呼声响彻夜空。然而找遍了山野,也没有皇太孙。 忽然一阵“吱吱吱吱”的叫声传来,郑和大喜,引颈望去,真是长乐!见了众多火把有些畏惧,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郑和奔过去,一把捞起小猴,问道:“殿下在哪儿?” 长乐吱吱叫着,举起猴爪往前指着,郑和见是下山的路,无暇多想,便往山下奔去。奔到半山腰,长乐指向左侧的山谷,郑和走下几步,低头望去,一眼看见垂在山壁上的绳桥,又问道:“殿下在谷底?还是对面山峰?”长乐猴爪挠了挠猴头,指了指对面大山。 王景弘有些担心:“大人,这山谷深不见底,长乐可信吗?” 郑和不答,伸臂捞起索桥,绳索甚长,有一会儿才拎到尽头。郑和仔细看了看绳头,对王景弘道:“你看这绳上断断续续的血迹是新的,绳头也是刚斩断的。定是殿下自这绳桥上到了对面山峰,又割断了绳子。” 王景弘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便安排队伍迅速整队下山,要绕到对面的山底,再上山救人。 郑和眺望着谷中的浓雾,月光下,一片银白,缥缈虚幻。白雾之后的山峰在夜空中隐隐显着峥嵘的山形,如怪兽蹲踞又如妖魔守望。郑和拉了拉绳索,跳下几步,猛的一蹬峭壁,绳索往谷中荡去! 王景弘惊呼一声扑到山边,只见长长的绳索悠悠荡荡飘向对岸,将尽未尽之时,郑和在云雾中宛似一只大鸟猛然直飞,扑落在峭壁之上。王景弘一跺脚,自忖没有此等功力,转身急急往山下奔去。 郑和扑到山峰的半山腰,双手抓住了一块巨石,身悬半空。定了定神,攀登在峭壁上,踏空穴,扒缝隙,一心往上爬,不敢往下看。自己知道一不小心,便将坠入深壑,不免粉身碎骨。长乐吱吱叫了几声,郑和心中一喜,长舒猿臂,攀住了崖边一棵树枝,提一口气,纵身跃上。 跟着长乐,转过一面山峰,迎面一块长草地。晨曦微露中,朱瞻基侧身而卧,左臂撑地,右手拥着身前的陈状元,神色似是愁苦又似是甜蜜。郑和大喜,轻声道:“殿下!” 朱瞻基蓦地惊醒,抬头见是郑和,面上闪过一丝喜色,随即又恢复了愁眉苦脸。郑和心中一惊,知道太孙和陈状元是把兄弟,难道陈状元? 郑和一步赶上,俯身看向陈状元,血迹斑斑。郑和伸手欲探鼻息,不料皇太孙举臂一挡:“她没死。”语气竟然颇为不快。 郑和不明所以,太孙是自己看他长大,二十多年从没见他这么奇怪。难道是中了瘴毒?仔细打量朱瞻基,头发衣服上都是一层露水,一身锦衣上满是血迹,脸上手上也都血迹斑斑,但是面色如常,并不似中毒的样子。郑和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皇太孙平安,其它天大的事也没关系。 放松了心情再看下去,慢慢看出了端倪。太孙虽然右手拥着陈状元,却是虚空着并未抱实,更加似乎动也不敢动的样子,而神色苦恼中又更多忸怩,尤其见自己望着陈状元,太孙简直是有些脸红。长乐在一旁跳来跳去,吱吱叫了几声。 郑和何等聪明人物,心中惊异,面上不露声色,捡起地上的竹弩,轻声问道:“陈状元这竹弩中得不轻,是殿下拔出的?伤口可都包扎好了?” 郑和本是燕王府的内侍,朱瞻基自出生就常与他一起,二人极为相熟。甚至太孙常觉得对父亲不好说的话,都与郑和说。今晚遇险差点儿送命到罢了,少年人第一次识得“情”字,满心患得患失,忍不住道:“她,她是个女子!”带着哭音,也带着欢喜。 郑和虽料到几分,仍然吃了一惊,望了望瑈璇。昏迷不醒中的陈状元,眉淡口小,哪里有一丝男子汉的形状?再看看地上丢着的一节节白布带,陈状元峰耸峦聚的胸口,郑和心下了然。顿了顿,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太孙,低声道:“景弘带着大队就要上来。” 朱瞻基接过郑和的外衣,轻轻盖在了瑈璇身上,一时之间,竟然无比羡慕这件外衣,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她,而自己,总不得不放开。 郑和凝视着竹弩,却是面色凝重。弩尖乌黑,显然淬有剧毒,这占城国因陀罗补罗城的毒,定然有异中国,华不为不知可能解开? 朱瞻基顺着郑和的目光望向弩尖,渐渐面色发白,与郑和对视一眼,又往瑈璇脸上看去。本就粉堆玉琢的瑈璇,此时受伤失血,一张脸更是雪白,然而眉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蓝点,碧油油的,无比妖异。朱瞻基忽然双臂抄起瑈璇,捧在胸前,便往山下走去。 这座山大约人迹罕至,山上并无道路,蔓藤牵绊荆棘丛生,极是难走。朱瞻基护着胸前,不顾脚下,不一会儿刺啦一声被勾破了锦衣,又不一会儿划破了腿,朱瞻基浑不在意,埋首下山,不时低头看一眼瑈璇。她的脸又是通红滚烫,眉头紧蹙,不时往朱瞻基胸前蜷缩。朱瞻基心中焦急,自责道:“都怪我!她是为了救我!” 郑和劝道:“陈状元吉人天相,定然没事,殿下别紧张,见到华大夫就好了。”想伸手接过瑈璇换一换,朱瞻基却睬也不睬。 行了大约六七里路,仿佛听到人声,郑和心中一喜,唤道:“景弘!”果然是明军的队伍,这么快就到了。王景弘应声而至,身后明军的大队已经披荆斩棘开了一条道路,见了皇太孙的模样吃了一惊也松了口气,急忙抬过担架。朱瞻基却双手捧着,一动不动。 郑和劝道:“担架较平稳,陈状元不会难受。”朱瞻基闻言,才小心翼翼捧着瑈璇轻轻置于担架上。瑈璇似有直觉,忽然缓缓睁开眼睛,金乌初生,金辉遍洒,瑈璇口唇微动:“哥哥”就又闭上了眼睛,再无声息。 朱瞻基心如刀割,急道:“快走!”押着担架疾步下山。郑和却愣在了当地,瑈璇这一下睁眼,象极了她,朝阳中的美目,恰似她夕阳余晖下的双眸。郑和摇了摇头,心中叹息。 华大夫在房中已经有一个时辰,始终无声无息。朱瞻基静静坐在门口,一动不动。郑和劝他先去擦拭下划伤换身衣服,他却恍如不闻。郑和无奈,暗暗担心:倘若这陈状元有些什么,皇太孙怕是也要搭进去了。施家父女也关心地坐在一旁,施二姐不时起身向房中张望。 王景弘悄悄走过来,轻声道:“殿下!大人!抓来的匪徒冥顽得很,还是不肯招。” 郑和皱了皱眉,略一沉吟便道:“下在大牢里,关在一间,叫两个兄弟扮成犯人混在一起。”王景弘赞道:“妙计!”正要去安排,一旁的施进卿笑道:“郑大人!下官想到你牢房中做一回犯人如何?” 王景弘惊讶道:“施大人!”望向郑和。 自昨日太孙出事,施家父女就惶惶不安。在郑和下西洋之前,施家作为三山佛国的国王饱受陈祖义欺凌,甚至施二姐的婚姻前途都堪忧。郑和舰队擒拿陈祖义回金陵法办,更在旧港设宣威司,自己施家做了旧港宣慰使,不但施家得以保全,旧港百姓更是安居乐业。这十三年间,岂止旧港,整个南洋西洋在大明朝廷的统一管理下秩序井然,避过多少战祸。三十个国家朝贡大明,那是真心诚意地悦服感激。 可倘若皇太孙,这个大明皇位的继承人在这出点事,不管是在占城也好在旧港也好,大明朝廷和永乐大帝会怎么做?这一片繁荣和平只怕就此泡汤。这帮匪徒的用心实在歹毒。施进卿作为旧港宣慰使,如何能置身事外?“小大由之,有所不行”,这个时候,也只好用些非常手段了。 郑和与施进卿十几年的交情,明白老施的苦心。确实这次极为凶险,昨日倘不是陈状元替太孙挡了竹弩,下西洋是不要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都不知是否能保。可是老施这么大年纪了,这帮匪徒杀人不眨眼…… 施进卿见郑和犹豫,笑道:“下官没别的长处,这西洋各国几十种番语都知晓一些,这匪徒不知是何来历,总要听得懂才探得到消息。” 朱瞻基一直魂不守舍,这时偶然听了几句,插口道:“陈状元听出他们说的是京语,这帮人应该是交趾来的。” 施进卿愣了愣,心中思索,交趾?是为的什么?口中笑道:“下官颇懂交趾京语,只要他们交谈,定能探知一二。” 郑和听了,再无犹豫,拱手道:“如此有劳老大人。”王景弘满脸钦佩,带着施进卿下去安排,施二姐跟去帮忙了。 这时华太医走了出来,朱瞻基连忙问道:“如何?”见华不为面无喜色,不由心中忐忑。 华太医沉吟道:“殿下弩伤救治及时,陈状元性命暂无妨碍。只是这弩上的毒,下官无能,却辨不出是何毒物,甚至又不是毒,是蛊也不一定。下官已尽力祛除,可是,怕是会有妨碍。” 朱瞻基颤声问道:“什么样的妨碍?”郑和连连对华不为使颜色, 华不为明白郑和是不想让太孙担心,可是医者仁心,却不能胡言乱语骗人,缓缓道:“下官委实不知,探明尚需时日,下官先与昨日荣大人等的瘴毒比对比对。”十三名锦衣卫,瘴毒死了七个,荣冬侥幸逃得性命,却也还没醒。 朱瞻基面色铁青,道:“郑大人,那些抓到的匪徒,好好审一审!” 郑和躬身道:“是。不过硬逼匪徒不一定说实话,如今施大人化妆成囚犯去探消息,微臣再去叮嘱几句,务必探得这毒的解法。”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一跺脚,进了房内。 郑和心中暗叹,又问了华不为几句。然而这毒大约是安南一带所产,华不为太医世家,世上疑难杂症可说是无一不可治,又随郑和下过几次西洋,见多识广,连荣冬的瘴毒也好不迟疑的便拿出了疗法。偏生这弩上的毒,却是生平所未见。 华不为歉然道:“下官才识学浅,实没见过此等毒物。自当再多做研究。”停了停又道:“郑大人,这陈状元的身份,殿下和大人都是知道的了?下官该如何” 郑和一听也是头大。身为太医,治病中自然一眼看出了陈状元是女子,可这事,却如何是好?郑和想了想道:“华太医请勿声张,待我问明殿下再作行止。”华不为点点头,拿着那根竹弩去了。 郑和踱进房内,朱瞻基正坐在榻沿,痴痴凝视着昏睡的陈状元,目光中爱怜横溢。瑈璇眉间的蓝点易发妖异,隐隐闪着蓝光。 郑和心中发愁,陈状元这毒能救吗?倘如救不活,皇太孙看这样子也是不想活了。可即使救活了,状元翰林变成了美娇娘,又如何对皇帝交代?永乐大帝,会看在孙子份上,饶她这欺君之罪吗? 第35章 上巳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论语》中孔子弟子曾晰说的,是他的志向,也是暮春时节踏青春浴的欢乐场景。 三月三的上巳节,是祓禊(音FuXi)沐浴日,也是女儿节。古时的习俗,要祓禊即在河中沐浴或泡温泉,祛除不祥不洁;要摘香草芍兰之类互赠;要临水饮宴或者曲水流觞。最普遍的,是游春踏青。 白烟玉与甘棠并肩行在凤凰山脚,春光明媚花红柳绿,游人如帜。白烟玉依旧一袭白衣,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明艳照人;甘棠也特意换下朝服,着了一身宝蓝锦袍,沉毅挺拔。一对璧人走在人群中甚是显眼,吸引无数目光。 一个卖花女跳到甘棠面前,捧上一束兰花,笑道:“这位公子,买束花送夫人吧?尊夫人这么美,正好配这兰花啊!” 白烟玉红了脸,嗫嚅道:“我不是,我们不是。。”甘棠已经笑着摸出铜钱接过了兰花,卖花女喜笑颜开:“谢谢公子夫人!祝二位恩爱到老!”说着跑远了。 甘棠将兰花递在白烟玉手中,笑道:“难得见到兰花,雅得紧!”这大半年来,以照顾陈宅为由,经常出入陈府,也常常见到白烟玉。虽然心底骂了自己千万遍没出息,可想到白烟玉的面容,双脚不听话地又迈步到了陈府。虽然大多只是见一面,说几句家常,然而那种喜悦满足感,无可替代。 白烟玉捧着兰花,阵阵幽香扑鼻而来,心中怔仲不安。这大半年,亏了甘棠,里里外外都安排得妥当,还时常来陪自己说话聊天弹琴下棋。而自己,不知自何时起,开始盼望与他见面,开始享受与他一起的时光,开始不舍得他离开。甚至,开始想念他。 白烟玉并不是不经世事的清纯少女,教坊混迹多年,看惯了世间薄幸男子,从不期待自己这一生还会有真挚的男欢女爱。能自教坊脱籍,能在瑈璇家里有个窝,白烟玉已经是谢天谢地,并不敢再有奢望。 可是甘棠…… 那么些美好的时光啊! 白烟玉偷偷侧脸望了一眼甘棠,正巧甘棠也在悄悄注视,两人目光相触,都是赶紧匆匆避开。白烟玉羞涩难当,甘棠面红过耳,心慌意乱的同时,心底又都有一丝甜蜜。 上山的道路有些陡峭,二人却浑然不觉,两颗心飘飘荡荡,脚步轻飘飘地登上了凤凰山顶。转过最后一截弯道,顿时豁然开朗。放眼望去,金陵古城的风光尽收眼底。远处的紫金山参差如画,郁郁葱葱之前,皇宫栋宇嵯峨檐楹高迥。琉璃顶辉煌耀眼。二人默默望着这壮观的景象,心旷神怡。 良久,甘棠清了清嗓子,指着远处的城墙道:“那就是应天府的城墙,自凤凰台这里看到的是聚宝门至三山门一段。” 白烟玉眺望着风景,渐渐恢复了平静。问道:“诗仙李白当日吟诵凤凰台,是‘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停了停,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甘棠连忙接着道:“三山半落青山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白烟玉见他急急忙忙一口气吟完,不由笑:“你慢点儿,别呛着。”知道甘棠待自己紧张,心中也自感动,又问道:“那怎么这里看不见长江,也看不见白鹭洲呢?” 甘棠见白烟玉关心自己,心神飘荡,一时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答道:“李白所在的唐朝时,金陵古城是江南重镇,但是规模还不大。凤台山这里原是一片荒凉,山顶地势高亢,登临便可见‘大江前绕,鹭洲中分’。” 说着说着渐渐平静,“五代十国时杨吴筑城,凤凰山的山势被切断,凤凰台被围在了城内,但当时仍是前临城墉,后俯淮水。直到我大明,太祖筑起这举世无双的应天府城墙,城垣高崇,便挡住了长江和白鹭洲。” 甘棠正说着,脚下无意踏中了几根断枝,“咔啦”响了几响。树梢两只大鸟惊起,掠过白色的云朵,振翅而去。 白烟玉仰望碧空,飞鸟盘旋,喃喃道:“瑈璇在就好了。定能唤这些鸟儿翔集山上,还可音声相和。” 甘棠一怔,见白烟玉象是自言自语,说得极其自然。既不觉得在自己面前不能提瑈璇,说到瑈璇也不因与自己一起略显愧意,一派光明磊落。反而是自己,想到瑈璇,心中不安。瑈璇是朋友是兄弟,白烟玉是他的妻子,朋友妻不可戏,如何能再有非份之想? 可是,又如何能,不去想这个魂牵梦萦的人儿? 甘棠暗暗叹一口气,心中又骂了自己无数遍。 二人走到一处溪水边,刚落过几场春雨,水流颇湍急。上巳节的风俗,今日都要春沐祛邪,不少游人在溪水中浣足泼水,男女老幼不少人,嬉闹玩耍,笑声响彻山谷。 甘棠笑道:“要不下水试试?也算过个节?” 白烟玉走了半日,已经有些出汗,见溪水清澈见底,不禁有些心动,当众脱袜浣足是不敢,洗洗手擦把脸总可以。于是自袖中取出丝帕,往溪水中走去。 没想到坡道滑溜,白烟玉一个趔趄就要摔倒。甘棠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左手扶在了白烟玉的腰间,右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白烟玉惊魂未定,怔怔望向甘棠,甘棠微微一笑:“雨后路滑,我扶着你吧。”目光掠过白烟玉的手臂,滑倒时袖子散开了,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臂,丰润柔腻。 甘棠不敢多看,便想移开目光。可是,可是手臂上一颗殷红的砂痣在一片雪白中耀眼夺目,甘棠一呆。白烟玉察觉到,手臂连甩,急急整好了衣袖,转身便行。 甘棠定定神,连忙跟随在后,二人都不说话,只听到身旁游人的欢声笑语不绝,白烟玉娇喘细细。 那是守宫砂?甘棠曾在翰林院,知道教坊司为方便管理,教坊中的女乐都在幼时便种下守宫砂,之后每月检查,严防失身。特别是祭祀大典前,更要确保女乐是处子。可是白烟玉,怎么会?她做陈夫人那么久了…… 甘棠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山风习习,白烟玉的气息随风飘来,幽香阵阵。难怪古人说“香汗”,她真的是连汗都是馥郁芬芳。 又走了截山路,一间竹亭掩映在林木之间,茶幌高挑在亭檐上。甘棠笑道:“歇歇脚,喝杯茶吧?”说着拂净竹凳,让白烟玉先坐下。倒好茶水,又去亭中找到净水浸湿了自己的棉帕,递给白烟玉道:“擦擦汗,干净的。” 白烟玉有些脸红,沉默着接过。这是甘棠的帕子,和他的人一样,方方正正。 甘棠找着话说:“想不到这村野林间,茶倒不错。是才下的新茶。”白烟玉不置可否,低头抿着茶,面颊渐渐两朵红云。 忽然一声惊喜的呼唤:“少爷!” 甘棠抬眼一看,立刻头大。是徐照陪着母亲和几位女眷,环佩叮当香风拂面,花花绿绿一堆人。甘棠急忙上前一一行礼问候,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招呼完毕。回头不安地望一眼白烟玉,她虽站起了身,可是含笑低头,显然无意结识这一群阔太太。 韩夫人早就知道宝贝儿子钟情奇芳阁的一位白姑娘,初时只当少年人一时情迷,没想到三四年过去,儿子不肯娶亲,说到亲事就翻脸。韩夫人心中焦急,打听下来,那位白姑娘却已被赐婚给了陈状元。然而与儿子提亲,依旧听都不听。 今日上巳节,一早就人影不见,这凤凰山上碰见,居然有一位女伴!山风拂过,白烟玉衣袂飘飘,袅娜的白色身影在苍翠的林中恍如仙子。韩夫人暗暗打量,不由得眉头紧皱。 这女子,分明是已婚媳妇的打扮。 甘棠见母亲面色不善,忙笑道:“母亲,您这是要歇歇脚?我们先走了啊。”韩夫人听到“我们”两字,不由哼了一声,冷冷道:“那是朋友?怎么不介绍一下?”甘棠无奈,冲白烟玉笑道:“这是家母。”对着母亲却犯了难,半天说道:“这是陈状元夫人。”这样说出口,心如刀绞。是,她其实是陈夫人。 白烟玉并不抬头,裣衽一礼,短短含笑叫了声:“韩夫人”,也并不多言。韩夫人心中有气,故意加重了语气:“陈夫人,久仰!” 身旁的几位阔太太都有些好奇,甘棠眼见她们要开口,连忙躬身行礼,急急道:“孩儿先告退了。”领着白烟玉便走。 白烟玉淡淡走开,白玉似的面庞微微红晕,却并不多礼。走出几步,听到身后韩夫人愤愤的声音:“烟花女子,不知自重!”几个阔太附和着:“那就是原来奇芳阁的?果然是教坊出来的,可真妖媚。” 白烟玉一怔,低了头,疾步下山,飘摇的身影如风拂柳絮。甘棠心中叫苦,大步随在一旁。一棵棵树木掠过耳边,竟有些风声呼呼。 到得山脚,转出山道,灵霚正候在车边。白烟玉垂首道:“今日有劳韩公子,这就请回吧。”甘棠见她面色淡淡不见喜怒,但是双手扭着衣角绞个不停,显然也是心中不宁。心中歉疚,惶然道:“对不起,家母,家母……” 白烟玉淡淡一笑,笑得有些苦涩:“别说了。是我自己不好。”本来已经嫁了人,真也好,假也好,自己总是“陈夫人”了,是不该再和甘棠在一起。 望着甘棠,轻轻道:“韩公子保重!” 白烟玉放下车帘,便欲就此别过。甘棠大急,知道她这么说是不准备再见自己,急着想弥补几句,可是说什么呢? 车轮滚滚,马车缓缓往陈府驶去;甘棠身不由己,策马紧随在后。自己也知道这样近似无赖,只会让白烟玉更瞧不起自己,可是要转身走开,却无论如何做不到。车帘紧闭,甚至也不知道她看见自己没有?可是就这么跟着,感觉到她在前方,竟然也觉得是种幸福! 甘棠绝望地想哭。 凤凰山距陈府不远,没多久车马进了乌衣巷。甘棠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一个紫衣少年伫立巷中,负手望天,神情萧索;身旁一群小太监簇拥着海寿,捧着黄色的圣旨。两拨人显然不是一道的,但互相又似有些关联。 甘棠跳下马,来到朱瞻壑面前,躬身行礼:“小王爷!”又招呼海寿:“伴伴辛苦。” 朱瞻壑一动不动,双目空洞地仍然望着天空,半晌道:“他死了,死了!” 甘棠呆住,望向海寿,海寿面似不忍,缓缓说道:“陈状元在占城国 因陀罗补罗城遇敌殉国,请陈夫人接旨吧。” “姑娘!姑娘!”,灵霚惶急的叫声自车厢中传来。甘棠一个箭步赶上,撩开车帘,白烟玉昏倒在车中。甘棠伸手欲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果然是,不见须眉回江南。 陈琙,殉国了! 第36章 往事 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 黄中只觉得奇怪。 说是有紧急军情,让自己这个堂堂交趾副都指挥使,亲自率兵匆匆赶往占城国;大军五千,兵种齐全。到了因陀罗补罗城,见驿馆戒备森严,护卫军队也足有三千人。这样加起来八千人的队伍,以明军的精良装备,灭占城国都够了。而西洋一带大明威震四方,更不会有人来老虎头上捋须。 什么人,要如此大的阵仗? 直到两天后,郑和与两名锦衣卫领着拜见,黄中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皇太孙!这可非同小可,皇帝对这宝贝孙子的宠爱天下闻名,大明的皇位继承人,难怪要如此严加保护。 只是,皇太孙去交趾做什么?那一片蛮荒之地,除了野蛮人还是野蛮人。 自交趾布政使司设立后,每次的官员派遣,朝廷都头疼。原因很简单,没人愿意去。物质生活艰苦,娱乐生活贫乏也罢了;还有瘴疠,水土不服这些严重影响身体健康的大问题。 品级上讲起来,交趾布政使司是行省级,不亚于六部侍郎。可是中央官员们宁可做个六部小小的主事,甚至外派个苏州知府或扬州盐道,也不愿作这正三品的交趾布政使。朝廷无法,只好抓着犯了错的官员,贬谪交趾;比如大才子解缙就在交趾做了三年布政使司参议。或者就近广西广东云南三省就近派遣,中央考核根本做不到。而中下级官员,则更是鱼龙混杂,是个肯去的人就能去。 这样一个鬼见愁的地方,为什么皇太孙要去呢?而且这么急,新年都要赶路? 黄中疑惑着,大部队开拔出发了。将近岁末,因陀罗补罗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货,道上满是各式商贩,颇有些拥挤。驿馆门口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厚厚的帷幕拉得严严实实,皇太孙愁容不展地骑马守在车旁。 郑和送出老远,殷殷话别良久,皇太孙似乎心不在焉,随意挥挥手就纵马上了大道。郑和无奈地叹口气,抓着黄中又仔细叮嘱一番。 黄中知道郑和要继续下西洋,所以才安排交趾军队过来护驾。看郑和那小心的样子,是恨不得亲自留下来陪太孙,可是大张旗鼓的下西洋,近三万人等着,其中还有那么多外国使节,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黄中忽然明白,这一趟,委实担子不轻:扛的不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还有郑和与占城交趾的前途命运。 马车走得不快,一日只行了四十多里,傍晚到了占洞城。城市小得可怜,只有一间小客栈。黄中见太孙亲自下马到车边,捧了个人儿进了客栈,依旧盖得严实,看不出是什么人物。翌日一早,又亲自捧回了车上。而随行在侧的使女,竟然是旧港宣慰使的女儿施二姐,更有一只小猴子在车上跳来跳去,不时“吱吱吱吱”叫几声。 黄中实在好奇,这车中,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样走了十来天,出了古垒洲,也就是出占城国进交趾境了,黄中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明知道占城国是个小藩属国,一向太平,可到底担心。如今进交趾便意味着进大明境,沿途衙门军队都会听从调遣,无疑更加安全。仰首望去,似乎天空都蓝了许多。岁末在中原,应是雪花飘飘的冬季,可这极南之地,依旧炎热如夏。 又走了四五日,马车的帷幕终于掀开,车中人坐到了车窗口。黄中远远望去,似乎是位少女,瘦小纤细,浅浅丁香色的衣衫。太孙依旧策马在车旁,不时侧头与少女说几句,笑容满面。 黄中不敢多看,只是太孙心情转好,整个队伍都似轻松了许多。难道劳师动众,这八千人的队伍千里跋涉去交趾,只是为了这少女? 这日已是腊月二十五,队伍到了清化府。大明设交趾布政使司后,共下设十五个府,包括交州府,北江府,谅江府,建平府等。这清化府位于交趾的中北部,踞交趾的都城昇龙城相距不远。 进了府城,黄中见太孙并不下马,那个锦衣卫镇抚荣夏匆匆进了知府衙。没多久,出来一行人,看服饰是本地知府,毕恭毕敬地拜见皇太孙。皇太孙似乎很是着急,急急忙忙说了几句,一挥手,知府带路,大队又往前行去。黄中心中不解,指挥着大队紧随其后。 行出大约有二十多里,到了一个小县城,城门甚为简陋,就是一个土堆而已。黄中望去,草草写着“俄乐县”三个小字,枉黄中在交趾呆了近十年,这个名字听都没听说过。皇太孙却似是精神一振,策马便往县衙急驰。荣冬带着大队锦衣卫连忙跟上,一边吩咐黄中:“黄将军!照看好马车!” 黄中不敢怠慢,打马冲到马车之旁,又挥手招呼手下兵马迅速跟上,簇拥着马车缓缓前行。 车窗正开着,那少女斜倚窗口,静静望着窗外风景。见黄中行在车旁,轻声道:“有劳将军。”声音清脆悦耳,却是中气不足有气没力,弱弱地飘在窗口。 黄中一听,便知这少女生病或是受伤,不由得侧头望去。只见这少女依旧是一袭浅浅丁香锦衣,整个人似白玉雕成,雪白柔腻。可是眉间一朵蓝光,妖异异常。 黄中惊道:“你,你这是安南的蓝山蛊……”在交趾十年,黄中倒不是毫无见识,一见这蓝光,便叫出了名字。 少女有些惊讶,轻轻地道:“将军好见识。是蓝山蛊。” 黄中叹道:“这蓝山蛊,是安南陈朝王室自古不传之密,即是朝中相国甚至驸马,也是绝不得知。姑娘却如何中了这蛊?安南陈朝早已无人,恐怕,恐怕……” 这少女,便是陈琙陈瑈璇了。占城国中为救朱瞻基挡了竹弩,没想到弩上有毒,太医华不为竟不能识。旧港宣威使施进卿甘冒奇险,扮为囚犯混入匪徒的牢房,匪徒们没料到囚犯中竟然有人能懂京语,小声交谈商议之中,竟然真的让施进卿探出了这帮匪徒的秘密。 原来,这些匪徒是胡朝的余孽。为首的胡汉莽,便是胡朝篡位国王胡一元的远房侄子,胡朝第二任个国王胡汉苍的堂弟。英国公张辅抓了胡朝的满朝文武,这胡汉莽却音在家乡侥幸逃脱。这十年来一直蓄谋重建胡朝,至少也要报这亡国之恨。 皇太孙的行踪本是机密,然而阮光耀自长乐返交趾,不知如何却泄露了消息。胡汉莽发现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抓到皇太孙,和大明朝廷岂非有了谈判的资本?能就此复国也说不定。当下便筹划了这埋伏占城国,守株待太孙的行动。 可惜一帮锦衣卫固然奋不顾身,连小状元也临危不惧,长乐小猴子更是找到条神奇道路,竟然连太孙伤都没伤着。反而是胡朝这最后一点势力,就此又被送入了大明朝廷待审。 而这蓝山蛊,是陈朝王室不传之密。传说是陈景与昭圣公主两情相悦时造就,本是情浓时随意謔语,无非是仿照大宋“倘若变心天打雷劈”改为“倘若变心蛊虫噬我”之类。陈景能让公主下嫁,能让她甘愿让出王位,能让她将李朝同意改为陈朝,自然有远高于常人的情商智商。这别出心裁的蓝山蛊,大约只不过是众多示爱方法之一。 施进卿偷听到陈状元中的竟然是这传说中的蓝山蛊,暗暗心惊:这却如何解救?胡朝王位本是篡夺得来,恐怕就学得不周全。果然这胡汉莽甚至胡汉苍都不会解救之法,只想着先下蛊拿了太孙要挟。施进卿忍耐着,又听了两日,才听到了解法。 陈景与昭圣公主两人一是举人,一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下蛊。这蓝山蛊,却是陈景学自蓝山黎氏。如今陈氏王室是无人了,黎家呢? 郑和听到施进卿这冒着生命危险探听回的情报,又惊又怒,当下把十几个匪徒照例捆了送回京城交朝廷发落,一边查找蓝山黎氏。最后高兴地发现蓝山黎氏不但健在,还很兴旺,如今的黎家族长黎利,便在清化府俄乐县,官居巡校(大约相当于现在的警察局长)。 在皇太孙和郑和眼里,这点儿官职当然不值一提,但是不由得都松了口气。做官便是顺化朝廷,当然得服从上级;这蓝山蛊的解法,应能拿到。担心的是,近两百年了,黎家这蓝山蛊,有无失传? 朱瞻基惊喜交集,当即决定亲自带瑈璇去找黎氏。又与郑和商议良久,瑈璇这女扮男装不可能让她再扮下去,索性和元恺等几名遇难的锦衣卫一起,报了遇敌殉国。 瑈璇外伤渐好,这蓝山蛊却盘旋在眉间,外表妖异之外,整个人软绵无力,时清醒时昏迷。醒了得知朱瞻基将自己报了殉国,不由恼怒:这白烟玉和母亲还不得哭死?还有蒯祥蒯伯,大男人也会哭啊! 朱瞻基再三解释,瑈璇也明白如不趁这个机会脱身,早晚会被治个欺君,白烟玉和母亲想哭死都不成,得换斩首死了。 果然消息传到京师,白烟玉林丝与蒯富蒯祥父子悲痛欲绝,然而朱瞻壑居然也伤心不已,却非瑈璇所料也非所愿了。 可是,可是南北榜案尚未翻案,父亲和那些南方人尚未昭雪;我从此,倒要闺门不出了?这二十年白混了? 瑈璇想想,实在郁闷。朱瞻基明白瑈璇的心事,本就对南北榜案不赞成,便对瑈璇保证,一定尽力翻案。瑈璇无奈之下,也只好如此了。 第一次以女儿身露面,瑈璇连梳辫子都不会,衣服也是亏了施二姐教了半天才重重叠叠穿上。见朱瞻基进来看到自己女儿模样时,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瑈璇羞红了脸。 而身体虚弱无力,只能卧在车上,这女人走路的功夫,大小姐的言行举止,只好以后慢慢再学了。 瑈璇对这蓝山蛊恨极,不是受伤那样痛,又不是即刻致命,却治得自己动弹不得像个废人。这时听到黄中认出蓝山蛊,不由气道:“如何中的?当然是给人害的了!是那些胡朝的余党。”本说得气愤愤地,可语声柔弱无力,听起来倒似娇嗔。 黄中一震:“胡朝余党?” 十年前,护送陈天平回安南,五千大明兵马,一路畅行。过了富良江的北站,忽然大雨如注,大队正在山路上,林深叶茂,也淋得湿透。陈天平虽然是王室后人,儒雅温和,待自己甚是客气,与大明使臣大理寺卿薛岩最是投缘,常常与薛岩聊起回到安南重建陈朝,该当如何如何。对安南的未来,踌躇满志。偶尔说到永乐大帝,更是感激钦佩到拜服。自己那时还年轻,也常被他们说得热血沸腾。 可是大雨的林中,那江上窄窄的木桥……先锋部队和陈天平薛岩刚过了桥,杀声四起,桥被砍断,眼睁睁看着他们倒在血泊之中,乱刀之下! 十万人!胡朝埋伏了十万人! 往事历历,十多年前的景象一下子都浮现在眼前。陈天平儒雅的笑容,薛岩惊愕的表情,二人浑身是血,瓢泼大雨也冲不净淋淋血迹。依稀听到薛岩的喊声:“吾乃大明使臣!”陈天平呼道:“尔等胆敢谋逆?”先锋队士兵的惊叫。然而这一切都迅速消散,淹没在刀声雨声之中。 纵马向前,富良江水深没颈,大雨中南岸飞出的箭更似堵箭墙,挡住了自己和队伍。士兵们鼓噪大喊,都要冲上去救人,可是,可是没等浮桥搭好,对岸的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狼藉的遗物,满地的鲜血! 雨落如注,冲刷着鲜血,冲刷着自己满脸的泪水。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黄中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 瑈璇熟悉历史,知道黄中便是十年前护送陈天平的大将,当时任广西左副将军都督佥事。见黄中面色悲愤,轻声道:“是胡朝胡汉苍的远房堂弟,叫胡汉莽。已经抓到,送往京师了。” 黄中咬牙道:“又给这贼子逃得性命!” 胡朝如此欺骗大明,假意说还王位与陈天平,却埋伏重兵杀害陈天平与大明使臣护送部队。永乐大帝抓到胡氏父子后,却并没有问死罪,一直羁押在京城。胡一元的长子胡元成后来还参与了大明火器的研制,成为一代火器高手,在兵部官至侍郎。这也算是永乐帝外交政策上宽容的体现吧? 黄中心中痛悔自责,这十年,怎么就没发现这胡汉莽?怎么又会出来害人而且是害皇太孙? 瑈璇想要出言安慰,却一阵气闷,软软地要倒。身旁的施二姐连忙扶住,对黄中说道:“黄将军,这胡朝贼子毫无信义又狡猾奸诈,将军别再多想了。” 黄中默然不语,却下了决心要再把这胡朝旧地都再翻找一遍。要是再来个胡汉苍莽什么,可真是笑话了。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县衙前,说是县衙,也就是几件土屋。黄中指挥着车马停在门口,就听到荣夏冷冷的声音:“这么明显的冤案,你蔡知府是看不出?还是别有情由?要不要我锦衣卫帮你查一查?” 接着是蔡知府颤抖地回答:“下官知罪,下官知罪!这就把黎利放了,下官这就去!” 瑈璇心中疑惑,这个黎氏族长,被抓了? 第37章 偷生 “氾氾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躯。” ******************** 俄化县的牢房,并不像牢房。 高峻的石山上,茂密的热带丛林掩映着一个小小的山洞口。几名狱卒持刀守在洞外,散漫着或坐或立,并不肃整。一只巨犬卧在洞口,倒是目光炯炯,不时警惕地竖起耳朵。 穿过长长的甬道,视线抖然散开,是一间阔大的山洞。墙壁上点着几只松油火把,哔哔啵啵不时爆裂几声,照得洞中明灭不定。昏暗摇曳的火光中,可以看到地上挤满了人,男人。 老幼都有,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有气没力地坐着躺着,也没什么人说话。整个山洞里弥漫着难闻的臭味,混杂着汗骚,便溺,血腥,各种你能想到的腌臜之物的气息。充溢在这洞中的,便如同这臭味,是绝望是死亡。 黎利在这里,已经呆了五十七天。 三十三岁的黎利,正当盛年,相貌堂堂智勇双全。黎家更是蓝山乡当仁不让的第一豪族,远近亲戚算上要有千余人。自祖先定居在蓝山乡,世代都是一方君长,陈朝时屡出高官。到胡朝篡位,为了避祸韬光养晦,便不轻易出乡。 待到大明设交趾,招募官员,县臣找到黎族,威逼利诱,黎利无奈做了这不如芝麻大的俄化县巡检。想着虽然邑邑不得志,好歹保全了黎氏一族。黎利忍气吞声,敷衍县臣县令各个上级,只求全族太平。所谓突梯滑稽,如脂如韦;氾氾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躯。黎利觉得自己谦卑之极,愿望也卑微之极。 然而这一点卑微的愿望,竟然也不能实现。 前面说过,交趾的地方官,大都是广西广东云南直接调来,标准是稍微识点字,肯去即可;未经科举,也没有吏部考核。这些人明知这样的仕途不会有回中央高升的前景,仍然不畏荒蛮,冒着瘴疠的风险到交趾,图什么呢?一个字,“财”。 如何发财呢?自然是搜刮当地百姓,特别是有钱的百姓。黎家作为蓝山乡的第一富户,首当其冲,自县令到知府都盯上了黎家,各种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日日都有。黎利一个巡检,无法抵抗,想着财去人安乐,便倾其所有天天交这些盘剥,不想反倒被认为财大气粗不在乎,压榨得更狠。几年下来,黎家也终于见了底,连原来祖上的田地山林也卖光了。这些人犹不餍足,想方设法地再要刮一点。 黎利有一把祖传的宝剑,代代传下,不仅是把利器,剑柄剑鞘上镶满了各种珍奇宝石,珍贵异常。更传宝剑中藏有个天大的秘密,解开了这个秘密就有无尽的宝藏。黎利无意寻宝,收得甚紧,然而不知怎么还是让县令知道了,倒也干脆,直接开口索要。黎利因这是祖传宝物不肯在自己手上断送,推搪求恳,用尽心力,甚至不惜卖宅子将所得相替,县令却反而因此料定宝剑中必有宝藏,于黎利公事上寻个差错,将黎利抓进了大牢。 黎利两个儿子尚小,妻子范氏惊慌失措,架不住县令威逼哄骗,将藏在家中隐秘之地的宝剑献出,却并没有换回丈夫的自由。黎族人多,当众人寻到县衙,事情闹到清化府,结果不但宝剑到了蔡知府手上,黎利更被污上有杀人嫌疑,竟然连性命也要不保。 黎利坐在肮脏的地上,望着石壁上跳动的火光,神思恍惚。 仿佛身在一场噩梦之中,却不知如何能醒。十年,这噩梦已经做了十年。 自安南变为交趾,自大明的这些豺狼一样的贪官污吏进了家乡,这噩梦就已开始。黎利回想在这十年目睹的桩桩冤案,直接间接送进大牢的多少安南百姓,心中一阵阵痛悔。本以为委屈能够求全,却忘了豺狼本性最是欺软怕硬,岂会因餍足?自己一死不足惜,妻子儿女会落得如何?全族老小又将何等悲惨? 忽然“汪汪”几声狗叫,又迅速被狱卒喝止。脚步杂沓,一群人大步奔了进来。一个狱卒高叫:“黎利!起来!” 黎利转头望去,狱卒后面跟的竟然是蔡知府。而人群簇拥的,一个高高瘦瘦的锦衣皇家卫士,神态冷冷,飞鱼服的銮带上别着绣春刀。 难道,难道竟是传说中的锦衣卫?黎利呆呆望着,疑心自己真的是在做梦。 “黎利!站起来!黎利!”狱卒乍进山洞,尚未适应昏暗的光线,拥挤的人堆中一时找不到黎利,只好恶狠狠地又叫了几声。蔡知府却在此时看到了黎利,喜道:“在这儿!”,左插一脚右晃一步,艰难地穿过人群,一把抓住,几个狱卒一拥而上,架起黎利,便往洞外拖去。 一阵灼目的阳光,刺得黎利瞬时闭上了双眼,良久缓缓睁开,山上草木依旧,景物恍然。黎利贪婪地深深吸了口带着花草芬芳的空气,良久缓缓吐出。这噩梦,是醒了吗? 高瘦的锦衣卫不声不响地静静等了一会儿,见黎利似乎恢复了神智,才道:“走吧!” 一行人下山上了车马,不久就到了县衙。黎利老远地就觉得不对劲,平日人影稀疏的衙门今日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是衣甲鲜明的官军队伍。高瘦锦衣卫摆了摆手,竟然让蔡知府等在原地,只带自己进了屋内。 黎利心中大惑不解,简陋的县衙堂中,居中坐着位青年,琥珀锦衣,高大轩昂,面上虽然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却是一股铺天盖地的霸气扑面而来。东首立着位清癯的中年人,西侧也是位锦衣卫,不过微微发福,满面含笑。高瘦锦衣卫进了堂内便躬身道:“人带来了。” 青年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侧头示意,中年人便含笑道:“你便是黎利?” 黎利点点头,不说话。 中年人接着道:“老夫姓华,是位大夫。研习医术多年,有一疑问始终不解。不知黎巡检可听说过‘蓝山蛊’?” 黎利一震,抬眼看向华大夫,又望了望锦衣青年,两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自己回答,屏气凝神,显然这事极为重要。寂静中,时间份外漫长,良久黎利才答道:“蓝山蛊是我黎氏祖先发明,由八十九种蛇虫混交而成。下蛊可以经食物饮水,篾片石块,拍花扎针甚至纸人木偶,千奇百怪防不胜防。中蛊者立时绵软无力,时昏时醒。蓝色蛊虫或居于眉心,或居于胸口,或至于脚掌,吸食主人精神,颜色日深。待得深至玄色,蛊虫所在之处剧痛难忍,终于爆裂而死。” 华大夫倒吸一口气:“那要如何能解?” 黎利叹口气道:“小的祖上原有解治之法,可惜时间太久,已经失传了。” 锦衣青年当然就是朱瞻基,一动不动听了半天,待听到这一句,犹如当头一棒,半晌说不出话来。 华大夫沉吟问道:“失传了?黎巡检可否回想回想,祖上有无何方法?” 黎利摇了摇头,道:“制这蓝山蛊,共有八十九种蛇虫,强弱次次有别,故每次结果都不一样,无法参照别种蛊制定统一解法。即使勉强一试,稍有差错反而提前害了中蛊人性命。” 华大夫不死心,又问道:“难道一点线索没有?” 黎利低头沉思,几个人紧张地注视着他。荣冬插口笑道:“黎巡检,这蓝山蛊只要你能解,你有什么心愿,吾等自然帮你办到。”面上还是笑眯眯地:“我们锦衣卫的能耐,黎巡检大概听说过。” 黎利笑了笑:“小的想来想去,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荣夏皱了皱眉,冷冷地道:“去牢房之前,我们已经看出了你这是遭人诬陷的冤案,蔡知府我已训斥过,不会再找你麻烦,你的宅子会还给你。” 黎利怔了怔,笑道:“除非有我那把祖传的宝剑。祖上传言中间藏着一个秘密,小的参详多年,说不定便是蓝山蛊的解蛊之法。大人如能将宝剑归还,大家一起研究,当有很大可能。” 华大夫愕然问道:“你祖传的宝剑不在你手上?谁抢去了?”未等黎利答言,荣夏已经将蔡知府拎进了堂内,冷冷喝道:“宝剑在哪儿?你这狗官贪得无厌,百姓的东西都当是自己的?” 蔡知府抖成一团,连连磕头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本来准备贡给 昇龙城里的马琪马大人,没想到进了昇龙城,下官一个失手,掉落在绿水湖中,打捞很久也没捞着。” 荣夏望向太孙:“属下这就带人去捞吧?”说着拎起了蔡知府:“狗官带路!” 朱瞻基颔首道:“好,你们快马先去,我们随后就到。”侧头对黎利道:“黎巡检,清化府吏治如此荒唐,百姓想必受了不少苦。吾到了昇龙城便安排整顿,希望早日还百姓安宁。” 黎利躬身道:“多谢大人。小的这就随去捞取宝剑,但愿早日发现解蛊之法。”说着一行人先去了。 朱瞻基叹口气,看看华不为,走到了大车旁。瑈璇软软地躺在施二姐怀中,昏睡不醒。眉头紧皱着,眉心的蓝点愈加明显了。守在车旁的黄中轻声道:“殿下,姑娘刚才昏睡着一连说了几声‘痛’,这蛊大约是在发作了。” 朱瞻基怔了怔,不说话,凝视着瑈璇好一会儿,黯然挥挥手道:“走吧!去昇龙城!” 第38章 还剑 “御之有道,可以见安;守之无法,不免再变” ******************** 昇龙城(今河内)距离蓝山并不远。 因为担心瑈璇伤势,马车不敢跑快,一行人还是走了三天。这日傍晚,缓缓驶入了城内。交趾三大最高长官布政使吕毅,按察使黄福,都指挥使马琪齐齐迎接,好一阵行礼寒暄不绝。黄中暗暗松了口气,自己这番任务,总算平安完成了。 昇龙城位于红河与墩河交汇处,红河三角州的西北部。公元599年建成,时称紫城。后来有过宋平,罗城,大罗城等几个名字。到李朝李太祖李公蕴时成为安南都城(公元1010年),因他梦见金龙由城中升腾如云,当然视为吉兆,改名为昇龙城,距此时已有三百多年。后来历代安南王朝一直定京于此,直到1831年阮朝定都顺化,这里改名河内,取意于环在红河大堤内。 刚进城,一阵清凉的微风扑面出来,包含湿润的水汽。昏睡中的瑈璇忽然睁开了眼睛,喃喃问道:“我们回到江南了?”见施二姐摇头,瑈璇有些失望,半天似乎清醒过来,撑起身体,望向窗外。 策马车旁的朱瞻基笑道:“这是大罗城最大的湖,名字也叫西湖。据说是当年天宫中的仙女在云中梳妆时,宝镜不小心失手落下,一半落到了杭州,一半落到了这里。” 瑈璇有气没力地“咭”一声笑出来:“安南为国时短,所有政治经济制度无一不学中国,基本就是个中国的微缩版,这湖名也要抢?”说了两句话已有些气喘,施二姐连忙托住,笑道:“你也歇歇,刚好些就等不及地说话,偏生话又多。” 朱瞻基和瑈璇都被她说得笑起来,瑈璇好的时候,实在是个话痨子,叽叽呱呱简直有些呱噪。朱瞻基望望瑈璇,心中暗想:只要她能好起来,只要她能再象以前一样开心说笑生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瑈璇见了朱瞻基的目光,明白他的意思,冲他眨眼笑了一笑,仰头对施二姐笑道:“我会好的,你嫌烦的日子在后头呐。” 一路经固御堤,竹帛湖,文庙,瑈璇看到奎文阁和大成门,又惊喜地指着叫道:“哥哥快看!那好像应天府的孔庙和贡院!就是又是个微缩版!”有气没力的声音软软的,这一声“哥哥”简直有些旖旎。 朱瞻基心中一动,望向瑈璇,却见她遥望着文庙中的牌坊阁楼,满脸兴奋,并没有丝毫暧昧。落日的余晖斜斜照在她苍白的面孔上,蓝蛊蒙上一层金光,妖异之中更显瑰丽。 朱瞻基有些出神,忽然想:她记得吗?她记得说过要和我一起吗? 这时又是一个大湖,老远地隔开了行人,湖边围着密密的军士,隐约透出上面的根根竹篙。黄中策马赶上报告道:“殿下!说是荣大人就在这绿水湖捞宝剑,可是两天了还没发现。蔡知府赌咒发誓说是游船时掉在这里。” 朱瞻基皱了皱眉,道:“带我去看看。”望了望马车,车中的瑈璇自进城似乎精神颇好,轻声道:“我也去。” 黄中在前开道,马车缓缓驶向绿水湖边。这湖颇大,南北狭长呈椭圆形,湖周龙果树望天树白蜡树各种树木青翠茂密,浓荫如盖,湖面宽阔碧波荡漾。朱瞻基与瑈璇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秦淮河,桃叶渡初识,更多少次一起漫步河畔杨柳枝下? 荣冬荣夏迎面匆匆走来,行礼问安后便指着湖中密密麻麻的军士叹道:“殿下,这湖倒不算太大,湖水也不深,可两千名军士已经挨次搜寻,就是没有。”荣夏补充道:“臣再三审过蔡知府,应该没有说谎,但是丢在湖中已经有三十多天,说不定被人捡了去,吕大人已在城中贴了不少告示,悬赏宝剑。”锦衣卫说“审过”,那就真是审过。 朱瞻基点点头问道:“黎利有什么动静?” 荣冬笑道:“臣也怀疑他这是想要找回宝剑的托辞,再三旁敲侧击,这人聪明得紧,口风一丝不露,只说不知道解蛊之法,宝剑中有可能有秘方。” 身后的黄中哼了一声:“刁民!这安南人,大都狡黠诡谲,殿下不可轻信,要不要微臣审他一审?”黄中怎么也忘不了十年前的血海深仇,连永乐大帝都敢欺骗,安南人有什么做不出来? 朱瞻基看了看黄中,心中叹息。 交趾的官员,要不就是蔡知府这样惟利是图的豺狼之性;要不就是黄中这样根深蒂固地偏见歧视安南的。虽然朝廷的本意是一视同仁,当交趾是个正常的南方省份,可是如此治理,如何能好?黄福上任之时,曾言“御之有道,可以见安;守之无法,不免再变”,交趾这几年不断有人造反,自是因为守之无法了。 几人见朱瞻基不答,面色似有隐忧,荣夏道:“今日已晚,军士先撤了吧?明日再找。”太孙点了点头。湖水浩淼,士兵结成长蛇阵拦在湖中,缓缓向前,手中竹篙一点一点自是在摸索。此等找法虽然笨,可除了这个又能怎样? 荣冬笑道:“黎利就在那边,殿下觉得如何办好?” 朱瞻基望过去,黎利悠然靠在一棵龙果树下,口中含着一根青草随意玩弄,甚是自在。不由得心中有气。可是能怎么办?瑈璇这性命,握在他手中。 “这么多人都在找宝剑?”瑈璇不知何时下了车,靠着施二姐,慢慢走了过来。朱瞻基连忙扶过,略带责备地道:“你怎么下车了?” 瑈璇笑:“今儿觉得好些,大概这大罗城的水多,比较适应些。”望了望黎利问道:“就是他会解蛊?” 朱瞻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他不会。”想了想,扶着瑈璇往黎利走去:“咱们去打个招呼。”荣冬荣夏明白他这是想看看黎利见到蓝山蛊的反应,对视一眼,跟在了后面。黄中和施二姐未得吩咐不敢乱动,守在原地。 黎利靠树坐着,忽然见太孙扶着个少女过来,愣了愣,一眼看见她眉间的蓝点,恍然大悟。嘴角不由微微含笑,这少女,显然是个重要人物,那就好办了。 瑈璇来到黎利身前,好奇地打量,这交趾,也有此等人物?相貌不凡倒也罢了,神态安详举止从容,看得出是个胸中有沟壑的。 朱瞻基见了黎利表情,心中明了,这个黎利,当然是会解蛊的。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湖中一阵阵水花溅起,军士们开始撤退了。太阳已经落到尽头,天空中一片橙红,云蒸霞蔚万千变幻。衬得军士们在浩瀚湖中的身影份外渺小,密密直如蝼蚁。 瑈璇心中一阵难过,为了自己,这么多人这样忙碌在水中,几天了却一无所获,不由得握紧了朱瞻基的大手,轻声道:“别找了吧?”语声依旧有气没力地柔软,走了会儿已是气喘,软软地靠在了朱瞻基身前。 朱瞻基一阵痛惜,低头看了看她,未置可否。黎利插口笑道:“殿下决定就好。小的也只是猜测宝剑中有祖传秘方,并不敢肯定。” 朱瞻基强压怒火,淡淡问道:“你想要什么?” 黎利含笑不答,目光在瑈璇身上转了两转,又望向湖中,若有所思。太孙身后的荣夏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拎起了他:“小子别猖狂!” 朱瞻基摆摆手,荣夏恨恨地将黎利丢落在地上。黎利爬起身拍了拍尘土,面上依旧微笑,不动声色。 朱瞻基正要说话,怀中的瑈璇忽然“咦”了一声,站直了身体。朱瞻基低头见她面色凝重,轻声问:“怎么?”双手扶住了她。 瑈璇嘴角弯弯,凝神细听,侧头笑道:“我们去湖边。” 朱瞻基倚言扶她走到湖边,天色已经暗下来,军士撤走后的湖中一片宁静,恢复了清澈,但碧绿深邃,也只能望见浅浅一层。 瑈璇掩不住笑意,举手掩口,遥望着湖中。朱瞻基忽然明白,顿时紧张起来,盯着湖面,却是一无动静。 良久,绿缎子上一道水线漾起,迅速裁开了缎面。瑈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腮帮子一鼓一瘪。朱瞻基仔细倾听,却只有细微的呜咽声,看了看瑈璇的笑容,几乎想拉下她的袖子看一看她的口唇到底在说什么。 剪刀似的水线尽头,忽然露出了一个黑点,缓缓向瑈璇游来。朱瞻基凝神细看,暮色苍茫中却看不清楚。黑点越来越近,水波渐渐翻滚,一浪一浪拍打着岸边。 不知何时,黎利也走到了近前,张口结舌地望着湖面。荣夏嫌恶地盯在他的身后,他却浑然不觉。 波浪越来越急,黑点慢慢变大,是一个鼋头,半露出水面,两只绿豆小眼凝望着瑈璇。 众人都禁不住觉得自己眼花,自这巨鼋的目光中,竟然看出了期待好奇兴奋诸般情绪。黎利第一个揉了揉眼睛,这次荣夏却没有说他,强忍了半天,才没有自己也揉揉眼。 瑈璇蹲下身,等候在岸边。鼋头靠近了,是一支好大的巨鼋,透过碧清的水面,看出足有八仙桌面的大小,毫不迟疑地游到了瑈璇身前。瑈璇又呜咽几声,放下了袖子,巨鼋抬起头,口中叼着的,是一把宝剑。宝剑似乎颇沉,巨鼋四只脚掌连划,伸长了头颈,将宝剑送到了瑈璇手边。 瑈璇抬手接过,随意掷往黎利脚下:“是这个?”有气没力地却没扔出多远。瑈璇抱歉地笑了笑,回身伸出手臂,轻轻抚摸着巨鼋的脑袋,无比亲昵。巨鼋裂开了嘴角,竟似在笑。 黎利目瞪口呆,半晌俯身拾起宝剑。剑鞘泛绿古意盎然,一龙盘旋一虎傲踞,剑柄上两个篆字“青翠”。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清气,剑未出鞘已见不凡。 黎利抽出宝剑,暮色中寒光凛凛,上面又有两个字“顺天”。荣冬荣夏侧身挡在朱瞻基身前:这交趾蛮子在皇太孙面前宝剑出鞘,真是不懂规矩无礼野蛮之极。 朱瞻基冷冷地道:“黎巡校这下可满意了?” 黎利望向瑈璇,见她仍然蹲在湖边,一人一鼋唧唧哝哝,不知在说些什么。瑈璇神态娇憨笑嘻嘻地,也就是个稚气的少女,又是什么大人物了?黎利心中一酸,想起家中的两儿两女,几个月不见,不知怎么样了?全族的父老乡亲,又不知怎样了? 荣东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黎夫人和令郎令爱,已经接到了昇龙城,刚才进府先歇息了。蓝山黎氏一族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俱都平安无事。” 黎利一震,自己一家五口接到昇龙,可以理解为好心让自己一家团聚,又何尝不能说是做了人质?而这少女的蓝山蛊倘若不解,恐怕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便不再平安无事。 黎利正在沉吟,湖畔的瑈璇忽然晃了晃,一头载了下去,“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竟然掉进了湖中!朱瞻基大惊,一跃入水,却见巨鼋已经驮起瑈璇,浮出了水面。朱瞻基伸臂抱过,瑈璇浑身滴水,双目紧闭,眉间的蓝点一闪一闪,竟似有虫子在其中游走。 朱瞻基一身湿淋淋,跃上岸大步便往马车走去,不再看黎利一眼。湖边的巨鼋伸长了脖颈呆呆望着,良久忽然一仰首沉入水中,湖中顿时波涛翻滚,激起岸边朵朵浪花,似层云似堆雪。 黎利遥望着水花,叹口气,对荣冬荣夏道:“让我试试。不过要先找一个人来。” “何人?” “家姊阮夫人,昔日的广南王妃。”黎利顿了顿又道:“她有个儿子,叫阮光耀。” 第39章 解蛊 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 阮光耀随母亲匆匆进了陈王宫,就是原来旧时陈朝的王宫,被黄福安排做了皇太孙的行宫。 阮夫人,是黎利的亲姐姐。今年四十大几的年纪,雍容华贵中掩不住英气勃勃,神色镇定步履从容。一进门,荣冬荣夏便迎上来,问明阮夫人身份,荣冬带了她去内殿慕华宫。荣夏招呼阮光耀坐下,之后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他。 阮光耀被他看得颇不自在,强笑问道:“荣大人,别来都好?” 荣夏哼了一声:“托福,本官还活着。只死了七个。” 阮光耀一怔:“什么死了七个?” 荣夏不答,目光似刀,上上下下打量着阮光耀,见他满脸疑惑不似伪装,神色也并无惊慌,才冷冷地说道:“原来阮举人是真的不知?”停了停道:“连元恺,共折了我们七个锦衣卫弟兄。还有陈状元。” 阮光耀跳起来:“什么?陈状元死了?还有元大人?”荣夏不答,只冷冷地看着他。阮光耀回瞪着荣夏,双眼一眨不眨,半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一下跌坐回椅中,喃喃道:“怎么会?晚生离开的那天他还来送我……”不由得落下泪来,急忙掩饰着举袖拭去。 荣夏还是冷冷地道:“刺客是冲着皇太孙来的,已经被抓到。殿下的行踪,却是自阮举人这里泄露的。陈状元元恺这些人,可以说是有一半死在阮举人手上。” “我,我……”阮光耀泪尚未干,汗水又涔涔而下。回想自长乐上岸以来,确实没有掩饰皇太孙的行程,反而多次自吹自擂这次与皇太孙同船而归,大肆宣扬。没想到,竟然因此害死了陈状元! 荣夏接着说道:“找令堂来,是要帮着解蓝山蛊。中蛊的这位姑娘,这次救了殿下,倘若因此丧命,阮举人难道能心安?” 阮光耀霍地站起:“晚生这就去找家母,无论如何救活这位姑娘。” 荣夏微微颔首,面上却还是一贯的冰冷:“本官信得过阮举人和令堂大人。只是那位令舅,”荣夏摇了摇头:“实不敢恭维。” 阮光耀一时默然。 黎利被抓近两个月,黎家的人老早来找姑奶奶帮忙。可阮夫人枉为昔日的广南王妃,居然奈何不了小小清化知府。朝廷来的这些官员,上上下下都不把交趾本地人当人。自己跑了两趟清化,连蔡知府面都没见到。昨天还在想如何救黎利,是不是要跑一趟应天府?见皇帝,都比见这蔡知府容易。黎利吃了这么多苦头,对朝廷有敌意也不难理解。 可是,可是陈状元都死了……望着荣夏,阮光耀终于慨然道:“荣大人放心!倘若救不活,拿晚生抵命就是!” 进了内殿,发现皇太孙华大夫和施二姐都在。殿内极为宽大,八根巨大的圆柱将空间分成了里外,中间一排珠帘,里间又挂着重重纱帐,隐约可见矮榻上躺着个少女。 黎利与阮夫人正盘腿坐在榻前,一手持其臂,一手握其足,两人都在凝神思索。荣冬笑咪咪地坐在黎利身侧,说是侍候不如说是监视。阮光耀冲各人打过招呼,轻轻走到了母亲身边,盘腿坐在了一旁。 偌大的慕华宫,寂静无声,针落可闻,只有窗外阵阵夜风拂过,夹杂着远处的虫鸣。 黎利忽然抬起头,冲阮夫人说了一句。阮夫人一怔不答,眼神颇为犹豫。说的是京语,众人都听不懂,朱瞻基不禁面有忧色,望向阮光耀。阮光耀含笑冲太孙示意不碍事,心中却打鼓:没想到,舅舅对朝廷如此深的敌意!他竟是想将蛊留在这姑娘体内,以便要挟朝廷! 阮光耀笑着,故意夸大了笑意,意似轻松地对母亲和舅舅用京语说起来:“不能啊!我这次到了京城,皇帝待我着实不薄。我相信舅舅的遭遇不是朝廷的本意,碰到了几个狗官罢了。”说着假意指了指黎利持着的手臂,仿佛在谈论病情:“这次皇太孙遇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消息,陈状元和几个锦衣卫已经因此遇难,这个姑娘不能再因我而死!” 黎利抖了抖手中的胳膊,也含笑说道:“朝廷待安南并无诚意,何止清化府?实际上十五府的官员个个腐败贪婪,这次我命大碰到了太孙要用我,一时保住性命,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把这姑娘的命扣在手中,才能保我黎氏一族平安!” 阮光耀摇了摇头:“这次不行,舅舅。这个祸是我闯的,我不能害这姑娘。娘,你这次一定要帮我。”说着指了指阮夫人手中的脚。 阮夫人叹口气,捏了捏手中雪白娇小的脚掌:“你们两个都有道理。想我们广南阮家和蓝山黎家都是豪门望族,尚且要想方设法保全性命,普通百姓真不知如何活下去?不过这次的事既然是光耀惹出来,我们先救这姑娘,倘若以后再有什么,再找朝廷吧。” 见黎利还要争辩,阮夫人接着道:“我看这皇太孙似乎人不错,阿利你多和他谈一谈,兴许能解决。 阮光耀喜道:“娘说的对。”又假意点了下脚掌。 黎利满心不乐意,见姐姐坚持,也只好同意。侧头对荣冬道:“我报方子,马上要。”见华大夫拿了纸笔恭候,便道:“忍冬,独角莲,透骨硝,蜈蚣,大枣,雄黄,菖蒲……”一口气说了一百来种。 华大夫见这方子稀奇古怪,里面有不少毒虫,其它也是阴阳不平寒热不分,不由担心地问道:“这些都放在一起?这能一起吃吗?还有药量是多少?” 黎利不耐烦地道:“是我解蛊还是你解蛊?有的是内服有的是外敷,你就都拿个一斤来,我们自己会分。” “一斤?”华大夫吓了一跳,这些药都用一斤,还不吃死了?外敷也够敷整个昇龙城的人了啊。 阮夫人不忍,解释道:“内服的不多,大部分用于泡汤。华大人还要准备七只木桶,并要沸水,妾身到时安排这位姑娘泡药汤。” 华不为这才点点头,仔细又看了一遍方子,还是忍不住问:“阮夫人,这么些毒虫,真的没事?” 阮夫人刚才在黎利说时已经凝神细听,知道黎利是不想给外人知道解法,故意说了这么多。当下并不说破,淡淡说道:“蓝山蛊本身就是毒虫,而且是八十九种毒虫,华大人医术高明,当然知道此时只有以毒攻毒。” 华不为摇摇头,拿着方子去办理。施二姐对朱瞻基使个眼色,跟着华不为出了慕华宫殿。 出门走了一会儿,施二姐见前后无人,才说道:“殿下,那个黎利不怀好心!他刚才是说要把蛊留在陈姑娘体内,想要挟朝廷。阮光耀极力劝阻,他才罢了。不过我看他那形状,不象真心解治的样子。” 朱瞻基想起施二姐是通京语的,其实即使不懂他们说什么,也不放心黎利。只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蛊术本就古怪,当年汉武帝那么雄才伟略的一个人物,也被蛊闹得自己亲生儿子都忍心杀掉。何况这极南方极荒蛮之地的蓝山蛊,更加诡异。 沉吟一会儿,朱瞻基道:“好,我先和黎利谈一谈,看他到底想要怎样。” 热气腾腾,水雾弥漫。七只巨大的木桶排成一个圆圈,阮夫人站在圆中,施二姐站在圆外,二人紧张地看着沉在桶底,只露出口鼻的瑈璇。 大约是泡得时间久了,瑈璇的皮肤已有些皱皱的,隔着汤水也看得出全身通红。诡异的是,一张脸仍然惨白,一滴汗也没有。 阮夫人有些急,凝视着瑈璇眉间的蓝点,金光还在其间盘旋,越转越快,透过蓝点,印在面上,份外妖异。施二姐不用问,也知道这是不好的兆头,不由得又靠上两步。 “剑来!”阮夫人突然低喝道。 施二姐急忙呈上“青翠剑”,阮夫人曾抱着这剑长长叹息,不知道叹的什么?施二姐留在屋中,连瑈璇换桶也帮不上,只是捧着这宝剑。 阮夫人接过剑,凝视着蓝点,口中念念有词。金光竟然闪烁起来,盘旋得越发急切。可是瑈璇的脸上,依旧惨白得发青。 阮夫人忽大声道:“要属虎的男子鲜血,立刻!” 帘幕后的一群人听了,面面相觑。荣夏正要下去找属虎的军士,皇太孙已经“呼”地撩开帘幕,大步走了进去。荣冬急道:“殿下!”朱瞻基恍如不闻,几步跨到阮夫人之前,道:“我属虎!和她同岁。” 阮夫人点点头,猛地大喝一声,宝剑出鞘,寒光耀眼,便往皇太孙胸口刺去! 施二姐大惊,尖叫一声,和身扑上。难道这是个圈套,要刺杀太孙? 朱瞻基下意识地便欲闪避,瞥眼却望见了桶中瑈璇惨白泛青的面孔,心中一酸。她已经要死了,自己又何必再活?一犹豫间宝剑已经到了胸前,朱瞻基不躲不让,反而一挺胸膛迎了上去,一阵刺痛,宝剑已经“噗”地刺进! 荣冬荣夏听到尖叫声,双双飞到。荣冬太极神掌,荣夏罗汉钢拳,一左一右猛地双双击中阮夫人!阮夫人身体受此两股大力,“哇”地一声口中喷出鲜血,倒在后面正好扑到的施二姐身上。 荣冬荣夏抢上,朱瞻基忽道:“住手!”二人愕然回头望去,皇太孙吁出一口气,反手自胸口拿下宝剑,递给阮夫人:“夫人!得罪了!”原来宝剑仆入体内,朱瞻基便察觉这剑刺得甚浅,竟然真的只是为了采血! 阮夫人爬起身,举袖拭去口边鲜血,面无表情地接过宝剑,眯起眼睛看了看,剑尖上鲜血正缓缓流向剑身,在寒光中鲜红刺目。阮夫人平举宝剑,缓步走到桶前,左手捏住瑈璇的下颚,右手将宝剑竖起,对准了瑈璇的口唇。 朱瞻基不由自主地靠近几步,双拳紧握,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阮夫人;荣冬荣夏施二姐也紧张地围在身后。三个人都知道,倘若阮夫人此时想加害瑈璇,无论如何来不及阻挡。 阮夫人恍如不觉,剑尖上的鲜血滴落了一滴,二滴,瑈璇紧闭双目,口唇也无反应。施二姐看得着急,一伸手,捏住了瑈璇鼻子。 瑈璇的口终于张开,鲜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入了口中。又终于,瑈璇吞咽了一下,两下。。阮夫人屏气凝神,神情紧张之极,偌大的屋中悄无声息,只听见剑尖的鲜血仍然一滴一滴。 瑈璇吞了约有七八口,眉间的蓝点有些泛红,金光忽然不安地骚动起来。阮夫人鼓起腮帮,运足了一口气。众人不明其意,荣冬双掌一错,荣夏铁拳紧握,朱瞻基又跨上一步。 一道蓝光忽然自瑈璇口中激射而出,阮夫人用尽全身力气,吹向蓝光,蓝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飘向桶边。阮夫人挥剑急砍,蓝光疾速盘旋,穿过珠帘,往窗外逃去,阮夫人追赶不急,眼看蓝光飘出窗外,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 朱瞻基抢上一步,一把夺过阮夫人手中宝剑,用力掷出!“嗤”的一声响,长剑飞越半空激射过去,只听到“咭呀”一声似婴儿啼哭的惨叫,宝剑已将蓝光钉在地上! 荣冬荣夏快速奔去,叫道:“是只巨虫!”饶是二人堂堂锦衣卫镇抚,此时声音也都有些颤抖。阮夫人叫道:“快!放火!烧死它!”守在外间的黎利已经赶到,“嚓”一下燃着了火。只听“咭呀” “咭呀”惨叫声渐渐虚弱,终于不可听闻。 阮夫人似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施二姐连忙扶住。朱瞻基抢到木桶边,望向瑈璇,眉间的蓝点不知何时已然不见,额头正渗着汗珠。朱瞻基狂喜之下,眼眶中水雾弥漫。 施二姐忽然惊道:“殿下!你!你的伤!” 朱瞻基低头一看,胸口大约刚才掷剑时用力,挣开了伤口,鲜血正在汩汩流出,染红了一身锦袍。朱瞻基笑道:“不碍事。”回头望向瑈璇,一颗泪珠缓缓自眼角滑落。 第40章 起兵 “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 ******************** 这一日,是元宵佳节,永乐十六年的正月十五。 昇龙城的街道上,四处张灯结彩,人流拥挤。时有鞭炮声响起,与道上的笑语声吆喝声一起混在硝烟的气味中,正是佳节景象。 朱瞻基瑈璇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都掩不住面上的笑意。劫后重生,瑈璇望着两边的街景,仿佛再世为人;朱瞻基回想起过去两个月的揪心焦急,也恍如隔世。长乐蹲在荣冬肩头,跟在二人身后,小脑袋灵活地东张西望,不时“吱吱吱吱”发表两句意见。 路边的商贩,有些是卖的新年应景物事:鞭炮,烟花,红包,米酒,贡糕;有些是当地农作物:胡椒,花生,腰果,甘蔗,烟叶等。当然少不了绫罗绸缎胭脂花粉,但是比起繁华的江南,一来品种花样太少,二来质地粗糙,朱瞻基问了几次,瑈璇都是笑着摇头。比起这些绸缎,还不如自己的旧衣改的好。 还有各路祭祀队伍,祭地的这里叫“动土”,祭神农氏的,进香拜佛的,还有专门“求禄”的。同样挤得道路上摩肩接踵。无非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兴旺发达等等。瑈璇一边看,一边笑。 和中原一样,到处也贴着对联和“福”字。交趾有一句说过年的民谣“肥肉姜葱红对联,幡旗爆竹大粽粑。”将春联爆竹与肥肉并列。 也有卖灯笼的,瑈璇凑上去细看。因为今年是狗年,灯笼中各种狗最多,数了数,十二生肖中的兔子灯却没有。朱瞻基笑道:“交趾的十二生肖是传自中土,可是没有兔子。你猜猜到这里变成了什么?” 瑈璇惊讶道:“没有兔子?嗯,卯兔卯兔,难道变成了猫?” 朱瞻基赞道:“聪明!”顺手拿起一个灯笼:“这就是猫灯啊。” 瑈璇笑:“刚才就看到了,我还以为是老虎灯没扎好呢。这哪像个猫?不过老虎也不像。这交趾扎灯的,应该到应天府好好学学。” 说笑间,人群更加拥挤,同时一阵锣鼓音乐声传过来。抬头望去,文庙前的广场上,正有戏班子在唱戏。瑈璇好奇地拉着朱瞻基便挤了过去。 戏台甚是简陋,就是地上铺了大的草席,后面挂一张幕布而已。乐师坐在草席两侧,未上场的演员立在幕布之后,观众倒是不少,团团围住了舞台。草席中间摆了一只箱子,象是唯一的道具。一位白衣演员站在箱子之前,衣袂飘飘,和乐师一唱一说,有时还和观众一对一答。 荣冬打听了悄悄说道:“这是这里的嘲剧,演的这剧目叫《观音氏敬》。”朱瞻基点了点头,知道这嘲剧大多是佛教故事,演出伴奏都很简单,经常是仿照禅宗问答那样,简单地说话。而交趾佛教盛行,特别是中原传来的大乘佛教信徒极多,所以嘲剧挺受欢迎。 瑈璇望着这白衣大士,是当地京族人扮的,既谈不上正大仙容更不论仙风道骨天姿灵秀,颇为鄙陋。不禁想起了白烟玉,想象中的观音菩萨,应该象她那么美丽脱俗,仙才卓荦,不带一丝尘世的烟火气。 自己的“殉国噩耗”应该还没到应天府,她收到这消息不知道会怎么样?甘棠当会陪在她的身边,他二人能有些进展吗? 正在胡思乱想,观音大士下了戏台。乐师也一下子换了,这次坐下许多人,竟然同中原的一样,二胡笛子月琴琵琶都有。瑈璇好奇的期待中,乐声响起,竟然有几分江南丝竹的味道。 听着听着,却听出些不同,似乎音域更宽,滑音多,泛音长。荣冬又悄悄说道:“交趾是四宫音阶,南北黄钟和大食。” 见朱瞻基似乎不明白,瑈璇拉拉他的袖子:“我们是五宫,宫商角徵羽。”不由叹口气:“烟玉姐姐在就好了,把这些乐师统统比下去。” 朱瞻基听瑈璇说到白烟玉,张了张口,又摇摇头忍了回去,目光重新转回了戏台。瑈璇娶白烟玉,是为什么?这两个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大! 音乐声中,演员登场了。先是一个母亲抱着个小小婴儿,又说又唱。瑈璇和朱瞻基听懂了。这地方叫董村,这家人姓董,孩子便简单称为“董婴”,出生三年来不吃不喝不说不笑。二人正觉得荒唐无聊,观众却爆发出一阵阵喝彩,望向婴儿的目光简直是崇拜。 瑈璇朱瞻基对望一眼,都有些好奇,便耐心地接着看下去。 一群强盗登场,横冲直撞,国家处于危难之中!国王上场,颁旨招募勇士率军御敌。圣旨的锣声铛铛铛响起,董婴突然站起,吃了几口饭便立刻长成个巨人,穿铁甲提长矛,跨上战马成了将军,率领军队冲入敌阵。强盗们被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董婴越战越勇,长矛折了就顺手拔起一丛竹子做武器,挥舞着继续追杀。终于强盗被赶出了国土,董婴骑马腾空跃起,消失在云雾中。 因道具简陋,大部分的情节是靠说唱出来,武器马匹都是用根竹子代替,云雾就是块白布舞来舞去。瑈璇看得有趣,听到介绍说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圣董天王下凡救世》时,望望那个画得五颜六色的“英雄”,不由得哈哈大笑。 一瞥眼,却见朱瞻基面色铁青,满脸怒容。瑈璇微一沉吟,已经明白:台上的强盗,是明军的打扮!而国王,董婴和军士,穿的都是交趾当地京族人的服饰。这出戏,竟然是将大明朝廷当作了侵略者! 最糟糕的是,围观的观众看得兴高采烈,不时爆发出轰天喝彩,显然都站在这圣董天王一边!瑈璇见朱瞻基额头青筋暴起,就要发作,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摇了摇。皇太孙感觉到手中温软的小手,定了定神,望望人山人海的观众,犹豫了一下,终于转身出了人群。 二人一时无语,默默沉思。长乐“吱吱”叫着,似乎奇怪为何如此沉重起来。朱瞻基忽然道:“黎利给你解蛊之前,我找他谈了一次。” “哦?”瑈璇抬起头,有些意外。 “他不要金银钱财,也不要高官厚禄,” 朱瞻基遥望天边,说得有些感慨:“他要我整饬吏治,还交趾百姓安宁。” 瑈璇怔了怔,望向朱瞻基,只见他长叹一声:“可是,谈何容易?皇祖父决意迁都北京,就是将大明国力朝廷精力置于北方;这极南之地的交趾,根本顾不上用心治理。十五府,四十八州,三百一十二万户,象如今这样草草经营,如何能好?” 瑈璇想了想:“皇帝当年挺身灭胡朝,实是对交趾一番好意。不过‘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皇帝这十年交趾的功业,吃亏在没有持续。其实可以仿照云南,象西平侯沐英世代镇守一样,在交趾置王封侯,当可保此地安宁。最合适的人选,莫过英国公张辅。” 瑈璇此时,还当自己是个翰林,议论朝政直言不讳;话出口才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女身,这些话还能说吗? 朱瞻基却似没有在意,摇摇头道:“你这个主意不赖,皇祖父当年想过,可是张辅却无论如何不舍得用在这里。”顿了顿道:“我倒觉得,如果置王封侯了,又与当年安南国王称臣朝贡有何区别?藩属国反而省朝廷的钱财精力,当地百姓也更拥戴。” 瑈璇沉吟道:“那倒是,张辅再好也好不过当地安南国王。可惜陈朝王室无人了,要找个万民归心的,不容易。”说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却一时想不起来。 二人说话间,不觉到了绿水湖边。瑈璇远远望见湖边多了块石碑,似乎是新立的,仔细看时,碑上是“还剑湖”几个字。朱瞻基察觉到她的目光,笑道:“前儿让他们把这湖名改了。” 从此这湖便一直叫做还剑湖,至今仍是河内城中最美风景胜地。 瑈璇一阵好笑,双手掩口,低低呜咽。不一会儿,水面上微波荡漾,一条水线直窜过来,果然是那只巨鼋,咧着嘴笑眯眯地到了岸边。瑈璇蹲下身,轻抚鼋头,一人一鼋亲热开聊。长乐赶紧凑了上来,兴奋地加入队伍,“吱吱”不绝。 朱瞻基无奈地笑笑,远远地静静望着,只恨自己是个观众。清风徐来,吹得湖水微起涟漪,这一刻的还剑湖,静谧而美丽。 忽然一声“姐姐!”,随着一个稚嫩的童声,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瑈璇回头望去,是谢皓!冲到瑈璇的面前叫道:“姐姐!我就知道你是姐姐!” “怎么是你这小鬼头?”瑈璇一阵惊喜,捏了捏小孩肥嘟嘟的面颊。 谢皓撅起了嘴:“姐姐!别老是叫我小鬼头,人家不小了嘛!我已经进学了哦,现在是秀才啦!” 瑈璇吃惊:“你中了秀才?”想想便即释然,谢皓是在福建长乐学出来的,到这交趾还不是才高八斗的才子? 谢皓骄傲地昂首挺胸:“是啊!是昇龙城最小的秀才,也是最有才的!” 瑈璇爱怜地拍拍他脑袋:“好!以后就叫你谢秀才!” 谢皓睁大了圆圆的眼睛:“不对!是陈秀才。我现在叫陈皓。” 瑈璇有些奇怪:“为什么?” “舅舅和娘商量,祖先既然已经改姓陈,我们子孙后代当然应该和祖先一样啊!我也觉得舅舅讲得对。” 谢暠,不,陈皓说得煞有介事。 “你舅舅?” “是啊。我们本来住在姨娘家,不过这就要搬去舅舅家啦!娘说那里叫蓝山,可美可好玩!舅舅家还有四个哥哥姐姐可以一起玩儿!”瑈璇正要开口,陈皓指着远处道:“看!那就是舅舅。” 瑈璇顺着陈皓的目光望去,果然是黎利,正停在朱瞻基面前说着什么。陈皓母亲静静立在他的身后,面带微笑,几个月不见,气色好了许多。瑈璇望望黎利,望望陈皓,心中涌起极度的不安。到底为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陈皓接着笑道:“我知道秀才才是第一步,我还要考举人,等我中了举,我就去京城应天府,考贡士,考进士! 姐姐,到时我去找你好不好?” 瑈璇随口答应着,冥思苦想。几个人缓步走了过来,瑈璇福了两福,笑道:“多谢黎巡检这次出手相救。”黎利连忙谦逊还礼,几人寒暄了好一会儿。朱瞻基笑道:“我这里正和黎巡检说,咱们下个月走,让他有什么事去找黄福或是去京城都无妨。” 黎利笑道:“我们今日回蓝山,就不再来昇龙城了。我兄妹这会儿奏个曲子为二位送行,请容污尊耳。”说着侧头冲陈母微微示意,陈母自怀中取出一只短笛,横在口边吹奏起来,笛声清越高亢,瞬间穿透午后的阳光,飞跃在碧空之上。 黎利昂首唱道:“祥光风好锦帆张,遥望神仙复帝乡。万重山水涉沧浪,九天归路长。”陈皓走上两步,牵着舅舅的手,一起唱起来:“情惨切,对离觞,攀恋使星郎,原将深意为边疆,分明奏我皇。” 瑈璇知道这是安南国黎朝时,大宋使臣李觉出使安南,赠了国王黎恒一首诗,黎恒欢喜之下,便在李觉返宋时让安南的匡越大师吴真流作词送行。辞句虽然浅显,却是安南有史可考的最早的诗词作品,也是大宋与安南友好的代表物。陈皓来交趾不过几个月就已经唱得如此流利,可见这词在此流传之广。 朱瞻基不知道这个典故,但是听词意甚是恭敬,不由微微颔首。黎利的声音粗犷辽阔,陈皓的稚嫩清脆,一高一低纵横交错,盘旋在悠悠白云之下。 朱瞻基忽然心中感慨,黎利是坏人吗?当然不是。在救治瑈璇之时步步小心,满怀戒备,只是因为吃了太多大明官吏的苦头。身为黎氏族长,费尽心力,散尽钱财也难保全族平安。倘若不是正好碰到瑈璇解蛊,一条性命竟然也要葬送在牢里。 虽然拿了当地的县令知府,虽然关照了黄福多加照看黎阮两家,可是挣扎苟活在普遍极度腐败的贪官恶吏之下,黎阮两家真的能从此平安无事吗?朱瞻基心中一阵阵歉疚,身为大明皇帝未来的继承人,此时,竟然做不了什么。交趾的现状,不是换一两个官员就能解决的。 一曲终了,黎利带着陈母和陈皓,对朱瞻基深深一礼:“就此别过,祝殿下一路平安。”转身而行,并不脱泥带水。只有陈皓牵着黎利的手,不时回头望着瑈璇,扬手叫道:“姐姐!你等我哦!我会去考进士的!”直到一排龙眼树遮住,这才不见。 瑈璇笑着挥手:“等你!”碧空白云下,遥望着陈皓小小的身影渐渐走远,瑈璇忽然“哎呀!”一声叫出来。 终于,终于知道了为何心中不安。黎礼在回蓝山之前让谢皓改为陈皓,难道是有预谋?胡朝残暴,交趾贪婪蛮横,人心思陈;而陈皓,就是堂堂正正的陈太祖后人。 朱瞻基关心地问道:“怎么?” 瑈璇摇摇头,苦笑道:“没什么。希望,希望是我想多了。” 荣冬插口道:“殿下,微臣看这黎利神态决然目光坚毅,怕是会生事。要不严加看管,或者将他的家人扣在昇龙城?” 朱瞻基遥望黎利三人的背影,叹道:“宁人负我,我不负人。他这次救了陈姑娘性命,总不能恩将仇报,让他去吧!他若真想生事,也是以卵击石。” 荣冬还欲再说,朱瞻基摆摆手不想听。荣冬与瑈璇对望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极大的担忧。 永乐十六年正月二十九,黎利在交趾清化府蓝山起兵,自号“平定王”,拥立陈朝王室后人陈皓为国王,传檄交趾四乡,要恢复安南国。 第41章 俘虏 “请看今日之安南,竟是谁家之天下!” ******************** “伪交趾布政使司,吏治松弛,遍观各处大小官员,无不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贪得无厌,明目张胆,我安南百姓战战兢兢,罄所有以奉事之,惟冀苟活于淫威,而彼贪婪残害吾百姓之心竟不少恕。真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皓乃陈太宗皇胄,君王后裔,志安社稷,不得已爰举义旗,顺安南百姓之推心,以复我安南陈氏。利乃黎氏族长,荷本朝之厚恩,曾受顾命于宣室,誓立辅助之勋,兴堂堂正正之师,成匡复之丰功。请看今日之安南,竟是谁家之天下!移檄州郡,咸使百姓知闻。” 朱瞻基皱眉看完檄文,随手扔给瑈璇:“这不知谁写的,全抄骆宾王。偏偏说中了如今的现状,引得百姓纷纷归附。” 瑈璇接过,瞟了一眼已经看完,半晌不吭声。文章当然是不怎么样,可是如朱瞻基所言,这檄文说到了点子上。 这几个月在交趾境内,见到的大小官吏,没几个像样的。走在街上,开始甚至经常见小吏公然劫掠商贩的货物钱财。朱瞻基管了几次,渐渐少了些,可这不过是各人风闻皇太孙在此,收敛一时而已。难道要堂堂大明的皇太孙,做交趾各地府尹?交趾几百个州县,一个人也跑不过来啊! 黎利起兵十来天,清化府却占了好几个县,当然不是因为反贼比官军能打,也不是因为清化守军人数少,说到底,还是人心。“天时地利人和”,黎利占尽了这三条。 正副都指挥使马琪和黄中都亲自率军征讨杀去清化了,三万兵马,远远多过黎军,不知道会怎么样?瑈璇想到黎利,想到陈皓,忽然有些担心。 可是,难道不应该是盼官军胜吗?瑈璇偷眼瞧了瞧朱瞻基,还好,他在沉思,没看自己。 这时,荣冬荣夏领着黄福匆匆跑了进来,黄福神色惊惶,急急报告说道:“殿下!前方战报!马大人黄大人两位将军在清化锦水(今洛水)遭到贼兵伏击,我军大败!” “什么?”瑈璇惊得站起来。朱瞻基“哼”了一声,面色铁青。马琪也罢了,黄中可是十多年前就中过安南胡朝的埋伏,怎么还不小心?皇太孙却不知道,马琪因为是永乐大帝的宠臣,一向独断专行,这次暗想三万大军剿一群土贼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如何肯听黄中的? 朱瞻基微一沉吟,侧头对荣冬荣夏吩咐道:“去把我们的三千人整装,一个时辰后出发!再把阮家母子带来。” 黄福大惊,连忙阻拦:“殿下!不可!胜败乃兵家常事,马黄二位将军一时失利,自然会再战,殿下万金龙体,不可涉险啊!”丢了交趾一个清化府事情不小,可是皇太孙如果有点儿意外,那可真是事情大了,别说官职,自己的脑袋都会保不住。黄福说着,额头的汗水刷刷流下。 朱瞻基笑谑道:“黄大人不放心?和我一起去好了。”见黄福更加汗如雨下,才笑道:“昇龙城不能无人,黄大人留下守城就是。” 黄福擦擦额头的汗,知道皇太孙主意已定难以阻拦,可是万一有点事,可真是黄家九族都要遭殃,不由得愁眉苦脸。瑈璇见了,暗暗好笑。 不一会儿,荣夏匆匆进来,道:“殿下!微臣将阮家母子带来了。”黎利这此起兵,阮夫人和阮光耀竟然留在昇龙城并不逃走;朱瞻基询问过一次,二人只称并不知情。可如今军情变化,难道是要拿他二人做人质? 瑈璇有些紧张,朱瞻基却连连示意无妨,瑈璇无奈,只好乖乖回避到了内堂。 阮夫人与阮光耀自黎利起兵,便是日夜悬心。阮光耀年纪小,自懂事便已是交趾,又对黎氏族人并无太多感情,自然支持官军。阮夫人却是自安南的广南王妃变成的阮夫人,这些年目睹交趾官吏为非作歹欺压良善,娘家人更是屡遭荼毒;可是阮光耀进京城受到朝廷善待,这次见到皇太孙也着实人不坏……心里矛盾之极。 朱瞻基招呼二人坐下,并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冷冷打量。自阮夫人上次救瑈璇,朱瞻基便知道这昔日的广南王妃极不简单。黎利起兵,或者没有和这姐姐明说,可是谢皓改陈皓,连外人瑈璇都猜出黎利别有用心,阮夫人会看不出来?可依旧泰然自若地住在昇龙城,连自己找她问询都不动声色,是胆大?还是木然?或者有恃无恐? 阮光耀首先沉不住气,忐忑不安地问道:“不知殿下唤我们来有何吩咐?”阮夫人看他一眼,意似责备,但并不说话。 朱瞻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笑道:“吾初来交趾,地形不熟。阮夫人大才,想请夫人做个向导,指点一二。” 阮夫人愣了愣,还是不开口。朱瞻基笑道:“黎利在清化府锦水埋伏,赢了马黄二位将军一场,吾想这就去看一看。” 阮光耀大惊:“舅舅伤了官军?那可怎么得了?”拉着阮夫人道:“兵祸一起,百姓遭殃。当年胡一元握有几十万大军和安南全境的粮草百姓,严防死守,结果还不是一败涂地?舅舅怎么也不可能强过当时的胡氏王朝吧?张辅大人的厉害,娘你也见识过,舅舅不可能复安南国!徒然苦了百姓而已!” 朱瞻基倒没想到阮光耀这么识大体,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声情并茂,自己要说,也不过如此说法。不枉在京城国子监呆了两年,孺子可教! 阮夫人望着儿子,心下踌躇。半晌望着皇太孙道:“阿利他也是没办法,这些年的苦楚,实在诉之不尽。只求殿下念他一片苦心,饶他性命。” 朱瞻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此时放手,还来得及。阮夫人请放心,只要这时归降,黎利和黎氏全族,吾都不会追究。” 阮夫人久久凝视皇太孙,见他满面诚恳,目光坚定,终于点点头,站起身道:“愿殿下记得今日承诺。宜早不宜迟,那就走吧!” 瑈璇一直贴在门上听墙角,见几人要出发去清化,这热闹如何能不看?而且也确实关心黎利和陈皓。急得连忙自门后跳出来:“我和你们一起!” 朱瞻基早知瑈璇在门后,见她满脸捉急,不由埋怨道:“这是去打仗,不是好玩儿的。你的伤才好,在这歇着,我几天就回来。” 瑈璇不依,拉着朱瞻基的袖子左右摇晃,连声求恳:“带我去罢,带我去罢!”朱瞻基无奈,回头吩咐道:“赶紧找几套盔甲来,要一个小一点尺寸的。” 阮光耀呆呆在边上看着,忽然恍然大明白似地:“你是,你是。。”黎利和阮夫人都只知救的是位姑娘,陈皓在还剑湖见到瑈璇之后就回了蓝山,阮光耀一直当陈状元死了。 瑈璇冲他眨眨眼,笑道:“我是陈姑娘。”朱瞻基也笑道:“陈姑娘是我在占城国因陀罗补罗城认识的,亏她救了我。” 阮光耀反应过来,喃喃道:“陈姑娘好。”一边别过头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瑈璇见他欢喜到落泪,也自心中感动。笑道:“多谢令堂救了我的性命。那个蛊,可真可怕。” 几人说话间,都已披挂好,阮夫人本不肯穿盔甲,架不住荣冬一句:“飞箭不长眼,黎家阮家都指望着夫人呐!”终于也还是穿上了。 三千人的明军,奔行在昇龙城至清化府的大道上。这只队伍,是中军都督府的部队,为了下西洋,郑和亲自训练的。其中的百户千户都打过北征蒙古,总兵潘治还参加过靖难。荣冬荣夏两人率领的一百二十人的锦衣卫,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大内高手。而皇太孙,自幼作为皇嗣接受了系统的培养,象祖父永乐大帝,军事上有极高的天分。 行了两日,已经进了清化府地界。众人知道黎军应在不远处,然而却不知在何处,各自全神戒备。连瑈璇都停止了叽叽呱呱,不再多说话,只有皇太孙笑得和往常一样漫不经心。瑈璇见了,心中嘀咕:这么有把握?马琪的三万大军都败了啊! 晨雾弥漫时,到了一个三叉路口,前方两条岔道,左边的路在平地上,不远就是一条大河,河上是个简陋的木桥;右边的路通往远处的山峰,山高林阔重峦叠嶂郁郁葱葱。 阮光耀介绍道:“这山叫至灵山,过山不远,便是锦水。这河名为牛谷,河上的木桥也是通往锦水,是大道。”阮光耀虽然不常来清化,但到底是家乡,比众人还是熟悉多了。 潘总兵认为应该走山路,往锦水方向近,早一点与马琪的大军汇合;荣东却觉得不妨走平路,堂堂正正的官军,就是要行堂堂正正之路。瑈璇猜想荣冬还有一层意思,自上次占城国林中遭遇瘴毒,荣冬望丛林生畏,不敢让皇太孙再冒风险,毕竟荒蛮人的这些野蛮战术,都不是大军或者武功能对付的;而三千军士都熟悉水性,河流倒不在话下。一时议论纷纷难以决断,众人皆望向皇太孙。 朱瞻基不语,笑看着阮夫人。阮夫人策马向大道奔出几步,将到牛谷边又折返回来,向至灵山驰去。就见她时仰望空中,时俯身凝视,又揪几根草摘几片树叶,花样繁多。荣冬荣夏对望一眼,都皱了皱眉,对这阮夫人心存不信。 终于,阮夫人打马回到太孙之前,淡淡地道:“他们在这山上。我确定。”荣夏第一个忍不住,冷冷问道:“你如何确定?”荣冬也道:“这山陡峭险峻,连绵百里,倘若黎利在这里设了埋伏,可是死路……”话说了一半连忙改口:“可是难以对付。” 阮夫人还是淡淡地道:“现在应该没有埋伏,如果自大路绕,他们有了准备,就会有了。” 荣冬荣夏还要辩,一直没说话只举着千里镜眺望的朱瞻基抬起右手,众人安静下来。 皇太孙吩咐道:“荣夏带八十锦衣卫为先锋前队,携火龙枪,快速上山,抢占高地。吾带两千大军,随后上山,钢弩队和抬枪队全部跟我走,左右前后穿插开。荣冬居中,带剩下的锦衣卫保护好阮家母子和陈姑娘,离我不能太远。潘总兵带余下一千人殿后,望见前军哪里吃亏就要立刻填上,火龙车和一窝蜂留给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顿了顿又叮嘱道:“这两种火炮威力太大,这些人都是交趾百姓,并非一定要死。” 潘总兵第一个叫道:“殿下!殿下如何能身涉险地?末将要与殿下换!”朱瞻基面色一沉:“你敢违抗军令?不怕军法吗?”目光似刀,看得潘总兵低下头去,低声道:“末将遵命!” 众人不敢多说,瑈璇嘟着嘴走到了荣冬之后。荣夏与皇太孙低低密语几句,率先锋队迅速出发,一群大内高手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朱瞻基望向阮夫人,见她还是淡淡地无什表情,眼中却露出赞赏和感激之色,阮光耀望向皇太孙的目光则简直是崇拜。朱瞻基笑了笑,一挥长臂:“出发!” 在皇太孙的带领下,大队人马快速上山。山道狭窄,而且似刚下过雨,泥泞路滑,朱瞻基早已下了马,大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只有瑈璇和阮夫人还骑在两匹小马上,几名锦衣卫警惕地拉马守护着。这么陡滑的山路,马若失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阮光耀忽然叫道:“看!稻草灰!他们果然在这!”众人循声望去,丛林里果然有几堆烧过的稻草灰,灰烬仍有点点火星,显然人刚离去不久。 为什么烧稻草灰?古时候盐巴是朝廷专控商品,但又是生活必需品,稻草灰就是万不得已之时的盐巴替代品。黎利一伙儿,没有盐巴了! 遥望皇太孙,已经加快了脚步,小跑着上山。烧稻草灰的黎氏族人,应该是发现了官军,急忙熄灭了火,这会儿定然是返回驻地报信。所以,快!快!快!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郑和这只军队的训练有素之处了。这一阵急行军,阮光耀第一个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官军却自上到下个个脸不红气不喘,反而因大战在即,满脸兴奋之色。 扑棱棱一阵声响,草丛中飞出两只小鸟,惊惶的四处乱逃。朱瞻基一声大喝:“出来!”几名士兵冲进灌木丛中,不一会儿就揪出了四个人,四个老人。两男两女,年纪都不小了,鬓发花白容颜苍老,身形伛偻有些颤抖,两只手和脸上都沾了不少黑灰。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立在道上,也并不行礼。 朱瞻基不说话,回头望了望,荣冬的小队已经到了近前,便反而退后一步。果然阮夫人叫道:“六叔!六婶!三姨!三姨父!是你们!”说着跳下马,奔到了老人之前。 “哎呀!姑奶奶!你这么在这里!”四人大吃一惊,握手的握手,抓臂的抓臂,顿时一改刚才的漠然萎靡,激烈地说起来。说了两句,便改成了京语,又快又急又都抢着说,颇为热闹。不一会儿阮光耀也赶上来,加入话团,更加热闹到嘈杂。 瑈璇不知何时站到了朱瞻基身旁,含笑注视着连比带划的六个人,轻声道:“你这一仗,赢了。”瑈璇在翰林院时编修轻松,闲暇之余就学了些各族的语言。京语也叫越语,原是雒越人的口语,本来就简单花样少,哪比得上我汉语之博大;又有阮光耀时常练习,瑈璇听这京语,倒比福建话好懂些。 朱瞻基微微一笑:“都是我大明子民,打赢可不算赢。” 四个人老人哭诉的,当然是蓝山的官吏如何贪婪残暴,谁家的田地被占了,谁家的房屋牲口被抢了;阮家母子一边聆听,一边说朝廷会整饬,皇太孙是个好人等等。不时指一指朱瞻基,四个老人将信将疑地望望。瑈璇好笑,又要考验朱瞻基的个人魅力了? 终于,阮夫人走到皇太孙面前,淡淡说道:“殿下,黎利在这里过去大约十二里路,我们走吧。” 朱瞻基并不多问,挥挥手,队伍继续前行。 晨雾渐渐散了,丛林中却依旧潮湿,树叶草丛不时滴下水珠。众人都全身尽湿,衣帽盔甲似乎黏在身上,极不舒服。景物却渐渐清晰,透过密密的丛林,仿佛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 那里,就是反贼黎利的驻地。 第42章 “斯民小康,朕方与民同乐” ******************** 十二里弯弯曲曲高低起伏的山路,官军的急行军只一刻钟就到了。只有瑈璇被甩在了最后,荣冬带着两个锦衣卫缓步在马前马后陪着。 瑈璇眼看着要错过这场大戏,不由急得埋怨起坐骑。倒是不打不骂,就见她长袖掩口,呜呜不绝;那小马满面羞惭,竟然奋勇撒蹄。 可是山道实在泥泞险滑,小马差点儿失了前蹄,一个趔趄,瑈璇险些摔下来。连忙抓紧了缰绳,又扶了扶跌到鼻尖的头盔,叹道:“算啦!我知道你尽力啦,好好走罢!别再摔我了好么?” 荣冬听得好笑,这陈状元改了女装,顽皮却更胜以往。女人的娴静端庄大概她也没学过,在交趾也罢了,以后回京可怎么处?看太孙这如获至宝的样子,难道是想她进宫?可是宫中的规矩,这陈姑娘做得到吗? 大敌当前,朱瞻基回首望了望,荣冬护着瑈璇远远落在最后,倒放下了心。转过一个弯道,又前方山侧忽然出现个山谷,谷前一片洼地,地上道道沟壑挖得极深。太孙一抬左手,队伍停了下来。 果然,六叔和三姨父望着沟中,又想呼喊又想阻止,表情极为矛盾。阮夫人欲言又止,望望皇太孙,叹了口气,跨上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四位老人。 朱瞻基微微一笑,并不动这黎家几人,右手一挥,两个百户各带着百人队迅速冲向洼地。 两百多人堪堪奔到沟壑近前,嗖地一声响箭窜天而起,顿时沟中亮出无数弓箭,并夹有火铳!百户刚唤得一声:“趴下!”沟中已经嗖嗖不绝箭如飞雨窜出,混杂着几颗火药的噼啪声! 然而几乎是同时,左侧的山顶高处,砰的一声巨响之后,飞落一连串密集的火弹,轰隆隆连声霹雳,仿佛一张火网更似一场火雨,瓢泼而下! 阮氏母子惊呆了,身后的四位老人更是惊惶失色,尚未来得及开口,遥望沟中的弓箭已经纷纷倒下,火药的噼啪声也听不见了。沟中的不知什么被火雨打着,倏地窜起火苗,不一会就火光连天。 瑈璇这时到了队伍之后,看到这一幕场景,不由得举头仰望。山顶上的,自然是荣夏的先锋队了。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抢占高处地形,占尽了地利,火龙枪这样居高临下,封锁得黎兵动弹不得。虽然只有八十几人,仗着火器精良,官军可以说已完全立于不败之地。 明初的火器,早在明太祖破陈友谅时已经大量使用。火箭,火筒,火炮都有,统一称为神机火器。沐英平云南,张辅破交趾,神机火器已成为技术成熟的主力武器。张辅甚至可以靠此画狮蒙马击退大象,即蒙住马的眼睛画上狮子的样子,靠火器吓走敌军的大象。 永乐这十几年,大力发展研习,更兼各国所长,火器的发达已经远远甩开其它世界各国几十条街。永乐初年安南曾经引以为傲的“飞枪”“木马子”“火门盖”的这三项主要技术,在大明工部的眼里,此时已经不值一哂。火铳,短枪,各种火炮如朱瞻基刚才吩咐的“一窝蜂”就是火箭炮,“火龙车”就是火焰喷射器,还有虎威炮等等都成为大明军队的常规武器。更出现了全火器装备的神机营,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毫不夸张。 其中当然有前面提到过的,胡朝第一任国王胡一元的长子左相国黎澄的功劳。黎澄在工部负责火器研发督造军器,自号“南翁”,一路官运亨通,升郎中,升右侍郎,升左侍郎,终于在正统十年升任工部尚书,翌年病卒享年七十三岁。之后其子继父职,继续在工部研究火器。 阵阵嘶喊中,洼地中的飞箭虽然稀少却并不停歇,继续飞往两个百人队。显然黎利的队伍甚是顽固,不想束手就擒。 朱瞻基皱了皱眉,略微犹豫,便对赶上来的潘总兵吩咐道:“火龙车和一窝蜂齐放!对准阵前空地!” 潘总兵大喜,立刻亲自开炮。只听到“轰隆” “轰隆”两声惊天巨响,如山崩如地裂,漫天的火光硝烟中,空地上出现两个巨坑,山峰上的石块灌木受震坍塌,纷纷滚落。空气中弥漫着重重的火药味儿,两个百人队在硝烟中冲上空地,公然挺立洼地左右,竟似耀武扬威:来吧!放箭!有一名士兵大约腿上受了伤,有些跛脚,却忍痛直立,表情肃然。 瑈璇得朱瞻基示意,炮发前已经捂住了耳朵,可是身体仍受到冲击,险些又摔下马来。低头一看,荣冬伸臂扣紧了马首的辔头,小马才不至于惊得跳起,可是也四蹄连跺,嘶鸣不已。瑈璇连忙安抚,小马半天才安静下来。 再看向阵前,黎兵的飞箭已停,寂静中只有山崖上的碎石泥块跌落的扑簌簌之声。阮夫人面色苍白,带着四个老人走向巨坑,阮光耀小心地搀扶着母亲,面色凝重。 阮夫人高喊:“阿利!阿利!”黎营中似乎有阵阵骚动,却并无人答话。四位老人也跟着连声呼唤,黎营中却依旧无声无息。阮夫人轻叹一声,跨上两步,只听到“嗖嗖”两声,两只飞箭落在阮夫人脚前,阻住了去路,当然这是警告。 阮光耀吓了一跳,连忙护在母亲身前,怒喝道:“你们头昏了?冲自家人放箭?大明皇太孙在此,看在母亲的份上手下留情,故意打在空地上,你们不知道吗?这里的火炮和山顶的火铳,如果齐齐开火,这营地立刻化为齑粉,看不出来吗?” 明军阵营中只有瑈璇听得懂京语,一边听着便一边轻声说给朱瞻基。皇太孙微微含笑,还是一脸的漫不在乎。 黎营里终于有了人声:“姑奶奶受惊了!进来罢!”阮夫人侧身让四位老人先行,四位老人却请姑奶奶别客气,谦让了好一会儿,才一起携手下了洼地。阮光耀百忙之中冲瑈璇颔首示意,无声地说了声:“放心!”瑈璇嘴角弯弯笑了,这个徒弟,没有白教啊! 朱瞻基一瞥眼看到,很奇怪,心中竟然隐隐有一丝,嫉妒?瑈璇一向人缘好,自白烟玉到甘棠朱瞻壑,太孙在京城时就没少见到他呼朋唤友;施二姐陈皓,到了西洋也是一样一呼百应。皇太孙不禁暗暗叹气:这,该是钦佩呢?还是嫌弃? 胡思乱想中时间过得飞快,不知道过了多久,洼地中忽然一根竹竿高高举起,白布在竿头飘扬。“我们出来啦!”是阮光耀的汉语。朱瞻基微微一笑,不自禁地侧头看一眼瑈璇,心中有些自得。 皇太孙独立指挥作战,其实长这么大是头一回。倘若是两军对垒,靠绝对性优势的神机火器赢,当然也是赢;可是自昇龙城便果断出击,聪明地带上阮氏母子,岔道口选择上至灵山,遣先锋队占高地,更不战而屈人之兵,赢得如此漂亮,则不能不说是“殿下圣明!”了。 瑈璇却似没有在意,兴高采烈地迎着白旗跑了过去。“姐姐!姐姐!”一个清脆的童音同样兴高采烈地叫着,当然是陈皓。朱瞻基愣了愣,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跟了上去。 阮夫人领着一大群人,快步上了空地,缓缓跪倒。黎利举着白旗紧随其后,背上插着那把青翠宝剑,不知是不是忘了解下;刚才的四个老人在队伍中,又各自搀扶着几位更老到龙钟支离的老人。 这空地本来狭窄,后上来的人便顺着山道往上排开,呼啦啦地长龙直排到下一个山道弯口,约莫总有三千多人。阮夫人待众人跪定,才开口说道:“小民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天威,祈殿下恕罪!”这一跪,却是因为她本姓黎。 阮光耀站在母亲身侧,没有跪在一群人之间。为什么造反?阮光耀本来就想不通。 朱瞻基跨上一步,双手扶起阮夫人,又对黎利道:“大家都起来吧!”看着众人起了身,皇太孙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大明朝廷,待交趾之心原本无二,不想贪官横行酷吏严苛,害各位受苦了!”说着顿了顿,侧头向瑈璇示意。瑈璇明白,这三千多人中不少人听不懂汉语,当下将太孙的话用京语说了,语声清脆神态诚恳,果然人群听了,一阵骚动。 朱瞻基接着说道:“吾身为皇太孙,解民于倒悬,急百姓之急,本是吾之职责。各位都是大明的子民,黎巡检更是对吾有恩,此次各位不得已而为之,吾赦尔等无罪!这就回家去,同前一样好好生活!吾自当再督促清化知府蓝山县令,关心诸位各家之所需,达到‘斯民小康’!” “小康”这种说法,在新中国是邓小平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提出的;而在历史上,是六百多年前永乐大帝朱棣说的,原话是“斯民小康,朕方与民同乐”,所以皇太孙自幼便牢记“家给人足” “斯民小康”。这几个月在交趾见到吏治腐败百姓艰难,实在痛心之极。 阮夫人和黎利听了,愣在当地,待瑈璇将这番话用京语说出,众人错愕之后,欢声雷动,话语声喝彩声欢笑声响彻山谷。 朱瞻基缓步走到黎利身前,凝视着他说道:“陈皓本是陈朝王室之后,吾回去便奏明圣上。” 黎利一呆,没有把握的事,皇太孙自然不说得很明,可这话中的意思,难道竟是考虑让安南复国?黎利一撂袍角,“噗通”跪倒,拜服在地:“谢殿下!”竟然有些哽咽。 陈皓正在一旁与瑈璇叽叽哝哝唠叨,听二人说到自己,一蹦一跳地跑过来,笑嘻嘻地道:“舅舅!我就说姐姐是好人,哥哥一定也是好人吧?” 朱瞻基轻敲小男孩的脑壳:“好聪明的娃娃!” 见陈皓满脸抗议,立刻笑道:“好聪明的陈秀才!”众人都笑起来。 永乐十六年三月十六,皇太孙一行离开昇龙城,水陆兼行,往京城应天府而返。 清化府的知府换了人,朱瞻基再三嘱咐:不许与黎氏族人为难,黎利陈皓如有何要求,尽量满足,做不了主的时候,请示黄福。交趾的三大元布政使吕毅,按察使黄福和都指挥使马琪唯唯答应。 经过还剑湖,依旧是一派青翠掩映着碧波,和几个月前初到时一样美丽的风景。朱瞻基却觉得此景此时,与当时的担心焦虑,其间苦乐实在有天壤之别。心上人平安无事就在身旁,又不伤一兵一卒平息了黎利造反,皇太孙颇有些志得意满。偶尔侧头看见瑈璇丁香色的身影,盈盈的笑意,竟有些神摇意夺。 瑈璇骑在小马上,时时伸头张望湖中,和阮家母子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忽然水波翻滚,绿水荡漾,瑈璇一勒缰绳,面露喜色,笑道:“等等我。”拨转马头便奔往湖边。众人错愕中,朱瞻基心知肚明,微微一笑,策马缓步而随。阮光耀好奇地打马跟上,引颈而望。 果然,瑈璇已蹲在湖畔,俯身对着鼋头,口中缓缓呜咽不绝。 就见巨鼋咧开的嘴角渐渐下弯,脸上没了笑意,两只绿豆眼一动不动望着瑈璇。阮光耀看得目瞪口呆,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朱瞻基拍了拍阮光耀,他摸了摸下巴,总算没掉下来。两人远远看着巨鼋,都觉得那绿豆小眼的目光中满是不舍和眷恋。 瑈璇抚着巨鼋的脑袋,轻声安慰,巨鼋终于勉强咧了咧嘴。长乐“吱吱吱吱”叫着跳着,也伸出猴爪碰了碰鼋头。 瑈璇狠狠心,站起身爬上小马,与朱瞻基并骑缓缓离去。瑈璇不时回头望去,走出老远,巨鼋仍然浮在案边,鼋头高高昂起,遥望着自己。瑈璇心中酸楚,挥挥手,转身打马而去。 送行的队伍中,不知谁奏响了独弦琴,琴声柔和悠长,恰似这初春和煦的阳光。“祥光风好锦帆张,遥望神仙复帝乡。万重山水涉沧浪,九天归路长。”是阮夫人与阮光耀。 “情惨切,对离觞,攀恋使星郎,原将深意为边疆,分明奏我皇。”歌声飘飘荡荡,萦绕空中,送别着皇太孙,走出很远很远。 第43章 诗社 “如何小试兵仙技,博得国士美名全。” ******************** 西风萧瑟木叶纷脱,嘹亮碧空中常见过雁哀鸣。 韩府小花园中的菊花正凝霜盛开,甘棠枯坐在朱亭中,顶着西风折扇轻摇,没精打采满怀心事。亭子里重茵席地,锦幛侵檐,另有宝炬笼纱,异香袭鼎,甘棠却都不闻不见。 自陈琙殉国,白烟玉悲痛欲绝。开始是每日泪如泉涌,甘棠从不知女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眼泪,直似接在泉水上一样,无声无息中绢帕尽湿;慢慢地变成泪眼婆娑,总是含泪倚栏眺望,不声不响一动不动。这大半年过去,总算有了些意识,见了自己偶尔会勉力一笑,然而笑容酸涩,竟似枯木槁竹,绝无一丝生机。 甘棠到兵部细细打听了当日情形,说是在占城国因陀罗补罗城遭遇胡朝余党伏击,为护驾皇太孙,陈琙中了竹弩又跌落山崖,竟是尸骨无存。甘棠挑了个白烟玉不哭的时候将这些缓缓告知,眼睁睁见她泪水又似雨幕哗哗流出。白烟玉本在佛堂中立了陈琙的牌位,听了甘棠这话,断了筑坟的念头,更是常在佛堂中自早拜到晚。 陈琙苏州老家那里,也知道了消息,陈夫人捎了信来,反倒是安慰白烟玉,并欢迎她去香山。白烟玉却摇头不肯,甘棠不解何意,白烟玉跺脚:“我怕,怕瑈璇找不到家……”一语未完,又是泪如雨下。甘棠见她痴心,伤感之余,暗暗叹息。偶尔想到她臂上的守宫砂,又有些纳闷。 “少爷!”徐照的一声呼喊将甘棠自沉思中惊醒:“少爷!客人都下了车马,正在见礼奉茶。这就要进园子了,少爷赶紧随老奴去更衣罢!” 甘棠皱了皱眉:“作甚么要更衣?我这衣帽都是昨儿才上身的,不是挺好的?” 徐照急道:“夫人吩咐了,一定要穿夫人昨晚挑的那套。少爷别为难老奴了,赶紧走罢!”说着拉起甘棠就走。 甘棠无奈,跟在徐照身后,慢腾腾地回到自己房间。徐照连催带哄,做好做歹将韩夫人挑的衣服换上了。甘棠低头看看自内而外,从头到脚崭新簇亮,走起路来还簌簌作响,不由又皱紧了眉头。 诗社! 今日说是什么诗社轮庄到韩府,韩夫人作东邀社,一定要自己陪同压阵。母命难违,也只好去坐一坐;只是母亲又何时喜欢起作诗了? 甘棠缓步踱回小花园,老远听到人声鼎沸环佩叮当,来客竟是不少人。甘棠又听了听,欢声笑语中不乏年青清脆的声音,似清流如银铃,不禁心中恍然,眉头紧蹙。 自一甲高中之后,母亲就开始操心自己的婚事。开始还是旁敲侧击,渐渐便直截了当,后来干脆唤了媒婆王婆上门,将几家的姑娘如何如何当面说得天花乱坠,甚至携了不少画像来。这三年中,王婆至韩府少说也跑了有三百趟,甘棠却始终摇头不允。 可是甘棠已经二十四,再过两个月就二十五岁了。这在当时,实在已经是个大龄青年,即使是钻石王老五,也够犯愁,令人猜疑的。古时候人的寿命短,十五六岁成家生子的很普遍,甘棠就是父亲韩克忠十八岁时有的。 韩夫人急得派了徐照偷偷跟着甘棠,才发现他原来是喜欢奇芳阁的金陵头牌白烟玉。韩夫人爱子心切,甚至考虑先把这白姑娘买进府里给甘棠做妾;可还没等韩夫人安排妥当,这白烟玉竟然被赐婚给了陈琙。韩夫人惊诧之下心中暗喜,风尘女子能不进门,当然最好。然而没想到这白烟玉嫁了,不久又新寡了,甘棠却似中了邪,仍旧不肯另娶。 凤凰山上一面,韩夫人见到了这个儿子的意中人,确实美艳绝伦楚楚动人。可是,这女子出身教坊,又已为人妇,如今更又成了寡妇。陈琙因忠勇救主异国殉难被追封为彰毅伯,白烟玉便成了彰毅夫人。彰毅夫人啊!如何还能想着念着?儿子,该醒醒了! 甘棠踌躇着迈进花园的月洞门,果然在菊圃之前母亲摆下的竹案旁,满满堂堂坐了许多女眷。真是衣香鬓影花枝招展,绫罗满目珠翠耀眼。甘棠不敢多看,先走至母亲身边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候。 韩夫人正在着急,见甘棠出现松了口气。打量了下,还不错,换上了自己挑的新衣,仪表堂堂气宇不凡。韩夫人顾不得理睬儿子眉间的一缕不悦,急忙依次介绍过去。甘棠出身诗礼之家,自幼的教养容不得自己随意放肆,只好在母亲身旁一一行礼寒暄。 无非是金侍郎诰命,吕尚书夫人……共九位贵妇人,加上母亲十位。可是倒有十二个女孩子,金家的千金,马家的小姐,杨家的掌上明珠……都是官宦人家的闺秀,有的腼腆羞涩,有的落落大方;秋日午后的阳光下,花团锦簇中,也都看起来美丽不俗。 甘棠心中暗暗叫苦,看样子母亲是下了决心,这虎年一定要弄个儿媳妇回来了。 韩夫人见儿子彬彬有礼地拜见客人,各位贵妇人都是目露赞赏,不由心中得意。这个儿子本来生得不俗,品性好,又才高八斗两榜进士,高中的榜眼御封的翰林,再加上韩徐两家的财势,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东床人选。这九位太太将自家的女孩子带来今天的“诗社”,当然是和自己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下韩夫人笑吟吟地请众人入席。各个案上笔砚笺纸早已铺排停当,另置了张竹案在旁,设着茶筅茶盂,两个小丫头在一边扇炉煮茶,象是个风雅别致的诗社模样。 诗题早已前几日拟就,韩夫人令丫头送上一个细雕竹筒,内插几十支牙筹,原来都是些咏古题目。又开了檀香盒子,铺开牙牌,分了韵。韩夫人本意并不在诗社,担心这些小姐们到底才情有限,太难了做不出到不好,所以不限七律七绝,只说大家自由发挥就好。 众人看了,太太们交口称赞,小姐们口中谦逊着,俱都暗暗思索起来。凝神中的女孩子另有一种庄重风韵,太太们暗暗打量比较着,面上却都谈笑风生。 韩夫人也细细看过去,中意的有三个,杨阁老的小女儿杨珠娇憨可爱;吕尚书的千金吕彤端庄娴静;梅侍郎家的远房侄女梅飞青飘逸洒脱。 一柱香烧了过半,杨珠提笔开始书写,一边侧头和杨夫人低声说笑。其他女孩子有的便有些着急,吕彤依旧坐得笔直,梅飞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样子。韩夫人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便有些难以取舍,目光转向儿子,却不由得怒从心起。 甘棠自行礼毕,便呆坐在母亲身旁,眼神空洞神不守舍,对面前五颜六色怒放盛开的菊花固然视而不见,对这十二位大家闺秀也显然不感兴趣。诗题绾出来,只瞥了一眼,便仰首望天,痴痴呆呆一动不动。眼前的美景美色竟似毫无吸引力。 韩夫人强压怒火,低声叫道:“棠儿!”叫了三声,甘棠才如梦初醒,回过头来。顺着韩夫人的示意,望向人群。正好杨珠写完了,双手呈过来,笑道:“韩家哥哥,帮我看一下好不?”神态娇憨笑意盈盈,点漆似的乌黑大眼睛里也满是笑意。 甘棠却恍如不闻,左手下意识地接过诗稿,既不看杨珠,更一丝笑容也无,不知在哪儿神游。韩夫人大为尴尬,怒道:“甘棠!”又连忙咳嗽了几声掩饰。这时才心酸地觉得,刚才真是痴心妄想,哪里轮到自己挑选?儿子能随便同意这任何一个,都要谢天谢地了! 韩夫人哪里知道,甘棠见到这诗社,不由自主地便回想起瑈璇。论作诗,瑈璇实在是才思敏捷,如同他通鸟兽语一样是天赋异禀。从来不假思索,长也好短也好随手拈来信笔一挥,偏生句句构意清新吐辞芬郁,甘棠每每自叹弗如。和白烟玉在一起的时候,吟诗作赋弹琴吹箫,那两人恍如玉树琼枝,真是一对璧人。 可如今,那么才华横溢的陈状元,竟然殉国了!天妒英才啊! 这一群庸人,又作甚诗? 甘棠听到母亲的怒喝,猛然惊醒,见陈珠已经红着脸跑回了座位,眼眶有些发红,陈夫人轻轻抚摸着女儿正在安慰。甘棠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欲待上前弥补,可自己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又何必再招惹她,她们?早晚是得罪。 立起了一半的身体重又坐下,甘棠心中叹息,倘若白烟玉这么对自己盈盈一笑,可该有多高兴! 吕彤见陈珠出师不利,益发庄重,写好了诗,只交给了身边的母亲。吕夫人想了想,亲自捧了诗稿,走到韩夫人面前,笑道:“这是小女作的,请韩榜眼多多赐教!”韩夫人连忙站起身,望了望甘棠,见他不动,伸脚踢了一下儿子。 甘棠慢腾腾地站起,并不接诗稿,谦虚地说道:“本来是太太小姐们雅兴起的诗社,晚生只是来陪家母,可不敢多话!”吕夫人闻言愣在当地,韩夫人赶紧圆场:“吕大小姐是公认的才女,作的必是好的,待会儿大家一起看!”说着牵着吕夫人,一起走到朱亭旁,将吕彤的诗稿绾在了诗题之下。又将陈珠的挂在旁边,随手蘸笔在下赘了二人的姓氏。 梅飞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一炷香就要燃完,其他小姐们纷纷交了诗稿,韩夫人一一绾好在朱亭内。梅夫人有些着急,凑过来低声道:“飞青,可有了没?就你了。”韩夫人整理完诗稿,回头看看梅飞青,也不禁走近了关心地问道:“梅小姐没事吧?” 梅飞青微微一笑,答道:“诗是早有了,只是喻了时人,怕有些妨碍。” 永乐年间,尚无什么文字狱,韩夫人听梅飞青这么说,微微一怔便笑道:“咱们几个娘儿们在家作诗,又是咏古,能有什么妨碍?你尽管写出就是。”回头又招呼甘棠道:“甘棠,你过来!娘说的对吧?” 甘棠不敢不动,只好尊母命来到梅家案前,众人也都围了过来,看看梅飞青拈到的题目,是“韩信拜将”,会有什么妨碍? 梅飞青这才提笔,不假思索刷刷刷一挥而就,写完了随手丢下笔,将诗稿往甘棠面前一掷,笑道:“就是它了!” 众目睽睽,甘棠只好展开诗稿,一眼扫过,不由吃了一惊,面红过耳,连忙道:“梅小姐太过奖了,甘棠愧不敢当。” “千门万户未敢前,龙虎榜下一命悬。如何小试兵仙技,博得国士美名全。” 作诗本是立意第一,文辞在后。题目虽是韩信,却句句夸的甘棠,将他当日奋勇救人的事迹赞了个十足十。 韩夫人接过看了,见卡着个“韩”字将自己一家都夸了,不由心中欢喜。当下口中连连谦逊,心中得意之极,也绾在亭中。众人一起将十二首诗都看了,自然是称赞不绝。 甘棠不敢让母亲再催逼,站在韩夫人身边细细看去,把每首诗的好处都一一赞到。杨珠拈到的是姜尚钓渭,吕彤作的是曹植赋洛神,两人的七律倒都有些功底,甘棠满口称赞又帮着改了一两个字。堂堂一甲进士,评些小诗自然手到擒来,诸位贵妇小姐听得专注,对这榜眼王老五又多了几分敬佩景仰。 最后到了梅飞青的,甘棠有些踌躇。梅飞青却笑问:“当日贡院处龙虎榜下究竟是何情形,韩大人可以说给我们这些闺阁女子听一听吗?” 饶是甘棠素来洒脱大方,也微微红了脸,谦逊道:“不值一提,梅小姐过奖过奖。”不想一众太太小姐们都鼓起掌来,要求甘棠说一说。甘棠无奈,简单叙说了当日范明如何劫持陈琙,自己如何假装看榜夺下他的匕首,士兵最后如何押走,又解释范明日后捐了监生,如今已做了县丞,倒是一方清官等等。 梅飞青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甘棠,紧张处屏气凝神,精彩处啧啧赞叹,还不时问两句细节。甘棠到底只是个年青男人,有少女如此捧场崇拜,而且是个美丽少女,渐渐也就放开了形迹,与梅飞青谈笑风生起来。 韩夫人看得高兴,心中疾速筹划,已经想到了婚房安置何处,将来孙儿请哪里的先生。 杨珠吕彤闷闷不乐,望着甘棠挺拔的身形飞扬的神采,都有些气馁。这梅飞青,太高明手段了!杨夫人心疼女儿,急于助女儿一臂之力,正巧家里的丫鬟过来报告,杨夫人便故意提高了声音:“老爷说今儿要到晚上了?在省躬殿和圣上一起呐?” 杨珠的父亲,便是当朝第一红臣杨士奇。杨夫人这么说,自然是提醒韩夫人和甘棠别忘了杨珠的身份,算是为女儿扳回一局。 果然韩夫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笑道:“杨大人可真是忙,圣上一天都离不了。” 杨夫人假意埋怨道:“也不知整日忙些什么!天天不招家,我见他一面都难!这不,说是皇太孙今儿回来,要和太子殿下一起去聚宝门迎接呐。这又不知道忙到什么时辰,珠儿,咱们今天可别等他了!” 杨珠到底年幼,不明白母亲的用意,见她这么大声地说家里的事,倒微微红了脸,轻声道:“女儿知道啦!”一边情不自禁地望向甘棠。 却见甘棠又恢复了神不守舍的模样,遥望天空:皇太孙回来了?可是,一起去的陈琙却再也回不来。 甘棠心中,又是大恸。 第44章 刺客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 白烟玉一早就收拾齐整,带领灵霚锄药拎着竹篮漆盒,到了大报恩寺。 大报恩寺原本叫天禧寺,始建于东吴时期,是江南最早的寺院,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天禧寺巍峨阔大,是洪武建文两朝全国的佛教中心,不想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片瓦无存。永乐大帝在永乐十年敕令重建,赐名“大报恩寺”,并在寺中修建琉璃宝塔,赐名“第一塔”。 建了六年,寺院已经初具规模。出聚宝门(今中华门)进长干里,远远便可见高楼峻宇飞脊连云;益行益近,更觉雕檐壮丽螭头崔巍。锄药在门口出示了通行玉牌,看门僧人才开了角门放行。 大报恩寺此时乃皇家寺院,只对皇室和有限的朝臣眷属开放。白烟玉因被赐婚陈琙,成为从五品的诰命夫人;更因陈琙殉国后被追封“彰毅伯”,圣旨册封为“彰毅夫人”,特许在大报恩寺礼佛作法事。而今日,正是陈琙的周年忌日。 进了山门,只见翠壁瑶阶光彩陆离,锁钥森严气度肃然。自韦陀金刚殿过香水河桥,穿天王殿至大雄宝殿,各个殿堂俱已收拾停当,有不少的僧人在内。想来散布在各寺的原天禧寺僧众,大都回到了大报恩寺。 只是中庭的琉璃第一塔尚未完工,依旧围着重重帷幕,影影绰绰地可以望见众多工匠在内忙忙碌碌。帷幕上方露出一小截塔身,晨曦中云连雉尾琉璃闪烁,白烟玉不禁驻足多看了两眼。想起曾数次和瑈璇笑谈日后要一起登上宝塔临高望远,不禁心中又是一酸。 带路的僧人领着三人又走过观音殿,祖师殿,珈蓝殿和画廊钟楼藏经殿贮经廊,行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寺院西南角的地藏殿。僧人自去通报,白烟玉仰望殿中地藏菩萨高高在上,法相庄严慈悲悯然,双膝一软,便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默祷,泪水不知不觉已流了满颊。 一年了,瑈璇你在西方极乐世界,可好么? 阵阵衣袍的簌簌声响,几队僧众整齐地踱步而出,依次在东西两侧盘腿落座。最后一位身披五彩锦镧袈裟,白髯飘拂,正是大报恩寺的方丈玄信法师。灵霚拉了拉白烟玉的衣袖,白烟玉急忙起身,对玄信盈盈两福:“有劳方丈。” 玄信见白烟玉满脸泪痕,不禁心生怜悯,叹道:“人生无常,生死不过轮回。陈夫人不可过悲了。” 白烟玉哽咽道:“弟子愚鲁,思念先夫,方丈慈悲勿怪。”说着泪水又禁不住地涌出。 玄信微微摇首,不再多说,带领众僧开始诵持地藏三经即《地藏本愿经》《地藏本行经》和《地藏本誓力经》。白烟玉跪坐在后,低低跟着念诵。一阵阵梵音飘出地藏殿,萦绕在大报恩寺上空的白云之间。一群飞鸟被梵音吸引,停在了地藏殿飞脊上,歪着脑袋,静静聆听。 直诵到日过中午,今日法事结束,玄信方丈又温言安慰白烟玉明日再来。白烟玉恭敬地福了两福,转身出了地藏殿。灵霚锄药在后自行收拾祭祀的物事。 乍到阳光之下,光芒耀眼,白烟玉大约也是坐得久了,忽然一阵头晕目眩,晃了两晃就要栽倒。还好一只手臂伸过来,及时托住:“小心!” 白烟玉定了定神,抬眼望去,是位贵妇人。黄罗鞠衣,大带双佩,肌肤微丰观之可亲,目光中满是关怀。白烟玉连忙跪倒:“见过太孙妃娘娘!” 这贵妇人,便是永乐大帝亲自挑选的太孙妃胡善祥,去年初大婚嫁入东宫,是朱瞻基的正室。白烟玉夏天时在宫中的太子妃寿宴上见过,人如其名,颇为和气和善。 胡善祥含笑双手扶起白烟玉,温言道:“免礼。彰毅夫人是来礼佛?” 白烟玉轻声答道:“谢娘娘关心。今日是先夫周年忌辰,臣妾来做法事。”说着话,眼眶中又是雾气濛濛。 太孙妃叹口气,尚未答言,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都一年了?时间好快!”转过一个长挑身材珠光宝气的美貌女子,却是同时大婚的太孙嫔孙巧,比起太孙妃,整个人袅娜多姿,顾盼神飞。 白烟玉连忙又行礼拜见,孙巧等她拜完了才笑道:“起来吧!彰毅夫人也信佛?教坊里允许吗?” 这话问得甚是无礼,白烟玉出身教坊众所周知,但从没有人如此当面提起。白烟玉愣了愣,轻声道:“臣妾自幼皈依我佛,并不知何处不许。”虽然语声柔和但并没有忍气吞声。 孙巧哼了一声,对白烟玉这态度心中不快。一个小小从五品的翰林夫人,丈夫殉国了才爬上鄣毅夫人的位置,有什么了不起?何况出身教坊,本就是下等人!正欲再讽刺几句,太孙妃圆场笑道:“母亲在等,咱们快出去吧。”拉着孙巧的手就往外走,又回头冲白烟玉招招手:“娘娘在这里,彰毅伯夫人也过来吧!”胡善祥知道彰毅伯是为了救皇太孙而死,心中对白烟玉倒是又感激又歉然。 白烟玉不敢不从,跟在二人之后出了大报恩寺,远远地见旌旗招展,一排排鹅帽锦服的侍卫列队寺前,好大的阵仗。胡善祥侧头轻轻对白烟玉解释道:“今儿太孙殿下回来了,太子殿下和娘娘亲自至聚宝门迎接,娘娘先来上个香,谢过菩萨保佑。” 白烟玉这才明白。太子妃也是那次寿宴上远远拜见过,既然撞上倒不好可以躲避。转念不禁便想到朱瞻基回来了,同行的瑈璇却再也见不到,心中又是大恸。 太子妃张氏正等得焦急,见两个儿媳妇出个恭磨蹭了半天,面上露出不豫之色。胡善祥孙巧连忙赶上,行礼问安,胡善祥回头指了指白烟玉。张氏思子心切,急欲出发,可是这彰毅伯是为了救宝贝儿子而死;前面夺嫡之争时赢汉王,也是出力甚多,倒不好太过凉薄,当下示意太孙妃叫过白烟玉,又亲自搀扶起吩咐不必多礼,温言道:“逝者已矣!彰毅夫人不可过悲,有何需求,到春和宫找本宫就是。”白烟玉含泪拜谢过,站在道旁,目送太子妃一行车马往聚宝门绝尘而去。 太子朱高炽,带着杨士奇杨荣金幼孜等朝中大臣,已经等候在聚宝门外。本来不应当父亲迎接儿子,只是朱瞻基这趟出门已经一年半,朱高炽想念得紧,永乐大帝又一向宝贝这个孙子,叮嘱太子去接,朱高炽便毫不犹豫地亲自来接。太子妃也是一样想念儿子,又考虑两个媳妇嫁过来之后更是只见过太孙寥寥几面,于是今日便一齐来到了聚宝门前。 聚宝门是京城应天府的南城门,巍峨壮丽,太子妃还是头一次看到,胡善祥和孙巧也好奇地仰望着。 朱高炽见三个女人面露神往之色,知道这几人难得出一次紫禁城,有意纵容,伸头看看大路上尚无动静,便含笑道:“杨卿,你领娘娘她们上城楼去看看风景。”朱高炽身体肥胖腿有残疾,或者说腿有残疾才身体肥胖,这么高的聚宝门别说上,仰头看看都觉得累。此言一出,果然太子妃和太孙妃嫔都喜出望外。 杨士奇答应着,领着三位娘娘便往城楼上走去,一边走一边介绍:应天府的城墙乃是太祖所建,依地形顺势而成,共十三个城门等等。太子妃和胡善祥含笑聆听,不时微微颔首;孙巧却大感兴趣,问了不少问题。孙巧本是太子妃的母亲彭城伯夫人所荐,十来岁就进了宫,是太子妃一手带大,一向机巧活泼,此时虽然话多,张氏只是笑笑,胡善祥显然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聚宝门甚高,三个女人走得都有些气喘,杨士奇缓步而行,边走边等。又曲折上了两段台阶,终于上了城楼,豁然开朗,整个城南的景色一览无余。城墙前后是内外秦淮河横贯东西,北接镇淮桥,南连长干桥,不远便是大报恩寺,一直往南甚至隐约可见长江。几人久在深宫,难得见到如此野外风光,一时都不禁心旷神怡。只是官道上尚不见朱瞻基的车驾,张氏踮脚张望,胡善祥温言劝慰。 突然杨士奇大吼一声:“你干什么?”三个女人循声望去,不由大惊。只见城墙垛口处的虎威炮正对着城外的皇太子一群人,一个百户模样的城门守军手持火石,正想引火往炮后的线引点去;杨士奇努力想挡在线引之前,二人距离线引却是差不多的远近。杨士奇连声怒喝,想夺下火石,可他本是一介文臣,又哪里有如此身手? 太子妃张氏急得大叫:“来人!快来人!” 胡善祥和孙巧也连忙叫:“快来人!” 城楼上本来有不少军士,却都散在一周,听到喊声急急忙忙往这里奔过来。城墙下的众人闻声仰望,看到冷冰冰的虎威炮口俱皆大惊失色。几个锦衣卫疾速窜上了台阶。 “呲啦”一声,那百户终于打燃火石,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点着。火苗虽然微弱,可是树枝甚长,百户作势伸臂,足足够得上引线。众人齐叫:“不可!”“住手!”“刘将军,不能!”却是这百户手下的小兵。 刘百户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皇太子!你也有今天!”这一炮点着轰出去,别说太子,这几百人的迎接队伍,包括大臣侍卫,估计全都要灰飞烟灭了。 朱高炽额头冒汗,高声问道:“尔是何人?想要什么?” 刘百户恶狠狠地道:“我要什么?我要南方人的公道!我叫刘旌,先父刘仕谔!” 朱高炽愣了愣,刘仕谔?正凝神思索,身旁的杨荣轻声提醒:“丁丑科南榜探花。”朱高炽顿时想起,不由皱紧了眉头。 刘家本是浙江的书香世家,洪武初年刘子华以明经被举荐,被授大兴同知。其子刘仕谔参加丁丑科会试殿试,高中探花。可惜在这场南北榜案的浩劫中未能幸免,刘子华奔走再三,终于刘仕谔也在洪武三十年中一同被斩。比陈夔稍强的是,罪名不是行贿而是“不行明白,有惑圣览”。 不想二十余年过去,这昔日探花之子,不知如何混入军中做了个小小百户;又不知等了多少日夜,才等到这向皇太子申冤的一天。 一阵惊呼,原来是刘旌见太子沉默,又伸臂欲往线引点去,太子妃几人吓得连连尖叫。杨士奇连忙道:“刘将军等等!南方人的冤屈,殿下知道!” 刘旌手臂停住,寒声道:“杨大人,你说没用!我要听太子的!” 朱高炽闻言,高声道:“那刘将军下来,与吾谈谈如何?”见刘旌冷笑摇头,又叫道:“那吾上去,如何?” 刘旌还是摇头。这火炮只有威胁着太子才有用,太子一转身,那些朝臣侍卫就算轰死了,也未必有人在乎。朱高炽高声问道:“那刘将军意欲怎样?”刘旌踌躇迟疑,一时没了主意。 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高叫道:“让我朱瞻基上来,如何?”马蹄疾响,是皇太孙到了!众人大喜,朱高炽回头一望,儿子已经快马奔到了眼前,顿时不喜反怒:“瞻基!你这送上来做什么?” 这刘旌处心积虑,显然是特意挑的今日,想将自己父子二人一齐挟持;倘若不是太子妃几个人上城楼观光打断,恐怕真会得逞。儿子不过来,自己即使一死,也没什么。如今父子都在火炮之下,岂非更被动?一年半不见,儿子满面风霜,更壮更结实了,此时挺身而出固然英勇,却不是储君应有的掌控大局的做法。 朱瞻基一跃下马,冲父亲笑笑,目光中满是温暖。朱高炽叹一口气,不再多说,眼中也有了笑意。是,他是不够理智,可是宁可要这样的儿子,不是吗? 刘旌吼道:“好!皇太孙!你上来!太子你好好呆着,可别乱动!”手臂依旧伸在引线之前。杨士奇一直琢磨,可是这火苗离线引太近,稍有不慎便会点着,想了多少方法,却终于不敢动。 朱瞻基大步上了台阶,轩昂英伟的身形很快出现在城楼。太子妃颤声叫道:“基儿!” 胡善祥孙巧和一众守军跪下行礼:“殿下!”朱瞻基却目不斜视的凝视着刘旌,淡淡问道:“尔想怎样?” 刘旌吼道:“皇太孙!殿下!非是臣敢谋逆犯上,南北榜案,南方人冤啊!”泪水已经潸潸而下,流过苍老憔悴的面颊。 “冤啊!”一个柔腻娇媚的声音高声附和道。众人吓了一跳,刺客还有同党?循声望去,居然是彰毅夫人!不知她何时来到了城门不远处,大概自大报恩寺回家路过聚宝门。不知道她听到看到多少,此时见刘旌为南方人喊冤,居然冒大不韪,站在了刺客一方。一边高喊,一边冲皇太子盈盈拜倒在地。朱高炽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虽说“同明相照,同类相求”,可彰毅夫人这时候附和刺客,未免助纣为略,在皇太子一众人生命岌岌可危之时。 朱瞻基心中暗暗叹气,面上不动声色,对刘旌诚恳地道:“吾一定再奏圣上,将此案再审如何?” 刘旌一摆手臂,怒道:“审!当年就是刑部审的!哪里来的六百多人行贿?不承认就严刑拷打! 刺鞭!烙铁!竹签!都是读书人,都是歌鹿鸣而来的举子啊!如何禁得住?当然让招什么就是什么!” 朱瞻基默然。刘旌话虽激烈,可是与瑈璇白烟玉以前念叨的,是一个内容。自己何尝不知道?然而这是太祖定案,永乐皇帝不肯翻案,能怎么样呢? 皇太孙强忍无奈,问道:“那么依尔之意应该如何?” 刘旌叫道:“立刻下诏!为南方人平反昭雪!” 朱瞻基思索片刻,轻轻摇头:“吾不想偏你,吾做不到。” 刘旌一震,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皇太孙。眼神由不信慢慢变为失望,慢慢又变为绝望,突然大叫一声,伸手便把火把往线引点去。众人连声惊呼,杨荣拖着太子就奔。可是虎威炮射程极远,岂是这一刻能奔出的?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突然一声嘹亮的隼唳,一只黑鹰倏忽俯冲而下!急掠中鹰爪一把抓住刘旌手中的火种树枝,又倏忽腾空而去,带的刘旌踉跄了几步。 刘旌目瞪口呆中,朱瞻基一步冲上,牢牢按住了他。刘旌满脸沮丧绝望,一动不动,竟不挣扎;旁边的军士锦衣卫纷纷冲上来,紧紧缚住。太子妃又惊又喜,上前搂住儿子,哭道:“基儿!” 朱高炽和杨荣惊魂莆定,对望一眼,忽然心中都有些不安。黑鹰如此凑巧,为什么?而刘百户一个小小百户,如何得知皇太子今日行程? 今日的危险,远没有结束。 白烟玉跪在地上,痴痴望着空中振翅翱翔的鹰隼渐渐变为黑点,喃喃道:“瑈璇,是瑈璇。。” 却听到身边有人喝道:“将这刺客同党也拉下去!”似乎是灵霚锄药的哭喊:“夫人!夫人!你们不能带走夫人!” 白烟玉微微一笑:“让我走罢!我好累……”身子一晃,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45章 相救 “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 ******************** 甘棠在杨府偏厅,已经枯坐了一个时辰。 皇太子皇太孙在聚宝门遇刺,刺客刘旌以虎威炮挟持众人,幸圣太子诸神呵护,吉鸟相救,有惊无险。这一故事本就离奇精彩,虽朝廷极力封锁,还是迅速传遍了京城。而出身奇芳阁乐坊的彰毅夫人竟是刺客同党,更给这故事增添了几多神秘香艳。 再发掘之下,彰毅夫人的先父原来竟是丁丑科考官白信蹈,乃刺客之父丁丑科探花刘士谔的恩师。这一消息传出,顿时引起人们无数想象:彰毅夫人与刺客刘旌本有婚约,二人自幼青梅竹马,二十年后金陵重逢共谋复仇;或是二人相约翻案,彰毅夫人在奇芳阁本是卧底,伺机刺杀太子……等等各种推测涌现,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酒馆食肆一时议论纷纷。而这两个传奇人物未来的命运,成为永乐十六年岁末最热门话题。 甘棠震惊到说不出话,心中懊恨至极。那日陈域忌辰,为什么不陪白烟玉去大报恩寺?母亲命令参加诗社是一方面,白烟玉避嫌,处处躲着自己才是主要原因。 自陈域殉国,她便象朵枯萎的花朵,奄奄一息,自己每次到陈府,都只能见到锄药,连灵霚都难看到。几次候在门外拦截,才偶尔匆匆见上一面,她的憔悴令自己心疼,然而,能怎么做呢?这忌辰的法事,自己写信,上门,也申请了多次要参加,可是她坚决不允啊。 怎么一下子,变成刺客同党了呢? 当天的事,在场诸人都讳莫若深;问了很多人,都不肯多说。甚至皇太孙朱瞻基,勉强见自己一面,也是沉默不语,只含糊说彰毅夫人他会设法。可是,靠得住吗?毕竟陈域已经不在了。 如今这案子发在刑部,过几天就要开审。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袖手旁观,必须先搞清楚当日的实际情形。 杨士奇是当朝红臣,自建文朝修撰《太祖实录》时进翰林院,靖难后得到永乐皇帝赏识,进内阁,十几年位高权重。甘棠虽是乙未科榜样,出身不俗,究竟资历尚浅,如今刚到吏部,任一个小小郎中。二人公事上绝少交集,私交上更是素无往来。甘棠这么冒冒然上门求见,杨士奇心中诧异,甘棠的份量连特意闭门不见的资格都没有,就这么在偏厅等着罢。 甘棠倒也沉得住气,端坐着一动不动。案上磊有满满书籍,墙壁上悬着不少字画,甘棠并不观看鉴赏打发时间,几上青瓷压手杯的香茶,也并不碰上一碰。 一阵阵清脆的笑语声忽然响起,环佩叮当香风扑鼻,一群女眷自厅外曲廊迤逦而过。甘棠依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门外却一阵扰攘,叽叽喳喳的话语热闹非凡。“是他欸!”“真是他!”“珠儿妹妹可等到啦!”“别拿人家开心!”含羞带嗔的说话声似曾相识。甘棠心中一动,抬起头来,软烟罗薄纱的窗外,影影绰绰可见珠围翠绕的一群人,渐渐远去了。 甘棠不知怎么,暗暗松了口气。脑中忽然飘过满含笑意的点漆似乌黑双眸,“韩家哥哥”娇憨清脆银铃似的声音。那天,自己有些过份了吧? 韩夫人在诗社当晚,就逼着儿子拿主意,中意哪家的小姐?甘棠愁眉苦脸,只拿定了主意不开口。韩夫人恼羞成怒:“你不说,我就自己定了!婚姻大事本是主之父母,今年这媳妇一定得娶回家!” 甘棠无奈,只得向母亲作揖:“母亲大人!那诸位小姐都是貌美如花又才高八斗,给儿子一点儿时间想一想好不?您也希望娶回家来夫妻恩爱夫唱妇随吧?总不能娶个回来打架?”韩夫人转怒为喜:“好!给你三天时间。”甘棠嬉皮笑脸:“三个月好不好?这么大的事,总得想想好。” 韩夫人见儿子已经松口,便就坡下驴:“三个月就三个月!三个月你再推三阻四,我就随便娶一个回家了!”口上这么说着,第二天第三天却分别邀请了梅家吕家的女眷来韩府,一说是尝尝山东老家带来的鲁地野味;一说是试试北方流行的山东棉布软枕。于是甘棠又都“碰巧”遇见了梅飞青与吕彤,又被母亲逼着当参谋,有关野味与软枕。 第三天甘棠便听说了白烟玉被捕一事,四处奔波打探消息,母亲大概又约了哪家闺秀,就不得而知。而脑海中满是营救白烟玉的事,韩夫人煞费苦心培养的梅飞青的洒脱,吕彤的端庄,又都烟消云散了。 正在胡思乱想,门帘一响,杨士奇缓步踱了进来。甘棠连忙上前恭敬行礼,寒暄了几句,分宾主坐下。杨士奇目光如电,细细打量了这韩大人一番。原来宝贝女儿中意的,是这个年青人?刚才一到家便跑来嗔怪自己让客人久等,真是第一次见她对人这么关心。难怪说女大不中留啊! 这个乙未科的榜眼,相貌堂堂诚笃沉毅,韩御史书香门第家世不错,四年自翰林做到吏部佥事,前途可谓远大,女儿倒不是全无眼光。只是,他今日上门是何事?倘若求亲,应当是韩御史拜托第三方前来啊! 杨士奇轻捋胡须,温言问道:“韩大人今日光降寒舍,不知有何见谕?” 甘棠恭恭敬敬地道:“杨大人,恕晚生直言。晚生今日冒昧前来,是想问一问前几日皇太子皇太孙遇刺一事。幸老大人为晚生明示,以解愚惑。” 杨士奇怔了怔,有些意外。不动声色淡淡道:“哦?这事和吏部有何关系吗?” 甘棠还是恭敬答道:“不,和吏部没有关系。晚生乃是为了私心。”顿了顿解释道:“先彰毅伯乃是晚生同年好友,临下西洋前嘱托晚生照顾陈府。此次彰毅夫人下狱,实在出人意料,晚生想弄清楚当日情形。幸老大人恕而勿罪。” 杨士奇官场老手,听了甘棠这话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不虞。仍旧淡淡说道:“韩大人既然自知冒昧,就不该多问。老夫当日虽在现场,其中情形却不可轻对人言。横竖刑部这几日就要开审,一应人证物证当会呈堂公诉。韩大人届时上堂听审就是。” 甘棠有些急:“杨大人!晚生与先彰毅伯生死之交,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不先弄清楚情形,便谈不上营救设法;倘若彰毅夫人有失,晚生如何对得起先彰毅伯?有负所托,未免辜负这‘义’字。求大人体谅晚生一片苦衷,告知晚生,晚生感激不尽。” 杨士奇哼了一声:“韩大人重义,固然令老夫钦佩。可韩大人还记得‘义’字之上还有‘忠’字?刺客明目张胆挟持皇太子皇太孙和一众朝中重臣,叫嚣南北榜案翻案,要还南方人公道。彰毅夫人公然附和刺客,高声喊冤,置两位殿下的生死于不顾!姑且不论她是否有预谋如此,此等目无法纪,忤逆犯上,如何可以轻恕?” 甘棠听得呆住:“她,她也喊了冤?” 杨士奇冷冷说道:“何为忠?为人臣子,主上有难,不说冒死以代,反而推波助澜壮刺客声势,真是是非不分,罪大恶极!幸亏有吉鸟相助,否则当日不堪设想!” “真的是只鸟儿来抓走了火种?”甘棠心中疑惑。鸟儿,鸟儿。。校场上,灰鸟扑落阮光耀的情景历历在目;雪地中,瑈璇指挥着百鸟啄食,结阵的蓝衫身影浮现在眼前;这一次,又是鸟儿? 杨士奇瞥了甘棠一眼,不多说,也不否认。端起几上的茶杯,示意送客。甘棠无奈,正欲起身告辞,一阵兰香披拂玉佩叮咚,“爹爹!”杨珠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钻进父亲怀中,娇声道:“爹爹!韩家哥哥第一次来,女儿想和他请教些诗词文章,好不好?” 杨士奇一代名臣,做人办事都可称得上完美,唯一不足的,就是儿女心重。多年后也是栽在儿子所犯命案之下,仕途尽毁。一儿一女自小娇惯,任何稀奇古怪的要求,杨士奇无不依从;尤其见到宝贝女儿娇滴滴的模样,简直毫无抵抗之力。当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含笑道:“好。那你就和韩大人在这聊聊。” 杨珠身后的杨夫人嗔道:“在家里,还要称呼什么‘韩大人’?好不见外!”侧头笑眯眯地望着甘棠:“就叫甘棠吧?” 甘棠连忙恭敬拜见伯母,连连称是。甘棠今日穿的是泛旧的朝服,青色锦绣圆领,黑绉乌纱,皂皮朝靴,比起诗社那日簇新的锦衣华冠,更显得沉郁稳重。韩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杨珠倒真带了些诗文旧稿过来,双手呈给甘棠,虚心请教。甘棠见她诚恳,倒不好拿大,便认真看了看。这些诗文在闺阁中也算不易了,只是到底不谙世事,题材狭窄便靠文辞雕饰,华丽之下颇为堆彻。 甘棠沉吟着,细细说来,哪里不妨简单,何处可以删减;杨珠听得聚精会神,不时提问,两个人倒聊得相当投机,时间过得飞快。韩夫人不时亲自送个点心,上杯香茶,见二人一个学的用心,一个教的认真,不禁也开始盘算,陪嫁是用何种车驾,婚礼上用哪套首饰。 待甘棠抬眼,天色已经将晚,连忙告辞。杨夫人尚要留他晚膳,甘棠坚辞不肯,只说改日再来拜会。杨珠叮嘱“韩家哥哥,说话算话哦”,甘棠不由红了脸,含笑拱手,大步出了杨府。 一路走一路思索,怎么会有鸟儿来抓走火种?这是陈琙的惯技,可是陈琙,已经死了一年了啊!甘棠两眼望天,极目四顾,当然什么也没看到,暮色中的鸟儿自顾自盘旋来去。 甘棠只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放心不下,冥冥中灵魂来过?那就该保佑白烟玉平安罢! 仰望着翱翔的飞鸟,甘棠喃喃低语:“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也并没有瑈璇出来顾笑。道士化鹤,终究是做梦罢。 甘棠抱怨着,不知不觉,到了鸡笼山麓。这里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即所谓三法司的衙门所在。刑部大狱也在这里,白烟玉就被关押在狱中。甘棠想了想,快步进了监狱。 五天中,甘棠来过六次,白烟玉总是昏沉沉坐在墙角,不言不语。问她当日情形,她也不答。只最后说了一句:“甘棠,让我去罢!”语中的凄凉辛酸,令人不忍听闻。甘棠知道她是了无生意,自己不想活了。确实,近二十年的辛苦,孑然一人,茕茕挣扎在教坊风尘之中;刚刚得到家庭的温暖,开心了短短几个月,陈琙就殉国丧生撒手人寰,怎不令她肝肠寸断,灰心绝望? 甘棠想起白烟玉的身世,总是唏嘘不已。杨珠,吕彤,梅飞青这些富贵小姐,如何能想象白烟玉的生活?那些辞藻华丽的诗文,为赋新辞强说愁的伤春悲秋,在白烟玉历经沧桑的温和沉默之前,好不浅薄。如果不是南北榜冤案,白烟玉本也是大家闺秀,也同样不识人间愁滋味吧? 甘棠有时自问,心底更希望白烟玉如何?结论总是,她便是她,无论她怎样的身世经历,自己总一样爱她,不会少一些,也无法更多一些,因为本已是极点。 出乎甘棠的预料,白烟玉正站在铁栏后与人说话。面容一扫往日的奄奄一息,竟然颇为激动。瞥眼望见自己,面色一变,低低说了两句,那对话的女子便转身仓促而去,以袖遮面匆匆而行,仅仅看到个瘦削的身形,丁香色的衣衫。 甘棠无暇多想,大步跨到栏杆前,笑道:“今儿气色好些!”白烟玉眼眶红红,显然哭过,面上神色有些古怪,说不出是喜是悲。望望甘棠,半晌道:“甘棠,我想吃点儿东西。”说着取过脚边的一个朱漆食盒。 甘棠大喜,这人终于想吃东西了!连忙帮着打开盒子,一层层取出,放在铁栏杆前的织席上。 食盒做得甚是精细,一碗桂花汤圆打开来尚冒着屡屡热气;一碟奇芳阁的麻油素干丝香气四溢;一笼什锦菜包和鸭油酥饼更是奇芳阁的名点。这几样都是白烟玉多年的最爱。 白烟玉凝视着这些美食,眼中雾气弥漫,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递过什锦菜包,柔声道:“甘棠,你尝一尝。这是我们奇芳阁的招牌”,顿了顿开玩笑说道:“和我一样。” 甘棠如闻纶音,连忙拈起一个丢进嘴里,赞道:“果然美味。”随口问道:“是刚才那位姑娘送来的?”白烟玉怔了怔,轻声道:“是。她是,她是我的好姐妹。” 白烟玉奋力吃着,吃得很努力。甘棠有些奇怪,却并不多问,只静静望着她。白烟玉感觉到甘棠的目光,侧头冲他嫣然一笑,又递过一块鸭油酥饼。 简陋肮脏的刑部牢房,窗棂被寒风吹得硌棱棱作响,旁边的房中不时传来犯人的叫喊声呻吟声吵闹声。甘棠席地而坐,公服朝靴早已沾的污秽,却觉得这一刻岁月静好,心中平和喜乐,远胜那一日菊花圃旁珠围翠绕的繁华热闹。 杨夫人眼中的乘龙快婿,确实什么都好,可惜,早已心有所属。 第46章 故人 “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 ******************* 那位掩面而逃的丁香姑娘,自然就是瑈璇了。 与朱瞻基一起自交趾缓缓行而慢慢归,一路游山玩水,云南广西浙江再进直隶, 正常四五个月的路程,直走了八个多月。瑈璇虽改了女装,却不愿坐车,说是中蛊毒不能动时坐怕了,只跨着小马与朱瞻基并辔而行。一个极高大魁伟,一个极纤细瘦小,俯身仰首,却还是说不完的话,叽叽呱呱嘻嘻哈哈,洒下无数欢声笑语。若不是瑈璇挂念白烟玉,两人直当这路永远走不完,还不知回不回来。 那日进城,朱瞻基本想带瑈璇一起回东宫,向父母坦然直告。瑈璇却不愿意此时贸然出现,尴尬为难。朱瞻基沉吟再三,只好同意她先回陈府,自己到家择机先禀明父母,更关键的是报告皇帝。朱瞻基想来想去,父亲母亲素来疼爱自己,即使知道瑈璇的事,也不会难为她;皇祖父却不知会如何反应?会饶她这欺君之罪吗?倘若不,又该怎么办? 更头疼的是,东宫现在已有一太孙妃,一太孙嫔。这个明明是自己最爱的女人,却不能给她最尊贵的名位。难道让她进宫,每日对这一妃一嫔叩拜请安?就是皇太孙自己,也从不愿意瑈璇当面恭谨,二人称呼一直是软绵绵的“哥哥”浑厚的“瑈璇”,如何能想象瑈璇对胡善祥和孙巧行礼? 两人相对默然之后,便决定了瑈璇另行乘马车,远远跟在队伍的后面,自行回陈府。但难道,从此装作不认识,形同陌路?朱瞻基实在郁闷。当日因陀罗补罗城山上的痛悔,嗫噬着皇太孙因爱沉醉的心。 待瑈璇的马车快到聚宝门,远远却见朱瞻基在城楼上与人对峙,城墙下一大群人紧张地仰望中,那百户已要点燃火炮。正巧天上有只黑鹰,瑈璇无暇多想,立刻便招呼黑鹰夺下了火种。 一片混乱中,却听到灵霚锄药的叫声。急催马车赶到,白烟玉已经被锦衣卫带走了。后面的事情不必多说,瑈璇又是改装又是回忆往事,才费力地和灵霚锄药证明身份,住回了自己府中。这几天日日盯着朱瞻基救白烟玉,好容易今天有了结果,便迫不及待地来见了白烟玉。 白烟玉昏昏沉沉,以为自己见了鬼,只凄然央求:瑈璇,带我走罢!待得瑈璇说明一切,白烟玉试试她的手脸温热,又看到她有影子,终于相信她是活人。惊喜之下不禁又哭又笑又是埋怨。两人絮絮叨叨半天,才把这一年半的悲欢草草说了大概。 瑈璇安慰白烟玉,朱瞻基已经奏请皇帝,赦免了她,让她不要担心。白烟玉踌躇着却问:那刘旌呢?见瑈璇不解,又把那日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瑈璇听到刘旌含泪高喊:“南北榜案,南方人冤啊!”不禁也红了眼圈,这才明白一向温和安静的白烟玉为什么会相帮刺客,喊冤闯祸。 这刘旌,既然是当年探花刘仕谔之子,又如此刚强,为南方人伸冤,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两人正在商议之际,甘棠进来,瑈璇只好匆匆离去。 甘棠幸福地吃着鸭油酥饼,怎能料到这小小酥饼之后,有这许多曲折?见白烟玉今日心情不坏,便小心地问道:“白姑娘,呃,弟妹,可以告诉我当日情形吗?我只听说你附和刺客高声喊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意外吧?你是自大报恩寺回来路上碰到的,是不是?” 在甘棠心中,白烟玉始终都是那个寒衣节偶遇,白衣飘飘的白姑娘,常常忍不住脱口而出,又只好及时修正。 白烟玉似乎并没在意,收拾了吃完的食盒,细细擦拭,最后连手指头都仔细擦干净了,才抬眼望着甘棠淡淡说道:“不是意外,也不是碰到。我本是刘旌同党。” 甘棠愕然,不解地望向白烟玉。白烟玉眼睛一眨不眨,依旧是月射寒江一样的冰冷清澈。 甘棠望着她的双眸,忽然禁不住地灰心。四年多了,她始终都是这样,从来当自己是外人,礼貌客气下是冷淡和不在意。此时事关生死,她仍然连真相都不肯告诉自己。她的心中,何尝有自己半分一点? 甘棠缓缓站起身,一言不发,拱了拱手,转身而去。一向从容不迫的步履,有些蹒跚,似乎酸楚疲累之极。 倘若他此时回头,便可见到白烟玉静静望着他的背影,泪眼朦胧;倘若他此时细细聆听,便可听到白烟玉的喃喃低语:你对我的深情,我自然明白;可是这场大祸,又何必连累你? 甘棠渐渐走远,却终于没有回头。 永乐十七年的正月,京城里流传的彰毅夫人故事越来越离奇:皇帝本来赦了彰毅夫人,彰毅夫人却在刑部大审时当堂坦然自认是刺客同党,二人预谋了一起挟持皇太子,若所求不得便炮轰皇太子皇太孙和一众朝臣。刑部无奈,以谋逆判彰毅夫人和刺客刘旌两人斩首,秋后问斩。 二月,故事越发曲折精彩。先彰毅伯陈琙的一百一十位进士同年在吏部佥事韩杺率领下联名上奏,要求保全彰毅夫人性命:“祈圣上体上天好生之爱,慈祥出自琛衷;推圣君解网之仁,昭宪德。先彰毅伯本系书生,为国捐躯,彰毅夫人思夫心切未免心智错乱。为此干冒威严,伏乞暂霁雷霆之怒,少宽斧钺,仰祈赦宥。”云云。 找不到赦免的理由,一百一十位进士便说白烟玉头脑坏了,求皇帝饶她。和今日案发后找精神科医生鉴定,是同一原理。 同时,御史韩克忠不知道是为儿子撑腰,还是要救当日的南方人,也联同一众言官上书,要求皇帝念在刘旌和彰毅夫人翻案昭雪心切,特赦二人。而皇太子皇太孙一反沉默常态,竟然支持言官,也跪在圣上面前恳求。 传闻永乐帝龙颜大怒,将奏折直接扔到了皇太子脸上。也是,如果公然行刺,明目张胆地挟持太子都能轻饶,以后还不乱套了?岂非人人都能找个以前不服的案子随便喊冤,向朝廷叫板? 永乐大帝不好说的是,太祖年间的冤案错案着实不少,靖难登基时枉杀的也极多,岂止几百上千,怕是万字当头。这些案子的后人算算年纪都差不多大了,倘若此时松一松,实在是后患无穷。所以任凭一向宠爱的孙子软磨硬泡,就是铁了心肠不答应。 不知哪一日,白烟玉眺望窗外,发现柳树枝条已经染上淡淡的青翠。在大狱中,竟不觉已经过了冬季。 下一个冬天,自己还看得到吗? ******************** 汉王世子朱瞻壑,有些郁闷,又有些得意。 刘旌不枉自己几年苦心扶持,真的动手了!父王这招果然厉害,自洪武到靖难,各种冤案枉死的文臣武将富户平民实在不少,这些年汉王一直故作同情,刻意拉拢,财物上毫不吝惜,精神上大力支持,不但博得了贤名,更得了这些死士。 这刘旌,不过是其中小小的一员。三年前为拉拢陈琙韩杺,朱瞻壑将南北榜案细细访查,意外发现当年南榜探花的后人也在京城应天府,并且是流落街头。找到时,刘旌正饥寒交迫昏倒在路边。朱瞻壑并未亲自出面,只派了府中侍卫枚青将他救醒,济他衣食,又送入左军都督府,做了军中一名小兵。 汉王在军中势力非同小可,盘根错节地自上而下深扎各个营中。大大小小的将领大都是汉王昔日部下,朱瞻壑稍稍关照两句,刘旌便顺利青云直上。刘旌本来穷困潦倒,没想到绝处逢生,自然加倍努力。虽然是太平时节,短短三年,仍然升到了百户。 朱瞻壑与他接触并不多,然而偶尔刘旌来拜会,汉王世子却必定与他聊到南北榜冤案,表示同情。刘旌这些年念念不忘的就是堂堂一甲探花的父亲惨被斩首,难得小王爷深明大义理解慰问,刘旌不禁感激涕零,甚至胜过于世子的救命之恩。只是说到如何翻案昭雪,小王爷却总是摇头叹息。 是啊,是太难了。听闻新科状元陈琙为了申冤,差点被皇帝廷杖打死。 刘旌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汉王身上,只要汉王继位,南北榜案就能翻案。可是没想到,汉王就藩乐安,连京城也留不了。刘旌大失所望,消沉了好一阵。 这一日到汉王府拜见小王爷,说至翻案看起来无望,朱瞻壑唏嘘同情,感慨了一番。“无意中”不知怎么聊起皇太孙后日就要回京,太子亲自到聚宝门迎接。刘旌心中一动,皇太子皇太孙,这两人对于皇帝,是最重要的吧?反正无望,何妨放手一搏?就算他们不答应,刺杀了这二人,汉王继位,南北榜案也能昭雪! 想到惨死的父亲,刘旌眼中的泪光掩不住坚毅的决心,却没有留意汉王世子嘴角得意的笑容。 可是,怎么会飞来一只黑鹰?! 朱瞻壑想到这只鸟儿,心中有气。差一点就成功了!那一炮轰出去,太子太孙都完蛋,还有那帮死撑太子的太子党!父王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皇位继承人。 可惜啊!这只该死的黑鹰! 不过,看来这个方法是管用的。救济这些冤案后人,所费甚是有限,所得却是不可估量。这些随意埋下的种子,不知何时就会有惊喜出现。 只是刘旌如今进了刑部大狱,救,还是不救?还有白烟玉怎么会牵扯进来?倒是个意外。同样,救,还是不救? 想到白烟玉,自然而然想到了瑈璇,下西洋而已,怎么会殉国了呢?朱瞻壑的秀目闪过一丝黯然,为了那粉雕玉琢的小状元,自己可还真掉了眼泪。想想有些可笑。 救这二人,当然能博得更多贤名,可是也许便暴露了这些年救助的这些死士。何况听闻太子太孙和朝中言官都在保这两个刺客,此时救助,反而成了从众,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好。 思索中,朱瞻壑出了汉王府,策马往朝阳门外英国公府中奔去。张辅当年随张玉一起助燕王靖难,三年的并肩作战,与汉王朱高煦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作为朝中第一武将,张辅一直率领部下坚定地拥戴汉王,希望皇帝立汉王为太子;可惜太平盛世,重文轻武,还是解缙那帮文官胜了。 朱瞻壑想到这里,又有些郁闷。 出御道,快到朝阳门。路边一个少女的背影吸引了朱瞻壑的目光。丁香色的背影瘦削纤细,行走之间却不像女子那样摇曳婀娜,反而似男子的昂首阔步。这背影,好不熟悉。朱瞻壑凝神思索,放松了缰绳,缓缓行在这少女身后。 瑈璇快急疯了。白烟玉在刑部大牢里已经四个月,出不来也算了,还定了秋后问斩! 瑈璇知道白烟玉的心思。南北榜案已经二十几年,当年的当事人渐渐少了,比如丁丑科的主考官刘三吾刘大人,便已经于建文年间,不,洪武三十三年去世了。更多人选择了遗忘,除了深受其害的南方后人,怕是已经没什么人再想起这桩冤案。再这样下去,终将湮灭在时光的尘埃中,被忘得干干净净。白烟玉是想拼着一死,唤起世人的注意。 可以说,她的目的达到了。甘棠联名进士同年上书,韩克忠率言官上奏,整个朝廷为这事沸沸扬扬,满城百姓更是将这传奇传扬不绝。昔年的冤案又被提起,魁光阁的老板说了多少次那故事:“行刑那日,天昏地暗,三月阳春里朔风飞扬,雪花飘飘。唉,惨呐!” 传闻不少人为了听这故事,专程赶到魁光阁;现在到魁光阁吃饭,要排长队!而奇芳阁,就更不用说了。白烟玉原来住的踏香馆无数人瞻仰流连,彩娘干脆在馆前竖了牌子“白烟玉旧居”,进去一次要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呐!可真发财。 大明朝廷于洪武七年设置了宝钞提举司,次年发行了纸币“大明通行宝钞”,面额不一,最大的是一贯即一两白银。彩娘此时抱着一贯的宝钞,数的不亦乐乎。 还有刑部大狱,探望白烟玉和刘旌的人络绎不绝。开始时并未限制,结果狱中人满为患,同情的好奇的好事的,各种探视者挤到狱中,堂堂刑部大狱熙熙攘攘,竟似闹市。不少人带了美食香茶甚至好酒,白烟玉温和安静,刘旌却豪爽好客,与这些探视者着实亲近,同饮共食。 两人都趁机将南北榜案大大宣扬,白烟玉是轻声倾诉,说到伤心处黯然落泪;刘旌却是高声喊冤,嚷到慷慨激昂时振臂高呼。所谓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白烟玉是其哭也有怀,刘旌便是其歌也有思了。 探视者感动震撼之下,均觉不虚此行。一时刑部大狱竟然成了金陵一景,外地人到了京城,也往往被荐前往一游。川流不息简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直到刑部尚书侯泰亲眼看到这荒唐景象,下令无关者不得探视,刑部大狱才恢复了几分平静。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仍有不少人冒充亲眷前往,白烟玉多了无数的表姨表姐,刘旌也突然冒出了不少表兄表叔。 然而,即使占领了舆论,却仍然无法改变死刑。难道就真的由他们秋后问斩? 瑈璇并没有催逼朱瞻基,知道他为了此事日日磨在皇帝面前。太子朱高炽一向谨慎,难得此次也表明了立场,直言上奏;这当然是朱瞻基下的功夫。朱瞻基见到瑈璇并不多说,可常常双目通红,满脸胡茬,有一次甚至双膝软到不能好好走路。瑈璇想象他在宫中不知如何软磨硬泡?也许是哭诉,也许是跪求,不由也红了眼圈,握着他的大手,软软叫了声“哥哥”,便说不出话来。 这一日,瑈璇收拾东西,发现了蒯祥当日临行赠与的檀木令牌,心中忽然一动: 蒯祥,虽然几年都在北京,却是皇帝的红人,官位已经升到了行在六部的工部主事。听闻北京的皇宫工程浩大,全是蒯祥率领香山帮弟子一手包办。皇帝看过一次,满意得不得了,大赏蒯祥。香山帮此时的势力非同小可,包揽了大明自南至北的工程。公侯人家盖个房子,倘若不是香山帮承建的,都不好意思见人。商家富户,更是想法设法要找到香山帮,不惜重金,甚至宁可等个几年。 瑈璇揣了令牌,便往半山园而来。不知道,香山帮见到令牌会如何反应?蒯祥会回来吗?自己这死而复生又一身女装,是否会吓他一跳?他会有办法救白烟玉刘旌吗? 正在胡思乱想,身后忽然一声“瑈璇?”的呼唤,瑈璇下意识地回头,霎时魂飞天外,是朱瞻壑! 瑈璇一转身,撒腿就跑。 朱瞻壑踱马跟在后面,望了半天瑈璇的背影,终于肯定,这熟悉的背影是那小状元的背影!虽然长裙遮地,秀发堆鸦,可这身形,这步伐,还有耳后一点粉雕的肌肤……试探着,朱瞻壑轻轻叫了一声。 少女回过头来,朱瞻壑如遭电击,真的是他! 不,是她! 见瑈璇逃跑,朱瞻壑心中最后一点怀疑全部消失,策马两步赶上,长笑声中,汉王世子轻舒猿臂,抓着瑈璇的腰带,一把横在了鞍上。瑈璇双脚乱踢拼命挣扎,一边高呼:“救命!” 朱瞻壑笑道:“你叫吧!你是谁呢?去了衙门你怎么说?” 瑈璇一听头大,乖乖地闭上嘴。自己现在是个死人!故彰毅伯!半晌,瑈璇没好气地道:“那让我坐好!这么横在这儿,当我是麻袋呐?”一边自袖中偷偷摸出檀木令牌,丢在了地上。香山帮的兄弟们,拜托啊,招子放亮一点儿! 朱瞻壑心情好极,嘴角弯弯,细长的凤眼中也满是笑意,一手扶起瑈璇,让她斜斜靠在自己身前,一手勒缰,双腿一夹马腹,如飞奔去。 “去哪儿?”是瑈璇惊惶地声音。 “回家!”汉王世子的大笑声,撞在朝阳门上。旭日东升,万缕曙光追赶着朱瞻壑的骏马,却竟然,没赶得上。 第47章 相救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 蒯祥奔驰在官道上,心中焦急。 南京传来消息,白烟玉下了大牢,什么刺客同党,秋后问斩!怎么会?听闻甘棠在设法营救,可是不成功。蒯祥顾不上皇宫的工程正在收尾,交代了徒子徒孙,和工部告假说是家中有急事,便急忙离开了北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是瑈璇的遗孀,无论如何要救她! 奔过朝阳门,右拐进半山园,香山帮的大门依旧巍然肃穆,只多了几分沧桑之感。门口长凳上的大汉变成了八个,仍然是黄土布短衫的打扮。见了蒯祥面上都是一喜,急急站起迎接:“少主!” 蒯祥一跃下马,扔下缰绳就往里走。一边吩咐:“叫蒯山来见我。”院中景物依旧,仆妇却多了不少,蒯祥无暇细看,匆匆进了自己屋中。佣人送上面盆净水,蒯祥奔马跑了一天满身尘土,正在洗脸,蒯山在门口笑道:“少主回来啦?” 蒯山是蒯富的长随,算是香山帮的元老。此时已经快五十岁了,矮小精悍,满脸精明。蒯祥不在南京的日子,香山帮的事物都是他一手处理。这些年,将香山帮治理得好生兴旺。 二人匆匆寒暄过,蒯祥便问道:“白烟玉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蒯山便把京中的传言细细说了,又道:“小人去牢里看过彰毅夫人,代少主致了问候。可彰毅夫人不肯多说,小人猜想这中间另有别情。” “哦?什么别情?” “彰毅夫人自认是刘旌同党,小人细细查过,两人应该在这之前素不相识。而且,”蒯山顿了顿说道:“刘旌一个小小的都督府百户,如何能事先知道太子的行程,等候在城楼之上?这案子其实疑点甚多。” 蒯祥沉吟片刻,道:“走,先陪我去刑部大狱!” 天已傍晚,刑部大狱本已将要落锁,不知道蒯山用了什么办法,狱卒领二人进了牢房。牢中此时甚是幽暗,黑黢黢中白烟玉的一身白衣份外醒目。蒯祥有些奇怪,如此简陋肮脏的狱中,白烟玉竟然依旧是一尘不染白衣如雪,不知怎么做到的?甚至也还是一样兰香馥郁。 白烟玉抬眼望见蒯祥,怔了怔,便笑容满面地站起身,含笑招呼:“阿祥!”是跟的瑈璇称呼,亲切自然并无丝毫滞涩。蒯祥心中一酸,行礼道:“弟妹!”声音却有些哽咽。 白烟玉见蒯祥难过,明白他是想到了瑈璇。心中不忍,移开了目光,不敢多看,生怕自己忍不住告诉他瑈璇还活着。蒯祥吁一口气平复了心境,便聊起了案情。说了几句,便知道蒯山是对的。这白烟玉什么都不知道,虽然直认是刺客同党,恐怕只是盲目地想献身申冤罢了。 白烟玉知道蒯祥虽然年纪不大,却是老于江湖,远非瑈璇甘棠这些书生容易糊弄,说了几句,便低了头,轻声道:“阿祥!这事你别管。我,我是自愿的。” 蒯祥轻叹一声:“弟妹!瑈璇若在,岂能任你寻死?我与瑈璇情同手足,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想想清楚,你如今自认刺客同党,南北榜案就能翻案了?不过是又枉死了一个南方人。令尊泉下有知,该如何痛心?” 白烟玉愣了愣,半晌道:“这案子二十多年了,世人渐渐淡忘,我不敢妄自尊大,可是总想唤醒人心,多少尽一点儿力。” 蒯祥正欲再说,候在门口的蒯山疾步奔了进来,惊惶地叫道:“少主!”蒯山久经风浪,从未如此慌张,蒯祥皱眉问:“怎么?” 蒯山急道:“刚才帮中急急忙忙送来了这个。”伸过手,掌中托着块檀木令牌,蒯祥看一眼就知道,是自己那块! 蒯山又道:“是帮中赵群在朝阳门内道旁地上捡到的。”蒯祥一把抢过,仔细看了看,侧头对白烟玉问道:“瑈璇的遗物,朝廷发还了吗?这块木牌本来是在哪里?” 白烟玉看了,面色大变:“这是,瑈璇一直随身带的。”蒯祥皱眉沉思:“那是在兵部那里?”侧身吩咐:“递我的名帖,求见杨大人。”说着和白烟玉道别,便往牢外走去。 白烟玉咬着嘴唇,见蒯祥真的要走,终于叫道:“阿祥!”蒯祥转过身,见白烟玉满脸焦急踌躇不语,不由心中疑惑,负手伫立等她开口。白烟玉望着蒯祥,终于轻声道:“她,瑈璇,没死!” ******************** 朱瞻壑驰马奔入汉王府,直接到了花厅。 府上家人象是司空见惯,小王爷马上多了个少女返转,并无人面露诧异。朱瞻壑一跃下马,侧身双手举落瑈璇,半拥半架,笑嘻嘻地进了厅中,心情好极。 事已至此,瑈璇知道惊惶也没用,反而更引起他猫捉耗子的兴致也不一定,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大大咧咧地在黄花梨官帽椅上一屁股坐下,随手拿起案上的一碟炒青豆,丢了一颗在嘴里,咯嘣咯嘣吃起来。 朱瞻壑怔了怔,一撂袍角在旁边坐下,笑道:“你是个女人?” 瑈璇点点头:“小王爷都看见了?”手指扒拉扒拉,挑出一颗大的,又丢进嘴里。白玉似的手指,衬在青色的豆子上,几乎感觉到那温润柔腻。 朱瞻基移开了目光,心中暗骂自己。又不是没见过美女,素来也并不情欲泛滥,怎么一碰到这小状元,就象中了邪? 瑈璇却浑然不觉,捧着豆碟吃得津津有味,又看看其它碟中的青团和方糕,似乎在犹豫。朱瞻壑笑着将自己几上的一碟桃酥一叠梅花糕也端到了她面前。瑈璇冲他笑笑,挑了块桃酥。 怎么会没看出来,她是个女人?她这模样,哪里是个男子?朱瞻基诧异着,笑道:“你是不是饿了?吃点热的吧?”一扬手,一个丫鬟候在了一旁。 瑈璇点点头,又摇摇头,老老实实地道:“是饿了。不过也是好久没好吃的。”瑈璇下西洋之后,白烟玉简单过活,家里连厨子都辞掉,除了个花匠兼门房的老苍头,府里只留了锄药灵霚二人。瑈璇回来怕暴露身份,当然也不便再找生人,可这两位的手艺,太差了!锄药也罢了,本来就是个书偅出身;灵霚这手艺,将来怎么嫁人?瑈璇心中埋怨彩娘教导无方,却忘了自己更加一窍不通。 朱瞻壑忍着笑,吩咐了几句,丫鬟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地端着漆盘,来了几个人伺候。一碗熏鱼银丝面,一碟牛肉锅贴,一小盆红绕麻鸭,一盒五香豆上滚圆油亮的五香蛋。 瑈璇吃得抬不起头,呜呜连声,好容易吃饱喝足,抹了抹嘴,赞道:“好吃!你这厨子简直比得上六凤居的。” 朱瞻壑淡淡地道:“可不就是六凤居的?知道你喜欢那儿的口味,刚让唤来的。”瑈璇怔了怔,六凤居可不近,而且哪有把人酒馆的厨子揪来的道理?见朱瞻壑轻描淡写,便不再提,擦了擦手,笑道:“好啦,我吃饱啦,你也问完了,我该回家啦!”说着起身要走。 朱瞻壑笑:“瑈璇,听说你殉国的时候,我还哭了一场。你倒说说看,今天我会让你走?”秀眉细目中有笑意,可也有煞气。不知何时,隔着珠帘可以见到花厅门外影影绰绰站了一群妇人,虽然花裙绣带可是个个又高又壮甚至有些彪悍,瑈璇掂量了下,那手掌恐怕比自己脑袋大,看架势还都是会家子。 瑈璇有些气馁,急道:“我有事啊!改日再来好不好?”朱瞻壑微微摇头,站到了瑈璇面前,凝视着她道:“我想了你这么久,天可怜见,今日让我撞见,你就乖乖呆着罢!”瑈璇额头的汗密密地渗出来,急不择言道:“呆这儿做什么呢?你不是看到我了,有话改天再说好不?” 朱瞻壑轻轻一笑,伸臂握住了瑈璇的肩头:“做什么?我教你。你会喜欢的。”瑈璇眉紧肩锁,显然还是个处女,听了这调谑之言飞红满脸可又有些茫然。 朱瞻壑瞧着有趣,忽然抬手拂开她额前的青丝,俯身便吻了下去。瑈璇急忙后退,身体却被搂住了动弹不得,连脑袋也被固定了,直觉得两片濡湿柔软的嘴唇压下来,带着男人的气息。 瑈璇一阵眩晕,恶向胆边生,跺了跺脚,张口就咬。 朱瞻壑疼得一跳,松手抬头,唇上已是鲜血直流。瑈璇倒有些过意不去,有些担心地看着那血。朱瞻壑皱皱眉,自袖中取出雪白的丝帕按住,半晌不吭声。 瑈璇轻声道:“喏,这样你也没趣是不是?总要我喜欢你,才有意思嘛。子虽然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是又曰‘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唠里唠叨正在思想教育,朱瞻壑突然弯腰抬臂,一把将瑈璇打横抱起,就往厅外走去。 瑈璇连连挣扎:“放我下来!喂!你去哪儿!”双脚乱踢,粉拳连捶,朱瞻壑只是不睬。穿过曲曲折折的红楼翠闱,绣da雕甕,一湾小桥卧在溪涧之上,水流潺潺远远通往水畔荷亭,散漫弯曲的石子羊肠路转过矮峰,一片茉莉花正在盛开。五棵柳树枝条飘曳,千杆翠竹掩映着几间竹舍。 瑈璇忘了挣扎,赞道:“好美!是府上的花园?” 朱瞻壑哼了一声不答,大步迈进竹舍,一挥手将她扔在榻上,冷冷地道:“你住这儿。” 瑈璇急道:“我忙完了就来住好不好?我真有事。” “救白烟玉是不是?你是去找蒯祥?他一个工部主事,与这事一钱关系没有,你找他有什么用?”朱瞻壑说得冰冷冰冷。 瑈璇张口结舌。这汉王世子倒有几下子,说中自己的心事,也一言中的直言不管用。瑈璇望望朱瞻壑,半晌迟疑着道:“我是想试试,也许。。”朱瞻壑满脸不屑,冷冷地道:“白白把蒯大人搭进去。你没看到皇帝怎么对韩家父子的?” 瑈璇又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永乐帝最恨受人威胁,韩克忠本来是御史,干的就是上书直谏的活儿,也就罢了;甘棠身在吏部,却要联合这些同年营私结党,为大逆不道的刺客说话!永乐帝当时就下旨重责韩家父子,若不是杨士奇说情,甘棠就要被贬谪到云南去了。 朱瞻壑又道:“韩杺有杨士奇保着,不至于出多大事;蒯祥一个木匠头子,你让他去送死?他一倒,香山帮几千人可就都要散了。” 瑈璇默然,半晌叹道:“杨大人一向不偏不倚不吭声的人,想不到这关键时刻,蛮有正义感,居然这次护着甘棠。” 朱瞻壑奇怪地看看她:“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韩杺做了杨士奇的东床,就要成亲了啊。” 瑈璇惊得站起来:“怎么会?”睁大眼看着朱瞻壑,见他不似开玩笑,慢慢颓然坐下:“都怪我。” 甘棠明明对白烟玉是一往情深,可惜身为韩家独子,等了这些年,实在也是不能等了。白烟玉这终身幸福,可没指望了。不对,现在是连性命都堪忧,秋后问斩呐。瑈璇不禁又愁眉苦脸,蒯祥若是也不行,还有什么办法? 朱瞻壑俯下身,伸手勾起瑈璇的下颌,凝视着她的双眼,笑嘻嘻说道:“怎么不问问我?” 瑈璇心中一动,看向这汉王世子。不错,汉王虽然就藩了,在京城特别在军中和宫里的势力可仍旧非同一般,英国公这些武将都听汉王的,听说几个皇妃也是汉王送进宫的。倘若这些人一起出面,永乐帝怕不得不考虑。瑈璇心中一喜,刚要开口,朱瞻壑笑道:“不过我没那么好心,向来不做没好处的事。” 瑈璇诧异:“你要什么好处?你什么都有,”随手指指屋中:“银烛宝镜,瑶琴云瑟,象管银筝,鹤羽扇孔雀屏,玳瑁床珊瑚枕,狻猊鼎龙脑香……天!你这屋子可不是一般的俗气呐!” 朱瞻壑接道:“还有如意衾,合欢帐,同心带,合卺樽,怎么不说?”瑈璇嗫嚅道:“我不知道这些。。” 朱瞻壑只是微笑,凝视着她不说话,秀美细目一如从前。瑈璇被他看得红了脸,半晌迟疑着问:“你要我,呃,呃,那个什么‘以身相许’?” 朱瞻壑又好气又好笑:“你和太孙这几年都一起做什么?什么都不懂?”刚才吻她就知道,这丫头竟然毫无经验。 瑈璇满脸通红:“我们,我们抓蛐蛐,斗鹌鹑呐。”见朱瞻壑笑,辩解道:“很好玩哒。” 朱瞻壑不再理她,站起身冷冷地道:“就这样罢。你想想好。什么时候决定了,我什么时候去救人。”一转身,大步出了竹馆。 瑈璇叫道:“哎,你等等!”朱瞻壑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竹舍前不知何时又杵了一排悍妇,见瑈璇出来便瞪着眼,看起来比彩娘还要凶。瑈璇做个鬼脸,返身进了竹舍,心中发愁。 第48章 故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耶?” ******************** 甘棠骑着高头大马,乌纱皂靴,身穿大红圆领,身前身后一对对朱幡画戟,鸣金喝道大张旗鼓地出了韩府,前往杨阁老家迎亲。 韩御史与韩夫人目送着儿子,满脸喜悦,一身新衣在阳光下颇为扎眼。韩府四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一派喜气洋洋。红包喜糖一路撒出,直到了长乐路上。五月的江南,阳光和煦,有些热。这大红的吉服,份外地热。甘棠额头开始冒汗。 二十五岁大龄,家中催逼,众人猜疑,风言风语,这些其实都不要紧。我是想等你,一直等下去。自寒衣那日遇见你,我就认定了,这辈子非卿不娶。 然而我救不了你的性命,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秋后问斩? 只有娶杨珠,做杨家的女婿,借助杨家的势力,才能救你。我这样紧赶慢赶,自今日算起,五个月,离行刑也只有五个月的时间。要哄劝杨珠,要笼络杨家人,要说服杨士奇出面……来得及吗?我甚至不知道。 你也许怪我凉薄,你也许笑我见异思迁,都没关系,只要能救你。 春风拂面,天高地远。甘棠微微眯缝了眼睛,望见几只黑燕穿柳拂枝,掠过微波荡漾的河面。 我们初识的那日,你就在这秦淮河畔,燃着那一堆纸衣,火光闪烁,照亮你绝美的容颜。 甘棠嘴角浮起一丝浅笑,沉浸在回忆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穿过文德桥,来燕桥,文源桥,沿河往东,在平江桥再折而向北,过贡院街健康路上太平路。 一路行来,围观的人着实不少,识得是名扬金陵的“蔽芾甘棠之甘棠”,果然相貌堂堂气宇不凡,鼓掌叫好声不断。徐照领着家丁洒红包喜糖喜果,甘棠含笑抱拳团团作揖,身后几个伴郎笑嘻嘻地招呼着路人。一片喧闹熙攘中,甘棠有些恍惚。这么做,也许牺牲了杨珠?可是,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这一场仓促的姻缘,最高兴的是韩夫人,儿子象突然开了窍,催逼着向杨家提亲。又绝足刑部监狱,不再去看那个什么彰毅夫人。韩夫人回想杨珠点漆似的眼睛,还有清脆娇憨的“韩家哥哥”,恍然大悟。原来儿子早就中意了杨家掌珠! 韩御史央了尹侍郎做媒,而杨家也迅速答应了这门婚事,杨夫人甚至在换帖之后亲自上门,与韩夫人商量婚礼细节。韩夫人问了甘棠几次,甘棠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快!”。 韩夫人诧异欢喜之余,对杨家的这位掌上明珠甚至有些钦佩,魅力惊人呐!韩夫人亲手布置了新房,就在韩府花园旁的一栋二层小楼,杨夫人特意来看过,对新房的富贵精致相当满意。两位贵妇人特意将杨珠当日的诗稿绾在房中喜帐上,对这短“诗文结奇缘”的故事,都有些自得。 诗社还在轮庄,元老韩夫人杨夫人却都托辞或忙或病不再参加,听闻梅家吕家不久也退出了,在自家小姐接了文定之后。自然,有新的成员加入,张大人诰命或者王侍郎夫人,带着刚刚及笄的女儿。官宦人家待字闺中的闺秀,才是诗社的主力军。 迎亲队伍过常府街文昌巷四牌楼,经过鸡笼山麓。甘棠远远望见刑部衙门和刑部大狱,一颗心忽然怦怦急跳。徐照本就小心翼翼地想绕开刑部,这时见甘棠老远就已经变了脸色,不由地担心地注视着甘棠,一边指挥队伍折而向东。甘棠“咦”了一声,眼见着鸡笼山到了身后,越行越远,不禁回头呆呆遥望。 徐照只做不知,继续吹打着前行。甘棠却慢下了马步,驻足不前。徐照轻声唤道:“少爷!时辰不早了,走吧!”几位伴郎也聚拢来,劝道:“韩兄!莫让杨家小姐等久了!” 甘棠恍如不闻,侧身回望着远处青峰下的朱门,魂不守舍。徐照和伴郎们正欲再劝,忽然,甘棠一拨马头,扬鞭打马,便往刑部奔去。徐照大急,招呼着队伍停下,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伴郎们面面相觑,看视着迎亲队伍,都有些手足无措。 甘棠是刑部大狱的常客,和几个狱卒都熟悉,到了门口扔下缰绳,打个招呼便匆匆进了女牢。外面春光明媚,牢房中却依旧潮湿阴暗,高墙上的小窗隐隐有些风声,却感觉不到风吹进来。 转过一个弯,远方正对面便是白烟玉的房间。甘棠放慢了脚步,轻轻地一点点踱步往前。 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正盘膝坐在地上,左手转着念珠,闭目诵经。隔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她的虔诚,她的洁净,她的一尘不染。甘棠停下了脚步,远远望着。 难道俗世的情爱,对于你真是负担?难道你除了翻案昭雪,此生本无所念?难道我在你眼中心中,真的无足轻重,什么也不是? 甘棠心中酸楚,眼中渐渐水汽弥漫。幽暗的牢房,变得模糊一片。 白烟玉似乎感觉到甘棠的目光,微微一动,忽然睁开了眼。甘棠吓了一跳,急忙跨步躲在了巨柱之后。自己这一身新郎官的打扮,何必让她看见? 白烟玉揉了揉眼睛:“甘棠?” 是自己眼花了吧? 这几天总是睁眼闭眼想到甘棠,连诵经时心中也不能平静。白烟玉站起身,又引颈翘脚望了望,还是没有人。白烟玉失望地呆呆伫立,口中低低叫了两声:“甘棠。甘棠。” 嘴角渐渐弯上去,白烟玉含着笑又喃喃低语:“甘棠。甘棠。”长长吁了口气,抚了抚自己胸口。每次这样叫过他的名字,心中便踏实舒服很多。一向冰冷清澈的双眸,此时满含柔情。 甘棠藏在柱后,听到白烟玉娇媚柔腻的呼唤,见到她脸上柔情万种的神色,热泪盈眶,胸口欢喜地要炸开来。原来,她心中有我!我等了好久好久,也许是一千几百个日日夜夜,也许是几生几世。 甘棠举袖拭了拭眼角,吁一口气,转身自柱后走出,轻声唤道:“烟玉!”这一个简单的称呼,快五年了,第一次唤出。其间包含的深情,竟使得这两个字有些颤抖。 白烟玉全身一震,羞得满面通红,半晌抬眼望向甘棠,见他一身大红吉服的新郎官打扮,又怔了怔。 甘棠笑道:“烟玉!嫁给我好吗?敝姓韩名杺,草字甘棠,蔽芾甘棠之甘棠。” 白烟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高墙上的小窗,一阵春风轻松地穿墙而过,吹拂在甘棠大喜若狂的面上;同样,也吹到了牢房门口,呆若木鸡的徐照。 永乐十七年五月,京城应天府最大的新闻: 蔽芾甘棠之甘棠,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去文渊阁大学士杨士奇杨阁老府上迎娶杨家小姐的途中,背信弃义,转而去了刑部大狱,与判了死刑的彰毅夫人私定终身。 彰毅夫人热孝在身不守贞节,更不顾只有五个月的性命,居然答应下嫁。成为未过门的韩夫人。为刚刚有些冷却的南北榜刺客故事,重又煽风点火,魁光阁再次开始排队,彩娘又数起了宝钞。 而杨家小姐穿着新娘服披着盖头,却没等到新郎,说是情变更似羞辱,投缳自尽幸被老父救下。韩御史大惊失色之下,家法伺候打儿子打折了棍子,又亲自上杨府负荆请罪。杨大人闭门不见,告状告到皇帝处,“生平未闻此等背信弃义之事,骇人听闻,诚斯文败类。是可忍,孰不可忍耶?” 甘棠屡次触怒龙颜,终于被贬嫡。他却主动自降到底,要求到刑部做个狱卒。传闻韩御史杨大学士以及永乐帝尽皆大怒,韩御史险些又打折一根棍子。然而不知皇帝是被他的痴情所感还是皇太孙说了好话,吏部竟然真的将甘棠调到了刑部,甘棠如愿做了刑部牢房的主管。 一个两榜出身,堂堂永乐乙未科的榜眼,做了俗称的“牢头”,仕途尽毁,居然还每天喜气洋洋。听闻赵如黄勉几个同年一起饮酒恭贺他鸳梦成真,甘棠大言不惭,“不失初心,方可始终”云云,同年们哄堂大笑。 韩御史摇头叹气,韩夫人哭了不知多少场;好在这“新媳妇”只有五个月的命了,便任儿子发疯去吧。不然,还能再打断多少棍子? 有一日,白烟玉偶尔看到箱子里天妃宫求的签条,“背信打破囹圄日,花好月圆方尽欢。”不禁怔怔出神。姻缘天定,信矣。 第49章 定计 “手弄生绡半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 朱瞻壑负手站在窗前,眺望窗外的春景。 檐头的雨水倾倒下来,宛似水帘,院中的花草被大雨打得歪歪倒倒,一只麻雀淋得透湿,正慌张地四处躲藏。 朱瞻壑嘴角含笑,这麻雀的神态,倒有几分和瑈璇想象。自己一靠近她,她就是这样慌里慌张,似害羞似懵懂,似恼怒似茫然。两天了,她不肯松口,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朱瞻壑伸指抚了抚唇上的伤疤,还是痛,总有一天,你会尝到甜头。回想起那樱唇的温润柔软,一股热浪自小腹升起,朱瞻壑有些犹豫:今晚,还去找她碰钉子吗? 一个侍卫匆匆跑进来:“小王爷!皇太孙殿下来了!” 朱瞻壑皱了皱眉,尚未说话;一阵靴声橐橐,朱瞻基竟然带人闯了进来。这丫头对于他还真重要!朱瞻壑心中暗叹,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行礼笑道:“皇兄!稀客稀客!今儿怎么有空?” 朱瞻基铁青着脸,毫不客气地在上座坐下,冷冷地看着堂弟,一言不发。胖子荣冬瘦子荣夏立在主人身后,却在东张西望。朱瞻壑心中有数,虽然这几人来的比预想的早了点儿,不过也差不多了。 朱瞻壑并不着急,吩咐上香茶上点心,含笑道:“皇兄尝尝这新到的龙井,雨前摘的,着实不坏。” 皇太孙眯了眯眼,冷冷地道:“别装了。交出来罢!” 汉王世子愣了愣,还是笑着道:“皇兄这是何意?小弟不明白。” 朱瞻基重重哼了一声,依旧冷冷地道:“外面有我两千幼军,你不交人,我就让搜府了!” 朱瞻壑面色一沉:“皇兄难得光临,小弟不敢不以礼相待。可是皇兄若果无理寻衅,小弟便告到皇祖父那里,也不敢屈从。皇兄让我交人,小弟实不明何意。”顿了顿道:“请问皇兄,交什么人?” 朱瞻基似乎愣了愣,有些惊讶于汉王世子的强硬,半晌道:“陈姑娘。你知道的。” 朱瞻壑心中暗笑,满面诚恳地问道:“小弟实实没有听说过什么陈姑娘。不知道这陈姑娘是何方人氏,叫什么名字?” 皇太孙怔住,一时答不上来。荣夏忍不住,跨上一步说道:“小王爷!大家心知肚明,小王爷别装糊涂!不交人,我们可要搜了!” 朱瞻壑不答,身手的一排侍卫“嚓”一声齐齐拔刀出鞘,领头的侍卫队长枚青叫道:“敕封汉王府,你当是你想搜就搜的吗?” 汉王朱高煦本是武将出身,家中的侍卫自来当作军队训练,就藩乐安后,这府中的卫队也仍有两千多人,倒真不一定不是皇太孙那幼军队伍的对手。朱瞻壑算到朱瞻基要来,但也算到瑈璇此时是个黑户,这皇太孙的堂哥没法说是找谁。而朱瞻基为了瑈璇的身份,必不敢闹到皇帝那里。 然而荣夏自来是个爆脾气,锦衣卫横行惯了的,如何将这王府卫队放在眼里?“刷”一声绣春刀已在手上,指向汉王世子,叫道:“交人!” 一排侍卫霎时炸了锅,枚青唿哨一声,侍卫们疾速奔行,瞬时团团围住了皇太孙几人。厅外的锦衣卫和幼军听到动静,又都一拥而进,包围了王府卫队。双方剑拔弩张,横眉怒对。锦衣卫和幼军身上都是水淋淋的,冒雨而来,大多人脸上还滴着水,不一会儿厅上的青砖地便落了大片积水。 朱瞻基皱了皱眉,道:“二弟!我找谁,你清楚得很。何必真要打?” 汉王世子压了压手,待侍卫们伫立不动,望着堂兄笑道:“小弟真是不明白。陈姑娘是谁?我认识吗?” 朱瞻基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朱瞻壑。笑容诚恳,满脸困惑,朱瞻基看了良久,见他眼睛一眨不眨,竟毫无半点心虚。难道,是错怪他了?朱瞻基闷闷地移开目光,叹道:“那就糟了!” 朱瞻壑关心地问道:“皇兄信得过的话,可否告知一二?小弟也许能出点儿力。是位姑娘,姓陈?” 朱瞻基定了定神,问道:“二弟昨日清晨去过朝阳门一带?可曾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呃,挟持了一个少女,丁香色衣衫的?” 朱瞻壑想了想,回忆着说道:“我昨日清晨是去过朝阳门,本想去英国公府上的。走到那里想起来忘了父王的书笺,就又折回府中,取了书笺再去的。昨日下午至晚都在英国公府,朝阳门一带,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啊!这丁香少女是皇兄的朋友?” 朱瞻基不吭声,半晌才道:“是个好朋友。忽然不见了。”话语中满是担心。 朱瞻壑心中忍笑,劝道:“京城一向太平,不会有事的。皇兄不妨让应天府尹四处多找找,说不定到朋友家串门,或是在哪个酒馆喝醉了也未可知。” 皇太孙喃喃地道:“她没什么朋友,也不会喝酒……”愁眉不展,努力思索。 汉王世子安慰道:“皇兄有无这女子的画像?要不要我府里的人也帮着一起找找?” 朱瞻基不答,仍在苦苦思考。朱瞻壑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叫道:“皇兄?”荣冬也忍不住轻轻叫了声:“殿下!”朱瞻基蓦然惊醒,望向堂弟,目光在他唇上的伤痕略作停留。 朱瞻壑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好在朱瞻基并未在意,回头望望荣冬,便道:“今日来得冒昧,打扰了。改天再与二弟聚聚。” 朱瞻壑暗暗松了口气,假意挽留道:“皇兄若无事,留下一起喝一杯如何?这可好久没与皇兄共饮了。” 朱瞻基似乎着急要继续去找人,含糊地答应着:“改日一定再来。”说着匆匆起身,领着一大帮锦衣卫幼军离去。 朱瞻壑直送出府门,寒暄道别,望着一群人走远了,这才面露微笑。这草包!这么几句就轻松打发了!这一关一过,瑈璇从此可就真是自己的了! 朱瞻壑心情好极,轻快地哼起了小曲:“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荫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半团扇,扇手一时似玉……”她真似个玉做的! 走回厅中,一扬手招来个仆妇,问道:“她晚上怎么样?”婆子恭恭敬敬地答道:“禀小王爷,陈姑娘吃了不少,四菜四点都吃得差不多光了,又提笔写写画画,好像是在写文章。” 朱瞻壑挥挥手,婆子退下了。这丫头,胃口倒好!朱瞻壑想了想,对镜整了整衣冠,便往后园竹馆而去。 雨还在下,身后的侍卫举大伞挡着,朱瞻壑的袍角依旧被雨打湿,因心情好,也并不在意。园中的茉莉花在雨中益发娇艳,绿柳翠竹也份外葱郁。转过假山,朱瞻壑眉头一皱:“人呢?”馆外原来杵着大批仆妇,都躲雨去了? 枚青大惊,急忙奔上前,果然馆外一个人影也不见。竹舍的门紧闭,枚青不敢硬闯,敲了敲门:“陈姑娘!”屋中悄无声息。 朱瞻壑大步赶上,仔细听了听,屋中隐隐传来挣扎声!朱瞻壑心中一紧,飞起一脚踹开竹门,霎时惊呆了。 十几个仆妇被捆得结结实实地躺在竹舍地上,口中塞着布条,大都昏迷不醒,有两个似乎刚醒过来,正在拼命挣扎。瑈璇,不见了!榻上的烟罗帐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多谢款待!”字迹酱黄带着肉香,也不知是哪盘菜的卤汁写的。 朱瞻壑气得发抖,跺脚骂道:“你们这帮废物!” 皇太孙一行出了汉王府,远远仍见朱瞻壑负手伫立府门之前,得意洋洋;几个人强忍笑意,转过弯,终于哈哈大笑。 朱瞻基笑道:“荣夏,看不出你,装得真像!”荣夏谦虚道:“哪里比得上殿下,简直是演技派的!” 原来刚才这几人搜府,发怒思索叹气,全是做作,唯一目的是拖住朱瞻壑,为蒯祥争取营救时间。皇太孙一帮手下不是吃素的,香山帮如今的势力也不可小觑,蒯祥昨晚便找到朱瞻基,报告了瑈璇失踪一事。今日一早,两边的人都已经打探到瑈璇被关在汉王府,香山帮的一个帮众媳妇在府中做仆佣,还探听到瑈璇被押在后园竹馆之中。朱瞻基知道上门要人,朱瞻壑一定是装糊涂,瑈璇目前的身份是黑户,自己讨不了好去。于是和蒯祥商议之下,便由皇太孙在前拖延,香山帮在后园救人,一旦得手便暗号通知荣冬。所以朱瞻基磨磨蹭蹭,看了荣冬知道人已救出,才告辞出门。 荣冬匆匆问了几句,奔过来道:“蒯大人已经带陈姑娘回香山帮的半山园总舵了。问殿下要不要过去?” 朱瞻基一挥马鞭:“好!你们先带队回宫!” 香山帮的总舵,较几年前更加气派俨然;香山帮的“少主”,也不再是那个腼腆木讷的少年。沉稳中带着威严,沉默中有些吓人。。 瑈璇坐在花梨圈椅中,偷偷觑着蒯祥的脸色,笑嘻嘻地好言相商:“阿祥,别气了好不?” 蒯祥哼一声,不回答。瑈璇是个女人!倒也没关系,她不该“死”了一年半,不告诉自己还活着!不提当时乍闻噩耗时的悲痛欲绝,这之后的忌辰,清明,寒衣,冬至,还有平日常常想起,白白掉多少眼泪! 瑈璇小心地说道:“我知道你以为我死了肯定难过,可是,可是我当时中了蛊毒,动也动不了,怎么告诉你呢?”觑眼见他不为所动,又接着说道:“半年前回来,不是就碰到刺客这事了嘛!你又不在京城,我怎么说呢?你看,我那天刚要去找你,就被劫了不是?” 蒯祥还是不吭声,紧绷的面孔却有些松下来。是啊,她这身份,是有不得已之处。但这时候不气一下,以后她可真不拿自己当回事了。蒯祥继续绷着脸,不发一言。 瑈璇急道:“阿祥,难道你不希望我活着?要我死了的好?这生死,它也不听我的啊!” 蒯祥掌不住笑出来,又急忙板了脸,冷冷地问:“那林姨那里,你也准备继续瞒着?” 瑈璇见他说话,不由一喜,赶紧辩解:“我前儿让锄药回香山了,悄悄和阿娘说一声。这会儿应该到了。” 蒯祥终于点点头:“那就好。当日林姨哭昏过去几次,一直自责‘是我害了你’,我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林丝以为女儿“殉国”,当然觉得不该让她扮男装出来,乃是“悔教女儿觅封侯”之意。 蒯祥侧头看看瑈璇,嘲笑道:“也才明白你自小的那么些洁癖哪儿来的。”两人虽然自幼一起玩耍,瑈璇却极为避讳,以洁癖为由,更衣洗漱沐浴从不一起,连游水都穿得严严实实。 瑈璇微微红了脸,嘻嘻笑道:“好啦,现在你都知道啦。我以后不用在你面前装了。” 蒯祥皱了皱眉:“不过你什么打算呢?就这么藏下去?还有白烟玉的事,准备怎么办?” 瑈璇闻言没了笑容,叹道:“是啊,烟玉姐姐这次头脑发昏,非要自认刺客同党。” 蒯祥道:“她等了二十多年,也难怪她。”蒯山正好进来倒茶,笑道:“少主!今儿有件奇事! 韩大人在去杨府迎亲的路上折到刑部大狱,转而娶了彰毅夫人。” 瑈璇跳起来:“什么?真的?” 蒯山笑道:“满大街都在议论呢,蔽芾甘棠之甘棠,可不就是韩大人?” 瑈璇拍手笑得合不拢嘴:“好甘棠!好样的!”蒯祥瞪她一眼:“好啦,别疯疯癫癫的,你现在可是个姑娘家!”自己却也忍不住笑意,为白烟玉高兴,也暗暗佩服甘棠的勇气。 好一会儿,瑈璇才安静下来,望着蒯祥说道:“阿祥,我求你件事。你不能告诉太孙。”蒯祥不解地看着她,瑈璇秀眉一轩,说出一番话来,只听得蒯祥圆睁双眼,大吃一惊。瑈璇拉着蒯祥的袖子摇晃:“阿祥,只有这个办法了,你帮我,好不好?” 蒯祥正欲说话,朱瞻基进来了。瑈璇冲蒯祥眨眨眼,示意他保密,蒯祥心中轻叹,与皇太孙寒暄两句,便识趣地出去了。 朱瞻基望着瑈璇,这小人儿失而复得,这一天一夜,可是担心得够呛!瑈璇见他面色已经明白,软软叫道:“哥哥,你担心了?我这可不好好的?” 朱瞻基伸臂搂住她的肩头,叹道:“还好蒯祥昨儿发现了,否则,否则。。”想起朱瞻壑唇上的伤痕,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他,他没侵犯你吧?” 瑈璇红了脸,低头连声道:“没有。没有。我没事。”快速看了眼朱瞻基又道:“昨天,他要,呃,我,我咬了他。”说着已是满脸通红,声音轻得几乎低不可闻。 朱瞻基见她一派小女儿的娇羞,砰然心动,双手捧起她小小的面颊,凝视着她的双眸,缓缓俯身。 瑈璇一颗心怦怦乱跳,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听得到两个人心跳,“怦怦!怦怦!”。一阵似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压过,两片柔软的唇轻轻如羽毛掠上,瑈璇一动也不敢动,感觉到那羽毛渐渐重了,温暖而柔软;又渐渐地,变得温热。 瑈璇全身僵硬,膝盖一软就要摔倒;感觉到朱瞻基坚实的手臂一把托住,温柔却有力地拥紧了自己,两个人贴在了一处。瑈璇喘不过气,忍不住靠在他宽厚坚实的怀中,两手抓牢了朱瞻基的锦袍。朱瞻基双臂拥得紧紧,慢慢加深了这一个吻。轻柔如天长地久,悠长到地老天荒。 第50章 昭雪 “权臣不得以恩怨为出入,天子不得以喜怒为重轻” ******************** 皇城经御道,过五龙桥,午门外有一面巨大的“鸣冤鼓”,是明太祖朱元璋所设。 鸣冤鼓,顾名思义,就是让普通百姓鸣冤告御状用的。然而五十二年来,只在建文帝时山西村民周阿大状告代王朱桂敲响过一次。(见秦淮故事第一部《琉璃世琉璃塔》)永乐一朝,吏治清明百姓安乐,这鸣冤鼓便静静地蹲踞在午门,悠然旁观着皇宫中春去秋来日出日落。 永乐十七年六月初三,盛夏的清晨,天还只濛濛亮。百官刚刚依次进了奉天殿,永乐大帝上了金銮座,俯身环视群臣,正欲说话,忽然“砰”一声巨响,文武百官吓了一跳。永乐帝皱眉听去,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喊:“冤枉啊!”接着又是“砰”“砰”两声鼓响。 是鸣冤鼓! 永乐帝身后的司礼太监海寿急忙奔了出去,群臣一起侧身回头,引颈张望。皇帝皱了皱眉头,思索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没留意身旁侍立的皇太孙,脸色大变。 不一会儿,海寿匆匆奔回,急道:“禀圣上,是一民女击鼓鸣冤。” 永乐帝精神一振:“带上来!”永乐盛世,什么人冤屈到要告御状?贪官污吏,管你是哪里的,等着! 海寿却有些迟疑,飞速瞥了眼皇太孙,仰望着永乐大帝缓缓说道:“陛下!她是,她是陈琙,陈状元。” 永乐帝愕然,下意识地重复一句:“陈状元?” 百官哗然中,海寿领着丁香少女上了奉天殿,长裙绣带雾鬓云翘,可是昂首阔步的姿态,正是当日的陈状元。 永乐帝远远望着,面色铁青,恼怒至极。 这小状元,是个女子!欺君罔上,骗了朝廷这么久!这传出去,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还有什么占城殉国,自然也是假的了!永乐帝冷冷地侧头看看孙子,朱瞻基正满头大汗地望着陈琙。哼!这小子,还有马三宝,一起骗朕! 满朝文武尽皆惊得说不出话来。夏原吉,杨荣,金幼孜这几个原来与陈琙相熟的老臣尤其呆若木鸡。这可走了眼了!这么多翰林学士大明政治精英,千挑万选出来的乙未状元,竟然是个女子!咱们可也青史留名了,不过是个笑名!杨士奇等通过尹昌隆向瑈璇提过亲的,恍然大悟之余,更加有些气愤,这简直荒唐! 奉天殿上,乌压压的人群,一时寂静无声。夏日的晨风轻轻自门牖跳进,拂过人群,吹起瑈璇额边的一缕青丝。这陈琙,确然是个女子。 永乐帝强压怒火,冷冷道:“下跪何人?为何击鼓?” 瑈璇抬起头,镇静地说道:“民女陈琙,为民女之妻彰毅夫人白烟玉鸣冤,也为洪武三十年南北榜案的南方千人鸣冤。”众人听着这话,好不别扭。什么叫“民女之妻彰毅夫人”? 永乐帝俯视着陈琙,突然痛恨自己一生的理想和准则,非要做个好皇帝。怎么就不能是个任性胡为的昏君?怎么就要顾忌御史,顾忌史官? 管它呢,这么个气死人的小状元,拖下去先打一顿,看他,不,看她,还胡闹不胡闹! 瑈璇见永乐帝不语,面上肌肉扭曲,知道皇帝怒极,又朗声奏道:“民女自知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圣上要打要罚要砍头,民女甘愿领受,任凭圣上处置。”顿了顿,见永乐帝咬牙切齿恨不得说一句:“打!”的恨恨模样,连忙接着道:“只求圣上赦了白烟玉,并为南北榜冤死的南方人昭雪!” 永乐帝尚未言语,身旁转过皇太孙,“噗通”一声跪下:“欺君之罪乃孙儿一人妄为,孙儿甘愿受罚!求圣上饶了陈琙!”朱瞻基此时心中也是恨极,这个瑈璇!突然这么闯上奉天殿,不给大家留一点余地!而且还瞒着自己! 瑈璇自上殿就回避朱瞻基的瞪眼,那日之所以宁可请蒯祥帮忙,也不找朱瞻基,就是知道朱瞻基定然不会同意。午门的鸣冤鼓说是为百姓设的,其实进午门,并不那么容易。 太子朱高炽自瑈璇上殿,一直目瞪口呆。此时见儿子跪下,愣了愣,艰难地站起身,走到御座前也缓缓跪下,奏道:“圣上!儿臣教子无方,求圣上责罚!” 永乐帝哼了一声,狠狠瞪了儿子孙子一眼,竟然不发话让二人起来,也是心里气狠了。 工部主事蒯祥站在群臣队列最后,大步跨出几步,奏道:“陛下!陈琙虽然欺君,必定有其苦衷,祈陛下查明真相!”蒯祥官职不高,但正是当红之时。为人又一向木讷沉稳甚少开口,这时站出来说话,文武百官倒都细细听了听。乱哄哄的朝堂上渐渐安稳下来。 永乐帝扫视群臣, 微微示意,刑部尚书侯泰跨上一步,道:“陈状元,呃,陈姑娘!聚宝门刺客一案,乃我刑部定案。彰毅夫人白氏直认不讳,乃是刺客刘旌同党,何冤之有?” 瑈璇道:“请问侯大人,拙荆白氏何时识得刘旌?与刺客如何同谋?事发时如何协助刺客刺驾?”众人听在耳中,仍然别扭,一个丁香少女,侃侃而谈“拙荆”! 侯泰愣了一愣,道:“此乃刑部机密,怎能告与你平民一百姓?” 瑈璇微微一笑:“侯大人!圣上一直谆谆以教臣等‘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怎可为了判案而判案,案情不清不楚便妄定死罪?白氏至今也不认得刘旌,对刘旌行刺毫不知情,当日不过是听到刘旌为南方人喊冤,触动心事附和喊了一句‘冤枉’! 民女忝在现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侧回头,望着百官朗声问道:“杨士奇大人,杨荣大人,金大人,各位也都在聚宝门,民女所说可是事实?” 寂静中,杨荣率先出列,淡淡地道:“不错,彰毅夫人喊了冤枉,其他并未做什么。”金幼孜杨士奇略略犹豫,也都道:“确然如此。”这些大学士素来耿直,虽然对瑈璇所做所为看法各不相同,却也不愿意说谎。 永乐帝默然不语。陈琙既然人在现场,那只黑鹰,想必也是她招来的,原来是她,救了儿子孙子。尚在跪着的皇太子朱高炽禁不住与杨荣对望了一眼,当日的第一个疑团解开了。黑鹰,果然并不是凑巧。 瑈璇见皇帝面色稍和,接着说道:“便是那刺客刘旌,本是洪武年丁丑科探花刘仕谔之子。虽然此次走极端,威胁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罪大恶极,但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圣上以孝治国,臣等读史,见圣上当年自北平昼夜不停地驰马奔丧江南,十几个日夜不休不眠,只为在太祖灵前一哭。圣上当能体会为人之子,却不但不能见,反而要背负不白之冤的迫切之情。 求圣上怜他为父申冤之志,赦宥刘旌死罪。” 永乐帝还是不语。回想二十年前,奔丧,谒陵,往事历历在目。这刘旌,当然不是毫无道理;可是刺驾,如何能饶? 瑈璇觑眼望望皇帝脸色,又接着说道:“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行贿受贿罪名的有三百二十二人。民女这里有其中一百五十七个当事人的后人证词,力证当日绝无行贿受贿行为。其它一百六十五人,连后人都难以找到,蓝衫士子,斯文表率,统统湮灭于茫茫尘世。圣上不世之明君,永乐更是自古无有之盛世,岂会容此不平之冤?” 说着,呈上了一摞桐叶笺,写的密密麻麻,有姓名时间对话记录和签名。这却是这几年,与甘棠一起走访了多少家,辛辛苦苦访到的。 永乐帝哼了一声,不答话。这小状元,左一句明君,又一句盛世,可不是好心奉承;而是诓住了自己,不让自己由性子发作。永乐帝瞥一眼殿角的史官,心中郁闷。辛苦几十年,总想史书上留个好名儿吧! 群臣中这时转出一人,朗声道:“圣上!陈琙虽女扮男装有欺君大罪,可是对朝廷屡立功勋,求圣上三思!”是礼部侍郎尹昌隆。 御史韩克忠略略犹豫,也站出来说道:“陈琙为父请命,虽然是大胆妄为,但南北榜案确有冤情,陈夔当日被判行贿当有隐情,祈圣上明察!”这两位一开口,朝堂上的舆论开始有了风向。要知道,尹昌隆是当年的南榜榜眼,韩克忠更是北榜状元。当事人直认有冤情有隐情,这可是份量不轻。文武百官议论纷纷,又有不少人站了出来。 朱瞻基最急的,却是瑈璇的性命。见众人都在议论翻案,不禁高声说道:“圣上!陈琙在占城国救孙儿性命,此次聚宝门刺驾也是幸得陈琙解救。求圣上宽宥!” 永乐帝素来杀伐果断,敢做敢为。望望群情汹涌的百官,还有地上跪着的几人,微微沉吟,便吩咐道:“侯大人,聚宝门刺客案重新审过,倘如白烟玉真是与刺客素不相识,便饶了罢!”顿了顿道:“那刘旌也问得细些。” 侯泰躬身答应。皇帝这么说,实际是刘旌的死罪也免了。 瑈璇大喜,连忙跪谢:“谢圣上洪恩!” 永乐帝又对太子道:“你起来吧!应天墓场那里,混葬着南北榜案中处死的三百二十二人。抽个空代朕去祭奠,重新分立碑传,写明各人姓名事迹,诏示天下。”又看看皇太孙道:“瞻基帮着太子,一起办好。”朱高炽和朱瞻基对望一眼,都是又惊又喜,连忙答应。这么做,基本是为南北榜案昭雪了。 瑈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喜得咧开了嘴巴,笑眯眯地望着皇帝,连道谢也忘了。 永乐帝却不看她,重重哼了一声,沉下脸道:“陈琙欺君罔上,视我大明法令如同儿戏,罪大恶极!锦衣卫!即可将陈琙押下诏狱,严加审问!” 朱瞻基蒯祥大急,同时跨上一步就要开口,永乐帝袍袖一拂:“不得多言,退朝!”竟然大步离了奉天殿,面色依旧铁青,心中仍是恼怒。今日被逼得一让再让,好,这三件事我让了你小状元,可你得那命来换! 锦衣卫镇抚荣冬,亲自上前押起瑈璇,心中叹息。这才自汉王府费劲救出的人呐! 这可好,到了诏狱了! 朱瞻基连连跺脚,冲瑈璇瞪了瞪眼睛,追着皇帝就跑出去了。 诏狱,在明代具有独特的概念。不同于历朝仅为皇权的象征,而成为实体牢狱,又称“天子之狱”或“锦衣狱”,就是厂卫自己的监狱。始设于洪武十年,废于洪武末年。永乐朝时与锦衣卫一起由永乐帝恢复,并设北镇抚司署理,负责审理皇帝交办的重大案件,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这三法司无权过问。而诏狱,则不但可以问询三法司的狱制工作,甚至可以对任何级别的司法官吏进行侦缉审讯和录囚。 大明自建国之始,是以法制著称。国家置三法司,专理刑狱,有法可依,所谓“权臣不得以恩怨为出入,天子不得以喜怒为重轻”。刑部审理天下一切刑事诉讼案件,都察院负责纠察百官治案,大理寺对案件审理结果进行驳正,分工合理并无疏漏。 对三法司的的剥夺削弱,始于明太祖朱元璋。这个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劳模,规定凡有重大案件,必须有他本人当面审讯。也许本意是好的,为了防止办案官吏构陷罪名,严刑逼供。可实际上,朱元璋取代三法司的锦衣卫,“伺察搏击”,成为皇帝的御用爪牙。高见贤,夏煜,杨宪,凌悦等这些锦衣卫卫士,连功高位重的公侯都惧怕。所谓“卫”者,本是皇帝亲军,却变成了高于三法司的执法机构。 所以说,廷杖,锦衣卫,诏狱,以及后面出现的东西厂,终于使得皇权大于法制,人治超越法令。三法司和完备的法典在这四大皇权法宝面前,成了虚设。“法一倾而上下危矣”,大明的祸根,在此时已经埋下了。 连《明史》都叹道:“刑法有创自有明,不衷古制者,廷杖东西厂锦衣卫镇抚司狱是已。是数者,杀人至惨,而不丽于法。踵而行之,至未造而极。举朝野命,一听之武夫宦竖之手,良可叹也。” 文武百官望着这瘦小纤细的昔日翰林,心中各自叹息。进了诏狱,想活着出来,那是做梦了。 第51章 朝审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 瑈璇在诏狱中,已经呆了一个多月。 诏狱位于御道往南的太平路上,一溜十来进大院,戒备森严。关押的因都是钦犯,饮食医药都保障得不坏;只是密不透风幽暗阴森,常常传来拷打声惨叫声。 诏狱以严刑残酷著称,好在瑈璇与锦衣卫上上下下素来交情不坏,当日在因陀罗补罗城里与锦衣卫并肩作战,众人感念。而荣冬荣夏作为左右镇抚,更是对下属层层叮嘱,关照这个昔日的状元,今日太孙的心上人。所以瑈璇住在自己的小单间里,读书写字,居然颇为怡然自得。 展眼过了七夕节,中元节,已是七月下旬,正是江南最热的时节。诏狱本是个半地下式结构,且为了隔音牢房墙壁奇厚,自然也就奇热。瑈璇只穿了件单衣,仍然一头的汗水。折扇轻摇,看看刚临的贴上汗渍斑斑,不由颓然扔笔:不写了! “瑈璇!”一个娇媚柔腻的声音忽然响起,碎碎的脚步声奔过来。瑈璇心中一喜,抬头望去,果然是白烟玉!“你出来了?”两人隔栏相拥,瑈璇又跳又蹦。 白烟玉含泪点头:“是。昨天出来的。”侧身指了指身旁一人:“甘棠昨日接我的。”青衫唐巾挺拔沉毅,正是甘棠。含笑望着二人,目光中满是幸福自得。 瑈璇忍不住调皮,躬身对甘棠一礼,恭恭敬敬叫道:“姐夫!”甘棠怔了怔,不由哈哈大笑。当日在刑部大狱便已经大胆与白烟玉拜了天地,虽然尚未合卺,可是二人早已以夫妇自居。固然丢了前程,可是,值! 白烟玉红了脸,并不否认,轻声道:“甘棠租了个小房子,在陈府不远的琵琶巷,我想,明儿就搬过去。” 瑈璇又惊又喜,笑道:“好!太好了!不过不用搬吧?陈府改做韩府好了。”侧头想了想道:“你们如果嫌我碍事,我住回尹府好了。昨儿尹年伯来看我还说起这事。”甘棠俸禄有限,如今和家里闹翻了,恐怕难免拮据。尹昌隆虽然怪自己隐瞒女身胡闹,看那意思倒还是一样维护,甚至更护短。邀请自己出狱后回尹府住,对自己出狱固然志在必得,女孩儿家独居在外显然亦不赞成。 甘棠笑着摇摇头:“你那陈府现在太有名,我还是自己找个清静地方。”瑈璇知道他性子清高,不再多说,望着这二人,笑嘻嘻地合不拢嘴。白烟玉一生孤苦,这终于得到了幸福,瑈璇真心为她高兴。白烟玉握着瑈璇的手,温柔笑着:“别担心,我还有些积蓄。”瑈璇一拍额头:“忘了你当年是头牌!可攒了不少缠头吧?” 二人说说笑笑,甘棠插口道:“皇太子和皇太孙定于大后天也就是本月二十二为应天墓场的南方人立碑作传,我已经约了能找得到的一百多户人家,到时大家都过去。”望着白烟玉,柔情无限:“烟玉自然也去,我陪着她。”白烟玉又是脸一红,但并不多言,低头捻着衣角,幸福满满。 瑈璇拍手叫好:“甘棠想的周到!这一百多人到场,意义非同寻常!”停了停道:“太孙拟的碑文我看过了,什么‘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什么‘贪夫徇财,烈士徇名’,朝廷此次挺有诚意的。” 白烟玉轻声道:“都是你拿命换的,所有南方人都感激你。” 瑈璇见了白烟玉便没正经,扎手笑道:“我可没拿命换,我住这里好吃好喝,又不用上朝,自在着呢!” 甘棠在一旁细细看着二人,心中琢磨。以前只当陈琙对付女人有一套,是天生的风流倜傥;现在才明白原来只是女子之间的闺蜜情深。这女人的真挚友情,倒不比男人之间的义气差多少。 白烟玉关心地问:“那你这案子,什么时候审?” 瑈璇笑:“圣上哪里想审?拖着罢了。瞻基昨儿说,过几日正好是五年一次的朝审,琢磨着劝圣上在这朝审里把我办了。”白烟玉听到瑈璇自然而然称呼“瞻基”,不由得会心一笑;瑈璇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见白烟玉笑,嗔怪着追着打了两下。 甘棠却在沉吟。“朝审”,就是对重大案件,由内阁和三法司的朝中重臣会审。每五年才有一次,所谓“五年一朝审,所以理冤,抑释轻,系体上天好生之德,而开下民自新之路者也。”对于诏狱羁押的犯人,是个难得的伸冤机会。 甘棠想了想道:“三法司里有不少我们的同年,黄勉王翱在大理寺,赵如在都察院,刑部就更多。我这就去一一拜访,做做工作。再写个请愿书,号召多人联名请愿。” 瑈璇尚未答话,白烟玉已经握着甘棠的手,轻声道:“辛苦你。请愿书上我们一起召集百姓。”目光中含情脉脉。甘棠也深情地回望,两个人的目光竟似黏在一起。两人此时都是金陵的名人,还真有号召力。 瑈璇笑眯眯地看着,心里实在为这二人庆幸。口中却笑谑道:“喂,这么秀恩爱呐!” 一阵脚步声响,三人循声望去,是一身玄袍的两位太监。“郑大人!王大人!”瑈璇一阵惊喜:“您二位回来了?”竟然是郑和与王景弘。 “是,七月十七到京城的。”郑和笑道。 甘棠与白烟玉对望一眼,与郑王二人见过礼,便起身告辞。 瑈璇和郑和王景弘寒暄几句,郑和便道:“陈姑娘,八月初四这日,朝审中会有你的案子。圣上,会亲自钦审。” 瑈璇怔了怔:“圣上会来?”朝审可没这规矩,是谁做的工作?望向郑和,郑和却把目光移了开去。 瑈璇心中感激,自己这么公然击鸣冤鼓上奉天殿,将朱瞻基与郑和当日为自己隐瞒身份的苦心,等于都告诉皇帝是欺骗。朱瞻基是皇帝宠爱的孙子,最多骂骂就算了;郑和这大老远地自西洋回来,不知道皇帝怎么责罚的?瑈璇望着郑和的面容,却永远是微微含笑,不动声色。 王景弘递过一个漆盒,轻声道:“陈姑娘,那一天一定要穿这身衣衫上堂,只望着圣上,不要多说话。” 瑈璇心中疑惑,打开漆盒,是一套普通的女子衣衫,并不见得如何华贵特别。颜色,是淡淡的蓝色。 郑和摆摆手:“别多问。记住:别说话,要看着圣上。”说完便与王景弘匆匆离去。 八月初四这一早,瑈璇望着面前三个漆盒,心中踌躇:郑和王景弘送来一套蓝色衣衫,朱瞻基送来一套蓝色衣衫,汉王世子朱瞻壑,也送来一套蓝色衣衫!衣服的款式颜色基本雷同,三方人马都让自己今天一定穿着上堂,而且都嘱咐自己不要说话! 为什么? 瑈璇不解何意。朱瞻基和郑和也就罢了,本来关系走得近;朱瞻壑怎么也一样的策略?看了看三套衣服,实在差别不大。瑈璇想了想,穿上了郑和送的那一套。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盒中还有一支白玉发簪,温润柔腻,簪头上一点籽皮,益发衬得玉光柔润。瑈璇随手插着鬓中,揽镜自视,这一打扮,倒蛮像个淑女!哦,难怪不让说话。自己一开口,便是个倜傥少男的模样,有些嬉皮笑脸…… 瑈璇对着铜镜,努力回想白烟玉蹙眉,伤春,欲语还休的柔弱形象;收敛了散漫笑容,脉脉凝望。 ******************* 永乐大帝高踞堂上,觉得有些疲惫。 做这个皇帝,十七年了,大明全国上下内外的事情都要周全,连这诏狱朝审,众人也都说是大案,不得不亲来看看。还不错,一早上刷刷审了十来件。张老爷抢占百姓田地,王和尚擅卖度牒等等,事情不大,可都是有背景的人物,属三法司动不了的范围。自己这么一断,就没人敢啃声了。 永乐帝啜一口茶,随手拿起下一本卷宗,看到封面写的“陈琙”两个字,不由得皱了皱眉。 一声传喝:“陈琙上堂!”细碎的脚步声似有若无,几个狱卒带着犯人上了堂。永乐帝随意抬眼望去,霎时惊得站了起来。 一个瘦削纤细的身影,淡淡蓝色衣衫,如玉的面庞,云鬓中简简单单一支白玉簪。明澈的双眸,微微含愁。永乐帝呆呆站着,如泥塑木雕,一动也动不了。 淡蓝色身影缓缓行至堂前,盈盈拜倒。居然并不高喊“吾皇万岁”,行了礼,便抬首凝望着自己,明澈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永乐帝呆呆凝望。是她!她回来了!我想你念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回来了!朱棣热泪盈眶,望出去模糊一片。诏狱的大堂,仿佛幻成黄沙连绵的溯漠,又仿佛芬芳馥郁的青青草原。天地间,只有她明澈的双眸,含羞的笑容。 杨士奇杨荣金幼孜几人都懵了,不解地看着皇帝。再看皇帝身旁侍立的司礼太监海寿,也是双目含泪全身颤抖。连皇帝下首坐着的太子,也一反平日的镇静从容,有些目瞪口呆。 朱高炽是策划人之一,却没有想到,如此相像。瑈璇的眼睛本来象她,身形也是瘦削纤细,面庞小巧柔和。可这神态,这目光…… 诏狱大堂上,寂然无声。初秋的微风掠过窗牖,轻声呜咽。 杨士奇咳嗽一声,高声问道:“下跪何人?” 永乐帝蓦然惊醒,侧头瞪了一眼杨士奇,似乎责怪他惊扰了美梦。却终于迟疑着坐下,望着瑈璇,面上似喜似悲。 瑈璇轻声答道:“民女陈琙。” 这一开口,连朱高炽心中都连叫“可惜!”,说起话来,便绝不相同。果然永乐大帝愣了愣,似乎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座中。目光闪烁,与其说是醒悟恼怒,不如说是满满的失望,还有伤心。 杨士奇从没见过英明神武的圣天子如此失常,倒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又咳嗽一声,问道:“你可知罪?” 瑈璇想起三方人马的嘱咐,不再答言,垂首无语。果然永乐帝又慢慢坐直了身体,凝望着她端端正正跪着的身形,堆鸦下一小截雪白的脖颈,目光又渐渐迷离。 瑈璇缓缓抬头,望向皇帝。二人目光相触,永乐大帝全身一震,身体前倾,双臂扶在紫檀木的大案上。瑈璇忽然自皇帝的眼中,看出了深切的爱恋,刻骨的思念,以及无边无际的痛悔。 瑈璇心中砰然一动。这目光,有一个晚上,占城国因陀罗补罗城的山上,他也这么凝视着我。 凉风习习,时光静止在这一刻 忽然“喵呜”一声,一只野猫窜过屋檐,上了屋顶。永乐帝颓然坐倒,左臂撑着头,似乎疲累之极。良久挥了挥右手:“赦尔无罪,这就去罢!” 满堂愕然。刑部尚书侯泰站起想说话,却见海寿在皇帝身后连使眼色,便又讪讪坐下。瑈璇呆了呆,盈盈拜了两拜,起身飘然而去。 永乐帝望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良久,慢腾腾疲惫地站起,低低道:“回宫!” 二十年了,这自然不是她。是谁,知道自己这死穴,设下这圈套,只为救她?朱高炽?马三宝?还是宝贝孙子?永乐帝没料到的是,不只一个孙子想到了这一招,朱瞻壑曾与母亲汉王妃聊到陈琙,知道这段典故。 可是自己明明知道这是圈套,只因这淡淡蓝色的身形,这明澈的目光,竟然下不了手,开不了口。 皇辇中,朱棣喟然长叹,无力地闭上了双眼。你,你可知道我这番痴心?此生,还能再见吗? 过御道,进奉天门,辇车往后廷驶去。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内官高叫:“八百里加急战报!八百里加急战报!” 永乐帝皱了皱眉,一跺脚,辇车停住。车后随行的杨士奇一跃下马,接过了战报。扫视一眼,匆匆走至辇前:“圣上!是交趾!蓝山又起賊乱!”顿了顿道:“领头的,还是那个黎利。马琪黄中连败,贼兵已经占了清化全府!” 朱棣听说是交趾,松了口气。最怕是鞑靼和瓦剌,交趾嘛,还好。吩咐道:“传太孙到省躬殿!还有张辅!” 第52章 乞丐 “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 瑈璇出了诏狱,仰望碧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 “瑈璇!”一个柔媚的声音。正是白烟玉和甘棠,等候在诏狱门口。甘棠满面含笑,白烟玉却面颊上尤有泪痕。 瑈璇大喜,笑嘻嘻地一把抱住白烟玉:“姐姐!我不是好好的?别哭啦!”“太孙殿下让我们等你,我还以为他说笑,不想你真的出来了!可担心得我,我。。”白烟玉说着,泪水又扑簌簌滴下来。 甘棠笑道:“烟玉,你再哭,别人以为彰毅伯和我抢彰毅夫人呢!” 白烟玉扑哧笑出来,接过甘棠手中的棉帕,拭干泪水,握起瑈璇的手,笑道:“走吧,回家!我做了汤团。” 转出太平路,几人一愣。朱瞻壑跨在高头大马上,金冠玉带白缎锦袍,正拦在路中。甘棠急忙跨上一步,挡住瑈璇和白烟玉,警惕地望着汉王世子。 朱瞻壑浑不在意,冲瑈璇笑道:“恭喜!出来了?”上下打量着又笑道:“你穿这一身,不赖嘛!”却没看出来,这不是自己送去的那套。 瑈璇咬了咬嘴唇,走上两步,仰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朱瞻壑虽然掳过劫过调戏过,可是对自己,实在不坏。 朱瞻壑笑看着她,忽然俯下身,一把搂住瑈璇。甘棠大惊,疾步赶上,却见朱瞻壑在瑈璇面颊上响亮一吻:“好香!”长笑声中,白马已经调头窜出老远。 瑈璇举袖狠狠擦着面颊,气道:“这坏蛋!就不能给他好颜色!”白烟玉关心地走过来,取出帕子擦了擦,端详着轻声道:“还好,没毒。” 甘棠瑈璇都笑了。汉王世子再坏,还能这时候下毒? 三人说笑着回到陈府,锄药灵霚迎了上来,见到瑈璇都是大喜大笑。灵霚连忙侍候着瑈璇去沐浴,白烟玉亲自至厨房煮汤圆,锄药烧火,甘棠在一旁帮忙。 陈府并不大,瑈璇靠在浴桶壁上,水汽袅袅,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锄药的说话声,甘棠的大笑声,白烟玉的嗔怪声,甚至哔哔啵啵的柴禾燃烧声, 忽隐忽现地飘来。瑈璇满足地闭上眼,叹了口气,觉得这一个初秋的午后,实在美好。 灵霚一边帮瑈璇揉干长发,一边细细说着这一个多月的琐事。瑈璇听着听着有些犯困,微微眯了眼打盹儿。灵霚忽然想起来:“对了!前儿有个小叫花找姑娘,我见他脏兮兮的,也说不清楚什么事,就打发他在外面等着了,怕是这会儿还在呢。” 瑈璇正半梦半醒,随口问道:“说哪儿来的吗?叫什么?”灵霚揉着布巾,想了想道:“没说哪儿来的。也不肯说他叫什么。就是,就是说找姐姐。” “姐姐……”瑈璇迷迷糊糊地想着,忽然一个激灵,撒腿就往外跑:“他在外面?”灵霚急叫:“姑娘!穿上鞋袜!” 甘棠正在园中摆碗筷,突然见瑈璇披头散发,趿拉着拖鞋往门外飞奔,吓了一跳,急忙追出来,叫道:“瑈璇!怎么了?” 瑈璇不答,跑出门外,东张西望,却并无有什么小叫花。瑈璇转一个弯,拐入左手的箍桶巷,空无一人。仔细看了看,急得跺了跺脚,又拐入右边的姚家巷,仍旧踪迹全无。瑈璇闭眼长吸一口气,念叨:镇静,镇静……睁开眼又仔细四顾搜寻,终于发现巷中墙角有一堆垃圾,两张发黄的芭蕉叶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瑈璇两步奔上,轻轻掀开芭蕉叶。一个污秽不堪的小乞丐正躲在树叶下,蜷缩着身体,睡得簌簌发抖。被这突然的光亮惊醒,一时睁不开眼睛,眯缝着双目。瑈璇心中一酸,试探地唤道:“陈皓?” 小叫花盯着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也看了半天,突然跳起来,大叫:“姐姐!”一把抱住瑈璇,闻到她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又急忙松了手,连连后退,只叫:“姐姐!”眼泪如夏日的滂沱大雨,一阵阵奔涌而下,肮脏的脸上霎时冲出几道白杠。 瑈璇一把抓住,双臂将陈皓搂进怀中,连声安慰:“好了,没事,没事。姐姐在这儿,姐姐在这儿。”甘棠伫立一旁,默默看着。 白烟玉和灵霚这时也赶了出来,见到这小叫化瘪着肚子站立不稳的可怜景象,连忙领进府中,坐在刚摆好的案边。白烟玉盛了一碗汤圆端在小叫花口边,亲手喂他吃了。陈皓连尽两碗,才似乎有了些力气,站直身体,举袖抹了下嘴。望着白烟玉,轻声道:“谢谢白衣姐姐。” 白烟玉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乖。还吃不?” 甘棠笑道:“再来碗汤吧!”久饿之后可不能多吃。甘棠曾经去赈灾,亲眼见过灾民乍得食物尽力猛吃反而撑死的。白烟玉依言端了碗汤圆汤来,细心地加了点儿糖,甜甜的,陈皓喝得津津有味。 瑈璇皱眉待陈皓喝完,牵了他的手,轻声问道:“就你一个人?”陈皓望着瑈璇,泪水又在眼眶中转来转去,呜咽道:“姐姐!他们,大家,都死啦!” 瑈璇刚才想到小叫花是陈皓,就知道不好,听了这话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定了定神问道:“慢慢说。谁死了?” 陈皓哭道:“都死了!”抹了抹眼泪道:“姐姐和哥哥走了没几天,那日舅舅一早送我去学堂,我不小心踩着了象粪,舅舅陪我走到溪边去洗鞋,就听到村里一阵阵吵闹。舅舅拉着我躲在树丛后一看,上次那个马将军,带着好多好多士兵,刀枪剑戟的,押着大姨和表哥,五花大绑地站在村口。接着我娘和家里的人,叔叔婶婶,四公公五婆婆,所有人,都被赶了出来,脖子上都驾着钢刀。” 陈皓说着说着,面上露出极为恐惧的神色,显然这回忆可怕之极。 瑈璇知道这大姨和表哥是说的阮夫人与阮光耀,马琪等皇太孙一走就抓了这二人,当然是不忿当日败军之耻。而黎利与黎氏一族当日大败官军,杀了不少昇龙城士兵,这份仇怨,居然皇太孙一张旨意并未化解。 陈皓眼神空洞,簌簌发抖,白烟玉轻轻伸臂搂住了陈皓。这灭门的惨事,白烟玉三岁时,也曾经历过。不要说小孩子不记事,那一刻的骇异恐惧,跟了白烟玉二十年。若不是嫁给甘棠,怕是要跟一辈子。 陈皓满脸泪水,接着说道:“然后他们吵起来。那个马将军骂大姨和舅舅一伙的,是反贼什么的,大姨斥责他阴奉阳违背信弃义。马将军说不过大姨,骂了一声‘殿下!殿下那么远,救不了你!’一声冷笑,一刀挥过,大姨的头,就掉了下来!”灵霚惊叫一声,抓住了白烟玉的另一只胳膊。 瑈璇面色发白,握紧了陈皓的手。陈皓隔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表哥扑上去拼命,可是他被捆住了,一下子也被马将军砍翻在地!马将军手下的几个人怕他没死,还一刀一刀地砍着!”瑈璇叫一声“光耀!”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甘棠一直没说话,颤声问道:“是阮光耀?”瑈璇点点头,抹了一下眼泪,问陈皓道:“然后呢?” 陈皓接着道:“我要跑出去,舅舅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动。村里的人捆得一排排的,马将军舞着大刀,一刀刀挥过去,后来大概累了,他那些士兵就一起砍。四公公五婆婆,叔叔婶婶,都被砍倒啦!我娘,我娘不肯说我和舅舅在哪里,高叫了一声‘皓儿!快跑!’就也被砍死了!” 陈皓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舅舅让我来找姐姐,让我告诉姐姐:娘!娘死得好惨!大姨和表哥,还有黎氏一族,都死得好惨!”白烟玉轻轻搂住他,拍着他轻声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瑈璇握着陈皓的手,泪水扑簌簌落下。陈母,阮夫人,阮光耀,黎氏一族,就这么死了!自己交趾一行,只说是帮他们,谁知反而是害了他们性命!这一番血海深仇,可再也不能化解!黎利只要有一口气,定会与官军死战到底! 陈皓的小手,污秽不堪,指甲磨得秃秃的,左手小指的甲盖干脆没了。手上布满了疤痕,刀伤,摔伤,烫伤,各种各样。这孩子,万里迢迢自蓝山来到金陵,可吃了多少苦头? 可是自己也好,朱瞻基也好,又能拿马琪如何?黎利本是反贼,马琪动手之前,定然想好了对策。只要举出黎利谋反罪证,剿杀黎氏一族,就是名正言顺的平叛,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而官军将士对黎氏,对交趾全境京族百姓的仇恨歧视,纵使是皇太孙,又如何能开解? 感觉到身后的目光,瑈璇转过身,秋日的斜阳下,朱瞻基静静伫立门口,面色惨然。杏黄九龙锦袍,玄黑翼扇冠被夕阳映得通红;浓眉下的双眼,也是赤红。 良久,皇太孙轻叹一声:“黎利已经攻下了清化府的蓝山和至灵山。圣上刚派了王通为征夷将军,率十万大军平乱。”瑈璇全身一震,尖声叫道:“不能!哥哥你……”望着朱瞻基的眼睛,呆呆住口。他这幅模样,定是已经尽力,然而无可挽回。 黎利在皇帝眼中,就是个一反再反的反贼。这“攻下蓝山和至灵山”短短几个字中,有多少腥风血雨?那把青翠宝剑,不知饮了多少大明官兵的鲜血?永乐大帝,断不肯就此罢休。 陈皓抬起泪眼,懵懵懂懂地看了看二人,担心地拉了拉瑈璇的袖子。瑈璇又是心中一酸,搂住了陈琙,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着。陈琙急得反手抱住瑈璇,安慰道:“姐姐!姐姐别哭啦!” 王通,金乡侯王真的儿子,袭父职任都指挥使,累战功升都督佥事,陆续被封爵武义伯,成山伯。曾随永乐皇帝北征,领左掖军,立下不少战功。这次被封为征夷大将军,带兵南下交趾,那意味着朝廷,是准备在交趾硬碰硬平叛了。瑈璇想到这里,如何能不哭? 朱瞻基眺望天际,夕阳如血,照在乌衣巷的白墙黑瓦上,喃喃道:“这一仗,不知要打多少年?” 不远处的学宫,隐约飘来朗朗书声:“苍苍烝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第53章 耳光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 永乐十八年的夏季,比往年都要炎热,又份外地长。 应天府的街道上,人人行色匆匆,忙不迭地走进树荫,躲避着直射而下的炽热阳光。青石板的道路似乎冒着丝丝热气,踏上去隔着鞋底也觉得滚烫。没有一点儿风,杨柳香樟和翠竹都是纹丝不动。知了永远在枝头一声一声叫着,没完没了,让这流火的夏日,更多了几分烦躁。 “这都八月了,怎么还这么热。”瑈璇抱怨着,折扇挡在额前,后背上已经印出了汗渍。 “你走慢点,往树荫里靠一靠。”白烟玉在旁摇着团扇,气定神闲。依旧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一身白衣如雪,摇曳飘拂。望着瑈璇手中的折扇,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人,始终学不会女儿家的模样,她这拿着折扇的举止,总象个书生。 瑈璇依言往路边树荫里偏了偏,叹道:“我热点儿没关系,小皓不知今天怎么考的?贡院里本来高墙四合密不通风,号舍里更是狭窄逼仄,可不热死?卷子估计都被汗湿透了,怎么写字啊?” 今日是八月初九,又是三年大考之期。陈皓在交趾本已中了秀才,跟着瑈璇学了一年,便参加了直隶乡试。 白烟玉抿嘴笑道:“要是不能写,大家都不能写,不是小皓一个人。”见瑈璇撇嘴,又笑道:“他是交趾来的,还能比其他考生怕热?” 瑈璇一听有道理,不由精神一振:“不错,这倒是小皓占优势了。” 二人谈谈说说,不一会儿就到了贡院门口。接考的人已经很多,拥挤着翘首引颈齐齐望着贡院大门。瑈璇看着,忽然想去六年前,自己一出考场,便见到朱瞻基高大轩昂的琥珀色身影,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那一刻,多么安心美好。 白烟玉见瑈璇脸上忽露温柔之色,一转念便猜到了她在回忆,笑道:“又想你的‘哥哥’了?不是昨晚还见面的?分开一刻都不行啊?” 瑈璇脸一红,顺手打了下白烟玉:“又拿我取笑!” 瑈璇一直很庆幸,碰到这“哥哥”,象姆妈说的,让你日也思晚也想的一个人。而朱瞻基对自己也是真好,只要在应天府的日子,每天不管多晚必定前来报道。桃叶帅和通州将早已不在,蟋蟀换了一拨又一拨,二人玩起来却和六年前一样兴致勃勃。长乐养在陈府,有时候也跟朱瞻基去东宫,最喜欢挂在朱瞻基的臂上荡悠,常常“吱吱吱吱”打乱二人的话语,抢着发言。 白烟玉见四周家长都在望着贡院,无人注意,便悄悄问道:“我听甘棠说,圣上在北京下诏迁都,太子太孙都要过去吧?” 永乐十八年,北京城和北京皇宫建成。永乐大帝下诏正式迁都,北京成为大明的首都,金陵应天府从此正式称为“南京”,为大明的留都。原中央机构六部保留,只是从此称为南京某部,大明自此形成了两京制。 瑈璇一听头大,知道白烟玉没问出的一句话是:“你怎么办?”朱瞻基是皇太孙,当然也会去北京。自己,跟过去吗? 瑈璇摇摇头:“不知道。到时再说吧。甘棠呢?他留下来吧?” “是啊,他不走。还在南京刑部。”白烟玉说到甘棠,满脸都是幸福。 瑈璇看在眼里,真是为她高兴。 这时一阵喧闹,一大群锦衣卫高喝:“肃静!回避!”一排排内侍宫女簇拥着一乘崔茀朱辇,风光招摇而来。贡院门口本来已甚拥挤,这样人群更被赶得远远的,人挨人地挤在龙虎墙之西。 白烟玉被挤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还好瑈璇眼明手快扶住,回头瞪了那群侍卫一眼,嘟囔道:“贡院考场哎,怎么当是皇宫你家吗?” 白烟玉连忙捂住她嘴:“别乱说话!你又不知道是谁,别惹事。”这么个阵仗出来的,估计是后宫哪个妃嫔,惹着了可不是小事。 瑈璇翘脚望望:“我怎么不知道?东宫的。那不是荣夏?”白烟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真是荣夏高瘦冰冷的身形。看见瑈璇,极为难得地扬扬嘴角似乎是个笑容,悄悄打了个招呼。 瑈璇却咧开嘴,眉花眼笑地挥了挥手。最早认识荣夏,还有些怕他,总是面无表情,冷冰冰的,也从不说话。后来接触多了,又一起经历了交趾的生死难关,发现荣夏其实面冷心热,激动起来比荣冬还要捉急。 人群一阵喧哗,贡院大门走出了考完的考生。一个,两个,三个……出来的渐渐多了,等候的家长都是一阵欢呼,大声唤着急忙迎上去。考生有疲惫不堪的,有神思恍惚的,有絮絮叨叨忙着诉苦的,有沉默不语眼含泪水的。。但是个个都是汗流浃背。今儿这天,实在太热了。 瑈璇和白烟玉也翘起脚,伸长了脖子望向贡院大门。今年的考生说是过了一万,人实在太多了。难为这江南贡院足够大,塞进去这么多人。 大门渐渐拥挤,考生以这个时候出场的最为集中。瑈璇白烟玉紧张地望着,生怕错过。偏生秀才们都是一样的蓝衫唐巾,又都热得满脸通红,辨认起来并不容易……瑈璇一头的汗,举袖子顺手擦了擦。 忽然,考生人群不知是谁绊了一下台阶,摔倒了,后面涌上的考生并不知晓前面的情形,继续涌出来,顿时压倒了一片。压在下面的高喊:“救命!救命!”后面反应过来的考生急忙停住脚步,无奈却被继续潮水般涌出的人流推倒,压向前方,也高声喊叫:“救命!救命!”。 众人大惊,等候的家长们蜂拥而上,门口的监巡官们急忙上前,场面一团混乱。无数的考生喊着叫着,还有人哭出来。大门内一个声音叫道:“后面出场的考生不要动!”大概是考官。人潮似乎慢慢停住了。可是仍有不少考生刹不住脚,压在了人堆上。 “姐姐!救命!姐姐!”瑈璇白烟玉听到这叫声急疯了,和其它家长一起拥上前。可是人小力弱,如何能挤得进? “都让开!”随着一个冰冷的声音,一股大力冲开了人群。是荣夏!锦衣卫镇抚果然不是吃素的,带着手下侍卫三两下拦开了人群,隔挡在一旁。又一手一个地把考生拎起来,双臂连挥,终于倒下的人群都起来了。 瑈璇一眼看到最下面的一个,正是陈皓!心中一惊便往前奔,没想到身旁一个红影也在疾奔,两人一头撞上,顿时齐齐摔倒。 “姐姐!”“姐姐!”被压在最下面的两个考生被荣夏捞起,一齐叫着,扑了过来。“娘娘!” “娘娘!”无数的太监宫女围了上来。 瑈璇摔得不轻,陈皓扶着好容易爬了起来,一抬眼,吃了一惊。 一个大红宫装的女子,被一群内侍宫女簇拥着,掸灰尘的,擦面颊的,众人服侍着。女子却满脸怒容瞪着自己,一个少年扶着她,也叫着“姐姐!” 瑈璇愣了愣,不由笑了,这大概也是来接弟弟的,刚才两人听到“姐姐”的叫声一紧张,同时疾奔,可不就撞一起了。瑈璇笑道:“可撞到没有?你也是接弟弟?” 红装女子气得一瞪眼,内侍高声喝道:“大胆!这是我家娘娘!哪里来的草民,冲撞了娘娘还不赔罪 ?” 白烟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盈盈拜了两拜:“见过孙娘娘。”瑈璇这么一听,明白了。这红衣女就是皇太孙宫中的孙昭容孙巧。 瑈璇硬着头皮,也拜了两拜:“见过娘娘。” 孙巧眼一翻,却不发话让二人起来。刚才这一撞着实不轻,这会儿还觉得胳膊作痛。孙巧低下头,轻抚着弟弟孙重问道:“刚才怎么回事?可压痛了没?” 孙重撇着嘴,哭诉道:“压得好痛!姐姐!我吓死了!以为要压死了!”抬眼看到陈皓,一指陈皓:“就是他!摔在我前面, 我才摔倒的!”陈皓辩解道:“我前面有人摔倒,我才摔倒的!” 不想“啪”地一声,孙巧抬手一个耳光扇过来:“敢顶嘴!”陈皓被扇得愣住,捂着脸呆呆问道:“你打人?” 瑈璇怔了怔,跳起身来:“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多人挤过来,谁是故意的不成?好在大家都没事,不就算了?” 孙巧鼻孔里哼出一声:“算了?说得轻巧!摔倒我弟弟,还撞倒我,算了?”扬了扬下巴,旁边的几个内侍拥上来,齐齐按住了瑈璇和陈皓。 瑈璇怒极,脸涨得通红:“你要干什么?” 孙巧冷冷地道:“无知草民!不给你点教训,你不知死活!”喝一声:“掌嘴!” 一个中年内侍冲上来,扬手就要打在瑈璇脸上! “住手!”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叫道。托住太监手的是荣夏,喊“住手”的却是本科考官。瑈璇抬眼一看:“尹大人!” 尹昌隆在明远楼上望见人群拥挤摔倒,急出一声冷汗。倘若有踩踏死伤事件发生,自己这主考官罪责可就大了。一边急急忙忙止住后面还要出场的考生,一边疏散门口的人群,看到无人受伤,正松了口气,在向荣夏致谢,一转头却看见孙昭容要打瑈璇。两人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同步奔来。荣夏身手快,尹昌隆却急忙出声喝止。 孙巧愣了愣,不理尹昌隆,侧头对荣夏哼了一声:“你反了你?” 荣夏惊得放下手,“噗通”跪倒说道:“臣一时情急,娘娘恕罪!刚才这一阵踩踏乃是人多拥挤所致,并非陈姑娘姐弟之过,求娘娘明察!” “陈姑娘? ” 孙巧望向瑈璇,心中怒火更炽。 刚才看到白烟玉,孙巧已经猜想这丁香色衣衫的少女难道是先彰毅伯?那个又装男人,又装死,闹翻了朝廷的假状元?皇帝怕丢人,不让多说,可这个笑话还是传遍了前朝后廷。就是她,让皇太孙念念不忘,害得太孙妃和自己嫁给太孙三年半了,面都没见过几次! 孙巧瞥见掌嘴的内侍听到荣夏的话,放下手后退了几步,不禁恼怒至极,冲上前,左右开弓,“啪”“啪”两声重重打在瑈璇脸上! 瑈璇被内侍们架住了,动弹不得,生生挨了这两下,被打得头晕眼花,嘴角渗出血丝。 荣夏大惊,跪在地上连叫:“娘娘!不可!”却也不敢起身阻拦孙巧。 白烟玉扑上来,挡在瑈璇之前,叫声“瑈璇!”泪水已经涌了出来。陈皓叫着“姐姐!姐姐!”也被几个内侍架住了,动不了。 尹昌隆怒气上冲,一挥手,一群考场巡监,也就是维护考场秩序的士兵快步奔上,拦在了孙巧身前。尹昌隆躬身道:“娘娘!微臣忝为本科主考,贡院一应事情微臣自会处置,所有过错亦由微臣一人承担!娘娘不可在此乱了王法!” 孙巧冷哼一声:“这草民撞了我,她弟弟害我弟弟摔倒。尹大人如何处置?” 尹昌隆道:“刚才出口处人多拥挤,不幸发生踩踏。这位陈家小弟并不是罪魁祸首,也不是第一个摔倒之人,大家都是无辜受挤,万幸无人受伤,微臣自会禀告朝廷今日之事,承担罪责。” 顿了顿道:“陈姑娘与娘娘都是救弟心切,碰在一起,所幸娘娘无事。微臣,祈娘娘宽宏大量,放了陈家姐弟。” 这时出场的考生,等候的家长,都围观在旁,重重叠叠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见尹昌隆主持正义,都大声附和:“放了他们!”“放了他们!” 孙巧面上罩了层寒霜,瞪着尹昌隆怒道:“尹大人!吾乃是堂堂东宫昭容,这贱民无故随意冲撞,按律法她是死罪,怎可轻饶?”对几个内侍喝道:“带回宫中!”几个内侍答应一声,驾着瑈璇和陈皓就要走。瑈璇口边的鲜血直流下来,落在丁香衣衫上。 白烟玉流着眼泪,抱住瑈璇:“不能!你们不能!”尹昌隆踏上一步,厉声道:“娘娘!请娘娘放人!否则莫怪微臣无礼!” 孙巧冷哼一声:“尹大人欲对吾如何无礼?”说着一扬手,一众内侍宫女都围了上来。锦衣卫的侍卫们看着荣夏,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上前。孙巧更怒,连声催喝,内官们架着两人就往人群外挤去。 人群却不动。 一个清脆的男声喊道:“东宫娘娘胡乱抓考生呐!那个小秀才是今天考试的!那个是他姐姐! 是来接考生的!” 乡试,三年才有一次;中举,是百万秀才出仕的必经之路。江南贡院这里是全直隶的考生,重视这科举更胜过别省,所以考生也好家长也好,听到这“胡乱抓考生”,顿时炸了锅。 人群团团围住了内侍宫女。男声领头高喊:“放人!放人!放人!”人群沸腾起来,开始有人抓那几个内侍。内侍见实在人多,群情激愤,吓得连连后退。 陈皓首先脱困,抱拳作揖对人群叫道:“晚生多谢各位同年!谢各位家长乡亲!”众人见这小秀才彬彬有礼,脸上犹有墨迹,显然是刚出的考场,更加同情,高喊:“放人!放人!”蜂拥挤向孙巧。 内侍宫女们吓坏了,不知何时瑈璇已被放开,人群却犹未罢休,继续挤向中间。荣夏见势不好,急忙起身,招呼锦衣卫的侍卫们护着孙巧,挤出人群上了辇车,偃旗息鼓匆匆离去。 男声高叫:“多谢各位同年!多谢各位家长!”陈皓连连打躬作揖,尹昌隆高声赞誉安慰,人群才渐渐散去。 白烟玉惊魂未定,看着瑈璇嘴角的血迹,禁不住又留下泪来。 陈皓却笑着,牵过一人,笑道:“是书笥!”瑈璇一手捂着面颊:“书笥!亏了你!” 少年书生刚才振臂疾呼逸兴飞扬,这时却满脸腼腆:“琙姐姐,你没事吧?” 书笥这时已经十九岁了,陈皓自到京城,因常随瑈璇去尹府,见到书笥便生亲近之感。二人年纪相仿,陈皓小几岁,脾性相投,很快结成了好友。一起上的学,今年一起参加了乡试。四人告辞了尹昌隆,并肩往回走去。 瑈璇抹了下嘴角,又动了动嘴巴,道:“没事。不过本来是来接你们的,倒成了你们照顾我们。”冲着白烟玉笑道:“两个小男子汉,该嫌弃咱们俩个老太婆了!” 陈皓连忙道:“姐姐和白姐姐怎么是老太婆?永远都是最美丽的!”作势望着天边一弯新月,假意惆怅:“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书笥知道陈皓特意在逗瑈璇开心,也凑趣装出一副相思无奈的模样吟道:“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故意斜眼瞥着瑈璇。瑈璇哈哈大笑,顺手拍了一下:“两个臭小子!兮什么兮,还有两场,回家赶紧再读《春秋》!” 白烟玉见瑈璇奋勇说笑,神情却有些郁郁,知道她为了刚才的事不开心。也是,无端端这么给人扇两个耳光,谁能高兴啊? 过了文德桥,上琵琶巷,进了乌衣巷,将到陈府门口,“瑈璇!瑈璇!”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驰而来。瑈璇蓦然回首,朱瞻基满头大汗,黑兔风驰电掣一样飞过来。 瑈璇此时最不想见的就是朱瞻基,一扭头,撒腿奔进府中,“砰”一声关上了门。朱瞻基跳下马,急叫:“瑈璇!瑈璇!”刚才一瞥眼,已经看到了她嘴角的血迹,青肿的面颊。这个孙巧,居然打她! 瑈璇靠在门上,怒道:“你走开!我不要见你!”泪水却夺眶而出,流过面颊和嘴角,腌得伤处份外疼痛。那是皇太孙东宫昭容! 是他的妃嫔! 朱瞻基叫声“瑈璇!”不假思索,飞起一脚,踹开了大门。瑈璇不防,“啊呦”一声摔倒在地。朱瞻基一步跨上,双手捧起瑈璇紧紧拥进怀中,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瑈璇“哇”地哭出来,双拳擂鼓一样,纷纷落在他的胸膛:“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孙昭容那满脸的愤恨,当然是因为他! 朱瞻基俯身搂紧瑈璇,心疼地吻过她青肿的面颊,流血的嘴角。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保证不会再发生,我保证。” 白烟玉陈皓和书笥远远站在巷中,望着这一幕,默不作声。那是东宫的昭容,即使皇太孙,又能怎样?白烟玉轻轻叹了口气:瑈璇的将来,究竟如何?叹息声飘飘荡荡,似有若无,荡漾在碧波柳枝之上。 第54章 父子 “帝王之道,贵乎知要。” ******************** 朱瞻基跪在父亲屋外,已经跪了快一个时辰。 皇太子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儿子自小脾气好,从不主动要什么,除了蛐蛐,凡事都不在心上。今天这么在东宫跪求,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然而又怎能答应? 他居然,要换太孙妃! 漫长的夏季还没有结束,八月中的阳光仍然炽烈,直照在朱瞻基的杏黄长袍上,耀眼夺目,前胸后背两处汗渍印出,盘龙飞旋,份外显眼。额头汗水披披地留下,嘴唇也干裂了。朱高炽在窗后悄悄看了一眼,心疼儿子,可怎么办呢? 终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环佩玎珰香风飘拂,朱高炽松了口气,太子妃来了! 朱高炽的正妻张氏,本是指挥使彭城侯张麒诚四女,河南永城人。嫁入燕王府后,因贤淑端庄温顺孝谨,深得公婆也就是燕王夫妇朱棣徐秀的喜爱。朱棣曾夸奖:“新妇贤,他日吾家事多赖也。”张氏在洪武二十八年被封燕王世子妃,永乐二年被封皇太子妃。为人既能干,又识大体,更将儿子朱瞻基教导得人见人爱。这十几年东宫频遭打压,几次面临被废,张氏都站在丈夫身后支持鼓励,并常至后宫承欢皇后皇帝膝前,又与后宫各处妃嫔甚至太监侍卫都搞好关系。可以说,太子摇摇晃晃地但一直屹立不倒,有不少太子妃的功劳。朱高炽对这个妻子,也因此又敬又爱。 然而朱高炽看了一眼,又皱紧了眉头:两个媳妇带来做什么?这不是添乱吗? 太子妃张氏带着太孙妃胡善祥,昭容孙巧本来正在花园中摘白兰花。这个季节白兰花正在盛开,洁白清香,江南女子素有将此花别在衣襟的习俗。忽然太子派人来唤,说是太孙跪着不起,张氏不知何事,急急忙忙就和两个媳妇冲过来了。 这时一见儿子跪在地上,满头满身汗水,张氏不由埋怨:“瞻基,这是怎么了?先起来,起来再说。” 朱瞻基动也不动,也不看三人。孙巧心中有愧,不由低下了头。 张氏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昨天荣夏回宫就禀告了贡院门口的事,张氏却只说了声“知道了”。要知道孙巧是张氏一手带大的,又是张氏母亲亲自挑中的,自来感情极深。孙巧胆大,也就是仗着张氏宠爱。太子妃转身进了屋中,问丈夫道:“瞻基要什么?” 朱高炽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措辞,半晌道:“他要休了两个媳妇,换太孙妃。” 声音不大,在张氏耳中却不啻惊雷,只说这事装作不知混过便罢了,儿子竟然要休妻!屋外的胡善祥孙巧也听到了,更是一惊。两人对望一眼,齐齐跪倒,孙巧高声道:“妾身何罪?求父亲母亲做主!” 朱瞻基终于动了动,侧头扫了眼孙巧,冷冷地道:“你昨日带人在贡院门口闹事打人,惹了百姓众怒,忘了?” 孙巧却并不怕太孙,仗着婆婆在此,辩解道:“是她先冲撞我,她那弟弟还撞倒了阿重,我才打她的!” 朱瞻基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也不看孙巧,满脸的决绝。孙巧跪行两步,抓着张氏的衣角仰首道:“母亲!孩儿真是无奈之举,求母亲做主!”说着泪水已流了满脸。 张氏皱了皱眉。孙巧昨天打了那个陈琙是不错,可一个是东宫昭容,一个是平民百姓,打了还不就打了?儿子自下西洋回来,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无事长吁短叹,两个媳妇房里从不涉足,看来,都是因为那个陈琙了?这个女子,可不简单呐!女扮男装闹朝廷,听说皇帝都拿她没折,这样的人,怎么能进东宫? 张氏看向孙巧,一向乖巧活泼的她,哭得花枝乱颤云鬓歪斜;旁边跪着的胡善祥也是低着头悄悄拭泪。不由得心中一软,双手扶起了孙巧,侧头对胡善祥吩咐道:“你们两个先回房去吧。”两人望着婆婆不肯走,张氏连使眼色,两个人才抹着眼泪离去。 朱瞻基恍如不见,对这一妃一嫔看都不看。 张氏心中渐渐火起,待两个媳妇走远了,缓缓说道:“瞻基,这两个媳妇,当日娶进门,可是你同意的?” 朱瞻基不吭声。那时候,不知道瑈璇是女子,不知道真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 张氏道:“两个孩子进门三年半了,循规蹈矩,对我们老两口恭敬孝顺,对你也是恭谨顺从。你下西洋去了两年,全靠这两个媳妇膝前进孝。圣上和后宫那里,也是她二人常去承欢。有哪里不好了?” 朱瞻基直挺挺地跪着,只默不作声。母亲说的这些,当然知道!可是,见到这两人,不说想亲近的欲望,就连吵架的想法都没有。 张氏强压怒火,接着道:“就不说皇家脸面,后宫规矩,你要休她二人,对圣上如何交代?置尔父于何地?你就不体谅父母的难处吗?” 朱瞻基一怔,望向父亲。朱高炽肥胖的身躯在火热的庭院中早已汗流浃背,却依然勉力静静伫立一旁,关切地望着自己。 朱瞻基心中一酸,大声道:“母亲!以前是孩儿错了,就算我对不起她二人!可是孩儿真的不能,不能没有,不能没有陈姑娘!”语声竟有些哽咽。父母之恩,天高地厚,可是,放弃瑈璇吗?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味? 张氏与丈夫对望一眼,换了别的任何事,宝贝儿子这样求,都一定答应了。可是这,这不能啊!胡善祥是皇帝钦点的太孙妃,如何能说休就休?就是孙巧,撇开自幼进东宫自己一手带大不谈,也是正式册封的昭容,好好的怎么能废掉? 自己夫妻说是太子太子妃,其实东宫的事情,还不都得听皇帝的?东宫的宫僚,还有不少关在诏狱呢,杨溥黄淮,都是对东宫忠心耿耿的,太子救得了哪个?自己保住就不错了! 张氏温言道:“瞻基,你喜欢陈姑娘,让她进东宫就是。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再封她个品级。好不好?”朱高炽点点头,太子妃这么安排,是个周全的办法。 不想朱瞻基摇摇头:“不。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进宫,还每天要对那二人行礼请安,就算她肯,我也不肯。我要她做我的妻,我要给她最尊贵的位置。” 张氏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儿子自幼聪明决断,凡事从不拖泥带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糊涂发痴。张氏问道:“那她能不能向我行礼请安?”语带嘲讽。朱高炽拉了拉张氏的衣袖,示意她不要逼儿子。 朱瞻基却看着太子妃,认真地道:“母亲自然不同。” 张氏叹一口气,正要再说,内侍王贵通匆匆奔了进来:“殿下!北京来圣旨了!已经进城了!” 朱高炽全身一震,面色大变。 永乐帝去北京一年多了,下了诏书正式迁都。朝中重臣,六部官员,甚至移民富户,迁徙百姓,都接到了指示。该北上的早已开始准备,有不少已经陆续出发。独独自己这个皇太子,皇帝始终不理不睬,象忘记了一样。 当年靖难成功,永乐帝在金陵登基,也是将自己这个燕王世子遗忘在北平。后来才知道,那时候皇帝是犹豫立谁为太子。幸还是不幸?将近两年直到永乐二年才将自己诏到京城,立了自己为太子。 本以为从此太平无事,谁知道猜忌,监督,打压乃至杀戮都才自那时刚刚开始。父皇让自己看《文华宝鉴》《储君昭鉴录》《圣学心法》,每次都差不多,说是“修己治人之道,具于此书。尧舜相传,惟曰‘允执厥中’,帝王之道,贵乎知要。此书以为帝王完事之法”“或者“帝王道德之要,备载此书”,都是要自己修德。 可是,要修德的,难道只有自己? 十六年,这十六年中小心谨慎日日如履薄冰。耿通被杀,解缙被杀,黄淮杨溥下在诏狱……自己身为皇太子,身为皇位继承人,对这些支持自己的大臣遭难,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北榜冤案,靖难冤案,所有的不平事,也只能当不知道。 父皇一直不喜欢自己,因为退疾,因为肥胖,因为形象不佳又丝毫不似父亲的英武。二弟朱高煦,甚至三弟朱高燧,在父亲心中,都远远比自己重要。十六年来,每天晚上都是噩梦,父皇改立了两个弟弟为太子,当然的,也杀了自己! 父皇这次去北京之前,特意下诏,对太子监国的权限又做了种种限制。比如四品以下的官员任免,原来是东宫可以直接决定不需奏请的,改为也必须经行在北京吏部报皇帝申请。而严禁官员单独进东宫的规定,措辞严厉地又强调再三。 甚至自己判的陈千户擅取民财小案子,遭皇帝身边人挑唆,司谏周冕和赞善梁潜奉旨到北京解释经过,干脆被杀掉。礼部左侍郎胡瀅被皇帝派到京城来日日名为觐见实则监视自己……这桩桩件件,其实都只有一个意思,防范东宫,疑忌自己。 听说,北京今年设了个特殊的官署,东缉事厂,简称“东厂”,由皇帝的亲信宦官负责,辑访刺探监督逮捕,竟然比锦衣卫权限还要大。父皇说是以此“防谋逆妖言大奸恶”;很多朝臣认为,防东宫,是东厂的初衷。 今日这突然来了圣旨,是福?是祸? 朱高炽一阵发抖,站立不稳,就要摔倒。朱瞻基眼明手快,急忙一把扶住父亲。朱高炽靠在儿子身上,忽然无比疲惫,无限灰心。 算了! 如此忍耐,努力,拼命的十六年,谁知道我的苦楚?我好累啊!皇太子的眼中,浮起了泪光点点。 朱瞻基扶着父亲,问王贵通道:“是谁来宣圣旨?” 王贵通答道:“是户部尚书夏大人。已经过了皇城,就要进宫了。” 朱瞻基握了握父亲的手,是提醒也是安慰,笑道:“父亲!夏原吉亲自跑这一趟,这么热的天,可不容易!好久不见他,倒真想念。今儿好好地一起喝几杯吧?” 朱高炽感觉到儿子的力量,慢慢站直了身体。与朱瞻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阵轻松,带着喜悦。 夏原吉,在永乐八年皇帝北征之时,就奉旨协助皇长孙在北京处理行在九卿的政务。朱瞻基那时才十四岁,虽然天资聪颖,但哪里懂得如何治理这么大的国家?全靠夏原吉手把手地教,该请示的请示,该发落的发落,半年时间居然管理地有条不紊一丝不乱。 永乐帝北征回来,见一切井井有条,对这长孙大加赞赏:“朕长孙天章日表,玉质龙姿,孝友英明,宽仁大度。夙夜孜孜,日诵万言,必领要义。朕尝试之以事,辄能裁决,斯实宗社之灵。”把这宝贝孙子夸上了天。 在之后回金陵的路上,又让夏原吉侍从朱瞻基周游乡里村落,考察民间疾苦。到金陵没多久就正式册封朱瞻基为皇太孙,即大明皇位的第二继承人。 可以说,夏原吉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要留给宝贝孙子用的重臣。这个人来宣圣旨,定是好消息。 皇太子皇太孙所料不差,却没想到,这一趟差事,是夏原吉自己讨的。就是担心太子不明圣意,白白惧怕,反生祸事。 父子二人等了一会儿,夏原吉风尘仆仆地到了。顾不上一身的汗水尘土,先匆匆宣读了圣旨。果然,是让皇太子皇太孙北上,到新建好的北京皇城,“父子祖孙团聚,其乐融融”等,措辞甚是和颜悦色。并要在次年即永乐十九年元日一起祭祀太庙郊庙社稷坛,行迁都祭天大典。 这一说法,无疑是正式再强调一下太子太孙的两位继承人身份。朱高炽多年的担忧消失殆尽,欢喜到眼含热泪,恭恭敬敬地对着圣旨叩谢:“谢吾皇万岁万万岁!” 当晚东宫大摆宴席,父子二人招待夏原吉好好喝了顿酒。太子与夏原吉商量之下,都觉得宜早不宜迟,以免夜长梦多。朱高炽当即决定十月便出发北上。整个东宫顿时欢腾忙碌起来,议论纷纷,都猜测太子这次到北京,皇位十拿九稳了,上上下下不禁一团喜气洋洋。太子妃张氏绝口不提儿子今日要休妻的话题,督率胡善祥孙巧,领着东宫众人打点行李,收拾行装。在南京十六年,委实积了不少东西,张氏带着两个媳妇,日日自早忙到晚,累得腰酸背痛。 朱瞻基见父亲开心,也挺高兴,只是,瑈璇怎么办呢?母亲这态度,睬都不睬自己,主要也确实做不了主。只能,去找皇祖父设法了! 第55章 北上 “眷此龙虎世,南北两相望” ******************* 皇太孙与瑈璇踱步在秦淮河畔,秋日的阳光已经不再那么炽热,碧蓝的天空高远,白云掩映着粉墙黑瓦,绿柳轻拂的河水清澈得有些寒意,微风带来隐隐的桂花香气。 河畔的朱漆楼台,河中的锦绣画舫,时时传来丝竹管弦,飘荡在粉墙绿柳之间,正如河水一样流光潋滟。 望着这熟悉的江南风光,朱瞻基忽然有几分惆怅,真的要离开吗?她,怎么办呢? 瑈璇看出朱瞻基有心事,轻声问道:“是要走了吗?” 朱瞻基微微颔首:“元日要赶到北京进行迁都祭天大典,皇祖父拜太庙,父亲拜郊庙,我是社稷坛,黔国公代表朝臣是在山川坛。”瑈璇停住了脚步,怔怔看着朱瞻基。元日?可没几个月了。 朱瞻基也停下脚步,说道:“父亲带着东宫人马,定了十月走。”侧头望着瑈璇道:“我到时快马赶去,十一月出发来得及。” 瑈璇故作轻松地笑道:“你干嘛一个人,随大队一起不好吗?” 朱瞻基摇摇头:“不,我不和他们一起。我想多陪陪你,多一天也好。”凝视着瑈璇缓缓说道:“我这此见到圣上,再想办法。” 瑈璇红了脸,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这次见识了孙巧的恨意,猜想得出朱瞻基在东宫定是冷落了妃嫔。而自己恐怕在宫中大大有名,当然肯定不是什么好名声。 朱瞻基负手伫立,遥望着对岸的朱楼碧瓦,喟然长叹:“瑈璇,我真是悔。这一错,误人误己。”语声中满是怅然无奈。 瑈璇急道:“怎么是你的错?是我不好,一开始就瞒着你。” 朱瞻基转过身,笑得有些苦涩:“是我笨,没看出来。也是我不懂,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皇太孙伸出双臂,握住瑈璇的肩头,一字一句地说道:“瑈璇,你等我。” 瑈璇嘻嘻一笑,拉过朱瞻基的大手,小指勾在一起,再弯过来,大拇指对在一处,重重摁了一下,笑道:“好啦,盖了章了。不能反悔了。”朱瞻基反手握住瑈璇温软的手掌,四目凝望,诉不尽款款深情。秋风卷过,秦淮河深邃墨绿的水波随风呜咽,朱楼画舫中箫管丝竹隐约飘扬,为这一对爱侣真心祝福。 “殿下!陈姑娘!这么巧!”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二人抬眼望去,却是郑和。笑眯眯地行礼寒暄,又介绍道:“殿下,这是旧港来的使臣施禄。” 朱瞻基笑道:“哦?施进卿的手下?施大人和施二姐都好吗?” 施禄恭恭敬敬地道:“禀殿下。王爷今年春天感了风寒,大概上了年纪,大夫日日来看,不想没几天就殡天了。遗命小王爷继位,小的此次来就是上书朝廷,请朝廷册封小王爷的。” 朱瞻基愣了愣:“施进卿病薨了?”想起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想到他为了探听刺客消息亲身化妆入狱,半天说不出话来。瑈璇握着朱瞻基的手,更是眼中含泪。若不是施进卿探得消息,自己早就死在那蓝山蛊下了,想起那蛊毒的厉害,发作时的痛苦,犹自心有余悸。 郑和道:“殿下节哀。圣上的批复已经下来了,同意施大人的令郎施济孙继旧港宣慰使之职。”朱瞻基微微颔首,父逝子承,应该的。 瑈璇突然问道:“施二姐呢?有什么带给我吗?” 施禄愣了愣便道:“小的出来匆忙,郡主没交待什么。”瑈璇眯了眯眼睛,又问道:“那有信吗?” 施禄躬身道:“没有。小的走得急,郡主大概没来得及。” 瑈璇不再多问,望向郑和。郑和皱了皱眉,道:“殿下,横竖微臣正月就要再下西洋,到时在旧港再看看清楚。” 郑和久经风浪,瑈璇心思机敏,见这施禄万里迢迢自旧港过来,施二姐是瑈璇的闺中密友却书信问候一样也无,不免大违常理,其中定有名堂。 果然郑和在次年第六次下西洋时,在旧港查明施进卿其实是传位与施二姐,施济孙与施二姐争位,无理取闹,却遣施禄来大明朝廷骗了册封。郑和当即斥责施济孙,代表大明朝廷承认了施二姐三佛齐国女王身份,册封施二姐为第二任旧港宣慰使。五十多年后明宪宗成化六年即公元1479年,三佛齐王国被满剌加王国所灭。此是后话。 瑈璇当着朱瞻基的面,笑嘻嘻地,似乎不在意他北上,心中其实难过异常。自他大婚时明白自己的心意,经占城交趾共历生死朝夕不离,二人实在是已经如伴侣一样难舍难分。他这一去,可不知如何?永乐帝虽然宠这孙子,可是要换太孙妃,怕不能够吧?自己是否应当妥协,为了他,受这些委屈呢?可那日见到孙巧的样子,恐怕不是能够委屈求全的。 瑈璇独自漫步,心中惆怅,不由得叹了口气。空中飘起了细细雨丝,青石板的路面渐渐变成了玄色,河水杨柳白墙黑瓦,都似笼了一层烟雾。朱楼下悬着的红灯笼,在雨幕中斜斜摇晃。 瑈璇拉了拉斗篷,却并不想回府。“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可是等不到十场雨,他就要走了。 一把油纸伞缓缓出现在头顶,遮住了愈来愈密的雨丝。瑈璇心中一喜:“哥哥!”欢叫着回过头来,身后撑着油纸伞含笑而立的,却是汉王世子朱瞻壑。瑈璇满脸的失望,怏怏地低了头。 朱瞻壑听这一声“哥哥”软绵柔腻情致缠绵,不由得心神一荡,这时见她低头不语,问道:“好妹子!怎么自个儿在这淋雨?”见瑈璇不说话,又笑道:“好叫你放心,我就要走了。圣旨下来,世子们都要去北京啦。”语声刻意地欢快,却掩不住浓浓的伤感。 瑈璇一怔,抬头望向朱瞻壑。油纸伞下,他的秀眉细目有些模糊,伞角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水,打湿了他的白缎锦袍。 连这个自己躲了多少年的人,也要走了。瑈璇的心中,忽然一软。 朱瞻壑瞥见瑈璇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眷恋,笑了笑,轻声道:“一起去吃点儿东西,当是为我送行,好不好?” 瑈璇迟疑道:“去哪儿?”与朱瞻壑对望一眼,同时笑道:“六凤居!” 香气扑鼻的麻油干丝,黄灿灿的葱油饼,洁白滑腻的豆腐脑……下雨天,店中没什么客人。瑈璇和朱瞻壑坐在木凳上,板桌上一筒竹筷,旁边点了一盏油灯,微弱的灯火摇曳着,豆腐脑的热气,屋檐下的雨幕,都被映得昏黄。 瑈璇搓了搓手,刚才被雨淋得有些冷。朱瞻壑体贴地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中,笑道:“想帮你焐手,料想你不肯。喏,用这个吧!” 瑈璇接过瓷杯,握在手中,渐渐有了些暖意。不由得笑道:“小王爷,其实,你蛮好的。世子妃倒挺有福的。” 朱瞻壑夹了个生煎包在瑈璇的碟中,听了这话不禁发笑:“你以为我对谁都这样啊?也就是你罢了。”见瑈璇红了脸,又笑道:“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大概是前世欠了你不少银子。” 瑈璇正喝了口热茶,听他这么似真似假地玩笑,差点喷出来。一口茶呛在喉中,顿时咳得止不住。 朱瞻壑叹一口气,伸出长臂拍着瑈璇的后背,道:“以后你就像这六凤居的麻油干丝,只能梦里见到了。” 瑈璇刚止住咳,听了这话又咳起来。见朱瞻壑一脸于思,不由地安慰道:“总能回来的吧?” 朱瞻壑摇了摇头:“活着是不大可能了。我自幼便在金陵,北京就没去过,也不知那北方,能不能适应?” 说到这个,瑈璇倒有了共鸣:“是啊!我上次会试在那里,每天就是流鼻血,北方的空气不是一般的干燥,恐怕没有这江南一半湿润。喉咙也痛……” 出了六凤居,雨不知何时停了,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面光滑得似乎能照出人影,杨柳枝上滴落着积水,一点一点在河中荡出涟漪。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说,朱瞻壑自然而然地要送瑈璇回家去。 到底是秋天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后的天空份外深邃,一弯残月慢慢挂在了树梢上。河畔堤岸下芳草馥郁,时有流萤点点,衬得河水如银链一样缓缓舞动。二人走过文德桥,朱瞻壑忽然笑道:“可惜刚才没有喝酒,不然咱俩跳下去捞月亮,也是段佳话,不见得比诗仙李白差了。” 瑈璇好奇地问道:“只听说‘文德分月’,有两次十一月十五特意来看,老远地就人挤人,到底也没看到过。是真的有吗?” 朱瞻壑笑道:“真的有。我小的时候父王抱我看过一次。那时候还小,但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轮满月明明在头顶上,桥的两侧河中,却偏偏各有半个月亮。父王说是当年十一月十五那日李白喝醉了,以为河中的银辉是月亮掉下去,便跳下桥去捞。诗仙这一张臂,便将河中的月亮劈为了两半。从此文德桥十一月十五这一日的月亮便是这样了。”朱瞻壑仰望着半空,缓缓说来,显然沉浸在回忆中。 瑈璇知道他是想起了父亲,忽然心中有些内疚,轻声道:“对不起。”当日促成汉王就藩,实在不能说完全是无意的。 朱瞻壑转过身,凝视着瑈璇,柔声道:“我从来没怪过你。”淡淡的月光下,朱瞻壑的秀眉细目似镀了层银辉,双眸闪着光芒,接着道:“我只恨,是大哥先遇到了你。” 瑈璇怔了怔,这个人今儿好得离奇,居然懂道理了!去北京竟然这么改变一个人!正在感叹圣天子圣明之际,两只长臂拥过来,朱瞻壑已经俯身吻在了唇上。一把油纸伞 ,随意扔在了桥上。 瑈璇动弹不得,却不肯就范,裙底双脚连踢,当然一点儿用没有。瑈璇只好拼命后仰,朱瞻壑双臂拥着,不觉靠在了文德桥的栏杆上。瑈璇感觉到朱瞻壑的薄唇压着自己,舌头已经不安分地想要闯入,不由得大急,往后靠得更紧,连连躲闪。朱瞻壑不管不顾,继续俯身吻下去,秀眉细目中满是笑意,如同身后漫天闪烁的星光。 “喀喇”一声,桥的栏杆断开,两人齐齐摔入了河中! 秋天的河水颇凉,瑈璇打了个寒颤,怒从心底起,吸一口气,迅速没入水中,自水下用力拉住朱瞻壑双脚,往河底拖去。 瑈璇太湖边长大,两岁时就能在水里翻跟头,朱瞻壑虽然略识水性,可完全不是对手。瑈璇将他拖入水中,一个回身,就要来摁他的头,盘算着狠狠灌他几口水。朱瞻壑双臂连压,口鼻出水猛吸一口气,却并不逃走更不呼救,反而再次没入水中,与瑈璇斗在一起。一个水性绝佳,一个身高力大,碧绿的河水中衣袂卷拂,长发飘扬,水花四溅中残月的银辉被激荡得粉碎。 也不知斗了多久,瑈璇终于按住了朱瞻壑的头,牢牢往下摁去。朱瞻壑反手抱住了瑈璇的身体,忽然不再动弹,就这么仍由她往水底拖下去。瑈璇开始摁得高兴,见这人忽然没了动静,只紧紧抱着自己,不由担心起来,俯身望去见他动也不动,吓得双脚连踩,浮出水面。托着朱瞻壑的头看了看,月光下份外苍白,细长的眼睛紧闭着。 瑈璇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是想让他喝点儿水,可没想让他死!双脚踩水,一手带着朱瞻壑,一手连划,急忙到了岸边。上岸可不容易,瑈璇连拉带拽,好容易将他拖到岸上平地,找到块大石,将朱瞻壑反过身拖上去,双掌连按,终于“哇”的一声,朱瞻壑吐出一大口水,接着连声咳嗽,不断地呕出水来。 瑈璇松了一口气,愤愤地道:“你再惹我,下次非淹死你不可!” 朱瞻壑又吐出一口水,有气没力地笑道:“下次我可记得了,‘文德桥的栏杆,靠不住’!”瑈璇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却是金陵流传的一句老话。 朱瞻壑见她笑了,湿淋淋的面孔上一双眼睛格外明澈,呆了呆幽幽叹道:“哪里还有‘下次’?再见可不知何时啦!” 瑈璇一怔,望向朱瞻壑。秀眉细目上全是水珠点点,银色月光下,水珠闪着光,汉王世子的双眸中满是无奈,如同身后深邃夜空中疏疏落落的几点星光,疏离遥远,孤寂冷冽。 一阵秋风吹来,晚凉彻骨,瑈璇缩了缩身体。呆呆想到:是啊,哪里有下次?他们,可都要走了。 永乐十八年十月,朱高炽率领东宫离开南京北上顺天府。十六年后再渡长江,皇太子感慨万千,昂首吟道:“今朝赴京阙,清晨发大江。鼓角掀波涌,旌旗顺风扬。眷此龙虎世,南北两相望。我心如斯水,朝中上天皇。” 皇太子的吟诵尚在长江上飘荡,十一月初九,皇太孙也不得不出发了。西风萧瑟黄菊凝霜,朱瞻基牵着瑈璇的小手,只是不愿意放开。黑兔四蹄轻敲,马首磨蹭着瑈璇,也是眷恋不舍。 荣冬轻声催道:“殿下!是时候了!”荣夏负手远远伫立,带着锦衣卫队等候路旁。自贡院门口一事,荣夏见到瑈璇总有些内疚,虽然瑈璇笑嘻嘻的,荣夏却总是不自觉地远远拉开距离。 瑈璇自袖中取出一个物事,踮脚仰首,轻轻挂在了朱瞻基脖子上。朱瞻基低头一看,不由笑了,也自怀中摸出一个,俯身垂在瑈璇颈中。瑈璇见了,嘻嘻笑出声来。 原来瑈璇给朱瞻基的,就是那一只玉促织;朱瞻基给瑈璇的,当然是那一只木头促织。两人想到了一起,都用红线细心拴好了。 笑声中,瑈璇拍了拍黑兔:“这就去吧!”朱瞻基硬起心肠,双腿一夹马腹,扬鞭而去。驰出一截,忽然一拨马头,又奔回瑈璇身边,探身抱紧了瑈璇,双目中泪光闪烁。 瑈璇也是含泪欲滴,狠狠心,推开了朱瞻基:“去吧!”别过了脸,不再看他。黑兔驻足良久,终于仰首长嘶,撒蹄飞奔而去。 飞尘中的黑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初冬的官道。忽然一声浑厚的吼声:“等我!”震落了道旁枝叶上的白霜,簌簌而落。 瑈璇嘴角弯弯,含泪笑了。我当然等你,而你,当然会回来。 是吗? -------------------作者姞文已开通微信公众号“琉璃世”,欢迎关注。 第56章 清明 “菜花千里金陵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作者姞文已开通微信公众号“琉璃世”,欢迎关注相关内容 ******************** 寒来暑往岁月倏忽,三年很快过去,展眼到了永乐二十二年。 这一千多个日子中,发生了很多事。 大明迁都到北京不久,永乐十九年初夏北京皇宫遭雷击大火,紫禁城的奉天,华盖和谨身三大殿尽皆被雷火焚毁。这在古代,是典型的“天谴”。猛人永乐大帝,失火当日便到太庙和社稷坛祭祀,祈求祖宗和上天保佑;之后也不得不反省下罪己诏,道“或刑狱冤案及无辜曲直之不辨欤?”让朝臣进谏直言,说说皇帝哪儿错了? 历代文臣,还就有对皇帝这谦虚信以为真的,果然谏书象雪片一样飞上龙案。其中礼部主事萧仪说的最不客气,直言了当地断言这迁都就是个错误。迁都以来几个月诸事不便也就罢了,弃绝皇脉与孝陵,真正是逆天而为,难怪雷劈。 萧仪太天真,莫不以为大火烧后皇帝换了个人?为这个天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永乐帝二话不说,一拍龙案就把萧仪砍了,罪名是“诽谤”。 众臣震惊之下,人人自危,舆论很快就改了方向。说皇帝不好便是诽谤,于是百官自责备迁都的决策错误,变为谴责具体办事人员的工作不当。永乐帝这次不表态,任由御史言官们与工部等的群臣对掐,甚至在午门广场开辟吵架专用地盘,让双方人马在此互骂。 皇帝的纵容许可下,这场斗争迅速升级,波及到几乎所有群臣。蒯祥作为兴建北京皇宫的工部第一人,首当其冲,受到了众臣责难。三大殿为什么遭雷击失火?当然是房子盖得不合天意! 还好永乐帝倒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皇太孙和夏原吉又说了不少好话,蒯祥没被砍,而是被调到了南京工部。初夏的午后,瑈璇开门见到风尘仆仆的小伙伴,惊喜之下一把抓住,又叫又跳。 白烟玉生了个儿子,长得与孩子他爹一模一样。甘棠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抱着儿子回到马道街的韩府。韩克忠韩夫人见到孙子,瞬间双双融化,捏着婴儿的小手指,连这几年为什么恼儿子也忘了。白烟玉在甘棠身旁盈盈一拜,韩家的媳妇总算是正式进了门。 要说甘棠也真是个人才,当初为了白烟玉自己下放到刑部,短短这几年,居然升到了刑部郎中。办案雷厉风行不畏权贵,颇得人心,百姓交口陈赞,人称“韩青天”。 而在某一个正月,爆竹声声中锄药吞吞吐吐地向瑈璇求恳,瑈璇吓了一跳,不知什么事。原来却是心仪灵霚,两人互相爱慕,就差没有私定终身。瑈璇与白烟玉商量着,热热闹闹地给二人成了亲。 这一日清明,众人去应天墓场祭拜。甘棠白烟玉抱着儿子,锄药灵霚提着大包小包,蒯祥瑈璇并肩而行,陈皓书笥紧随其后。 书笥在永乐十九年辛丑科中了二甲进士,如今在南京礼部办事;陈皓中举后却一直没有参加会试,瑈璇每次问起他的打算,陈皓总是摇头不语。瑈璇猜想他是还想回交趾?然而路途遥远也就罢了,陈皓是黎利起兵名义上的“安南国王”,更是交趾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三方都在悬赏的“反贼”,如何能送上门去送死?这几年如不是朱瞻基护着,半明半暗地只说是陈琙之弟,怕也是早就被抓了。 陈皓已经快二十岁,当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可是就这么在南京一直混下去吗?姐弟二人对望之际,都有些茫然。 初夏的清风轻轻吹拂,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田野中金黄一片,阡陌纵横其间,仿佛金色的棋盘,常有点点五彩的野花,更觉满眼春色。众人闻着这清新空气中的草香花香,心旷神怡。白烟玉第一个笑道:“好香!” 甘棠见怀抱中的儿子转着小脑袋,乌黑的眼珠东张西望,笑着逗弄:“儿子!这黄色的就是油菜花,可不光能观赏!这是经济作物,开了花,便能结成油菜籽,菜籽到时便能轧油,乃是江南的一大所出。很多农民家靠这个生活。明白不?” 蒯祥听着直笑:“韩兄!你这儿子这么教,五岁就能去科考当官了!” “那当然! ‘菜花千里金陵路,雏凤清于老凤声。’韩嘉玉当然强于他老子。”甘棠大言不惭,瞅着白烟玉笑道:“谁让他还有个天下无双的娘呢?是吧?夫人?” 白烟玉呸了一声:“自称自赞,也不害臊!”脸颊两点飞红,满满的都是幸福。 瑈璇笑道:“酸!好酸!你二人总这么秀恩爱,我可吃醋了。” 白烟玉急忙搂住瑈璇的肩膀:“谁和他恩爱?咱姐妹恩爱才是真的。” 甘棠愁眉苦脸:“哎,这可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儿啊!将来可别象你老爹,还是早早学习溜须之术为妙!” 众人说说笑笑,不觉已经到了应天墓场。由山路转到北坡,甘棠大步在前,各人也加快了脚步。经过这几年的努力,墓场的道路已经修葺得颇为齐整。铺着碎碎的石子,漫成一条羊肠甬道,弯弯曲曲地通往半山腰。再上了七层青石台阶,面前一大块花岗岩空地,后面林立着一排排石碑,便是昔日南榜合葬之墓了。 白烟玉早已热泪盈眶,飘到第一块墓碑之前,叩首三遍;瑈璇也双目含泪,在第二块墓碑前拜了又拜。灵霚锄药恭恭敬敬地摆上祭品,蒯祥书笥陈皓行了礼,帮着燃起了冥币。 甘棠抱着儿子,在墓碑前叩头,口中不忘教导:“儿子!这是外公!就是你娘的父亲白信蹈白大人!可是大大有名! 本是翰林院的翰林,做了丁丑科的主考官,那可是了不起的差事!你想想,要去考那些举人呐!可有一个省油的?” 唠唠叨叨,又抱着婴儿拜在第二个墓碑前:“儿啊!这也是外公!就是你小姨的父亲!也是大大有名!是丁丑科的状元!什么?小姨也是状元?所以啊,大家一个称呼陈状元,一个称呼小陈状元!不是因为你小姨个子小!这一节万万不可弄错!” 众人被甘棠弄得忍俊不禁哭笑不得,连白烟玉都止了泪,呆呆望着丈夫絮絮叨叨。白烟玉当然明白,甘棠每次上坟,都这么插科打诨,其实只是不想让自己伤悲。这一番苦心,岂可辜负?白烟玉拭干了泪痕,含笑将贡品一一摆正。 甘棠眼角瞥到妻子的目光,口中仍在胡说八道,心中也是无限感慨。六年多前,就是在这里,邂逅了她;经历了这么多风雨磨折,二人终于比翼双飞,更有了这么可爱的儿子。老天待我甘棠,实在不薄。 瑈璇望着这一对爱侣,又望望父亲的墓碑。朝廷为父亲和南榜众人竖了这些墓碑,算是某种程度的平反,只是并未下诏正式昭雪。还会有这一天吗?永乐帝让步已是极限,猜想是不可能了。未来太子,或是太孙登基,还会有机会吗?想到朱瞻基,心中不由得酸楚。这三年多不见,只有鸿雁往来,他总是说都好都好,他真的,还好吗? 蒯祥燃着冥币,默然不语。书笥陈皓帮着一张张递入火中,火光渐渐越来越大,在墓前熊熊燃烧,温暖着冰冷的石碑。 一阵旋风忽然刮来,卷起片片纸灰,盘旋而上。“呱!呱!”两只乌鸦掠过,停在远处的树枝上。 纸灰越扬越高,在半空中缓缓飘舞,似蝴蝶似飞花盘旋不去。瑈璇仰首静静望着,不由得热泪盈眶。父亲!您是在和女儿说话么? 众人下了山,沿原路返回。行不多久,便要经聚宝门(今中华门)进城。天已将午,城门口人来人往,有些拥挤。进城的人排着长龙,有些推着独轮车,有些挑着担,这些都是城外的农民将自己种的果蔬担到城中贩卖。永乐末年,社会安定繁荣,百姓得到休养生息,大明的商品经济已经初具规模,尤其南京一带,更为富庶。 蒯祥见人多,便带领众人想自角门进城,瑈璇拉了拉他的衣袖微微摇头,还是与众人排在了长龙之后。又不赶时间,何必行使特权?陈皓在这里,小心些好。 好在长龙行前进得很快,守门的军士都经验丰富,对进城的农民并不过多盘查,一行行人快速通过。蒯祥瑈璇相视一笑,这些年朝廷的吏治,还真是清明。 忽然,队伍前方一阵扰攘,军士拦住了两人,大声喝道:“你这文牒不清不楚,什么印章都没有,不能进城!” 瑈璇伸头望去,是两个身穿阿拉伯长袍,头裹白巾,满脸虬髯的人。似乎是外国人,叽里呱啦地用生硬的汉语说着:“这是我们的文牒,就是这样的,皇帝陛下同意的。我们要进城。” 军士身后转过一个百户,却不同意:“你说朝廷同意的?有什么证明?” 外国人道:“我们在天朝,圣上让我们在天朝四处参观。你怎么不让我们进南京城?” 另外一个外国人说道:“是啊!” 仅仅两个字,瑈璇却如晴天霹雳,呆在当地。侧头往陈皓看去,也是满脸疑惑。瑈璇更不迟疑,扯了扯蒯祥的袖子急道:“快去,将那二人带进城!” 蒯祥有些不解,但见瑈璇面色大变,不比寻常,便快步走到了队前,对军士道:“这位军爷!这二人乃是我天朝上宾,如何可以无礼?” 甘棠不知何时也到了面前,笑道:“圣上明诏各处军民善待各国来使,刘将军何必为难这些外国人?” 这百户正是当年的刘旌,瑈璇救了他的性命,仍旧谋在军中,渐渐升回了百户。与白烟玉在刑部大狱时,就与甘棠相熟。此时见甘棠出面,连忙笑道:“韩大人!末将不敢! 韩大人识得这二人吗?” 甘棠摇了摇头,伸手接过两个外国人的文牒,看了看笑道:“不过这文牒上说的很清楚,是贴木汗国的使臣。”侧头望着两个长袍人笑道:“你们是自北方来,江南转了转?” 永乐帝登基之后,一直忌惮西琙诸国,尤其是蒙古后裔的帖木儿帝国。永乐十六年派陈诚出使西域,十八年七月陈诚返回大明,居然带来了二十七国的使臣,共有六百多人。其中有帖木儿帝国的宰相阿尔都沙,埃及马穆鲁克王朝的使臣等重量级人物。 永乐大帝接到报告极为重视,先是让陈诚带着这几百人在大明的九边军镇参观,展示边防的军事实力;在北京亲自接见后,又让在山东,河南,江南一带观光。自然,各国使团对大明的富裕繁华啧啧称赞。 到了永乐十九年三月,永乐大帝以狩猎为名,调集十万军队,在怀来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演习,类似今日的阅兵活动。“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这些大明的精锐部队,与广西云南的“土狼兵”“白杆兵”等地方部队一起,展示了包抄突击合击刺杀射击等各种军事科目。当然少不了大明当时极度领先全球的“虎威炮”“火龙枪”“火龙车”等火器。 各国使节又惊又叹,原来一直趾高气扬的帖木儿帝国使臣当即拜倒在永乐帝脚下,“叩首触地”;其他各国也由衷拜服。大家都没有想到,大明军威如此强盛! 帖木儿帝国的第一任君主帖木儿曾在永乐四年率军东征,没到大明,是病逝在东征路上。此时帖木儿帝国使臣见了这次阅兵,直接承认:“帖木儿大帝死在东征路上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这使他保全了一生的英名。”倘若真打,惨败是一定的,帖木儿帝国还不知成什么样。 明明是如此强大的一个国家,待各国却如此睦邻友好。西域这二十七国感佩之下,从此安份了整个有明一朝。直到明末,西域,即现在的中亚西亚都很安稳。 而埃及更是在使臣回国后边解除了红海对东方商船的禁令,使得数年后郑和第七次下西洋时抵达了红海沿岸。此是后话。 甘棠此时提起,是因为贴木儿汗国自那以后就不断遣使大明,贴木儿汗国的蒙古人阿拉伯人在南京经常可以看到,朝廷晓喻百官百姓,要善待这些使臣,显我泱泱大国风范。 两个外国人望着甘棠点点头:“是。”。甘棠笑道:“刘将军!可还有什么不放心?”书笥赶上来,也道:“回头我们礼部报上朝廷就是。”接过文牒翻了翻:“名字叫阿尔都和术玄,两位贴木儿汗国使节”。 刘百户见面前这三人都是朝中的大臣,队伍之后遥遥站着白烟玉,而白烟玉身旁的丁香色衣衫女子,恐怕更是传奇人物兼救命恩人陈状元陈琙,便顺水推舟,笑道:“好!尹大人可别忘了,末将将这二人交给你礼部了!” 书笥拱拱手:“刘将军放心!”甘棠蒯祥也谢过刘百户,带着两个外国人快步进了京城。 一行人路上都不说话,蒯祥不放心,见瑈璇连使眼色,便邀请众人去香山帮。于是白烟玉手抱婴儿带着灵霚锄药自行回家,其他人直接转向东又折往北,进了半山园的香山帮总舵。 蒯祥屏退左右,众人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两个外国人。陈皓双目含泪,一手握紧了瑈璇的手,似乎要获得些支撑的力量。甘棠欲言又止,良久长叹一声。蒯祥和书笥心中困惑,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瘦高个的外国人,伸手解下层层包裹的头巾,又费力地揉了半天,一蓬虬髯消失在手掌,重新再抬起头。陈皓在眼中滚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叫一声:“表哥!”扑在他的怀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甘棠瑈璇对望一眼,果然是他!阮光耀!他没有死! 第57章 阮廌 欢迎关注作者姞文的微信公众号“琉璃世”,近期有惊喜活动 “法与非法唯是分别,由分别故,不能舍离,但更增长,一切虚妄,不得寂灭。” ******************** 阮光耀望起来与前大不相同,满脸的沧桑。 额头好大一块赤红的疤痕,自左颧骨没入肩头,又有好长一条刀疤。疤痕自内翻开,狰狞如蜈蚣,想是当年砍得极深。难怪扮成帖木儿国的阿拉伯人,一般的打扮,恐怕遮不住这两处刀疤。神色平淡沉郁,偶一抬眼,双目中却闪着精光。很难想象,当年那一个骄傲地挺立在奉天殿上,叫嚣着要与状元比试的轻狂少年,是他吗? 搂着陈皓,阮光耀泪光闪闪。良久轻声道:“我现在叫阮廌(音zhi)。”指了指身边的黎只,“阿只都认识吧?”头巾和虬髯胡子拆下,果然是阮光耀的随从黎只。 瑈璇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样?” 阮光耀,不,阮廌轻叹一声,道:“战场主要还是在蓝山和至灵山一带,与官军打打停停,各有胜负。马骐王通一再围剿,我们的地盘人马却越来越大,如今清化府全境已经拿下,往南延伸到了顺化府。” 瑈璇默然不语。甘棠叹道:“如此战祸连年,苦的可是交趾百姓!” 阮廌苦笑:“难道是我们想打?陈状元最了解这中间的故事,马骐和交趾的朝廷大小官员,但凡有太孙殿下十分之一的仁慈,安南百姓也能活下去。如今一样是死,不如起来抗争。”两眼望天,接着道:“我娘被砍死的那一刻,还在喊‘殿下’!”双目中又是泪水满眶,显然是想起了阮夫人,和黎氏一族的惨死。 陈皓听到这里,也呜呜地哭了起来。瑈璇和甘棠听阮廌话中已经改了“交趾”为“安南”,不由得对望了一眼。 蒯祥本不认识阮光耀,听着几人谈话,约莫猜到,皱眉道:“阮兄何不进京面圣,将交趾的情况一一说清楚?圣天子在位,永乐盛世,总不会亏待了交趾一处。”蒯祥自出香山便跟着永乐帝,对皇帝不是一般的崇仰。而这次皇帝不理睬众多言官对蒯祥的指责,只是将他调到南京,对蒯祥实在也是青眼有加。 书笥连连赞同:“是啊。百姓受苦肯定不是圣上的本意,阮兄你也见过皇上,待你和交趾可谓天恩浩荡。有什么苦楚,说开了就好了。” 阮廌叹道:“安南的吏治已经腐败到根,上上下下的官员或贪婪或残暴或既贪婪又残暴,这个状况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几句话能够改变的。” 顿了顿望着瑈璇道:“陈状元护着百姓,太孙殿下对马骐如此教饬,可是殿下前脚刚走,马骐后脚就大肆报复黎氏全族。这不是马琪一个人的观念,在安南的朝廷官员心中,安南百姓就是贱民,就该压榨欺凌。如今朝廷更远在北京,对安南这西南一隅之地,一来并不重视,二来恐怕鞭长莫及。” 瑈璇与甘棠又对望一眼,阮廌口口声声“安南”,对大明敌意甚深;那么这次来,大概是要接陈皓,这个“安南国王”的。 瑈璇眉尖微蹙,道:“阮兄!马骐的事,太孙也很恼火,这事没完,早晚还你一个交代。你和黎利这样打,肯定不是办法。皇上的脾气你知道,吃软不吃硬,就算你‘安南国’复国成功,皇帝不认可的话,再灭一次也不难。你老老实实服个软,和皇上好好说,只怕还是条出路。” 侧头又对陈皓道:“小皓,你是陈王朝的唯一后人。你想与朝廷为敌吗?你觉得你们有这个实力吗?” 陈皓靠在阮廌怀中,听到瑈璇这几句诚恳的话语,不由得又呜咽起来:“姐姐!我,我不想与朝廷打!可是,我娘,大姨,还有那么多黎氏人,都死得好惨!是朝廷,能让我们活下去吗?” 阮廌微微颔首,这几句话,正是实情。阮廌搂紧了陈皓,望着瑈璇道:“陈状元,非是安南狂妄大胆,以卵击石,实在是,没有活路啊!” 瑈璇温言道:“阮兄!你这次既然来了南京,去北京也不过二十天路程。何妨一试?到朝廷申冤,相信皇上会有圣裁的。” 阮廌尚未答言,黎只道:“少爷!这可太冒险了!”阮廌此时,已经是黎利军中的第二号人物,交趾全境贴的都是黎利阮廌的通缉令,黎利是五两黄金,阮廌是四两黄金的悬赏。黎只不是不信瑈璇,只是,上一次在蓝山,也是这样信了太孙和陈状元,却遭到灭门惨祸。 阮廌沉吟不语。陈状元说的是对的。别说现在尚在造反,就算安南成功复国,又如何能与大明为敌?胡朝就是活生生的先例,那还是永乐初年,这十几年,大明的实力更加强大,真要灭安南,确实不难。 甘棠见阮廌沉默,劝道:“交趾唯一的出路,是与朝廷相商,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难得陈状元与太孙相熟”,又指了指蒯祥:“蒯侍郎亦能上达天庭,阮兄为了交趾百姓,冒一次险又如何?” 阮廌听到这里,不再犹豫,慨然道:“好!那阮某就将这条命交给陈状元!”看了看陈皓道:“可是小皓,绝不能出一点儿事。” 瑈璇松一口气,笑道:“小皓是我弟弟,谁敢动他?阮兄尽管放心。”朱瞻基吸取上次贡院门口的教训,去北京前交代了留在南京的上十二卫亲军卫队保护陈府。而郑和永乐二十年第六次下西洋返回到南京,被皇帝封为操江提督,手握重兵,更得到皇太孙的嘱托,也是处处小心地护着瑈璇。 当下众人计议了,阮廌黎只在香山帮中住下,瑈璇先联系太孙,看看安排他二人何时进京面圣。陈皓对表哥极为依恋,但在太孙的回复到来之前,各人仍需处处小心,毕竟阮廌是通缉犯,四两黄金呢!陈皓依依不舍地照旧回了陈府,只每日再由乌衣巷跑到半山园来探视。 阮廌黎只小心异常,足不出户,拗不过陈皓出门时,也是长巾缠头,虬髯贴面,阿拉伯长袍曳地,两个帖木儿帝国使臣的模样。 出了香山帮,甘棠望着瑈璇欲言又止。瑈璇笑:“甘棠!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 甘棠道:“瑈璇,皇太孙这条路当然要走,但是皇太孙在皇帝面前,对政务的意见,尚没有很大份量。眼前就有一人,皇上即使不是言听计从,也是从不驳回。你不如试一试?” 瑈璇想了想:“你是说郑和?” 甘棠点点头,不再多说。瑈璇心中琢磨,郑和是永乐帝的第一个亲信,几十年的信任非同小可。只是,他会帮阮廌说话吗?毕竟第一次比试骑射的时候,阮光耀几乎把所有朝臣都得罪了。 “我去试试。”最多他不肯,又怎样? 翌日一早,瑈璇打听到郑和正在大报恩寺,便径自出聚宝门,过长干桥,到了大报恩寺。 建大报恩寺,郑和自最初就是监工,永乐帝命他督造。传闻这中间有个缘故,郑和见过大报恩寺和大报恩寺琉璃宝塔的原型,永乐帝的意思是怕造得不像,派郑和看着。瑈璇老觉得这个说法太玄,这寺院和宝塔还有原型?不过是皇帝重视这寺院,除了郑和信不过别人罢了。 而大报恩寺工程的浩大,远远超出了预想,几万夫役工匠修了十几年,还没有完工。银子据说花了几百万两,越造越豪华,越来越美轮美奂。不知道是郑和自己的主意,还是揣摩的圣意? 郑和下西洋回来时剩了一百多万两白银,不交回户部,而是直接用在了大报恩寺。夏原吉气得告到皇帝那里,皇帝却不以为意,反而称赞了郑和,又让郑和将下西洋带回的奇珍异宝,放置了大量在大报恩寺。 众人见这么有理的事,夏原吉都碰了钉子,愕然之余,只能相信:郑和与大报恩寺,这两个在永乐大帝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瑈璇想到这点,觉得甘棠出的这主意实在是高。只要郑和肯帮忙,交趾这事,估计能成。 瑈璇兴头头地到了大报恩寺山门,门口的僧人却拦住不让进。大报恩寺此时是皇家寺院,除了朔望等几个特殊恩准的日子,其它时间不对一般百姓开放。而瑈璇,此时是布衣百姓身份。 瑈璇有些急,也有些气。早上没想到这点,府门口的卫士也没叫上一两个。瑈璇忍着恼怒,好言与僧人相商:“我是来找郑和郑大人的,让我进去好不?” 僧人态度温和说得却很坚决:“这位施主,没有腰牌就不能进,这是本寺的规定。小僧在此守门,职责所在,不敢妄为。” 瑈璇无奈,踮脚扬声叫道:“郑和!郑大人!”人小力弱,这几声拼了命的高喊,恐怕不比郑和平常说话响亮多少。 僧人忍不住笑了,随即板起脸,转过了身。心里念叨:不能放行,不能放行,不能为这个受戒律院惩罚。 瑈璇叫了一阵,无声无息。没办法,沮丧地转身在西侧台阶上坐下。等着吧!看他出不出来! 春日的晨曦,斜斜笼罩着大报恩寺。重楼叠宇的黄墙金瓦,在橙红的阳光中闪耀。高迥的檐楹,衬映着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平和庄严中不失祥瑞慈悲。瑈璇望着望着,心中的恼怒渐渐消散。 琉璃宝塔外观初具,高耸入云,一个个在塔上忙碌的工匠远远望去似蚂蚁一样。寺中传来阵阵梵音,浑厚整齐中包含苍凉悲悯,仔细听去,是《楞伽经》。 “楞伽王!何者是法?所谓二乘及诸外道,虚妄分别说有实等为诸法因,如是等法应舍应离……楞伽王!譬如有人于水镜中自见其像,于灯月中自见其影,于山谷中自闻其响,便生分别,而起取著,此亦如是。法与非法唯是分别,由分别故,不能舍离,但更增长,一切虚妄,不得寂灭。寂灭者,所谓一缘,一缘者是最胜三味……”瑈璇听着佛经,眼中不知为何渐渐浮上水汽。 人生或许虚妄,相思无奈磨心。这一世的苦恋,可也是水中镜,灯月影吗? “陈姑娘!” 瑈璇急忙拭泪回头,郑和大步跑了过来。原来守门的僧人到底忍不住,进去通报了郑和。郑和正忙着四处摆设宝贝,是棵“五谷神树”,号称只要摇这树,天下便会五谷丰登。虽不知真假,但是永乐一朝确实粮仓殷实,所谓“府县仓廪储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郑和听僧人这么一形容,猜想是瑈璇,急忙亲自迎了出来。 见瑈璇犹有泪痕,郑和笑道:“僧人过于小心,陈姑娘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说着除下腰带上的一块玉牌,递给瑈璇:“是我没想得周全,这是大报恩寺的腰牌,下次带上就好了。” 瑈璇有些脸红,想解释自己不是为了这个哭,又不知如何说;想想还是交趾的事情更重要,便道:“郑大人,我找您是想求您件事。是有关小皓。” 郑和点点头:“进去说吧。”领着瑈璇进了寺门。 穿过韦陀金刚殿,过香水河桥,天王殿,大雄宝殿,琳宫栉比宏壮阔伟。郑和知道瑈璇是第一次来,特意缓缓行来。瑈璇本不信佛,刚才听了段《楞伽经》却颇有些感慨,此时见到寺中各种佛像宝相庄严悲天悯人,不由得怔怔出神。白烟玉和郑和那么虔诚地做佛弟子,多少有些道理吧? 经过中庭,依旧是巨大的帷幕环绕,隐约望见幕后隐隐绰绰不知凡有多少人仍在忙碌。郑和含笑道:“琉璃宝塔工程浩大,恐怕还得几年。” 见瑈璇瞪大了眼睛郑和又忙道:“圣上御赐‘第一塔’之名,自然要名实相符。此塔不施寸木,全靠琉璃榫合。琉璃本来烧制不易,尚要另外烧制两套以备损坏时换上。另有宝珠金顶,明瓦窗牖,铜制风铃等各种物事,均需时日。” 瑈璇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曾经听朱瞻基抱怨过这事,郑和这么个人才,不下西洋的时候蛮好做些别的事,却被永乐帝安排在了建寺造塔之上,偏偏一年一年又一年,还总造不完。此时听郑和这样说,似乎也有道理。“第一塔”呐,造得不好岂不丢大明的脸面? 实际上,大报恩寺和琉璃宝塔最后直到宣德三年才完工,整整建了19年,花费近三百万两白银!要知道,当时大明财政收入一年才六百万两。折合到现在,就好比花几十万亿人民币! 正说着话,一名瘦削矮小的老僧缓步踱来,月白僧袍一尘不染,银白长须飘拂胸前,满面慈悲祥和。郑和连忙介绍,就是大报恩寺的方丈玄信,是自天禧寺时的老方丈了。玄信听说这便是传奇人物陈琙,倒有些高兴,含笑道:“陈姑娘来得正好。老衲这里有块石碑,碑文有几处不解,陈姑娘博通经史,帮着老衲一起看一看。” 瑈璇谦逊着“不敢不敢”,还是随着玄信到了方丈室。出乎瑈璇意料,与外面的金碧辉煌不同,屋中四壁空空一无所有;只西首角落放了个蒲团,一张木桌和个木凳。瑈璇不禁侧头望了望玄信,高僧大德,就该是这样的出离心和菩提心吧? 玄信指了指地上的一块长方形石碑:“这是原来地宫中的石碑,贫僧研究多日,仍有数处不明。喏,这里,‘封禅礼周,汾阴祀毕’,还有这施护不知是何人?” 瑈璇一边凝神细看,通体涂墨的碑文上题的是楷书“金陵长干寺真身塔藏舍利石函记”,首题下空三字为撰文和书丹者的名讳“法主承天院主持圆觉大师赐紫德明述并书”,一边好奇地问道:“地宫里的石碑,缘何在这里?” 郑和笑道:“地宫是在重建宝塔时打开的,唯恐建塔的工时长久,惊扰了佛陀。另外琉璃塔极重,亦担心万一地宫有失,可是罪过。” 郑和的担心是对的,琉璃塔的重量,同它的建造时间费用一样,远远超出了预想。在琉璃塔建好之后,对地宫又特意进行了几次加固修缮,才确保了地宫在之后的六百多年完好无损,一直到2008年大报恩寺遗址考古时重新打开。 在2012年大报恩寺重建时,保护遗址始终放在第一位。宝塔的修建,经过多方专家的研究,为了保护原来的地宫,特意采用了新型玻璃材料以减轻塔身重量。并用四组钢管斜梁跨越遗址上方,形成新的“覆钵型”地宫。可以说,为了保护佛陀真身舍利的居所,这个最终方案,和当年郑和思虑的一样,煞费苦心。 瑈璇笑:“这个我知道。史书上记载,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长干寺重建天禧寺的时候,真身塔也改建为圣感塔;当时就是将地宫开启,全部宝物取出,待天禧寺圣感塔建好后,又奉还地宫的。” 玄信笑道:“陈姑娘是问为何在这里?放在老衲这净室,是老衲在细阅这经文。其他的宝物都奉在后禅殿。” 瑈璇点点头不再多问,仔细看起了经文。郑和却向玄信问道:“我不在的时候,杨家来过吗?” 玄信叹道:“岂止来过,杨家夫人带着小姐来了数次,杨大人亲自也来了两次。特别是北上赴顺天府之前,全家一起来的。”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瑈璇听到这里蹊跷,抬眼望着二人。 郑和皱了皱眉:“那方丈如何应付的?” 玄信道:“老衲谨记陛下的圣意,没答应杨大人。杨大人倒罢了,杨家公子手足情深一心想成全妹妹心愿,见郑大人不在,着实闹了一下,险些出事。” 郑和见瑈璇瞪着双眼,解释道:“佛祖的真身舍利暂时奉在后禅殿。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公侯官员,或虔诚或好奇,都想来瞻礼。我特意请了圣上的旨意,一概不许。” 瑈璇连忙道:“陛下圣明!佛祖的真身舍利如何能随意惊扰?这在历史上是有过故事的!唐朝是为了擅迎法门寺佛指舍利,自唐高宗,武则天,唐肃宗,唐宪宗到唐懿宗,死了一片皇帝呐!” 郑和点点头:“陈姑娘博学多识,借古喻今。我们佛弟子对佛陀真身崇仰,明白不应该惊扰,如今是连着阿育王塔好好奉着的。”苦笑着摇摇头道:“可还是有不少想看的。这杨家小姐只是其中一例。自永乐十年奉在后禅殿,前前后后真不知挡回了多少。” 瑈璇有些好奇:“就是那个甘棠原来订了亲的杨家小姐吗?” 郑和怔了一怔:“是。听闻杨家小姐自那之后心灰意冷,笃信佛陀。本要出家,杨夫人拦着,在家里做了居士。” 瑈璇默然不语。说起这个杨珠,倒还蛮令人同情,甘棠当年多少有些利用她。听白烟玉说甘棠过意不去,数次上门赔罪,杨家都是闭门不见。两情相悦本来不易,想想看:你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你,是多么侥幸! 定了定神,瑈璇向玄信笑道:“方丈,碑文中的这个施护,我猜想是乌填囊国的那个高僧,史载在太平兴国五年到开封的。” 玄信大感兴味:“哦?陈姑娘果然博学饱识,是个外国人?” 瑈璇笑着点点头:“后来被赐名‘显教大师’,进译经院。”正在侃侃而谈,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高吭的鹰唳。瑈璇心中一喜,急忙奔出门外,仰首望去,一只白色的猎鹰在空中盘旋。瑈璇抬起手,嘬唇连连招呼,白鹰一个俯身冲下,停在瑈璇臂上。瑈璇被带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郑和一把扶住,伸臂接过了白鹰。 朱瞻基好打猎,养了很多猎鹰。当时大明的鹰,大多是朝鲜进贡的,朝鲜是鹰的产地,苍鹰游隼品种齐全,又都品质绝佳。最有名的狩猎用鹰,就是矛隼也即海东青。而与南京的瑈璇通信息,朱瞻基却靠的这白脚鹰,飞行速度远远快过信鸽;本来最大的困难是难训,有瑈璇在自然不成问题。所以古有鸿雁传书,今日二人是白鹰传书,也算别出心裁了。 瑈璇打开白脚鹰足上的竹筒,看了看信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郑和关心地问道:“没事吧?小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白脚鹰歪着脑袋看着二人,郑和接过瑈璇手中的肉干,顺手喂在白脚鹰口中。 瑈璇叹道:“本来有事的,这下不用了。”望着郑和道:“陛下又去北征了,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别的事也不用说了。” 郑和听了一怔:“又去北征?”瑈璇点点头:“四月初三走的。”二人对望一眼,沉默中满是担心。永乐大帝六十五岁了,身体又一直不好,怎么还能再北征? 第二天,瑈璇甘棠和蒯祥一齐送陈皓阮廌黎只出了南京。皇帝北征不知何时返回,几个人不能等,只好先回交趾。 聚宝门和几人来时一样,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甘棠带路,顺利出城门上了官道。黎只牵过三人的马,陈皓抱着瑈璇,却不肯松手。阮廌道:“小皓,放开姐姐吧!我们该走了。” 瑈璇含着眼泪,反手抱住陈皓。陈皓已经成年,戴着俗称“一统山河巾”的成人头巾。身高也早已超过了瑈璇,此时将下巴搁在瑈璇的头顶,依依却仍似当年的顽童。 瑈璇哽咽道:“小皓,答应姐姐,不要与大明为敌。”这几日以这句话为中心,反反复复不知和这三人说了多少遍,临行却还是忍不住再说一遍。这是为了大明,可更是为了陈皓,为了交趾百姓。 陈皓流着眼泪,拼命点头。姐姐的这番心意,自己如何不知?继续与大明打仗,自己这个“安南国王”早晚送命,而安南百姓,永不得安宁。 阮廌安慰道:“陈姑娘请放心,我回去一定再劝说黎利,早日上表向朝廷请和。还请陈姑娘多多斡旋。” 瑈璇答应着,狠心推开了陈皓:“这就去吧!一路平安。” 阮廌拉着陈皓,上了马。陈皓一步一回头,望着瑈璇,泪流满面。恰似多年前,还剑湖畔,那个顽童一步一回首。只是那时候,他还未识人间愁苦,清脆的“姐姐”声中满是欢快。 三骑马越奔越疾,飞扬的尘土,终于遮住了陈皓依依不舍的身影。 瑈璇的泪水滑落面颊,双膝一软,倒在蒯祥的肩头。蒯祥伸臂扶住,张了张口,却没有出言空口安慰。 陈皓此去,再见当然无望;而作为反贼拥立的“安南国王”,能否保住性命?实在也是渺茫。 白脚鹰在长空翱翔,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扑棱棱振翅飞得更高更远,似乎也不忍见主人落泪哭泣。 第60章 莲花 “风霜雨露,无非教也” ******************** 永乐大帝的北征大军,在沙漠上已经转了快两个月。 永乐八年,永乐十二年,永乐帝曾两次亲征漠北,均取得了不小的战绩。特别是永乐十二年的那一次,将鞑靼瓦剌彻底打回沙漠做了游牧民族, 之后多年,大明的北方边境都是安安静静。 可是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之后的下半年,边境有报,有小股蒙古兵骚扰边境。这本来不是多大事,猜想也就是饿极了的蒙古人劫掠些生活必需品,很快就消失了。边防本来固若金汤,为此加强了防范,并没有任何危险。 然而永乐大帝却当成了件大事。蒙古人又来了?而且是老相识阿鲁台?那还得了!打!接着打!于是永乐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又组织了三次大规模的北征。而且,都是皇帝御驾亲征。 有这个必要吗? 朝臣群起反对。首先是管军务的兵部尚书方彬,再三劝阻。蒙古小队骚扰,并未对边境产生威胁,只要九边军镇加强防守,不就可以了?而反对最厉害的,是户部尚书夏原吉,这个年近六十,历经三朝的老臣。 为什么呢? 很简单,没钱没粮。 几十万大军北征,供给是首位。特别是军粮,这几十万人的粮食,包括去的路上,包括打仗期间,包括回来的路上,粮食都要带着,沙漠里可没有吃的。可是大明永乐年间,迁都,到处大兴土木,下西洋,种种花钱的大事一齐上马。户部小心节省的存粮存银,花得差不多了。 到哪里再弄这些粮食?南方自然有,可是如何大量运过来?运河也是超极限运转了。夏原吉直截了当地禀告皇帝:现在的粮草,只够边防部队的,无法供应北征。 “彼年十出无功,军马储蓄,十丧八九。灾情别作,内外俱疲。况圣躬少安,尚需调护。岂遣将往征,不劳车驾?”委婉地劝皇帝别去,要去也派个大将去就行了。确实永乐帝身体近年一直不好,夏原吉这么劝,也是为皇帝着想。 然而永乐帝听了夏原吉的报告,却极不高兴,不行,就是要去!你,户部尚书,不就干的这活儿吗?立刻去开平筹粮! 夏原吉无奈,吭哧吭哧去了开平,辛辛苦苦筹集粮食。就在这时管军械生产的工部尚书吴忠进言北征物资困难,被永乐帝逮捕下狱;兵部尚书方彬惧怕之下,干脆自杀身亡。 永乐帝勃然大怒,这几个人,是串通好了来威胁我?猛人永乐大帝,一拍龙案,方彬你想死就死?不行,戮尸,再杀一遍!又将夏原吉自开平抓回,也下了诏狱。 三朝老臣,对永乐盛世贡献巨大的夏原吉,就这么进了监狱。大家都觉得,永乐帝年纪越大脾气越是暴躁,朝臣与后宫,都是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夏原吉此时在狱中,有一句名言流传甚广,叫“风霜雨露,无非教也”,意思皇帝这是教育我,我还是感激的。 永乐帝的虎威,可见一斑。 朝廷舆论,以投机分子礼部尚书吕震为首,改为支持皇帝北征。吕震更是落井下石,说夏原吉“阴柔险邪”。幸亏皇太孙不断地在皇帝面前求情说理,夏原吉才保住性命,没被皇帝砍了。无人再敢劝阻,永乐帝开始了连续三次的御驾北征。 可惜,永乐二十年,二十一年这两次亲征,都是无功而返,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到。永乐二十年这次,永乐帝是找碴打了下朵颜三卫;二十一年这次,还好碰上了个主动投诚的蒙古王子,永乐帝赐名为金忠,两次好歹都没有空手回北京。猜想阿鲁台是被打怕了,惹不起,只好躲起来。 可是永乐帝越找不着敌人,越是要找:躲?我偏要揪出来打! 于是二十万大军在永乐二十二年的四月初三再次出发,自北京张家口浩浩荡荡出了出宣府。永乐大帝亲征,英国公张辅和大学士杨荣金幼孜随行。代理户部事物的吕震动用北方各省三十四万匹驴和二十三万民夫抢运,凑出了三十七万石军粮。 然而,就是找不到蒙古人。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粮食一天比一天少。在大漠上一步步深入,已走出了七八百里,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永乐帝派出了十几只斥候小队四处侦察,回来都是没看到敌人。只有一个小队见到了点儿车轮印,可也是很久之前的印子,料想人早就过去了。 大明军队的神机火炮,强弓劲弩,以及永乐大帝和英国公张辅这两个当世最能打的将帅,竟然完全没有施展的机会。 骄阳似火,一阵阵热浪自地面喷上来。放眼四顾,连绵的黄沙不绝,碧蓝的空中一朵云彩也没有。所有的军士汗流浃背,马匹也都低垂着头,没精打采地往前挪着。 永乐帝骑在马上,也一身一头的汗,然而望着这记忆中熟悉的一幕,皇帝的心中,暗暗期待。 为什么,不顾众臣的反对,一意孤行,一次次来到这漠北荒地?二十多年了,难道还会有奇迹出现? 永乐帝,当年的燕王朱棣,嘴角浮上一丝苦笑。 当年在沙漠中也是这样,兜兜转转几个月找蒙古人。遇到她,是奇迹;一起看到空中宝塔,更是奇迹。 老天,让我再有一次奇迹!只要再一次,再见她一面! 一阵鸾铃声响,十几匹快马自左侧快速奔来,直迎着皇帝的马头。快到近前,奔跑的人一跃下马,就着冲势单膝跪在永乐帝之前:“禀告陛下!微臣这七天搜遍了西北方圆四百里,没有发现敌踪。”顿了顿道:“粮食没了,微臣就回来了。”是英国公张辅,亲自去搜寻蒙古人。 永乐帝不做声,半晌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人?呃,百姓?” 张辅躬身道:“禀陛下,什么人也没有。方圆四百里,一片荒凉。”见皇帝满脸失望,又道:“陛下!请给微臣一些粮食,微臣再去搜寻!” 阳光炽烈,永乐帝刚要答话,忽然一阵眩晕,几乎摔下马;急忙抓紧缰绳,闭目定了定神。 身边的海寿伸臂扶住皇帝,轻声劝道:“圣上!您这龙体欠安,歇歇吧?”永乐帝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多年的辛劳,身体早已大不如前。这次北征一直不见敌人踪迹,皇帝郁郁寡欢,已经这样眩晕过好几次了。 杨荣在后关切地望着,也道:“陛下!这军粮已经消耗过半,不能再往前行军了。”远征的规矩,一定要在供给剩一半的时候返程,否则可能会被饿死。几十万军队如果缺粮,闹事兵变什么后果都有可能发生。 张辅愣住,没想到这次的军粮这么紧张。就这么回去?二十万大军在漠北转悠近两个月无功而返,白跑? 海寿扶着永乐帝,静静等着。良久,皇帝才抬起头,有气无力地道:“班师,回京!”再不走,几十万人会死在沙漠里。 杨荣大喜,道:“尊旨!陛下圣明!”张辅张了张口,望着皇帝憔悴的面容,终于没有说话。 七月,返程的大军行到了榆木川(现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海拉尔区)。一望无际的草原绿油油鲜亮欲滴,各色野花五彩缤纷洒在草中。榆木川自其间穿过,碧绿的河水与草原融为一体。东西北三面环山,山顶积雪未融,郁郁葱葱的山坡仿佛绿衣少年戴着顶白帽子,与蔚蓝天空中的白云相互嬉戏。 大军在荒漠中艰苦已久,见此美景都不由得齐声欢呼,声震山野。永乐帝长叹一声:“大军扎营,休整!”自己信马由疆,沿河缓缓而行。 河水清澈见底,哗哗流淌;河畔几株杨柳,枝叶轻拂。凉风吹过,带着水汽的湿润和绿色的芬芳。此情此景,好不熟悉。 那一个夏日的清晨,也是这样的气息中,小雪奔来,带着她。永乐帝放眼望去,前面,可会有她再次出现?白马上,淡淡蓝色的身影? 众人只道皇帝是老了,累了;只有自己才明白,比起黄沙侵体,更伤身的是这相思磨心。 朱棣忽然一扬鞭,青骢马极速奔了出去。海寿刘顺等随侍的太监猝不及防,愣了愣急忙叫道:“陛下!陛下!慢点儿!” 朱棣恍如不闻,青骢马沿着榆木川,撒开四蹄飞跃奔驰。蹄声嗒嗒,敲碎了塞外的宁静;河水激起阵阵涟漪,仿佛也在为皇帝叹息。 你,在哪里? 没有,没有人。草原寂寂,雪山杳杳,到处空空落落。朱棣不知道自己奔了多久,一片高山挡住了去路。你,究竟在哪里? 朱棣仰望高山,天地悠悠,伊人何处?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在怪我吗?心中阵阵刺痛,一阵阵头晕目眩,突然两眼发黑,狂喷鲜血,一头栽在了马下。 “陛下!陛下!” 惊慌的叫声好不烦人!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 梦中, 才有宁静,才能休息,才可安心,也才有她……让我就这么睡吧,不要吵我。皇帝皱着眉,紧闭双眼。 “陛下!陛下!陛下!陛下!”可他们不停地唤着,叫着。还有脚步声,低语声,调羹轻击瓷碗的叮咚声……好吵啊!永乐帝不情愿地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海寿通红的双目,张辅杨荣焦急关切的面容,还有太医华不为担心的神色。自己躺在大帐中,御塌上。 永乐帝想说话,却发现自己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几人却都大喜,海寿叫道:“陛下!可醒了!”语声哽咽。别过头偷偷拭了下眼泪,又道:“陛下睡了两天了。” 华太医端过一碗药,服侍皇帝慢慢喝下。永乐帝又歇了会儿,攒了些力气,挥手示意太医退下,望着两位大臣,缓缓问道:“还有,多远,到北京?” 张辅答道:“不到二十天的路程。”皇帝多次远征,这路都熟悉得很。这么问,是担心自己回不去。几个人都有些心酸,张辅首先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永乐帝又缓缓说道:“东宫立设年久,政务已熟。还京后,军国事尽付之。”歇了歇道:“朕,唯悠游暮年,享安和之福。”目光中露出悔意。虽然立了高炽为太子,可这些年防他疑他,自己累得半死,真是何苦呢? 杨荣张辅,“噗通”跪倒在皇帝面前:“陛下圣明!陛下辛劳多年,正该享享清福了。” 永乐帝微微颔首,费力地说道:“你们,好好辅佐太子,还有太孙。”声音极轻极微。昔日神威凛凛的燕王,此时病到话都说不动了。 张辅泪流满面,拼命点头;海寿哭倒在榻前,泣不成声;只有杨荣虽然双目含泪,还是镇静地望着皇帝,说道:“陛下放心。太子仁和宽厚,太孙文韬武略,都是陛下一手教导的明君,大明必然四海升平江山永固。”说到这里,也不禁哽咽。 永乐帝吃力地听着,目光涣散毫无往日的神彩。杨荣说着说不下去,强自镇静,望着皇帝。忽然,永乐帝散漫的眼神聚集了焦点,双眼痴痴凝望着大帐门口,张着口,一动也不动。面上是惊喜,是心酸,是幸福,是痛楚,是感激……张辅杨荣侍驾多年,从未见过皇帝如此表情,愣了愣,急忙回头望去。 一个淡淡蓝色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伫立。云鬓堆鸦,白玉簪在乌发中柔和闪动。不知哪里来的微风,一阵莲花的清香,似有若无地飘过。 寂静中,只听海寿大叫一声:“公主!”扑倒在女子脚下,泪水哗哗滂沱而下。当年的宜宁公主,莲花,轻抚着海寿的头,泪光盈盈。 朱棣望着莲花,揉了揉眼睛,二十五年,日夜思念,这是,做梦吗? 莲花缓缓走至榻前,握起朱棣一只手,凝视着他。朱棣全身颤抖,反手握紧了掌中温软柔腻的小手,泪水涌上来,是她!真的是她!这明澈一如往昔的双眸,这小而温软的玉手,这纤细柔和的后颈,这淡淡幽香的气息……朱棣热泪盈眶,望出去模糊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坐直了身体,一字一句地道:“你,来了?”莲花点点头,取过一个软垫,放在朱棣身后。朱棣却恍如不觉,瞪眼凝视着她,道:“我找你,一直在找,找得好苦!”顿了顿,又道“你,还怪我吗?”语中竟然有无比的担心,话一出口,便屏气望着莲花。 张辅杨荣对望一眼,面面相觑。永乐大帝,原来也有怕的事? 莲花轻摇螓首,含笑道:“这些年,王爷做的很好。”这一个温柔的笑容,融化了夏日的热浪,融化了磨人的病痛,融化了蚀骨的相思。 朱棣松一口气,痴痴望着面前的笑颜,半晌不语;莲花静静回望着他,四目纠缠,二十五年的相思眷恋在这一刻化为甜蜜。朱棣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欢喜地似乎要跳出来,又似乎迸成了或大或小的片片,在空中上下飞舞。良久笑道:“我们出去走走,我昨天在河边看到一朵小花,你一定喜欢。”说着竟然双脚落地,站了起来。 张辅杨荣急忙上前,永乐帝不耐烦地一摆手:“不用你们”。牵着莲花的手,大步便往帐外走去。海寿领着旁边的刘顺,连忙跟了上去,回头冲两位大臣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放心。 出了大帐,迎面水波轻漾如碧绿丝绦缓缓舞动,原来帐篷便扎在河边,背靠着雪山。远处是大军的连营,一个个小帐篷整整齐齐,不时有袅袅的炊烟飘荡着没入碧空。河水哗啦哗啦欢唱着,几只水鸟扑棱棱掠过,叫着“欢喜!欢喜!”。 朱棣心中舒畅之极,紧握着温软的小手,一时说不出话来。莲花示意海寿放下软榻,扶着朱棣半躺下,自己席地坐在一旁,两人并肩望着远处的草原雪山,蓝天白云。 忽然一阵清风,蔚蓝的空中渐渐有了变化。白云不知何时消散殆尽,碧蓝的底幕上缓缓现出整齐的黄墙黑瓦,氤氲的瑞光,一进进高阶琼楼琳宫栉比。中间,是巍然矗立的百丈宝塔,直插霄汉,五色的琉璃顶冠上嵌着各种珍奇宝珠,照亮了长空,笼罩着雪山草原和榆木川。 正是当年沙漠中的奇景,今日,又在这漠北重现。不同的是,塔前一条河流碧波荡漾,几艘盘金朱漆画舫迤逦来去。 朱棣却不觉得奇怪,抬手遥指空中,笑道:“莲花,你看,那是大报恩寺和琉璃宝塔。我建在天禧寺那里。你喜欢吗?” 莲花握紧了他的大手,含泪道:“喜欢。” 朱棣喃喃地道:“我们回江南,去看琉璃宝塔。风铃响起来,清脆悦耳,象你在说话。你听!” 莲花不语,泪水无声地滑落,流了满脸。朱棣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闭上了双眼,嘴角弯弯,全是满足的笑容。 良久,海寿大叫一声:“陛下!陛下!”泣不成声。杨荣张辅听到叫声,飞步奔来。几人在软榻前,哭成一片。 微风吹起,空中的宝塔寺院,渐渐云消雾散,蔚蓝的天空中空空荡荡,阳光依旧刺目耀眼。几朵白云冉冉飘过,遮住了烈日。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永乐大帝驾崩于北征途中。 谥号“体天弘道高明广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文皇帝”,即“文皇帝”,是赞誉永乐大帝比起武力夺天下征蒙古安南,更大的功业是在文治治国。 继承明太祖的建国事业,将大明经济发展到新的高度;完善文官制度,奠定了之后明清两朝五百多年的政治格局;推动了中华民族多民族多元一体化的进程……等等等等,永乐大帝的文治,比起他的武功,更是一个又一个空前壮举。 庙号“太宗”,葬于北京长陵。后来到了嘉靖十七年,明世宗朱厚熜改谥号为“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仁至孝文皇帝”,庙号上改为“成祖”即“明成祖”。所以明太宗和明成祖,说的都是朱棣。 《明史》赞曰:“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躬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弊。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受朝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陨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当然还有一个差评:“然而革除之际,倒行逆施,惭德亦曷可掩哉。” -------------欢迎关注作者姞文的公众微信号“琉璃世” 第61章 洪熙 “自今科场取士,南取六分,北取四分。” ******************** 朱瞻基打马飞奔在官道上,黑兔犹如风驰电掣。一人一骑,远远甩开了身后的随从。 八月的天气,还正热的时候,朱瞻基却特意一身衮龙袍,头戴翼善冠,虽然是皇太孙常服,却不适合骑射。偏要飞骑这样急赶,为什么? 荣冬荣夏带着一群锦衣卫,拼命追赶在后。太孙,这是怎么了? 朱瞻基面色发白,努力咽回泪水,生怕一个忍不住,就要嚎啕大哭。皇祖父,驾崩了!那个最疼爱自己的皇祖父,不在了! 黑兔仿佛明白主人的心意,四蹄如飞,击打得官道上尘土飞扬。蹄声清脆,撕碎了夏日午后的沉闷。 杨荣与海寿,在永乐帝驾崩的当天夜里,便自榆木川出发,两人双骑,一路不眠不休,奔行十七天,赶到北京皇宫,秘密报告了皇太子。 朱高炽听闻这二人赶回,心知不好,一听皇帝驾崩,又是伤痛又是忧心,当场昏倒在地。待得救醒,泪流满面,吩咐海寿赶紧悄悄请来皇太孙,商议对策。 而北征大军,此时还是由张辅率领着,按原来的速度,往京城缓缓班师。张辅每日依然到皇帝御辇前,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候;皇帝的一日三餐,照旧奉上,装出一副皇帝正常饮食的样子。永乐帝驾崩的消息,严密封锁,连金幼孜都没有告诉。这就叫“秘不发丧”。当年秦始皇驾崩于出巡途中,李斯用过这一招。 为什么呢? 首先是怕大军动荡,皇帝是这次北征的主帅,北征二十万大军,理论上只服从皇帝。倘如军士与大小将领知道主帅不在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兵变?即使是张辅,也不敢说随意取代主帅的位置。 另外便是皇位继承的大事了。太子在北京城,汉王在乐安,消息一旦泄露,随时都有夺位的可能。汉王在北京以汉王世子为中心,笼络了一批死党;而乐安距离北京太近。 当年永乐帝选择乐安这个地方,是方便看住二儿子,万一朱高煦有什么动静,自己可以“朝发而夕就擒也”。可反过来,汉王如今要想自乐安去北京,也是朝发夕至。北征大军在路上,北京防守空虚,汉王在乐安苦心经营了七年,势力不可小觑,一旦消息走漏,汉王当真自乐安攻至北京,局势将凶险到极处。皇太子心知肚明,骤然昏厥,其实有这个担心的因素。 杨荣是太子党的文臣代表,海寿则是宫中宦官首领,这二人快马赶回京城,就是要助太子继位。二人很清楚汉王要夺位的危机,顾不上十几天连续奔马的疲惫,围拢在太子身边,出谋划策。 朱高炽一边哭,一边与儿子商议。首先是调怀来,宣府的部分军队回北京防护,做好万一之准备。接着命朱瞻基北上迎接北征大军,当然,还有永乐帝的梓宫。 北征大军本是皇帝御营居中,五军营防守御营之外,以及三千营骑兵围护,再就是神机营掌枪炮火器。如今皇帝驾崩,没有兵符圣旨可以交付,虽然带上了东宫监国印信,也只是聊胜于无。唯一凭借的,竟然是皇太孙在军中的威望,又要靠朱瞻基的个人魅力。 而此时左右继位局势的,正是二十万北征大军的去向。杨荣提议让户部夏原吉准备大量银两,好让皇太孙犒赏大军。朱瞻基摇摇头,示意不用。朱高炽明白儿子的意思,此时无端用钱收买,怕是反而让大军疑惑,便也赞成不要急于赏赐。 只是望着儿子特意着上皇太孙服饰的身影,想到不仅东宫,而是整个朝廷甚至大明的命运,都将寄托于朱瞻基这一行,朱高炽的心中,忽然无限感慨。皇太孙的衮龙袍,在烈日下耀眼炫目。 杨荣熟读史书,吸取秦始皇当日遗体腐烂发臭不得不用鲍鱼掩盖的教训,皇帝驾崩当日,便收集随身带的锡器,做成了梓宫。锡器防腐防臭,然而正当夏日,天气炎热,大军返程要二十多天,是否有变?倘若有变,张辅能否应付?实在不可预料。几个太子党众臣望着皇太孙,都是忧心忡忡。 朱瞻基环顾众人,个个面色凝重,父亲的目光,更混合了担忧与悲伤。握住父亲的手,肥厚的手掌中满是汗水,不停地在颤抖。朱瞻基紧了紧手掌,似安慰似劝解似鼓励。 反握住儿子板实坚硬布满薄茧的大手,朱高炽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这一刻,父子二人的心,紧紧相连。 朱瞻基一言不发出了东宫,连自己的护卫都不敢声张,强忍泪水,打马直奔居庸关。 大明京西四大名关,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固关。居庸关位于北京城外西北一百一十多里,杨荣海寿出发前与张辅约好了,皇太孙在这里接过北征大军和皇帝车驾。杨荣海寿仔细算过行程,大军应是这两天就该到了,当然,前提是倘若没有出事的话。 居庸关的名字,始于秦代,乃是“徙居庸徒”之意。现在的关城是大明中山王徐达亲自督建的,还只有几十年。朱瞻基飞马奔至关口,天已将暮,扔下黑兔,匆匆大步上了关楼的北关。 暮色苍茫,夕阳映照着关城两旁雄伟的山势,长城蜿蜒不绝,如卧龙盘伏山上。两侧的高山中间有一水道贯穿关城,远远地与长城交叉而过。关口下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往塞北。 朱瞻基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垛口,眺望北方,静静等待。如同身旁蹲踞的一门门神威大炮,冷冷地发着寒光。 皇祖父的梓宫是否平安?大军是否顺利返程?朱瞻基素来不信神佛,此时心中,却也不由自主地暗暗祈祷。大明刚刚太平了二十多年,可不能,再起战祸! 一群暮归的飞鸟,自头领掠过,往南飞去。朱瞻基情不自禁地转身仰望着,焦虑的心中,涌上一阵阵柔情。轻轻抚摸着项中的促织,朱瞻基想到那个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心中阵阵涟漪。一别已有三年多,可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当日自己坚持要给她最尊贵的名位,反而成为长久的别离,是否,错了呢? 天色越来越暗,荣冬荣夏带着锦衣卫队在太孙身后已经不知伫立了多久。以二人对太孙的了解,这一定是出大事了。等在这居庸关的北关,难道,是北征大军出问题了?回想神色紧张的杨荣海寿,二人望着旗杆一样肃立的太孙背影,心中都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轮新月升起,淡淡的月光,照在关城上。晚风扑面,颇有凉意。荣冬轻声劝道:“殿下,微臣们候在这里,殿下进去歇歇吧!” 朱瞻基缓缓摇头,不言不语。 荣冬不敢多说,转身取了个斗篷,想帮太孙披上。朱瞻基依旧是摇摇头,挺立着一动不动。 月上中天,终于,隐隐传来了阵阵马蹄声,脚步声,车轮声。是北征大军!飘扬的明字大旗之后,十二面龙旗分立左右,之后是皇帝的仪仗车辇,整齐的骑兵步兵队伍。银辉映照下,份外肃整恢宏。 一员大将挺立马上,高声叫道:“末将张辅,侍奉御驾在此,请开关放行!”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悲哀。 朱瞻基吸一口气,缓缓叫道:“开关!”随即走下关城,奔到刚刚打开的大门之后,定了定神又吸一口气,缓缓踱了出去。衮龙袍在银色的月光下,高贵端方。朱瞻基缓步行来,面带微笑,神态步履,象足了永乐大帝,威仪霸气,不可直视。 荣冬荣夏带着锦衣卫队,紧随其后,两位镇抚强自镇静,荣冬并着双掌,荣夏握紧了钢拳。只是二人都知道,倘若大军有变,武功再高,又有何用? 张辅一跃下马,噗通跪倒行礼:“参见殿下!”等了也许只是一刹那,急促的心跳中却极为漫长,身后的二十万大军将士齐齐下马拜倒行礼:“参见殿下!” 朱瞻基与张辅对望一眼,暗暗松了口气。大军拜服了皇太孙,这一场危机,算是过去了。金幼孜等随行官员将领,一边上来拜见皇太孙,“殿下”“千岁”之声不绝,一边安排大军进关。 张辅独自苦苦支撑了二十天,几十年似君似友更似父的皇帝驾崩了,哭都不能哭,还要强颜欢笑,每日应付军中大小将领,处理军务,早已心力交瘁。此时望着大军终于平安进了关内,依次返回各自大营,再也支持不住,俯身一个趔趄,堪堪摔倒。荣夏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朱瞻基示意,先扶了去休息。 朱瞻基踱至皇帝的辇车之旁,车帘紧闭,帷幕深垂。提督太监刘顺坐在车侧的车辕上,双目含泪,冲太孙微微示意。朱瞻基掀开车帘,坐进了辇中,吩咐道:“回宫!” 八匹骏马昂首嘶鸣,车轮缓缓驶动。 车内没有人,只有一个巨大的锡棺。杨荣海寿张辅为了瞒天过海,苦心想出的这一计策,成功得售,永乐帝的遗体在这样炎热的夏季,自榆木川顺利运回了北京。 后世的史学家,有不少人因此怀疑杨荣,在皇帝突然驾崩之后的反应,太沉着, 应对得太好了,莫非是有预谋?甚至怀疑起永乐帝真正的死因。可是,堂堂文渊阁大学士,全中国只有五至七名的重臣,难道不该有这样非凡的应变之才? 马蹄笃笃,车轮滚滚,龙辇往紫禁城驶去。朱瞻基跪倒在棺前,抚着冰冷的锡棺,强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滂沱而下。 荣冬骑马守在车旁,听着紧闭的车帘后皇太孙压抑的痛哭声,皱紧了眉头,喟然长叹:皇帝,驾崩了?然而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是,心底居然也有一丝高兴。 永乐大帝晚年,与太子党,与群臣,甚至与宦官侍卫,都颇有些关系紧张。朝中可以说人人自危,后宫同样也是个个如履薄冰,不知道皇帝何时会龙颜大怒,不知道自己何时会飞来横祸。而太子朱高炽仁和宽厚,大家的日子无疑会好过许多。 皇帝驾崩,全国举哀。停朝市,去刑戮,断音乐,禁屠杀,禁婚嫁,停大小祀,大明上下一片悲伤肃穆。 朱高炽为首,朝臣全部着丧服,白衣白帽麻牒带穿了一个多月。乐安的汉王朱高煦,也身着丧服,嚎啕痛哭的同时,咬牙切齿地,又狠狠骂了朱瞻壑一顿,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在朱高炽诏告天下的时候,才知道? 朱瞻壑反省来反省去,实在是杨荣海寿和张辅瞒得太好;军中宫中枉有诸多眼线,竟然都不知道!汉王世子痛定思痛,急忙再次布防,下一次,可一定要抢在前面! 皇帝继位,规矩是要“劝进”。即百官百姓的代表,上书劝继承人继承皇位,而继承人一般谦虚两次,到第三次才答应。很多人认为,这是中国礼教中,最虚伪的一个。 而皇太子朱高炽,很奇怪,连续三次的劝进都没有答应。甚至群臣第四次劝进,也被拒绝。杨士奇,杨荣,蹇义等这帮太子党大佬费心琢磨,哪里不对呢?终于,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在群臣劝进到第五次,搬出了《皇明祖训》中立嫡立长的祖训,也就是大明高于一切的法制之后,太子朱高炽终于同意继承大统,九月七日正式登基,成为大明历史上第四位皇帝。 定第二年(公元1425)改年号为洪熙,史称“洪熙帝”。或因庙号,后称为“明仁宗”。 洪熙帝坐在金銮宝座上,感慨万千。身为大明做太子时间最长的皇帝,这二十年的等待,只有朱高炽自己才知道这中间的艰辛。父皇的猜忌打压,弟弟的谋权陷害,身体上精神上都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折。然而,终于还是胜利了! 二十多年间,早有很多事想做而未能做。洪熙帝没等到永乐年结束,就毫不犹豫地开始了。 第一件事,就是亲至诏狱,放出了夏原吉,仍然委任做户部尚书。放出了黄淮,杨溥,重新组织内阁,大明历史上最强的“三杨内阁”出现。升内阁大学士官职,比如让杨士奇兼兵部尚书,内阁从此成为真正的实权机构。 第二件事,颁布大赦令,大赦天下。同时减免百姓的欠缴赋税。不知道是抚慰还是示威,两个弟弟汉王赵王,加岁禄二万石。 第三件事,取消郑和下西洋的计划,取消边境纳贡贸易。 第四件事,平反大量冤案。包括方孝儒等靖难忠臣,包括解缙梁潜等被迫害的太子党等人都在这时得到了昭雪。当然,没忘了南北榜案。洪熙帝发布了一系列平反诏书,传檄天下。 当传到南京,瑈璇与白烟玉,欢欣雀跃又哭又叫。此时距离二人初识七夕结盟,已经过了十年。甘棠蒯祥望着紧紧相拥的二人,也是热泪盈眶。一生有几个十年?又有几个人的十年,能如这二人一样,精彩瑰丽? 洪熙帝吸取南北榜案的教训,每科会试的结果也摆在眼前,贡士进士这样下去南方人太多,几乎难得看到北方人了。朱高炽早就思虑了很久,要改革科举制度。 永乐二十二年十月,洪熙帝下诏曰:“科举之士需南北兼收,南人虽善文词,而北人厚重。近累科所选,北人仅得十一,非公天下之道。自今科场取士,南取六分,北取四分”。 从此,分地录取便成为科举的一项常规制度,在明朝中期,又分为北,中,南三个区域。一直到清末科举灭亡,分地录取始终是科举的基本制度。而这,又直接影响了高考制度。至今,每年六月的高考,采用分省考试录取,南北方甚至东西部的差异,体现在考题录取分数等各个方面。 六百年前,洪熙帝作出这样的变革,是为了“公天下之道”。那分地录取,究竟是否起到了公道的作用呢?还是,留给历史评判吧。 第62章 重逢 “倚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仪凤凰。” ******************** 洪熙元年,有了新的开始。 瑈璇披着斗篷,跨了匹小马,候在官道上。白脚鹰伫立肩头,目光炯炯望着远方。长乐自马前窜到马后,“吱吱吱吱”不耐烦地等待着。 四年。他终于、回来了! 春雨绵绵,路边的杏林正炫漫地盛开着杏花。雨丝斜斜落下,瑈璇的斗篷早被沾湿,然而瑈璇却不觉得寒冷,反而全身滚烫,面颊发烧。官道上一片宁静,除了长乐的吱吱叫声,便只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怦!” 不知道等了多久,响起整齐的马蹄声脚步声,越来越大;瑈璇心中一喜、引颈望去。官道的地面被巨响震得有些颤抖,雨珠在水坑中跳跃,瑈璇听着这么大阵仗,一颗心渐渐拎紧。 果然,先是日旗月旗五岳旗二十八宿旗,跟着八对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在前,接着是一行行打着仪仗的内侍,红方伞朱团扇告止幡金节吾杖等等,之后隐约是辇车、护卫,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他如今、是皇太子了,瑈璇迟疑着咬了咬嘴唇。 朱瞻基坐在辇中,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中的促织笼。自做了这皇太子就事事不得自由,好容易和父皇申请了让自己回江南。讨的差事,一是祭拜皇陵和孝陵,二是安排迁都回南京的诸项事宜。 对于回南京,朝臣们群起欢呼。有觉得国家省钱了的,有觉得恢复了太祖遗制的,当然还有思念家乡的。北京的六部迅速又改回了“行在六部”,印信一天就送了来,猜想大臣们是生怕皇帝改主意。 朱瞻基想不到那么多,只知道这下、可以回南京见瑈璇了! 四年啊!相思苦、相思难、相思若狂。 朱瞻基兴头头地放走了白脚鹰赶紧报信,一边便令备马,恨不得飞去南京。然而不行!皇太子,怎么能快马独行?带随从也不行。尤其这次是回江南祭拜祖先,更是要堂堂正正大张旗鼓。于是太子仪仗就整整准备了八天。朱瞻基急得要发火,再三吩咐从简,最后弄了个五百多人的队伍。 一路行来拖拖拉拉,速度当然比不上快马。每天走不上一百里,有时还要接见当地官员或者体察民情,行了快一个月,今天才走到中都(今安徽凤阳),自己去拜皇陵、再往南京出发。见到瑈璇最快也要大后天了。 朱瞻基想到这里又有些郁闷。笼中的蟋蟀,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情,也无精打采地趴在笼中,垂头耷脑。 忽然,隐隐一声“唧唧吱”的叫声。笼中蟋蟀一惊抬头,又是一声“唧唧吱”响起。蟋蟀欢喜地蹦起来,“瞿瞿,瞿瞿”叫了几声。 朱瞻基全身一震,重重一跺脚:“停车!”一把撩开帘幕,挺身望去。 细雨如烟似雾,笼罩着官道两侧云蒸霞蔚似的杏花,间或几颗碧绿的杨柳,更衬得雨雾如梦如幻。道路的尽头,一个丁香色的身影立在小马上,左肩停着白脚鹰,右肩蹲着长乐。俏生生,活鲜鲜,举袖掩口,正在嘬唇“唧唧吱” “唧唧吱” 。 普天之下,她原是独一无二的她。 朱瞻基大叫一声:“瑈璇!”跳下辇车,一阵狂奔。丁香色的身影也跳下马,飞奔而来。 奎别经年、相思若狂,这一抱住了,如何还能分开? 荣冬荣夏止住了队伍,远远望着这一对爱侣、双目都有些湿润。队伍里大部分的人却不识得瑈璇,愕然见皇太孙如此失常,都踮起脚好奇地张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瞻基松开手,细细打量瑈璇。斗篷已经湿透,面颊上全是雨水,连长睫上也凝了颗颗水珠。不由得心疼, 轻声埋怨:“瞧你,都淋湿了。” 瑈璇心中舒畅,只轻轻叫声:“哥哥。”停了停又叫道:“哥哥。”仿佛这样叫着,无比欢喜。朱瞻基听到这呼声,清脆缠绵一如从前,不由得心神荡漾,搂紧了她。长乐吱吱叫着,跳到了朱瞻基肩上。白脚鹰盘旋了几圈,落在杏花枝头,歪脑袋望着二人。 朱瞻基想起来:“桃叶帅在等你,走!”一手牵起瑈璇的手,便往辇车奔。瑈璇怔了怔:“桃叶帅?”蛐蛐活这么久,可不成妖怪了? “才捉的,也取名桃叶帅。”朱瞻基有些红脸:“为了,感谢老天让我在桃叶渡遇见你。” 瑈璇不吭声。朱瞻基紧张地望过去,见她低着头双肩耸动,以为她感动地哭,正想安慰,瑈璇“阿嚏” “阿嚏” “阿嚏”开始连连打喷嚏。朱瞻基叹了口气,拥着她上了龙辇。 瑈璇浑没在意,进了车里揉揉鼻子便“唧唧吱” “唧唧吱”地和桃叶帅聊起来。长乐兴奋地在一旁跳来跳去,不时挠一下朱瞻基,难掩久别重缝的喜悦。朱瞻基拍拍猴脑,扬手示意,荣冬急忙送了件斗篷来,却是朱瞻基的,比瑈璇人还长。 朱瞻基随手解下瑈璇的斗篷,触手一片水汪汪的,她里面的衣服也都是湿的! 朱瞻基呆了呆,将瑈璇一把拥进了怀中,下颏摩挲着她的秀发,热泪盈眶。 她在雨中,等了多久? 瑈璇不明其意,嘻嘻笑道:“桃叶帅看着呐!” 朱瞻基语声哽咽:“我们,再也不分开!”双臂紧紧,牢牢抱着。 瑈璇一动也动不了,埋首朱瞻基怀中,半晌轻轻哼起小曲:“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朱瞻基听她这个往日经史子集侃侃而谈的翰林唱这种缠绵小调,真是别样风情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 当晚宿在中都行宫,瑈璇沐浴后取出行囊中的衣服换了,总算才一身干爽。朱瞻基拥在怀中,闻着她身上久违的气息,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心旌神摇。瑈璇懵然不觉,依旧叽叽呱呱说着别后情由,连笑带比。朱瞻基望着她依旧清澈的双眸,如前烂漫的笑容,暗自惭愧:怎可此时、对她不起? 朱瞻基强敛心神,加入话团,二人渐渐恢复了昔日两小无猜的情形。瑈璇说到阮光耀还活着,改名阮廌;朱瞻基有些吃惊:阮廌是黎利叛军中的二号人物,出名的狠角,竟然是当年的阮光耀?那个在奉天殿上趾高气扬的交趾少年? 回想他在与自己一起去至灵山时,对朝廷的忠心耿耿,朱瞻基禁不住地叹息。官逼民反,阮光耀、是生生被逼成了阮廌。而交趾按察使黄福,上了奏章身体不好请求回京,怕也是因为与马琪政见不合,看不惯马琪所为,又觉得对不住自己所托。如今换了荣昌伯陈智,不知道会怎样? 说了不知多久,瑈璇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渐渐闭上了眼睛,在朱瞻基怀中沉沉睡去,嘴角弯弯,鼻息细细。朱瞻基俯身在她脸上轻轻一吻,瑈璇动了动,没有醒,嘴角却翘得更弯。凝视着她的小脸,朱瞻基回想在交趾她受伤时,也是这样蜷在自己怀中,一晃多年,那一份彼此依恋的温暖、全然没变。朱瞻基满足地叹一口气,安心阖眼,也沉沉睡去。 太监金英蹑手蹑脚探视了几次,二人便这么如少时和衣而卧,四处洋溢着满足惬意。 第二日,朱瞻基便要拜谒皇陵。大明皇陵位于中都凤阳府城南十几里处,是太祖朱元璋为其父母兄嫂而建。算起来,是朱瞻基的祖宗了。 中国人的祖先崇拜是出了名的,皇帝也不例外,或者说尤为突出。皇陵在太祖登基前的故元至正二十六年就开始建,洪武十二年才竣工。永乐皇帝登基后又下令修缮,并曾四次亲往拜谒。《大明会典》而且有规定,凡官员以公事经过中都者,都要谒陵。皇陵在大明皇帝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春光明媚,连续下了几天的小雨似乎知道皇太子来了,远远躲开。碧空湛蓝如洗,绿色的田野里散落着各色野花。白脚鹰幸福地翱翔在长空,长乐也兴奋地马前跳到马后。 朱瞻基瑈璇并辔而行,瑈璇叽叽呱呱说着,朱瞻基常常着急地抢着说,二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荣冬荣夏对望一眼,不禁微笑。这两个人,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呢?昨天说了一天一夜还没说完?不过,很久很久没见太子这么高兴,这么开怀大笑了。在宫中很多时候便是摩挲着那只白玉促织出神,不言不语。 队伍进土城正红门,过了红桥和棂星门,两人停住聊天,下了马,敛容肃静。可是,都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 神道两侧,是各种石刻。瑈璇细细望去,麒麟、石狮、华表、石马、虎、羊、文臣、武将、内侍,一共是三十二对。瑈璇暗暗点头,这倒和孝陵是一样的。只不知孰前孰后?本欲问问朱瞻基,见队伍肃穆无声,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神道的尽南端,便是“大明皇陵之碑”,乃洪武十一年建。高过两丈,上有碑首云盘,下有驼峰鳌坐,巍峨高耸。 瑈璇仰首望去,碑身上刻得密密麻麻:“孝子皇帝元璋谨述: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命江阴侯吴良督工新造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况皇陵碑记皆儒粉餙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明昌运,俾世代见之。” 瑈璇有些意外:“这碑文是太祖御撰的?” 朱瞻基点点头:“是。所以也叫‘御制皇陵碑’。”说着吟诵正文道:“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彷徨。俄而天灾流行,眷属罹殃。皇考终於六十有四,皇妣五十有九而亡。孟兄先死,合家受丧。田主德不我顾,呼哧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 朱瞻基念着念着,语声有些哽咽,顿了顿接着念道:“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读到这里,泪水夺眶而出。 瑈璇轻声接着诵道:“既葬之后,家道惶惶……兄为我哭,我为兄伤。皇天白日,泣断心肠。兄弟异路,哀恸遥苍。”瑈璇的眼泪也颗颗滴落,为太祖悲惨的过去,为天下百姓艰辛的民生。也为这几句,仿佛说的是这四年的别离。 太祖的这篇碑文甚长,有一千一百多字,叙述了太祖的身世,打江山的过程,在最后说道:“倚金陵而定鼎,托虎踞而仪凤凰。天堑星高而月辉沧海,钟山镇岳而峦接乎银潢。” 朱瞻基听到这里,忽然道:“瑈璇,父皇决定迁都,回南京。”瑈璇大喜:“真的?”见朱瞻基颔首,拍手笑道:“那太祖可高兴了。你看这碑文将南京夸的。” 过御桥、皇城、皇堂,便到了皇陵坟前。书笥作为南京礼部的主事早恭候在此,见了瑈璇呆了一呆,旋即镇定心神,率礼部同僚按制安排上祭品、行礼、皇太孙致祭文等一套典礼。 朱瞻基今日穿了祭祀的正式衮冕九章皇太子服,五章玄衣上两肩织着飞龙,后背是山川;前圆后方的皇冕垂着五彩玉旒;又佩着朱缘大带四彩大绶,衬得本来就轩昂魁伟的身形益发威仪堂堂。 瑈璇在后远远望着,忽然觉得一阵迷惘。这个衮冕九章的皇太子,还是自己的“哥哥”吗?那一个琥珀锦衣少年、哪里去了?无论他如何迁就,总是不一样了。皇太子,再不能一起去捉蛐蛐、斗鹌鹑、吃小笼汤包了吧? 春风吹过空旷的皇陵,瑈璇的心中、也空空落落。其实,宁可他只是那个少年。 大典结束,书笥正要安排皇太孙率众按制退回;朱瞻基忽然挥挥手,让众人先撤后。百官不知何意,退到了陵前的旷地上,不解地望着。 只见朱瞻基奔到瑈璇身前,牵了她的手,又走回皇陵之前。拉着瑈璇、并肩“噗通”跪倒。瑈璇也浑然不明其意,怔怔的跪在地上,微微侧头望着朱瞻基。 皇太子紧握着瑈璇的手,凝望着墓碑,朗声说道:“两位祖宗!太祖父祖母!孩儿瞻基,与这陈氏相识十年有二,早已两心相许两情相悦,孩儿不可一日无陈氏,陈氏亦不能一日无孩儿。孩儿早将陈氏视作孩儿之妻,我朱家之妇。今日非求祖宗允可,而是请祖宗做个见证。待祖父丧期满,孩儿自当再行大婚合卺之礼。”说完拉着瑈璇,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瑈璇呆住,被拉着叩了头,还是没搞明白。懵懵懂懂中,只见朱瞻基解下身上的两组金钩玉佩,郑重地挂在自己腰带上,口中唠叨着:“祖宗!这玉佩是皇太子的标志,孩儿今日将之挂在新妇身上,乃是表明孩儿的决心。倘如祖宗不赞成,或是任何人有意见,孩儿宁可不做这太子。” 朱瞻基说的声音甚响,随行的五百多人听得目瞪口呆。太子这胆子也太大了!“宁可不做太子”!只有荣冬荣夏这些跟着朱瞻基有年头、知道二人以往的旧人,暗暗点头赞叹。书笥更是满脸欣慰、兴奋不已。 瑈璇热泪盈眶,望出去一片模糊。这衮冕九章的皇太子,原来依旧是那个浓眉大眼的琥珀锦衣少年;空旷阔朗的皇陵,亦如夏日夜晚的桃叶渡,凉风习习,天高地远。 ----------------欢迎关注作者姞文的微信公众号“琉璃世” 第63章 守备 “安内救民,国家之急务;慕外勤远,朝廷之末策。” ******************** 不几日回到南京,朱瞻基一阵忙碌。 谒孝陵,见南京六部朝臣,皇宫几年不住要安排修葺,事情颇多。然而日日可以见到瑈璇,二人嬉笑玩闹一如从前;皇太子因此心情舒畅,总带着笑容。群臣在永乐大帝的威压下战战噤噤已有多年,如今皇帝皇太子都是宽和仁厚,大大松了一口气之余,朝堂上下赞誉四起。 瑈璇依旧住在乌衣巷的陈府,想到朝廷迁都回南京,从此他便在江南,二人长相厮守,也日日笑逐颜开。 只有蒯祥闷闷不乐。北京的皇宫与承天门,倾注了香山帮太多的心血。永乐十九年三大殿被雷击中失火,蒯祥遭一群言官攻击,被发配来了南京工部。虽人在江南,却总想着何时能再去北京修葺或者重建。可是永乐皇帝之后忙着北征,宣德皇帝登基忙着平反冤案大赦天下,两朝皇帝都没提修皇宫的事情。虽然香山帮的生意不愁,全国各地的工程排得日程满满,蒯祥的心中,却一直念念不忘三大殿。 这一日正在半山园的香山总舵中长吁短叹,瑈璇来了。二人总还似小时候,常常一起玩闹,这几年朱瞻基不在,也多亏了蒯祥照顾。瑈璇见他言谈间闷闷不乐的样子,便笑问道:“怎么了?发愁生意不好?” 蒯祥被她逗得笑出来:“别胡说。是想到三大殿,总觉得遗憾。” 瑈璇这才明白,想了想道:“北京雷电太多,皇宫高峻巍峨,一旦打雷便首当其冲。不是皇帝的错,更不是你木匠的错。”顿了顿道:“你不在北京的这几年,宫里听闻也是年年失火。” 蒯祥叹道:“那就都白白烧掉?” 瑈璇笑:“水火无情,还能怎么样?这又准备迁都回南京了,北京的皇宫以后就是个行宫,更不必修了。” 蒯祥听说了迁都回南京的事,此时自瑈璇口中证实,不由得怔怔出神:“那三大殿,以后可真的再没机会了。” 瑈璇连忙安慰他:“皇宫你建的那么大,还有那么多留下来的呐。诺,承天门,多好看啊!” 蒯祥没好气:“你根本就没看过!” 瑈璇笑:“我看过图纸啊!而且我听、听殿下说,真是恢宏壮观。” 蒯祥听她说起朱瞻基,称呼有些犹豫,不由微笑,关心地问道:“你这和殿下,什么打算?听说殿下那天在皇陵为你特意宣言?说是要等太宗丧服满?”香山帮弟子众多,消息灵通,蒯祥在当日便听说了。而朱瞻基本来毫不掩饰避讳,这皇陵宣言很快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瑈璇红了脸,有些迟疑:“阿祥,我只是、只是真的喜欢和他在一起。”当然,当然只是因为喜欢他。 蒯祥望向瑈璇,一向嘻嘻哈哈洒脱不羁的她,此时有些羞涩,面颊上两朵绯色的红云。蒯祥有些好笑,这个小伙伴,也有小女儿害羞的时候!咳嗽一声,蒯祥严肃地像个兄长:“殿下如此宣言,自然是将你看得极重,想来你二人会有个好的结果。倘若、倘若万一有何不如意,就来找阿祥。” 瑈璇心中感动,侧过头不说话。半晌换了话题:“蒯伯有消息吗?姆妈整整两个月没信了。” 蒯祥笑道:“他们在蜀地玩的正高兴,哪儿有空写信? 我也是听成都分舵的提起,才知道他们在那里的。” 瑈璇摇头叹气:“又到成都了?真是能玩儿!”与蒯祥对望一眼,都为这老两口高兴。 门口忽然一阵骚乱,是朱瞻基不知怎么突然跑了来。皇太子的身份究竟与以前不同,阵仗颇大,门口香山帮的守卫便忙乱不迭,不知道该拦住通报、还是让太子进去?朱瞻基没等他们想明白已经闯了进来,倒不是朱瞻基跋扈骄横,而是自己觉得和蒯祥,有这个交情。 瑈璇皱了皱眉,可也知道这不是朱瞻基的错。恩荣宴上初次识得他的真实身份,眨眼一笑的时候便已经接纳了他,难道此时反而要怪他?当下叹口气,将朱瞻基迎入了厅中。 朱瞻基拎着蛐蛐笼,顾不上寒暄,气急败坏地急道:“可找着你了!快看看这桃叶帅怎么了?” 瑈璇接过笼子,见桃叶帅趴在笼中一动不动。朱瞻基用日茝草拨了拨,也是不理不睬。瑈璇举袖掩口,“唧唧吱”叫了几声,桃叶帅才无精打采地昂了昂头。瑈璇又问了几声,桃叶帅终于回应了两句,一人一蟋蟀越说越急,瑈璇连连追问,桃叶翅振翅昂首,终于打起了精神。 朱瞻基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见瑈璇放下了袖子,连忙问:“它是怎么了?” 瑈璇笑了笑:“它要出去找个,呃,伙伴。” 又问道:“这只蟋蟀在哪儿捉的?” 朱瞻基有些讪讪地:“是地方上贡来的。” 瑈璇与蒯祥对望一眼,一时俱没有作声。朱瞻基喜欢斗蟋蟀,不少人为讨他的喜欢便自各个州府进贡。个人有点儿嗜好无可厚非,可是为此影响民生就有些过了。 明朝的宫廷文化,在宣德年间喷涌发展。宫廷绘画自然是因为朱瞻基喜欢画画,后宫里就养了不少宫廷画师。当时的画师是属于工匠,编制在锦衣卫南镇抚司(如前文介绍,北镇抚司掌管诏狱),所以画上的落款常常是锦衣卫百户某某,锦衣卫千户某某某等。和荣冬荣夏这样真正的锦衣卫无关。 这时的瓷器与永乐年间的各有千秋,突出的特点是胎釉更精细、图案更丰富精美、植物花鸟采用更多。而“大明宣德年制”的款志,是“明朝王羲之”沈度的台阁体手笔,高古平正。 珐琅器或者也叫景泰蓝,工艺繁复,此时出现了掐丝珐琅、錾胎珐琅等新工艺。金器、玉器等在造型图案等方面也都达到新的高度。铜器,最有名的干脆就叫宣德炉。甚至家具只要标上宣德年的,卖价都会高很多。这表明宣德年艺术的巅峰水平,是为世人认可的。这些是朱瞻基的功劳,但在当时、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特别是蟋蟀,好蟋蟀的价格甚至超过骏马的价格,自然是扰民了。 朱瞻基见二人不言语,半解释半辩解道:“这一年,就贡了七八只,这个是见着象桃叶帅才留下的。”对瑈璇又道:“它要去哪儿找?咱们这就去吧?” 瑈璇望了望他:“它不知道地名,只能跟着它走吧。不过……”朱瞻基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皇太子装束,还有身后一大群侍卫,叹口气,对蒯祥道:“阿祥,问你借套衣服。”蒯祥听到这称呼怔了怔,便默默去取了衣服来。瑈璇红了脸:这个人,还真拿自己当陈家女婿了! 蒯祥的个头身型本比朱瞻基都小,瑈璇望着朱瞻基绷得紧紧的一身,不由抿着嘴儿笑。朱瞻基气道:“你还笑!这衣服可真紧。”停了停道:“不过总算就咱俩了。天天那么些人跟着,你以为我想呐!” 瑈璇知道对付朱瞻基生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故作不知地打岔,便假意看着蛐蛐笼:“哎呀,它这是要去哪儿?” 几乎是立刻,朱瞻基便凑上前来,觑眼望着笼中:“它要去哪儿?” 瑈璇忍着笑,和桃叶帅“唧唧吱”了一会儿,吩咐朱瞻基捧着笼子,顺着桃叶帅的指引,往南走来。 一路过太平路、健康路,瑈璇与朱瞻基对望一眼,心中都有些惊异。果然,走不多远便到了秦淮河边。这桃叶帅,是从这里来的? 已经是五月,初夏的秦淮河,河水益发碧绿,水波微微荡漾,直似一块绿缎。两人继续听着蟋蟀的指挥而行,很快到了桃叶渡。桃叶帅大约闻到这里的气味,激动地在笼中蹦跶不已。 瑈璇与朱瞻基又对望一眼:这桃叶帅,竟然真的是‘桃叶帅’!见它又激动又紧张的模样,不知道它闹着要到这里,为什么? 瑈璇打开蛐蛐笼,将桃叶帅放在掌心,“唧唧吱”地似是轻声安慰。朱瞻基凝目望着,和十一年前一样,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一人一蛐蛐,居然聊得如此自然。 桃叶帅“瞿瞿” “瞿瞿”叫着,连朱瞻基都听出了叫声有些焦急。瑈璇蹲下身,将手掌放到了河畔青石边的草丛。雪白的小手在碧绿的青草中真似块白玉卧在草中,静静等待着。等了好一会儿,不远的草丛中“瞿瞿” “瞿瞿”传来了另一只蟋蟀的叫声。桃叶帅欢喜地跳起来,一跃没入了青青草丛。 朱瞻基急道:“瑈璇!” 瑈璇双目有些朦胧:“它的伙伴在等它,让它去吧。” 桃叶帅跳了几步,忽然一回头,似乎在犹豫。草丛中的“瞿瞿” “瞿瞿”叫声催促着,桃叶帅望望草丛、昂首望望瑈璇,似乎拿不定主意。瑈璇轻轻“唧唧吱”几声,弹了弹手指;桃叶帅“瞿瞿”一声,慢腾腾地爬着,终于跳一跳隐进了草中,悉悉簌簌地响了一阵,一切都恢复了宁静。 瑈璇含着笑,一颗大大的泪珠滴下,打得面前青草弯了弯身体。朱瞻基轻叹一声、伸臂拥住了她。二人久久无语,想起了从前,想到了现在。 朱瞻基犹豫着,缓缓说道:“倘若你一定要我象桃叶帅这样归隐,我、我也可以做一个闲散王爷。” 瑈璇吓了一跳,自他怀中抬起头:“那怎么可以?太宗、皇上,都寄希望与你,大明的百姓还指望着你呢。” 朱瞻基微微一笑:“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我不做、自然有人做,不见得比我差了。”朱瞻基自幼便是皇储,对皇位的欲望反而没有那么强烈。扪心自问,倘若皇位与瑈璇要二选一,还真的选瑈璇。还好并没有一定要选。 瑈璇伸手捂住他嘴:“别这么说。我才是当不起。”倘若朱瞻基为自己放弃皇位,那两人可真是遗臭万年了。瑈璇翰林出身,编史修书,是非观自比常人强烈。 回来的路上经过贡院,朱瞻基望望高耸的贡院牌楼和门檐,欲言又止。瑈璇见他的神色中满是歉然,知道他想起了孙巧打人之事,当下笑着打岔:“你记得吗?我考试那一天?” 当然记得,蓝衫唐巾、手摇折扇,那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朱瞻基微微一笑:“记得!陈解元!”顿了顿道:“不过我更喜欢你现在女孩子家的模样。”瞥向瑈璇,目光中大有深意。 瑈璇不觉红了脸,想继续说几句笑话,却慌乱地什么也说不出,只低着头、不停地捻着衣角。朱瞻基心神荡漾,握起了瑈璇的小手,不再说话。 两个人走得如腾云驾雾,恍恍惚惚。不知何时,路过一个小面馆,朱瞻基拉住了瑈璇:“这里还记得不?” 不由分说,拥着瑈璇便大步走进。正是二人初识、七夕那日一起来过的面馆。 板桌竹凳还是一样整洁,过了晚饭时间,店中没什么客人。角落的一个小桌边独坐着个高大的身影。瑈璇怔了怔便眉花眼笑地叫道:“郑大人!” 郑和回过头,面上飘过一丝迷惘。朱瞻基瞥眼见到他面前摆了酒壶酒盅,这神思恍惚的样子竟是喝醉了,便拉着瑈璇在郑和左右坐下。郑和似乎有些明白,挣扎着要起来给太子行礼,朱瞻基连忙按住。瑈璇自己跑到厨房,拧了个热面巾来递给郑和,又泡了杯热茶。 二人都知道,永乐帝驾崩、对郑和打击极大。郑和十一岁就跟了燕王,几十年来二人名为主仆君臣,实际比家人还要亲些。这次永乐帝北征时,郑和恰好为了施二姐的事去了趟旧港,结果回到南京时,皇帝驾崩了!已经葬进了长陵,连抚棺一哭都没赶上。 瑈璇记得那几天,郑和不吃不喝闭门痛哭,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谁都喊不开门。马府的人担心,来叫自己,可也是怎么劝怎么说都没用,直到自己也哭出来,念叨着“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大概被说中了心事,郑和开了门,嚎啕道:“彼苍者天!曷其有极!”继续痛哭。自己慢慢解劝,什么“大报恩寺还没建好呢,琉璃塔还要郑大人造呢”,那么大个人,却只是哭。瑈璇当时就叹,所谓杜鹃啼血、也不过如此吧。 朱瞻基却猜想,郑和如此颓丧,与去年洪熙帝停下西洋分不开。洪熙帝登基当月便停下西洋,封了郑和一个“南京守备”,是新编出来的一个职位。“南京有守备,自郑和始”。说是让他用好下西洋的这只近三万人的队伍,守卫南京。 同样是正四品的官阶,但是以朱瞻基对郑和的了解,有理想抱负要尽忠报国的郑和,却肯定不喜欢这种清福。南京是首都,南京守备听起来极为重要,但是天下太平,本来又自有京营都督府等守军,实际上没什么可做的。 果然,郑和乜斜着双眼,醉意盎然地道:“殿下!这西洋,就不下了吗?”瑈璇听到这个问题,也关切地望着朱瞻基。 朱瞻基叹一口气,想了想认真说道:“安内救民,国家之急务;慕外勤远,朝廷之末策。汉光武闭关谢西域,唐太宗不受康国内附,都是这个道理。如今山东、广西好几处岁灾,小民绝食逃窜甚至转死沟壑。要振恤这许多灾民,库府之财委实艰难。夏原吉愁得头发都掉没有了。” 看了看郑和失望的神色,又安慰道:“不是永远不下了,过几年宽裕些,再议。” 郑和的声音有些颤抖:“殿下!微臣恭候在此,随时奉命!” 瑈璇望着郑和,满心钦佩。郑和五十五岁了,早已达到了多少人一辈子也到不了的高度,却为了理想,还要出海。 只是瑈璇没有想到,六年后,朱瞻基果然派遣郑和第七次下西洋。而郑和在到达了前六次都未能到的红海海域之后,病逝在返航途中的古里。这个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太监,终于为他的理想为他的国家,奉献了一生。 “朕祗嗣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仁宗昭皇帝大统,君临万邦。体祖宗之至仁,普辑宁于庶类,已大赦天下,纪元宣德,咸与维新。尔诸番国远在海外,未有闻知,兹特遣太监郑和、王景弘赍诏往谕,其各敬顺天道,抚辑人民,以共享太平之福。” 那时候瑈璇已经不在,七下西洋的诏书水平便差了许多。但说来说去的,还是“共享太平之福。” 朱瞻基听着郑和的誓言,也满心感动。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朱瞻基是真心觉得内官与侍卫更好。尤其是文官,三天两头挑刺儿,都拿皇帝不当人看。 可宫中的太监侍卫不一样,忠心、顺从、有实际才干、从不废话啰嗦。比如这郑和!比如海寿!想到海寿,朱瞻基犹豫了下,对郑和说道:“海寿伴伴托我告诉你个口信,太宗驾崩,”朱瞻基边说边观察着郑和,说到这里,郑和的面色已经变了,似乎要哭,又勉强撑住。 朱瞻基接着缓缓道:“太宗驾崩的那一日,公主来到了大帐中。太宗,是含笑而去的。公主说,不怪太宗,他这些年,做的很好。”朱瞻基一口气说完,有些担心地望着郑和。这个口信,倒不是海寿主动说的。朱高炽朱瞻基将永乐大帝驾崩的情形,反反复复几个人问了多少遍。 郑和豁地站起,九尺身高,几乎顶到了小面馆的屋顶,全身颤抖:“公主!那公主呢?” 朱瞻基摇摇头:“海寿说,他们忙着看皇祖父,一转眼,公主就不见了。” 郑和拳头紧握,牙关咬得咯嘣咯嘣响,双目中似悲伤似懊恼似激动又似崩溃。半晌“腾”地坐回竹凳上,双拳砸下板桌,伏在桌边,嚎啕大哭。 板桌上的酒盅酒壶和竹筷筒,被击得跳起来,面馆伙计正端了两碗阳春面送上来,见状急忙放在旁边一桌。望了望三人,不敢吭声,溜回了厨房。 瑈璇见郑和这一场痛哭,又似永乐帝驾崩那一次哭得哀哀欲绝,不由得闻者心酸,怔怔落下泪来。四年前,从没见过郑和失态;四年前,他这个心情自己也不会明白。 如果你苦苦思念一个人,可就是见不到。那除了痛哭,又能做什么? 注:郑和任南京守备时的守备衙门,就是现在的南京郑和公园。位于南京市区太平巷55号。公园中有全国最早的郑和纪念馆,郑和研究会。 -----------------欢迎关注作者姞文的微信公众号“琉璃世” 第64章 劫杀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 不知不觉,杏花桃花都已落尽。树上的槐花、茉莉花、石榴花开始飘香;河中的莲花荷花,慢慢绽放了。 白烟玉一早便带着一双儿女出门,到了陈府。嘉玉已经两岁,慕玉还只六个月,两个孩子一般地粉雕玉琢、活泼可爱。一进乌衣巷口,迎面两骑马奔来,正是瑈璇和朱瞻基。 瑈璇怔了怔便跳下马:“姐姐!倒没想到你今儿会来!”顺手接过慕玉,亲了亲小脸。又俯身逗弄着嘉玉,咿咿呀呀说了会儿幼儿语言。 白烟玉与朱瞻基打个招呼,回身笑道:“是我不好,应该让灵霚先来说下。忘了你现在是个‘忙人’。”说着冲瑈璇眨了眨眼。 瑈璇忙着把手上的慕玉举高放低,逗她咯咯笑着玩儿,并没在意白烟玉语中的戏谑,笑道:“我们今儿去江上玩儿,要不一起去?” 白烟玉摇摇头:“孩子太小,江上风大,我们不去了。你赶紧走吧,锄药灵霚就在后面。我们自己进去,包几个汤圆你晚上回来吃。” 瑈璇也不推辞:“好。我们晚上回来吃汤圆。”白烟玉说的“你”,她答的是“我们”,自然而然。朱瞻基在旁听了,不禁微笑,与白烟玉对望了一眼。瑈璇浑然不觉,捧着慕玉有些不舍得放手。白烟玉伸手接过,催道:“去吧!” 瑈璇一笑上马,与朱瞻基出了乌衣巷。一边笑道:“烟玉姐姐的这两个孩子长得像甘棠,真是好玩儿。” 朱瞻基笑:“别人的娃娃,有什么好?”望着瑈璇笑道:“早晚咱们有了自己的娃娃,才好玩儿。” 瑈璇脸一红,扬鞭打马:“好啦!走吧!”朱瞻基笑了笑,催马紧随其侧,白脚鹰停在肩头。身后不远,荣冬荣夏带着卫队跟了上来。 朱瞻基因为瑈璇的缘故,一妃一嫔处都是极少涉足。特别对孙巧,自从她贡院门口打了瑈璇,在朱瞻基心中简直就是仇人。所以后宫虽有几个人,皇太子今年二十九了,膝下尤虚。这在当时是很罕见的事,太祖生了四十几个儿女多子多福不谈了,就是朱高炽,也是二十岁不到就有了儿子朱瞻基。身为大明的储君,朱瞻基为这不知被父母说了多少次。张皇后知道宝贝儿子的心意,明白他是不想在娶瑈璇为妻之前与别的女子有更多纠葛,可是皇太子如何能无后?苦口婆心日日劝,朱瞻基只是不理。 一行人奔出挹江门,过狮子山,到了长江边上。两只木帆船正等在江边,荣冬荣夏陪着朱瞻基瑈璇,上了一只小些的;余下二十多名侍卫上了另一只船。今儿就是出来玩儿,吹吹江风,便说是公干,只问水军要了帆船和几个水手,没有惊动郑和派楼船。船上各有七八个便装水手,见人都上来了,便扯起了风帆。船家高呼:“开船喽!” 木舟缓缓驶出,沿江溯流而上。湿润的江风呼呼吹着,卷起水面上细细的波浪。朱瞻基瑈璇伫立船头,相视一笑,都想起了下西洋的日子。水雾弥漫中, 海浪拍打着沙滩,海潮起起落落。 比起大海上的波浪,此时的长江“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这一派熟悉的江南江景,令人心旷神怡。 白脚鹰也舒畅地振翅翱翔在长空,时而追逐几只江鸥,享受着天高地阔的自由。朱瞻基伸臂轻拥瑈璇,此时此刻,只愿时光停住、在此时此刻。 风帆高扬,船驶得极快,不久便出了南京城地域,两岸但见农田野林、稀稀落落偶尔几件茅舍。荣夏报告道:“这到了六合境了”。朱瞻基点点头,不以为意,指着远处的风景,与瑈璇细细说着,两人依旧不停地哈哈大笑。荣冬荣夏分立在船的两侧,荣冬禁不住面上的笑容,荣夏一贯的冷面孔,只嘴角不易察觉地弯弯扬起。 江面宽阔,各种船只穿梭往来,川流不息。不知何时,另外一只侍卫的船渐渐隔得远了。小船的前后,都是过路的商船。荣夏引颈眺望,搜寻着侍卫船,不见踪影,瞥眼却见后面的一只商船上闪过一个背影,似曾相识。 荣夏皱眉思索,荣冬已经奔了过来,悄声道:“不好!怕是中了埋伏!” 船上的水手,虽是直隶都督府派来的,二人却不认识。但堂堂直隶水军,两艘帆船都跟丢了,自然是做了手脚。荣夏听到荣冬这话,想起刚才那背影,脑中电光一闪,低声道:“后面船上是汉王世子!”两人对望一眼,暗叫糟糕。汉王世子这有备而来,在这茫茫江面上,可是凶多吉少了。 二人一明白状况,荣冬向船头,荣夏向船尾,便要制住水手,逼他们靠岸。到了陆地上,凭二人身手,或许还有一丝生路。 突然一声鹰唳,空中的白脚鹰高吭着俯冲直下,一冲冲到江面之下,又振翅掠回空中。霎时鲜血一屡屡冒上江面,就在船侧。 荣冬惊叫:“有人凿船!”话音未落,船头船尾的七八个水手“噗通噗通”跳进了江中! 荣冬荣夏急忙奔至朱瞻基身侧,叫道:“殿下!是汉王世子!”两人拔刀在手,警惕地环顾左右。朱瞻基笑了笑:“他们当不会在船沉前攻上来。” 果然船底几处“噗嘟嘟”地冒上水来,船身开始倾斜。荣冬探身船舷,江面上四处闪着尖刀的光芒,水底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就算自己和荣夏拼死,也不可能掩护太子先走。荣冬望向荣夏,二人额头,密密渗出了大颗汗珠。 朱瞻基却在思索:朱瞻壑在北京,突然跑到南京来劫杀自己,为什么?心中一动,望向瑈璇,瑈璇也正望着朱瞻壑,瞬时、两人都自对方眼中看出了极大的恐惧。 瑈璇颤声道:“只怕,只怕圣上出事了!” 洪熙帝登基九个多月,极得朝臣和百姓爱戴。汉王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公然向皇帝叫板。朱瞻壑居然南下,在长江上劫杀太子,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帝出事了,汉王急欲杀了朱瞻基,抢夺皇位。 朱瞻基双眉一轩,朗声喝道:“吾乃大明皇太子朱瞻基!所有附逆者,立刻缴械!饶尔等不死!否则必诛尔九族!”浑厚的声音激荡在江面,闪闪的刀光丛林似乎有一丝停顿。 只听到“嘿嘿”一声大笑,后面商船船头转出一人,白袍金冠,跋扈招摇,正是朱瞻壑。手中握着柄折扇意示闲暇,笑嘻嘻地望着已经在下沉的帆船,叫道:“还有人敢冒充皇太子!这几个贼寇,拿下了!”一挥手,几十名侍卫跃进帆船,刀光霍霍,荣冬荣夏迎上,乒乒乓乓斗在一起。 朱瞻基一把将瑈璇扯到身后,挡住了她,沉声喝道:“瞻壑!父皇怎么了?” 朱瞻壑一怔,摇着扇子笑道:“五月十三驾崩了!你正好去阴曹地府尽孝!” 朱瞻基身子一晃,一口鲜血喷得船头飞红点点。父皇,驾崩了? 瑈璇急忙扶住他,急道:“哥哥,别听这疯子的!他胡说八道!”朱瞻基靠着瑈璇,面色苍白,胸膛急速起伏,显然是乍闻父亲噩耗,心神激荡却极力克制。 朱瞻壑听瑈璇这声“哥哥”清脆自然,四年不见,倒出落得多了些女人味。见她与朱瞻基神态亲密,不禁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何必骗你?你们以为今天还逃得掉吗?”一抬手,身后亮起一排排弓箭,帆船前面的两艘商船上,也密密麻麻地张弓搭箭,在旭日和风中寒光闪耀。 汉王在南京刻意经营多年,军中不光武将,连军士也收买了很多。这几艘船上,看起来不仅是汉王府的卫队。 瑈璇见朱瞻壑得意洋洋,心中有气,举袖掩口,仰首望向天空,“呜呜呜”低低的声音传了出去。朱瞻壑不明何意,见几十名侍卫已经占了上风、荣冬荣夏连连后退,高声喝道:“速速拿下了!” 突然风声大作,几只江鸥急速盘旋而来,迎着侍卫们俯冲而下,尖尖的鸥嘴急啄,一个侍卫抵挡不及,头上被琢得鲜血直流。侍卫们连忙挥舞长刀驱赶,荣冬荣夏对望一眼,齐步后退,护在了朱瞻基左右。瑈璇仰首继续唤着,江鸥越来越多,铺天蔽日,侍卫们渐渐难以抵挡。 朱瞻壑先是目瞪口呆,这时反应过来,急叫:“放箭!”顿时箭如飞雨,冲江鸥密密麻麻激射而去,“噗通噗通”,数只江鸥中箭落入江中,又有几只落在了已经沉了多半的帆船上。鸥群一阵惊惶,纷纷振翅急逃,四下奔散。 白脚鹰扑棱棱一个俯冲,直扑朱瞻壑,却被一阵密集的箭雨挡住,险些被射中;急忙折回半空,扑扇着双翅蓄势待发,望着密密的弓箭,一时不敢再冲。 瑈璇缓缓俯身,捡起一只江鸥,小小的鸟身被飞箭一箭贯穿,两眼尤睁。瑈璇含泪掩上小鸟的眼皮,仰首嘬唇,似乎在驱散江鸥,不愿让它们再飞下送死。咕咕叽叽空中一阵鸟语过后,江鸥飞散,四周一片沉寂。 帆船已经倾斜大半,江水没脚。船中的几十名侍卫齐齐挥刀又要扑上。朱瞻基一抬手:“慢!” 朱瞻壑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瞻基面色苍白,缓缓地道:“你只是要我一人性命,何必多伤无辜?你让他们走,”说着“嚓”一声拔刀在手,横在颈上:“我让你如愿就是!” 荣冬荣夏急叫:“殿下!不可!” 朱瞻壑还是笑嘻嘻地:“这两位荣大人,如何能留?皇兄未免太天真了吧?”荣冬荣夏怒道:“反贼!别猖狂!”可是二人也知道,今日怕是难逃一死。自己一死不足惜,太子,可怎么办? 朱瞻壑不理不睬,侧头望着瑈璇,笑道:“这位陈姑娘嘛,不用皇兄说,我自会替你照顾!” 朱瞻基怒不可遏,一挥刀就要冲上,“噗”地却又喷出一口鲜血。 瑈璇却恍如不闻,两只手抬在面前,宽袖掩住了口鼻。竟然不与朱瞻壑斗口。荣冬心细,发现江面上的波浪渐渐大起来,船身开始摇晃。 朱瞻壑也觉得商船摇动起来,望了望水面,波浪越来越大。朱瞻壑皱了皱眉,不欲拖延,连声喝道:“上!速将贼寇拿下!”帆船上的几十名侍卫飞身往前,帆船本已经漏水要沉,此时更是摇摇晃晃,侍卫们站立不稳,一时却冲不到船头。 瑈璇忽然一侧身,上身探出船舷,双手仍旧掩着口。一名侍卫突然惊叫:“白鳍豚!是豚群!” 茫茫江面,波涛汹涌,浪花中一个个三角形的青灰色背鳍时隐时现。瑈璇面露喜色,口鼻上的衣袖迎风飘舞。众人凝神听去,仿佛飘过细细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一阵江风吹过,霎时不见。江面上的三角背鳍却越来越多,不知道有多少白鳍豚赶来。 “哗啦”一声,一头白鳍豚腾空而起,在空中咧开长长的豚吻,露出尖尖的白牙。瑈璇挥挥右手,满脸笑容。 众人张口结舌,这难道,是在打招呼?白鳍豚没入水中,势头不减,冲散了江面上原来的刀光。 朱瞻壑眼见大功就要告成却起波澜,不由大急,手一挥:“上!”带头一跃跳上了帆船。身后的侍卫弓箭手也一拥而上,小帆船上顿时挤得满满堂堂。朱瞻壑身先士卒, 带头挥刀扑了过来,朱瞻基冷哼一声,劈头迎上。兄弟二人顿时斗在一处。荣冬荣夏急急拦住蜂拥而上的汉王卫队。船上立刻成了群殴局面。 朱瞻基武功原比朱瞻壑为高,吃亏在今日乍闻父亲噩耗又遭遇埋伏,心神不定,二人一时打得难解难分。荣冬荣夏本是锦衣卫中的顶尖人物,不然也做不到镇抚,何况帆船本就狭窄,侍卫虽然人多,却挤不过来。 可是帆船却禁不住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船身,再这么多人奔跑打斗,终于连连晃了几晃,“哗啦”一声轰然没入水中。 众人齐齐落水,却无人尖叫,继续狠斗。瑈璇招来的这些白鳍豚这时围了上来,本来汉王世子特意带的都是水性好的,可是再好也好不过白鳍豚啊!豚群密集,渐渐逐开了侍卫。 瑈璇踩着水,凝目四望,那朱家的兄弟两还在你来我往闷声大打。瑈璇一个猛子没入水底,身体连摆,已经到了二人身下。伸出双臂,拖住朱瞻壑的双脚,就往水底拉。 瑈璇力气本弱,若是在陆地上,一百个瑈璇也不是朱瞻壑的对手。朱瞻壑就是干躺着,瑈璇恐怕都拉他不动。可是在水下却不同,朱瞻壑感觉到脚底一紧,心中大急,连连蹬脚,朱瞻基却立时扑了上来。朱瞻壑无奈,双臂连划,躲开朱瞻基和瑈璇,在远处的江面上不停喘息。 瑈璇一窜浮出水面,叫道:“哥哥!你快走!这时候消息没传出去,汉王来不及安排后面的拦截,你赶紧直奔北京!” 荣冬荣夏正在混战,听到这话急忙劈开身前的侍卫,游来急道:“陈姑娘说的对!殿下快走!” 朱瞻基拉住瑈璇:“一起走!” 瑈璇抬头望去,朱瞻壑带着侍卫们,刀光闪闪,又拥了过来。瑈璇甩手挣脱朱瞻基,喝道:“荣冬荣夏!带殿下走!”一边连连嘬唇,一群群的白鳍豚游过来,挡在了瑈璇身前。 荣冬荣夏一左一右架着朱瞻基,急速往江北游去。朱瞻基兀自回头,连连叫道:“瑈璇!瑈璇!”荣冬荣夏紧紧拉着他,奋力划水。身后的风声波涛声江鸥的叫声,渐渐离得远了。突地脚底一硬,踏上了靠岸的实地。两位锦衣卫镇抚不理皇太子的挣扎,架起他,急急往北而去。 洪熙元年五月十三日(公元1425年),洪熙帝朱高炽猝死于北京皇宫钦安殿,终年四十八岁。葬于北京献陵。谥号敬天体道纯诚至德弘文钦武章圣达孝昭皇帝,即大明“昭皇帝”。庙号“仁宗”,正概括了这个腿有残疾的胖皇帝的一生,宽厚仁和。 第65章 谶语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 瑈璇在江中,一群白鳍豚围着,独自面对着朱瞻壑的队伍。江水滔滔,风急浪大,白脚鹰在空中盘旋。 朱瞻壑远远望见朱瞻基往北去了,不由大急!手中钢刀连连挥舞,对着白鳍豚无情地砍杀,率队往北面江上硬闯。霎时江面一片殷红,鲜血染红了江水。受伤的白鳍豚凄厉地叫着,竖起长长的豚吻,连成一片丛林。 瑈璇心疼得两眼含泪,对朱瞻壑叫道:“不许伤它们!” 倘若只是为自己,瑈璇早就遣散豚群逃跑了,料想侍卫们在江中也追不上白鳍豚。可是这时候,如不挡住这朱瞻壑的卫队,朱瞻基势必被追上,性命难保。瑈璇含着泪,口中连连呼喝,指挥着豚群继续聚拢。 朱瞻壑不答,钢刀挥舞得更猛更急。一只白鳍豚翻上水面,洁白的肚皮漂在江上。几百名侍卫也见到皇太子跑了,倘若真让他脱困,自己这谋逆真是诛九族的罪。又怕又气,齐齐奋起余勇,刀光连连闪动,更多的白色肚皮漂了上来。豚群凄厉的叫声连绵响彻江面,在呼呼的江风中份外刺耳。 瑈璇的眼泪掉下来,双脚连踩,分开豚群,挡在了朱瞻壑身前,叫道:“我说了!不许伤它们!” 朱瞻壑右臂高举,钢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瑈璇不避不让,反而迎了上去。朱瞻壑微微眯眼,看了下瑈璇,迟疑片刻没有砍下。 她一身尽皆湿透,秀发面颊上江水流淌,似一个水中的精灵;也正是那秋日雨后,在文德桥下、二人秦淮河中厮打纠缠时的模样。 朱瞻壑右臂不动,高喝一声:“继续!杀!”身旁身后的侍卫们齐声答应着,继续疯狂地砍杀。朱瞻壑伸出左臂,想要拉开瑈璇,眼前一花,瑈璇倏地没入了水底。 朱瞻壑暗叫不好,急忙往东漂去,想远远躲开瑈璇,再折而向北。忽然脚底一沉,已经被瑈璇拽着双脚往水下拖去。朱瞻壑扔了钢刀,俯身伸臂想要抓住水底的人影,瑈璇却绕到他的身后,伸手就来摁他的头。 这一番狠斗,更胜过四年前在秦淮河中。朱瞻壑这四年中勤习游水,水性大进;瑈璇知道朱瞻基的性命全在于自己能否拦住朱瞻壑,也是拼了全力。二人不再似四年前的游戏,竟是性命相搏。水底身形倏来倏去,白缎锦袍和丁香色的衣裙缠在一起,很快分不出二人身形。 可是一来到底朱瞻壑身长力大,二来瑈璇瞥见白鳍豚群要逃散,时时要分心指挥下豚群,很快落了下风。朱瞻壑扣住瑈璇身体,抓住她的双臂扭在身后,双脚连踩,浮出了水面。 瑈璇不死心,嘬唇呼哨连连,仍指挥豚群继续集结。朱瞻壑叹一口气,挥掌一个刀手便要将她击昏。突然一阵风声扑面,一直在空中盘旋侍机的白脚鹰直冲朱瞻壑扑上,尖尖的鹰喙险些啄中朱瞻壑。朱瞻壑急忙一个俯身躲过,白脚鹰爪子上抓着他的金冠,又盘旋回了空中。瑈璇一个扭身,趁机逃开。 朱瞻壑怒喝:“放箭!” 商船上的弓箭手急忙开弓放箭,白脚鹰被赶得高高的,再也冲不下来。一些弓箭手见卫队大战豚群,便将箭对准了白鳍豚。连射带砍,霎时又有不少白色肚皮翻了上来。茫茫江面,已经一片血红。 瑈璇听着豚群凄厉的叫声,心如刀割;但是朱瞻基刚走不远,如何能此时放弃?集结着剩下的豚群,继续拼命挡着卫队。船上几个弓箭手看出瑈璇是关键,对望一眼,对准瑈璇便放箭。 瑈璇连连闪躲,瞬时狼狈万分。忽然“嗖”的一声,几道寒光连闪,商船上的侍卫急欲杀开豚群,竟是用了钢弩! 钢弩极快,瑈璇惊叫一声,已是躲避不及,眼见就要被钉于钢弩之下! “噗”“噗”两声,一个白色身影挡在瑈璇之前,硬生生被两只钢弩击中。是朱瞻壑! 瑈璇呆在当地,一动也不能动。江水没上口鼻,恍如不知。 钢弩威力极大,朱瞻壑受伤极重,霎时便漂浮在水中。瑈璇醒悟过来,连忙伸手托住,双脚踩水,将他的头托出水面。朱瞻壑,却已昏了过去。 瑈璇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小王爷不行了!”语声带着哭腔,在江面上飘飘荡荡。眼泪已经不听话地扑簌簌落下。 侍卫们犹豫着,停止了砍杀。江风飒飒,忽然传来一声高喝:“江上的反贼听着!立刻缴械投降!饶尔等不死!”是郑和的声音! 瑈璇抬头望去,正是郑和的水军楼船。郑和巍立船头,焦急地游目四望。瑈璇举起右臂:“郑大人!” 郑和大惊,一跃入水,竟是亲自跳了下来。身后“噗通”“噗通”跟着,各种千户百户都尉等纷纷入江。汉王卫队见郑和到了,都有些畏惧,小王爷又已重伤不省人事,面面相觑之后便一一缴械投降。 郑和三两下便划到了瑈璇身边,接过朱瞻壑,愣了愣:“是小王爷?”远远望见瑈璇托着一人,还以为是朱瞻基。 瑈璇急道:“殿下和荣冬荣夏自北边上岸了。圣上驾崩,他们直奔北京。郑大人赶紧遣人护送!”饶是郑和久经大风大浪,也听得眉头皱紧变了脸色:“皇上驾崩了?” 二人说话间,上了楼船,郑和急命往北岸驶去。此时江中的汉王卫队也都一一抓到船上,瑈璇举手掩口,遣散豚群。望着江面上几十具白鳍豚的尸体,又怔怔地落下泪来。 船靠北岸,郑和想了想,自己是南京守备,汉王在自己眼皮底下劫杀太子,南京军中不知还有多少汉王的人马?自己此时不能擅离南京,便命王景弘带了一千人,急行军追赶太子护驾北上。好在过江不远就是滁州,大明的太仆寺在那里,马匹要多少有多少。 郑和望向瑈璇,瑈璇摇摇头:“我太慢,反而误了事,不去了。”王景弘并不多言,带领军士疾奔而去。 郑和臂中的朱瞻壑忽然轻哼一声,瑈璇急忙俯身蹲在近前。郑和检视朱瞻壑的伤势,两只钢弩一在小腹,一在胸口,都是致命之处,半晌冲瑈璇摇了摇头。瑈璇心中伤痛,伸臂扶起朱瞻壑的上身,靠在自己怀中。 朱瞻壑面色苍白,缓缓睁眼,凝视着瑈璇,忽然笑了。江风拂面,瑈璇的秀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还在滴水。朱瞻壑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将发丝掠到了她的耳后,含笑道:“你说要淹死我,我,等到这下次了。”声音极低极微。 瑈璇想起这四年前的玩笑,不想竟然一语成谶。今日他死,先是因为心软不肯对自己下手,又干脆替自己挡了钢弩!瑈璇的眼泪雨幕一样流下,一颗颗滴在朱瞻壑的脸上。相识十多年,他一直待自己尽力尽心,可是自己、甚至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朱瞻壑目光涣散、痴痴望着她:“看见你为我流泪,我,真高兴。”声音低不可闻。瑈璇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握着朱瞻壑的手,修长秀气,一如他的秀眉细目。 江风飒飒吹着,几只江鸥在空中盘旋。朱瞻壑笑了笑:“下辈子,我一定要先遇到你。我们一起在江南,看杏花、烟雨、飞燕……”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没了声息;秀眉细目,却仍是望着瑈璇。 瑈璇一动也不能动,想哭却哭不出来。郑和伸过大手,轻轻合上朱瞻壑的眼睛。一艘过路的商船自旁驶过,船上不知谁家的歌女弹着琴,幽幽唱着小曲:“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船只倏忽而过,歌声飘飘荡荡,渐渐去得远了。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瑈璇心中大恸,伏在朱瞻壑身上,放声大哭。 白脚鹰在船舷上歪着脑袋看着主人,犀利的鹰眼眨了又眨,似乎不明白,敌人死了,主人为何要伤心? 第66章 宣德 “天下神器,非智力所能得” ******************** 杨士奇带着百官,等候在卢沟桥。 皇帝突然驾崩,张皇后主事,第一件事便是派司礼监太监海寿飞马去南京报丧接太子北上。过两天想想不放心,又派了提督太监刘顺率领五千卫队半途迎接。算算时间总还得好几天,可是众人焦急,早早便出城相候,这也等了有两日了。 夏日的卢沟河,色呈碧绿,水流湍急,两岸花繁叶茂。杨士奇仰望着天边一弯如勾新月,金乌乍退,月色淡淡地融进落日余晖,慢慢将天际照得有些银白。 “今儿怕是等不到吧?”蹇义轻声道。 金幼孜也道:“是啊,这才六月初二,海大人怕是才到南京不几天;殿下准备出行队伍怎么也得一两天工夫。我琢磨着这会儿能到徐州就不错了。” 杨溥赞成:“最好刘大人这会儿在半途接到,那就无妨了。” 北京城里,有不少汉王赵王的耳目,两位不安份的藩王定然已经得知了皇上驾崩的消息。山东乐安距北京又近,汉王指不定这会儿安排了什么毒计。太子这北上千里之路,实在凶险。尤其山东是必经之地,怕是汉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只有杨荣微微一笑:“以下官所见,殿下定然不会大队缓行。轻骑快马,这两日也就该到了。” 杨士奇听着几个人议论,都有道理。国不可一日无君,可是这都二十天了,杨士奇实在忧心如焚。再望望天色,叹道:“今儿先回吧,明日再来。” 众人正欲回转,杨荣一拉杨士奇的袖子:“听!” 隐隐约约,一阵马蹄声响,渐渐越来越近。仔细听听,似乎只有三匹马的声音。杨士奇心中不信,但仍驻足翘首遥望。官道上尘土飞扬,虽然只是三匹马,因跑得急速,激起了尘土飞扬,为首一人轩昂魁伟,真的是皇太子朱瞻基! 杨士奇又惊又喜,连忙带众人迎上,再往后望望,确实只有朱瞻基带着荣冬荣夏。 两位锦衣卫镇抚见到百官,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极度紧张疲惫之余,在马上都有些摇晃。 杨士奇不禁问道:“殿下没有碰到海大人?还有刘顺刘大人的队伍?”朱瞻基摇摇头:“没有,我们快马走的驿道。” 三个人在江北狼狈上岸,奔到滁州,自太仆寺要了十匹骏马,一路飞马疾驰,一心只要赶在汉王发现之前奔过山东。错过了海寿,也绕开了刘顺。 一直到通州,白脚鹰自南飞来,朱瞻基得知瑈璇没事,才松了口气。回想长江上的一场恶战,犹自心有余悸。瑈璇,这个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她竟是舍命相护。听闻朱瞻壑身亡,却也不禁叹了口气。 荣冬咳嗽几声,朱瞻基自回忆中清醒,明白现在不是思索的时候。四顾望了望:“夏原吉呢?” 杨士奇答道:“娘娘安排夏大人留在京城处理政务。” 朱瞻基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母亲遇变不乱,这桩桩件件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一行人进了北京城,英国公张辅迎了上来。城内一片冷冷清清,商铺酒楼茶肆饭馆全都关着门,街上不见行人,只有一队队的士兵巡逻。 朱瞻基奇道:“这是做什么?” 张辅恭恭敬敬地答道:“圣上驾崩,殿下不在北京,皇后娘娘命全城戒严。” 朱瞻基微微颔首,道:“吾现在到了,传令解除戒严吧!”这已经戒了二十多天了,肯定影响百姓生活啊。 张辅迟疑了下:“殿下。是否等一等?等到殿下登基之后?” 杨士奇也道:“就怕,有变。”百官都是担心汉王和赵王,还有其他许多不知道的危险。 朱瞻基一怔,仰望碧空,朗声笑道:“天下神器,非智力所能得!况祖宗有成命,孰敢萌邪心!” 张辅杨士奇对望一眼,崇敬地仰视着这个年青的皇太子。自信、果断、天子威仪。心中的疑虑担心忽然一扫而空,齐声应道:“臣,遵命!” 朱瞻基进了宫,拜见母亲。张皇后又惊又喜,一边拭泪,一边扶起朱瞻基:“我的儿,你可回来了!”皇帝猝死,二十天国中无主,汉王虎视眈眈,张皇后表面坚强,心中担心之极。 朱瞻基问道:“母后!父皇到底为何驾崩?” 张皇后踌躇不语,半晌道:“陛下五月十二日倒在钦安殿,回来便不行了。召集大臣宣布了遗诏,十三日便驾崩了。” 朱瞻基诧异:“钦安殿?父皇在那里做什么?” 张皇后叹一口气:“陛下素有‘阴症’,不知从哪儿弄来个金石之方,日日在钦安殿试炼丹药。几个内官吃了都说不错,陛下一点点服用,果然精神健旺了很多。谁想到,这服了一个多月,就出事了。” 朱瞻基默然。所谓“阴症”,也就是外邪入阴经,由于阳虚外感风寒。父皇一直体弱,多年的压力更是摧残身心,乍登大宝,大约也是想着服些金石丹,改善健康,多多享受来之不易的胜利。 张皇后拭了拭泪,又道:“另外被翰林侍讲李时勉也气得不轻。” 朱瞻基眉头一皱:“气得?” 张皇后叹道:“这个李时勉是太宗时的老臣,一向说话不假思索。前一阵上了个奏章,不知道说的什么,皇上当时就气得把他叫到偏殿,金瓜打了一顿。临终时,皇上还叫‘时勉廷辱我!’,真是气坏了。” 朱瞻基一拍龙案:“岂有此理!这李时勉在哪里?” 张皇后道:“本来准备贬谪交趾的,后来下在诏狱。” 朱瞻基又皱了皱眉。父皇脾气一向很好,带朝臣内侍都是宽厚。这次居然气得先打人后诏狱,这李时勉,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侧头吩咐金英:“去!把李时勉带来!” 张皇后见儿子有板有眼,长长松了口气,又拭了拭泪水。朱瞻基轻拍母亲后背:“母后去歇歇吧。儿子在这里,没事了。”张皇后不眠不休了二十天,神经绷了二十天。此时一口气松下,确实觉得疲惫不堪。冲儿子勉强一笑,便自去歇息了。 朱瞻基环顾四周,这武英殿、是皇帝理事之所,祖父和父亲都经常在此批奏折召见大臣,如今殿阁依旧,祖父和父亲却都见不到了!拈起桌上一块白玉镇纸,玉质柔腻,上面的龙头已经被磨得光滑温润。朱瞻基摩挲着镇纸,细细凝视,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 “陛下!李时勉带到!” 朱瞻基急忙掩饰着眨了眨眼,才抬起头,俯视着地下跪着的身着囚服的罪犯,冷冷问道:“李时勉,尔知罪否?” 李时勉不答,抬起头直视朱瞻基,目光中竟然满是无畏。 朱瞻基不禁有气:“吾问你,尔到底向父皇说了什么?” 李时勉想了想,似乎在回忆:“奏章甚长,罪臣此时记不全了。” 朱瞻基知道这李时勉是个直性子,一向是想到就说,本来不是蓄谋,又说的多,记不全是正常的。恐怕在诏狱几十天,也影响记忆。当下也不催他,静静等着。 李时勉想了一会儿,慢腾腾地道:“ 主要是两条吧。一是奏请皇上‘凉阁中不宜近嫔妃’,还有一个是‘皇太子不宜远左右’。” 朱瞻基闻言,怔了怔。李时勉接着道:“罪臣身为翰林侍讲,所谓‘讲臣非正道不陈’,以史为鉴直言进谏,本是臣职责所在。臣但有一口气在,该说的一定还会再说。” 朱瞻基不语。这李时勉的两条直谏,说得都有道理啊!父皇这阴症,很难说和祖父走后,父亲大肆纵欲没关系。甚至母亲提到,都难以启齿。父亲气,当然气得是这句。朝臣居然管到了近不近嫔妃!是有些恼羞成怒吧? 而自己这次倘若不是瑈璇拼死相救,也就死在长江上,皇位自然也旁落他人,大明将陷入巨大的危险。李时勉是直,但直的有道理。 瑈璇已经被郑和救了,可想起她在江中浑身湿透,嘬唇指挥江鸥和白鳍豚的模样,朱瞻基还是忍不住心疼。叹一口气,心不在焉随意挥了挥手:“李时勉回翰林院,官复原职!” 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皇太子朱瞻基在行在北京继承皇位,定次年改年号“宣德”。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乐安的汉王,一直没有上表恭贺。反而在六月二十日,上了奏章,汉王世子朱瞻壑因病猝死。这当然是朱瞻基嘱咐郑和封锁消息,只将朱瞻壑的遗体送回了南京汉王府宅子。果然汉王也是聪明人,只说是病故。 朱瞻基沉吟良久,叹口气,封了汉王第二个嫡子朱瞻坦继任汉王世子。这一桩长江刺驾的谋逆,在叔侄二人不约而同的掩饰之下,湮没得无声无息。而朱瞻壑、近二十年的汉王世子,也渐渐被世人遗忘。荣冬荣夏异常纳闷:江上那一幕凶险,十来天路上狂奔,就都算了? 继位二十六天后,张皇后升级成为张太后,胡善祥被封为皇后,孙巧做了贵妃。朱瞻基一心想把皇后的位置留着,却实在没什么道理不让好好的太子妃做皇后。张太后训斥几番,搬出了祖训,朱瞻基怏怏不乐。拖了二十几天,群臣扰攘,朱瞻基刚登帝位,无可奈何只好妥协,委实郁闷之极。 祖父热孝未满,这又多了父亲热孝。娶亲肯定不行,可难道再象那四年一样分离?朱瞻基想想也不能忍受。便派了荣冬荣夏南下接瑈璇。张太后知道了儿子的这一举动,不免摇头叹气,可这陈域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了儿子和全家,又如何能置之不理? 朱瞻基、此时的宣德帝,大赦天下,更善待各路藩王,特别是对汉王赵王两位叔叔,极尽笼络。提高禄米至三万石,又赐五百两黄金,又赏各种马骆驼袍服。赵王不大有动静,汉王却经常上折子指斥宣德帝,哪里做的不对,哪个政策有问题。朱瞻基一一听从,百分百照办,还写信给二叔感谢提醒,简直有些巴结。众人都有些看不过眼,与宣德帝说起,他却总是笑笑,并不多言。只有夏原吉,常常露出担忧之色。 朝中群臣,仍然和仁宗在位时一样,没做什么变动。文有三杨内阁,武有张辅。四海丰稔,天下太平。 唯一不安静的地方,就是交趾。征夷将军将军王通连吃败仗,清化顺化以及凉江府,都已经被黎利叛军也即是“安南国王”陈皓占领了。朱瞻基刚登大宝,有些顾不上,只命王通与荣昌伯陈智就地处理。 很久以后想来,也许是太过草率了。 第67章 复仇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 ****************** 忙忙碌碌中,到了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 冰雪仍厚、金乌微弱,瑈璇穿了一层又一层,还是冻得哆嗦。又偏偏不怎么肯坐车,常常跨了小马跟在荣冬荣夏之后,东张西望,不时问些古怪问题,一路相当好奇。 十年前与甘棠乘舟自运河北上,北方的风景匆匆领略过,此时看来,仍然新鲜。高山峻岭、桦木窑洞、甚至北地衣饰口音,都常引得瑈璇抚掌大笑。荣冬荣夏早已与她相熟,又都感她舍命相救之恩,对瑈璇甚是恭敬周到。 荣冬荣夏到南京的时候,还是秋天,二人本想即刻接了瑈璇就返回,可没想到瑈璇却耽搁了很久。 朱瞻基,现在是皇帝了。皇帝啊!传说中后宫佳丽三千的主人!瑈璇当然不想再象那个四年一样分离,可是去北京,困在后宫,和一群女人分享他,再斗智斗勇争风吃醋吗?瑈璇想想就头大。 瑈璇自幼被当作男孩教育,师从谢运,饱读经史。文才盖世是一方面,国事民生甚至权谋方略,都不在话下。可是女人的心机争风,却是既不会又不屑,和她待烹饪女红的态度一样。 朱瞻基得报瑈璇不肯来,着急坏了。可天子刚刚登基,北京局势尚不稳固,总不能说走就走,自己跑去南京?只好一封一封情书写过去,白脚鹰南北奔波,飞得鹰脚真是白了。诗词歌赋告白诉衷,朱瞻基绞尽了一切脑汁;直到第十七封信里,朱瞻基威胁:再不来北京,自己这皇帝便不做也罢,只好立刻亲自南下找她。瑈璇才犹豫着同意了。 不巧的是韩克忠病逝,而且是在巡察的任上。还好不是太远,在湖北荆州。韩夫人哭得晕倒,甘棠安慰了母亲,便与徐照匆匆去荆州接父亲回家。白烟玉带着一双儿女住到韩府,安慰韩夫人、照料家中大小事情。在韩府正厅搭了灵堂供家人及访客祭奠,应对得宜之外,每日对韩夫人无微不至。嘉玉慕玉两个娃娃似乎知道祖母伤心,总偎在她的身旁,或咿咿呀呀童言解乏,或流着口水拉着祖母的手指傻笑。韩夫人到此时才算明白了儿子的选择,白烟玉的美丽、可不仅仅是容颜。心中内疚的同时,刻意善待儿媳,两人做了一对母慈子孝的婆媳表率。 瑈璇义不容辞,见韩府忙乱,便主动每日绝早到韩府报到,迎来送往。好在来访的南京朝臣大都认识,一应诰命眷属更是对这个传奇人物满是好奇。如此直等到甘棠回来,见家中井然有序,颇有些惊喜。 瑈璇没什么再不走的理由,只好告别母亲、告别白烟玉、告别郑和。众人又都说索性等过了正月十五,瑈璇本就依依不舍,趁机晃到正月二十二,总算出发了。好在荣冬荣夏本是南京人,在南京倒不愁无聊。 临行,瑈璇去贡院、去孔庙、去奇芳阁魁光阁,都一一流连。而自己乌衣巷中的小宅子,更是觉得似个宝贝。想到此一去北京,如此白墙黑瓦碧波画舫的江南风景便再看不到,不禁惆怅万分。而忆起多年前在北京流鼻血的经历,也不由得心中忐忑。 一路迤逦行来,这一日、进了山东大埠德州境内。瑈璇看出荣冬荣夏都异常紧张,荣冬劝自己进车内呆着时虽然面上笑眯眯的,右手却是一直没有离开腰上的绣春刀。瑈璇略一凝神便已明白,乖乖地坐进了车中。荣冬细心地放下层层帘幕,策马守护在车旁。 德州距离南京一千六百里,可是踞乐安、就三百里路;正是自南京至北京北上途中,与乐安的交集之处。汉王在乐安已经九年,这九年间培植的势力,绝不可小觑。 而朱瞻壑死在长江上,虽然宣德帝吩咐所有人封锁消息,不欲与汉王结仇,特别是不愿意让汉王怀恨瑈璇;可是以汉王在南京的耳目之众,荣冬荣夏都明白,一厢情愿地认为汉王不知道朱瞻壑怎么死的,未免天真。 对瑈璇这个杀子仇人,最方便的就是在德州截杀。即使不敢公然行凶,冒充下劫匪什么的也不是难事。荣东心中忐忑,打量了下此次护送队伍的几十名锦衣卫和一千多士兵,又略略放松。这一千多士兵是郑和尊旨挑的,据言都是能征善战的老兵,对付各地的守军,以一当十没问题。汉王再凶悍,总不能率个万人队公然与官军为敌,那不啻谋反了。而带队的刘旌,虽然官职只是百户,却是老于谋虑,对瑈璇更是宁可以死相报;这只队伍的忠诚度,绝对可信。 车轮缓缓驶在白雪覆盖的官道,轧轧声中在积雪上又添了一道道印迹。正月刚过不久,路上没什么商旅,时有觅食的松鼠甚至野鸡经过,见了这么多人,慌慌张张地又逃在了树后。 瑈璇闷在车中,随手翻着本书,心中也有些怔仲不安。朱瞻壑,想到他的细眉秀目,瑈璇怔怔出神。不能相信、他就那么去了。 荣冬荣夏指挥着队伍,快速通过了德州城,又行了四十多里距离德州城已远,见天色已暮,才停住了队伍。 刘旌过来问道:“今晚是宿在这儿吗?前面有一个小池塘,方便军士食炊,就扎营在边上可否?” 两位锦衣卫镇抚四顾张望,旷野中积雪层冰,茫茫一片白色。官道笔直地穿过大地,一眼望不到头。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埋伏。荣夏点点头:“好!就在这里歇息一晚。” 刘旌答应着去安排扎帐篷安营,奔走了一天的士兵欢笑着生火做饭。人声喧哗中,不久便升起了袅袅炊烟。荣冬荣夏料得今日无事,便也收拾着安顿了瑈璇,简单吃了些晚餐。 冬日的夜晚总是黑得早,众人早早睡下,准备明日早起出发。瑈璇躺在帐篷里,也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朦胧睡去。过山东、进河北、很快就到北京。哥哥,就要见到你了。 万籁俱寂中,忽然一阵马蹄声清晰地传来。先是细微的“嗒嗒”声,渐渐变成巨大的“轰隆隆”之声,越来越响,震得官道的地面都在颤抖,道两旁树木上积雪簌簌而落,来人竟是不少。荣冬荣夏本就是和衣而卧,两人霍然站起,对望一眼,凝神细听。 竟是一只大队人马,听听足有数百人。行到近处,一阵“欤欤”的喝止声,马队停在了营地之前。“荣大人!”一声高叫,声似铜钵,甚是刺耳。 荣冬荣夏暗暗叫苦,对望一眼,不动声色地撩帘出了帐篷。荣夏冷冷地道:“是何人唤我兄弟?” 夜黑风高,积雪的旷野,仍旧是白茫茫一片,小池塘上结了冰,冰面清清冷冷泛着寒光。官道上的马队约有四五百人,黑黢黢地看不清楚旗号,然而一丛丛刀光在白雪的反射中耀眼闪烁。 “荣大人不识得本王吗?”一匹高头大马转出,马上的人魁梧高大,隔着这么远,迫人的杀气却扑面袭来。九年不见,汉王朱高煦的鬓边多了些银丝,彪壮悍勇之气却丝毫未减。 “王爷!”荣冬荣夏急忙行礼参拜。汉王,竟是亲自出马! “起来吧。一别多年,两位荣大人风采依旧啊。”汉王冷冰冰地客气着,听不出喜怒。 “谢王爷。”荣冬荣夏一边起身,一边对视一眼。荣夏口型微动,荣冬微微颔首。二人多年默契,只一眼便定好了计划,一旦起了冲突,荣夏阻住汉王,荣冬带瑈璇先走。 “两位荣大人,我家王爷夤夜追踪,乃是王府里逃走了王爷心爱的小妾,王爷亲自带着卫队沿途搜索,跟着线索找到这里。”声音似刮锅的是个瘦瘦的中年男子,身形不高,一双眼睛却似夜枭,凌厉之极。黑夜中,仍然清晰看见目似寒光,冰冷狠毒。 见荣夏荣冬不答,枚青接着道:“在下枚青,忝为汉王府的天策卫队队长。我手下有人见那陈氏逃进了荣大人营中,在下斗胆,要在二位营中搜上一搜。” 荣冬凝神望去,这个枚青,是在南京的汉王府,见过的。 荣夏知道今日凶险,缓缓答道:“我兄弟二人自南而来,是奉圣旨接人进京,途径山东。”说着取出腰间金牌晃了晃:“皇上御赐金牌在此,恕难从命。惊扰了圣上贵客,可是重罪!” 枚青冷哼一声:“我家王爷乃是当今皇叔,有何罪责,自然由王爷承担,与你荣大人无关。”说着一挥手,身后的军士策马就要奔向营地。 “且慢!”荣夏望向汉王:“王爷!下官此次奉旨行事,重任在身,搜营之事决难从命。王爷真的要与朝廷都督府的军队较量吗?”说着也是一挥手,刘旌早带了军士恭候在侧,军容肃整,一望便是精兵。几十名锦衣卫更是磨拳擦掌,杀气腾腾。 汉王哈哈一笑:“本王乃是陛下的皇叔,本就是一家人,当然不想为这点小事打起来伤了和气。”见荣夏似乎松了口气,接着笑道:“荣大人,你再吸一口气,看看可能打不?” 荣夏刚才行礼挥手时已经觉得不对劲,还以为只是半夜起床自己乏力,此时听了汉王这话心中一惊,侧头望向荣冬和刘旌,二人都是微微点头,目光中满是愤怒。荣夏试着微微抬手,却是浑身酸软无力。 枚青笑道:“这十香软筋散配制甚是不易,王爷为了心爱之人,不惜下了血本,这一个小池塘可糟蹋了不少。不过就此避免厮杀,也是王爷一片爱民之意。” 荣夏怒极:“你们,卑鄙!”汉王竟然算到队伍不敢在德州城内停留,算到会在此扎营,早早下了毒药!这十香软筋散乃是故元皇室之不传毒药,传闻昔日汝阳王的绍敏郡主敏敏特穆尔以此轻松擒得武林六大门派的一众高手,端的厉害。无声无息中,己方一千多人就已手无缚鸡之力。 枚青得意地笑道:“荣大人也不必自责。这沿途德州前后两百里,王爷都做了安排。你就是今晚不歇在此,一样也逃不过去。不过如今这样,大伙儿省事罢了。”说着喝道;“给我搜!” 汉王军士策马便往前冲,荣夏荣冬全身无力,奋力拔出绣春刀,挡向奔马。枚青哈哈一笑:“二位这是寻开心吗?”随手挥起马鞭,轻轻击落二人佩刀。荣冬荣夏猱身再上,可惜脚步虚浮,摇摇晃晃。 “不要打了!我随你们去就是!”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不知何时,瑈璇已经站在了帐篷之外,纤细的身形在白色的雪地中弱不禁风,一双眸子却被雪光映照得份外明澈。 荣冬急叫:“陈姑娘!你进去!” “哈哈!”汉王纵声长笑。马蹄声响过,已经打马到了瑈璇身前。众人眼睛一花,汉王拎起瑈璇横在马鞍前:“陈氏!本王可找你找得好苦!”语声中满是怨毒仇恨,众人闻言,俱皆打了个寒颤。 瑈璇象布袋一样头脚冲地,急急叫道:“王爷!所有事都是我瑈璇一人所为!瑈璇任凭处置,王爷把解药给他们,别为难他们!”清脆的声音自马侧传来,有些沉闷。 荣夏赶上一步:“王爷!小王爷乃是下官害死,你放了陈姑娘!”荣冬抢着道:“是我干的!小王爷死在我的手上!王爷!”刘旌和一众锦衣卫以及千余军士不明就里,虽然全身无力, 还是鼓噪大叫:“留下人来!” “留下人来!” 汉王冷哼一声。枚青叫道:“王爷找到了陈氏,这就回了。各位出了山东,解药自然奉上。两位荣大人请向圣上转达王爷的谢意!”说着连连挥手,卫队簇拥着汉王,马蹄声笃笃去了。 荣夏一跺脚,还要再追。荣冬伸臂拦住:“没用的。我们赶紧回德州!” 瑈璇就这么被搁在马上,一路奔行。地上溅起的泥土雪块打着头脸,呛得时时咳嗽。汉王尤不解气,挥鞭打马的时候也招呼着瑈璇,“啪!”得一击,瑈璇只觉得背上剧痛,被打得头脚跳起来。瑈璇咬紧牙关,忽然想到朱瞻壑,这、就是报应吧? 天色渐渐亮了,又渐渐近午,又渐渐天黑。三百里官道,汉王只中间换了一次马,一路竟然不吃不喝,不休不眠。瑈璇暗暗心惊,汉王竟如此恨自己!头晕眼花精疲力尽中,瑈璇索性闭上了眼睛,也只能、随他去了。 再一次,天色朦朦亮起,太阳又慢慢越过头顶。瑈璇眼不能视物,却感觉到马蹄渐渐在减速,道两旁不断地有人行礼叫着:“王爷!”这大约是到乐安了吧? 踏上一条青石板路,开阔平整,汉王放慢了马匹,渐渐踱起步来。瑈璇听到汉王轻轻叹了口气,他是,想起了什么?“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为物之灵”,悍勇无赖的汉王,也是爱自己的儿子、胜过性命吧? 背上一紧,瑈璇被拎起扔到了地上,摔在青石上,直砸得骨头也似裂了。“关到牢里!明日祭奠!”是汉王恨恨的声音。 瑈璇揉着胳膊,摔得好不疼痛。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朱瞻壑,你父王对你好得很呐!” 第68章 等待 “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 ******************** 汉王府的牢房,甚是简陋。 瑈璇是个单间,高墙挡着,看不到其它牢中的景象,地上有一堆稻草,墙角放了只恭桶。瑈璇素有洁癖,闻着有些味道,嫌弃地坐远了些。想想此时尚记挂这种无聊小事,又不由笑了笑。 狱卒见她笑,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扔进一个馒头,又重重放了碗水在地上。瑈璇肚子正咕咕叫,到底两天没吃了,无奈捡起馒头,小心把馒头皮剥了,塞了一块在口中,味道倒不错,不愧是甘棠推崇的山东馒头。一边嚼,一边撕下衣襟,用力擦着脸上的泥土。 汉王飞马疾奔,溅起的泥沙着实不少,瑈璇紧闭着眼睛,也弄了满头满脸。此时用衣襟干擦,直把脸上擦得红一道黑一道。头发上的终究弄不掉,瑈璇举手摘了一会儿泥巴,手举得老酸,叹口气,颓然放弃。 明日祭奠,二月十六。为什么定这个日子?瑈璇想了想,朱瞻壑的生日是在夏季,和自己差不多的时间。那便不是特意挑的日子,大约只是今儿抓了自己,等不及,便定明天。会把自己怎么样?一刀砍了也罢了,恐怕还要剜个心什么的。瑈璇不禁又叹了口气,大概、会蛮痛的吧? 汉王这次为子复仇,怕是布置已久。汉王知道朱瞻壑是因自己而死,这个在预料之中;毕竟当时俘虏的卫队就有好几百人,关押在南京并没有处死,后来登基大赦时基本都放了。但是知道自己何时从南京出来,甚至何时路过德州,这就有些难度,汉王不可能是一直候在德州。而这个队伍自南京出发的时候荣冬荣夏特意防范,做了不少障眼法,甚至卫队的军士都不知道护送的是谁。 那么,是谁泄露了消息给汉王? 瑈璇凝神思索,荣冬荣夏郑和都不会那么不小心。剩下的,就只有朱瞻基,是出发前自己派白脚鹰去报的讯息。朱瞻基,会和谁说到自己的行程?是前朝大臣?还是后宫内侍?难道是……? 瑈璇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回想起他大婚时自己醉酒吐血,又摇了摇头,说自己一点儿不嫉妒不介意,当然是假的。 高墙上极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天色渐渐暗了,牢中更是黑暗一片,瑈璇靠在草堆上,困倦中渐渐有些迷糊。恐怕,这是这辈子最后一个夜晚了吧? 荣冬荣夏肯定会返回德州想办法,然而德州守军没有多少,大部队都在济南。区区两个锦衣卫镇抚,怕是不容易调动大军。何况即使自济南搬到救兵,也赶不及明天到乐安;即便是到了,又如何自汉王的层层护卫中抢人?朱高煦是算准了荣冬荣夏在乐安奈何不了堂堂汉王,才等的明天。 瑈璇有些冷,往草堆里又缩了缩,想着想着睡着了。 “陈状元,陈状元。陈状元!”一只手推着自己,瑈璇嘟囔着睁开眼睛,恍惚了半天才记起是在汉王府的牢里。侧头望去,一个中年贵妇满脸焦急,鹅蛋脸型,秀眉细目。 “王妃!”瑈璇揉了揉眼,急忙跪下行礼。 牢中的正是汉王妃黄氏,身后跟着个侍女举着羊角灯。狱卒远远地立在牢外,不安地踮脚望着这边。 汉王妃一把扶起瑈璇,叹道:“陈状元不必多礼。王爷此次多有得罪,陈状元别见怪。” 瑈璇张了张口,没说话。总不能说:拿我祭奠朱瞻壑,没关系! 汉王妃自腰间取出块玉牌,塞在瑈璇手上:“这是王府的令牌,乐安境内,这块牌子可保你通行无阻。妾身在西角门备了马匹,陈状元随我来。”说着领先便行。 瑈璇并没有迟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信任王妃,可是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更坏的结果?剜一次心还是两次心,怕是区别不大吧! 汉王妃带着瑈璇,弯弯绕绕穿堂过院。自己家的路径熟悉得很,大约特意走的小道又或者特意放走了下人,一路并未碰到仆妇侍卫。不多久,到了一个花园,池塘假山仙鹤芭蕉,倒有些江南的风景。汉王妃道:“过了这花园就是了。王爷喝了酒在歇息,陈状元请放心。” 瑈璇忍不住问道:“王妃!那你,没事吧?”自己这样逃走,汉王肯定很快发现,看王妃这样子,似乎根本也没打算隐瞒。 汉王妃怔了怔,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几十年的夫妻,他发脾气,不理他也就是了。”说得轻描淡写,瑈璇几乎相信了。 穿过一片梅林,三人的靴子踏得积雪嘎嘎作响。林中暗香浮动,沁人心脾,瑈璇明知在逃跑,还是忍不住折了一小截花枝在手中,鼻尖凑上去嗅着。 汉王妃又怔了怔,温和地笑起来,这一笑,秀眉挑起,象足了朱瞻壑。瑈璇呆呆望着,张了张口,终于什么都没说。 走过一片光秃秃的丛林,汉王妃介绍道:“这一片是枣树,秋天结果的时候,满树的大枣。先是一片青绿绿的,渐渐变黄变深,秋风变冷的时候,树上就象挂了无数红色的小灯笼。瞻壑在家的时候,最喜欢跳上枝丫乱摇,乘我不在意的时候摇得我一头一身。”语声中都是思忆,惆怅带着甜蜜。瑈璇静静听着,心里忽然有一丝内疚。 “王爷一直不知足,为了他那些‘理想抱负’,老要无端生事。”汉王妃叹一口气:“其实瞻基”,想想称呼错了,改口道:“其实皇上待我们全家实在不坏。我只盼着,本来是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就好。”黄氏嫁给朱高煦的时候,永乐帝还是燕王;朱高炽朱高煦兄弟一起住在燕王府,黄氏与张氏妯娌齐齐承欢燕王妃徐英膝前,真是地道的一家人。 瑈璇见王妃面有忧色,不知如何安慰,良久才道:“民女定将王妃的这番话带到。” 说话间出了西角门,一个侍卫牵着马正候在寒风中。瑈璇见马上细心地挂着水囊干粮,甚至还有件厚斗篷,心中感动,望向汉王妃。汉王妃递过一个荷包,温言道:“里面是十香软筋散的解药。陈状元这就去吧。出这小路不远就是官道,一路往西,见岔道就往北,不远就是德州了。” 瑈璇依言上马,披上了斗篷,柔软而温暖。回过头,凝望着汉王妃的秀眉细目,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小王爷,是个意外。”说着不由垂下了眼帘,目中含泪:“他是替我挡的钢弩。他,他一直,待我很好。”抬起头,又坚定地道:“王妃放心,瑈璇定会竭力斡旋,保汉王府阖府平安。” 汉王妃听到“小王爷”三个字已经面色大变,双目中满是泪水。儿子已经死了,就是拿这女子去祭奠,祭得活吗?还有一家老小,还有七个孩子要顾及。汉王自高自大,以为可以与朝廷抗衡,以后不知道会惹出何等祸事?只盼她言而有信,在皇帝面前不要为难全家人。汉王妃挥挥手,垂首转身去了,侍女侍卫扶着,脚步踉踉跄跄。 瑈璇望着汉王妃的背影,良久叹一口气,打马疾奔。 黑夜中方向难辨,好在不久就上了官道。瑈璇俯下身,贴着马耳咕哝了一会儿,骏马仰首嘶叫一声,撒开四蹄狂奔。瑈璇贴身马背、紧握缰绳,这一次,可是逃命。 夜黑黑,没有月亮也不见星辰,道路两侧的积雪泛着白光,微微可见中间的官道。四周一片寂静,越显得嗒嗒的马蹄声清脆响亮。瑈璇从没有这样独自奔马,很意外,倒没有多少害怕或是慌乱。朱瞻壑与汉王妃的秀眉细目在脑海中盘旋,瑈璇只觉得一阵阵心酸。 不知道逃了多久,远处的官道尽头传来了阵阵奔马声,声势比自己这一匹马大得多了。瑈璇拍拍马颈,放慢了步伐,轻轻靠在路旁。心中叫苦,这倘若是汉王府的,刚才这番狂奔可就白奔了。 望了望道旁的树木,正犹豫着要不要躲上一躲,马队已经冲到了近前。瑈璇无奈,别过脸去拉高了斗篷,背对着官道,尽量将自己缩得看不见。 队伍甚长,过了约有百来匹马,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试探地叫道:“陈姑娘?” 瑈璇又惊又喜,转过身来,正是荣冬!笑眯眯的笑容一如往日,也是满脸的惊喜。又紧忙扬声叫道:“荣夏!回来!陈姑娘在这!” 马蹄声翻滚,刚飞驰而过的一百多匹马齐声嘶叫着回转过来,霎时荣夏已经奔到了瑈璇面前,一向冷峻的面孔难得居然有些笑意:“陈姑娘逃出来了?” 瑈璇微微颔首:“是汉王妃救的我。”说着不及寒暄,急忙递过荷包:“包里是解药。” 荣冬大喜,笑眯眯接过,急忙拉着荣夏先去解毒。两个武功高强的人突然酸软无力,这两天可憋狠了。瑈璇看着道上的队伍约有千人,暗暗心惊,这荣冬荣夏,居然自德州硬凑出了这么些人!有些是士兵,有些看看恐怕竟是捕快和衙役。不过这千把人即使到了乐安,难道打得过汉王几万卫队?二人忠于职责,恐怕也只是个死而后已的决心。 瑈璇摇摇头,心中对荣冬荣夏,又是敬佩又是好笑。 走不了多远, 便是原来直隶卫队的驻扎之地。刘旌正有气没力地带着手下骂娘,见到瑈璇大喜,见到解药更是大喜过望。众人匆匆解了毒,德州凑来的千人却不敢就放走,更不敢在山东多做停留,急行军奔了两日踏进河北境内,才在沧州附近歇息、又遣返了德州的士兵。 荣冬荣夏暗暗松了口气,此去北京,当是一路坦途了。果然之后顺利过青县、静海、廊坊,出河北,便进了顺天府。这一日天色将暮时,到了通州。 荣冬笑道:“这会儿赶过去,城门已经关了。明儿进城吧?” 白脚鹰停在瑈璇肩头,瑈璇正忙着往脚环里塞纸条,告诉朱瞻基自己到通州了。闻言微微颔首,呼哨着送走了白脚鹰,荣冬荣夏便带着队伍直接进了通州知府衙门。 知府得闻两位锦衣卫镇抚到访,急忙倒履相迎。不知是有意还是碰巧,靴子真的倒着趿拉了一只在脚上。 荣冬一见知府便笑了:“你是郑通判?做了知府了?” 郑知府愣了愣,望着荣冬的笑容猛然一拍脑袋:“荣大人!这可有年头不见了。那是永乐十三年乙未科,可有,”算了算道:“十一年了!”正是当年一起找瑈璇的郑通判。 当下郑知府连忙安排队伍歇下,瑈璇住进了知府的府衙后院。一排三间青砖瓦房带了个小小花园,倒有几分踏香馆的味道。瑈璇见了满心欢喜,总算、能在榻上睡一觉了。 郑知府又忙着宴请锦衣卫和刘旌等军官,荣冬荣夏本来不肯,瑈璇知道众人连日辛苦,这进了通州,再不会在天子脚下还出意外,推着两位镇抚大人去了。自己在房中用了些晚餐,缓步踱到了花园。郑知府派的两个丫鬟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二月的顺天府、还正是冷的时候。花园中一片枯黄破败,不少树枝上堆着残雪,偶尔两只乌鸦嘎嘎叫着落在枝上。 走不了几步,一丛花木后冒出腾腾的热汽,瑈璇好奇地分开枝叶一看,竟然是一汪温泉。几块大青石错落有致地垒了个水池,并没有多大,望过去倒是碧油油的蛮深,角落处自泉眼“咕嘟咕嘟”冒着水泡,水面上袅袅浮着热气,朦朦胧胧。 一个丫鬟笑道:“这是天然温泉,姑娘要不要下去泡泡?解乏的。”另一个丫鬟也道:“郑大人吩咐了不许人进出,前后都有卫兵把守。这后园今日无人,姑娘放心好了。” 瑈璇路上行了近一个月,很久没有好好地洗个澡,此时看到这清澈温暖的泉水,不禁砰然心动。想了想便侧头吩咐道:“好,我下去。你们去取个布巾和我的衣裳来。”两个丫鬟答应着,守着瑈璇脱了外衣,才回房去取衣物。 瑈璇一脚踏进热腾腾的温泉池中,舒服地轻叫了一声。叹口气,将自己埋进水中,头靠在青石上。热气熏人,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身上本来还有件单衣,在水中黏黏的极不舒服,瑈璇随手解下扔在石头上,闭了眼假寐。想想这由南自北两千里路,总算是过来了。汉王妃瞒着丈夫救自己,感动之余也有些歉疚,自己由始至终,可就没有真心待过汉王一家。 “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汉王也是个智勇双全的了不起人物,可惜溺于皇位这个梦想,行事乖逆,一日日沉沦下去,以后不知会怎样?朱瞻基对这个二叔,会纵容忍耐到何时?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身后轻轻地有脚步声。瑈璇随口问道:“衣裳拿来了?放在石头上罢。” 久久地,却没有回音。瑈璇不以为意,睁开眼睛,池前却是一个高大轩昂的身影,琥珀锦衣、浓眉大眼。朱瞻基! 隔着濛濛水汽,瑈璇头脑昏睡得不清不楚,揉眼睛又看了看,真的是他!瑈璇惊喜地大叫一声:“哥哥!”便站起身来。出了水又猛地醒悟,急忙双手掩胸坐了下来。脚下却是一滑,“噗通”跌在水中。 朱瞻基没想到瑈璇赤身在温泉中,本来站在池边痴痴呆呆,见瑈璇落水大急,一步跨进池中,俯身捞起瑈璇。瑈璇已经喝了口水,伏在朱瞻基臂上连连咳嗽。朱瞻基左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慢点。别急。” 拍着拍着,右臂却感觉到了异样。两坨柔软的圆球压在臂上,隔着锦衣也仿佛感觉得到那滑腻结实,朱瞻基低头扫了一眼,面孔发红,喉头发紧,急忙别过了头。 瑈璇也察觉到他的变化,不觉脸涨得通红,沉身入水,松开了朱瞻基的手臂,讪讪地道:“哥哥,好久不见……”话没说完,口已被堵上,朱瞻基搂紧了她的身体,重重吻了下去。热烈霸道的吻,很快撬开了牙关,焦急地攻城掠地。瑈璇低低呻吟一声,无力地倒在朱瞻基的臂弯。 朱瞻基一手抱紧了她,另一只手猛然握住了圆球,那在因陀罗补罗城看了一眼便念念不忘的雪白柔腻坚实高挺的峰峦。大手轻轻摩挲着,带着薄茧的手掌触碰着肌肤,异样的舒服。拇指滑动着,慢慢按到了粉色花蕾之上,瑈璇呻吟一声,往后仰过头去,再不能支撑。双手下意识地抓着朱瞻基的衣襟,低低唤道:“哥哥!” 这一声哥哥,本就清脆柔腻,此时飘荡在腾腾的水汽中,益发软绵娇媚。朱瞻基的琥珀锦衣月白中衣粉底皂靴不断地飞出花木丛,瑈璇仅剩的一件内衣“嗤啦”一声被撕开,腾腾的水汽,笼罩着这一对赤身相对的爱侣。 似乎“噗”的一声轻响,过不多时,泉水中飘起屡屡血丝。瑈璇正闭着眼,欲仙欲死中并未看见;朱瞻基伸指捻过一丝,不知怎么热泪盈眶。 走到这一天,竟然整整用了十二年。是他在等她?还是她在等他?还是命运安排的两人都在苦等?朱瞻基一手扶着瑈璇瘦削的纤腰,一手紧托着她的身体,腰肢款送。心中暗暗发誓,这之后的无论多少个十二年,都要和她一起,再不要焦心等待。 然而,堂堂大明天子的这一誓言,竟然未能实现。人生原来,并没有那么多十二年。 第69章 宫斗 “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 张太后走出清宁宫,心中忧喜半参。 几个月前皇帝亲自带回了陈姑娘,对自己还算礼数周全,两人一起来参拜行礼。朱瞻基吩咐陈姑娘称呼自己“母后”,可是又不让自己册封她,甚至自己委婉地表示直接封为“妃”,已是极为破格的三级跳,朱瞻基也只摇头。那还能怎么样?皇后胡善祥好好的,废后的念头,想也别想! 住处就更是荒唐,自己提议了宫中几处宫殿,或幽静怡人,或近水楼台,朱瞻基都不同意。直接将陈琙带进了乾清宫,先是住在暖阁里,冬天过了又搬出暖阁,就与皇帝一个寝室。虽然乾清宫足够阔大,也分了几个室,可是、那是皇帝的寝宫啊!而且经常有朝臣前来议事,陈姑娘住在里面,成何体统? 高兴的是,皇帝象换了个人,每天都是神采飞扬,原来脸上常有的闷闷不乐再也看不到,嘴角象有衣架撑着,总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这个儿子自幼性格开朗,可如此兴高采烈,究竟难得。 最关键的是,这样下去,总快有孙子抱了吧?这个傻儿子,这几年绝足后宫,给自己逼的没办法时,就到皇后那里呆一夜,但据说也是分榻而寝。还有几个朝鲜来的秀女,也搞不清是否沾得雨露。如今这陈琙专宠,只要有孙子,也成。不过她快三十岁了,年纪大了吧? 张太后胡思乱想着,过了南薰殿,便要到宫后苑也就是御花园。忽然一阵吵闹的声音,张太后停下脚步,一行人驻足凝听。 “还不赶紧跪下!”这是孙巧的声音,略微有些尖细。张太后不禁摇摇头,带着笑容,这孩子还是这个急脾气,这不知又是哪个下人惹着她了。 张太后自己没有女儿,孙巧自幼跟着长大,就像亲生女儿一样。正月时禁不住她软磨硬泡,将她升了皇贵妃;宫殿也搬到了皇贵妃住所承乾宫,在后宫算仅次于皇后的位置了。 “皇上说了,陈姑娘带着这个玉佩,不用跪拜贵妃,和皇后。”一个略有些阴柔的太监声音。 “哼!拿了块玉佩就要唬人吗?她不过是个宫女,见到本宫不可能不拜!这是宫中的规矩!”孙巧的声音有些大。 张太后听听不好,连忙加快步伐。转过一排柳树,正是孙巧被承乾宫的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着,气势汹汹地堵着两个人。女的自然是陈琙,身后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内侍,还有只小猴,“吱吱吱吱”跳在脚边。张太后认得这内侍是原来跟随朱瞻基,后来分在陈琙身边的,叫柴山,才升的太监。瑈璇来的时候到了通州,朱瞻基就带的柴山去接的。张太后现在想想还是气,居然皇帝溜出城,到通州接个民女! “在这里做什么?”张太后不紧不慢地问道。 众人见是太后,急忙都跪了下来行礼。瑈璇也拜倒在地,却没有象往常那样开口叫“母后”,低着头,不言不语。 “母后!儿臣在这里遇见这个宫女,她却无礼,请母后做主!”孙巧见了太后,份外委屈,说了这一句,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张太后望向瑈璇,她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也并不辩解。张太后知道这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应该真是皇帝吩咐了不用跪拜。可是,宫规终究是宫规,一日不册封、一日她便只是个宫女,见了皇贵妃,焉有不拜之理? 张太后叹一口气:“陈姑娘,宫有宫规,孙贵妃是皇贵妃,你自然应当行礼。” 瑈璇愣了愣,大概没想到太后会这么帮着孙巧,立刻发话。咬了咬嘴唇, 说道:“皇上吩咐的,让我戴着这块玉佩,不用行礼。”说着取下腰间玉佩,双手呈给张太后。 张太后却不接,温言道:“陈姑娘。哀家相信皇上是这么说过。可是陈姑娘饱读诗书,应该知道纲常法规乃治国根本,岂能随意变更?皇上这一句话,不能就将我大明后宫的宫规给改了。规矩是多少年前祖宗订下的,就是皇上要改,也得礼部先议,上个奏章,由哀家同意,再正式改了才成。” 瑈璇是翰林出身,这些道理当然明白。自己本来不愿进宫,就是怕的这后宫争宠和勾心斗角。朱瞻基却一再宽慰自己,不用守这些宫规。这近半年的时间难得风平浪静,自己还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不想今日一碰到孙巧,便有事。瑈璇侧头望向孙巧,见她嘴角满是得意的笑容,不禁心中有气,便想拂袖而去。长乐“吱吱吱吱”叫着,也劝自己走开。 可是一转首,却碰上了张太后的目光,温和平淡中有关切劝解,瑈璇心中一动。他是皇帝,为了自己已经破了不少规矩;后宫中的流言蜚语,朝堂上的奏疏谏议,他虽然面上漫不在乎,可也是相当为难。这是他的母亲、宫中的皇太后,言出如山;如何能不听从,再让他雪上加霜?两个人要在一起,总得有各种妥协,只要他的心里是自己,何必争这些闲气? 瑈璇这样想着,望着张太后,含笑道:“民女明白了,谢母后教诲。”说着转身向着孙巧便跪了下去,嘴角弯弯,竟带着笑容。张太后松了口气,暗暗点头,这陈琙,倒是个识大体的。 瑈璇的双膝眼看要跪倒在地,忽然一声大喝“且慢!”,就见太后和孙贵妃身旁的宫女内侍已经呼啦啦跪倒一片,一双臂膀将瑈璇托住。瑈璇低着头见到一片明黄,心中叫苦,抬眼看时,果然是朱瞻基。皇帝身后拱卫着一群仪仗随从,自己却飞步跑来双手托住了瑈璇,面上神色又是恼怒又是气愤,对张太后也只仓促行礼,短短叫了声:“母后!” 张太后眉头紧蹙:“皇上,哀家说了,宫规便是宫规,并不因一人而设、亦不因一人而变。便是皇上自己,也得遵守,做众人的表率。” 朱瞻基缓缓说道:“孩儿自己当然遵守宫规国法,但是陈姑娘这戴了朕的玉佩便不跪拜皇后贵妃一事,乃是我亲口许下,君无戏言,求母后成全。”见张太后不为所动,又道:“母后需要礼部的奏章,孩儿即刻安排就是。” 张太后眉头皱得更紧,儿子为了这陈琙,皇家脸面都不顾了。礼部上这个奏章,成何体统?不过礼部尚书吕震,素来是个怕事的滑头,皇帝倘如吩咐了,恐怕真的会写。心中思索着,一时踌躇难言。 孙巧在一旁叫道:“她,她还私出后宫,私会大臣!” 不等太后发话,朱瞻基冷哼了一声,道:“陈姑娘去三大殿工地见蒯侍郎,是朕让去的。” 孙巧气愤地道:“她一个宫女,去见工部侍郎做什么?宫里的规矩,是禁止出去的!” 朱瞻基重重哼了一声:“朕的国家大事,还要向你汇报吗?”口气颇为严厉。孙巧的眼泪涌上来,望着太后委屈地叫道:“母后!” 张太后叹一口气,冲朱瞻基挥挥手:“陛下爱怎么就怎么吧,哀家不管了。”说着转身便走。孙巧瞪了瑈璇一眼,急忙追上去扶着太后走了。 瑈璇望着二人背影,颇为不安,面上神色又担心又有些过意不去。瑈璇真是觉得,安邦定国之术甚至朝堂上的权谋计策,都要比这后宫女人之间的争斗容易。 朱瞻基伸臂搂住她,笑道:“没事!母后最是宽和,我明儿再去哄哄她老人家就好了。你这是要去哪儿的?” 瑈璇笑道:“刚从阿祥那儿回来,他忙得一头汗也没空搭理我。我看这重建三大殿,比原来新造还要麻烦。阿祥在烧掉的地方苦苦思索,头发都揪下来好多,再这么下去,怕要成秃子了。” 朱瞻基笑:“那么认真?重建可不是小事,要拆掉那些被烧毁的,而且原来这么轻易地被雷劈掉了,总要看看哪里能改。” 蒯祥始终惦记着三大殿,奏请了几次要故地勘探研究,朱瞻基便准了。至于是否在北京重建,因为想着要迁都回南京,一时还没有打算。 造化弄人,一直要到十几年后,三大殿才得以重建,朱瞻基终于也没能看到。 瑈璇点点头,知道朱瞻基准备再迁回南京,自己身份不该多问。换了话题笑道:“我想去摛藻堂找几本书,陪我一起去?” 朱瞻基自无异议,两人并肩往摛藻堂走去。瑈璇依旧叽叽呱呱:“哥哥,永乐大典太了不起了!真的很全,查什么都有!”朱瞻基笑:“那当然!皇祖父让解缙姚广孝两个重量级人物修的,几千人忙了好几年,还能白忙了?” 《永乐大典》成书于永乐五年,是中国第一部百科全书,当时称为类书,检索便利、内容浩瀚博大,永乐之前的八千多种书籍都编纂在内,共有二万二千九百卷。修成后被放置在南京皇宫的文渊阁中,北京皇宫中只带了一部分藏书;就这样也相当的了不起,看得陈状元啧啧称赞。 “大典犹看永乐传,搜罗颇见费心坚。兼及释道欠精覆,久阅沧桑惜弗全”。乾隆皇帝这首粗浅的七绝,说到永乐大典的包罗万象。在解缙总编的头一二年,书名本叫“文献大成”,局限于儒家;后来换了姚广孝这个传奇僧人做zhu,佛教道教各种书籍便都一网打尽。 瑈璇吟道:“上惟又大混一之时,必有一统之制作,所以齐政治而同风俗,去百王之传、总历代之典。”是永乐帝为永乐大典亲自撰写的序中的一段话。朱瞻基微微颔首:“盛世修书,皇祖父文韬武略,这部大典真可谓海纳百川、蔚为大观。” 这部宝贵的大典,一百多年后明世宗嘉靖皇帝抄了个副本,一百八十人整整抄了六年……可是再往后,战乱、火灾、偷盗,大典正本下落不明、副本也散失殆尽,如今只存世七百五十卷,真正的一个零头。诚可叹也! 瑈璇点点头:“陛下,”见朱瞻基瞪眼连忙改口:“哥哥,我想写封信给陈皓,可以吗?”说到“齐政治同风俗”,便想到了交趾。 朱瞻基皱了皱眉:“你写信自然没问题。如今交趾战事紧得很,黎利又占了两府。昨日兵部接到加急战报,成山伯王通顶不住了,兵部尚书杨大人奏请派柳升增援。朕同意了。你这信正好让柳升带去。” 柳升,早在永乐五年就随张辅南征交趾,永乐七年大败过倭寇,永乐八年随永乐皇帝北征,永乐十八年平唐赛儿叛乱……因赫赫战功被封安远侯。在洪熙元年,被明仁宗任命为右军都督,并被加封太子太傅。 太师,太傅,太保,便是所谓的“三公”。三公是个虚衔,即散官。但却是最尊显的官职。 瑈璇张了张口,有些迟疑。朱瞻基笑道:“恕尔无罪,不算干政,说吧!” 瑈璇见他煞有介事地故意逗自己开心,笑道:“哥哥,其实交趾这老打,对大明对交趾都没什么益处。我是想在信里劝劝小皓,别打了,归顺朝廷、和和气气的好。只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 朱瞻基又皱了皱眉:“‘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这仗打了几年了,真是不知所为何来,早就该停。小皓我相信他是不想打的,关键是黎利。”顿了顿又道:“还有阮廌。战报上他这个狗头军师做得蛮风光的。” 瑈璇想了想:“那我写三封书信可以吗?”朱瞻基看她一眼,知道她是一番苦心,笑道:“都可以。写好了交给我就成。” 侧头又对瑈璇身后的柴山笑道:“你今天做得很好,不过还不够大胆。以后碰到对陈姑娘无礼的,直接挡回去!就说是朕的旨意!” 柴山忙道:“微臣尊旨!”有皇帝撑腰,还怕啥?兴奋地拍了拍长乐:“明天带你去找好吃的!” 柴山年纪不大,在宫中时间却不短,自跟了瑈璇之后、甚是谨慎。虽然见皇帝宠着这个“陈姑娘”,可是皇帝的心思,谁搞得清?不册封的,按孙贵妃说的,也就是个宫女而已。柴山这半年小心翼翼,不敢多行一步。长乐一直是宫里有什么、就吃点儿什么。这时柴山见皇帝说的这么干脆,总算相信,“陈姑娘”、不是一般的“陈姑娘”。 朱瞻基又道:“还有陈姑娘怎么要自己去找书,你不能找吗?” 柴山嗫嚅着道:“微臣,不识字。” 朱瞻基一怔,不由哈哈大笑:“朕倒忘了这茬。你有空向陈姑娘学学,她可是我大明的状元!” “状元?”柴山愣了愣,见皇帝不似取笑,连忙道:“多谢圣上隆恩!宫中不识字的可多了,姑娘要是都能教一教就好了。” 朱瞻基望向瑈璇,见她听了这话面露喜色,知道她本是个好玩的,在宫中半年虽然自己百般纵容,但到底不自由,恐怕早已百无聊赖。便笑道:“这事有违祖训,待朕谋划一下。” 见瑈璇眼中的亮光黯淡了下去,又安慰着笑道:“不过明儿你得跟我出趟门,巡边。” 瑈璇怔了怔:“巡边?” 朱瞻基眨了眨眼:“是啊,九关边防好久没有巡视了,不知道他们做得如何?朕得亲去视察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你不是说过想看沙漠和草原?” 瑈璇反应过来,开心地双手抱住了朱瞻基的胳膊:“你带我去看沙漠和草原?太好了!” 想起说这话还是在下西洋初见海洋之时,快十年了,难为他一直记得。 朱瞻基见她开心,也自高兴。故意沉吟着道:“不过呢,有个条件。”瑈璇不解地问:“什么条件?”见朱瞻基坏坏地望着自己,连忙松手,已经来不及,朱瞻基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大步疾走:“什么条件嘛,可得好好谈谈!” 自宫后苑至摛藻堂,皇帝的哈哈大笑声、陈姑娘的叫声、小猴的“吱吱吱吱”声乱成一片。张太后远远听到,原来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皇帝、真是昏了头了! 第70章 巡边 “弃开平,送大宁,封赏畀地,边界南移” ******************* 翌日一早、天只朦朦亮,两人便出发了。 瑈璇跨了匹小马,与朱瞻基并辔而行。白脚鹰盘旋在空中不时俯冲到二人面前打个招呼,长乐吱吱叫着一会儿跳到瑈璇的马上、一会儿跳到朱瞻基的马上,极为兴奋。柴山骑马跟在后面,另外有马车装着二人的一应用品。 此次虽然是朱瞻基想带瑈璇看沙漠草原,但确实也是巡察边防。荣冬荣夏不敢大意,荣冬带着一百锦衣卫守在皇帝身旁、荣夏便紧跟着三千营的陆总兵。 按朱瞻基的吩咐,这次带了三千营中的三千骑兵。三千营是京军三大营之一、大明最强的骑兵队伍,是永乐大帝做燕王时亲自组建的,最早只有三千人,便取名三千营,现在当然是远远不止三千人了。朱瞻基意犹未足,想起上次在安南的经历,又带了两百神机营。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十二面黄龙大旗迎风飘扬,真是“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耀武扬威逶迤而行。 正是八月初一盛夏,北京城内本有些闷热,待队伍出了城,旷野中凉风四起,众人不禁精神一振。 明初的边防,在太祖时基本是按汉唐传统界限设防的。即自永平、蓟州、密云往西二千余里设了一百二十九个关隘,中间在北平、辽东、大同设都司,再往东北则在大宁设北平行都司及营州五屯卫、领东北地区二十五卫。 这样自西往东便是一条完整的防线。朱元璋派了九名能打的儿子沿线据守,号称“塞王”。另外在长城之外还有二十一卫,以备不测。应该说,那时候的边防策略是相当成功的。 可是到了永乐大帝时期,永乐帝将开平卫与大宁卫迁入了内地,大宁与朵颜、福余、泰宁三卫一齐赐给了兀良哈,以感谢这蒙古部落在靖难时对自己的支持。 这个举动最致命的缺陷,就是北京至山海关这一段的防线离开了秦汉长城的走向,向南移动了三百至五百里。以前防线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松亭关,变成了兀良哈的地盘,造成东北段防线的软弱。 这就是历史上的所谓“弃开平,送大宁,封赏畀地,边界南移”,是明成祖诸多丰功伟业盖不住的一个大败笔。 朱瞻基对皇祖父永乐大帝的这一做法颇不赞同,尤其当了皇帝后更加觉得这段边防的危险。而兀良哈在永乐朝尚算安份,在仁宣两朝口上喊着臣服纳贡,实际常常进关骚扰掳掠。 所以宣德皇帝这次的巡边行程,便是出北京、经蓟州、过遵化、到喜峰口,再北上辽河。重点视察这段危险的边关。 按朱瞻基的主意,瑈璇穿了身男装,箭袖短靠,束发上戴着一统山河网巾,倒有种别样的飒爽风流。朱瞻基发现自己的目光禁不住地老看向她,往往、又都流连在她的胸部。惹得瑈璇红着脸,带羞带恼,却又不好发作。 这半年二人鱼水和谐,朱瞻基惊讶地发现自己成了个“好色之徒”、竟是一晚上也离不开瑈璇。为什么同样是女人,吸引力完全不一样呢?英明神武的宣德皇帝,想不通这中间的道理。 瑈璇从没去过北京再往北的地方,一路对这边塞风光好奇之极。辽阔的草原竟然真似海洋、无边无际,长空就是穹庐,笼罩着旷野。这只三千多人的队伍,在北京城里时觉得威武雄壮;在这茫茫草原中,也就是渺小如几棵小草。想一想,这里是成吉思汗、是忽必烈这样的英雄崛起的草原啊!瑈璇的心中,满是崇拜。朱瞻基知道她的心意,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仰望碧空,白脚鹰惬意地振翅翱翔。或者这里,才是它的天地? 这一日远远望到喜峰口的长城,蜿蜒在重峦叠峰之上,瑈璇惊得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朱瞻基见了好笑:“怎么了?那就是长城啊。” 长城!瑈璇正待说话,荣夏的奔马疾驰到了眼前:“陛下!喜峰口关外正有蒙古人扰境!是兀良哈部落的,无端挑衅!” 朱瞻基双眉一轩:“这帮蒙古强盗,不打不服!传朕号令,三千营、立刻迎敌!神机营、神机铳准备!” 荣夏答应着,却道:“陛下,我们只带了三千骑兵,兀良哈这只队伍看起来将近万人。是否据关防守?” 朱瞻基冷哼一声:“乌合之众,上万又如何?开关!”说着一伸手,荣冬知道皇帝的意思,递上他的强弓。朱瞻基匆匆吩咐道:“荣冬守着陈姑娘,掉一根头发就别来见朕!”说着拍了拍瑈璇,便飞马奔往三千营队列之前。 瑈璇与荣冬对望一眼,同时说道:“上关楼!” 喜峰口的关口,极为壮观。有云“平原大川,可容数十万大举入犯,又当贡使出入之路。” 什么意思呢? 永乐年间的朝贡贸易,是永乐帝开展的一项照顾外夷需求的不平等贸易。名为贸易,实际上是大明朝廷高价收购藩国商品。 外夷的贡队来时,关卡的戍官要陈列阵容“迎接”,说是迎接,其实震慑的意味更浓。入贡的人马如果要进京,守官还要派兵护送。朝廷又经常颁赏给各个部落,理由常常很牵强,颁赏仪式却要盛大。另外互市交易在贡队来时也容许进行。 因此等等,能容纳贡使出入的关口,都必须是平坦开阔的大关。喜峰口就是一个。 瑈璇与荣冬奔上关楼,来不及欣赏这阔朗风光,先急急打量城楼上的形势。 只见一个个垛口之后密密麻麻站着守军,分成两排,前一排张弓搭箭,箭如飞蝗,落在关外。待一筒箭射完,弓兵急速后退,后面的弓兵跨上前继续放箭,完全无缝连接。猜想因为今天来的蒙古骑兵多,喜峰口守军采取的是完全的守势。 瑈璇荣冬找了个垛口,往外望去。关外的大片平川上,密密麻麻的蒙古骑兵正往北方撤退,队伍中夹着妇孺老幼牲口马匹,哭声喊声乱成一片。后队骑兵挥舞着长刀,渐渐退出了弓箭的射程。很显然,这只蒙古队伍只是来劫掠,并不想攻城。 瑈璇望着挣扎哭喊的百姓,一向笑嘻嘻的面孔涨得通红;而锦衣卫镇抚荣冬,更是拳头握得似乎要攥出水来。那都是、大明的百姓啊!关楼上的军士,神色或不忍、或气愤,只是迫于军令,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劫掠、被掳走! 关楼上的明军千户接到命令,高喝一声:“停止放箭!”漫天的箭雨突然消失,蒙古兵有些愕然、更多是得意。大明边防不过如此!今天抢劫的收获可不小! 然而几乎是同时,“轧轧”的巨声响起,明军大开关门! 整齐的马步犹如一体,三千营的三千名骑兵列队出击!这是大明的铁骑,这是保我疆土护我百姓的百胜之师! 朱瞻基矗立马上,轩昂魁伟,黑骏马银鳞甲,头盔上的红缨迎风飘扬,一人一骑傲然列于众军之前。单手持铁弓,寒意逼人,杀气腾腾。 瑈璇远远望着,一如往常的柔情满胸之外,此时更多的是仰慕、是崇拜。 蒙古兵纷纷回头望着,还在愣神。碰到自己这一只万人队的蒙古骑兵,向来、大明的守军都是“守军”,从未开关出来过啊!众目睽睽瞪视中,未等蒙古兵想好对策,朱瞻基左手牢牢持弓,运劲拉开铁弓,弓满弦劲,右手五指急松,“嗖”地箭如闪电,击穿了蒙古兵前队的领队军官,“啊”地一声惨叫,贯胸而过! “这就是犯我大明的下场!”浑厚的声音响彻沙场。朱瞻基掷下铁弓,一挥斩马刀:“杀!” 三千名铁骑分成两队,左右包抄如飞蹿出! “杀!” “杀!”“杀!”士气高昂的大明骑兵跟着他们的皇帝,直奔蒙古贼兵而去!高高举起的大刀如钢铁的丛林,半空中冷冷闪着寒光。 蒙古兵懵了,被射倒的哈托本是此次大队的先锋,正立在关楼弓箭的射程之外、得意着今日所获颇丰,谁知道一转眼做了阴间厉鬼!而这群蜂拥杀过来的大明骑兵,实在是太猛了! 蒙古兵发一声喊,纷纷扭头就跑。百忙中还都不忘将今日掳到的财物紧紧收在怀中。 朱瞻基的马快,黑兔瞬间赶上了逃跑的队伍。几名蒙古名呼喝着:“你是何人?”举起了手中钢刀。朱瞻基更不答话,挥起斩马刀便砍!马疾刀厉,一名蒙古兵躲闪不及,应声被斩于刀下!其它蒙古兵见跑不掉,掉转马头迎敌。三千营的骑兵此时也已赶到,双方混战在一处。 瑈璇站在关楼上,双手紧握,遥望着战场,紧张万分。荣冬安慰道:“皇上说的对,这蒙古兵是来掳掠的乌合之众,姑娘别担心。”瑈璇微微点头,张张口忍住了没说:没想到,朱瞻基这么能打! 三千营的骑兵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猛人永乐帝花了无数心血练成。面对蒙古人掳掠大明百姓,望着老弱妇孺挣扎的惨样,都是气愤至极;而皇帝亲自冲杀在前,更是大大鼓舞了士气。 在这群如狼似虎的铁骑面前,往日凶悍的蒙古兵竟然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一来是已经奔跑劫掠了一天,二来惦记着怀中的财物,三来就没想到会和明军正面交战。战势很快成一边倒之态,朱瞻基带着三千营追赶着蒙古兵,后队杀完了杀到中间,前队回头望望势头不好,急急逃窜,跑得更快。 朱瞻基一挥手,斩马刀指向蒙古兵的前方退路:“神机营,开炮!” 神机营早已等得焦急万分,急忙高叫:“得令!”瞬时轰隆隆巨声响起,神机铳炮开始发射!猛烈密集的火炮落在蒙古兵的前队,刹那间火光连天,硝烟四起,阻住了逃走的道路!蒙古兵阵脚大乱,虽然人多、却毫无斗志。明军前堵后追,围了个严实,直如关门打狗。 获救的大明百姓死里逃生,个个如在梦中,嚎啕大哭者有、咬牙切齿者有、感激涕零者亦有。忽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拜倒在地,叫道:“万岁爷!这是万岁爷啊!”却是看到了军中的黄龙旗。百姓们如梦初醒,遥望着迎风招展的黄龙旗,纷纷跪倒连连高呼:“万岁!万岁!” 喊声越来越响,蒙古兵有听得懂汉语的,呆住了,也都望向黄龙旗。明黄闪亮的旗帜,金龙张牙舞爪地盘旋,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理论上,蒙古兀良哈部落是大明的藩属,臣服纳贡了二十几年,大明的皇帝、也是他们的皇帝! “呛啷”一声,一个蒙古兵扔下了手中的大刀,拜倒在地,颤抖着高喊:“万岁!” “呛啷” “呛啷”连续声响,“万岁!万岁!”大明百姓与蒙古兵的喊声混在一起,震动山野。 皇帝停住了斩马刀、环顾战场,除了砍倒的,几千名蒙古兵都已拜在地上。朱瞻基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些俘虏,押回关内大牢!” 这一场喜峰口战役在历史上大大有名。年轻的宣德皇帝以三千铁骑大败蒙古兀良哈部落万人队伍,未伤一兵一卒,不愧是永乐大帝亲自教出来的。这一战、震慑了北方边境,兀良哈部落终宣德一朝,未敢再犯。 同样,皇帝的威名也传遍了大明疆土,包括山东乐安。 朱瞻基拉着瑈璇,大步匆匆直奔乾清宫。瑈璇腿短力弱,得小跑才能跟上,擦着汗气喘吁吁地问道:“什么事那么急啊?走慢点儿行不?”朱瞻基不理,依旧迈着大步,进了乾清宫便回头吩咐柴山:“守着门,谁也不许进。”一边挥手赶走了宫中的宫女内侍。 瑈璇心中疑惑,这人怎么了?明明都天黑了也不扎营,急急忙忙赶回北京,硬敲开的城门,是有什么紧急军情还是政务?瑈璇不解地望向朱瞻基,见他笑得坏坏的颇不怀好意,忽然醒悟过来,转身就跑。 朱瞻基一把拉住,打横抱起,直接搁在了龙案上。“嗤啦”一声撕开了瑈璇的衣服,两个雪白的圆球应声跳出。没有往日的柔情,粗暴热烈。朱瞻基两只大手一手一个握住,攥得紧紧的。 瑈璇晕红满脸,粉拳打在皇帝身上:“你这色狼!”朱瞻基俯了身子,含糊不清地道:“这几天,想死我了!” 第71章 靖难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 英国公张辅,笔直地挺立在乾清宫外,已经快两个时辰。 晚风习习,深邃高远的空中繁星点点,巍峨的宫殿层檐重宇,在深青的夜空中宛如天上宫阙。 张辅的脚边蜷着一个人,捆得结结实实,口中塞着布条。夜色中看不清,柴山又瞥了一眼,确定是没见过的。紧急军情,可是皇帝不答声,怎么办呢?自己可不敢再敲门了,宫里传出的声音,听着都面红心跳。 柴山想了想,对张辅道:“张大人你再等一下,我去请海伴伴来。”张辅微微点头,并不催促。 不一会儿,海寿跟着柴山匆匆走来。见了张辅不及寒暄,直接问道:“紧急军情?” 张辅点点头,踢了一脚地上捆着的人:“这是汉王府来的。” 海寿心中一惊,不再多问,转身便到了宫门前。轻轻拍门,叫道:“陛下!陛下!” 隔着厚厚的宫门,仍然能听得见里面的声音。海寿有些尴尬,使劲咳嗽了一声又拍了拍门高声道:“陛下!张辅候在门外,带了个俘虏,说是汉王府来的。” 里面的声音顿了顿却没有停,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懒懒地道:“进来吧!” 海寿推门进宫,对一地的狼藉面不改色,俯身快速地收拾整齐,又服侍皇帝套了件单衣,简单拢了拢头发,才道:“陛下,老臣传张辅了?”后面的暖阁里“咭”地一声轻笑,朱瞻基回头喝道:“你别出声!”嘴角眉梢却满是笑意。 张辅大步进了宫门,一手拎着俘虏。朱瞻基不等他跪拜行礼结束,便侧头吩咐海寿:“松绑。” 海寿见短短一瞬间,年青的皇帝已丝毫不见慵懒散漫,恢复了满脸的威严霸气,心中暗暗称赞。 俘虏松了绑歪在地上,自己动了动手脚,“呸”地吐出口中白布,连连咳嗽,却并不跪拜。朱瞻基望了望,倒有些面熟,想起是在南京汉王府上见过的。 海寿喝道:“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 俘虏大约是心知无幸,不理不睬、也不抬头。 朱瞻基望向张辅,张辅道:“禀陛下!这个人是汉王府的天策卫队的队长,名叫枚青。”暖阁中“咯噔”一响,朱瞻基咳嗽一声,又摆摆手示意无事,张辅怔了怔便接着道:“陛下知道,汉王与微臣是几十年的交情,一向关系不错。枚青以前也来过臣家里,汉王有时候带些乐安的土产。今天傍晚时间他又来到臣的家中,臣不疑其它,便让他歇下了。” 朱瞻基静静听着,并不说话。 张辅伸脚踢了下枚青:“没想到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到晚进了臣的书房,说是有要事禀告。却原来、原来汉王要造反!”顿了顿又道:“汉王让枚青来,要臣做他在北京的内应,山东一起兵,让臣在北京,就、就攻入宫中,犯陛下龙体。”说到这里,张辅满额头的汗水,神色也不安之极。 朱瞻基知道他的意思,温言道:“张卿放心。朕知道你本与汉王叔交好,并不介意。何况今晚你连夜进宫,足见对朕的忠心。” “忠孝节义”,忠、本是中国人排在第一位的道德准则。历史上,有多少为了这个字不惜舍命的英雄? 张辅是三朝老臣,更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何况,张辅现在已经是英国公,帮助汉王造反,即使成功也不过是英国公罢?朱瞻基有些好奇,汉王、凭什么来劝张辅?就凭当年的交情吗?几十岁人了,怎么那么天真? 张辅松了口气,道:“谢陛下隆恩。陛下,微臣揣测枚青此次来京,不止见臣一人,可是微臣问了这反贼多次,他就是不肯说。”说着又踢了枚青一脚。枚青一动不动,还干脆闭上了眼睛,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 朱瞻基忽然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枚青,四十一岁,祖籍应天府江宁。父早亡,六十六岁的老母如今住在秦淮河畔琵琶巷五十七号,由枚青三十八岁的妹妹一家四口侍奉。枚夫人带着十四岁的女儿、十一岁和八岁的两个儿子,于六月十二也到了此地,至今住在一起。海伴伴,朕说的对吗?” 枚青倏地睁开眼睛,再不像刚才那般无所畏惧。 海寿毕恭毕敬地答道:“陛下圣明!这一家九口,按陛下吩咐,好好看着呢,没敢怠慢。” 张辅在一旁,心中惊疑不定:堂堂皇帝,竟然对汉王府的一个卫队长如此了如指掌!那枚青以前来家里,皇帝定都是知道的!倘若今日不是捉了他连夜进宫……张辅不敢想下去,额头的汗水涔涔滴下。 他哪里知道,皇帝怎么可能关注到每一个藩王的属下?但是二月瑈璇进北京时被汉王劫走,朱瞻基得荣冬荣夏报告后大怒,面上虽不动声色,却将当日动手的人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这枚青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只是始终,也没查出来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枚青听了海寿的话,不由得浑身颤抖,面上肌肉扭曲,显然在做激烈的斗争。本以为家里九口躲在这闹市中,谁也料想不到、反而安全。谁知道皇帝一清二楚,随口报了出来,这可是大明天子啊! 朱瞻基静静望着,并不催促,目光中甚至一丝喜怒也无。 半晌,枚青“噗通”拜倒:“陛下!小的该死!小的都说出来,求陛下饶了小的一家!” 朱瞻基冷冷地道:“说!” 枚青颤抖着声音:“张大人之外,王爷让小的第二个去找的是阳武侯薛禄。”朱瞻基“哦”了一声,不由得眉头紧皱。这薛禄是永乐大帝自燕王府时的老将,靖难和北征时都立过不少功劳,与朱高煦是战友、关系极好。枚青又说了四个名字,都是些军中的高级将领,朱瞻基有些意外,暗自沉吟。 最后,枚青觑着皇帝的脸色,见他神色淡淡,始终没有开口饶了自己家人,开始着慌,急急忙忙地恨不得掏出心来,又道:“陛下!还有一个兵部的主事孙重。” 朱瞻基听这名字有些耳熟,望了望海寿。海寿面色有些惊讶,见皇帝望过来,连忙道:“是皇贵妃孙娘娘的弟弟。” 枚青急道:“对对对,就是国舅爷。和我们小王爷一直玩得好,上次那个陈姑娘来北京的时间,就是他告诉我们小王爷的。小人的包袱里,有王爷给他的信件礼物。” 朱瞻基一直不动声色,听到这里却一拍龙案,显是怒极,喝道:“押下去!传薛禄!”又侧头对张辅道:“去!将枚青的包裹取来!” 海寿张辅领命而去,乾清宫恢复了宁静。柴山带着宫女静静打扫,又奉了些点心来。 瑈璇自暖阁中走出,见朱瞻基一手支颐,还是怒不可遏地样子,便轻轻走到他的身后,搂住了,摩挲着他的头顶。好一会儿,朱瞻基渐渐平静,气狠狠地道:“你放心!我一定废了她!” 原来是孙重泄密给汉王!可孙重如何会有瑈璇进京的时间?朱瞻基自问只告诉过太后,那自然是太后不知怎么和孙巧说起。而孙巧告诉弟弟,很难相信是偶然。 瑈璇轻声道:“哥哥,你一心护着我,我很高兴。不过投鼠忌器,母后在,你得体谅母后的心情。” 朱瞻基气道:“那还能算了?你差点丢了性命!” 瑈璇笑嘻嘻地道:“不是没丢嘛!好好的、我在这儿呢!别气了。”朱瞻基哼了一声,不答言。 瑈璇咳嗽一声,肃容道:“哥哥,恕我多言,这汉王谋反一事,你有一件当务之急,须得越快越好。” 朱瞻基不解地看向她、昔日的状元翰林。瑈璇秀眉一轩,说出一番话来,听得朱瞻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两人手指在案上画了又画、相视而笑。 宣德元年八月十二日,汉王朱高煦在山东乐安起兵,传檄号称“靖难”,要铲除以夏原吉为首的朝中奸臣。当年燕王朱棣就是用这“奉天靖难”的旗号,夺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汉王崇拜父亲,觉得这一招好使、确实是造反的最佳理由,便照样搬用。 檄文很快传到北京,群臣哗然。尤其是夏原吉,摇头叹气,汉王原来觉得我是这么个误国误民的大奸臣? 太和殿前广场的内东侧、文楼中,皇帝召集了五位内阁大学士与一些文武重臣,紧急商议汉王起兵一事。 张辅第一个站出来,慨然道:“陛下!臣请两万兵马!保证将反贼朱高煦活捉回来!”慷慨激昂,义务反顾。满满的自信来自于曾经的赫赫战功,这个曾经靠骑兵打败了象阵的英国公,无疑是当今大明朝廷武将第一人。 阳武侯薛禄也随即出列,大声道:“陛下!臣请战乐安、捉拿反贼朱高煦。”说着说着语声哽咽,竟然流下泪来。 众人愕然。堂堂名将阳武侯,当众哭?金幼孜本站在薛禄之前,连忙侧身轻轻拍了拍他意示安慰。 朱瞻基皱了皱眉,这薛禄与朱高煦几十年的交情,情真意厚。虽然为了尽忠愿意一战,可忠义不能两全,想到汉王,大约也心中悲伤。 杨荣不待皇帝发话,急忙道:“陛下!此次汉王谋逆,臣建议陛下御驾亲征,一举荡平反贼,以安天下之心。” 张辅立刻反对:“张大人!战场上刀箭无眼,谁都不能保万无一失,如何能让陛下冒这个险?臣与汉王交往数十年颇为相熟,汉王面上虽然凶悍,其实色厉内荏,臣敢下军令状,一定将他活捉!” 杨士奇道:“英国公出马,相信可以平叛。只是陛下登基不久,汉王又效仿太宗,打的清君侧靖难旗号。多少人首鼠两端、唯利是视。陛下御驾亲征,正可振天子雄风、去庸人之疑。”说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薛禄。 朱瞻基明白杨士奇这一眼的意思,倒不是鄙薄或者不信任薛禄。似薛禄这样与汉王交情不浅的武将,朝中着实不少,即使张辅去顺利将汉王抓回,这些人的心里,恐怕也还是向着汉王,对自己这个皇帝并不心服。而天下舆论和民心,此时在摇摆之间,自己出马,才是立刻占领舆论、收服民心的最好办法。 然而御驾亲征,可是件大事……朱瞻基一时犹豫不决,看向夏原吉。 夏原吉此时已六十岁,身体又不大不好,每日上朝需两个人搀扶,皇帝特意送了几名侍女给他。夏原吉先是推辞,认为这是勋臣才有的待遇。朱瞻基却坚持:夏卿你就是朕的勋臣。好笑的是这次汉王的造反檄文,说是靖难清君侧,列举了朝中几个重臣的罪状,夏原吉这侍女搀扶上朝一事、被列为罪状之一。 此时见皇帝询问自己,夏原吉沉吟良久,缓缓说道:“陛下记得李景隆吗?” 李景隆,这本是个众人不大敢提起的名字。燕王靖难之时,建文帝误用李景隆,先是葬送了几十万倾国之军,又开金川门迎敌,生生将江山送给了燕王。 朱瞻基听了这个名字,全身一震。夏原吉接着道:“汉王本是陛下的皇叔,这一次效仿太宗‘靖难’,其意甚是歹毒。军中自将领到普通士兵,似李景隆一样,认为这是皇上家事、想开金川门的不在少数。年纪大的畏惧汉王的就更比比皆是,见到汉王,很难说会怎么样。陛下只有御驾亲征,才能击败汉王的谬论,才能确保军心。” 这些道理、和刚才想到的是一样的;不过建文帝这个失败的教训,更让自己警醒。“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夏原吉不敢说建文帝或朱允炆,委婉说的是李景隆的名字,这可就是二十几年前的事。 夏原吉见朱瞻基凝神思索,接着道:“汉王刚刚举事,陛下一定要先声夺人,亲征的檄文今日便发,大军更是兵贵神速。” 朱瞻基听到这里,不再犹豫:“好!朕便亲征!张卿速去准备,明日大军便出发!杨卿拟朕讨逆旨意,传檄天下!” 第72章 亲征 “兵贵胜,不贵久。” ******************* 朱瞻基匆匆回到乾清宫,瑈璇正伏在龙案上写字,见了朱瞻基便笑嘻嘻地起身道:“回来了?” 朱瞻基拥住她轻轻一吻:“我明儿亲征,去乐安。” 瑈璇一怔,半晌道:“那也好,这是上上之策。”顿了顿小声问道:“能不能带上我啊?”双手抓着朱瞻基的衣襟,仰着小脸,清澈的双眸中满是求恳。 朱瞻基心中一软,换了别的任何事都答应了,可这打仗真是不行。故意板了面孔,严肃地说道:“大军出征严谨携带女眷。朕也不能例外。” 瑈璇失望地松开双手,叹口气:“那要好久见不到你了。”朱瞻基安慰道:“我带着白脚鹰,每天写信给你。” 瑈璇大喜:“每天?真的?”想了想摇摇头:“不行,白脚鹰可累死了。四天,不,三天一次吧?”朱瞻基点头答允,伸头看看案上:“你在写什么?” “给小皓、阮光耀,还有黎利的信呐!”瑈璇说着递给朱瞻基:“你看看这样如何?” 朱瞻基伸头看过,“交战已阅数载,尸填红河之岸,血满蓝山之窟。何不收此残局,为百姓之康宁,为交趾之自存,开万世太平之基,倾全力于将来”笑道:“就是这个意思。‘交趾’改为‘安南’,更好。” 瑈璇大喜道:“‘安南’?真的?你愿意?”这是同意安南复国了。 朱瞻基含笑点头:“是。不过柳升前儿已经出发了,你这信我让兵部交征夷将军王通吧。” 瑈璇愕然:“安远侯已经走了?带了多少兵马?” 朱瞻基叹口气:“七万。”顿了顿道:“这六七年打下来,朝廷耗费的军粮钱财无数,夏原吉直叫苦。” 交趾的平叛战争,此时已经成为大明一个沉重的负担。而黎利扎根于当地百姓,自山林扩张到农村,已经据有七个府,势力越来越大。 瑈璇叹道:“‘屈力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甲胄矢弩,戟楯矛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信哉!兵贵胜,不贵久。你这打了好几年,劳师远征耗费巨大,夏大人真是不容易。” 朱瞻基点点头:“就是这次汉王,也是不得已。至亲骨肉兵戎相向,真不知何苦来哉。” 瑈璇见他神色黯然,轻轻摩挲着他的大手,安慰道:“哥哥你已经仁至义尽,汉王所有的要求不论大小都照办,他仍然想着皇位,也没办法。”朱瞻基叹道:“我就是觉得对不住皇祖父,他最喜欢二叔,现在我倒要去打他。还有父皇,也是待两个皇叔手足情深。” 瑈璇想了想:“我猜这次你们打不起来,你到时候纳降,饶汉王一命就是。” 朱瞻基见她说的肯定,不由笑了。太祖当年禁止后宫干政,是因为宫里没有做过翰林的女人吧?和一个懂得政务、明白自己的人谈谈说说,并能有这么些高明的计策谋略,真是放松又享受。她,本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女人。 拍拍脑袋又想起来:“对了,我和母后说过,母后同意了,朝臣也没什么意见。宫中这就开设‘内书堂’,交内侍认字读书。你做第一个先生。”瑈璇不谙女红,对缝纫刺绣烹饪这些毫无兴趣,九宫秋千等女孩子的游戏也提不起兴致,在宫中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写字,逗弄逗弄长乐白脚鹰。连捉蛐蛐都因为不能出宫捉不了,实在憋闷已久。 瑈璇喜出望外:“真的?太好了!我做先生?所有内侍都教?” “海伴伴的意见是年幼内侍为主,十岁上下的;太后的想法是年龄不做特别限制,想学的可以学。宫中这么多人,估计学生总有二三百。”朱瞻基宠溺地亲了亲瑈璇:“你是本朝状元、两榜出身的翰林,作这个教识字的先生,可委屈了你。” 说着侧头吩咐柴山:“你们听课的时候,可得乖乖的!” 柴山满脸兴奋:“小的可以去学啊?” 朱瞻基笑道:“你是近水楼台,朕特批可以,条件是上课的时候照顾好姑娘。朕已交代海伴伴安排具体上课时间地点,你赶紧地去报名。” 柴山有些激动:“那以后就不用做睁眼瞎了!”明初净身进宫做内侍的,大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识字、那是想也不敢想的。见皇帝示意,柴山便率领众宫女退下,真去找海寿报名了。 瑈璇很开心:“‘内书堂’,这名儿起得真好。我可得想想怎么教。”凝神思索,又去书桌上翻找字帖书本。 朱瞻基拉住她:“不急不急。这么多年大家不识字也过来了。”将她揽进怀中:“我明儿要走啦!你缺什么,就吩咐海寿,或者找母后。”顿了顿道:“皇后和贵妃那里,你不用多理会。” 瑈璇一一答应着,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大概脑中想着内书堂的事,随口敷衍着皇帝。朱瞻基恼道:“早知道今天不告诉你了!”说着气哼哼地往榻上一躺。瑈璇怔了怔,凑过来嘻嘻笑道:“生气啦?”朱瞻基哼一声,背过身不理她。瑈璇眼珠一转,“哎呦”捂着肚子也倒在炕上,皱眉做痛苦状。果然朱瞻基关心地伸头问道:“肚子痛?” 瑈璇嘻嘻笑着:“肚子不痛,心痛。”冲他睒了睒眼,朱瞻基一怔:“好啊你,骗我!”一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笑声中,满室皆春。 宣德元年八月二十,宣德皇帝朱瞻基率军亲征,赴山东乐安平叛。照例是锦衣卫在中簇拥,五军营内圈,三千营外圈,神机营穿插其间。四万人马浩浩荡荡,直奔山东。皇帝一向离不开的荣冬荣夏两位镇抚却没看到,杨荣有些奇怪,忍住了没问。 兵贵神速,大军赶了两日便已经过河北进了山东,第三日上午到了山东德州。张辅问道:“陛下!是直接奔乐安吗?汉王传檄已近十日,会不会已经出了乐安?”杨荣也道:“汉王倘若出乐安,两个可能:一是占济南,二是干脆奔南京。这两地都有不少汉王的旧部,汉王趁机占地与朝廷对抗、便比较棘手了。” 朱瞻基笑了笑:“杨卿说的是倘若,可惜汉王没有这么高的才干。朕料他定然还在原地。”说着吩咐:“大军急行军,明夜务必到乐安!”“啪”地一击马,当先便行。 张辅与杨荣对望一眼,连忙策马跟上。皇帝,为什么那么自信? 第五日寅时,四万大军兵临乐安城下。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辰光,朱瞻基吩咐张辅安排大军扎营,耀武扬威地一字大营就扎在乐安城门之前。神机营的一百门神机铳炮,同样一字排开,炮筒齐齐扬起,对准了乐安城楼。 卯时,随着城中的第一声鸡鸣,东边的天际升起第一缕曙光,皇帝一扬手,张辅高喝一声:“开炮!” 乐安城楼上的士兵们正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懒洋洋地谈论着昨晚上的老酒女妓,“轰!” “轰!” “轰!”猛烈的炮火从天而降,炸塌了城墙垛口,炸死了一排守军,炸飞了所有残余的睡意。 汉王府亲兵队长王千户猫腰窜上城楼,躲在双层垛口之后,觑眼望向城外。透过重重火光层层硝烟,依稀可见整齐肃整的大营、傲然挺立的队伍。还有,十二面黄龙大旗! 王千户一阵猛烈的咳嗽,踢了一脚旁边的亲兵:“快!快去叫王爷!” 炮声隆隆火光冲天,乐安本是个小地方,城墙并不坚牢,没多久,城楼已经被炸得多处缺损。 卯时三刻,城楼上不知何人的手臂握着长枪,枪头上挑着一面白布,连连摇动。朱瞻基挥挥手,张辅舞起小黄旗,神机铳炮齐齐停止了发射。世界恢复了宁静,空中两只受惊躲藏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振翅掠过浓烟。 杨荣策马上前,高声叫道:“大明天子在此,还不跪拜!” 浓烈的硝烟消散开,晨风阵阵,黄龙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皇帝矗立马上,明皇衮龙袍、翼善冠、白玉带,前胸后背两肩上的金色盘龙在晨曦中熠熠闪光,直欲腾空而上。 英国公张辅高喊:“万岁!万岁!万岁!”身后四万名将士齐声应和:“万岁!万岁!万岁!”声音震得乐安城楼上的砖石扑簌簌落下。 城楼上的士兵们呆呆望着,一个个表情扭曲,强忍着跪拜皇帝的冲动,转头望向汉王。朱高煦本躲在城楼一角,迟疑着走到垛口,“噗通”跪倒在地,唤了一声:“陛下!” 士兵们愕然的望着这个昨天还在狂言要打到北京去的汉王,一个机灵的士兵率先跪倒:“万岁!”其他的士兵们醒过神,纷纷跪倒,“万岁!”之声不绝。只有王千户屹立不动,责备地望着汉王:“王爷!” 朱瞻基微抬右手,城上城下的呼喊声齐齐停止。朱瞻基朗声说道:“二叔!你本是朕至亲骨肉,如此兵戎相见非朕本意。即刻投降认罪,朕赦你全家不死。是战是降,凭你一言而决!” 接着又冲着城楼的士兵们说道:“乐安城的将士们!立刻归降!附逆之罪,朕既往不咎!” 士兵们齐齐高喊:“谢万岁!” “谢万岁!” 朱瞻基微微摆手,万籁俱寂。一片寂静中,几万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了汉王身上。 朱高煦全身颤抖,鬓发瞬间变白,苍老了二十年。良久良久,沙哑着声音道:“臣,降!陛下恕罪!” “万岁!万岁!万岁!”欢呼声又起。本都是大明的将士,何必同室操戈?这些欢呼发自内心,笑容也都发自内心。 朱高煦待欢呼声小了,又道:“求陛下给臣一天时间,容臣回府与妻儿告别。明日卯时,臣负荆请罪,自己来开城门。” 杨荣喝道:“大胆!这时候还要与陛下提要求!” 朱瞻基摆摆手:“朕,准二叔所请!汉王府中的所有偺越物事、来往信件等等,都烧了吧!不要再牵累无辜之人!” 朱高煦见皇帝一语中的,说出自己要这一天的目的,震惊之余,拜倒在地。杨荣与张辅对望一眼,满脸叹服。 即使是这四万人的队伍中,倘若追究起来,与汉王有书信往来、馈赠节礼的,恐怕也不下几百;整个朝廷南北两京,估计要有好几千。附逆本是诛九族的重罪,皇帝故意这么军前高声宣扬,是表明不再追究的圣意、解除众人的不安。这些人,以后便会死心塌地地效忠皇帝。皇帝这么年青,却真的是英明睿智! 辰时一刻,四万大军收兵归营歇息。汉王朱高煦筹划了二十年的造反、模仿父亲的“靖难”,闹剧一般收场。朱瞻基只用了几天时间便平叛成功。 张辅杨荣簇拥着皇帝回大帐,杨荣忍不住问道:“陛下!如何那么笃定汉王会留在乐安?”张辅也关心地注视着,显然也是思虑已久。 朱瞻基笑笑:“汉王如果仅凭乐安的兵马,是不敢举事的。北京的既然没有成功,必然有别处的同谋。哪里呢?南京有郑和在,五军都督府的即使有想附逆的也不敢乱动,何况究竟有些远。济南的山东都指挥使景荣本是汉王部下、汉王救过他不只一次性命,能调动的山东兵马接近十万,这才是汉王起兵的资本。朕在张卿送来枚青的当晚,已经派了荣冬荣夏飞奔济南,拿住了景荣。” 顿了顿道:“汉王本与景荣说好了举事之后便遥相呼应,再在济南会师南下。倘若是这种局面,真被他占了山东以南也说不定。还好,景荣被抓,济南一直没有动静,汉王只好留在乐安投降了。” 张辅震惊不已:“景荣附逆?”回想自靖难起,朱高煦确实救过几次他的性命,二人可说得上是生死之交。只是,皇帝如何知道? 杨荣也惊叹道:“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臣等还在懵懂之时,陛下原来都已经破敌了!乐安以后可以叫做‘武定州’,彰显陛下此番功业!” 朱瞻基微笑不答,仰首挥手,目送着白脚鹰振翅往北而去。那天晚上,瑈璇说的对付汉王的“当务之急”、便是此事了。 陈状元,不愧是陈状元。 第73章 先生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 内书堂,设在后宫御花园的西南角,两进四间大瓦房。 朱瞻基分枝拂柳,穿过曲廊。二月末的天气还很冷,池塘中仍结着薄冰,柳枝却已微微冒出了些绿意。随行的太监金英想要通传,朱瞻基示意他不要作声,轻手轻脚、立到了内书堂窗外。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朗朗的读书声,自房内传出来,声音甚是洪亮齐整。朱瞻基觑眼瞧瞧,房内大约坐着一百多人,大都是十几岁的小内侍,也有些年纪更大,和几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 瑈璇立在前中台阶上的案几之后,身着蓝衫头戴唐巾,风流儒雅。朱瞻基看了心中一动,她这身打扮,正是二人在桃叶渡初遇时的模样。可瞥眼再看,不由好笑,瑈璇手上握的不再是折扇,竟是根七寸六分长的戒尺。 自这内书堂设立之后,大明的宦官开始了识字学文化。有些史学家认为,这是后来明朝宦官弄权祸国的原因。理由是如果不识字,你坏就坏得有限,坏不到哪儿去。 这个推论未免牵强。 识字读书,学得是忠孝节义礼仪廉耻。宦官当权,却是皇权专制制度的必然产物:皇帝一个人忙不过来、或者不想忙、或者想与朝臣百官抗衡,自然便依赖宦官。识字不识字,影响恐怕不大。 自明太祖起,宦官便被看作皇帝家人,有关宦官的制度规定是记载在《皇明祖训》中,这是给皇帝后代子孙看的。而不是像其它朝纲,记在《会典》《诸丝执掌》之类的规章中。皇帝一个人有困难时,自然是找这忠心顺从的家人宦官。 宦官干政,与内书堂、实在没有必然联系。终宣德皇帝一朝,太太平平。宣德皇帝此时站在堂边旁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后代子孙会被这些恭顺的宦官们控制了朝政,还有人将过错的因由怪在这内书堂。 瑈璇随意点了位小内侍:“张宏,你背一遍。”张宏看起来大约十一二岁,很机灵的模样,随即站起来,朗朗背了一遍,错了两个字,瑈璇纠正了,让他坐下。又点了一个:“李重,你背。”李重是个十五六岁的大人了,憨憨的象是个北方人,结结巴巴开始背起来。可是显然不怎么记得,丢词拉句,最后干脆想不起来了,愣愣地杵在当地。 瑈璇很生气:“这‘鹿鸣’学了六天了,交代你们每天回去背,怎么还不会?” 李重嗫嚅着道:“我,我记不住。” 瑈璇气道:“背书背书,就是要背才行。记不住就多背几遍呐!”说着一挥戒尺:“过来,打手心!” 李重蹭着脚步挪到瑈璇身旁,伸出手放到案上,倒是肥肥厚厚。瑈璇毫不客气,高高举起戒尺,重重打了下去。 “啪”得一记颇响,李重“哎呦”叫了一声,叫声更响。瑈璇不理不睬,继续挥尺击落,却明显轻了些。李重“哎呦” “哎呦” “哎呦”不绝,瑈璇继续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打了十记,板着脸道:“好了!今天打你十下,可记住了!回去接着背!” 李重憨笑着:“谢谢先生!先生下次再打重些。”停了停道:“先生打得重些,我便记得牢些。” 下面顿时哄堂大笑,瑈璇也掌不住笑了:“好了,去背书。”朱瞻基在窗外看到她这笑容如春花绽放,不由也笑,摇摇头转身踱步走开。金英问道:“陛下不进去了?” 朱瞻基笑道:“她教得正开心,不打扰她了。走,叫上荣冬荣夏,陪朕去趟逍遥城,看看二叔。” 汉王朱高煦投降认罪,朱瞻基网开一面,谋逆大罪也并未杀他,而是在西华门建了个逍遥城,将汉王囚禁在此。汉王妃及其他汉王家眷,朱瞻基将他们贬为庶人,发配到了云南。是念及骨肉之情,也算是践了当日瑈璇保她平安的诺言。 朱瞻基更借此机会,大力削夺藩王势力,自三叔赵王朱高燧开始、削除所有藩王的武装卫队。可以说,在宣德年间,大明的藩王基本转变为对皇权没有威胁的闲散藩王,成为彻底的寄生虫阶层。大明朝廷自担心藩王造反、转为发愁怎么养活藩王。 瑈璇罚过了李重,安排学生们抄写两遍,自己负手踱在案间,时时俯身看看写得如何、有无疑问。一瞥眼间,学堂后面,不知何时立了些女眷。 瑈璇这内书堂自开设以来,颇受欢迎。宫中得准的内侍积极上课,不相干的宫女侍卫、甚至命妇妃嫔也常常站在后面旁听。瑈璇堂堂两榜进士出身的翰林,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以及夫释道内外典籍,甚至稗官野史、九彝八荒之载,无不供其齿颊。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 朱瞻基有次带着几位朝臣悄悄在外听墙角,连杨士奇都攒眉浩叹,赞“此未曾有”。朱瞻基看看几人叹气的样子,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好好的一个乙未科状元,如此才华横溢,可惜啊!真是可惜了! 瑈璇对女眷们微微颔首招呼,不以为意,回到前案,大笔一挥“君子”,朗声道:“今日,讲一讲君子。”环顾了一下学生。众人只觉得先生顾盼伟然,齐齐坐直了聆听。 “君子,有三戒三畏九思。哪三戒?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哪三畏?畏天命,畏大人,” 内书堂的大门忽然“砰”地一声被大力踢开,众人吓了一跳,却见孙贵妃带了一群侍卫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瑈璇皱了皱眉:“畏圣人之言。”把这句朗声对学生们说完,才侧过头望向孙巧:“这是学堂,贵妃请止步。” 孙巧哼了一声,径直冲上来,吼道:“陈琙!你太阴险了!我弟弟不就是碰倒过你一次,你就要置他于死地?” 瑈璇莫名其妙:“什么?” “你还装糊涂!工部怎么会管到附逆的事?还不是你授意的!那个蒯祥,不就是你的相好!诬陷我弟弟,你太毒了!” 孙巧咬牙切齿。 瑈璇眉头微蹙:“不知道贵妃说的什么。学堂在上课,贵妃请自重。”说着侧头示意,两个内书堂的侍卫便要拦住孙巧。 可是孙巧身边人多势众,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反而将两个内书堂侍卫挡住。孙巧一个箭步冲到瑈璇面前,扬起手又要打她耳光。 瑈璇几年前在江南贡院门口挨过孙巧的耳光,一直视作平生糗事,脑中这个孙巧高举手掌的画面时常盘旋。回想得太多,躲避的方法便熟极而流,自然而然地往后一让。不想脚后恰是讲堂的台阶,瑈璇被台阶一絆,顿时摔倒在地。金砖地面硬邦邦的,这一下摔得极重,“咣当”一声巨响。孙巧尤不解气,飞步跨上,一脚踢在了瑈璇身上。 这一段争斗说起来长,其实也就一刹那的工夫。正在上课的学生们先是愣愣地看着,这时才反应过来,柴山叫道:“不能打先生!”第一个冲上来,抱住了孙巧。张宏李重跟着奔过来,拉住孙巧。所有的学生也都奔了过来:“不能打先生!”一百多人齐齐围住。 孙巧怒喝:“你们找死吗?”身不由己地已经被众人拉离了瑈璇,孙巧厉声高叫:“反了!反了!”,带来的侍卫见群情激愤、瑈璇已摔在地上不醒,一时也都手足无措。 海寿听到内书堂吵闹,大步跑了进来。一见这场面吓坏了,扑上前叫道:“姑娘!姑娘!”却叫不醒瑈璇。海寿急得跺脚:“快去喊太医!”“去请太后!”一边扶起瑈璇的头,后脑砸在地上,金砖地上血迹斑斑。海寿连忙撕下衣襟,将瑈璇的头包上。可一瞥眼,不禁浑身颤抖,只见瑈璇的蓝袍上,正一点点被血染红。 张太后匆匆赶到,先是对孙巧喝道:“你先回宫!”便急忙俯下身看视瑈璇。海寿扶着瑈璇,神色惨然,语声颤抖:“太后,陈姑娘怕是、怕是有孕在身。。”张太后头脑“嗡”得一声,急叫:“太医呢!太医在哪儿!快传华太医!” 朱瞻基自逍遥城回到宫中,一路思索。汉王在城中甚是憔悴,这么关着也不是事。过个几年,还是放出来的好。到底是至亲骨肉,皇祖父和父皇在天之灵,肯定是希望自己与汉王叔侄好好的。 思索间一路行来,感觉宫中气氛凝重,不少小内侍表情复杂,有伤心难过的、有担心焦虑的、有愤愤不平的。荣冬也察觉到,随手拉过一个小内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内侍带着哭音道:“先生,先生被打了!” 朱瞻基一惊:“什么先生被打了?被谁打了?” “就是先生被打了。贵妃,是贵妃打的。头摔破了,身上、身上也出了好多血。太后接到清宁宫去了。” 小内侍说着说着流下泪来。荣冬荣夏对望一眼,荣夏面色惨然,几年前贡院门口一幕瞬时蹦入脑海:又打了? 朱瞻基面色大变,一跺脚,发足疾奔。金英在后急叫:“陛下!慢点!陛下!”朱瞻基又恨又悔、又气又急,面色铁青一路狂奔进了清宁宫。门口几个太监宫女本想通传,见了皇帝的面色急忙避开,朱瞻基一口气直冲到榻前,一眼看去,顿时透心冰凉。 瑈璇躺在榻上,面无血色,头上裹着白布,双目紧闭,竟是昏迷不醒。朱瞻基叫声“瑈璇!”靠在她身前,握起瑈璇一只手、冰凉冰凉,整个人竟没有一丝热气。张太后胡皇后围在榻边,神情紧张。屏风后悉悉簌簌,当是太医在忙碌。 张太后见皇帝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劝慰道:“太医看了, 性命应该无碍。”朱瞻基不吭声,牙却咬得咯嘣直响,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与母亲冲突。 张太后接着道:“孩子、孩子怕是保不住。这有了孩子,怎么不说一声,还要教书呢?” 朱瞻基听这话里反而有责备之意,望望瑈璇苍白的小脸,终于忍不住,侧头怒道:“第一,孩儿不知道有了孩子。第二,就算不教书,躲在乾清宫、躲得过这顿打吗?那贱人被你纵容得无法无天,哪里管什么孩子!” 张太后见儿子肯说话了,倒松一口气:“巧儿我已经说了她了。其实也难怪她,她就那一个弟弟,孙重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老老实实的一个孩子。好好的这硬让工部栽他一个‘附逆’,也难怪巧儿生气。”维护孙巧之意甚是明显。 朱瞻基作声不得,面容扭曲,半响仰天“哈哈”笑了两声:“好!好!这就是如今的大明后宫!前朝的奏章消息走到后宫也就罢了;还要干政,还要妄加猜测,还要乱作文章!” 朱瞻基倏地站起,走到张太后面前,凝视着太后说道:“蒯祥本是工部侍郎,我大明朝臣。发现了附逆罪证,难道因为是贵妃家人,就要隐匿不报?母后你可知道,汉王府卫队长枚青来时,便已经招供孙重与朱瞻坦勾结! 瑈璇来北京路上被汉王劫持险些送命,就是从母后您这里、从孙重这里泄露的消息!汉王为什么要劫她害她?因为她在长江中拼死救我,我才能回到北京!可是你们,你们……”朱瞻基有些哽咽,停了停道:“瑈璇拦住我,事情已经过去、看在母后的份上就此算了,孩儿一直隐忍不言,难道反而错了?” 说着挥了挥手吩咐:“金英!将孙重的那些信件和枚青的供词取来,呈给太后!” 张太后呆呆站着,震惊之下,无语沉默。 朱瞻基凝视着母亲,接着道:“母后,孩儿只求您扪心自问!且不说她在做翰林时辛辛苦苦费尽心力扶助父皇,也不说她在占城在南京几次三番救孩儿性命,更不说她助孩儿平叛、不伤一兵一卒就收复了乐安;甚至不说她顾全大局宽厚待人,拦着孩儿不要处置孙重。只说孩儿再三求您,求您当她是您的媳妇,您做到了吗?她一再体谅您,您呢、当她是媳妇了吗?” 朱瞻基一口气说完,目中含泪,不等母亲回答也不再看母亲,叹一口气,双手抄起瑈璇,打横抱在怀中:“瑈璇倘若有个不测,孩儿、孩儿定不独生!”说到这里语声哽咽,轻轻地大步出了坤宁宫。 张太后跌坐在榻上,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侧头对皇后和太医怒道:“你们、还不快跟过去?真要连皇上一起害死吗!” 朱瞻基抱着瑈璇,往乾清宫走去,怕颠着她,朱瞻基走得极其轻缓。荣冬荣夏默然跟在皇帝身后,荣冬不再似往日笑眯眯地,荣夏冷冰冰的面容甚至有些扭曲。 白脚鹰忽然飞过来,扑棱着翅膀,掀起阵阵微风,却是看到朱瞻基抱着瑈璇、不敢再停在他肩上。荣冬招招手,伸臂让白脚鹰停下,长乐又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吱吱吱吱”叫着, 跟在皇帝脚边,荣夏顺手捞起、搁在了肩头。 不知道是听到这一鹰一猴的声音,还是屋外的微风吹的,瑈璇慢慢睁开了眼睛,怔怔望着朱瞻基,有气没力地问道:“哥哥,我们、回南京了吗?” 朱瞻基见她神智不清,目光散乱浑无神采,不禁心如刀割,俯身贴住了她的面颊:“只要你好起来,我们就回南京。”知道北京在瑈璇的心中,大概一无可恋。当日她不肯来,自己硬要她来,果然今日遭此横祸! 瑈璇舒一口气,嘴角弯弯:“那就好。我,好想南京。哥哥,一起,还有我们的孩子。” 朱瞻基轻声问道:“你知道有孩子?”见她神智渐渐有些清醒,心中更痛:倒不如睡着无知无觉的好!而她若知道有孩子,又如何承受失去之痛? 瑈璇低低道:“是,我早上知道的。想着今晚告诉你。”忽然皱眉蜷了蜷:“哥哥,我怕。” 朱瞻基搂紧了她:“别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别怕,我再也不离开你半步!别怕……”说着说着,有些哽咽。自己枉为皇太孙、枉为皇帝,唯一心爱的女人,却一再被打!就连唯一的孩子、也要保不住! 瑈璇不答,软软地往朱瞻基身上靠了又靠,似是疼痛、又更似是恐惧。朱瞻基心痛如绞,紧紧搂住了她。荣冬荣夏在皇帝身侧,也不禁心中恻然。 忽然飞奔的脚步声响,朱瞻基皱了皱眉,后宫之中如此奔跑,绝无好事。“交趾八百里加急战报!” “交趾八百里加急战报!”一声声高叫传过来。 朱瞻基继续往前走,不想理这战报。瑈璇迷迷糊糊地,却低声道:“小皓,小皓不知怎样了?” 朱瞻基怔了怔,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你歇歇,别想这些。小皓不会有事的。”侧头望向荣冬,目中示意:战报,偷偷收下! 荣冬会意,转身正欲悄悄处理了,送战报的却已远远望见皇帝,高叫:“陛下!交趾战报!崒洞之役,成山伯大败!” 朱瞻基心中震惊:王通这一败再败,可如何是好?回头吩咐:“送去文渊阁。”让内阁大佬们先议着吧。 怀中的瑈璇动了动,却没有声息。朱瞻基见瑈璇眼睛又闭上、昏迷不醒、面色煞白,不由抱紧了她、心如刀割。身后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陛下!”是华不为领着几个太医。朱瞻基气急败坏:“救好陈姑娘!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却自己也不知道。孝友英明的宣德皇帝,望着怀中心爱的女人,一片惶惑茫然。 第74章 废后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 瑈璇这一躺,躺了三个月。 本就瘦小纤细,这一场受伤,更是轻飘飘得似乎风吹得走。身形却渐渐微微隆起,瑈璇常常手抚腹部,嘴角弯弯,脸上是近乎圣洁的光辉。 孩子,总算是保住了。太医们都说,真是个奇迹。朝臣们议论,却认为皇帝恭俭有制勤政爱民,这是上天的眷顾。只有朱瞻基知道,为了保这个孩子,瑈璇吃了多少苦头。 各种汤药丸药针灸火炙,她都甘之如饴逆来顺受,偶尔皱眉软软叫一声“苦!”有气没力,倒似撒娇。还有稀奇古怪的偏方土方,朱瞻基不放心让她尝试,她却与华太医商量了,只要吃不死,就吃。有一次朱瞻基亲眼见她吞了一条酒泡醉蜈蚣落肚,活的!枉朱瞻基自诩北征上过蒙古南征下过交趾,文韬武略英明神武,还是喉头发痒、险些吐出来。三天没敢碰瑈璇,手放到她的脸颊上想起那蜈蚣又赶紧抽回来。 那么好动的一个人,就躺在榻上,遵医嘱、一动不动。书都不能看,因为劳神也会有碍。偶尔华太医开恩,允许她看几页,她便眉花眼笑。如此三个多月,整整一百天。 朱瞻基除了早朝便守在乾清宫,内阁议事就在乾清宫的外间,批奏章也搬到了乾清宫。后来干脆让内阁先看奏章,将批阅建议拟定辞书,用小票墨书,贴在奏章上进呈,称为“票拟”;自己扫视一遍再用红笔批示,便叫做“批红”。此时的三杨内阁,清正强干,朱瞻基大多批个“准”即可,省了不少时间。可惜此时还没有“ok”,不然当更简单。 到明朝中叶之后,皇帝常常将此“批红”政务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代行。当时有人认为这是宦官攫取了宰相之权:“然内阁制拟票,不得不决于内监之批红,而相权转归之寺人”;后来亦有不少史学家认为,“票拟”“批红”制度助长了宦官专权,比如位高如张居正,也不得不行贿太监以换取批红。 其实说到底,专制制度之下,是批红还是批蓝,都不过是皇权独裁的形式;宦官作为皇帝的帮手,任务是牵制内阁、控制政府机构,即使没有批红、一定也会有别的方式行使皇权,不可能让内阁不经过皇帝便决策成功。 朱瞻基这时已三十一岁,才有第一个孩子,在当时绝对是“老来得子”。每日陪在榻前,常常无故咧嘴而笑、或者望着瑈璇呆呆出神,是初为人父的极度喜悦。而对这唯一的龙种,前朝后庭里里外外,都盼着这是个男孩。大明的皇位,等着继承人呢。 张太后日日过来,亲自煲汤熬药。瑈璇本是个随和散漫的性格,很快便与太后说说笑笑,亲密一如母女。只是张太后颇有些懊悔,在宫中几十年,见过胡皇后这样端庄老实的、也见过孙巧这样飞扬活泼的,可瑈璇这样洒脱大方一如男子、坦荡博大恰似须眉的还是第一次看到。怎么以前,就没多关心她呢? 孙巧也来了,跪在乾清宫门口,低头不语。瑈璇正昏睡不醒,朱瞻基碍于太后阻拦不能惩处孙巧、心底可恨她不分皂白下手狠毒,让金英轰了出去。一连三次,便不再来。又每日让人或鲜花、或异果、或精巧刺绣送过来,朱瞻基仍旧统统扔了出去;后来烦了,声色俱厉地严令不许承乾宫再送东西来,孙巧才作罢。而孙重附逆,朱瞻基又到底看在太后份上,只罚了三年俸禄,不了了之。 瑈璇惦记着内书堂的课,不停念叨,直到朱瞻基亲自挑了个新的先生、柴山说喜欢新先生,才放了心。这新先生是个科考不中的落地秀才,河北蔚县人,本在乡里做个学堂教官、不知怎么进宫成了内侍,名叫王振,人看起来倒是满脸正气。朱瞻基粗粗考了考,文墨倒也颇通,内书堂教教识字应该是足够了。小内侍们都有些怕这新先生,海寿看了几次,待学生确实比瑈璇严厉。 当然众人都没想到,这王振日后成了大人物,改写了大明历史。就是他,直接促成了“土木堡之变”,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大明皇帝朱祈镇被蒙古人俘虏的一出惨剧。 这一日朱瞻基照例在宫前议事,瑈璇在暖阁中躺着、不能看书,轻轻吟着:“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边轻抚腹部:“宝贝,这个听得懂吗?欲呢,就是想、要的意思。。” 正在唠里唠叨,张太后进来了。瑈璇叫声“母后!”急忙要起身,张太后一把按住:“你躺着,别动。”一边自己在塌边坐下。身后宫女拎着个汤筒,进门便倒进碗中,拿勺子轻轻荡着,勺碗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张太后见差不多不烫了,伸手接过,让宫女扶起瑈璇上身,亲自一勺一勺喂着。 瑈璇嘻嘻笑道:“母后这汤真好喝。北京也有笋啊?” 张太后抬手送过一勺:“笋还是南方的好,这是苏州府才贡来的、是你家乡的。鸭子是南京带来的,一起炖了倒味道不坏。” 瑈璇忙忙吞下笋汤:“真鲜,舌头都要鲜掉了。” 太后笑:“慢点儿!多呢,喜欢喝的话有的是。”爱怜地擦了擦瑈璇的口边一丝汤汁:“你刚才在念什么?” “古诗啊,念给宝贝听,多少让他记得些,省得将来打他手心。”瑈璇说得理所当然。 太后有些好笑:“他这会儿哪里听得到?” 瑈璇手抚腹部,认真地道:“听得到,一定听得到。”仿佛在帮母亲说话,腹中的胎儿忽然动了一动。 瑈璇呆了呆,旋即大叫:“母后,他动了!他动了!”太后也是又惊又喜:“真的动了!动了!”侧头扬声叫道:“皇上!快叫皇上!” 朱瞻基听到暖阁中又叫又笑,扔下大臣,急急忙忙跑过来:“怎么了?”瑈璇语无伦次地只叫:“快,快,他在动!”张太后拉起皇帝的大手,放在瑈璇腹部。 没有动静,朱瞻基带着疑惑带着期待静静等着。瑈璇开始唠叨:“宝贝,这就是你父皇!呃,为娘教你读书识字,父皇就带你骑马射箭,还要斗蛐蛐打猎……” 腹中的胎儿像是听懂了,真的踢了一下。朱瞻基吓一跳,下意识地缩回手,又急忙后悔地放了上去。胎儿很乖巧地又大力踢了一脚,朱瞻基感受着这奇妙的接触,双眼发直,喃喃道:“父皇,父皇带你去骑马射箭……”不知何时,已经热泪盈眶。 朱瞻基送太后出了乾清宫,心境犹未平服。张太后笑道:“这下好了,这么活泼的胎儿,看样子是个男孩。就是个公主,也定是个可爱的公主。”朱瞻基有些呆呆的,半晌望着母亲说道:“母后!孩儿要一套金册金宝。” 皇帝册封后妃之时,会在仪式上宣读所册封的诏书,这个诏书称为“金册”。封皇后时,还有一个宝文,称为“金宝”,都是纯金打就。妃子则是金册金印,金印说是金印实际是白银镀金。而嫔则只有金册。朱瞻基张口就是金册金宝,自然是将瑈璇当皇后看了。 张太后一怔:“陈琙并未得册封,这金册金宝如何赐?” 朱瞻基神色黯然:“无论如何,孩儿要给她。孩儿当年错娶,是我不对。可是这么多年,瑈璇陪孩儿一路走来,孩儿欠她实多!倘如她不能做皇后,孩儿一生难安。”这些话,朱瞻基在心中思虑多年,和母亲如此诚恳说出、却犹豫了很久。 张太后责备道:“现今的皇后好好的,你如何再立皇后? 哀家知道陈琙好,封她个妃子,有金册金印,你多待她好些,不也可以?” 朱瞻基摇摇头:“不。孩儿不能那样对她。她于孩儿,仿佛高皇后于高皇帝、犹如皇祖母于皇祖父、也似母后您于父皇。” 张皇后默然不语。儿子原来是这么想! 高皇后于高皇帝,指的是马皇后对于朱元璋,开国创业之艰辛、相扶相持一路走过;皇祖母于皇祖父,说的是徐皇后与朱棣,靖难中以北京方隅之地抗衡朝廷、一起经历枪林箭雨;而自己守着多病的朱高炽,几十年小心周旋、其间的辛酸也实不足对外人道也。 这个儿子呢?朱瞻基是自幼封的皇太孙,可是太宗多年猜忌、汉王赵王夺嫡打压东宫,朱瞻基的登基之路其实一路坎坷,比起三代祖先、五十步百步而已。瑈璇陪他一起多年打拼、几次力挽狂澜、数度救他性命,胡善祥也好孙巧也好,确实没法比。而懂他、明白他、支持他、甚至帮助他,更是只有瑈璇才能达到的高度。 儿子还年青,皇帝之路也才刚刚开始,是否,应该成全他呢? 朱瞻基见母亲默认,有些高兴,凝望着太后又说道:“母后!善祥是个好人,孩儿也不忍废她,可是这事一开始就错了!” 张太后见朱瞻基满额头汗水,急得青筋暴起,不由叹道:“你一句错了,别人的一辈子可是搭在里面了!就不论善祥,立后事关国本,哀家决定不了,你和朝臣商议吧!” 朱瞻基望着母亲的背影,心中沮丧。怏怏不乐地回进宫中,几位大臣还在等着。皇帝一去半天,都不知怎么了。 朱瞻基坐下,以手支颐呆呆发愣,良久才收敛心神,望向群臣。杨士奇接着刚才的话题:“陛下!我军困守昌江,安远侯柳升还要十万大军增援。” 朱瞻基眉头紧皱:“要那许多?” 夏原吉是皇帝特许坐在黄花梨圈椅上,也连忙阻拦:“十万大军的粮草委实艰难,即使勉强凑,至少也得几个月时间。” 杨士奇沉吟一会儿,道:“莫若让黔国公沐晟增援吧?朝廷大军赶过去也晚了。”这话一出,明显的在座几个人都松了口气。 朱瞻基摆摆手:“那就下朕敕令,让黔国公速速增援!另外上次问王通的,朕让他交给黎利的书信,交了吗?” 杨士奇禀道:“陛下,这事臣知道,陈姑娘的三封信驿站错投到了云南,这才转到交趾。微臣已催促成山伯尽快交到黎利等人手中。” 难怪这么久没有反应!信中已经许了“安南”,就算黎利看不出,阮廌和陈皓两个瑈璇教出来的一定会明白。朱瞻基凝神思索,叹道:“连年征战,所为何来?” 望了望金幼孜:“金卿几年前就劝过太宗‘ 向也,南征北讨出师连年,辎重牛马耗散巨万。又江北困于营造,江南疲于转输’”顿了顿似在回忆,金幼孜见皇帝居然记得自己多年前的奏章,心中感动,连忙接道:“丁男疲于匠役,妇女困于耕耘。富者,怨征敛之苦;贫者,罹冻馁之难。” 朱瞻基点点头:“正是。大明将士何辜,交趾百姓何辜?希望黎利收到这信,能好好想一想,归降顺化。” 杨荣赞道:“陛下仁厚,体恤百姓,黎利当能体会陛下苦心。” 朱瞻基皱眉不答,回想在交趾时与黎利的交往,不是个简单人物。然而他是为了他的族人,为了交趾百姓,他有错吗?究竟是谁的错呢?出神良久,摇摇头,决定放在一边。环顾群臣,又道:“朕有一大事与卿等商议。实在是不得已的事,但是必须要做。” 众臣见皇帝说得慎重,俱皆凝神细听。 朱瞻基接着说道:“朕已三十有一,尚且无子。中宫一直无出,身体又不好。如今陈姑娘有孕,按礼制母以子贵,朕欲立陈姑娘为后。”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半晌无人答话。 朱瞻基等了一会儿,见都不说话,只好点名。先问杨荣:“杨卿觉得如何?” 杨荣皱了皱眉:“一国不可二后,要立陈姑娘,就要先废胡皇后。” 朱瞻基点点头:“诸位熟读经史,废后一事,可有先例?” 吏部尚书蹇义答道:“有过。宋仁宗曾经废郭皇后。” 朱瞻基一喜:“有先例就好,本朝便照办即可。”看看几个大臣还是嘿然不语,指了指杨士奇道:“杨卿认为呢?” 杨士奇迟疑着,跨上一步答道:“陛下!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事陛下与皇后,犹如子事父母。怎能为人子而议废母?” 杨荣与杨士奇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见杨士奇这么说朱瞻基变了脸色,知道皇帝心中不喜,便反驳道:“这是陛下旨意,如何不能议?” 杨士奇一怔,依旧答道:“正因为是陛下旨意,臣不敢轻易妄言。”张辅见二人说得有些僵,连忙打圆场:“这事太大,还是改日上朝时群臣商议吧?” 朱瞻基有些迟疑:“要与群臣议吗?”虽说“帝王无家事”,可这要到朝上议?史官就坐在一边,记录……万一不成,不但为天下所笑,抑且贻讥后世。 杨士奇看出皇帝的顾虑,这次答得快:“当年宋仁宗听信吕夷简鼓动,无故废后,范仲淹孔道辅极力劝阻,率领十几位大臣入宫进谏,宋仁宗雷霆震怒,干脆贬谪了二人。这个事记载在史书上,谓‘朝廷一举而两失’,多有讥讽。陛下如欲废后,难免群臣议论、史书也必然有载,请陛下三思。”不愧是官场老手,怕什么就吓唬什么。 朱瞻基默然不语,良久挥了挥手,众人退出了乾清宫。一出门,杨荣便对夏原吉说道:“这个事皇上想了很久了,恐怕不是我们做臣子的能够阻止的。” 夏原吉叹道:“可是废后……”摇了摇头。 杨士奇扶住夏原吉:“陛下刚才说的无非是皇后无子多病,仅仅因这个理由便要废后,实在太轻率了。” 张辅道:“这事还得看太后怎么想。咱们当臣子的,先别操这心吧。” 几人议论着,出宫而去。杨荣一路若有所思,暗暗下了决心。 第75章 安南 “异常之事,非国休福” ******************** 翌日早朝结束,皇帝留下了杨士奇和杨荣二人。 朱瞻基不紧不慢地问道:“昨日所议废后一事如何?”语声中有掩饰不住的急迫。杨士奇刚才被叫住就猜到是这事,和昨天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杨荣却跨上一步,自怀中取出几张纸,呈给皇帝:“陛下!皇后当废,这是臣昨夜拟就的皇后之过,共有二十二条。” 朱瞻基有些疑惑,伸手接过。原来杨荣昨日听皇帝之意,是拿定了主意要废胡皇后立陈琙,杨士奇不赞成、是因为皇后无过。于是连夜冥思苦想,竟然想出了二十二条。 “骄奢淫逸”“祸乱后宫”“妄议干政”……一个个还都是不小的罪名。 朱瞻基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恼怒,不等看完,一把掷在地上:“何至于此!皇后贤良淑德,这都是无中生有!” 杨荣本想拍个马屁,不想拍在了马蹄上,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朱瞻基压了压怒火,又侧头问:“士奇的意见呢?” 杨士奇无奈,答道:“历史记载,汉光武帝废后,诏书上说‘异常之事,非国休福’;就是宋仁宗废郭皇后,后来也很后悔。请陛下三思,以免他日后悔。” 朱瞻基决然道:“朕绝不后悔。反而是已经后悔至今。”想起那一夜在占城国因陀罗补罗城的山上,乍发现瑈璇女儿身时的痛悔,神色黯然。 杨士奇明白皇帝的意思。陈琙是个奇女子,世间独一无二,这十几年与皇帝的出生入死、众人也都看在眼里。仁宗驾崩时,皇帝奇迹般迅速赶回北京,虽然没说什么,可看皇帝那神情以及荣冬荣夏的几句话中,也猜出大概是陈琙的功劳。何况如今有了孩子。。 杨士奇迟疑着道:“陛下还是向皇太后说明吧?皇太后神圣明智,当有合适的旨意。” 朱瞻基有些不耐烦:“就是太后让朕与卿等商议。” 杨士奇心中琢磨,太后这意思,应该是不反对?望着皇帝,不动声色地道:“陛下,此事非微臣所能处。” 朱瞻基气道:“朕一定要你处呢?” 杨士奇默然不答。 朱瞻基怒从心起,霍地站起,拂袖出了宫门。这杨士奇!难道不知道陈琙对我的重要?急急走了一段,渐渐冷静下来,这事一定得做!没办法,还得依仗这几个大臣做,慢慢来,总要成功。 将近乾清宫,听到里面有人声说话。朱瞻基不以为意,大步入门,呼啦啦众人跪倒:“陛下!”暖阁里转出一人行礼请安,正是胡皇后,看样子是来探视瑈璇的。 胡皇后是个老实人,说是母仪天下,但张太后在,其实都是张太后做主。孙巧恃着张太后宠爱,也并不把这皇后放在眼里。胡皇后常常觉得,自己这皇后,是什么皇后呢?然而前次孙巧打了瑈璇,说起来皇后却脱不了干系,朱瞻基没说什么,却更加冷淡。皇帝皇后名为夫妻,有名无实已经多年,经此一事,更是连见面也难得。 朱瞻基心情不好,又一直为了孙巧的事迁怒胡善祥,当下冷冷问道:“皇后来此何为?” 胡皇后愣了愣,讪讪地道:“臣妾是来看望陈姑娘。方才聊了会儿,陈姑娘精神倒蛮好。”见皇帝神色冷淡,又道:”陛下,臣妾有一事奏请。” 朱瞻基淡淡道:“何事?” 胡皇后缓缓说道:“臣妾身体一向多病,皇后甚多馈祀职事,臣妾甚是吃力。臣妾又无所出,难领后宫。特此向陛下请辞皇后职,求陛下恩准!” 朱瞻基一怔,颇出乎意料。脑中念头急转,这定是太后示意的!胡善祥本是个老实人,这也是以退为进的保全自己之法。 胡善祥见皇帝面露喜色,虽在意料之中,仍然禁不住心中酸楚。自己请辞皇后,是无奈之举。按太后的说法,皇帝之意甚决,自己不辞,大家为难,到最后还不知拿自己怎么处置。确实,朱瞻基倘若是个心狠手辣的,就采用杨荣的计策了。 瑈璇在暖阁中听到,挣扎着下地,柴山扶着挪出来,软软地叫道:“娘娘,这如何可以?”冲朱瞻基道:“恕瑈璇多言,历史上汉光武帝、宋仁宗有过类似故事,成为两个皇帝的污点、贻讥后世。陛下可不能!” 朱瞻基见她说话仿佛仍是翰林的口气,不由好笑,她不知道、这是为了她? 胡善祥感激地望了眼瑈璇,见皇帝半天不说话,又道:“陛下,臣妾此意已决,求陛下成全。” 朱瞻基沉吟良久,慨然道:“好。卿不负朕,朕也定不负卿。” 胡善祥拜道:“多谢陛下成全,臣妾这就回宫上表。”冲瑈璇笑了笑,笑容中满是艰涩。 一群人缓缓出宫,瑈璇呆呆望着皇后的背影,有些同情、又有些着急,顿足道:“你要做明君,不能行此糊涂之事!这事计入史册,名声可不好!” 朱瞻基叹口气,伸臂拥她入怀:“可是我要我们的孩子、是嫡子,要他做太子、做储君、做大明皇位的接班人。”知道瑈璇的脾气,直接说是要立她为后,不一定什么反应,干脆拿孩子说。 瑈璇这才反应过来:“你这是,为了我?” 朱瞻基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不只是为了你,是为我们、为我们仨。”顿了顿又道:“这是我的心愿。自那晚在山上发现你是女人、这一直是我的心愿。” 瑈璇心中感动,说不出话来,从此、就是“我们仨”了。为了孩子,也许不得不这样?埋首在朱瞻基的怀中,瑈璇轻声问道:“你那时发现我是女子,惊讶吗?” 朱瞻基笑:“是啊,吓坏了。是女人也罢了,还那么大!”两只手比划着。瑈璇啐了一口:“色狼!”红红的脸上掩不住笑意。 果然没两天,胡皇后上了书表请辞。朱瞻基便再与群臣商议:“中宫辞让,其意甚决。众卿觉得如何?”说是众卿,目光却望着杨士奇。 杨士奇心知肚明,这定是皇太后安排的!如今就自己一个人反对,即使坚持也是螳臂挡车无济于事。当下说道:“中宫既然请辞,愿陛下不忘旧人,待两宫均等,无厚薄,无崇庳。” 朱瞻基沉吟道:“无厚薄朕做不到,朕尽力不亏待胡后就是。”老老实实,倒也没有空口白话。 杨士奇不再多说,几笔将诏书写好:“皇后自罹多病,不能承馈祀。重以无子,怀谦退,上表请闲。朕念伉俪重,屡拒不纳。而后垦再三,不得已从所请矣。夫因其谦德而遂尊之,礼也。其称号,服食,侍从悉仍旧不改如敕。” 朱瞻基颔首:“这样甚好。” 夏原吉张辅蹇义听了这诏书,皆称赞不已,连杨荣也觉得佩服。如此面面俱到皆大欢喜的本领,自己还得再学一学啊! 胡皇后自此从坤宁宫搬出,移居到了长安宫。她本性恬淡老实,干脆自此修道,自号“静慈”。朱瞻基张太后待她一如从前,宫中凡有什么活动,她也仍然在皇后的位置上,两宫并立。胡皇后一直活到正统八年,后来在天顺年,英宗上尊谥号“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以“让皇后”或“静慈仙师”在历史上享有不坏的美名。 而宣德帝朱瞻基因废后,颇遭议论。更糟糕的是这事开了明朝废后先例,之后明景帝为立储事废汪皇后、明宪宗因后宫争宠废吴皇后、明世宗不喜后妃多言废张皇后……等废后事频繁出现,后宫因而更加混乱腐败。史曰“明一代多废后,自此始。”又都怪在了朱瞻基头上。 张太后不等儿子多说,不久后就安排了册封大典,金册金宝交到了瑈璇手上。陈琙陈瑈璇,这个乙未科的状元、昔日的翰林,成了大明的皇后,实在是个传奇。最高兴的当然是朱瞻基,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这一日早朝,杨士奇不等皇帝开口便站出来急急说道:“陛下!交趾来了消息。” 群臣动容,朱瞻基挥挥手:“说!” “坏消息,是刚才到的战报。安远侯柳升轻敌冒进,擅出镇夷关追敌。在倒马坡中了埋伏,柳将军身陷泥淖,中镖战亡!”朱瞻基一震,朝臣也都惊呆了,面面相觑。 群臣都知道,柳升是世袭安远侯,早在永乐五年便随张辅平交趾胡朝,曾跟随永乐帝五次北征,战功赫赫。洪熙元年掌管右军都督府,被加封太子太傅,位列三公,在大明是公认能打的猛将。这次也是朱瞻基觉得交趾不能再拖下去,狠狠心才舍得派出去的。居然,战死了! 杨士奇停了停又道:“我军人人奋战,李庆、史安、陈镛等皆力战而死,柳将军这只三千人队伍,全军尽没!” 朱瞻基一拍龙案,面色铁青,胸膛起伏,双拳攥得紧紧地:“黔国公呢?朕不是敕令沐晟去增援?” 杨士奇缓缓说道:“黔国公的大军已经到了交趾,与成山侯说好了合击反贼。两军联合,才得以自隘留关一路破敌,到了镇夷关。柳将军追敌的时候,黔国公在水尾县,正在大战象军。” 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又补充道:“成山侯王将军在守交州城。” 朱瞻基眉头紧皱。这交趾,实在太远了!这些地名大概知道个方位,可是判断不出到底这三人的进攻防守是否有问题。听这个报告,成山侯守城不出,不明白该是不该;柳升是奋勇追敌、还是轻敌冒进,也无法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也没用,指挥不了。 杨士奇见皇帝不语、文臣面面相觑、张辅等几个武将跨上一步像是要请战的模样,急忙又说道:“陛下!和这战报一起到的,还有黎利的谢罪表和陈皓的归顺请降书。”说着呈上两张纸。 朱瞻基扫视一眼,倒真是黎利的笔迹,遒劲有力;翻到下一页,陈皓本是瑈璇教了几年,文笔辞句都有些像。 杨士奇道:“陛下!陈姑娘,呃,皇后的那三封信到了黎利阮廌与陈皓手上,作用不小。黎利这谢罪表写得诚恳无比。陈皓是反贼拥立的伪‘安南国王’,也主动要归顺。” 张辅不等皇帝开口,挺身昂然大声道:“陛下!交趾京人最是狡黠!黎利这一边谢罪,一边照样埋下伏兵杀戮官军!安远侯不能白死!这么多大明将士不能白死!臣请战交趾!” “臣请战交趾!”“臣请战交趾!”支持张辅的武将们纷纷应和。柳升是老将,李庆史安和陈镛也都是右军都督府出去的,战友死了,这仇怎能不报?请战的武将们,群情激愤,慷慨激昂。 文官中,元老夏原吉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几步路,已经有些喘,咳嗽了几声。张辅止住武将,众人转身细听。 夏原吉道:“交趾内属朝廷二十年,前后用兵近百万。粮食两百三十万石,运送民夫如今每日平均在八万人。在交趾的官吏军民如今尚有十一万人,俸禄军晌每年又是百万银两。所为何来?二十年来,交趾一共缴税赋到户部的只有两万株毛竹,七千两香料。”说完环视同僚,言下之意很明显。 张辅立刻道:“夏大人所言自然是对的,可我堂堂大明天朝,交趾乃是太宗拓下疆土,难道轻易放弃?那这二十年的用兵用粮,不更是白费了?” 张辅没说的大家也都听得出来,二十年前张辅打下交趾,可不容易。之后四次平叛,每次都是浴血奋战在前,又一去数年。 杨溥是个直性子,道:“英国公说的对,太宗昔日念念在心大明疆域,这交趾虽在南蛮之地,可是上通广西云南,下控占城真蜡和暹罗,一旦放弃,南线边防北移,疆土少得可不是一点儿。” 张辅见有人支持很是高兴,又跨上一步:“陛下!臣请战交趾,也愿在其驻守,为我大明保此西南重陲!” 蹇义见杨士奇对自己连使颜色,出列说道:“陛下!英国公为国守土,其志可嘉。可是夏大人列出的这户部账目,对我大明经济上的影响甚大。就是我吏部,交趾每年报来的官吏升迁贬降,也常为难。实在太远,无法考核,全由布政使司全权裁夺。一百三十个县近万名官吏,其间舞弊营私在所难免,” 见朱瞻基冷哼一声,忙改口道:“舞弊营私可想而知。交趾百姓归附黎利,拥戴陈皓,和此不无关系。朝廷如不能解决吏治管理之陋,即使此次平息,也定然会再叛。” 张辅愤然道:“吏治整饬,本就是你吏部的事! 吏治没做好,不想着如何反省改进,反而干脆这疆土就不要了?荒谬!” 蹇义脾气甚好:“距离太远是客观事实,官吏倘若要进京述职考核,来回要近一年工夫,定然更加混乱。” 夏原吉见二人就要吵起来,摆了摆手:“别争了。此时议论交趾吏治不是时候,那里还在打着呐!”侧过身又对皇帝道:“陛下!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决定继续战?还是和?战的话,军晌粮食委实困难。” 杨士奇也忙道:“兵部也派不出多少兵了。” 杨荣此时才开口:“陛下当年与黎利打过交道,这封谢罪书不知道可信否?还有这陈皓的请降书不知其意可诚?”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皇帝。争论至此,就要看皇帝的决断了。 朱瞻基随手递给金英,示意群臣传阅。沉吟着缓缓说道:“交趾归属二十年,几乎也打了二十年。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朝廷耗费无数钱财军队。朕十年前见过黎利,其志不过是阖族平安、百姓安居乐业,与朝廷、并无本质上的矛盾。开疆拓土,并非为疆土本身,而是为了疆土上的人。太宗昔日常言‘唯冀百姓小康’‘共享太平之福’,朕思恐怕这才是太宗本心。” 文武百官静静听着,杨士奇夏原吉暗暗欣喜,张辅挠了挠头。 朱瞻基冲杨士奇道:“拟朕旨意,接受陈皓黎利的谢罪归顺,同意安南复国,让成山侯与之好好商谈交接。”顿了顿又道:“撤交趾军队吏民,全数返回。” 杨士奇夏原吉大喜:“陛下圣明!”杨士奇干脆扑倒在地:“陛下决断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何时,朝堂上都跪下了:“万岁!万岁!万万岁!”张辅等几名武将看看众人,也跪下了。欢呼声响彻金銮殿,直冲云霄。 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十月,大明宣德皇帝放弃交趾布政使司,官吏军民归国有八万六千余人。 自愿留在安南的大明人约有近万,如原来成山候王通的部下陈汀,接受黎利的官职,做了交州知府;同样也有不少安南土人迁往大明,著名的有水尾土官陶季容,率领了宣化府全部官署入明。这两方人的后裔,融入当地,渐渐成为普通的安南人或大明百姓。 第76章 南归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 朱瞻基退了朝,步履轻快。 交趾,不、安南的事情解决了,从此少了一个心事。这十年间一想到安南,便觉揪心,以后可再也不会了。今天的人看来,宣德皇帝此时的心情、大约类似炒股票割肉止损,过去的损失不少,可是从此轻松了。 瑈璇正在乾清宫庭中散步,身形隆起已颇明显,远远望见便有些娇嗔:“今儿怎么这么晚?” 朱瞻基将两张纸递过去:“你看看。” 瑈璇一目十行,两眼已经看完:“这太好了。哥哥,你”望向朱瞻基,有些担心:“你如何处置了?” 朱瞻基笑道:“撤交趾,复安南。小皓这个安南国王以后可就名正言顺了。” 瑈璇欢呼一声,抱住了朱瞻基的脖子:“安南百姓、大明将士都会感激你!” 朱瞻基轻轻搂住她,连叫:“别跳!别跳!” 瑈璇安静下来,靠在他的身上,心中欢喜。捧起陈皓的请降书又细看:“小皓的字又长进了。你看他这个‘臣’字的转弯,比原来可圆润多了。” 朱瞻基忽然哈哈一笑,瑈璇不解地抬头望望他,朱瞻基笑得合不拢嘴:“这小子,踢我!”大手在瑈璇腹上东按西按:“让你踢你老子!”开始和儿子玩起了捉迷藏。 瑈璇才知道不是为了小皓,看朱瞻基玩得兴高采烈,不由好笑,低头看着,笑眯眯地。朱瞻基干脆两只大手齐齐按下:“哈!你小子跑不掉了吧!” 突然一滴鲜血滴在大手之上,鲜红耀目。朱瞻基一惊,抬头看了一眼不禁脸色微变:“瑈璇,你!”又是一滴血落下,瑈璇急忙仰起头:“出鼻血了,没事。”手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棉帕,捂在鼻上:“没事,大概这天有些干燥。” 朱瞻基小心地扶着她,往暖阁走,一边侧头吩咐:“快去,传华太医来!” 瑈璇有些不情愿:“出鼻血而已。别叫太医好不好?”华太医一来,定要限制这个那个,刚有的一点儿自由可又要泡汤了。 朱瞻基甚是固执:“那可不成!都出血了!”仿佛是听了皇帝之命,瑈璇的鼻血听话地往外渗个不停,迅速染红了棉帕。朱瞻基有些急,俯身将瑈璇打横抱起,见那血还在流,抱怨道:“好好的,怎么了呢?” 躺到了榻上,瑈璇皱着眉仰着头,血却不断地往外冒。朱瞻基跺脚:“去催华太医!”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华不为的声音:“参见陛下!参见娘娘!”朱瞻基吼道:“滚进来!” 隔着屏风,华不为搭着脉,面有忧色,沉吟不语。不知哪里得的消息,太后也赶过来了,坐在榻沿,握着瑈璇的手。 半晌,华不为道:“太后!陛下!娘娘这病有些奇特,可否让臣一瞻娘娘宝容?” 朱瞻基不等太后说话,伸手便撤开了屏风。张太后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华太医见血还在渗,先取出银针:“请允臣为娘娘施针止血。”张太后微微颔首:“准!” 华太医无声无息地两针扎在瑈璇的鼻翼,捻了两下,不一会儿血便慢慢停住。瑈璇移开棉帕,笑了笑,朱瞻基也吁了口气。 华太医觑了眼又看,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工夫,才自己动手搬屏风,吭哧了两声却搬不动。檀木镶嵌大理石的三折屏风,其实甚重。海寿急忙过来搬好,朱瞻基摆摆手:“华卿别管这个。到底如何?”率先走出了暖阁。 张太后吩咐海寿柴山看好瑈璇,跟着到了前宫。华不为望望端坐的皇太后,又望望坐立不安的皇帝,缓缓道:“娘娘这是‘阳症’,极为少见。” 张太后与朱瞻基对望一眼,心中嘀咕:仁宗才闹了个“阴症”、送了性命。这又冒出个“阳症”! 华太医接着说道:“此乃温病日久,温热邪毒久羁体内,损伤肝肾精血,虚阳不退,于此春温之际盘桓欲出,到暑季怕是更要厉害。症属阳精过旺之候,病位重在肝肾。” 朱瞻基道:“皇后以前初到北京也流鼻血,就是个水土不服啊。” 华太医道:“这次不仅是鼻血,臣料娘娘定是身体低热不退,手足心热,口舌干燥,常常神倦欲眠。” 朱瞻基点点头:“是有这些。朕只当她孕中体热……” 张太后急忙问道:“华卿可能医?” 华太医迟疑着,但是点了点头:“微臣自当尽力。此症主当滋养肝肾,不过……”下决心说道:“北方干燥,娘娘住在乾清宫中一来没有干燥缺水,二来乾清宫本是极阳之地,不利娘娘病情。” 张太后道:“那搬到御花园的水阁去呢?” 华太医摇摇头:“御花园的湖是人工挖就,水阁边虽有水,却不是天地滋养之水。娘娘这病,在幼是假阴为阳,日积月累;近日则是滋阴驱阳、保胎过旺,终至体内阴阳交战,伤及内腑。” 朱瞻基默然。瑈璇扮男子扮了二十年,假凤虚凰混乱朝堂,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华太医道:“微臣建议,娘娘不妨回南京。娘娘本是江南水乡体质,到南京湿润之地,慢慢调养,当可挽回。否则恐怕不仅娘娘危险,小皇子也是可忧。” 见太后面色犹疑,皇帝神色焦虑,华太医道:“此乃微臣愚见。还请太后陛下定夺。” 张太后想了想,吩咐:“传黄太医,刘太医。”是太医院的另外两位老太医。又吩咐:“钦天监的沈大人也叫来。” 黄太医刘太医两位御医看了,虽然说的名目不一,一个说是“真阴耗损”,一个说是“虚热耗真”;建议却都一样,需滋阴补肾养肝养气,北方干燥,皇后的体质不合适。 沈监正夜观天象,斗一天府星暗弱,主皇后有难。 朱瞻基听到这里,毫不迟疑,便要亲自送瑈璇去南京。已经是六月末,估计十月下旬便要生产,路上走不快,估计得一个月,时间已是很紧。 此时因仁宗时决定迁都回南京,所以南京是大明京都,北京是行在。南京有六部,北京是行在六部。但因宣德帝登基以来一直在北京,内阁在北京,所以政务处理都以行在六部为主。现在朱瞻基要去南京,朝臣们大部分是自南京过来的南方人,都纷纷要求伴驾回南,甚至有不少人建议干脆迁都回南京,一起回去,算是完成仁宗的心愿。朱瞻基却等不及,吩咐文武百官照旧在北京好好干活,只带了内阁几人随行。朝臣议论纷纷,但既然天子已经去了南京,迁都又是仁宗遗命,料想也是早晚的事,众人便耐心等待。 后宫这里却有些犯难。南京皇宫无人已久,皇帝皇后这下过去,后宫谁人来管?皇太后自然走不开,也不合适为了儿媳妇追随在侧,胡皇后已经是静慈师太,另外几个妃嫔秀女或稚嫩或愚笨或既稚嫩又愚笨,去了只有更操心的份儿。 朱瞻基的意思,有海寿统领金英协助,也就够了。张太后却担心,宫中再没有人,妃嫔宫女总免不了,海寿一来年纪大了,二来终究只是太监不是主子;后宫日常杂事可不少,皇后养病,难道还要天天报到她那里烦她?总不能让皇帝处理后宫事。朱瞻基听到这里,也觉得有些为难。 二人正商议着,窗外忽然一个声音道:“母后!陛下!臣妾愿去南京,侍奉皇后娘娘,替娘娘分忧。”一人盈盈拜倒,却是孙贵妃孙巧。 朱瞻基哼了一声,不答言。瑈璇吃过两次孙巧大亏,连自己至今都心有余悸。这个女人任性大胆,脾气爆烈,谁知道到时会怎么样? 孙巧接着说道:“臣妾对南京宫中极为熟悉,宫中太监内官宫女侍卫的脾气秉性也都大概清楚。臣妾不敢近皇后娘娘身前,只帮着处理宫中日常杂事,确保下人不惹乱子、不给陛下和娘娘添堵。” 张太后听了,颇为心动。皇帝哪里知道后宫之事,几千个人、有几个省心的?日日看牢着,还常有故事。斗气拌嘴打架闹事,偷摸拐带躲懒装病,哪天没有几出?没人管,肯定是不行。孙巧自幼便在宫中,如今身份又是贵妃,真是最合适人选。 孙巧瞥一眼太后神色,知道太后赞同,便仰望着皇帝,缓缓说道:“陛下!臣妾对不住皇后娘娘,心中一直愧疚。臣妾只想着如何能赎罪弥补,再不敢多生事端。求陛下信臣妾这一回,臣妾若再犯错,不用陛下惩罚,臣妾自己了断就是!” 说着抬手猛地一咬,右手中指滴滴血落,在左手的棉帕上写下“负荆请罪”四个大字,雪白的帕上,字迹殷红。 张太后大惊,不禁心疼万分,看看皇帝面色,忍着不动,觑见孙巧手指上还在冒血,脸上忍不住满是关切之色。。 朱瞻基接过棉帕,沉吟不语。孙巧虽然脾气不好任性自大,但自幼蒙太后教导、倒不是歹毒之人,心地简单,识大体懂宫规。何况自己陪在瑈璇身边,料她不敢怎么样,最多到时自己多加小心、不离开瑈璇半步就是。半晌皇帝说道:“好!朕就信你一回。南京宫中有半点差错,唯你是问!” “谢陛下!”孙巧叩头谢恩。张太后连忙招招手,将她揽在怀中,亲自包扎还在渗着血珠的中指。朱瞻基见了,叹一口气,心中暗暗摇头。 宣德二年六月二十四,宣德皇帝携皇后前往南京,五位内阁大臣、华太医随驾同行。孙贵妃与海寿要赶着先打理出南京皇宫,简仪先行。夏原吉留在北京,总理北京行在六部一切政务。 瑈璇躺在凤辇车中,窗外的风景只能望见路边掠过的树木、一角天空。鼻子总还是出血,华不为常要扎针,干脆骑着马随侍车旁。朱瞻基则坐在瑈璇身旁,常常将她半靠在自己身上,絮絮说话。瑈璇精神不济时,便拥紧让她安睡或是闭目养神。 白脚鹰时而在高空翱翔,时而在窗外盘旋,扑棱棱扇动着翅膀,歪脑袋留神望着主人。长乐最忙,队前跑到队后,“吱吱吱吱”不停,众人都嫌他呱噪,尤其五位阁老意见最大。瑈璇认真地找长乐“谈”了一次,才算好些,不似以前那么叫个不停了。 车队走得甚是缓慢,行了八天,才进了山东境。朱瞻基想起汉王朱高煦,心中感慨。逍遥城中汉王已经关押了快一年,这次临行虽然匆匆忙忙,仍然抽空去看视了一趟。汉王身体精神倒都还不错。 瑈璇看见朱瞻基神色,轻声道:“想起你二叔了?”朱瞻基点点头:“是。其实二叔也很可怜。他梦想皇位几十年,靖难时皇祖父也确实许诺过他;在乐安这些年,心中一直抑郁不乐。” 瑈璇摇摇头:“太子没立之前,汉王有些想法无可厚非。但永乐二年皇太子已立、永乐九年皇太孙亦立,作为大明宗室,就不该再无事生非。谤忠良、伤手足、发内乱、起兵祸……这种种恶行,都只为一己非分之想。哥哥你如今是天子,仁厚无妨,是非可不能不分。” 瑈璇侃侃而谈的时候,就仿佛还是当日的陈翰林。 朱瞻基叹一口气:“他总是我二叔。我在逍遥城中看到他的萧索模样,总忍不住心中难过。皇祖父和父皇泉下有知,定然也伤心。” 瑈璇握住他的大手,安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宗当日将汉王分封乐安,本是希望他就此断了妄想,安分守己做个太平王爷。汉王今日下场全是咎由自取,哥哥你别自责了。”顿了顿道:“你实在不忍心,待再回北京时,放了就是。” 朱瞻基不由得一喜:“你也赞成我放二叔?” 瑈璇含笑不语。赞成是谈不上,但朱瞻基本是性情中人,关押自己的亲叔叔,必定心中不安。汉王如今已经不可能对皇位再有什么威胁,让他从此做个闲散王爷,成全朱瞻基的善意,也对太宗和仁宗有个交待。 果然朱瞻基搓着手,有些兴奋:“待我们再回去,也就一年半载吧?二叔身体甚好,还有几十年好日子呐。”想了想又道:“他那些家眷家属,也得赦回才好。安置在哪里好呢?瞻坦当不了汉王世子,最好封个闲职,也能做个家中的顶梁柱。” 瑈璇听到“汉王世子”几个字,心中一阵难过,假意打个哈欠疲倦地闭上眼,眼中却有水雾不听话地浮上。 朱瞻基正唠叨盘算着汉王一家,忽然见瑈璇双眼紧闭鼻中又冒血,连忙高声道:“停车!华卿!” 望着华不为小心施针,朱瞻基心中焦虑。十几年、二人经历了多少风雨坎坷、多少生死难关!这一次、不知道过得去吗?瑈璇,她是知道自己不好吗?为什么偷偷地哭? 沈监正说:天府星暗弱,皇后有难! 第77章 皇后 “朕为帝王之兴,必首举学校之政,以崇道德,弘教化,正人心,成天下之才。” ******************** 再行十来日,出山东境、过淮河、到了中都。瑈璇的鼻血渐渐不再流,又终于消失。朱瞻基惊喜交集,见了鬼了,只听说南橘北枳,鼻血也带这样的? 待行到长江边,鼻血固然不见,人也象换了个人。瑈璇脸色红润,双目璀璨,精神抖擞,坐在车中叽叽呱呱开始高谈阔论。华不为虽不明言,看那神情,也是轻松很多。堂堂太医院第一把交椅,可不是浪得虚名,皇后遵医嘱,果然没错。 朱瞻基含笑紧紧拥住瑈璇,长长吁一口气。两千里奔波,无数个夜晚忧心发愁,终于,她转好了! 郑和正恭候在江北码头,九尺高的身形在人群中份外醒目。远远望见车队便三拜九叩,高声领着部属三呼万岁。朱瞻基走到车头,冲众人挥手示意免礼;瑈璇自车窗望着郑和笑笑,心中一阵阵温暖。是因为终于回到了江南?还是因为有郑和令人安心? 郑和望见瑈璇车窗中的小脸,又是一阵恍惚。不知是因为年纪渐长、还是因为有孕在身,瑈璇原来嬉皮笑脸的调皮神情变得凝重端庄;窗口望进去,一双眼睛正仿佛多年前,护送宜宁公主自北京南下,她温和含笑又掩不住伤感的明澈双眸。郑和心中一阵酸楚,定了定神,拜倒在地:“老臣,叩见皇后娘娘!” 上了水军的楼船,瑈璇干脆立在了船舷边。七月的长江,正是一年中水位最高的时节,江水滔滔有些浑浊,远处孤帆点点,衬着白云朵朵。瑈璇深深吸了一口这久违的江南空气,心旷神怡之下,表情竟有些贪恋的古怪模样。 朱瞻基哈哈大笑,见江风猛烈,道:“还是进舱吧?别冻着。”瑈璇嫣然一笑,乖乖地由他牵着进了舱。 谁知道刚进舱,就听见江上闹声不绝。瑈璇侧耳听听,含笑冲朱瞻基眨了眨眼。朱瞻基见她这笑容似乎不怀好意,正有些纳闷,楼船慢慢停了下来。荣冬匆匆奔进来:“陛下!船,船走不了。”望了望瑈璇:“请娘娘出去看看。” 朱瞻基心头火起:“船走不了,要娘娘去看什么?”见瑈璇笑嘻嘻地,忽然明白:“是你那些,呃,朋友?” 瑈璇牵着朱瞻基的大手,只是笑。荣夏也“咚咚咚咚”奔进来,一头的汗:“娘娘!娘娘快去看看!”干脆直接找瑈璇。 朱瞻基无奈,牵着瑈璇走上船头甲板,一望便惊呆了。江中迎面密密麻麻地布满青色三角背鳍,竟然不知有多少白鳍豚挡在船前。江水高涨,来往船只都被隔在远处。天空盘旋着数不清的江鸥,遮天蔽日,天空竟被遮得黯淡无光。 甲板上郑和带着水军都督、楼船船长、众水手士兵,正望着这奇景目瞪口呆,见了皇帝皇后急忙拜倒迎上。朱瞻基摆了摆手,松了瑈璇的小手,细心地伸臂轻轻环住她的后腰。 瑈璇微微含笑,举手掩口,一阵似有若无的啸声乘风破浪,惊动了头顶的鸥群、江中的白鳍豚。 江鸥高叫着,扇动翅膀,在空中欢腾;江中的白鳍豚一阵阵骚动,忽然齐齐立起身,露出尖尖长长的豚吻,白色的肚腹。 鸥群在空中飞舞着渐渐散开,露出太阳,又渐渐聚拢。瑈璇仰首望空,左手连连舞动,鸥群在空中慢慢排好了队伍,是个大大的“人”字! 瑈璇放下手,口中啸声不绝,双臂抬起,缓缓挥动。白鳍豚齐齐点头,张开长吻,欢声尖叫,仿佛在齐声高呼:“万岁!万岁!” 所有人目瞪口呆,张口结舌。不知道是该仰首望鸥群,还是俯身瞰豚阵?最终,众人都望向这壮丽景象的缔造者、大明的皇帝皇后。 夕阳正徐徐落向天际,金色的阳光斜斜洒在朱瞻基和瑈璇身上、光彩耀目无法直视。一个轩昂魁伟英明神武如天神,一个流光溢彩智慧慈悲似观音。众人身不由己地拜倒在地,高呼:“万岁!万岁!万岁!” 朱瞻基拥住瑈璇、这个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眺望着欢呼的江鸥白鳍豚,听着耳畔的阵阵万岁之声,心中感慨。二人经历了十几年,终于修得此日相依相偎。只愿这一刻,天长地久。 正满心陶醉,忽然一颗泪水“噗”地滴在袖上,朱瞻基一怔,俯身看去,瑈璇不知何时满眼泪水,竟是抑制不住的悲伤。朱瞻基心中诧异,柔声问:“不舒服?”瑈璇摇摇头不吭声,匆匆挥手,驱散白鳍豚和江鸥,短短说道:“我累了”,挣脱朱瞻基的大手,进了内舱。不独声音哽咽,步履也有些蹒跚。 朱瞻基摸不着头脑,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去,望望空荡荡的江面、万里无云的长空,心中疑惑。楼船再次启航,往南驶去。一阵阵江风自左弦吹过,忽然带来军士的窃窃私语,“小王爷”“豚群”“钢弩”几个字隐约飘来。朱瞻基心中一动,侧头见郑和王景弘正在左右,便不紧不慢地问道:“三宝、景弘,那日我自江北逃走之后,你们赶到江中时是何情形?二弟,呃,朱瞻壑是怎么死的?” 郑和怔了怔,答道:“老臣到的时候,呃,皇后正独自挡着汉王卫队,也是这么多白鳍豚在江中。小王爷、小王爷被皇后托在江中,已经快不行了,老臣没看见怎么中的弩。”郑和一向言辞便给,这短短一段话却结结巴巴多次停顿,朱瞻基面色渐渐难看,忍住了没有发作。 王景弘却是个实诚人,老老实实答道:“微臣审过那帮刺客,船上的卫队本是放弩射陈姑娘,小王爷不知怎么赶上来挡住了钢弩,卫队的士兵都很奇怪。”说着摇摇头,显然自己也不能理解,汉王府的弓弩队、怎么会射到汉王世子? 朱瞻基心中一震,难怪!难怪!面上不露声色:“那朱瞻壑临死说了什么吗?” 郑和看着朱瞻基长大的,对他颇为了解。望了望朱瞻基,犹豫着道:“没,没什么。” 同样,朱瞻基也颇了解郑和,打量了一下郑和,冷冷地道:“说!” 郑和无奈,轻声道:“小王爷中了两处致命伤,上了楼船没多久就死了。只是对陈姑娘说,说”,觑眼望望皇帝:“下辈子,我一定要先遇到你。我们一起在江南,看杏花、烟雨、飞燕”。 朱瞻基怒不可遏,哼了一声,面色铁青,拔脚就往内舱走去。荣冬荣夏连忙跟上,荣冬小心地叫道:“陛下!”朱瞻基恍如不闻,荣夏又叫了一声:“陛下!”朱瞻基如梦初醒,停下了气愤愤的步伐,看看荣冬荣夏两位担心劝解的神色,渐渐冷静下来。是啊,这么冲过去,是要怪她、吼她、还是骂她?她又有何错呢? 自己当日虽说是被这二个侍卫架走,总是抛下心爱的女人独挡刺客、自己脚底抹油逃生。这几年想到此事、其实深以为耻,努力不去想之外,偶尔想到、也是努力庆幸郑和及时赶到。而今日才知道,原来她逃得生天、全是因为朱瞻壑的痴心!朱瞻壑,竟然甘心为她送了性命!还依依约了来生!这在她的心中,又如何抹得去? 孝友英明的宣德皇帝,驻足转身,对两个锦衣卫镇抚道:“你们去查一查,朱瞻壑的事。”顿了顿道:“特别是和皇后有关的。” 咯噔噔声响中,楼船靠岸,到南京了。瑈璇出了舱门,朱瞻基眯眼望过去,瑈璇虽然补了妆,可是双目红红,显然刚才痛哭过。年青的皇帝一刹那忽然知道、柔软的心已经缺了一角,两个人、恐怕再不能如从前。见瑈璇含笑走过来依旧牵起自己的手,朱瞻基笑了笑,反手握紧了,没说什么。 自金川门进了南京城,过金川桥、经玄武门、终于上御道,直奔皇城的北安门。早一步先到皇宫的孙巧和海寿,领着宫中的侍卫内官和宫女太监整齐地迎接在宫门口。瑈璇不经意地望过去,人群中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流风回雪,瑈璇揉了揉眼睛:是白烟玉! 大明的宫规,命妇三品以上才可进宫朝觐皇后。白烟玉在这里,当然是皇帝特意安排的了。 瑈璇霍地站起,就要跳车。朱瞻基一把拉住,轻声道:“她在等你,别急。”瑈璇连连跺脚,直嫌车走得慢。好容易到北安门车子停下,朱瞻基扶着瑈璇下了车。“呼啦啦”拜倒一片,又是阵阵“万岁”之声。 瑈璇挣脱朱瞻基的大手,蹒跚着快步走到白烟玉身前,艰难地俯身,双臂扶起她,叫道:“姐姐!”不知怎么,语声竟有些哽咽。白烟玉脚边两个娃娃睁着圆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转来转去,瑈璇连忙示意柴山拉起。 慕玉爬起来便问道:“你就是皇后娘娘吗?”稚嫩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瑈璇捏捏她肥嘟嘟的面颊:“是。不过我是你的小姨,快,叫小姨!” 慕玉望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目光鼓励,才怯怯地叫了声“小姨!”瑈璇拍了拍她:“乖!”,随手摸了摸嘉玉的头顶:“还有你,快叫!”嘉玉小小年纪,却沉稳厚重,颇有乃父甘棠之风,又行了一礼,才道:“皇后小姨!” 瑈璇哈哈大笑,侧头遇上朱瞻基的目光。朱瞻基目光调侃,仿佛还是那日在说:别人的娃娃,有什么好?早晚咱们有了自己的娃娃,才好玩儿! 如今,真的有了“咱们自己的娃娃”,果然好玩,每日踢个不停……瑈璇低头望一眼隆起的腹部,满脸红晕幸福地笑了,却没有注意,朱瞻基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接下来的日子,瑈璇过得快乐而满足。朱瞻基甚至体贴地接来了林丝,与白烟玉几乎每日进宫陪伴,几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便是一天。林似和白烟玉商量着做了不少婴儿衣服,多是小小的棉布直缀,白烟玉执剪刀,林丝便拿针线。瑈璇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二人忙碌,高声吟诵:“更得双蕉缝直缀,都人浑作道人看。”仿佛还是幼时在母亲身旁、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慕玉趴在瑈璇膝旁,好奇地摸着她腕上的珠子;嘉玉望望这一群女人,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气,继续埋首看自己的书。 孙巧似换了个人,日日清早便来问候,瑈璇的日常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南京宫中的内官宫女太监侍卫此时约有一千几百人,也都管得服服帖帖,整个后宫规规矩矩,安静肃整。在瑈璇这里,孙巧又低眉顺目,绝不拿大,遇到白烟玉客客气气,对林丝甚至有些恭谨,二人行礼称“贵妃”,孙巧总及时托住连说“免礼”。林丝不觉得什么,白烟玉想起以前孙巧的傲慢蛮横,总有些难以置信。瑈璇也有些疑惑,但自来性格散漫,皇宫又足够大、难得碰到孙巧,想了两次便抛在了脑后。 七月二十六这一日,瑈璇一早就有些心神不宁。朱瞻基正要去早朝、随口问道:“今儿准备做什么?”瑈璇似乎愣了愣,道:“姆妈和烟玉姐姐今儿要来,宝贝的棉衣要准备了。”朱瞻基似乎不以为意,笑了笑:“那么个小娃娃,还真是事多!”蹬上朝靴出门了。 瑈璇松了口气,见朱瞻基走远了,后脚便跟着出了乾清宫,缓步走到了御花园。柴山当她是来散步,不想瑈璇却吩咐在湖边摆上香案、设了香炉,又吩咐自湖中舀了碗水放在香炉边,自己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 柴山见皇后双目含泪拜在案前、口中念念有词,满腹不解,皇后、这是做什么啊? 省躬殿中,朱瞻基挥了挥手示意前来报告皇后行止的荣夏退下:“知道了,都下去吧”。殿中终于无人,四周沉寂。朱瞻基望着高阔的窗牖,一阵阵悲从中来。 今天,是朱瞻壑的生日!他已经死了!为她而死的!又如何、与一个死人斗争?原来他二人,有过一段段往事!她今日鬼鬼祟祟,无非是要瞒着自己祭奠他!什么宝贝的棉衣!难道连我们的孩子,也抹不去他在你心中的印迹? 清风自窗中呼呼吹来,带着江南湿润的水汽、白兰花茉莉花的芬香,似乎也在嘲笑自己。他与她,才是一对江南的爱侣;他与她,约定了来生,在江南,看杏花、烟雨、飞燕! 朱瞻基猛地一挥双臂,龙案上的笔墨纸砚洒了一地。 时光飞逝,八月十五中秋过了、九月初九重阳过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也过了。瑈璇的腹部一日日隆起,走到哪里,已经是人未到肚子先到。华太医每日把脉,终于说是“阳症”基本稳住,大小平安应该不成问题。宫中自然一片欢腾,桂花的香气竟似一团团喜气,洋洋洒洒四处萦绕盘旋。朱瞻基迫不及待地盼望着新生命的降临,吩咐层层筛选重重把关,找好了两名稳婆,先住进了宫中由孙巧调教。 这日一早,瑈璇刚刚起床,海寿忽然奔进来:“娘娘!皇上请娘娘上殿!” 瑈璇怔了怔,皇后上奉天殿?既不是祭祀大典,又非喜庆佳节与民同乐,为什么?海寿道:“好像是,交趾,不,安南国来人了。” 瑈璇一喜:“阮光耀来了?”急急忙忙更衣。皇后的朝服却甚是繁琐:九龙四凤冠、深青翟衣、红领中单、还有玉佩玉圭带绶及青罗袜,足足穿了小半个时辰。瑈璇急得额头冒汗,连催柴山:“快点! 快点!” 海寿安慰道:“娘娘别急,陛下肯定安排那阮光耀等着,早朝议事本来甚忙碌,陛下不会着急的。” 好容易穿戴完毕,海寿安排了宫中的翟茀,瑈璇上了车,连连跺脚,好容易进了奉天殿。一阵叩首行礼,瑈璇坐到了朱瞻基身旁。这还是瑈璇第一次高坐在金銮殿上,五分新奇、也有五分紧张。 太祖曾有令,禁止后宫干政;可今日皇后当年是状元翰林,曾与这阮光耀比文章比骑射,安南请罪归降更是她写了书信促成,这该怎么算?群臣望望皇后,年长的大部分与她是昔日同僚,年幼的都当她是梦中偶像,居然无人反对。甘棠此时已经升至刑部郎中,肃立在文官队伍末尾,笑着冲瑈璇眨了眨眼。 蒯祥早就是工部侍郎,一直北京南京两头跑,三大殿的重建还没有下文,成为香山帮的一个心事。而自瑈璇进了宫,宫禁森严,蒯祥这也有几年不见了。遥遥望见她这一身母仪天下的风范,回想自小的嬉戏打闹,往事如梦如幻。然而小伙伴!你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为你加油,为你祝福!蒯祥嘴角弯弯,笑容依旧是当日淳朴木讷的江南少年。 朱瞻基在案下握住了瑈璇的手,轻轻摩挲安慰,才侧头示意。金英便宣道:“宣安南陈皓、阮廌觐见!” 瑈璇怔了怔:小皓也来了?朱瞻基含笑微微颔首,瑈璇长吁一口气,望向奉天殿口。 执着拂尘的太监领着两个身影进到殿中,一个中等身材的是阮廌、当年的阮光耀,还有一个高瘦的年青人,瑈璇睁大了眼睛,小皓竟然长这么高了!望着望着,不知何时,瑈璇眼中水雾弥漫。感觉到手被握紧,瑈璇微微侧头,冲丈夫感激地笑了笑。 “安南罪臣陈皓/阮廌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两人声音正如两人个头,一个低沉、一个高亢,响彻在殿中。 朱瞻基淡淡挥手示意:“免礼,平身!”待二人站定,细细打量。望见阮廌面上吓人的伤疤,虽然听瑈璇说起过,仍然吃了一惊。陈皓长了好些,不仅个子高高,脸上的稚气也蜕去,完全是一个沉稳青年了。 尹昌隆跨上一步道:“陛下,安南国陈皓阮廌本欲上北京觐见陛下,其意甚为诚恳,这是朝贡的礼单。”说着呈上了一摞礼单文书。行在礼部尚书吕震在北京,南京礼部尚书便是尹昌隆。 瑈璇几年没见尹年伯,远远望见他两鬓已经花白,步履也不似从前矫健,不由得心中感慨。两人目光远远相触,瑈璇笑了笑;尹昌隆不动声色,只目光中露出长辈的欣慰关怀,一如当年目送瑈璇去贡院赶考、又如月光下教她“上禀圣意”。 朱瞻基接过礼单,随手放在案上,问陈皓阮廌道:“安南国现今情况如何?” 阮廌恭恭敬敬地答道:“禀陛下!成山伯王将军接到陛下圣旨,当日便出城与罪臣等人握手言和,当晚双方军民开怀畅饮,都感激陛下圣明,天恩浩荡。王将军之后便安排撤出安南,微臣二人出发之时,除了昇龙城,其它府县基本都交接完毕了。” 朱瞻基微微颔首:“如此甚好。这些府县的官员,尔等是如何安排的?” 陈皓躬身答道:“都是安南本地人,有举荐的、有军中立功的、还有些曾经科考的。微臣与阮廌二人一个个都仔细审核考察过,确定品性绝无问题,但才干或有不足者。拟再开科考,择优选士。” 朱瞻基叹道:“陈卿有此等见识,不枉皇后教导几年。”侧头看了看瑈璇,又含笑道:“永乐四年三月初一,太宗亲自祭拜秦淮河畔的孔庙,曾说‘朕为帝王之兴,必首举学校之政,以崇道德,弘教化,正人心,成天下之才。’陈卿再开安南科考,务必记得此初衷。能力才干可以培养,道德教化才是首位。” “谨遵圣命!”陈皓答得异常干脆恭谨。 朱瞻基接着道:“太祖亦曾言‘首重桑麻学校’,安南田地甚广,气候温热,不妨广种稻米,任百姓温饱之余谋些小利,经济安稳,自然便思上学求进。孔子之道至大,不可一日无,尔等教化百姓之时,勿忘圣人之言。” 阮廌道:“圣上圣明!安南军原有二十五万人,王将军撤大明军民后,安南军已将十五万人归农,只留下十万人用作全国府县防卫。”顿了顿道:“安南的学校与科举之制,本就是学自天朝。臣等自当再接再励,弘扬教化。” 果然,二人回国不久,便在地方各府造学堂、在昇龙城设国子监,教授儒学。又开科举,文武官员均须明经科考试才能录用。安南的吏治较明属交趾时期,大为改善。 尹昌隆见皇帝微笑颔首、其意甚和,皇后望着二人目光亲切,便奏道:“陛下!安南国如今复归陈氏,国泰民安指日可待。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安南国王尚待陛下亲封。” 陈皓阮廌大老远地跑到京城,当然不仅是来进贡的,而是来讨册封的。见礼部不等自己开口已经进言,不由得喜出望外。文武百官也都是心知肚明,众人齐齐仰望着皇帝。 朱瞻基望一眼身边的皇后,温言道:“陈皓听封!” 陈皓“噗通”跪倒:“臣,在!” 朱瞻基道:“册封陈皓为安南国国王,世袭罔替。赐金印,赐王九章。”又对尹昌隆道:“礼部将册封所需一应物事,办妥当,尹卿到时亲自跑一趟,至昇龙城行册封典礼。” 陈皓浑身颤抖,双目含泪,顿首道:“谢主,隆恩!微臣蒙陛下圣恩,定当效力西南,年年朝贡,世世尽忠!” 朱瞻基温言道:“太宗仁宗在日,常言‘共享太平之福’,安南只要诚挚恭谨,朕自然与尔等‘共享太平之福’。皇后,也是一样的心意。”见陈皓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停了停又问道:“二位此次来,可还有其他所请?” 阮廌犹豫着望了望陈皓:“陛下!吾二人多年有一小小心愿,不知当讲不当讲?” “准奏!” “国王与微臣都是幼读经书,微臣是在安南、国王是在南京贡院,都中过举人。吾二人,就是一直梦想能参加天朝的会试,看看几十年所学如何,能否中贡士。” 阮廌说得老老实实,百官听得愕然瞠目:这两人,想考试? 只有瑈璇才知道,阮廌、当年的阮光耀,陈皓、昔日的谢皓,这两个读书人出身的学子,对科举考试有着怎样解不开的情结。曾经为此如何苦读,如何心怀梦想。 尹昌隆急忙解释:“会试是三年一次,今年是丁未科到确实是有,不过在二月已经考完。现今都十月了,如何考?二位三年后愿意再来京师吗?” 阮廌与陈皓对望一眼,一齐摇了摇头,神色甚为沮丧。 朱瞻基侧头看看瑈璇,见她满脸的不忍,案下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开口道:“科场取士虽是国家旧规,但历考前朝,亦有格外之典加。例如唐明皇之于李白,特赐翰林学士。陈卿阮卿远道而来,大明的会试,就为尔二人破例一次!尹卿,去让贡院安排明日加一场会试,考生就是陈皓阮廌二人,朕出题,明日交礼部。座师嘛,此次是皇后亲自主考!” 不等群臣反应过来,陈皓阮廌已经双双跪倒:“谢陛下圣恩!”瑈璇有些呆呆地:真的要考?不由得望向皇帝。朱瞻基拍了拍瑈璇,目光中满是宠溺。瑈璇却仍然疑惑,虽然习惯了朱瞻基宠自己,可是这当座师去考会试?两名考生?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朱瞻基避开瑈璇的目光,心中似赌气似恼恨:她是我的皇后!我能给她一切!你,能吗? 第79章 玉陨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 秋风四起、红叶凝霜,温暖的江南也终于入了秋,寒意渐渐袭人。 十一月,是秋祭孔子的日子。皇帝照例要在这时率百官、主要是文官,祭拜孔庙。大明自太祖起,就一年春秋两个季节祭祀这位大成至圣,仪式甚为隆重,又尤以秋祭为重。建文和永乐两朝沿袭太祖旧制祭祀,永乐皇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孔庙的祭祀一直由南京礼部主持,从未间断。 朱瞻基登基后这是第一次南京秋祭孔庙,既是在百官之前追思崇敬先贤、表尊师重道之意,亦是弘科举至公之制、鼓励天下莘莘学子勤勉向学,更是在百官之前示皇帝尊儒家行仁政的决心、宽慰天下百姓。朱瞻基知道这事的重要,事无巨细和尹昌隆再三吩咐了,一一确认无误,才放了心。 皇后自然也该同行。瑈璇此时已颇为蹒跚不便,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朱瞻基知道拗不过她,何况心底也确实希望瑈璇一起,她现在、是我的皇后!朱瞻基恨不得和所有圣贤都大声地宣告一遍。 十一月十一日,二人天不亮就早早起床,按祭祀典礼大妆。朱瞻基倒罢了,本来轩昂魁伟,玄色八章龙袍、十二旒冠冕只衬得益加仪表堂堂天子威仪;瑈璇却大腹便便本就觉得累,一层层的翟衣绶带只觉得啰嗦,待海寿捧出十二龙九凤冠,瑈璇倒吸一口凉气:“伴伴,当真?” 海寿同情地点点头,瑈璇无奈戴上,只觉得站立不稳、头重脚轻,不、是头重身子也重。瑈璇沮丧地一屁股坐下,扶着头恨恨地叹道:“这也太重了!整人嘛!”朱瞻基又是怜惜又是好笑,抬手把凤冠取下:“先上车,回头到了孔庙门口再戴。” 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一阵寒风卷过,枝头飘下几片落叶、飞舞盘旋着穿墙过院地去了。“吱吱吱吱”一阵扰攘,瑈璇扬手挥走了长乐和白脚鹰,如此肃穆的祭祀大典,可不方便带着它们。一鹰一猴怏怏不乐地转身停在高檐上目送着主人,白脚鹰双目炯炯、长乐依依不舍地伸着猴头。 瑈璇回头望了一眼,抬手掩口,一鹰一猴欣喜地跳了跳。朱瞻基好奇地问:“你和它们说什么?”瑈璇有些不好意思:“骗它们呢,说下午回来带好吃的。”朱瞻基不由得笑,侧头吩咐荣冬荣夏:“准备些肉干桃脯。”荣冬荣夏忍着笑答应,肉干喂鹰没错、桃脯?这小猴子还真出息成人了? 朱瞻基扶瑈璇上了龙辇,众人簇拥着缓缓驶出了皇宫。一声高吭的鹰唳,白脚鹰忽然振翅飞了过来,“吱吱吱吱”长乐也忙忙叫着跳在辇车之后。瑈璇愣了愣,回过身双手连连挥舞,又板脸斥责,一鹰一猴终于被骂得抬不起头,呆呆地停在了御道边。瑈璇松一口气,转身坐好,见朱瞻基满眼笑谑,不由红了脸:“这有什么好笑?” 朱瞻基伸臂拥紧了她:“将来你教儿子,是不是也象教这猴子和鹰一样?”瑈璇呸了一声:“儿子是你教,我才不管呢!” 笑声中,瑈璇回身望见垂头丧气伫立不动的一鹰一猴,忽然心中涌出强烈的不安。遥望注目中,皇宫的飞檐重宇渐渐地远去、又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过御道、经太平路,到了秦淮河畔。天还只濛濛亮,仍旧是阴沉沉的,大朵大朵的乌云厚厚压在头顶。朱瞻基探身望了望天:“今儿怕不会下雨吧?”转过头,却见瑈璇伸着鼻子连连嗅着:“真香!是什么味道?” 空气中,一缕香气飘飘荡荡、引人垂涎,朱瞻基变了脸色,松开掌中瑈璇的手,侧头望向窗外。 瑈璇浑然不觉、仍在努力思索,香气愈加浓郁、几乎是扑面而来。瑈璇忽然一拍手:“我知道啦!是麻油干丝,还有豆腐脑!六凤居的!”如此美食、怎么会忘了?这怀孕、可真是让人变笨变蠢啊!瑈璇叹气唏嘘着,终于发现朱瞻基神色不对,铁青着脸、身体僵硬地侧转对着车外。 瑈璇笑着拉起皇帝的大手:“怎么了?你也饿了?这六凤居一大早就这么香!” 朱瞻基忍耐不住,“啪”地甩脱了瑈璇的手:“六凤居六凤居,你当然觉得香!忘不了是吧!” 瑈璇愣住,打量着朱瞻基愤懑的神色,不解地小声道:“你不高兴?嫌我话多吗?我不说了就是。”果然牢牢闭上口、不再说话。明澈的双眼却望着皇帝,调皮地又睒了睒。 朱瞻基凝视着她,终于长叹一声,伸臂紧紧搂住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闭上了眼睛。 瑈璇不敢动,感觉到皇帝胸膛起伏不定、显然心绪不宁,不由得疑惑:他这是、怎么了? 离开皇宫时的强烈不安又涌上来,瑈璇反手用力抓紧了朱瞻基,不、我们仨好容易走到今天,一定没事的。朱瞻基感觉到瑈璇的温存,心中一软,更紧地拥牢,似有若无的,却仿佛飘过一声叹息。瑈璇埋首朱瞻基怀中,自缝隙中望去,窗外是熟悉的河流桥梁,这是、文德桥?瑈璇的心忽然一凉,朱瞻基的叹息余音袅袅,随桥下的碧波哗哗流淌而去。 咯噔一声辇车停下,到孔庙了。朱瞻基松了手,扶起瑈璇,接过十二龙九凤冠,小心地给瑈璇戴上,大手轻柔、无限温存。瑈璇不知怎么又红了脸,想起刚才那一声叹息,是听错了吧?怀孕之后,总容易疑神疑鬼的。 孔庙外的广场上,百官已经整齐地恭候着。瑈璇牵着朱瞻基的大手下了车,脚一落地,腹中一阵撕心的疼痛,差点叫出声来。朱瞻基正应付着尹昌隆的大队祭祀人马没有在意,瑈璇额头密密流下汗水,秋风中颤抖着接受了百官的跪拜。还好,疼了一阵,过去了。 之后便是繁琐隆重的祭祀大典,尹昌隆年年主持、驾轻就熟,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大成殿中肃穆庄重,皇帝皇后在最前列,之后是五位大学士,再后是六部九卿、国子监祭酒及各级学官等等,长长的队伍直排到了殿外。“维大明宣德二年秋,大明皇帝瞻基谨备美酒雅乐,恭奠于南京孔庙大成殿,肃思追远,上敬夫子暨诸先贤之灵。天地设位人在其中。天行刚健地道宽弘……” 礼部早早拟就的祭文,朱瞻基缓缓诵来,激荡得大成殿四壁回响,浑厚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孔庙,半空中一排鸿雁被惊得慌慌张张地振翅钻进了乌云、人字队伍若隐若现。 上香、献酒、参礼,瑈璇见朱瞻基祭祀时口中低低地喃喃不停,靠近细细听了听,隐约是“朕之妻、朕有后、圣贤保佑我们仨人”零星的祷告,瑈璇心中感动,这个人素来不信神佛、现在却不惜对孔圣人出言祷告!肃然敛容,恭恭敬敬也拜了下去。 然而腹中又是一阵疼痛,痛得弯不下腰也直不起身!瑈璇咬牙站起,暗暗叫苦:宝贝,忍一忍,一会儿就回宫了哈。可不要这时候、急着出来! 国子监的生员们上前背诵《论语》,成祭酒带队,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朱瞻基轻声笑着指指点点:哪几个是朝鲜来的,那几个是日本人,还有中间两位小姑娘是琉球的…… 瑈璇额头的汗滴下来,奋力微笑,咬牙不动。 南直隶各个县学的小秀才们围拢了高歌《鹿鸣》,尹昌隆介绍这些都是两年后要参加乡试的,朱瞻基微笑着颔首,乐曲终了高声祝福秀才们他日高中、再歌《鹿鸣》,又骄傲地牵起皇后、介绍此乃当日乙未科的状元。秀才们瞪大了眼睛,怎一个崇拜了得! 瑈璇苦笑着,手捂在腹部,恨不得哭。 今日的祭孔大典、份外地漫长,尹昌隆唠里唠叨、说个没完;百官群情激动、抢一样的踊跃发言;朱瞻基也是兴致勃勃,积极参与每一项活动……瑈璇渐渐有些恍惚,坐立不安中几乎意识模糊。 终于,人潮开始退却、一波一波地消散去,瑈璇引颈期待着,终于荣冬笑问:“陛下、娘娘,起驾回宫吧?” 瑈璇大喜,艰难地站起,朱瞻基却哼了一声迈大步便行,竟不理瑈璇。瑈璇呆了呆,身后的孙巧赶上来扶住,连推带爬,好容易上了车。 朱瞻基正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面色正如乌云密布的天空、阴沉沉的。瑈璇不明所以,痛得咬牙坐倒、一句话也说不出,额头的汗滴了一滴在座上。车轮缓缓滚动,往北驶去。朱瞻基半晌回过头,开口道:“你好些了?” 瑈璇先是感动,他还是关心我的!抬眼望见朱瞻基的目光、冰冷冷的,甚至有抑制不住的愤怒!瑈璇呆了呆,无意识地重复道:“好些了?”什么意思? 朱瞻基冷冷地道:“文德桥是不是?还是忘不了?自过了桥你就古里古怪,整个大典心不在焉!你是皇后!我的皇后!还想着他吗?” 腹中痛如刀搅,瑈璇反应不过来:“他?” “不错!他!你们去六凤居,你们在文德桥,你们游秦淮河!好精彩啊!令你至今念念不忘!” “嗡”的一声,瑈璇的脑中急速飞转,却在疼痛中想不清楚:“念念不忘?” “难道不是?七月二十六,你祭奠他的生辰!十月十七,你去贡院的途中在文德桥流连逗留!你想他,是不是!” 几个时辰的祭祀典礼、孔庙那么肃穆庄重之地,她身为最重要的皇后,坐立不安!神不守舍!朱瞻基的忍耐到了极限,愤怒和气恼喷涌而出。而自己心里悲哀地知道,其实最主要的,居然是、嫉妒! 瑈璇神思恍惚,意识模糊中打了个寒颤:“你,你监视我?” 朱瞻基怔了怔,恼羞成怒:“不行吗?你是我的!我的!”说着猛地一跺脚,车马嘶鸣着停下,朱瞻基刷地拉开帘幕,拽着瑈璇跳下了车:“这里!就是这里!你不就是舍不得这里!”瑈璇踉踉跄跄差点摔倒,连忙扶着栏杆站住了,兀自喘息不止。脚下碧波如缎,一艘描金画舫缓缓驶过,眼前三个大字,“文德桥”! 瑈璇一阵头晕目眩,腹中的疼痛钻心撕裂,朱瞻基激动地挥舞双臂似乎大吼大叫还在嚷着什么,什么呢?是我错了吗?那一个秋日,不该为他送行吧,终于,也只是害了他的性命。宝贝,你记住,不喜欢的人、就不要招惹吧!徒然害人害己。 瑈璇胡思乱想着,忽然身后孙巧一声惊慌的高喊:“娘娘!娘娘!血!见红了!”湿漉漉地鲜血,渗过了重重翟衣,瑈璇不禁又是一丝苦笑:宝贝,你真是等不及了,是吗? 朱瞻基停止呼喊,呆呆望着瑈璇,她原来是,要生产了?我错怪她了?她是、疼? 望着瑈璇满额的汗珠、凌乱的发髻、咬得出血的嘴唇,朱瞻基冲上去一把抱紧了瑈璇:“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喀喇喇”声响,栏杆猛然断裂,两人直直摔了下去!一片纷纷扰扰、四下乱喊惊呼乱喊“陛下!”“陛下!”“娘娘!”“娘娘!”又一阵轰隆隆响过,文德桥轰然倒塌! 朱瞻基大惊中,二人已经沉入水底,四周鬼影憧憧,无数寒光围了上来。飞鱼服!绣春刀!刺客竟然扮成了锦衣卫,如此深谋远虑、有备而来!朱瞻基暗叫不好,见瑈璇昏沉沉不醒,一边摇晃、一边伸手欲摘下她头上的凤冠。这么重,非淹死她不可!凤冠戴得却极为牢固,急切间竟然取不下。身旁刀光霍霍,数把利刃切开碧波,直劈过来。 朱瞻基拥着瑈璇连连闪躲,“噗”的一声大腿已经挨了一刀,鲜血顿时冒出,丝丝缕缕飘在水中。朱瞻基反手一记击开刺客,夹牢瑈璇,快速往西游去。四面密密麻麻全是刀光,南北上岸的道路封得严严实实。而西面不远就是魁光阁,朱瞻基知道阁中有一条青石板路通在河底,原是风雅聚会时供水上饮酒或歌舞所用,为今之计只有游到石板路的台阶上、沿阶进魁光阁。 果然刺客们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们会往西,急忙调头转身追了上来。“噗通”“噗通”不断有人入水,自是真正的锦衣卫们跃入河中救驾,“护驾!”“有刺客!”的叫声不绝,岸上奔跑纷踏的脚步声四散开,朱瞻基瞥眼望见远处荣冬荣夏奋不顾身没入水中的两个身影,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这次的刺客,竟不是一般的刺客。只见几个人连连挥手,碧绿清澈的河水忽然变了颜色,不一会儿就黑墨墨一团、目不能视,一股恶臭直袭胸口。朱瞻基皱了皱眉,夹着瑈璇窜出水面换气,却顿时吓了一跳,河面上一片火光熊熊,烧得两人全身噼噼啪啪作响。 百忙中朱瞻基不忘抱怨:好好的衣服,镶这么些金丝银线做什么!火势越来越大,烟熏火燎喘不过气,朱瞻基无奈,猛吸一口气又潜入了水底。就这一刻耽误,西面已经堵上了刺客,黑墨墨的水中看不见,刀光连闪,冲着朱瞻基流血的大腿不停招呼,估计是闻着这血腥气味而来。 朱瞻基本就受伤不便,水下憋气的功夫也颇一般,又要护着瑈璇,顿时手忙脚乱险象环生。不知何时松了手,瑈璇飘飘荡荡,顿时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朱瞻基大急,想喊荣冬荣夏和诸位护驾的侍卫,一张口自己也喝了口水。“这帮饭桶!”朱瞻基心中咒骂着,伸手去捞瑈璇。 瑈璇两口水呛在口中,咳嗽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四周一团墨黑,身旁有打斗的水声。瑈璇努力回想,是朱瞻基抱着自己掉下来,文德桥的栏杆又塌了?瑈璇笑了笑,抬手取下凤冠扔在一旁,身形连闪,又褪去几层厚重的翟衣,顿时全身轻松,倒比在岸上自在。瑈璇摆动两下,窜入人群,闪过道道寒光,抬手移开朱瞻基头上的皇冕,拉着他的大手往西游去。 朱瞻基头上一轻,手中温软如旧,不由大喜,一脚蹬开腿边的两把利刃,奋力往前划去。前左方影影绰绰的身形似鱼一样灵动,朱瞻基握紧了掌中的小手,瑈璇感觉到他的温存,回头展颜一笑。黑黢黢的河水中,只看见两只明澈的双眸满含笑意,朱瞻基不禁也笑容满脸。刺客、刀光、河水、大火不复存在,天地间只有这个笑容、只有相爱的彼此、只有两情相悦你侬我侬。 忽然一阵血腥气扑鼻而来,身边黑墨墨的河水变得鲜红。瑈璇心叫不好:宝贝,你这么急,可要害死爹娘啦!腹中一阵阵剧痛,瑈璇攥紧了朱瞻基的手掌,全身颤抖。 朱瞻基大急,刺客们追着血腥气围拢上来,几道寒光刺开鲜红的河水、直扑瑈璇。瑈璇似乎失去了知觉,竟不知闪躲。朱瞻基不假思索合身扑上,噗噗噗几声沉闷的水声,寒光都招呼在朱瞻基魁伟的身体上,又一阵阵鲜血迅速飘散在河中。 朱瞻基受伤颇重,倒在瑈璇身上,两人忽悠悠往河底沉去,就这么、去罢!迷迷糊糊中,瑈璇忽然一阵剧痛、又一阵轻松,低头一看,黑黢黢的一团物事沉在脚底,宝贝,你真的、出来了? 瑈璇一个激灵、瞬时清醒,一弓腰捞起婴儿,凑上口想咬断脐带,人小力弱,居然咬之不断。忽然一张大口伸过来,是朱瞻基!双手颤抖着拉过脐带、一下咬断,黑黢黢的水底,仍然看得出年青的皇帝满眼泪水。 两人对望一眼,朱瞻基决然点头,瑈璇还在犹豫,朱瞻基猛地一把推开她,自己转身双臂双脚张开,赤手空拳、凭血肉之躯生生挡住刺客的霍霍刀光!无他、只因、儿子必须赶紧浮上水面呼吸! 瑈璇心中伤痛,身不由己地被此大力推出老远。一手划水、一手高高托起婴儿、“哗啦”蹿出水面。大火熊熊中,“哇”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嘹亮地撕开了阴沉的天空、层层的乌云,大雨忽然如瀑布,刷刷刷倾倒而下! 宣德皇帝嫡长子、朱祈镇!横空出世! 瑈璇双臂托着儿子,双脚连踩,大雨浇灭了河面的火光,大雨冲散了河中的黑墨,大雨洗刷着这一对险境中的母子,瑈璇不顾浑身湿透,奋力向西! 前方,孙巧带着两个稳婆几个宫女正候在魁光阁下,听到这声啼哭,放眼见瑈璇举着婴儿,孙巧尖叫一声便扑进河中,顿时便往水底沉去,孙巧似发了疯,竟忘了自己是北方人、根本不会水!手忙脚乱地只迎着瑈璇乱扑腾,两个稳婆倒还头脑清楚,合力将孙巧自水中举起,总算没有淹死。 荣冬荣夏不知何时到了身边,瑈璇急道:“陛下,在河中,快去!”荣冬转身一个猛子扑进水底,河中水花四溅正打得热闹,瑈璇关切地望着,荣夏表情复杂,似安慰又似迷惘地道:“侍卫们都赶上去了,陛下没事的”一边拖着瑈璇往魁光阁游去。 魁光阁的青石板台阶其实甚近,瑈璇产后无力却觉得无比遥远,好容易脚底一硬,瑈璇松一口气,望见孙巧远远伸出了手来接婴儿,瑈璇不假思索地递过去,双膝一软就要摔倒。“住手!”突地一声惨呼,是孙巧!噗地一声一把大剪刀插在她的背上,两个稳婆面露狰狞,举臂挥舞,就要再次扎下!瑈璇惊叫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和身扑上,恰恰两把剪刀迎面飞至,噗噗插在胸口!瑈璇不管不顾,奋力挡住孙巧、和孙巧手中的朱祈镇! 荣夏似呆住了,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旁。远处传来呼叫声:“荣夏!”是皇帝和荣冬、和海寿、和大批的侍卫飞奔而来,朱瞻基浑身是血,混在大雨中洋洋洒落。稳婆冷哼一声,大剪刀拔起再次插落!瑈璇孙巧对望一眼,两人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各自举起手臂,只是这柔弱玉手、又如何阻得住凶猛的剪刀?眼睁睁,这大明唯一的皇子、就要丧命于巨剪之下! “铛”一声巨响,荣夏的绣春刀终于出手,剪刀飞出老远,稳婆站立不稳后退两步,怒喝道:“荣夏!”瑈璇心中一宽,再不能坚持,瞬时晕倒,直直压在孙巧背上,孙巧紧紧抱着婴儿,侧头高叫:“娘娘!娘娘!” 荣夏一刀出手,似着了魔,忽然仰天长笑,望着飞奔的朱瞻基叫道:“陛下!恕臣,来生再报!”绣春刀刀锋一转,一颗人头倏地跳起,双眼犹睁,满满的不甘、愤怒、和伤心! 一群侍卫飞奔而至,两个稳婆对望一眼,咯嘣一声忽然猛咬牙关,荣冬叫声不好,已经来不及,两个稳婆口边黑血汩汩流出,倒地不起。荣冬望望地上的稳婆,望望荣夏的人头,再望望昏迷的瑈璇、瑈璇身下的孙贵妃、贵妃手中的婴儿,一向笑眯眯的面上不知何时泪水满脸,与海寿众侍卫扶起瑈璇,抬起孙巧,接过了朱祁镇。 华太医神色惊慌,先拍怕婴儿确认没事,看了看贵妃面色一松也是没事,看到皇后,却是全身颤抖,一包银针握在手上翻来覆去,不知如何下手。皇后,胸口深深插着大剪刀,深过了当日在占城因陀罗补罗城中的竹弩。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角青色。秦淮河恢复了碧绿澄清,岸边却躺了一排飞鱼服的锦衣卫士。是刺客?是侍卫?海寿一眼扫过,牙关紧咬,印制住内心的愤怒。侧头看看皇帝,不由得迈上一步,又停了下来。 朱瞻基浑身是血,面色铁青、胸膛起伏,拳头攥得青筋直爆。望着瑈璇胸口的剪刀,似着了魔,几次伸手欲拔,又颤抖着缩回。看了又看瑈璇紧闭的双眼,终于一咬牙,双手握住剪刀,用力拔出!只见“嗖”“嗖”两道血雨箭射而出,直蹿空中! 瑈璇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华不为双手不停,银光急急闪动,顿时胸口密密麻麻扎满了针,血箭渐渐停住,可是仍然在汩汩流出。华不为满额满脸汗水,不死心地又摸出一包包药粉,直接倒在伤口,却大部分被血流直接冲走。朱瞻基急得大手捂在伤口,刹那间就满手鲜血,透过指缝流淌出来,朱瞻基徒劳地挪动着两手,全身颤抖,秋风中大汗淋漓,背上腿上的刀伤处处迸裂出鲜血,他也浑然不觉,只想用手堵住爱妻的伤口。 瑈璇含笑挣扎着说道:“祁镇,祁镇,”听不见声音,朱瞻基看着她口型猜出来,才想起刚出生的儿子。双手急忙在身上拭了拭,自荣冬手上接过,举到了瑈璇眼前。 瑈璇望着这婴儿,肥头大耳,两只圆圆的眼睛乌黑闪亮,正是朱瞻基的眼睛。朱祁镇转动着乌溜溜的黑眼珠、望着血泊中的母亲,正仿佛那一个夏日的夜晚,桃叶渡边初识,浓眉下的大眼闪耀在河畔的月光下,满是好奇和欣喜。 瑈璇嘴角弯弯,费力地缓缓抬起手,轻抚儿子的面颊,目光逡巡在丈夫儿子两张相似的面孔、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上,微微张口无声地道:“下辈子,我们仨一起,去桃叶渡,捉蛐蛐……”说着说着再也坚持不住,手臂无力地垂下,清澈的双眼望着朱瞻基,嘴角犹自带着笑容。 孙巧尖叫一声,扑在瑈璇身上,疯了似地连呼:“娘娘!娘娘!娘娘!”海寿扶住她,也是泪流满面。荣冬接过皇帝手中的朱祁镇,伸袖直擦眼睛;华太医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朱瞻基立在瑈璇身前,呆呆望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象是失去了知觉。只说是苦尽甘来,二人终结连理;只说是天随人愿,从此一家团圆;只说是尘埃落定,守她至天长地久。一片血泊殷红,她苍白的面容如羊脂玉温润,长长的眼睫却难道再也不会睁开? 为什么不信她?她果然约下了来生,我们仨、去桃叶渡、捉蛐蛐! 朱瞻基俯身握住瑈璇的手,在面颊上轻轻摩挲,像是阻止那手渐渐失去温度,然而终于,小手渐渐渐渐冰冷。朱瞻基徒劳地摩挲着、并不停下,凝视着瑈璇,仍旧一动不动。 “瞿瞿,瞿瞿”两声,一只蟋蟀跳到了瑈璇身上。是江南贡士!不知自哪里跑了出来。跳过血泊,跳到了瑈璇的肩头,抬头望着瑈璇,振翅持续叫着“瞿瞿,瞿瞿”,急促而不安。荣冬想上前赶走蟋蟀,海寿伸手一把拉住。江南贡士叫了一阵,似乎明白了徒劳无功,主人再也不会醒来,垂首趴下,“瞿瞿”一声,连荣冬都听出了其中的悲伤。 朱瞻基颤抖着伸出手指,江南贡士爬到了皇帝满是薄茧的指上,“瞿瞿,瞿瞿”几声似是哭泣又似是安慰,只是再也没有人能够明白、再也没有人能够与它喁喁絮语。朱瞻基双目中泪水哗哗流下,他自己却似浑然不觉,一手摩挲着瑈璇的小手、一手举着江南贡士。众人含泪望着皇帝:陛下这可不是要疯了? 忽然一阵狂风卷起,霎时天昏地暗,枝叶泥沙盘旋着飞扬半空,击打得魁光阁的门窗哗剌剌作响,秦淮河中波涛汹涌、拍打着青石堤岸、卷起阵阵浪花。又是“瞿瞿”一声,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江南贡士倏忽不见。朱瞻基茫然无措,呆立良久,猛地撕心裂肺一声惨叫:“瑈璇!”痛哭失声、嚎啕不绝!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终于似促织的精灵,随狂风而去。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江南落了一场雪、两场雪,宣德三年的新年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冷冷清清地度过。皇帝躲在乾清宫中,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虽然有内阁处理日常政务,可是票拟必须等到批红,金英海寿无法,只好和三杨商量着看着批,有些须皇帝决断之事、只好拖了下来。 孙贵妃受伤极重,但终于保住性命,慢慢好起来。海寿与荣冬搜寻一众刺客和两个收生婆的来龙去脉,抓了二十多人,线索却嘎然而知,以锦衣卫与东厂的两处力量、竟然找不出幕后主使。而荣夏,为什么关键时刻挡住稳婆、却又自刎而死,荣冬抓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愤懑之中,荣冬、海寿与郑和商量着将南京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卯足了劲儿继续查找,发誓要报此仇。华不为日日自怨自艾,总以为是自己没能救得了皇后,堂堂大明太医院首席,沉醉酒乡,再行不得医、看不得病。 林丝白烟玉哭得晕过去,一次又一次。蒯祥甘棠尹昌隆书笥伤心之余,回想起多年前的“陈琙殉国”,多么希望,这次、又只是瑈璇的一个玩笑。 然而时光流逝,无论是蓝袍书生、还是丁香少女,终于都没有回来。 第80章 追寻 “明有仁宣,犹周有成康,汉有文景”。 ***************** 朱瞻基蜷坐在龙椅中,帘幕低垂。 室内焚着龙涎香,烟雾袅袅,是瑈璇孕中休息时的景象。长乐趴在椅边不声不响,再听不到“吱吱吱吱”的叫声;白脚鹰耷拉着脑袋站在鹦鹉架上闭目不语,简直变成了宠物家禽。 红丝线已经盘弄得发黑,线上拴着的白玉促织在朱瞻基的大手中也被摩挲得柔润滑腻。而那只檀木促织,却伴她而去,封在冰冷的棺木中。朱瞻基始终不肯相信、她真的已经不在,每日固执地在这里等着,也许何时她就会跳进来,软软地叫一声“哥哥”,眉花眼笑。 “吱呀”一声宫门大开,金色的阳光刺目耀眼。朱瞻基不耐烦地低吼:“出去!”手掌挡住了双眼。 “瞻基!”一个温和的女声,环佩叮当,衣袂悉悉索索。朱瞻基愣了愣,半晌无奈地放下手,叫了一声:“母后!” 张太后缓步踱至儿子身旁,千里奔波、大概尚未梳洗,颇有些风尘仆仆。手上抱着个婴儿,三个月,朱祁镇已经长成一个肥嘟嘟的大胖小子,穿着月白色的棉布直缀。朱瞻基一眼瞥见,心中一酸。瑈璇曾双手拎着这直缀笑嘻嘻地赞叹:“烟玉姐姐的女红,可大大长进了啊!” 朱祁镇乌溜溜的眼珠望着皇帝,忽然“咿咿呀呀”叫着,伸出了双臂要抱。直缀下胖嘟嘟的臂膀,象一节节的白藕。朱瞻基又是心中一酸、大手接过,朱祁镇嘻嘻一笑,小手拍打着父亲已经虬结的头发,“咿呀”叫了一声。眉花眼笑的神态,正是昔日潇洒的陈翰林、或者调皮的陈姑娘。 宣德三年二月,朱祁镇被册封为皇太子,仅仅三个月零四天。是大明一朝二百七十六年中最年幼的皇太子。 张太后押着皇帝回了北京。众人都心知肚明,南京这里有太多瑈璇的身影,朱瞻基留在这里、太过伤心。内阁朝臣们再一次随驾同行,一齐回到行在北京。到朱祁镇即后来的明英宗登基之后,彻底打消了迁都回南京的念头,将北京取消了“行在”二字,正式成为大明都城直到明朝灭亡。 也许是换了环境、也许是儿子的逗弄,皇帝终于也渐渐批阅些奏章、处理些政务。常常是一手抱着朱祁镇,一手提着朱笔,殿中充盈着“咿咿呀呀”的童音。张太后来接孙子时,小娃娃脸上手上满是一处处的红点,衬得更是粉雕玉琢白雪堆就。 柴山此时已颇识得些字、通些文墨,想起皇后常目中含悲,低了头便又猛力背书,似乎只有多读书,才不枉皇后往日谆谆教诲。朱瞻基见柴山算是出息了,这一年便派他出使琉球,赐其王金织纻丝纱罗绒锦。琉球在大明的藩属国中、是仅次于朝鲜的忠诚属国,朱瞻基这么善待柴山,当然是因为觉得,瑈璇也会喜欢。 孙贵妃大好后,常在太后宫中碰到朱祁镇。说也奇怪,朱祁镇似乎记得刚出生时孙巧救过性命、对孙巧依恋异常,常赖在孙巧怀中不肯下来。甚至朱瞻基来接的时候小脑袋一扭,哼哼唧唧不肯走。一来二去,朱瞻基也渐渐接受了孙巧照顾朱祁镇的现状。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朱祁镇已经会蹒跚着走路,最爱牵着父亲的手指追逐长乐。长乐此时已是个老猴子,懂事地逗着小主人开心,“咯咯咯”的笑声和“吱吱吱吱”的叫声混在一起、响彻后宫,头顶上白脚鹰在空中盘旋振翅,朱瞻基因此恍恍惚惚,不知是在今日还是从前。 这一日春光明媚,朱瞻基带着荣冬海寿出紫禁城,到了西安门的逍遥城。穿过两重朱门、一节回廊,阔朗的天井中,汉王朱高煦正踞坐地上,眯着眼晒太阳。 见到皇帝,朱高煦没有起身、也不拜见,瞥了一眼,便自顾自继续眯着眼睛。反而是朱瞻基跨上一步,叫了声:“二叔!” 朱高煦冷哼一声,并不答言。朱瞻基一撂袍角、盘腿坐在汉王对面,笑道:“一年多不见,二叔精神健旺得紧。”虽然笑着,却掩不住憔悴悒郁之色。今日来,是想与二叔聊一聊,便放了他吧!回想当日南下时在车中与瑈璇的对话,言犹在耳、人却再不能见! 朱高煦打量着侄子,忽然哈哈一笑,面有得色。 朱瞻基不明其意,见汉王开心,倒有些高兴:“二叔在这逍遥城中,也快三年了。” 朱高煦摇摇头:“没有三年。九百二十九天。” 朱瞻基愣了愣,侧头看到墙上一道道划痕,大约是记录的日子,竖直立着,划得颇深。自中间的位置,一道道变成了一个个小叉叉,似乎是,剪刀?朱瞻基回头望向汉王,却见朱高煦满面笑容,得意地道:“一个人的日子,还好吧?陛下这四百八十六天,过得如何?” 朱瞻基愕然,一颗心渐渐拎紧,四百八十六天!朱瞻基没有料到,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人也在数这日子!朱高煦接着道:“杀子之仇,焉能不报?我堂堂汉王一世英名,岂会毁于一个小丫头之手?可惜,让那个贱种逃了!” 朱瞻基霍地站起,语声颤抖:“你!是你!”汉王在南京盘踞多年、根深叶茂,当日更曾经蓄意收买了不少冤案后人以作死士,安排两个收生婆当然不难、找些死士假冒锦衣卫也不在话下,而荣夏、究竟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中?一次次夸大其词报告瑈璇的行踪、一遍遍叙述瑈璇与朱瞻壑的暧昧故事,就是煽动自己的嫉妒、为行刺做准备。而最后终于不忍动手、又终于不忍皇子无辜丧命,是天良未泯、也是人性尚存吧。 朱高煦也一下子站起来,恶狠狠地道:“不错!是我!死丫头和本王作对多年,一次次坏我好事,还害死了瞻壑!就这么剪刀扎死,真是便宜了她!” 朱瞻基望着他扭曲的面容,突然大叫一声,和身扑上!极度愤怒中下盘不稳,朱高煦闪身避开,脚尖一勾,朱瞻基摔倒在地,朱高煦仰天哈哈长笑。门外的荣冬海寿听见动静急忙冲进,见状吓了一跳,便欲上前帮忙,朱瞻基腰板一挺一跃而起,喝道:“你们闪开!” 荣冬海寿不敢不听,退后几步。荣冬双掌一错,海寿双拳紧握,双双盯着天井中缠斗在一起的叔侄二人,只要皇帝有一点危险,宁可抗旨,也要立刻扑上。 朱高煦是武将出身,经过靖难大小几十次战役,武艺不凡。朱瞻基自幼得祖父亲自教导,也是非同一般。可是此时二人近身缠斗,却不是拳来脚往的一招一式,而是象两个街头无赖酒后打架,贴在一起擒拿抓踢,白辜负了各自的好武功。朱瞻基满腔怒气,手脚还在颤抖,渐渐落了下风。荣冬海寿看得着急,暗暗跺脚。 忽然空中一声高吭的鹰唳!荣东大喜,仰首望去,白脚鹰已经猛地俯冲下来,急掠而过。只听汉王一声惨叫,双手捂着左眼,鲜血直流,竟是被白脚鹰啄瞎了一只眼!朱瞻基双臂连挥,登时将汉王击倒在地。荣冬海寿瞥见角落里几只巨大的蓄水铜缸,对视一眼,抬起一只铜缸,奋力罩在汉王之上! 朱瞻基喘息未定,满身尘土,望着白脚鹰长空中盘旋的身影,突然仰天大叫:“瑈璇!瑈璇!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凄厉的叫声中,泪水滂沱涌出,滚滚而下。 倘若自己不是生在皇家,倘若不是为了皇位之争,二人本可以平安相守;一次次死里逃生,莫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为了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最后,终于害死了她。 荣冬默然不语。回想起二人初识时的无忧无虑,想起二人抓蟋蟀斗鹌鹑时的拍手欢呼,心中感慨。究竟生在帝王之家,是幸,还是不幸? 海寿忽然一声惊呼,铜缸下的汉王竟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冲向朱瞻基。朱瞻基冷哼一声,正欲迎上,荣冬海寿已经双双挡在皇帝身前,奋力压倒了铜缸!汉王在缸里拳打脚踢,“咚咚咚”响声不绝。 朱瞻基泪痕未干,听着这咚咚之声,想到东宫二十几年的焦虑惶恐、想到枉死的解缙、想到杨溥黄淮十几年的冤狱,都是这二叔,为了夺嫡的非分之想,惹出多少祸事!害死了多少无辜!甚至父皇朱高炽,若不是多年的夺位之争,又何至于得上“阴症”、何至于服食丹药而亡?而自己一念之仁,竟使得瑈璇又死于他之手!还白白搭上了荣夏! 想起那汩汩流血的血洞,想起那把插在胸口的大剪刀,还有血泊中瑈璇苍白的面容,荣夏双目圆睁的人头,朱瞻基爆喝一声:“架上干柴,点火!” 火光熊熊,铜缸的黄色渐渐发红,“咚咚咚”之声渐渐弱了下去,含糊不清的似乎说话叫喊的嗡嗡之声也慢慢消失。汉王,这个谋权篡位二十多年的阴谋家,终于灰飞烟灭。 朱瞻基望着火光,心中空空落落。皇祖父,对不起!孙儿尽了力,仍然不得不骨肉相残。父皇,对不起!儿子不是不想仁厚,可是却连心爱的伴侣都无辜送命!朱瞻基忽然觉得脸上冰凉,抬手抹了一抹,不知何时已经满面泪水。可不可以,从头来过,只要、她能活下来? 如果皇位和瑈璇之间一定要选一个,我情愿选瑈璇!老天、你如何忘了我的誓言、为什么不能成全我这卑微的心愿! 春去秋来,日子总要继续。消除了对孙巧的最后一点疑问,朱瞻基开始客观地看待这位贵妃。她懂事勤快识大体,最关键的、与朱祁镇极好。终于有一天,张太后淡淡说起:“皇后之位,可不能久空,后宫无主不行。”朱瞻基颔首默认,孙巧成为宣德帝的皇后。 当年挑选太孙妃之时,沈监正奏曰朱瞻基的正妻当在济河之间。孙巧虽然出生在河南永城,祖籍却是山东邹平、正在济河正中。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永乐大帝的圣意、宣德皇帝的爱情,终究都没能强得过天意。 这位孙皇后,在朱祁镇登基之后成为孙太后,当即终止了朝鲜向大明后宫进贡秀女的陈规陋习,又废除了一系列后宫中的奢靡浪费,肃整了大明宫廷。比如宫中盛行的青花蛐蛐罐、全部都扔出了皇宫禁止再玩,所以如今的御制蛐蛐罐,反而是在景德镇生产之地找到的。 而之后发生了土木堡之变,御驾亲征的正统皇帝朱祁镇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皇帝被俘。大明群龙无首陷入空前的政治危机、群臣慌作一团之时,孙太后挺身而出,镇定地立朱祁镇之子朱见深为太子、立朱祁钰为摄政王监国、支持于谦的北京保卫战。之后又在受到瓦剌的一再要胁之时,干脆立朱祁钰为帝、尊朱祁镇为太上皇,摆脱了瓦剌的控制,解决了军事与政治的双重危机,力挽狂澜。 在景泰皇帝朱祁钰软禁朱祁镇、甚至废太子朱见深、改立自己儿子朱见济的七年间,孙太后为了大明朝政的稳定隐忍后宫、一言不发。 而当朱见济病死,朱祁钰病入膏肓却拒绝让朱见深复太子位,大明天下眼见又要陷入国无储君的动荡危机之时,孙太后再次果断出手,发动“夺门之变”,再度将朱祁镇推上皇位成为天顺皇帝、又一次稳定了风雨飘摇的大明朝廷。 孙皇后在大明后宫生活五十几年,历经六朝,终成为一位传奇皇后和皇太后,名垂青史。 宣德十年(公元1435年)正月初三,北京城中层冰积雪到处张灯结彩,不时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正是普天同庆的佳节。皇宫中也是披红挂绿、一片喜庆。 朱瞻基缓步踱过回廊,禁不住地一阵猛咳,拉了拉身上的鹤羽大氅。海寿劝道:“陛下,回宫吧?这天儿太冷。”朱瞻基摇摇头:“没事。朕就随意走一走。” 转过一片假山,侧首四间大瓦房,正是内书堂。海寿暗暗摇头,瑈璇在此做先生时皇帝就常常来此听墙角,这些年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远远地听着里面的读书声、一动不动地出神。可是这大过年的,哪里还有人上课? 海寿不敢拦阻,跟着皇帝往内书堂走去,金砖地上积雪扫了又积,靴子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作响。 出乎意料,自内书堂传来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语声清脆,像是几个小内侍。接着一个稚嫩的声音:“错了!错了!这个‘行’字怎么又读错了!手伸过来!”竟是朱祁镇的声音。接着“啪!啪!啪!”几下击打手心的声音,小内侍“哎呦哎呦”叫着。居然打得颇重。 朱瞻基含笑立至窗下,透过明瓦窗户望进去,朱祁镇正立在前中案前,满脸严肃,手持戒尺,煞有介事地象是个小先生的模样。屋中坐着五六个小内侍,捧着书本,案上搁着笔墨,自然是学生了。真正的先生王振,远远负手站在屋角,静静看着。 朱祁镇又道:“跟我接着念!‘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这都是学过的,有哪个字不会吗?”正在神气活现,一瞥眼、看见窗外的朱瞻基,登时满脸喜色:“父皇!”飞奔了出来,张开双臂扑进父亲怀中。 朱瞻基抱起儿子,轻轻拭去他小脸上的墨汁,柔声问道:“怎么想起来做先生?”朱祁镇睁着大眼睛:“父皇常说姆妈是先生,孩儿便想学一学。”拉着父亲的衣襟问:“父皇!姆妈是在南京对吧?南京远吗?和北京不一样吗?” 朱瞻基怔了怔,仰首望天。冬日的晴空碧蓝如洗,清冷的北风卷过缕缕白云,白脚鹰正盘旋在空中、似乎也在苦苦追寻。朱瞻基喃喃地道:“对!姆妈在南京。那里有一条美丽的河流,叫秦淮河,河畔有孔庙、有学宫、有贡院……” 朱祁镇转着乌溜溜的眼珠道:“父皇!孩儿昨晚看到姆妈了!皇祖母说孩儿是做梦,可是孩儿真的见到了!”见朱瞻基愣神,嘟着小嘴接着道:“姆妈教孩儿背了这首‘鹿鸣’呢!” 王振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道:“真是不可思议,太子今天忽然就会了‘鹿鸣’,而且思文翩翩、作文作赋都是一挥而就犹如三峡倒流,实在令小的叹服。”说着举起一张白麻纸。 朱瞻基只瞥了一眼,就再也转不开目光。这满篇欧体楷书,瘦硬方正如临碑,正是瑈璇惯用的字迹。朱瞻基自十八岁便看得熟悉,一笔一画也如碑刻深深驻在心中、任悠悠时光冲刷也难以抹平。朱瞻基凝视着,双目中不知不觉水雾弥漫,望出去模糊一片。 “对吧?这也是姆妈教孩儿的!” 朱祁镇得意万分:“姆妈还说,她在等父皇,就要能见到了呢!” “等,父皇?”朱瞻基下意识地重复,声音沙哑。 “是啊!然后我就听不大懂了,什么文曲星、乞巧什么的。”朱祁镇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说道:“姆妈说父皇知道的。” 文曲星,乞巧……十八岁初识七夕的那一天,同去乞巧,她随手掷出、便是北斗七星……朱瞻基一阵眩晕。 她,是神仙? “陛下,皇后天赋异禀博学光识,微臣等都一直觉得她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来着。”身后的海寿小心翼翼地轻声道。 朱瞻基猛地一转身,声音颤抖:“文曲星、下凡?” 海寿有些紧张:“钦天监的沈监正报过,陛下大概没在意。皇后、皇后走的那日,天上的北斗星突然齐齐闪耀,第四颗的文曲星更是亮得灼目,就象是众星欢迎文曲星归家似的。”海寿说的很客气,皇帝那几日,哪里是没在意?根本就没理朝政。 朱瞻基抬起头,天空仍然碧蓝碧蓝,白云却不知何时四下聚拢来,蜿蜒转折如巨勺、前魁后杓,正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朱祁镇紧追不舍地接着问:“姆妈是在南京等父皇吗?” 朱瞻基不答。朱祁镇见父亲半晌没有声音,又问道:“父皇!孩儿长大了, 也去找你们好吗?” 海寿突然跨上一步,接过朱祁镇,惊慌地叫道:“陛下!陛下!”朱瞻基面带微笑,浓眉下的大眼闪着喜悦的光芒:“她在等我,我去了!”轰然倒地! 海寿突然跨上一步,接过朱祁镇,惊慌地叫道:“陛下!陛下!”朱瞻基面带微笑,口角渗出缕缕鲜血:“终于,能去找她了!”轰然倒地! 宣德十年(公元1435年)正月初三,宣德皇帝驾崩,年仅三十八岁,葬北京景陵。谥号“宪天崇道英明神圣钦文昭武仁纯孝章皇帝”即是大明“章皇帝”,庙号“宣宗”,即历史上的明宣宗。 《明史》赞明宣宗;“仁宗为太子,失爱于成谊,其危而复安,太孙盖有力焉。即位以后,吏称其职,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盖明兴至是历年六十,民气渐舒,蒸然有治平之象矣。若乃强藩猝起,旋即削平,扫荡边尘,狡寇震慑,帝之英姿睿略,庶几克绳祖武者欤。” 评价相当的高,是历史上有名的太平天子,守成之君。 九岁的皇太子朱祁镇即位,定次年年号为“正统”,史称正统皇帝或因庙号称明英宗。大明王朝又迈入了新的阶段。 朱瞻基与其父朱高炽两位皇帝的统治加在一起短短十一年,但是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史称“仁宣之治”,是明朝乃至整个古代中国的黄金时代。所谓“明有仁宣,犹周有成康,汉有文景”。 寒风吹拂,内书堂中几个小内侍仍在念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朗朗的书声萦绕而出,响彻在空中,随风飘向江南。 江南,有碧绿的河水、飘拂的杨柳、荡漾水波的画舫,还有肃穆的贡院、蓝衫士子、丁香少女。夏日的傍晚,桃叶渡旁,蟋蟀一声声叫着,瞿瞿、瞿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