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关于写书的初衷:鲁迅先生曾说,大意是中国缺少描写悲剧英雄的,有一人一直打动着我,那就是汉之李陵。这个人是一个典型的悲剧英雄,他幸好不是神,像关羽那样被人崇拜,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凡人,像历史长河中一粒可有可无的砂砾,可以说他只是一个是优秀的“人”。我认为,一个本来可以在历史上有更大前途的人,一个可以说被命运拨弄和左右的不幸的人,在被推上历史的前台,生与死、国与家的考验一种又接一种,其人其情如何,我们有一探其究竟的权利。人都有故事,那么我之诠释的全部,只是我的观点,正因为事情的复杂性,极富有挑战性,也就是我写这部小说(假定完成)的初衷。我们有自己的思想,自己做出自己的判断。或许司马迁先生用他言行笔墨自己做了判断,或否定者大有之,那千载之下我们何德何能,又去盛言比他高明呢。在两千多年后,我们自然不会以绝对的“黑白”来简单评价一个古人,也不会将王夫之他们的观点简单地拿来作为他的全部应对的评价。事物都有其复杂性,人更是如此。我们需要多少年再能彻底了解“人”的全部? 关于本书的性质:本书不是武侠小说,不是穿越小说,不是绝对的自传。本书不选用白话和文言兼顾的表达方式,因为文言文已经是一种死的语言,我尽量用现在人的语言来描述人物之间的对话。有很多电视剧里的台词,要么不是白话,又不是文言,我觉得很别扭,我们无需纠结古人说今人的话,我们是写给今人看的,自然不需欲盖弥彰。 关于一点剧透:我认为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先天固然重要,那是上天赐予的,但后天的努力和勤奋更为重要。所以,比如我给共友上场设定的武力为A,但他的勇气和毅力我设定为AAAAA,我想表达的是,人生就是不断地奋斗,与君共勉。只要一个人不断地努力,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对得起自己的人生。人生之路,有人说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所以你看到我的人物必将都有缺点,再好的人也会如此。让那些一开始就“英明神武”“天仙绝色”滚一边去吧。我想起毛泽东对刘邦的评价,毛主席说刘邦是他认为的“封建皇帝里面最厉害的一个”,刘邦就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在他的内心里他其实很有一点无赖的精神,他用他自己的长者风范团结了一个时代,但我们找找史书,发现非常有趣。只有这样,才遵循事实本身,才更“人”,更能打动我们的内心。我认为,《易》所说的“天人合一”,其中的“天”就是先天的、外在的、客观的,“人”就是后天的、内在的、主观的,只有两者无限可能的结合,我们才能“悟”,去实现我们的理想抱负、推动社会进步,“知行合一”。(可以扔砖头) 关于更新和修改:感谢您关注我计划中的第一部小说《李陵英雄传》。我是一边写一边更新,尽量运用我有限的笔墨,抒写一个想了很久的故事。尽量每天一更新,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之下。本书纯属工作之余的业余爱好,所以也会有很多谬误,过程中推敲也是应该和必须的,今后有时间会认真修改,尽量以最好的状态来写。好文章都是反复改出来的,请给我时间,我想我也能。写作不易,坚持不易。请多支持,并给予建议。 第1章 英雄救美 有一位无名诗人,写了这样一句咏叹游子的诗,是这样的:“寻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落脚吧,苦命的人们呀,雪花像盐一样,把旅途的人们心头的痛处卤上,瞧瞧,多么需要个娘们来抚抚伤,不然要记起家中的高堂,老母亲呀,您可安好?” 又不知什么时候,京城南郊外二十里,风雪连天,有一个篆书的“酒”字,在狂风中挣扎。下雪多时,约莫一尺来厚。风雪天里再没有行人,来往官道的行旅都已纷纷像燕子一样归巢。 酒家里面烧了柴火,温暖如春,只有门口有一个三寸来多的缺口,不时吹进一股股冷风,把店里的几盏牛油灯摇弋得像城头长出的狗尾巴草,哪里风大朝那吹。 店里坐着十来个人,有两个商人模样的,从他们的穿着能看的出来,他们穿着锦缎衣服,正在小酌两杯。有两个似乎是游手好闲的本地人,衣服上细看有几个补丁,但也在快活地喝酒。还有四五个砍柴的,土布做的衣服,在肩膀处还搭有厚厚的坎肩。有三四个凶神恶煞的坐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其中有一个杪了一目,大家一看就估计不是什么好人。 一身粗茧旧袍子的老板坐在柜台后面,在竹简上刻着什么字。唯一的酒保在忙活着,拿些鸡鸭鱼肉花生米豆子之类的菜在各桌前忙碌着,在后厨和前台间奔走。陪着笑脸,热情周到。老板三十多岁,背后的墙上刷了白灰,用隶书字写着四个大字:概不赊账。 “店家,来碗面条,加个鸡蛋,”一个男子声音在阴暗处叫道。略稚嫩,但竭尽全力。哪里来了一个少年,有人往那边张望。油灯闪烁看不清面庞,只是那桌上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一个男子坐在那边。 店小二一看,十个十五六岁的男子,个头不高,但看上去很精神,但桌案上有一把刀,刀身不长,粗布包着,只漏出一小段熟革做成的刀鞘,有些年头了。莫非是一个漂泊的刀客? 这店虽然偏远,但毕竟是天子脚下,什么人什么事未见,小二于是点点头说:“喏。你等会儿,我让厨房去做。不要点其他什么吗?” “不用了。晚上你们这里可能住一晚?” “可以,但地方不大,有一个通铺可以住人,否则,你要走个十几里才有大店客房可以休息。” “下雪了,明天再赶路吧。”男子考虑了一下,对店小二这么说。 于是,店小二到后面去传菜了。突然那三四个大汉吃完站起身来,就往外走。那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走过来,拦住这几个人,一边说:“各位慢走——” “你们把酒菜钱付了再走,一共一百文。” 为首的杪目人,身材魁梧,这时才看清一身军人打扮,脸色发青,酒气冲天,喝了两碗酒,说话有点不利索,他走在前面,一把推了掌柜一个趔趄,嘴上还叫道:“拦着我干嘛?要钱可以,明天带给你!” 掌柜的有点惊慌,差点就坐到地上了,正好店小二从后屋里出来,一把扶住掌柜的。 掌柜的稳稳神,然后说道:“本店概不赊欠,请几位给了钱再走。” 正在这时,后面一个头上扎着草绳的汉子从杪目后面抄出,没看清,“啪”“啪”两声。只见掌柜的和小二各叫了一声,没堤防对方出手,一人一巴掌,而且打的还那么重。 店里的人都屏息不动了,看着眼前发生的事,谁也没有吭声。 “狗东西,给你脸不要脸,一百文明天给你不行?老子们今天又没有带钱。”说着见门口摆着几个酒坛,顺脚踢了一个稀巴烂,哐啷啷声响,酒水满地流。一屋子更安静了,地上落根针也能听得见。 掌柜和小二看到这三位爷腰间都别着刀剑呢,外加态度蛮横,火冒三丈,谁敢说个不字。三个人正准备往外走,杪目不料刚到门口就撞上了一个人,撞得他骂咧咧说了一句:“笨蛋,走路没长眼睛?” 牛油灯被风吹的晃动了一下,大家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 她一声布衣,腰间系着红带,肤色洁白,生的很齐整的一个美人儿啊。她从汉子们中间闪转腾挪出一条路来,三两步走到掌柜的面前,说了声:“爹!咋了?”原来她听见前面有动静很大,过来只想看看究竟。 掌柜的脸色发白,更慌乱了,两只袖子裹住姑娘,说到:“儿,没事没事……”声音发颤,语带惊慌。 “哦,一个小雏儿,”第三个汉子瘦瘦地,小眼睛眯着,闪烁着坏水。他戴着一顶羊毡小帽。他走到掌柜的面前,伸手拉了一把,把那个女孩半揽在坏里。酒气熏天的嘴就要往女孩的脸上扑。 女孩惊慌失措,努力挣扎,掌柜的也想过来帮忙,小二只在不断的央求。店里有人也有些骚动,看到这样的事,凡有血性之人怎么也要管管啊。 果真有个商人从座上走了过来,向杪目等深深作了一揖,脸上赔笑道:“各位军爷,您们辛苦了。我看今天大家有点误会。我想你们的酒钱由我来出,还请放了这位姑娘,如何?青山不改,流水长流,我代——” 杪目嘿嘿一笑,朝草绳使了一个眼色。那草绳“腾”的拔刀,架在了商人的脖子上道:“少管闲事,不然有你好看。”那商人脸色顿时全变了,一下子跪在地上。草绳踹了商人两脚,没有人敢说话了。草绳打了人还说了句:“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大家心里都明白了,今天这掌柜的一家要遭殃了。谁也不敢出头。 这三个醉汉要带这姑娘往雪地里走,这时外面的雪停了,月亮居然出来了,外面雪地里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外面光线好,看的比屋里要清楚一些。小姑娘被男人们拉扯着在雪地里滑行,谁知道她要往哪地方去给蹂躏了?她自知命运难逃,也没有力气叫了,只是在抽泣。 所有的人都在牛油灯下交头接耳说着话,摇头着有之,叹息着有之。有人突然把碗重重在桌上一放,大家转头来看,只见那个孤身一人的男子,拍案而起,拿起刀来,硬朗朗走出房门,朝着没多远的几个人喊了一句:“站住,人放下,不然谁也不能走。” 这三个坏蛋回头一看,一个身形的年轻人,本来毫不引人注意的,这时不知何故冒出来了。 草绳拔出刀来,嚷了一句:“想干嘛?”气冲冲地就来对付这个孤身刀客。 两个人分别拔刀,那个小伙子乘着草绳走到十步以内,突然往前一个鱼跃,落地时打了个滚,人就到了草绳身后,少年人用刀背在草绳的肩膀上重重磕了一下。那草绳一个狗爬,躺在雪地上呻吟了起来。 杪目吃了一惊,也拔出了刀。羊毡帽也放开了姑娘。姑娘瑟缩成一团,在雪上坐着,在那里发抖。 杪目健步走向小伙子。两个人隔着十步,拔刀对峙起来。杪目看到眼前这个小伙子,现在不敢大意了,从刚才那一跃能看得出来这个汉子有两下子。 杪目喝了点酒,这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他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人,只少年刀客一人,并没有其他同党,心中顿时放心多了,说了句,“多管闲事寿不长,你给我跪下叫爷爷,我就放过你。” “呸!”小伙子凝神静气,一脸轻蔑,显然不吃这一套,“你们三个赶紧滚,我既往不咎。” “好小子,你胆子不小,今天是触军爷的霉头,等下看看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两个人当即就打了起来,刀剑相撞,发出悦耳的声音。只是小伙子的力量不如杪目,毕竟年轻,肩膀上使不出多少劲,没有几下就落了下风,只有招架的功夫。酒店里的三教九流纷纷出来观看,大家心里都想:可怜这个小伙子,一会就要废了。 “小子,现在给老子跪下,我就赏你个痛快的,”杪目略微有点得意,拿下这小子只是时间问题了。 果然不多时那个小伙子右腿中了一刀,使力不稳,就斜着倒下去了。杪目乘势踢开小伙子的刀,然后把刀架在小伙子的脖子上,问:“你是什么人?说!” 这边草绳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猛地踢了小伙子几下,聊以泄愤,其中有几脚踢在小伙子中刀的腿部,鲜血长流。但他就是硬着不吭声,或许就是晕了过去。 旁观的几个人看着,心想这年轻人还真有种。押着姑娘走的羊毡帽折了回来,这次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绳子把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绑了起来,嘴里也塞了破布。那女孩流着泪,在那里缩成一团。 掌柜的和小二从店里跑出来,手里捧着一包袱铜钱和碎金子过来了,一边跑,一边喊:“老爷,饶过我们家女儿吧,求求你们了!我们给你们钱,只求……” 羊毡帽一把抢过钱,还把掌柜的往外推:“人钱都要。” 杪目用环首刀刺了小伙子的胸膛一下,鲜血粘湿胸膛,又问:“哪里来的,又去哪里,说,说!早看出你是匈奴的间谍,我正好砍了你的首级去领功。” “杀了!”乘着酒劲,受伤的草绳本来心里气,就准备拿刀割了小伙子的首级。 说那时那时快,只听见“嗖”一声,一只羽箭从后方射来,并没有射中人,只擦着草绳的脖子就飞了过去。草绳立即感觉脖子那里一凉,一抹脖子,天哪,血,再半分脖子就要射穿了,现在还好,擦破了皮肤,一个没捂住,那血从手那里渗下来。草绳、杪目、草毡帽往后一看,只见一个高大地汉子在后方五十步的地方持弓站立。月光映在雪地上,那人的脸孔看不清,是人是鬼?雪夜,旷野,却偏在这时出现,好比鬼魅一般摄人心魄。 三个人心想,这是人是鬼,但此刻是非友是敌。 围观的众人看了也是吓了一跳,有胆子小的,心胆俱裂,扑通一声就有当场瘫倒的。其他人都一窝蜂地散了,连同那个店家一起躲到屋子里去了。店外只剩下这三个醉汉、地下的小伙子和这个不速之客。 从门缝和窗缝里往外窥视,他们看见那持弓的武士越走越近,只见他背负箭囊,手持一张大弓,腰间似乎还有一把剑。走进了之后,在三十步的地方站住,早上了一支箭,虚搭在弦上。他朗声叫道:“你们把这孩子和这女的放了,互相绑了,跟我到官府走一趟。不然我会让你们血溅当场。” “那你是什么人?”杪目一看对方不是鬼就好,一颗心倒先放下了。“我们是中郎将李将军的门下,今天奉家主之命出来有事,不料被店家打劫,我们抓了他的家人带回去问话。” “一派胡言,那地上这个人呢,你们为什么准备把他杀了?” “这人我怀疑是匈奴间谍,我们碰巧遇到,也不能放过不是。对了,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建章营骑侍中李陵。” 杪目一听好像早认识李陵,仔细辨认了一下,果然是他李陵,中郎将李广利曾经和李广家有来往,所以认得。 “是李将军!我是程三,这两位都是我的兄弟,今天冒昧相见,我们失礼了。将军何故在此?” 李陵也认得程三,说道:“哦,是程三?你们在这里。” 他仔细说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原来他请了长假到乡间散居,今晚见雪景尚佳,一人沿官道而行。因他步行,家将骑马,风雪之中就走散了。末了,他说:“我看你们这情形,莫非是不是饮酒了,何故为难一个孩子?这女子也是良家之女,请你们放了他们。自己到他处投宿去吧。若能听我一言,在下不胜感激。” 杪目和李陵有些熟稔,对李陵极为尊重,见此也只能“诺”了一声,作了一个揖,给草绳包扎了脖子,便带着羊毡帽、扶着草绳就走了。 见离得越来越远,脚下的积雪踩得沙沙作响,羊毡帽悄声对杪目说:“李陵差点杀了老二。我们就这样走了。” “你不知道李陵是神箭手,他要杀老二早杀了。别惹他了,就算多几个,我们也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到前面找个地方住下吧。” 这边李陵把小伙子扶起来,那边店掌柜的把他家闺女松了绑,一起都到店里面坐下。所有的人都安静地围着这个李陵,看他给小伙子处理伤口。 店掌柜的作谢不迭:“谢谢你啊,大人,没有你,我家闺女就要遭殃了。” “没什么,”李陵看着小伙子,小伙子也看着他。“你叫什么?” “我是共友,九江郡人,来京投军的。” “哦,那你功夫不行,强出什么头?” “我是不行,但男人要有男人的样,总比熊包死了要强。” “哦,有志气。我看你胸口的伤不是很要紧,腿上中的一刀要好好休息,一起算来需要一旬方能恢复,我给你上了随身带的药,你这样吧,你暂时就在这里住着。回头我给你一副方子,烦掌柜的去买点药材,内服外用,等伤好了去找京城找我。你不是去投军吗,我带你到羽林骑面试。” “谢谢大人,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没什么。” “那刚才的几个人是谁?为什么这么霸道,难道不怕官府吗?” “以后和你说。” 有的好事者在一边就说了,抢着说:“我知道,这是李广利家的家奴,如今李广利家深沐皇恩,得势便欺男霸女。这几月间风传出了好几起。哎,京畿之人,谁不知道?” “朝廷怎么办,这情势老百姓怎么办啊,这没地方去说理啊。” 是啊是啊,大家乱七八糟地你一言我一语,屋子里又欢快了起来。这边掌柜的和店小二先给李陵腾出一间房,然后把要住店的人安顿了住宿的地方。当夜只有那两个商人要在这里住,其他人乘着月色走了。晚上月色尚可,风雪已停,只怕明天早上路上更是难走。 李陵心想,只是那个姑娘想必惊魂未定,让她父亲命她自己早些去睡了吧。 李陵把共友安顿在自己的房间里,想晚上照顾下共友。 转眼间已经是三更时分。李陵和共友也没有多说话,两人也吹了灯睡了。月光如洗,树影婆娑,映在窗户上,一个个晃动的是树枝的影子。 第2章 雪夜惊魂 共友受了伤流了血,感到十分疲惫,上了铺刚躺倒就睡着了,也顾不得冰冷的棉被和厚重的膻味。旅店里人来人往,只有被子用的最勤,放羊的牧民每年从官道上往长安赶送活牛活羊。这两种味道最是耐得住时间的考验的,好像没有这两样东西,旅店也不真实似的。疲惫的人啊,哪里在乎这么许多,又不是官家千金小姐之躯,不是铁铮铮的男儿,也是不得已趋利谋生之徒! 不知过了多久,共友在朦朦胧胧中听见人们的喊叫声,睁开眼一看,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他大吃一惊,挣扎着就要起来,但感觉头重脚轻,受伤的腿和胸部的伤口像裂开了似的,疼痛不已,身上绵软无力! “着火了,救命啊!”外面有人在喊。 共友好不容易坐起来,扭过头来,这时一个黑影不知道何时蹿到跟前,举着一把亮闪闪的钢刀就往他头下砍。 “糟糕!”他想着,又没法躲,“命丧于此,完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钢刀从床榻上被褥中探出,格挡住那致命一击。兵器相交,在阴晦不明的卧室之中闪出几颗火星。共友还没有明白过来,床上的人已经跃起和黑影搏斗了起来。正是李陵。外面又冲进来一个刀客。 共友就着火光一看,原来是李陵已经和两个蒙面人斗在一起。李陵的剑术还是第一次看到,每一招都异常老到,力量很大,速度又很快,简单有效,处处站着先机。那两个蒙面人功夫虽然不弱,但三两招便受制了,全然落在下风。两个蒙面人遇到李陵像是遇到了一面阻力的墙,纵然竭尽全力,但左支右绌,于事无补。共友想,若不是李陵想逮个活口,手下留情,估计早已一一血溅当场。眼看着这两人就被逼到墙角。 说那时那时快,一个蒙面人看到李陵的一个破绽,刚想反突击一下李陵的下半身,不料手慢了没挡住,被李陵劈到了额头,立即血溅当场。另外一个转身就跑,共友这时也抄起自己的刀来帮忙,追出屋门。李陵不急不忙,取箭弯弓,出门两步,瞄准,射去,嗖一声,应弦而至,那门面人虽冲出八十多步,屁股上仍然中了一箭。人顿时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李陵健步跑去,想冲过去捉个活口,那人翻过身来,出人意料地自刎而死。共友踯躅着,用刀撑起当个拐杖,一直始终保持着对蒙面人的观察,眼见那人自杀,也只能表示无奈。 李陵不及制止,只轻轻叹了一口,仔细检查了一下这个蒙面人,除下盖在脸上的黑布,李陵和共友都倒吸一口气,这个不就是那留宿的商人吗? 另外一个死在屋里的,李陵也去看了,对,就是那两个商人。 共友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李陵沉思了一下,说:“这两个人是想除掉我们两个。” 共友一惊说:“我们无冤无仇,干嘛要杀了我们?想不通!……对了,老板呢?小二呢?那个女孩呢?” 两人到前屋一搜索,发现掌柜的和小二死在床上,已经被人割断了脖子。那个姑娘前前后后没有看见,还是李陵在后面柴房里找到了她,躺在草之纸上,显然是被打晕了。李陵把她抱到空地上。 火势越来越大,小半个时辰终于把这家酒店烧的干干净净。静谧的雪夜,明闪闪的火光,噼噼啪啪地蚕食夜空,好凄凉的一个人间地狱。四条人命,连着数间房屋,一起奔向了虚无。 最后那个篆书的“酒”字旗,共友也把它扔进了火堆。 共友身上有点发烧,他口中干渴,找了一把雪吃了下去。冰冷的雪水顺着喉咙而下,舒畅了好多,他问李陵:“大人,我们要去报官吗?” 李陵指着蒙面人的腿肚子,说:“你看这人,两条腿上光滑无毛,你想起了什么?” 共友一摸摸自己的头,说:“在下愚昧,实在不知,请大人明示。” 李陵站起身来,背对着共友,过了五分钟才说:“这两个被我们杀了的人,是匈奴人!匈奴人从小起哪日不在马背之上,腿肚子上的毛岂能不被磨光的。” 共友异常惊讶,这两个乔装成商人的匈奴人要熟悉汉地,还是可以理解,但说到连夜要刺杀自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何况自己也没有什么价值啊。他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嚷道:“对了,他们是冲着大人您去的。您可是李广将军家的啊。”李陵在人前曾经摆出了自己的身份,这可别忘了。 当朝上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李广家族世代簪缨,声名如日中天,如果能刺杀一两个将来可能成为劲敌的敌国名将,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桩很合算的买卖呀。 李陵伫立了半饷,回过头来说:“交给官府,也没有更多的线索,我们先把这两具尸体也烧了,让逝者安息吧。” 共友没有说话,原来他已经靠着仍在睡着的女孩,也撑不住伤后成倍增加的疲劳,彻底放松,这小半会功夫就又熟睡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共友发现自己已经坐在牛车上,板子上垫了好厚的稻草,铺着羊毛,盖着厚重的虎皮。原来这一睡,好多事已经发生过了,睡得是舒服。共友看虎皮如此珍贵,竟然用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非常感谢李陵,没有他,他共友说不定就死了,救命之恩,如何相报? 这时李陵骑着一匹马走在侧面,还有四五个人跟着,那个女孩醒过来了,背对着共友坐着,一动不动,像是一件雕塑。共友想,这女孩是因家中遭遇大难,估计一时没缓过来,试问谁遭此大难又接受的了的,何况是杀父和毁家之仇。推己及人。 李陵见共友醒了,策马过来,跟共友说:“这四骑都是我的贴身近卫,回头给你介绍,他们今早与我相聚,你现在没地方去,不如去我在南山脚下的别院住上几天,正好养养伤,如何?”共友当即感激地“喏”了一声。 只见李陵又挥挥手,指指失去父亲的女孩,“你叫她小梅。以后多照顾照顾她。” 雪后初侪,空气清新透明,蓝天下,阳光沐浴大地,世间从寒冷中颤抖走出,脆生生的,噼噼啪啪地掉下雪棱,积雪如棉花糖般动人,每一件物器,每一个人都格外明晰,像带着光环一般。 共友这时才仔细地看了一下李陵,这个飞将军家的一代豪杰。他年纪三十岁出头,留着一撇胡须,坚毅而有力,脸如皎月,笑容如同春风拂面,着黑色铠甲,红色战袍,胯下枣红马,手持缰绳,一手把剑,背负着一张大弓,马背上的箭囊之中有二十支特制的好羽箭。共友注意到李陵的胳膊粗壮有力,尤为重要的一点,他身材魁梧,手臂也很长。一看就是弯弓射箭的高手,再看他从容不迫,精明强干,想必乃祖李信、李广复生,也不过如此。 这就是身为骑将的李陵。 后来李陵给他介绍了他手下的四位兄弟,年长的项言是一个憨直的农民打扮,衣服着的很简单,粗衣粗布,骑着黄骠马轻轻跟过去,一言不发,只是共友对接了一个眼神,共友后来说很难忘记那双深邃的眼。序齿第二的田仲走在最后,笑嘻嘻地,别人都是一把剑,他是一长一短两把,一把特别长。文质彬彬,态度和蔼。 第三位王不识则身材魁梧,虬髯特别扎眼,骑一匹白马,在旁边就说了:“共友,你从哪里蹦出来的,一看你,我就比较对眼,我看你小子似乎有两下,干脆留下来做少卿(李陵的字)的侍卫,有功夫好好学习一下文才武功,将来说不定能封个侯,祖坟上都生烟呢……” 共友不顾自己有点伤,头也在发烧,就说:“我本来就是奔着封侯去的,大丈夫当纵横天下,岂能老死于床榻之上。” 第四位郑艾年纪最小,也就二十岁多点,瘦精瘦精的,在一边笑着说:“这娃子还有不小的想法,先把伤养好再说大人的事。” “你也大不了人家多少,”不说话的美女突然说话了,大家都沉默了一下。王不识噗嗤一下笑了:“我说这位共友兄弟,你封侯将来不在话下,你先寻到了一个侯夫人了,我看你两个娃子挺般配的,本来你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哈哈哈。” “你……”小姑娘也就十六岁,对于男女之事也是似懂非懂,见一个男人这样说自己,羞愤难当,又值今日遭此大变,不由得哭泣起来。共友也是脸上一红,这事说实话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呢。 几个汉子都豪放地笑起来,两边的树林里都惊出一堆鸟来。 李陵在前面拨了一下马,站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遥望路的正前方:“好了,都少说两句,我们快到了蒙头村。我们过去吧!” 第3章 双雄逐力 寒风凛冽,万物萧瑟。 时值寒冬,冰雪仍未融化,群山盖着白冠,静静地亘古不变地守候着,像是蓄势待发的武士,只等着一个号令便做致命一击,生死置之度外,即便立赴血山与火海也是在所不辞。 关中之地,四面是难于逾越的关塞,易守难攻。东有函谷关,相传老子曾经骑牛羽化登仙之地,当年关东诸侯百万大军频频叩关而寸步不能入;南有武关,本朝高祖皇帝由此首入关中灭亡暴秦,接汉中、东控楚地;西有散关,往陇西及新开辟的河西四郡而去,接西域而染指西海;北有萧关,乃防御匈奴侵袭的最后一道防线。渭水和泾水及其附属的支流,像是血管一样给关中带来营养,养育了八百年的周和秦。这就是武王东征伐商纣,分封天下诸侯,秦兴于此而逐鹿中原,直至六国灰飞烟灭,天下革命的肇始之所——周塬秦川,只要播种总能带来收获与希望。山与河相依,阴阳交泰,像慈母一般,怀抱这无数的子子孙孙,风风雨雨,荡气回肠,千年不变,万年不易。 自大汉定鼎,高祖刘邦自沛以一介布衣,敦厚长者,聚义兵,举义旗,不惧艰险,首入长安,秦王子婴自缚请降,又与西楚霸王项羽逐鹿中原足有八年,终定都长安,萧何筑未央之宫,森森郁郁,天子遂以关中君临天下,而如今这郑国渠滋养的肥沃土地,又养育着无数华夏才俊。关中之地,天下膏腴无二,险峻无二,尊崇无二,当世之间物产丰富、人烟凑集、繁华富饶莫过于此。 秦岭,高耸入云,绵延千里,像是平地矗立的厚厚巨墙,隔绝了肥沃的八百里秦川往巴蜀汉中的去途,山高路险,远远望去古栈道逶迤在群山间盘旋往复。只见不时就有牛奶般的薄雾从山间氤氲升起,巨石嶙峋,巍峨崎岖,行人若不幸至此,再壮观的山河,断然没有心情欣赏,只会不由得问自己何其渺小,路途何其坎坷?若是在深山之中,不算黑夜降临,就是朗朗白昼,虎豹豺狼的嚎叫,时远时近,危机四伏,真可谓步步惊心,不免又要拷问生死之命、天人之际? 在秦岭山中发育的一条条小溪汇成一条小河,其中有一条小河从蒙头村的北面流过,北临河,南靠山,一个台地上的就是这个蒙头村。此处距长安一百余里,快马也就半日。既不偏僻,亦不喧闹。村中数十户人家,俱都以务农为生。当今皇帝威名赫赫,四夷宾服,海内归一,文治武功已臻极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自给自足,居此之民,恬然已桃花源中。 想当年李广落寞的时候,褫夺军职,回归乡里,一位好友赠送了蒙头村此处李家别院。李广欣然在此修缮一番,又大兴土木添置了数十间木屋,外又设有马厩、厨房、桑房、仓库。他当时自己亲自动手,指挥众人挖了一个鱼塘,甚至还整理出一个练功操练骑射的小操场。再后来李家慢慢又在附近购置了几百亩土地,租赁与人,收取佃税,作为别院的产业,供给食物和器用。回首昔年,飞将军常年居住于此,和家中亲朋故旧一起,或射猎,或燕饮,或起舞作破阵之乐,或行秉烛静坐之夜读,或酣畅一醉,数日不醒,或数骑驰骋与原上原下、山中溪间、森林草原,做逐鹿之雅好,心随性所至,畅快悠游,寄生存命,颐养性情,不可不谓人生快哉乐事。 至此,李家已经把这个地方当做京城之外的别院,打猎、骑射、消暑,朝堂之外的别处洞天。李家长子长孙李陵,还有家中叔伯子侄、门客等等,俱有在此消夏避暑,冬季练功骑射之习。家门荣耀,以军功为尊。尚武之风,以骑射为大。 如今这日村中有一个少年,手里拨弄着刀环上的红缨,望着山,站在山岗上一动不动。河水结冰,背阴面屋顶还有积雪留存,少年的头发束成一团,包着头顶的紫巾凝霜成了白色。呵出的空气把眉毛上都凝成了冰珠,脸已经被冻得红扑扑地,像是十月里的红苹果。 共友正四下走动张望,躺在床上的时间不短了,该出来透透气了。小算一下在蒙头村住了十来天,共友的伤养的差不多了。当日辛亏李陵亲自过问,这些天日夜由小梅照顾。共友胸部的伤好的比较快,但腿部的伤被人踹了几脚,致使刚来的几天连续高烧,辛亏村里请来了良医,另外府里有自制的特效药加以外擦更换。小梅她们忙前忙后,取药煎服,这方才得以转危为安。渐渐共友勉强吃了点小米稀粥,情况才得以好转。年轻人恢复的快,在别人看来共友是有幸捡回了一条命,但他对自己受伤蛮不在乎。对这个十六岁的男子而言,这次的经历只不过是增加一两道伤疤,外加酣甜睡了一个长觉而已。 既然这几天在一起相处,共友了解了小梅的情况。小梅说她和她父亲一家本来在长安城中之永泰闾里(闾里,是汉时长安的街坊称呼),父亲以为长公主府誊录抄写为生,不料在府里得罪了管事之人,回到家里被邻里大户欺压,于是被迫盘下南郊一个小旅店为谋生手段,惨淡经营,相依为命,不料竟从天上降下这么大一个祸事。这不是晴天霹雳,让人无法可活吗?小梅草草埋了她父亲,孤零零一个女子,无亲可投,遂向李陵恳求在府里谋一事为生。李陵细问之下见其隶书整齐清丽,于是允她为自己整理文书,誊录书卷。小梅丧家亡父的心恸,早已藏在心底,只有头上的一朵白花表明了女子的心迹。相必再心肠硬如铁的人,如睹此情此景,当莫不哀其情而爱其人,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共友想着小梅之事,从山岗上往回走,见很多人在前方槐树下聚集,叫好声此起彼伏。过去一看,大家在围观两个人在石盘前较臂力。相持已有多时了,坐在靠近数遍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虬髯大汉,正是王不识,他胳膊粗的像个水桶,嘴里咬着牙,额头冒青筋。坐在对面的是个小伙子,约莫二十出头,脸型尖,蓄了个“八”字胡,喉结很大。看起来不算英俊,但两眼炯炯有神。面酱紫色,手臂长,胳膊看比例有点偏粗。两人有点难解难分,那边老王是用尽全力,这头小伙也是全力以赴啊。两边拉锯,胜败似乎就在咫尺之间。老乡们纵是见多识广,也不得不咄咄称奇。 王不识突然忍不住噗嗤一笑,手劲一松,这场较量就有了结果,他双手一摊对着小伙子说:“小禹,我输了!” 赢得这方叫小禹的却站立起来,像是气疯了,冲着王不识就大喊:“老王,你又糊弄我!不行,再来!” 王不识扮了一个鬼脸,往后一靠那槐树,槐树约一米粗,这一靠那树都一抖,掉下来很多荚果。力量之大,不合情理。这倒霉的槐树掉下来的荚果之中,正好有一颗打在小禹的眼睛上,一晃神,乘着这机会,王不识像泥鳅一样拉着共友就走,原来他早在人群的看客中找到了共友。他低声说:“地瓜,我们走!” 共友被他这么一抓,有点不适应了,一点都不情远:“喂,老王,你说谁是地瓜?”那边小禹在后面喊:“王不识,你赶紧给少爷我回来!不算,我要重试!” “哦,不是地瓜,是馒头。” 王不识这高大的形象,动作偏偏那么滑稽,老乡们都笑了。共友也觉得这家伙怎么一点都长不大呢? “你……带我去哪?” “我们看看老田去。”王不识故弄玄虚地眨眨眼。 “你是说一直很华丽地背着一长一短都很华丽的长剑的那个老田?” “对的,对的,不过我跟你打个赌,他这会身边三尺之内没有一把剑。” “不可能吧,一个剑客怎么会随生不带剑,连我这个不入流的三流剑客也随身带着,指望着随时练一把的。”共友看看天,天色不是吃饭的点啊,有点不相信。“那赌吧,赌什么?” “赌还不知道赌什么,我对你有几分佩服了,你合我老王的性格。可以,我们赌一坛老酒,要立即一口干!” “喝酒?可以,我还怕你不成。” 两人疾步走入一家小院,门前一只小狗,长的很凶的样子,见了老王,立即摇着尾巴走开了。共友没来过这,只见院子里种植了很多翠竹,仔细一看,还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每支竹竿上都刻着一个什么符号。共友不认识字,这个只能是个谜了。 “这让我大开眼界了,这上面都刻着什么东西,难道是自己长出来的竹子斑?” 王不识又是“噗嗤”一声笑,摸了摸嘴边的那束须髯,神秘地朝着共友小声说:“待下你千万不要在里面提竹子的事,千万要记住!” 共友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就径直走到堂前,立即惊呆了—— 第4章 对酒当歌 到处都是酒坛。开封的,没有开封的。喝过的空酒坛,堆在院子的四个角落,整整齐齐排列着,新的压住旧的,有的酒坛上的“酒”字,发黄发白,甚至都找不到标签了。大多落满了灰尘,有些酒坛显然放在这里时间很长了。这是一个酒坊?当时禁止私人做酒,只能从官方的酒店销售,否则按律严办。那要是这样的话,这是一个官办的酒坊?但也不像。 共友带着疑问,见有一屋建于一池塘之上,屋有四廊,坐南朝北。时值冬日,池面已经冰封。庭院之中遍值翠竹,石子铺道,十分整洁。廊下坐着一人,正抱着一坛酒在喝。旁边横七竖八地放着酒坛,其中一些已经颠倒。酒坛之间,有一口大瓮,足足有人一半高。远远便能闻到浓郁的酒香。背对着一人,在俯身擦拭什么东西,个子不高,着青布衣。 王不识说:“田仲,我来了。” 田仲醉眼醺醺地放下酒坛,定睛一看,笑道:“老王,你来了。来来来,喝一口!” 他又看到了共友,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王不识在田仲面前席地坐下,共友也行了一礼,找地方坐下。这下看清那个穿布衣服的是个不大的孩子,约莫十二三岁。他正在小心地用丝巾慢慢擦拭宝剑的剑身,剑身寒光四射,显然锋利之极。 田仲搁下酒坛,也行了一礼回报。他待人之道,让人觉得其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不像大家口中那个成名的剑客。共友心中很是尊敬。 田仲说:“你们来,我们喝上一杯。乘风,你拿那三个酒盏来,记得,用清水洗净。” 那个擦剑的男子原来名唤乘风,他应了一声,起身到后面不一会就拿了三个金盏。 王不识呵呵一笑,摸摸自己的虬髯,对共友说:“让你田仲哥拿出好酒来让我们尝尝,说实话,我好久没有喝什么好酒了。” 田仲也是一笑,从身后摸出来一个翠绿的玻璃壶,里面装有大半壶紫红色的液体。共友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甚是惊奇。 田仲把玻璃壶打开,认真倒在三个金盏里面,然后放好玻璃壶,拢拢自己的长袖,挥挥手:“相逢不如偶遇,偶遇不如艳遇。你们好运气,我这里有异域的一种美酒,想必你们没有见过,现在让你们见个新鲜。” 王不识滋滋直乐,动作麻利,马上取了一盏,没等田仲说哈,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了,然后摇摇空杯子,说:“不稀奇,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啊,像是红色的糖水。”砸吧砸吧舌头,又点点头,说:“有那么一点酒的味道,没什么稀奇啊。” 田仲闻言笑而不语。 共友慢慢喝了一小口,让味蕾充分与这让人油然喜爱的红色融合,全新的一种感觉,像是吃到了什么水果,有点苦涩,又有一点香甜。他也喝过不少大米酒、小米酒,今天的感受完全与之不同。他放下金盏,抱一拳向田仲谢道:“谢仲哥,如此美酒,让我有幸得以一尝,我孤陋寡闻,不知这是何酒,愿细闻此酒的来历。” 田仲眼光中露出赞许之意,和共友微微点点头,轻抚自己的胡须,慢慢说道:“两位不知,这是从西域传来的葡萄酒。葡萄是一种植物,类似于藤,长于树上,结一颗颗红色的像珍珠的果实,一串串的。味道甜美。西域之人以此作酒,取水果的清香,加上馥郁酒味,味道你们也尝过了,是不是很特别?” 王不识摇摇头,苦着脸,还说的时候特别认真:“不行,我再喝一杯试试……” 这边,共友则笑着点点头,说:“是的,我就觉得很不错,比起我们的酒,这酒很好呢。” 王不识眼睛瞪得老大,看着田仲认认真真地把玻璃瓶收起。田仲说:“这个好酒还是我们的好。”然后把那口大瓮指了指:“两位,今天你们过来,尤其是共友第一次来我这,来来来,我们不醉不归!” 王不识嘴一撇:“老田,你这样我就觉得过了。葡萄酒还没有喝好呢。” 田仲说:“那酒像你这样喝,还是不够啊。我也只有一瓶,回头我再研究一下,你就别垂涎三尺了。” 王不识推开金盏,自己去舀了三海碗瓮酒。在座的一人一碗。三人把酒言欢。 酒是正宗的官酿,推杯换盏之间,就喝下好几碗了。王不识脸红的脸更黑了,倚着柱子,坐在木地板上打起了呼噜。共友也有点醉醺醺地了,他喝的慢且节制。田仲喝酒情绪很高,边喝上,变还唱起了齐风: 东方之日兮(东方的太阳啊) 彼姝者子(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在我室兮(哎呀呀,到了我的小房间) 在我室兮(到了我的小房间) 履我即兮(悄悄地到了我的身旁) 他边走便跳,像个小男孩,共友看着有点可笑,但没有笑出来,他觉得身体沉重了很多,似乎不受控制。 …… 只见田仲找来了那柄古剑“如虹”,在廊下竹子做的天然幕布前舞起了剑。动作连贯,时缓时慢,英武之气,让人仰视。一时像风一样吹过草原,一会像火一样掠过森林,一时像雷一样震碎黑夜,一会又像电一样迅疾地连接天地之间……他边舞着还继续唱—— 东方之月兮(东方的月亮啊) 彼姝者子(那个美丽的小姑娘) 在我闼兮(乐呵呵到了我的小屋里) 在我闼兮(在我身边坐着啊) 履我发兮(静静地对着我笑而不语) 共友从来没有看到有人把剑舞得如此之美,顿时呆住了,久久才回过神来,“好”从胸口一下子冲出了喉咙。吐得满地都是。他有点支撑不住,朦朦胧胧地好像就躺下了。 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他有点清醒了,坐起来,发现他和王不识都躺在塌上,田仲正在庭院里把剑练习,剑风呼呼地,竹叶在摇弋着。共友走过去一看,不好意思地说道:“田兄,我喝多了。” 田仲笑吟吟地从旁边取来两把木剑,对共友说:“醒了,我们来比划比划。” “好的,我正想向您请教一下。” 两人持剑而立,田仲一身锦衣,风卷起衣襟,像是一株参松。他的一抹长须,顺风而动,眼睛只看着共友,脚下稳如泰山,但他气定神闲,看起来他并不急于进攻。 共友举起木剑往前劈去,但电光火石之间,田仲的剑就到了共友腋下,重重刺了一下,共友胳膊发麻,木剑坠地。 共友不好意思,红了脸,捡起木剑:“喝多了,人迟钝。” 第二次,他瞅准了,由下而上斜挑,这是标准的出剑动作,他往往复复不知做了多少次,这次也百分之百使劲了。但田仲稍一侧身,他的剑又抵上了共友的右腿,他腿上一麻,失去了重心,坐在地上。 共友这次真哭了,想不到田仲的身手这么快捷。他喝了那么多的酒,居然也还那么清醒。 田仲把木剑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拉了共友起来,说:“再来。” 共友再也不敢半分马虎了,身上每一处毛孔都竖了起来,这次他不进攻了,他打定主意防守。田仲纹丝不动地在那里站着,两个相持着。像是两尊酒坛子,主人搁那也就搁那了。只听见那个乘风在那里闷声不吭地削着什么东西,传来“叽……咯”声。共友手心冒汗,心里非常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逐渐向西,一抹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射下来,共友有点刺眼。 就在这时,田仲的剑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起来,共友想莫不是我眼睛发话,正看着这剑。一只大脚到了他的面前,他懵了,脸部结结实实被踢中了一脚,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木剑还把在手上,他心里真心在淌血,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天啊,在田仲面前,他还自称一个剑客,走不了一招啊。 田仲走了两部,拉了共友起来,呵呵笑了:“你没料到我还有这么一下对吧?” 共友那时快,腿一软,跪在了田仲面前:“请田哥您指教我两下,我剑术太差了!” 田仲笑了,扶起共友,转过身把木剑找到了,拿在手上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 共友一躬到地:“请哥明示。” 田仲说:“你没有一个剑术的意思,剑要做到随心所欲,你要会判断对方的动作,并恰当地应对。你也不是一无是处,首先要谦虚,其次要勤奋,以后你过来找我,我指点你一二。” 共友心里佩服极了,连连说说:“谢谢哥。”心想这田仲的剑术,真是高明,我要向他多学习。 田仲又说:“剑术入门很重要,勤加练习,你一定会有进步的。你看看我这套剑术如何?”说着,他示范性地用木剑在场地里舞了两下,只见他上下腾挪,那把木剑好像是指哪打哪的一把利器,仿佛在天地间自由翱翔的一只苍鹰,风动,云动。忽柔和,忽刚烈,忽迅疾。共友已经看呆了…… 田仲舞完,剑已在手,说:“你以后好好学,我这套剑法够你学的,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我有空慢慢教你。” 王不识不知何时起来了,早已站在身后说:“老田,你也教教我。”倒吓了两人一跳。 共友心想:“我一定要拜田仲为师。” 王不识拉起共友,朝田仲摆摆手:“老田,我要和他去找少卿说说话,不打搅了,谢谢招待。”说罢,像风一样卷起共友,向门外走去。共友被王不识不由分说拉起,感到自己浑身没有了力量似的,老王的力量真大啊,他心里想。 第5章 饕餮大餐 王不识匆匆把共友从田仲那里拉出来,在村中土路上走出两步,看到那只长得很凶的小狗在草丛里愉快地玩耍,看着这只小黄土狗肥硕健壮的后腿,他自觉嘴里淡然无味,想不到肚子竟然不争气也咕咕叫了两下,很伤感地摸摸自己的胡须,对共友叹道:“哎,白搞了半天,有件重要的事忘了!” 共友笑着问:“王哥,你忘了啥?” 王不识摸摸自己的肚子:“光顾着和老田喝酒,本该想到的,除了酒,他那里连块麦饼都不伺候人。我饿了,我跟你讲,我真饿了。”他又指指那条小狗,对共友说:“下次我把它宰了,我们尝尝狗肉的味道好不好?” 共友腼腆地说:“这不好吧。偷鸡摸狗的事我也做过,不过这好像是田哥家里的看门狗吧。” 王不识听了一唔自己的嘴巴,轻声说道:“对了,忘了这茬,想吃,我们也只能偷偷的宰。” 那条狗见王不识指着自己,好像有灵性似的,夹着尾巴,往田仲家方向便溜达,跑两下,停两下,还边往回看,生怕跑的不够快。共友心想,这小狗好像还挺有灵性的,遇到王不识,也算它倒霉。他摇摇头。 “走,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说,”王不识说着,他收起自己的口水,不舍地望着那条最终消失在小路尽头的小黄狗,不知不觉就和共友走到了一个小店前。他指着里面放着的两张小桌子,说:“穷乡僻壤的,这里就这家小店,没得挑了……小翠,小翠,你王哥来了!” 里面很快就有了回音,声音很清脆爽亮:“来了,好啊,王哥,你先坐一坐,我给鸡拔个毛。” 共友一看,这是一家很简陋的小店,他也算见过世面,从九江郡出发,沿着淮水,到过宛城,走武关、蓝田,一路上风餐露宿,在外面也见过无数吃饭的地方。这不过是乡间最简陋的一种小店,往往看了就忘记了,一点特点都没有,他心想,还不如回家去吃呢,虽说菜疏简陋,但小米、粟米、麦米饭给多少都管够。共友心里这样想,但不敢说出来,好歹勉勉强强坐在王不识的旁边板凳上。 王不识眯眯眼,好像看穿了共友的心事似的:“哎,没办法,条件艰苦点,回头回长安了,我带你去好吃的。长安三十六家最好吃的饭店,我都去过,以后一一带你尝个遍,我跟你说啊,回风楼的烤乳猪,燕然乡的黄河鲤鱼,涛声居的熊掌,笑鹤轩的野鸭,渭桥源的鱼片,孙姥家的油面,灞桥离的狗肉………”他说着说着,他滋滋滋地说忘情了,终于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转瞬间又突然觉得没吃饭,自己就气愤地不能自已,于是重重一捶桌子,甚至咳了两下:“我说小翠妹妹,你能不能快点,半天不见你人啊。” 桌子辛亏结实,共友看了这滑稽的场面,直发笑,他一手杵着脸颊,一手抠桌子上的板子与板子之间的裂缝。这是乡下最常见的一张松木桌,时间久了,开裂了,有个缝,还能透过去看到地上的沙土。 正在王不识焦躁的时候,里面走出一个二十四五的女子,身材微微有点发胖,长相普通,打扮普通,只是嘴边有一颗大大的黑痣,让人印象深刻。 人不语先笑,有理还不争,和大地方的女子相差倒也不多,在乡下地方,还有这么会来事的厨娘,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了—— “哎呦,王哥,你急个鸟嘛?我不是来了吗?” “好得很,见我熟客,怠慢我?” “怎么会呢,我按你的吩咐,不是准备材料到现在吗?” “那给你小半个时辰,赶紧把我要的菜上上来。” “好的,等着您。”小翠往后厨去了,麻利爽快得很。不多时,她举着一个菜托,说:“先来两道凉菜!” 头道是盐卤鱼片。那取的是蒙头村前小河之中的鲤鱼,用上好的海盐腌了,切成一片片的,没有刺,嚼起来很是有味。 二道是黑木耳。本地秦岭的正宗特产,漂亮!但王不识一皱眉,囔囔了几句,显然不喜:“快来正菜。”小翠准备转身,王不识说:“沽两坛好酒。” 见小翠到后面去了,王不识触了触共友的胳膊,悄声道:“马上有正菜。” 正菜上了,一大盘卤好的牛肉。共友一惊。牛肉?不是随便能吃到的,也不是想吃就有的。当时朝廷严禁杀牛,吃牛肉只能吃病牛和干不动活的老牛,还需要在官方核定的地方售卖,这蒙头村怎么会有牛肉? 王不识好像看穿了共友的心思,他说:“这是我带来的,你别管,吃了就是,新鲜好牛肉。来来来,我们喝点酒,不辜负了这牛肉!” 共友吃了两口,鱼片有点鲜香,黑木耳有很脆口,牛肉的味道想不出来的浓郁,不由地说:“王哥,这小店里吃的东西,我看也不是很简单,老板做的菜怎么那么好吃呢?” 王不识笑眯眯地,慢慢拍拍共友的右肩:“等一会,好戏在后头呢。”共友连连点头,这大快朵颐一顿,对他来说太难得了,在来京路上还从来没有像今天吃的这么隆重,而且还在这个一个地方,想都想不到呢。只是今天喝酒有点频,不过刚才和田仲比剑惨败一场,心里落差比较大,久久不能平静,加之消耗了体力,正需要大啖一次,纾解一下紧张,排解一下忧虑,想到这里,共友坦然面对桌上的牛肉,动起箸来,指尖大动。王不识就喜欢会吃的共友,笑呵呵地说:“慢点,慢点,别撑了,后面还有大菜呢,你慢点吃……” 一会小翠又端来一个新奇的铁钵,里面烧了很多木炭。共友一看,这是什么?没等他说话,小翠搬来一个铁锅,恰好架在铁钵之上,她说:“山鸡炖冬笋来了!” 王不识连连说好:“很好,刚才拔的就是那鸡?” “是的,我先炒了再急火烧了。笋是今天刚采的。” 王不识突然想起田仲家的竹林,顺口说:“今天没狗肉?” “狗肉没有备,最近也奇怪,周围几个村的狗都丢了好多,没人卖狗肉了。” “咋回事?我刚才还看见一只黄狗呢?” “啊,那是田先生的黄狗,叫我去逮我还不敢呢。他们家的小书童很精很精,回头他们来找我,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王不识说:“回头也不要做生意了,郑艾正缺个媳妇,回头娶了你做老婆。你做个正经夫人吧。” 小翠是个寡妇,回到娘家住着,开了这么一家小店营生。后来共友才知道的。 小翠很是健谈,她面色不变,很自然地说:“嫁人要嫁像你这样的,那个小伙子,嘿嘿。” 王不识没有延续这个话题,头摇了两下,说着闻了闻屋里的空气,狡黠地说:“不对啊,妹子,我怎么闻到一股香气。” “冬笋?” “不是。” “山鸡?” “不是。” “狗肉?” “不是不是,”王不识站在板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魁梧的身体像座山,脑袋几乎顶到了屋里的草棚。 “赶紧的上啊!我闻到了烤羊腿的味道!” “算你狠!” 一直当成看客的共友闷声把牛肉也吃了,山鸡冬笋咸汤也吃了不少,加之喝了一大罐米酒,肚子八九分饱了,听说还有羊肉,顿时就晕了。 “哥,还有菜,怕浪费了。我吃饱了。” “那不行,我还只是开胃呢,大菜快来了,好好好。”王不识舔舔上嘴唇,“我高兴的很,小翠,你再来一坛,你也搞个陶盏,我敬你,就知道你行,哈哈哈哈。” 一只肥羊完整的后座腿不多时油滋滋地摆在在桌前,上面撒了葱花、蒜末和盐巴,烤的色香味俱全了,火候也好的没法挑剔。 “哎,小翠,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的手艺在这山村里算是浪费了,我们李府的大厨也没你能干啊,干脆嫁给我得了。只要你会生儿子就行。生一个,不,生两个中不?” 小翠“啐”了王不识一口,再大方的人,听王不识这么掰扯,那非得神经错乱不可。她极力想掩饰自己的表情,共友看到她脸都红到耳根了,别有一番动人的风韵。小翠自个去后面整理厨房去了。 共友筷子都放下了,痴痴看着王不识,只看王不识抽出随身的佩剑,一手持羊腿,一手持剑现割。天啊,还有人这么吃,换人早撑死了。可王不识就是慢悠悠地吃着他的羊腿。吃一口肉,喝一口酒。不多时,足足十斤的羊腿就被王不识吃进了肚子。 王不识拍拍惊呆了的小伙伴共友,很满意的样子:“痛快!我很满意这顿。不然馋虫病发了,吞心蚀骨的难受,你懂不?”他得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拍拍衣服,油腻的手抹抹松木桌,眼前桌上的空坛碗盏一堆。他越看到这狼藉的样子,他越高兴,不由地唱起了小曲。临出门的时候王不识对里间躲起来的小翠说:“妹子,钱隔着这了,你好好思量一下我的话。”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马蹄金放在了桌上。 他对共友说:“走吧,今天随便吃点,回头我们再正式吃几个地道的东西。”突然他好像忍不住似的,憋了好久了,他笑的闪了老腰:“这附近的狗都被我祸害了大半,哪还有狗肉了!” 共友半天没闭上嘴,心想:哥,你也太能吃了吧,简直超出我的想像。 小翠从后面出来,追着喊:“老王,你给多了!” 王不识头也不回:“妹子,多出的哥送给你做嫁妆。” 第6章 螳螂扑蝉 蒙头村不大,不几步已经在房屋中穿梭到了尽头,这是一小块平地,本地人称的“小校场”到了。只见有一个很大的石磙散放在角落,也不知放在这里有多少年头了。目光试着揣测一下,或数百斤,没有几个壮汉拖推,焉能使动。当是用来平整这块操场之用,人们用石磙夯实基础,再撒上一层砖渣,便于武士们来回练习骑射。砖为青色,故小校场有一层底色,与别处大大不同。细想之下有些好处,骏马驰骋之时,不会踏烂场地。显然建造者早有设计,虽是一个小小的练习场,与京城南北二军的校场比起虽然小儿科,但也巧妙地整理收拾过。不能说是校场,但有校场的部分功能。 一旁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石锁,聊聊草草,像是即兴的摆放。还有一些砖头样的东西,成堆摆放在一旁。唯两三个箭靶立在中央,风吹过这一小块平地,卷起树叶和稻草,箭靶轻轻地摇晃,像是母亲在摇椅上慢慢哄孩子安睡。 王不识和共友刚饱餐一顿,共友自问有几分困意。正值当日天晴,太阳照射了大半天,站立在阳光照射之下,倒也倍感温暖和煦。这是平静的一个午后。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小孩在这里追逐嬉闹。他们看见来了两个陌生人,都往这边张望。 王不识腆着肚子,打着酒嗝,脑袋直晃,站在小校场上,突然站立,不顾旁人,自己竟就着阳光大大尿了一泡。小孩们看到一个大人当众干出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交相顾盼,然后像树林中被惊起的一群鸟雀,纷乱而扰攘。 有这位好队友,共友唯有假装没看见,关键之时只顾整理自己的衣下摆,褶皱深深,怎么也弄不平整。心内惴惴,只是和王不识站在一起,同为大人,当事者蛮不在乎,自己倒脸红了半边,他心想:“他老人家不嫌丢人,真难以理解。” “去去去,小崽子们,你们都滚一边去。”王不识收拾好,不急不慢。只是小孩子们凑得更近了。甚至有个胆大打孩子从哪里弄来一点残雪,做成雪球,朝王不识和共友抛来。两个不知礼数的大人,在小孩面前,变得尤为可笑,莫非是两个傻子,估计他们都这么想。共友心里很生气。 王不识稳稳叉着腰,头冲天,样子虎虎生威,岂可轻易侵犯,他气出丹田,大声长叫了一声“啊————!”声音从小村子里冲出,扩散,在远山那边传回了回音:“啊,啊,啊……” 如闻春日一个雷,顿时所有的孩子地都吓愣在当场,画风为之一变,共友咋闻也是一个心惊。 这些调皮捣蛋鬼们,大的牵着小的,小的拽着大的,跌着,趴着,哭闹着,一睁眼就跑光了。只有一个最小的只顾着自己玩,一转背,发现哥哥姐姐们都跑光了,一时没控制住,呱呱啼哭起来。 王不识哈哈哈大笑不已。 共友过去帮小孩抱起来,小孩不明所以,哭的更厉害了。小孩打量着抱着自己的大人,哦,一看,一个英俊的大哥哥正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安慰自己,慢慢哭声就小了很多。 “不识!”从小校场那边匆匆走过来一人,农夫打扮,走到近处,共友才辨识出来,就是项言。他腰间别着一把不长的环首刀。脸上带有几分焦虑之色。共友有种有事要发生的感觉。 共友放下安定下来的孩子,这边王不识看到项言过来,嚷道:“老项,你怎么在这,找我?我正准备带共友去少卿那里的。” 项言走到近处,他又平静了几分,但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他擦擦汗,他悄声说:“少卿又一个人出去了。” “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在校场上练习骑射吗?我早上还在这里看到他的。” “他出去一会了,我发现一个事——”项言说到这里,朝四边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才继续说:“有点奇怪。” 王不识颇不赞同:“他喜欢一个人出去,我们不是都习惯了吗?” 共友心想:“一个人出去,干什么呢?” 项言摇摇头,继续压低声音说道:“这次我发现有点怪。” 他拉着王不识,共友跟着,出了校场,不多几步就到了村外。只见有一堆枯草,上面积着些残雪。上次下雪,有些背阴的雪还没有化掉,气温低,虽然风吹走了好些,但仍有几寸积留。三人看到,在残雪之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脚印,还有疑似是动物的。总之错综复杂,常人看来难以理出一个头绪。 项言指着雪堆说:“你们看这些脚印,有没有什么发现?” 王不识和共友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项言没有多卖关子,他随手捡起一根草棍,蹲下身来指指其中几个印痕:“看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王不识说:“老项,拜托,你还是直接说吧。” 项言说:“我一直注意这些脚印,每天都出来观察,不料今天不同,今天增加了这么几处——”共友心想,这老哥有这功夫这心思,太厉害了——“这些鞋印表明:少卿今天上午从这里出去的时候,有七八个人跟过去了。关键是,这些人都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附近的村民。他们很可能带有兵器。只是有点奇怪——” 王不识“啊”的一惊,着急地说:“少卿不会有危险吧?怎么办?” 共友带着疑问的表情问:“项哥,你怎么知道他们带有兵器?” 项言侧过脸,朝着共友说:“哦,你不知道,带有兵器,必然左脚和右脚有轻微的差别,如果带刀负重在左侧,左边的脚印留下的印痕必然重些,另外一侧脚印必然浅些……” “不是吧,关键是你竟然能看出来?”共友佩服地说,“只是你怎么能分辨出这轻重的差别的,要知道,有人走路,左脚和右脚也不是绝对一样重,我左路,左脚和和右脚就有差别——” 王不识颇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说:“现在别讨论这些没有用的东西,我们赶紧过去跟着看看,别这几个人对少卿不利。” 项言点点头,怕了怕共友的肩膀说:“好,以后我们再说。我们跟着这些脚印过去看看,我们要快,如果有事就怕来不及了。” 三个人急匆匆地在山地里跟着脚印行走,项言在前,两人在后。冬天荒野之间,十分空旷和冷清,在树林、竹林、小溪和长势良好的麦地间来回穿行,向着山的方向追去。 道路逐渐崎岖难行,半个时辰下去,离人烟越来越远了。共友从来没有来过这些地方,挺偏僻的,一个人真是不敢走,就怕迷路,山高林密,就怕找不到回去的方向。他紧紧跟着王不识和项言。到最后没有路了,就在林地里穿行。 一会共友起汗了,头发上逐渐像是雾气一样蒸腾起来,或许他们走得太急,也可能是伤后初愈。 王不识和项言倒是健步如飞,体力丝毫没有下降的趋势,慢慢地和共友拉开了一些距离。不是因为前面两个人有时候要小停一下,只怕共友都被甩丢了。共友看着王不识高大的背影,不得不惊奇于王不识的耐力。 项言边走边看,边辨别路上留下来的脚印痕迹。共友看着什么都没有发现,但只见项言略沉思一下,立即就辨识了方向。就这样,最后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后他们停在了一块二十余丈见方的空地之上。 没路了,这是一个悬崖上的平台。 项言一拍自己的脑袋,奇道:“不可能啊,我看脚印,判断的不会有错啊。” 王不识转过头来迎着共友,挥挥手,示意快点。共友气喘吁吁地走到项、王二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王不识瞪了共友一眼。 共友摸到悬崖边,小心往下探望,只看到悬崖下面是很深很深的一个溪涧,冬季结冰无水。悬崖很陡峭,九十度下去,没有攀援之物,断是无法下去的。如果不小心失足掉下去,也绝对无法生还。 听项言又说道:“那他们现在往哪里走,这是一条绝路啊。” 就在三个人纳闷的时候,他们来的方向有了一些动静,三个人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些蒙面人,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他们每人手执一把环首刀,已经成扇形把他们围住了,更糟糕地是居中一人带着一把劲弩,冲着他们缓缓走到五十步外。 王不识他们草草一点,至少有九名! 共友大吃一惊,拔出腰中佩刀。项言、王不识也各自拔出自己的兵器。三人都在想:少卿在哪里呢?不会……都不敢想下去了。 他们不是担心李陵的功夫不行,怕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王不识这时怒喝一声,然后朗声说问道:“朋友,你们来此作甚?” 这几个蒙面人都不说话,中间那个蒙面人手持着弩,走进到三十步内,左膝跪下,左右手抬弩,标准地瞄准动作,准备对王不识进行致命一击。他只说了一句,声音古怪:“你们今天就死在这里了。” 其他八名蒙面人都纷纷往前靠近,寒光闪闪的利刃,发出夺目的光泽。 项言和共友明白,对方是要消灭他们三个,他们三个之中,只有王不识最强悍。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们当然选王不识。 千钧一发,生死关头。王不识也深深洗了一口冷气,再快也快不过这么近的弩箭啊。王不识想:“奶奶的,你想射老子不成,你要是射不死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正在这时,共友的角度看到正好,只见突然无声无息地从蒙面人的身后飞来一直羽箭,那箭在空中拉出长长的弧线,优美从容,急坠之下,恰恰正中蒙面人的后背。“噗”一声,羽箭余势不减,尚穿过一层甲,射入了那人的背部。 那人吃不住,立即翻倒。只是手中弩箭扳机失控松动,竟然击发,弩箭射出,飞速很快,这次共友没有看清弩箭飞行的轨迹,只是身边的王不识侧身腾空,大叫一声。 啊,没有射中,他很优雅地逃过了一劫。共友眼光一扫,弩箭贴在他的面颊射过去。当时,箭尾的羽毛已经触碰到王不识的脸,他有一点麻酥酥地感觉,但终归幸好没有受伤。 那几个蒙面人见领头的人中箭倒底,不免大吃一惊,纷纷回过头来一看,只见一个束甲的武士从后面步行冲将过来,他手持一把硬弓,边疾走边射出两支连珠箭,箭不虚发,竟又弓起弦落,放倒了两名。王不识他们一看,不是别人,此人正是李陵。 王不识大喜过望,笑道:“少卿,你没事就好,这几个留给我们。”当即跳着,舞着宝剑,当先朝最近的蒙面人扑去。 这里已不是陷阱,他也不是狡兔,他是猎人,遇到猎物的猎人,眼睛闪闪发光。 第7章 雌雄莫辨 王不识像老虎一样扑过来,一名蒙面人挺剑便刺,王不识用剑格开,身形便已到了近前,那人收刹不住往前冲,结果两人撞在一起。王不识一扭腰把对方撞飞,冲击力之大,令对手在瞬间遭到强力挤压,脸部变形,蒙面人倒地之后翻滚左右呻吟不已。与此同时,第二名蒙面人的刀也到了王不识近前,王不识用手中剑竖起一格,对方手中兵器着力居然粘在剑上,王不识重心转向右腿,做了一拉的动作,那蒙面人力道尚未用尽,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想刹住脚,再准备调整姿势。不料立即就这时王不识的右脚已到,正踢在对方胸脯之上,对方手中环首刀脱手之后,身子还在半空中翻转一圈后,方才重重跌落。那滋味估计不好受,只见蒙面人捂着胸口躺在地上一时不得起来。 只几杯酒的功夫,对方九人已有五人失去战斗力,看来败局已定。王不识、项言等人见此信心大增,胜利就在眼前。 这边李陵已经收起强弓,从后面抄了上来,正看到地上中箭的那几个人挣扎着爬起,原来没有死。背部中箭的是头目,因为旁边有两名蒙面人过来把他扶起,在一旁看着。另外两名中箭的,一个伤的是胳膊,一个伤的是腿,都被拉了过去。这两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被箭射死,要么是李陵的箭法太差,要么就是李陵看来并不是想杀人。悬崖之上的蒙面剑客们被包围起来,没有退路了。唯有死战,方可脱身,他们面面相觑,各自点点头。 王不识拍拍自己的胸脯,大声叫道:“熊样,废物!”声如洪钟,在山间回荡,豪迈之气,溢于言表。 剩下的一个身形瘦长的,提着一把刀就冲王不识冲过来,犹要做困兽之斗。王不识和对方过了两下,对方是有点功夫,三两招一时没有拿下。刀招比较老道,力量也不弱,加上又有一名胖些的蒙面人从旁边过来帮忙。 李陵在站着看,没人招呼他,他也没有动,他只是堵在蒙面人们撤退的方向,让对方无法逃脱。共友和项言也分别过来一人找了一个对手。 和项言对峙的是一名较单薄的,穿着绿衣,两人打斗起来,走了两招。项言也没有狠逼对手,只是防守招架为主,那人也无计可施,就这么来来回回僵持着。项言对这场已经料知结局的打斗,似乎没有多大的兴趣,好像只是应付一件硬派来的差事,自己能赢他也不争取。如果仔细地看,只是从他的那双眼睛中,是可以看出了逗逗你玩的意思。生死相搏,胜负在刹那之间。莫非生死不重要了? 共友也和一名蒙面人打斗起来,这名蒙面人身材不高,但比较矫健。也着绿衣,似乎有点瘦弱,招数有点单薄。共友急于把对方拿下,一味抢攻,手中刀一直朝对方招呼,那人左转右挪,十分灵活,只是有点不愿意硬碰,但他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到的。共友还在想着和田仲过招的事,所以多张了一个心眼,所以只有些放不开,有时又想稳中求胜,既没有对胜利的强烈渴望,那就难以制服对手了。 过了一会,王不识这时已经和两个蒙面人打斗了二十多个会合,有点焦躁了。对方知道王不识力大剑沉,并不直接和他接触,只是腾挪跳跃,尽量找准他的漏洞,伺机而发。王不识见此,转换了进攻节奏,采取后发制人,格斗之时故意往后退了两步。那名胖子不知是计,发起了两轮强攻,手中的环首刀越使越快,想尽快把王不识拿下。那瘦长个显然更有经验,他说:“你慢点,不要强攻……” 王不识在胖子的进攻下退出五六步后,突然把剑舞快,先一个“怒劈华山”将两人隔开,又一招“太白揽月”突然劈向胖子的右脚,那胖子收回右脚,不料是个虚招,宝剑一个虚晃已经刺向右肩,“噗”一声,鲜血洒向长空。那胖子中剑之后,嗷嗷叫了几声痛,连退两步。哪能让你跑了,王不识飞身一个“横扫千军”,将胖子重重踢得当时差点晕了过去。满脸鲜血,十分血腥。于是,胖子倒地,失去了战斗力,手中兵器亦被李陵踢开。 那个瘦高个一个人对付王不识越来越困难,只有采取守势,终于不多时一个不小心环首刀就被震飞,虎口流血。王不识的宝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好吧,只得做了俘虏。 王不识说:“跪下!”那瘦高个哼了一声,没有反应。王不识用剑把重重磕了一下那人的头,鲜血流出,那人不由地跪了下去。 这下可好,和共友缠斗在一起的那个蒙面人,带着哭音说:“父亲!”共友听见了,觉得他说话有点别扭,好像是嗓子里塞了一双臭鞋垫。李陵和项言倒似乎听出点什么来了。 和项言缠斗的那个蒙面人见势不妙,突然转身就走,往李陵的方向冲去。一把利刃朝李陵头部刺去,李陵纹丝不动,他并不拔剑,只用剑身遮挡,差之毫厘,那人就是看着刀锋离李陵只有三寸,但就是无法触及。然后,那人身子一斜,好不容易站稳。李陵身如闪电,左腿一绊,那人行将跌倒之际,李陵又用手一个托起,那人想皮影戏里的玩偶便站起,李陵于是拨了一把那人的手腕,那蒙面人的刀就落地。插在地上,刀锋闪烁着微光,韧性地晃动不已。那人在这么一轮番打击以后,不知所措了,竟然呆立在场,不做抵抗,任凭处置。李陵再也没有动手,那人也被震慑得不敢动弹。 现在只剩下共友这边最后一个蒙面人没有解决了,突然那个瘦高个叹了一口气,终于大声说道:“别打了,认命吧。”那个蒙面人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上,退了两步。共友拿着刀就架在他脖子上面,左手推了那蒙面人一把,触到了对方的胸脯。共友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只是那个蒙面人愤怒地瞪了一眼共友,半饷,两颗泪珠挂在了眼睛边。共友心想,莫非是吃奶的娃娃,就这样也能当剑客,真不害羞嘞。 在共友看来,做一个剑客,可以输剑但不能输人,可以流血但不能流泪。 第8章 梨花带雨 于是,九个蒙面人全部被打倒了。其中三个中箭的,以那个领头的受伤最重,但性命无虞,另外加上一个着绿衣的,一共四个,都记在李陵名下。王不识也打倒四个,其中两个受伤比较严重,另外两个被打的鼻青脸肿。最后一个着绿衣的投降了。 王不识看共友半天,终于忍不住说:“你打架怎么像个娘们?”意思是:“我听说你功夫不错啊,看来我是高估你了。”项言在一旁只顾呵呵笑,缓缓道:“你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王不识闻言,毫不示弱,一扭头对项言说:“你老哥现在挺滑头,都让我出力,我跟你讲,下次你再这样,我回去以后非骂你三天三夜不可!” 好嘛,打人的时候痛快,一个人往前冲,打完了又觉得自己出力太多,天下还有这号人哪。 共友被王不识怼了一句,心里不好受,脸上全是惭愧之色。 李陵并不急于盘问这些家伙,逐一扯掉这些人的面纱,发现都不认识。大家数一数,其中有七个男的,居然还有两个女的,也就是这两个穿绿衣服的。 项言点点头,好像方才恍然大悟似,冲着对李陵、王不识和共友说:“我说嘛,我在村口就一直在猜想,有两个人不知道是谁,开始我还以为是轻功很高的人呢。没有想到居然还有女人,想不到啊,想不到!” 王不识叹道:“可惜了啊,这些女娃子长得不丑,我老王还算心地善良,换成别人,还不辣手摧花……”可能觉得不过瘾,又加了一句:“老项,我说你现在心眼忒多啊,你是不是早看出人家是个漂亮妹子,你是真打还是假打,你准备干嘛?算算你儿子多多大了,还想第二春啊?”项言笑着一言不发,他不喜欢争论一时长短。 李陵批评性地看了王不识一眼——王不识识相地不吭声了——然后让王不识、项言和共友逐个搜查了那些男的身上的东西,找到一些绳子、匕首、铜钱、碎金子、火镰、火石、金疮药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书信之类带有身份的物品,看来只有自己询问一下,才能找到答案了。李陵让把这些人逐个绑了。 共友本想搜查这两个女的身上有没有东西,但看到这两个女的瞪着自己,加上她们两个被绑着,瑟瑟发抖,半是害怕,半是惊慌,看她们俩还挺水灵的,也就更不好意思动手了,共友于是把自己的手弱弱地缩了回去。李陵装作没看见,也没有说什么。 李陵看了看,这两个女的,年纪都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被自己打愣的年纪稍长,不算绝色,但也有几分标致,和共友打斗半天的,稚气未脱,但略漂亮一些,皮肤洁白。她所称的父亲,国字脸,瘦高,约莫三十七八的样子,胖子三十岁左右,其他人被王不识打残了,再有脸上、脚上挂着彩,没有细看。为首的一人三十岁左右,闭着眼睛,中了一箭身体疼痛,汗水从头上渗出,但一声不吭,长得倒也不是歪瓜裂枣,看脸型也不想大奸大恶之辈。 王不识亲自动手,把他们都绑起来了,成一圈排列。项言也给那三个人拔了箭,允许其上了药,箭都没有伤到要害,当没有生命危险。 李陵就站在那个为首的人前面说:“你们谁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就不难为他,放他走。否则……” “否则怎样?”有一个人马上就应道。 不等那人回答,那个国字脸就说:“老三,不要搭话,他这是在套话。做人就要宁死不屈,不然怕死投降,将来何以在江湖上自处?” 中箭的头目淡淡地说:“你就是李陵。” 李陵拍手道:“好。第二个,你们要准备做什么?” “准备杀你!”胖子又插话。 “住口,住口!让老大说!”那个国字脸叫道。 中箭的头目原来叫老大,老大闭门养神,不急不慢地说:“我们的目的也可以告诉你,我们是来暗杀你!只是技不如人,自己来送死。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们自己学艺不精,只求你等会来个痛快点的。那两个女的,你们也赏她们一个干净,不要侮辱她们。” 王不识怪叫一声:“奶奶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说谋杀李陵,那你们都得死!” 国字脸坦然说:“你们要杀就杀,本来我们不成功就成仁,没准备失败了还回去的。”有好几个受伤的都应了,说对对对,就是,死了就死了。共友看那个胖子没有应声,脸上充满了慌张之色。 李陵继续问:“第三,谁派你们来的?说了就放谁走。” 那个为首的老大说:“这我不能说,说了我也是死。李陵,你给我们一个痛快的。不啰嗦了。” 王不识仍然很气愤,说:“不说,我一个个剁了你们。你们以为我们是说着玩的啊!”说着拔出自己的巨剑,作势欲劈。 项言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插说:“我劝你们说出来,至少今日不死。也说不定我们李陵将军会保护你们。你们想想,自己死了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搭上两个小姑娘的性命,真不值得……” “为什么还要搭上我的命,老大,我求你,我平时没事求过你的,你就说了吧,”那个胖子哭着说。 “懦夫,蠢货,你怎么这么怕死!”国字脸骂道。 “呦呵,你不怕死,”共友把环首刀架子国字脸的脖子上,作势想吓唬吓唬他的。 那边小绿衣姑娘就哭着说:“别杀我父亲,别杀我父亲!”身子半跪着往国字脸这边靠。共友也不好踢一个女的,用不持刀的左手去推那个女子。那女子大大的梨花带雨,共友不忍卒看。说实话,共友最怕三种女人,一个是哭的女人,第二个哭的女人,第三还是哭的女人! 李陵平静说:“你们再考虑一下好吗?我想我李陵这条命还不值得你们九个人来换。人都是父母养的,你们家中还有妻儿,你们忍心就这样去死?难道这对得起家人吗,你们不应该好好想想吗?我答应你们……” 共友正听着李陵说话呢,不料有一把匕首就摆在了自己脖子上。原来电光火石之间,那个绿衣小姑娘用私藏的小匕首割断了捆绑自己的绳索,然后反客为主,对共友来了一个袭击。 “你们别动,不然我把他脖子割断!”小绿衣少女对李陵他们喊道,然后对共友说:“放下你的兵器,扔地上!”共友吃吃不愿意这么做。 李陵他们见此大吃一惊,李陵说:“女子你别冲动,共友你听她的把刀放地上。”那女子情绪激动,胸口起伏很大,匕首使力不均,共友只感到脖子上一凉,割破了,血冒出来,流到了匕首上,那女孩手上也沾了好多,她一看到自己伤了人,更激动了,手直在打哆嗦。 共友感到自己有点发晕,手上的刀也脱掉到地上。 李陵走近两步,和和气气地劝道:“你别冲动,我答应你,你放了这个小伙子,我就放了你们。”那个国字脸也说:“婉儿,你别管我们了,你赶紧走吧!”他怕共友死了,他女儿也只有偿命。或许,或许李陵即使要杀了自己,还会留女儿一条生路的呢?如果共友死了,那女孩只得陪葬。 那个胖子也嚷道:“妹子,你快让他们放了我,放了我啊!”王不识一脚踢去,一边说:“叫你话多!”那胖子被踢晕了过去。 “反正要死,我找个垫背的,”女孩已经失去理智,共友这时已经支撑不住了,只感到天突然黑了下来。他脑海中似乎有了一个影像,那是小梅,还是母亲,或者还是什么人呢……她在朝自己招手……终于什么也不见了,他十六岁的年华譬如朝露一般消散了…… 第9章 以德报怨 共友软绵绵地倒在地上,那个女孩看到自己杀了人,惊叫一声扔掉了匕首。李陵一个疾步向前,扶起了共友,仔细检查一下发现伤的并不算深,立即找到了些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上,又撕下共友衣裳的一块布裹起他的脖子。王不识急的左右游走,瞪着婉儿,手上拿着宝剑,谁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 国字脸对老大说:“我们今天算是命丧于此了,只不该让我女儿参与这件事。只怕白白送了她的性命。” 旁边几个被绑的都在叹息。 那个胖子也醒了过来,在一边躺着喘气。 老大见李陵忙碌好了,在一旁说道:“给我们来个痛快的吧。”李陵没有说话,项言冷笑道:“你们今天来谋杀我们毕竟不是假的,你们杀不了我们也是你们本事不够,但我们不可能因为你们杀不了我们,我们就应该放你们。如果你们告诉我们谁派你们来的,说了我们或许可以考虑放掉你们,除了这个女的。” 老大没有做声,国字脸说:“我们既然失手了,就别啰嗦了,大小九个全送给你,杀就杀吧,痛快点更好。婉儿啊,你下辈子再生个好人家吧。”说着自己的眼泪也流出来了。 婉儿在一旁呆傻着站着,泪水没有停歇,突然退后两步从地上找了一把刀。 王不识说:“呦呵,你想动手?”说着就想来收拾这个小姑娘。 婉儿留着眼泪,自己把刀搁在自己脖子上说:“我自己自杀还不成吗?我赔了他这条命。希望你们能放了我父亲,他们放掉了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们的。” 李陵给共友把了把脉,又仔细检查了呼吸和心跳。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左手扶剑,他冷峻地来回踱步,仔细一一打量着刺杀自己的这九名杀手,半晌不语。王不识和项言把他请到一边,低声说。 王不识急着说:“大人,这些人万万不能放掉,这次失手了,保不准他们下次又来。如果我们不斩草除根,将来倒霉的可能就是我们。” 项言也说:“是的,我赞同。但如果他们不把幕后主使之人说出,只怕我们就留有祸患。请少卿三思。” 李陵冷静地说:“那这两个女的也杀了?” 项言说:“这两个女的,如果大人不忍心动手,那请交给我处理。” 王不识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她们害了共友,他虽然只是算是我们的朋友,却因为我们而死,那也要为他报仇雪恨啊。” 李陵说:“我看共友应该没有大事。” 原来,李陵已经看出,共友是伤后初愈,加上遇到一点新的外伤,多重原因导致的暂时昏厥。 “哦,那挺好,我就觉得他小子没有那么短命,”王不识一乐。 “但,”李陵一沉吟,有话没有说下去。 项言说:“少卿是说共友可疑?” 王不识说:“有什么可疑?” 李陵说:“我开始遇到共友的时候,觉得我和他见面很是巧合,后来遇到的事也很蹊跷,我在宫中为建章营骑,事情比较单纯,原本没得罪什么人,来暗算我这还是第一遭。我想了很久,不明所以。我把共友带过来,怎么今天就有人要设局来害我呢,你说可奇怪?” 项言又说:“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莫非少卿你掌握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有人要杀你灭口,又或者你无形之中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杀你泄愤。” 李陵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然后他对两人又说:“今日之事,我已经有决断了,你们听我命令行事。” “喏!” “喏!” 李陵三人在一旁商量多时,那些刺客也在窃窃私语。 李陵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对着这几个心内惴惴不安的亡命之人,说:“你们都听着,我李陵乃建章营骑侍中,乃当今皇上的近臣,官职虽然不大,但也是领朝廷俸禄的人,你们今天计划谋杀于我,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已经是死罪。按我汉律,族灭。想必你们都清楚?” 老大硬朗地说:“不错!” 有一人听到这话,嚎啕大哭。不用问,还是那个怕死的胖子。 “我本应把你们带到官府,严刑拷问,追查幕后之人,然后依律将你们统统处死,你们藐视朝廷,想必也算罪有应得?” 国字脸叹了一口气说:“既然我们做了,只得如此。” 李陵又说:“但我看你们还不全算是十恶不赦之人,比如这位姑娘相救你的父亲无奈劫持了我的朋友,初衷也是孝道。还有,你们有决死之心,也不出卖别人,也可以说是忠耿之人,但错了就是错了。假若从今往后能洗心革面,他日必能做个有用之人。如今朝廷与匈奴的战事不断,你们之中若有胆气有血性之人,尚可投军报效,成却慷慨大义。” 这几名汉子沉默不语。王不识只不住点头。 李陵顿了顿,又说:“所以,我顾念你们是九条鲜活的人命,不想把你们推到绝路上,加之你们终没有伤害到我们。因此,事情尚有转圜余地,在此我言明:我决定放掉你等。” 那九个人听到自己还有活的机会,纷纷交头接耳,其中那个胖子率先抽噎起来。 王不识带着诧异的眼光瞪着李陵看,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项言一拱手对李陵说:“少卿,我们是否从长商议一下?” “你不要我们供出谁是主谋的?”国字脸也是一惊,带着颤抖的声音问道。胖子在一旁大哭:“谢谢大人,我,我可以不死了吗?” 李陵严肃地说:“是的,我不准备问你们了,但我要提醒你们,你们即使不说,你们背后的主谋既然可以让你们来杀我,也可以进而杀你们灭口。就算你们即便将我杀了,你们也难逃一死,因为朝廷追究,这主谋同样要杀你们灭口,是不是如此?我希望你们想想我的话,能搞清楚自己的情况,不要错上加错了。” 老大一直默不作声,说:“你说的不错。” 国字脸叹了一口气说道:“横竖是死!” 那个胖子情绪本来就很激动,这时候面如人色,自言自语,带着哭腔:“那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天啊,我怎么办呀,妈呀,媳妇啊……” 李陵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只是你们愿不愿意听?” 第10章 美人不归 听说能活命,这些人都静静地看着李陵,众人眼中都带着求生之念。不管谁令他们前来为此不义之事,他们也有难以倾说的苦衷啊,但李陵居然能高风亮节饶恕自己,他们心中自然五味杂陈。 国字脸点头示意,诚恳地说:“若果真如此,大人,我等愿闻其详。” 李陵点点头,然后慢慢说:“你们也不要回家了,只怕回家了就糟糕了,或要累及妻儿。我有一个朋友在武威郡,他是我共患难过的兄弟,人品好,也靠得住,我可以让你们到武威他那住一段时间,避一段时间风头之后,看看情况如何再做打算,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这些刺客相互之间商量了半天,老大说:“大人,我代表兄弟们向你道歉,我们确实做错了,差点犯了大错。既然大人不计前嫌,给我们生路,加上我们确实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商量了,全部愿意前往武威。我们想将军如欲杀了我等,也是随手捏死蚂蚁一般,不必大费周章。但我们毕竟欠将军的,请大人说句话,我们何以偿报?只是主谋是何人,我们终归不能相告。做人理当信守承诺,即便这个承诺……”他说不下去了。 王不识气愤地说:“愚蠢!可笑!”项言则鼻子重重一哼,表示极度轻视。 李陵向王、项二人摆摆手示意不要插话,笑了笑:“好!你们如此忠义,我非常佩服。其实我并不需要你们偿报,也不想打听谁是主谋。君子以不变应万变,若命运真该如此,我也坦然接受。你们不必因此耿耿于怀,呵呵,况且你们如果告诉我,想必主谋必更不会放过你们,纵使你等在天涯海角,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只需要暂避一时,让这主使之人将来觉得你们是畏难而退即可。我既然知道有人要图谋不轨,我也会小心堤防,绝不会再有机会给他。所以你们也不必过虑。你们看如何?只希望你们以后好生谋生做事,做一个个清白的良人即可。倘若你们有卫国戍边之愿,为国效力,乃至今后建功立业,我李陵也乐见其成。”当下李陵一口气说了自己的想法,众人一听,就是如此,都对李陵心生敬意,如此之人,世间罕见啊。 李陵当下让王不识、项言两人把这些人松了绑。 “好,那谢谢将军了。”这些刺客见自己真被释放,犹是不敢相信,仿佛刑余之人劫后余生,回过神来都纷纷向三人拜谢。 王不识抡起胳膊,拍拍自己结实的胸脯,然后一抹自己的虬髯,大声说:“你们要是想再来打一次,我们也奉陪啊。”众人都笑了,一起说不敢不敢。众人交手之后,就知道纵使有二三十人来恐怕也是有来无回,况且李陵说的极对,这次行动,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一个下场。为今之计,只有远走边塞,不然这幕后的大恶人恐怕不会放过自己。老大想到此处,不由皱起眉头。 项言则不做声,他和别人不同,只是在一旁闭目养神。他手中牢牢扶着腰中宝刀,一刻不曾松懈。 李陵又说:“我劝各位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我也无法保证你们的周全。且你们前往武威可有盘缠?如果不足,可到宅邸取些过来使用。另外,我可以为你们为那位故友修帛书一份,加盖上我李陵的印章,另外给你们一个通关文牒,也可以保证你们路上过关隘时不受阻碍,你们只说是我派到武威的羽林将士。” 众人纷纷称谢。 那国字脸和女儿、侄女商量了半天,又和老大商议,最后一起从那边过来给李陵跪下:“大人,我们有个不情之请,请大人能够同意。” 李陵微笑道:“哦,愿闻其详。” 国字脸红着脸说:“大人,我女儿婉儿误伤了你的朋友,现在他生死未卜,为表示我们的歉意,加上赎罪,我想请大人将婉儿带到贵府之中,让她照顾这位小兄弟,直到他完全康复。另外此去武威千里迢迢,她们女子前去,不比我等男子。她与我侄女梦鹃也颇通女工,可以织布,做些家中琐事不在话下,在贵府若能做个使唤丫头,也减我为父之忧。请大人体察允诺,我等实在不能报答万一。”然后,他砰砰砰地磕头。 老大也一起拜了再拜。 李陵见此,连忙把两人扶起,他对两位女子说:“你们意下如何?我府上条件不好,你们女儿家可能吃的了苦?” 那个稍长一些的梦鹃没有多说,只有一句:“我愿意。”原来李陵先前打落她刀剑的时候,李陵的男子气概已经占领了她的全部内心,此刻她连眼睛都不敢看李陵,李陵若在近旁,她也觉得难以呼吸。若是李陵此刻要她的命,她想也只能让人家拿去。 婉儿本是家中娇女,虽百般不愿,但听李陵说的极有道理,父亲又极力相劝,确实不得不允诺:“大人,我伤了这位公子,即便百身莫赎,求大人收留。若他有三长两短,我愿以命相抵。”婉儿觉得自己挺对不起共友的,人家已经答应放过了自己这些人啊,这挺好。既然她父亲都这么安排,她点头表示答应,早点弥补自己的过失才对。 李陵笑了笑,然后说:“姑娘严重了,共友我看应该无大碍。你父亲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既然你们如此相请,我就同意了吧。你们在我府上可以暂时容身。他日你父亲从武威回到长安,即可无碍归家。”不多时,共友已醒。 众人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对李陵等人无不是感佩,久旱如沐甘霖。 正说着话,天色将晚,李陵、王不识、项言及两女扶着着共友及时回返蒙头村。小梅等人目睹共友脖子上又受新伤,不由大惊失色,急忙过来追问。李陵早先已暗自命令个人说出去打猎,共友自己受伤,另外两女是新招来的仆妇丫鬟,交给管家分配事情不提。又连夜手书一帛,外加通关文牒一份交于项言、王不识,让两人出村交给守候的老大等人。这些人就此去了武威,暂搁下不表。 共友伤的不算严重,更多的是疲乏,休息一下要好了很多,不多时挣扎着就想要爬起来。不料身边多了两女在侧服侍,只得一时由着去了。梦鹃一旁伏案而卧,婉儿和衣靠着床榻而眠。共友细看之下,婉儿一对像月亮一样弯弯眉毛,清秀脱俗的脸庞,想起来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就把自己的一件衣服批到她身上。 婉儿那一天经历了太多之事,梦中尤喃语不已。共友见了她那秀媚的双唇,竟然有些情丝迷乱。如此一倾城女子,如坠凡尘,当是一件难以原谅的憾事。 这一夜,平静如水,时间仿佛走得慢极了。 第11章 鱼潜于渊 共友在床上躺了几日,什么事都不能干,百无聊赖,颇为无聊。想到不能出门,仗剑到处自由地逛荡,心中着实遗憾。他想起了田仲的美酒,既想和他在竹林中醉饮一番,又很想跟他探讨一下剑术的高低。他又想起了王不识的惊人膂力,觉得自己能练出他十分之一也是好的,还有他请自己吃的那顿饭,虽然不过是乡村野燎,就怕想起来口水直冒。 恰恰别苑的饮食比较清淡,肉食很少,加上受伤了又食的特别寡味,说起来,全要归咎于小敏。她朴朴素素、干净熨帖的一个人,本应该本本分分,不应该出头露面的,但想不到这么可恨。她不知道从哪里引用谁的话,在李陵面前,她说病人要吃流食,可偏偏大家都听她的,自己就吃的这么辛苦。 说起小敏,她在别院中隐然已经站稳了脚跟。其实别院里李家大大小小有三十来口,也轮不到她来张扬,刚来时她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丫头而已,确实比自己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手无缚鸡之力,但她竟然已经被李陵授予了管理别院中书室和琴亭的权力。他倒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从其他人眼中,这里已经是很高尚很神秘的地方,或许这也不是根本的理由,关键的是她这个人已被李陵看重,那么她就自然被人高看一眼,受人尊重些。既然如此,她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说清的权力,不是职位,乃是潜在的影响力,比如这次甚至指引着共友也按照她的意思去办。隐约共友都听到一些不是很清楚的关于她的坏话,他有点为她担心,毕竟他曾经在她危难的时候挺身救过他,和她有那几份或有或无关联。 前几日共友有闲到书室来转了转,找小敏。那书室在正厅之后,地方也不甚大,白天里面甚至都有点阴暗。他看到两排高大的架子,架子上有很多一卷卷的竹子和木片编成的“书”,中间有一个横案。就这样的陈设,没有什么有趣之处,但据说别院的主人们或独自或一伙常在这里待到深夜,在万籁俱寂月黑风高的黑夜,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雨天,在沉闷燠热热汗淋漓的夏日,在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的冬季。总之,这里就是一个藏身的孤岛,一处密室,或者总在策划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门口总有一个仆人在此站立守护,不同寻常的是拿着一条棍子,明摆着闲人不得入内。这闲人就是主人不允许进入的人。 不过这一天不包括共友,共友得幸进去看了看那书室,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几案,只是比较宽而长,上面摆了很多笔、墨、砚台、镇纸之类的东西,有的物什他也不知道什么用途。最特别的是有一个非常大的油灯,古朴简拙,如果点燃应该能照亮很大一块地方。还有一些灯台,晚上如果都燃起,一定会照的满室通亮。几案背后有一个很大的屏风,有很多人在图里游走,那里旌旗飘飘,战马嘶鸣,一大群人穿着铠甲挥舞着精良的兵器骑着骏马往前厮杀,当先一人特别高大,他骑着战马一面拉弓,正在追逐着一伙人。那伙人穿着着胡服,丢盔卸甲,战旗零乱,在拼命奔走。在屏风之侧有一个木托,很多年了略显故旧,上面有一张没有弦的弓,以及一把剑身乌刃口钝化的铁剑。只是不知道是谁用过的,放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处。 至于琴亭,倒不如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亭子,在蒙头村的最高处,原上的一块高地上,可以瞭看原下的小河,还有十数里的田川绿野。回头看秦岭,高处是凸起的巨大山崖,山崖下是葱葱郁郁的森林,里面定有很多凶猛的野兽,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等待探寻。亭中有一石案,据说可以把琴设在此处,演奏的时候,可以有成群的美丽的鸟儿聚集在此,在翠绿的竹林和茂密的树林间往复盘旋,久久不愿离开。只是共友没有听过人弹琴,所以对这些话只当是传说。小敏说那是很早发生的故事了,据说有一位名人来过这里操琴,余音袅袅,数日不绝,如今只有遗迹可以追缅了。 共友觉得自己和小敏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小敏。她待自己很温和,他也特别客气,但彼此间寒暄和友敬是无法对这种伤害有任何益处的。他希望能搞清楚,目前他还不行。 共友在塌上的几日,略显无聊,他又想起项言那追踪的本事,带给自己极大的震撼,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学问。还有,李陵的箭术见识过两次,觉得确实很厉害,又觉得很奇怪,想想李陵两次都没有杀死谁。就是这样,他做人做事总是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天下闻名的李陵,箭术真的有传的那样神乎其神吗?共友有时候真想到钻到李陵的脑子里去看看他怎么想的。一切都是谜啊,一切都是那么难以解释,可一切偏偏都那么有趣,这次长安之行,虽然一路风尘仆仆,好几次差点命丧在路途之上。 是幸运,还是悲哀,这婉儿日日守在屋里,怎么都赶不走。共义说自己没事了,不如你自己忙自己的去吧,她就是不听。要是硬赶她,她就眼睛就微红,然后眼泪不由自主地留下来。她人生的既美,这么一哭,不免楚楚动人。共义只好带着歉意去陪个不是,但总就是劝不走。 共义很烦,但是没有办法。有时候他问她为何这么爱哭,谁也没欺负你,你干嘛哭啊?不说这个则好,那边小姑娘翘着嘴,又是默默啜泣一场,久久不能平抑自己的心情。共义心想,这姑娘如此爱哭,偏偏又生的那么漂亮。共义着实手足无措了,只盼着早点好起来,就此脱离苦海。 共义有时候也观察婉儿,觉得她脾气秉性非常直爽,直心眼,热心肠,说话有时候还大大咧咧地。很容易打成一片,但比较难以相处。另外,她有一个习惯共义一直受不了。共义是个随意惯了的人,除了刀枪剑戟,对其他所有事都有点不关心。她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收拾屋里的东西,每件物什都要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一处角落都要一尘不染,每一件常用的器皿要擦得光洁如新。共义开始带着赞赏的目光看着她,到无语,到最后心里着实有一点难受。她有必要这样吗? 只有梦娟,开始她在这里帮忙,平时缄言罕语,也没有什么光彩夺目大书特书的地方,后来慢慢就不见了她。共友又不大好向婉儿问她干什么去了,只是偶然还想起有这样一个人。她的面貌逐渐在自己的脑海中冲淡,以致于模糊不清。 第12章 六博之弈 不知不觉共友脖子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这一日正在屋里斜躺在塌上,细细摸着手中他的那把刀。估计经常摩挲,那刀柄都很光滑了。婉儿在一旁阅读书简,一边在案上用毛笔抄录着什么。那支笔的笔杆杆有点弯曲,像是一支旧笔。只是她看起来嘴边带笑,还一边不住点头,有时候停下来,秀气的一双瘦瘦的小手,托着腮帮子在沉思。皮肤雪白,红红的小脸,脸上有一个可爱的小酒窝。侧面看去,她的眉毛和眼睫毛都很长,一下张开,一下闭上,有趣极了,比共友看过的任何姑娘都好看。 时间久了,看小敏也没有在,婉儿也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理自己。共友润了润喉咙,轻轻咳了一下,不免要问:“喂!在写啥呢?声情并茂的。” 婉儿一声不吭,显然她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好没面子,共友随手从身边捡起一个小坠子往婉儿那边一扔,恰好投到婉儿的背上。吓了她一跳。 “干嘛?躺就老实躺着,你摸什么刀啊?”婉儿带着半恼的口气说。 “我也觉得很好奇,你读什么啊?一边哭一边笑的。” “谁哭了?这是《上林赋》。” “上……灵符?你是不是准备请茅山道士为我祈祷?辛亏你那一下,只是碰了点皮,没那么深……” “啊,啥呀,牛头不对马嘴,这是一篇赋,我好不容易找了小敏姐从书室中要了过来的。”婉儿重重强调了一下“赋”字,共友也不明白什么叫“赋”。 “啊,你认得不少字吗?” “那是当然,也只能说略识几个字罢了。” “别谦虚了,那个上……林……赋是个什么东西?”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婉儿带着如同看到怪物似的眼睛瞄了共友一眼,尽量充满了不屑,“哦,忘了,你是一个乡巴佬。” 共友像是触电似的,听到婉儿说自己是乡巴佬,他最烦别人说自己土,说自己是乡巴佬,那就触碰了他心灵上的伤口,但他又想听听她说说“上林赋”是啥玩意,只能忍着满腔愤怒压低了声音说:“你你牛,你说说‘上林赋’是啥玩意,不然我一点都不佩服你。” 婉儿放下笔,握了握手中那份书简,缓缓说道:“哎,现在人都追星,你竟连这都不知道,我给你免费普及一下,其实谁不知道,就是你们这些没有文化的乡……,咳,不知道。”共友眉头一皱,婉儿继续说:“这是我朝一位大文豪的盖世名作,哎,你肯定更不知道了。”共友摇摇头。 婉儿一笑,然后说:“这是大文豪司马相如的一篇《上林赋》。” 共友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说:“这是一个多少年前的人写的东西,我当然不知道了。” “错。这是当朝人。” “哦,那我怎么一点没听说过呢,既然这么有名。如果江湖上有这个人的名号,我怎么会不知道?” “错。很有名啊,他在朝中当过管,前几年去世了。这是他的扛鼎之作,描写咱们的上林苑的。” “上林苑?你说这个不就得了,我知道一点,那不是皇上的猎苑吗?我听说那地方很大很大,而且就在我们不远的地方。” “对呀,这是描写这个上林苑的一篇名作,我建议你好好读一读。他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他和卓文君之间的故事。” “哦,要看书那我要得认字才行。至于故事,你可以先跟我说一说。” “那不就得了,你从简单的字认起吧。” 共友沉默了一下,声音变得很柔和:“你能不能教我认字?” 婉儿想不到共友也求自己,有点意外,然后说:“好吧,有空姑娘我来教教你,不过……” “不过什么?” “你要认认真真给我磕三个响头,我收你做我的徒弟,我才教你。” 共友呸了一声:“小姑娘也不害臊,你就当误伤了我,给我的补偿吧。” 婉儿略一沉思,下意识地咬了咬笔杆,然后认真的说:“我再考虑考虑。” 共友还准备说点什么,这时候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探出一个脑袋来,那不是别人,正是王不识。 吓了两人一大跳。 只见王不识朝着两人眨了眨眼,略带神秘地说:“喂,你们看见两只黄鹂飞进来没有?” 共友和婉儿相顾一视,都摇摇头:“没有。” 王不识走了进来,一只手指指点点地,他说:“我怎么看见一公一母两只黄鹂在一个笼子里面吵架?”这时,他的另外一只手还在门外。 共友还不明白,婉儿脸已经红了,她说:“都多大人了,还不害臊。” 王不识笑着摸摸自己的虬髯,然后拉出一个人,说:“共友闲着蛋疼,我请来一个人和他下下棋。” 共友差点从塌上跳下来,嚷道:“下棋好啊,我就擅长下棋。” 共友和婉儿一看,原来是项言,他揣着一个很大的棋盘走了进来,他一边走一边还说:“王老弟,你慢点,别使劲,我这六博棋比较珍贵——” 王不识说:“共友,你没事,也暂时干不了别的,我想到你的无聊,非常难过,我找来项言老哥,他和你下下棋如何?” 共友坐起来笑着说,只是脖子上裹着布显得有点滑稽:“好啊,项哥,我喜欢没事的时候下几局,不知道你会下棋,我们对弈几把。我很擅长地——”他很害怕项言听了他的话不配他下,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也是略懂一二。” 项言没有搭理,他找来一个木架,把六博棋盘放在上面,然后笑着席地而坐:“好,今天我和你对弈几把。”他的眼睛和别人不同,共友看起来觉得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样的意思,但他一时参不透。 那边王不识在一旁怂恿说:“下棋可以,你们必须来点彩头。” 共友一摸摸自己的脑袋:“我没有多少钱,只怕项哥你们要失望了。” 王不识摆摆手笑着说:“不用不用,不赌钱,只赌点有乐子的。” 婉儿在一旁看着这三人,这时候插进话来:“哦,王大哥有什么好点子,赌什么?” 王不识回头看了看婉儿,然后呵呵笑了起来:“婉儿,你不准走哦。” 婉儿带着疑问,轻轻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走。” 王不识头仰着,然后大笑:“来几局,谁输了谁脱一件衣服,直到脱光为止。” 婉儿脸刷地红了说了一句“讨厌”,然后放下笔,一溜烟跑出屋去。 共友玩六博玩的好,挺有信心的:“我没问题。”项言点点头。 王不识认真地说:“谁也不准耍赖!” 第13章 祸不单行 婉儿从共友那里出来,往正厅走去,想和小敏说说这事。她来李府不久,认识人不多,谈得比较来的或者说性格比较契合的是小敏。此刻,她估计小敏在书室之中,近来李陵来蒙头村休假了几十天,但与长安城中还多有简牍往来。另外,小敏没事就抄书,李陵虽然是员武将,但对朝堂中大事以及笔墨文章还比较感兴趣。每次大臣上书,或者谁有了什么好的辞赋,他都令人抄录一份,闲暇时一读。当然最有兴趣的,还是看兵书,他从各处搜罗兵书,借来之后,令人抄录一份,如《孙子》《孙膑》《吴起》《司马法》《尉缭子》之类更是不在话下。有时他甚至会整理一些送呈今上万机之中抽空御览。所以小敏并不闲暇,每日在书室之中的多。这些情况都是她透过小敏知道的。 可偏偏这一次不在,婉儿失意地从前厅边经过,突然好像听到了里面有什么动静。她就好奇地往厅内张望,发现偌大的一个前厅,有两个男子围绕着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小敏。 门口还有几个仆人在往里头张望,见了婉儿也不散开。婉儿往里面走。那两人看到门外来了人,便回过头来看。婉儿看是两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人瘦瘦的,各子比较高,一人脸型瘦削,双眼有神。 “你们在干嘛呢?”婉儿劈头就问。 小敏见来了一个人,发现是婉儿,像脱困似的一笑:“婉儿,见过李禹李大人!”原来脸型瘦削的留着八字胡的是李陵的堂弟,李敢之子,李广之孙。那日,在村中大槐树下和王不识掰手腕的那人就是。婉儿心想,此人相貌倒是端正,和李陵有几分相像,但不似他那么英俊。人说龙生九子,每子不同,这话说在他们两兄弟身上,还真是合适。李禹朝婉儿笑了笑,好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似的。婉儿脸上有点热。 “这位是郑艾!”小敏又指指瘦高的那位。 “在下郑艾,羽林铁骑,汉军威武,”郑艾故意提高自己的声调,像是给自己做个宣传。他看到来的这位女子,心里有点急着表现。 “我叫婉儿,见过两位大人,”婉儿给两人作了一礼。 小敏笑着说:“婉儿,家中也不讲这么多礼数的,正好你来了,李禹和郑艾在和我说故事,你要不要听听?” “啊,好啊,”婉儿笑着说,她喜欢听故事,像大多数她这样年纪的女子一样。 郑艾见到婉儿有花容月貌,又是一直爽女子,不由地好感倍增,他说:“正好和小敏说道项言的事,你说不可笑?”原来他说项言在长安城曾经和几名好事者赌围棋,结果把人家的钱赢过来了不算,到最后人家没有钱只好把裤子都当了。结果光着屁股,穿过长安的街道,差点被巡城的军士当闹事的抓将起来。 李禹皱皱眉毛,插话说:“我觉得老项这样做就欠妥了,这样不留余地,恐怕会不好的……” 郑艾说:“最可笑的是,有几位还在朝**职,其中一二位亮出了名头,所以长安城中传颂的到处都是。” “啊,谁啊?”婉儿娇憨地问道。 李禹发现郑艾说话让自己占据了一个比较好的优势地位,正准备说两句真知灼见来挽回局面,不料婉儿插了一句。他吃惊地瞧了婉儿两眼,只见眼前的美女清纯天然不可方物,比起小敏来别有趣味,不料竟想入非非,一时语讷。 郑艾也是欣赏地看看婉儿,见她神采飞扬,边赞扬地看着婉儿边说:“只能告诉你一个,有一个是李广利手下的红人孟仲武,还有一个我不能告诉你。” 小敏一直微笑着看着大家。 婉儿急着说:“说嘛,干嘛卖关子呢?” 郑艾坚持自己的想法,频频摇头。李禹在一旁鼻子重重一嘘,然后冷冷说道:“你说的谁不知道,不就是苏武吗?” 婉儿突然一声娇叱,众人都惶然不解。她突然想起来,她就觉得王不识不怀好意的,这次他让共友和说起来那么厉害的项言下棋,而且赌注是脱什么衣服,这么一个寒天怎么得了啊?!她有点关心起共友来,她焦急地问:“你们说的都是围棋,那项言下六博棋如何?” 郑艾见婉儿话题转的飞快,本来正在那里很舒服地说着呢,他有点不思其解,只是说:“那就更没对手了,没见他输过——” 婉儿闻言叹息了一声:“完了!” 小敏见婉儿说了这么一句,就关切地问道:“什么完了?” 婉儿也不回答,扭头就走,出了门才回头大声地问:“那李陵大人现在在哪里?” 李陵刚从小校场练习了骑射回来,他在没有上朝伴君,或在羽林军中督帅众人练习骑射,或在打猎之余,他每天至少要练上八个时辰的骑射和剑槊之术。即时此事,他在别苑中休假。在旁人看来,他要么就是一个奇人,因为常人坚持不到的,他可以做到。在校场上他投入的功夫最多,也不是人人年复一日都能坚持不分寒暑日夜在校场上播洒汗水的。他这么做,让熟悉他的人不得不对他表示钦佩。 他对待自己很严厉,但对待别人很谦和,也很宽容,所以什么人,只要是和他接触,都称赞他,愿意和他交往。李陵常常也告诫自己的身边人,有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想法可以自由沟通,如果确实存在问题,也在他能帮的上忙的范围内,他肯定会帮他解决的。所以很多人愿意来找他,加上李广一族在外声誉很好,在陇西乡里的人中间蔚然已经是无法代替的一个标志。无论如何,李陵觉得自己有责任做好自己的事,让乡亲们都引以为傲。他只有更加努力才够。 这日,当李陵回到自己的住处,解下自己的铠甲和兵器,刚准备洗脸,有人就端上了一盆温水。他脱下自己战靴,有人就立即帮他收起,送上一双布鞋。他还没有说话,有人就搬来一张小几,送上了一碗热腾腾的茶水。他觉得今天大有不同,他抬眼一看,日日伴他左右的韩媪已经换人了,咋一看是她变年轻了呢。 这名女子一身素衣,红腰带,显得腰肢纤细,头发浓密乌黑,坠着翡翠带金的步摇,眉目不语含情,另带着一种孤芳自赏的气质,果真是一位美人儿,虽然朴素,但庄重有内涵,不是别人,正是梦娟。此刻,她正笑容满面地看着李陵,好想等着他问什么话似的。 第14章 胡服骑射 话说共友的伤渐渐好起来,这一日李陵让小敏喊共友去说话,共友于是跟着小敏来到前厅。婉儿也一起跟了过来。 李陵正端坐在前厅主位之上,李禹、田仲、王不识、郑艾等人都在,仔细一看李陵身边侧后站着一名侍女,原来就是梦鹃。 共友看了梦鹃两眼,梦鹃面无表情,冷面看着前方,仿佛是具木头人。共友心想,梦鹃现在来做了李陵的贴身侍女了吗?但衣裳服色并不能证明这点,那她现在是什么身份?众人在场,他也不好问,只能暗暗压住这个疑问。 李陵看见共友来了,微笑着让他坐下,然后说:“还住的习惯吧?” 共友还没有说话,王不识笑着说:“习惯,共友晚上有美女陪着,白天有项言和我陪着。”有人笑出声来。婉儿正顾盼自如地和小敏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好像没有听到。 共友脸红了:“王哥别笑话我。我住的很习惯。” 李禹也笑着说:“听说你老脱衣服,天这么冷不怕感冒?”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尤其是郑艾绘声绘色地说:“共友也拼了,那可真叫绝不屈服,输了好多次还要来,屡败屡战。” 共友脸红到耳根了。他后来才知道当日婉儿找到李陵诉说共友和项言博弈之事,李陵显然知道自己要输的快一丝不挂了。不由地觉得总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就是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什么缘由。 李陵呵呵一笑:“那你伤好了,准备怎么办?” 共友听李陵说话,于是出席向李陵深深一个揖:“李大人,我想追随你前后,你看能中不?” 李陵问道:“哦,做一个羽林骑?那你会不会骑马和射箭?” “……会一点,但不是很精熟,”半饷共友才吞吞吐吐地说。 李陵哦了一声说:“会一点,那还有点基础,我们去试试你的骑射功夫。” 说着李陵就从主位站起身来,众人一起带着共友到小校场上去试试身手。共友一路和王不识等说笑,其实心内忐忑。他左右打量,发现李陵身边少了一人,项言到哪里去了呢。他问王不识:“王哥,项哥怎么有几天没有见?” 王不识并不直接回答,跟他眨眨眼,说:“哦,他有点事,这几天不在。你想和他博弈?”共友摇摇头。 李陵让人去牵马,又带了一把弓几只羽箭。众人出了李家别苑,一大帮二三十人,村中老幼看见觉得肯定要发生点什么事,于是纷纷跟随,一行人直奔小校场而去。 边走边看,共友发现那些箭全部是黄色的,有点不同寻常的意思。平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这些显然都李陵自己使用的。那把弓倒看不出多大不同。他这几日从婉儿那学了几个字,勉勉强强看到弓上有一个字,像是“月”字?什么月然后什么什么?共友只识得一个字,其他都不认得,于是悄悄拉了婉儿一把,指着弓上,道:“这是什么字啊?” 婉儿看了那弓一眼,只是稍一撇嘴,然后说:“管这是什么字,等会射箭吧,好好表现一把,不要让我们失望哦。” 共友欲再央问,不知不觉已到小校场上。 时值正午,又是一个好天,阳光照在小校场上,没有风,四周除了人声,只有懒洋洋的村落和远处静悄悄地原野。 李陵他们到了小校场之上,这时马也牵到了,是一匹小个头的青马。马匹不时摇着尾巴,好像是说懒散久了,我可不使力哦。 共友正发愣呢,郑艾牵住缰绳说:“来吧,共友,跑两圈我们看看。” 共友缓步走了过去,结果缰绳,奋力爬上马匹。他以前也骑过马,但显然不怎么熟练,差点就没上去。共友摆了摆缰绳,那马便在共友驱使之下,老实地在校场上跑了开来。这匹马性情温顺,加上这个天气也不好发脾气,所以还是比较好驾驭的。只是青马不知道,共友手心冒汗,头皮发紧,马上射箭他可从来没怎么练过啊。弓箭都很少练习,更别说在马上骑射了。 李陵他们在小校场上一起站立,看着共友在骑着马小步快跑,只见小伙子紧紧抱住马脖子,稍显紧张,不多时走了两个来回。 王不识在喊:“嘿,共友,来,给你弓。”顺着李陵一骑跑来的方向,边跑边递给他弓和箭囊。 共友稍嫌稚嫩地结果弓箭,还没有搭弓去射呢,谁料王不识重重拍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吃了一惊,得得得跑了开去。 共友身体歪歪斜斜,几乎要掉下马来,他勉强拨回马头,奋力来到箭靶前,约莫一百步,他勉强弯弓射出一箭,但姿势不够好,力道可能也欠缺,那弓没有拉足,羽箭射出,没到箭靶就弱弱地掉在地上,无力地着地,划出一道尘土飞起,还有十来步才够得上箭靶,另外方向还射歪了。 旁边看的众人都嘘了一声。共友瞄眼一看,李陵面容很严肃,一言不发。梦鹃正给李陵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个锦墩,但李陵好像没有看到。 共友心里着急,又拨过马头跑了第二回,这次离箭靶约六十余步,好不容易摆正姿势,匆忙射出一箭,这箭掠过箭靶,大家齐声惊嘘一声,原来差点把一个奔跑着小孩射中。那家大人在后面匆匆跑过去,一把报过慌张得木立的孩子,一边不知道在朝着共友咧咧骂着什么。 围观的人群都哄哄地响着,共友脑子乱糟糟地。他还想拨马来射第三回,正好那马匹奔跑着,脚下跑过一只小黄狗,吃了一惊,青马跃起,共友没有反映过来,手里抛了弓,人重重地从马上跌落在地。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指指点点。 那只小狗是田仲家的看门犬,也自己吃了一惊,夹着尾巴,匆匆跑到一边,远远地往这边张望。 围观群众哈哈大小的有之,指指点点着有之。 共友摔了一交,脑袋如同一片浆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摔到哪里了。那边有人把他一把拉起来,满脸拉拉扎扎的胡子,原来是王不识,只见王不识脸色很难看,他嘟囔了一句:“真窝囊!” 这时李陵站在一百步外,从郑艾手中取过他捡来的弓,捡起弓囊,取出一支羽箭,并不瞄准射向箭靶。那箭如同长了眼镜,稳稳射了一个靶心。羽箭半透箭靶。众人齐声叫好:“好!漂亮!”李陵又背拉弓,略瞄准,又射了一箭,那箭又是一个红心,大家见此,纷纷叫好。 共友这时来到李陵跟前,李陵对灰头土脸的共友说道:“你没有怎么练过骑射吧?”共友抬起头,只见梦鹃正崇拜地盯着李陵看,好像看着自己的仰慕已久的朋友似的。 共友心内五脏俱焚,他低下来头,很不好意思,背上摔得也不那么疼了。 只见在一边默不作声的郑艾在一旁也捡起弓,上了马,拨马,遛马,驱马,那青马好像他的双腿一般奔跑起来。他搭箭,拉弓,瞄准,射箭,那箭也是一个正中红心。射箭时骑士离靶约莫八十余步远。动作连贯,精准,优美。众人纷纷飞赞。 他跑了几圈,勒马,飞身而下,稳稳地着地,他把弓箭扔给一旁的侍从,然后冷冷地看着共友,摇着头,大声说了句:“你要这样才够资格做个羽林骑。” 王不识也颇不以为然:“共友,你这水平,还想加入羽林,有点白日做梦。” 郑艾搭话说:“共友,我看你骑射不行,刀剑似乎也不行,没啥行的呦,早点回家去吧,嘿嘿……”田仲也叹了一口气,偏偏共友听见了。共友心里更沉重了。 共友抬头正好看到婉儿,婉儿也正好朝着他看,她一脸的同情。再看看梦鹃,她正在和小敏开心的说着什么,全然不关心场上发生的事。小敏皱着眉头,在看其他地方。 共友心内万念俱灰,什么话也不想说。 众人一边谈论,一起往回走,老乡们见没有热闹看了,纷纷散去。有几个调皮的孩子,追在共友身后,一起喧闹:“笨蛋!笨蛋!”然后在大家的驱赶下,跑到一边,笑呵呵地像是看了一出戏似的。 不时走到一个水塘边,天气转暖的缘故,冰面已经融化,在阳光下,水面泛着粼粼波光。大家都三两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李陵走在最前面,王不识在和郑艾开玩笑,不知道在怎么取笑共友。也没有人这个时候想跟共友说个一两句话的,正好赶上吃饭的时间到了。突然,后面有个女的惊叫了一声,然后李陵在前面听见,“噗通”一声响,他回头一看有人落在水里。 这池塘是当年李广带人开凿过的鱼塘,这些年也没有使用,本不是太深,但这大冷天的,人掉下去,多半时间长了也会冻成冰坨吧? 大家定睛一看,不是旁人,跳下池塘的正是共友。 共友自己跳到水里,本想一了百了,不料池塘不深,水才漫膝。他心想这下可就糟糕了,此时此刻,他是上也不能上,下也不得下,只得愣在当场,他隐隐觉得池塘的水不是那么刺骨。 时间仿佛凝固不动了。 第15章 清泉潜水 共友一时心灰意冷,寻思自己从遥远的江淮而来,无非是想报名参加羽林军,奋战沙场,戍守边关,终有一日封妻荫子,有朝一日光耀门楣。但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离家出走,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关中,本想投奔李陵,结果竟然如此。真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无故夜郎自大。早知道自己还需历练,却不知道基础如此之差。今日班门弄斧,终于丢人丢到家了。想来想去唯有一颗丹心可用而已。 又想起来小时候因为淘气被父母惩戒,最后总是跳到水里,游到一边,找一个静静地地方藏起来。不由想起那严父慈母,恍恍惚惚,说不清为何去投这水。谁料偏偏这是一个浅水池子,水不没膝,他乍一回过神了,看见众人看着自己,逐渐清醒过来,不由地心凉了到底。 众人都不出声,安静得可怕。时间仿佛凝滞住了,半饷,有人扑哧一下出声,众人于是纷纷笑起来。他们都以为共友一时想不开,这是想一了百了。只是此情此景颇为滑稽。 李陵还没有说话,王不识说:“共友,你傻啊,大冬天的想洗澡也不要跳池塘啊,别吓坏了这池中的小鱼小虾。龙困浅水,多大事,别一时想不开干蠢事。” 田仲叹了一声:“自古好男儿心怀天下,你这是何必?美酒喝够了?” 婉儿大声地说:“你还没有成家娶媳妇呢。”话说的快,脸自个飞红。众人看了觉得怪怪地。 小敏也关切的说:“赶紧上来,天冷!有事回头好好说。” 共友眼睛有点湿润了。 李陵也说说:“共友,这是什么事,上来吧。” 有人在喊:“别像个娘们,男人流血不流泪。” 又有人在驳斥:“娘们都比你强,干嘛自寻短见?” 李禹偏偏冷不丁地说了句:“他这样的废物,我觉得没有什么用。” 共友冲着众人大喊说:“我也有你们不会的本领!” 众人吃了一惊。 连梦鹃都充满兴趣地看看共友,看共友要做什么。 说那时,那时快,共友深吸一口气,然后往池中一做,整个人都没入水中。头发在水中舞动,脸半隐半现。 婉儿和小敏以为共友还要寻短见,正准备喊着制止,不料李陵打了一个手势,让两人不必紧张。 这原来是当年就一口泉眼扩充的一个池塘,由于是温泉,一年四季并不枯竭,且冬天池水也不结冰,所以并不寒冷。村中之人都知道,只是共友、婉儿、小敏等人并不知。早先人们发现池中鱼没法存活,所以没有养鱼,慢慢就没人照看了。 共友在水中睁着眼睛,静坐了好长时间,大家都看着。慢慢地,有人就说:“这是啥意思?” “你不觉得他这是在憋气吗?” “这有什么难的,难道这很了不起?我也会啊。” 王不识转过头来,狠狠地盯了一眼说话的那人:“要不下去你憋下试试。”那人方才不说话。 一会,将近一盏茶功夫,共友没有从水中坐起。 婉儿说:“他憋了有好大一会了吧,不会有事吧?” 慢慢地又是一盏茶功夫,婉儿朝水中喊:“共友,出来吧!” 小敏也面带焦急的神情。 田仲对李陵说:“少卿,共友下去有一会了,常人这时是扛不住的,我们还是让他上来吧?” 李陵看了婉儿她们一眼,又轻声跟田仲说:“不妨再看看。”田仲点点头,像是了解了李陵的话。 又是让人煎熬的一段等待,众人开始还是议论纷纷,甚至不乏落水下石的讥刺之语,但渐渐没有人说话了。 于是半个时辰过去,共友还是在水中一动不动,透过清澈的池水还能看到,只有眼睛还不时眨动一下。 有人打破平静道:“确实很厉害,常人早受不了啦。” “嗯,我从未见过有人能有这样好的水性。” “听说共友来自江淮之间,想不到他如此熟谙水性。” 前来池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都静静地看着,仿佛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奇事。 众人纷纷赞道:“人才啊!人才!” 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说:“我以前在军中,平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去过江都,那边人都熟悉水性,我也没见识过这样的能耐。真是洞中方三日,世上已三年。世上也有这样的人。”旁边王不识听到,笑着对老人家说:“你老人家还从过军?” 那老头满脸皱纹,拄着一根竹拐杖,慈眉善目地:“是的,我当年也是一名从军的,往事不堪回首,我身上至今还留有几处伤疤呢。” 王不识点点头:“老人家,你真不简单呢。” 有人就说:“这不是村中的李老头吗?他当年从军,差点就把命丢了。后来立了功,免了好几年徭役,还受到朝廷的多次优抚。” 王不识听到哦了一声,认真打量了下李老头。 李老头摸摸自己的白胡须,自顾大声说道:“输算什么,败了又如何,站起来就是好汉,他日东山再起便了。”声如洪钟,田仲听到了,点了点头。 李陵好像听到这话,从那边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了看。 不知过了多久,共友吐出一串气泡,众人惊奇之时,只见他摇摇摆摆坐起身来。闷在水中时间太长,以至于他不断的吸气。有两人急忙下水把他扶了上岸。 原来共友是九江郡人,从小起就在淮水岸边玩耍,练得一身好水性。 众人不禁纷纷拍手叫好。 婉儿找来一块毛巾,共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水,脖子上刚刚痊愈的伤痕红红的一道印记,在西斜的太阳光下,分外惹人注意。全身湿漉漉地,水一滴滴从衣服上掉落到土地上,激起一圈圈灰尘。站在哪里,哪里都湿成一片。冬日昼短,日益西斜,寒气逐强,共友逐渐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见共友缓过劲来,王不识一拍共友的肩膀,笑着说:“没死?” 共友还在不住喘息,断断续续地说:“没有,我还没有。” 王不识一拍共友的肩膀:“好样的!” 李陵对梦鹃、小敏吩咐道:“带共友回去换套衣服。” 共友眼睛一红,含着眼泪,脱开众人的搀扶,半跪在对李陵面前:“大人,我想留在你身边。” 李陵张开双手,扶起共友。他只微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再没有说什么话。 第16章 迷样女子 共友回到府中自己的居屋,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婉儿端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几碟小菜,外加一大碗麦粥。共友风卷残云地吃了一个底朝天。 看着共友吃的香喷喷的样子,婉儿拄着手只是笑。 共友抬头一看婉儿朝着自己看,自己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难看,真有点不好意思。 “婉儿,谢谢你!” “没事,你自己别想不开,以后好好练习骑射就是了,他们都会,你怕你不能长进?” “嗯。” “那你打算?” “我打算跟着李陵大人,做他的随从,好好练习骑射,过段时间再去参加羽林骑。” “其实我真不大懂你们男人为什么总要寻死觅活的,在家乖乖待着不好吗?你父母不挂念你吗?” “我自己溜出来的,没跟他们说。” “啊,你不怕他们着急?” “我让人代我留了一份书信,我留下了自己的一块玉珏,他们知道是我留下的就行。” “上面写了什么?” “我在竹简上说,我仰慕血战沙场的大英雄,我要到长安投军,让他们勿念。” “哦。你是铁了心要从军?” “是的。说到最近,也亏了婉儿妹子你照顾我,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伤好了,也不需要你跑前跑后照顾了,我自己一切事都能自己做的,你忙你的吧,我……” “可这是李大人安排的啊。” “嗯。再见李大人的话,我会跟他说明的。” 婉儿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说:“那好吧。” “有时间继续教我识字。” “你都不拜师,我不准备教你了……” 突然门啪啪地响了两下,有人在外面喊:“共友,在吗?”仔细一听,是个脆生生的女声。 “是梦鹃!”婉儿说了句,就颠颠跑过去开门。 梦鹃进来了,看见灯下坐着共友,几案上是几个狼藉的碗盏。只见共友站起身来。 梦鹃只顾对婉儿说:“怎么锁门了,偷偷摸摸在干嘛?” 婉儿不解地说:“能干吗?没有干嘛啊,你这么晚过来有事吗?” 这边共友一拱手:“梦鹃姑娘,我刚吃完饭,你过来莫非是李大人找我吗?” 梦鹃穿着一套白色的流霞锦衣,黑发垂腰,亭亭玉立,清秀的面庞,肤如凝脂,看着恍如仙人,她皮肤本来就白,灯光照射着别有一番姿态。共友不由得愣了一下。 梦鹃谈谈地说:“是,少卿请你过去下。”然后转过头,和婉儿倒自在说笑了几句,道了别,便头也不回打着灯笼走在前面。 共友想了下,收拾了衣服,配上随身的环首刀。那刀回来以后沥了水,用布细细擦了。只刀鞘潮了,晾在床头。用布小心包了几层,随手带了。 婉儿不解的问:“见李大人晚上带着刀干嘛?” 共友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共友跟在梦鹃后面,那夜风阵阵,一弯下弦月,显得有些清寒。夜意已深,村舍处处都已漆黑一片,人们多已睡去。唯有不时传来的零星狗吠之声,还有远处山峦传来若影若现的野兽低嚎。梦鹃打着的灯笼黄光晃动不止,不多时已经到了李陵住的屋宇。他的房子在前厅后侧偏东,有两名服侍的仆役在门口站着,两人都有些困倦。见了梦鹃,都振作了下。梦鹃说:“你们都下去歇息吧。”这两人应了一声“喏”即离去。 屋中李陵正在灯下看着书简,秉笔写着什么,知道有人进来,只是眼睛余光扫了一下,看到一白衣女子进来当即回话:“大人,共友到了!” 李陵略一抬头,看见共友,就一抬手:“共友,来这边坐。” 共友深施一礼,在靠近李陵的一个锦墩上坐下。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李陵的居屋。这是一间粗犷略显简陋的屋宇,甚至和共友的房间差不多,一张床榻有些年头了,像是摆在屏风之后,只是屏风不大,露出了一角。只是几案上放了好多卷竹简和木简,在主人的几案后有一个大的牛油灯,点了好几处灯火,所以空气中有一点点浑浊。共友感到鼻子略有一点点不适,勉强压下去了。 主人身后有一个不大的屏风,屏风上很古朴的像是前朝时常见的那种制式。一侧有一个剑架,上面有四五把长短宽窄不一的宝剑,在灯光下泛着蓝光,杀气逼人。在屏风的脚上,还有一个插满羽箭的箭囊,只是仔细看,似乎有好几种羽箭,从颜色和一些细节能判断出来。共友想找那些弓,找来找去,他暂时没有发现,所以心内有点疑问。 李陵稍用心在竹简上批了几个字,然后卷起竹简放在案上一旁。这时梦鹃已然煮了新茶来,给李陵斟了一杯。李陵朝梦鹃客气的说:“辛苦了一天了,现在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去吧。” 梦鹃淡然微笑说:“大人,没事的,我还是在一边伺候着吧,您或许还需要什么,我走了也不好。”她嗓音温柔甜美,体察人心,动作轻柔娴静,优美大方,但每一个细节她显然都胸有成竹,有种超出年纪的成熟,似乎还有一种只有时间积淀下来的气质。共友这时从梦鹃那里看到了平时没有看到的,他想梦鹃真是一个好女子。 李陵说完之后没有再和梦鹃说下去,只是朝着共友摆摆手,笑着说:“共友,你再坐近一点,我们好说话。”共友“喏”了一声,一边一手把刀,一边又朝李陵那里挪了挪。 “大人……”共友嗫嚅地说,正好李陵也同时说:“共友……” 两人同时说话,共友抢了李陵的话头,倒一时有点不知所措,面露那种求饶似的尴尬,只是梦鹃倒是抿嘴笑出声来。李陵点点头,示意共友先喝杯茶。他了解共友此事的心情,喝口水可以平抑一下心头的激动,无论如何,今天的事发生的太多,人生如戏,处处都是舞台。 共友就着灯光,看着梦鹃绯红的笑脸,真是笑靥如花,若有一树桃花,人与花相随,人与花相衬,到底是人美,还是花美呢? 真是谜一样的女子。 第17章 秉烛夜谈 李陵认真对梦鹃说:“我想单独和共友聊聊,你先下去休息吧。”梦鹃闻言只好退下,房间里只剩下李陵和共友两人。灯火通明,照在各样物什上,带有一层光晕。 李陵看了下共友,态度温和地说:“晚上找你过来,是想在一起坐下来聊聊。” “大人……”共友刚说了一句,就被李陵举起的手势叫停了。 李陵表示不要这么客气和拘谨:“你叫我少卿就行了。” “大人……少卿,我来京城的目的是想参军,但我本领微末,看来只是丢人……” “无需过度自咎,谁成名之前不是从基层干起,就算我,我也谈不上成功。大丈夫建功立业,岂需抬高又或者贬低自己?像故淮阴侯,响当当一个奇男子,当年不也受过胯下之辱吗?你估计在想今天的事,何必呢,你别太伤心,且你现在我这待着吧,”李陵说,“你还年轻,以前有一些骑射的底子,但和羽林骑要求的差的比较远,另外刀剑功夫也需要加强。或许只需要几个人的指点即可,我看你是个练武的料,如果从现在开始勤加练习,苦下功夫,他日武艺也不在我们之下。” 共友听到这些话,感激极了,没有人像李陵这样站在他的角度关心自己,也从来没有人像李陵说的那么有分量。他觉得他应该拜李陵为师,今后无从估计,但现在他完全可以把握。他一定要找准机会,向李陵表明自己拜师的意愿,不论李陵是否答应。 共友觉得就是没有遇到一个好的师傅带自己,过去所学的所练的,不能说功夫没有下到位,都只怪其不成系统、缺乏考验,生死相斗之际,哪容得半点花拳绣腿?过去,他只是在九江郡到处游历,天下之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么一试,就试出了真功夫。听说有人本领很高,向关中大侠郭解,他向去学习一番,但毕竟他又等不及了,好像军队在举手召唤他的到来似的,他禁不起那种诱惑,他乐于为大汉流血,总之凡事都有计划,都只是在纸上没有实现,也缺乏实现这些意图的能力。 共友这一边自顾想着,那边只听得李陵继续缓缓说道—— “这样,你首先去找王不识学习一下如何练练力量,同时找田仲练习剑法,我也亲自教你一些射箭的基础,另外,也需要找小敏、婉儿她们学习识字和书法。好好准备一下,待到入秋时,我带你到长安入试羽林骑不迟。” “少卿大人,谢谢你给我学习和提高的机会。我从老家过来,没有什么金银细软,只有这么一把环首刀最值钱,向把他献给你,作为一点点报答,请收下吧。”共友说着,郑重地把自己的环首刀递给了少卿,态度诚恳,意图坚决,不容轻视。 李陵也不多言,接过宝刀,慢慢拔出刀刃。好一口宝刀,约莫五六斤的样子,做工齐整,显然系出名门。 “这是家传三代的一口宝刀,当年我爷爷的时候,因一番奇遇得到的一把利刃。” 李陵看这把环首刀已经有了一些年头了,厚实的刀背上仔细一看在根部刻了一个小小的“”。 鱼? 刀鞘用上好的牛皮鞣制而成,古朴,华丽,只不过年月久了显得有点老旧。但这牛皮显得这把刀的身份不是那么简单。 无论如何,刀,就是一把好刀。 李陵笑着说:“好刀!”然后他把刀递给了共友。 “少卿你……” “好马配好鞍,你留着用吧,这把刀虽然看似古旧,但很锋利。善加利用,你一定会如虎添翼。”李陵阻止了共友继续的坚持,眼见无望,共友只得束手。 良久,共友一拱手,很是感激地冒出一句话,说给李陵:“谢!”突然想到一件事,就出席想跪下,这边李陵一个健步,也抢出来,并抬起共友的双臂:“你这是干嘛?” 共友抬起头,挺起胸膛,然后一口气说:“我能否拜大人为师,我看您武艺高强,如果您不嫌弃我愚笨,我愿意一生侍奉大人。” 李陵笑了笑,然后说:“不必如此。我们是朋友。我供职于朝廷,没有时间也不能收徒,你要是愿意,我们今后以兄弟相称。” 他又拿起案上的一把竹简,说:“看,上战场也不能一味凭借武力,有时间还要多参详一下兵法、阵法。” 共友饶有兴趣的听着李陵说话,灯光照射下他的影子一动不动。 “比如这是《司马法》,我军将校基本读物,如果不加强自我的认识和修养,不断找寻治军的准则并采用之,否则只能逞匹夫之勇,不能统军作战。军中更多要用智计。作为将来羽林骑的一员,你一定要牢记。” 共友从李陵手中接过那把竹简,之间上面密密麻麻写有文字,自己只有一小半认识。共友头发直冒汗。 “我还不能通读这竹简。” “嗯,来,到我兵器室里选两件合手的兵器。” 李陵拿着一盏灯,领着共友转过屏风,发现有一个上着锁的小门,李陵打开小门,两人到了里面。李陵又点起两盏油灯,共友发现这是一个小型的收藏室。 “朝廷不允许私人收藏兵器,但我们习武之家,圣上格外允许我持有几件兵器。你看看,可有什么合手的兵器。” 共友睁大眼睛看了看,里面摆放陈列了一些长短兵器和弓弩箭矢之类的,清一色的铁质武器,每一件都制作精美,显然出自于宫廷的考工之手。 共友拿了一把弓,弓嵌在护套之中,没有上弦。 李陵说:“这是一把复合弓,你挑好了弓,我来帮你上弦。这张弓能拉一百斤力气,但你现在估计使不开,你先给你上拉三十斤的弦。” “我想拉一百斤的。” “慢慢来,循序渐进,力气不合会损伤你身体的。” “还给你配三十支普通的羽箭,平时要好好利用这些箭,制作不易。要做到箭不虚发。否则电光火石间,你便主动化为被动,在战场上错失先机的后果就是甚至要拿命去偿,前面血生生的例子好像不少!” “嗯,好的。” “那你还看上什么兵器吗?” 共友拿起一杆长矛:“我想用用这个。” 李陵没有搭话,他俯身从架子的最低端找到一把匕首说:“你先别练长兵,现在最适合你的是这个。”抽开匕首,好一把锋利的匕首。 看着满脸不解的共友,李陵笑着说:“这把匕首平时可以别在你的腰间,也可以绑在你的腿上,别看格斗用不上,但关键的时候往往可以救你性命或者做点什么事。你会发现这匕首的用处大得超过你的想像!” 两人从小房间里走出来,已经三更时分,夜深人间,万籁俱寂。 李陵说:“你也回去休息吧,这几天好好在小校场上练习一下,我呢准备明天和王不识他们到山上野猎几天。我快要回建章宫了,不得不抓紧痛快地打次猎恐怕就遗憾了。” 共友说:“大人……哦,不……少卿哥,我想陪你们一起去打猎成不?” 李陵说:“你可吃的了那个苦?” 共友说可以啊,李陵摇摇头,然后说道:“我们要在秦岭上中穿行,中间没有路,我们要自己找路,有悬崖断壁之类,猿猴尚不能过,但我们却要攀爬而过,更不要说到处还有虎豹豺狼在等着我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你说你能行?你刚痊愈不久,一方面要养精蓄锐,一方面也要抓紧时间苦练功夫,如此冒险的事,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第18章 猎人行前 翌日,李陵召集大家在大厅中商议,管家带人分头去叫,果真不一会大家就在大厅聚齐了。李禹、田仲、王不识、郑艾、小敏、梦鹃、婉儿,还有家中的二三十名老老少少纷纷赶来。这么久,大家都约莫知道必是为了冬猎之事,李陵他们为这次出行,实际上早已经准备了几天了。 李禹、王不识、郑艾三个主动要求一起去。他们都热衷于这次冬猎,对他们这些赳赳武夫来说,最枯燥乏味的事情莫过于天天待在家里想心事,吃吃喝喝又有多大意思,他们来到蒙头的目的,不只是喜欢这边的空气清新,他们渴望远行,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原野和难以攀越的崇山峻岭才能带给他们想像和欲望,也只有在疲乏的征途中才能体会到安宁和和平的可贵。 李禹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看看自己的哥哥李陵。为了等到那一天,他已经快要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喜欢那种在田野里快乐地奔跑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骑上骏马驰骋在草原之上,弯弓射箭,快意恩仇,他和李陵一样,有强烈实现祖先宏愿去建功立业、壮大李氏门楣的愿望。 田不识想着的何尝不是与山中猛兽搏斗一番,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他是终南山的常客,每年都少不了他。年年等着去呢,每次李陵都不落下他,这次等着等着,冬天快要过去,长安都要回了。不过他还是不怎么着急,因为他相信李陵,李陵肯定要去终南山,而他一定少不了。为此,他最近在养精蓄锐,做了很多准备。没事就把刀剑拿出来磨磨,好的弓箭也收拾好了,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郑艾想着的,是自己口袋里的钱不多了,最近花天酒地,除了女人,他基本上就没有别的爱好。他也渴望去狩次猎,因为他想拜托这些女人。没有钱的时候,女人就是负担。是的,他的经验告诉他。所以每逢囊中羞涩的时候,他就以远行逃避。这次狩猎,他也是必须参加的。 这些汉子们在荒无人烟的大山中穿行,缺少食物和栖身之所,车马不能行,没有路,只是根据太阳升起和落下,以及天上的星星判明方位。在阴晦雨雪天里,只有根据头脑中的记忆,大致判断方位。有时候难免会迷路。而且,每个人都要身负重物,携带武器,翻山越岭,全靠步行。野外不是随便溜达那么简单,有很多野兽在那里虎视眈眈,所以要准备称手的长短兵器、弓弩。另外,还得准备火种、必要的药品、保暖的毯子、煮东西的锅、食盐、茶等等必须品。特别要提出的是,还要有绳索。 绳索太有用了,爬山越岭的时候必须用这来上上下下,有了猎物还得捆绑一下。猎物处理也需要一套工具,谁能把一头狗熊从山上背下来呢,还得把猎物的皮毛等等粗处理一下才行。除了李陵他们几个之外,还需要带七八个强壮的背夫。 对李陵来说,他们并不是完全冲着猎物去的,他们这段时间的野外生存,不但可以锻炼他们面对困难和艰险的能力,而且可以增加他们的见识和阅历,总有一天,这会证明野猎的好处,在面对同样残暴的匈奴人的时候。 正在他们准备的时候,项言也回来了。他最近几天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去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按照李陵的要求出去办事去了。也无人知道他是办什么事,只知道他回来以后就立马到李陵的屋里,关上门谈了大半天。项言也是这次狩猎的行动组员之一。在荒无人烟的野外,需要这样的追踪高手,辨别猎物的痕迹和在最关键的时候识别方向。有时候他陪同众人左右,堪比猎人忠心的猎犬。没有那种嗅觉,不知道要多爬多少冤枉路呢。对李陵而言,项言不但忠诚,而且是必不可少的兄弟,尤其是在没有路没人烟的深山险谷之中。因此,在项言不在的日子里,李禹说或许迟迟没有出动,只不过是在等项言。 共友来到大厅的时候,人都差不多来齐了,他猛然惊觉发现有一个人好久未见了,此刻他闷声不吭,坐在那里闭目养神。衣服还没有换,路途之上的尘土还没有掸净。仔细看脸上还有一些倦容,这个三十来岁,略呈老相的,便是项言了。最近没看到他,问了几个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比较奇怪,共友暗自纳闷。 如果不是京中李陵夫人远赴关东省亲,那李陵早该回长安了。在回长安之前,肯定要去终南山游猎几次。但今年?……听小敏说,李陵夫人老家在齐地临淄,这次回去探望家中的几位老人家,去了有两个多月了,有家书来估计也要最近回长安了。今年和往年不同,总有些怪怪的,无名村子遇到共友、遭到暗杀、还有后面在绝命崖的经历,很多事情像是一阵阵的迷雾,让人有点瞧不清楚形势。不知道敌人是谁,但是那双无形的触手已经伸得好长,不知道下一步会有什么发生。让人恐惧,又有一种揭盖盖头的期待。 此刻,想着这个的何尝是共友一个?李陵、田仲,都在想着这个事。李陵往下一看,正好看到共友瞧着自己。昨晚他们在密室之中交流过之后,共友已经把李陵视作了自己的兄长,他正好看着李陵,只见李陵也微微点点头。 共友坐好了还没有顾及去和项言说一句。李陵算了下日子,这次对秦岭山的深入,只有八天的功夫。按照以前的经验,时间稍稍有点紧张,冬天在蒙头村待得时间比较长,一方面因为最近出了一些事情,需要认真解决,另外,他迟迟没有去山中狩猎,他在等着一个消息。眼见大家都聚齐了。 那边李陵朗声说道:“大家请静一静!” 方才还喧嚷的大厅里顷刻间安静下来。 共友想等会我一定极力争取去。终南山里有很多新奇的事物在等着他,共友总是这样觉得,好像有人跟他保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