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如花如水红妆 镜中人黛眉轻扫,浅试新妆,目若秋水,红唇雪肤。 她知道,今晚,他一定会来。于是一早就屏退了所有佣人丫鬟,坐在镜前等他。 果然,不多时,房门被人打开,又迅速被来人关上。 男人转身,正看见她一袭红衣,腰若约素,如玉的手指间正拿着一支苍绿翡翠。迅速将门反锁,快步走到她跟前,抱了她几步进了里间,迫不及待将她狠狠往榻上一丟。娇小身躯裹着一袭红妆,瞬间陷落在绵软床榻间。 男人站在床侧,一边望着榻上人,一边迅速解着自己的衣裳。双眼如芒,盯猎物般死死盯着她,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男人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她侧躺在床上,一双眸子淡然瞧着他,半点情绪也没有。 她明白,这男人关键时刻总能及时找到理智。就算,面前这个女人,他已经想了些年头。 这次,一定也如以往一样,什么也不会发生。不为别的,就为他们俩这见不得人的关系,他就一定不会动她。 果然,他压了过来,气息已经能灼人。可到最后,他只是撑在她身体上方,灼灼盯着她看,却不再碰她丝毫。 自始至终,她双目清泠,不见丝毫波澜。这么多年来,这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他终于霍然起身,匆匆捡了地上衣裳,三两下便将自己整理好,快步出了房间。这次,他踉跄而去,走时狼狈,连门都没顾上给她关。 她从榻上坐起身来,低头自嘲一笑,不觉笑出了几滴眼泪。 明知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啊。 叶棠啊叶棠,你还在期待什么。如花如水红妆,倾国倾城爱恋,他可以属于任何人,却独独不属于你。 她起身,走到门口,清楚看见他快步往那个姬妾房里去了。 整整一个时辰后,他才又回了来。 脸上妆容都已经洗去,一身红衣也换了下来。他进来的时候,她正摘着一只耳环,一身米白薄棉长裙,方才娇娆全都不见,十指纤白,素净淡雅。 珰珠似明月,她指间这对不起眼的小珠子还是他送她的。一只,便价值连城。 皇帝多疑,却独独倚仗叶家。前些日子,他奉命去了长岭关,平了些小麻烦。叶家作风,向来雷厉风行,他又急着回来,在长岭关动作更是利落。 半月后,他从长岭关回来,先到宫里复命。皇帝见了他,甚是满意欣慰,直言叶家少将军已经能独当一面,气度作风不输老将军,实为三军表率。当即,便赐了许多封赏,件件难得。 叶家自开国便是皇家心腹,忠心耿耿,不贪不抢。众多封赏中,叶修庭只选了这对女孩儿家喜欢的小小珰珠,其余都恭敬拒了。皇帝见了,笑得意味深长。碍于朝上还有许多朝臣在,等着与叶家攀亲的也不在少数,皇帝对这少将军的私事,就未多追问。 景安宫,郡主李知蔓正半躺在贵妃榻上,眼眸微闭。一袭素绡长裙,桃粉色,上绣数朵折了枝的牡丹,鲜艳惹眼。裙摆处,纤细金色滚边丝,张扬金贵。郡主身侧站了个小宫女,轻手轻脚,正缓缓摇着扇。 一小太监弓着腰踮着脚匆匆进了来,屏了呼吸,跪在榻边上,小心开口,“郡主,少将军回来了。” 一听叶修庭回京来了,榻上,李知蔓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皇上给了少将军许多封赏,可少将军什么也没要。” 李知蔓轻轻一笑,这倒是他一贯的作风,没什么奇怪的。 哪知那太监说话大喘气,还未说完,顿了顿,又继续道,“却独独选了一对儿西海珰珠。” 李知蔓微微一顿,终是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身来,眼风一扫,冷笑一声,“呵,一对儿西海珰珠?” 那太监跪在地上附和,“是啊,朝上群臣都猜测,这少将军是不是有了心上人。所以才选了女孩子家喜欢的东西。” 叶修庭的情况,李知蔓自恃清楚。他府上只有一个姬妾叫什么夕岚,相貌一般,身段倒是不错。不过说到底,一个出身低贱的风尘女子而已。叶家少将军夫人的位子,就算他愿意给她,叶老将军也不愿意。且平日里,也没见他对那个姬妾有多上心。 她从未将那个夕岚当回事儿,心道不过一个他的工具而已。男人么,总是需要那么一两个女人的。 “查。” “是。” 她倒要看看,那珠子,他究竟送了谁。 002 珰珠明月 等到叶修庭回府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叶家还灯火通明。他悄悄入了府,立即有府里的下人来迎。 “少将军。” “嗯。” 他下了马,匆匆朝她房里走。 这么晚了,远远便看见她房里的灯还亮着。她果然还在等他。 风一身,尘一身,他连衣裳也顾不上换,到了她房门前,径直推门而入。她一见他,立即起身道,“你回来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终究什么也不能说,只拿出了那对小珠子给她。 晶亮圆润,月儿一般。 她接了,在镜前低头戴上,回头看他,双眸若水。 她什么也没问,他什么也没答,只站在一侧看着她出神。 第二天,她耳上带的那对小珠子,让夕岚见了。夕岚自恃叶修庭宠她多年,如今叶家上下,谁见了都要尊她一声夕夫人。 所谓恃宠而骄,她夕岚自然也不能例外。 当着叶棠的面儿,夕岚便攀上了叶修庭的胳膊,随后妖娆身段好似失了骨头,藤蔓一般,缠了上去。趴在他耳边,轻轻喝着气,“少将军,大小姐耳上珠子可真好看啊。” 夕岚并不知那珠子来历,也不知叶棠的珠子是叶修庭送的。她只觉得,叶修庭生活一贯干净,就算在外生活也是如此,又是许久未见了,他当是容得她如此小小任性出格的。 都说叶修庭和叶棠这对兄妹二人相像,不仅脾气像,连眼神都很像,如刀子一般。只不过,叶棠的眼神扎在了叶修庭身上,而叶修庭的眼神却是扎在了夕岚身上。 明明叶修庭什么都没说,见了叶修庭那眼神,夕岚却不敢再放肆,讪讪松了他,站直了身子,也不再吵着要什么珠子。 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叶家大小姐和一众下人的面儿,那女人就敢如此放肆,不拘礼节,还不都是他惯得。 叶棠冷哼一声,又白了叶修庭一眼,转身走了。 时隔几日,景安宫中,那个小太监又来报。小太监恭敬附在李知蔓耳边,低语几句。 李知蔓闻言,将唇轻轻一抿,放了心。她只当叶修庭重情重义,对国如此,对家亦如此。听了那小太监的话,李知蔓莞尔道,“合着只是送妹妹了啊。我就说嘛,一个风尘来的姬妾,根本配不起一个西海珠。” 不过,自那天碰到夕岚之后,叶修庭便没见过叶棠戴那珠子。今夜不知怎么又拿了出来,配她一身红妆,煞是好看。他懂她心意,却不是很懂女儿家心思。她的美,他越来越见不得。他只怕,心里那根线,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崩断了。 叶修庭从夕岚房里出来,身上的衣裳也已经换了。可叶棠是女人,何其敏锐,饶是他换了衣裳,仍是掩不住他身上残留的暧昧脂粉气。那气息刺鼻,与烟柳巷的廉价胭脂相比,也好不了多少。就算夕岚来叶府两年了又如何,还是本性难移。他在桌前坐下,捏起一个小盏子,喝了口她放在桌上的水。 她将那些首饰一件件放好,坐到他对面,冷眼看他,忽而哼笑,“怎么,渴了?果然,还是夕夫人好啊。难得你这些年来独宠夕夫人一人。” 他知她是话里有话,只说,“叶棠,你知道的,我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哥哥请放心,哥哥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别人也做不到。” 他双手暗自成拳。是啊,他做不到的事情,这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能轻而易举做到。 她本不欲说这些的。可一想到他在那个夕夫人房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她就来了脾气。 见他坐在桌前不在说话,叶棠还是后悔话说得冲了,于是又开口,“算了,不说这些了。” 她终于不再故意叫他哥哥了。 随手从桌上果盘里拿了只橘子,素手轻动,轻薄的橘子皮儿被她灵巧破开。她歪着头,仔细摘着白色橘络,衣领处有些松,恰好衬出她白皙好看的颈项。 纤影一抹,素手新橙,落入他眼中,是娇俏妖娆,也是素净安好。 不多会儿,手中橘子被她剥干净,露出一瓣瓣嫩黄鲜亮的橘肉。他看着她摘下一瓣,樱唇轻启,将那橘子送了进去。洁白贝齿一咬,果汁的酸甜将她的舌瞬间浸染。 他心头一顿,也知自己不能继续坐下去,遂起身出门。 “天晚了,你好好休息。” 他在府里转悠了一夜。 他怕,他实在是怕,这样下去,万一哪天他真的会什么也不顾了。 003 夕岚 第二日一早,叶棠又在府里碰到了夕夫人,夕岚。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姬妾罢了,府里的下人叫她一声夫人,不过是因为叶修庭的确是没有别的女人了。 女人么,免不了要爱虚荣。即便嘴上不说,甚至推辞不要,能在叶府被尊一声夫人,这心气儿难免就不一样了,连出门都要多带些丫鬟。 可叶棠不吃她这一套。 她向来不待见这个夕夫人,原因么,她与叶修庭都心知肚明。不过叶棠也从未为难过人家,眼不见心不烦,叶棠连见都不愿看见她。且叶修庭每次去夕岚房里,多半都是因为她。 昨夜她说叶修庭的话,何尝不是在说自己呢。 别的女人能轻易做到的事情,她做不到。就算她不在乎,她什么都敢,事关叶府声名,叶修庭也不敢。 他是她的爱不得,说不得。 这个夕夫人来府里有了些时日,与上上下下早就熟络起来。府里下人不乏真拿她当夫人看的。可唯独叶棠,与她疏离得很。 这几年,夕岚开始想,叶修庭之所以什么要求都答应她,吃穿用随着她来,也默许了下人喊她一声夫人。可有一条,叶修庭就是迟迟不给她名分。夕岚觉得,八成就是因为这个叶家大小姐。 若是她主动些,与这叶家大小姐关系好起来,没准叶修庭就能早日将她扶正了呢。毕竟,能独占叶府少将军这么多年,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的。 叶棠不意夕岚会突然朝自己这边走来。原本趴在浮亭上喂鱼,这下也不免要多看她两眼。 这多看两眼倒是不要紧,她一下就看到了她脖颈上。那些刺目,不是叶修庭留下的又能是谁。昨夜,他可是将她晾在房里一个多时辰。冷哼一声,气呼呼将手里剩下鱼食往水里一撒。湖中大大小小鱼儿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时值雨季,府里湖水早就涨得与浮桥齐平。夕夫人出门身边又多跟了几个丫鬟,一时间小小浮桥上就显得拥挤起来。 夕岚见了她先开口,“大小姐----” 未等她把话说完,叶棠一连推开几个丫鬟想起身先走。这是叶府,她自然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一个姬妾而已,她推也就推了。 谁能想到这姬妾如此弱不禁风,一个趔趄倒向了一边的小湖里,还拽着她一起。 叶修庭刚刚回来,远远便看见湖边乱作一团。眉头一皱,紧走了几步才听清了,那些丫鬟喊的是,“夕夫人落水了!大小姐落水了!” 糟了,叶棠不会水。 眼睛掠过湖面,很快便锁定了她的位置。 待夕夫人被下人救上来的时候,恰巧看见叶修庭正抱了叶棠匆匆离去。府上人皆知叶修庭疼妹妹,自小便如此,二人感情好,早就见怪不怪了。 夕夫人换好衣裳,迟迟不见叶修庭过来,心中奇怪,便决定去看个究竟。 叶棠浑身湿了个透,风一吹,浑身冰凉,她缩在他怀里微微发颤。叶修庭赶紧将她抱回来,“快将衣裳换了。” 夕夫人悄悄过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叶修庭正给她擦着头发,桌上放着他命人刚送来的驱寒姜汤。 他将她的发梢仔细擦了几遍,随口问道,“你推她下去的?” 叶修庭语气平淡,似乎叶棠只是踢落了一个路边无关紧要的石子。 叶棠他了解。夕岚在府上她心里不痛快,可又发作不得。就算要发作,她也没有立场啊。 依着叶棠的脾气,没有隔三差五找夕岚麻烦已算难得了。 “嗯。” 她低着头,只应了一声,任他手里的布巾掠过她耳后脖颈。 得到她的回答,他嘴角噙了笑意,心里竟也是愉悦的。 看她这板着小脸的样子,连问都不用问,她推夕岚下水,一定是因为他。 “好了。” 他在她身侧坐下,端起姜汤,自己尝了,才用勺子盛了,递到她唇边。 她瞥了一眼,没有张嘴。 他只好说,“糖多,姜少,不辣的。” 叶棠瞥了一眼他递到唇边的一勺姜汤。手上还带着被刀剑磨出来的薄茧,他就这样耐心拿着一个小勺等她。 叶修庭手中的那枚白瓷勺精致,透红的汤底隐隐潜着一尾小鱼,尾鳍一甩,似乎就要淘气地从勺底跳出来。叶修庭觉得,那鱼儿,像极了她。 这小小白瓷勺子,还是许多年前,他买给她的。彼时,她还是个小姑娘。 叶修庭出门在外,那次竟然足足待了三月余才回来。少将军一回来,高兴坏了将军府的大小姐。 府里下人看到小姑娘连头也顾不上梳起,匆匆别了一枝发簪,一早就站到了门口,踮着脚,远远望着。 贴身的丫鬟过来拉她,“小姐,这时候还早,少将军信里说,他得中午才能回来呢。咱们回去等吧。” 她甩开丫鬟的手,固执站在门口。一个丫鬟哪里知道小姑娘心思,她不过是希望他回来第一个看到的是她而已。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马蹄声有力,节奏轻快,一骑绝尘,拐过街角,他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张望的小身影。 叶府门口,她仰起小脸,小手遮了阳光,看他在她身边拉了缰绳,骏马前蹄高高跃起,带起些许尘土。 年轻的少将军当即从马上跃下来,二话不说,一把将小小的姑娘举起来,抱进怀里,这才抬腿往叶府里走。 于是,先前想拉叶棠回府的下人才说,还是这兄妹心有灵犀。明明说好中午回来,才早上时候,大小姐一出来等,这少将军就回来了。 叶修庭抱着她,一边走,一边问,“在等我?” 白嫩胳膊搭在他肩上,撇了撇小嘴,“才不是。” 口非心是,他怎么会不明白,听了只一个劲儿笑。 老将军迎出来,也有些奇怪,遂问,“修庭,信上不是说中午才能回来?” 他将叶棠放下来,牵着她的小手,“路途顺畅,军队走得快,且若真等到中午,街市热闹起来,兵将进城,必要扰民,所以就提前回了。” 老将军闻言欣慰,嘱咐他早点回去休息。送走老将军,他立即带着叶棠上了街。 街市口有一老翁,专门在瓷器上画画,瓷上柳青青,碗中花潋滟,笔力灵动,栩栩如生。 她看来看去,拿了一个小勺子,“我要买这个。” 少将军眉毛一挑,低头看着她,“家里不是有勺子吗?” 小姑娘小脸一板,当街便捏着勺柄,气呼呼喊他,“叶修庭!” 004 心疼为谁 街上许多人都是识得他的。就算不认识他,但那个名字一定是听说过的。 叶府少将军,年轻有为,名唤叶修庭。 被这么个小姑娘嫩生生当街一叫,不少人纷纷侧目。他倒是不在意路人那些指点的,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面前,还矮自己许多的她板着小身子,微微鼓着腮一本正经与他生气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于是蹲下身来哄她,“好,买。” 掏了银子,等她笑嘻嘻满意地从那老头儿手里拿过白瓷小勺,这才牵着她走了。 后来,叶修庭越来越忙,那潜在勺底的小红鲤一陪就陪了她许多年。她用它来喝汤,吃饭,有时也无聊地用它轻轻敲几下白瓷碗的沿儿。 将军府历来规矩多,叶老将军上了年纪,更是如此。每每一起吃饭,一见叶棠这类不经心的小动作,总免不了要板着脸,嫌她没个叶家女儿的样子。 叶棠不以为然,扁扁嘴,依旧坐在高高凳子上晃着腿扒饭。叶修庭却伸手摸摸她柔软的发,笑说,“年纪还小,不过调皮了些,又有什么要紧。” 听儿子如此说,老将军面色才终于和悦了些。 “修庭,你疼妹妹,可也得有个度。这女孩儿家的,最重要的便是规矩。你由着她性子来,当心她将来嫁不出去。” 彼时,叶修庭看了看身边的叶棠,虽年纪还小,可女孩儿的模样已经能看出一些来了。 叶府园子里,她着素衣低头安然坐着的时候,眉眼清澈得如一湖秋水。落花吹落,如星如雨,她就坐在青青草地上,并不知他就站在她身后。明明还带着些许孩子气,可听见声音转过身来,抬眼朝他轻一笑的时候,又是那般明媚,耀如春华。 听老将军担心自己将来嫁不出去,小叶棠咽下一口米饭,不以为意,“那还不简单,嫁不出去就不嫁!” 老将军刚刚才好看一些的脸色又阴沉下来,搁下筷子,就差重重拍了桌子。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净胡闹!” 还是叶修庭打了圆场,“爹,叶棠还小,您也别瞎担心了。对了,圣上今日朝上还提起您来着。” “哦?圣上都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说您战功赫赫,实乃当朝第一功臣------” 几句话,老将军眉开眼笑。老人兴许有些健忘,高兴起来也不提叶棠这茬了。 可昨日还坐在他身边的小小姑娘,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如今再看,当年老将军的担心完全是多余。 叶棠出落得窈窕尚且不说,光凭叶家权势,想与叶家攀亲的朝臣就不在少数。听闻叶家千金到了年龄,甚至有几位朝臣特地带了礼,携自家公子来叶府,以示两府修好之意,最后皆毫无例外被叶修庭连人带礼拒了。几位好歹也是同朝为官,表明来意后,竟连叶府的门槛都没迈进去。 谁叫这叶家少将军位高权重,虽损了些颜面,可谁也不好说什么。 这些,叶修庭自然没让叶棠知道。 听见叶修庭问是不是她推夕岚下去的,叶棠眼风一扫,问,“心疼了?” 叶修庭仍是耐心递着那个小勺子,与她解释,“那池子深,你不会水,浑身上下又湿了个透,我怎么不心疼。” 005 今夜我陪 叶棠问的哪是自己,她问的是他的那个姬妾,夕夫人。 不过她好歹是终于张了口,轻轻含了勺子。叶修庭见她终于肯喝,摇头笑笑,一脸宠溺。顺势在她身侧坐下来,一勺接一勺喂她。 门外,夕夫人站了好一会儿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疑惑。她知叶修庭向来纵容他这妹妹,几乎事事都顺着她,否则她也就不会费了心思想要与叶棠套近乎了。 夕岚一直以为,她跟在叶修庭身边久了,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了解叶修庭。她甚至以为,叶修庭骨子里就是不冷不热的一个人,对谁都是清清淡淡。 莫说那男人如此温润细心的一面她没见过,就方才叶修庭看叶棠的眼神------- 那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吗? 温柔,宠溺,还带着一些———占有欲。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是兄妹,这怎么可能呢?夕岚摇摇头,只道是自己多想了。 叶棠先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夕岚,立刻眉头一蹙,一脸厌烦,将头一别,不肯再喝。 叶修庭也没问,只一抬头,往门外一看,立刻便明白了。将手里端着的姜汤搁在桌上,起身出来对夕岚道,“你怎么来了?” 夕岚还在低着头想着什么,听见叶修庭说话,回过神来,立即换了笑脸,想上前去挽叶修庭的胳膊。 “因为担心大小姐,所以------” 自己被推入水里,上来后还惦记着叶棠,她占着理儿呢。夕岚以为,就算叶修庭不怜惜她,至少也一定不会拒绝她。 谁知,叶修庭眉宇一蹙,不着痕迹躲了她,似乎也没有耐心听她把话说完,回头望了屋里的叶棠一眼便说,“今日之事不怪你。你回去吧,以后,这边儿,少来。” 语气里的不耐烦,已经容不得夕岚多说。抬眼悄悄看了他身后房中人一眼,夕岚知趣低头道,“是。” 叶修庭转身迈步匆匆回去,这次记得将房门牢牢掩上。 夕岚心中仍是止不住疑惑,回去的路上不禁喃喃自语,“这兄妹感情好是不假,可他们的感情果真能好到如此么?” 跟在夕岚身旁的小丫头道,“是啊,夕夫人您有所不知,自小少将军便疼小姐。府里谁人不知他们的感情一向很好,都羡慕小姐能有这样一个好哥哥呢。” 混迹风尘多年,夕岚见得肮脏事和龌龊心思多了去了,她才不是身旁的这个天真小丫头。 总之,这番说辞,很难让夕岚相信。怕只怕,这叶府宅院深深,深的足以藏污纳垢。叶修庭其实也不见得就真如世人所说一般,多么干净磊落。 这声震朝野的少将军,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夕岚暗自冷笑,看来,她得仔细注意那对兄妹了。没准,成为名正言顺的叶府少夫人,这个秘密对她更有用。 叶老将军年事已高,加上早年征战,身上多处沉珂痼疾难以痊愈,身子每况愈下。于是这叶府的大小事宜早就皆不过问,一切都交到了叶修庭手里。 才下午十分,叶修庭早早处理完事务便早早回府了,一回来便又去见了叶棠。晚膳后,她摆了棋局。二人对坐,没怎么说话,一时间只剩灯影和落子声。 叶棠托着腮,却一直眉头紧锁。 这叶棠下棋,自小便许赢不许输。叶修庭估摸着,若是再不让她赢一局,今晚就别想睡觉了。 三两步的功夫,叶修庭便说,“我输了。” 主动认输后,叶修庭这才见她脸上终于好看了些。 不过,似乎今天赢一局还不够,她又低头分拣着黑白。 一局棋而已,叶修庭自然是要顺着她的。直到她坐在原处不住瞌睡,叶修庭才站起身来,走到她近前,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去睡吧。今夜,我陪你。” 006 失控 她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懂。他们自小便一起长大,血脉相连啊。 不过是她以为,多留他些时辰,他便不会去夕岚房里了。 知他不会走了,她一边迷迷蒙蒙地瞌睡,一边趴在桌子上点了点头。 男人伟岸,抬手抚了抚她的发,而后弯腰轻易将她一把抱起。明明身姿修长,窝在叶修庭怀里,她依旧显得娇小。 纤纤素手顺势往他肩上一搭,是她靠在他胸前,眼眸微闭,喃喃低语,“修庭,叶修庭------” 向来,没人的时候,她才会如此叫他。 “嗯。” 贴在他胸膛上,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是他轻声应着。轻轻柔柔一声唤,心里再多悸动,也只能止于此了。 还记得她第一次固执喊他叶修庭的时候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只,而他已经高出她许多了,少将军气度初成。她站在地上,仰着小脸喊他名字。他听了,蹲下身来,为遮掩心里的波澜,将手里的剑往地上一撂,板着脸唬她,“没大没小。” 她自是不怕他的,柔柔软软的头发随意绑在身后,歪着头,背着小手,眯着眼睛笑嘻嘻看他。 心里一软,到底是不忍苛责。 再后来,他竟也能希望她能常常喊他的名字。 可到底还是是机会少。园子里,池塘旁,赶上她不知从哪里突然跑过来,看四下无人,扒着他的肩膀,趴在他耳边唤他一声“叶修庭”,他就足以暗暗高兴许多天了。 她叫他一声叶修庭,已经是所能表达的极限了,哪怕是在没人的时候。那时懵懂,就连叶棠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声“叶修庭”,究竟代表着什么,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叫他。 叶修庭早就不是小孩子,明明该觉察出她的不对的,可也放任默许了。每每微微弯下腰来看那小姑娘,又总想将她抱在怀里,抗在肩上。 不过短短几年时光,野草闲花般苒苒而过。如叶棠一样,叶修庭自己也没想到,他很快就不满足那一声亲昵娇嗔的“叶修庭”了。 是她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那天晚上,天气闷热。中午时候,朝中几位官员到府,议过事后,叶家留客,他喝了些酒。 天色忽已晚,她以为他今夜不会来了。 谁知,珠帘掀开,她正半躺在宽大软椅上,一身单薄夏凉衣衫,蝉翼一般,她又脱了鞋袜,光着小腿,露着脚丫。听见声音,她撑起身子回头,松垮衣衫半开,恰好耳边落下的几缕发丝许是濡了汗,湿湿潮潮贴在耳鬓,青葱如玉的手上轻罗小扇正轻轻摇。 没想到这么晚了他还能来,微微一怔的功夫,他已经三两步到了近前。他身上的酒香清清淡淡,伴着他沉重的呼吸,带着甜腻又昭然若揭的念想。 嫩生生的雪色莲足刺进他眼里,耳边声音瞬间湮灭,那么一瞬间,除了还斜躺着发愣的她,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天,他将她抱了,狠狠扣在床上,只差一点就真的撕了她单薄的衣裳。 有一便有二,而后,便是无休止的一次又一次。 007 若有来生 春潮带雨,晚来风急。 是夜,叶修庭从叶棠房里狼狈出来,在院落里站了一夜。等到皎月惨淡,最后一丝酒意也散去,彻底清醒过来,他只恨不得杀了自己。 叶修庭,那是你妹妹啊,你怎么能,你究竟还是不是人------- 她一定被自己吓坏了吧,有没有哭,他想回去看看她,可是又不敢。 往后,莫说叫他哥哥喊他名字,只怕是她连见都不愿再见他了吧。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也不知能不能成。叶修庭深夜出府。 寻常百姓家早就熄了灯火,有一个地方却正是热闹。 灯红酒绿,娇声燕语,永昼之地,销金更销魂。 京都西街的烟柳巷子,他是第一次来。空气里缭绕着刺鼻的脂粉气,耳边充斥着男声女声,粗重或妩媚。 方才,他一踏进来,便被那些女子盯上了。这男人俊朗挺拔,一身凛凛轩昂之气,衣饰简单,衣料却华贵。她们虽不知他来历,但只一打眼,便知此人非富即贵。 挣谁的钱不是挣,若是能选,她们当然希望挣的是他的。之所以没有立刻黏上去,是因为这男人一脸严肃不知在想什么。 各个女子抚云鬓,理衣衫的功夫,他已经丢了数张银票出来,选了夕岚。就这样,他将夕岚带回了府。 帷帐落下的时候,他显得匆忙又没耐心。 夕岚是何等人,轻易看出来他分明就是第一次。 夕岚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凭着叶修庭的身份地位放着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孩儿不要,偏偏去了那种地方,还偏偏就选了不怎么起眼的她呢。 她当然不知道,叶修庭会选她,不过是因为那天她穿的衣裳颜色,非红非绿的藕白色,与叶棠当夜穿的有几分相似,仅此而已。 叶修庭想得简单,他以为带个女人回来就能让自己断了念想,就能让叶棠不怕他了。 你看,哥哥还是哥哥,也不是没有女人的。 也许就连他也没认清楚,这情意似藤蔓,早就在他们俩看不见的地方潜滋暗长得枝繁叶茂,已经将他们两个死死困住了。 可惜,这心思肮脏,终归无法落得个如珠如玉,饱满清澈。就算纠纠缠缠到窒息,也还是见不得光。 桌上棋盘未收,剩了个残局,灯火摇曳,圆润的黑白子泛着淡淡的光,沾了她的温度,似乎连棋子都好看起来。 叶修庭将她抱至床边放下,自己则坐在她的榻边上。 这一坐,便又是一夜。 她不希望他去夕岚房里,他就不去。 她躺在他身后,侧脸贴在枕上,忽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开口,“若是将来,注定纸包不住火,你,就把我杀了吧。” 她想过许多,不止一次地想过她不是他的妹妹,他也不是她哥哥。她甚至想过,若有来生,她再也不姓叶。女孩儿心思繁复,可她就是从没想过要否认对他的心意。 男人与女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他也想过一切,怎么都好,就是不能伤到她。哪怕是委曲求全,她也得好好的,不论是性命,抑或声名。 008 窥探 听叶棠如此说,叶修庭身子一僵,回头看了看她。 只见就她趴在他身后,慵懒困倦的猫儿一般,乖巧温顺。 “叶棠,你别胡说。” 她看得出来,他不是不担心。她当然知他身上担子重,叶府少将军,背负的可不止是叶家满门。皇上看重他,听说已经有意让他在几位公主里头选一位,每每都被他以边关未平,先国后家为由推了。 他向来站在朝中风口浪尖上,这些他虽不跟叶棠说,可各家小姐八卦,叶修庭便是最常被八卦的对象,她想不知道都难。 叶棠又说,“我不怕死,也不怕天下人唾骂。我什么都不怕,我只希望,若真有那一天,你不要太难过。就当----”她笑了笑,“就当我没来过好了。” “叶棠!” 他双手成拳,语气也凌厉起来。 好一个她没来过。她若没来过,那他又是在为谁喜,为谁忧。他朝思暮想夜夜守着护着的又是谁。 这话,她说得太不负责任。 叶棠也知道,自己终于真的惹得他不高兴了,知趣地不再说下去,揪着被子轻轻在他身后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有他在身边,她入睡格外快。 叶棠刚刚说的那些,叶修庭不是没想过。可每次想,都毫无例外是无解的死胡同。若真能将她放下,他也不必等到今天了。后来,他干脆不想了。 管她是谁,管她身份是什么,她不都是他喜欢的那个小姑娘么。会声音甜甜脆脆地喊他名字,会发也不梳地站在门口殷殷等他盼他。 夜,彻底静了下来。近前的灯被叶修庭熄了,而身后的她睡得正沉。叶修庭坐在床沿,回过身来。有夜色掩护,他一弯腰,便凑到她跟前。 借了窗外几许清辉,他想了无数遍的眉眼就在眼前了。长睫安静,薄唇微张,吐气如兰,皮肤细腻白净。 叶棠,叶棠。这是他的叶棠。 近在咫尺了啊,他有些忍不住想吻她,哪怕轻轻一下。 可,到底还是不能啊。 能如此带着渴求和不甘看她已是放肆了,任何形式的更进一步于她都是伤害亵渎。 最后,叹了口气,起身在她床侧坐好。 他护她,别人不能伤她,自己更不能。 这一坐,又如常,眨眼便是一整夜过去了。 清早,夕岚派出去的那个小丫鬟回来了,贴在夕岚身边,耳语几句。 夕岚冷笑一声,果然,叶修庭在叶棠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夜。她那丫头蹲守一夜,眼睛都不敢眨,亲眼看着清早叶修庭从叶棠房里走的。 原本只是猜测,可这下,她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夕岚绞着手,在屋里来回走着,指尖冰凉,是不安,也是激动。似乎知道了这个秘密,只要稍加利用,坐上叶府夫人的位子就指日可待了。 叶修庭不知夕岚差人来叫他所为何事。他吝啬时间,也不想花多余心思应付女人。虽有些不耐烦,可看在夕岚往日还算本分的份上,他还是来了。 009 窥探(2) 只是还未等夕岚说完,叶修庭很快就明白了。 小心翼翼藏着掖着的龌龊心思第一次被人戳破,叶修庭倒也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双手剪在身后,气定神闲。 眸光转冷,叶修庭开口,“夕岚,你可知为何你能在叶府待到现在么。因为我原本以为,你听话,老实,也知道这眼睛和嘴巴该如何用。” 叶修庭为人,无论朝中还是私下,一向进退有度,对谁都是不刻意亲近,也不故意疏远。 夕岚来府里有些时日了,叶修庭待她也如待别人没有什么两样,吃穿绝不亏待,言语间谈不上热络可好像也不算冷淡。 她问,他就答,她要多少钱,他就给她多少钱。 夕岚一直都以为,依着叶修庭这样不温不火的性子,还能待她如此,已算是极好了。 直到那天,她亲眼见到叶修庭是如何待叶棠的。混迹风尘多年的直觉告诉她,举止之间,他们不像兄妹。叶修庭对叶棠,倒是更像一个普通的男人之于心尖上的女人。 这样的叶修庭,她夕岚未见过,更不可能拥有过。而此刻,叶修庭又将话说得冰冷森然,似乎一下露出了本来面目,完全不是她认识的温文少将军了。 触及他眼神,读懂了杀意。不过一瞬间,夕岚就后悔了。 这个男人,她不了解,从来都不。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窥探他和叶棠,更不该明目张胆来要挟他。 夕岚更没想到的是,关于他和叶棠的这丑事儿,叶修庭能这么容易就认了。 叶修庭虽未明说,可那态度,没有窘迫,也没有不安,简直就差了一句,我就喜欢叶棠了,你能将我怎么样。 叶修庭负手,继续道,“夕岚,这几年,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若你安安稳稳待着也就罢了。既然你不知道这眼睛和嘴巴该如何用,留着也没用,还不如不要。” 他这话说得淡然,她却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双腿一下子就软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不敢了不敢了,夕岚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发髻凌乱,额上也磕出了血。 叶修庭抬腿,厌恶甩开夕岚扯着自己衣角的手。 事关叶家和叶棠的声誉,他怎么可能放过她。 “来人!” 门一开,进来的却是叶棠。 一见叶棠,夕夫人有些慌不择路,明明平日连话都没说几句,这会儿倒是爬到叶棠跟前求她了。 不得不说夕夫人聪明,就算这秘密不能给她叶家夫人的位子,却能让她知道关键时候该求谁,谁说话管用。 夕岚伏在地上,扯着叶棠的衣角,发间一支珠钗歪斜,眼看就要从头上掉下来,却又堪堪被几缕发丝缠住。夕夫人也顾不上扶,“大小姐,求求你救我,我不是故意要窥探你们的------” 叶修庭也不在多犹豫,转身提了自己的剑。死在他手上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手中剑出鞘,正打算亲自了结了她。 又顾忌叶棠还在,不忍她见血,叶修庭便说,“叶棠,你先出去。” 010 那夜 那剑闪着凛凛寒光,看的夕岚浑身冒了冷汗。一身上好的彩凤缎,弹墨织金的花草纹样,被汗打湿,紧紧贴在背上。 夕岚回头看见叶修庭,满眼惊骇,又往叶棠脚边爬了几步,“大小姐,别走,救,救我---” 叶棠看了地上女人一眼,心道她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如此做,应该是为了要挟叶修庭给她个名分吧。 叶棠叹了口气,“算了。” 夕岚没想到叶棠真的能替她说话。 叶棠走到叶修庭跟前,就站在他提剑的手边。 “不要在出人命了,将她留在府里也就罢了。” 这份感情已然沉重得无法背负,如何还能添上人命。 叶修庭看了看身边人,她正澄澈看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怎么还会拒绝。 夕岚见叶修庭听了叶棠的话没再坚持要杀她,觉得有希望,又大着胆子爬到叶修庭脚下,“我保证,绝对不会乱说,求你,看在我入府这么多年的份上-----”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叶修庭就清楚看见叶棠又皱起了眉。的确,夕岚说的一点没错,她是跟在叶修庭身边不少时日了。 夕岚入府,还不都是因为他的自以为是和自作主张。 叶修庭决定带夕岚回来的那天晚上,叶棠也一夜未睡。他哪里知道,她没哭,也没怕他厌他。她只不过是双颊红透,一颗心起起伏伏地在床沿盯着地板坐了一夜。 一时间满脑子都是他急切抱了她,又丢了她在榻上,按着她的手腕欺身压过来的时候。 她错愕,睁大了眼睛,美目凄凄,怔怔看着伏在自己身体上方的男子。男人英挺,剑眉星目。大家都说,叶修庭像极了老将军年轻的时候,形似更神似。 叶棠一直觉得自己与面前这男子是不怎么像的。小时候,他甚至觉得爹娘偏心,将自己生得不及他好看。看她长大的奶娘只安慰说,她的样子像极了夫人。娘亲离世早,她早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 身上人压得愈发紧了,一只手探到了她领口。没有反抗,也忘了阻止,她甚至不敢再看他,目光下移,落在他不断起伏的胸膛上。 他的气息那么浓烈,将她密不透风地包围。他身上的,是男人干净的香,沉静,隐忍,却又深情得让人动容。 明明心里千言万语就要排山倒海澎湃而来,他却只热切看着她低颤颤开口,“叶棠----” 她听得心里一动,那声甜腻腻的叶修庭差点就要怯生生脱口而出了。可向来是他反应比她快。只见叶修庭脸色一变,随之而来的是深深恐惧。 先前,对她的种种好,他都可以解释为一个兄长的溺爱。 对自己的妹妹好,还不是应该的么? 这说辞,一连安慰过自己几遍,就连他自己也差点深信不疑了。 可,今晚,又算什么? 叶修庭猛然松了扣着的她纤细的手腕。一向泰然的少将军平生竟第一次如此慌张失措。 从她身上起来,一句话也未敢同她说,转身便快步出了她房门,只将她一人剩在房里。 011 相思难抵 叶修庭走后,叶棠抱着膝蜷缩在床上,一双眸子忽而亮了又黯。 他后悔了。她清楚地看见,最后,是他后悔了。 究竟,他的悔,是因为她是他的妹妹,还是因为别的。 不过才过了短短一夜功夫,府里上下便盛传,少将军从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 且听说昨晚,少将军就是在那女人房里过的夜。直到今日晌午,那女人还未起来。 “咱们少将军,可不只是杀敌勇猛呢----” 几个丫头一边低声议论着,一边掩了嘴,不住轻笑。 这事儿长了翅膀一般,染足了桃色,传遍了叶府,自然也传进了叶棠的耳朵里。 叶棠冷哼一声,原来如此。 这几日夜里,叶修庭都未曾再来找过叶棠。府里传言却愈演愈烈,已经有不少丫头开始叫那女人一声夫人了。 关于夕岚的传言甚嚣尘上,整个叶府除了议论那个叶修庭看上的女人似乎再也听不到别的了。 上上下下皆好奇,究竟是何种的风情,能让他们向来不重女色的少将军看上了,还突然将其带回了府。 一连几日过去,都没有叶棠的消息,叶修庭终于沉不住气了。这天晚上,他实在是忍不住想来看看她。 谁知叶棠远远地看见他,起身便将房门关了。 任他在外面如何敲,她就是不给开。 叶修庭无奈,只得站在门外低声唤她,“叶棠。” 里面没有声音,他却知她就靠在门后,只好压低了声音,又说,“乖,给我开门。” 他已经那么多天没见她了呀。 原来,一万个不能见的理由也抵不过一个想她啊。 门后,她冷声道,“春宵一刻,千金难求,怎敢扰哥哥好事,哥哥还是早些回去吧,莫让夕夫人等久了。” 自小,她便黏他,何曾与他如此说过话。他一时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破门而入,于他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他知道,房里,她就抵在门板上呢。 如此,他怎么能再用蛮力。 直到她房里的灯熄了,他试着伸手推门,房门紧闭,他依旧没能推开。她房门边上有三两朵棠花,雕工细腻,连花瓣上的脉络都十分清晰,纤毫毕现。 他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花瓣,又盯着那几朵木质棠花看了许久。 最后,夜已深,他转身回去。 路上,他走得极慢,刚走了没多远,碰到了叶棠的奶娘。 奶娘季云,如今叶府上下皆喊她一声季姑姑。 “季姑姑,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歇息?” 季云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子,上面还盖着一条轻薄丝纱。将薄丝纱一掀,叶修庭看见竹篮底浅浅铺了一层新鲜花瓣。 “季姑姑,这是-----” 季云又将小竹篮仔细盖好,笑道,“小姐昨日说这花好看好闻,要拿来沐浴。可惜这花昼合夜开,所以只能夜里来采。” 说起叶棠,叶修庭点点头,又说,“叶棠那丫头,自小便想什么是什么。这些事,您吩咐下人去做就好。” “多谢少将军体恤,不过一些小事,随手就做了。原本还想替小姐多摘一些的,可是年纪大了,身子愈发不中用,受不得夜寒,只能明日再来了。” 叶修庭接了季云手里那个小小竹篮,“季姑姑辛苦,不如就把这个给我吧。” 012 花满月圆 季云有些犹豫,旋即明白过来,叶修庭是想替她去给叶棠摘那些花瓣。一抬头,早就星云半掩,月满中天。 “可是,少将军,现在天也晚了,不如----” “无妨。” 季云想劝他,可叶修庭还是固执提了竹篮。 向来,她的事,就算再小,他也愿意去做。 “少将军亲自去采花瓣,小姐若是知道了,一定----” “不行。” 季云话还未说完,便被叶修庭打断,“今夜的事,你知我知,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叶棠。她若问起,就说是姑姑您摘的。这,算作我与姑姑您的约定。” 季云错愕片刻,随即又道,“是。少将军自小便对小姐好,这是小姐的福气。” 叶修庭没有说话,只提了竹篮朝园子里走。 人身上有穴位数百,叶修庭闭着眼睛都能挨个找到精准位置,毫厘不差。如此精密的事他学得来做得来,却对识草辩花这种事不怎么擅长。 园子里,叶修庭皱着眉,从小篮子里轻轻捏起一瓣,反反复复仔细看了几遍,又搁在鼻前嗅了嗅。 第二天,叶棠开门,惊觉门口放着一个小竹篮,篮子上盖着一条白色薄纱。她弯腰,掀开白纱,那竟是满满一篮子花瓣,就是前天她说过要拿来沐浴的那种。仔细一瞧,一瓣未错,沾了朝露,片片鲜嫩。 能做这事儿的,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季云。当即提了篮子去找。 叶棠不知道,花满月圆,深夜将这小篮子放在她门口的,其实是叶修庭。 “季姑姑,季姑姑!” 推了季云房门,将篮子往桌上一放,“多谢季姑姑,还是季姑姑最好了。” 季云一见叶棠提来的那个篮子,也有些惊讶,小竹篮子都满了,那么多花瓣,一片片摘,怎么说也得一夜呢。 叶棠挽着季云的胳膊,自然也知道这活儿且费工夫呢,“季姑姑一夜没休息好吧,都怪我,早知道就多找几个人去了。” “其实这都是少----” 叶棠挽着她,歪着脑袋看她说话。想起昨夜叶修庭嘱咐过的话,季云又道,“我是说,这都是小事,不碍得。” “季姑姑,我自小便没有见过娘,季姑姑待我便如亲娘一样。以后,这种事,您可千万别做了。” 季云拍拍叶棠的手,应道,“好,好,都听小姐的。” 叶棠这才笑道,“那季姑姑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小姐,我送你。” 花瓣还新鲜,似乎已经等不到晚上,叶棠从季云处回来就迫不及待命人送了热水来。那些花瓣铺在水面上,密密一层。一抬臂,莹白肌肤上还沾着许多。 前厅,还未到晌午,叶修庭便回府了。 “修庭,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叶修庭遥遥看着门外,不知再想什么。老将军的问话,他一时没答。 今日朝上,他连连走神,脑中不断回荡着她昨夜那句“春宵一刻,千金难求,怎敢扰哥哥好事。” 好不容易挨到了散朝,他去了军中,事项繁杂,他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决定先回府。 “修庭?” 他这才回神,转过身来,道,“哦,今日朝会散得早,下午晚些时候还需去兵部一趟,晚上许是又不能陪您和叶棠,所以便提前回来了。” 于国,敢担天下任,于家,情深意重。叶家儿孙,代代如此。 老将军行至暮年,也愈发看重一家和乐,一见叶修庭回来,当即就要派人去喊叶棠。 昨夜想见她没能见到,叶修庭借机说,“不必了,反正时候还早,叶棠那儿,还是我去吧。” 老将军想了想便应了,“也好,那丫头也不知这两天在忙什么,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你去吧,她向来听你的。” “嗯,我这就去。” 叶棠房里,白雾缭绕,热气氤氲,房间里花香愈发浓烈了,缠缠绵绵似能醉人。 013 不知羞 “小姐要的热水,快再去取些来。” “是。”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花太香,叶棠在水里比往日待得久了些。水温渐凉,几个丫头见她没有出来的意思,又忙着去取水。 叶修庭来的时候,门口连个候着的人都没有。 这次,他一伸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门一开,才刚迈步,便觉满室馨香,潮润润湿漉漉氤氲开来。那浓重惑人的香,他给她摘了一夜,怎么会不知道。 金绣屏风上,一对儿鸳鸯正缱绻。屏风后,一点声音也没有。 双脚有了自己的意识般,他不由自主继续往后走。 直到绕过屏风,只见叶棠正趴在桶沿上,眯着眼睛懒洋洋打盹儿。木桶水高,漫过胸际,上面飘着的花瓣又厚又密,刚好将她遮得严实。 余下两条玉臂露在外面,垫在桶沿上,她正枕着瞌睡,安静恬淡。长发挽起,她背上肌肤若新瓷一般,柔白细腻。香雾袅袅,凝成水珠,自她肩上划过,带起淡淡莹白光泽。 若她不是他的妹妹------ 直到叶棠觉出些许不对,撑起身子,坐在水里揉了揉眼睛,叶修庭还愣愣站着看她。 一抬头,见面前的是叶修庭,再往门口一瞧,原本叽叽喳喳的几个丫头也不知跑哪去了,一时间竟一个人都没有,难怪也没有人拦他。 就算他与她再亲密,可沐浴被他撞到,叶棠还是倏地一下红了脸。叶修庭看着她,不过一瞬功夫,她就从一只慵懒小猫变成了一只刺猬。 片刻慌乱后,叶棠面色恢复如常,不过是吃定了她那哥哥一向头脑清醒,自制惊人。 “呵,难得哥哥回来得早,有这时间怎么不去陪夕夫人,反而来这儿了?难道哥哥不怕,今日之事被别人看到了传进夕夫人的耳朵里?” 她当然知道,他能进来,是因为门口她的丫头不知都跑哪去了。 叶棠就这脾气,叶修庭当然知道是没法真的跟她生气的。可没想到,她还有更过分的。 她竟不避男女之别,兄妹之嫌,起身就要从水里站起身来。 不知羞,她可真不知羞啊。 水声哗啦啦地响,那一瞬间,叶修庭匆忙转过身去。牙关咬紧,只觉得她的一抹影儿在眼前不住地晃。 身形一顿,他快步绕过屏风出去。 他提早回来看她,最后又被她三言两语和这过分行为堵得一句话都没说。 身后叶棠看着他嗤笑,就算是沐浴,她身上也穿着衣服呢。可这戏耍,当真就能解她的气她的妒忌么? 几个丫头取了热水来,进来要给她添一些。叶棠只说,“不用了。” 当即有人伺候她擦干身子,而后更衣。 进来一个小丫头隔着屏风轻声说,“小姐,老将军让您今日早些过去用午膳。” “知道了。” 叶家向来是晚膳重要,午膳随意。叶修庭白日里忙,午膳多不在府里用。若是赶上有哪家小姐来寻,叶棠便也不同老将军一起用膳了。 那晚过后,叶修庭不仅带了夕岚回府,还一连几天没有回府用膳。老将军只当他忙,叶棠却是知道原因的。 014 生而为人 一家人的确是有几天没有好好坐在一起吃饭了。 难得叶修庭回来得早,刚才他来,应该就是来说这事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爹一声,就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前厅,叶棠进来的时候,一桌子菜差不多已经上齐了。 “爹。” 老将军点点头,“嗯,坐吧。” 叶棠寻了自己的位子坐下,就在叶修庭身侧。叶修庭轻易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不知为什么,闻见那香气,叶修庭心里莫名好过了一些。 叶棠环顾一桌美馔,笑说,“难得哥哥今日中午能回来,爹,你只记得叫我来了,怎么还少叫了一个人呢?”叶棠又故意瞥了一眼身边的叶修庭,“爹,您是不是应该将夕夫人也叫来了?哦,兴许要不了多久,我就该叫她嫂嫂了呢。” 叶老将军闻言看向叶修庭。似乎,只要叶修庭同意,这饭桌上再多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 “修庭,要不------” 叶修庭脸色阴沉下来,打断老将军,“算了,吃饭吧。” 老将军爱吃鱼,叶棠却不喜腥。 难得叶棠亲自夹起一块鱼肉,仔细剔了大大小小的刺,放进老将军盘中。 老将军诧异又高兴,直道,“叶棠,你今日可比往日懂事多了。这才像我叶家的女儿。” 叶棠端正坐回原处,也笑道,“爹,这将来呀,等嫂嫂进门,替女儿孝敬您的可就是嫂嫂了。只怕到时候女儿想孝敬您都没机会了,我可不得趁现在抓紧机会吗?” 老将军笑道,“你这丫头。”转而又对叶修庭道,“修庭,叶棠说的没错,你自己的事,是也该上点心了,我可还等着抱孙儿呢。听说,圣上早就有意让你在几位公主里头----” 叶修庭将手中筷子重重一放,起身道,“爹,军中还有事,我先走了,您慢用。” 转身经过叶棠身边的时候,他清楚地听见她一声冷哼。 叶修庭提前走了,这午膳也就草草了了。 那晚,他躺在床上,一时间脑子里竟然全是水雾袅袅里的那纤白一抹影儿。水花淋淋,他虽没看清,却已经足以让他心猿意马。 辗转几遍,他终于勉强能入睡。 人的潜意识有时候强大到可怕。它总是在你稍稍放松的时候挣脱了所谓道德枷锁,撕破原本道貌岸然的伪装,突然跳出来,尽显人性本恶的丑陋面目,得意地杀你个措手不及。 瞧,别装了,你内心其实就是这样一个卑鄙的人。 这丑陋又诚实的潜意识,叶修庭就快要控制不住它。 一个梦,让他惊醒,呼吸加重,出了一身涔涔冷汗。 叶修庭啊叶修庭,你已经禽兽不如到如此地步了吗? 那晚出现在他梦里的叶棠,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叶修庭翻身下床,将身下擦了,又换了一条裤子。 叶修庭出门,没去找夕岚,而是去了那晚给她采花的园子,寻了一株相同的花树坐下。 枝叶相蔽,互通连理。 枝上花香,与她身上的一模一样。 后来,他一个人孤寂,常来这园子,才知道,那花的名字原来叫相惜。 他坐了大半夜,终于明白,别的女人,终究不是她。带夕岚回来,根本就是他欲盖弥彰的心虚。 可他没明白的是,人之所以为人,不是飞禽,不是走兽,不过是对于与生俱来的欲念会掩饰,懂控制。 明明发了疯的想要啊,可还得逼着自己不越雷池。 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切皆因生而为人。 015 过犹不及 接下来几天,叶修庭几乎每晚都来找叶棠,可每晚都毫无例外被她关在门外。 莫说她的冷言冷语,这回,他连她的面都彻底见不上了。 这夜,叶修庭带着一身浓重酒气到了叶棠门前,没有出言哄她,也没有敲门。 他的耐心,已经快要被她消磨光了。 看了看候在门外的几个丫头佣人,叶修庭冷声道,“都下去。” 这少将军白日不在家,所以只能在晚上得了空来看看小姐。自府里来了个夕夫人,少将军中间有几天没来。 也不知是为什么,小姐似乎与少将军闹了矛盾。少将军连着几晚都没能将小姐的门敲开。 这些,跟在叶棠身边的几个丫头都知道。可她们从没见过叶修庭如此模样,一身凛然,不怒而威,看那样子,似乎随时要发脾气。 不可能不可能,谁不知道,整个将军府里,就数少将军最惯着小姐了,他怎么可能冲小姐发脾气呢。八成是想等下人散了在好好哄她吧。 可小姐身子的毛病,少将军不是不知道,怎么还能在喝了这么多酒后来找她。 有丫头想出言拦他,“少将军-----” 叶修庭不知喝了多少,红着眼睛,身形踉跄,明明已经有些站不住,却厉声喝道,“滚!” 几个丫头吓得不敢多言。还没走远,便听见身后一声闷响。一回头,发觉少将军这次根本没有叫小姐开门,而是一脚踹在了门上,硬生生将那门踹开了。 叶修庭迈步进去,随手又将门重重掩上。 这几个丫头来叶府许多年了,还从没见过叶修庭发如此大的火。叶修庭一向温文有礼,莫说是冲小姐,就是对谁,也没有如此过。不敢多留,她们便匆匆退了。 叶修庭进来的时候,叶棠已经换了衣裳,发也放了下来,如墨如瀑般披在身后。她正站在烛前,低头仔细剪着烛花。 这么多天了,任凭叶修庭一个人憋了一腔怒火,她兀自风平浪静。似乎,就是他将房门踹烂也与她无关。 他破门而入的瞬间,她便敏感闻到那浓重刺鼻的酒意。 都说酒意阑珊,一醉能解千愁,可叶棠却不能喝酒。她甚至连碰都碰不得,皮肤只要一沾了酒水,就要出疹子一般,又红又痒,高烧不退。 他千杯的酒量,却因着叶棠平日鲜少喝酒。 今夜,却已经是第二次了。 上次午后与几位官员小酌,到了晚上他身上残留酒气已经极清浅。叶棠甚至觉得他身上那味道有几分清甜。可今夜,他还未靠近,叶棠便觉胸腔里翻涌着什么。 她不知酒滋味,却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过犹不及,凡事都要有个度。情如此,酒也一样。 “都这么晚了,哥哥不好好陪着夕夫人,怎么还有时间到我这里来了?你放心,我这儿,一切都好。” 她好,可他一点都不好。 几步上前,一把扯了她,欺身逼近。 “叶棠,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要他怎样,其实叶棠也不知道。他是她哥哥,她还能要他怎样。可她又的确是在故意使了性子与他闹别扭。 胳膊被捏得发疼,酒气逼人,叶棠皱眉,挣了几下,却没能挣脱。 016 为你不嫁 叶棠抬头,迎上他目光,“若我说,我要你将那个夕岚赶走呢?” “原因。” 与她咫尺,他灼灼盯着她看,简直有些,肆无忌惮。 叶棠却别过头去,“没有原因。” “我不信。” 她要他赶走夕岚,是不是意味着她心里其实也与他一样----- 叶修庭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抓住一点话柄非要逼着她也承认些什么才行。 他身上的酒气,叶棠终究是忍不得了。挣开了他,有些嫌恶,“哥哥今日是喝多了吧。既然喝多了就不要往我这里来。” 叶棠说着便皱着眉要将他向外推。 他一定是真的喝多了,否则怎么敢揽了她轻盈的腰肢就狠狠往怀里扣。 离他近了,叶棠愈发觉得有些恶心,眼前天旋地转一般,不住在他怀里挣着他。 叶修庭只当她还与他闹脾气,一边将她箍得更紧,一边道,“叶棠!你非得逼我是不是!非得逼着我承认对自己的亲妹妹日思夜想动了心思你才甘心,是不是!” 一句话,叶棠忘了挣扎,任叶修庭牢牢困在怀里。 借着酒劲儿,叶修庭似乎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面前女子与他的关系,他竟然只想吻她。 还没碰到她,叶棠便猛的推了他,匆忙跑到门口,扶着门边儿弯着腰吐。 叶修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今日不仅喝了那么多的酒,还抱了她,于是赶紧叫了大夫来。 大夫一到,他又吩咐下人,“开窗,通风!” 叶棠连话也顾不上说,只一个劲儿地吐,没多久又说身上痒。 叶修庭不住后悔,想靠近了看看她,却又不能。一时间只剩了干着急。 她身上这毛病,虽有些日子没犯了,可他是知道的,怎么还能喝了这么多酒去找她。 叶修庭一直远远站在门外,一连抓了几个从叶棠房里出来的丫头,问她怎么样了。 “小姐吃了药止住了吐,虽然先前小姐一个劲儿说痒,好在身上只是稍微泛了些红,并不严重,也没有发烧。这会儿,小姐身上涂了药,红也褪了。” 叶修庭这才稍稍放了心,赶紧回去沐浴醒酒。 将身上衣裳里里外外换过一遍,又在院子里吹了许久的风,确定身上一丝酒气也没了,他才敢重新进她的房。 叶棠身上遍涂药膏,便没穿里衣,那清凉药味隔着丝绒被都能闻到。 叶修庭以为她睡了,便在她身侧坐下来。 谁知,身后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刚刚是自己酒上了脑,她又一连数日不理他,他才一时冲动将什么都说了。清醒过来,她如此直白相问,他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若是认了,她一定觉得自己恶心又龌龊了吧。 叶修庭一时没有说话,叶棠却说,“叶修庭,我一辈子也不嫁,就在府里陪你一辈子,可好?” 他忍不住回头看她,“叶棠-----” 她躺在他身后看着他浅浅一笑,没有说话,阖了眼眸,不多时便安然睡了。 叶修庭却在她床侧看了她一夜。 那几日,跟在叶棠身边的几个小丫头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何与少将军闹了矛盾,可后来,他们的关系,的确是比以前还要好了。 看,少将军果然还是疼小姐的。 017 宴上初见 夕岚入府,叶棠虽厌烦,可迟早是要碰上的。 见了叶棠,夕岚规规矩矩冲她福身行礼,“大小姐。” 叶棠从头到脚将她仔细打量一遍,“你就是夕岚?” “回大小姐,正是。” 叶棠翻了个白眼,也未说什么。夕岚再抬头的时候,叶棠已经绕过她走远了。 夕岚只当叶家门槛高,大小姐不好相处。身边小丫头却说,“咱们大小姐,与少将军一样,人好着呢。兴许你刚来,还不熟悉,日子久了就好了。” 那时候,夕岚还记得,谨言慎行,当是深宅生存第一要则。这才多久的功夫,她居然就敢要挟叶修庭了。 此刻,叶修庭剑尖逼近,稍一用力便能要了夕岚的命。 就算再不喜欢夕岚,叶棠还是说,“算了吧。” 叶修庭行事果决干练,只要自己决定了,就不容置喙。可他却很少逆叶棠的意思。 夕岚看见,明明那剑已经恨不得立即刺进她脖子了,叶棠只轻轻将手搭在叶修庭胳膊上,那剑尖便缓缓低下了。 不过是叶棠觉得,这里是叶家,是将军府,她一个姬妾,翻了天,还能兴起多大风浪。叶家生活优渥,夕岚当懂得利弊权衡,一旦她离了叶家,便免不了要重回风尘。因此,叶棠也相信她绝不会胡言乱语。 后来,叶棠一直在想,她还是不够心狠手辣啊,若是当初她听了叶修庭的话,斩草除根,是不是结局就不一样了。 六月十九,圣上为庆雪妃生辰,博美人一笑,特在宫中设宴,邀各家皆入宫相庆。 夏家有女,名雪瑶,双十年华,进宫两载,得尽圣宠。 夏家祖上,官高者不过侍郎。自夏老太爷过世后的几十年间,夏家儿孙费尽心思辗转官场,却仍籍籍无名。莫说得见圣颜,连进宫机会都少之又少。 幸而,得高人指点,适逢宫中遴选秀女,夏家狠了心,砸了不少银子。这法子虽不怎么光明正大,却是奏效了。不过区区两载功夫,因着雪妃,夏家一夜之间声名鹊起。 这回,夏家人不仅入得了朝堂,更是列了文臣之首。 叶老将军年事已高,诸如此类宫宴,便都交给了叶修庭。 相比之下,叶修庭觉得此类宴会多轻松随意,女眷也多,便想趁机带叶棠进宫去看看。 一早,车驾便准备好了。叶修庭负手而立,耐心等在叶棠门外。 一时不见叶棠出来,叶修庭也没有催她。 不多时,身后门开了,他转身,见叶棠正迈步出来。 青碧浣花锦,岩白缠枝纹。一袭长裙,剪裁得体,用料讲究。 发间一支青蓝珠玉钗,两三朵小巧坠饰,颜色也多清淡。一身打扮简洁干净,很衬她肤色身材,若是放在宫中,亦显谦谨不抢风头。 叶修庭瞧着她,不由温柔了目光轻轻笑。他今日一身着苍蓝,与她颜色正相配。 偏偏叶棠第一次入宫,心有忐忑,低头看看自己,又问叶修庭,“我这样打扮,合适吗?” 一旁小丫头嘴快,“咱们大小姐人生的美,这衣裳也美,我觉得好看得很。” 叶棠莞尔,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望着叶修庭。 018 宴上初见(2) 叶修庭瞧着她,笑意更深,“今日宫宴随意,没有那么多讲究。你放心跟在我身边就行。” 何止是那小丫鬟啊,他也觉得美,可一张口,只能是如此简单一句。 看着叶修庭小心扶着叶棠,一先一后上了车,那小丫鬟远远望着直羡慕,若是自己也有如此体贴的哥哥就好了。 早就听闻这雪妃爱热闹。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宫宴声势浩大,宫中来贺者众多,朝中官员,不论官阶大小,皆趁此机会,备了贺礼,携一二家眷进宫来,为博雪妃欢心,更为得见圣颜。 车驾停稳,有眼尖之人遥遥认出是叶家的车马,知里面必是少将军叶修庭。正欲上前搭讪,忽见叶修庭下车,又小心从里面扶出一个人来。 远远看去,那女子清淡打扮,看不清容貌,似乎也不怎么惹眼。有人一边心下疑惑,一边替自家女儿盘算着,这叶家少将军正值当年,一直未娶亲。难不成,是有中意人选了? 与叶棠还未走两步,便遇上前问候官员。几句寒暄,叶修庭低头看了看身侧叶棠,只说,“家妹,叶棠。” 众人恍然,原来是叶修庭的妹妹。叶家小姐,因着叶修庭护得紧,鲜少抛头露面,朝中官员自然多数不认得。 此时再看叶棠,诸位大人面前,不怵不慌,站在叶修庭身侧,规矩微一福身,算是礼数。 诸位轻一抱拳,算是回了礼。这一来一去,他们这才看清了,这叶家小姐,原先只听说过未见过。不想叶家儿女个个出色,一个年少成名,领兵百万,杀伐决断,威震朝野;一个相貌清丽,举止得体,不愧是大家闺秀,娇而不奢。 更有几位朝臣算盘在心中一打,连带算上叶家声名地位,这回,不仅要替家中女儿打算,也要替儿子打算了。 正说着,只听身后传来马蹄声。地面是白玉铺成,马蹄轻叩,声音格外清脆。 叶棠回头,看见原先只开了一扇的宫门瞬间大开,两列值守卸下兵器,伏身在地,行了九叩大礼,恭敬迎那马车入宫。 那马车也是极有特点的。整个车驾虽然比寻常官家的大不了多少,可那拉车的马却能让人过目不忘。 天子六驾,这拉车的五匹马仅比天子之驾少了一匹。 再看那五匹马气宇轩昂,一行一动皆透着王者之气,四肢骁健有力,更难得的是匹匹纯白,毛色上乘,一丝杂色也没有,风一吹,白鬃凛凛。惊叹之余,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这几匹马,一看便知皆是难得良驹。 进了宫门,人便多了起来。那车驾仍旧速度不减,不论见了谁,一律横冲直撞,不避不让。 叶修庭及时拉了叶棠,护在身旁,与一众官家站到一侧,微微低头躬身,为那马车让开一条道。 车驾才刚过,便有嘴快的官家开了口,“本是日行千里的良驹,竟委屈至此,作了拉车之用,这九王爷真是-----” 随即便有人附和道,“呵,难道是这病弱之人,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借良驹生风了?” 019 宴上初见(3) 叶修庭日日与军马打交道,怎会不知那拉车的五匹马难得。可朝中是非,他向来不妄议。 见叶修庭没有说话,先前那官家又说,“少将军,您是识马懂马的人,您来说说,这良驹落得如此下场,是不是委屈至极?若是搁在少将军手里,上了战场,助少将军百战百胜,那才是遇了伯乐,有了用武之地。” 叶修庭闻言只道,“军况复杂,岂是几匹良驹就可以定夺的,且物各有志,一枝独秀就未必懂得协调配合。” 先前那官家听了,点点头,附和道,“少将军说得极是。” 几句寒暄过后,叶修庭便带了叶棠先行,并未再多言。 先前那车驾一路疾驰,连续过了几道宫门,行至无人处,车夫手中缰绳一紧,五匹白马立时乖顺停下。 车夫年纪尚轻,眉目清秀,一身黑缎,打扮利落。车驾停稳,身后一时没有声音。 少年一回头,朝身后小声道,“爷?” 车驾行进,快却平稳,任凭方才入宫之际掀起小小波澜,车内人不闻不问,似乎兀自睡了一觉,全然不知。 听见少年声音,里面人这才沉声说,“到了?” “到了。”黑衣少年躬身候在车外,犹豫片刻,又道,“爷,刚才,刚进宫门的时候,有人说----额,说---” 只听车内人似乎是打了个呵欠,道,“承译,你这吞吞吐吐的劲儿,可越来越像和风了。” 承译脸一红,干脆咬了咬牙道,“有人说,九爷您强弩之末,只能借良驹生风了。” “说这话的我认得,乃是新近上任的顺天府丞。爷,要不要我去-----” 凭九王府手段,暗里解决个把官员,还不简单? 谁知,车内人闻言笑出了声,好似那话极尽调侃,说得不是他一般。 “承译啊,你这爱告状的劲儿,也越来越像和风了。” 承译原本以为车内人是要生气的。若非这话公然忤逆九王府,实在大逆不道,连他听了心里都觉不平,他也不会去告那四品小官的状。 不料,车上人却毫不介意,懒懒道,“算了算了,三两句闲话而已,又有什么要紧。” “是。” 承译来九王府已经不少时日了,可无论如何,故作老练的打扮还是难掩少年心性,即便是嘴上官司,也总想着不能让自家主子吃了亏。 可他忘了,他们家九爷,真正在意又认真的事少之又少,一向也是容得下无关紧要的冒犯和玩笑的。 一说到和风,承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那盒子不大,却四角嵌宝,盒顶一粒珍珠,圆润白净。盒身多镶翡翠红宝,乍一看,还不到巴掌大的盒子被各色宝石衬得密密麻麻,花里胡哨。 这样浮夸的盒子,一看便知是和风的。 承译双手捧了,将那盒子递进车驾。 “爷,这是和风嘱咐我给您的,说是怕您露馅儿。” 车上人接了,轻轻捏住顶端白色珍珠,开了锦盒,红色丝绒的里衬上躺着一粒通透的小白药丸。 将那药丸扔进嘴里,车上人又不紧不慢道,“和风心细,回去有赏。” “多谢爷!” 020 小九 紫禁之地,绿树红墙,宫阁掩映。来往宫人多形色小心,见了叶修庭,恭敬垂了头,问一声少将军安。 叶修庭应了声,带着叶棠不疾不徐地走着。叶棠抬头,只觉得两侧宫墙高得让人目眩。待一连穿过几道宫门,眼前霍然开朗。 想不到,有山明水秀正暗藏于高墙。 遥遥望去,有长桥卧波,未云而龙,有复道行空,不霁而虹,高低错落,气象万千。另有来往宫女端了酒水瓜果,绣襦罗裙,迤逦明艳。 叶棠看着眼前景象,小声道,“这儿可真美。” 恰逢黄昏日暮,霞光晕染了半边天,叶修庭拉着她,笑道,“我们过去吧。” “嗯。” 与叶修庭刚刚候在席上,便见不远处,暮色里,圣上拥着一女子款款而来。在场众臣皆躬身跪下,恭迎问安。 那女子一身淡金提花烟纱如意裙,发间一支点翠步摇,据说是圣上送的生辰礼。纤腰一把,此刻正被圣上揽着。这应该就是雪妃了。 众臣面前,龙颜大悦,只拥着那女子说,“今日不必拘谨,都起来坐吧。” 各家恭敬应声,顺次落座。 因着叶修庭的官阶,叶棠便跟着他坐在了靠近席首的位置。今日来的,叶棠多不认识。排在叶修庭次序之前的,还有几个公子小姐,看穿衣打扮,该是皇族。 距离圣上最近的位置坐了一个公子。那公子奇怪,明明是给雪妃庆贺生辰的好日子,他却上上下下穿了一身白。白玉冠,白锦衫。 环顾席上,哪家不是打扮得带了些颜色和喜气。一时间,那人坐在花花绿绿的席间格外显眼,也不怕得罪了雪妃和圣上。 有些好奇,叶棠便歪着头,隔了身旁的叶修庭朝上边看。 只见那公子不仅穿了一身白,连面色都透着三分苍白,怎么瞧,怎么觉得有些羸弱。看样子,许是身上有疾。 唔,倒是可惜了一副好皮相。 那人在雪妃生辰这天恨不得从头到脚穿一身白,圣上不仅没怪罪,言语间反而甚是关切。只见圣上低头问道,“小九,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那病弱公子稍一转身,温润谦谨,徐徐答道,“劳父皇惦念,儿臣已经好些了。” 圣上闻言,眉目舒展,这才解了担忧得了些安慰,又道,“小九要是还缺什么,就同朕说。” 那男子轻轻一笑,眸光清冽,映衬着略显苍白的脸色,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好看,恍若谪仙。 “多谢父皇,父皇上次赏的白驹,儿臣很是喜欢。” “你喜欢便好,凡事身子要紧。” “是。” 几句话的功夫,叶棠便明白了,那敢在这天着一身白衣进宫的公子,应当就是九王爷萧池了。 叶棠觉得,撇开圣上不看,那九王萧池虽病弱已久,可身上仍旧有种凌驾的气势,好似与生俱来。 是了,人前的低调恭谨,是掩饰不住内里灼灼锋芒的。可那时初见,她并不知道,有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一面跋扈清凉,又一面恣意热烈的。 目光越过叶修庭,一连盯着那个九王爷看了许久。 身侧叶修庭察觉,终于有些不高兴,瞥了九王爷一眼,而后将身子稍稍一欠,恰恰挡了她的目光。 021 惊鸿一瞬 叶修庭顺手执了她面前盏子。琉璃清透,倒入酒水,流光泛泛之际,仔细看去,杯盏竟折射成了七色。捏在手里,搁在桌上,很是奇巧惹眼。 叶棠不能喝酒,叶修庭就替她斟了茶。 叶棠悄悄抬头看他,只见叶修庭一脸严肃,一边不动声色给她倒茶,一边悄悄低眉,狠狠瞪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就是警告。 懂了他的眼色,叶棠暗自低头,轻轻笑笑,规矩在他身边坐好,也不在歪着脑袋看那个九王爷了。 暮春之色,朦胧潋滟,这宴席按雪妃喜好,摆在了室外。 华灯初上之际,天边红霞还未完全散尽,她周身沾染了一圈淡淡的光泽。晚风吹过花庭,吹在人身上,很是舒缓惬意。 头顶上嫩青色的植物正蜿蜒缱绻,叶片半开半阖,羞羞答答还未至放肆全盛。 有的事,何必非要说出来呢。 春意盎然,暗潮涌动。这心意,你知,我知,便好。 叶棠端了叶修庭刚斟好的茶,浅浅尝了一口。而后素手搁了盏子,一转头,些许发丝掠过眼前,她轻轻别了,在他耳边轻轻说,“有茉莉香。” 自上次喝了酒,惹得她差点出了疹子,叶修庭就几近将酒这东西戒了。不论她是不是在身边。 叶修庭也顺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尝了一口,低声应了她,“嗯。” 眼波流转,叶棠看叶修庭也尝过,这才重新端了茶盏。掌中温热,清香四溢。 不过,叶棠和叶修庭都没察觉,对面而坐的同一席上,有一人穿一袭紫袍,正紧盯着她瞧。 席上愈发热烈了,酒也半酣,叶棠低头,轻轻掩了鼻。 桌下,叶修庭悄悄牵了她的手,“走,我带你去转转。” 她点头,随他起身,悄悄离席。 对案紫袍男子一仰头,匆匆将自己手中剩下的半盏酒悉数倒进嘴里,也跟着起身离席。 叶修庭带了她,特意选了人不多的这条小路。袖袍遮掩下,他仍旧悄悄牵着她的手。 “叶棠,这宫中园子,与家中相比如何?” 叶棠看了看四周景致,想了想,“先前一眼看去,觉得声势浩大,蔚为壮观。现在想来,惊鸿也不过一瞬。这园子呀,大,且空,并不见得比家里的蔷薇小径好。” 叶修庭笑笑,与她并排缓缓走着。 叶府园子里有条小径,两侧长满蔷薇,遍开之际,繁盛热闹,枝枝叶叶拥挤得只容得下一人通过。 幼时,叶修庭总爱抱了她,举在肩上,扛着她一路跑过幽长小径,惹得她咯咯直笑。 叶棠踢了路边一个小石子,又问他,“你觉得呢?” 叶修庭看了看她,暗里捏了捏被他握在掌心的小手,道,“景致终归是景致,关键在于与谁共赏。先前倒不觉这宫中有什么好,今夜不知怎么,忽而觉得连池水假山都可爱起来了。” 她听了,在他身侧悄悄笑着。 还没走多远,身后便跑来一个小丫鬟,冲着叶修庭和叶棠恭敬一福,“少将军,我家主子邀您一叙。” 叶修庭不动声色悄悄松了叶棠,“你家主子?” 022 一生不娶 那小丫鬟又说,“我家主子正在拱桥上候着少将军呢,少将军去了便知道了。” 叶修庭一回身,果然见不远处拱桥边儿上站了个人影。看那身影,像是郡主李知蔓。 早年间,护国候李家与将军府叶家一左一右,同为朝廷中流砥柱。李叶两家旗鼓相当,世交关系甚笃。 似乎这关系一好,便免不了要顺带为儿女们牵线搭桥。 叶老将军早就与护国候约好,若李家将来得一女儿,便嫁与叶修庭;若李家得的是儿子,叶家便将女儿嫁过去,两家联手,兴邦安国。 可世事难料,后来,护国候李衷奉命出京戍关。有护国候亲自出征,自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离家月余,一日京中传来消息,说蛮夷狡诈,因前线接连吃亏,便乔装改扮进了京。蛮夷进京,却未取百姓分毫。他们进京,只为做一件事。 一夜之间,护国候府惨遭屠戮。 兵将把那个包袱带到侯爷面前的时候,吓得浑身虚软,俯身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戍关侯爷打开那个包袱,一口血吐出来,踉跄倒在地上,再也未能起来。 那个包袱里,放的是侯爷夫人的头颅。 此事震惊朝野,圣上闻讯更是亲自到了护国候府。 蛮夷凶狠,杀人必取首级。如此惨案,天见犹怜,淅淅沥沥落了一夜冷雨。眼见整个候府里满目疮痍,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散落的头颅和尸身。 圣上痛心疾首,当即命人厚葬侯府上下。正欲离去之际,藏于偏厅后面的小竹篓倒下,从里头爬出一个小女娃来。小女娃先前被人喂下了药,此刻转醒,趴在满地泥污血水里,一张口便不停哭喊着爹娘。 圣上怜她还未懂事便要经此孤苦,又念护国候一生的战功,便将她接到了宫中,封了郡主,受的待遇礼数与那些公主没有什么两样。 似乎知自己寄人篱下,李知蔓自小便比那些公主懂事又乖巧,深得圣上喜爱。 李知蔓对叶修庭的意思,叶修庭多少知道一些。又因着家中长辈早年间的约定,每每入宫来,对李知蔓,他唯恐避之不及。 “我今日还有事,你就同你家主子说,来日有空再叙吧。” “可我家主子说,您要是不去,定会后悔的。” 关于李知蔓,叶棠并不知情,只当叶修庭有事要忙,“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叶修庭想了想,有些事,还是干脆去跟李知蔓说清楚也好。 比如,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娶她。甚至,他一辈子也不会娶亲。 转而又嘱咐叶棠,“那你别乱跑,就在这儿等我回来。” 叶棠看着他点点头,笑道,“知道了。” 拱桥不大,桥身周围不知怎么率先燃了灯。灯彩之下,小桥精致,流水澄澈,如画一般。 挑选这地方,李知蔓也是颇费了些心思。叶修庭来的时候,她正站在桥边。 一见叶修庭,李知蔓便说,“少将军好兴致,宁愿带了妹妹在宫中闲逛,都不肯来见我。” 叶修庭一揖,只道,“叶棠第一次进宫来,我想带她四处看看。” “少将军这哥哥做得称职,连路上都要牵着妹妹的手。” 023 素衣白玉 叶修庭闻言眉头微微一蹙,谨慎起来。事关叶棠声名,他容不得半点马虎。 一转念,他和叶棠向来小心,别人不可能知道什么。这李知蔓久居深宫,更不可能知道。 “郡主,叶棠小我几岁,家中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她只有我这一个哥哥,我也只这一个妹妹,我自然要待她好。” 李知蔓只当叶修庭重情义,她没有看错人,从桥边下来,与他走近了些,“我知道,少将军心中有国亦有家,待妹妹好是应该的。听说,上次你连圣上赏的西海珠都送给了妹妹。” 叶修庭一凛,这李知蔓,竟派人盯着他! “可少将军正值当年,也不能总是一门心思在妹妹身上,疼妹妹没有错,要是让别人误会就不好了。不知少将军可有想过-----” 叶修庭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待李知蔓说完,便打断说,“没有。” “国未安定,儿女私事,就先放放吧,不急。” 他不急,李知蔓却急了,“历朝历代,哪有彻彻底底的和乐安宁,边关冲突更是常有的事。若是这点事不了,你难不成还一辈子不娶亲了?” “回郡主,修庭正有此意。” 她能为他一生不嫁,他为何不能为她终生不娶呢? 能让李知蔓主动开口示好已是难得,得到这样的回答,李知蔓一时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指着叶修庭道,“你!” 撇下叶棠已经好一会儿了,叶修庭下意识回身往来的方向看。一时没有看到那抹身影,他有些焦躁。 那丫头,明明告诉她不要乱跑的,才这么会儿功夫,就没影儿了。 一刻也等不得,叶修庭忙说,“郡主,我的意思,您都清楚了。我还有事,若没别的事,恕先行一步。” 她李知蔓何曾吃过这样的委屈,她都不顾身份,不顾所谓矜持,亲自来找他说了,不想还是碰了一张冷脸。 李知蔓看着叶修庭匆匆远去的身影直跺脚,“叶修庭!你别不识好歹!” 满园青芜宫墙柳,今日宫宴热闹,待夜幕稍稍一降,各色灯彩次第燃了起来。不远处是人声丝竹声,飘飘渺渺。撇开远处那些华丽灯饰不看,叶棠独喜欢脚边的一盏盏小灯,橘黄色,圆圆的一盏又一盏,沿着不宽阔的小径两侧。风一吹,摇摇摆摆,发着暖融融的光。 江山错落,人间星火。 叶棠追着那亮起来的一盏盏灯,顺着小径一溜小跑,翠裙灵动,绣鞋轻盈。小径曲曲折折,灯火也好像没有尽头般,一连拐了几个弯,冷不防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人结实,被叶棠撞上,一动不动,只是手里端着的东西清脆易碎,他又不知在想什么,冷不防被突然跑出来的叶棠一下碰落了。 霎时间,一声脆响,一地的璀璨。 叶棠被撞得额头有些发疼,低头伸手揉了揉,又忙开口道,“对不起。宴上热闹,此地僻静,我以为大家都在宫宴那边,没想到这边会有人。” 见面前人没有说话,叶棠一边道歉,一边抬眼悄悄看他。 只见自己撞上的这人身姿挺拔,一身月白锦衫,浑身上下再无多余坠饰。露湿苍苔,夜月清荷,纵然素衣白玉,竟让人觉出几分清决的高贵来。那眸光淡淡,似在看她,又好似不是在看她。 024 叶家小姐 叶棠是记得他的,他就是刚才坐在圣上身边的九王爷,萧池。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的原因,叶棠看着他脸色,总觉得有几分虚白。 朝上事,叶修庭鲜少与她说,政治诡谲,人心险恶,他愿护她一辈子不懂不知。是以,除却听说天生带了一身病,关于九王爷其他,她就不得而知了。 地上,原本拿在萧池手里的那个小水晶雕像已经碎裂开来,落成满地星辉熠熠。叶棠看着他,只见这九王爷一直神色淡然,看不出来是生气还是难过。 自己碰了他,算是理亏。不过好在看这地上的雕像也不怎么值钱。 叶棠蹲下身去,动手捡着那些水晶碎片,一边捡一边说,“这事儿怪我,春耕路上有个老头儿,最擅长修补古玩瓷器什么的。若你不愿意修补,我可以赔你个新的。或者,你想要钱也行。嗯,直接找我哥哥去要,他叫叶修庭。” 九王爷一直在看地上碎了的水晶,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有接话,直到听到她蹲在地上小声嘟囔,“一个大男人,怎么连个东西都拿不稳,比个女人还柔弱。” 他常年在家“养病”,朝中大臣更迭,他多数听说过未见过。唯独这叶家,开国的功勋,几代的尊荣。 刚刚,这姑娘说,她哥哥叫叶修庭。一时间不由低头多看了她两眼。 青碧的衣裙不算鲜艳,好在很清亮。发间坠饰小到不怎么起眼,却价值不菲,灯火一耀,竟比地上水晶还璀璨几分。 眼前的姑娘十指白皙,不染丹蔻,正蹲在地上,一边给他道歉一边亲自动手捡那些碎片。 这个,就是将军府的大小姐么。 九王爷身子病弱,满朝皆知。只是说他比女人还柔弱,这番直白又有意思的嘲讽,他也是许久没听到了。 哦,除却今日在宫门口那次。 那新任顺天府丞说他什么来着?对了,强弩之末,只能借良驹生风。 地上姑娘只顾低头捡着水晶碎片,也就没能看到九王爷唇角一挑,轻轻一笑,顷刻间仿佛江山化尽。 不过刹那一瞬,九王爷便又恢复如常。 这会儿,九王爷也不再注意那个已经碎了的水晶蝴蝶雕像,转而站在原地仔细打量蹲在自己脚边捡碎片的女子。 忽而,地上女子轻呼一声,扔了手里刚拾起的水晶碎片,看着青葱手指上渗出鲜红的血珠来。 刚想开口说算了,别捡了。他那水晶小雕像的确不怎么值钱,甚至,还没和风今早给他盛药丸的盒子金贵。 还没开口,便看见不远处快步过来一个人影。 “叶棠!” 萧池仍旧不动声色,遥看那人形色匆忙,语气焦灼,似专为寻这女子而来。 呵,别说,来的还真是叶家的少将军。 叶棠蹲在地上,捏着还在渗着血的手指回头,果然见叶修庭匆匆而来。 叶修庭微染怒意,站到萧池跟前,有意无意将叶棠挡在身后,抱拳一揖,道,“九王爷。” 九王萧池微微挑眉,听起来,似乎这少将军语气不善呢。 不过,他立马就明白了。这姑娘蹲在他脚边的样子,从叶修庭刚刚过来的角度看,怎么看都像自己在为难他妹妹。这下,她又不小心割破了手。 一贯都是看破不说破,萧池倒并未替自己解释什么。只站在原处,看叶修庭转身将叶棠从地上扶起来,也不顾还有别人在,拉了她的手就要仔细查看。 “要不要紧?疼不疼?” 025 化骨绵掌 浅浅一道口子,出了点血,倒是不怎么要紧的。 萧池兀自闲闲站着没动,怎么说,也是他的东西碎了,这回要是先走了,倒在这少将军面前显得理亏。 叶棠悄悄瞥见还有别人在,有些不好意思,而叶修庭还在仔细看她的手。将手抽回来,背在身后,“我没事。” 又见叶修庭一直板着脸。她当然知道叶修庭脾气,也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他一定是以为这个九王爷为难自己了。于是指指地上碎开的水晶,解释道,“这事都怪我,走路走得急,不小心碰了人家。春耕街上的那老头儿会修补。哦,就是之前咱们买勺子的那里。九王爷若是不嫌弃,我想拿去给他补好,毕竟这样成色的水晶雕像,一模一样的怕是不好找。” 撇下叶家大小姐身份不说,叶棠从小就被他护着宠着,百依百顺。她向来不会让自己莫名其妙吃亏。她既然主动认了这事怪自己,那就是真的了。 理智回来,叶修庭也明白,堂堂九王爷又怎么可能故意为难一个姑娘。 一切,不过是他关心则乱。 关于萧池,叶棠不知道,叶修庭可是知道的。因为天生病弱,这九王爷常年于家中休养,朝上鲜少得见。 平日里,圣上对九王爷也最为惦念,不仅常常遣人去九王府探看,宫中一得了稀罕物件也是先紧着九王府挑。比如,上次襄国送来的五匹白驹。 五匹白驹,多少个皇子公主惦记着呢,就算要赏,怎么不得各家分一分。可圣上二话不说,悉数送到了九王府,又被这九王爷作了拉车之用。 萧池倒是没想到叶棠还能惦记着修补的事儿,不过是一尊水晶而已,似乎也不值得心疼,只说,“算了,反正东西也不怎么值钱。” 叶修庭却说,“叶棠初次随修庭进宫,失礼之处,都怪修庭考虑不周,还望九王爷海涵。礼不能以钱财多少衡量,既然是叶棠过错失礼在先,修庭与叶棠意思一样,愿替九王爷将雕像补好。余下不能完美复原之处,只能望九王爷担待。” 萧池站在原地,略一思忖,这少将军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既未替妹妹遮掩过错,又坦诚得体。就算见了他这“病弱无用”九王爷,也是不抬不贬,中正有度。 都说叶修庭为人刚直,今日一见,别的他不知道,但护妹妹倒是真的。几句话,便将这错与他妹妹分走了一大半。 九王爷负手,低眉看了看满地碎片,唇角轻轻一挑,淡淡扔下一句,“那,就随你们的便吧。” 说完,九王爷轻轻一甩袖,转身便先回了。余下一地碎开的水晶未捡。 彼时,萧池甩袖而去的时候并不知道,有的人,初见时似乎并不惊艳,其实却如一记化骨绵掌,待你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却原来早就不知何时被侵了心肺,噬了骨肉。 一切,都是后知后觉。 萧池走后,叶修庭又对叶棠说,“手。” 026 终身大事 叶棠将手伸出来,先是自己看了看,“一道小口子而已,已经不出血了。” 叶修庭不由分说,握了她手腕,一把拉至自己眼前,撕了衣袖白净内衬一小条,给她仔细缠上。 “不出血了还好,宫中不便,等回去了再叫大夫给你看。” 叶棠伸着食指,举着晃来晃去,轻轻弯了弯,看他把她的手指包得像个小萝卜。叶修庭笑着看她,无奈摇摇头。又叫人送来了布片,蹲下身去,将地上的水晶碎片一片片捡起来。 叶棠也躬下身去,想要帮他,手还未碰到地上碎片,即被叶修庭轻轻拍了一下手背,“老实待着。” 叶棠扁扁嘴,站起身来,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不时指着地上,“这儿,这儿也有,哎,叶修庭,还有这儿------” 小灯似橘,灯火融融,二人周身晕着暖意。李知蔓就站在不远处拱桥上,看花圃曲径处,叶棠拢了耳边的发,蹦蹦跳跳指指点点,而叶修庭弓着身子被他那妹妹指挥得一会儿东边,一会儿西边,哪里还有半点少将军的样子。 收拾好一地的水晶碎片,一手提了,一手牵着叶棠回席。 恰逢席间一曲笙歌毕,坐在圣上近旁的雪妃笑意盈盈,似是极满意。 雪妃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紫袍男子,那男子轻轻拉了拉雪妃的衣袖。雪妃顺着紫裳男子的目光看来,果然见叶修庭带了叶棠回来了。 只见雪妃贴近圣上,耳语几句。 圣上笑笑,看了看站在雪妃身边的紫裳男子,只对雪妃说道,“你呀。” 待几个歌姬退去,圣上开口道,“修庭回来了。” 叶修庭带着叶棠行了礼,“叶棠第一次入宫,我带她看看园子景致。” 宴会本就随意,圣上倒未责问他离席之事,看了看他身边的叶棠,又说,“将军府的大小姐,清丽端庄,不愧是大家闺秀。” 叶修庭恭谨道,“多谢皇上谬赞。” 圣上转而又问,“不知叶家小姐可有许配人家?” “不曾。” “那,不知今日席上,叶棠可有中意的公子?” 叶修庭看见圣上正笑眯眯看着台下。拿这不大不小的问题来问一个姑娘,已算是为难了。可在座等着与叶家攀亲的群臣听见这个问题却没觉得有丝毫不妥,只因圣上问了他们心中想问。 这问题也实在不好回答,叶棠若答有,难免显得女孩子轻浮,若答没有,又显得将军府高傲,在座王孙才俊竟无一人能入将军府小姐的眼。 叶修庭正想着替她解围,叶棠说,“回圣上,叶棠终身大事,皆听父兄安排。” 叶修庭松了一口气,以为这话茬终于可以过了,谁知,圣上又继续问,“将军府不同于寻常百姓,想必叶老将军择婿也是有条件的吧。” 站在雪妃跟前的紫裳公子又拽了拽雪妃的衣袖,雪妃瞪了他一眼,小声道,“急什么,圣上这不正给你问呢嘛。” 小小动作,落了叶修庭的眼,加上圣上突然如此相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九王爷萧池早就回了席,端了琉璃盏一个人坐着,清清寂寂正寡言。圣上意思已如此明显,只眼梢一扫,萧池便看出叶家少将军变了脸色,似乎有些,紧张。 依着叶家权势,满朝才俊还不是紧着叶家小姐挑。 九王爷那时并不知道,这少将军到底紧张个什么。 027 惦记你,不行 叶修庭神色一凛,道,“回圣上,家父膝下只有我与叶棠兄妹二人,且叶棠自小便被视作掌上明珠。父母都盼着儿女能觅得良人,相伴一生。这叶棠婚嫁,自然马虎不得,也是有条件的。” “哦?是何条件,说来听听。” 叶修庭顿了顿,抬手摘了自头顶垂下的一片藤叶。藤叶夹于两指之间,似乎只是反手之间,那叶片便被叶修庭指风送出。 众人还未回神,只听得有什么坠地的声音。仔细看去,竟是不远处藤条上的一只鸟儿。鸟儿坠落,脖颈上白羽间还插着一片嫩绿的叶片。 久闻武功至高,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不想今日一见,竟是真的。 底下瞬间议论纷纷,“这,这少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可惜当朝怕是无人能做到如此了。” 叶修庭又说,“圣上知我叶家为国打了一辈子仗,杀敌无数,树敌也无数。叶家只有这一个女儿,修庭只有这一个妹妹。加之前车之鉴,是以,家父与我都认为,只有做到如此,才能护叶棠一生。” 叶修庭说的前车之鉴,是指十几年前护国候府的灭门惨案。 圣上听了,果然若有所思点点头,又不着痕迹瞥了一眼站在雪妃身边的那紫裳男子,“修庭说的没错。敢问在座,还有哪一位能做到如此?若真有谁家才俊能及得上叶家少将军,朕今日就亲自替他和叶棠赐婚。” 眼见着先前那男子面有难色,不再说话,悄悄站到了雪妃身后。 片刻后,无人应声,圣上笑道,“罢了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 宴一散,叶修庭和叶棠还没走两步,便被几家大臣围上了。 看来,想要这叶家大小姐做儿媳是不可能了,可还有这少将军呢。少将军资材,方才大家可是都看到了。 于是,各家问的最多的便是,这少将军的标准是什么。 给叶棠解了围,不想又给自己挖了个坑。叶修庭只能不断应付着,“随缘,随缘便好。”抑或干脆抬了老将军出来,“全凭家父做主。” 好不容易快到了宫门,一众才纷纷上了自家车马。 宫门口宽大,可叶修庭还是特意嘱咐车驾候在了外面。 想起今日,心有余悸。好在最终还是断了那些人对叶棠的念想。 正想着,叶修庭不由冷哼一声,“早知道,就不带你来了。” 刚巧四下无人,叶棠趁机问他,“叶修庭,娶我的那个条件,是谁定的?” 他目不斜视,只管牵着她,“当然是我定的啊。” 他倒是答得理所当然。 “你----为什么?” 叶修庭忍不住低头看看身边的她,借着夜色掩饰,温热大掌又捏了捏她的小手,“什么为什么?不管多大的权贵,惦记你,就是不行。” 人生在世,岂能奢求事事如意。叶棠觉得,除却两人间的那根红线不能碰,今生能得他如此相待,便够了吧。 心中一喜,生了开他玩笑的心思,她学着刚才那些围过来的大臣问他,“不知少将军娶妻可有标准?是才情非凡,还是品貌出众?” 叶修庭知她故意,想了想便说,“想要做少将军夫人,这标准嘛,自然也是有的。” 叶棠紧追着他问,“是什么?” 他一低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标准么,就是,棠梨叶落胭脂色。” 028 碰上本王 依着叶修庭谨慎性子,就算他早就认了自己罔顾人伦禽兽不如,可莫说是在外面就是在家里,他也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不过是今夜圣上有意无意相问让叶修庭生了慌乱生了怕。与她相伴二十年,没有她的日子,要他怎么过。 叶修庭简短一句话,叶棠从里头拼出了自己的名字。脸颊有些发烫,一时间没有说话,只乖乖任他牵着走。 忽闻雷霆乍惊,辘辘之声浩浩荡荡,一回头,原来是有宫车经过。还是来时的五匹白马,那车驾也依旧疾速。 夜黑马白,叶棠一时看得呆了,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正正站在了那车驾前。五匹白马在夜色中犹如天降,凛凛生风,正迎面而来。 只觉腰上一紧,还是叶修庭眼疾手快,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抱了她一个旋身,才堪堪躲过。 车上人也不关心外面情况,一手捧着什么,一边凝眉沉声道,“承译,需再快些。” “是。” 黑衣少年应了声,抬手一鞭打在马背上,车驾似风一般夺宫门而出。 身后自然又甩下一众质疑不满。 “这,这九王爷----” 朝上大臣多精明,就算是心里有再多不满,嘴上也只是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抱怨。九王府那位主子深居浅出,他们谁都不熟,自然谁都不敢轻易去招惹。 叶修庭松了怀里叶棠,问她,“没事吧?” 叶棠摇摇头,顺着大家目光往宫门口一看。这时候,哪里还有那几匹白马的影子。 承译不解,直到出了宫门了老远,他忍不住回头朝车里问,“爷,您带这东西回来做什么?” 九王爷一只手抚了抚手心里奄奄一息的小东西。那小东西在他手里,雪白的小胸脯沾了血迹,起伏微弱,眼皮时开时阖。 他手里的,正是那只被叶修庭用飞叶击中的小鸟。那鸟儿脖子上的藤叶还在。 方才叶修庭摘花飞叶之际,宴上众人多为叶家少将军功力惊叹,似乎没人注意到这只无辜的小东西。 想他九王爷什么没见过,接下来自然免不了一番朝上惯有的夸赞说辞。九王爷听着,却也不掺合,只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尝自己的酒。 觥筹交错之际,叶修庭领了叶棠回席。九王爷将杯盏一放,从他的角度,恰好看见那只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小东西。 那小东西凄惨可怜,胸前白羽已经被渗出来的血染成鲜红。此刻,那鸟儿倒也好像看见了萧池一般,有气无力地拍了拍翅膀,张嘴似是想叫,饶是九王爷耳力好,也未听见那小东西发出声音。 他本不欲多管的,又瞄了一眼那小东西,只见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正哀求般看着他。罢了罢了,起身走近了,弯腰将那小东西从地上捡起来。 听见承译问他,他便说,“武之至臻,是救,不是杀。” 小心托了小白鸟,九王爷叹道,“倒霉的小东西,得亏你遇上的是本王。” 宫宴散后,裕华宫里。 新茶沏好,丫鬟恭敬端与雪妃。雪妃浅浅尝了几口,驱散了酒意。 紫衫男子年纪不大,站在雪妃旁边,管雪妃叫一声姐姐。 “姐姐,你到底同圣上怎么说的?” 雪妃将茶盏搁在一旁,白了他一眼,“我还能怎么说,当然是直说,就说你看上了那叶家的大小姐,让圣上帮着问问。可刚才那个叶修庭的条件你也都看见了,飞叶一片便要了那小鸟的性命。” 管事丫鬟清点完毕,走到雪妃跟前,道,“娘娘,今日各家送的礼,都在这儿了。” 雪妃伸手,有小丫鬟在身侧扶了。 紫衫男子跟上她,“姐姐,那你赶紧在帮我想想办法啊。就算不能娶她,你至少也让我-----” 雪妃正色道,“叶家的事,莫说我没有办法,就连圣上都没有办法。”雪妃说着,顿了顿,还是不放心,又警告道,“子骁,我不管你平日作风如何,但这叶家小姐,你最好连想都别想,更不能碰。否则,出了事,叶修庭要你的命,莫说我,谁都救不了!” 雪妃从座上下来,走到一堆贺礼面前,随意开了一个宝石八方盒。只见盒底铺垫细绒红绸,红绸上呈着一支金丝彩凤钿。 雪妃捏了彩凤钿,轻轻一转,流光溢彩。夏子骁跟在她身边不说话,雪妃觉得话说得重了,又安抚道,“子骁,除了叶家,朝上谁家的女儿不是随你挑。莫说你要娶,就算给你做小也不是办不到。” 紫袍男子闻言,冷哼一声,“别家的?别家的我夏子骁不稀罕,我还就看上那个叶棠了,不到手怎么能行!” “子骁,我警告你,你别乱来。若真出了事情,你别怪我这个做姐姐的救不了你!” “呵,不就是一个叶修庭吗,姐姐放心,我便是被那个叶修庭用一片叶子要了命,也不会连累姐姐你的。” 夏子骁说完便出了裕华宫殿门。雪妃看他远去的身影,摇头道,“这个夏子骁,千万别给我惹事。” 一旁管事丫鬟拿了礼单过来,“娘娘,经查点,这些礼中,唯独不见九王府的。” 将东西放回八方盒,想起自己与九王府些许旧事,随口一问,“九王府?” “回娘娘,礼单上写的是九王府送水晶蝴蝶一尊,可奴婢几经查点,并未发现有什么水晶蝴蝶。” 蝴蝶么。难得,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记得她喜欢什么。 当初,没听他的话进了宫来,后悔么? 大抵是不后悔的吧。夏家能有今天,可不是一个病秧子能给的。 “确定没有?” “回娘娘,确定没有。” 雪妃顺手,又一连开了三个方盒。一是錾金如意,通体以金錾刻,碧玺为瓣,珍珠为芯。二是金瓯杯,金杯铸成,灿烂夺目,浑然天成,有象鼻为足,寓意吉祥太平。三是白玉壶,造型虽稍显普通了些,好在白玉极润,成色上等,也算有可圈点之处。 明明礼单上有记录,却并未见有贺礼送来,难道是他临时后悔了? 029 棠树 雪妃随后又摇头笑笑,都多久的事情了。两年来,他每每进宫来,连句话都未同她说过。再说了,这几样,随便一件不比什么水晶蝴蝶雕像值钱。 “没有就没有吧,算了。” “是。” 管事丫鬟叫了人进来,将这些贺礼一件件小心撤下去。 九王府门口,还未待车驾停稳,一白色身影便掀了车帘,从车上一跃而下。身手之矫健,哪里像有病的样子。 “去,赶紧给和风。” “是。” 承译将车驾交给来迎下人,立即从萧池手里接过那只小东西,小心捧了。 那小东西气息微弱,眼看就要没气了。承译转身,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三两步迈上王府门口石阶,一溜烟儿跑进王府大门,一边跑一边喊,“和风,和风!” 萧池摇头笑笑,只道,“这个承译。” 九王府门口值守侍卫早早跪下,等他入府。萧池负手,缓缓拾级而上,晚风过处,忽而听得头顶沙沙作响。 一抬头,原来是九王府门口的一株树正葱茏。若是仔细看,叶间虽繁华,仍有点点星辉透过。可惜,九王府门前灯火通明,那些星辉只挂在树梢,并未能落在地上。 这树虽生在九王府门口,可平日好似也没人管,生得有些野了,枝枝蔓蔓都要挡住他家门上的鎏金牌匾了。 不是九王府没有园丁,而是九王爷平日就鲜少要求这些琐碎。主子随性不怪罪,家里那些佣人也就随了主子脾气,无关紧要的事多随意。 赶上承译催促下人几句,九王爷都要笑笑说,“无妨,无妨。” 承译一直以为,那是自家主子脾气好,修养好,永远都是对谁也不急不火。 他哪里知道,真正的威严和强大从来都不是咄咄逼人和锋芒毕露,更不是言语上一时的争强好胜。 所以,九王府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多被心血来潮的园丁修剪得奇形怪状,高矮不一,而门口这株树又被常年忽略,无人照看,也就都不足为奇了。 或许,正是无人照看才让这树生得放肆了。 有跪在门口的侍卫见九王爷站在家门口迟迟不入府,抖了胆悄悄抬头看。只见这九王爷好似是第一次发现自家门口有棵树一般,盯着看了有好一会儿了。 他的确是今日才知,自家门口的这棵树,每逢夜晚,便月满天心华枝春满,待到白日里又风日洒然。 一转头,九王爷开口问跪在地上的一个侍卫,“这是什么树?” 那侍卫被问得一愣,他家王爷是随意,可这问题,是不是也太随意了些。 “回王爷,也许,是,是棠树吧。” 棠树么,脑中忽的闪过一个人影。 “嗯。” 九王府门槛建得高,九王爷未多想,应了声,转身,一手背在身后,雪白衣摆轻轻一提一放,迈步回了府。 九王府厢房里,有一男子着一身石青色古香缎的长袍,许是时间有些晚了,发散着,腰也不束。男子清瘦,承译进来的时候他正端着一个方盒。难得不是镶金嵌宝的盒子,普通楠木盒,经了些时日,朱漆暗红。 盒子里是一支红参,红参难寻,听说千年才得一株。刚刚还想着给承译炖汤喝,他就来了。 见承译进来,他将盒子扣了,又仔细锁好。 “和风!” 和风闻声转过身来,承译见他不仅腰未束,这衣裳也是半开。本就肤白,隐隐约约露出半个结实胸膛来。 “你------” 和风瞥了他一眼,自然在案边坐下,道,“都是男的,你怕什么。” 承译顾不上多说,将萧池给的那只小鸟小心放在和风面前。 和风看了看承译搁在他面前的那只小鸟儿,冷哼一声,坐着没有动弹。 承译忍不住催他,“和风,你倒是赶紧给看看啊,你没见这小东西都快死了吗!” 和风翻了个白眼,双腿一叠,指指自己道,“承译,你以为我是谁?妙手和风,非濒死之人不出手,非疑难杂症不出手。现在你居然让我救这么个小东西?看在你的面子上,若要是个人也就罢了,可这连个人都不是,我才不管!” 和风耍起性子来,承译也拿他没辙,只好拿了萧池说事。 “刚刚在宫里,九爷还说你心细,回来要赏你。这鸟儿可是九爷放在手心里捧了一路,救还是不救,是领赏还是领罚,你自己掂量着来吧。反正该说的,我都同你说了。” 和风皱眉,思忖片刻,“爷说要赏我了?” 承译点头,“那还能有假?” 心中有了计较,这承译不听他的,可一定得听九王爷的。 和风一指头戳在那鸟身上,那鸟垂死之际,一个激灵,瞬间睁大了眼睛。 “承译,我这可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承译赶紧道,“得得得,我知道了。你可轻点,别给戳死了。” 承译心里清楚,只要和风答应接手,那小东西八成死不了。 抓了那小白鸟,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又喂了些药水进去。和风将那小东西放在一块绒布上,转而拿起了那片从鸟身上取下来的叶片。 只见叶片染了血迹,却仍旧完好无损。有些好奇,便问道,“承译,这人是谁啊,一片叶子就差点要了这小东西的命。若这人再熟悉些鸟的身体构造,奔了要害,估计这小东西就没救了。” “还能有谁,叶家少将军,叶修庭。” 和风闻言,又瞥了桌上小鸟儿一眼,道,“早就听闻,叶家少将军年轻有为,一身武艺难逢敌手。先前我只当夸大谬传,如今看这小东西的伤口,该是真的了。” 和风开了抽屉,找了个不大不小的方盒出来,铺了细绒巾,一边捧了那鸟儿往里放一边道,“我还听说这个叶修庭生得玉树临风气宇非凡,承译,你是知道我喜好的,改天你得找机会给我引见----哎,承译?” 安顿好了受伤的小东西,和风一回头,屋里已经没了承译的影子。 第二日,承译照例,一早进了书房候着。 和风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将那受伤的白鸟儿连同盒子一同送到了九王爷这儿来,承译进来的时候只见九王爷正执了小小的勺子,亲自喂那小东西喝水。 030 乖,再喝点 更难得的还在后头,那鸟儿喝了两口水便将小脑袋埋进翅里,缩成一个小白球,不肯再张嘴。承译只听得自家王爷温声细语,说,“乖,水里有药,再喝点。” 承译直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要不要找和风看看。来九王府这么多年了,他还从没见过九王爷如此。 一向清清淡淡的人,突然的温柔宠溺,竟然,是对一只小鸟? 萧池知是承译来了,便说,“承译啊,自今日起,给你三日假。三日内,无需到这儿来了。” 承译心中一凛,自家主子虽说对谁都和和气气,不急不躁,可从来没给他放过假啊。这嘴上说给三天假,难道实际上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诸多事项迅速过了一遍,眼见萧池又盛了一小勺水喂桌上小鸟,他似乎明白过来,忙道,“九爷,这和风,我明明要他好好照顾这鸟儿的,他怎么能送到您这儿来了,还让您亲自给这东西喂药,我这就去找他!” 萧池伸了一根手指,点了点那鸟儿雪白的小脑袋,道,“无妨,不大点的小东西,放在这里也是一样。” 语气仍旧平和,也不像是生气。 承译挠挠后脑勺,还未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刚巧和风推门而入,“承译,你怎么还在这儿,爷不都说给你放三天假了吗。你这三天啊,可归我了!” 拉了承译就往外走,“走走走,城南张记新进了批药材,你同我去看看。” 承译被和风拽得一个趔趄,皱着眉不悦道,“哎,你快松手,我这儿还有事呢!” 和风以为萧池还有事要交代,撇撇嘴,总算松开了承译。 承译理了理被和风拽得有些歪斜的衣裳,又对萧池道,“爷----” 萧池坐在原处,仍旧忙活着照看桌上小鸟。那鸟儿似有灵性,喝了几口水,歪着脑袋看了看萧池,黑亮的小眼珠一动,竟然难得地叫了几声。 萧池只顾着看那小东西,连头也未抬,“承译啊,和风说得没错,你这三天,归他了。” 承译睁大了眼睛,“啊?” 一旁和风闻言高兴起来,这承译无论如何也不会违逆九爷的。谢过萧池,转而又对承译道,“是你昨日说爷要赏我,我便替你向咱爷要了三天假期。承译,你说说,你是不是得谢我?” 萧池都这么说了,承译这下没了办法,“你刚说不是要去城南药铺?” “对对,城南张记,还劳烦九王府钱权大管家随我走一趟,花多少银子也好有个报备。” 看承译被和风拉走,萧池摇摇头,笑道,“这二人------” 不多时,承译便被和风拉着到了戏园子门口。 承译抬头看看门口的匾额,“和风,你不是说去城南张记,拉我来这戏园子做什么?” “我与张老板约好在这儿见面,估计张老板还没到,我们先进去等会儿吧。” 与和风坐下,茶水瓜果一上,承译看了看戏台。恰好,唱的是潘章仲先共枕木的戏码。一出戏刚开始,还没唱多少,承译茶也未喝,便起身要走。 和风忙起身去追,“承译,承译------” 出了戏园子的门,好不容易才追上了他,“一出戏而已,你至于吗!而且,我先前也不知道是唱的这出。” 承译却不由分说,也不听他解释,丢下一句“我还有事”,舍下和风,一人回了。 和风自知留不住他,长街熙攘,只能站在原地苦笑着看他远去。 春耕街头上,一老翁掌上托了一个瓷瓶,举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又看。白瓷上新画的是粉樱一串。 枝横斜,墨未干,阳光一镀,沐风而开。 老头儿只觉得自己上了年纪,这釉上彩一连涂了许多遍,还是觉得粉白色,有些太过浅淡。只顾着举着瓷瓶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自己面前不知何时蹲了个姑娘。 那姑娘蹲在他的摊子旁边许久了,他也未发觉,直到那姑娘一开口,“蔡老伯!” 老头儿吓了一跳,手一抖,新画好的粉樱净瓶差点落到了地上。 眯了眼睛看了看蹲在自己跟前的姑娘,“怎么又是你啊。” 叶棠托着腮,“是啊是啊,蔡老伯,可不是我嘛。”又指指那个净瓶,“这樱花粉艳得呀,可真好看。” 原本还想将彩再上一遍的,想不到这姑娘又来了,明明颜色还浅,哪里艳了。 老头儿顺手将瓶子搁在一边。每每她来,身边多跟着叶修庭。这回,老头儿看看四周,并未见叶修庭的影子,“咦,你哥哥今日怎么没来?不怕你走丢了?” 老头儿知道,若是没有叶家少将军陪着来,临近收摊侍候,少将军也一定会准时出现,将她牵回府。 叶棠捏了脚边一个小茶盘,“我哥哥这几天正忙,没空陪我,我就自己来了。” 老头儿冲她摆摆手,“叶小姐,你边上点,别挡我生意。” 叶棠搁下茶盘,往边上挪了挪,“摊子才刚刚摆好,这分明也没什么生意。每回我来,您都要赶我。” 老头冷哼一声,抽了条布巾,擦着手里一个白玉碗。 “叶小姐,你隔三差五便到我这摊子跟前蹲着,可这么多年来只买过一柄勺子,好像偌大的将军府只缺了一个勺子。你说说,我能不赶你吗?” 叶棠见那白玉小碗被擦去了尘土,显出玉的润泽来。 “谁让您不同意教我在瓷上画画的。” 老头儿笑笑,这么多年来,她常常来这儿,小摊子前一蹲就是一个下午。挡了他生意他还没说什么呢,她还有理了,嫌他不教她画画。 “蔡老伯,这小玉碗,您打算画什么?” 她看他画画也有许多年了,老头儿将小玉碗递到她面前,“叶小姐,你觉得画什么上去合适?” 叶棠接了小碗,托在手心里,来回打量了个遍。 最后想了想说,“玉是好玉,光泽水头极好,通体没有一丝杂质瑕疵,本就出众的东西,画些什么东西上去都多余。若是一定要画些什么,不浓不艳,一枝白梨足够。” 031 杀意 老头儿笑笑,“呵,想不到叶家小姐,的确有几分眼光。” 正要将那碗要回去,叶棠却将碗往怀里一收,“蔡老伯,您不是总不肯教我在这瓷上画画吗?想我看您执笔也有不少时日了,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 眼见着蔡老头儿神色些许不对,叶棠又及时改口,“呵呵,我的意思是,既然您都夸我眼光好了,我今日还就想在这碗上画枝梨花试试,并且,还要将这小碗高价替您卖出去!” “叶大小姐,这玉上画比不得纸上画,你快别闹了,那碗可贵着呢,快点还给我。” 叶棠也是有几分执拗的,不仅没将白玉碗还回去,反而又趁老头儿不注意抢来了一枝笔。 毕竟是叶家的小姐,老头儿没了办法,只能任她拿了画笔,调了釉彩,抬手就往他那价值连城的白玉碗上落。 不多会儿功夫,叶棠抬起头来,将那碗递到老头儿面前。 “蔡老伯,您看。” 老头儿眯了眼,仔细一看,一枝白梨于碗上,色调淡,配白玉倒也不显突兀。花瓣不是很精致,甚至有些大小不一,可好歹能看出是梨花的样子。 无暇玉上花不规矩,倒也算有几分趣致。 叶棠一手拿了那小碗,“我这就帮您把它卖出去。” 既然玉是好玉,就得找出得起价又识货的人来。 叶棠踮着脚站在街上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一青衫公子。那公子衣衫虽不华贵,可腰间那配饰却价值不菲,该是个识货人。 待那人刚一走近,叶棠便趁机拿了小碗上前,“公子,瞧瞧这玉碗吧,通体润泽,特别是这上面的这枝梨花----” 突然被人挡了去路,那人谨慎起来。 他来西平有些时日了,想杀的人一直没杀成。如今,叶家人还一个个好好活着。 西平地大物博,熙熙攘攘什么人都有,小商小贩各种骗术他也都见识过经历过了,什么瓷上画玉上画也并不觉得新鲜。 想绕过叶棠继续走,发觉这丫头似乎认准了他,没两步就又挡在了他面前。没办法,便扔了张银票出来。 “拿去。” 叶棠拿了那张银票,一看数额,倒也不算小,果然是个有钱人。 这回,这不知哪来的丫头总不会再继续缠着他了吧。青衫男子绕过叶棠,谁知,没走多远,那丫头又跟了上来。 “站住!” 他蹙眉,终于有些不耐烦,袖中小刀冒了尖。他出手快,就算这姑娘当街倒下,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出的手。 手中小刀轻轻一转,对准了那姑娘眉心。 运足了力,小刀正欲脱手之际,那丫头及时将一个小玉碗往他怀里一塞。 “你的了!” 说完那丫头就转身拿着那张银票蹦蹦跳跳走了。 “蔡老伯,卖出去了卖出去了!我画的那个白梨小玉碗卖出去了!” 青衫男子收了势,将手里小碗转了一圈。他这才注意到,碗的另一侧,的确是斜斜开了一支奇形怪状的白梨。 “卖给谁了?” 叶棠回头一指,“就是,哎,人呢?” 不过一转身的功夫,那人便不见了。 眼见着老头儿收了银票,叶棠想起来,今天来可是有正事的,于是将那个小包袱递到老头跟前。 “蔡老伯,这东西您给看看,还能不能给补好?” 包袱一打开,老头眼睛一瞪。 呵,这不是前几天他送到九王府的那尊水晶蝴蝶吗?为了给九王爷寻这小雕像,他可费了番功夫呢。 看着碎成一片片的上乘水晶,老头儿心疼得直咬牙。 这个九王爷! 叶棠又说,“前几日我去宫里,不小心碰了个人,将这东西给人家打碎了,您快给看看,补好了我还要给人家送去呢。” 好嘛,原来是她打碎的。将头一扭,胡子一翘,老头儿气呼呼道,“不补!” 叶家小姐看着一地碎片,“若您都不给补,那这东西怎么办?” 老头儿往身边箱子里一摸,丢出一小盒东西来,“回去自己看着办!” 叶棠将盒子打开,满满一盒子透明的膏,极其粘手。 “哦。” 叶修庭回来的时候,叶棠正趴在桌子上,挽着衣袖专心致志看着什么,连他回来了都没发觉。 他在她身后,一弯腰,唤了一声,“叶棠?” 她只顾着拼那个雕像,先前吩咐过了谁都不许来扰,没想到身后有人,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刚刚拼上的几块一下又散开了。 她一拍桌子,不满道,“叶修庭!” 不过一转头的功夫,被她一拍一震,剩下的也散开了。 叶修庭看着她瞪着眼瞧他,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笑着安慰道,“不急不急,我来帮你就是了。” 她却执拗得很,小手按在他胸膛上,将他推开了些。 “我打碎的,就要自己来。” 叶修庭笑笑,倒未勉强,在她对面坐下,看她将小雕像粘补得参差不齐。整整一个下午,不管怎么说,那小雕像好歹是被她粘上了,若是仔细看,倒能看出是个蝴蝶来。 她捧了,“叶修庭,你看,我补好的!” 叶修庭看着那水晶蝴蝶,笑道,“叶棠,我猜,你拼的这是个蝴蝶。” 叶棠听了,果然又瞪他。 他轻咳两声,忙说,“不错不错,有模有样。” 叶棠沉浸在自己的成就感里,还算是比较好哄。 嘴上勉强夸了她,叶修庭心里想的却是,不如明天直接赔给九王府一笔钱吧。 除却亲手修补那个碎掉的水晶雕像,叶棠最近还莫名迷上了绣工。 一家人总是聚在饭桌上,老将军有时候就爱在饭桌上问问一对儿女最近忙些什么。 叶修庭说,“一年一度的征兵开始了,最近军中有些忙,明天怕是又不能回来陪您和叶棠了,只能改日补上。” 老将军知叶修庭做事一向心中有数,他倒是不怎么担心的,点点头又转而问坐在叶修庭旁边的叶棠。 “叶棠,你呢?” 叶棠朝老将军一笑,说,“爹,哥哥跟您说的最近忙,什么改日补上,这都是虚的,只有女儿给您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032 叶棠,我的呢 叶棠拿出一方丝巾来,递到老将军面前。 “爹,这是给您的。” 老将军先是一怔,将那东西接了。展开,只见一方白丝巾上歪歪扭扭绣着几个字,“英雄犹在,宝刀未老”。 虽绣工还差些,可老将军见了,甚是欣慰,指着那方丝巾同叶修庭笑道,“修庭,你看,这丫头,比以前可懂事多了。也终于知道学些女孩子家该做的事了。” 叶修庭看了看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也笑道,“爹说的是,叶棠的确是越来越懂事了。不过嘛,就是字丑了些。” 老将军闻言也看着那几个大小不一的字哈哈笑起来,“修庭,瞎说什么实话!” 一张饭桌三个人,两个人在笑她,叶棠终于不乐意了,拍着饭桌问叶修庭,“哪里丑了,有本事你也绣一个给爹,看看究竟是你的丑还是我的丑!” 不过就是说了她的字丑,她却在他身侧炸了毛,叶修庭暗暗吸了口凉气,不敢再多言,一边偷笑,一边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菜。 叶老将军手指叩叩桌子,“好啦好啦,快些吃饭吧,别等凉了。” 好一会儿,叶修庭才终于忍住了笑。叶棠白了他一眼,夹了一口他送来的菜,送进嘴里闷闷地嚼。 直到吃过晚饭,送走老将军,叶棠居然没有等他,叶修庭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忽而有些后悔,刚刚,真不该嘲笑她的字丑的。 夜凉如水,叶棠一个人正往回走着,忽而胳膊一紧,整个人被向后一转一拉。 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慌忙看看四周,一边抽着胳膊,一边瞪着他,压低了声音,“叶修庭,你-----” 恰好不远处过来几个下人,叶修庭无奈,只好松了她,与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并排走着。 等那几个下人过去,叶修庭身形一转,挡在她面前,问,“叶棠,我的呢?” 小凉亭旁,叶棠停下脚步,抬头问,“什么你的?” 叶修庭看着她笑笑,“你给爹绣了东西,就没我的?我不信。” 叶棠一扭头,“我的字丑,你让别人给你绣去。” 他挡在她面前,她往左,他便跟着她往左,她往右,他便跟着她往右。 最后,他干脆欺身上前一步,她后退两步,便靠在凉亭立柱上。修长的胳膊在她身后凉亭一撑,她便无路可逃了。 她只好说,“你的,还得等两天。”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这才终于满意将她放了行,牵了她继续走。突然就有些期待,她会给他绣些什么字。 叶棠想起来刚补好的那尊小蝴蝶雕像,“给九王爷的那个小雕像已经补好了,你这几日若是忙,我就自己去给他送。” “不必,明日我若回不来,便让下人送去。” 叶棠想了想,道,“这样不好吧,毕竟是九王府,而且是我有错在先。” “那我明日一定回来,陪你一起去。” “嗯,我等你。” 九王府后院,承译指指落在树梢上的小东西,“爷,你看,那小家伙已经能飞了!” 033 没良心的玩意儿 一旁的和风听了,一边若无其事拍了拍自己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一边道,“切,承译,你也不看是谁出手救的。” 因着萧池在,承译难得夸他几句,“是,是,妙手和风,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正说着,萧池走到树下。那鸟儿一见萧池,忽而振了翅,从树梢飞下,在几人面前低低来回飞着。 “爷,你看这小东西似是通人情,知是谁救了它。” 萧池又轻一抬手,那鸟儿便落到了萧池胳膊上。雪白一小只,在九王府被好吃好喝伺候着,落在萧池同为素白的衣衫上,身子圆滚滚的,胖得简直快要看不见脖子。 “此鸟为信灵,个头不大,却长寿,通体雪白,极聪颖,也通人性。不过,就是上次反应稍稍慢了一些。” 小东西倒是不怕人的,站在萧池胳膊上,任和风和承译,谁伸手摸它也行。可若是谁要试图将它拿在手里,或者像萧池一样,让它站在胳膊上,门都没有。小东西的鸟喙尖尖,可不是白长的。 和风不甘心,非要将手伸到信灵跟前,“来来,到我手上来----” 被和风逼的急了,那鸟儿对着和风的手,低头便是一口。 和风吃痛,“哎呦”一声,一边收了手揉着,一边瞪着那鸟儿,“你个小没良心的玩意儿,是谁深夜给你取叶片包伤口,是谁给你换药,是谁----” 信灵也是有脾气的,还未待和风说完,抖了抖翅膀便要往他脸上啄。和风一个激灵,一把拽了承译,往他身后躲。 承译见了,亦觉得惊奇,“爷,这鸟儿果然有灵性,八成也是认主人的。您看,谁要碰它都不行,连和风都不行,惟独您-----” 萧池胳膊轻轻一抬,那鸟儿又拍拍翅膀,落回了树上。 “我不是它主人,它也不需要什么主人。” 看着那鸟儿回了树上低头理着自己的翅羽,萧池又补了一句,“你们也是。” 萧池走远,和风拽了拽承译,“哎,你说爷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他不会有一天也像扔那鸟儿一样,将咱们都扔出府吧。” “这怎么可能,这九王府的佣人,上上下下多少年没换过了,你不清楚么?” 若说起在九王府当差,那可真是轻松自在。九王爷平易近人极好相处不说,关键是这活不论多少,无关紧要的都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比如,桌子上的茶,千金一两的碧珍九王爷喝得,赶上碧珍断货,十几两一大包的粗茶九王爷也不嫌。再比如,园子里栽些牡丹芍药,九王爷看得,若是来年换成茉莉杜鹃,九王爷也看得。 有老园丁熟悉九王爷脾性,心血来潮,不栽花不种草,竟将园子植上了橘子树。 活脱脱将王府花园变成了果园,这事儿稀罕,九王府上下的佣人没多久便都到了那园子看热闹。 那时承译年纪轻,才刚来没多久。一听说了这事,九王爷的贴身小管家便也往园子那边赶。 那老园丁卷着裤腿儿坐在树下抽烟的时候,承译指着满园林立的翠生生的橘子树道,“这,这像个什么样子!” 034 橙黄橘绿 老园丁不慌不忙,抽了口烟,呛得承译直咳嗽摆手。 “承译小管家,若是九爷让我把这些橘子树拔了,我立马就拔干净种花种草。九爷都没说话,你急什么。” 彼时承译还不知九王府规矩,想自己怎么说也是整日跟在九王爷身边,一时间竟被一个无礼老园丁弄得没有了办法。 府上一众围观竟也敢堂而皇之哄笑,看新来的小管家憋红了脸。 承译拨了人群,匆匆回去将这事与萧池说了。 萧池正站在案前,低头写着什么。听着承译向他“告状”,激动又委屈。 承译说完,一直在等着九爷给他出头,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萧池才终于停笔。 “一个老园丁,这就没办法了?” 承译闻言,低头不再说话。 到底还是年纪还小,萧池抬手,招他到近前。 “承译,你看,这幅画如何?” 承译走近了,发觉萧池刚刚不是在写什么,而是画了一幅画。 方知府上事,这九爷一定是早就知道了。否则,为何那纸上为何别的不画,偏偏是一片橙黄橘绿。 承译看了看那画,只说,“爷画功了得,这橘子圆圆的可真像!” 萧池却说,“这再像,终归是假的。走,园子里看看。” 老园丁没想到九王爷真的来了园子,直到先前围观下人自动让出了一条道,那老园丁将烟袋匆匆放到一旁,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道,“九爷。” 萧池点点头,看着自家满园子的橘子树,忽而笑了。 老园丁和一众下人皆忐忑,只当这小管家真的要告了状要九爷发话把橘子树除了。谁知,九爷却问,“这,多久能有橘子吃?” 一众这才松了口气,对嘛,这才是九爷。 老园丁忙道,“九爷,今年晚秋,府里上下定能吃上咱自家的橘子。” 那老园丁上了些年纪,两鬓微白,萧池点点头,又说,“嗯,辛苦了。” 果然,那年深秋,园子里热闹起来。一片橘子树,因为照看得好,一连气儿结了许多。堂堂九王府上上下下居然都忙着摘起了橘子。 老园丁将不大不小一篮子橘子送到承译手里的时候,又拍拍身上的土,笑说,“小管家,这是给你的,快尝尝甜不甜。” 承译接了那篮子提在手里,有些不好意思。忽而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本王尝着倒是很甜。” 一转头,却是萧池正站在他身后,一身白衣,手里拿着的橘子是鲜亮鲜亮的橙黄色。橘子被萧池破开,已经少了半个。 承译将一篮子橘子放在萧池脚边,转身便要跟着老园丁走。 老园丁问他,“小管家,你要去哪?” 承译说,“去园子,帮你们摘橘子!” 老园丁手掌粗粝,指缝里还沾着些泥土,并不干净,却一把抓了承译手腕,“哎,这就对了嘛,快走快走,园子里忙不过来,正要人手呢。” 承译被老园丁拽着,一回头,只见九王爷已经弯腰提了那一篮冒尖的新鲜橘子,缓缓回去了。 035 橙黄橘绿(2) 再后来,那老园丁故去。 那年深秋,整个九王府的佣人照例摘橘子,莫说往常一样说笑,今年,似乎谁都不愿意说话。 承译站在老园丁靠着抽烟的那株树下,一站就站了许久。 “小管家,这是给你的,快尝尝甜不甜。” “哎,这就对了嘛,快走快走,园子里忙不过来,正要人手。” 他曾想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却总有人报以温和谦恭,宽容相待。 橘子树下,承译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九王府多年来,更换的下人少之又少。 还有,明明连园中落叶都懒得一日一扫,有时候看那下人懒散似是难以管教,可偏偏这九王爷依旧过的从容不迫,毫不介意。 宽和自在,这九王府,为何就不能是另一个家呢。 橘子摘完的那天晚上,还是一样的小篮子,承译装了满满一篮子橘子,一个人到了老园丁坟上。 “今年的橘子熟了,依旧是甜的。” 他带了橘子出来时是临时起意,并未同九王爷说,紧赶慢赶,还是回去得晚了。承译回到九王府的时候,萧池正一人在书房里。 “九爷。” “嗯。” 萧池应了,并未责问他小半日不见,跑去了哪里。 有的成长,注定要一个人经历。 没人端茶倒水,萧池也没叫别人来,就自己给自己沏了一壶碧珍。承译回来,又给他续了水。 九王府终于来了个新园丁。新园丁局促,那片橘子树足足维持了两年有余。 终有一日,那新园丁决意除了橘子树,改种成片的幽兰。 承译终于明白,他是做不了园丁的主的。于是,他一听说,便气喘吁吁跑到萧池面前。 “爷,园子里,能不能留一株橘子树?” 萧池几乎头也未抬,“若园丁乐意,就依你吧。” 承译抹了头上的汗,转头又跑回园子里。好说歹说,终于留了园子角落的一株橘子树。 这事过去多年,那株橘子树一如既往地敬业,每年都结一树的橘子。只是再也不需要出动整个九王府的下人了,他一人不多会儿就能摘完。 一树的橘子不多,似乎也不够九王府上下人手一个。可总有人说不定哪天会收到小管家的橘子。 大家说橘子甜,可也说园子里的兰花开得好看。 留不住的人事更迭,最是许深念不许轻言。 有的事,谁都没有说,可谁都没有忘。 和风听承译如此说,若有所思点点头,“也是。老死九王府的多,被赶出去的,还真没有。” 入了夏,九王府的院子繁茂起来,正是热闹。 和风与一青衫男子正在院子里走着。 季书寒难得来一次,可恰好萧池不在,他没走两步边碰上了和风。 路过院子里一株树,先前救的那只小鸟正叽叽喳喳叫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和风指着那白鸟儿道,“看到那小东西了没?上次,叶家少将军仅用一片叶子便差点要了那小东西的命。哎,季书寒,我知你出手狠,轻易不动手,取人性命必取人首级,不知这片叶以伤人,你也行吗?” 036 与本王何干 季书寒听了没说话,眉头一皱,叶修庭么。 见季书寒没说话,和风又道,“季书寒,你可别说,你比那叶家少将军还厉害!” 知和风故意激他,季书寒也不上套,故意问,“和风,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赌就赌!” “若我赢了如何?” 叶修庭那日宫宴上的话早就传开了,和风笑笑,“少将军说了,若你赢了,你呀,就能娶那叶家小姐了!” 季书寒轻嗤,他是要取叶家小姐没错,只不过要取的,是她的命。 “谁要娶那什么叶家小姐!和风,我若赢了,前几日你得的千年红参归我,如何?” 和风倒也不傻,“呵,你消息够灵通的啊。我告诉你,想要红参,门都没有。” “那算了。” 和风想了想,若是承译的话,红参汤喝多了也得上火,于是又说,“那,就分你一小半吧。” 红参这东西金贵,有病治病,没病滋补,特别是对愈伤有奇效。寻常人家买不起更用不起。 和风向来敏锐,九王府又不吝钱财,这等稀罕物,也就只有在九王府一寻了。所以,便是一小半,季书寒也不嫌。 季书寒见和风答应下来,伸手摘了身侧几片叶子,在和风眼前晃了晃,“医仙妙手,你可看好了。看看我与那少将军,究竟谁厉害!” 一抬手,朝对面树干上一送。 谁知那几片飞叶并未如期钉在树干上。二人忙着打赌,一时没注意萧池是何时过来的,雪白衣袖轻轻一拂,几片青翠的叶子消了攻势,零落飘散在地上。 “九爷---” “嗯。” 看萧池那样子就知道,方才那赌约,他应该都知道了。 “爷,您怎么?” “草木生枝叶,非为杀戮。你们真要比试,可别伤了本王家的树。” 季书寒与和风也不再玩笑,规矩起来。 和风突然灵机一动,只说,“糟了,我药房还煎着药呢!”又匆匆一躬身,“爷,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往药房跑。 季书寒摇摇头,只道,“这个和风----”忽而,回过神来,“哎,和风!我的红参呢!” 和风走后,萧池转而问季书寒,“若真与叶家少将军一战,你可有胜的把握?” “九王爷一向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怎么也像和风一样,问起我这个问题来了?”走了没几步,季书寒又说,“还是说,西平少将军深得人心,九王爷看不起我这个蛮夷了?” 萧池知他是玩笑,笑了笑,并未接话。 淳于与西平向来不合,十几年前,先是淳于屠了护国候满门,震惊西平朝野,两国关系恶化至极点。后来,圣上又派叶家接替护国候,不仅负责边关兵事,还要替惨死护国候一家讨回公道。 叶老将军自然不负所望,不出三月,拿到名单,捉了负责乔装进京夜袭侯府的季氏三十余人,并于侯府门前斩首,以告慰侯府满门在天之灵,围观者莫不拍手称快。 季书寒又说,“若我将来得手,侯府惨案在将军府重现,九王爷可会替西平出手?” 萧池只说,“你我私交,不关国事。” 季书寒明白,若真有那天,只怕这九王爷不会包庇,亦不会出卖。与九王爷相处,倒是可以放心的。 萧池又说,“这天下,是谋来的,不是打来的。书寒,叶家不是当年李家,固若金汤,只凭你一人,我只怕你不敌。” “不敌又怎样?淳于人祖训,不敌也无妨一战。”季书寒一转念,又对萧池道,“叶家当年留我一人性命,我也当仿效其人之道,愿留叶府上下一人性命。你我相识多年,这保命的权利就给九王爷您了,不知您可有想保的人?” 萧池笑了笑,季书寒身手不凡不假,可叶家今非昔比,叶修庭也不是等闲之辈,事情哪有他说的这样简单。 最重要的是,叶家人的死活,又与他何干? “这是你的事,叶家上下,要杀要留,与本王无关,你看着办吧。” 正说着,承译寻了过来。 “九爷,叶家少将军和叶小姐来了,说是来还那个小蝴蝶雕像。” 叶家兄妹么?季书寒倒是想探探这少将军虚实,可碍于在九王府,不想萧池为难,便说,“九王爷,那我先走了。” 萧池也未留他,只同承译说,“请少将军进前厅吧。” “是。” 叶棠抱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放着她亲手补好的小蝴蝶雕像。只有叶棠知道,盒子里这小雕像不大,却碎成了大大小小一共四十七片。 送走季书寒,萧池便赶到前厅来。 “劳少将军和叶小姐久等,失礼了。” 叶棠闻声回头,果然是九王爷到了。 叶修庭带着叶棠起身,“本是叶家失礼在先,九王爷客气了。”又从叶棠怀里接了她一直抱着的盒子。 “雕像已经补起,遗憾的是家妹手艺不精难免多有瑕疵,一番心意还请九王爷多多担待。” 叶棠一直站在叶修庭身边,这九王爷今日看起来似乎没有上次苍白了。只是一张清冷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承译接了叶修庭手上的盒子,九王爷只淡淡说了声,“无妨。” 将东西还了回去,叶修庭带了叶棠正准备回府。见二人出了前厅,承译一手端了那个盒子,走到萧池跟前一手掏出一张纸来,小声道,“爷,这是少将军背着叶小姐给的。” 萧池低头看了看承译手里的那张纸,“这是什么?” “爷,这是彩宝阁的收据。方才,少将军悄悄告诉我,他在彩宝阁为您定了一尊一模一样的水晶蝴蝶。”承译又举了举托在手里的盒子,“可这尊,说是叶家小姐亲手拼的。少将军说,叶家小姐花了一个下午,好歹是一片心意,便一起送来了。他还特地嘱咐我,他为您另行定制水晶雕像的事,不能让叶小姐知道。” 萧池本来是不怎么在意这些的,让承译处理就好了。可好歹是叶家少将军亲自来了,他才到了前厅来。 他突然想起叶修庭方才说的话来,一时间就想看看那姑娘的手艺究竟不精到什么程度。 从承译手上拿了那个盒子,打开。 见了叶棠拼的那雕像,莫说承译,就连萧池也是一个没忍住,居然就这样笑出了声。 037 以慰契阔 饶是这尊雕像曾经是萧池亲手所选,如今再看,他竟然一时想不起这雕像原本的样子来了。 一旁的承译见了,更是指着笑个不停。 “爷,这,这是蝴蝶吗?难怪少将军说要另送您一尊了,哈哈哈----” 萧池看着桌子上那尊水晶。这个,是她亲手拼的么? 下意识朝门外看去,已经没有二人的影子,却见门口地上似乎多了个什么。 萧池走过去,弯腰捡起来。 一方锦帕,歪歪扭扭绣着什么,勉强可以看出是几个字来,“素缕双针,以慰契阔”,右下角一朵花才只有几瓣,樱红锦绣的丝线,花瓣大小不一,也看不出是个什么花来。但旁边该是一个“棠”字。 刚刚见识了那尊蝴蝶雕像,不用说,这个,应该也是叶家小姐的手笔,只是不知怎么不小心掉在他门口了。 “素缕双针,以慰契阔”,这显然是送男人的。萧池想起来,前几日宫宴,圣上问她可有中意公子,她那时一句全凭父兄做主就给糊弄过去了。 不想原来竟是虚与委蛇之计。不过反观朝上,似乎也没有谁能做到如叶修庭一般,飞叶一片要人性命了。一时好奇起来,一方绢帕她究竟送谁,才能不嫌弃她这手艺粗糙,而且还能如她哥哥一样,万般包容维护她的小小心意。 与叶修庭出来前厅,还未到九王府大门口,叶棠一摸衣袖,糟了!原本答应给叶修庭的那方锦帕不见了! 她刚开始学绣,别看那么几个字一朵小花,她已经花了好几天了。要是丢了重新开始实在是可惜。 停下脚步对叶修庭说,“我有东西丢在前厅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不想叶修庭提前看见那方她还未绣完的锦帕,她甩下叶修庭拔腿就往回跑。 前厅里,看着手上绢帕,九王爷不觉笑意更深。承译凑过来看了看,更是笑得要弯了腰。 “爷,这叶家小姐绣的,是字吗?哈哈哈----” 忽闻自家九爷一声轻咳,承译一抬头,一声笑生生噎在了喉咙里。这门口站着的,似乎就是这锦帕的主人,叶家大小姐啊。 承译站在萧池身边,低头强忍着笑,不再说话。 叶棠原本是打算同这九王爷客客气气说话的,可刚刚那小管家的笑声,老远都能听到了。还有,九王爷这是一副什么表情,拿着她掉的东西似笑非笑,让人看了就恼。 迈步进了前厅,直直走到九王爷面前,瞥见一旁小案上放着的盒子也被打开了。就连她自己一时也拿不准,刚刚,他们究竟是在笑那尊蝴蝶,还是这方锦帕。 叶棠看了看仍被九王爷拿在手上的东西,道,“不好意思,这个是我刚刚掉的。” 一脸不满已经都写在那张小脸上了,九王爷眉毛轻轻一挑,倒没看出她有丝毫不好意思来。 他高出她许多,低头看了看她,轻轻“嗯”了一声,将手里拿着的东西向她一递。 叶棠瞥了他一眼,一把便将那锦帕抽了回来,只道这九王府以后可千万不要在来了。 一转身,却见门外叶修庭已经跟过来了。 九王爷看见她匆匆将锦帕收起来,转身迈了门槛一溜小跑,跑回叶修庭身边,顺势将手送进了叶修庭的手心里。依偎在叶修庭身边,她真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门外,叶修庭遥遥向九王爷一揖,转而低头问了身边女孩儿几句。不知那姑娘仰着小脸同他说了什么,叶修庭也不在追问,只无奈笑笑,一脸宠溺,牵着她走了。 承译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人身影,又转身回来同萧池道,“爷,看样子,那日宴上少将军说得没错,这叶家小姐,果然是将军府里的宝贝。” 萧池坐在了搁雕像的小案边儿上,看着承译道,“还是不成熟。” 承译知是在说自己,不好意思摸摸鼻尖,可心里有些不服。偷偷看了看九王爷,就好像,刚刚他没有笑,只有自己笑了一样。 这话他只敢想想,是不敢说出来的。 话锋一转,承译又拿了叶修庭给的那张收据,“爷,这彩宝阁的东西,咱们还去取吗?” 萧池看了看那已经有些面目全非的蝴蝶,“算了,不用了。” 承译知这东西用途,就又问了一句,“那,这东西,还往宫里送吗?那礼单上可是写着呢。” 萧池看了看那雕像,只说,“送。” 这九王爷,彩宝阁的东西不让去取,东西还得给宫里送,难不成----- 为了避免又被说不成熟,他还是在问一遍的好。 “爷,给宫里送的该不是----” 萧池起身,又道,“没错,就送这个。” “是。” 得了确切答案,承译将那将军府刚送来的东西放回盒子里,一转手,准备补送给宫里那位主子。 承译办事还是有效率的,不过半日功夫,东西就送到了裕华宫雪妃手里。 雪妃看着那个雕花的盒子,“呵,东西还是送来了啊。”又吩咐手边上的一个小丫鬟,“来,打开瞧瞧。” 她倒要看看,被他拖了这么多天,最后还是决定送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 盒子一开,雪妃立即变了脸色。 雕像被粘补得歪歪扭扭,粘合边缘参差不齐,蝴蝶的形状在她看起来怎么都有些讽刺和可笑。专门送来这么一个东西给她,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雪妃冷哼一声,伸手去捏那蝴蝶的翅膀。一时间没注意到水晶断裂后留下的尖锐边缘,雪妃“嘶”的一声,抽回手,只见手上已经多了道小口子。 好一个萧池! 雪妃怒道,“来人!将这丑东西给我打碎了扔出去!” 侍候的几个小丫鬟见事情不好,匆匆将那蝴蝶一盖便要端出去。 “慢着!”转念一想,雪妃又道,“先扔库房里吧。” 从宫里回来,承译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那雕像都碎成那个样子了,为何九爷还要往宫里送。就算真的要送,怎么也要取个新的回来啊。 038 他的底线 承译想了一个下午也没想明白,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一边给萧池添了茶,一边道,“九爷---” 萧池早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手里一卷书轻轻翻了一页,端起茶喝了一口。 “本来要送的就是那一尊,碎了裂了也还是那一尊,顺其自然就好。” 承译听了这话,似懂非懂,这九爷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直到许久之后,九王爷又说了类似的另一句话,“本来就是她,好也罢坏也罢也都全是她。” 承译才似乎明白了一些,裂了碎了还要送,伤了痛了还要爱,是顺其自然,可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拗呢。 今日一早,天便阴沉着,不多会儿,飘了细细雨丝。 萧池站在门口,看样子像要出门。 承译看了看天色,转身回了屋,在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伞,“爷,外面下雨了,您带着把伞吧。” 萧池并未接,“小雨,无妨。” “可是-----” 萧池又说,“这一会儿,没准就晴了。” 雪野湖上,天水之间伴着细雨,湖面上腾起了一层薄雾。 轻烟,草色,一湖春。 萧池站在岸上,隐约可见湖上泛轻舟一叶。 四周无人,足下一点,腾身而起,穿薄雾,掠水面,若惊鸿,似蛟龙。片刻功夫,于小舟上落下。舟身不大,猛地多了一个人,却依旧稳当,水面无澜,半圈涟漪未起。 “九王爷好身手。” 船上正煮酒,酒香浓烈。 “劳您久等了。” “九王爷哪里话,刚到,刚到而已。” 刚到这船便能飘到了湖心,萧池笑笑没有说话。 对面人拿出一个随身的小箱子,放在萧池面前,“九王爷,您看看,这次可有您喜欢的?” 萧池开了小箱子,眼前物件虽不多,可珠璎美玉,件件世上难寻。 “匠人巧心,稀世孤品,加之老朽毕生所藏,可都在这儿了。” 萧池知这老头儿没骗他,流传于世后又不知所踪的几件东西,点翠嵌金华胜、祥云黑玉勾,都在他这盒子里了。 “蔡老伯以前从来不肯将这家底示人,怎么今日如此大方了?” 老头儿笑笑,“钱财嘛,身外之物,舍了便舍了。金珠美器不一样,流传辗转,该有个识货的人知它懂它。” 老头儿随手从小箱子里拿起一个琉璃胭脂盒,“百年之后,若连琉璃之色都辨不得,还留这些做什么。不知这里头,可有九王爷看上的?” 一箱琳琅,九王爷目光最后落在箱子一角,捏了最不起眼的一样,一支粉色棠花钗。 纤细的金丝钗柄,顶端嵌一朵粉莹莹的棠花。材质上上承,可惜雕工一般,称不上精湛。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才被老头儿放在了一个角落里。 不怎么高超的技艺,却让他一下想起那个被粘得歪歪扭扭的蝴蝶小雕像来,还有一方锦帕上那几个恍若被东南西北风吹过的字。 萧池拿了那朵金丝粉棠花,“就这个吧。” 一箱子好东西,他偏偏选了这最不值钱的一个。 老头儿倒是没说什么,合上箱子。 酒煮好,满了两盏,递了一盏给萧池。 酒是最粗最烈的烟花烧,辣喉烧心。连坊间都多嗤之以鼻的东西,多年来却独得九王爷偏爱。 明明看起来是最温润的人,却偏偏爱这最烈最泼的酒。 其实,他本动荡,只是还没遇到那个将原本的动荡还给他的人。 忽而湖上起了风,薄雾轻烟从流飘荡。这天气果然如萧池所说,一会儿便晴了。阳光透过云层,片刻功夫,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湖面澄澈,碧波万里。 雨歇,雾散,酒壶恰好也空了。 萧池于湖心船上起身,正欲回去,老头儿却说,“九王爷,老朽看你天喜当头,怕是好事将近了。若到那一天,还望九王爷能赏一杯喜酒。” 萧池听了低低一笑,并未当回事,“老伯别开玩笑了。” 老头儿仍是坐着缓缓收酒具,又说,“老朽可不是开玩笑,面相之机,又岂容得下玩笑。” 萧池仍未当真,足下一点,越过湖面,离船上岸,缓缓回了。 上次警告过夕夫人后,叶修庭就再也没去过夕夫人房里。就连他也以为,那女人没多大的胆子。 可是,他和叶棠都错了。 这夜,叶修庭向往常一样,将不住瞌睡的叶棠抱起。温软的身子陷在他怀里,白嫩胳膊顺势攀上他的肩膀。 叶修庭将她放在床榻上,她的胳膊还攀着他不肯松手。 他只好弯着腰,伸手去掰她还环着他脖子的手,“叶棠,别闹了。” 好不容易将她纤细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拿下来,扯了锦被,仔细将她盖了。 刚在她身侧坐下,身后,叶棠便拥着被子往他身边挪了挪。 “叶修庭?” 听叶棠叫他,他一回身,低头间,只看见她拥着被子,露着小脑袋,活像只小粽子。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眉眼,温柔宠溺,“睡吧。” 她却趁机伸出柔白小手,抓住了徘徊在耳畔的那只大掌。 究竟真的是她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还是她太过相信他,她竟拿着他的手,轻轻钻进锦被一角。 她才躺下没多久,整个被褥里已经带了些她的体温,还有,女儿家的馨香。指尖刚刚触及她身上的皮肤,他便像触了电一样。 “叶棠!” 狠狠甩开她,将手抽回。 “别胡闹!” 这一次,叶修庭是真的生气了。 她也许并不知道他每日是如何过的,又是如何为她忍着身心的。她只知道由着自己性子胡来,甚至总试图触碰他的那根底线。 她明明知道他不能对她怎样的,她还故意----- 叶修庭气得起身就要走,不是不想留下,而是已经有些不能。 知他是真的生气了,叶棠也不敢在放肆。又见他真的要走,她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伸了胳膊,扯了他衣袖,小声道,“都是我不好还不成吗。” 他低头,见那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到底是不忍拂了啊,只好又硬生生在她床侧坐下来,一边生着闷气不说话,也不敢回头看她。 039 不肖儿女 叶棠松了手,缩在他身后的被子里不再乱动,看着他背影悄悄一笑,没多久便睡了。 才没睡多久,她便出了一头的汗,随后惊醒,猛地从他身后坐起。 叶修庭转过身来,见她耳边发都被汗濡湿,满眼惊恐,大口喘着气。 “叶棠?” 噩梦中惊醒,她神情有些呆滞,只揪着被子愣愣看着他不说话。 他伸手擦了擦她额上的汗,“做噩梦了?” 她回过神来,坐着点点头。 他拿了她手里的被子,将她揽进怀里,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是梦,都是假的。我一直守着你呢,别怕。跟我说说,梦到什么了?说出来就好了。” 她靠在他肩头,闷闷地说,“我刚刚梦到你成婚了。你逼我叫你哥哥,还要叫那女人嫂嫂。” 他的喜事,却是她的噩梦。 拍着她背的手一顿,他又说,“傻丫头,我早就说过了,谁也不娶,谁也不要。” 她从他怀里起来,吸了吸鼻子,“真的?” “嗯。” 得到他答案,她这才放了心,打了个呵欠。 叶修庭将她放进被子里,“好了,没事了,快睡吧。” 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不多时又睡了。 夜渐深,叶修庭在叶棠床侧坐着打盹的时候,不知怎么,只听叶棠的房门被人重重踹开。 叶修庭一向警觉,听见声响,唯恐惊了身后人,她才刚刚睡下没多久。条件反射一般回头,好在叶棠睡得沉,似乎没醒。 这里是将军府,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深夜来扰。带着一身怒意,他匆匆起身到外间查看。 当夕岚跪在叶老将军面前,将这事说出来的时候,叶老将军还不信。 将桌子重重一拍,“大胆!你可知,诽谤污蔑少将军,该是什么罪过!” 老将军维护儿女,夕岚倒也不怕,抖了胆子,言之凿凿,“老将军若是不信,今夜可到大小姐房里一看。夕岚愿以性命做抵。” 如今,叶老将军见叶修庭果然从叶棠房间的里间出来,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怒道,“孽障!” 叶修庭深夜在叶棠房里,什么说辞都不能给出一个合理解释。他干脆也不解释,朝着老将军直接跪了下去。 叶棠听见声响,匆匆披了外裳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叶修庭跪在地上,叶老将军手里的剑已经颤巍巍举起。 “爹!” 叶棠在叶修庭身旁跪下,“你要杀,就杀我吧,都是我的错。不怪哥哥。” 夜风吹雨,地板寒凉,她衣衫单薄,就跪在紧靠门口的位置,身子缩起,低低跪着。 叶修庭眉头一皱,伸手便想要将她身上的衣裳拢一拢。叶老将军见了气得直发抖,指着叶棠道,“亏你还知道,他是你哥哥!我叶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祸害!” 她是个祸害没错,辛辛苦苦培养的少将军,叶家的接班人,就要被她这个祸害给毁了。 叶老将军手里剑锋一转,这次却是冲叶棠而来。 叶棠闭上眼睛,心道死了也好,放了自己,也放了他。 谁想那剑根本没有如期插进她的喉咙,她睁开眼,见叶修庭死死握着剑刃。那剑是叶家宝器,剑刃前窄后宽,随叶老将军征战几十年,何其锋利。 自将叶家和军中大小事务交给叶修庭后,那剑便随被老将军仔细收好,没想到,再次出鞘,剑锋竟是毫不留情对着自己的女儿。 叶修庭徒手,将剑锋握紧。掌心,鲜红的血不住地流。 从他手上流的血很快在地上滴滴答答聚集成一滩,她跪在他身边,哭着伸手去掰他握着剑身的手,“你快松手,松手啊。” 那剑正冲着她的脖子,他怎么可能松手。拼着一只手不要,他也不能让人伤她,谁也不行。 叶老将军被他这对不肖儿女气坏了,眼见着叶修庭护着叶棠,竟不顾儿子的手,加大了力气,要先杀了他这不肖女。 叶修庭咬紧了牙,唇色已经发白,任叶老将军用了力气竟无法移动剑尖丝毫。 她急了,眼看他那右手就要废了,她不住掰着着他的手掌,“叶修庭,你松手!快松手啊!” 他缓缓抬头,迎上叶老将军怒气冲冲的眼神,“爹,儿子不孝,你杀我可以,但,你不能伤叶棠。一丝一毫也不行。” 叶老将军闻言,再见叶修庭抬头,那眼神凛冽中带着笃定,手中剑一松,一个不稳,栽倒在地。 “爹!” 自此,叶老将军一病不起,口齿不清,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整日缠绵病榻,需时时刻刻有人伺候。 家丑不可外扬。大夫深夜入叶府来给叶修庭包扎的时候也未敢多问。只是止不住心中疑惑,堂堂少将军,武艺超群,受伤已是罕见,这伤在右手上就更罕见了。再看那伤口,呈前窄后宽,鲜血淋漓,显然是用蛮力所致。 叶修庭那手伤得深,掌上筋肉断了大半,当初若是老将军在用力一分,那手便再也提不得剑了。 大夫仔细给他清理了伤口,又小心翼翼包扎,叶棠就跟在近旁,寸步不离。一双眼睛好像拴在了大夫忙碌的手上,目光一直追着大夫,看白色粉末整瓶整瓶往叶修庭伤口上倒,那些白色瞬间化开,又被血浸染成红色,叶修庭忍着疼,额上随之渗出豆大汗珠,愣是一声不吭。一连倒了几瓶药上去,厚厚的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那血才堪堪止住,不往外渗了。 叶修庭见她忽而背过身去,低头,手背迅速往眼睛上抹了一下。忍不住想安慰她几句,可碍于还有别人,只暗暗咬了牙关,什么也没说。 直到大夫嘱咐了一番,背着药箱退了,叶修庭这才坐在桌子旁开口,“叶棠。” 她仍是背对着他,什么也不说,也不转过身来,瘦削的肩头不住抖着。 他知她在哭。 “叶棠?”他故作轻松,“我渴了,手上不方便,你是不是帮我倒杯水?” 她重重吸了吸鼻子,转过身来。桌子上就有现成的,她倒了一杯水,试了温度,小心递给他。 040 手心手背 叶修庭一直盯着她看,看她为他眼睛红得像兔子。就连鼻尖儿也成了粉红色。 左手接了她递来的水,搁在桌上,抬起被包的看不见手指头的右手,在叶棠面前晃了晃,“叶棠,我一点都不疼。你看,我还能动呢。” 谁知,她听了,原本已经将将止住的眼泪一下流得更凶。 一点都不疼,他当她是小孩子吗。 他终于知道自己哄她的方式有多拙劣,也不敢再惹她,就用左手不停擦着她脸上的泪水。 “叶棠,都会好的。” 她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一抽一抽,“会,会吗?” “当然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还是看着他的右手不住地哭,“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你陪-----” 叶棠天真,她以为,只要她不要他陪,他不在她房里过夜,一切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可有的事本来就是纸上火,注定了不可能包一辈子的。 叶修庭叹了口气,将她揽进怀里,左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叶棠,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听闻这几日叶老将军不肯吃药,叶棠亲自端了药来。 叶老将军见了她,干脆将眼睛闭上。他现在最见不得的,就是叶棠。 “爹,女儿不肖,可您不能不吃药。” 她端着药跪在病榻前,求老将军吃药,奈何老人家不为所动。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手里的药就要凉了,她不得不端着药碗起来,顾不得双腿发麻,走到榻前,弯腰给老将军递了一勺药。 谁知老将军猛的抢了她手里的药碗,狠狠朝她头上砸过来。 汤汤水水洒了一身,好在已经不烫了。 她没有防备,叶老将军常年习武,是什么力道啊,突然发力,不留余地,那药碗正正磕在她左边额角上。 她倒没觉得怎么疼,就是眼前一黑,觉得有温热液体不住顺着额角往下流,就快要流进眼睛里。她捂着额头往后踉跄几步,及时被身后人扶住。 她以为是下人,只推拒着说,“我没事,赶紧再去熬一碗药端来。” 来人并未听大小姐的话,而是拿下她的手,盯着她的额,“来,给我看看。” 竟然是叶修庭。 叶修庭的右手还包着,惦记父亲身体,又听说这几日老人家不吃药,便想着来看看,给老人家认个错。 谁想到还没进门,便听见了声响。一进来,就看见了头破血流的叶棠。 叶棠看了床上老将军一眼,生怕惹他生气,推开叶修庭,道,“我没事,爹不肯吃药,你快去看看吧。” 说完叶棠便出了门。 叶修庭知叶棠的意思,就算惦记她额上的伤也未坚持。不过,好在看那伤没有伤到眼睛。 叶棠出来后并没有走,一直在房外等着。 见到有人将药熬好重新端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叶修庭才出来。 她小跑过去,问,“怎么样,爹肯吃药了没?” “嗯。” 叶修庭简单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额上,眉头不自觉皱起。那伤已经给下人简单处理过了,止住了血,怕就怕将来会留个疤。 他向来疼她的一丝一毫,今日不过来晚了一步。 与她回去的路上,他说,“这几日,你先不要过来了,我会每日过来看爹。” “嗯。” 叶棠也知道,这个时候,只要她一出现,就免不了要惹爹生气。相比之下,还是叶修庭在老将军面前更讨喜一些。 她没忘记,那天晚上,叶老将军的剑最后是指着她的。 她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血脉相连,他似乎总喜欢叶修庭多一点。 其实这事儿简单,因为就算是手心手背,也难免要有偏爱。 自知犯下如此大错,却仍是担心老将军身体,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来看看。果然不出她所料,还是惹老人家生气了。 那个碗冲她飞过来的时候她就知道,爹在生气,气她毁了他唯一的儿子,毁了叶家。她是不是该庆幸,当时她手里拿的不是个刀子什么的。 叶修庭一来,爹就喝药了。也不知道叶修庭同爹说了什么,她也没问。 也许,她不出现在老人家面前,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叶修庭一连找了好几个大夫来,民间的,宫里的,能找的几乎的都找了,就为了看她额上的伤。 大夫们虽不知是谁敢伤将军府的大小姐,还是狠心伤在了女子脸面上,却几乎都说,这伤留的疤不大不小,就算能消,也得好几年。 忙了几日,叶修庭终于腾出空来收拾夕岚了。 夕岚原本以为,将这事儿捅给老将军后,老将军一定会替她做主,借机让叶修庭给她个名分,好断了叶棠的念想。再不济,有老将军在,叶修庭总不能将她怎样。没想到,叶老将军一病不起,这府里当家的,还是叶修庭。 “夕岚,先前让你死,你没死成。今后,我会让你时时刻刻觉得还不如死了。” 夕夫人再一次爬到他脚边,“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可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我只是太想得到你----所以----” 叶修庭一脚踢开她,冷声道,“来人!” 这次,叶府和叶棠的声名,必需要万无一失。 他没杀夕岚,不过是将她割了舌头,将她所住的院子连同她一起封了起来。 他说过,要让她生不如死,一辈子暗无天日。 他割了夕夫人舌头的事,自然没让叶棠知道。 都道叶修庭身为少将军,平日待人温润宽厚,却没人知他也能有如此残忍一面。 第二天,府里上下便盛传,夕夫人得了癔症,疯了。 没几天,叶棠便听说,爹的身体刚有起色,这几日又不肯喝药了。 自小,老将军就看重叶修庭。叶修庭的意见,他一般会听。可这次,任叶修庭无论说什么,老将军就是不肯喝药,非得让他答应了那个条件。 就是将叶棠嫁出去,给自己娶个夫人回来。 老将军再三强调,不是找个姬妾,是娶个夫人。若他答应便罢了,若他不答应,老将军便准备身体力行耗死自己。 似乎在老人家眼里,拯救叶家,拯救自己的儿子,全在此一举了。 “不行!” 叶修庭几乎想也没想,当场便拒绝了。 041 哥哥,我想嫁人了 未来的路,叶修庭其实没有仔细想过。 他没想过,叶棠到了年纪,要不要出嫁。 就算叶棠自己愿意,他就真的能狠心让她一辈子不嫁,在府里陪他么? 还有,他这少将军,将来要不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夫人回来,顺老将军的意,为叶家开枝散叶。 他只想着,能瞒一时是一时,能拖一时是一时。 其实,他留不住叶棠的。 可他若是铁了心硬要留呢? 叶老将军与他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说不喝药就不喝药。叶修庭不是不着急,比他更着急的是叶棠。 这天晌午,她带了亲手做的点心过来找他,总共两份。 这两份点心,她亲自在厨房忙了一个上午。 两个食盒,一个交到叶修庭手里,一个放在叶修庭桌上。 叶棠做的点心,老将军爱吃咸,叶修庭却比较爱挑甜。 她说,“咸的,给爹送去。甜的,给你。” 陪叶修庭到了老将军房外,远远地,叶棠不在上前,只让叶修庭一人进去。 不多时,里面就传来了瓷碎的声音。她一个上午的心血,老将军一口都没尝,只一眼,便知是她做的,悉数打翻在地。 叶修庭知她站在门外,一定听见了。 “爹!” 谁知老将军又说,“修庭,你若是不将她嫁出去,就亲眼看着我死!” 这个条件,前几日叶修庭瞒着叶棠来的时候老将军就同他说过。正因为他不答应,老将军才一气之下又不肯吃药。 这事,叶修庭故意没告诉叶棠。可她就在门外,还是听见了。 叶修庭出来的时候,门外早就已经没了叶棠的影子。 池水寂寂,风月凄凄,她靠在浮亭上,看池水被风吹皱,月亮碎成星星点点,洒在湖面上。 等到风停的时候,那水中月自己就圆回来了。若人心也能如此轻易弥补复合该多好啊。 叶棠不在房里,叶修庭四处找她,远远望见了,才松了一口气,悄悄走到她身后,“夜里露重。” 叶棠知是他,一时间仍是坐着没动。 右手还被绷带缠着,叶修庭低头,左手利落解了自己腰封,脱了自己外衫,轻轻搭在叶棠身上。 清夜里,他愈显挺拔。 叶棠坐着,他就一直陪着她站了好一会儿。 忽而,叶棠起身,似决定了什么,将叶修庭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裳拿下来,递还给他。 “你,将我嫁了吧。” 她说完,眼睛凝了雾气,不敢再抬头看他。 他闻言,接衣服的手瞬间僵得冰冷,低头死死看着她。 那些怒气和不甘一下涌上来,却又全部冲她发作不得。只好强压着,咬牙道,“叶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她一抬头,便是泪珠滚落,“没有了,没有了,我今天见过爹的大夫了。爹的情况我都知道。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思已是罪孽,你我无论如何不能背上大逆不道的骂名。” 他还能耽搁下去吗,就为自己的一己私心。 “你还是将我嫁了吧。我想嫁人了。” 叶修庭欺身上前几步,将她逼至栏杆边上靠着,“叶棠,你说什么?!你敢在说一遍试试!” 她说她想嫁人,她想嫁给谁! 高大的压迫感让她无处可逃,她别过头去,看着身侧一池粼粼。 “我说,我想嫁人了,去过寻常姑娘家的生活。这感情累人累己,我不想坚持了。” 他伸手,勾了她的腰身,迫她看他,“叶棠,你别逼我!” 她却哭着说,“你别在犹豫了,爹的病,等不得了。哥哥。” 她又故意叫他哥哥了。 这一声哥哥简直是叶修庭的死穴,他一下气得干脆不再说话。狠了心,将她一人丢在浮亭上,自己一个人先回了。 直到他出了浮亭,拐了个弯,看不到他的身影,叶棠才迈步,踏露而归。 可还没走几步,冷不防面前出现一个人影,右手随之被人牵起。 任她怎么样,放不下,他还是放不下啊。 他与她的事,纠结已久,岂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叶修庭依旧如常,每日到老将军房里问安,劝他吃药。可一连几天,都是他前脚刚走,碗里的药如何端进去的再如何端出来。 整整一天没见叶棠人影了,叶修庭一回府便四处找她。往常,她要去哪一定会给他留个话。今日奇怪,似乎府里上上下下都不见她人影。 叶棠房间门口,叶修庭问跟在叶棠身边的小丫头,“小姐呢?” “下午时候,小姐说要去看老将军,可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小姐也还没回来。” 爹那里他刚刚去过,并未见到叶棠。 叶修庭略一思忖,转头就走。 老将军房门口,仍旧只有平日侍候的几个佣人,见了叶修庭,齐齐福身,“少将军。” 叶修庭顾不得应,推门而入。老将军正闭目,听见声音,知是叶修庭刚走,八成是没找到叶棠,便又回来了,也未睁开眼。 叶修庭也不多说别的,直接便问,“爹,叶棠今天下午是不是来您这了?” 老将军闻言,这才睁了眼,气道,“张口叶棠闭口叶棠,修庭,你心里,还能不能有点别的!或者,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爹,您的身子还需您来配合大夫,好好吃饭吃药。我今日回来便没见到叶棠,府里上下都找过了,就连她房里的丫头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只说来过您这儿----依着叶棠,这个时间她不会出去。爹,您知不知道叶棠去哪了?” 老将军重新闭了眼,“不知道!” 都说知子莫若父,同样的道理,也没有人比叶修庭更了解老将军了。 衣摆一掀,叶修庭直接跪在了床前。 “爹,我得见她。” 老将军瞪着他,“修庭!那个丫头真的就对你这么重要?!” 他仍记得,叶棠同他说,要他把她嫁了的时候。当时他怕,如今想想仍是心有余悸,他怕最终留不住她。 “是。” 老将军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你答应了我的条件,便能见她了。” 叶修庭跪在地上,对老将军叩了头,而后起身,看着榻上的老将军,道,“爹,将她嫁给别人,恕我不能答应。还有,儿子不肖,恐怕也不可能娶别人回来。您不告诉我她在哪,我就自己去找。” 042 冰窖极寒 老将军被叶修庭气坏了,指着他的手一个劲儿的哆嗦。叶修庭转身还未出房门,听得身后老将军又道,“你若不答应,就一辈子也别想见她!” 叶修庭身子一顿,开了房门,终未回头。 时节已经入了夏,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好不容易有晚风吹过,满庭的叶子跟着哗啦啦地响。 这个时候,叶棠,她能去哪呢。 刚迈步出来,便见不远处季云匆匆而来。一见叶修庭,季云便焦急道,“少将军,您可回来了,小姐,小姐她出事了!” 叶修庭听了,一把抓了季姑姑,“叶棠在哪!” 季云看了看叶修庭身后,老将军的房门已经关上,小声道,“小姐她在冰窖,您快去看看吧!那冰窖的门,被关上已经快要有一个时辰了------” “你说什么?!” 叶修庭大惊,甩下季云立即往冰窖方向去。 叶家的冰窖不大,储存的冰块却不少,足以够府里整个夏天所用了。叶棠她没事又怎么会到冰窖去。 来不及多想,叶修庭急急赶到了冰窖门口。为了储存冰块,冰窖的门用整块大理石砌成,以确保夏天也能严丝合缝密不透风。如此结实的石门,若没有三五个人合力,是打不开的。 “叶棠!” 叶修庭唤了她一声,可隔着厚重石门,他听不到里面的一丝声响。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不管叶棠是不是真的在里面,叶修庭对身边的季云道,“季姑姑,您退后些。” 看样子,他是准备凭一人之力破门而入了。季云看见叶修庭的右手还被包着,顾及他的伤势,又说,“少将军,您的手-----不然我回去再叫几个人过来。” 叶修庭哪里还能等得,若是叶棠真的在里头---- “来不及了,我一人来就好。” 稍稍运气,双掌聚了力,重重拍在那石门上。 这石门建得实在,饶是叶修庭这一掌,也只是震裂些许。 叶修庭抬手,对着石门又是一掌,此时右手上伤口裂开,原本包在掌上的白纱已经被染红。 “少将军---” 不顾上前阻挠的季云,叶修庭一把将她推开,“让开!” 一连数掌,石门终于坍塌。 烟尘弥漫,叶修庭踏了碎石,冲进冰窖。一进来,果然看见一个人影儿倒在冰窖一角。她旁边还搁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有些许碎冰块。 她果然在这里! “叶棠!” 顾不得右手一直在滴血,叶修庭蹲下身去,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听季姑姑说,她已经被困在这里快一个时辰了。 疼,心里狠狠地疼。 这冰窖何其冷啊,饶是男子待久了都有些受不住。 他抱着她轻声唤,连声音都是颤的,“叶棠?” 叶棠浑身冰凉,脸色被冻得发白,好看的长长眼睫上挂了一层冰霜,连唇都失了血色。 “叶棠,是我,我是叶修庭,你醒醒。” 她被冻得失了只觉,任他如何害怕,如何焦急唤她,她都不肯睁眼。 得赶紧带她离开这里才行。将她抱稳了,急急出了冰窖。 “季姑姑,赶紧叫大夫来!” “哎,我这就去。” 一路将她带回房间,叶修庭厉声道,“准备热水,要快!” 房里的下人都被叶修庭遣出去,叶修庭将叶棠放在榻上,一连给她盖了几层被子。 抽出她的手,放进手心里,不停给她搓着暖着。 “叶棠----” 那冰窖极寒,叶棠睫上的霜好一会儿才终于化开了一些。 不行,这样太慢了,得快点让她暖和起来。 起身关紧了门,叶修庭回到床前,解了自己的衣裳。解完自己的,又掀了被子,去解叶棠的。 脱了自己和叶棠的外衫,叶修庭将她抱起,小心放进怀里。她身上到处冰冷,他就运了内力,将她抱紧了,用自己的体温将她暖着,又在她背后搭了条被子捂着。 叶修庭开始试图同她说话。也许,她听见他的声音就能醒了呢。 “叶棠,你前几天不是还说想要去东城园子去看戏。前些日子忙,总也没有时间。我答应你,只要你醒过来,咱们明日就去。还有,我什么都能答应你,惟独你昨夜同我说要嫁人的事情,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答应你。叶棠,这世上,无人能配得起你。” 感觉怀里人似乎动了动,叶修庭抚过她的脸颊,“叶棠?” 她缩在他怀里,依旧迷迷糊糊,却轻轻吐出了一个字,“冷。” 用被子又将她裹了裹,“已经给你备好了热水,一会儿你沐浴过就不会冷了。” 她窝在他怀里,开始叫他的名字,“叶修庭-----” 似乎,连她吐出的气都是冰的。 “叶棠,我在这儿呢。” 她又说,“在冰窖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叫我了。” 说起冰窖,叶修庭低头又问她,“叶棠,你为什么要去冰窖?” 就算要取冰,府里也有专门的下人去,又怎么会轮得到她。 关于这个问题,叶棠只往他怀里蹭了蹭,没有回答他。 敲门声响起,是门外季云请了大夫来。 “少将军,大夫到了。” 一边将叶棠放回床上,一边道,“快请!” 季云和大夫进来的时候,叶修庭刚刚披上外衫,正站在床侧理着自己的衣裳。 大夫看过后,写了张方子,“温补的药要一直吃些时日才行,身子受了寒,不然往后怕是要落下毛病。还有,大小姐今夜若是发烧,一定要再叫我来。” 季云接了方子便匆匆去吩咐人煎药,留下叶修庭寸步不离。 叶修庭对那大夫说,“你今夜不要回去了,就候在外面。” “是,少将军。” 叶棠缓过来一些,身上仍是凉。沐浴的水不能一下太热,只能从温水一点点加。 叶修庭在门外等的功夫,又找来了季云。 关于她的事,就算她自己不肯说,他也一定要弄个清清楚楚。 “季姑姑,叶棠今日下午为何会去冰窖?还有,冰窖附近应有人值守,她被关在里面,又为何没有人救她?” 043 冰窖极寒(2) 季云想了想说,“少将军,小姐今日下午先是去了老将军房里,出来后便找我要了个小篮子,说要去取冰块。我说这等事吩咐下人去就好了,可小姐不依,非要自己去。也是想着冰窖那边有人看守,我也就未拦。可过了许久,未见小姐回来,心中放心不下,我便也去了冰窖。” “一到冰窖我就觉出有些不对,往常四五个看守今日一个都不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我问他可有看见小姐,他支支吾吾不答。我又问他小姐是不是在里面,他吞吞吐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便感觉到大事不好,小姐可能被关在里面了。我回头想叫人将门打开,看过才能放心,可一转身的功夫,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叶修庭脸色转冷,此事蹊跷,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叶棠还在里面沐浴,叶修庭便说,“季姑姑,叶棠这边,劳烦您先守着。” 他现在就准备去看看,究竟是谁给的那几个看守如此大的胆子。 今日当值的总共有四个人,正一个不落地跪在叶修庭脚边。 府上人都知道,少将军前几日不知怎么伤了右手,今夜过来,他那右手上原本被包着的白色纱布已经重新被血染透。可左手,却是带了自己的随身佩剑来。 叶修庭也不急,冷声问道,“说,还是不说。” 说话神色语气,令人胆寒,几人不住叩头,“说,我们说。今日大小姐被困冰窖,是,是因为,老将军。” “你说什么?” “属下不敢撒谎,老将军有话,说要我们今日可提前回去,若是听见别的响动也无需理会。” 叶修庭低头一忖,一时没说话。几人跪在叶修庭脚下,清楚见少将军左手一紧,那剑似要出鞘,皆吓得不敢再多言。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叶修庭回来的时候,叶棠已经沐浴出来,人暖和过来,也恢复了些血色。一进门,见有个丫鬟正端着药碗侍候她吃药。 叶修庭从那丫鬟手里接了药碗,“都下去吧。” 依旧是红鲤潜底的小瓷勺,旁边还放着一些瓜果蜜饯。 她今日吃药格外听话,似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一双眼睛藏的心事,是瞒不住他的。 身上受了凉,叶修庭将瓜果端走,一碗药见底的时候,他只喂她吃了些蜜饯。 扶她躺好,又陪她坐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爹房里要的冰块,送去了没?” 叶修庭心里一揪,“或许,送去了吧。” 她又说,“爹今日说,入了夏,房里热得很,冰块一定要记得送。” 叶修庭沉默良久,才应她,“知道了。” 自上次深夜留在她房里被老将军发现,这么多天来,他夜里一直未能再来。今夜实在放心不下,他便留下了。 不多时,她便迷迷糊糊睡了,他记着大夫的话,怕她深夜发烧。于是就坐在她身侧,每隔不久,便抬手摸摸她的额头。 她心里有事,半睡半醒之际,还是嘟囔了出来。 她说,“他们,一定是不小心的吧。” 叶修庭给她试温度的手一顿,轻声应她,“是。” 他宁愿她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不小心。 他一夜未能阖眼,好在,她并没有发烧。 天一亮,叶棠还未醒,叶修庭起身出了房门,直接又去了老将军房里。 大小姐差点被关在冰窖里冻死,府里上上下下忙了一夜,老将军不可能不知道他这一夜都在哪。 一进门,叶修庭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爹,叶棠昨日被人关进了冰窖,接近一个时辰,府里上下竟无人去救,这事,您知道吗?” 老将军咳了两声,只道,“听说了。” 叶修庭又说,“近日的确是忙了些,府里上下没空管,连下人都要反了。为免以后再出这样的事,除却您身边的人,我将府里的一些重要看守都已经换了。” 叶修庭掌军,自然也掌军中禁卫,抽几个人来府里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老将军没想到的是,一夜之间,叶修庭就将叶府上下换了一遍血,特别是叶棠那边。 临走前,叶修庭又说,“过几日会有宫中御医来给您问诊,叶棠身子受了凉,这几日便不能来看您了。还有,爹,您别忘了,叶棠也是您的女儿。” 叶棠是他的女儿他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暗里安排季云碰上的那个值守时时看着,以备随时开冰窖的门。 若非家中惊现此等丑闻,有悖人伦,天理不容,他无颜见祖先,又怎会出此下策。 老将军原本只是想借这件事逼叶修庭答应那个条件,没想到叶修庭态度却愈加坚决。 老将军气道,“修庭,你!” 父子两人如出一辙,谁也不肯让步,依旧就这样僵持着。关于叶棠的事,叶修庭咬了牙,就是不松口,老将军更是耗上了自己的身体。 这日下午,叶修庭刚从老将军房里出来,一筹莫展之际,府里管家过来,附耳几句,突然见叶修庭忽的变了脸色。 “就说我不在,礼不收,人也不必往府里请了。” 管家有些犹豫,又补充道,“少将军,好歹是夏公子亲自来了,又是雪妃的弟弟,您看是不是-----” 夏子骁心思,前些日子宫宴叶修庭便看出一些。 叶棠,他想都别想。 “不用了,按我说的办。” “是。” 将军府门外,管家赔了笑,“不好意思,少将军外出至今未回,老将军身子不好,夏公子请回吧。” 夏子骁看了看门外便是叶修庭的马,他明明就是刚回来。又一招手,让身后人将礼抬了过来,“既然少将军不在,那这子骁一片心意,望将军府收下。” 话音未落,跟在夏子骁身后的几人抬着东西便要入将军府。 叶修庭早就嘱咐过了,礼不收,人赶走。 管家一个眼色,将军府门口侍卫上前两步,枪戟一横,硬是将几个人堵在了外面。 文兴国,武安邦,想他夏家,位列文臣之首,到哪里不是高接远送,何曾吃过这样的闭门羹。 一见将军府这架势,夏子骁冷笑一声,“不知将军府这是何意?” 管家又说,“夏公子,对不住了,无功不受禄,是将军府规矩。夏公子还是带上东西请回吧。” 夏子骁自知硬闯不行,抬头看了看高悬的叶家匾额,只道好一个硬气的将军府!他亲自带了东西来,没想到连门都没进去。怪不得先前都说来叶家以示修好之意的朝臣都被赶了出去,原来是真的。 叶修庭,你给我等着! 一挥手,夏子骁冷声道,“走!” 圣上听闻老将军身体抱恙,亲自下了旨意,遣太医院最好的太医进将军府未老将军看病。可老将军房门紧闭,一行太医共四五人,谁也没能进到房里。 直到天擦了黑,鉴于老将军一连几日不肯吃药,病情急剧恶化,实在不宜再拖,几位太医不敢擅自离去,仍旧背着药箱候在老将军房外。 正冲门口,石阶下,跪着叶棠。 叶修庭一回来,便见叶棠不停磕着头,哭着一遍遍重复着,“爹,求您了,您开开门吧。” 044 那个条件,我应了 季姑姑和几个贴身侍候的小丫鬟想上前扶她起来,可谁也拉不住,她依旧一边哭一边重重叩着头,“爹,您开开门吧-----” 不多时,她白皙额上便沾了尘,隐隐可见一块血色淤青。地上有些许砂砾,硌破了皮,渗出了些血珠。 “爹,女儿不肖,求您了,快开开门吧。” 他临走前明明嘱咐过了的,让她好好在房里待着,其余的一切都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又来了这边。 眼见着周围站着这么多人竟无人拦她,叶修庭一下就发了火。 “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吗!” 哪里是他们不劝,而是劝不住。几位候着的太医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叶老将军不许他们进去问诊,这叶家小姐又跪着磕了半下午的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肖。 朝中上下都说少将军谦和,谁也没见过少将军发如此大的火。唯恐牵连自己,几位太医低头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叶棠!” 叶修庭大步走到叶棠跟前,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可她就是跪在地上不起来。叶修庭低头,见叶棠跪在他脚边,扯着他的胳膊,双眼已经哭红,额上一块血青,刺得他心里一疼。 她扯着他边哭边说,“哥哥,爹今天下午吐了血,还不许大夫进去,你快想想办法呀。” 这种时候,她还记得,要叫他哥哥。 叶修庭当然明白,老将军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他答应,将叶棠嫁出去。 几位太医不明所以,抬眼偷瞄,只见衣摆一掀,却是叶家少将军也笔直地跪了下去。 不再阻止叶棠,他宁愿与叶棠一起磕头相求,也不愿答应。 叶棠已经跪了一个下午,身子受寒还未好利索,只觉得眼前有些晕。身子一歪,好在叶修庭及时将她接在怀里。 “叶棠!” 怀里人晕了过去,眼角还挂着泪珠,模糊不清地喊着“爹”。此时叶修庭才注意到,叶棠两颊泛红,脸色有些不正常。 往她额上一摸,糟了,昨日他守她一夜好歹没有发烧,今日不知怎么终究是烧起来了。 几位来给老将军看病的太医没能见到老将军,却先为叶家大小姐开了药箱。 就地号过脉,太医说,“体内寒气未消,需按时吃药休息,万不可在跪下去了。” 叶修庭点头谢过,将叶棠抱起,想先送她回去,老将军这边,他稍后在想办法。可怀里叶棠不依,模模糊糊拽着他,“我不走,爹还没吃药呢。” “叶棠,你不能再跪了,我先送你回去,这边儿有我。” 她摇着头,流着泪说,“哥哥,你答应爹吧。只要你答应,他就肯让大夫进去,也肯吃药了。” 将她拱手么? “不行。” 叶棠哭得更凶,“哥哥,你要逼的我也不肯吃药么?” 他瞪了她一眼,“叶棠!”思及她还病着,他又硬生生缓和了语气,“你要听话。” 叶棠却说,“那是爹,不是别人。你我已经廉耻不顾,可不能不肖。” 后面这句,她声音极小。 叶修庭咬牙,罢了。 终是把叶棠放下来,抬手擦了擦她脸上挂着的泪珠,又让一个小丫鬟将她仔细扶着。叶修庭转身,走回老将军门前,郑重一跪,朗声道,“那个条件,我应了!” 045 叫我哥哥 不多时,老将军紧闭的房门果然开了。 几位太医见状,匆匆提了药箱,鱼贯而入,赶紧进去给老将军诊治。 直到叶棠被人扶回去,也跟去了大夫,叶修庭仍旧在门外跪着,一时间也无人敢上前劝。 晓风残月,庭前瑟瑟,他忽然就明白了,是他错了,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她第一次懵懂喊他名字时,他就该告诉她,什么是长幼尊卑,什么是道德人伦;从她伸着胳膊要他抱粘着他时,他就该狠狠推开她。他根本就不该给她和自己放任下去的机会。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放纵和默许。 可是叶修庭啊,你以为,不亲近,不接触,甚至不见她,将她早些从自己的世界里隔绝,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吗?这情意潜滋暗长,果然就是你一己之力能束缚得住的吗? 有的事情,一开始就注定无法阻止它的发生,无论你如何努力恪守规矩不越界。 又或者,身为是懂伪装又有道德的人,如此高尚又智慧,你就是骗骗自己和别人又何妨呢。当初发现自己的龌龊心思后,你尽管可以咬住了牙,对任何人不肯吐露承认分毫,以确保自己声名两全一辈子人模人样,是万众敬仰的少将军。 终有一日,看她披一身红妆出府,笑盈盈送她进当朝顶尖权贵怀里,转身对自己和来贺众宾朋说一声,今日可真是个大喜的日子啊。 而后漫长岁月里,你看她名字前冠上别人姓氏,为别人生儿育女,日日对别人笑脸相迎夜夜共枕眠。 这,于数代重臣叶家来说,算是足够光荣体面了吧。 可这违心的虚荣,他叶修庭偏偏不要! 夜深人静只剩下自己和那颗心的时候,他永远都无法否认和阻止那心思的发生,即便它原本就是肮脏和龌龊。它来势汹汹啊,强大到他只能被动应对。 可谁又知道,道德与天性,原本就是两码事。有就是有,爱就是爱,就算在不堪,他也从未想过要否认她。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妥协了。 几位太医从老将军房里出来,月色下,门前院落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只有少将军一个人还跪着。 有大胆的太医上前,于叶修庭跟前道,“少将军,老将军身子已经诊过了。往后需每日按时吃药,再也延误不得。” 叶修庭跪着应了,又向几位太医道了谢。 直到天边泛白,有了微光,老将军房里侍候的人出来,匆匆到叶修庭面前,躬身低声道,“老将军吃了药,已无大碍,刚刚睡了。您别跪了,快起来吧。” “嗯。” 叶修庭这才从地上起身,想去看看叶棠。可是又想起刚刚,她缩在他怀里,要他答应将她嫁出去的时候。他是生气,可他的确一点别的办法也没有。 知季姑姑一直跟着照顾她,便只喊了季姑姑来问了问。 “她怎么样了?” “少将军放心,小姐退了烧,额上的伤也处理过了,太医说,也不会留疤。就是----” 一颗稍稍放下的心被季姑姑这么一停顿,又揪了起来。 “就是什么?” 季姑姑回头,悄悄看了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就是,小姐说了一夜胡话,喊了您一夜。” 原本还有些气她的,又看着天的确晚了,怕扰她,便不进去了。听季姑姑如此说,他哪里还有一点气,想见她,再也等不得。 绕过季姑姑,径直推了房门,悄悄到了她床前。 烧是退了,脸颊上的红还未退尽,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额上发了些虚汗,那块血色淤青涂了药上去,也不知道她究竟磕头磕了多久,疼不疼,为什么不赶紧派人叫他回来。 拿了丝帕,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汗。 她秀眉一蹙,模模糊糊又开了口,“叶修庭,爹----开门-----” 将她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放进手心里。 “叶棠,大夫已经给爹看过了,没事了。” 她终于不在叫着他的名字,甚至梦里还担心着爹的病。 叶修庭坐在她床侧一夜,柔软的小手一直被他藏在掌心。 几日功夫,她瘦了许多。叶修庭啊,你究竟给过她什么,将来又能给她什么。这么多年来,你甚至连一个确定的心意都无法正大光明的给她,害她日日担惊受怕,小心翼翼,甚至偷偷摸摸。不过才几天,她便被折腾成了这幅样子。 叶修庭,你当真是自私得很,竟然还妄图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一辈子。也许,答应那个条件,才是对的。 既然如此,不如就,放了她吧。 她的人生还那么长,这血缘既然无法断,他就注定什么也不能给她。 长痛不如短痛,叶修庭啊,你占着她的心这么多年,也该知足了。天已经亮了,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出了她的房门。 一连几天,叶修庭都没来看她。她只当他忙。 老将军病后,一家人便再未能凑在一起吃饭了。这日晚膳过后,季云照例到了叶修庭书房。 他虽未去看她,可每日都惦记着,让季云每日都来同他说说,她今天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药吃饭,身子好些了没。 叶修庭站在门口,已经等季云多时了。 季云一福身,“少将军,小姐今日一切都好,或许是因着病,午膳时候总是嫌菜口味淡了,饭菜没怎么动,下午通知了后厨,晚膳小姐倒是吃了不少。” 叶修庭听了,点点头,“嗯,今天就算了,以后不能由着她来,咸,甜,也要少给她吃。” “是。” 见季云似乎还有些话要说,叶修庭便说,“季姑姑若是有话,直说便可。” “少将军有几天没去看小姐了,小姐今日还念叨您来着,说是等您去了,有东西要给您。您若是有空,就去看看她吧。” 不是叶修庭不想见,是不能。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怎么能半途而废。 他心里清楚,若是见了她,八成要前功尽弃。 “季姑姑,这几日的确脱不开身,还是过几天吧。还有,您每日来我这里的事情,依旧不能让叶棠知道。” “是。” 季云不明白,这少将军明明比谁都关心小姐,却为何不自己去看,反而每日要她来向他回报。 叶棠一连等叶修庭几天,可也没能等到。她终于沉不住气了,给叶修庭的那条丝帕已经绣好了,她决定亲自给他送来。 往常她来找叶修庭,绝不会有人拦她。可今日,才刚过来,距离叶修庭房门还有些距离,远远地她便被人拦下了。 她觉得奇怪,便问了一句,“我哥哥呢?” 那守卫只说了两个字,“不在。” 叶棠朝他身后看,冷哼一声,“不在?不在他房里还能亮着灯?” “这-----” 这下,拦他的守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却也不让她再上前。先前那说辞,很明显是有人教的,禁不起多问。 叶棠眉头一皱,“让开!” 叶府上下都知道,少将军宠这大小姐,听说上次冰库那边的守卫因这大小姐,被少将军赏了一顿狠罚。 可今日少将军带了个女人回来,此刻正在里头-------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正犹豫之际,叶棠已经推开他,直奔房门而去了。 “大小姐,大小姐您千万不能进去!” 守卫追过来,“大小姐,求您了,少将军吩咐过,您真的不能进去------”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房中传出一声女子娇呼,暧昧又清晰。 那侍卫显然也听到了,一脸的尴尬,又低声道,“大小姐,不然您等会儿再-----” 叶棠不由握紧了拿着丝帕的手。 “起开!” 一把推了那侍卫,趁机推门而入。 房内,叶修庭任凭一女子外衫退至腰际,坐在他身上,将他的衣衫扯开。云鬓微乱,臻首正埋在他脖颈处。明明还隔着衣裳,那女子已经迫不及待纤腰微摆。桌上杯盘狼藉,酒盏瓜果散乱得不像样子。 叶修庭一只手正扶着女子纤腰,眼眸微闭,任那女人伏在他身上为所欲为。那女人贝齿掠过他皮肤,他手上跟着不自觉一用力,惹得女子一声嗔怪。 听见声音,叶修庭往门口一瞥,看清楚站在门口的人,似乎没想到她会来这儿,一双眸子闪过一丝慌乱,不过片刻,便又恢复镇定。 推了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先下去吧。” 女人有些懊恼,明明就差那么一点了。可也不敢多说什么,起身从地上捡了自己衣裳挡在胸前,匆匆退了。 那女子从叶棠经过的时候,叶棠看得清楚,她上身只剩了轻薄一条抹胸,蝉翼白,轻薄得什么都挡不住。 叶棠站在门口,看着叶修庭,一时说不出话来。叶修庭从椅子上起身,一身凌乱也是拜刚才那个女人所赐。 走近了,直到与叶棠面对面,他才发现,她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眼里的泪就要落下来,可她还咬着牙忍着,似乎在等他一个解释。 轻一挥手,门外候着的侍卫便散了。 是时候,与她说清楚了。 他看着她道,“叶棠,我想好了,与其一世骂名,倒不如,一世英名。” 叶棠只觉得喉咙发干,睁大了眼睛问他,“你,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别以为故伎重演,再带一个女人回来,我就信你!” 美目盈泪,他已经不敢在看她了。 叶修庭,关键时候,你可绝对不能心软。 他侧过身去,衣衫也未完全拢上,耳后一块红色咬痕恰恰清晰可见。 “算了吧,叶棠。我想清楚了,先前对你,的的确确是兄妹之情。是我没能弄清楚对你的感情,个中误会,全怪我这个哥哥。” 误会?那么多个日夜的相守相伴,她肯为他什么都不顾,最后,他只用一个误会就全部抹杀了。是啊,他说的没错,一世骂名怎及一世英名,他本就是前途无量的少将军。 低头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方丝绢,被她用力攥得皱皱巴巴。弯腰将那方丝绢从她手里抽出来,展开来,“素缕双针,以慰契阔”。 依旧是歪歪扭扭的字体,一朵奇怪的棠花,一针一线都是她好几个夜晚灯下亲手。 叶修庭拿了那丝帕,冷哼一声,眉头一皱,满脸讥诮嫌恶,“这心思脏,你拿回去吧,我便当没见过。” 他又将那方丝帕递回到她面前,不甚成熟的绣工,惹来他一脸鄙夷和嫌弃。 叶棠看着他堪堪捏着丝帕一角,似乎上面染了毒。而他皱着眉头,一刻也不愿意多拿。 她有些不可置信,明明,前几日他还追着她问,为什么有爹的却没有他的。 她震惊得几乎站立不住,“叶修庭,你说什么?你说我脏?” “是,脏。”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叶修庭,眼中温柔似乎只是她曾经的错觉。如今,那目光看着她只像道道尖锐冰凌,不遗余力往她心里狠狠扎。 叶修庭又说,“还有,长幼有序,你该叫我哥哥。” 046 究竟谁脏 她听了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明明两个人的梦,他先醒了。 叶修庭冷冷看她捂着嘴不住哭,也未接他递过去的丝帕,转身走到桌上烛台前。 “叶修庭,不要!” 他捏着丝帕的手在烛火上一顿,而后扭头一瞪她,却吓得她忙改了口,“哥哥-----求你了,别----” 那是她好几天的心血啊,几乎是下意识般冲过去抢他手里的东西,却被他一手狠狠推开。 丝帕与火苗,只差那么一点了,他一瞬间犹豫,她跪坐在地上,扯着他的衣角不住晃他的腿,“求求你,不要-----” 可他还是狠了心,手一松,那条她绣了好几天的丝帕便落到了烛上。火光灼灼,他亲手,将她的心意化为灰烬,毫不留恋。 低头,看了仍旧瘫坐在地上的叶棠,是他冷声道,“以前的事便当没发生过,以后你没事也不要来了。叶棠,悔悟吧。” 他双手背在身后,袖里紧握,低头看了她好一会儿也没有扶她起来。 终于,她从地上缓缓爬起来,什么也没说,也不肯再看他,被抽了魂一样,转身漠然出了他书房。 看她踉跄出去,他却忙将地上还未燃尽的丝帕熄了火,烧掉了好大一个角,可好在她绣的字都还在。 究竟是他真的想清楚了,悔悟了吗? 桌上杯盏凌乱,酒壶里明明有满满的一壶酒,他却不许那女人打开,更不许倒出来一滴。 只因为他记得,她沾不得酒气啊。 不过是他想着,放了她,让她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吧。朝上显贵才俊那么多,一定有人会替代他,给她更好的生活。 可眼前全是她站在那里发抖难过的样子,一脸的伤心绝望,仓皇惊惧,最后是踉跄而去的身影。 带那个女人回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的,能做到的。可叶修庭啊,若是真的能放手,你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吗? 从小到大,他何曾让她如此难过。 可他刚刚说了什么,他说她脏。 他还逼着她叫他哥哥。 明明,他最恨的就是她叫他哥哥。 曾让她惊醒的噩梦,他正亲手将它变成现实。 一字一句出自他口中,如最锋利的刀子,不只伤了她,更是亲手扎在了他的心上。 “叶棠-----” 罢了,罢了,他割舍不下,再也不挣扎了,他全都认了! 放下手里那方烧掉了一个角的丝帕,他匆匆追了出去。 夜色下,他找了她许久,一连问了几个下人,都说没有见过她。他一时乱了方寸,急的不知所措,她千万别做什么傻事。 叶修庭啊叶修庭,她若出了事,你可怎么办。 跑遍了叶府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一条黝黑的小径上没什么人,她正缩在一棵树后哭。 “叶棠。” 他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从背后将她抱进怀里。 “对不起,我不是人,都怪我,叶棠,我其实-----” 他箍着她的腰,她却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着。最后,将他狠狠挣开,她转身,一脸的泪痕,满目清冷绝然,“妹妹心思肮脏,千万别误了哥哥英名。哥哥前程远大,祝你早日迎娶李知蔓,与郡主百年好合。”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包括他与李知蔓的婚约。 叶棠说完就走,再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哄不好了,这次,他真的哄不好她了。 叶修庭紧追几步,扣了她胳膊,不顾她反抗,再一次将她扯进怀里。 她才多大点力气啊,这次他铁了心,任她如何哭着捶他打他,他就是不放手。轻而易举定了她的双手,他一低头,狠狠吻在她额上。 她终于不再挣扎拒绝他了,可还是哭个不停。 他的话,伤她伤得狠了。 “我错了,是我不好,我谁都不娶。” 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叶棠,若你脏,我就比你还脏。谁叫我爱的,是自己的亲妹妹。”叶修庭苦笑,“明明每日都能见她啊,可只要一眼不见,还是忍不住地想。” 他说出来了! 他说,他爱她。 叶棠被他这话惊得呆了,她当然知道,无论她与他如何闹,这话都是认不得更是万万说不得啊。 可他终于还是,同她说了。 叶修庭却觉得,无数次的欲言又止,说出来反而轻松许多。 他多想像别人一样,能正大光明对自己爱的女人好,能肆无忌惮地亲她抱她,惹得她气呼呼瞪他,然后再逗她开心。无论怎么样,她都是他叶修庭一个人的,容不得别人半点觊觎。 他想做这些,以一个爱她的男人的身份,而不是她的哥哥。 他悔,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她一定被他伤透了。又疼又怕,叶修庭只抱着她使劲往怀里揉。 第一次被他抱得这样紧,叶棠一时忘了挣扎,听他一边吻自己的额头一边不停说对不起。 最后,叶修庭拿出一样东西,递到叶棠手里,“若我以后再犯,你便用这个。” 叶棠接了,原来是把小匕首,不大不小适合随身带着。仔细看,可以看到柄上刻着两个字,易之。 她知道,易之,是叶修庭的表字。 这匕首是叶修庭第一次参军事的时候,老将军给他的,跟在他身边已经有十年有余了。与大多数叶家兵刃一样,小小匕首的刀刃也是前窄后宽。 不远处阴影里,一株树后,一丫鬟却将这些话听了个一字不漏,吓得睁大了眼睛,及时用手捂住了嘴。 丫鬟叫小玲,自小便跟在叶棠身边,眼见着夜已深,小姐还未回去,她便想着来看看,不想,却见到如此一幕。 原来这么多年来,少将军对小姐的好,竟然是------- 而眼前这兄妹又抱在一起,小丫鬟震惊得有些不知所措,转身就跑。 叶修庭是何耳力,听见声音,立即松了叶棠,弯腰捡了一截枯树枝,指风一送,树枝穿在那丫鬟的脖子上。那丫鬟瞳孔放大,瞬间倒地。 “小玲!” 叶棠要过去,却被叶修庭一把拉住。 “叶修庭,那是我房里的丫鬟!你怎么能----” “她听见了,留不得。” “可是-----” “没有可是,剩下的,我来处理。” 将她送回去,叶修庭没有走。亲眼见他杀了一个人,她夜里一定是睡不好的。叶修庭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在她床边坐着。 也不知这事叶修庭究竟是如何处理的,府里没了个小丫鬟,竟然也没人问起,一切如常。好像,那个丫鬟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可越是如此,叶棠心里便越难受。她想知道,这叶修庭究竟是如何跟府里说的。 终于沉不住气,她故意同自己房里另几个丫鬟说起小玲。 立即有丫鬟说,“小玲啊,听说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那男的可还是个秀才呢!小姐,她走的时候没跟您说吗?” 叶棠这才想起来,她去找叶修庭的那晚,小玲站在她身边,的确像有话要同她说。可她当时只急着给叶修庭送那丝帕,便让小玲等她回来,没想到后来------ 叶棠起身出来,“我哥哥呢?” “少将军在书房。” 书房,叶修庭抬头,见来的是叶棠,便退了左右,“都下去吧。” 将门关了,又问叶棠,“你怎么来了?” “小玲的事情,你怎么处理的?” 叶修庭也没瞒她,“她家里给说了一门亲,对府里,便说她回乡成亲去了。” 果然是这样。 她和他的感情,已经伤害到别人了。 心里愈发难受,叶棠明白,他都是为了保护她。可明明,是他们的错啊。 小玲父母那边,八成是给了一笔钱了事。 “嗯。” 叶修庭怎会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不忍他已经成全过了,府里已经留了夕岚被人日夜看管,万不能再多一个隐患。 莫说是一个,只要威胁到她,一千个,一万个,他也得杀。 047 不许嫁,跟我走! 老将军没几日便能下地走动了,等身子又恢复了一些,第一件事便是进宫。叶修庭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老将军已经不再府里。 宫中绿园里,萧池跟在圣上身边,一起缓缓走着。 “不知父皇召儿臣来,可是有事情?” 圣上点点头,“小九,你觉得,叶家小姐叶棠怎么样?” 萧池一下子就想起了前几日那个水晶蝴蝶的雕像,笑了笑,只说了四个字,“心灵手巧。” 圣上又说,“嗯,叶老将军前几日进宫来,言下之意是要朕为叶棠婚事操心。老将军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盼儿女喜事也是人之常情。可朕思来想去,朝上似乎并没有特别好的人选。小九,你觉得呢?” “前次宴上,少将军都将条件摆出来了,若真按这标准,怕是真的不好挑。” 圣上笑笑,“说起来,那日夏子骁倒是让雪瑶同朕说过,直言看上了那叶家小姐,要朕帮着问问。可将军府不比别家,夏家文臣出身,莫说老将军看不上,就是修庭也不会答应。” “父皇说的是。” “小九,你身子不好,身边就更该有个人照顾。所以,朕这次叫你来是想问问你,若是你对这叶家小姐没有意见------” 萧池明白过来,原来,圣上是想给他和叶家大小姐牵线。 他一下子想起那日船上蔡老伯说的话,没想到,这才几日功夫,还真被那老头儿言中了。 要他成亲么?他事事勘破,运筹帷幄,却惟独成婚这事,他从来没想过,所以这事一拖就拖到了现在。朝中皇子多已经成家,正妃侧妃一连娶了好几个。几个皇子里头几乎就剩了他一个,也难怪圣上挂着。 再说那叶家小姐,没有哪里好,可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好。 能让他挂心烦心的事少之又少,除了那一件。顺其自然地活了许久,既然圣上说了,又没什么理由拒绝,那也就顺其自然吧。 如今于他来说,娶谁不是娶,不过是九王府多一张嘴的事。 “父皇,儿臣没什么意见。” 圣上闻言很是高兴,“好,小九,既然如此,那朕择日就给你和叶棠赐婚。” “谢父皇。” 等到一卷圣旨到了将军府,叶修庭在书房与老将军拍了桌子。 “我不同意!” 叶老将军冷声道,“修庭,这是圣上亲自赐婚,可由不得你!” “爹,你不是不知道,那九王爷病弱之躯,你怎么能将叶棠嫁给他!” “我再说一遍,这不是我的意思,是圣上的意思。还有,修庭,你与郡主李知蔓的婚事,我早就与护国候说好了,如今侯府不在,叶家更不能失约。等叶棠一走,你也立刻与郡主成亲!” “爹,我----” 叶老将军又道,“修庭,我还没死,还是你爹!还有,你别忘了,叶棠的婚事,是你亲口答应过的!” 可叶修庭当时答应的时候并没意识到,一时的妥协,将会苦他一生。 九王府。 “什么?!爷要娶亲了?” 承译和风都觉得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就是进了一趟宫,两个时辰不到,这九王爷回来怎么就决定要成婚了? 再看他们九爷说完这个决定,若无其事拿起手边一盏茶。今日不知什么原因,碧珍没有了,送来的是粗茶,茶汤不甚清亮,还带着些苦涩。撇了水雾,九王爷一连喝了几口。好似他刚刚说的不是自己要娶亲了,而是诸如茶凉了这类寻常小事。 和风笑笑,大着胆子往萧池案前凑了凑,“那个,爷,若我没听错,您刚刚说的是,您要给我们娶个九王妃回来?” 萧池搁了茶盏,点点头,“嗯,不错,本王的确是要给你们找个九王妃回来。” 和风愈发好奇,又追问,“那爷,敢问您要娶的是哪家闺秀?” “将军府大小姐,叶棠。” 承译想起来了,一拍脑门,“哦,我见过,就是那天与少将军一起来送蝴蝶的那个!”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那别别扭扭的雕像,承译就想笑。 “承译,该准备的都要准备好,父皇亲自赐婚,婚期就在下月十号,马虎不得。” “是。” 萧池想了想,似有什么不放心,又问承译,“岭北的事情,都办妥了?” “爷,您放心就是,都办妥了。岭北军都督已经换成了常五,还有,张朝下个月也能如期到任。” 萧池点点头,“嗯,事事小心。” “爷您放心吧。”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了,九王府更是给将军府下了重聘。叶修庭这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府里上上下下张罗准备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莫说别人不行,那个天生带了一身病的九王爷就更不行。在他眼里,谁都配她不起。 新装已经做好了,丫鬟端了来要她试。她本不爱妆,却也不得不任由几个丫鬟给她更衣打扮。 门口,几个丫鬟福身,“少将军。” “都先出去吧。” 几个丫鬟出去,她转过身来,他只见她原本素净的小脸上薄施新妆,娇娆里竟透出三分妖来。一身的红衣裹身,曼妙又庄重。美得实在是有些放肆了,饶是叶修庭,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那些极尽的华美,落在他眼里,是最清澈的妩媚,最不动声色的潋滟。 叶修庭几乎想都未想,一把握了她手腕,“不许嫁,跟我走!” 天下之大,当真就没有他们两个的容身之地么。若是带她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只要不要孩子,一切,就没问题吧。 当他真的拉着她要出门的时候,叶棠才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一边挣着他,一边道,“不行!” “叶家上下几百口人你不要了吗,爹你也不要了吗?!”最后,她狠狠抽回了手,看着他,一脸的果决,“哥哥,算了吧。” 他听了却发了火。她怎么能穿着一身的嫁衣,还故意叫他哥哥。 他最烦的,就是她叫他哥哥。那是任凭他武功如何高,权势如何大,穷其一生也无法逾越的障碍。 “别叫我哥哥!” 长臂一展,勾了她的腰,与她咫尺的距离,他咬牙切齿,“叶棠,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想要,就想要你!” 所有的想要,也不过是一个她而已。可现实多么讽刺啊,他视若珍宝的人,连一个病秧子都能轻而易举将她娶走,惟独他心心念念,一辈子都不行。 将她拦腰抱了,丢在榻上,高大的身子紧跟着压过来,一只大掌定了她的两只小手在头顶。 他的眼睛似乎藏着惊涛骇浪,叫嚣着要将她吞没。 她不停扭着身子挣扎,头上晶莹珠花散落两只,滚到地上。透红的血色玛瑙落地即碎,珠光正尖锐。刚挽好的发随之斜斜散落开来,她睁大了眼睛,“叶修庭,你疯了!” 捏着她手腕的大掌不由用了力,“是,我疯了!叶棠,你告诉我,这样的你,要我如何送给别人!” 终于不在挣扎,秋水微澜,叶棠看着面前快要失去理智的男人。 罢了,罢了,若他这次真的-----那她便跟他走吧,反正,她什么都不怕,身败名裂世人唾骂又如何。 可他向来,连吻她都不敢。 一低头,与她近了几分,潋滟的唇马上唾手可得了,他却一转头,狠狠咬了她的脖子。 他的唇,他的气息,原来那么烫啊,她瞬间一个激灵,一下子全身都不由得绷紧了。 他是禽兽不如没错,可他还是禽兽得不够彻底啊。 简直毫无悬念,一如既往,喜服上红色盘扣被他解了两颗,他便再也下不去手了。 这亲缘,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流淌在他和她的骨子里,不是他嘴上不说就能否认的。 可这的的确确是他和她最后的机会了。 咬了牙,反正这喜服在他看来碍眼,只听得裂帛之声,是他一用力,干脆扯了她才穿好的嫁衣。身前一凉,她条件反射一般,雪色双臂紧紧挡在身前。 她总说自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可以不顾,可事到临头,原来她还是忍不住会怕啊。 “叶,叶修庭----” 她连声音都是颤的。 他当真想好了吗? 他手掌炽热,握住她挡在身前的两只小手,“叶棠,别怕。” 他安慰她别怕,可他自己也渗出了一头的汗。 身下的人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妹妹啊。 她是听他话的,任他将自己的手拿开,按在身侧。她身上大红的兜衣,折梅一枝,暗香浮动。 “小姐,喜服穿着可还合适?这是刚刚新送来的配饰,小姐也一起试试吧。” 季云并不知道屋里先前侍候的人都被叶修庭遣走了,推了门便进来。一进来,她便看见叶棠喜裳凌乱垂在地上,叶修庭按着她,正埋首在她颈间。 季云被眼前一幕惊呆了,手中端着的金珠玉佩摔了一地。 “小姐,少将军,你,你们------” 叶修庭闻声一凛,顺手便摸了叶棠发上的金钗下来。 金钗还未出手,却是叶棠及时握住他的手。 “不行!”她望着他,“不能再杀人了-------” 可不杀行吗,万一走漏半点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他身败名裂就算了,可她不行。谁说她一句闲话都不行,就算是她的奶娘又怎么样,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叶棠,松手。” 衣裳残破挂在她胳膊上,身前露出大片雪白肌肤。杀个人,于他,不过一瞬的事。他低头看她,她却依旧死死握着他手中的金钗不肯松手。 “不行,真的不行。叶修庭,人会越杀越多的。算了吧----” 叶修庭顺手拿了她的一件外衫给她遮上。 与那小丫鬟不同,季云没有跑,而是转身掩上了房门,又回来在榻前跪好。 “求少将军杀了我吧。一切,是季云自愿的。” “季姑姑---” “季云知道,这秘密注定会伤害到小姐,所以我宁愿死在少将军手里。” 叶棠披了衣裳,从榻上下来,去扶跪在地上的季云,“季姑姑,您快起来。” 叶棠生怕身后的叶修庭又出手,故意挡在季云面前,回头同叶修庭说,“自小季姑姑便疼我,她一定不会乱说的。” 可叶修庭容不下万一,站着没说话,显然是不想答应她。 季云笑了笑,也明白了叶修庭的意思,拉了叶棠的手,“小姐,少将军的决定是对的。只是以后不能陪小姐了,小姐要好生保重。” 季云又说,“请少将军动手吧。” 叶修庭指尖一转,金钗生风,脱手而出。 “叶修庭!” 叶棠想拦他,可她哪能快过叶修庭。 那金钗飞出,却并未钉在季云身上,直直掠过她耳畔,钉在了身后的桌子腿上。 “少将军?” “叶棠说的没错,母亲离世早,我与叶棠自小便得季姑姑照顾。姑姑于叶棠,更有哺乳之大恩,若真取了姑姑性命,修庭当真是禽兽不如了。” 叶修庭一掀衣摆,跪在季云面前,“修庭相信,姑姑是将叶棠当女儿看的,只能求季姑姑,为叶棠声名着想,今夜之事,万死而不能说。我与叶棠,铭感姑姑一生,求姑姑答应。” “少将军放心,季云一个字都不会说。” 季云看看身旁的叶棠,这么多年来,爱了自己的亲哥哥,她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 九王爷与朝臣鲜有交集,大部分事项都是安排承译他们出面办的。除了他即将要娶的九王妃,他还真想不出来,这叶家少将军深夜约他出来有何贵干。 天晚了,街上多数店面都已经打烊,只有几个小酒肆还亮着灯。 这叶家少将军奇怪,明明与他进了酒肆,不要酒,只要了一壶粗茶。 这场面看着着实怪异。一个是当朝少将军,一个是深居简出的九王爷,深夜二人街边酒肆对一壶茶而坐,却谁也不说话。 店中只剩了这二人,掌柜的不仅不赶,还得好生伺候着,只因那掌柜是认得叶修庭的。再看少将军对面坐的那人,脸色略白,衣衫素净,一身清冷中透着几分华贵。那公子他虽不认得,但能与少将军平起平坐,还能得少将军以礼相待,想也不是简单人物。掌柜的愈发不敢上前赶,只能等着。 九王爷也不催不问,就这么与叶修庭对坐着。直到自己手中茶喝得已经见了底,这少将军却一直坐在他对面没怎么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叶修庭才终于开了口,“九王爷,叶棠她,滴酒不能沾,就连酒气也不行。只要她一沾了酒,便要浑身起疹子高烧不退,严重的话更会要了她的命。五味中,她有两味不吃,不吃苦,不吃辣。余下三味也要清淡。还有------” 九王爷见面前少将军正絮絮叨叨同他说着,顿了顿,忽而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如饮酒般饮茶,九王爷还是第一次见。 将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叶修庭又继续说,“还有,叶棠被惯坏了,有几分倔性子和一些小脾气,将来她到了九王府,不懂事之处还望九王爷多担待。” 九王爷算明白了,这任谁,将亲妹妹嫁给一个病秧子,都有些不放心不甘心吧,这少将军叫他出来嘱咐一番,倒也全在情理之中。 九王爷一笑,“少将军说的本王都记下了,也请少将军放心,九王府不是龙潭虎穴,本王既然决意娶她,便会一心一意待她好。” 早就听闻这九王爷轻易不结交谁,也轻易不应承什么。 九王爷说完,瞥见叶修庭眉宇微微一皱,一手摸上了搁在桌子上的剑。 他叶修庭不需要别人来待她好!别人的好,她也不需要! 听说眼前这九王爷手无缚鸡之力,天生染了一身病,他怎么能将叶棠送到这样的人手里,不如----- 手中剑就要忍不住出鞘,却是九王爷轻轻咳了几声。 叶修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差点铸成大错。想叶家几代忠良,面前人再不济,可是姓萧。 他姓萧,而自己姓叶。 萧是君,叶是臣;萧是主,叶是仆。 叶修庭握紧了剑,起身,改冲萧池一揖,道,“望九王爷说到做到,府上还有事,修庭先回了。” 叶修庭这一生后悔的事情有许多,有的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后来,当他连君臣恩义也不顾,提了剑站在萧池面前的时候,这九王爷刚从低矮屋檐下出来,堪堪挡在房门前。雪白衣襟半开,胸膛上隐隐可见三两朵鲜艳红痕。九王爷听了他来意,低低轻笑一声,眼神中却是嗜骨的冷冽,随后说了一句,“少将军,既然已经是送到本王手心里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一个将军的杀意,九王爷若是感觉不到,也就算白活了。 酒肆门槛还未迈出去,叶修庭只听得身后九王爷开口道,“少将军。” 叶修庭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听得九王爷又说,“少将军性情中人,为人刚直,可莫要因此得罪了人还不自知。” “多谢九王爷提醒,叶家世代忠心耿耿,自恃无愧自己,无愧圣上。将军府向来与奸佞之辈为两道,对于小人,叶家也不怕什么得罪。” 九王爷闻言只坐在小桌旁,摇摇头并未再多言。反正,他与叶家向来也没什么交情,该提醒的,他都说了。能让他话说至如此,已算难得。 叶修庭走了,茶还剩半壶,不喝也是浪费。 一边将剩下的茶喝了,一边看叶修庭离去的身影,九王爷笑了笑,只觉得这将军府似乎有些意思。 留了茶钱在桌上,九王爷起身出门。掌柜的随后走到桌前撤茶具,心道终于可以打烊关门了。待拿了桌上那张银票一看,掌柜的东西也顾不上收,又急急追了出来。 莫说茶钱少将军已经给过了,这一壶茶,三千两,叫他这小酒肆怎么敢收。 “公子,公子!” 掌柜的站在街上,四下已经没了刚才那白衫公子的影子。 掌柜的四下张望,一边喃喃,“这公子,看似病怏怏弱不禁风的样子,跑得还挺快。” 深夜出来,街上早就已经没什么人,碧空如洗夜如练,转过街角来,九王爷正缓步走着。听了这话,忽而唇角噙了笑。 什么世道都免不了要有鸡鸣狗盗,如今也不例外。这不,出了酒肆,刚走过一条街,九王爷便被五六个人围上了。 “这位公子,方才酒肆,出手挺大方啊,想必出门带了不少酒钱吧。” 三千两一壶酒,他们可是亲眼看见那穷酸又胆小的掌柜拿着银票出来找他了。本想抢了那掌柜的算了,可贪念一起便没个够,转而一想,这人身上一定有更多的银子,抢谁不是抢,为何不抢个大的呢,于是他们就冲这弱公子来了。 九王爷被几个人围上,仍是不温不火地站着,低头咳了两声,随口纠正道,“几位说错了,我刚喝的是茶,不是酒。” 为首的脸上横肉一抽,好嘛,这人不仅看起来身子骨不好,连脑子似乎也不怎么好。上前几步,吼道,“老子管你个小白脸喝的什么,钱给老子留下,明白了吗!” 手中刀随后一扬,寒光一闪,刺得小白脸眼睛忍不住一眯。小白脸一边点点头说,“嗯,明白了。”一边低头轻轻挽自己雪白的衣袖。 “明白了还不给老子快点!” 见面前这人磨蹭得很,为首的眼色一动,几人便要亲自动手。却见九王爷衣袖刚好挽起一小截,随后轻轻一笑。 翌日一早,正冲京州府衙门口的街上,躺着五六个人,皆被五花大绑哀哀叫着。京州府衙门的衙役下来一看,发现几人除了手脚被绑,还被齐齐折断了腕骨。 九月初十,天还未亮,叶棠在房里梳妆,叶修庭被老将军叫到了书房。 叶修庭一进来,老将军示意他将门关上。 与自己的儿子说话,老将军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修庭,这个九王爷,你了解多少?” 叶修庭问什么便答什么,“体弱,多病,常年不上朝。坊间都传,这九王爷支持不了多少时日了。” 老将军仍旧不放心,生怕叶修庭做出什么来,再三嘱咐,“九王府虽鲜少参政,却得圣上偏爱已久。那九王爷虽病弱,可到底是天子之家,沾了一个萧字,是朝中哪家权贵都比不上的。叶棠嫁过去,也不算委屈。明日喜宴,你万不可冲动做出过分的事来,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叶修庭站着没有说话。 老将军又说,“还有,朝堂争斗,输赢没个定数,你要处处小心。不可树敌,更不可与九王为敌。至于叶棠,嫁了也就嫁了,断了也好。” 叶修庭终于开了口,“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知子莫若父,叶老将军一见他这样子就知道他贼心不死。 “修庭!” 叶修庭还未出门,又被老将军喊住。 “好,修庭,爹在最后问你一件事。先前,你每晚留在叶棠房里,你究竟有没有-----” 048 叶棠,我后悔了 叶修庭双拳紧握,若他不是他的父亲----- 叶修庭咬了牙,“没有。” 至于别的,叶修庭不想多说,也一刻不想留,快步出了书房。 他谁也怨不得,要恨只恨,她与他一样,都姓叶。 妆容半定,叶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开口问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我听说,这九王爷身体不好,是不是?” 说到这事儿,就连伺候她的丫鬟也想不明白,为何少将军那么疼小姐,最后却要将她嫁给人人口中的病秧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那丫鬟只说,“小姐,好像是。” 再看叶棠,似乎并没有特别难过,讥讽的笑划过唇边,“我知道了。”灵机一动,又看了看送来的衣裳首饰,对几个丫头道,“你们都出去吧,剩下的,我自己穿就好。” 病人忌白,她兀自浅浅一笑,有了主意。待几个丫鬟退了,叶棠拿出一件衣裳来。 雪白的天蚕丝兜衣,别看薄薄一层,可里里外外一丝杂色也没有。叶棠冷笑一声,立于镜前,解了繁琐襟扣,三两下便利落将自己身上衣裳除干净了。凝脂若雪,粉梅娇俏,她在最里面贴身换上这么一件。 夏天就要过去了,几丝凉风从门缝钻进来,撩动墨发,雪衣,娇躯。叶棠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笑了笑。 若仅仅是这样就算了,那也就不是叶棠了。似是觉得哪里仍旧有些不对,秀眉一蹙,她转身开了小柜门,又翻出一件同样雪白的亵裤来,这上下不同色怎么行呢。 彻底换好后,她点了点头,嗯,这回对了。 他们能管她嫁给谁,管她外面穿什么,可管不着她里面。 或许,就是如此天生一根反骨,才让她不顾一切,深爱了自己的哥哥。 她分明就是这世俗里所不能容的异数,偏偏注定了要有一个温凉淡薄得似能容得下一切的人来宽她,容她,纵她,护她。 可向来能容得下一切的人,不是因为修养多高,胸襟多广,只是因为无情罢了。 因为无情,所以明月青瓦细雨屋檐,再美再好又与我何干;因为无情,所以也只有他永不会嫌她厌她。 不嫌不厌,自然也不会爱。归根到底,不过是她要嫁的那人,什么都不在乎。 叶棠门外,叶修庭同季云道,“叶棠她哪个丫鬟都不带,独选了季姑姑您,往后,叶棠一切,就都麻烦姑姑您了。” 季云一福身,“少将军哪里话,能照顾侍候她是季云的福分。” 将军府门口,披红挂彩,九王爷难得不是一身清冷的雪白,而是着一身与她相配的红衣,铺十里红妆,亲自来迎她了。 喜乐奏响,季姑姑扶了她出来,缓步经过叶修庭身旁,是她低声在他耳边说,“我走了,叶修庭。” 叶修庭双手成拳,看她云罗香帔,珠璎锦裳,转身离去。 自此,深红浅碧,再多的旖旎温柔也不能为他。 九王府喜宴,在朝的官员皆备了厚礼亲自到府。倒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这圣上为九王爷的婚礼亲自出宫来了。 朝中几位皇子,掰着手指头就可以数过来,可不论哪位,大婚时都是皇上一点头准了便再不过问。 惟独这九王爷,得圣上亲自赐婚,娶了最炽手可热的叶家女儿不说,还劳圣上亲自出宫来。果然,圣上最疼的还是这小儿子。 开宴前,老将军有些不放心,特地嘱咐叶修庭,“今日圣上亲自主婚,上上下下都看着呢,此事非同小可。事关我叶家声名,你可千万不能乱来。” 见叶修庭一直不说话,老将军又说,“修庭,她是你妹妹。还有,你若真不喜欢那个李知蔓,大不了再给你找别家的-----” “爹,不用麻烦了,往后,我谁也不要,谁也不娶。” 叶修庭搁下这句话便迈步出去了。 “修庭,你真要气死我吗!” 九王府婚宴,宾朋满座。一为圣上,二为叶家。至于九王爷萧池,平日往来少,听到的多是关于他的传言,真说起来,这位主子,似乎谁也不怎么了解。 一根大红喜绸,他与她各执一端。 圣上面前,喜娘喊过跪拜后,叶棠却一直站着没动。 萧池站在她身侧,此时也不由扭头看她。 她盖着喜纱,遮了容貌。自早上迎她回来,她就似乎一句话都没说,由喜娘扶着跟在他身边,看起来乖顺得很。 可这会儿不知怎么,该行礼的时候,她却站着不动了。 跟在她身边的季姑姑忙小声提醒她,“小姐,该给圣上行礼了。” 萧池离得近,清楚看见一滴什么从喜纱里落下来,滴在她红色绣鞋上,晕染开来。 满场寂静,似乎都在等着叶家小姐,她旁边的季姑姑又小心催了她一遍,“小姐----” 叶棠这才终于跪了下去。角落里,另一人见她跪下,却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是叶修庭。 那是他爱了那么多年的人啊,披了一身妆,说不出的娇艳玲珑。可那迤逦明艳的美,从今往后都将属于另一个男人,与他再无关。 他似乎看见,红烛旁,盖头一掀,是她轻轻歪着脑袋,对着别的男人明媚地笑,如唤他叶修庭般唤另一个人的名字。 听闻叶家大小姐沾不得酒,今日席上滴酒不见,全是茶水。明明没喝酒,叶修庭却看着新酿红了眼睛。 老将军正站在圣上跟前,察觉出不对,遥遥瞪了叶修庭一眼,却依然没能拦住他。 几个来贺大臣皆被少将军推得一个趔趄,却是叶修庭上前,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叶棠。 她本就是他心尖上的好,凭什么要他生生剜下来送给别人! “不嫁了!跟我回家!” 九王府与叶家联姻的大好日子,难得圣上也在场,这一向处事有度的少将军却不知为何临时反了悔,一时间满座哗然。 叶棠也被他吓了一跳,掀起喜帕一角,精致的妆容,清澈的眸子,看得他一阵难受,愈发坚定了带她走的心。 他看着她,一开口,竟是绝望的温柔,“叶棠,怎么办,我后悔了----” 什么叶家颜面,什么人伦道德,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求她别嫁。 “叶,哥哥-----” 圣上见叶修庭搅了仪式,脸色一变,一拍桌子,问一旁的老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老将军手心出了薄汗,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这----” 却是叶棠一转身,朝圣上重新跪下,“圣上息怒,自小哥哥便疼我,前些日子还说,怕我嫁出去了受委屈,不如在叶家来的自在。还望圣上念在哥哥是一时冲动的份上,饶了哥哥吧。” 说完,叶棠一个头叩了下去。 老将军也忙道,“叶棠说的没错,府里上下皆知,这兄妹二人感情好,修庭定是舍不得他这妹妹了。” 圣上没有说话,只看着叶修庭,似在等他自己说。 可叶修庭盘算的是,圣上出宫带了不少禁卫,他若强行带了叶棠走,能有多少胜算。 直到叶棠悄悄抬头,看着他又叫了一声,“哥哥!” 叶修庭低头,见叶棠一直冲他使眼色,这才跪了下去。 “妹妹出嫁,修庭一时冲动,还望圣上开恩。” 一旁的萧池一直负手站着,不言不语只管看这兄妹情深。最后,眼见快要无法收场,才缓缓开了口,“父皇,将军府上下皆性情中人,少将军舍不得妹妹也在情理之中。前些日子,少将军还与儿臣说了叶棠的诸多喜好,可见,少将军是个重家国,惜情义之人。而且,所谓礼仪,不过是人定的死板规矩,哪有人之真情来得重要,无所谓搅扰不搅扰,还请父皇息怒。” 几句话,圣上脸色果然好看了些。 “小九说得也在理,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圣上体恤,待礼一成,说了几句,念及九王爷身子,便没有多留,带了大小一众群臣早早回了。 临走前,拍了拍九王爷肩膀,“小九,不用送了,快些回去吧,新婚夜莫让叶家小姐等着。” “是。” 看着圣上进了车驾,萧池转身回府。 老将军回府,一下车便问门口的看守,“少将军回来了没?” “少将军自今日出去,还没有回来过。” 方才,看叶修庭从九王府出来,老将军就没有再见过他,又吩咐道,“立即派人去找。” “是。” 自从上次惹得叶棠出了一身红,他就再也没喝过酒了。 今日,叶棠出嫁,他破了例。 棠梨间叶黄,新霁月苍苍。 将军府门口,守卫远远便看见一身影摇摇晃晃,有人认出来是叶修庭,忙上前去扶。他们印象里,少将军鲜少喝酒,就是喝,也从未醉过。 “少将军!” 叶修庭问扶着他的那个侍卫,“我问你,叶棠回来了没有?” 那侍卫一愣,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今日是大小姐出嫁的日子,她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侍卫便说,“少将军,小姐她,没回来。” “没回来?” 叶修庭抬头看了看天,又问,“几更天了?” “回少将军,快三更天了。” 叶修庭闻言一把推了扶着自己的那个侍卫,“三更天了,叶棠还没回来,你们也不知道去找?!一群废物!” 叶府门口,他明明才刚迈上了两个台阶,便又晃晃悠悠转身要往回走,说是要去找叶棠。 那侍卫追上他,“少将军,您快回府吧。这小姐她,她不会回来了。” “你说什么?!” 那侍卫被叶修庭攥住了衣领,已经战战兢兢,“少将军,我,我说,小姐今日已经嫁到了九王府,不会回来了。” 叶修庭猛然松了他,忽而满眼都是她披红妆,与别人行礼的时候。 忽而就一身的颓然,恍若瞬间苍老了几岁,“那丫头,不要我了。呵,不要她哥哥了。” 叶修庭佝偻着身躯,歪歪扭扭向府里走,将军府门槛有多高,他不是不知道,今日却差点被自家的门槛绊倒。 侍卫见状又要扶他,他一挥手,厉声道,“滚!” 进了叶家的门,叶修庭却边走边喊,“叶棠,叶棠-----” 凡是碰见下人他便要拦住问,“看见叶棠了吗?” 被他拦下的下人都要说,“少将军,小姐她已经-----” 他总是不待下人说完便一把将人推了,继续往前走。 蔷薇小径,浮亭石桥,她爱去的地方,甚至上次惹哭她的那棵树后,他几乎都找遍了。 “叶棠,你别躲了,快出来见我!” 叶修庭,她嫁人了,她嫁人了啊,你还要到哪里去找啊。 最后,叶棠房门前,早就没了灯光,也没了候着的下人,只剩下黑黢黢的房门紧闭。 他站在门前,轻叩了两声,好像又是多年前那天,他带了夕岚回来,将她惹恼了,一连几天的冷言冷语闭门不见。 “叶棠,开门-----”房门上雕花依旧冷冷开着,他一下接一下地叩,“叶棠,都是我的错,你快开门好不好。” 将军府里,有人看见少将军深夜站在大小姐门口,一遍又一遍地敲着门。失了魂一样,口里念念有词。 最后,他干脆在她门口坐下,“叶棠,你别闹了,快给我开门----” 天快亮的时候,他去了那个被封起来的院子。 一身一模一样的大红喜服被扔在那个女人面前。 他冷声道,“穿上。” 她被关在这里有些日子了,每日一举一动皆被盯得死死的,她以为自己后半生就要终结在这里了,没想到他还能来。 他来了,她方知今日府里敲敲打打,原来是叶棠出嫁。 救命稻草来了,她不能不从。 过了好久,夕岚换上了他带来的那身衣裳走出来。她还盼着叶棠不在府里了,他能将她放出去。 可她不知,这身嫁衣与叶棠穿走的那身一模一样,连盖头都分毫不差。怕有差池,叶棠身上穿戴的每样东西,能备的,几乎都预备了两件。 那女人穿着叶棠的嫁衣出来的时候,叶修庭一壶酒已经又下肚。 见夕岚出来,叶修庭起身,扣了女子腰肢,隔着红纱,便吻了上去。将那女人按在床上,许是呼吸不畅,又许是嫌头上红纱碍事,夕岚想将那层红纱从脸上弄下去。 他却喝道,“别动!也别出声!” 就算被割了舌头,他也不许她发出丝毫声音,呜咽也不行。他知道,一取了红纱,或者那女人一开口,就不像她了。 觉得他叶修庭肮脏不堪也好,龌龊变态也好,反正她一辈子也说不出来。 九王爷大婚是大事,忙完府里的事已经是深夜,承译来药房的时候,就见和风一直笑个不停。 方才宴上人杂,一直没能见和风。承译觉得奇怪,手上事情忙完就到了药房来。 “和风,你笑个什么?” 和风一脸神秘,凑到承译跟前,小声问道,“哎,爷回房了没?” 承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当然回了,宾客都散了,不然我哪有空到你这儿来。” 和风一听,更是笑个不停。 “和风!” “哎,好,好,我这就跟你说。”和风贴到承译耳边,“爷今晚洞房用的合卺酒,是我准备的。” 承译一听,一拍桌子,只道,“糟了!和风,听说这九王妃不能喝酒,今日席上全是茶水,一滴酒也没有!” 承译说着便要出门,却被和风拉住,“我说小管家,我当然知道那叶家来的小姐不喝酒,我给爷备的是茶。” 承译松了一口气,“那你一直笑个什么劲儿!” “承译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今晚是爷洞房花烛的好日子,想咱们爷平日里被人说有病说惯了,今夜若是不给那叶家大小姐收拾得服服帖帖,以后将军府还不得骑在咱们九王府头上了!我这是替咱爷着想,爷脾气好,免得以后老受那丫头片子的气。” 承译听了一把拉了和风,“和风,你不是不知道,咱爷又不是真的有病!你究竟在茶里放什么了!” 和风靠在桌子边儿上,顺手端了搁在桌子上的一盏茶,揭了盖儿,还丝丝冒着热气。 “我呀,别的也没放什么,就是放了些助兴的东西进去。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再说了,这又是爷的第一夜-----” 和风说着,捋着手里水雾,笑了笑,将盏子朝承译手里一递,“这里还剩一些,承译,你要不要也沾沾爷的光?” 承译脸色一变,瞪了和风一眼,“滚。” 和风却笑着喝了几口手里的茶。 “和风,你-----” 和风将盏子往身后桌子上一放,“骗你的,这药珍贵不伤身,全放在爷和叶大小姐的杯子里了,你哪有那福分。” 承译刚送了一口气,又被和风拉着往外走。 “你又拉着我干嘛去!” 和风示意他小点声,“还能去哪,身为一个大夫,当然是去检查药效。” 承译有些犹豫,“这,这听墙角,总是不太好吧----又是这种时候,万一被爷逮住了,咱俩可要没命的!” 和风松了他,“那算了,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 承译咬咬牙,罢了。 萧池房外,和风选好了位置,招呼承译,“来,快来----” 萧池推开房门进来的时候,叶棠正坐在床沿上,一手支着脑袋,不住点头瞌睡。听得声响,她忙悄悄正了正盖在头上的红纱,端正坐好。 她看不见他,他却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低头笑笑,拿了桌上秤杆,走到她跟前。 这新婚夜的流程季姑姑已经不知跟她说了几遍。她清楚看到那秤杆一端明明已经伸到红盖头下了,犹豫片刻又缩了回去。 她正奇怪,只听得一个温润声音响起。 “叶棠?” 她与他,总共不过两面之缘。知九王爷在唤她,反正盖头还未掀,她也不答。 九王爷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只在她身侧床边坐下。长长秤杆在手心里轻轻敲着,他转过头去看身侧人,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看到白皙颈项。 这九王爷就坐在她身边,继续开口道,“叶棠,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萧池的妻了。九王府宅院十五座,其中京都七座,主宅三座,别院四处。余下的八处宅子,多在江城,泰和。至于府库银饷,你明日可以去问账房。府库钥匙放在书架三层东侧的小抽屉里,没上锁。嗯-----至于别的,你若是想知道,以后有时间在慢慢和你说。” 他说完,系着红绸的秤杆轻轻一挑,掀了她头上红纱。 红纱一起,她立刻转过头,细长的柳叶眉一挑,精巧下巴一扬,问他,“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是啊,两面之缘而已,连他也以为,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他该将她忘了吧。 可眼前女子施了些脂粉,眉黛轻描,樱唇雪肤,大红新装裹身,纤腰盈盈一握,好像他轻轻一把便能折断。的确比之前两次更添几分娇娆,惟独那双清灵的眸子,看着他不惧不怕,丝毫未变。 这,便是他今日娶回来的九王妃了。 饶是他自己,也没想过娶亲这回事,不过是圣上说起来了,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应了。 听她如此相问,他看着她笑道,“因为,自今日起,你便是九王府的王妃了。” 九王爷亲眼看着她的眸子黯淡下去,似乎是轻轻“切”了一声,而后在他身边坐着。 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今日宴上,叶修庭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要带她走的时候。她当时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还有,那晚,叶修庭约他出来,明明杀意已动,最后又生生忍住了。 九王爷又说,“九王府与将军府同在京都,相隔也不算远,你若是想家,以后可以常回去看看。” 桌上两盏茶已经温凉,萧池起身端了,递给她。 叶棠接了,随后两臂一交,她看着手里的茶发呆。 “叶棠,这茶一喝,你就真的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不知为何,他提醒了这么一句。 萧池何等眼力,叶棠心思,他看出了些许。不过,就连萧池自己当时也并不知道,这句话,当真成了他给她的最后机会。 后来,萧池无数次地在想,若她那晚铁了心,真走了也就罢了。 049 嫁衣雪白 今日圣上亲自主婚,又如何能容得下她反悔,当真弃叶家满门不顾吗?她做不到。 罢了罢了,叶棠,这就是你的命,自今日起,忘了他吧。 白皙颈项一扬,她如喝酒一般,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萧池看着她喝酒的样子一怔,如喝酒一般饮茶,这是他第二次见了。 喝的急了,唇角还站着些晶莹,叶棠也不怎么在乎,有丝帕不用,只抬袖往唇上一抹。一边将口中的茶咽下,一边挽着他的胳膊朝他“嗯”了一声,似乎在催他。 九王爷低头,喝了自己手中这盏,看着眼前有几分粗枝大叶的叶小姐,忽而薄唇轻启,低笑出声,声音温凉好听。 听得萧池笑声,叶大小姐眼角一挑,“你笑什么!” 萧池眉目浅淡,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与你哥哥还真是很像。脾气,性子,还有,喝茶的时候。” 叶棠却将头一扭,“谁要与他像!” 若非她与他太像,她也就不用嫁到这里来了。 明明喝的是茶不是酒,她脸上却不知怎么漫上了绯红,跟着一阵一阵微微发热。 不知是不是见这九王爷看似温和无害,她人微醺,胆子也大了起来。 看见九王爷着一身大红,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般,叶棠忽而微微歪着脑袋,就这样看着他笑了笑。 轻浅一声笑,银铃儿一般,让人突然想起春天河岸边上远远跑过的小孩儿。入了九王爷的耳,竟如石子一下入了寂静深潭。难得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有几分悦耳悦心。 九王爷抬眼,便看见面前这女子面若桃花,双眸若水,眼睛里有那么一瞬灵动得流光溢彩。 要知道,他原本在解她的衣裳啊。 她这一笑,竟让一向波澜不惊的九王爷也失了耐心,眼见着她嫁衣上的那些襟襟扣扣,怎么能这么麻烦。 若非这嫁衣撕不得,他竟想干脆给她撕了算了。 向来清寂的九王爷竟也被自己这小小失控吓了一跳。好不容易连拉带扯,将她的喜服脱了个干净,见了她贴身衣物,九王爷才终于知道她刚才为什么笑了。 他方才八成是上了脑,才只觉得她美,没看出她眼睛里等着看好戏的狡黠。 外面是如何传他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都说九王爷自小就身体病弱,连朝堂都上不得,更有甚者说他怕是熬不过这两三年了。 自古朝堂险恶,后宫亦如是。圣上又疑心重,若非想出这么个主意,暗里韬光养晦,他怎么可能早早就封王从宫里搬出来呢。这几年,因着这一身的“病”,他反而多得了圣上的关爱。这几个儿子里头,圣上最不用防着的就是他。不仅如此,他轻易不上折子,凡是上的折子都毫无例外火速批了下来。好像只有在病弱九王这里,圣上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父亲。 有人说,圣上给这九王爷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宠爱,比什么君臣义要靠谱得多了。正因如此,就算他私下里真做些什么,也不会有人注意察觉。 可刚刚他看到了什么? 将她的衣裳都退了下来,才发现她贴身穿的那件肚兜不是什么鸳鸯戏水,也不是什么粉面桃花,甚至连红色都不是,而是一件纯白! 这女孩子家的,除非重孝在身,否则,不会有人将如此不吉利的东西穿在身上,且今日是他们的新婚夜。 睿智如他萧池,一时间竟也没有想清楚叶家与九王府联姻的原因。按理说,凭着叶家权势,还有叶修庭护妹妹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他这个病弱九王爷的。 难道自己的把戏被看穿了?这个想法随后又被他否定了,那个叶修庭,打打杀杀也许是个好手,但未必有如此眼力。 再看他的九王妃,此时被他脱了个差不多,正坐在床上,带一身白肚兜,似笑非笑,饶有兴致仔细看着他的表情呢。 任谁在新婚夜见了这不吉利的白肚兜都要火冒三丈吧,何况是本就病弱的九王爷呢。叶棠甚至在想着,最好,这九王爷一气之下将她休回叶家才好。 但看眼前这九王爷,非但没有发作,反而依旧面不改色。 只要没瞎,这新婚夜胸前的一抹白,任谁也不可能不生气的。她生怕他看不清楚一般,戴着那件白肚兜往他跟前挪了挪。 一缕他从没闻过的馨香掠过鼻尖,九王爷只觉今日身子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 直到她看着他娇俏开口,“九王爷生得俊朗无双,公子如玉,平日似乎多喜穿白衣。不知,叶棠这样穿,九王爷可还喜欢?” 究竟是不是真的面不改色,只有九王爷自己才知道。想到刚才自己的急切,若非她这白肚兜提醒,他不仅没病且正值当年的事,今夜怕是就要在她身上露馅了。 没想到,多年心血,差点在新婚夜毁于一旦。 果然,男人就是男人。饶是他九王萧池又如何,也还是不能例外。 见了此般,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叶家大小姐似乎不愿嫁他呢,有些意思。反正人已经娶回来了,难得九王爷生了玩心,她要玩,他便陪她玩。 “九王妃果然体贴得很,深知本王的喜好。” 九王爷说着目光肆无忌惮落在她身上,她身上几乎已经没有多余衣裳了,轻丝白雪掩粉樱,欲出还羞。 今夜着实奇怪,他一向自制力好,可见了这叶家大小姐,已经一连稳了几次心神。待重新板了脸,他才重新看她,冷声道,“呵,你以为,你穿个白肚兜,本王就不会动你了吗?” 叶棠闻言,果然吓得脸色一变。 她那反应,都写在脸上了。 他冷哼一声,干脆倾身往前一扑,按着她的胳膊便将她扣在身下。 她显然还没准备好,一脸惊慌失措。 娇软身躯被他扣住,一边不住轻轻扭着,他低头望着她,竟也呼吸急促,一瞬失神。 可到底他是萧池啊,眨眼间便恢复如常,冷笑两声,俯身对她道,“哼,今夜就叫你看看本王的厉害!” 九王爷说完,一低头,作势要吻她。幽香袭来,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愈发不对劲儿了,原本只是见了她白肚兜一时兴起的玩笑,他此刻竟然真的想------ 身上腾起的一股燥热,却是和风那药正起效。萧池只觉得她身上那香愈发撩人了,修长手指灵活除了她腿上大红长裙,低头一瞧,瞬间又清醒过来。 好嘛,这叶大小姐新婚夜将这雪白上下穿了一身。 再看被他压住的叶棠,紧紧闭了眼睛,长睫不住轻颤,身子僵硬,居然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罢了,罢了。 九王爷忽而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在一侧抽搐不止,断断续续喊着,“救,额,救我---” 身上一轻,她睁开眼,看见九王爷从床上滚落在地上,似乎极痛苦,立刻拿了衣物从床上溜下来。 他一边抽搐,一边悄悄看她。这个丫头,该不是趁他发病,要穿上衣服跑了吧。真跑了他堂堂九王爷也有办法收拾残局,就是免不了明日一早又要传的沸沸扬扬了。 萧池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叫得更凄惨,“哎呦,哎呦,救,救我---” 叶棠牙一咬,将衣裳往床上一扔,蹲在他面前,问,“怎么救你?” 九王爷颤巍巍抬手,指指桌子上,“药,药----” 桌子上果然放着一个小瓶子,她拿了,又回到他跟前。他又哆哆嗦嗦比出三个手指头。 唔,意思大概是要吃三粒吧。 将药倒出三粒来,塞进他嘴里,又给他喂了水。 见这九王爷仍是喘个不停,挣扎着要往床上去。她将杯子放回去,又回来扶他。 总算让他在床上躺好。忙了半天,她似乎早就忘了自己身上衣物所剩不多了。 见他有气无力,躺着动弹不得。叶棠只觉得,这九王爷,当真是病得快要不行了。 于是也学着他冷笑,“呵,刚刚是谁说来着,哼,今夜就让你看看本王的厉害,啧啧。” 他装病轻车熟路,却第一次装得如此辛苦,看着她奚落他的样子只想笑,也不知是因为她最后选择了留下,还是因为她学他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这一番折腾,她累个够呛,耳边几丝发落了下来。墨发略过她雪白的颈项,他什么也没说,只安静躺在床上堂而皇之看她。 她说着,一扭头往床上看了他一眼,惊觉他正安静地瞧着她。这才回过神来,脸一红,一掀被子气呼呼蒙在他头上,又扯了刚刚扔在床上的衣裳往自己身上套。 眼前冷不防一黑,他在被里无奈笑笑。一时间眼前都是刚刚她气呼呼蒙他的样子。 穿好衣裳,她拉了一个小案,放在他床侧,就在手边上。上面放着他刚刚吃过的药,还有一杯水。 “你要什么,就自己拿。” 叶棠搬了个凳子,顺势趴在了不远处的圆桌上。不多时,她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折腾了一天,她实在是太困了。 九王爷掀了身上她给盖的被子,从床上下来,站到她跟前。方才嬉笑全都不见,九王爷一脸严肃,负手站在桌子旁,衣裳半开,灯影幢幢,略显几分落拓,他高大的身影正严严实实笼着她。 他低头仔细看着睡着的人儿,只见她正轻轻拧着眉,嘟着小嘴。 他方才没注意,她额角上有一道浅浅的印记,藏在发际处,若是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 看见那道淡淡疤,似乎连目光都柔和了许多。他竟不由自主伸出一只手,轻轻拨了拨她额间的发。 她哼了一声,倒并未醒来。他一顿,收回了手。这婚事来的有几分蹊跷,他还是没想通,为何明明她不愿意,叶家还要将她嫁过来,难道仅仅是因为一纸圣旨么。这几日的事项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再次确定的确是万无一失。 许是趴着睡不舒服了,叶家大小姐皱着眉嘤咛了一声,换了一条胳膊枕着。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叶棠?” 叶棠并没理他,只顾着睡自己的。 萧池叹了口气,一弯腰,将她抱了,准备放到床上去。不管她愿不愿意,新婚夜,他总不能让这将军府小姐睡桌子。 他一抱起她来,就发觉她一直拧着的眉头忽而舒展了,胳膊自然顺势搭在他肩上,头也往他胸膛上靠。 萧池看着怀里人,那感觉,似乎,常有人这么抱她。而她也早就这样被人抱成了习惯。 随后只听得她闷在他胸前嘟囔了一句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一个人名,萧池一时没听清。 抱着她不由脚步一顿,想再仔细听听,奈何她却不再开口了。可那窝在他怀里的样子毫无防备,乖顺得不行。饶是一向自在无牵挂的九王爷也看得心中一软。 将她小心放在床上,忽觉她神色有些不对劲,脸色比刚才愈发潮红,一沾了床,她便意识不清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裳。 他弯腰,凑到她唇边才听清了,她说的是“热,难受”。 想起刚才自己的感觉,九王爷一下就明白过来,八成是喝的那茶水有问题。 他压得住,她却不行,只能任那药发作。 悄悄开了门,一把抓住了在门外偷听正要逃跑的和风和承译。 “说,怎么回事!” 和风万没想到,已经喝了他的茶,这九王爷还能有心情出来抓他。 “爷-----我,我这都是为了您好,所以,才在您的茶里----” 他倒是没什么事,就是她还在里头正难受,萧池居然也没心思听和风解释,只厉声问道,“怎么解!” “爷,这东西,不,不用解----只要您回去,安心洞房就行了---” 眼见萧池神色是谁都没见过的凌厉,承译在一旁打了和风一拳,“和风,你还不老实说!” 和风一脸委屈,“我真没说谎,这东西不伤身,哪怕您不洞房,只要待一会儿,忍一忍,药效自己下去就好了。若是多喝些水,就下去得更快了。” 萧池转身,留下一句,“你们两个,去厅里跪着!” 和风被承译拽走,与承译一同跪在厅里,一脸不满,“承译,这么多年来,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九爷什么时候罚过咱们。好嘛,那丫头一来,还没一晚上的功夫,咱俩就被罚了跪!” “和风!你瞎说什么呢,这事儿,能怪别人吗?再说了,那是九王妃,一口一个丫头”承译一戳他脑门,“你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和风捂着脑袋,“看她年纪也不大,明明就是个丫头片子。” “你还说!” “好,好,不说了----” 跪了一会儿,看四下无人,和风干脆坐在了地上,将腿伸到承译面前,“哎,我腿疼,你给我揉揉---” 承译白了他一眼,端正跪着,没理他。 萧池回去,见才这么会儿功夫,叶棠便将身上的被子踢开了。知和风说的是实话,将叶棠扶起来,倒了一大杯水,喂她喝了。 果然不多会儿,她脸上的红慢慢消了,人也安分多了。萧池这才脱了鞋袜,抬腿上去。 似乎换了地方,她有些睡不好,总是在他身侧翻身。 萧池就靠着床头坐着,从小到大,第一次有一个女子如此深入他的生活。距离他如此之近,猝不及防地成了他的妻子。 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运筹帷幄,什么都准备好了,殊不知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她快一个晚上。 清晨,她醒来,惊觉自己睡在了床上。她记得,明明昨夜她是趴在桌子上的。再看身边,居然躺着萧池。简直意外又顺理成章。 她忽的想起什么来,猛的掀开自己的被子往里瞧。看过自己的还不能确定,见萧池闭着眼,似乎还睡着,她又小心伸手摸上了他的被子。 萧池早就醒了,或者说一夜也根本没怎么睡,心道他这新娶的王妃胆子也是够大的,这才一夜功夫,就敢掀他的被子了。 叶棠刚刚掀开他被子的一个角,还未看清什么,他突然出声,“九王妃,昨夜睡得可还好?” 叶棠被他吓了一跳,一个哆嗦,松了被子,回去躺好。 “呵呵,好,还好。” 再看这九王爷,精神抖擞,哪里还有昨夜发病的样子。 她的心思哪能瞒过萧池呀,萧池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知她要洗漱,利落从床上下来要出去,却在门口被她喊住。见他一身里衣穿得板正,她不由问他,“九王爷,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片刻,他明白过来,调侃道,“昨夜本王发病,你都看到了,哪有什么为什么,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而已。” 心有余力不足,他连开自己的玩笑也开得随意,好似新婚夜发病冷落了新娘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丝毫不在乎一样。 不过是他觉得这女子有趣归有趣,可他萧池还没到勉强别人的地步。勉强别人的事,他向来不屑。 和风与承译跪了一个晚上,直到早晨时候才从厅里出来,和风一边伸着懒腰打着呵欠一边道,“这一夜跪得膝盖都肿了,都是那个将军府来的这个丫头片子,若是让我得了机会,一定----” 忽而身边承译捅了捅自己,和风这才看见,不远处与九爷一起过来的,不正是那个丫头片子么。 叶棠并不知道她喝的那茶水有问题,更不知道她来的第一个晚上,就有人因她罚了跪。只是听到了“将军府丫头片子”几个字。 萧池仍是负手缓缓走着,一晃神的功夫,跟在他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一转身,只见叶棠已经到了和风跟前。 叶棠似笑非笑,看着和风道,“这位公子,敢问将军府的丫头片子怎么了?” 叶棠年纪比萧池小上一些,倒与和风承译相仿。和风向来没有规矩惯了,那几句话萧池不是没听见。只是言语间的放肆而已,只要无伤大雅他向来也懒得管。他甚至有些觉得,这将军府丫头片子的形容于他这九王妃甚是贴切。 九王爷不管,九王妃却不乐意了。萧池转过身来,远远看着他新娶来的小王妃不惧不怵,正质问那个口无遮拦惯了的医仙妙手。 承译见了叶棠,一躬身,“王妃早。”又暗里拽了拽和风衣袖。 和风不像承译,自在散漫惯了,才不怕她,瞪了叶棠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可她身后站着的那主他又实在不敢惹。只好咬着牙,硬是随承译叫了一声,“王妃。” 叶棠看了看他,只道不过是只敢背后说说别人的泛泛之辈罢了,不想与他计较,“哼”了一声,便转身回了。 叶棠与萧池走在前面,和风与承译跟在后面。 “我和风可是个记仇的人,这个丫头片子,别让我得了机会----” 叶棠耳朵灵,正与萧池走着,一回头,只见和风正咬牙切齿。 和风记仇没错,可也能屈能伸,顾忌她身边跟着的那人,立即换了笑脸,“呵呵,九王妃----” 一大早,几人小心思,你来我往,皆瞒不过萧池的眼,自始至终,他只与叶棠缓缓走着,倒并没说什么。罚也罚过了,他也并没继续追究昨夜和风给他和叶棠下药的事。 刚到凉亭,养在九王府的那只小白鸟见了萧池,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转了几圈便扑棱着翅膀,要往萧池胳膊上落。 萧池并未伸手接它,小东西便落到了他与叶棠面前的小石桌上。小东西不怕人,九王府地界,谁见了它都要随手洒一把谷粒给它。小东西日渐肥硕,在石桌上大摇大摆低头啄着散落在桌子上的谷粒。 小东西猛然一抬头,看见了面前的叶棠。不知是不是果真如萧池所说,小东西有灵性,觉得这姑娘先前没见过,那小鸟先是歪着脑袋看了看叶棠,而后又看了看萧池。 叶棠觉得有趣,便问,“这小家伙居然也不怕人,哪来的?” 萧池看了看她,想起这小家伙被叶修庭伤到的时候,笑道,“捡来的。” 叶棠也抓了一些谷粒,洒在石桌上,引那鸟儿去啄。 和风灵机一动,说机会这机会还就来了,他可是知道那鸟儿脾气的。那没良心的玩意儿看似乖巧,鸟喙可是硬得很,若是往她细嫩手背上一啄,啧啧,那双细嫩白皙的手上不破皮也得淤青一块。 和风凑到叶棠跟前,“呵呵,王妃,这家伙可爱吧。” 叶棠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点点头,“嗯,很可爱。” 和风又道,“这小东西是爷救回来的,通灵性,每每爷将手伸到它面前,它就能落到手上了,乖巧得很。” “真的?” “大家亲眼见的,那还有假,不信您试试。” 承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想阻止已经来不及,眼见着叶棠竟然真的冲那小东西伸了手。 萧池将一切看在眼里,虽没出声,却顺手捡了一枚小石子在手里。 一片叶子便差点要了小东西的命,何况是一枚石子呢。若那鸟儿真的啄了她,是他救的又如何。 九王爷这小动作,承译没看见,和风却是看见了的。小家伙被带回来的那晚,他还说叶家少将军出手狠。 可究竟是谁更狠,飞叶一片尚有可救余地,若是这石子一枚,小东西必当场毙命,当真是救无可救了。 和风不由心中一惊,而后暗生寒意,明明这九王爷对谁都和善,且这么多年来都看起来温和无害。和风不羁,却心思极细腻,一瞬间竟莫名对这九王爷生了惧。或许,眼前这主子真实性情如何,从来没人见识了解过。 050 体恤夫君 好在那鸟儿并未如和风预料的一样,狠狠啄她一口,反而真的挪动着圆滚滚的身子跳上了叶棠的胳膊。 和风看得目瞪口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小家伙可是他给包的伤口!怎么谁都不啄,就偏偏啄他呢。 随后眼角一抽,只见叶棠将手掌一翻,露出几颗谷粒来,笑道,“这小家伙,果然乖得很。” 原是那小鸟眼尖,早就盯上了她手心的几颗谷粒。此刻,小家伙已经晃悠悠走到叶棠手心,低头吃着。 萧池松了一口气,这才丢了一直捏着的那枚石子,起身,“走吧,我在带你去看看别处。” “嗯。” 似乎连九王爷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做着与叶修庭一样的事。 叶棠跟着萧池出了亭子,那鸟儿吃完便又拍拍翅膀不知落到了哪棵树上。 剩下和风追着那鸟儿跑到一棵树下,指着梢头恨恨道,“你个小白眼狼!” 被罚了一夜的跪,恰好赶上没什么事,承译一回去便靠在椅子上打盹,一时没注意和风进了来。 不多时,异香扑鼻,半睡半醒之间,承译一下惊醒,醒来果然见自己外衫已经被解开,且有人正动手扒自己的裤子。 承译大惊,“和风,你干什么!” 承译想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四肢发软,瘫坐在椅子上半分都动不得。 承译几乎吼道,“和风!你到底给我用了什么!” 和风停了手,直起身来,漫不经心从自己鼻子里揪出两条白布条来,又敲了敲他旁边的桌子。 承译一扭头,只见桌子上散落着一些香灰。他还能盼着和风能用些什么高明的东西来对付他,想不到,竟是坊间最低劣的迷香。好在和风还算有良心,用的香不是很多,不然他当真是被人扒了裤子还不知道了。 “和风,你!” 深色的腰封玉钩已经悉数被和风解了,散落在一旁,外衫敞开,和风正欲重新弯腰脱他的裤子。 “你,你究竟要干什么!和风,我告诉你,你别乱来!” 和风忽而又停了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撑在他身后的椅子背上,瞧着他的眸子一眯,另一手缓缓蹭上了他的胸膛。 如此近的距离,几乎吹息可闻,头一偏,和风在他耳边轻声道,“乱来?小管家今日好不容易落到了我手里,如此大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放过?” 他本是开玩笑,不想承译却认了真,生怕他做出什么来,承译急道,“和风!你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我不喜欢男人!” 承译只觉先前在自己胸膛上蹭的手蓦地一顿,耳边和风呼吸愈发重了,那目光,直直劈在他脸上,如刀子一般。 忽而,和风冷哼一声,起身,表情冷硬,一只手探进承译裤子边缘,一个用力,生生将他的裤子扒了下来。 承译脸一下涨得通红,是急,是气,更是动弹不得的无能为力。 “和风!我说的什么你没听见,是不是!我说,我不喜欢男人,更不可能喜欢---” 话还没说完,只见和风手上多了一个瓷瓶,瓶子里似乎装着什么。 和风也不管他气急败坏说了什么,兀自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取了瓶中些许药膏,轻轻往承译膝盖上涂。 承译这才看见,被九王爷罚跪,他也不知道与和风一样偷懒,这会儿经过一夜,两只膝盖已经都肿了。 而和风手上那药膏,正能给他凉血消肿,涂在皮肤上清清凉凉很是舒服。 承译坐在椅子上,想动依旧动不了,“和风,我------” 和风站起身来,看着他没什么表情,“我知道了,你不喜欢男人,更不可能喜欢我,你不用再说一遍了。”随手将手里那瓶药膏盖好,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早晚一次,别忘了给自己涂。” 和风说完便要出门,临走前,他站在门口,同身后的承译说,“你放心,我和风不会勉强任何人。这样的手段,于你,也只这一次。” 之所以对他用了迷香,不过是因为这小管家倔得很。夜里前厅,他明明已经跪不住了,任和风如何闹,他还要咬牙硬撑。若是将药膏直接给他,他八成不会要,更不会涂。 若说将军府的院子大,那么九王府的院子便是深。庭院虽深,可不妨碍清远深美。 老将军为人一板一眼,将军府规矩多,上上下下皆是如此。可这九王府似乎不太一样,来往下人看起来多自由散漫,明明手里拿着扫帚,可脚下落叶却依旧积着许多。 碰上她和萧池的下人,皆是一脸和善,笑着问一声九爷安,王妃安。那感觉,就好像,她已经来这九王府许久,这九王妃也做了许久了。 承译与和风并未跟来,只剩了萧池与她缓缓而行。 “府上多随意,往后,你也不必拘束。” 这九王府,与叶家当真不太一样。叶家园子里,树不论大小,棵棵笔直,成行成列。花更是严格品种颜色分了花圃,春夏秋冬,皆如校场兵将一般,按号令而开,一株也错不得。 再看这九王府,所行之处,脚边花不成行,身边树不成列,院子里高低错落什么植物都有,不论大小,歪歪扭扭,皆正繁盛。 路有惊红骇绿,摇乱玉彩,九王爷皆沾衣而未摘。 叶棠跟在萧池身边,弯腰随手折了路边粉黛一枝,搁在手里轻轻转着,而后笑说,“园中志趣与叶家不尽相同,看得出来,九王爷是个随性的人。” 萧池放缓了脚步,看她一片一片揪着手里的花瓣,一路走一路扔。随性么,也许是吧。随性到连他都没想清楚,就稀里糊涂将她娶了回来。 白天带着她在九王府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一来也没什么事做,二来也算让府里见见他这新娶的小王妃。 入了夜,他回房的时候,见她坐在床边儿上,低头捶着自己的腿。顺势坐在她身边,萧池道,“累了?” 叶棠点点头,忽而想起临嫁前,老将军的一句话来,看了看身边人,说,“果然,沾了一个萧字,是朝中哪家权贵都比不上的。九王府,比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她语气里的调侃,他不是没听出来,轻轻一笑,九王爷又说,“若你愿意,往后,这萧字,可分你一半。” 叶棠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这宅子他搬来许多年了,可似乎,就连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是我考虑不周,该改日再带你逛的。” 这九王爷虽病弱,可一天相处下来,叶棠觉得实在是好说话。她有一件事一直想同他说,便趁机开了口,“九王爷,我有一事要同你商量。” “哦?何事?” 叶棠灵机一动,将原先捶着的那条腿放下,理了理衣裳,坐在床侧,一本正经同他说,“女训有云,凡大家闺秀,婚后必是体贴夫婿,处处为夫婿着想,是不是?” 什么女训女德,她其实并没怎么仔细看过,不过随口一说而已。 萧池听了,并未点破,只笑着点头称是。 叶棠点点头,又循循善诱道,“我知九王爷一直身体欠安,昨日是我一时不懂事,还望九王爷莫怪。” 好嘛,这丫头是为昨晚那条白肚兜同他道歉了? “既然九王爷自己也说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身为您的王妃,为体恤夫君,有的事情,我知也勉强不来。不如-----” 合着她是同他谈条件来了,萧池觉得有趣,便问,“不如什么?” “不如----九爷您就不用勉强了,随意歇息就好,对外,为顾及您的颜面,我保证一个字也不说,如何?” 萧池算是明白了,这丫头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仔细算起来,他还要虚长她哥哥叶修庭一岁,和风说得没错,在他眼里,这叶家的大小姐的确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 他本就不会勉强她,随即顺水推舟,笑道,“本王身子不济,如此,还多谢九王妃体谅了。” 听九王爷如此说,叶棠彻底放下心来。 嗯,这九王爷,果然与传言一样,已经病到不能人道了。喏,连他自己都承认了。这种事,若不是真的,哪个男人会轻易认呢。 “既然如此,九王爷一言为定!” 她举起右掌,纤纤玉指细嫩青葱。萧池一愣,明白过来,心道,这小丫头!随即笑了笑,抬手,与她击掌为盟。 两掌一击,萧池并没怎么用力,却瞥见坐在床沿上的姑娘一脸认真。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手心一动,竟然将贴着他大掌的那柔软小手顺势包在了手心里。 如此一来,果然见面前姑娘变脸如变天,眉心微微一蹙,一双眼睛正瞪他。还未待她发作,九王爷暗自笑了笑,及时松了她,转而起身解自己身上的衣裳。 叶棠仍旧坐在床上,看这九王爷在她面前换了衣裳,不由抱了膝往榻上缩了缩脚。将衣衫往床尾随意一扔,萧池顺势抬腿,在她外侧躺下来。 “那,时候不早,王妃也早些歇息吧。” 见萧池躺下便没了动静,叶棠这才慢悠悠解了自己衣裳,换上一件宽松长裙,这才在他身侧躺下来。 没多久,叶棠头一偏,看着自己身侧的九王爷。眼眸微闭,侧脸清俊,身姿修长挺拔。她突然想起来,今日一起走了那么多路,她累的不行,但这九王爷好像一点事都没有,与上次发病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黑夜里,九王爷睁开眼睛,也转过头来看她。四目相对,他低沉开口,“怎么了,王妃又不累了?” 叶棠干脆撑着脑袋,斜倚在榻上,低眸看他,“你,果真有病么?” 只听九王爷叹了口气,悲叹道,“若是好好的还说自己有病,那才是真的有病。” 话虽绕了些,叶棠仔细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对九王爷病弱的事愈加深信不疑。于是点点头,甚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扯了被子将自己一裹,躺下没多久便在他身侧放心大胆地睡了。 与他走了一天,她的确是累了。萧池听着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忽而笑了笑,这丫头,当真好骗得很。 黑夜里,她一翻身,萧池只觉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横在了自己身上。 他睁开眼,看这躺在自己身边的传言中的叶家大小姐,朝中趋之若鹜的大家闺秀,不该是睡有睡相么,怎么----- 正欲将那只横在自己身上的白嫩胳膊拿下去,忽而看见她墨发散开,枕边有什么露出一角。 看清了那东西,萧池唇角一挑,难怪她睡得如此安心,原来是防着他呢。 她枕下,压着一柄匕首。 他哪里知道,能让她安睡的怎么会只是区区一柄匕首。真正能让她安心的是深刻在匕首柄上的两个字,易之。 叶棠睡觉爱翻身踢被,以往叶修庭守着她,一晚不知要给她盖多少次。 清晨,萧池醒的早,往身侧一看,便见叶棠露着一截光洁小腿,通身长裙皱至腿弯上,皮肤细腻如玉。 清晨有些凉,被子都被她压住了,萧池抽了两下也没能抽出来,只好动手去抬她的腿。 露在外面有些时候了,他只觉得她的皮肤细腻,带着些微微的凉。 还没来得及将被子给她盖上,萧池便觉自己脖颈处一冷。 一扭头,只见原先压在她枕下的那匕首已经出鞘,正正抵在他脖子命脉上。 一双如玉的腿,手感细腻,他还托在手上没有舍得放。 九王爷眼睛一眯,明明眸光凉得没有温度,却仍是笑着问,“不知,九王妃这是何意?难不成是刚嫁来两日,便后悔了,想改嫁他人么?” 榻上,她半撑着身子起来,那匕首仍是抵在他脖子上没有动。长长的发垂下来,她抬手往耳后拢了拢,一身睡意未消散,竟有几分慵懒妩媚。 “昨夜才刚刚击掌为盟,这话,该是我问你吧,九王爷。” 萧池不动声色,仍是没有将臂弯上那双皎白的腿放下。 叶棠是见过他发病的,且天下皆知这男人手无缚鸡之力。于是干脆坐起身来,往他身边凑了凑,握着匕首的胳膊顺势垫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声嘲道,“依我看,有的事,若是不能,就不要挣扎勉强了,还是身子比较重要。” 她歪着头,一边看着他,一边继续笑着说,“这匕首不长眼睛,今日抵在您的脖子上,这下次,可就不知道要割在哪里了。” 话音落,眸光下移,伴着她低低的几声戏谑浅笑,“九王爷,您说呢?” 萧池听了,手上一用力,将她的双腿向上一抬。与此同时,叶棠手里的匕首也下意识跟着向前一动。 不过,叶棠没想到,这九王爷只是将她原本压在腿下的被子悉数抽了出来,盖在了她身上。而他的脖子上,却已经被利刃划破了皮,出了血。 眼见这九王爷似乎觉不到疼一般,只对她说,“早上凉。”而后便起身穿好衣裳出去了。至于脖子上的小伤口,他也并未多说什么。 萧池走后,叶棠看见床尾处放着一套新衣裳,杏白底,浅桃色,裙摆处和袖口散落着几片花瓣,飞针走线,皆是暗纹,点缀恰到好处却并不显张扬。 叶棠拿过来穿上,发觉这套长裙剪裁细腻,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书房里,一大早,承译与和风便盯着九王爷脖子上那浅浅一道红看。至于萧池面不改色如往常一样交代了些什么,二人只机械地应着。 直到出了书房的门,和风才说,“我说什么来着,那个丫头片子,当真是个野猫来的!下手可真狠,瞧给咱爷挠得。” 承译谨慎,瞪了一眼和风,“那是王妃,别瞎说!” 和风不以为然,“切,那个丫头,来的头一天就害咱们跪了一晚上,你忘了我可没忘,到现在我膝盖还疼着呢!” 明明总共跪了没几个时辰,有一半时间这医仙妙手都是坐在地上的,承译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和风看了看他,“哎,我说承译小管家你可真狠心,我说我膝盖疼!” 承译将黑色衣袖一甩,“你疼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吗?上次你给的药膏还有,要不你再拿回去?” “嘿,承译,我说你----” 承译停下脚步,一拍脑门,“糟了,今天来的帖子忘了给爷留下了!” 和风冷哼一声,“谁家的帖子爷也不收,你又不是不知道,直接扔出去得了。” 承译却说,“这封不一样,将军府来的。”说完承译又一溜小跑回了书房。 朝臣爱结交,似乎只有没有仇,便都可算做朋友。朝上臣工皇子哪个不是八面玲珑,处事圆滑,任凭暗里如何争斗,这面上也是一派谦恭和气。 整个朝上惟独九王府是个例外。九王爷虽不常见,可谁也不能否认圣上最偏心这小儿子,折子无论大小轻重缓急,只要是九王府的,圣上一律先看先批。 九王虽病弱,可在圣上心里依旧重要得很。 前些年,不是没有人给九王府送过请帖一类,想借机攀一攀交情,可九王爷都以身体欠佳为由悉数推了。这九王爷似乎谁也懒得结交,谁也懒得搭理。 这类事情承译处理得多了,每每接到这种帖子,承译总要说一句,“九爷身体欠佳,多有不便。” 今日一早,他又收到一封。可这封不同,将军府送来的,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拿来给九王爷看看。 “爷,这个是将军府一早送来的。” 一封帖子递在萧池面前,大红的封面印制,看样子,像是喜帖。 萧池接了,展开一看,不仅真的是喜帖,而且是叶家少将军的喜帖。 承译在一旁道,“少将军五日后大婚,将军府特邀您参加喜宴。爷,这喜宴,咱去吗?” 萧池随意将帖子放在了一旁桌上,食指叩了叩,笑道,“当然要去,你下去准备吧。” “是。” 等在门外的和风听了,觉得九王爷能应邀赴宴,这可真是件稀罕事。 叶棠第一次到书房来,发觉九王爷的整个书房极其宽敞,却又极其整洁。一张书案宽大,上好金丝楠木制成,形态极简,半朵雕花也不见。案面广,上面的东西却不多。几支笔,一方砚,几张素笺,如此而已。 见了正在案后坐着的萧池,叶棠发觉这九王爷今日也是穿了一身杏白色,上好的杭绸,一眼就能看出来,与她身上穿的料子一模一样。 再仔细一看,这两身衣裳竟连花纹样式都有些相像。只不过,九王爷衣摆袖口处的花纹,是几片什么叶子,而她的,好像是几片花瓣。 衣裳是九王府的人准备的,萧池向来不过问,备什么他便穿什么。府里多了位王妃,两套衣裳的小小玄机,皆是制衣人细腻心思。 萧池看了看她,竟然头一次觉得府上制衣处的人眼光不错,这身衣裳穿在她身上很好看。 “那个,九王爷早啊。” 萧池笑了笑,“王妃早。”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案,叶棠目光落在他脖子上,被她划出的不长不短的一道伤痕,不出血了,他似乎也没处理。 原本叶棠是想来给他道个歉的,这会儿刚好看到了萧池顺手放在桌角上的喜帖。惹眼的大红,搁在一堆素笺上,她几乎一眼便看到了帖子上的印鉴,是叶家的。 九王爷一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只见她轻巧一欠身,一只手从自己面前掠过,转眼间自己手边的那喜帖便到了她手里。 “九王爷,这是什么?” 直到拿在手里打开一看,她方知,是叶修庭要成婚了。 只一瞬间,她恍若被人定住了般,怔怔看着那喜帖上的几个字。 叶修庭,李知蔓。 “叶棠,我谁也不娶,谁也不要。” 言犹在耳,他还是妥协了。叶棠心里清楚,连她都已经嫁人,还有什么资格盼他能坚持。 可他怎么能这么残忍,那几个字的笔迹,她一辈子都不会认错。 叶修庭怎么能亲笔在大红的喜帖上一笔一划落下他和别人的名字,然后送到这里来。 萧池见她有几分不对,一直在看着手里的喜帖发呆,右手指节微微泛白,那喜帖一角都要被她捏皱了。 “叶棠?” 叶棠回过神来,将喜帖放下,绕到萧池座边儿上。叶棠发现,他这长案的高度难得刚刚好,恰好够她双手撑在身后,身子舒服倚在桌子上。 “朝中都说九王爷难结交,不知我哥哥的喜事,九王爷可打算赏脸?” 九王爷坐着未动,看着面前女子道,“少将军是你哥哥,将军府亦是你家,本王自然要去。已经让承译去准备了,五日后,你与我一同去。” 叶棠笑道,“如此,那就多谢九王爷了,能得九王爷亲临,是叶家荣幸。” 她以为自己将随意做得很好。殊不知,她那些故作镇定的笑,还有藏在身后轻轻颤着的手,丝毫没能逃过九王爷的眼。 051 会不会哄女人 叶棠已经忘记了原本来是要跟他道歉的,临走前重新拿了那张桌角的喜帖,“九王爷,这个,能给我吗?” 萧池自然不知道那字是谁写的,她又为什么会问他要一张喜帖,但也点了头。 出来书房,叶棠捏着那张喜帖走了没多远,恰好四下无人,她靠在一座假山后,颤着手将那喜帖重新打开。 指尖掠过新墨,眼前一时间竟全是他于灯下郑重落笔的样子。抬袖晚了些,一滴水落在大红的纸上,生怕染了“叶修庭”那三个字,她又忙去擦。 只顾着擦着纸上湿意,她丝毫没注意自己面前多了一个杏白人影。 “叶棠?” 她吓了一跳,猛的抬眼,条件反射般将那喜帖往身后藏。似乎,怕被人发现些什么,又似乎是怕九王爷悔了,再将那喜帖要回去。 萧池就站在她面前,清楚看见,她那眼睛里,除了惊慌,似乎还有眼泪。 “九,九王爷。” 九王爷一抬手,叶棠只见他手上正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仔细一看,挂在九王爷指上的这个香囊比一般的还要小些,鼓囊囊圆嘟嘟,桃粉色,像极了小娃娃胖乎乎的脸,煞是可爱。 “叶棠,这个,是你的吧。” 因为嫌麻烦,所以叶棠几乎从不在身上佩戴这些。这只小香囊似乎是今早随衣裳一起的,装点配饰之用而已,早上她穿衣服的时候明明已经随意挂在身上了。这会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经没有了小香囊的影子。 叶棠松了一口气,一只手仍是捏着那张有些皱的喜帖藏在身后。 “好,好像是。” 萧池看着她笑了笑,“你啊,又掉东西。来,过来些。” 叶棠正靠着假山站着,看着面前九王爷一愣,没动。 只见这九王爷轻轻摇摇头,似是一脸无奈,而后上前一步,正正将她挡在怀里。 身后是坚硬石壁,叶棠一时间被他高大身影堵得无路可退,“九王爷,你---” 却见九王爷一低头,手指灵活,三两下便将那小香囊重新挂回她腰上。 距离如此之近,她可以清晰闻到他身上若有似乎的香。凛冽的,干净的,却又带着几分寒凉,无比清晰。 叶棠这才发现,这九王爷腰上竟然也挂着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香囊,除却他的是浅苍蓝,她的是桃粉。 两只香囊上皆绣金丝梅,落红片片。叶棠这时方明白过来,他身上的,分明就是一枝冷梅香。 再看这两只香囊,两身衣裳,本就是一套来的。 末了,九王爷松开她,笑道,“你看,若是这样系,便不会再掉了。” 方才,她从他桌上拿了喜帖,怔怔出门,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又掉了东西。他起身,将她掉的那个东西捡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掉的这小香囊竟与自己身上的这不起眼的一枚一模一样。 九王爷连想都没想,几乎立刻起身,拿了那小香囊,想给她重新挂上。明明两人连衣裳都是差不多的,这香囊,他竟也想让她与自己一样。 叶棠捏了捏那挂在自己腰上圆嘟嘟的小香囊,“多谢九王爷。” “无妨。” 给她挂好,萧池又看了看她,突然想抬手拭她的眼角,可最后还是忍住了。只说,“可是想家了?” 叶棠被他问的一愣,只道,“啊,是,有点。” “将军府也不远,若是觉得五日太长,明日我便陪你先回去看看。” “不,不用了。那个,九王爷,我想,下午去街上逛逛。” 萧池笑笑,“王妃也是这宅子主人,一切随意就好,不必事事问我。” 叶棠没想到的是,这九王爷竟要亲自陪她上街。九王爷要做什么,由不得她说行或不行,他要去她便随他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叶棠今日出来,才发觉九王府门口植着一株棠树。这棠树有了些年头,已经长成几人合抱那么粗。微风过处,有棠叶染了秋黄,正簌簌地落。 萧池与她出来,弯腰随手从地上捡了一片棠叶,在手里转着叶柄。 “棠叶,叶棠。” 叶棠听了,突然在他身侧笑了笑,道,“这棠树啊,并非只有花才有香气,叶子也是有香气的。” 自家门口这棵树的确有些年头了,年年花叶繁盛。不过这棠叶他倒是没注意过,这一片微黄,也是因为她才忽而捡的。 听叶棠如此说,九王爷觉得甚是惊奇,“真的?” 叶棠瞧了瞧他手里的那柄叶子,歪着脑袋笑说,“不信啊,你闻闻。” 萧池想也没想,果然听话地将那叶子贴在了鼻尖上认真嗅了嗅。 这下,不只是叶棠,连同随行的下人也偷偷笑了起来。 萧池随即知上了当。明明,在看见她那狡黠眼神的时候他就该料到她是在骗他的。那眼神,简直与她新婚夜穿着白肚兜的时候一模一样,明亮中透着些鬼机灵。 九王爷就是九王爷,哪里肯轻易认输,略一思忖便说,“叶棠,你有所不知,咱家这棵棠树可不是一般的棠树。北边西府盛产棠树,二十五年前西府臣服,这棵树就是当时植来的。父皇将它赏给了本王,原因就是这棵树不仅花香,叶香,连树木枝干都散发幽香。” 说着,萧池将手里那片叶子放在鼻前又一嗅,认真道,“嗯,香。” 这下别说叶棠了,在九王府待了十几年的老仆人见萧池说的一本正经,都起了怀疑。难道自己先前真的不识货?毕竟这叶子没人闻过,枝干就更没人去嗅了。 萧池将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叶棠一回头,见身后众人正纷纷捡拾地上落叶。 叶棠一把夺了萧池手里的那片叶,也像萧池一样放在鼻尖轻嗅。不只是叶棠,就连身后一众随侍,也人手一片落叶,或端详,或与叶棠一样闻着落叶。 这回,偌大九王府门口只有九王爷萧池一人在笑。 她只能骗他一个人,他却骗了所有人。 叶棠看着笑个不停的九王爷,方知自己反被将了一军,气呼呼扔了手里落叶,哼他一声,居然径自先走了。 剩下萧池在她身后紧追几步,“叶棠?” 站在门口的承译也明白过来,扔了手里落叶,只道,“这九爷,什么时候也开这种玩笑了。” 再抬头,见自家九爷正紧紧跟在王妃身边。也不知道九爷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个小王妃自己越走越快。九爷似乎要牵她的手,却又被甩开了。 承译踮着脚尖,皱着眉头,甚是替自家王爷担忧。 “这九爷,到底会不会哄女人啊。” 忽而肩膀被来人从身后一拍,承译吓了一跳,随即转过身来,“和风!” 和风也站在门口,看着已经走远的两人,道,“你有时间研究如何哄女人,不如研究研究如何哄我这个男人。” 承译瞪了他一眼,“没个正行。”一甩袖,迈过门槛便要回府。 和风转身跟上,“哎,小管家我怎么没个正行了。我说的有错吗,这男人可比女人好哄多了。” “你要不哄我,就换我来哄你----” 最后,和风站在院子里,看承译进了房,随手将门关上。 有相熟的下人正端了个果盘过来,瞧见独自站在外面的和风,有伸头看了看承译紧紧关着的房门,不禁问,“小医仙,这么多年了,还没搞定么?” 和风从果盘里顺了个苹果出来,“去!忙你的去!”随后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 这九王府上下,几乎人人都知他和风的心思,惟独承译。先是假装不知道,后来干脆明明白白告诉他,人家不喜欢男人,更不可能喜欢你。现在,承译又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究竟是谁的心能百毒不侵,他和风的那颗心也是肉做的。 一个苹果被他啃了一口,随即又吐了出来,干脆连带剩下的也扔了,“呸,这么酸,难吃死了。” 杏白桃粉,花叶相随,清冷卓然,娇俏灵动。 她葳蕤,他端正;她朵朵桃花,他临风玉树。 九王爷今日发觉,与她并肩而行,竟惹得路人频频回头。一路不紧不慢跟着她,到了蔡老头的摊子上。叶棠照例,裙摆稍稍一提,直接蹲在了摊子跟前。 蔡老头这回没忙着赶她,倒是难得起身,绕到九王爷面前,恭敬一揖,“九王爷”。老头儿也没忘了蹲在一旁的叶棠,同样恭敬道,“九王妃。” 叶棠听了,觉得有几分惊奇,她来这摊儿前蹲着也有些年头了,还是头一次见老头儿这么客气有礼。 搁下手里的一个小瓶儿,叶棠抬起头来,白了老头一眼,“蔡老伯,你今日可是奇怪得很,往常可没见你对我这么客气过。” 老头儿笑笑,只说,“往常,您是将军府大小姐,如今您是九王妃,这以后-----” “以后如何?”叶棠站起身来,走到那老头儿跟前,直言道,“老伯可是觉得,这将军府比不过九王府,注定要矮人一等了?” 萧池愈发觉得,他这小王妃的性子与府里那个医仙妙手其实有几分相像,伶牙俐齿口无遮拦,想什么便说什么。 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飞鸟尽良弓藏,这叶家是显赫没错,可终归不姓萧。九王府可是皇家,两者怎可同日而语。 叶棠维护叶家,自然不管这些。 那老头儿忙说,“老朽可不敢这么说,老朽的意思是,叶大小姐做了九王妃,这九王爷命落九五,以后自然是荣华富贵滚滚而来啊。” “切。” 叶棠不屑,轻巧翻了个白眼,最后却是莫名落在了身旁一直没说话的九王爷身上。 那老头儿的话,她没仔细听,也没放在心上。可命落九五,这种话岂是随便说的,九王爷站着没说什么,那老头儿神色却愈发恭谨。 萧池不是没看见叶棠的那个白眼,只不过堂堂九王爷哪会跟她计较,笑了笑便随她去了。 叶棠重新蹲下身来,仔细将今日摊子上的瓶瓶罐罐一扫,发觉老头儿近来用的色与以往似乎不太一样,瓷不论青还是白,下笔色泽多浓重,花花绿绿能迷人眼。总之,画风浓烈得奇怪,完全不是以往蔡老伯清简的风格。 萧池站在街边,看叶棠蹲在一角,拿起这个瞧瞧,拿起那个看看。 姓蔡的老头儿也看了看叶棠,小声对萧池说,“九王爷,老朽没说错吧。您天禧当头,一定会有喜事的。” 萧池只说,“老伯说得是,欠您的喜酒,改日一定补上。” 叶棠选来选去,选了一只小小的单耳瓷瓶,别看只有巴掌大,还是个瓷的。可好瓷胜玉,这秘色瓷,普天之下不过堪堪十三件。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叶棠手里这件东西,釉面轻薄,色泽更是呈难得一见的浅青黄,晶莹润泽。 叶棠看见自己心仪的东西高兴,随即拿着那小瓶子站起身来,“我要买这个!叶----”转过身来,看见萧池,又改了口,“那个,九王爷,我选好了。” 蔡老头看了看叶棠拿着的那个小瓶子,对萧池说,“这王妃选东西的眼光,是不差的。这个呀,秘色之瓷,其余十二件名品要么零落各处不知所踪,要么历经辗转争夺,有了缺陷。惟独老朽手里的这件完好无损,所以,三千两,一分不能少。” 在这摊子前面蹲久了,叶棠深知,这蔡老头儿卖东西向来水得很,一件瓷器,他十两能卖,一百两也能卖,全看来的买家是什么人。 九王爷哪里在乎这些,随手出了一张银票,刚刚好是三千两。 老头儿正要笑眯眯伸手去接,不想叶棠却突然伸手,抢在了老头儿前面,拿走了萧池手里的银票。 到手的银子飞了,老头急了,“哎,九王妃-----” 他向来拿这个丫头没办法,只好又看着萧池道,“九王爷,您看看---” 萧池向来好说话,正欲从袖里再揪一张出来,被叶棠一瞪,竟然又讪讪住了手。随后,只见九王爷低头轻咳一声,表示银票被抢走,他也没有办法。 叶棠一手拿着小瓷瓶,一手拿着银票不肯给那姓蔡的老头。 “蔡老伯最近可是越来越黑了,这么个小玩意也要三千两?依我看,顶多三百两!” 老头儿胡子一吹,“三百两?!九王妃还不如直接让老朽去喝西北风。” “那,五百两!” 这丫头实在欺人太甚,扰了他几年什么都不买不说,好不容易买一回,还要与他斤斤计较。 老头一本正经与她瞪着眼睛,“不卖!” 堂堂九王妃当街与人讲价,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几个来回下来,九王爷却有些看不下去了。 一把拉回了叶棠,“叶棠,算了算了,三千就三千吧。难得你喜欢。” 顺手握了她手腕,又从她手里使劲拽了两下,终于抽走了那张被她攥着的三千两银票,递给了老头儿。 老头儿这回高兴接了,小心翼翼收好,这才又同叶棠道,“九王妃有所不知,老朽出三千两是因为知道九王爷出门不带零钱碎银,每张必是三千两,如此也省的找了。” 叶棠拿着那个小瓶子,与萧池回去的路上,她不禁问,“出门为什么不带零钱?” 九王爷一愣,仔细想了想,只说,“府上,好像没有别的,只有三千两一张的。” 叶棠却白了他一眼说,“我才不信,你那小管家那么会精打细算。” 萧池笑了笑,没有说话。 夜深,九王府,华灯如昼。 二人卧房外间,叶棠正一手拿着新买的那个单耳瓶,一手执笔。 面前颜料依次摆开,仔细一数,十二个小盘,十二种颜色,而叶棠手中毫尖还是干的。 两人之间隔一张案,她坐在萧池平日的位子上,萧池反而站在了她对面。 叶棠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各种颜色,在桌上支着胳膊开口,“九王爷不介意我占了你的位子吧。” 萧池听了却笑说,“闺房之乐,王妃随意就好。” 叶棠轻轻笑了笑,似乎在质疑一个不能人道的人也能说出闺房之乐这种话。 萧池面前铺白宣一张,笔未提,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端了桌上盏子,喝了一口茶。而后看自己对面这姑娘正襟危坐于他宽大的座上,手上拿着他的上等紫毫,从左至右挨个看过面前小瓷盘,似在选色。 半炷香过去了,他一盏茶已经自己添了几次,她还歪着头,咬着笔杆,似乎还没选好色。盘中色隔久了不调不用就要慢慢干涸,九王爷不由轻轻咳了一声,算是提醒她。 叶棠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对面的萧池,又道,“九王爷家大业大,该是不吝啬这些颜料的吧。” 九王爷眉毛一挑,笑说,“颜料随你用,本王心疼的是那支上等文宣紫毫,可别硌了你的牙。” 在叶府的时候老将军就不只一次说过她这类小动作多,没个叶家女儿的样子。如今这嫁了人,本性未移,丝毫未改。 叶棠看了看那刚从自己嘴里抽出来的紫毫一端,居然已经印上了她的两个牙印。 笔端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澜”字,而她那牙印便正正印在那个字上。 叶棠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咬坏了你的笔,明日,我出去再给你买一支。” 萧池顺手从笔架上又取下一支来,“不必了,这儿还有。” 叶棠看见,九王爷新取下来的这支笔上,笔端干干净净,什么字也没有。她觉得奇怪,可也没有问。 她终于选好了色,最瑰丽鲜艳的大红色,瓶白色红,极尽张扬,生怕刺不进人眼睛里。她抬手,落笔在瓶上,浅浅地描。 见她趴在桌沿上,终于小心翼翼动笔。九王爷也终于喝够了茶,挽了衣袖,执笔喂墨。 瓶子上一朵硕大的红色棠花完成的时候,萧池也刚刚搁了笔。 叶棠将那瓶子放在一旁,隔着一张案,欠着身子去看萧池面前的画。只见一张白宣从桌头铺到桌尾,她不过画了一朵花的功夫,九王爷面前的纸上已经铺展了十万残荷,肃肃杀杀,以极尽残破的千姿百态呼啸而来。 叶棠从他的宽大座上溜下来,却不小心胳膊碰落了刚刚画好的小瓶子。 却是萧池眼疾手快,及时接了,递给她,看着桌子上摆的一溜颜料道,“王妃小心些,这小瓶子能画成可着实不容易。” 被那笔墨吸引,他的调侃,叶棠一时没顾上。只一边捧了小瓶,一边绕到萧池身边,仔细看那新画好的长卷。 明明已经式微的东西,浓淡之间,不过全是黑白,经了他的手,却能如此豪夺人目,胜过百草千红。仿佛前一刻,还是满江的深红浅碧,娉娉婷婷,摇曳生姿,不过刹那间,伞盖如玉,一片片在眼前碎裂开来。那声音,如金石裂帛一般清晰可闻。而后丰润娇艳瞬间褪去,化成眼前一片残荷。 肃杀之气浩浩汤汤,十里碧波又如何,在他笔下还不是冷成了冰一般。 叶棠抬头,只见这九王爷明明无害地淡淡笑着,不想下笔却是如此张狂凌厉。 彼时,她并不知道,这九王爷下笔凌厉,下手更是如此。 数尺的长卷,他一挥而就,一笔一画,力道不一,深深浅浅。她看得极慢,从头到尾,纸上残荷数不清,却没有一株相似。 忽而,她抱着怀里小瓷瓶抬头,看着身边的九王爷,问了这么一句,“不知,九王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萧池低头看着她,笑说,“往后,你会知道的。” 说着,萧池提了画卷一角,拎着长卷到了烛台前。胳膊一抬,便要将那宣纸往火上放。 这一幕,与当时叶修庭要烧她绣的丝帕时何其相像! 那纸还未碰到火苗,却是叶棠及时拉了他的衣袖。只因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可惜,这样的笔法功力,明明是该裱起来好好收藏的。 “九王爷,一笔一划皆是心血,如此付之一炬不觉得可惜心疼吗?” “心疼?”萧池笑笑,“待会儿你看过就懂了。” 萧池将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拿开,白宣一角终是碰了火苗。只见那原本如豆的火苗被唤醒了一般,忽的腾了起来,极其热烈的姿态包围缠绕。 原本的枯枝也仿佛于纸上活了一般,一塘残荷最后的绚烂,却是如此不顾一切。 叶棠看得呆了,萧池松手,最后一角白宣从他手里掉下来,还未落到地面上便于空中烧尽。 一地残灰,恍若那些残荷的尸骸。 九王爷又说,“有的东西,须毁了才是自己的。” 在萧池看来,有的东西,毁了才是自己的。 于物如此,于人也如此。 不出手,只不过是他还没那么想要而已。 052 谁有胭脂色 九王爷伸手,从她怀里揪出了那个小白玉瓶,托在手里一看。只见硕大一朵鲜艳花,占据了大半个瓶身,就是这胭脂红她调得深,反而有些像泣血之色,妖艳而诡异。 她凑到他跟前,问道,“九王爷看我画得可还行?” 萧池看了看那开得有些古怪放肆的花,只说,“嗯,不规矩,有趣,颇像你。” 叶棠将那瓶子从他手中一下抽走,转身小心放进一个盒子里,“这可不是给我的。” “那是----” 叶棠倚靠在那张两人待过的长案上,一手轻轻拍着案边儿上那个盒子,一边低头冷笑一声,说,“呵,哥哥大婚,我总得想着送他点什么才好。” 灵机一动,叶棠忽然想写点什么上去,又开了盒子,将那瓶子小心拿了出来。 叶修庭他既然能亲笔写了请帖送来,她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份回礼呢。 可惜手上毫尖被血红的胭脂色染透,叶棠看了看萧池用过的那支笔,“九王爷,可否借笔一用?” 萧池顺手提了笔搁上一支笔,喂好了墨,递给她。 “多谢九王爷。” 似乎她一思考什么就总爱咬笔杆。这不,她刚一手接了笔,就下意识放进嘴里咬着,另一手托着手上的瓶子看,思量着该写些什么上去。 她来没几天,这小动作萧池倒是见了不少,只暗自笑笑,也并未说她。 忽而,只见她将笔杆从嘴里抽了出来,似乎是有了主意,眸光一动,却是看着他道,“不知叶棠可请得动九王爷?” 萧池一怔,“本王?” 叶棠点点头,“嗯。叶棠给哥哥的礼,虽花了三千两,可一只单耳秘色瓶,总归太单薄了些。若是九王爷肯出手,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当即明白过来,她八成是想让他写几个字上去。 “不知道,九王爷可愿意帮叶棠写几个字上去?方才见九王爷才情绝伦,画功惊人艳世,若能得九王爷笔墨,是叶家幸事。” 好嘛,什么才情绝伦惊人艳世,这丫头伶牙俐齿不吝将他捧得如此高,似乎不答应都不行了。 “既然是王妃开口了,这有什么不行的。” 萧池说着接了叶棠手里的笔和秘色瓶,“不知王妃想让本王写些什么上去?” 叶棠一笑,看着那瓶子说,“劳烦九王爷就写,棠梨叶落胭脂色。这样一来,哥哥一见这瓶子,就知是我送的了。” “棠梨叶落胭脂色。” 萧池低喃出声,略一思索,这词句,似乎不太像是他这王妃能想出来的。不过他也未追问,执了笔便要往瓶上落。 数月前宫宴,天光向晚,月色朦胧之际,叶修庭牵着她行至宫门处。 她笑着问身边的叶修庭,“不知这少将军选夫人的标准是什么?” 时,叶修庭知她是玩笑,握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棠梨叶落胭脂色。” 叶修庭,我倒要看看,究竟在你眼里,谁才有这胭脂色,果真是那个郡主李知蔓么。 萧池正要落笔,叶棠却及时凑了过来,“等一下。” 萧池一顿,“又怎么了?” 叶棠扒着他的胳膊,伸手往瓶身上一指,“九王爷,这儿,写在这儿。” 萧池也依了她,掌心轻轻一转,落笔离得她画得那鲜红鲜红的花远了一些。 待不大不小七个字一落成,叶棠便迫不及待要从他手里将那瓶子拿回去。萧池却突然将手里小瓶子一举。饶是叶棠出落得高挑,可一踮脚,还是没够到,就差贴在他身上,拽着他的衣袖了。 只听得九王爷低头在她耳边说,“等会儿,墨还没干呢。” 她泄了气,也不在伸着手要,转而绕到二人卧房后的那张案后,一屁股坐在了萧池平日坐的地方,托着腮等着。 不多时,九王爷指腹掠过小瓶身,将小瓶子往她面前一放,“给,这回干了。” 叶棠仔细一看,瓶身上的几个字,出自九王爷之手,一笔一划竟如刀锋一般凌厉,丝毫不输刚才那一卷残荷。 都说字如其人,可这句话,似乎并不适合九王爷。他明明瞧着这么温和,这么没有脾气啊。 “九王爷的字,苍劲有力,着实好看。” 其实,好不好看,她并不在意,只要是九王爷写的就行。 让萧池亲笔来写这七个字也是她故意为之,不过是为了让叶修庭看到。 她的夸赞,并不走心,萧池听了,不置可否,只看了看桌面上她亲手画的那小瓶子,随口问道,“字写也写了,王妃是不是也该送些什么东西给本王,以表谢意?” 叶棠听了,抬起头来,眸子一瞪,“咦,谁说我没送过你东西了?” 萧池看着她笑道,“呵,王妃送过本王东西?本王怎么不记得了。” 叶棠坐直身子,看着对面负手站着的九王爷,笑说,“九王爷记性可真差,我可是记得,我给你亲手拼过一个水晶小蝴蝶雕像。总共四十七片,一片不少。” 萧池恍然,那这么说来,她还真送过东西给他。可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好吗。 “是,是,王妃说的是,是本王记性太差了。” “嗯。” 听他如此说,叶棠满意点了点头。而后打了个呵欠,将秘色瓷瓶放进刚才那个小盒子里,小心收好。 深秋瑟瑟地凉,今日天暮色之际,忽而吹了寒风。 窗前,萧池一身白衣,负手而立,看肃杀的风席卷百草,呼啸而过,一如多年前他一人从宫里搬出来的那个秋天。 不多时,身边趴过来了一个身影,胳膊顺势在窗台上一支,也跟着他看了看窗外,道,“唔,起风了。” 他一下回过神来,低眼瞧了那抹身影,眉目不觉温和几分。突然意识到,他一个人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萧池轻轻应了一声,“嗯。” 叶棠看见九王爷转身,开了门,叫了承译来。 “今日天色不好,让府里的人早些回房歇着吧。无关紧要的活以后再做也是一样。还有,今晚这儿也不用留人了。” 承译躬身,“是,爷,我这就去。” 承译走后,叶棠从窗边起身,同萧池说,“想不到九王爷宅心仁厚,如此体恤。” 九王爷听了似乎笑了笑,“能得九王妃夸奖,萧某深感荣幸。” 叶棠躺进丝绒被里,听九王府的花草树木摇晃了半晚。这秋风一直吹到半夜,却滴雨未落。 叶棠突然想起什么,从床上起来,扯了衣裳,一边越过身边的萧池,一边将衣裳往身上套。 萧池跟着她坐起来,她还未下来床,便被萧池拉住了胳膊,“你干什么去?” 叶棠只好跪坐在他身边,说,“你听,外面风越来越大了,后半夜若是落了雨,树上那小家伙该无处躲。” 她说的是萧池救回来的那只信灵。 说完,叶棠便挣开了他,下床开门。门刚打开,风便呼啸着灌了进来。叶棠整个人被吹得一缩,站在门口一顿,还是开了门顶着风出去了。 那信灵虽是萧池一念之间救回来的,可生死有命,不该他管的他绝不会管。就算是今夜遇上雷电,那小东西丧了命,那也是它自己命该如此,不干旁人的事。 说到底,那是一只鸟,本就是迎风沐雨的生灵,若是连这点风雨都躲不过,又死有何惜。 不过片刻功夫,原本安静躺在他身边的人便没了踪影。 萧池一边说了句,“这个丫头。”一边扯了丢在床边的外衫跟了出去。 夜风中,凉亭旁,信灵常待的那棵树下,叶棠正抬着头找它。那鸟儿通体雪白,应该很好找,可风雨飘摇,她眯着眼睛找了半天连一片白羽都没见着。 正着急之际,后背一暖。她回头,见萧池带了一件外衫出来,披在她身上。 “九王爷?” 叶棠只见夜色里,萧池站在她身边,不过轻一抬袖,那鸟儿便从旁边一棵更茂密的树上迎着风飞下来了,圆滚滚的身子正稳稳落在萧池胳膊上。 萧池将胳膊往她面前一递,“给。” 叶棠欣喜,将小家伙从萧池胳膊上拿下来,小心搁在手心里捧了。小家伙今天格外听话,在叶棠手心里老老实实眯着眼睛缩成绵软一团,像个小白团子。 毕竟狂风一起,树上哪有房里好过,小东西也不傻,巴不得叶棠将它带回去呢。 九王爷又说,“风大,回去吧。” 叶棠点点头,“嗯。” 将那小东西带回房里,叶棠这才重新躺回床上。 萧池看看身侧锦被里的人睡得正沉,床头站着她刚带进来的小白鸟,脑袋埋进翅里,也缩成了雪白柔软的一团。 夜已深,窗外寒风呼啸,房里却是贞静安好。 她睡得沉了,一条腿又不知不觉从被里伸了出来,饶是床榻再宽再大,还是免不了啪地一下横在了他身上。 九王爷睁开眼,一扭头,身侧人正酣眠,一条腿都露在外面了,她还对这半夜骤降的温度浑然不觉。 还是得九王爷悄悄坐起身来,将她那条腿从自己身上拿下来,放回被子里。叶家大小姐似乎有些不满意,哼了一声,裹着被子顺势朝里翻了个身。 萧池看了看她,无奈笑笑,干脆拿了自己的衣裳穿好,翻身下床。 有一件东西,还得他亲自去取。 深夜,雪妃的寝宫。 他来的晚了,雪妃寝宫里已经熄了灯火,一身白衣却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雪妃本已经躺下,听见声音,只披了外衫出来。见了面前人也是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他还能再来。 整整两年了。两年来,宫中大小宴会,无论他哪次来,皆是宴一散便匆匆走了,一句话都未曾同她说过。她只当是他还在与她生气,气她当初不听他的劝,一意孤行进了宫来。 萧池一转身,见雪妃衣衫只一件单衣,堪堪裹身。今夜气温骤降,九王爷眉头一蹙,似乎在担心什么。 伴君左右,雪妃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萧池细微的表情也没能逃过雪妃的眼。 看,他还是放不下她的。 她原本以为九王爷会开口怪她穿得少了,不想,这九王爷却说,“上次承译送来的东西,拿来。” 雪妃一怔,不想两年来他开口同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又想起了她生辰时,九王府迟来了几天的礼物。一个破碎而尖锐的水晶蝴蝶雕像。 那东西又丑又不值钱,还划破了她的手,若非看在好歹是他送的份上,她早就扔出去了。 “呵,你今夜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的吗?” “当然不是。” 看,她说什么来着,他深夜来,怎么可能是为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这九王爷向来清冷,有的话,想必是也不擅长说,所以才说了这么可有可无的一句。 只听得九王爷又说,“我来是拿东西的。” 雪妃不甘心,再三确认,“就那个破雕像?” 雪妃说完,只见这九王爷眉心一皱,一脸的不高兴。她又没说错,那雕像的确是破的。 雪妃想了想,以为他只是还在生她的气。终于是咬了牙,放下了姿态,走到他跟前,轻声说,“澜,我后悔了。” 短短两年功夫,夏家得到了从前想要的一切,名望,权利,钱财。雪妃得宠,如今,可谓半个朝堂都姓了夏。 可这权势,当真就是一个女人最终的想要么? 伴君如伴虎,圣上一句话,她恨不得连标点符号都要费尽心思,揣摩个透彻。再说这圣上,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似乎每年临近深秋的时候都莫名心绪难平,好似随时要发火,且这几日愈发严重了。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翼翼,一句话辗转思量过几遍才敢出口。 任凭她处处小心,可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还是出了岔子。 当时,圣上说带了一身衣裳过来要她试。她听了甚是欣喜,圣上亲自带来给她的衣裳,定是不俗。等那小太监举着托盘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那衣裳款式陈旧,镶嵌的珠宝因时日太久,多蒙了尘,无论怎样擦拭都难复往日光泽。 圣上见她迟迟不动,便问,“怎么,朕为爱妃选的衣裳,爱妃不喜欢?” 她哪里敢说个不字,只笑道,“雪儿很喜欢。” 圣上听她如此说,面色方好看了些,又说,“那快穿上吧,朕想看。” 雪妃心里嫌弃,本不愿意试,可是圣上旨意,她不敢拂,只好双手接了那衣裳去换上。 这衣裳年岁久了,已经有了陈旧的衣料散发出的怪味,像是湿霉味。且这剪裁极瘦,饶是她身材窈窕,穿在身上,仍是勉强。 雪妃实在是想不出来,究竟是谁才能穿上这么瘦的衣裳,能穿上的那人,又得瘦成什么样。 好在,在几个丫鬟的帮忙下,她终于将那散发着古怪味道的丑陋破旧衣裳穿上了。 没想到,她嫌弃这衣裳又丑又难闻,圣上却是不嫌弃的,见了她,似乎很是满意。挥了挥手,下人立刻散去,圣上立即起身揽她入怀,大掌顺着她的曲线轻移。 圣上不由叹道,“雪儿真美。” 可后来,圣上还是发了火。 原因是圣上那手移到她腰上的时候蓦地一顿,随即发觉她将那原本就经了年岁的衣裳撑开了线。 丝线年久自然变得易断,且这身衣裳极瘦,本也怪不得她。可圣上二话没说,一个巴掌便扇了过来。 “去脱下来!” 她什么也不敢说,只得照做。 自那晚圣上莫名发了火之后,已经有好几日都没来了。那身衣裳自然也随之被圣上带走了。 她原本以为入宫是一条捷径,能轻易得到自己和夏家想要的一切。可世上哪有什么捷径,有的只是代价。你得到的越快越多,失去的便越多越彻底。 雪妃只见萧池眉目一敛,低头瞪了她一眼,厉声道,“呵,谁准你这么叫我的?!” 他表字里有个“澜”字,不想雪妃这故作亲昵的称呼,轻而易举便惹怒了他。 刚刚攀上他胳膊的手一僵,雪妃随即松了他,心中冷哼一声,成了婚又如何,还是老样子,不解风情。 外面风声愈发紧了,他突然有些急躁,只想着赶紧回去,“有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你最好快些。” 雪妃看着他冷哼一声,“你送来的那尊蝴蝶雕像啊,又丑又不值钱,早就被我打碎扔了。” 雪妃万没想到,萧池闻言竟然一手扣上了她的脖子。 “萧,你----” 雪妃大惊,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深夜来竟然真的只是为了一个破雕像。 想起那丫头今日晚上才跟他说过,那是她亲手一片一片拼的,就这么被这个女人打碎了? 萧池指上一用力,雪妃当真就要喘不上气来。 雪妃不得不服了软,“松,松手---在,那东西,还在。” 萧池闻言,这才一下松了她。 雪妃捂着胸口,急急吸了几口气,走到门口,悄悄叫了个小太监。不多时,那小太监回来,手上捧着那个雕像。 雪妃接了,端进殿里。 “喏,你要的。” 雪妃被那雕像划破过手,知那东西参差不齐,锋利得很,可萧池不知道。她气他,便故意没提醒。这水晶蝴蝶,她嫌弃得不行,却眼见着这九王爷手上不小心被划了一道,还一脸喜色。 萧池拿到了东西,一刻也不愿多留,立即便要走。 雪妃紧追几步,在他身后问,“你以前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裕华宫门前,他脚步一顿,“你已嫁,我已娶,如何作数?” 好一个已嫁已娶,可当初她要进宫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拦下她还说要娶她的这人其实没病。 九王爷深夜悄悄出府,又悄悄回来,期间一切如常,并未有人发觉。一回来,他便急着回房。方才在宫里他便担心,他不在,她那胳膊腿的,该又不老实从被子里出来了。今夜凉,若是不及时给她放进去,明日她定要着凉。 这一回来,见叶大小姐正老老实实缩在被子里睡着,他松了口气,方知自己担心是多余。 小心翼翼脱了衣裳,却见她往被里缩了缩。他一人生活惯了,这会儿才明白过来,是自己身上凉意还未消。运了内力,等周身热了,九王爷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一觉醒来,九王府里落叶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桌子前,叶棠正坐着喝粥,红鲤潜底的小勺子,覆一层白粥,被她不紧不慢送进嘴里。 早餐精致,除了有粥有菜,还有几样点心。 萧池顺手将一盘紫云糕往她面前一推,“别只喝粥,别的也要吃一些。” 叶棠一笑,“多谢九王爷。” 紫云糕这点心,坊间多做得甜腻。叶棠嘴挑,紫云糕她偶尔会自己做,也会给老将军和叶修庭送一些。她嘴上说着谢,可是,这外面做的糕点,她一般不吃。 萧池并未勉强她,看她吃了不多的东西便将小勺子放下了。 “我吃好了,九王爷慢用。” 她起身,到了院子里。昨夜被她捧进房里的那小鸟儿似乎因为被免了一夜风雨,忽而与她亲近许多,见了叶棠,竟也扑棱着翅膀要往她身上落了。 叶棠也学着萧池的样子,轻一抬袖,那小家伙果然落到了她胳膊上。 萧池用完早膳出来,便见她轻轻戳戳小家伙脑袋,又戳戳它翅膀。小东西也老实,站在她袖上任她戳。 叶棠忽而扭头,“九王爷,谷粒还有吗?” 九王爷喊道,“承译!” 和风正要拉着承译一起吃早膳,承译听了浑身一凛。随后又觉得奇怪,明明时辰还没到,以往这时候,九爷可从没传过他。他正愁没办法打发和风,听了九爷一声喊,一把推了和风,“不吃了不吃了,爷叫我呢。” 一路跑了出来,方知是王妃要找谷粒喂小鸟。 许是没吃早饭这脑子就有些不够用,承译心中奇怪,竟想也没想便问了出来,“爷,您之前不是说,它没有主人,要让它在外面自生自灭么?对了,一开始和风要喂它,您还不让来着----” 九王爷并没回答他,九王妃却开了口。 只见叶棠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萧池,问道,“呵,自生自灭?” 承译看见九爷瞪了自己一眼,脑子这才重新运转,回过神来忙说,“呵呵,王妃,是我记错了,咱们九爷宅心仁厚,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话呢。王妃,您想喂小家伙是吧,跟我来。” 若是九王爷没听错,她临走前应该是又哼了他一声。 053 坠楼 承译只道最近府里怪事多,没想到这更怪的还在后头。 比如,他站在书房里,盯着九王爷案头那尊小蝴蝶看了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尊雕像就是他亲手送给宫里主子的那尊。 那东西昨夜被萧池拿回来的时候,已经蒙了厚厚一层尘,今早已经却已经被他亲手擦拭一新。 和风来送参茶,也一眼就看到了今日宽大案上明显多出来的东西。 和风头一次见这东西,一进来,将托盘顺手放在案上,歪着头直瞅那水晶小雕像。 “爷,这丑东西-----” 一大早承译已经说错过一次话了,眼见和风又要犯,承译忙咳了两声,又给他使了个眼色。 和风虽不知这东西哪来的,可承译的眼色他还是明白的。随即改口道,“爷,您这品味啊,是愈发独特了。” 和风的话,萧池居然“嗯”了一声。和风放下两盏参茶,一盏给萧池,一盏给承译,带了托盘便出去了。 下午晚些时候,承译带了一封信给萧池,“爷,这几日天气接连不好,行路不便,岭北的事因此耽搁了一些。常五和张朝来信说,怕要过几日才能抵京了。” “嗯,知道了。” 匆匆看过,萧池又将信给了承译。承译知他意思,转身便将那信放到烛台上点燃。九王爷谨慎,向来什么痕迹都不留。 将信烧了,承译又拿出一沓东西放在了萧池桌上。 萧池瞥了一眼,“这又是什么?” “那个,九爷,这是您要的银票。” 萧池看着那厚厚的一沓,便问,“怎么这么多?” 承译笑了笑,说,“爷,看着好像很多,其实也不多。” 萧池拿了那沓银票,搁在手里一数,嗯,确实不多。这么厚一沓,总共两千七百五十二两,还没以前一张多。 向来,他最怕的就是麻烦,将手里银票往桌上一拍,“怎么,府里没银子了?” 承译低头道,“不是。那个----爷,方才我去账房的时候,路上碰上了王妃,王妃说----” “说什么?” “王妃说,要给您准备零钱,且最好每张不许过百两。所以---我就将账房里能拿的都拿来了,这是全部的碎银票,再多也没有了。” 生怕这九王爷要发火,承译又说,“爷,您别动气,要不,我再回去给您换。还是清一色的每张三千两。” 承译正要将桌上银票收走,却又听见九王爷说,“算了,零的就零的吧。” 九王爷说着,便将那些碎银票从承译手里拿了,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你要是没事,就先出去吧。” “是。” “等等。” 承译回过身来,“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告诉账房,以后多备些零钱,本王以后要用零钱。” “额,是。” 承译出来书房,一路走一路小声嘟囔,“这九爷,最近是越来越奇怪了。” 清晨,叶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张大红喜帖,翻开看了看上面的日期。十月十三。 五天时间一过,今日,便是十月十三了。 叶棠要出门的时候恰好碰上路过的承译。一早,天就飘了细细雨丝,虽有些凉,但似乎也不值得撑伞,承译便将伞拿在手里过来了。 见了叶棠,承译简单行了礼,“王妃,您这是要出门?” 叶棠点点头,“嗯。” 承译抬头看看身后灰蒙蒙的天,又看叶棠手里什么也没带,便提醒说,“这天开始下雨了,虽不知道能不能下起来,但您若要出门最好带把伞,有备无患嘛。王妃若嫌回去取麻烦,就拿我这个吧。” 说着,便要将随身带着的伞往叶棠手里塞。 叶棠看了看承译手里的伞,伞面花里胡哨的,似乎是和风会喜欢的风格。 叶棠笑笑,“多谢提醒,不过不用麻烦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距离叶家送来的喜帖上的喜宴时间还早。这个时候叶棠出门,承译虽觉得奇怪,可也没多问。 直到进了书房,看见萧池,才说,“爷,去叶家的车已经备好了,可是,我来的时候王妃好像出去了。” 萧池闻言,眉头一蹙,将手里正看着的一卷东西往桌上一放,问,“出去了?去哪了?” 承译想了想,“去哪了我倒是没问,不过,王妃说一会儿就能回来。”承译说着往外面瞥了一眼,又道,“哎呀,糟了,我说让王妃带伞,王妃也不听,这雨到底是下起来了!” 承译手里一空,却是萧池站起身来,抢了他手里花里胡哨的伞就要往外走。 “哎,九爷,你去哪啊?” 等承译另寻了把伞追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萧池的影子了。 京都观景楼,高十层,站在顶端观景台,整个京都尽收眼底。从皇宫去叶府,叶修庭迎亲的队伍必会路过这观景楼。她算好了时间,从九王府出来,直接来了这观景楼。 天气不佳,观景台上也没什么人,等她爬上十层观景台,刚好看见从不远处而来吹吹打打的仪仗队。 雨下得比刚出来大了些,距离也有些远,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骑在马上的人。 红衣骏马,他正轩昂。她不会认错,那就是叶修庭。 叶修庭今日大婚,娶的正是郡主李知蔓。 自叶棠走后,叶修庭整日酒不离口,似乎连家都很少回。老将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立刻让李知蔓进门,好让儿子安心过日子。毕竟,叶家只有叶修庭这么一个儿子。 老将军以为,给叶修庭一个女人,便能让他尽早迷途知返了。可他哪里知道,早在他看不见的日子里,那所谓祸害的毒瘤早就入了他儿子的骨髓肺腑,没得救了。 怕生了枝节,与宫中接洽的过程几乎没有让叶修庭知道。直到圣旨一下,日子一定,叶修庭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了。 此时此刻,站在观景楼顶的叶棠眼里只有那一身红衣骑在马上的人,没注意一个白色身影已经到了观景楼脚下,正抬头看着她。 萧池一抬头,看见她,手里的伞不觉握得更紧。他匆匆赶来,身上已经被细雨濡湿,那伞却自始至终没有撑开。这种天气不会有人抬头看观景台是不是站着人,站着的又是谁。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只需一眼,他便不会认错。 迎亲的队伍近了。深受百姓爱戴的少将军终于大婚,围观者来贺者众,天虽下着小雨,可街道两旁还是熙熙攘攘站满了人。叶修庭跨马过处,沿街百姓将手里彩碎一撒,不住欢呼。 抬头是漫无边际灰蒙蒙天幕,压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低头,脚下是震耳欲聋的阵阵恭贺。 呵,少将军娶了郡主,还真是众望所归啊。 叶棠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一瞬间,眼前景象倏地不见,连周围声音都随之湮灭。 萧池拿了伞,正欲上楼去找她,忽听得有眼尖之人喊了一声,“不好了,有人坠楼了!” 萧池反应快,立即扔了手里的伞,飞身而起。 跨在马上的叶修庭往不远处一抬头,正巧看见一个人影从十层观景台上坠下。手中缰绳不由一紧,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那落下的人影分明是------ “叶棠!” 怀里人面色苍白,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九王爷?你怎么来了?” 一向温和的九王爷听了,竟瞬间气不打一处来。 “我若不来,你还有命吗!”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如此强硬的口气,的确不太像他。一切,不过因为担心这种情绪他向来体验得太少。 见叶棠不再说话,萧池缓和了语气,低头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向来冷清的九王爷萧池,似乎连自己都没发现,他那语气里竟然有些小心翼翼的紧张,似乎生怕叶大小姐真的上来脾气不理他了。 她哪里知他心思,只摇摇头,道,“我没事,你放我下来吧。” 萧池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依旧抱着她,低头,将自己的额贴上她的。 “叶棠,我带你回去看大夫。” 他根本就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没想到抱着她一转身,却与叶修庭打了个照面。 路人喊的那声,叶修庭也听到了。 他守了她无数个日夜,想了她无数个日夜,那从楼上坠下的身影,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分明就是他的叶棠。 饶是他自己,也没想过,将李知蔓和迎亲队伍甩下,一个人策马朝观景楼赶来是什么后果。 从小到大,从未与她分开这么久过。一见了从楼上坠落的叶棠,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是,他没想到,萧池也在。这是他第一次庆幸萧池在。毕竟,若是以他的距离来算,就算再快,也怕是赶不上。 怀里人一见了叶修庭便挣扎得更厉害,奈何萧池抱她抱得牢,任她如何挣扎都没有用。 “叶----”她一顿,意识到什么,立刻又改了口,“哥哥。” 叶修庭一身红衣被细雨打湿,愈发显得鲜艳了,他只怔怔看着她被别人堂而皇之抱在怀里,小脸泛着苍白。 她叫的那声哥哥,他终究是没应。 新郎策马离去,将新娘和浩浩荡荡的仪仗甩在路上,顿时惹得围观路人议论纷纷。 跟在郡主身边的几个人匆匆追了过来,“少将军?” 叶修庭没答,依旧只怔怔看着叶棠,一时间不知该跟她说什么。 说不得,说不得啊。他的想念,他的心思,通通都说不得。 从前是,现在更是。 怀里人自从见了叶修庭,就一直挣扎着想下来。萧池不是不懂她的意思,可他就是不让,硬要抱着她。 忽而,萧池冷声道,“少将军还是处理好自己的事吧,叶棠有本王。” 雨不大不小地下着,承译好不容易带了伞追出来,却见将军府迎亲的队伍都停在街上,稍一打听便知道是出了岔子。这人就数观景楼这边多,过来一看,果然找到了抱着王妃的九爷。立刻跑过来,将伞撑开,挡在萧池和叶棠头上。 甩下叶修庭一众,萧池才不管这少将军新婚日误了时辰,又将郡主晾在街上能不能收场,那是他自己的事。他只管抱了叶棠回府。 路上,承译见九王爷脸色不怎么好,一直也没怎么敢说话,只在身侧给他俩撑着伞。 叶棠也发觉了,萧池今日明显阴沉沉的,比这天色好不了多少。 她本来就是想偷偷来看看,就算她有什么别的心思,从前不能,如今更是不可能。她真的就只是想看看而已。没想到雨天湿滑,自己会不小心从观景台上坠下来,她更没想明白,萧池为什么会及时出现在这里。 还有,不是都说这九王爷病入膏肓了吗,可刚刚,明明是他接住的自己。此等身手,他当真是病弱之躯么? 当街,他如此抱着她,叶棠有些不自在,便说,“九王爷,我能走路。” 要是同意放她下来,他早就放了,刚才没有放,现在更不会。 叶棠不再说话,只能任他抱着往回走。 还未进府,萧池便吩咐承译,“去,叫和风来。” “是。” 承译将伞交给府里迎上来的下人,便转身去了。 她擦干了一身的水,也换了干净的衣裳。萧池硬是让她在床上躺着。 不多时,和风便到了。和风进门,见了坐在床侧的萧池,“爷。” 萧池“嗯”了一声,丝毫没有给他让开的意思。 和风自然不敢赶他,无奈,只得凑过去,给那丫头号脉。 “王妃可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叶棠只说,“我没有哪里不舒服。” 和风也起身道,“九爷,王妃虽然淋了些雨,但并无大碍。顶多,一碗姜糖水下去,去去寒就没事了。” “那就去熬。” 和风的医术,他是信得过的。这家伙虽然平日油嘴滑舌,可这医术却好像能无师自通一般。早年间,他能瞒过天下人的眼睛,几度化险为夷,还多亏了和风。 “是。” 和风蹲在药房里,也是郁闷至极。想他一向被赞一声医中妙手,手上哪味药材不是价值连城。坊间都传,妙手和风,非濒死之人不出手,非疑难杂症不出手,就算枯木在他手里也能又逢春。可他现在在干什么?猫在小火炉旁边熬起姜汤来了。 方才碍于九王爷在,他不敢说什么,这会儿出了来,四下没人,他没好气扇了两下炉火,忿忿道,“这哪是娶了个王妃,分明是娶了个小姑奶奶!熬个汤还得我亲自来!” 忽而,头上吃痛。 “哎呦。” 承译知道他在这里熬汤,特来看看。和风果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又开始乱说了。 “和风,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你呀,迟早败在嘴上!” 得亏来的是他承译,不是别人。 和风听了不再多说,看着炉火打了个呵欠。愤愤不平之余又安慰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再厉害的妙手也得有命活着不是吗,谁让人家是九王爷,承译又忠心耿耿呢。 汤熬好了,很快便端到了叶棠面前。 叶棠看着面前热气氤氲的姜汤,耳边似乎响起谁的话来。彼时,她被夕岚牵连,叶修庭不顾一切跳入湖中将她捞出来。也是一碗姜汤端上来,为了哄她喝,那声音温柔又宠溺。 “糖多,姜少,不辣的。” 可惜,那人今日大婚。 眼里不觉蒙了雾气,叶棠也明白,这里是九王府,不是叶家,已经不能容她任性下去。 她伸手去接萧池手里的碗,“不敢劳烦九王爷,我自己来就好。” 萧池端着碗,轻轻绕开她的手,“小心,烫---” 一开口,竟是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轻声细语。 送了汤来呆在一旁候着的和风也愣了愣,环顾整个房间,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多余,便悄悄退了出来。 叶棠一怔,不在勉强,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汤。 才刚入口,她眉毛便拧成了一个疙瘩。若是以前叶修庭在,她一定毫不犹豫吐出来,等他来哄。如今只能一边艰难咽下去后,一边不住扇着唇边。 萧池见她这样子,将碗一放,立刻朝门外吼道,“和风!” 和风才刚出来没多久,听见里面怒气冲冲一声喝,又慌忙进来。知道原委后,和风也是一张苦瓜脸。 “九爷,都说良药苦口,这若是不多放姜,只吃糖,哪里会管用啊。” 叶棠拽了拽萧池衣袖,也说,“算了算了。和风是大夫,不会有错的。” 她向来不愿意让别人因她而为难,若非如此,她也就不会嫁到这里来了。一切,不过是因为叶老将军一句话,有我没她。 和风却在一旁悄悄白了她一眼,自这丫头来了,麻烦事就没断过! 等叶棠喝了姜汤,距离叶府送来喜帖上的喜宴时间已经过了。贺礼已经送去了,萧池本来想让承译去将军府通知一声,他和叶棠就不去了。可看叶棠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她想去。毕竟,叶府是她的家,叶修庭是她哥哥。于是又吩咐下去,“备车。” 没想到叶棠却说,“算了吧,咱们,不去了。” 她与叶修庭,还是少见面的好。 见萧池看着她,她又说,“我有些累了,想休息。哥哥那边,派人说一下应该就好了吧。” 萧池还是应了她,“嗯。” 喜宴上,叶修庭一直望着门口。 将军府大喜,来贺的人络绎不绝,却惟独不见九王爷和她。明明,给九王府的喜帖,是他亲笔写的。他的笔迹,她一定认得。 他知如此残忍,可他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理由能再见她一面。他知自己混蛋,可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还不行吗,只让他见她一面就好了。又思及观景楼上,她莫名坠下,心中更难安,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有眼尖的人已经看出,这少将军不知为何眉头紧蹙,一脸凝重。可碍于叶家权势,谁也没敢明说。 叶修庭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九王府的人。 门口迎宾的人收了贺礼,看了喜帖,朗声唱道,“九王府到---” 一旁叶家的管家闻言,立刻低头记录,另有人上前引路接应。 九王爷因病不常得见,可的的确确是圣上最关心宠爱的皇子。圣上上了年纪愈发苛刻,疑心也重。惟独这九王的折子虽不多,可不论大小,从未驳过。且这叶家的女儿嫁的就是九王,如今地位更是不容小觑。可这九王似乎向来冷清惯了,每每见了,谁也不主动亲近,谁的账也不买。 难得听说九王府这次破天荒地收了将军府的帖子,听见门口小厮一报,房里大臣皆起身,想趁这难得机会见一见,若能说两句话最好,就连叶老将军也不例外。 一众正欲随叶老将军出门相迎,还未动身,叶修庭却甩下新娘,抢先出了来。一出来见九王府只派来了个小管家。 承译吩咐身后人将贺礼放下,只说,“王妃身体不适,今日九爷和王妃就不能过来了。” 众人听了心里不免失落,好嘛,这九王爷果然是个难请的主。 一众摇摇头,正欲回去,却看见少将军拉着那九王府来的小管家不放,“九王妃怎么了?” 叶老将军咳了两声,道,“修庭!” 承译被少将军亲自拽住倒是也不慌不忙,想了想道,“王妃今日似乎受了风寒,所以不便到府,九爷特派在下来致歉。” 受了风寒?是了,今早下了雨,她身子薄,当时又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定是被风吹着了。偏偏她又不吃辣,不吃苦。自小,哪回生病吃药不是得他来哄着? 承译又道,“恭贺叶府大喜,在下先告辞了。” 叶修庭还想问些别的,比如,她吃药了吗,严不严重。叶老将军脸色已经极其难看,又道了一声,“修庭!还愣着干吗,回屋去!” 承译行事利落,心意贺礼带到后便快步出了将军府。 九王府,萧池看那汤辣,她实在喝不下,又吩咐和风去重新熬。怕扰她,萧池便退了屋里的下人。见她轻轻闭上了眼,萧池起身,正欲出去,才起身,却又被她拉住了衣袖。 他回头,“怎么了?” 她躺在床上,问他,“给我哥哥准备的那个小瓶子,送去了吗?” “你放心,已经让承译带去了。” 她听了,这才松了手。 等到下午晚些时候,萧池书房里,忽而有人来报,“九爷,不好了,王妃不见了!” 案后,萧池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 还未待那下人说完,萧池便亲自到了房里。果然,床上已经没有了她的影子。镇定自若的九王竟然有了一抹慌乱。回想起来,她明明,今天一整天都很不对劲。 054 王妃爱谁? 和风来的不是时候,想着在来给她问一次脉,不想一来就碰到了萧池。得知九王妃不知去哪了,和风一时在房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萧池转脸,眼风扫到和风,和风忙说,“爷,姜汤是我亲手重新熬的,里头糖多,不辣,还能驱寒。这回,她不见了可真与我没有关系啊。” 萧池听了也未说话,出来一问,发现府里上下竟无一人注意到叶棠去了哪。 九王府的下人自在惯了,十几年来第一次见一向宽和的九王爷发了火。 最后,萧瑟秋风里,九王爷看着跪了一地的下人冷声说,“都起来吧,不必跪了。看样子,九王府留不住你们了,每人多领三个月饷银出府去吧。” 这么多年来,九王爷从未苛责过谁。可正是这平日的不苛责,才能让他有今日的决绝,不骂不罚,干脆连人也不留。 众人这才明白,这九王爷做事,要么不闻不问,要么不留余地。可这究竟是不温不火事不关己的慢性子,还是深藏不露的狠戾决绝? 九王府上下数百余人,多年来竟无人能将自己侍奉的主子看透。 和风悄悄跟出来,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下,遥遥看见九王爷面前跪了一地的人,可谁也未敢出言相求。因为求也没用。 旁观者清,和风当时便明白了,有时候,宽容即是无情。因为你与我无关,所以我能容你的一切。说白了,不过就是一句,你如何干我何事。 所以,后来,府中上下皆说,为何这九王爷对谁都好,偏偏要对那女子百般折磨的时候,也只有和风能明白这九王爷心思。 这样的人其实偏执得有些可怕,他一旦认定了什么,便容不得半点瑕疵。他要你将别人剔除得干干净净,且里里外外,彻彻底底都得是他一个人的,哪怕不择手段。 可饶是他睿智过人,计谋无双,也无法洗干净她烙上了别人的二十年时光。 一日之内,九王府的下人少了一半多。 九王爷说完就转身离去,如此冷硬一面,谁也未见过。即便是要被赶出九王府,九王爷离开前,谁也未曾先起来,只低低俯身跪着。 甚至连承译也顾不上吩咐,萧池说完便出了门,看样子,他是要亲自去找这九王妃。 秋风萧瑟,晚天欲雨,街边一家小酒馆,一女子推门而入。 天不好,街上许多生意便做不下去,小小酒肆里一时聚集了许多避雨的市井之流。粗劣的烟草味,汗腥味,酒味,与昏黄的灯光暧昧交织在一起。还有属于男人之间的几句不雅咒骂或嬉笑,粗俗言语间多半离不开女人与酒。 外面雨未停,只听得小酒馆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有眼尖人看见这回进来的竟是一个女子。环顾四周,这熙攘拥挤的小酒馆里也就这么一个女子。 明明已经入了秋,早晚天气有了凉意,这个时候,这女子还只着了一身春衫。薄烟纱的长裙,浅白底,竹叶青的镂空绣纹。她来的时候没带伞,沾了一身秋雨,衣裳被雨濡湿了几分,耳鬓几缕发湿润润贴在白净皮肤上。 叶棠一进来,便不由眉头一皱,难闻的刺鼻味道迎面而来,她不禁轻轻掩鼻。四周一下雅雀无声,十几双眼睛一时间皆落在她身上,各怀心思。 叶棠从没来过酒馆,自然也就没注意这些,脚步一顿,还是到了柜台前。 掌柜的见了叶棠,不由往她身后一看,又问道,“姑娘,就您一个人?” 只见这姑娘木然点点头,“嗯,就我一个人。” 而后叶棠又对那掌柜的说,“给我一壶酒。” “好嘞。” 掌柜的说着,一弯腰,拎出一个精致小酒壶来,酒壶不大,造型玲珑,甚是精致。 “这是本店亲酿的桃花醉,温润香甜,入口滑而不冲,且不醉人,最适合女孩子家喝。” 将那酒壶往叶棠面前一放,掌柜的说,“这一壶,十五两。” 叶棠掏了张银票出来,往掌柜面前一放。又看着那壶桃花醉摇摇头,随后将小酒壶往掌柜面前一推,“我不要这个。给我拿最烈的酒。” 掌柜的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如此数额的银票,见钱眼开,一边收了钱一边依言给叶棠换酒。 “若说最烈的酒,当属这烟花烧了。”掌柜的又问,“哎,小姑娘,九王府你知道吗?” 叶棠一听九王府,笑了笑,摇摇头,“不知道。” 掌柜的只觉这丫头没见识,一脸不可置信,“哎,九王府你都不知道?本店的烟花烧,多年来独得九王爷喜爱,这九王府每月都派一个小管家来我这儿拉酒,每次来都是装走满满一车,给您这个啊,准没错!” 烟花烧,出了名的烈,辣喉烧心。不仅难喝,寻常男子,不出三两盏,也定要醉倒。环顾今日这酒馆中,还没有谁敢问掌柜的要这种酒。 在座酒客都道,这掌柜的,这么烈的酒也真敢给一个姑娘往外拿。可最后竟是谁也没有阻止,似乎都等着看好戏一般。 只听得有人低声道,“想不到,这小丫头,还真是个烈性子,烟花烧也敢来这种地方喝。两口下去,还不定是什么光景呢。” 随后传来阵阵男人不怀好意的低笑。 叶棠接了掌柜给的那壶烟花烧,在一个角落坐下来。 都说酒能消愁,她却从来都没尝过,今日便来试上一试。 素手轻轻一翻,从桌上掀起一个扣着的酒盏来,才刚刚满出一盏来,一股浓烈而刺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叶棠只觉得胸腔中有什么在不住翻涌着,令人直想作呕。 压下那股想吐的感觉,叶棠端起酒盏,浅浅尝了一口,忽而剧烈地咳了起来。 她忽然就想起来,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叶修庭喝了酒,深夜去找她,将她困在怀里稀里糊涂与她说了许多。他说,他禽兽不如,竟日日想着自己的妹妹。 可日升月落,光阴过处,最不堪留。少将军今日大婚,一切,自今日起,便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明明下午出来的时候天色晦暗,细雨朦胧,待夜幕稍稍一降,天色遇了晚晴,隐隐可见深蓝天幕上铺薄薄一层云,云后透着明亮的光。恰是一轮皎月,恍若被雨洗过一般,光华灼灼正欲出岫。 天公作美,花好月圆,倒是正适合洞房花烛。 叶棠捏着酒盏的手一紧,咬了牙,将盏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原来,那股向来她碰都碰不得的液体,还能瞬间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烧起来的东西,就叫酒。 下午出来的时候没吃东西,胃里又疼又空,她想吐,一张口,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好像那酒一下肚就化作了一团火,她只觉得胃里翻搅着烧着疼。 她缓缓伏在桌子上,身上开始止不住地出虚汗,所有的感觉都来自胃里的疼和身上的发热发痒。 不多会儿眼前视物模糊,朦朦胧胧中,她只觉得跟前围了许多人,空气中弥漫着让人作呕的汗味,烟味,还有戏谑嬉笑声。 不过是一盏酒,她身上开始不停出汗,她伏在桌子上浑身无力,不多时春衫便都湿透。 眼见她额上的汗不住地冒,竟有酒后市井之流动手要解她的衣裳。 “烟花烧喝了不好受吧,来,脱了就能凉快些了。” 一阵唏嘘起哄中,果然有一双粗陋的手伸到了她身前。 叶棠死死攥住自己身前的衣裳,低声喝道,“滚!我哥哥----” 她原本是想说,我哥哥叶修庭是当朝少将军。 “这标准便是,棠梨叶落胭脂色。” “叶棠,我谁都不娶,谁都不要。” “你要杀我可以,但不能伤叶棠,一丝一毫都不行------” 言犹在耳啊,身边叽叽喳喳,甚是混乱聒噪,那后半句又生生被她忍住了。 周围人听了却笑了起来,那双粗糙肮脏的手甚至握住了她紧紧攥着衣服的嫩白小手。 “你叫我什么,叫我哥哥?大家听到了没,哈哈哈,来,好妹妹,再叫一声我听听。” 胃里翻搅得愈发厉害了,那人上前几步,身子靠得她愈发近了,她躲不开,只剩了想吐。 她狠狠甩了那试图碰她衣领的手,“滚!” “呵,有意思,想不到,这女人还是个-----” 话没说完,一众围观只见那人突然离地而起,接连撞到了酒馆的几张桌子,最后重重摔在了酒馆后面的墙上。 那一脚踹在胸口,等那人落地的时候,嘴里不停大口大口吐着血,抽搐了没一会儿,那人便瘫坐在地上,瞪大眼睛,不动了。 “杀,杀人了-----” 整个小酒馆的人看着这突然进来的白裳公子,乱作一团,酒也顾不上喝,也不敢看热闹了,怕祸及自己,纷纷起身跑出了小酒馆。 “叶棠!” 喝了酒,她已经极难受,捂着胸口从凳子上滚下来,在地上缩成一团。 萧池欲伸手去抱她,她却仓皇躲着,“别,别碰我-----” “叶棠,是我。” 看着地上的叶棠,他一下就想起来许久之前,叶修庭跟他说过的话,“叶棠她,滴酒不能沾,就连酒气也不行。只要她一沾了酒,便要浑身起疹子高烧不退,严重的话更会要了她的命。五味中,她有两味不吃,不吃苦,不吃辣。余下三味也要清淡------” 突然发觉,他什么都不甚关心的性子,却将这几句话记了个清清楚楚。 知她这样子一定是喝了酒,当即弯腰将她抱了。得赶紧带她回去才行。 她脸上已经红透,出了一身虚汗,意识也已经开始不清,认不得眼前人,只隐约中记得有人要当众脱她的衣裳,在他怀里还在微微挣扎。 “我哥哥,是少将军-----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萧池一路抱着她,将她的话听得一字不漏。 最后,她已经有些吐字不清,只剩下攥着他的衣裳,不停喊那三个字,叶修庭。 萧池忽然就想起来,新婚夜,她在桌边睡着,他将她抱起来的时候,她呢喃的,就是这三个字,叶修庭。 快到九王府的时候,她终于不再喊着叶修庭了,只说,“痒,疼,难受。” 他低头同她说,“到了,马上就好了。”一入府,九王爷随即立即喊道,“叫和风马上过来!” 叶棠躺在床上,双手不由自主扯着自己的衣裳。身上痒得厉害,而胃里又火辣辣地疼。 萧池将她放下,发觉她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开始往身上挠,生怕她不知轻重,伤了自己,他便握住了她的双手。 双手被制住,她难受得不停扭着身子,身上的汗越出越多,脸也越来越红,眼看她就要喘不上气来。 他忽然想起叶修庭的话,她沾了酒,严重的话会要了她的命。 方才九王爷在王府门口的那一声喊,和风不是没听到,他只当那小姑奶奶又是风寒类的小毛病,正磨蹭着不想去。 才刚出来门,便见承译急急跑来,拉了他就走。 “哎,小管家,你干嘛----” “来不及了,和风,你再不到爷那里去,这回,你真的要没命了!” 承译说完,也不给和风说话的机会,拉了他就跑。 直到进了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叶棠,和风方知这小姑奶奶这回真病的不轻。再看坐在一旁握着叶棠的九王爷,那眼神,莫说和风,承译也从未见过。 和风一路被拽来,不住喘着粗气,小心翼翼道,“爷----” 和风来晚了,九王爷并未如承译想的一样勃然大怒。 依旧是波澜不惊地坐在床边,可随后,这九王爷转头看着床上正难受的人,薄唇轻启,只淡淡说了一句,“她若有事,本王就要你这医仙妙手的命。” 想九王爷十几年来,说的最多的就是“无妨,无妨”,承译印象里,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没说过一句狠话,更别说要谁的命了。 承译在一旁推了和风一把,“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王妃看看!” 和风这才反应过来,上前几步。只见叶棠双唇发干发白,神智模糊不清,身上衣裳已经被汗湿透,皮肤红得厉害,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么。双手被九王爷握着,指甲都要掐进九王爷肉里。 和风不敢怠慢,动手就要解叶棠身上的襟扣。 九王爷一声喝,“和风,你干什么!” 和风吓了一跳,忙跪在床边,“爷,王妃身上应该是起了东西,我得将她的衣裳解了,仔细看看起的是什么,大小分布形态如何,病灶在哪里,如此才能下药啊。” “不行!” 九王爷不让看,别说和风,就是华佗再世也没办法。 和风也看叶棠病的厉害,不能再耽搁下去,又说,“爷,都说病不避医,我是大夫。况且,我的喜好,您是知道的,王妃她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出去!” “啊?” 见和风和承译仍是没动,九王爷又说,“本王让你们出去!” 承译见九王爷面色不对,明白过来,一把拉起和风,又拖了出去。 门一关,房里就剩了萧池和叶棠。 她的身子,谁也看不得。 可他不一样,她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王妃。 松了她的手,萧池动手去解她的衣裳。 “别,别碰我-----叶修庭----” 她仍是以为自己还在那个肮脏的小酒馆。 萧池手一顿,似乎,她一害怕,就总要喊她哥哥的名字。他有些好奇,究竟她这哥哥,在她心里是怎样的地位。 “叶棠,你别怕,这里是九王府,你安全了。” 她却迷蒙中摇着头,不安全,只要他不在,她的心就永远也不觉得安全。 萧池终是狠了心,不顾她微弱的反抗,一件件将她的衣裳都扯了下来扔到一旁。 不多时,门一开,等在外面的和风上前几步,“怎么样了?” 九王爷说,“全身发红,不停出虚汗,身上起了红疹,米粒大小,遍布全身各处,血红色,她一直在说痒,疼。身上发热,似乎是发了烧。” 和风又问,“背上,爷,她背上也有红疹吗?” 萧池一怔,又转身回去,将门掩上。 他离开这么会儿功夫,她便挠了自己身上,脖子下面,锁骨处,被她挠出了一道血痕。 萧池一皱眉,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看了看她后背。 随后将她放回被子里,叮嘱她,“叶棠,你忍一忍。还有,不许用手挠!” 她听了,似乎真的老实了一些,他赶紧出来跟和风说,“背上,也有。” 和风心里有了计较,说,“爷,我知道了。” 转身正欲去配药,却碰上了闻讯而来的季云。季云手里拿着一瓶药膏,“九王爷,快给小姐把这个涂在身上。以前,小姐每次发病,都是用这个药膏。” 萧池接了季云手里的药膏,回去要给叶棠涂在身上。 开了瓶子,还未将她的被子掀开,却见她睁开了眼,一手牢牢按着被子一角不让他动。 她知自己没穿衣服,却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谁脱的。 “叶棠,你身上得上药。” 她看了看屋里的人,只说,“季姑姑,我只要季姑姑。” 萧池也依了她,出去叫了季云进来。 房门重新关上,季云一见叶棠这样子也急坏了。 “小姐,您自小就沾不得酒,怎么能喝酒呢?” 季云说着便要给她上药,可她仍是扯着被子不肯松手。 “小姐,您快松手,这身上的疹子拖不得了!” 叶棠神情有些恍惚,转而木然看着躬身站在床边的季云。 季云已经被她急出了一头汗,她却开口问,“季姑姑,叶修庭他,真的成婚了吗?” 季云知她心思,亦知她心里的苦,只小声同她道,“小姐,少将军他,的确是今日成婚。” 她闻言,躺在床上留着泪笑。 人果然都是自私的,知道叶修庭成婚,她竟然比自己出嫁的时候还要难过千百倍。 “怎么办,怎么办,季姑姑,他成婚了,我该怎么办-----” 泪珠涟涟,她一边哭一边问照顾她的季云。 情一字,最难为。何况,还是对自己的哥哥。 “小姐-----” 从知道这个消息开始,她憋了许久,忍了许久,终于在喝了几口酒后忍不住了。 一边哭一边说,“季姑姑,怎么办,我还是爱他,还是忍不住要想他。我原本以为,嫁了人,总有一天能忘记他的,可我-------” 季云一听,忙上前去捂她的嘴,“小姐!” 季云悄悄看看身后,门虽然还掩着,可她知道,九王爷就站在门口。 季云压低了声音,“小姐,这里是九王府,您是九王妃!往后,这种话可千万不能再说了。若是让九王爷知道了----人言可畏,莫说要毁了少将军,就是小姐您,以后可怎么办啊?” 季云抽了丝帕,给她擦了眼泪,又说,“小姐,我给您上药。” 一手取出一些药膏来,季云正要掀开她的被子,不想她却突然一伸胳膊,将那季云手里的那瓶药膏抢了,狠狠往地上扔。 “又是人言可畏!我爱他,我就是爱他,我就是见不得他娶别人!” 酒壮人胆,那些被她深藏多年的心思,那些快要熬尽的痴心,终于就要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顾不得身上奇痒难耐,顾不得胃里疼到痉挛,顾不得浑身虚弱得出汗,竟自己掀了被子要下床。她要去问问叶修庭,还要不要带他走,这次,天涯海角她也跟他走。 可她还没穿衣服呢。 “小姐-----” 季云没能扶住她,她从床上跌在了地上。 忽而身后的门一下开了。 季云一回头,看清来人,又忙从床上扯了被子将地上的叶棠裹上。而后跪在叶棠身边,恭敬道,“九王爷。” 萧池看了看地上被她打碎的药瓶,走近了,对紧紧护着她的季云,说,“你先出去吧。” 季云看着身边的叶棠,一脸泪痕,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犹犹豫豫不肯动。 只听九王爷突然厉声道,“滚出去!” 季云不敢多留,只悄声嘱咐了叶棠一句,“小姐,莫要在任性了。” 季云走后,叶棠裹着被子,试着从地上起来,可浑身虚软无力,凭她一人之力根本就起不来。 萧池又走近了几步,站到她跟前,居高临下,也未伸手扶她。 “你刚刚说,你爱谁?” 055 本王来喂 九王爷蓦地开口,依旧是惯常的波澜不惊,声线没有什么起伏。可入了人耳,竟如她站在观景台上淋的那场秋雨,虽不剧烈,却是丝丝嗜骨的寒冷。 她倒是也不怕,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我爱的-----” 忽而又想起季姑姑的话来,她向来觉得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就算是剥皮拆骨又如何。可这九王爷是何等身份,她若是失言,叶家便毁了,叶修庭这少将军自然也就跟着毁了。 话锋一转,叶棠只说,“我爱的是谁,与九王爷无关。” 本以为他会发火,可他也是不爱她就娶了她。且这九王爷温和惯了,哪里会发什么火呢。 九王爷只不过轻声笑了笑,缓缓蹲下身来,白衣如玉,温润清凉。 明明身上出了疹子,还在发着烧,她怎么还能这么倔,连句服软讨饶的话都不会说。那张小脸明明泛着红,她又紧紧用被子裹着自己,可依旧能看出脖颈上的点点红疹。 就这样的狼狈样子,他却硬生生看出几分俊俏妩媚来。又想起刚才,她还在迷糊着,他脱了她衣裳将她抱进怀里的时候。那副身子虽泛着红,却是他从没见过的娇软。 九王爷一根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明明是笑着,一双眼睛却沉若寒潭。 “九王妃的意思是说,本王的王妃爱谁,与本王无关,是这个意思么?” 她是不可能说出叶修庭的名字的,只裹紧了身上的被子,看着他说,“九王爷没听错,叶棠就是这个意思。” 九王爷松了勾着她的下巴,眸光一垂,只笑道,“好,好得很。” 难得和风动作快了一回,已经将新配好的药膏送了来。听见敲门声,九王爷开门,拿了和风手里的药膏。 和风本来还想嘱咐一些注意事项,不想九王爷一开门,黑着一张脸接了东西就又嘭地一下关上了门。 和风只好在外面喊,“九爷,药膏要赶紧给王妃涂上!” 萧池回来,一把将叶棠连人带被子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回床上。一手开了瓶子,取了和风刚送来的药膏就要掀她身上的被子。 她却瞪大了眼睛,死死拽着被子一角不肯松手。 “你别碰我!” 萧池站在床侧,一手拿着药瓶,一边低眉看她,“叶棠,你或许还不知道,小酒馆里,你是本王抱回来的,衣裳也是本王脱的,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了,不该碰的也都碰了。” 她听了又羞又惊,“你!” 萧池攥住了被子一角,一弯腰,凑到她面前,唇角一挑,道,“对,就是我。” 手上一个用力,被她抱在身上的被子便被彻底彻底掀开了。 她立刻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一边哭一边喊着,“别碰我!” 这一幕与今天下午他在小酒馆发现她的时候何其相像,她当时也是如此缩在桌子一角,嘴里绝望地喊着叶修庭。 似乎,在她心里,这世上能及时出现救她的就只有她那个哥哥。 她缩着身子不让他碰,他便没法给她上药。 不得不伸手在她身上一点,迫她全身都放松下来。 他将她抱近一些,放平了,她所有的一切不得不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动弹不得,她只能疯了一样红着眼睛嘶喊,“萧池!你别碰我!” 他听了,正在取药的手一顿,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萧池眸光落在她身上,仍是清淡。干脆在她身侧坐下来,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一遍,最后看着她猩红的眼睛不紧不慢道,“呵,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怎么就碰不得了?” 萧池说完,手上沾了药,开始一点一点往她身上抹。 她身子在他手下微微颤着,嘴里仍是不停骂他,“萧池,你混蛋!” 任她如何骂,他也不回应。手上不停,一次又一次蘸了药膏轻抚她肌肤。 最后,她喉咙嘶哑,似乎是骂不动他了,干脆闭上眼,别过头去,眼泪流个不停。正面涂完,九王爷待药干得差不多,又将她抱了起来。 抬了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再次让她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娇软入怀,他小心翼翼一手将不着寸缕的她托着,另一手取了药缓缓往她背上涂。 手指过处,他竟有些气息不稳。 忽而,脖子一痛。 却是她狠狠张口咬了他。 先是淡淡冷香,而后她满嘴里都是血腥气。 九王爷在她背上游走的手一颤,仍是重新取了药膏,像觉不到疼一般,挨着她的皮肤一点一点仔细地涂。 背上差不多,九王爷手上一紧,将她往上托了托,那带着清润药膏的手又往她腰上落。 忽而,她松了口。他还没松口气,只觉脖子上又一疼。 原来,她不过是一个地方咬够了,又换了个地方咬。皮肤又毫无例外地被她咬破,也没能阻挡九王爷继续下移的手。 涂完她的腰,继续往下,他片刻犹豫,手还未落下,只觉得她松了口,而后又在他脖子上换了个位置。 又是一口下去,他的血混着她的泪,流个不停。 罢了罢了,这丫头。 九王爷实在是怕自己的脖子被她挨着咬个遍,干脆在掌心多取了一些药,随后大掌覆了上去。 由上到下,他连她的脚趾也没放过。直到确保身上没有一处漏涂,他才将被子盖在她身上。 叶棠躺在床上,小脸已经哭花,却见刚刚被她狠狠咬了三口的九王爷脖子上还在流血,染红了他雪白的衣领。 可这九王爷就像没有知觉一样,也没管自己的脖子,先动手解了她身上的穴位。她一能动了,便立即抽了枕下那柄匕首。上次,那匕首架在他脖子上,这回,那匕首又对准了他的胸膛。 折腾了许久,哭了许久,她手上其实没什么力气。萧池不过一抬手,便轻而易举扣住她手腕,随即冷笑一声,“呵,本王救你,你咬了本王还不算,还要杀本王?” 叶棠也不让步,“我说过了,让你别碰我!” “本王若不碰你,你就要死了。” “我宁愿死!” 她执拗,却忘了自己身上只有一层被子。 萧池眉头一皱,没说话,目光浅浅落在她身上就要滑下来的被子上。 她一怔,一手慌忙扯了被子往身上遮。 低头的功夫,萧池伸手在她身上一点,她便又动弹不得了。 “你,你想干嘛!” 萧池这回却看着她笑了,“本王若是真的想干嘛,用不着点你的穴。你老实些,记着身上不能用手挠。”而后故意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一身的细皮嫩肉,若是哪里留下了疤,你可以不介意,那可是本王的损失。等你睡一觉,穴位自然就解开了。” 她好不容易才安分睡着,他还坐在床边看她。 明明一开始娶她回来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在乎的。她心里有别人,他也早该知道。毕竟,她绣的那方丝帕他早就见过了。他虽不知道最后她送了谁,可那“素缕双针,以慰契阔”,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可现在,当初不经意间捡的东西,不经意的一瞥,却越来越如一根刺,似乎扎得他隐隐有些难受。 他开始有些想知道,她绣的那丝帕,究竟送给了谁。而那究竟又是怎样一个人,才能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推了门出来,九王爷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来扰。 承译却看着萧池鲜血淋漓的脖子,惊得瞪大了眼睛,而萧池自己好像已经忘了一样。 承译跟上去,小声道,“爷,那个,您的脖子-----” 萧池似乎是才想起来,伸手往脖子上一摸,一手的血。 他甩了甩手,居然笑道,“这个丫头。” 这般反应,吓坏了承译,承译转身就又去拉和风。 路上,承译特地委婉嘱咐和风,“和风,除了这脖子上的伤,别的地方,你也给爷看看。” 和风疑惑,“别的地方?难不成,你是说那丫头片子还咬爷别的地方了?” 承译瞪了和风一眼,“哎呀,不是!”承译回头看四下无人,指指自己的脑袋,“我是说,爷最近不对劲儿,你待会儿给爷看看这儿。” 和风摇摇头,也指指的自己的脑袋,道,“承译啊,爷的这儿的确是出了问题,不过恐怕谁也治不好。” 他和风连自己还没治好,又怎么能治好别人。 和风只听承译说九王爷被咬了,来之前也以为不过是一个小伤口。被一个丫头咬的,还能严重到哪里去。 可一进门,见了萧池那脖子,和风也吓了一跳。清理干净了血迹,只见那一个接一个的牙印都深入到了皮肉里头。 和风只道,啧啧,这九王妃,下嘴可真很。前几日才挠了九王爷,这回连牙都用上了。 伤口止住了血,处理得差不多,可那脖子上的三个牙印紧挨着耳后,是怎么都盖不住的。 和风收了小药箱,见萧池起身,似乎要出去,连忙追到萧池身边,“那个,爷,要不,您这几日,就别出门了。”他指指九王爷的脖子,提醒道,“您这个脖子,实在是----” 不曾想,九王爷听了,依旧是惯常淡然温和的笑容,“无妨。” 九王府琉璃小亭,小石桌上放酒壶两个,一青一白。 蔡老头看着桌子上的两个酒壶,提了白的那个,满出一盏来,酒味浓郁刺鼻,依旧是烈酒烟花烧。 再看萧池一手提了青色酒壶,满出的竟然是一盏清茶,碧珍浸了荷香,正是清新。 蔡老头见了甚是惊奇,“九王爷说给老朽补上喜酒,可自己却喝了茶,这是何道理?” 萧池端了手中茶,低头浅尝一口,只说,“喝什么不是喝。” 早就听闻,那在蹲在他摊子前的丫头不能喝酒。 老头儿笑笑,眼神瞥过九王爷带着几个牙印的脖子,又问,“不知九王爷新婚过后,这日子过得可还好?” 脖子上的痕迹,萧池泰然,也从未刻意遮掩。搁下手里盏子,目光掠过树梢,瞧见那只雪白的信灵。 那小家伙最近算是被叶棠惯坏了,几乎每日清早她都带着一把谷粒去喂。不仅吃喝不愁,而且一遇风雨便自觉扑棱着翅膀在窗前徘徊。她听见声音一开窗,它便飞进来,稳稳落在她身上,讨好般地蹭蹭她衣袖。 偏偏,叶棠就吃它这一套,每每都要将它留在房里。 九王爷轻轻笑了笑,说,“从零开始了解一个人,不断试探她的脾性,喜好,这磨合的过程,很有趣。比如,早上的粥若是做成甜的,她总要剩下一些,若是做成咸的,她便能吃完。她似乎不爱吃鱼,怕腥。叶修庭说的也都对,她不碰酒,不吃辣,不吃苦,口味多清淡,当然还有些小脾气。” 坐在萧池对面的老头儿忽然笑了。 “老伯笑什么?” 那蔡老头只说,“九王爷可知,人之习性易得,人心却难得。就算九王爷心细如丝,可也未必能一下子就得到一颗人心。” 老头儿的话,让萧池想起来,昨天带她回来的时候,他站在门外,听见她在里面哭着说了爱这个字。 眉宇一蹙,他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坐在对面的蔡老头儿见了,说了当初与九王爷一模一样的话,“如饮酒般饮茶,九王爷还不如直接喝酒来得痛快。” 晚些时候,和风亲自熬好了药,让几个丫鬟端进叶棠房里。可那几个丫鬟没多久便被赶了出来。 萧池一来,便见门口站着几个束手无策的丫鬟正着急。 “怎么回事?” “九王爷,王妃不肯吃药,也不让我们进去。” 萧池从一个丫鬟手里接了药碗,“你们下去吧。” “是。” 几个丫鬟应了,便见这九王爷一手端了药碗,推门而入。有眼尖的丫鬟瞄见九王爷脖子上的牙印,头一低,脸红得不敢再抬。想不到,一向清冷得身边没有什么女人的九王爷,竟然也------ 身上的红刚褪了,药还得接着涂,她依旧没有穿衣服。 萧池端着药碗在她床边坐下。 “为什么不吃药?” 叶棠别过头去,没说话。 “就因为本王看了你,碰了你?”萧池顿了顿,又说,“你若不喝药,那本王就哺给你。” 她听了果然有了反应,瞪着他道,“你敢!” 萧池一笑,“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有什么不敢的。” 叶棠看他说完,竟然真的端起手里的药碗,喝了一口。而后一欠身子,低头贴上她的唇。 叶棠算是明白了,这九王爷的确没有什么不敢的。 被灌下一口药,她也没让他得便宜,借机又狠狠咬了他的唇。 才被咬了几口,也不差这一口了。 九王爷轻轻擦了擦唇边的血,看着她笑道,“这回,王妃是自己喝,还是继续让本王喂?” 他似乎真的不怕疼,难得叶棠一时也没了办法。气呼呼坐起身来,抢了他手里药碗,咕咚咕咚将药喝了,手背一抹唇角,将碗又没好气地塞回他手里。 叶棠这药喝的痛快,喝完立马又裹着被子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也不说话。坐在她身后的九王爷却低笑出声。 端了碗起身正欲出去,临走前,他看着缩在被子里的人说,“王妃明日若是又不想吃药,本王还来喂。” 她忽而转过身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府上明明有丫鬟!” 萧池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为什么非得是他来给她上药。 “因为当时你病得厉害,和风说,要看你身上起的疹子形态大小分布,以判断病灶在何处才能下药。和风来看,本王自是不能同意。若是叫丫鬟来给你看,又怕慌慌张张描述不清楚。所以,只有本王亲自来看才能放心。” 最后萧池又说,“叶棠,你既然嫁了我,我们便是夫妻。” 是啊,叶棠,你已经嫁人了。她听了,终于缩在床上不在说话。 书房里,承译见了萧池,这眼角又一抽,怎么这九王爷一会儿没见,唇角又破了? “爷------” 萧池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还没等他说完,又及时送了他一句“无妨”。 叶府大喜的日子,新郎却烂醉如泥。 送走宾客已是深夜,郡主李知蔓正坐在床沿上等他。 叶修庭一进门,将门一关,踉跄到桌前,坐在一个圆凳上,顺势往桌子上一趴。 “叶棠,水------” 李知蔓听得声响,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他进来,干脆掀了头上红纱起身查看。只见叶修庭一身酒气,正拨弄着桌子上的茶杯,似乎要喝水。 她倒了一杯,递给他。 叶修庭只见眼前纤白素手端了一盏水,似乎一如从前。 好像是他从夕岚房里出来,她气呼呼将茶杯往他面前一放,不冷不热嘲讽他道,“果然还是夕夫人好啊,难得哥哥这么多年来独宠夕夫人一人。” 一见那给他端了茶水的手,他几乎立刻伸手握了。 李知蔓见了心里一喜,双颊漫了红云。先是一早不知发生了什么,迎她的队伍在路上停了许久,然后喜宴过后又让她等了许久。可最后,诸多不快因他这一点点主动一扫而光。 就算他先前在宫里说不可能娶她又如何,最后一道圣旨,他还不是娶了。他是男人,她就不信,漫漫时光,他的那颗心,就不能被她焐热。 手被他牵着,李知蔓只觉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叶修庭顺着大红的衣袖看上去,见了那张脸,忽而清醒过来。 一下子水也不喝了,一把将她推开。而后踉跄起身,甚至连句交代都没有,叶修庭径自又要出门。 这新婚夜,哪有新郎舍下新娘不告而别的。 李知蔓紧追几步,拉了他衣袖,“叶修庭,你去哪?” 他今夜喝了不少酒,身形一晃,而后狠狠一挥胳膊,“让开!” 李知蔓被他狠狠甩开,踉跄几步扶住桌角稳住身子。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就是她的新婚夜?等李知蔓反应过来,追到门外,叶修庭已经走远了。 李知蔓随身的丫头见情况不对,进了来。 “郡主,这少将军------” 侯府不在,可她好歹是一个郡主,将军府就算再有权势,新婚夜将她一个人晾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台上喜烛,瓜果,被她一下狠狠掀翻在地。 那丫头见自家主子进府第一日便受了委屈,便说,“郡主,要不要去告诉叶老将军,让他替您做主?” 李知蔓想了想,道,“不必了。你下去吧,将门关好,今日之事,不许对别人说半个字。” “是。” 李知蔓看着那丫头将地上散落的瓜果收拾利落。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只盼着等叶修庭第二日醒了酒,定会明白他今晚对她的亏欠。 将军府库房看守见了叶修庭,直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府上皆知今夜是少将军的新婚夜,可这少将军不在房里待着,竟穿着一身喜服来了这偏僻库房。 “开门。” 夜已深,少将军脸色不佳,一身酒气浓郁,看守不敢多问,依言给叶修庭开了库房的门。 这库房里,放着今日白天各家朝臣送的贺礼。 门一开,叶修庭晃悠悠地进了门,而后嘭地一声将门关上。月光熹微,叶修庭随手开了一个盒子,拿了放在盒子里礼笺,皱着眉看了许久,才看清了是兵部宋大人送的一对如意。将盒子随意一扣,随手一拨,那盒子坠地,什么玉如意也随之碎成几截。 一连开了几个盒子,他都只看礼笺。户部张大人送玉山一座,礼部赵大人送七宝琉璃灯一盏------ 不是,通通不是。 门外的看守有些忐忑。自这少将军进了库房,便听见什么东西被打碎了,那声音接连不断,听得看守都止不住心疼。要知道,这里头放的东西,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那看守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推了门进去。只见这少将军连灯都未燃,躬身在一堆贺礼里,似乎在找着什么。库房地上,也不知究竟碎了多少件东西,玉石琉璃碎片铺了满地,黑夜里星星点点正闪着璀璨的光。 再看少将军正躬身在一堆贺礼里,开一个盒子稍微一看便随手一扔。 那看守吸了口气,忙上前道,“少将军,您要找什么,属下帮您找。” 叶修庭只喃喃道,“九王府,九王府送的东西在哪。” 这将军府库房其实摆放规矩,只要比着礼单稍微一找便能找到了,也不知这少将军喝了多少,只知乱找一气。 那看守很快便寻了九王府的贺礼出来。 “少将军,这个便是今日九王府差人送来的东西。” 叶修庭闻言,直起身来,也不看脚下碎了一地大大小小的东西,急急便要接那个锦盒。方才,一座玉山被他扔到地上,磕碎了一个角,他一没留神,堂堂少将军,战场上杀伐决断,竟被一座小玉山绊倒。膝盖着地,满地珠玉碎渣扎进他皮肉。他也顾不上,只匆匆起来抢了看守手里的锦盒。 056 让本王咬回来 叶修庭将九王府的锦盒小心打开,只见锦盒里面铺红丝绒一层,一只秘色瓷瓶安静躺在里面。他将那只小瓶子拿出来,想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属于她的痕迹。 窗边,借着月色,他看清了瓶身上,赫然画着一朵硕大的棠花,鲜红诡异的胭脂色,却是触目惊心的红,深夜看来竟色如泣血。 叶修庭看了心里莫名泛起一阵阵难受。 那花形状极不规整,花瓣大小不一,花身也有些歪斜,这一看,就是她亲手画上去的。 那看守看见这少将军似乎是极小心又宝贝那个瓶子,拿在手心里,指尖不住摩挲那朵棠花。那瓶子是名贵不假,可这满地碎了的东西加起来不比那个小瓶子值钱多了? “叶棠------” 掌心一转,却见瓶身后面还有一行字。 待看清了那行字,叶修庭便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将他说过的话写在瓶身上来讽刺他。可是,那字迹工整凌厉,一笔一划皆似刀锋般杀意腾腾,明显不是她的笔迹。 这若不是她写的,那就只能是-----九王爷。 他们,已经亲密到如此了吗?共处一室,共执一笔。 想起今日观景楼下,她被别人抱在怀里-----叶修庭看着那行字,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剜着疼。 他不过是亲笔写了一封喜帖送到九王府,她便回他这么一个瓶子。 叶棠,叶棠。 他想她,念她,气她,可不得不承认,在诛人心上,还是她更胜一筹。 眼见着这少将军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终于走了,当值的看守一边道着可惜一边将打碎的东西清理干净了,重新锁上库房门。 叶修庭拿着那个小瓶子,并未回房。而是去了叶家小湖上的浮亭,偏僻的蔷薇小径,最后是后院的相惜树下。他带着那个小瓶子,转遍了所有她爱去的地方。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不叫他哥哥,一口一声叶修庭,甚是清脆。 最后,他靠着那株曾经为她采过花瓣的相惜树,身边草已枯黄,斯人也已不在。 星夜沉天涯,他在那棵树下坐了许久。 叶修庭木讷起身,端了那个小瓶子往南边走,一直到了那个被他下令封起来的院子。 自叶棠走后,这是他第二次来这个院子。这院子里的人知他所有的秘密,却永远口不能言,被他与世隔绝关在这里。 夕岚这院子偏僻清寂,位于叶府一角,平日就少有人来,叶修庭又派人日夜看着。夕岚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人的声音了。没了舌头,这院子里也安静得好像她也没了耳朵。 院墙斑驳,石阶上布了些青苔,两侧绕了枯藤,地上的落叶烂在泥土里也没人打扫。 他深一脚浅一脚,将那些落叶踩得沙沙作响。直到他开门进来的那一瞬间,夕岚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上次来,丢给她一身大红的嫁衣。这次他来,却是自己身穿喜服。 叶修庭他,成婚了? 夕岚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来人提起来,几步推到了床上,一方丝纱扔过来,堪堪遮在她脸上。 与上次不同,这次,他并没有继续做什么。夕岚已经摸不清他的脾气,也不敢乱动,就蒙着那层薄丝纱躺在他身后。 他在床侧坐了许久,直到桌上那一小截蜡烛燃尽,烛火忽闪几下,终于灭了。身后人的呼吸声细微可闻,让他开始觉得有些像她。今夜,他坐在床侧,也有些像他往常守她的无数个日夜。 漆黑的夜里,外面寂静得吓人,连风吹枯叶都觉得无比清晰。这里不会有别人来,他终于不用在人前费心将自己的心思藏着掖着了,低沉开口,“叶棠,染了风寒要及时吃药才行。” 想起她每每一吃药就皱巴巴的小脸,他又说,“他,也会像我一样哄你吗?” “叶棠,在九王府,就别任性了,身体要紧。” “叶棠,你在忍忍,我保证,很快就接你回来。” “叶棠,我后悔了,不该将你嫁走的------” “叶棠,我想你了,这可怎么办。” 他一身酒气,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身后床上的人屏息凝神,将他的话一字不漏暗暗记下。原来,叶棠嫁的是九王爷。那,叶修庭今日娶的又是谁呢? 只听得身侧男人继续开口,语气是她没听过的温柔,“你睡吧,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你。” 夕岚知道,他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难怪,往日,他只有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去找她。连前戏都没有,每次都匆匆直奔主题,完事后也从不留宿。通常是换上一身新衣裳就走了。 虽然是她觉出端倪,向叶老将军告的密,但他和叶棠深夜在一起做了什么她还真不知道。 难道,那些旁人看不见的夜晚里,他就是这样守着叶棠的吗? 一直以来,她夕岚不过是他的棋子,他的掩护。恐怕,他今日娶回来的那个女人也是吧。正想着,银牙不由暗暗咬紧。 直到天要亮了,他才起身,出了这院落。自始至终,他连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曾。 呵,叶修庭,你会遭报应的,一定会! 九王府的早膳看着跟往常似乎不太一样。 叶棠进来的时候,萧池已经坐在桌前等她了。 九王府制衣处的人这几日似乎做成套的衣裳上了瘾,接连几日,送来的衣裳几乎都是一身男装一身女装,无论颜色还是式样,都正好相配。 叶棠今日一身淡紫留仙裙,裙摆处似乎是绣了几枝蜿蜒的藤蔓,仔细一看,好像是缠枝的葡萄。九王爷看了看她,略一低头,果然看到自己衣袖衣襟上也落了些紫色缠枝纹。几不可查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九王府制衣处的人愈发满意了。 “九王爷早。” “嗯,王妃早。” 叶棠坐下,看了看桌上摆着的菜色,翡翠白玉丸,松瓤卷酥,雪笋汤------ 特别是摆在近前的这几道菜,她怎么看怎么觉得似乎有几分眼熟。萧池等她落了座,又看她喝了面前碗里的一口粥,这才拿起了筷子。 一口粥咽下,叶棠放下勺子,看着自己面前的小碗,奇怪道,“这味道,怎么与将军府做的有些相像?” 她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萧池,只见九王爷似乎是笑了一下,夹了一个滑溜溜的白玉丸子,也没说话。 难得这么一桌子东西都能合她口味,她果然比平日多吃了许多。 最后,一道饭后点心端上来,她只尝了一口,便彻底觉得不对劲了。 这点心工艺繁复,就算是经同一个人的手,只要任何一个环节稍有差池,哪怕外形不变,可做出来的东西定是味道迥异,更别说换另一个人来做了。 这盘点心的味道,她不会记错,她吃了十几年,也学了十几年。这分明就是她家后厨的冯师傅做的! 叶大小姐眼珠一转,心中有了计较,可碍于萧池还在,只低着头不动声色吃了一些点心。 待萧池一走,她便立刻去了九王府后厨。 九王府的下人见了她,一福身,“九王妃”。 “嗯。” 叶棠应了,便要进厨房。来往下人不免觉得有些奇怪,这大清早的,王妃怎么亲自到这偏僻厨房来了。 一进后厨,果然见了正忙忙碌碌的冯师傅。叶棠站在门口,轻咳一声,“咳,冯师傅?” 冯师傅闻声一抬头,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这姑娘,不正是叶大小姐么。随后拍了拍身上沾着的些许面粉,赶紧出来。 “呦,大小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冯师傅在叶家待了十几年,做人做事皆尽心尽力,叶棠为数不多会的且还能勉强能拿得出手的几样点心,也都是跟着冯师傅学的。若按案上规矩来,叶棠怕是要叫他一声师傅。 年过半百,冯师傅这几年有些发福,人本就和善,这一笑,就愈发显得和蔼。 叶棠却看了看他,哼了一声,“我自然是嫁到这儿来的。冯师傅,这话,该是我问你吧。你不在叶家老老实实待着,怎么跑到九王府来了!”叶大小姐眼风一扫,瞪着冯师傅道,“难不成,是我将军府亏待你了?!” 冯师傅知叶棠脾气,听了这话连连摆手,“大小姐,您可误会我了,老冯对将军府可是忠心耿耿。”说罢又指指身后,“大小姐,您好好看看,这来九王府的,可不只我一个。” 叶棠顺着往冯师傅身后一瞧,好嘛,红案白案,这叶家半个后厨的人都在这儿。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师傅拉着叶棠离了后厨,走远了些,这才说,“大小姐有所不知,前几日,九王府来了人,直言要见少将军。本来以为九王爷是有重要的事同少将军商议,谁知,九王府竟是想要将军府的几个红白案上的厨子。” “然后呢?” “然后,少将军知道来意后,竟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当场就将后厨里的人都叫了出来。看少将军那意思,是想整套的后厨人员都送到九王府来,可当时九王府来的小管家摇摇头说不必,只挑了我们几个。” 叶棠听了那人的名字,眼神一黯,忽而又抬头问冯师傅,“冯师傅,你可知道,叶,我哥哥他,最近可还好?” 冯师傅在叶家时日久了,自然知道这少将军一向待大小姐好,也知道这大小姐自小便爱粘着少将军,常常是少将军走到哪便将她牵到哪。 为免叶棠担心,撇下叶修庭自她走后整日酒不离口彻夜不归不说,冯师傅只宽慰道,“大小姐,少将军一切都好,若您有时间能回将军府看看他就更好了。本来,九王府给的银钱就不少,可少将军还是执意每月给我们几个发原来的月钱。少将军同九王府的那个小管家说,我们几个人,是借给九王府的。还有,我们临来的时候,少将军再三嘱咐,我们仍是叶家的人,来了九王府,谁的话也可以不听,但要侍候好小姐您。” “我哥哥-----他真是这样说的?” “那还有假。不信你问问里头的人,少将军说这话的时候,可不只我一人在。” “我知道了,谢谢您。” “小姐客气了,侍候好小姐,是我们的本分。” 从后厨出来,叶棠一路晃晃悠悠到了萧池的书房。 书房外站着承译,“王妃。” 叶棠踮着脚,朝书房里看了看,“九王爷在吗?” “在。您跟我来。”承译说着,便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叶棠迈步进来,只见九王爷似乎在忙着写什么,雪白衣袖挽起一小截,头也未抬。听见声音,他只当进来的是承译,于是吩咐道,“添茶。” 叶棠也没说话,看了一侧另一张小案上放着的一柄小茶壶,便提了过来,给他手边的盏子续上。 萧池搁了手中笔,左手一伸,叶棠将新满上的那盏茶递到他手里。他一接,便觉出些许不对,这才注意到,给他递茶的人是叶棠。 九王爷看见是她,便问,“王妃怎么到这儿来了?” 叶棠也不与他客气,“我来是想问问九王爷,我家的厨子怎么都跑九王府来了?” 萧池听了,将茶盏搁下,不紧不慢说,“自然是本王请来的。” 他淡然坐着,她却往他跟前凑了凑,在一旁歪着头仔细看他。 他不过是问将军府要了几个厨子,她那眼神,倒好像是他酝酿了一场什么阴谋,正要谋害叶家,而叶大小姐正努力想从他本就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为什么?” 九王爷先前提笔的那手搭在桌沿上,食指轻轻地叩了两下,又说,“若是能让本王的王妃在九王府住得惯,吃的惯,又有什么不行的呢?况且,听说叶家的厨子不错,本王就想同少将军商量,借来试两天。” 叶棠听了,一边点头,一边思索着他的话,似乎也没什么破绽。几乎是习惯性地,轻一转身,便靠在了他的桌沿上。 这会儿,她才看见他案头放着的那个小雕像,伸手就要去摸。 萧池是知那东西锋利的,他从宫里将它带出来的时候手上便被划出了一道口子。见叶棠要碰,九王爷及时伸手一挡,说,“别碰,会划手。” 谁知,叶棠却笑了笑,看着他道,“九王爷难道忘了,这东西,可是我亲手拼的,哪里锋利,哪里圆滑,哪里能碰,哪里碰不得,没谁比我更清楚了。” 萧池听她如此说,方撤了手。 果然见她将小雕像托在手里,熟练避开了几处锋利。她似乎很喜欢这些瓶瓶罐罐的小物件。听蔡老伯说,她在那摊子前已经蹲了有些年头了。明明一双手十指修长纤白,瞧着甚是灵巧,可经她手做出来的东西,实在是----有几分奇怪。 “这东西碎的彻底,水晶碎片又锋利,王妃拼它的时候,可有被划伤?” 她听了竟然面露得意之色,看着他说,“九王爷多虑了,当然没有。” 他点点头,笑说,“王妃心灵手巧。” 叶棠托着那雕像看了看,“可叶,我是说哥哥他当时还笑话我来着,说我拼的这东西,只勉强能看出是个蝴蝶来。九王爷居然也不嫌弃,还堂而皇之摆在这案头。” 萧池却说,“本王,自然与你哥哥不同。” 将那东西给他放回去,叶棠看着他,忽然又生了些小心思,故意同他笑道,“那是自然,九王爷与我哥哥的确不同。我哥哥可是当朝少将军,领兵百万,杀伐决断,上至朝堂,下至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生了一场病,在床上躺了两日,刚刚好转过来,一张小脸才恢复了生机。萧池看见,好像她只要一提起她那哥哥,眸子里便灵动得神采奕奕。 夸完她那哥哥,又听得她话锋一转,“至于九王爷,因病上不得朝,也是过于低调了些。若非一纸圣意,我怕是一辈子也不知道,原来呀,这世上还有个九王爷。哦,对了,我听说,九王爷还要虚长我哥哥一岁呢。” 语中优劣,个中褒贬,已经再明显不过,萧池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可再看他这小王妃,正靠着桌子看他,似在端详他的反应。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他还能真与她计较生气么。 叶棠只听得九王爷笑说,“叶家少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声名远播,的确是本王所不能比。” 她还以为,戳了这九王爷的伤疤,他也许会风度尽失,同她生气吵一架,抑或仗着王爷身份来压她。可是,并没有。她的话,九王爷居然都认了,轻易又坦然。 这九王爷,还当真是温和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啊。 入夜,萧池早早脱了外衫,着一身里衣半倚在床头。手中执一卷,似是新墨,正散发着点点墨香。他一直没怎么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而,眼前一黑,却是叶棠吹熄了房中灯,窸窸窣窣在床边换衣裳。他毫无防备,手中还拿着先前看的一卷东西。 她许是以为,只要熄了灯,他便看不见她了。殊不知九王爷就靠在床头,这么近的距离,他连她那件睡觉穿的长裙上是什么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卷长页剩了最后一点,他原本是想着看完再睡的。罢了罢了,明日再说吧。将手里东西放下,忽而觉得有人又不小心压着他的腿爬到了里侧。 “不好意思,九王爷。” “无妨。” 许是先前喝了酒,生了疹子,在床上躺多了,她今夜睡意全无。接连翻了个身,看见九王爷还在一旁坐着。 “九王爷还不睡?” 月光从窗里洒进来,清辉落在他身上,侧脸愈发显得清冷。黑夜掩护,刚好容她仔细端详。 突然发觉他脖子上,靠近耳后的位置,还留着一些痕迹,与他这一身的泠然一点都不搭。 叶棠眨了眨眼,才看清了,那是牙印。 她下嘴狠,两三天过去了,那痕迹并未消下去多少,还清清楚楚印在他脖子上。她忽然记起来,前几天,她才拿着刀,划伤了他。这才过了没几天,她又咬了他。她咬他是不对,可谁叫他先动手点了她穴位,硬要给她上药的。 萧池知她并未睡着,且一直在盯着他看,似乎有话要说。他也不急,就坐着等着。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小王妃趴在他身侧憋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声如蚊蚋,可在寂静黑夜里仍旧很清晰。 月色朦胧中,九王爷听了居然一下就笑了,能让叶大小姐跟他道歉,可真是不容易。 他其实知她心思,却还故意问,“不知,王妃因何道歉?” 叶棠叹了口气,侧脸贴在枕上,看着他道,“当然是因为我咬了你的脖子,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好么,她连道歉都要如此理直气壮。 “无妨,不过是皮肉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王妃不用放在心上。” 反正也没什么睡意,她忽而裹着被子在床上坐起身来,与他平视。 墨发散开,随意落在她背后,身前。床榻宽大,她稍微往他跟前挪了挪,又问他,“几天相处下来,我发觉九王爷的确是个修养到家,温润宽厚的人,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生气。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世上,当真没有能让你在乎到大发雷霆的人或事么?” 萧池想了想,说,“似乎是,还没有。” 她裹了裹身上的被子,点点头,“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先是差点用匕首抹了你的脖子,后来又咬了你,可你也没冲我发火报复。” “报复?你要本王如何报复你一个小姑娘?”他目光落在面前她的脖子上,笑道,“难不成,你要让本王咬回来么?” 叶棠听了,哼了一声,丢下一句,“想的美!”随后又重新躺回去,翻身朝里,干脆不理他了。 剩下九王爷一个人在黑夜里笑出了声。 她压在枕头下的匕首露出了刀柄。这回,萧池看清了,她那匕首柄上还刻着两个字,易之。 又听见身后九王爷开口问她,“易之,是你哥哥叶修庭?” 她也未隐瞒,“嗯。”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问,“哥哥的表字是易之,九王爷应当也有表字,不知九王爷的表字是什么?” “惊澜。” 叶棠听了仍是背对着他,嘟囔了一声,“惊澜,萧惊澜?” 他笑了笑,“是本王。” 057 不是那个丫头 明明,上次宫中,雪妃喊他的时候,他只觉得厌烦。 可这丫头缩在被子里一喊他,带着些许鼻音,他却觉得很有意思。她是他的妻,他当是能容得下的。 忽而,叶棠又翻了个身转过来,问他,“九王爷,你这名字,是圣上给你取的?” “嗯。” 她听了又说,“池与澜,同为水,可一字之差,气韵却大不相同。不知道,哪个字才是真正的九王爷?” 他低头看了看躺在他身侧的人,“王妃觉得呢?” 她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池之一字更像九王爷,冷静端然,气质幽微。毕竟,九王爷是这么好说话的人。澜,终归是太动荡了,不太像你。” 见萧池没说话,她又问,“九王爷,我说对了吗?” 她正看着他等他回答,他却突然想伸手揉揉她柔软的发。终究还是忍住了,“王妃所言,是也不是。” 她向来不喜欢模棱两可的回答,什么叫是也不是。 其实,可以花香碧水,也可以一池惊澜,谁也没规定人就只能从一而终选择一面。只不过那时的她,被叶修庭珍着藏着久了,总以为所见即所知。她甚至以为他本性如此,朝飞暮卷,他能够永远熨帖温暖。 叶棠撇撇嘴,打了呵欠,终于有了些困意。 萧池依旧靠着床头坐着。她身子虽然好了,可有一事他还没问清楚。于是低沉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跳楼?” 叶棠听了,先是一怔,而后躺在床上抱着被子咯咯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她依旧笑个不停,“谁要跳楼了?九王爷难不成以为我从观景楼坠下,是活腻了,自己想跳楼吧。” 他不说话,那就是了。 她刚打了个呵欠,又笑出了些眼泪,伸出手来擦了擦眼角,才同他说,“九王爷放心,我才不会轻易寻死。就算要死,也会选个体面的死法,跳楼,太血腥了。不过是那天天气不好,脚下湿滑,我一个没小心而已。” 他不依不饶,“那你后来又为什么跑去喝酒,你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 话说到这里,他语气已经有些不善。明明才是春色如许,怎么一下就瑟瑟冷秋了。叶棠不由裹了裹身上的被子。 “你说喝酒啊。” 当然她不会说是因为叶修庭,灵机一动,她只说,“因为我听那酒馆老板说,九王爷最爱的就是烟花烧,每月都要派一个小管家拉一车进九王府。我心血来潮,就想尝尝,这能独得九王爷青睐的烟花烧,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番说辞,他若信就怪了。 “呵,尝到了?” 不知为何,叶棠总觉得他的声音愈发冰冷了。 “嗯,尝到了。” 这回换他冷哼一声,“那这烟花烧,可还合王妃口味?若是还不够烈,本王酒窖还有更烈更辣的,可以一次让王妃喝个够。” 他清楚地听见她在黑夜里长长叹了口气,良久,才吸着鼻子说了一个字,“疼。” 爱了十几年的人终于娶了别人,她能不疼吗。 萧池一时也没说话,可这回,他丝毫没后悔自己话说重了。有的事,必须要让她长些记性才行。 她突然安静下来,躺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萧池一翻身,叶棠只觉得面前倏地出现了一张被放大的脸。反应过来,她果然手脚并用去打那撑在她身体上方的人。 “萧池,你又想干什么!” 推也推不动,踹也踹不动,他比她想象中可结实多了。 她急了,又想要咬他,却不知怎么就被制住了双手,定在头顶,她连身子都抬不起来。膝盖一屈,她抬腿又要踢他,可她哪里是人家的对手,九王爷不过身子一沉,便将她轻而易举压住了。 终于浑身都动弹不了了,她只能狠狠瞪他。 “萧池!” 那被她连名带姓喊着的人唇角一勾,低头下来,在她耳边道,“本王来帮王妃长长记性。若王妃还有下次,又因为喝酒惹出了一身疹子,本王不仅要帮你涂药,每日喂你吃药,还要将你咬本王的这几口变本加厉都咬回来。” 他的气息落在她耳畔,脖颈,她一时怔怔忘了反抗。 他抬头,看她睁着眼睛看他,秋水盈盈,也不说话。 他眉宇一蹙,忽而又与她贴近了几分,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本王的话,王妃可是记住了?” 她顿了顿,终于有了些反应,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手一松,放了钳制,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回原来的地方,轻轻闭上眼。 叶棠扭头看了看他,只说,“九王爷,若是别的姑娘嫁了你,一定很幸福,只可惜-------” “可惜什么?王妃的意思是,本王待王妃不够好?” “当然不是,九王爷待我很好。就是----” “就是什么?” “既然九王爷说了,那我就请问九王爷娶我的时候,爱我吗?” 萧池几乎想也没想,“不爱。” “这不就得了。” 不想他又问她,“那你可是爱本王?” “自然也不爱。” 难得能与他说这么多,她说完这话不多会儿便迷迷糊糊睡了。 可良久过后,九王爷在她身边又补充道,“本王问的不是你嫁来的时候,而是,现在。” 可惜,他身边的那姑娘已经呼吸渐稳,并没有听见,自然也没有回答他。 九王爷叹了口气,罢了。 第二日一早,承译便来同萧池说,“爷,往常给您买烟花烧的那家小酒馆不知怎么,关了店面,连老板都找不到了,明明上个月我还去买酒来着。所以这个月我就给您换了一家。” 九王爷听了却说,“算了,店没了就不喝了。你以后也不要买酒回来了,本王要喝茶,多买些碧珍回来吧。” “是。还有,张朝和常五今日抵京了。” 萧池点点头,“知道了,王妃呢?” “王妃正在院子里逗那小白鸟呢。” “嗯,你去忙吧。” 天高云淡,饱满的风吹过粉艳艳的衣,萧池来的时候,叶棠正摸着手里的小东西。小东西在她手心里眯着眼睛甚是享受,老实缩成一团,翅羽丰满得快要看不见红红的爪子。 忽而,小东西扑棱了两下便从她手心里飞走了。 “哎,你这小东西,怎么说飞就飞走了?” 叶棠从凉亭里追出来,才知道是那小家伙远远看见了萧池。 小东西在萧池面前围着他一连飞了几圈,可这九王爷似乎不愿意抬袖接它。那小东西只能继续围着他飞个不停,似乎要在他身上寻个地方落,可是又不敢。 见叶棠从亭子里追着跑出来,九王爷终于勉强抬了手。 叶棠过来,一把便将信灵从他袖子上摘了下来,戳着它的脑袋道,“原来和风说你没良心是真的,是谁天天来喂你,是谁天天给你开窗让你进屋里去。”说着白了一眼萧池,“人家都不愿意接你,你还要往人家身上落。” 萧池听了,轻咳两声,没想到,抬袖晚了,还是被她看见了。 “那个,王妃明日随我出去一趟。” “去哪?” “醉雀楼。” 将军府,李知蔓嫁来的第二日。 一早,新婚夜消失了整整一晚的叶修庭回了房。李知蔓见他已经换了衣裳,一身苍蓝色锦缎。 李知蔓知他进来,依旧坐在桌子旁边,并未主动开口说话。明明,新婚夜他不告而别,让她守了一夜空房。这事,他该先开口给她一个交代。 叶修庭果然走到桌子跟前,同她说,“近日军中事务繁忙,诸事繁杂,若我回来得晚了,你便不用等我了。” 李知蔓闻言从桌子前起来,看着他道,“叶修庭,我等了你一夜,你一早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叶修庭又说,“昨夜,是我喝多了。” “喝多了?喝多了你便将我一人晾在这里!” “怕扰你休息,还望郡主见谅。” 李知蔓听他如此说,又说,“就算喝多了,你也可以留在房里,我嫁了你,就是你的妻子,可以照顾你。” 原本以为,同他说了软话,昨夜的事她也不计较了,他该明白她的心意和宽容大度了吧。谁知,叶修庭却说,“不敢劳烦郡主,修庭还有事,先走了。” “叶修庭!” 叶修庭走后,李知蔓叫了贴身的丫鬟来。 “巧云,去打听打听,看看昨夜少将军究竟在哪里过的夜。” “是。” 叶修庭成婚后,回府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少,且每每回来,必是一身酒气。老将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这回婚也成了,郡主也娶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书房里,老将军等叶修庭等到深夜。听说,成婚几日来,叶修庭要么不回来,若是回来,也必是宿在书房里。他今夜便在这书房等着。 果然,三更天一过,叶修庭果然回来了,且一回来便真的直接来了书房。 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门一开,他还未进来,老将军便闻到了浓郁酒气。 当即一拍桌子,“修庭,你是上辈子没喝过酒吗!整日醉成这样!” 叶修庭一直低头看着脚下,没想到书房有人。一回身,见了老将军,只说,“爹,您怎么来了?” 老将军等叶修庭将身后的门关上了,才问道,“修庭,我问你,成婚几日来,你每晚都睡在这书房里,可有此事!” 叶修庭端了案上茶壶,倒了一杯茶出来,“是。”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老将军强压了怒火,连带也压低了声音,同他道,“修庭,郡主哪里比不上那个丫头?” 叶修庭身形一晃,勉强扶住桌角,而后一仰头,将手里的一盏茶一饮而尽,将茶盏重重往桌子上一放。 “爹,您问我郡主哪里比不上那个丫头啊。那个李知蔓,她哪里都好,人生得美,也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知忍让,识大体,这些,随便一条,都不是那个丫头可比。” 老将军听叶修庭如此说,只当儿子还并未糊涂到家,欣慰道,“修庭,你知道便好,往后,你应当与郡主------” 哪知,叶修庭突然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往地上一摔,瓷片迸裂四溅,叶修庭吼道,“可她再好,偏偏不是那个丫头!” 老将军被他气急了,抬手便是一个巴掌。 叶修庭本就喝了酒,被老将军打得一个趔趄,随后冷笑一声,“爹,那丫头走后,您的身体倒是真的越来越好了。” 叶修庭晃悠悠上前几步,指着自己的胸口同老将军道,“可是爹,您知不知道,我亲手,从这里面,将她剜出来。那感觉,就像剜出来一块血淋淋的肉,还得笑着送到别人手里去。什么郡主,再好我不稀罕,也不想要,我只想要她一个!” “你这混账!她是你妹妹,如今更是九王妃,岂容的你胡言乱语!” 他实在是担心,他这儿子万一哪天口不择言,那肮脏心思被李知蔓或者旁人知道了,传到九王爷或者圣上耳朵里,叶家就彻底毁了。 “来人!” 老将军开了门,立即进来几个人。 老将军指指叶修庭,“将他拖出去,再去打几桶冷水来,给你们少将军醒醒酒!” 不多时,十几桶冷水便在书房外一字排开。 李知蔓闻讯赶来的时候,只见书房外,叶修庭正跪在台阶下。下人两人一伙,吃力抬起一桶又一桶的水往他身上浇。而老将军正亲自在一旁看着。 入秋已经好一段时间了,清霜也降了好几场,这早晚最是嗜骨的寒凉。李知蔓看着散落在一旁的四五个空水桶,而另一侧还有六七个桶,皆装着满满的水。毫无疑问,那些冷水,都等着往叶修庭身上浇。 叶修庭跪得笔直,想他千杯不醉,哪里需要如此醒酒。 身上衣裳都已经湿透,从头到脚皆凉了个透。 凉吧,凉了就能暂时不想她了,凉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疼得难以忍受了。 可身上的冰冷,让他忽然想起来,数月前,她被困在冰窖里。将近一个时辰,府里上下竟无人放她出来。那冰窖,对她来说当比这寒冷千万倍。她当时被困在里面,该是怎样的绝望害怕,若是知道是谁干的,她怕是心都凉透了吧。 他仍记得,他抱她出来的时候,她一边说着冷,一边往他怀里蹭。 李知蔓见了,忙跑过去,“爹,您这是干什么!” 话音未落,她又要去拉叶修庭起来。却见一直跪着的叶修庭不知怎么了,抢了两个下人吃力抬着的水桶,满满一桶水,他从头到脚往自己身上浇。 似乎这还不够,他干脆从地上起来,走到那几个盛满冷水的水桶前,一桶水接着一桶水往自己身上倒。不多时,六七个桶便被他倒干净了。 只见叶修庭水淋淋的一身,走到老将军跟前,说了一句,“爹,这水啊,还是不够凉,最起码,不如冰窖凉,下次,您应该直接将我关到冰窖去。一个时辰哪够,您应该将我关上四五个时辰。” 老将军自然知道他意有所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这儿子,终究还是因为那件事记恨了他。 “你-----” 叶修庭甩下这句便走了。 前几日,九王府来了个年轻的小管家,站在将军府门口直言要见他。一听是九王府来的,叶修庭二话没说,便让人将其请到了前厅。 那小管家说明来意,大概意思是九王爷想问他要几个府上的厨子。 他略一思忖,便问那小管家,“可是因为叶棠吃不惯九王府的菜?” 那小管家只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按九爷的吩咐来的。” 他还是不死心,又问,“前几日叶棠染了风寒,好些了没有?她不爱吃药,怕苦得很,需给她备一些瓜果蜜饯才行。” 承译听了,仔细想了想,想起那天下午王妃不肯让下人送药进去。可后来,九王爷进去没多会儿,便端了空的药碗出来。药碗是空了,可九王爷的嘴角却被人咬破了。 承译没忍住,笑了笑,说,“王妃好像的确是不爱吃药,不过少将军不用担心,我家九爷,自有办法让王妃吃药。” 叶修庭没再多问,当即将整个叶家后厨的人都叫了出来。承译只捡着关键的,挑了几个。 厢房里,下人已经给叶修庭备了一桶热水。 叶修庭吩咐道,“都出去吧。” “是。” 待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叶修庭才脱了衣裳,抬腿迈进水里。房里只余孤灯一盏,昏黄的光映着热气氤氲。麦色肌肤浸入水里,他缓缓闭上眼睛,冰冷的身上开始一点点恢复知觉。 门外,李知蔓跟了过来。 “少将军可在里面?” “回少夫人,少将军正在里面沐浴。” 李知蔓又说,“你们都散了吧,这儿我来就行了。” 推了门,李知蔓进去,循着水雾热气,果然见他正坐在浴桶里。肌理分明,身材匀称,正被水烟笼着。他闭着眼,似乎在小憩,并未发现她进来了。 李知蔓放缓了脚步,绕到他身后,取了搁在一旁的布巾,缓缓擦拭叶修庭的后背。 感觉有人在碰他,叶修庭一下子就清醒了,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李知蔓没有出去的意思,一双手轻轻抚在他肩上,又说,“我怕别人侍候不好你。” 只听叶修庭却说,“我谁也不需要,有些话,别让我说第二遍。” 李知蔓还是不死心,总想着,他是男人。咬了牙,弯腰贴在他耳边道,“修庭,我既然嫁了你,就是你的人,自然该帮你沐浴。” 叶修庭冷哼一声,喃喃道,“呵,我的人?” 他突然从水里站起来,顺手扯了一旁的长布巾,将自己围上,迈步出来。三两下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上衣裳,推门出去。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又是一句话都没留给她便走了。 李知蔓将手里拿着的那条布巾狠狠摔在地上,站在门口恨恨道,“叶修庭,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晚些时候,李知蔓的贴身丫鬟巧云回来,同她说,“郡主,府里有下人看见,新婚夜,少将军穿着一身喜服,先是去了库房,后来,又去了南边院子。” 李知蔓心生疑惑,“南边院子?” “没错,是南边的院子,我听得清清楚楚。” 李知蔓听了,冷声道,“我说他这么沉得住气,原来,跟我玩起金屋藏娇来了,还就在这将军府里。可知道那院子里住的是谁?” 丫鬟巧云又说,“郡主,今天下午我想替您去南边院子看看,可我还没靠近,便被人拦下了。那人身上佩刀,说是谁也靠近不得。若说金屋藏娇,不过看那院落破败,不像是能住人啊。” “不能住人?那他往那里去做什么,还有,若是里面真的没有人,又何须派人日夜看着。” “郡主的意思是-----” “巧云,给我盯紧了。我倒要看看,他藏的护的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是。” 街上,萧池与叶棠缓缓走着,依旧惹得路人纷纷注目。 街边露天茶肆,木桌木椅,九王爷叫了一壶茶。 绿叶镶红边儿,茶香出岩骨,青叶于水中舒展,开盖夺香。 叶棠一手托着腮,一手百无聊赖晃着盏子,“九王爷要出门,叫我跟着做什么?” “上次,为了给你哥哥挑礼物,本王可是亲自陪你出来的。这次,本王要出门,你不该陪着么?” 叶棠叹了口气,“唉,那好吧。” 萧池笑笑,又同她说,“手。” “什么?” 萧池摇摇头,干脆欠身起来,隔着一张桌子,一把握了她的手腕。 她看看四周,又瞪大了眼睛,不住往回抽着自己的胳膊。 “你干嘛,这在街上呢!” 九王爷才不管在哪,只管拿出了几条彩色丝线,开始往她手腕上一圈圈地缠。 “九王爷,这是什么?” “五彩。” “我当然知道这是五彩,我是说,这端阳早就过了,你哪来的这东西?” 九王爷听了甚是得意,“方才街边摊子上买的,三十两,给的零钱。” 叶棠听了一下笑了出来,这几条丝线,也就卖给九王爷能卖三十两。可偏偏这九王爷还说是给的零钱。 058 几缕姻缘丝 萧池一边拿着她的胳膊,一圈一圈仔细绕着,一边又说,“这五彩系在腕上,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辟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朱索。传言能辟兵及鬼,命人不病瘟。” 叶棠记得,每年五月,端阳时节,民间都有庆。街上也热闹,整条长街上都弥漫着淡淡的艾香。她站在门口等叶修庭的时候,看见偶有几个小孩子追逐笑闹从将军府门前跑过,不仅手腕上系着五彩,挂在身前的香包形状也煞是可爱。 偌大将军府门前上,亦有艾叶轻别。可每年端阳前后,朝中都要征兵,叶修庭正是忙的时候,回来也必是深夜,白天没空陪她。寻常孩子过的端阳节,她却不怎么过。这五彩她也从来没系过。 “好了。” 叶棠收回手来,看着左手腕上一圈五色丝线,轻轻晃了晃,“呵,想不到,九王爷还信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你身子不好,便该常年戴着。” 叶棠觉得有些好笑,若是这东西能治病,还要大夫干嘛。这话,她只敢想先,没敢说出来,只说,“九王爷,可这也不是戴这东西的季节啊。” 且不说她早就过了戴这东西的年纪,再也不是个小姑娘了。眼下这冬天就要到了,她还戴着这端阳该戴的东西,怎么看都有些尴尬,她说着便要往下摘。 萧池系得结实,她一下没能解开,干脆就想从手腕上整个抹下来。 她正低头专心扯着丝线,萧池却从她对面的座儿上起来,一把握住了她戴着五彩的左手腕,“本王才不管是不是季节。这是本王送你的,没有本王的命令,你就不能摘下来。吃饭,睡觉,走路,沐浴,你都得戴着。若有一日,让本王发现这东西不见了-----” 原来,九王爷也会要挟人啊。 叶棠笑笑,“若这东西不见了,九王爷要如何?” 她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九王爷会拿什么来要挟抑或惩罚她。 握着她的手腕,顺势将她牵起来,顺手留了一银票在桌上。叶棠低头一看,九王爷留的竟真是难得的零钱。 “若是这东西不见了,本王就要你赔本王一辈子。” 叶大小姐听了愈发觉得好笑,看着他也有些不屑,“啧啧,不过是几条丝线而已,别说五条,便是五十条,五十万条,九王爷当真以为我赔不起么?” 她只顾着与他的嘴上官司,没注意到牵着她的那只大掌缓缓张开,已经嵌进她的五指里。 萧池没有说话。明明,他说的是陪,不是赔啊。 而那其实也不是什么五彩,几缕姻缘丝,一条姻缘线,不管是谁,也不管你多么有钱有权有势,就是皇帝老子来了,想要这丝线,也得跪在地上求。 印象里,自他从宫里搬出来后,他就再没跪过谁。最近的一次,也得是十几年前的那个深秋,偌大殿门前,他跪了整整两个寒夜。 难得九王爷今日也想随一次大流,她站在一个小摊子前看各色胭脂水粉的时候,九王爷正于街边一座不起眼的小庙里,雪白衣摆一掀,笔直往蒲团上一跪。 三炷香火于九王爷手里一燃,青烟袅袅,正是鼎盛。 报了她的生辰八字,又报了自己的,才从那老僧手里接了这么一条所谓姻缘线。他起身从小庙出来的时候,老僧再三嘱咐,要将这东西挂在姑娘的左手腕上。 醉雀楼前,鎏金牌匾正高悬。 萧池带着叶棠直接进了门,立即有人上来迎。 “九爷,您来了。” 萧池点点头,“嗯。”而后直接带着她去了醉雀楼顶。 有小厮立即端了一盘点心上来,递到萧池手里。 那点心叶棠从未见过,色彩明丽,一小块方形点心上居然能齐聚七色,松软鲜亮,看着就鲜亮别致。 只见萧池捏了一块,指尖一动。点心绵软,在他掌心化成粉末,散发出诱人浓香。九王爷轻一抬手,将点心沫一洒,竟见天边不远处成群结队,有鸟飞来。 接连几块点心被萧池揉碎撒下来,不多时,二人脚边便聚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鸟儿。皆争先恐后啄食。 叶棠见了不停争抢的鸟儿,甚是惊奇,“九王爷,一块点心而已,有这么好吃么?” 九王爷笑得没有温度,“醉雀之所以叫醉雀,就是让你尝过便能再也离不开它。” 原来,这好看的点心叫醉雀。竟与这楼是一样的名字。 “真的么?” 满地的鸟儿吃过那点心后开始步履蹒跚,有些振翅困难,叽叽喳喳挤做一团,晃晃悠悠不停寻觅地上剩下的点心渣。 萧池看着神智有些不清的鸟儿行动渐渐迟缓,脸色变得冰冷难看。自成婚后,他还没来过这醉雀楼。若在往常,他定要立即叫人上来,亲眼看着他们将这些不甚清醒的东西都处理掉。 楼顶栏杆处有些残留的血迹,时日久远,经过风吹日晒,血迹早就干涸,凝结,变得深暗,若是不仔细看,倒是看不出来。 叶棠没注意到萧池的神色变化,只看见萧池托着的小盘子里还有最后一块点心,伸手便要去拿,“九王爷说得也太夸张了吧,我家的后厨冯师傅乃京中数一数二的糕点师傅,据说会百余种花样。我什么没尝过,可还没听说过有什么能尝过就再也离不开的点心呢。” 萧池一瞬走神,竟真的让她将那最后一块点心拿走了。那丫头手快,待他反应过来,叶棠已经将拿在手上的点心咬掉了一个小角。 醉雀外面鲜艳,被她咬开,不想连里面都是七色分层。 萧池见她竟然真的吃了那点心,立即扔了手里盘子,双手紧紧扣住她肩头,厉声喝道,“吐出来!” 叶棠从没见过这样的九王爷,先前的从容不迫全都不见,眼神中全是紧张,而后,那紧张竟变成了深深恐惧。 那点心其实在她嘴里还没嚼两下,叶棠只含着愣愣看着他。 萧池手心一下子便出了许多汗。他似乎一下就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秋天。他跪了两个日夜,可一回去,还是见到了三尺白绫上悬挂的尸身。 那副身子受尽折磨,一日比一日瘦,到后来,她被折磨得什么都吃不下。以至于宫中制衣处不得不每隔三日便来一次,为她量身制衣。这身上的衣裳自然也是越做越瘦。 这恐惧深骇,且多年未来了。却在叶棠咬下手中那块点心的时候卷土重来。 手上不自觉用了力,捏得她肩膀直发疼。 叶棠皱眉,听九王爷在她面前发了疯一样凶狠道,“叶棠!我叫你吐出来,你聋了吗!” 她不过是吃了他一块点心而已啊。可这九王爷怎么变得-----她一点都不认识了。 刚刚被萧池丢在地上的盘子在地上碎成几片,不多时便围了一群鸟儿,一只一只恍如机器一样,咔哒咔哒不停啄着白瓷。 萧池见叶棠没有反应,彻底急了,干脆动手捏了她的下巴,迫她张口。她来不及反抗,便他被扣进怀里。一低头,却是他的唇贴了上去,舌头探进去,一点一点将她剩在嘴里的东西弄出来吐在一旁。 最后,看她口中差不多干净了,他一转头,厉声喝道,“水!” 立刻有个慌慌张张的小厮端了水上来。 “九爷----” 萧池接了水,递给叶棠,“漱口!不许咽下去!” 刚刚莫名被他在这楼顶------她脸颊都还是红的,又见萧池一脸严肃又紧张,她那小脾气竟然也未发作。 乖乖接了他手里的水喝了一口。萧池似乎生怕她不小心咽下去了,又赶紧道,“吐出来!” 她一低头,将口中的水吐进他端着的一个小盘里。 萧池夺了她手里仍捏着的半块醉雀,随手扔到地上,一群鸟儿呼啦啦一下子便围了上去,又是拼命争抢。 叶棠甚至看见,有几只反应慢的鸟儿被身形健壮的挤到了脚下,不多时便被新涌上来的鸟儿湮没,看不见了。 他却终于松了一口气,全身这才放松下来。这种季节,候在一旁的小厮却见这九王爷额上渗出了一层汗。 直到被他重新生硬扯进怀里,叶棠才觉出他的些许不对劲来。他出了一头的汗,呼吸急促,方才抢她点心的手也冰凉。 “九,九王爷?” 他却抱着她不肯松手,低声喃喃,“叶棠,你吓死我了。” 那小厮犹豫许久,想了想,还是过了来,“爷,您也漱漱口吧。” 萧池这才松了叶棠,接了叶棠手里的杯子,就着她用过的杯子也漱了口。 片刻功夫,九王爷神情又恢复如常,若非额上汗还未下去,叶棠都快要以为刚刚见到的九王爷是她的幻觉了。 取出随身的丝帕擦了擦手上的点心沫,叶棠随手将丝帕递给萧池,要他擦额上的汗。 “想不到九王爷如此小气,我不过是想尝你一口点心。”再一回头,只见那被他丢在地上的半块醉雀已经被鸟吃光,不见了踪影。叶棠说着,便没好气地将她刚擦过手的丝帕递到他面前,“喏,给。” 萧池只解释道,“那是专门给鸟吃的,人怎么能吃。” 许芳苓听说他来了,匆匆上到楼顶来的时候,便看见萧池对拿着一方丝帕的一个小丫头说,“你来给我擦。” 而叶棠也难得不拒绝他一次,竟然真的拿着丝帕往他额上擦了几下。先前那个小厮才端着东西下去,这会儿叶棠又看见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上来的女子。一身湖蓝翠裙,上好云丝锦上绣的竟是泼墨的芍药。芍药贵在鲜艳,不少人将其添在衣上以求增艳。可这裙上泼墨的芍药虽失了鲜艳之色,却是另一番气象,配上女子清丽精致容颜,是另一种说不出的美。 才给他擦汗的手一顿,匆匆又放下了。萧池一回头,也看见了许芳苓,于是不再勉强她。只是目光落在许芳苓那身衣裳上的时候,眉宇稍微一皱。 许芳苓走近了,“九爷。” “嗯。” “叶棠,这是醉雀楼的老板,许芳苓。” 许芳苓一边恭敬福身,唤她一声“九王妃”,一边眼角一扫,将叶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听说他大婚,娶的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她还以为是怎样的名门闺秀,又是怎样的姿色能入他的眼。 他成婚已经数月了,可总也不见来。这回,他一入楼,便人来报。她坐在镜前,薄施粉黛,而后特地换上了这身衣裳。 小厮说,他这回来,还带了个女子,看九王爷的样子,那女子应该就是传言中的九王妃。许芳苓听了,又仔细将镜子中的自己端详了几遍。 这回见了,原来,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看着青涩又无知,呵,他何时会喜欢这样的类型了? 叶棠目光都在许芳苓的衣裙上,只说,“不用多礼不用多礼,你这裙子可真好看。不知是哪家制衣坊做的?” 那女子听了,低头一笑,余光却是落在萧池身上。 “九王妃,我这件裙子可是买不到的。只因这上面的泼墨芍药真真是画上去的,普天之下也只此一件。” 叶棠恍然,“原来如此,我说那芍药虽不见其他颜色,全是墨色,可一花一叶,或浓或淡,起承转合间自然顺畅,不像寻常针线能做到。原来,是画上去的。不知能在衣裙上画画的人是-----” 叶棠还未问完,却见萧池脸色一变,拉了叶棠就要下楼。 “今日来有别的东西给你看,再耽搁就晚了。” 他不由分说拉了叶棠下楼的时候,还不忘给了许芳苓一个眼色。许芳苓明白,他那意思是要她立刻将这满楼顶的鸟都赶紧处理了。 看二人下得楼去,许芳苓看着地上那些再也飞不远的密密麻麻的鸟说,“呵,既然不敢让她知道,又何必带她来这儿呢?” 不多时,上来几个小厮,人手一把铁锹,身着深色衣裳。 许芳苓吩咐道,“动手吧。” “是。” 几个小厮应声,纷纷抬起手中铁锹,使足了力气,对着地上鸟群狠狠拍了下去。场面血腥,许芳苓生怕那血溅到自己裙子绣鞋上,也不多留,掩鼻转身,也跟着下楼去。 反正这几人已经不知处理过多少这样的鸟群了,早就经验丰富,且那吃了醉雀的鸟儿被拍死的时候,连叫都不叫,如醉了一般浑浑噩噩,只能任人宰割。 就算不杀了它们,它们也会赖在这里,永远都不会飞走。 叶棠趴在醉雀楼二楼的栏杆上,往下一瞧,先前进来的时候一楼大厅愈发热闹了。 京都最好的茶楼,醉雀楼不仅雅致,更是文人雅士小聚之地。 今日不知怎么来了几位斗画的。这么会儿功夫,画案,笔墨,茶点,已经就绪。画师和赏客们正有序落座,一时间惹得一众围观。 萧池就在叶棠身边站着,叶棠一扭头,想起什么来,便同他说,“九王爷不打算下去试试笔墨?我可是记得,九王爷笔墨奇绝,丝毫不输当下任何一位名家。” 恰逢许芳苓端了一盘点心过来,递到叶棠面前,“九王妃第一次来醉雀楼,应当尝尝本楼排名第一的茶点。” 叶棠没忘记刚才,她不过吃了一口,便被萧池逼着吐了出来。她看了看盘中鲜艳,并未动手接。 可萧池这次却说,“这次的,能吃。” 说着,萧池接了许芳苓手里的一盘点心,搁在叶棠手边。 这地方,萧池先前常来。这会儿,刚好有眼尖的赏客看见了二楼的萧池,便于底下喊他,“萧公子,既然来了,为何不下来切磋切磋?” 刚过来的许芳苓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裙裾,说,“九王爷画功天下难寻,真的不下去试试?” 萧池依旧站在叶棠身侧,似乎并没有下去的意思。 叶棠也忍不住调侃他,“九王爷,你莫不是害怕了吧,怕输给了下面哪个才貌双全的小公子,才紧张的不敢应战。” 萧池听了却笑了,看了看他的小王妃,道,“听王妃这意思,本王今日不仅要下去,还得非赢不可了。” 叶棠只见过他的一幅残荷,其实并不知他功底如何,便说,“九王爷怎知自己就一定能赢?可别夸下海口。” 说话的空儿,底下呼声愈发高了,与萧池相熟的几位直言要上来请他。 萧池摇摇头,罢了,去就去吧。反正带都带她来了。回身嘱咐了侍候的小厮几句,便迈步下楼了。 叶棠依旧趴在二楼栏杆上,萧池在一楼,刚好站在叶棠下面的位置。叶棠低头看了看他,随手捏了一个她刚刚没吃成的醉雀放进嘴里。 这醉雀果然独特,入口即化,没有普通点心的黏厚。七种颜色入了口,清清爽爽的花香次第袭来。桃花、白兰、百合、木槿、桂花、冬梅、清荷。几种味道依次在口中绽放,互不干扰,回甘悠长,唇齿留香。难怪,这清香,怕是云雀都要醉了,是以才取名醉雀吧。 茶点本就没多少,不多时叶棠便将盘子里的几块醉雀都吃完了。她攀着栏杆往下一看,想看看萧池如何落笔,谁料,栏杆本窄,她一个不小心,竟碰落了手边的白瓷盘子。 眼看那盘子就要砸在下面的萧池身上,叶棠惊呼出声,“小心!” 刹那间,九王爷略一后退,抬手,稳稳地将那盘子接在手里。见那盘子没有伤到人,叶棠才松了一口气。 众人赞叹,“萧公子好身手!”随后又疑惑,“咦,哪来的盘子啊?” 叶棠听了甚是心虚。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又听见楼下不时传来唏嘘。 “萧公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难不成,他要在那盘子上作画?” “谁知道呢,姑且看看吧。” 叶棠好奇,又悄悄从另一侧栏杆处往下瞧。 这一瞧不要紧,果然看到萧池将那白瓷盘子端正摆在桌上,笔尖蘸了墨,抬笔就往那盘面上落。 萧池微微躬身,他的身子正正将他落笔处挡了个严严实实。叶棠围着栏杆左转右转,怎奈就是看不到萧池在盘子上画的是什么。 各种画里,她觉得最有趣的便是瓷上画了。一时间看不见萧池画了什么,叶棠有些泄气,便回了原处。 “真不知道,他能画个什么出来。难道能比蔡老伯画得还好么?” 许芳苓听了却说,“王妃想必是不了解九王爷吧,九王爷才情清绝,又岂是那些坊间之人可比。” 叶棠转过身来,仔细看了看许芳苓,忽而笑道,“许姑娘,我猜,你喜欢九王爷。” 许芳苓没想到她会如此说,更没想到她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一脸的不在乎。她不是九王妃么。 多年心思,被一语道破,许芳苓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强装镇定。且眼前这丫头年龄再小,可也是九王妃,冒犯不得。 “九王妃说笑了,芳苓不敢。” 她不承认,叶棠也没办法,只低头笑笑,并没说话。 原来,世上有这么多的爱是不敢说出口也不敢承认的啊。 似乎,可悲又可怜的,也不只有她一人嘛。 在经历了一段静默后,下面又传来了惊叹声。叶棠赶忙起身,扒着栏杆一探究竟。 众人与叶棠一样,一见那盘底,竟一时间鸦雀无声。谁也未想到萧池会在盘底画了一枝莲,而且是这样一枝莲。 焦墨的莲枝,焦墨的莲瓣。若是仔细看,那焦黑的莲瓣边上还隐隐透出些红金色,这枝莲,恍若刚刚被火灼透一般,浴火重生,静置盘底,仿佛还透着灼人的温度,一碰就会散为一堆焦灰。 一枝焦莲在纸上绽得恣意又决绝,似有焦香来,直叫人移不开眼。 萧池的这支莲,看得叶棠心中不由一悸。就像曾亲身置身火海,真的亲眼看这莲涅槃一般。 那些赏客也与她感受相似,随即有人打破了沉寂,问,“敢问萧公子,这盘底焦莲,出价多少?” 叶棠一听,有人要买萧池那莲花,便急急下了楼。 叶棠混迹在一楼一堆赏客里,一时竟被人群阻隔,进不得萧池跟前。 “这焦莲可卖,盘子却是卖不得的。”九王爷瞥见叶棠突然要下来,便知她许是喜欢,想了想又笑说,“若叫夫人知道我连吃饭的盘子都给她卖了,她又该怪我了。” 059 江山作聘 底下一听萧池不愿卖那盘子,立刻有人说,“萧公子这是哪里话,莲在盘底,如何能分得开?萧公子若是怕夫人,不如这样,我将您的画和盘子一起买了,另有一件上好釉彩古瓷送予萧公子,如何?” 萧池掂了掂手里的盘子,九王府何曾吝过钱财,于是笑道,“公子好意,萧某心领了。只是夫人挑剔,这盘子大小难得正合她意,若是换了,怕是她不高兴。所以,还是算了吧。” 萧池说完,扔下一众赏客,兀自一手拎了盘子上楼去了。叶棠一瞧,也赶忙从人堆里出来,绕到楼梯旁,又悄悄跟他上去。 “那个,九王爷,你方才拿上来的那个盘子呢?哦,就是我不小心掉下去的那个。” 萧池将那盘子拎在手里,负手在身后,听叶棠果然问他要,他这才拿出来。 “夫人说的可是这个?” 叶棠眼前一亮,“就是这个!” 她见了喜欢的东西便如小孩子一样兴奋,他叹了口气,将那盘子递给她。 叶棠捧了,甚是惊喜。 “九王爷,你是怎么想到要画这样一枝莲的?” 这莲画成,总共也没费他多少功夫。上得楼来,桌上茶还温着。萧池端起一盏来,喝了一口,道,“你那盘子落在我手里的时候,这莲就在眼前了。” 有些灵感是无法解释的,填词写字如此,画画更是如此。叶棠虽知道,却还是忍不住一边爱不释手摩挲着盘边儿,一边嘲他,“哼,故弄玄虚。” 萧池的那盘子,叶棠宝贝得很。只因她听说,那盘子竟有人愿意出价百万。 回去的路上,叶棠问他,“九王爷,有人愿意出那么高的价,这盘子,你为何不卖?” 他当众的那套说辞,唬不了她。 他指指叶棠手里的那个盘子,道,“哦,这个盘子啊,盘平,底浅,盛菜难看,盛汤无能,可惟独拿回家给你盛点心用,不多不少,实在是合适得很。” 叶棠想起来,这盘子刚刚的确是盛的醉雀,便对他说,“九王爷,就算是再合适,你以后也不能在用它盛点心了。” 萧池笑道,“是,是,都听王妃的。” 九王府门口,萧池一手替叶棠拿着那个平底白瓷盘,一手牵着她回来。 这会儿,方见自家门口那株飒飒的棠树终于到了季节,正扑簌簌地大片大片地往下落叶子,金黄金黄铺了个满地。 这株树,似乎自己提前算好了日子,一定要在某天某时某刻才能落叶,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待夕阳正要西斜,时辰一到,晚风如约而至。一瞬间,凤箫声动,鱼龙起舞,更吹落,叶如雨。 叶棠走了两步,突然发觉走不动了。一回头,发现是牵着她的九王爷停下了脚步。 她先是晃了晃胳膊,又抽了抽手,自然是没能抽出来。只好又问,“你怎么不走了?” 萧池站在自家门口的一株老棠树下,突然发现,原来,他恨之入骨的萧瑟凄寒季节,居然也能如此浩荡,缠绵,安静,凛冽。 掌中小手柔弱无骨,他稍一用力,被他牵着的人身形不稳,朝他紧走两步,落入他怀里。 叶棠这回可真的恼了,今日他着实奇怪,醉雀楼上又亲又抱也就算了,这可是在自家门口,门口的守卫下人可都看着呢。 她上来了别扭劲儿,在他怀里开始挣扎。 “萧池!你今天神经病啊!” 铁臂一环,他只要不放,她便挣不开。 “呵,金珠五车,金帛五车,羊脂翡翠各色宝石三车,良驹千匹,良田千顷,丝绸锦缎三千。本王重金娶回来的王妃,连抱一下都不行了?嗯?” 她闻言,在他怀里也不挣扎了,抬起头来,笑着问他,“花如此重金娶了我这样一个所谓九王妃,九王爷可是后悔了?” 迎她进门已经数月了,虽说夜夜宿在一张榻上,可他至今还是只能勉强牵牵她的手。赶上她不高兴了,小手一甩,他便连个手指头都碰不着。 凭九王府身家,庙堂民间,只要他一点头,心甘情愿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远的不说,那个许芳苓心思,他其实不是不知道。 许芳苓一直以为他是清冷无情,对谁都如此。殊不知不是他无情,只是未曾动情。 可是九王爷啊,娶这样一个姑娘回来,你当真没有后悔过么。 她看着他的表情,在等他回答。 九王爷环着她,笑道,“本就没有期待叶大小姐能老老实实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何来后悔之说?” 叶棠听了,点点头说,“这样便好,不然省的收了你那么多东西,我老觉得亏欠了你。不过,早知九王府如此阔气-----”她一回身,看着身后九王府的宅子,开玩笑说,“九王爷方才说的那些聘礼,想必对您来说也不算什么。我呀,当初就应该问你要这九王府做聘。” 这话从一女子口中说出来当算口气不小了,叶棠不是不知,只是故意。她不过是想看看,这九王爷,能容人,究竟能容到什么程度。 谁知九王爷听了却笑了,还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莫说九王府了,江山做聘又如何。你若喜欢这宅子,本王现在就给你。” 他话里的意思,她其实并未细听细想。只是莫名其妙又被他捏了脸,叶大小姐这回一把便推开了他,也不管他,自己转身跑上石阶,进了府。 门口两侧侍卫自方才便一直低着头。九王爷带着王妃在自家门口的棠树下搂搂抱抱打情骂俏好一会儿了,他们躲也躲不开,只好选择低着头。 这会儿,九王妃伶俐跑回了府,他们才敢抬起头来。 只见九王爷手里拎着一个浅底的白瓷盘子,并未随着入府,一个人愣站在石阶下,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一直笑。 饶是九王府门前这几个侍卫眼神身手都不错,可谁也没看见门口棠树的树干上插着一枚小刀,刀身齐根没入树干,只余不起眼的小小刀柄,好似树干上与生俱来的一个褐色小疙瘩。 方才,他突然拉她入怀,不过也是因为看见了那小刀正冲她而来。 九王爷一转身,道,“出来吧。” 一青衫男子从九王府高墙拐角处出来,“还是九王爷眼疾手快。” 数月前相见,这九王爷还温润如玉,以礼相待。这回再见,这九王爷脸色有些难看。 季书寒看了看萧池手里拿着的一个盘子,上面还着一朵焦莲,又说,“九王爷好兴致。” 萧池知他来西平的意图,也不拐弯抹角,“书寒,她,你动不得。” 季书寒听了,冷笑一声,“前些日子,我来府上,九王爷说过,你我私交,不关国事。还有,若我没记错,九王爷还说叶家人的死活不干您的事。最近听闻九王爷娶了叶家千金,不知书寒与叶家私仇,九王爷可是要插手了?” 萧池还没说话,只见九王府里又跑出一个人影来。九王爷一见了那姑娘,便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 季书寒站在原地,看见那姑娘跑到了九王爷跟前,先是瞪了九王爷一眼,而后一把抢了他手里的那个盘子抱在怀里。最后似乎是哼了一声,一转身,就又跑回去了。 是她,季书寒这才看清了,九王爷新娶的王妃,竟然是她。 几个月之前,京都长街上,他路过一个画瓷画的摊子。不知怎么被一个丫头拦住了去路,他心生烦躁,为甩了那个聒噪缠人的丫头,他袖中的小刀都冒了尖。最后,却莫名其妙被她卖了一只白玉碗。 “公子,瞧瞧这玉碗吧,通体润泽,特别是这上面的梨花一枝春带雨,当真是难得一见啊。” 他扔出一张银票来打发她,她却将那只小碗硬塞到他怀里,说了句,“你的了!” 转身便拿着银票跑了。 原来,那个姑娘就是叶家的大小姐。当时明明杀意已起,最后却没要她的命。季书寒一时间竟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悔。 那姑娘入了九王府,不多时便看不见了。 九王爷走过来又同他说,“你与叶家如何本王不管。可有一事,本王希望你能明白,那就是,叶棠,你不能动,也动不了。今日还有事,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萧池说完便要转身回府,却听见季书寒在他身后说,“九王爷,但愿你今日能说话算话。那个女人我可以不动,书寒只求,我要取旁人的性命,九王爷不要插手!” 将军府是何等地方,叶修庭又是何等人,岂能让他如此轻易得手。 萧池脚步一顿,又说,“书寒,万事有道,就算是报仇,也应有道。栽赃陷害向来为君子不耻,本王只希望你,莫与奸佞为伍。” 季书寒心中一惊,难道,连这些九王爷都知道了? 叶家固若金汤,叶修庭处事,无论朝上和军中几乎都无懈可击。他来西平这么久了,竟连一个与他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人若急于求成,难免就想走一些旁门左道的所谓捷径。 “书寒如何报仇,这些就不劳九王爷费心了!” 言尽于此,萧池也不再多说,上了石阶回了府。 他一回房,便见叶棠坐在他的座儿上,趴在桌子上看他画的那个盘子,唉声叹气。 “可惜了,可惜了。” 一个白色身影站到身侧,她知是他回来了,趴在桌子上也没动。 “王妃觉得哪里可惜了?” 叶棠这才直起身子来,指着桌上盘子道,“这瓷上画啊,都是有时限的,这画得再好,终有一日,墨也会脱落的。” 他还以为是什么让她嘟着小嘴,愁眉不展,原来是为这个。 “那还不简单,到时候,等墨落了,本王再给你画别的上去。” 她却一脸严肃道,“哪有那么简单,就算是九王爷你,同样的笔,同样的墨,同样的盘子,要你再来一遍,非彼时心境状态,怕也画不出来了。” 萧池知她说得没错。古人临帖,酒后微醺,一挥而就造就传世,清醒后再临,却连自己都无法超越。只因时光难挽,心境难再。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下笔便不可复制,笔墨之趣,大概就在此吧。 那盘子叶棠的确是喜欢,最终被她立起来摆在了妆镜旁。 九王府后厨里,叶棠忘了自己手上还沾着白面,坐在一个小案边上托着腮。 案上放着她刚的做的一盘桃花酥。火大了些,出笼有些晚,口感稍微有些硬。其中一个被她咬了一口便放在了一旁。 冯师傅一边在案上忙活,一边道,“大小姐啊,您就是学什么都没个长性,所以才学了这么多种点心,可没哪一种是真正拿得出手的。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动手试一试,所谓泛而不精,说的呀,就是大小姐您。” 叶棠托着腮,晃着脚,知冯师傅说的都在理。 忽然,叶棠想起什么来,从小案旁起来,走到冯师傅跟前。 “冯师傅,我还想学一样点心,且我保证这次只学这一样,直到学精为止,您教我吧。” 冯师傅一边揉着手里的面团,一边“切”了她一声。 她不依不挠,开始晃冯师傅的胳膊,“冯师傅,我这回是认真的!只要学会了那点心,我便再也不学别的了!” 冯师傅心里翻了个白眼,“呵呵,大小姐,您哪回不是这样说的?” “冯师傅!” “哎,好好,面都被你晃散了。”冯师傅拿她没有办法,“大小姐,您好歹跟我说说,您要学的是什么点心啊。” “醉雀。” 冯师傅听了,略一思忖,一脸不屑,“不教。” “为什么!” “大小姐,先不说这醉雀是鸟食,我堂堂京都白案之首,您要我替鸟做饭,我可不干!” 叶棠听了摸着下巴想了想,什么鸟食,明明醉雀楼里,她尝的那点心遍布花香,好吃得很。 “冯师傅,您该不是不知道什么是醉雀吧。” 厨子也是有高低的,叶棠这话冯师傅可不爱听了。当即将手上的面一拍,“大小姐,您还别说,我还真知道这醉雀。远的不说,你出门往城东花鸟市打听打听,谁不知道醉雀。有的鸟生性倔,被人抓住了关进笼子里,轻者不吃不喝,重者不出一夜便撞笼而死。那些饲鸟养鸟的,为了不让鸟逃出笼去,还能活着给人看给人玩,喂以醉雀,久而久之,那鸟对这东西产生了依赖性,你便是赶都赶不走。” “大小姐,马易驯,狗易驯,惟独这鸟儿,生了翅膀,骨子里就不是地上的生灵。人没有翅膀,可偏偏耐不住人聪明啊,发明了醉雀这东西,专门对付那些倔脾气的鸟。这吃了醉雀的鸟儿,便如被剪了翅膀,只能供人玩乐喽。” 叶棠一下就想起来,那日醉雀楼顶,她不小心抢了萧池手里的点心,萧池硬生生捏开了她的下巴逼她吐出来。 他当时也说,这给鸟吃的东西,怎么能给人吃呢。可后来,许芳苓端的那盘,明明看起来色泽一样,他却又让她吃了。 “冯师傅,这给鸟吃的醉雀若是给人吃了会怎么样?会不会也如鸟儿一样,吃过就再也离不开了?” 这一问,冯师傅没当回事,转而继续揉案上的白面,笑说,“这个谁知道呢,再说了,谁没事会去吃鸟食啊。” 话是这么说,可那日她在醉雀楼吃的那点心,的的确确是叫醉雀啊,难道仅仅是重名? 这小点心的事她还没想明白,便见厨房门口进来了一个人。 冯师傅在后厨待了许多年,除了这将军府大小姐有时候会来,平日可没什么大人物会到这油烟之地来了。他来九王府也有些时日了,只见过一个小管家一次,安排好他们同行几人的食宿便再没见过。这会儿只见门口进来了一个白衫公子,看穿戴,似乎要比那小管家级别还高一些。 不过他手上有活,谁来他也不管,打量了那人一眼,冯师傅继续低头揉面。别看揉面简单,可这一只点心的好坏便是从和面揉面开始的,马虎不得。 又听方才还站在他跟前,央他教做点心的将军府小姐说了一句,“九王爷,你怎么来这儿了?” 哦,原来,那人是九王爷。 冯师傅这回面也不揉了,手上沾的面也未清,朝那公子一跪,“九王爷。” 九王爷自是不怪,只说,“嗯,起来吧。” 萧池说着走到放桃花酥的小案跟前,问叶棠,“这是你做的?” 叶棠点头,“嗯。可惜火大了些,皮儿有些硬了。” 萧池看她不知怎么弄得满脸的白面,偏偏还一脸认真。于是看着她不住地笑。 但凡付出了心血便容不得瞧不起,管他是谁。叶棠以为他是在笑她的手艺,下巴一扬,“哎,你笑什么,有本事你也做一个我瞧瞧!” 萧池抬起手,一边笑一边将她小脸上的面粉擦了擦。 她这才明白过来,匆匆用自己的衣袖往脸上抹了两下。 九王爷终于不笑了,捏了一个小小的桃花酥放进口中。 她明明知道毛病出在哪里,还是问他,“九王爷,好吃么?” 一口清茶下去,他只说,“王妃亲手,自然好吃。” 她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案上帮冯师傅的忙。叶棠也不知道萧池是何时走的。她以为没人吃,点心做的不多,四五个而已。萧池走后,她才发现,她那小盘子里竟然都空了,连她咬过的那个也不见了。 这九王爷,还果真是什么都不挑,好伺候得很。 将军府书房前,李知蔓看着拦住自己的一个看守,“让开!” “少夫人,少将军有令,说您不能进去。” 李知蔓冷笑一声,“呵,叶修庭他这是什么令,怎么偏偏就不让我进去?” “这------其实不是针对您,少将军说的是谁都不能----哎,少夫人!” 那看守到底是没拦住李知蔓,让她闯进了书房。 李知蔓进了书房,果然见这不大的房中添了一张小榻。 呵,看样子,他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成婚也有数月了,他不碰她也就算了,现在干脆连人也不见了。上次老将军命人浇了他几桶冷水,他依旧我行我素,半点未改。 一连翻了他案上的几样东西,笔墨纸砚,还有几份军奏,并未见端倪。房中转了一圈,她发现小榻上他枕侧放着一个小木盒子。 小盒子未上色,很不起眼,仔细一看,却是上好香罗木制成。靠近了,能闻见渗出的丝丝木香。 李知蔓想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又见盒子上面一朵棠花扣,上面还挂着一把小巧的锁。这么不大点的盒子,他竟然还上锁。 虽有些失望,可打不开她也也没有办法。刚将那盒子放回去便听见身后冰冷声音响起,“谁叫你进来的?” 李知蔓转身,见是叶修庭回来了。她知他脾气,你来硬的他比你还硬,于是说,“你每日都宿在这简陋书房里,我来是想看看,这里还有什么需要的,好给你添置一些。” 叶修庭语气果然缓和了许多,“不用了,我这儿什么都不缺。” 李知蔓正欲出书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又听见叶修庭又说,“往后天冷了,你若是需要什么便同府里说。” 李知蔓攀上他的衣袖,“修庭,你知道的,我其实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想让你回房去睡。” 叶修庭不着痕迹推了她,“今日还有一些事要处理,我还是留在这里方便,若是能处理完-----” 李知蔓当然知道,这是他的推脱之词,只要他不愿意回去,他的那些事就永远也处理不完。 “呵,好,少将军,那我回去等你,一直等到你处理完所有事情,有时间回房睡为止。” 四更天已经过了,李知蔓房里,仍然亮着灯。 丫鬟巧云进来,“郡主,您别等了,快休息吧。” 台上一盏灯,烛花已经剪了几次,眼看就要油尽灯枯了。 “他还在书房里?” “郡主,方才,有人看见少将军从书房里出去了。” 李知蔓站起身来,“他又去南边院子了?” 巧云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回少将军没去南边院子,而是去了后面园子里。” “这大冷天的,他去园子里做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百花多败了,树木也多凋敝,可少将军还是深夜一个人去了园子里。哦,对了,听说少将军还提着一个小篮子。” 李知蔓隐隐觉得,这叶修庭,不是不爱她,而是有事瞒着她。 也许,他真的背着她有别的女人。而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能得他如此相护。 060 为她画裙 李知蔓正欲回去,却看见一个侍卫匆匆跑过来,一躬身,凑到叶修庭跟前,低声说了些什么。 叶修庭手里拿着的酒一晃,问,“找大夫来了吗?” “少将军放心,是从外面找的大夫。不过,她情绪有些不稳定,神情也有些恍惚,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叶修庭又说,“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侍卫走后,叶修庭于树下起身,顺手捡了身旁的小篮子。季节早就过了,也早就没有什么相惜花可采。明明知道,与她比起来,他眼中早就花无香茶无色,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带了篮子来。 夜幽凉,除却手里的小篮子,行走月下,枯木之间,他孑然一身。 先前,听巧云说,叶修庭深夜曾去过南边一个院子。这回,李知蔓亲眼看着叶修庭起身,果然缓缓往将军府南边走。 叶修庭耳目极佳,李知蔓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看着。 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将军府最南边。这地方偏僻,离前厅和主宅都远,寻常人没事谁也不会到这儿来。 李知蔓躲在一株树后,只见叶修庭一到那院子附近,果然有一侍卫现身,跪在地上不知与他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她听不见。 只叶修庭一点头,那侍卫便退下了。而叶修庭真的进了那座看起来破败不堪的院子。 小屋的木门被来人吱呀一声推开,夕岚正于灯下坐着,桌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那笸箩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寻的,一侧细藤条断了几根,破了个口子。也许是别人扔了又不知怎么被她捡了吧。 里头放的东西也不多,几块不怎么干净的布,几张小孩子的鞋样。 夕岚听见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见进来的是叶修庭,眼神情渺,身形似松。清夜里,寒风夹杂着门前堆积许久的落叶,从他脚边吹了进来。 夕岚吓坏了,将手里正缝着的有些脏兮兮的布片放回那个破了个口子的笸箩里,跪在叶修庭面前不住磕头。 叶修庭低头看着不停磕头的夕岚,只说,“孩子,我要。” 听叶修庭如此说,夕岚也不磕头了,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叶修庭。她以为,叶修庭这次来,是要她打掉腹中孩子的。她以为,他恨她恨到连她的孩子也不留了。 夕岚额上被地上砂砾硌出了血印,那样子在叶修庭看来竟然片刻恍惚,他觉得像极了一个人。 那天下午,那个丫头跪在地上,也是如此,发着烧一个接一个磕头。她连偷懒都不会,磕得结实极了,额上不多时便鲜血淋漓。 她哭着说,“爹,我错了,您开开门吧-----” 她还说,“哥哥,你把我嫁了吧。” 夕岚仍是跪在地上,他没说起来,她就不敢。却见叶修庭忽而蹲下身来,目光落在她额上,抬手轻轻拂去沾在肉上的几颗砂砾。 夕岚仿佛受宠若惊,想开口唤他,又意识到自己没了舌头,永远口不能言。她不是不恨他的,又轻轻低下了头。 叶修庭起身,走到那张斑驳的桌子前,看见了被她放进笸箩里的几样东西。 布片,针线,图样。 “给孩子准备的?” 夕岚从地上起来,点点头。 那几片布,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的,看样子,有些像是裁了自己的一件衣裳。而她自己身上穿的这件,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了,看起来已经沾了许多泥垢。她的活动范围有限,竟然连脚上也沾着些泥巴,也不知道到院子里哪个旮旯去了。 见叶修庭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有些局促地拽了拽自己身上的衣裳。 是啊,她再不好,可原先也是一个爱干净爱美的女人。 这院子位于将军府最南边的一个角落里,原先是个放杂物的地方。后来,将军府几经修葺,主宅多往北搬迁,这南边的小院子便空出来了。年久失修,夕岚住的这间屋子其实夏天漏雨,冬天漏风。春夏时节,枯藤逢春,长得茂盛,那些蓊郁葱茏又严严实实遮了窗子,半点光都不见。 她在将军府做夕夫人做了两年有余,被割了舌头住进这里,也有好几个月了。暗无天日的生活,从天堂到地狱,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报仇,如何毁了叶棠和叶修庭。 今天,看管夕岚的人发现她晕倒在了房里。当时叶修庭不在府里,看守找了个大夫来一看,才知,原来是夕岚有身孕了。 不敢耽搁,看守立即报给了叶修庭。夕岚没想到,叶修庭这么快便来了。 叶修庭又说,“给你找了个大夫,明日会给你送些药来。你不用怕,是安胎的。” “你与这个孩子的以后,都由我来负责。” 夕岚说不出来是感激还是憎恨,难道,叶修庭想将她的孩子也关在这里一辈子么。若是如此,她还不如不将他生出来。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不自觉拧着衣裳。叶修庭看出她在想什么,又说,“孩子将来进叶家族谱,进府学,修德行,文治武功,一样都不会少。” 临出门前,夕岚忽然追过来扯住了他的衣袖。 叶修庭回头,“不为什么,因为这个孩子姓叶。” 夕岚闻言松开了手。她不该有期待的。他的承诺,不过因为这孩子是他的骨血而已,与爱不爱她无关。除了自己的妹妹,他从未爱过任何人。 他一进来她就该知道的。断舌之痛,她也不该忘的。 月光隐去的清晨,起了薄雾。李知蔓站在树后,晨露沾衣,方见叶修庭从那院子里出来。这回,李知蔓亲眼所见,若还说那院子里没有住人可就怪了。 第二日一早,李知蔓又来了园子里,恰好碰见将军府里的一个丫鬟正清扫着落叶。 那丫鬟原先是叶棠房里的,叶棠走后,被分到了这里帮忙。丫鬟机灵,见了李知蔓便说,“少夫人好。” 李知蔓点点头,想起昨夜,随口一问,“不知你正扫的这落叶,是什么树上的?” “回少夫人,这树叫相惜树,这一片种的都是。且这树的花朵有奇香,以前大小姐在的时候,每逢暮春之初,都要用这花沐浴呢。” “用相惜花沐浴?” “是啊是啊,小姐极爱这花的香气,可惜,这花的花季短,开不了几天便都败了。所以才叫相惜。” 李知蔓想起昨夜叶修庭来园子时带的小篮子,又问,“你们少将军也用这东西沐浴么?” 那丫鬟脸一红,低头道,“这,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嗯,你忙吧。” 回去的路上,李知蔓觉得,这叶家兄妹在喜好上难免有些相像。叶棠喜欢的东西,他八成也会喜欢。 沉香阁,李知蔓手里端了一盏茶,却并未喝。 沉香阁老板听说将军府少夫人来了,亲自出了来。 “少夫人,不知,您想寻哪味香?” 李知蔓放了手中盏子,“相惜,有么?” 那老板面有难色,“少夫人好眼光,不过您有所不知,这相惜花的花期短,又多开在夜里,留香浓却短,制作工艺需小心又小心,所以-----” 李知蔓一笑,“都说张老板这沉香阁聚天下奇香,别人说没有也就算了,张老板说没有,我可不信。” “少夫人过奖了,说到底,小人也只是个生意人。这相惜也不是没有,只是一年只有一份,这价格也是年年水涨船高------” 李知蔓明白了他的意思,于袖间出了一张万两银票,指上丹蔻正红,轻轻将银票推到沉香阁老板面前。 “万两求一香,这些,该够了吧。” 张老板转身同身边小厮吩咐几句,那小厮立即上楼。 “少夫人稍等。” 不多时,小厮小心捧下来一盒东西,张老板接了递给李知蔓,“少夫人,这是您要的东西。今年,莫说沉香阁,便是整个西平,也只此一盒了。若今年谁要再买,莫说万两,便是千万两也难寻了。” 李知蔓接了那个小盒子,轻开一角,果真清香扑鼻,缠缠绵绵极能醉人,可偏偏浓香之中又带着些旷野的凛冽之气,浓郁却让人不觉得生腻。 “张老板,多谢了。” 第二日,府上看守便按叶修庭的吩咐,将南边院子里的东西能换的都换了新的。房屋漏损处也被修葺一新。另有一个叫紫淑的丫头被送进来,专门照看夕岚起居。 桌上放着新送来的布匹和针线,另有几套新的秋冬衣裳,皆是按夕岚的尺码来的。 夕岚摩挲着放在桌上的一匹匹上好雨丝锦,又看看自己住的这地方一日之间便窗明几净。秋末冬初,整个将军府里,竟然是这里先燃了暖炉。 夕岚方知,昨夜叶修庭说的话应该都是真的,他是要这个孩子的。可,她究竟能不能有机会凭这个孩子重见天日呢。 紫淑端了一碗药进来,放到她跟前,“夕夫人,您该吃药了。” 夕岚接了药碗。一定会有机会的,他是这个孩子的爹,而她是这个孩子的亲娘不是吗。一切的希望,就都在这个孩子身上了。 九王府书房里,张朝和常五一早便到了。承译却四处都找不到萧池。 假山旁,承译随便拉住了一个下人,“看见爷了吗?” 那下人想了想说,“今早洒扫的时候,好像看见爷往北边去了。” “北边?” 这九王府的北边,应该是府里制衣处,九爷没事到那边干嘛。 “知道了,你去吧。” 承译到了制衣处,果然见九王爷在这里。 “爷-----” 刚要开口,旁边一个制衣处的姑娘轻轻拉了拉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出声。 只见萧池正站在制衣处的一张案前,手中执一笔,可他面前铺着的不是白宣,而是一件衣裳,还是一件女式的裙裳。再看那衣裙的用料规制,承译推测,这该是给九王妃准备的。 案上放着青黄二色,萧池仔细调好了,抬笔,竟是要往那裙上落。挥毫运笔,片刻之后,只见那雪白的衣裙上飘了些许青黄棠叶。 承译见了只觉得眼熟,这不是自家门口的------- 晴天云白之时,黄叶如雨,飒飒而落的时候,他也觉得美,可任凭他如何想,也想不到,这棠叶还能画在裙袂上。 萧池直起腰身,收笔,看着那衣裳笑了笑。 “好了。” 站在制衣处门口,九王爷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今日起得早,这会儿,她应该还睡着。 待墨彩一干,给她送去,应该还来得及。 昨天带她去醉雀楼,她见了许芳苓穿的那身衣裳,直说好看。回来的时候又遇棠叶化雨,他忽而就想给她画这么一件衣裳。 原本,他是想让承译来吩咐的,可看着天色晚了,他又怕承译说不清楚,反正也闲着没事,从书房出来,他也未回房,就亲自来了。 制衣处的人怎么也没想到,这九王爷竟然深夜到了这儿来。针线,剪裁,绣工整整齐齐跪了一地。 九王爷开口问,“这几日本王与王妃的衣裳,皆是成套,本王很是满意,你们费心了。” 有老绣工恭敬俯身答,“一针一线,皆是本分。” 九王爷点点头,当即说明来意,要做一件她的衣裳,用最好的布料。并且这回,上面什么绣纹图样都不要。 制衣处彻夜未休,灯下裁衣,终于在天亮前完工了。 果然,天刚亮的时候,九王爷真的又来了。这次,他竟然还命人备了笔墨,一同带了来。 叶棠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瞥见今日的衣裳已经送进来放在一旁了。她抱着被子往床边挪了挪,一伸手便拿了过来。 刚展开这裙子的时候,她只觉得这裙子好看,直到穿在身上,站在镜前,她才觉出有些许不对。 棠叶纷扬于裙袂,或青或黄,深深浅浅。若是仔细看来,那些叶片虽同为青黄调和,但颜色其实没有一片完全相同,翻卷静置,就连大小形态甚至也没有一片相似。如此细腻灵动,岂是针线可以完成。 有丫鬟进来伺候她梳洗,给她梳头的空儿,只见王妃提着自己的裙摆瞧个不停。 那丫鬟忍不住道,“王妃今日这裙子可真好看,府里制衣处的绣工可越来越厉害了。这片片落叶看起来竟然与真的一模一样呢。”几朵珠花别在她发间,那丫鬟又说,“对了,这叶子,像极了咱们九王府门口的那棵树的叶子。我从没发现,这落叶沾衣,原来可以这么美。” 指腹掠过裙上叶,果然摸不到半点针脚,这叶子,根本就是画上去的! 此等画功,九王府里,除了萧池,她想不到别人了。 叶棠突然起身,急匆匆就往门外跑。 九王府书房里,张朝和常五已经候了多时了。许芳苓也在,身上又是那件泼墨芍药的裙子。 她突然跑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案后,听着张朝说这几个月的进展。常五自知嘴皮子不如张朝,平日便经常结巴,别说这回身边还站着许芳苓了。 张朝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着,忽而一捣旁边高大魁梧的常五。常五正走神,被张朝桶了一胳膊,吓了一跳。 “张,张朝,你------你干嘛!” 张朝看了一眼坐在案后的萧池,小声同常五说,“五哥,你想什么呢,岭北的军奏呢!” “哦,在----在袖里!” 张朝瞪他一眼,“你傻啊,倒是拿出来啊!” 常五这才回过神来,拿出一份军奏来。萧池说过,张朝虽机灵,可不如常五小心稳重,所以重要军奏都要常五带着。 张朝接了,递到萧池面前。 “九爷。” 见萧池接了,张朝又抬眼瞧了瞧身边的常五。好嘛,这家伙白生了个大块头,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一见许芳苓,这脸上的红就没下去过。 张朝朝他轻咳了两声,却见常五这脸是更红了。张朝一弯腰,趁萧池看军奏的空儿,隔着常五去看许芳苓,只见人家一身迤逦,眸光虽清淡,却是从没离开过案后坐着的那人。 张朝直起身来站好,暗自摇摇头,着实替他这憨厚五哥担心。 叶棠跑进来的时候,萧池一份军奏还没看两页。听见声音,他一抬头,便见那姑娘站在门口,身上正穿着他一早给她画的那件衣裳。 叶翩然,人正美。昨天与她回来的时候,她站在门口,恰逢棠叶飘落,三三两两沾了她的衣襟,他便想为她动笔了。现在看来,这衣裳,果然很适合她。 她许是跑来的吧,小脸娇红,微微喘着气。从他们卧房到书房,的确有些距离。 许芳苓一眼便看出了叶棠身上那裙子的玄机。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为别人动笔。且那一笔一划如此精致,连调色都是用心。 又见萧池几乎是立刻便从案后站起身,“叶棠?你怎么来了?” 叶棠也没想到这书房里还有别人,且今日这几人中除了许芳苓,另外两个,她都不认识。往萧池跟前一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衣,小声问他,“这个,是不是你画的?” 萧池笑,没急着回答,只问,“你喜欢吗?” 她轻轻提了提裙摆,恰好露出一点粉色绣鞋,终是点了点头,“嗯。” 萧池见她才刚说了喜欢,忽而不知怎么眼神又一黯,小嘴一扁,叹了口气。他也不顾还有别人在,拉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她仰起小脸,一本正经与他说,“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墨久了就会脱落的,瓷上墨如此,布上墨也是如此。依我看,我这衣裳,也美不过一天。” 许芳苓听了悄悄低头,果然见自己身上的那件衣服,任她如何小心翼翼如何珍藏,那芍药花瓣还是有些许斑驳了。 又听得这九王爷说,“我不是也说了吗,那怕什么的,等墨落了,我再给你画别的上去。” “真的?” 萧池又笑她,“我骗你做什么。” 听萧池如此说,叶棠似乎终于满意了,看了看一直候在一旁的几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略一颔首,又同他说,“那你忙吧。”说完便又蹦蹦跳跳转身出了他的书房。 常五和张朝看见,这九王爷坐回去,一份枯燥军奏居然也能看得面带微笑。 早在岭北就听说九王爷奉旨大婚,已经娶了叶家的小姐,看来,刚才这个,应该就是九王妃了。 常五悄悄看向身侧的许芳苓,只见她脸色已经极其难看,一手垂在身侧,悄悄将身上那衣裙攥出了褶子。 萧池啪地一下合了军奏,随手一放,又交代了几句。最后,九王爷说,“张朝常五抵京辛苦,今日先到这儿吧,剩下的改日在说。” 二人躬身抱拳道,“是。” 惟独许芳苓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常五看了看萧池,又回身看了看匆匆出去的许芳苓。他一着急,这话便说得更不利落,“九,九-----” 萧池知他要说什么,轻一点头,常五立即转身,追了出去,“芳------芳苓!” 身形魁梧的常五就这样追在一个窈窕姑娘身后,九王府花林旁边,他终于追上了她。 “芳苓-----” 许芳苓停下脚步,定定看着不远处。 常五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只见花林一个角落里,九王妃正跟就王府的小管家承译围着一棵树。而且,那应该是一株橘子树,季节到了,结了一树的橘子。 许芳苓看着那个身影,明明那是他刚画好的裙子啊,墨本就易落,她怎么能这样随意穿梭在干枯的花木旁,甚至蹲下身让那衣裙蹭上了泥土。 要知道,当初她刚拿到这裙子的时候,是多么小心翼翼,生怕碰了蹭了,每每见他才会穿。 可那个九王妃呢,究竟是真的不知道珍惜,还是因为得了他的话有恃无恐。 许芳苓看着叶棠的身影,问身边的常五,“我与她,谁更好看?” 常五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个九王妃明显比芳苓小一些,虽然嫁给了九王爷,可方才一举一动明显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而且那是九王妃,他又怎么敢随便评头品足。 “这----这----芳,芳苓-----” 许芳苓转过头来,看着他道,“常五,连你都觉得,我比不上她,不如她年轻,不如她漂亮,是不是?” 常五连忙摆手,厚重手掌上全是常年在外跨马握刀磨出来的老茧。 “不不不,我,我,不-----” 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他这结巴,总是一遇见许芳苓就更加严重了,莫说词不达意,他甚至连词都说不出来。 常五啊常五,枉你自恃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每到关键时刻就如此没用。他只能一脸着急地看着许芳苓,任自己被憋得双颊通红。 061 芍药不再 憋了半天,常五挠挠头,看着身边的许芳苓,清了清嗓子,似是鼓足了勇气,可还是连她的侧脸都不敢看。 “芳苓,你,你好看。” 许芳苓一直看着不远处花林。为了摘那树梢上的橘子,那个叫承译的小管家撸了袖子爬上了树,叶棠就在下面,提一个小篮子,等着接他手里的橘子。 承译攀在树梢,摘下一个橘子。圆滚滚的橙黄色,还带着两三片惹眼的绿。承译往下一瞧,道,“我要扔了,九王妃您可要接好了!” 阳光微凉,穿过树梢,那姑娘捧好了篮子,眯起眼睛,冲树上的少年点点头,“你放心,我肯定能接住!” 橘黄色的小球自树上少年手里落下,果然被她稳稳接在篮子里。 叶棠年纪本就不大,又是爱玩的性子,看见承译一人在这里摘橘子,她就过来帮忙了。许芳苓见了,心生烦躁,只觉得身边这个笨嘴拙舌的常五愈发惹人恼。 承译和叶棠过来的时候,许芳苓和常五还站在花林旁没有走。 承译从提着的篮子里顺手拿了一个橘子,递给叶棠,“九王妃,您可真该尝尝这棵树结出的橘子,可甜了!” 叶棠接了,“是么?” 承译一脸得意,“那当然!” 出来花林,恰巧碰见了许芳苓和常五。 还是常五反应过来,冲着叶棠一个小丫头,郑重其事地将双拳利落一抱。叶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吓了一跳。 只见常五又一躬身,认真开口道,“九,九,九王妃!” 承译笑笑,这个常五,还是老样子,规矩憨厚得很。 在将军府的时候,叶棠平日就不在意这些礼数,到了九王府,九王爷随性,她就愈加散漫了。 这礼数虽简单,却一本正经又严肃至极。叶棠记得,以前叶修庭牵着她的时候,那些兵将若有急事或在外面不便跪的时候,给叶修庭行的礼便是如此。不管发生什么,叶修庭也总是“嗯”一声,来人便退了。 这回,这礼只给她一个人,且还是来自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叶棠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可似乎,面前这人维持着抱拳躬身的姿势,好像被定住了一般,好像只要她不说些什么,他就永远这样了。 叶棠想了想到底是学不来叶修庭,只说,“不用多礼不用多礼。”而后将手里承译刚刚给的橘子递给他,“给,我与承译刚刚摘的。” 常五给她的这礼,与见了萧池的一样。叶棠觉得过于正式,有些别扭,可别人却不觉得别扭。尤其是站在不远处树下的那个白色身影,他见了倒是觉得很正常,且满意得很。 一颗橘子而已,常五笑呵呵用双手接了,“多-----谢九王妃。” 叶棠低头偷偷笑了笑,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芳苓。 自她一过来,许芳苓便看见,她那裙子穿了半日不到便站了泥土尘垢,穿梭于花林枯木间,她毫不知珍惜在意,已经有几片叶子脱了色。 叶棠又从承译的篮子里拿出一个橘子来,递给许芳苓,“许姑娘也尝尝吧,承译说甜,我还没尝过可不敢保证,不过倒是可以保证它刚刚落梢,新鲜得很。” 许芳苓接了叶棠递来的橘子,依旧没说话。 承译掂了掂手里的篮子,又说,“王妃,咱们给爷送去吧。” 叶棠点点头,“嗯。” 树下人一听,这两人要给他送橘子,立即悄悄转身回去等着。 看着叶棠和承译走远,许芳苓看了看手里的橘子,狠狠往旁边枯草地里一扔。 “芳苓,你,你这是----” 常五想去捡,可是许芳苓已经快步走远了,只得赶紧跟上。 “芳,芳苓,你别-----生气----” 和风看着滚到脚边的那个橘子,捡起来放进袖里,只冷冷说了一句,“不识好歹!” 书房里,不多时,叶棠和承译果然来了。 “爷,今年的橘子熟了。” 承译说着从篮子里挑了个大皮薄的一个,放在萧池面前,又挑了一个,递给叶棠。 “爷,您尝着,我先出去了。” “嗯。” 萧池应了,承译便提着篮子出去了。 叶棠看着桌上放的两个橘子,有些奇怪,便问萧池,“九王爷,九王府似乎从来不买橘子。” 萧池想了想,说,“好像的确是许多年没有买了。” 叶棠靠在他桌边上,随手拿了一个,素手破开轻薄金黄的皮儿,“为什么?” 萧池笑说,“也许,是因为本王的小管家觉得外面的橘子都没有他种的好吃。” 橘子被她灵巧破开,仔细除去了白色橘络,叶棠摘了一瓣,放进嘴里,点点头,“小管家说的没错,冰冰凉凉,的确很甜。” 一颗橘子刚吃了一半,便听见书房外吵嚷声。萧池坐着没动,只见叶棠已经沉不住气跑到门口去了。 和风不知从哪儿来的,堵住了承译去路。 “承译,今年这橘子,该有我一个了吧。” 承译似乎怕他动手抢,将篮子稍稍往身侧一挪,“今年不多了,明年吧,明年一定给你。” 九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一颗树再勤快,一年也不过几十颗橘子。承译似乎怕这府上的人忘了什么,所以总希望能人手一个。 承译说完便要绕过和风,和风不依不饶,跟在他身后追着说,“小管家!你去年明明也是这么说的!” 有的时候,你敢自作主张明目张胆亏待那个人,不过是因为你知道他爱。而他所谓的爱,你恰恰又不那么在乎,所以才敢如此放肆辜负。 承译还是提着篮子走了,和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进书房来。 叶棠吃着手里的半颗橘子,一转身,看见萧池正要将桌上那个橘子破开。灵机一动,叶棠小跑过去,“哎-----九王爷。” 萧池一抬头,见她正一脸笑嘻嘻。 “王妃怎么了?” 叶棠将自己手里剩下的半颗放到他面前,“九王爷若是不嫌弃就吃我这个吧,反正橘子凉凉的,九王爷身子弱,吃多了也不好。” 萧池眉毛一挑,还是放过了手里那个橘子,“本王怎么会嫌弃王妃呢。”说着顺手吃了叶棠剩下的半个。 叶棠看看门外,又问,“九王爷,和风他,似乎很喜欢承译。” “是。” “可承译他似乎------” 萧池又说,“承译接受不了男人。和风啊,怕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叶棠摇摇头,轻嗤,“呵,什么接受不了男人,不过就是不爱罢了。” 她总觉得,爱这东西,连血缘都可以不顾,性别又算得了什么。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再美的皮囊也会褪去,声色犬马之乐也不过一时。 人这一生,不过是想尽办法寻一个你一见他便会笑的人。无关血缘,无关性别,无关年龄。 待到古稀,哪怕他挺拔不再,哪怕她倾城不再。他甚至有些听不清她小小的嗔怪,可还是会宠溺地叫她丫头。她头发花白,可还是会小心别了小花儿上去,薄施脂粉,带着些羞赧问他好看吗。 爱的最后,一定是不是鲜花着锦,也不是烈火烹油,所有轰轰烈烈悉数褪去,只余下素时锦年里,他与她看窗外初雪落下,梅花正香。身后炉上,清水汲茗,文火煮茶,她忽而转身,喊他,“茶好了。” 衣食足,爱人在。苦心经营这无可回头的一生,最后若能求得此般,便已是莫大幸福了吧。 叶棠从萧池书房里出去的时候,顺手带走了他未破开的橘子。 花林里,那颗橘子树已经被摘光了。 有一人正倚在树后,气呼呼道,“呸!不就一个破橘子么,好像跟谁没吃过一样,我堂堂医仙妙手,才不稀罕!” 和风转过身来,指着那树干道,“你丫给老子听好了,下次,你求着给老子,老子都不要!” 他正指着那树干说得起劲儿,忽而一只手伸到他眼前,细嫩的掌心托着好大一只橘子。 “给,你要的橘子。” 和风一见是这小姑奶奶,眼睛一翻,“这是承译给你的,我才不要!” “是承译给的没错。不过这个呀,可跟别的不一样。承译亲手从满篮子里面挑的,挑来挑去就数这个长得好,你不要算了,我拿回去给九王爷去。” 和风一顿,又一把将那橘子抢了。 叶棠见他抢了橘子又不吃,便故意笑他,“医仙妙手,你是不是舍不得吃啊。” 这回九王爷可没跟着她,和风本来就不怕她,“你这丫头胡说什么!谁,谁舍不得了,不过就是一个橘子----本医仙这就吃给你看!” 说着三两下便剥开了橘子,将橘皮儿一扔,掰了一大块塞进嘴里,边吃边说,“小丫头片子,看到了?!” 叶棠看着他点点头,说,“嗯,真难看。” “嘿,你!” 想他伶牙俐齿妙手和风,竟然败在一个将军府来的丫头片子手里。 这一大口吃掉了半个橘子,等他艰难咽下去,看着手里剩下的半个,忽而说,“这个承译,橘子每年摘,府上的人快轮了一个遍,可偏偏每年我连个橘子皮儿都没捞着。就因为我喜欢男人喜欢他,他躲我,避我------” 见叶棠没说话,他又问,“喂,你为什么不说话!方才不是挺能说的吗?” 叶棠只不过是看见他问承译要橘子,承译没给,就想给他一个橘子而已。 “你要我说什么?我没喜欢过女人,也不知道爱上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可总觉得,没经历过不甚了解的东西便不该妄加揣测。” 既然是未知未懂未曾切肤,又有什么资格妄加评议,尊重包容便是最好的态度了吧。 有的人薄,薄得初初相见,三言两语之间,你便能将其全部看清楚。脾性,喜好,一目了然。可有的人厚重,你越相处,便越觉得昨日的他不是他。可明日的他与今天的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 这话,医仙妙手起初觉得过于矫情了。他只当叶棠这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经历过,那些爱和无奈,岂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将军府小姐能明白的。她只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他和风才是哪个薄的让人一眼就能看破的人。他的那点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九王府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而她心里的那道口子由来已久,可她跟谁也未曾说起过。后来,她的伤口里进了砂砾,不得不当众撕开的时候,他发现,那血肉模糊里,砂砾已然成珠。 手里橘子还余下半个,和风看了看,伸手朝叶棠一递。 叶棠摇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和风才不与她客气,不吃拉倒,将剩下的又一股脑塞进了嘴里。 嗯,这承译种的橘子,就是甜。 明明许芳苓已经走到了九王府门口,就要出府了,常五见她又突然转身要回去。 “芳,芳苓----” 常五追上她,“你,你----干什么去!” 许芳苓冷哼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我干什么去?我回去要告诉九王妃,让她知道九王爷画功有多了得,不仅能画枯叶,还能画芍药!” “别,别----芳,芳苓!” 常五哪里能拦得住她,只能一路跟着她又回去。 花林旁,许芳苓看见了叶棠与和风。 常五还想劝她些什么,无奈嘴笨,一着急便什么都说不出来。那怎么说也是九王妃,看芳苓这样子,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出来。常五又急的面红耳赤,忽而往花林一侧一瞧,恰好看见一个白色身影正往这边走。 常五吓了一跳,立时拉住了许芳苓的衣袖,“芳----芳苓,千万别---别去!” 许芳苓一把甩开了他,“让开,你个结巴,凭什么拦着我!” 常五听了,仿佛被揭了伤疤,站在原地不敢看她,一脸局促,可他还是想提醒她,“那个,九,九-------” 许芳苓看着他这样子冷笑一声,“你想说她是九王妃是吧,我今天找的就是九王妃!” 远远地,萧池不再上前,看许芳苓终于甩开了常五,朝叶棠走过去。 叶棠听见声音,一回身,便见许芳苓已经到了她面前。 “许姑娘?听说你要找我,可是有事情?” “是。” “额,那许姑娘找我什么事?” 许芳苓笑了笑,说,“还记得那日醉雀楼,你问我这件衣裳是谁画的,当时你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今日过来就是想请王妃看看这芍药虽未着色,可画功笔法,是不是与王妃身上的枯叶有些相似?” 叶棠这裙子,今早一穿上便在丫鬟里头传开了,说是九王爷起了个大早,亲手给画的。和风自然也听说了。 先不说叶棠是不是没反应过来,竟然真的弯腰看自己的裙摆,又看看许芳苓的,似在对比。和风却一下就明白了,他跟在萧池身边许久了,这个许芳苓心思,他也知道一些。 毕竟吃人家的嘴短,医仙妙手竟然为那个小姑奶奶说了句话,“哎,那个,许姑娘,我不懂画,可这芍药和叶子,本来就是不同的东西,如何能看出是不是一个人画的来?” 许芳苓看了他一眼,只说,“既然不懂画便最好不要插嘴。” “哎,许芳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事事都如此较真?我还就是要说两个不同东西不可比了,你能把我怎么地?” 叶棠终于明白了许芳苓的意思。 “和风,看得出来。你仔细看看,不论是芍药还是枯叶,每逢最后收笔的时候都会轻轻一提一带。这是画画之人的习惯,这就说明这两件衣裳是一个人画的。” 和风只道叶棠傻,给她找台阶下都不懂。 许芳苓不依不饶,“那,不知九王妃觉得,这两件衣裳,哪一件画得更好?” 许芳苓看着叶棠,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不平的情绪来,尴尬,妒恨,抑或是气急败坏。 却见叶棠竟然真的认真想了想,说,“芍药大气,可落笔时似乎仓促了些,衣裙褶皱处出现了断墨。枯叶小而不起眼,可好在颜色尚可。”叶棠看着自己身上已经被她不小心蹭得有些斑驳的颜色,又说,“我不小心,蹭掉了一些。不过,勉强算是各有千秋吧。” 她的话中肯,似乎真的只是在单纯评价两件衣裳。 许芳苓听她说完,一时间竟然不知该继续说什么,她这样子,既然不像是装的,于一个女人来说,那就是真的不在乎吧。 常五看见,九王爷将一切尽收眼底,却并未继续朝这边来。这会儿再看,已经没有九王爷的影子了。 许芳苓站着没动,却是叶棠先说,“许姑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常五实在是担心,便又过去拉许芳苓。 “芳苓,走----走吧。” “放手,不用你管!” 许芳苓甩开常五,才走了没多远,路遇九王府一个挑水的下人匆匆而来。 九王府的路那么宽,怎么那人偏偏就挑着水往她身上碰,还偏偏那水一滴不落地全往她身上洒。 她坐在地上,看她身上的那副泼墨芍药在地上水里慢慢晕开,最后化成一滩墨水,与路边的泥混在一块。 九王府的那挑水的下人一边收着两个木桶,一边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常五见她摔倒,身上也都湿透,忙跑过来扶。 “没----没事吧。” 却见许芳苓坐在地上,看自己的裙摆被墨水染花。 “是他,一定是他。” “谁?” 许芳苓从地上爬起来,一拐弯,又要往萧池书房里去。 房门被人猛的打开,许芳苓发髻凌乱,一身紫裙,裙摆被水浸透,他画的芍药已经不复存在。 许芳苓走到他跟前,“你爱她了,是不是?” 萧池只说,“她是本王的王妃。” 许芳苓又指指自己的衣裳,“那这个,这个你怎么解释?” 萧池又说,“走路要小心,府里下人散漫惯了,难免做事不走心。” 许芳苓只当他是不承认。 “那再请问九王爷,敢让她知道醉雀的秘密么?” 他的一举一动,她许芳苓都想知道。那日他走后,有醉雀楼里的小厮来说,他为了不让叶棠吃下那东西,竟然什么都不顾地当众吻了她。 一说醉雀,只见面前男人果然神色一变,盯着她冷声道,“许芳苓,你敢。” 她苦笑,“九王爷,你还敢说你不爱她么?” 也许,只是因为他从未爱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才算是爱了吧。 萧池回去,果然见她将身上衣裳换了,就扔在床榻一角。 他过去问她,“才半日,怎么不穿了?” 她正坐在床边儿上,歪着头看了看他,而后说,“九王爷闲情逸致,又如此有才情,不如给天下的姑娘人手都画一件衣裳得了。” “叶棠,许芳苓的那芍药是我画的,可当时--------” 她其实并不期待他的解释,一把捞了那件衣裳便往一边地上扔,“九王爷,送过别人的东西,就别送我了,我也不稀罕!” 她根本不等他说完,扔完衣裳便起身要走。 “叶棠!” 忽觉胳膊一紧,而后整个腰身被人扣住。 “你,你松手!” 他不仅没松手,反而将她圈得更紧。 “叶棠,许芳苓的裙子,是我三年前画的,当时还不认识你,更没有想到以后会娶你。我与她相识多年,所以,她说的时候我便同意了,并未多想。若我知道,将来有一日能娶你,我一定不会答应。你听懂了吗?” 他的气息落在耳边,如冬日里的阳光,和煦温暖,夹杂着清泠的香。这感觉,似乎让她想起了谁,她一时忘了挣扎。 见她在他怀里发呆,怔怔不答,他抬手,轻抚她脸颊。 “叶棠-----” 唇上一软一热,却是他一低头,轻轻覆上她的。辗转厮磨,他温柔得让她浑身一颤,似乎是期待已久了。 他将她打横一抱,她这感觉便愈加熟悉了。条件反射般,她伸手攀上他的肩头,好像与以往无数个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是,榻上,他这次真的压了下来,身前一凉,他竟然真的解开了她的衣裳。没有纠结,没有犹豫,似乎只有些急躁。 她伸手去抓身前的衣裳,“叶-----” 戳一戳 今天出门回来晚了,今晚的更新如果有也会比较晚啦,大家不要等,早点晚安美美哒~~~ 062 你爱谁,我便杀谁 猛的又看清了眼前的人,萧池只觉得她在他身下浑身打了个激灵。 “九,九王爷?” 一双眼睛看着他,透着惊惶和不知所措。 他却只当她怕,又害羞。 “叶棠-----” 萧池唤了她一声,没注意到自己气息已然不稳。温热大掌拿了她挡在身前纤细的胳膊,按在身侧。春江水暖,池上落花,有并禽翅羽轻动。 他笑,终于不是白色的了。小心翼翼探到她颈后,灵巧手指一动,粉色丝带被他摘下。 他松了她胳膊,伸手抚上软雪,掌心一粒,他竟忍不住轻一用力。似乎这还不够,他一低头,薄唇轻启,又将其含了。 忽觉她轻颤,轻软白雪好似要簌簌地落。原来是她愈发局促了,双颊红透,又羞又怕。 萧池也知记不得,饶是那手感再好,他再留恋舍不得,也只得松了手。可他没想到,她如此禁不起碰。不过才这么会儿功夫,就恍若三月过半,桃花落尽,花瓣飘落,露出的竟然是金银木轻巧透红的果实。 萧池轻轻唤了她两声,她皆不看他,将头扭到一边,露出修长的白皙颈项。他瞳孔一缩,薄唇又落在她颈上。 她又颤了一下,嘤咛一声,双眼迷蒙,似海上月笼了雾。她跟着身子一扭,他却突然等不得了。 九王爷是何等身手啊,她还未反应过来,身上的裙裳衬裤纷纷散落失守。待她挣扎着屈膝要踢他的时候,他却趁机将她白嫩的脚往两侧一分,沉下了身子。 “萧池!你-----” 他却看着她一笑。平日里,她总是站在他跟前,背着小手,也跟别人一样,张口闭口九王爷如何如何。似乎,只有在她着急的时候才会瞪着眼睛唤他的名字。一边闹脾气一边气呼呼叫他名字的她才是真正的叶棠吧。 没想到,一向睿智冷静的九王爷竟然也有今天。他几乎没听清她推着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她唇如落樱,好看得很。 忽而,他一下清醒过来。倒不是因为她又狠狠咬了他,唇角又被她咬破出了血。而是他突然发现,这丫头似乎有些容不下他,正苦着一张小脸就要哭出来。 不能硬来,又不想放弃。 “叶棠,是我不好-----” 他只好咬着牙,耐着性子等她。 可她还是哭了,哭得身子一抽一抽。明明才沾了她那么一点啊,她一哭,他差点就要不顾一切了。 “叶棠,别哭了。”他声音低沉中带着些隐忍的沙哑。他伸手要擦她脸上的泪,她却将头一扭不让他碰。 人真正脆弱无助的时候是禁不起任何安慰的,她似乎哭得更凶了。 “叶棠,你要是再哭,我可----” 那团火终于将他辛苦维系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狠了心,握了纤软腰肢,重重一送。 夜里,叶棠以为他睡熟了,悄悄从枕下摸出那把匕首来。 手上一用力,匕首露出一截来,反着明晃晃的光,落在他清俊的脸上。叶棠这才看清了,她这回咬的狠,他唇上破了一大块,比上次还严重。 可谁让他像着了魔,无论她怎么咬他,他也不肯松口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握着匕首的手渗出了汗。可这回,她坐在他身边许久,那匕首也没能全部拔出来。 最后,那匕首又被她收好,放回了枕下。她当时并不知道,若她今夜下不去手,以后,这匕首便没有继续放在枕下的意义了。 长睫落影,似扇一样。她脸上似乎还有泪痕。 他抬手给她拭了拭,而后又看了她许久。 方才,她是想要杀他么?就为了那个他还不知道是谁的男人。 她那匕首自她来的第一日便在那鸳鸯枕下了,他想不出来,那被她日夜防着的人,除了他萧池,还能有谁。 他什么都不在意,若是不小心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那也是命该如此。所以,他也不问缘由,她爱放些什么就随她去吧。 可如今,眸光一敛,他轻抚她的脸颊。 叶棠,那个人,究竟是谁。 能让你至今念念不忘,甚至还为他动了杀意。 萧池突然想起什么来,手伸进被子里,拿出了她的左手腕。月色下一瞧,看清了他求的那缕姻缘丝,她还戴着。 将她的手腕放回去,顺势揽了她的腰,将她往怀里一捞。 叶棠,你最好老老实实做你的九王妃,永远也别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否则------ 你爱谁,我便杀谁。 怀中身子香软,他抱着她轻轻闭上眼睛。 清晨,叶棠睁开眼,仍觉得有些疲惫。在看眼前,竟是一副温暖的胸膛。 她一抬头,发觉萧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也不知这样低着头看了她多久。 “王妃醒了?昨夜睡得可还好?” 他一松手,她立刻翻了个身,卷着被子往里缩了缩。不料,腰上横过一只手,捞着她的身子直往后跑。 “哎,你------” 直到她的后背贴到温热的胸膛上,他才作罢。 大掌又忍不住探到她身前,在她身上来回轻移。这回,她发了脾气,在他怀里挣扎着,“萧池,你个流氓!” 耳边传来他的低笑,“本王对自己的王妃耍流氓,不是天经地义么。” “你----” 他终于圈住她不在动了,贴在她耳边,轻声说,“昨夜,怪我。” 明明她已经哭着喊着难受,可他丝毫听不见一样,还是没有停。 叶棠想起什么来,忽而又转过头问他,“九王爷,你果真有病么?” 她来九王府也有些日子了,可除却新婚夜那回,他似乎再没发过病,平日也与常人无异。特别是昨夜过后,她很是怀疑。 九王爷却笑了笑,“王妃觉得呢?还是说,一次王妃没试出来,还想再试一次?” 说完扣着她的腰,硬是又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她感受到什么,身子一僵,脸一下红透,“萧池!” 他也知自己不能再同她闹了,便放了她。 叶棠缩在被子里,看他拿了自己的衣裳,匆匆披上下床。 发未束,衣未拢,他随意站在案前,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执笔。 叶棠躺在床上,有些好奇,他这回站在案前,究竟又画了些什么。不由裹着被子,在榻上半支起身子,伸着头瞧他。 萧池笔下一顿,往床上瞧了一眼。触及他目光,她一怔,又躺下缩了回去。 他摇头笑笑,笔下不停。笔尖着色,落在雪白上,青碧鲜红,像极了昨夜的她。 放下笔,他又站了一会儿,待墨一干,他将桌上东西一手拿起来,朝床边走过来。 等他走近了,叶棠才看清了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霎时间双颊又红透。 他,他怎么能------ 他在床边坐下,她却抱着被子滚到了床里面,脸上热得像燃了一团火,连白皙清透的耳根都是红的。 九王爷坐在床边,依旧淡然,拿着她的东西也丝毫不觉得尴尬。是啊,他尴尬个什么啊,连她都是他的了,何况她的东西呢。 她恨不得将头都缩进被子里,只听得九王爷在她身后说,“叶棠,你昨日说,送过别人的东西就不要送你了。我想了想,送你这件东西一定很合适,且这东西,我此生只送一次,也只送你一人。” 她身边,放着他刚为她画好的东西。 新婚夜,她穿来的那条白肚兜。 金银木生于一侧,枝干笔直,行至左胸一侧,却又突然笔走龙蛇,枝叶瞬间蓬勃散开。一串又一串鲜红鲜红的金银果,密密匝匝于青绿之间,大片灵动的鲜红,一颗一颗,煞是惹眼。翠绿鲜红伸展蜿蜒,刚好遮在胸前,右下方空出一块什么都不着,似是留白。 叶棠仔细看了看门口,确定他出去走远了,悄悄拿着那条白肚兜偷偷往身上试。这一试不要紧,她突然发觉,他画的那些红艳艳的小红果缀于身前,分明就是------ 忙将那东西从身上扯下来,扔到床脚,咬牙道,“萧池,你个臭流氓!” 一观晓霜浓朔风起,蓬惊雁不飞;再观蛰虫休眠,细雨生寒。 今日,立冬了。 一早,九王府阁楼上,站着萧池,向西而立。 承译着一身黑色锦缎,上得阁楼来,站到萧池身侧,“爷,又立冬了。” 自今日起,万物始冬藏,当逐光暖行。 “嗯。”他顿了顿,又问,“都准备好了?” “爷放心,都准备好了。” 萧池转身下了阁楼,直接去了九王府西侧的房间。 这地方,他一年只在立冬之日来一次。 房内有香案,香案上有锦盒,锦盒内铺黄绒绸,供奉着一支华胜。彩凤羽翼点翠而成,精巧华美,葳蕤能生光。 “我来看你了。” 他说着,焚香三炷,仔细于香炉内放好。 香火袅袅,萧池又说,“本来想带她来见你的,可想了想,还是在等等吧。总觉得她与你什么地方有些像。明年吧,明年一定带她来让你看看。你也一定会喜欢她。” 叶棠醒来,有些奇怪,身边已经没有萧池的影子。他今日似乎起得早了,叶棠挠挠头,她睡得沉,他何时起的她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立冬日,九王府各个房间几乎都燃了暖炉。叶棠伸出胳膊来,伸了个懒腰,也并不觉得冷,只觉得腰上有些微微泛酸。 伸手拿了今日的衣裳展开来,竟难得的是一件纯白。她穿在身上左瞧瞧又看看,若说有什么点缀的话,那便是她裙摆上镶嵌的一圈黑边儿了。 叶棠觉得,这衣裳与往日相比似乎素气了一些,可饭桌上一见萧池,她发现,就算是这素气的衣裳居然也依旧与他是一套。因为萧池雪白的衣衫上,衣襟上也衬了些黑边儿。 今日与他一起吃饭,叶棠看见桌上除了她平日爱吃的几样菜和点心,其余多素。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整整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匆匆尝过几口便放了筷子,之后只坐着等她。 一天下来,任谁也能发现他今日似乎格外低沉,话也没说几句。其实,不只是萧池,承译也是,就连平日叽叽喳喳的和风也是,整个九王府上下就这样莫名沉寂了一天。 只是到了晚上,他一转身,将她捞进怀里抱着。 “萧池,你----” 他只是抱着她,却没在做什么,埋首在她颈窝,鼻尖有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传来。 “叶棠-----” 每年今日,他一觉醒来,便好像一下跟着这季节一起堕入了冰窖。随后便是无尽的后悔自责袭来。 若能重来,一切若能重来,若她还在。 哦,冬至,也是雪妃入宫的日子。 似乎感受到他的低沉,叶棠也没动,只问他,“九王爷,你怎么了?你今日似乎不高兴。” 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我没事,今夜一过,待明日就好了。” 他将她往怀里带了带,忽而发现,那柄在她枕下藏了数月的匕首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一手抚在她身前,一边开始轻咬她耳珠。可她似乎还是有些不习惯,有些紧张,可好在,她并未拒绝他。 他一个翻身,急匆匆扣了她在身下。忽而房外想起急促敲门声。 “九爷,不好了,宫中出事了!” 她听得清楚,是承译。 而承译说完这句便没了声音,他知萧池一定听见了。 果然,萧池闻言身子一顿,几乎立刻松了叶棠。不想,他担心了一天,还是出事了。 他翻身下床,匆匆穿戴好,开了门。承译见他出来,低声简单几句。 叶棠留在床上,只听得萧池突然焦急问道,“她怎么样了!” “情况不好,九爷,您要不要进宫去看看。” “备马。” “是。” 将房门给她关好,萧池又去了西边那个房间。将盛放华胜的小盒子仔细合上,又小心翼翼带了出来。 这华胜他偷偷私藏了十几年,可为了救她,他顾不得了。 他带好了东西出来,远远便发现叶棠已经穿好了衣裳,站在房外,似在等他。 见他过来,叶棠迎上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他并未答她,而是转身回房。等他再出来,手上多了一件她的厚实披风。他将披风展了,披在她身上。 “立冬了,不能再穿这样到处乱跑了,会着凉。” 承译匆匆过来,“爷,马备好了。” 萧池这才同叶棠说,“我得进宫一趟去,你乖乖回去等我。”他看了看承译,又说,“承译也不必跟着了,我一人去即可。” 萧池走后,叶棠回房,发现桌上多出来一个小盒子。她想起来,这个盒子是他刚拿回来的,好像要准备带进宫里去。似乎方才进来给她取披风的时候随手一放便落下了。 她立刻拿了那个小盒子追出门去,一路跑到九王府大门口。 九王府门前只余门上挂的两盏灯笼兀自摇曳。她追下台阶来,四处张望,漆黑的夜里已经没有他的影子了。 拿着那个小盒子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回身,碰到了承译。 承译见她,有些奇怪,“九王妃,这么晚了,您怎么出来了?” 她三两步跑上台阶,将那个盒子递给承译看,“这个,九王爷原本是要带进宫里去的吧。可是,刚才他好像忘在房里了。” 承译是认得那个盒子的,“糟了,爷的确是要带它进宫去救人的。” “承译,那怎么办?” “王妃别急,不如我们现在给爷送去,应该还来得及。” 饶是车驾再快,路上也依旧没有追上萧池。 宫门前,承译将九王府令牌远远一亮,十二守卫立刻将宫门推开,而后俯身跪地,恭敬迎接。 车驾自始至终都未减速,叶棠几乎还未看清楚那些守卫的样子便已经入了宫门,等身后宫门缓缓关上的时候,车驾已经驶出好远了。 数月前,就在这宫门口,她见五匹白马拉一车驾,黑夜里犹如天降,扑面而来,凛凛生风,宛若天马降世。当时,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几个月过后,她便坐在了这车驾上。 承译将车驾一停,稍作打听,“可有见九王爷入宫来?” 宫人伸手一指,“九王爷好像急匆匆往裕华宫方向去了。” “有劳了。” 裕华宫外,宫人跪了一地,大大小小共百余人。这些人跪在地上,恨不得将身子俯在地上,谁也不敢抬头。 两个时辰了,圣上进去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他们心里清楚,这样下去,若是无人来救,那位主子或许撑不过今晚了。 裕华宫门紧闭,隐隐可见灯火阑珊。 不时有鞭打声传来,夹杂着女人有气无力的求饶哭泣声。 男人狠戾,又是一鞭子抽下去,“说!他是谁!” 雪妃神智已经有些模糊,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好,你还是不说是吧,朕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那鞭子凝聚了男人的力气,一下接一下,毫不留情,身上衣裳有几处应声而开。 桌上烛火跳了几下,就快要灭了。 她双手被绑起来,吊在房梁上,遭受这鞭打已经许久了。如今,她也已经足够瘦,瘦的刚好可以穿上圣上为她带来的那件陈旧发霉的衣裳。 谁知,这次,她刚穿好衣裳出来,说了句,“今日立冬,我就知圣上一定会来看我。” 话音方落,圣上摩挲着她穿在身上的衣裳一顿。 “立冬,立冬,今日是立冬。” 而后眼神一黯,当即叫人进来将她绑起双手吊在了房梁上。随后,圣上便像换了一个人,不停问她那个人是谁。而她便莫名其妙承受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鞭打。 “圣上,你看清楚,我,我是雪儿啊。” 她被打了许久,嗓子已经哭喊得有些沙哑。 圣上听了,冷声道,“雪儿,朕打的就是雪儿。今日打你这一次,是要你给朕记住。你爱他一日,便要疼一日。这疼,不是朕给你的,而是他给你的!” 圣上说着,走近了几步,伸手够到她的腰,轻轻抚着她腰上那道被他打出来的伤口,皮肉展开,血流出来,染了那件她最爱的衣裳。 “雪儿啊,若爱他如此疼,你还要继续爱他么?” 明明是一代帝王,睿智果敢,能出天下奇谋,可面对一个女人的时候,满心的爱无处安放,他竟然主意全无,可怜到只希望她能记住背叛的疼痛,好借此将她困在身边,让她用不敢越雷池。 可偏偏有的人,她生来就带了反骨,你越困她,她便越要走,你根本就困不住她。 最后,究竟是受尽折磨决然而去的她可怜,还是漫漫余生惶惶不可终日的他更可怜。 圣上今夜的话,雪妃完全听不懂。 “圣上-----我----” 可圣上眼前却突然物换星移,好似回到了那夜,眼前人也早已不是夏雪瑶。 那女子被他打得遍体鳞伤,唇也干裂出血,甚至脸上也有蔓延的鞭痕。 就算是如此,她还是说,“若这疼便是我对他的爱,那这疼根本不到我爱他的千万分之一。” 他闻言发了疯,下手愈发狠了。 “好得很,那自今日起,你爱谁,朕就杀谁!” 又一鞭子打在她身上,她连疼都不愿意说。 殊不知她的沉默,招致他更疯狂的愤怒,嫉妒。 饶是他一个帝王,有天下在手,却仍是嫉妒她心里的那个男人嫉妒得快要发了狂。 “雪儿,我若打花你的脸,你看看他还会爱你吗!” 萧池来裕华宫的时候,圣上已经出了裕华宫。 萧池一把拎起了一个仍旧跪在地上的宫人,“雪妃呢!” 那宫人跪的时间久了,双腿麻痹无力,竟然就这样被九王爷拎了起来。指了指裕华宫,“还,还在里面。” 萧池一松手,那宫人立即又跌回了地上。 裕华宫门前,他正要进去,有一个太监来拦,一开口便是尖声尖气。 “圣上有令,谁也不能-----” 还未说完,只见九王爷抬起脚,踹在那个太监身上,那太监被他踹落裕华宫高高石阶,捂着胸口半天没能起来。 他推开门,发觉那女人双手被绑着,身子被高高吊起,一身点翠彩凤的衣裙已经斑驳陈旧多时,早就禁不起抽打,多处开裂,露出鲜红的鞭痕和绽开的皮肉。 那衣裳,分明就是她! 瘦弱身躯上遍布鞭痕。萧池站在门口,看着被吊起来的人,红了眼眶,几乎快要不能站稳。 她,又挨打了。 雪妃已经被打得没有了意识,头低低垂着,乱发遮面。 “别怕,我这就救你,我一定救你-----” 063 你的一切,我都管 萧池摔碎了桌上的一只茶盏,飞起一片碎瓷,割断了绳子。 那副残破身躯瞬间坠落下来,他慌忙去接。 将雪妃抱在怀里,发觉她瘦了许多,那衣裳穿在她身上已经合身。莫说圣上,就连他,也觉得像极了。 叶棠和承译找到这里的时候,便看见萧池踹倒了裕华宫门口的值守太监,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将那女子小心翼翼抱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 雪妃听见声音,醒了过来,见果然是他来了,庆幸自己让人悄悄往九王府送了信。 他今夜若不来,她一定会被打死。 “澜,他又打我了。我后悔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硬要进宫来的。你带我走吧,好不好-----” “我先带你看身上的伤。” 萧池抱着雪妃,一转身,便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叶棠和承译。 他看着叶棠,脚步一顿。 “叶棠?” 怀里的雪妃显然也看见了叶棠,忽而扯着他的衣袖说,“澜,我身上疼。” 雪妃身上的鞭痕密密匝匝,他知不能再耽搁下去,抱了她匆匆往偏殿走。 立冬日,万物始敛,明明水转寒尚未成冰,可他一转醒,心里便已是薄冰三寸。今夜情景,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若他没记错,接下来,便该有东西送来了。 果然,放好了雪妃,太医还没到,白绫三尺便先到了。 一切,都在按预设好的轨迹在重演。 萧池从偏殿出来,同托着白绫的徐公公说,“能不能在等等,容我见父皇一面。” 十多年前,他未能救下她。这次,他必须要救下夏雪瑶。否则,若由着他来,明年后年,每年必有一个替死的夏雪瑶。 那是深种在天下主宰心里的毒,可惜如今世上已无人能解。 徐公公看了看托在手里的白绫,想了想,说,“九爷,留给您的时间不多了,您需快点。” 萧池应了,“我知道,多谢了。” 圣上宫门前,他如多年前的那个寒夜一样,衣摆一掀,重重跪在地上。可圣上宫门紧闭,也如多年前一样不肯见他。 他跪了好一会儿。徐公公见了,站在一旁甚是为难,只好小声提醒道,“九爷,时辰就要到了,若圣上还不能见您,老奴只能照办了。” 这避而不见,他来的时候也早就料到了,所以才带了那枚华胜来。那华胜是他从她发上取下来的,偷偷留在身边许多年了。 点翠彩凤华胜,取翠鸟颈之蓝羽,贴嵌于金银之上,坠以珍珠翡翠,聚成彩凤一只,历经岁月流转,光华不失。据说,当年为送她这华胜,宫中耗翠鸟万只。 这枚彩凤华胜,与她那身翠裙本就是一套。若非今夜为救人,他是不肯拿出来的。 “徐公公,父皇不见我就算了。我带了东西来,请您交给父皇。” 萧池一低头,这才想起来,方才府里给叶棠拿衣裳,他顺手便将那盛放华胜的盒子放在桌上了。 叶棠知他要找什么,她来就是给他送那个小盒子的。 叶棠走到他身边,“你是不是在找这个?”伸手往他面前一递,“给。” 她与他一样,身上仍旧穿着那身素白的衣裳,嵌了黑边,在这华丽宫中,愈发显得素气清淡。白皙掌上果然托着那个盒子。 萧池接了,交到徐公公手里,让徐公公送进去。而他依旧跪在门外候着。 叶棠问他,“盒子里的东西,能救雪妃,是不是?” “嗯。” 随后,叶棠也轻提了衣摆,跟着在他身边跪下来。 “叶棠,地上凉。”随后,他一扭头,喊候在一旁的承译,想让承译先带她回去。 “承译!” 可她却说,“来都来了。” 他看了看跪在身侧的她,没在坚持。 这一幕,他此生最怕的一幕,终究还是重演了。 生子如父,青出于蓝。他彼时并不知道,将来,这一幕还要继续重演。那些他曾经恨透的绝望、无助、悲伤、惊惶,有朝一日会由他亲手施予给另一个女子。 世上发生的一切,根本就没有什么巧合。一叶展,一花开,一果落,一山一水一惊鸿,皆非偶然,因果相循罢了。 那盒子送进去没多久,殿门果然开了。 圣上出来,好像一夜之间苍颓了许多,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萧池,“小九来了。” 又见跪在萧池身边的姑娘,“叶棠也来了。” 圣上顿了顿,又说,“小九,你进来,朕有话跟你说。” 殿门一关,萧池方见这殿中一隅不知何时布了佛龛,清香燃过,圣上问他,“小九,你可知道,皇家最容不得的是什么?” “背叛。” 圣上点点头,“嗯,你知道就好。出去吧,朕累了,想休息。” 萧池走后,圣上打开那个盒子,她的衣裳已经锦绣不在,可这华胜还流光溢彩。 “雪儿,雪儿------” 不多时,裕华宫偏殿里进了一个嬷嬷,说是要取雪妃身上的衣裳。 那衣裳虽破开染了血,可最后还是被小心翼翼清洗干净,又被缝补好。与那华胜一起,放在殿里佛龛一侧。 “雪儿,朕送你那么多东西里头,这是你最喜欢的两样,今日终于齐了。” 立冬夜雪妃的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虽有太医照看,夏雪瑶身上的伤估计有些时日才能好。 寒夜清寂,回去的路上,叶棠与他缓缓走着。承译就赶着车驾在身后远远跟着,马蹄叩玉阶,声音格外清脆。 叶棠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看着鞋尖儿上的月光,没怎么说话。 二人行至宫门口,宫门处的十二卫又早早开了宫门,卸了兵器跪在地上。先前见这十二卫,皆如石像一般。这回走着,叶棠听清了,原来这十二卫见了他,还会说话。 “恭送九王爷。” 这礼遇,当真只在帝王之下了。 方才见他一脸焦急抱着雪妃,雪妃依偎在他怀里求他带她走的时候,她心里的感觉有些说不上来。 她一下就想起来,晌午的时候,今年树上成熟的红果儿,被府里的厨子摘下来,洗净去籽,端上了餐桌。红彤彤的小果子摆在白瓷盘子里,周围装点一些青碧瓜果,很是鲜艳好看。只是似乎糖和蜂蜜放得有些少了,她吃了一口,便觉得两腮又苦又酸涩,再也不想吃第二口。 萧池看了看跟在他身边的人,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芳苓说的没错,那件事,他不敢让她知道。 若事先她知道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还会嫁给他吗? 他伸手去牵她,却又被她甩开了。 “叶棠,冷。” 好不容易将她的小手包进掌心里,她还在微微挣着他。挣了许久,也没能挣开,她一扭头,问了他一句,“当初她要进宫,你为什么不拦着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雪妃。 “拦了,没拦住。” 她听了,忽而冷笑一声,歪着脑袋看他,“你喜欢雪妃,许姑娘喜欢你,可你最后却娶了我。你看,世事难料,多有趣啊。” 他听了立即说,“不对。” “哪里不对?” “第一句便不对,所以后面的都不对。” “切,这是什么逻辑。” 人总不能一直宽容下去,宽容得久了,便要在另一些事上偏执认真到底,直到找补回来才行。有些事上,他骨子里其实与圣上一样,根本就容不得半点瑕疵。 再者说了,前面那些既然都不算他的开始,她又凭什么说最后才娶了她。 明明,娶她,才是他一切的开始啊。 他走在她左侧,一转头,刚好又看见她左边额角上一道疤。疤痕有些弧度,不像被什么尖锐物划的,倒像是什么钝器砸出来的。 他抬手,轻轻拨了拨她额角的发,一皱眉,似乎发现了白玉上的一点瑕,惋惜又心疼,“叶棠,这儿怎么弄得?” 他不说,她都快忘了。那是老将军手里的一只碗飞过来砸的。 她挣脱了他的手,一抬胳膊,拂开了他的手。 “不要你管。” “本王的王妃,本王不管谁管。从今往后,你的一切,我都要管!” 被她挣开了手,他也未在主动去牵,只说,“叶小姐若不快些将手送到本王手心里,本王就-----” 她听了,一扭头,冷哼一声,“呵,你就如何?” 九王爷轻一笑,低声说,“本王就当街抱她。” 从宫里走出来,天已经晚了,除了身后跟着的承译和五匹马,其实也没有什么人了。 他的要挟,她并不打算接受。只听叶大小姐“切”了一声,便越走越快。没走两步,叶小姐便觉得自己双脚离了地。 “哎,你干嘛!” “本王说到做到。” 身后承译赶着五匹白马的车驾,四下看看,只后悔没有叫和风也来,省的只余他一人,进也不是,继续跟着也不是。 将军府,李知蔓面前跪着一个人。 “你就是每日都往南边院子送药的大夫?” “我问你,那院子里住的是什么人?” 那人想必是得了叶修庭的话,跪在地上,不论李知蔓问什么,皆低着头不答。 李知蔓起身,走到那人跟前,缓缓道,“你叫张若,在京都历阳街上有家医馆。你上有一位老母亲,七十岁有余,身体康健,就是耳朵不太灵敏。另有一妻两妾,妻子给你生了一子一女,一个五岁,一个三岁。上月刚进门的小妾肚子里,你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医馆后院洒扫侍候共十七人。” 李知蔓笑了笑,“张先生,我可有说错半点?” 天已转冷,那人听完额上身上皆已经渗了一层细密的汗。 “还是说,张先生听完这些还是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匆匆擦了擦头上的汗,那人战战兢兢,一个头叩在地上,忙说,“说,少夫人,我全都说。” “将军府南边院子里住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有身孕,现已足三月。听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丫鬟称她为夕夫人。” “夕夫人?” 李知蔓突然想起来,叶修庭先前的确是有个女人叫夕岚。 那个叫夕岚的,她自入了将军府就没见过,她先前还以为,是叶修庭为了娶她,便将那个风尘女子遣走了。原来,她是被叶修庭藏了起来,并且,还有了他的孩子。 李知蔓一弯腰,塞给张姓大夫一叠银票。 “这些钱,张大夫收好,就算是我给张先生未出世孩子的礼了。另外,还请张先生记住,若有人问起------” “我明白,我从未来过这里,也从未见过少夫人。” 李知蔓点点头,吩咐道,“送张先生。” 蔡老头儿摊子前,叶棠又来蹲着了。 她仔细看着今日摆开的瓶瓶罐罐,着实觉得奇怪。想上次她来还是深浓的阔绿千红。当时远远一看,便觉得满地的小瓶儿一个个鲜艳又妖异。可这次来,几十个小瓶子上,无论是瓷还是玉,半点颜色都不见,无论是花还是草,只用了黑墨。起承转合间,色彩不见,只余浓淡。 叶棠抬起头来,问蔡老头儿,“蔡老伯,您最近的画风可是越来越奇怪了。先是大红大绿艳得溺人。这回,又干脆一点颜色都没有了。” 蔡老头儿笑笑,看了看一直站在她身边的九王爷说,“九王爷,九王妃,明日起,这街角,老朽就不来了。” 叶棠听了,瓶子也不看了,站起身来,问老头儿,“为什么!” 老头儿搓搓手,低下头,只说,“没有为什么,老朽终究是老了,往后再也画不动了。” 叶棠又问,“可是----那我以后想看这些瓶瓶罐罐了,该去哪里找你?” 老头儿看着满地的东西说,“九王妃,您在我这摊子前蹲了也有许多年了,今日您看上什么便直接带走吧,老头儿不要你钱。” 叶棠蹲回地上,看来看去,看的心里一阵阵难受。挑了半天,她也没能挑出一件来。 叶棠不知道,可一旁萧池却是知道原因的,趁叶棠不注意,他悄悄同蔡老头儿说,“府上有闲散大夫一位,人称妙手医仙,老伯的眼睛,他或许能有办法。” 蔡老头儿却说,“不用了,不用了。看了一辈子的颜色,花花绿绿的甚是累眼累心,也是时候休息休息了。况且,若铅华洗净,黑白更接近人心,这样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老头儿说完又笑,“九王爷,顺其自然,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临走前,蔡老伯交给萧池一个木盒。 那盒子他见过。数月前,他还未成婚,雪野湖小舟上,这老头儿在舟上煮酒,给他看的就是这么一个盒子。 盒子里珍宝几件,他挑来挑去,没有什么特别看上眼的,最后选了一只算不上完美的金丝棠花。 “前几个月,雪野湖上,老朽就说过,若是有朝一日,连琉璃之色都辨不得,还留这些有什么用,不如趁早替它们寻一个有缘人。这一天,终究是来了。这些东西,便都送予九王爷吧。层红叠翠我是看不见了,不过,也许那丫头会喜欢。” 九王府,叶棠坐在床上,抱着那个萧池带回来的木盒子。 翡翠水滴的坠儿,金雀衔珠的发钗,甚至还有一盏七色琉璃灯。 她看了半天,忽而将盒子合上,掀了被子下床,跑到萧池桌前,趴在他跟前问,“九王爷,蔡老伯的眼睛,当真看不见颜色了吗?” “嗯。” 叶棠叹了口气,想起来之前去他摊子的时候,老头儿指着一枝樱直说还是浅了淡了。 明明那樱花已经是荼靡之色,她还是看着老头儿将颜色又一连上了几遍。 “他画了一辈子画,眼睛尤其重要。分不清颜色怎么能行?” 她转身,披了衣裳就要开门出去。 九王爷从案后起身,挡在她面前,“你去哪?” “我去问问和风,这毛病他能不能治。” 萧池拥着她坐回床上,“太晚了,明日吧。” 不过才几日功夫,九王府里,叶棠便堂而皇之霸占了萧池的书房。 此刻,她正一手托一个小瓷瓶,一边歪着脑袋咬着笔杆一端。 忽而有人敲了敲她的头,“笔端直,身坐正,方可落笔。” 叶棠听了叹了口气,将咬着的笔从嘴里拽出来,坐直身子。 蔡老伯虽辨不得颜色,却一眼便看见了叶棠手里拿着的那支笔,上等紫毫,尖如锥利如刃,落笔起笔当锋芒毕露。 再仔细一看,那笔端还刻着一个“澜”字。 皇家规矩,每逢皇子出生,圣上便要送皇子一样东西,并亲手在那东西上镌刻其表字,用作出生礼,以示亲慈。这出生礼,一旦被圣上选定送出,将伴随皇子一生,百年之后也要同葬。皇子不论所得为何物,皆视之如命。若中间毁损,当为不敬不吉。 是以,每逢有皇子降生,这圣上所赠之物也备受关注。众人皆知,当朝三皇子得的是一块璞玉,四皇子得的是上古名琴,九皇子得的是什么鲜少有人提及。不想九皇子得的居然是一只紫毫。 这紫毫,旁人不识得,他蔡老头可是识得的。 闻宫中贡笔,笔杆直挺,毫尖锐却润,最难得的是笔杆通身透紫,历来为御前专用。这分明是圣上用过的一支御笔。 蔡老头儿既然是识宝鉴玉的行家,便也深谙当下几位最出名的书画圣手。此时再看,笔端一个“澜”字,该是圣上亲手刻下无疑了。 可仔细看那“澜”字上,却不大不小印了一个牙印。 老头儿还觉得奇怪,再看叶棠,发觉她每次将笔含进嘴里的时候,都要偏偏咬到那同一个地方,刚好将牙印印在那个字上。 老头儿眼角一抽,随即一阵心疼。这丫头咬得可是九王爷出生圣上御赐的笔啊,九王爷的命根子。若真细究起来,那一个牙印便足以治她的罪了。 九王府庭院里,明黄烈艳全都不见,只剩了山寒水瘦。千山鸟飞绝的时节,一枝枯柳上独独栖了一只又肥又白的鸟儿。鸟儿似乎有些怕冷,站在枝上缩成一个小白球。 难得九王爷会主动抬袖,那小东西见了,叫了一声便扑了下来。如叶棠一般将它拿在手心里捋了两下,小东西甚是享受一般眯起了眼睛。红红的鸟喙又尖又冷,却在他掌心轻轻蹭了两下。 蔡老伯跟在萧池身边,忽而觉得身边这位有些不像平日的九王爷。他以前何时会关心过这些生灵。又想起书房里被叶棠咬在嘴里的那支笔,老头儿笑说,“九王爷自在惯了,可要当心一不留神被人咬得死死的。” 萧池听了,手掌轻轻一托,小东西便又飞回了枝上,笑道,“老伯哪里话。” 他顿了顿,又说,“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也没有办法。” 书房的门被推开,叶棠吓了一跳,以为是蔡老伯又回来了,忙坐直了身子。一看是萧池,她松了口气,便又趴回了桌子上。 “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蔡老伯呢。” 她已经在这桌前正襟坐了整整半日了。好不容易趁蔡老伯出去她才松口气,趴下歇会儿。 萧池站到她跟前,伸手敲了敲她的头,学着蔡老伯的语气,“笔端直,身坐正,方可落笔。” 她闻言一扭头,“你竟然敢偷看?!” 他眉毛一挑,“这是本王的府上,你在本王的书房,何来偷看一说?” 顺手拿了桌上她画好的一个瓶子,托在手里看。 半日功夫,她只画了两个瓶子,可各色颜料却摆依次摆开,铺满了半张桌子。 她叹了口气,说,“蔡老伯看不见颜色,可这颜色,我自己总也调不好。总觉得如何落笔都不好,都有瑕疵。”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总想着完美,便怎么看都不完美。你想画什么便画,哪怕红叶绿花又如何,你自己悦目悦心便好。” 和风陪承译送茶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叶棠坐在萧池的座儿上,正趴在桌子上瞌睡,身上还披着九王爷的外衫。 而九王爷竟然自动自觉地搬了椅子,坐到了长长书案的一侧。 和风站在承译身边,看了一眼趴着睡得正香的人,说,“嘿,还有没有天理了,这简直就是鸠占------” 承译一胳膊捣过来,和风及时闭了嘴,一个鸠占鹊巢被他生生憋了回去。 悄悄在桌上放了两盏茶,承译便拽着和风悄悄出去了。 出来书房,承译又戳着和风的脑门,“和风,我说你是不是傻,怎么就不能长点心,你没看爷坐犄角旮旯坐得心甘情愿吗,爷都没说什么,你多什么嘴!” 和风翻了个白眼,“那丫头来的第一日我就说过了,咱爷啊,就是脾气好,所以才由着那个丫头欺负。你看看怎么样,那丫头今日坐了爷的座儿,明日就要骑在爷的头上!” 064 那人是谁 承译忽而就想起了那晚从宫中出来,他与五匹马缓缓跟在二人身后。九王爷最后竟然真的抱了九王妃一路。 路上,九王妃一直在不停踢着脚,承译看得清楚,她那绣鞋上是银丝线绣的小梅花。她不断挣扎着要下来,可最后也没能成功,就这样一直被九王爷抱回了府。 “去!和风,你这话若叫爷听见了,你一个人去厅里跪着,我可是不陪你了。” “呵,这九王府是怎么了,都魔怔了吗,上到九王爷,下到小管家,都由着向着那个丫头。承译,咱俩这么多年了,你这话说得可真没良心。” “滚,谁跟你这么多年了。” 和风嘴里说着九王府上上下下都魔怔了,可他一回去,闲着没事,竟然一下想起什么来。扔了手里吃剩的半个苹果,又急匆匆出门搬了个梯子进来。 心血来潮,他竟然顺着梯子爬到了书架最顶层,找出了多年未翻过的医书药典,用衣袖胡乱擦干净了上面的尘土。一边翻着,一边嘟囔,“这一碰酒就浑身起疹子,还真是个罕见的毛病-------” 连着翻了两页,他又突然将那厚厚的医书药典扔到了一旁,“竟是些没用的东西。”梯子还未撤,他又顺着梯子上去,这次一连抱了几本书下来。他手里那些书多年未看了,多已泛黄,一翻开不是蒙了尘土就是结了蛛网。 他一边嫌弃地翻着,一边被尘土呛得不住地咳。 天快亮的时候,医仙坐在地上,周围散落着一堆书页纸张。他就坐在最厚实的一本上,托着腮,“唉,骨子里带来的病,无解无解。倒是可惜了,九爷那么爱喝酒的一个人------” 和风摇摇头从地上起来,呵欠连连,从满地脆薄纸张上踩过,准备上床补觉。他口口声声说着九王府上下都魔怔了,这会儿拍拍自己的脑门,忽而发觉自己也魔怔得差不多了。不然,他怎么突然想起那丫头的病来了,还一折腾就是大半夜。 将军府南院里,夕岚手上剪刀一动,墨蓝色的布料被她灵巧裁开。 丫鬟紫淑熬好了药端进来,放在一侧桌上,“夕夫人,您该吃药了。” 见了夕岚手上布料颜色,还有裁剪样式,又说,“夕夫人手上这件衣裳可是做给少将军的?” 夕岚放下手里的东西,端起了药碗,点点头。 “想不到夕夫人如此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她自幼贫苦,若非走投无路,谁会愿意沦落到风尘,辗转各种各样的男人之间。穷苦人家出身,这女儿家的女红,她多年未动手了,可好在还没忘。 之前,叶修庭将一样东西留在她这里了。叶棠的嫁衣。 自那之后,他每次来,几乎都要她将那嫁衣穿在身上,而后红纱遮面。他站在她面前,一身酒气,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唤着那个她快听得麻木的名字,叶棠。 再然后,他将那身大红的嫁衣从她身上扯下来,又将她推在榻上,压着她,力道时轻时重。 他明明就是依旧不甘心,还停留在她走的那天无法释怀。 叶修庭一直想着,若他那晚狠了心,要了她再带她走,是不是自己就能好过一点了。 自从夕岚有孕,小腹隆起,叶棠的那身嫁衣她便有些穿不下了。叶修庭依旧会每隔几天就来,不过也不再要求她穿上那身嫁衣。每每都是坐一会儿,问问她和孩子就走。 只是叶修庭这酒似乎喝的愈发频繁了,好像是叶棠不在了,他要将以前没喝的都补上。 这夜,叶修庭进了将军府的大门,还没走几步,便栽倒在了地上。 几个侍卫不放心,觉得少将军需要有人照顾,便将他架起来,送到了李知蔓房门前。 巧云急急推了门进来,“郡主,少将军醉得不省人事,被侍卫送过来了。” 李知蔓披了衣裳出来,“快扶进来。” “是。” 榻前,李知蔓正解他的衣裳,忽而被他狠狠一挥手,“别碰我!” 李知蔓后退几步,发现他其实还醉着,并未醒来。又见他腰间挂着的东西,忽而就想到南边院子里看看。 一伸手扯了他腰上的玉牌,叫了巧云。 这回,南边院子的守卫一见李知蔓手里的玉牌,果然放了行。 忙了半天加一晚,给叶修庭的那件衣裳已经做好了,被夕岚叠好放在一边。他的具体尺寸她其实不知道,只能估摸着来,也不知道做好后合不合身。她只盼着他来的时候给他试试。 夕岚听见身后开门的声音,心中一喜,没想到这么晚了,他还能来。她兴冲冲拿了刚刚正在做的一只小孩儿穿的鞋子,虎头红底,虽然还只是有个样子,可她想先给他看看。毕竟,这是给他们的孩子做的鞋子。 她迫不及待想拿给他看,没想到一转身,门口站着两个她没见过的女人。 几乎条件反射般,夕岚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放下鞋子,转而摸起了桌上的剪刀。夕岚并不认得李知蔓,可李知蔓却早就听说过夕岚。 李知蔓环顾这间屋子,一切用具皆是上等新制,不大的房里竟然燃了三个暖炉。 缓缓走到夕岚跟前,“你就是夕岚?”目光落在她一直护着的小腹上,“呵,还真是有了他的孩子。” 李知蔓走近,一眼便看见了桌上除了放着些针线布料,还有一些小孩子的衣物。在旁边,还放着一身墨蓝色衣裳。 李知蔓伸手拿了那件衣裳,展开来,看了看,问道,“给叶修庭做的?” 夕岚没出声,似乎怕她伤了孩子,只默默退后几步。 李知蔓将衣裳扔回桌子上,“好嘛,男人,孩子,除了名分你倒是都有了。” 一转身,李知蔓步步紧逼,她盯着夕岚道,“可我呢?我堂堂护国候府郡主,因为你,至今还只空有一个名分。” 夕岚听着她的话,明白过来,眼前这女子,是个什么郡主,更是叶修庭娶回来的将军府少夫人。 李知蔓见她一直小心翼翼躲着她不说话,心中愈加不快,冷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有叶修庭护着便可以谁都不放在眼里了!” 夕岚想了想,突然一抬头,冲李知蔓张开了嘴巴。 李知蔓看清了她口中,吓得连连后退,不小心碰倒了脚下一个圆凳。 待李知蔓扶着桌子站稳,颤颤指着夕岚道,“你,你的舌头-----” 夕岚似乎看着她笑了笑,依旧不动声色站着。 李知蔓定了心神,又问她,“谁做的?” 却见夕岚目光落在那件刚做成的墨蓝色衣裳上。 “难道是叶修庭?” 夕岚终于点了点头。 李知蔓诧异,她以为,叶修庭将夕岚放在这里只为金屋藏娇。 “为什么?”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她知道了那对兄妹不可告人的秘密。 夕岚想了想,示意李知蔓稍等。而后转身捧出一样东西来,站在夕岚面前。 “这是什么?” 李知蔓看了看她手上托着的东西,大红的衣裳,看起来,像是一件嫁衣。 “这是给我的?” 夕岚又点点头。 李知蔓仔细看着从南院里带出来的衣裳。 背上是金线织成的金雀嵌身,另有云雁纹衬于裙底。裙装繁复,缀宝无数,就连裙摆处最不起眼的小珍珠,都是精挑细选,统一的大小,仔细一数,足足有九十九颗。 这是件嫁衣不错,但这规制,很明显不可能是夕岚自己的。况且她只是一个妾,怎么能穿得起这大红的颜色。而眼前这件衣裳,用料讲究,配饰名贵,丝毫不输她嫁来将军府时候穿的那身。 李知蔓自己想了半天也没想清楚,这嫁衣是哪里来的,怎么会在夕岚手里。那个夕岚,又为何要将这东西给她。 “巧云。” 巧云推门进来,“郡主。” 李知蔓进了里间,看了看叶修庭还在睡着,低声吩咐道,“将这衣裳拿到府上制衣处,问问可有人认得,这究竟是谁的衣裳。” “是。” 李知蔓悄悄走到叶修庭跟前,想将她偷来的玉牌再悄悄给他挂回去。不想一下被人抓住了手腕。 “修,修庭?” 再看,床上人的确是突然睁开了眼睛,且正牢牢抓着她还拿着玉牌的手腕。 只是,榻上人并未像她预料中一样发火,而是手上一用力,她便朝榻上跌了下去。榻上人顺势将她抱了,一个翻身。 他欺在她身上,忽而贴在她耳边道,“叶棠,别嫁,我不同意。” 几个月过去了,从春到秋,如今已是凛凛寒冬,他还陷在那天出不来。似乎,这几个月他过的每一天都是一样,只有痛苦有增无减。 叶修庭最后覆在李知蔓身上,不动了,似乎是又睡了过去。 李知蔓好不容易将他推了下来,坐起身子来,心中疑窦愈深。 若说那个夕岚得他宠爱,为什么又被割了舌头,安置在南院里日夜被人看管。而他醉酒后抱着她喊的人,竟然是叶棠,他的亲妹妹。 不多时,巧云便带着那身嫁衣又回来了。 “郡主,我已经问过了。今夜太晚了,制衣处只有一个值守的老嬷嬷,可那老嬷嬷说,这身衣裳是叶小姐的嫁衣。” 李知蔓一把抓住了巧云,回头看看叶修庭,“可是问清楚了?那老嬷嬷不会看错?” “那老嬷嬷说她不会看错,还说这衣裳的嵌宝,都是一粒一粒经人手缝上去的。叶小姐出嫁那天,怕出差错,少将军特地吩咐,能备的几乎都备了两件。就连这嫁衣也是。所以,叶小姐穿走了一套,这将军府里应该还余下一套。可奇怪的是,自叶小姐走后,那套一模一样的嫁衣就不见了。” 李知蔓将那身嫁衣悄悄收好,又嘱咐巧云,“我知道了。还有,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记清楚了吗?” “郡主放心。” 叶棠趴在桌子上睡得沉了,萧池便用自己的衣裳将她裹了,从书房里抱了出来。她明明极喜欢被这样抱着,可每次她醒着的时候他要抱她,她都扭着身子不愿意。这会儿睡着了,一落了怀,她便如一只娇娇软软的小猫儿,直舒服地往他怀里蹭。 抱她回去的路上,他走得极慢。 回了房,将她放在床上。因为抱着她,房门未关,他又起身去关门。忽而衣袖被人轻轻扯住。他一回头,见她正迷迷糊糊拽着他。 那天晚上,叶修庭将她放在床上,她一时生了戏弄的心思,拿了叶修庭的手便钻进了自己的被子。叶修庭被她惹恼了,甩开了她,起身便要走。 她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还带着些许软糯鼻音,“别走,是我不好还不成吗。我想要你陪。” 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门也不关了,萧池坐回床边,握了那拉着他衣襟的小手,看着她轻声问道,“叶棠,我是谁?” 她眉头一蹙,有些不耐烦,似乎嫌他吵了她睡觉。身子轻轻往里一翻,“修庭,你是叶修庭。” 他握着她的手一僵,而后凝眉仔细看着床上睡得肆无忌惮的人。 她,怎么会半夜喊他哥哥的名字? 心中一刺,他干脆掀了她的被子,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一手抚在她身前,重重地揉。 “叶棠,你在说一遍,我是谁!” 他想知道,能这样亲密对她的人,除了他萧池,究竟还有谁。手上力道不自觉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他怕,怕她真的喊出了别人的名字。 她疼醒了,小手开始掰那只在她身上放肆的大掌。 “萧池!你,你放手!” 叶修庭何曾让她受过一点委屈,她身上疼了,自然不会想到叶修庭。 小手还在执着地掰他放在她身上的手。他顺势按了她的手腕,倾身覆了上去。她困极了,本来睡得好好的,又被他莫名其妙弄醒。似乎上来了小脾气,她扭着身子有些不愿意配合。 他也不说话,有些急躁,一伸手便将她穿的那件通身长裙抹到了腰上。 猛然被撑开,她疼的小手成拳,指甲都要嵌进肉里。 按着她手腕,感觉到她左腕上还带着的几条丝线,他忽而又温柔了下来。 他的手缓缓舒开她的,与她十指相扣。 他还是不能释怀,又停下来问她,“叶棠,我是谁?” 他突然停了,她有些诧异,可那感觉,似乎比刚才更难受了。看着贴在自己面前的那张脸,她嗔道,“九王爷,你怎么了?” 他却突然冷笑一声,她只有在做满了防备的时候才会叫他什么九王爷。 他知现在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干脆也不在问。松开了她的手,跪坐起身,双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腰。 后来,他又把她弄哭了,不过他也没落到好。这回她倒是没咬到他,就是胳膊上被挠了好几道。 等她又睡了过去,萧池穿好衣裳开门出来,一个暗卫现身。 “查得怎么样了?” “爷,先前的确是有不少朝中大臣向九王妃提亲,可这些大臣不论官职大小,身份贵贱,皆连将军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只要少将军一听说是来给叶小姐牵线求亲的,一律找了借口避而不见。” “还有呢?” “最近的一次,应该是雪妃娘娘的弟弟夏子骁了。听说,夏子骁带了礼物向将军府示好,明明少将军就在府里,最后还是让一个管家连人带礼都赶走了。那夏子骁最后愣是连将军府的门都没进去。” 萧池冷笑一声,“所以,这个夏子骁前些日子才找了季书寒。” 都说武将杀伐决断,满手是血,可有时候文臣的心机手段更让人生寒。 “爷,应该是这样。毕竟是损了些面子,文臣都看重这些,所以难免对将军府怀恨在心。” 萧池点点头,又问,“除了夏子骁,她以前可还接触过谁。” “应该没有了。九王妃从前深居简出,与朝中公子鲜少接触。倒是有几家小姐爱去将军府找她。不过,家中官阶都不高。”那暗卫说着拿出一张纸来,“爷,这是先前向叶家提亲示好的朝臣名单。可满朝文武,只要家里有适龄公子的朝臣,几乎都去过叶府,也都毫无例外被少将军赶了出来。” 萧池拿了名单一看,从上到下,写得满满的。 他心里清楚,这所谓向将军府提亲,不过皆是为了攀附将军府的权势。朝臣间相互联合巩固地位的手段而已,未必就是真心实意看上了她。 可他还是冷哼一声,“惦记那丫头的人,还真不少。” 既然他想找出她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就一个个来。不如,就从这个夏子骁开始吧。 书房里,没几日功夫,桌子上便摆了大大小小十余个瓶瓶罐罐,另有几个平底的小盘子。她每每画完便要将东西摆在桌子上,且只许看,不许别人动。几日下来,加上盛放各色颜料的小碟子,她竟迅速占领了小半张书案。 这回,九王爷除了长书案的一侧,的的确确是没地方可坐了。而叶棠正坐在他的座上又画着一个小瓶子。她端着那个瓶子,每画两笔便悄悄扭头,看他两眼。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她,她便立刻又将头低下了,轻咳两声,忙取了桌上墨,一本正经继续画手里那个小瓶子。 他想了想,忽而说,“听说,夏子骁前几日骑马不甚,从马上摔了下来,这左边胳膊摔折了。” 叶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手里那个瓶子和面前的几种颜色上。 只听萧池又说,“本王还听说,他那胳膊若是接不好,将来要落下毛病。文治武功,本应各司其职,各安本分。不管什么事情,这若越了界,便难免要吃苦头。” 他说了半天,她终于有了些反应,将笔一端塞进嘴里,咬了两下,似是想了想,又扭头问他,“你说的夏子骁------是谁啊?” 他挑了挑眉,难道不是那个夏子骁? 若是不是,那就再换一个,反正在这件事上,他有的是耐心。 那个宫宴上央雪妃向圣上开口为难她的人,她早就不记得了。或者,她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当时圣上为何要问她是否有意中人的问题。 “夏子骁,就是------” 他犹豫着还要不要跟她解释,她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听谁是夏子骁,将手里的笔往笔搁上一放,从宽大舒适的座儿上溜下来。一边吹了吹手上的小瓶儿,一边捧了跑到他的椅子跟前。 将小瓶儿往他面前一放,“九王爷看看,可能看出来我画的这是什么?” 她画得实在抽象,他坐在椅子上近看远看,忽而眼角一抽。她却咯咯笑了起来。 “九王爷看自己有这么困难么?” 难怪方才她动笔的时候就一直在看他。 那瓶子上只有寥寥几笔,笔画不精细,却好在还算流畅。他看了半天,才看出来好像是一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若说是人物画,可又没有五官,只有个大概意象。 直到看到瓶身上那简陋的椅子,好像与自己坐的这张有些相像,他才知道她究竟画了个什么。 今日承译出门回来晚了,和风替他来送茶。 和风一进门,叶棠便伸手将九王爷手里那个瓶子又抽走了。 “医仙来的正好,你看看我画的九王爷像不像?” 和风将茶放在桌上,承译嘱咐过他了,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没说鸠占鹊巢的事儿。 顺带瞥了一眼快递到他眼珠子里的瓶子,而后掏了掏耳朵,“九王妃,您刚刚说,您这是画的谁?” 叶棠看了看坐着没动的萧池说,“九王爷啊。” 和风又看了看那瓶上的画,深吸一口气,说,“呵呵,那个,九王爷,九王妃,要是没什么事,先退下了哈。” “等等!” 和风没想到那小姑奶奶较了真,竟然不让他走。 和风悄悄一瞪她,又暗自咬了咬牙,可真是个烦人的丫头! 可碍于萧池在,叶棠不让他走,他就只能站着等着。 只见叶棠又走到萧池跟前,一弯腰趴在桌上问他,“九王爷,你说我画的你像不像?” 九王爷顺手拿了桌上和风刚送来的参茶,递给她一盏,说,“像。” 什么?医仙妙手直怀疑要不是九王爷的眼睛出了毛病,就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叶棠站起来,又同和风说,“你听见了?可以走了。” 和风拿着茶盘出来的时候刚好碰见了回府的承译。 将托盘往承译怀里一塞,“小管家,往后,老子不替你送茶了!腻腻歪歪可真受不了!” 承译拿着托盘,看着走远的和风莫名其妙。 “这人,今天是怎么了?” 一边上了台阶,还未进书房,他往里一瞧,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脸一红,随即忙将书房的门关严实了。 叶棠拿着那个小瓶子正得意,冷不防旁边人缠了她的腰,一个用力便往自己怀里带。 直到她坐在了他膝上,挣了两下,突然发觉腰上的手结实有力,他呼吸沉稳,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 她想了想,将小瓶子往桌上一放,转而又问他,“想必九王爷其实是没病的吧。” 他抱着她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第一,这么久以来,我从未见你发过病,或者吃过什么药。第二,若你真的有病,那你怎么能每晚-----” 她话说到一半,便不说了。 九王爷抬手捏了捏她红彤彤的脸颊,“你是说,每晚将你欺负哭?” “你-----” 065 色令智昏 叶棠一瞪他,“放开我,我要下去。” 九王爷自然没有放。都说九王爷脾气好,好说话。可时日一久,她似乎发现他有时候也不怎么好说话。就像每到这种时候,她的话,他根本就不听,也根本就不会放她下去。 最后,她坐在他身上连挣扎也懒得挣扎了。 萧池将她往身上揽了揽,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随后说了一句,“叶棠,你我是夫妻。” 成婚许久了,可其实,叶棠似乎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和他的关系。听他这么一说,她转过头来,看了看这个几乎与她夜夜厮磨的男人。 白衣整齐,温润干净,一边揽着她,一边正专注瞧她,眉眼含笑。 他生得不差,眉宇温和,却似能藏山纳水。他明明不大的年纪,正值鲜衣怒马时,可偏偏克制温润又收敛。每每下笔,不是凌厉似刀,就是苍凉暮色。总之,他在过早的年月里,有些沉静得不像话。 当时叶棠并不知道,他的那些沉静之下,掩埋的是白骨峥嵘,风霜残雨。他不敢给别人看,更不敢给她看。 萧池看着这丫头对他,似乎终于不拘束了,竟然坐在他膝上,堂而皇之看他许久。心念一动,他忽而一探身,在她唇上轻啄。 待她反应过来,他已经又躲开了。 好看的柳叶眉轻轻一拧,她眼中微愠,他见了却更想招惹她。 “萧池,你怎么回事!” 九王爷只低低笑着,那唇上味道,馨软馥郁,虽是浅尝,他却很是满足。 “你看本王许久,可是看够了?” 叶棠觉得,他长得有些像圣上,尤其是鼻子和嘴巴。至于那深得好像能噬人的眼睛,该是遗传了他的母妃吧。 叶棠看着他,忽而说,“九王爷,你的母妃,一定倾国倾城,长得很好看吧。” 众所周知,三皇子的母妃早早病逝,四皇子的母妃常妃虽健在人世,可一早便一心向了佛,虽仍居宫中,但已经不常见。 惟独这九皇子和他的母妃,似乎很少有人提及。 一提到她,萧池最先想到的就是那身衣裳,还有那枚华胜。如今,连华胜也送进了宫里,他手里,这回是什么都没有了。 “她走得早,我记不清了。” 她最后连个封号都没有,莫说坟冢,她来世上一遭简直什么都没留下。究竟是有多厌恶这个世界,所以她才能走得如此干净决绝。 活着的时候,宫里没有她的位置,死了,皇陵里似乎也容不下她。 他费尽心机找了许多年,想找出她留下的哪怕一丝痕迹,可依旧什么也没找到。找到最后,他愈发怀疑,十多年前的立冬夜,是不是根本就只是他的一场梦,她也许根本就没来过。 可她若没来过,那他又是哪里来的呢? 叶棠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腰上手不知怎么用了些力,正紧紧扣着她的腰。她伸手一摸,他的手温热不复,变得有些凉凉的。 她唤了他一声,“九王爷?” 他回过神来,看了他膝上的姑娘一眼,似乎连声音里都透了凉,“本王方才说,你与本王是夫妻。叶棠,你可听清楚了?” 她听了,喃喃道,“夫妻-----” 她转过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出神。这九王妃别人也喊了她许久了,可她从未仔细想过,嫁了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只隐约记得很久之前读过的那本开蒙书上写着关于夫妻的几个字,想着想着便说出了口,“一生一诺----” 后面的几个字她记不清了,挠了挠头,看了看萧池。 九王爷笑了笑她,“恩爱不移。” 她恍然,“对,对,就是这样写的。一生一诺,恩爱不移。” 萧池先前能由着她随便来,随便任性,不过是开始连他也以为,娶个女人回来,也不过就是九王府多了张嘴。将来保她衣食无忧,如此简单的事而已。 可现在,他却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才行。 比如,她那颗心。 且那得是一颗干干净净的心,里面只能有他一人。 叶棠叹了口气,似有些小小失落。 一切,真的都回不去了。 她的失落,他尽收眼底。 叶棠没看见,九王爷抱着她,忽而脸色暗暗转冷。 她想起他的身体,又说,“九王爷,你没病称病,瞒骗了天下人也就算了,你连圣上也骗。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她看着他又狡黠一笑,“九王爷,你该不是要意图不轨吧。如此说来,我算不算抓住了九王爷的把柄呢?” 她那狡黠的笑,他许久未见过了。 “九王妃是我妻,若本王有事,王妃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又见叶棠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叶棠叹了口气,靠回他怀里,“九王爷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原来,我是一不小心就要被你拖下水的。” 九王爷看着怀里人笑笑,“你理解的很对,本王就是这么个意思。” 而后他眸光一闪,敛了三分笑意,低头在她耳边,沉声道,“若本王有朝一日注定要下地狱,本王什么都不要,只要本王的女人一起。叶棠,你敢么?” 那声音缭绕在她耳边,透着丝丝阴寒,有些不像是九王爷说出来的话。 叶棠浑身不由起了鸡皮疙瘩,她只说,“若真有那一天,我嫁给你啊,可当真是亏大了。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得赶紧趁现在,可劲儿住你的房子,吃你的饭,花你的钱!” 九王爷闻言,终于恢复了温和无害,笑道,“莫说住本王的房子,吃本王的饭,花本王的钱。本王早就说过,只要你要,这整个九王府都是你的。” 他说完抱着她一转,让她面朝自己。屈指轻抬她的下巴,低头便吻。她唇上味道,浅尝哪够。 永历十四年,立冬夜。 最后了,那女子躺在萧池怀里。她已经瘦得不像话,身上的伤口刚结痂还未脱落便又添新伤。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想不明白,那个男人若是不爱她,为什么不放了她,若是爱她,为什么又要打她。鞭子抽在她身上,那个男人,就不疼么。他究竟是如何能一次又一次下得去如此狠手。 那日一早,便有人跪在她面前,说,“姑娘,李大人一家,上下百余人------” 她听了,方知那人不是玩笑,而是一个帝王的说到做到。 晌午一过,圣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口跪了许久,身形消瘦,双目凄然,泪流满面。 圣上站到她面前,看清了她跪的方向,冷笑一声,弯腰将她抱进怀里。 他阴冷声音就在她耳边,“朕说过,你爱谁,朕便杀谁。” 房里,红纱帐落下,他压着她说,“雪儿,现在这世上除了朕,你已无人可爱了。” 她难得的没有拒绝他,一边弓起身子迎合着他,一边轻抚他脸颊,如水的眼睛看着他,竟是久违的温柔笑意。他心中一软,连动作都轻柔许多。他当时还以为是她终于悔悟了。 可晚上时候,圣上才知道,她哪里是什么悔悟,她挨了那么多打,吃了那么多苦,能用的他几乎都用上了,可她从未向他低过头认过错,她根本就是执迷不悟! 他早该想到的,她那性子,又怎么会轻易屈服,若是逼得紧了,她便再也不回头了。 那场欢爱,她的迎合,也根本就不是什么服软认错,顶多,就是跟他的告别而已。只不过他一直盼着,盼着她能回头,所以,他才硬要曲解。 萧池一直记得最后她说的话。她说,“池儿,我走后,你就出宫去吧。李府上下受我牵连,百余人一夜枉死。听说,枉死人阴魂不散,是要来寻仇的,能毁他社稷,灭他江山。一生忠义,却死的冤屈。我要去见他们,替他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池儿出宫去,将来,一定会有一个人来陪你,伴你,知你,懂你。到时候,你可千万千万,要记得待她好。” 承译一会儿没留神,就不知和风从哪里冒了出来,此时正贴在书房门口偷听。这会儿,里面已经听不到九王爷的说话声了,只剩了那丫头似乎支支吾吾不知在说什么。 承译悄悄上去,一把从身后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一手又揪了他的耳朵。一直将和风拖远了他才说,“和风,不是刚刚才说不来这书房了吗,怎么才这么会儿就又来了!还有,你真忘了上次是为什么在前厅跪了一夜了是不是。这听墙角的毛病,怎么就是不知道改!” 他实在是担心,和风如此没规矩且不长记性,万一哪天碰到了九王爷的逆鳞,谁也救不了他。 和风却遥遥指着书房,急的要跳脚,“承译,幸亏我偷听了你知道吗!咱爷,他要把九王府给那个丫头!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这是不是色令智昏!” 承译听了,一边敲他的头一边道,“谁昏,谁昏,究竟谁昏!” 和风一抬手,挡开他,“一个丫头片子,才来几天,屁都不懂,凭什么-----反正,我瞧不上她!” 承译白他一眼,“你瞧不上有用吗?爷可是很瞧得上呢。和风,我警告你,再乱说,我就缝上你的嘴!” 承译走远后,他还是没忍住,说了一句,“色令智昏,情动智损,当真是一点没错。” 巧云一推门进来,便闻到这房间里花香馥郁。 “郡主,好香啊。” 李知蔓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一抬袖,轻轻闻了闻自己身上。 “是啊,沉香阁李老板没有骗我。相惜经过炼制提取,采其香脂,聚其香气,这味道比花朵本身还要浓烈了。” 收好那个小盒子,李知蔓又问巧云,“少将军可回来了?” “回来了,少将军今日回来得早,不过听说一回来就去了小姐先前住过的院子。” 李知蔓还以为他又去了南边,“你是说,他去了叶棠的院子?” 巧云点点头,“正是。” 李知蔓暗自笑了笑,心中有了计较,“知道了,你出去吧。” 李知蔓房里,还有另一个丫鬟。 巧云走后,李知蔓问她,“你就是那日叶棠的梳妆丫鬟?” 那丫鬟低头站在李知蔓跟前,恭敬道,“回少夫人,正是。”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来说说,那日叶棠的打扮吧。” 那丫鬟想了想,说,“小姐出嫁那天,府上送了许多首饰来,可小姐说简单来就好。最后,整整三盘的首饰,小姐只选了几件。发间一支簇珠白玉钗,上嵌七宝;两鬓赤金盘花押发,耳上西海珠,一颗价值可连城,听说,那珠子还是少将军送的。腕上一对儿血玉镯,玉成鲜红,世间罕见。哦,对了,特别是那一顶喜冠,听说是九王府送来的。金珠蝶花的底儿,飞鸾腾凤,上嵌猫睛玛瑙各色宝石无数。那顶喜冠可有些分量呢,起先小姐不愿意带,后来,好说歹说她才肯戴上。小姐穿的那身喜服,就更奢华了,我还记得,那天小姐穿在身上-----” “好了。” 李知蔓打断那丫鬟,“你既然都记得这些,便照着样子也给我上一套妆吧。” 那丫鬟以为自己听错了,“少夫人------” 李知蔓指指桌上几个盛首饰的盘子,“你说的那些东西,这里头也许没有,若是没有,便选形状颜色相似相近的替换。” 那丫鬟听了依旧没有反应过来,站着没动。 李知蔓冷哼一声,“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奴婢不敢。” 李知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叶修庭这会儿应该还在叶棠的院子里。 “那就快点!” “是。” 饶是那丫鬟手脚利索,一套妆初成,也用了将近两个时辰。 最后,李知蔓站在镜前,将夕岚给她的那身衣裳拿出来,披在身上。 一转身,问那丫鬟,“你看看,我现在与你家小姐出嫁那天的样子,可有些相像?” 李知蔓这要求,那丫鬟虽觉得奇怪,可并不敢违逆她的意思。 她仔细看了看李知蔓,说,“少夫人这身妆与小姐几乎无异,就差头上一顶喜冠了。” 李知蔓闻言笑了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极满意。 “知道了,你下去吧。” 深夜,叶修庭正坐在叶棠房里,平日他与她下棋的地方。 黑白之间,棋盘纵横依旧,可惜斯人不在。 他将棋盘上的尘擦了擦,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就好像一手是她,一手是自己。那丫头其实不怎么会下棋,每回的套路都差不多。 他也从未认真与她分过什么输赢,只是借机陪她罢了。落子之际,他突然发觉,他甚至连她每次会如何布局都记得清清楚楚。 往常,她下着下着便会撑着脑袋瞌睡。今日,撑着棋盘瞌睡的人倒是他了,连案上小灯燃尽了他都不知道。 忽而听得身后似乎有人推门进来,似乎有谁站在了他身边,轻声唤他,“叶修庭。” 他缓缓睁开眼,恰逢一缕清香袭来。 这味道,他不会认错,是相惜花。他曾为她采了一夜的相惜花。 才迷蒙睁眼,便见眼前大红的裙摆上,摇曳着一排又一排的珍珠。他记得,那圆润晶白的小珠子,就嵌在她的衣裙上。此刻,在夜里,也在他眼里,生了辉,一颗一颗宛若天上星辰。 还有那若有似无的一声唤,温柔绵长,带着些娇嗔。 叶棠,是叶棠。 他的叶棠回来了。 他一下起身,将眼前人狠狠拥入怀里。 相惜花的味道愈发浓郁了,遮盖了他身上的阑珊酒意。 他越抱越紧,“叶棠,叶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叶修庭一低头,吻在她额头上,如珍如宝,失而复得。 “叶棠-----”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决定了什么。 再一低头,狠狠衔了她的唇。如樱一样好看柔软的唇,会叫他叶修庭,生气了就叫他哥哥。他想了许久,可一直都不敢碰。 李知蔓从未见过眼前男人的这一面,更没想到,他如此的主动温柔,竟然是对自己的亲妹妹-----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奉旨娶了她,却不碰她,李知蔓知道他心里定是有人。她原本以为那个女人就是夕岚,谁能想到----- 一切都清楚了,夕岚之所以没了舌头,一定也是因为知道了他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他吻得深,李知蔓快要透不过气来,一想到叶棠,又觉得一阵接一阵的恶心。 别的女人也就算了,叶修庭他,怎么能肖想自己的妹妹。什么生活干净,什么年轻有为的少将军,原来人后竟是如此龌龊不堪。 李知蔓一把推开了叶修庭,颤颤指着他道,“恶心,叶修庭,你,你可真恶心。” 李知蔓说完,一刻也待不下去,转身便要走。 叶修庭身上酒气未散,冷不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眼看那女子着一身嫁衣便要离去,他心中一慌,急走两步便又将她拥进怀里。 “叶棠,别走。你谁也不许嫁!” 李知蔓狠狠挣开他,转过身来,指着自己道,“叶修庭,你仔细看好了,看看我是谁!我不是叶棠!呵,真是没想到,堂堂将军府,你们兄妹,竟是如此肮脏又龌龊。” 叶修庭盯着那张脸看了半天,彻底清醒过来。忽而又猛的攥了她的手腕,厉声道,“你刚刚说什么?!你说我可以,你若再敢说叶棠一句,你试试!”夜色里,他咬牙切齿,声音格外冰冷骇人。 李知蔓看着叶修庭,“怎么,难不成,少将军也想割了我的舌头吗?” 叶修庭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衣裳,眉头一拧,“你去见夕岚了?” 他记得,这身叶棠的衣裳,他放在夕岚那里了。 李知蔓挣开了他,“叶修庭,若我知道,若我早知道,堂堂少将军其实如此不堪,我李知蔓,绝不会嫁给你!” 叶修庭冷哼一声,她嫁不嫁给他,又想嫁给谁,他才不在乎。他只盯着她的那身嫁衣,“谁准你穿她的衣裳了?脱下来!” 她原本只是想大着胆子试一试,没想到,还真就被她试出来了。 现在,这身上的衣裳她只觉得恶心,也并不想继续穿。可这是叶棠的房间,总不能让她脱了嫁衣,只穿单薄里衣回去吧。体面不体面的不说,现在可已经入冬了。再怎么说,她也是将军府的少夫人。 李知蔓想先回去再换下来,没想到连门还没迈出去,便又被叶修庭拉住。 他等不得了,他容不下别的女人穿她的衣裳。 “现在就脱下来。” 李知蔓转过身来,双目已然含泪,“好,叶修庭,我脱,我现在就脱!” 将那身嫁衣狠狠扔在地上,连带发上珠玉也一并被她撕扯了下来,带下来些许她的发,被她一起狠狠摔在地上,珠玉落地即碎,迸裂开来,有一些碎屑沾到了那身嫁衣上。 李知蔓身上只剩了一身单薄里衣。叶修庭却直直盯着地上,然后弯腰将那身嫁衣捡起来,拂去上面的珠玉碎屑,小心抱进怀里。 李知蔓见了一脸不可置信,他当真是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避讳了。 “叶修庭,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叶修庭却抱着那衣裳说,“我没疯。我若疯了倒好,现在,一定已经带她走了吧。” 李知蔓一时间除了流泪竟然说不出什么来,又听叶修庭缓缓说,“出了这门,你若敢乱说,辱了叶棠声名,我便-----” “呵,少将军,你便如何?为了你妹妹,杀了我这个妻子?” 叶修庭摩挲着那身大红的嫁裳没说话。 “叶修庭,我还真是好奇,究竟是她先勾引的你,爬上了你的床。还是你这哥哥先动了心思?哦,那个可怜的九王爷大概还不知道他娶了个什么货色吧。” 只见叶修庭眸光一冷,盯着她道,“李知蔓,侯府与将军府既为世交。我不会杀你,可叶家地方大得很,出了这门,你若再敢辱她一个字,我今夜便赏你一座院子。” 066 坠湖 凛凛冬夜,堂堂将军府少夫人,施了红妆,却只着一身里衣从叶棠的院子一路走回了自己的房间。路上,不少下人看见了,可见李知蔓那样子凛冽骇人,谁也不敢上前问。 直到到了自己房门口,巧云见了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还是立即拿了衣裳出来将她裹上。 “郡主,您这是-----” 李知蔓只觉周身寒气入骨,进了门,才说,“想不到,叶修庭他竟然-----” “少将军怎么了?” 想起临走前他的警告,李知蔓又说,“没事了,你出去吧。” 她李知蔓是没法将叶修庭和叶棠怎么样,可这世上一定有人能治得了他。她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一个人,九王爷萧池。 冬晨,叶棠还安然在梦里,窗外已然静悄悄落了初雪。房里暖炉彻夜不歇,她似乎觉得有些热,从被子里露出了一只脚丫。 萧池起身,看她嘟着小嘴,陷在被褥里睡得正沉,顺手将她的脚又塞了回去。 等叶棠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她伸手一摸,床上早就没了他的温度。他似乎起来很久了。 坐起身来,一回头,发觉外面落了雪。刚入冬的初雪通常都下不大,米粒大小还不能成雪花,未沾到地面树梢便化开了。可今年难得,一场雪落得厚且久,眼见外面已经铺成了一片白。 她惊喜,掀了被子从床上下来,鞋也不好好穿,踩着绣鞋柔软的后跟便跑到了窗边。 又见萧池其实并未走远,正站在门外的雪里,连发也未束。 有彼公子,清凉如玉,落雪独立。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站了多久,墨发染了白雪。仿佛是他一个人的清寂,亦是他一个人的苍白山河岁月。 她趴在房里窗边看他,期间他也一动未动。终于忍不住开了门,一股湿润清凉扑面而来。 她倒是没怎么觉得冷,反而凉飕飕的让人浑身都很清爽舒适。天地清明,上下一白。出来得急,她鞋没穿好,身上的也还只披着自己的外衫。一伸手,还露着半截手臂。雪落在清清白白的皮肤上,带着清凉的甜意。 他一回头,见她不知怎么就这样出来了,就站在门口。身形一动,他又将她一步一步堵回了房里。 她被他堵得节节后退,“哎,你-----” 身后房门一关,他冷着一张脸问她,“自己穿还是本王帮你穿?” 叶棠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只能回去拿了衣服,坐在床边儿上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没想到那公子一直跟了过来,衣摆一掀,在她面前一蹲,一把握住了她的脚。 她一个激灵,蹬了两下腿。 “萧池,你干嘛!” 他却一伸手,从旁边拿出了一双红色的小靴子。 他这是-----要给她穿鞋? 叶棠一下挣脱了他,将脚缩回床上,屈膝抱着。 “那个,我自己来。” 他看出她有几分局促,并未说什么,只一把直接将她捞了过来,重新拿了她的脚,亲手给她穿上那红红的小靴子。 给她穿好鞋,他这才坐到床边,看她伸着腿,看自己脚上的新鞋。 “喜欢吗?” 她晃了晃脚,“好看是好看,就是好像有些厚。” “不是让你在这儿穿的,听说园子里早梅开了一些,待会儿带你去看看。” 一听说要出去,她一脸喜色,歪着脑袋问他,“真的?” “嗯。” 他发上的雪已经不见了,桌上就放着他的束冠。叶棠一伸手,拿了梳子和他的束冠。 “既然九王爷为我穿鞋,那我就帮九王爷束发吧。” 萧池一怔,随即笑了笑,说,“好。” 她板着他的身子,又说,“九王爷坐正些。” 她从未帮别人束过发,就连自己的,若没有别人来给她梳,她便随意一绑就算了。 梳子落在他发上,他只觉得一丝一缕被她忽大忽小的力道扯着,不时被她拽得有些疼。 这些,九王爷倒是都忍了。不仅如此,还得不时配合她,不是不让动就是坐歪了。折腾了好半天,她倒是终于将发给他束上了。除了落下的几丝,其余倒还勉强有个样子。 等萧池带她到了九王府园子里,雪已经落得又厚了一些。她穿一双小红靴子,咯吱咯吱踩在上面。一身衣裙,素白做底,只裙摆处开满了烈艳艳的梅花,荼靡惊艳,刚好配她脚上那双鞋。他照例一身白裳,只袖口处嵌了些红。 来这园子里赏花的,可不只她和萧池。 和风远远便看见了九王爷正跟在那丫头身边。那丫头正踮着脚,嗅枝上花苞。 “好香啊,九王爷,我能不能折一枝下来?” 和风听了轻嗤一声,他可没忘记,当初季书寒要往府里的树上扔两片叶子来证明他比叶修庭强的时候,九王爷一把拂落了那几片叶子,说什么别伤了本王家的树。 对树如此,别说梅花了,园子里的植物换了又换,惟独这几株梅花,十几年了未曾有人敢动。每年初雪,九王爷必来看梅花。 和风没想到的是,那丫头够不到树枝最鲜艳的一枝,九王爷也不再说什么别伤了本王家的树,伸手便替她折了下来,递到她手里。 “折枝花而已,这有什么不行的。” 和风冷哼一声,随即有了主意。一弯腰,在旁边地上团了些雪在手心里,捏成一个雪球藏在身后。 叶棠拿了那枝梅花似乎很高兴,一边走一边看,便差了萧池一两步。和风见机会来了,伸手一扔,那雪球飞出,正正打在她背上。 叶棠一扭头,见一身影正匆忙往一株树后躲。 和风见她挨了打,竟然没出声,也没找萧池告状。她只不过是也悄悄弯腰团了一个小雪球。一株梅树下的雪被她取走,露出些枯黄干净的草。 和风觉得好笑,好嘛,她是打算打回来了?于是顺手又偷偷团了个更大的雪球。 来就来,只要不让九王爷看见不就行了,谁怕谁。反正这雪打在身上立刻就散了。 叶棠又一回头,见藏在树后那人果然是和风,且端了个巨大的雪球正要往这边扔。 她却突然朝和风笑了笑。 和风看清她的表情,不由冷笑。这么远的距离,他能扔的过去,可她就未必能扔的过来。也不知她是不是搞不清形势,竟然还一个劲儿傻笑。 抬起胳膊正要往她身上扔,只见她灵巧一转身,裙摆的梅花似乎都飞了起来。可她却将手里那个小雪球往相反的方向扔。和风看见,她手里那个小雪球居然正正打在了九王爷背上。 和风瞬间便明白了,她根本就不是要打他,而是要陷害他啊。 可是反应过来也已经来不及了,萧池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刚好见不远处和风手里正托着一个巨大的雪球。 和风双脚一软,立刻扔了手里的雪球,一溜小跑,跑到萧池跟前,往雪地上一跪。 “爷,根本不是我,是-----” 一抬头,只见九王爷眉宇微微一蹙,而那丫头正站在他身边拿着一枝梅花偷偷忍着笑。 然后,她又将手往袖里缩了缩,“哎呀,这天可真冷,这雪一定也很凉吧。” 和风看着她,气得直咬牙。 无奈他们九王爷就吃她那一套,听她如此说,立即将她的手从袖里拽出来放进自己手心里暖着。 和风跪在地上,一下就泄了气,“爷,我错了,你罚我吧。” 没想到,九王爷却说,“算了,无妨。”转而一把牵了那丫头又走了。 他从地上起来,又见那丫头被人牵着,悄悄回头,看了看他,又好像低头笑了笑。 和风跺了跺脚,震落膝上雪。 好,臭丫头,你给我等着! 回去的路上,萧池抬头看了看晦暗天色,说,“近日天色不好,加上匪寇横行,外面不太平。听说,赵大人家的公子赵廉,昨夜回府回得晚了,遇上了几个匪寇,钱财被抢了不说,还挨了一顿打,鼻青脸肿几日都出不了门。” 他牵着她走得慢,她却拉着他的手忽左忽右,蹦蹦跳跳,一边拿着他折下来的那枝梅花,一边低头忙着在雪地里印上她的鞋印儿。 他说完这话,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回头看了看一路走来,她成片的脚印。 唔,都不是。 萧池左手藏在袖里,悄悄将那个名单揉成一团。这个赵廉,可是最后一个了。在看当朝才俊里头,除了叶修庭,似乎也没别人了。 萧池又笑说,“最近奇怪,朝中青年才俊,不是吃了些皮肉苦便是损了些钱财。惟独少将军平安无事。” 叶棠一听,忽而停下脚步,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同他说,“我哥哥身手了得,淳于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谁也伤不了他,他才不会有事!” 萧池眼睛一眯,看着她道,“呵,是,叶修庭武功了得,朝中难有人与之匹敌,自然不会有事。本王也就是随口一说。” 听他如此说,才见她脸色方好看了些。 萧池的书房里暖和,叶棠换下了那双小红靴,穿了一双轻丝软缎的绣鞋。正坐在他的座儿上画画。 可萧池这回连桌子的一侧都坐不成了。只因她的那些瓶瓶罐罐碟子盘子已经迅速铺张开来,几乎占领了整张桌子。 那些瓶子,不论是玉是瓷还是翡翠,都被她摆在了一起,且每一只上都有一个日期,就是她画好的那天的日期。 若是她能仔细瞧瞧,就会发现,这么多瓶子里头,偏偏少了一个。那个她心血来潮画了某人那一只小瓶子,不见了。 叶小姐还是通人情的,不仅给九王爷留了一张椅子,还给九王爷留了桌子上的一个小角落。 每每她在瓷身上落下日期,便忍不住拿给他看。 “九王爷,你看我画的这只,可有进步?” 他见了点点头,“已经像模像样了。” 这些日子以来,蔡老伯已经不怎么来,她就自己摸索着画,也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如今,颜色深浅,墨色浓淡,什么色配什么材质,她都掌握得差不多了。 萧池又笑说,“或许,不久之后,九王妃便能一笔千金了。” 她听了,坐回去叹了口气。 九王爷问她,“怎么了?” 她看着满桌子的东西,“这些我才不要拿去卖。” “为什么?” 叶棠又说,“这什么东西啊,只要沾了名利,总难免要变了味道,就连个爱好也是。你若是总想着拿它们去换钱,便总要想着人家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久而久之,便忘了自己原本喜欢什么。再说了,迎合别人的口味,落笔便难免要有束缚。” 她站起来,随意拿了一个小碟子,碟子底画着几片碧色莲叶,水波清荡却无花也无鱼。 “所以,九王爷,你看古往今来那些大家,不是穷困潦倒便是大户人家。极度困厄的人和极度富裕的人,一个对钱财彻底绝望,再也不求,另一个对钱财彻底腻了,再不屑求。这时候,他们便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了,最能成才。是以,长啸呼歌也好,挥毫泼墨也好,无所求,自然就无所惧。不以才求财,大家风范就出来了。反而那些不上不下的营营碌碌之人,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总难成器。” 萧池听了,先前只以为她喜欢仅仅是喜欢,不想她画这些瓶瓶罐罐倒是还能悟出些许来。对错且不论,他倒对他这小王妃另眼相看几分。 转念一想,他又问,“这些道理,谁教你的?你哥哥叶修庭?” 叶棠一听,撇了撇嘴,只说,“我哥哥啊,他才不教我这些。” “九王爷先前不是同我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画画也是如此,就算有瑕疵也无妨,只要悦己悦心就好,所以叫我想画什么便画什么。” 她又指指铺了整整一桌子的东西,得意道,“有了九王爷这句话,我才能画这么快的。” 九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坐的地方,恍然大悟。合着他如今被挤到了这小角落里来,是自己的原因啊。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九王爷蜗居一隅似乎有些委屈,便走过去打算对他循循善诱。 “既然是悦己悦心的东西,又怎么能拿去卖呢?九王爷,您说是不是?” 九王爷连连点头,“是,是,王妃说的极是。这些东西,都给你留着。” 过了一会儿,叶棠发觉案上墨见了底,几种颜料所剩不多。灵机一动,她又突然同他说,“不过,哪日九王爷府里若是没了银子,我可以考虑把它们卖掉,来救济一下你。” 萧池听了笑了出来,“那本王就先多谢王妃了。” 她点点头,“九王爷不用客气,这都是我该做的。不过------”只见她话锋一转,似有些委屈。 “不过什么?” “不过,我这些颜料所剩不多了。” 好嘛,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九王爷哪会同她计较,只说,“下午叫承译去给你买。你还要什么,就同他说。” 晚些时候,承译回来了,不仅给她带回来了她要的各色颜料。还指挥家里下人搬进来一个类似书架一样的东西。上好黄花梨制成,两侧镂空,嵌玉荷,书架托板朱漆描金,侧雕连云纹。 叶棠看着五六个下人将那架子往屋里抬,问坐在一旁的萧池,“这是九王爷新买的书架?” 萧池起身看了看那架子,似乎还算满意。 “不是,这是给你买的。专门盛你那些瓶瓶罐罐,看看还喜欢吗?” 叶棠围着那架子转了两圈,一抬头,发觉这架子不仅好看,还高出她许多。 她摸了摸两侧玉荷,“喜欢喜欢,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爱看她说喜欢的样子,哪怕只是在说一个物件。 “你喜欢就好。” 有下人将书架抬进来,“九爷,这架子放哪啊?” 萧池指了指书案后面的地方,“就放这儿吧。” 承译看了看萧池指的那地方,说,“九爷,要是放这儿,可就要挡了您的书架了。” 萧池只说,“无妨,放这儿就好。” 她的那些东西不让别人碰,萧池就只好等着她,看她一个一个将那些小瓶子摆了上去。 等叶棠摆完,天已经晚了。 与萧池出来,她才发觉,这雪居然还在下,地上的雪更是越积越厚,她正咯吱咯吱踩着。这冬寒,来得似乎比往年早了一些。 叶棠这几日喂那信灵喂得频繁。今日大雪,夜里难免要冷。她轻轻开了窗户,那小东西便拍着翅膀进了房里。 萧池看着那圆滚滚的小东西堂而皇之站到了叶棠的被子上。忽而想起,这雪一落,盖了大地,便该有许多鸟找不到吃的了。他得到醉雀楼去看看了。 天一转寒,九王府的小湖上结了冰。叶棠路过湖边的时候看见有几个下人正站在湖面上不停敲击取冰。这府里夏天用来纳凉的冰块,都是冬天取了储存的。 她觉得新鲜,便站在湖边上看。湖面冻得结实,已经足以承受住这些人的重量。不多时,一块厚厚的冰块被人敲下来,抬上来放到一旁,然后又在湖面上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敲打。 “九王妃,这下湖取冰,看着好玩吧。” 她一转头,见身边说话的人竟然是和风。 “嗯,的确很有趣。” 上次她陷害他的事,他还没忘。这回,他可得抓住机会扳回一城来。四下一看,的确是没看到九王爷的身影。 似乎还不放心,和风又问,“那个,九王妃,怎么没看到九王爷和您一起啊。” “他啊,他说有事,出去了。” 难得九王爷出府去了,这可真是个好机会。 湖面滑,她不知道那些取冰的人其实穿了厚实又防滑的鞋子,可和风是知道的。和风想着,若是她站到那湖面上去,一定得滑个狗啃泥。且这也怨不得别人,她自己没站稳摔得。 和风清了清嗓子,又说,“九王妃,这湖面结冰,你想不想上去踩一踩试试?上面可好玩了。” 如此简单的哄骗,她怎么会上当。 “咳,不想。” 和风还不死心,看来,得想点别的办法让她下去。 “哎,你不下去算了,我可要下去了。冬日短暂,难得这湖冻得这么结实。” 和风说完,便真的身体力行下去了。 叶棠怕冷,依旧站在岸上。 和风吸了吸鼻子,灵机一动,盯着脚下冰面道,“九王妃,这里居然能看见鱼!哎呀,这些鱼竟然就在脚下游来游去。” 听和风这么一说,叶棠有些沉不住气了,站在岸上问他,“小医仙,真的能看见鱼吗?” “当然,九王妃,我哪敢骗你啊!” 其实,脚下湖水成冰,白茫茫浑浊一片,湖面上还有些未化开的雪,哪里能看到什么鱼。叶棠却当了真。 方才和风下去的那地方有些高,叶棠沿着河岸一走,寻了处容易下的地方,也试着站到了冰面上。 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刚好是府里下人取过冰的地方。表面被取走了最厚实的一块,只余薄薄一层,已经禁不住人踩。 叶棠看着脚下,眉头一皱,道,“小医仙,哪里有鱼啊。” 和风想骗她走两步,便说,“九王妃,你往我这边儿走走!” 下都下来了,也不在乎走这么点路。 只是连和风也没想到,他原本只是想看她不小心滑倒,不大不小地摔一跤,可谁知道,她才刚走了没两步,忽觉脚下一沉,随后听得脚底薄冰裂开的声音,她连呼救都没来得及,整个人便一下沉了下去。 和风一下傻了眼,眼睁睁看着那个他原本只是想报复一下的丫头倏地一下沉入了湖里。 “糟了,九王妃!” 他连忙往她沉下去的地方跑,总共没几步路,他却一连摔了好几跤。好不容易到了她沉下去的那个地方,面前只剩下一个大大的冰窟窿。 “九王妃!来人!” 萧池一回府,没找到叶棠便觉得她可能到这边儿来了。远远地,他便看见和风趴在湖面上,对着一个冰窟窿喊九王妃。又见不少下人正往那冰窟窿周围涌。心里咯噔一下,糟了,她该不是----- 067 她不说实话 一听九王妃掉了进去,府里下人立刻聚了过来。 忽见眼前闪出一个白色人影来,又见趴在冰窟窿旁边的小医仙似乎是挨了一脚,瞬间整个人腾空而起,而后重重落在冰面上滑出好远。湖面上瞬间激起层层雪雾冰花,迷迷茫茫一大片,落在人身上发上。被激起的碎冰打在脸上,只觉得又冷又疼。 迷蒙雪雾里,隐约只见一人站在跟前,带着一身凛冽怒意。有眼尖人率先跪下,战战兢兢道,“九王爷。” 九王爷并未应声,随后只听得落水声,雪雾还未散去,再抬头,刚刚还站在跟前的九王爷已经不见了。冰口涟漪未平,翻卷出些许碎冰块。原来是九王爷亲自下去救人了。 叶棠不会水,只能由着身子不断下沉。湖水冰冷,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余白茫茫一片。 她这是在哪,周身这么冷,一定是在冰窖,将军府后院的冰窖。那天,老将军卧床不起,直言房里热,言下之意是让她去取些冰块来。 她寻了一个小篮子便去了冰窖,才刚进门,忽而听见身后两个看守说话。 “老将军说多久来着?” “老将军说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久了就要出人命了。” 她觉得有些奇怪,想问问爹说的什么一个时辰,可等她一回头,只见那石门竟缓缓关上了。她跑到门口,接连拍了两下,皆无人应答,也无人来给她开门。 她立刻便明白了,那一个时辰究竟是什么意思。搁了手边篮子,她只能坐在地上等着,等漫长的一个时辰过去。 湖水里,她伸手,面前这层又冷又硬的东西,不就是那扇缓缓关上的厚重石门么。忽而,有人揽了她的腰身,紧接着便见面前石门一下碎裂开来。随后,有耀眼的阳光射进来,她不由眯起了眼睛。 叶修庭来了,一定是叶修庭来救她了。她不由攥紧了来人衣袖。 先前候在外面的下人看见不远处湖面上,九王爷抱着九王妃破冰而出。湖水冰冷,九王妃已经被冻得双唇发紫。而九王爷那表情更是谁都没见过的阴冷肃然,眼神轻轻掠过在场几人,竟是弥漫了杀意。众人瑟瑟跪着,一时间谁也不敢抬头。 九王爷没空管别的了,他怀里那个丫头被冻得够呛,虽然眼睛一直紧紧闭着,可一直在不停流泪。 他原先以为是她身上沾的湖水,直到将她放到床上,亲手脱了她的衣裳,将她擦干了又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他才发觉,自将她抱回来,她其实一直在哭。 “叶棠?” 她迷迷糊糊没有醒来,却哭着嘟囔,“叶修庭,爹为什么故意要将我关进冰窖?还要关一个时辰----叶修庭,我冷-----叶修庭,你在哪-----” 人心其实就那么大,藏不了多少事,就算能藏,也藏不了多久。那些伤心绝望埋得久了,一定会在某一日某一时,趁你防守虚空之时,卷土重来。 哪怕曾经就连你自己也以为,那些事那么久了,一定会忘的吧。 这个问题,她其实一直都想问,为什么爹要狠心将她关进冰窖。就因为她爱了叶修庭么?就因为她爱了不该爱的人,她就该受如此惩罚么。 可叶修庭将她从冰窖抱出来的时候,她缩在他怀里,只说,“他们,一定是不小心吧。” 叶修庭怕她伤心,也希望她就那么以为,所以什么都没同她说。叶修庭没想到的是,她知道,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最后,这凄寒透骨的惩罚,罚的究竟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明明是桃灼灼柳依依的时节,她却只身如堕寒冬。 她躺在床上,眼泪一直顺着眼角流个不停,就要流进她耳朵里。他坐在床边,给她擦了又擦。 已经有大夫来给她看过了。因为救的及时,只是受了些凉,并没有什么大碍。萧池将房里的一个暖炉挪到了床边。 就是她一直在哭个不停,要么哭着喊叶修庭,要么反反复复问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关她进冰窖。 萧池看着床上人,她好像正深陷一场可怕梦魇,任他怎么叫都叫不醒。 房间里没有别人,只余下九王爷坐在床边看着她脸色愈发难看。 她,在嫁给他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被叶老将军关进冰窖,还一关就是一个时辰。 手指掠过她发际,她额上的那道疤痕,愈发刺眼了。 “叶棠,叶棠。” 他不知唤了她几遍,语气里的心疼已经掩饰不住。 忽而,九王爷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他靠着床头坐好,又将她抱进自己怀里,让她伏在自己身上。她依旧哭个不停,可已经不在说话,只是流泪。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温暖她了。他只恨不得将她小心翼翼揉进自己心里。她似乎喜欢被人抱着,那他便抱着她吧。 厚实柔软的被子盖在她身上,只余一个小脑袋贴在他胸膛上。 果然,一将她抱起来,她不多时便不哭了。 他热了起来,与他肌肤相贴,连带她也暖了起来。他身上结实,却温热暖和。 她肌肤细滑如丝,他的大手在锦被下,忍不住在她身上轻轻抚着。 她忽而嘤咛一声,不由往他怀里一拱。他一顿,正欲低头吻她。可她随后喊出的那个名字让他眉心一紧。 “叶修庭------” 叶修庭,又是叶修庭。 他现在甚至已经不关心她心里的人是谁了,他只想知道,叶修庭在她生命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究竟对她有多重要。若将来有一天,他和叶修庭,她注定只能选一个,她会选谁。 承译推门进来,远远站在门口,什么也没说,只朝着床上的萧池一跪。那个和风,终究还是惹了大祸。 萧池抱着叶棠走后,有人远远看见和风倒在湖心处,缩成一团,许久未能起来。那一脚,差点要了他的命。 承译知道,九王爷最后还是留了一丝情分。 和风此刻还在冰面上跪着。 萧池看了看承译,知道他是来求情,只说,“你出去吧。她还未醒。” 他根本就不给承译开口的机会。 承译听了并未起来,只一个劲儿朝他磕头。 萧池见他如此,冷声道,“呵,承译,本王的话你也不听了是不是?” 承译跪在地上,“承译不敢。” “出去。” 承译没办法,只能从地上起来,出了房门。 几句话的功夫,萧池只觉怀里人似乎动了动。他低头看她,果然见叶棠缓缓睁开了眼。 “叶棠,醒了?” 她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趴在他身上“嗯”了一声,软软糯糯。不过就这一个字,竟然也能听得他心里一软。 轻轻一动,她似乎碰到一个什么东西,正硌着她。她抬头看了看九王爷,见他正抱着她。 她脸一红,低下头不敢在看他,挣扎着就要从他身上下去,却被他抱得牢牢的,动都动不了。 “我,我要下去!” 他大掌按在她如丝的背上,不让她动,“本王身上暖和。” 他这话说得倒是真的,他身上真的很暖和舒适。她终于放弃了挣扎,老老实实趴着。 她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见了承译的声音。想都不用想,她知道一定是萧池罚了和风,承译求情来了。 她趴在他胸膛上,忽而说,“九王爷,我要跟你说件事儿。” “嗯。” “其实,那天,那个打在你身上的雪球,是我扔的,不是和风。” 萧池只说,“我知道。” 她听了甚是惊讶,抬起头来看他,“你知道?” “嗯。” 也是,什么能瞒过九王爷的眼睛啊。 她又说,“九王爷,那天,其实是我想陷害和风来着。所以,故意让你以为是和风打的你。”她想了想,又有些生气,“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装作不知道!” 萧池看着她又恢复了生机,笑道,“先不说和风没那胆子,本来就是和风先用雪球打的你不是吗?” 他当时明明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却故意没做声。他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小王妃究竟会不会同他撒娇告状,或者说,他也正在期待她能如别的女人一样,同自己的男人撒撒娇。 可是她没有。是啊,她鬼主意向来多得很,何须什么撒娇。他明白过来她的用意,便配合了她。 又听得她说,“所以,这事都怨我,当然也怨你。和风被冤枉,一定气不过,但是又不能将你怎么样,所以他才骗我下湖的。不过,他是大夫,大夫怎么会杀人呢,他当时一定也没想到,我会掉下去。” 见他沉默不说话,看样子是仍旧不打算饶了和风。 她只好又叫他,“九王爷?” 只见他一脸严肃,低头看着她,“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饶过和风,如何?” 她听了点点头。 “九王爷要问什么?” “叶棠,你坠入冰湖中,本王将你捞上来,你为何一直哭着喊着你哥哥的名字?” 这问题,萧池剩下她被老将军关进冰窖的事情没说,故意只问了一半。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跟不跟他说实话。 她迷迷糊糊说了什么,喊了谁的名字,她完全不知道。 “我,我喊我哥哥的名字了?” 萧池看着她没说话。 叶棠手心里立时沁出了一层薄汗,正紧紧揪着两人身侧的被单。 她生怕被他窥探出丝毫。她自己无所谓,可叶修庭不能有事。 “那个,我哥哥有个小妾,叫夕岚。之前,那个小妾不小心落入湖中,惊慌中拉了我一把,我便跟着她一起也掉进了水里。恰逢哥哥回府,是他将我捞上来的。所以-----我兴许将你当做我哥哥了。” 这解释,她自认为已经圆过去了。 可萧池却知道,她没有同他说实话。 眸光转冷,大掌忽而拿起她抓着被单的小手,放进自己手心里,感受到她手心里丝丝汗意,“叶棠,你出汗了。”她一说谎便要紧张,一紧张手心就要出汗。 “嗯,是,这房里太热了。” 她说着便要从他身上下去,他却忽然抱着她往旁边一个翻身。 明明推着他已经羞红了脸,她却突然伸手抵在他胸膛上。 “叶棠?” 她不依不饶,“你问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你饶不饶和风?” 看样子,他若不答应,她就不让他进。 “放。” 箭已经在弦上,他又不想强迫她,所以,这时候她说什么他都得答应。 海棠着雨胭脂透,素眉薄颜,纤腰柔软无力。顾忌才从湖中将她抱出来,他没舍得怎么用力。 和风挨的那一脚,足足让他这个医仙修养了好一段日子。这几日,倒是承译整天都来看他。 小医仙躺在一张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承译进来,问,“药膏呢?” 和风朝桌上一努嘴,“喏。” 承译倒也没说什么,拿了药膏,掀了他的毯子,将他的衬裤卷上去,露出膝盖来。挖出一块药膏来缓缓往他膝盖上涂。 和风那天在湖上跪了许久,膝上皮肉受了寒,有些发紫肿胀。好在寒气并未入骨。这几日因为身上有伤,被承译从湖上背回来后他已经几日没有出这房间了。平日就懒散随意,这下,他干脆连发也不束了,只草草披件外衫便斜斜躺着。 和风低头看着一身黑缎板板正正的承译,忽而觉得这深色衣裳于承译也太过沉闷了,小小年纪,多少有些故作老练成熟的嫌疑。 “承译,欠下的总是要还的。上次,我帮你的膝盖涂药。这回,总算轮到你给我涂了。我可得抓住机会好好享受享受小管家。” 承译听了将他的衬裤又放下来,随后将盛药膏的盒子盖好,往他旁边桌子上重重一放。 “和风,你就不知天高地厚地作吧,等哪天你把自己作死了,我埋你!” 和风听了,躺在躺椅上笑笑,没说话。 他怎么就是不明白,这世上,他和风什么都不在乎,他骨子里其实根本就谁也不放在眼里。莫说九王爷,当朝圣上又如何,若不是为了承译,他这性子怎么会甘愿受权贵束缚。 承译转身从和风房里出来,不想碰到了叶棠。 叶棠一连几日没见和风了,听说上次他挨了萧池一脚,似乎伤的不轻。她总觉得,这事因她而起,心中难安,便想来看看这小医仙。 承译一躬身,“九王妃。” 她轻一颔首,“嗯,我来看看和风。” 承译生怕和风见了她再说出些什么来,便要跟她进去,叶棠却说,“我一人去就行。” 承译未在坚持,“是。”可他也没走,依旧在门外候着。 刚刚叶棠和承译在门外的对话,和风都听见了。 叶棠一进来,便看见和风躺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叶棠轻咳了一声,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就是闭着眼睛。 “小医仙?” 叶棠当然知道他根本就没睡着,于是干脆搬了个小凳放在躺椅旁边,在他身边坐下来。 “小医仙,这事的确赖我。你虽然先朝我扔了雪球,可我不该投机取巧,借九王爷来陷害你。你看,我也不小心掉进了冰湖里。咱俩这恩怨算扯平了,一笔勾销,如何?” 眼看和风依旧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叶棠坐在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叹了口气。 “唉,你这小医仙,怎么心胸如此狭窄。” 和风一听,差点没忍住蹦了起来,他是喜欢男人,可到底自己也是个男人,居然被一个小丫头说心胸狭窄? 还有,她这是来干嘛来了,是道歉还是趁机来气他。 果然,他与她天生的不对盘。 叶棠见他没有反应,身上似乎只搭了一条毯子。听说他伤在膝上,所以一连几日都动不了,叶棠忽然想看看他的伤严不严重。 正欲掀和风身上的毯子,他却一个激灵,一下坐起来,牢牢捂着自己身上的毯子,瞪着她道,“你,你要干嘛!” 叶棠见他这样子,收回了手,“呵呵,小医仙你怕什么,我还能干嘛,就是想看看你膝上的伤严不严重。” 和风仍是牢牢捂着那张毯子,将头一扭,“不严重!” “我不信。” 不严重他能好几日都下不了地?叶棠不死心,又试着拉他的毯子。 和风指着她道,“你,你在这样,我可喊人了!” “你喊吧。” 和风彻底没了招,指着她道,“嘿,我说你这个丫头----” 叶棠看了看他,道,“我知你喜欢男人,不是都说病不避医么,我就看你膝盖,你怕个什么劲儿。” 和风翻了个白眼,同她说,“九王妃,拜托,病是不避医,可明明我才是医好吗!” 叶棠连连点头,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你是医仙妙手,应该不会让自己死的。” 没想到和风一下从那张躺椅上站了起来,瞪着她道,“废话!我是医仙,医仙能死吗!” 叶棠上上下下看了看站着的和风,“额,你这膝盖,想必是没事了哈。” 和风回过神来,又忙躺了回去,顺带将毯子往自己身上一搭。叶棠看他一沾椅子就又成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去了。” 叶棠正要走,又听和风说,“哎,等等!” 叶棠转过身来,见和风冲她勾了勾手指,她只好又走近了些。 “那个,九王妃,刚刚我站起来的事情,是不小心。你可千万别和承译说。” 叶棠明白过来,冲他眨了眨眼,“放心吧小医仙,我知道。” 还没出门,又听见和风叫她,“九王妃!” “小医仙还有事?” 和风一弯腰,从躺椅后拉出一个小箱子来,又找出一个小瓶子,扔给她。 叶棠接了,又听他说,“每晚用这药膏涂你额上的伤疤,不出三月便能消了。这回,咱俩谁也不欠谁了。” 叶棠看了看手里那个小瓶子,笑道,“知道了,多谢小医仙。” 可叶棠出来的时候,外面早就没有承译的影子。他听见里面对话,早就冷哼一声走了。 街边小摊子跟前,一张小木桌,竟然坐着和风与叶棠。 和风一早就将自己碗里的热豆花吃完了。叶棠怕烫,吃得慢。 两碗热豆花,他吃甜,她吃咸,两人倒也难得没有互相嫌弃,各自吃得津津有味。 和风一手托着腮,一手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着。 “你说,送承译这身衣裳,他会穿吗?” 叶棠又一口豆花吃下去,只觉周身都暖融融的。 “为什么不穿,宝蓝色,的确是比黑色更适合他。” 和风却叹了口气,一脸惆怅,“唉,就怕是因为是我送的,所以他不穿。” 叶棠看了看周围,低声同他说,“那个,我先前听九王爷说,承译他------” 和风知她要说什么,也丝毫不加避讳,“接受不了男人。” 叶棠点点头,“嗯。”随即又低头专心吃她的豆花。 忽然,和风有了主意,敲了敲叶棠的桌边儿,“哎,九王妃,要不你替我去送吧。要是你送的,他一定不敢不穿。” 最后一口豆花被她吃下去,她摇摇头,“我才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和风不死心,又问,“你真不去?” “嗯。” 和风看了看她,翻了个白眼,“那怎样才肯去?” 叶棠果然一笑,“上次给我去额上疤痕的药膏,能不能再做一点给我。” 她发现,和风给的那药膏极其好用,不仅额上的疤痕消下去了,且涂在脸上连皮肤都变得水润有光泽。和风极其嫌麻烦,她用完后让他在做一些,他却总不愿在动手。 和风就知道她会要这个,“好,好,服了你了,小姑奶奶。” 叶棠想了想,又比出了三个手指。 “嘿,你别得寸进尺!” “不愿意算了,不去了。” 和风只能咬牙答应,“好,好,三盒就三盒。回去就给你做。” 叶棠这才满意点了点头。 “不过-----” “小医仙,又不过什么?” 和风说,“你得保证让承译将这衣裳穿上。” 那件衣裳,和风拉着她整整挑了一个下午,选来选去,素的嫌素,暗的嫌暗,好不容易才选了这么一件。 叶棠看了看他,“切,不就是让他穿上么,这有何难。” 068 他的怀疑 书房里,承译站在萧池跟前。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和风居然同九王妃一起上了街,且这一去便是整整一个下午,天都擦黑了还没回来。九王爷同他说的时候,他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再看九王爷,这会儿那两个人还没回来,九王爷好像一点都不着急,淡定在桌子边儿上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边看着新送来的军奏一边敲了敲桌子,示意他添茶。 承译提了茶壶,将萧池手边的盏子满上,几次欲言又止。 最近,九王爷似乎成了习惯,就算叶棠不在,他也不坐自己原先的座了,每回来书房,都自动自觉坐到那个角落的椅子上。 “爷----”承译终于沉不住气了,提醒道,“九王妃与和风出去可是大半天了。” 承译实在是担心和风,上次风波刚过,他能保住一条小命多亏九王妃求情,这次出去,他可千万别在惹事了。 “嗯。” 谁知,九王爷听了只淡淡应了一声。他派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 不多时,常五和张朝到府,承译便到了书房门口候着。 张朝一进书房门,发觉这书房与往日有些不一样。满桌子都是瓶瓶罐罐和一些颜料。仔细一看,那些瓶子盘子多数都是瓷的,也没有一个特别值钱能拿得出手的。又一抬头,发觉不仅书案上,连书案后头的那个书架都摆满了这样的小物件。 张朝看了看坐在书案角落里的萧池,躬身道,“九爷。” 常五自知说话不利索,只跟着张朝一躬身,便没有开口。 张朝问过九王爷安,突然发觉桌上那些瓷器上的画似乎很有趣。比如近前这只浅口青瓷瓶吧,借了瓷青色,一笔便勾出一枝细长的柳条儿来。 那么细那么绿的一根枝条儿上,偏偏站了一只圆滚滚的小东西。再仔细看看,那白白的一团似乎是只肥肥的鸟儿。 明明除却一枝细长柳条儿一只奇怪的鸟儿,上面便再无别的东西了。可他张朝这大老粗却难得的在冬天里觉出一丝春意来。 仿佛他和常五路上刚刚穿过的不是冬天的寒风,而是杨柳绿杏花红的洋洋春日。 张朝以为这画是萧池画上去的,笑了笑,同萧池说,“呵呵,九爷,几日不见,您这画功可是越来越------额,清奇了。” 常五实在,听了张朝这话竟然不自觉呵呵笑出了声。 张朝悄悄看了看萧池,拿胳膊一捣常五,小声道,“笑什么笑!你笑的时候倒是不结巴。” 常五立时收了笑,规矩站着。 倒是张朝,见萧池没说话,伸手便想拿那只画着小肥鸟的瓶子。 萧池合了手里军奏,说,“别动。” 张朝讪讪收回了手,指指那个小瓶子说,“九爷,这个瓶子,看着实在有趣,您能送给我吗?”又看了看快要被铺满的桌子,“反正您画了这么多,也不吝啬这一个吧-------” 谁知,九王爷却说,“不行。” “这些不是本王画的,桌上的东西,谁也不准动。你要是喜欢,自己街上去买一个吧。或者,找别人给你画一个。” 张朝摸摸鼻尖,心道几日不见,这九王爷怎么越来越小气了,不就是一个瓶子吗。 萧池不过是想着,若是待会儿叶棠回来发现没了一个,估计又要同他闹脾气。闹脾气也是小事,就是她一闹脾气,晚上便要缩在被子里抱着身子缩成一团,不让他碰。 张朝和常五这时候来是有正事的。 “那个,九爷,新任将领已经全部换完,岭北已经平了。” 九王爷听了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若是与叶家少将军叶修庭相比,你们能有多少胜算?” 张朝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知道九王爷是指单独对付叶修庭,还是说战场之上,兵戎相见两军对垒之时。 常五结结巴巴说,“叶,叶修庭带兵,我,我与张朝见过。有----勇有谋,挥师如----利刃,莫有能挡。再说这---少将军,身手----” 张朝实在听不下去了,抢了他的话,“五哥的意思是,少将军身手了得,就算我与五哥合力,也未必能有胜算。” “没----没错!” 张朝想了想,又说,“若是真有一日不得不要与叶家交手,对付叶修庭,怕是要九王爷亲自出手才行。不过,就是九王妃-----” 萧池听了没说话。张朝说的没错,他如今做事,的确已经有了顾忌。若他真的对叶修庭做了什么,万一将来让她知道了----- 张朝叹了口气,“叶修庭难得的将帅之才,年少成名,百姓之中威望也甚高,若是不能为我们所用,那真是可惜了。” 忽而听得门外热闹了起来。承译忽然进来说,“爷,王妃回来了。” 萧池又同张朝和常五说,“你们两个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改日在说。” “是。” “九王妃,你不知道吧,京都还有一个好去处,北边祁州府有夜市,你要的那些瓶瓶罐罐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那儿多的是!” “真的吗,小医仙,改日咱们一起去吧!” “好,好,一起去。”和风将那件给承译选好的宝蓝色衣裳交到叶棠手里,生怕她忘了,“小姑奶奶,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叶棠拍拍自己,“放心放心。” 书房里,萧池听见声音,将东西收好起身出来,站在门口等她。 风清月朗,冬雪知时,扶疏枯木正盈窗。 承译站在萧池身旁,看着不远处突然有说有笑的叶棠与和风,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承译往萧池旁边凑了凑,又小声问他,“爷,我没看错吧,这,这是真的吗?和风同王妃,素来不太对脾气,这几日怎么-----还能一起逛街有说有笑的。” 萧池低头笑了笑,在那丫头身上,有什么不可能的。只怕是他这小王妃,要沉不住气开始管些闲事了。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她却只顾着与和风说说笑笑。终于沉不住气,九王爷轻咳一声,又唤了她一声,“叶棠。” 积雪多日,一直未化,她今日出门穿了他给她准备的小红靴子。听见有人叫她,叶棠转过身来。 她转身往萧池跟前走了几步,又被和风拉住,和风忍不住低声提醒她,“哎,小姑奶奶,你回去可千万别只顾着腻歪忘了正事!” 不就是将衣裳给承译穿上吗,和风自从路上就不停嘱咐她,啰啰嗦嗦烦人得很。“知道了知道了。” 叶棠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他话里有些不对来,谁和谁只顾着腻歪了!再一回头,和风已经匆匆走远了。 叶棠又白了他一眼这才上了石阶,到了书房门口。 知道叶棠走近了,萧池才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的是一件衣裳。这一看颜色式样便知是一套男装。 这些年,除了白色,他鲜少穿别的颜色。她来之前,他几乎件件纯白。如今他身上的衣裳已经变了许多,他自己不觉得,可府里的下人都看在眼里。制衣处的人胆子也大了,也敢给九王爷的衣裳随意用些颜色了。 似乎,如今的九王爷对这衣衫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得与九王妃是一套。 不过,若是她亲手给他选的,他就是穿一身宝蓝又如何。 伸手牵了她进屋,萧池见她未开口,便主动说,“叶棠,这衣裳-----” 她一拍脑袋,挣开了他,“哦,对了,你不说我真要忘了。”然后转身跑到门口,将衣裳递给候在门外的承译。 “承译,今日出门,给你选了一套衣裳,你快拿回去试试。” 承译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衣裳,有些惊讶,“我?” 叶棠点点头,“对啊,就是给你的。” 承译低头看了看,仍旧是没接。不是不想接,而是有些不敢。只因为站在她后面那个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啊。 “九王妃,我,我不要----” 叶棠一皱眉,她的药膏可全都在他身上了,他不要怎么行! 将衣裳往承译怀里一塞,“不要不行!你不仅得要,还得穿上!” 说着便将承译往外推,“快,快回去试试。” 承译好歹是被她推走了。 见承译走了,叶棠满意笑了笑,又进了书房,开始往桌子放今日买回来的小玩意儿。她似乎没察觉九王爷有些不高兴,什么年画,泥人儿,她只管一件一件往桌子上摆。 忽而拿了一个泥娃娃放在手心,“九王爷,你看这泥人儿多好玩啊,明明是泥巴来的,怎么就能上了颜色,捏什么像什么!” 萧池拿了她手里的泥巴小娃娃,放在桌上,而后顺势将她堵在桌角,沉着一张脸问她,“叶棠,今日出去为什么要给承译买衣裳。” 给承译买衣裳也就算了,她还只给承译买衣裳。 叶棠听了却突然笑了。他将她堵得严实,她便踮起脚,目光掠过他肩头,朝门口看了看,见承译还没回来,这才悄悄跟他说,“你不知道,那衣裳啊,其实是和风买的。和风怕承译知道了不穿,才硬要说是我买的。” 萧池听了,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再看那丫头一脸得意,眼睛都要放出狡黠的光来,“我总不能白帮忙呀,于是跟和风说好,我若让承译换上那身衣裳,和风就给我在做三盒前几日用过的药膏。那药膏不仅能去疤痕,涂在脸上又白又滑,好用得很。” 他原先的那些脾气和不快居然就这样在她三言两语里迅速消散了,不禁笑了笑,抬手抚了抚她脸颊,“你何须用那些,你本来就又白又滑。”另一只手悄悄绕到她身后,忽而扣了她腰身,往自己怀里一带。 他低头,纤腰一把,正被他的大掌牢牢握着。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不仅脸上,你哪哪都又白又滑。”目光下移,他又说,“除了------” 还不知他要说出什么来,叶棠及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萧池笑了笑,也不再继续说下去,拿了还捂着他嘴的小手,顺便吻了吻她手背。 她却给了他个白眼,“想不到,人前看起来斯斯文文举止得体的谦谦君子九王爷,人后却是个衣冠禽兽。” 他放了她的手,只环着她的腰身,“呵,你敢说本王是禽兽?” 她也不怕他,下巴一扬,“嗯,没错,禽兽。” 他一挑眉,“既然如此,本王就禽兽给你看!”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衔住了她的唇。 他待她一直小心翼翼,再怎么着急也留了余地,舍不得用力。倒是她,每每急了不是咬他就是挠他。她身上一直白白净净,可他脖子上背上,天天不是齿痕就是挠痕。 承译见门开着,也未多想,径直进了书房来。见了眼前景象,脸倏地一下红透,而后忙转过身去低头退了出去,还不忘将门关上。 叶棠一个激灵,将还一直抱着她吻的人一下推开了。 “萧池,都是你!” 她双颊微红气得跳脚,九王爷倒是很淡定,径自坐回了自己的角落,“能怨我么,根本就是承译那小子没有眼色,来的不是时候。” “你还说!” 叶棠说完,也不等他了,开了书房门便气呼呼先回去了。 想到待会儿还要回去,反正回去他也是要补上的,九王爷便没拦她,随她去了。 和风动作还算利落,叶棠要的东西不多时便送了来。 萧池回来的时候果然看见她正坐在妆镜前,小心涂着和风送来的什么药膏。妆镜前,他画了一朵焦莲的白瓷浅底盘子难得能一直得她青睐,依旧被她小心放在一侧。怕蒙了尘,她每隔几日就用丝帕小心擦一遍。可无论她如何小心,无论当初他下笔有多浓重,这墨还是落了一些。 就在前几日,和风被承译从冰面上背回去的第二日,萧池亲自到了他的药庐。 和风当时只当是承译来了,半躺在躺椅上缓缓睁开眼睛,待看清了站在跟前的人,忙从躺椅上起来,低低跪在地上。 “骗九王妃下湖,都是我的错,九王爷如何责罚我都行,只求-----只求九爷不要赶我走。” 他怕萧池赶他走,不过是因为他知道,承译忠心耿耿,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九王府。 和风心思,萧池又怎么会不知道。和风既然被人尊一声医仙妙手,一身的医术本领,又怎么甘心居于人下。莫说一个王爷府里,就算是太医院首把交椅,他也未必看得上。一切,不过都是因为承译罢了。 可惜,承译不懂。 “你起来吧,本王不会赶你走。” 和风这才起来。 九王爷又说,“本王这次来,有两件事要问你。” “爷,什么事?” “这其一,叶棠额上有道不大不小的疤,本王来就是想问问你这医仙妙手可有办法给她去掉。” 和风仔细想了想那个丫头的样子,一张脸生得白皙细致,没见什么疤啊。 “那个,爷,我没见那个丫,额,我是说九王妃额上有疤吗?” 九王爷却斩钉截铁,“有。” 刚挨了一脚,他是不敢顶撞的,只说,“是,爷说有就有。” 又听得九王爷继续说,“其二,她一碰酒就浑身起疹子。” “若是一辈子跟在本王身边还好,怕就怕像上次一样,她出去了不小心沾了酒。和风,这病,你有有没有办法。” 和风一听,好嘛,这两件事,全是跟那个小姑奶奶相关的。 “九爷,这额上的疤痕好祛除,可她这身上的病罕见,须得在等等。” 九王爷点点头,又说,“你与承译,不论是谁,将来若有一日决定要离开九王府,本王不会阻挠。” 和风只说,“多谢九爷。” 九王爷说她额上有疤,他暗中仔细看了几回,才发现了九王爷口中那所谓的疤。不过是被什么东西击出来的一条印子罢了,这算什么,就算不管它,过个几年自己就下去了。九王爷好像没见过什么叫疤一样,还得让他来给她治。 药膏一早就做好了,他准备让承译给她送去,可还没等他开口,她就自己来了。看样子,她似乎是来跟他道歉的。 他并非看不惯她,只不过是看不惯有的人轻而易举便能得到别人的宠爱。而有的人无论如何努力都得不到那颗想要的心。 心中郁结多年,冲承译发作不得,冲九王爷更发作不得,于是便都发在这刚来的丫头身上了。他后来才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她也不愿意让别人了解。一切,都是他下结论太早了。 醉雀楼雅间,坐着萧池和李知蔓。 “能打听到这里来,将军府的少夫人也是有些本事。” 李知蔓端了茶盏,并未喝,只是捋了捋水雾说,“九王府不便说话,打听到九王爷行踪的确是不易。想不到这醉雀楼,明里姓许,暗里却是姓萧。” “不知少夫人找本王何事?” “我找九王爷,自然是说一些九王爷不知道的事。” 萧池似乎笑了一下,说,“哦?本王不知道的事,听着着实有些意思,不知是关于什么的。” 李知蔓搁下盏子,摩挲着指上一枚玉戒,笑说,“关于-----您新娶的那位九王妃。” 李知蔓没想到,九王爷听完这句,也不待她继续说完,竟然站起身来就要走。 “等等,九王爷连话也不等我说完是何意?” 萧池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本王的王妃如何,本王自己知道,用不着别人来告诉本王。” 李知蔓冷哼一声,“九王爷千万别太过自信,您真的了解府上的那位王妃么?依我看,未必。” 李知蔓也知这件事急不得,毕竟她也不了解这九王爷脾气,若是她一下说了叶家兄妹有染,这九王爷不信,她的小命就也用不着叶修庭动手了。一切,还得慢慢来。 李知蔓走到萧池跟前,拿出一样东西来,“九王爷,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您拿回去给您的王妃瞧瞧,顺便问问她这东西是谁的,最后又送给了谁。” 萧池一低头,只见李知蔓手里拿着一方锦帕,不知怎么那锦帕缺了一个角,似乎是被烧掉了。 他接了一看,只见那锦帕上绣着八个字,“素缕双针,以慰契阔”。这东西,他见过。 就是早在他还未娶她之前,她来九王府给他送水晶蝴蝶雕像,掉在他门口的那方锦帕。歪歪扭扭的字,奇怪的小花,他不会认错。 李知蔓又说,“既然别的九王爷不愿意听,我就先走了。” 萧池将手里那锦帕越攥越紧,这东西的的确确是叶棠的不假。可她当时究竟将这东西送了谁。 如今又为何被人烧掉了一个角,还落在了李知蔓手里。他越来越想知道,自她第一次来九王府给他送东西,到她嫁给他,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叶家会如此突然决定将她嫁走。 萧池才不信,她上次落入湖中,迷迷糊糊在他怀里哭了那么久是无缘无故。他虽没从她嘴里问出来,可早晚他会弄清楚。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狠心竟让她关进冰窖。 李知蔓走后,他越想心中愈发烦躁,便上了醉雀楼顶楼。冬天真正来了,一场雪积了多日还未化,他将手里醉雀一撒,不多时便引来了成群结队的鸟儿。 今日,书房里难得只有叶棠一人。承译和萧池都不在,她闲的没事就来看看她那些瓶瓶罐罐和新买的泥巴人儿。 和风先是伸了个脑袋进来,看见那个角落里简陋的木椅子上没有坐着九王爷,确定了只有叶棠一个人,然后才进了来。 叶棠知是他,也未抬头,拿着笔对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碟子,一串紫莹莹的葡萄才画了一半。 和风趴在她桌边,“那个,九王妃早啊-----” 叶棠搁下笔,换了一支,取了些绿,添了两片翠绿翠绿的葡萄叶上去。 “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求我。” 和风觉得有些惊奇,看着她道,“嘿,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求你?” 叶棠瞥了他一眼,“你只有有事求我的时候才叫我九王妃。” 和风干笑两声,“呵呵,是吗,那我平时都叫你什么来着?” 一串葡萄画好了,叶棠举起那个碟子看了看,想了想,又说,“小姑奶奶,或者,将军府那个丫头。” 069 白衣染血 和风暗自笑笑,合着她什么都知道,耳朵倒是灵得很嘛。 没办法,谁让他真的有事求她呢。和风又说,“那,既然这样我以后都叫你九王妃,怎么样?” 叶棠将手里刚画完的小碟子放下,叹了口气,“说吧,你又要送承译什么。” “九王妃果然就是九王妃。”和风说着拿出一个玉佩来,递到她面前,“你把这个给承译,让他戴在身上。” 叶棠一看,这回和风给她的是一枚玉佩。 醉雀楼,许芳苓问进来的一个小厮,“他去哪了?” “将军府少夫人走后,九爷就上了顶楼。手里,还端了一盘醉雀。” “那么说,这会儿应该开始了?” 那小厮答,“是。” 许芳苓冷笑一声,站起身来。 “准备一下,我要去九王府,趁他不在,再见一见他的九王妃。” 他不是至今还瞒着他的那个小王妃,不敢让她知道吗。那她许芳苓就偏偏要让九王妃知道。不仅如此,她还要让叶棠亲眼看见。让她亲眼看看清楚,她究竟嫁的是怎样一个人。 叶棠叹了口气,将那玉佩接过来。最近几天功夫,和风借她的手,承译从头到脚都快被送了一个遍。可惜,承译还不知道那些都是和风给他选的。 叶棠将那个玉佩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对和风说,“上等璞玉打磨雕琢而成,色透水润,遇光可见浅紫色水云纹,表面晕光一层,冬青夏白。和风,这个东西,花了不少银子吧。” 和风也不掩饰,直言道,“还是九王妃有眼光,你这些瓶子罐子的,确实没白鼓捣。既然是要送承译,当然就要送最好的!” 叶棠点点头,将那玉佩收好了。承译一早就跟萧池出去了,不在府里,她想着等他回来在给他。 二人正说着,忽而有人来说,“九王妃,门外来了一个姑娘,说自己姓许,想要见您。” 和风趴在桌沿上,手里还拿着一只桌上的小瓷瓶。听那下人如此说,和风拿着小瓷瓶的手一顿,眉头一皱,“姓许,许芳苓,她来干什么?” 他可没忘记,上次花林旁,叶棠和承译给了她一个橘子,她不吃也就算了,还直接丢到了地上。那可是小管家亲手摘的橘子,他好说歹说都得不到一个。这不识好歹的女人,他没什么好感。 况且,许芳苓对九王爷的那点心思,好多年了,谁不知道。 “那个,九王妃,这个许芳苓,你能不见就别见了。”和风转而又对门口站的人说,“去,就说九王妃不在。” “等等!”叶棠看了一眼和风,“为什么不让我见?人家是来找我的,又不是来找你的。” 和风搁下小瓶子,站起身来,冷哼一声,“九王妃,我可是为你好。你呀,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什么对手不对手的,不就是她喜欢九王爷么。” 和风听了甚是惊讶,不想她已经知道了。他更没想到的是,听她那语气,似乎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人惦记着,她好像很无所谓。 叶棠对门口候着的人说,“请许姑娘进来吧。” 许芳苓一进书房门,也是吃了一惊。不仅为叶棠竟然堂而皇之坐在了萧池的座上,更为这满室狼藉。 他极其爱整洁,什么东西都要摆放得一丝不苟,容不得一丝杂乱。身上雪衣不得沾一丝尘,案上更得整齐有序。他明明是那么清简出尘的一个人。 可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他的整张桌子已经要被一堆杂物湮没。几日没来,他房里新添了一张书架,书架一改往日简单,连用料都是名贵,光两侧玉荷便能买几个醉雀楼了。 可就是这样一张书架,上面竟然也摆满了一堆密密麻麻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仔细一看,除了乱七八糟的瓶子罐子,竟然还有一排上不得台面花里胡哨的泥人儿。 桌子角上放着一张木椅,椅子上正搭着一件厚实的披风,看样式颜色,应该也是九王妃的。 这,这还是个书房么? 这房里暖炉燃得正旺,大冬天的,九王妃正衣袖轻卷,坐在一堆瓶瓶罐罐后面问她,“许姑娘找我有事吗?” 许芳苓看见,叶棠身边站着的,正是那个趾高气扬的所谓医仙和风。她自恃没得罪过他。可那和风见了她,竟然莫名翻了个白眼,“且”了一声。 不怪九王妃挽着衣袖露着一截手臂,这书房的确是比往年热了许多。许芳苓摘了头上披风连帽。 “我来,是请九王妃去一趟醉雀楼的。” 叶棠一怔,“要我去醉雀楼?” 许芳苓点点头,“正是。哦,对了。九王爷也在醉雀楼。” 叶棠想了想,又问,“是他让你来叫我的?” 他今日一早与她用过早膳后便出门了,临走前只说有事出去,倒并未同她说要去哪。她也没问。原来是去了醉雀楼。 许芳苓没说话,和风听了却吓了一跳,忙弯下腰趴在叶棠跟前说,“呵呵,九王妃,去什么醉雀楼啊,咱们不是说好要去祁州府的吗。走,我现在就陪你去祁州府。” 和风说着,一手捞了她搭在椅子背上的披风,一手拉着她就要走。 “等等!和风,去什么祁州府啊,祁州府是夜市,现在可是白天!” 和风想了想,又说,“那,那咱们先去等着。等天一黑,一开市就可以逛了。” 叶棠甩开他,又抢了他手里的披风,“那还不如先去醉雀楼。等晚些时候也叫九王爷一起去。” 许芳苓听她如此说,看了一眼阻挠未果的和风,“既然如此,九王妃同我走吧。” 和风瞪了许芳苓一眼,还想说些什么拦着叶棠。可到底是叶棠比他更执拗,他说什么也没能拦住。 眼看叶棠已经出门,和风直道,“这个许芳苓,就见不得别人好!” 醉雀楼,叶棠进了门,环顾四周,没见到萧池的影子。 “九王爷呢?” 许芳苓将她带到楼梯旁,“九王妃,九王爷就在顶楼赏雪,您顺着这楼梯上去就是了。” 落雪洁白,街面上的雪多成了冰,被过往行人踩碎染黑,惟独这房顶上的雪依旧洁净,一尘不染。 醉雀楼顶楼开阔僻静,倒的确是个赏雪的好地方。 叶棠点点头,迈步上了楼梯。 许芳苓一见她上了楼梯,便悄悄转身回了。 叶棠才刚上楼去,没多会儿便哆嗦着捂着嘴匆匆跑了下来。可她连楼梯都还未下来便被萧池追上,然后将她从身后死死抱住。 她在他怀里拼命挣着,他就是不肯松手,将她死死困在怀里。 “叶棠,你怎么会在这儿?”一向淡然的九王爷,此时语气里都是惊慌失措。 她只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浓重的血腥气还在面前缭绕,惹得她只想吐。一低头,又见他雪白的衣衫上溅满了血,几近被染透。 她皱眉,双手撑在他胸膛上,将头扭向一边,急急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别碰我,恶心。” 许芳苓正躲在一侧,看楼梯上,他一身的血迹,将她牢牢抱着。 他听了眉宇一皱,盯着她道,“呵,你说什么?说本王恶心?” 也不顾她的挣扎,他捏了她下巴,一低头狠狠衔住她的唇。 别人谁说他都无所谓,惟独她不行。 又是她破了他的唇,他的血沾了她的舌,她忽而觉得这里的血腥气愈发浓重了。她一下就又想起来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顶楼上,她一上去,便看见有几人身着深色衣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铁锹。雪地上不知何时聚集了密密麻麻的鸟儿。 那几个人手起锹落,雪地上的那些鸟儿立即被拍得血肉模糊。随后血花四溅,血雾弥漫,溅在那些人脸上,身上。 他们也顾不得擦,地上的鸟儿实在太多了,他们只顾着一下接一下不停地拍。不多时,地上死尸遍地,白雪被鲜血染红化开,血水汇成溪流,在无数面目全非的死鸟间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肉腥气。 那些尸体中间,站着一个白衫公子。他负手而立,正看着满地血腥。 忽而,他似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叶棠只觉得双腿一软。 是他,是萧池。 他究竟是在赏雪还是赏血。 她已经不能思考,被这血腥一幕吓得转身便跑。 萧池也看见了她。她怎么来了,他小心翼翼藏着,最不愿意让她知道的一面,还是被她看到了。他不管不顾,慌忙去追。她却一直挣扎着不让他碰。 最后,叶棠还是挣脱了他,跑下楼来,在一个角落里弯着腰吐。 萧池随后缓缓下楼来,带着一身的血迹,看着她捂着肚子吐个不停。 知道了就知道了吧,那又怎样,这不可能成为她逃离他的理由。 忽而眸光一转,森冷冷地射在一个角落里。许芳苓被他看得浑身一颤。 他径自走下楼梯,一把将还蹲在地上的叶棠拎了起来,“跟我回家。” 她果然又开始挣扎,好像生怕染了他身上的瘟疫一般,一脸嫌恶,“你放手,别碰我!” 他却死死攥着她胳膊,任她用了全力也无法挣脱丝毫。 他定定看着她,冷声道,“叶棠,要我放手,你这辈子,想都别想!” 街上,有不少行人见一白衫男子,野蛮地扯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不情愿被他扯着走,一边走一边挣扎,不停说着让他放手。那男子面无表情,就是不肯放手。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指着萧池道,“这,这不是当街抢夺民女吗!” 再定睛一看,那男子白衫上成片成片的红,分明是血。 这下,谁也不敢在多言,纷纷让路,唯恐避之不及。 直到叶棠两只胳膊都挣得发酸,她一低头便咬在了他手腕上。他却依旧像感觉不到一样,任手腕被她咬出了血,咬的血肉模糊,他却只顾着扯着她往九王府走。似乎这手只要一松一分,她就要被人抢走了一样。 九王府,和风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远远地,和风便看见九王爷带着一身的血回来了,身后还扯着那个丫头。他早就说过了,让她不要去。 可其实,一切都是瞒不了的。只要萧池想将她留在身边,他的一切,她就早晚要知道。 谎言欺骗总有时效,没有什么谎言能持续一辈子。 于萧池如此,于叶棠也一样。 直到扯着她一路进了房,他才松了手,将身后门一关。一转身,她果然又跑了过来,试图推开他。 他纹丝不动,严严实实挡在她面前。 “王妃要去哪?” “不要你管!” 他声音渐冷,凝结了一般,“本王早就说过,你的一切,本王都要管。” 她推不动他,便开始撕他扯他。他干脆动手解了束腰,将染了血的外衫脱了,往旁边地上一扔。 又朝外喊道,“来人!” 门外立即有人应声,“九王爷。” “即日起,没有本王的命令,九王妃不许出府半步!” “是。” “萧池,你!”她看着他冷笑,“九王爷关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杀了我!” 他不在说话,她气得坐回床沿上。 夜里,她躺得离他远远的,不让他抱,也不让他碰。 他沐浴过,早就没了血腥气,身上散发着干净的冷冷的香,就好像白天那一幕从未发生过。 叶棠冷哼一声,“呵,虚伪。” 萧池知她是在说他。长臂一展,胳膊搭在她腰上,将她捞进自己怀里。 “别碰我!” “叶棠!” 她已经与他闹了整整一个下午了。总算将她抱进了怀里,他按了她的胳膊不让她动。 又听她说,“九王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暮春宫宴初见,她隐约记得,各家进宫来贺,无不穿得喜气。惟独他,一身素白,坐在圣上旁边。席间话不多说,只不时低头喝酒。 后来,宫中小径,她不小心碰了他,他一身清冷,似乎连瞧都懒得瞧她一眼。她蹲在地上捡拾那些碎开的水晶,他只扔给了她两个字,“无妨。” 她当时以为,这九王爷谁都不结交,一定孤僻得难以相处。后来,一纸圣意,她嫁到了九王府,突然发觉,这九王爷并非如原先她以为的,他其实平易近人好相处得很。 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似乎永远也不会恼,只会笑笑说,“无妨。” 她以为,他会永远宽和温润下去。可最近她发现,一开始的他不是真正的他,现在的他似乎也不是真正的他。 他抱着她没说话,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 难道要告诉她,他曾经亲眼目睹一个女子日夜遭受折磨,形销骨立,身上疤痕遍布,可最后,他才是那个杀了她的人吗。 可笑的是那个男人至今都以为,她是自杀。 叶棠又问,“九王爷一定杀过人吧。” “杀过。” 她在他怀里不再说话,他又说,“那又如何,你哥哥叶修庭,才是真正的杀人如麻。” 没想到一提叶修庭,她却急了,“我哥哥是百姓爱戴的少将军,他杀的都是坏人!九王爷休要拿自己与他相提并论!” 他眼睛一眯,低头看着她,“什么好坏,都是人命。你可知道,叶修庭出京一趟,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里。叶棠,我今日不过是杀了几只鸟儿。” “那,那不一样!总之,你别想诋毁我哥哥!” 他的手正在她修长白皙的颈项上轻轻抚着,忽而一顿,指腹蹭着她的皮肤,“呵,诋毁?本王说他两句便是诋毁了?区区叶修庭,本王还说不得了,是吗?” 她没再说话,萧池松了她脖子,改环上她的腰。 “叶棠,那些鸟,我今日若不杀它们,它们也早晚要死在楼顶上。雪天找不到食物,它们饥不择食吃了醉雀,这一辈子也无法离开那里。这样的天气里,只会被活活冻死。” 叶棠想起了冯师傅的话,“我听说,醉雀是专门用来束缚鸟的,只要鸟儿吃过了,便如同失了双翅,再也不能飞,只会心甘情愿供人玩乐。是真的吗?” 心甘情愿供人玩乐,又想起那个女子,他心里泛起一阵难受。 她若是能心甘情愿,就不会死了。 “是。” “那,若是人吃了呢?” 呵,给人吃么。 叶棠觉得,覆在她腰上那手忽而一僵,他浑身都变得冷硬起来。 这个问题,他没回答,只想起那个女子临走前的话来,“将来必有一人陪你,伴你,知你,懂你。你可要千万千万记得待她好。” 叶棠一抬头,只见他不知怎么,一瞬间又温和似水,就连他怀里,也一下暖回了春三月。他又变成了那个她最常见的九王爷。 手上一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抱了抱,他轻轻低头吻她的耳珠。 “叶棠,我永不会伤你害你。” 他鲜少承诺什么,自小到大,对谁都是如此。 不承诺,便没有束缚,他无论如何决定,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可如今,一切有些不一样了,他愿意给她她一切的想要。 前提是,她要一心一意做他的九王妃。 今日他还带回来一样东西,她曾经亲手绣的那方锦帕。 他身上暖得不像话,她被他抱着迷迷糊糊要睡着的时候,只听得九王爷又问她,“叶棠,我记得,你曾经绣过一方锦帕,还不小心掉在了本王门口。若我没记错,上面绣的应该是素缕双针,以慰契阔。叶棠,那锦帕,后来去哪了?或者说,你送给了谁?” 一听他说那方锦帕,她一下便睡意全无,惊醒了。 “那个啊,我,我嫌绣的丑,就扔了。” “呵,扔了?扔哪了?” 她已经极心虚。那锦帕是她给叶修庭的,可叶修庭后来却当着她的面烧了。不知怎么他今日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她一抬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他轻轻一笑,眸子却有几分冷意,恍若凝结了一层什么,如那日她见的湖上薄冰。 “没事,突然想起来了,就随口一问。” 她低头闷在他胸前不敢在说话,他却愈发觉得有些心寒。 他一共问过她三个问题。 他问她头上的疤是如何来的,她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得,此其一;他问她为什么睡梦中要喊叶修庭的名字,她扯出来了一个叶修庭的小妾,叫什么夕岚,此其二;他问她那方锦帕送了谁,她说扔了,此其三。 这三个问题,她哪一个都没有说实话。 他看着埋首在他怀里正忐忑的姑娘,又说,“叶棠,你可知道,欺我骗我是什么后果?”语气里都是淡漠疏离。 她看了看他,复又低眉,长睫一扫,似乎一下扫在了他心上。 “我怎么敢骗九王爷您呢?” 他伸手在她脑后,轻抚她的发,“那就好。既然如此,本王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他将手又放在她心口,隔着薄薄一层纱,轻轻一按。她不知他要问什么,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 他终于看着她开口,“不知,王妃这颗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叶棠听完只觉嘴唇发干,呼吸愈发急促,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又见九王爷轻一笑,在她耳边提醒道,“王妃可要想好了在说。” 她一手攀在他肩上,另一只手按在自己身前他的那只掌上,与他贴近,“九王爷这是哪里话,我既然嫁给了你-----”他清楚感受到,她那手心里已经又沁出丝丝薄汗。 “这心里的,自然是九王爷你啊。” 萧池听了不由冷哼一声,她又没说实话。 可就算是假的,是她为了保护她心里的那人,能听她如此说,他还是心中一动。他多希望,她此刻说的,就是真的。 她只觉身上的那只手掌用了力,那力道足以让她疼。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她秀眉蹙起,却一直忍着没有出声。 不仅如此,这次,她没咬他,也没挠他。 他低头过来,她以为他会向往常一样,吻她的唇。轻轻闭上眼,长睫颤颤,他却头一偏,狠狠咬在她脖子上。她明明疼了,可就是不说话不出声。 他突然越发烦躁,知她在忍着。猛的又发了力,在她身上一寸寸吻着咬着。 他倒要看看,为了保护那个人而刻意的迁就讨好,她能坚持到几时。 后来,她身上红红紫紫,痕迹斑斑。明明疼得就要哭了,她也没出声,更没拒绝他。等到最后,还是他先心疼了。这一心疼,他就输了。 他从未如此待她过,回过神来,见她一身白瓷般的细皮嫩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青紫色。 退出来后,他有些不敢用力抱她,只叹了口气,轻唤她的名字,“叶棠。” 可她并没有应他。 070 兄妹重逢 她一低头,看见了环着她的那只手。似乎与她回来后,他也没处理手腕上的伤。被她咬出的伤口处,血已经凝结,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排牙印。 她抬手,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她知道自己下嘴狠,可谁叫他当时就像入了魔,只知道扯着她回家,丝毫不管她将他咬出了血。直到现在,他依旧像感觉不到疼一样。 她忽然小声开口,“疼吗?” 他只顾着看她身上,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他腕上的伤。 这点小伤,于他算得了什么。他本就没放在心上。抚了抚她耳鬓的发,“不疼。” 她又在他怀里说,“我似乎,总是咬你。” 他听了目光温和下来,揉揉她的脑袋,“或许,你上辈子是只爱咬人的小狗。” 她听了,挣开了他的怀抱,坐起身来。 他以为是他又惹她不高兴了,也跟着她坐起来,又要抱她,“好好,你不是小狗,本王才是,行了吧。” 她依旧不愿意让他抱,推开了他就要够自己的裙子。 那件她睡前穿在身上的长裙子已经被他从身上扯下来,丢在了一旁。她将那裙子揪过来,发觉已经被他撕得不成样子,没法穿了。 将那裙子狠狠一扔,她转头瞪他,“萧池!” 凭什么她寸缕不着,没了衣裳可穿,而他身上还有衣裳。 他立刻懂了她的意思,忙将自己的里衣解下来,往她身上披,“你今晚要是非要穿的话,就先穿我的,明天给你做新的。” 上好的江南丝,穿在身上又轻又软,雪缎一般,穿在她身上,还带着他的温度和清香。 她坐着没动,任他给她将襟扣轻轻搭上。可他心里止不住地遗憾,明明,身上什么都不着的她抱着才更舒服。 “好了。”他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又大又长,倒是上上下下皆可以堪堪挡住。 他又想抱她睡,她却挡开他伸过来的胳膊,越过他下了床。 “叶棠!” 他不知道她穿成这样还能去哪。 又见她墨发铺陈在身后,雪白的双腿修长。她在一个小柜子里翻来翻去,最后翻出来一卷纱布。然后坐回他身边,拿了他的手腕,撕了纱布,低着头,一圈一圈往他的伤口上缠。 发丝垂了下来,她顺手往耳后一别。 衣裳一松了,领口便垮了下来,恰恰露出几朵他印的小梅花来。她浑然不知,只说,“你先凑合包着,等明日叫和风给你看看。”最后,手指灵巧,在他腕上系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可以了。” 给他包好了,他也依旧没动。一抬头,发现他正双眸沉沉盯着她瞧。 明明刚刚才将他留下的那些东西给她清干净了,才这么会儿功夫,他竟然又想---- 可到底还是忍住了。生怕她看出来什么,九王爷暗自吸了口气,才凑到她跟前,将她纳进怀里。轻轻闭上眼睛,她怎么能这么香这么软啊,他好像上了瘾,一沾了她就不想松手。 晨光正熹微,朝露缀珠玑。 他醒来,看见她正枕在自己臂弯里。轻轻托起她的脖颈,抽了胳膊,似乎惹得她哼了一声。 他的衣裳还穿在她身上,他干脆就这样翻身下了床。 案前取了笔墨,到了妆镜前。将她立在一旁的焦莲盘子拿下来,仔细瞧了瞧,又重新上了一遍色。画好后将那盘子放回原处。笔洗净,墨收好,他坐回床边,她依旧没醒。 他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了。 “叶棠?” 她裹着被子朝里翻了个身,没理他。 “叶棠。” 一连几遍,她终于被他叫醒了,他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袖子长出一截。她伸手揉揉眼睛,带着一些起床气。 “你叫我干嘛,我还困着呢。” 她打算继续睡,却被他一把捞了起来。 “你起来给本王束发。” 她推着他,“不,我要睡觉。你自己弄,或者叫别人来给你弄。” 任她将身上不怎么合身的衣裳挣得歪歪斜斜,他就是不放她。 “给我束完发再睡。” 叶棠被他缠得没了办法,只好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拿了一柄小梳子,跪坐在他身后,一会儿轻一会重地扯着他。 “左边点。” 他往左边动了动。 她又说,“右边点。” 他又往右边挪了挪。 不过梳个头,她能让他左左右右来回好几遍。 萧池倒是也不烦,她让往哪他就往哪。最后,白玉冠一戴,她松了口气,“总算好了。” 依旧有些发丝没束进去,他也不怎么介意。只一转身,又盯着她看。 她彻底不高兴了,“你又想干什么,发已经束好了,你走吧,我要继续睡觉了。”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笑说,“本王得拿回自己的衣裳来才能走。” 她一低头,想起来昨夜的确是穿他的衣裳睡得。 “那你,你去换一件。” “不行,本王就要这一件。”他一挑眉,“自己动手,还是让本王帮你?” 她一下红了脸,“萧池!” 他低声笑笑,看她倏地背过身去,将他那衣衫解下来,然后朝他一扔,自己又迅速钻进了被子里。 叶棠揪着被子偷偷看他,只见这九王爷站起身来,果然将她穿了一夜的衣裳又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转身,她还在怔怔看他,回过神来,又漫不经心将头一扭。 九王爷穿好衣裳,系好束腰,一屈腿,凑到她跟前。 她眼睁睁看着他那只手迅速钻进了她的被子,在她腰上轻轻一掐。 “你-----” “本王真的要走了,王妃可以睡了。”说完,还不忘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他终于走了。只是被他这么一折腾,她哪里还睡得着。 此后几天,他只要一醒,便要将她喊起来,要她给他束发。 叶棠自知拒绝挣扎没用,还不如赶紧给他弄完能早些继续睡。几日过去了,她的手法依旧没有什么长进,还是会扯着他的发丝,下手也时轻时重。每天早上他的头发都得被她生生拽下来一些。可九王爷依旧乐此不疲。 “好了。” 他一回身,只见她将手里小梳子随手一放,打了个呵欠已经又躺了回去。他笑笑,捏捏她的脸,将她的胳膊塞到被子里,穿好衣裳起身出去。 萧池今日一开门出来,见承译已经候在不远处,似有事要说。 果然,承译一见他,便快步上前,小声道,“爷,今日一早传来消息,说叶家少将军,入狱了。负责收押他的人正是杨大人。杨大人知您与叶家关系,特地悄悄送来了口信,想问问您,这少将军,是救还是-----” 萧池听了,脚步一顿,又问,“夏家人还是季书寒?” “爷,这种事,证据要做全套,还需朝上有人煽风点火。一人哪能做的来,据查,都有份儿。” 萧池冷哼一声,“没想到,季书寒,为了报仇,最后真的勾结他人,用了这样的手段。” “爷,杨大人那边,还等着您的回信呢。” “让他自己看着来吧,这事儿,九王府就不掺和了。” “是。” 承译接了他的答复就赶紧去回话。其实,承译也清楚,按九王爷以前的处事风格,他的确是不会管这种闲事。 自古以来,名臣骁将,多少死于权术争斗,早就见怪不怪。历朝历代又有多少冤假错案,恐怕数都数不过来,他总不能谁都要去救吧。 不过是这次,少将军入狱,震惊朝野坊间,为他喊冤的大有人在。而九王爷娶的又是少将军的妹妹,所以承译才来问问。人心险恶,仅靠忠义不能保命,早年间的护国候一家就是先例。 这种事,萧池见得多了,他并不想插手管。早在数月之前,娶叶棠前几日,叶修庭莫名深夜约他去了一个小酒馆。 去的是小酒馆,叶修庭却要了一壶茶。然后一口气同他说了许多关于叶棠的喜好脾性。最后,这少将军不知怎么还差点对他动了杀意。 当时,他便提醒过那叶家的少将军,当谨防得罪了他人还不自知。 可当时叶修庭是怎么说的,他说叶家世代忠良,与奸佞为两道,若真是小人,叶家也不怕得罪。 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年轻少将军,向来不屑那些文臣的手段,什么谄媚附和,相互勾结,在他看来,这些窝里斗护不了国,更护不了家。外敌入侵之际,不过是看上了你的疆域领土,没人给你讲道理。谁的刀快,谁就是道理。 那时,叶修庭不知这口舌之剑的厉害,那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他忙着御敌卫国,没想到身后有人用他最不屑的手段给了他一刀,而且,居然还成功了。 这事儿,萧池没告诉叶棠,可她还是知道了。 叶修庭是什么人,当朝风口浪尖上的几位,他入狱的事很快便传的沸沸扬扬,她想不知道都难。 书房门前,承译站在门外,伸手一拦,“九王妃,爷在里头忙着呢,您过会儿再来吧。” 今日初三,除了张朝和常五,还例行来了几位驻京在朝的官员。这几位每月悄悄来一次,除却几个亲信,谁也不知道他们其实是九王爷的人。 “承译,你给我让开!” 承译有些为难,“九王妃,爷现在真的不方便,您在等半个时辰吧,就半个时辰。” 里面的萧池似乎听见了声音,只说,“承译,让她进来吧。” 承译闻声,旁边一让,躬身道,“九王妃请。” 书房门一下被她推开,只见萧池正坐在桌子角的椅子上,周围站着几个她不认识的人。 “呵,你们萧家的朝廷,就是这么对待忠良的!” 只要一关于叶修庭,她便不能淡定,甚至要迁怒他了。 众人先前只听得门外吵嚷,似是有一女子。几位都是九王府秘信,进出九王府都是稍做了些打扮,走的侧门。没想到,九王爷听见了声音,竟让承译将那女子放了进来。等这女子一进来,他们便见她一脸怒意,还张口就与九王爷如此说话。 “不想我哥哥拿着性命为国尽忠,最后却落得蒙冤入狱的下场!” 众人恍然,她说的应该是叶家少将军叶修庭了。近日这事确实闹得沸沸扬扬,似乎有人参了少将军一本,说叶修庭贪了军饷。 那么,这位,应该就是九王妃了。几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只看看九王妃,又悄悄瞄一眼九王爷。 只见九王爷听了也未发火,只坐在椅子上说,“你哥哥的事还在待审之中,尚未有定论。” 九王妃却冷哼一声,“我哥哥不用别人审。他正直坦荡,不会也不屑做这种蝇营狗苟的事!” 萧池眼睁睁看着她情绪激动,只要一提叶修庭,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心中有些不悦,“叶修庭的事,若没有一些证据,朝廷也不会关他。” “那些污蔑人的证据,我不信,我只信我哥哥!” 她说完转身便走。连想都不用想,她这样子,一定是要去见她那个哥哥。天牢重地,怎么可能让她一个女子轻易进去。 不过她似乎是忘了,前两天,萧池才说过,没他的命令,她不能出府。果然,她才走到九王府大门口,门槛还没迈出去,便被人拦住了。 “九王妃,没有九王爷的令,您不能出去。” 她没办法,又气呼呼回了来。晚膳时候,他看她坐在桌子旁边,不管菜还是饭,都一口未动。 萧池当然知道她在闹脾气。自己吃了两口,将筷子一放。 “叶棠,吃饭。” 她将头一扭,“不吃,你自己吃吧。” 他冷笑一声,“既然王妃不吃就算了。来人,将这些都撤了。” 立即有几人进来,不多时便将桌上东西撤干净了。 萧池又说,“既然如此,这饭,自今日起,每日也不必做了,什么时候王妃说想吃了再做。”说完他也未等她,起身便先走了。 他以为,她一定抗不了多久便来向他服软了。可他错了,他低估了她的执拗程度,也低估了叶修庭在她心里的地位。 深夜,房门外,萧池问承译,“肯吃饭了吗?” 承译摇摇头,“没有。爷,至今夜,这都整整两天了,别说饭,王妃似乎连口水都没喝。” 萧池想了想,又说,“叫冯师傅做些点心,让季姑姑给她送进去。” “是。” 承译吩咐下去,等到点心做好端过来,承译看见九王爷还没走,就在房门外不远处守着。 一碟菱粉香糕,透白清甜,一碟子翠玉豆酥,入口即化,还有一小碗桂花糖茶,清润不腻。都是她平日喜欢的。 季姑姑接了点心,才进去没多久,便见房门开了一扇,她亲手将刚送进去的东西都扔了出来。点心盘子碎了一地。 季姑姑出来,看见了萧池,便同他说,“九王爷,小姐自小便与少将军亲近,少将军将小姐捧在手心里从小疼到大。他们兄妹二人感情好府上人都知道。如今少将军落难,只怕不是小姐不想吃饭,她是吃不下。” 萧池看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说,“本王知道了,多谢季姑姑相告。” 又吩咐承译,“刚才的东西,再做一份送来。” 萧池推门进来,她两日不吃不喝,脸色已经有些发白,嘴唇也有些干裂。 她看了他一眼,“你来干什么?” “带你去牢里,见叶修庭。” 她听了一下站了起来,“真的?你肯带我去见我哥哥?” 萧池点点头,“嗯,不过,你得先吃些东西才能出门。” “不,我要先见我哥哥。” 新做好的点心已经又端了进来。他已经做了让步,坐在一侧看着桌上点心没说话。看那样子,似乎只要她不吃,他就不带她出门。 她也明白过来,不再坚持,终于肯吃了一些。 “我吃好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他将那一小碗桂花糖茶往她面前一推,“喝了它。” 叶棠也没拒绝,立即端了小碗,几口便喝完了。热热的糖茶下腹,她只觉周身暖融融的,整个人似乎也有了些精神。 “这次能走了吧。” 他看着她刚放下的空碗,忽而问她,“你就这么想见叶修庭?” 她眼神一黯,点了点头。 那样子,恍若她嫁来的第一夜,他掀了她的红纱,她便是这样一副神情。是难过,还有些不甘不愿。 萧池拿了她的披风出来,披在她身上,正给她系着襟带,又听她说,“他是我哥哥。” “嗯。” 就连他也以为,叶修庭是她哥哥,他们是兄妹。或许,真的如季姑姑所说,叶修庭待他这妹妹不错。 萧池陪叶棠到了牢里。叶棠看见,他果然被关在这里。 她许久未见他了,没想到,再次相见,他手上脚上都被上了锁链。他可是叱咤疆场的将军啊,怎么能被锁住手脚,困之一隅。 心里一酸,她开口就要唤他,“叶----” “哥哥。” 她一见叶修庭,便想到近前看他,没走几步便被牢门隔开。 一见叶修庭,她哪还顾得上别的,狠狠扯了两把关着叶修庭的门锁,又急道,“给我把牢门打开!” 她的身份,大家不是不知道,先前的将军府大小姐,如今是九王妃。看守低头,偷偷看了看站在一旁没说话的萧池。 九王爷看了看扒着牢门的叶棠,又说,“开门。” 那看守这才一点头,立即上前给叶棠开了门。 门一开,她迫不及待跑了进去。 叶修庭面前,她泪眼迷蒙看了他许久,又叫了他一声,“哥哥。” 叶修庭一直以为是自己眼又花了,所以才又看见了她。直到牢门打开,她跑到了他面前,伸手扯上了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这次,是她真的来了。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脸颊,“叶棠。” 她站在他面前,着一身上等云罗织锦,桃粉色,绣蝴蝶穿花。再看门外一直站着没说话的九王爷,依旧是一身素白。可若是仔细看,倒是可以看出来,他那与叶棠同样的衣料上绣了暗纹,几片不明显的花叶,嵌在衣摆袖口处。这两身衣裳,分明是一套。 她又仰着小脸问他,“哥哥,他们,有没有打你?” 堂堂少将军,就算是被关进牢里,也是待审,怎么会有人敢随便动手。叶修庭看着她一笑,“傻丫头,没人打我。” 上上下下将他仔细打量了几遍,他穿的是自己的衣裳,上面染了些污,倒是没见有血迹。确定叶修庭说的是真的,她才放了心。 他是没挨打,可他手脚却都被锁住了。昔日为国征战,舍命也在所不惜的将军,天子一念,赫赫战功悉数抹去,他竟被锁了手脚困在这小小牢房。 她心中冷笑一声,这天下,还果真是姓萧的一家的。 而后一转身,对站在外面的萧池说,“我不走了,哥哥被人冤枉,一日不出狱,我便在这里陪他一日。” 叶修庭听她如此说,眉头一皱,“叶棠,别任性!” 莫说她这要求过分,先例从未有过。叶修庭心里清楚,他进的这天牢,专门关押朝廷重犯,若不是有九王爷带她来,她自己是不可能进来的。再说这牢里潮湿阴暗,她怎么能待。 萧池一听,轻一低头,提了雪白衣衫一角,迈进牢里来,不动声色牵了她的手,牵着她就要出牢房。 “你要留这儿,不行。” 带她来这已是破了例。 还没走几步,一个没留神,叶棠猛的甩开了他。萧池回身,只见她已经又跑回了叶修庭身边。 叶修庭也着急了,只怕她真的任性留在这里,躬身一揖,“九王爷,叶棠她被惯坏了。” 转而又瞪着叶棠厉声道,“叶棠,跟九王爷回去!这里是天牢,不是你待的地方。” 她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固执道,“你不出狱,我就不走。” “叶棠!” 宠她惯了,叶修庭突然发觉,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多年来,每次都是他先妥协。 “你听话,跟九王爷回去。” 可她依旧硬气固执得很,她好不容易才来看他,怎么可能轻易走。 “你被人冤枉,我不走就是不走!” 九王府门口,车驾停稳,只有萧池一人下了车。 承译跟在萧池身侧,思索一路终于开了口,“爷,您真放心这一夜让王妃待在牢里啊。” 她为了她那个哥哥,就是不肯跟他回来,他有什么办法,打晕了弄回来吗?不过是在牢里待一夜而已,有什么是他九王爷放不下的。 从前没有,现在应当也没有。牢里又阴又潮,她爱待着就让她待着好了。反正,叶修庭总不能带着她越狱。 071 回去接她 匆匆迈步进了府,萧池也没回答承译那个问题,只说,“通知管京中狱事的杨大人,让他明日一早先将叶修庭放出来。” “可是,爷,杨大人是咱们的人,让他放人没问题,可这少将军的案子是圣上亲自审的,若是没有圣上的旨意-----恐怕杨大人那边会暴露。” 萧池脚下未停,快步回了书房,承译说的他不是不知道,可她还在牢里呢。 看样子,叶修庭不出来,她就不回来。 “无论如何,先放人。至于别的,我写封折子,你连夜送进宫去。” “是,我马上去办。” 往常九王府轻易不上折子,逢年逢节,给圣上的慰问帖都是由府里人代笔。这回,萧池却在案前坐下,亲自动了笔。 提了那支文宣紫毫,只见前几日她咬的牙印还在。拇指轻轻抚过那小巧的牙印,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那齿痕,每次必印在他的名字上。 大概又要被那姓蔡的老头儿言中了,他是被人咬的死死的还不自知。 四周寂静,一灯如豆,九王爷忽而看着手中笔端,笑了笑。这个叶棠。 复又眉头一蹙,匆匆提笔取墨,不多时,给圣上的折子便写好了。封好折子,萧池接连在院子里转了两圈。风淅淅,露漙漙。不知为何,他似乎总是焦躁不能安。明明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承译吩咐好一切,回来仍见这九王爷没有睡,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爷,都安排好了,时候不早了,您快去歇息吧。” 又是月盈天心,葳蕤芳华不在,园子里大部分植物已经凋零殆尽。当繁茂褪去,那些被掩盖的东西才能显现出来,终于珠含玉落一般。 承译看见九王爷手里拿着一样什么东西。九王府彻夜灯火通明,惟独九王爷手里那东西,吸了月华,反射出来的自然之色竟然明亮得让满府灯火都黯淡几分。 承译觉得惊奇,仔细一瞧,才看清了,九王爷手里拿着的是一支金丝棠花钗。棠花不大,雕得也不甚规整,可那粉晶棠花的材质,当真是价值连城天下难寻。 璞玉本无价,岂因雕工论短长。 原本承译是来劝萧池回去休息的,可九王爷却手中轻转,匆匆将棠花钗收入袖中。一转身,丢下一句,“备车!” 承译一愣,这不才刚从牢里回来没多久吗,都这么晚了,这九爷还要备车去哪里。 饶是疑惑也未敢多问,按九王爷要求又备好了车驾。上了车承译才知道,这目的地依然是牢里。 萧池原本以为自己能放下的,可将她一人放在牢里,他一人回来后总是坐立难安。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一夜如此漫长,他竟连两个时辰都等不到了。 罢了罢了,还是将她带回来吧。她若不愿,哪怕真的打晕了弄回来呢。反正,让他一人在府里待着,他似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车上,他吩咐承译,“快些。” 宽阔街道上,五匹白马风驰电掣,犹如天降,畅通无阻,可他还是嫌慢。 “是。” 承译又一鞭子狠狠抽在了马背上。 牢里,灯光晦暗。 叶棠执拗,叶修庭好说歹说,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厉声喝她,都没能让她跟着九王爷回去。 她本来就谁都不怕,也谁都不怕得罪。是啊,曾经,她为了他,连人言都不畏。 叶修庭觉得奇怪的是,她要留下,那九王爷最后竟然也没了办法,居然就这么顺着她了。 萧池走后,叶棠与叶修庭谁也没怎么说话。她只是陪他静静坐着。 他娶了亲,她嫁了人。以前不能说的话,现在就更不能说了。 “叶棠。” 与她并排坐着,叶修庭唤她,她也不答。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欠身,拿起了他的右手掌。 她从将军府嫁出来的时候,他手掌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被白纱缠着。 这会儿再看,他那掌上为她挨的那一刀终究是留了长长的疤痕,贯穿掌心,呈前窄后宽,摸起来甚是粗糙。她颤颤摸着他的手,一低头,似要落泪。 他最见不得她哭,轻声道,“叶棠。” 她将头一别,匆匆用衣袖一抹眼睛,又问他,“叶修庭,你好吗?” 他却看着她,满眼温柔宠溺,低声说,“叶棠好,我便好。” 可她究竟算好不好呢。那个九王爷待她不算差,九王府上下待她也都不算差。承译事事周到,和风医术高超又为人有趣。 除了她还是会常常梦到他,梦到春天来了,他抱着她穿过开满蔷薇的小径;梦到他将她举过头顶叫她叶棠;梦到他宠溺揉揉她的发,说,不过是调皮了些,又有什么关系。可每每醒来,眼见的不是窗外落叶枯黄便是皑皑白雪,哪里有什么春天,又哪里还有他。 唔,若是除了这些,她一切都还算好吧。 牢里安静,不多会儿,她额角碰在了他肩上,有些犯瞌睡。一连几次,都重重磕在叶修庭身上。叶修庭肩膀硬,硌得她有些难受,她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身子一侧,他将被锁着的双手轻轻一抬,“来,叶棠,靠在我身上睡。” 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见他正轻轻抬着手等她钻到他怀里去。 他的怀抱,她一辈子也无法抗拒。 谁叫她在他肩上怀里长大啊。 一靠在他胸膛上,她立刻便觉得舒服许多,似乎连心都安定下来。他身上有她曾经熟悉的一切。 除了是她爱过的男人,他还是陪她长大,给她安全感的哥哥。 叶修庭看她睡了,自己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许久没见她了,他只顾着低头看窝在他怀里的姑娘。 他大婚那天,他盼了她一天,想见她一面。没等到她,却等到了她送的那只小瓶子。他几乎一眼便看出来,瓶上花是她画的,可那字却不是她写的。 一笔一划,刚硬凌厉,执笔的人,该是一个男人。 不过是她的一只瓶子一句话,便轻易毁了他的新婚夜。他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即去九王府看看她。 直到今夜,才终于如愿以偿。她似乎变了一些,可似乎又没变。还是倔脾气,小任性。 一趴进他的怀里,她便更困了。自来了她就没怎么好好跟他说话,这会儿牢里没了别人,她终于迷迷糊糊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娶别人,甚至,连喜帖还要自己亲手写?” 为什么要娶李知蔓,不过是因为老将军一句,侯府不在,叶家绝不可失约。更因为圣意不可违。至于他自己写了喜帖,不过是盼着她能认出他的笔迹来,能让他见一面。 叶修庭正不知该如何跟她解释,又见她轻轻合了眼眸,窝在他怀里开始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修庭,叶修庭。” 这些日子以来,她要么是不敢叫,要么就是叫了也没人应。多少次忍不住要张口,最后又被她生生憋了回去,牢牢将那三个字堵在心里。 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叶棠。” 夜深,牢里湿寒,他解开了自己身上衣裳,想给她披上。可是手脚都被锁着,他的衣裳解是解开了,就是脱不下来。他干脆将她往怀里按了按,就这样用身上的衣襟将她一裹。 她睡着的样子与以往他守她的夜里一模一样,安静恬然。他不知道她平日里是如何与那个九王爷相处的,九王爷又为何能容她如此无礼,她要留下,九王爷当真就让她留下了。一身花开蝶随的衣裳,看的他心里不住难受。 可当她站在他身边,扯着他衣袖不肯走的时候,他的担忧和难过就都消散了。她还是离不开他,一如既往。 略带薄茧的指尖轻轻掠过她脸颊,惹得她柳叶儿一样的眉皱了皱。叶棠啊,你爱的,依旧是我吧。 忽而,叶修庭手一顿,看着她的眼神也忽然凌厉起来。 她脖子上的,那是什么。 眉心一皱,他伸手悄悄一扯她的衣襟,眼前所见让他心疼得直吸凉气。明明已经过去几日了,可她身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青青红红的印记还未完全消退。 是他,是那个九王爷。 虽然将她嫁给别的男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明明那是他心尖上的人啊,他咬着牙将她往别人床上送。而那人又是如何待她的! 叶修庭这才发现,她其实脸色不太好看,有些苍白,唇也有些干裂。他不知道,为了见他,她整整两日不吃不喝。 “叶棠-----” 几日没有吃东西,也没休息好。她嘤咛一声,正趴在他怀里睡得安适。别人的怀抱再暖再好,可都不是他。自始至终,她眷的恋的,也只有他叶修庭一人而已。 他一直盯着她瞧,那张小脸,他日思夜想。 可其实,她刚一出生的时候,是不讨他喜欢的。她出生没几日,他就没了娘。 老将军却指着襁褓里的小肉团子说,“修庭,这是你妹妹。” 他听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便走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春和景明的午后,他在自己房间听见不知哪里传来阵阵啼哭声。仔细一听声音和方位,像是那个小肉团子。 他辗转反侧,想午睡,却终未成眠。带着烦躁下床,他推开了那个小肉团子的房门。奶娘不知去哪里了,里面竟然只有她一个。 他往摇篮旁一站,低头一瞧。 白嫩嫩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清澈得像空山新雨后的溪水,轻轻一眨,泪珠滚落,他竟没忍住伸手给她擦了擦。 她忽然吸了两下鼻子,看了看他,似乎认出他不是奶娘,“哇”的一声又哭了。他转身出去,不多时又回了来,手里拿着一朵刚摘的蔷薇花。花正浓时,红艳艳最能惹人眼。 仔细除干净了花茎上的荆刺,他趴在摇篮跟前,将那朵蔷薇往她面前一递。 她果然不哭了,伸着两只白胖胖的小手去抓。 他环顾四周,确定了四下无人,突然朝摇篮里的小肉团子说,“叫哥哥。” 她哪里会叫什么哥哥,她只会咯咯地笑。 他戳了戳她脸颊,只说,“真笨!” 再后来,他由一个小男孩迅速长成一个颀长挺拔的少年,而她似乎仍旧是那么小小的一只。 院子里,她看见少年手里的木剑换成了真剑。 剑入鞘,他只觉有什么在扯他的衣角。一低头,她正仰着小脸笑嘻嘻叫他,“哥哥。” 一身粉衣,软软的发随意绑在她身后。两只短短的胳膊一伸,是要他抱。 他将剑收好,一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她趴在他肩头上,他抱着她,一连穿越了许多个春夏秋冬。 深夜,牢门口的看守正趴在桌子上瞌睡。 承译停稳车驾,上前叫人开门。 听见声响,那看守拖拖拉拉出来,一脸不耐烦,“是谁大半夜的扰老子睡觉!” 待看清来人,一身白衣飒然,又忙跪在了地上,不住磕头,“小的有眼无珠,求九王爷开恩。” 任他怎么想也没想通,这刚刚才走的九王爷,怎么不多会儿功夫又回来了。 承译又道,“少废话,开门!” “是,是,小的这就开。” 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从腰上解了钥匙。夜深灯暗,那看守一连试了两把,竟都未将门打开。 眼见九王爷已经一脸不悦,那看守又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一边磕头一边说,“出来得急,不想拿错了钥匙,九王爷稍等,小的这就回去换。” 似乎就连萧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没有耐心。 “不用了。” 他也顾不得自己装了许多年的所谓病弱之躯,抬腿对着牢门就是一脚。 眼看着几根一人粗的实木被九王爷一脚踹断,木渣四散,那看守跪在地上不住哆嗦。 不是说这九王爷天生病弱,弱得连朝堂都上不得,不是还说这九王爷支持不了几年了吗? 这一脚,又是怎么回事? 刚走几步,萧池又停下来,对承译道,“你在这儿等着。” 承译不在上前,“是。” 进了牢房,穿过长长回廊,终于到了。 刚到关叶修庭的那间牢房外,他便看见,叶棠窝在叶修庭怀里,睡得正香甜。而叶修庭正用衣裳紧紧裹着她,双手揽在她身上。 些微响动,叶修庭抬眼,果然见门外站着萧池。 夜深人静,一间牢房,一内一外,也没有别人,两个男人就这样对视,恍若对峙般。 见了萧池,叶修庭不仅没松开叶棠,反而像没看见九王爷一般,垂眸看看怀里人,手上不自觉用了力,更将叶棠往怀里带了带。惹得她嘤咛几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叶修庭唇角一挑,轻轻笑了笑,他陪她伴她二十年。她嫁了人又怎样,在她心里,谁也不可能替代他。 先前那看守得了狱官的话,不敢怠慢,找了钥匙来给萧池开门。 牢门开开,叶修庭这才轻声唤怀里人,“叶棠?” 她这一觉没睡多久,却格外安稳。沉沉声音从他胸膛传来,她仿佛回到了叶家,无数个清晨,他走前都要转身看看她,轻声说,“叶棠,我得走了。”又好像是她做了噩梦,他轻轻拍着她,低声叫她,“叶棠。” 她并不知道是谁来了,只赖在他怀里皱着眉不愿醒来。萧池已经迈步进来,叶修庭只好又低低唤了她一声,“叶棠。” 她终于睁开了眼,伸手揉了揉,有些不满,声音里也有了些小脾气,“叶修庭,你叫我干嘛。” 只因她知道他是叶修庭,不论怎样,他都是与她最亲近的哥哥,不论何时都会无条件包容她,宠着他。向来与他,她什么都不需顾忌。 一脸惺忪看着叶修庭,丝毫没注意到萧池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身后。而她还趴在他胸膛上,带着刚醒的懵懂,认真抬眼看他。又见叶修庭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下一刻,她便不知怎么被身后另一双手拎了起来。冷不防落入另一个怀抱,她不停挣扎着,“哎,叶------是你?” 是了,叶修庭怎么会轻易让别人抱走她。惟独面对萧池,他没了占着她不放的理由。 萧池一脸冷清,只低眉看着她,冷声道,“呵,是我。” 叶棠,是我,你这表情,可是失望了? 他一人生活惯了,向来是想千万言而不发一言。他什么都没说,只抱了叶棠出了牢门,任叶棠反应过来在他怀里不停扑腾。 “萧池!你放我下来!我不走,我要回去陪我哥哥!” 承译候在门外,见王妃就这样被九爷抱了出来。在看九爷那脸色,似乎比夜还要黑上三分。 不敢多言,承译低头掀开车帘,萧池将她塞进了车里。 莫名其妙被他抱了出来,她都没顾上跟叶修庭说一声,当然不肯依。他还没上去,她便又从车里探出头来。 迎面碰上他,他也不让,硬生生用身体将她堵了回去。 “你-----” 他在靠门口的地方坐下,她便出不去了,只好跟着在他身边坐下。 一转头,萧池对外面承译说,“回府。” 他明明答应了让她留下的,为什么没多久就又回来,一句解释也不给就强行将她抱上了车? 他脸色不好,她心情不好。一时间两人闷着,谁都没说话。 还是他先开了口,“不是想睡觉?” 这么一闹,她早就醒了,只低头在他身边坐着。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不是已经同意我今夜留下的吗?” 这对话,风马牛不相及。 萧池又说,“困了就到本王怀里睡。” “嗯?” 她没回过神来,人已经被萧池拉着胳膊往怀里一带。 门外承译的耳朵都要竖了起来。这,这九爷刚刚说了什么? 自他来九王府,就没见过九王爷身边有过什么女人,除却许芳苓偶尔会来,可也是看似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九王爷为人一向清冷干净,与谁也不拖泥带水。 若非亲耳听得,打死他都不信,到本王怀里睡,这话是出自谪仙一般的九爷之口。 里面半晌没了动静,承译心想,这九爷,八成是得逞了吧。 他怀里,跟叶修庭一点都不一样。 同样宽厚,只不过一个温暖和煦,一个清清凉凉。本就是两个脾性不同的男人,怎么可能会一样呢? “九,九王爷----” 他抱她的姿势,不知是不是刻意,简直与刚刚叶修庭的一模一样。 可是,他用力太大了,她又有些不自在,一直挣着想起来。 忽而又听得他说,“现在已是寅时了,过一会儿天一亮,你哥哥就能被放出来了。” 她听了,终于安分下来,不在挣扎,转而抬起脸问他,“真的吗?” 一双眸子看着他,晶亮晶亮的,一下就让他想起方才在牢里,她抬头看叶修庭的时候。 “嗯。” 天牢重地,岂容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叶棠也不傻,一夜之间就能被放出去,她知是萧池帮了忙。 “谢谢你。” 不知为何,听了她这声谢,他心里莫名有一丝烦躁。 “可我哥哥,真的是冤枉的。我爹和哥哥,还有叶家上下对朝廷忠心耿耿,万不会做出这种事,你得相信他。” “嗯,我信。” 自从宫中出来,一人辟了宅子,独过了许多年,他其实早就谁也不信。 他说的信,不是信叶家,信叶修庭,而是信她吧。 车驾停稳,承译恭敬道,“爷,到了。” “嗯。” 她还趴在他怀里呢,听见声音就要起来。 萧池什么也没说,却也不让她动,应了承译,便又顺势将她抱下了车。 承译只在一旁低着头,悄悄看九爷抱着王妃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迈上了石阶。 风掠过门口的树梢,哗啦啦地吹,承译只看见九王妃轻轻踢着腿,说的似乎是,“哎,你快放我下来。” 九爷只低声笑了笑,自然也没有松手。 车驾被下人牵走,承译站在门口,迟迟不入府。饶是他跟在九王爷身边许久了,最近才发现,九王爷对人依旧和善,可他没见过的情绪却越来越多。焦躁,不安,担忧。这九王府上下依旧过着从容不迫的生活,可好似又平添了几分生气和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承译,你不进去,在这儿干吗?” 和风不知怎么半夜出来了,将他拉近了府,承译突然开口,“哎,和风,你发现了没,咱爷娶亲后,似乎这耐心变差了,动不动就着急上火。” 厢房里,和风拿了一柄他扇火的小扇,一腿屈起,大喇喇踩在他瘫坐着的椅子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切,什么着急上火。说白了,不过是男欢女爱那点事。你以为爷是什么人,真当他是不食烟火的神仙么,说到底不过也是个男人,还是个血气方刚健康得不行的男人。以前也就算了,这一成了婚----” 似乎,什么话被和风一说,便意境全无。 话糙理不糙,大抵实话总不如风花雪月那么招人喜欢。承译一时竟也找不到反驳的话来,只白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肤浅!” 和风听了却不乐意了,刷的一下收了手里扇子,坐起身来。 “你说我肤浅?是,我是肤浅,可我是个大夫。这天下的男男女女啊,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男人有个什么,女人有个什么,各自都会得什么病,不会得什么病,我可都门儿清。” 说完,和风站起来,扇子在手里轻轻一转,扇柄戳了一下承译胸膛,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至于你,我可就更门清了。” 072 呼之欲出 眼看没聊两句,承译便知这和风又要没个正行,板了脸还未发作,就见这次和风背着手先出去了。 翌日一早,北风卷地,地上残留着斑驳的白。时候还早,两边店肆尚未开张,街上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天牢门口,叶修庭果然一大早就被放了出来。被关一夜,屈居牢房,再出来,这少将军一身风姿不减。他刚迈步出来,便见不远处有一人影朝他跑了过来。 叶棠今日知他出狱,一大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叶修庭!”见他出来,她急急一唤。 叶修庭看看面前的她,一身白色披风,领口采上等兔绒制成,上缀血珠九颗,颗颗晶莹。执了她的手,叶修庭知她担心,安慰道,“叶棠,别担心,我没事了。” 叶棠点点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朝上事,他向来不与她多说,也不愿她被卷进去。于是话锋一转,叶修庭又将她上下一打量,问她,“这衣裳,是九王府准备的?”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穿着,想起来每天的衣裳几乎都是头天下午就有人送到房里去的。 “嗯。”而后她又抬头问叶修庭,“不好看吗?” 叶修庭笑笑,“不是。叶棠穿什么都好看。” 他动身上前两步,与她更近了一些,就在这街上,一低头,轻轻吻了她额头。 她心思玲珑,就算他未说出来,可他在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他介怀的,应该是她这衣裳与九王爷是一套。 街边有画楼一座,楼不高,却建造精致,四角飞檐,画栋雕梁。冬日风寒,这个时辰,冬阳未盛,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偏偏这座画楼二楼靠近街边的位置开了一扇窗。窗边站一男子,男子着一白衫,此时透过窗子往街上一看,恰恰看见叶修庭牵了她的手,正浅吻她额头。 眼风不觉冷冽三分。只因她早上向来要赖床,惟独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却原来是为了等在这里见叶修庭。 叶棠不知道,她前脚刚出门,萧池后脚就悄悄跟来了,隔着些距离,他没让她发现,独自迈上了这画楼。 不多时,有一人随九王爷其后,也匆匆上了这小画楼,凑到萧池跟前,躬身道,“爷。” 萧池看了看窗下二人,随手将窗一落,就窗边茶座旁坐下,问道,“查的怎么样了?” “爷,这少将军平日为人的确如朝上所说,表里如一。什么事情都中正有度,无论军中还是府里都鲜有纰漏。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数月前,将军府莫名死了一个丫鬟。” “一个丫鬟?” 那人继续禀报,“是。那个丫鬟名叫小玲,入府三年余,据说一直是将军府大小姐房里的。可不知怎么突然有一日便死了。本来府里死个丫鬟不奇怪,可按我朝律例,府中下人有亡故者,皆需报案备查。依着少将军平日作风他应该不可能不知,可他不仅未报,而且对府中宣称那丫鬟是回乡成亲了。” “那丫鬟小玲系宣乡人士,生前家里的确是给她说过一门亲事,可这亲事尚未成,人却先死了。少将军后来给了那丫鬟家里一大笔钱,那些钱数目不小,供小玲双亲买房置地,度过余生不是问题。” 萧池想了想,冷声道,“看样子,定是那丫鬟知道了什么,才遭了杀身之祸。” “爷,属下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惜,具体那丫鬟究竟是知道了什么,目前还不得知。只因这事少将军处理得隐秘,一切几乎都是他亲手,未曾假手于人。所以,查起来有些困难。” “知道了,你退下吧。” 还是数月前的同一家酒肆。孤月皎皎,又是快打烊时分。店老板看见这少将军又是与那个白衫公子一起,二人依旧坐在上次坐过的地方。酒肆老板上次得了萧池三千两银子,这次侍候得格外小心尽心。 只见这少将军与前次一样,不要酒,照例只要了一壶茶。 这次,依旧是叶修庭先开了口,“修庭遭人陷害,蒙冤入狱,多谢九王爷伸手相助。” 叶修庭这话说得客套,萧池只笑了笑,又说,“少将军话虽如此说了,可我知少将军心里并不屑。若非因为----” 他原本是想说若非因为叶棠,可话到嘴边,他又止住了。只又说,“本王也本不欲管少将军这些闲事。” “就算九王爷不管,我相信圣上明察,最后一定也有圣断。” 萧池手里的盏子被他拿着轻轻晃着,茶水早就凉了,他也一口未喝。听了叶修庭的话,萧池摇摇头,笑说,“上次在这酒肆之中我便提醒过少将军,只可惜少将军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少将军可知,在朝为官凭的是什么?” 叶修庭一思索,答道,“在朝为官,自然是忠君卫国。” 再看九王爷,听了他这话不置可否,似是叹了一口气。 “怎么,九王爷难道觉得修庭说的不对?” 萧池笑说,“对,可也不对。” “九王爷此话怎讲,修庭愿闻其详。” “忠君不错,可要忠明君,卫国不错,可要先卫自己。少将军经此一难,难道还不明白么,饶是少将军为人耿直,行得正坐得端,一身凛然,可随时为家国赴死,到头来也免不了要遭奸佞之辈进谗言以构陷,将你束手脚,困一隅。到头来,千军万马不敌小人一言。” 叶修庭听了,叹了口气,“九王爷说的不错,尽口舌之能事,向来为文臣所长。可叶家之心,修庭之心,无愧朝廷百姓,在其位一日,便要忠其事一日。” “我知少将军胸中有长虹,向来不屑勾心斗角之争,可本王现有一计,若少将军肯试一试,背后构陷少将军之人不日便能露出马脚。” 酒肆门帘儿一掀,掌柜的没想到这么晚了,除了桌上这二位,还能有人来。 再仔细一看,这回进来的竟是一位姑娘。 那姑娘披一件白色披风,身边跟一位穿黑缎的男子。看二位穿衣打扮应不是普通人家。他掀开挡板出来,本是想说酒馆要打烊了,让他们改日再来。只见那姑娘进门后直奔少将军那桌上去。 叶修庭背对门口而坐,听见声响,却不知是叶棠。可萧池却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叶棠快步走到桌边,然后眉头一皱,冷哼一声道,“承译说的没错,大半夜的,你们果然出来喝酒了!” 掌柜瞧他们似乎认识,也不在上前阻拦。 又见那姑娘冲桌上二位瞪着眼睛如此说话,可少将军和那位出手阔绰的白衫公子竟都低头坐着,似乎是谁也没敢说话。 倒是跟她一起进来的那个少年站在一旁先开了口。那少年悄悄走到白衫公子身边,一弯腰,小声道,“那个,爷,这事不是我主动说的,实在是-----” 那姑娘翻了个白眼,瞪着白衫公子道,“不怨承译,是我逼他说的!”她说着看了看桌上茶壶,不由捂着口鼻后退一些,对萧池道,“你喝了酒,今晚不要进房了!” 萧池听了,似乎真怕她不让他进房了,又将手边盏子往桌边一推,解释道,“我们没喝酒,是茶。不信你看看。” 叶棠伸头一瞧,果然见盏中似有青叶浮沉,再一看叶修庭面前的那盏,也是茶水。环顾四周一个个密封好的酒坛,又小声嘟囔道,“在酒馆里喝茶,你们,也真是奇怪。” 萧池起身,顺势牵了叶棠的手。叶棠不防,被他牵着手,此时看了看叶修庭,小手一直在不停挣着他。 萧池是什么力道,暗自握紧了她,不动声色同叶修庭道,“既然王妃亲自来寻了,天色不早,本王也该回去了,否则该真的进不了房了。至于其他,若有机会,来日再与少将军一叙吧。” 叶修庭坐在原处,手中盏子先是一颤,而后又被他越捏越紧。 萧池一转头,只见身边的人一边依旧没有放弃挣着他的手,一边只顾着盯着叶修庭看。 “王妃,该随本王回府了。” 直到萧池走了两步,她的胳膊被他带起,可她还是像没听到一样,站在桌边,定定看着叶修庭。 他终于不悦,瞥了一眼坐在桌边的叶修庭,握着她的手又一用力,冷声道,“叶棠!” 她回过神来,这才低头缓缓往他身边走了几步。 萧池清楚看见她回头看着那人背影,而后薄唇轻启,声音极小,似蚊蚋一般。可他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她说的是,叶修庭。 只因与他这一别,她不知何时才能见他了。 叶修庭显然也听见了,将手中盏子重重一放,当即于桌边站起身来。 待叶修庭转过身来,却见九王爷不知是不是嫌她走得慢,失了耐心,牵着她的手一用力,将她往怀里一带,顺势将她抱了起来。 承译早就匆匆出去,准备车驾。 “萧池!” 她不愿让他抱,又是拍他又是踢他。 叶修庭跟出门来,她却已经被九王爷直接塞进了车里。 “叶棠!” 九王爷一提衣摆,正欲跟着上车,车帘半掀之际,他却又回过身来,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来。 将那东西轻轻一展,递到叶修庭面前,而后缓缓说,“前几日,本王得了一件东西,今日见了少将军正好问问。不知道,少将军可见过这个?” 夜色里,一方缺了个角的锦帕展开来,正悬于九王爷指间。 叶修庭见了那东西吃了一惊,“这----” 这明明是叶棠送他的。可他记得,那东西,明明被他压在书房枕下了,这会儿不知怎么又到了九王爷手里。 二话不说,叶修庭也不解释,伸手便要去抢。可还是萧池快他一步,将那锦帕收进袖里,便转身进了车驾。 直到车驾带着她绝尘而去,剩下叶修庭一人在黑漆漆长街上独行。 将军府门口,灯火通明,李知蔓带了巧云正在门口等他。 叶修庭遥遥望去,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每每他出门要回来,她就一早倚在门边上等他。 李知蔓远远看见了他,从石阶上下来,急急走到他跟前,手里还拿着他的一件衣裳。 “今日去哪了,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一靠近他,李知蔓才发现,他身上,竟然难得的没有酒气。 将手里他的外衫展开,就要往他身上披。却被他狠狠推开,李知蔓一个趔趄,及时被身边的巧云扶住。 叶修庭什么也没说,也不管她,只将她刚给他披上的衣裳从身上扯下来,搭在臂弯上,拾阶而上准备入府。 李知蔓看着他的背影,一下明白过来,难得他身上没有酒气。早就听闻叶棠喝不得酒。他一定是去见她了。 推开扶着她的巧云,李知蔓小跑几步追着他进了将军府大门。 “叶修庭!你去见她了是不是!” 书房门前,叶修庭闻言脚步一顿,看着面前女子,冷声道,“我去见谁用不着你管,还有,你的这双手若是不想要了,就直说。” 能趁他不备将那锦帕拿走的,除了李知蔓,他想不出来还能有谁。 李知蔓跟着他进了书房,不依不饶,“叶修庭!你果然去见叶棠了是不是!你们兄妹就如此不顾廉耻!” 叶修庭听不得别人说她半分不好,就连老将军都不行,何况是李知蔓。怒火一下燃起来,他手高高一扬,势要打她。 李知蔓冷笑一声,也不惧怕他,盯着他道,“怎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温文有礼的少将军要打我了?!” 叶修庭强忍下怒火,又将手放下。 “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呵,我想要什么?叶修庭,我是你的女人,是这将军府里的少夫人,你说我想要什么!” 叶修庭哼了一声,转身将书房门关了,而后将她按在身后长案上。 绯色腰束被他一解,衣裳零落一地。 他却伸手扣上她的脖子,一弯腰,在她耳边道,“李知蔓,上次,你擅自穿她的嫁衣,用她喜欢的相惜,不过也是为了如此吧。可你知不知道,就算用同样的东西,你永远也及不上她千万分之一。如果这样能让你手脚老实一些的话,我就如你所愿!” 他呼吸越发急促了,明明已经提了她的腿,李知蔓看着他忽而又停下了动作。 他骤然起身,迅速理好自己的衣裳,对还躺在榻上的李知蔓道,“出去。” 李知蔓也顾不上遮挡,坐起身来哭着问他,“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将她弄得一身狼狈,最后又什么都没做,他不是故意羞辱她还是什么。 叶修庭看了看满地满桌的狼藉,也未在赶她,而是开了一扇门,自己出去了。他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了被他放在案头的一个小盒子。 那盒子是上好香罗木制成,未上色,有清新木香。精巧棠花扣一朵,锁的正是她送他的那个小瓶子。 李知蔓从桌上下来,抱着自己的衣裳,坐在桌角地上,哭了一夜。她若知道,他此生已经爱别人至此,她又怎么至于处心积虑要嫁给他。 九王府,萧池坐在房中宽大椅子上。看她如往常一样,于妆镜前将身上不多的首饰一件一件摘下来,而后换上一件宽松轻薄的长裙子。 她照例往旁边瞥了一眼,这一眼便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那个焦莲盘子,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将那个盘子端在手里仔细,低头仔细看了看,似乎还不能确定,她又将盘子端起来,放至鼻前一嗅。 墨痕沉沉,他上色上得仔细,下笔流畅,滴水不漏,几乎与莲花初成之时无异。可凑近了,能闻见有新墨浓香。 萧池遥遥坐在她身后,看她长发散开,遮了她半个纤瘦的身影。而后,她又将手里那个盘子放回去,扭过头来看了看他。 忽而想起白日牢门口一幕,他心中有些不快,突然说,“叶棠,过来。” 她听见了,于妆镜前起身,也想过去问问他是不是给盘子上过色了。 桌案前,她刚过来,他长臂一展,将她抱在膝上,揽入怀里。 她低头看了看环在腰上的手,连挣扎都省了,直接问他。 “那盘子,你是不是动过了?” 他看了看她娇俏的小脸,掠过额上,眉心一拧。还不忘随口应付着她,“怎么知道的?” 她闻言似乎很是为自己的眼力得意,“那盘子我每日都看,今日忽觉似乎比往日深了一些。不过光凭这些还不足以确定,最重要的是,那盘子上,又新染了浓浓墨香。” 他并未说话,只缓缓抬手,拇指轻轻落在她额上。他指腹有些粗糙,摩挲得她皮肤有些不舒服。她不知他怎么了,只觉得自己额上的手指越来越用力。 不过是因为,她那额上,今日一早在牢门外,被叶修庭吻过了。他只是想擦去别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又想到今日回来,他故意将那锦帕给叶修庭看。叶修庭嘴上虽什么也没说,可那表情变化,一丝一毫也没能逃过他的眼。将军府里那个丫鬟,究竟是知道了什么,才能让叶修庭亲自动手灭了口,并且善后也要劳少将军亲力亲为,以求万无一失。还有,上次醉雀楼一见,那个李知蔓欲言又止,想告诉他的究竟是什么。 别人想不出来也就算了,可睿智敏锐如他,其实一切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他自己不愿再想。 她额上终于被他弄疼了,伸手打开了他。 “九王爷,你怎么了?” 他这才发现,她那额上,细嫩的皮肤已经被他摩得红了一片,难怪她不愿意了。 “叶棠。” 他的心思,她自然不知,想了想又说,“我知道,哥哥的事,都是因为----” 他知道,她又想开口谢他。心中一阵烦躁,他厉声道,“别提你哥哥!” 他一向温文,她不知怎么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喝吓了一跳,一时坐在他膝上没说话。 他却突然起身,将她抱了就往榻上走。 榻上绵软,他将她重重一丢,随即倾身覆过来。 叶棠觉得他今日着实奇怪。比如,往常他从不吻她额头,每每低头过来,必是要衔她的唇。可今日,他几乎将她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吻了一遍。 若说他有了耐心,似乎又不是,明明他今日动作重,让她难受得又没忍住,张口就又咬了他。 九王府门口,和风正倚在门边儿上,对找上门来的许芳苓道,“我说许芳苓,你还是快些回去收拾收拾吧,爷都说了要关了醉雀楼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不信!我要进去问问他!” 许芳苓说着便要往九王府里进。和风一下起来,站到门口,双臂一展,将她挡住。 “我说许姑娘,这么早你就登门,我家爷和王妃还没起呢,你晚些再来吧。” 殊不知,他这话激怒了许芳苓,她指着和风道,“我进出九王府可是得他应允的,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给我让开!” 将和风推到一边,许芳苓急急进了九王府。她不信,他真的要关了醉雀楼。 一进了九王府许芳苓直奔书房。可书房门口的承译却说,“许姑娘,爷今早还没来呢。” 话音刚落,承译看到不远处,又说,“这不,来了。” 许芳苓一回头,便看见萧池与叶棠用过早膳,正牵着她一起往书房走。 萧池见了许芳苓,只说,“你来了。” 许芳苓却一直冷冷盯着他身边的叶棠。 叶棠见状,挣脱了萧池,只说,“那个,你们聊。” 恰好和风跟了进来,一把将叶棠扯走,“我呀,新做了一款药膏,你见了一定喜欢------” 萧池进了书房,这才问许芳苓,“你来,有事吗?” “听说,你要我关了醉雀楼。” “不错,正有此意。” “那好,我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你说。” 许芳苓也不拐弯抹角,“两年前,你说你要娶夏雪瑶,我问你爱她么,你说你不爱。后来,你说你要娶将军府小姐,我问你爱她么,你也说你不爱。那么,九王爷,我现在问问你,那个将军府的小姐,你如今爱她了吗?” 073 谁是外人 半晌,他才说,“这是我与她的事,不足与外人道。” 他何其吝啬啊,左右不过是一个爱字,他竟然有些不愿与别人说起有关她的一丝一毫。 许芳苓双目盈泪,指着自己道,“外人?你说我是外人?自你从宫里搬出来的第一日我便认识你了。”她说着拿出一个小香囊来,置于手心,低声道,“这个,你不记得了吗?你曾经说,遇见我是天意,你还说,你会一辈子待我好。这些你都忘了吗!” “你忘了不要紧,可我还记得。我记得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是你将我从破庙里带出来,说要给我衣食无忧,给我家,免我颠沛流离孤苦无依。我想了很久都不能想明白,那儿的乞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原来,不过是因为我捡的这枚香囊吧。可现在,你连这个都不要了吗?!” 萧池看着她掌心的那枚小香囊,一瞬出神。那枚小东西,有些日子没见了。自他遇见了许芳苓,便将它留给她了。 香囊被许芳苓保存得很好。白色布上绣枯瘦寒枝,若说是枝寒透,了无生机,可偏偏笔锋尽处,寒枝尽头,居然蓦地绽出一簇鲜活来。 叶翠绿,果鲜红。两串红色小果实,好像是樱桃。因为绣工一般,所以那樱桃不算丰满,更谈不上圆润,却掩在几片浓翠之中,不顾一切红得鲜艳。 萧池知道,那香囊里面,放的是梅花的花瓣。是那个女子亲手摘了晒好,又亲手缝进去的。 他将那个香囊从许芳苓手心里拿起,摸着如今看起来有些拙劣的针脚。她的样子他从没忘记。 他没忘记,她曾华裳裹身,也曾一袭粗麻;她曾天真繁芜,也曾凛冽寒凉。最后,她身形日渐消瘦,像一株千年的老树,浑身散发着些惑人的苍凉妖气。终有一日,她厌了倦了,于他怀里缓缓倒下,再也没能醒来。她说,她要去找那人赎罪。如果,生的美惹了别人的觊觎也是罪。 忽而,记忆中那女子一身霓裳,转过身来。他蓦地看着手里的香囊笑出了声。而一旁的许芳苓还在不住落泪。 那女子生前似乎极爱缝制这些小东西,且她似乎一直遗憾自己生的不是个女儿。每每见了他,总要托着腮看着他叹道,“唉,池儿要是个女孩儿就好了。” 他对她也是极无奈,她说的次数多了,他已经不想提醒她,她生的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可有一次,她竟然心血来潮,亲手缝了一个布娃娃硬要塞给他。那个奇奇怪怪的布娃娃当然被他拒绝了。那个女子只戳了戳他脑门,隔天又给他换了个香囊,要他挂在身上。 那香囊看起来不起眼,且图案似乎也说得过去。她蹲下身去,将那香囊挂在他洁白的衣上。 “有公子兮,佩蕙纕兮,如兰芷,如温玉。” 他明明算是个大孩子了,却突然被她伸手捏了捏脸,笑道,“你与他,可真像。他小时候一定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她还未说完便看着他笑了起来。 不久后,圣上便过来了,她敛了笑意,站起身来,又同他说,“池儿去玩吧。” 那香囊他一直戴在身上,他身上的也一直都是淡淡的冷梅香。 如今时日太久了,那枚小香囊早就失了一切味道,好在针线还在,樱桃依旧红着。 他之所以笑,原因是他看着那有些粗劣的针脚,还有这香囊上鲜艳简单却不甚讲究的画风,突然发觉与他身旁满桌子的瓶瓶罐罐有些相像。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她那堆瓶子里见过这幅图案。他也不顾许芳苓还在他旁边哭哭啼啼,居然一手拿着那个香囊,一手开始挨个翻她搁在桌子上的瓶子。 她所有的瓶瓶罐罐几乎都是在他的书房里完成的。而且,她的每只瓶子,他都见过。此时一想,他似乎能记得她画过的所有图案。 伸着脚坐在河岸上的鸭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栖息在柳条上的信灵,缩着一只脚午睡的鹅,还有春华秋实落叶青苔。 她的每一只瓶子,他竟然差不多都记得。 许芳苓见了有些不可置信,她明明在哭,可他先是笑,而后完全不管她的存在,只顾着看桌子上的瓶子。 叶棠回来的时候,没想到许芳苓还没走。书房门关着,她隐隐约约能听见许芳苓在里面哭。 正后悔回来得早了,又听得里面许芳苓的声音传来。原是许芳苓一下从背后抱住了他,“将军府历来为朝中倚重。” 一听到许芳苓提到将军府,叶棠耐不住心痒,又悄悄凑到了门边上。 “那个叶修庭如今更是位高权重,骁勇善战治军有方。”叶棠听到这里,好似非常赞同,不由点了点头。 许芳苓又说,“我知道她是将军府的小姐,我不与她争,也不与她抢。我只求,你让我做你的侧妃,哪怕是妾,只要让我跟在你身边就行。” 叶棠依旧弯腰贴在门口,一时好奇,想听听萧池会如何回答。 只听他说,“我不可能弃她,也不可能纳妾,更不会委屈你。芳苓,你也该找个人了。其实,常五这人-----” 他还未说完,又听许芳苓松了他,哭着说,“你的意思是要我嫁给那个结巴?!” “你我多年情分,但愿你能听我一句劝。常五虽口齿不伶俐,可的确是心地善良,对你也是真心实意,是个能依靠之人,你若能与他----” 叶棠只听得许芳苓声音又尖锐了几分,“好,既然这是你的意思,不就是那个结巴吗!我嫁!这下,终于如你的愿了吧!” 叶棠不意许芳苓会突然开门出来,与她打了个照面一时尴尬站在原地。 “那个,我,我其实是刚来-----” 许芳苓泪眼朦胧,瞪了她两眼,便忿忿走了。 她迈进门槛,靠在桌边,腰束长出了一块,她随手拿了,搁在手里晃了晃,“都说男人自古薄情寡性,喜新厌旧,说过的话承诺过的事情转头就忘,看来用在九王爷身上,一点都不假。” 萧池好像不知道她进来,也没听见她的话一样。 她一扭头,只见九王爷依旧站在桌边儿上,低头仔细翻着她的瓶子。 “许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你还有心情翻这些瓶子,九王爷心可真硬。” 一连说了几句风凉话,萧池都未搭理她。她自觉有些无趣,便绕过桌子,坐了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托着腮,看他似乎终于将她所有的瓶子都看了一遍。她的确是没有画过樱桃。原来只是画风感觉相似而已。 写字画画这事儿,在意境不在技法。技法出神入化,若无意境,在高超的技法也是无趣。 “九王爷可是看够了?” 他终于点了点头,“嗯。” 等萧池坐回椅子上,她将手里笔拿了又放,来回几次连墨都未着。 见她心不在焉,他只说,“有话就说。” 她干脆搁了笔,望着他道,“那个,九王爷,我觉得有件事我得事先同你说清楚。免得你因为我误了别人和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连头也未抬,“何事?” “就是,我虽然奉旨嫁给了你,可不代表我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我知九王爷为人体贴周到-----” 他突然将手里正看着的东西将桌上一扔,抬起头来看着她道,“呵,所以呢?” “所以,九王爷若是有喜欢的人,尽管可以接进府里来。我不会仗势欺负她,也不会打扰你们。在这事儿上,九王爷不必顾忌我。” 萧池冷笑一声,“顾忌你?呵,九王妃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叶棠听了挑了挑眉,又说,“那我就放心了。”笔重新回手,她又低声道,“这能在一起的,便应当及时在一起。” 萧池也说,“九王妃这话没错,这不能在一起的,也应当趁早断了念想。” 那个香囊,萧池没有给许芳苓,而是自己留下了。就搁在他手边的桌子上。 叶棠见了,一伸手便给他拿走了。 “咦,这是什么?” 萧池与她说完,她却坐在座儿上咯咯笑个不停,直看着他道,“我实在想不出来,九王爷你整日抱个布娃娃的样子。” 萧池笑了笑,而后叹了口气,道,“本王如今也想不出来。” 叶棠正取笑他,忽而将那香囊于掌心翻了两下,又觉得有几分眼熟。放在鼻前一嗅,早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这小东西,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长街上,人群正熙攘。一小姑娘正站在街心,看见不远处一个老头儿扛着一柄草毡,上面插满了花花绿绿的纸风车。 她抬头一瞧,那纸风车正在寒风中哗哗地转,似乎连阳光都被那风车缠成了暖和的金线。 她不由跟着那老头儿走,忽而身边走过一个人,失魂落魄,似乎是没看见他前面有个小姑娘,将她撞得一个趔趄。 她摸了摸脑袋,抬头继续寻那风车,风车没寻见却见身边落下一个小东西。她弯腰将那东西捡了,似乎是个香囊。白嫩的小手将那东西捏了捏,又放在鼻前一嗅,清清淡淡的冷梅香。 这个,应该是刚才撞他的那人掉的吧。 “喂!你掉东西了!” 她举着那枚香囊,想提醒那人,却冷不防一下双脚离了地。 叶修庭寻了她好一会儿,他不过是一眼没看见,再低头她已经没了影儿。原来是被人群挤着走开了,幸而没走远,吓得他出了一身薄汗。 此时,叶修庭正板着脸教训她,“再乱跑就不带你出来了!” 她小嘴一瘪,一脸委屈,将刚捡的香囊递给他看,“我捡了东西,想要还给人家。就是----” 她伸手朝刚才的方向一指,刚刚那个白衫公子已经不见了。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泄了气,趴回叶修庭肩头,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都怪你,人已经找不到了。” 叶修庭听了,顿时与她生不起气来,只抱着她道,“找不到就算了,带你去买别的好不好?” 她一下就忘了要找人还东西的事情,“好,我要买风车,我想好了,我要金色的!” 叶修庭将身上荷包一解,往肩头的小姑娘手里一递,“好,买风车,金色的。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可就是不能在下去乱跑了。” 小姑娘开心接了他手里的钱袋,和那个捡来的香囊放在了一起。 可叶修庭抱着她还没走多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乞丐,蹿过人群,胳膊一抬,顺手便将她漫不经心拎着的荷包连同那个香囊一起抢走了。 她先是一愣,而后拍着叶修庭,“哥哥!” 她手里的荷包被抢了,他早就反应过来了,不过是见一个小乞丐可怜,里面没多少钱,也就算了。 这事儿她记得清楚,不是因为那个香囊本身有什么特别,而是那天,她真的很想要一个金色的风车。 后来,她嘟着嘴不高兴,叶修庭抱着她哄了一路,答应第二天再带她出来。可后来叶修庭忙了起来,这事儿就一拖再拖,她最后也没能买到一个金色的风车。 光阴似水,那些童年里留下的小小遗憾,就像溪水里的砾石,被冲刷得越久,便越晶莹剔透,她想忘都忘不了。有些事虽小,反而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清晰。 见她一直拿着那香囊发呆,萧池不由喊了她一声,“叶棠?” 她回过神来,将那个香囊还给他。关于其他,她并未与他提起。 不过,如今看来,那个抢了她荷包的小乞丐,应该是许芳苓了。 她忽而笑了笑,又问他,“九王爷,我想跟你猜一件事。” 又是这狡黠的表情,萧池见了一顿,不由小心起来,警惕看着她道,“猜一件事?” 她点点头,“嗯。若是我猜对了,你今晚得允我与和风出去玩。” 去祁州府这件事她想了许久了,可一听说是晚上出门,他大多不同意。 “关于谁的?” “许芳苓,许姑娘。” 萧池眉头一皱,仔细看了看她,又说,“你猜吧,猜中了放你出去玩。” “我猜,许姑娘以前是个小乞丐。” 萧池听了点点头。 “我还猜,她捡了你的香囊,你凭这个东西找到了她。” 萧池又点点头。 “而且,你曾经说过要娶她,要一辈子待她好。要是没有我,你就娶她了吧。” 这回,萧池一顿,只说,“猜错了,今晚哪都不许去。” 说完,他拿了那枚香囊,起身便走了。 “哎,哪里错了!” 萧池走后,叶棠一人在书房里,对着他的椅子嘟囔道,“错了?哪里错了?分明就是不肯承认罢了,切。” 她围着椅子绕了一圈,忽而将椅子背一拍,“你不让我出去我就不出去了吗?可笑!” 药房里,和风忍不住一个劲儿将她往外推。 “九王妃,爷都说了不让您出门,我要是跟您出去了,这脑袋也就甭要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可一起去祁州府,这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是,是早就说好的,可爷不让您出去,您也出不去。这回您明白了吗?您要想去,别找我,找爷去!” 叶棠翻了个白眼,“真是死板,正门不让走,难道侧门也不让走吗?” 和风轻嗤,“小姑奶奶,你以为这是哪里,这是九王府,莫说爷一句话,正门侧门你走不了,就是墙头地洞你也走不了!” “我不信!” 和风不想跟她废话,衣袖草草一挥,又开始将她往外推,“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快点出去,别打扰我熬药。” 叶棠被他一路推出门外,又看着药房的门“嘭”的一下关上了。 叶棠盯着和风的门板道,“那好吧,既然这样,你下次也不要找我给承译送东西了,什么扇坠儿,扳指,玉佩,衣裳的,你自己去送好了!” 话音未落,果然见面前的门又开了,和风探出头来,左右四下一看,又伸手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真是个小姑奶奶。” 和风扔给她两样东西,又说,“等天快黑的时候换上,咱们就能出去了。” 叶棠笑道,“我就知道你医仙主意多。” 和风给她的是一件披风和一张人皮面具。叶棠一看手里的东西,薄薄一层,有些像人的皮肤,瞬间觉得有些恶心,“和风,这,这是什么?” 和风瞥了一眼,道,“还能是什么,人皮面具。” 又见叶棠手指一松,那面具掉在了地上。 和风一脸心疼,瞪着叶棠道,“你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做成这一张!” 叶棠看着他将那张人皮面具小心翼翼从地上捡起来,不住轻轻吹着上面的土。 “和风,你不真的会去扒死人的皮了吧----” 和风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究竟有没有文化,叫人皮面具就是人皮做的了么?真是----” 然后又问她,“你戴不戴,不戴你可真的出不去。” 叶棠又抢了他手里的东西,“戴,戴,只要能出去,而且不是真的人皮就行。” 和风转过身去偷笑,这人皮面具若不是用人皮做的,又为什么叫人皮面具呢。若是跟她说了实话,就算他早就处理得干干净净,自己也用过三两次,但她知道了肯定不戴。 临走前,和风再三嘱咐,“小姑奶奶,你来的第一日,本医仙就因为你在厅里跪了半晚上,这回出去,你得听我的,不然----” 叶棠贴好面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然怎样?” 和风也干脆,“不然不去!” 她转过脸来,看着和风笑道,“好,好,我都听小医仙的还不行吗。” 和风看了看她贴的皱巴巴的面具,不得不动手给她扯了两下。 “好了。” 叶棠想了想,又问他,“和风,我来第一天,你为什么跪了半晚上啊。” “因为-----” 他总不能说因为他给她和九王爷下了药还去听了墙角,最后被九王爷抓了个正着吧。 “算了,不说了。总之,你记得听我的就行。” 她也没再追问,见天已经擦黑,和风已经准备出门了,赶紧拿了和风的一件披风披上。 跟着和风从侧门出来,拐过弯,叶棠将脸上面具一揭,道,“还是小医仙有主意。” 和风赶紧从她手里拿了面具,生怕她一不小心给他撕开了。他扒了多少具尸体才好不容易做成这一张,这人皮面具他可宝贝得很。 “别废话了,快去快回。” 承译匆匆跑到萧池跟前,“爷,您说的没错,他们两个,果然出府去了!” 承译又咬牙道,“这个和风,屡教不改!等他回来-----” 没想到,萧池却笑了笑,说,“无妨。和风估计也是拿她没办法。”转而院中走了两步,又缓缓道,“祁州府么,承译,不如,咱们也去凑个热闹看看。” “是。” 祁州府,日落开市,日出收市,天越晚越热闹,反而白天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来。夜幕一降,灯彩一燃,长街之上熙攘开来,摊贩叫卖不绝于耳。 叶棠低头,一条街,她从东跑到西,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看过,似乎在找什么,最后摇了摇头。 和风跟着她跑得气喘吁吁,“我的小姑奶奶,你走慢点-----” 上次跟她出来,她乱七八糟买了一大堆,这回出来她又什么都没买。 和风觉得奇怪,便问她,“小姑奶奶,你找什么呢?” 叶棠拐过弯来,低着头边走边看,又说,“布娃娃。” 和风挠挠头,“你不是喜欢一些瓶子罐子的吗,怎么又要买什么布娃娃了。” 叶棠进了一家店面,也没搭理他。和风只好随着跟进去,“女人心,果然海底针。嗯,还是男人来得好。” 店是一家布店,什么云丝锦,雨花缎,江南的丝,丽都的绸,这店里倒是一应俱全。 和风进了门,抬头一瞧,“这是家布店啊。” 只顾着瞧周围摞得老高的布匹,一时没注意身旁,和风冷不防碰到了一个人。回头一看,和风又道,“呵,这不是常将军吗?”在往他旁边一看,又说,“巧了,张将军也在。” 常五一见是和风,立刻指着他道,“和,和-----” 张朝摇摇头,在他旁边道,“和风。” 常五点点头,又说,“医,医-----” 张朝打了个呵欠,“医仙妙手。” 常五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笑道,“上次----我的伤----” “五哥的意思是,上次他的伤多谢你。” 常五看了看张朝,拍了拍他肩头,又朝和风重重点头。 说话间,常五和张朝看见了一旁的叶棠,神色一正,收了嬉皮笑脸,一抱拳,低声道,“九王妃。” 叶棠慌忙看看四下,她可是偷着出来的,生怕被人发现,又说,“街市相逢,这些都不必了。况且,我一介女子,什么都不懂,二位大礼也不敢当。以后,二位也千万不要如此了。” 她心虚,和风更心虚,也说,“没错没错,你们二位回去后也千万不要同九王爷说起碰到过我俩,我俩可是偷着----” 眼看和风这嘴就要说漏了,叶棠背后偷偷碰了碰他,和风回过神来,又赶紧说,“总之,咱们多年的交情,二位切记就好。” 常五实在,连想都未多想,就憨憨一笑,说,“医仙,放,放----” 放心还没说完,常五看见了布店外面的一个白色身影,忽而又瞪着和风说,“放肆!” 074 予我一生 和风闻言朝常五一瞪眼,很是惊讶,“常将军,您,您刚刚说什么?”他又指指自己,“呵,我放肆?” 随后和风手背一拍常五的胸膛,“来来,我问问你,当初,青枫浦一役,你腹背中刀,肋骨都被战马乱蹄踏断,昏迷四五日人事不省,是谁施妙手若春风化雨,将你这大块头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和风说着又将常五一拍,“这些,你都忘了,是不是!” 常五一听,只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往后躲,“医仙,别----别闹,痒。” 和风听了觉得好笑,“痒?常五,我看你是皮痒!” 他说着便要去揪躲在张朝身后的常五。 此时,萧池已经缓缓踏门而入。小店不大,却人多嘴杂。挑布卖布,讨价还价,原本正热闹,一时间竟莫名沉寂下来。 众人皆见新进来这公子,雪白的衣衫上,沾了几片莲瓣。是低调暗绣。不过收脚处故意留了些捡金线纹边儿,轻矜贵气却不奢华张扬。 这公子身边还跟一小小少年,着一身黑缎,英姿飒爽很是精神,正小心跟着。待洁白衣摆缓缓一提一放,他已经进得门来。 眸光略略一扫,未曾言语,却如掠过三江五湖,浮世滔滚中,他竟似乎能温淡得让人忘却干戈,只余玉帛。 他瞧见了一个姑娘。别人见了这公子莫不要打量一番,另有店中几位小姐妇人正低头,手中布料作掩,那眼角余光却未曾离他。 惟独那姑娘看见他似乎吓了一跳,看着他不由低头,后退两步。他目光未停留,一闪而过,却又好似唇角一勾。 张朝轻咳一声,小声同和风说,“那个,和风,五哥说的是爷,不是痒。” 和风背对门口,一直未曾看见萧池,冷哼一声,道,“爷?”袖子一撸,便又要拎常五,“今儿我就是爷!” 几人皆知和风脾性,谁也不会真的与他计较。可此时,几人闻言谁也没有说话,张朝看他的目光尤为同情。还是常五指指他身后,说,“真的,爷。” 和风一回头,只见萧池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身边的那个黑缎少年看着他,一张脸长得都恨不得掉到地上。 和风咽了口口水,又道,“呵呵,还,还真是爷。” 这家布店的老板个头不高,年过半百,布料生意做了三代。此时只略略将萧池上下一打量,便估出了他这一身清简打扮的价格。而后一个眼色,旁边柜台挡板掀开,出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婀娜,径直走到萧池跟前,轻柔温婉开口,“不知公子想要什么的布料?或者,本店亦有京都名裁,可以为公子量身定制。” 说着,那姑娘便拿了长尺,一手便要往萧池身上攀。 萧池站着没动,看着那姑娘轻轻一笑。那姑娘一怔,那手离他肩头不过寸余,却又停下了。 “只怕,我要的布料,你们这店中没有。” 那姑娘收了手,又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这店于这街上开了近百年,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便是宫中御用绫罗,只要公子出得起价,我们也能给你找来。” 他眸光依旧清淡,低声开口,“是么。” 那女子一声娇笑,略一上前,又与他近了几分。 他却堪堪避开,走向那个正偷偷往门口挪的姑娘。 叶棠一个不防,手腕被人一下握住,下意识挣了几下。而后被他拉着又走了回去。 萧池看了看被他拉过来的姑娘,又同那卖布的女子说,“我要的这匹布,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并且,花色样式,我穿得,她也穿得。” 此时,那女子仔细看了看叶棠,才发觉,这二人的衣裳有些相似。他身上不经意落了些莲瓣。而他身边那姑娘衣角上却肆意绽着一大朵莲,触目横斜,芳华满身。明明同样的东西,在他身上是清凉,在她身上又成了艳丽。 再看那图案针脚细腻,色彩渐次变化,明艳逼真,这说明制衣人每隔几针便要重新选丝线。针法亦是天衣无缝,这衣裳制成,当价值不菲。 也不管那卖布的女子兀自讪讪,萧池看了看叶棠,又道,“夫人出来玩,也不跟我说一声。”而后唇角一勾,在她耳边又轻声说,“回去,当罚。” 随行几人皆低头,实在摸不清九王爷这几句话,究竟是在说笑,还是当真。 牵了叶棠出来,萧池什么都没买。倒是常五,买了云丝锦一匹,正乐呵呵亲自抗在肩上。 云丝锦名列贡锦之首,也是为数不多民间宫中皆可用的锦缎之一。只不过这上好的云丝锦多进到宫里去了,民间余下的大多品相质地一般。 就算如此,坊间还是流传说,家里一匹云丝锦,可抵房屋三五间。非大富大贵人家,轻易用不上这上好的衣料。 跟在萧池身后,张朝忍不住小声打趣道,“五哥,这云丝锦金贵,又名云似锦。就算是宫中的娘娘,级别不够也穿不起。这东西昂贵不说,更重要的是难得。你这匹布,该是给许姑娘买的吧。” 常五听了,将肩上的整匹布料一提,脸倏地一下红了。 张朝又道,“啧啧,被我说中了。唉,一掷千金,只为红颜一笑。五哥,这一下子就是你三个月的俸银,你可真舍得啊。” 常五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萧池和叶棠,同身边张朝说,“去!” 二人声音不大,却是足够听得清清楚楚了。 一说到许芳苓,叶棠看了看一直牵着她的萧池。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而后,叶棠轻一回头,同身后的常五说,“常将军选的这匹锦,质地上乘,并且颜色很适合许姑娘。” 听叶棠如此说,常五一下呵呵笑出来,“真,真的吗?” 叶棠点点头,“嗯。” 常五一手挠挠头,“多,多谢九王妃。” 要是她也能喜欢就好了。 忽而,张朝轻咳两声,快走几步,跟上萧池,“那个,爷,我与五哥还有和风许久未一同聚了。眼下正是好机会,我们就不打扰您和王妃了。” 萧池听了也未多说,只轻轻浅浅“嗯”了一声。 张朝说完,路过一个路口,同和风使了个眼色,便一左一右将扛着布匹的常五拉着拐了个弯。 “哎,你,你们-----” 张朝又笑他,“五哥,你是不是傻。没看出来爷不愿意咱们跟着他吗。” 常五看看天,皱着眉挠挠头,“有,有吗?” 张朝自知与他说不通,拉着和风道,“走走,医仙,咱们喝酒去。” 萧池与她缓缓走着,一路的画楼飞红,灯彩璨然。 她走着走着又停了。他一看,发现她停在一个摊子前,那摊子后面坐着一个人,似乎专门为人画像。 她看了看,似乎很有兴趣,便同他说,“九----”又看了看四下熙攘,她轻咳一声,又改了口,“萧公子,我也要让他给我画一张像。” 他几乎想都未想就将她拉走了。 “不行。” 她不高兴了,“为什么不行?不过是几两银子而已!” 他哪里是吝惜钱财,不过是他小气,不愿她的样子落在纸上,叫别人看见分毫。 “回家我给你画。” 得了他的话,她才安静下来,毕竟这九王爷的画功不差。可她也好奇,他多画山画水,似乎鲜少画人。最近,她占了他的书房,他似乎就更少动笔了。每每都是安静坐在那张木椅上,一个人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 临近九王府,他见她挑挑拣拣一路,只带了一个瓶子回来。那瓶子便宜,无数瓷品里最普通的一只。白瓷圆肚,瓶颈短得几乎要看不到,腹有双耳。整个瓶身不大,适合托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刚刚好。 萧池问她,“好不容易瞒着本王出去这一趟,只买了这么个小东西?” 东西不值钱,她似乎很满意,他的话,她也未答。 时候晚了,萧池直接与她回了房。可她似乎依旧没有要睡的意思,回来一下就坐到了书桌前。 他已经脱了外衫,见她却坐在桌子后边又对着刚买的小瓶子执了笔。正想着怎么哄她明日在画,她一抬头,看见了他,却忙搁下了笔,一下站起来,匆匆将他往里间推。 “你进去等着,不要出来!” 似乎她要画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被她一路推了进去,觉得有些好笑,便半倚在床头上没再催她。远远地,他能看见她低头落两笔便要抬头看看他,似乎怕他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终于画好了。 只见她先是自己对着那个瓶子笑了两声,而后将手背在身后,往床边儿上走。 走到他跟前,她一弯腰,笑道,“九王爷。” 他坐在床边儿上没动,只应了一声,“嗯?” 她笑笑,手一下从身后伸到他面前,掌心上正正托着那只今晚刚买回来的圆肚双耳瓶。 此时他再看,那瓶子被她画了两笔,已经不是个瓶子了,更像个白胖胖的娃娃。 她也没画什么上去,不过是寥寥几笔添了小孩儿的五官。 “九王爷,这是给你的。” 他从她手心里轻轻捏了瓷瓶双耳,看着那个小瓷娃娃。 叶棠在他身边坐下来,“今天白天你跟我说,你母妃曾经给过你一个布娃娃,可惜被你拒绝了。本来是想给你缝一个的,可是我手工太差,于是便给你画了一个。虽然可能不太像,可好歹也算是个娃娃。你说你母妃很喜欢缝一些东西,又盼着你是一个女孩儿,那她一定是希望你能喜欢她做的东西。可你,却拒绝了她亲手做的东西,她一定无奈又伤心。” 他看着那个瓶子,沉默半晌,才说,“是,是我不够好。一直不能理解她的心。” 突然,他将坐在身侧的人一把揽入怀里,手上还拿着她给的瓷娃娃。 “叶棠。” 漂泊零落得久了,定有一人能明媚至此,能免你孤寂,驱你阴霾。 他抱得紧,她在他胸膛上闷闷应了一声,“嗯。” 一手将那个小瓷娃娃往旁边一放,他身子一倾,将她往榻上压。 目光灼灼,他看着她说,“叶棠,我不光要瓷娃娃,更想要个真的娃娃,我和你的。” 花明柳媚,心里的薄冰似乎真的要化了,被她化成了潺潺的桃花流水。 情动之际,她身子微微弓起,不知是不是房中暖炉太热,她浑身皮肤蔓延上红粉色。 眼中雾雨迷蒙,她看着他嘤咛出声,“萧,萧----” 她试图叫他的名字,却始终都喊不完整。 他俯在她耳际,气息滚烫,“叶棠,予我一生吧。” 她似乎连脑子都是热热的,一片混沌,让她有些无法思考他话里的意思。 可看样子,似乎她不说些什么,他就要停下来罢工了。 她难受得厉害,予他一生,那就予他一生好了。 口干舌燥,她胡乱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双颊透红,瞧了他半天,才终于有了反应点了点头,他有些急躁地低头衔了她的唇。 翌日一早,叶棠一翻身,忽觉撞上了个什么,撞得她额头有些疼。 捂着额头睁开眼,又见原来是萧池还没走。 也是,他每天早上要走都得先将她拎起来给他束发。 刚刚她撞上的,正是他的胸膛。 她没说话,看着他的胸膛倏地一下红了脸。 只因他身上几道新鲜的抓痕正清晰可见,在往上,脖颈处,还有几个小巧的齿印。 叶棠一怔,又一抬头,见萧池早就醒了,正似笑非笑低头看她。 她悄悄看了看自己,身上倒是白白净净,什么都没有。 她指着他身上那些被挠破的痕迹,一脸茫然,问,“那个,九王爷,这些,都是我干的?” 昨夜的事情,她有些记不清了,连后来如何睡着的都有些想不起来。只记得累极倦极。 他只淡淡说,“嗯,不只这些。” 她一愣。又见他坐起身来。她这才发现,不只是胸膛上,连他的背上,她也没放过。 他一扭头,发现还她正缩在被子里,躺在他身后看他,又说,“还愣着干嘛,还不起来给本王束发。” 叶棠只觉得自己理亏,也未敢推辞,一骨碌便爬了起来。他要束发便束发。一手拿了小梳子,开始轻轻重重地扯着他的发,又是被她左左右右指挥了一遍,才终于将发束上。 不仅如此,他正欲起身穿衣,她也甚是配合,一把捞了他散落在床尾的衣裳给他往身上披。他受宠若惊甚是惊讶,往常哪天不是凑合给他束完发她便倒头就睡,今日可真是难得。 “王妃今日可真是体贴。” 她只是一心想给他穿上衣裳,将那红痕遮掩一下。想她将他浑身挠成那样,他也未在她身上动手,只说,“呵呵,还是九王爷更体贴。” 她本就生得白净,他怜她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用力下手。 醉雀楼终究是没关成。常五送来的那匹布搁在许芳苓房里的桌子上。有随身的丫鬟见了,叹道,“姑娘,都说一匹云丝锦,房屋三五间,这常将军待姑娘可真好。姑娘,要不要我去请裁缝来,给姑娘量身?” 许芳苓瞥了一眼那一整匹锦,冷笑一声,道,“去找剪刀来。” 那丫鬟一怔,“什么?” 许芳苓一拍桌子,厉声道,“我说,去找剪刀来,你聋了是不是!” 那丫鬟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只低头赶紧去了。 剪刀往许芳苓手里一递,只见许芳苓扯了布匹一端,亲手一截一截将那云丝锦裁开来。 那丫鬟见了心疼,正欲阻止,“姑娘,这----” 许芳苓却手上不停,又说,“滚!” 那丫鬟低头不敢在多言,匆匆退了。 常五约了和风张朝,一起来醉雀楼喝茶。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哪里是来喝茶,他不过是想见许芳苓而已。不过谁都没说破。常五这人憨厚,打起仗来也是不论刀剑,他在前面挡着。他轻易不同别人提什么要求,这回他一说,张朝和风便跟着他来了。 只是一迈进醉雀楼的门槛,常五脸色一变。 张朝也看出了不对,看了看旁边的常五,不知该说什么,只说,“那个,五哥---” 和风环顾四周桌面,顿时翻了个白眼,气不打一处来。 上次常五花了三个月俸银给许芳苓买的那匹云丝锦被悉数裁成方块,依次铺在了一楼厅里的桌面上。 许芳苓见他们来了,着一身紫裙,若无其事从楼上缓缓下来。 常五一眼便认了出来,她那身裙子,原本画了幅泼墨芍药。如今芍药没了,可她还在穿。 而他花了三个月俸银送的布,此时就被当做桌帷,铺在桌面上。 世人从来如此,不爱便不珍惜。 和风看了看几桌正在喝茶的茶客,又说,“这不伦不类的茶楼,早就该关了!九王府的营生多了去了,又不差这点钱!” 许芳苓已经下得楼来,站到几人面前,斜睨和风一眼,又道,“不伦不类可以不来,我许芳苓又没请你来。” 和风这脾气就容不得别人与他呛火,何况他本来就看不惯许芳苓。 “呵,你以为老子愿意来了?!这鬼地方又血腥又肮脏,往后,你求老子来,老子都不来!呸!” 和风话音未落,只觉胸前一只大掌,捏着他的衣襟,就要将他拎起来。 “给,给,芳苓,道,道歉!” 和风瞪大了眼睛,看着怒气冲冲的常五,“常五,你别忘了你的命是谁救的!” 常五一顿,仍是不松手,“命,可以,还你!给,给她,道歉!” “行,常五,为了这么个女人,你不惜兄弟反目是吧。”和风一指那些桌子上铺着的云丝锦,“你看看清楚,你为了她连救命恩人都要掐死,可她是怎么对你的!” 任和风如何说,常五好像就是一根筋执拗到底,依旧说,“道,道歉!” 眼看就要无法收场,张朝忙出来劝。 “五哥,五哥你快松手!和风这嘴冲,连爷都不管他,你跟他计较个什么劲儿。” 好说歹说,常五终于松了手。 一被放开,和风一甩袖,转身就走。 “这鬼地方,脏了老子的脚。” 常五闻言又要上前抓他,被张朝及时拦住了。 二人在一张桌子前坐下,许芳苓命人送了茶水点心来。 东西一齐,许芳苓也于桌前坐下。 “常将军送的布匹,我很喜欢。以前总觉得这楼里桌上单调了些,如今看起来倒是好多了。不知常将军觉得好看么?” 常五笑笑,说,“好,好看。” 许芳苓又说,“可惜了。” 常五立即便问,“怎,怎么了?” “可惜,这布虽是整整一匹,可还是少了。你看,这仅仅一楼的大厅,还有一些桌子未曾覆盖到。” 张朝脑子快,一下便明白了许芳苓的意思,桌下碰了碰常五,谁知常五却打开了他。 “芳苓,等着,我,我给你买!” 许芳苓听了福身一笑,“如此,多谢常将军了。这布要统一颜色式样才好。” “行!” 许芳苓又说,“如此这茶楼也可以添一些趣致,他见了,也许就不会要关了醉雀楼了。” 常五听了心里一阵难受,可还是低头呵呵笑着。 与张朝出来,他又在街上寻摸着布店。 张朝忍不住一旁提醒他,“五哥,你还真要去买那云丝锦啊!再花三个月俸银,你要喝西北风去啊!” 常五执拗,丝毫不管他,只顾着沿街而行,四处寻找有云丝锦的布店。 张朝跟在他左右,“哎,五哥,咱这钱都是真刀真枪挣来的,脑袋别在裤腰上。你是不是以为你跟九爷一样,总有花不完的钱,东西不论大小贵贱,就算是屁大的个玩意儿,每每一出手也是三千两!” 一提萧池,常五于街上听了下来,眼神一黯。 “我,我没想,与,与----” 他这一难过,更说话不利索了。 “我知道,你没想和九爷比。再说了,他骨子里流的是天子的血,咱们也不能比。” 常五点点头。 “可是五哥,听我一句劝,算了吧。咱们寻常人家,不就是盼着在外辛苦一天,回家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给递口热汤,说两句暖心的话么。可那个许芳苓,她心里只有----” “我知道,芳苓,她,她喜欢,九爷。” 张朝叹了口气,“五哥,强扭的瓜也没劲。你不如跟我去城西花柳巷子转转,我保证你回来之后再也不想那个许芳苓!” 可惜,张朝拉着他,一步也没拉动。 常五力气大,胳膊一甩,张朝便被他甩开了。 “不去!” 眼看着常五还是不死心,还是进了布店。这回出来,他抗了两匹云丝锦,半年的俸银又搭进去了。 075 棠花一去 这回,许芳苓看着常五亲自拿了剪刀,正比着她原先铺在桌面上的布,一点一点仔细裁剪。 常五手掌粗厚,什么刀枪剑戟在他手里都不是问题,惟独这小小的剪刀拿在他手里显得十分笨拙。 许芳苓开了门进来,听楼里小厮说他在这里剪了有半个时辰了。进来一看,方见半个时辰,他只剪下来了一块,布料边缘参差不齐。 “别剪了。” 常五见了她,不好意思挠挠头,拘谨放下剪刀,看了看桌上被他剪的参差不齐的布料。 “总,总是笨-----笨手苯脚。什么也----做不好。” 桌上两匹云丝锦,皆与上次他送来的那匹一模一样。 许芳苓问道,“这些布,你一共花了多少钱?” 常五笑道,“没,没多少钱,只,只要,你喜欢。” 许芳苓在桌边坐下来,又问他,“那我问你,你一个月俸银多少?” 只要是她问,他什么都会说。 “现在,每月,不----不足五百银。岭北,比不得叶,叶家。”他想了想又殷殷看着她,忙说,“你,你别担心,将来,等,等九爷----” 许芳苓却打断他,“常五,你每月这些银俸,已经不少了。可是,我过不了穷日子。” “十几年前,江北大旱,连续三年颗粒无收,为求一口饭吃,百姓多背井离乡。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走了多少路,又是如何走到了京都。我只记得,当时的京官见大批难民要进城,不仅不救济,反而封锁城门,严禁难民进京。不过月余,城外高墙下,饿死难民无数。可就是如此严格封锁,还是有人进了京。城门西北角上开了个狗洞,我便是从那里爬进来的。” “就算是进了京,也不见得就能有饭吃。白天官差巡街,我只能躲在一个破庙里不敢出来。只有晚上才能悄悄上街,街上无人,我饿极了,只能与狗争食。” 许芳苓将左边衣袖往上一掀,洁白藕臂上露出狰狞一块疤来。她却笑说,“你看,这儿,就是因为我抢了狗的吃食,被那只黑狗追了半条街。可最后我还是没跑过那条狗,给它狠狠咬了一口。” “再后来,我不敢招惹狗了,就去抢人的荷包。可被逮住了一样要被打一顿。” 常五见了,颤着手想去抚她胳膊上的伤疤。 “芳,芳苓。” 许芳苓又将衣袖往下一掀,遮了那伤疤。 “正是以为穷过苦过,所以,我再也回不去了。” 常五看着她道,“我,我以后,保护你。谁,谁也不能,欺负你。” 许芳苓却坐在桌前轻轻低头,兀自一笑。 “我现在仍旧记得,他那天到破庙的时候。晦暗肮脏的地方,栖藏了许许多多乞丐。他白衣胜雪,宛若神祗从天而降。我当时只以为自己是饿昏了头,花了眼。直怀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而且,他还一点一点朝我走近了。他低头,轻声说,以后,我给你衣食无忧,一辈子待你好,你愿意跟我走么?” “他手指修长,如玉一般。就这样朝我伸出来,指上阳光温凉。其实我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我只是将脏兮兮的手小心放在了他的手心。他不仅没嫌我脏,反而轻一笑,说,跟我走吧。我仍记得,那年腊月十一,大寒之日,他给了我醉雀楼,给了我一切。明明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我却有生第一次觉得暖。常五,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常五心中一阵泛酸,他知道,她说的是九王爷。自九王爷将她带回来后,他就变成了她的一个梦。 许芳苓将一袋银子放在桌上,推到常五面前。 “常五,这是你这三匹布的钱,我只有这么多了。剩下没裁剪的布,你带回去吧。” 许芳苓说完起身要走,行至门口,却被常五拉住。 常五自知说话不利索,只能先拉住她不松手。 “可,可是,九爷,他,他喜欢王妃。你,你-----” 许芳苓听了神色一变,转身看着他道,“谁说他喜欢那个丫头了!我认识他多少年,那个丫头片子才认识他多久!我识他知他十几年,我不信比不过一个认识他一年不到的臭丫头!” 她发了疯的想挣脱常五,奈何常五就是不松手。 “他,他喜欢王妃。所,所有人,都,都知道!” 所有人都以为他清凉似水,温润如玉,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不急不躁慢条斯理,永远这样下去,直到他遇到了她。九王爷依旧是九王爷,可又好像不是以前的九王爷了。任他常五迟钝,都能觉出九王爷的有些不一样,更别说别人了。 至于萧池自己,只怕是心寒得久了,先前从未爱过,当局者迷。 许芳苓闻言却看着常五哭了出来,忽而,她又攥住常五的衣襟。 “他有九王妃又如何!常五,你若真心待我,不如,你就去替我杀了那个丫头!” “胡,胡说!” 常五怕她祸从口出,一边厉声喝她,一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又忍不住想安慰她。 “芳,芳苓,你,你别想他了----” 最终,许芳苓还是甩开了常五的手,擦了擦眼泪,开门出去。 “常将军往后不要再来了,也不要再送什么东西给我。我想谁也与你无关。重要的是,我不可能接受一个结巴。” 前面几句,常五早就料到了。可这最后一句,着实让他难堪又伤心。 平日里,任凭张朝和风谁打趣他,他都觉得无所谓,只是呵呵笑自己笨。可不知为什么,偏偏许芳苓只要稍稍嫌弃他,他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因为你爱,你珍视,所以,就连她的不屑都能轻易化成刀子。 街上孩子打闹,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也未曾哭喊一声,回到家父母一句轻轻责骂便嚎啕大哭。男人在外辛劳,流血流汗未曾有过怨言,挣得银钱虽不多,却对谁都笑脸相迎,惟独回家见了妻子失望的眼神便怒火中烧。 同样是伤害,只因来自至亲至爱,这伤害便自动升级成了百倍。不过是因为一个爱,他所有的一切便袒露在外,任她肆意伤害。 一句不可能接受结巴,常五再也不敢抬头看她,一身局促,匆匆迈步出了醉雀楼。 旧雪未及消,新雪又拥户,蜡树银山,朔风独啸。转眼岁末,今日大寒。熬过大寒,度过年节,不久后应该就是融融春日了。 叶棠一早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萧池的影子。扭头往窗外一看,寒风正呼啸。落在床头的信灵似乎是醒了很久了,她才刚坐起身,小东西便落到了她的被子上。这几日夜寒重,小东西每每都是在房里过夜。 偏偏这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是她的生日。穿好衣裳起来,伫于窗前,百感交集。只因她从未正式过过生日。 二十年前,她出生后没几日,她和叶修庭便没了娘。她的娘亲,终是没能熬过那个岁末。此后二十年,将军府里,她从未过过生日。她也自知,这生日,她不该过。是以,她也从未要求过什么。 可每年今日,叶修庭必然会早早回来。先是带她拜祭母亲,然后将她裹严实了,陪她长街一转,买些她喜欢的小玩意儿。 叶棠进来的时候,萧池手里正拿着一枚金丝棠花钗还未来得及收好。 叶棠眼尖,一下便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金闪闪粉莹莹,煞是惹眼好看。 她凑过去,一把便从他手里将那棠花钗拿在了手里。 “这东西可真好看。”而后冲萧池一笑,“九王爷,这个,可是给我的?” 刚刚才遣承译去取个盒子回来,没想到才这么会儿功夫,她就来了。萧池轻咳一声,又一把将她手里的棠花钗抢了回去。 “不是。王妃不要想太多。” 发钗被她抢了回去,她也没恼,笑嘻嘻道,“九王爷,我来是有件事跟你说的。” 他收好东西,不动声色坐回了椅子上。 “何事?” “我今日晚些时候要出府一趟。” 想着今日是她生日,他也没细究,轻易便允了。只不过少不了暗里派人跟着就是了。 叶棠从书房出来,恰好碰见承译捧着个盒子回来。 承译一躬身,“九王妃。” 叶棠点点头,急着回去,便匆匆应了。 承译进了书房,将那盒子放在萧池面前。 “爷,您看这个盒子行么?” 萧池看了看那个长盒,盒身漆朱漆,嵌七宝,内衬红色绒布。他将那棠花钗拿出来,往盒中心一置,大小刚刚好。 这东西在他手里许久了,就像当初,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将这东西买回来,明明那时候,他还没娶她。 说不上喜欢,只是瞧着有点特别。自从买来,这棠花钗竟然几乎未曾离身。今天终于可以送她了。 只不过,一不小心,竟被她提前看见了。 承译又说,“爷,刚刚好。这棠花难得,王妃一定会喜欢的。” 萧池却看着那个盒子笑了笑,没说话。随后将盒子一扣,就放在手边,想等着她回来再连这盒子一并给她。 承译站在门口朝外一瞧,又问,“我刚刚来的时候好像看见王妃走得急急忙忙,似乎要出门。” “嗯,说是要出门,多派几个人跟着她。” “是。”承译应下,又说,“爷,前厅几家商户的人都来齐了,正等您过去呢。” “知道了。” 萧池起身出了书房,那七宝方盒便被他留在了桌子上。 和风说的没错,九王府营生多,不差一个醉雀楼。岁末之际,例行召商户入府,许芳苓也在其列。只不过,她没安生在前厅等着,而是想先到这书房见见他。 可是,她来的时候,他似乎已经走了。书房里没人,她却一眼就看见了他搁在桌上的七宝盒。 打开来一瞧,原是一朵精致棠花钗。东西精巧名贵,哪是区区几匹云丝锦能比。 许芳苓一笑,“腊月十一,十多年前醉雀楼开张的日子,难得他还记得。” 叶棠想起来自己的披风落在书房了,便想着顺道取了好出门。书房门口,恰碰到迈步出来的许芳苓。 叶棠见了她有些奇怪,便问,“许姑娘?听承译说今日商户皆到府中来,你怎么不到前厅去,反而还在这儿?” 许芳苓却清浅一笑,说,“我来拿东西。” 随后将七宝盒顺手打开,笑意更深,“今日大寒,十多年前恰是醉雀楼开张的日子。九王爷当时亲自送了贺礼来。不想,直至今日,他这贺礼,一送就送了十几年。” 叶棠看了看盒子里的东西,又想起他今早说的话来,不由冷笑一声。 她原本还以为那棠花钗是------ 好嘛,他说的还真没错,的确是她想多了。 叶棠挑了挑眉,似乎也没放在心上,到底是将军府大小姐,什么东西没见过,只笑说,“不想一个大寒日,寓意竟如此丰富。既然如此,便祝许姑娘的醉雀楼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叶棠说完,干脆连披风未进去取,直接转身便出了门。 镜前,叶修庭站了好一会儿了。李知蔓奇怪,明明府中无事,他却今日一早就告了假。 有些好奇,她走到他跟前,看了看镜中人。男子挺拔,英气逼人,一身藏蓝锦缎,是府上下人一早送来,说是新裁。 “修庭,这一大早的,你要去哪?” 叶修庭突然回过身来,李知蔓看见,他瞧着她,眼睛里流光溢彩,满是温柔。随后,叶修庭开口问她,“我这身衣裳,还得体吗?” 李知蔓一怔,难道,是他回心转意了? 李知蔓看着他一点头,莞尔道,“很是得体。”她又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难得叶修庭没有打开她,只顾着看镜子里的自己。 李知蔓也看了看他,这男人,眉目清俊,英武无双,当真是世上少有,否则,她当初也不会想尽了办法,一心要嫁给他。 松了手,她只说,“好了。” 叶修庭似乎也满意一笑,而后什么话也没同她说,自然也没回答她那个问题。他只看时间就要到了,转身急急出门。 “修庭------” 等她追出门来,门外已经又没了叶修庭的影子。 叶家陵外,叶修庭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叶修庭!” 他听见声音,转过身来,只见她正朝他小跑过来。 等她到了他跟前,却见他眉头一皱,“怎么连个披风都不穿!” 想起书房门口的许芳苓,她只说,“我不冷。” 叶修庭伸手便又要解自己领口的襟扣,想将自己的衣裳脱给她。叶棠却一手按在他的手上,“我真的不冷!” “今日大寒,你乖些。” 挡开她的手,他终是将自己的外衫脱了披在了她身上。 牵着她进了陵,小心祭拜过母亲。 出来的时候,叶修庭又说,“叶棠,又长大一岁了。” 这话她听着耳熟,似乎每年今日,他都要说同样的话。任他牵着手,她只“嗯”了一声。 照例带着她上了街,他问,“叶棠想要什么礼物?” 她看了看身上披着的他的衣裳,想了想,便是说,“你给我买件披风吧。” 她知道,她要是就这样将衣裳脱下来还给他,他一定不愿意。所以,只好她先买件披风了。 叶修庭笑,“好。” 不多时,叶棠身上便多了一件新披风。 店家直说,“这披风,取雪狐皮制成,以色白皮整为上品,整个西平一年也就能出这么一两件,这位公子眼光可真好。” 叶棠有了新披风,便将身上的衣裳取下来,双脚一踮,顺手给他穿上。她仔细给他系上襟扣的时候,他竟然有种不顾一切想要抱她的冲动。 喉结滚动,他沉声唤她,“叶棠。” 她忽然松了小手,看着他笑道,“好啦。” 他给了钱,拉着她出门,店家在身后见了直道,“好一对儿恩爱的小夫妻。” 九王府里,前厅。 众人一次排开,正在等座上九王爷说话。忽而匆匆进来一个人,小跑到九王爷身边,附耳几句。 不过片刻功夫,随着那人说话,只见这九王爷面色已经不太好看。最后,九王爷阴沉着脸,将桌子重重一拍。一时间,众人低头,不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说话。 又见九王爷将大家都叫来,最后什么都没说就又不声不响地走了。诧异之际,只听九王府小管家说,“今日就到这儿,各位改日再来吧。” 众人虽不明所以,可也不敢多说多问,便都低头散了。 往常,叶棠出门走上半日便要喊累,嚷嚷着要回家。可今日与叶修庭出来,几条街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她依旧不觉得累。 华灯初上之际,行至灯火阑珊处,叶修庭一手背在身后,突然停了脚步。 她奇怪,“你怎么不走了?” 叶修庭看着她,背在身后的手往她面前一递,只见他正拿着一枚金色的纸风车。 她眼前一亮,“风车!”伸手接了,她又说,“还是金色的。” 原来,她每一个小小的愿望,他都记得。 她嘟着嘴开始吹那个纸风车,纸风车在她手里轻轻地转着。 他知道,不是东西越贵越能讨她喜欢,反而是这类小玩意更能得她欢心。 “叶修庭,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看见?” 他只说,“你没看见的可多了去了。” 叶修庭看她拿着纸风车很是开心,有些后悔没有早些买给她。 叶棠伸手轻轻拨了拨风车,又见叶修庭朝她伸出了双臂。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抱她。 叶棠却拿着风车看着他一怔,脚下没动。 他眉心一蹙,“叶棠。”又唤了她一声,似在催她。 她到底是永远也无法拒绝他的怀抱啊,终究是莲步轻移,缓缓朝他怀里走去。 叶修庭似乎是嫌她慢了,胳膊急急一收,她被他牢牢抱了个满怀。 一低头,他轻轻吻她的额头。 “叶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 叶棠听了却一把推开了他,斩钉截铁道,“不行!” 以前不行,现在就不行了。莫说老将军年事已高,叶家上上下下都得依靠叶修庭。重要的是,她知道,那个九王爷与坊间流传根本就一点都不一样。 她终究是变了,变得不在那么不顾一切。她开始考虑叶家,考虑九王府,考虑种种后果。 叶修庭知她的意思,又看着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是叶棠,我快要熬不住了。” 九王府里,承译在书房外走来走去。 书房里,萧池看了看椅子上她忘记带的披风,一直沉着脸。 和风刚巧溜达到书房这边儿,悄悄看了看书房里头,问承译,“爷这是怎么了?” 承译摇摇头,小声道,“不知道。下午来了个跟着王妃的暗卫,具体禀报了些什么不知道,那暗卫走后,爷就阴沉着脸一直没说话。” 承译又拉住了和风,“爷该不是病了吧。” 和风似乎是笑了一声,“对,病了,我看还病得不轻。” 叶棠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直到进了府,到了房门口,她还兴冲冲拿着那个叶修庭买给她的金色风车。 房里没亮灯,萧池应该在书房还没回来。 她吹着风车推门而入,才回身将门关好,还没来得及燃灯,便听得身后有声音响起。 “王妃这么开心,去哪了?” 那声音隐匿在黑夜里,听起来温温淡淡,与平日并无两样。甚至,比平日还要慵懒悠长几分。 叶棠却被萧池吓了一跳。随即燃了灯,这才看清了萧池,他正坐在房里椅子上。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让人来燃灯?” 而他一抬眸,恰恰也看清了她,她身上未曾摘下的披风,还有拿在手里的风车。 眸子一眯,那个纸风车,她甚至连燃灯都未曾放下。 他又清凉开口,“王妃还未回答本王,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见谁了。还有,这披风和这风车,都是谁给你买的。” 叶棠当然没想到他能派人跟着她,且随时有人回报她的行踪。她只是想到今早的那枚棠花钗,心中莫名一阵不悦,便说,“不用你管。” 他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叶棠不打算与他多说,正要往里间走。却不知他何时已经起身,走到她跟前,扣了她腰身。 “你,你干嘛!” 萧池一手钳制着她,没让她动,一手将她手里的风车拿在手里,轻轻转了两下,笑说,“金色的风车,很漂亮。” 他明明笑着,叶棠看着他却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而后他手一松,那风车便掉到了地上。 他又凉凉笑说,“可惜啊,是个纸的。” 076 他知道了 叶棠见她那风车被他扔在地上,一下急了,在他怀里不住挣着他,“你干什么!那是我的东西!” 萧池却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依旧不疾不徐将她揽着,却也不容她挣脱。 “王妃若是喜欢,本王明日给你做的个金的怎么样?比这个可好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眸子清泠无波,只温淡瞧着她,状若平常。 可他的确是十分不悦了。 只不过,他暖的时候,若微风轻抚百草,无论内里如何的繁华盛景一片,外表也只是河岸边上青草,才浅绿三分。他若萧瑟,眼染秋霜,有清凉寒意几不可查,心里却早就十里冰河,肃肃杀杀。 他所有情绪都不甚明显,是因为他早就内敛,内敛得似乎没有一点脾气,喜怒哀乐全部内化,让人如隔着云里雾里,总也看不分明。 她却说,“金的银的再好,我不稀罕!我就要这个!” 叶棠说着便要弯腰去捡。可他既然给她扔了,哪里能容她再将其捡起来。 一手牢牢扣着她,另一手轻抬,缓缓又解了她的披风系带,随即伸手一扬。叶修庭给她买的那件披风也被他扯了下来,随手丢在了一旁的地上。 “萧池,你疯了!” 地上披风他连看都不屑在看一眼,只揽着她轻轻说,“这披风丑陋得很,哪有本王给你的好看。本王给你的那件,一颗血珠便可抵这样的货色千百件。王妃说是不是?” 叶棠却冷声道,“我说过了,别的东西再好,我不要!” 一手轻轻勾了她下巴,她小脸生得精致,白皙细嫩,轻轻一碰便觉软如棉滑似缎。他向来舍不得用力,却看见她那眼睛里倔强的时候不由捏了她一下,迫她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 明明她的下巴已经吃痛,可他偏偏还笑的温然无害,“这两样东西,王妃似极其看重,不知,这是谁送的?可否说出来,让本王也见一见?” “你想都别想!” 他也不管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顾着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似乎只要找到她身上原本不属于九王府的东西,他就要给她扔了。 突然,叶棠看见他眸色一变,似乎周身都冷了几分。 将她的披风摘下来他才发现,她今日出门特意换了衣裳,身上这件显然与他不是一套。 大掌轻移,缓慢而有力覆在她身前心口处,慢条斯理道,“本王知道,王妃这里头一直有个人。本想着给王妃一些时间,让王妃自己忘掉他。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叶棠听了他的话,不由一个哆嗦,“你,你想干什么。” 他又一笑,可是那么好看的笑,竟没有丝毫温度。 “没什么,长痛不如短痛,不过是本王想帮王妃一把,将这颗心洗洗干净。” 她听了冷笑一声,看着地上散落的披风和风车道,“可惜,纵使九王爷本事通天,也无法洗干净我这颗肮脏到极致的心。” 停在她身上的手一用力,却是他轻轻浅浅地揉,“不会的,本王会帮你,若是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将它掏出来洗。” 叶棠又说,“只怕是掏出来也不行。九王爷若真想帮我,只有一个办法。” 他眉眼如温玉,轻声又问,“哦?什么办法?” 她却在他怀里低笑,只不过是笑得凄然决绝。若是能将心洗净,她早就洗了,何曾轮得到他。 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她说,“那就是,剥我皮,放我血,拆我骨,分我肉。对了,只怕这样也不行,最后还需劳烦九王爷将我挫骨扬灰。” 她说完,也不在挣扎了,转而身子向前一贴,伸手勾上他的脖子,“九王爷知道为什么要如此么?” 他终于敛了全部笑意,低声问她,“为什么?” 她却看着他愈加莞尔,歪着脑袋看他,“因为呀,我心里那个人,早就由心入骨了。我身体里每一寸,都有他的影子。哦,对了,恐怕就是九王爷将我挫骨扬灰,也不可能将他剔除。” 她这话说得一点没错,谁叫她与叶修庭身上流的是同样的血。 萧池听了突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脚下轻移,缓缓踏过地上那个纸风车,咯吱作响。 “无妨。大不了,一杀了之。” 没想到,叶棠听了却揽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笑出来,“九王爷,莫说是你,这朝上朝下,无人能杀得了他。” “哦?是么。” 她眉毛一挑,“当然。” 他抱着她,边走边说,“本王不信,有一人,一定能杀他。” 她忽而一脸认真看着他,他唇角冷冷一勾,继续说,“久闻少将军武艺了得,朝野内外难逢敌手,莫说西平,就是淳于人拿他也没办法。不知若是少将军出手,王妃心里这人可杀得?嗯?” 叶棠听了,脸上失了笑,一时没有说话。 萧池察她细微变化,又缓缓道,“本王有的时间,也有的是耐心。一日洗不净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就是----”目光落在她衣裙上,“王妃这身衣裳,本王很不满意。” 他说着,将她放在榻边儿上。一手落在她领口,而后竟是不留余地,将她那件外衫扯个粉碎,让她再也没法穿。 她一下不备,伸手便往身前遮,“萧池!你别碰我!” 他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双手一举,按在榻上,与她咫尺的距离,“怎么,见过他之后,便不让本王碰了,是吗?” 头一低,他声音落在她耳畔,“叶棠,你是本王的王妃,夜夜与本王做过什么,他应当都知道。”话音一落,顺势轻轻咬了她颈间皮肤。 他故意如此说,果然见她一下不在挣扎,连被他扣着的手都瞬间失了力气,只躺着颤颤流泪。 叶棠啊叶棠,当真是他么。 难怪朝中年纪相仿公子被他挨个折腾了个遍,又故意将消息送进她耳朵里,她皆置若罔闻。却惟独偏偏不能与她说起那个人的半点不好。 她又哭,可又咬着唇忍着不出声。任他如何故意折腾她,她甚至将头扭向一边,连看都不想看他。 冬夜漫长,他将她折腾了大半夜,天还未亮。 他一转头,见她为了忍着不出声,将自己的唇都快咬出了血。指甲尖尖,又没忍住挠了他几下。下手倒是毫不留情,逮他哪就挠哪。 她终于一边流泪一边迷迷糊糊睡着,他悄悄起身。很难想象,大寒夜,她的生辰,他不顾她的挣扎,与她抵死纠缠一夜。此刻竟还有人站在九王府外面,这一站,星辰交替,他似乎忘了时间。 九王府门口,两盏门灯高悬,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有干透的树叶不时被冷风卷起。 萧池却只穿了中衣出来,连个外衫都没披。上下雪白薄薄的一层,寒风吹过,黑夜里,雪白的人影身后发丝轻扬,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一样,兀自站着。那感觉,似真似幻,亦仙亦魔。 衣料贴在身上,隐隐可见他其实挺拔颀长,结实有力。 轻薄衣襟半掩,抬腿缓步迈下九王府门前的石阶,他缓缓开口,“出来吧。” 声音不大,依旧是波澜不惊,偏偏在夜里如惊鸿入耳,让人想忽略都不能。 “少将军可是因为打伤了本王的人,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才深夜候在此?” 白日里,叶棠一出现,叶修庭便发觉不对,很明显是有人跟着她。叶陵里,他悄悄捡了几枚石子出来。趁其不备,几枚石子纷纷钉入那几人的膝盖,肩肘几处关节。 叶修庭倒是没有丝毫愧意,只说,“我不习惯出门有人跟着,叶棠也是。” 俊脸含笑,萧池又说,“于是,少将军便出手伤了本王的人?” “九王爷手下训练有素,个个皆非等闲之辈。加之今日修庭察觉到岭北异动,特来找九王爷讨教一二。” 萧池笑意更深,数月之内,他将岭北不起眼的军队悄悄整治了一番,并且该换的将领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人。 本就是小部残余,又山高皇帝远的,他原本以为他就是动作再大一点也不会有人注意。没想到,还是被叶修庭发现了,并且这少将军还亲自找上了门。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少将军。本王不信,少将军深夜登门而不入,仅仅为这点小事。” 军机变动,涉及国本,在他眼里,不过是小事。 叶棠说的没错,这九王爷,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他与坊间所传,一点都不一样。 “军机变动,无论大小,皆需禀告圣上,由圣上钦点。如今岭北诸事,竟全是九王爷擅自为之,此为第一。九王爷今夜若是不肯坦白,修庭只好得罪了。” 萧池将手随意负在身后,摇头低笑,“少将军一片忠心,又是难得将帅之才,可惜,就是太过耿直天真了些。那少将军的第二呢?” “第二,修庭来找九王爷将我的东西还给我。” “哦?你的东西?这九王府里,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砖一瓦,皆是本王的。不知,少将军指的你的东西是什么。” 叶修庭看着萧池,只缓缓说了八个字,便让萧池变了脸色。 萧池冷哼一声,又说,“能有机会与少将军过过招也好,让本王看看少将军是不是果真如那个丫头所说,这世上,谁都杀不了你。” 萧池说完,负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掷,衣袖轻卷,却是几根枯枝脱手,凌厉如刀,迅捷如风,且各自目标明确,直奔叶修庭几处大穴而来。 叶修庭匆匆避了,又见那几根枯枝本应脆弱易断,可此时竟能钉入对面石墙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若论快,当无人比这更快了。快而空,便是花架子,三两招便破。可偏偏这九王爷又不仅仅是快,这力道附于枯木之上还能有如此威力,只怕这九王爷不是弱的不行,而是深藏不露。 “少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身手果然敏捷。” 他知叶修庭底细,叶修庭却一时不知他虚实。恰逢风吹云开,叶修庭看见萧池半掩的胸膛上几道鲜红的印记。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双拳一紧,再还手也不留余地。 天光泛白,九王府门口的两个值守看着满地簌簌枯枝残叶,依旧没回过神来。 他们两个怎么都不敢相信,昨夜,就在这九王府门口,自家主子与当朝最负盛名的少将军动起了手。 这一战难得一见,他们两个自知,此生也许只这一回。此时回想起来,脑海中竟只余下二人缠斗身影,别的竟然都想不起来了。只因自家九王爷和那个少将军出招太快,他们根本就看不清。 最后结果便是,九王爷于门口处一顿,同他们两个说道,“今夜之事,便当没发生过。”而那个少将军,也心照不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拂袖而去。 “是。” 二人低声应了,再抬头,门口什么人都没有了。昨夜种种,竟如幻境一场。 清晨才入府没多久,便有丫鬟来报,说她醒了,就是新送的衣裳,她不肯穿,非要换一件。 推房门而入,萧池果然见叶棠将今日与他成套的衣裳扔在了地上,而他回来后已经换上了自己的那件。 她正坐在床上,脸色不太好看。丫鬟说得不错,看样子是刚刚发过脾气。萧池在她身侧坐下来,伸手欲抚她脸颊,却被她一手打开了。 他似乎也没生气,只说,“怎么,昨日见过他之后,便不让本王碰,如今,连衣裳也不肯与本王穿一样的了,是么?” 她没说话,美目盈泪,板着小脸,只定定看着不远处。 萧池循着她目光看去,发现了地上那个被他踩扁的纸风车。 他起身,将地上那个风车捡起来,叹了口气,“原来是因为这个。” 手上一用力,他将那个金色的风车揉成一团,轻轻一丢,那纸团便落到了一旁暖炉里。 “不要!” 她连鞋也顾不上穿,就要从床上下来。却被他及时箍住腰身,坐回床上动弹不得。 她只能看着暖炉中的火焰陡然跳跃,而后又重归沉寂。 “萧池,你别太过分!” 他又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夜,我见过他了。” 她听了一时浑身一僵,仔细看着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萧池见她好似吓得泪珠都凝结在了脸上,脸色倏地变白。手指如玉,缓缓擦去她的泪珠。一边又说,“他来问本王要东西了。你猜,他要的是什么?” 叶棠被他吓得没敢说话。只觉得九王爷如此说话的样子,让人摸不清深浅,只是心虚害怕得厉害。 他明显感觉到她身子在轻轻颤着,房里燃着三个暖炉呢,她当然不是因为冷。萧池低头,缓缓从袖子里揪出一样东西来,递到她面前。 “就是这个。他来问本王要这个。他说,这是他的。本王想问问王妃,这个,究竟是谁的,王妃应该最清楚了吧。嗯?” 叶棠看着他手里的那个东西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东西不是早就没了吗,如今怎么会在他的手里,又是何时到了他的手里。 她脸色惨白,只怕这九王爷该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吧。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她伸手去拿,却被他抢先一步,重新收进袖里。 昨夜,叶修庭说要来拿回他的东西。他问,叶修庭要拿的是什么。叶修庭只说了八个字,素缕双针,以慰契阔。 叶棠见他不再说话,心中恐惧更甚,一张小脸满是惊慌。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又说,“昨夜,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九王府门口与本王动手。你说,这是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在逼她,逼她自己说出那个名字。 叶棠听了,果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听叶修庭与他动了手,她就顾不得其他。再看这九王爷浑身上下板板正正,丝毫没有伤着的痕迹,那叶修庭------ 瞬间顾不得其他,她一下在床上跪坐起身,抓住萧池的衣袖。 “你把叶修庭怎么样了!” 呵,她终于是说出来了。 那个人,根本就是她的亲哥哥! 叶棠看见,原本坐在她身边的人眸色一黯,藏山纳海的眼睛一下深邃起来,似乎有风暴正遥遥自眼底生起。 她随后也是一愣,她这是,自己说出了他的名字。 他终于冷哼一声,而后问她,“叶棠,你心里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你的亲哥哥,是不是。” “我,我-----” 他一下一下将她往床角里逼,直到她颤着身子退无可退,他愈发近了,脸都快要贴上她的。 “叶棠,本王问你话呢!” 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颤颤缩在墙角里,身后墙壁冰凉,贴着她的脊背。将头往旁边一扭一低,她又选择了默不作声。 可他似乎终于忍受不了她的沉默了,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被他攥得生疼,双膝快要悬空,她整个人几乎都要被他拎了起来。 “叶棠,本王想知道,你们兄妹究竟做出了什么,才让老将军这么急着将你嫁出来!”他顿了顿,又说,“呵,兄妹苟且?” 他说她无所谓,可他不能说叶修庭。 “萧池,你别辱我哥哥!” “好,你哥哥,叶棠,亏你还知道他是你哥哥。”他将她往怀里一扯,她被他扣得好似失了骨头一般,只能死死贴在他胸膛上。 “叶棠,我问你。那日,叶修庭大婚,你从观景楼坠下,是不是因为他。还有,下午你跑去了小酒馆,喝了酒不说,还不肯吃药,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最后,那天你哭着喊着爱的人,是不是还是他!” 他一低头,目光凌厉,似要将她穿透,他已经容不得她半点谎话。 事已至此,叶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露的马脚,可他的确是已经全知道了。也不是她想否认就能否认得了的。 她的确是憋了太久太久了,被他说破,她便失了所有顾忌,干脆悉数认了。他仍是将她牢牢扣在怀里不松手。 新送来的衣裳她不肯穿,身上仍是那层薄薄的棉布裙子。 他看她在他怀里突然泪如雨下。 “没错,你说得,全部都对。我爱的人,叫叶修庭,他是我的亲哥哥。我爱了他十几年,将这心思也藏了十几年。连爹爹都被我蒙了十几年才发现。没想到,九王爷睿智过人,不过短短数月,便什么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眉心紧锁,抱着她一动不动,一双手按在她背上轻轻颤着。 他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不过是因为他在意,他想知道。他若是不在乎啊,才不会费尽心机管你心里的人是谁,爱谁谁,关他何事。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扣在她腰上的手一用力,将她腰身托了起来。 “叶棠,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叶修庭,他碰过你没有。” 他当然知道,她与他是第一次。可他很难想象,一个男人,日夜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如何能做到心如止水。 叶棠听了却狠狠将他推开,厉声道,“我说过了,你别侮辱我哥哥!” 叶修庭视她如宝,却始终坚守,从未越雷池。 萧池冷哼一声,一把将她重新捞进怀里,探进她的薄裙里,一手覆在他腰上,身前,下手或轻或重。 “本王的意思是,像这样。” 她泣不成声,也不在反抗他,只哭着说,“九王爷,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不如,你杀了我吧。”她宁愿他干脆杀了她,也不要承受这些。她其实早就累了倦了。 见她如此,他却突然好过了一些。如此看来,应该是没有了。 手一松,他将她扔回了榻上。随后站起身来,捡起那件被她扔在地上的衣裳,转而问她,“还是不肯穿?” 她低着头,瞥了一眼那衣裳,没说话。 他冷哼一声,道,“好,好得很。” 将那衣裳扔在一旁,他又抓了她。不过三两下,她连身上的裙子也没有了。 她环着自己,“你!” 萧池看了看她,转身又道,“来人!” 门应声而开,进来两个丫鬟。 那两个丫鬟一进来就发现,这九王爷脸色极差,而九王妃不知为何,全身缩在被子里,坐在榻上哭个不停。 他又吩咐道,“将这房里所有的衣裳,布料,全部收走。”而后一指床边上她那身与他一套的衣裳,“只余这一件。” “是。” 很快,房里便按他的吩咐,所有衣裳布料等能遮身的东西全部被清理一空。她除了他留下的那件衣裳当真没有别的选择了。 077 休书 等下人一退,只余下萧池负手站在床前看她。她本就软软白白,这下一哭,双眼泛红,蜷缩在被子里,便更像一只小兔子了。 刚刚将她的衣裳都撕下来的时候,他就有些忍不住想抱她了。 可是与叶修庭交手过后,他强忍了大半夜,这会儿,似乎有些要撑不住了。莫说抱她,就连走路,他也要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出丝毫。就算不能抱她,那就这样看她一会儿也行吧。 可他不知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那只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兔子原本还老老实实缩着,不知怎么突然将床上的东西开始朝他扔。 什么被褥,枕头,她抓到什么便朝他扔什么。 叶棠看见不知为什么这九王爷一点都没躲,任一只枕头正正砸在他身上。 她哭着问他,“你究竟把我哥哥怎么了!” 他将那只枕头接了,随后狠狠扔在地上,紧接着什么都没说,冷冷看她一眼便出去了。 出了房门,将门一关,他站在门口,听见她在里面似乎从床上下来了。再一听,她已经不满足扔扔被子枕头了,叮叮当当不知打碎了什么。 叶棠只顾着扔东西,没看见他面色有些不对,额上也有些细汗。 他欲开门回去看看她究竟打碎了什么,别划伤了自己,可转念一想,便又作罢,只嘱咐道,“谁都不能进去。” 她自然不会出来,里面几乎一块能遮身的布料都没了,她浑身上下也是。 书房门前,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走的比平日慢了许多。才堪堪进门,他便同承译说,“出去吧。”而后匆匆将门关上。 再一回身,提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他竟然有些站立不住。 可自始至终,她心里只有她那个哥哥。一直哭着问他把叶修庭怎么了。 可他能把叶修庭怎么样啊,难不成真杀了他么。 高手过招,不过方寸之间。他没把叶修庭怎么样,虽然自己没讨到多少便宜,可也没让叶修庭好过就是了。 二人收手之际,各自面色如常,一派淡然,可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只有自己才知道。就算是吃亏,也都是吃在里边了。 叶修庭一回府,便看见李知蔓在等他。而且看起来似乎是等了很久了。 他缓缓迈步进来,就算看见了李知蔓,也一直没说话。解开襟扣,正欲将衣裳换下来,李知蔓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已是泪眼朦胧。 “你去见她了是不是?” 叶修庭依旧换自己的衣裳,闻言眉头一蹙。 那样子,入了李知蔓的眼,他似乎是嫌同她说话还要浪费自己的力气。 李知蔓忽而扯了叶修庭拿在手里的衣裳,扔到一边,“叶修庭,昨日大寒,是她的生辰,你去见她了,是不是!叶修庭,你回答我!” 这么久以来,她什么方法都用上了,他就是不为所动,莫说碰她,他连看她都不屑。 只有那个女人,他的亲妹妹。只有他见了她的时候才会温柔,才会百般迁就。他如此珍视那个女人,又整整一夜都未回来,其实,她知道答案的。可她还是不死心,非要他亲口说出来。 李知蔓情绪几乎要失控,他却兀自风平浪静。弯腰,将李知蔓扔走的衣裳拿回来,继续往身上穿。 “好,叶修庭,一夜未归,你与那个贱人当真苟合一夜吗!” 这句话一出口,叶修庭总算有了些反应,手上一顿,他转过身来,盯着李知蔓,半晌才挤出几个字。 “你在骂谁。” 不论他如何冷落,她李知蔓都受了,难道还怕他一个冷冽的眼神么。 “叶修庭,我说,叶棠是贱人。她泯灭人伦,罔顾廉耻,勾引自己的亲哥哥,不是贱人是什么!我说她是贱人都是轻的,如此龌龊不堪,她早就该被千刀------” 叶修庭的手扬了起来,李知蔓下意识闭上眼睛。可那个凶狠的巴掌并未落在她脸上。 等她在睁眼,只见叶修庭已经轰然倒下。 “叶修庭!” 李知蔓吓坏了,赶紧蹲下身去扶他,这才发现叶修庭脸色不对劲,较平日苍白虚弱许多。 明明他昨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还站在镜子前问她那身衣裳好不好看。今日回来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对劲儿。李知蔓想着,忽然动手脱他的衣裳。直到将他浑身都看了一遍,也未见什么伤口。 大夫一来,李知蔓仍旧守在床边不肯走。 脉问三巡,大夫站起身来。 李知蔓赶紧跟上,“大夫,他怎么样了?” “少夫人,少将军伤的不轻。” “伤?”李知蔓看了看床上叶修庭,他身上她已经检查过了,并没有看到什么伤。 “大夫,您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了,修庭他身上-----” 大夫又说,“少夫人有所不知,少将军这伤,皆在心肺上。内里受损,这肉眼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李知蔓闻言不知所措,“不可能,他昨日明明见的是-----谁能伤他呢?” 大夫将药箱一开,提笔写方子。 “少夫人,草民也奇怪,凭少将军本事,谁能将他不动声色伤成如此。”方子一成,大夫交给候着的下人,又嘱咐道,“少将军这伤不轻,看样子应该是被人一掌击在胸前,皮肤虽未见半点伤痕,可力透肌理,五脏俱损,怕是要好好将养些时日了。特别是近日,千万不能让他动气。” “我记下了。” 大夫背起药箱,“一定要按时喂少将军吃药,我明日再来。” 李知蔓吩咐近旁人,“送张大夫。” 大夫走后,李知蔓遣走了房中人,坐在叶修庭身边。看着床上人凄然一笑,也就只有这时候,他人事不醒,她才能与他如此之近。 平日里,他不让她进他的书房,不让她碰他的东西,更不能提叶棠。 她嫁进将军府已经这么久了,表面上人人喊她一声少夫人,可她这夫人做得徒有虚名。 只有她知道,他从未将她当妻子看过,也从未唤她一声夫人,更别说别的了。堂堂郡主过得甚至还不如被日夜关在南苑里那个没了舌头的女人。他偶尔会去看那个女人,可似乎从未想起过她李知蔓。 他对她做的所有,就是避而不见。 叶修庭依旧紧闭双眼,李知蔓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这张脸可真好看啊,可也是真的无情。 “叶修庭,你对我不公平。你给了叶棠一颗心和全部的爱,就连夕岚,你都能给她一个孩子,可你给过我什么呢?你什么都没给过我,却教我学会了嫉妒和恨。可明明,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听见门外脚步声,好像是丫鬟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她匆匆将眼泪一抹,又说,“叶修庭,你这辈子欠我的。” 接了丫鬟手里的药碗,李知蔓又说,“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 房门一关,就剩了她和人事不省的叶修庭。 似乎连他生病都是难得的机会,他能和她平静相处的机会。 喂他吃了药,又将命人送来了热水,将他身上擦了一遍,他依旧昏迷着没醒。 灯火昏黄,李知蔓将他身上擦拭干净,收了铜盆。站在榻前,缓缓解了几粒扣子,衣带一松,衣衫散落。掀开他盖着的被子一角,她顺势躺了进去。 她安静躺在他身侧,可以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他的体温。他也只有在昏迷的时候才会对她卸下所有防备。李知蔓有种错觉,似乎,今日才是他们的新婚夜。 如水的目光看着他愈发潋滟温柔了起来。轻巧一翻身,她一手攀在他肩上,低头靠在他胸膛上。 趴了一会儿,她又抬头,伸出手指轻轻描着他的唇。 “叶修庭。” 叶修庭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见许多年前的一天,他带叶棠上街。街上人潮熙攘,他只不过松了她的小手一会儿,再一低头,那个原本跟在他身边的小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将她丢了。 他心中一惊,接连狠狠推了几人,慌忙去找。听闻这几日京都不太平,似乎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大批难民,正遇官员镇压,城外已经死了许多人。有漏网之鱼逃进了城来,饿红了眼,整日里不是偷就是抢。 她还那么小,千万别碰上什么坏人。她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就将整个京都翻过来。 急急走了几步,他忽然发现她正站在街心,手里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正直愣愣跟着别人往前走。 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提进了怀里。她将他吓了个半死,却还一脸若无其事。他这才看清了,她手里似乎是揪着一只小香囊,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捡的。 她伏在他肩头,嫩生生叫了一声,“叶修庭。” 他当时根本就没想到,她才这么小,就直呼他名讳,是不是于礼不合。他只知道,他原本是要唬她的,被她这么一叫,他顿时就没了脾气。 只能将荷包扯下来递给他怀里的大小姐,让她爱买什么就买什么,就是千万别在乱跑了。 后来,他也训斥过她,点着她的鼻尖要她叫哥哥。可她屡教不改。他终是宠她的,最后竟然就这样接受了。时日一久,赶上她真的叫他哥哥了,他竟然心生烦躁。 日子在他们之间静好缓慢得如流水,这情愫是何时变的,只怕他也记不得分不清了。他只记得她带着各种小情绪的每一声轻唤。 李知蔓贴在他胸膛上,只觉得他呼吸忽而有几分急促,而后又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叶修庭?” 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可药已经吃过了,似乎也没什么大碍。 李知蔓松了一口气,又趴回他胸膛上。 忽而,叶修庭的胳膊动了动,然后那胳膊竟然抬起来,搭在她背上,将她往怀里按了按。 李知蔓知道他是无意识的动作,或许只是感觉到有什么趴在自己身上才会如此。可这一刻,李知蔓似乎是等了许久。有意识也罢,无意识也罢,就算是自欺欺人一回又如何呢?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叶修庭抱着她,迷迷糊糊只说了两个字,便戳破了她一切的幻想。 “叶棠。” 叶棠,又是叶棠。 怪不得他会抬手抱她,怪不得他如此温柔轻声细语,原来,他在昏迷不醒的梦里想的都是叶棠。她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眼泪一瞬决堤,止不住地流,源源不断落在他的衣襟上。 泪眼婆娑里,她看见他枕边露出一角什么来。 她坐起身来,将那东西一抽,待看清了信封上两个字后,她终于忍不住坐在他身边哭出了声。 休书。 他明明没醒,此时再看,好像他就连睡着也是一脸的冷峻。只有在他呢喃叶棠的名字的时候脸色才会稍稍好看一些。 看着床上依旧平静的人,李知蔓颤着手将那封休书捏得发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一瞬间恍若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满心绝望。 “叶修庭,你怎么能爱你的妹妹。你既然娶了我,又怎么能想着休了我。” 她匆匆穿上衣服,哭着出门,连同那封休书一并带走了。 逡巡一夜,辗转一夜。偌大的将军府里,只剩下她和满院北风。 侯府满门遭屠戮,早就没了。皇宫她待了十几年,可那里不是她的家。这将军府里有她爱的男人,可那个男人不爱她,这儿也不是她的家。 她突然发现,草草二十载,她依然是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这世上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爱自己的人。她所有的痴心和执着,在叶修庭这里通通都是笑话。无论她怎样,她也得不到他的心。 他早就没有心了,他的心,早就在叶棠出府的那天,跟着叶棠一起走了。 今夜无月,无人注意到将军府的少夫人流着泪,披单衣,就这样在府里漫无目的转悠了一夜。 也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一夜未眠,就这样寒风中独行一夜,独自哭了一夜,天亮十分又匆匆擦干眼泪,补了脂粉,理好衣衫,又端了药去叶修庭房里的。 在怎样不甘,在怎样难过,日子还得继续过啊。哪怕他并不想和她一起过。 端好了药,她推开房门,见叶修庭已经醒了,正在床边上坐着。 她笑道,“你醒了?刚好,药的温度正好,你快喝了吧。” 他是如何伤的,被谁伤的,只要他不愿说,她就不问。她只默默照顾他总不会有错吧。 她也在床边坐下,浓妆遮了泪痕,笑脸相迎,“喝药吧。” 叶修庭看了看她,接了她手里的药碗,“我自己来。” 她也没勉强,就坐在床边等他。 待叶修庭喝过药,有丫鬟送了干净衣物来。李知蔓接过,那丫鬟便退了。 将衣裳展了,她想帮他更衣。 “昨天,你突然昏迷,人事不省,为了大夫方便查看你身上是否有伤,便将你的衣裳都除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晚上时候,我便顺手帮你擦了身子。” 李知蔓以为他听了要发火的,因为他向来不让她碰他。 可叶修庭并未与她计较,他只说,“我放在枕下的东西,你动了?” 李知蔓闻言心中一颤,她知道,他说的是那封休书。那休书被她故意藏起来了,她想假装自己其实没看到,而叶修庭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泪水才擦干,他一句话,她又快要忍不住。 “你,你说什么,我没见过你枕下的东西。” 可她还是功夫不到家,没忍住。眼睛刻意睁得太久了,终于熬不过了,轻轻一眨,那些泪珠便出卖了她。 叶修庭就知道一定是她拿走了,他也未戳穿她的谎话。 她哭的样子,让他有些恍惚,似乎又想起了谁。抬手给她擦了擦那些似乎永远也止不住的眼泪。 “你说的对,我对不起你。我这一生,内外都肮脏,就算是将来,也注定无法对得起你。我对叶棠的心思,早非一朝一夕,若有办法,也不至如今地步。” 原来,昨晚她的话,他都听到了。 叶修庭顿了顿,又说,“一开始,我以为我也许是该有个女人了,于是府里便有了夕岚。可没想到这法子不行,夕岚一来,她便不高兴了,连见都不愿见我了。再后来,爹说,将她嫁了就好了,我便咬着牙真的将她嫁了。没想到,还是不行啊,睁眼闭眼这府里全是她的影子。” 李知蔓再也忍不住,坐在床边捂着嘴哭,双肩不住轻轻颤着。 “叶修庭,我不明白,她是你妹妹,她究竟有什么好。” 叶修庭叹了口气,“我也想不明白,她究竟有什么好。可就是见了她便再也见不得别人了。” 关于叶棠,他不愿与别人多说。最后,他只对李知蔓说,“我叶修庭上无愧朝廷,下无愧百姓,偏偏对不起你和夕岚。夕岚和孩子,会永远留在叶家,余生由叶家负责。至于你,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也不能继续耽误你。休书中说的清清楚楚,你仍旧完璧,错全在修庭,你带着休书,离开叶家吧,不要空耗年华了。” 他说出来了,就算她假装不知道也不行,他还是铁了心要赶她走。 “叶修庭,你的那封休书,已经被我撕了。你今日说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将来千万不要后悔。” “修庭不悔。” 李知蔓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好,叶修庭,你好一个不悔。”说完她便低头匆匆出了房门。 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坏人,没有谁的心一开始就是冷的。不过伤的多了狠了,便冷了硬了。 承译候在书房外,只觉得今日九王爷有些不对劲。先不说这书房门关上就没开过,就连他要送茶进去都不让。 这会儿又听见里面似乎咳了几声,书房里暖炉是他亲手点的,应该也不冷才对。没多久,又听见里面咳了一声。 承译终于沉不住气了,恰好和风送了参茶来,他便决定端进去。只是没想到一开门便惹怒了他。 “谁让你进来的!” 承译端了茶盘在门口,“爷,和风送参茶来了,冬日天干,给您润润喉。” “出去!” “是。” 承译不敢再进,正欲出去,悄悄一抬头,只见九王爷又没忍住咳了一声,这次承译看见,他口中竟然吐出了一口血。 承译吓了一跳,才明白过来,他咳的那几声,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天气干燥。 “爷!” 承译也不管他的吩咐了,跑到萧池跟前,见他正抬手轻轻拭着唇角的血迹。面无表情,似乎那血不是他的一样。 “爷,您,您这是-----”承译回过神来,便要叫和风来,却又被萧池止住了。 “算了,无妨。一点小伤,等积血吐干净就好了。” 他给了叶修庭一掌,自己再快也没能幸免。原来,少将军的一掌,也没那么好受。 想了想,他又嘱咐承译,“这事,别和王妃说。” 承译顾不上问他是怎么伤的,只说,“爷,我还是叫和风来吧。” “不用了。” 和风最近与她关系近,嘴上向来又没什么把门的,和风知道的事情,整个府里都得知道。 承译还是不放心,“可是----” “都说了是小伤,这里没事了,你去忙吧。” “是。” 承译还没退出书房,便又有人急急忙忙跑来了。 “爷,不好了不好了,您房里着火了!” 他才坐下,闻言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哪里着火了!” 来报的人气喘吁吁,“您,您房里-----不过已经有人进去救火了。” 一发现九王爷房里走水,便有人及时去救火了。谁知九王爷却厉声道,“谁都不许进去!谁敢进去,本王要他的命!” 叶棠今早不肯穿与他一样的衣服,此时被他脱得干干净净还在房里呢。 那下人一时愣在原地,合着这积极救火也是错了吗? 承译只见九王爷匆匆起身,出了门,直奔卧房而去。 有下人听说房里还有人,便要进去救人。他们并不知道,九王妃在里面翻遍了所有的角落,连片可以遮身的布都找不到。 一个仆人刚踏上石阶,还没等冲进去,便觉脖颈后覆了一只手,而后自己几乎双脚离地,被扔了出去。 “没本王的令,谁都不许进!” 下人们站在原地不敢冒然上前,又见九王爷丢下这一句,便自己冲了进去。 “叶棠!” 一进门,他便被呛了一口浓烟。 往床边走了两步,才看清了地上好像趴着一个人。快步走近了一看,果然是她。身上依旧是他走时的样子,只不过这会儿,她身上连被子都没有了,就这样倒在地上。 “叶棠!” 连着叫了她几声,她都没有反应。 萧池匆匆解了自己的衣裳将她裹了起来抱进怀里。 九王爷发了狠话,说谁进去就要谁的命,众人只敢在外面泼水,谁也不敢进去。可这火源起在房里,如此一来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间房快被烧完了。 不多时,便见九王爷匆匆出来,怀里还抱着九王妃。 “和风!” 九王爷一出来便一脸急色,承译见状赶紧跑去拎了和风来。 本来是听说府里有处走水了,和风正想着去看看热闹,还没等他出门便见承译急急来提他了。 这回他连问都不问了,看这样子,八成是那丫头又出事了。 自从那丫头来了九王府,他这出诊率也是越来越高,几乎成了那丫头的私人大夫。不过看见承译腰上还挂着他买的玉佩,他也就忍了。 和风一进来,便见那个丫头正被九王爷的衣裳裹着。并且,九王爷也没将她放下来,她现在还在九王爷怀里。 又走近一看,发现这丫头居然没穿鞋。再仔细一看,好嘛,她似乎不只是没穿鞋,这丫头可真敢玩。 “和风!” 他不过是盯着她的脚踝看了两眼,便被九王爷一声喝吓得一个哆嗦。 “爷。”咽了口口水,和风又继续说,“不过是被烟呛着了,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 和风说完便要朝九王爷怀里的人下手。不过就是那么几个穴位,等被他医仙妙手挨个掐一遍也就醒了。 和风还没碰到她,冷不防手腕一下被九王爷攥住。 “哎,爷,疼,疼死我了-----” “你想干什么!” 和风苦着一张脸,“爷,我能对她干什么,当然是掐她人中啊。” 萧池闻言终于一下松了他,又说,“都出去吧,本王能来。” 人三三两两退了,和风走在最后。 灵机一动,和风又跑回来。因为怕再被萧池抓住,所以他也没敢离太近。 “那个,爷。” 萧池抬头,见他还没走,又问,“还有事吗?” 五步之遥,和风踮起脚,指指还躺在他怀里的叶棠,“您要是能渡口气给她,她就醒的更快了。” 和风说完便迅速出了门,还顺带将门给关了。 出来门,和风一直掩着嘴笑。 承译过来,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和风,里面怎么样了?” 和风也没放在心上,一边回去一边同承译说,“那丫头哪回真的有事了,爷净瞎担心,每回听风就是雨的。不过是被烟呛着了,一会儿自己就能醒了。” 承译又说,“我说的不是王妃,是咱爷。” “爷怎么了?”和风揉了揉自己手腕,“我看他可好得很,刚才差点把我的手都废了。” 承译四下一看,将和风拉至一侧,这才小声说,“爷被人打伤了,今早在书房里吐了些血。” 和风听了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还能有人打伤他?” 承译点点头,“我今早是想去叫你来着,可爷不让。”随即又白了和风一眼说,“你可倒好,让你趁机去看看吧,屁都没看出来。” 承译说完就走,和风紧走两步跟上他,“哎,承译,这能怪我吗,谁叫你丫的不早说!还有,他一直抱着那个丫头不松手,碰不得看不得,根本就不让我在里头多待。就是我想给他看也得有机会啊。” 一说到叶棠,和风又捂着嘴笑了,小声同承译说,“那丫头这回玩大了,被爷抱出来似乎衣服都没穿---” 承译一挥手,似乎嫌他唠唠叨叨烦了。 “没用就是没用,说这么多干嘛。” “嘿,小管家你说谁没用-----” 萧池看着怀里人,一张小脸上蒙了些烟尘,有些狼狈。自从将她从地上捡起来抱出来,他就没松手。这会儿,他已经按和风说的,按了她几处穴位,可不知为什么她还是没醒。不禁又想起和风走之前说的话来,若是渡些气给她------ 就算脸上染了些污,可那樱唇依旧诱人。他暗暗吸了一口气,低头正要给她。谁知还没碰到她,她就咳了两声,秀眉一蹙,缓缓睁开眼睛,醒了。 他叹了口气,明明,就差那么一点了,她早不醒晚不醒。 她一醒来,便看见眼前一张被放大了的脸。 “你,你又要干什么!” 唔,和风说得没错,她的确是没什么大碍。 他直起身来,低眉看了看她,没说话。 叶棠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她正在人家怀里呢,且身上裹着的还是他的衣裳。 萧池见了,这才说,“这衣裳说不穿,最终不还是穿上了?”他又笑了笑,“而且还是本王亲手给你穿上的。” 她挣了几下似乎要下去,他不同意。 “怎么,还想下去放火?” 她闻言倒是不在挣扎了,转而躺在他怀里看他,“九王爷可是以为我为了一件衣裳故意放火烧你的房子?或者,是我活腻了,想烧死自己?” 他低头瞧着她,“难道不是么。” 她轻嗤一声,“且,我可还没活够呢。不过是房里暖炉太多,我本来想踩着椅子去够你书架顶上的画绢,谁知道不小心碰倒了一个。” 她这态度,倒是让他放心许多。总之,不是她自己想寻死就成。 他忽而笑了笑,抹了一把她小脸上的灰。她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了,却依旧将头一扭,别别扭扭不让他碰。 他笑着问她,“你拿我的画绢想做什么?” “你收走了房里所有的衣服布料,我当然是-----”她正说着忽而不说了,只因不知什么时候,他那手悄悄钻进了她裹着的衣裳里。 又见他一脸似笑非笑,她一下就明白了,他其实早就想到她要拿画绢干嘛了,却还故意问。 “哼。” 她哼了一声便不在同他说话,转而悄悄去掰那只游移在她身上的手。忽而又觉得有些不对,她又转头看了看他。 这一看,她也不管他那只到处乱窜的手了。她伸手在他唇角一抹,而后放在鼻尖一嗅。 萧池见了却脸色一变,“叶棠!” 她闻出来了,那沾在他唇角的,是血。 078 本王要你求我 叶棠看着自己指尖上的血,又看看萧池,一下从他怀里坐起身来。 叶棠不知他是不是伤到了哪里,又或者是不是如新婚夜一样发了病,一时间有些不敢动他。 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问他,“萧池,你,你不是没病么?” 萧池淡然看了看她,浅浅一笑,心生愉悦,竟是因为她不经心唤出的他的名字。“本王有没有病,王妃还不知道么?”长臂一展,勾在她腰上,不让她在逃,又抓了她那沾着他血迹的手,将她整个小手纳进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 将她青葱指上的一点血擦干净了,他又说,“这啊,都是给你哥哥叶修庭打的。他当时,只恨不得将本王一掌拍死呢。” 他这话说得平常,好像那能要人命的一掌不是打在了他身上一样。双眸一眯,他正盯着她的小脸看她的反应。 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披了他的一件宽松外衫,此刻正低头坐在他膝上,长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该遮的倒是都遮着,就是仍是能看出她瘦削的身子在他宽大的衣裳里轻轻发抖。 其实,她不只是身子颤,她整个心也在颤。不知是担心叶修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半晌,她才说,“我早就跟你说了,没人能杀得了我哥哥,可你偏不信。” 萧池见她这会儿在他膝上抖得厉害,猛的将她扣回怀里,双臂一收,将她整个环了起来。 “冷?” 叶棠没说话,摇摇头,可还是不住地在他怀里发抖。 萧池看出来,她是担心,八成又是担心那个叶修庭吧。将她抱紧了,贴在她耳边说,“王妃,少将军武艺天下奇绝是不错,可本王有没有告诉过你,与本王动手是他不知天高地厚?” 她松松垮垮穿着他衣裳的样子莫名让他觉得越看越喜欢,这会儿,她就在自己怀里了,娇软只隔了一层布料,咫尺可得。 一低头,他轻轻吻了她脸颊,又在低声在她耳边道,“那个叶修庭打了本王一掌,可本王也没让他好过。这会儿,想必五脏六腑都碎了吧。” 叶棠闻言果然双目一睁,满是惊恐,他原本以为她又要嚷嚷着问她哥哥怎么样了,或者干脆低头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一口。 可她都没有。他胳膊故意一松,让她挣脱了他的怀抱。 他依旧坐在床边,看她一挣脱了他便不顾一切急着往门边跑。 他的衣裳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又没有东西衬里,她每走一步,带起宽松下摆,隐隐可见她光洁的小腿。她的衣裳是他亲手扯下来的,若是除了他的外衫她该是什么样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果然连门都没打开就被人拎了回来。 那人自身后覆过来,不过一条胳膊横在她腰上,轻轻一勾,她便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王妃穿成这样,是想去哪里?” 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拼命掰着腰上禁锢着她的胳膊,“你放手!我要回去见我哥哥!” 他就站在她身后,她自然没看见他双眸一冷,沉静得好似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依旧是只用了一条胳膊便困住了她,而后又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王妃不说本王都快忘了。本王悄悄换了岭北军的几个关键将领,本以为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可你哥哥本事不小,还是发现了。这下抓了本王的把柄,正想朝上参本王一本。不过,王妃聪慧,本王想问问王妃,你说父皇最后是会要儿子还是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将军,嗯?” 萧池低眸,果然见那丫头闻言不在挣扎了,双手抓着他的胳膊一僵。冷笑一声,他又继续说,“没有本王的命令,王妃最好哪里都不要去。你若是不想叶修庭死,最好就老老实实待在本王身边。” 叶棠总算明白了,什么是伴君如伴虎,这天下,说到底是萧家一家的。任凭叶修庭拿命效忠的朝廷,也不过如此。 萧池也感受出来,她怕了。只要一拿叶修庭要挟她,她就怕了。这感觉不好,很不好。 叶棠不在挣扎了,萧池便收了胳膊。 她缓缓转过身来,依旧是轻轻低着头,犹豫半天,才怯怯说,“九王爷,你别伤害我哥哥。” 她小脸上的烟尘还未擦干净,有几道还沾在她脸颊唇边。垂手站在他面前,两只小手都被罩在他长出一截的袖子里。那衣裳被她一挣,有些歪斜。说是狼狈,可偏偏似乎又有些俏皮。她又一脸的委屈和担忧,柳眉一蹙,直惹人怜。 他手指又擦过她脸颊,这次,她乖乖站着,没躲。 果然与她生不起气来啊,不自觉又温和了语气,“想要叶修庭没事,就乖乖听本王的话,知道么?” 她忽而抬起头,一双眼眸已经盈满秋水,“九王爷,你想要我怎样?”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他只是想让她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没想到,她却认了真。 也是,只要是关于叶修庭,她哪件事不认真。 轻嗤一声,他收了手,“听王妃的意思是,本王要王妃怎样都行?” 她几乎连想都未想,直接看着他点了点头,“嗯,只要你别伤害叶修庭。” 萧池低头看着矮他许多的姑娘,一手负在身后,缓缓成拳。 “好。叶棠,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他想了想,又对她说,“本王要你,求我。” “求你?” 这可难倒了叶棠。她好歹也是将军府的大小姐,自小又被叶修庭宠着惯着,往往是想做什么便能做。就算老将军不同意的事情,只要叶修庭在,她便什么都无须担心。莫说求过谁,她一声令下,将军府里上下谁敢不听。 她一时有些不知道,这求人该是怎么个求法。 哦,对了。仔细一想,她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经验。老将军生病不肯吃药,水米不进的时候,她不是求过一次吗。 萧池原本是想让她开口求他也就算了,没想到她却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九王爷,我求你了。” 地板寒凉,她身上除了他一件外衫就没有别的了。此时一跪,雪白的衣摆皱了起来,她两只白嫩的膝盖就直接跪在冷硬的地板上。 没想到,他真的没想到,她为了叶修庭,果然什么都肯做,且干脆利落毫不含糊。 叶棠只觉得,这九王爷盯着她的目光比这地板还要凉上三分。 九王爷又开口,“呵,这就完了?” 叶棠听了仔细一想,觉得这下跪与磕头向来是一套,想必是分不得的。况且,老将军房门前,她就是这么做的。 萧池话音一落,又见她开始朝他磕头,一个接着一个。 他冷眼,看她一个一个磕得实在。 叶棠磕头,不懂投机取巧,每次必结结实实将额头磕在地上才算完。 “这么磕也不是个办法,总得有个数吧。让本王想想,一条人命,况且还是少将军的一条人命,这便更值钱了。不止如此,他还打伤了本王。恰好本王又行九,王妃既然喜欢磕头,不如就磕九百九十九个吧。也算替本王讨个吉利。” 她单薄小身子在地上跪得笔直,又抬头问他,一脸希冀天真,“只要我磕了,你就能放过我哥哥?” 他也不看她,目光深远,却半点未落在她身上。忽而一拂袖,他干脆转身在不远处椅子上坐下。 “先磕了再说。” 他就是要看看,她为了叶修庭,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哪怕没得到他确切的承诺,她也还会继续磕这所谓九百九十九个头么。 椅子上从容坐定,他果然看见那丫头半点犹豫都没有,朝着他又开始磕头了。 每每低身,以头抢地,整个小身子都快要低到地面上去,每每起身,又必是跪得笔直。如此循环往复,她一刻也不敢停歇。 下人尽心,这房里打扫得干净,地上连粒砂砾都没有。这次,她的额头没被硌破,可她用力结实,不多时额上就现了一块淤青。 向来心细如丝,明察秋毫的九王爷看着她淤青的额头依旧不为所动。外衫脱给了她,他中衣穿的规矩板正,此时正端坐着,坦然受着她一个又一个无比标准的大礼。 也是,他生来便是皇子,向来受这些礼数受得麻木了。天下人,无论是谁如此,于他,还不都是应该。 “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 磕得久了,一起一伏次数多了,叶棠觉得眼前有些发晕。稍稍一定神,接着继续。 他却听见她数数的声音深感烦躁,“不许数出声音来。” 她果然听话得不出声了。他也坐了好一会儿,将胳膊往旁边桌子上一撑,轻轻闭上眼。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了她磕头的声音。 他以为闭上眼就能看不见她了,可没想到闭上眼也没用。一听见头碰在地上的声音,他就能看见她的样子。睁眼是她,闭眼也是她。 他想不明白,她不是一向机灵得很吗。和风拿雪球打她,她自知打不过,竟懂得利用他一把。 可这会儿是怎么了,她居然连偷懒都不会,他明明已经闭上眼了,也不让她将那个数字念出来。她哪怕跪在地上偷偷歇一会儿都不肯。 还是说,只要一关乎叶修庭,她连那些小聪明都不敢用了,生怕他真的对叶修庭不利。 呵,那个叶修庭对她,就这么重要。 再次睁开眼,只见她额上的淤青已经由青入紫,再磕下去怕是她就真的受不住了。 “别磕了,一声一声磕得本王心烦。” 她闻言果然不继续磕了,只是猛然一停下来,她有些跪不住,身子晃了几下。 他早就发现,这丫头有些挑食。苦不吃,辣不吃,太咸了不吃,太淡了也不吃,身子似乎一直都这么单薄。 “过来。” 叶棠听了正要从地上站起来,可跪得太久,膝盖凉得已经麻木。一条腿撑在地上,还未站起来,一不小心又跌了下去。 衣摆轻动之际,萧池坐在椅子上,顺着她那洁白的小腿,一路向上,将里面什么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眸子一缩,他又催她,“快些。” 眼前磕头磕得有些发晕,终于撑起身子缓缓到了他跟前。 “坐到本王膝上来。” 她果然很听话,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乖乖在他腿上坐下。 目光终是落在她淤青透紫的额上,忽而就想起她额上以前那道浅浅疤痕来。 他轻轻摸摸她的头,“以前这儿的那道疤痕,也是这么来的?” 叶棠似乎仍旧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额上疼,眼前晕。她一怔,摇摇头,说,“不是。” “那是怎么来的?” 她扁了扁嘴,在他怀里没说话。 “呵,不愿意同本王说?那------” 她似乎很怕他会拿叶修庭来要挟她,当即便什么都说了,“是爹用药碗砸的。” 萧池略一思忖,又问,“呵,因为知道了你和你哥哥叶修庭的事?” “嗯。” 他手指在她额上那块淤青狠狠一按,“该砸。” 她疼的不由吸了一口凉气,可到底是将自己的脾气都收敛了,不仅没挠他咬他,连挡开他都没有。 松了她眉心,他继续问,“本王见叶修庭右掌上有一刀疤,推测那伤口曾经不浅,必是伤筋断肉。他那伤,也是因为这个?” “爹爹要杀我,是他用手替我挡了刀。” 他听了,脸色愈冷,“该杀。” 随后他那手轻轻拨了搭在她腿上的衣摆,只见膝盖上因为不停磕头,跪得太久,也已经红肿了起来。 她可真是够娇气的,一碰她那膝盖,她便在他怀里不自觉咬着牙忍着疼。大手顺着她的腿不停往里滑,惹得她一阵轻颤。 “呵,你与叶修庭,还真是一对恩爱的兄妹。” 倏地又松了她,“下去继续磕吧。” 她从他膝上溜下来,跪回原处,可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动。 萧池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忘记自己磕了多少个,提醒道,“二百一十一。” 她听了,这才一下接着一下继续磕,只不过依旧记着他的话,没有数出声音来。 萧池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只觉得自己胸腔中翻涌起一股什么,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 与叶修庭交手,很难说究竟谁伤的更重。可那一掌下去之际,他想的是若是真的杀了叶修庭,她会怎么样,会不会永远也不理他了。而叶修庭对他,只有恨,恨他娶了她,占了她。 最后下手之际,是谁有所顾忌留了余地,又是谁一心要置对方于死地,其实一目了然。 书架旁,他将手轻轻搭在一摞书上。只觉得自己就要忍不住了,于是干脆摸了一支笔下来。 叶棠还在那里只顾着跪着磕头,丝毫没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他一支毛笔脱手,正正打在她身上。她身形一顿,便倒了下去。 他终于憋不住了,咳了一声。果然,一口血自他唇边涌出来,沾染了他雪白的衣襟。 匆匆擦干净了唇边的血,他又走过去抱她起来。 将她抱到榻上,他又取了药膏来,轻轻往她额上涂。 那些头是他让她磕的不假,可那数字他比她清楚。她磕了多少下,他就心疼了多少下。 他不愿看她如此,他更不愿看她为了别人对他如此。要她听话,并不是要她逆来顺受言听计从,他要的是她一心一意待在他身边。 比起这样,要她做什么她就不敢不从,他更喜欢她的调皮和她狡黠的笑。 让她磕头她就一直磕,莫说九百九十九,就是九万九千九,只怕她也不含糊。这性子,连讨巧卖乖都不会,不吃亏才怪。 给她额上上过药,将那瓶子放好,他将套在她身上的衣裳解了下来。 早在刚刚,她跪着的时候,他就想给她解下来了。 直到这会儿,才能肆无忌惮看着她。长发散落,若凌波落云,身形纤瘦,碧影窈窕,肌肤细腻柔滑。他不过是轻轻一碰她,便恍若细雨濛濛之际,海棠染了胭脂色,红粉粉的一层。 他虽未曾如此看过别的女子,可他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的小王妃更美了。 取了温水,润湿布巾,这才彻底将她脸上那些尘污都擦了,惟额上那一块伤,他没敢碰。 房中也不冷,他也未急着给她盖上被子。看了她好一会儿,又轻轻抚了她好一会儿。她好像终于感觉到什么,眉头一皱,嘤咛一声,似要醒来。 那声嘤咛,如梦呓,又像个小婴儿梦里撒娇。 他的手在她身上一顿,看了看她,依旧闭着眼睛。终是俯下身去,衔了她的唇轻轻咬。 她于梦里,忽觉口中有些腥咸,那味道像极了她将他脖子咬破的时候,满嘴都是他的血。 他刚刚吐了血,虽然清过了,可嘴里还留着些血腥气。 血味愈发浓郁,加上被他吻得久了,叶棠有些憋得难受,终于睁开眼醒来了。 一睁眼便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覆了过来,而自己身上那件他的衣裳已经又被他拿走了。使劲推了他两把,他终于松了她的唇,可仍是低头看她。 “叶棠?” 额上依旧很疼,可又不只是疼,还带着丝丝清凉。 她想了想,问他,“九百九十九个,我可是都磕完了?” “没有。” “那-----” “你磕了二百二十个,剩下的七百七十九个算你欠本王的,以后慢慢还。” 他说完便重新低头,身子一沉,含了樱唇细细尝。 膝上疼,额上疼,没多久,她又觉得浑身都疼。最后,她枕在他臂弯里,一动都不想动,连眼睛都不想睁。 第二日一早,叶棠只觉得有人不知拿了一个什么东西,冰冰凉凉正往她额上贴。 她睁开眼,果然见萧池早就醒了。 且他手里正拿着一枚华胜。点翠镶金,花叶繁盛,上缀南珠。可草木之华,金银之灼,哪能比得上她。似乎等不到她醒来,他急着想看她戴上的样子,便贴在她额上试试。 叶棠迷迷糊糊坐起身来,还带着些起床气,似乎还未完全醒来,问他,“你在干什么。” 萧池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才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额上的淤青着实丑陋,丑的就要配不上本王,所以将这个给你,要遮上一些才好。” 她拿了他手里那枚华胜,细细端详了几下。 他忍不住又问她,“喜欢吗?” 她冷哼一声,“九王爷果然有钱得很,这送女人的东西是一样比一样值钱。这个东西,倒是比那个什么棠花钗金贵许多。” 一说起棠花钗,他倒是突然想了起来,原本那东西也是要送她的,可是后来却不见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去了哪,只是还没顾上管。 “那个发钗,你可是想要?” 叶棠冷哼一声,“九王爷想多了,我不稀罕。” 萧池想了想,似乎抓住了些什么,又追问,“你生辰与叶修庭出去,走得匆忙,连披风都没穿,可是因为许芳苓拿走了那个发钗你不高兴了?” 话已经说开,叶棠也不在遮掩什么。这九王爷可以用叶修庭要挟她,可以让她磕头磕九百九十九个,可不见得他会将这事说出去损自己的颜面。 “九王爷,我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发钗就将自己冻着?走的匆忙,不过是怕我哥哥等得久了。” 萧池将那枚华胜从她手里拿走,冷声道,“你最好别在本王面前提叶修庭。” 叶棠坐在床上,低声道,“是我错了。” 他也未在追究,亲手将华胜给她带在额上,恰恰遮了她头上的那块淤青。 将她小脸仔细看了看,又伸手轻轻一抚,他似是极满意,不由赞叹道,“果然很好看。” 笑意不过一瞬,霎时间被他收敛,他又正色道,“叶棠,本王送你的每件东西,无论大小,你都不许扔。若让本王发现丢了什么,本王就----” 她悄悄抬眼,想看看他就怎么样。 “本王就杀了叶修庭。” 她又垂眸下去,只说,“不敢。” 这招可真好用啊,只要一提叶修庭,她什么都会听。强忍心头怒气,萧池转过身去,还不忘吩咐她,“还不快给本王束发。” 079 叫我惊澜 叶棠跪坐在萧池身后,一柄小木梳时疾时徐从他发间穿过。一丝发缠在了梳齿上,她没留意,手拿着梳子一落,生生将他那丝发又扯了下来。 他只觉得一疼,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了想,不由笑说,“这样下去,不出两年,本王便可以出家了。” 叶棠在他身后一顿,看了看缠在她手里小梳子上的发丝,有些不好意思。这次扯下来的好像的确有些多,依旧跪坐在他身边榻上,“那个,对不起。” 他也没想真的想让她道歉,又说,“无妨,继续吧。” 玉冠一落,她说,“好了。” 他站起身来,拿了自己的衣裳,一展一披,腰封一系,端的是挺拔如玉。缓缓转过来又见她依旧坐在床上,手边梳子上还缠着他的发丝,她身上正紧紧裹着一层被子。不由看着她笑了笑,她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衣裳可穿了。 她轻轻垂眸,他就站在床边,而后缓缓伸出手来,温柔摸了摸她发顶。 “本王受你大礼二百二十整,自今日起,你再也无须与本王行礼了。” 她忽而抬起头来,“那不就是无礼?” 他揉够了她的发,手落下来,顺势勾了她的下巴一下,“不错。可本王允你无礼。” 叶棠觉得萧池这人着实奇怪,嫁给他都这么久了,几乎整日与他形影不离,可似乎她从未将他看懂过。 孱弱是他,身手不凡也是他,温和是他,冷冽也是他,要她磕头的是他,允她无礼的还是他。这个男人,她看不懂。他的心思,她自然也不懂。 再说昨夜,他先是一脸淡漠要她给他磕九百九十九个头,可后来却不知怎么他又压着她-------- 片刻不到,她那张小脸阴晴不定,来来回回已经变了许多次,也不知又在想什么。萧池整理好自己,也不管她,正要出去,行至门口,又听她坐在床上说,“九王爷,你知道了我的心思,难道就不嫌我脏么?”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她,见她依旧用被子挡在身前,不小心露出两只娇小雪白的肩头。正殷殷看他,在等他回答。 他声音响起,温凉清晰,“脏,的确是脏得很。可本王说过了,本王有的是时间给你洗。” 他那时候如此自信啊,不过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她的执着,还有她与叶修庭的二十年。 在看她的确是比他小上许多,长在将军府里,不怎么谙世事,看起来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许是她因为年纪小,分不清她对自己哥哥是怎样一种感情。可她嫁都嫁了,凭他九王府势力手段,他还能让她跑了不成。 说到底,最能让他安心的,还是那道她永远不可能越过的屏障,她与叶修庭的血缘。只要她叫叶修庭哥哥一日,叶修庭就永远不可能赢他。 明明手已经碰到了门边,叶棠见他又折了回来。 走至床侧,他一弯腰,看着她的眼睛,道,“叶棠,你别忘了,他可是你的亲哥哥。你如今是本王的王妃,而他也早就成婚了。”似乎如此说还怕她不能明白,又好像就这么出去了自己有些不甘心,萧池伸手探进了她盖着的被子里,在她身上轻轻捏了一把,“且,王妃里里外外早就都是本王的了。” 她杏目圆睁,轻轻扭捏躲着他。满手柔软滑腻,他有些舍不得,最后还是松了手,他起身,笑的意味深长。 还是没忍住,勾着她的下巴,低头狠狠吻了她的唇才算。 她却眉头一皱,只觉得他口中似乎有些不一样,那味道自昨夜就有了,腥咸腥咸,像血。 珠帘轻拨,他正欲出去,她却突然喊住了他,“九王爷。” 他虽未回头,却脚下一顿,听她唤他,也不急着出去了。 又听她说,“这世上能如此容我的人,只有九王爷了。” 世俗向来无情,没人会细究对错情理。世人向来只知道墙倒要众人推,落井要及时下石。抓住了谁的把柄,若是不随大流踩上两脚,顺便吐两口口水,便好像错过了什么。不仅如此,口诛笔伐也要快,似乎只要晚一分,这丰功伟绩上便少了自己的名字。 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在知道了她的心思后,还能容得下她,那除了九王爷,当再无别人了。毕竟,连她的亲爹都想要一剑劈了她,或者干脆将她关进冰窖。 彼时,萧池还愿意选择宽容,还愿意给她时间,不急着强求她也爱他,不过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不是爱她了。 他只看她戴华胜的样子很美。华胜这东西,制作精巧繁复,缀于额前,灼灼生姿,可似乎很少有女子能将其戴得好看。只因华胜本身若是过于抢眼,便要争了女子面上姿色,若是黯淡无光,又觉得啰嗦多余。 萧池觉得,叶棠不一样,她与那个女子一样,戴这东西都很好看。 她终究是没扭过他,毕竟已经一天一夜没衣服可穿了。实在不想继续这样下去,她终于妥协,自己拿了床边上新送来的衣裳往自己身上套。 毫无例外,这一件,又是与他早上穿走的是一样的。 书房里,萧池见了她,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很是满意。她终究是妥协了。没办法,谁让她要出门。 叶棠依旧坐在他的座上,托着腮托了半晌。半天过去,她连笔都没动,也没怎么说话,只是没隔一会儿便悄悄扭头看看他。可等他一看她,她又将目光移开了。 自她进来,就看见他站在案前那个角落上,一手负在身后,微微倾身,似在画着什么。 叶棠突然想起来,这九王爷画功了得,可她似乎许久未见他执笔了。每每坐在椅子上,不是拿着承译送来的东西看,就是把玩她画的那些瓶子罐子。 今日他不仅拿了笔,而且似乎还动了桌上几个瓷盘里的颜色。她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他那纸上究竟画了些什么,可桌上被她摆得满满当当。众瓶林立,她一连伸着脖子瞄了几眼,都未看清。 九王爷也未理她,自己画着自己的。 不多时,倒是他一笔收了,然后搁了笔,在椅子上坐下来,说,“过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未看她,可书房里除了她就再无别人了,叶棠当然知道他是在说她。 于是赶紧起来,走到他坐的椅子跟前。 “坐过来。” 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她顺势往他膝上一坐。 他叹了口气,揽着她,伸手捏捏她的脸颊,“你这丫头。”一开口,竟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无奈。 坐在他膝上一看,他画的不是大山大河,竟然只是九王府的大门口。 他记得,有一深秋艳阳日,与她上街回来,他一手拿着一个焦莲盘子,一手牵着她。九王府门前,她先是与他闹了脾气,甩开他自己跑进了府,没多久,又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抢了他手里的盘子。 这一幕过去这么久了,可他仍记得,她从府里跑出来,直直奔向他的时候。时,自家门口的那株老树似乎很懂他,借了秋风,金黄棠叶遇风化雨,萧萧而下,天上地下漫了细细密密的一层金黄。 虽然她当时急乎乎朝他跑过来,只是因为忘了拿她的盘子。可这一幕,在他心中竟然留存了许久。直至今日,每每夜深人静,他看着身边酣睡的人,似乎也不在只想着那个刺骨的立冬夜了。 他笔下,就是那日的景象。金黄棠叶漫天而下,朱红色的九王府牌匾正高悬,掩映于细密金黄之中,却愈发显眼。 在外人看来,这画上,是没有她的身影的。可只有在九王爷的眼里,这画上,落叶,艳阳,九王府,还有她,一样都不少。 这是叶棠见得萧池的第二幅画。第一幅,是她刚来之时,长卷之上,他仅凭墨色浓淡,种下十万残荷。甚至连颜色都不需要,落笔便是万千张扬凌厉,惊叹之余也让人望而生寒。 这第二幅,竟是如此鲜活,调色用色竟恰到好处,那黄叶,朱漆,明明就是与现实中的一模一样。连枯枝,木纹,竟都纤毫毕现,一点不差。 叶棠看着他画的那些叶片,与他曾经给她画的裙子一样,看似随手,可颜色形态无一重复。 萧池揽着她没说话,她却一直伸着身子定定看那画看了好久了。她赞叹的不是他惊为天人的画技,而是他调的色,竟能做到以假乱真。 她身子还在一直往桌边倾,腰上手一紧,身后人轻咳一声。 她这才回过神来,又看了看他。 “九王爷这画技果然了得,可惜-----” 他抱着她,轻一挑眉,“可惜什么?” “可惜九王爷构图差了些,笔法好,景色好,可唯独画中少了人。” 萧池听了,看着她一笑,只说,“谁说这画中没有人?” 叶棠听了睁大了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铺在桌上的画,而后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九王爷难不成老眼昏花了?” 他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是,是,本王老眼昏花了,只看见这画里有只爱咬人的小狗。” 叶棠一扁嘴,不再理他,只听得他又在她耳边沉声说,“叶棠,这是九王府门口的样子,你可要看好记好了,咱家门口有株老棠树。将来,别找不到家,也别忘了回家。” 叶棠依旧有些不可置信,这九王爷脾气究竟有多好,才能做到待她如此。明明,她的心思,他都知道了不是吗。叶棠心里憋不住事情,便又问了他一次。 “你知道了我和哥哥的事情,真的不生气么?” 他哑然,究竟是气还是嫉妒,他自己也没搞清楚。 “气,当然气,被你气的都要吐血了。可你不是不让我杀你哥哥?”他抚了抚她额上戴的华胜,他知道那华胜遮着一块淤青紫红,“而且,还给我磕了那么多头。” 就算他再生气也好,可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又不能真拿她怎么样,难不成要动手打她一顿么,就算打她一顿,她就能忘记叶修庭了吗? 他没忘记,前车之鉴,有的人就是一根反骨生到了底。比如,那个女子差点被活活打死,到最后也没能将不该想的人忘掉。你越打她,她便越倔强。 更何况,他一直以为,他与那个男人不一样。他永远也不会在她身上下手,她那么小,那么娇啊,他舍不得。 可他还是忽略了,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终究是血脉相连一脉相承啊,他以为的也只是他以为。 叶棠听了没说话,倒是在一直看他。世上果真有如此的男人么?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他笑笑,“怎么了,难道真的想让本王打你一顿?本王问你,打你一顿你就能忘了叶修庭吗?” 叶棠眼神闪烁,目光躲了他,又低下头去,喃喃说了一句什么。 她倒是没说不能,他听清了,她说的是,“对不起。” 你看,他说什么来着,不是他不生气,而是他根本就拿她没有办法。 谁让那个叶修庭得天独厚,自她出生第一日起便幸运到可以日日抱她,此后二十年得以与她日夜相伴。 萧池叹了口气,将她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膛上,“你还小,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你会忘记的。” 这句话,他不知是对她说的,还是在安慰自己。叶修庭有她的二十年又怎样,她从今往后所有的年月都是他的。 她却闷在他胸前开了口,“萧池------” 他听了一怔。这丫头其实有些不太像将军府里规规矩矩的大小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想叫他的名字,可是怕他顾忌他的时候又叫他九王爷。 其实,这两个称呼,他都不怎么喜欢。 他双腿一抬,突然颠了她一下,“你叫本王什么?” 她被他吓了一跳,生怕被他颠下去,不自觉伸手揽了他的脖子。 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她又忙改了口,看着他道,“九,九王爷。” 萧池一下笑了出来,他果然吓到她了。再看还呆呆环着他脖颈的姑娘,又觉得她的表情实在是有趣。 她根本就不懂得如何藏自己的心思,想什么便都写在脸上了。其实,他该感谢叶修庭,是他将她护得好。 他早就说过,人贵在有真气。难得她聪慧却不世故圆滑,天真灵气未泯,有些小脾气却也识得大体。 “叫本王惊澜。” 惊澜是他的表字,叶棠是知道的。她听了一怔,愣愣看着他没开口。 他一笑,点了点她的鼻尖,“你没听错,快叫一声来给为夫听听。” 只见她居然坐在他身上悄悄清了清嗓子,而后他又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叫了他一声,“惊澜?” 他闻言心中一颤,这是什么感觉呢,他说不上来。可一颗蒙了尘的心的确是湿润起来了。只不过小荷才露了尖尖角,尚未破水面而出,绽成满池欢喜。 他伸手又捏了她的脸,“乖。” 叶棠只觉得,这名字于他仍旧不太贴切,他明明就是万物始萌之际的一池春水碧,却非要叫什么惊澜。如此的声势浩大,来势汹汹,与他一点都不像。 许久之后,偌大宫殿前,他要杀一批人。在跪的几十人皆是当朝笔杆子,史官。 烈火熊熊,在他面前燃着,刚写好的史册呈送到他面前预览,没想到一句话便惹来了雷霆震怒,他发了脾气。一把火烧了史册不说,他还要将这几十个史官杀干净。 在跪史官皆寡言,心下颤颤,背上冷汗涔涔,衣衫湿透,以为自己当真要命丧当夜了。浑身发软,这些史官竟然连求饶声都发不出来。有几位竟然瘫在地上,连跪都跪不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殿中传来一声轻唤,似轻羽拂过,若有似无飘进人耳朵里。众人只以为是生死之际的恍惚,却见那人未顾得上下令,反而急急转身进了殿。 此后殿门一关,整整一夜,那掌众人生死之人再未出来。他们从夜晚跪倒天明,待所有心血付之一炬成为焦灰之后又被放了回去,可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 跪在殿门口的一人是识得她的,一听那声音他就知道是她,不会错。 那深夜里轻柔的一声唤,轻易便熄了那人滔天的怒火,救了几十人性命。 他听得清楚,那女子唤得不是别的,正是一声“惊澜”。 谁是惊澜,众人皆知,可谁也不敢这么叫他,惟那个女子。 只可惜,听说那女子疾病缠身,虚弱得连风都禁不住,时日无多。而他蒋宏有幸,曾有机会与她畅谈。 见萧池似乎真的没恼,叶棠胆子也大了起来,深觉唤他表字着实有趣,于是又笑着叫了他一声,“萧惊澜?” 这次,她换来了他眸色一黯,一低头,便又要吻她。她却及时反应过来,小手往他胸膛上一撑,“你干什么!这在书房呢!” 萧池才不管在哪里,他只知道他就是想吻她。不顾她小小的拒绝,他低头就咬就亲。 一碰了他的唇舌,她又觉出不对来了。早上他嘴里的那股血腥气似乎不是她的错觉。一时还不能确定,她竟主动探了探他,好像要仔细确定一下。而他一下就感觉到了,她今日不老实,小舌正在他唇上乱动。 他忽而抱着她起身,干脆将她丢在了自己坐过的椅子上,站在她面前一手要解自己的腰封。 叶棠吓了一跳,一双小手按在他手上,“你,你要干嘛!” 九王爷倒是理所当然,一弯腰,摸了摸她的小脸,“脱衣服,你说要干嘛。” 她小脸倏地一下红透,“不,不行!” 他倒是没觉得哪里不行,书房门关着呢。她缩在椅子上,腰封一解,他就要低身过来。 忽而,原本关着的书房门开了一角,刚好被叶棠看见。 一把抵住他,提醒道,“承,承译。” 他叹了口气,只好放了她。转过身来,果然见承译一脸尴尬,可似乎有要事,否则他也不会擅自推门进来。 “那个,爷,我敲门了,可您没听见。”承译看了看叶棠,又说,“爷,这事耽搁不得。” 叶棠明白承译的意思,也未待萧池开口,她便起身,低头拢了拢耳边被他弄下来的发。 “我先出去了。” 和风药房里,叶棠托着腮,看着棋盘,而后看了看和风,又收走了一枚白子。 和风立即不愿意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哎,我说小姑奶奶,你怎么又悔棋啊!” 叶棠笑笑,比出一根手指,“医仙,我就悔这一步,就这一步。” 和风瞪大了眼睛,盯着黑白棋局,“小姑奶奶,这一局还没过半,您可都悔了三步了!” 叶棠点点头,一脸严肃,“所谓事不过三,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和风懒得同她计较,要不是实在没事可做,他也不会同意和她下棋,将她手腕一松,“得得得,真服了你了。” “多谢小医仙。” 药房里间,常五拿着叶棠写给他的一张纸,还在念念有词,“四,是,四,十,是,四----” 和风与叶棠已经懒得去纠正他,各自看着棋局。只听常五又说,“不,不对。” 没多久,常五便从里间出来,站到二人跟前。 和风连头也未抬,抓了一把盘中瓜子,顺手落下一黑子,“怎么,又不练了?不想娶许芳苓了?” 常五将那张纸往桌上一放,又问,“王,王妃,有----有没有,简单----点的?” 叶棠摸了摸下巴,又说,“你等着。” 取了笔墨,片刻功夫,叶棠又写了一张给他。 “喏,常将军在试试这个。” “哎,多---谢王妃。” 常五又进了里间,不多时又传来他的声音,“扁,担,长-----” 见常五进去,叶棠悄悄问坐在对面翘着二郎腿的和风,“小医仙,常将军这口吃的毛病,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和风抬头往里头看了看,“他也不是天生就这样的,况且,这种毛病,哪有什么灵丹妙药。本医仙啊,才不管那些无关生死的小毛病。” 叶棠翻了个白眼,“切,和风,这哪里是无关生死的小毛病,常将军一口吃,便娶不到许姑娘,一娶不到许姑娘,他便生不如死。” 和风听了笑了笑,手里黑子掂了两下,也不急着落了,一欠身,悄悄同她说,“我说九王妃,你这么盼着常五娶了许芳苓,该不是担心了吧。” 叶棠翻了个白眼,“担心,我担心什么?” 和风瞧着她一笑,“嘿,还能担心什么,担心许芳苓缠着爷不放呀。” 080 我不喜欢你 叶棠叹了口气,看了看和风,似乎懒得和他解释。她想帮常五,不过是看他心里难受,至于别的,她还真没细想。 不过一说起萧池,叶棠想起一件事来。 “医仙,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说,这有人嘴里无缘无故一直有血腥气是怎么回事?” 她说的是有人,可没直说是谁,没想到和风直接说,“小姑奶奶,是你又咬爷了吧。” 叶棠眼睛一瞪,“我没有!” 和风笑了笑,没说话。 叶棠这才反应过来,脸一红,又说,“我和你说真的,你别开玩笑。” 和风终于落了一枚黑子,“没有外伤,这口中还一直有血腥气,那八成是五脏六腑有损伤,见了血,淤血排不干净,由口而发。” 和风说到这里,手下一顿,想起前几日承译的话来。他又问叶棠,“小姑奶奶,我问你,这几日,爷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叶棠想了想,他身上未见什么外伤,于是摇了摇头。而后似不能确定,又问和风,“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和风咳了两声,压低了声音,“就是,只有你知道且见过的地方。” 有的玩笑是与她开不得的,叶棠方才还笑嘻嘻与他下棋,这会儿板着脸,将棋盘重重一拍,震落三两黑白,起身便要走。 和风见她是真的生气了,开门便要走,只好追过去拉她,“小姑奶奶,我没跟你开玩笑,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大夫!有病就得治,与我有什么说不得的!” 叶棠看了看和风,见他一脸严肃,好不容易才被他拉着又坐了回去。 和风嘟囔了一句,“真是的,做个大夫怎么就这么难。” 半晌,她才红着脸说,“咳,没有。” 和风又说,“那就应该没有大碍。但是若是有机会,还是得去给他看看才好。承译说-----” “承译说什么?” 和风难得能想起来承译临走嘱咐过他的话,说是九王爷吐血的事不能让她知道,便给搪塞过去了。 “没什么,他说爷这几日,日夜操劳。” 这日夜操劳,他故意说得意味深长。 但好在叶棠好似没听懂,又好像干脆没听见,只顾低头重新摆着棋局,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下棋很没意思,于是又问和风,“小医仙,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了,能不能跟我说说,九王爷,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和风听了若有所思,一边分拣着黑白,一边缓缓说,“你说九王爷啊,简单来说,便是越接近越可怕。” 千人何止千面,表里也不可能绝对如一,这九王爷一人便有许多面。 叶棠想了想,又问,“此话怎讲?” 最后一枚棋子落入棋壶,和风叹了口气,“九王爷这人啊,得分三层。初见时觉得他为人疏冷,遥不可及,他甚至连话都懒得与你说。”和风想了想,又纠正道,“不,他根本就是连看都懒得看你。也不,应该说是他什么都懒得看。” 和风这话说得没错,明明万物入眼,可并没有一样能入他的心。 “若是你与他在近一些,又觉得他其实一点脾气都没有,反而极其平易近人,性子温和寡淡,不论你犯了什么错,他都要笑着说,无妨无妨。可是,当你还想与他近一些,便发觉,他心里藏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幽暗得让人生畏。那深渊里藏着别人碰不得的东西,具体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至于若是有朝一日不小心碰了又会怎么样,就更无人得知了。” 叶棠想了想,觉得前两层他说的都对。在宫宴碰到他的时候,她低头给他捡拾碎了一地的水晶,当时他的确是看都懒得看她。可她嫁给他后,又发觉他极其好说话。 “所以呢?” 和风又说,“所以,我与承译啊,皆在他的第二层,且就此止步,如此刚刚好。能吃他的住他的,听他的受他差遣,还享受着他的温和好说话,这样的主子实在是不好找。正所谓,这与人相处要有个度,当心好奇害死猫,就在此了。” 只是他当时并不知道,九王爷心里那个深渊里藏是究竟是什么,他终将知道。 书房里,承译禀报完,便见萧池脸色阴沉下来。 事关叶棠,承译也不敢多说,只低头候着。 半晌,他开口问,“谁干的?” 承译只觉得,九王爷一言不发,可这冰冷气场就快要将他冻住,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可等到他一开口,听起来又是寻常的寡淡。 似乎莫说是泰山崩于前,就是全天下崩于他面前,他也不会变色。 “爷,是将军府少夫人。” 萧池冷哼一声,“呵,原来是那个什么郡主。”转过身来,承译看见他腰封还未上,外衫就这样微微敞着。想起他刚刚不得不进来的时候,九王妃正缩在椅子上,这九王爷似乎是要---- 承译顾不上不好意思,又听得萧池说,“封锁消息,千万不能让宫里知道。” 承译听了面有难色,“爷,这整个京都已经沸沸扬扬了,京官倒是都好控制。就是京都巡查使,不论官阶大小可随时进宫直接面圣,且各个都是圣上亲信。最重要的是,这巡查使暗中经常调动,除了圣上自己,谁也不知道当下司京巡查是谁啊。” 萧池听了于房中缓缓走了几步,又听承译继续说,“还有,听闻圣上最近愈发心绪不宁,太医接连去了几次,还是不行。宫中来消息,说圣上晚上又一个人去沁芳宫了。而且,去的时候还提着鞭子。这若是让圣上知道了,您和王妃-------” 萧池当然明白事情严重,又问,“最多还能有几天?” “三五天。” “京郊泰和的院子收拾出来,本王要带她过去。” “是。爷,要不要派几个侍候的人过去?” “不必了,就本王和她。还有,府里也要封锁消息,若是谁的嘴不牢,让她知道了----” “是。”这后果,即便萧池未说出来,承译也能明白。 药房里,常五念了一上午,也没将叶棠写给他的东西念下来。 和风干脆将他拽出来,又将叶棠往他面前一推。 “常将军,我看不采取点直接有效的方式是不行了。”他说着指指叶棠,“来,你把她当成许芳苓。” 常五看看叶棠,有些拘谨,“这,这-----” “这什么这,你想不想娶许芳苓?” “想-----” 叶棠看了看常五,似乎也不太放心,又问和风,“小医仙,这法子,果真有用吗?” 和风摸了摸下巴,“有用没用的吧,总得先试过了再说。” 叶棠点点头,似乎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安慰常五道,“常将军不用拘束,就将我当做许姑娘就好啦。” 常五脸一红,呵呵一笑,挠了挠头,“多----多谢,九王妃。” 和风又说,“好,好,时间不早了,赶紧练两遍,本医仙还等着找小管家吃饭去呢。” 常五看着叶棠接连清了几遍嗓子,“芳,芳苓-----” 和风坐在一旁,吐出一个瓜子壳,打断道,“不行,重来!” 常五知自己又不小心结巴了,又拽了拽衣裳,“芳苓,我,我-----” “重来!” 常五脸更红了。 叶棠一扭头,看着悠闲坐着又吃瓜子又喝茶的和风,道,“和风,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和风一怔,虽然不情愿,却似乎也拿那瞪着他的小姑奶奶没办法。 “好,好。”于是只能缓和了语气,对常五说,“劳烦常将军再来一遍吧。” 他面上和悦,常五见了果然放松许多。 和风转身翻了个白眼,心道,不过就是一句话,怎么就这么难。 重新正色,常五又看着叶棠道,“我,喜欢,你,嫁-----” 眼看着他就要完整地说出来了,叶棠一脸喜色。忽见常五脸色一变,一下又结巴起来,直对着叶棠一边连连摆手一边说,“我我我,不喜欢,你。” 叶棠一皱眉,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又见常五也不在看她,低着头站在一旁。 倒是一边和风笑眯眯站起来,朝门口一躬身,道,“呵呵,爷,您来了。” “嗯。” 萧池应了,衣裳也已经理好,迈步进来。 叶棠一见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等他走近了又小声说,“都是你,这眼看就要成功了。” 常五脸已经通红,想要同萧池解释,“爷,我----” 萧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自然不会怪罪。 “无妨。” 又牵了叶棠,“现在立刻跟我出门一趟。东西也不必收拾了,要去的地方都有。” “要去哪,为什么这么着急?”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萧池也未多说,拉着叶棠就要出门。 叶棠只被他牵着走,没看见他顺手还拿走了桌上她给常五写的两张字条。她没看见,和风却是看见了。只道这九王爷是越来越小心又小气了。 等萧池和叶棠出了药房,和风兀自低头,又想起前几日承译的话来。 “他这脸色------” 叶棠正跟他走着,忽而听见和风又追了出来。 “爷!” 萧池回头,看了看他,“有事吗?” 和风又盯着九王爷看了看,似乎顾忌他身边跟着的叶棠,“那个,没事,我就是想问,承译也跟着去吗?” “不去。” 萧池说完便又急着与叶棠走,和风实在放心不下,想了想又追过去。 “爷,那个----” 萧池知道他瞒不住和风,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又说,“无妨,你回去吧。” 和风听了不在上前,可还是一脸担忧。 “疾在腠理尚有法子可治,等真入了肺腑-----” 081 失了担当 将军府里,李知蔓一人在桌前坐着。桌上放着许多点心瓜果,摆的满满当当,几乎每一盘都是她亲手,甚至巧云要帮忙,她都不让。 她知道,叶修庭就快要来了。 自伤好之后,他这几日很快又恢复如常,将东西都搬到了书房。 可这次,李知蔓自信不用她去找他,叶修庭很快就来找她了。 李知蔓所料不错,不多时,房门被人重重踹开,他的确是来找她了,并且手里还提着一把剑。那剑早就提前出鞘,闪着凛冽寒光,正待以血饲之。 李知蔓抬头,见那男人一身衣裳还未来得及换,想来是一入府便直接来找她了。李知蔓看着门口一脸严厉的男人。 他可真好看啊,他拿着剑的样子就更好看了。她甚至能想象他跨在马上说一不二指挥千军万马的样子。 这便是驰骋天下无人能敌的少将军了,她自懂事起就知道,他就是自己有一天会嫁的男人。 爹爹的眼光真好啊,与叶家的这门娃娃亲也甚有先见之明,因为这少将军无论从哪里看都世间少有,堪称完美。 除了,不爱她。 李知蔓见了他,站起身来,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所以特地亲手做了些点心给你尝尝。而且,我知爹吃咸,而你吃甜----” 她才刚站起身来,叶修庭手中那剑尖便抵在了她脖子上。 “街上那些东西,是你贴的!” 李知蔓低眉,只觉剑尖冰凉,如他一般,转而也不在强颜,“是,是我贴的。” 他冷声道,“你恨我一个人就好,为什么还要牵连叶棠!” “呵,叶修庭,我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和叶棠究竟有多脏。让百姓看看,他们眼里战无不胜的少将军究竟是如何一个人。还有,那个将军府小姐,如今的九王妃,又有多么龌龊不要脸!” 李知蔓原以为,自己这话说完,他那剑一定会穿她喉而过。 可是,他居然没有。 他明明已经怒不可遏,一双眼睛恨不得将她焚烧殆尽,可手中剑却依旧稳当,抵在她喉上半寸未动。尽管李知蔓已经能清晰看见他手上的青筋。 “叶修庭,你最好一剑杀了我。否则,我不会让你们兄妹安宁的。” 叶修庭闻言依旧维持着这姿势,手上一动未动。 李知蔓又指指抵着自己脖子的剑说,“叶修庭,杀了我。让天下人看看,深受爱戴的少将军是如何为了妹妹杀妻的。”见叶修庭没动,她嗤笑道,“怎么,不敢了?” 叶修庭眉心一拧,他手上染血无数,那剑一出,什么时候不是让人闻风丧胆,可此刻,那剑正对着他的妻。 他可以杀任何人,惟独不能杀李知蔓。只因他负她在先。 李知蔓闭上眼睛,就连她也以为,依着叶修庭护叶棠的性子,今日一定会要了她的命。如果她真的死在他剑下,也算解脱了吧。 可她没想到,那剑锋最后一收,叶修庭又说,“你走吧。离开叶家。休书,我会再给你写一封,你带上。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追究了。” 李知蔓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他不追究了。可那个叶棠不是他不能碰的死穴吗。为什么她将叶棠和他的丑事亲笔写下来,命人贴满京都大街小巷,如今只怕连街上孩童乞丐都知道了,他却说不追究了。 李知蔓原本以为,他会来打她骂她,哪怕直接杀了她也好,也比他的淡漠疏离要好千万倍。 这几日,每每他回来,她找了各种借口去见他,他要么不见,要么就算见了,也是不论她与他说什么,提什么要求,他都说好,行。 他待她愈发温文有礼,也做到了相敬如宾,可就是没有任何情绪。他看起来的温和纵容,不过依旧是不在乎。 李知蔓觉得,他这平静的好让她几近崩溃,她宁愿他呵斥她,警告她别穿叶棠的衣裳,别动叶棠的东西,也别耍什么心机。 可这些,早就都没有了。 自他伤愈,他的那些情绪,似乎也随着一起没了。 可其实,不是他好了忘记了,而是心裂开过了,再愈合的时候,他将她连同她的一切一起封在里面了。此后每一天,她只容他一人可念可想。 可这温和平静,于李知蔓,即是无情疏离。 “呵,叶修庭,你就只会赶我走吗?!久闻少将军武艺了得,天下无人能及,不知,你敢不敢与我一较高下!” 李知蔓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茶盏朝叶修庭扔过去。明明茶水满盏滚烫,李知蔓却从容不迫。迅疾脱手,滴水不漏。叶修庭抬手接了,一时甚是惊讶。 “你懂武?” 他不知道她懂武,他不知道她也会做几样点心,他更不知道她曾经是如何期待做他的妻子。关于她的一切,他向来都不知道。 李知蔓只说,“我是候府的女儿。” 她才说完,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候府家学早就失传。我也只能从别人口中拼凑一二,实在无颜称自己是候府女儿。” 叶修庭将剑抵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她没有哭,可一说到候府,难过的眼神一黯,泪珠在眼里滚了几遭,她依旧在强忍着。 订下她与叶修庭的亲事的时候,护国候府与将军府旗鼓相当。如今候府没落,将军府鼎盛依旧,她一人便是候府的所有颜面,她又如何能在叶修庭面前哭呢。 叶修庭确实不懂她,甚至也未正眼瞧过她。可此时她的心思,他却能懂。 李知蔓又说。“武艺不精,好歹习得三两招。若你要杀我,我打不过你,那是我命该如此。” 谁知叶修庭将手中剑一松,落到地上,“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与你动手。” 叶修庭说完,将手里杯盏放回桌上,转身便要出去。李知蔓站到他面前,拦了他去路。 “为什么?” “因为她以前说过,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已是罪过,如何还能添上人命。我曾经想着,谁若伤她我便替她杀了谁,就算有伤她的可能也不行。” 他口里的她,李知蔓当然知道是谁。 “可唯独你,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无法下手杀你。娶了你,却什么都不能给你,是修庭错在先。你如何做都不为过。可我想着,你要恨,恨我一人就好,她远在九王府,你是没办法将她怎么样的。没想到你还是-----” 是啊,她想出这么一个主意,又花了几个夜晚不眠不休,终于一夜之间将他和叶棠的丑事贴满了京都的大街小巷。 叶修庭又说,“总之,娶你这事,终究是修庭失了担当。” 哪里是他失了担当,只不过他所有的担当都给了他守的土地百姓和那个女子,再无半点多余可给别人了。 戳二戳 我对不起你们,因为,我我我要断更了。。。╥﹏╥ 但是不要担心,三冬身体健康,能吃能睡︿( ̄︶ ̄)︿。就是连续出门几天灰常累,感觉身体已被掏空,周末只想吃饭和睡觉。 因为有些不在状态,并且勉强速度也没有多大意义。所以我决定先停一停,咱们都休息两天~ 当然啦,除了吃饭睡觉我会顺便整理一下思路,等我吃够睡够,周一来更~~~ ̄▽ ̄ 感谢大家的厚爱和包容。 ——————爱你们的小渣渣,三冬。 082 你喜欢被人抱? 李知蔓站在他面前,哭着问他,“叶修庭,既然你心里有人,又爱她入骨,为什么不早同我说!若你能早点跟我说-----” 李知蔓以为,只要叶修庭早点跟她说,她就能放下了。 可事实真的就能如她想的一样么。 有僧问智门,“莲花在出水前为何?” 智门曰,“莲花。” 僧又问,“出水后呢?” 智门笑曰,“荷叶。” 你以为的终将是你以为的。他究竟是如何清俊无双,敢为天下先,恰如深隐在水下的莲花。在李知蔓看来,他虽还未出水,却先绽在了她眼里心里。 有的苦,注定要亲口尝过了才知后悔才知回头。 可若没有嫁给他,又怎么可能有机会真的了解了他。直到今日,李知蔓才知,他其实叶比花盛,莲叶田田,亭亭如盖,悲胜过欣。 脸上泪痕未干,李知蔓闻言摇头苦笑,亏她曾经以为,这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了。只因为她曾经派出那么多眼线盯着他,日日向她回报有关他的一切。 她知他所有的动向,何时出京,何时回京,进宫面圣说了什么,领了什么赏赐又将那些赏赐悉数送了谁。又或者,朝中谁家又替自家女儿去了将军府,以示修好之意,又被少将军拒之门外。事无巨细,只要关于他,她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她足够了解他了,可原来,只是他将叶棠藏得深。 执着的人往往难得,可一旦得到了便永不会失去。 李知蔓终于明白,这个男人再好,她此生得不到了。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所有的一切已经都给了叶棠,他的妹妹。 “记得宫宴的时候,你约我桥边一叙,我便同你说过了,我从未想过要娶谁。可到底是怪我,因为实在没有办法跟你说得更清楚一些了。好在,娶你回来没有一错再错。关于你,我会在休书里如实说清楚,当是不影响你另寻良人的。将军府数月心苦委屈,是修庭欠你的。” 李知蔓听了已经泣不成声,他话说到如此了,她还能怪他什么。 怪就怪当初她派出的那些眼线没有将他的一丝一毫都打听清楚,怪就怪她匆忙向圣上请了旨,生怕他不同意,事先连说都未同他说一声。圣旨一到,让他想拒绝都不能。 归根到底,还是她太过自信啊,她根本就不知道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早就爱了别人十几年,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固执成这样啊。不论她如何闹,做了什么,甚至叶棠早就嫁人了,他仍旧此心不改。 叶修庭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送走了叶棠。幼时随军校场训练,他于烈日下端正站着,一连十几日下来,他后背上的皮生生褪去一层,只要一出了汗背上便钻心的疼。校场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兵将没有人比他对自己更狠了。 这些,叶修庭都不觉得苦,他知道有个小姑娘正在家里等他呢。待太阳一落,他将衣裳一穿,所有伤疤一遮,一回府便又能抱她了。 可如今,短短数月功夫,他似乎尝尽了这一生的苦。每至深夜,他只能任她的影子化成一把刀直往他心里扎。多凶狠的刀剑他都能攻能守,能躲能防,惟独她啊,他躲不开,防不住。 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这一天没有早些来,如果能早些来,他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他欠了她许多句的爱她。 东窗事发后反而无须怕了,他就是爱她,就算藏着掖着偷偷摸摸也是爱她。就算这感情不伦不类,注定遭天下唾骂,可他也从未想过要否认她。如她一样。 相惜树依旧没有发芽,凛凛冬夜,残月如勾,他一个人于树下坐着。 李知蔓踏了枯叶,在他身边坐下。他听见声音,只灌了自己一口酒,难得没有赶她走。 突然,李知蔓抢了他手里的酒,仰起头,自己接连喝了几口。几乎被呛出了眼泪,她开口问他,“我想知道,叶棠,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叶棠,她只见过几面而已。印象里,她不怎么说话,打扮清婉不张扬,每每见了,似乎总是安静站在叶修庭身边。 若非是他的妹妹,李知蔓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她想看看,他那个妹妹,究竟是怎样的好,才让他连人伦都不顾。 没想到,叶修庭听了居然笑了笑,说,“她啊,又心软又胆小,爱让我抱,很粘人。” 李知蔓看了看身侧的他,轻一低头,双目又盈泪。果然,他只有在想起她的时候才会如此温柔如此笑。 “她小时候,我抱着她,她就笑。一把她往地上放,她两只小手就要扒着我的脖子不放,让你连腰都直不起来,嘟着小嘴眼泪汪汪。如此,怎么还能忍心不抱她。可再将她抱起来,她立马又笑了。最后,一连折腾两回,实在没办法了,就让她一直待在怀里。” 其实,不是他不愿意抱她,是她在他怀里不老实,小手攀在他肩上不时要抓他拍他。他背上刚褪了一层皮,只觉得一被衣裳摩擦便要疼得出冷汗。可又实在放不下她啊,他便忍着疼也要抱。每每回去将衣裳换下来,雪白的里衬上都难免要染上斑斑血迹。 这些,他从未让叶棠知道。 可后来,她终究是长成了大姑娘,他真的不能在明目张胆抱她了。她依旧会每天等他回来,可每每见了她,他都是不远不近地站着。若是白天身侧有人,他连牵她的手都不肯。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了,站在他面前竟然直接质问他,“叶修庭,你为什么不肯抱我了!” 他听了只觉得无奈,“叶棠,你已经长大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长大了又如何,他不依旧是宠她惯着她的叶修庭么。冷哼一声,看着他道,“呵,所以呢?” 叶修庭没说话,依旧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将手背在身后。 最后,她哼了他一声便走了。 第二天,等叶修庭回来天色已经不早。他一入府便四处找她,找了半天也没见她的影子。 这丫头,今天似乎真的没来等他。 似乎一日不见她,他就不能安心回去。缓缓到了她门前,见她房门紧闭,连灯都熄了。 也是,他今日回来得太晚了。 正欲回去,忽觉后背贴上来一副软软的身子,再一低头,只见腰上环了一双白皙娇柔小手。 她贴在他背上,轻声说,“叶修庭,既然我长大了,你不愿意抱我,那以后就换我抱你好了。” 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环着他腰的那双胳膊向上一用力,而后又听见她在他身后咯咯笑了,“只可惜,叶修庭,你太沉了,我不能把你抱起来,所以,只能这样了。” 他却眸光一敛,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也都顾不上了,一转身将她整个抱了起来。她先是一惊,而后顺势搭了他的肩,轻轻靠在他怀里。 她总是,那么轻易就能让他妥协投降。一滴泪抑或一声笑,他便招架不住了。 “她只知道我是少将军,却不知道这所谓的少将军是怎么来的。她不知道我杀过多少人,我也不敢让她知道。那日我一时情急,杀了她房里的一个丫鬟,吓到了她,她整晚都没睡着。” 李知蔓吸了口气,强忍着泪,问他,“可她还那么小的时候,就爱你了吗?” 叶修庭笑笑,“不知道,可我,的确是爱她了。” 他的确是自私得很,关于叶棠,他已经不想多说。她已经是别人的了,唯有那些与她的回忆,他不想在与别人分享了。谁叫他爱她至深,却偏偏又说不得。 李知蔓又说,“叶修庭,我想问问你,若是没有叶棠------”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生命里的每一天都有我,我记忆里的每一天也都有她。若是没了她,叶修庭就不是今日的叶修庭了,只怕那时候你也并不会喜欢。” 叶修庭这话没错。其实于叶棠也是一样。若没有叶修庭,叶棠必然也不是今日的叶棠了。 这成长、陪伴和爱,从来都是相互的。 因着一个小姑娘,他一颗丹心,万里行路,阅尽黄沙风霜,手段强硬利落的少将军偏偏为她留了无尽的温柔和宠爱;因着他,她早早就知晓了家国天下,责任大义,也知什么样子的男子值得爱。 见过了他,她便很难再爱别人了。无他,只因在她眼里,别人都比不上他。 李知蔓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可那表情的确是变得温和许多。大概,又想起了叶棠吧。 “那,叶修庭,你恨我吗?” 他与她的事,向来无关别人。 “我不恨任何人,只恨我与她,都姓叶。” 叶修庭说完起身,连那个酒壶都没拿。他缓缓从地上站起身来,转身往回走。 清月之下,踏霜而归,他似乎看见书房里,她小小的身影坐在他身侧,面前摆着一盘点心。 盘中点心口味样式繁多,她随手捏起一个,先是自己咬了一口,若是觉得好吃,她便拿着那点心欠着身子往他嘴里塞。若是她觉得不好吃,咬过一口后就放回盘子里在拿另一个尝。 她以为,她不喜欢的,他一定也不喜欢。 到最后,她那盘子里剩下的都是缺了一个角的点心,而且她并不怎么喜欢吃。 她那时还小,怎么会老老实实坐着,说是要陪他,其实没过多久便坐不住了。 她跑出去后,他将那盘子她剩下的点心端到自己面前。 有下人见了,在他身边说,“少将军,这些大小姐尝过了,在给您端一份来吧。” 他只笑说,“不必了,这些不吃也是浪费。” 他那么喜欢她,又怎么会嫌她。 在他眼里,她好像从未长大,可好像又不是。 他在她床侧坐着的时候,听见她在他身后翻来覆去,好久都没睡着。 过了一会儿,他只觉,那软软的身子又贴了过来。 她伏在他肩头,吸了吸鼻子,“叶修庭,我睡不着。” 他轻一转头,看了看头发乱糟糟的姑娘,笑道,“谁叫你下午睡那么久的。” 她从他肩上起来,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咦,少将军今天明明出门一天,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她的一切,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一回来她房里的丫头就说了,她晌午爱小憩,可今日下午睡了快一个时辰才醒。 他捏了捏她的小脸,“我什么不知道。” 她想了想,反正也睡不着,就说,“你上次出京回来,说路过一个小村子,偏远闭塞。叶修庭,你给我说说那个小村子的事吧。” 叶修庭拿她没有办法,只说,“好。” “那个小村子啊,在明府城外的一个山坳里。虽然闭塞,可家家户户都有田种,都有粮收。因为离州府县衙都远,平日也没人去收税收租,一年四季下来竟也能自给自足。” 叶棠又问他,“你不是说,你帮他们赶走了一帮山匪?” “嗯。” 见他没有明白她意思,叶棠又说,“你还说,那帮山匪还抢了几个姑娘。” 他当时不过是当个新鲜事随口同她一说,没想到她记得如此清楚。 “嗯。” 她眼珠一转,趴在他肩上问他,“那些姑娘,就没有要跟你回来的?” 他的确不是很懂姑娘家此时的心思,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她想问的只是这个。他顺手的事,并未放在心上,在她眼里,就变成了英雄救美。 叶修庭想了想,明白过来,一下笑了出来,有心逗她,复又正色道,“怎么没有。” 她一下瞪大了眼睛,盯着他道,“还真有!” 她当然知道,这深夜守她的男人,朝上朝下,有多少闺秀惦记着呢。 叶修庭看看她,没说话。 叶棠低头,似犹豫片刻,又抬头问他,“那,你怎么没把人家带回来?” 他叹了口气,抓了她的小手,往自己胸口处一按,“因为啊,这里面已经有一个姑娘了。我若带了别人回来,她在里面闹起来,我该日夜疼的睡不着了。” 她回过神来,脸一红。好在夜已深,他也看不到。也没再继续追问他什么,不多时,她便伏在他肩上睡着了。 叶修庭悄悄一侧身,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低头吻了吻她闭着的眼睛。 若她不是他妹妹------- 九王府门口,车驾已经备好。叶棠觉得奇怪,这次走的急不说,连车驾都低调许多,不是她见过的五匹白马了。 她也没来得及多问,便被萧池拉着上了车。 车帘一落,她连街景都看不见了。 车驾离了九王府,一路上叶棠听见街上似乎很是热闹,可一直听不清街上人都在叽叽喳喳议论什么。她顺手就想掀开车帘看看外面。可萧池却及时握住了她的手。 叶棠奇怪,“哎,你-----” 外面已经是一片动荡,议论纷纷,他怎么能让她知道。 为了防止她乱动,干脆将她抱到了自己膝上,双臂一环,她便动弹不得了。 “不知王妃可是觉得,与本王相处甚是无趣?” 细长的眉轻轻一挑,显出几分俏皮来。 “唉,谁说不是呢。” 呵,这丫头,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萧池自然不计较,只低低一笑,“那,咱们可以做些有趣的。” 她还没问他说的有趣的是什么,他便解了她的襟扣两颗,大手一伸,便探进了她的衣裳。 俏脸一红,低头一看,那手正在衣裳里头轻轻动着。她这回可没与他客气,一低头,露出小白牙,在他手腕上就是一口。 又被她咬了,他一时抱着她哭笑不得,可手上感觉太好,他到底是没舍得松手。她咬了他一会儿,松开嘴,看着他手腕。 难得她这次没不顾一切用力咬他。这回,他的皮肤没破,只是留了两排牙印,并未见血。 九王爷见了甚是欣慰,这小丫头终于知道嘴下留情了。一用力,笑着重重捏了她一下。 她也没挣扎,只在他怀里哼了一声。萧池见她似乎有些不敢看他,觉得有些好笑,明明,什么都做过不止一次了,可她还是如此,娇滴滴又气呼呼的,直惹人怜。 她终于忍不住了,丢给他一句,“萧池,在路上呢!” 九王爷也说,“嗯,不错,是在路上呢。” 可是那又怎样呢,反正他那手是一刻也没停。 忽然觉得这么碰哪够啊,他一低头,覆上她的唇。辗转之际,她似乎又要咬他,可最后,她也没真的在他唇上用力。 他还意犹未尽,车驾一停,只听得外面人说,“爷,到了。” 不得不松了她,他正想给她扣好襟扣,没想到,她听见声音,一下挣脱了他,迅速整理好衣衫,掀开车帘先下了车。 他笑着摇摇头,也跟着下来,见她歪着脑袋看她面前的院子。 萧池一挥手,随行的车驾便悄悄退了。走到她跟前,不着痕迹牵了她的手。 叶棠看看四周,很明显已经出城很远了,四下若荒野,极目而视,隐隐约约可见不远处几处零散住户。 再看眼前这座宅子,宅门古朴,院墙砌得高,粉成灰色,与院门一样,甚是低调。两侧植白杨,枝上还挂着些枯叶,风一吹摇摇欲坠。墙下可见几根枯藤根茎,枯枝蜿蜒,攀在墙上。 可以想象,若是春夏之际,这墙上生绿意,门前垂绿影,这院子就该被这茂盛的植物遮起来了。 叶棠突然想起来新婚夜萧池与她说的话来。 “叶棠,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萧池的妻了。九王府宅院十五座,其中京都七座,主宅三座,别院四处。余下的八处宅子,多在江城,泰和。至于府库银饷,你明日可以去问账房。府库钥匙放在书架三层东侧的小抽屉里,没上锁。嗯-----至于别的,你若是想知道,以后有时间在慢慢和你说。” 这是新婚夜,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不知道,眼前这宅子,也在他说过的十五座宅院之列么。 萧池没说话,又听得叶棠突然说,“唔,九王爷,你可真有钱。” 萧池听了笑了笑,一手推开了门,“走,进去看看。” 叶棠迈步,随他跨过门槛。眼前这小小院落虽比不上九王府,可贵在低调僻静。大门不起眼,从外面看颇像座农家小院,可进来细看,这座宅子其实别有洞天,亭台小阁,假山清池,一应俱全,供她和萧池两人住已经是绰绰有余。 这院子,她似乎很喜欢。萧池负手,看她亭台上一站,又跑回来问他,“九王爷,咱们要在这里住吗?” “嗯。” 她点点头,又问他,“为什么?” 他想了想,只说,“你哥哥打了本王,本王要来静养。” “那你怎么不带和风来?” “静养静养,怎么能带和风来。” 叶棠点点头,觉得他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忽而,她见九王爷轻一抬袖,立即有只小鸟落在了他那雪白的衣袖上,圆滚滚雪白的一团,红红的鸟喙甚是惹眼。 “是信灵!” 叶棠见了,伸手便要拿那雪白的小东西。萧池却突然将胳膊一抬,她连着够了两下都没够着。 只见她唇角一勾,眼睛一亮,很明显是又生了鬼主意。 这次,她居然伸手在他身上轻轻挠了两下。 萧池低头看着她,举着那只小鸟一动没动,任她两只小手在他身上抓来抓去。 见他没有反应,她尴尬放下了手,生硬笑了两声,“呵呵,没想到,九王爷居然也不怕痒------” 叶棠忽然想起来,他身上摸起来很结实,想必是没有痒痒肉这种东西的。 他听得清清楚楚,她刚刚说的是,也。他实在不愿去深究,她的“也”说的是谁。 暗自叹了口气,放低胳膊,将那小东西拿在手里,顺手放在了她肩上。 她伸出手指逗着肩上雪白的小鸟,没注意到他已经伸手掠过她腰际,缓缓往上,既然她以为他会怕痒,那么------- 他轻轻一碰,她果然扭着身子往后躲。那鸟而张了张翅,依旧稳稳站在她肩上。 见他要上前,她只一边笑一边后退说,“你别过来!我,我怕痒。” 她到底是没能拦住他。萧池将她带进怀里。 人生几度花与月,哪能时时处处都是晨风绿芭蕉,微雨红樱桃。漠漠轻寒,他越来越喜欢给她穿的毛茸茸的,然后在将她拥进怀里。她端丽清秀,也灵动俏皮。可最后只有他才知道,她有多香多软。 似乎,这一刻,他再也无须高楼独上,天涯望断了。 轻风乍起,裹挟了料峭冬寒,他怀里正舒适,还带着些淡淡的梅香,刚好够她眯起眼睛,安然避风。 他忽然说,“叶棠,你是不是喜欢被人抱。” 083 冬夜一面 萧池这话听起来似询问,可那语气,分明是肯定。他向来睿智,心细如丝,既是他下的结论,便鲜少有错的时候。 她小小的习惯偏好,甚至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见她没说话,萧池又问,“他以前,经常抱你?” 叶棠知道萧池说的是谁。她从不说谎,有的事能瞒得住最好,瞒不住了就干脆实话实说。虚与委蛇,推脱逃避之词,她与叶修庭一样不屑。 这也是他拿她没办法的地方,谁叫她连说谎骗骗他都不会。 “嗯。” 他目光变得深沉,低头在她耳边道,“叶棠,从今以后,只有本王能抱你,知道了吗?” 似乎无法拒绝,可她宁愿选择沉默,也不愿轻易应允什么。 “叶棠!” 他语气稍厉,似在催促。 她已经嫁给他了,如今世人见了她,已经无人在称她将军府大小姐,皆恭敬唤她一声九王妃。他这要求还不是天经地义么。 平日里,他于她百般包容宽纵,允她无礼,庇她免遭流言伤害。不过是在他眼里,她还像个长不大的小丫头。小丫头么,怎么可能会不犯错。可他愿意陪她改。他也愿意慢慢得她的心。 她被叶修庭护得像个小丫头,而他早就过了鲜衣怒马少年时,又或者,那些本该锦绣狂肆的岁月,他从未有过。他有的,从来只是一个人的山河动荡。 连萧池自己也以为,得她的心,比起他经历过的种种,不过只是一件小事。 他等了她许久,叶棠才终于点了头。 他稍稍欣慰,她终究是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院落不大,却很是整洁,凛冬削去了葱茏,留下苍颓枝桠和窗上枯藤。池上结了冰,却如镜一样留了阳光。 仔细一看也不是生机全无,院落一角植了几株梅,花瓣细小却鲜艳,看起来与九王府里的似乎不太一样。叶棠一时有些分不清,刚刚闻到的梅香,究竟是这梅树的香,还是他身上的。 叶棠走过去,细细嗅着枝上花。而后又看了看跟过来的萧池,而后摇摇头。 不一样,不一样。 花与人,都香,可不是一种味道。 她肩上信灵轻轻一跃,站上了枝头,挪动了两下身子,翅膀一盖,缩成了一个白球。叶棠伸手戳了戳它,它知是谁,似乎也懒得动,依旧眯着眼缩着。 叶棠觉得它那样子有些疲惫,便说,“这小家伙飞了那么远跟来,一定是累了。” 哪知,萧池听了却低声笑了出来。 她一扭头,见他立于梅前,白衣整洁,纤尘未染,身姿挺秀,朗朗兮世无双。望梅枝轻一笑,一瞬间,她竟觉花也无香无色。 若人的前世都是一株植物,那他一定是一株白梅。就好像,连他的骨头都是冷梅枝,那若有似乎的冷梅香就是从他骨子里发出来的。 “九王爷,你笑什么?” 萧池只说,“路远是不错,可它啊,连翅膀都没拍就跟来了。” “九王爷又说笑,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你一上车,它便栖到了车檐下,挡风又避寒,一路舒适无忧。” 萧池看了看梅枝上雪白绵软的一团,又说,“这小东西啊,才不傻呢。否则,如何担得起一个灵字。” 叶棠看看他,又说,“没错没错,我也觉得它很聪明,好像就是懒了些。” 他转身,牵着她从梅前往回走,缓缓道,“古有异鸟,名信灵,传言能识人认路。还有人说此鸟白无暇,能知人心思,衔人姻缘。四洲风物志有载,有差专司人命事,白衣或黑裙,腰缚勾魂锁,身边有灵禽。所谓的灵禽,说的就是信灵。” “我先前只当是只普通的鸟儿,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说法。” 与他走了几步,她又笑说,“九王爷,你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 他笑笑,没有说话。 与她说的这些,算是杂谈趣闻,毕竟无从考究。 他突然想起来,她以前问过它是哪来的,他没说叶修庭差点要了它的命,而他却救了它,他只同她说是捡来的。 所谓巧合缘分天意之类,他从来都不怎么信。他不信天意为善,他只信人心险恶。本来是随口说来与她听听也就罢了。可这会儿一细想,别的他不知道,可这知人心思,衔人姻缘这事儿,竟似乎是真的。 临近黄昏,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这院子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别的人了。 那,这晚饭,似乎该由她来做。可她被娇养惯了,并不会做饭。 萧池不在房里,她推开房门出来,四下一看,他也不在院子里。 不过一会儿功夫,他能去哪。 院落不大,东边似乎有什么声音。循声走近了,迈上几步石阶,发现他果然在这里。 见了房中景象,她有些不可置信,站在门口,试着叫了他一声,“九王爷?” 他听见了,知是她,连头也未抬,只“嗯”了一声。 叶棠已经迈过了门槛,进了门,站在萧池旁边,看着他忙碌而有序。 她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两声,“那个,想不到,九王爷不仅什么都懂,既有通经断纬之智才,而且还会做饭。” 叶棠想着,既然她不会做饭,人家动了手,哪怕她夸奖两句也是好的吧。 九王爷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摇头笑笑。什么通经断纬,听着就空的很。可唯独从她嘴里说出来,他不觉得虚,只觉得有趣。 叶棠见他笑了,也低头偷偷笑。你看,虽然只是一句好话,可明显卓有成效。 面出锅,竟然不多不少,刚刚两碗整。 “坐吧。” 叶棠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这碗面,面白汤清,青蔬点缀,碧如翡翠。火候刚好,鲜香扑鼻。 她自小便挑食得很,一桌子菜她也就挑挑拣拣吃那么几样。难得这碗简单的清汤面能合她口味。 她尝了一口,又说了一句,“想不到九王爷如此多才多艺。” 他见她尝了似乎很满意,这才动手吃自己面前的一碗。 筷子一放,她又问,“九王爷这手艺,是哪位师傅教的?” 她以为,一碗不起眼的面能做成如此,一定是有师傅指点。 “没有师傅教。” 叶棠觉得不可思议,她缠着冯师傅教她做点心的时候,最简单的样式都要被冯师傅骂上两三遍才行。可他说的是实话。 西平七年,冬。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个女子了,似乎,快一年了吧。 他自小便知道,在那个男人面前哭一点用都没有。他干脆去房门前等,等那个男人开恩,让他见她一面。 房门终于是开了,那个男人从房里出来。他小跑几步上前,张望着房里,盼着能看她一眼。可那男人一出来,房门就立刻关上了。 那男人站在他面前,“想见你母妃?” 他点点头,随后衣摆一掀,跪在他面前,“求父皇开恩。” 那男人低头看他半天,却说,“她不配见你。等父皇将她洗干净了,就让你见她。” 男人转身欲进房去,忽而看见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手里端着的东西。脚步一顿,又低头问仍旧跪在地上的小身影,有些不可置信,“你做的?” 他跪得笔直,没说话。 端着东西的小太监忙说,“是,是小皇子亲手做的。这么一碗面,费了好几个时辰,手上还烫了几个水泡。” 那小太监也希望,圣上能看在小皇子一片辛苦孝心的份上,让他见见自己的母妃。圣上想了想,亲自端了那碗面。 “朕会端给她,你回去吧。” 房门开了又关,他跪在外面,依旧是没能见到她。 那小太监过来拉他,“九皇子,天凉露寒,咱们回去吧。” 他站起身来,转身之际,听见里面一声哭喊,“池儿。” 她跑到门边,她知道,他就在门外,等着见她。 还没碰到门边,却又被男人一把扯住。 “求求你,我求求你,让我见池儿。我想他,他是我儿子。” 男人冷哼一声,“亏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你背着朕私会别的男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与朕还有个儿子!” 她一边哭一边摇着头,“不是的,不是------” 他扣了她的腰肢,让她贴着自己,而后将她带到镜子面前。 “呵,事到如今,你还否认。你真的当朕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自你见过他,回来后便对朕抵死不从。雪儿,那天是二月初十。你真的以为朕是傻子吗!” 二月初十,她也记得,那天是二月初十。 她不让他碰,不过是她也觉得自己脏。 似乎她自己也忘了,她与谁才是青梅竹马,如今,她却只觉得自己脏。 他原本还盼着她还能反驳一些什么,可见她只咬着唇哭,一言不发,他便知道,他所有的猜测都没错。因为,她向来,容不得别人冤枉她半分。若是他说错了,她一定会不顾一切跳着脚反驳他。 他抬手擦着她脸上的泪,“朕不会将你怎么样,可是雪儿,这次,朕一定会要他的命。” 她闻言似乎吓得连哭都忘了,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衣襟。 “求求你,别杀他,西平不能没有他。” “呵,好一个西平不能没有他,那雪儿的意思是,西平可以没有朕,是吗?” 她听了又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想说,他的国家,不能没有忠良,更不能枉杀忠良。可她不知道,她的维护,只会让他愈加怒火中烧。 最后,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说,“你身子一日不净,便一日不能见池儿。” “不,是除了朕,你谁都不能见。” 就连她自己也以为,他真的要关她一辈子了。 折磨人的方法有千百种,他选了最能让她痛不欲生的一种。明知道自己的儿子就在外面,她就是看不见,也摸不到。 “池儿------” 一连几日,他每天都煮一碗面,跪在她房门外。他送来面就走,不敢多留,生怕惹怒了那个男人,她又要挨打。 可萧池不知道,每天她都对着他送来的那碗面流泪。 听人说,这是小皇子亲手给她做的。可她仍旧有些无法相信,明明她的儿子还那么小,怎么可能会自己动手做这些呢。他小小的个子,恐怕连灶台都够不到吧。 她舍不得吃,只坐在桌前看着送来的那碗面哭,从热气氤氲哭到凉透。 直到他推门进来,见她又对着那碗面哭个不停。 “凉了,别吃了。” 她听了却生怕他抢了她的面,双手牢牢护着那个面碗,哪怕早就已经凉透了。 他见了,立即命人送了一只空碗进来。又说,“小九也是我的儿子。” 他想分她碗里的面,她却不让,哭着说,“你明明有那么多儿子,还有那么多女人。” 是啊,他有那么多儿子,可她只有这一个。 他听了却难得有了笑意,她终于肯为他有些情绪了。这禁闭关的,也是有些成效。说不定,他可以考虑将她早日放出去。 她说的没错,在此之前,他就有很多女人,也有了几个儿女。自将她带进宫来,将她立了又废,他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封号给她。可他身边的确是早就只有她一个了。 她是他抢来的。可他没想到,她性子如此倔。他问她,“雪儿想要什么封号,只要雪儿开口,朕都给你。” 她冷眼看他,轻嗤道,“真的?” 她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就算权倾天下又如何,她不爱就是不爱。也故意没规矩,见了他不跪不敬。似乎他无法忍受,直接将她赐死才好呢。 可她不知,男人爱征服,她越如此,他便越不放弃。 “自然是真的。” 她也不含糊,冷笑一声,问他,“我要皇后,你肯给吗?” 她之所以会如此开口,不过是因为她知道,他早有皇后。为他育下一子一女,受满朝敬重。她不信,他会为了她,废了贤德的皇后。 他看着她,明明是不经意的笑,似乎还带着些嘲讽,转瞬即逝。却被他轻易捕捉到了。他也不介意她的无礼,心念一动,将她推在了榻上。 “皇后是朕的妻。等你真正成了朕的妻,自然会给你皇后之位。” 她完没想到,皇后无过,却终被废了。 他甚至连个理由都懒得给,圣旨一下,又急着亲自去给她挑后冠。宫中规矩,后冠历代传承。只因那顶后冠被别的女人戴过了,他拿去的时候,她连看都未看便拂在了地上。 “你的女人戴过的东西,我不要。” 他也未恼,只说,“不要便不要,朕给你做新的。” 她听了有些不可置信,却见他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没几日,新的后冠就被送来了,他亲手捧了,往她头上戴。而后不由叹道,“雪儿真美。”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嗤道,“呵,难怪大家都说,东西都是别人的好。原来连圣上也不能例外,竟然觉得女人都是抢来的美。” 她的话,他也不放在心上。自身后抱了她,轻柔的吻落在她耳边。 “抢来的又怎样,如今还不都是朕的了。雪儿放心,朕知他才能和野心,不会亏了他。封他护国候,已是千万人之上了。” “那又如何?我相信他宁愿不要这些。” 他笑怀里女人天真。她居然真的以为,那个李忠会为了她跟天子翻脸。他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胆子。真是可惜啊,这样一个男人,会得她倾心。不过也该庆幸,他终是将她抢了。 男人间的争斗,不像女人,无非就是要荣要宠。何况君臣之间,本就有诸多顾忌,逾越不得。既然话说到这里,他不介意跟她说得更清楚一些,好让她断了念想。 “雪儿真的以为,那个李忠会为了你放弃一切吗?若真的是这样,那当日朕在李府揽你抱你的时候,他便该与朕拔剑相向了。可雪儿还记得李大人当时是何反应吗?” 他轻笑一声,一脸不屑,“呵,朕可记得清楚,李大人当时啊,跪在地上,按剑不动。” 他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她也想问问李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让别人带走她,他却一言不发。就因为那个人是皇帝吗? “雪儿信不信,莫说朕将你带回来,便是当日在李府,朕要了你,他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他字字诛她心。她已经在颤着哭。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爱你是不错,可他更爱金钱,权位。”他贴在她耳边,“还有,他那条命。所以,他别无选择。嗯,让朕想想,就算朕那日不将你带回来,他最后也会将你送进宫来。” 她哭着问他,“我不信!我不信-------” 他不在急着解释什么,因为他说的是事实,她自己应该也知道,只不过是嘴硬罢了。 这些心机争斗,她确实不是很懂,她垂着头又问,“为什么?” 明明青梅竹马,约好白首不离,不过一日功夫,他一出现,她的世界就全变了。她想过的所有美好因为帝王一句话,顷刻坍塌。此刻只剩了无尽后悔,若是那天她老老实实听李忠的话,没有急着去前厅找他就好了。 他不紧不慢给她擦着眼泪,“因为,朕喜欢你。还因为朕抱了你。而且,朕心急,等不到他主动将你送进宫来了。” 她将头一扭,“可我不喜欢你。” “朕知道,你不就是喜欢李忠,可他哪里比得上朕。你做朕的皇后,他做他的护国候,前朝后宫两不相干。你终会忘了他的。” 可他没想到,二月初十,她竟然仗着他给的荣宠地位,背着他去见了那个李忠。 后冠没戴多久,他一怒之下又将她废了。赐她冷宫一座,可他却每日都来。 小九给她送的面已经凉了,他硬是将她护着的面碗抢了过来,把那些凉了的面与她分走了一大半。 此时,萧池再看,叶棠竟然连碗底的汤也喝了一些。 那女子走了好多年了,他也好多年没有进过厨房。不知怎么,今天就突然想给她做些东西吃。动手之前,他甚至有种直觉,她一定会喜欢。 叶棠将碗放下,冬夜一碗面下腹,周身都弥漫着暖意,看着坐在对面的他道,“九王爷,这手艺果真不是一般的好。” 她不知道,他别的都不会,只单单会做个面而已。 “不知九王爷可还会别的?” 他也如实说,“不会了,只会煮面。” 房间只余他们二人,房中炉火声,外面风声,声声可闻。房门一关,二人对坐,竟觉出几分温馨来。 叶棠听了一下笑出来。 他问,“你笑什么?” “我笑,九王爷为人踏实不造作,很是坦诚。我还笑,一直以为九王爷琴棋书画,天下之事,无一不通。原来,这世上也有九王爷不会的事情。” 哪有人能事事精通,她不过是觉得,他承认自己不会束手无策的样子很有趣。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突然接了地气。 她还在笑个不停,他又问,“听王妃这意思,难不成王妃精通厨艺?” 她一下就不笑了,挠了两下头发,又说,“那个,其实,我也不会。” “唔,本王还以为这几日要有口福了呢。看来,还要委屈王妃跟着本王吃几日面了。” “不委屈不委屈,九王爷亲自下厨已是难得,哪里会委屈呢?” 他笑笑,忽而看着她又问,“叶棠,若本王不是什么王爷,你也不是什么将军府小姐,你愿意和我如此过一辈子吗?” 叶棠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先前似乎满脑子都是将军府,都是叶修庭,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这会儿,他如此问了,她低头一忖,道,“九王爷博学多识,待人温和宽厚-----”她看着自己跟前桌子上空了的面碗,“并且,还煮得一手好面。若是能与九王爷这样的人闲云野鹤一生,也应是三生有幸。” 叶棠说的是实话。这一刻,四周皆荒野,远离喧嚣,他们之间没有叶修庭,没有将军府,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他点点头,又说,“既已生在世,本没有机会选择,可本王想给你我一次机会。这院中只你我二人,你我暂且皆忘记自己身份,只是夫妻,如何?” 她想了想,又说,“人生一世,不过箪食壶浆,这有什么不行的?不过-----” “不过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往桌前一凑,问他,“明早,还是你做饭么?” 084 点墨成金 萧池笑道,“若是你想来也行。” 她忙道,“额,算了算了,还是你来好了。” 入夜,她趴在他身侧,不由往他身边凑了凑。他一低头,只见她正在他胳膊上轻轻嗅。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怎么了?” 她这才抬头,跟他说,“你明明沐浴过了,可身上为什么还有淡淡的梅香?而且,你今天并没带香囊。” 他抬起胳膊自己闻了闻,“有吗?” 她点点头,十分肯定,“当然有。” 他一翻身,将她一扣,“那就让你闻个够。” 她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这男人,不得不说,他生得可真好看啊。竟不自觉伸手捧了他的脸,轻轻摸摸着他的脸颊。 “惊澜?” 似乎叫了他的名字还不够,小手攀着他的脖子,轻一抬身,她竟然主动吻了他。 莫说他没想到,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似乎,如他所说一样,他们是夫妻,她吻他是极其自然的事。 可这么久了,她依旧学不会该如何吻他。在他唇上啾啾几下,舔舔咬咬,有些笨拙。就像她总也不能将他的发束得整整齐齐一样。 就在她稀里糊涂不知该如何吻他的时候,他居然没忍住笑了。 叶棠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后立刻又躺了回去,在他身下使劲往被子里缩。 可他依旧在笑啊。终于忍不住了,她瞪他一眼,“你笑我!” 他一怔,低头看着他的小妻子,忙正色道,“不敢。” 这里又没有别人,她不信他笑的是空气。哼他一声,将头一扭,不在看他。 他却挑了她的下巴,“可真笨,连吻都不会。不过没关系,我来教你。” 容不得她拒绝,他已经寻了她的唇轻轻尝。一只手趁她不注意探进了她宽松的裙摆里。他居然要-------她一个激灵,一下就按住了他的手。 他无奈,她不愿意他也没办法,只得依她。 “好,好,不碰了。” 他总不会让自己吃亏,她不让他用手,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补回来。 他已经熟悉她的一切,他知她喜欢什么,也知如何会让她难受。所以,关键时刻,她只能对他有求必应。他也没提什么过分要求,不过就是想听她的声音,让她多喊喊自己的名字而已。 最后,她苦着小脸催他,他用这小小手段换来了她许多声娇滴滴的“惊澜”。 锦被从她脚踝一直盖到腰际,一不小心便露出一截鲜嫩腰肢,又细又软。她也不觉得冷,只知道沉沉地睡,没个时间。 他早就醒了,抱了她一会儿,她也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有些不舍,还是将她从自己身上放了下去,塞进被子里。小嘴微微嘟着,他凑上去偷偷亲了亲。他可没忘记,那张小嘴几乎喊了他整整一个晚上。 看样子,若是没人来喊她,她便要一觉睡到中午了。偏偏不远处一阵鞭炮声惊了她。叶棠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身边已经没有萧池了。 穿好衣裳出门,她没听错,烟尘还未散去,刚刚的确有人燃了鞭炮。明明年关未到,她却看见不远处那处茅草屋两侧竟然已经贴起了大红的门联。 在仔细一看,那门联奇怪。大红的纸张鲜艳惹眼,可是纸上墨却不是黑色,阳光一耀,竟闪闪发亮,如金子一样。 不知不觉便到了那草屋门前。来的第一日,她便看见这座房子了,只是看起来破败不堪,她没想到还能有人住。 黄泥院墙已经坍塌得差不多,空剩一个门楣颓然立着,很是突兀。如此一来,倒是也用不着关什么门了,歪歪扭扭的木门就这样吱吱呀呀晃着,半吊在一侧。 蒋宏沽酒回来,不过低头生了个火的功夫便见自家门口来了个人。他这破地方,连鸟路过都懒得停留,今日不知怎么了,竟然来了一个姑娘。 此刻,那个姑娘正抬手,摸着他新写好贴上的门联。每年,他都将一年所得悉数换做一锭金,然后请人研磨成粉,混在墨中,写成对联一副,贴在门上。此地荒僻,附近人也无人注意到他,他以为,这小小玄机,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 火生好,他正打算于院中煮酒,又见站在他家门口的姑娘还没走。一身绫罗,白衣底,金绣纹。他穷惯了,无论是布料还是纹样,他都只听说过,没见过也没穿过。心中不由冷哼一声。 叶棠见那瘦削的字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惊奇,还没看够,忽觉闪出一个人影,三两下便将那副对联给揭走了。 而后顺手将两张红纸揉成一团,随手一丢。 “哎,这么贵的一副字,怎么说扔就扔了!” 她也看出来,那墨里是掺了真金。 那人扔了字,转身便回了院子,小炉旁坐下,抱了刚买回来的酒。回来的路上顺手捡了几张纸,被他小心翼翼覆在酒坛上。 叶棠只听那人说,“笔墨不事权贵!” 呵,好一个笔墨不事权贵。谁是权贵,她吗? 叶棠低头瞧瞧自己,自己寻常打扮,且一介女子,又没披金挂银,无论从哪里看她都不像一个权贵啊。 叶棠也没急着走,依旧站在门口,说,“公子有些学识,却依旧如此困顿,想必都是因为给墨添了金。今日既然路过,便祝公子生辰喜乐吧。” 蒋宏将酒坛上的纸取下来,又揉成一个一个纸团,随手一扔,开了酒坛,倒出一些。 听她如此说,不禁手上一顿,扭头问她,“你怎知今日是蒋某生辰?” 叶棠指指他扔的满院子的纸团,“刚刚那上面不是写着吗?”她想了想,又说,“大概意思就是你没钱过年又过生辰,便趁今日有酒一起过了。” 他原先只当这姑娘是被墨中金吸引,没想到------ 他点点头,笑了笑,开始煮酒。叶棠见了,不自觉后退几步。酒这东西,于她就好像洪水猛兽。 隔的距离更远了,她站在门外,又冲他喊道,“公子!你的墨虽好,可说句实话,你这字真的是比不上萧-----” 顾及他身份,到底是没将他的名字说出来。这人才刚刚说过笔墨不事权贵,她不觉得自己是权贵,可萧池一定是权贵没错。 院中人没听清,转过脸来,问她,“你说我比不上谁?” “额,我是说,你的字比不上我的夫君!” 那人听了觉得这姑娘有些意思,哪有大姑娘家荒郊野外一口一个夫君挂在嘴上的。 “你夫君是谁?” “这----不能告诉你!” 她的确是懒得说谎啊。院中人听了也没了办法,只说,“你不说他是谁,又没有他的字,怎知我不如他?” 叶棠见那人说着,打开一个小盒子,取出两颗青梅,扔进炉上酒水里,顺手满出一盏。端着那个缺了角的斑驳酒盏就要往她这边走。 她一惊,捂了口鼻,转身就往回跑。 蒋宏端着酒出来,站在自家破落的门口,看着她一溜跑回了不远处那院子门前。刚煮好的青梅酒,原本是想借生辰之日慷慨给她喝一杯的,可她却跑了。 又见那院门一开,出来一个白衫公子,她没收住,一头撞在了那人身上。被她撞的那白衫公子纹丝不动,低头说了句什么,又揉揉她的头,将她牵回去了。 萧池坐在案后椅子上,看她正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笔墨不事权贵,即便是那墨里藏金,他说撕就撕了。你说,这是不是气节?”“还有还有,明明自己穷的要命,他宁愿将一锭金子化进墨里都不去给自己买些家用。”她一回身,猛的一拍他的桌子,“你说,这是不是高风?” 他正于桌上撑着脑袋看她,被她冷不防一拍桌子吓了一跳。 她看了他一眼,“萧池,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这说辞来来回回好几遍了,大概就是说那院子里住了一个高风亮节,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最难得的是不肯以才求财求名的奇人。 他实在不愿意告诉她,那个蒋宏在这附近住了许多年了,连试三年,年年落榜。自此之后便不在应试,只整天一个人窝在那破院子里靠替人写写画画为生。赶上慷慨之人,见他实在困顿,便多给些钱。 不知怎么,他今天不过去做了个早饭的空儿,她就出门了,还碰上了那个穷书生。也不知那书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回来后就成了这样。 “哦,在听,在听。” 叶棠想了想,抽了一张纸铺在他面前,又塞了笔到他手里。 “我不管,牛我都替你吹出去了。你可得写好看点。” 他一时哭笑不得,可又没办法逆她的意思,便随手将她往膝上一带。 “你想让我写什么?” 她想了半天,又说,“随便。” 想起昨夜她一声声唤,他笑道,“那,我可真随便写了。” 她坐在他膝上点点头。 看他毫尖一动,落下几个字,“棠枝一颤,春潮带雨。” 他意有所指,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你!” 叶棠将他刚写好的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然后就要从他膝上下去。 他一手抱紧了她,一边忙说,“好,好,是我不好。我重新写。” 这次,他写完后顺手便又要落款。幸亏叶棠及时握住了他的手,“好了好了,不能在写了,再写人家就要知道你是个权贵了!” 他叹了口气,任她将他刚写好的那张纸抽走,拿在手上又仔细吹了吹,看起来很是满意。 “横若千里阵云,竖似万丈枯藤,点如高山落石。”她看了看萧池,又说,“你一定是权贵里头最有才情的,有才情的人里头最有钱有权的。” 萧池手指在桌上轻叩,细细思索一番,竟没听出来这话是不是在夸他,可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等墨一干,叶棠将纸张卷好,拿着从他身上跳下来,想出门又被他拦住了。 “明天吧,明天再去。” “那好吧。” 她想了想,将那卷纸搁回了桌子上。似乎也不是非要现在去不可,今天抑或明天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他为人随意,她过得其实也还算自在。仔细一想,他从不限制她什么,与将军府比起来,九王府似乎更没规矩一些。因为他容得下无关紧要的嬉笑怒骂和小小冒犯。 萧池没想到,一直到了晚上,叶棠还在念叨那个穷秀才。 他进来的时候,她正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转着一只白瓷笔搁。笔搁呈小船形。乌篷桨声细语,十丈繁华如水。也不知她从哪里买来的,买来后就放在了他的桌子上,恰好在他右手边。他觉得有意思,便随手给带了来。 将手里东西往她面前一放。她直起腰身来,看着那满满一碟子金灿灿的东西,“这是什么?” 他在她身边坐下,“你要的墨中金。” 她伸手捏了一小撮,指尖一抿,果然是货真价实的金子研磨而成。看他这意思,是要她掺在墨里。 她却将那碟金粉往旁边一推,“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你不是喜欢?” 她又说,“我只是觉得稀奇,并未觉得将金子添在墨里有什么好。有的东西还是要纯粹些。” 萧池听了点点头,难得她能有如此想法。 叶棠突然从桌上起来,又问他,“你说,若是给他一些钱,他会不会去求个功名什么的?” 他已经不想在说那个秀才了,只说,“他若有真才实学,不会是如今的样子。” “为什么?” “西平举荐人才和应试制度,就算千里挑一挑不到他,这百里挑一总能挑到的。他若有心,总是有机会的。偏偏有的人才学不够还心浮气躁。” 他说着顺手将她抱了起来,将她往榻上放。 第二天,叶棠从他桌上拿了他早就写好的东西,又去了那个破院子。 昨日的那个酒坛已经空了,翻在地上,和满院的废纸团滚在一起。 叶棠依旧站在门口不进去,只将手里东西向前一递,“给。” 蒋宏冷笑一声,接了她手里东西。他倒要看看,这女子吹嘘她的夫君,究竟是何本事。 待他将手里东西一展,他却笑不出来了。片刻后,他摇摇头,叹道,“蒋某的确自叹不如。敢问,写这字的公子尊姓大名?” “他叫,额,惊澜。” “惊澜?” 叶棠点点头,“嗯。” 叶棠又拿出一个小包袱递给他,“这是十金,赠与公子。至于作功名之资,还是研磨成墨,都随公子的意。不过,夫君昨夜说过,若有真才实学,就算千里挑一挑不到你,百里挑一总能挑到的。人若有心,总会有机会。” 蒋宏又问,“那,再请问姑娘芳名?” “我?”叶棠笑笑,“我就算了,你只记得惊澜就好。” 正欲转身回去,一阵风起,一连刮起几个纸团。其中一个滚到了叶棠脚边,似乎是蒋宏昨日从城中带回来,包酒坛用的。 不经意一低头,叶棠眉头一皱,只觉得那纸上似乎写了几个字她很熟悉。 弯腰将那纸捡了,仔细舒展开,一字不漏看过。 她为什么住到了这里,还有他的苦心,她便都明白了。 蒋宏忙不迭捡着地上吹散的纸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姑娘见笑了。” 叶棠却神色慌张,只匆匆道,“告辞。” 蒋宏看她似乎有些不对劲,不远的路,她低着头,走得很慢。明明昨天和今天来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才这么会儿功夫。 顺手将手里她看过的那张皱巴巴的纸一瞧,说的好像是朝中将军府兄妹的事。这事沸沸扬扬,他昨日一入城就听说了,如今更是妇孺皆知。 等叶棠回来,萧池已经做好了饭。当然,又毫无例外的是两碗面。 叶棠坐在他面前,看着自己跟前的面没动。 萧池问她,“怎么了?一连两天,吃够了?” 她摇摇头,“没有。” “那怎么不吃?” 她想了想,隔着一张桌子又问他,“咱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住?” 萧池笑说,“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因为被你哥哥打了,所以要来静养。” 她未戳穿他,又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想了想,只说,“过几日吧。” 他的意思是,总得过些日子,等风平浪静,等他将一切都处理好才能带她回去。 她不在多问,执起筷子,低头吃他给她煮的面。 难得,一碗面,她吃了快三天了还没吃腻。 这三天,饭他做,碗他洗,她这妻子,其实做得不怎么称职。 吃完饭,她勾着他的脖子问,“九王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看着挂在他身上的小姑娘,一手揽了她的腰,“因为,你是我妻啊。” 她点点头,似乎明白了。待自己的妻子好,理所当然。那意思便是,若他娶的是别人,也会如此待别人。 一切不是因为她有多特别,而是因为他恰好娶的是她而已。 她将胳膊从他脖颈上放了下来。他却仍旧箍着她腰肢没松手。 见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他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 才刚说完,她居然又踮起脚吻了他,连他都猝不及防。且他察觉,他那晚教了她半天,好像没白教。他若是不动,她依旧有些生涩。可于他来说,让他防线崩溃,已经足够了。 萧池当时没想到,似乎前一刻她还肯在他怀里主动,不过一日功夫,她便趁他不注意溜了出去。 他不想限制她自由,以为她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可等了许久,她没回来,他这才觉出有些不对劲来。 真是没想到啊,她主意多得很,胆子也大得很。等他再见她,竟已是隔着高高的城墙。 萧池匆匆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上面了。他一眼就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皱皱巴巴的东西,就是几日前城中铺天盖地关于她和叶修庭的告示。 三天功夫,手下人利落,这东西在城中应该已经全部销毁了。也不知道她手里那张是从哪里得来的。 城墙下面已经聚齐了许许多多的人。远远地,谁都能看见有一女子站在城墙上。那女子着华衣,容貌清丽,冷风一过,雪白衣袂轻飞,竟有天人之姿。 众人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要干什么,只是抬着头指着她议论纷纷。 等了半晌,她终于开口了。 “吾名叶棠,愧为将军府之女二十载。叶家祖训,诚其心,正其行。今日在此,就我与哥哥叶修庭之事给大家一个交代。” “吾兄修庭,为人有节,远奸佞,亲贤能,胸中有长虹,志在平天下,安百姓。其心耿耿,可鉴日月。” 眼看城墙下人越聚越多,且人群中还混迹着许多位她的熟人。 比如,那个小医仙和风,还有被医仙扯着的小管家承译,在往后是------她喊了三天的惊澜。 和风抬头,遥遥望着城墙上跪着的人,她明明出落得窈窕,这墙头上一站,隔着人头攒动,她显得有些瘦弱娇小。城墙高而危,眼看她那脚已经站到了边缘上。 九王爷带她走后,城中流言四起,铺天盖地,他想不知道都难。口口声声全是关于叶家兄妹如何如何。人言向来可畏,这悠悠之口如何能堵得住。 他跑去问承译,问这九王妃一直心属少将军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承译谨慎,什么都没说。和风却想起来,她明明知道许芳苓对九王爷的心思,可毫不在乎一样,一口一个许姑娘叫着。 还有那天,他追着承译要橘子,可最后承译也没给他。倒是最后她给了他一个,许是将她自己的给他了吧。 那时候他告诉她自己喜欢男人,她一副早就知道见怪不怪的样子。 “你要我说什么?我没喜欢过女人,也不知道爱上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可总觉得,没经历过不甚了解的东西便不该妄加揣测。” 和风当时只当她站着说话不腰疼,明明人小硬要充鬼大。 其实是她从未奢求别人的宽容理解,只希望别人能不妄议就好了。可这流言还是起了,甚嚣尘上许多日,直逼将军府必须有人出来给天下悠悠之口一个交代。 可归根到底,你喜欢猫喜欢狗喜欢自己的哥哥,都是自己的事,与他人何干。只因为事关朝中顶级权贵的将军府,一言一行便都成了负担。 妻梅子鹤是千古高风,她不过喜欢了叶修庭就成了千古的罪人。 在和风眼里,这两者其实没有什么区别。说到底不过都是各有所爱罢了。感情这东西,就好像春风吹过心坎,万物倏地一下就醒了就绿了。你不知道它是如何滋生的,也毫无防备无法抵挡。 085 地窖一夜 叶棠声音不大,底下人群寂静,故而清晰,似珠落玉盘,掷地有声。 ? “近日,关于哥哥,众说纷纭,叶棠听在耳,痛在心,深觉不公。哥哥叶修庭,自受封少将军之日起,至今已七年。七年来,哥哥无论军中还是朝上,夙夜在公,未曾懈怠一刻。西平二十年三月,于嘉牧破淳于军七万,解嘉牧无数百姓困厄;次年九月,于上阳驱襄部残余数十里,百姓粮食财物悉数追回,此后至今,未敢来犯;西平二十三年七月,哥哥又出京,于开壤大败祁连。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哥哥一片赤诚,敢为天下百姓,即是性命以付也开颜。我知道,一直以来,慕哥哥之名者不在少数,闺秀碧玉不乏。可悲的是,叶棠也未能幸免。” 人群中,一人卓然而立。人潮熙攘,此人周身却有些空余,众人似乎生怕碰了他会染了他那身白衣。 萧池看见,她说起叶修庭的时候,轻轻垂眸,扫过底下众人,眼中竟是掩不住的潋滟。唇角含笑,似在喃喃自语。 他没想到,她为了叶修庭,竟能有这样的勇气。明明在他看来,她有时候就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她站在城墙上,素净安然,从容不迫,粉黛未施。她似乎再也不需要什么来做掩饰了,连多余的妆容也不要。 萧池以为是他不够了解她,其实只不过,她的另一面,他还未有机会见过罢了。她的确是那个被叶修庭保护起来的小姑娘,可是也不全是了。如今,她想要凭一己之力保护叶修庭,保护将军府。 “叶棠心思龌龊肮脏,哥哥察觉,深责之,厉斥之。奈何,叶棠廉耻不顾,屡教不改。哥哥顾念手足之情,还是心慈手软了些。以至今日,玷污了哥哥英名。叶棠今日站在此,惟愿大家明察,哥哥表里如一,错全在叶棠。” 那抹人影虽混迹人群,可一身的白,卓然高姿,太显眼了,她想忽略都不能。 她想了想,又说,“叶棠不仅对不起爹爹和哥哥,此生有幸,能得一人容我纵我,叶棠也对不起------” 忽而,她眼里一疼,不在说下去。 只因为他说了一句话,她虽未能听见,可唇形一动,她略一拼凑,居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说的大概是,“本王丢不起这人。” 那个名字,又被她憋了回去。惊澜这二字,终于如一根刺一般,不上不下扎得她心口有些难受。 她深吸一口气,又说,“可,既慕修庭,九死犹未悔。叶棠于此,向天下人谢罪。世上将无叶棠,此事,便就此过了吧。”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这女子何其大胆啊,竟敢当众承认了她喜欢自己的哥哥,还说什么九死尤未悔。啧啧,这将军府的大小姐,是真的不要脸面了。 人群中,他闻言,亦拂袖转身。 任凭他脾气如何好,心性如何温和,也不可能容下她这光明正大的背叛。正如他说的,他堂堂九王府,丢不起这人。 好一个既慕修庭,九死尤未悔。她还要向天下人谢罪,呵,他倒要看看,她能如何谢罪。 她看见,他转身,一路出了人群,身边承译低着头跟着,似乎生怕被人认出来。 他说的没错,她给九王府丢人了。 和风脚下却像生了钉子,直直被钉在了原地,定定抬头看着她。好像上面站着的人他不认识了一样。 她的话还在耳边挥之不去,萧池突然想到了什么,刚刚她说,世上再无叶棠,什么叫世上再无叶棠! 仓皇回头之际,果然见她于高墙之上纵身一跃。 好一个叶棠! 他能容她所有的出格,甚至于她爱上了自己的哥哥,他也能试着理解宽容。就算时间再久,他也愿意等她改。 可她呢,为了一个叶修庭,当真要一条路走到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眼看着那女子从墙上坠下,衣袂翩然,底下众人竟没有躲避,只有他又惊又气。 “叶棠!” 惊惧之余,他不得不又去将她接在怀里。 他气,可没办法真的看着她死。不过还是舍不得啊。 两度救她,这次,他依旧抱着她不一言。一回府,将她重重扔在榻上转身便走。门狠狠一关,房里就剩了她一个。 听见窗边有声响,她开了窗户。一只白色圆滚滚的小家伙一蹦一跳挤了进来。 她没理它,径自躺回床上,靠在床头坐着。 那小家伙跳上了她的被子,站在她肚子上,又红又尖的鸟喙,还有滴溜溜的小黑眼睛,歪着脑袋,似乎正在看她。 没多久,和风便来了。 萧池不在,他便随意许多。于她床边一坐,顺手拿了她手腕一摸,如他所料,根本就没什么大碍,便又给她放了回去。 也没着急走,和风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看了看她,这才又问,“哎,小姑奶奶,你刚刚在城墙上说的是真的么,你真的喜欢叶修庭?” 叶棠听了,靠在床头,摸了摸还栖在她肚子上的小东西,点点头,“嗯。” 和风追问,“那,有多喜欢?” 她说,“就像你喜欢承译一样喜欢。” 和风原本还想问问她,九王爷有哪里不好。听了这话,他没再继续问了。只看着她叹了口气,没说话。 和风一瞬间就懂了她。就像女人也没哪里不好,可他就是不喜欢女人,非要喜欢男人一样。这天下,别人如何看他说他,他不管也不怕,就是天王老子又如何,可唯独承译---- 戳了戳信灵白白的小身子,她又问和风,“是他让你来的?” 和风知她问的是萧池,摇摇头,“不是。” 她眼神黯淡下去,“今天,是我让九王府蒙羞了。” 和风又说,“爷虽没让我来。可我来看你,他一定知道了。” 叶棠想了想,又问和风,“他在哪?” “听承译说,爷回来后就去了书房,门一关,谁也不见。估计现在还在里头吧。” 天近暮色,年关将近,难得日落之际还能有霞光。 光线终究是黯淡了,只余橘红色霞光几缕,透窗棂而过,斜斜打在他长长的书案上。 承译于门外,分外小心,轻一躬身,小声道,“爷,天黯了,掌灯吧。” 半晌,里面传来他的声音,“不必。” “是。” 他站在桌前,看那满桌的瓶子罐子晕染了或微红或金黄的光芒,熠熠生辉。 他不知她那小脑袋里都是藏了些什么,可此时再看,那瓶子上的一笔一划,点点色彩竟很是灵动。鸟欲振翅,鱼龙潜跃,风吹莲动,雨滴疏荷。 他叹了口气,环顾着书房,觉这书房以前的样子,他已经快要记不起来了。她来后的确是添置了许多东西,书架,瓶瓶罐罐,她的画笔,颜料。 如今一瞧,她的那些不经意的痕迹,不仅渗透了这间书房,更渗透了整座九王府。 原来,娶个女人回来竟是如此麻烦啊,远不是他以为的多一张嘴的事。她搅得他心里心外都不得安宁。 霞光稍纵即逝,很快,房中黑暗将他湮没。他坐在椅子上,眼见的竟是她歪着头咬他的笔的样子,犹犹豫豫选色的样子,画笔一搁得意的样子,还有,在他怀里扭捏的样子。 他原本以为,她总会回头的。毕竟,谁叫他来晚了呢。余生那么长,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可今日她一句既慕修庭,九死尤未悔,他才明白,有的人的一颗心固执得像一颗石头,根本就冥顽不灵,顽固不化。 “掌灯吧。” 不多时,房中有了光亮,他总算驱散了她的影子。 门关上没多久,又被人推开了。 叶棠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来见他。 萧池知是她。 叶棠站在他身后。他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来,等了半晌,她只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在对不起个什么。因为今日她给九王府丢了脸,还是因为她明明不爱他还利用他。 萧池缓缓转过身来,见她正于门口站着,门未关,身后深蓝天幕上一弯残月斜斜挂着。 叶棠见这九王爷好像没有生气,更没有怒不可遏,依旧谦和淡漠,平静如水。 他站在桌角上,顺手从桌子上拿了她的一个小碟子,低头把玩着,另一只手随意背在身后,似笑非笑问她,“既慕修庭,九死尤未悔。叶棠,这话,是你真心还是权宜之计?” 叶棠觉得他问得自然,好像并不怎么在意,不过是想起来了,就随口一问罢了。 这婚事,本就是因为一纸圣意,牵强得很,他先前从未与她有过交集,又怎么会爱她。他若生气,也该是因为她给他丢了人。 可九王爷不是一般人,能纳百川,且他看起来与平常并未有什么不同。 “这话,自然是真心。且城墙上每一句,都是叶棠真心。” 九王爷闻言点点头,眉眼似含笑,好像是在赞赏她的诚实。 “好,好一个真心的。诚其心,正其行。这将军府的家训,你好歹是做到了一半。” 将她的那个小碟子缓缓放回原处,他一手有意无意轻轻搭在了桌角上。 不过眨眼功夫,那宽大长案便被轰然掀翻。 巨响震天,似惊雷叩钵。霎时间烟尘弥漫,哗啦啦瓷碎之声,入了她的耳,竟如山崩地裂。眼见她的那些瓶瓶罐罐碎了一地,没有一只完整。碎瓷片迸裂交叠,铺满了大半个书房的地面,一片狼藉,已经辨不得原来模样。 他就从容站在烟尘中,淡然如斯,好像这厚重长案倾塌与他无关一样。烟雾迷蒙,他看得清楚,她后退几步,浑身都在颤着,看着她满地的心血,眼眶不住泛红。 可她终究没有选择向他低头,别着一股劲儿瞪他,就是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缓缓抬脚,轻轻踩过木屑和碎瓷,薄唇又轻启,“九王妃,本王在问你一遍。所谓的既慕修庭,九死尤未悔,究竟是权宜之计,还是,真心?” 这一次,他故意没叫她的名字,似在提醒她,回话要小心,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的意思,她向来难意会。叶棠站在门口,隔着满地狼藉,瞧着他冷哼一声,“九王爷难不成是没听清楚,我说过了,城墙上每一句话,都是叶棠真心。” 话音一落,他没再说什么。叶棠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不过抬手拂袖一低眉的功夫,他送她的那张高高的书架便也倒了。 玉荷不在,连带她四处买来的那些小玩意也没有一样完整。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将她留下的痕迹悉数清理。无论是心里还是书房里,只要是她留下的,便都要铲除干净。 木瓷碎屑铺到了她脚边,她低头看了看。心疼过一次,似乎也不差这张书架了。 惊天巨响惊动了整个九王府。承译迈上台阶,只见这书房都快要被九王爷毁了。而九王爷和九王妃此刻就隔着烟尘和一地残屑碎片站着,谁也没说话。 承译没敢进去,其实门口已经被淹没,他也快要进不去。于是只站在门口道,“爷,徐公公来了,说是要见您。” “本王没空。” 承译又说,“可徐公公说,见不到您,办不成差,他就不回去了。” 萧池听了轻轻一笑,说,“似乎,是个人便谁都可以要挟本王了。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吧,安排食宿,好好招待着。” “是。” 承译不敢多言,低头匆匆退了。 叶棠隔着坍塌的桌子和满室碎裂的瓷片,冷哼一声,“既然九王爷要摔东西便应当摔个彻底,九王爷摔了这么多,可还差了一个。” 叶棠说完,抬脚踩过那些碎瓷,一直到了他的书架前。 萧池眉目一敛,果然见她拿了那个被他悄悄放起来的盒子。 她画过那么多瓶子,桌上杂乱,又整日被她摆得满满当当,他以为他悄悄拿起一只来她不会知道。 可看似杂乱无序的东西,在她心里都有数,那些瓶子是她亲手一件件挑回来的。一笔一划,一色一墨皆是亲手,少了什么多了什么只需她一眼。 将手里的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她画的那只瓶子。 上面是她心血来潮时画的他坐在椅子上的侧影。就算寥寥几笔只有个轮廓,他还是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小心保存着。这东西画成有些时日了,难得的是得他悉心封存,墨色竟然半点未落。 她看着他冷笑,将那瓶子从盒子里拿出来,抬手,狠狠摔在地上。 瓷瓶应声迸裂开来,碎成大小瓷片无数,混迹在满地数不清的瓷器碎屑中。 亲手摔了他的珍藏,她似乎扳回一城,比他掀了书架还有成就感。转而走到他跟前,娇俏下巴轻轻扬起,一手搭在他肩上,贴到他耳边,轻声笑道,“九王爷,你就是问我一万遍,我也是爱叶修庭。今日城墙上所言,句句真心。这次,九王爷可听清了?可还是要继续问?” 他轻哼一声,伸手勾了她的腰,顺势往自己身上一带。她脚下一个不稳,断瓷尖锐,从一侧扎进了她绣鞋的软缎面。 他抚了抚她脸颊,低头凑到她唇边,却见她突然柳眉一蹙,随后将头扭向一侧。他不知有瓷扎进了她的脚里,她正疼得吸凉气。 “呵,这是又不让本王碰了?” 见她脸色微微泛白,额上不知为什么似乎是渗出一层细汗。她依旧在他怀里扭着身子。 他从容不迫扣着她,一手抬着她精巧的下巴,浅浅一笑,状似温和,“叶棠,本王会让你求着本王问你的。只怕,到时候,你的答案便不是如此了。” 她也不服软,“呵,真不知道九王爷是自信还是自大?” 他不在与她争辩,利言语以争胜,他向来不屑。 到底是吻了她,香软还未尝够,他唇上又见了血。可无论她如何咬他,他也不松口,嗜血上瘾般。 身子微倾,他的一些重量压在了她纤细腰肢上。 叶棠只觉得脚上扎了东西,稍稍一吃力,便钻心的疼。狠了心,皓齿尖尖,在他唇上又是一口。 他松开她,唇上血未擦,眼中却漫了寒意。 “来人!” 几人闻声而来,满地无处下脚,只得在门外候着。 又听九王爷说,“将九王妃带到地窖去,让她好好反思。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流言虽四起,可数月相处,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毕竟她是九王妃。 “怎么,想让本王亲自动手?” “不敢。” 他们这才上前,地上瓷屑堆得高,几人小心翼翼避了,走到叶棠面前,似乎想要动手拖她。 萧池一记眼风扫过,那几人又讪讪住了手,只低声说,“九王妃------” 她看了萧池一眼,冷哼一声,转身随来带她的几人出去。 才走了几步,便觉脚上那瓷直往肉里割。脚上疼痛,已经不容她轻盈躲避,她干脆咬着牙踏瓷而过。 罗裙长一些,恰恰能遮住她脚面,连她自己都以为只是个小伤口。殊不知她每走一步,那瓷便割一次她的皮肉,伤口便加深一分。 奉命带她去地窖的几人见她走得极慢,倒是也没有催,只缓缓跟着。 等她一步一步走到地窖,脚上血已经透过鞋袜,一点点在粉色绣鞋上晕染开来。 地窖门一开,几人不在上前,只说,“九王妃,请吧。” 她明白他们的意思,自觉进了地窖。 地窖湿寒,莫说暖炉,连半点火星都不见。 南边墙上开小窗一扇,说是窗,可窗外既是地面,杂草曾丛生,如今枯藤落叶快掩住了半个窗子。 这地窖外面不远处该是柴房。叶棠冷哼一声,也就是在九王府,连柴房都要彻夜燃灯。不过,幸亏九王府整夜灯火通明,这里头勉强能有一点光从那半扇窗子里透进来。 借着那一丝光,叶棠脱了自己的鞋袜,将扎进去的那块瓷取了出来。那伤口已经变深,她只觉得皮肉里似乎还扎着些碎屑没清干净,只要一碰便钻心地疼。 阴冷湿寒的地方,她却疼出了一身汗。光线太暗,她手边什么都没有,实在是没办法弄干净伤口,便又将鞋袜穿了回去。 脚一落地,她疼的“嘶”的一声。地窖似废弃许久,所有细微的声音都会被寂静和黑暗放大,她只觉得寒从心生,不由往靠窗的角落里缩。 只有头顶上那扇窗外的小路上,似乎不时有人走过的声音,还有若有似无的交谈声,能勉强让她安慰自己。 都说九王爷难得一见,徐公公亲自来了,才知这是真的。莫说别人了,他可是奉皇命而来,这九王爷说不见就不见。 先是来了个管家将他领进厅里,好茶好水招待着,不多时又回来同他说,九王爷今日有事,不便见客。 那小管家不过还是个小少年,可那语气却不容置喙。徐公公暗自道,果然,这九王府谁都不放在眼里。他等了一夜,除了那个小管家就没见过别人了。最后,他不得不抬出了圣上,只说着差办不成,他便不回宫了。 没想到,九王爷也没为难他赶他走,而是真的让他留在了九王府里。 翌日一早,徐公公起了个大早,一出门便又碰上了承译。 承译似乎候他多时了。 见了他道,“徐公公早。在九王府可还住的习惯?” “一切还好。” 承译点点头,又接着说,“徐公公住得好就成。我家爷让我转告徐公公,今日啊,爷依旧没空见您,特吩咐我带您四处转转。” 年十四进宫,随侍伴驾几十年,徐公公是何眼力。路过书房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九王府书房门上不知为何挂了一把锁。这书房竟是被锁了起来。 脚步一顿,徐公公不由多看了两眼。承译一躬身,又道,“徐公公,这边请。” 那书房自昨夜起便一夜狼藉,九王爷却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让人清理,就这样完完整整封了起来。 晨光尚熹微,叶棠缩在一个角落里,这地窖冷得她几乎一夜未眠。几道阳光勉强透进来,落在她眼前,她伸手去触,只见指上尘,不见丝毫温度。她叹了口气,收回胳膊,将手缩回袖子里。直到这会儿,她才看清了地窖的构造。想不到,这阴冷幽暗的地方,居然有桌有椅,有杯有盏,虽然简陋,东西却一应俱全。她对面就有一张小榻,她却在墙角里缩了一夜。 冻了一夜,双脚冷得麻木,失了知觉,被瓷片割破的地方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地窖门一下开了,更强烈的白光透了进来。突如其来的刺目耀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伸手去挡,透过指缝间,见有一人站在高高石阶上。一时间,光芒流泻,她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见那人双手负在身后,翩然而立,从容不迫。 086 你可知错? 九王府里,徐公公随承译走了没多远,便没了耐心。? ? ? 他是来办差的,不是来闲逛的。实在不知这九王府卖的什么药,徐公公只好停下来说,“敢问何时才能见九王爷一面------” “九爷近日忙,实在是多有不便。不知,徐公公来急着见九爷,可是有要事?” 徐公公略一思索,只说,“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没几日就到年关了,圣上惦念,遣老奴前来看看,问问九爷可有什么需要。事虽不大,可好歹也得让老奴见九王爷一面。” “原来如此。” 还没走几步,便有一小厮急急跑过来,附在承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承译眉头一皱,面有难色,仔细一想,只能对徐公公说,“承译有急事,需离开片刻,劳烦徐公公担待。” 徐公公也甚是理解,“你先忙。” 地窖里,叶棠见萧池来了,依旧是缩在那个角落里。低着头抱着膝,不看他,也不同他说话。 他终是缓缓走近了,站在她跟前,缓缓开口。 “你,可知错了?” 他的衣裳每日必换,这习惯十几年如一日,还未曾破例过。 唯独今日,他穿的仍旧是昨日的那身衣裳。府里下人早就将干净衣裳给他送了去,可他也没穿,甚至连看也没看,顺手穿了昨天穿过的那件,与她身上的仍旧是一套。 叶棠听了他的话,在地上缩了缩身子,冷哼一声,瞥了一眼他的衣摆道,“看来,昨夜叶棠的话,九王爷还是没听清楚啊。那么请问九王爷,若叶棠真的错了,昨日九王爷为何还要救我?” 萧池一时没回答。叶棠一抬头,看清了他,突然又笑了两声。 他将她关在这里一夜,可他昨夜吻她的时候,她下嘴不遗余力,他也没落到好。他那唇上虽然已经擦干净了血,可破损得厉害,想必是好几天都见不得别人了。 明明那样好看的一张脸啊,惟独这唇上,被她咬得不成样子,甚至有些狼狈滑稽。她一个没忍住,似乎也忘了自己浑身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脚还疼着,硬是嘲笑了他两声。 偏偏他也不在乎这些,今日一早便赶着来见她了。此时,他又说,“本王救你,不过是以为,就算是一条狗,只要喂得时日久了,也不会咬主人的,何况是人呢。” 她冷笑一声,即便是嘴上官司,她也不能输。 “那,九王爷现在终于现了,救我还不如救一条狗回来,可是后悔了?” 萧池一只手一直背在身后,直到他在她面前轻轻蹲下身来,叶棠才看清了他那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时间脸色不由一变。 他拿着的,分明是一条鞭子。 与她平视,她眼里的畏惧一闪而过,可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 她怕了,可是已经晚了。 早在她站上城墙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得有这么一天。 伸手一摸她的脸颊,按她的脾气,居然也没打开他。估计是吓得忘了吧。 萧池只觉得她的皮肤冰凉,触感远不如以前温润滑腻。 眉头一皱,他又低声问她,“叶棠,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昨日------” 还未等他说完,她便说,“九王爷不用问了,还要我说几遍,叶棠所说,句句是真!” 她语气里已经有些不耐烦。 她不信,他那么谦和的一个人,会真的动鞭子打她。就算他真的要打她,她也不可能改口。 萧池闻言神色一冷,站起身来,道,“好,刑志载,有犯顽固,不知错,不悔改,遂需令其心志苦,体肤痛,方得教化,使其知回头岸。叶棠,本王给你的机会已经够多了。” 她于墙角抬头看他,身后小窗的阳光正柔柔打在他身上。 “那,说了这么多,九王爷是要准备打我了吗?” 他只“嗯”了一声。 二人语气皆平常,似乎她不过问了一句,“明早还是你做饭吗?”,他回,“要是你想来也行”,如此般平常。 萧池低声一唤,“来人。” 立即有人进来,到了他跟前。他在一侧椅子上坐下,复又轻声道,“将九王妃,绑起来。” 叶棠依旧坐在地上那个角落,浑身都被冻得麻木,却依旧嘴上不饶人。 看着几人一圈圈往她手腕上缠麻绳,她说,“劳烦几位将我绑结实些,当心我这牙口比狗还要锋利。” 几人闻言手上一顿,不由悄悄瞥了一眼一旁坐着的九王爷。他们一进来就看见了,这九王爷今日有些不同,言语间依旧不温不火,神态也与平日无异,偏偏那唇上------ 再听九王妃如此说,谁还能不明白。 他们几人竟真的听了叶棠的话,多往她那纤细手腕上狠狠缠了几圈。纤细嫩白的手腕被又粗又硬的麻绳结结实实捆了好几圈,绑在中间,似乎只要一用力便能勒断。 绑好后,叶棠又听九王爷问她,“叶棠,可有知错?”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手腕,冷笑一声,说,“我没错。” 他点点头,似在意料之中,又说,“吊起来。” 待她脚尖轻一离地,不过数寸余,他又吩咐道,“都出去吧。” 几人一退,这地窖里就剩了他和她二人。 她被吊得不是很高,可的确是全部重量都集中在两只手腕上了。 萧池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她跟前。 她一被吊起来,更显得纤腰一把,不盈一握。不由伸手抚上她的腰,叹了口气,鞭子提在手里,不知是不是下不去手,他竟然又问了一次,“可知错?” 她却看着他,挑衅一笑,道,“九王爷是怎么了?失忆了,还是失聪了?” 而后,她眼神一动,似有话说。他看懂了她,揽着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一贴。她整个身子都没什么着力点,轻而易举便被他抱进怀里。 揽在她腰上的手顺势轻轻将她往上一提,分担了她的重量,她只觉得被绑着的手腕上似乎好受了一些。 可她贴在他耳边,竟是专捡让他生气的话说,“既慕修庭,九死未悔。这回,九王爷可是听清楚了?” “嗯,听清了。” 大掌一松,她便晃晃悠悠又吊了回去。才舒服了没一会儿,腕上猛然吃重,她难受得不禁拧眉。 可很快,她便感觉不到手腕上的疼了。 那鞭子真的落在她背上的时候,她疼的不由哼了一声。 “可知错?” “我没错!” 手起鞭落,他每打她一下,就要问她一次。可毫无例外,她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他原本以为,她自小便没受过什么苦,这一挨打,一定扛不住疼,三两下应该就服软了,哪怕只是嘴上的他也不嫌。 可没想到,她可真固执啊,他将她的衣裳都抽开了,她还是硬咬着牙说自己没错。 不多时,她背上的衣裳便被他的鞭子抽成了一条一条,雪白的衣料沾着她的丝,染了血迹。眼看在下手,便要不可避免地新伤叠旧伤。 她似乎也没了什么精神力气,头轻轻垂着,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只有在鞭子落在身上的时候,她才疼得吸几口气,纤弱的身子在空中晃悠悠不住地颤着。 “可知错?” 她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头却越垂越低。他也不催她,就站在原地,她的面前,把玩着手里的鞭子等着。 半晌,她才缓过一口气来,“我,没错!” 她说完,头又重重垂了下去。 他闻言又抬手,可那鞭子却终是没有再往她身上落。 手一松,打她的那鞭子自手中落在地上。他看着她被打得体无完肤,身上鞭痕累累。每一道伤痕,都是他亲手相赠。他下手狠啊,她那光洁的背上,次次见血。 “叶棠。” 他唤了她一声,她垂着头,没答应。 松了鞭子,他一手解了自己腰封,衣摆一掀,他又去抬她的腿。 地窖门口,徐公公眼底一骇。没人跟着他,他自己想着随便转转,没想到竟被他撞见这一幕。 这九王爷平日看似温和谦恭,对谁都不温不火,可这私下里,竟与圣上如出一辙,下手如此狠戾。 里面景象,他不敢在看,身后冷不丁想起一个声音,“徐公公怎么到这儿来了?” 原来是承译。徐公公转身,顺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随,随便转转。” 地窖的门不知怎么开着,承译见了,不由神色一凛,又说,“徐公公,跟我走吧。” 徐公公一听,这小管家语气竟也有些不善。刚才,九王爷那执鞭打人的样子,在他眼里,竟与多年前沁芳宫中的一幕重合。 午膳未用,徐公公只觉这九王府处处渗着萧瑟寒意,一刻也不愿意多留,慌忙匆匆道别。 承译似乎等他这句话很久了,连客套挽留都懒得说,于门口吩咐道,“送徐公公。” 地窖里,被他抬起腿的一瞬间,她一下睁开了眼睛,脑中随之清醒过来。 背上,脚上,手上,她已经浑身都在疼了,且还被吊着,他怎么还能------ 又羞又恼,她不停扭着身子,“萧池,你放开我!” 她终于有了些精神,可双手都被绑着呢,她怎么可能挣得过他。 不多时,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疼,尤其是背上道道血痕让她难以忍受,可蔓延在身体里的,又好像不仅仅是疼。 这感觉复杂,嗜到灵魂骨头里,足以让她终生难忘。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一张口,那声音里明显已经染了哭腔。 “求求你,放开我-----” 她终于,还是求饶了。可他却听不见一样,只扣着她的腰肢一下一下不肯松手。 她不知过了多久,只知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他。 “惊澜。” 迷迷糊糊,她如此一唤,他竟一下平静下来。 放了她的腿,又轻轻将她往怀里抱。 他看着她有些不可置信,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刚生了什么。他只看到那姑娘被他吊着,遍体鳞伤,他手上也沾着她的血迹。 回过神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叶棠。” 她满脸的泪。他还记得,他打她的时候,她嘴硬的很,可是再疼,她都没哭。 给她擦了擦,他又轻轻吻她脸颊。 她身上这么凉啊,衣裳也被他抽打开了,勉强能遮身。 从地上拿了他自己刚刚扔下的衣衫,往她身上裹。她人被吊着,有些挂不住衣裳。他稍一运力,热了自己的身体,将她抱着。 似乎好受一些了,她睁开眼,现自己正裹着他的衣裳,栖在他怀里,枕在他颈窝。 下一刻,他便觉得脖子上重重一疼。 闷哼一声,她还未松口,他也未松手。 僵持许久,她满口血腥。她这一口咬得狠,看准了下嘴,一下口就恨不得将他脖子上的肉咬下一块来。 他一动未动,只觉得脖子上有温热留下来,是他的血,也是她的泪。 也不知是不是咬累了,她终于松了口,在他耳边道,“萧池,你混蛋。” 他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她说他什么,一低头,见她唇上都是他的血,红艳艳的,竟是说不出的诱人好看。 妆容淡,衣素简。他这才现,她似乎,怎样都好看。甚至是哭得一脸狼狈,咬了他满口血的时候,也好看。 她这回咬得很是地方,颈间动脉处。好在她只是个小姑娘啊,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血比往常流得多了一些,染了他雪白衣领。 她只觉得自己牙有些酸,口中弥漫的血腥淡了些,居然觉得生出几分梅香来。 两条衣袖在她身上交叠,被他打了个结。这样他的衣裳就牢牢遮在她身上了,只不过,他依旧没放她下来。 捡起地上那条鞭子,他转身,向光而行,拾级而上。不多时,门一关,又将她一人丢在这里,丢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门虽关上了,可他没走。一人站在地窖门口,站了许久。 他打她了。 他曾说要待她一辈子好的,可今天,还是打她了。 可她生了有悖伦常的心思,为天下所不容,他难道不该打她吗。 送走徐公公,承译匆匆跑过来。远远地,他便看见,地窖门口,几株枯枝前,九爷站着一动不动,脖子上有血迹,领口处也染红了一大块。且,身上的外衫不知怎么不见了。 “爷------” 萧池只问,“走了?” 他说的是徐公公。 承译点点头,“嗯,走了。” 萧池松了口气,又嘱咐道,“这地窖,守好了,谁也不许进。” “是。” 承译看了看九王爷手里提着的鞭子,心中一颤,不由低低往门口看了一眼。再看九王爷的脖子。难道,他真的打她了吗。 这里是九王府,不过宫中来的一个太监,九王爷想让他看见什么不让他看见什么还不是易如反掌。 蔡老伯一到,承译便亲自出门来迎。 “老伯随我来,我家爷等您很久了。” 今日一早,便有九王府车驾到了他家门口,车驾精致,随车到的人说是要请他九王府走一趟。 他当时手上正拿着一块上好的玲珑木,左看右看,正愁着不知该雕个什么东西出来,恰好九王府的人来了,他一下便有了主意。 “能不能稍等老朽一下?” 没想到九王府来的人极好说话,立即便同意了。 不多时,那块玲珑木便在他手里变成了一个小娃娃。他眼睛看不见色彩,视物皆黑白,本不想上色了,可还是凭着多年经验调了色。一只精巧的小女娃娃便雕刻而成了。 雕工精湛细腻,竟连木娃娃身上那衣裳,都是她与九王爷最后一次去他的摊子上穿过的,花叶相随。 清理了木屑,他将那只巴掌大的木娃娃封好,挑了绒布在盒子上一包,这才上了九王府的车驾。 满城风雨,也不知那丫头可还好。 此刻,蔡老伯站在九王府门口,抬头看了看九王府高悬的匾额,叹了口气,随承译入府。 入府没多久,蔡老伯便见到了萧池。 “九王爷安。” “老伯何须多礼。”萧池转而又对承译说,“你下去吧。” 承译走后,蔡老头随萧池走了一会儿,四下张望一番,没见到有她的影子。 于是将怀里捧着的东西交给萧池,“九王爷,年关近了,总不能空手来九王府。别无所长,便亲手雕玲珑木一块,权当心意了。” 萧池看了看蔡老头递来的那个盒子,接了,解了绒布,打开一瞧。立时便知,他这礼,应该是送叶棠的。 “多谢蔡老伯,叶棠见了,一定喜欢。本王先替她收着。” 蔡老头却看着他破损的唇角和脖子上明显的伤痕,没有说话。 书房门前,二人站定。 蔡老头问,“九王爷,这书房,今日怎么锁上了?” 萧池没回答,亲自取了钥匙,开了书房门。 门一开,蔡老头也吃了一惊。 满室满地的狼藉,碎瓷木屑浩浩荡荡铺了一地,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九王爷,这------” 萧池站在门口,看着一地的碎瓷。那晚,他掀了桌子和书架,毁了她所有的心血。将她带进地窖后,他便亲手封了这里,下令谁也不许靠近。 蔡老头弯腰捡了一片瓷搁在手里看,断瓷上面的花枝横斜,花苞几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将绽未绽。可惜,这花枝只剩了一半。 “这些,都是她画的。”萧池叹了口气,又问蔡老头,“今日请老伯过来是想让您看看,这可还有可能复原?” 蔡老伯看着满地瓷碎如山,摇头道,“九王爷,莫说这瓶子碟子原本形态就各异,复原困难。这少说也得有数百只吧,有的已经碎成屑,与木渣混合在一起,分拣都是困难,更别说是复原了。莫说老朽未见过原貌,就算是见过原貌的能工巧匠,怕也不能做到。” 果然,有的东西,一旦毁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萧池想了想,似乎仍是不甘心,又说,“至于别的,本王就不强求了,可唯独有一只特别,未着颜色,瓶身上也只有寥寥数笔。希望老伯能帮忙挑拣出来,复其原貌。” 他说的,是叶棠亲手碎的那只。一画成就被他偷偷藏了起来,上面是她亲手画的是他的轮廓。 萧池走到一侧,站到那晚她站过的地方。 “老伯,当时,那瓶子就是从这儿摔下去的。” 蔡老头捋着胡子,皱眉低头看了看,说,“九王爷,容老朽一试吧。” “多谢了。” 萧池也未走,而是与蔡老头一起,蹲在地上,挑那只瓶子的碎片。 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好歹是勉强将那只瓶子又拼了起来。可无论手法多细腻,瓶身上仍旧有裂痕,且这么一折腾,瓶上画几近要脱落了。 并且,那瓶身上缺了一个口,无论二人如何找,也没找到相应的碎瓷片补上。 最后,蔡老头捏起一撮木屑和瓷渣,“太碎了,补不上了。九王爷,这回,真的无能为力了。” 蔡老头看见,就算是缺了一个口子,这九王爷好像也不怎么介意,还是视若珍宝,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不多时又匆匆坐回椅子上,取了笔墨,循着她的笔迹细细地描。 老头儿站起身来,隔着一张案,问他,“这么多瓶子,九王爷为何独独寻这一只?” 他端坐着,头也未抬,只说了两个字,“喜欢。” 老头儿又问,“可这瓶子上,有个致命的缺口。如此,九王爷还喜欢吗?” “那又如何,本王喜欢的是这只瓶子,又从未奢求它能盛水或者做别的什么,就是碎成了渣,只要是它,本王就喜欢。” 蔡老头儿走近了,只见萧池下笔还需斟酌。想他的笔墨造诣之高,早就非寻常之辈可企及,这会儿拿了她的小瓶子落笔竟有些拘束,好像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毁了原来的笔迹。 不过寥寥几笔的功夫,他描了好一会儿。最后松了一口气,又仔细看看,确信与原来一模一样后才放了笔。 “谁都能看出来,九王妃画的这些东西,笔法一般。九王爷画功早就登峰造极,为何不教她一二?” 萧池放下手中的东西,笑道,“这就是她本来的样子,本王觉得很好。她又何须本王来教?” 087 本王都记得 最后,萧池坐在小桌边,看着满书房的狼藉,又说,“劳烦老伯回去多准备些瓶瓶罐罐,越多越好,本王会差人去取。” 蔡老头儿一沉吟,难不成,这九王爷是想-------- “依九王爷才能,想要亲笔复原这些东西不是不可能,老朽相信,只要给九王爷足够的时间,九王爷一定能做到。可是,前提是,九王爷要记得她画的这些东西原来的样子啊。” 蔡老头儿没想到,萧池听了笑笑,说,“本王记得,她的一笔一划,本王都记得。” 她每天就坐在他身边,咫尺的距离,且每次落笔都要犹豫那么久。她的每一幅画,他的确是都见过。此时再回想,似乎只要她往他身边一坐,他虽不动声色,可的确是无心其他了。 萧池亲自将蔡老头儿送出九王府门口。 清夜月如勾,身边也没有别的人,老头儿在马车前犹豫再三,迟迟未上车。话既已到嘴边,蔡老头还是忍不住问了他。 “九王爷当真以为她大逆不道吗?” 他立在石阶上,淡然道,“那是自然。” 这答案理所当然。不仅是他,全天下人也都如此认为,毋庸置疑。 老头儿点点头,又问他,“那老朽再问九王爷,若不是她,是别的女子,爱了自己的至亲,九王爷是不是还觉得罪无可恕?” 他似乎想都没想,只说,“别人的事,与本王何干。” 蔡老头儿抬头,见深黑色天幕上,残月清白。 “老朽的眼睛不行了,看不见那么多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东西了。这些日子,倒是想了一些事情,也看见了一些大半辈子都没看见的东西。” “想鸿蒙之初,天地混沌为一体,血缘亲疏不辨。千百年,阴阳分,混沌开,昼夜始,生物渺渺,欣欣始荣,以息相吹,此亦无血缘亲疏之别也。再千百年,人生为灵长,有长幼,分尊卑。又千百年,方知耻,寻物以遮身。再后来,法成文,规矩立,始称为德。综观上下千万年,这人的感情啊,明明先于任何法度伦常几千年。既然先生情,后有德,以德缚情,此为不知渊源。加之人之短视,只知以今视今,抑或以今视昔,洋洋自得,鲜少能看到将来,此为不知变化。” “九王爷,有的人心思奇怪,的确跟我们不一样。读不懂,参不透,且看似为眼下所不容。可世界之大,未必就不被他时他地所容。言尽于此,九王爷眼光贯通古今,当能明白的。” 他当然能明白,且他早就明白了。 他气她,不是因为她爱了自己的哥哥,而是因为她宁愿爱别人也不肯爱他。 他打她,说是要教会她遵伦常。 可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是,她不肯爱他。 至于她爱的是谁,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他若计较她这心思给他丢了人,连累他遭人诟病,一开始知道的时候他便不能容她了。 九王府门口,送走蔡老头儿,萧池也没回去,看样子是要出门。 承译跟出来,“爷,天晚了,您要去哪,给您备车吧。” “不用了,你回去吧。” 承译站在门口,看萧池走远,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一回府,承译不由自主走到了地窖门口。 地窖门口有几个人守着,远远地他便听见了争吵声。 “我是大夫!里头关的是谁你们不是不知道,出了人命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几人得了萧池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放和风进去。 到现在,她已经被关在这里两天两夜了,没了她吵吵嚷嚷地烦他,和风似乎有些不适应。又听说今天早上,九王爷带了鞭子来。 九王爷该不会,真的打她了吧。 晚上时候,和风终于忍不住了,便想来看看她。 地窖门口的几人有些为难,他们也知和风是大夫,可这命令是九王爷亲自下的,他们违背不得。 眼看这几人软硬不吃,和风在地窖门口气得走来走去。 承译走近了,喊了他一声。 “和风。” 和风见了承译,立即跑过去,道,“哎,小管家,你快跟他们说说,好歹让我进去看看啊!还有,爷不会真的打那个丫头片子了吧。” 承译听了,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和风又催他,一拳捣在他胸口,“唉,承译,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话!” 承译站着纹丝不动,半晌,才说,“和风,他们说的没错。爷有令,谁都不许进。” 和风哼了一声,“我是大夫!我也不行?!” 承译依旧面无表情,又重复了一遍,“谁都不行。” 和风不死心,灵机一动,又说,“承译,我刚刚看见了,爷出门去了,不在府里。你就让我进去一会儿,我看一眼就出来。你知我知,不告诉他不就行了?” 承译连想都没想,斩钉截铁,“不行。” 和风听了回头看了看地窖门口几个看守,再看承译,突然现,他那架势,简直与他那主子一模一样。 和风冷哼一声,“承译啊,你有时候,可真冷血。呵,也不知道是随了哪个主子。” 承译听了不置可否。反正无论和风怎么说他,他都不可能让他进去。 和风最后一甩袖,又笑道,“不过,承译,你虽冷血,可是明智啊。老老实实听九王爷的话,总不会被怪罪,更不会死不是?至于里头那个丫头,就算真的被打死了,与我们何干,对不对?” 承译闻言,似乎想同他解释几句,“和风,我若真的放你进去了-------” 和风打断他,又拍了拍承译的肩膀,“我知道我知道。这不管里头关的是谁,小管家都能如此冷静,将来呀,定能成大事。今日还多谢你提醒,其实里面人的死活啊,我也不愿意管。最好,她被九爷亲手打死才好呢,如此,我也轻快了,省的整日无病呻吟,三两天便要传我一次。” 承译不再说话,和风最后还是翻了个白眼给他,转身背着手缓缓走了。 一番话不咸不淡,说得他有些不舒服,可又作不得。承译看着和风的背影,气得直咬牙。他该不想知道里面的情况吗。他此时只恨不得追上去给和风一脚。 可最后,他现,不管和风如何,他竟然拿这和风一点办法都没有。 拐过弯来,和风脚步一停,轻一回头,确信承译看不见他了,忽然改了方向,一溜小跑。 他一口气跑到了柴房附近,地窖那个小窗子前。正欲蹲下身去,忽见不远处过来几人正巡视。几人倒是也都认得和风。便打趣道,“呦,这不是小医仙吗,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歇息,还跑这儿来了?” 和风咳了两声,“啊,这不是睡不着嘛,便出来走走。” 几人听了一笑,说,“小医仙,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可看见,承译也没睡呢。”顺手给他一指,“对了,就在那边。” 和风干笑两声,“呵呵,多谢多谢。” 待几人一过,和风赶紧趴到那个小窗子前。窗边枯草落叶碍事,他匆匆用手扒了两下,借着微弱的光,这才总算看清了。 偌大地窖里,漆黑一片,灯未燃,莫说暖炉,连个火星都不见。和风只觉得湿冷气息带着地窖里特有的腥气从那扇小窗子里扑面而来。 再一看,地窖中央,似乎吊着一个什么东西,一动不动,头散开,垂着脑袋,生机全无。 是她! 和风也顾不上看看四周是不是有人,只跪趴在那扇小小的窗户前轻轻唤她。 “九王妃?” 里面那人依旧冰冷生硬,毫无反应,似乎冻住了般,已经与地窖里的黑暗死寂融为一体了。 和风吸了口气,又唤她,“叶棠?” 他也顾不上叫她什么九王妃了,直接喊了她的名字。 接连喊了几声,她皆没有丝毫反应。 她一定是真的挨打了。否则,不会是这个样子。 和风转身在身边枯草里摸索了半天,找到一个小石子,从窗户里扔了下去。 小石子就落在她脚下,在空旷的地窖里出清脆声响。可她依旧没有听见。 和风站起身来,身上沾的草叶和尘土也未拍,爬起来就匆匆往回走。 呵,承译啊承译,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进不去了吗。别忘了,一声医仙哪能是白叫的,他什么药没有。 和风回了药房,翻箱倒柜,搜出了一包东西。纸包打开,和风捂住口鼻拿远了些,里面皆是一些白色粉末。 将东西包好带上,和风又去了地窖门口。 这回,承译已经走了,门口只剩了几个看守。 那几人见了他,只说,“小医仙,你怎么又来了?都是当差的不容易,你呀,就别为难我们了。” 和风双手负在身后,笑道,“几位误会了,我来,是有东西送给几位的。” “送东西?什么东西?” 和风将手抄进袖子里,偷偷一笑,“这东西,可贵着呢,平时我都舍不得给别人用,也就你们几个了。” 说着,手一扬,白色粉末弥漫开来。不多会儿,那几个看守就晃晃悠悠倒下了。 和风冷笑一声,抽了自己鼻子里的布条,扔在一边,推开了地窖的门。 和风站在她面前,终于将她看清了。 双手被绑着,双脚离地。这么冷的地方,她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难怪无论他如何叫她,她都不答应。 她身上挂着一件衣裳,将她上上下下都裹着。看样子,应该是九王爷的。可仅凭这单薄衣裳一件,如何能御寒。 和风轻轻碰了碰她,“叶棠?” 那衣裳被他一碰,落了地。 再抬头,他这才看见,她背上肌肤几乎全部露在外面,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还有,他终于明白,九王爷为什么用自己的衣裳将她裹着了。只因为,她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打住了,只能勉强避体。 再往下,觉她的衬裙衬裤也被人扯破,布料凌乱垂下来,隐隐可见她细白的腿。 和风吸了一口气。 那人下手,可真狠啊。 捡起地上衣裳,照着原来的样子披在她身上,和风又匆匆出了地窖。 药房里,他一边配着药,一边禁不住胆寒。他先前所料不错,有的人,越靠近,便越现他的可怕。 将军府门前,萧池刚到,老将军便亲自迎了出来。 叶老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彪炳史册,当朝能当得起他一跪的人已经不多了。 前厅里,老将军吩咐一声,待左右退尽,他却将衣摆一掀,跪在了萧池面前。 “叶家对不起九王爷,求九王爷恕罪。” 萧池负手,冷冷晚风穿庭而过,雪白衣襟轻动,一身清冷。 他没说话,就这样站了良久,叶老将军也在他身后跪了良久。 终于,他似乎是做好了准备,缓缓开口,“本王要知道他们的事情,越详细越好。老将军最好如实相告,不得有半点隐瞒。” “不敢欺瞒九王爷。” 老将军将始末说清楚,却见这九王爷虽然在听,可是面无表情。期间,他未让老将军起来,老将军居然就一直跪在地上。 “九王爷,以上,就是他们的全部了。” 萧池手边盏子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一口气听完,他怔怔看着门外,伸手去拿那盏子,却手一颤,不小心洒了自己一身。 他还未开口说话,老将军忽而战战兢兢开始朝他叩头。 “这便是事情的所有了。如今叶家脸面全无,我只求九王爷开恩,能饶过修庭。修庭年少无知,又被人勾引蛊惑,所以才犯下如此大错。求九王爷万万不要责怪修庭。” 萧池原本没有什么表情,蓦地听完老将军的话,眉心不由一紧,而后冷哼一声。 “呵,老将军说什么?本王没听清,至于是谁蛊惑谁,可否请老将军在说一遍?”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关将近,天愈寒冷了,叶老将军俯身跪在地上,一时间竟只觉得周身寒意四起。 为了叶修庭,老将军终于又说了一遍,“都怪修庭年少,那丫头有悖伦常在先,求,求九王爷饶过-------” 萧池却将手中盏子重重一放,冷声打断道,“本王不想知是谁先动的心思,也不想管谁对谁错。本王希望老将军记得,叶棠是本王的王妃,也是您的女儿,且,永远都是。” 老将军一顿,听出九王爷这话里别有深意,俯身道,“是。” 萧池又说,“本王想逛逛将军府,老将军不必跟着了。” “是。” 萧池一人,绕过跪在厅里的叶老将军,出了前厅。在将军府里缓缓走着,一夜之间,他逛遍了将军府她所有曾经去过的地方。 原来,这就是她成长的地方。 将军府有长长幽径一条,两侧狭窄,花叶落尽,只余藤枝缠绕,看样子,好像种的是蔷薇。绕过小径,走了没多远,视野忽的开阔。月下可见亭台一座,浮桥蜿蜒,一直通到湖心的小亭上。 湖水结冰,水位也下降许多。萧池抬腿迈上小桥,缓步而过。脚下的路,她也曾走过吧。 她曾说过,叶修庭的一个小妾将她拽到了湖里,应该就是在这里吧。 萧池停下脚步,站在亭前的白玉栏杆处。 就在他站的那个地方,春风也曾拂过,惊起一池月光。皓月当空,湖水粼粼,一如她好看的眼睛。 翠裙微动,她转过身来,身上还搭着叶修庭的衣裳。她就靠在那栏杆上,耳边被清凉晚风吹散几缕,她低声说,“叶修庭,你将我嫁了吧。” 她连看他都不敢,说完便低头站着。 叶修庭步步紧逼,将她困在自己的身体和栏杆间。 “叶棠,你别逼我!” 萧池叹了口气,开始从浮桥上往回走。 恨一定有理由,可喜欢和爱却没有,所以总是突如其来,让人防不胜防。它甚至能强大到脱离一切而存在,越时间,空间,身份和地位。 至于叶棠,在她还小到不能明白什么是伦常的时候,就先喜欢了叶修庭。就算后来,她知道了这不行,她喜欢谁都行,惟独就不能喜欢叶修庭,可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叶棠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明白,同样是爱,是感情,别人可以光明正大,怎么到了她这里就被人容不下了? 所以,她这感情究竟是肮脏,还是太纯粹?纯粹到她连血缘,这最起码的一点点附加,都顾不上了。 叶修庭已经被绑在房中几日了。 从他知道叶棠站上了城墙的一刻起,他便被老将军亲手绑在了房里。手脚都被束缚,老将军用的竟然是铁链。 “不是这样的,不是她说的这样-------” 明明他错在先,一开始,他就知晓她心思的啊。她怎么可以将所以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就为了维护他所谓的声名? 可他现,这少将军的声名,他越来越不稀罕了。 他要出去,他要见她。 一想到她一人站到了城墙上,独面天下人唾骂,他怎么还能坐得住。 可他一身武艺都是老将军教的,他有什么本事老将军自然知道。任凭他手腕上勒出了血,也依旧没能挣脱那几条铁链。 门开了,来的是李知蔓。 李知蔓走到他跟前,同他说了几句话。 “叶棠心思龌龊肮脏,哥哥察觉,深责之,厉斥之。奈何,叶棠廉耻不顾,屡教不改。哥哥顾念手足之情,还是心慈手软了些。以至今日,玷污了哥哥英名。叶棠今日站在此,惟愿盼大家明察,哥哥表里如一,错全在叶棠。” 李知蔓看着叶修庭,快要说不下去,顿了顿,又说,“可,既慕修庭,九死犹未悔。叶棠于此,向天下人谢罪。世上将无叶棠,此事,便就此过了吧。” 最后,李知蔓又说,“我知你惦念她。这便是她于城墙上说过的话了。” 那天,叶棠没看见,下面人群中,站了一女子。身着灰色披风,身形湮没在人群中,正于一个角落里静静抬头看她。 直到那一刻,李知蔓才知道,自己先前的确是不了解叶棠。也是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叶修庭对她如此念念不忘。 这个叶棠,与别人,是如此不一样。 她是爱叶修庭不假。可若是换做她李知蔓,怕是无法承受如此压力,也没有如此勇气站上城墙,遭受唾骂还能本心不改。只怕,她连承认自己内心的胆量都没有吧。 可叶棠,她果然什么都不怕啊,正于高墙上将自己的心原原本本剖开给大家看,毫不遮掩。 那一瞬间,甚至连李知蔓都怀疑,他们的感情,就真的有错吗? 叶棠的话句句清晰,一字不漏地落了她的耳中。 “既慕修庭,九死尤未悔。” 平静又坚定的一句话,说起叶修庭的时候,那个女子甚至还带着浅浅的笑。可李知蔓却一低头,忍不住眼眶一酸,有些不敢再看她。 人群寂静,本该骂声一片的,可谁也没说话,众人皆抬头凝着那个遥不可及的女子。她的确生得很美,可谁也无法懂她。 李知蔓低头转身,正欲回去,却见叶棠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竟然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心一下跟着提了起来,无关叶修庭,她只是单纯有些心疼那个什么都不怕的姑娘。 好在,有人救了她。那人她也认得,是九王爷。 李知蔓将城墙下所见与叶修庭一说,叶修庭立即挣着铁链,问她,“那叶棠呢!她怎么样了!” 李知蔓吸了吸鼻子,又说,“你放心,她没事,被九王爷带回去了。” 被九王爷带回去了,她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回到九王府,又怎么可能没事。 不行,他得去接她回来。反正,九王爷都知道了,一定也不肯再要她,他正好将她带回来。无论她怎样,他都爱,也都不嫌。 眼见叶修庭不知第几次试图挣开身上的铁链。李知蔓忙说,“你别急,我是来帮你的。” 她说完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又回了来。这回,她手上还拿着他的剑。 剑一出鞘,李知蔓一下又一下砍在栓他的铁链上。 好一会儿,那束缚终于应声断了。 李知蔓笑笑,只说,“好了。” “郡主恩情,修庭今生怕是还不上了。” “你知道就行,今生还不上,就下辈子还,下辈子还不上,还有下下辈子。” 088 身世成谜 将军府里转了一圈,不知不觉,天色忽已晚。? ? 最后,他才来了这座院子。 叶棠房门前,萧池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房门前,花木扶疏间,空中飞流霜,一抬头,房檐斜飞,有小巧瑞兽几只,夜空中清朗端坐,很是精致。 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与那个叶修庭相比,他竟然迟来了二十年啊。二十年后,直到今日,他才站到这将军府一隅,亲自来寻她的往昔。 他生出了错觉,仿佛只要站在这里,他就能凭空穿越时光,离以前的她近一些,再近一些。他甚至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弥补他错过的她的二十年。 这想法着实可怕,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才让他恨不得从她一出生就能陪着她。 可恨不得,终究是再恨也不能得。时光飞逝,谁能有本事说回去就回去呢。 终于,一向睿智从容的九王爷再也没有心思和套路去慢慢探究她的有关了,他必须要知道她的一切,她的曾经。于是,他干脆来了将军府,直接用自己的身份,让老将军说出一切,直接又有效。 一袭白衣,就这样负手在她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似乎生怕错过了她留下的一丝一毫,一尘一泥。 迈步靠近,他突然觉,越靠近她的房间,他竟然内心越是忍不住的悸动。 就好像,她正在里面等他。又仿佛,只要一推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姑娘一见了他,便会歪着脑袋问他,你是谁。 而他一脸严肃,看着那个他本就该早一点见的姑娘,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么,会是你的夫君。” 他似乎已经忘了,此刻,她还被他吊在地窖里没放下来,浑身冰凉,带着一身伤痕挂在半空,已经足足小半天了。 又走近了一些,他看见,她离开许久了,可她的房门竟然也没上锁。似乎平日常有人来。 门边上,上好的木料,雕刻棠花三两朵。他看得清楚,花叠瓣,七片余,花蕊纹路细腻,纤毫毕现。 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 他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猝不及防地成了他的三两枝。可她呢,毫不自知,浑然不觉。 他摇头笑笑,一脸无奈,不由自主想要摸一摸那三两朵精致棠花。 “九王爷!” 指尖一顿,还未碰到那棠花分毫,凭声音,他辨出身后来人。 萧池放下手,转过身来,果然是叶修庭。 倒也不慌不忙,他只说,“原来,是少将军啊。” 叶修庭看了看她的房门,似乎怕萧池进去,上前几步,直接朝萧池跪了下去。 “修庭与叶棠,令九王爷蒙羞,已无颜让叶棠继续留在九王府,为保九王爷清名,求九王爷让我带她回来。” 一番说辞,殊不知萧池早就看透了他,冷哼一声,“呵,少将军想带她回来,究竟是为了保本王清名,还是,为了别的?” 现在,什么都大白天下了,叶修庭与叶棠一样,什么也无须遮掩了。倒是也坦诚,“如今于九王爷,再也无须相瞒了。我不能没有她,她也离不开我。” 呵,好一个不能没有,又好一个她离不开。 萧池听了毫不在乎一样,依旧温润内敛。皎月西沉,正好挂在她的屋檐上,寒风正穿她门前的枯树枝桠而过。 萧池缓缓走了几步,只道,“是啊,少将军说的没错,她的确是离不开你。所以------” 他说了一半便不在说,叶修庭见了,一脸紧张,“所以什么?” 萧池又笑道,“所以,她至今还被本王吊在九王府的地窖里,挨了一顿鞭子,浑身见了些血,僵硬冰冷。不过挨了几下打,便昏过去了,还真是娇气。哦,本王来的时候,她还吊着呢。” 叶修庭闻言大骇。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啊。她连生病吃药都要他试好了温度端给她,她才肯吃。 撇开对她的那些心思不说,她本来就是他的妹妹,他的血亲,他疼宠了二十年的人,竟被人如此相待,叫他怎么不心疼。 可偏偏,这九王爷说的如此随意。就好像,他随手打的不是他心尖上的肉,而是路边一只猫猫狗狗,就算死了也不足惜。 叶修庭从地上站起来,直直逼视他,“九王爷,你若是怪罪,怪我一人便好,为难她算什么本事!” 萧池冷眼看着在他面前失了理智的少将军,淡然说道,“因为啊,她是本王的王妃。而本王最最容不下的,就是背叛,哪怕只是生了念头也不行。且她瞒骗本王在先,少将军国之栋梁,本王不会将你怎样,可叶棠余生会留在本王身边代将军府受过,谁也别想带她走。少将军明白了吗?” 叶修庭心里已经疼的说不出话来。他也不再多说,直接同萧池动了手。 萧池轻松避开了他的攻势,掌风顺带一扫,竟是不留情面。 叶修庭后退数步,站定,脸上略显惊讶。原来,他远远低估了这个九王爷。随后他又觉得奇怪,明明上次,他没费多少力气便击中了他。 朝上朝下都盛传,这九王爷病弱不堪,想不到竟是深藏不漏。 叶修庭提气又欲上前,只听得身后一声喝,“修庭住手,不得无礼!” 叶修庭手上一顿,仍不放弃,老将军及时挡在萧池面前,厉声道,“修庭,你连爹也要杀,是不是!” 叶修庭看着从容站着的萧池,“爹,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叶棠的吗!你若是知道,定不会拦我杀他!” 没想到老将军似乎并不关心叶棠在九王府遭受了什么,只对叶修庭说,“你跟我来!” 书房里,只余下父子二人。 叶修庭说,“爹,叶棠是您的女儿。此刻,正被那个九王爷绑起来吊在地窖里,听说还挨了打,您就不心疼吗!” 老将军却说,“修庭,你要记得,君臣有别。” “呵,好,既然君臣有别。那爹,我在问你,她一人站在城墙上的时候,爹将我绑起来,整个将军府避而不见,只将她一人扔在风口浪尖上。枉这将军府自称是铁骨铮铮有担当的忠良,关键时刻却当了缩头乌龟,让她一个姑娘替将军府抛头露面。我想知道,关键时刻抛弃了自己的女儿,爹,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可听完老将军的话,叶修庭站在原地,半晌没能说出话来。老将军将所有的真相告诉他,一是希望他能理解,二是因为他再也瞒不住了,就连九王爷都知道了。 老将军见叶修庭深吸一口气,而后身形一晃,想上前去扶他,却被他躲开了。 老将军早就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告诉他。 “修庭?” 叶修庭笑了两声,闭上眼,胸腔里有什么在翻涌,疼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叶修庭,你后悔吗,绝望吗。当初,为什么不再咬牙坚持一下,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呢? 再睁眼,老将军只见叶修庭双目赤红,抽了手边的剑,抬手便劈。房门,书案,他转身手落,全部碎裂开来。 最后,那剑尖一抬,老将军气得一声喝,“逆子!” 一个巴掌狠狠落在他脸上,他有些站不住。 老将军的那句话还徘徊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修庭,你才是叶家唯一的血脉。那个野丫头是咱们叶家抱回来的,其实,连她的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 怪不得,怪不得啊。她与他其实一点都不像。他与老将军都爱吃鱼,她半点腥气都不碰,他千杯不醉,她滴酒不能沾。 “修庭,你娘不知道,她的第二个孩子,还没等落地便夭折了。他其实与你一样,也是个男孩。可你娘她,苦熬几日,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她连眼睛都闭不上。可若是真的找个男孩回来,将来长大,定要威胁你的地位。所以只能骗你娘说,她生了个女孩儿。” 叶修庭手中的剑坠落在地,步步紧逼,“所以,你当初连想都不想,就要一剑劈了她。若我不拦着,你当时真的就将她杀了。她在门外跪了一个下午,给你磕了一个下午的头,你依旧不肯喝药,她进去看你,你拿了药碗,狠狠往她脑袋上砸,不过就是想逼她走,是不是!对了,还有,这些都没能得逞,于是冰窖里,你干脆就想冻死她一了百了,是不是!” 叶修庭已几近咆哮。他并未期待老将军的回答,一切是那么显而易见啊。他只是觉得疼,觉得对不起她。 老将军也说,“修庭,这些我都没办法!我不能眼睁睁看她一个野丫头毁了你!当初她被人扔在一个破瓷窑里,是叶家将她带回来,给她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这二十年,免她风雨,免她流离,已经待她不薄,足够对得起她了!若是叶家不管她,天值大寒,她就得在外面活活冻死!修庭,你让我怎么办?突然昭告天下,说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其实不是亲生的,而且还要嫁给自己的儿子?你想想,你算我做得出来,你娘能答应吗,叶棠她能接受吗!” 老将军叹了口气,又说,“修庭,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将她嫁走,她永远都是叶家的女儿。且,九王府不必叶家差,她------” “九王府是不比叶家差,可她此刻正被吊在地窖里,还挨了打!爹,你知不知道,你心底里未曾将她当做亲生来看,可她却是将您当做亲爹的,且一直都深信不疑。” 叶修庭身形一顿,终于晃晃悠悠出了书房,留下满室狼藉和老将军。 叶修庭最后一句话,让老将军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昏黄灯光下,他终于想起了那个丫头来。 “哦?是么?我倒很想知道,你要给我的是什么?” “爹,这是给您的。” “嗯,英雄犹在,宝刀未老。修庭,你看,这丫头,比以前可懂事多了。也终于知道学些女孩子家该做的事了。” “爹说的是,叶棠的确是越来越懂事了。不过嘛,就是字丑了些。” “修庭,瞎说什么实话!” 叶棠给他绣的那方锦帕,老将军找了许久才找到。若不是今日,他怕是已经忘记还有这么个东西了。 他留存得不太走心,那天午膳散了后,他随手便一搁,如今好不容易翻出来,上面已经沾了些污。也是,已经过去许多许多时日了,不能怪他不是。 一方丝帕她费了心血,亲手相赠,却被随手一扔蒙了尘。 一只瓶子她随手一搁,被人偷偷珍藏,碎了破了还要彻夜不眠去修去补,哪怕永远缺了个口子不能复原,依旧如获至宝。 这世上,究竟是谁珍惜她更多一点。 叶修庭说的没错,不是老将军不珍惜,只是他心底里从未将她当做亲出。 叶老将军拿着那方丝帕,手有些颤,他的确是老了。老眼昏花之际,才终于湿润了眼角。 回忆起来,他的确没怎么关注过那个小丫头,也没教过她什么。他的毕生所学,悉数授给了叶修庭。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培养叶家的接班人身上了。印象里,她的确爱与叶修庭亲近,连叫他爹都要怯怯拉着叶修庭的手。 他唯一做的,就是随口给她取了个名字。 “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叫叶棠。” 老将军至今记得,弥留之际,她见了那女娃娃一眼,后来只看着他哭。 十月怀胎,一刻也未分离,就算她从未见过腹中孩子一眼,可血脉骨肉相连,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眼前这个孩子,根本就不是长在自己肚子里的那个。 最后,她还是闭上眼,轻轻叫了一声,“叶棠。” 叶棠房门前,萧池推门而入。燃了灯,他看着不大的屋子里的一切,仔仔细细。桌上地上一尘不染,似乎常有人来照看。 女孩家的闺房,粉绸素缎,干净整洁。难得的是,房中立着一面书架,不算高大,却是玲珑,上面放着许多书卷。歪歪扭扭,摆放随意,并未按什么大小高矮。 萧池笑笑,想起了被她摆满了的他的长案。如此凌乱,该是她亲手放的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来,一翻开,觉是本卿卿我我的话本子,街上一两银子似乎能买许多。 他向来不屑这些东西,此时竟难得随手翻了几页。突然觉,这些东西她似乎也不怎么爱看,上面干干净净不说,有一页上她竟然随手画起了插图。 再仔细一瞧,看清了那人的轮廓,他气得将那话本子狠狠往地上一丢。 “哼!” 连他都看出来了,那上面的人,画的是叶修庭。 一个人板着脸站在她的书架前,又随手抽了一本厚一些的。 这本《世机》她看得倒是仔细,不仅随手标注了,而且笔迹整齐。有所悟,她便随手写在一边,有所惑,她也圈了出来。 这些书本来就是为了等叶修庭看着打时间的,她想等叶修庭来了问问他,可他每每一来,她便什么都忘了。 所以,这些问题,有的她弄明白了,可有的一直没有。比如,圣人之心,常寂常照,她似乎一直都没懂。 萧池就这样看着手里的书不自觉地笑,他似乎看见她就坐在他身边,皱着眉,不经意咬着他的笔杆。 一转头,他看见玲珑绣床一张,床上被褥铺垫整洁。一切,真的就好像她还在住在这里一样。他不由伸手,弯腰摸了摸她躺过的地方,猛然想起什么来,脸色一变。 “那夜,听到消息,我便到叶棠房里看了看。果然,见那逆子从叶棠房里出来。那时方知,原来是修庭夜夜于床侧守着她。” 萧池轻轻闭上眼,叶修庭竟然夜夜来陪她啊。 再睁开眼,眸光转寒,快步出了她的房间。 天还未亮,街边小酒馆。 掌柜的奇怪,依旧小心侍候着。这回,他终于知道,坐在少将军对面的是什么人了。 他就是九王爷。 叶家兄妹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刚刚平息下来,可面前的这两个人,哪一个也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前两次,少将军和九王爷到这小酒馆,谁都没喝酒。 可这次不一样了,少将军一杯接着一杯喝个没完。九王爷就坐在他对面,要了一壶茶,时而浅尝几口,看着少将军一口一口往下灌最烈的烟花烧。 叶修庭要喝便喝,他哪能喝酒,他回去还要去见她呢。 至于叶修庭,似乎只有胃里难受得狠了,心里的难受才能没那么明显。 二人对坐,似乎她下一刻就掀开门帘进来,轻一拍桌子,道,“你们两个,果然出来喝酒了!” 叶修庭酒越喝越多。 良久,还是萧池先开了口。 “少将军,本王希望,这事,她永远都不知道。” 一盏又满上,叶修庭冷声道,“怎么,九王爷怕了?” 怕她知道了,她其实与叶修庭其实并无血缘,会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到时候,这九王爷无论如何也留不住她了。 萧池却说,“怕?呵,少将军似乎忘了,她是本王明媒正娶,本王怕什么。” “不如把话与少将军说明白,就算是她知道了,本王也不可能放她走。最后,这难受的人是谁,你是还是她,少将军看着办吧。” 叶修庭又要了一壶酒。萧池却起身,“时候不早了,本王该回去了,少将军好酒量,可也得悠着点。” 最后,萧池又说,“淳于季家,望少将军近日当心。” 萧池的提醒,似乎从不落空。可惜,他的话,叶修庭根本就无心去听。 萧池走后,酒馆掌柜实在看不过了,去劝叶修庭。 “少将军,少将军,您别喝了。” 他哪里肯听,脚边散落酒坛三五个,不多时,他便醉桌子上人事不省了。 门一开,进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走近了,将灰色披风连帽一摘,轻唤他一声,“修庭?” 他没应声。 女子对掌柜的说,“我是他妻,将他交给我吧。” 门口停马车一辆,掌柜的帮忙把叶修庭扶到车上。李知蔓吩咐一声,这才将他带了回去。 此后数日,他长醉不醒,李知蔓近前照顾,听他说的最多的便是,“为什么不在坚持一下。” 夜深路长,萧池依旧是一人往回走着。 他不让叶修庭将她的身世说出来,不只是因为他怕。而是那些痛苦,他自小就尝得够多了,怎么还忍心让她再尝。 路边墙角,数枝梅凌寒而开,夜浓香浓,他不由多看了两眼。片刻功夫,他有些恍惚,好像冬夜里,沿着这长长石板路就又走回了沁芳宫。 他那碗面送到沁芳宫里没多久便传来了争吵声。 彼时,萧池站在门外,可以清楚里面一声暴喝,“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回头!” 那男人似乎又动了手。 没多久,那男人出来,重重将门关上,吩咐道,“看好了!” 半个时辰不到,沁芳宫里乱作一团。 那男人又匆匆回来,慌慌张张进了房。 “雪儿!” 不多时,沁芳宫里来了许多太医,来来往往人众多,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小小的他手脚冰凉。 他也怕,怕那个女子一去不回头。怕他每日一碗面也留不住她。 太医跪了一地,那男人站在门口,一身威严。看样子,若救不了她,他就杀了这些太医。 人人都怕那男人,可唯独萧池,站在那个阴影里,清楚看见,那男人的手都是抖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了些报复的快感。他甚至有些想让那男人尝尝,没了她的滋味。 忙碌了一夜,她终是平安。 也不知是不是拗不过她,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妥协,数日后将她放了出来。 放她出来的前一晚,沁芳宫里摆了偌大的木桶。不多时,圣上就来了。 估摸她身子好一些了,他来给她沐浴。 可她似乎不想洗。 他只说,“明天,就要见到小九了,若是不想朕改变主意,你最好听话。” 没有办法,她只能按他的意思,迈进了木桶。 “你出去,我自己来。” 他冷哼一声,若是打算让她自己来,他今晚也就不用来了。 “不行,这事,朕要亲自来。” 随后,他也抬腿迈进了桶里,将她圈在怀里。 “只有朕,才能仔仔细细彻底将你清干净。” 他确实非常仔细,她足足忍受了他一个时辰,热水他亲自添了几次。 她浑身泡的有些白的时候,他才说,“好了。” 将她抱出来,小心擦干了她身上的水。 “你太瘦了,抱着都要硌手。往后,需每日多吃些饭。” “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 她不在说话,被他抱着,瘦的似乎的确快要消失了。 他不敢在逆她的意思,只能将她放了出来。可李忠一家的命,他还得要。 翌日,萧池站在门口等她。 她推门而出,竟是说不出的虚弱。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连唇都失了血色。可一见他,她便急急跑了出来。 蹲在他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池儿,池儿都长这么高了。” 快一年未见了,她被关了太久。而他正以尽可能快的度成长着,为的是有一天能与那个男人抗衡。可没想到,她也在以惊人的度消弭着。 她抱着他,可他居然快要感受不到她。 自那之后,他每天都能来看她了。 她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学着做一些针线。什么荷包,香囊,布娃娃,她一连做了许多。只要他一来,她就拉着他,给他往身上戴。 她给过他许多亲手做的小玩意儿,可最后她走的时候,那男人自私,竟然亲自到了他的房间,将能搜走的都带走了,什么都没打算给他留下。 他东藏西藏,好歹是留住了那枚从她额上摘下来的华胜。 不知不觉,他回到了九王府门口。 门口两侧看守见了他恭敬跪地。老棠树落光了叶子,可依旧在等他。 他忽然特别想回去,回去看她,他的叶棠。至于她的生身父母啊,他替她恨了,也替她作了主张。既然不要她,便永不配见她。 089 我想你了 院中老柳早就掉光了叶子,枝条半零落。??? ?一入府,萧池便于树下轻一抬袖,信灵见了他,拍了拍翅膀,落在他衣袖上。 承译候他多时,此时迎了上来,说,“爷,您所料不错,那个徐公公果然不是一个人来的。” 冷哼一声,宫中那人多疑,如今更是谁都防着。可如今这世上,没人比萧池更了解他了。一出了事,他就派了人来,除了叶棠,他想不出为什么了。 承译跟在萧池身边,又说,“爷,除了徐公公,还有另两个人一直在九王府附近,且身手不错。不过按您的吩咐,九王府诸项事宜皆如常,并没惊动他们。刚刚,那两个人也已经都撤走了。” “嗯。知道了,你回去吧。” 萧池看着胳膊上那圆滚滚的小白东西,学着叶棠的样子,碰了碰它圆滚滚的小身子,这才匆匆往地牢走。 连续两晚,她虽不在,可他依旧开了窗子。信灵扭着身子进了房,黑黑的小眼睛转了两圈,而后在房里低低飞着,似乎在找什么。 这鸟儿有灵性,里里外外都没找到那个经常喂它的人,便飞到萧池跟前,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地牢门口,他带着那只小鸟儿,“你不是想找她吗?旁人不能见她,可你是能见的。” 可一进地窖,只一眼,他便觉出不对来。 有人来过了。 此时再看仍旧被吊着的叶棠,眉宇不由一蹙。而且,还有人碰过她了。 吊着她的绳子一断,他将她接在怀里。 她依旧昏迷着,身上已经冻得冰冷。 解开绑着她手腕的麻绳,皓白的手腕上已经被勒出了一圈又一圈的痕迹,颜色已经由青入了紫。 小榻上,他除了自己的衣裳,将她整个抱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快暖着她,脸颊轻轻贴上她的。 一低头,见怀里人皱着眉,嘟着嘴,一脸的委屈。她若醒着,该哭了吧。 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从你冲动站上城墙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吃这些苦。” 他用身体将她包裹着,终于感觉到她暖一些了,他正要取药给她涂背上的伤。只听得怀里的人似乎醒了。 他所料不错,她缓过来果然吸了吸鼻子,虽然还没有完全清醒,可的确是先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又听她迷迷糊糊说了一句,“他打我了。” 仔细一听,语气竟软软糯糯,甚是委屈。 为她取药的手一顿。地窖里,他只随手燃了一盏灯,依旧显得昏暗。可就是再暗,他也知道,她那背上被他打成了什么样子。 他打她的时候,她都咬着牙没哭。无论他如何打她,如何问她是否知错,她都不肯服软,一直说自己没错。 “既慕修庭,九死未悔”,她说了许多遍,似乎故意气他打她。可后来,她背上遍布伤痕,他真的无从下手了。 这会儿,得他温柔相待,浑身也暖了的时候,她反而在他怀里抽抽搭搭,脆弱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这怀抱这样温暖踏实啊,他一定能保护自己吧。 他抱着她不敢用力,只让她伏在自己身上。她背上的衣裳还没全褪下来,又听她趴在他身上,迷迷糊糊,边哭边说,“他今天,打我了,还欺负我。” 他轻轻侧过脸,吻她的泪水和脸颊。她依旧没有醒,也不知在跟谁告状。 他贴在她耳边,一边缓缓摸着她顶,一边轻声安慰,“他是混蛋。” “他怎么能舍得打你,还欺负你。” 终于取了药膏,开始往她背上伤口涂。 “可是,叶棠,我若是不打你,你现在就被带进宫里了。” 他故意让徐公公看见他拿着鞭子打她,明明知道九王府附近来了探子,还嘱咐承译不要惊动,不过就是为了能让宫里那人放过她。那龙潭虎穴,他怎么可能让她被带走。他自己下手,总比别人动手好过千万倍。 她哭了一会儿,终于不哭了,似乎是背上好受了一些,只老老实实趴在他身上。 没想到,她安分了没多久,就又说了一句,“叶修庭,我要回家------” 这傻丫头,连她的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究竟哪里是她的家啊。到现在,挨了一顿打,被吊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乖,还是在想着叶修庭。 叶修庭说得没错,他现在,又气,又------怕。 她若知道了,叶修庭根本不是她哥哥,恐怕就真的不顾一切要跟他走了吧。 蘸着药膏的手狠狠往她背上的鞭痕一按,她立刻便带着哭腔喊了疼。 这小小的惩罚奏了效,他听得心一颤,竟再也下不去手了。 她的背上终于被他涂满了药膏。那药膏清凉,缓解疼痛有奇效。她应该一会儿就没那么疼了才对。可他抱着她,她还是一个劲儿说着疼,要回家。 看她的样子,还半昏迷着,不可能说谎。她说的疼,究竟是哪里疼。 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 他是知她娇气的,又嫩又窄,每次他都得小心着来。难不成,是先前他失了控,还是伤了她不成。 将她抱好了,他便要去掀她的裙子。她的裙子大多已经碎了,狼狈垂在腿上。裙摆稍稍一提,他立刻便看到了。 她的脚是怎么回事! 一只粉色绣鞋,缎面上已经被染得通红,血迹干了又被染透,在她脚面上晕染出深浅不一的边缘。 他轻轻一碰,她浑身果然一个激灵,又哭着说疼。 她的背上,他下手都有数,多数都是鞭子划过的擦伤。可她这脚,他真的始料未及。 忽而就想起来他掀翻桌子的那晚。一定是那晚,地上那么多瓷片木屑,一定是那些东西扎了她。 他只记得他要吻她,却被她躲开了,他只以为是她不愿,所以才躲他。一时间被她气昏了头。 可当时,他也察觉了她的不对劲。明明大冬天的,她额上疼出了汗,可他只顾着一个劲儿地想吻她。 若他当时再小心一些,理智一些。心里止不住自责,他叫了她一声。 “叶棠?” 他要将她的鞋脱下来,可她疼的连碰都不让碰。 已经两天了,她被他关在这里已经整整两天了,她那脚早已经肿了起来,鞋子也脱不下来。 没有办法,他只好将她的鞋子从一侧剪开。又叫了和风来。 和风偷偷来过一趟,也没想到,她脚上还有伤。 两天功夫,她那脚上伤口肿了起来,未及时取出来的瓷片磨进了伤口更深处。且伤口有些化脓。 叶棠躺在萧池怀里,浑身都被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只脚来。 半晌,和风拿出了一只小刀。 “爷,王妃这伤口溃烂了一些,也愈合了一些,里面一定有残留的东西没清理干净。恐怕,得重新割开。” 他知她怕疼。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和风跪在地上,只说,“没有。” 萧池只好将她重新使劲往怀里抱了抱,又说,“你下手利落些。” “是。” 果然,她那伤口已经让人碰不得。 淤血和清理出来的东西流了许多,她一直在他怀里疼的颤,拽着他的衣襟,眼泪止不住地流。 和风手上拿着小刀子呢,怕她突然乱动,伤了自己,他只好一直牢牢抱着她。 直到她身上疼得出了冷汗,他只能不停安慰她,“好了好了,马上就不疼了。” 一边又不停催和风快点。 终于清理干净伤口,又包扎好。 药箱一合,和风看着缩在萧池怀里的人,没什么表情,只说,“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这几日不要沾水,每日需按时换药。” “嗯,下去吧。” 和风立即背起药箱便出了地窖。一回药房,和风将药箱重重一扔,瓶瓶罐罐滚了一地,也不知他在跟谁生气。 身上似乎没那么疼了,也没那么冷了。叶棠只觉得鼻尖有清新的梅花香,极淡极清,可是竟觉得很舒服。 萧池没走,也没带她出地窖,让人送来了干净被褥,暖炉,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他干脆就在这里陪她。 怕碰了她的背,萧池就将她放在了自己身上,让她趴在自己胸膛上。两天两夜,她的确撑不住了,身体一舒服,她便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如只小猫儿一样,软软在他身上哼了两声。 他低头看看她,眉头舒展开了,脸上也有了些血色。轻轻抚了抚她,他却一点都不想睡。 “叶修庭说,他不能没有你,可我------”他叹了一口气,捏了捏她的小脸,“世上只有一个叶棠,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忽然就想起来她嫁来的第一晚,衣裳一褪,他看到的是她的白肚兜。若是那晚,她不愿意留下,走了也就走了。 可现在,人都已经是他的,叫他如何还能把她还回去? “叶棠,乖乖待在本王身边吧。” 不知道是不是趴在一个地方,她有些趴够了。竟然伸出白皙的胳膊,攀着他的肩,往上挪了挪。 柔嫩的身子冷不防在他身上一掠,他差点失了心神。再一低头,觉她自己在他身上寻了更舒服的地方,小脸埋在他颈窝,正吐气如兰。 “惊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让她想起了在京郊小院与他度过的三个日夜。她一开口,竟娇娇唤了他的名字。 “叶棠?” 似乎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喊他的名字,而不是什么叶修庭。 他一时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把她弄醒陪他。可再难受他也没办法啊,她还伤着,总不能真将她怎么样,只能这样忍着。 天快亮了,萧池将她放了下来。一个人也未束,只穿好衣裳,出了地窖。 书房里已经清理干净,嘱咐蔡老伯送来的瓶子也已经到了。 清晨,萧池依旧坐在他的椅子上,执笔,调色。 一连几个画成,竟与她画的差不多,真假难辨。约摸时间差不多了,她该醒了,他又起身,准备再回去看看。 叶棠醒来,看见她虽然依旧在地窖里,可这里明显已经没有那么暗,也没有那么冷了。还有,床上被褥都是新的。她身上的伤也处理过了,包括脚上的,整个人都舒服很多。 再看这床上,的确是只有她一个。 可昨夜,她明明记得有淡淡的梅香,若有似无缭绕在她鼻尖一整个晚上。 难不成,他其实根本就没来,一切都是她的梦? 萧池一进来,就看见她低头坐在床上,也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没看见他。这里是不冷了,她连衣裳都懒得穿,就拥着被子呆呆坐在床边儿上。 又往前走了两步,她听见声音,这才抬起头来。 叶棠见他不知怎么,竟然连也未束。 她见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刚刚才被他打了一顿不是吗。她的背还疼着呢。 萧池在她身边坐下,只说,“过来,给本王束。” 叶棠看见,他掌心一开,居然还给她带了一枚小梳子来。就是她每天用来给他束的那枚。 她也没拒绝,拿了那枚小梳子,跪在他身后给他梳着丝。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池只觉得她今日下手更重了,不时便扯得他疼。 他只笑笑,并没说什么。她有了精神,这是好事。 叶棠给他束好,也没说话,只是跪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左侧脖颈上。那是那天她被他吊起来。他不仅打了她,居然还-----她一气之下给他咬的。 他也没动,就这样与她静静坐着。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脖子,她咬过的地方。而后头一偏,看着他问,“疼么?” 萧池并未回答她,只说,“过来些。” 她身上还是昨天涂过药的样子,没有多余的衣物,所以就拥着被子往他身边挪了一点。 他循循善诱,“再过来一些。” 她想了想,只好又往他身边挪了一些。 萧池只觉得有些好笑,他的意思是,让她到他怀里来,可她似乎总不能明白。 也不说她了,他干脆自己动手。 她背上动不得,他就一手绕到她身后,一手托了她的臀,使劲往自己怀里一掀。她一个不防,只能伸出胳膊及时撑在他肩上。 他这才笑道,“以后,本王说过来些,就是让你到本王怀里来。”伸手一点她鼻尖,“明白了吗?” 叶棠几乎一眼便看见了他唇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咯咯笑出了声。 萧池依旧托着她,眉一挑,手在她身上轻轻捏了一下,“笑什么?” 她这才说,“九王爷,这几日都没法出门了吧。” 他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他的唇,也给她咬得不成样子了。可他哪里在意过这些。 叶棠看着他,谁叫那天书房里,她不愿意,他硬要吻她的。既然躲不开他,干脆就这样双臂攀着他的脖子,眸光一动,挑衅一般问他,“呵,九王爷尝到了苦头,可还是想吻?” 他看着她恢复了些生机,身子似乎也好些了。 见萧池没说话,叶棠以为他是怕了,还没来得及得意,他托着她的手一用力,低头衔了她的唇。 她一下愣住,她没想到,被咬成这个样子,他居然还要吻她。定定看着专心辗转在她唇上的人,眉目俊朗,似画一般,她一下忘了反应。 他松了她,见她还在看着他呆。捏了捏她的脸,“怎么了,不是要咬我?嗯?” 随手抽了隔在她身体前的被子,一手将她带进怀里,握着她轻轻揉。 她可真美啊,可她再美也只能他一人见。 “叶棠,我想你了。” 他说完,又将唇送了过去,轻轻一点,他又问她,“之前是如何教你的,还记得吗?” 她脸一红,没理他。 可他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果然,再吻她的时候,她嘤咛着配合许多。 这几日,她依旧被关在地窖里。 他白天的时候不会来,等太阳一落,门一开,他回这地窖,就好像以前回自己的房间一样平常。 例行看过她身上的伤,背上的多是擦伤,这几日已经开始结痂。严重的是她的脚,又小心亲自给她上了药,他问她,“还疼吗?” 叶棠看他将自己的腿垫在膝上,又拿着自己的脚放在手心的样子,有些出神。 “九王爷?” 上好药,他正给她包扎,一抬头,以为是自己弄疼她了,“嗯?疼了?” 她摇摇头。他松了口气,在她脚丫上轻轻打了个结。 “和风说,再有两天,你就能下地了。” 他脱了衣裳,在她身侧躺下,依旧将她揽进怀里,让她趴在自己身上。 他给她带了她的裙子来,依旧是薄薄一层,上绣大朵大朵的牡丹。在这沉闷地窖里,她居然显出几分妖来。 长垂下,与他的缠在一起。小脑袋趴在他胸膛上,被他轻轻抚着。 她本来趴得好好的,不知怎么了,突然又要下去。被他一把按住。 “要去哪?” 她小脸红扑扑的,“不,不去哪。” 一只手揽在她腰上,她便动弹不得了。 “既然不去哪就老老实实待着。”他也明白她的意思,她只是想从他身上下去,哪怕自己趴在床上,“这床上哪有本王身上舒服。” 灯燃尽,未再续,她只好继续趴在他胸膛上。 不知怎么,她许久都未睡着。身上的伤一见好,她便有些不老实。轻一抬头,觉他正闭着眼睛。 “惊澜?” 他没说话,也没动。 她竟然伸出小手,不由自主去摸他的脸颊,他的轮廓。 他倏地睁开眼,一下便捉住了那只柔软的小手,包进自己手心里。 笑着看伏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怎么了,不认识了?” 她又低下头,趴了回去。 “你不是要把我关在这里反思的吗,怎么你也到这里来住了?” 他低沉的声音从胸腔缓缓传来,“这里是九王府,到处都是本王的,本王爱住哪就住哪。” 她听了点点头,“唔,那倒也是。” 反正也睡不着,一缕丝绕上她纤白的指尖,连她自己也有些分不清,那缕里,哪些是他的,哪些是自己的。 忽然想起来些什么,她又问他,“九王爷,这两日功夫,你将我吊在这里------”看着指尖一顿,又笑道,“该不是有别的女人来替你束了吧。” 她这不经意的小动作,落在他的眼,竟是说不出的娇娆风情。 这是他喜欢的姑娘,更是个能要了他命的女人。 呼吸陡然快了几分,他一时间忘了她背上还有伤,大掌一顿,按着她腰的手一用力。 她一下与他贴紧,而后触了电一样,挣扎着就要从他身上下去,不让他抱了。他哪里会松手,就是忍着不动她就是了。 “没有别的女人,都是我自己。” 她终于不乱动了,可似乎有些不信,又问了一句,“真的?” “嗯。” 她又听他说,“本王这,以前没人动过,以后,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动。” 此后几天,九王府里的人时不时就会看见奇怪一幕。先是一大早,九王爷披着从地窖里出来。出来后便直奔书房,一坐便是一个时辰有余。 然后又从书房出来,依旧披着回了地窖。 地窖里,她坐在床边上,打着呵欠刚刚醒。 他一坐下,她便知这是自己的活,躲也躲不掉,干脆主动拿了小梳子给他梳头。 “九王爷可真准时。” 她其实根本就没睡醒,说了声“好了”,然后就又趴了回去。 他转身,一弯腰,将她吻了吻,这才出去。 外面的人看九王爷这回再出来,倒是束好,衣整洁,浑身都整整齐齐了。 且九王爷那书房依旧不许别人进,只要他一离开,必定亲手上锁。只有承译知道,摆在九王爷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正在一个一个增多。 宫中。隔着一张屏风,徐公公跪在地上,恭敬回禀。 “这是老奴在九王府亲眼所见。九王爷自小便为人温和,想不到,竟然能亲自执鞭,真的打了九王妃。那九王妃衣裳都被抽开,身上也见了血。直到老奴回来,九王妃还被吊在地窖里未曾放下来。所以------” 徐公公说到这里,只听见里面的人急咳了几声。待里面人喝了半盏茶,徐公公才继续说,“所以,看九王妃身子像是要支持不住了,老奴就没能带九王妃来。” 090 帷幄风云 睿驭天下 良久,从屏风后传出一声叹息。 “想不到,朕亲自给他挑的人选,还是错了。” 屏风上,连理枝间金线鹧鸪站成了一双。明黄身影从里间出来,脚步缓慢,“原以为,将军府的大小姐,养在深闺,纤尘不染,一定能安心伴他一生。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堪。” 最后,圣上又说了一句,“呵,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鎏金的宫殿,那人说着,缓步而出,徐公公忙跟上。 “圣上,天晚了,您------” “不必跟着了。” “是。” 徐公公止步,心下也明白了。他近前侍候几十年了,圣上这样子,一定是又要去沁芳宫。 他说的没错,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可就是一个女人,早就香消玉殒十几年,他还是没能忘掉。以至于三千红尘路,他一人走了大半生。 沁芳宫,门一关,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梳篦绫罗,珠玑针线,她的东西还好好放在桌上,就好像刚刚还用过。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一个针线笸箩对面。里面有布料几块,还有些锦丝布料做的布花。 沁芳宫清寒,茶水下腹,一路熨帖,他叹了口气,对着那个针线笸箩说,“你这东西,做了好几天了,怎么还没做好?” 他似乎看见那针线笸箩兀自摇了两下。她一见他便将东西一收,什么针线也不做了,转身就走,甩他一句,“我愿意。” 他起身跟上她,将她拽进怀里,才不管她愿不愿意。 沁芳宫绣床上,雕花深刻,盘龙附凤。宫中开小窗一扇,有花借风,深夜送香来。他将她困在怀里,一双手停在她身上,似乎还意犹未尽,忍不住叹道,“梅红雪白,皎皎若冰玉之姿。” 激荡过后,他又恢复了温润如水。一低头,眉眼浅含笑,见她眼角似乎还有泪珠未干,他伸手给她擦了。 “梅雪这二字,也只有你才当得了。” 她却冷哼一声,将头一扭,说了句,“强盗!” 他毫不介意,反而看着她在他怀里着小脾气低声笑了出来,强盗就强盗。想要就抢,他才不会委屈自己呢。 指腹还留恋她白润的皮肤,他温声道,“强盗又怎样,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朕不介意当强盗。” 这是开始。他以为,将她留在身边,一切便无忧了。 奈何她与他总是疏离,虽然不敢再与他提那个人,可她处处与他作对,似乎恨不得他一气之下杀了她才好。 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将她怎么样的。 他允她恃宠而骄,可这宠,她却不想要。 再后来,他只好又问她,“若朕做君子,能得你的心么?” 彼时,她正于妆镜前坐着,长铺陈开来,什么饰也没有。他送她的那么多东西,她似乎总也不喜欢。 所以,她总也什么都不戴,随便一挽了事。 她知他进来了,也不起身,也不行礼,依旧在镜子前坐着。 没关系,他早就习惯了,又怎么会跟她计较这些。 等他说完这句话,她手上一顿,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扭头,见那掌天下人生死的男人就站在她跟前,一脸严肃,似在等她回答。 再看他那认真的神情,竟然像在书房听底下人同他说什么国家大事。 他这样子,她没忍住,于镜前轻轻摇头,笑了出来。 刹那间霰雪散,烟波开,芙蓉轻摇,风拂弱柳。 他一时就这样看着她,站在原地没动。 她起身,素颜锦衣,迤迤逦逦。她走到他面前,微微抬着头,眸含秋水,看着他笑道,“你可知,强盗就是强盗,永远也做不了君子。” 他扣了她的腰,冷哼一声,“什么君子,朕也懒得做!不过,朕要提醒雪儿,下次若是再偷偷去书房外,又不是为了看朕的话,可得要小心了。” 他说的是今日晌午。听说早朝后,他召了几位臣子去了书房,其中就有新受封的护国候。 鬼使神差,她突然很想去看看他。 说来也奇怪,这一路,竟未有人拦她。她顺利到了书房外,房门紧闭,她在书房一侧悄悄等了许久,也没能见到护国候。 最后,房门突然一开,先出来的竟然是他。明黄色身影,迈步出来,脚下一顿,眼睛一眯,忽然停了片刻。她就低头悄悄藏在一侧,未敢出声。她以为,这些,他都不知道。 此时听他如此说,她轻嘲自己一声,“原来,你都知道了。” 莫说区区宫中,这天下事都能运筹帷幄,他有什么不知道。 目光落在她的颈项上,修长白皙,余痕未消。心念一动,匆匆将她抱了。 这强盗是说话算话的,她住进沁芳宫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原来的皇后被废,她果然戴上了后冠。 她一连几日与他闹了脾气,不怎么肯吃饭。直到太医来过,跪在地上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有孕了。” 她闻言怔忡,他却喜形于色。 宫中上下皆知,当今圣上明明有了不止一个孩子了,可似乎头一次如此高兴。也是,皇后无过,说废就废了。听说,只是因为那个女子看上了那顶后冠。传言不知真假,因为没有几人有机会能得见那女子真容。可圣上最近迷上了一个女人却是真的。 明黄纱幔轻轻飘,他抚过她的小腹。时,雪白的肚皮在他掌下,已经像只小球。身上松松的一副粉面桃花已经要遮掩不住。 她低头,长睫落影,看那温热大掌在自己身上流连。 他撑着身子在她耳边问道,“雪儿在想谁?” 自知自己有孕后,她便一直都不怎么说话。虽然依旧不想吃饭,可她还是努力吃了不少。 “孩子都有了,我想别人还有用么?” 依旧是没什么好气,可他听了却分外愉悦。 “这才乖。” 桃花落尽,他俯身急急吻她。她有些难受,一边躲着他,还在锦被里的双腿却不自觉屈起。他第一次没有勉强她。随后的日子,除了朝上,就是在沁芳宫。连她吃饭沐浴都要他亲手。 她总叹道,“你有那么多孩子了。” 他总说,“嗯。” 他的确是有很多孩子了,可那又怎样。她肚子里的这个,注定要来接手他的江山。 她听了笑说,“若我生的是女儿呢?” “余生还长,那就给朕生出儿子为止。” 一切终于都如了他的愿,他抱着她给他生的孩子,叫他小九。 小九一落地,得他赐名,“萧驰。” 她听了摇摇头,说,“不好,太动荡了,换一个吧。” 向来,给皇子赐名,不管他取的是什么名字,那些妃子哪个不是欣喜受了,何曾轮得到女子插嘴。 他却亲自抱着襁褓里的小九,笑道,“既然雪儿不喜欢,那就给小九换一个。” 床上女子又说,“池,池水的池吧。” 没想到他轻易点了头,“好。萧池。”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温润内敛,波澜不惊,可他终究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如自己一样的,于是又给他赐了字,“惊澜。” 他好像要将世间一切气势都给这个小小婴孩。 小皇子降生,还有一件事备受关注,那就是给小皇子的出生礼。出生礼虽小,可终将伴随每个皇子一生。不仅如此,这皇子得的是什么,更与背后那个女人有关。 有些期许,从一出生就注定了。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大家都等着呢。都等着看圣上给这九皇子的礼物是什么。 惟独那个女子,似乎一点都不期待。她只恨不得从早到晚将小小婴孩都抱在怀里。 三两天过去了,谁也没听说,这圣上给九皇子的是什么。 可徐公公却看见,这圣上竟亲自拿了一柄小刀,在御用朱笔一端刻了一个“澜”字。 这御批天下的朱笔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难道这圣上要给九皇子的是------- 徐公公垂立在一侧,未敢说话。 前朝,他依旧说一不二,可一回到沁芳宫,他又温和成了另一个人。 一进沁芳宫,他将孩子从她怀里接了,取了那支他亲手刻好的朱笔,往那嫩生生的小手里递。 小婴儿很解他的意思,明明还不太会抓东西,却稳稳将他给的笔握在了手里。 他见了很是满意,笑道,“帷幄风云,睿驭天下。这小九,不愧是朕的孩子,注定要与朕一模一样。” 他以为,她的心就算不在自己身上,一定会在他的小九身上。 几年过去,他将她深藏于沁芳之中,前朝依旧没什么人见过她。可她对他,的确是温顺许多,也会每天带着小九等他回来用膳。他以为,她早就抵挡不住朝夕相处的流年,身心终于都是他的了。 可他万没想到,二月初十,她借他给的恩宠,以临泉寺上香为名,私会护国候。 他更不知道的是,那日,她一入寺,一炷香还没敬完,便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那人不顾青梅竹马的情分,就在寺庙大佛之后,封了她的穴。 地面冰冷,她流着泪张嘴嗫嚅,一丝声音也不出来。 年少便相识,就算几年未见,护国候还是一下便懂了她的意思。 她说的是,不要。 这无声的哭喊,越是撕心裂肺,他越怒火中烧。 护国候低头看着她,一手用力扣上了她的脖子。 这女子,本该是他的妻,却被那至高无上的人捧在手心里,皇后一做便是数年。而此刻,她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拼了命的拒绝他的触碰。 她当然拗不过他。 衣衫散落,她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肯放过她。站起身来,低头看那蜷缩在地上的女子,一双眼睛空洞得除了泪还是泪。 他一边理好自己的衣衫,一边冷声叫她一声,“皇后娘娘,微臣可还能让您满意?” 她其实一直都很想问问他,多年前那天,她被人带走的时候,他为什么跪在地上一言不。既然他早就选择了放弃,也娶了妻,为什么现在又要------ 沁芳宫,她一人坐了许久,连他进来,她都好像没听到一样。 她一直低着头,连他的眼神都不敢看。 他却掐了她的下巴,不过一眼,眉头一蹙,似乎觉出不对,他便要动手解她的衣裳。 她疯了一样躲着他,“别碰我!” 她的情绪,他都有数,可她此时,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惊骇痛苦,似怕极了他。她只扯着自己的衣裳一个劲儿往墙角缩。 他竟然没有勉强她,在床侧坐下来,“好,朕答应你,不动你。雪儿,你先过来。” 她看了看他,依旧低着头没动。 他只好又说了一遍,“朕对你说的话,作数。” 她这才往他身边挪了挪。 他将她抱进怀里,她却一下浑身都僵硬。 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强忍着脾气,耐心安抚,“雪儿跟朕说实话,今天下午见谁了?” 她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在他肩头哭。 他派的暗卫都被杀了,一个活口都没回来,当朝有几个能有如此本事的,他连想都不用想。可接下来生了什么,他却不愿再想了。 他在等她亲口跟他说。只要她开口,他立刻便要那人的命。 可她没有,无论那人如何伤她,她还是选择了保护那个男人。 后来,无论他怎么打她,她都不松口,也不跟他承认那天到底生了什么。可她不说他就不知道么,他日日与她相伴,她的一丝一毫他都知道。 圣上只觉得,最近头愈地疼了,每每一来这沁芳宫,就疼得更厉害。可他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来的愈频繁。 此时在往妆镜前一看,她明明就坐在那里,回头瞪他一眼,嗔他一声,“强盗!” “雪儿?” 他匆忙起身,不小心碰落了手边的茶盏,脆声入耳,再抬头,她已经又不见了。 他扶着桌角摇摇头,身形竟显出几分佝偻。 与她吵吵闹闹十几年,他还以为他赢了。你看,她不仅日日睡在他身侧,还为他生了个儿子。这世上,只要他想要,就没有什么得不到。天下如此,女人也一样。 可最后,他才现,与她交手,他其实从未赢过。她不过是避而不见,他就几十年不得安宁。 她终于,不用日日面对他这个强盗了。 那她,可是见到她的君子了? 似乎,他再有本事,如今也管不着他们了。手上一用力,扶着的桌角竟然被他掰裂一块。急咳几声,带出几缕血丝。 出了沁芳宫,他急急召了徐公公来。 “女人而已,他还年轻,万不能伶仃一生。沁芳宫,就此封了吧。” 既然她从来无情,他又何必念念不忘。 出了沁芳宫,他猛然想起那夜,他打了夏雪瑶,萧池深夜进宫来,那个叶棠就跪在他身边。他当时明明告诉过小九的,这最容不下,也最不能容的,便是背叛。他既要接掌天下,便总得学会这些。 眸子一眯,他又吩咐徐公公,“还有,你过几日再去一趟他府上,只要那个叶棠没死,就给朕带进宫来。” 小九下不去手,那就他亲自来。 九王府,萧池一人坐在书房里,瓶上色刚调好,轻轻一落,觉得不对,又擦了重来。来来回回,擦了画,画了又擦,反复几次,他依旧觉得有些不对。 明明她不太懂调色,可这简单樱桃的红,无论他怎么调,居然都与她的不一样。她画的樱桃,形状虽然不是很规整,可此时一想,那颜色似乎独特得很。 她向来没有什么技法,下笔全凭喜好,贵在生动灵气,这他是知道的。可他亲自将水墨颜料配比换了几次,竟然都不对。 那瓷上樱桃红,她究竟是怎么调出来的。 承译进来,已经在一旁候了一会儿了。 只见这九王爷雪白衣袖轻挽,眉头锁了又舒,最后干脆站起来,在案前走来走去。翠叶已绽,这就差两颗红艳艳的樱桃了。 “奇了怪了。” 承译原本是想等他将这一只瓶子画完再说的,可见这九王爷徘徊半天,瓶子上还是干干净净。 已经耽搁了一会儿,这人都还在九王府外候着呢。承译忍不住小声提醒他说,“爷,这宫里送来的人------” 萧池围着那张新送来没多久的书案走了两圈,连头都未抬,只说,“不要,哪来回哪去。” 承译早就想到了是这样的结果,可徐公公亲自送了几个女人来,听说个个都是难得的倾城绝色,且能歌善舞身怀绝技,还说这是圣意。承译想了想,没让徐公公进门,自己先进来问问。 承译才不管是不是圣意,在九王府,只要九王爷说不行,便谁都进不来这门。 “是。” 承译出门,正要将徐公公遣走。 萧池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叫住了他,“等等。” “爷。” 只见九王爷放下手中的小瓶子,低头一沉吟,唇角似一勾,又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留下吧。” 直到最后,他将桌上色盘都亲手洗了,又反复试了几次。饶他落笔泼墨从不犹豫的人,还是没能调出他想要的颜色来。 九王府里到底是多了几个女人。 揽月之高,修琉璃阶,白玉台,以观歌舞。 九王府上下皆知,九王爷不好笙歌燕舞。莫说歌姬女子,九王妃来之前,府里的女佣人都是少数,且年长者居多。她们多是自辟了宅子就在这里了。 所以,这揽月高台建成后就一直搁置。直到今日,才终于派上了用场。 管弦丝竹就绪,一众已经准备好。 揽月在室外,琉璃清寒,奉命从宫中来九王府的几个女子已经换好了衣裳,雪纱水袖,半月腰封将腰肢一缠,身形未动便见轻盈窈窕。这几个女子正齐齐跪在阶下候着。 眼看时辰已经到了,九王爷说今日要来揽月的,所以她们早早就开始准备了,可跪到现在,都未见九王爷的影子。 府上人听说九王府今夜有歌舞,且九王爷没说他们不能来看,一众便都在揽月台附近寻了地方,一齐等着。 “啧啧,不愧是宫中来的,哪怕同样是歌姬,又岂是坊间那些庸脂俗粉可比。” “那可不,这几个女子,倾城绝色,光是跪着便是娇娇无力,简直心疼又养眼。” 悄声议论的几人低声哄笑,有人打趣道,“去,没见过世面。” 又等了一会儿,眼见那几个女子在地上已经瑟瑟抖,就要跪不住了。 为一位,名唤芙淑,一袭纱裙,上绣彩蝶穿花。轻一抬头,又见白皙额间一抹嫣红朱砂,更添几分妖娆。此时,芙淑只觉得膝盖冰冷僵硬。想她们奉命来这九王府,可不是来白白挨冻的。 再说这九王爷,她虽没见过,可早就听说病秧子一个,连朝都上不得。想她芙淑什么权贵没见过,哪个男人见了她不是以笑相迎,宫里宫外,那些权贵官阶不论高低,还没有一位待她如此。就连圣上仁慈,也未如此过。 芙淑轻一抬眸,见不远处一少年正着一身黑缎,正负手站在琉璃阶旁。那人她认得,就是领她们进来九王府的小管家。 几个女子仍旧跪着,只芙淑起身,柳腰一转,莲步轻移,裙袂随身飘,带起阵阵香粉浓郁。几步走到承译跟前,眼眸一眯,婉转低笑,柔声道,“姑娘们身子弱,这九王爷身子不济,当是知道风寒苦的,难道他就如此忍心?” 这言辞轻佻不敬,芙淑只见这小管家眉头一蹙,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看她的眼神冷冽,只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来,“大胆!” 她好言好语同他说话,想不到却碰了颗不解风情的钉子。芙淑站在原地暗忖,不想九王府这小管家年纪不大,却油盐不进。 人群后,一棵歪歪扭扭的树边上,倚着和风。 和风瞥了一眼揽月台,见那女子莫名在承译那里吃了瘪,冷笑一声,随口吐出几个瓜子壳来。 那个小管家,他缠了许多年,若是好说话就不是小管家了。 091 胭脂朱砂 从和风嘴里吐出来的瓜子壳落在一片枯草上,一个女子脚边不远处。这地方站着这么多人,别人都没说什么,惟独那个女子,冷哼一声,嫌恶看他一眼。 和风一瞧,原来是许芳苓。 平心而论,许芳苓与他什么过节都没有,可他就是跟她合不来。一想到常五上次二话不说,一掷千金为她买什么云丝锦,她却悉数裁开了铺在了桌子上,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也是那次,他不过多说了两句,常五居然为了这样的女人不惜跟他动手。要知道,常五那条命可是他跟阎王抢回来的。 没想到,这女人又来了。看来,还是对九王爷不死心啊。看着许芳苓一笑,和风将手里的瓜子又吃了几颗,朝着她脚边将瓜子壳狠狠一吐。 许芳苓冷哼一声,杏眼一瞪,知和风是冲着自己。这里是九王府,她作不得,只好甩了和风一个白眼便换了地方。 揽月台下,芙淑见承译说完便将她当做了空气,目光越过她,兀自站在一旁候着。 忽然,芙淑见这九王府的管家身子一正,朝她身后微微低头躬身。 芙淑转身,见不远处有一男子,着白衣,边镶青蓝,锦绣金翅鸟的暗纹,不密不疏,非金非红,而是选了极其清浅的蓝。 芙淑只觉得,色虽清淡,却已胜过任何锦衣华服。可她不知道,眼前所见不过是金翅一羽,一幅纹样,他身上的不过一角,真正的锦绣都在另一人身上。 再看那男子正缓步,灯火阑珊里,踏辉而来。若是执笔平宣,他当即便能入画,连丝毫润色都不需要。 九王府上上下下皆早就见惯了,这就是他们的九王爷。且他平日就是如此,看似清冷,其实平易近人,很好说话。 是以,揽月台附近,九王府的人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可芙淑却看着走近的萧池一时没动。直到承译一躬身,低声唤了一声“爷。” 芙淑仍旧没回过神来,好像没听见一样,依旧在盯着萧池看。府里规矩少,底下众人已经有人开始掩面低笑。笑那个女子一见了他们家九爷,先前与承译的那些气势都没了,像换了一个人。 这下,芙淑终于回过神来,来不及多想,她匆忙跪在那男子跟前。 可那男子脚下并未停,绕过了她,不疾不徐,踏上琉璃阶,负手轻上揽月,飘渺轻逸若谪仙。 芙淑悄悄抬头,看着他背影挺拔,不是说这九王爷病弱不堪么,怎么----- 又听得那男子声音传来,“是本王来晚了,开始吧。” 夜比水凉,明明短短几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她却觉得那声音里,透着温淡好听。 “是。” 揽月上置办齐全,软座,瓜果,热茶,一应俱全。萧池缓缓坐下来,随手拿了一个暖炉在手心里把玩。 小小铜炉,炉身上却镂刻星云,别致精巧。 揽月之上,几位宫中来的歌姬腰身轻旋,柔若无骨。底下人皆不由惊叹,芙淑衣袖半遮面,眼角轻抬,觉惟独那个九王爷,目光清越,不见丝毫波澜,亦不知他在想什么。 他那平淡神情,让她怀疑他是不是在看歌舞。 同样在看他的不只芙淑,还有隐在看热闹人群里的许芳苓。 其实,九王爷不过是还在想,那天青的瓷瓶上,时雨过后的新鲜樱桃红,究竟是如何调出来的。 手中丝带一扬,底下喝彩声不断。唯芙淑到了他近前,柔软腰肢于他脚边轻轻一跪一伏,身子稍倾,眉间朱砂似乎愈鲜艳了。 纤纤白臂隐在轻纱里,沉腰婉转之际,手掌一翻,指上丹蔻正浓,只见掌心中居然现了一杯酒。 盛酒盏子是鲜少见的轻巧,置于掌心刚刚好。 这娇柔艳丽的臣服讨好,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是以,她这一杯酒,连圣上都未拒绝过。 且每次舞前,她都会事先打听清楚。这朝上谁爱醇厚墨酿,谁爱酸甜果酒,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歌姬如流水,芙淑不算绝色,可唯她能长盛,凭的不过是一个心思细腻。那些男人在想什么,她仔细琢磨几番,便能猜出个大概。 这次,这小小的盏子里,盛的是最烈的烟花烧。 就算只有一口,可她的掌中酒,粉香醉人,总能让人难忘。 果然,九王爷伸手从她掌心里捏了那个小盏子。 芙淑一笑,眉心朱砂月下正妖。这男子也许的确不爱歌舞,可他只要是男人,就一定与别人一样,也逃不过她的这一盏酒。 谁知,只见九王爷眉目一敛,雪袖一抬,她那小盏子便落下了揽月台。 霎时间,丝竹声咽,几个女子也不跳了,就地跪着。 芙淑亦俯身,心中奇怪,九王爷爱烟花烧,难道错了? 可就算错了,不过是酒一口,他不喝就算了,何必要如此。 又见九王爷未动声色,可在场谁都能感觉到,他明明已经不悦,可最后什么都没说,只起身缓步下了揽月。 他走后,承译才同芙淑说,“莫说烟花烧,九王爷早就不喝酒了,无论多浅淡,只要是酒,他就一滴都不沾。” 芙淑奇怪,难道是她的消息出了错? “我怎么没听说?” 承译听了,眉毛一挑,又说,“呵,你?” 这九王爷,就算承译天天跟在他身边,尚不能全部都知道个清楚,何况一个外人。外人对他所知,不过皮毛,而且就这点皮毛,也没几句是真的。 承译也懒得同她解释,只说,“今日就到这里,明日继续。” 承译说完也匆匆回了。 向来歌舞不离酒,承译走后,芙淑还是想不明白那男人心思。于是走近高台案前细看,觉长案上盏未凉,且真如那个管家所说,皆是茶水。 地窖里,叶棠正趴在床上,逗着那只小白鸟。 信灵认路,自来过一次后便记住了地方。夜幕一降,寒风一起,它也不往房里钻了,径自从南边小窗里钻了进来。反正,这里也一样暖和。 小东西正站在叶棠的枕上。叶棠伸手戳了戳它圆滚滚的小身子,身上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她反而一点都不困。 没多久,那小东西就被她戳烦了,肥肥的小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可惜还是挪得不够远,没能逃过她的魔掌,又被她抓进了手心里。 这地窖里的确是没什么能让她打时间的,她就抓着信灵,一会捏捏,一会儿戳戳。最后实在没意思,她站到那扇小窗下,一抬头,觉连月都看不见了。 她有些烦躁,已经整整一天没人跟她说话了,今天这么晚了,他该不会不来了吧。长夜清寂,在这地窖里,灯火通明,她倒是也不怎么怕了。不过,今夜似乎能听见丝竹声声。 脚上伤容不得她多站,于是她又坐会床边上,看着自己裙摆上无数只形态各异的宝蓝金翅鸟,层层叠叠。 这衣裳在地窖里显得愈华丽了。她伸手往衣料上一摸,呵,连金翅鸟的羽毛都是一针一线手工绣出来的。颜色渐次变,每三两针便要换一种绣线才不显突兀。 她叹了口气,这绣工花了那么多心思制成的衣裳她只能穿着待在地窖里。 双腿一伸,她又看见了自己的脚。脚上的纱布,还是九王爷亲手给包的。 她突然就想起来,他将自己的脚放进手心里的时候。 她不过轻哼一声,他便转过头来问是不是弄疼她了。 叶棠似乎从没想过,就算这九王爷脾气再好,是不是真的好到可以轻易给一个女子耐心包扎脚上伤口。 正因为她爱过,她知道爱是怎么回事,此时再想,难道这九王爷对她------- 这想法一萌生,她便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随即摇摇头。 她清楚记得他说过,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她是九王妃。若他娶的不是她,他也会待别人一样好。 况且,这天下随便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像她一样,又脏又能惹麻烦,他应该会更喜欢才对。 她正坐着出神,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喂,九王妃?” 这地窖寂静了一整天了,一丝声音都没有,连她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叶棠只觉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四周一看,又听那声音说,“哎呦,小姑奶奶笨死了,我在这儿呢!” 叶棠这才抬头,看见了趴在枯草上的和风。他也不嫌脏,为了看看他,一定整个身子都趴在了地上。 叶棠下了床,跑到窗户跟前,抬头看他,“和风!” 那歌舞着实没什么可看的,何况还有许芳苓在,他站了一会儿便走了,这会儿笑说,“知道你无聊,就来跟你说说话。”说着,和风一努嘴,“你的脚,要记得按时换药。” 叶棠点点头,“你放心吧,九王爷每天都------” 她说了一半,突然不在说了,转而又问,“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和风冷哼一声,想起萧池正坐在揽月台上看那几个歌姬,还有那个承译,没好气道,“他啊,揽月台上呢。” “揽月台?” “嗯。”听得些许声响,原来是丝竹声停了,和风一瞧,见那些看热闹的人也三三两两回了,便说,“我得走了,改日在来看你。” 叶棠见和风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腿上枯草,匆匆走了。这偌大地窖,又回归了寂静。 歌舞一散,萧池从揽月台上下来,没走多远便碰上了许芳苓。 叶家兄妹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娶的九王妃更是站在城墙上当着众多百姓亲口承认了。许芳苓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来九王府看看他。 月照花林,石板蜿蜒,他一人占了正中央的位置缓缓走着,许芳苓只好差他一步跟在他身边。 快到了花林尽头,许芳苓看这九王爷没有同她开口的意思,只好说,“你宁愿一人深夜笙歌,也不愿去醉雀楼了,是吗?” 又见他却像没听见一样,仍旧默默走着。 许芳苓咬了咬牙,又说,“叶家兄妹的事,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再怎么说,她曾是你枕边的人,我知你心里一定不好受。” 许芳苓干脆绕过他,挡在他面前。 “我知我比不上将军府小姐,可是至少,我身心干净,永不会背叛你。” 面前去路被人挡了,他只能停下来,看了看面前的许芳苓。 明明许芳苓跟了他一路,一路上与他说了许多话,他一句都不答不说,可看他此时的神情,好像是才刚现许芳苓的存在一样。 目光平和,不言不笑,他站在她面前,低温平静得好像与这周遭的空气融为一体了。若非他太过惹眼,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看见许芳苓,他似乎在努力回想她刚刚说了什么。 终于想起来了,她好像说她永远不会背叛他。 这姑娘家狠下心才能说出口的表白,依旧未能激起他半点涟漪。 这九王爷只说,“我已经有妻了。”他顿了顿,又说,“天晚了,你若需人送,便去找承译,他会安排。” 许芳苓看着他绕过自己,就好像吩咐承译,安排人送她回去,就是他不将她当做陌路的最大区别了。 她在他身后冷声道,“若我不想回去呢?” 他连头也未回,“府里有现成厢房,你随便。” 许芳苓看他缓缓远去,他的确还是以前的样子,似乎跟谁也不愿多说,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他与她的话也不多,她总以为,他待她已经是特别了。若是别人,未必能得他如此。 许芳苓低头暗忖,她忽然很想知道,他与那个叶棠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再一抬头,又见他已经折了回来,到了他面前。 她以为他后悔了,谁承想他却说,“拿来。” 许芳苓不知他要什么,“什么?” “大寒那天,你从书房里拿走的东西。” 许芳苓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她拿走的那枚棠花钗。 “难道那不是-----” “不是给你的。” 许芳苓将头一扭,“我没戴在身上。” “那就明日。” 他说话一向简单明了,不容置喙。 这么晚了,许芳苓看着萧池并未回房。穿过花林,往北边去了。 九王府虽大,可宅院建的集中,北边除了一个柴房和一个地窖似乎就没别的了,他去那里做什么。 连信灵都将脑袋埋进翅里了,叶棠依旧坐在床上,睡意全无。突然觉得脚上他缠的纱布有些碍眼,三两下便给拆了。 拆了纱布,叶棠重新试着往地上站。 没想到才站起来,萧池就来了。 他一进来,便看见了散落在她脚边的纱布。 果然,他不过晚来了一会儿。 她站在地上,看了看自己的脚,一抬头才看见他。 萧池有种错觉,她抬头看见他的一瞬间,轻哼一声,似乎是在怪他。怪他来晚了。 快步到了她跟前,将她抱回床边上坐着,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一身的衣裳还未换下来,直到此刻,她坐在他身侧,一幅金翅呈祥才算完整。 顺势拿了她的那只还未好利索的脚丫,托在自己手心里。 “谁准你拆纱布的?还有,谁准你下床走路的,嗯?” 他也没准备真的怪她,因为知她一定一个人坐不住。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从旁边小案上重新拿了药和新的纱布,仔细看了看她的伤口,熟练上药,包扎。 从他进来,她就没同他说话。结一系好,他顺势捏了捏她的腿。 “下次在不听话,我可不客气了。” 他的警告,她也没当回事。 萧池想起一件事来,就是他调了一整天也没调出来的樱桃红,这下可得好好问问她。 “叶棠,我有件事要问你。你画樱桃用的红色,不浓不艳,红润又清透,如雨水洗过。这颜色,你是怎么调出来的?” 叶棠并不知道,他命人买了许多瓶瓶罐罐回来,且正每日在书房里,模仿她的笔迹,想复原她的心血。 不知他为何会问起这个,但听他提起了樱桃红,叶棠朝他一笑,而后又坐在床上朝他勾了勾手指。 九王爷眉毛一挑,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让他过去呢。 九王爷倒是很听话地往她身边挪了挪。再看她,那笑里的得意和狡黠,他似乎许久未见过了。 干脆将她抱了,放在膝上。一抱起她来,萧池才现这衣裳的玄机,二人衣裙一相叠,宝蓝色金翅鸟的图样落了满身,或明或暗,互相映衬,竟是极尽华美。 看,莫说他了,就是府里制衣处的人都觉得他们该在一起。 叶棠只顾着想她的樱桃红,自然没注意身上这小小的玄机。 胳膊顺势往他肩上一搭,她在他耳边说,“你想知道这樱桃红啊,就不告诉你。” 萧池低眉一笑,只要他想知道,便没有什么能瞒住他。 他可是记得,这姑娘怕痒得很。揽着她的手顺着她的腰肢一侧轻轻往上,寻了地方,轻轻一动,她果然在他怀里一边笑一边躲。 她几乎立刻便服了软,“好,好,你别动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九王爷这回似乎没那么好说话了,只说,“嗯,晚了。” 她笑着笑着便从他怀里滚落到了床上,一边缩着身子,一边不住躲着他。 092 胭脂朱砂(2) 地窖外面,紧靠柴房外的小径上,和风走了没多久,许芳苓便来了。 那扇贴近地面的小窗正透出橘黄色荧荧亮光,夜深人静,平时整条小径就没什么人,可偏偏柴房外灯火通明一点都不输九王府正厅。 许芳苓不知道,这地方原先是没有灯的。叶棠被关进来的第一天,九王爷就亲自下令,在这柴房外上了数十盏灯。窗虽小,给她一丝光,她应该没那么怕了。 此刻,那扇小窗里隐约传来女子的笑,间或伴随着他的几句低声细语。至于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亏她以为,他对谁都永远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原来,他也会费心逗人笑么。 小榻上,他居高临下,将她扣住,她一下动弹不得了。 “说,还是不说?” 叶棠躺在榻上,在她身边凌乱,眼波潋滟,一张小脸笑的微红,只得看着他说了实话。 “唔,那樱桃红啊,我放了自己盒子里的胭脂,还掺了你案前的朱砂。” 他闻言心中一动。原来,她盒里的胭脂,加上他案前的朱砂,便是时雨透新红的樱桃色了。再低头看那被他钳制住的姑娘,一双眼睛映秋波,清澈如溪。这主意,大概只有她才能想到吧。 捏了捏她的小脸,他又说,“怪不得,本王案前的朱砂用得如此快,原来是你,嗯?” 与叶棠一样,他似乎也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爱了她。好像只要一遇上她,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了。 他只知道,谁也别想带她走。 叶修庭不行,谁也不行。 片刻功夫,金翅纷飞,而后又纷纷散落在地。 在他眼里,在美的胭脂色樱桃红,都不及她丝毫。她明明有些纤瘦,可偏偏又能堪他一握。对他来说,这世上,没人比她更能称心称手了。 被褥一连铺了几层,柔软舒适,她被他压得深陷。 只需他一低头,就能将她的全部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偏偏不让,嘤咛着伸手要去捂他的眼睛。 她白嫩的手心泛了些汗,微微凉,轻轻贴在他眼睛上。 他果然什么都看不见了。心里不住遗憾,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被他占着的时候,她有多美。 一双小脚丫,其中一只还被纱布缠着。在他腰侧,小小脚趾蜷缩又张开。她人也开始不住往他怀里缩。 还是顾忌她背上的伤没好利索,干脆将她翻了个身,又从她背后覆了上去。 这样的好处是,不仅可以不蹭到她背上的伤痕,而且,她终于管不着他看不看她了,她只顾着使劲揪着一只枕头。 他一低头,细密轻柔的吻便落在她颈上,耳边。顺便还能听见她轻轻浅浅唤他惊澜。 最后,她窝在他怀里,轻轻一动,觉得腰肢有些酸软,不由嗔怪,“九王爷明明就没病。” 她的衣裙都散在一旁,肌肤相贴,任何多余他也不想给她穿。听她如此说,他不由低笑出声。 他一笑,叶棠却不乐意了。抬起头来,一瞪他,“其实,就连新婚夜你病,都是装的!是不是!” 九王爷堪堪忍着笑意,“是。” 她早就该想到了,于是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又趴了回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不确定,她问的是新婚夜他骗了她还是别的。 “你明明就什么病都没有,为什么要谎称药不离口,病弱不堪?我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嫁给一个病秧子了呢。” 仍旧流连她一身的雪肤如玉,大掌在她腰际轻轻徘徊。 这话,她问过他一次了。可他上次并没认真回答她。现在,看着靠在他胸膛上的姑娘,他同她说,“因为,想早点从宫里搬出来。” 她又从他胸膛上抬头,看了看他,只觉这人生得丰神俊朗,一身清泠若天人之姿。 她愈好奇了,他的母妃,该是怎样的倾城倾国。 “因为你母妃?” 他也没瞒她,轻轻应了,“嗯。” 他虽没有多说别的,可叶棠明显感受到,他几乎立刻变得低沉了许多。 叶棠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她也没见过自己的娘。 叹了口气,重新趴回他胸膛上,缓缓闭上眼睛,“我出生没两天,娘就走了。都是因为我,要不是为了生下我,她也不会------” 所以,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正式过一个生日。 他闻言,目光落在她顶,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他又说,“叶棠,身体肤,受之父母。你既然自小没有母亲,如今又嫁了我,你的一切便都是我的。除了我,谁也不能碰你丝毫。将来,我若不在,你务必要替我照看好自己。否则,本王饶不了你。” 她似乎有些困了,随口问了一句,“你不是没病吗,为什么会不在?” 萧池沉默片刻,才说,“我说的是万一,万一------” 他向来运筹帷幄,如今竟也怕了万一。 他的手顺着她的曲线往下一滑,在她腰上轻轻一捏,“本王的话,你可记住了?” 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她许久没说话,他以为她睡了,刚闭上眼睛将她抱着。没想到又听她打了个呵欠,说了一句,“惊澜,其实,我早就见过你。” 他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她,大掌温热,正稳稳贴在她身上。 随口一问,“是吗,在哪?” 他原本以为她要说暮春宫宴那次,她只顾一路追着脚边的小灯跑,莽莽撞撞碎了他拿在手里的水晶雕像。 其实,对于当时的她,他是没有什么印象的。只当是一个冒失丫头而已。若非她说她哥哥是叶修庭,他怕是连看都不会多看她一眼,撇下一地碎片不要,直接就走了。 没想到,她趴在他胸膛上,说的却是,“那天,街上,你掉了东西------” 其实,早在更早的时候,她就见过他了,只是他依然没有什么印象而已。 他在等她说完,谁知,她却说睡就睡着了。 “叶棠?” 她只哼了一声,便又睡了过去。 他看着趴在他身上沉沉睡着的姑娘,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为人,一向低温,很难与谁熟悉热络。可这才多久啊,当初不屑一顾的小丫头,被他稀里糊涂娶了回来,又稀里糊涂当了宝。似乎只要一抱,他就不想松手。 一年不到时间,他却觉得像与她过了许久了。 最初时候,暮春宫宴,是她不经意的蜻蜓点水,他心里涟漪一片而不自知。而后,究竟是如何风生波澜起,她又如何在他心里滔了天,早就不可知了。 093 芙淑 许芳苓一回醉雀楼,便有楼里小厮迎了上来。??? “姑娘,您可回来了,今儿个咱楼里啊,可得着好东西了。” 那小厮说着,便将手里东西往许芳苓面前一递。 “您看,这小东西啊,不知怎么,吃了顶楼没清干净的醉雀,现的时候一动不动,神情呆滞,好在还没死。寻摸着姑娘您会喜欢,便给您带来了。” 许芳苓看了看那小厮手上的东西,原是一只翠鸟。 翠鸟鲜艳难得,这鸟儿颈间的上等翠羽,千金难求一片。宫中有巧匠,专门捉了这类鸟儿,取下艳羽,经过人工小心贴嵌在金银上,制成坠饰,色泽明艳,当为无价。 许芳苓拿了那鸟儿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这种季节还能捉住这种鸟儿,的确是难得。再看手心里这鸟儿翅羽丰满,颜色也亮眼。可惜的是双眼呆滞无神,哪里吃到的醉雀就停在哪里,再也不会飞了。 “呵,倒是能看个稀罕。” 许芳苓取了镀金鸟架,将那翠鸟放进了自己房里。 “取些吃的来。” 那小厮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低声应了便转身去了。不多时,一盘醉雀便被端上来了。 许芳苓随手取了一些,放在那鸟儿面前一些,只见那鸟儿一见醉雀,才终于有了些反应,低头不停地吃着,直到盘中食吃完,那鸟儿还在机械啄着空盘子。尖尖鸟喙敲在瓷上,声音清脆。 许芳苓看着那翠鸟,冷笑一声,“惑人心智,摧人意志。这醉雀,当真是个好东西啊。” 不多时,那小厮又上了来,站在门外说,“姑娘,下面来了一公子,说是要见您。” “公子,哪位公子?” 小厮又说,“那公子说,他姓季。” 许芳苓想了想,她并不认识什么姓季的公子。 “不见。” “是。” 门外小厮应下,正欲回去拒了那公子,又听得陌生男子声音自身后响起。 “在下有一笔生意,正想与姑娘谈谈,算来于许姑娘很是合算。许姑娘当真不考虑一下吗?” 那小厮见这公子不知何时竟然跟了上来,正要赶他下去,不想这人竟然还有更无礼的,挡开了他,一把便将许芳苓的门推开了。 许芳苓转身,见门口果然站着一男子,一袭青衫,瘦削挺拔。 被他推开的小厮想去拦他,又见他那眼睛一眯,眼神冷冽,一如他藏在袖里的刀锋。那小厮一时站在原地竟没敢动。 季书寒这才青衫衣摆轻提,已经擅自迈进了她的门槛。将手心里的翠鸟放回鸟架上,许芳苓面看着闯进自己房里的人,有不悦,“你是谁!” 那青衫公子环顾这房间,又轻轻一笑,看着她道,“在下姓季,名书寒。” “季书寒?”许芳苓将他上下一打量,一袭青衫看似平淡无奇,“呵,没听说过。” 这人极其无礼,许芳苓正欲让人赶他出去,不想这人竟然一回身,竟将她的房门牢牢掩上了。 房中一时间只剩下了她和这个什么季书寒。 “你,你这人怎如此无礼!” 季书寒也不在意,又说,“许姑娘虽没听说过我,我可是听说过许姑娘你的。” 与她相距三步,季书寒不在上前,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就这样看着许芳苓。 “约十五年前,许姑娘随难民进京,一年不到,遇上九王爷,做了醉雀楼的老板。十几年来,这醉雀楼明里是个茶楼。可暗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的。” 季书寒一顿,目光落在一旁的镀金鸟架上。鸟架上落一只翠鸟,远看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了,目光无神,了无生气。恍若精致雕像一尊,栩栩如生。 可季书寒知道,那鸟,是只活的。 他走近了,看见那只永不会飞走,永不会背叛的鸟儿,双眼如芒,随后叹道,“这小东西,可真漂亮啊。” 季书寒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鸟儿一身华羽。 十指修长,略带薄茧,一双手生得格外好看。 许芳苓当时根本不知道,袖刀无影,伤人无形,说的就是眼前这个季书寒。 青衫袖一甩,季书寒轻一笑,转身朝许芳苓步步紧逼。 “惑人心智,摧人意志。十几年了,许姑娘楼里的这醉雀,早就不是坊间花鸟市上的低劣醉雀了。小小一块,莫说鸟兽抵挡不住,便是人,怕也是撑不住吧。” 许芳苓警惕起来,面前这人她虽未见过,可的确是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许姑娘,不知道我可有说错?” “你说的都没错。可我这楼里的东西,从未害过人。你究竟想做什么?” 季书寒笑道,“许姑娘别担心,我知你从未拿这东西害过人。我来,只是想同许姑娘买一些这醉雀。至于价格,你只管开口。” “你要买醉雀?” “不错。” 许芳苓想起来,这醉雀楼一建成的时候,萧池就同她说过,醉雀这东西,不能给人吃,更不能卖给别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铭记在心。 “不行。” 季书寒似乎料到了她会拒绝,也不着急,干脆在她房里桌边坐下了。 “许姑娘若是担心九王爷会责怪你,那可真是多虑了。他现在只顾着与他的小王妃恩爱,想是顾不上你的。这醉雀楼,他有日子没来了吧。” 他既然敢来,便已经花足了功夫,将她的一切都打听清楚了。 原本他也顾忌萧池,可后来现,那九王爷似乎无心醉雀楼了。倒是有个什么常五对这儿很上心,隔三差五便来一趟。可区区一个结巴,在他眼里根本就不足惧。 若非有十成把握,他又怎么可能亲自出手。 许芳苓一怔,“你,你究竟是谁?!” “我刚刚才说过,我叫季书寒。许姑娘若是不放心,不如,我在跟你说清楚一些吧。我是淳于人,淳于多牧民,无奈常年却苦于狼祸,牲畜死于狼口者众。可人哪是狼群的对手,我想来想去,兴许醉雀能对付狼群,所以只好来求许姑娘了。” 许芳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那也不行。醉雀不能卖给任何人,多高的价也不行。公子请回吧。” 季书寒似乎也知道,萧池的话,她不会轻易违背。 于是起身,“没关系。这交易,不限于金钱。只要许姑娘肯将醉雀给我,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今日许姑娘想不通也没关系,我改日再来。” 长街上,季书寒一回头,望了一眼醉雀楼的牌匾。 他是要拿醉雀去对付狼群不错,可这狼群若是对某样东西有了依赖,便有可能被驯化。一旦被驯化,便能为他所用。 他不信,那个叶修庭,真的能强大到连凶狠狼群都不惧。 灭门大仇,只要他活一日,便不可能放弃。 况且,这次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狼群替他出战,反正他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这笔买卖,于他季书寒,百利而无一害。 人总是有弱点的,至于这个许芳苓,也一定会将醉雀给他。 揽月笙歌起,琴弦生金缕。 芙淑看见,今日这九王爷倒是来得早,这都快两个时辰了,词曲几经轮换,他还没有要她们停下来的意思。 不仅如此,这九王爷似乎并不在意台上她们舞的是什么,奏的又是什么,他只顾着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流音袅袅,芙淑上前几步,这才看清了,九王爷拿着的似乎是一柄女子用的钗。金丝细柄,顶端一朵罕见粉晶花。 今日,许芳苓记着他的话,将这棠花钗给他送了回来。他当着许芳苓的面便将那盒子打开了。红绒绸上一柄金丝钗,一朵雕得不甚规整的棠花着莹莹粉光。他正欲伸手拿出来,好像想起什么来,手上一顿,又问站在他面前的许芳苓。 “这东西,你戴过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心啊。 他担心,许芳苓若是戴过了,他就不能,也不想再送她了。 许芳苓先是一怔,与他说了实话,“没有。” 他点点头,面色很是和悦,这才将那金丝棠花钗拿了出来。 他表情细微,许芳苓与他相识十几年,这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问那句话的意思。 可她还是不死心,干脆直接问他,“这东西,你说不是送我的,可是送九王妃的?” 本来就是给叶棠的,他从未说过要给别人。这问题,他未加思索,答得理所当然。 “嗯。” 书房里,他已经又坐回了案后,桌上瓶瓶罐罐越铺越多,已经占领了大半张桌子。许芳苓看见他身后的那面书架有些眼熟,可她记得这书架不是没了吗?再仔细一看,的确是两侧镶玉荷,与之前的那面书架无异。若非角上新漆,她差点就真的以为是原先那面了。 萧池将那钗放回了盒子里,这回,就放在案前手边。 许芳苓往桌边走了两步,他执笔的手一顿,她便知道,他不愿她再靠近那桌子了。许芳苓只好停下来,两手叠在身前,终究是与他隔了些距离。 “九王爷,若我刚刚说,那棠花钗,我戴过了呢?你是不是就不肯送她了?” 近朱赤,近墨黑。不知何时,他居然也染上了与叶棠一样的毛病,画完一只小瓷碟,便忍不住要吹一吹上面的墨。 这小动作也没能逃过许芳苓的眼。她自恃了解他的一切习惯。 碟子放好,他又说,“那是自然。你若是戴过了,她知道了一定不高兴,我只好再找个别的送她。” “多谢九王爷,我知道了。” 许芳苓原本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他,就是,既然他如此喜欢她,为什么要日夜将她关在地窖里。 可现在,她眼睛酸的有些不想再问了。 转身出了书房,他任何挽留或相送的话都没说。脚下一顿,她悄悄回头,只见他正微微低头,手里换了一只单耳玉瓶,另一手熟练调色。 日暮尽时,揽月便升了歌舞,这几个女子一舞便舞到了现在,片刻未歇。饶是芙淑,也有些撑不住了。 揽月台上,有一女子正舞着,不小心摔了一跤,好一会儿没能起来。 芙淑见那坐在高台上的男子也没生气,他只是静静坐着等着。 歌舞也不继续了,那跌倒的女子已经有人去扶。 芙淑走到案前,往他面前一跪,“芙淑斗胆,请九王爷恩准,让她下去休息一会儿。” “去吧。” 没想到,这九王爷看起来疏冷,可居然很好说话。 芙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九王爷,心不在什么歌舞上。他不过是一直在等,等她们受不了了,自己知难而退。 “多谢九王爷。” 她还未起身,又见那男子于案后起身,缓缓走到她跟前,清冷声音自她身边响起。 “若有谁累了,随时都可以去休息。若是不累,就继续。” 宫中的圣意,他拒绝不得。可就算不拒绝,他也有的是办法。 自日暮到月升,她们脚下就未曾停歇过。莫说一个一个皆是女子,就算男人,接连两晚如此也受不了。何况揽月高台,凛凛冬夜连能遮风的东西都没有。 听九王爷如此说,她们反而愈不敢停了。 半个时辰不到,台上女子接连倒下。最后,只剩了芙淑一人。 九王爷手中拿了一个锦盒,从台上下来,路过她身边,又说,“你也去休息吧。” 他还没走两步,忽觉衣袖被人扯住。一转身,只见那女子额上一抹朱砂正惹眼。寒风四起,她似乎出了一身汗。风一吹,有浓重的不知名香粉气息正扑面。 一身香汗淋漓,朱唇轻启,媚眼如丝,“请问九王爷,今晚的歌舞,九王爷可还满意?” 他眉头一蹙,正欲拂开拉着他衣袖的手。 不想,那女子身子一斜,柔弱无骨,便要往他身上倒。 揽月台上除了那个女子,就只有他一人了。退了一步,却还是扶了她一把,没让她跌在地上。 琉璃阶上,承译忙跑上去。 “爷。” “带她下去吧。” “是。” 将那女子交给承译,他转身,匆匆下了揽月。 承译扶着芙淑,一将和风的门推开,还没进去,和风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脂粉气。 说是脂粉气,似乎又不全是。 和风眼风一凛,扫过门口那个娇娆女子。 呵,一个舞姬而已,这点手段把戏,她能骗得了别人,可是骗不了他医仙。 三两个瓜子皮狠狠吐出来,和风又看见那个从揽月上下来的女子依旧是一身单薄纱衣,连衣裳还未来得及换便靠在承译怀里,几乎要失了骨头。 面色苍白,朱砂鲜艳。先前府里看热闹的人说得没错,这女子,娇娇无力时最惹人怜。且不说那女子身上的味道原本是想冲着谁,可看承译一脸着急,他不由冷哼一声。 承译带她进来,又对和风说,“和风,你还愣着干吗,赶紧过来给她看看啊。” 和风坐在椅子上,又抓了一把瓜子放进手心,翘着腿坐在桌子旁边,闲闲翻了个白眼,没动。 “我啊,可不是什么人都看,也不是什么人的话都听。” 承译眉头一皱,“和风,你不是大夫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和风干脆将手里的瓜子一扔,再看那个什么芙淑,舞纱下胸口起伏,汗湿轻衣正虚弱。 和风又看着拥着那女子的承译道,“意思就是,莫说这女人死不了,就算是她要死了,又关我什么事?换句话说,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承译依旧揽着那个芙淑,又说,“和风,九爷说-----” “别跟我提爷!”和风打断他,冷哼一声,“承译,你以为,你跟你主子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 一想到九王爷和承译每晚都在揽月看什么歌舞,一看就是一整晚,他就更生气,“承译,你是让我说你们多情好呢,还是无情好呢?” 和风那晚带了迷药,迷晕了地窖门口的几个看守,他没忘记进去时看到的景象。身前身后,衣几不能遮身,背上伤痕累累,衣裳都被鞭子抽开,这裙子也不知怎么都被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一眼便看出来,她悬空的那双腿上,除了这破碎的裙子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双手被麻绳吊起,一指粗的麻绳将她的手腕缠得像个粽子,浑身被冻得一丝温度也没有。 就是如此,他要进去看看,承译说什么也不同意。并且,直至今日,她依旧被关在里面。连他也记不清究竟有几天了。 承译看了看靠在他怀里的女子,又说,“好,和风,你不给看就算了。反正,天下也不只你一个大夫!” 承译说完便带着那女子要出药庐。 刚走了没两步,和风便又追了出来,拦下二人。 “承译,她要走可以,你不行!” 那脂粉里掺了什么东西,他既然嗅出来了,就不可能让承译带那个女人走。 承译冷哼一声,也不让步,“和风,她都这样了,你让她自己怎么走!” 和风眼睛一眯,上前几步,趁承译不备,一把捏着芙淑的胳膊,将她从承译怀里拎了出来。 芙淑吃痛,揽月台上舞了一整晚,出了一身的汗,此时天寒却无风,她却看着和风打了个寒战。眼前这人,似乎能看穿她所有的心思和把戏。 和风看着她,冷冷一笑,“小管家,这样了,究竟是哪样了?我见过死人无数,眼前这个,似乎还没死吧。” 那女子也未说话,只是头缓缓垂下,似乎有些神志不清,娇弱身躯也忍不住往地上滑。和风冷眼,一只手背在身后,余下另一只手仍旧牢牢捏着她的手腕,将她拎着。 似乎他拎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随手可丢的一件东西。只要他一松手,她便能重重跌在地上。 承译似乎忘了,和风是大夫,还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他一下将那个昏了过去的芙淑从和风手里抢了。 “你若不救她,就让开!” 和风自然没让,站在他面前,看他将那个女子抱在怀里。 “承译,我看,需要我救的人,是你。” 承译看了看怀里的人,不愿再耽搁了。 “又胡言乱语!” 和风到底是没能拦下他。 一转身,只见承译已经抱着那个女人匆匆走远了。 五岁便能识药辨药,在他还不认字的时候,便先识了百草。这人之构造,无论肤腠理,还是经络骨骼,他无一不精。可唯独这人身上有一样东西,他怎么都搞不明白,那就是人的心。 或许,承译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没办法像自己一样,喜欢男人。所以,这么久以来,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不能得他的心。莫说得他的心,这承译似乎时时刻刻都防着他。 九王府厢房外,和风站在一株枯树下,看承译将那个女人抱了进去。随后不久,果然有一个外面的郎中匆匆而来。 他看都没看出那个女人有任何毛病,更何况是普通郎中呢。 可那个承译,宁愿信那个女人,也不信他。 郎中不多时便从房中出来,提着药箱回了。可承译还迟迟没出来。 地窖里,叶棠早早就换好了衣裳。这衣裙简单,通身的红底,铺满了白色碎花,盛开的,吐着白色的花蕊,一朵又一朵。 她这一身,有些不太像什么王妃,只是像住在他隔壁的一个小姑娘。 时光如织锦,开始的时候要华美,要奢侈,要肯掷千金博一笑。可最后,时光淬炼后留下的一定是清简明净,是小桥流水,是一粥一饭。 萧池来的时候,叶棠就这样趴在小榻上逗那白色的小鸟,雪白小腿露在外面,不时翘起晃两下。 只他才知道,那红底白碎花的薄薄长裙下,包裹的是怎样的风情无限。 他依旧是一身的白,坐在她旁边倒也不显得突兀。 叶棠知是他来了,趴在床上也没动。倒是那小白鸟,见他来了,拍了拍翅膀便飞到了南边小窗口。窗上钉了几根木条,为的是防野猫之类从小窗跑进地窖。那只信灵在窗边,挪着日益圆胖的身子,好不容易才挤了出去。 094 岁末春初 叶棠坐在床侧若有所思,“唔,这小东西啊,要是再胖一些,一定会卡在窗子上,就不能进来看我了。?” 照例,萧池先是拿了她的脚。莹白玉足托在掌心,纱布一拆,见伤口已经结了痂,好得差不多了,倒是也不用每日包着了,但这药还得上。 听了叶棠的话,他手上也没停,伸手取药。顺便瞄了一眼窗边,只低头一边忙着一边笑说,“信灵以灵活灵性著称,胖成这样子的信灵,本王也是头一次见。” 给那姑娘涂好了药,将她的脚丫顺势放在了自己膝上。 “不过,这鸟儿有今天,都是谁喂的?” 她也不含糊,脑袋轻轻一歪,碧水春深,眉目生姿。 “是我喂的,怎么了?” 先前,他将那小东西放在掌心带回来的时候曾经说起过,不喂不留,最好谁也不要管它。可自她来了没多久,已经由一天一把谷粒变成了一天几把谷粒。 有时候,连他都好奇,她袖子里似乎总能随时掏出些谷粒来,只要碰上了便要取一些喂它。那鸟儿居不成群,有灵性归有灵性,可渐渐变得很粘她。 他看着她,轻咳一声,努力正色道,“嗯,本王的意思是,喂得好。” 她又哼了他一声,这才作罢。 他笑了笑,坐在她身侧,低头随手捏着她的脚丫,“今天是不是又下床乱走了?” 知瞒不过他,叶棠只好说,“就一小会儿。” 不过一会儿功夫,她便看见了他随手放在床侧的东西,一个锦盒。 “这是什么?” 他松了她的脚,见她已经将那个盒子打开了。 这本是打算大寒那天送她的生辰礼,没想到,直到现在才到她的手里。这没几天,就是岁末年关了。 她见了里面东西,小脸一板,将那盒子一扣,随手又往他身上一丢。 “不是送许芳苓了吗?还拿这里来做什么。” 萧池却再次将那锦盒打开,拿出那钗。 “这本来就是给你的,除了你,我从未想送过别人。” 她被关在这地窖里的几日,上一直没有戴什么东西,此时给她戴上倒是很适合。他手一抬,那朵粉晶棠花便稳稳往她间一落。 他看着她一笑,不出他所料,果然很好看。浅淡一枝,便能胜三千浓艳粉黛。无论晴天抑或落雨,就是将来,经了几十年的风霜雪雨,她亦在他眼里永不会老,永远是这么一个小姑娘,身上带着些粉莹莹的光泽,那是永不泯灭的孩子气。 他总介意自己来晚了,可相遇哪有早晚,有的人,不过一眼便是天地鸿蒙。 他又唤她,“过来些。” 她只顾着抬手摸着自己间的那朵棠花,一时坐着没动。似乎也忘了,他说过来的时候,就是要她进他怀里。 他摇摇头,果然还没学乖啊。 不要紧,他有的是耐心。 长臂一展,将她揽了,又什么都没说,就是这样抱着她。 地窖里没有镜子,她在他怀里,又将头上钗摸了几下,眨了眨眼睛,只能问他,“好看吗?” “嗯,好看。” 一靠近他,她便觉出些许不对来,他身上总是有浅浅淡淡的冷梅香。可今日,他身上的是她说不上来的味道,但明显是脂粉香。其实,这地窖安静,那整晚的声声丝竹,她怎么会听不见。 叶棠倒是没问他去哪了,见了谁,只一手搭在他肩上,似笑非笑,问他,“九王爷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 她在这里的确是待了许多天了,整日连阳光都几乎见不到。除了见过和风一面,话没说两句他就匆匆走了。自那之后,她就没再见过别人,的确是快要闷坏了。 萧池说过,要关到她知错为止。 于是不紧不慢问她,“那,你可知错了?” 一句既慕修庭,九死未悔,成了他心里的刺,他说什么也要拔出来。 他与她都固执。只不过,她是人强她愈强,谁也别想让她低头屈服。他则是由内而外水波不惊的温淡坚韧。 他低眉,一边看着她裹了细碎白花的腰身,一边等她回答。 她将胳膊从他肩上拿了下来,于他膝上坐直身子。 “九王爷,那就当我没问过吧。其实啊,住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还是不肯向他认错低头啊。似乎就在这地窖里过年,甚至住一辈子也没什么不行的。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也没在逼她说什么。 他一抬袖,她又闻见了不知名的香粉味。目光低低落在他衣袖上,恰恰就是那个芙淑抓过他的地方。 “金珠美妾向来难得。我只希望,九王爷将来若是有了新欢,别忘了给我一个痛快。杀了我,或者放了我。” 无论她说什么,他打她也好,关她也好,可从未真与她动过气。可他今夜不知怎么,心里莫名有些急躁,似乎连她的衣裳都懒得解了。 红底白花的丝裙将她紧紧裹着,他伸手进她裙底。她一个愣神的功夫,只见他的手上已经挂着一件洁白的亵裤。 雪白的布料就这样被他拿在手里,偏偏他还低头瞧了瞧,而后轻笑。 冷冻十几年的心荒芜许久了。他不笑还好,这一笑,恍若春风,恍若一梦,恍若月下白衣沾了片片新绽春花。 可拿的明明是她的亵裤啊,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 小脸一下红透,她连耳根脖子都红了。一把将雪白的小块衣料从他手里抢了,双手匆忙揉成一个小团往身后藏。 衣服是有地方藏的,可她就坐在他跟前,在他眼里根本就无处可藏。于是低着头不敢在看他。 他没说话,只笑意更深。眼神愈肆无忌惮了,只因她羞得脸都要滴出血来。 红裙下,露出一双鲜嫩小腿交叠,他不由赞赏道,“嗯,这爱穿裙子的习惯很好。” 明明她还被遮着,他却好像已经看见了她的一切一样。 隔着布料的吻有些奇怪,她依旧能感受到那双柔软凉薄的唇,没忍住一个激灵,臻微微后倾,她不由得伸手攀上他的脖子。 他抬头,看着那眼中有些迷醉的姑娘,让她坐在自己身上。 衣裳虽好看,最后,他还是嫌弃那身红底白碎花碍了事。 手指一动,那衣裳便从她两肩处裂开来,顺着她如雪的肌肤往下一滑,最后堪堪挂在了她腰上。 叶棠觉,他将衣裳一褪,先前奇怪的脂粉味就没了。他的衣物,这会儿已经都被扔到了地上。似乎还是不确定,她攀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凑到他颈间,又仔细嗅了嗅。那味道,的确是不见了,他身上只剩下了若有似乎的冷梅香。 她虽嘴上不松口,可他是知道她心思的,她想出去。 忽而停了动作,他抬手正了正她上摇摇欲坠的棠花钗。 “两日后,岁末年关,准你出去一天。” “真的?” 她跪在床上,撑在他两侧,身子努力向上提着。腰肢滑腻纤弱,丝裙顺着往下一滑,将他和她都遮了。 “嗯。” 他一边应着,一边重新扶上她的腰。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撑着他的肩摇头,顾不上有几缕丝还湿漉漉贴在身前,“我,我不行了。” 她还指望着他能放过她,可他还是重重将她往下一扣,“谁说的?” 她轻哼一声,只觉得有些酸,有些撑,立刻不愿意了,又撑着他的肩就要起来,可他哪里会如她的意。 和风就在厢房外,枯枝下站了一夜。 天光亮起,厢房门终于又开了。 承译步履有些沉重,石阶一下,他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和风。 一瞬间,脚下竟然一动都动不了。不过空中薄薄飞霜几重,承译竟第一次觉得与他隔了千山万水。 和风见了他,什么也没说,漠然转身。 果然,还是女人能轻易称他的心啊。 门外枯站一夜,煎熬一夜,看朱成碧,霜染青丝,这一生只为一人。 可也只此一回了。 “和------” 承译想叫他,殊不知,苦海无涯,他尝够了,也不想在尝。见承译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要回头了。 哪怕他依旧无法喜欢女人,可也不想在如此喜欢一个人了,无论是谁。就像他被人称一声医仙妙手,可他始终都搞不懂,这人心是否也有性别。 他喜欢的究竟是承译,还是男人。倘若承译生成了个女子,他会不会也跟着喜欢女人了。 回去的路上,和风想了许久,可最后也没想出个答案来。 幽径一转,他到了柴房外小路上。他突然很想问问被关在里头的叶棠,一不小心生成了自己喜欢的人的妹妹,或许她能知道答案吧。 或者,干脆劝她,放弃吧,只要同九王爷认个错,忘了叶修庭,她立刻就能被放出来了。从此之后,她依旧做她的九王妃。经年累月,叶家兄妹的事,无论多沸沸扬扬也终有平息的一日。这样安稳过日子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如此固执。 小径上来回徘徊几遍,他终于忍不住了,跑到小窗前,趴在枯草上。 清晨的枯草上挂了寒霜,润湿了他的衣衫。和风透过小窗一看,里面已经没有九王爷的影子了。 叶棠刚刚给萧池束好,穿好衣,他才刚走。一抬头,她便看见了和风。 “和风?” 窗下一站,她抬头问他,“这才早上,你怎么来了?” 她并不知道,承译与一个女人,在厢房一待便是一夜。而和风,就陪着在房外站了一夜。 和风看她半天,犹豫许久,一开口,只问了句,“叶棠,你后悔吗?” 他没叫她丫头片子,也没叫她什么小姑奶奶,更不是什么九王妃。而是叫了她的名字。 叶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些身份,她也从未放在心上过。 “后悔什么?” “后悔爱了不该爱的人,后悔因为一时冲动,被关在了这里。后悔-----” 他还没说完,便见那站在地窖窗下的丫头说,“他答应我了,说年关的时候就放我出去待一天。和风,到时候咱们再去祁州府夜市吧。” 她仰着小脸,一脸的期待,连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叶棠并没回答他的问题,可他一下便明白了。关了这么久,她还是一点都没变啊,又何来的后悔一说呢。只怕,就是将她关一辈子,她也还是如此吧。 想他不过受尽了承译一人的冷眼,她承受的,却是天下人的唾骂。 她爱叶修庭十几年,比他爱承译要苦得多了吧。 她又往城墙上一站,现在谁人不说,将军府的小姐,罔顾人伦,不顾廉耻,污了少将军英名,辱了将军府门楣。 可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旁人又怎么知道呢? 城墙片刻,不过一面一词,他们便轻易给她下了定论。可其实,他们那些人,连对她评头品足的资格都没有。 闭嘴即仁慈,可惜,世人多不懂。 和风不再问了,只趴在地上低声应了她,“好,等你出来,咱们去祁州府。” 她听了愈显雀跃,“就还有一天了,和风,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忘了。还有,我要想想,出去后还要做些什么。毕竟,他只放我出去一天。” 一天时间,哪怕这一辈子只能出去这一天了,她也未曾后悔过。 这年关马上就到了,书房里,萧池手上还有最后一只瓶子。 岁末之日,他答应了要放她出来。他想带她来这里看看。 书房外,徐公公跪在石阶下,只为了能见九王爷一面。 徐公公足足候了半个时辰,书房门才终于缓缓开了。 徐公公抬头,只见九王爷缓步而下。 “本王这府上,徐公公近日来得是不是太勤快了些。” 徐公公俯身,低低跪在地上,“三顾九王府,总算见到了九王爷。” 想起徐公公上几次来的说辞,萧池直接说,“明日即是年关了,本王府上什么都不缺,一切都好得很。本王身子不济,也不打算带叶棠进宫去问安了。劳烦徐公公回去说一声。还有,若是没事,徐公公以后也不必来了。” 九王爷不通人情,徐公公早就听说,也早就见怪不怪。在他眼里,这九王爷分明就跟宫里那位主子年轻时一模一样。 “九王爷,老奴就不跟您拐弯抹角了。老奴这次来,是奉命带九王妃进宫去的。” 石阶上,萧池眉心一蹙,袖中手不由暗暗握紧。 这一天,还是来了。 “本王的家事,不用别人操心,且九王妃现在也不便出府,徐公公还是回去吧。” 萧池一甩袖,转身又要回。 “九王爷,老奴不敢欺瞒您。圣上的原话是,只要九王妃就没死,就得进宫一趟。” 萧池脸色转冷,脚下一顿,回头斜睨地上徐公公一眼,“呵,只要九王妃没死,就得进宫,是吗?” 徐公公跪得更低了,虽不知道这九王爷打的是什么主意,可也得说,“是,圣上是这么说的。” 萧池今日一进地窖,便觉出来,她今日很高兴。因为他答应过的,明日年关,一早便将她放出去。 他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低着头似乎在写什么。时不时就要将笔杆放进嘴里轻轻咬着。 她听见声音,也没起来,但主动跟他说了话,“你来了,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他轻声应了,“嗯。”缓步到了她跟前,“在写什么?” 她将笔一放,又兴冲冲将那张纸那给他看。 “你看,这是我明日出去之后要做的事情,怕忘记了,就给写下来了。”说完又嗔他一眼,“谁叫你小气,只让我出去一天。” 她写了什么,他似乎也无心细看。只匆匆一掠,见她密密麻麻写了居然有半张纸之多。将那纸随手往桌上一扔,他将她抱起来。 “哎,你干什么!我还没写完呢!” 她在他怀里踢着双脚要他放她下来。 他却只说,“别写了。” 因为,有的事,就算写了也无法完成了。 为玉碎而不为瓦全。只要九王妃没死,就得进宫去。可他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她进宫去,更不可能让别人碰她丝毫。 叶棠觉得奇怪,他抱了她在膝上,却许久没再动,只是这样将她抱着,也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而抬起头来,悄悄看他。 端然公子,朗俊清冽,凛凛然满身风华,像墙边张扬锐利的一枝梅,白中隐青,又像冷银泛白的冬夜里的一抹雪色,遮盖了内里所有冷绿的锋芒。 叶棠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看着他怔怔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动了?” 他听了沉声问怀里的姑娘,“王妃还想让本王做什么,嗯?” 回过神来,脸一红,轻咳一声,叶棠又说,“那个,没什么,就是我困了,要睡了。” 她挣扎两下,从他身上下来。 他不过一展臂,轻而易举扣了她的腰。 “先来给本王宽衣。” “你自己来。” 宽衣这事一直不都是他自己来的吗,叶棠不太想管他。 萧池也未说什么,就是揽着她的腰肢没放。看这意思,她若是不动手给他宽衣,他就不放她去睡觉。 一想到明天就能出去了,她心情似乎不错,无奈道,“好,好,九王爷,我给您宽衣。” 小榻上,她跪坐在他旁边,仔细解着他领口的几个襟扣。 嫁给他也有些时日了,这寻常妻子常做的事情她做起来却显得有些生疏。不过是几个扣子而已,镶了金丝嵌了宝,她跪在他一侧,怎奈就是解不开。 “你转过来点。” 萧池只得听她的话,侧了一下身子。他也不着急,低头看着她专心解他身上扣子。 良久,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解开了。” 双臂一环,轻轻贴在他胸前,她又伸手去解他的腰封。 “这要再解不开啊,我就要给你咬开了。” 外衫一落,他剩了一身同样雪白的里衣。 她直起腰身,挪到他身后,玉冠一摘,长散开。 “好了。” 他这才终于满意了,顺手给她拢了拢耳边的。 与她不同,他解她的衣裳倒是轻车熟路。不多会儿,她就缩在被子里,只剩了个小脑袋露在外面。锦被掀开一角,他躺了进去,将她捞进怀里。 她似乎越来越适应他的怀抱了,很快便将头埋在了他颈窝处。 夜半时候,他悄悄松了她,披衣坐起,悄声下床,出了地窖。 此刻,承译就跪在外面。 外衫随意一穿,襟扣也懒得系。寒夜里,他听承译跪在他面前说完,叹了口气,似在思索。 “承译,你想好了?” 承译低着头,顿了顿,又说,“爷,我想好了。我要娶芙淑,请爷恩准。” 萧池点点头,“好,既然你决定了,本王不拦着,那就-----” 话还没说完,便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承译,你没有良心!” 承译一抬头,见站在九王爷身后的正是许久没见的九王妃。 萧池转身,不意她会在这儿,“你怎么出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脱了自己的外衫往她身上裹。 叶棠却瞪着跪在地上的承译说,“不对,承译,你根本就没有心!” 承译跪得笔直,自始至终未替自己辩解。 她还想说些什么,无非是替和风不平之类的话。 可萧池已经将她抱了,回头丢给承译一句,“你的事,改日再说吧。” 他说完,便抱着叶棠又回了地窖。 小榻上,她将搭在自己身上的他的衣裳使劲一扔,问他,“谁是芙淑?” “一个宫里来的舞姬。” 她闻言哼了他一声,还给了他一个白眼。 萧池有些无奈,这要娶芙淑的也不是他啊。 她又说了一句,“呵,难怪,九王爷夜夜在揽月笙歌。” 他坐在她身旁,同她说,“叶棠,承译他是男人。男人喜欢女人,有什么不对?” “那你的意思是,错的是和风?” 萧池叹了口气,“不是每个问题都有对错。叶棠,和风的事情,你帮不了他。” 将她放进被子里,他在她身侧重新躺下。 她迟迟未能入睡,在他身边翻来翻去。他知她是在想和风事情。 她忽然就想起来早上和风趴在小窗上问她的话,知他也没睡,又说,“等天亮了,你别忘了放我出去。” 天亮即是岁末最后一日了,他答应过的。 “好。” 叶棠辗转大半夜,睡得迟了,等她醒来,身侧已经没有萧池的影子了。 095 天涯路远,再不相见 叶棠觉得有些奇怪,他今日竟然没有拎她起来给他束。 可她刚醒没多久,地窖的门的确是开了,随后有人送来了新的衣物。 今日来给她送衣物的不是先前的那个眼熟的小丫头了,而是个老嬷嬷,叶棠先前从未见过。 叶棠接了托盘里的衣裳,一展开来看,觉浣花锦上的是最鲜艳的缠枝莲,一朵红艳的莲瓣便能妖娆半个衣裙。 叶棠指着那衣裳说,“这,这也太红太鲜艳了。” 送衣裳来的嬷嬷就是制衣处的,一双手上布满了针线磨出来的老茧。 “九王妃,这件衣裙,九王爷吩咐过了,说是一定要在今日给您送来。这莲瓣的色,是九王爷亲自调的,随后又经人拿了素线印染而成。怕出差错,特由老身给王妃送来。” 叶棠觉得很是惊奇,“他亲自调的色?” 老嬷嬷点点头,“正是。这衣上色,原本共五百八十二种。如今,经过九王爷的手,已经是五百八十三种了。” 此时叶棠再看,那鲜艳俏丽的红,的确是有些眼熟。 时雨透新红,这颜色该不是------ 她想起来,他前几日问过她,她那樱桃红是怎么调出来的。 灵机一动,她提了裙摆一角便往鼻前放。轻轻一嗅,果然闻见了淡淡的清香。 “是胭脂香。” 那老嬷嬷见了,笑道,“九王妃与九王爷心有灵犀,竟知这色能生香,是因为添了胭脂。” 叶棠没说话,任那老嬷嬷将那衣裳小心往她身上穿。 她没想到,那一落笔便是春秋的人,竟会亲自为她的一件衣裳调色。 “这度年关啊,图的就是喜庆。九王爷眼光果然没错。” 叶棠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突然想知道,他今日穿走的衣裳是什么样子的。 “多谢嬷嬷。” 那嬷嬷颔,恭敬站在一旁,“蒙九王府恩情多年,都是老身应该的。” 一出地窖,许久未见这刺眼天光了,天清地白,叶棠不由伸手一挡,眯起了眼睛。 她刚出来,便有人来传话给她。 “九王爷让您去房里一趟。” “嗯,知道了。” 他与她的卧房曾起过一场火,原因是他搜走了她所有的衣裳,她为了够书架顶上的一卷画绢不小心打翻了一个暖炉。那场火之后没多久,她便被关进了地窖。 如今再看,这卧房倒是都已经修葺一新了。 房门前,她正要进去,和风不知道从哪里跑了来,急急将她拉住。 “恭喜九王妃,今日总算重见天日了。” “和风?” 承译要娶芙淑的事情,也不知道他知道了没有。 “九王妃,咱们可是说好了要去祁州府的。” 和风似乎不愿她进那房门,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拉着她走。 “等,等一下。”叶棠挣开了他,“九王爷说要我来一趟,我等会儿再去找你。” 和风终究是没能拦住叶棠。 他一大早便见许芳苓进府来了。他虽然不知道那女人来干什么,可只要她一来,就一定没什么好事。 推门而入,前厅并未见有萧池的影子。倒是里间听起来似有些许声响。 珠帘一掀,她见他正在床侧坐着,衣裳穿的整齐,惟独还散着。 那是昨夜她亲手放下的不假,可这束,似乎也用不着她来了。 他旁边,就有一个女子正给他束呢。 那女子转过身来,她看清了,是许芳苓。 许芳苓见了她一怔,随即笑道,“九王妃来了,是来拿东西的吧。” “东西?什么东西?” 萧池于床侧起身,走到她面前。 身上这裙子,叶棠自己也觉得好看,此时顺便将他身上的一看。同样的缠枝莲纹样,她的晕彩,他的泼墨。 她轻轻抬头,浅笑相问,“你要给我什么东西?” 萧池先是看了她一会儿。而后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递给她一个信封。 她一低头,看清了信封上的字,一瞬恍惚。这东西,对她来说,来得太突兀了。而后摇摇头,低声笑开。再抬眸看他,居然是一脸璨然。 “九王爷,终于是想开了啊。以后,也终于不用为九王爷束了。” 她的表情,他尽收眼底。 她似乎,在嫌他这休书递晚了。 负手而立,他又说,“你这束的手法太差,本王劝你还是多加练习的好。免得以后另嫁他人遭人嫌弃,还要怪本王没有教好。” “九王爷为我穿鞋,那我就帮九王爷束吧。” “往左边点,哎不对,右边点。” “这样下去,不出两年,本王便可以出家了。” “本王这,以前没人动过,以后,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动。” 明明他的话,言犹在耳。叶棠看了看许芳苓给他束的,的确是比她要整齐许多。 “九王爷放心,便是有人要怪,也是怪将军府叶家,不会怪在九王爷头上的。” 叶棠将信封搁在手里轻轻一翻,轻笑道,“嗯,让我来看看,这九王爷在休书里是如何说我的。” 素白的手将一张薄薄的纸从信封里揪出来,轻轻一抖,便闻见新墨香。 “将军府叶家之女,叶棠,一不遵礼德教化,心思不轨;二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三身心不净,污九王府清名,令上下蒙羞。今赐休书一封,各自嫁娶,互不相干。从此,天涯路远,互不相欠,也,再不相见。” 她跟在他身边才多少时日,却早就能一眼认出他的笔迹来。字迹铿锵,一笔一划皆如凌厉刀锋。字数不多,的的确确都是他亲笔。 叶棠将那透着墨香的纸张小心叠好,重新放回信封里,封好。 “九王爷好文采,这字嘛,也好看。如此,多谢了。” 呵,若他没听错,她是在谢他。 他眼神一眯,盯着她看。拿到休书,她当真,是如释重负,毫不留恋难过啊。 她果然,一直都是迫不及待离开他的。 他又开口,“你好歹嫁本王一回,府里上下,你想带走什么,都行。” 叶棠听了,先是环顾与他生活了这么久的房间。走水重建,这格局,物件摆放与原来一模一样。 最后,目光落在妆镜边上的那面平底瓷盘上。 盘底焦莲,黑莲瓣,红金边儿,浴火新生。叶棠有些奇怪,这盘子画成摆放在那里已经许久了,按理说,这色早该落了才对。可此时在看,那盘子墨浓色浓,依旧是刚画成的样子。 若说纸上也能烽烟起,落笔泼墨即是一场战事。那这天下,无人能敌他。 眼睛灵动,长睫一闪,她又笑道,“九王府数月,虽然九王爷最后还是嫌弃了叶棠,可承蒙九王爷心性宽和,百般照顾,我怎好要您的东西。倒是九王爷先前给的东西,件件价值不菲,该一样一样还了才是。如此,才好互不相欠,再不相见。” 轻一低头,她将他亲手给她戴上的棠花钗摘下来,拿在手里,捏着金丝柄一转。 而后递给他,“九王爷,给。”目光掠过许芳苓,她又看着他笑说,“这东西,终究与我无缘啊。至于我,也注定与九王爷无缘。” 青葱玉指捏着那金丝棠花钗,维持这姿势许久了。他眉眼深邃,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才伸手去接。 还未碰到棠花一瓣,她却手上一松。 棠花落地,粉晶霎时间碎了一地。 叶棠轻一挑眉,摇摇头,看着地上碎片一脸惋惜。 “九王爷,真不好意思啊,一时没拿住。九王爷心胸宽广,该是不怪罪的吧。” 他一时间怔怔看着那朵碎开的棠花,什么都没说。 她其实不知道,这朵棠花陪他的时间甚至比她还要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宫宴回来,雪野湖上,蔡老头让他挑几样东西,他什么都不要,单单要了这柄金丝棠花钗。 “老朽看九王爷天禧当头,怕是好事将近了。” 他当时拿着那棠花钗一笑,只当是那老头说笑。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听见这话,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青碧身影是谁。 后来没多久,他的确是娶了她。他也未细想,这婚事,究竟是勉强还是如愿。 咫尺距离,叶棠又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似是赞叹,“九王爷啊,果真是俊朗无双,世上少有。” 他抬眼,又见她正站在他面前,开始从容解自己的衣裳的小扣子。 也不顾还有许芳苓在,他亲手为她调色的衣裙终究被她脱了下来,仔细叠好,又双手捧了。 双臂一伸,朝他一递,“这个,我也不要了,一并还给九王爷吧。省的与九王爷穿一样的衣裳,难免要污了九王爷清名。” 他依旧看着她,没接。 “九王爷?” 见他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叶棠不知道事到如今,他还在看什么。于是只好轻声唤了他一声。 已经叫了他一声,那衣裳仍旧托在她手里。他还是没接。眸光一转,叶棠看着他雪白衣襟上好看的纹样,又低声开口。 声音虽小,可足够他听见了。 她说的是,“惊澜。” 不过两个字,声音缱绻温柔,似乎带着些娇嗔无奈。就好像无数个夜晚,她趴在她胸膛上,埋在他颈窝,轻唤他一声,轻而易举就侵入了人心。 他果然有些许反应了,一听见那两个字,他便条件反射般想要抱她。 可,她没有耐心了。 萧池只见她朝他轻轻一笑,手上一松,那衣裳便从她手上落到了他脚边。如火如虹的缠枝莲开了一地。 她身上只余下了一身雪丝里衣,剪裁合身,又是贴身的轻薄布料。雪色下,单薄清瘦曲线隐隐可见。 叶棠转身,地上衣裳她连看也不在看,径直走到了房间小柜子前。 那柜子里放着一样东西。她曾经夜夜压在自己枕下。后来,裹了绒绸,小心放了起来。既然她要走,便要将那东西一起带走。 萧池见她踮着脚,捧出一样东西来。小心翼翼,又喜形于色。 绒绸被她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一小节刀柄。 柄上深刻着两个字,易之。 萧池就看她站在不远处,低着头,白皙手指带着无限温柔,轻轻抚过刀柄上的那两个字。 他当然知道,易之,就是叶修庭。 她果然,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他了。 她还不知道,她其实,与叶修庭并无血缘。 许芳苓站在一侧,不动声色悄悄看着九王爷。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他。 一向温和内敛,清润微凉的人,这次虽依旧未说什么,可连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了。 雪衣周围生了寒意,连许芳苓都知道,他动了怒。这怒意,无须任何多余说辞,如此显而易见。 偏偏那个叶棠,天生迟钝一样,只顾着低头看手里的东西。而后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将东西重新裹好,小心抱进怀里。 许芳苓头微微一垂,不远处桌上放着她今早给他送来的迎春糕。每年岁末这天,她都会亲手做些糕点给他送来。 往年,他会尝一些,然后喊来承译将剩下的端下去分一分。可今年,他虽然准她入了府,可他连尝都未尝。 再看那个叶棠,身上只剩下了一身里衬,可她也毫不在意,抱紧了怀里的东西就要出门。 她什么都不要了,连外衫也不要了,似乎只要有怀里那个东西就够了。 步履轻快,三两步到了门口。脚上伤刚好,抬腿一迈门槛,只觉有些微微疼。她一手抱紧了怀里的匕,另一手在门框上撑了一下。 叶棠微微一顿的功夫,许芳苓明显感受到,身旁那人的强大怒意一下消散了。身形一动,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原本要生气的,竟然只想着去扶她。 到了她身边,他低头看她的脚,明明该好得差不多了才对。 还没碰到她,叶棠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扶着门边儿轻一回头,看着站在身边的人,又是一笑,低声与他说,“惊澜,天涯路远,再也不见。” 她身影那样轻快啊,初春还未有消息,她一身单薄也不觉得冷,只想着赶紧离开这九王府。 他却僵在原地许久未动,直到看不见她了,她也未曾回头。 果然,天涯路远,她再也不想见他了。 她以为她将他给的所有东西都还了,可有一样,她戴的时日久了,似乎成了习惯,一时便给忘了。那是缠在她左手腕上的五彩姻缘丝。 许芳苓不知道他要这样站到什么时候,悄悄走到他身边,想提醒他,叶棠已经走了。 “九----” 他眉目一敛,目光落在她脚下。 许芳苓不由后退几步,他立即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将她踩过的一片粉色碎片捡起来,放进手心里仔细擦着上面的尘。 那朵棠花被她摔碎了,粉晶四散,只剩下一个金丝柄还完好无损。 许芳苓站在一侧,见他捡了一片还不够,正寻觅着想将所有碎片都找回来。 碎片几乎找齐了,又见他将叶棠的衣裳从地上拿起来,轻轻拍了拍上面的尘。他手上一顿,那衣裳上似乎还留着她的温度。 许芳苓看着他将她刚刚穿过的衣裳放在鼻前一嗅,有些不可置信。 他似乎做什么都理所当然,这动作,本该是轻佻,许芳苓见了只觉得心里难受。 那只是叶棠的一件衣裳啊,还是穿过的。 可又见这九王爷的确是笑了笑。 只因他觉,衣裳墨香里,还掺着她喜欢用的胭脂香。 顺手将那衣裳叠好放在床侧。就好像,她只是与他耍了小孩子脾气,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一样。 九王府门口,叶棠一出来,便被人拦住了。 拦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承译。 承译一早便得了令,车驾已经准备好,专门在这里候她。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九王妃居然会穿成这样出来。 一身雪丝里衣堪堪掩着清瘦的身子。明明是娇娆的女子,双手抱着一柄匕,眼中清明一片。她也不怕冷,寒风打在她身上,雪丝贴在身上,好像经了风霜后,若隐若现的曲线下显出了铮铮骨。就算她穿成如此,也是芰荷一枝,折不得,辱不得。 承译觉得,她身上这气势,与那人一模一样,似乎就是从他身上沾来的。 叶棠看了看挡在她面前的承译,“呵,承译,你这是什么意思?” 面前的到底是个女子,微微低头,承译不再看她。只说,“九王妃,等您多时了,爷有令,请您跟我走一趟。” 她低头,手上轻轻摩挲着怀里匕上缠着的丝绒。 “跟你走?我凭什么要跟你走?还有,别叫我什么九王妃了。” 叶棠说完,绕开承译。没走两步,承译一个眼神,便有几人上来将她围住了。 到底是九王府,他手下的人,训练有素,只低低挡着她去路,谁也不抬头看她。 承译又说,“请九----” 叶棠一瞪他,他忽然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 “请您上车。” “若我不上呢?” 承译垂道,“九王爷有令,若您不肯,我们就只能得罪了。” 几人将她团团围着,她寸步难行。叶棠算是看出来,只要她不上车,她今日哪里也去不了,冷笑一声,“好,我带着休书,不怕他找不到我。” 承译知道,她口中的他,八成是叶家的少将军。 车驾前,她一脚已经抬起,可又一顿,转过身来,将承译一打量。他腰上挂玉佩一枚,上等璞玉精琢,色透水润,紫色云纹,表面晕光冬青夏白。 她还记得,和风要她将这东西给承译时说的话。 “既然要送承译,就要送最好的。” “承译,你要娶谁我不管。可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清楚。我给你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和风送的。他其实想亲手送你来着,可总怕你不肯要,所以才总是借我的手。若你真的要娶别的女子,便将他送的东西都摘下来吧。就算不还给他,也请你千万不要戴着他送的东西娶别人。” 承译听完,不由伸手摸上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见叶棠上了车,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送九王妃。” 京郊泰和的小院子,她曾经与他在这里住过三日。 一下车,叶棠依旧紧紧抱着那柄匕,没想到,没过多久,她又被带到了这里。 这次再来,墙边梅花落尽,倒是有心急枯藤挂了星星点点绿意。 寒梅换迎春,这年关一过,便是春天了。 雪袖下藏一封休书,她低头一笑。今天,还真双喜临门啊。 门一开,这回,院子里佣人一应俱全。有几位眼熟,分明就是从九王府来的。 承译一躬身,“请。” 前脚才刚跨进门槛,小院子的门一下便被关上了。 醉雀楼里,许芳苓一人坐在桌前,斟酒一盏,醉颜酡红。 镀金架上,翠鸟神情呆滞,一动不动。醉雀一连喂了几日,它似乎连眨眼都不会了。 有小厮候在许芳苓身侧,见桌上菜未动,酒却快见了底,不由劝了她两句。 “姑娘,别喝了。” 许芳苓只说,“出去。” 叶棠走后没多久,徐公公便又来了。 萧池收拾好一切,从房里出来。 徐公公一躬身,说,“九王爷答应过老奴的,说是让老奴今日带九王妃进宫去交差。” 石阶上,萧池浅淡一笑,只说,“可惜了。” 徐公公心中一凛,“九王爷,您可不能出尔反尔。” “不是本王出尔反尔,而是本王今早赐了休书一封。如今这九王府里,已经没有什么九王妃了。” “九王爷,您-----” 圣上说过,只要九王妃没死,就得进宫去。可就连徐公公也没想到,为了不让九王妃进宫,他居然赐了休书。 “徐公公回去交差吧。” 九王爷说完,便匆匆走了,手里还托着一个小锦盒。 许芳苓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且他那个小盒子里放的是什么她也知道。是被叶棠摔碎的棠花钗。书房门又一关,他一进去便谁也不闻不问。 许芳苓从九王府出来,回了醉雀楼,开了酒坛。烛火葳蕤,她独自一坐便是数个时辰。 每年岁末,她都会去看他。虽知道他成婚了,她还是去了。原以为,这是她和他不变的情分。 她取了亲手做的迎春糕出来,他却问她,“会束么?” 她一怔,见他今日的确是没有束,脸一红,随即点头道,“会。” “那,帮我束吧。”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的确已经坐好等着了。 许芳苓拿了一枚小梳子,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她并不知道,这拉拉扯扯的疼,他早就习惯了。 096 本王的女人 萧池一笑,到底是不一样啊。() | (八)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像那个姑娘一样,束个不仅要或轻或重的扯着她,还要左左右右将他指挥个半天。 他曾说,人无真气,不可与交。浮世浊淖,偏偏就是这真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平日里,她虽然口口声声叫着他九王爷,其实啊,这心里根本就是谁的账也不买。让她束已经是难得,更别说她要迁就或者刻意讨好他了。 休书里,他说她身心不净。可真正干净饱满的人,素白白一粒心,如珠如玉,又岂是别人三言两语便能污蔑得了的。 不过是他们不识她,不懂她罢了。 他多希望,叶棠这人,他一人懂一人知便好。最好,这世上,除了他,再无人如此喜欢她了。 只可惜,叶修庭也懂。 门外传来些许声响。许芳苓以为是刚刚打走的小厮又上来了,不想房门一开,进来的是季书寒。 许芳苓坐在桌前没动,一人独饮,已是半醉。眼角一抬,似乎连目光都透着三分醉意。 “是你?” 素衣薄面,一袭青衫。季书寒看那女子支着胳膊撑在桌边儿上,衣袖滑落一小截,露出纤细手腕,手中捏半盏酒,微微晃着。 在她对面坐下,许芳苓也没赶他。一仰头,将手里余下的酒一饮而尽,霎时间,喉间酒气逼人,呛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季书寒看了看摆在她面前一桌子的菜,她似乎一口没动,不禁说道,“好酒须配好菜,才叫过年。” 等那辛辣平复下去,许芳苓眼中起了一层水雾。君子如玉,一水之隔,许芳苓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明明一身的青衫,却好像开出了一片水墨的缠枝莲。 那人似乎清寂惯了,好像不管多大的节日,多大的喜庆也与他无关。岁末年关,九王府里的人年年张罗,为的是让他高兴。可无论多红的颜色,多璀璨的灯彩,多热闹的气氛,他也总是温淡。 许芳苓总说来陪他。 她的要求,他几乎也都允了。可对他来说,有谁没谁都一样,一年四季,每天也都一样。 只是许芳苓自己以为,多陪他些时间,便能与他近一些了。 可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陪,她来不来,也都差不了多少。只是懒得拒绝罢了。 毕竟,“嗯”比“不必”要少一个字不是。 这么多年来,身上也总是日复一日的白衣,半点杂色没有。无一天例外。 他其实,很早之前,就一潭死水了。 可今早,叶棠没出现之前,她一眼便看出了他的不一样。身上的泼墨缠枝莲虽然不张扬,可针走锦绣,又是喜悦的纹样,好歹是有了些烟火气。 白衣也好,有了纹样也好,他似乎穿什么都不俗。哪怕这缠枝纹样素来多用在女子身上。 直到叶棠进来,许芳苓才明白了。他的衣裳,每件,必与她是一套。今日年关,自然也不例外。 怪不得,他会穿这样的一件。再看叶棠那裙上色,她从未见过,可极其鲜艳惹眼。 手上玉冠一叩,许芳苓站在他身侧,清楚看见他将那站在门口愣着的姑娘上下一看,唇角轻轻一勾,很是满意。 坛中酒尽,季书寒问她,“许姑娘,上次我与你说的事情,可考虑好了?” 许芳苓晃了晃手里酒坛,丢在一边。 “我记得你说过,这条件不限于金钱,只要将醉雀给你,什么条件都行。是不是?” 季书寒一笑,“没错。” 许芳苓神色一凛,又问他,“那,杀人呢?” 季书寒看了看两颊红透的许芳苓,不确定她是不是喝醉了。他还以为,许芳苓会提什么要求。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人命。 “不过是人命而已,用来换醉雀,便宜得很。只不过,我得知道,许姑娘要我杀的是谁?” “叶棠。” 季书寒听了一时没说话。许芳苓撑着桌角站起来,一边扶着桌子,一边晃晃悠悠往他身边走。 “怎么?一个女人,你杀不了?” 季书寒放下拿在手里把玩的盏子,似乎又确定了一遍,“你说的,可是九王妃?” 许芳苓却狠狠一拍桌子,喝道,“别叫她九王妃!她现在什么都不是!明明,我与他先相识十几年,她凭什么------” 季书寒一下就想起数月前的一天,街上人群正熙攘。他路过一个卖瓷器的摊子,没多久,便有一姑娘挡在了他面前。他嫌那丫头烦,原本是要用藏在袖里的小刀结果了她的。 可那丫头拦着他竟是为了卖给他一个小玉碗。还说什么碗上的一枝白梨是她亲手画的。最后,他扔了张银票出来才将人打了。 他不懂赏玉,也不懂画。一个不值钱又没什么用的普通玉碗,他居然也没扔。 听了许芳苓的话,季书寒坐在桌前,笑了一声,又说,“有的事情,岂是时间长短决定的。” 许芳苓靠着桌子,低头看他,“季书寒,你这话什么意思?” 季书寒站起身来,伸手往她腰上一揽,恰恰将她稳着。 “我的意思是,与许姑娘不过才见了两面,我却觉得许姑娘貌倾天下,应该有不少才俊追求吧。” 许芳苓低头,冷笑一声,“十年了。难道说,他的十年,还不如你的这两面么?”顺势勾上季书寒的脖子,她又问他,“我问你,我陪他伴他,我哪里不如那个叶棠?” 这女人,有许多种,或妖或媚,或素或雅。又或者,干脆采采卷耳,恰似柳枝初透绿,生动鲜活又有趣。 眼前这许芳苓,一人喝了一晚上酒,若不是他扶着,一定会晃晃悠悠跌在地上。 腰上手一紧,季书寒又凑近了说,“你比那个什么叶棠可好多了,是他瞎了眼。”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她唇上潋滟,是因为还沾着些酒水。季书寒眼睛一眯,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掠过,给她将那滴晶莹擦了。又一低头,许芳苓堪堪躲开了。 他倒是也不恼,一笑了之。只是他不知道,这酒有人能喝,有人却喝不得。一时间看着面前这女子遇了酒才显现出来的风情,有些迷醉。 女人与美酒,鲜少有男人能躲过。且也不是什么酒什么人都爱,醇厚或甘洌,难免要有偏爱。 季书寒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若是那个女子饮下三杯两盏,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季书寒低头在许芳苓耳边,轻声说,“你既然不喜欢那个叶棠,我就帮你杀了她。” 将她拦腰抱起,红纱帐飘落。许芳苓却伸手摩挲着季书寒的脸颊,兀自喃喃,“你怎么能允她叫你惊澜呢?” 翌日,许芳苓清醒过来,只觉得一阵阵头疼。一手抚着额,缓缓睁眼,轻轻一动,忽觉身上有些不对劲。往床侧一看,只见一男子背对着她,正披青衫。是季书寒! 再看盖在自己身上的红丝锦被上,她的衣物三三两两散落,暗自一数,心里一惊。又伸手往自己身上一摸,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 季书寒知她醒了,从容转身,看她脸色难看,昨夜娇娆全都不见,色如死灰。 “季书寒,你!” 季书寒已经整理好了衣裳,站在床侧,居高临下看着许芳苓。 “呵,许姑娘,总算看清楚我是谁了。” 许芳苓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昨夜种种,她几近想不去起来了。听季书寒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她将他当成了------- 季书寒似乎能看出她心思一样,负手站在她跟前。 “许姑娘,让我来猜猜,昨夜你口中的惊澜是谁。我猜,是九王爷吧。” 许芳苓坐起身来,只说,“卑鄙小人!” 季书寒闻言低笑出声,“许姑娘喝多了忘了不要紧,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昨天晚上啊,你八成是认错了人,缠着我,一边哭一边叫什么惊澜的。” 许芳苓脸色青红不定,又听季书寒提醒道,“可有一件事我要提醒许姑娘,这表字可不是谁都能叫的,尤其还是九王爷。不知,许姑娘如此称呼九王爷,他可是知道?” “你!” “我卑鄙,我知道。不过你放心,我都懂,不会乱说。**一梦,我未勉强你,你也认错了人,就当是各取所需吧。” 房门一开,季书寒差点忘了正事。 “还有,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不就是一个叶棠么,我取她的命来见你。不过希望许姑娘也能信守承诺,到时候将醉雀给我。” 醉雀楼不大,一大清早,季书寒从许芳苓的房里出来,楼里的小厮都看见了。他们都知道,这季书寒虽不明底细,可昨晚的确是一入了许姑娘的房就再未出来。这一夜过去,任谁也能明白。 偏偏今儿个初一,常五来了个大早。 一身新衣苍蓝色,虽未带刀剑来,可气势魁梧,也算精神。出门前,他换好新装,在镜子前站了许久。这新年第一日,他要去醉雀楼见许芳苓。 府里人也知他心思,一个劲儿夸常将军精神好看。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真,真的么?” 问得侍候他穿衣的小丫头一个劲儿点头笑。 这会儿进得醉雀楼,不见许芳苓身影,他就在厅里坐着等。 这常将军是楼里常客,早就见怪不怪了。有小厮给他上了一壶好茶,他也不懂如何品,只知茶能解渴,三两下就给喝完了。 小厮又给他添了一些,顺带提醒了他一句。 “常将军,等了许久了吧。这茶啊,就算再好,可若是放得久了,遍数多了,就该没有味道了。等到凉了,一入口,心凉胃凉。” 常五呵呵一笑,自然没听懂,只说,“不久,才刚来。” 壶里又续满了水,他又一杯接一杯喝。 那小厮看着他摇摇头,走开了。 季书寒走在街上,他记得,许芳苓昨夜将他认作了萧池,说了一句话。她说的是,“你怎么能允她叫你惊澜?” 仔细一想便知,许芳苓嘴里的她是谁。她,私下里,是如此称呼萧池的么? 听闻她被九王爷赐了一纸休书,可从九王府出来后又不知所踪,费了一番功夫,季书寒才找到她。 京郊泰和一处僻静院子里,有暗卫数人,似乎专门负责看管她。粗略一看便知,这几个人身手不凡,饶是季书寒袖里藏锋,杀人无形,一连几日也未敢上前。直到彻底摸清了里面的情况,季书寒才趁天黑掠上了屋檐一角。 此时他才看见,那个叶棠,果然被萧池安置在了这里。 几日过去了,萧池从未来过,她的起居全都有人照顾,可她一刻也没消停。这会儿,晚膳后,季书寒于屋顶一角看见她正在房里将什么盘子碟子一件一件往门外扔。 小院子里的下人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只顾着各忙各的。有一人正拿着扫帚,专门候在门口,她扔出一件来,便及时将碎片扫作一堆。 几日来,她身上还是那身单薄的里衬。衣裳每日都有人从九王府往这里送,可她都不穿。那些衣裳,无论用料还是图样,她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 负责候在门口扫碎瓷的佣人一数,确定桌上的餐具没有可扔的了,打了个呵欠便一次性将那堆瓷片都清理了。 那佣人清干净地面便下去了。没多久,她没的可扔,果然开门出来了,怀里还抱着那柄匕。 一连几天,只要她一靠近门口的地方,立即便有人来说,“九王爷有令,您不能出去。” 简短而精确,拦她的人面孔换了几次,可不论是谁,惟独这话一字不漏,也一字不变,如同机器一般。 这座城郊的院子实在是僻静,那些九王府跟来的下人,得了承译的话,准确的说是得了九王爷的话,除了她的吃穿用度与以前几乎一模一样,多余的他们什么也不跟她说。 小院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守着。这次,她手里匕出鞘,直接抵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放我出去!” 刀锋冰冷,叶棠看见就算她将刀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那人依旧面不改色,也不说话,一动不动。 “你们----” 忽而,她手上刀锋一转,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放不放我出去!” 两个看她的暗卫警惕起来,似乎她要杀他们倒是无所谓,这若是她伤了自己,他们该如何交差。 好在,小院子的门开了。 来人一身清白,恍若从月里来。两个暗卫一见他,都松了一口气,立即俯身跪在了地上。 萧池一眼便看见了她正拿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只觉得这匕放在她手里实在是危险。轻而易举就给她夺了过来。 她立刻便去抢,“你别动我的东西!” 匕入了鞘,他又说,“若是在动不动就拔出来往自己脖子上搁,就给你扔了。” 叶棠却冷哼一声,“九王爷休书都给了,又为何要将我关在这里!” “因为,你虽然不是本王的九王妃了,可你依旧是本王的女人。” 萧池站在她面前,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叶棠一怔,随即笑开,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放我走!” “不可能。” 他刚进来,门在他身后还未关。叶棠也不管他,只想绕开他。他只一伸手,箍在她腰上,她便动弹不得了。 她低头一瞧,雪白衣袖正缠在她腰间。 “九王爷最好放开我,省的脏了您的手。” 休书上字不多,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三天了,她身上依旧是从九王府出来的那一身。揽着她的胳膊一收,将她往怀里一带,运了内力,先是熨帖了自己的身子,他又问,“冷么?” 他能感受到,她身上泛着凉意。可就是冷,她也不肯穿他给她的衣裳。 她抢回了自己的匕,丢给他一句,“不用你管!” 他将她抱紧了,用自己的身体暖着她,低头随口一问,“不用本王管用谁管,嗯?” 她不在同他说话,只牢牢抱着刻着易之的那柄匕。 抚上她的,他这才缓缓说,“又不肯穿本王给的衣裳了。”低头更与她贴近了些,他干净的声音就沉沉落在她耳边,“这么着急出去,不知,这里面,又穿了什么?”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她便又开始挣扎。 “我说了,不用你管!”小脸一仰,她又看着他补充了一句,“你也管不着!” 不顾她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一只手从她单薄领口伸进去,竟然给她扯出块红色布料来。 “呵,嫁给本王的时候穿白的,走的时候穿红的,是吗?” 这,这还在院子里呢,他脚边就跪着两个人,他怎么能----- “叶棠要穿着这个去见谁?叶修庭?” 好在,那两个暗卫跪得低,连看也不敢看她。 “萧池,你到底想怎么样!” 萧池轻叹一声,“本王才说过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他顺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嗯,三天没见她了,似乎,有点想。“你虽然不是九王妃了,可还是本王的女人。这里面啊,无论是红还是白,都只有本王一人看得,碰得。懂了么?” 手上一用力,那抹红竟然被他一下子全给拽了出来。 他松了对她的钳制,他不信,她敢就这样出去。 可他还是低估了她。 叶棠推了他一把,依旧要出门。 他根本就不可能放她走,何况她还穿成这样。 脚下一轻,身子突然就离了地。 “萧池,你放开我!” 抱着她进了房里,将她往绵软榻上一丢,随手夺了她抱在怀里的匕,一下给她扔出了门外。 她见了立刻便要下去捡。 奈何他已经欺身而下,结实的身躯泛着冷香,将她笼得严严实实,“想我了吗?” 她哼他一声,将头一扭,并未答他。 她自然是不想的吧。 按住她的双手,薄薄一件衬,在他眼里根本就什么都遮不住。 他缠着她,要她喊他的名字。 她却咬着牙,无论是舒服还是难过,就是一声不吭。 “叶棠,喊我的名字,乖。” 任他如何哄,她就是一丝声音都不给他。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樱红色的唇瓣,想让她开口。 “不是爱咬我?” 他说完便将凉薄的唇送了过去,可她仍旧不肯开口。最后,干脆闭上了眼,似乎连看都不愿看他,更别说喊他了。 那温凉如水的人终于被她逼的了狠。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子了,他知道该如何让她难受。 她的确是受不住了,咬着牙说了一声,“萧池,你混蛋!” 他又把她弄哭了,一瞬心软,又温柔下来。就算是故意折腾她,他也是留了分寸。他压着她,将她烫的浑身一颤。 她说什么也不让他抱了,只委屈地缩在一旁哭。他躺在她身侧,也未勉强,只不过一夜未眠。 怕人现她的踪迹,他本不能来的,可似乎夜越深,他便越想,实在是抵不过也熬不住了,趁着天黑,他悄悄出了府。 罢了罢了,这宫里,还得他亲自走一趟。 宫门口值守远远看见了九王府的车驾,当即宫门打开,兵器一卸,光可鉴人的地面上,两侧值守跪了一地。 宫车辘辘,一路畅通无阻。 他下了车,徐公公立即上来迎。 “九王爷,圣上等您多时了。” “嗯。” 他抬头,看了看高悬的匾额,冷哼一声。 这沁芳宫,不是被他封了吗?他还来这里做什么。 门一开,只见他正于桌前坐着,桌上菜不多,几样点心,两只酒盏。 萧池于门口处一站,那人便说,“小九来了,坐吧。” 门一关,酒已满。连尝都不用尝,萧池知道,那盏子里,盛的是烟花烧。 父子二人似乎许久没有如此了。 萧池许久没有喝酒了,自娶了叶棠,他就一直滴酒不沾。今夜破了例,父子二人一盏接一盏,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萧池先开了口,“休书已经给了,你还是不能放过她吗?” “若你放下,朕自然就放过她了。” 萧池轻笑,摇了摇头,“说什么放下。父皇,其实,她一直都不肯啊。我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可她就是不肯听话,也不肯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我今日来,是有一事想请教您。我想问问父皇,当年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肯让一个原本就不爱你的人服服帖帖,还为你心甘情愿生了孩子?” 097 新雨断虹(1) 萧池看着对面现了颓色的人,其实,击败他也很简单。 圣上没说话,手上没停,酒一盏接着一盏喝。果然,有的人是不能与他提的,一口酒入喉,萧池看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沁芳宫里灯火依旧辉煌,可他的确已经老了,桌畔明黄身影显出几分佝偻。 “父皇,还有一件事,我其实一直都没跟你说。” 圣上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头也没抬,“何事?” “她让我问问你,若她的脸被打花了,你还爱她吗?” 那晚,她被他吊在房中央,遍体鳞伤,唇也干裂出血,甚至脸上也有蔓延的鞭痕。 他以为她一定会因为这疼而向他屈服。 长长的鞭子在手上缠了又松,他看着她身上的衣裳都被他抽开,他最喜欢的雪肌上现了血色。 “雪儿啊,若爱他如此疼,你还要继续爱他么?” 她闻言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双目空洞,干涸得连泪都没有,神情也带着些许恍惚。那女子已经瘦弱得连风都禁不住,纤细手腕在麻绳下被勒得泛了青紫。 良久,她嗫嚅道,“若这疼便是我对他的爱,那这疼根本不到我爱他的千万分之一。”连声音都带着嘶哑。 不想,她的嘴硬,招致他更疯狂的愤怒。她不向他低头,不向他认错,连骗他的软话都不说。 这倔强的力量,究竟是谁给她的,她心里的那个人吗。又一鞭子打在她身上,她闭上眼睛,眉心一蹙,她这次连疼都不愿意再说。 “雪儿,我若打花你的脸,你去问问你心里的那个人,看看他还会爱你吗!” 圣上听见萧池的话,手上一抖,酒盏倒在桌子上,酒水洒了满身。 猛然抬头,圣上盯着依旧从容坐在他对面那个白色人影。明明如此年轻,却生得与他极为相像。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萧池知他听见了,也听清了。于是坐着没说话。浅尝手中酒,看着那男人撑着身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口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她爱的明明是那个李忠,她为了他-----”身子一个踉跄,往桌角一扶,又带落了几个盘子。 “她明明怎样都不从,不管如何打她,她就是不知悔改啊。” “她当然不会悔改!你为了让她留在你身边,给她吃过什么你不知道吗!”烈酒过喉,唇齿还留香,“醉雀,你喂她吃醉雀。她是个人啊,你怎么能像对待一个玩物一样对待她!” “你关她,打她,折磨她,所以,她宁愿选择离开也不愿求你了。你夺了她自由、尊严,还要她悔改?父皇,若爱你也能悔改,只怕她早就悔改了吧。” “别说了!朕不信!”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圣上双目赤红,手上一用力,面前的桌子一下被他掀翻。杯盘瓜果,菜肴珍馐瞬间倾了一地。 再看萧池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不着痕迹往一侧一避。白衣依旧翩然,污秽半点未染。 可他对面那人远没有如此从容,浑身都在颤抖,也顾不上去想为什么他这病了许久的儿子身手竟是如此利落。 “雪儿,不可能,这不可能------” “父皇,也许,你一直都以为,是她趁你不在,自己将自己吊在了房中。可你有没有想过,她当时极尽虚弱,怎么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系好白绫呢?” 圣上已经要站不稳了,颓势已现,颤颤伸手指着萧池,两人之间隔着一地狼藉。 “你,你什么意思!” 萧池冷笑一声,“当时,我就在她身边。那白绫啊,是我帮她系的。” 圣上闻言,怒道,“是你?!你这混账!她是你母妃!”他已然不能思考,似乎也忘了,他面前这个白衣翩然的公子,是她为他生的儿子。 提了力,一掌打上去,萧池不躲不避,硬生生受了。 徐公公就候在门外,想不到,方才这夜空还能见朗月疏星,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这天上竟然飘了细细雨丝。 徐公公伸手一接,只觉指尖潮润润的凉,抬头可见宫宇之上,琉璃瓦上泛着彩色耀眼的流光,不由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果然又要开春了。” 身后殿里,九王爷进去有一会儿了。徐公公在门外站了没多久便听见里面似乎起了争执声。 突然,徐公公身后房门骤然裂开,一个白色身形似遭受重击,腾空而起,破门而出。 “九王爷!” 徐公公认出萧池,只见那厚重宫门已经全部被震碎,有些许木渣还沾在九王爷那身白衣上。那白色身影被击出门外,直直后退数步,才捂着胸口稳住身形。眉心微微一动,唇角可见几缕血丝。 徐公公不知道生了什么,这辞旧迎新,父子二人该是和乐融融才对,又怎么会动了手。 “九王爷,您-----” 徐公公想去扶他,却被他轻一抬手,挡开了。一回头,又见破开的沁芳宫门口出来一个明黄身影。是圣上。 徐公公低头,忙跪在一侧。片刻功夫,见那人虽耄耋,可这出手却是毫不含糊。身形一动,迅到了九王爷身前,又是一掌狠狠击在他身上。 十几年了,徐公公十几年没见圣上亲自动手了。不出手归不出手,可他知道,平九州,定四海,圣上一身的功夫早早便冠绝天下,从未荒废过。 接连两掌,萧池到底是顶不住了,没能定住身子,一下被他击出,直到撞到身后一棵树才勉强停下来。 徐公公看圣上面无表情,唯有眼中泛红,脚下一动,便又要上前,抬手又要打。心中一凛,他虽不知道生了什么,可看样子,这九王爷的确是不能在接他一掌了。 萧池面前,手掌一翻,圣上沉声开口,“你把她还我。” 萧池扶着身后那棵树,可他依旧不知躲避,也不知运力抵挡。就好像今夜被他打死也认了。也好过煎熬这么多年。他的确已经受不住了,两掌已是极限,靠着身后那棵树许久未能起来。 徐公公斗胆,从地上爬起来,挡在萧池面前,“圣上,千万不能再打了。这九王爷,可是雪妃娘娘的儿子啊。若是您再打,雪妃娘娘知道了一定要心疼怪您的。” 一提那位主子,徐公公果然见圣上有所动容。 收了手,开始不停唤着,“雪儿,雪儿。” 不过一瞬功夫,周身所有气场又消散,明黄身影复又佝偻下去,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羸弱老者。就好像,刚刚要将自己的儿子置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一样。 圣上转身,脚步踉跄,细雨里于沁芳宫寻觅,边走边说,“雪儿,朕的雪儿呢?” 树下,萧池终于撑着身子起来,冠裂开,墨悉数散开,白衣上也染了泥污。 “九王爷,老奴给您传个太医吧。” 098 新雨断虹(2) 萧池只一抬手,示意不必。 沁芳宫里佣人不多,一落雨,更显得寂静。也不知道那人冒着雨走到那里去了,虽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可耳边还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一声声唤雪儿。 “世人都道君主仁心,可只有我知道,你的心是真狠。你一定要这样对他吗!那可是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 她哭得凄然,那高高在上的君主却只冷哼一声,“呵,仁心?仁心不能卫国,更不能卫自己的女人。仁心便是懦弱,那要这仁心何用。” 她泪珠不停地落,他总也给她擦不干净。 “我不懂。” 他待她总有耐心,“不过是很简单的道理。雪儿,朕问你,若是赶上灾年,朕是不是该开仓放粮?” 她有些不屑,“这个连小孩子都懂。” “很好,朕在问你,若要饿死的非我西平子民,朕还要救吗?” 她想都未想,“都是人命,当然要救。” 他听了却不置可否。 “不然,你以为呢?” 他这才说,“自然不救。西平的粮食,只救西平的子民。不是朕的,是死是活朕都不管,是朕的,谁也别想惦记。子民土地如此,女人也是如此。他伤了你,就得死。这么说雪儿明白了吗?” 她不在说话,她也深知,没有哪位帝王的手上是干干净净的。 他也不与她解释,只勾了她的腰身,带进自己怀里,“雪儿无需懂,朕懂就行了。” 她只觉得与他说不通,况且,人都死了。 她在沁芳宫的院子里朝那挂着侯府夫人头颅的城墙跪了许久。 听说,护国候的夫人贤淑大方,她虽从未见过,可的确是因她而死。 一夜之间,侯府上下近百人,个个身异处,侯府夫人的头颅更是被人挂在了城墙上。 明里,是淳于人丧心病狂心狠手辣。这暗里,谁才是罪魁祸,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饭量日益减小,也越来越瘦了,跪在地上,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跪着赎罪的时候,她想许多事,想的最多的竟然不是年少青梅竹马那些事。而是与他吵吵闹闹的这些年。 他到底是没有耐心的,临泉寺回来,一连三日过去,她接连的躲避,终于让他了火。 终于不顾她的哭喊,她身上的衣料在他掌下没有一件完整。 她缩在一个角落里,双臂交缠,尽力遮着自己,一边哭一边不敢抬头看他。 就算她缩成小小一团,他还是看见了。看见了他新封的护国候是如何对她的。明明已经三天过去了,她那皮肤上,青紫斑驳依旧清晰可辨,更别说前两日了。 可那是他都舍不得用力的人------ 他就这样站着,半晌没说话,只看她缩着身子哭。到底是没扶她。 沁芳宫,他数日没来了,她就日日在院子里跪着。 萧池来看她,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搀着她回去的路上,她想起来前几日他问过的问题,便顺口问了萧池。 “池儿说,不是自己的子民,该不该救?” 他几乎想都没想,“自然不救。” 这回答,竟然与他父皇一模一样。她一瞬惊住,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又蹲下身来板着他的肩头问他,“池儿,这是谁教你的?是不是事先有人教过你了?” 他摇摇头如实说,“没有人教我。” 有人远远站着,将这对话听了个一字不落。 最后,那人才走过来,低头看了他一眼,甚是欣慰。 “小九回去吧,明日在来看你母妃。” 待萧池一走,圣上才与她说,“雪儿看见了,小九是朕的儿子,与朕一脉相承。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你都要成熟睿智。朕没有看错,你与朕的儿子,终将会是这天下的主人。” 她听了冷哼一声,“池儿才不会成为你这样冷血的人。” “随雪儿怎么说,这血缘,他是断不掉的。等小九长大,注定会成为与朕一样的人。” 徐公公只见萧池脸色苍白,唇角一抹血色愈显明显。雨落得似乎更大了,徐公公又说,“九王爷要回去,我给您叫车驾来。” 萧池也未应,只转身自己走着。 他的伤,容不得他多说了。 徐公公站在原地,看着九王爷一步一步往回走,若是看背影,根本就看不出他受伤来。可徐公公知道,圣上两掌,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宫门口,天色因雨变得晦暗,可任谁也能一眼认出那白色的人影就是九王爷。远远地,众人又卸了兵器,跪地恭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初春第一场雨太过缠绵了,众人只觉得今日跪得格外久。想这九王爷每每入宫哪次不是雷厉风行,出宫的时候也是如此。圣上准许九王府出入宫门畅通无阻,受君王之礼。可这九王爷每每宫门一过,疾风一般,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多待。究竟是有多厌恶,他平日里连这朝都不愿来上。 可今日着实奇怪,九王爷来的时候带了车驾,可走的时候又是一个人。不仅如此,这九王爷不知怎么了,一个人走的极慢。细雨如丝,沾了人衣便要生寒,他却丝毫不介意,自己缓缓走自己的。 宫门浩荡,他好不容易才出了宫门。身后门一关,他又被独自丢在黑夜里。 他最难过自责的,其实不是每日见那个女子受苦。而是最后,他明明知道她要走,竟然还是留不住她。 他只记得,她摸着他的头,说,“池儿长大了,一定要出宫去。将来,必有一人知你懂你,陪你伴你。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待她好。” “我不能照顾你了,池儿别想我。护国候一家近百口惨死,个个身异处。听说,枉死人阴魂不散,是要来寻仇的,毁他社稷,灭他江山。这债,必要有人去还。既然是因我而起,我去替他还。” 善良的人才信因果,她总以为,所有的错都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那久居深宫的人使了计策,先是利用淳于季家,夜袭侯府。否则,京都守卫如此森严,没有他的安排授意,淳于人怎么可能轻易进来。 杀了侯府上下近百口不说,他还要让将军府以替侯府报仇为名,将季家灭口。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可却让她去替他还。 她的池儿还小,可极其早慧。她也什么都不瞒着他。这孩子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就算她什么都没有,她还有他。 “池儿,我的决定,你能懂吗?” 早慧又懂事的孩子总让人心疼。他当然懂她的一切心思和决定。 算起来,这九王爷似乎自小就如此体贴啊,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 那女子将他拉至身前,“那,不能陪你长大了,你可怪我?” 可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啊,眼里盈满了泪水。她给了他生命,他怎么会怪她呢?她的任何决定,他都不会怪。 看着她摇摇头,他忍着没落泪。她却将他抱进怀里,泪水濡湿了他小小的肩头。 小小公子,总爱穿一身白,如白梅一枝,气质初成。 一直以来,不是她这个母亲在保护他,而是他在支撑着她。 她吻了吻他额头,“池儿,对不起。” 他也知用自己的小手给她擦眼泪。最后,他摘下她额上的华胜。华胜点翠,似彩凤羽翼,精巧华美,葳蕤生光。 他只觉得,那华胜与她一样美。 “这个,能给我吗?” 她点点头。也似乎早就料到了,她走后,有人会了疯一样搜走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于是嘱咐道,“那池儿可要藏好了。” 他将那华胜小心握在手心里,郑重点点头。 她抱了他许久,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又同他说,“池儿出去吧。” 他拿着那枚华胜,朝那女子跪下,俯身低低叩头,谢她生养恩。 冬至日,万物始冬藏。长阶一下,身后门缓缓关上。 后来,她的身体被人抱走,谁也不许见。他就跪在殿外,跪了一整夜,求了一整夜,那殿门也未开。 那人自私,除了自己,谁也不许见她。就连将她葬在了哪里他都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不知道。所以,他只能将她留的华胜供在九王府里。 可如今,为救下人命,他连她给的华胜都给了出去。 他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人世本险恶,一颗人心,历经苦涩漂泊,浮沉得久了,难免要沾了污秽,变得阴沉,嫉恨,狠戾,残暴。 唯独他不是。风雨过后,他那颗心被打磨成了一颗琉璃。也冷也硬,可也通透无暇。若遇了好风似水,便又温润起来。 京郊泰和小院子门口,萧池脚下有些虚浮,从宫里走到这里,他用了一个时辰有余。 叶棠,他想见叶棠。 所以连府也没回,直接走着来了这京郊。 木门被细雨濡湿,渗出丝丝古木香。若是门口站得久了,似乎还能听见墙角藤蔓偷偷生长的声音。 推门而入,没想到她这么晚了还没睡,还在脾气。 今天白天时候,他让人将他的东西从九王府搬到了这里。什么笔墨纸砚,衣裳用具,这会儿都被她丢了出来。 院子里,房门前的地上,石板被雨水沾湿,也污了他的那些东西。 下人拿她没办法,她关着门,谁也不许进。 有下人见他来了,忙上前道,“九爷。” 099 新雨断虹(3) 萧池依旧没开口说话,只一摆手,下人便都散了。 推开她房门,见不仅是房外,这房里地上也散落着他的砚台,还有几枝紫毫。 除了他,不会有人敢如此随意推开门进来了。叶棠知是他,哼了一声。 “叶棠。” 自他受了圣上两掌后就一直没说话,此时一开口,缓缓而出的竟然是她的名字。 可一说话,他又觉得五脏六腑都牵着疼。 不想再说了,他只想抱那个姑娘。 这屋里暖和,她身上终于不是那身里衬了,换了一件通身的长裙子,白棉布,上面开着些小碎花。 高大身躯将她一覆,她只觉得,他怀里不似平常温暖,带着潮润润的湿冷。 “你既然都不要我了还关着我做什么!” 叶棠在他怀里,用力将他一推,他竟然也不是以前的纹丝不动了。这一次,她轻而易举就将他推了个趔趄。 她也这才注意到,他一向爱干净得很,今日不知怎么,雪白的衣裳上沾了许多泥污。还有,他的也散着。虽然散着也并不突兀,可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柳眉一拧,又觉出有丝丝酒意缭绕。 他定了定神,又上前,干脆捏了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柔软的唇上,好像一场寒雨落进了他眼里,却被他酿成了酒。 她看着他,一时忘了动。 直到他薄薄的唇带着凉意贴过来,她觉出来,冷冷的梅香里果然还带了些许酒气。可难得第一次不觉得恶心,竟倒有些沁人心脾,微微醉人。 她抬眸,小脸有些泛红,“你喝酒了?” 萧池也回过神来,方才宫里,他的确是喝了酒。 他记得,喝了酒,便不能碰她。 慌忙松了她,他连房里也不敢待了,转身就要出门。 门一开,又听她于身后说,“怎么,许姑娘今日没给九王爷束?” 他脚下一顿,没有回答,开门出去。 将她的房门一关,门口定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一口血从口中溢出,染了他的衣。 有下人见了,惊呼一声,“九王爷!” 萧池眼风一扫,示意那人不要出声,更不要惊了他身后房里的人。而后什么都没说,一个人缓缓出了小院子的门。 那下人机灵,随即取了一把伞,竹伞微倾,往他身上一遮。 青玉骨,白衣人,细雨无声。 连那撑伞的下人都觉出来,这九王爷今日有些不一样,走的格外慢。 行至门口,他脚下一顿,两个负责看守叶棠的两个暗卫往地上一跪。屋檐瓦上有积水滴下,滴在伞面上,晶莹迸裂,出沉闷的声响,甚有节奏。 时光如白驹,总也无影,这声音听起来倒颇像时光缓慢流逝的声音。 九王爷就听着那滴水声,在小院子的门口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轻一回身,见那房里的橘黄灯影下,隐隐可见一个俏丽身影。 不过一个人影而已,他却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趴在烛火前,轻轻一吹,房里灯光倏地一下灭了。这回,连她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几个暗卫跪了许久,候了许久,才听九王爷说,“明日,她若是还要出去,便放她走吧。” 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遇到了那个知他懂他,能陪他伴他的女子。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她才算作好。 可他知道,关着她,就一定不好。哪怕他再喜欢。 “是。” 一转身,又对那个给他撑伞的下人道,“你也回去吧。别忘了找个大夫来候着。” 他不确定,刚刚带着酒气吻了她,会不会出问题。 “爷,您将这伞带着吧。” 萧池接了那柄竹伞,一人缓缓出了门。 帘卷细雨,寒风骤起。曾几何时,一场风过,九王府里树叶草木都被吹得哗啦啦地响。某个夜里,她趴在窗台上,同他说,“起风了。” 他就站在她身后,轻轻应了她,“嗯。” 手里竹伞晃了一下,似有不稳。 终于到了九王府门口,他也不着急进去,只于门口看着自家门口看着那株老棠树。时节还早,这树还睡着,丝毫没有抽枝展叶的迹象。 “若真有那一天,我嫁给你啊,可真是亏大了。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得赶紧趁现在,可劲儿住你的房子,吃你的饭,花你的钱!” “莫说住本王的房子,吃本王的饭,花本王的钱。本王早就说过,只要你要,这整个九王府都是你的。” 他笑了笑,手指轻轻抚上棠树枝干,顺着粗糙一滑。碰到一块树上疤,修长手指一顿,就像摸到了那树的伤口。 那日,棠叶金黄,落叶如雨,季书寒从袖里扔出一枚小刀,直奔她而来。他将她往怀里一带,堪堪避了。那小刀却就此扎进了这老树的树干里,一直未曾取出来。 季书寒的小刀齐柄没入,且过去许多时日,这若要取出来已不容易。 不顾身上的伤,他还是运了力,掌心贴在那树干的伤疤上,硬生生将那小刀从树干上吸了出来。 小刀落地,他方松了口气。 他在等,等白云初晴,等琴眠绿荫。 到时候,他要好好看看自家门口这棵树。 忽而,竹伞一歪,蓦然落地。门口看守见九王爷不知怎么了,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便倒在了。 可他耳边,明明还是她的声音啊。“依我看,有的事,若是不能,就不要挣扎勉强了,还是身子比较重要。” “这匕不长眼睛,今日抵在您的脖子上,这下次,可就不知道要割在哪里了。” 承译的房门被人狠狠踹开,他皱着眉抬头。这九王府上,还未有人敢如此放肆。 可一见门口站着的人,他一下便没了脾气。 “和风?” 和风有些时日没来找他了,就连叶棠出府,府上的人他挨个问了个遍。问他们叶棠去哪了,可惟独不来问他。 这回,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干脆踹了他的房门。 “承译,你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我叶棠在哪,是不是!” 承译只说,“爷有令,谁也不能说。” 和风冷笑一声,“好,好一个爷有令。你家爷现在就躺在那里,一滴药也喂不进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连他的房门也没进,和风转身,临走前,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承译,我忘了告诉你,这样下去,不出五日,你家爷便谁也留不住了,你可得早点张罗安排。当然,这世上也不只我一个大夫,你若不信可以找别人来看。” 100 少年心 和风转身走了没几步,便碰见迎面而来的芙淑。 轻纱衣,芙蓉面,柳叶眉,眉心一朵朱砂红,妖冶鲜艳。美人过处,依旧是难以抵挡的香。与她擦肩而过,那女子轻笑,铃儿一般。和风一顿,袖中手成拳。 是啊,只因她生成了个女子,她便赢了。 芙淑进承译的房间进得自然。门未掩,眼前这一身黑缎的少年站得挺拔笔直,冲门口而立,一动未动。目光清越,似将她穿透。芙淑知道,他那眼睛,不在自己身上。 承译腰上佩白玉一枚,清透润泽,表面晕柔光一层。黑缎一衬,愈惹眼。芙淑打眼一看便知是难得一见的好物件。似乎,那玉他日日戴在身边。 红尘辗转多年,宫里宫外,她阅人无数,尤其是阅男人无数。谁的心思能瞒得过她芙淑。这男人想的事情不过就那么几件,名望,权利,钱财,还有女人。越是权贵便越是如此。 何况眼前这个,这故作老练的黑缎一除,他明明还是个少年,鲜衣怒马的年纪。无论是年纪还是道行,都太浅了,浅到连她的一指香都抵挡不住。 芙淑一笑,指上丹蔻如她额上的朱砂,灼灼之色,艳可夺人。一条胳膊轻巧攀上了这黑缎少年的脖子,足尖一点,柔软的身段往那结实的身躯上一贴,食指轻轻划过少年脸颊。 她看出来,那少年有些不悦,脸色一沉,可也忍着没躲她。 少年的胸膛不算宽阔,她轻轻靠在上面,倒也还算舒适。指尖在他身上缓缓一滑,忽然笑了出来。 与她相比,他明明就是不谙世事。她也知道这深沉衣料下的身躯是怎样的青涩。可他呢,却总要时不时板着一张脸故作老练,也不知道是习惯性地给谁看。她才来了几天,反正不是给她。 决定了要咬住牙不回头的,可门外人还是没忍住。承译也看见他了,心里一慌,双手忙扣在贴在自己身上的那抹纤腰上。习舞多年,那副腰肢柔韧,他一下竟没推开。 远远看去,倒像他有些迫不及待拥她入怀了。 芙淑不是没感觉到那双手的意图,依旧在他怀里,抬头问他,“听说,你要娶我?” 他并不知道,那晚,其实是她身上用的香粉有问题。他也不知道,不是每段关系都要负责的。若这世上男子,都有这样一颗天真少年心那该多好啊。 芙淑一边轻声问着,靠在他身上,顺手拈起了他腰上的那枚色泽极好的玉佩。 没想到,这少年又厉声道,“别动!” 她讪讪将那玉佩放回了他身上,又嗔道,“可真凶,果然是衣裳一穿便不认人了。” 承译一滞,不在说话。她能感觉出来,一提这事,这少年浑身都僵硬得有些不自在了。 再回神,抬头望门外,刚才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她知他在看谁。她看不懂九王爷,可却是能看透这小管家的。 “你认识他许久了?” 若她不提,就连承译都快忘了。那年江北灾年,饿殍遍地。大批难民集聚京都城外,所有人都以为进了城便有东西吃了。没想到京官无良,宁肯眼睁睁看着难民饿死城外也不开城门。 高高城墙下,众人或躺或坐,夜色一降,眼睛一阖,谁也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醒来。 他身上还有最后一块干粮。小小一块,他一路都没舍得吃,更没敢拿出来,就凭着那么一口吃的,支撑他走到了京都。 深夜降临,灾民也无力吵闹。他悄悄爬到城墙的一个角落里,将那块已经干得像石头的干粮取出来。 突然觉,与他缩在同一个角落里还有个孩子。那小孩一转头,嘴里竟然衔着一把草。一见他,那孩子嘴里的草也不嚼了,双眼如芒,直盯着他手里那快硬邦邦的干粮。 罢了罢了,他抬手一扔,那干粮被那孩子稳稳接住了。将嘴里的草都吐了出来,低头咬那块他扔的干粮。 灾民暴动,城门终于被攻陷,他随着众人进了京。 整个京都瞬间被大批灾民搅闹得不得安宁,家家户户白天也不敢轻易开门。听说灾民多丧心病狂,不是偷就是抢。 惟独九王府,独居一隅,不张扬,不来往,竟然是难得的岁月安好。门口老棠树枝繁叶茂,枝桠掩映了府上大半个牌匾,若是不仔细看,都要看不清上面的字了。就算如此,府上人多过的自在随意,也无人刻意去清理。 一大早,九王府门一开,有老佣人于门口伸了个懒腰。 正欲转身回去,见九王府门前,高高石阶下,棠叶新落了一层。再仔细一看,似乎还躺了个人影。 那老佣人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九王府僻静惯了,往日一开门,风卷落叶,不过惊起飞鸟三两只。可今日,门口竟然真的躺着一个人。 不多时,三三两两的人出来,将那小身板抬了进去。 半日功夫,有人同萧池说,“爷,那小孩儿醒了,吃了些东西已无大碍,说是要见您。” 时,萧池正负手站在阁楼上,袖风染雨,朝露沾衣,他一身的孤白。 闻言一怔,他似乎忘了,府里人才跟他说过,一大早刚刚抬进来了一个快饿死的小孩。他当真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啊,才说过的事情,无关紧要,转头就忘。 来问他的那人等了许久,这九王爷才终于想起来了。 “不用了,给点粮食银钱,打走吧。” “是。” 那人下了阁楼,又取了些银子,递到承译手里。 “我家主子说了,带上这些出府去吧。” 没想到,第二日,老佣人又将门一开,懒腰又一伸,见那小孩竟然还没走,正直直跪在地上。 老佣人见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书房。 “九爷,那孩子,在门口似乎跪了一夜。您看,是不是-----” “罢了,让他进来吧。” 承译进了书房,于九王爷案前一立,九王爷低头忙自己的,也没同他说话。 承译见这九王爷明明正年轻,似乎比他大不了多少。可偏偏被带他进来的那老头儿唤了一声“爷”,他还以为,这九王爷该是怎样的暮色苍凉。 承译就候在九王爷身边,给他添了一上午的茶。 而这九王爷也未再出言赶他。 临近晌午,九王爷喝够了茶,起身出门,留下了一句,“府里多随意,只一条你需谨记,为人要当重诺责。” 小小衣摆一掀,他郑重一跪,于九王爷身后道,“承译记下了。” 又见九王爷点了点头,迈步出了书房。 他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多年来,九王爷于他有救命恩,亦有教化恩。 承译来了没几天,清早,朱红门扉一开,那老佣人懒腰还未伸完便眼角一抽。看着石阶下躺着的小孩,不禁道,“得,这又来一个。” 跑回去一问九王爷,九王爷说了一样的话。 “抬进来吧。” “是。”老佣人转身,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爷,这外面灾民这么多。您收留一个也就算了,这再来一个,若是传开了-----” 萧池才不考虑这些,只说,“无妨,来都来了。” 将那孩子往府里一抬,几人觉,这孩子与承译年纪差不多。 承译一看,只觉得这人更是眼熟。 站在他跟前想了许久,承译才恍然。前几日,自己手里最后一块余粮,就是给了他。 承译给他备了吃的和水。没想到,他醒来,也不着急吃,也不着急喝,见了他一笑,说,“好久不见啊。”似乎生怕自己忘了,又忙说,“我叫和风。” 九王府书房,承译候在外面徘徊了几遍。 和风已经进去许久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眼色,究竟能不能让九王爷将他留下。 萧池只觉得这个和风和承译还是有区别的。 和风一进来,倒也不拘谨,东瞧瞧西看看,不多会儿,便将他这书房里外里瞧了一遍。 而后便往他案边一站,说了一句话,“人总是要生病的,我会是天下最好的大夫。将来,能保九王府上上下下身体康健。” 九王爷听了,手中笔一顿,抬眼将他一瞧。 眼前这人小,口气倒是不小。 他也没有承译的耐心,没多久便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往他案前一趴,直接问他,“喂,九王爷,你到底留不留我。” 九王爷也没怪他没规矩,一言一语不过心性使然。他只笑说,“府里东边的药庐,归你了。” 和风从书房出来,拾阶而下。承译跟上他,问,“爷肯留你了没?” 和风只瞧着他笑。 承译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问你话呢!” 和风这才说,“那是自然。” 年华易落,这一转眼,十多年都过去了。 和风对他的心思毫不掩饰,而他却一直将知当做不知。 待和风走远,承译只觉得有浓郁香气落在他鼻前。虽是没忍住皱眉,却也低头看着眼前女子。 他没忘记,入府第一日,九王爷便同他说过,为人之当重诺责。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承译只说,“是,我要娶你。” 芙淑闻言,缓缓松了攀着他的手,一掩唇,笑出了声。似乎她一笑,额上朱砂便更耀眼了。 “又是一个想当然的男人。”眼角一抬,几近反唇相讥,杏眸一闪,眉宇间却是数不尽的风情,“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愿意嫁给你?” 这话问得承译有些糊涂,“可你我明明-----” 谁知,芙淑听了,轻一低头,又笑开。良久,她才止住了笑,于承译房里一转。 他房间清简,布局简直与少年心思一模一样,一眼便能望到底。 “若你这么说的话,那我不知道要嫁多少回了。哪里还轮得到你?” 这九王府着实有趣。 有的人,你怎么看都看不懂。可有的人,又单纯得一眼便能看透。 “不过还多谢你。若你愿意娶我,九王爷又同意的话,我便不用再回宫里去了。也不用留在这里日夜给别人跳舞了。从今往后,舞事知己,不事权贵。我也再不用费心讨好任何男人了。” 临出门前,她站在承译面前。难得的规矩,双手轻轻背在身后,没有动手动脚。 “你啊,是第一个说要娶我的人。” 妆依旧浓,恨不得浓艳妖娆得让人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才好。可她这样规矩站着的时候,又与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差不多。 舞姬就是舞姬,进了宫面过圣又怎么样。她费心讨好的人其实都一个样,摒弃了身份,三杯两盏下腹,衣裳一褪,都是男人而已。片刻欢愉过后,谁还记得芙淑是谁。 等衣冠又楚楚,谁会娶一个舞姬呢。 能郑重其事,真的要娶她的人,也只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了。 戳四戳 开文过半而几次中断,蒙诸宽容已久,本应不懈怠,尽值守,以报殊遇。 然,今近有年末相诱,远有期末相逼,又逢身体疲弊,诚危急存亡之秋。其中,以期末小贱人为甚,竟顽固异常,不能一举以突袭击之。 手上事繁杂,下笔多纠结,情节反复,心多念杂,仓促必有疏漏。 行文有时日,手却难进步。尤其近日深觉好终究只能为好,无法以为业,无法以利图,无法以求。若遇各位不辞辛劳,戳至这里,三冬只能道一声辛苦。承蒙几次不怪,理解宽慰。冬于冬,甚暖。 侯文之苦,只恨不能与各位分担。 奈何年关近时,精力终有限,不能事事晓畅,只企各位海涵。 待明年,不敢妄言其他,只愿洗心革面,勤勤恳恳。 最后,愿诸新年快乐~~(谁能比我早!!) ------------三冬(2o17年准时见) 101 其人之道 承译来的时候,和风正在收拾东西。 可收拾来收拾去,现他什么都不想带。因为他最想带的永远都不会跟他走。 他看了站在药庐门口的承译一眼,冷声道,“别进来!别脏了我的地方。” 承译果然在门口处停下,不在上前。 明明和风手上什么都没带,承译却知道,他是要走。 “你要去哪?” “你放心,如今天下太平,我去哪都不会饿死。” 将门一锁,又将钥匙往承译手里一扔。 “就算真要进去,也等我走了。” 承译想着,只要他开口,他就一定会留下。没想到他伸手去拉,却被和风狠狠甩开了。 眼看他如此决绝,承译不得不说,“我告诉你王妃在哪!” 和风没想到,承译走了没多久,往常他这没什么人光顾的药庐又来了一个人。 那女子倚在他门边上,脸上妆容全都不见,一身打扮也清简素淡。若非额上一抹红,就连和风也差点没认出来她就是芙淑。 和风连出言赶她都省了,直接走到门口打算关门。 走近了才看清,这个芙淑额上的根本不是什么朱砂,而是细长的一道伤疤。疤痕很长,伤在女子脸面上,若是在长一些,就要伤到这女子的鼻梁了。 和风一眼就看出来,那疤痕跟着她有些年头了。怪不得,不论什么时候,她额上总有一抹鲜红的朱砂。原本也是清淡雅致的面容,只不过为了配额上红,就施了浓妆。 都知道和风刀子嘴,可若没有豆腐心,他又怎么行医救人。 正要关门的手一顿,他一开口又没什么好气,“你来这干什么!那小子往东边去了!” 芙淑倚在他门边上笑了笑,知他嘴里的那小子说的是承译。 “我来医仙这里,自然是求医。” 额头上本来就皮薄肉浅,能留下这么一道疤,久久不消,伤必及骨。 和风连看也未看她,便说,“利刃所伤,五年余,伤曾及骨,皮肉都被穿透,没的治了。” 来求他和风的人哪个不是命在旦夕,他擅长与阎君抢人命,对于这种伤疤什么的本来就没兴趣,何况还是芙淑。当初他肯给叶棠配什么药膏,那是因为有事相求。现在,谁也别想要挟他。 芙淑知眼前的人是谁,他说没的治,那就是真的没的治了。 和风里里外外忙着,也不在管她。 这女人脚下无声,和风想起她来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走远了。 往门口一站,觉走远的那女子不穿舞衣不上妆的时候,一身寻常布衣,似乎也没那么讨人厌了。如果中间没有承译。 和风忽然想知道,她眉心那道长长的疤,是谁给她的。 可芙淑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她曾仰慕一人八斗才学,不嫌他家徒四壁,不嫌他无功无名,更不嫌跟着他会食不果腹。 可那人最后却亲手拿着匕抵在她额上,告诉她,要么死,要么走。 她当他是玩笑,一个书生,笔下墨能生花,怎么会真的要拿刀杀她呢。 她笑说,你别开玩笑了,酒又没了吧,明日我出去想办法给你买。 她想办法,她能想什么办法,不过是跳舞给别的男人看。 是他无能,才让她于市井茶楼的简易台面上,一两银子一曲舞,三两银子便能落她一件衣。有人丢了十两银子在她脚边,她便衣不蔽体了。 堪堪小茅屋,勉强遮风避雨。他先回了来。 不多时,她果然提了酒和菜回来。 他一言不,一抬头,见她脸上粗劣的胭脂已经洗去。也不知他是如何下去的手,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被他打得一个趔趄。 她方知,他今日悄悄随她进城了。 他也终于知道茶楼里,为了钱,他看过的她也肯给别人看。 “你走吧。” 她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哪知,那人手上狠,刀尖划破她眉心。 那么美的女子,一心要跟着他,他却狠心给毁了,只为了让她离开他。 五年过去了,她辗转风月名利场,见过权贵无数。 女子生来便如一株植物,你若悉心待她,她便轻易死心塌地,阳光经得,风雨也经得。然后认认真真开出花来。清雅也好,惊艳也罢,所有荼靡,都只为你一人。 可若是伤她弃她,等到荼靡风华都不在,倒也不会死。不过就是披了一身的刺,自此之后,一颗心谁也近不得了。 若说芙淑将那个寒酸又心狠的男人给忘了吧,可她又清楚记得,那人墨里能生金。朝廷放榜她年年去看,可年年不见那个名字。 也不知他过的可好,可还有酒喝。 叶棠一早起来,房门一开,她便看着脚边地上呆。 那地上莫名有几滴暗红。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见三两滴在石阶上,已经干涸,依旧可以辨出的暗红色,像她某次不小心打翻了他案上的色盘,颜色洒了一桌一地。 她当时有些不知所措,坐在他宽大的座儿上像个小孩子,生怕九王爷怪罪。可偏偏他于一角落的椅子上抬头,只说,“无妨。” 而后随意瞥见了她,又笑出了声。她这才现,那颜色不知什么时候从桌上从盘里染得她满袖满身都是,像只狼狈的小猫。 这桌上善后的事情叶小姐是做不来的,只能越忙越乱。他也没有叫人来帮忙,干脆起身自己来了。修长的手指不像女孩儿家细腻,却十分灵活利落。不多时,桌子上便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了,而他依旧衣白如雪。 他笑笑说,“好了。” 似乎怕她紧张拘束,他说完便又回了自己的木椅子上,低头继续忙自己的。 叶棠一直低着头看,看那渗进地面,已经不太明显的痕迹,只觉得那几滴有些像,血。 她就这样盯着地上看了好一会儿了。再一抬头,只见自己头顶上屋檐宽阔,刚好将她全部遮住,免她遭流离,免她风雨苦。 缠绵细雨已经停了,依旧没有阳光,连空中的云都泛着沉沉的青。遥遥望去,恰似谁白衣上的一朵青莲绽在了天边。 环顾小小院落,几个下人来来往往,一如既往地忙碌,也一如既往地有序。 她随手抓了一个人过来,指着脚下的三两滴暗红,“我问你,这是什么?院子里有人受伤了?” 恰好便是昨夜送萧池出去的那人,一下便想起昨夜九王爷站在这地方吐了些血。又想起他嘱咐的话来,只说,“没,没人受伤。” “那这是什么!” “是,是雨。” 叶棠冷笑一声,揪着他不放手,“你告诉我,这屋檐下,哪来的雨!偏偏,还是暗红色的雨!” 那人不知该如何答她,又不敢逆九王爷的令,只好咬紧了牙关将瞎话说到底,“这,就是雨。” 叶棠哼了一声,知问不出什么来,便将那人一把推了。 似乎每日不将这院子里的人闹上一闹,总觉得缺了什么。 门口,她又说,“我要出去。” 这回,两个暗卫只低头站着,那套她熟悉的说辞,半句都没说。 将门一开,她仍旧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然真的出来了。 随即明白过来。 他这次,是彻底想通了,也彻底不要她了。 无论是他的王妃还是他的女人,她终于都不用做了。 他终于,肯放她自由了。 只是还没走两步,便看见了急急忙忙跑来的和风。 和风一把拉住她,“小姑奶奶,可找到你了!” “和风,你要拉我去哪?” 和风急急喘了口气,“还能去哪,九王府。” 叶棠甩开他,“不去!” “你若是去晚了,他就没救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她房门前的几滴血,果然是他的。 被和风拉着入了府,七拐八拐,叶棠又问,“你要带我去哪?” 就算要见他,也应该去他房里才对。和风却没说话,一路气喘吁吁拉着她跑到了地窖门口。 在这里,她曾被他吊起来打,也曾夜夜抱着他唤惊澜。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和风这才停下来,松了她,“叶棠,昨日雨夜,九王爷一人回来倒在了九王府门口。府里人将他抬回了房间,明明意识已经不甚清醒,九王爷却死活不老实在床上躺着,非要挣扎下来。反复几次,周围人才听清了,他说的是地窖。” “送他来了地窖,他才总算安分了,可这药熬好了却怎么也喂不下去。叶棠,他就在里面,都已经到了这里,若你还要走,我也不拦着你。” 是啊,都已经到了这里,她就算进去看看又如何。 一进地窖,没想到,许芳苓也在。 他与她缠绵过的小榻上,正坐着许芳苓。且许芳苓正一手端着药碗,一边试图喂他吃药。 “你不吃药怎么行?这药是和风亲自熬的,你吃了才会好。” 许芳苓说着,身子一倾,手执一柄小勺子,轻轻往他唇边送。毫无例外,那些药到了嘴边,又悉数流了下来。 许芳苓看见了刚刚进来的叶棠,也未起来,依旧坐在他身边。薄绢一展,小心为他擦着唇角。叶棠已经不是什么九王妃了,她也无须避讳什么。 叶棠见了倒也不介意,他有人照顾,这是好事。 只是,眼前这情景,让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叶修庭大婚那天,她偷偷跑到了一个小酒馆,要了最烈的烟花烧,几口下腹,惹出了一声的疹子,差点没了半条小命。 偏偏那时候她来九王府没多久,还躺在床上闹别扭,不肯吃药。 当时,这九王爷就端了药碗坐在她身边。 “为什么不吃药?” 她故意没有搭理他。 她只记得,这九王爷脾气好的不行,见她不回话,当时也没恼,只说,“你若不喝药,那本王就哺给你。” 她听了,瞪着他道,“你敢!” 他却一手端着药碗,瞧着她有了笑意。后来证明,这九王爷的确没有什么不敢的。唇齿相接,她被他灌下一口药。而她也没让他得便宜,狠狠咬了他一口。 临走前,他将唇角的血一擦,又笑说,“王妃明日若是又不想吃药,本王还来喂。” 不过是不吃药而已,这有何难,拿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了。 叶棠走到许芳苓身边,说,“给我吧。” 一张小榻不大,若是两人平躺便要显得拥挤。往常,她都是缩在他怀里的。 就算是现在,床尾上还叠着她的几套衣裳。那些衣裳有的她穿过一次,有的干脆从来没穿过。她众多的衣裳里头,还夹杂着他的一两件。雪白的薄丝,像是衬衣衬裤。 她留下的痕迹如此重,许芳苓心细如丝,一进这地窖她便明白了。 那个她曾经想问而没问出口的问题也有了答案。她将棠花钗还回来的那天早晨就想问他,若是他真的喜欢那个叶棠,为什么将她关在地窖。 叶棠不在这里有些时日了,直到许芳苓进了这地窖才懂,她被关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他每晚都会来。 许芳苓仍旧坐着,听了叶棠这话,也没打算将手里的药碗给她。 叶棠一笑,也未同她客气,伸手便硬抢了她手里的药碗。 许芳苓不防,“你------” 连勺子也省了,叶棠就着手里的碗喝了一口。她自小便怕苦,哪回生病吃药不得叶修庭亲自来哄。 这会儿一口药入口,咽不得,吐不得,一张小脸都要皱成一团。 赶紧弯腰,寻了他的唇,撬了他的唇齿,将嘴里的药送到他口中。 许芳苓就坐在他旁边,清楚看见,床上人果然肯喝药了。叶棠用这种方式给他喂的药,居然胜过她苦口婆心,坐在一侧小半天。 叶棠起身,只见她唇上沾药的都被他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她的唇,他吻过无数次,想过无数次,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她一碰,他便知那是谁。 “叶----” 他迷迷糊糊似乎是要叫她的名字,只是还没说完,叶棠又喝了一大口药,一低头,又给他喂了下去。 一碗药,终于被她全部喂完。 叶棠起身,好歹也是将军府的小姐,竟一抬胳膊,用衣袖擦了擦唇角,笑道,“许姑娘,可是学会了?” 102 玉碗白梨 叶棠正要走,忽觉手腕被人拉住。? 原来,是他后悔了。 一回来,他就后悔了。他不该让人放她走的。她是自由了,那他该怎么办? 所以,他才要来这地窖。 这里是她最后待过地方,这里,她窝在他颈间,叫他惊澜,说他身上有好闻的梅花香。这地窖似有回声,只他还能听见夜夜与她缠绵。 他早就改了主意,从今往后,她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反正他得困她一辈子。 他依旧没醒,可就是抓着她不放。 和风松了一口气,往床侧一站,冲许芳苓道,“许姑娘,眼看这就要用午膳了。九王爷病着,府上也匆忙,没能多备一份,你看,是不是-----” 这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许芳苓又看了一眼他紧紧抓着叶棠的手,银牙暗咬,却也没有办法。 醉雀楼,许芳苓回来的时候,见季书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如今,他进出醉雀楼已经无人拦。 雕花门开一扇,许芳苓迈进门槛,季书寒也未抬头,只坐在她桌子边上把玩着一个什么小物件。 那物件明显不是醉雀楼里的,许芳苓走近了仔细一看,好像是一只小玉碗。 玉碗不大,盛一勺汤不足,盛一盏茶又有余。大小倒是刚好适合放在手心里把玩。 许芳苓瞥了一眼,又瞧见玉碗在他手心轻轻一转,刚好现了一枝白梨。工笔有些拙劣,可好歹还能认出是个什么来。 玉本就白腻,搭配其他便要以色夺玉,喧宾夺主。惟这清清白白一枝梨,将绽未绽,就连花枝上的绿都选的极其清浅。 花开玉上,薄凉通透,恰到好处。 许芳苓随口一问,“哪来的?” 不知为什么,她总想起那日在九王府看到的他的桌子。当时,上面就摆满了这样的小瓶子小罐子。他似乎总防着她,不让她靠近。 再看季书寒手里的这只碗,画风竟莫名与那些有点相像。 “买的。” 这话不假,数月前,天还葱茏,长街飞花,的确是一个丫头追着他卖给他的。 许芳苓哼了一声,“呵,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种东西了。” 语气里的轻蔑不屑,季书寒也并未理会,只将那小碗随手放在桌子上。就算释了手,目光也依旧未离开那只小玉碗。 “风物盏盏,好的东西,便是碎成了渣,临风也能飘香屑。所谓,一眼即惊鸿,再眼入心骨,你不懂。” 许芳苓在他旁边坐下,依旧没看出那桌子上的东西有什么特别。至少,不怎么值钱。 “一个碗而已,有你说的这么好吗?”想起季书寒的后半句,许芳苓又笑道,“不过,你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说器物,倒像是在说人。呵,最好,还是一个女人。” 许芳苓终于忍不住想将他看了半天的玉碗拿起来看看了,还没碰到那个小物件,只听季书寒冷声道,“别动!” 许芳苓一怔,季书寒将那小碗拿得与自己近了些,“一大早便去了九王府看他。怎么,九王爷卧床不起,你可是心疼了?” 一个破碗而已,她收了手,“你若是不快点动手,就永远也别想拿到醉雀。” 季书寒起身,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往怀里带。 “不就一个叶棠,你急什么。早晚,我带她的命来,让你开心。” 话音一落,季书寒一手便探进了她的衣襟。 “季书寒,这还是白天呢!” “呵,白天就白天。” 都说淳于人野蛮又粗鲁,无论男女皆不拘小节。许芳苓却觉得季书寒与传言中的淳于人不太一样。 比如,每次季书寒从她身上下来,必然会抽了随身带的丝帕给她擦身子。也不知他的丝帕是什么材质,丝质地柔软,拂过肌肤冰冰凉凉。每每身上浸了汗,被他用那丝帕一擦,她都忍不住一个激灵。 他格外小心仔细,给她抬了腿,清理过后便将那丝帕一扔,下次再来必是一条新的。 许芳苓不知道,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他季书寒碰过,他便一定会亲自用这丝帕给她清理身子。有的事情,只有他亲自来才能放心。 除却她喝多了与他的第一晚,他几乎从来不在醉雀楼过夜,无论多晚也要走。 “常将军,您,您可不能上去----” 季书寒一早便进了许芳苓的房,这楼里的小厮都看见了。加上许姑娘回来后到现在也没出来,任谁也不可能这个时候让常五上去。 “常将军,您听我说,许姑娘今日不在楼里----” 常五一瞪面前拦他的小厮,“让,让开!” 常五魁梧,嫌那小厮挡路又啰嗦,干脆伸出胳膊一挡,也没用多少力,那小厮一副小身板被他推出一个趔趄。 等那小厮稳了身子在跟上来,常五已经上楼了。 许芳苓听见声音,知是常五来了,伸手推了推还伏在自己身上的季书寒。 “是常五来了,季书寒,你快起来!” 季书寒却纹丝不动,低头看着身下人,本来在他怀里已经柔软似水,一听见常五的声音一下浑身都僵了。 一手抚上她,轻轻揉着,一边不紧不慢道,“不就是一个常五。你怕什么,你又没嫁给他,他凭什么管你?” “可-----” 季书寒不让她在说下去,低头便堵了她的唇。 又听得敲门声响起,“芳,芳苓。” 小厮终于气喘吁吁追了上来,“常将军,许姑娘一早便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都跟您说过了,您偏不信。” 常五心有犹豫,可似乎还有所怀疑,手上急促,又重重敲了几下门。 “芳苓,你-----你在不在?今天晚上,护,护城河岸,有,有花灯,我带你去看!” 季书寒松了她的唇,她忙用手去捂,生怕一丝一毫声音逸出来。就让常五以为自己不在好了。 季书寒看出她心思,偏偏不想如她的愿。掐了她的腰,给了她重重一记。到底是没忍住,许芳苓闷哼一声。 “常将军,您随我下去吧。” 常五正欲转身,忽然听见房里好像有声音。 他好歹也统兵数万,耳力非同一般,“芳苓!” 再回门口一听,又没有任何声音了。 难道是他听错了? 季书寒停了动作,低下身子来,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在怕什么?怕常五听到?你不是喜欢九王爷吗,他听到又怎么样?” 许芳苓咬着牙,闭着眼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气息。 季书寒灵机一动,心道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又同她说,“你把醉雀的制作方法给我,我就放过你。” 许芳苓一下睁开眼睛,看着他摇头。 季书寒冷笑一声,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没那么容易妥协。他不过是只想得到醉雀而已。 “好,你不同意就算了。既然如此,咱们玩点不一样的。” 许芳苓忽觉身上一轻,季书寒起身,竟然将她从榻上带起来,抱到了正对门口的那张桌子边上。 许芳苓看着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满眼惊慌,压低了声音,“季书寒,你疯了!” 季书寒拿着她纤细手臂,在桌沿上一撑,只说,“许姑娘,你可要扶好了。” “季---嗯---” 又疼又麻,她知他是故意的。 唇瓣都快被咬破,许芳苓快要支撑不住,伏在桌面上,纤腰还被男人提着,只剩脚尖轻轻点在地上。她一伸手,不小心,拂落一个杯子。 杯子落地,出脆响。 常五原本已经打算下楼,听见声音,确定了许芳苓就在里面。 可她那声音----- “芳,芳苓-----” 不过一门之隔而已,他若真要破门而入简直易如反掌。 许芳苓又说,“别进来!” 单薄门一面,门后便是那张桌子,有急促呼吸声交叠着从门缝溢出来。 常五就在门外,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许芳苓已经支持不住,小腹上被桌子边缘摩得泛红褪皮,眼前有些模糊,她的身子也开始往下滑。 许芳苓身后男人一顿,原本是打算放过她的。 可他一抬头,猛然看见了放在桌子上的白玉小碗。碗上梨花清甜,干净得半点尘都染不得,眼下好像生了灵性,能看见他在做什么一般。 季书寒取了一方丝帕,轻轻一扔,洁白丝帕恰好将那玉碗遮住。 一个碗而已,许芳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遮,只觉得身后那男人将她的身子翻了个身,扔在桌面上。 可她的确是支撑不住了,“别-----” 季书寒原本只是想要挟她交出醉雀的制作方法,最后却莫名了狠。 常五脚下生根,双目赤红,他只恨不得进去杀了那个男人。可她一句话,他便站在门外一动都动不得。 房门一开,季书寒衣冠整齐。 常五将他一指,“是,是你?!” 早年间,常五还未奉命去岭北,在九王府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不过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如今再见,他竟然跟许芳苓------ 季书寒双手往身后一负,立在常五面前,只说了句,“常将军,多时不见了,近来可好?” “你,你-----” 常五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干脆抬手便打。 “住手!” 常五看着从季书寒身后房里出来的那人,抬起的手一下怔住。 一身的狼狈,她只作了匆匆整理,耳边的丝濡了汗,不经意垂下。早春时节,春寒料峭,干脆一件立领绣花外衫便将所有都遮了。可那唇是遮不住的,潋滟的红,微微有些肿。 许芳苓低头站在季书寒旁边。她身旁的这男子穿一袭青衫,虽不及九王府那人的风华,却也是身姿挺秀,容貌出众了。比之常五,又不知好多少倍。 终于狠了心,她抬头看着常五,“常将军,这是我自己的事。” 常五脸涨得通红。 似乎厚此总免不了要薄彼,他常五空有一个魁梧的身体,若在两军阵前,光是马上刀一扬,便气势汹汹。 他身体异于常人,肋骨被战马踏断了几条,身上刀伤几处,就这样在死人堆里躺了几天,被人现还能救活。和风医术高是不假,可若不是他苦熬几日,哪能等到和风。 偏偏他这嘴也是异于常人,异于常人的笨。 他憨厚,逗笑他很简单,许芳苓笑,他就跟着呵呵笑了。 可逗笑许芳苓难,于他常五就更难。 常五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九王爷什么也没做。 若说九王爷伶牙俐齿极擅言辞么,似乎也不是。 九王爷话少,说的最多的就是“嗯”或者“无妨”,可她怎么就能常常对他笑呢?偏偏无论他常五如何做,都不能得她一星半点欢心。 那日在九王府药庐,和风让他将叶棠当做许芳苓,不过是让他说一句“我喜欢你”,他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不仅因为面前站的是九王妃,更因为,别人不是她。 这诺言何其重啊,他一个魁梧粗糙的大男人,偏偏生了一颗如此害羞敏感的心。 有的人可以轻易整日将爱和喜欢挂在嘴边,可他常五做不到。只因他将她看得如此重啊,越重,他便越说不出来那些好听的话。 他连正常交流都是困难,更何况是如此端庄隆重的诺言,出自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容不得他半点马虎玩笑。这样郑重的表白,不游戏,不玩笑,他此生怕也只能对一人说一次而已。 常五这身衣裳显然是新的,想必是为了来找她看花灯新做的。 “可-----可,他,欺,欺负,你!” 他说话愈不利落了。因为不擅言辞,心里的怒火不出来,眼眶都憋红了。不,是他整个脸颊都憋红了。 许芳苓依旧站在季书寒身边,“常将军,我说过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与谁在一起,不用别人来管。还有,我不可能嫁给一个结巴,连说话都是浪费时间。常将军,如此说,你可懂了?” 只因为他常五是一个结巴,所以她宁愿被别的男人欺负哭也不愿与他在一起。 “懂,懂了,我,我,以后,再也-------” 他本来是想说再也不来烦她了,可又怕浪费了她时间,也实在说不下去了,转身缓步下了楼。 103 他醒了 常五一走,许芳苓转身问季书寒,“你现在满意了?” 季书寒却说,“我这是在帮你,你不是一直都嫌弃他,嫌他缠着你吗?现在好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来了。 ” 季书寒说完转身走回桌边,取了那个被他用一方丝绢盖住的小碗。丝帕一摘,他将小碗托在手心里收好,又将那丝帕递给许芳苓。 “别忘了,用这个将身子擦一擦。” 常府,张朝急的不停在厅里走来走去。 听常府的小丫头说,常五不知去了哪,回来后就一脸失魂落魄,往椅子上一坐便一言不。 在常五面前一连晃了几遍,张朝又对他说,“五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常五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同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五哥,你说一个字吧,哪怕就一个字就成!” 和风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一双脚抬起来,搭在常五家的桌沿上。身旁站着的小丫头正端着一个盘子,专门接他吐出来的瓜子壳。 眼看无论张朝怎么说,这常五就是不肯开口,更不说出去一趟生了什么。 张朝几步走到和风跟前。 “别吃了别吃了,和风,你不是医仙吗?他的情况你不是看不见,倒是管管啊!” 和风依旧半躺在椅子上,瞥了一眼常五,手往那个小丫头面前一伸,“茶。”立即有一盏茶递到了他手里。 开盖掠了水雾,和风眉头一皱,只觉得这茶味道有些怪,不由停下手看了看盏里的茶汤。 他只当自己没见过世面,许是他没尝过常将军家里的好茶。反正这茶里也没毒,他尝尝又如何。端起茶盏,才刚尝了一口便喷了出来。 他在九王府喝的都是千金一两的好茶好水,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入口。 和风指着手里的茶问那小丫头,“这,这是给人喝的茶吗?这茶搁了几年了,都长毛了吧!” 那小丫头闻言也是委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常五,这才小声跟和风说,“常将军说,他不爱喝茶,还不如将银子省下来。” 和风轻嗤一声,“将银子省下来,那我问你,省下的银子都到哪里去了?”和风说着敲了敲桌子,“你说说,你们常将军这府上,这桌椅,归置,里里外外,哪一样用的有个将军的样子?” 经和风这么一说,张朝四下一环顾,似乎,常五这府里,的确是连他都比不上。可论官阶品级,他们明明是一样的。 “唉,我说医仙,咱们这说五哥的病呢,你别老说这些有的没的。” 张朝心直,他一时没明白和风话里的意思。 “张将军,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不是常将军为人节俭,是他根本就没有钱,他的钱都花在了不该花的人身上。云丝锦一匹多少钱你没数么?”和风一下将腿从桌子上拿下来,站起身来,“你若不信,让这丫头带着去账房问问,问问这常将军家里除去日常花销,还剩多少!” 和风说完,便见那端着盘子的小丫头将头一低。 张朝回过神来,将和风往旁边一拉,又低声说,“你是说,五哥变成这样,是因为去见了许芳苓?” 和风冷哼一声,瞧了一眼穿得板板整整的常五,这不是显而易见么。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除了许芳苓,还有谁能将他变成这样。 “那,那你是医仙,也得赶紧给他治啊!” 和风翻了个白眼,“张将军,我是医仙,不是仙。不是什么病都能治,我早说过了,他这是心病,什么药也没用。什么时候他将那个许芳苓从心里抠出来了,他就好了,到时候啊,伶牙俐齿,说不定比茶楼里说书的还利落。” 张朝指指常五,“你好歹想想办法,他是个将军,这若是上了战场,一言不,连令也不下可怎么办!” 和风回头看了看常五,摇摇头,“这一根筋啊,为了许芳苓恨不得一掌拍死我,顽固得很,我确实也没辙。” 和风说完便要走,临出门前,他又说,“张将军,这几日,护城河岸不是有什么花灯么,带他去热闹的地方看看,兴许有点用。” 似乎知叶棠回来了,她来没多久,信灵便从小窗钻了进来。几天没喂,她总感觉那小东西瘦了一些,谷粒一把一把地洒。此刻,萧池躺在床上,那鸟儿吃饱了,就站在他左袖上。一会儿看看躺着的萧池,一会儿看看不停忙碌的她。 和风的药一天会送来两次,早晚各一次。因为知道她是怎样给他喂药的,每每将药碗往她面前一放,和风总免不了要看着她笑两声才肯出去。 尤其今天,叶棠觉得和风这药似乎越熬越多了,满满一大碗。 和风将药端在她身侧的小案上,叶棠终于忍不住了,问他,“和风,你这药,怎么越来越多了,这碗也越来越大。” 和风摸了摸鼻尖,站在原地,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萧池,“这都两天了,爷还没醒,我又多添了些药材,呵呵,多添了些药材。” 叶棠一直歪着头盯着他看,一脸的将信将疑。 和风忙说,“你,你快喂爷吃药吧,我该走了。” “等等!” “小姑奶奶,你还有什么事?” 叶棠从榻边起身,低声问和风,“就像你说的,都两天过去了,他怎么还不醒?还有,究竟是谁将他伤成这样的?” 和风悄悄瞄了一眼床上,心中也盘算起来,他每日都来给这九王爷问脉,按理说,应该醒了才对。 “伤他的人下手狠,我也不知道是谁。而且,看这样子,他当时应该是连躲都没躲。” 连躲都没躲,在叶棠看来,就是一心求死。她忽然很想知道,究竟是谁于他这么重要,能让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留恋。 和风又说,“他的事情,谁也不甚了解,你若还想知道什么,等爷醒了自己去问他吧。” 晚些时候,叶棠让人送了热水来。 她手里拿着一条布巾,在他身边接连走了几遍,手里的布巾被她甩成了麻花。 他爱干净,她就想着让人送了热水来给他擦身子,可又怕他突然醒过来。 床上人躺的安静,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于他身前站定,而后看着他,一弯腰,在他耳边轻声唤。 “九王爷?” 见床上人没有反应,她又清了清嗓子,“萧池?” 她胆子大了起来,干脆贴在他耳边唤,“惊澜?” 那是她的声音啊,雁过水面,水面不惊雁不湿,惟他心里涟漪一片。 叶棠仔细看着他,见他的确是依旧昏睡,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彻底放了心。 将手里布巾往旁边一放,她往他身侧一坐。偌大的地窖里没有了别人,只余下他和她,且他还昏睡着。 她放心大胆地开始解他的衣裳。 与他相比,她似乎总是手笨,他的扣子其实不复杂,可她每次都很难解开。这次反正他睡着,她干脆往他身上一趴,咬了他扣子上的丝线,一下便咬开了。 将他的衣衫一件一件褪了,他虽没醒,她还是坐在他旁边有些脸红,有些不敢看他。 自己咳了两声,脸上绯红褪了一些,她一转头,目光略过他的身躯。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结实修长,她知道,若是伸手一触,如温玉一般。 反正他也睡着,不如------ 鬼使神差,她居然伸手摸上了他的胸膛,柔胰若无骨,轻轻抚过他。似乎,他总是将她的便宜占尽,她总算可以趁他不知道扳回一城了。 从心动到心颤,虽悄无声息,却的的确确早就在冬日草长莺飞,一不可收拾了。 叶棠手下一顿,忽然想起来,他前几日才给她递了休书,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白了他一眼,又冷哼一声。 倒是也没将他扔在地窖里不管。只不过就是手里布巾濡了水,擦在他身上多用了些力气。 一咬牙,干脆将他的衬裤也给褪了下来。 布巾又沾了水,她看着床上精健的男人。 “哼,想不到,九王爷你也有今天。” 想她伤了脚,缩在床上一连几日都下不了床,承蒙他悉心照料多日。如此一来,她也好互不亏欠。 她擦得仔细,他的手指她也没放过。将他身上都擦干净了,她顺势拿了他的手往自己手上比。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干净,生一层薄茧,似乎不只是因为提笔。 她还是有些不懂他,一个人画风文风既成,便很难再变。 偏偏他,肃杀,冷冽,浩荡,又缠绵,惊艳,悱恻,温柔又惊心。 一笔万里浓墨铺陈是他,纤毫毕现色彩斑斓也是他。 “萧池,惊澜。” 沉稳或浩荡,她究竟更喜欢哪一个。 他掌心依旧温热,手掌大出她的许多,似乎只要他轻轻一动,便能将那滑腻的小手包进手心里。 她也就是想想而已,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动了。手指缓缓扣进她的指缝里,而后缓缓收紧。 叶棠吓了一跳,他,他该不是要醒了吧。那她给他擦身子的时候------ 慌忙看了看他,好好闭着眼睛躺着呢。 松了一口气,她又想将手抽出来。 他握得紧,她掰了好一会儿,也没掰开。似乎梦里,他便不知力道大小了,她越挣,他的手就越用力,直到她的手指都泛了白。 她没忍住,说了一句,“哎呀,疼----” 他手上力明显小了许多,她好不容易抽出了手,轻轻揉了揉。 夜深人静,她将他的衣裳一除,信灵便从小窗里挤出去,飞走了。 将被子给他一盖,忙了半宿,她有些累,便在他小榻边上一趴。 趴了片刻,便又一拍床沿坐起来了。明明是她辛苦照顾他,凭什么还要她趴在床边上睡。 使劲将他连人带被子往里一推,也不知是她力气太小,还是他太沉。总之,床上人纹丝不动。 “哼!” 她似乎笃定了无论怎样折腾他都不会醒,于是干脆掀开了他的被子。 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垫子么,刚刚擦干净了,而且还是个肉的,趴在上面温暖又舒适。反正他也不知道,不如------ 那姑娘睡得沉了,呼吸均匀,温软馨香,一下一下打在他脖颈处。又是喂药又是给他擦身子的,刚刚还使了那么大的劲儿推他,估计是累了。 他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姑娘笑了笑。 头一低,他轻而易举便吻到了她。欲伸手抱她,瞧见那姑娘埋在他肩头居然流出了几滴口水。 他也不嫌她,笑着伸手往她唇角一擦,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挪了挪。 叶棠这一觉睡得沉,似乎,许多天没睡这么沉了。 这一夜,她窝在他怀里,一夜好眠,连梦都没有。直到撑着他的胸膛起来,觉他还是昨夜的样子。 伸了个懒腰,将他的衣裳穿好,不多时,和风就送了药进来。 放下药,和风看了看叶棠,又指指床上的九王爷,说,“你喂吧,我先出去了。” 和风走后,叶棠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口。 他咽下最后一滴,她正欲起身,忽然觉得脑后覆了一只手。与此同时,他那唇舌也动了起来。 她一愣的功夫,那人愈得寸进尺了,反客为主,一路攻城略地。 “萧,萧-----” 他终于放了她,看她脸颊被憋得通红。 “你,你早就醒了是不是!” 他也诚实,“嗯。” 她眼睛一瞪,又忙追问,“什么时候!” 他想了想,笑说,“昨夜,你咬开我扣子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只怕是还要早一些吧。 “你!” 她似在怪他怎么不早说。气呼呼起身要走。 他伸手一揽,她便坐回了床上。 她有些不听话,不停推着他,“你放开我!” 他不过轻轻一推,她身子后倾,抵在了床畔的墙上。另一边,他及时伸手,垫在她脑后,她正好磕在他掌上。 身子一动,她被堵在墙壁和他之间。 她终于不在挣扎了,就贴着墙边坐着。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 叶棠轻轻低着头,眸子明灭几次。萧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盯着她看。 良久,她才抬眸问他,“和风说,你伤的很重,并且连躲也未躲。” 他听了,收了垫在她脑后的手,一时未答。 只看了看她樱红色的唇,问她,“苦么?” 104 可口可心 他也知道她怕苦怕酸又娇气,却还要每天将那药喝进嘴里喂给他。是他存了私心,想借机多吻她几次。 “习惯了,就没那么苦了。” 他笑笑,目光清冽温柔,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小脸。 一想便知,能打了这九王爷,还能让九王爷不还手的人,除了圣上应该没有别人了。 “打你的,是圣上。” “嗯。” “你不躲不避,一定是为了很重要的人。”她歪着脑袋,似乎是想了一圈,“是为了雪妃娘娘?” 萧池知道,她口中的雪妃,是夏雪瑶。 “不是。” 她话音一落,他便否认了,而后一手伸到她柔软腰肢后,往自己怀里一带。 软软的身子往他怀里一陷,他轻声叫她的名字,“叶棠。” 她难得老老实实任他抱着,“你既然醒了,明日我便走了。” 他眉头一蹙,问她,“去哪?哪也不许去!” 一翻身,他将她按在榻上。 他以为她一定又要不愿意,可她依旧眸光潋滟,竟是难得的乖顺。只是在他抬了她的腿的时候,轻轻一笑,拿出一样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 “九王爷,你莫不是将这个忘了吧。” 他看清了她拿着的东西,是他给她的那封休书。 一把从她手里抢了,三两下便将那个写着休书的信封撕成几片,伸手往床下一扔。 “本王后悔了!” 他正埋在她身前,叶棠一扭头,刚好能看见散落在小榻旁的碎纸片。他撕的,其实只是一个信封而已。 当天,叶棠与他搬回了原来的房间。 照例,当焚香一炉,驱走晦气。 原本,她正拿着他的笔写着什么。坐的离他有些远,至于她写了什么,他没看清。 这座小香炉一端来,她将笔一放,注意力全在那香炉上了。 这会儿,叶棠正趴在桌上,看那香炉袅袅生烟。小小香炉一座,不过巴掌大小,却上有博山,中环祥云,其中山石,清泉,松涛,甚至是林间小兽都清晰可见。 炉孔隐匿在林中山石间,薄烟逸出,叶棠趴在桌子边轻轻一吹,小小香炉霎时间云蒸霞蔚,气象万千。这香炉虽小,做成却是一定要费许多功夫的。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里面燃的香是玉檀,经烟一绕,层峦叠翠若隐若现,竟于案头成了一方景致,叶棠一看就看了许久。 良久,她才歪着脑袋说,“暗香盈袖,远闻其香,而知君至矣。” 萧池看起来身体已经恢复许多,正在案后坐着,她趴着看山里云里雾里,他透过云里雾里看她。 忽而她又从案上直起身来,一脸兴致盎然,看着他道,“其实,何必要焚什么香呢,九王爷,你身上本来就------” 她说到一半,突然又不说了。拿眼瞄了他一眼,又趴回了案上,将自己藏在青烟之后。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也未戳破,轻一瞥她,悄悄笑了笑,仍旧执笔端坐。 萧池没说话,倒是她自己忙转了话题。 “我听和风说,常将军这几日不知怎么,就是不开口说话了,是因为许姑娘吗?” 常五和许芳苓各自的心思,他其实都知道。可到底是别人的事情,各自的缘分而已,他没有办法,也没打算管。想了想,叹了口气,似在替常五惋惜,他说,“不知道。” 她向来爱管闲事。何况,这些在她眼里都不是闲事来的。将桌子一拍,她干脆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他是个将军,不说话怎么行。和风说带他去热闹的地方兴许有用,今晚护城河岸有花灯,我同和风说好了,陪常将军出去转转散散心。” 萧池这会儿又顾着低头忙着自己的,她以为他没听见,站在他跟前又叫了他一声,“九王爷!” “嗯?” 他终于应了一声,搁了笔,这才将她揽在膝上。 “别急,晚上本王陪你去。” 一听他也要去,她却不愿意了。干脆坐在他膝上跟他又解释了一遍,“九王爷,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意思?这常将军是生了病,他若见了你,一定会更有压力,到时候浑身不自在,该更不愿意说话了。你啊,还是在家等着吧。” 九王爷抱着她,在她身后笑了笑。别人都说他脾气好,又好说话,惟独她说的他好像随时要吃人一样。 叶棠在他膝上坐着,手上可没闲着,一直要够放在案边的小香炉。 他环着她的胳膊一松,她刚好将那个香炉托在手里。 青烟将尽,她一边吹着气,一边在他膝上说,“九王爷明明给了我一纸休书,却还让我住在这九王府里,坐在你膝上,可是因为九王爷喜欢我了?” 她语气似玩笑,拨弄着香炉的博山盖儿,因他随和,她就随口一问。 “不是。” 环在她腰上的一条胳膊上移,扣了她的肩,恨不得将她嵌进自己怀里。 他于她耳边轻声道,“是很喜欢。” 青烟终燃尽,她一个没小心,那香炉居然就从手里掉下去了。 九王爷自然没当回事,再名贵也不过是一个香炉而已,掉了就掉了。 可她却挣了两下,从他膝上溜了下去,慌忙去捡。也不是因为心疼钱,因为那香炉的确精致,制作雕刻颇费巧思,很合她心意。 只可惜博山炉上的仙山被她摔掉了一个角。 他看着她拿着掉下来的仙山一角,一脸心疼,直往那炉盖上一放,刚放好没多久就又滑下来了。 反复几次,她又趴在案边问他,“九王爷,这小香炉一定很贵吧。” “嗯,的确很贵,你摔坏了,得赔本王。” 她看了看那闲闲坐着的人,也没见他心疼这香炉啊。 “怎么赔你?我可没钱。” 干脆将她捞进怀里,抱着起身,边走边缓缓说,“本王也没问你要钱啊。” 她又在他怀里踢着脚丫,“不行不行,我还要出门呢!” “不是晚上才去,现在才中午。” 裙袂相叠,原本是压着她的,他突然一笑,抱着她一个翻身,让她趴在了他身上。 她却撑着他的胸膛,有些无所适从,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这事,从来都是他主动不是。 “你,你-----” 九王爷干脆拿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襟扣上,说,“宽衣。” 她一下就抽走了小手,“不会。” 他看着她那样子却笑出了声,“不会?那是谁给本王擦的身子?” 她已经不容他多说,又拿眼睛瞪他了。水灵灵的,似乎只要轻轻一眨,便要有清莹滚滚而落。 他倏地抱着她起身,与她对面而坐。他等了许久,叶棠才终于明白,她若是不给他宽衣,他们就要这样坐一下午了。反正他什么时候都不疾不徐,也似乎总有时间。而且,惦记着晚上要出门的也不是他。 他真的让人讨厌不起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或者干脆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做。 好一会儿,叶棠才往他身边挪了挪,低头埋进他怀里,咬开了他襟上的扣子。 她的手搭在他身上,他突然就失了耐心,将她一托,让她落在自己身上。 大掌探进衣襟,在她身上滑过,惹得她低声嘤咛,轻轻一颤。他突然现,与他在一起,她似乎变了许多。至少,她的身子是这样。 虽然依旧有些生涩害羞,可是明显已经能承受他许多了。赶上他动作大一些,她也不再哭着说难受说疼,多半会断断续续唤惊澜。 “惊澜----” 她又叫他了,不过是他刚刚又忘了控制力道。 他背上渗了薄薄一层汗,一听她的声音,便愈不想停。她这会儿叫他无非是叫他出去一些。 “乖,你可以的。” 他太灼热了,她又太生太嫩,紧紧将他裹着。她甚至可以清楚感受他的一丝一毫。 将她的腰一按,她靠在他怀里直说烫。 她一直睡到晚膳才肯起,若非与和风说好了晚上一起看花灯,她怕是还要睡。 萧池本不想让她去了,可拗不过她执意。且一边穿衣服,一边又嘱咐了他好几遍,不许他跟着。 萧池勉强算是答应了。 门口,他随手替她拿了一件披风,白色细绒,什么都不嵌,轻薄又暖和。 灯火阑珊里,叶棠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依旧是一身素白。她知道,他不仅衣净,人也净。 身如琉璃,过于日月,内外明澈,他里里外外都无暇。 浮世滔滚,他冷清冷静得像独自辗转了千年,却仍旧与喧嚣红尘格格不入。他早就将自己修的足够通透,足够温润和坚定,也足够她身心交付。 叶棠低头,老老实实站着,正看他立在她面前给她仔细系着披风的带子。 他未能尽兴,她却有倦色,打了个呵欠,道,“九王爷,这都春天了。” 春天了,连晚风都多了几分温柔。 她的意思是她不想穿,长街上熙攘热闹,若走走跑跑,她就要嫌这东西碍事了。 他当然明白,也当然不会让她脱下来,只随口应着她,“嗯,春天了。” 手上没闲着,还是将披风的带子给她系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常五,她这几日常常想起许芳苓来。喜欢一个人,眼神是瞒不住的。许芳苓的心思,叶棠一早就知道了,她喜欢自己面前这个男子。 先前她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倒是想问问他了,“九王爷。” 系好披风,他将她上下一打量,甚是满意。这样应该就不会冷了。 “嗯?” “我要问你一件事。” “嗯。” 若她没听错,他刚刚说喜欢她来着。 “若说与你相识吧,是许姑娘早了我十几年,再说这长相吧,我似乎也比不过许姑娘。除了将军府小姐的身份,我似乎没有哪里比许姑娘强了。可你生来就是皇嗣,也是不在乎这些声名地位的。我就是想问问你------”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曾经想都懒得想的问题,如今又为何费心拿自己与许芳苓比较。 叶棠还没说完,萧池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于许芳苓,他只字未提,打断她道,“因为啊,这叶小姐,可口又可心。” 叶棠身上披着他给的小披风,双手背在身后。听了这话,眉眼低垂,染了笑意。 笑归笑,有一样东西,她虽未曾再提,可一直都好好收着。上面寥寥,不足百字,字字是他亲笔。此刻,纸上一角,便悄悄被她捏在手里。 终究是收好了,再抬头,她看着自己面前的男人。这九王爷似乎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夏天衣裳不过分薄,冬天衣裳也不会特别厚。 他好像不会冷,也不会热。 她不由问他,“九王爷,你冷么?” 他一怔,随即笑说,“嗯,冷。”说着将穿的毛茸茸的姑娘往怀里一抱,叹道,“这样么,倒是会好一些。” 难得她要出门,心情似乎不错,靠在他身上,顺势环了他的腰。 她本来就快要出门了,房门正开着。和风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干脆来喊她了,这一过来,便看到这一幕。 和风深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已经晚了,叶棠已经看见他了。她一下就推开了还旁若无人的萧池,“那个,我要出门了。” 她说完就要走,偏偏又被他堵着。 萧池又跟她说,“等你回来,有东西给你看。” 她一脸好奇,“什么东西?” 话一出口她有些怔忡,似乎一下回到了岁末那天,他也说有东西要给她来着。可她最后拿到了什么。眼神一黯,她没再说话。 先前,她往城墙上一站,一句既慕修庭,九死未悔,气得他差点将整个书房都毁了,连带她几十日的心血。 这些日子,她虽没提过,可她再也不主动去书房,只肯窝在房里的那张精简书案前。他明白她心里还有个疙瘩,便陪她在房里案前坐着。 可其实,那书房早在年前最后一日便被他复原了,她的瓶瓶罐罐都回到了桌子上,一只都不少。他的笔力,模仿起她来,几近以假乱真。 新的书架也仿照原来的做好,早就送了来。只不过还差两只泥人往上一放,便完完全全与原来一模一样了。 还有那个被她摔碎的棠花钗,也一并被他粘好了。 “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她也未追问,挑眉一笑,道,“好。” 105 梅灯一盏 常五家里,上下早就知道和风与叶棠要来。?? ?? 叶棠一进门,常府上下便同她行了大礼。 都说仆人随主子,简直一点也没错。她还记得常五第一次见她,就是行了如此规矩的礼数。可其实,她年纪小上一些,又是一个女孩子家的,什么都不懂。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沾了一个九字,轻易便可让一位威武将军折腰。 哪怕那人不在她身边,因这一个九字,常府上下见她如见九王爷。 一见门口跪着这么多人,正儿八经叫她九王妃,叶棠反而有些拘束。 “快起来,快起来。” 难得和风自在惯了,也没规矩,他也知道,平日里,她最受不得这些。 “哎,九王妃叫你们起来,你们还不赶紧起来!” 众人谢过,纷纷起身,立即有人将她与和风往厅里引。 众人起身之际,她说了一句话,她说,“我已经不是什么九王妃了。” 她叹了口气,声音极小,旁人或许没有听清,可和风却是听清了的。 和风听了她这话一怔,转头看身侧的她。只见她依旧浅浅笑着,若非知道自己耳朵没问题,和风都要怀疑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叶棠先迈步欲进前厅,和风站在原地,忽而明白了,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了一声。明明就是心结未解,偏偏还要一副云淡风轻。 他倒是忘了,她最擅长的就是藏事情,喜欢自己哥哥这件事,一藏就是十几年。这次,估计连九王爷都让她蒙过去了吧。 和风摇头笑笑,好啊,叶棠啊叶棠,我就看看你这次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前厅石阶上,叶棠回过身来,喊了他一声。 “和风!你还傻站着干嘛!” “哦,来了!” 前厅里,常五见了她,恭敬躬身抱拳,果然并未说话。 “常将军不必多礼。” 常五行过礼便恭敬站到了一侧。 还是那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来给九王妃送茶。 叶棠端了茶盏,一开盖便被和风从手里抢了。 “这茶啊,你还是别喝了。”转而又吩咐那个小丫头,“你还是给九王妃换白水来吧。” “是。” 那小丫头端着茶盘下去,不多时就又回了来,递给叶棠一杯白水。叶棠喝了两口,这才说,“常将军,今夜护城河岸有花灯会,听说热闹得很。闲来也无事,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和风也忙附和,“没错没错,这一年才这么几天,可不能错过了。” 常五听了,似有犹豫,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叶棠轻咳一声,轻轻捣了一下身边的和风。 和风又忙说,“额,常将军,这出去转一转,没准还能碰上哪家的闺秀小姐呢。” 和风说完,再看一旁的常五,还是不说话。 二人正低头思量着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没想到常五却“嗯”了一声。 祁州府平日便灯火通明,今夜更甚,各色灯彩从街头一路浩浩荡荡,亮到了街尾,张扬惹眼。一抬头,这灯火璀璨得竟似能照亮半个天幕,皎月星辰也失色。这一夜,必是玉壶光转,鱼龙起舞。 叶棠与和风背靠在栏杆上,身后便是护城河。常五就在不远处,一个人走走停停,不知是在看灯,还是在想什么。 和风喊了一声,“常将军!别走远了,待会儿记得回来汇合!” 常五没应声,可和风知道他听见了。 和风摇摇头,叹了口气,“唉,这有的事情,还得自己想,自己悟,想开了放下了,血脉便都通了,浑身通透,什么都好了。最难医的不是病,是心。” 初春河岸,晚风一过,身后波光染了粼粼灯彩,摇摇晃晃,惹来一阵游人笑闹。这要不了几天功夫,陌上心桑又能一如前了。 叶棠依旧倚着栏杆,抬手拢了拢耳边散落的。她手里也提了一盏灯,橘黄色,没有什么花样,又小又圆,最普通的一种。看起来有些像与他相遇的那个晚上,宫中幽径两侧挂满的小灯。 不过是如此普通的灯彩而已,因为太普通了,就被挂到了没什么人的小径上。次第亮起之际,叶修庭不在身边,她一个人竟也能开心地追着跑。彼时,她并不知道,一拐弯,她无意撞到的那个清冷白衫公子,有朝一日会娶了她。 叶棠说,“和风,等会儿回去,将这盏小灯带给九王爷怎么样?他说要来,是我没让。” 她手里的这一盏上,原本什么都没有。可这会儿,她那灯上飘了几朵梅花瓣。她坐在一个路边的摊子上往上画东西的时候,和风就在一旁等她。 等她一画成,他忍不住摇头笑了笑。饶是他不懂画,可也能看出来,她的笔墨还欠着许多火候,也不知道九王爷看上了什么,学她的画学得炉火纯青。 叶棠低头拨弄着手里的小灯,灯火荧荧,映进眼眸,流光溢彩。 和风于春风里伸了个懒腰,一转身,趴在栏杆上,随手将栏杆一拍。河岸跑过几个小孩子,人手一只花里胡哨的花灯,追逐笑闹。 似乎与她相比,沉不住气的总是他。 “叶小姐,你不打算说点什么?” 叶棠笑,晃着她的小灯,“小医仙想让我说什么?” 和风叹道,“这人一难过犯愁啊,似乎总要将栏杆拍遍。以前不懂,如今拍过才懂。哎,叶小姐,你要不要试试?这拍栏杆虽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心里啊,当真是舒服的。” 叶棠听了一扭头,看着正趴在她身边栏杆上的和风,又说,“听说,那个芙淑走之前没有去找承译,倒是去找你了。你是不是将这栏杆当成芙淑或者承译了吧。”叶棠说完便笑了,又问,“我倒是很好奇,芙淑去找你,能说什么?” 和风一听,似乎一脸激动,从栏杆上起来,道,“她啊,哎,你知道么,那个芙淑,看起来美艳无双,额上一抹朱砂妖得不行。可实际上,她额上有一道疤,她那朱砂,是为了遮丑来着。” 叶棠似乎并没有特别惊讶,有些好奇,“和风,她找你,是为了治那道疤?” 和风愈激动了,“当然!不然她还能为什么!可是啊,我就是小心眼了,就不给她看。我跟她说,她那疤啊,时日太久,治不好了,她居然信了,一脸的失魂落魄。”和风又将栏杆一拍,“可我是谁?我是医仙啊,这世上,就没有我治不好的病。不过是一道疤而已,可我啊,就是不给她治!你不知道,当时看她眼泪都快下来了,我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呵,她大概还以为,我都治不了的,别人一定也治不了。” 叶棠听了没有说话,芙淑她没怎么见过,她只是在想,是谁这么狠心毁了一个女子的脸面。可若劝和风给她治好那伤疤,她似乎也做不到。 倒是和风自己又开了口,“叶棠,师傅教我辨百草的时候只说过一句话。医者当有仁心,救死扶伤。明明能治我却骗她说没的治了,我这,该不算有悖祖训吧。” 风大了一些,一阵未平,一阵又起。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河岸边上的关系,只觉得这风里夹杂了水里的寒。叶棠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心道这九王爷果然很明智。 “当然不算。” 和风点点头,“那就好,我还怕师傅知道了,要一下气得从土里蹦出来找我算账呢。” 一句话的功夫,忽见满街的灯火都活了,跳跃躁动,火苗长高了一些,声势汹涌,竟比安静的时候还要耀眼,惹来路人欢呼。风声于耳边呼啸,和风又说,“叶棠,咱们玩个游戏吧。本医仙今日允许你问一个问题,不论你问什么,本医仙若是知道一定告诉你。” 风愈大了,似乎人一开口,声音就会被吹散。和风等了许久,她也未开口说话。 和风干脆说,“算了,你要是不愿意,就换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吧。” “叶棠,你还爱少将军吗?” 和风见她似乎得了与常五的一样的病,又是一言不。 等了许久,等风又大了一些,和风才听见她低声说了一句,“叶修庭啊。” 那个陪她长大的人,温柔了她二十年的岁月。甚至不用见面,只要一想起他,就心生暖意。 “是,那个叶修庭,难不成你还想着他?” 他陪她多久,护她多久,她就爱了他多久。哪怕他早就娶了亲,她也嫁了人。不久后,他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最后,就算他什么也不是,他也还是她的哥哥。 她听了和风这话,看着手里的小灯笑,笑的双目泛起晶莹。 “和风,他生长在了我活着的每一天里,二十年的时光,你要我怎么忘啊。” 天涯有岸,岁月无边。人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要有多薄情,她才能轻易忘了叶修庭。 大寒日,叶修庭给了她一个金色的风车。那个风车被踩碎的时候,萧池说要将她洗干净。她当时就说过,就算九王爷将她挫骨扬灰,只怕是也洗不干净的。 这天气诡异,风后居然暗藏冷雨,令人措手不及。 一回头,只见整条长街,风携了急急的冷雨刮过,先前肆意几近疯狂的火苗灯彩次第熄灭。路人不防,仓惶狼狈,多落荒而逃。 和风却扳着她的肩头,为了盖过潇潇风声,几近嘶吼。 “叶棠,那我再问你,九王爷呢?!你若是心里没有九王爷,为什么还要跟我回来,还会去地窖看他照顾他!” 叶棠手里的那盏小灯也未能幸免,一下熄灭了。 和风见了,一把抢了她手里的灯,指着上面她画的梅花瓣道,“叶棠,你好好看看,你明明就是技法拙劣!这街上随便一个摊子,哪个不比你画的好?更何况在九王爷眼里。他的画功你不是不知道。可也只有他才会将你的东西喜欢得当成宝贝。” 无论他说什么,她皆无动于衷。 最后,不想连他和风竟也未能幸免,说了无数人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叶棠,叶修庭是你哥哥!” 话音一落,他就后悔了。她自始至终不以世俗度他,他却未能做到。 冷风乍起,春雨也不总温柔。灯彩多黯淡,游人亦零落。 她脸上落了雨,闻言又笑起来。 “我当然知道他是我哥哥,不用你来告诉我!所有人都告诉我他是我哥哥,可没人告诉我,一不小心爱了自己的哥哥该怎么办。”她想了想,又说,“唔,也不对。爹爹说过了,他说,将叶棠嫁了吧,九王府不比叶家差。他还说,将军府里,有我没她。自始至终,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嫁给别人。他们只急着,将这毒瘤从叶家送走,生怕晚了一刻,便要辱了叶家门楣。” 她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一颗毒瘤。可就是这样一颗毒瘤,被人扔出来,落到了另一人手里,竟然不嫌也不弃。 “一不遵礼德教化,心思不轨;二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三身心不净,令上下蒙羞。和风,这大概是全天下想跟我说的话吧。不过是因为九王爷,你们都不敢而已。” 和风一怔,愈后悔。他真不该那样说她的。 她将所有的话和感觉都藏着,从未与谁说过。因为说不得,说不得。她从小就知道,也早就成了习惯。无论她心里藏了多少难过,谁也不能说。她只能将它们死死堵在心里,随你怎么肆虐,她依旧看起来像什么事也没有。 她不像他,将难受挂在嘴边一连说上几遍似乎就能减轻一些了。她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连他也以为,她的心里其实和看起来一样。 “叶棠,你若是能喝酒就好了。” 他以为,酒浇不灭的愁、心伤和难过,借酒说出来,或者随便指着谁骂两句总会好一些吧。 可她偏偏又滴酒不能沾,所以,她时时刻刻比谁都清醒,时时刻刻清醒地与那些痛苦僵持着。酒也麻木不了她,除非她不要命了。 手上一松,和风拿的她的那盏小灯一不小心脱手,被风吹到河岸下。 和风也没想到,不过小灯一盏,极其普通,本来也没当回事,她却伸手越过栏杆去抓。风大雨冷,她一下没抓住,居然转身便向河岸边跑。 和风回过神来,她似乎是说过,要把那盏灯拿回去给九王爷的。 “叶棠!” 和风跟着她跑到了河边,水面上的灯火已经悉数被吹灭,冷雨一落,被水浸沉了大半。 两岸光线暗了许多,和风弯着腰给她找了许久,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兴冲冲捡起来一看,还好还好,这角落刚好避了些风雨,灯未湿多少,白梅也没花。 将那灯往怀里一护,他起身,“叶棠,找到了!” 两岸早就寂寂,遥遥一望,一眼便能从头望到尾。莫说叶棠,这河两岸,除了他和怀里一盏灭了的梅花灯,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106 搜城 九王府,萧池正坐在书案后,想起什么来,顺手在她刚刚趴过的地方一翻,揪出一张纸来。 仔细一看,合着她刚刚趴在那儿写了半天,只写了两个字,未十。 墨色浓淡不一,下笔或轻或重,横竖撇捺齐全,估计是刚刚随便选了两个字,试笔来着。他笑笑,随手一折,也没扔,将那张纸随手往案头一搁。 冷不防起了风,他于案后起身,伫立门口。还好,方才给她多穿了些。一转眼的功夫,风里又夹杂了冷雨。 院子里的信灵扑棱着翅膀一下从柳枝上飞下来,钻进了他身后的屋里。不多时,似乎是在房里转了一圈,又飞回了他身边。信灵在他身边低低徘徊两下,想往他身上落,他也未伸手接。 “承译,备车!” 承译准备好车驾再回来的时候,只见和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又不知为何,正低低跪在石阶下的冷雨里。 九王爷要车估计是要去接九王妃。承译略一环顾,只看见了和风,并未见九王妃的影子。 和风俯身在夜里台阶下,拿出一样东西来。看形状,圆圆的像个小球,上面还小心包着他的外衫,似乎怕被雨淋湿,被他小心抱了一路。 包着的那层衣裳一落,现出一盏小灯来。承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他却一眼便看见了那几朵梅瓣。 “爷,这是她说过要给您的。” 无须和风多说,他一眼便能看出来,上面的梅花,是她亲手添上去的。 疾风冷雨穿长街,方才还灯彩盎然满街璀璨,半个时辰不到便人迹零落。 有更夫经过,匆匆裹紧了身上衣裳。身子仍是不由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双手一抄,更锣晃悠悠挂在胳膊上。更夫老陈随口骂了一声这诡异多变的天气,又后悔没听家里那婆娘的话,出来穿的少了。一开口冷不防被灌了一口风,风里夹杂着雨滴和砂砾。低咒一声,又狠狠往路边啐了几口。 忽觉有什么被风吹起,跌跌撞撞翻滚几下,自脚边掠过。仔细一看,原来是方才那些挂在长街两侧的灯彩。一路被石子树枝划破,染了雨水泥污,抑或经人踩踏,已不辨当初颜色。 老陈胡乱踢了两下,好不容易将挂在自己脚面上的灯纸踢走。街还未巡一遍,可他不想继续待了,只想赶紧巡完回去。 若他没记错,出门前他那婆娘唠唠叨叨,好像说给他留了粥。此刻,他只想赶紧回到那间小屋里,待一碗热腾腾薄粥下腹,被窝里将自己的婆娘一搂,浑身都舒适了吧。 可这会儿一抬头,他却被眼前景象惊了一下。 只见长街一头,风雨如晦,有一白衫公子卓然而立,深夜里犹如天降。遥遥望去,白色衣袂轻动,人却挺拔颀长,纹丝不动,寒风冷雨也不觉。 这,这是个人吗? 老陈忙蹑手蹑脚躲到一颗树后仔细看着那人。风大雨冷,呼啸声不绝于耳,本就听不清什么,又隔着些许距离,他却不自觉摒了呼吸,似乎生怕被那人现。 怀疑自己老眼昏花了,老陈将自己的眼睛揉了揉,这才看清了。那街头上,站的哪里是一个人。 那白衫公子身后,分明是黑压压数不清的一众人! 那些人着一样的暗色衣裳,训练有素,在这夜里似乎连身形呼吸都隐匿了,只恭敬低头站在为的那白衫公子身后。 只不过那公子穿了一身白,在这夜里才格外显眼。 老陈手上不自觉将那树抱得更紧,仍不确定那白衣人是人还是鬼,只见那人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圆圆的什么东西。 天道不公,连这风雨都要欺软怕硬。老陈见那人气势天成,似乎风雨经过他身边都要削减许多。 承译于一侧看了看集结完毕的兵士,悄悄走到萧池跟前。 “爷。” 只见这九王爷自从和风手里拿了那梅花灯之后就一直没放下过。 他也只说了一句话,“通知张朝常五,还有九王府所有暗卫,于祁州府街前集合。” 她走前他说过,等她回来要有东西给她看,她也答应了。 所以,若说是她自己走了,他不信。她明明答应过他的。 轻轻抚了抚手里她给的梅花灯,九王爷抬头,目光穿过长街。老陈躲在树后,不由浑身一个激灵,那目光似乎比这夜还冷还寒。 “嗯。” 九王爷应了一声,承译转身下去吩咐。 霎时间那白衫公子身后一下亮起了无数火把。老陈这下看清了,那数不清的人马分列两旁,从那白衫公子两侧躬身而过。个个脚下无声,借了风一般。 那白衫公子老陈不知道是谁,可看他身后的那些人,可个个都是官兵来着。老陈看了许久,这才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是找东西就是在找人。否则,又怎么会选择了深夜直接挨家挨户敲门搜查这种方式。 九王爷一向睿智多谋,连承译都没想到,这次九王妃不见了,他先是让人封了城门,然后直接叫了人来搜城,一刻也未犹豫。看样子,为了找九王妃,他不介意将这小小京都翻过来。 的确,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了。可这做法,直接得几近粗暴,也的确不太像一向内敛的九王爷。可他丝毫不介意。 承译担心的是,这样下去,只怕动作太大,天还未亮,宫中圣上便要得到消息了。可九王爷才不管这些,他要搜城就是要搜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不会放过。 醉雀楼的小阁楼里,许芳苓看着躺在榻上的女子,怒道,“季书寒,你怎么能将她带到这里来!若是让别人知道了--------” 季书寒正坐在床边上,青衫下,双腿轻轻一叠,凝着床上人。他下手还是重了些,都这么会儿了,她还未醒。 他抓住她的时候,她正匆匆往河岸边跑。一件白色的小披风甚是惹眼,将她一把抓了,她吓了一跳,仓皇回头,满眼疑惑和不知所措。 春风突然变了脾气,将她的吹乱,她也顾不上,好像只顾着要找什么东西。一张小脸薄施粉黛,本生得白皙,跑了几步便漫上了些绯红。夜色黯淡,灯火阑珊,那张脸竟然比她的小白披风还惹眼。 可惜了,这丫头姓叶。 似乎察觉到危险,她眉头一皱,一边挣扎一般道,“你-----” 往不远处一瞥,看见和风,她似要呼救。及时在她颈后一点,她便昏了过去。 季书寒四下一看,轻而易举避了和风,将她抱起来悄悄带了回来。 听见许芳苓的声音,想要触碰她脸颊的手于空中一顿,还是收了。 “呵,别人?许姑娘是说九王爷?” 目光却落在叶棠身上,未曾离开。 街上动静越来越大,方才有小厮来报,原来是九王爷在搜街。 许芳苓一听也吓了一跳,明明季书寒将叶棠带回来才没多久。许芳苓看了看那个躺在床上还没醒的女子。难道,他如此不惜一切声势浩大的挨家挨户搜街是为了找她? “季书寒,赶紧趁她没醒将她弄走,别给自己找麻烦!” 季书寒笑笑,“许姑娘,是你要我杀她的。这麻烦可不是我自己找的。怎么,怕了?”说着,他从床沿起身,拿出一只小刀来,递到许芳苓手里。 “许姑娘,这杀人的快意,要自己来才能体会。”拉着许芳苓往床边走了两步,季书寒轻一弯腰,一指按在叶棠左边胸口。 “许姑娘看好了,这儿,用你手里的刀从这儿戳下去,她就没命了,连喊都不会喊。来,许姑娘,你试试。” 季书寒说完便坐到了桌子旁,剩下许芳苓手里拿着他给的小刀站在床畔。目光落在季书寒刚刚指过的地方,瞳孔缩了几下。犹豫许久,许芳苓颤颤抬手,小刀锋利,高高扬起。 季书寒一手给自己斟了盏茶,另一手却于袖里又现了刀锋。若许芳苓真的对她下了手------ 最后,许芳苓一转身,将她手里的小刀往他跟前地上一扔,“季书寒,若是我能下得去手,还要你做什么!” 季书寒冷哼一声,袖里刀锋又敛。 “季书寒,我在告诉你一次,在她醒来之前,赶紧把她弄走!他现在就亲自在外面搜街,你若是在晚一刻,咱俩谁都跑不了!” 许芳苓说完便气冲冲出了房门,剩下季书寒坐在桌前,将手里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叶棠揉揉脑袋,坐起身来。她记得明明刚刚还同和风在一起,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就到了这里。还有,这又是哪里?颈后也有些疼,她坐起身子来,忍不住用手揉了揉。 一转头,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公子,着一袭青衫。 “你是谁?是你带我来这儿的?” 季书寒在桌边摇头轻笑。她果然,早就不记得他了。 “我姓季,名书寒。”稍作沉吟,他又补充道,“字,永宁。” 季书寒,这名字于脑子里过了两遍,她的确是不认识,更别说别的了。可当时河岸边,她仓皇回之际,的确见了一袭青衫。 叶棠从床上下来,“季公子,我们似乎不认识吧。才第一面而已,将自己介绍如此清楚倒显唐突。” 季书寒于桌边站起身来,缓缓往她跟前走,“叶小姐嫌我唐突,那谁不唐突?” 季书寒步步紧逼,叶棠秀眉不自觉蹙起,她马上就退无可退了。季书寒终于不在上前,眸光一闪,落在她白色小披风的边缘。她颈上,原本被这小屏风遮得好好的,这会儿松了一些,白皙细嫩的肌肤上刚好现出半朵红痕来。 偏偏她还浑然不觉。她身子娇,他每次都克制,舍不得用力,可也难保片刻失神。 季书寒一弯腰,却在她耳边说,“惊澜吗?” 惊澜,她只有在一种时候才会如此叫那人。除了他和她,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了。 一瞬间又惊又慌,“你,你认得他?” 季书寒看着她笑道,“认得倒是是认得。可这九王爷小气,大婚之时连杯喜酒都未赏,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季书寒看着眼前一脸忐忑还强自镇定的女子,若是她不姓叶------- 叶棠还没搞清楚自己这是在哪里,这个叫什么季书寒的又为什么将她带到这里来。不过等许芳苓匆匆再进来的时候她便明白了。这里是醉雀楼。 许芳苓没想到她已经醒了,可也顾不上许多,直接跟季书寒说,“他已经来了,季书寒,你当真是想死是不是!” 季书寒一转身,只见许芳苓身上有些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害冷,摇头笑笑,依旧若无其事,似乎丝毫不担心被九王爷现。 “许姑娘,你究竟是爱他呢,还是怕他?” 许芳苓看了看叶棠,又说,“不用你管!” 楼下嘈杂声越来越大,想是他的人挨家挨户搜到醉雀楼来了。 眼看许芳苓这没出息的样子,季书寒便知道这女人注定成不了什么事。只好走过去,将她往怀里一带,而后于她耳边低声几句。 最后又松开了她,“许姑娘,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 见了许芳苓和季书寒,叶棠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常五为什么突然不开口说话了。 “许姑娘!” 许芳苓脚下一顿,叶棠又说,“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明明喜欢九王爷却又与别人在一起了。可常将军,的确是因为你一连几日都不肯开口说话了。” 许芳苓听了,什么都没说。的确已经快要来不及了,萧池已经亲自进了醉雀楼。她轻轻提了裙摆,匆匆下楼。 门未关,叶棠正欲往门口走,季书寒一转身,将门掩上,顺势将她堵个正着。 “怎么,叶小姐想去哪?” “我要去哪,轮不到你来管。” 季书寒正正挡在门口,一伸手,一指便挑开了萧池给她系好的披风丝带。叶棠不防,白色小披风一下落地。 “你,怎敢如此无礼!” 季书寒依旧一脸平静,饶有兴趣看着她于他面前,又恼又气的样子。然后又忙将地上小披风捡起来,整个抱进怀里。看那样子,似乎抱着那披风她就有安全感了。真是天真又可笑。 眸光一冷,季书寒现,她颈子上,方才被那披风遮了一半的红痕倒是完全露出来了。 107 惑她心智 目光好不容易放过她颈子上那一抹暧昧的红,重新回到那张小脸上,只见面前女子杏目圆睁,一脸怒意。 “叶小姐,你不是想见你的惊澜?好,既然如此,我就让你看看好了。” 叶棠还未反应过来,季书寒已经身形一动,于她身上一点,她浑身动不得,季书寒顺势将她推到了阁楼门口。 熄了房里的灯,黑暗笼下来,季书寒将门开了一条缝。隔着走廊和宽木栏杆,楼下情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可他是如此显眼啊,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萧---” 一张口,竟然是无声。 她不死心,“萧-----” 一连说了几次,皆不出声音来。 身后,季书寒牢牢扣着她的腰,她明明已经动不了了,他似乎还怕她跑掉一样。 陌生身躯紧紧贴在自己背上,叶棠只觉得连他的呼吸都近得让人有些恶心。 往下一看,那人就在眼前了啊,他一定是来找她的。他手里拿着的,不就是她给他画的梅花灯么。 “萧池!” 她又喊了一遍。随后耳边响起季书寒的声音,隐匿在黑夜里,低沉得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别那么用力喊了,嗓子会坏的。” 季书寒说着,自她身后抬起手来,手指掠过她的颈项,刚好就是那抹桃红的地方。 “放手!别碰我!” 此刻方知,她的身体似乎已经先她的心一步认了主人。季书寒离她越近,她便越觉得恶心。 萧池一进醉雀楼,恰好看见许芳苓从楼上下来。一件单衣草草披在身上,衣襟拢着,并未束好,饰已摘,素衣薄面带三分慵懒,正从楼梯上缓缓而下。 许芳苓一见他,一脸喜色,于他身边轻声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许芳苓轻轻垂眸,趁机不着痕迹挽了他的胳膊。身前衣襟恰恰半开,探出些许桃粉来。 萧池迅四下环顾,一时也未理她。许芳苓见他未说话,也未挡开他,身子往他身上一靠,又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圆圆的小灯。 “早就听说这几日护城河岸有灯会,今儿个天气不好我便没有出门。难得这小灯如此可爱,是给我的吗?” 许芳苓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去拿他手里的灯。 萧池蓦地将那灯拿远了一些,“别动!” 眉宇一蹙,目光落在她攀着他的手臂上。 许芳苓虽不能完全懂他,可他的情绪,她是能懂的。见了他那眼神,她只好讪讪松了手,又站开了些。 “你来,难道不是来找我的?” 萧池也未瞒着她,“叶棠不见了。” 许芳苓往他身后门外一看,他的确是带了不少人来。不过因着这里是醉雀楼,他的亲信都知道,也未擅自动手。 他还未开口下令,那些人只候在厅里。 “呵,九王爷深夜带了这么多人出来,是为了找叶棠?就算你要找她,吩咐一声就罢了,何须要亲自出来?” 萧池并未理会她,只说了一个字,“搜。” 眼看手下人得了他的令,有序四散开来。就算阁楼隐蔽,许芳苓心里还是止不住打鼓。 他还是那么小气,吝啬到说了必要的一个“搜”字后便谁也不理了,只不时看着手里的小灯。 他已经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了,上面总共梅瓣九十二片,其中,有七朵完整,她还仔细取了红点了蕊。其余或大或小,皆是梅花瓣飘散下来。无风却似有香。 叶棠只觉得箍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又紧了一些,她知道,是季书寒怕了。许芳苓拦不住萧池,他一定能找到她的。 许芳苓双手叠在身前,又同他道,“天晚了,你搜完了就别走了。”言语间甚是体贴,与往常他熟悉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萧池并未说话。恰逢承译进来,匆匆走到他跟前,低声一句,“爷,徐公公来了。” 醉雀楼门口,果然见一顶小轿子于深夜中急急往这边来。不多时,轿子于醉雀楼门口停下,落稳。有一小太监忙将轿帘儿一掀,将徐公公扶了出来。 承译又问,“爷,您看,见还是不见。” “呵,都找到这儿来了,当然要见。” 萧池出了醉雀楼,往门口一站,徐公公正沾了一身风雨候在门口。一见九王爷出来,也顾不得冷硬的地面上还有雨水,立即俯身跪地。 徐公公进宫数十载,伴驾也数十载,如今凭他的地位,朝里官员,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巴结着。可唯独这九王爷,他每每见了,各项礼仪都少不得。 朝上朝下,也就属这九王爷的差最难办。九王爷没说起来,他就跪着没动。若是给九王爷磕头这差就能好办一些,他宁愿多给九王爷磕几个。 九王爷终于开口了,“不知徐公公这次又是所为何事?” 他虽然出来见了,可徐公公已经听出来,这九王爷一开口就是不耐。 徐公公也不拐弯抹角,只说,“圣上请您进宫一趟。” “本王没空。” 萧池说完便要回楼里去,徐公公颤着一把老骨头,仍旧跪在原地道,“九王爷请听老奴一言。” 萧池脚下一顿,“你还有什么事?” “九王爷,前次,圣上打您是重了些,可自从您走后,他就没好过。如今,圣上又搬回了沁芳宫,这一到晚上便总一个人在院子里喊雪妃娘娘的名字,谁劝也不听,谁劝也不回。所以------” 萧池打断道,“可本王的确是没空,改日吧。”门槛迈了一半,他又补充道,“对了,若是需要,让和风进去给他看看吧。” 徐公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已经没有耐心,也不愿再听,匆匆带了人赶往下一户人家。 阁楼上,季书寒带着叶棠往门边一侧一避。刚好,那些正在犹豫,不知该不该继续上楼搜查的人不知怎么又慌忙转身跟着九王爷走了。 叶棠看着匆匆离去的人影,无声喊了一声,“萧池------” 季书寒依旧抱着她没有松手,轻笑道,“别喊了,他已经走了。” 于她身上一点,她终于能动了,可还是不能说话。 叶棠挣扎两下,终于挣开了季书寒,一转身便顺势抬起了手。季书寒一怔,脸上就这样结结实实挨了她一巴掌。 他也没想到,她突然说打就打。看着面前气得有些抖的人,他冷笑一声,呵,她不让他碰呢。 许芳苓上来的时候,便看见季书寒左边脸上泛起的一片红,又看了看一旁的叶棠。 季书寒却未当回事,只说,“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萧池一走,许芳苓也知道,方才未能放叶棠走,现在就更不能了。阁楼门一锁,季书寒与许芳苓出来,只剩叶棠一人在里面不停地拍着门。 许芳苓回了自己的房间,季书寒跟了进来。 许芳苓直言,“姓季的,你跟我说实话,你留她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说,刚刚你想做什么,这脸都被她打肿了。” 季书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丫头下手可真狠。 “呵,做什么?我与叶家有不共戴天之仇,谁也不怪,要怪就怪她姓叶。许姑娘,你助我骗过了九王爷,今夜一过,咱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没有退路了。” “季书寒,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书寒看着她一笑,“意思就是,你若不给我醉雀,我就要往九王府走一趟了。” “卑鄙!” 过了没多久,季书寒便看着面前端上来的点心笑。 “季书寒,你笑什么!” 季书寒指着许芳苓给她的醉雀,说,“方寸之间,齐聚七色,色泽明艳,松软鲜亮。不过点心终究是点心而已,放不放醉雀,放多少醉雀还不是你说了算。许芳苓,别想蒙我了,我要最初形态的醉雀。” 三言两语便将许芳苓心思戳破,许芳苓没有办法,只好吩咐人又给他送来了一个小瓶子。 季书寒小心开了瓶,轻轻一嗅,“桃花、白兰、百合、木槿、桂花、冬梅、清荷,七种花香齐聚这小瓶子里,可真是不简单。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做的,催人意志,惑人心智,莫说雀,就连人嗅上一嗅都要醉了。” 许芳苓没说话,如何做的自然不可能告诉他。 “这些,纯的醉雀,无论是掺到水里还是点心里,都足够你用很久了。你拿着走吧。” 季书寒将那小瓶子于桌上一放,笑道,“许姑娘,我走了你可怎么办?交出叶棠去跟九王爷请罪么?刚刚你不是没见他的样子,你觉得他能放过你和醉雀楼吗。对了,还有常五,估计被你伤透了,连话也不肯说,更别说给你求情了。” 许芳苓此时方明白过来,“季书寒,一切都是你故意的是不是!” 季书寒大笑,站起身来,走近了,将她往怀里带。一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一边道,“你现在才明白啊,我当然是故意的。不逼走你身边的人,你又怎么肯与我合作呢?” 许芳苓于他怀里扭着身子,“小人!你放开我!” 她当然拗不过男人的力量,下巴被季书寒挑起。这张脸也精致,也美,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人都是我的了,现在说这些还有用么。” 目光一闪,他并未吻她的唇,而是出乎她意料地,狠狠吻在了她的脖子上。 几乎是相同的地方,锁骨略微靠上一些的地方。果然,女子的这地方,薄薄一层肌肤,最为细腻温热,吻起来感觉最好。 手上一用力,许芳苓几近被他折断在怀里。 没一会儿,许芳苓便觉得脖子上那一处快被他吻破了皮。 忍不住推了他两下,季书寒才回过神来。一下松了她,意犹未尽看着她的脖颈处。许芳苓却说,“季书寒,你什么神经!” 他笑笑,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唇,也未理她,径自开了桌上茶壶的盖儿,又顺手将许芳苓刚刚拿来的那瓶醉雀全部去倒了进去。 “季书寒,你这又要做什么!” 季书寒一笑,他驯不服的人,自有别的东西来帮他驯服。 将茶壶往许芳苓面前一推,“将这个端到阁楼,给她喝下去。” 许芳苓闻言满眼惊骇,她没想到,这季书寒竟要将醉雀给人吃。 “这,不行!这么多,若是人吃了-----况且,他说过,醉雀万不能给人吃。” “你若不给她吃,事情迟早有败露的一天。可你若是给她吃了,她永生不会在踏出醉雀楼,也永远不可能再见你心心念念的九王爷。一年,两年,总有一天,九王爷找不到她,便会放弃。于男人而言,再美再好,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总不至于一辈子念念不忘。”季书寒走近了,魔咒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届时,你若还想做九王妃,也不是不可能。这笔买卖,你既然已经开始了,便没有回头路了,明白了么?” 许芳苓端着盛了整整一瓶醉雀的茶壶,将房门一开,交给候在外面的一个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小厮应下,小心端着茶壶上了阁楼。 许芳苓坐立不安,季书寒倒是淡然坐在桌子边。 似乎过了许久,那小厮才回了来。 许芳苓手心沁出一层冰凉薄汗,一把抓了那小厮,半天才问了出来,“喝了?” 那小厮点点头,“喝了。” 许芳苓一下颓然,醉雀无解,这下,她当真没有退路了。 一扭头,她直直盯着那只镀金鸟架的翠鸟,身形比刚捉来的时候瘦了一些,羽毛也不比来时光鲜,双眼无神,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凝滞了。 那个叶棠,当真与这鸟儿一样了吗? 忽听得一声闷响,许芳苓往门口一看,觉刚才那给叶棠送茶的小厮已经倒在了地上,双眼圆睁,眉心一柄小刀,齐柄没入。 许芳苓大惊,吓得连连后退,脚下不稳,差点就要跌在地上。季书寒及时从她身后将她托住。 “季,季书寒,你怎么能-------” 季书寒于她身后一笑,语气平稳,好像杀人比杀一只鸟还简单容易。 “他见过她了,也知她喝的是什么。所以,不能留。往后,她的一切,都由我亲手来。谁也不许进阁楼看她。”季书寒轻叹一声,怀里许芳苓没什么胆子,依旧吓得浑身僵硬。他拈了她一缕,“我也很想知道,这人若是吃了醉雀,会是什么反应。呵,任人摆布,为所欲为么?” 108 你是,叶修庭 许芳苓觉得奇怪,这季书寒以往从不在醉雀楼过夜,可这一连几日,他却夜夜宿在醉雀楼。?? 而且,阁楼上关的那女子,他也的确说到做到。平日吃食都是他一人按时给她端去,另外,以后每隔几日就要给她吃一次醉雀。 如今就算阁楼不在上锁,也不用担心那女子会跑出来。许芳苓从未去看过她,不想,似乎也不敢。 若非季书寒每日都要去看她,她真想将那阁楼封了,永不见她。干脆让她就这样从世上凭空消失算了,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 照例,季书寒从许芳苓身上下来,取了一方白丝帕,亲手给她擦身子。许芳苓身上还泛着一层微微的红,被那冰凉的白丝一触,浑身止不住一个哆嗦。 季书寒正分了她的腿,察觉到她的变化,给她擦拭的手不由一顿,草草抹了两下,将那染了污的白丝帕往床下一扔。 随后扯了扔在一旁的衣裳披在身上,下了床,好像要出门。 许芳苓拥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冷哼一声,问他,“季书寒,这么晚了,你还要去看她吗?” 今天已经喂她吃过醉雀了,本不需要去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又想去看看她。又瞥见了许芳苓一直放在房间里的那只翠鸟。这东西,他来的第一日便瞧见了,且一眼便看出来,这小东西其实是只活的。 已行至门口,又折了回来,将那镀金鸟架提了,同许芳苓说,“这东西,我拿走了。” 阁楼里没有灯,只开窗一扇,有月色透窗而过。门一开,季书寒准确地找到了一个角落。她蜷缩的那个角落。进门后他也未燃灯,反手将门关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他走路的声音。 若非知道她就缩在那个角落里一动不动,这屋子里安静得好像只剩了他一个人。 不过一天功夫,自她吃过醉雀后就缩在那个角落里一动未动,不论是白天抑或是晚上,只是怀里抱着一个东西未曾松手。 季书寒提着刚刚从许芳苓房里拿来的镀金鸟架,蹲在她面前。这么多天了,她似乎连眼睛也没眨过,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地面。靠在墙角里,将自己努力缩成了一团。 醉雀果然名不虚传,别说鸟,人也不能例外。季书寒毫不怀疑,她会维持这个姿势在这个角落里蜷缩上一辈子。最后无法思考,谁也不认得,到了时间不吃醉雀便生不如死。 将那翠鸟提到她面前,季书寒说,“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流光照华羽,这鸟儿虽呆滞,身形也消瘦,可一身的翠羽还算华丽,于深夜里光彩夺目。 那角落里的女子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对他的话也置若罔闻。 他早就料到了,干脆将那鸟儿从架子上摘了下来,放到她蜷缩着的膝盖上。那鸟儿全身僵硬,他没放稳,它就从她膝上滚了下来。若非摸起来还有些温度,当真与一只死鸟无异。 将那翠鸟捡起来,重新放回鸟架上,随手往桌子上一放,季书寒看她抱着的东西愈不顺眼了。她抱着的不是别的,是她出来的那天,萧池亲手给她穿上的白色披风。 季书寒捏了披风一角,想给她抽出来,奈何她的手似乎长在了披风上,季书寒一时竟然没有拽出来。 她的确是有些呆滞迟钝了,迟钝到他用了狠力将她的披风拽出来她都不知道要松手,一下被带倒在地上。 拉扯中,指甲被折断,断在肉里扎出了血,她也不觉得疼,倒在地上还死死攥着披风一角。 季书寒以为她这般顽固,是因为吃了醉雀。又一用力,她不松手,被他在地上拖出数步,碰倒了桌边的一个凳子,凳子倒下,砸在了她头上,她依旧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最后,披风被他撕裂,季书寒扔了手里的那块,弯腰又去夺她手里死死抓着的一角。一件好好的衣裳终于被他撕成几块,终于被他从她手里全夺出来了。 季书寒低头看着手里的这白色的衣角,雪白的细绒上沾染了点点红色,应该是她手上的血。 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靠在墙边上,额上有几丝血渗出来,她好像感受不到一般,一动不动。 一双眼睛虽然失了神采,可生的漂亮,水盈盈的似蓄了月华,总能让人想起雨后新空抑或晴日碧湖。 季书寒看着她道,不由叹道,“难怪,生成如此,便是自己的妹妹又如何。伤你一分,他便能疼十分,这世上还有比如此更划算的事么。” 被他撕破的披风散落在地上,季书寒随手捡起一片,问她,“不如,你跟我回淳于去,我给住最好的房子,穿最好的衣裳,比这个还好,嗯?” 季书寒说着试图将她往自己怀里放,一边不由惊叹醉雀威力,让人变成如此呆滞也不过用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季书寒正想着,又伸手抚上她的背,冷不防肩上一疼。他出来的时候只披了一件外衫,猛的推开叶棠,低头看见自己肩上竟然被她咬出了血。 “哼,还是醉雀吃的少!” 转身之际,又见地上散落一张纸。似乎是刚刚将她带倒时,从她身上掉出来的,随手捡了,展开。 窗边借了月辉,季书寒缓缓道,“将军府叶家之女,叶棠,一不遵礼德教化,心思不轨;二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三,身心不净,污九王府清名,令上下蒙羞。今赐休书一封,各自嫁娶,互不相干。从此,天涯路远,互不相欠,也再不相见。” 季书寒看完忍不住笑了起来,笔锋凌厉,一笔一划间皆是凛凛风骨,不是九王爷亲笔又是谁。“原来,你早就不是什么九王妃了啊。” 说完这话再看叶棠,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她眼里居然开始落泪,除却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季书寒又将那份休书放回了她袖子里,“这个你可要收好了,将来跟我回了淳于,还有用。” 季书寒一开门,见许芳苓正在门外,手里还拿着他给的丝帕。 “季书寒,你与我在一起,生怕我怀了你的孩子,却还想带她回淳于?” “这个不用你管。” “是不用我管,这里可是醉雀楼。” 季书寒一笑,“你在要挟我?” “不是要挟,我只希望你快点带她走,最好永远不要回来了。” 城中都被搜遍了,只剩下一个地方。将军府外,城中动荡一夜,叶修庭怎么会不知道。 叶修庭见了萧池,二话不说便动起了手。 “你若是不想要她,就该早点将她还给我!” 萧池也没说话,转身就走,看叶修庭这样子他就知道,叶棠一定不在这里。可她能去哪呢,这一夜,城中大小角落都被他找遍了。除了一盏梅花灯,她连句话都没给他留。到底是他疏忽,没看好她。 叶棠一直都很奇怪,她收到休书后从九王府出来,又在小院中住了几日,可一直都没听到叶修庭的消息。其实,不过是萧池早就吩咐过了,给她递了休书这件事谁都不许说。 叶修庭回府,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又要出门。 从将军府出来没多久,李知蔓便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他的佩剑。他心急,便什么都忘了。 “前几日朝里来旨意,让你去平景关,就只有不到十日功夫了------” 叶修庭却说,“找不到她,这少将军我便不做了。” 李知蔓明白她自己是留不住他的,只好又说,“那,夕岚,还有月余便要临盆,你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要了吗?” “夕岚那里已经安排好了。我与叶棠一起长大,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可我知道,她现在不好。” 李知蔓看着他冷哼一声,“这府里上上下下当真没有一样能留住你了。可我希望,不管你找不找得到她,你都好好的。” 李知蔓不在多言,转身正欲回去,又听叶修庭说,“若你什么时候想走了,书房南边的小抽屉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听他这意思,似乎要是找不到叶棠,他就不回来了。不过李知蔓已经习惯了,他感激她的方式,就是不碰她,总想着给她自由放她走。 他对叶棠多深情,就对她多绝情。她曾见他无数次喝得路都走不稳,还要去拍叶棠的房门,喊着要她开门。他其实也知道,里面早就没人了,门前阶上一坐便是一宿。李知蔓也终于明白,要他思迁,此生是不可能了。她也开始理解他,谁叫他们都是一头钻了牛角尖的人,出不来了。 清晨,阳光透过小窗。叶棠缩在角落里看桌上盯着那只翠鸟看了许久了。从夜晚安静下来到清晨,她时睡时醒,若是醒着,便要盯着那翠鸟看。 她好像终于想起什么来,居然喃喃了一句,“小东西。”只是她看了那么久,仍旧不能明白,那只小东西的颜色怎么不是白色了。 缓慢起身将那鸟儿托在手心里,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窗。 街上漫无目的转悠了一夜,叶修庭看着突然落在自己脚边的这只翠鸟心中生疑,这鸟不知从哪里落下,连翅也未振,血溅华羽,已经被摔死了。 再抬头,楼顶小窗似乎有一个人影。 只一眼,他便知道,那是叶棠! “叶棠,你看看我,我是叶修庭。” 叶修庭找上来的时候,叶棠依旧缩在角落里,抱着膝,额上不知怎么青了一块,想必是碰到了桌角。耳鬓的也散落一些,目光直直落在叶修庭脚边。 “叶棠?” 他伸手,轻轻为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她依旧缩在窗下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可这温柔,穿风过水十几年,终于又卷土重来,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缓缓抬起头来。水灵灵的眸子依旧清澈,可惜呆滞,目光失了神采。就算看到他,也无丝毫动容。 叶修庭见她这样子,心中一疼,不过一日功夫,她究竟遭受了什么。 “叶棠,还认得我吗?”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满眼虚空。其实,连叶修庭自己都不确定,她究竟看没看见他。她目光一转,又落在冰冷灰色地面上。 她不记得他了,不记得叶修庭是谁了。 叶修庭将她抱进怀里,她依旧娇弱,一下便被他的身躯笼得严严实实。 一边轻轻抚她的,他又在她耳边轻声开口,“叶棠,叶修庭,你都不记得了吗?” 那么温暖和煦的怀抱啊,干净宽厚,舒适得让人心安。 虽略带机械,她好歹终于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叶修庭?” 她的确是迟钝到有些想不起来谁是叶修庭了,她甚至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更不知道叶修庭对她曾经意味着什么。可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三个字,自她唇边逸出,胜过东风起江南,蔷薇遍地开。 “你是,叶修庭。” 她靠在他怀里,又轻声呢喃了一遍,似在努力回想。 大掌轻轻抚在她背上,好像回到了似曾相识的夜里,她噩梦惊醒,他就在床侧,一转身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为她驱赶噩梦阴霾。 听她唤他,叶修庭说,“嗯,是我。” 可再看怀里的姑娘,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知她想起他是谁没有。 许芳苓只见眼前这男人一身的严峻,手中剑染血无数,轻一动便寒光四起,偏偏为叶棠敛了锋芒,生怕惊了她,剑锋一直稍稍匿在身后。 怀里的人似乎终于有了些反应,伸手攀上他的脖子。久违的熟悉的怀抱,辗转这么久,她终于回来了。 叶修庭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少将军他也不做了。他曾经拼命守护的疆土和百姓,关键时刻却唾骂她,嫌恶她,逼她于城墙跳下。他用命来护国土子民,最后却无人来护她。既然如此,别人的安危生死,又干他何事。 没想到,敢为天下先的少将军,还是为她恨了天下。从今往后,他只要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要。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满是温柔,“叶棠,我带你回家。” 她看起来依旧有些呆滞,可到底是不在惊慌恐惧了。因为,叶修庭来了。 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她才终于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将她扶起来,让她稳稳靠在自己身上。叶修庭手中剑却在身侧,出鞘无声,杀意已动。另一面,他依旧对怀里人温柔似水,而她也什么都不知道,正沉溺在他暖融融的怀里,对他剑锋上的凛冽浑然不觉。 他低头,悄悄在她耳边说,“叶棠乖,闭上眼睛。” 叶棠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直到叶修庭轻轻吻她的眼睛,她才颤着长睫,将眼睛闭上。 一手揽紧了她,另一手剑迅疾出手。季书寒一凛,匆忙躲了,再一回身,叶修庭已经到了跟前,一脚踹在胸口,季书寒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呵,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敌。 叶修庭手里的剑还插在季书寒身后窗框上,铮铮作响,一切不过眨眼的功夫。 季书寒捂着胸口后退数步,叶修庭剑又回,这次直奔季书寒胸前。一剑穿胸,他现在就要季书寒的命。叶修庭其实并不认得季书寒,也并不知道,这人处心积虑多年,最想要的就是他这少将军和将军府上下给季家偿命。此刻,他任何缘由都不需要问了。 许芳苓吓坏了,“慢着!” 叶修庭也不着急,手上剑一顿,只说,“你别着急,马上就轮到你了。” 许芳苓却颤颤说,“你若是杀了他,叶棠没有醉雀,一样活不久。她的后半生,已经离不开醉雀了!” 叶棠一听醉雀,忽然睁开了眼睛。叶修庭一个不察,竟然让她挣脱了。 “醉雀-------” 与那些鸟儿不同,人可以用语言清楚地表达自己想要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房里四处乱走,一不小心打翻了桌上杯盏,而她不知看着脚下,差点被倒下的凳子绊倒。 叶修庭临时收了剑,一把扶住她,“叶棠!”无论他如何喊她,也唤不回她的理智,她只喃喃着,“醉雀。”最后,她终于看见了他,眼神凄迷,说的竟还是那两个字,“醉雀。” “少将军看见了,我并没骗你。她若三日不服醉雀,一定会疯。” 许芳苓没说,她若是一直吃醉雀,总有一日会同掉下楼的那只翠鸟一样。 剑锋一收,季书寒捂着胸口,血染透了大半个衣衫,他只能勉强靠着床柱撑住身子。 许芳苓用醉雀换了季书寒一命,并同叶修庭说,“每三日给她吃一次,要控制量,否则她会越吃越多。” 叶修庭走后,许芳苓慌忙去扶季书寒。 季书寒又咳了两声,才咬牙道,“叶修庭不除,必成大患。就算他答应不杀你我,若是让九王爷知道了-----” “我告诉你醉雀是如何做的。” 叶修庭带着叶棠,一连悄悄看了城中几位大夫。大夫皆摇头,要么就笑说,“哪有人会将喂鸟的东西喂给人呢。况且,区区醉雀,哪有这么大威力。只怕,这姑娘是先天又痴又傻吧。” 叶修庭听了一拍桌子,不仅那大夫吓坏了,连连道歉称自己失言,就连呆呆坐在他身边的叶棠都吓了一跳,浑身一颤。 叶修庭回过神来,知自己吓到了她,又小心将她揽进怀里,轻声安慰。 “叶棠不怕。” 她于他怀里抬头,一脸懵懂看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突然火。他一低头,轻轻吻她的额头。 她这才又将脑袋埋进怀里。叶修庭取了她披风后的连帽,将她一遮,带了她出了医馆。 那大夫唯唯诺诺,起身相送,直到看着二人走远了,才嗤道,“可惜了,皮相不错,却是个傻子。治不好的病,还偏偏不承认,真是-----” 叶修庭带她避了城中九王府的眼线,将她小心遮好了。算了,就算她永远都不会好,再也不能带着无数种情绪喊他叶修庭,他也认了。 她曾经深夜睡不着,缠着他问过一个小村子。那村子是他行军途中无意中现,在明府城外的一个山坳里。离州府县衙都远,平日多无人问津。 山匪横行,州府鞭长莫及,恰逢他路过,不过是顺手的事,他就替那些老实巴交的村民除了祸患。 她总说,叶修庭,你有时间,带我去看看吧。我要看看,少将军亲自救下的姑娘都长什么样子。 他随手的事,总被她臆想成了英雄救美。 识破她心思,他那时总笑说,好。 可他总也没有时间,到底是没带她出来过。 眼前精简院落一座,不大,不奢华,安宁淳朴。不适合张扬,不适合喧闹,惟独适合与她安稳度余生。 “叶棠,你看,这是咱们的家。” 给她将头上的帽子一摘,露出精致的面容来。叶修庭一直觉得,这地方虽过于僻静了,却独得了一方好山好水,春来秋去,赏心悦目。此时,带了她来,他才觉,什么样的好山好水好颜色都比不上她。 帽一落,她定定看着那扇木门。目光轻移,落在门楣上,似乎少了一块牌匾。门扉两侧干净,出了青草冒了绿尖,野花打了骨朵儿,再无其他多余。 叶棠在门口站了许久,看了许久。叶修庭也不催她,反正,余生还那么长,他再也不忙了,全部的时间都陪她。 只要与她在一起,她做什么都好。哪怕,春秋日月,光阴沧海,他只是这样陪她随便看看,呆。 叶棠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知道这门口有哪里不对了。 这门扉两侧没有白杨,墙壁干净,没有蜿蜿蜒蜒的藤蔓,在往旁边一看,就更奇怪了,那棵高大的树哪里去了? 她的眼神忽明忽暗,小嘴嘟着,眉头轻轻一皱,情绪微妙,似乎有些不高兴。 叶修庭又牵了她的手,“叶棠,我带你进去看看好不好?” 叶棠点点头,可被他牵着缓缓走了没两步,还没进门,她忽然停了下来。 “叶棠?” 叶修庭回身,见她正低着头,正轻轻提着自己的裙摆,怔怔看着呆。 “叶棠,怎么不走了?” 她愣了片刻,干脆将自己的裙摆全部提了起来,前前后后地翻看。 这大姑娘家的,怎么能在外面掀自己的裙子。叶修庭握住她的手,柔声同她说,“叶棠是个姑娘,不能掀裙子。” 她忽然一抬头,叶修庭惊觉,她那眸子里,竟然都蓄满了泪水。 一张口,两日来,她竟然第一次同他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叶修庭,叶子,叶子不见了,怎么办?”她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揪着裙摆给他看,“真的,真的一片都不见了。” 她看着自己身上干干净净的衣裳,明明上面该是飘满了落叶才对呀,金黄金黄的,是自家门口的棠叶染的秋黄,落在了她的衣裙上。 又猛一抬头,饱满泪珠瞬间滚落,她指着门口左边,颤颤说,“树,树也不见了。”挣脱了叶修庭牵她的手,她一遍又一遍摸着门边,“树怎么能不见呢,那么粗的树-----” 直到被叶修庭抱进怀里,她还在哭,喃喃道,“树呢?” 门外徘徊几遍,她就是不肯跟叶修庭进门。 是谁为她纸上敛锋芒,下笔多婉转。 残荷尽,棠叶飞,片片金黄又被谁挥毫,轻易定在纸上,还有她的裙上。 她只记得,那人的声音,温凉好听,散落在她耳边。 “叶棠,这是九王府门口的样子,你可要看好记好了,咱家门口有株老棠树。将来,别找不到家,也别忘了回家。” 这里没有树,又怎么可能是家。 叶修庭不知她为什么突然哭成这样,抱着她安慰了许久,她才终于肯跟他进去。 她一直低着头,抽了一下鼻子,说,“这里不是家。” 叶修庭只当她说的家是将军府,叹了口气,仔细将她的泪擦了,耐心同她解释。 “叶棠,这儿是我和你两个人的家。就我和你,不会有别人来。” 她终于止住了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给了她二十年温柔和宠爱的男人。 “我和你?” “嗯。叶棠,你愿意和叶修庭在一起吗?” 他出京多久,她就在门口盼他多久。他守了她多少年,她就义无反顾爱了他多少年。和叶修庭生活在一起啊,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终于平静下来,叶棠看着他,点点头。 叶修庭轻轻一笑,捏捏了她的脸。 他就知道,她一定也如他一样,一如当初,从未变过。 109 嫁给叶修庭 承译正想劝萧池去歇息,自叶棠走丢的那天,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了,九王爷两天来几乎未合过眼。? ? ? 还没开口,便有人进来,“爷,今日一早,街上现了少将军,身边带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被遮了面,可------” “现在人在哪里!” 他几乎连想都不用想,能让叶修庭带在身边的人,除了她还会有谁。 “爷,出城去了。少将军极其机警,手下人怕是跟不了多久。” 她果然跟着叶修庭走了,叶修庭应该不会强迫她,这果然是她的决定么。两日来绷着的弦松了一些,至少,叶修庭不会伤害她。 不过才两日不到,他却像煎熬了两年。 呵,就算是她的决定又如何,他不同意,她就不能走! 萧池连令也未下,急急出了门,看样子他是要自己去找。 桶里的水已经准备好了,给她沐浴用。叶棠原来的衣裳已经染了污,叶修庭已经给她拿了新的来。 她原来的外衫一落,他便看见了那封被她藏在身上的休书。 将军府规矩多又沉闷,叶棠明明有些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可偏偏还得连吃饭都要正襟危坐循规蹈矩,努力讨老人家的喜欢。 就连叶修庭也以为,老将军常挂在嘴边的“没个叶家女儿的样子”是随口说说来着,最后哪知竟然是自肺腑。这远近亲疏,关键时刻取谁舍谁,老人家一早就清楚着呢。 她很早就开始偷偷背负不能说的感情,于是顺带什么都成了习惯,她的心思感受也鲜少与别人说。 她想跟叶修庭说,可见到他的时候,又什么都不必说了,见到他就是满足。她总是悄悄窝在他怀里,或者要他守着睡。 可就算她不说,叶修庭也知道她的心思。这休书,还是让她委屈了。她明明就是介意。她一早就将自己的心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包了起来,最好让谁都看不到里面藏着的人,可没想到,最后她包得连自己都快看不见了。 可若是她一点都不喜欢,又怎么会难过。偏偏她还要咬着牙不肯承认。她的心思,似乎还没叶修庭看得清楚,明白得多。 将那休书折好,丢在一边,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没关系,叶棠,别人不要你,还有我,我要你。” 他怀里真安全舒适啊,没有凄风苦雨,没有颠沛流离,也没有嘲笑唾骂,只有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好。她伸手,轻轻环上他的腰。 叶修庭将她带到一边坐好,拿了她的手仔细瞧。也不知道她先前拼命地抓过什么,手上指甲折断了一些,有一些扎进了肉里,出了血。十指连心,她当时好像不知道疼一样。其中几根手指伤的有些严重,被叶修庭涂上了药,仔细包了起来。 这会儿解开纱布,叶修庭执了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给她用的药是他行军时随身带的药。军中御医专门给他配的,他虽带在身上,可其实却很少用。伤口已经愈合了一些,应该可以沾水洗澡了。 他拿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却现她也正在看他。 他又问,“叶棠,还疼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摇摇头说,“不疼了。” 相惜花已开,虽未荼蘼,可好歹是有心急的开了一些。色白花香,叶修庭记得她很喜欢,常常拿来沐浴。相惜多开在晚上,馨香馥郁,摘来沐浴正是合适。 他这少将军虽常年在外,时常露宿荒郊野外,可花花草草什么的,他向来无心,也只认得这一种不起眼的小白花。 她喜欢的东西,他怎么会不认得。 山间栈道,甚至是悬崖边上,生着几棵相惜树,他为她采了一些,放进了木桶里。清流氤氲,漂了白白香香的一层花瓣。 叶修庭看了看准备好的木桶,一弯腰,随手试了试温度,刚刚好。 再看叶棠,依旧安安稳稳站在他面前,小手叠在身前,看看桶里的水,又看看他。 叶修庭柔声嘱咐道,“我在门外等你。你洗完穿好衣服就叫我。” 叶修庭转身就要出去等她,没想到,她这回手快,他还没迈步,就被她扯住了衣襟。叶修庭一回身,果然见她站在桶边上,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让他陪。 叶修庭说,“不行,你自己洗。我就在门外,等你洗好,我就进来了。叶棠乖。” 掰了她的小手,将他的衣袖从她手里抽了出来。 还没走多远,叶修庭只听得她于他身后小声说,“你也不要我了。” 细细小小的声音,一丝一丝钻进他耳朵里,扎进他心里,脚下竟然一步都迈不动。 什么叫他也不要她了,明明他最想要的就是她。 这世上,谁都能不要她,将她关进冰窖,抑或给她一纸休书,惟独他叶修庭,永远将她搁在心里放不下啊。 再看那个姑娘,一定是以为她留他也留不住,站在原地低着头一脸伤心委屈。几步又回到她身边,将她往怀里抱。 “叶修庭永远不会不要叶棠。只要你乖乖洗澡,早点洗完就能早点见到我了。明白了吗?” 与她说了半天,她好像终于懂了,他不是不要她了,而是要她洗澡。终于看着满满一桶水点了点头。 叶修庭吻了吻她额头,这才出去。 他就站在她的房门外,一如那些坐在她床边相守的日子。又是月盈天心,可惜,华枝多寒瘦,有绿意萌,尚未春满。 可是不要紧,这要不了多久,春天就要浩浩荡荡地势不可挡了。 他思绪绵长,于门外长长舒了一口气,若是山月也知心底事。 一时间眼前浮现的全是与她的旧事,她小小一只伸着胳膊要他抱的样子,与他闹了别扭脾气翻白眼的样子,甚至是最开始,她躺在襁褓里哭的样子。他不过随手采蔷薇一枝,她便止住了哭,伸着小手去抓。 她要的不多,兜兜转转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不过是问他要一个叶修庭。明明他也动了心思,可远没有她够勇敢够坦诚,他什么都未给过她。 不过,现在好了,她回来了,回到他身边了。而他,也不是她的哥哥。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爱她了,正大光明将她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 还有,等蔷薇开了,他要带她去看。 忽听得身后房里一声响,似乎还伴着她的惊呼声。 听见她呼声,他一下忘记了她在沐浴,也顾不上什么有别,匆匆推了门就要进去看她。 房门一开,他便看见桶里的水不知怎么洒出来了许多,还带出一地的洁白碎花瓣。她就趴在水淋淋的地面上,红了眼眶。 她记得他的话,早些洗完就能早点见他了。心急,可身体不知怎么沉重又死板,从桶里出来的时候一不小心便跌在了地上。 叶修庭瞳孔一缩,随手扯了搭在一旁的布巾,将她随便一裹,捞进怀里。 自从吃了醉雀,她反应迟钝许多,无论是脑子还是身体。本来也没觉得疼,可一见他,被他一抱,她似乎才觉出疼来,苦着一张小脸直往他坏里蹭。 她也聪明,被季书寒带倒在地,头都磕破的时候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有人疼有人宠了,她也知道什么是委屈了。 叶修庭却抱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一定是刚刚出来,身上的水还没擦干就滑到了。他原本是想定定神,可耐不住她柔软的身子一直往他怀里钻。 他想她许久了,从前他有顾忌,可现在不必了。 他不是她哥哥了,她也不是什么九王妃。 他是叶修庭,她是叶棠,仅此而已。 叶修庭闭上眼睛,轻轻唤了她一声,“叶棠-----”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只抱着他结实的腰身,扁着小嘴,恨恨瞪着地面,似乎在怪地面滑到了她。 她身上的布巾沾了水,就要裹不住她。 “叶棠。” 见她没有反应,他又唤了她一遍,声音已经有些粗重,滚烫的呼吸就落在她耳边。 他一低头,莹白柔软的身子就在他怀里。与多年前的一幕重合。也是那晚,她关了房门,他在门外敲了许久,她就是不让他进去。 最后,他没了办法,就提了一个篮子,给她采了许多相惜花,悄悄放在她门口。第二日,晚上还没到,他因为惦记她还在生气,就提前回了府。他也没想到,大中午的,她竟然已经迫不及待地用他采的花在沐浴。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撑在桶边儿上瞌睡,高高水面和密集的白色花瓣将她遮得严实。他看到她的锁骨,清晰又好看。 他更没想到,她醒来,见他站在她面前,先是一怔,随后竟然什么也没说,挑衅一般,当着他的面就从水里站了起来。 他反应快,转身之际,水雾正浓,其实他并未看清。他当然也未看见,就算是沐浴,她身上也穿了衣裳。 可就是那一个模糊的身影,挥之不去,深夜偷偷于他脑海浮现,折磨又陪伴了他许多许多年。 如今,水雾散去,他终于将她看了清楚。 他什么都无须顾忌了,带着一层布巾,将温软的身子抱了,往软榻上一压。一如既往,他开始吻她。 吻她的额头,脸颊,耳珠,脖颈。她轻轻哼了一声。 叶修庭似乎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来,又抬起头来问她,“叶棠,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已经快要被焚烧殆尽,只灼灼盯着她,等她的一句话。 等了好半天,她才眨了眨眼睛,说,“嫁给,哥哥?” 他哭笑不得,她从未将他当做哥哥不是,怎么关键时刻,她又想起这个来了。可也急不得,又耐着性子给她解释了一遍。 “不是哥哥,是叶修庭。嫁给叶修庭,你愿意吗?” 嫁给叶修庭,嫁给叶修庭啊。那是她从小的愿望,她怎么会不愿意。 目光忽而似落满了桃花的流水潺潺,她看着那个殷殷等她的男子,笑着点头,“嗯,我要嫁给叶修庭。” 没错,无论生什么,她还是他的叶棠。 什么都不用等了,他要她。将她纤细腿一抬,缠在自己身上,她却突然身子一僵,眉头一皱,扒着他的肩头说,“醉,醉雀。” 叶修庭身形一顿,想起来,距离她上次吃过醉雀,的确是又三日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醉雀的原因,她有些不爱吃饭。 醉雀对她不好,前几日,他狠了心故意没给她吃。没想到,她却又哭又闹难受得将头狠狠往墙上磕。她哭得可怜,就算被她闹得没有办法,可他也不敢多给她吃。一边悄悄带她四处求医,一边她又离不开醉雀。 她已经又开始难受了,弓起身子抱着他哭,只说两个字,“醉雀。” 罢了罢了,如今谁也不能抢走她,等他娶了她再说吧。 好歹给她擦干净了身子,又给她套了一件裙子。取了醉雀给她吃了一点点,她坐在床畔意犹未尽咂咂嘴巴。 这么一闹,她两颊泛起了微微的红。叶修庭将她抱在床上,给她盖好了,自己就在床边坐着。 “叶棠乖,快睡觉。” 他又吻了她的眼睛,她才肯闭上。一转身的功夫,她又在他身后睁开了眼。 他只说,“调皮。” 只好弯腰再去吻她,她却突然说,“你怎么不抱我睡了?” 叶修庭一怔,他何时抱着她睡过了?可她这话的原因,他也不想再深究。 “叶棠,我还不能抱你睡。等你嫁给我后-----总之,你先自己睡,我在这儿陪你。” 她虽然有些失落,可好歹也还算听他的话。 这小村不大,也只一家制衣坊,李婆婆辛劳一辈子,全村人谁家若是有喜事,这喜服一定会来找她。 娶她这件事,叶修庭不想再拖了。只想越快越好。 李婆婆年纪大了,便轻易不再动手,平日的缝补便都交给了孙女子鱼。可唯独这喜服隆重喜庆,是人之大事,针线花样,每每她必定会亲自动手。 叶修庭带了叶棠来,一来是要给她量身,二来,她的嫁衣,他想让叶棠亲自来选。 制衣坊不大,衣料种类花色自然与京都店面没的可比,可好在匠人匠心,布料花样皆尽心。 李婆婆知叶修庭要来,一早便吩咐子鱼将几种喜服纹样摆了出来。 子鱼特意换了一件衣裳,杏黄团花,算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了。自数年前见过他一面,她一直想着何时能再见。许多年过去了,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救她回来的少将军了,可没想到,这一天终于让她等到了。 这少将军于全村有恩,他一来,整个村子都知道了。可是谁也勿扰,这是他的意思。更何况她是个姑娘家,如何能唐突跑去见他。听说,他这次来,还带了一个女子。又听说,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极美,杀伐决断的少将军待她极温柔。 辗转几夜,子鱼还是不能想象,一出剑便要了几个山匪性命的少将军,血溅了一身都不眨一下眼,待一个女人温柔起来是什么样子。还有,这村子不大,人的嘴快,她想知道,极美究竟是有多美。 李婆婆又整了整衣料,看着站在门口的子鱼,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这孙女,心高气傲,倾国倾城不敢说,可好歹也是碧玉之色,村子就那么大,隔三差五便有媒人登门。无论是谁,都被她拒了。自几年前落入山匪手中,被那少将军救回来后就更谁都看不上。这回,让她彻底死心了也好。 不多时,叶修庭就带着叶棠来了。 李婆婆带着子鱼,见了叶修庭就要跪下。 “见过少将军。” 叶修庭及时扶了,看看身边的叶棠,温声说,“婆婆不必如此,修庭如今已经不做什么少将军了。” “不管您是不是少将军,救子鱼回来,您永远都是老身的恩人。” 子鱼站在李婆婆身后,看清了跟在叶修庭身边的女子。 穿了一身裙子,清淡湖蓝色,没有多余纹饰,衣料剪裁却是上乘。那女子肌肤白腻,眼睛清澈干净,如湖水清泉一般。那样一双眼睛,若是盯着看,连她都要心惊,更何况是男人。 可她似乎不爱说话,又有些怯怯,大多时候都是轻轻垂着头,忽闪着长睫,盯着不远处地面,很少看谁。 只是偶尔,她会扭头凝着站在她身边的男人,莞尔一笑。饶她子鱼是个女子,也觉出她的美来,更何况那个男人呢。 哪怕他已经一直在牵着她了,看见她瞧着他笑,他还是会忍不住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的一下,也不顾还有别人在。他从前,就是顾忌太多才让她吃了这么多苦。往后,他再也无须顾忌什么了。 “叶棠乖。”声音很小,带着宠溺和哄慰。 再看这少将军,依旧是子鱼第一次见的样子,容貌气度半点未变。可子鱼一下就明白了,有的人见过一眼便该知道进退,因为执着也无果。 子鱼笑说,“姑娘,随我来吧,我先给你量身。” 叶棠仍旧有些怔,似乎没听懂子鱼的话,依旧拉着叶修庭,没动。 还得叶修庭低声跟她说,“叶棠先去量身,我在这儿等你,哪儿也不去。” 她变得越来越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子鱼见她那眼里满是不不放心,似乎生怕会被人丢下,没有安全感的样子。直到叶修庭跟她解释过了,她才肯缓缓跟着走。 只要他说了等她,就一定会等。 进了里间,子鱼看出眼前这姑娘美归美,可似乎举止有些呆滞,反应也要慢上一些。 尺子轻轻往她身上一比,她居然咯咯笑了起来。她怕痒。 子鱼也跟着笑了,看着她道,“姑娘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没错,她的确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一个没什么安全感非常依赖叶修庭的小孩子。自小就是。 外间,李婆婆给叶修庭备了茶,又指了指早就摆好的几样喜服图案。 “少将军,这喜服的纹样都在这里了。您看看-----” 叶修庭一一看过那些喜庆的纹样,听见里面有她的笑声传来,不觉眉眼温柔。 “还是等她出来,让她亲自挑吧。” 不能给她最贵最华丽的了,但好歹要让她挑个称心的。 “是。” 不过三两下,子鱼心中便有了数。 “姑娘,量好了。” 子鱼说完现眼前的姑娘神色不似先前木然,眼睛一直随着她。子鱼又叫了她一声,“姑娘?” 她这才说,“你好香啊。” 子鱼顺着她的目光一看,恰好落在自己腰上的一个小香包上,又笑道,“姑娘的的鼻子可真灵!” 那香包是她自己做的,店里的布料裁剪过后会剩下许多边角。她闲来无事便捡了一些,随手绣了两针,做了个香包出来。选的布料是给女子做夹衫剩下的粉色布料,透气也能透香。 院子后面有几株野生的老梅树,年年开一树的白花。天暖了起来,那些梅花也早就凋敝了。子鱼这香包里,放的就是她之前晒好的白梅花瓣。 见叶棠一直盯着她的小香包看,子鱼顺手一解,轻轻往她手心里一放。 “我随手做的,姑娘若是喜欢,就送给你吧。过几日,等山上的别的花开了,我再做些别的出来,若是你喜欢,到时候也一并送你一些。” 子鱼见叶棠直直盯着手里的小香包,似乎很喜欢,至于她说的别的话,她都不是很在意了,注意力全在手心上。 叶棠双手捧着,往鼻前一凑,清清楚楚闻到了里面的白梅清香。 被苦寒煎熬过,这清香里带着些心疼,像极了一个人。 可究竟是像谁呢? 子鱼见她神色渐渐有些不对,大大的眸子里晕染了水意,低着头看那小香包,也不知在想什么。 “来,我帮你挂上。” 子鱼说着,又从她手心里将那小香包拿起来,低头仔细往她腰上挂。 子鱼手巧,挂好后又顺手给她拨了拨,“姑娘你看,这样啊,就不会掉了。” 你看,若是这样系,便不会再掉了。 这情景似曾相识,如梦里一般。她总觉得,单单一只似乎少了些什么。 子鱼带着叶棠出来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着笑意。一见叶修庭,便将手往他手心里送,一边笑嘻嘻将自己身上的小香包给他看。 “叶修庭,你看。” 叶修庭知她向来喜欢这些小东西,一边说,“真好看。”一边向子鱼道谢。 见了叶修庭,瞥见他腰上空空,她似乎终于想起哪里不对来了,又问一旁的子鱼,“蓝色的呢?”这粉色和蓝色的香包,应该是一对才是呀。而且,那蓝色的一只应该挂在一个男子身上。 子鱼一怔,又笑道,“原来姑娘喜欢蓝色,等过几日开了别的花,我再给你做一个蓝色的就是了。” 原来是自己记错了啊,也许根本就没有蓝色的。 她低着头,仍旧捏着牢牢挂在自己身上的小香包。 叶修庭牵她到了那几幅纹样面前,“叶棠,凤凰锦、鸳鸯锦,你看看喜欢哪个?” 针脚绵密,布料明净又喜庆。叶棠站在一次排开的红色绸缎面前,低头仔细地看,也无人催她。 直到看到最后一幅,她也未说话。 她并不是觉得那花样有什么不对,只是那颜色------ 忽而一抬头,见了不远处布架上的一匹,她眼睛里一下生出了神采。 伸手一指,“那个,我要那个。” 叶修庭随着她一看,立即道,“不行。你嫁给我是喜事,怎么能穿白的呢?” 110 还给你 她最后也没挑定一身喜服,还是叶修庭说,“那就凤凰锦吧,有劳婆婆了。” 直到叶修庭带着她出了门,叶棠还在不停回头看着那一匹凛冽的白。她还是不懂,为什么不能穿白的。明明就有人将一身白穿出了天下无双。 与叶修庭回去后,她安静坐在一张椅子上。 叶修庭问她,“叶棠在想什么?” 她看了看他,半晌,才说,“子鱼刚刚说,我像个小孩子。” 她如今格外需要耐心,寻常交谈,大部分话能入她的耳,却入不了心。 也不知怎么,子鱼给她量身时随意说的一句话,她就记住了。 她也不知道,像个小孩子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叶修庭倒是觉得她的性格其实一直都像个小孩子,爱粘他。 “叶棠,只要叶修庭活着一日,便容你哭容你闹,容你永远长不大,自然也容你像个小孩子。” 她身上的孩子气和不成熟,其实都是他这个哥哥宠的,可他看着很喜欢。那些如刀锋一般残忍寒凉的世故,她永远不懂才好呢。 她终于又瞧着他笑了。 叶修庭问她,“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想了半天,眼珠转了几圈,说,“面。” “面?” 叶修庭原本以为她会说她以前爱吃的几样菜或者点心,没想到她一出口,只是要吃面。别的他其实也不太会,可这简单的面他应该可以做的来。 “好,就吃面。” 不多时,他将刚做好的一碗面端到她跟前。难得她反应快了一回,自己先拿起了筷子。只是叶修庭看她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怎么不吃了?” 他自小便与她生活在一起,他了解她的一切。那面他也反复尝过几次,咸淡口味对她来说刚刚好。 叶棠看着自己面前的白瓷碗。面清白,汤鲜亮,菜也透着清香。可她却说,“味道不对。” 醉雀能催人意志,惑人心智。她心智身体都变得迟缓甚至是呆滞,可唯独这味蕾依旧敏感,清楚记住了那短短三天的味道。 究竟是何日何时,寒风萧瑟四起,她于一小木桌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下腹,周身都晕了暖意。热气缭绕,当时,她对面似乎还坐了一个人。 “不知你可还会做别的?” “不会了,只会煮面。” 她努力地想将对面那白衣人看清楚。叶修庭只见她眉头越锁越深。 “叶棠?” 等她缓缓回过神来,叶修庭已经坐到了她跟前,亲自端了面碗,打算在喂她吃一些。只吃醉雀不吃饭怎么行。好歹是给她喂进去了半碗面,她说什么也不肯再吃。 后来,她又问叶修庭要了几次面。就算她一口不吃,只要她开口了,叶修庭也会给她做。她每次也吃的不多,总喃喃道,味道不对。 接连的春景明媚,山峦之上,天边的云浩荡连绵。叶修庭取了她的披风,将她一遮,要带她出门。 出了门,她跟在叶修庭身边,问了一句,“叶修庭,我们去哪?” 叶修庭牵着她缓缓走着,“你明日就要嫁给我了,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春耕街上,临近尽头处,有一座小庙。庙宇不大,庙门也清简,可常年熙攘,香火鼎盛。来往皆虔诚,求的不是别的,正是姻缘。 听说庙中独居一老僧,生辰八字一报,便可求一条五彩姻缘丝。丝线也不知是什么制成,又细又轻,色彩明丽,戴在女子皓腕上,好看又轻便。 这小庙不起眼,也不知存续了多少年,可有一规矩远近皆知。那就是老僧清傲,无论是谁,只要是想求姻缘丝,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得俯身跪在地上求。老僧许是老了,也记不清自己定的价格,便随着那些善男信女给。三两个铜板他不嫌少,三五千两他也不拒绝。 赶上庙中人不多,有人悄悄问老僧,为何他这姻缘丝如此灵验,莫非果真是因为这区区几条丝线里头暗藏玄机? 老僧起初只端着一个粗瓷小盖碗,一揭盖,云雾袅袅,清香四溢。 茶事一场,人事一场。 老僧只是喝了两口茶,笑笑不答。 后来,耐不住相求,老僧便说,“这东西多适合女子戴,既有男子能放下身段,替心里的姑娘向我这个老头子下跪相求,两人又怎么会不长久呢。” 那人悟,叹道,原来老僧也耍小聪明坑人钱财来着。又有人问老僧年纪名姓,老僧只叹道,“老了老了,名姓记不清了。三冬苦寒,熬过即暖。” 一碗清茶见了底,粗瓷小盖碗往身边一放,老僧又说,“凡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时候不早,该开门迎香客了。” 叶修庭衣摆一提,往老僧面前一跪,报了自己和叶棠的姓名生辰。 叶棠似乎不知道叶修庭为什么要跪,看了看那一派慈祥端然坐着的老僧,站在叶修庭身边想要拉他起来。 叶修庭却说,“叶棠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生杀予夺的人,其实不是很信这些。可为了叶棠,他还是来了。管他是真是假,她就要嫁给他了,就算是讨个吉利也是好的。要他这少将军跪也就跪了。 若说老僧记性不好,记不住自己定的价格,可却将这求姻缘丝的姑娘记得清清楚楚。 叶修庭等了许久,老僧摇摇头,才说,“所谓姻缘丝,一生系一次。这位公子,还是先看看那位姑娘的手腕吧。” 叶修庭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叶棠沐浴的时候,手腕上的确是带着一缕五色丝线。她从前很少戴这些东西,他曾经悄悄送过她一些女孩儿家的配饰,她似乎也很少戴。 叶修庭于地上起身,走到叶棠跟前,拉起她的左手腕,袖口轻轻一卷,便看见了那几条纤细的丝线。 老僧见了点头笑笑,“对喽,就是这个。” 叶修庭想都不用想,那是谁给她系上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给她摘下来,另求一条就是了,要多少钱他也给。 “叶棠,这个不戴了,摘下来好不好?” 她兀自站着,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倒是那老僧见了,在一旁摇头笑了笑。 叶棠没说话,叶修庭就想着直接给她摘下来了,没想到,他才刚触及她腕上的丝线,她便一下将手抽了回去,背在身后,不让他碰了。 “这是本王送你的,没有本王的命令,你就不能摘下来。吃饭,睡觉,走路,沐浴,你都得戴着。若有一日,让本王现这东西不见了-----” “若这东西不见了,九王爷要如何?” “若是这东西不见了,本王就要你陪本王一辈子。” “九王爷真当我赔不起么?且,还要赔一辈子。” 她至今还不知道,他当时说的是陪,不是赔。 这回,无论他如何同她说都不行,她依旧让他抱让他牵,仔细听他说话,好好理解他的意思,可他要碰她腕上的丝线,就是不行。最后,干脆将手往身后一藏,不让他碰了。 叶修庭叹了口气,彻底没了办法。 罢了罢了,不就几条丝线么,他一个大男人,跟这几条线较什么劲。反正,他马上就要娶她了。 “好,好,我不给你摘了,你喜欢就戴着吧。” 她不让他牵左手了,他就只好牵了她的右手。 岁月虽无声,可生过的总会留下痕迹,无论是身上还是心上。 能渗入人心里的,正是那些看似无用且偶然的过往点滴。至于轰轰烈烈么,多来的快去的也快。 叶修庭也现了,她最近的确是添了许多他不知道的小习惯。比如,她虽然不再问他为什么不抱着她睡了,可她却总爱将子鱼给她的那枚小香包放在枕边。等她睡得沉了,他转身拿了她的小香包一嗅,清冽干净的冷梅香。 叶修庭带着叶棠临出城之际,忽逢城门大开,大批兵将匆匆进城,原是从平景关送回来的一批伤兵。说是伤兵,可大部分是伤重不治,路途遥远,等送回来多半见不到家人最后一面。 叶修庭今日出门做了低调打扮,一身玄色衣衫,衣饰衣料皆寻常。给叶棠穿的是一件灰色披风,长长的将她从头到脚都遮了。 此时,叶修庭将叶棠往跟前一带,让她藏进自己怀里,带着她站到了城门后。围观百姓众多,或哭喊,或唏嘘,城门前后水泄不通。 有一妇人竟然不顾官兵阻拦,冲到一副担架前,将草席一掀,泣不成声。再仔细一看,那妇人怀里分明还抱着个小小的婴孩。 随着进城的伤兵越来越多,家属也越来越多,来的多是妇孺。 一时间,悲怆恸哭声不绝于耳,似乎要震彻整个城门。 叶棠不知道叶修庭为什么突然将自己按进了怀里,只听得周遭哭声越来越大,她想抬头看看。轻轻一动,却又被叶修庭按着脑袋按了回去。 “乖,别动。” 那些血腥残忍悲痛欲绝,叶修庭不忍她见。 可他自己却站在城墙一侧看着眼前一幕久久未动。 最后,他一抬头,望了一眼高高的城墙。听说,她那日就是站在这里,受了全城百姓的唾骂。 算了,别人尚不能宽容待她,那他又何必管别人。将她的帽子理了理,悄悄带了她出了城。 晴碧远连云,春如江水,长天一色。暖阳和煦,草木渐深。回去的路上,她似乎心情不错。周遭也没什么人,叶修庭摘了她的披风,搭在自己胳膊上,牵着她缓缓往回走。 因着醉雀,心里的束缚反而一层层除了,愈敏感起来。走了一段路,她似乎感受到叶修庭的情绪,歪着脑袋一问,“你怎么了?” 如今她也不一定能听懂,听懂了也未必就往心里去,叶修庭便随口一说,“国未定,家未安,百姓正疾苦。淳于不可不除,只可惜,圣上年迈-----” 原本就是一句随口的感叹而已,叶修庭说到一半,便不在说了。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如今,只要她好好的在他身边,其他便都不求了。 忽而拿出一个小小的糖人来,往她面前一递。 她眸子一下都亮了起来,接了糖人直缠着他问藏在哪里了。叶修庭揉了揉她的,如今哄她开心越来越简单了。 她看了看手里的糖人,又伸出粉粉的舌尖舔了舔糖人一角,好甜。吧嗒了两下小嘴,叶修庭没想到她却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在朝为官,便要敢为天下先。” 叶修庭听了她这话一怔,这词句大得很,不太像如今的她能说的出来的。 叶修庭停下来,她还在专心尝着手里的糖人,嗅嗅舔舔。 “叶棠,这是谁告诉你的?” 阳光下,她却抬眼看着他笑了,“是你啊。” 叶修庭想起来,年少时,总免不了要有些鸿鹄志。亲身经历了一场场生死和腥风血雨,他理想未曾泯灭,只不过那些豪言他早就不轻易在说。生死家国面前,语言太轻太轻了,轻得甚至连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的眼泪都承受不住。 可她却替他记住了。 叶棠将手里的糖人往他唇边一递,她觉得好吃,想让他也尝尝。叶修庭就着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个角。清脆的声音惹得她咯咯笑。 “叶棠,回家吧。” “嗯。” 房里燃了龙凤烛,她终究还是为他穿了嫁衣。子鱼给她穿好喜服,又为她选了几样配饰,简单喜庆。 “他们说的没错,姑娘生得极美。” 今日不同往日,村子里的人不多,可一听说是少将军的喜事,大家几乎都来了这小院。此刻正在院子里闹着。 叶修庭正站在门外,等她出来。 妆毕,子鱼说,“姑娘,我带你去见少将军。” 门一开,子鱼扶着她徐徐而出。小院里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清夜月圆,美景如昔。 唯叶修庭站在最靠近门前的位置,看他朝思暮想的姑娘披了一身如花如水的红妆。 这一次,是为他。 她耳上戴的一对儿小珠子,不抢眼,却很是圆润晶亮。是许久之前,他平乱回来,圣上允他挑些封赏带回去,他什么也没要,惟独要了这一对儿小珠子,带回来送了她。 “叶棠。” 绣鞋步下香阶,她看着眼前与她一样,也是一身红的男子。脑海中浮现一个阴雨天,她于观景楼上看见一个人影,也是如此,于长街上喜庆迎亲,打马而过。 叶棠知道这一身的红意味着什么。他要娶她了,他终于要娶她了。 而她,也一定是心心念念要嫁他的吧,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子鱼站在一个角落里,看见那盛装的女子不仅能吸人的目光,还能吸天上的星辉月华,周身都晕着一层浅浅的光晕,让人移不开眼。 又见少将军朝她一笑,眼中再也容不下别人。先前的传言都没错,她极美,少将军对她,也是谁也没见过的温柔。 她此刻就安静站在他面前,小手规矩放在身前。 叶修庭看着叶棠,只觉得她如今呆呆的,有些不太像她平时娇俏灵动的样子,可配这一身的妆,刚好显出些羞赧来。 忽而,她轻一垂眸,没头没尾的一句,“你既然娶了我,为什么又不要我。” 叶修庭心里一滞,她正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的嫁衣,八成是又想到了别人。于是温声同她道,“叶棠,叶修庭誓,这辈子只要你一人,永远不会抛你弃你。” 他牵起她的手,又问,“叶棠,你相信我吗?” 满院子的人都随着叶修庭,谁也没有出声,似在一起等她回答。 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她若是不信叶修庭,还能信谁。 好风似水,拂花而过。落樱如雪,片片樱红,就是她唇上的颜色。 叶修庭现,他吻得最多的,是她的额上。她的唇,他从来没吻过。他向来不敢,他怕,一碰便一不可收拾。 可如今不同了,今日是他和她的新婚夜,没有哪里是他吻不得碰不得的。众人一时没有说话,叶修庭也似乎忘了还有别人,熟稔揽她入怀,一低头便衔了让他朝思暮想的樱粉唇瓣。 原来,这就是他的叶棠。手上不自觉用了力,将她更往怀里嵌。 怀里人却忽然浑身一颤,似被什么吓到了。 不只是叶棠,一声惊天巨响让人不自觉往门口看去。 子鱼随叶棠出来后便退到了门口一株柳树下,之所以选这个地方,是因为柳枝染新绿,尚未飞絮,虽远了些,可刚好够她将那一对璧人看清楚。 一声巨响也将她吓了一跳,她不由往柳树一侧挪了挪。这会儿一抬眼才看清了,这院子里的门是被人用蛮力破了,厚实的门板现了两指宽的裂缝,此刻正摇摇欲坠。 在看站在门口的那人,子鱼连呼吸都快要凝滞了。 清夜里着一袭白衣,双手负在身后,衣袂轻动。在子鱼眼里,眼前这人竟如院子里那一身红妆的女子一样,虽然清冽了些,周身却好似能聚月华。 她子鱼没见过什么世面,若说叶家的少将军是人中翘楚,那眼前这个,分明宛若天人。这人就站在门口,离她最近,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气场,清寂而冷冽。 少将军喜事,那白衣人如此无礼,轻易便破了院门。此刻又抬腿迈了门槛,缓步进来,竟无人敢出言相问,抑或阻拦。 那人开口,清冷声音于院中响起。 “呵,少将军又逢喜事,怎么也不通知本王?” 他从子鱼身边过,子鱼不由将头垂下。只因连她都看出来,这人虽面色平静,可眼中却有寒锋。 这话是对少将说的没错,可悄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的时候,又现他那冷冽目光明明是锁在少将军怀里的新娘身上的。 近了,他近了。 叶棠在叶修庭怀里,小手不由抓紧了叶修庭的衣裳。这感觉可真奇怪啊,有些怕,有些难过,似乎还有些期待。她盼着他再走近一些,看看他是不是她常常见到的那个白色人影。 叶修庭揽着她,也未躲避。 又听那白衣人说,“叶棠,过来,跟我回家。” 声音清润,带着些薄凉的寒和不容置喙。 叶棠于叶修庭怀里缓缓抬眼,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叶棠。” 她能听出来,那声音里寒意愈重了,可依旧缩在叶修庭怀里没动。 叶修庭开口,“九王爷莫不是忘了,你早就一纸休书将她赶出了九王府,她不是九王妃了,又凭什么要跟你走?九王爷还讲不讲道理了。” 萧池一顿,原来叶修庭知道了。可是那又怎样,他必须要带她走,她谁也别想嫁。 子鱼见那白衣人从容不迫,眼睛却一直盯着叶棠,缓缓道,“呵,不讲道理,便不讲道理吧。” “好,九王爷,你若是忘了,我便帮你想想。将军府叶家之女,叶棠,一不遵礼德教化,心思不轨;二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三-------” 叶修庭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因为叶棠正揪着他的衣裳,将脸埋进他怀里哭。 一边哭一边闷闷地在他怀里说,“不要说了----” 子鱼见那白衣人自进来后便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直到这会儿,见那姑娘莫名哭得伤心,他眉心不由一锁,又道,“叶棠,过来。” 那语气里,他似乎没什么耐心了,似乎又有些心疼。 叶棠仍旧将脸埋在叶修庭怀里,不肯看他。 叶修庭低声道,“叶棠等我一会儿。”说完将她交到了李婆婆身边,“劳烦婆婆照看她,片刻就好。” 叶修庭再回,手里竟是提了剑。 “九王爷既然不准备讲道理了,那就武力解决吧。” 萧池冷哼一声,“呵,本王正有此意。” 李婆婆答应了叶修庭,一直握着叶棠的手。 叶棠看着一红一白的两抹身影,似乎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那人实在太显眼了,暗夜里的一身的白。她还没看清楚,只听得一声脆响,叶修庭居然被他下了剑,击出数步。 似乎察觉到叶修庭有危险,她喊了一声,“叶修庭!”满声的焦急担心。 叶修庭看了看她,再回,这九王爷已经直逼在眼前了。 原以为自己就要不敌,可眼前这九王爷蓦地收了攻势,不动了。 有红色自那雪白的衣衫上蔓延开来,越染越大。 叶棠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吓得猛的松了手。回过神来,连她都不知道是怎么捡了地上叶修庭的剑,又是怎么送进面前人的身体里的。 他不是很厉害吗,她仓皇拿着剑跑过来,怎么轻易就得逞了? 他的确是很厉害,可他一时间也只看见她穿了一身嫁衣朝他跑过来了,哪里还管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又是不是为了保护叶修庭要杀他。 只要是她,他便移不开眼了。 其实就算他看清了,他也是束手无策。不想伤她,更不想推开她,所以只能由着那剑往他胸口扎。似乎扎得越深,他便能离她更近一些了。 萧池看她那样子,好像是被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盯着他染血的胸口看。白衣上的一朵血花,她越看眼睛睁得越大,泪水越蓄越多。 有两个字堵在胸口,一张口,又卡在了唇边。憋得她心里直难受。她想喊他,却不知道该喊什么。 萧池上前两步,见她一脸的惊慌,可依旧怔怔站着,也没躲开,神情有些---迟钝。 “叶棠?” 就连叫她,她也没什么反应。 她是真的美啊,哪怕就是一身普通衣料穿在她身上,也不显得俗气。萧池低头,从怀里拿出那支棠花钗来。这是他送她的生辰礼。 就在给她递了休书那日,她将那棠花钗摔碎了,金丝柄上棠花裂成几瓣。可好在,他费了几日功夫,又给粘回去了。就连边缘也经他仔细处理过,生怕扎了她的手。哪怕她嫌弃这东西碎过了,不肯再戴,他还是想给她。 “叶棠,这个,还是只给你。” 这是他第二次送了。 他看着她看了许久,可他自己一点都不觉得。 她终于给了他一些反应。 萧池见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腕,将缠在上面的几缕五色丝线摘下来。之前叶修庭想给她摘下来,她不让。 那丝线往他面前一放,她轻声问,“这个,是你的吧,还给你。” 111 带她回去 叶棠走的那天,将他给的一切都还给了他,甚至连衣裳也不愿意与他再穿一样的。??最后,她抱着叶修庭给的匕,只穿着一身里衣就出了门。 可她后来现,还是有一样东西忘记还了,就是这手上的五彩。她当时便想着等有机会了,再一并还给他。叶修庭想给她摘,她没让。也许是想着得她亲手来还吧。 眸光转冷,萧池盯着她手上的东西,纤细坚韧,正轻轻挂在她柔白的指尖上。 “呵,本王给的东西,你没有拒绝的权利。知道吗?” 这是萧家的天下,说要她的是他,不要她的也是他,后来又反悔的还是他。他是九王爷,圣上最疼的小九,谁也拿他没办法。他想怎样都可以,她自然也没有办法拒绝。 他以为,只要稍稍对她强硬一些,她就一定会仰着下巴反唇相讥,如她走的那天一样。可此时再看,她平静得很,只依旧将那丝线拿在手里,朝他递着。 他以为她是固执,干脆上前一步将她扣进怀里。目光落在她唇上,是潋滟的红,鲜嫩得让他心中一动。可眼中却愈添清寒。他进来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叶修庭吻她了。 他略带粗粝的手指抚过她柔嫩的唇瓣,她怎么能让别人吻她呢,若他再晚来一会儿,她当真要嫁给别人,与别人洞房花烛不成。 他周身似能结冰,惟他怀里的人不觉不知。狠狠捏了她下巴,是他故意想让她疼。可她竟也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 子鱼看见,这白衣人竟如方才的少将军一样,也不顾这里还有别人在,竟然揽了那姑娘低头就吻。可那明明是少将军的新娘不是吗,怎么又----- 薄唇一路攻城略地,唇舌于她口中肆虐,迅吸走了她口中的空气,一点也不似叶修庭温柔。 可就是这霸道又攻占性的吻,她却好像很熟悉。口中很快就没有了空气,他却依旧不肯放过她,察觉到那双小手又开始推他了,他却将她箍得更紧。惩罚一般,咬了她柔嫩的唇瓣还不算,继续缠着她的舌不肯放,似乎要将她狠狠彻底吻干净。 “放开她!” 不过一会儿工夫,叶修庭重新提了剑,冰冷剑锋一指,直冲萧池。萧池只顾抱着叶棠。佳人在怀,许多日未见她了,他哪里还有空理别人。 叶修庭剑势已动,听得自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修庭,住手!” 叶修庭离家多日,老将军怎能不急。朝中来旨让他去平景关,眼看就没几日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到处都找不到他。 好不容易得了消息,老将军一刻也等不得,干脆亲自来了。踏进村落,还未进门,他便看见这不起眼的小院子里挂了喜庆灯彩,这会儿果然见他养的一双儿女穿了大红的喜服。 “修庭,不得放肆!给我跪下!” “不跪。” 眼前人伤她弃她,现在又要来抢她,他凭什么要跪。 老将军气得干脆不在说话,天子就是天子,朝臣就是朝臣。老将军生怕叶修庭不知好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干脆一脚踢在他腿弯处,随即也在叶修庭身边跪下。 院子里来了许多村民,本来是想来给少将军庆贺的,可眼前情况,似乎谁也没搞清楚。 在看那个白衣公子,依旧旁若无人抱着少将军的新娘,任这小院子吵嚷得翻了天,也与他无关,他只盯着怀里人看。能让少将军和叶老将军下跪恭候的人,他的身份,众人不敢继续猜了。 萧池似乎看出怀里人有些不对来了,一张小脸被他吻得通红,这会儿吸够了空气便任由他揽着。与他一样,谁也不理,也不同他说话,目光轻轻落在一旁地上。 可这不是叶棠的脾气。任老将军跪在她脚边她都无动于衷。 九王爷不说起来,老将军就跪着不起。若是他没看错,刚刚进来之际,这九王爷正揽着叶棠------ 此刻九王爷胸前一抹血红,老将军以为是叶修庭刺伤的。他只求这九王爷千万不要怪罪叶修庭才好。 幸好,九王爷看起来依旧很喜欢那个他捡来养大的丫头。他正盼着那丫头能开口说几句好话,可那丫头只静静在九王爷怀里,一言不。 低头跪了一会儿,只听得九王爷终于开口了,无视跪在地上的老将军父子,轻声细语,叫的竟是那个丫头的名字,“叶棠?” 老将军忍不住悄悄抬头,见这九王爷面色有些不对。他一直盯着那丫头看,可那丫头并未给他半点回应。这会儿在看九王爷,任谁都能看出来,一向从容不迫的九王爷竟也有了焦急之色。 只听得九王爷又唤了一声,声音大了些许,“叶棠?” 那丫头依旧不答,只怔怔盯着地面。老将军当那丫头是在与九王爷闹脾气,忍不住道,“九王爷恕罪,叶棠没规矩,都是我管教不周。望九王爷-----” 话未说完,萧池厉声道,“叶修庭,这是怎么回事!” 叶修庭跪在地上,冷笑一声,他终于现她的不对劲了。 “九王爷,你是在问我?我倒要问问你,醉雀楼是你的吧!” 醉雀楼,难不成是----- 这恐惧深骇,多年后于春夜卷土重来。萧池深知,她如今吃的醉雀,早就不是十几年前的醉雀了。 难怪,那天他将全城都翻了个遍,到处都没找到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现在想来,他刚进醉雀楼没多久,徐公公就来了,定时那会儿出了纰漏。 顾不得其他,萧池小心抱着她,仍存了一丝侥幸,柔声道,“叶棠,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可惜,她变得迟钝又呆滞,与他相识相处不过数月,她早就不记得他是谁了。他其实也怕,怕与她的日日夜夜抵不过醉雀。 他终于晃着她,又喊了一声,“叶棠!” 眼看无论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叶修庭又说,“九王爷,你大概不知道吧,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谁都不认得了。也不知道在那个黑漆漆的冰冷墙角缩了多久,头也磕破了,流了血。衣裳被人撕烂,手上指甲也多折断,断进了肉里。九王爷,你说,我还能让你带她走吗?更何况,她现在除了我,谁也不认得!” 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他呢。他几乎每晚都抱着她睡,她总说他身上有淡淡的冷梅香。她明目张胆占了他的座,将他逼到一个角落里的椅子上,还在瓶子上画他的样子。这些,她怎么能不记得! 叶修庭从地上起来,走到萧池对面。 “九王爷若是不信,就让她自己选,看她是跟我,还是跟你。” 老将军亦站起身来,怒道,“叶修庭,她是-----” “她不是!” 老将军无非又想说她是他妹妹,可她明明不姓叶。 叶修庭看看叶棠,不再继续说下去。不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萧池,永不让她知道真相。而是因为他了解她。只怕是她能接受嫁给自己的哥哥,也不能接受她不是叶家女儿的事实。真相于她来说,是新一轮的痛苦。 这次,老将军似乎再也没有理由阻拦他了。 叶修庭站在叶棠身后,轻声唤她,“叶棠,到我这儿来。” 萧池果然看见怀里人没多久就有了反应,“是叶修庭?” 不用叶修庭说他是谁,她就能认出那温柔的声音,转身就要去找他。 可既然找到她了,他又怎么能让她再走。 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匆匆转身出了小院门。他要带她去看大夫,她这样浑浑噩噩不记得他怎么能行。 叶修庭起身要去追,老将军一掌打在他身上,夺了他手里的剑,“叶修庭!你当真连君臣义都不顾了吗!你若敢去追,就看我这把老骨头死在这里!” 那道门槛,叶修庭还是没能迈出去。一身的颓然,回头看着与她生活了没几天的地方。 他终究,还是没等到蔷薇花开啊。 来的第一日,她便哭着说家门口的树不见了,可将军府门前宽阔干净,莫说树,连棵草都没有。他让她选嫁衣,她选了一身白。还有,他与她许多年,却从未越雷池,她偏偏要问他为什么不抱她睡了。 正因为他太了解她了啊,以一个哥哥和男人的身份爱了她许多许多年,在她连自己都骗过的时候,却骗不过他。 若非那封她一直介怀的休书,他其实怕是没有机会了。 所以,最后,究竟是谁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够了,她肯为他穿一次嫁衣,此生便够了。 抬头,繁星漫天,明天一定又是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吧。她最喜欢的春天终于来了。可惜,陪她的却不是他了。 萧池抱了她,并未回九王府,而是直接到了京郊泰和的别院。 两侧有看守,远远看见九王爷,恭敬将门一开。待萧池抱了她进去,院门又缓缓关了。 脚下未停,萧池吩咐道,“去叫和风来!” 九王府,和风的药庐外,站着一个人。不知何时,这深夜睡不着,四处于府中徘徊的人换成了承译。 药庐灯火通明。听府里人说,这几日接连如此。和风在里面与另一男子一聊便是一宿。还听说,那人是个戏子。 他开始不信,可仔细一想,的确是有几日没有见到和风了。自芙淑走后,和风再也不有事没事就找他这个小管家了,他也再没收到过任何他送的东西。就连他每日喝的参茶也早就断了。 是啊,别人肯花心思,肯对你好,不过是那个人愿意。如今他不愿意了,见死都能不救,谁又能勉强得了他堂堂医仙妙手呢。 承译想起来,和风本来是要走的,连药庐钥匙都扔给了他。可他如今还肯勉强住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还有一个人没见到而已。 九王府大,若是有心,避开一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直到今夜,承译辗转几次,终于起身,于药庐外一站。好嘛,夜早就深了,可里面果然依旧热闹得很。 九王府里花多树杂,和风门前的几棵树下,不知被和风倒了药渣还是什么,竟然明显长得比别处茂盛,连抽枝展叶都比别的花草快了些。 先前他并没注意到,此时才想起,这和风的药庐,每到夏天的确是独得茂盛树木庇荫,清凉得连冰块都不需要。 而此时,和风房里灯火通明,房门紧闭,不时传来陌生男人唱的几句戏词。 哼,果然是个戏子! 承译站在外面听了直犯恶心,可和风听了却似乎很高兴,里面不时传来他的抚掌声或沉沉低笑声。 对于里面那个男人,他也不是一无所知。这九王府里,有什么能瞒得过他。那人姓顾,接连来九王府已经有几日了,每每都是一早来,深夜走。就在昨日一早,他在门口将那人逮了个正着。 那姓顾的被他亲自堵着,自然进不去门,只说要找医仙妙手。 他当即冷哼一声,“这九王府何时成了医馆了?” 那姓顾的有些怯懦,只说,“可我与医仙约好-----” 话还未说完,和风便从承译身后府里出来了,几步下了台阶,又说,“算了,顾先生,既然府里不留人,咱们去别处也是一样。” 和风说完竟然真的同那个姓顾的走了,整整一天都未回来。 承译生气归生气,可好歹是什么都没再说,那姓顾的再来,也无人再拦。至少,在他眼皮底下还好点。 一袭黑衣,站在黑夜里,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府里下人接了九王爷命令,匆匆来叫和风,一时间竟没现隐匿在黑黢黢角落里的承译。 “站住!” 那人行色匆匆,被承译这一声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认出来角落里有个黑影,正是承译。 “这么晚了,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是九爷差人来叫和风去泰和走一趟。” “知道了,你回去吧,我去叫他。” 和风的心思先前府里就都知道,大家也深知,这小管家向来油盐不进。这几日不知怎么了,和风与一个姓顾的走得近,似乎是撞了南墙回了头。 那下人看了一眼和风房里,应了声便退下了。 和风房里,一曲唱罢,和风只说,“这共枕木的戏码,也只顾先生能唱的如此出神入化了,一开口便是惊魂三千里。若是换做别人,怕是唱不出此中腔韵了。” 那人低头笑道,“医仙谬赞了。一切,不过是自肺腑罢了。” 和风又道,“顾先生得天独厚的好嗓子,我一定给你保住。” “那就多谢了,医仙妙手果然名不虚传。” 三言两语间,和风的门猛然被人推开。 和风正低头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往门口看了一眼。瞥过那一身黑缎的少年,他也并未说什么,复又低头写着自己的。 承译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戏子,正端正坐在和风对面,专注看他低头写什么。 承译眼神里夹了刀子,却偏偏被一个戏子无声地化了。 那戏子见承译瞧自己,如那天在九王府门口一样,眼神似能杀人。可他竟不惧承译,话也未多说,礼貌朝承译轻一笑,一转脸眼神又落在执笔的和风身上。 他本就是客,连和风都未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他开口。 倒是承译一人站在门口,莫名憋了一身怒意无处,被人当做了空气一般。 “爷叫你去泰和别院,立刻!” 这话说完,和风果然有了反应。想九王爷这几日一直为找那丫头奔波,今天更是亲自出了门,这时候叫他去泰和,难不成----- 和风搁下了笔跑到了承译跟前,“可是那个丫头找到了?” 承译只顾着来叫他,具体也没问那送信人。和风一问,他一时没答上来,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不再多问一句呢。 和风却等不得了,扔下他和屋子里那个戏子便一阵风般跑了出去,还不忘喊了一句,“顾先生,你明日再来吧!” 承译看了看留在屋子里的那个姓顾的戏子,没说话,转身跟了出去。这车驾已经准备好了,他亲自送和风去。 泰和别院,萧池抱着叶棠进来,门一关,就剩了他们两个。 将她放在床边坐着,他跟着坐在她身侧。灯光一亮,她脸上涂了些粗制胭脂,可丝毫不妨碍他了疯的想看她。 “叶棠?” 似乎换了一个环境,她有些不安,反应也快了一些,好歹听见他唤她,终于肯看他了。 “告诉我,你没忘,对不对?”萧池将她摘下来的丝线又给她系回去,“你还记得这个是我给你的。” 给她戴好姻缘丝,他又仔细问她,“叶棠,我是谁?” 她看了看他,依旧没说话。没多久,她便又走神了,盯着门边的地面呆。 强忍心里尖锐的疼,将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不得不看他。而后又循循善诱,“叶棠,叫我惊澜。” 他想听她开口说话,尤其想听她开口叫他的名字。也只她才能如此叫他。 眼睛落在他身上,缓缓下移,最后落在他胸前白衣上那鲜艳的一抹红上,怔了半天。 “惊澜?” 她想起来了,刚刚她把剑送进他身体里的时候,就是想说这两个字。就是这两个字,堵得她心里一阵一阵难受,可她当时怎么都说不出来。 “惊澜。” 难得她一连说了两遍,似乎说的多一些,她就能好受一些了。 他喜极,将她小心拥进怀里。 看,这还是他的叶棠,谁说她忘了他了? 还是想吻她,可吻她哪够,他想听她多叫他几声惊澜,最好是娇滴滴又带着些委屈的哭腔。 和风急着见是不是她回来了,一到别院,想也没想,推门就进来了。只见榻上,九王爷正压着一个红衣姑娘。 和风一凛,什么也没说,又赶紧退了出去。承译在门外,见他一脸狼狈出了来,想也不用想知道里面生了什么。 他本来想提醒和风来着,可和风如今连听他说话都不愿意,一下车便急着甩了他往里走。 萧池起身,又整理好叶棠的衣裳。 良久,和风听见里面传来九王爷的声音,“进来吧。” 和风急急进去,一眼便看见了刚才那个红衣姑娘。果然是她! 一身怪异的红衣,绣工一般,衣料更是普通,可看样式,似乎是一件嫁衣。他不知道叶棠怎么穿了这样一身嫁衣,在往她脸上一看,现她脸上因为粗制的胭脂,显得有几分不自然。 这身打扮连和风看着都觉得不怎么好看,可九王爷依旧像捡了宝贝,将她抱在膝上。 “叶棠!你回来了!” 一着急,他叫了她名字,换来九王爷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和风轻咳两声,忙又改了口,“九王妃-----” 这么会儿功夫,任和风一惊一乍,她半点反应也没有。和风一下便觉出不对来。也明白过来,九王爷深夜叫他来,也不是叙旧。 “爷,这是-----” “她吃了醉雀。” 和风一听,站在原地,冷哼一声没有说话。他早就知道,那个醉雀楼留着,早晚要出事。还有那个许芳苓,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你可有办法?” 和风看了看叶棠,自他进来,她就一句话都没说。这往后,怕是要少一个人同他拌嘴了。 “爷,关于醉雀,您比我清楚。也怪我无能,这么多年过去了,许芳苓做出了更狠毒的东西,我却没能做出解药。” 良久,和风又说,“可醉雀不是一般的毒,也谈不上什么解药不解药。目前的方法只有一个,每日给她针灸,保持身体灵活性,否则,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变成一尊不会动的雕像了。还有,若不是非吃不可,醉雀不能让她再碰。这,您也比我清楚。” 和风取了银针,在她身上一扎。几处穴位一过,最后针一收,和风又说,“好了。” 回去的路上,和风拒了车驾。医术早有大成,他这几年在九王府过得安逸。心高气傲,难得有个他能看得上眼的人,偏偏这两样他束手无策的毛病还都出在了她身上。 先前觉得她不能喝酒就不能喝吧,似乎也不是什么能要她命的大毛病。可这醉雀,的确是耽搁不得了。再怎么给她针灸,也只是缓兵之计,她注定要越来越依赖醉雀,最后变得与那些被拍死在阁楼上的鸟儿一样。 和风走后,萧池看着她的一身红嫁衣很是碍眼。三两下给她除了,扔在了一边地上。许是和风的针灸管用了,她看了看四周,问道,“叶修庭呢?” 他以为她还在想着要嫁给叶修庭,将她往怀里一抱,厉声道,“除了本王,你谁也别想嫁!” 萧池抱她的力气大了些,让叶棠一瞬恍惚。有什么可怕的记忆浮现,她低头狠狠咬了他肩头。可就算她咬了他,他也没松手。 她却在他怀里轻轻挣扎,一边哭一边说,“放开我,你别碰我!” 萧池也忽然想起来,叶修庭说过,她曾经被人撕了衣裳。 心里肆虐过一阵疼,若是她让人欺负了------- 连泪也没顾上给她擦,他急着除她身上剩下的衣裳。 她却看着他越哭越凶了,他也顾不上安慰。直到她身上几件衣裳落地,寸缕不着,他将她每一寸都仔细看了看。他松了一口气,她身上依旧白净,什么都没有。 用被子将她裹了,他下了床,一开门,院内值守立刻察觉到不对,霎时间跪了一地。 112 与你一样香 别院里值守的都是他的暗卫,凄迷夜色下,起了薄雾。??九王爷一身轻白,就在淡烟薄雾里,石阶长立,缓缓开口,依旧是平日的语气,清冷且不疾不徐。极简单的几句话,大家都明白了。九王爷要季书寒的命。 无论是季书寒回了淳于还是跑到了天涯海角,他的命九王爷要定了。 可在场人皆不知,就在不久前,九王爷还同季书寒说过,私交不关国事。而且,他还说过,叶家人的死活,干本王何事。 也不知是不是他像往常一样,对于不太重要的事,说忘就忘了。如今就算想起来,也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至于醉雀楼,他交给了承译。 萧池说完转身回到房里,见她还是他出去时的样子,被他用被子裹着坐在床边,也不知道躺下等他。 在她身侧坐好,看了看那快被他裹成粽子的姑娘,脸上还带着不甚均匀的妆。叹了口气,将她整个抱进怀里。 其实,要逗她笑也很简单。 一手掀开她的被子一角,大掌顺了进去。触及她滑腻肌肤,他忽而就有些忍不住。沿着她的曲线轻轻游走,在她腰际靠上一些的地方,轻轻一捏,她果然就笑了。眸子都因着笑意一下亮了起来。 见她终于笑了,心里似乎好过了一些,他也看着她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又说,“我带你去沐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她一个人洗的。 似乎是上次不小心滑倒,她吃过了亏,他将她放进桶里,她便站在水里盯着水面一动不动。 “叶棠?” 罢了罢了,反正他也是要洗的,不如就和她一起吧。 将自己的衣裳也除了,萧池抬腿迈进桶里。 她到底是知道害羞的,尤其是在他面前。 目光落在粼粼水面上,轻轻垂着头,她不敢抬眼看他,双臂缓缓抬起,将自己环了。那纤细的胳膊才能遮住多少呢。况且,她的什么他没见过。 九王爷倒是从容,就这样站在她面前,“叶棠,过来。” 不过才隔了一湾浅浅春水意绵绵,一步之遥的距离,他想让她自己走过来。 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她脸愈红了,她才悄悄抬眸,偷偷瞄了他一眼。眸光若水,隔着水雾,她偷偷看他,却被他逮了个正着。她那眼睛里含了雨丝残片,烟波画楼,轻轻一眨便是一场春雨迷蒙。 她在看自己对面那男人。挺拔精健,温润清凉。褪下白衣,见了他的胸膛,她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低着头不自觉舔了舔被水雾润湿的唇瓣。 只是,她依旧环着自己站在原地没动。 他瞧着那姑娘颇无奈,罢了,既然她不过来,那他就过去吧。直到入了他的怀,她还维持这双臂挡在身前的姿势。 他也不急,未勉强她,勾了她的腿弯,让她坐在自己身上,准备给她沐浴。忽然现,她有些忸怩,目光也有些游移,转来转去还是落在了他身边的水面上,那小脸也更红了。 嗯,她的确是在害羞。 九王爷见了倒也没说别的,一边揽着她,一边取了水,先将她脸上那奇怪的妆给洗了。她长睫上挂了水珠,眨了眨眼睛,倒也还算配合。 厚重诡异的妆一落,他看着她很满意,这才是他的叶棠。清澈干净如出水芙蓉,滑嫩肌肤吹弹可破,她啊,本来就什么妆都不需要。 他没忍住,凑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浅尝辄止,他似乎连吻她都不舍得用力了。让她在自己身上靠着,他又仔细给她洗别的地方。 他的手抚过她的膝,她靠在他肩头正安静。连他也没注意到,她早就不看水面了,一直在看他肩上的那个牙印,结实的肌肤上两排小巧的牙印,刺破的皮肉泛着红。那是她刚刚才给他咬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环着的胳膊也松了下来,她伸手碰了碰他肩上那个泛着血红的牙印。 萧池给她洗身子的手一顿,低头看她,“叶棠?” 她依旧盯着他的肩头,喃喃了一声,“疼么?” “不疼。” 他耐心等她,哪怕如今和她说话慢了许多。 可她也未再继续说什么,缓缓将脑袋靠在他肩上,清浅的呼吸刚好落在他颈间。 感觉到怀里人身子柔软了许多,不似先前一直绷着。给她仔细洗完身前,绵软滑腻,他有些坚持不住了。 自将她带回来,和风没来的时候他就想要她了,他都那么多天没见她了。 将怀里娇小身躯一提,让她面对自己,坐在自己腰身上。直到将她抱起来,他才现,热气袅袅,舒适温暖,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他睡着了。这会儿被人一动,她似乎有些不愿意了,哼了一声,晃悠悠又要往他身上趴。 九王爷确实也拿她没办法。她的确是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而他也有些不忍心。顺势又让她趴在自己肩上,站起身来,带起大片水花,将她缠在自己身上抱了出来。 给她擦干净了水,也没再给她穿别的,锦被一盖,依旧让她趴在自己身上睡。没多久,她便攀着他的肩头动了动,还是找了她最喜欢的地方,他的颈窝。她睡得沉,他却没什么睡意,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光洁的背。 她终于回到他身边了,可却变成了这幅样子。 还有,若是他今晚再晚去一刻,今天就真成了她和叶修庭的洞房花烛夜。 “叶棠,嫁给叶修庭,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对不对?”他还是不信,她都与他生活了这么久了。 本就是随口一说,她睡得正香,萧池也没指望她能回答。 可叶棠却于梦里回到了那天,叶修庭将她从可怕的醉雀楼里带出来,给她安全感,还问她要不要嫁给他。 她呢喃了与当时一模一样的话,“嗯,我要嫁给叶修庭。” 她说的清清楚楚,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抚在她背上的手一顿,黑夜里,他什么也没在说。 终是抱着她一个翻身,他不想让她睡了。 “叶棠,睁开眼睛!” 被他从身上掀了下来,她只想翻个身继续睡,却被他按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叶棠!” 任他一个人在夜里酝酿了疾风骤雨,她兀自浑然不觉。 干脆将她的腿一分,他狠狠欺了进去。 他失了理智,任何余地都不留,来回两下,她便醒了。双眼一睁,又疼又撑,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她扭着身子挣扎,却现胳膊被人牢牢按着。她看着俯在她面前的人,说了句,“难受----” 他终于不在折磨她,只完全栖在里面不动,盯着她问那个他已经问过好几次的问题,“叶棠,我是谁?” 她只觉得身上被撑得难受,只想将他推下去,哪里还会顾上答他的问题。 “呵,叶棠,本王以前就是对你太好了,是不是?” 她一抬头,迎上他若寒潭一般的双眼,不觉浑身一个激灵。心里生了怕,小手不住使劲推着他,“你,下去!” 将她的腿一折,他似乎忘了她是没法一下承受他的,下手也只由着自己越来越重,越来越快。臻后仰,她连哭声都被他一下一下折磨成细碎。 他身上哪哪都结实,她推不动捏不动,便用指尖挠了他。胸前,背后,她才长出来的指甲刮破他的皮肉。 “停,停下来-----” 他变得那么烫啊,她身子一弓,又一口咬在他脖子下面。似乎一口还不够,她松了口,急急吸了一口气,又咬了他。 身前星星点点的疼让他愈失去理智,他以为她到现在还在想着要嫁给叶修庭。 后来,她连咬他的力气都没了,颤着身子连哭也无声。 他终于缓缓停下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泛了白。她脑中一片混沌,浑身都不甚清明,却忽然看着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抽抽搭搭叫了他一声,“惊澜------”满声都是委屈。 软软糯糯的一声,还带着沙哑的哭腔。他一瞬如遭雷击,他刚刚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明明说难受了,他还一次又一次将她狠狠撑开。 他匆匆退了出来,又慌忙将她抱进怀里哄。 “叶棠,叶棠-------” 她的眼泪好像总也擦不干净,刚刚才洗干净的小脸又哭花了。 他低头一看,他往常都舍不得用力,这次却将她身上都掐得泛了红。满眼心疼,他小心将她抱着,“叶棠,都是我不好。” 他温声细语不停哄着她,她哭了许久才重新在他怀里迷迷糊糊睡着。 将她小心放进被子里,他翻身下了床。有一人在外面候他许久了。她虽只顾着哭没听见,可他却是听见了的。 一推门,残夜褪尽,时候还早,天上一片灰白。云一早便铺得沉,怕是今日要有一场春雨。 别院中间,叶修庭正被他的暗卫团团围着。 隔了两侧春枝,叶修庭看见九王爷披了单衣,推门而出。衣不整,未束。叶修庭一眼便看见这九王爷身前隐约露出来的被人抓出来的道道红痕,还有脖子下面几个显眼的牙印。他耳力好,刚刚在外面他就听见了些许声音,像是她断断续续的哭声。 牙关紧咬,剑又要出鞘。暗卫谨慎,却听得九王爷道,“都退下吧。” 不消片刻,暗卫褪尽,别院里只剩了萧池和叶修庭。 叶修庭说,“我要见她。” 双手轻轻往身后一负,萧池目光清冽,于院落中缓缓一掠,草木微惊,飒飒作响。 “她睡了。” 萧池就站在门口,将身后房里人护得严严实实,谁也别想进去。他说的没错,那姑娘才被他缠了一夜,哭闹了一夜,此时才刚刚睡着。 萧池又道,“少将军,当初是你亲手将她送进本王手心里的,如今又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呢。” 叶修庭站在门前,半晌未说话,只握剑的手指节白。九王爷说的没错,曾经一念之差,将她嫁走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放弃过她了。 良久,叶修庭取出一封信来,“将来,她若还能记起我,问起一两句,劳烦九王爷将这个交给她。” 萧池低头一看那信封,未接。 要叶修庭去平景关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区区五日不到,先前派去的将士已经死伤过半。对外是寻常平乱,看似与以往一样,可此中凶险,九王爷和叶修庭心里都清楚。 “本王小肚鸡肠惯了,不愿意替你给她。若你执意,就等回来后自己给她吧。” 萧池不愿多说,知她睡觉爱踢被子,出来有一会儿了,他想回去看看。才转身,又听叶修庭说,“九王爷,季书寒已经回了淳于。今日方知,季家与叶家恩怨由来已久。他辗转多年皆是冲叶家而来。我知九王爷手下凌厉,取他性命不在话下。可此次平景关,修庭想要亲手与他做个了断,望九王爷成全。” 萧池脚下一顿,想了想,还是应了。 “饶是少将军用兵如神,武功卓然,也要当心淳于人狡诈。” “多谢九王爷提醒。” “嗯。” 叶修庭仍旧未走,萧池知他想说什么,临进门之际说了一句,“她是本王的妻,本王自会待她好。” 叶修庭这才终于转身,又想起那日,她舔了两口他买的糖人,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在朝为官,当敢为天下先。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竟还不如她一个姑娘。 天幕低垂,春雨缠绵,叶棠这一觉睡得久,等她醒来已经是晌午了。 天青青地沉,雨轻轻地润,连房檐上的瓦被雨洗得有了颜色,也是亮晶晶沉甸甸的灰青。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他于房中安静伫立,窗外滴答声清晰可闻。时光如此缓慢,若与她这般似水流年风长气静地缓缓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说,“下雨了?” 他坐回她身边,取了她的衣裳,“嗯,下雨了。” 她这一觉又沉又久,好像一觉醒来,惊觉岁月忽已晚,也忘了昨夜她是如何咬他抓他,最后又哭着睡着的。 给她穿衣裳的时候,她盯着自己身前的红看,身上也还有些疼,小脸渐渐阴沉了下来,她似乎是又想起来了。 萧池只好将她往怀里一带,轻声说,“叶棠,对不起。” 她也明白过来,自己身上变成这样,都是他干的。低着头哼了他一声,倒也未说别的。 将衣裳给她穿好,他今日要带她回九王府。本来到这别院来就是因为那晚时候不早,他急着有个落脚的地方,城郊别院近一些。 一路的淅淅沥沥,被他折腾了一宿,她似乎越不爱动了,安静窝在他怀里,听了一路的小雨声。 九王府门前,车驾停稳,他将她抱下来,立即有人上来撑伞。 天色依旧晦暗,可若是仔细看,石板的缝隙里,树下角落里,已然有了丛丛荧荧的绿。被雨一润,似乎一碰就能滴出绿水来。 她站在门口没有动,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朱红牌匾,上书三个鎏金大字,九王府。凛凛的金石气,笔锋铮铮不可欺,是多年前他搬来的时候亲笔落下的。 许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旁边一株棠树放肆,生得野了,老枝新枝错综横斜,将这气派的牌匾掩映其后,生生削减了许多锐气。 他过得随意,也不太注意这些所谓的门面,就随那树去了。这会儿随叶棠抬头,现那株老树的确是有些张狂,这若是过几天,枝绿透,生了叶子,就该将九王府的牌匾遮去一半了。可他依旧也懒得管,它爱长,就随它长去吧。 叶棠指了指门口的树,同他说,“你看,树又回来了。” 萧池笑,“傻丫头,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吗?走,我们回家。” 他一路牵着她的手,耐心让她自己一步一步走。 一场春雨一场暖,莺飞草长一日快似一日。 正是午膳时候,菜摆满了一桌子。 府里人见九王爷带了九王妃回来,似乎是失而复得舍不得放下,预备好的座也未让她座,直接将她放在了自己膝上。 “叶棠,想吃什么?” 她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 “不吃怎么行。” 随手端了刚送来的热粥,听说是后厨冯师傅知她回来了,特意为她做的,顺带还有几样点心,她以前常吃。 粥是素粥,米香鲜且浓,冯师傅知她口味清淡,嘴又挑,白粥定是不怎么肯吃的,便随手添了梅香,于是就有了这透着清甜淡香的粥。 白瓷小勺盛了一些,他往她嘴边一递,道,“冯师傅知你回来,特地给你做的。” 她听了果然张口含了勺子,吃了一些。 入口即有梅香,让她不由一怔。他紧接着送来的第二勺,她也乖顺低头吃了。 一连吃了些粥,她一转身,低头埋在他脖颈处,嗅了嗅,好像终于确定了什么,于是歪着脑袋同他说,“与你一样香。” 他听了不由低笑出声,又问她,“那,好吃吗?” 又给她喂了一勺,等她咽下去,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点了点头。 难得一碗粥见了底,他想给她吃些别的,她却不肯吃了。 用过午膳,他又说,“叶棠,我带你去个地方。” 书房里,他将门一推,“进去看看吧。” 迈了门槛,她站在书桌前,各色瓶瓶罐罐摆得满满当当,书架也好好的立在那里,玉荷窈窕,除了她的小瓶子,还有两只她买来的泥人,也好好放在那儿。 她站在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有些不可置信,若她没有记错,这里明明已经被毁了,玉渣木屑横陈,废墟一样。 可是眼前,又分明什么都好好的。 萧池站在她身边,静静陪她。早就想带她来了,没想到一直拖了这么久。 叶棠缓缓走到桌子跟前,低头看碗中花,瓷上柳,一切皆如旧。 她随手拿起一只小碟子,只有几片小小的碧色莲叶田田,水波清荡间却无花也无鱼。 她看了看那颜色笔墨,喃喃道,“这是我画的。” 将那小碟子托在掌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而又觉出几分不对来。 等到认出那起承转合间的细微不同,她恍然大悟。一转身,拿着那个碟子,同站在一边的萧池说,“这不是我画的,是你画的。” 萧池笑笑,没想到她变成这样迟钝了,也没能骗过她。 “嗯,是我画的。” 萧池看着她搁下手里那个小碟子,又拿了一个瓶子,稍微看了看又放回原处,紧接着又拿下一个。直到她几乎将每个都看了一遍,又同他说,“这些都是你画的,没有我画的。” 他挑眉,合着她看瓶子的时候倒是机灵得很。 上前几步,自身后将她揽了,于她耳边轻声道,“的确都是我画的。” 她也没拒绝他,过了一会儿又问,“你不是不喜欢这些。” 她现在也许以为,他那天了脾气,抬袖翻掌间差点将这书房都毁了是因为不喜欢她画的那些瓶瓶罐罐。 他将她抱得更紧,“叶棠,我不是不喜欢那些东西,只是不喜欢你喜欢别人,你明白了吗?” 113 夜焚醉雀 今日制衣处送来的两套衣裳,云白色丝锦的衣料上,绣了整枝的兰草。 与往常一样,馨香馥郁,墨彩颜色都在她身上,他只是站在她身边做个陪衬来的。 她轻轻转过身来,抬眸看她,小脸白净,听了他的话似乎又染了些微微的红。果然,他的王妃还得他来打扮。他要给她最好的。若是落在别人手里,莫说他舍不得,那简直就是珠玉蒙尘。 他那句话绕,她仔细想了一会儿,又问他,“你喜欢我?” 问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飘忽,倒是不敢在抬着头看他了,转而落在他胸口处。 九王爷轻轻揽着她纤细的腰肢,自然应了,“嗯,我喜欢你。” 这话,她其实已经问过一次了,就在上次她摔坏了那个博山香炉的时候。彼时,她坐在他膝上,拨弄着香炉盖儿,“九王爷明明给了我一纸休书,却还让我住在这九王府里,坐在你膝上,可是因为九王爷喜欢我了?” 她问得轻佻,他却答得很认真。 “不是。是很喜欢。” 她当时听了轻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随后,香炉便从她手里掉下去摔掉了一个角,她只顾着心疼香炉了,他的话,八成也未放在心上。 如今,她又问了一次,他只好再说一遍。因为这个丫头,他的确是喜欢了。 萧池承认自己承认得坦然大方,可他却从未追问过她。不是他不求回报,只要是爱,归根结底,便都是自私。 所谓的不要回报,都是求而不得的自欺欺人罢了。因为要也要不到,戒又戒不掉。于是只好说,我不要你回报。 他也想问问她,除了叶修庭,她心里可还能容下别人,或者,他和叶修庭,究竟谁更重要。 可他都没问。 他才刚将她从叶修庭那里抢回来,把她身上的喜服生生扒了下来不是吗。何须多余的相问。反正问不问都一样,她都得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做他的王妃。 见她一直盯着他的胸口看,他点了点她的鼻尖,“我喜欢你那么久了,可你这丫头才知道啊。” 明明还年轻,心思早就老成。就算她心里的人是谁,他连问也不敢问,却还是能与她玩笑。 叶棠许久没说话,如今与她说话,不仅需要耐心,还要越直白越好。若是拐弯抹角,她一定是听不懂的。 可这次他的话,她听懂了。 他在怪她呢,怪她不知道他心思。 忽然就抬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刚好就是那天她拿着剑慌慌张张刺进去的地方。 “惊澜,疼不疼?”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怔了半天。她从不主动叫他惊澜,更何况还是大白天的。她以往总爱小手一背,一本正经叫他什么九王爷。 见他没说话,她又抬头看了看他,好像这慢了半拍的人是他。 “叶棠,你刚刚叫我什么?” 她想了想,惊澜,不就是他吗,她没叫错啊。 她看他的眼神倒是有些怪异,或许以为他烧了也不一定。 “惊澜啊。” 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间,他就想含了那樱唇狠狠吻了,可他还是沉了口气,揽着她说,“若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看她那样子似乎是不信,睁大了眼睛看他。犹豫了一会儿,她终于动了。 可没多久,他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那丫头天真,居然环了他的腰,埋在他胸前,隔着衣裳,正在小心吻他的心口处。 他一笑,她就不高兴了。 “你笑什么!” 被她一质问,他忙正了脸色,强忍着笑意,又同她说,“不是亲那里。” 勾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她紧紧与他贴着,他正看着她等着呢。再迟钝她也明白了。 “叶棠。” 他以为她又走神了,于是催了她一声。 胳膊抬起,雪白衣袖上沾了浅浅的兰瓣,轻轻搭在他肩上。云丝缎的绣鞋一点,她终于够到了他的唇,啾啾吻了他两下,他站着没动。 也不知是不是她想起了他是如何吻她的,见他没动,她胆子也大了些,居然朝他伸了粉粉的舌尖。柔柔软软的掠在他唇上,被他轻易张口捉了,没多久,她便又推着他要空气了。 松开她,意犹未尽捏捏她红彤彤的脸颊,带了她到书房案后坐着。他依旧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坐到了角落的椅子上。 醉雀让她越来越不爱动,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和风给她施过针后,他便想着让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桌上与往常一样,摆着她喜欢的瓶瓶罐罐还有一堆别的小物件。靠近她右手边的地方放着几只小白瓷碟,碟子里的色有的他替她调了,有的没有。 笔架上,她一眼就选了她最顺手的那支,他的紫毫。这习惯是不需要思考的,笔一到手,她将笔杆一端放进了嘴里,毫无例外,又咬在同一个地方,那个“澜”字上。 坐在一边的萧池看在眼里,轻轻一笑,也未出声扰她。蔡老伯当初说的一点没错,他如今的确是被她咬的死死的。 外面的雨还在下,入耳缠绵又清晰。 不能说的感情苦,可她终究是被人明里暗里宠着长大的。 可他呢,凄风苦雨其实也只一场。只不过一场便是从头到尾的十几年。 九王府里植物多,又放肆长了许多年,藤蔓蜿蜒,树木参天,花也艳,每每春雨一过,没几日便能重新疯狂嚣张起来。 他其实很久没有注意这些了,可冬天的确是结束了。透过桌上这些颜色瓶罐,他竟也能看见开不完的春柳春花满画楼了。 可她拿着笔拿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未取色落笔。 萧池忽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起身到了她跟前,将她抱在膝上,又将笔从她手里抽出来,挂回原处,马上不停揉着她的手。 她的手指有些僵硬,执笔比不得原来灵活了。而且,他看出了她眼里的难过。 “没关系,不想画就不画了。” 她任他揽着,缓缓靠在他胸膛上,看着满桌子的东西,一脸失落。他依旧不停给她捏着手指。她的确是失了许多灵气,每每吃饭也少了许多。 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他便随手拿了挂在她身上的一个香包。那个香包做得拙朴,无论是做工还是布料。他今早给她换衣裳的时候就看见了,她不愿意摘,他就给她挂回去了。 这会儿他拿了那个小香包,问她,“叶棠,这是哪来的?” 她终于不在盯着桌子上的东西看了,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香包,说了一句,“子鱼给的。” “子鱼?谁是子鱼?” “就是会做衣服的子鱼啊。” 他大概明白了,是那个村子里的人给她的。 似乎怕她想起叶修庭,他又拿出一个小香囊,放进她的手心里。 “你看,我这里也有一个香囊。” 只不过,他的那一枚,时候太久了,早就没有了香气。只有香囊上寒枝枯瘦,惟尽头绽了一抹翠绿鲜红,是翠叶掩映间的几颗樱桃。 她将手心那个小香囊轻轻捏了捏,又放在鼻前嗅了嗅,什么味道也没有。 忽而又说,“这个我知道。” 他笑笑,随口问她,“你知道什么,嗯?” 他的旧事,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她怎么会知道呢。 “这个就是那天你掉在街上的那个香囊啊,我怎么喊你都听不见。” 他一怔,又问她,“叶棠,你说什么?” 她靠在他身上想了想,才说,“就是那天哥哥带我去街上,说要买风车给我的。” 她顿了顿,他忍不住又问她,“然后呢?” “然后啊,我就看见了它,本来想还你来着,可喊你也没听见。后来就被一个小乞丐抢走了。” 这似乎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又说,“那个小乞丐还抢走了荷包,哥哥说好的风车也没有给我买。” 一切都清楚了。 原来,捡到他的香囊的人是她,根本就不是许芳苓。 怪不得,她先前就知道许芳苓是个小乞丐。还有,大寒那天是她的生辰,她出去见了叶修庭,带了一个金色的风车回来,却被他一气之下给踩碎了。所以,她同他吵,同他闹,不肯穿他给的衣裳,被他脱光了关了一天。 这些,她先前从未同他说过。就算她没说,他也不知道捡到香囊的本来就是她,他还是爱了她。 先前,他觉得这香囊重要,所以凭着它找到了许芳苓。可遇到她之后,这香囊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爱谁不爱谁,怎么能是一个了无生气的物件说了算的。 先前有所凭借地对许芳苓好,给她温饱富足,不过还是因为他不爱。 他一早便清楚这道理,所以将香囊从许芳苓那里拿回来便收了起来。 将她抱紧了,他叹道,“叶棠,原来是你,一直都是你啊。” 她似乎还沉浸在幼时那个没买到风车的下午,冷不丁来了一句,“哥哥呢?” 算来,叶修庭应该已经出京了。平景关三日便失守,淳于人来势汹汹,已经容不得他耽搁了。 “你哥哥去平景关了。” 她眼中掠过一抹失落,与以前叶修庭不在家的时候一样。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叶修庭的话,若是顺利,三个月吧。” 良久,她安静点了点头,没在问什么。 叶修庭走前一夜,去了将军府南边的小院里。夕岚见了他很是惊喜,他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来了。府里传言,叶棠不见了,他亲自出去寻,而且他一早就已经将她临盆的事情安排好,怕是不管找不找的到叶棠,他都不会回来了。 肚子越来越大,她却越来越平静。因为就算没有他,她也还有个孩子。那是他的孩子。没了舌头,口不能言,可至少也不用于风尘辗转,费心讨好别人以求温饱了。 夕岚以为自己看错了,搁下手里的绣活,起身去迎他。 叶修庭一眼便看见了桌上散落的布料,还有几件小孩儿的成衣。往榻上一看,还整齐叠着一些,薄厚大小不一,已经够孩子穿好久了。 她每天闲着没事,就一件接着一件做。贫苦出身,夕岚的手其实很巧。上次夕岚给他的那件外衫他虽然没穿,可的确是他的尺寸。 他在桌边一坐,她给他满了一盏茶,随后坐下又重新拿起了那件未做完的衣裳。 他也未喝,只说,“本想等你生下孩子后再走的,可边关吃紧,战事不等人,明日一早我便要走了。你这里我已经安排好了,别的也无须担心。” 夕岚安静坐在他对面,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听他说话。 叶修庭叹了口气,又说,“当日被你现,割了你的舌头,将你关在这里,便以为能瞒天过海将她保护好了,可是没想到------” “即日起,放你自由。你不必在这小院子里待着了,可以回将军府你原来的住处去。便是将来,叶家也永远有你和孩子的地方。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夕岚手上一顿,他肯放她出去了? 临走前,他于门口处说,“夕岚,别恨叶棠了。” 她怎么可能不恨叶棠,是叶棠害的她没了舌头。 可夕岚似乎也忘了,叶修庭原本是要杀了她一了百了的。是她跪在叶棠脚边才保住了一条命。不过叶棠一句算了吧,便轻易化了他的杀意。 天还未亮,将军府门口,李知蔓出来的时候,见叶修庭已经于马上整装待。 李知蔓知他今日要走,她等了他一夜,他最后也未去见她。 李知蔓看着跨在马上英气十足的男子,“叶修庭!你宁愿去看夕岚,也不愿意看看我是吗!” 叶修庭说,“该说的,我早就同你说过了。若是你想离开-----” “够了!” 每次都是这样,同他说不到三句话,他就要让她走。 叶修庭想了想,又说,“书房里,桌上,有我给你的东西。昨日天晚了,就没叫你。” “天晚了?我等你,何曾因为天晚就放弃过。叶修庭,你这辈子就真的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是不是!” 叶修庭叹了口气,“你又何尝不是呢。若我这次回不来-----” 李知蔓忍了眼里的泪水,似乎生怕他把话说出来,赶紧转身回府,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抬头看看天色,将士该集合完毕,在城门口等他了。叶修庭没有继续多说,马蹄声声,等李知蔓在回头的时候,将军府门前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他当真是,毫不留恋啊。 李知蔓还是到了书房,他果然留了东西给她。 一把适合女子用的剑,还有一个他亲笔写的册子。旁边纸上,还有极简单的几句话。 “护国候府与将军府交情甚笃,今侯府虽不在,李家绝学多失传。幸而,李家武学精髓,修庭早年于父口中听说一二,现将所知手书于你。” 拿着这两样东西,李知蔓哭着说,“叶修庭,我真宁愿你是个见异思迁的衣冠禽兽。” 下辈子做个衣冠禽兽吧,去他的天下道义伦理道德。 书房门未关,承译进来的时候,正见九王爷将叶棠抱在怀里。承译低着头,似乎觉得有些尴尬。 九王爷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开口问他,“怎么了?” 承译说,“爷,宫里又来消息了,说圣上这几日身子不好,让您务必去一趟。” “没空。改日吧。” “是。” 萧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又没空。 这没几日便是老将军的寿辰,他想借机带叶棠回将军府看看。嫁给他也有时日了,她虽不说,可他知道,她一定想回去。 承译应了却未下去,萧池便知他还有事。因为抱着怀里人不想放,他便说,“直说便是。” “爷,许姑娘那边,遇到了些麻烦。” “嗯,知道了。” 他早该料到的,让承译处理醉雀楼的事情,承译八成拿许芳苓没有办法。 夜渐渐深了,叶棠趴在他身上,刚刚睡着没多久。萧池轻轻将她放下来,盖好。看来,他不得不亲自到醉雀楼了。 楼外一站,他并未进去。 街上行人已寥落,萧池身后站着承译,正小心提着一盏小灯。小灯着橘色温和暖融融的亮光。承译身边还有另外几个人。 不多时,许芳苓便披了衣裳迎了出来。 一见萧池,她便笑道,“你来了。”一边将他往楼里迎,一边瞥了一眼承译,又说,“今日有人来说你要毁了这楼,我就知道这一定不是你的意思。” 萧池负手立着没动,只说,“是本王的意思。” “为,为什么?” 萧池抬头看了看这座楼,和风说的没错,的确是藏污纳垢。这里藏了他最见不得人的心思。 “因为,她被关在这里两天一夜,到现在还未好。许芳苓,你我情分,若是有,在你喂她吃下醉雀的时候,便尽了。” 萧池说完,便低声道,“承译!” “是。” 承译动作利落,立即带了人到了醉雀楼后。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的灯已经不见了,换成了身后冲天的火光。 楼里小厮不多时便都跑了出来,惟独许芳苓一人要往着了火的楼里跑,“不行!这是我的醉雀楼,你不能毁了它!” 除却楼里几个小厮拉着许芳苓,承译看见,这九王爷自始至终清冷站着,丝毫没有拦她的意思。 “放开我!别拦着我!”衣裳歪斜,她瘫坐在地上,“我不能什么都没有,这楼是我的,我的!你若是要毁了它,就连我也一起毁了吧!” 火光已经要冲天,照亮了一方夜空,眼看就要坍塌了。许芳苓忽然挣脱了拉着她的几个小厮,拼了命地往楼里跑。 “许姑娘!” 萧池转身正欲回去,听见声音倒也未回头。 常五不知何时到了,见那火苗已经蹿到了她的绣鞋上。常五一把将她从火光里捞了出来,顺手脱了她的那只鞋。 街角,许芳苓被一言不的常五牢牢抱着,一边哭一边看醉雀楼一点点倾塌。 另一边,萧池还未回府,便又有人急急来报。 “爷,不好了,圣上派了徐公公和宫中禁卫来,说要带九王妃进宫一叙。” “你说什么?!” “这回,徐公公带了圣旨,府里人不敢拦,禁卫已经进府了!” 萧池神色一凛,他不过才离开了一会儿,这宫里人便得了可趁之机。先前还说要他进宫去,不过半天功夫,又要来带叶棠。呵,是那宫里的主子想抓他的软肋。 萧池到九王府门口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带了出来,此刻正站在门口。 来带她的人凭着一纸圣旨进了九王府大门,听说难缠的九王爷不在,这简直再好不过了。可又生怕九王爷突然回来,所以连给她穿衣裳的时间都不留,只想赶紧带了她进宫交差。此刻,叶棠身上只有一件单薄外衫。 看样子,她刚被人喊醒,睡意未消,神情有些木然。知道这是九王府,她其实也没怎么怕,就是有些好奇,醒来身边怎么不见他,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那些人不知她走得慢是因为吃了醉雀,只当她是故意拖延为了等九王爷回来。究竟是有多怕九王爷,才让徐公公手下的两个小太监迫不及待将她连拉带扯拽到了门口。 眼见她忽然冲着门口笑了,带她的两个小太监连带徐公公心道不好。 转身一看,门口站着的不是九王爷又是谁。 霎时间,九王府门口跪了一众。徐公公知九王爷这会儿回来定又要难,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圣旨。他再得圣宠,不过一个皇子,难道还要抗旨不成。 萧池扫了一众,冷哼一声,“呵,本王这家门口,可真是热闹啊。” 仍旧不疾不徐,可开口即成霜。 一众跪着仍是静默,不待徐公公开口,门口那站着的姑娘先唤了他一声,“惊澜。” 夜里,她唤他的声音格外轻柔。 徐公公跪在阶下,心中一凛,九王爷这名字,圣上亲赐,可谁都未叫过。如今更是无人敢如此叫他。 匆匆上了门口石阶,萧池已经解了自己的衣裳,一边往她身上披,一边问她,“冷吗?” 先前扯她出来的两个小太监正跪在他脚边抖。他们的确是心急,想着趁九王爷不在带她走,若这九王妃说冷------- 叶棠看着他,摇了摇头。 将她拥进怀里,他旁若无人地就要带她回去。 九王爷的脾气像极了圣上,徐公公也知道一二。只怕是因着九王妃在,九王爷才准备就此算了。那两个小太监分明就是捡了一条命。 可这皇差难办,还得徐公公亲自来。 不得不双手捧了圣旨,跪到了九王爷面前。 “九王爷,带九王妃入宫,这是圣意。” 萧池将那圣旨拿在手里展开看了看,冷哼一声,直接往地上一扔,笑道,“徐公公,要带她走也行,不如,你们先杀了本王吧。” 徐公公俯身,“不敢。” 他这次的确带了不少禁卫来。再抬头,见这九王爷的确已经又没什么耐心,干脆将九王妃抱起来准备回去了。 “可九王爷若是抗旨,休怪老奴得罪了!” 114 曾经的你,很讨喜 脚下一顿,萧池又将叶棠放了下来。 她不知生了什么,只站在他面前乖巧看他。 她身上还披着他宽大的衣裳,顺手将她裹了裹,他说,“叶棠,闭上眼睛。” 她依旧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他笑道,“我不走,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了。” 萧池与她耐心交谈间,徐公公才现,都说将军府的小姐聪慧灵透,人也生得美,可看起来怎么似乎有些-----呆滞。 身后随徐公公来的禁卫都已经准备好,只待徐公公一声令下。可这九王爷,好像还在哄她的王妃。 好不容易,她总算听他的话,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萧池没骗她,没过多久,他就过来叫她了。 “叶棠,睁开眼睛吧。” 她一时没动,他只好将她往怀里一抱,“叶棠?” 微风吹过,她闻到了他身上清清的冷梅香,睁开眼睛,应了一声,“惊澜。” “我们回去吧。” 萧池将她抱起,转身之际,她好像看见了地上躺了许多人。夜依旧沉静,她真的觉得只是闭着眼睛待了一小会儿而已。 下意识看了看抱着她的萧池,依旧走得稳当,可她却说,“我要自己走。”他低头看了看她,不知她其实是担心,只笑说,“可我想抱着你走。” 沁芳宫,徐公公跪在前殿,“启禀圣上,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带去的禁卫全被九王爷折断了手脚,怕是要修养一阵子了。” 圣上一拍桌子,怒道,“荒唐!”而后不由一阵急咳。 徐公公慌忙起来,给圣上递了一杯水,“圣上息怒,要不要给您叫太医来?” 圣上喝了口水润了润,好了一些。他搬来这沁芳宫已经有些时日了,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基本都在这里待着。早朝也有些日子没上了,赶上有朝臣急着找他,也一律得来这沁芳宫。 可每每来了,无论多大的朝臣,多急的政事,也得候在沁芳宫门口,由圣上亲自出来见。好像生怕扰了身后宫里人。 可沁芳宫里,除了他,当真是没有别人了。连个侍候的丫鬟佣人都没有。 徐公公又宽慰道,“九王爷这脾气,与雪妃娘娘有些像。到底是父子连心,您若是同他来硬的,怕是不行。” 头又开始疼了,圣上捏着额角,叹了口气,“罢了。”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的,前些日子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还带来了血莲。” 徐公公口中的前些日子,其实也有十几年了。十几年间,派出去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本以为必定又是石沉大海,谁想今日竟真的有了消息。 圣上听了,果然一脸欣喜,先前不快一扫而光。 “真的?快拿来让朕瞧瞧!” 不多时,徐公公便命人端来了所谓的血莲。 碧玉碗里,放着一朵莲,莲花小巧,无叶无根,似凭空而生。静置碗中,白中隐血红。只是看起来有些萎靡,像快要枯死一般。 徐公公小心端着碧玉碗,又道,“圣上,这血莲是要吃人血的,吃了人血才能救人。” 圣上点点头,当即取了一把小匕,就要往自己手上划。徐公公一惊,忙道,“圣上使不得,给您另找个人来吧。” 圣上却望着碧玉中的血莲,整个人都生出了神采。 “不必。别人的血脏,她只能用朕的血。” 刀刃划过手心,滴入碧玉碗中,齐平碗口的一碗血,竟然就这样被那朵莲花吸走了。这回,莲瓣透了红,水灵灵于灯下泛出血色光泽。 徐公公活了大半辈子,一下也是开了眼,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 圣上却端着那碗甚是欣慰,直道,“雪儿有救了。” 徐公公想提醒他,这雪妃娘娘已经故去十几年了,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便是仙丹灵药,她又如何能吃得下呢。 可圣上近日多恍惚,头疼起来脾气暴躁,谁也不认得。眼下又是难得的高兴,他若将如此扫兴的话一说,恐性命不保。血莲认生,须用血喂熟了它才肯救人。否则,它若是不愿,莲瓣一摘便立即枯萎了。 “搁在这里吧,朕要好好喂它。” 这么一折腾,叶棠似乎不困了,趴在萧池怀里睁着眼睛。 莫说她总爱趴在他身上睡,他其实也觉得她身上摸起来又软又滑。 低头看了看怀里人,他问她,“不困了?” “嗯。” 叶棠似乎习惯了他不时就要抱她碰她,所以也没管他那正沉迷在她身上的手。倒是她自己,居然伸手摸了摸他胸前的那道伤疤,许多天过去了,依旧未好。 明明他伤的是这儿,就是该吻他这儿才对啊。 毫无预兆,她居然又低头吻了他胸前的伤口。 萧池一怔,不由唤了她一声,“叶棠-----” 她抬头,听出他的声音有些不对,有些急促,又有些粗重。她以为自己弄疼他了。 他却说,“不想睡了,嗯?” 她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手已经跑到了她身前。她哼了一声,忽然抓了他的手,雾眼迷蒙,“惊澜,醉雀。” 他手上一顿,的确是三日又过去了。他每次都不敢给她多吃,甚至悄悄减少她服用的量。 “叶棠,今天不吃了,明天再给你好不好?” 这话她倒是立刻就懂了,拼命摇着头,一边晃着她的胳膊,“不行,我现在就要。” 没人比他更了解醉雀了。 萧池下了床,取了一只小瓶子出来。还没将醉雀取出来,她却突然跑了过来,伸手便要抢他手里的瓶子。 他一个不防,醉雀洒出来些许,沾在了他手上。立刻将瓶子拿远了些,本想训斥她两句,叶棠却看见了他手上沾的醉雀。等不及了,她竟然干脆拿了他的手往嘴里放。 “叶棠,你----” 他轻轻将手一抽,她抓得牢,被他带得急急往自己跟前走了两步。指上一热,他看着她,竟然也未动。 她抓了他的手,不多时手上沾的醉雀便被她吃干净了。 “叶棠。” 她吃了一点醉雀,好歹是好些了,渐渐平静下来。 他却一下不平静了,将她捞进怀里。他抱得紧,她身子都快要被他提了起来。她跑下来得急,连鞋都没穿,嫩白的脚尖轻轻点在地上。 叶棠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维有些脱节。很明显,她的身体更熟悉他,没多久便漫上一层绯红。 “惊澜-----” 他以为她是怕,于是停下来,将她紧紧抱着,在她耳边轻声道,“上次是我不好,这次不会让你疼了。” 将她往榻上一放,他随即便覆了过来。他温柔又小心,隔着她薄薄的衣料,感觉像极了他曾经给她画过的一副画。 雪白丝料上从一侧起,枝叶横斜,翠叶不多,多是簇簇秋天的金银木果实,红艳艳缀在不大布料上。那是新婚夜,她穿的那件白肚兜。 他亲了亲她的小脸,不得不又安慰她,“叶棠,别怕。” 她是信他的,一边点点头,一边缓缓闭上眼睛。他极小心,生怕弄疼了她。 不出他所料,没过多久,她缓过神来就又想跑了,身子开始不住往后溜。被他一把拎了回来,“自己好了就不管本王了是不是?你这丫头!” 他哪里会轻易放过她,捉了她便是一夜。 知她爱干净,给她擦了身子,他又带她去沐浴。 将她从水里抱出来,萧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顺口问她,“叶棠,在小村子的时候,都是谁给你洗的澡?” 他也没给她穿衣裳,只用被子将她裹了放在床上。 她看起来有些倦了,被他抱出来的时候就有些迷迷糊糊。他随口问的事,若没进她的耳朵,他也准备放她去睡觉了。 看她又被他裹了起来,只露着一个脑袋,小脸还泛着些许红晕。他一时没放她躺下,伸手探进了被子,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 没想到她打了个呵欠,懒懒说,“叶修庭。” 抱着她的手一顿,她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只是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那冷冽的气场来自身后抱着她的那人。 叶棠不自觉往被子里缩了缩。一时间不明白为什么刚刚他还万般温柔,不过一瞬,就又清冷似寒霜。 可沉在她被子里的那手却没闲着,将她往自己身上一提,又转了个圈,她不得不看着他。见他脸色有些不怎么好看,一双眼睛看得她莫名有些紧张。 “我问你,叶修庭还做什么了?”他一脸严肃。 她不会说谎,被他吓得一时间也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只好狠了心,必须要再同她说明白点了。 不是不信她。而是他知道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就算不喜欢也鲜少能做到所谓清心寡欲,更何况他知道,叶修庭与他一样,对她爱极。 感情和**本就不可分,更何况是对自己眷极恋极的人。这**,无关君子不君子。 他与她早就至亲至密,也无须什么避讳。 温热的手掌在两人之间下滑,探到她身下,轻轻将她一按。 她虽有些呆滞,可本性未泯,女孩儿知羞知辱。更何况,他刚刚才缠了她许久,她还疼着。 叶棠虽还未搞懂他的情绪,可明显也能感觉出来,他清醒冷冽,与他方才动情的温存触碰不一样。于是不停在他怀里扭着身子躲他。 她只觉得更疼了,可他就是要逼她说实话。 她又张口要咬他,被他轻而易举就躲了,他厉声道,“叶棠!” 她终于明白,要他松手,她只得回答他的问题。 她还是哭了,也不在挣扎,任他的手放在那儿,一边哭一边摇头。 他却松了一口气,将哭得一抽一抽的姑娘抱进怀里。 他知是自己狠心了。 可这个问题于他实在是重要,他必须要弄清楚。否则,他一辈子也难安。他也知道,若是她真的与叶修庭有了什么,他能杀了叶修庭,却动不了她。 她越哭越委屈,萧池轻轻抚着她的背,声音也柔和下来,仔细同她解释。 “叶棠,你的身子,只我能看能碰,我的也一样。”给她将眼泪擦了,“懂了么?” 她似还在气他,将头一扭,不看他,也不说话。 萧池与叶修庭不同。叶修庭向来宠她纵她,她若一哭,叶修庭必定要妥协。 可萧池必须要让她明白这件事。为此,他不介意对她再狠心一些。 好,既然如此,她不说话,不答应,那他就不抱她。直到她什么时候明白了,答应了他为止。 萧池一下就松了她,将叶棠放回被子里,让她自己睡自己的。他虽就躺在她旁边,可先闭上了眼睛,也不管她是不是还在哭。 他知道,她虽然躺了许久,可是没能睡着,一直在他身侧翻身。 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他就躺在她身边,她主动去抱他。 温温软软贴上来,他几乎毫不犹豫,将她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狠狠往软榻上一丢。 被拒绝过,就算再想,她也不主动了。离他远了一些,将身子缩成了一团。 深夜,她终于流着泪睡着。 萧池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翻身下床,他找来了和风。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要的是健康的叶棠,完整的叶棠。况且,若不给她治好,她便有了被人控制的把柄,无论是谁,只要醉雀,她怕是都会跟着走。 她若清醒,定也不愿自己是这幅样子。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爷,这醉雀还不是一般的毒,不会轻易要人命,所以谈不上什么解药不解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能狠下心来给她硬生生戒掉。可是,这戒掉醉雀的过程痛苦,先不说她能不能忍得,先得问您舍不舍得让她吃这些苦,受这些罪。” 庭前瑟瑟,树影轻移。萧池一身的柔白,他出来时随意,不过草草披着里衣。长散下,月下伫立,目光清越又笃定。 若是由着她吃醉雀,要不了多久,她眼里便什么莺红柳绿都不见,只有醉雀了。她也会忘记一切,成为一尊雕像,变得跟那些被他拍死的鸟儿差不多。 忘记与他的一切,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不会说话不会笑,这怎么行呢。这样的她,就算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那也得给她断了。大不了,那些苦那些罪,本王与她一起吃,一起受。” 九王爷说完转身便回了,剩下和风站在原地许久未回。 这九王爷,当真能狠下心来吗。 书房里,他难得没抱她在膝上,而是让她坐在了他的座上。他自己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她如今手指僵硬,执笔都有些困难了,要她画画更是不可能。整整一个上午,他也没有同她说话,更别说抱她逗她了。叶棠也是有脾气的,因着昨晚的事情,她虽瞄了他两眼,可到底也没主动再找他。 天暖了,晚上信灵也不再往她房里钻。今早她出来的时候,信灵从树梢看见了她,一路跟到了书房。他忙他的,她就坐在桌边看信灵站在她的一只盘子里吃谷粒,尖尖的鸟喙哒哒啄在瓷盘子上,她觉得甚是有趣。 他忽而搁下手里看的册子,抬头对那鸟儿说了一句,“出去。” 信灵通人性,叶棠还未反应过来,信灵已经拍拍翅膀飞走了。剩下盘子里还有一些谷粒没吃完。 她这回倒是又看了看他,虽不明白,可也未问出来。看出她心思,萧池说,“这鸟喙啄盘子的声音,甚烦。” 叶棠垂下眸子,依旧未说话。 她喜欢那白白胖胖的小家伙,他其实知道。 萧池起身拿出了两个瓶子。那两个瓶子也是她画的,只不过被他单独寻了地方放了起来。 一个是她随手画的他的轮廓,被她翻出来摔碎了又被他补好。另一个是她专门送他的,一个没有瓶颈的圆圆的双耳瓶,被她添了五官,变成了一只胖乎乎的瓷娃娃。 只因他无意说起,他的母妃曾送他一个亲手做的布娃娃,可是被他拒绝了,语气里都是后悔。她便送了他这个。 此时,这两只瓶子被他拿出来,搁在手边。 “叶棠,这是你送本王的。娶你之前,本王早就听闻,将军府叶家的小姐,心灵手巧,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朝中公子恨不得要把将军府的门槛踏破。直到娶你回来,现果真如此。先前的你,的确是颇有灵气,很讨人喜欢。” 他说,先前的她,很讨人喜欢。那,现在呢。 她目光落在他手边的那两个瓶子上。 没错,那的确是她画的。这满桌子的东西,也只有那两个是她亲笔。 似乎怕她看不清楚,萧池拿了那只白胖胖的瓷娃娃,递到她手心里。她也觉得那娃娃可爱,便想捏他的瓷耳朵。 谁承想,她一个不小心,那白胖胖的瓷娃娃落地,瞬间便碎成了几瓣。 萧池见那娃娃碎了,立刻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才刚刚说过他喜欢那只瓶子。 叶棠一抬头,正见他一脸心疼。 她打碎碰落过他许多东西,什么颜色盘,博山炉,可他每次都说无妨。 这回,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起身拂袖出了书房。临走前,他没忘记将剩下的那只小心放好。放在了她够不到的地方,似乎生怕又被她打碎了。 叶棠虽没说话,可她明显感受到,他不高兴了。 眼睛里盈了泪,环顾书房,阳光正盛,桂影落门前,青青叶尚小。 一时万籁无声,偌大的书房里,的确是只剩下了她一个。 她一人呢喃的声音格外清晰。 “娃娃。” 她弯腰,是要去捡那些碎瓷片。等到一片片捡起来,小心放在了桌子上,她又仔细去拼。可她的手的确是迟钝了,这等精细活已经做不来。没放两片,便又散落下来。反反复复,桌子上依旧是一堆碎瓷。 她不死心,又去拿画笔。就算不能复原,给他重新画一个,他应该也会喜欢吧。 可是那支刻着“澜”字的笔刚刚拿起,她手上一抖,竟连笔也掉了。 115 只能选一个 紫毫滚落,她弯腰去捡,却又不小心被地上的碎瓷片割伤了手。? 可她看着指上渗出来的血珠,也不觉得疼。 他说到做到,接连几日都没有抱她。可第二天叶棠醒来的时候,轻轻一动,觉自己手指上不知被谁仔细缠上了白纱,刚好就是昨日她不小心划破的地方。 白驹过隙,三日又过。又是该给她吃醉雀的时间了。 门外不远处站着和风,他虽知道在戒醉雀这件事上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还是得来看看,一来怕出什么意外,二来,他也想看看,这九王爷究竟能对她有多狠。 果然,不多久,时辰一到就听见了叶棠的哭闹声。她先是缠着萧池,不让他出门。他不给她醉雀,她竟然拿了他的手指就往自己手里放。 指尖触及她唇上的温热,萧池瞳孔一缩,当即抽了手,扔下她就要往外走。 她却干脆追着他到了门口,一边哭一边拼命揪着他的衣襟。 “醉雀-----” 她意识越来越不清醒,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和风看见九王爷脚下一顿,她哭成这样子,又可怜兮兮抓着他不放,他果然心软了。 刚甩开了她,就这一顿的功夫,她又扑了上来。 九王爷站在门口,雪白一身,身姿挺秀。这回叶棠竟也顾不上房门口两侧还有值守的下人在,绣鞋一点,她竟然主动攀了他的脖颈,当众就要吻他。 被他一扭头躲了,她更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平日里,他总让她吻他,还从未躲过。梨花一枝春带雨,她脑子里一片混沌,迷蒙着眼睛急急问他,“你不是喜欢?” 两侧下人见状,纷纷垂,不敢再看二人。和风悄悄隐在一株树后,倒是睁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丝毫。 又见这九王爷双手负在身后,任那丫头兀自抱着他。萧池心里明白,她不是真的想吻他,她只是想要醉雀。 果然,见他没有反应,她又抱着他说,“惊澜,醉雀-----” 他眼神凌厉,盯着她道,“叶棠,我和醉雀,你只能选一个。” 她眼中一片迷茫,根本就分不清楚他要她干嘛,她只是身上难受,难受得只想要醉雀。 他等了一会儿,她又扒着他的衣襟,说,“醉雀。” 和风躲在这树后,见这丫头脑袋果真是不够用了,见九王爷没有反应,她竟然干脆拿了他的手就要往自己胸口贴。 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记得他喜欢。她正想尽一切办法讨他喜欢。 九王爷也是心够狠,听她选了醉雀,冷哼一声,一手将她狠狠推了,自己步下石阶匆匆走了。叶棠匆匆追下来,追得急,踩空了一级便跌在了地上。待她从地上抬头,眼前已经没有萧池的影子了。 “惊澜?” 周边值守下人似乎都看得傻了,九王爷已经走了,他们也依旧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谁不知道,这九王爷虽言语不多,可待谁都和善。谁也没见过他这样子,更何况还是对九王妃。还是和风急急跑出来,想将叶棠从地上扶起来。 “小姑奶奶,快起来!” 她依旧难受,依旧想要醉雀。抓着和风的袖子,环顾偌大庭院,万籁无声,她半天挤出了三个字,“惊澜呢?” “九王爷------哎,你先起来。” 刚将她扶起来,和风转头吩咐下人去给他取针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叶棠竟然甩开了和风,一边走一边喊“惊澜。” “小姑奶奶,你今天的针还没施呢!” 她才不管这些,也已经听不进别人的话了,她只知道他推开她就不见了。 和风向来拿她没办法,否则也不会一口一个小姑奶奶叫她了。怕她乱跑出事,只得赶紧跟在她身后。 九王府的路她已经认得,可这会儿身上正难受,又急着找他,她也不管脚下是不是路,能不能过,只要她觉得萧池可能藏的地方,她就要过去看看。 一颗粗壮的树后,她匆匆跑过去一看,又没有。眼中是藏不住的失落。一转身,她又急着往另一棵树后跑。 花林里,每棵树后几乎都被她找遍了。她钻来钻去,身体行动不利落,她又心急,已经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裙边上沾了些草稞泥污她也毫不介意,爬起来一边漫无目的仓皇走着一边喊“惊澜。” 和风一直跟在她身后,听了心中泛起一阵难受。心中直道那天夜里九王爷找他果然不是说说而已。 可这九王的心,也真狠,一走便连个人影都不见。 一走神的功夫,她又摔了一跤。她似乎不知道疼是什么了,一心只知道要找惊澜。和风赶紧去扶她,一扭头现这九王爷其实就在不远处。 她哭着唤的一声声“惊澜”,她摔的那些跤,他其实都知道。 九王爷身后还站着承译。 承译忍不住了,小声道,“爷,九王妃瞧着着实可怜,要不您就去见见她吧。” 萧池负手立着没说话。看她一次次被自己绊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从房门前,一直悄悄跟着她到花林里,不是他不肯见她。比不见她更可怕的是,她有朝一日会记不起他是谁,听不到他说话。 他就是要她狠狠记住这感觉,记住她找不到他急的要疯的感觉。 湖边,刚刚才下过一场雨,湖水上涨,春泥潮润,轻轻一踩,松软的泥便包裹了整个鞋底。莫说是她,和风一路跟着她都嫌脚下黏腻难走。可她偏要走这地方,任和风怎么拉也拉不动。 果不其然,她走了没多远,就又摔了一跤。和风故意站在一旁没去扶,他也想看看,这跟在她后面的九王爷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她沾了一身的泥,好不容易爬起来,河边还留着她的一只绣鞋。 可她一爬起来便看到了站在河岸边上的白色人影。 青青河边柳,公子温如玉。 和风冷哼一声,他还当这九王爷有多能忍。 她落了一只绣鞋在河岸上,可她自己丝毫不知道。她只知道若是自己跑慢了,那一抹白就又要走了。 “惊澜!” 她踉踉跄跄跑到他跟前,也不顾自己一身狼狈泥污,双臂一展,狠狠环了他的腰身。明明委屈,可似乎又怕他不高兴,连哭都忍着,只死死抱着他。 可那白衣人依旧冷漠,低头看了一眼脏兮兮满身狼狈的她,问了一句,“要我,还是醉雀?” 等了好一会儿,她也没回答,只是牢牢抱着他。 他知道,他给的时间足够她明白话里的意思了。不是她不懂,是她也不知道该怎样选,醉雀和他,她都想要啊。 为了找他,莫说是九王府,就是千山万里路,她也会去。 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萧池转身又要走。 她站在原地没有追,不是不想,是她跑了大半天,这几日又不爱吃饭,早就没有力气了。 眼前一花,她身子一沉便往地上栽。只听和风不停叫她,“哎,小姑奶-----” “让开!” 萧池回来,将她抱了起来。 回到房里,给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和鞋袜。可他还是亲手将她落在河边的那只绣鞋给捡了回来。脸上手上的泥污被他擦干净,他现她手上被花林的树枝荆刺划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又取了药给她手上涂了一些。和风进来的时候,他依旧抱着她没有放。和风见了心下冷哼,她醒着的时候他不抱她,这会儿迷糊着,他倒是又不放手了。 “爷,这次,算是熬过去了。等她醒来,几天之内应该不会吵着要吃醉雀了。” “嗯。” 这结果该让人欣慰,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可萧池看着怀里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白天,他看她一次次跌倒,穿越荆棘花丛哭着喊着要找他,他差点就要忍不住出去抱她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书房里,她试图将那个瓷娃娃拼好的时候,他也都看见了。他当时就站在门外。最后拼凑不成,她又拿着他的笔,试图给他重新画一个瓶子。 她以为房里只剩了她一个人。 他想,就算她委屈得哭出来也是好的。可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坐在他宽大的座位上,阳光透进来,她眼里晶莹清晰可见。 他看在眼里,什么清水明媚,什么春风浩荡霎时间全都不见,只剩了她因不能执笔的落寞和绝望如灰。 他说的没错,她的确是讨他喜欢的。可不是因为她会做什么或者不会做什么。他自己早就一笔冠绝天下,又怎么会在意她能不能画画呢。 他不过是想让她断了醉雀而已。 和风出去后,他又抱了她一会儿。他想抱她,比她想让他抱还想。 知她喜欢自己的颈窝,将她的小脑袋放在自己肩上。果然,没多久她便迷迷糊糊往他脖子上蹭。 她既然没醒,他就随她去了。 叹了口气,他又说,“叶棠,我该拿你怎么办-----” 最后,将她放回床上,他起身出门。 河边春泥里,他找到了她落的那只绣鞋。 带了她的绣鞋回了书房,她粘不起来的东西,不代表他也不行。 这活儿做得多了去了,瓶子棠花,他什么没粘过。他早就得心应手轻车熟路。不多时,那只瓷娃娃便又完整地回到了桌子上。 等他又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她已经醒了。看样子,他若是晚回来一会儿,她就又要下床去找他了。 他一来,她反而不动了,老老实实缩在床上。萧池看了看她,也没说别的,腰封一除,外衫一落,他掀了被子一角,躺了进去。 叶棠缓缓转过身子,看他安然闭着眼睛。距离他有些远了,她已经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和香气。待她睡着,他又睁开眼睛,小心将她亲了亲。 叶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第二天她醒来,房里又剩了她一个人。不多时,便有个小丫鬟进来帮她穿衣裳。可以前的衣裳都是他给穿的。 新送的衣裳展开来,浅紫色的衣上,鸢尾正浓。一开门,见了他,他的衣裳上也沾了些紫,她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他身上那与她一样的紫色能让她安心。 今日老将军寿辰,他要带她回将军府。 叶修庭不在,可将军府依旧热闹。 举朝皆知,这叶家可是开国的功勋,几代的忠臣。老将军虽已经不在朝,可叶家少将军年轻有为,老将军的生辰每年也算是将军府里一件大事。是以,朝中大臣,无论品级大小,皆早早备下厚礼登门。 最重要的是,听说一向不怎么与人来往的九王爷这次也会亲自来。 圣上身体每况愈下,不上朝已有时日。就在前几日,朝中有消息传出,说是圣上多次差人夜访九王府,有意让九王爷进宫理政,可这九王爷将圣旨一扔,就是不去。 细细数来,这朝上朝下,能明目张胆抗旨还安然无恙的,除了九王爷,当无别人了。 众臣也没忘,这九王爷大婚之日,圣上可是亲自出宫到了九王府的。能于将军府见九王爷一面,说几句话,也算机会难得。 朝臣齐聚,老将军喜笑颜开。 府里下人匆匆来报,“九王府的车驾快到了。” “快迎!” 老将军当即起身,携众朝臣到门口恭候。 没多久,果然见到了九王府的车驾。 天子六驾,这五匹白马,遥遥便能夺人耳目,区区逊于天子。 驾车的是一黑衣少年,话不多,却行事利落老练。手中缰绳一拉,车驾停稳。帘子一掀,那少年恭敬道了一声,“爷。” 四周静寂,默了片刻,见九王爷缓步下了车驾。今日老将军大寿,来贺者多穿着喜庆。这九王爷不出意外又是一身白,可仔细一看,白上还带了一些鲜艳的紫。众臣心下了然,这已经很是给面子了。 以往宫宴,不论大小缘由,若是九王爷去,定是从头到脚一身白,哪怕圣上寿辰也不例外。白玉冠,白衣衫,雷打不动。可圣上都不说什么,谁又敢有微词。 见九王爷下了车,老将军立刻上前迎。 众臣大礼一行,九王爷却无动于衷,转身朝车里伸了胳膊,随后抱下一个姑娘来。 老将军悄悄抬头一看,这被九王爷亲自抱出来的,正是他养大的女儿,叶棠。 众臣看在眼里,叹在心里。 传言都没错,这叶家的女儿果真生得美,可惜先前并不常见。 一身紫裳鲜艳,可偏偏那姑娘娇俏白净,粉黛薄施,多鲜艳的衣裙也不觉得浓艳,反而有几分清灵可人。 撇下那些关于叶家兄妹的传言他们不敢说,如今还牵涉九王府,更无人敢去求证。可难怪她的哥哥存了私心,要将她藏着掖着了。 有眼尖的人已经瞧出来,这九王爷身上的颜色,与这九王妃的衣裳颜色一样,显然就是一套来的。 众人皆知九王爷为人有些寡淡,不主动与谁攀谈。可这次,他一带九王妃下车便问候老将军几句,态度亦多谦恭。 寒暄之间,老将军甚是高兴,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只是九王爷不知怎么走得似乎有些慢,无人敢催,只得缓缓跟着。来贺朝臣问的安,他也都一一应了。 九王妃跟在他身边也没有多说话。可那宽阔袖里,十指相扣,他是紧紧牵着她的。 席上,众人皆等九王爷和老将军先落座。 可萧池注意到,自叶棠一进将军府的大门,眼睛便一直在四处看,她一定等不及想去转转了。 “诸位先坐吧,叶棠久未回家,本王想先陪她转转。” 老将军怎敢怠慢,想亲自陪着去。萧池又说,“不必劳烦了,诸位也不必等,本王与叶棠去就够了。” “是。” 蔷薇小径,两侧藤蔓蜿蜒,多打了骨朵含了苞,若要看花开,还需等十几日。浮桥上,她往栏杆上一趴,有丫鬟端了鱼食来,萧池顺手接了,递给她一些。 她往水里扔了一些,立即惹来一群鱼儿,她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他以为她会想去她的房里看看,哪怕不久前一个凛凛冬夜里,他一个人已经悄悄来过了。他悄悄来这里找过她的一切。 没想到叶棠却转头跟他说,“我们回去吧。” 将剩下的鱼食又给了那个丫鬟。萧池带着她回去。 先前他留了话,让大家先坐。等回到席间,现众臣皆站着恭候,包括老将军,无一人提前落座。 带了叶棠回来,他只说,“劳诸位久等了。” 老将军笑道,“九王爷哪里话,能得九王爷到府,已是荣幸。” 此类寒暄,萧池简单应了,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诸位都坐吧。” “多谢九王爷。” 席间的位置刚刚好,连九王妃也算在其中。可这九王爷落座后竟然直接将九王妃抱在了膝上。 他抱得自然,她坐得也自然。除却周遭一众惊讶眼神,萧池和叶棠谁也没有觉得不妥。 老将军轻咳一声,低声唤了一声,“叶棠。” 叶棠没回过神来,倒是九王爷先开了口,“无妨。” 过了一会儿,叶棠终于有了些反应。倒不是因为听见了老将军叫她,而是她忽然想起来,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抱她了。 在九王府里也就算了,他虽不抱她,不同她说话,可一顿饭下来,他是陪着她的。今日他若是不管她,她一定一口饭也不想吃。 这九王妃随后一开口,更是让众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九王妃坐在九王爷膝上,缓缓唤了他一声,“惊澜?” “嗯。” 这九王爷竟然随口应了,而后又温声问她,“想吃什么?” 她像往常一样,环顾一桌子菜,摇了摇头。 莫说今日来贺众臣,就连老将军,都觉得他这女儿,有些恃宠而骄了。 难得九王爷没恼,反而又问她说,“先喝些粥?” 才刚刚说过什么都不吃的九王妃又看着他点了点头。 116 你在担心? 举座皆拘束,惟九王爷抱着叶棠很是从容淡定。 叶棠更是堂而皇之坐在九王爷膝上。别人怎么看,她是没有那个心思管的,她只是习惯而已。 至于萧池,那就更简单了,他本来就谁也不甚关心。 在座皆道,这九王爷果真与传言一样,不羁到谁也不顾忌。 一碗粥,又是小半碗,她便摇摇头不肯再喝。 在座皆是朝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不抬头也能察言观色心领神会的功夫更是早就修炼得炉火纯青个个到家。 眼看这九王爷温言哄了九王妃几句,可那九王妃依旧不买账。任九王爷一勺粥已经递到了她唇边,她就是不肯张口。 九王爷见她不肯吃,也没勉强。粥已经盛好了,她不吃,他就顺手送进了自己口中。 大家都看得清楚,那勺子,分明就是九王妃刚刚用过的。可他也不嫌,用起来甚是自然。 咽下了粥,九王爷又无奈叹道,“你啊,不肯吃饭怎么行。” 又抬手给她挑了几样菜,她皆看看就没了反应,也没有要吃的意思。 老将军就坐在九王爷一侧,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也是,这叶家的女儿美归美,说到底也只是个女人而已。 这天下说到底是男人的,朝中暗流涌动,看这几日的动向,将来应该就是抱着她的那个男人的。 这九王爷清心寡欲,低调内敛惯了,可保不齐一朝坐拥天下,江山在手之时,他还能如此。 男人么,古往今来有几个会嫌自己的女人多呢。有钱便明里暗里养着,没钱也想着寻花问柳一晌贪欢。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挥金如土帝王家。 就算将军府有权势,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许是叶家小姐新婚,九王爷尚未稀罕够。可如此举动,的确是过了些。 个中道理,老将军更是明了。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叶棠!” 语气低沉,带着微微愠怒。 叶棠听见了,看了看坐在她和萧池旁边的老将军,叫了一声,“爹。” 老将军冲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她下去自己坐。 难得她心思转了几圈,终于明白了,看了看揽着她的萧池,扭了两下身子,想要从他身上溜下去。 老将军与她的一来一去,萧池皆看在眼里,话未多说,依旧不动声色环着她的腰。 旁人都说是这叶家小姐不识好歹,恃宠而骄。 可萧池并不觉得他是在宠她。 无爱无理的纵容,才叫宠。 宠之一字,听起来像男子大手一挥的施舍、恩赐,亦像一个妖娆女子百般的讨好依附。 这宠啊,若是用在女子身上,便生生将女子说的卑贱了。也轻贱了一个男子小心翼翼端丽隆重的爱。 他明明待她小心又认真,怎能用如此轻浮的一个字。 更何况叶棠本来就非他的附属。萧池平日便如此待她。她坐在他膝上,他喂她吃饭,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更谈不上所谓的宠不宠。 一切只是习惯,是相惜如常。 这些,他懂就好了,无须与别人解释。 叶棠挣扎未果,便与萧池说,“惊澜,我要下去。” 萧池想了想,指着面前小碟子里的几样菜同她说,“吃了就让你下去。” 让她自己坐是老将军的意思。她低头想了想,饶是没什么胃口,可好歹终于张口吃了他送来的东西。不过是为了老人家的欢心。 他也依言,将她放了下去,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上。 老将军讪讪一笑,同萧池道,“这丫头,被惯坏了。” 九王爷听了,笑笑没说话,顺手就着她用过的餐具,将她剩的小半碗粥吃了一些。这将军府上,谁才是真的惯着她的那个人,他心里也清楚。只不过那个人今日不在就是了。 在座这么多人,包括老将军,都未察觉出这九王妃有什么不妥来。她只静静坐在一旁,鲜少开口说话。寥寥数语,也都是同九王爷说的。且一开口,多半要低声唤他惊澜。 众臣只当是这叶家小姐性子沉静,温婉从容。 等到宴席快要终了,萧池喊来了承译,要叶棠等他片刻。 将军府小径上,叶老将军差了萧池半步,小心跟着。 将军府里植物也长得规矩,就算是到了花奔之日,再热闹也必是行成行,列成列。 萧池缓缓停了下来,抬手摸了摸路旁一片半卷的叶子,青涩鲜嫩,卷着边儿,被他一碰,羞答答摇了摇。 站了片刻,萧池才说,“叶棠,永远是您的女儿,不管将来生什么,她永远姓叶。您能答应我吗?” 老将军一怔,他还以为,这九王爷单独叫他是有什么要事。没想到,一开口又是关于叶棠。 而且,九王爷这话已经说过一次了。 彼时,叶棠站上城墙,一番话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凛凛冬夜,九王爷一人到了将军府,老将军以为这九王爷是兴师问罪来了,当即便将什么都说了。 没想到,九王爷听完叶棠和叶修庭的事,知道了叶棠非叶家亲出,什么也没说,只留了一句话。 叶棠永远是叶家的女儿。 老将军当时只怕他会怪罪叶修庭,想也没想便应了。可如今,这九王爷又将这话说了一遍。 “九王爷,关于叶棠的身世-------” 老将军还未说完便被九王爷打断了。 “如今深究她的身世没有任何意义。在她眼里,您就是她的父亲。否则,她也不会亲自进冰窖替您取冰。您说是吗?” 老将军闻言心中一震,难道他狠下心来将叶棠关进冰窖的事,被这九王爷知道了? 老将军也不知道这九王爷究竟知道了多少,干脆什么都没说,于地上一跪。 萧池又笑说,“罢了,都过去了。往后,叶棠是您的女儿,更是本王的妻。” 语气意味不明,让人捉摸不透。 “是。” 将军府里,靠近门口的地方,叶棠以前常在这里等叶修庭。这会儿,她已经四处看了好几遍,依旧没见到萧池过来。 承译跟在她身旁,看出她心思,道,“王妃莫急,爷一会儿就来了。” 叶棠闻言点了点头,随手揪了身旁藤蔓上一片新生的叶子。 她没等来萧池,却意外看见了李知蔓,还有孩子的哭声,以及丫鬟的吵嚷声。 承译一看,见这将军府的少夫人怀里抱了个婴孩。少夫人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女子。承译注意到,那女子披头散,哭了一脸泪,可竟一丝声音也没有。疯疯癫癫,衣衫也歪斜,拼了命的要追抱着孩子的少夫人,几个丫鬟都拦不住。 承译随口问了一句,“这女子是谁啊?” 没想到,站在他身边的叶棠居然答了他,“夕岚。” 承译紧接着又问,“夕岚?” 这回,叶棠没再说话,一直盯着李知蔓怀里的孩子。 那是叶修庭和夕岚的孩子。 夕岚突然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明晃晃一闪,几个丫鬟见状,纷纷往后一退。承译也看见了,她拿着的似乎是一把剪刀。剪刀不大,应该是被那女子事先悄悄藏进了袖里。 夕岚一下挣脱,追上了李知蔓,挡在李知蔓面前,朝她怀里的孩子伸出了手。 意思是问她要那孩子。 李知蔓冷哼一声,显然不想将孩子还给她。 “我才是这将军府的少夫人,修庭的正妻。他的孩子,自然该由我来照看!” 夕岚口不能言,只急急指指自己的肚子。 李知蔓抱紧了孩子,故意避了夕岚乞求的眼神。 “你生的又如何?这孩子在我这儿,才不会亏了他。等修庭回来,一定会谢我的。” 夕岚突然跪在李知蔓面前,不停给她磕头,求李知蔓将孩子还给她。她可以没有叶修庭,可不能没有那个孩子。 李知蔓看着怀里一直哭个不停的孩子,喃喃道,“只要孩子在我这儿,修庭回来一定会来看我的。” 不理跪在她脚边的夕岚,李知蔓抱了孩子就要走。几个丫鬟匆匆过来又拉住了几近疯的夕岚。 李知蔓没走多远,便碰上了跑过来的叶棠。 叶棠也没说话,一步步上前,似乎是想看看她怀里抱着的孩子。 李知蔓见是叶棠,又看她身边没有跟着九王爷,只一个黑缎少年,便说,“怎么,都嫁出去了,还想回来祸害修庭?可惜,他连孩子都有了。” 也不知她的话叶棠听进去了没有,叶棠只是看她怀里的小小婴孩。 倒是承译冷声道,“少夫人说话当留神!” “呵,我说话留神?我看,还是有的人做事该留神吧。否则,这一不小心,可是要遭天下唾骂的。” 生怕那个夕岚追上来,怀里孩子也哭闹得正厉害。李知蔓也不想与叶棠多说,抱了孩子就想赶紧走。没想到叶棠双臂一展,将她拦住了。 李知蔓厉声道,“你让开!” 叶棠又说,“不是你的孩子。” “那又如何?!你在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叶棠依旧站在她面前没动。 眼看夕岚又挣脱了几个丫鬟,李知蔓是会些功夫的,一手抱稳了孩子,另一手提掌运力,只想赶紧打开叶棠算了。没想到还没碰到叶棠,便被她身边的少年一把攥住了手腕。 李知蔓一怔,盯着承译道,“放肆!” 承译依旧没松手。 直到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承译,少夫人说的没错,的确是放肆了!” 承译一见萧池,立即松了李知蔓,退到一边。 与萧池一同过来的还有老将军。 老将军看见了被几个丫鬟扯着的夕岚还有不停哭闹的孩子,脸色一沉,厉声道,“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李知蔓站在原地没说话。 婴孩一哭,叶棠的注意力全在那个襁褓上。 她缓缓上前,似乎想要抱那个孩子。 李知蔓哪里会给她。只听九王爷在一边轻声道,“老将军有所不知,叶棠最近喜欢孩子。可她年纪还小,孩子的事,本王想缓一缓。” 老将军立即明白了,点点头便说,“九王爷说的是。知蔓,还不将孩子给九王妃看看?” 李知蔓没了办法,只得咬牙将孩子递给叶棠。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书房里她打碎的那个瓷娃娃。叶棠记得,萧池那天说他很喜欢那个瓷娃娃。于是抱了孩子,走到萧池面前,让他一瞧,说,“你喜欢娃娃。” 而后又仔细看了看襁褓里还哭个不停的小婴儿,又低声说,“可他像哥哥。” 萧池忽然就有些后悔,真不该让她抱那孩子的,便说,“叶棠,我们该回去了。” 叶棠回过神来,应了他,却没将孩子给李知蔓,反而绕开李知蔓,给了匆匆追过来的夕岚。 夕岚慌忙从她手里接了孩子,牢牢抱进自己怀里,生怕有人来抢。那孩子一进了夕岚的怀抱,被抱着轻轻晃了两下,一会儿便不哭不闹了。 叶棠觉得惊奇,还在怔怔看着那个婴孩。 碍于老将军和九王爷都在,李知蔓只能忍下一口气,退在一旁,倒也没再去抢。 老将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脸尴尬,只躬身同萧池说,“让九王爷见笑了。” “无妨。” 萧池正欲同老将军道别,带叶棠回去,却听见承译一声喊,“不好了,九王妃!” 一回头,萧池见那夕岚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剪刀,已经插进了叶棠身体里。 “叶棠!” 明晃晃剪刀落地,反射着晴日耀眼的光芒,出清脆一声响。 萧池到了叶棠面前,盯着她身前,看着那鲜红的血缓缓渗到浅紫色衣衫,一脸惊慌。 可叶棠的确是迟钝了许多。 连他都疼了,她却还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依旧直直站在原地。 看着他眼里莫名生出的惊惧心疼,她不明所以,想问问他怎么了,于是缓缓抬手想摸他的眉眼,“惊澜,你怎么了?” 话刚说完,还没碰到他,这一动,她忽然就感觉到了身前传来的剧烈的疼,小脸骤然煞白,疼得眉头都拧成一个疙瘩。 “叶棠!” 夕岚看着被九王爷慌慌张张抱进怀里的叶棠,抱着孩子,哭笑都无声。没想到,因为李知蔓抢了她的孩子,她随手带出来的剪刀最后插进了叶棠的身体里。 她没忘记,是叶棠害的她没了舌头,是叶棠让她如今连自己孩子的名字都唤不得。这是她欠她的!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九王爷动了杀意。只怕无论九王妃伤势如何,他当场就要夕岚偿命,管她怀里抱的是什么,管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时间,连老将军都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叶棠是他养大的不假,可夕岚怀里有叶家的亲骨肉。 老将军忙上前,想看在今日他寿辰的份上,向九王爷求个人情,“九,九王爷-----” 萧池也未理他,叶棠忽然抓了他的衣袖,说,“惊澜,回家。” “好。” 要夕岚的命,何须萧池亲自动手,不过他一句话的事。 可叶棠一叫他,他就明白了。是她不同意。因为那是叶修庭孩子的母亲。 萧池也的确顾不上什么夕岚了,匆匆抱了叶棠就要回去。此刻更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去哪就去哪。 九王爷的车驾被五匹马拉着,绝尘而去,这老将军的寿宴也就散了。 从将军府出来,几位朝臣三三两两往回走着。 “宋大人可从刚才一直就没怎么说话。” 那姓宋的大人捋了捋白的胡须,只说了句,“红颜祸国。” 随行的几位大人皆沉默。知宋大人说的是那叶家的小姐,如今的九王妃。 “诸位可还记得,十几年前,江北大旱,饿死灾民无数。地方官员不开仓,不放粮,大批灾民涌向京城。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却是城门紧闭。百姓只知道唾骂京官无良,可开仓放粮得有皇命才行。时,恰逢朝中一位娘娘故去,圣上无心政事,莫说小小京官,便是一品的大员都见不到圣面,遑论赈灾。只怕,当时圣上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给那位娘娘陪葬。” 宋大人口中的那位娘娘被藏于深宫,朝上虽无人相熟,甚至也鲜少有人见过她,可她的事,若是在朝元老,定听说一二。 听说那位娘娘被圣上带进宫,一跃便坐上了后位,可谓一步登天,独得圣眷。可这皇后做了没多久又被废了,降级为妃,原因不明。从此更是居于深宫,无人得见。 可前朝皆知,圣上依旧迷恋那女子。直至有一天,那女子死讯传出。更奇怪的是那女子似乎并未入皇陵,棺椁不知去向。最后连封号牌位都没有,落得个死了也无名无分的下场。 年岁久远,宋大人不说大家一时都忘了,这九王爷,就是那位娘娘所出。 已经有大臣明白了宋大人话里的意思,“江北大旱,死的灾民无数,圣上因那位娘娘故去,无心政事,视若无睹。如今,这九王爷难道也------”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话已过了,当慎言,慎言。” 余下几人皆鸦雀无声。 马车里,叶棠虽然觉得疼了,可依旧安静。 她越安静,萧池越害怕,抱着她不停唤她,“叶棠。” 连唤了几遍,她终于肯看他了。 只是看着看着,她又突然扯了扯苍白的嘴角,笑了。 萧池见她这样子,吓了一跳,慌忙去摸她的额头。她额上冷汗涔涔,带着微微凉意。 没有烧,他心下更慌,“叶棠,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她却说,“你这么着急,可是在担心我?” “是,你这丫头害本王担心,若是不乖乖好起来,回去本王可是要罚你!” 她闻言又一脸委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骗人,你都不愿意抱我,怎么还会担心。” 他听得心里一疼,他不抱她,是想逼她断了醉雀啊。不代表他不爱她,不担心她。 将她往怀里小心带了带,他又在她耳边说,“是我不好,叶棠,往后,我每天都抱你。抱你睡,抱你吃饭,你快些好起来,行不行?” 她一伤,他就什么都妥协,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宁愿那剪刀是扎在他身上。 等她好不容易听懂了他的承诺,似乎身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她窝在他怀里,重复了他的话,“嗯,快点好起来。”算是应了他。 承译跑到和风药庐的时候,那姓顾的戏子也在。衣衫半退,眼眸微闭,和风正站在他身旁,一手抚在他颈后。 那戏子见承译也未敲门,直接进了来,眼中一惊,随后捡了外衫往身上披。 和风一抬头,见门口站着的承译,哼了一声,“不会敲门吗,怎么又是你。” 随手捡了个布巾,将手一擦,语气里都是不耐。 承译知不是同他计较的时候。 “九王妃被剪刀刺伤了。” “什么?!” 她不是跟九王爷回将军府了吗,今早才走的。 一把推了承译,和风急急又跑了出去。药庐里只剩了那个白生生的戏子在慢吞吞穿衣裳。 承译进了药庐,对那姓顾的戏子低声道,“你若是打了不该打的主意,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姓顾的一怔,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少年,合着这九王府的小管家是在明目张胆威胁他了。挑了挑眉,一边拢好衣襟,一边低头缓缓道,“不敢。” 再抬头,那小管家已经匆匆出去了,手上还顺手提了医仙的小药箱。 和风性子急,只顾着去看叶棠,自己连药箱也没拿。 和风到的时候,叶棠正靠在萧池身上,脸色惨白。萧池正一边轻轻擦着她额上的汗,一边柔声安慰。 “在忍一下,马上就不疼了。” 她虽没说话,可是好歹点了点头。 117 咬你自己 萧池已经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撕开了她身前的衣裳,露出伤口来。? ? 和风看过,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伤口不算深。” 和风一边说着,一边瓶瓶罐罐拿出了几个,往干净纱布上配了药,就要往她身上敷。 萧池却挡了他的手,说,“我来。” 和风明白这九王爷的意思,她的事,他若能亲自来,就不会假手于人。饶是知道他的喜好,这九王爷也不让他碰她。 将叶棠放在床上躺好,萧池将纱布上的药缓缓敷在她身前。 她先前有些木然,可没多久便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眉心深锁。 萧池见了,立即道,“和风!” 和风知他要说什么,只道,“爷,这可是结结实实伤在皮肉上了,能不疼么。忍过今日,待药效挥,便能疼的轻一些了。” 萧池没在说什么,转而看着床上的人。 和风转脸悄悄翻了个白眼,不由暗自腹诽,人人叫他一声医仙是不错,可也不是叫他神仙啊。这该忍的疼还是得忍。又随手写了张方子,往下人手里一递,嘱咐道,“伤口不深,可药还是得吃,免得炎。” 下人接了方子匆匆下去,偌大房里,九王爷只顾着看着榻上人,也不知道低声同她说了什么。竟让那丫头舒展了眉头,看着九王爷笑了。 和风兀自喃喃,“这丫头啊,伤的不是身子,也许是脑子。” 察觉出自己的多余,和风便悄悄退了。 晚些时候,和风给的药起了效,伤口没那么疼,她就迷迷糊糊睡了。萧池依旧坐在床侧守着。 承译候在门外,轻唤了一声,“爷。” 萧池听见,起身出来。 身后门轻轻一掩,承译又说,“张将军到了,说是这几日得了些消息。” 萧池明白,承译口中的消息,就是关于他母妃的消息。 前厅,张朝见了九王爷,躬身道,“九爷。” 退了左右,萧池只说,“不必多礼了,直说即可。” “是。爷,宫中近日有些松动,好不容易才探出了些消息。据说,雪妃娘娘当年的确是进了棺椁,可装殓好之后,这棺椁又的的确确是从未出过宫。也就是说,您找了这么多年的雪妃娘娘的棺椁,怕还一直留在宫中。” “消息可靠?” “爷您放心,怕有疏漏,已经悄悄派人潜入皇陵探查过了。无名秘墓十五座,皆不是雪妃娘娘的。这消息确切可靠。” 萧池听了一时没说话。宫中他虽厌烦至极,平日也很少去。可毕竟在那里住了些年,时日不多,却刻骨铭心。加上建制构造多年未变,这宫里他其实很熟悉。 粗略一想,他还是想不出来,那人既然未将她的棺椁送进皇陵,究竟还能藏在哪里。 入土方为安,难道她这些年,还一直因为那人流离人世不成。 “找,将宫里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张朝来之前便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若是再迟迟没有消息,只怕这九王爷就要准备好起兵逼宫了。 张朝想了想,又说,“爷,朝中皆盛传,圣上身体不济,罢朝已有数月。前几日徐公公带了圣旨给您,说是要您进宫理政。” 萧池冷哼一声,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朝说的是那晚徐公公奉命来带叶棠,给他带的那张圣旨。他当时匆匆一看便随手扔到了一旁。 旨上的确是有一句话,着他进宫理政。什么带走叶棠,也不过是为了逼他。可这要挟,他并不打算接受。 “的确是有这么一道旨。” 张朝又说,“爷,宫中戒备森严,圣上向来谨慎,要打探消息的确困难。既然知道了雪妃娘娘棺椁尚在宫中,若是您能亲自进宫去,说不定能有所现。并且------” 张朝为人干脆,可这次说到一半就有些犹豫。 “并且什么?” “并且,今早朝会殿里聚了几位大臣,说有要事见圣上。我打听了一下,除却边关急件,还有几份要奏等圣上批。可这圣上与十几年前如出一辙,任凭几位大人在朝会殿干着急上火,他就是谁也不见。臣一直觉得圣上不糊涂,雪妃娘娘故去多年,如今该没有什么让圣上如此了。也怪臣多事,多向徐公公打听了两句,才知道,这圣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每咳必见血,已经有日子没有出沁芳宫了。” 萧池明白张朝的意思,张朝是想让他进宫看看。 新春才一月,已觉日微长。叶棠醒来已近黄昏,府里灯火还未燃。 萧池吩咐过,谁也不许来扰她。 揉了揉眼睛,她想也没想就呢喃了他的名字。 “惊澜?” 和风的药很管用,身上的伤一动还有些疼,可已经不似先前剧烈。加上她身体感受迟钝了些,倒也不是不能忍受了。 床侧早无人,更无人应她。 环顾房中,日暮残霞,光线黯淡,一场梦尽,恍若经年。 昏暗的光线将她笼着,整个房间里惟一处闪闪亮,将日暮余晖变成了盘中星星点点的红金色烈焰。 叶棠看着那一处亮光呆。 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看清了,那妆镜旁的夺目,分明是一朵正浴火的莲花。 被那朵莲花夺去了所有注意力,不顾胸前伤口隐隐作痛,她从床上下来,走到妆镜前。 小心将那平底的盘子捧起来,指尖掠过焦墨,触目惊心的热烈,摸起来却是这般凉。 这盘子的来历,她一时间有些记不清了,可她知道是他画的。 清荷一枝,三两点雨山前的摇曳自在,清静淡泊,被烈火一焚,枯瓣也激荡壮烈。 都道九王爷的画功深厚,可谁也不知道,人心里只有到了萧瑟处,才能孤绝一笔,不是落花纷飞华盖满纸,就是风樯阵马万里冰河。 他分明就是青山绿水掩映下的满目黄沙。 盯着看了半天,落日西斜,红金色都快要褪去,叶棠总算想起来了一些,关于这焦莲盘子。 长街上,他将随意将这个盘子拎在手里,说,“哦,这个盘子啊,盘平,底浅,盛菜难看,盛汤无能,可惟独拿回家给你盛点心用,不多不少,实在是合适得很。” “九王爷,就算是再合适,你以后也不能在用它盛点心了。” 他笑,“是,是,都听王妃的。” 将盘子抱进怀里,她又浅浅唤了一声,“惊澜。” 小心将那个盘子放回原处,她要去找他。 突然就想见他,毫无缘由。 走走停停,前厅外,春意未阑珊,翠植掩映,她悄悄站在门外。就像他曾经悄悄躲在书房外看她一样。 那白衣人正立于厅中,衣饰雪白端然。旁边还有一人,似在同他说着什么,他只听着,半晌未说话。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袭春衫薄,春风打在她身上,温柔或清凉,她已经顾不上感受。她只顾着看他了。 忽然就低头笑了笑,脚边芳草芊芊入了她清亮的眼,她兀自轻喃,“惊澜。” 厅里,萧池蓦地转身。 张朝见这九王爷几步到了门口,四下一看,九王府里的灯倏地一下亮了,伴着飒飒而过的晚风。雪白衣摆随风轻动,似乎只需呼啦啦暖暖吹上一夜,第二天便葱茏满府了。 张朝悄悄跟到九王爷身边,也顺势朝门口一看,明明就是什么人也没有。遂小声提醒道,“九爷。” 他回过神来,只说,“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惦记着她该醒了,只想着回去看看。至于进宫的事情,还是改日再说吧。 “是。” 张朝应了,再抬头,眼前已经没有九王爷的影子了。 叶棠并没回房,而是自己到了书房。 她想试试,她究竟还能不能拿笔了。 书房里没人,便没有燃灯。她悄悄进来,借了窗外微弱的灯火,直接取了笔架上的那支紫毫。可这笔杆纤细,她怎么也执不稳当。反复几次,一支紫毫一次次从她手里掉下去。 她叹了口气,“还是不行啊。” 最后,她寻了个靠窗的角落,抱着膝盖缓缓缩成一团,看着眼前满桌子的瓶瓶罐罐,还有他常坐的椅子。 不多时,外面便响起了他焦急的声音。 “叶棠!” 他一进房就现床上的她不见了,仔细一问,竟无人注意到她去了哪。承译忙道,“爷,您别急,九王妃肯定就在府里。” 她若是又丢了-----他如何能不急。 书房门掩着,她就缩在一个黑漆漆的角落里。听着那越来越着急的声音一声声唤她,有些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她咬破了他的唇,他的脖子,想起了他给她画的衣裙,还有他站在门前,于落叶翻飞中弯腰捡了一片,叶柄一转,低笑道,“棠叶,叶棠。” 可有的还是影影绰绰不真切,还需要些时间才行。 一抬头,又见书架上放着一盏梅花灯。 这个她记得,那是她最后画给他的东西。 长街上,灯火阑珊里那个三两必便落了白梅的女子,是她吗? 是她,可也不是她了。 她终于明白过来,因为醉雀,她不仅不能执笔,也正在渐渐淡忘他。 “先前的你,的确是颇有灵气,很讨人喜欢。” 她看着那张清冷的椅子,他那天说这话的时候,就坐在那儿。 他喜欢的,根本就是以前的叶棠吧,不是她。 门外,他的声音愈近了些。 她听见了,任他找疯了她,她也没有应。 萧池站在门外,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经历过一次失去,他便深知其中可怕。 他也愈后悔,那天,他亲眼看着她转便了九王府里所有的角落,边哭边喊他,为了找他连绣鞋掉了都不知道。 那时的她,心里的怕和无助,就与现在的他一样。 这找不到她的害怕和疯狂,究竟是他体会得更多一些。她还伤着呢。 承译似乎听到了什么,提醒道,“爷----” 萧池也听到了,是她的声音。转身便往身后的书房里跑。 一把推开了书房门,她果然在这里! “叶棠!” 她正缩在书房一个角落里,抱着膝哭。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那支紫毫。 萧池一下便明白了,他那天为了让她戒掉醉雀故意说的话,还是伤了她。 “叶棠?” 她抬头看了看他,珠泪涟涟,而后又将脑袋放回膝上。 他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将她往怀里抱。 “怎么跑这儿来了,你身上还有伤呢,跟我回去好不好。” 她趴在他肩头拿着他的那支笔不松手,哭了半天才说,“惊澜,我不是她,我真的不是她。我不能提笔,不能画画,会控制不住想要醉雀。我不是惊澜以前喜欢的叶棠了。” 果然,是因为他那天说的话。 什么以前的叶棠现在的叶棠,其实他喜欢的仅仅是她而已。 她喜欢自己的哥哥的时候,全天下的人都厌恶嫌弃她,可他不嫌,他觉得她明明就好得很。 如今,她不过是不能控制自己而已,他又怎么会因为这个不喜欢她。 他还没想好如何说才能让她明白,她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又说,“不对,以前的叶棠你也不喜欢,现在的叶棠你更不会喜欢。” “叶棠,你在胡说什么!” 实在担心她身上的伤,他想先抱她回去。 叶棠却一下挣脱了他,步步后退,不住躲着他的怀抱。而后冷哼一声,看着他缓缓道,“一不遵礼德教化,心思不轨;二罔顾人伦,不知廉耻,三,身心不净,污九王府清明,令上下蒙羞。今赐休书一封,各自嫁娶,互不相干。从此,天涯路远,互不相欠,也再不相见。” 萧池一下怔在原地。没想到,他写的所谓休书,她变成了这样,竟还能一口气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她渐渐平静下来,低着头补充道,“以前的叶棠,你也早就不要了,不是吗?” 她明明已经退无可退,他步步紧逼,“那你也别想嫁给叶修庭!” 承译就候在门外,先是听见九王妃在哭,然后又是九王爷厉声说了几句,紧接着书房门便被九王爷一脚踢开,匆匆抱了九王妃出来。 萧池一路抱着叶棠回了房,确认了她身上的伤没事后便一直将她抱着。 “放我下来。” 听起来,这丫头似乎还在生气。 萧池没说话,自然也没放她下去。 他是没办法跟这样的她生气的。莫说她伤着,想一出是一出,神智也不太清明。就是平时,他哪回真的狠下心来跟她计较了。 二人一时无话。 良久,他才抱着她说,“叶棠,我在将你娶回来。换你把休书给我,这样好不好?” 他至今也不知道,她将他给的那封休书藏在哪里了。 他那天在地窖里撕的,的确只是一个信封。 好像只要那东西留在她手里一日,她便有了离开他的借口,他总也不能安心。 他等了好一会儿,叶棠才明白过来,歪着脑袋问他,“你要娶我?” “对,我要娶你。” 与叶修庭不同,他根本就不是问询,而是不容置喙的宣告。他根本就容不得她拒绝。她愿意也得嫁,不愿意也得嫁。 翌日,和风听说她又差点走丢,借看伤之名特意来看看她。 和风看见九王爷虽刚刚出去,可明显她房门口守卫重重,还添了几个丫鬟。 和风进来的时候,她正在桌前坐着。 “九王妃?” 算上今日,她已经有五六天没有吵着要醉雀了。 和风在她旁边坐下来,随手抓了桌上一个苹果。 叶棠看了看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怎么才能戒掉醉雀?” 刚咬了一口的苹果卡在嘴里,和风一愣,问她,“是你自己想戒掉醉雀?” 叶棠点了点头,“嗯。” 和风将啃了一口的苹果放在桌上,食指缓缓叩着桌面。戒醉雀这件事,除了硬生生忍住不吃还真没别的办法。 “叶棠,既然是你自己想戒那就好办了。”和风灵机一动,将那个他刚咬了一口的苹果往她面前重重一放,问她,“看到没?” 叶棠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和风又一撸自己的袖子,指着自己的胳膊道,“下次,你若是想要醉雀了,就像我咬这个苹果一样,狠狠咬在这胳膊上面。” “明白了吗?” 这回叶棠看着他的胳膊看了好久,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不忍心。 和风以为她没听懂,只好又指着自己的胳膊和桌上的苹果,耐着性子同她说了一遍,“你看好了,苹果,胳膊,狠狠咬下去。懂了没?” 叶棠看着他,眉头一皱,又问,“可是,若是你不在怎么办?” 和风一怔,随后忍不住一拍桌子,“小姑奶奶,不是咬我,是咬你自己!” 她这回是真的明白了,合着这医仙是要她咬自己的胳膊,只应了一声,“哦。” 118 欠本王的新婚夜 药庐里,和风包了些药,交到在门外候着的下人手里。 “去,给城东戏园的顾先生送去。” 那顾先生明明还差着几份药的火候,可这几日却不在来了。和风不是不知道原因,那顾先生分明就是被人警告了。 下人接了药,想趁着天还未完全黑,赶紧出门,却又被和风喊住。 和风扔了锭银子给他,“顺便带坛酒回来,烟花烧。” 下人一听,看看手里的银子,有些犹豫,“这承译早就嘱咐过了,府里不能喝酒,也不能有酒。” 和风只说,“配药用。” 那人想了想,也就应了。 和风从药庐出来,于门口一站,忽然听见了些声音。恍然抬头,原来是自己药庐周围的树不知什么时候生了叶子,已经有巴掌大了。 青葱掩映暗蓝天幕,烟岚渐淡,不多时又风烟俱净,早早就有了星辉。 这些树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是谁种的。若说枝干有多粗壮倒是谈不上,可个个笔直能参天,夏天时候枝叶茂密,也能庇荫这小小药庐了。 长身一斜,他随便选了一棵树,随意靠着。 今日九王府里热闹得很,人人都从早忙到晚。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九王爷又要娶亲了,娶的还是九王妃。 府里的人也随了主子,一听这消息,先皆是一愣,随后便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随性又自然。九王爷娶九王妃啊,又不是娶别的女人,这还不是正常么。 随后几天,府里上下皆忙了起来。 喜庆的氛围被周围茂盛植物遮蔽不少,上上下下皆热闹,惟和风这地方僻静安宁。 这些年来,他愈怕这百无聊赖的安静了。人一静下来,便不得不想那些本就没有结果也无力改变的事情。 他以为他会在九王府里一路吵吵嚷嚷过下去,哪怕承译永远冷着一张脸,永远接受不了男人。 直到叶棠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也开始想一些事情。想她的事情,也想自己的。 他忿忿不平啊,凭什么他苦了那么多年,一点进展都没有,那黄毛丫头一来,就得九王爷处处忍让照顾。最可气的是,连承译也让着她。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么,还是个长得不错的女人。 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忍让照顾,她其实一点都不稀罕。 和风觉得,他若是能早点与她混熟一些的话,她也许会嗤笑一声,说,切,谁稀罕那些忍让照顾了,我喜欢的又不是他。 她来的时候,心里是藏着叶修庭的。可任凭她如何小心翼翼,她也只是个小姑娘而已,有的东西注定是藏不住的。 现在想想,她那时候极爱说一句话,我哥哥如何如何。言语间多是什么战无不胜,百姓爱戴之类。这么大的词句,从一个丫头嘴里一本正经说出来,多少有些让人不屑一顾。可她语气里都是满满的得意骄傲。精巧下巴一扬,她其实连九王爷也不放在眼里吧。 和风看不过去,曾反问过她,你哥哥的确是很厉害,可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她眉毛一挑,难得没呛他,只是哼了他一声,什么也没说。 和风现在想想便明白了,她当时那神情分明就是在说,你知道个什么。那是叶修庭给她的爱,才能让她如此底气十足。 和风粗略一算,她前前后后应该已经有十几日没有吃过醉雀了。他方知,她那天跟他说的话,也不是说说而已。 那天,和风临走的时候问过她一句话,“叶棠,你为什么想戒掉醉雀?” 她当时还在看他咬的那个苹果,似乎生怕自己忘了,想吃醉雀的时候就咬自己的胳膊。 他等了一会儿,她才说,“因为他不喜欢。我想把以前的叶棠还给他。” 和风注意到,自上次昏倒在院子里之后,她其实是有些进步的,话能听进去了,说的句子也能长一些了。 和风点点头。谁说醉雀没有好处了,催人意志,惑人心智,她却也因此删繁就简,将以前那些包袱都丢了,露出原本的心来。 他临出门的时候,叶棠又喊住了他。 “和风。” 她又说,“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他?” 和风想了想,应了她,“这有什么不行的。” 九王爷也察觉到了不对,一连几日过去,她竟然都没有再吵着要过醉雀。他能看出来,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可已经在努力多吃一些了。这几日晚上也很乖顺,自己换上衣裳往他身上一趴便睡了。 九王爷叫了和风来,和风答应了她,便笑说,“这所谓的催人意志,惑人心智,偏偏就有醉雀催不了的意志,九王爷您相信吗?” 说实话,他还真不怎么信。 那丫头么,有些娇气,醉雀只给她戒了一次便让她折腾了整整一天。 和风又说,“爷,她每熬过去一次,便能比上一次坚持的时日更久一些。久而久之,她便不会吵着要醉雀了。身体和心智也能渐渐恢复过来。可这条路一踏上就不能回头了,您可千万不能心软。” 萧池点点头,可她也只是才熬过去一次而已。 不多时,先前被和风遣去送药的下人回来了,还给他带了一小坛酒。 “放这儿吧。” 下人应了,便将酒放在了和风脚边匆匆走了。今日府里有喜事,他还赶着去看热闹呢。 不远处响起一阵起哄声,和风顺着一瞧,原来是九王爷将那丫头从厢房里抱了出来。 大红的盖头遮了面,宽大的衣袖里露出两只嫩白的小手来,正轻轻搭在九王爷身上。 九王爷换了一身鲜艳的红色。依旧是清风徐来,依旧是水波不兴。可这九王府里,当真是有了些烟火气。 和风弯腰,开了脚边的那个小酒坛。 叶棠来的第一晚,和风给她下了药,与承译在厅里跪了一整晚。也不对,是承译自己跪了一整晚,他在那个小管家旁边盘着腿坐了一晚。 和风喝了一口酒,笑了笑,心道还是那个丫头有本事,能让九王爷娶她两次。 她明明就是撞了南墙,爱一个人明明这样疼啊,可她就是不长记性,也从未回过头。 就算经历过风霜、打击和伤害,她也从未寥落。下一次,只要爱了,依旧还是不顾一切,一点都不知收敛,也没个怕性。 除去宾客,九王府里的其余布置皆与九王爷大婚那天一样。 有的人竟然也开始紧张了,将她抱回来后便一直没说话。明明那个丫头的一切,他早就熟悉得不能在熟悉了。 可见了一身红妆的她,不动声色下明明就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好像今日才是他的新婚夜。 于她身侧坐下来,萧池将她的盖头掀了。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一笑。 不一样,与第一次娶她一点都不一样。 再也不是一脸素清懒梳妆。此时的她,柳迷花醉,像嗜骨夺魂的妖,明艳艳直夺他心目。 到底是深爱了,忽然就想将她藏了,谁也不许见她,只他一人可见可想。 “叶棠,今日是你欠我的新婚夜。” 她目光流转,忽然叫了他一声,“九王爷?” 萧池一怔,看着她道,“叶棠,你叫我什么?” 她笑笑,低头间轻一掩唇,明眸能生花。 再抬头,她看着他道,“叫你九王爷啊。” 自她吃了醉雀,神智不清明,她就再也没叫过他什么九王爷,总是喜欢叫他惊澜。 “叶棠,你-----” 樱唇轻启,她又笑说,“我的确是想起来了,想起以前总是叫你九王爷来着。” 他眉头一蹙,将她纤细的腰肢一揽,与她咫尺,他又说,“本王不喜欢,叫我惊澜。” 她挑了挑眉,没开口。 萧池知她是故意,轻轻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听不到是不是?” 被他捏了一下,她哼了一声,依旧没开口。 他也不急,只不过手顺着她的腰肢往上一滑。她向来怕痒,立即便知道他要干嘛了,忙推着他说,“惊澜。” “嗯。” 他抱着她点了点头,想了想,似乎还是不满意,手掌在她纤腰上轻轻一掐。 “再叫一遍。” 这次,她轻咬唇瓣,往他肩上一趴,在他耳边,缓缓说了一句话。 她说完便顺势伏在了他肩上,不敢在看他。 他眸中一沉,听得清清楚楚。 “叶棠。” 揽着她的腰肢,轻轻往旁边一翻,大红的裙袂交叠,堪堪将她一压。 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吵嚷声,她虽没说话,可小手抵在了他身上,不让他继续动了。 只因为听起来像是和风的声音,她想去看看。 “惊澜。” 他叹了口气,只得将她扶了起来。 院子里,繁星终是漫了满天。红绸摇曳,灯火正灿。那吵吵嚷嚷的两个人,似乎是和风与承译。 树下,承译看着和风道,“府里不能喝酒,你不知道吗。” 和风依旧靠着树,没理他。忽而又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一手端了酒坛,狠狠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 承译气得不说话,知他就是故意挑衅。一把抢了和风手里的酒坛,轻轻一晃,觉一小坛酒已经被和风喝的差不多了。 “把酒还给我。” “和风,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子让你把酒给我!” 承译却将手里酒坛狠狠往地上一摔,瓷坛迸裂,剩下的烟花烧四溅,瞬间又渗进整齐石板的缝隙里。 和风见状,不想与他多说,转身就要走。 叶棠摒了呼吸,将门开了一条缝隙,正看得紧张,好像完全忘了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萧池顺着往外一看,什么也没说。他们两个吵吵闹闹许多年了,各自的心思谁也没能瞒过九王爷。只可惜这两人一直也没吵出个什么结果来。 别的事也就算了,这事,就算他是九王爷,也确实管不来。 她踮着脚看门外,他就站在她身边看她。 明明,他刚才都将她的外衫解开了,此刻就松松散散挂在她身上。 不过,冲她刚才那句话的份上,他就依着她了。 一连十几日没吃醉雀,叶棠的确是比之前好了一些。可一着急,话依旧说不利落,这会儿又指着门外说,“和-----” 她很是着急,可让萧池一看,却是笑了。 承译不知哪里来了如此大的火气,摔了酒坛还不算,一把将正要走的和风抗了起来。 和风一边被他扛着一边骂他,“承译,你别碰老子!有本事你把老子放下来!” 叶棠见状,只以为承译欺负了那个小医仙,就想开门出去。 幸好萧池站在她身后,及时将她要开门的手一按,将她往怀里一带,“别去。” 她抬头,一脸着急,眼看和风就要被承译扛走了。 “为什么?” 萧池也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只手探进了她松散的衣衫,轻轻一捏,说,“刚才不是还说要给本王生个娃娃,才这么会儿功夫又忘了,嗯?” 她轻一低头,想起刚刚趴在他肩上说的话来,小脸已然红透。 他刚刚箍着她的腰,要她叫自己的名字。 她却在他耳边说,惊澜,我想给你生个娃娃。 她还羞着没抬头,他已经将她抱回了床上。 难得,她今日似乎里里外外都是一身红,连里衬都是。 可他要解她的里衣的时候,她居然又看着他笑了。那眼睛里,与新婚夜她的狡黠如出一辙。他没忘记,当时,她红装落尽,现了贴身的一件白。 虽然已经有些想她,可他还是撤了手,看着她笑道,“叶棠,这里面,该不会又是一件白吧。” 她看着他的眼神清灵,只不过依旧没有说话。 这次的衣裳可是府里的人给她准备的,她还能做什么手脚不成。 襟扣一开,透过大红色的里衬,萧池终于明白她这次又是为什么要笑了。 就算是府里人给她准备的衣衫又怎么样,她似乎总有办法。 依旧是她穿来的那件肚兜,只是早就被他添了几笔,再也不是纯白了。 某个清晨,她还在睡着,九王爷已经慵懒立与案前。 结实的胸膛上和脊背上还带着她新鲜的抓痕,他倒是也不介意,只管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款款调色落笔。 他回到床畔,见她已经醒了,正缩在被子里遥遥看他。 他将从她身上解下来的这件白还给她时说,这个只画一次,也只给你一人。 他说完就穿好衣裳出去了,她却忍不住将那东西悄悄往身上一比,随后揉成一团,狠狠丢在一边,道,“流氓!” 可现在,她却将这件白穿在了身上。 大红的轻丝里衬还缠在臂上,她身上正被他的鲜艳笔墨堪堪遮着。 可她呢,正歪着脑袋殷殷看她,似乎在仔细分辨他究竟喜不喜欢。 这丫头,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总能轻而易举让他失控。 倾身将她扣了,她却扯着自己身上那件红色里衣不让他在脱。 他的确是着急了,匆匆扯下了他的那幅笔墨,其余的她若是愿意穿就先穿着吧。只缠在了她雪色的臂上,对他似乎也没多大的影响。 双臂一抬,带起红纱,攀在他撑在她身侧的手臂上。 “惊澜-----” 她不住轻轻颤,细腻娇柔的一声声轻唤,在他听来,如隔水的云箫,分外缠绵。 顾忌她的伤还未好利索,他没舍得折腾她,小心将她放进自己臂弯里。 她睡觉好像总爱穿些什么,可他不喜欢,因为抱起来不舒服。 她正迷迷糊糊要睡着,忽觉得他正要解她身上的红纱。 她嘤咛了一声,一手扯住了这里衬的边儿,似乎不愿意让他动。 算了,她喜欢就让她穿吧。 反正那所谓的里衬还算轻薄,轻薄得仔细看,便能看见她白白的身子。 她在他旁边嘟着嘴,唇上因为他颜色变得愈深了一些。他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又低头轻轻吻了吻。 “惊澜。” 她知是他,他也知她迷迷糊糊其实没醒。 “嗯。” 他应了,打算就这样抱着她睡了。 可到了后半夜,他忽然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缩着身子滚到了一边。 他惊醒,“叶棠?” 她背对着他,也未应他,只将身子快要缩成一团。 他伸手去抱她,觉她浑身都出了汗。她穿在身上的红纱里衬都被汗浸透,摸在手里冰冰凉凉。丝濡湿,贴在她脸上,颈上。 “叶棠!” 他吓坏了,硬生生将她的身子扳过来,觉她正狠狠咬自己的手臂。 “叶棠,松口!” 她眼里浊雾一片,早就不复先前清明。 她其实已经认不得眼前人,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只记得难受的时候要狠狠咬自己的胳膊。 眼见那红纱上变得愈加鲜艳湿润,是她将自己咬出了血。 “叶棠,我叫你松口,你听见了没有!” 她忽而坐了起来,似是极难受,可依旧佝偻着身子,咬着自己没有松口。 萧池于她颈边一点,她眉头一皱,口里一松,他趁机将她的胳膊拿了出来。 浑身一下瘫软下来,眼前一阵眩晕,她就要坐不住。身子往后一倾,被他及时接在怀里。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她嘴唇干得有些白,眉头依旧皱着。 萧池终于想到了什么,伸手又要脱她身上的红纱。 她仍旧迷糊着,却按住了他的手。她连小手上都是汗津津的凉。 萧池没说话,狠狠甩开了她的手,三两下便将她身上的红纱扯了下来。 可接下来,他却疼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还是她的胳膊吗。 原本白嫩的胳膊上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牙印,深深浅浅,颜色不一,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 那牙印也曾印在他身上,他在熟悉不过了,都是她自己咬的。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难受了就偷偷咬自己。 她咬了自己,还怕他知道。自己换好衣裳,被他抱着睡觉时也要遮遮掩掩。 不过十几日的功夫,他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经历过了多少次难受,又咬了自己多少口。 胳膊上再疼再难受,她也没有在开口问他要过醉雀了。因为她记得他不喜欢。 他捧着她的两只胳膊,有些不敢碰她了。 她渐渐平静下来,人也清醒了一些,可身上没有力气,只想趴回他身上睡觉。 可他一直坐着,不放她回去,一直抱着她,看她的胳膊。 “叶棠-----” “下次难受了,咬我好不好?” 她却吸了吸鼻子,说,“惊澜,我再也不咬你了,我还要给你生娃娃。” 119 她是谁? 叶棠在他怀里睡得安稳。 ?他却看着她,一夜无眠。一句话,听得他心里一颤。 直到清晨,叶棠在他怀里轻轻动了动,他便知道,她要醒了。 揉了揉眼睛,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俏脸一红。一袭红纱早就被他扯下来丢在一旁了,她身上除了一层被子和他的手,什么都没有了。 恍惚中,她终于回过神来。那,她的胳膊,他都看见了? “惊,惊澜?” 她几乎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了,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藏。只局促地将两条胳膊往身后背。 萧池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伸手拿了自己的一件里衣往她身上裹。 大清早的,他不知道在看她一会儿他会做出什么来。还是先将她遮起来的好。 她有些摸不清楚他的脾气,一时间也没说话。 直到他给她穿上衣裳,他又将她抱回了怀里,然后拿了她的胳膊。 她怯怯看着他,正用劲儿抽着自己的手。 他将她握住了,小心掀开了衣袖。白日里,细嫩胳膊上密布的牙印更清晰了。 “这个,和风给你出的主意?” 她看着自己的胳膊,点了点头。眼神平静,似乎被咬的斑驳的手臂不是她的。 叶棠又说,“你别怪和风,是我不让他告诉你的。” 萧池没应她,她以为他是不同意。 灵机一动,她身子一欠,从旁边小桌上摸了一把小梳子。 “惊澜,我给你束,你别怪和风了,这样好不好?” 萧池看着她,觉她的确是一天比一天清明了,如今都知道与他谈条件了。 其实,她被人喂了醉雀,偷偷咬自己,都是因为他。他又怎么会怪别人呢。可转念一想,她的确是有些时日没有给他束了,他打算顺水推舟,于是笑道,“好。” 他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只一件便遮了大半个身子。她在他身后一跪,小巧的膝盖都隐在宽松的衣衫里。 她围着他转了好一会儿,又扯着他的,左左右右让他挪了一个遍,最后总算是束好了。 她花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可这束得却越来越松。 “好了。” 算了,松一些就松一些吧。 他一转身,见她正拿着那柄小梳子,瞧着他的得意。 长臂一展,将她带进怀里亲了亲。手掌隔着他的衣裳,在她身上一掠,忽觉她还是太瘦了。 “叶棠,我带你去个地方。” 衣裳快要给她穿好了,她才问,“我们要去哪?” “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春日缠绵又多雨。不大不小的雨一落便是三两日,每每冗长得让人心烦。 可她却很喜欢这种慵懒缓慢得好像看不到头的日子。 至于九王爷么,从未关心过天气如何,也无所谓喜不喜欢。 一推门,才知今日天色空濛,飘了雨丝。承蒙雨水润阶,新绿已盎然,空气里都是潮润润的清甜新鲜。正是青青颜色好时节。 雨细未沾衣,她向来也不喜欢撑伞,拉着他便步下了阶。 她很喜欢今天的衣裳,素白底子上,不知是什么花的骨朵染了春红,与天色时节都很相配。 院子里,轻提裙摆,缓缓转了一圈。 白衣决然,他站在她身边,等她扬起小脸问他,“好看吗?” 这话,她在房里的时候她就问过他了,只不过似乎又忘记了。 萧池笑了笑,还是说,“好看。” 九王府最西边的房间里,除了萧池自己,平日没有别人会来。 房里原本供奉着一支华胜,如今空余一方绒绸。 那女子故去多年,如今连踪迹都无处寻。可他还是特地带了叶棠来。 他始终记得那个女子的话。她曾要他出宫去,还说总有一日会遇到一个陪他伴他的人。 如今,他找到了那个想一辈子待她好的人。所以,他要让她看看他的妻。 叶棠随着他一跪,立即便有人送了热茶过来。 小小青柑一枚,去橘肉,中镂空,以橘皮为容器,添上等碧珍新茶,经秘制冲泡,茶香混合着清新橘香。众多茶里,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 叶棠明白了他的意思,双手接了递来的茶,俯身恭敬一揖。然后又将茶水小心洒在绒绸正下方的地面上。 橘香茶香,清新满室。 仪式简单,但好歹是一片心意。 “我们回去吧。” 萧池扶她起身之际,冷不防门外雷霆乍惊。春日惊雷,并不多见。猛然一声,她被吓了一跳,浑身一个激灵。 萧池握了她的手,安慰道,“只是一声雷而已。” 叶棠点点头,随他出了门。一出来才现,这天色愈晦暗了。明明是上午,空中灰蒙蒙一片恍若迟暮。 紧接着,身后房门落锁。不知是不是因为被雷声惊到了,心中未安,她便回头又看了看。 “叶棠?” 她回过神来,这才跟着他继续往回走。 没走多远,便迎上了慌慌张张正往这边跑的承译。 “爷,不好了!” 承译站定,连气都来不及换,直说,“圣上,圣上亲自来九王府了,车驾已经在门口了!” 饶是承译气喘吁吁,一脸急色,萧池只说,“知道了,既然来了,那就迎吧。” “是。” 承译应下又赶紧去准备迎驾。 萧池顺手理了理叶棠的衣襟,说,“你先回房去等我,下雨了,没事不要乱跑。待会儿和风会给你送药过去,要乖乖吃药。知道了吗?” 待她点了点头应下,他一弯腰,吻在她额上。随后唤了一个丫鬟过来,送她回房。 前厅,萧池遥遥见了那人身影,被徐公公小心扶着,看起来的确是有些佝偻蹒跚了。 衣摆一掀,厅中一跪。 “父皇。” 徐公公扶圣上坐下,圣上低头看了看跪在他面前的萧池,也不知在想什么。厅外屋檐的积水滴滴答答落下,润透了阶上青苔,圣上这才说,“小九免了吧。” 承译送茶进来的时候,见九王爷正站在圣上面前。 一盏茶递上去,圣上一揭盖,见盏中正沉着一颗小小青柑。手上一顿,而后水中香雾捋了几遍,橘香茶香沁人心脾。 圣上盯着白瓷盏底的那枚青柑看了许久,却是未喝。 萧池注意到,他那端盏的手上,有几道疤痕,似乎是刀伤。 “朕这次来,是有事同你说。” 萧池站着没说话,圣上搁了盏子起身,“去书房吧。” 九王府的书房里,桌上满满当当都是她的东西。 “父皇,有什么事还是在这里说吧。” 圣上没理他,径自由徐公公扶着缓缓出了前厅。 书房门一开,圣上看着满屋的东西一怔。行至桌前,随便拿起了一个小瓶子,看了看上面三两笔便成的图案。 不甚讲求技法,颜色也各异,什么花鸟鱼虫倒还算生动有趣。只是圣上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这小九会有闲情逸致画这种东西在瓶瓶罐罐上,还一画就没个够,一连画了这么一桌子。 “小九画的?” “是。” 圣上听了笑笑,没说话。 目光又落在他案后的书架上。书架上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什么泥人灯笼乱七八糟的东西摆了整整一架。 “朕记得,大婚时来你府上,这儿可不是这样的。”圣上一指那书架,“这些小玩意儿都是你买的?” 萧池想了想,用他的钱买的,可不就是他买的吗。 “是。” 圣上于案后一坐,一眼便看见了萧池出生时他给的那支紫毫。他亲手刻给他的笔,也没得到什么特别的对待,被他随手放在了众多的笔里。 圣上眉目一敛,只因他看见了笔端的那个“澜”字上印着一个小巧的牙印。暗自一笑,不知道他若是问这是谁咬的,小九会不会说是自己咬的。 萧池见圣上将笔摘了,搁在手里,拇指放在那个牙印上轻一摩挲,而后问他,“小九,朕亲手御赐的东西,也是你咬的?” 萧池轻一挑眉,只说,“嗯,是。” 圣上见他承认得云淡风轻,可人已经走到了近前。 看眼前这小九的意思,是不想让他继续拿着那紫毫了,他想将那紫毫要回去。 圣上抬头看了看萧池,将那紫毫试着往他面前一递。他果然一把便拿回了那支笔,此后竟一直拿在手里,未曾放下。 圣上心里清楚,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看重那支笔,怕是笔上那个牙印吧。 不过是半年功夫,这书房变得他都快不认识了。 更奇怪的是明明这书房里有座,偏偏书案一角上还放着一把椅子。 圣上一低头,现自己坐的这地方,书案上还沾着许多颜色。伸手一摸,时日已久,早就干涸。 他不信,小九取色的时候还会将墨彩滴落得到处都是。他自小就爱干净,白衣上半点尘都容不下。 不过是有人取了色,恰好又爱咬笔杆罢了。倒是那边椅子边的一小块地方,桌上干净又整洁。 略一沉吟,圣上倒是也没在继续问什么。 和风一进门,将手里的伞一收,顺手搁在了门口。雨不大,可他嫌弃湿漉漉的水汽恼人,依旧要撑伞。 伞面难得不是花里胡哨的,而是开了几朵白玉兰,润了雨水很是清透。伞面一折,花瓣合起来,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和风给叶棠送了药来,见九王爷没在,他也没急着走,等叶棠喝了药,他又给了她一瓶药膏,要她涂在自己手臂上。 她开了瓷瓶的盖儿,放在鼻前一嗅,是清甜的草木香。 “叶棠,这都这么久过去了,你若是能在坚持半个月,咱们便又能一起去祁州府了!” 去不去祁州府叶棠似乎不太关心。 “那我能执笔了吗?” 和风想了想,“应该差不多吧。” 放下手里的药膏,叶棠想起来昨日的事情,便想问问他,“和风,我昨天看见,你被承译扛走了,承译有没有-----” 她原本是想问问他承译有没有欺负他之类。可和风一听她说这事儿,却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瞪着她道,“谁叫你偷窥本医仙的!” 叶棠看着他一脸委屈,什么叫偷窥,“明明院子里的人都-----” 话还没说完,和风一甩袖,道,“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便捡了立在门口的玉兰伞匆匆出了房门。 和风走后好一会儿,叶棠一人又喃喃道,“他被承译扛走的时候,就是大家都看到了啊。” 小半日过去了,萧池还未回来。她沉不住气了,便想去找他。一出门便碰到了承译。 “王妃是想找爷吧。” 她点了点头。 “爷在书房里,圣上也在。这会儿您可千万别去扰,还是稍微等等吧。算算时候,也应该快出来了。” 雨还在不大不小地下,让她自己在这里等承译有些不放心,于是将伞往她头上一撑。 “我陪您等会儿。” 叶棠抬头,看着头顶上伞面上的玉兰花开得娉娉婷婷。 “这伞可真好看。” 承译也抬头,看了看被叶棠夸过的伞面,只笑了笑没说话。 叶棠看着那伞面,觉得有些熟悉,忽然又想起什么来,问他,“承译,我昨天看见你扛着和风------” 承译闻言,咳了两声,立即指了指自己举着的伞,道,“额,九王妃,我也觉得这伞,确实挺好看的。” “承译,你昨天没打和风吧。” “九王妃,瞧您说的,我怎么会打他呢。” 叶棠听了点点头,可实在是想不明白,承译当时就是怒气冲冲扛了和风啊。 承译顺手一指,“王妃您看,圣上出来了,您可以去书房了。” 距离有些远,叶棠遥遥一看,果然看见有一个明黄身影从书房缓缓而下。身边扶着他的那人她也记得,是不久前跑到九王府里来带她的徐公公。 待圣上走远了一些,承译说,“下着雨呢,我送您过去。” 徐公公小心扶着圣上,滚龙靴踏在湿润的石板上,有些缓慢。 徐公公低声提醒道,“您慢些,地上湿滑。” 忽而,圣上似听见了什么,脚下一停,回身一看。 恰好瞧见一个女子上了书房前石阶,裙角沾花,纤纤一抹影儿,他片刻恍惚。可不是他花了眼,的确是有个丫头进了书房。 圣上抬袖,手指微颤,问道,“刚刚进去的,是谁?” 徐公公只说,“圣上您忘啦,她就是将军府的小姐,如今的九王妃,叶棠啊-----” 徐公公还没说完,圣上又匆匆转身往书房走。徐公公忙擎了伞跟上。 叶棠进了书房连门也未关,见他正负手立在桌前,不知在想什么。 “惊澜?” 他转过身来,她已经到了眼前。 眉眼一瞬温柔下来,将她往怀里轻轻一揽,“不是让你在房里等我,怎么过来了?药吃了没有?” 她却没回答,径自伸手攀上了他的肩,踮起了脚,轻轻去贴他的唇。 门外,徐公公只见九王爷一用力,似要将那女子的腰肢折断在怀里。轻一低头,不敢再看。 可圣上脚下似生了根,一直看着那房里拥着的两人迟迟没动。 沁芳宫里,她似乎总是冷着一张脸。 直到那天,他说,“若雪儿能主动些,朕或许可以饶他一命,余生容他苟延残喘。” 自她上香回来,她就不让他碰了。 不是因为他怎样,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脏。 听了这话,她犹豫了一会儿。就算大佛后面,那个人不顾她的意愿,伤她害她,最后她还是没办法看着他死。 而他也当然是骗她的。不管她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伤她的人都得死。 她缓缓起身,走到身着龙袍的男子面前,问了一句,“你不嫌我脏吗?” “嫌,可朕愿意忍一会儿。” 她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攀了他的肩,踮起了脚尖。就如此般。 萧池吻得急,被他箍着的那姑娘觉得口中的空气又不见了,一边扭了两下身子,一边睁开了眼睛。清凌的眸子越过他,落在门外一棵老树下。 老枝翠叶,黯淡天色下一抹明黄格外显眼。 白色背影笼了女子的身形和面容。最近头疼得厉害,那个将军府的小姐,圣上本来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可这会儿,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双眼睛。 萧池松了她,见她还在怔怔看着门外。一回身,明明门外除了满庭青翠的叶滴雨声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以为她又呆了,抚了抚她脸颊,“叶棠?” “看什么呢,嗯?” 她回过神来,看了看他,摇摇头。 他一笑,将她抱了,坐回案后,将她放在自己膝上。她靠在他身上,手里拿着一个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小泥人。 哪怕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听细雨绵长,他也想抱着她。 她说,“圣上今天来了。” “嗯。” 她晃了两下脚,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叫你进宫去吗?” 他听了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看她,“怎么知道的?” 她一时没说话,他以为她是走神,腿轻轻一抬,颠了她两下。 “那天,张将军也来了。” 萧池一下便明白了,原来,那天他在前厅听到的她的声音是真的。她当时,真的就在他门外。 将手里的泥人往桌上一放,她又说,“可你不想去。” 他笑,谁说她迟钝了,她明明聪明得很。 萧池没说话,她又抬头问他,“为什么?” “叶棠,我不会留你一个人了。” 他再也不会让她一人上街,也不会让她一人留在府里。点了点她的鼻尖,他拿了那个她顺手放下的泥人,笑说,“我若是不在,你一个人怎么生娃娃?” 120 生死关头,她要谁 萧池看着将脸埋在他胸膛的姑娘,低笑出声。 叶棠想了想,又抬头问他,“惊澜,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带你一起去?” 她其实不过随口一说。他仔细一想,忽然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她跟在他身边,就谁也别想动她。 萧池从手边取出一张图纸,展开来,是他亲手画的皇宫布局图。原本是想交给张朝的,可现在看来,若是他能亲自去最好。 和风在药庐里转了一圈,最后拎起了一个小药杵。在手里掂了两下,“嗯,就这个最合适了!” 不大不小,不长不短,软木制成。他用的时日久了,已经浸了些药香,刚好适合给叶棠难受的时候咬着。 和风一手掂着药杵出来,想给叶棠送去。刚出门就碰上了进府的常五。仔细一看,常五旁边还有一个人,许芳苓。还有承译也在。 和风不待见许芳苓,几人都知道。 这既然碰上了,不说几句风凉话就不是和风了。 “呵,醉雀楼一夜之间成了废墟,这有的人现了原形,乞讨都敢到九王府了?” 许芳苓没说话,常五闻言几步上去,又要去拎和风的衣领。被承译及时一挡,“常将军,和风口无遮拦惯了,您也知道,就别和他计较了。您今日来,不是有要事找爷吗,我这就带您过去。” 承译说着,瞪了和风一眼。 小药杵在和风手里转了个花,和风轻嗤一声,这才转身走了。 “真不知道,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这常五分明就是叫鬼迷了心窍。” 承译看着和风走远,忙说,“难得天晴好了,一场雨过后,园子里的花开了许多。爷跟王妃这会儿正在花林里赏花呢。” 赏花?许芳苓暗自摇头轻笑,他以前,可从来不好这些。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尚且无动于衷,何况是花草。 可花林前,许芳苓的确是看见了他。 九王爷正牵着叶棠。不对,是叶棠牵着九王爷,走走停停,不时折下一朵来,自己嗅了嗅,又抬手给他。 他低头一嗅,不知说了什么,她拈花浅浅一笑。而他一低头,蜻蜓点水,似乎是吻了她的唇。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转身牵着他继续往小径深处走。 花林外停了片刻,常五一直在看身旁的许芳苓。 许芳苓看着那身影喃喃,“原来,这才是他啊。” 以前所见,每日都不是他。他从未高兴过,也从未真的难过。 许芳苓说完,觉常五一直在看她。 常五虽更不爱说话了,可他的意思许芳苓却懂了。 常五直到现在还在给她后悔的余地。 “我既然决定了,就不会后悔。” 承译准备带二人过去,“咱们过去吧。” 没走两步,现和风从旁边小径上跑了出来,倒是先了他们一步。 “九王妃!” 叶棠闻声转身,和风将手里的小药杵递给她。 “来,你以后若是再难受,就咬这个。”还未待萧池说话,和风又忙说,“爷您放心,这个是软木的,不会伤到她。最多二十日,王妃就算真正熬过去了。” 叶棠接了,放在手里看了看,大小的确是很合适。 “多谢小医仙。” 和风看着不远处过来的许芳苓和常五,哼了一声便站在了叶棠旁边,不在说话。 萧池轻一转身,见常五已经行了大礼,跪在了地上。身侧还有许芳苓。 “爷,我要,娶芳苓。” 常五已经有日子没有开口了。没想到,再次开口竟是说他要娶许芳苓。他言语虽依旧不利落,可能说成如此已经很是难得了。 许芳苓听了也有些惊讶,他竟然开口了。 不久前,常五在醉雀楼撞见了她和季书寒。她不过说了一句,与结巴说话都是浪费时间,便让常五自那之后一个字都没再说过。 醉雀楼那夜大火,她拼了命的往楼里跑。不过是想看看这九王爷拦不拦她。她以为,就算真如他所说,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情谊,看在一条人命的份上,九王爷如何能不拦着。 可这九王爷当真是转身就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那一刻,融融火光里,许芳苓才终于看清这九王爷的真面目。 他的心,是真冷真硬啊。 他根本就不是别人说的那般随和好说话,他所谓的平易近人,全是因为不在乎。她不过是给叶棠吃了醉雀,他下手便如此狠决。枉她自恃与他的十几年,其实什么都不是。 感情这东西,可以是一霎好风拂绿水,可以是电光石火间一刹间,惟独不是漫长时间的堆砌。 火势滔天,莫说九王爷,就是平日她楼里的小厮,眼见劝阻无果,最后竟没有一人敢上前。 许芳苓不知道常五是怎么突然出现的。她自然也不知道常五其实依旧常来醉雀楼,只不过每每来了也不进去了,只在街角遥遥一望,见了她的身影便满足了。 她不知道,可楼里进进出出的小厮都知道。这常将军生得如此魁梧,常常在街边站着一动不动,一眼就看见了。 只不过常五愈不敢见她了,怕与她说话,怕浪费她的时间。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他比不上季书寒。 可他依旧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因为那个季书寒怎么看都不像真心对她。 醉雀楼一夜之间焚烧殆尽,残垣坍圮,惹来百姓指指点点。 承译与京都州府打过招呼,州府来了几个差役,说了几句意外失火,又安抚了一番,便将围观百姓遣散了。 人群散去,只余下她一人无家可归,便在街上定定看着焦枯的醉雀楼。 常五什么也没说,拉着她便往自己府里走,收拾了一间厢房给她住。 这是许芳苓第一次到常五府上。 平日里大家皆唤他一声常将军,可他这家里,家具用制皆清简,又哪里像个将军的府上。 也是,他给她买的三千一匹的云丝锦,合他好几月的俸银,被她裁开铺在了醉雀楼的桌上,如今已经被烧干净了。 常五家里的佣人也就那么几个。有个勤快的小丫鬟,负责端茶倒水,另有几个庭院洒扫,如此而已。他常说,自己府上无人敢来偷,什么门卫看守全也都不需要。其实,他不过是为了省钱罢了。 许芳苓来了之后,那个给他端茶倒水的那个小丫鬟便被安排去了许芳苓房里。常五知她有人伺候惯了。 那小丫鬟嘴快,同许芳苓说,“姑娘来的这几日,常将军都是亲自下厨的。” 许芳苓悄悄到了厨房外,果然见常五正忙活着,身边只有一人给他帮忙,应该是原来掌勺的师傅。 许芳苓悄悄问那小丫鬟,“府上没有做菜的师傅吗,怎么还劳常将军亲自下厨?” “我们常将军说了,他什么都会,什么都不需要别人帮忙。而且手脚健全,也不用别人伺候,平日都是他能自己来的就自己来了。”那小丫鬟又说,“原先常将军一人吃饭,厨房做三两个菜就成了。可这几日姑娘来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是常将军亲自下的厨。” 饭菜上桌,许芳苓与他对面而坐。 常五的手艺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谈不上什么珍馐美馔,好在有荤也有素。一桌子的饭菜,与他一样,没有多余的花样,朴素又宽厚。 一切都是寻常人家的灶台炊烟,一粥一饭。 许芳苓尝了几口,“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常五一怔,点了点头,随后又生怕她觉得不好吃,一直看着她。 许芳苓又说,“很好吃。” 他这才笑了。低头间,看见了许芳苓的衣袖上破了个口子。似乎是被那天的火灼的。透过那条细长的口子可以隐约看见她胳膊上的一块伤疤。 常五记得她说过,那是她小时候没有饭吃,与狗争食,被狗咬的。 常五没说什么,低头吃饭。可第二日一早,便有新的衣裳送到了许芳苓房里。 许芳苓没穿,出了房门才知道常五又起来亲自做了早饭。 前厅里,许芳苓并未落座,只说,“我如今已经配不上常将军,便不多打扰了。” 知她是要走,常五便拉着她来了九王府。 他仍愿意娶她,只要她也愿意。 和风知道了常五的来意,摇了摇头,只说,“常将军你可要想好了,小心哪天季书寒回来,她也给你吃点什么醉雀,将你也变成个傻子。” 因着萧池在,常五听了忍着跪着没动。 萧池看了看跪在面前的两人,只说,“你们两个的事情,无须找本王,各自同意便好。” 他说完便带着叶棠走了,经过和风身边的时候,叶棠小声说了他一句,“你才是傻子呢。” “嘿,你这丫头,这才好了几天!” 常五终究是娶了许芳苓。那天,几位相熟里,只有承译和张朝到了常府。承译带了礼,说是九王爷吩咐的。许芳苓明白,九王爷这礼,不是为她,是为常五。 萧池终究是依言进了宫,带着叶棠一起。 御书房里,徐公公一指案上堆得满满的折子。 “九王爷,圣上无心,这几日的折子都在这儿了。” “嗯,知道了。” “九王爷,九王妃,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沁芳宫里安静,圣上不许别人来,连宫人都没有,冷清得处处透着寒意。明明冬天都过去许久了,惟独这沁芳宫里,至今还弥漫着凉。徐公公觉得,也许是因为整个冬天都没怎么燃暖炉的原因吧。 刀刃过掌心,碧玉碗中莲浸了血,莲瓣红灼灼的耀眼。 徐公公拿了纱布,一边给圣上包好伤口,一边道,“九王爷与九王妃已经进了宫来,此刻人已经在书房,圣上可以宽慰了。” 圣上搁下手里的碧玉碗,问道,“他把叶棠也带来了?” 徐公公熟练包好了伤口,“是,九王妃也来了。” 书房里,御案前另置了座,萧池正一手翻着一份折子。 不远处另有一张小案,一张软榻,原本是供休息小憩用。此刻,小案上站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白鸟,叶棠正坐在那张榻上,随手剥了盘里的瓜子坚果喂它。 不多时,桌子上便积了一堆瓜子壳,叶棠戳了戳它白白的肚子,“真能吃。” 喂够了信灵,叶棠闲着没事,便试着执了搁在案头上的一支笔。 不多会儿,她从小榻上溜了下来,悄悄走到萧池跟前。在他身边一站,双手往身后一背,轻一弯腰,“九王爷?” 拿折子的手上一顿,立即将那折子合了,顺手压进了众多折子里。 他故意坐着没动,又听她说,“九王爷,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这才抬头看了看她,笑说,“是么,九王妃有什么要给本王?” 叶棠又看着他笑了笑,从身后拿出了一只瓶子,放在了他面前桌上。然后走到他身后,双手随意搭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捏着。 这折子堆积了许多,饶是他也已经看了小半个下午。 萧池将那瓶子拿在掌心里。难得她能找到一个与先前那个差不多的双耳小瓶子。白瓷上眉眼清晰,起承转合间,墨色匀称,一笔一划甚是稳当。 按在肩上那双小手力道不大不小,他竟觉得很是舒适受用。 伸手按了肩上一只小手,用力一带,她便落在了她膝上。 “叶棠,你能提笔了。” 她靠在他怀里点点头,“嗯。” 他看着她画的那只瓶子笑了笑,“又是一个娃娃。” 她却说,“这个可跟以前的不一样,这个呀,是个女娃娃。”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一下红了脸。 “那,叶棠想要个女娃娃,还是男娃娃?” 她一时没有说话,他却揽着她笑了。又说,“九王妃贤惠又体贴,刚才将本王的肩按得很舒服,现在轮到本王了。” 叶棠一时没明白,难道,他也要给她按肩不成? 她在他怀里没动。他却趁机挑开了她的衣襟,一只手灵活探了进去。 才碰了她没两下,便被她一下隔着衣裳握住了手,“你----” 她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他只好不逗她了,撤了手,又将她的衣襟拢好。 紧急的折子多已经处理完了,还有余下几份是今日刚刚呈上来的。 “你放我下去吧。”她知他要忙,不想扰他了。 可他却说,“抱起来舒服得很,不放。” 叶棠只得坐在萧池怀里。温暖舒适,没多久她就打起了瞌睡。 他一低头,吻了吻她,想将她放到里间的小榻上去。 可她却突然醒了,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惊澜,我要等你一起。” 他看了看迷迷糊糊的叶棠,“好。” 依旧让她趴在自己怀里,随手拿了一件外衫将她一盖,这样应该就不会冷了。其实他身上暖得很,哪里会冷。 圣上来的时候,正好瞧见叶棠窝在萧池怀里睡得正沉。被他用外衫一盖,身形面容都看不真切。 萧池正要起身,书房里没有别人,圣上却示意他不用多礼了。似乎生怕扰了他怀里的人。 萧池明白了圣上的意思,便悄悄将叶棠抱了起来,放到里间小榻上。而后出来一跪,“父皇。” “嗯,起来吧。” 萧池从桌上拿了一份折子,往圣上面前一递,“平景关来的,三日前就到了。” 圣上一看便知,是叶修庭的军奏。 粗略一看,圣上将那折子往桌上随意一放,“呵,都三天了啊,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那也得派人去,否则叶修庭------” 萧池看了看里间,又压低了声音,“我已经让张朝带人先去了。” 圣上不以为然,似乎多大的军情也无所谓,只看着萧池笑道,“小九,你喜欢那个丫头。” 萧池想了想,也未否认,“是。” 圣上点点头,又说,“可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了,将军府的小姐喜欢自己的哥哥叶修庭。既慕修庭,九死未悔,不是吗?小九,朕早就跟你说过了,这皇家什么都能容,可最不能容的就是背叛。” 萧池从桌上摸了那封折子,“所以,你让叶修庭去平景关,还故意对这折子视而不见,是不是!” 圣上往里间珠帘处一瞧,“你小声些,别惊了她。若是让她知道就不好了。小九,只要叶修庭在一日,她便不能全心全意对你。你明白吗?” “父皇,这私情和国事根本就是两码事。叶修庭身为少将军,平景关为百姓浴血,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见死不救!” 圣上冷哼,“好,你若是不信我,就等着看看,生死关头,她究竟是要你,还是要叶修庭。” 些许声响还是吵醒了她。圣上转身正欲离开,只听得珠帘一掀,一转头,正见她睡眼惺忪,一边出来一边唤着“惊澜”。 待看清了书房里还有别人之后,她又慌忙垂着头跪了下去。 121 可你,是我的夫君 圣上脚下一顿,看着跪在他跟前的叶棠,道,“抬起头来。??” 叶棠缓缓抬头,眼中却是有些无措,直视圣上为不敬,她目光便轻轻落在立在一边的萧池身上。 圣上见了,未在说别的,终于转身缓步出了门。 萧池弯腰去扶她,“来,起来吧。” 圣上今日出来没让徐公公跟着,才下了石阶没走多远便佝偻着身子咳个不停,血迹沾了明黄龙袍,他不得不扶着墙歇息片刻。 眼前跟着有些视物不清,华灯初上,粉墙黛瓦看起来有些模糊,只觉得掌下石砖又冷又硬。 一回头,又见立在书房的萧池腰上环着一双手。环着他的那双小手,连衣袖都与萧池一样,都是素白,可是比他多了些彩。萧池低语几句,一弯腰便将怀里人抱起,匆匆去了里间。珠帘一落,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圣上低头喃喃,“雪儿,朕一定能让你回来。” 宫里专门辟了处行宫给九王爷,距离御书房和朝会殿都很近。刚刚在书房叶棠还困的不行,等回到行宫后反而不困了。 萧池抱着她,见她一直睁着眼睛,一手还拨弄着床边上和风给她的小药杵。自那之后,她几乎没有再难受过,药杵上也只有两个牙印而已。和风所说的二十天也没几天了,她马上就能痊愈了。 萧池轻轻握了她的胳膊。那纤白手臂上被她咬出来的斑驳还有一些,还没完全消去。 看出他的心疼,她说,“惊澜,我这胳膊上早就不疼了。而且,和风说过了,这些都不会留疤的。” 他叹了口气,“你啊,还是咬我好一些。” 她听了一笑,问他,“真的?九王爷心甘情愿让我咬?” 萧池看了看伏在他身上的姑娘,她走丢的时候,把他的一切心思也都带走了,只剩了他一个空壳。莫说是给她咬两口,只要是她,他有什么不能给的。 萧池没说话,叶棠眼波流转,竟然真的一低头,柔嫩唇瓣寻了他的脖颈。皓齿碰了碰他的皮肤,他一动没动,依旧揽着她在自己身上。 她也没真的咬他,他只觉得那埋在他脖颈处的姑娘居然又伸了舌头。温软一掠,潮润润在他肌肤上,他手上一个用力,一把掐了她的腰,将她拎了出来。 “不困了,嗯?” 她点了点头,又说,“许是换了地方睡不着。” 他笑,“就算是换地方也是本王换了地方,你什么时候换地方了,不是一直都在本王身上趴着吗?” 她听了想了想,瞧着他又点了点头,“嗯,九王爷说的也对。”说完她又趴了回去。 他的手顺着她的腰往下一滑,在她臀上轻轻一捏,掌下好像一颗鲜嫩的桃子。 她哼了一声,又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道,“叶棠,既然你睡不着,不如------” 她没拒绝他,因为她也有些想他来着。 第二天一早,他醒的比在九王府时候要早了许多。 新春恩科已经结束,择优新入仕的官员也已经选拔完毕,照例应进宫面圣,以聆圣训。 昨日徐公公来传话说,圣上身体欠佳,这恩科大事又不可废,九王爷既然代圣理政,几位新晋朝臣一并见了即可。所以,这一早,新晋官员应该已经在御书房候着了。 叶棠还趴在他身上睡着。昨夜放她去睡觉的时候已经不早了。萧池小心将她从自己身上抱下来。没想到轻轻一动,她还是醒了。 她坐起身来,身子一欠,摸了一把小梳子出来。她明明还未睡醒,竟揉揉眼睛跪在他身后要给他束。 他轻轻一笑,在床侧坐好。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有进步多了,不怎么需要他挪来挪去,给他束的也板正了许多。 “好了。” 他一转身,见她正跪在他身后打呵欠。 在九王府的时候他过得从容随意,每每他先醒了也要抱她一会儿。可今日的确是有事情,耽搁不得。 看看那睡眼惺忪的姑娘,还是将她抱进了怀里。 “时候还早,你在睡会儿。” 她窝在他怀里,只说,“惊澜,进宫理政可真辛苦。” 出来几天,这宫中再好,可她其实有些想回九王府了。草木已深,花叶皆葱茏,她想回去看看门口的老树,是不是也已经枝叶相蔽了。还有和风承译,已经许多天未见了。 听了她的话,他笑道,“过几日咱们就可以回去了。” 她靠在他身上没说话,他低头一瞧,她已经又要睡着了。 将她放回被子里,萧池又悄悄亲了亲她,这才出了门。 御书房里,众臣候了有一会儿了。门一开,进来一个白色人影。不用多想,琼楼玉宇的皇宫里,这一身素白一定是九王爷。 新晋官员分列两旁,未敢抬头,见了白色衣摆便跪了下去。 萧池在御座一侧一坐,只说,“本王代圣理政,诸位无须多礼,都起来吧。” “谢九王爷。” 众人起身,依旧站在萧池案前两侧,谦谨恭敬。 唯列中一人觉得九王爷这一身白衣有些眼熟。此人一身官服在身,似乎有些拘束,不如布衣来得自在。看官服衣补样式,该是新晋史官。 这史官斗胆悄悄瞄了九王爷几眼,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先前困顿,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时常不分白昼地酩酊大醉。有些事情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足为奇。 只见九王爷一手轻轻搭在御案上,缓缓一叩,道,“殿中诸位皆历十年寒窗苦,又经层层选试,学高一筹,最终能站在这里的皆个中翘楚。文史兵礼,望今后能各司其职-----” 萧池一番话还未说完,忽然见御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来人不知道这书房里还有别人,推开门紧接着便唤了一声,“惊澜。” 就这一声,让那新晋史官心中一惊。他喝得再醉,再糊涂,有一个名字是不可能忘的,惊澜。 还有那个女子的声音,他此生都不会认错。 她将十金交到他手里的时候说,至于作功名之资,还是研磨成墨,都随公子的意。她还说,若有真才实学,就算千里挑一挑不到你,百里挑一总能挑到你的,人若有心,便总有机会。 人若有心,便总有机会。只这一句话,便让他戒了酒,寒窗下夜夜挑灯,只为成为千里挑一。 与她见过总共只有两面,突然现,她的每句话他几乎都记得。将十金交给他的时候,她还提过一个人,你要谢就谢惊澜吧,这是他的钱。 在列皆小心翼翼,就算不知道突然进来的这女子是谁,也无人敢抬头去看。只这新晋史官,一时没忍住抬头看了看。 果然是她! 他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再见她,竟是在这宫中御书房。那她口中的惊澜是----- 又见九王爷已经从案后起身。 那女子手里还捧着一只白色的小鸟。那鸟儿眼睛透着机灵劲儿,一见九王爷,从她手里飞了起来,案前低低徘徊几圈就要往九王爷衣袖上落。 九王爷抬袖接了,走到那冒失进来的女子跟前,什么也没说,只拉了她的手。 那女子看了看书房里垂身等他的众多新晋官员,低声说,“我不知道你这儿还有别人,刚刚进来门口的人怎么也不拦着我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站在距离门口处不远,门口值守听见了直呼冤枉。是这九王爷说过,不管九王妃什么时候来,都不许拦着。 萧池看着她因为误闯有些局促,笑了笑,自然也未怪她。不过是对新官例行的几句话,他原本打算说完就散了。 只不过片刻,萧池便看见她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一人身上。 她认出了蒋宏,随即笑道,“点墨能生金,恭喜蒋先生。” 蒋宏心中庆幸,没想到,她竟还能记得自己。新制官服一掀,蒋宏朝她一跪,“蒙九王妃赠金相助,才有蒋宏今日。” 叶棠抬头看了看身旁的萧池,他正一手托着信灵,一手牵着她。“我早就说过了,那也不是我的钱,蒋先生要谢就谢惊澜吧,那都是他的钱。” 如今这书房里,谁还能不知道,这惊澜就是九王爷。 蒋宏跪在地上,身子一低,又道,“多谢九王爷。” 萧池一怔,这蒋宏是谁,他其实早就不记得了。 “嗯,起来吧。” 叶棠也看出来,将金子磨成金粉掺进墨里的事,他八成是不记得了。低头一笑,又低声跟他说,“我先出去了,待会儿再来找你。” 叶棠说完一把便将他袖上的信灵抓了回来,转身要走却现他还拉着她的手不放。 她看了看周围候着等他的人,又使劲抽了抽手,低声唤了他一声,“九王爷!” 好嘛,又叫他九王爷了,他无奈笑笑,只好松了她。 信灵不知怎么一下从她手心里拍拍翅膀,飞出了书房。她一转身,嗔了声这小东西,便也追着出去了。 下午晚些时候,承译于宫门口,急急将九王府令牌一亮。宫门立即大开,承译匆匆进了宫来。 承译一进宫便直奔了御书房。书房里,只萧池一人在。 承译四下一看,还未开口,萧池便说,“她不在,有事直说吧。” 承译拿出一份急奏,递到萧池桌前,“爷,平景关张将军来消息了。” 萧池将信封一拆,看完一时没有说话。 承译一脸紧张,一边仔细看着萧池的脸色,一边小声问道,“爷,怎么样了?” 萧池起身,叹道,“还是去晚了。” 承译大惊,“那,那少将军他,岂不是-------” “季书寒带了醉雀回淳于,驯化了狼群。叶修庭和他带去的兵士,全军覆没。”萧池顿了顿,又说,“张朝这几日会带叶修庭回来,将军府那边,先不要通知。至于叶棠,更不能让她知道。” “是。” 萧池从书房里出来,问候在一侧的宫人,“九王妃呢?” “回九王爷,下午时候,九王妃带了一只小白鸟去园子里了。” “嗯。” 天色已然不早,她还未回来,他打算亲自过去看看。 可园子里并没见到她,随手叫了个小太监,那小太监又说,“方才看见九王妃追着一只小鸟往沁芳宫方向去了。” “沁芳宫?” “回九王爷,是沁芳宫。” 萧池眉心一蹙,心中升起一股不安,立即往沁芳宫里去。 沁芳宫,殿门未关,一进来萧池便怔在了门口。 那殿里正于桌前端坐的人是,她? 一身彩凤衣裙穿在身上浑然天成,额上一抹华胜,正是点翠嵌金的那只。桌上放着一盏茶,素手纤纤,将盖儿一揭,盏底沉着一只小小青柑。 萧池站在门外,似乎都能闻见清新的茶香橘香。 琼枝掩映,暮色苍茫,日已沉,月未升,难道真的是她回来了? 在往旁边一看,与她对面而坐的那人已是耄耋之年,龙钟之态。 不对,那也不是她,那分明是他的叶棠! 他急急走了几步,叶棠听见声音,往门外一瞧,刚好看见他。 一瞬间似乎也忘了什么礼数,她竟然也没管还在她对面坐着的圣上,直接起身出来找他了。 “惊澜。” 他却看着面前的女子愣了片刻。仔细看了看她这一身穿戴,一把握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就要往回走。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着急中似乎带着些惊惧。 她总算想起来殿里还有一人,于是说,“惊澜,圣上还在,我们用不用------” 她的意思是,就算要回去,也要进去同圣上禀一声。 “不用!” 算起来,他们所住的行宫距离这沁芳宫也不远,可他走的急,她几乎都被快他拉着小跑起来。 看着萧池将叶棠拉走,圣上一人在床榻旁徘徊。殿里只添灯一盏,有些昏暗,他往床榻上看了一眼,似乎她还在上面与他闹脾气。 “谁也不是你,夏雪瑶不是,那个丫头也不是。”他在床侧坐下,一手抚着榻上的鸳鸯被,“这世上,无人是你。” 他寻觅了许多年,如今才明白,有的人一走,便隔了一生的苍茫。别的人终究不是她。 徐公公送了茶水进来,只听见圣上又低声道,“待你醒了,朕还给你做最好看的衣裳,好不好?” 徐公公随即摇摇头退了下去,叹了口气,只道这圣上最近是愈糊涂了。这人都死了十几年了,如何还能醒。 回了行宫,将门一关,萧池什么也没说,直接动手便要解她身上的衣裳。 “惊澜,你干什么-------” 将她身上穿的那身衣裳脱下来扔在一边,他又去取她额上的华胜。 直到她身上只剩了雪白的一身里衬,也散了下来,丝如瀑般铺在身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抚了抚她的脸颊,轻唤了一声,“叶棠。” 叶棠看了看他,伸手环上了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说,“方才,圣上将我当做别人了,你也是。对不对?” 他指尖泛着凉意,抬手抱紧了她。 那身彩凤翠裙是给她量身做的,可穿在叶棠身上竟很合适。还有她额上的华胜,空气里漂浮的独特茶香,就算是他,也片刻恍惚。 他将她抱得紧,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她,“父皇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趴在他肩上,“今天下午,我追信灵的时候路过沁芳宫,当时殿外跪了好几个太医。听徐公公说是圣上头痛犯了,也不肯吃药,太医跪在外面束手无策,圣上就在里面摔了东西。” “信灵落在了沁芳宫里一棵树的树梢上,我怎么唤它都不下来。我也没想到圣上会从殿里出来。后来,他就让徐公公带来了那套衣裳和一枚华胜。还叫我雪儿。” 果然是这样,萧池说,“叶棠,他是把你当成了------” 她从他肩上起来,看着他道,“我知道,圣上把我当成了你的母妃。” “嗯。” 叶棠想了想,又说,“其实,开始的时候是,后来就不是了。圣上开始一直问我,若是他不杀李忠,我能不能留下。可我不知道李忠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坐着不说话。” “后来呢?” “后来,太医又送了药来。圣上好不容易吃了药。没多久,他又问我喜不喜欢小九。他这么一问我便知道,他明白我其实不是雪儿而是叶棠了。” 萧池看着她,圣上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想知道。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想了想,又说,“我说喜欢。可圣上又问我,那叶修庭呢?” 是啊,她若是真的喜欢他,那叶修庭呢。这个问题,就算圣上不问,她也逃不开,那是她十几年的用情至深。 她就坐在他对面,轻轻垂下眸子,缓缓道,“惊澜,叶修庭是我哥哥。可你,是我的夫君。” 她说完便一直微微低着头,可他却是一直盯着她的。兜兜转转过了这么久,她终于想清楚了,而他也终于等到了。 将她重新捞进怀里,“叶棠,刚刚叫我什么?” 叶棠歪着脑袋看着他笑,“我叫你夫君啊。” 他的确是她的夫君,那封休书已经被他要回来烧掉了,她再也别想离开他。没想到,他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休书,竟是被她藏进了叶修庭给她的匕的刀鞘里。 这称呼他好像很喜欢,抚着她的脸颊,道,“乖,再叫一声。” 她双手往他肩上一搭,又唤了一声,“夫君?” 他顺手将她的下巴一抬,正要吻她,她却将头一扭,打了个喷嚏。 萧池低头问她,“冷?” 天气越来越热了,这房里温度适宜,她怎么会冷呢。 叶棠在他怀里想了想,说,“不是这儿冷,是沁芳宫里冷。冷清得好像比外面还要凉上一些。” 早就听徐公公说了,一入冬没多久他就搬进了沁芳宫,谁也不许进不说,连新燃的暖炉也撤了。他的身体已经禁不起寒,徐公公几次劝说都无果。 将叶棠往怀里带了带,她却看见了不远处桌上放着的一盘金子,摆放得整整齐齐。仔细一数,整整十锭。 “咦,哪来的金子?” 萧池有钱是不错,可一出手往往都是银票,他从不带现银在身上,更别说是金子了。 叶棠从他怀里下来,到了桌子前,随手拿了一锭金子,灯下一瞧,货真价实,闪闪亮。回身看了看萧池,她笑道,“难道是九王爷用够了银票,改用金子了?” 知她是玩笑,萧池只说,“这是白天那个新晋史官蒋宏送来的,说是要给你。” “给我?”叶棠随手拿了一锭金子,走到床边坐下,“都说了是你的钱,他还要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又问他,“不过是一个新晋的史官而已,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萧池看着她将那锭金子搁在手里掂来掂去,笑道,“这些金子啊,就是你当初给他的那些,一枚不差。” “真的?你怎么知道?” 萧池拿了她手里的那枚,将其一翻,露出金锭底下钤的印来。 叶棠恍然,“原来,这是九王府的钱。” “嗯。” 她似乎还不信,又跑到桌边,将剩下的九枚金子挨个翻过来看了一遍,然后又跑到他跟前,“惊澜,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原来我给他的那些金子,一个都不差。” 萧池点了点头,见她刚刚还说冷,这会儿没穿外衫就拿着金子跑来跑去,伸手就将她往怀里抱。 她又说,“合着这个蒋宏,给他的钱,他一分都没用。” “出人头地不过是凭一口心气罢了。心气在,便能熬过苦寒。心气没了,你给他再多的钱也没用,依旧是每日醉生梦死。” 叶棠点点头,忽然又笑着问他,“这个蒋宏啊,做了史官,若是史册都是用掺了金的墨写成,这国库不都得被他写空了?” 他看着在他怀里笑着的姑娘,心念一动,将她往床上一放,随后倾身一覆,点着她的鼻尖道,“他用什么墨写,就不劳王妃费心了。” 夜深人静,萧池听见声响,悄悄开门出来。 承译于门口站着,一脸凝重,“爷,两日后,张将军便带着少将军的尸身抵京了。” 萧池站在月色下,一时没说话。承译又说,“已经跟张将军打过招呼,悄悄进京,不可张扬。还有,京都这边也已经安排好了。” “嗯。” 122 送他回家 萧池拿出一枚令,交到承译手里,“送到常五府上,他知道该怎么办。?? ≠” “是。” 承译走后,萧池回到房里,见她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上床躺下,将她重新抱进怀里,她动了动,脑袋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叫了他一声惊澜,也不知道是不是梦呓。 抚着她的背,他一人想了片刻,忽而眸子一沉,他又唤她,“叶棠。” 她正睡着,明显不愿意醒。他干脆抱着她一个翻身,将她扣在身下。 “叶棠!” 她终于被他喊醒了,一睁眼便看见伏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她的双手正被他扣在两侧。 她怔怔看着他,“你怎么了?” “叶棠,说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她刚刚醒过来,有些搞不清状况,依旧愣愣看着他。这还是半夜不是吗? 他却一下失去了耐心,有些急躁地盯着她,“说你永远也不会离开我!说!”那语气似能嗜人。 她明白过来,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噩梦,还是挣了两下,抽出了手,双臂缠上他的脖颈。身子一欠,她抱住他。 她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柔柔落在他耳边。 “惊澜,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他闻言如释重负,身子缓缓沉下,结实的身躯覆在她柔软馨香的身子上,倒也没再继续做别的。 叶棠一怔,才明白过来今夜是他们两个换了位置,往常,都是她趴在他身上的啊。叶棠推了推他,没推动。转念一想,似乎这样也挺好的,一样的温暖清香,不多时便抱着他又睡了。 翌日一早,叶棠刚刚给萧池束好,便听见徐公公候在门外,急急道,“九王爷,圣上今早不知为何了脾气,将送去的药摔了不说,还动手打了太医。如今几位太医谁也不敢在上前,您快去看看吧。” 萧池坐着没动,也没应。倒是叶棠已经爬到了床尾,拿了他的衣裳便往他身上穿。一边穿一边说,“昨日我见圣上神情恍惚,太医在门外跪了小半日。徐公公一定是没了办法才来敲门的,你快去看看吧。” 叶棠着急给他穿衣,可九王爷却淡定得很。虽然没说话,不过也还算配合,她要他抬左手就抬左手,要抬右手就抬右手。 衣裳穿得差不多,他于床侧起身,叶棠又扯了他的束腰,身子一倾,小脸恰好贴在他胸膛上。难得能享受一次她给他穿衣,他只不过一抬手,便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胸膛上。她双手正环在他身上,手里还拿着他的束腰呢,不知怎么就被他按住不能动了。 “哎,你干什么,徐公公还等你呢。” 看她被他轻而易举制住,小手还扯着他的衣襟挣扎着,他不由自主笑了笑。好不容易松了手,又见她的被他揉得有些乱。 将他的束腰系好,又顺手理了理他的衣衫。 她跪坐回去,“好了。你快些去吧。” 他站了片刻,一弯腰,伸手勾了她的腰肢,膝盖有些悬空,她几近要被他从床上提起来。 也不管她一直推着他要空气,直到他吻够了才放了她。 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等我回来。” 她点了点头,“嗯。” 萧池走后,叶棠睡意全无,于床边坐了片刻,不知怎么心中慌乱难安。 换好衣裳后,叶棠便决定先到书房去等他。 书房门口值守见了她,躬身道,“九王妃。” 她点头应了,随即推门而入。 书房御座,连萧池都不坐,而是在一旁另置了座。 书房里徘徊几遍,似乎总也难心安,他还没回来,叶棠便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案上整齐,左手一侧奏折叠放规矩,右边放着御批朱笔。他案边,还放着她最近给他的那只瓷娃娃。 今早,信灵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出来后往临近的几棵树上看了看也没看到。等他等得无聊,她便随手动了他搁在左手边的折子。 沁芳宫里,萧池已经很久没来过了。除却那晚将叶棠从这里拎回去,他大概有十几年没有进殿了。果然如徐公公所说,宫门口又跪着几位太医,身子伏得很低,连头都不敢抬。 萧池脚下一顿,看了看他们,说,“药留下,你们先退下吧。” 几位太医如临大赦,谢过恩后便匆匆出了沁芳宫。 此刻,一踏进殿门,他便想起昨晚叶棠缩在他怀里说的话来。这里的确是很清冷,又静谧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父皇。” 萧池见圣上正于床侧坐着,一手支着额头。 萧池正欲上前,圣上却突然说,“别过来。”虽然只走了两步余,可他明显感觉出不对来了。 这沁芳宫有蹊跷。 当初沁芳宫选址建造便颇为讲究,日沐阳光,夜撷月辉,日暮晚霞交替变换一览无余。如今院子里早就一派欣欣,蝶蜂喧闹,可这殿里却依旧带着三分凉。 这凉中带寒,根本就不是徐公公说的什么因为没燃暖炉。 紧接着,萧池一眼便看出了圣上坐的那张绣床。 那张绣床,位置有些不对,明显被人动过了。 圣上依旧坐在床边上没起身,恰逢徐公公端了药进来,萧池又道,“听徐公公说您今早不肯吃药,我便来看看。” 说完顺手接了徐公公手里的药碗,还未靠近绣床,圣上又说,“放桌上吧。” 萧池只好将药碗放在桌上,不在上前。 一抬头,又见桌子上置碧玉碗一只,碗中开一朵红的诡异的莲花,巴掌大小,却红得好像能滴血。 莲临水而生,沐风而开。偏偏这一朵,不要水,不要光,甚至连温度都不要,只要新鲜的人血。 萧池仔细看了看那血红色莲花,悄悄又看了看那张绣床。 只见圣上缓缓起身,道,“朕没事,你回去吧,朝中事务缺你不得。往后没事也不要来了。” “是。” 从沁芳宫里一出来,萧池便觉得四周一下暖了起来。 个中原因还未来得及细想,只见信灵不知从哪里飞了下来。他四下一看,并未见叶棠,只有这小东西而已。勉强抬袖接了,他有些奇怪,这小东西向来爱粘着她。也只她袖里爱藏一把谷粒。 带着信灵往回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来,又匆匆往书房去。 远远地,他便看见书房门大开,可看样子,里面并没有人。 抓了门口的值守,“刚刚谁来过了!” “回九王爷,是九王妃。” 糟了,果然是她来过了。 “那她人呢!” 那值守也不知道生了什么,只跪在地上说,“方才,九王妃不知怎么,急急从里面跑了出来。然后,就不知道去哪了。” “多久了!” “九王妃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大概半个时辰吧。” 半个时辰,但愿现在还来得及。 京都城门口,张朝跨在马上,紧随身后的是一副棺椁。张朝派了重兵,小心翼翼抬着。再往后,是其麾下兵马。 张朝手中缰绳一紧,整个队伍于城门口停下。 临入城,他又嘱咐了一遍。 “进城后,避开城中主道,走春耕街,送少将军回家。” 身后一片肃穆。行军十几载,无论大小战事,这张将军多半游刃有余。张将军如此凝重,麾下将士还是第一次见。 张朝想起来,数月前九王府里,他和常五收了岭北军抵京。九王爷曾问起过,若是他和常五与这少将军相比,究竟能不能胜。 当时,他和常五心里都清楚,任凭岭北军如何骁勇,若是遇上这叶家的少将军,也难有胜算。 张朝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亲自向这叶家少将军讨教一二。没想到,数月过去,他没等到机会不说,再见之时,这叶修庭已经面目全非。 那季书寒心狠手辣,为人狡诈,他若再晚去一刻,这少将军怕是要尸骨全无了。 谁不知道,这少将军自年少便随军四处征战,如今早就领军独当一面。朝野内外有目共睹。张朝虽未有机会与其深交,可也知道这少将军一身铁骨,上得圣心,下得民心。 张朝接九王爷令,他只是来将叶修庭带回去,不可恋战。回头望了一眼平景关,只恨不能当场挥师攻下城门,杀了那个季书寒替他报仇。 从平景关到京都,张朝下了死令,日夜不休,只为尽快送少将军回来。 手中令牌一亮,京都城门大开,城门守卫卸了兵器,伏身跪地,迎叶修庭回京。 兵马有序进城,张朝按事先说好,走春耕街。街面虽不宽,可行人也不多。 一到了春耕街,只见街心站着一个人。 张朝见了她,心道不好,九王爷有令,叶修庭的死讯,最不能知道的就是她。 可这正面相遇,于街心一站挡了去路的,不是九王妃又是谁。 抬手挥停身后军队,张朝于马上下来,于地上一跪。身后兵将也纷纷跟着张朝跪下。 “九王妃。” 众人一跪,那副跟在张朝身后的棺椁便愈显眼了。 叶棠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张朝面前,看着黑漆漆肃穆的一口棺,只说了两个字,“开棺。” 棺椁尚未封殓,为的是让叶家人能再见少将军最后一面。可叶棠要开棺,张朝却跪着没动。 不只是因为九王爷事先有令,也因为那尸体遍体鳞伤,浑身染血,已经面目全非,如何能让九王妃见。 “开棺!我要见他!” 眼见众人依旧跪着没动,叶棠又说,“好,我自己来。” 张朝忙起身去拦她,“九王妃,使不得!” “让开!我与他都姓叶,为何使不得!” “这-------” 张朝眼睁睁看着叶棠走到棺椁前,原本以为凭她一人之力,一定推不开那厚重的棺盖,没想到,那棺盖居然被她推动了。 随后棺盖轰然落地,她看清了躺在里面的人。 脸上身上都是血,身上战袍也被撕破,露出被咬伤的皮肉。那伤口深,有的地方甚至见了森森骨。 那一定不是叶修庭,一定不是。 叶修庭是声震朝野的少将军,没有人能伤得了他,这一定不是他。 可她又是认得同在棺木里的那柄剑的。 这躺在棺材里的人究竟是谁,身边怎么能放他的佩剑。 还有,他手里死死攥着的又是什么。被血染透了一半,另一半隐约是一个“棠”字。 叶修庭攥着的那东西,张朝也见过。好像是一封信。他当时想从叶修庭手里抽出来,可他攥得紧,张朝怎么都没能拿出来。 张朝看见,叶棠颤着手去拿他手里的信封。他怎么都没能掰开叶修庭的手拿出来的东西,这九王妃居然轻而易举就拿出来了。 那是他临行前写给叶棠的信,原本是想让萧池给她的。 可当时萧池说要他回来亲自给她。没想到,他的确是亲自给她了,以这样的方式。 “叶-----” 她以为,只要她喊他,他就会醒过来。一如过往无数个夜晚,他守她在身后。只需她轻轻一唤,他便回过身来,问她,“又做噩梦了?” 可一张口她才现,喉咙里难受,她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叶-----” 她又开口,可还是不行。喉咙里又酸又哑,她连声音都快要不出来。 忽觉得后背一暖,来人将她抱进怀里,一手遮了她的眼。 “叶棠,别看了。” 萧池一个眼色,张朝会意,立刻带着叶修庭的棺椁匆匆送往将军府。 她怔怔任身后那人抱着,是因为她还盼着,眼前所见都是她的错觉。只要重新睁开眼,眼前还是她熟悉的春耕街,车水马龙,岁月静好。 萧池抱了她一会儿,捂在她眼睛上的手一直没拿开。 “叶棠,别睁眼睛。” 她站着没说话,他只觉得捂着她眼睛的手心一片湿润。 “叶棠?” 又轻轻唤了她一遍,她终于点了点头,听他的话将眼睛闭上。 直到他将她一路抱回去,放在榻上,她都很听话,一直也没睁开眼睛。 在她身侧坐下来,他才又叫了她一声,“叶棠。” 她睁开眼睛,抬头问他,“我哥哥去平景关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萧池看着她没说话,将她抱进怀里,她靠在他胸膛上,缓缓说,“惊澜,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你上次说三个月,这三个月还没到呢。那个梦一定是假的,对不对?” 他轻轻抚着她的背,“对,是假的。” 谁知道,她却一下将他狠狠推开,突然哭个不停,“你骗人!我都没告诉你是什么梦,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一转脸,她又看见了那封染血的信。刚刚回来,萧池从她手里抽出来放在了桌上。 她却看着那信,哭着连连后退,“哥哥回来了,他已经回来了-----我要去见他。” 她撑着桌角,已经要站不稳,萧池将她纳进怀里。 “叶棠!” 她哭着哭着忽然想起什么来,又说,“错了,一切都错了。是我跟他说过,一辈子也不嫁,要一辈子守着他的。是我错了,都是因为我。还有,这次他走我没去送他,他回来我也没在门口等他,一定是他生气了,一定是这样。” 她推开了萧池,又喃喃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去门口等他回来,这样他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她说完便往门口跑,却被萧池一把捉了回来,“叶棠,那我呢!你要去找叶修庭,我问你,那我怎么办!你说过不会离开我,还说要给我生娃娃,叶棠,这些,你都忘了是不是!” 她泪眼朦胧,一心要去见叶修庭,面对他的质问,她看了看他,只低头说,“对不起。” 他闻言冷笑,“呵,叶棠,你说什么?你在说一遍!” 他似乎要将她的肩捏碎。 她有些不敢看他,“对不起,我不该嫁的,明明说好要陪他的------九王爷,对不起。” 她叫他什么?呵,九王爷。 他手一松,果然看着她要出门去找叶修庭。 “好,叶棠,好得很。” 不论叶修庭死了还是活着,萧池都不可能让她再去见他。 一手劈在她颈后,她连门都还没出去,便栽倒在了他怀里。 将她抱回床上,他直接撕了她身上的衣裳,几根布条缠在一起,将她双手绑在一起,最后往上一举,将她结结实实绑在了床头上。 衣裳散落,手被绑着,一脸的泪痕斑驳。 他也没给她换新的衣裳,直接用被子将她一盖。他坐在她旁边,伸手擦着她脸上的泪。 “将来,你就是死了,也得与本王葬在一起。” 萧池起身出门,和风已经等他许久了。 一见萧池,和风一改往日不羁,一脸严肃,“爷。” “见过了?” “见过了。” 和风目光掠过萧池,直往萧池身后房里看。他刚才等在外面的时候似乎听见她在里面的哭声了。 “少将军的事,九王妃知道了?” 萧池叹了口气,“嗯。可还有希望?” 和风摇摇头。 “除非有能起死回生的仙灵草药。” 忽听得身后房里有些声音,她的手虽然被他缠起来了,可又怕她用力乱挣,萧池转身便回了。 她醒来便觉她被绑在床上不能动了。除了他,她想不出还能是谁干的。见了他,她倒是也不挣扎了,只说,“放开我。” 他负手站在床侧,一身白衣分外冷冽,低头一看她,问道,“放开你,你是不是还要去找叶修庭?” “是。” “可他已经死了。” “我不信!他没有!” 一说到叶修庭,她又开始拼命挣着手腕。他绑得不紧不松,可也让她挣不开。眼见她白嫩的手腕已经被布条摩得红,他又说,“叶棠,永远也不离开本王,这是你亲口答应的。你自己做不到,本王就帮你做到。大不了,就将你绑在这里一辈子。” “你----萧池,你放开我!” 所有温存全都不见,她再也不叫他惊澜,一张口不是九王爷就是直呼其名。 123 他喝了酒 萧池坐在她身边,看着床上的姑娘哭了一脸泪,正扭着身子让他放开她。 他叹了口气,只说,“本王再说一遍,这称呼本王不喜欢。你要叫惊澜,或者,夫君。” 他就在床侧坐着看她,眼中无风也无波,似乎在等她改口。 可她再也不肯叫他,先是不停挣着双手,让他放开她,现他无动于衷后便不再说话,只一直哭。 他似乎也不嫌她哭得烦,将折子也拿到了床侧,椅子往她床边一放,他干脆就坐在她身边,一边看着她,顺便也看看折子。 她躺的床上,靠近床尾的被子上还放着几封折子,是他随手一放。被子下面就是她的脚。 “萧池,你放开我!” 哭腔已经有些沙哑,他连看也没看她,修长的身躯径自坐在一旁椅子上看手里的折子。 粗略一翻,多是些无关紧要的例行禀奏。 他绑了她的手,可没绑她的脚。 她脚上一用力,使劲蹬了一下被子,被他随手放好的折子悉数被她踢落。 “我让你放开我!” 这次,他不得不停下来,弯腰将她踢落的几份折子捡起来。又放得离她的脚远了一些。可依旧没理她。 晚膳时候,他命人将饭菜送进了房里。 仔细一想,他已经有段日子没喂她吃饭了。自她戒掉了醉雀,她就不需要他揽着,也不需要他为了。 这会儿顺手端了一碗粥,白瓷勺子里盛了一些。米香怡人,他先是自己尝了尝,确定不烫了才往她唇边送。 “来,吃饭。” 她吸了吸鼻子,将头一扭,不肯吃。可闻见米香,她肚子不争气叫了一声,清晰入了他的耳。 哭了一下午,吵了一下午,她眼睛有些红肿。他冷哼一声,她又哭红了眼,似乎没有一次是为他。 一手轻轻放在她肚子上,将她一按,“你不吃也得问问你的肚子愿不愿意。” 可她还是不肯理他。 他点了点头,不吃饭还不简单么,将那勺粥放进自己口中,屈膝往榻上一跪,他低头就要喂给她。 他这般强硬啊,丝毫容不得她拒绝,捏了她的下巴狠狠堵着她,只要她不咽下去,口中就没有空气。 她终于将那口粥咽了。他才缓缓直起身子来,一手仍旧随意托着那一小碗粥。 “自己吃还是要本王喂,嗯?” 他问得如此平常,好像在问她,盘里的颜料喜欢青还是黄一样。 她却挣了挣手腕,说,“你放开我,我自己吃。” 她的心思,哪能瞒过他。 可他还是说,“好,只要你肯吃饭。” 将她的手一解,她得了自由,果然一把推了他。方才他端着的那碗粥也落在了地上。 可她哪能逃出他的掌心,才下床便又被他捉了回来。 好,好得很。他什么都不说了,将她重新绑回去,低头继续喂她。既然已经放过她一次,他就再也不给她任何机会。 立即命人另送来了一份粥,没多久一碗粥便都被他亲口强硬地喂下去。 他擦了擦自己唇角的米汤,“叶棠,本王可以放你,就可以将你抓回来。你永远也不可能逃走的。还有,你的心思,也别想瞒过本王。明白了吗?” 喂她吃完饭,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心情吃饭了,便让人将送来的饭菜都撤了。 白日里,她说不该嫁给他,可他却一直庆幸当初同意了这本就可有可无的婚事。 几份无关紧要的折子草草看完,他随手一扔。 起身掀了她的被子。她身上的衣裳多零落,是因为被他撕了绑她的手了。 察觉到他在解她的衣裳,她又喊道,“萧池,你干什么!” “时候不早了,闹了一天,你该休息了。” 裙子轻而易举被他褪了下来,可上衣因为手被绑着,有些脱不下来。他又一用力,干脆给她从胳膊上撕了下来。 撕下来现也不行,她的手若是绑着,就没法抱他睡了。 萧池想了想,还是让她抱他比较重要。于是又将她的手解开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解开她,她一下便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一伸胳膊便勾了她的腰。 目光肆无忌惮落在她身上,“都这样了,还要去哪。还是说,你要这样去见叶修庭?” 他明明语气平常,也未厉声喝她,她却一低头,坐在他膝上又落泪。 伸手将她脸上的泪擦了又擦,他叹了口气,躺下来,将她放在自己身上。 她将脑袋埋在他脖颈处,他以为她又要咬他了,可她也没有。她只是不停地哭,间或会断断续续喊哥哥。 他抚着她的背,安慰道,“明日,着史官为叶修庭修史册,准他青史留名。” 她却说,“他不稀罕。” 他轻一低头,吻在她耳畔,“不稀罕也得修。除了觊觎你这一条,朝野内外少将军都无可挑剔。” 晚些时候,承译候在珠帘外,低声道,“爷。” 萧池起身,掀了珠帘出来。 “爷,果然如您所料,沁芳宫有蹊跷。” 萧池回来的时候,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手里拿着被他撕破的衣裳,可是都已经不能穿了。 萧池在床侧坐下,将她抱进怀里,一手拿了她的手腕,轻轻揉着。被他绑了一下午,有些泛红。 “本王要出去一会儿,能乖乖在这儿等我吗?”他不想绑着她了。 叶棠却将头扭向一边,没说话。 这答案,他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方才进来时,她八成是想自己穿衣裳。 无奈叹了口气,只好又拿了才解下来的布条,绑在她手上。最后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的手重新绑在床头上。 “萧池,你别绑我!” 他一弯腰,在她耳边道,“不会有人给你送衣裳来的。你只能这样躺在这里等本王回来。” 将她盖好了,他便起身出门。 沁芳宫里,萧池到的时候,从未有值守的宫门口竟然添了几个禁卫。 那几个人见了萧池,伸手一拦,“九王爷,您不能进去。” “让开。” “圣上有令,谁也不能-----” 话还未说完,那禁卫便被萧池握住了手腕关节。 到底都是宫中禁卫,反应快于常人。可萧池比他们还快。没多时几人便被摔了出去。 几个禁卫而已,他打也就打了。 等他进了沁芳宫,见那张绣床果然已经被移开了。 圣上面前现了一副棺椁。 冰棺玉椁,原来这沁芳宫里的丝丝寒气,是那副棺椁出的。 他找了许多年的她的身体,被人放进了那副棺椁里,就藏在这沁芳宫里绣床下。原来,她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圣上一手扶在棺盖上,黑夜里,双眼里都放出神采来,“雪儿,朕这就让你回来。” 一手力,棺盖却一动未动。另一边,是萧池也扶住了棺盖。 圣上冷声道,“小九,你让开!” “父皇,她已经走了,入土方为安,可你却让她流离了十几年!” “不可能!她在冰棺里,完好无损!” 萧池冷笑,“她的确是在里面完好无损,可十几年过去了,她还能活吗!父皇,你醒醒吧,别打扰她了。” 萧池却觉得圣上下手的力气越来越大了。 “小九,你不是要你母妃吗,你母妃就在这里面,她马上就能回来了。”圣上看着掌下棺椁,连目光都温柔起来,“她一定还如以前一样,还是那么美。” “那又如何?她一如从前,可你已经老了!” 沁芳宫门口的几个禁卫上次随徐公公在九王府被九王爷折了手脚,这才刚好几日又领了这样的差。虽无性命之虞,可手脚又被这九王爷折断了,正躺在地上叫苦连天。 就算听见沁芳宫里有声响,似乎是圣上和这九王爷打了起来。可那又如何,他们躺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 夜里,许芳苓见常五一直坐在床上。于是也跟着坐起来问他,“你怎么了?” 收到九王爷的令已经有两日了,可他一直没跟许芳苓说。 九王爷的令下得直白,是要他和张朝五日后带兵去淳于。这回不仅要季书寒的命,给少将军报仇,这九王爷还要整个淳于。 常五如此魁梧的一个人,却连一点心事都藏不住,思来想去,深夜辗转不能成眠,他决定还是告诉许芳苓。 “芳苓,我,我要去,杀季书寒。” 许芳苓听了坐在床上没说话。 常五又说,“叶家少将军,国,国之栋梁,于公于私,我,我都得------” “我明白,既然嫁给了你,便都听你的。一直都是我对不起你。” 常五厚实粗粝的手掌握了许芳苓的手,“芳苓,你,你没有,对不起谁。我,我确实,不够好。” 许芳苓摇摇头,趴进他温暖的怀里,“不,你一直都很好,我也一直都知道。先前是我爱虚荣,不知珍惜。” “都,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连那小丫鬟都看出来,如今的常府里,常将军娶了夫人,每日都笑的合不拢嘴。 这常将军的积蓄依旧不多,可足够安稳生活。一日三餐,也都是这常将军和夫人一起下厨。 常五将她抱着,又说,“芳苓,咱们,要个孩子吧。小,小女儿,要像你。好看。” 许芳苓笑了笑,于他怀里点点头,“好。” 萧池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推门而入,他身形一晃,扶着门边稳了片刻才迈步进去。 看见叶棠双手还被他绑在床头,依旧是他走时的样子。萧池似乎松了一口气。 一丝风从他身边掠过,叶棠睁开眼睛,几乎是立刻她便闻到了,那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是酒。 一转头,他已经到了跟前,同样的一身雪白,可袖口处好像有些细微的不同。叶棠觉得,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他这身衣裳好像不是走的时候穿的那套了。 她被绑着动弹不得,就躺在床上问他,“你,你喝酒了?” 萧池脚步有些许虚浮,叶棠只以为他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他床侧站定,居高临下看着她,胸腔里有些什么正翻涌,可那不是酒。他定了定神,一弯腰,一手掀开了她的被子。 她吓坏了,那浓郁的酒气,正是来自他身上。 “你别碰我!” 她下意识挣扎,晃了两下身子。她早就被他脱得寸缕不着,这会儿他盯着她,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然后在她身侧坐下,一伸手轻轻抚在她肌肤上,终于沉声道,“呵,又连碰也不让碰了,是吗?叶棠,你心里想着别人,可本王还没死!” 他的确是没死,活着回来了。 可圣上神志不清,一心要开棺救那女子,下手招招不留情面,也丝毫未顾忌他打的正是她给他生的小九。可萧池只能躲,要么就硬生生受了。 最开始的时候,叶棠整日想着谁,将谁挂在嘴边,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后来,他只要听见她说那个名字就心生烦躁。现在,他却连想也不许她想。 她里里外外,都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她看着他,又说,“你的确是没死,可我哥哥死了。” 他下手有些重了,她只觉得身上被他掐得有些疼。 “呵,叶棠,你也知道他死了。既然他死了你为何还要找他?” 他坐在她身边俯身下来,是要吻她。 “你喝了酒,别过来!” 酒气浓郁,她只觉得有些恶心,身上也有些痒。将头一扭,她躲开了他。 他却说,“躲我?叶棠,你不是想要娃娃,本王现在就给你。” 雪色外衫一落,他便欺身压了过来。 “萧池,你-----” 她的手动不了,无论如何喊他,他都像听不见一样。 轻而易举就分了她的腿,沉进她的身体里。 身上瞬间便漫了一层红,看样子是要生疹子。 “酒,不行----” 他的确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他只知道她是不愿意让他碰。 可她越是扭着身子拒绝他,他越是凶狠。 “叶棠,除了本王,你谁也不许想!听见了没有!” “疼-----”她摇了摇头,又说,“痒。” 可他依旧没停。 这感觉着实奇怪,仿佛灵魂都从身体里抽离了。身上渐渐没有了力气,她也渐渐有些看不清东西。 “惊,惊澜-----” 他抬头,现她的手腕又被挣得红,似乎是摩没了一层皮。伸手给她解了,她这次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眉蹙起,她忽然弓起了身子,身上也越来越红了。 最后一丝力气,是她用来迎合他。双臂抬起,环上他的身子,白皙左臂上,还挂着他给缠上的五彩姻缘丝。 他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可他没注意到,她似乎比他还要烫上几分。 眼前一片模糊,明明他就在她身上,她眼前,可她的确是看不见他了。 酒香梅香,将她包围着。 “惊澜,等下辈子,能不能让我再早一点遇见你,也早点,开始爱你。” 他终于停了下来,她早已经昏了过去。 将她抱进怀里,他还有些不愿意出去,便这样将她困着。 今夜她异常地安静,往常她在他怀里,夜里总会不自觉翻身几次。可今夜他将她抱着,她却闭着眼睛一动没动。 “叶棠?” 他低头唤了她一声,她也未答应。他只当是她还在与他生气,又咬了她耳珠。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酒意消了大半,终于想起什么来,忽然惊醒。 “叶棠!” 这才匆匆从她身体里退出来,觉她整个人已经在他怀里浑身烫,不省人事。 身上不知何时早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疹,竟比她第一次来九王府偷偷跑出去喝了酒还严重。 红色的疹子与一些青紫在她皮肤上交叠。 他喝了酒,在她身上下手便由着自己来,也没了轻重。将被子掀开,只见她身下被他占了太久,已经红肿了起来。 他干了什么! “叶棠,叶棠-----” 她身上哪哪都红烫,惟独嘴唇白的没了一丝血色。 “和风,和风!” 和风被承译匆匆拎进来的时候,他只将她的一条胳膊露了出来。 可和风一眼便看出来,她身上除了疹子,还有别的。 手腕上一圈痕迹明显是被勒出来的,还有一些青青紫紫的指痕。除了这九王爷,还能有谁将她弄成这副样子。 整个房里虽然已经开了门窗,可依旧能闻到酒气。 “和风!她怎么样了!”萧池一脸焦急,自己身上只穿了里衣,襟扣也未来得及扣。低头看了看怀里人,一脸心疼,“她,她浑身都在烫。” 和风冷哼一声,“九王爷,你若是再用些力,再多喝些酒,也就不用叫我来了。” 124 有念无人 承译在门口,见和风进去了没多久便出了来,朝里面看了一眼,一把拉住他。Δ “和风,你干嘛去!” “还能干嘛,煎药去!” 承译松了他,和风走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你不是煎药去吗,怎么又回来了。” 和风又问,“药房怎么走?” 这宫里和风的确是第一次来。和风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承译似乎已经有几日没见他了。 承译接到消息到和风药庐的时候,只见半夜三更他还未睡,也不知在桌前看什么,听见声音,慌忙将桌上盒子一扣。承译匆匆抓了他,将他塞到车里便带到了行宫。他找不到药房也算正常。 “跟我来。” 药房里,和风坐在椅子上,随意将脚往桌子上一搭。倒是承译搬着小凳子,手里拿一把小扇子,坐在药炉前,按和风说的,没数三个数便扇一下炉火。 一把瓜子磕完,和风看了看正煽炉火的承译,“哎,轻点煽,这火苗子都要被你煽出来了!” 承译白了他一眼,拿着扇子的手却是轻了些。 吃够了瓜子,和风又端起了茶盏,叹了口气道,“合着这身医术,全伺候那个小姑奶奶一个人了。” 承译不得不说他了,“和风,你这嘴依旧不知收敛。方才你没被爷打出来已经是万幸。我问你,什么叫再用点力,再多喝点酒,就不用叫你去了?你以为你现在站好好站在这里是因为爷真的稀罕你什么医仙,那是看在九王妃的面子上。爷随和好说话是不假,可他现在已经到了宫中理政了,这将来更是冒犯不得。和风,等你哪天脑袋搬家了,我看你是不是有本事自己接回去!” 这话他说了太多遍了,和风耳朵都要生出茧子,往常嬉笑两句便过去了。可今日,和风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冲坐在小凳子上的承译一撸袖子,“小管家,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没看到,叶棠那胳膊上除了疹子,青一块紫一块,更别说身上-------” 和风说了一半便不说了,“算了,我管他将来是什么,就算他现在要搬我的脑袋,我也跑不了不是。”顺手端了炉上药,小心倒出来,和风端了碗,“我还是赶紧送药去吧。” 行宫里,叶棠依旧没醒。萧池看着她,隐隐约约想起来,昨夜他醉酒之际,她好像在他耳边说爱他了。 “叶棠?” 他轻轻抚她的脸颊。她脸上也未能幸免,高烧不退,一直在热红。他不要什么下辈子,他就要她这辈子,不管她是谁,他要她现在的每一天。 “叶棠,都是我不好,你醒来咬我好不好?” 身上已经给她涂了药膏,不多时和风便又送了药进来。喂她吃了药,直到第二日天亮了,她才转醒过来。只是人依旧有些虚,靠在他怀里。 “醒了?” 她抬头看看他,他正抱着她,小心翼翼。她身上依旧没有衣物,全是他给涂的药。 她想了想,问他,“昨晚,你为什么喝酒?” 他沉默片刻,贴了贴她的脸颊,才说,“叶棠,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你信我。” 她身上的红褪了一些,可他留下的指痕愈明显了,大概还要几日才能消去。 一连几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御书房也不再去。 她几乎在他怀里从早待到晚。她也依旧每日起来给他束穿衣,因为身上要涂药,她身上的多半是穿的他的衣裳。 萧池将她的身子正了正,靠在自己身上,取了药,伸手要往她身下涂。 她一下抓了他的手。 “惊澜,你-----” “给你涂药。” 她轻轻一动,确实有点涩涩地疼,还有些肿胀,“我,我自己来。” 他按了她的手,“你睡着的时候,都是我给你涂的。” 被他清清凉凉一碰,她身子在他怀里一颤。他却很是自然,给她涂了药,从容净了手,又将她往怀里抱了抱。 她醒来后,还是拿了叶修庭给她的那封信出来。信封完好没有破损,只是被血浸透了大半。 她犹豫许久,终于将其拆开。 血染透信封,里面纸上的字迹也有许多看不清,可有一句话完整。 叶棠,下辈子,我再也不要做你哥哥了。 一封信,几乎就那一句话还算清晰。其余血迹墨迹混合在一起,零零散散拼凑不成完整字句。 可就这一句话,不过几个字而已,她低着头看了许久。一笔一划,的确是他亲笔,叶修庭的笔迹,她认得。 窗外风吹花落,她看着叶修庭给她的信,泪滴如雨。泪珠滚落在那张纸上,她忙用衣袖去擦。 临行前,将军府里,叶修庭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无论是夕岚和孩子,还是李知蔓。或许征战得多了,他自己也预感到此行凶多吉少。唯独放心不下的只有不在他身边的叶棠。还有这封未能给她的信。 那天,她哭了许久。最后,她同萧池说,“我想见张将军。” 萧池想了想,答应了她。 出兵淳于前一日,张朝到了行宫。 给她穿好衣裳,萧池便到了门口等着。 张朝进来的时候,叶棠手里还拿着那封染血的信。见了张朝,她将信放在桌上,起身冲张朝跪了下去。 张朝一凛,又忙去扶她,“九王妃,您这是干什么。” 她仍旧跪着不动,“这一跪,一谢张将军不辞万里辛苦,将哥哥带回来。二来,我想知道一些事情,关于哥哥的。” “少将军一生戎马,战功无人能及,带他回来又算什么,张朝未能当场杀了季书寒替少将军报仇,心中已然有愧。是以,九王妃这一谢,张朝不敢当。至于少将军的事,只要我知道,就都告诉九王妃。” 叶棠点点头。张朝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日影西斜,桌上茶凉透,谁也未喝。 平景关失守,叶修庭只用了三日不到便攻到了平景关城下。 奇怪的是平景关门口并无人看守,将士皆站上了城墙。整座城看似唾手可得。 可片刻后,北风一起,自城墙上飘落了些什么下来沾在人衣上。清香四溢,有人说是桂花,有人说是白兰,还有人说是木槿。 惟叶修庭认出了这味道,是醉雀! 撤走已经来不及了,城门瞬间大开,从城中出来的不是什么兵将,竟是一群狼。 毫无防备下,一群狼被饿了几日,此刻闻见醉雀已经红了眼睛。不管是人还是马,只知道扑上去撕咬。与此同时,淳于弓弩手已经就绪,瞬间自城墙上下起了箭雨。 最后,只剩下叶修庭一人站在血泊中,周围不管人还是马都被撕咬得面目全非,难见全尸,他自己也被了疯的狼咬了几口。人尸狼尸铺了一地,箭矢也插了一地。 城墙上,季书寒抚掌而笑,“少将军果然厉害,怪不得我混迹西平这么多年,可依旧不敌你。可那又怎样,你最后不是还得死在我手上?叶修庭,若你跪下求我,慰我季家满门,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带来的将士不多,可几近全军覆没,心中沉痛,叶修庭站在原地一言不。 季书寒见叶修庭依旧仗剑而立,冷声道,“好,少将军果然一身铁骨,有血性得很。既然如此,季某略备薄礼,就请少将军收下吧。” 一声令下,城门又开。不出所料,又是一批狼群。与刚才不同,这次的狼群,全是冲叶修庭一个人来的。 城墙上,围观兵将见了不由一阵胆寒,有人斗胆问季书寒,“不如,直接将他一箭射死算了。” 季书寒瞪了那人一眼,冷声道,“射死叶修庭,那下面这群饿狼,你去杀?” 箭雨杀人容易,可这些狼身形矫健灵敏,本就不容易射杀,更何况饿了几天,闻见醉雀已经红了眼,较平时更是凶狠数倍。 那人立即浑身一震,不敢多说,后退几步,“不,不敢。” 季书寒冷哼一声,下了令,城墙上弓弩手,谁也不许放箭。 就连随行几位淳于将军皆低下了头。他们与这西平少将军交手数次,几乎未胜过。叶修庭的确让人头疼,可最后谁也没想到,这年少即成名,号称不败的西平少将军最后竟是这样败的。 两军交战,凭奇兵奇谋以制敌,可用这样的手段,的确是让人不齿。 或许,以后的万里疆场上,他们真的再也遇不上令人头疼的叶修庭了。可此刻,城墙皆肃穆,无关国界,他们只敬城墙下浑身是血依旧屹立不倒的西平少将军。 季书寒抢了身边一个弓弩手的弓箭,先是对准了叶修庭的心脏,可一转念,却是射向了他的膝盖。 他还就不信,这叶修庭真有本事不跪。 众人心惊,见叶修庭膝盖中了箭,手中剑一撑,依旧未屈膝。就这一顿的功夫,仅剩的两头狼已经趁机扑了上去。 张朝赶到的时候,狼已经死了。叶修庭身前一柄剑撑着身体,依旧未倒。 满目疮痍,地上遍布残破尸体,狼的和人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浓重的血腥气里还带着惑人的奇香。 重兵临城下,狼群为了对付叶修庭已经放完,季书寒心道不好,立即下令关紧城门撤兵。且看样子,这张朝似乎并不恋战,倒像是专门为叶修庭而来。 张朝说完,有些不敢抬头看叶棠。叶棠也一直坐着,什么也没说。 从桌沿上重新拿起那封染血的信,她实在是分不清,这上面的血,究竟是他的还是狼的。 这九王妃一直低头坐着不说话,倒叫张朝心里忐忑。终于忍不住,张朝试着叫了她一声,“九王妃-----” 忽见这九王妃秀眉一蹙,低头间伸手一掩唇。张朝看见,白皙指缝里渗出来的鲜红,是血。随后这九王妃竟从座上一头栽在了地上。 “九王妃!” “叶棠!” 萧池进来,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现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叶修庭给她的信。 后来,她不仅吐了血,更是将吃进去的药也吐了出来。 不过两日功夫,她时睡时醒,有些不辨日夜。她看起来整日都在睡,可又好像从未睡着过。过去和现在交替在她眼前出现。她脑中一片混乱,甚至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真假了。 她明明看见,叶修庭回来了。 叶修庭见了她,一只手便将她给抱起来了,轻而易举。她揽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一边笑一边嫩生生叫他,“哥哥。” 他抱着她走过浮桥,穿过过那些茂密的枝枝蔓蔓,小路两旁蔷薇成片成片地开着,放肆荼靡。 他抱着粉嘟嘟的她,“今天想哥哥了吗?” 她天真呢童音响起,“想!” 府里下人见了都感叹道,“这兄妹感情可真好。” 叶修庭之于她重要,不仅是因为十几年的深爱,更是因为他永远是她的哥哥。 后来,她长大了一些,他不能抱她了。他一进门,她就会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似乎守着门口等了他许久了。 她跑到他跟前,仰着小脸看他。他牵住她的小手,拉着蹦蹦跳跳的她往回走。 那个问题不知不觉变成了,“今天想我了吗?” 她突然安静下来,认真朝他点点头,说,“想。” 他会满意捏捏她的脸颊或者摸摸她的头。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叫他哥哥的呢?也许就是那时候吧。 再后来,她又长高了一些,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依旧会去门口等他,只是见了面都收敛许多,一路缓缓与他回去。他悄悄看看周围,似乎只要她在,将军府里永远都是花明水秀。趁没什么人的时候,他便会低声问她一句,“想我了吗?” 她有时候会“嗯”一声,有时候他走得太久,她就会哼他一声。不管她答什么,他听了总是笑。 他牵着她说,“棠梨叶落胭脂色。” “别人再好,都不是那个丫头。” 他还说,“叶棠,只要叶修庭活着一日,便容你哭容你闹,容你永远长不大,自然也容你像个小孩子。” 最后他说,叶棠,下辈子,我再也不做你哥哥了。 他明明近在咫尺,可一睁眼,又是不知第几次的有念无人。 叶棠这几日已经不哭了,突然变得安静许多,也不同萧池吵着闹着要见叶修庭了。连带话也少了许多。 只一日午后,她噩梦惊醒,出了一身汗。她嘴唇干得白,大口吸着空气。 她看见了,看见了叶修庭浑身是血,还有数不清的狼要咬他。 萧池就坐在她身侧守着,惊魂未定之际,他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叶棠,是梦。” 给她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了一些。她看了看窗外,见斜生几枝蔷薇开了花。她突然说,“惊澜,我没有哥哥了。” 和风每日来给她问脉,每次都一脸凝重。这脉,的确是日渐衰微了。 萧池问他,“她身上明明已经都好了,可为何身体依旧没有起色。” “爷,身上红疹易消,可九王妃这疾在心里。每每送来的药她也吃不下,就算吃了也要吐出来。心结不解,药石不进,如何能好。还有,她不能在这样浑浑噩噩睡下去了。” 下午时候,和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终于抓到了信灵。这小鸟有脾气,除了萧池和叶棠,谁捉它,它就啄谁。 和风捏着那小鸟来叶棠房里的时候,叶棠听见声音醒了。萧池将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和风戳着那小鸟直说,“这小东西没良心,当初就不该救它。瞧给老子手上啄的!惹毛了老子,小心将你拔光了毛烤了!” 萧池没说什么,只听见叶棠说,“你敢!” 和风摸摸鼻尖,又笑说,“不敢不敢,谁叫这小东西后台硬呢。” 和风说着,将信灵放在叶棠手心里。 叶棠在萧池怀里动了动,他知道她要找什么,伸手拿了她的衣裳来。她果然在衣袖里翻了翻,翻出一些谷粒来。 信灵轻轻低头啄着她的掌心,她突然说,“惊澜,以后,你能不能-----” “不能。要么自生自灭,要么你自己来。” 她伸手戳了戳信灵圆滚滚的小身子,没在说什么。 和风见信灵在叶棠手里倒是很乖巧,便又说,“这小东西啊,救命的恩情也比不上几粒吃的。还有,见色忘义,见了我就又啄又咬,见了漂亮小姑娘就老老实实了,真是-----” 叶棠白了他一眼,随手顺了顺小家伙的羽毛,“才不是呢。” “嘿,什么不是,它明明就是公的!不信你问问九王爷!” “我说不是就不是。” “好,好,不是。” 萧池明白,和风带信灵来是想让她多说说话。 和风走后,她躺下睡了一会儿,萧池坐在她床畔,看阳光斜斜照进来,洒在她身上。精致小脸上依旧苍白。午后和煦,这么多天来,她似乎第一次睡得安稳了些。 众臣皆知,圣上病重,这九王爷虽在行宫,可也基本不理政了,日日陪着九王妃,寸步不离。听说,九王妃脉象日渐衰微,连医仙都束手无策,只能施药拖延。 知道九王爷不在御书房,为少将军修的史册便直接送到了行宫来。 萧池随手一翻,忽而冷哼一声,将东西往一边一扔,珠帘一掀,吩咐道,“将这几个史官都叫来。” 叶棠醒来,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轻轻一遮,才看清了,他的确是不在。坐起身来,有些奇怪。旁边散落一本册页,似乎是他扔在这儿的。她捡起来翻了几页便懂了。 不知是哪个史官如此实在,将叶修庭生平功绩细数一番,更没忘了将坊间传的沸沸扬扬的少将军与其妹妹的事情载入史册。他大概是不知道,这少将军的妹妹如今就是九王爷日日陪着的九王妃。 可这九王爷分明就是懒得追究具体是谁落的笔。知情的不知情的几位史官皆跪在地上,其中有几位已经开始偷偷抬袖擦汗。 叶棠却将那册页搁在一旁,笑了笑,那执笔史官考究清楚,当初她在城墙上说的话竟能一字不错。若是撇开自己,叶棠觉得,这人写的其实还算中肯,最起码,都是事实。 不过,叶修庭人都不在了,这些也都已经不重要了。 披了衣裳,从床上下来,她到了门口。往外一看,果然已经跪了许多人,蒋宏也在其列。 “惊澜。” 听见了她清浅一声唤,萧池立即转身进了来。 “怎么下来了?” 将她抱了,进了里间,床边一坐,把她放在自己膝上。 “那些,都是史官吧。我看见蒋先生了。” “嗯。” 她又随手拿了那本册页,说,“算了吧。哥哥保家卫国一辈子,肯定不愿意因为他添人命。” 他几乎想都没想就应了,“好。” 其实连叶棠自己都没现,自从萧池将她从那个小村落带回来,她就极少叫他叶修庭了,每每开口,多是哥哥。 125 让你见他 这几日太医院里倒是闲不住,先前一直听说医仙和风住在九王府,可谁也不敢去拜访。笔Ω ΔΔ 趣阁最近和风随九王爷进了宫,众位太医又听说这医仙几乎每夜都在药房,有几位太医已经坐不住了,想见一见这医仙。 今夜承译没空,和风就一人在药房坐着煎药。 门口已经站了几位太医,远远地他们便瞧见和风一手扇了两下炉火,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 “这,这是医仙吗?怎么还亲自做煎药这等琐碎的活。” 这些太医,哪个手下没有三两个随侍,他们为官多年,早就不与草药打交道,平日也多是写写方子而已。这太医么,怎么也算朝廷三品大员来着。 “谁知道呢,若他不是,那这么晚了,谁还能在御药房煎药啊。” “许是医仙手下的随侍呢,前几日不是说还有个黑衣少年跟着吗。这煎药的苦差事,怎么也不可能医仙亲自来。” 和风听见了门外的声音,不由笑了笑,他们说的随侍,应该是承译。熟练滤了药,和风心道,这药他不仅得亲自煎,还得亲自送去呢。 果不其然,刚刚端着药出来,便被几位一身官府的太医围住了。 是了,他一定不是医仙,这么晚了,哪有医仙亲自送药的。这等杂活儿,随便差一个小太监都办的妥妥的。 因不明身份,这几位仗着自己的官阶,不甚客气,“喂,我问你,医仙呢?” 和风端着药一顿,上下将眼前这所谓太医打量一番。这人官服倒是穿的体面,架子也端得刚刚好。 和风冷哼一声,“不过是被人打了而已,体内有些血瘀,也用不着找医仙吧,自己开几服药吃吃得了,反正也死不了。只是疼惜自己也要有个度。补身子补过了伤未愈,这火倒是先上来了。” 那太医一怔,他前几日的确是受了伤。那天轮到他去沁芳宫送药,圣上摔了药碗不说,一掌便将他从殿里打了出来。这一掌挨得莫名其妙,几日过去,他的确还未好利落,体内血瘀还未散去。这几天,几服药下去,只觉口干舌燥,的确是上了些火气。 没想到,眼前这端着药碗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连脉都没问,便都说中了。 “你,你究竟是谁!” 和风冷哼,他才不想知道这些官架子十足的人都是谁,那又凭什么让他们知道他是谁。端着药碗走了没几步,便又被围上了。 这回倒是换了个有眼色的开了口,“连问也不需问了,眼睛如此准,脉也不需问,一定是医仙和风。” 手上药碗烫着呢,和风有些不耐烦了,“诸位瞧着都健康得很,也都是大夫,深夜来这儿,究竟还有什么事。” “圣上身体久病不愈,太医院人人胆战心惊,我们今夜来,是想请教医仙------” 和风冷笑一声,瞄了几眼这几人的手,又道,“诸位有多久没有碰过草药了?” 瞧他这问题问的,自然是官做了多久,就有多久没碰过了。 几人都未说话,和风又问,“古有神农尝百草,这草药早就不止百种,我想问问诸位,可有谁都尝过?不对,是吃过,像吃饭一样吃。” 几人又未说话,直到和风端着药碗走远,几位太医不由窃窃私语。 “他还医仙,我看他是有病吧,谁没事把草药当饭吃啊。” 和风听了不屑。江北大旱,草他吃过,药他也吃过。有一回吃了没见过的草,肚子疼的死去活来,他便长了记性。时间一久,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吃了哪儿疼,什么吃了哪儿又好了,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承译扔给他一个干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的时候,他嘴里正衔着一把草。那种草虽然填不饱肚子,可也吃不死人。若非承译,他几乎忘记正儿八经的粮食是什么味道了。 九王府里,亲手料理草药的习惯依旧未改。哪怕他整天闲着,偶尔也做些有用没用的出来。可只要有人来问疾,病不论大小,开药配药,必是他亲手。 和风给叶棠送了药来。她今日喝了药,难得没有吐出来。 只是夜里,她窝在萧池怀里睡觉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会儿。他还未睡,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好看得像不小心落进了星辰。 “叶棠。” 她突然一低头,主动吻了他的唇。 “叶棠,你-----” 几乎是立刻,他便对她有了反应。他惦记着她的身子,忍着没动。若非她身子的确是虚弱------ 可她见他没动,竟然将头一偏,又顺着吻了他的脖子。淡淡的冷梅香,还有他温热的肌肤,这触感不错,竟让她有些吻上了瘾。 实在不行了,他只好将她又从怀里拎了出来。 她微微嘟着嘴,看着他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叶棠,别乱动,好好睡觉。” “可是,我想陪你。” 他眸子一沉,一手压着她的腰,狠狠往自己身上一按。他又何尝不想。可是还不行。她身上才刚好了些。 她老老实实趴回了他身上。 “惊澜。” “嗯?” 她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唤他一声。 她刚刚唤的他那一声,让他有些错觉。就好像,明日醒来,她就能彻底好了。她今晚吃的药都没吐不是吗。 一连迷糊了几日,她今夜却不知为何不想睡了。没多久,她又抬起头来说,“我好像有点饿了。” 他立即抱着她起来,难得她想吃东西了。 “我让人给你做些吃的。” 她却揽着他的脖子摇摇头。 “我想吃面,你煮的面。” 他笑笑,轻轻拢了拢她耳边的,“那我去给你煮,你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她又摇了摇头,“不好。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拿她没办法,她也的确是几日都没有出门了。于是拿了她的衣裳,开始给她往身上穿。 穿好衣裳,他抱她下来。 她又说,“你放我下来吧,我想自己走。” 夜色已微茫,走了一会儿,她似乎有些累了。 萧池说,“来,我抱你一会。” 她的确也不想走了,便点了点头。 萧池抱着叶棠到御膳房的时候,门口的值守正靠在门边瞌睡。 那值守是新来。因为没人愿意深夜当值,便派他来了。来的时候便听人说,御膳房的差事轻松,晚上没什么人来,也就是赶赶耗子,在门口守着防止有人偷东西之类。刚才似乎听见一些声音,值守揉了揉眼睛,心道这宫中果然有贼!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冲进了御膳房,道,“大胆!偷东西竟-------” 待他看清了灶台边上站的那人,后半句又生生噎了回去。 他虽从未见过九王爷,可早就听说了,九王爷爱穿一身白。而且,他身后的小桌旁,还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听见声音,转过脸来看见了她,然后低头笑了笑。 刚才萧池抱她进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门口那小太监正瞌睡呢。 那新来的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灶台上起了些许水雾,九王爷手里拿着几棵洗好的青菜,橘黄的灯火里,雾白汤清,新鲜的小蔬菜翠绿清透。 九王爷一边低头切菜,一边说,“无妨,出去吧。” “是。” 那小太监应了,从地上爬起来,在门外站着,却是不敢在瞌睡了。抬头看了看天上繁星如许,缀在天幕上,晶亮亮得让人想起些什么来。哦,对了,就是方才低头笑他的那个女子。 他甚至还在怀疑,那个亲自洗菜切菜的人,究竟是不是九王爷。而他刚才究竟有没有看错。没过多久,空气里便传来些许清香。 锅里的面快要好了,她悄悄起身,走到那白衣不染的公子身后。胳膊在他腰上轻轻一环,她自身后将他抱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腰上扣着的小手,伸手按了按,回头一瞧,她正贴在他背上呢。 “面马上就好了,过去等着。” 她却突然撒了娇,在他背上蹭了蹭,依旧抱着他,“不要。” 他笑了笑,没了办法,她要抱就让她抱好了。 她又说,“惊澜,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他喜欢她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刚好遇见的人就是她吧。 第一次宫宴相见,这鲁莽丫头撞到了他,还打碎了他的东西。他一直以为那时候没将她放在心上。 可若他未将她放在心上,他又为什么连她穿得什么衣裳都记得清楚。青碧浣花锦,岩白缠枝纹。间是一支青蓝珠玉钗,还有两三朵小巧坠饰,清清淡淡。 甚至,她说的每一句话他也记得。 “这事儿怪我,春耕路上有个老头儿,最擅长修补古玩瓷器什么的。若你不愿意修补,我可以赔你个新的。或者,你想要钱也行。嗯,直接找我哥哥去要,他叫叶修庭。” “一个大男人,怎么连个东西都拿不稳,比个女人还柔弱。” 至于雪野湖上,他莫名选了一支棠花钗,蔡老伯说他天禧当头,他脑海里那个身影又是谁。 从容盛了面出来,他端了碗,她就一直赖在他身后。他走一步,她抱着他跟一步。 将碗往桌上一放,他低头拆了自己腰上的那双小手,一转身,捏了捏她的鼻尖,“调皮。” 将她往自己膝上一放,“不是说想吃面?” 他别的都不会,惟独只会煮面。她见了他煮的面,鲜香四溢,的确是有了些食欲,一手搭在他肩上,又说,“要你喂。” “好,我来喂。” 可吃了没几口,她又不想吃了,小勺盛了些汤给她,她也摇摇头不肯喝。 他叹了口气,“本王忙了半天,你吃这么少,怎么对得起本王亲自下厨。” 将勺子放回去,他才察觉出她的不对。手上一顿,见她正低着头,一手紧紧掩着唇。 可他还是看见了。 “叶棠!” 硬生生拿开她掩唇的手,她那手上,已经沾满了血。她嘴角也有。 他慌忙给她擦,那血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她不停地往外吐。 “叶棠-----我带你去找和风。” 他被她吓坏了,她却说,“不,我想坐一会儿。” 他抱着她没动,她又笑说,“也许,是你今日做的面太难吃了。”轻轻靠在他肩上,仔细嗅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冷梅香。 他雪白的衣上沾了她唇角的血,还有她的眼泪。 “惊澜,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再早一点,找到我。” 她在怪他来得迟了,不过是因为她爱了。情深意切,无关时间。就算他来得再晚,只要一出现,还是会夺她的心。 “叶棠,都怪我。” 她在他肩上趴了一会儿,又说,“我想回九王府,先在就回去。” “好,我带你回去。” 从宫中到九王府,他也未叫车驾,亲自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去。 寂寂幽夜,街上已无人。九王府门口,他抱着她停了片刻。 月色如水,风移影动,九王府门口的那棵树果然已经华叶满枝了,遮了大半个朱红牌匾。 将叶棠抱回了房里,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在他怀里睡着了。她睡得沉,他却一夜未曾阖眼,就这样看了她一夜。 第二日一早,日初升之时她便醒了。看了看他,只说了两个字,“束。” 是她要给他束。 叶棠说完,便又摸出了一把小梳子。似乎,她已经将这小梳子随手带在身上了。 他于床边坐好,她勉强能跪在他身后。 连萧池也感觉出来了,她今日动作格外缓慢。手上没有了力气,还在抖,他的丝她怎么也梳不起来。 好不容易将他的理好了,萧池伸手将冠递给身后的她。 可她许久也未接。 忽然,连才梳好的也一下重新散开了。她手里的小梳子倏地掉落,就落在他脚边。她身子一晃,倒在了他身后。 他依旧坐在床边,并未回头。 “叶棠,你说爱我,说要给我生娃娃,说一辈子也不离开我,合着都是骗我的,是不是?” 叶棠并未回答他,倒在他身后,唇边又现了血迹。他的,到底是未能给他束上啊。 原来圣上说得没错,这生死关头,她真的要弃下他,也留他一个有念无人。 他没了办法,只说,“叶棠,我让你见叶修庭。” 九王府书房里,叶修庭推开门,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九王爷的书房。 桌上摆的满满当当,他随手拿了一只瓶子。笔走成熟,可画风怎么看都不像九王爷的。将那瓶子放回去,又见书案后放着一张书架。书架上一本书都没有,倒是放着的东西千奇百怪,也不知是从街上还是哪里买来的。大大小小摆满了一整张书架。他不信,九王爷会喜欢这些。书案后有座,宽大舒适,却还在一旁另置了椅子。 他醒来不过两日功夫,身上多处咬伤还未愈。今日一早,便有人来传话,要他去书房里等着,说有他想见的人。 叶棠刚刚又吐了血,和风匆匆赶来,将她衣袖一掀,几针施毕,终于缓了过来。 果然,等了片刻,叶修庭便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哥哥?” 叶棠站在门口,一眼便看见了里面的人,着一身苍蓝,正背对着她立在书房案前。 听见声音,他转过身来,果然见面前站着一个丫头,泪眼婆娑。 下一刻,她便扑了过来,“真的是你,哥哥!” 他身形一晃,差点接不住那个姑娘。 她又一下松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脖子上隐约露出些抓痕,手上也有几道伤痕。 那姑娘站在他面前哭个不停,似乎那些伤不是伤在了他身上。 “你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他看着她,道,“你是,叶棠?” 她闻言一怔,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一笑,“怪不得九王爷说这里有我想见的人,看来就是你了。淳于回来,大难未死,可不幸忘却了一些事。只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叫叶棠。” 叶棠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里已经有蓄满了泪水,只需她轻轻一眨,便能滚滚而落。 他忘了,他怎么能忘呢。 叶棠拉了他的衣袖,“还,还有呢?” 叶修庭想了想,“还有?”而后恍然大悟,转身拿出一样东西来。 “你是不是再问这个,我记得你问我要过这个来着。” 叶修庭手里拿着的,是一个金色的纸风车。 “给。” 他不知道面前的姑娘为什么会突然泣不成声,一直哭个不停。他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于是吹动了手里的风车,“怎么,你不喜欢?” 她哭着摇头,“不是,喜欢。” 他摸了摸她的,“喜欢就拿着它。” 叶棠从他手里接了风车,似乎还不死心,又问他,“还有别的呢,你还记不记得别的?” 叶修庭仔细想了想,“别的,记不清了,也许还需要些时间吧。” 他真的忘了。他捡了一条命回来,丢了与她十几年的深情。可就算如此,她也庆幸,至少,他还活着啊。也知道她是他的妹妹,叫叶棠。 若是用她十几年的用情,换他活着,她心甘情愿。 抬袖擦了擦眼睛,她想起来一件事,又说,“我,我也有东西给你。” 可她先前并不知道要见的是叶修庭,也就没带在身上。 叶修庭看出她心思,她犹犹豫豫,是怕他突然走了。 “叶棠,我不走,就在这儿等你。” 她这才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跑了出去。 等她回来,手里多了个小小的锦盒。 往他面前一递,“给你。”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小勺子。白瓷细腻,勺底潜着一条小红鲤,尾巴一甩,似乎就要跃出来。那是他陪她买的,曾经他不在的时候,她用它吃饭,喝汤。那红色小鲤鱼陪了她许多年。自嫁来九王府,她就再也没用过了。 他还说过,那小鲤鱼很像她。 将那小勺子拿在手上,指腹掠过勺底的红鲤,他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红色的小鲤鱼啊,应该与你很像。” 和风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往门边一靠,咳了一声,说,“你们两个,都该吃药了。” 叶棠一转头,果然见和风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药。一碗给叶修庭,一碗给叶棠。 叶修庭一见和风,便说,“多谢医仙,修庭才能捡回一条命来。” 和风一笑,“少将军客气了,您心里也应当清楚,最该谢的人不是我。而且,季书寒也算旧识,我就是个大夫,本不欲参与私人恩怨。可没想到,为了对付少将军,最后他竟使出了如此卑鄙手段。” 和风看了看叶棠,又说,“你们两个,还是赶紧喝药吧。” 直到叶修庭喝了药出了书房,叶棠还坐在座位上,托着腮看着自己面前的一碗药。 和风敲了敲桌子,“小姑奶奶,你若是再不喝,可就要凉了。” 她却问,“我哥哥他真的失忆了吗?” 和风叹了口气,“嗯。有的事情是记不清了。一醒来只记得自己叫叶修庭,是西平少将军,还要带兵去杀季书寒报仇呢。” 叶棠点点头,他忘了也好。 “和风,若是没有你-----” 她如此客气,和风反而受不得了,忙说,“得得,你别说了。只要你老老实实喝了药,别再吐了就算报答我了。而且,要是没有血莲,十个和风也救不活他。” 将和风给的药喝了,她又问,“什么血莲?” 和风心道不好,当下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他这嘴的确是该好好改改了,九王爷明明嘱咐过他,不能让叶棠知道的。 “没,没什么。我还有事,先走了。” 和风说完,将药碗一收,便匆匆出去了。 许久没来这书房了,叶棠一眼便看见了搭在椅子上的一件白衫,好像是他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在这里的。 她起身,将那件衣衫拿起来,一眼便看出不对来。 他的衣衫多是纯白,那衣襟上的红又是什么。 怪不得,他将她绑在床头的那晚,她总觉得他出去一趟是换了一件衣裳。原来不是她看错了。一定就是那天。 房里,他还是晨起时的样子,她未能将他的束起来,他干脆就这样散着。 126 山明水秀 “走了?” 承译道,“是,少将军已经回去了。” 萧池点点头。下一刻,承译便人推了一把。 “九,九王妃?” 萧池一抬头,原是她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他的一件衣裳。她脸色还透着些虚白,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疾从心起,几日功夫,她的确是消瘦了许多。 她揪着那衣裳走到他跟前,问他,“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笑道,“什么怎么回事?” 伸手欲抱她,她却退了一步,找出染血的那块,“这血,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想起来,那夜取了血莲给和风送来。为了不让她现,他顺便偷偷换了衣裳,换下来的这件刚好就随手扔在了书房。 “这-----是你的颜料。” 他真的当她如此好骗么。 叶棠冷哼一声,将那衣裳往地上一扔。接下来让承译也没想到,承译低头匆匆退出去,将门关了。 只因这九王妃走到了九王爷跟前,开始自己动手脱他的衣裳了。 她的确是每夜都与他睡在一起,也未曾见他身上有什么伤口。可还是想要再将他看一遍才能放心。 她或许以为,这衣裳上的血是因为皮肉伤。 “叶棠,你干什么------” 萧池明白过来后也就不阻止了,就任叶棠将他脱得只剩了一条衬裤。 她顾不上什么羞不羞了,大白天的就这样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遍。偶尔还会伸手摸摸他。他身上的确是干干净净,什么伤口都没有。 他却终于忍不住了,将她抱进怀里,低声问,“大白天的就敢脱本王的衣服,九王妃想干什么,嗯?” 她一抬头,问他,“你究竟伤在哪里了?那血-----” 他想了想,突然生了逗她的心思。 “唔,这不是还没脱完吗?” 连他也没想到,她竟然连犹豫也没有,蹲下身来,一把便将他的衬裤拽了下来。 一瞬寂静。裤子被她突然脱了下来,连萧池自己也怔了片刻。 她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她是,看到了? 他反应过来,看着不知所措的她一笑,一把将她拎到了怀里。 “叶棠,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客气了。” 直到将她一抱,放在榻上,她还双颊红透,没回过神来。将她亲了几遍,他还是没舍得。她身子还有些虚弱,被他一折腾,额上出了些虚汗。 可他也没打算轻易放了她,将她轻轻一压,小心翼翼困在怀里,他吻了吻她耳畔。“叶棠,说爱我。” 他有多想她,她刚刚已经看到了。知他辛苦,他要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惊澜,我爱你。” 先前总觉得这句话俗气且矫情,可只有爱了才现,原来从她口中说出来,明明就是简单的三个字,竟也能如此浩荡缠绵,端丽珊然。也只从她口中才能如此吧。 他虽然没把她怎么样,可又抱又吻,一样都没少。最后将她轻轻一捏,他道,“叶棠,你得给本王快些好起来。” 她窝在他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可她还是不知道他究竟伤在哪里了,那白衫上的血,分明就是他的。 “惊澜,我要你每天喂我吃药吃饭,还要你煮面给我吃。要是你做不到------”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其实是担心。 “好,以后本王每天喂叶棠吃饭,喂她一辈子,还给她煮面吃。” 那晚,沁芳宫里,一副冰棺还是被打开了。寒气瞬间四溢,她果真如圣上所说,十几年过去了,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只是整个人僵硬得蒙了一层冰霜。 “雪儿,这才是朕的雪儿。谁也比不上她。” 圣上取了血莲,掰了一瓣便往她唇边送。 见她不吃,圣上干脆将那瓣血莲放进自己口中,一低头就要哺给她。血莲花瓣入了人口,瞬间化开,血红的颜色也都不见。 她唇上冰冷,死了十几年的人,如何还能吃得下东西。可圣上一抬头,却说他听到了她说话。 难掩激动,圣上直看着冰棺中的人说,“小九,你母妃同朕说话了。她真的同朕说话了,朕听见了。” 手上一抖,碧玉碗里的血莲从他手里掉落,被萧池及时接在手里。 圣上已经顾不上什么血莲,他只顾着看她了,哪怕那女子早就没了任何温度。 “她说,她有些冷,她还说,她一直在等朕。是朕来的迟了,让她等了这么久。” 圣上扶着棺椁边缘,又说,“小九啊,她还笑朕了。”圣上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无奈,摇头笑道,“她是在笑朕脸上的皱纹呢。呵,雪儿啊。” 许久未见了,他好像看见了那个女子,而她也看见了他。怔了片刻,她低头掩唇轻笑,轻轻抬手抚他脸上的皱纹,嗔道,“你啊,怎么一不小心就老成这样子了。” 是啊,他老了,可她还是那么美。 萧池却别过头去,有些不敢在看冰棺里的人。 “朕知道你一直想让她入皇陵,可能不能再等等,让她再陪朕些时日。到时候,你就将朕和她一起入陵,风水什么也无须考究,僻静就行。朕不想再有别人来扰了。” 那副冰棺玉椁最后还是留在了沁芳宫。 萧池带着血莲,没有回行宫,而是回了九王府找了和风。 叶修庭回来的第一日,和风便见过了。张朝并未将叶修庭送回将军府,而是按九王爷的吩咐,直接送到了九王府和风这里。 张朝说起叶修庭手中的那封信,为何他无论怎样都抽不出来,可九王妃一拿就拿出来了。 张朝同和风说起这事,是觉得也许叶修庭还有意识,还能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 当时,萧池也悄悄问和风,救活少将军可还有希望。和风当时说,除非有能起死回生的仙灵草药。萧池不知道,这血莲算不算仙灵草药,便一并带来给了和风。 圣上寻觅十几年才得此一株,就连和风也是只听说过从未见过。血莲少了一瓣,可用来救叶修庭,应当足够一试了。 和风接下血莲,见萧池身上染了血,便说,“爷,这次之后,您可千万不能轻易运力动气了。” 那是他的父亲,下手再狠,他躲不过也得受着,连手也还不得。且他当时一心要阻止圣上开棺,其实也没怎么躲,挡在冰棺前受了多少掌已经记不清了。 和风又取了一瓶药给他,他却说,“无妨,死不了。” 这九王爷说完便走了,因为她还在行宫里被他绑着呢。他见她之前,也没忘了将自己身上这染了血的衣裳换了。 和风叹了口气,悄悄安置好叶修庭。他身上的皮肉伤已经处理过,剩下的就是每日喂他一瓣莲。连同和风的银针也在药里浸过,每每施针,都将叶修庭身上扎得像只刺猬。 终于,这少将军命不该绝,又有灵药相佑,竟渐渐有了起色。和风白日里要在药庐偷偷照看叶修庭,晚上便到行宫给叶棠煎药。这事九王爷吩咐过,谁也不能说,就连承译当时也不知道。 不过是萧池担心,叶棠若是知道了,万一救不活叶修庭,到时候她怎么办。所以,这希望还不如不提前给她。 将军府里,叶修庭还在拿着那个叶棠给他的小勺子看,连李知蔓进来他都不知道。 张朝事先送来了消息,只说叶修庭去了九王府,让她耐心等消息,至于别的也未多说。 可她就是知道,叶修庭不好。 否则,为何他回了京都还不回家,反而要去什么九王府。街上早就有传言,说这少将军是躺在棺材里被带回来的。 期间,她到过几次九王府。可九王府门口的守卫说,九王爷带着九王妃去了宫中,不在府里,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府。 她抽出了随身带的剑,那是叶修庭给她的。 可九王府岂是她能闯进去的,门口的守卫也知她是谁,将军府的少夫人。每每只是挡了她,也不真的伤她。 李知蔓没了办法,就站在九王府门口喊叶修庭的名字。她想不明白,他若不是为了叶棠,为何还要留在九王府里。明明叶棠不在。 她一直喊了小半日,除了门口棠树飘了几片落叶,没有任何人应她。 回到将军府,辗转几日,坐立不安。夜不能寐的时候,她干脆起身,将叶修庭给她写的李家剑法看了又看。 终于,一日午后,府里丫鬟急急来说,“少夫人,少将军,他,他回来了!” 李知蔓以为自己听错了,跑出来一看,他的确是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锦盒。他一抬头,便看见了匆匆迎上来的李知蔓。 与叶棠不同,叶棠一见他便扑了过来。那是因为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拒绝她。 李知蔓原本也是要抱他,可最后却忍住了。似乎怕他不高兴,又怕他生气。 因为她记得,他一向不喜欢她碰他。 他回来就好,不碰就不碰。 李知蔓没想到,叶修庭居然主动同她说了话。 “辛苦了。” 叶修庭也没想到,他什么都给她安排好了,为她留足了后路,可一回来,她竟还是没走,还在将军府里等他。 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的时候,李知蔓连眼泪都忘了流,直问他,“我是在做梦么?” 叶修庭说,“不是。” 此刻,他又在看那小勺子了。 李知蔓走到他跟前,“修庭,你其实什么都没忘,对不对?” 叶修庭笑笑,他娶的这夫人其实很聪明,什么也瞒不过她。 可这道理何其简单,不过是一把勺子而已,他若是真的忘了,为何还会整日搁在手里看。 李知蔓是他的妻,她不信,他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偏偏会忘了叶棠。 二十年的时光,叶棠早就刻在了他的心里骨里,要他如何能忘。若说被狼咬了两口便能忘了她,那更是笑谈。 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知道,她的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了。在小村子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不是他的叶棠了。她心里有了别人。 她答应嫁他,或许是因为熟悉的安全感,又或许,她根本就是在与那个给了她休书的人生气。 他是她哥哥,陪她长大,他了解她的一切小心思。 九王府药庐里,他醒来的第一日便见到了九王爷。 叶修庭说,“承蒙九王爷救命之恩------”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九王爷打断,萧池负手看了看他,说,“于公,本王该救你。可于私,本王却希望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叶修庭听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话太过坦诚,坦诚得甚至有些孩子气。 “她怎么样了?” 萧池顿了顿,叹了口气,“还是在哭,不肯吃饭,药也不吃,折腾了几日,嚷着要见你。” 叶修庭听了挣扎着要下来。 “少将军打算这样去见她?”随后,萧池又冷哼一声,“不对,你哪样都不能见她。” 明明这九王爷是不想让他见叶棠的,可不知怎么,一日功夫,九王爷又改了口,让他去书房等着。 “本王决定让你见叶棠。你之于她重要,可不代表将来本王可以将她给你。你要么永远做她哥哥,要么-----”九王爷冷哼一声,“要么,就永远也别想见她了。” 萧池的条件,叶修庭答应了。 不仅因为他欠了九王爷一条命,更是因为他明白,这九王爷说到做到。他真的有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她。 而且,那个丫头啊,其实也早就有了自己的选择。要他做哥哥,那就做哥哥吧。 最后,萧池又说,“少将军,再给她买个风车吧,她喜欢。” 叶修庭站在书房门口的时候就明白了,九王爷的用心一点都不比他少。毕竟,那个丫头还挺磨人的,曾经也是说不让他进门就不让进门。那满满一屋子的东西,都是她喜欢的。 这失忆装得辛苦,明明一见她就想将她抱进怀里了,可他知道,他不能了。 至于叶棠的身世,他与九王爷说好,准备瞒她一辈子。其实,叶修庭也知道,这九王爷与自己不同。九王爷才不管她究竟是谁,是将军府的小姐抑或是个不知哪来的弃儿,他都不甚关心,因为她最终只是他的妻。 那日叶修庭与萧池说起此事,这九王爷只淡淡地说,“本王才不管她是谁,本王只知道,叶棠,本王要定了。” 既然如此,那他叶修庭,就安心做个哥哥护她一生吧。 暮春初夏,蔷薇开过,枝叶相蔽。将军府里那条小径他再也没有走过。只他一人,他便不想走了。 府里有园丁要来修剪,若是在不剪枝,这小径就要被茂盛枝叶掩盖了。 叶修庭说,“以后,这儿不许再动了,落花枯叶也无须理,放其自生繁茂吧。” 葱茏蓊郁,将小园香径,连同不可磨灭的过往,都缓缓遮盖了。 李知蔓到处找不到他,就知道他来了这儿。 “修庭,蔷薇都谢了。” “嗯,是谢了。” 他不爱赏花,惟独有时候会到这儿来。个中原因,李知蔓不想知道,也不想问。 过了一会儿,李知蔓又说,“修庭,夕岚她都有叶芝。你-----” 叶修庭低头一看身边的李知蔓,现她有些局促。她的确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什么?” 李知蔓不敢抬头看他,也不知道她说出来后他会不会觉得烦。 “我是说,你能不能也给我一个孩子?” 他叶修庭究竟有哪里好,能得原本如此骄傲的她变得如此卑微,如此小心翼翼开口向他要一个孩子。 “你别误会,我,我不是为了拴住你。我也明白,也许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其实-----” 其实,她也一样啊。她也早就如他一样,一钻了牛角尖就出不来,此生更不可能在爱别人了。 “好。” 李知蔓以为,她说这话,他定要不爱听,没想到------ 她抬头,见他看着她,温声道,“爹年纪大了,喜欢孩子。这将军府里是该热闹些了,只叶芝一个丫头怎么行。” 被他牵着手往回走的时候,李知蔓仍旧有些不敢相信。 他这是,终于肯接受她了。 又是风日洒然,窗边一只金色风车迎了风,一圈圈将阳光缠成了金线。 春衫换作夏衫,这九王爷新添了一样爱好,为她画裙,几乎日日不落。 今日,叶棠一袭衣衫轻薄,雪白轻丝织成,清凉舒适。裙角落了些墨,是他案边的朱砂掺了她的胭脂,又经了他的手,洇染成几朵鲜艳棠花,开在她裙摆处。 她一早穿上便提着衣裙站在镜子前看了半天。若是离得近了,会闻到淡淡的胭脂香混合了墨香,娇柔的甜意里透着墨的清苦气。入了心脾,也妖娆,也铿锵。 九王爷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已经将那衣裳前后看了几遍,直说,“真好看,比昨日那件还好看。” 他看着她笑了笑,未说话。昨日给她的是一副水墨烟花,未用重彩,着墨也清淡。 她却突然收了笑,一转身,看着他也不说话,似乎有些不高兴。 他上前几步,捏了捏她的脸,“刚才不是还挺高兴的吗,九王妃是怎么了?” “这样的衣裳啊,好看归好看,可每件都只能穿一天,真是可惜了。”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揽她入怀,他低笑出声,“那怕什么,以后每日都给你画新的便是。不过------” 她抬头看他,“不过什么?” 他趁机吻了她一下,“不过,九王妃得每日给本王束,一日也不可废。” 她听了挑了挑眉,“这有什么,我现在不就每日给你束么。”她将他往镜子前一拉,“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有进步许多了?” 他忙点头称是,“是,是,有进步多了。” 阳光正好,树已成荫,叶棠出来得有些急,今天与和风说好,要一起去祁州府的。 一旁小径上,张朝和常五亲自捉了一人回来。 那人远远地便看见了她,一袭白裙落了粉花,跑起来飘逸灵动,身后还追着一只小白鸟。也不知道她急着去哪,匆匆往旁边如茵绿草上撒了一把谷粒,那小白鸟落了下去,啄了两口又拍了翅膀去追她。 常五厉声道,“你,你,你走,不走了!” 季书寒笑了笑,又说,“常将军,知你恨我,可我现在想喝口水。” 常五还没说话,张朝冷哼了一声,说,“你还是等着去九爷房里喝茶吧。” 季书寒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碗来,“二位怎么说也算旧识了,当真如此不通情理。别人的茶再好我也不稀罕,清水即可。” 说罢将那小碗往二人面前一递。 张朝看了看,没动。虽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用那碗盛水,可常五还是接了他手里那只小玉碗。 九王府书房外,萧池刚好从书房出来,站在门口。 季书寒见了他,笑道,“九王爷,连这书房都不让我进了吗?” 里面都是她的东西,他怎么会让季书寒进去。 “季某曾记得九王爷说过,私交不关国事,九王爷如今可还如此认为?” 家国不可分,更何况他本就姓萧。他若真的能分开,也就不会要了季书寒的命还不算,还得要整个淳于。不仅因为叶棠,更因为叶修庭是西平的少将军。 萧池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季书寒冷哼一声,他知道九王爷的脾气。这九王爷肯见他一面,已经算给了交代。 不多时,常五端了一碗水来,递到季书寒面前。 “多谢常将军。” 季书寒接了,一饮而尽。随后手上一松,那玉碗落地,碎裂开来。 就算如此,萧池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手里的那只玉碗一侧,斜开了一枝白梨。 后来,常五终于知道季书寒为何一定要用那碗喝水了,那碗上被他涂了毒。季书寒倒下之际,萧池转身缓缓拾阶而上。 和风看着面前的许芳苓,虽一脸不情愿,可她既然已经嫁了常五,他便不好在说什么。 看在常五的份上,他勉强给她问了脉。 问过脉,和风取了丝帕,将手一净,冷笑一声,说,“体内有白藤花,导致难以受孕。” “什,什么,是,白----” “白藤花有毒,花粉寒中带毒,吸入便可使人难受孕,莫说是-----”和风又补充道,“不过,这白藤花,只有淳于才有。” 话里意思在明显不过。许芳苓也想起来了,难怪每次,季书寒都要用一方丝帕给她擦身子。 是她对不起常五。 常五握了她的手,又问,“可,可有办法?” 和风叹了口气,转身随手将方子一写,几幅药一配,交到常五手里。 和风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拍脑袋,道,“糟了,跟九王妃说好出去的,这都要迟了!”他说完便匆匆往外跑,出门前又急急喊道,“一日三次,小火煎服!” 暮色起,天深蓝,祁州府如往常一样,又热闹起来。 街边一张小木桌,两碗豆花,和风吃甜,她吃了咸。 和风吃完了豆花,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轻轻敲了敲桌子,低声道,“喂,九王妃。” 她碗里还有小半碗,头也未抬,一边吃一边应了和风,“嗯?” “那个,我想问问你,你带钱了吗?” 他出来得急,便将荷包落在药庐了。 叶棠这回放下了勺子,看了看对面的和风,摇了摇头。 和风托着脑袋,“完了完了,这回完了。没带钱可怎么办,莫说买别的,咱俩这都要走不了了!” 忽而,叶棠看着和风身后不远处笑了,“唔,钱来了。” 从小木桌前起身,叶棠迎到那白衣公子面前,笑道,“你怎么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主动拉了他的手。 萧池看了看她,她今日是不是太过热情了。 果不其然,那小手顺着他的衣袖往里掏。他立刻便明白了,八成是出门又忘带钱了。 “别掏了,在这边。” 萧池取了银票给她,她悄悄一看四周,街上繁华,似乎也没人注意她。迅踮起脚,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萧池一来就将叶棠牵走了。 小木桌前,与和风对面而坐的,已经由叶棠换成了承译。 叶棠没想到,这几乎是她最后一次来祁州府了。 因为回去没几日,九王爷几乎就寸步不离跟着她了,时不时将她往怀里一揽,伸手抚上她的小腹,说是要提前摸一摸他的孩子。 有孕后,她嘴倒是更挑了,除却冯师傅做的几样点心她会尝一些,往往一桌子的菜什么都不想吃。却又爱在夜里折腾他起来给她煮面。 他和她的孩子终于降生,萧池为孩子取名萧翊。翊,识之广博也。 萧翊满月的时候,九王府里宴请亲友,老将军也亲自到了。众人围桌而坐,倒像家宴。 席间,九王府里燃了烟花。自此之后,清音在耳,烟花微凉,他与她夜听风雪,春日煎茶。放眼望去,芭蕉樱桃,疏雨圆荷,凛凛薄冷寒气终于褪去,一切都山明水秀起来。此后山高水远里,全是真意。 番 此去经年 青梅煮酒 京都最繁华的茶楼里,搭了台面一张。这茶楼平日会请些弹词唱曲的过来。品茗闲谈间,茶客也可多花一两银子点小曲儿以助雅兴。 今日茶楼里的人比平日多了些,只因听说今日登台助兴的是芙淑姑娘。常来的都知道,这芙淑不弹词,不唱曲,只跳舞。 并且,若是有人扔给她三两银子,便能落她一件衣裳。别的姑娘来要一两,可她要三两。就算如此,还是有人扔给她钱。 毕竟是茶楼,茶客多懂适可而止。惟独今日不知从哪来了个纨绔公子,出手阔绰。 那公子往台下一站,道,“芙淑姑娘,别人一次给你三两银子,本公子一次给你十两!你可不能食言!”说完他便先往台上扔了两个银锭,共二十两。 芙淑依言,落了两件衣裳。 一曲舞毕,芙淑气息未平。 那公子点点头,瞧着她一笑,说,“本公子见过的姑娘无数,舞姬里头,你是穿得最多的。不过没关系,不就是银子么。” 芙淑心下忐忑,又见那公子干脆出了一张百两银票,往台上一扔。 “芙淑姑娘,请吧。” 她就算穿的再多,也不可能在身上穿十多件啊。 人心本险恶,眼见一个姑娘被人当众为难,茶客里看热闹的多,却无人替她解围。热闹看一看便过了,那纨绔公子不知是谁家少爷,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眼看她身上只剩了身前一抹红。最后,还是茶楼老板出来替她圆了场,“公子,咱们这儿是正经喝茶的地方,毕竟不是烟花巷柳之地,适可而止。” 芙淑从地上捡了衣裳,匆匆跑了下去。 她穿上衣裳,卸去妆容,买了好酒,回到郊野破落的小院子,生火替他煮酒。 酒煮好,她端了一盏给他。 他却说,“是不是为了钱,你什么都肯做?” 她一怔,笑道,“你在说什么,酒刚煮好,你先尝尝。” 袖手一拂,他将她端的酒洒了一地。随后取出一锭金子来。 “芙淑,用这个要你将身上的衣裳都褪了,不知道够不够?” 她看着他,原来,他都知道了。 芙淑一笑,道,“够,当然够。” 她夜夜陪他,何曾要过他一丝回报? 他籍籍无名她不嫌,家徒四壁她不嫌,布衣蔬食她更是半句怨言都没有。挑灯夜读,不论多晚她也陪着。他没有酒了,她便出去想办法。 如今,他终于回报她了。给了她一锭金子不是吗。 衣衫散落一地,人前不敢落的那抹红在他面前落得自然。她就站在他面前,笑道,“蒋公子可还满意?” 随后她接了他手里的金锭。 他却反手便是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狠,她脸上当即便红肿起来。伏在桌子上一时没起来。 一回头,他已经到了她身后,衣摆一掀,他说,“一锭金子,只看看岂不是亏了?” 自始至终,她就一直伏在那张粗糙的小木桌上。 待他终于放了她,她一转身,他已经衣冠楚楚,“你走吧。” 她以为他是在说笑,直到一柄匕抵在她眉心。 “要么走,要么死。” 她眉心有血流下,他依旧毫不手软。 只一瞬间,她便看清了眼前这个男人。 穿好衣裳,临走前,她没忘了拿起桌上那一锭金子,说,“多谢蒋公子。” 自此之后,这青梅酒,便由他亲自来煮了。 他以为,她离了他这漏风又漏雨的小破房子,能有更好的人待她好,娶她回家,给她更好的生活。 至少,不用跟着他食不果腹。又至少,不会比她现在过得更差了。 可离了他的五年,从未有人说过要娶她。 她也入过宫,给圣上斟过酒。可那又如何,那些达官显贵都说,我知道芙淑姑娘的价格,一锭金嘛。是啊,一锭金,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直到后来,她到了九王府。 那个少年没有给她一锭金,因为他说要娶她。 她吓了一跳,不仅因为从来没人说过要娶她,更因为她现,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嫁。 她不想嫁给别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以为她早就忘了。 她从九王府里走得狼狈,因为那少年当了真。听说,那少年已经同九王爷说过了。她若再不走,他就真的要娶她了。 那少年涉世浅,恐还不知道,这世上的有些关系,是不需要他负责的。 未解释,未告别。临行前,她找到了医仙和风,刻意没有用朱砂遮掩。 可连医仙都说,她额上的伤疤时日太久,治不好了。 祁州府长街上,灯火正盛,商家店铺鳞次栉比,才俊佳人并肩游。 最是热闹处,也最是寂寞。 京都最繁华的街上,蒋宏新辟了宅子。朱红牌匾上也落了显眼的两个字,蒋府。可多数时候,他依旧是形单影只一个人。 此刻祁州府长街上,借了人声灯火,表象的热闹做了掩护,就算寂寞也无须担心了,因为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他。 早就不嗜酒如命,可这会儿一抬头,觉身侧恰好矗立酒馆一座。牌匾朴拙,让人有些辨不出年岁。究竟这店面究竟是新开,还是一早就守在这街角。仔细一看,深漆上只有两个字,经年。 一推门,丝丝清香袭来。 取陈酿,温火煮之,待酒温热之时,投青梅两颗。再尝,辛辣中也有了清香酸甜,不甚浓郁,也不会遮盖酒香,刚好够缠绵舌尖。 这味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他曾经想将这刚煮好的酒分给站在他门口的那个姑娘尝尝。可他还未走近,那姑娘见他过来,捂着口鼻,如临大敌,扭头就跑走了。 他家不远处有一座小院,灰瓦灰墙,外面被藤蔓遮蔽着,常年似乎也没什么人住。可看样子,那宅子该是深藏不露。就几日功夫,不知何人住了进去,连带周围也多了几个看家护院的看守。 他站在门口,看见那姑娘匆匆跑回去,刚巧撞进一个白衫公子怀里。那白衫公子揉揉她的脑袋,将她牵了进去。 手里的酒还温着,既然她不喝,只好他自己喝了。 后来,等他终于入了朝,才知道,原来她自小便滴酒不能沾。 他之所以会想起这些,是因为此刻他坐在窗边,又看见了她。 那姑娘依旧站在那个白衫公子面前,被她随意捏在手里的,似乎是一沓银票。 四下一看,她好像觉得没人注意她,忽而攀着白衫公子的肩,脚尖一踮,吻了一下他的唇。 迅松了那个白衫公子,她站在原地,低头掩唇轻笑。当街一个吻,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蒋宏坐在一家叫经年的小酒馆里,将窗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已经被人牵着走过了长街,他还看着窗外初夏夜阑珊。 店里几句谈笑让他回了神。 “说实在的,这家店的酒一般,可这老板娘当真是美。” “可不是,不然这店开业才三月余,生意哪能如此兴隆。不过是听说这青梅煮酒是老板娘亲手,所以才特地来这儿罢了。” 同坐几位打趣道,“你啊。” 蒋宏摇了摇头,他寒酸十几载,的确未见过什么世面,也实在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算得上美。是芙蓉如面柳如眉,还是轻云闭月吹花回雪。 他只记得,那日阳光正好,他刚写好的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个姑娘站在他家门口,仔细抬头看着他的笔墨,似乎在看为什么墨里能生出金色。 他家破败,门楣寥落,院墙都坍塌了一半,那姑娘一脸认真站在院门口的时候,好像就是美。 酒只尝了一盏,他喝完就打算走了。没想到酒小二端着酒壶过了来。 精致酒壶往他桌子上一放,蒋宏说,“小二送错了吧,这壶酒不是我要的。” 酒小二笑了笑,又问,“请问您是蒋先生吧。” 蒋宏点了点头。 那酒小二又说,“那就不会错。这壶酒,是我们老板娘恭贺蒋先生高中,终于如愿以偿,能入朝为官了。” 先前他独居郊野,无人与交,如今的同僚也皆不知他以前的事情。他实在想不出来,是谁能送他这壶酒。 酒小二说完便退下了。蒋宏满出一盏酒来,浅尝一口便一下想了起来。 难怪,难怪啊。 他摇头笑笑,什么这家店的青梅酒都是老板娘亲手。其实只他手里这一壶才是她亲手。 “小二!” 他急急唤了一声,店里已经没有小二的身影。他干脆起身自己去寻。 经年后院不大,一株青梅树便遮盖了半个院子。树繁茂,正值花期,尚未结果。一女子双手背在身后,闲闲倚在树干上。月影透过枝叶,洒在她身上。 蒋宏站在门口,看见她正问刚刚给他送酒的小二,“送去了?” “您放心,送去了。” 风吹花落,那女子抬头看看月色下飘起的细白花瓣。丝被风掠起一些,她轻一回头,蒋宏恰好看见她眉心一抹鲜红,如血的朱砂,一下狠狠刺进他眼里心里。 “芙淑。” 她转过身来,透过细碎花瓣,看了看他,低声道,“原来,是蒋公子啊。不,如今该叫您蒋大人了。” 京都宋太守到了九王府,说是请九王爷为其女儿指婚。 众人皆知,如今圣上独居沁芳宫,诸事不理。事不论大小,皆由九王爷代圣理政。可九王爷又不愿意进宫去住,于是这大大小小的事便都奏到九王府来。 萧池听了太守来意,笑道,“宋大人怕是已经有合适人选了吧。” 被看穿心思,宋大人有些不好意思,又说,“九王爷明察。蒋大人为人踏实低调,处事认真一丝不苟。小女若能有幸嫁与蒋大人,当是福分。” 萧池不是不知道,这朝中官员爱拿子女婚事做文章,或扩充势力,或拉帮结派。若说这蒋宏,没有任何势力背景,平日也无人刻意与他结交。这太守官职不大也不小,放在京都也不怎么起眼。 他若想拉帮结派,无论如何也拉不到蒋宏身上。是以,太守夸奖蒋宏这几句,应该也都是肺腑。 萧池也未多想,点了头便应了。 蒋宏大婚那日,京都官员来了一些,也带了礼。繁星朗月,蒋府一下热闹了许多。 芙淑于蒋府门外一站,立即有蒋府下人过来问她,“姑娘,可有请帖?” 芙淑摇了摇头。 那下人又说,“今日是我们蒋大人大喜之日,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若您没别的事,就请让一让,莫挡了诸位大人的道。” 芙淑站在门口往里一瞧,这些人的确是有头有脸得很。里头有几位她都认得,都是给过她一锭金的人。只不过贵人多忘事,他们早就将她忘了而已。 芙淑带了一壶酒,交给那下人。 “知今日蒋大人喜事,不敢多加叨扰,薄礼一壶,望蒋大人不嫌弃。” 那下人接了,开盖一闻,似乎是一壶酒。可也没看出哪里值钱来,只为了快些将芙淑打走便应了。 直到快开宴了,蒋宏还在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大人,蒋大人,该开宴了。” 有人提醒,蒋宏才回过神来。 忽然觉得桌上一只酒壶有些格格不入,似乎不是府上的。 蒋宏随口一问,“这是哪来的?” 这蒋大人着实奇怪,新婚宴他还关心起酒壶起来了。 下人又道,“是一个姑娘送来的。” “姑娘?” “是啊,那姑娘额上一抹朱砂,说这是给您的贺礼。” 不用尝,只需一嗅,他便知道。 是她,她来过了。 将酒壶一放,蒋宏开始冲在座各位一一鞠躬。 “蒋宏对不起宋太守,对不起宋小姐,也对不起在座各位。这门亲事,恕蒋某不能答应。” 先前听说,他这婚事是由九王爷亲自点了头的,他拒绝不得。 可现在,他这史官不做便不做了罢。 胸前大红喜绸一扯,蒋宏衣裳也没换便匆匆跑了出去。 太守气得直翻白眼,“蒋宏!你,这,这算怎么回事!” 蒋宏一路跑到了祁州府,经年酒馆依旧热闹。将门一开,他直奔后院。 小二只见一个一身大红的人要闯后院,忙去拦他,“哎,这位公子----” 蒋宏伸手一拂,“让开!” 芙淑见了他,轻轻一笑,说,“蒋大人新婚夜,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他今日若是娶了别人,不仅负了自己的心,更负了自己的良知。 九王府书房,叶棠正坐在萧池膝上,怀里抱了个果盘。 他看折子,她就安安静静坐在他怀里吃水果,偶尔一抬手,也往他唇边送个葡萄什么的。 轻轻晃着腿,不多时这果盘被她吃得差不多,也就剩几颗葡萄了。她闲着无聊,扭头看了看他手里的折子。 这一看现是蒋宏的折子,好像是要辞官。太守女儿和蒋宏的婚事萧池已经听说了。 新婚夜,这蒋宏丢了喜绸,也丢下众宾客便跑了。第二日他便送来了辞官的折子。叶棠亲眼看着他执笔批了,这蒋宏辞官的事,算是准了。 果盘往桌上一放,窝在他怀里哼了一声。 他将折子一扔,知她是不高兴了。腿上一抬,晃了她一下,又低头叫她,“九王妃?” 她这才说,“蒋先生辛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高中入仕。要不是你乱点鸳鸯谱,他能毁了与太守女儿的婚事吗?” 唔,合着都怪他了。 可他事先也不知道那个蒋宏心里还有别人啊,而且那个蒋宏一开始也未拒绝这婚事。蒋宏若直说不愿,他也不能强人所难不是。 他从盘里捏了一颗葡萄,往她唇边放,她头一扭,也不吃了。 萧池这才说,“蒋宏这官,不做也好。太过耿直的人,如何能做官,且还是史官。” 什么也别想瞒过这九王爷,当初为叶修庭修史册,将叶棠和叶修庭的事写进去的人,就是这个蒋宏。 看在叶棠的份上,他当时没有一气之下要了那个蒋宏的命已算开恩了。 “叶棠,不是做官入朝就一定是好,你明白吗?官做了数月,他应当也明白什么是官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叶棠想了想,点了点头,也未怪他。没多久她又靠在他怀里问,“做官不一定是好,那什么才是好?” 他低头吻了吻她,“对本王来说,与你在一起就是好。” 她听了轻轻一笑,恰好他顺手剥好了一颗葡萄,喂进她口中。 汁液咬开,他不知怎么低头衔了她的唇,与她抢口中酸甜。她哪能抢过他,一颗葡萄,合着最后全被他吃了。 偏偏他抬起头来,还要若无其事说,“嗯,甜。” 他吃也就吃了,她悄悄舔了舔唇,乖乖靠在他身上,难得没有拿一双大眼睛瞪他。 因为对她来说也是一样,与他在一起就是好。 最后一戳 行文至此,终于完结。 一心似琉璃,一心似少年,一心多朴拙,皆有真气,皆有人珍惜。 人世多流离,愿每个人辗转经年,都幸福圆满。 承蒙一路陪伴,一路包容,一路鼓励。 深知耐心理解可贵,三冬心有感激,言之不尽。 逢新春伊始,东风乍起,又是一年酸甜,一年百味。 漫长岁月里,愿卿有人相伴,亦有人相知相悦相承欢。 最后,新春愉快! --------小渣渣三冬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