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督主风里刀,就坐在客来茶楼最靠外边的雅座,那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正对着人来人往的东安门,珠帘低垂,风里刀的眼睛像猫一样眯着,他端起茶水,轻翘兰花拂过杯盖,映着碧绿的碧螺春映着他的容颜,如今,他已经比雨化田更加像雨化田了 却听得台阶蹬蹬直响,二档头王安佐一路奔上楼来,在他身边恭恭敬敬的一拱手:禀督主,东厂的人已经乔装来到城楼下,要不要下令城门官把他们扣下挨个盘查?风里刀继续嘬着茶,嘴角挂着笑“不必,直接放进来就好”,王安佐又是一拱手“是” 风里刀站在珠帘后,辨认着这些东厂同僚们,“东厂大档头陆金,三档头朱骥....曹云钦倒是把他的精锐派出去不少...”那个小小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大半,只剩下两个人,风里刀突然“咦”了一声,站在身边的大档头立刻上前“督主有何吩咐”,风里刀摆摆手,示意他退后,继续盯着最后那两个人,前边的女子身量甚高,身形窈窕,一身白衣,头上戴着个带面纱的斗笠。 风里刀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她是谁,这个身影,陪伴了他生命的前半段,在他离开她后,则陪伴了他几乎所有会做梦的夜晚,顾少棠。 大档头牛得意盯着风里刀,有点担心的发现,这位现任西厂厂公脸上,没有了最常见冷静阴郁的傲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梦幻的表情,非常的愉快。如果大档头能够抛开对他的督主那滔滔不绝的敬意,而找一个词形容风里刀现在的表情的话,那就是:傻笑。 风里刀贪婪的盯着她,那目光中的热意和思念似乎穿透了珠帘和空气,惊动了顾少棠,她伸手拉开帽帘,抬头望向他所站的窗口,竹帘挡住视线,顾少棠当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她盯着窗口看了一阵,然后摘下帽子,及其熟捻的递给了身后的一个人。 顾少棠出现在风里刀视野里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部被她吸引,已经完全忘记了她身后还有一位,他微皱着眉向那个人看过去:书生打扮,粗布外袍,头戴黑色的书生巾,皮肤黝黑,就是两个眼睛黑如点漆灵活之极,他接过顾少棠的帽子,顺手放在自己背后的竹背架里,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顾少棠面露不悦,抬手作势要打。那人识相的闭了嘴。 风里刀手一抖,整杯茶水都倒在四爪金龙缠绕的华丽海青色官袍上,茶杯在地板上“啪”的一声摔出脆响。茶水烫伤了他的手,侍从们都聚拢过来,可是风里刀,几乎浑然不觉,眼前这一幕,曾经在他生命里几千几万次的重演再重演,少年时大人们总是说,顾少棠和风里刀永远的焦不离孟称不离砣公不..,顾少棠不许他说最后一句,他也就不说。 有顾少棠的地方就有风里刀。 现在,他们就在楼下,离自己不足两丈的地方,可是,如果顾少棠身边的那个是风里刀,那自己,又是谁?如果顾少棠身边的不是风里刀,那谁又能跟她如此珠联璧合熟悉至此?风里刀心下一片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他几乎觉得,自己进京之后入主西厂种种惊涛骇浪般经历,不过是南柯一梦,而真正的风里刀一直在大漠深处留在顾少棠身边,从未离开。 风里刀一把抓过站在身边的大档头,急切的问道“楼下的那个人,他是不是真的跟我长得很像?”他是如此用力,大档头有点惶惑,督主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跟他讲过话,近到热热气息喷在他脸上,他惶然回话“楼下这人粗看与督主是有三分相似,但属下看他举止轻佻,行为荒诞,连督主万分之一的神韵也没有” 第2章 沙漠悍匪 【一年前】 1 玉门关外,一伙儿波斯人正等待着,他们看起来都很相似,穿着洁白的长袍,卷曲的大胡子 守城的百户正在盘问他们的头领,“你们是做什么买卖的”绿色眼睛的头领露出和蔼的笑容“我们是贩玉石的商人” “通关文书呢” 头领把手伸进身边骆驼的背囊里,拿出来一卷羊皮契书,双手递给官军“这是通关文牒”百户接过来,展开一看,两片沉甸甸金叶子从羊皮中滑入他的手心,他微微一笑,说道“果然是正经商人,但还是要检查一下,是否携带违禁事物” 他一挥手带了几个官兵就过去检查骆驼,头领也亦步亦趋跟在后边,最后的骆驼上是一个幔帐的卧榻,百户问道“这里边是什么”,头领恭敬的说“这是我的夫人,前两天得了沙漠热病,正昏睡不醒”,说着还拉开一小块幔帐,露出了一个高鼻深目的女子闭目的脸,“看在阿胡拉大神的份上,请大人您不要打扰,让我的爱妻好好休息保全生命好吗”头领恳求道,他再次伸出手,掌中又是几篇金叶子,百户接过来随意揣入怀中,笑意更浓,点头示意“放行”, 如果这些官军不是被那片片的金叶子彻底迷住眼睛,他们可以闻到那卧榻上藏着的波斯弯刀上未干的血迹的腥气,可以看见那个身首异处,只有头颅被人利用掩人耳目的的鞑靼族姑娘死前的哀怨,可惜,他们忙着数自己捞到的金叶子,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进了玉门关,就是中华,中华有锦绣的江山,有精美的瓷器,有光滑的像流水一样美丽的像彩虹一样的丝绸,这些波斯人,对这些可没有兴趣,他们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他们想要的是皮肤比沙漠之族白皙细腻的中土美丽姑娘,是中华人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夕阳西沉,皓月东升, 正当他们以为自己要在沙丘上过夜的时候,一小湾泉水出现在他们面前,欣喜若狂的波斯人不再赶路,他们饮好骆驼,就在燃起篝火烤喝酒,头领喝到微醺,开始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我年轻时,曾到过吐蕃国,,远远的看见沙中有一个穿红裙的小娘儿在向我们招手,虽然看不清脸,但她的腰肢是那么纤细,臀部又滚圆丰满,我们有二十多人,每个人都像着了魔一样,向她冲过去,我心里什么也没有,唯一想干的就是抓住那个姑娘,但感谢阿胡拉大神,当时离我最近的阿卡老爹发疯似的叫起来“别过去别过去”,还死命的抓住我,他的声音尖利的好像死神就站在他身边“那是沙蛇”,就在这时,一个跑的最快的伙计已经到了姑娘身边,搂着了她” 首领的声音因恐惧而压低“然后,我看了我这辈子最恐怖的场景,一条赤色碧眼的的蛇从沙中凌空而起,一口咬了他,那条蛇的眼睛像车轮一样大,昂起的头的巨大阴影把我们都罩住,我这时才发现刚才那个诱人的娘儿竟然是它的尾巴,那畜生也不知活了多少年,把尾巴修炼成跟最美貌的娘们一样的形状,阿卡老爹把我拉上骆驼,骆驼发疯一样的跑了起来,我回头看去,那条活像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龙一样的蛇,正撕扯这我剩下的伙伴,到处是鲜血横飞,没有人能逃脱,它撕咬的力气太大,一段不知道是那个伙计的肠子,竟然只飞来数百仗,落到我怀里” 古尔德虽然已经拥有了一捧卷曲的大胡子,但他才二十岁,是第一趟做这个买卖,但他很享受自己的职业,但仅限于杀掉别人的部分,他还不习惯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当头领的故事讲到,沙蛇破沙而的时候,他忍不住四周张望,只有朗月当空和无边无际的沙海,突然,在他视野的左边,有东西沙地动了一下,他握紧怀里的弯刀,紧紧盯着那突然沙丘,一只手缓缓的从沙中伸了出来,古尔德再也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尖叫-------------- 其他的波斯人也注意到了,他们迅速的聚拢过来,他们不相信什么沙蛇的,不过是喜欢吓 唬古尔德取乐,头领指着那缓缓移动的沙“有人在下面,把他挖出来”,他们七手八脚的把沙推到一旁,露出了一个人的手臂,头和肩膀,明亮的月光照着那人的容颜,长发披散,清眉微蹙,但显然极其俊秀,他们欢呼起来“是个美人儿,快挖”,不一会儿功夫,他们又失望的叫起来“唉,原来是男的,那杀了他吧”,那人张开眼,把人群用眼光一扫,然后把掌中一物向头领一抛,声音嘶哑的说“救我,此物百倍为酬”,头领一看,绿**眼宝石在他掌中烁烁放光。 一炷香光景后,雨化田盘膝坐在这伙波斯人面前,他去水湾喝了点水,简单包扎了下伤口,他年轻俊美衣着华丽,波斯人显然把他当作落难的王孙巨贾的公子,他告诉波斯人的故事也符合他们的想象“他是京城巨富之子,不幸欲劫,被埋在沙下,如果他们肯相救,千金相赠”。头领打的则是另外一个算盘“如此肥美的肉票就从天而降落到自己手中,显然阿胡拉大神显灵,只要抓住这个肉票,从他身上敲出万金不再话下”于是宾主皆欢,气氛相当融洽 当太阳再升起的时候,雨化田和波斯匪徒们结伴上路了,雨化田得到了古尔德的骆驼,而后者只有气鼓鼓的在沙漠里步行,毕竟在头领心中,雨化田才是价值万金的肉票,他看起来病泱泱一阵风就会被吹倒,万一死了,那就是黄金不翼而飞,当然比古尔德金贵太多 雨化田依偎在骆驼上,问道“头领,下一站是哪里"头领道“进了玉门关,第一站,当然是龙门客栈” 第3章 龙门客栈 谁也不知道龙门客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似乎有玉门关的时候,就有这么家客栈立在这里,客栈旗映着这无边无际的浩淼黄沙,苍然而立;在这变换无常的沙漠里,这家客栈命运也跟很多埋骨黄沙的旅客一样命运多舛,三年前毁于火焚,两个月前被一场六十年年一遇的黑沙暴连根拔起。但这家客栈也跟沙漠一样充满活力,仅仅两个月,她又矗立在这里,客栈棋招展,招揽八方心怀鬼胎与梦想的旅客。 进了玉门关,就得投宿在这龙门客栈,最近的城镇也在两百里以外 一个黑红面皮秃头老者正在客栈门外,靠着客栈棋的旗杆,眺望远处的沙漠,辛平拎着半壶剩茶从客栈里走出来,看见他没好气的说“要站滚远点,你这老鼠精在这儿,老子们怎么做生意”,说着一泼,半壶都浇在老者的带着破洞的麻布裤子上,老者不敢回嘴,讪讪的站开,继续凝神眺望 一队人马出现在地平线,正是波斯土匪和他们的肉票雨化田,老者面露喜色,连跑带蹦的迎了过去。他走到头领的骆驼前,谄媚的一拉缰绳,“法大爷,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给盼来了”,头领翻身下了骆驼,也热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这次发财也要靠你” 这老者本来是中原人士,在赣州一员外家中充个家丁,好酒贪杯品行不正,一日喝醉了奸杀主母,怕被官府拿住问罪,直接逃到了这沙漠边上的杏林镇,一躲就是三十年,他行事委琐好逸恶劳,也不肯出力干活,一直偷鸡摸狗的混日子,在镇上是人人喊打,得了一个诨名老赖,这老赖过得饥一顿饱一顿朝不保夕的穷酸日子,没想到,三年前他在沙漠里转悠,正好碰上了这群意图抢劫的波斯悍匪,波斯人本来想杀他灭口,但这小人当即跪倒道“大人们想要发财,是离不开我的,这杏林镇的富户高门,哪家钱财多,哪家假阔气,我都清楚,哪家家丁伙当的武艺高,我也知道,各位大王若带着我,包你顺顺当当的发财” 波斯人当即大喜,让他做了向导,在他的有效指导下,三年前一夜血洗杏林镇五家富户,灭门图财,然后迅速出逃,竟然没人发现。这比横财发的不小,也容易的很,由于老赖的合理推荐他们逼开了有凶恶的护院的人家,只去那些家中只有老幼妇孺的下手,没有遇到抵抗,自然也会折损人手。屠夫们满意之下,也给了这老赖一些甜头,双方依依惜别,约好来日再见,继续这“好赚的买卖” 这人大手大脚,三年前得的钱财,吃喝嫖赌几个月就败的一干二净,穷日子过久,不禁想念跟波斯大人们一起杀人越货的好日子,十几天前这得了波斯人的讯息,不日又要来中国做买卖,喜得一夜没睡,今天早早起来,天没亮就蹲在这客栈旗杆下等。 一番寒暄后,老赖领着波斯人往客栈里走, 那波斯首领一看客栈,惊异道“这客栈和三年前可是大不相同” “大爷有所不知,龙门地界不太平,上次您来时那客栈,早就烧了,如今连掌柜都换了人” “如今掌柜不是凌雁秋,那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年轻姑娘,面色很冷,不太搭理人,但能在龙门客栈稳稳当当当老板娘的人,手底下肯定很硬” 首领很是不以为然的撇嘴“女人而已” 老赖一回头,发现十几个波斯人中间,有一个服色跟他们都格格不入,风帽遮颜看不见脸,但能分辨出是个汉人男子,疑道“那个汉人是哪里来的?”首领脸露兴奋之色压低声音道“是我们从沙漠里救的,京城有钱人家的公子,我们可以先拿他敲一票赎金” 老赖虽然人品败坏,但偏生胆子极小,非常怕死,怯道“咱们这是杀头的买卖,万一被此人泄露....”,首领摇头“我观察他几日了,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已,连水壶都拎不得,没有骆驼走不了一里路” 一行人接近客栈,老赖这次有了主人撑腰,腰杆也直了,脖子也硬了,连秃头都闪亮几分。 一扫片刻前的颓势,冲进大门叉腰就骂“人都死哪里去了,你们还开不开客栈,有钱大爷上门了,快出来招待”,伙计辛平看见是老赖满心不耐烦“嚎什么”,正想一脚踹出去,这才看见他背后的十几个高大的波斯人,马上换了副热情店小二的微笑“哟,贵客远道而来,里边请” 雨化田走在最后,他抬头望了一眼客栈棋,把风帽撤下,露出本来面目,然后,也走进了客栈.波斯人都已坐定,正嘈嘈嚷嚷的要酒,雨化田走进来,随便找了个面对柜台的桌子一坐,一言不发的盯着着通向后厨的门帘 二财人未到声先到“客官们,你们要的上等女儿..”,他一挑门帘,正好看见雨化田的脸,那句子剩下的半句,就惊异的哽在喉咙里,愣在了原地。波斯人发现伙计突然像被施了定身法,端着酒站在那里不动,更加鼓噪“磨蹭什么,你tmd赶快把酒送给爷爷们”,辛平这时候也抱着酒坛子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二财突然变成泥塑木雕的,就拿肩膀撞他一下“快送酒 啊”,二财看他一眼,眼色向雨化田一扫,这下,辛平也楞住了。 首领很是警觉,当下发现有异,试探道“你们认识这位公子?”,辛平率先醒悟,连打哈哈“不认识不认识,但小人们久居沙漠,没看过如此风姿如玉的公子爷,得罪得罪”,一踹二财,“快上酒”。雨化田面色平静如水,似乎他们讨论的人跟自己毫无关系,手指轻叩桌面,颇为悠闲 二人退下内堂, 二财道“你看见了?”辛平“我看见了”“风里刀?老大不是说出远门了吗”辛平迟疑“是很像风里刀,但是..”二财打断他“那猴崽子咱们看着长大,眉毛眼睛,哪里不像了?就是他”辛平沉吟“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咱们先去请示下老大吧” 第4章 万金买故人 二人商量已定,当即走到厨房案板旁一块青石上,“当~当当”敲了一长两短三下,这青石看起来毫不起眼,,传音甚佳,一头连着掌柜房中,一头在这厨房,这里轻轻敲击,顾少棠在房中听来如同在身边一样清晰,此石西域龟嗞国所特产的至宝,远道而来与等身黄金同价。 一长两短,这是“店中有急事”的暗语,不多时,顾少棠翻开暗门,飘然而下,入叶之坠,没有丝毫声音,她一身白衣,头发未绾,只是在脑海随便松松结了个辫子,皱眉问道“辛平,出了什么事?” 二财道“老大,风里刀回来了,跟一大堆波斯人在外边...” 顾少棠表情骤变,不待听完,一挑门帘走了出去。 客栈大堂一如既往的嘈杂,波斯人在喧闹喝酒,老赖在狐假虎威的申斥伙计们,但有些人就是有本事,在走入一个地方的时候,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不一定有多少人马前呼后拥,不一定要穿紫袍玉带,也不一定要美貌惊人,但你就是没办法无视他/她。顾少棠就是这么一个人,她没表明自己的身份,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随意的走过,大堂里的波斯人却都静了下来,不再饮酒喧哗,静静的看着这个不知道来头的却气势夺人的白衣少女 顾少棠的眼光在他们脸上一个接一个的扫过,最后落在了坐在自己面前的雨化田身上,雨化田也在望着她,二人目光一撞。 坐在雨化田身边的首领,几乎看见有火星从这他们的视线里撞飞出来,他是老江湖了,一辈子干的都是杀人图财的买卖,在跨国土匪这个高风险高回报的行业里,能活到他这个岁数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能无数次的躲开很多国家的官兵的围剿,同行的黑吃黑,或者肥羊们临死前的搏命反抗一直平安无事,都要依赖于他的细心警觉和对人性的熟悉。这两个年轻男女目光交汇的瞬间,他就百分之一百的确定:这两个人认识。他还猜不出他们什么关系,情人?还是敌人?但绝不是朋友。 其实他对这个少女的身份并不介意,只是雨化田是他关心的,价值万金的肉票,不能有所闪失,万一这个金光闪闪的金元宝,就此随此女而去,那损失可就大了,想到这里,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伸手如电,叩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雨化田的咽喉,雨化田看出他意图,抬起右臂意欲格开他那毛乎乎的黑手,但此招乏力之极,头领一抓他的手腕向外一扭,只听的骨骼咔咔作响,雨化田的前臂已然脱臼,头领也顺利扼住他的咽喉命脉。 顾少棠这时才第一次开口,声音悦耳婉转“客官,你这是何意,要杀人越货,外边沙漠有的是地方?何必来坏小店的这小本生意,万一官府追查起来,小店如何承担的起?”语气很是轻松 首领警惕的盯着她,扼住雨化田的手丝毫也不放松“你就是新老板娘?我们是正经商人,这个人欠了我一万两金子,不能让他跑了” 顾少棠格格一笑“什么新啊旧的,这里现在是我当家倒没错”,伸出食指点了点他挂在腰间的弯刀,她素手纤纤,指若削葱,映着那不详的鲜红刀柄,甚是好看“我曾听人言,这波斯弯刀刀柄上的石头叫饮血石,原色为碧,沾的人血越多,就会渐渐化为红色,客官您这块通体血红,只怕几百条人命才染的出” 此话一出,图穷匕见,波斯群匪骤然被揭开了本来面目,顿时红了眼,杀气毕露,十几柄弯刀“噌”的出鞘,寒光闪闪,只等头领下令,便要血洗客栈。 危机一触即发,顾少棠反而更加言笑晏晏 ,对首领道“各位做各位的买卖,我开我的客栈,你杀头发财,我卖酒发财,,开客栈迎的是八方客,我们可管不着住店的客人是买金银买丝绸还是卖人头,我们只管收房钱饭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各有财路,井水不犯河水”,她说这话时面对着波斯人,双手背在身后,握拳交叉。 首领见她镇定自若,毫不露慌张之态,心知这个弱质少女必然有全身而退的良策,或者是她身负绝技又或者是这客栈另有强手,自己一伙儿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极容易着了人家的道,再一想到这龙门客栈孤立沙漠,远离官府保护,来往的不乏杀人如麻巨匪大盗鱼龙混杂,能撑起这客栈棋的掌柜也多半是黑道中人,跟自己也是半个同行。没有十足把握,也不敢撕破脸,于是假意笑道“老板是聪明人,这次我们急着讨债,山水有相逢,下次再照顾老板生意”。说着话从座位上站起, 雨化田咽喉被他所制,也不得不站起身来,狭长凤目斜睨顾少棠一眼,轻声说“黑水城” 话音未落,顾少棠的手已经按在了头领肩膀,轻轻一拍,头领双手制着雨化田,没法伸手格挡,便觉得有股锐痛穿骨而下,膝盖不由一软,又坐回椅中。 顾少棠出手极快,旁边的波斯手下还以为头领是被这中原女子姿色迷惑,被她一按,就乖乖坐下,却不知他已经吃了暗亏。 头领又惊又怒,刚才一招之下,已经知道此女功夫不弱,自己在她手下绝对讨不得好去,只好继续摆出商量的语气“老板娘这是什么意思?天下的客栈哪有强留客人的道理?” 顾少棠笑道“事情还没商量完,客官何必急着要走?你们要讨债我不管,我也有一笔债,要着落在这个人身上讨呢”眼中光芒一闪,看着雨化田“此人与我有血海深仇,客官你们要走请便,但此人得给我留下” “老板娘是要此人性命?” “留下人就好,爱剥皮挖心,那是我的事儿,客官不必操心” “这小子是我们千辛万苦从沙漠里救回来,为了救他金银使了无数,掌柜不能说留下就留下吧” 顾少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哦?那你说要怎么办?要多少金银才肯把人交给我?” 头领撇了一眼雨化田美如菩提的侧脸,心中有*分笃定这二人定有情愫,狞笑道“如果老板娘要活人,就用万金来赎,这小白脸就活蹦乱跳的还给你”,然后抽出弯刀,压在雨化田的脖颈上“如果老板娘要死人,我帮你把这小子的头切下来,只要百金酬劳就好” 第5章 一触即发 顾少棠挑眉“咦?这倒奇了,为什么您辛苦帮我杀人,反而只要百金?” 首领呸了一声,说“老板娘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羊脖子?这小子一看就是出身巨富之家,你把活人领走,转身就不能从他家人手中挖出多少黄金白银,或者筹划周详,逼他画出他家中的财宝资产的所在,夜晚杀上门去,或许百万家资就唾手可得。你波斯爷爷断然不干这样的蠢事,要不然从此在道上,老爷们就从此受人耻笑,被人用一根骨头换走了手里的金佛。 这小子活着我不能放心,死人交给你,爷爷们就安心的多了,既然老板娘只是与他有仇,亲眼看他死在这里,十分仇也算报了九分吧” 顾少棠沉吟不语,心中极速计算着各种可能的办法和后果。 首领等了片刻更加不耐烦“爷们没空陪你耗着,给个痛快话,要活人还是死人?”说到这里,手上加了力道,那波斯弯刀何等锋利,当即割破了雨化田咽喉处的皮肤,鲜血涌出,顺着喉结流到锁骨。雨化田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好象那尖刀马上要割开的是别人的喉咙。 原先散坐在大厅里的波斯人也慢慢聚拢过来,各执弯刀,隐隐成了包围之势,把三人围在中央。 顾少棠突然十分哀怨惆怅的叹了口气“唉,真是冤孽”,她自从出现在众人面前,一直镇定沉着应付自如,刀丛来去面不改色,十足的江湖风范,猛然间露出了一幅小儿女对花流泪对月伤心的语气姿态,波斯人自首领而下,都是一愣,不知道她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顾少棠面露幽怨之色,继续说“不瞒各位客官,这人原是我的情郎,但两个月前撇下我,跟个不要脸的鞑靼女人私逃,我一直苦寻他不着” 首领将信将疑“既然他不要你,那我帮你杀了他不是正好?” 顾少棠道“我虽然过的是江湖上刀口舔血的生活,但总归是个女子,女子最是痴心不过,认定了一个人,哪怕他再花心薄幸十恶不赦,也难以斩断情孽纠缠,我跟他一场缘分,今日不能看他死在我眼前” 首领疑道“他讲的是京城官话,和你并不同乡吧?” 顾少棠毫不犹疑的接道“他是三月前做丝绸买卖来我这龙门客栈,与我私定终身,不想月余即与人私逃.....” 雨化田把头转向一边,众波斯人还以为他心生惭愧,不敢看昔日情人,对这个多情女负心汉的故事又多信了一成,却不知从顾少棠的角度看去,才可以看出他是在隐藏向上抽搐的嘴角。 首领道“既然老板娘要救老情人,那咱们就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顾少棠点头称是,转身要上楼,首领说“你就呆在这儿,让你的伙计去取”,唯恐她消失在视线,与同伙商量其他诡计对付自己。 顾少棠只好不动,击掌三下,叫道“辛平二财,你们去地窖把所有金大人都请出来”二人畏畏缩缩从后厨走出,问道“老板娘,所有吗?”顾少棠点头“别废话,都搬上来,把上边的八道风都去了,别让波斯大爷们再费手脚”。 不多时,五个描金的檀木箱抬到大堂,顾少棠向首领努努嘴“金子都在这里,有8000多两,还有些珍珠玉器,足有一万之数了,你们点点吧”,本来围着三人的波斯人不等首领下令,就一拥而上,箱子里金灿灿的颜色,迷住了他们的眼,他们疯狂的摸着抓着舔着拼命揣往在怀里踹。 首领看着有些心急,但手里抓着人质不能去取金子,实在心痒难耐,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个古怪的想法,脱口问道“八道风是什么?”,话音未落,已经看见一个同伙抓着金块,无声倒地。 与此同时,顾少棠的暗器星玄,已然出手,直奔首领的手腕而来,首领一来已经放松警惕,而来被同伴和金子分散了注意力,三来这三人距离太近,还未来得反应,手腕剧痛,弯刀已经落地。顾少棠将雨化田向自己身后一扯,又是一枚星玄出手,穿喉而出,首领向后栽倒,血如泉涌。 顾少棠满意的扫了一眼东倒西歪倒地的其他波斯匪徒,对着首领尸身说道“八道风是极厉害珍贵的毒药,摸过一下转瞬就会身亡,我也没有多少,可惜都浪费在你们身上” 顾少棠转过身来,撇了雨化田一眼,他已经把脱臼的手臂自己接好,好整闲暇的看着她 。皱眉吩咐道“辛平,看住他,别让他乱动。二财,你带几个人把中毒时死鬼埋远点,那个没中毒的扔后厨做白肉,然后把金子都拿最烈的烧刀子泡起来,八道风的厉害你们自己知道,动手时仔细些”二财一踹躺着地上一具“死尸”,“这个装死的怎么办?” 正是老赖,方才动手分金子时,他也想上前,可黄金当前波斯人哪里容他分一杯羹,几拳把他打倒在一旁,反而救了他一命,波斯人纷纷中毒倒地,他也装死,这会儿被二财发现揪了出来。 顾少棠还没发话,老赖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流,熟练的背诵道“小人是给这些强盗挟持了才帮他们当向导的,家里还有八十老母...” 雨化田突然插嘴“此人不杀,后患无穷” 顾少棠本来已经打算让二财动手杀人,听雨化田这么一说,反而生了逆反之意,回头白了他一眼,“我还怕这小人不成?”,走过去一踹跪在地上求饶的老赖“滚,再让我在任何地方看见你,人头不保”。老赖如获大赦,连滚带爬逃出客栈,身后一路黄烟消失沙漠之中。 第6章 约 顾少棠转过身,下巴对雨化田一扬“上楼。”雨化田也不答话,背负双手慢悠悠的沿楼梯而上,顾少棠在他身后三步的距离跟着,看似无意,其实步步警惕,辛平也想跟去,被顾少棠一摆手拦住了。 “左手第三间”顾少棠在身后低语,雨化田推门而入。等顾少棠反手掩上房门,发现雨化田已经在桌边坐定,还毫不客气的自己给倒了一杯茶,正在慢条斯理的喝。顾少棠走过去,双手“啪”的在桌上一拍“怎么进黑水城?” 雨化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笑道“顾掌柜果真是爱财如命,一不找我寻仇,二不问我如何从地宫黄沙中脱身,只惦记着黑水城的宝藏” 顾少棠摇头,说“第一,我跟你本来也没什么仇,第二,我不关心你是怎么出来的,我只关心如何进去;但我还想问另外一件事,刚看你跟那波斯头领过了一招,你的武功起码损了九成,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跟凌雁秋斗剑从木架上摔下去时只是外伤而已” 雨化田道“你怕我?” 顾少棠挑眉一笑“现在不怕,你玄功大损,内力尽失,只怕是经脉都有伤,就算有太上老君的金丹灵药,也要半年光景才能恢复两三成的功力” 雨化田道“那又如何?” 顾少棠道“我这里有笔很上算的买卖,不知道雨大人是否有兴趣。” 雨化田道“说来听听” 顾少棠说“你带我进黑水城,而我在你恢复武功的半年时间里里保护你的安全” 雨化田笑道“二百里外的杏林镇就有我西厂的驿站,我直接去找他们,十日之后就再灵济宫养伤了,不必劳烦顾大当家” 顾少棠道“我花了一万两金子赎你,救了你一命,这个人情不小,雨大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会说走就走吧?” 雨化田道“顾掌柜真是金算盘,你那金子一文不少泡在烧刀子里呢,还要讨人情?” 顾少棠叹道“那索性说开了吧,雨大人,我开的是黑店,卖的是白肉,只要来了这龙门客栈,买卖怎么做,我这个老板娘说了算,这笔买卖,您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因为,现在你打不过我”,说完,大有得意之色。 雨化田刚喝了一口茶,听到这话,边笑边咳“咳....那我是别无选择了?” 顾少棠点头“正是” 雨化田把掌虚握成拳,放在唇边,还在轻声咳嗽,然后清了一下嗓子,闲闲的开口“有一事请教顾掌柜,那个一直跟你形影不离,獐头鼠目的臭家伙去了哪里?” 雨化田把掌虚握成拳,放在唇边,还在轻声咳嗽,然后清了一下嗓子,闲闲的开口“有一事请教顾掌柜,那个一直跟你形影不离,獐头鼠目的臭家伙去了哪里?” 顾少棠脸上的得意之色登时冰消。 雨化田继续说“让我猜猜,这天下人熙熙攘攘来来去去,为的无非是权钱二字,而权利更比金钱更为难得,一旦沾上就不想也不能放手,这跟臭人定然是扮我扮的食髓知味,贪图权利富贵,所以冒充我回去当西厂督主了吧?你费尽心思救我,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我留在龙门客栈,一是为了黑水城的宝藏,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一旦回到西厂,就拆穿了西洋镜,那臭家伙人头难保,只要我一日留在龙门客栈,宫里的臭家伙就还安全,你也可以传递消息给他让他早做准备 不过,我劝你不要干胡乱传递消息的蠢事,顾掌柜应该知道,天家鹰犬不只一个西厂而已,虽然自从曹少钦死在这龙门客栈之后,连续几个东厂厂公都是饭桶,声势大不如前,但东厂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手下番子密探遍布京城,我的灵济宫也并非铁板一块,贸然传递消息,只会让他死的更快些。 顾少棠脸色阴晴不定“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我?他死了你不正好回去当督主,” 雨化田笑道“江湖之事掌柜可能熟悉,这朝廷里权势之争的勾心斗角你就全然不懂了,自从西厂势大,东厂那帮蠢货就一直在寻我的岔子,只是苦于没有下手的机会,现在如果我贸然出现,东厂完全可以在御前参我一个“办事不利,致使匪人混入西厂”,西厂是什么地方?西厂是皇帝的耳目和爪牙,负责监视百官和锦衣卫,手里握着大明朝所有官员或明或暗的各种机密,这些机密被个来路不明江湖混混知道,哪还了得?内阁首辅各部官员御史言官,岂肯干休?就算是皇帝也无法对抗整个朝廷的官员。 所以,一旦此事泄露,我和他,谁都难逃凌迟之刑” 雨化田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望着窗外的碧空万里渺渺黄沙,声音异常坚定“我跟你做这桩买卖,我带你进黑水城,你要帮我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那个臭人换出来。我苦心经营十年,才有西厂权倾天下,绝不会拱手相让给任何人。” 第7章 风里刀的西厂生涯之初来乍到 红日初升,朝霞满天,西安门外的大街上已经渐渐有了行人,豆腐脑和鸭油酥饼叫卖声越过红墙,直传到西缉事厂所在的灵济宫内,风里刀在床上睡的正香,朦胧间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该起了“,他用被子蒙住头“姑奶奶,让我睡会儿”,那个声音又响起“...该起了”,风里刀在半梦半醒之间模模糊糊的想,今天顾少棠怎么这么温柔,竟然没来拎自己的耳朵,声音第三次响起”厂公,该起了“,这一声如同炸雷响在耳边,风里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惊坐起来,睁眼一看,四个太监床边一字排开,领头的西厂的内侍总管薛义笑的一脸恭敬,他这时才彻底清醒过来:没有江湖,没有顾少棠,现在他的身份是西厂掌印督主雨化田,风里刀伸出双手盖住脸,闷闷的沉声吩咐“净面,更衣”,开始了他作为 国家高级公务员新的一天。 风里刀面无表情的站在床前,任由四个太监拿着银盆,丝绢在自己身前身后忙来忙去,帮自己穿官袍佩玉带着朝靴。开始的时候,他适应的并不怎么好,刚到灵济宫的第一天,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在桌子上发现了一个精美的玉杯,羊脂白玉通透无瑕,雕刻成玉兰花的形状,一看就让人爱不释手,于是,他指着那个杯子对身边的内侍说“给我倒杯茶”,那个内侍有点惊慌的看了他一眼,说“这笔洗可能不太干净,要不要帮督主取你的九龙玉杯来?”,风里刀出了一身冷汗,但好在反应神速“要你来废话,我说过在笔洗里倒茶来喝的吗,王羲之说过以茶洗笔可增加笔的灵气,写字更加如神,快倒水” 从此灵济宫用茶水洗笔成了习惯,还传到了朝廷,一个几十年升不了职的礼部侍郎来拜见督主风里刀的时候,带着*裸的崇敬表情说“我虽然读书三十年,但还不能及督主见识的十分之一,自从按照督主的方法洗笔,连字都进步了许多”,风里刀心里在大骂“你这官儿真无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但表面还是笑得高深莫测。 笔洗事件之后,为了避免悲剧重演,风里刀也学了个乖,他开始下简短的命令,“泡茶,研磨”,然后等待太监宫女们把所需要的东西送到手中。灵济宫的人开始觉得督主有点怪,但因为他很快恢复了“平时的”的冷漠和高高在上,大家也就习以为常。 今天的日子还有点不同,昨天万贵妃刚刚殁了,谁都知道雨化田能在数年之内从内侍到御马监掌印再到西厂之主,火箭般的一路窜升,跟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干系不小。本来风里刀刚回来的时候,想把这个雨化田的前靠山变成自己的现靠山,但见了贵妃娘娘一次,他脸色煞白的回来了,然后跑去找常小文,说“给我点毒药,这娘们非死不可” 常小文八卦的问“怎么了?”他扁着嘴说不出,让他怎么说呢?贵妃娘娘摒退左右,热情似火的把他扑倒在床上,心肝宝贝的叫个不住,亲的他一脸一身的口水,官服扯的乱七八糟,绣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滚在地上,等娘娘涂着丹蔻的手伸进他腰带里的时候,风里刀意识到“这事要坏”,雨化田是太监啊,这娘娘万一摸到什么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他这身份不是立马穿帮,就算雨化田万一不是太监,看这万贵妃的熟练程度,她跟这雨化田的奸情,可不是一日两日,就算风里刀肯牺牲“贞操”跟她共赴*,床第之事*相见个中细节哪能瞒的了人? 幸好当时一个宫女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说“皇帝来看娘娘,已到御花园”,万贵妃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他,让风里刀从侧门溜走,临走还给了他一个明天不见不散的*媚眼,风里刀就这样连滚带爬的出了永宁宫,直接去找常小文,一路走一路心里狂骂雨化田,这个死太监风流不要命,皇帝的女人也敢睡,惹这种大麻烦让他无法收场 于是,没有等到第二次亲密约会,万贵妃就殁了。 第8章 初次交手 风里刀刚用过早饭,薛义就进来禀报“督主,刘公公来传旨,皇上招您觐见,在永宁宫”,风里刀心想成化帝多半是要跟他询问万贵妃的事,谋害贵妃实在是大罪,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而且自己身边的人靠不靠的住也不好说,当即一个侍从也没带,只身一人奔永宁宫而去 来到永宁宫,只见万贵妃素日喜欢的大红牡丹,已经换成了纯白,素布搭檐,白毡铺地,只听得里边呜呜的哭声大作,风里刀整了下衣冠,向站在门外的刘公公颔首道“烦劳通传,雨化田求见”,不多时刘公公转回道“万岁传见”又道“娘娘去世,万岁伤心过甚,雨公公需多加劝慰保重龙体才好。”风里刀点头“自当尽力” 一进门,风里刀就唬了一跳,万贵妃灵柩正停在永宁宫中央,当今天子,成化帝朱见深正坐在灵前,双目红肿,面色憔悴,显然是整夜未入眠,看见风里刀进来,点头道“雨卿家,你过来”声音也因哭泣嘶哑了,如果按照风里刀的本心,他是万分不愿意靠近万贵妃的尸身,但皇帝召唤,没有办法,只好尽量远远的跪下“雨化田叩见陛下”,皇帝道“听闻昨日贵妃殁时,你在她身畔?贵妃可有一言半语交代下来....”还未及说完,眼泪已经朔朔流下,风里刀心想:皇帝应该也知道万贵妃和雨化田素来亲厚,如果此时我不哭,岂不惹人嫌疑?皇帝正在悲痛,我哭的越伤心他会觉得我越忠心,反正眼泪又不用花银子买,要多少有多少,当即把从小到大被人欺负被人嫌弃的诸多惨事迅速回忆一遍,未等开言,已是眼泪横流风里刀哭道 “贵妃....她临去之前,还在时时念着陛下”心想“是时时惦记给你这皇帝老儿带绿帽子” “臣真是悔恨,不该去西北缉拿杀害东厂督主万喻楼的匪首,如果我能留在娘娘身边,亲身伺候,也许娘娘就不会芳龄早逝。可娘娘说,东西厂本是一体,劝我不可独善其身,既然东厂群龙无首,我西厂为他们出头,也是为皇上分忧”风里刀知道东厂迟早会因为龙门客栈的事发难,有这几句话扣在这儿,就把西厂人马折损在龙门的的罪过全推给东厂,还说是万贵妃的主意,把他西厂督主失职的责任摘的干干净净,就算是雨化田本人在此,也会佩服他说的天衣无缝。 风里刀继续哭道“娘娘对陛下真是情深意重,对臣等也是关怀宽厚,如今想起娘娘芳魂已逝,怎不叫人痛断肝肠”说到此处,竟然似触动伤心之处,举袖遮面嚎啕大哭起来,当然袖子是为了掩住流不出多余眼泪这件事。可成化帝被他的“伤心”感动,是泪如涌泉,左右宫女也跟着一齐哭泣,霎时间悲伤暗涌天地惨淡。又哭了一阵,皇帝擦了擦眼泪,对风里刀道“雨卿家,你很好,不要过于伤心,朕的大事还要有赖于你呢,下去休息吧” 顺利过关,风里刀心情不错,慢慢的踱步回灵济宫,心中暗想,这万贵妃一生也不枉了,虽然自己那眼泪没一点真心,那些跟随她多年的宫女,喜极而泣多过悲伤难过,至少大明的天子,是真的为她伤心落泪,忽而又想起,如果我有一天身死,能在我身边真心哭泣的又有谁呢?念及顾少棠,心道,虽然已经分手,但我还时时念着她,她也时时念着我,如果我死了,她是肯定会伤心难过的,不知她现在在沙漠好是不好。心中只是一阵悲伤又一阵欢喜 正想得出神,从临溪亭旁的花影里转出几个人来,挡在风里刀面前,领头的一个穿一身朱红团秀官袍,圆脸大耳,肚子很威风的腆起,几乎连朝服的金带都要撑破,风里刀一看服色,正三品的太监,心下了然,“原来是东厂副督主,您有何贵干啊”,来人正是东厂的副督主覃力鹏,两个月前雨化田出京前在大觉寺把整个东厂都羞辱了一遍,东厂上下各位管事档头都引以为耻,可也无可奈何,只好翻来覆去把雨化田和他的靠山万贵妃诅咒了无数遍。 然后,他们惊喜的发现诅咒起了作用,先是雨化田全军覆没在龙门客栈,只有他自己像丧家犬一样一个人回到京城,接着没两天万贵妃暴毙,覃力鹏心中的欢喜,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给自家东厂里的岳飞像上了无数柱香,感谢他在天之灵主持公道。今天听说雨化田路过临溪亭,于是趋之若鹜的赶来痛打落水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可就没什么耐心了,覃副督主用行动证明,他确实是小人 “雨化田,你还狂什么?出京前你夸下海口,说要为皇上分忧,结果把在西厂精锐都折在龙门,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风里刀琢磨着应该怎么脱身,打?他打量着眼前这几个东厂的管事,一个个膀大腰圆,别说都身有武功,就算没武功,他也打不过.跑?皇宫的地形他还不太熟悉,而且堂堂西厂督主,被人吓跑成何体统? 那就只有一招了,他风里刀的绝招。 风里刀不是雨化田,虽然从小学文不成学武不就,但他有另外一种本事,一种精确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能分辨出一个所说的话语,是真心还是假意,善于分辨出人们表现出来的和隐藏起来的情绪,这项本领,一半来自于天赋,另一半则是来自在江湖上胡混打滚许久了阅人无数的经验所至,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可以以买卖消息为生,一个分辨不出真假珠宝的人,怎么能做珠宝商?一个分辨不出旁人在说真话还是假话的人,又怎么可能做消息贩子? 他观察着几位东厂同僚的每一个表情,迅速做出了判断,这几个人,是色厉内荏,虽然外表在耀武扬威,但躲闪的目光和僵硬的四肢,却透露出了十足的胆怯。又回忆了一下雨化田那惊世骇俗的功夫,风里刀更加确定:这几个人凑一起来,多半是为了互相壮胆,他们肯定是很害怕雨化田的。他听过一场戏文“死诸葛吓退活司马”,说的是诸葛亮死了以后,司马懿的追兵赶到,姜维拿一个木头人穿上诸葛亮的羽扇纶巾用车推出来,当即把司马懿吓得兵退三十里。连个木头诸葛亮都能骗过老奸巨猾的司马懿。更何况自己跟雨化田酷似到宛若孪生? 主意已定,风里刀回忆着雨化田的言行做派,一步一步的朝他们走过去,表情如万年不冰封的玄湖“西厂各位档头是折在龙门,可是,我雨化田还没有死,哪位想要我头顶这西厂厂公的官帽,自己凭本事来取,”语气很轻,却字字如刀似有千钧的力量 风里刀是对的,雨化田的积威,果然是东厂残部心中的阴影,副督主想起了雨化田在大觉寺踢起的那块小块地砖,直接穿过了他的乌纱帽,还打碎了他身后笨重的木雕,当“雨化田”面容平静,步伐笃定的向他走过来,他仿佛又看见了那力道千斤的飞石向自己飞来,不由自主的,闪开了道路。 第9章 检查雨化田的财产 当风里刀确定东厂诸人已经远到肯定看不见他,这才把全身的力量一松,靠着假山石抚着胸大口大口的喘气,秋风吹着他头上的冷汗,倍增凉 意,他赢了东厂的那些饭桶,险胜,现在他借的是雨化田的威风,可他不确定,雨化田在他的政敌们心中投下的恐惧,能保证自己多久的安全 。 回到灵济宫,风里刀就把自己关进书房,严令任何人没有许可都不可靠近,开始做一件事:翻,他想着雨化田年纪跟他相若,武功奇高,多半 能有些速成的武功秘籍内功心法可以让他学学,多少可以自保。自从风里刀来京城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身边宫女太监一大堆,赶都赶不开,他也不敢随便乱碰,害怕再次出现笔洗茶杯混淆的悲剧事件,因此上一直没有机会检查一下“自己”房中的各种物品,这次为情势所逼,终于要找上一找,他把紫檀书架上的一本一本的拿下来看,诸子百家医卜星相无一不包还有些兵书战法,几乎每一页书上都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的写了不少感想,风里刀心想这死太监读这么多书干嘛,难道还考状元不成?书架上书都快翻完了,也没找到他要的武功秘籍,没有武功秘籍也就算了,本来想雨化田跟万贵妃恋奸情热,起码风月宝鉴之类的好书也该有两本吧?结果都是些假正经的无聊书。把风里刀气闷的叹气连连。 这时,风里刀在最底层突然看见了一本绿绸封皮的《中庸》,他隐隐记得在书架第三层已经看见了一本《中庸》,这本比那本要厚得多了,有门道!他心中一喜,赶紧捡出来翻开一看,原来这本《中庸》是中间镂空,里边还是没有武功秘籍,倒是有十几几万两银票,厚厚的一,风里刀不由得心花怒放,雨化田还真有钱人呐!现在轮到自己有钱了。 坐在椅上上高兴了一阵,还是不死心,风里刀站起身来继续寻找,趴在墙壁和地板上四处敲敲打打,希望找到暗格一类的东西,书房靠窗一侧供奉着个白玉观音的佛龛,风里刀先双手合十给菩萨给鞠了个躬,胡乱念些“有怪莫怪,菩萨原谅”的胡话,把香炉,净水和佛像都抱到一边,去查看木质佛龛是否有夹层暗格,他正在上边乱摸乱打,忽然听见叮铃铃一声响,定睛一看,是的一枚精巧的银质的钥匙熠熠放光,可能是藏在佛像下,刚被自己的袖子扫了出来掉在地上,风里刀跳下来把钥匙往怀里一揣,心想果然是有宝物,虽然不知道放在何处了,如今钥匙在手,不妨慢慢寻找。 又施施然转去卧室,床榻旁边的黑漆描金山水图大柜是风里刀见惯了的,里边是雨化田的各色官袍锦袍书生袍,金带玉带就是几十条,中衣内衣更是无数,风里刀一直腹诽那死太监太骚包,无缘无故搞那么多衣服干嘛?自己每天起床都要被内侍问“督主,今天穿何色搭配哪条玉带?”,害得每天他犯选择恐惧症发愁穿什么,像自己以前那样不是很好吗?把一件衣服穿到顾少棠命令他去换为止,节省多少时间和精力。 黄花梨凤纹梳妆案上有面铜镜,风里刀在镜前坐下,虽然他自己不是很爱照镜子,但他猜想雨化田一定很喜欢照,于是又把镜子翻过来敲了敲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拉开梳妆案第一层抽屉,里边是些瓶瓶罐罐,刚伸手去拿.....只听得外边内侍主管薛义的声音响起来“禀督主,南京御马监提督太监曹云钦求见” 风里刀眉头一皱,看了一眼被自己翻得一片狼藉的卧室和书法,快步走去房间,反手掩住了门。只见薛义远远的站在院外,身边是三个人,一个是太监服色另外两个好像是锦衣卫,长相看不太清,那薛义得了他的严令,不敢靠近只是站在院外通传。风里刀摆摆手,示意薛义进来,低声问道“这些是什么人?”薛义道“督主您忘了,是南京御马监的曹云钦公公,”想了一想,又提醒了一句“他是三年前死在龙门客栈的曹少钦公公的干儿子,原来也在东厂行走,曹公公没了以后,续任的万喻楼公公不待见他,就把他贬去了做南京御马监提督太监,现在万公公已死,没人压制,他应该要调回京了” 风里刀心里琢磨,雨化田风生水起是近两年的事,他跟这曹云钦应该没什么交情才对,可如今曹一回京,就到自己这里来拜码头,不知道有何用意?转念又一想既然不知道,那就等他自己说出来。伸手指了下院中的葡萄藤下的石桌“让他们进来吧,我在院子里见一下就好” 第10章 夙敌出场 宫女奉上茶水,风里刀翘着二郎腿看着那三人慢慢走过来,为首的长方脸蛋,颇为俊朗,眉眼间却隐隐有股煞气,穿着五品团花墨绿太监服,自然就是南京御马监的提督太监曹云钦,跟着他的两个锦衣卫一高一矮,高的面色极白,矮的却是红脸酒糟鼻。曹云钦几步抢到风里刀面前,双膝跪倒,抱拳道“卑职曹云钦参见厂公大人”,风里刀一摆手,笑道“不敢当,曹公公太客气,你属御马监,不是我的下属,不必行此大礼”,口中说不该受礼,并不伸手去搀扶曹云钦,他扮雨化田已经有些时日,知道在这宫中,人人都是势利眼,太监们尤其如此,无威则不足以服众人,厂公的谱摆足,有宜无害。 曹云钦行礼已毕,站起身来,向身后道“这是随我来京的锦衣卫的千户陆金,哈铭”二人也分别向风里刀见礼 安排三人坐定,曹云钦恭恭敬敬道“下官一直久慕厂公大名,一直听闻厂公年少才高,武艺卓绝,智计过人,为陛下所器重,以一己之力开创西缉事厂,屡立大功,堪称为我內官表率....” 风里刀心想“內官表率?不就是太监领袖的意思吗?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但他一直谄媚之词汹涌而来,也不好打断,面带笑意静静听着,偷眼打量这三人,他自己功夫很差,但毕竟江湖行走已久,对判断他人功夫还颇有心得,只见那曹云钦目光炯炯,英华内敛,手指薄长,一看就知他内功剑术都是一流高手,白脸的陆金肌肉虬枝,太阳穴高高隆起,是外家功夫已臻化境,红脸的哈铭筋骨结实,手指上细茧密布,应该是暗器高手。 好容易等曹云钦的恭维话告一段落,风里刀插空问道:”曹公公到底是因何事要见本督?” 曹云钦道:“卑职今日拜见厂公,实在是有两件事相求“风里刀一点头心道:这才到正题”第一件事,是希望厂公为卑职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将下官调任京城御马监掌印,若得厂公栽培,卑职永感恩德“说着一摆手,白脸的锦衣卫陆金从袖中取出一锦盒,双手呈给风里刀”五万两银票,不成敬意“ 风里刀并不接银票,连看都不看一眼,伸手端起了桌上的青花茶杯,不置可否的说”内侍任命由司礼监管理,实在非我所能干预。” 倒不是风里刀不爱钱,自从他回到西厂,每日里来走他的门路的大臣太监,是络绎不绝,但朝廷的官吏设置何其繁复,跟何况还有利益派系纠葛,他自知立足未稳,担心一个失察惹下大祸,因此根本不敢贸然收纳贿赂,对来送礼的人都是一口回绝,银票虽美,可是他风里刀小命儿更美,只是眼看着如水的银子从面前滑过,而不能伸手去,也实在令他痛苦万分。 曹云钦一愣,但反应神速,接着道“世人皆赞厂公为人磊落,清正廉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风里刀心中暗笑“雨化田清正廉洁?还世人皆赞?这曹太监马屁功夫真是一流”也不接话,只是叉开话题“不知曹公公所说的第二件是何事?“ 曹云钦本来坐在他身边,突然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风里刀的腿道”我仰慕雨公人品高义,愿拜厂公大人为义父,从此服侍左右,孩儿愿改名为雨云钦,以示对父亲大人的诚意“,风里刀一惊之下”噗“的一声,把口里茶水都喷到他脸上”这,只怕曹公公您还比我大着两岁,这个恐怕会惹人非议,更何况,如果我想要儿子....“他想继续说“那就自己生好了,不用麻烦你来给我当儿子“,说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太监,哪有这功能”于是咳嗽两声,把这个话头掩饰过去”咳....我曾听闻曹公公的义父是三年前东厂曹厂公,也是因此改姓为曹的,如今曹厂公坟上青草还没有长满,就忙着改换门庭,再拜义父,恐怕不是孝顺义子所为吧?三国有个吕布,到处拜干爹,结果谁当他的干爹谁死,就算曹公公你要做吕布,我也不想当董卓,所以你说的两件事,都爱莫能助“,他本来看曹云钦武功不错,微有敬意,但见他如此无耻,趋炎附势攀附权贵,连爹都能乱拜,不由得生了鄙视之心,对薛义一摆手,”我要休息了,送客“,起身而去。 曹云钦扶着石桌缓缓站起,也没擦脸上的茶水,身边两个锦衣卫都脸有愠色,红脸的恨恨骂道”这小子也忒狂妄,西厂厂公又如何“,白脸的掏出丝绢,递过去”提督,您擦擦脸吧“,曹云钦将他的手一推,冷冷的说”唾面自干,我要记得是我曹云钦无能,才有今日唾面之辱,他日必报此仇“,回头望了风里刀的房门,眼中恨意迸溅,一抖披风,拂袖而去。 第二天风里刀发现他的汉白玉石桌上,多了一只清晰的手掌印,就像用刀刻石磨一样的深刻,当曹云钦站起时,他愤怒,恨意和内力一起压在这个桌子上,把坚硬的石头像面粉一样,压出了清晰的痕迹,风里刀开始有点担心,但他安慰自己,幸好这个曹云钦马上要滚回南京当他的御马监掌印,路远迢迢,他再生气也拿身在京城的自己没什么办法。于是,他又安心起来。 第11章 为雨化田的又一笔风流债付账 11 为雨化田的又一笔风流债付账 万贵妃虽然已经死了,接下来还有葬礼要办,风里刀作为贵妃娘娘的生前亲信,被皇帝委以重任,全权操办丧事,大殓,盖棺,移宫,出灵,哪一样都是程序繁杂大费功夫。一样样盯下来,把风里刀忙得团团转,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好容易熬到盖棺移殿,把棺柩抬到太庙安放,成化帝领着后宫嫔妃和文武百官哀悼,皇帝悲戚之情不减,一直扶棺落泪,嫔妃们身着素服跪了一地,风里刀穿了一身白色云纹官袍,佩和田玉带,一身素白,倒也是玉树临风一般,他连熬了几天,有点撑不住,靠着松树,眼睛越来越酸涩,越来越睁不开,似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说道:“厂公,这是我们娘娘交给你的”,风里刀猛一睁眼,见一个圆脸的宫女把一小块白绢递到自己手边,他接过展开一看“申时昭德宫恭候厂公”,他有点不明所以,那宫女已经把白绢取回,道“厂公可要记得。” 风里刀心中思忖:昭德宫是淑妃李氏,好像是万贵妃的表妹,万妃宠冠六宫,其他稍微得宠的妃子都难逃她迫害压制,倒是对这个表妹还有点香火之情,容她封了淑妃,不知道她找我何事呢?难道是知道我毒死她表姐,不由得有点担心,侧头向嫔妃们望去,第一排中央跪的便是李淑妃,眉目却是与万妃有三分相似,只是年纪小着十岁,见他风里刀过来,眼波一横斜飞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风里刀放心了,淑妃绝对不是怀疑自己毒死万贵妃;但他同时也担心起来,因为这一眼,是传说中的“抛媚眼”,作为一个长得不错桃花运良好的年轻男子,这种眼神他收过太多。当他还是消息贩子风里刀的时候,收到姑娘大姐们这样的眼神,会让他得意又担心,得意的是自己魅力不浅,担心的是顾少棠多半又会生气不理他;如今他作为西厂掌印太监,收到皇帝的老婆如此*辣的眼神,唯一的感想,就是冒冷汗了。 风里刀在昭德宫门口的柳树下站了原地转圈有一会儿了,有个黑胖太监在他身边路过了好几次,很怀疑的盯着他,好像在疑他图谋不轨,被风里刀狠狠的瞪了几眼消失了。怎么办?进还是不进?不进是抗旨,进呢?又不知这淑妃打的什么主意,眼看申时只剩了一少半,风里刀一跺脚,死就死,看看这娘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西厂雨化田求见”,里边莺声应道“厂公快请进来” 风里刀心中七上八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只见淑妃已经换下了丧礼时的素服,穿了一件新绿的苏绣宫装,酥胸半露,正慵懒的倚在榻上,风里刀不敢多看,赶快远远的跪下,低头行礼“雨化田参见淑妃娘娘” 淑妃嗔道“站那么远干嘛,走近些” 风里刀向前走了一小步 淑妃“再走近些” 风里刀又向前一小步 ...... 直到来到淑妃的卧榻前,淑妃道“厂公请坐”风里刀头上冷汗直冒“臣不敢”,淑妃娇笑道“我要你坐嘛”,伸手扯他的流云袖摆,风里刀无奈,只好虚虚的坐下,继续不看她,道“娘娘,如果无事,臣就告退了...” 淑妃道“怎么无事,明明是厂公迟到,我要罚你” 风里刀疑惑的看她一眼“娘娘要如何罚?” 淑妃媚笑“我胸口疼,罚厂公帮我揉揉”,说着抓起风里刀扶着床沿的手,向自己胸前按去。风里刀撇了一眼那半掩半露的雪白肌肤,咽了下口水,又闭了下眼定了定神,一用力把手从淑妃的手里抽了出来,站起身退开一步,作揖道“臣不敢” 淑妃坐起不悦的一嘟嘴,合身扑上,又把他按倒在塌上”后宫皆知雨公公是我表姐万贵妃的入幕之宾,怎么今日突然胆小起来?“,风里刀心中暗暗叫苦,心想难道整个后宫都知道雨化田跟万贵妃暗通款曲,只瞒皇帝一人?这种宫闱密事都能搞到人尽皆知,他还真是不怕死啊?幸好现在反正万贵妃已死,这个就叫死无对证,自己来个死不认账就是” 可是眼前这个活的怎么办呢? 风里刀随口敷衍道:“淑妃娘娘不要说笑了,您这是要奴才的命啊”,淑妃情热如火,脸颊绯红,伏在他身上,伸出舌尖,湿湿热热的舔着他的耳廓,在他耳边腻声道“我不要你命,我只要你的人”,伸手扯开了他的外袍,猩红的指甲顺着白色亵衣伸进去,抚上他□□的胸膛“今儿我见你一身素白官袍站在风里,俊生生真如谪仙一般,看的人家心痒,难怪表姐小气,皇帝她都不在乎,偏偏你雨公公不许我来分” 风里刀暗暗心惊,再不拿主意,就生米煮成熟饭了,道“娘娘莫开玩笑,放过奴才吧“,说着向旁边一滚,就要下榻,淑妃又扑住他,嗔道“雨大人你明明许了我的,若那万妃不在,你就会如了我愿,今日如何反悔?”风里刀欲哭无泪,默默向天祝告:雨化田你如在天有灵,赶紧托给梦给我,告诉我你到底招惹了多少娘娘?这一天跳出一个,不用多久,我就跟你一样归西了,此种艳福,真是无命消受 他心中快速思量:毒死她是不成的了,连死两个娘娘,皇上必然会下令追查,没准儿把万贵妃的事都一起抖出来。被淑妃骚扰的突然心头火起,激起了他江湖混混光棍泼皮的狠劲,心道“老子是来当大官的,不是来来陪皇帝的大小老婆们的,那皇帝老儿就一个,大小老婆三千人,僧多粥少,一个一个都后宫寂寞,老子安慰的过来吗?何况,你淑妃也不过是一般的妃子而已,比不得万贵妃的二十年宠冠后宫,今天就得罪你又如何?” 风里刀把心一横,用力把身上的美人一掀,下得塌来,整理好亵衣外衣,腰间玉带也端端正正的系上,肃容跪下,磕头道”娘娘恕罪,此事万万不可,臣告退。”又是一磕头,也不等淑妃许可,径直离开了昭德宫。 几日忙碌辛苦一场荒唐艳遇,风里刀觉得有点疲惫,此时天色已晚,凉风袭体,更增孤单,他抬头望着天边妖娆的新月,突然有点想念顾少棠,想念她扇自己的巴掌。 此时的昭德宫:淑妃哭的脸色煞白,能砸的都砸了,所有宫女都杖责五十赶到外边,她锤着枕头咒骂着那个不识抬举,活该千刀万剐的“雨化田”,突然,她身后有脚步声响了起来,踏这一地的碎瓷发出清脆的响声,淑妃骂道“哪个不要命的奴才敢进来”,愤怒的举起枕头要掷出,然后,她的手和枕头同时被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住了。 ============================================ 几日之后 风里刀坐在乾清宫的暖阁里,等着皇帝给自己和东厂的人开会,商议京城的一桩奇案,左等右等,那个一看见自己就横眉立目的东厂胖子覃副督主一直没来,等皇帝来了,覃副督主还是没来,皇帝很高兴的告诉他,已经选定了东厂掌印督主的人选,今日就会来上任。 门帘一挑,一人穿着跟自己一样二品团花蟒袍,意气风发的走了进来,先给皇帝见礼,然后在自己身前一揖到地“化田兄,日后同殿为臣,多多关照” 风里刀的瞳孔骤然紧缩,握紧的拳头,指甲直刺进肉里,他感到自己在磨牙“东....厂....厂....公,曹....云.....钦.....” 曹云钦笑的轻松“兄弟已经选好了各位档头,带来给陛下和雨兄瞧瞧”,他一拍手,三个人走了进来,曹云钦介绍道:大档头陆金,二档头哈铭,这两个风里刀见过,是跟曹云钦一起拜访自己的两个锦衣卫,曹云钦继续道“这是三档头,朱骥”。风里刀楞了,这位原来也见过,就是前几天在昭德宫外盯着他的黑胖太监! 风里刀明白,自己,遇到大麻烦了。 【第二章完】 第12章 新的风里刀 龙门客栈的伙计发现风里刀变了, 以前他都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等顾大掌柜去拎他的耳朵才肯起床,现在他天明即起 以前他不肯洗脸,号称保护皮肤,现在一天三遍的洗,比吃饭都准时,沙漠里水最金贵,浪费的辛平肝疼 以前他爱四处闲逛,现在他整天闷在房间里 以前他看见客栈来了美貌姑娘,总要上前调笑几句,惹得顾少棠大怒,现在客栈里的所有客人对他来说都是空气。 风里刀变得如此无趣,伙计们都觉得有点寂寞 一天二财摸到雨化田房中,亲热的拍着他的肩膀说“风哥,你卖给我那套春宫图我看破了,再给我弄一套吧” 另一天,岗子又不请自来的跑去,偷偷摸摸的塞给雨化田一包瓜子,说“风哥,杏林镇那偎翠楼哪个姑娘唱曲儿好,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掌柜” 雨化田分别给他们一个“滚,或者,死”的亲切眼神, 二财和岗子就慌慌张张的跑去找顾少棠报告“掌柜,不得了了,风哥鬼上身了” 对此,老板娘顾少棠给他们的解释是:风里刀幡然醒悟,打算用功读书,考个状元来光宗耀祖,同时她还表示,自己对于风里刀的这项计划完全支持,下令任何伙计,没有得到她的许可都不许去打搅他 中午吃饭的时候,雨化田下楼来,把饭取回到自己房间吃,二财一边嚼着羊腿一边拦住他,说“风哥,你考状元也不差这一会儿功夫,跟大家一起吃饭嘛”,雨化田还没说话,顾少棠的眉毛先拧了起来“二财,别管他,让他好好读书”。伙计们跟顾少棠是闹惯了的,当即起哄“老板娘,这么着急盯着风哥读书,是不是打算弄个状元夫人来做一做啊?”顾少棠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面不改色的说“状元夫人又什么意思,要当也当虎贲将军” 雨化田白了他们一眼,端着食盘准备上楼,二财又叽叽咕咕的说“风哥,不是我说你,等你考上状元再拿白眼仁看人也不迟嘛”。 为了彻底避免伙计们的骚扰,晚饭是顾少棠送到雨化田房里的 顾少棠客气的问“雨大人住的可还舒服”, 雨化田点点头“好说” 顾少棠道:你在这里住,店钱是每天五两,饭钱是每天三两,但如果由我亲自送上来,要再加五两的跑腿费“ 雨化田又点点头”可以“ 顾少棠问“那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雨化田指着墙角的一堆东西说“这些破烂拿走” 顾少棠用脚踢了踢,是风里刀的衣服被褥,一本□□一本风月宝鉴和一堆可疑的小画册 顾少棠耸耸肩,假装没看见,说“请大人自行处理”,然后相当无情的离开了 等到掌灯的时候,顾少棠又来了 雨化田在灯下看书,烛火的光照在他完美的侧脸上,在墙壁上投下一个极妍丽的剪影,灯下观美人,美人绝色 顾少棠没有一点欣赏的意思,撇嘴道“每天点灯熬油,也不知浪费了我多少灯油钱,还有,大人你什么时候带我进黑水城” 雨化田的眼睛都没有离开书,淡淡的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雨化田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 天色还未明,雨化田早起洗脸,顾大掌柜的脸浮在水盆边“那黑水城.....” 上午时分,雨化田在沙漠里舞了会儿剑,额头上见了汗,顾大当家在旁边递上汗巾“那黑水城.....” 下午已过,雨化田在自己的床上盘膝而坐,气血运行十二周天,治疗自己的内伤,一睁眼,顾老板娘在凳子上蹲着殷切的望着自己“那黑水城....” 雨化田强压下涌上喉咙的那口腥甜的鲜血,他终于确认,顾少棠才是她那一伙儿人中,最顽强,最无耻,最顽强的无耻着的那一个。 玉面修罗终于开口“好,我带你去” 掌柜脸上顿时春暖花开,兴奋的连连搓手“那我叫二十个伙计,准备二十头骆驼,四十个麻袋” 雨化田笑的倜傥风流“暂时不用,你准备两头骆驼,一条细绳,一个半天明就好” 顾少棠疑道“照明的话,火把不是更好?方便携带,又容易熄灭,半天明这种烟火弹,只能亮一下子” 雨化田冷然“想去,就照我说的做。” 翌日,伙计们欢送掌柜再次带着风里刀出门,辛平在顾少棠的骆驼上装清水干粮,问道“老大,这次去要带多少天的粮食清水?”雨化田接道“五天足以”,二财说“风哥,你别插嘴,你那消息十条倒有九条靠不住”,雨化田深感无力的一扶额头,叹了口气。 顾少棠抬了抬眉毛看了一眼雨化田,爽快的说“就五天吧” 万里黄沙莽莽,一望无际,浩浩渺渺,两人两头骆驼行走在期间,就是渺小的一点,一路无话,在出发第二天的傍晚时分,他们赶到了那伙波斯匪徒救起雨化田的小绿洲,看见泉水,两头本来乖的像猫儿一样的骆驼发疯一样冲过去,拉都拉不住。二人也就顺势下来,将骆驼栓在水边。 眼看日头,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空留一片红霞,夜色将临,雨化田问道“今天就要下去?”顾少棠点头 “反正是地下,白天黑天又有什么两样。” 雨化田不再搭话,开始一边在地上踱步子,一边念念有词,终于,他指着一小片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沙漠,对顾少棠说“挖吧”,然后坐下,一脸看戏的表情 顾少棠瞪他“为什么你不一起挖?”雨化田道“想去黑水城的是你,我现在并不想去” 第13章 二进黑水城 顾少棠不服气的问“你怎么确定这里有能进入黑水城的暗道?” 雨化田说:“古往今来所有皇宫,都是天下最富贵荣华的地方,也都是天下最凶恶危险的地方,有最多权势享乐,也有最多暗杀血腥,所以,皇宫都会有些在危急时刻供皇族们逃生的秘道,大白上国也一样。我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出来时我就看过,这秘道离这绿洲的两个泉眼,距离相同,都是十二丈,同时合着八卦五行的方位,大白上国的皇宫设计者也是高人,如果离泉水太远容易被风沙掩盖,如果太近则会被泉水潮气侵袭。”又道“你如不信,直接回去就是了。” 顾少棠听罢,把嘴唇一咬,衣摆掖在腰间,一言不发开始动手,挖吧! 一尺,两尺.....五尺..... 当顾少棠的手,触到坚实的石板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天空的中央,她站在一个跟自己身高相等的沙坑里,雨化田站在坑边上悠闲的俯视着她“恭喜顾掌柜,这么快就挖到了,那就请进吧” 顾少棠为之气结,却也无可奈何,她抬起袖子,抹了一下额头上密密的汗水,伸手去拉石板上的圆环,一拉之下,竟然是纹丝不动,顾少棠善使暗器,又兼能关刀,这两样兵器,没有过人的臂力,都是用不起来的,虽然方才挖沙体力消耗不小,但也不至于拉不起小小一方石板。无奈之下,只好出声唤雨化田“喂,这个石板我拉不开啊” 雨化田涌身跳下,手一摆,意思是:你闪开,别碍事。顾少棠退到一边,雨化田扣住铁环,向左旋几圈又向右转,周而复始,一番操作,只听“咔”的一生脆响,石板竟然自动缩进了去。却原来那铁环便类似一把密锁,按照一定的次序左右旋转,方能开启。雨化田道“顾掌柜不必自责,这石门锁原来就是为了防备不知者误闯而设,就算是真有千钧力道的巨木撞击,都撞不开的,现在可以进了。” 顾少棠又被他摆了一道,更是有气,闷声道“你走前面”,雨化田挑眉一笑“好”,先顺着石门钻了进去。石板下,是一条石头垒就的走廊,走廊颇为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又很曲折,转过两个转角,已经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顾少棠点燃了火折,警惕的盯着四周,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向地下深处走去。 顾少棠本不是鼓噪多言之人,但寂静,黑暗,压抑的空间,会让人本能的生出的无尽的恐惧,她决定还是随便找点话说:“这走廊有多长?”雨化田在她身前,只有一步之遥,微弱的火光影影绰绰的照着他的青衫乌发,整个人有种似真似幻的感觉,“一共五千六百一十三个台阶”顾少棠道“你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雨化田叹息“顾掌柜刚挖了半个晚上的沙子,感觉如何?这走廊原本灌满了黄沙,我足足用了一个月的功夫,才把黄沙挖尽,开出一条生路,如果你也曾用手推开过五千六百一十三个台阶上每一阶的沙子,这件事就会变得很难忘记吧” 顾少棠道“我不信,一个月?难道你能吃黄沙喝黄沙不成?”雨化田嗤笑一声,不再答话 又走了很久,至少在顾少棠的感觉里,长得像走到了时间的尽头。终于雨化田站在了,顾少棠赶紧收住脚步,差点撞到他身上。他压低了的声音“看吧”,顾少棠把火折像前探去,勉强可以看见走廊已经到了尽头,前方是一大片空旷黑暗的空间,在视线的下方有无数盏橙黄色圆形灯笼,正忽明忽暗,火折的光亮太小,只能照亮一丈左右的空间,所视非常有限。顾少棠问道“下面那些灯笼是什么?”雨化田轻声道“用半天明”顾少棠挤到他前边,站在走廊的边缘,点燃了“半天明”的引信,用力向空中一抛。 “半天明”发出耀眼的光芒,地下黑夜瞬时如白昼一般,顾少棠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眼前的空旷空间正是两个月前血战的大白上国皇宫大殿,那个雨化田当时摔下去的木架还在,几条丈余高的黄金巨龙也矗立在原处,自己和雨化田现在所处的秘道走廊悬在大殿的一角的墙壁之上,离地面两丈有余。 还有,那时并不存在的东西,现在这地宫真正的主人: 沙蛇,无数条巨大的沙蛇,互相缠绕,纠结着,发出沙沙的响声,缓缓的蠕动,方才顾少棠看见的“黄色灯笼”,竟然是大如圆桌的巨大血红蛇眼,在“半天明”惨淡的白色光线里,诡异的红,不详的鲜艳,沙蛇那人形的尾部,在慢慢的摇动,影影绰绰,就好象那无数葬身蛇吻下的旅客的幽魂,,哭诉自己的不幸,寻找着自己失去的尸骸,现在的大白上国皇宫,就是这些沙漠的恐怖王者的国度,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顾少棠的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手中的火折一个拿不稳,从秘道中掉了下去,熄灭了,雨化田在她耳边低声说:知道为什么只带半天明就够了吧? “半天明”渐渐暗下去,顾少棠也从惊骇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对雨化田耳语道“先出去再说”,二人正转身欲走,只听得空中“轰”的一声巨响,本来懒懒蛰伏着的沙蛇,猛然暴起,高昂的脖颈,在空中摆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雨化田头上青筋乱跳“普天下的半天明都是没有声音的,为什么你这个会炸响?”顾少棠也一样怒了“我们帮里改造过的半天明,又叫半天雷,是为了更好传递信号,你他妈的也没告诉我不能带有声音的!” 就在此时,一对橙黄色的“灯笼”,在二人身侧慢慢升了起来,带着湿气和令人作呕的腥气的信子,几乎擦着雨化田和顾少棠的脸孔,二人顾不得再争,猛的向里一扑,,几乎同时,大如马车的蛇头狠狠撞到了走廊的入口,力道之大,把洞口石头撞的四处飞溅。 顾少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里边出来的,也许是跑,也许是爬,也许是滚,过度的恐惧让她的记忆整个模糊了,全身都被冷汗湿透,连靴底都滑得要命,手上脸上全是擦伤撞伤,她躺在石门外的沙漠惊魂稳定的喘了半天的气,才回过神来“雨化田呢?被沙蛇吃了?” 只见他这时才施施然从石门出来,一派浊世翩翩佳公子的做派,在顾少棠身边坐下,抬头望着月亮,“沙蛇体型太大,钻不进巷道,其实你可以慢慢走出来的,” “雨.化.田”顾少棠怒不可遏,第一次连名带姓的称呼他“你背信弃义!” 雨化田说:“我何曾背信弃义?” 顾少棠说:“你应允带我进黑水城,可...”,她突然不再说下去了 雨化田笑道“带你进黑水城,我做到了,至于能不能把黄金带出来,那是你的事。况且,事前我说了好几次,现在不是时候,你不肯听,定要逼我带你来,对不对?” 顾少棠明白雨化田的话无懈可击,但给他戏弄了这么久,自己成了大笨蛋,心中总是不忿“如果你提前跟我说,里边是这样的情况,我会要来吗” 雨化田冷笑”我告诉你你会信吗?“ 顾少棠语塞,自己当然不会信,因为只在传闻故事中出现的巨蛇,放弃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她是傻瓜才会相信这种唬小孩子的故事,可惜,事实证明,唬小孩子的故事未必就是假的。 第14章 危险的客人 顾少棠自己气鼓鼓,抓了一把沙扔向雨化田的方向“喂,你到底是怎么出来,又怎么失去内力的” 雨化田半倚着沙丘,仰望墨蓝色天空中彩云绕月,道“我醒过来的时候风沙已经彻底把黑水城封住了,因着懂一些风水堪舆和五行秘术,在大殿里找到了秘道的开关,不想打开秘道,里边竟然灌满了黄沙,本来任凭你本领通天,断水七日必死无疑,可惜,阎王不敢收我雨化田,竟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的沙蛇”说到这里,语气喜不自胜。 顾少棠想起刚才的恐怖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想,公公果然怪异,看见这种怪物,竟然比娶媳妇过年还高兴。接着问道:“然后呢” 雨化田道“杀蛇饮血,挖开生路,逃出升天” 顾少棠默然不语,且不谈一人之力,格斗巨蛇,是何等的武功;且不谈五千台阶的漫漫黄沙,挖之而尽,是何等的毅力。就说那无边黑暗,怪蛇环伺的处境,自己才看了一眼,就五内如焚心惊胆战,此人竟然呆了月余,还能心神不乱没有发疯,如此冷静,如此心机,如此坚忍,着实可怖可畏。 顾少棠道:那你为何内力大损? 雨化田遗憾的摇了摇头“沙蛇生自沙漠,食人为生,遍体通红,五行属火,血中却带着一股阴毒,我当时身处绝境,明知有害,却也顾不了这许多只能甘冒此险,本来打算每天只饮一点,以求维系性命,并用内力把毒质压制在丹田一处,等逃出后再将其逼出体外,打个比方说,就是以内力为堤坝,而蛇毒为洪水,只要能将洪水拦在堤坝中就可保平安无事,可惜未料到,那秘道如此之长,一个月累积下来,毒质越来越深,而内力越耗越是强弩之末,洪水滔天而堤坝越弱,终于在到出口的前一天,内力枯竭而蛇毒决堤而出,我虽使尽平生之力终于将蛇毒逼出,却经脉受损五内具伤,内力十去其九。” 顾少棠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忽然想起那入口的石门,道“那开启石门的密钥,你是从何得知?” 雨化田哈哈大笑“这个,就不足为外人道哉了” ------------------------------------------------------------------------------- 艳阳当空,日近正午,正是龙门客栈一天中客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伙计们进进出出的忙碌着,二财肩膀上搭着手巾,正靠着门框向沙漠里望,岗子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在他头上狠狠的一弹,骂道“都忙成啥样子哩,你娃还在这里偷懒”。二财捂着头道“已经五天了,掌柜和风哥咋还不回来,我看看他们哩”被岗子弹的头皮生疼,又不甘心的踹了岗子一脚“你勤快,不招呼客人跑来跟我磨牙。” 二人争闹间,只见一老一少两位客人,牵着马走近了客栈,老的七十有余,面白无须,穿着绸缎黑袍,慈眉善目的甚是可亲,还有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柳叶眉吊眼梢,眉眼凌厉又有股媚气,姑娘看见二财岗子,不耐烦的嚷道“你们是瞎的,快来牵马”二财咂舌“我的个天,这个婆娘硬是凶恶哩”当下也不敢耽搁,赶紧上去接马缰绳。 岗子引着这一老一小往里进,那姑娘一指客栈中央最大的桌子道“我们就坐这儿”,岗子道“姑娘啊,这桌子太大,起码能做八位,嫩们才俩人,反而不方便,夹个菜都够不着,不如另寻个小桌吧?”那姑娘杏眼一瞪就要发作,身边老者温言笑道“梅香,你的脾气不要这样坏,咱们就坐小桌吧“又对岗子道”烦劳伙当随便安排就好”。 安置了二人坐定,那女子点了些清淡的吃食,从包裹里取出个青玉双螭茶壶递给岗子,道“取一壶沸水来,饮食器具我们自带,敢在饮食里做什么手脚”结下腰间佩剑往桌上狠狠一拍“试试自己的脖子硬还是姑娘的剑硬”,岗子连声道“不敢不敢,我们这是正经客栈”拎着那茶壶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当下告诉厨房,白肉迷药都收了,这种麻烦的客人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去招惹为好。 就在这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了八个官军,都身穿黑甲腰佩宝刀,风尘仆仆,八人分坐两张桌子,拍桌叫嚷”肥羊美酒,快点拿来,越快越好“,正巧岗子端着那壶经过,领头的百户家里有点小钱,认得这玉壶价值不菲,当即起了贪心,揪住岗子袖子,道“官爷们口干,把这茶壶留下”。岗子哪里敢给他,告饶连连:“官爷饶命啊,这茶壶是那边两位客官的”,百户向岗子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只有一个老头子和年轻女子,也就放了心,这宝贝今天必然是自己囊中之物。拉住岗子不放,伸手就硬取那玉壶 那女子已经不悦的站起:“你们这些丘八要打劫吗?快把茶壶还来,别脏了姑娘的东西”。百户见她颇有几分姿色,嘴里也不干不净了起来:“小娘子这脸蛋身材硬是要得,怎么跟个黄土埋脖子的老东西在一起,不如早日跟了官爷我,今天晚上就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快活”,其他官军都附和着,猥琐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老者一直面带笑容把玩手中的青瓷杯盏,似乎对这些人混不介意,听到此处嗤笑一声,叹道“不知死活的混帐东西”,内力到处,手中瓷杯应力而碎,碎片朝着八人劈面飞去,每一片都正中一人右腮。 八人脸颊当即血流如注,惨叫连连,想要抽出刀来,一哄而上,却忌惮着老者的武功,想要骂几声“乌龟儿子王八蛋”,脸颊受伤伤口剧痛说不出话来。关键时刻,还是百户发挥了领导作用,指着岗子的鼻子含混不清的骂道:“你们龙门客栈勾结朝廷钦犯,给我等着”,然后带着手下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岗子叫苦不迭,在后边叫道:“官爷,冤枉啊....“,又奔出两步,撞上了刚进店来的顾少棠和雨化田,顾少棠拦住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雨化田不耐烦听这些琐碎,继续向厅中走去,一转脸,就对上了那一老一少,姑娘眯起眼睛盯着他,对老者道“韦爷,你看这人....”,雨化田脸色一变,微低了头,加快脚步欲绕过二人,那姑娘上前几步,横臂一拦他“你等等”,雨化田头低的更深“敢问姑娘何事?”那女子一伸手,拎着他的领口,猛的一拽一拖,生生把雨化田按在自己和老者的桌子上边,指着他的脸道:“韦爷,这人是不是西厂那....”,雨化田两手在身后乱摆,口中嚷道:“姑娘放手,莫开玩笑....” 顾少棠正听岗子汇报刚才的冲突,向老少二人斜睨了一眼,正看了雨化田在空中摆动的双手,他的右手食指弯成勾型,在龙门客栈的暗语里,这个手势的意思是:危险!危险!危险! 顾掌柜眉头一皱,几步奔了过来,伸出右手把按着雨化田的女子一推,这下用了真力,那女子蹬蹬蹬连退几步,撞上了身后的长凳差点摔倒,她勃然大怒伸手就要取桌上自己的长剑,顾少棠秀眉一挑,指着那女子骂道:“哪里来的贱蹄子,敢到我这儿龙门客栈扯臊?方圆二百里,谁不知道这风里刀是我的座上宾,老娘的人你也敢抢,仔细我把你那狐狸精皮剥了当柴火烧!”,说着左手把雨化田从桌子上拎起来,右手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去,这一巴掌出手甚重,雨化田眼中怒意一闪而过,马上会意的换成了委屈惊愕,捂脸道”哎哟,你....为什么打我?“,顾少棠瞪他“没脸的东西,这才离了我没泡猫尿的功夫,就又勾搭狐狸精”说到这里又一跺脚,扯住雨化田的耳朵“跟我上楼去,跟你慢慢算账。” 一步不停就往楼梯上走,雨化田耳朵被扯,踉踉跄跄跟在她旁边,一个劲求饶“哎呦,轻点,顾少棠你轻点”。二财跟风里刀关系一直不错,赶紧在后边追着帮忙求情“掌柜啊,刚才的事真不能怪风哥”,顾少棠充耳不闻,拎着人上楼去了,呯的一声,关了房门。 这一下老板娘突然露脸痛骂情敌掌扇情郎,风云突变,实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连那本来怒气冲冲的女子和不动声色的老者都愣在原地。 房门一关,顾少棠立刻松开雨化田的耳朵,抱拳作揖:“雨大人,多有得罪” 第15章 前东厂厂公 雨化田本来的性子是冷静倨傲,但被人扯着耳朵揪了一路,实在颇为尴尬,一时间也摆不出西厂厂公的威风煞气,只得轻咳一声,道“哪里的话,此番还要多谢掌柜相救” 顾少棠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我听岗子说那老头一伸手就震碎了茶杯,每片都分毫不差的飞到几个官军脸颊上,我记得几个月前在外边沙漠血战时,你也露过这一手功夫,以内力碎剑,化为暗器击出,伤了我们不少人。那老人和你是同一门的吧,你师傅?是你师叔?所以才会认识你。” 雨化田道:“内力到了一定火候,凭空碎物谁都可以办到,并不一定是哪一门那一派的功夫。不过那老者确实是认识我的。” 顾少棠疑道:“哦?” 雨化田站起身来,踱了几步:“你可知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太监是谁?” 顾少棠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你?” 雨化田低头一笑,道“多谢掌柜抬爱。大明朝宦官二十四监,以司礼监为首,这天下第一的权势,当然要数司礼监掌印太监林芳,御笔批红,代天摄政,与内阁首辅对柄机要。不经过他的手,百官的奏折都到不得皇帝手中,若皇帝勤于政事,司礼监掌印手中权柄,与内阁相若,若如当今圣上这样深居后宫懈怠国事不理朝政,那司礼监就是皇帝本人了,我是提督西厂,承担巡查缉捕官吏之责,虽然不受林芳直接管辖,但严格算起来,还是司礼监掌印的下属” 顾少棠咋舌道:“可是这司礼监掌印,在民间远不及你们东西厂,这般...威名赫赫”她本来想说臭名昭著,可顾忌雨化田的面子,临时转了口。 雨化田皱眉道:“这林芳任司礼监掌印四十余年,历三朝而不倒,先帝在时,也曾权势熏天,,当时东厂锦衣卫具是他的心腹统领,内阁首辅与他称兄道弟,可谓盛极一时。到了当今圣上登基,提拔任用自己的亲信,林芳避其锋芒,十年来只是称病,不太管司礼监的事,民间就更是不闻其名了” 顾少棠突然“啊”的一声,跳了起来,道“难道门外那个老头就是林芳?”,几步走过去趴在门上,一只眼睛贴着门缝,向往看去,希望能瞄见那老者 雨化田笑道:“楼下那老人并非林芳” 顾少棠颓然的坐回座位:“那他是谁,也是太监吗?也很有权势?” 雨化田道:“他现在不过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照顾林芳的饮食起居而已” 顾少棠听出他弦外之音:“现在?那以前呢?” 雨化田微微颔首,并不直接回答问题:“你可知道东厂上任掌印督主是谁?” 顾少棠道:“被赵怀安杀了,人头挂在城楼的万喻楼,此事天下皆知” 雨化田道:“再上一任呢?” 顾少棠道:“曹少钦,三年前被赵怀安杀了,就在这龙门客栈,当时的老板娘还是凌雁秋” 雨化田道:“那再上一任是谁,你可知道?” 顾少棠苦着脸皱起了小八字眉:“总不会也被赵怀安杀了吧?老实说我对你们东西厂没有赵怀安那么大的兴趣,自然也没什么研究。” 雨化田昂首道:“曹少钦上任厂公叫韦德兆,是林芳的亲信,当过二十年东厂厂公,林告病后,他也辞了督主之职,甘愿只做个七品的随堂太监照顾旧主,现在,此人正坐在你的楼下喝茶。” 顾少棠的下巴砸到了脚面上:“二十年东厂厂公?”又急急的跑去倚着门边死命往外看去,这下用力太猛,直接把没闩的房门撞开,自己摔到了走廊里,“扑通”一声动静甚大,客栈大厅里的客人和伙计,都停箸看了过来。 雨化田在走出房门的瞬间,脸上的表情由啼笑皆非切换成了款款温柔的关切,扶起顾少棠,温言问道“可摔疼了?” 顾少棠偷瞄了一眼在楼下吃饭的黑袍老者,在雨化田耳边问道“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雨化田也低声道:“毕竟他年纪已经老迈,若我功力未受损时,或许可以险胜,现在嘛....”他一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第16章 厂花的风里刀模式开启 16 雨化田的风里刀模式开启 顾少棠想了一下雨化田原来那手功夫,脸皱成了一团,捶桌道:“这太监祖宗来龙门客栈作什么?难道又是追捕什么张怀安李怀安的朝廷钦犯?” 雨化田缓缓摇头:“断然不是,且不说侦缉查案是东西厂的权责所在,就算是有皇上特许他出京公干,也必然率领众多人马前呼后拥,他现在身着便服,显然是不愿意露了行藏,应该是另有使命。” 顾少棠忽然想到一事,登时心中大乱,犹豫道:“会不会是,他....风里刀.....冒充你被人发觉,”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雨化田玩味的看了她一眼“掌柜倒是重情,那臭东西贪图荣华富贵负了你,难得掌柜还是对他一往情深” 顾少棠脸上一红,啐道“我只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盼他早日死了干净” 雨化田笑道:“司礼监和我西厂往来不多,就算是那臭东西东窗事发,也该是东厂的番子和锦衣卫出来调查,不会惊动到司礼监掌印林芳的亲随,而且那臭东西与我三分相似,加上他有三分应变之才,这六分把握应该可保他不至于如此短的时间就被人识破” 顾少棠微觉放心。 雨化田又道:“虽然他现在没被怀疑,但在那韦德兆见了我以后,就未必了,西厂厂公来了龙门,偏偏龙门又有一个一模一样之人,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巧法?现在宫里没有人怀疑他是西贝货,就算他偶尔露出破绽,也可蒙混过去,不会惹人注目,但如果有传言入宫,说西厂厂公为假,他再言行有任何失当之处,都会被人揪住不放,很快就会拆穿了西洋镜。也许用不了多久,顾掌柜就可以得偿所愿,拿个口袋,去菜市口街头,收他那凌迟后一千块的尸体了”,话音一落,雨化田就满意的看到了顾少棠的脸褪尽了血色,一片苍白。 惊慌不过是瞬间的事,顾少棠旋即镇定,凛然看着雨化田道:“他凌迟处死,对你有何好处?假冒督主东窗事发,西厂必被裁撤,你多年心血付诸流水,今生只能隐姓埋名做个普通百姓,荣华断送富贵成烟,偌大权势都做了往日春梦一场,厂公大人您可甘心?” 雨化田点头道“确实,我也不希望如此,为今之计,只要让韦德兆相信,在龙门客栈的,确实是风里刀,那高居庙堂灵济宫里的自然还是真督主。”转头对顾少棠翩然一笑“以真乱假,我假扮他...还望掌柜多多配合。” 顾少棠嘴角微弯,上上下下把雨化田打量一番:“厂公大人要假扮风里刀,当然可以,不过丑话要说在头里,那风里刀是我的跟班,我对他向来是拳打脚踢惯了的,难免要大人受些委屈,也希望您多多配合” 雨化田抚着自己被顾少棠抽红的面颊,目闪寒光,遥望京城的方向,心中暗道:“臭东西,这些麻烦都是你惹的,统统要记在你的账上,将来难免一一讨还。” 端坐灵济宫喝茶的某人,凭空打了好几个寒战,还道天气太冷,赶紧命宫女关窗。 ------------------------------------------------------------------------------ 二楼房门一响,老板娘顾少棠走了出来,后边跟着一人,缩着肩膀,手屯在袖子里,顾少棠边走边训话道“刚才说的你可记住了?”,那人跟着后边亦步亦趋,唯唯诺诺“记住了。”“记住了再重复一次”,雨化田惫懒的叹了口气,颇为遗憾的拖着长音“不可随意看别的女子~” 客栈里的客人都哄堂大笑了起来,几个相熟的商旅向顾少棠翘起了大拇指“老板娘真是女中豪杰,驭夫有术!”,坐左手边的布商李德贵拉着雨化田促狭的说“风哥,真乃大丈夫,能屈能伸啊”,雨化田微笑着拱手道谢“好说好说”,右手边的路财主又道:“风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那黄金早交给老板娘了吧。”雨化田挑眉道:“老子乐意。” 顾少棠正在柜台边跟伙计们交谈,对着这边一摆手,雨化田马上一溜小跑奔过去,顾少棠对他耳语道“我刚问过辛平,那个韦德兆和女子交了两个月的房钱” 二人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唉,这出戏不知道要唱到什么时候。 ------------------------------------------------------------------------------- 龙门客栈的伙计们有一件高兴的事和另外一件不怎么高兴的事 高兴的事是风里刀放弃考状元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 ----睡到日上三竿 ----跟伙计们厮混 ----趁老板娘不在,跟客栈里偶尔出现的女客调笑 ----蹲在凳子上磕瓜子,把瓜子皮丢的满地都是 不怎么高兴的事,是那老人和女子就在客栈安住了下来,虽然那个老人是个非常安静和蔼的客人,但那女子就非常的难缠,一会儿嫌水不干净,一会儿嫌羊肉不新鲜,动不动就拍桌子拔剑,把伙计们骂的狗血淋头,大家都很讨厌她。掌柜顾少棠也非常讨厌这女子,伙计们认为这件事的原因,根本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因为这个叫梅香的女人,对风哥实在是太有兴趣了。 雨化田刚刚出去逛了一圈,晃晃荡荡的刚进门,那女子和老人在大堂里闲坐,梅香一见雨化田,那神情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一般,素手一摆“这位小哥你过来,我有话说”。雨化田溜着边走过去,在离二人有两个桌子远的地方站定,无辜的问“什么事?”梅香道“你叫什么名字”,“风里刀”梅香媚笑道:“哎呦,哪里有人会叫这个名儿”,忽然身形一闪,一朵绿云一般,已经站到了雨化田身边,扣住了他右手的脉门。 雨化田几乎用掉自己所有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本能的反应,不试出擒拿的手法去弹开她的手,他现在是风里刀,武力值是约等于零的风里刀。只是假作挣脱不开,连声叫道“姑娘放手”。梅香搭着他的脉,便觉他脉搏平滑,弦数迟缓,果然是内力低微,但脉象之中似乎又有点奇异的走向,正待细细察看,突然银光一闪,一枚飞镖直奔她右手手腕而来,梅香赶紧松手,才免过了断腕之厄,手背却被刀锋划破,鲜血长流。 只见掌柜顾少棠慢悠悠的从后厨走了出来,满不在乎的盯着梅香“姑娘,你爹娘没教过,要懂点礼教要点脸面,别人的男人不能随便乱碰吗?”雨化田如获大赦,赶紧溜到顾少棠身后,只露出个脑袋看向梅香二人。 梅香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却看客栈外沙尘滚滚,来了不少官军,领头的是个千户,身边站着两人,其中一个,是右脸包着白布的百户,另外一个,獐头鼠目,秃头红面,却是那伙救了雨化田的波斯悍匪的向导:老赖。 第17章 危机再临 几十个官军,一齐涌进店来,偌大的客栈,登时显得狭窄起来,只见那千户大脸盘络腮胡,身着黑甲,足踏官靴,腆肚撇嘴,大咧咧的喝道“这里谁是掌柜?” 顾少棠上前几步,笑道“我就是这里的老板娘,不知道官爷们因何事大驾光临?” 千户捻着一绺胡须道:“有人报了本官,说你这店杀人越货谋财害命,还勾结钦犯,意图不轨。” 顾少棠道:“本店小本生意,正经经营,您说的可都是杀头的重罪,红口白牙莫要凭空诬陷,官爷可有人证物证?” 旁边的老赖牛眼圆瞪,唾沫横飞,声嘶力竭道:“我就是人证,亲眼看见你把十几个正经的波斯商人毒死,你这是杀人的黑店!” 原来这老赖那日在龙门客栈侥幸逃得性命,却被顾少棠警告不得出现在她面前,否则性命不保,他不敢再回杏林镇,也不敢再龙门附近出现,只是成日在玉门关附近沙漠徘徊,抢劫些年老体弱落了单的商旅面前度日,但他本人不过是一个无赖,饶是抢劫单身客商,十次也有八次是被打的落荒而逃,心酸痛苦之余,想起如果不是龙门客栈的老板娘坏事,自己若能跟波斯悍匪们干上几票大买卖,此时必然在偎翠楼喝着花酒,搂着窑姐儿一掷千金,何苦这般躲在沙漠里挨打受冻,越想越恨,越想越气,总憋着要寻个机会报了此仇。 可巧前天百户在龙门客栈里冲突,在韦德兆手上吃了大亏,人人脸上带着瓷片子回到营中,百户心中不忿,跟自己上司千户长添油加醋汇报此事,说龙门客栈中有窝藏钦犯,老赖在旁听到,当即跳了出来,跪地磕头,检举龙门客栈伤人害命,千户一听这还了得,小小客栈无法无天了,才带着老赖百户和百余官军,直奔客栈而来。 顾少棠一见老赖,心中颇有悔意,当日她本待杀这泼皮,但为着跟雨化田一句逞强斗口,饶他性命,今日终被毒蛇反噬,她沉吟片刻,道:“前些日子,有些波斯土匪闯到我这龙门客栈,人人都手执明晃晃的钢刀,口口声声要打劫,才被我的伙计杀了几个,此事纯系自卫,大人不可不查。” 千户疑惑的看了老赖一眼。 老赖激动的红脸发紫,道:“大人不可听这婆娘花言巧语,那些波斯大爷都是吃斋念佛的好人,这个婆娘的相好”他伸手一指顾少棠身后的雨化田“这位什么雨公子,就是波斯大爷们从沙漠里救的,如果他们是凶手,哪里会救人?” 雨化田心中猛的一沉,两道犀利如刀的目光,正紧紧盯着他的后背。 千户问道:“可有此事?你叫雨什么?” 雨化田作揖道:“大人明鉴,小人那日无意在沙漠走失,不意路遇一伙匪徒,为匪所擒,被当作肉票,压着小人回这龙门客栈问亲朋家眷勒索金银”一指老赖“他就是匪徒的向导”又道:”小人名叫卜沧州,这店里客人人人皆知,为歹人胁迫不得已才报的假名谎称姓于。” 客栈里相熟的客人有的附和道:“卜沧州我们都识得的,官老爷明察啊。” 顾少棠忽道:“官爷,我有证据,可证明那些波斯人,确是匪类” 千户道:“呈上我瞧” 顾少棠对辛平耳语几句,不多时伙计拿上两个包裹,她打开其中一个大包裹,里边是十几柄波斯弯刀,“官爷请看,这是波斯人携带的弯刀,若是正经商人,怎么会身藏如此多带血的凶器?”又打开另外一个绸布包的小包裹,刚一打开,里边金银闪耀宝石生辉,顿时晃花了众人的眼,顾少棠继续说道:“这里些波斯人携带的金银器物,有波斯的,有鞑靼的,还有中原的,大人您想,若是正经商人从何处得来如此多产地各异用途大不相同的贵重器物?分明是伙流窜作案的匪徒,四处杀人抢劫所得。”其实,那弯刀固然是波斯匪人之物,而金银却是顾少棠的私藏了,一为栽赃,二则是贿赂面前这位千户老爷 千户沉吟道:“这....” 顾少棠狡狯一笑:“官爷如不相信,那咱们就带着这些器物,去玉门关见总兵大人,分说分说,请他老人家一辩真假” 千户心想,若见了总兵,这些闪耀的黄白之物哪里还有自己的份儿,果然中计,当即一挥手:“掌柜所说有理,那伙儿波斯人果然是罪有应得的匪徒,你们杀贼有功”对自己的亲兵一努嘴“把凶器和贼赃都收了。” 顾少棠一指老赖:“那这人呢?”千户又努努嘴“把这私通贼人的败类绑了”,官兵上前把哭嚎不止老赖也绑住不提。 千户收获颇丰,志得意满转身要走,脸上包着白布的百户急道”大人,他们这店里还有朝廷钦犯呢,打伤咱们兄弟,不能就这么算了”说着一指端坐一旁的韦德兆和梅香“就是这两个家伙。” 千户腆着肚子走了过去,傲慢喝道:“你们可知重伤朝廷官军身犯大明律,轻则充军重则枭首?”,韦德兆和蔼一笑,道“千户,您可认得这个”,手握一物在那千户面前一晃。 亲兵们喝道“老儿站起身来跟大人回话”,还未等这句话说完,只见千户脸色大变,额头上汗珠立现,对老者鞠躬连连,一边行礼,一边后退,口中说到“失礼了,失礼了”哆哆嗦嗦一直退出了店门之外。左右官军先楞了一下,马上也忽哗啦啦的随出们去。 竟然是耀武扬威而来,偃旗息鼓而去 韦德兆站起身来,轻笑数声,带着梅香回房去了。 顾少棠一扯雨化田,道“你跟我出来”。二人在沙漠中找了个避风寂静的沙丘站定,顾少棠看了一眼雨化田,脸上大有忧色:“经过今日之事,那韦德兆可会对你的身份生疑?不信你就是风里刀?”又恨恨顿足“就是那泼皮坏事” 雨化田慢条斯理的抚平青衫上的褶皱,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顾少棠瞪他:“都到了这般田地,大人你还有心思和我斗口磨牙?” 雨化田道:“韦德兆能太太平平当足二十年东厂厂公,就是因为此人性格谨慎,从来不行险招,一定要有十分的把握才会行事,就算没有今日之事,他对我的身份也并没有完全放心,今天那红脸泼皮顶多是让他的怀疑再深一点罢了,但他的怀疑到什么程度,我可就不敢说了” 顾少棠蹙眉道:“既然不知道,就让他自己告诉咱们。” 雨化田笑道:“哦?你有办法?” 顾少棠朝他眨了眨眼:“我这黑店,可与江湖上那些只会下迷药打闷棍卖白肉这些下三滥手段的普通黑店不同,机关重重,曲径暗通,只要我想听想看,这客店里每个人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开我这老板娘的眼睛” 雨化田抚掌道:“好,那今晚咱们就一探究竟。” 第18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18 纵使相逢应不识 冰轮初升,夜色沉沉,龙门客栈从白天的热闹喧嚣中渐渐安静下来。 雨化田坐在顾少棠房中闲逸的饮着茶,看着烛火在自己眼前炸开一个灯花,抬眼望了望顾少棠:“不知秘道设在何处?床下?墙壁?” 顾少棠道“谁说有秘道的?如今刚出来跑江湖的寻常客商,都知道住店前先查看床底桌柜是否中空,更何况你说他是二十年东厂厂公,我哪敢小觑,他们现在住的天字三号房,没有任何的秘道机关” 雨化田一挑眉“哦,莫非掌柜另有良策?” 顾少棠笑道“你随我来。” 二人下楼进了后厨,顾少棠翻开暗板一跃而上,回手又把雨化田也拉上去,雨化田慢闪二目向左右观瞧,原来已经身在客栈另一个房间之中了,心中了然“这是隔壁?”顾少棠点头“正是”,说着将黄花梨矮塌上的铜镜左右移动一番,斜对着屋角,雨化田走上前去,惊异的发现,镜中竟然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但依稀能分辨出是韦德兆和梅香,正在秉烛对谈。 雨化田知道这两个房间都巧妙设置了暗镜,将隔壁房间的情形如实反射过来,喜道“掌柜果然有些门道” 顾少棠面有得色“这房间费了我不少心血” 雨化田道“那自然也有办法听见隔壁谈话的法子?” 顾少棠更是得意,将墙上的杏花孔雀图一摘,露出画背后的一块青石来“龟嗞国所产听石,传音绝佳” 二人当即附耳过去 过了片刻,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雨化田抬头问道“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顾少棠脸上一红,撇嘴道“也许他们并没说话”雨化田一指铜镜:镜中二人分明在交谈。 刺探失败,二人大惑不解的返回顾少棠房间,堪堪商量到深夜,也找不出原因 顾少棠忽然想起一事,道“刚才在听石上你可听见些许轻微的虫鸣?” “虫鸣....”雨化田皱眉思忖,突然抚掌笑道“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有一物唤作“碧波金翅蛊”,是西域异宝,雄虫鸣叫若人声,若在密谈时放在身边,不走近三步以内,断然听不见所谈内容”又恨道“我刚执掌西厂之时,曾派人寻过,当时东厂的人回报饲养不慎,此虫已然绝了苗裔,想不到这韦老儿手里竟然还有,也亏得他如此谨慎,就算跟个侍女讲话,也把这虫不离左右。” 顾少棠待要再说,雨化田神色忽然大变,把食指在唇边一竖,示意她收声。 雨化田走出门去,刚踏出一步,忽然一转身,又走了进来,双手背后,将门“砰”的一掩,对顾少棠道:“今夜我不走了可好?”语气端的是缠绵恳切。 奇峰突起,顾少棠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心道“此话从何说起。” 雨化田又是上前一步:“我是说,你就从了我吧”,声音带着无尽的诱惑之意。 在顾少棠明白他说的每一个词是什么意思,也很清楚的知道这句话应该出现在什么情景下,何种关系的两个人身上,但是这个情景和关系是绝对不适用于她和雨化田的,明明刚才实在讨论偷窥打探之事,怎么出门一下,马上鬼上身说起胡话来了,所以她还在发愣:“啊?”,雨化田已经欺身上前,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对她耳语“敌人就在门外。” 顾少棠拨开他的手,疑惑的看着他,小声道“你待如何?” 雨化田凤眸一闪“掌柜可通风月之事?” 顾少棠瞬间面红过耳,想都没想,一个耳光甩过去,雨化田敏捷的抓住了她的手腕,道“良机难得,骗过敌人大好机会,若掌柜能配合一二,可保日后无忧” 顾少棠气的声音都抖了,连放低音量都忘记:“我...我不会...” 雨化田的声音里有似乎诉不尽的柔情万种,任凭哪一个少女听了都要心动“别害怕,我教你”,但他的表情却全然没有语气中的缠绵情致了,神态里尽是犀利如鹰的警觉。 顾少棠小声急道“我真的不会....” 雨化田看她一眼,颇为失望,皱眉低声道:“那从现在开始别出任何声音”,一伸手,按灭了烛台的摇曳火光。 一片黑暗 顾少棠在困惑中等待。 门外的韦德兆和梅香在怀疑中等待。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撒了碎银一地,沙漠的午夜凉风吹不散的是这一室无限旖旎的春光 喘息,呻吟和摇动的床榻之声 黑暗掩饰了一切真相,黑暗助长了一切想象 门外的人什么都看不见,又什么都看见了 罗衫解尽 肢体纠缠 被翻红浪 香汗淋漓 色授魂与 顾少棠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站在原地,动都没动过,听着这场似乎有自己参与的颠凤倒凰,脸红如血,心跳犹如奔雷一般。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 韦德兆站在房梁黑暗的阴影里,对着梅香摇了摇头“他不是太监,不是雨化田”,如游蛇般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走廊尽头,梅香怔怔的望了房门一眼,重重的叹了口气。 室内的烛火又亮了起来,雨化田盘膝坐在顾少棠的床上,吹熄了手里的点火火折,“他们离开了”,他的头发一丝都没有乱过,表情平静又轻松,好像刚才就真的只是喝了杯水而已。 见顾少棠仍然如木雕泥塑一样站在原地,上前几步,长揖到地:“事发突然,不得不出此下策,累及姑娘名节,雨化田万死莫辞” 顾少棠这才如大梦方醒,一下子跳将起来,右手将雨化田一推,左肘横支,按住他的肩膀,右手如电入怀取出一枚暗器星玄,锐利刀锋就架在了雨化田的咽喉之处。雨化田一无反抗之举,只是任由她施为。 顾少棠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怒气:“你也知道此事累我名声?” 雨化田盯着她,诚恳道“掌柜意欲如何?” 顾少棠的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尽,嘴唇鲜红如敷胭脂,眼睛里尽是水意“若要此事了结,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雨化田眯起眼睛“什么条件?” 顾少棠目光灼灼“今天我吃了大亏,你把黑水城石门的开启法门告知我,那咱们就马马虎虎算两清了。” 雨化田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笑着叹息。 ------------------------------------------------------------------------------- 龙门客栈伙计们发现,梅香似乎对风哥丧失兴趣了,不再露骨的盯着他,不再找机会就上去问话。 又一日风沙不小,梅香自己坐在桌前小酌,雨化田从她身边走过,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坐下陪我喝杯酒”,雨化田顺势坐下,眼睛滴溜溜的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着寒如玄冰利如刀锋的气场收在皮囊里,学着风里刀的样子笑得三分痞气三分惫懒,还有三分的风流好色。 梅香伸手一挑雨化田的下巴, 三年前她刚当上司礼监掌印林芳的司药宫女,正是冬至时节,初雪,当时的京城御马监掌印来探望林芳,藏青色蟒袍上披了一身的雪花,她跪在地下,偷偷抬眼相望,那人玉为面花为骨,挺拔如修竹,俊美如神袛,风流倨傲,凤眸一瞥就是勾魂摄魄。 梅香觉得自己的一片魂魄卷在他的衣袂随他而去,此后总盼着他能再来,把自己的魂魄归还,可惜,他却再也没有来过。 看看眼前这幅暧昧傻笑的油滑面孔,梅香悻悻的摔开了手,叹道“长得像又如何,似这般没骨气的老婆奴,哪有他万分之一的神采”.一时又是心醉,又是失落。 【第三章完】 第19章 祸从天降 风里刀在自己的八人抬的银顶绿呢暖轿里打着盹,现在的是深秋时节,京城的街道上黄叶翻飞,甚是萧索,他刚去赴了礼部尚书何恭的寿宴,饮了几杯梨花春,有些微醺的醉意。 刚才那酒席宴前,杯盏交错,一屋子的京城大小官吏还有皇宫里有头有脸的內官,曹云钦也在,他新官上任,圣眷正隆,左右逢源好不得意,风里刀不想跟他抢风头,只安静的坐着,有人来敬酒,就应付一二,官员们看他的眼光,有谄媚的,有不屑的,有犹豫不定是讨好他还是曹云钦好的,刑部员外郎喝大发了,先对风里刀讲了一大套:“久慕厂公高义,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惊为天人...”风里刀笑着应承。过了一会,他又跑来:“督主年少早发,得掌东厂,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惊为天人...”风里刀一指坐在几丈外的曹云钦“东厂厂公在那边。” 他自己如今倒不敢喝醉了,当然那样的场合也喝不醉,那些个官儿虚情假意文绉绉的客套恭维话,总让他觉得里边藏着利刃刀光,让他觉得喉咙发紧,嘴唇发干。想起大漠时,酒到杯干,醉卧黄沙,没有这么多恭维话,可是每句话背后都是真心,没有这么贵重的梨花春,可是烧刀子喝下去也是说不出的快活。如今金堂玉马登高地,却是满目无一真心人。想到这里,风里刀不由叹了口气,透着茜纱的轿帘,看着外边的萧萧秋景,更增愁思。 忽然间轿子猛的一震,前边压轿的护卫喝骂起来“不要命了,知道这是谁的轿子你也敢拦?” 只听得一个青年清亮的嗓音朗声道“小民有滔天的冤屈,求厂公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风里刀乐了,以前他在戏文里看多了包青天之类的正义好官出游,有老百姓拦轿喊冤,一定是状告当朝的大官,不是太师就是国丈,有时兴许是驸马爷。然后青天们就开堂审案,为老百姓主持公道,把国丈驸马爷逮住一刀咔嚓了,大快人心。风里刀当官之初,也希望有两个老百姓拦轿告状,让他也有个机会过一下包青天的瘾,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身为“西厂阉党”名声实在太坏,京城的百姓上至官员商贾下至贩夫走卒,看见厂卫出巡,有多远躲多远,实在让他遗憾了一阵。 没想到,这个戏码今天终于轮到他厂公大人了! 一只带着白玉扳指修长俊秀的手伸出去,挑开了轿帘,轿内人冷冷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跪在地上的青年抬起头来,单眉细眼,貌白神清“小人王安佐” 轿内那人又道“你要告谁呢?” 青年还略带稚气的眉宇间藏着愤怒:“小人要告东厂厂公曹云钦,贪图我家异宝,将我父王乾无辜打死” 轿内人声音清冷“要告状,就该找顺天府府尹” 青年更增愤怒:“小人前日去告状,那顺天府府尹畏惧东厂和曹云钦的权势,不但不接状纸,还说我父是匪人,把小人打了二十板子赶了出来。” 轿内那人笑道:“所以你来找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青年沉声道:“您是西厂厂公,雨化田大人,小民知道,满朝官员都惧怕东厂,若要还我父公道,天下唯大人一人而已” 轿内那人沉吟了片刻“有意思”对轿旁的内侍主管薛义吩咐道“带他回灵济宫” 风里刀坐在轿子里,喜翻了心了,所喜之初,其一是终于可以过青天大老爷主持正义的戏瘾,其二是这小子是冲着曹云钦来的。这个曹云钦自上任以来,处处与他不对,梁子是越结越深,若能寻个他个错处,在万岁爷面前参他一本,也是好的。 带回灵济宫一问,原来这青年王安佐是京城富豪王乾的独子,王乾月前万金求得了一只三眼金猫,此猫黄金打造,栩栩如生,头上镶嵌了红蓝绿三颗宝石。若只是这样,不过是寻常珍宝,但此物还有件稀奇之处,若明日艳阳高照,则猫头正中红色宝石熠熠放光,而两旁蓝绿宝石暗淡,若落雨,则蓝色闪耀,若起风,则绿色耀目。因此异宝能预测天时,王富翁得了之后是爱逾性命,连吃饭睡觉也不离身,未几日,王家突然来了几个东厂的番子,口口声声要王乾献宝。王乾自然是不肯,被番子如同抓鸡一般逮进了东厂,不由分说一顿拷打,令王家以宝赎人。 当时王安佐还在武当山学艺,家中只有老母幼妹,无人主事,等王安佐赶回京城,怀揣宝贝去东厂救父,才知道王老翁早已受刑不过,一命呜呼了。东厂的人仍扣着尸首不放,要他以宝换尸。王安佐激奋之下,打伤了几个东厂番子,创出门去到顺天府衙门告状,不想府尹胆小如鼠,听闻他惹了东厂,赶紧也打了一顿板子把他赶走了事。 王安佐走在街头,心想这父仇仇深似海,东厂嚣张跋扈官员胆小贪腐,自己求告无门,悲愤无已,忽而想到天下皆言,西厂厂公雨化田权势熏天,隐然凌于东厂之上,心道自己反正已经走投无路,不如病急乱投医,去求一求这雨化田。才有了今日拦轿喊冤之事 风里刀听罢,微微一笑,摇头道“单凭这点小事,你是告不倒曹云钦的,就算到皇上面前也一样。” 王安佐不服的皱眉:“他将良民无辜打死...这...难道不用偿命的吗?” 风里刀道:“东厂侦缉刺探是职责所在,动用私刑也是皇权特许,不受大明律辖制,只要随便给你父安一个勾结谋逆,意图不轨的罪名,就万事皆休” 王安佐双眼含泪“难道我父就只能这样枉死吗?” 风里刀狡黠一笑:“虽然扳倒东厂厂公事不可行,只要你舍得献出金猫,我有法子要东厂不但把你父尸身风风光光的归还,还要他曹云钦去灵前磕头认错。” 王安佐从怀中掏出异宝,双手擎过头顶“只要能为我父报仇,俗物何惜,全凭公公处置” 第20章 血光之灾 曹云钦走进乾清宫的东暖阁的时候,风里刀已经在里头坐着了,端着个描金釉里红茶杯,对他笑的如同三月里和煦的春风。 自从在灵济宫那一口茶,他二人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曹云钦也是个本性再高傲不过的,那日拉下脸去巴结,却枉自受了忒大屈辱。虽然终于得了机会,成了东厂掌印督主,这口气却一直没能出,因此平日见了这西厂厂公,除了皇帝百官面前还的作个样子,私下里都是横眉冷对。本来风里刀对他也没什么好颜色,不知怎的今日突然转了性,他心中只是暗暗戒备,也不回应,只是寻了个离风里刀最远的檀木椅子坐下。 风里刀笑着向他摆摆手“曹公借一步说话” 曹云钦坐着不动,冷冷道“雨厂公有话直说就是” 风里刀道:“好,前几日有人拦我的轿子,诬告曹公你贪图一件三眼金猫的宝贝,害死了京城的王氏老翁。” 曹云钦登时出了一身白毛汗,四周一看屋子里奉茶伺候的内侍宫女好几位,心中更是忐忑,赶紧起身几步走到风里刀旁边坐下,强笑道“此话从何说起?” 风里刀低声道“此地人多嘴杂,还是先让他们退下吧”说着一扫旁边的太监宫女。 曹云钦屏退了左右侍者,道“什么三眼猫,王老翁,我并不知晓啊” 风里刀笑着拿出那金猫摆在桌上,道:“你又何必瞒我?东西厂本是同气连枝,咱哥俩是同殿为臣,往日里那些不睦都是小人挑唆,兄弟岂能看哥哥你落难不帮一把?是个没脑子的后生,拦住我的轿子,说哥哥你贪财逼死人命,还扣住尸首不还,亏得是我遇见,要是他告到哪个不知死活的御史言官手里,朝堂参你一本,哥哥要如何是好?听闻那老翁尸首还在东缉事厂?这万一万岁追查岂不是人赃并获?” 曹云钦道“依兄弟的意思?” 风里刀道“那小子兄弟已经把他结果了,你把这金猫和老翁尸首早日料理了吧。” 曹云钦对风里刀的话有九成不信,但这金猫摆在眼前,就如同是自己活生生的罪证一般,实在如芒刺在背,眼看时更漏转,皇帝转眼就到,赶紧一伸手收在怀里。 不多时,宪宗驾到,见风里刀和曹云钦“相谈甚欢”,问道“二位卿家所谈何事啊?” 风里刀眼珠一转,对宪宗道“曹厂公刚才对我言道,他得了一件宝贝,是个知天文晓时令的金猫,准备今日献给陛下” 此话音一落,便如晴天闪了个霹雳一般,曹云钦当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风里刀又道“曹厂公刚才就揣在怀里呢,怎么见到陛下反而呆了?” 宪宗颇有兴趣“曹卿家取出我看” 曹云钦不得已递上金猫,心乱如麻,不知风里刀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宪宗一见颇为喜欢,一直赏玩,风里刀在旁边解释此物神奇,见惯珍玩的皇帝也赞叹不已。因而问道“曹卿家,你这宝贝是何处得来的?” 曹云钦胸口又是一滞,一时之间胡乱想了数个个谎话,可偏偏哪个都混不过关 不等他开口,只见风里刀已经又在宪宗面前跪下了,道:“臣雨化田要为曹厂公讨个恩典” 宪宗问道“何事要恩典?” 风里刀言辞恳切:“曹公得知京城王氏有此宝,一心为陛下求之,就客客气气的把王老翁请到东厂相谈,欲购此宝,不想那老翁年老体衰,商谈未妥,竟然突然急惊风,片刻即便身亡,曹公乃是至诚的君子,刚才与臣谈起此事,泪湿衣襟,说道本来是一番美意欲博陛下一笑,可是累死人命心中内疚,要亲自把金猫之价万两黄金送到王家,还要在王老翁棺前磕头吊唁,方能良心稍安,所以求陛下念在他本意不坏,就赦了他轻擅之过吧” 宪宗皱眉道“宝物虽好,累死百姓,却为不详了”对曹云钦道“你做事莽撞了些,好在处置也算得当,就依着去做吧”。 曹云钦跪在原地,直气的浑身颤抖,指甲都扣进了那厚厚的羊毛织花卉纹地毯。 -------------------------------------------------------------------------------- 翌日,京城百姓都涌到王家看热闹。平日见惯了厂卫横行霸道,抓人拷问无法无天,今日却见东厂厂公领着手下鹰犬,给个普通的京城富翁压着灵柩,客客气气的送回家中,无不拍手称快。 王安佐扶着老母幼妹,哭倒棺前。 曹云钦脸色铁青,但也终于还是不得不在老翁棺前跪倒,拜了三拜。 ------------------------------------------------------------------------------- 东厂丢了这样一个大脸,一段时间内成了朝廷上下的笑柄,百官本来对东西厂都心有怨毒,颇为不忿,但听闻此事全赖西厂厂公巧妙斡旋,才还了王家一个公道,不好连着西厂一起骂。因此曹云钦一伙就成了不走运的愚蠢恶人的代表,东厂的威风肃杀扫地,全换成了嘲笑讥讽,一时落井下石者众多。 又是一日,礼部尚书何恭开夜宴,酒宴散去,何恭客客气气的把风里刀送到了轿边,却对曹云钦只是一拱手,就回府而去。 夜风微凉,树影婆娑,风里刀负手而立,面有得意之色,曹云钦脸色很难看,当然,他自打从王家回来,脸色就没好看过。 曹云钦还未讲话,站在他轿旁的二档头哈铭在一旁已是忍无可忍,忿然道“这小人得意什么?”,手腕一转,一块飞蝗石快如流星,直奔风里刀面门而去。 风里刀右臂轻展,“倏”的一下,已将暗器收入袖中,冷笑两声,上轿去了。 哈铭在曹云钦耳边道:“此人接暗器的手法倒是老练,功夫也许名不虚传” 暖轿已经进了灵济宫。 督主的声音里似乎有着隐忍的戾气“常小文进来伺候,其他人一律不准靠近” 常小文一身宫装,进了门来,抬眼一看风里刀,不由得一惊:他满头是汗,脸白若纸,右手的袖子挽的到肘上,手臂上是鲜血淋漓。赶忙上前,掏出白绢匕首金创药,帮忙处理伤口,埋怨道“你这是怎么伤的?” 风里刀疼的呲牙咧嘴“东厂二档头拿暗器丢我” 常小文怒道“丢你就闪开啊” 风里刀继续呲牙咧嘴“顾少棠就使暗器,我从小看她练惯了的,暗器手法套路我也晓得,本来想顾少棠的暗器我都能接到着,这个二档头应该强不过她吧?” 常小文气的手上加劲“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啊?以顾少棠的暗器功夫,她如果不手下留情,有一千个风里刀也死的干净了” 风里刀苦着脸“我也是没法子,地方狭窄,我不硬接,就只能出一招恶狗□□,趴在地上,才能躲开暗器,那以后在东厂面前我这西厂督主也不用混了” 常小文担心的看着他“这次是镖来肉挡,下次呢?刀来颈接吗?” 第21章 一将难求 常小文手里的牛角金匕首轻轻巧巧的一挑,“啪”的一声,嵌在血肉中的那块飞蝗石终于落在了桌上。风里刀全身的肌肉骤然收紧,俊朗的眉头蹙到了一起,额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但终于还是把那声呼痛的呻吟硬压在了喉中,几不可闻。 常小文又是心疼又是埋怨的道“幸亏没伤到骨头,你有几条手臂能拿来这么折腾?”,又从描金的檀木盒子里取了些金创药,敷在那狰狞的伤口上,用白绢细细的包扎起来。 风里刀因为疼痛的缓解终于松了口气,抬起没伤的左臂,用那镶金线的袖口蹭了一下满脸的汗水,跳将起来,骂道:“东厂那些龟儿子,害老子吃这种苦头,这事没完!”又不小心触到了伤处,满脸痛色的跌回床榻上。 常小文揶揄道“你待如何?勤练二十年武功找曹云钦和他那二档头一决生死?” 风里刀眼睛滴溜溜的乱转,嘟嘴道“何必那么辛苦?他东厂有武艺高强的档头们?难道我西厂就没有?” 常小文笑道“有啊,不是两个月前都尽数死在大漠了吗?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寻,你这儿剩 下的番子平日在校场操练,我留神看过,都是些寻常兵卒而已,上阵打仗或者抓些市井的毛贼还成,要是对上武林高手,肯定是肉包子打狗,跟马进良谭鲁子他们,还有这个使飞蝗石伤你的二档头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风里刀道:“没关系啊,东西厂的档头们不是一贯从锦衣卫中遴选的吗?我去找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要几个武林高手就是了。” 常小文皱眉道“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虽然是从锦衣卫,我平日里听灵济宫的内侍番子们闲聊,几个月之前,西厂设立之初,雨化田四处筹划,招兵买马,也曾经去拜会过马德彪,但不知何故怒气冲冲的回来,再也没去过,后来的大档头马进良等人,全是雨化田从自己原来御马监的腾骧四卫的旧部中挑选的,这其中必有原因。” 风里刀咂着嘴道“现在御马监腾骧四卫的几个都督,都是雨化田的旧相识,我这个西贝货自己找上门去,岂不是自寻死路?我还是先去去锦衣卫那边碰碰运气吧”想了想,又道“这个马德彪胆子也太大了,全大明朝的官,听见东西厂的名号,哪个不是头顶冒汗脚底抽筋,雨化田岂是好相与的人?他竟然敢不买他的帐?”他假扮雨化田日久,知道这西厂厂公在朝中是何等威风八面,不说上门巴结的官员如过江之鲫,就算是首辅公卿见了他多半也是礼遇有加,此时听说有人给雨化田软钉子碰,不由啧啧称奇。 常小文道:“听说锦衣卫指挥使早年是兵部尚书景恕的副将,二人有过命的交情,而且你也知道景恕不但战功赫赫,而且树大根深,他家先祖是武定侯景英,太祖朱元璋的同乡,开国重臣,累世王侯,跟皇家一直通婚交好,景恕的老婆就是仁宗的嘉善公主,马德彪有景家这棵大树庇佑,雨化田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贸然下手。 更何况马德彪为人极其精明,处事圆滑,滴水不漏,号称“马宝塔”,寓意他是八面玲珑,任凭谁也抓不住他的错处。” 风里刀在握拳桌上一砸,道“无论如何,明天我先去给马指挥使烧柱香,看看这真佛到底是何德何能。” 转过天来,风里刀先遣小厮去马德彪送了拜帖。既然是有求于人,就不好过于耀武扬威,也没坐自己的银顶八人抬官轿,只是乘了顶四人小轿,带了几个随从,奔锦衣卫镇抚司而去 轿帘一掀,风里刀先愣住了,只见锦衣卫衙门门口站了不少人,都穿着锦衣卫的服色,腰佩绣春刀,领头的一个身穿大红锦缎的飞鱼服,按照他站的这个位置和官服品级推测,这个应该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但他这长相实在让风里刀犯了踌躇:此人年纪七十有余,一头银发,大腹便便,圆盘大脸,那下巴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层,一双绿豆小眼咪成一条线,脸上挂着那笑容的比庙里的弥勒佛还要灿烂几分。 就说锦衣卫那制服,只要是男人(包括宫了的),穿上都要凭添几分英武,可眼前这个位真佛,愣是把极品飞鱼服穿出了泥娃娃大阿福的亲切滑稽。 风里刀听闻这马德彪武将出身,还曾把雨化田气的半死,心中早就给他描绘了魁梧狰狞,满脸络腮胡子类似张飞的形象,突然见到这么一个笑的见牙不见眼的胖老头,一惊之下,差点从轿子中掉出来 只见那胖老头几步上前,热情的把风里刀扶出了轿子:“督主多日不见,可是想煞了老夫了” 风里刀赶紧赔笑,拱手道“马大人降阶相迎,雨化田实在愧不敢当”,心道:这老儿果然是个鬼难缠,我还是小心应付吧。 马德彪把风里刀让到内庭,推风里刀坐了上座,又命奉上香茗,招待的周到之至。笑眯眯的道:“听闻最近督主在西北建功?” 风里刀心道:好你个老小子,朝廷里人人皆知雨化田在龙门刹羽而归,你偏那壶不开提哪壶?还说的关切客气,让人无法发作。只是淡淡的答道:“大人谬赞,是雨化田不才,此行多有折损,陛下已经训斥过了” 马德彪又笑道:“陛下是爱之深责之切,我等外官难得圣眷一顾,难免办事驽钝,不如厂公能时时体察陛下和娘娘的心意,受天恩雨露,就算偶有失手,将来也必有大成。” 风里刀一听更气,心知这老头一直皮里阳秋的暗讽自己,体察圣意,天恩雨露云云,统统不怀好意,可言辞上却跳不出任何毛病,不愧是巍巍宝塔八面玲珑。 也不欲与他多费唇舌,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此来,是有公务在身,西缉事厂要从锦衣卫中遴选各位档头,请马大人多加协助” 马德彪的老脸笑得如同盛开的菊花一般:“好,我这就召集属下,在校习场分班列队,由厂公大人您亲自拣选” 校场上旌旗猎猎,下面站的锦衣卫军容整齐,威风凛凛。 风里刀站在点将台上,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台下一排排的武士,对着身边的马德彪道“这就是所有候选锦衣卫?”。马德彪笑着点头“正是呢” 风里刀走下点将台,站在第一个锦衣卫面前,此人八十尚不足,七十颇有余,看上去比马德彪还要大上几岁,风里刀问道“老人家高寿?” 大爷兴奋的答道“愿追随韦德兆公公” 又走到第二个锦衣卫面前,这位身体胖大,一个人就占了三个人的位置,连锦衣卫的鸾带都扎不住,只用根黑绳系在腰间,一见风里刀走近,赶忙道“我认得您是雨化田大人,上次您说我太胖,如今大家都说我消瘦的多了” 第三位,有一阵风吹过,幸好他挎着绣春刀,才没被风吹起来 第四位起来倒很正常,不胖不瘦也不老,相貌堂堂的年轻人,当风里刀过去的时候,他的热切的说“久闻大人貌比潘安,我可以摸摸您的脸吗?” 风里刀充分体会到了雨化田当日怒发冲冠的心情。他一拂袖,走回点将台,把几层木头台阶踏得蹬蹬直响,凤目含冰,怒瞪着马德彪:“本督不信,马指挥使麾下,就只有这班人不人鬼不鬼的饭桶” 马德彪笑道依然亲切:“还有些嘛,有的品级不够加入遴选,还有些品级够的在外办事,老夫实在爱莫能助啊” 第22章 路遇猛虎 风里刀恶狠狠的盯着眼前这个肉丸子一样的老脸,恨不把把它扔地上再踩上一万脚。老肉丸子看着他,诚恳又慈祥。 二人堪堪对视了一阵,风里刀无奈转开眼神,败下阵来,不管是他还是雨化田,拿这个背景强悍又滑不留手的资深泼皮,老牌滚刀肉,都是没啥办法,算你狠! 正打算自己认栽鸣金收兵,忽然远远看见一个锦衣卫身法奇快,从校场门口奔入,转眼就已经到了点将台边,急急的对着马德彪单膝跪倒一抱腕“禀指挥使,重犯牛得意挟持罪官柳士钊,刚从诏狱脱逃而出” 马德彪的小绿豆眼精光一闪,呵斥道:“没规矩,区区小事,不要惊扰了我的贵客”,那人这才看见一旁的风里刀,自知失言低头不语。马德彪转过头对着风里刀一团和气的拱手“厂公大驾光临,老夫在回雁楼设宴款待,您先去一步,老夫去换了便服随后就到” 风里刀看了一眼马德彪又扫过跪在地上的锦衣卫,眼中闪烁这狡黠的光芒,心道“诏狱是什么地方?有人脱狱还是小事?你这老狐狸的尾巴终于露了一节,不乘这个机会踩掉你几根狐狸毛,风爷跟你姓好了!”口里却说道:“马大人既然有要事在身,我就先走一步了”对马德彪一欠身,径自下了点将台去了。 风里刀坐回自己的小轿,对轿夫一摆手“一盏茶时间内赶到诏狱,每人赏金十两”,重赏在前,轿夫们人人奋勇当先,健步如飞,不多时已经来到诏狱所在的广昌胡同口。风里刀刚打发了轿夫回府,耳听得背后马蹄阵阵銮铃响,一闪身钻进了路旁的茶肆,从门缝侧眼观瞧,马德彪骑着一匹乌骝驹,肉丸子脸上全然没了跟自己应酬时的戏谑和蔼,尽是肃杀之气,身后跟着身着红白蓝绿四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四大千户,具跨乘着神骏异常的宝马良驹,再后是近百个黑衣黑甲的校尉,齐整肃穆。 端的是人萧飒,马如龙,威风凛凛。风里刀把马宝塔的祖宗八辈都问候了个遍,心道这老儿手下强悍兵卒如此之多,却拿些疯子来哄赚老子。 转身又上了二楼,举目眺望,十几丈的胡同,已经被锦衣卫的力士校尉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马德彪又领着手下的四大千户堵住了出路,风里刀心道“不管逃狱的是谁,此刻恐怕只有变成只蚊子才能逃出这天罗地网”,远远见一个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剑眉虎目,英气勃勃,神色凛冽,一身囚服血迹斑斑,赤着脚,双手由黑黝黝的一条铁镣锁在一起,怕是有几十斤重。孤身立在重兵从中。 风里刀心理暗赞一声“好汉子!可惜就要死了。”瞬时间刀光闪耀,剑刃齐飞,几十件兵刃齐向那人招呼过去,青年身形一晃,闪到一边,双手前探,锁链一搅,将十几件长短兵刃卷在一起,猛力一拉,兵卒们承受不得如此巨力,登时兵器脱手。 右足一点,又向前跃去,前方的锦衣卫忙举枪相迎,青年腾在空中,竟然能伸手从人群中揪出一个锦衣卫校尉,向那明晃晃的枪尖一掷,那校尉登时血溅三尺,十几杆枪透体而出,青年确已经得了空隙,前进了丈余。 又有一力士从背后急追,手持单刀,跃起劈向青年后脑,青年如背后生眼一般,左脚反足踢出,正中那力士胸膛,那人大叫一声,口喷鲜血,不等落地就已然毙命。 风里刀心中好生佩服,心道“难怪此人能从这诏狱黑牢逃脱而出,果然是身负惊人技艺”。眼看那人如杀神下界,刀枪从中,如入无人之境,步步鲜血,招招夺命,胡同中锦衣卫人数虽然众多,但眼见如此气势,如此武功,无不暗暗胆寒。不多时,青年已经杀到到了茶楼之下。 马德彪沉吟不语。白马上的锦衣千户开言道:“牛得意,你武功虽高,却也抵不住我们四人联手,何必多费一番刀兵,伤了兄弟们昔日同袍的情谊,束手就擒吧。”牛得意凛然道“冯千户,我踏进诏狱之日,跟诸位就已经割袍断义了,不过你若信的过,就放我过去,等把柳兄遗愿完成,我自然会回诏狱领罪责。” 风里刀这才注意到他的背上还负着一人,满身鲜血瘦弱不堪,不知是死是活。 千户冷哼一声,显是不信。四大千户同时凌空跃起,两人使剑,一人使鞭,另一人手执双锤,从四方同时攻向牛得意二人,双剑分刺前胸后背,黑龙鞭卷向腰间,双锤直砸胫骨,四面八方,具是杀招,这百战军中磨练出的锦衣卫四个最强高手,联手出击,声势何等惊人,他们也知牛得意的武功,知道和他交手,稍不留神就是九死一生,下手毫不留情 牛得意迅速无比的旋身而起,甩起手腕镣铐,镇开双剑,拨过铁鞭,双足在锤上一点,左脚外踢,直奔绿衣千户的太阳穴而去,绿衣千户赶紧收锤顿步,向后退跃开来,才躲开这致命一击。牛得意身上还负着人,可这几下兔起鹘落,就破了四人围攻之势。几个千户脸上都有羞惭之色,但又接着飞身抢上,搏命狠打,风里刀在二楼窗口观战,见牛得意武艺高强神威凛凛,身陷绝境却临危不乱,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心想“这些锦衣卫几个打一个,好不要脸,我要怎么想法子帮一下这楼下的牛义士才好”,可想想想自己那三脚猫的身手,又悻悻打消了念头 五人堪堪又拆了百招,四大千户无法伤敌,牛得意也无法逃脱,双方成僵持之势,马德彪端坐马上脸露不耐的神色,厉声喝道“八人出列,九勾链阵”,话音一落,几位千户已经翻身后越,回到马上,另有八名黑衣校尉,每两人持着一条通体黝黑的长索,迅速无比的向牛得意围拢过来,牛得意不敢怠慢,再次旋身跃起,那四条长索却如四条游蛇,如影随形,眼看牛得意就要从锁链的空隙中穿出,八名校尉手上一紧,那锁链已然贴住了牛得意身上,他上升之势不缓,只听“嗤--嗤---”几声,黑索已将牛得意上身的的囚服划成几片,露出了匀停精壮的上身,右肩纹着一只斑斓的上山猛虎,口角峥嵘,随着肌肉的搏动栩栩如生。 却原来那黑索并非单纯锁链,而是每条锁链配着九个暗勾,锋利无比,沾上肌肤,就如同鱼钩入肉一般,是及其阴险厉害的兵刃。 马德彪见一击不中,闲闲的下令道“三十二人出列,九勾链阵” 十六条黑索飞速聚拢过来,牛得意心中雪亮“方才四条锁链还是侥幸逃过,此番我命休矣!”,但也不能坐以待毙,搏命一跃,向上弹起,眼看身下勾勾夺命,转眼就是凌迟的惨祸 忽然身旁茶肆的二楼伸出一只手来,有一男子的声音喝道“英雄,这边!”,生机乍现,牛得意也不及多想,抓住那手,一个借力,跃入茶肆二楼之中。 此人当然就是风里刀,见牛得意要血溅当场,激起了他的侠义之心,忍不住伸手相救。 牛得意向风里一抱腕“多谢恩公。”一看他的西厂服色,不由得一怔,风里刀摆手道“此刻无需多言,下边有锦衣卫的马匹,快走”,手指相反方向的窗口。 牛得意不再迟疑,跃出窗外跨上马背,回头一瞥,风里刀也刚从那窗口爬出,正挂在窗外摇摇晃晃,欲下不下,犹豫一下,又拨马转回,飞身而起,将风里刀拎到马上,一催马,绝尘而去。 第23章 清官难为 风里刀横卧在马上,姿势颇为不雅,但知道道追兵在后,也不出言抱怨,任由牛得意骑马带着他穿大街过小巷,不多时,来到了京郊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 牛得意翻身下马,小心翼翼的把负在自己身上那人解下,风里刀也从马上刺溜下来,方才一路之上一直大头朝下,甫一下来,难免头晕欲呕眼冒金星,等风里刀眼前的重影散尽,他这才看见牛得意所救那人,四十上下,文人模样,脸上一股青黑的死气,再往四肢上看,登时大吃一惊:此人手臂和小腿,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手足虽然还在,只是连在骨上,面条般软软垂下。 风里刀心中了然,此人定然是在诏狱中受了“刷洗”之刑,所谓刷洗之刑,可不是让你洗澡,而是将人犯裸置铁床,浇以沸汤,再以铁刷刷去皮肉。进了诏狱的寻常犯人,上些“镣”“棍”“拶”“夹棍”“械” 的寻常刑法也就是了。有些硬骨头之人,熬的过板子夹棍了,等此刑一出,任凭你是钢浇铁铸,也不得不俯首招认。这个柳士钊竟然撑到四肢都受了“刷洗”还不招认,可谓铁骨铮铮,但受伤如此之重,显然已经命在须臾。 还在思忖间,牛得意已经抱起柳士钊,走进了院内,风里刀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推开破木板门,室内一贫如洗,连件家具也无,只有几块石头上搭着个木板,全充作桌子,乘水的瓦罐只剩了半片,土炕上卧着一个老妪,蓬头垢面,气息奄奄,瞳孔上有层白濛,显然是失明已久,牛得意将柳士钊送到老妪身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柳士钊未开言,已经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娘,孩儿回来了” 老妇垂死的脸上绽开了惊喜的神色,喜道“钊儿,你回来了?” 柳士钊道“是的,正是孩儿回来了。” 老妇欣然而笑:“没想到,为娘临死之前还能听见我儿的声音,皇上给你平反了冤屈,把你放回家中,对不对?” 柳士钊脸上血泪两行蜿蜒而流“是啊,孩儿的冤屈已经昭雪了,还给孩儿官复原职,仍是监察御史” 牛得意眼中泪光点点,不忍卒听,别过脸去。 老妇瘦弱枯干的手向空中抓着,茫然道“钊儿,让娘握着你的手,纵死九泉之下,也无遗憾了。”此言一出,牛得意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柳士钊手足具废,如何能握她手,自己抱持着柳士钊,也是分身乏术。忽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握住了老妇的手掌,却是风里刀。 老妇颤巍巍抓着风里刀的手,又顺着手臂摸到了他那金丝镶嵌的官袍袍袖,喜泪纵横“我儿果然好好的,还复了原职,不枉我儿十年寒窗清正廉洁...”,又伸手摸索抚着风里刀的脸“我儿可是瘦了...”, 风里刀心中一惊,刚想避开,那手却是落了下去,原来老人病弱许久早已油尽灯枯,听闻爱子平安归来,心愿既了,大喜之下终于含笑而去。 柳士钊见老母已逝,嘴唇微颤一脸茫然似哭似笑 “我读的好书,当的好官,做的好御史,可是又有何用?想要弹劾贪官权奸,还天下一个日月昭昭,却落得自己一身残废,老母贫病而死,好啊好啊,若有来世,不做清官!”声音凄厉如鬼哭,使尽全身之力,向墙壁猛的一挣,血溅于地,一头碰死在老母陵前。 眼前一番人伦惨变,牛得意抚着柳士钊的尸身痛哭失声,风里刀虽然也感难过,到底对柳士钊其人无甚了解也无交情,只是震惊而已,走上前去拍了拍牛得意的肩膀“英雄,死者已矣,活人还得活着”。 二人到院内站定,风里刀整了整衣冠袍袖,道“英雄,今后有何打算?从诏狱逃脱,天上地下已经无你容身之处。”他既感佩牛得意的义气,又爱惜他的武艺,想趁此机会,招至麾下。“你可知我是何人?” 牛得意凝视他,并不答话。 风里刀挑眉道“我是西厂厂公雨化田,而今你已是走投无路,你若愿意归附与我,为我所用,我西厂保你平安无事,何况你如此身手,难道不想成就一番事业?” 风里刀心中暗自盘算:此刻牛得意已经别无选择,唯有托庇于西厂一条生路,让他隐姓埋名一阵,再重新换个身份,给自己任个档头,自己得此强援,可以说是十拿九稳的事,只是耐心等他点头首肯。 牛得意向他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风里刀只当他已经决意投靠西厂,脸上露出了笑容 牛得意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多谢厂公美意,牛得意已经决定重回诏狱,今日相救,足感大恩,不过此生已难重见天日,若来世有机会,再图报答吧” 风里刀大惊失色,跳将起来“你何必回去送死?” 牛得意缓缓道来,语气坚毅“我若不回,诏狱的牢头酷吏,会把我狱内所有典押人犯都拉出来大刑伺候,拷问与我勾连逃狱之罪,我一人身得自由,却连累诸多无辜之人大受苦楚,非大丈夫所为。” 又一侧耳,对风里刀急道“锦衣卫追兵已到,大人身份敏感,请去屋后暂避,牛得意如能不死,再报大深恩。” 果然片刻后马蹄阵阵,黄沙飞卷,锦衣卫大大队追兵已到,风里刀躲在屋后,偷眼相睨,只见马德彪带同四大千户,手执九勾黑素的校尉,已经进了院内,忌惮着牛得意的武功,摆出谨慎围攻的架势。 牛得意负手而立,朗声道:“各位无需动手,我已经完成了柳兄遗愿,这就跟随各位返回诏狱”,马上的四大千户面面相觑,皆是不信,绕是冯千户头脑灵活,一摆手,枷、梏、桎三种刑具已经仍在牛得意面前“你既然愿意束手就擒,就自己把这些刑具戴上吧” 牛得意也不答话,默默的把刑具扣在自己颈手足之上,登时动弹不得,锦衣卫见猛虎自废爪牙,这才放心下来,一哄而上。 锦衣卫马蹄声远去,风里刀这才从院内冲出,站定左右观瞧,却连他们来时那匹马也不见踪影,急得团团转,忽见一衣着褴褛的老农,挎着一捡粪的柳条筐,骑着一头青驴从路边经过,风里刀几步上前,抓住驴子笼头,将老汉揪下驴来,急道“老丈,你这驴我买了”,也不等老头回应,掏出块金子塞在他手中,翻身上驴,鞭子猛的一抽,驴蹄翻飞,一路烟尘回京而去。 老丈愣愣看看手里的粪筐和足够买下一百头驴的金锭,又想想刚才锦衣公子绝顶容貌,觉得自己今日一定是遇仙了,当下匍匐在地,对驴子消失的方向跪拜不已。 第24章 英雄救美 24 英雄救美 诏狱冤窖的气味再次冲进了牛得意的鼻子,他很难形容这个味道到底是什么,不是这里的人们肢体横飞时飞溅的鲜血的腥气,不是那些皮开肉绽的人们伤口腐烂时的臭气,不是那一具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散发出的死气,牛得意觉得,这就是地狱的气味:绝望,和更深的绝望。 他带着枷锁和沉重的镣铐跪在堂下。 马德彪坐在黑漆漆堂案之后,等着过堂,他的身后燃着两只火把,火光照着他的肉丸子脸,依然笑的很和蔼可亲。 风里刀骑着一头疯狂的驴子,满头大汗的冲进灵济宫,把守门的侍卫番子吓了一跳,风里刀也懒得管他们的请安问好,连滚带爬的下了驴,扯着嗓子喊“快来帮我更衣,我要面圣”,宫女太监七手八脚的忙起来。 马德彪看着下边的犯人:“你脱狱是何人指使?又有哪个协助于你?” 牛得意平静的摇摇头:“无人指使,也无人协助,柳士钊大人是我的好友,他受刑之后命在旦夕,唯一心愿就是见堂上老母一面,我帮他完成,仅此而已” 马德彪微微冷笑:“刁钻奸猾之徒,不用刑是不会招认的,先打五十棍” 两个狱卒手执五尺的杨榆棍,将牛得意按在一条铁凳上,剥下裤子,“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不多时已然血肉飞溅。 风里刀穿戴好正式朝服,边跑边系着乌纱易善冠的带子,直奔乾清宫。乾清宫守门的宫监告诉他,皇帝往慈宁宫见太后了。 马德彪的眼光扫过又跪在下边的牛得意:“寻常犯人受这五十棍,十个已经死了五个,你到还能跪的住?我再问你,你脱狱是何人指使?又有哪个协助于你?” 牛得意的表情都没变过“无人指使,也无人协助,义所当为而已” 马德彪的手指轻轻叩打着惊堂木“还是不说?那就请牛英雄您,试试拶刑吧” 狱卒取了刑具,绳子穿在五根一尺长四分宽的小木棍上,然后将牛得意的手指套入“拶”中,再使粗棍再两旁越夹越紧。只见骨节发白,转青,最后渗出血来,十指连心是何等锥心刻骨,牛得意眉头紧锁,却始终不出一声。 风里刀一路狂奔到慈宁宫,满头汗水,扶住膝盖一阵狂喘,看见宪宗身边的刘公公站在殿外,喜道“陛...陛下,可在里边?”刘公公对他一摇头“陛下陪太后御花园观景去了,厂公捎待片刻吧。” 马德彪笑道:“牛英雄果然不是凡品,连骨头都比旁人硬些,老夫还是要问:你脱狱是何人指使?又有哪个协助于你” 牛得意沉声道:“大人不必多费唇舌,再使多少刑具,问多少次,答案都是一样” 马德彪有些意兴阑珊“杨木夹棍伺候” 风里刀觉得这个该死的皇宫真的是大的太缺德了,自己一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多的路,他气喘吁吁的问守在御花园外的宫女“陛下,在里面吗?”,小宫女一见他,娇羞的红晕上脸“启禀厂公,陛下已经返回乾清宫了” 他绝望的一跤坐倒在地。 马德彪叹道“诏狱五刑已过,你还是不招,看来是真的没有同党,既然如此,本官判你逃狱伤人,当处枭令之刑” 牛得意英挺安详的脸孔,彻底苍白了 枭令者,诏狱酷刑也,以钩钩脊悬之。 马德彪沉声道“牛得意,我知道你武功很高,五刑对你来说,不过是皮肉吃些苦头,连筋骨都伤不到,可以不用理睬,可是如果被缚住手脚,铁钩穿过脊骨,再以盘索吊起呢?你能撑多久?听说三十年前有个万人敌的神武将军,整整撑了半个时辰,习武之人身体结实,他脊骨断裂之时,声音响如裂帛,然后脊髓整条的抽了出来,白花花的煞是好看” 牛得意猛的一闭眼,努力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的牙齿上下相碰,发出响声。 马德彪转过身,站在阴影里,击掌示意,有四个黑衣蒙面的狱卒,抬着枭令的刑台走了上来,此刑太过酷厉,为免冤魂作祟,故蒙面行刑。 一人上前,以黑布蒙住了牛得意的眼睛,余人将他四肢反转固定 马德彪走下桌案,在他耳边低语“我知道柳士钊是好御史,我也知道你是个英雄,我知道他弹劾的大奸大恶之徒祸国殃民之官,你侠义,可你的侠义又救得了谁?柳士钊还是要死?还搭上你的一条性命。你今日一死,柳士钊案就此了结,不再有株连。 来世好好想想,该怎么做好人,才叫死得其所吧” 牛得意被黑布遮眼看不见,马指挥使的胖脸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肉丸子了,反而带着悲悯和忧伤,那是他或和蔼或狰狞的面具摘掉后,真正的脸。 锋利的刀锋割开了他背后的囚服。铁钩冷冷的触觉碰着他的脊背,牛得意终于发现,他的眼中有热热的液体,涌出。“噗”的一声,铁钩入体,热血绽开成梅花一朵。 “且慢行刑” 有一个声音说,带着碎玉般冰冷的质感和檀香沉静的香气 “圣旨在此,赦牛得意所犯之罪,即着西厂处置” 牛得意不顾背上的痛楚,努力的挣开蒙住眼睛的黑布,茫然的向声音的来源看去,来人眉飞入鬓狭长凤目含秋水,月白色云纹长袍,翩然踏月而来,清逸出尘不似凡俗间人,手中一方白绢掩着口鼻,似是不耐诏狱中的血腥秽气。 第25章 士为知己 马德彪的身影僵了一下 风里刀缓缓走了进来,光线透过窗棂,在他的俊逸的脸上投上深深浅浅的影“马大人,今日咱们还真是有缘,一日见了两面,可巧陛下派我传旨,要赦了这牛得意去我灵济宫问话呢” 马德彪笑道“圣旨在何处?厂公可否赐我一观?” 风里刀好整闲暇的从袖中抽出明黄色的圣旨,双手递过“马大人请看” 马德彪闪目观瞧,果然是当今大明皇帝的笔体还有朱红的玉玺印信,虽然心中不悦,仍然是客客气气的于风里刀寒暄几句,带着手下去了。 风里刀见他离开,赶忙上前几步蹲下,扶住牛得意的肩头,低声道“你忍一忍”,伸手握住黝黑的铁钩,忍住心肠,飞快的向外一拔,伤处立即血如泉涌,那钩已经如肉一寸有余,幸而没伤到脏腑。风里刀伸手用白绢捂住了伤口,回头怒瞪身边几个目瞪口呆的常随“你们是死人吗?快来帮忙。”常随们这才醒悟过来,也赶忙将缚住牛得意手足的绳子解开,将他搀了起来。 一行人离了诏狱,此刻夜半更深,四野寂静,牛得意回头望了眼诏狱那黑漆漆同蛇吻洞开的牢门,心想未料想此生竟然还能生离此地,此番两世为人,更增感慨。 月色皎洁,桂影斑驳,风里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侧脸对着牛得意,凤目斜睨:“圣旨中已经赦了你的罪衍,你此刻是自由之身,天下之大,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牛得意凝眉道:“厂公不需要我为西厂效力?” 风里刀不再瞧他,颔首道:“我雨化田最敬重英雄,牛义士慷慨重义,视死如归,真英雄也,不能以奴仆使之,你去吧”。夜风吹动他黑色披风的衣摆,风移影动,摇曳生姿。 牛得意垂首,半晌无语。 风里刀虽然表面看似波澜不惊,但内心却紧张无已,他急于把牛得意招入麾下,但今日牛得意宁可重回诏狱领死,都不为他所用,二番相救,又大费周章耗费他无数心力,更是志在必得,他担心午后之事重演,于是兵出奇策,定下了此“欲擒故纵”之计,既然牛得意孤高自诩,勉强让他报恩,还不如卖个人情,让他自行离去,也许反而他会因此感激,心甘情愿归附于自己。 此计大有风险,若牛得意真的不管不顾,自行离去,那他风里刀就是血本无归,可他本来就是江湖混混,生就一股光棍泼皮的狠劲,心想老子就跟你这蛮牛赌上一把,通杀通赔,要不然就是得一个忠心的武林高手相助,要不然就是一番心血尽付流水。 风里刀握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安静,还是安静, 一个常随犹犹豫豫的上前对风里刀道“督...督主,他已经走了” 风里刀的表情一下子垮下来,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恨恨的猛一锤墙,这下用力甚猛,把墙上的浮灰捶的飞了起来,整个把他罩在烟里,呛得他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悻悻的抱怨道“此人忒也无理,走就走,竟然连句告辞都不说。” 返回了灵济宫,风里刀依然心情卒郁,虽然自我开解道:能跟自己这个假冒的督主在刀剑从中,与最凶恶的敌人,最狡猾的政客周旋厮混的,必然得是对自己极其忠心之人,否则时时游走生死边缘,身边不可靠的亲信反而会成为最大的危机。话虽然如此说,心中的失望之情,却一直萦绕不去,自己喝了一会闷酒,天明时分才郁郁就寝。 正睡得迷迷糊糊,噩梦连连,忽听得内侍总管薛义的声音,睁眼一看,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日近正午了,他宿醉后头疼欲裂,皱眉问道“什么事?” 薛义道“门外有一个叫牛得意的人,求见督主” 风里刀又惊又喜,跳下床来,登上靴子,急急的奔出屋门,只跑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把脸上的欣喜若狂收神色的干净,换成雨化田式的冷淡傲然,这才走出灵济宫的大门。 牛得意站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凝视着他,英气的脸上还带着血迹,表情很怪,惘然又坚决。 风里刀强压着心中的激动,作出似乎浑然不在意的语气,冷冷道:“牛义士有何事求见本督?” 牛得意堪称心平气和的跪下来,仰头望着风里刀神情莫测的脸“我当年学成武艺下山之时,恩师曾有命,从军为官不拘,但不得以身事阉宦,谁料人生际遇莫测,此生既然已受督主深恩,不得不报,因此我连夜去辞别恩师,自去师门。” 他俯身下拜,额头轻触着风里刀金缕官靴的靴尖“从此追随督主,为君驱策,百死无悔。” ----------------------------------------------------------- 秋风又紧了一些,树上黄叶即将落尽。 乾清宫的暖阁里,皇帝招了两位厂公风里刀和曹云钦,正在里边议事 一个身着银灰色飞鱼服的高大青年,站在乾清宫门外,身体挺直如标枪,安静的好像流水中的一块磐石。旁边一人,穿着朱红的官袍,正是东厂的二档头哈铭,哈铭斜着头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雨化田新选的大档头牛得意?” 牛得意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也不动。 哈铭心头无名火起,怒道:“你有什么了不起?刚傍上那个像女人一样的小白脸西厂厂公,就如此目中无人?” 牛得意眼神骤然犀利。 哈铭骂了几句仍然不解气,决意给这个傲慢的愣头青一点颜色看看,皇宫之内不携兵刃,身上暗器倒是无人管,一抬袍袖,手中已经扣了三块飞蝗石,“啪”的一声,暗器出手,一枚额头,一枚咽喉,一枚膻中,三枚暗器流星赶月般,奔牛得意而去。 牛得意左手背在身后,身形一晃,右腕一转,一招“千手千眼”,将三枚飞蝗石都收在掌中,对哈铭道“山西鲁家的飞蝗石很是厉害,可惜你学得不到家”,手腕一抖,已将暗器重行弹了回去。 哈铭大惊之下,连退两步,向旁一闪,只听得牛得意弹回的飞蝗石,叮叮两声响,似是打在宫墙之上。心想怎么只有两个?正在纳闷间,最后一枚已经到了他的哽嗓咽喉。却原来是牛得意先发了两枚,权作试探,待看准他的去势,又弹出了手中最后一枚。 哈铭性命攸关之下,只得抬臂阻挡,登时鲜血飞溅,右臂受伤不轻。 正在这时,风里刀并曹云钦一齐从乾清宫走了出来。看见眼前场面,都是一愣 牛得意几步走到风里刀身后,把一直挂在左手上的玄色披风给风里刀披上,风里刀回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牛得意一拱手“禀督主,东厂二档头和属下开玩笑,斗了下功夫,结果被自己的暗器伤到了” 风里刀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责怪道“你下手也该有个分寸,怎么能把二档头伤的如此之重?,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第26章 都是长虫惹的祸 顾少棠一只脚踩着板凳,“啪”的一声,把两个茶杯扣在布满刀痕的桌子上,力气之大,其中一个茶杯立刻出了个豁口。 雨化田侧了下脸,躲开飞过的碎瓷片,耐心道“掌柜有什么事?” 顾少棠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还带点稚气的脸上一副老大的做派,说道“现在我们面临着两个问题。” 雨化田很谦逊的问“哦?敢问是哪两个问题?” 顾少棠敲了敲左手边的茶盏“第一,黑水城那些长虫怎么办,有那东西在,一两金子都别想捞着”,又敲敲右边“第二,那个太监祖宗和贱女人身边的碧波金翅蛊虫怎么办,有这个虫子,我们永远听不见他们讲话,搞不清他们来龙门的目的是什么。” 雨化田把没豁口的杯子拿起来,拿出绸绢擦了擦,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两件事,掌柜可有良策?” 顾少棠登时如泻了气的气球,颓然坐倒趴在桌上“两件我都没办法”又道“你说咱们如果用蟋蟀把他们那碧波金翅蛊换出来,他们有没有可能不发觉?” 雨化田白了她一眼,说道“碧波金翅蛊是苗疆的奇虫,生于烈酒之中,哪里是蟋蟀能换的了的,再说你如有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蛊虫偷到手,直接扔了就是,何必大费周章?恐怕你还没摸到边儿,就已经给韦德兆抓住杀了。” 突然听得门外敲门声响,还没等顾少棠应门,二财的圆盘大脸已经探了进来,慌张道“掌柜,蛇! 有蛇!” 顾少棠一惊,想起黑水城骇人一幕,登时起了身鸡皮疙瘩,心道“难道沙蛇跑进龙门客栈来了?这怎么可能。” 几步奔出房门,扶着楼梯向下一看,稍稍放了心:至少并没有几条血红色粗如水缸的巨蟒盘踞在她客栈里。但大堂明显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客人们有嚷的,有叫的,有哭的,四散奔逃,桌椅板凳撞翻了一地,还有几个手脚伶俐的,攀着柱子上了房梁,伙计们也面露恐惧一边安慰客人,一边在躲着什么。 顾少棠看的心中纳闷,再往地面一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弯蜒着许多爬虫,不知有几百条,正攀座爬椅,高昂着脖子,口吐红信,难怪惊翻了一堂的客人。顾少棠生于渝州府,蜀地湿热,蛇虫之属本多,从小见惯,只要不是沙蛇那种体格庞大的异蛇,寻常的蛇她是不惧的,又细细分辨了一下,地上的蛇都是供食客饕餮的菜蛇,更加不在意 款然走下楼去,喝道“二财辛平岗子,招子都坏了吗?慌张个屁啊,都是些没毒的菜蛇,去厨房拿几个装食通天的筐来,把这些没毛的畜生抓进去,手脚快点,还要我亲自动手吗?” 伙计们得了掌柜的撑腰保证,登时精神大振,取筐的取筐,抓蛇的抓蛇,不多时,大堂中的爬虫已然肃清了。 顾少棠抱着肩看着辛平把在房梁上瑟瑟发抖的李财主接了下了,温言道“今日处理不周,可是不好意思,下次来我请三斤女儿红,给您压惊。”对辛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二财从旁边拎过一个头上包着白布,脚下穿着无耳麻鞋之人,此人四十左右的年纪,脸颈皆红,一身酒气。二财道“就是这个王八蛋,带了一箱子活蛇在身上,吃醉了,把箱子打翻,就成这样了。” 顾少棠冷笑道“您厉害的很呐,惊了我的客人,搅了我的买卖,坏了客栈的名声,你说怎么赔吧。”可那人醉的东倒西歪人事,顾少棠无法,只得命辛平把人捆了。自己转身回了房。 雨化田还在喝他的茶,姿态俊逸表情悠闲,见顾少棠进来,也不搭言招呼。顾少棠不满的瞪他一眼,却忽然见他站起身来,连退了几步,脸上有些许惊慌的神色。 这实在是---太罕见了,自从顾少棠在沙漠里第一次遇见他,这人一直是面如冰塑,从容自得,喜怒不形于色的,哪怕是几番生死关头,也没见他露出恐惧,惊骇这类情绪。如今这是怎么了?顾少棠当然不会以为他是被自己一瞪眼吓成这个样子的,于是转过身去,私下寻找让雨化田的冰山面具破碎的原因。很快,她找到了:一条三尺长的菜蛇,翻山越岭的爬上楼来,成为没被伙计们逮住的最后一条漏网之蛇,最后又跟着顾少棠进了房间。 顾少棠伸手如电,揪着蛇颈把这条不速之客拎了起来,对雨化田奇道:“你怕蛇?” 雨化田的脸上露出微微尴尬的神色,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孩子气,怫然不悦道:“那又如何?” 顾少棠继续好奇:“你怎么会怕蛇?你在黑水城地宫里跟那些龙王爷一样的沙蛇一起待了月余,怎么会怕这些筷子粗的小东西”说着晃了晃手里扭曲蠕动的小蛇。 雨化田叹道:“顾掌柜果然只是掌上明珠怀内藏,根本不晓得人间的疾苦。” 顾少棠不满的插嘴“我不过是江湖草莽,雨大人长在深宫锦衣玉食,怎么你反而比我更通晓人间疾苦?真是笑话奇谈。” 雨化田眯起了狭长的凤眼,道“你自幼是帮主千金,想怎的就怎的,从来只有别人顺你的意,谁也不会违拗你半点,对不对?” 顾少棠默然不语,她自幼双亲娇宠,帮众爱护,自己学武天赋又高,,出来闯荡江湖,手下兄弟众多,谋划事情是成功多,挫折少,最深的不如意,也就是父母早逝和风里刀的远走而已。 “所以说你顾掌柜忒也天真,若吃过真苦,就会知道,并不是你害怕的事,不想做的事,你就可以不做的。”雨化田目光灼灼“我长在深宫,多历艰辛,早就明白,若要出人头地,得偿所愿,就要能忍住恐惧,忍住委屈,忍住痛苦,去做正确的事,做应该做的事。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我怕蛇,可是我一样可以把世上最可怕的蛇杀掉饮血,不被情绪所掌控,不被*折服,这就是我的本事,能成为西厂之主,不全是因为武功卓绝,不全是因为攀附权势,更是因为我能忍人所不能人,为所当为,你懂吗? 第27章 山人妙计 顾少棠被他一番抢白教训,弄得愣住了,既找不出理由反驳,可也不想认输,承认自己比他天真,于是不甘心的撇了眼雨化田,低头不语玩弄手里的小蛇,把它缠着手臂上,然后又扯住首尾两端,在空中摇晃。 雨化田自顾自的喝茶,也不理会她。 顾少棠突然“咦?”的一声,把手中冷冰冰的玩具向上翻起,飞快的走到窗前明亮处,伸出手指仔细查看着蛇腹的鳞片。过了片刻,欢喜的跳将起来,道“有办法了!有办法了!”,语气中喜不自胜,仿佛眼前有人送她黄金万两一般。 雨化田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纳闷道“什么有办法?有什么办法?” 顾少棠一挑眉,狡黠的看了看他“现在不告诉你,山人自有妙计。” 她心情大好,忍不住顽皮,把手里的菜蛇突然向雨化田面前一晃。 雨化田果然又向后退了一步,面露不悦之色,颦眉瞪她。 顾少棠心情更佳,觉得刚才被雨化田训斥的仇也报了,耍着那蛇出房门去了。 ---------------------------------------------------------------- “哗”的一盆冷水泼下 沉迷酒乡梦游天外的贩蛇人朦胧中张口就骂:“哪个龟儿子泼老子凉水?”,二财上去就是一个嘴巴“烂酒鬼,还他娘的不清醒。” 疼痛让贩蛇人清醒过来,睁开了惺忪醉眼,看清了自己的处境:自己在一个地窖之类的地方,双手被绑,身前站着一个高挑苗条的年轻女子,正冷冷的看着他,女子身后是几个穷形尽相相貌凶恶的伙计,登时魂不附体,叫道“女侠饶命,各位好汉饶命” 顾少棠低头看着他,冷笑道“这位英雄,您今天威风的很呐,几百条蛇把我的客栈闹的人仰马翻。” 贩蛇人只是磕头告饶,涕泪交流。 顾少棠喝道“别哭了,一副脓包相真难看,我且问你,你是要活还是要死?” 贩蛇人不等她讲完就连声大叫“要活,自然是要活” 顾少棠道“若你要活,就按我说的办” 贩蛇人磕头连连“不敢违背,只要姑娘有命,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顾少棠笑道“你肯听话就好,保你性命无忧,我要买蛇,越多越好,你回乡去,四下多多购置,十天之内给我凑足一万条活蛇送到龙门客栈,你可做得到?” 贩蛇人点头称是,当此情景,别说顾少棠要一万条蛇,就算她要四海龙王,也必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顾少棠道“你答应的这么爽快,我可有点不放心,为了让你办事能尽力点,难免要有些东西,让你随身带着。”一摆手,向身后吩咐道“请这个贩蛇的兄弟吃点五更断魂散” 贩蛇人一听惊恐不已:“姑娘饶命!” 顾少棠不耐烦道“哭什么,这毒药半个月后才发作,只要你把差事办好,我自然会给你解药,放你安安全全的回家去。” 伙计们手脚利落的上去喂药,贩蛇人奔出客栈回去买蛇切不提。 期间雨化田又问了次顾少棠到底买蛇是何用意,顾少棠却但笑不语,做高深莫测状,雨化田也就不再提起。 ------------------------------------------------------------------ 贩蛇人走后第二日,韦德兆一伙儿,却是有了动作 梅香没等天放亮,就已经骑马出了门。顾少棠知道沙漠千里平坦,连根草都藏不住,跟踪是万万行不通的,没办法只好跟雨化田一起窝在柜台,耐心等待,守株待兔。 这一等就是大半天,一直到日头偏西,才看见沙漠尽头又露出了梅香那匹马的影子。雨化田把嘴里的瓜子皮一吐,伸肘捅了捅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顾少棠,道“回来了”。二人装作不在意,絮絮的闲聊,余光却都紧瞄着客栈门口 梅香一身粉色的衫子,她身后跟了个汉子,三十左右的年纪,无论是外貌和打扮都没有引人注意之处。二人路过柜台时,雨化田忽然抓了几颗瓜子,向二人掷了过去,汉子伸手一摸右腰,又缩了回来,向雨化田怒道“你做什么?” 雨化田不瞧他,轻佻的对梅香道“我跟梅香姑娘打招呼,姑娘你这一身粉裙,可真象梅花一树,楚楚动人啊。” 梅香脸飞红云,看了他一眼,带着汉子上楼去了。 见二人已走,雨化田低声对顾少棠道:“这男子是皇家的禁军。” 顾少棠奇道“你如何得知的?” 雨化田道“我从背后扔瓜子,是想看看他的兵刃是什么,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是向右摸刀,普天下的武人也好官军也好,刀都是胯在左边的,唯有护卫亲军十二卫中的金吾前卫,祖制是右胯刀。他这身份不就不言自明了?。” 顾少棠点头称是,忽道“你以前认识梅香吗?她是宫女。” 雨化田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道:“皇宫里有几万宫女,穿的都一样,我哪里有空认识这许多人。” 梅香等人既然进了房间,就是他们鞭长莫及了,因为碧波金翅蛊的原因,夜晚窥探又是一无所获,只见人影动,却什么都听不到,二人相对无奈。 ------------------------------------------------------------------- 到第八日上,贩蛇人赶着7个大车,回到了龙门客栈,顾少棠指挥着伙计们,从中仔细挑选了两百余条,拿竹筐装了,喂水喂食细细的养在后院,其余的万余条直接送了厨房。 掌柜是知道经营买卖不易,很会控制成本的人,既然有这么多蛇,也不能浪费。 龙门客栈里牛羊不见踪影,连食通天都没有供货,增加了许多与蛇有关的菜色,伙计们见了客人,上去都这么报菜名“客官你是要三蛇羹,五蛇汤,五彩炒蛇骨还是龙凤双丝?” 西北地方客商那里吃的惯这个,纷纷拍桌抱怨,眼看营业额江河日下,老板娘痛定思痛,把这些长形的菜肴都转去了客栈自己人的餐桌。 几日后,老板娘心情不错,于是又抓了条菜蛇想故技重施去找雨大人寻点开心。 没料想刚把长蛇一晃,雨化田已经手出如风,用力甚猛,直接把蛇从顾少棠手里抢了出来,捏着七寸一捻,蛇胆破碎。把死蛇往地下一掼,明眸含冰,嘴唇轻抿,眼底隐隐的怒气浮动“顾掌柜,拜您所赐,在整整七天连续二十一餐饭,每次都吃蛇以后,你觉得还会有人怕这个东西吗?” 顾少棠又拧起来小八字眉,道“你抱怨什么,我也在吃嘛”,想想又笑道“雨大人不要生气,我买蛇可是有正经大用途的” 第28章 一盗金翅蛊 雨化田冷冷瞥她一眼:“有什么用途?” 顾少棠道:“天下万物,相生相克,但强弱之势,并不是一成不变,人人皆知蛇能吞鼠,可秋冬时节,天气转凉,蛇埋入土,蛰眠后僵硬不动,失去活动能力,这时鼠类就开始四处挖洞寻蛇,挖得那僵眠之蛇,就咬头咬尾大朵快颐,将其活活啃食。这就是所谓蛇吃鼠半年,鼠吃蛇半年。 老鳖惧怕蚊子,因为蚊虫之吻对鳖而言,不啻于砒霜鸩毒,一旦被咬,片刻即死,可鳖死以后,若以火燃鳖甲,周遭十丈之内蚊虫皆坠地而亡。 可见造化之力,冥冥之中自有公平,月满则缺,强极则衰,再弱小者也有生存之道,再强大者也有难当之敌,沙蛇体型庞大,力大无穷,可是就未必就没有软肋天敌。” 雨化田初时以为顾少棠信口胡说,但听她讲的头头是道,不由起了好奇之心“你知道沙蛇的相克之敌?” 顾少棠笑眯了杏眼,道“蜀地有一种小蛇,唤作青曲,通体碧绿,长不过两寸,平常都是其他蛇类的饵食,可若其他蛇属吞噬它时一个不慎,就会被它咬住鳞片,从后窍钻体而入,以大蛇的内脏为食。此蛇还有另一厉害之处,能在它蛇体内裂化而生,一分二,二分四,不几日间,就将大蛇的肝胆食尽,破体而出,再另寻主顾了。 那日我在房里逮住那条菜蛇,体内就有这种小蛇,我当时心想也许这蚯蚓大小的青曲,就是沙蛇的克星也未可知,能以小博大,用它帮我们去除了盘踞黑水城的沙蛇巨龙们就好了。可是并不是每一条蛇体内都有青曲,我这才请贩蛇人再带万条过来,又从中挑出了两百多条身上有青曲的病蛇。如果能将这些病蛇,悉数放入黑水城中,可能过些时日,那些龙王也就只剩一层皮也未可知?” 雨化田心中一动,问道“你有把握?” 顾少棠一摊手“试试也没什么坏处吧。” 雨化田沉吟道“那明日咱们再赴黑水城?” 顾少棠摇头“此事并不难办,你一个人去就好,我留下来盯着韦公公他们,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定然有大图谋。” 二人商量已定,翌日雨化田独自带了四个藤木筐的蛇,骑着骆驼再赴黑水城。 顾少棠好好的当她的掌柜,或亲自沽酒,或招待客人,或教训伙计,言笑无忌,挥洒自如,但她的眼睛,没有一时离开过楼上那扇房门。 但韦德兆等人,连日闭门不出,连饭食都叫到房中食用,顾少棠也只好望洋兴叹,对着紧闭的房门无可奈何,二财端着酒壶从厨房出来,见她愁眉苦脸叹气,上前道“掌柜,风哥才走两天,你咋就茶饭不思愁成这个样子?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顾少棠瞪他一眼“放屁,我有多少大事,哪有空惦记他。”又道“二财,你说有没有法子,让二楼天字三号房的客人出来呢” 二财心领神会“掌柜,我这就去放火。”转身就要去。 顾少棠一拎他领子,把他拽了回来“放火太露痕迹了,就算把人哄出去,他们回头一看,就知道没有着火的事,这可就穿了帮,这些人不能打草惊蛇,你还有没有更高明的法子?” 二财一抚自己锃光瓦亮的脑门“掌柜放心,包在我身上” 梅香的房门刚开了一个缝,几个尺长的黑影,贴着地面,如离弦之箭一般,窜进了屋子,还带着一股臭气,饶是梅香武功高强下手无情,不过是个年轻女子,当此情景,也只能惊声尖叫“啊!老鼠!” 话音未落,二财辛平几个伙计,拿着火铲,木棒,扫把等物,呼呼啦啦的冲上楼来,二财对着 梅香深深一躬,道“姑娘,不知怎的,早上从茅厕中逃出了几只大老鼠,怎么不巧就到了您房里,要不然您和韦爷先在大堂吃杯酒,暂待一时,等小的们把这些圆毛畜生打死,再清理了房间,您们再回来?” 梅香本来就被老鼠唬了一跳,此时一听是从茅厕中逃出,闻着淡淡的臭味,更是欲呕,但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看向韦德兆,韦德兆在桌前端坐,他也是养尊处优多年,洁净惯了的,皱眉站起身来,随梅香出门去了。 二财一见此计得售,面露喜色,一推窗子,顾少棠无声无息从窗口轻跃了进来。原来二财得了顾少棠的命令后,就去茅厕厨房等地,抓了几十硕鼠,藏在暗处,再以蜜糖撒到天字三号房门前,待梅香一推门,即放鼠出笼,群鼠当即就顺着香饵窜入房中,顺利把韦德兆梅香二人赚出了房门之外。 顾少棠一入房中,便四处翻找那个在窥镜中看熟了的黑色小罐,桌上,柜中,包裹里,四处皆寻不见,她越来越焦急,心是越提越高,头上都见了汗,忽然,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那个漆黑如墨上雕着盘龙云纹的磨砂陶罐就在床榻上绣枕边露出了一角,她伸手去取---- “嘭!”的一声,房门被撞开,梅香双手叉腰站在门口,杏眼圆睁,把满屋子目瞪口呆的伙计瞪了一遍,几步走到床前,二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急转过头。 ---床前却没有了顾少棠,梅香径自伸手取了床头的碧波金翅蛊,又厌恶的瞪了伙计们一眼,吩咐道“不清理干净,当心你们的皮。” 梅香一出房门,二财提到嗓子的心,这才放下,低声唤道“掌柜,掌柜”,却看顾少棠从床幔中,飘然而下,梅香撞门之时,她不及跃出窗外,唯有弹身而起,四肢撑住床榻顶角,同时闭住了呼吸,这下虽然反应神速,但也实在要感谢梅香性子粗疏,计不周详,如果她想起在床边抬头一看,就可以看见顾掌柜撑着一个“大”字在她头顶冷汗直流。 黄昏时分雨化田回来了,说黑水城之事已经办妥,顾少棠虽然跟他相处不久,但知道此人说话颇为有谱,他说办妥,那就自然是无可怀疑,顾少棠把今日之事也向他简要说了一遍,雨化田指摘她的计划不周,行险冒进,二人争执一番,却是不欢而散。 第29章 二盗金翅蛊 顾少棠跟雨化田争执了几句,气忿忿的回了房,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在帮中就如同公主娘娘一般,别说帮众对尊敬有加,就算父亲都只有宠着她哄着她,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什么时候轮到雨化田这个死太监对她指手画脚颐指气使? 翻来覆去,堪堪气到了二更天,还是睡不着,她索性披衣起床,推开梨花木的窗棂,夜阑珊,银月如勾,高悬天际,散发着冷冷的清辉。 如此良宵,不如夜探。 顾少棠换了身黑色夜行衣,窄袖劲装,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在窗口轻轻一跃,悄无声息的站上了屋顶,此时万籁俱寂,四周连一丝风都没有,青瓦片上挂着夜露,有些湿粘,顾少棠猫着腰,薄底软靴踏过屋脊,小心的不发出任何声音。 韦德兆他们的天字三号房,在客栈最靠东边的一间,顾少棠小心的俯下身去,如同一只伸展开四肢的猫一样,贴在上面,她轻手轻脚的掀开了天字三号房正上方的一片青瓦,屋子里的空气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借着微弱的光线向内望去,梅香在门边的小床上安睡,韦德兆在榻上,被床幔挡住,看不真切,顾少棠眯起眼,正要细查,忽然见床榻边伸出一只手来,手腕微翻,金光一闪,直奔着自己双眸而来。 顾少棠连忙侧头缩肩,那金光擦着她的额角飞过,竟将她的鬓发削了一缕下来。再往屋内一瞄,韦德兆穿着一身白色中衣,站在当地,正抬头向上观望,他年纪虽已老迈,但内力雄浑,双眼炯炯放光,盯着窗口,欲破窗而上。 顾少棠心中大骇“这下要糟糕”,刚才韦德兆打过来的金色飞刀,她虽然侥幸躲过,但心里更加明镜一般,自己哪里是这太监祖宗的对手?打是打不过了,跑?十里之内还成,再长自己必然内力不济,如果韦公公他老人家死皮赖脸一直追,就凶险异常了。 正在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忽听得客栈大厅内“当--”的一声金属巨响,房间内梅香惊醒,猛的跳下小床来,见韦德兆站在地上,问道“韦公公....”,韦德兆一转目。 高手过招,本来就是间不容发,生死只在呼吸之间,顾少棠见韦德兆分神,双足一点,轻弹而起,转眼已经落到马厩之中,翻开暗道,钻了进去。 韦德兆发现敌人失去了踪影,只得带来梅香去楼下查看,二人掌着灯在大厅四处观瞧,却一无异状,只见是一个厨房内用来装鸡鸭的大铜盆,白日里被偷懒的伙计们倚着桌角放在厅里,不知被谁扔了一个茶杯过去,击打的铜盆发出巨响,茶杯也应声而碎,白色瓷片如花开般溅了一地。 顾少棠一翻暗门,跳进了自己的房间,却是一惊,雨化田正坐在桌边冷冷的看着她, 顾少棠怒道“雨大人,您有何贵干?” 雨化田嘴角带着笑,眼睛里却含着冰“掌柜,您此番夜探,连我都惊动了,还想瞒过韦德兆?您是嫌死的太慢吗?能不能别给我找麻烦?” 顾少棠毫不示弱,怒道“我又没请你救我” 雨化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伙计们都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冷的快要冻起来了 掌柜的脸色比黑风暴还黑,同时夹杂着电闪雷鸣,一顿饭扭断了三双筷子,伙计们谁都不敢上前,连问都不敢问,风哥也很奇怪,通常掌柜生气的时候,他都会甜言蜜语的陪笑脸,多半还会从袖子里那些松子糖桂花糖之类的糖果糕饼讨掌柜的欢心,各种水磨的缠人招数一一使下来,没半天顾少棠也就云开雾散了。 可今天,二财刚上去劝“风哥,你去哄哄掌柜么....”,被雨化田拿凤眸一扫,眼中的寒气吓得他后半段的词都通通忘了干净。 掌柜坐在柜台前,心不在焉的翻着手里的帐簿,平常有事没事也要跟她凑一起的“风里刀”,坐在大厅角落的阴影里,独自喝着茶。客人们的第六感也都非常灵敏,均小心翼翼的绕着这两团低气压冷空气走,谁都不去打扰。 午未时分,客人们大多进完了午膳,回房休息了,猛听得楼梯咯吱声响,梅香走下楼来,一身绿色的衫子,头上插着银凤钗,腰间一条细细的黑色丝绦,上挂着一个黑色的物事,顾少棠的眼睛猛然亮了,那念兹在兹,苦求不得,心心念念惦记的碧波金翅蛊,就在眼前。 却是韦德兆为人甚是谨慎,昨夜有人夜探,他唯恐这宝贝为人盗去,就命梅香带在身上,以策万全。 顾少棠心头一喜,心道“机不可失,这可是得来全部费功夫,”急步走出了柜台,袖口一抖,一枚暗器星玄已经扣在了右掌之中,她走到梅香身前,左手一搭她肩膀,“姑娘,我有话说”,以身体挡住周围客人的视线,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了星玄薄如蝉翼的利刃,悄悄向系着碧波金翅蛊的黑色丝绦割去。 还没等她挨到那黑绦,手上突然一暖,整个手掌已经被旁边伸过来的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携住了,顾少棠一惊,侧头看去,却是雨化田,笑得惫懒又讨好,道“你就是小心眼,我不就是跟梅香姑娘多说了几句话吗?就又来生事” 顾少棠不知他这唱的是哪一出,斜眼瞪他,手上暗暗运力,要甩开他的手掌,但雨化田抓的甚紧,顾少棠手指用力一挣,却是挣脱不开。她手中还握着星玄,那暗器两边是刃,锋利无比,连挣几下,就觉得有热热的液体流到了自己手上,知道利刃已经划破了雨化田的手心,也亏得此人如此能忍,脸上依然笑意盈盈,顾少棠当下不敢再挣扎,任由雨化田握着,一朵红云,却慢慢从耳后升起,不多时,连脖颈都红了。 梅香看了眼雨化田,又低头扫过二人紧握的双手,最后恨恨盯住顾少棠,话却是对雨化田说的:“也不知道这母老虎有什么好”语气中大有惆怅之意。 雨化田笑道:“她的好处只有我知道。”携了顾少棠,翩然上楼去了。 房门关好,二人这才分开,顾少棠自己的手上也是鲜血淋漓,当然,都是雨化田的血,她又羞又怒,道“你又玩的什么把戏?” 雨化田不欲在她面前查看伤口,只是自己握了拳,皱眉道“我知道你想偷那个碧波金翅蛊,可是你知那系着蛊虫的黑绦是何物吗?那是水火丝绦,以乌蚕之丝混着金线编成,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根本不是寻常兵刃能割断的,你这次一击不中,定然是要打草惊蛇。” 顾少棠嘟着嘴低头不语,又过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出来,歪头看了看雨化田,问道“你的手没事吧?” 第30章 三盗金翅蛊之美男计(1) 雨化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取过瓷瓶,嗅了一下,知道里边装的五丹止血散,疗治外伤的圣品,开始给自己手上的伤口敷药。 顾少棠把玩着刚才那把割伤了雨化田的星玄,上边血迹还没有干,如颗颗晶莹剔透红豆映着银白的刀刃,煞是好看。她沉思了片刻,忽道“雨化田,你真的不认识那梅香吗” 雨化田道“前几日你不是问过?紫禁城宫女无数,我真的不认得她。” 顾少棠踌躇道“可是....我觉得,她对你不太一样,好像大有情意。” 雨化田莫名其妙的撇了她一眼,道“第一,这件事无根无据,我不相信。第二,就算是真的,对于解决面前难题,又有何用?” 顾少棠伸出一个食指,笃定的前后摇晃:“时方才,咱们上楼前,她跟你说‘那母老虎有什么好’,那还瞪了我一眼,我保证,那个眼神的意思是嫉妒,如果她能喷火,那她眼中的嫉妒之火已经把我烧成灰了。别问为什么我能分辨,这是女人的直觉。” 雨化田一脸的无所谓和无动于衷。 顾少棠叹道“你也忒不解风情了,有美貌姑娘喜欢你诶,竟然一点不惊喜?” 雨化田冷冷看她一眼“无聊之极,而且无用之极。” 顾少棠本来跟他分坐在方桌两头的长凳之上,一听此言,起身挪了几步,挤到雨化田身边坐下来,神秘道“怎么无用?这可是大大的有用,现在那蛊虫就是眼下的大障碍,可是打又打不过,偷又偷不到,连绳子都割不断,为今之计,只能智取” 雨化田道“如何智取?” 顾少棠伸手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美人计!” 雨化田低头看了一眼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抬头蹙眉“什么美人计?” 顾少棠狡狯一笑“你何必装糊涂?那梅香既然对你有心,你就不妨顺水推舟,跟她甜言蜜语几句,哄得她不知天上人间,顺手把碧波金翅蛊偷出来呗。” 雨化田笑道“此事恐怕,不够光明磊落” 顾少棠拖着长声道“我说厂公大人,你们西厂干的事,哪一件是光明磊落的,不差这一桩吧” 雨化田扶额而笑“那掌柜您也不在乎光明磊落咯?” 顾少棠秀眉一轩,叉腰道“你见过哪个开黑店的是光明磊落的?” ----------------------------------------------------------- 落日的余辉照在在龙门客栈上,晚霞染红天极,夜与日在交替,黑暗即将降临,妖魔和野兽正在苏醒,人类心底的*,也在蠢蠢欲动。 梅香在客栈旗下静默的站了一会儿,看着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沙漠尽头,幽幽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客栈之中。 刚上了二楼,旁边房门一开,闪出一个人来,眉目俊秀书生打扮,却是雨化田,他一伸手,拦了梅香,道“梅香姑娘,小生有大事要和你说,可否房进来一叙”,他的声音很轻,低沉有礼,可是却像一根羽毛,落进了梅香的心底的湖水,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梅香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拒绝,可还是不由自主的随着他进了门。 雨化田把梅香让进了靠着南边墙壁的座位,自己一掀青袍的衣摆,也坐在了同一条凳上,含笑注视着梅香,他在等她先开口,如同猛兽在捕猎前,都伏身潜行,待猎物行动,才会扑身而起,现在他也是猎手,猎物就在眼前。 果然不到片刻,梅香不安的开口“风公子,你不是说大事要说吗?” 雨化田笑的如春日暖阳,风流不羁,神光离合“能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姑娘,难道不是大事?” 梅香看着他的雕刻般的侧脸,端的是天人化生,难画难描,她觉得“风公子”今天跟往日又有些不同,但是如何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只合一颗芳心,随这他清眉朗目,一颦一笑,起伏不定。忽然想起韦公公和此行任务,不由得硬起心肠,道“风公子,若是无事,我就先走了。”说话就要起身。 雨化田道“自从得见姑娘芳容,我没有一日一夜不在想念,此番心事,难道只是我落花有意,艺人流水无情,梅香姑娘你就不念着我这番相思之苦?”语气中大有惆怅失落之意 梅香心中一软,咬了咬嘴唇,却是坐了回去,不再坚持要走。 雨化田凤眸精光一闪,知道猎物已入彀中。他伸出暖玉一般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了她的手背,动作很慢,好像给她充分的时间让她选择是不是躲开。 梅香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开。 他的手指慢慢向上滑过她的皮肤,温柔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诱惑一个已经喜欢了你的女子更容易的了。更何况,他是雨化田,雨化田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姿态,是世间的女子都无法拒绝的,从万贵妃到梅香或者到任何一个姑娘,没有他雨化田打不到的猎物,赢不到的芳心。 梅香觉得自己的心上站了只蹦跳不止的白兔,每次跳起都把她的心肝踩的一团乱,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慌乱和软弱,说道“风公子,你,你不怕掌柜责怪吗” 雨化田琥珀色的瞳孔闪着笑意,抬起修长的食指轻轻按上梅香的樱唇“不谈那个母夜叉,我只想跟梅香 姑娘你静静的说会儿话。” 此举太过亲昵,梅香瞬间彤云罩面,脸红的如同关公一般,抬起左手,就向雨化田脸上打去,这招是在是打的很没诚意,速度又慢又绵软无力,雨化田心中叹道这姑娘果然比顾少棠下手留情的多,一抬手,已经又将梅香的手掌抓住,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与此同时,左手轻舒,揽住了梅香的腰肢,手一探,已经摸着了她腰上系着碧波金翅蛊的团锦结。 第31章 三盗金翅蛊之美男计(2) 31 三盗金翅蛊之美男计(2) 梅香被他搂在怀里,顿时全身酸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涩涩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雨化田语气至诚“当然是真的。”左手细细的抚过绳结,细致的寻找着掖在结中的线端。口中却道“定是老天怜我一生孤苦,才叫我遇着梅香姑娘,那日一见姑娘芳容,就觉分外熟悉,莫非三生前因缘已定,合该今朝再相逢?” 食指和中指轻轻一挑,将隐藏的线头抽了出来,指上悄悄运力,将缠的严密的团锦结晃的松散一些 梅香只觉似梦非梦,似醉非醉,面前的玉面郎君,眼波中有三月漫天的春光,可想起顾少棠,还是不放心,道“你和掌柜,你们....” 雨化田又温柔一笑,道“是她仗着武功高强,强留我在此地,那女人凶巴巴的,整体喊打喊杀,我心中早已与她生分了,只是恨自己没有武功,苦无机会逃走”说道此处,深深凝视梅香“姑娘,你可会救我?” 他分心为二,口中甜言蜜语,手上也片刻没闲着,五指如五头灵兽,在线团之中轻灵的翻转穿梭。 梅香闻听此言,却是大为感动,除了因相貌对他倾倒,此时更加增加了一份对“风公子”的爱怜之情,情之一事就是有这等奇异之处,女子通常因仰慕崇拜而生爱意,可是若一个姑娘觉得某个男子身世堪怜,全世界都亏待了他,负了他,往往会因此激发心中母性,所谓“因怜生爱”,这种感情夹杂了情爱和母爱,反而会比单纯倾慕之爱更加强烈炙热。 此时梅香听说“风公子”这样一位人才十分的俏相公,竟被顾少棠逼迫,顿时怜意大胜,愤然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那母夜叉不敢再纠缠与你” 雨化田凤目微眯,露出感激的神色,深情款款道“若得姑娘相救,那小生虽死不枉了”。背后食指轻挑,又解开一重束缚。 梅香娇嗔道“什么死呀活啊的,有我在,她伤不了你。” 雨化田的右手抚着她的右手,十只交扣,他手指微屈,掌心细细摩挲着她的肌肤,道“待离了这龙门客栈,咱二人双宿双栖,再也不分开了。” 梅香不由心驰神往,心想自己宫女生涯何等凄苦,为奴为婢看人脸色,形单影只,多半会在宫中孤独终老,就算找个太监对食,也不过是假凤虚凰聊解无聊。哪能比得上眼前情深如许的如意仙郎?她芳心已许面前的“风公子”,却连惦念多年的雨厂公也嫌弃上了。低声道“盼咱们二人真能如此。” 雨化田两指一捻,所有绳结已经而解,那黑黝黝沉甸甸的蛊罐,已经落入他掌中。 那罐颇有分量,骤然脱下,梅香微觉有异,就欲转头查看。 三拜九叩走了十万八千里,雨化田哪里会让事情在此时前功尽弃,还没等梅香转头,他已经欺身而上,把脸贴近梅香,距离刚好控制在自己挺直的鼻尖就擦着梅香的侧脸,语音低沉,带着无尽的诱惑“别动,让我好好抱着你。” 梅香感觉到他的鼻尖正痒痒的蹭着自己的面颊,他的气息热热的的吹起了自己鬓边的碎发,不由意马心猿神魂摇曳,不知今夕何夕,把刚才的异样忘到了九霄云外。 雨化田向墙壁斜睨一眼,果然发现,本来看似平平无奇的客栈木板墙,已经无声无息的洞开了一个方砖大小的洞,一直纤秀的手从缺口中伸了出来,他知距离太近,梅香根本看不见自己表情,也不隐藏唇边得意的微笑,慢慢的转动手腕,把手中的金翅蛊转向墙中那手伸来的方向。 那白玉般的手飞快伸过,握住蛊罐,又立刻如灵蛇般缩回了墙壁之中。 雨化田在努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呼吸因为兴奋而加快,这已经是多余的谨慎,因为他的猎物实在过于沉醉。 他在心中默默倒数“十...九...八...七...” 当他数到五的时候,那墙中之手又伸了回来,把蛊罐递还到他手中,雨化田眼中笑意更浓,轻轻把罐送到梅香旁边放下。 他心中继续倒数“五...四...三...二...” “嘭--”的一声巨响,客房之门被人踹开,顾少棠粉面含怒,叉腰站在门前,眼光冷冷的扫过屋内二人。猛然上前几步,一揪雨化田的领子,把他拎到自己身边,斥道“几天没教训,你就旧病复发,皮痒了是不是?” 梅香怒道“你....你好不要脸,人家不喜欢你,你还强留他在自己身边,天下哪有你这么野蛮的女人?” 顾少棠斜飞她一眼,微微一笑“姑娘,他是不是还跟你说,对你一见钟情,要带你远走高飞啊?我劝你千万别当真,这人平常说话十句有九句靠不住,如果是情话,你最好一句都别信,他这个月已经跟四个姑娘海誓山盟过了,你信他怎的?”说完拎着雨化田就往门外走。 梅香心中打定主意,若“风公子”向她求助,就算拼着给公公责怪,也要跟这个凶婆娘拼个死活。但风公子被揪住后,就一言不发,她也无法发作,只好眼睁睁看着顾少棠把人带走。她又楞了好一阵,这才起身,却发现缚着金翅蛊的绳结松了,蛊罐落在了椅上,她拿起一摇,所幸蛊虫安然无恙,还咕咕有声,也不以为意,重新系回腰间。 只是方才*一幕,仿佛春梦一场,消失的了无痕迹,不由得心情更加怅然。 掌柜又拎着情郎走过大厅,酒客们见惯了此戏码,叫好者无数,连伙计们都不上来劝了。 房门一关,顾少棠松开了手,雨化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一狼一狈,相视而笑。 第32章 将至 顾少棠神情古怪的看了眼雨化田,又低下头。 雨化田不明所以。 顾少棠又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 雨化田一挑眉“我觉得掌柜是江湖儿女,一向豪爽过人,怎么突然扭扭捏捏起来。” 顾少棠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向雨化田挑起拇指。 雨化田笑道“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太厉害了。”顾少棠踌躇道“你知道,风里刀这个烂人....” 雨化田很少听见顾少棠提起这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乍然听闻,有点意外“哦?那臭东西如何?” 顾少棠有点微微苦恼的表情“那家伙最自以为是,常常自命风流,自称天下女子见了他都会动心三分”语气一转“可是,今天雨大人您这手段,可不是他能比的得了的,真的当得起天下女子见了都会动心,若风里刀此刻在此,非惭愧的无地自容不可”说罢摇了摇头,大有遗憾之意。 雨化田微微一笑“掌柜这是赞我?” 顾少棠圆睁了乌溜溜的双眼,大大的点头“当然是在赞你,佩服佩服!”嘴角一弯,又道“大人可知道江湖上有一桩骗人的买卖,叫做‘红花劫’,就是二人合伙,一个老人一个女子,那女子嘛,不用说,都是花容月貌妩媚动人,老人携了这女子到富户人家,往往自称家中遭灾投亲无门之类,自己命不久长,只想为女儿寻个落脚之处,愿将她许给富户做了小妾,彩礼分文不取,只为姑娘找个好归宿。有人贪图这平白得来的美人,就留下人来,过不了几日,这美貌小妾就卷着所有家财不知去向也。” 雨化田长在深宫,身处官场,行走江湖的机会不多,对这些骗术门道也所知不多,听的颇为新鲜“倒是有趣,可你提这做什么?” 顾少棠眼中带着顽皮的笑意“以厂公大人的皮囊和风月手段,咱二人合伙做这‘红花劫’的买卖,可是稳赚不赔,大杀四方,随便找个有独养女儿的富裕人家,就说你这位翩翩公子愿意入赘为婿,哪个姑娘能不动心?事成隔天就拿钱走人,可不是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想了想又道“若只骗寻常富户,有风里刀就也就够了;大人您天纵奇才,只怕王爷家的郡主娘娘也是手到擒来,我也就能跟着沾光发财咯。” 雨化田啼笑皆非,心道这财迷土匪真是异想天开,笑道“我有这等本事,自己发财就好,何必让你白白分一杯羹?” 顾少棠扁扁嘴“变戏法的旁边还得有三个叫好的,你一个人不成局。” 雨化田摆摆手,道“莫说笑话了,那蛊罐中的药下的份量可刚好?” 顾少棠正色道“这等大事,我哪敢马虎,就是咱们之前商议的,阴山蟾蜍粉一分,毒性慢些,大概过几个时辰那金翅蛊会渐渐衰弱而死,也免得韦德他们兆疑心。” 雨化田正要开口,辛平一脸肃穆走了进来,对顾少棠道“掌柜,楼下来了好多人,怕是有大事,您快去看看。” ---------------------------------------------------- 顾少棠眉头一皱,站起身来,雨化田也跟着下去了。 龙门客栈的大厅,被二十几个汉子挤得满满当当,这些人都是二十到三十岁年纪,灰袍黑靴,头戴方巾,皆是寻常的家丁打扮。为首一人,高鼻深目,似有异域血统,唇上留着短髭。 顾少棠上前一抱腕“客官们大架光临,不知是喝酒还是住店呢?” 小胡子问道“你是掌柜?” 顾少棠道“正是呢,我听说有贵客到访,是以亲自来招呼。” 小胡子满意的点点头“你倒也懂事,好好办事,亏不了你的” 顾少棠连连笑道“是,是,小本生意,多承照顾” 小胡子趾高气扬道“从现在开始,我们把这里每一间客房都包下来了。” 顾少棠还未答话,从楼上又飘然走下一人,正是方才的梅香,先恨恨的瞪了顾少棠一眼,走到小胡子身边,耳语了几句。 小胡子对梅香倒非常恭敬,言听计从,改口道“我们要这客栈每一间房,不止客房,厨房,仓库,还有伙计和掌柜自居的房间。” 顾少棠为难道“这恐怕不妥当吧,现在天色已晚,您让已经住下的客人去哪儿呢?我们开买卖,做的是赔笑的生意,如果能张这个口?传出去,龙门客栈半夜把客人仍出门去,以后谁还敢住我们的店?” 小胡子笑道“客人们就不用掌柜操心,我们来料理”,走到客栈中央,朗声说道“各位住店的客人听了愿意离开客栈的,即刻送纹银一百两,同时快马送您到两百里外杏林镇最好的客栈投宿。”他声音并不大,但运上了上乘内力,声透墙壁,几乎所有房间的客人都探出头来。 一百两白银,是普通五口之家一年的收入,这等凭空掉下来的好事,客人们自然欢呼雀跃,收拾行李,领了银子,鱼贯而出,坐上灰衣人备好的马匹,奔杏林镇去了。 眼看一盏茶功夫,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却听得楼上吵吵嚷嚷,原来是布商李财主,跟一个灰衣家丁争执了起来,他正腆着将军肚,气忿忿的道“老子有的是钱,不稀罕你那一百两。” 小胡子道“两百两” “狗屁,老子不要” “五百两” “你拿去买棺材吧” “一千两” “连坟地都买了吧” 小胡子本以为人都爱财,一千两请他换个地方睡觉,是个正常人都会答应,可是他没想到,世上还有李财主这样威武不屈拿个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的。他终于忍无可忍,足下一点,直接飞身上了二楼,抽出袖中匕首,抵住了李财主圆滚滚的肚皮,声音阴狠“怪怪拿一百两走人,或者我把这里剖开,把你的尸体仍到外边” 于是,李财主也乖乖的离开了。顾少棠跟雨化田面面相觑,交换了个一筹莫展的眼神 顾少棠对小胡子道“客官端的是豪爽大方,可是客人你们请走了,我们店里也还有厨子伙计十几口人,虽然是贫苦人命贱,也不能让我们门外睡沙子吧?所有地方都给你们,难道是要抄家问斩吗?” 小胡子满不在乎道“不抄家,你们呆在自己房中别动就好,明日之后一千两纹银给掌柜,全做你生意的损失”,也不理顾少棠同意与否,径自安排手下灰衣人进房去了。 顾少棠哪里受得了这个,悄悄磨牙道“真把这些王八蛋挨个宰了”雨化田轻声道“千万不可,你看这些灰衣人都相貌堂堂,年纪相仿,身高相若,通常只有皇家禁军或者亲王大员护卫,才会这样,若我所料不错,大鱼要现身了,或许,此人才是韦德兆来此的目的。” 小胡子在楼上忽道“掌柜,这门怎么锁了啊,快打开” 顾少棠和雨化田抬头一看,心中同时一惊,灰衣人正站在二人平时监视韦德兆梅香二人的那间空房门前。 第33章 梅子的味道 那房中的矮塌上有铜窥镜,走近就能看见隔壁房间的情形,墙上的杏花孔雀图背后是传音石,他们平日都在此处监视韦梅二人,虽然镜石并不引人注目,但若有心思缜密的人来细细察看,难免会露出马脚。 顾少棠心中一急,几步奔上楼去,拦住小胡子摇晃铜锁的手,微笑道“客官,这门不能开啊” 小胡子不悦的问道“为何不能开?” 顾少棠心念电转,苦思托词“这.....呃.....”忽然想起西域人士多信奉拜火的祆教,而祆教中有一项传说:难产而死的女人会化作噬人肝胆的乖戾恶鬼,见之大不吉。这小胡子就是异域胡种,也许就是祆教徒,不如吓他一吓,因此故作迟疑答道“不瞒客官,这间屋子不干净,春天的时候有个禹州的产妇在此难产而死,从此之后,再入住此间的客人,晚间都会见到浑身鲜血的有身女子站在床边索命。所以这房从此就锁了。”一边说,一边观察小胡子的表情。 小胡子果然面露厌恶恐惧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又看了演旁边韦德兆的天字三号房,咬牙道“别废话,必须开” 顾少棠倒沉着下来“这房间久未开启,又有人命,阴气太重,对活人不利,不然我叫伙计打扫一下,客官爷您再进来?免得沾了秽气,坏了官运财运。” 小胡子道“你们手脚快点”,也不欲在这房间门口多待,只是留了两个灰衣人下来。顾少棠一使眼色,辛平二次等伙计立刻入房,小心收了窥镜听石等物,封闭秘道不提。 顾少棠抱着肩走下楼来,对站在原地观望的雨化田无奈的一摊手,低声道“这些咱们算是耳聋眼瞎,没办法盯那太监祖宗了。” 雨化田道“他们虽然包下了客栈所有房间,但与天字三号相邻的房间,都是安排了四个人,而楼梯最西边远离韦德兆的几间,就只有一人看守。” 顾少棠道“你的意思是?” 雨化田道“这些不知来头的灰衣人一到龙门客栈,就以天子三号房为中心安排调派人手,已策安全,显然不久之后,要在此图谋大事,而且那小胡子还听梅香的号令。 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也搞不明白,韦德兆离开京城和他主子林芳这么久,在大漠苦等是为什么?他来做什么事的?还是等什么人?到了今天终于要拨云见日,有个答案了。这个谜底一定跟明日在这天子三号房中的发生的事大有关系。” 又抬头看了看楼上,皱眉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算解决了金翅蛊,咱们明天也无处偷听啊。” 顾少棠狡黠一笑“那也未必......这里,可是龙门客栈。” ------------------------------------------------------------------ 上弦月挂在明亮的月空,顾少棠和雨化田现在在龙门客栈后的马棚里蹲在一堆干草和一匹熟睡的白色牝马之间,透过马厩木板钉成的稀疏的围墙,可以看见几个灰衣人在客栈周围来回梭巡。 雨化田低声道“秘道不是都封了?” 顾少棠得意微笑“只有一条秘道?你也太小觑我这老板娘了。”看了一眼走远的灰衣人,猫着腰走到乘水的马槽下轻轻一扳,那长丈许重逾千斤的巨石竟然无声转开,地上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长方形入口。 雨化田赞道“掌柜果然好手段。” 顾少棠道“这秘道能通的天子三号房的夹墙,为了掩人耳目不让江湖经验丰富的客人生疑,夹墙之间空间极窄,行动不便,而且墙壁本薄,稍有不慎,就会惊动敌人,就因为太过危险,所以不常使用,但今日走投无路,也只能如此。咱们进去后,千万注意手足不可乱动。” 雨化田冷哼一声,给她一个“不要说废话”的眼神。 二人当下除了身上所有可能引起响声的物品,顾少棠摘了周身的飞刀和耳上珠环,雨化田也取了袖中匕首,最后连靴子都脱下,一起卷了藏着小山样的干草堆中。一前一后,涌身跳下。 夹墙之中秘道久未使用,一股呛人的尘土气息冲面而来,雨化田觉得鼻子有些痒,他很快适应周围黑暗,跟在顾少棠之后,寂静穿过墙壁之间狭窄的空隙,能隐隐听见大厅里灰衣人们的嘈杂声,能隐隐听见,还有二财无声,的绳梯而上。 前方的墙上透出一缕光,他前边的顾少棠侧过头来,抓住在他的手,在他手心写道“前边就是天字三号房”于是二人移动的更加缓慢小心。 当两只蜗牛蹭到那缕光线边上的时候,雨化田这才发现这是两块墙砖之间一条长一寸宽一分的空隙,可供一个人窥入房间,这空隙设计极是巧妙,藏在客房的两个黑漆立柜之间,极难发觉。他贴眼过去,见韦德兆在灯下看着书,跳动的烛火映着他的白发,梅香手捧玉壶在身旁侍奉。 又过了半晌,梅香照顾了韦德兆就寝,熄了烛火自己也歇息去了 四周一片黑暗, 万籁俱寂, 夜还很长 雨化田在静默中等待,他是很擅长等待和忍耐的人,更何况在他幼年和少年的内侍生涯里,曾无数在下雨下雪下冰雹的夜晚,提着沉重的宫灯整夜站在室外当值,而皇上娘娘各位主子或者当时的首领太监们在宫殿里安睡,后来,他风生水起权势遮天,自然就再没有这样的经历了。 今晚让他想起了从前,不管是否美好,童年的生活总是很难忘记,。 雨化田还在昔年神游,忽然觉得顾少棠在他手中塞了一个事物,圆的,外软内硬,不知是何物。 他在顾少棠手中写道“是什么?” 顾少棠反握了他的手,写“吃” 手心写字来交流实在是很困难的事,而且要非常小心,手肘不能碰到墙壁以免惊醒里边的韦公公,雨化田觉得要搞清手里是什么或者说服顾少棠现在不需要吃什么,实在太费力了,既然顾少棠不会害他,于是他决定,还是直接服从比较轻松,他把它放在嘴里。 是一棵梅子。 顾少棠在他手心写“我猜你渴了。” 第34章 往昔流年 雨化田在黑暗中眯起眼睛,任梅子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然后弥漫到整个口腔。 熟悉久违的味道,让雨化田回忆起旧事了,那些远到他以为自己都已经淡忘了的往昔岁月,都慢慢的浮现在眼前。那时他九岁,刚入宫不到一年,在都知监做些打扫清洁的粗活,带他的师傅是个叫李滨的公公,在都知监混了快四十年,还只是个不得志的奉御,每日里被佥书掌司这些高位的太监呼来喝去,跟史上所有窝囊废男子一样,在外边受气没法发泄,就回家踢猫骂狗打骂老婆孩子,李滨不敢回骂各位上司,就嗜酒无度,然后对当时还小小年纪的雨化田连打带骂。 乙丑年正月初七,鹅毛大雪纷飞,李公公带着雨化田清洁体元殿的大厅,说是他带着雨化田,其实不过是李滨坐在一旁偷偷喝藏在袖子里的酒,小雨化田跪在地上擦洗那些一尺见方光滑如镜大理石青砖,雨化田擦完了一快,然后站起来,试图搬动那有自己身高一般高的红漆木桶,可是地面湿滑他力气又小,不小心一个趔趄,连人带桶一起摔倒在地。 桶中冰凉刺骨的冷水溅了出来,打湿了站在旁边李滨的靴底,他正喝的高兴,满脸通红,靴子突然湿冷让他暴怒起来,把雨化田*的从地上的水里拎起来,如抓小鸡一样抓在手上,上去就是狠狠一个耳光,“好你个小猴儿崽子,偷懒不好好干活,还敢使坏,故意弄湿爷爷的鞋,看爷爷不扒你的皮” 雨化田被他一耳光打的嘴角流血耳鸣连连,却是不敢擦也不敢逃,坐在地上如同落入陷阱的小兽一般,惊恐的看着狂怒的李滨抄起了拂尘,没头没脸的向他打过来,那拂尘的杆,纯铜所制,长一尺,打在身上,比鞭子还重,每受一下,就如同烙铁烙在身上,扒皮钻心的疼,他本能的用手臂护住头脸,任痛苦席遍全身,他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对自己说“我不哭,不许哭” 李滨打了半天,觉得身体爽快了不少,气也出了大半,一踹在地上滚成一团的孩子“你这小杂种知错了吗?” 小雨化田一抬头,对他怒目而视,眼光中满是愤怒和轻蔑。 李滨又气炸了,那些首领太监看不起他也就算了,这么个小兔崽子也敢瞧不起他,怒从心起,一个窝心脚把人小力单的雨化田整个从厅中踹出了殿外,冷笑道“滚到雪里站着,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回来。” 三九天的京城,就算穿着貂皮棉衣,也还觉寒冷刺骨,更何况雨化田棉衣本单,又摔倒在水中,全身的都已湿透。如今全身是伤,站在北风地里,那份苦楚,就算是个铁打的英雄汉也受不了,可雨化田从小就有股子傲性,宁可强忍全身剧痛,也不愿向李滨低头。 漫天飞雪静悄悄的下着,从雨化田棉衣上滴下来的水,都结成了冰凌,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死去父母的面孔就在眼前对他温柔的微笑,雨化田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这样也好。 可惜,故事没有在那个冬天结束,偏巧有个宫女路过,看见一个粉啄玉器,眼睛大大眉清目秀小太监正站在雪地里,冻得脸色发青性命都去了大半条,不由起了恻隐之心,去奉承了李滨几句,让他饶了这孩子。李滨得了脸面,也就不计较,继续喝酒去了。 雨化田在清醒和昏迷的边缘,听见一个声音说“孩子,你回去吧。” 他想回应,却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一双温柔的手伸过来,把他裹在一床温暖的被子里,抱了起来。 等雨化田醒过来的时候,他在自己房中的火炕上,那个温柔声音的主人,却已经不见踪影,他活动了一下四肢,不出意外的感受到了全身如火烧般疼痛,但还是忍着疼,掀被起身,一个粉色荷包滚到了地上,既然不是他的,那自然就是救他的宫女留下的,打开一看,里边是几颗小小的青色的梅子 他伸出布满血瘀和冻伤的稚嫩双手,拿起一颗放在嘴里,酸甜的味道让他忍不住嘴角上扬,在经历了父母横死,远离故土,入宫为奴的种种人生惨境之后,在经历了今天濒死的寒冷,恐惧和愤怒之后,这点微小的甜蜜,也已经是弥足珍贵的美好。 几天后,雨化田的病好了 几个月后,雨化田被司礼监秉笔赏识,入了内书堂读书 几年后,雨化田得了万贵妃的垂青,从此平步青云 二十岁的雨化田出任京城御马监掌印,开了大明朝太监晋升速度的先河。 二十五岁的雨化田任西缉事厂掌印督主,与东厂分庭抗礼。 宫中人人皆知雨化田权势熏天,宫中人人皆知雨化田手段狠辣,对敌人从不留情。可是他却没把李滨公公怎么样,每月都把李滨叫来,热情的嘘寒问暖,亲切的称他师父,还说“自己将来一定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但李公公好像不怎么开心,迅速的消瘦苍老下去,当雨化田官拜西厂掌印督主那天,他用一条腰带把自己吊在了梁上,雨化田听到这个消息是,对着镜中自己妍丽的容颜无声的微笑。是啊,死了一了百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让李滨在等待死亡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度过了十年,这份痛苦,远胜于任何酷刑能带来的。雨化田对自己说“杀人诛心,我终于报仇了。” 他却没再见到过那个救他一命的宫女,她就如同一缕青烟,融入了紫禁城无数的宫女之中,再也寻不着痕迹,只有梅子酸甜的味道,婷婷袅袅留在雨化田的记忆之中,如刀刻般清晰。 往日种种繁华权势,今日都不在他身边,孑然一身,却意外再次尝到了这个味道,就像沉沉的黑夜里绽放的一个甜美梦境,让他如同那个当年那个九岁的孩童一样,忍不住嘴角上扬。 ------------------------------------------------------------- 第35章 谜底 清脆婉转的鸟鸣惊破了清晨的薄雾,龙门客栈又迎来了一个清晨。 墙后的窥视者们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顾少棠睁着酸涩的眼睛,透过墙中空隙观察着;梅香披衣起身,推开了窗,在窗边站了一会,打了水进房,然后她站在韦德兆的床榻边,开口唤他----- 等等!!为什么还是听不到!!梅香明明在讲话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一拉雨化田,让他来看。 她急写到“怎么回事?” 雨化田边向外望,边回道“只有一个可能,毒药药性太慢,金翅蛊还没死透。” 顾少棠无声的对着空气大骂脏话,到底他们要栽在这个鬼虫子上多久啊?道“怎么办?” 雨化田沉默了片刻,慢慢写了一个字:“等。”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让那蛊虫在几个时辰后慢慢死去,免得敌人怀疑,反正韦德兆已经在此两个月,也不及在这一天,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竟然就在这几个时辰之内,大事临头,让人只能慨叹人力有限,天命难违。 ---------------------------------------------------------------------- 辰巳时分,一队人马,从西北方向疾驰而来,约有二十余人,皆身着一身玄色劲装,胯下坐骑也都是通体没有一点杂色的黑色骏马,以中央两匹马为首,左右翼展开,隐隐组成了行军时的雁行之阵,虽然移动极快,却阵型不乱,就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片刻已经到了龙门客栈门前。 阵头两个大汉一勒襻甲绳,闪出道路,分左右而立。 一人从阵中越众而出,勒马停缰,早就等候在门前的小胡子几步走到马侧,扑身跪倒沙中,马上人脚踏其背,翻身下了马来。问道“韦公公何在?” 小胡子抬起身来,又端正了一下跪姿,恭敬道“在楼上等待多时了。” 那人一挥手“带路。” 小胡子爬将起来,躬身哈腰,领着他进龙门客栈去了。 天字三号房房门一开,韦德兆站起身来,对来人深深作揖。顾少棠举目观瞧,只见此人身高七尺有余,体形魁梧,四肢修长,一身玄色锦缎直身,肩上披着墨蓝色的大氅,以猩红色丝绸做衬里,领口是着单颗火焰形宝石镶嵌的饰扣。他的戴着一个黄金的面具,遮过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颌的一缕美髯。 再向周围一看,竟然连梅香都没在房中,韦德兆亲自执了玉壶,给来人斟了茶水。自己也坐了下来。 顾少棠急急写道“他是什么人?” 雨化田道“看不出,也猜不出” 于是顾少棠更加气愤的盯着放在梳妆塌上的黑色蛊罐,从蟋蟀的舅舅一直诅咒到螳螂的表姐。 韦德兆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郑重交给了带面具的男子,那男子谨慎的看了一眼,笑着说了什么。 作为这出默剧的观众,顾少棠深感痛苦,如果说昨晚的安静只是让人有点昏昏欲睡,现在的安静简直人是百爪挠心般的折磨,就好象钓鱼的人,看着两条大鱼就挂在鱼钩上,偏偏不能去摘,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挣开逃走,顾少棠不停的运气,吐纳,如果不着这样做,她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烧起来。 她侧头看了眼身旁的雨化田,此人倒呼吸如常,似乎一点都不紧张。顾少棠向来好强,心想“你西厂督主泰山崩于也镇定自若,难道我一帮之主就输给你不成?”当下强行压住自己絮乱的呼吸,不愿露再出惊慌焦急之意。 外边二人谈谈说说,更移漏转,日近正午,顾少棠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痛苦过,就像钝刀子割肉,一抽一抽的疼,实在等得实在太过难熬,她开始在心中背诵武功口诀“彼有力我亦有力,我力在先;彼无力我亦无力,我意仍在先。要刻刻留心,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须向不丢不顶中讨消息.....” 忽然,一丝细弱蚊鸣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中“主子让我问问....” 顾少棠全身一激灵,几乎要怀疑是自己期待太久耳边出了幻音,一颗心激动的几乎要从胸口蹦出来。-----那该死的碧波金翅蛊,终于,终于,终于,死了。 她大喜之下,伸手去拉雨化田的袖子,而雨化田也正好伸手碰她,二人之手在空中相握,均觉对方掌中已经全是冷汗。 带面具者说道“主子让我问问,林公公可还记得当年承诺?”声音已经清晰可闻。 韦德兆肃容站起身来,整顿衣冠,走到男子身前,拜了下去,说道“我离京之前,林公公曾经嘱咐,若主子爷问起这个,要我跪着给回话:林公公说,主子爷的恩情,天高海深,但有用得着林芳的地方,哪怕刀山火海,凌迟灭门,也自当奉命。” 带面具者微微一笑,伸手搀起韦德兆:“林芳公公,我们自然是信的过的,主子爷的大事将来还要倚仗二位呢。韦公公在此沙漠苦地熬足两个月,实在辛苦了,幸好今日事成,韦公公的信我会亲呈上去,您也可以回京复命了。” 说罢起身出门,韦德兆也送了出去。 顾少棠这才觉得自己是在是累极了,腿很痛头很痛眼睛也很痛,轻轻叹了一口气,在雨化田手中写道“戏看完了,咱们回吧。” ---------------------------------------------------------------- 一日之后 雨化田在自己房中好好睡了一觉,这才悠闲的起身去找顾少棠,原来客栈中的灰衣人和跟面具男一起来的黑衣人昨日就已经离开,客栈大堂,又恢复了往日宾客盈门热闹嘈杂的景象。 他伸手叩打顾少棠的房门,里边有人口齿不清的说“进...进来吧”,他微觉有异,推门一看,被眼前景色惊到了。 顾少棠盘膝坐在床上,各种罐儿,盒儿,篮儿,小竹篓儿不计其数,摆了一床外加一桌子,连板凳上都是,各色容器里都是桂花绿豆糕,豌豆黄,松子糖,玫瑰糖糕,诸般饼饵糖食。 雨化田诧异道“你在干什么?” 顾少棠满嘴的松子糖,含糊不清的答道“在那墙壁里呆了一天一夜,活活把人饿杀了,我要好好补补。” 她用力把嘴里的糖果往下一咽,露出一个被噎到的痛苦表情“今年我的运气真是差极了,前几个月都在筹划大白上国的宝藏,结果宝藏没捞到,还损失惨重..”忽然想起在这个事件里损失更惨重的一个人正站在自己面前,微觉尴尬,假装拿起手边装梅子露的竹筒喝了一口,叉开话题“这两个月,筹划这么久,就想搞清这太监祖宗来做什么,结果还是白费心机,鬼知道那个‘主子爷’是长的还是扁的,甜的还是咸的。” 雨化田把木凳上放的一小篮芙蓉糕提起来放到地下,坐了下来,垂眸微笑“也未必就是白费心机,能让林芳称呼主子爷的,除了当今天子,普天之下就只有一位” 顾少棠一惊,把手里糖都打翻了,问道“是谁?” 雨化田笑道“当今皇上的叔叔,袭封岷州府的宁王,朱祁宸” 【第五章完】 第36章 王安佐 乾清宫的暖阁之外,西厂新任的大档头牛得意,因为东厂二档头哈铭出言辱及西厂厂公风里刀,怒而动手,反弹飞蝗石,打伤了哈铭的右臂。 二位厂公出了门来,却看各自手下剑拔弩张,都先吃了一惊。风里刀一见牛得意安然无恙,那个伤过自己的哈铭却挂了彩,心中大为高兴,却不便表露出来,只是呵斥牛得意“去给哈千户道歉” 牛得意几步走到哈铭面前,一拱手“奉我家督主之命,给二档头赔礼了。” 哈铭紧捂着自己手臂伤口,鲜血顺着指缝不停的涌出,转开身子也不受礼,气愤的哼了一声,他脸色本来就比常人红润,愤怒之下更是如同滴血一般。 方才站在一旁不语的东厂厂公曹云钦,突然开口骂道“不懂事的东西,比武切磋刀剑无言,受点小伤也是常有,牛档头既然已经赔礼,你也不要多事了。” 哈铭这才一脸不情愿的向牛得意草草的一拱手,算是还礼。 曹云钦笑了几声,亲自上前,搀起牛得意,向风里刀道“大档头武功了得,雨厂公真是知人善任。”,一边说着话,右手却还扶着牛得意的手臂。 牛得意向后退了一步,连声道“不敢当。” 风里刀见顺风旗已经扯足,跟曹云钦客气几句,带着牛得意去了。 主从二人缓缓而行,走过故宫角楼,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映着黄瓦红墙,金扉朱楹的紫禁宫阙,风里刀心中欢爽畅快无比,那番哈铭使飞蝗石伤他的仇算报了十足十,面子也有了,连本带利都已捞回。忍不住又和牛得意说起刚才的事“得意,你说那个二档头哈铭的功夫如何?” 牛得意道“看功夫路数,他是山西鲁家的暗器手法,轻身功夫似乎是九仙门的路数,在武林中,也算一流好手” 风里刀兴奋道“还不是被你打断手臂。” 牛得意忽然站住了脚步,道“督主....” 风里刀疑惑的看他一眼“什么事?但说无妨。” 牛得意石雕般坚毅的脸上闪现担忧之色,拉高了自己用绣着飞鱼流云的右臂袖口,精壮修长的手臂上,有个手印的形状,透着不详的黑气。一看就是中了某种歹毒功夫。 风里刀也行走江湖多年,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哈铭会毒掌?” 牛得意摇摇头,放下了袖子“是曹云钦,他伸手扶我的时候,悄悄下手,大概是不忿我打伤哈铭,所以趁机报复回来。” 风里刀急道:“这怎么办?”一跺脚,转身要往回走“我去找曹云钦这阴险小子要解药。” 牛得意伸手拦住他,道“督主不必担心,毒掌毒性普通,回去灵济宫找几味寻常中药,我就会解。刚才暖阁门外,我不躲也不动手,就是不想东西厂的梁子结的更深,我一时气愤伤他的二档头,让他顺利毒了我的手臂,也就算扯平,希望他也就消了气,息事宁人。” 他抬眼望着风里刀“但是督主,曹云钦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您日后要防着他暗算才是。” 风里刀听说他自己就能解毒,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回头对牛得意道“下午你陪我出宫一趟。” ------------------------------------------------------------------------------ 用过午膳之后,风里刀命牛得意去换了便装,自己从箱中取了一身青衫穿上,头上带了四方平定巾,对着镜子观瞧,镜中人虽然仍有七分是当年行走江湖的消息贩子模样,眉梢眼角却带了三分昔日那西厂督主的霸道风流。所谓居养体,移养气,他扮雨化田已有些时日,原本只是硬演出来的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样子,现在举手投足之间的高贵肃杀之气却已是自然流露 有些事装的太久,就真的会变成了本能。 风里刀有点担心,如果顾少棠再不来京城,她会不会都不认识他了,因为现在他都有点不敢认镜中的自己。 牛得意的声音响起“督主,咱们何时出门。” 风里刀从丢失了自己的惆怅中苏醒过来,走出门去,见牛得意一身鱼肚白的直裰,腰间一条黑带,挂着宝剑,倒是个少年侠客的模样。 二人也不骑马,步出了灵济宫偏门,穿大街过小巷,来到了城北一处民宅,红墙绿柳,院子不小,一看就知是富户人家,牛得意上前叩打门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出来应门,见门站在两个气宇轩昂眉目不凡的青年,客气问道“您找哪位。” 风里刀在身后道“找你家少爷王安佐。” 这处宅院正是王安佐的家,月余之前,曹云钦为了一件三眼金猫,逼死了王安佐的父亲王乾,结果被风里刀逮住机会,在皇上面前狠狠摆了曹云钦一道,逼他在王老翁灵前磕头道歉,害东厂丢了一个大脸,此后风里刀也就再也没见过王安佐,今日牛得意提起曹云钦“小肚鸡肠,睚眦必报”,风里刀忽然就想起这件事来,东厂奈何不了自己,难道也奈何不了一介布衣的王家吗?因此特地登门,想提醒王安佐早做安排。 家丁往里回禀,不多时,王安佐迎出门来,在风里刀身前纳头便拜“恩公来此,有失远迎。” 分宾主落座后,风里刀将来意讲明,劝道“东厂势大,他们如果要挟私报复,你如何抵挡?能提防得了东厂一月两月,也防不得它十年八年,若要安居乐业,倒不如远离京城,去别处置业另居” 王安佐初时不愿离故土,一则念及老母幼妹能乐享安稳太平,二则厂公亲来劝说,足感盛情,也就答应了下来。 正在相谈,王安佐一转头,忽然瞥见了在一旁一直静坐不语的牛得意的佩剑,此剑三尺来长,剑身比寻常的剑要宽几分,通体墨黑润泽,如黑玉一般, 突然激动起来,冲到牛得意面前“承影剑!你是牛得意,是风...” 牛得意面色沉静如海,打断道“我已经是开革的弃徒,先师的名字就请王兄不要提起了。” 王安佐更加激动“十年前我刚入武当派的时候,你师父曾经带你来过,那手剑法,真是惊世骇俗,你走之后,我师父把我们所有师兄弟都骂了半年有余,说我们是朽木,再教也是浪费光阴。如今你是跟随了雨大人吗?” 又对风里刀道“大人果然不是那些庸腐官僚,连牛大侠这样的人都肯为大人所用,足见不凡。” 风里刀被王安佐突然爆发出来的对牛得意的热情吓了一跳,颇感莫名其妙,心中猜测大概这二人昔年曾经见过,而牛得意剑法不俗,让王安佐印象深刻颇为仰慕,如今乍见偶像,所以情绪激动,只是笑笑点头“他如今是西厂掌刑千户。” 王安佐又开始缠住牛得意,要求切磋武艺,他本来算少年老成,处事颇为持重,现在却像小孩子一样,纠缠不休。可任他百般劝说,牛得意就是摇头,除了“不行”二字,什么其他的也不说。 风里刀也是好事之人,听说牛得意剑法很好,就很想看看比武的热闹,见他一直不允,不由得心痒难耐,忍不住出言道“咳.....得意,既然王公子这么有心,你就去跟他比划两招吧。” 蛮牛还是冷然沉默不语。 风里刀又待要再劝,“既然如此,王公子请” 牛得意终于淡淡的松了口。 第37章 比剑 二人在跨院拉开了架势 风里刀这才第一次看见牛得意的兵刃,剑身漆黑如墨,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也暗如一段木炭一般,不带一点金属的光泽,王安佐的使的是一口秋水剑,寒光凛凛。 牛得意道“王公子,咱们就以五十招为险,点到为止吧”。左手一伸,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王安佐先进招。 王安佐叫道“既然要比,总要比个痛快,何必要定下多少招内结束,缩手缩脚,忒不过瘾。”跃身向前,提剑就刺。风里刀在旁观战,见他身法轻灵,剑招敏捷,将武当派的两仪四项剑法使的行云流水,心中暗赞他果然是名门弟子,颇有章法。 牛得意沉着应对,剑势沉稳,大开大阖,势道雄浑,他剑招看似古朴笨拙,但拙中带凌厉,暗合着“大巧不工”之意,虽然没有王安佐招数百出的花俏美观,却丝毫不落下风,风里刀十几岁出来闯荡,也算是个老江湖,却丝毫看不出他是师承流派 只见王安佐举剑刺向牛得意小腹的“商曲穴”,牛得意回手乌剑从下往上格挡,剑刃相碰,“噌”的一声火化四溅,两人都退开了一部,王安佐只觉对方剑上有股绵绵无穷的内力,震的自己手中长剑几乎脱手。 知道自己与对方内力相差悬殊,不敢再直接与牛得意兵刃相接,心想:既然力拼不敌,那就以巧取胜好了。手中挽个剑花,突然平刺而出,看不出攻向何处,转瞬间已经笼罩了牛得意身上七处大穴,原来这招正是武当六阳剑法中的“北斗无边”,出手看似平平无奇,但后招连绵,是极其厉害的一手杀招。 风里刀正看的兴起,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似兰花又似玫瑰,带着甜美的气息,不由得转过头去,扫见一条淡粉色的裙子飘然闪到了门扉之后。 就在此时,只听的“当--”一声脆响,待风里刀转回头去,已见王安佐的秋水剑落在了地上,牛得意倒转手中乌剑,拱手道“五十招已过,王公子,承让了。” 王安佐楞了一会儿,跳起来哈哈大笑道“是牛兄让我,如果不是碍着督主的面子,估计二十招内就用内力震飞我的剑了,我师父说的没错,武学之道上兄弟差你太远了。”又道“打是打不过你了,今晚您和督主就留在舍下喝杯酒如何?我就不信酒量也输了哥哥。” 牛得意望向风里刀,等着他示意。 风里刀还未答话,王安佐又向内堂方向招呼道“兰儿,别藏了,出来拜见恩公和贵客。” 却见一个穿粉红衫子的少女,盈盈从门后走了出来,瓜子脸,甚是清秀,豆蔻年华一朵花正艳。走了过来,腼腆的站在王安佐身后 王安佐向风里刀二人道“这是舍妹”。王家虽然是商贾之家,不比高门贵胄礼节森严,但未出闺门的小姐,还是不会随便见外客,王安佐叫她出来,自然是将风里刀和牛得意当成了自己人。 少女走到风里刀面前,款款拜倒“谢厂公大人为家父洗雪冤仇。” 风里刀怜香惜玉近乎本能,忙道“快别拜了,这秋风紧,地下冰凉,仔细伤了姑娘玉体” 伸手要夫,却又觉得不妥,讪讪的缩了回来。 姑娘又来到牛得意面前,屈膝颔首,施了个万福礼,轻声道“牛...牛大侠,武艺果然超群,小女子佩服。”虽然深低着头,却有一层红晕,慢慢从雪白的肌肤里渗了出来。 风里刀在一旁看的分明,心中好笑:王安佐这妹子,八成是看上我这大档头了,我给她爹报了仇,对我都没这么脉脉含情的。可是牛得意这块石头,又冷又硬,除了武艺强点,又有什么好呢?又转念一想“对了,我现在是西厂太监,人家姑娘怎么会没事对个太监有意思”。 他倒不是对少女有什么绮念,只是他相貌出色,天性有对女子有三分体贴,行走江湖,对他一见倾心的姑娘大婶很是不少,今日却输给了石头样的牛得意,少年人好强,难免有点不忿,随即找到了太监这个理由安慰自己,受挫的虚荣心也得到了修复。于是又饶有兴趣的观察起牛得意来,看这么个美貌少女站在他面前娇羞示好,这蛮牛如何回应。 牛得意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淡然回应“不敢当”,也不理还在施礼的少女,几步走回风里刀身后站定,姑娘还待与他说话,可一看人已经走了,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闹了个大红脸。 风里刀心中大摇其头,暗骂此人“不解风情,唐突佳人” 王安佐还惦记要留风里刀二人喝酒,风里刀却惦记着翌日慈宁宫太后寿宴的大小繁杂事宜,坚持不允,王安佐挽留不住,也就由他们去了,风里刀再三提醒,让他带着家人,早日离京,以策万全,这才携了牛得意,告辞出门。 二人出了王家,行出了二里,却听见背后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风里刀回头一看,却是王安佐,急奔而来脸上都见了汗,“我刚跟家母商量过了,三日后即便离京,明日想请督主和牛兄来寒舍小酌一杯,若待离京之后,就山高水长,不知何日能相见了。” 风里刀见他言辞恳切,其意甚诚,而且自己跟他也颇为投缘,便道“太后寿辰的诸多节目,掌灯之后也就结束了,那明日我们就晚点来叨扰了。” 第38章 太后寿辰 十月初八是宪宗皇帝的生母周太后的寿辰,风里刀起了个大早,带了大档头牛得意直奔慈宁宫。 在慈宁宫前的月台上,早有内务府的人忙前忙后,架起了芦棚,摆设了几十套檀木桌椅,铺了苏绣万寿的锦缎桌布,只等中午时分招待来贺寿的文武百官,凤子龙孙饮宴就餐,虽然天色还早,已经有着五色补服的官员陆陆续续到来,三五成群的在芦棚旁或指点宫阙,或寒暄叙旧。 这皇宫内院,就算你是一品大员,也没福气四处观赏游览,早朝议事都在乾清宫之中,没有皇帝特许哪轮得到这些大小官吏把皇宫当戏院子逛,因此这些人也不错过把这金翠交辉的景物记住的机会,以后可跟子孙炫耀。 风里刀作为内官,也算是皇宫的半个主人,有待客之责,跟相熟的官员聊了两句,眼角瞥见曹云钦一身大红蟒袍从西边来了,也假作没瞧见。 堪堪又乱了一阵,御前总管刘公公带着一干执事太监从大殿边过来,前头的手执龙旗宝幡,后边太监簇拥着一乘明黄软轿,迤逦而来,却是宪宗皇帝朱见深到了。软轿直接进了慈宁宫,风里刀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跟进去给这个寿星太后请个安,但不知道是不是合礼制,这后宫的门道太多,自己这冒牌货是宁可晚做,也不能冒失犯错,看旁边的曹云钦,见他没动静,自己也就按兵不动。 眼看日上三竿,文武百官早来齐了,而且站了整个上午,各个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风里刀在旁边磨牙,恨自己来的太早,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会儿人都饿的飘了,回头问道“你带吃的了吗?” 牛得意无奈的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忽听得静鞭一响,嗡嗡作响的人群瞬间静了下来。 鼓瑟吹竽,编钟大吕,金磬玉鼓齐鸣,三十二名身着吉服的宫女鱼贯而出,分列两旁。 宪宗皇帝搀扶头戴凤冠,身穿明黄大衫霞帔的太后从慈宁宫中缓缓走出。 月台上近千名官员俯伏在地,由御前总管太监带着一起叩头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千岁。” 皇帝扫过众人,心情甚是愉快,脸色也带着绯红,笑道“请起吧,今天是太后寿辰,你们来贺寿,朕心里很是欢喜,各位股肱之臣,就请入席开宴吧。” 听说吃饭,大家无不欢欣鼓舞,月台顿时热闹起来。风里刀也很高兴,拎个凳子就要坐,总管刘公公刚收了静鞭,过来惊诧道“厂公您怎么在这儿啊,皇上传您和曹公公到慈宁宫内拜寿用膳”风里刀这次恍然悟道“哦,原来这宴席也是两处,外边月台上这招待的是外臣,我说怎么都是些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官儿,没看见一家王府的王妃郡主。” 一进慈宁宫,风里刀顿时觉得愉快多了,跟外部花胡子白胡子黑胡子的官员们相比,宫内确实莺莺燕燕姹紫嫣红,宫人命妇进进出出,宫里嫔妃也都在此贺寿,过道上到处是送进来的贺礼。 寿面寿高寿桃不计其数,玉如意,金屏风,玄德炉,自鸣钟,金玉的弥勒菩萨像摆的到处都是,珍玩古董,名人字画....各式各样的珍宝琳琅满目。 风里刀慢闪二目观瞧,太后正坐在正殿旁的暖阁之中,珠帘之后,正跟另外一个身着深青霞帔,头戴九翟冠的贵妇,携了手,一起坐在床榻上,细细的说着话。诧异的问旁边刘公公道“这暖阁内的是哪家王妃,怎么如此胆大嚣张,敢和太后同榻而坐。” 刘公公笑道“厂公还没吃酒就醉了,有这威风的还能有谁?不就是兵部尚书景侯爷的夫人,先帝爷最宠爱的嘉善公主,太后进宫后跟公主一直交好,也算是手帕交了,今天难得景大人没有带兵在外,所以一家三口,带同了公子一同给太后贺寿。” 风里刀打了个哈哈“太后生辰普天同庆,我可是欢喜的过了头。”心道“原来是兵部尚书景恕的老婆,难怪这么大排场,说起来进宫这么久,倒还没见过这赫赫有名无敌老将军呢,百姓常说:天下姓朱,可天下的兵却姓景,听说他征战四十年,无一败绩,更加难得为人谦逊对皇家忠心耿耿,虽然久掌兵权,却没因为功高震主而遭忌,深得先帝和宪宗的信任。” 不由得有点跃跃欲试,很想见一下这个传奇将军,忽然又想起:景恕他虽然没见过,但他的死党,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可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当马宝塔那肉丸子脸,层层叠叠的下巴,油盐不进,水货不侵,刀枪不入的随和性情再次一起浮现在风里刀面前,风督主的俊脸忍不住皱在了一起:还是算了吧,他的一个手下都够我喝一壶的,这个掌天下兵权的驸马爷,还是绕着走为妙。 正沉思间,刘公公扯了下他的袖子,道“太后面前没人,厂公可以去见礼了。” 风里刀赶紧整顿衣带,在暖阁珠帘外的熏笼旁跪了,磕头称颂:“西厂雨化田,恭叩太后千秋圣寿” 周太后在珠帘后倚着,头戴三层金顶的东珠凤冠,淡淡道“果然是个懂事孩子,皇上也一直赞你办事得力呢。厂公今日辛苦,别在这儿守着了,去头所殿与六部公卿和王爷们喝酒去吧。” 风里刀辞了太后,出正殿,往西出徽音右门,到了头所殿,这里却另有一番热闹景象,原来六部品级够高的大臣都在这里另外设宴,明朝对礼教大防还是颇为看重,皇家女眷更是尊贵,男女隔开也就免生事端了。风里刀一只脚刚踏过门槛,突然听见门内有人冷冷喝道“厂公大人您当的好差啊!” 吓的风里刀一哆嗦,心想:“怎么回事,没进门就挨骂?” 第39章 兵部尚书 风里刀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探头进去,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松鼠,却发现殿内各位身着纻丝绫罗五色官袍,补子上绣仙鹤、锦鸡,狮子的文武公卿,没有一个在瞧自己,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哦,原来不是骂我”心中突然一动,惫懒的微笑爬上了嘴角“整个大明朝,统共就俩厂公,既然不是骂我,那么...” 转头向四下一望,曹云钦果然就站在大殿西侧的一盆绿油油的榕树盆景旁,低着头,垂手而立,看不清表情,他面前的黄花梨圆后背交椅上坐着一人,被曹云钦挡住了看不见头脸,从风里刀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跷起的二郎腿,露出朝靴一边,看不出品级。 那人又冷冷道:“厂公大人,我且问你,你官居几品啊?”听声音,应该是个老者。 曹云钦干笑了两声,回道:“回大人,我是东厂提督太监,官正四品” 那人道“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个四品的內官,怎么吏部右侍郎向你行礼,你不但不回礼,只是挥挥手,是把三品朝廷命官,当成公公自己的小厮打发了吗?” 曹云钦头上冷汗亮闪闪,又赔笑到“刚才我一时晃了神,思虑不及,惦记着陛下刚才给差使...” “哼,又抬出陛下给你自己开脱?”老者声音不高,却带着虎啸山林的煞气“陛下交给你差使,可让你妄自尊大,折辱朝廷大臣了吗?” 风里刀一听心中雪亮:这人在找曹云钦的茬,他们东西厂稽查百官,只手遮天,虽然品级不高,但手中权力极大,文武官员见到他和曹云钦,就算不去阿谀奉承谄媚讨好,也多半是笑脸相迎,哪怕是有些风骨,不齿东西厂的清高官儿,也会做些表面功夫,不会直接给二位厂公下不来台。 吏部右侍郎行礼,曹云钦没及时回礼,虽然说礼制上曹云钦是有点小错,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揪着此事发作,却是借题发挥,故意为难了。 风里刀心中大起狐疑,这人到底是谁?把朝廷中人人畏之如虎的东厂厂公,当成家猫一样的梳理教训的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不怕曹云钦回头给他按个造反的罪名,灭门抄家?曹云钦这么刻薄狂傲的性子,竟然都收敛起来,由着他教训。 他悄悄向门里走了两步,溜着墙边慢慢的别过去,想蹭到老者正面,看看是那位神仙降临大发神威,刚走过两个桌子,袖子忽然被人扯住了,风里刀低头一看,原来是跟自己交情不错的礼部尚书何恭,他一拱手,低声道“何大人,什么事啊?” 何恭拉他在自己身边的坐下,神秘道“雨厂公快不要去凑热闹了,当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风里刀问道“这是谁在寻咱们曹厂公的秽气?是首辅大人吗?” 他把自己认识的满朝文武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此人只可能是内阁首辅,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商毅了,当今朝堂第一人,不但素有正直不阿之名,还上疏参过东厂滥用酷刑致死贫民的过错。在朝中见过几次,对他淡淡的不太理睬,思来想去,够分量把曹云钦骂的狗血淋头的,也就只有他了。 何恭提起一只手指,悄悄向东一指“商大人在那边呢。” 风里刀侧头一看,几位阁臣正坐在靠东边的黄梨木月桌上,居中一人,五绺长髯面如冠玉一脸正气,正是商毅。悻悻的把头转回来,对何恭道“那到底是谁啊?这么厉害” 何恭低声笑道“驸马爷啊。” 风里刀这才恍然大悟,时才跟太后坐在一起聊天的不就是他老婆嘉善公主,这驸马爷真是忒大的权柄风光,满朝文武怕东西厂,他倒好,把东厂厂公当自己儿子训。 身旁何恭又道“厂公荣擢以来,景侯爷一直在戍边,打的交道也少,您可能有所不知,侯爷对东厂一直看不顺眼,曹少钦万喻楼两位厂公在时,都被他奏疏弹劾过,曹厂公还暗地里寻过他的岔子,可被万岁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让他不要多事诬陷忠良,从此曹厂公见了这景侯爷就客客气气了。 万厂公是老公公,做事很有分寸,见到侯爷都是毕恭毕敬的,也就没出什么事。曹厂公上任没多久,又是从南京御马监过来,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今日见了侯爷也不收敛,这不,撞虎口上了。” 风里刀心中大叹一声“好险”,早来一步,站那儿挨骂的就是自己了,赶紧满脸堆笑向何恭施礼“多谢何大人提点” 心中暗想:驸马爷这么讨厌东厂,多半也没多待见我西厂,日后还是谨言慎行,不要得罪他为好。又转头看曹云钦那边 景侯爷训斥后就不再开口,只有曹云钦尴尬的站在原地,进退不得,午后刺眼的阳光透过开着的雕花窗棂,晒着他的脸,他额头上原本细密的汗珠,现在已经有黄豆大小了,风里刀几乎能看见有无数跟芒刺在不停的在扎着这个东厂同僚的后背,他和曹云钦不对盘很久了,此时不由得大为幸灾乐祸。 “咳” 忽然一声轻咳打破了尴尬平静的局面“大人,曹厂公也是一时无心之失,不如就算了吧”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风里刀不满的抬起头,看是谁这么没眼色的去救这个合该倒霉的曹云钦出苦海,一看却笑了:肚腩圆滚滚,脸肥似肉团,还有一身惨绿的飞鱼服,锦衣卫指挥使“马宝塔”是也 看起来马德彪跟景恕关系甚好,景侯爷沉吟片刻,说道“既然马指挥使说情,那今日之事就算了,望曹厂公日后多加自律才是。” 马德彪笑道“曹厂公聪明审慎,定然会受教的,老在殿里吃酒也怪闷的,咱哥俩去苑里透透风吧” 拉起景恕,从偏门出去了。 大殿里紧绷的空气这才松驰下来,曹云钦看起来受打击颇大,又站了一会儿才失魂落魄的从另外一个门飘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回东厂抱着被子痛哭。风里刀又是高兴又是不高兴,有人打击曹云钦,他是乐见其成,可是这驸马爷是看太监都不顺眼,没准哪天这暴雷就劈到他西厂厂公。又陪着礼部尚书何恭喝了一会儿酒,几杯下肚喝的急了,头疼胸闷,于是找个借口溜了出来。 慈宁宫的花苑在内殿的西南,风里刀进了随墙门向内,沿着爬满了常青藤,葡萄和蔷薇刺梅的宫墙走了一会儿,渐渐觉得胸中痛闷稍减,此时已是深秋,草木凋零,院中梧桐、银杏、玉兰、丁香的叶子都已落尽,只有松柏还犹自长青,大殿中喧哗热闹人声远去,只有布谷鸟飞过天空,震动翅膀羽毛轻响。 风里刀一只脚刚要踏过一个月洞门,却马上闪身转了回去,背贴着一边墙壁,向外观望:月洞门外正对着一东西窄长的汉白玉石桥,桥上的临溪亭里,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立在亭中,正在谈心,胖的一身绿色飞鱼服,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那另一个,就是刚才大发神威的兵部尚书景恕了。 风里刀这次第一次看清这位驸马爷的脸:相貌清癯,眉目俊逸,虽然须发皆白,仍然可以看出少年时必是容貌出众的美男子,脸上沟壑不多,眉心却带着深刻的皱纹,嘴角下垂,看上一副郁郁寡欢的凄苦之相,风里刀不禁心想“这老头出身王侯,世袭爵位,娶了皇帝最心爱的公主,一辈子都打胜仗,做大官当大将军,到底为了什么这样的不快活?” 马指挥使的声音几乎可以称作温柔:“伯卿,何必自苦呢?易安将军已经死去三十年了,他死的时候,那个东厂的小儿只怕还没出生,抓着他出气,又有什么用?” 第40章 灭门 马指挥使的声音堪称温柔:“伯卿,何必自苦呢?易安将军已经死去三十年了,他死的时候,那个东厂的小儿只怕还没出生,抓着他出气,又有什么用?” 景恕笑了笑“三十年?对我来说,那就好像还是在昨天一样,我闭上眼睛,就还能看见他,看见他盔甲上挂着的冰凌,看见他的斗篷在风里摆动,就像一只飞翔的鹰,看见他在大帐昏黄的烛火里,笑着和我讲兵书阵法”顿了一顿,语气中有无尽的恨意“看见他被东厂的人压走,看着见他被腰斩,血溅三尺,,用兵如神的忠臣良将,不能碧血染沙场,却死在宵小之手。” 马德彪道“老想这些,无端伤了身体,你我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了。” 景恕道“我忘不了,难道你就忘得了?这三十年,我们既没能让皇家为易安将军平反昭雪,也没能揪出诬陷他的真凶,为他报仇,封多高的爵位,打多少胜仗,又有何用?还不是枉度这三十年光阴” 马德彪叹道“咱们也追查了这许久,可当时的案子是东厂办的,完全没有经过锦衣卫的手,我当上锦衣卫指挥使后也曾派人秘密潜入过东厂的案卷宗库,可还是一无所获,不知是谁把此案相关的人员线索处理的干干净净,是谁诬告?证据是什么?证人是谁?主官又是谁?都无处查访。”又道“咱们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看来是老天不让将军沉冤得雪,非人力所能勉强。” 景恕嘿嘿笑了两声“我老了,可是只要我景恕的血还有一天是热的,就不会听天由命。” 风里刀心中暗想,自己不记得朝中有叫易安的名将,不过既然他三十年前已死,自己不知道也是稀松平常,正想得出神,忽听得耳边风声一响,他本能的往旁边一跃,回头观瞧:一个少年一脸怒容站在自己面前,二十岁上下,粉面剑眉,顾盼神飞,长方脸蛋还带着些稚气,一身锦袍,领子里露出狐裘,足蹬踏云靴,是个贵公子的模样。 公子一指风里刀,怒道“你是什么人,好大胆子,敢偷听我父亲和马叔叔谈话,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又看了一眼风里刀的朝服,恍然大悟道“哦,你是东厂太监派来的探子吧,好不要脸!” 一伸手就够风里刀衣襟,“抓了你去见爹爹”。风里刀猛的往后一退,可少年出手太快,眼前手到他胸前,斜刺里又伸出一只大手来,一招“托桃献寿”正是擒拿手法,直切少年手腕 风里刀抬头一看,却是牛得意到了,不由得心中大定。 牛得意和少年,身形腾挪,拳来招往,转眼拆了七八招。 风里刀忽然一闪念:这公子叫景恕爹爹,那可不就是景恕和嘉善公主的独子景应龙,论起来,还是当今皇上的表弟呢,这金枝玉叶皇亲贵胄如何得罪的起?赶紧叫道。“牛得意,快停手,这是景小侯爷” 牛得意格开少年手臂,轻轻向后一纵,如果一只大鸟一样,平平飞出二丈有余,收招而立,挡在风里刀身前。 景应龙见他停手,也不再出招,歪着头道“你的功夫还挺不错的” 风里刀担心景恕和马德彪被打斗的动静惊动,想起时方才被驸马爷训斥的曹云钦的惨样,头上直冒冷汗,当即决定三十六计脚底抹油,对景应龙道“我们不过是在苑里逛逛,绝无偷听 之事,请公子不要误会。”本着又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江湖混混守则,又得寸进尺加了一句“可否也不要对令尊提起?” 公子微微一笑“我们景家难道怕你们东厂偷听吗?”又一看牛得意“看在他*小擒拿手的份上,我不说就是。” 风里刀带着牛得意出了慈宁宫花苑,这才说起原委,他得圣旨进内殿,牛得意却是进不去的,只好在外边等他,刚才看他进了花圃,也就跟了过来,刚好赶上景应龙出手。 午膳之后又是杂耍听戏烟火诸多节目,一直乱到月上中天,风里刀二人才得空闲,出了慈宁宫,风里刀想起跟王安佐约好,掌灯时分拜访,却不料迟了这许多,连便服也来不及换,直接带着牛得意出了宫门,也幸好是太后寿辰,来往官员亲王甚多,下匙的时辰也向后推迟了。 二人沿着护城河,缓缓向王家走去,月影照在河水里,摇曳出清辉一片, 风里刀问道“那景家小侯爷功夫到底如何” 牛得意道“只过了几招,但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出手招数严谨,张弛有度,肯定是受过名师指点,自己也够勤勉,年轻点的武将,没有一个有这么好身手,不愧是将门虎子。” 风里刀道“再去战场上历练历练,又是一个景恕,他家这显赫门庭皇家恩泽,是不会断的了难怪老百姓常说,富不如贵,王安佐家也算是京城富户,为个三眼猫就差点家破人亡。” 忽然想起了王安佐的妹子,那个唤作兰儿的美貌少女,对牛得意笑道“王家那小姐,好像挺喜欢的你的,不如咱们今天去,我跟王安佐讨个情,让他把妹子许给了你吧。” 牛得意脸上一红,正色道“督主莫要打趣属下了,我在您面前立过誓,死生都会追随督主,绝不食言,从此再无家室之想” 风里刀哈哈大笑道“我这个督主...”突然闭口不语,他本来想说“我这个督主都不一定当多久呢”,却说道一半才发觉不对,这等隐秘如何能对旁人说起?自他冒充雨化田当厂公以来,一直颇为谨慎,但今日跟聊的开心,一时忘形,险些顺嘴交底。 二人谈谈说说,转过一条胡同,却看前放隐隐有一处火光冲天,把天际映得通红。。 风里刀道“是谁家不小心?竟然走了水。” 牛得意轻轻一纵,翩然站上旁边一处瓦房的屋顶,举目向起火处眺望,看了一眼就跃了下来,道“督主,好像是王家” 风里刀胸口突然被个大锤猛击了一下,急道“咱们快去” 夜风掠过风里刀的耳畔,飕飕做响,寒冷的空气呛着他的肺,让他的喉咙生疼,心脏急跳到快要抽搐,刚才还在月光下显得朦胧惬意的房屋树木,现在看起来像是矗立的怪物,不停的变换出狰狞的形状。 快!快!快! 牛得意已经在他前边十余丈外,看自家督主奔的力竭,犹豫的站住等他 风里刀跑的说不出话,无声的向他打着手势:“别等我!救人!” 第41章 皇帝也有穷亲戚 风里刀疯了一样的冲进王家被砸开的大门。 眼前情景,让他心如坠冰窖。。 前日红砖绿柳的祥和人家,房舍已成一片火海,院中横了十几具尸体,大部分是家丁仆人,还有几个不明来路的黑衣人。 王安佐全身浴血,怀中抱着一个身着绸衫的老妇,正是王安佐的母亲,老人脖颈中箭,已然气绝。 墙边一抹绯色裙子,身首异处,哪里去寻前日那娇羞浅笑的美丽少女? 牛得意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赶到时老夫人和小姐都已殒命。”顿了顿又道“我跟他们交了 手,领头的是东厂大档头陆金。” 火焰映红了天际,把刚经历了血腥杀戮的院子照得亮如白昼。扑面而来的热气舔舐烧灼着风里刀的皮肤,空中蒸腾着血腥和焦糊味道,如同梦魇中的鬼窟地狱,。 王安佐在无声的哭泣,泪眼婆娑中看见绣金白色曳撒袍摆就在自己身前。 风里刀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睛里的湿意被火焰蒸干,只剩下冷冷的悲伤“王安佐,你家今日的惨祸,有一半是东厂所为,另一半...却是要怪我”愤怒在啃噬着风里刀的心,懊悔一寸寸的碾压过他的皮肤,但他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恐怖“如果我不在皇帝面前自作聪明,也许你只是失去父亲而已,如果我在考虑到危险的时候,就派人来保护,本来也能够救你家于危难之中...” 王安佐哽咽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风里刀嘴角扯出一个平静的微笑“你今后就跟着我吧,总有报你家血海深仇的一天”闭上眼睛,不去看大火一点点吞噬王家的庭院房舍,王安佐,你从此无家可归,可欠了你的,我总要还你。 夤夜时分,本已寒冷的秋风,此时更是刺骨。风里刀坐在灵济宫跨院的石凳上,自斟自饮。 房门一开,牛得意拿着一件鹤羽大氅走了过来,给风里刀披在肩上,道“督主,秋风伤人,披件御寒的衣服吧”,伸手探了下酒壶,自然是凉的透了,皱眉道“您要喝酒,也把酒温一下再饮吧” 握住了壶嘴,不让风里刀再喝。 风里刀凤目微抬,冷冷瞥他一眼,牛得意只得松开手,任由他在杯中又斟满了凉酒, “太医院的人呢?” “给上了药,开了方子,已经走了” “王安佐伤势如何?” “手臂,后背,前胸一共十三处刀伤,左肋伤重见骨,但他年纪轻又身有武功,已无性命之虞,好生将养两个月即可复原。” 风里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凉辛辣的液体流过喉咙,呛进了肺腑,说不出的难受,闷声道“牛得意,你说为什么东厂的人会在王家要举家离京的前一天,痛下杀手?是不是我给他们带的路?如果我没有多生事端提醒王家离京,是不是王安佐的母亲和妹妹就不会死?” 牛得意把桌上的酒壶拿起,双手捧在掌中,用体温暖着,沉吟片刻,答道“我可以保证,咱们去王家这几次,没人盯梢。至于为什么他们会赶得这么凑巧,在王家离京前下手,属下觉得是因为东厂在京中各处都派有探子,王家收拾搬家,不够慎重,走了消息,这才引得他们提前下手。早下手晚下手,都是一样,羞辱了东厂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 风里刀站起身来,对着月亮踱了几部,夜风吹起他大氅的袍角,好像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 他轻轻的笑了“我这个西厂厂公,还当的真失职” 将酒杯往地下猛的一砸,玉碎片片:“牛得意,去西厂的番子中,点六百人,分为子丑寅卯十二队,每队由一名百户统领,散在这京城大小街市之中,穿梭打探,同时监视六部官员顺天府,再挑三十个轻功好,机灵点的,给我日夜盯住东厂。如有异样消息,即刻向我汇报。” 牛得意肃立拱手道“是,督主。属下定不辱命” ------------------------------------------------------------ 风里刀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天边发白,才在床上合衣而睡。 昏昏沉沉中噩梦不断,一时是梦见自己全身中刀,血流不止,一时是梦见龙门大战,那黑压压的龙卷风劈头盖脸的把他卷进去,忽然又看见顾少棠,穿着平常的那身白衣,嗔怪的说“你老不回来,我跟别人走了”,然后牵起她身旁一个看不清眉目的男子手,转身远去了,风里刀大喊“你等等我”,伸手去抓她的手,却够了个空,倏然惊醒,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看看站在旁边侍候的薛义“什么时辰了” “回督主,巳牌时分,方才刘公公传旨,让督主醒了后,就去慈宁宫” “慈宁宫?寿宴不是都办完了吗?” “刘公公没说什么事” 风里刀强打精神,梳洗更衣,带同牛得意又出了灵济宫 穿过徽音左门,进了慈宁宫内院,却看见西庑菱花扇门旁站了一人,二十来岁的清瘦青年,形貌昳丽,灵气逼人,穿一身窄袖紫衫,涂金束带。见风里刀经过拱手施礼,举止秀雅,风里刀颔首还礼,心想这人看起来倒很俊秀聪明,不知道是不是新科的状元公。 早有乾清宫总管刘公公迎上来“雨厂公,东厂的曹厂公在等您呢” 风里刀一皱眉“曹厂公在慈宁宫等我,这是什么道理?” 刘公公脸上有某种尴尬和好笑混杂的神情“成郡王朱桱的孙子,辅国将军,求了太后,要让他儿子在东西厂某个差事,皇帝已经允了,所以让你和曹厂公看看谁把人领了。” 风里刀奇道“咱们做內官,是为皇室服务,哪有凤子龙孙给东西厂当手下的道理?” 第42章 三档头朱迟美 42 风里刀奇道“咱们做內官,是为皇室服务,哪有凤子龙孙给东西厂当手下的道理?” 刘公公笑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原来□□朱元璋建国之初,分封子孙于各地为王,他自己是叫花子出身,吃够了挨饿和干活的苦,不想自己的子孙再受一点累,所以慈爱体贴的定下规矩:凡是姓朱的子孙后代,一律享受国家奉禄,不得外出干活 朱元璋很高瞻远瞩的为他后代的幸福打算,却漏算了朱家人□□炸的问题 明朝宗室的等级是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等等,王爷们生了儿子,只有嫡出的世子能继承爵位,接老爹的班继续当王爷。剩下只能当郡王,郡王的嫡长子继承郡王,剩下的封镇国将军,以此类推,所谓镇国将军之类,手中无兵权,只是个爵号,吃份粮饷而已。 就拿成郡王朱桱来说,他的封地在河南怀庆府,朱桱没什么野心,就一个爱好广纳妻妾,不但生了一个世子作为接班人,还一口气生了五十二个庶子,封镇国将军,而这五十二个镇国将军也没闲着,纷纷向老爹学习,抓紧生娃,到第三辈的辅国将军,已近千人,今天来求太后的,就是这千分之一的辅国将军 了。 朱元璋的另一个漏算,是虽然把给自己的子孙俸禄设的很高,却没想到宗室俸禄要由地方供应,近三年河南大旱,怀庆府更是重灾,百姓颗粒无收,要靠官府赈济,官府手头只有赈灾之粮,自然也就无多余力量去供养这些龙子龙孙, 河南知府大人能惦记正牌嫡传的成郡王不挨饿就已经不错,哪里还管得了几千只有空头衔的镇国将军,辅国将军,镇国中尉? 这个老辅国将军,是实在揭不开锅了,家里能典能卖的都差不多,只剩一件打补丁的朝服,最可气的是朱元璋还不准宗室外出干活,就算辅国将军打算效法三国的刘皇叔上街卖草鞋为生,都不可得,眼看凤子龙孙要活活饿死家中, 他朱家的光荣正确,无所不能的祖先朱元璋还定下规矩,宗室不奉皇命,是不得进京的,一家人好容易喝着西北风,熬到太后寿辰,光明正大的来到京城。 老头儿带着儿子在慈宁宫外从昨天一直等到现在,终于打动了周太后的菩萨心肠,把皇帝叫来,但□□皇帝既然不许,现任皇帝朱见深也不敢开这个先例准许他上街经商摆摊儿卖鞋卖袜子的,于是就想出了个“聪明”的主意:他儿子在宫中某个差事,就留在东西厂办事好了。 于是把两位厂公叫来商量,看看谁吧这个烫手山芋领走。 听刘公公絮絮道完,风里刀一擦头上的汗,叹道“皇帝也有穷亲戚啊” 沿着西庑款步入内,眼前回廊里,曹云钦一身藏青蟒袍,大马金刀的站着,后边是大档头陆金二档头哈铭,身前站着一个瘦小的老者,独科花紵丝绯袍左袖和前襟上,分别打着一块抢眼的青色补丁,腰上玉带缺了几块,好像换牙的小儿一般,显得寒酸可笑。 要不是亲眼所见,风里刀还真难以想象,眼前这个面有菜色,满头白发的老头会是皇亲国戚,而且还有辅国将军的头衔,连个宫中的老太监都不如。 曹云钦垂着眼皮整理着自己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道“这事,可难办的很呐” 白发的辅国将军拱手行礼,在他身前躬身陪笑“只要给他个差事就好” 曹云钦拖着长声,懒懒道“凤子龙孙,我们做奴婢的怎么敢使唤呢” 老人的腰弯的更加的低,腿都在哆嗦“没事的,厂公就当他是寻常手下一样,打骂由您” 白脸的陆金不耐烦道“曹厂公都说了,我们东厂各位档头齐全,不需要人手,你就不要再纠缠了,等会去求西厂的雨化田吧” 老人被陆金训斥的一哆嗦,应承道“是,是..”又忍不住去求曹云钦“厂公大人,您就赏我个老脸面...” 风里刀脑子里血往上涌,昨天王家的惨景在加上今天一个耄耋老人在他面前受辱的场面,实在是太考验他的神经。 老人弓着的背,颤抖的双腿,稀疏的白发和朝服上的补丁都异常的刺眼 他几步跨上台阶,走到回廊,扶起老者,和蔼道“老人家,我就是西厂厂公雨化田,您儿子我西厂要了,不必再求他。”老头儿不敢置信的看着风里刀,道“可是真的?”又看了看他和曹云钦朝服上一模一样的坐蟒纹,欣喜若狂的一转身,朝廊外奔去,边跑边喊“美儿,快来见过厂公,你可以留在京中,不必回去挨饿”一路奔跑,速度之快,补丁官袍都飘了起来,露出了两截的绸裤,只有裤腿膝盖之下是丝绸,上半截却是平常百姓穿的粗布。 曹云钦表情不阴不阳,凉凉的说“雨厂公好大气魄,辅国将军也敢使役?” 风里刀脸上带着笑,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温度“你东厂不敢使役,我敢!” 曹云钦道“不担心没那么大福报折了寿” 风里刀分毫不让“杀害无辜老幼妇孺的人还谈什么折福折寿?” 他看着曹云钦,提起一根手指,威胁的举起,眯起狭长的眼睛“我还告诉你,我西厂二档头,叫王安佐” 。眼光冷冷扫过曹云钦和他身后的陆金哈铭,转身拂袖而去. ----------------------------------------------------------- 一个月后 这天从早上开始天色黑漆漆的,漫天的乌云翻滚把天遮得不透一点亮儿,冬雷阵阵,在云中闷响,到了中午时分,却还没落下雪来。 督主风里刀正在灵济宫偏厅用午膳,吃的是□□烧香菇、长寿菜、徽州毛豆腐这些菜色。因为□□朱元璋生在安徽,其手下的开国将领也多为淮扬一带的人,宫中御厨所做的菜还是以淮扬风味为主,风里刀久历江湖,风餐露宿,对吃喝并不十分讲究,也就入宫随俗来者不拒。 大档头牛得意和二档头王安佐分坐在黄梨木炕桌的两边,边喝茶边一起研究着顺天府的地图,王安佐年轻身体底子好,月余下来,伤口愈合的差不多,就帮着牛得意一起训练手下番子,管理西厂派在京城各处监视的眼目。 牛得意道“这几日百户们报上来的消息,都是些街市行人,鸡毛蒜皮的事,半点有用的也没有。” 王安佐笑道“我前儿在西安门外碰上过辰组的几个探子,虽然没穿着西厂服色,可那份耀武扬威,比咱们督主还威风呢,行人官员看见都吓跑了,能打探到什么呀?” 牛得意皱眉道“你就由着他们这么办事?” 王安佐道“哪能呢?几个人被我训了,但我看这事儿急不得,得慢慢来。” 牛得意道“我还有个计较,除了咱们自己派出去的人,京城各大酒楼茶肆都是上佳的消息来源,那些酒保茶博士,各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而且都是苦哈哈的贫苦人,若能收买了他们,为我西厂所用,倒是事半功倍。” 王安佐道“哥哥好计!京城地面儿上我熟悉,等督主允了,这事儿我亲自去办。” 忽听得门外内侍总管薛义的声音响了起来“督主,怀庆府辅国将军之子朱迟美来了” 接着门扉一开,冷飕飕的北风夹着细细的黄土,进来了一位美貌的青年,灰青色直裰,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端的是位聪明灵秀的俊俏后生。 后生走到风里刀面前深鞠一躬“督主,朱迟美来了,” 风里刀停下手中玉箸,但坐着没动,由他施了礼,道“朱迟美,你是皇家宗室,将来是三品辅国将军,我本不该受礼,但你既然入我西厂,做正七品的档头,就从此要听我调派,尊我号令,你可明白?” 朱迟美道“明白,我和父亲都深感督主大恩” 风里刀看应对得体,心中也很高兴,问道“你何有长处?” 青年诚恳的说:“从小家中请过先生教习文,也请过武师教练武,都一无所成。”他浓丽的眉毛皱了起来“我唯一的长处优点是相貌堂堂,不会给督主丢脸。” 室内一片寂静。 “啪”的一声,风里刀手里的玉箸掉地上了。 旁边的牛得意和王安佐交换了“以后有麻烦”的无奈的眼神 窗外一片雪花飘落下来,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面容平静但心如刀绞的西厂厂公风里刀不禁想仰天长啸“见义勇为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啊!” 第43章 三进黑水城 大漠,龙门客栈 带面具的神秘来客离去,雨化田和顾少棠也终于在千钧一发的最后一刻,探得了来人的真面目。 雨化田把木凳上放的一小篮芙蓉糕提起来放到地下,坐了下来,垂眸微笑“也未必就是白费心机,能让林芳称呼主子爷的,除了当今天子,普天之下就只有一位” 顾少棠一惊,把手里糖都打翻了,问道“是谁?” 雨化田笑道“当今皇上的叔叔,袭封岷州府的宁王,朱祁宸” 顾少棠疑道“岷州府?藩王?林芳不是皇帝身边的太监吗?为什么叫他主子爷” 雨化田道“林芳曾为宁王做了十年的内侍总管,看着他从个孩子长成了大人,直到他离京去封地,情同父子,感情不可谓不深。” 顾少棠眨巴着眼睛“这宁王,可是要造反?” 雨化田又是一笑“你怎知他要造反?” 顾少棠嘟嘴道“藩王,多半不安生,自己也是凤子龙孙,凭什么侄子可以当皇帝,叔叔只能在岷州府吃沙子?更何况成祖朱棣,不就是藩王造反,逼死自己侄子,自己当了皇帝,这宁王可以有样学样。” 雨化田道“朱棣就是因为自己造反,可是他当了皇帝,自然担心有人学他,造他后代的反,所以定下了,双王并封,互相制衡的制度,将互相不和睦的两位藩王封到相邻的封地,若一方有异动,另外一方可立即起兵讨伐” 顾少棠一拍手“那宁王就造不成反咯?” 雨化田又摇头“那也未必” 顾少棠恼道“你刚才明明说...” 雨化田道“双王制衡只是个完美设想罢了,如果一个藩王年纪很小,另一个年富力强怎么办?如果一个擅长用兵,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让后者去攻打前者,不是以卵击石? 先帝确实对宁王不放心,在旁边的凉州府封了素有“贤王”美誉的庆王,可想不到庆王短寿,十几年前就病死了,当时世子才两岁,年幼失怙一直被周太后带在身边。 所以说,宁王可谓有恃无恐,兵强马壮,没有制衡,无所顾忌。 顾少棠一撇嘴“皇帝老子闲着没事干,生这许多儿子,打来打去也真要命,我也搞不清这许多的王爷公公,但这个太监祖宗看起来跟我这小人物一点关系也没有,跟在你西厂和风里刀也没啥关系,总算是个好消息。” 雨化田一笑“稽查藩王谋反正是西厂的责任,如果那个臭东西有本事揪出宁王勾结司礼监掌印的证据,那可是大功一件。” 顾少棠哂笑“他哪有这个本事?这件大事还得等大人您回去自己建功” 翌日又是个大风天,刮起的黄沙遮天蔽日,日头成了天空中微微发亮的一点。 像往常一样,顾少棠淡定的抱着肩站在柜台后,雨化田懒洋洋的倚靠着桌子,嘴里叼着牙签,都是一脸事不关己闲看这龙门客栈中诸多热闹纷纷。 梅香里外奔忙,风风火火的结算房钱,收拾着行李,吆喝伙计们准备马匹,偶尔路过二人,却总是忍不住偷偷望一眼雨化田,再掩饰般的急急走开。 就要登程。 韦德兆一身黑衣斗笠,已经跨上了马,梅香手牵缰绳,回头又深深望了一眼客栈的店门,这一去,就是千山万水,再不能相见,这个“风公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那天对自己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梅香不确定,但片刻相处的风光旖旎,温柔缠绵,早已刻骨铭心,怎么忘却? 韦德兆不耐烦道“还楞什么,走吧。” 梅香一咬下唇“公公,我有一个手镯落在房中了,是宫中之物,我怕惹人生疑。” 不论如何,要找他说个明白。 韦德兆不悦“快去快回。” 又站在了“风公子”面前,刚才心中的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提起,梅香只是红着脸支吾“你....我....” 雨化田笑的一派温柔“梅香姑娘,你有事?” 梅香颦眉痴痴望着眼前修眉俊目,脱下手上的一只玉镯塞到他手里,“若日后能到京城,就来皇宫找我。” 出门上马而去,忍住心肠不再回望。 眼看风沙掩住二人身影,顾少棠把手中的毛笔一丢,正好砸在雨化田的头上 雨化田转头看她,诧异道“你干嘛扔我?” 顾少棠气鼓鼓的瞪他,忿忿道“你这人不厚道,于你是假戏,她可是动了真情。” 雨化田哭笑不得:“那天的主意可是掌柜你出的,怎么反倒来怪我?” 顾少棠下巴一抬,哼了一声,道“反正你们男人都是这么无情无义。” 雨化田闭口不言,把刚砸了自己的那管毛笔捡起来,又放回柜台,厂公大人非常的明白继续争下去自己肯定是赢不了,就算道理在他自己这边也没用,因为,顾少棠显然根本就没打算讲道理。 与其陷入争辩一直脱不了身,倒不如把她的思路从这件引起争论的事上引开。于是,他低头一笑,闲闲的开了口“不知道黑水城里边怎么样了?” 果然,顾掌柜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黑水城,大白上国的都城,对他俩来说都算个伤心地。第一次去,顾少棠跟雨化田是敌对的关系,双方打的热火朝天,结果雨化田折了所有手下,自己差点丢了性命,顾少棠也没捞到任何好处,倒丢了青梅竹马一直在身边的冤家风里刀。第二次去,顾少棠和雨化田是合作关系,她被雨化田摆了一道,被里边盘踞的巨大沙蛇吓的半死,仍然没捞到任何好处。 但是,不管再伤心,再吓人,这仍然是个让顾少棠梦萦魂牵的地方:里边有无数的金子正欢呼雀跃着等着她顾大掌柜拯救,顾少棠坚信金子可以治愈任何悲伤,金子可以平复一切遗憾,金子啊! 她脚步轻快的跑出柜台,插着腰吆喝伙计们“二财,去把店里最长软梯取出来”“辛平,去杏林镇找独眼老八卖些个半天明,就是江湖上最常见那种,咱们的半天雷不成” 雨化田眼看着顾少棠欢实的忙碌起来,悄悄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再跟她讨论“男人是不是好东西”。这种愚蠢问题,他这辈子都没和任何人讨论过。 顾少棠一忙就是整天不见人影,第二天天边刚见亮,二财去敲雨化田的房门,亮晃晃的大头探进来“风哥,掌柜叫你” 雨化田一揉朦胧的睡眼,离了京城,没了西厂督主的尊位,没了朝廷百事缠身,没有了权力角逐,步步陷阱,他倒睡的沉了,浮生偷闲,竟然二财进了门还没惊醒。他笑了笑,道“二财哥,你告诉掌柜,我马上过去。” 雨化田进去的时候,顾少棠一身黑色劲装,正踩在板凳上,用三寸宽的黑布仔仔细细的缠自己的靴口,听见雨化田进来,头也没抬,朝他的方向扔了个布团,道“现在黑水城除了那些龙王爷,还有青曲,虽然这些小蛇不吃人,但顺着裤管钻进去的滋味恐怕不好受,你也把袖口裤腿绑住吧。” 雨化田依言而为,忽然看见顾少棠的床榻上放了一张通身赤红的长弓,拿在手里一掂,比寻常的弓要重上许多,竟是铁铸而成。 他捧着那弓,用手指拨了拨弓弦,铮铮做响,抬眼看顾少棠“这起码是二石的硬弓,你拉的开吗?” 这一石就是一百斤,能拉开一石的弓,就要一百斤的力量,进入锦衣卫弓兵队需拉开一石软弓,能达到合格着已经是凤毛麟角。 顾少棠白他一眼,并不答话,伸出皓白如玉的手,从雨化田手中取了弓,别在自己背后。她着了男装,头发束的一丝不乱,黑衣赤弓,英姿飒爽中反而透出些许秀气来。 顾少棠辞了众伙计,未得天光大亮就已上路。 韦德兆的危机既解,二人也就放松许多,一路看大漠风光,捡些不要紧的絮絮闲聊,只是那以小制大,以青曲灭沙蛇的法子不知灵是不灵,愉快中也带着三分忐忑不安。 天色擦黑时,到了地宫旁的绿洲,二番前来,轻车熟路,雨化田和顾少棠也不急着进去,燃起篝火,烤了些羊肉干粮,饱餐一顿。这才开了石门锁,跳下秘道。一模一样的狭窄石廊,寂静,黑暗,雨化田手执松明火把在前,顾少棠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并没有上次压抑恐惧的感觉,当一个人知道路途的长短和即将面临的考验,这道路就会变得容易许多,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恐惧,莫过于未知的一切。 他们再次站在了走廊的尽头,面对着一大片空旷黑暗的空间,但是上次那无数盏橙黄色圆形灯笼,却不见了踪影。 一阵狂喜涌上了顾少棠的心头,伸手抓住雨化田的衣袖,一阵摇晃,火光映着她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耀,高兴的就像拿到新玩儿意的孩子“我的法子成了!龙王爷们不见了!” 第44章 生死一线 44 生死一线 雨化田把手中的松明火把递给顾少棠,从斜挎的布包中取出一枚半天明,伸出纤长的手指一拉引信,向空中一掷。 耀眼的白光闪耀,就像一轮明月升起在漆黑的地宫之中,圆拱状的宫殿屋顶,龙卷风中从天而降的木架,和数不尽的黄金珠宝,在光芒中重新显露身形,那些巨大的丝丝作响的赤红巨蛇,却瘫软在地,像被伐木者放倒的巨大树木,横七竖八的卷曲着,僵硬着,再无声息。每条巨蛇蛇胆的位置,都有一处大如车轮的创口,是那寄生的小蛇青曲破体而出之处。 万物相生相克,至强至猛的凶恶沙蛇,就丧于这蚯蚓大小的青曲之口,若非如此,哪怕你武功通天,也难以凭人力消灭如此多体型巨大,怪力无穷的猛兽,天地造化之功,非人所能企及也。 顾少棠已经布好了软梯,一手拿着火把,小心翼翼的顺梯而下,看雨化田还站在走廊的尽头呆立不动,抬头喊他“雨化田,你还楞什么神?别害怕,龙王爷都死了!” 雨化田一笑,也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望着遍地黄金,顾少棠欢喜无限,道“我们发财了!”,雨化田谨慎道“先不忙,咱们还是先把这地宫检查一遍。”先举着火把绕着满地的巨蛇遗骸缓缓而行,顾少棠有些不高兴的撇了撇嘴,也在后边跟上了。沙蛇体型庞大,就算倒毙在地,也到了二人肩膀的高度,在其中行走,就如走迷宫,只能看见火光映照下,蛇吻中巨齿闪着寒光,人形的尾部伏在地下,就如同一具具倒毙在地的尸首,眉目须发俱全,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见之不寒而栗。 雨化田向四周张望了下,眉头一皱,低声道“小心” 顾少棠倒是甚为开心,还伸出手去拍打死蛇鲜红如血大如圆盘的鳞片,揶揄道“我可没你那么胆小”,一路走一路拍,还小声计算这“二十三万两,这个有五万两,恩这个两万两,加起来是...” 雨化田剑眉颦的更深,站定不动,声音里带了薄怒“别说话,小心” 顾少棠刚踱到一条丈余高的黄金铸成的嘲风旁,正叽叽咕咕算的开心,突然被他一训,心算的数字都从脑子里哗哗的漏了出去,不高兴的皱起了小八字眉“大人您能不能不要婆婆妈妈,罗罗嗦嗦的?”,她身旁两尺就是个沙蛇的巨大头颅,蛇眼紧闭,顾少棠亲切的反手拍拍它的“脸颊”,满不在乎道“都死透了,你可别再妨碍我数金子” 雨化田的呼吸突然一滞:他看见了顾少棠还没注意到的事:刚才那条被顾少棠拍拍打打的沙蛇,已经在她身后,骤然睁开了车*小的血红的眼睛。 顾少棠还浑然不觉,看了一眼雨化田“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雨化田左手将松明火把已经掷出,猛砸向沙蛇黑线一样的瞳孔,那畜生吃痛,蛇头猛的一抽搐,躯干蜷曲了起来,眼看就要把自己身畔的顾少棠卷杀在身内,雨化田纵身而上,一扯顾少棠的左手,将她拉倒在地,顺势几个翻滚,滑进了巨大的黄金嘲风和墙壁的死角之中。 二人紧贴墙壁而立,都是惊喘不定,顾少棠方知刚才生死就在一线,心中又是庆幸又是惭愧,想开口说“多谢”。身后的雨化田已经伸出手来,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喝道“那东西还没走”。顾少棠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果然听见了鳞片摩擦地面细细的沙沙声,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雨化田这才松开了手,不发出任何声响的从怀中又取出了一枚半天明,揭了引信,掷到空中。 地宫再次亮了起来,最后一条血红的巨蛇,昂着头颈,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它蛇胆的位置上有一个伤口,并不像其他死去的沙蛇,是被寄生青曲破体而出留下的圆形,而是方形,四角锐利,就像....就像是个被蛇牙撕扯出的伤口。 雨化田和顾少棠心中都是一震,人常说英雄豪杰能“蝮蛇蛰手,壮士解腕”,可这条全身鳞片的畜生,竟然能在为寄生蛇侵体之后,以牙齿噬咬自身,活生生将部分内脏和体内的青曲一起咬出,保全下性命,这其中的智慧和坚忍,已经近乎妖异。 在它的父母亲朋,兄弟姐妹,左邻右舍都尽数死于青曲之后,它活了下来。 妖物不死。 雨化田在顾少棠耳后热热的吐着气,声音低沉“顺着墙走,回软梯” “半天明”光芒渐暗,二人从黄金嘲风后探出身来,小心翼翼的贴着墙壁轻轻移动,所幸这个墙壁死角离他们下来的回廊并不太远,只有十余丈的距离,只要片刻,就能攀上软梯,回到走廊,到那时这妖蛇就无可奈何了。 顾少棠屏住了呼吸,借着半天明的余辉,观察着它的动作,它似乎没发现两个猎物已经离开,依然梗着粗扁的脖颈盯着方才二人藏身的角落。 两丈,一丈...软梯就在伸手能勾到的距离,顾少棠刚要伸手,忽然,腥风掠过,妖蛇伏地而行,快如游龙,人形的蛇尾向二人横扫,巨力之下,软梯直接被从回廊扫了下来,落在地下。 顾少棠二人缩肩伏地,那蛇尾卷起地下的小块金子宝石,劈头盖脸的飞过来,砸的四肢生疼,却顾不上躲避了。妖蛇见一击不中,盘桓转身,掉头相向,又张口血盆大口直咬过来。危急之下,二人反应神速,同时向前一扑,又躲过了这一咬之厄。 雨化田见回头的后路已断,一扯顾少棠道“回去”,二人且躲且退,回到了初时藏身的角落。 两人一蛇,又是僵持对峙的局面。 这条最后的沙蛇幸存者,似乎只对他们两个有兴趣,昂首扬尾,寸步不离,巨眼如同滴血一般,若有所思的盯着二人,转都不转。 更移漏转,外面已经是天光大亮,但这暗无天日的地宫,怪蛇虎视眈眈,尺寸的光阴都分外难熬。 雨化田听得身边顾少棠腹中咕咕作响,也不作声,面色平静数着布袋中所剩不多的半天明 顾少棠忽然开腔:“你知道咱们回来是做什么的吗?” 雨化田有点意外,道“做什么?” 顾少棠颓然坐倒在地“上两次我们来,都没能成功死在这里,这次是专程回来饿死的” 第45章 杀生 雨化田微微一笑“掌柜要坐以待毙吗?” 顾少棠没答话,黑暗中眼中有火焰熊熊燃烧,她是越挫越强,百折不回的人,根本不会听天由命,任由命运宰割。 雨化田修长的手指抚过顾少棠背后的赤色长弓“你身上的箭还剩多少?” 顾少棠道“三枝” 雨化田望着她,眼波如幽幽潭水“有把握能射中妖蛇腹壁的伤口吗?” 顾少棠犹豫了一下,又坚定的咬住嘴唇:“有” 雨化田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我去引开它,你看准机会,用箭射它的伤处,这蛇伤在肝胆,或许可以一击毙命”,伸手把布袋里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顾少棠身边“两个半天明,还有一个半天雷”,你见机使用。 纵身一跃,出了藏身的角落。轻跃几步,绕过几尊巨大的黄金塑像和其他沙蛇尸体,奔出几丈之外,击打双手,吸引着巨蛇的注意,妖蛇头颅微转,见雨化田站在外边,似乎怒气勃发,扭转身躯直朝他滑去。 蛇身庞大,人站在它前面就如同玩偶一般。巨蛇脖颈向后缩起,正是意欲攻击前的动作,巨口缓缓张开,利齿如刀,蛇蜒如丝,一滴一滴,落在在雨化田面前,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与此同时,一枚半天明腾空而起,顾少棠摘弓在手,刃扣搭弦,使力一拉,赤弓弯如满月,半天明银辉满地,弓如血,人如玉,眼神犀利如鹰,手指微松,雕翎飞箭如流星赶月,直戳妖蛇身前豁开的伤口,“噗”的一声,齐根没入。 巨蛇身体猛一抽搐,疼痛让它濒临疯狂,头颅四处转动,似在找寻飞箭的来处,却没发现顾少棠,那眼前只有一个可以发泄它的痛苦和愤怒的对象:它昂起碾盘大的头颅,重重的向面前的雨化田砸下,雨化田只觉千钧巨力朝自己面门压来,飞身向旁边的金台下一藏,“啪”的一声巨响,石屑飞溅,巨大的蛇头就挨着他的身体直砸在地面上,将他原来身处的之地青玉地砖,砸出了一个斗大的浅坑。 又一枚半天明在空中闪耀,顾少棠长弓在手,猛的拉满弓弦,弓弦划过她的脸颊将她的脸擦出了几道血痕,第二只长箭破空而出,劈开黑暗重重,直射入巨蛇体内。这次她躲闪不及,被妖蛇瞧见,那畜生赤眼圆睁,一吐分叉的长信,就要奔顾少棠窜过去。 顾少棠为了方便射箭,早就出了安全死角,站在一金台之上,四周无遮无掩,这时根本无处可藏。 危机时刻,雨化田也不及思虑,随便从地下抓起了一个黄金酒壶,猛力一掷,砸在了妖蛇的双眼之间,蛇类眼间神经密布最是敏感,突然被砸,更是大怒,磨转回头,又奔雨化田而来。 雨化田腾挪躲闪,绕行疾奔,巨蛇在后蜿蜒急追,也幸亏了地宫之中遍地是沙蛇的尸体,障碍重重,妖蛇行动不便,如果是如初时的平坦,就算雨化田武功不失,也躲不过一时三刻。 顾少棠站在金台上,心急如焚,眼看妖蛇离雨化田越来越近,那蛇吻似乎下一秒就会咬住他的身体,胸中似有无数针攒,额头鼻尖上全是汗水,可是两箭已发,虽然都命中,除了让蛇怪更加愤怒,似乎对它没有半分损伤,这最后一条龙王爷,成了精怪,难道也成了神仙不成? 她低头看看手中最后一只箭,发现自己握着赤弓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使暗器使弓箭之人,最忌心浮气躁,心浮则力不稳,力不稳则难命中,射不中敌人就是自己殒命。可是当此时刻,伙伴命在须臾,她又怎么能稳如泰山? 猛一抬头,只见蛇怪追击中猛一伸颈,向前咬噬,雨化田忙缩身躲闪,带着腥气的鳞片直擦着他的头皮掠过,这一咬之下,虽然没伤到他,却把他头上的书生斤挂了下去,长发顿时披散开来。他抬头看台上的顾少棠,顾少棠也正凝神看他,二人迅速对望一眼,眼中是一模一样的倔强光芒:哪怕身处绝境,也不放弃,不服输,不认命。 妖蛇一击不中,盘身又回来,雨化田眼前是一个黄金嘲风镇台,他身子一侧,躲在后边,蛇身太大,要绕到他正面,还得费一番功夫。但这回,巨大的披鳞畜生似乎失去了耐心,刹那间,它缩起脖子,猛的朝黄金嘲风撞了过去,“轰”的一声巨响,千斤重的金雕镇台被拨倒在了一边,把整个地宫都是一震。 掩护既失,雨化田跟蛇怪,之间只有一丈的距离,它再次昂起了头,这次,蛇涎直落在雨化田的脚下 最后一枚半天明凌空而起。 雨化田一看,心叫不好,这次似乎顾少棠过于焦急,抛的太低,果然只飞了不过两丈高就直往下坠。 顾少棠神色笃定,平静的如冰雕一般,脚下紧蹬,两臂较上劲儿,左手扶弓,右手满弦 “嗖”的一声,最后一支箭脱手而出,在空中烈烈做响, “啪”的一声,箭头正好刺中那下坠中的“半天明”,这一箭力量好大,半分都没停,连箭带半天明直接都带进了蛇怪胸前的创口之中。 雨化田长眉微颦,正在纳闷不知道顾少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忽听得蛇怪胸腔之中“嘭”的一声闷响,然后血液,胆汁,内脏的碎片一起从伤口中喷了出来,就如同下了一场血雨。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巨蛇,就如一团棉絮软了下来,在地下又抽搐数下,就此不动。 最后的这一枚,不是江湖上只能照明的“半天明”,而是鹰帮中传递信号的,会炸响的“半天雷”,二进黑水城,因为它惊动了蛇怪,搞得二人颇为狼狈,这次顾少棠仗着箭法精奇,用弓箭将半天雷射入怪蛇身体,炸碎了妖蛇五脏,终于置它死命。 顾少棠单手一撑,笑嘻嘻的跳下了金台,雨化田向她迎了过来,他虽然身手敏捷,没被刚才的内脏雨浇得一头一脸,但头发披散,衣衫凌乱,也是颇为狼狈。 此番劫后余生,都觉得彼此比以往顺眼很多,雨化田挑眉一笑“现在,我们发财了。” 第46章 誓不相负 举目四望:偌大的地宫,喘气的只剩顾少棠跟雨化田二人,如果黑水城是个一波三折的梦境,度过了或凄惨或惊恐的前奏之后,这个梦已经进行到了最美妙的部分, 顾少棠的眼中闪烁着陶醉的光芒,伸手抚摸着丈余高的巨大黄金嘲风塑像,她手中火把所照之处,四处尽是是金光烁烁,迷人眼眸。 她的语气近乎梦呓,似叹息又似发问“你说这里有多少金子?” 雨化田转眼向四周望了望,其实他在此呆了许久,对黑水城内物事财宝早就洞察于心,但他为人审慎,不会随口胡说,思量片刻道“成化二十一年,户部所收全部赋税是白银三千零七十八万两,此地的黄金,大概相当于大明朝十年内所有赋税的总和。” 顾少棠仍然如在梦中,语气飘忽“这么说,我们比京城的皇帝老儿还要有钱喽?” 雨化田轻声笑道“如果,我们能把这里的金子都拿出去的话” 顾少棠撇他一眼,纳闷道“什么叫如果?我们一定,绝对,没有半点含糊的要把这里所有金子都拿走啊!” 雨化田叹了口气,摇头道“只怕没那么顺利。” “为什么?” 雨化田伸手取了顾少棠手上的松明火把,走到一沙蛇尸身旁,俯身下去,把火把贴近蛇尸上的圆形创口对顾少棠道“你来看” 顾少棠凝眸注视,发现了刚才一直没发现的异状:一股若有似无的淡红色水气,隐隐的从伤口中释了出来,沉在地上,就如同清晨的薄雾一般 “这是什么?” “还记得沙蛇之血有毒吗?” “恩,你因为蛇血的毒内力全失” “沙蛇已死,可毒质不散,这些红色的雾气,就是蛇身腐烂后释放出的毒雾,而且这大殿深埋地下,密不透风,毒雾无法散去,只会越来越浓,就像苗疆的瘴气一样,闻久必然会中毒。” 一闻此言,顾少棠喜气洋洋的小脸迅速皱了起来,惊道“啊?难道还是百忙一场?”瞬间从富可敌国的美梦中惊醒,黄金织就云端摔落的滋味可不大好受。 雨化田一笑,语气也带了遗憾“也不是全然枉费心机,你看这蛇雾沉重,会先沉积在地下”他顿了顿,接着道“所以,赶在这些沙蛇完全腐烂,毒质蒸腾占据整个大殿前,能搬多少搬多少吧” 老板娘向来是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之人,右手握拳在左掌心一砸,道“好,就这么办,事不宜迟,我马上回客栈叫上二财辛平他们,再带上牲口,人多好办事” 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 雨化田伸手挡在了她的面前 顾少棠困惑的看着他,不解他的用意,雨化田的头发披散下来,五官就显得艳丽许多,与他平日里学风里刀的书生打扮,就颇不同,倒像...龙门大战之日他挟持自己时的模样。 “找其他人来搬金子,此事不妥” “为何不妥?” “别傻了顾掌柜,仔细看看这四周,这些数不清的黄金,谁能不动心?谁又愿意与别人分享?你的那些伙计,不过是些求财的匪徒,他们能不起独占的贪心?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 “我信得过他们”顾少棠冷笑道“至少,他们要比你可靠,既然已经决定要和你分,再多几个人也没什么,我看你是担心我的人多了,分给你的就少了吧?咱们早就说好二一添作五,不会临阵反悔的。” 雨化田猛的上前一步,近到他的鼻尖几乎擦着顾少棠的鼻尖,“我早就说过掌柜还是天真心性呢”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妖异的性感“曾经信得过的人,在面对这么多黄金之后,就未必还能信得过。顾少棠,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所以,尽量不要去考验一群土匪在黄金面前的自制力和义气。” 顾少棠任由他靠近,也不躲闪,只是咬着嘴唇,直到唇边出现了一圈青色的牙印,“他们陪我父亲出生入死,然后又跟着我,我苦心谋这黄金,有一半也是为了他们,这些人,我相信”她绷紧脸孔的时候,看起来会更像个孩子。 雨化田笑着退后,一手执着火把,一手负在背后,绕着顾少棠踱起步来“好,就算如你所说,他们都是可靠的好汉子,可就算是好人,也一样会犯错误,辛平好酒,每次喝多必然醉话连连,你猜他会不会再另外一次酒后,告诉江湖上随便一个无名无赖,说你顾掌柜有几百万两金子的身家?二财好色,他很喜欢杏林镇偎翠楼的头牌绿芙蓉,你说他会不会动心,拿几万里金子把他的心上人赎出来? 顾少棠插口道“这有什么,我帮他赎就是。” 雨化田摇头道,“他这样三脚猫的功夫,身上突然有大笔金子,只怕还没逍遥多久,就已经惹祸上身,仇家自然会追问二财这个无名小卒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金子?追究起来,那当然是他家帮主您发了财,从此顾大小姐就是所有黑白道中人眼中人人觊觎的金菩萨,你就算有千手千眼,只怕也挡不住吧? 所以,还不如你我二人,闷声发大财的好” 顾少棠默然无语,她信得过自己的伙计,可她没有信心,对于这些热血热肠的好汉子,突来的横财会不会变成横祸灾殃? 半晌后才道“好,我不去叫二财他们”她望着眼前的俊秀男子“不过,雨化田,这个世上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能相信,也谁都不敢相信,真的很可怜。” 雨化田冷笑一声“我就不用掌柜操心了。现在还有一事,取出的黄金何处存放?龙门客栈中可只有你一人知晓的秘道吗?” 顾少棠闷声道“离这绿洲五里外,有我鹰帮一个秘密的地下仓库,里边装的是火药兵器,只有我一人能开启。” --------------------------------------------------------------- 二财蹲在客栈旗下,伸着脖子盼顾少棠和他风哥,却只有顾少棠一个人回来了,匆匆上了一趟楼,让厨房准备了许多的干粮腌肉,又去马厩牵上了所有骆驼和马,二财觉得老板娘的神情有点怪,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很紧张,他追在老板娘后头问“你要这些牲口干嘛?”又问“风哥去哪儿了” 顾少棠也不回答,只是把灌满了烧刀子的羊皮酒囊挂在马后,然后扳鞍纫蹬跨上了马,沙漠里干燥的风吹着她鬓角的碎发,掠过她的面颊。二财不死心的拉住缰绳,抬头问道“掌柜,你啥时候回来?” 顾少棠有点为难的“哎”了一声,道“大概一个月后吧,也可能更久,你们好好看着店,别惹事”,说完赶着牲口,拨马而去。 二财站在店门口扯着嗓子喊“要是有急事,俺们咋找你么?” 顾少棠只是向后摆了摆手,并没回头。 她再次回到绿洲的时候,雨化田正拽着一个沉重的袋子从地宫入口探出头来,她都不愿意浪费时间看雨化田一眼或者跟他说句话,自己从骆驼上取了个布袋也下去了。 时间就是金子,时间真的是金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顾少棠一直很躁动和兴奋,她吃的很少,也睡的很少,可是不觉得累也不太困,雨化田也差不多,两个人就宛如来回飞舞的工蜂一般,在绿洲-地宫-仓库之间无比辛勤的劳作。 一个月下来,雨化田整个人瘦了一圈,也晒黑不少,他蹲在地上,一手随便捧泉水喝,然后往嘴里噎着干粮时的样子,跟风里刀相似到让顾少棠都暗暗心惊;顾少棠的体质倒特别,虽然也瘦了些,可不管怎么晒,还是肤色如玉。 再怎么努力,终于有一天,地宫之中的红色雾气,已经到了胸口高。雨化田和顾少棠并肩站在石头走廊的尽头,望着下边影影绰绰妖娆起伏着的有毒红色幔帐 “差不多了”她说,无限不舍。 “对”他点点头,十分遗憾。 聪明人,要懂得在合适的时候让理智战胜自己的贪婪,不至于落得最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下场,他们都不是笨蛋。 最后一袋黄金驮在骆驼背上,黑水城地宫秘道的石门迅速湮灭在沙中, 那也没什么。现在顾少棠和雨化田有自己的黑水城了。 五里外,鹰帮地下仓库。 这里的沙漠与别处没什么不同,浩淼黄沙,寂寥北风,只是有一棵丈余高的墨绿色仙人掌,带着荆棘尖刺,静默肃立。 最后一个袋子扔在其中,偌大的仓库,已被金子堆得满满当当。 顾少棠把手中三寸长宽的铁八卦,握在掌中,八卦上凸起的乾坎艮震的图案对应着石槽凹陷的位置,手指用力一按, 洞口无声关闭。 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黄昏是妖魔的黎明,是人们内心的黑暗也开始蠢蠢欲动。雨化田和顾少棠,相对而立,脸上没有黄金落袋的高兴欣然,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看不出悲喜的怪神情。 雨化田眼光“无意”扫过顾少棠手里露出黑色的一角,道“这铁八卦....” “怎样?” “该归谁保管?” “自然由我保管” “凭什么?”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可是黄金有我一半” 顾少棠不屑一顾道“你们东西厂的阉宦最是阴险狡诈,我信不过,不能交给你” 雨化田一笑:“掌柜你不过一介土匪,又凭什么认为我该信得过你”一句话还没说完,右掌轻飘,已无声无息向顾少棠脖了过去。 方才二人越说越僵,顾少棠本来就在暗自戒备,看他突然出手,也不意外,马上举肘相格。 雨化田盘旋飞舞,招招进迫,顾少棠轻灵飘逸,冷若御风,二人招招凶险,却沾手即过,打的举重若轻,潇洒肆意。转瞬之间,翻翻滚滚的已拆了五十余招。 二人双臂相错,雨化田突然一个反手,掌法变为擒拿手,拿住了顾少棠的右腕,一个用力,顾少棠手腕骨骼奇痛,手中握着的铁八卦立时脱手,雨化田要抓,顾少棠反应神速,马上提膝,像他小腹撞去,雨化田微微一侧身躲避,却发现顾少棠这是虚招,她足尖一勾,已经接住了掉下去的铁八卦。 雨化田右脚踹出,直踢顾少棠腓骨,顾少棠回身闪避,躲开了这招,足尖上的铁八卦无法控制的飞了出去,正向着雨化田的方向,雨化田飞身跃起,一招“海底捞月”眼看指尖就要碰到黑黝黝的铁牌。 只听得“当”的一声金属撞击脆响,力道甚大,将铁牌撞飞出十几丈远,落在沙中,却是顾少棠暗器出手,她眼看那要紧的铁八卦就要落入雨化田手中,情急之下用暗器将其击飞,现在铁牌落的离二人距离甚远,任何一个人去取,都会给另外一个人偷袭的机会。 顾少棠双手分别扣了三枚“星玄”,摆出攻击的姿态,雨化田负手而立,眼神犀利戒备,夕阳如血,照着二人面孔,凄艳苍凉,从相互为敌,到一起出生入死,轮回今日又复兵戎相见。 顾少棠杏眼含怒“雨化田,你一直都没有诚意合作,明明武功恢复了五成,却故意瞒着我。” 雨化田冷哼一声“你又何曾真的信任过我?每次见我,还不是袖中都是扣了暗器?” 顾少棠瞪他“所以,现在你要杀我灭口,独占宝藏咯?” 雨化田凤眸眯起:“我看是掌柜见财起意,不守信约,出尔反尔。” 顾少棠道“里边的黄金,就算平分之后,你我还都是富甲天下,何必杀的你死我活呢?而且以你现在的武功,我如性命相搏,你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雨化田扫了顾少棠一眼,问道“我几时要杀你?我信守诺言带你下黑水城,按照约定,你得跟我去京城,把那个臭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回来”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不守约也无所谓,我武功恢复了一些,直接杀了他就好,也不过是多费些手脚。” 顾少棠道“笑话,我堂堂一帮之主,言出必行一言九鼎,怎么会说了不算。” 话虽如此说,两人的姿势都没变过,顾少棠手中的暗器紧扣不放,雨化田暗中运力,时刻准备出手,仍然是僵持不下的对峙局面。 过了片刻,顾少棠叹了口气道“那好,既然你也不想害我,我也不想害你,但我们彼此又信不过,那不如发个誓来,” 雨化田嗤笑一声,“如果发毒誓有用,这世上就没有几个活人了” 顾少棠的发丝在沙漠的凛凛朔风中飞扬,这个年轻姑娘可爱的要命的执着:“因果不昧,誓言不空,我相信,你说就是。” 雨化田抿着嘴唇“说什么?” 顾少棠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如星光闪烁,朗声道“若我顾少棠日后起害你之心,皇天不佑,尸骨不全,天地为证。” 雨化田逆着光,静默而立,看不清表情,残存的日光给他挺拔的身影镶上了一层流光溢彩的金边。 天高彤云远,大地沉厚而安静,四周安静的犹如梦境。 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如洞箫低沉悦耳“日后我雨化田若起心害你,万箭攒心,不得好死。”抬起头,狭长凤目凝视着顾少棠“天地为证。” 最后的夕阳消失在了沙漠的尽头。 第47章 一起躺着纯聊天 顾少棠唇角微扬,手腕一转,六枚星玄都收入了袖中,雨化田侧了头,无奈的笑了笑,迈步要向她走过去。还没等他踏出一步,顾少棠马上朝他嚷嚷起来“站在别动!” 雨化田楞道“为什么?” 顾少棠奔了十几步,手扶膝盖,满地寻找着什么,边找边说“刚才打的一塌糊涂,我用星玄把开宝库的铁八卦撞飞出去,是用你做标志,记得落地的方位,你要是乱动害我忘记,天色这么暗,哪儿找那小小的铁牌” 雨化田笑道“何必这么麻烦”,也不理她跳脚阻止,径直走到离顾少棠两丈远的地方,弯腰从沙中捡起一物“不就在这里。” 铁八卦就摊在他掌中。 顾少棠“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雨化田玩味的看她一眼,道“虽然发了誓,但此物放在我手里,掌柜终是悬着心,要不然这样,把它一分为二,一人一半,你我二人谁也不能单独开启石门,独占宝藏,你看如何?” 顾少棠笑眯眯的大为点头“此计甚好” 雨化田托了那三寸铁牌在手,手指用力,内力到处.....铁牌,还是一整块。 顾少棠笑的眼睛都眯到一起,道“原来你的内力,恢复不到五成” 雨化田的脸上就有些可疑的红色,沉着脸不讲话。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过来,手里是一只“星玄”,“用这个吧”顾少棠说。 雨化田想了一下,还是接过星玄,运起暗劲,将利刃沿着中心一划,这下应力铁牌而断,一分为二,左边一半,从雨化田手中滑落,掉了下来。 顾少棠没等它落在沙里,直接在空中接住,揣入怀中,抿唇一笑“大白上国之事,到现在,总算是功德圆满。” 想起为这宝藏,几番龙争虎斗,几番出生入死,到今天心愿达成,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陪着自己的反而是各怀心机敌友难分的雨化田。因为宝藏风里刀去了京城,几个亲近的伙计殒命,念及风里刀的远走,心中不由得一痛,转念又想,那花心家伙有什么好了?哪有自己身下的百万两黄金为美?患得患失之间,心中悲喜难明,热血涌动,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 心随意动,她走回骆驼旁,解下了骆驼背上的羊皮酒囊,拔下皮袋的塞子,高高举过头顶,微微倾侧,仰头就饮,咕嘟咕嘟喝了几口,烈酒入喉,说不出的冰凉痛快,顾少棠豪气顿生,那番柔肠百结的少女心事顿时扔到脑后。 一手提着酒囊,走几步,坐倒在沙丘之上,侧过脸看雨化田,道“喂,雨化田,你喝不喝酒?” 雨化田看着她手里的大羊皮酒囊,少说也有二十斤,以前在宫中喝酒都是金杯玉盏一小杯一小杯的饮,倒没用过这个东西,有些好奇,默不作声的接过来,举起来灌了一大口,只觉味道极冲,如腹犹如烈火一般,皱眉问道“这是什么酒?” 顾少棠哈哈大笑“大人你琼浆玉液喝的多了,未必喝过我们穷人的玩儿意,此酒产自辽东,遇火则烧,入口就如吞烧红的刀刃一般,故此名为烧刀子。” 雨化田皱眉举酒,又饮了一口,走到顾少棠旁边,抱膝坐下,道“此酒虽烈,倒还真是别有风味” 顾少棠笑得豁达:“你看着这沙漠浩淼无比,天地高远,何等的壮阔,在这里就应该喝这样的酒,英雄豪侠,肝胆相照,你那紫禁城就纵有九重宫阙金楼玉阁,里面还不都是些魑魅魍魉的谄媚小人,耍些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鬼门道,在那种地方,也就配喝些甜腻无味的淡酒罢了。” 雨化田伸袖拭了唇边酒迹,抿唇而笑“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西边升起了一颗璀璨的亮星,天空如同深紫色丝绸的大幕,似乎伸手就能触摸到的光滑柔软。 雨化田和顾少棠你来我往的喝着酒,羊皮酒囊在二人手中轮流转来转去,已经空了大半。 顾少棠红晕上脸,绯云罩面,有了几分醉意,分外开心“你说咱们是不是大明朝最有钱的人?”,她充满热情的看着脚下的沙子,就好象她的目光能穿透厚厚的黄沙,铁浇砖砌的墙壁,直接抚摸地下仓库里的闪闪发光的金子似的。 雨化田看着她,哑然失笑;“顾少棠,你就这么喜欢黄金?” 顾少棠歪着头想了想“从小,我就一直听我爹说,‘金子最重要’” 雨化田没听她谈起过自己父母,不由得有点好奇“你爹?他也是是土匪吧?” 顾少棠自豪的点点头“他是厉害的大土匪,个子很高,侧脸上有一长长的疤,帮里的人敬他又怕他,因为他又精明厉害又讲义气,十几年的光景就把鹰帮经营成西南最厉害的帮派,连渝州的官府都不敢惹我们” 说到这里,眼神渐渐暗淡下来,“他一直说金子最重要,也积累了许多金银,可是我却知道,他依然很不快活,父亲很疼爱我,明明看着我的时候在笑,可是转过脸去就是一脸愁容。 我刚长大他就病了,病榻缠绵时常常拉着我的手说‘棠儿,我恨...’我猜他有很深的遗憾和难过,他却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个遗憾是什么。 “他死后就把鹰帮扔给了我。”顾少棠的语气中带着浅浅的寂寞“与其说我喜欢黄金,倒不如说我怕没有黄金,帮里一大堆老兄弟,个个要指着我吃饭,没有钱怎么行?” 雨化田有点惊愕,自从他认识顾少棠开始,这个女土匪就一直杀伐果断,指挥群雄,巾帼不让须眉,贪财重利,财迷到他简直不堪其扰,却没料到她无所不用其极的爱财背后,还有这番无奈心事。 顾少棠不过是个正当韶华的少女,同龄人正依偎在父母膝下撒娇,午后依偎在秀塌上,用团扇遮住脸,悄悄想念清眉朗目的邻家哥哥,可她却要背着偌大一个帮派,奔波江湖,就算顾少棠再慷慨豪迈,如许沉重的负担和责任担在肩上,又怎能不累?怎能没有抱怨? “你的武功是你爹教的?”雨化田见顾少棠提起父亲之死,有些伤感,有意叉开了话题。 顾少棠果然高兴起来,点头道“是啊,飞刀,关刀,对了,还有兵法呢” 雨化田一笑“土匪要学兵法做什么” 顾少棠不屑的白他一眼“土匪的买卖做大了,自然会有官府来找麻烦,官兵要比土匪多,如果我们不懂点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兵法,哪里活的下去?”又想起雨化田惊人技艺,不由得十分好奇,问道“你这么年轻,功夫就这样厉害,又是跟谁学的?” 雨化田垂了眼帘“一个没有品级,没有人认识,一辈子只打扫荒草满地冷宫的老太监” 顾少棠道“你难道不用干活吗?比如伺候皇帝娘娘之类的” 雨化田平静哂笑“怎么不用?白天干活,晚上练功啊” 顾少棠咋舌“你不用睡觉的?” 雨化田反问道“如果你不练功会如何?” 顾少棠想了想“会被我爹罚不许吃午饭” 雨化田笑了“如果我不练功,可能第二天都活不下去”深宫之中,从孩童到青年一路孤身走来,危机重重步步陷阱,努力拼杀力争上游,错了一步,晚了一步,都是生死立判。 “你难道不累吗?” 雨化田缓缓躺倒在沙丘中,手枕在脑后,望着空中飘飞的流云“累,每天都累的要命,比上个月搬金子累的多,可是为了不死,也只能如此” 顾少棠怪同情的看着他“你那么忙,一定没时间交朋友” 雨化田淡然道“我从来没有朋友。” 顾少棠乌溜溜眼睛一转,看他一眼,似乎要说话,却没开口,过了一会儿,终于不死心的转过头去,说“雨化田,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雨化田的声音像大漠上莫测的流沙一样,无情又神秘:“希望当我朋友的人,我希望他是我朋友的人;假装是我朋友的人,我假装他是我朋友的人,都已经死了,这样,你还想当我的朋友吗?” 顾少棠皱起小八字眉苦恼的想了一阵,撇嘴道“那还是算了,太危险”,她转过头跟雨化田说话,扭得脖子生疼,干脆就学他的样子,躺了下去。 雨化田侧过头,有点意外的发现她躺在身边,无奈的摇了摇头笑了笑,由她去了,他见过无数的女人,有人贪图他的权势,有人垂涎他的美色,有人惧怕他的手段,有人倾心爱慕他有人忠诚服从他,从来没有人像顾少棠这样,既不爱他,也不怕他,没有情爱纠葛,也无利益纠纷,心中风光霁月,坦坦荡荡,反而能随便躺下,自由自在的聊天,倒也是人生未有之经历。 “雨化田,我想问你...”,顾少棠欲言又止。 “什么?”, 顾少棠抬头望着满天璀璨繁星,却不看他“当官就那么有意思吗?” 夜风吹起顾少棠鬓角额发丝,拂过雨化田的面颊,微微有些痒,虽然喝了不少酒,她身上却没有酒味,倒是有一股糖果的清凉香甜气息。 雨化田沉吟了一会儿,回忆着往昔岁月的种种,“我刚入宫的时候,要看所有人的脸色,后来,当了御马监掌印,只要看司礼监和东厂掌印的脸色,再后来,成了西厂厂公,看皇帝一个人脸色就够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意思的很。” 顾少棠不满的冷哼一声“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利欲熏心的,醉心权势富贵,没有一个好东西。” 雨化田挑眉一笑“在生谁的气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迁怒旁人?我倒觉得女人总是太蠢,陷入情网就会任由摆布,还常常自欺欺人,掌柜也不例外,那个臭东西浮华薄幸,你还不是一往情深? 顾少棠急道“哼,谁对他一往情深,我们早就分手了,只谈买卖不谈感情。” 雨化田干脆的说“好,那我日后杀他,你不要插手” 顾少棠登时语塞,讷讷无语了一阵,才道“那个....从长计议,” 雨化田含笑看她一眼,脸上表情是打趣的反问“我说什么来着?” 顾少棠脸上发烧,转过头假装看沙漠,然后认输的笑了起来。 远方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吟唱,飘渺的浮在空中,细致低婉情歌般动听,葡萄紫色的天幕上,漫天星光点点,如同天神撒下无数的金沙,银河如玉带,璀璨迷人,不时有流星,拖着以白色长尾,划过天际。 他们躺着无数金子上,继续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各自的美梦 顾少棠很开心,她说有了这些金子,等从京城回来,她可以把鹰帮安排的妥妥当当,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泛舟五湖,塞外看雪,行侠仗义,也许初一十五打家劫舍,风里刀会不会回来呢?她觉得他一定会回来的,反正雨化田会把他踢回来,如果风里刀不肯回来,那也不要紧,将来会有许多自在又快乐的日子。 雨化田也很开心,他说有了这些金子,等他回到京城把厂公之位夺回,再招兵买马也好,收买官员也罢,都会更加得心应手,不必再顾虑重重,担心四方制肘,或者西厂筹银子时会被东厂的饭桶政敌抓住痛脚,他日权倾天下,做九霄龙吟。 对雨化田和顾少棠来说,青春正好,来日方长,很多梦想,可以慢慢实现,作为偶遇,然后结伴同行了一阵的旅人,他们命运的曲线应该会在京城最后交汇,然后不复相见,各自按照自己的轨道继续愉快的运行。 人们有时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所有事情会按自己的希望和安排运行,可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却未必会让每个人,都称心如意。 第48章 京城有变 京城.司礼监.观海阁 和田玉鼎里龙涎香冒着淡淡的青烟,虽然前儿刚下了一场雪,京城的天气还不算冷,这间不算大的屋子却点了四个碳火盆,青铜镶金玉兰花的盖子,照着里边通红的炭火,更增暖意 东厂厂公曹云钦跪在镂金八宝炕床前,汗珠子凝在鼻尖,痒的要命,可他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更加不敢伸手抓痒。 床榻一人,睡在厚厚的白狐裘里,似有些不舒服的扭了一下身子,韦德兆一身寻常太监的墨蓝色便衣侍立在旁,见榻上人动了,上前关切道“您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那人伸出手来,对他摆了摆,手指修长,肤色白皙细腻,乍一看,倒像哪家闺阁小姐的纤纤素手一般,但仔细端详之下,白嫩的底色下,已经浮现了无数深深浅浅的斑点,暗示着手的主人,已经年纪不轻。 韦德兆会意,立刻从旁拿了一个五色羽毛躺枕,帮榻上人垫在身后。 那人指了指跪在地下的曹云钦,问道“这是谁啊?”,曹云钦看着自己眼前那白皙细长的手指,觉得它们活像一只大白蜘蛛带着细毛的长腿,脸上却殷勤笑着“东厂提督曹云钦,给林公公问安来了。” 韦德兆捧了翡翠茶盏过来,道“曹公公等了有些时候了,看您睡着,就没惊动” 那人轻声的咳了咳“你这孩儿倒是个懂事知理的,不像雨化田那张狂的猴儿崽子” 曹云钦满脸喜色。 那人接过韦德兆手里的茶盏,用里边的玫瑰露漱了漱口,然后用一方白帕掩着嘴,吐在了榻边的水晶吐盂里,抬眼看着曹云钦,他的眸子颜色很淡,淡得瞳孔中透出青色来,“有个可靠的消息,也许对曹厂公有用” 曹云钦恭恭敬敬的问道“请林公公赐教,东厂感激不尽” “洛水之外,西北边陲沙漠之中,有个龙门客栈,客栈里有一个江湖混混,长得跟那雨化田一模一样。” --------------------------------------------- 三天后 西缉事厂.灵济宫 殿中静悄悄的,只听得西洋自鸣钟滴滴答答的走动,风里刀一身素白的官袍,身上斜披了件貂褂,在灯下看着手下百户的奏报,看了一阵,又从青花笔塌上提起笔,蘸了墨写了批回,他初来西厂时,是不敢擅动笔墨的,只怕自己跟雨化田笔迹不同,败露了行迹,暗地里只把雨化田留在灵济宫的书信笔迹拿来一一模仿,几个月下来,学得十分中已有八分相似。 大档头牛得意肃立在旁,见灯火暗了,随手剪了掉灯花,将纱灯剔亮些。风里刀眼睛看着奏报,伸手去端茶杯,牛得意道“这茶凉透了的,我叫宫女去换一盏吧” 风里刀眼睛也不抬,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牛得意自出门去唤宫女上茶,片刻之后,门帘一掀,却不是新茶送到,二档头王安佐和三档头朱迟美一齐走了进来。 王安佐身上披了件黑色大氅,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三档头像小狗绕着主人一样围着王安佐团团转,眼巴巴的看着他道“二哥哥,你下回出去就带着我吧,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原来自从朱迟美这个皇家贵亲的活宝贝进了西厂,虽然名头上是堂堂三档头,可是谁也不给他分配活儿干,督主风里刀自己手头事物繁杂,没空理他,只是吩咐让牛得意王安佐有空带着他,可是这俩人嫌朱迟美天真可笑,又没什么武功,只能碍手碍脚,有事都是两个人分了,把朱迟美排斥在外,三档头朱迟美整个月每日每日的在西厂闲逛,快要闲得长出角来,他不敢去求风里刀,大档头牛得意又是一副生人勿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山脸,就只好得机会就缠住王安佐。 二档头一脸不堪其扰的绕开他,几步上前对风里刀一拱手“督主,我有急事禀报”。 风里刀从书案中抬起头来,刚要问话。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妖妖娆娆的“督主大人,茶来了”,接着门扉开合,一个宫女端着茶盘走了进来,身形窈窕,五官带着媚气,就是皮肤偏黑了些,不是常小文却是谁? 常小文陪风里刀一起进宫,开始时风里刀手忙脚乱四处起火,身边只有她一个可信赖的人,赖她从旁照顾协调,度过了不少风波危机。但西厂督主不能只呆在灵济宫,皇宫百官锦衣卫,四处都要应酬,带着一个武艺高强的相貌特异的宫女在身边,简直是此地无银,不打自招的承认“西厂督主很可疑”,幸好后来收了牛得意王安佐这两个强援,局面才彻底稳定下来。这些日子以来,朝廷西厂诸事,把风里刀忙的四脚朝天,见常小文的机会却是越来越少,今日看她端茶进来,却是有点意外。 常小文走到风里刀桌案前放下茶盏,对他妩媚一笑,道“督主,请用茶”,手腕轻颤,却有一些细细的白色粉末从袖口中飘出来,牛得意眼中寒光一闪,喝道“休要搞鬼!”,伸手如电,就抓常小文的胳臂,常小文的手臂就如同一条游蛇,滑了开去,一踩风里刀的桌案,飞身而起,双臂竟然向牛得意的脖颈搂了过来,牛得意身体不动,平平向后飘出三尺,一脚踢出,凌厉无比,直踹向空中的常小文,常小文格格娇笑“好俊功夫”,借着梁柱一个转身,奔着王安佐跃去了。 王安佐举掌相迎,却不想常小文这一纵在中途之中改了方向,她右手荡开王安佐的手腕,身体犹如一条扭动的蛇,就往他怀里撞去,王安佐闻见一阵香风扑面,只怕其中有毒,赶紧闭住呼吸,电光火石之间,一只细腻柔滑的手,已经在他的左颊上一抚而过,常小文哈哈大笑着跳到一边。 王安佐不由得心中大怒,正要上前再斗,只听得风里刀喝道“别打了,她是...自己人” 此言一出,王安佐忿忿不平也只得停手,常小文却不理风里刀这一套,几步滑到朱迟美身边,伸手托住他的下颌,三档头朱迟美手足无措,愣愣的看着她。 常小文眼神妖娆笑意盈盈,抚摸着他的脸颊,又扫了眼牛得意王安佐,回头对风里刀道“你这大档头长得俊功夫也俊,却是个不解风情的烂石头,硬邦邦冷冰冰,好没意思;二档头功夫不错,也是个呆瓜” 转回头看着朱迟美,拇指暧昧的从他的鼻尖滑到嘴唇,流连不去,笑道“只有这个三档头人长得好,性情也好。” 朱迟美听常小文夸他,露出了英俊的有点困惑的傻笑,但抬头一看:督主风里刀正捂着脸,摇头叹息不忍卒睹,再一转头看见两个哥哥面露惊谔之色看着看。这才觉得这个女人的举动好像不太合适,侧脸别开了她的手,灰溜溜的退到王安佐身后站着。 督主风里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强做严肃道“小文,你不要胡闹”又对王安佐道“你不是说有急事,是什么事” 王安佐还在气愤,恨恨的看了常小文一眼,对风里刀一拱手“禀督主,戊组百户鲁江来报,东厂的几个档头,穿着便装,带着马匹行礼,出东安门,往西去了。” 风里刀神色骤然变冷,问道“是哪几个档头?带了多少行李?出了东安门奔哪里?有没有派人跟着?” 几个问题如连珠炮一样炸开,王安佐当即语塞,额头见汗“这....督主,听说好像其中一个是东厂大档头陆金,鲁江是新替补上来的百户,东厂的人他不全识得,派出去的人出城跟了五里,就被他们甩开了。” 风里刀长眉一皱,语气淡淡,却似乎有千钧的压力“他不会办事,你也不会吗?被甩开就再派人去打问,几个人能飞到天上去不成?”烛火照着他的脸,玉面如冰,不怒自威. 王安佐一躬到地,肃容道“属下失职,这就去办。” 常小文盯着眼前这个明明熟悉却突然陌生起来的俊俏男子,心中有点茫然,他越来越不像自己认识的那个心肠软的小滑头风里刀,倒越来越神似那个死在沙漠之中,冷峻傲然的西厂厂公了。 第49章 别龙门 大寒时节,沙漠里洋洋洒洒降了一夜的雪,第二天倒是个大晴天,天色纯净通透的如一整块蓝宝石一般,万里无云,艳阳照着遍地黄沙换了的银装素裹,倒也是别有一番风情。 天寒地冻,龙门客栈的生意也冷清了些,已经是上午,只有三头五位的商旅散落在大厅里吃饭喝酒,柜台旁边一个乌黑陶盆,里头通红的炭火烧的劈啪做响,顾少棠和雨化田围坐在旁边边闲聊边烤着手。 已经从黑水城回来有一个多月了,他俩看起来“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雨化田继续把风里刀这个角色演了下去,龙门客栈没有冷峻高傲的厂公大人的位置,那躲在江湖混混和老板娘前男友这个身份就更加方便和省事,雨化田是个相当识时务的人。 虽然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他和顾少棠仍然会互相尊称“大人”和“掌柜”,但在你和一个人分享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后,很难不产生某种类似信任和默契的感情。 客栈的大门“嘭”的一声被撞的开,一阵北风猛的吹了进来,把火盆中烧红的碳末子吹的一阵乱飞,顾少棠正坐在火盆后天,飞起的火星子差点烫着她的脸,她跳将起来,张开就骂“哪个不长眼的,连个门都不会开”。 雨化田站起来,低声关切问道“你没事吧?烫着了吗”,转过头看着门口 进来的是七八个汉子,为首的两个都是三十来岁年纪,一个长脸,面色煞白,是常人受了很大惊吓才出现的那种白色,穿着墨绿的织锦棉袍,带着狐裘的帽子,另一个脸色黝黑,各自不高,留着一捧茂盛的络腮胡子,穿着玄色棉袍,后边跟了五六个随从模样的人。 雨化田狭长秀丽的眼睛微微一转,盯着最后一个随从的靴子,那是江湖上最常见的黑色棉靴,在右踝骨上鼓鼓囊囊的突起了一块,露出了青色把手的一个尖角,雨化田无声微笑,这匕首可眼熟的紧,那尖角下边就纂刻着“东缉事厂”四个字,上任东厂厂公万喻楼这个好大喜功,凡事搞统一讲排场这个不怎么样的习惯,此时显示出好处了。 白脸和黑脸二人,也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雨化田的脸,难掩一脸惊异之色。 正是东厂来客,白长脸是大档头陆金,黑脸有胡子的是三档头朱骥,曹云钦得了司礼监掌印林芳的消息,知道龙门客栈有一个跟西厂厂公雨化田一模一样之人,动了心思把此人弄到京城去,给就算不能整倒雨化田,能给西厂添点麻烦也是好的,因此派了陆金朱骥二人来龙门客栈,“请”这个江湖混混。 顾少棠见来人盯着雨化田,心中打了个突,凑到雨化田耳边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雨化田也不答话,反而向东厂诸人迎了过来,满脸带笑招呼道“各位客官远道而来,不知道要用点啥子呢?”,他跟顾少棠厮混了这几个月,连她淡淡的渝州口音都学了个十足十。 陆金定了定神道“先上点烫了的烧酒,我们暖暖身子”大档头忠心耿耿,武艺高强,但缺少应变之才,临行前曹云钦嘱咐他,如果碰到那个混混,收买也好,哄骗也好,恐吓也好,总之就是软硬兼施,让他跟东厂合作,如今这个跟西厂厂公宛如孪生的人就在眼前,他反而有点拿不定注意先出哪一招好。 雨化田应道“客官您稍等,酒菜马上就到”,翩然转身进了后厨,顾少棠也跟了进去,一拍他肩膀,问道“这些是什么人啊?” 雨化田看她一眼,笑道“东厂” 顾少棠纳闷道“他们怎么会来?好像还是冲着你来的?”忽然心中一沉,脱口急道“难道是风里刀被识破了?” 雨化田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不像,如果东窗事发,他们出来办案,就不该乔装,而是直接来抓人了”。 顾少棠眉头紧皱,从后厨门帘的缝隙看了东厂诸人一眼,咬牙道“那领头的白板煞星和黑胡子武功应该不弱,但到了我龙门客栈,毒药迷香暗道,总有办法让他们有来无回就是。” 雨化田正色道“不可,如果东厂的重要人物无缘无故的死在这龙门客栈,到时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朝廷追查起来,假冒督主的事就真的瞒不住了。” 顾少棠道“那你说怎么办?” 雨化田扬唇一笑“不如将计就计。”,凤眸光芒闪过,端了酒坛,挑帘出去了。 陆金又想了一阵,决定把曹云钦吩咐下来的收买-哄骗-恐吓的套路,一一使来,见雨化田送酒过来,跟他闲搭了会话,大概就是问起他多大年纪,家乡何处之类,雨化田就按着风里刀的身份一一作答,聊了一阵,陆金道“你这小哥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困在这塞外苦寒的地方有什么意思?想不想去见识见识京城的花花世界呢?” 雨化田道“京城?听说那是皇帝住的地方?你们见过皇帝吗?”眼神闪亮语气天真,就好象他真的就是个憧憬京城的龙门客栈小跑堂似的 顾少棠刚走出后厨,听他这么说,直接转身又回去了,手扶着灶台无声大笑,心道:雨化田,厂公大人,真有你的。 陆金见第一计即便奏效,当时大喜道“是啊,有皇帝,有皇宫,京城繁华热闹,有趣的紧呢,年轻人出去闯闯吧” 雨化田道“京城万里迢迢,我们小地方的人,哪有盘缠路费?就算是去了,也无处谋生啊” 陆金道“小兄弟,你跟我们去,你的路费我们包了,我们家在京城经商当官,定会给你谋个好差事。” 雨化田抚掌笑道“好,那我就跟你们去京城,只是我有个条件”伸手一指又复出了厨房,抱肩站在柜台边的顾少棠“她也要一起去。” 顾少棠和他对视一眼,会意微笑。 多一人少一人陆金不大在意,当下没口子的答应,东厂诸人见此事办得如此顺利,皆大为欢喜。 三日后出发登程。辛平二财等伙计依依送别,二财见掌柜辞去甚远,归期不定,不由心中难过,揪起衣角,频频拭泪,顾少棠笑道“哭什么,你们好生看着家,不要怠慢了客人,等我和风里刀把京城的事办好,即刻回来。” 扳鞍纫蹬上了马,扬鞭而去。 二财含着眼泪,在门口久望,直到风沙中顾少棠一行人的身影变成一个点,彻底消失在地平线。 第50章 洛水再行船 洛水西出到龙门,穿过戈壁,到杏林镇,再行三十余里,就到了龙门渡口,,陆金得曹云钦的命令不得张扬,只是租了一条寻常商船,顺流而下。 商船以运货为主,船舱狭窄简陋,只能容纳一张方桌,四五个人而已,因此随从们都被打发到甲板下睡觉,只有陆金朱骥陪着雨化田和顾少棠闲坐,既然雨化田是东厂的“重要客人”,陆金对他招待的颇为热情,可他从军中行武出身,对闲聊讨好这套真的很不擅长,连问了三次“风公子,你渴不渴?”之后,连一直保持敬业精神的雨化田都懒的应付了。 顾少棠坐在凳上单手托腮,皱着眉看着对面的陆金和朱骥,越看越觉得这白板煞星和黑胡子真是眉目可憎,言语乏味,惹人生厌的要命,一扯雨化田的袖子“喂,舱里太闷,我要出去”,雨化田也正被陆金奉承的全身不自在,一听此言如获大赦,笑意盈盈道“觉得闷怎地不早说,我陪你去看雪吧”,一扶顾少棠的腰,对陆朱二人道“少陪了”,转身出舱。 天色将晚,飘着小雪,并没有刮风,那雪花就静悄悄的安逸的四处飞舞,远处的山川树木,罩上了一层银白,此处河道宽阔,没有急流险滩,流水静谧,顾少棠打眼一看,忽然看见一个花白胡子的半老船工,披了一件青色的蓑衣,正坐在船尾垂钓,顾少棠童心忽起,拍手笑道“这个倒好玩,比在舱里对着那些丑八怪强多了”,走到船工身后,探头道“这位大叔,蓑衣钓钩卖给我们成不成?” 老船工一回头,见是对容颜如玉的少年男女,心中先有几分欢喜,摆手道“不值几个钱的东西,不用买不用买,你们拿去用吧”,把蓑衣钓竿交给了顾少棠,又去舱中找了一件给雨化田。 二人谢过老翁,披了蓑衣,在船尾坐定,垂下钓竿,雨化田没带斗笠,雪花飘飞,挂在他浓丽如鸦翅的睫毛上,笑道“青斗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独钓寒江倒也颇为风雅”他长在深宫,这等飞雪之中,大江之上,寒江垂钓的悠闲之乐,倒也是从未有之,心情甚是喜悦。 顾少棠生在南方,渝州多水,是垂钓惯了的,正玩儿的开心,也没仔细听雨化田在旁边诗性大发,手腕一挑,把鱼钩对着雨化田甩过去,抬抬下巴“把鱼饵挂上” 雨化田无奈的看她一眼,叹了口气的从旁边竹篓中取过饵食,帮她挂在钩上。 行舟之际垂钓,跟平湖稳水下钓钩,技巧全然不同,顾少棠从天色将晚,一直钓到雪停云散,还是一无所获,到最后,索性端着鱼竿聊起天来。 月色皎洁,烟笼寒水,夜行舟。 顾少棠问道“你是怎么来的龙门?过嘉峪关走陆路?还是向现在这样,走洛水?” 雨化田眯了眼,嘴唇弯起一个绝美的弧度,淡淡的说“就是这条水路” 他没和顾少棠说起:来时巨大的五桅战船,船头是的巨大黄铜虎面雕,旗幡猎猎,黑底白字,上书:"西缉事厂掌印督主",身边亲信手下环绕,巨船破浪而来,何等威风八面,意气风发。数月之后,洛水再行船,原路而返,却孑然一身,前途未卜,纵然厂公大人不信天地不敬鬼神,都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 但他并不气馁,没了锦衣华服,没有随从千百,他依然是那个睥睨天下的西厂督主,雨化田之所以是雨化田,是因为他的鸿鹄之志,他的坚韧不拔,他的诡谲心机,因为他能掌控人心,因为他能够对别人残忍也能够对自己残忍。 “当失去一切的都重新回到手中,我还是原来的我”雨化田坚定不移的这样想着。 正在沉思间,忽听得旁边的顾少棠欢快的喊了起来“上钩了!上钩了!”,转头一看,顾少棠手中鱼线绷紧,将鱼竿扯成了弓形,显然水中猎物已经咬钩,顾少棠笑的像个孩子一样,对他喊道“你稳住,我把它拉上来”,一把把鱼竿塞给他,自己去扯鱼线。 也许是月色太好,也许是顾少棠笑的太高兴,也许钓到鱼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雨化田握着鱼竿,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有点雀跃和愉快。 “嗖”的一声,一条二尺来长的洛水黑鲶鱼破水而出,飞到甲板上,还在噼噼啪啪的扭动,顾少棠和雨化田同时站起来过去扑,可那鲶鱼全身都是黏液,再加上船板上都是积雪本滑,两位武林高手,四只手就是逮不到那没有手的泥鳅,一时间船尾叫嚷笑闹之声四溢,甚是热闹。 船舱中露出两个脑袋,正在悄悄监视着二人,黑胡子的朱骥看了一会儿,缩回了头去,叹道“这小子去假冒西厂雨化田,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九成是得死在京城了,可惜了这对小情人。”陆金道“咱们只管办事,他就算死了,也只能怨自己运气差,像谁不好,偏要像那雨化田呢?” ------------------------------------------------------------ 一个月后.灵济宫 风里刀一进内室,三个内侍赶紧围过来,帮他解紫貂大氅,露出里边的鸦青色团花羽缎飞鱼服,他转了脸,对身后的牛得意道“王安佐和朱迟美呢?” 他刚从乾清宫回来,鼓楼的西斜街连出了几桩命案,死者都是年轻姑娘,京城人心惶惶,顺天府一筹莫展,皇帝叫了他和曹云钦去商议,授意东西厂出马办案。风里刀一直跟曹云钦较着劲,这份差事当然不愿让东厂抢了风头,一回灵济宫,就传三位档头来见准备商议部署。 牛得意道“卯时巡街去了,可能要过一会儿回来。朱迟美跟他一起。” 风里刀点头,忽然见窗外有人,向他摆了摆手,风里刀脸色立变,对几个内侍道“你们出去”,见牛得意没动,又道“你也出去。” 待屋中只剩了风里刀一个人,窗外那人一挑织锦的门帘,走了进来,正是一身宫装的常小文,她出现在灵济宫,当然不会有多奇怪---真正让风里刀大惊失色的,是她拿在手里的那件东西:一只三眼金猫。 这件东西风里刀可是熟捻无比:因为这异宝,才有东厂贪心害死王老翁,王安佐拦轿喊冤,他朝堂设计作弄曹云钦,到最后王家灭门,王安佐成了他西厂的二档头这一系列的变故,可这件宝贝最后被宪宗收去了,怎么会到了常小文手中? 风里刀抓住她的胳膊,急问道“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皇帝给我的?” “你怎么会认识皇帝的?他给你这个干嘛?” 常小文嫣然一笑“我在御花园闲逛,碰到他,他说我长的美,要娶我当妃子” 风里刀惊骇无已,但他已经明白了三眼金猫为什么会在皇帝手里,这是宪宗给常小文的“承诺”和“凭证”,皇帝没有开玩笑,他是真的要纳这个番邦女子为妃。 第51章 会京师 风里刀松开常小文的胳膊,忿忿道“这皇帝也真够好色的,三宫六院那么多娘娘还不够他折腾”几步冲到自己的紫檀书架前边,把里边是书推到地上,先是一本本的翻,后来干脆气急败坏的把书都推到地下,铺开蹲在上面找。 常小文走过来,好奇的低头看他“你折腾什么啊?” 终风里刀从地下捡起了一本绿绸封皮的《中庸》,翻了开来,内里中空,放着二十几万两的银票,其中一半是雨化田留下的,剩下一半却是他进西厂后“励精图治”收的贿赂。风里刀把那沓厚厚的银票一分为二,一半仍然夹回书里,拿了另一半塞到常小文手中,急匆匆道“这些钱你拿着,赶紧出宫去,回大漠找顾少棠也好,回你们鞑靼也好,今天就走,现在还来得及出城。” 常小文看了看手中的银票,干脆的说“我不走” 风里刀一愣“为什么?” 常小文笑的万种风情“其实,我还蛮想睡一下中原皇帝的,他长得和善又挺威风,一点都不丑。” 风里刀目瞪口呆,一跤坐倒在梨花木靠椅上,颓然的想起:对眼前这个番邦女子来说,什么贞操名节,礼教风化,却都是狗屁,不对,是连狗屁都算不上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她生在草原,马上民族对这些汉人视作洪水猛兽的情爱之事,对他们来说,就像喝酒吃羊肉那么自然,按照鞑靼的习惯,兄死弟娶嫂,父死子娶庶母,都是是司空见惯,再加上常小文性情更是炙热奔放,第一次看见自己,就跑上来又是搂又是亲,把顾少棠气的半死.....离了大漠许久,他怎么都把这番邦辣女的本性忘了? 常小文见他坐在椅中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腰身一扭,直接坐在风里刀怀里,左手环着他的脖子,右手抚着他的脸颊,格格娇笑道“你别吃醋,我也还是挺喜欢你的,就算我嫁给了皇帝,不也还是在这皇宫里,一样可以见你这西厂厂公。” 风里刀头上冷汗直顺着鬓角流了下来,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突然间门扉一开,王安佐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边跑边嚷“督主,东厂的大档头陆金...”,刚说了几个字,就好象突然被人掐住脖子的鸡鸭,一下子没了声响。眼前这情景怨不得二档头吃惊:屋里一片狼藉一个宫女坐在他家厂公大人怀里,还暧昧的搂着他的脖子,二人似在交颈私语。王安佐头皮都麻了,登时满脸通红,就要往外走,忽然又瞥见桌上那三眼金猫,这下,就如晴天又打个霹雳,王安佐连手指都动不了了,张口结舌如泥塑一般僵在原地。 风里刀如梦方醒,赶紧把怀里的温香软玉往外一推,整了整散乱的衣冠,给常小文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走,常小文虽然放浪形骸,但并不蠢,她是皇上定下来的妃子,圣旨朝夕就会到灵济宫,让人瞧见她跟西厂厂公如此缠绵当然不是好事,也只是低了头,悄悄取了金猫,从王安佐身边溜出门去。 还不待常小文走远,风里刀已经调整好了面容姿态,又是那个冷峻沉着的西厂之主了,肃声唤道“二档头,你有什么事?” 王安佐呆立不动,风里刀皱眉提高声音“王安佐!” 王安佐全身一震,就好象解了穴道一般,走过来低头拱手道“禀督主,探子回报,东厂大档头陆金三档头朱骥一行人,卯牌时分从通州埠头上了岸,今天中午就会到京城。” 风里刀转动着手上的镂空玉兰花瓣金扳指,微微一次“你去安排,我要亲自去东安门迎接他们。” 通州埠头是运河北端的终点,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后,几番修缮,河道拓阔,码头上夹岸铺店堂鳞次栉比,甚是兴隆,未到北京城,已经是天子脚下的繁华热闹。 陆金朱骥顺利完成任务,十分欢喜,不住口的解说这京城风情,可雨化田盘算如何摆脱眼前困境,收复西厂;顾少棠则惦记着风里刀近况,放心不下。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都不去搭理东厂二人的热情介绍,一行人换了马匹上官道,不多时,已经到了东安门外。 督主风里刀,就坐在客来茶楼最靠外边的雅座,那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正对着人来人往的东安门,珠帘低垂,风里刀的眼睛像猫一样眯着,他端起茶水,轻翘兰花拂过杯盖,映着碧绿的碧螺春映着他的容颜,如今,他已经比雨化田更加像雨化田了 却听得台阶蹬蹬直响,二档头王安佐一路奔上楼来,在他身边恭恭敬敬的一拱手:禀督主,东厂的人已经乔装来到城楼下,要不要下令城门官把他们扣下挨个盘查?风里刀继续嘬着茶,嘴角挂着笑“不必,直接放进来就好”,王安佐又是一拱手“是” 风里刀站在珠帘后,辨认着这些东厂同僚们,“东厂大档头陆金,三档头朱骥....曹云钦倒是把他的精锐派出去不少...”那个小小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大半,只剩下两个人,风里刀突然“咦”了一声,站在身边的大档头立刻上前“督主有何吩咐”,风里刀摆摆手,示意他退后,继续盯着最后那两个人,前边的女子身量甚高,身形窈窕,一身白衣,头上戴着个带面纱的斗笠。 风里刀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她是谁,这个身影,陪伴了他生命的前半段,在他离开她后,则陪伴了他几乎所有会做梦的夜晚,顾少棠。 大档头牛得意盯着风里刀,有点担心的发现,这位现任西厂厂公脸上,没有了最常见冷静阴郁的傲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梦幻的表情,非常的愉快。如果大档头能够抛开对他的督主那滔滔不绝的敬意,而找一个词形容风里刀现在的表情的话,那就是:傻笑。 风里刀贪婪的盯着她,那目光中的热意和思念似乎穿透了珠帘和空气,惊动了顾少棠,她伸手拉开帽帘,抬头望向他所站的窗口,竹帘挡住视线,顾少棠当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她盯着窗口看了一阵,然后摘下帽子,及其熟捻的递给了身后的一个人。 顾少棠出现在风里刀视野里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部被她吸引,已经完全忘记了她身后还有一位,他微皱着眉向那个人看过去:书生打扮,粗布外袍,头戴黑色的书生巾,皮肤黝黑,就是两个眼睛黑如点漆灵活之极,他接过顾少棠的帽子,顺手放在自己背后的竹背架里,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些什么,顾少棠面露不悦,抬手作势要打。那人识相的闭了嘴。 风里刀手一抖,整杯茶水都倒在四爪金龙缠绕的华丽海青色官袍上,茶杯在地板上“啪”的一声摔出脆响。茶水烫伤了他的手,侍从们都聚拢过来,可是风里刀,几乎浑然不觉,眼前这一幕,曾经在他生命里几千几万次的重演再重演,少年时大人们总是说,顾少棠和风里刀永远的焦不离孟称不离砣公不..,顾少棠不许他说最后一句,他也就不说。 有顾少棠的地方就有风里刀。 现在,他们就在楼下,离自己不足两丈的地方,可是,如果顾少棠身边的那个是风里刀,那自己,又是谁?如果顾少棠身边的不是风里刀,那谁又能跟她如此珠联璧合熟悉至此?风里刀心下一片茫然,不知身在何处,他几乎觉得,自己进京之后入主西厂种种惊涛骇浪般经历,不过是南柯一梦,而真正的风里刀一直在大漠深处留在顾少棠身边,从未离开。 风里刀一把抓过站在身边的大档头,急切的问道“楼下的那个人,他是不是真的跟我长得很像?”他是如此用力,大档头有点惶惑,督主从来没有这么近的跟他讲过话,近到热热气息喷在他脸上,他惶然回话“楼下这人粗看与督主是有三分相似,但属下看他举止轻佻,行为荒诞,连督主万分之一的神韵也没有” 风里刀松开了牛得意的领子,一甩乌金大氅,直冲下楼去,脚步急切凌乱,到最后一级台阶,还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牛得意见他神态失常,大为担心,赶紧追了出去。 风里刀心乱如麻,内脏有种烧灼般的痛楚,只有一个模糊荒唐的想法:想拦住顾少棠,问问她,她身边的那个人是谁?而他自己又是谁? 冲到楼下,拔脚要追过去,有人伸手抱住他的肩膀,沉声道:“督主,不可,现在过去,会惊动东厂”,是大档头牛得意。 风里刀倏然晴明过来:他现在是西厂厂公,而顾少棠身边,跟着十分危险的敌人,不管是为了顾少棠还是为了他自己,都不能把他们的关系和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在这些人的面前。 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念兹在兹的白色身影,慢慢湮灭在人海。 风里刀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在悄悄的崩塌。 这些日子来,宦海沉浮,风波重重,虽然受过伤也受过惊吓,但总的来说,挫折跟他获得的东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百官谄媚,权力如罂粟般让人迷醉,他飞升成为神袛,享受着俯视众生的的乐趣。 风里刀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直到此时此刻。他曾经在顾少棠身后跟了二十年,作为玩伴作为朋友作为恋人,她的身后总有他的位置,风里刀从来没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觉得放弃有什么可惜,可是今天,作为无所不能的西厂厂公风里刀,他连靠近她一步都不能够,而那个位置站着另外一个人。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针刺般的锐痛让风里刀如中箭般捂着胸口蹲了下来,无暇顾及贵价千金的官袍大氅委诸尘土,不愿计较来往百姓人等惊讶的目光, 牛得意大有忧色,上前扶住他,道“督主,你不要着急,我去追”,回头叫道“王安佐,你保护督主”,飞身一纵,银灰色的曳撒如梨花绽放,飘然上了屋顶,向前急追而去。 第52章 猜心 52 猜心 京畿要地,天子皇城,天下的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行人如织,车马如龙,两旁街道上各色招牌,商号的幡旗林立,茶肆酒楼,绸缎庄,文宝斋,酱菜园,应有尽有,五光十色,夺人眼目。顾少棠的家乡渝州,虽然也是西南重镇,但终究是边陲远地,不比京城锦绣奢华,一路上东瞧西看,倒也开心,刚进东安门的时候她觉得有人在瞧自己,不过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过是疑神疑鬼,哪有这么巧,满京城她唯一识得的那人就在城门口蹲着等她。 顾少棠正好奇的盯着街口一个赤膊红发的色目人吞吐着大如鹅卵的火球,旁边的雨化田突然轻轻的扯了扯她的袖子。顾少棠凑过头去,轻声道“干嘛?” 雨化田低声道“他们带着咱们在往保大坊走” 顾少棠对京城景物一无所知,问道“什么保大坊?” 雨化田皱眉“东厂的所在” 顾少棠一听,立刻插口道“乖乖跟他们去东厂,岂不是到老虎嘴里睡觉?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雨化田点点头,一脸凝重。 一行人沿着一条斜街继续往前,这条街沿着什刹海曲曲弯弯展开,水中波光粼粼,残荷片片,沿街有不少秦楼楚馆,还有一座十分雅致的望湖楼,若盛夏时节登楼远眺湖面,十里荷塘绿浪翻滚,定然风景美不胜收,可顾少棠和雨化田都无心赏景,往前走一步,就离危险近了一分。 转过街角,眼前已是鼓楼大街,照“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规矩,从元朝起鼓楼就是全京城的繁华闹市所在,到了成祖朱棣定都北京,此处更是商号栉比,店铺云集,人流涌动。 顾少棠闪目观瞧,大街最宽阔之处,矗立着三层高的一座奢华楼宇,飞檐斗拱,红漆的柱子,描金菱花的大门扇,牌匾高悬,上书“鸣凤楼”三个鎏金大字是礼部尚书何恭的墨宝,穿着青衣的伙当们热情招呼往来进出,宾客如云,一看就是是个气派的大客栈。 顾少棠心中一动,快走几步在客栈门前站定,双手叉腰,娇声喝道“喂,你们听了,我要住这里” 陆金朱骥闻言,立即回头,脸色都是一变。朱骥反应很快,赔笑道“我们主人家是官宦人家,房舍华丽,锦衣玉食,不比这人人可住的客栈强百倍?” 顾少棠一副耍刁蛮的小女儿状,扬了扬下巴“我不管,我就要住这里,这里出门就可以看湖水。你家院子里没湖水吧?” 朱骥一楞“这....” 雨化田心中一喜,暗赞顾少棠这这个泼撒的好,对陆金油滑一笑,道“你听见了?这个姑奶奶说她要在这儿住” 朱骥心想顾少棠住哪儿也无关紧要,于是道“不如让姑娘住这里,公子您随我们去家中去吧。” 雨化田抱着袖子,撇嘴不悦道:“你这大叔好没眼色,还没看出来吗?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们两个不分开的” 陆金朱骥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没想到一路顺利,马上到东厂门口,这两个小绵羊突然出幺蛾子。 顾少棠见他们不答话,又向前一步,懒懒道“你请我们来京城的,如今连选个住处都不能,那算了,我们回大漠好了”一扯雨化田背的木架,:“走!” 转身作势要往后。 陆金头上汗都下来了,眼看二人真的要走,不由心急,一跺脚道“好,就依你们,住这儿” 雨化田和顾少棠正背对着他们,对视一眼,狡黠而笑。 鸣凤楼对面的楼宇之上,一个银灰色的身影贴墙壁而立,犀利如冰的视线紧紧盯着他们。 ------------------------------------------------------------------ 风里刀骑在马上,一脸若有所思的茫然,无数问题在他脑子里飞来飞去:顾少棠当时不肯来京城,为什么现在突然来了?为什么不给自己带个消息?顾少棠为什么会合东厂的人混在一起?她知不知道他们是东厂的?她身边那个风里刀是谁?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四周景物飞驰而过,他却浑然不觉,王安佐本来不愿僭越,但看风里刀实在是魂不守舍,担心他会摔下来,也只好加了一鞭,跟他并马而行。如果自家督主摔马可以方便随时救援。 浑浑噩噩的回了灵济宫,风里刀还是默然不语,回到书房坐定,内侍主管薛义走进来,对他拱手道“禀督主,圣旨到了,将灵济宫宫女常小文封为贵嫔” 风里刀手抚额头,叹道“圣上还真是看重,直接封了正三品的贵嫔”,突然间,脑中似乎有个细细的线颤动,黑暗中出现了一丝火光,火光越升越高,炸开了漫天的银白,他从椅中跳将起来,叫道“哎呦,我怎么会没想到呢?” 是啊,他怎么会没想到呢?那个跟他风里刀一模一样之人,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雨化田,带了西厂人马杀入大漠的雨化田,跟他们生死相搏的雨化田,阴狠毒辣的雨化田,武功卓绝的雨化田,“死”在了黑水城中的雨化田,被他冒领了身份的,西厂厂公,雨化田。很显然,他没死沙漠里,还回了京城,可是,顾少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呢? 王安佐却想到另外一个方向去了,他今天先是碰见宫女常小文亲热的坐在督主怀里,旁边放着那害他家破人亡的三眼金猫,然后皇帝下旨意把常小文封了贵嫔,而督主一天都大悲大喜,失魂落魄的,刚才听到圣旨封妃,更是大失常态。他心中笃定:那宫女一定是督主的心上人,可是被皇帝看上,横刀夺爱,督主心中悲痛欲绝才会如此,不由得十分愤懑,上前道“督主,我家在涿州还有些房产亲眷,若....若督主...,我带着常小文连夜出北京去,妥善安置。” 风里刀一愣,然后马上会意,心中虽然感激,但他正在担心的事,却是无法对王安佐明言的,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安佐,你想多了,没有此事。” 即在此时,雕花门扉打开,银色曳撒一闪,牛得意已经站在了屋内,风里刀紧跑几步迎上去,握住了他的手臂,急道“打探的如何?” 牛得意看了一眼风里刀握住自己手,将所见情形细细道来道来。 风里刀眉头皱起,问道“那个白衣女子,可是受了胁迫?是不是十分的不情愿?” 牛得意如实作答“她跟那个形似督主的男子,似乎甚是融洽投契。” 风里刀的脸色苍白如纸。 牛得意继续说道“最后那男子携了那白衣女子的手,一起进了客栈,女子并没有不悦反抗之举。”然后担心的察觉到,西厂督主紧握他手腕的双手,终于微微的颤抖了起来。 第53章 教雨化田学做雨化田 三档头朱迟美抱着一个五尺余长的厚厚画卷兴匆匆的走了进来,要跟王安佐讲话,被王安佐一瞪,这才注意到督主的脸色和屋中诡异的气氛,乖乖站在一旁不动了。 风里刀心中五味杂陈,坐回桌案前默默无语,过了半晌,才终于觉得冷静了下来,叹气道“得意,你派人去盯住鸣凤楼了吗?” 牛得意道“东厂在鸣凤楼周遭安排了不下二十人,我怕惊动他们,就只挑了几个轻功好的番役守在远处,如有异动,让他们立刻回报。” 风里刀浓眉皱起,道“这不行,必须加派人手,给我盯紧那两个人,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牛得意道“督主,我倒有个计较,方才我跟着他们,就躲在鸣凤楼对面,好像是个官宦人家或者王府的私宅楼宇,那里视野开阔,直接对着客栈的大门,有任何人进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若能将此地借来一用,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盯住鸣凤楼了” 风里刀心中一动,道“去把京畿城域图拿来,查查是哪家的私宅。” 朱迟美抱着画卷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双手呈上,道“督主,这就是京畿的地图”抬头又道“您不用查了,鸣凤楼对面,是太后赐给庆王世子朱珞的园子。” 风里刀惊异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如何得知的?” 朱迟美带着水意的漂亮眼睛有几分得意之色“二哥说如果我把京畿地图都记住,他以后巡城都带着我。” 风里刀凤目眯起,斜飞了王安佐一眼,带着责备之色,后者肩膀一缩,把头埋得更低, 风里刀道又道“世子朱珞?他住在那个园子吗?” 朱迟美抢着说“不在,他在慈宁宫” 风里刀惊道“哦?这是何故?” 朱迟美道“朱珞的父亲,也就是上任庆王,素有“贤王”之名的朱祁君,一直谦恭勤俭,操劳国事,积劳成疾,不到四十岁就死了,当时世子朱珞才两岁,太后即感慨庆王英年早逝,又心疼世子年幼失怙,所以一直带在自己身边,是心头一等的紧要人。 现在世子快二十岁了,太后都没让皇帝给册封,继承王爵,因为一旦册封就得常驻凉州封地不能回京。凉州旁边是岷州府,宁王朱祁宸兵强马壮,太后放心不下。所以他一直在慈宁宫,但太后宠爱,怕他在宫中闷的慌,也赐了几个外边的宅子,让他出去散心,鸣凤楼对面的园子就是其中之一。” 风里刀站起身来,整了整头上镶着红宝石的乌纱,抚平锦绣曳撒上淡得看不出的褶皱,转头道“牛得意,你陪我走一趟慈宁宫,”微微一笑“鼓楼命案闹得京城人心惶惶,我西厂既然奉旨办案,那找太后和世子借个凶案附近房子,方便查案,也算不得大事。” ------------------------------------------------------------------ 鸣凤楼在京城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客栈了,陈设考究,美轮美奂。甲戌大房中,顾少棠坐在足够十个人横躺的梨花木床榻上,正把行李一一打开,暗器伤药夜行衣等物,在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上扔的到处都是。 菱花大敞开着,雨化田修长的双手按着窗棂,正凝神向下鸟瞰人来人往的鼓楼大街,道“东厂的人对咱们可颇为重视,楼下能看见的起码有十一人”他顿了顿又道,不对“是十三个。” 回头看了眼顾少棠和她一床的摆设,又道“快把这些收起来,东厂的人随时可能回来。” 顾少棠道“急什么,他们说晚饭时候才来,再说他们是冲着你来的,也不会来我的房间。” 雨化田皱眉道“你别当东厂的人是好打发的,他们手下名臣大将的冤魂无数,何苦你这个小小土匪,小心无大错。” 顾少棠把暗器一枚一枚的扣在腰间,笑道“有西厂厂公您这个前车之鉴,我哪里敢当他们好打发?” 门外有人“梆梆梆”的敲了三下门,有人道“陆大管事说,请二位自行用晚饭,到戌牌时分请风公子在房内等,几位管事要来教您差使,此事十分要紧。请公子务必耐心侯着。” 雨化田道“知道了。”脚步声响,报信的人去了 顾少棠把床上的东西收的差不多,也走到雨化田身边,倚着窗口,道“他们要教你差事,到底要教什么呢?” 雨化田道“当然是冒充西厂厂公。” 顾少棠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奇道“东厂的人要教你怎么当雨化田?” 雨化田点点头“正是”,也笑了出来。 晚饭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客栈的青衣伙计来给上了两盏白纱油灯,灯光如水波荡漾,映着顾少棠雪白的脸,她趴在书桌上,一脸的百无聊赖,皱眉抱怨道“东厂的人怎么还不来” 雨化田坐在盘龙滕椅上,慢条斯理的喝着茶,道“掌柜还盼着他们来?” 顾少棠笑的贼忒兮兮“教人自己假扮自己,这等千古未有的热闹,实在难得一见。” 雨化田正待答话,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二人对视一眼,当即停口不再攀谈,转头看着门口。 墨荷装点的门扉一开,走进三个人来,一位是他们早就认得的东厂大档头陆金,一位红脸酒糟鼻,却是东厂的二档头哈铭,最后一人是面白无须之人,棕衣小帽,一副温顺之相。 三人在八仙桌旁坐定,雨化田见顾少棠坐在书桌旁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自己走了过去,撩袍坐在桌边,眼睛滴溜溜的从对面三人脸上一一转过:陆金神色麻木,棕衣人十分惊讶,红脸的哈铭眼神中有怨毒之意,雨化田暗笑不语,只等他们开口。 红脸哈铭这沉声道“风公子,开门见山的说,我们万里迢迢雇你来京城,是要你假扮一个人” 雨化田一脸好奇“假扮何人?” 哈铭道“西厂厂公,雨化田。” 雨化田眨了眨眼睛“西厂?厂公?做什么的?雨化田,他是什么人?” 哈铭一看他跟“西厂厂公”及其相似的脸,曹云钦被西厂戏耍,他被牛得意打伤种种受辱经历涌上心头,更增忿恨,不悦道“你管那么多干嘛,让你扮什么你就扮什么,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银子不会少了你的。” 雨化田手肘拄着桌案歪斜坐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来吃,惫懒笑道“若不了解此人生平,性情,行为举止,我只怕扮了也不像啊。” 陆金低声道“兄弟,他说的有道理。” 哈铭无奈,只得耐住性子,缓缓道来“雨化田,西缉事厂提督,是权位高到顶儿的太监,他原本是大藤峡瑶种,族人叛乱被官府平灭后被俘,九岁入宫,谄媚万贵妃,得了宠爱,二十岁就迁任御马监掌印......” 雨化田带着笑听,渐渐觉得周围静了下来,热闹喧嚣的大街上嘈杂的车水马龙之声,似乎逐渐远去,几不可闻,窗户半开着,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冬夜天空的墨蓝的一角,孤星高悬寒光烁烁,桌上的洪山炉中焚着玉兰香,那烟袅袅婷婷妖娆缠绵,清香的气息隐隐浮动,似乎沁入了肺腑。 有人在给他讲述“雨化田的人生”,他就安静的听着,好像雨化田真的就是个遥远的旁人,那个叫雨化田的人,他的生命之书在自己眼前,一页一页的翻过,少年入宫时的痛苦惊惶,为人欺辱时的悲愤欲狂,苦心经营时的呕心沥血,手握风云时的志得意满.......曾经的惊心动魄,曾经的锥心刺骨,曾经的欣喜若狂,不过化为他人言语之中一个个无关紧要,淡然无味的笑谈。 雨化田有种灵魂出壳的茫然之感,他抬起头,目光跳过对面三位东厂来客,望着窗前,夜风吹起书案上纯白宣纸的一角,顾少棠正伏案临着字,身形纤细,腰背很直,就像是个刚学写字的小孩子似的,手腕运的极其认真,写了一阵,歪着头看了看,似乎不太满意,泄气的把笔丢在一边。 雨化田突然觉得那个红脸胖子讲述的西厂厂公往事,是如此的充满不真实感,还不如眼前少女的背影熟悉亲切。他恍然中有个奇异的想法:也许自己真的就是陪顾少棠长大的小混混,宫墙之中腥风血雨的生活不过是一段臆想迷梦。 庄周梦蝴蝶,还是蝴蝶梦庄周?人生如梦,到底哪一段是梦呢? 忽然有个尖利的嗓音响了起来:“这个人呆头呆脑,站没站相,油嘴滑舌,哪有雨厂公的气派” ,却是那个棕衣之人在讲话,他雌音明显,一听便知是宫中的内侍,又道“你们的一百两黄金我不要了,就算我能把雨化田的言行举止告诉他,这人也扮不像的” 雨化田这才飞快的从晃神中惊醒,抚着额头暗笑自己荒唐,扮演风里刀日久,倒真入了戏。 他听那棕衣人口气,应该是灵济宫的人,但自己却并不认识,自然是他离京回才进灵济宫的,那他口中的“雨厂公”自然是风里刀那个西贝货,一时间啼笑皆非。 陆金和哈铭却慌了手脚,又不愿意在雨化田和顾少棠二人面前争执,赶紧敷衍几句,拉着那棕衣人出门去了。 第54章 庆王世子朱珞 雨化田听得东厂之人脚步声渐渐远去,松了一口气,却听得旁边顾少棠正在切切而笑。 他站起身来,踱到书桌前,惊异的看着桌上带着墨迹的宣纸,拿拇指和食指捏了起来,道“这就是掌柜刚才临的字?倒是值得一笑啊” 纸上的所书开始还有点像字,渐渐形散意乱,最后墨迹染的东一块,西一块,就像什么小动物的爪印一般。 顾少棠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捶桌道“时方才那场景,谁还能写出字啊?”又看雨化田,促狭道“‘风里刀’,那西厂厂公雨化田的生平事迹,你可记住了?” 雨化田冷哼一声,手指一松,那宣纸飘飘悠悠又落回桌上。 顾少棠又道“刚才那个棕衣太监可是说了,你站没站相油嘴滑舌,没有现在的西厂厂公气派。” 雨化田冷然道“不要把我和那个臭东西相提并论。” 顾少棠挑眉道“可惜就算你是真金,风里刀是黄铜,但他摆上西厂厂公那个高位,在那些奴才看来也是一样的威风煞气金光闪闪,可见只是那个位置要紧,上头坐着的人是谁,倒并不重要了。” 雨化田凤眸眯起,笑的勾魂摄魄“金就是金,千锤百炼,万年不锈;黄铜类金,也只能蒙蔽一时,日久就会绿锈*,不能长存” 顾少棠把手指的毛笔一掷,叹气认输道“是是是,您是金身真佛,他是土坯毛神,咱们是不是该商量一下,怎么把他这个冒牌货,从您的庙宇里请出来啊?” 夜色黝黑,风清气爽,天上月轮皎洁如碧。督主风里刀担心太后晚膳后早早安歇,因此脚步匆匆一路走的甚急,待至得慈宁宫中,站在院中,这才觉着腿脚甚累,筋骨都酸痛了。 牛得意道“督主,您可是累了,要不靠着我歇息一会儿?”风里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慈宁宫大殿的侧门一开,通传的太监走了出来,道“雨厂公,太后叫您进去呢。” 风里刀举步进殿,只见黄金烛台十几只通臂巨烛高烧,另有纱灯置于地下,照得阁中亮如白昼,周太后坐在阁中炕桌之后,虽然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但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穿了件海青团寿宁纹袍,头上只簪着根通体细腻的白玉凤钗。 炕桌的另外一边,是个肤色雪白的少年人,乌发如云,鬓若刀裁,头戴一顶嵌宝紫金冠,是个穿着白色百蝶妆花缎袍。 风里刀当下跪倒,恭恭敬敬行礼道“奴婢给太后请安”磕了头,稍顿又道“不知这位贵主是?” 太后看了她一眼,笑道“这是庆王世子朱珞”。 风里刀又是一磕头“参见世子” 朱珞是圆脸,两只眼睛也是又圆又亮,整个人面相柔和,此刻正好奇的盯着他,倒像是个只有月余大,还在吃奶的小白兔子一般。 此时晚膳已经撤了下去,炕桌上是一色珐琅碟子装的点心水果,太后夹了一块象眼小馍头,放到少年面前的碟子里。 朱珞告饶道“谢太后,臣真的吃不下了”,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太后就停了箸,道“你这孩子,在凉州才呆了半年,就瘦成这样,好容易回来不多吃些怎么行”,笑的甚是慈祥。 本来经过了万贵妃和淑妃两次骚扰,风里刀听说这太后带着个少年人住在慈宁宫,就有些七七八八的想法,可看了这朱珞不过是个秀雅天真的少年,跟太后是真的只有孺慕亲情,不由得暗骂自己念头腌臜。 太后转头对风里刀道“雨厂公夜晚来此所为何事?” 风里刀沉声奏道“近日来鼓楼附近命案频发,死的是年轻女子,京城人心惶惶,陛下忧心百姓,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责令西厂督办此案,虽多方追查,可是案犯狡猾,毫无头绪,鼓楼有一客栈,唤作鸣凤楼,来往客人众多,嫌疑甚大,若能日夜监视,必然对此命案大有助益。” 太后听的一头雾水,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去办啊?” 风里刀低头一笑,道“若明目张胆的监视,被案犯察觉,必然会打草惊蛇,误了大事,臣发觉鸣凤楼对面的静园中的楼宇,视野开阔,最方便做查案之用”看了眼朱珞,道“可静园乃是世子的私宅,本不敢擅动,可案情如火,多拖延一日,就有百姓性命堪危,所以特来请示太后。” 太后踌躇道“命案血腥,若是你们将戾气带入珞儿的园中,只怕不详” 还没等风里刀再开口,那个小白兔少年却爽朗的笑了起来“谢太后关心,可是我也是二十岁的男子汉了,哪有那么娇贵?且不说我整日在慈宁宫伴着太后,并不在园中居住;就算我在园中居住,什么戾气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哪里有京城百姓的性命重要呢?我爹爹是贤王,总不能生子如此不成器,只爱惜自己的东西却不顾及百姓吧?否则父亲泉下有知也要骂我不肖了” 太后红了眼眶,执了朱珞之手,又是感动又是骄傲道“果然是个懂得大义的孩子,哀家平日没有白疼你教你。” 又对风里刀道“世子既然允了,我写道手谕给你,让他们把院子打开,由你西厂全权使用吧。” 风里刀又是一磕头,道“谢世子深明大义,谢太后体谅黎民苦情。” 牛得意站在夜风之中,身影如修竹般笔直,在黑暗中安静的等待,一束光洒在了他脚下,侧门打开,牛得意几步迎上来,问道“督主,事情如何?”风里刀一晃手里的黄绫,笑道“懿旨在此” 牛得意道“现在已经下匙,那属下明早就去布置?” 风里刀摇了摇头,道“取圣上赐的宫禁金牌,咱们马上出宫。” 牛得意犹豫了一下,说道“督主,今天天色已晚,而且您已经很累了,不如...” 风里刀的脸色隐在黑暗之中,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决绝“休要多言,照办就是” 半个时辰后.静园 风里刀换了一身黑色的书生袍,站在静园正对着鸣凤楼的听雪楼的二层,按照他的吩咐,屋内并没有点任何烛火,后窗完全敞开着,此时并没有风,只有冬日冷冽的空气,慢慢的渗入房间,笼罩着站在窗口凝视的风里刀。 牛得意踏着木质楼板走上楼来,几乎无声无息,在他身边站定后,道“督主,我调查清楚了,那女子住在人字二号房” 风里刀在黑暗中笑了一声,伸出食指指着对面鸣凤楼,道“人字二号房是不是那个房间?” 牛得意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雕花大窗紧紧关着,室内的烛火很亮,虽然隔着一层窗户纸,仍然可以想象其中的暖意融融,雪白的窗棂上,清晰的映着两个人影,一个纤细些,结着发辫,是个女子,另外一个头戴书生斤。女子比划了一个手势,然后两个人就相视大笑了起来,影子是如此忠实清晰,似乎连那欢快的笑声都能传递出来。 牛得意转头看风里刀,叫了声“督主....”,却不知从何说起。 风里刀深深叹了口气,把手中的菩提佛珠向后拨过一个。 第55章 御前比武 橙黄色的明亮烛火炸开了一个灯花,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顾少棠玉色的手中拿着一把带着卐字的黄铜烛剪,把烛芯剪短一些,又拨亮,道“老在客栈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想先去找他” 雨化田道“偌大的京城,你去哪里找一个身边重兵重重的西厂厂公呢?” 顾少棠微笑道“抓兔子,就要去兔子窝;找西厂厂公,当然要去你那灵济宫了。” 雨化田笑道“灵济宫守卫森严兵丁无数,那赵怀安是江湖一等一好手,都不敢去东西厂招惹,要等万喻楼或者我离了京城,才敢下手,你比他还强吗?” 顾少棠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这就需要厂公大人您出马了,灵济宫是你的地盘,哪里有重兵,哪里有陷阱,肯定一清二楚,带我绕开就是” 雨化田笑道“也好,正好我也打算回去取点东西。”顿了顿又道“可是顾掌柜,你真的觉得,那个臭东西会乖乖让出厂公的权位,跟你回龙门大漠吗?” 顾少棠静默片刻,犹豫道“应该会吧”。 雨化田不屑道“只怕这话掌柜连自己都骗不了吧?如果他肯为了你放弃权位,当初就不会抛下你离开龙门赴京”又道“或许,等他见了你,会直接叫侍卫番役出来,把你这个知晓他秘密的人,直接诛杀灭口也未可知,在他心里,一点故人旧情真的就比得过西厂督主的尊位?。” 这次顾少棠却凝视着他,摇了摇头,笃定道“风里刀,可能花心浮华,贪图权势富贵,但他绝对不会害我” 雨化田冷冷哂笑,道“信不信在你,你死在他手上与我也没什么相干,明日咱们找机会潜进灵济宫,分头行动就是” 转眼启明星初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夜已过,鼓楼大街前又开始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送水的牛车上清脆的铜铃声阵阵,昭示着清晨的到来。 风里刀依然站在在鸣凤楼对面窗口,表情萧索,身上却多了件紫貂大氅,夜晚牛得意苦劝他回灵济宫,风里刀却坚持不肯,大档头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回去取了紫貂再折返。 牛得意上前一步,道“督主,该回去了...” 风里刀口中道“知道了”,脚下却一动不动。 过了一阵,红日破雾而出,已经是天光大亮。牛得意又道“督主,还是该回去。” 风里刀皱起眉不悦道“灵济宫也没什么大事,我今天就盯着这边好了”,心道哪怕是天塌下来,我也呆这儿不走了。 牛得意道“督主,您忘了,今天是德妃所生的九皇子百日之期,陛下在御花园赐宴,款待群臣,皇帝太后,阁臣首辅,六部公卿,还有宫中司礼监掌印和东厂都会在,如果您不去....” 风里刀一怔,这样的场合,作为西厂首脑,国家高级公务员,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刚才还自信满满,打算像当年那个浪荡江湖的小混混一样,随心所欲肆意妄为一把的美好幻想,立刻被现实击的粉碎,作为厂公,他拥有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比如蹲在客栈外看顾少棠的自由。 风厂公从静园的后门出来,最后恨恨看了一眼鸣凤楼的某个窗口,带着牛得意去了。 御花园中假山嶙峋,掩映着斗拱飞檐,湖水早冻的透了,冰面光滑如镜透出点蓝色的冷光来。池边有一南华厅,厅外种着十几株白色寒梅,正吐蕊绽放,花瓣如雪,暗香幽送。风里刀入得厅去,却是拢了地炕,暖意融融,当中摆下了十几桌,风里刀去的晚了,皇帝虽然没有入戏,但朝中显贵却已经来的不少。 头排中央的第一个八仙大檀木桌,上边盖着明黄的寿字绸缎桌布,显然是皇帝太后的座席,左右两边是略小一些的八仙桌,左遍桌上坐着四人,都是须发花白,风里刀刚拿眼一扫,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你道是哪四位:面容清癯带愁容的是兵部尚书景恕,五绺长髯一脸正气的内阁首辅商毅,笑容可掬老丸子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最后一位头发全白,眉毛却极其黑,肤色比寻常少女还白上几分,本来看起来至少是七十有余的年纪,有了浅浅皱纹的眉梢眼角却透出丝丝媚气来,瞳孔颜色极淡,整个人跟他的年纪和性别都有一种妖异的错位之感,穿着一身高位太监的浅绿蟒袍,却是司礼监掌印林芳。 满大明朝,最有权势的四个官儿,都在这儿了。 风里刀哪敢怠慢,赶紧上去一一见礼,马德彪依然是笑容可掬一团和气,林芳也含笑应承,但景恕自恃出身高门又握重兵,首辅商毅风骨极硬不屑阉宦,对他都冷冷的不太理睬。 右首一桌是其他的六部公卿,风里刀也不愿坐在第一排的火凳子上,被众人的眼光烤着,见第二排中间吏部侍郎一桌旁边还有两个空位,就坐了过去,牛得意虽然是千户,但终是没资格与高官们同坐,只是了负手站在一旁。 风里刀见还空着一个座位,就问旁边的吏部侍郎施里“这个座位是谁?” 施里还没答话,旁边人影一闪,飞鱼服大红色的曳撒已经到了旁边,曹云钦对他一拱手“雨厂公,您的气色可不大好。” 风里刀皮笑肉不笑的站起来还礼,心中感叹,自己这顿饭是吃不好了,可是,当时他没想到,这顿饭能吃到生死攸关的不好。 未几,大总管刘公公前来通传,皇帝扶着太后入席,自然又是一番跪拜朝贺的俗套,虽然说是庆贺皇子百日,但冬日天寒,娇贵龙儿自然是不能让人随便看,连生母德妃也没在场。 即便开宴,羹肴精致,酒馔丰盛,杯盏交错,一团祥和之气 风里刀这才注意到,厅前铺着一块巨大的红毡,他在宫中日久,只道这个叫做“红氍毹上”,这是要做唱戏的舞台之用。 果然片刻之后,就有钟鼓司的太监,扮着戏装,上前给皇帝太后行礼,咿咿呀呀的唱起戏来,风里刀侧耳细听,却是《争玉版八仙过沧海》,宫闱内禁忌甚多,宫外热闹好听的戏文这里都无从得见,钟鼓司只会唱些祝寿庆赏、歌功颂德的戏文,听过几次就倒背如流了。 本来对着曹云钦这个冤家,吃什么都如同嚼蜡了,再加上无趣的戏文,还要惦记着鸣凤楼的顾少棠,真是如坐针毡一般。 又抬头看了看打扮得像庙里的金身菩萨一样的皇帝和太后,心道“我才听了半年就烦了,也不知这两个可怜见的是怎么听了一辈子也不腻。” 刚想到这里,忽听得太后闲闲开口“这戏戏文自从哀家进宫听到现在,可有些乏了呢” 皇帝是至孝之人,恭顺接口道“既然太后厌了,那朕再传些新鲜把戏来助兴?” 忽听得旁边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湿漉漉的让人不舒服的寒意“奴婢倒有个主意,一直听闻东西厂二位厂公,武功卓绝,如此良辰吉日,不如在御前试演一番,给太后和陛下助兴如何?”说话的正是司礼监掌印林芳。 如同晴空中猛打了个霹雳,风里刀全身一激灵,手一抖,象牙杯中酒水溅出了大半。屏气凝神,只听皇上的意思 宪宗抚掌笑道“林公公此议真是大妙,御前比武果然是有趣的多了。朕还没看过雨爱卿和曹爱卿过招呢。” 风里刀表情未变,全身却如猛的浸到冷水里,每寸的皮肤都如刀割般又冷又疼,一颗心止不住的沉下去。 第56章 醉雨三刃剑 宪宗兴致甚高,道“二位卿家意下如何?” 风里刀强自镇定,慢闪二目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曹云钦,惊喜的发现,东厂厂公也是一脸的阴晴不定,虽然跟西厂诸多不睦,但雨化田的武功盛名在外,曹云钦远在南京时便有所耳闻,如今御前演武,虽然是个羞辱西厂,报仇雪恨的好机会,但若技不如人,败在当场,那就偷鸡不着蚀把米,东厂从此以后就更难抬得起头来,因此也是犹豫不决。 风里刀趁机道“承蒙陛下美意,可既然是皇子百日,血腥厮杀有伤祥和之气” 宪宗道“比武助兴,点到为止,不要伤人就是了,宫中也难得有此热闹景象,二位卿家不要推辞了。”言下之意甚是明确:比也得比,不比也得比。 眼看曹云钦一脸忐忑不安又无奈的表情,整袍袖就要站起身来,风里刀头上冷汗朔朔而下,桌下的双手绞紧了金丝曳撒的袍摆。只觉得心绪就一块糕饼“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再被人群踩过,脏兮兮乱糟糟无处着落,暗道“难道今日就是我风里刀丧命之时?” 忽听得一人朗声说道“下官不揣冒昧,斗胆自荐,愿与曹厂公御前会武,为陛下太后助兴”,声音清朗,如冰坠玉盘一般,接着银灰色的高挑身影一闪,已经跪在了皇帝桌前,却是牛得意。 虽然他上任时是有圣旨任命的,但皇帝并没见过他,好奇问道“你是何人?” 牛得意抱腕抬头“西厂掌刑千户,大档头牛得意。” 皇帝点头赞道“千户倒是一表人才,你有何本领,敢向曹厂公挑战?” 牛得意叩首道“请陛下赐金箸一用” 宪宗微微颔首,旁边早有随侍的太监将桌上雕花的金箸,递了一只给牛得意,牛得意接了过来,双掌一合,揉揉捏捏,戳戳点点,修长的手指上下飞舞。旁边的人都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不光是皇帝太后都饶有兴趣观看,连风里刀都忘了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摇摇晃晃不稳当,忍不住探头去看 片刻之后,只见牛得意双手一擎,颔首道“牡丹富贵,天下雍容,献给太后”,他手里还哪有金箸的影子,却是一朵金色的牡丹花,闪闪放光,虽然不甚精致,但在须臾之间,以内力将黄金做面团一般随心揉捏塑造,就算是不懂武功的人,也知这牛得意的内家功夫,非比寻常。 太后命人接过了金牡丹,拿在手中把玩,喜道“这个牛千户,武功真是了得,哀家也是开了眼界”转头看了演曹云钦“曹厂公,你就去和他比试一番吧” 风里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四肢又恢复了知觉,所谓死里逃生,不过如此,虽然危机并未彻底过去,但总算不用立刻就死;对面曹云钦脸色却更加难看了:输给西厂厂公已经是丢脸,万一一个闪失输给了一个千户,他还哪有面目再面对百官同僚?当即跪倒“多谢太后美意,可臣今日感染风寒,身体不适,但我东厂大档头陆金,是伏牛山大弟子,武艺超群,一直跟牛千户惺惺相惜,不如让他二人比武切磋助兴如何” 太后刚看牛得意捏牡丹花高兴,急着要看他继续比武,对手是不是曹云钦,倒不是十分在意,听他推辞,只道“也好,让东厂的陆金来吧” 陆金也正在一旁侍立,听闻曹云钦推他下场,太后应允,不敢怠慢,赶紧走过叩头接旨。 方才有钟鼓司的太监在唱戏文,二人因陋就简,在戏班道具之中各自捡了兵器,牛得意拿了把长剑,陆金外家功夫刚猛,捡了只降魔杵,二人当即在红氍毹拉开架势,牛得意一身银灰的飞鱼服,长身玉立,抱拳拱手:“西厂大档头牛得意,愿领教东厂高招”。陆金手握铁杵,心知此战关系到东厂的脸面,只屏气凝神暗自防备,竟然不敢分神答话。 牛得意话音未落,陆金手中铁杵横扫,极速向他腰间打去。 一杵打出,疾风扑面,寒光凛凛,可见此人膂力之强,内功之猛。牛得意双脚不动,腰向后弯,柔韧之极,那铁杵就贴着他胸前的飞鱼纹绣一擦而过。 第一招就是如此惊险,下边观看的皇家贵胄文物公卿都忍不住惊呼连连 陆金见一招不得手,手腕使劲,将铁杵的横扫之势硬生生截住,直向牛得意双腿扫去,如此刚猛招数,他竟然能半途急转,游刃有余,牛得意也是一惊,接着后仰之势,飘然而起,一个跟头像后翻去,挺剑压住了铁杵。 但马上发现不对,戏班中的剑不过略有其形,硬度不能跟他的承影剑相提并论,一碰就会折断,铁杵可是实心生铁,一想到此节,牛得意马上松手,急退一步。陆金瞧出便宜,挥杵再打,牛得意又是一跃,不敢与他兵器相接。 虽然三招被逼得退了三次,牛得意已经看出了陆金的武功纯系刚猛一路,灵巧不足,轻功也不过尔尔,眼下他兵刃上虽不占便宜,但仗着轻功高强,变招灵活,定然是又胜无败。 只见陆金如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猛力冲杀,东一杵西一杵,打的红毡之下青砖碎了无数,牛得意身影翩翩,急退急趋,巧招迭出。陆金的打法虽然看起来站上风,但人的劲力总有穷尽,堪堪过了百招,他手中铁杵的速度,已然慢了下来,但念着东厂和曹云钦的脸面,也在勉力支撑。可眼看牛得意身形飘忽,招数沉着,不由得心急。 一挺铁杵,狂打急攻,眼看若是牛得意使剑架住铁杵,就能趁机获胜,却每次都避开,陆金也久临战阵,悟到牛得意手中兵器吃亏,当即大喜,招招都朝牛得意手中长剑砸去,心道只要砸断你手中之剑,就算你不输也是输了 陆金眼看牛得意剑招中一个破绽,铁杵倒甩,当即剑杵相撞,那戏班中的道具剑,就如同麦秆一般,应力而折,寸寸而碎。陆金刚想大叫“我胜了”,却陡然发觉,一直修长冰冷的手,已经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牛得意面色沉静如冰湖,手中剑柄轻轻一松扔在了地下,左手下移,揪住陆金领口猛的一扯,将陆金的绿色飞鱼服前撕了尺长的口子,露出了里边黑黝黝的胸毛。 这次收拳肃立,对陆金一供手,微笑道“陆兄,承让了” 原来他已经知道兵刃上取胜无望,买了个破绽,将陆金的注意力引到如何击断他手中长剑上,他不但剑法精通,擒拿格斗也是一流,果然陆金中计,虽然成功断了他的剑,但同时也被他扼住,大为丢脸。 陆金呆立当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颇为惭愧。 曹云钦坐在下边,脸色黑的像锅底一样,风里刀倒是左顾右盼,大为得意。 宪宗哈哈大笑道“二位千户果然武功了得啊,朕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不过还是牛千户略胜一筹了,今日真是颇为精彩”太后看的眉花眼笑甚是高兴,遗憾道“确实如此,只是怎么这么快就比完了呢?” 那个湿漉漉凉飕飕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千户们功夫虽高,但总比二位厂公差的远”林芳脸上带着柔美的和蔼微笑,眼光扫过风里刀,风里刀就觉得自己被他扫过的皮肤就想被毒蛇舔过一样,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林芳继续道“素闻雨厂公的醉雨三刃剑,天下无双,可惜未得一见。”又转头看曹云钦“曹厂公恐怕颇有不如呢” 曹云钦的脸色由红转黑又转白,每个毛孔都吐着怒气,似乎马上要爆炸一般,当即拍案而起,怒瞪风里刀:“曹云钦愿意向雨厂公请教几招。” 太后喜道:“哀家以为天下的刀剑都只有一刃,竟然还有三刃的?雨卿家快点试来我看。” 风里刀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本来都以为平安度过,怎么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的处境了?今天就应该是他的死祭不成?看一眼老娘娘腔林芳和老寡妇太后,心下恨极:老子变了鬼第一个来抓你们两个老妖怪。风里刀也不是会坐以待毙之人,见缝就钻是他拿手好戏,眼下情形,是能拖就拖,站起身来拱手道“禀太后,臣来赴宴,不曾带得那醉雨剑,不如改日....” 太后的老脸笑的像朵菊花:“不妨的,哀家和皇帝等你和曹厂公去取趁手兵刃就是。” 风里刀心中一动,口中答应,披起鹤羽大氅,跟曹云钦一起出了南华厅,分左右而行。 比武告一段落,各位贵客又三三两两开始闲谈吃酒,等着二位厂公返回,开始一番新的热闹。太监们撤了热菜,又换上精致各色果品点心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曹云钦已经回来,手指一柄碧绿长剑,也不入座,只站在红氍毹黑着脸色等着。一身要找人拼命的煞气。 厅门开处,金缕官靴声音橐橐,落足却是极轻,黑色蟒袍奢华,曳撒飘飘,西厂厂公面色如玉,目朗神清,手中执着一物,由黑绸包裹。 牛得意几步迎了上去,“督主”,那日从诏狱胡同救他,牛得意对自家督主的功夫就心中有数,眼看今日危难时刻,他心中打定主意,自己直接先跟曹云钦动上手,性命相搏总能伤得了他,那就曹就无法跟督主再比,至于自己的下场如何,那也顾不得了。 厂公大人面色闲适,低声道“牛得意,你下去,这里没你事了。”声音清冷寒峻,牛得意全身一震,皱眉凝视着眼前熟悉的面孔,无声退开。他闲庭信步般走到红毡中央,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扫过曹云钦,曹云钦心中打了突,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嘴角勾起一抹绝色的浅笑,手中黑绸无声抖落,银光一闪,三刃剑凌空而起,翩若惊鸿,在空中飒飒飞旋。 第57章 假山石后 57 假山石后 醉雨三刃剑,无匹无敌,天下无双,不是雨化田还有谁? 曹云钦不敢怠慢,爆喝一声,碧玉的剑鞘寸寸碎裂,落在脚下,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挥动长剑,揉身而上,与雨化田斗在一处。 雨化田手中剑就如三条白色灵蛇,蜿蜒灵活,飞刃如虹,剑动若电。曹云钦出剑沉稳,却似乎不敢出招,一个不对,就立刻回招防守。他在这柄碧水剑上花了十几载寒暑,自负以剑法而论,天下能抵挡着不出十人,若在宫廷之中就更是罕逢敌手,但今日却使得战战兢兢。 只因雨化田的这三刃剑实在太是出奇,主剑虽与寻常长剑无异,但两翼的飞刃却神鬼莫测,迅捷无比,会从不同方向击向对手,与中央主刃相互呼应,还会随时变化方向,防不胜防,似暗器,但又能长久在空中停留,似兵刃,却比兵刃更灵活迅猛,攻击范围更大,哪怕是天下第一的高手,,遇到这等妖气缭绕的兵器,也先吃三分亏,想那赵怀安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在洛水战船之上,三招两式就败到这三刃剑之下,倒不是他武功与雨化田相差真的如此悬殊,实在是因为他对这诡异兵刃全无应对之策。 二人翻翻滚滚拆了几十招,虽然招式上看雨化田大占优势,可曹云钦防守严密,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雨化田一剑刺出,曹云钦举碧水剑横挡,那两翼飞刃却疾飞向上,分别刺他脸上“承为”“人中”二穴,曹云钦大惊之下,想使个铁板桥,身体向后仰,可手中剑正挡着雨化田刺过来的长剑,若身体再向后使力,非直接摔倒不可,眼看银光点点,飞刃就到眼前,情急之下,右膝一点曲了下去,猛一缩头,飞刃直穿了他的乌纱官帽险险而过,这招一出,他还没觉得庆幸,已经立时后悔,如此膝盖着地,就如同跪在西厂厂公面前求饶一般,顿时脸红过耳,羞愧无地, 他为人又是心胸狭隘又是傲慢自大,自上任东厂以来,处处被风里刀压制,早就憋了口恶气,刚才陆金惨败在牛得意手上,司礼监林芳又出言奚落,心中那股孤傲怨毒之气更胜,此刻招数上一个不慎,做出跪地求饶的姿势,胸中愤怒羞惭更如烈焰浇油,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眼中血红,碧绿剑刃带着巨力划破空气的声音如裂纸,也不再斤斤计较一味怕输,拼命强攻,只求将雨化田伤在剑下,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雨化田见他如此如颠似狂的搏命打法,却暗暗心惊,他在黑水城中毒后,内力一直没能完全复原,可驱动两側飞刃,就要靠内力维系,今日仓猝与曹云钦对阵,本拟出其不意,以三刃剑的灵巧取胜,但若这个一流高手以性命相拼,就不得已要比拼内力,以自己眼下状况,跟曹云钦相比还是颇有不及,但他多临战阵,心思沉稳,不再硬接曹云钦的剑招,脚下轻盈轻功展开,两边飞刃使得夭矫灵动,变化莫测 曹云钦毕竟不是庸手,见他不再正面接招,只管斜削猛刺,剑法使的招招夺命狠辣异常,忽使五岭断魂剑,忽使八卦剑,每一路都深得精要,可雨化田轻功着实了得,几套剑法使下来,连他的衣角都没能擦到。曹云钦心中着急,忽听得耳边剑刃声响,醉雨剑的飞刃已经从后脑绕到他耳边,曹云钦反应神速反手举剑一挡,“当”的一声,飞刃双双落地。 曹云钦心中大喜,心道三刃已去其二,自然威力大减,复提起手中长剑,又再跃起向雨化田当头横劈而下,雨化田举剑格挡,双刃相交,火花四溅,似乎突然内力不济,手腕乏力,就向下坠去,曹云钦的碧水剑就要当胸划过,眼看西厂厂公就是破腹之祸要血溅当场,在座之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忍不住掩口惊呼。 电光火石之间,雨化田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开去,曳撒裙摆旋飞如梅花绽放,手中剑轻轻一拨,将曹云钦的碧水剑荡开。曹云钦上前,方才明明已经坠地的两片窄窄的飞刃,如同蛰伏之蛇,倏然飞起,一前一后,紧紧贴住了他的脖颈,哪怕曹云钦再向前寸许,冰刃都会立刻划开他的气嗓咽喉。 雨化田负手而立,犹似身在烟中雾里,微笑看他“曹厂公,你可认输?” 翩然如谪仙之姿。 曹云钦面如死灰,长叹一声,手劲一松,宝剑“呛啷啷”一声落在地上,盯着雨化田,眼中闪动着恶毒的光芒。 这番打斗精彩绝伦,险象环生,看得人血脉贲张,各位贵客如梦方醒一般,也不论官衔几品爵位如何,都抛了矜持,哄然叫起好来。 一个时辰之前。 风里刀出了南华厅,登时长出了一口气:能离开就是好事,至少今日不会血溅当场,他离了那屋子就没打算回去,打定主意立刻回灵济宫收拾细软,再叫上鸣凤楼的顾少棠,从此头也不回的离开京城,厂公虽美,总比不上自个儿小命儿更美。 他急匆匆穿过一个月洞门,旁边假山中忽然闪出一个人影,他只觉腰上一股大力,猛的被拽到了假山之后,刚要开口,嘴巴也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一个嗓音在耳边低语“别嚷,我就放开你”,风里刀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很识时务的点点头,手上的力量一松开,风里刀立刻转过头去,然后以为自己看见了一面镜子:一样的俊颜玉面,修眉朗目,眼神却如万年玄冰,不带一点人间烟火的热气。 风里刀毫不迟疑,上前几步,揪住雨化田的领子,把他压在假山石上,急问道“顾少棠在哪儿?她为什么跟你在一起?你把她怎么了?下毒?下蛊?” 雨化田颦眉不悦,厌恶的看了他抓着自己领子的手,左手轻拂,风里刀只觉有烙铁在他触碰到的皮肤上烫过,不由自主松了手,仍然怒瞪着雨化田。 雨化田整了整自己被揪乱的衣领,冷冷道“她马上就回来,你自己问她就是” 风里刀还想抓他手腕,但想起刚吃了苦头,只好举起一根手指,对着雨化田的脸,怒道“你这个死太监阴险狠毒,我才不会信你” 话音未落,假山靠墙的方向风声一响,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的飘然落在了二人眼前。风里刀一呆,“啊”的一声轻呼,眼前人冰肌雪肤,清秀飒爽,正是他日思夜想无时或忘的顾少棠。 顾少棠看见眼前一模一样的两张俊脸,也是一愣,片刻后转了头,把手中的东西递给雨化田,却是一套跟风里刀所着相同的厂公官袍靴帽。 雨化田轻轻一笑接了过来,厌恶的看了眼风里刀,道“臭家伙,你如不想宫里的太监发现御花园里有两个西厂厂公,就好好的躲在这里别出声。” 换好行头,翩然出了假山,朝南华厅去了。 这个危险又碍眼的家伙一走,风里刀立刻满脸喜色奔到顾少棠面前,刚要开口。顾少棠脸色一变,伸出纤纤食指在唇边一放,做了个“嘘”的口型。风里刀听她的命令,几乎成了本能,条件反射般立时闭嘴。 原来是几个身着低等葛衣服色的太监,在假山正面站住,一人道“你们听说了么,东厂厂公和西厂厂公在南华厅比剑呢”,另一个尖声尖气道“你说谁能赢?”。先头一人道“应该是曹厂公吧,看那一身腱子肉,比雨厂公壮实得多了”。又一人道“又不是买苦力,哪能以身形论输赢,你倒是胖的跟牛一样,能打的过二位厂公吗?”尖声尖气的人叹道“大家都是太监,人家雨厂公和曹厂公能万人之上,咱们就只能做些个粗活”几个太监都不以为然的哄笑了起来。 顾少棠和风里刀贴着假山石悄然而立。 顾少棠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金丝乌纱上镶着红宝石,黑色坐蟒锦袍,粉妆盖面,眼角斜飞,举止神态已有八分是那昔日西厂督主的冷傲威风,而跟自己一起长大的那个惫懒机灵又花心的江湖混混,打过骂过却永远分不开的冤家对头,却似乎一点不像了。只有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中那点春日暖阳般的热意,却依然是可以触碰到的温暖。当最熟悉的人以她最陌生的一面站在她眼前,顾少棠又是心酸无措,又是茫然感动。 风里刀的眼神温柔抚过这个惦念了无数次的面孔,看着顾少棠的眼神一时闪亮一时黯然,只觉所有热血霎时都涌上心头 ,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顾少棠的纤纤素手, 顾少棠眼中怒意闪过,手腕用力一挣,就要扭脱他的手。本以为以风里刀的三脚猫功夫,这下足以甩开,可风里刀却突然固执了起来,眼神倔强的像咬住了心爱骨头的小兽一般,用起了全身的力气,把骨节都捏的泛白了,就是不松手。 顾少棠这下动了真怒,猛的一用力,提起被风里刀握住的手就向后边的假山石撞过去,这下没有留力,将坚硬无比的山石都撞碎了几片,风里刀俊朗的眉头猛的一皱,似要呼痛,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继续固执的凝望着顾少棠,手依然没有松开,手上鲜血却红豆一滴一滴的滚落在地上,假山后阳光照射不到,犹有残雪,血红雪白,煞是好看。 风里刀本不是执拗之人,可自从东安门见了顾少棠跟雨化田在一处,这几日真是担足了心事,种种猜测都让他坐立不安,此刻顾少棠细腻柔滑的手在自己掌中,就如同得了什么保证一般,让他忍不住的安心,忍不住的愉快,无论如何也不愿松手。 第58章 牛得意的选择 南华厅。 雨化田一把醉雨三刃剑使得翩若惊鸿,技惊四座,将东厂厂公曹云钦逼得弃剑认输,下边各位贵客无不看到心驰神往,目眩神迷,太后大为高兴,看着雨化田眉花眼笑道“今日这比武,哀家可是开了眼界,刚才林芳公公说雨厂公能使什么三刃剑,哀家还不相信呢,没想到,你这剑耍的犹如神仙一般,煞是好看啊”又对宪宗道“有此栋梁之臣是国家之幸,也是皇帝知人善任之功啊” 雨化田收剑拱手,淡然道“是曹厂公有意相让”。旁边脸黑的跟锅底一样的曹云钦,气的都哆嗦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技不如人才败阵。雨化田这一句相让,比奚落挖苦,更让他难堪。 太后点头笑道“这孩子胜而不骄,大将之风啊,皇帝,今日西厂连胜两场,你说咱们赏些什么好呢?” 宪宗虽然贪玩懒散,也不是一味草包,眼看同是重臣的东厂厂公,脸色铁青无法下台,若现在自己再公开赏赐西厂厂公,不啻于当面再给曹云钦一个耳光,让东厂更加难堪,左膀右臂,伤了哪个都是不好的,于是笑道“母后,比武不过是助兴取乐,也谈不上输赢,但朕看刚才西厂那个牛千户武功甚高,又识大体,不如赏他吧”赏牛得意,既是赏了西厂,又免得再当场削了曹云钦脸面,所谓两全其美。 牛得意刚才献金牡丹,也很得太后欢心,因此太后点头道“还是皇帝思虑周详,牛千户确实该赏。” 皇帝往身上一摸,没带玉佩之类的配饰,随手将腰间的九龙玉带解了下来,道“就把这玉带赏给牛千户吧,卿家日后多雨厂公国分忧,为国家出力。” 随侍太监金盘托着玉带走到牛得意眼前,御用之物到底不凡,玉质洁白温润,九块玉板之上均碾琢龙纹图案。 牛得意伏身在地,口称不敢。但宪宗和周太后坚持要赏,推辞不过,最后也只得收了。 须臾之后,酒席宴散 雨化田带着牛得意出了南华厅,牛得意手捧九龙玉带,一路无话,穿过花苑,转过一道宫墙向西,是一条僻静的路径,一旁是高耸的宫殿,另一旁是一面爬满了常青藤,葡萄和蔷薇刺梅的宫墙,已经是深冬,只剩了些枯枝黄叶,挂在枝头,倍增萧索,此地偏僻,连太监宫女都少有光顾,地下堆积了一层枯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身后的人突然止住脚步,雨化田也随即停下,却并不回头。 “我家督主呢?”牛得意问,声音平静的就像只是向湖心投了枚小石子。 雨化田倏然转身,嘴角挂着冰冷的笑意“我就是西厂督主” 牛得意安静的望着他“我知道你是谁,戊戌年三月九日,西厂初创前三个月,京西密林,我曾跟你过了五百余招。” 雨化田脸上笑意更浓“当日你宁死不肯入我西厂。现在却为个假货做了西厂档头。”狭长的凤眼的眯起,低声道“我很好奇,既然你早知道那个臭东西是个冒牌雨化田,怎么还肯追随他?就不怕事情败露后跟他一起凌迟处死吗?” 牛得意如冰山冷峻的脸突然生动起来,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不在乎谁是雨化田,我只是效忠把我从诏狱黑牢里救出来的那个人。他需要掌刑千户,我就进西厂,就算他需要杀人越货,我也一样会跟随,士为知己,义无反顾。” 雨化田笑道“说得倒冠冕堂皇,怎知你不是贪恋荣华富贵?”修长的手指一指牛得意手上的九龙玉带“今日御前汇武,力挫东厂,荣极一时,皇帝亲解玉带相赐,在座都是达官显贵,可能不到月余,你的大名就已传遍京城,如此名利双收,千户难道就真的半点不动心?” 牛得意非常干脆的双手一抬,将玉带擎到雨化田面前,并不说话。 雨化田伸手接过,手指抚过羊脂白玉温润的玉板,精细雕刻的苍龙,微笑道“你对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倒真的是忠心耿耿”。下巴微扬,抬起手中玉带,轻轻抽过牛得意俊朗的面颊,随意一抛,把那皇帝御赐珍贵无比带掷回他怀中,一抖鹤羽大氅,凛然道“你既然忠诚于他,那就好好帮那个蠢货把西厂维持住” 牛得意皱着眉头上前一步,道“我家督主到底在何处?” 雨化田已经开始向前走,衣袂飘然,清冷的声音散落在风中“跟上来,马上就能见到那个臭东西。” 兜兜转转,几番曲折,远处是一方假山,前边七八个葛衣太监,仍在喋喋不休闲谈,但西厂厂公服色何等醒目,还没等雨化田走到跟前,都已经望风而逃,四散而去,走的一个都不剩。 雨化田站定身形,斜飞牛得意一眼,低声道“等在这儿”,转身进了假山石后,顾少棠听见脚步声响,如梦惊醒,猛的一挣把手从风里刀手中抽了出来,脸色绯红。这下风里刀没提防,被甩开后愣了一下,然后马上看见了那张让自己不愉快的脸,心情迅速由方才的陶醉转为踩到狗屎的不悦。雨化田看见风里刀显然也没多高兴,面色冷冷厌恶的瞪着他,三人各怀心事,一时又僵住了。 只听得外面又有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哟,这不是牛千户吗?今日你们西厂可是大大的露脸啊”风里刀听出来人是礼部尚书何恭。 牛得意道“陛下说只为助兴,不论输赢的” 何恭哈哈大笑了起来“牛千户跟你们雨大人一样,谨慎聪明,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又道“你们厂公哪里去了?在假山石后吗?”说着就要探头进来。 山石后,雨化田跟风里刀眼神一撞,火花四溅,他们心中明白,现在必须出去一人,否则立时就拆穿了西洋镜,几个呼吸的时间,却长的像世界的尽头,风里刀一咬下唇,猛的转身而出,瞬间调整出西厂厂公的职业笑容,对何恭抱拳拱手“何大人谬赞了” 之后难免是一番热情客套的恭维寒暄,才好容易把何恭打发走了,风里刀也无暇顾及其他,几步又转了回去,可眼前空有山石冰冷,朔风呼啸,却不见伊人芳踪,只有雪白的残雪中殷红的血迹,和自己手上的伤口,告诉他方才并非是思念过度的南柯一梦。 雨化田和顾少棠已经站在了紫禁高墙之外,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上,雨化田又换回了他出门时那套灰色的半旧书生袍,一脸闲散放松,二人边走边聊。 顾少棠道“你方才说,咱们必须出宫,为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劝风里刀呢” 雨化田笑道“若此时再不回鸣凤楼,那就要惊动的东厂厂公了。” 顾少棠奇道“咱们设计甩掉东厂的盯梢的时候,不就已经惊动他们了吗。” 原来今早二人设计好的,顾少棠吵吵闹闹假装要逛街看戏,雨化田作为忠诚狗腿男友,自然是全力配合,今日皇子百日大档头陆金和二档头哈铭都跟着曹云钦在宫中,只有朱骥在鸣凤楼,他被闹得没办法,只得任由顾少棠二人“任性”出游,自己带了五六个东厂番子,紧跟在后,可顾少棠和雨化田是本来就千伶百俐,而且江湖经验又朱骥强不止百倍,片刻之后就借着人群,甩开了盯梢,奔皇宫去了,先到灵济宫探知御花园赐宴,终于赶得及解了风厂公的比武之围。 雨化田笑道“为官第一法门,叫做‘瞒上不瞒下’,意思是差事出了篓子,办事的人串通一气扯谎,就只瞒着主官一人。那些东厂的番役档头,走失了重要的犯人,肯定是大为恐慌,在京城大肆寻找,只盼着在曹厂公发现前,把咱们找回去交差。若咱们现在回去,他们定然是喜从天降,瞒天过海,假装没事发生,把外出之事彻底掩住。” 顾少棠皱眉道“你们官场这些鬼门道真多,今日你帮把曹云钦打的一败涂地,如果回去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雨化田淡淡道“我有九成把握,今日看那厂公曹云钦,心胸狭隘下手狠毒,待人也不会多宽大,做得好未必有赏,做错一定会严厉惩罚。他的手下必然对他畏之如虎,不敢对他明言,怕惹祸上身。”又道“正是由于今日比武之事,才必须要回去,否则岂不是此地无银,更惹东厂疑心?” 顾少棠一扁嘴,点头道“好吧,反正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总不会害自己。” 第59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东厂三档头朱骥坐在鸣凤楼门口的茶摊上一直倒着气,虽然是数九寒冬的时节,他黑黝黝的脸上却是一层油亮亮的汗珠,自从那俩祖宗消失在自己的视野,朱骥带着手下翻遍了整个京城,身上的冷汗就一层接一层的落了又出,到现在都没干过,想起曹厂公的雷霆手段和若他得知自己把假西厂厂公弄丢了后可能出现的表情,朱骥就觉得心脏马上就会从喉咙里生生蹦出来,热热的掉在地上。 西边的日头已经变成了红色,眼看这一天就要结束,旁边的几个东厂番役脸色难看的犹如死人,朱骥心底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透出来,黑豆小眼看着来往人群,越来越绝望。 大街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女的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男的一身青衫书生装扮,两人一路笑闹,夕阳给他们的身影度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宛如在画中一般。 朱骥“啊”的大叫一声,拔腿就朝二人飞奔过去,就算是观音菩萨脚踩莲台落在他面前,朱骥都不可能更高兴了,他一把抓住雨化田的手腕,盯着他就如同盯着失而复得的平生挚爱。 雨化田惫懒一笑,道“三当家的,这大冷天的您怎么一头汗呐?” 朱骥喘着粗气“你们跑哪儿去了。” 顾少棠把最后一个糖葫芦咬下来,含在嘴里,含含糊糊的说“没什么,随便逛逛。” 把剩下的竹签子顺手递给雨化田。雨化田随意的接了过来,对朱骥笑笑,然后做狗腿状跟在顾少棠身后进了鸣凤楼。 夜色降临的时候,二档头哈铭带着另一些番役来接班,随口问起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朱骥和白天当值的番役们,都把头摇的像波浪鼓,异口同声的说,今日是很好很顺利风平浪静的一天。 是夜。 曹云钦在通宵练功,今天输给西厂厂公让他失意痛苦,但曹厂公也不是个会自怨自艾的人,他决定加长练武的时间,争取早日在武学上超过雨化田报仇雪恨。当然曹厂公也不是个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他还决定明天去把那个假雨化田带回东厂,他要亲自训练早日把这个秘密武器用在打击西厂的第一线上。 风里刀闲坐灵济宫一直看着自己的右手出神,他似乎觉得那细腻温暖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顾少棠,顾少棠,你又去了哪里呢?王安佐疑惑的看着牛得意,大档头给了他一个:“别惹事”的眼神。三档头朱迟美活泼英俊的走了进来,道“督主,忠义王府递了帖子请您过府饮宴,您去吗?” 风督主幽幽叹了口气,道“客气点回绝了”,转身牛得意道“你明早陪我去静园” 鸣凤楼 顾少棠和雨化田在灯下闲话。 顾少棠道“你不急着拿回督主之位吗?我还道你穿上那厂公的官袍,就不会再脱了呢” 她把星玄的勾尾挂在指尖上,飞快的旋转,形成了一个银色的光圈。 雨化田淡淡一笑“不急”, 昨日一探,那个臭东西当厂公的显然比自己预想得要好得多,朝中左右逢源,手下的档头厉害服帖,若贸然取回厂公之位,这些风里刀的心腹哪里甘心听命于他?定然是离心离德,不会忠心办事,若立即下杀手除掉风里刀的心腹,单那个牛得意就棘手之极,西厂动荡,必然会为东厂和看厂卫不顺眼的言官乘虚而入。玉石俱焚?他不会那么蠢。 他还有更深的一层计较,一个跟西厂厂公一模一样的人能为东厂所用,自然也能为自己所用,就留他在明处做一个吸引政敌视线的靶子,而自己暗中筹划安排,把障碍一一扫除后,再拿回厂公之位。若最后他能听自己调用,不妨当个傀儡,如果不能,待剪除他的党羽再除了他就是,这番筹划却是不能对顾少棠提起。 想了想又笑道“他这西厂提督太监当的甘之如饴,如鱼得水,看起来是要长久的干下去了。” 顾少棠手一抖,银亮的飞镖“嗖”的飞了出去。 雨化田右手轻舒,稳稳接住,“当”的一声,又扔到了黄梨木桌上。 ----------------------------------------------------- 天刚亮风里刀就带着牛得意离了灵济宫,转眼已经是正午时候。 期间顾少棠的身影从窗口掠过七次,开窗一次。 那个死太监下了楼来买了一份桂花糕 片刻后风里刀悻悻的发现这份点心出现在顾少棠手上,他叹了口气,把视线别开,望向人来人往的鼓楼大街。忽然间,一阵马蹄声阵阵,人流迅速的闪出一片偌大的空域,似乎有什么让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突然出现。风里刀凝神观看,一队人马金鞍闪耀马匹神骏,耀武扬威而来,领头一人暗金乌纱,大红蟒袍,正是东厂厂公曹云钦。在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踏马而过,而不怕御史弹劾惊扰百姓,也就是他们东西厂了。 风里刀紧皱眉头,看着曹云钦带着十余人打马来到凤鸣楼下,翻身下马,浩浩荡荡都走了进去。心中盘旋着无数个念头:他当然是为了雨化田和顾少棠来的,可是他要做什么呢?东厂发现自己的身份有假了? 心中忽然猛的一沉:现在鸣凤楼中,有两个货真价实,阴险毒辣,武功卓绝的厂公,还有---顾少棠。虽然东西厂一直不睦,但雨化田会不会为了取回督主之位,跟东厂合作?如果他跟东厂合作,那顾少棠是不是十分危险?他们会不会把她带回东厂酷狱,痛加折磨? 曹云钦已经进去有些时候,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各种不详的猜测,就如同铁楔子,一枚枚的钉进他的心里,风里刀只是个凡人,他所能承受的痛苦,是凡人的级别,当那个可能在受苦的人是顾少棠的时候,会让他更加无法忍受。 他抬起头,斜眼看了看牛得意,问道:“牛档头,你怕死吗?” 牛得意莫名其妙的盯着他,不知督主是何用意 风里刀轻轻一笑“东厂厂公还有一个武功胜过他的人在鸣凤楼会面,我打算闯一闯。” 当压力大到某种程度,人会凭自己本能行事,也许督主风里刀会沉住气理智行动,继续观察并且等待情况明朗,可江湖混混风里刀的本能选择就是冲进去,去顾少棠身边,确认她平安无事。也许面具带久会变成自己的脸,但心中始终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牛得意肃然道“刀山火海,阎罗宝殿,但有一口气在,定护督主平安。” 凤鸣楼最大的雅间,雕梁画栋,墙上是一副气势磅礴巍巍群山的画卷,前边主位放着两个紫檀太师椅中间放着束腰茶几,两旁是两列紫檀交椅,曹云钦一身大红做蟒袍坐在主位上,身后站着大档头陆金和二档头哈铭,都穿着黑色的飞鱼服。 雨化田和顾少棠,分别做在左边的第一二个椅子上,雨化田带着笑,顾少棠却面色沉静。 曹云钦轻咳一声,开口道“二位来京城日久,我公事繁忙,一直未得空亲自探望,此次来,是希望请二位去我府上居住...” 顾少棠干脆道“不去,我在这儿住得好。” 曹云钦皮笑肉不笑“今日我带了些家丁,帮二位把东西都收拾好,姑娘勉为其难就屈就了吧” 雨顾二人迅速交流了下眼神,又都转头看这个穿得像个红包的强硬主人。 正在此时,两扇雕花门扉“啪-”的一声,被人撞开,眉目冷峻的高挑青年身着银灰色飞鱼服,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默然闪到一旁, 一个声音门外响起“曹厂公,你今日请人喝茶,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份儿啊?”语气似开玩笑又似讥诮,话音一落,来人已经站到了厅中央,一身月白色云纹锦缎官袍,紫貂大氅,修眉如黛,凤眸寒冰,正是风里刀。 雨化田顾少棠及东厂诸人,都是一惊。厂公曹云钦更是惊慌,他找人“冒充”西厂厂公,本来就是大犯忌讳之事,还以为这西厂厂公是得了消息,专门抓自己的罪证来的,就如同一个贼被拿了贼赃一般,手足无措,强笑道“雨厂公大驾光临,那是求之不得啊。” 风里刀哂笑道“那好,我就讨一杯茶喝。”也不等曹云钦相请,一抖袍袖,直接大剌剌的走过去,坐在另外一边的太师椅上。牛得意不发一言,默默站在他身后。 客栈伙计赶紧过来奉了茶,风里刀轻跷兰花端着茶盏,慢条斯理的用盖子将浮茶撇开,呷了一口,这才做“不经意状”扫过一旁的雨化田和顾少棠,惊道“原来这还有两位客人呢。” 曹云钦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只是打哈哈道“呵呵,是呢” 风里刀没理他,妩媚斜飞的眼角扫过书生打扮的雨化田,道“这位兄台倒是面生呢?不知是哪里人士?” 雨化田拱手恭敬答道“回大人,小人是渝州府人士” 风里刀道“哦?那以何为生?” 雨化田嘴角挂着笑“小人以买卖江湖消息为生” 风里刀转脸看顾少棠“这位姑娘是...” 雨化田狡黠的向他眨眼“在下的青梅竹马” 风里刀把茶盏的盖子一摔,转过头冷冷的怒瞪曹云钦:“你找这么个和我三分相似,獐头鼠目的家伙,是有意要羞辱本督吗?” 雨化田眼中怒意一闪而过。 曹云钦心中打了个突,连连摆手道“这两位不过是到京城游玩,不过无意中结识。” 却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声音不大,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顾少棠手中的瓷杯已经碎成了几块,一缕细细的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流到了皓白如雪的手背上,原来她听雨化田和风里刀一番装腔作势的对答,想笑的要命,可是又不得不强行忍住,整个身体都绷紧,以求将表情保持平静,手上力道控制不住,终于将青花茶杯捏碎成了几片,割伤了自己。 雨化田眼神关切,轻声责备道“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温柔的执了她的受伤的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方帕,细细包扎了起来。顾少棠疑惑的看他一眼,不明所以,也就由他去了。 风里刀眼睁睁的盯着二人,面色平静如常,心中却翻江倒海一般。 第60章 宴席间 一时间大厅寂静无比,呼吸可闻。 顾少棠的目光扫过好整闲暇,埋头给她包扎伤口的雨化田,又看向眼神闪烁不定的东厂厂公曹云钦,最后看转到木胎泥塑般僵着的风里刀,以她们二十年的相处的经历判断,顾少棠觉得他看起来不是太正常,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作为试探和提醒,她出声唤道“大人?大人” 风里刀只觉得鼓膜里的血突突的跳,听见顾少棠在叫“大人”,却浑然不知她在喊谁,等顾少棠喊到第三声才明白过来“哦,原来是叫我。”这才定了定神,道“少...这位姑娘,你有什么事?” 顾少棠只是想提醒他别再发呆,被他一问,倒楞了,只好随口胡诌“日头可是过午了,你们两个穿花袍子的大人把我们扣住半天,连饭还没吃。这个是什么道理?” 曹云钦怕西厂拿住他私下会见一个“极似雨化田之人”的这个错处揪住不放,大作文章,此时顾少棠把话题岔开,自然是大为高兴,立刻把话茬接过去“难得今日如此有缘,那我就在此鸣凤楼,宴请两位远客和雨厂公好了。” 雨化田眼波一转,极快的轻蔑扫过风里刀,抚掌笑道“甚好。” 风里刀边假笑边暗暗磨牙“曹厂公这杯酒,我是讨定了。” 顾少棠看看蟒袍华服的西厂厂公风里刀,和一脸油滑笑意的江湖书生雨化田,扶着额头心中暗叹“这饭肯定是吃不好的” 鸣凤楼本来就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客栈,更何况是东西厂公这样的达观显贵齐至,自掌柜而下,都战战兢兢,厨子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不过半盏茶后悔,各色珍稀菜肴已是一一上桌,蟠龙菜、炙蛤蜊、炒大虾、田鸡腿、笋鸡脯、三事、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镶肚子、带冻姜醋鱼、生爨牛、花珍珠、烹虎肉、炙泥鳅、酢腐、水母烩,将偌大的楠木八仙桌摆的满满当当。 顾少棠坐了靠五鹤琉璃屏风的一边,雨化田很自然的走到她旁边坐下,风里刀站在桌子边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敢凑过去坐顾少棠身边另外一侧,最后捡了个离雨化田和曹云钦都能保持相等的最远距离的位置坐了。本来曹云钦要把牛得意和陆金哈铭安排去另一雅间吃酒,可牛得意坚持不去,也累得东厂二位档头也跟着陪站。 酒席开宴,曹云钦放心了大半:心想你西厂厂公都和这个“假雨化田”一起吃酒了,总不成日后再去皇帝面前参我找人假冒你,图谋不轨了吧?风里刀有一肚子的话要跟顾少棠问明白,此刻却一句也不能讲。 作为生活轨迹“没有交集”的几个人,席间可谈的话题实在太少了,眼下有三位真假厂公在此,但总不成交流东西厂特务侦缉工作心得,曹云钦作为花银子宴客的主人,开始努力的活跃气氛,举杯道“风公子初来京城,不知住的是否习惯啊” 雨化田微微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说道“京城繁华热闹,四处是亭台楼宇,比起大漠倒是少了份一望无际的慷慨坦荡” 他吐属优雅,侃侃而谈起沙漠的浩淼风情和龙门客栈的各色来往商旅,还有沙蛇和海市蜃楼的奇景,曹云钦听到有趣,风里刀却越听越不是味。从雨化田言谈中,他可以断定,这个死太监在龙门客栈愉快和谐的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二财辛平还有常来往的布商李老板他都颇为熟悉,如果让这些伙计这么迅速的接纳他,那只有一个可能:他跟自己用了一模一样的法子:假扮成一个他们熟悉的人。风里刀原本以为雨化田是进京后才扮自己的,而顾少棠是被迫协助他,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如果要在龙门客栈当风里刀,没有老板娘顾少棠的协助,根本做不到。 风里刀心下烦躁,忍不住打断“女侠是龙门客栈的掌柜,这个兄台你是做什么的?” 雨化田挑眉一笑“在下武功奇差,人品不佳,爱好拈花惹草,就靠一张嘴吃遍江湖,若有仇家上门,躲在掌柜身后就好。” 顾掌柜刚喝了口汤,“嗤”的呛了一下。 曹云钦不明所以,说道“风兄虽然武功一般,但既然跟雨厂公一般的俊俏风流,自古嫦娥爱少年,顾女侠定然是爱煞了他,怎样都肯包容啊。” 风里刀上来就被雨化田“指自己骂自己的”暗损了一顿,听了曹云钦的话更是气,冷冷道“曹厂公一直把本督跟这个形容猥琐的臭东西相提并论是何用意?” 雨化田接口道“在下常钻裙底吃软饭,当然是猥琐得够了,怎配跟西厂厂公相提并论。” 夹起一片冻姜醋鱼,亲切的布到顾少棠碗里。 风里刀头上青筋乱跳,知道再斗口下去也没便宜可捞,恨恨的在嘴里塞了个五仙丸子,把它当作雨化田大嚼起来,然后又倒霉的被噎住。 待到酒销宴撤,伙计再奉了茶,曹云钦翘起二郎腿,道“风公子来京城一趟,如不到处玩赏岂不是虚度,不如我派些手下陪同二位到处玩赏”席间看西厂厂公和这风里刀言语甚不和睦,他已经有八成的把握这位风公子还会选择跟东厂在一块儿,本来以为西厂搅局要坏事,却没想到因祸得福,他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笼络这个酷肖雨化田的人为自己所用,虽然少了出其不意的奇兵作用,但总是枚相当有用的棋子 风里刀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惨的一顿饭,心灵和*都饱受摧残,正瞪着雨化田运气,听曹云钦出手抢人,也只得开口“我手下有个知晓京城各处风景的家丁,陪二位游玩更加合适。” 他当然希望雨化田永远消失在自己面前不再出现,可眼下那死太监和顾少棠就是同进退,他总不能让东厂把人带走。 顾少棠一双妙目在曹云钦和风里刀脸上轮流转来转去,最后对风里刀笑道“好,我就买你账” 风里刀站起身来,腰身轻弯箭袖一展,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姑娘请” 曹云钦眼神错愕,看着顾少棠“风公子”跟着西厂二人,出了鸣凤楼大门,扬长而去。 第61章 喜相逢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的人睁不开眼。四人默然不语,穿街过巷,绕树沿河,停停走走,终于到了一个青砖胡同的僻静所在,督主风里刀驻足问道“把跟来的东厂尾巴甩开了吗?” 顾少棠和牛得意同时开口道“已经甩掉了。” 雨化田冷哼一声,语音中嘲笑意义甚是明显。 风里刀也不以为意,转过身来对牛得意道“得意,你先回灵济宫” 雨化田眼角斜飞看他,散漫的拖着长音道“就算你这个臭人只是个金箔包着泥胎的假菩萨,也不该痴愚恍惚到如此地步,你这大档头早就知道你是谁,也知道我是谁,不必费心瞒他了。” 风里刀心中打了个突,狐疑的看着牛得意,牛得意忙道“督主,属下非有意欺瞒,只是您身份敏感,此事涉及重大,十分不便出口,我对督主之心,天日昭昭。” 御前比剑之事后,风里刀就猜到牛得意对真假督主之事已经知道了几分,此刻也不想纠缠,摆手道“我信得过你,就在附近防卫,别让闲杂人等靠近,我...我们要商议大事。” 牛得意冷峻的目光扫过顾少棠和雨化田,拱手道“督主小心”,急步而出,远远的在胡同出口处站定。 风里刀看了看旁边负手而立的雨化田,道“我和顾掌柜有些体己的私话要说,你这真金菩萨不觉得自己在这儿很碍眼很讨厌很不妥当吗?” 雨化田扫了眼顾少棠,见她抿嘴站在一旁,没有挽留之意,当下不置一词,飞身一纵,青衫如蝶翼翻飞,已经上了旁边民居的屋顶,踩着薄瓦悄然消失在屋后。 碍事的人既然离开,风里刀终于放松下来,心中本来有无数问题要问,但此时又觉得不大重要了,只是盯着面前少女傻笑道“你好不好?” “你是怎么来京城的?” “路上走了多久?” 顾少棠秀眉颦起,一字一顿“你跟我回去。” 风里刀本来处在互诉离情的温柔乡之中,闻听此言一时脑子没转过弯儿来,无意识重复了一遍“跟你回去?” 顾少棠把这话理所当然的理解成了拒绝,眼中带了一层薄怒“怎么?还舍不得这厂公的尊位?就你那个三脚猫的功夫,你打得过雨化田吗?你当厂公比他当的更好吗?你指挥得了西厂那些鹰爪子吗?” 风里刀就如同突然哑了一般,楞在原地,方才眼睛里盈盈笑意,就青烟慢慢散去,化成了寸寸的失落 顾少棠指着他大骂这样的情景,在他们生活中无数次的上演过,从小到大,顾少棠无数次嫌弃过他不是练武的胚子又吃不了苦大嘴巴办事不牢靠之类,从来都是顾少棠痛痛快快的骂,他高高兴兴的听,听了也就过去了。可是这次不一样,过去顾少棠骂他没出息没本事,那时候没有参照物,现在,有个雨化田,跟自己一模一样,但处处强过自己的雨化田,自从京城重逢,就如怨鬼般在顾少棠身边萦绕不去。 以前顾少棠骂他,他听得甘之如饴,因为骂他说明顾少棠关心他注意他,可现在顾少棠是夸雨化田同时骂他,男人不能容忍自己喜欢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明目张胆的夸另外一个男人,特别是那个男人真的比自己强的时候,会更让他由于自愧不如和无能为力而生出更深的惭愧,这让风里刀忍无可忍。 他猛的抬手一指雨化田消失的方向,直气的声音都在颤抖“在你眼里,雨化田就那么完美无缺,而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胆小鬼缩头乌龟吗?” 顾少棠愕然,她提起雨化田,只是要劝风里刀认清形势,别做无谓牺牲,跟她回龙门大漠去而已,倒不是真的有意拿雨化田贬低风里刀。但风里刀的态度让她又莫名其妙又加倍的愤怒:以前他们吵架,都是风里刀伏低做小扮狗腿装哄她,从来没想今日这般疾言厉色跟她对着干,心想他当西厂督主没多久,连脾气都涨了,更是伤心他贪图权势富贵,性情大变,却没想到风里刀拈酸吃醋这点小心思。 忿忿赌气道“你就好好当那个位高权重的大官,就让雨化田杀了你好了” 风里刀也炸了“你跟他一起来京城,就是为看我怎么死吗?那好,我就如你的愿,这个西厂督主我还就要当到底了,雨化田什么时候来杀我,我买好棺材等着他。” 顾少棠又是气又是伤心,自己万里迢迢来京城,就是为了救这家伙,怕他死在雨化田手上。可这混蛋不但不体会自己这番苦心,反而宁可性命不要,都要当这个官 恋爱中的人总是希望给对方最好的,但悲剧的发生常常在于你试图给予对方的并不是他想要的,顾少棠习惯了保护这个小男人,一直努力的在保护他,可她没想到的是,一直躲在她鹰帮大小姐龙门客栈掌柜羽翼下的风里刀,常常被她的帮众伙计讥笑打趣的风里刀,恰恰最想证明的是:自己不需要她来保护,甚至可以有力量来保护她,他甘冒奇险来冒充雨化田做西厂厂公,是因为野心,而野心不过是种强烈些的证明自己的渴望罢了。 二人如两只斗鸡一般,相对怒视而立,谁都不肯让步,如果曾经心灵相通,那么现在他们的思路就不在一个波段,说的越多误解越多。 顾少棠只觉得一颗心都浸泡在塞外烈酒烧刀子里,又是冷又是疼,看着他那锦绣官袍,暗金乌纱,只觉此人面目越来越陌生,撂下一句“我祝大人日日高升,早日蟾宫折桂”甩手就向外走 风里刀在“严重受伤的男性自尊心”和“看顾少棠负气离开”之间犹豫了片刻,拔脚追了上去,跟在她身边,边跑边道“别再生气了,在京城这些日子,我时时都在想着你。” 顾少棠停住脚步,冷冷看他一眼“你真的曾想我?你不是还有常小文呢?” 风里刀急道“我心里只有你,常小文她嫁给皇帝,当妃子去了” 如果刚才顾少棠的心情就像整个浸在烧刀子里,那现在是有人扔了个火折子进去,“呼”的燃起了熊熊烈火,烧的五脏六腑都在疼,顾少棠脸气的煞白“我还道你真念往日情义,原来是常小文人家要当娘娘,不要你了,你就跑回来找我,难道我顾少棠就这么低三下四,活该给你厂公大人欺辱?” 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生气,右掌抬起,“啪”的一声,一记耳光干脆利落甩在了风里刀的俊脸上。 身旁银灰色身影一闪,一把通体乌黑的宽剑,已经指到了顾少棠的咽喉,却是牛得意。 顾少棠刚在风里刀提到常小文的时候眼眶酸涩,现在被剑一指,反倒冷静下来,都不扫牛得意一眼,只是对风里刀冷笑“厂公大人,你的手下好威风啊,去年在黑水城地宫,我就被西厂厂公拿剑指着,如今厂公大人换了人,我还是被拿剑指着,看来西厂厂公就是我命里的魔星,不管谁当都一样,对了,风大人,好像上次我是为了救你才被人剑指咽喉,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活该我今日死在你的人剑下。”眼神中大有伤痛决绝之色 风里刀玉色的脸颊浮起了五指的红印,正捂着火辣辣疼痛脸丝丝的叹气,牛得意身形剑法快如闪电,他还没反应过来,剑已经抵在了顾少棠咽喉,顾少棠眼中的决绝让他心中大痛,无意识的恍惚中,伸手直接去握牛得意承影剑的剑锋。 第62章 西厂的优良传统 承影剑也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名剑,相传为元朝第一铸剑师鬼五所造最后一件兵刃,此剑锻成,鬼五心血耗尽,最后热血喷于剑上,剑身化为漆黑,号为承影,吹毛利刃,斩铁削金不再话下。风里刀就这么不知深浅的握上去,只怕连手指都要削下来。 牛得意惊道“督主”,他心中大骇,想要抽剑,只怕还未来得及抽出,风里刀手已经伸到,剑锋流转,会伤得更重,电光火石之间,也来不及细想,左手直接伸出,赶在风里刀之前先握住了剑身,呼吸间风里刀的手已经直接撞上了他的手,饶是牛得意武功高强,但终是血肉之躯,冲力加上剑刃锋利,瞬间鲜血已经顺着指枫脉脉流下,滴溅到了银灰色的曳撒上。 风里刀倏然清醒过来,看了看面色如冰霜的顾少棠,转头对牛得意喝道“你退下。”牛得意把收剑束手,满是鲜血的手背在身后,低头闪立一旁。 顾少棠杏眼冷冷看了二人一样,步如流星又向前走。 风里刀刚追了一步,只见顾少棠微微侧身,素手轻扬,暗器星玄已经出手,一道银光直奔风里刀而来,他二人距离不过一丈,暗器又是顾少棠绝学,连牛得意都来不及相救,“啪”的一声,已经钉在了风里刀头上的镶祖母绿的暗金官帽上。 顾少棠的声音就像大漠那么冷酷“厂公大人,你再敢跟着我,下一枚,我就射你的咽喉”,风里刀眼神一黯,就此停下脚步,看着伊人身法奇快,倩影飘然,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曲曲折折的无数胡同尽头。 牛得意上前道“督主...”却不知道改说些什么。 风里刀把插在自己乌纱上那支星玄轻轻取下,握在手中,眉宇间尽是落寞,语气中却带着某种压抑着的戾气“先回灵济宫。” 顾少棠又是生气又是难过,一路施展轻功,穿房过瓦,也不知道行了多远,内力都有不济之相,这才从屋顶跃下,沿着一条小斜街,缓缓而行。 抬头一看,却见前边一个修长的青衣身影靠墙而立,凤目妩媚,眼似寒潭,正是雨化田。 顾少棠几步走过,斜斜瞪他一眼,余怒未消“离我远点,现在我看见你这张脸,也很生气”,又要往前走。 雨化田手出如风,直接扣住她手腕脉门,向后一扳。 顾少棠没提防他出手,突然受制,心中大怒,说道“你干嘛?要打”右手又去扣暗器。 雨化田手上力道一松,却没放开她的手腕,目光倨傲,语气冷淡“掌柜,你看清楚,我不是那个臭东西,没义务纵容你的大小姐脾气,也没空陪你玩儿撒娇的游戏” 顾少棠见他不出手,也把暗器松开,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雨化田道“我们的买卖早就约定,我帮你进黑水城,作为报酬,你要帮我把那个冒牌货换出来,如今黑水城之约我已经做到,顾掌柜却食言而肥,未能守信。” 顾少棠秀气的小八字眉颦起,踌躇了一阵,忽地一跺脚,叉腰道“好,此事是我夸口托大,失信于你,但我是鹰帮之主,吐个唾沫就是钉,绝不白占你这个便宜,既然此事不能成,你再另说一件,我帮你办成就是。” 雨化田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的手腕道“这才是一帮之主的气概,一言九鼎。” 顾少棠想了想,又加一句“但这件事,也须得我心甘情愿。要不然你要我自杀,或者要我杀鹰帮的人和无辜的老百姓,那可不成。” 雨化田斜睨她一眼,颔首笑道“可以。我保证那件事一定不叫顾掌柜为难就是。” 夤夜时分,灵济宫溪雪厅中,十几个通臂巨烛高燃,亮的犹如白昼一般,督主风里刀眉头深锁,坐在紫檀桌案前,把玩着顾少棠那把飞刀星玄,烛火照着冰刃,寒光闪闪。自从他从鸣凤楼回来,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坐到了现在。 耳听得窗外已经鼓打三更,牛得意上前轻声道“督主,该安歇了,明早陛下在养心殿召您议事呢”,左手上缠着一圈白绢。 风里刀抬起头,冷冷瞥他一眼,阴着脸沉声道“传他们来,净面洗漱” 不多时,便有宫人们鱼贯而入,两个太监捧着两个鎏金白铜山水纹折沿盆,蒸腾的冒着白色热气,另有四个宫女持着巾帕,香溢,靶镜等物也侯在一旁。 风里刀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那捧盆的太监躬身走到他跟前,双膝跪下,将脸盆高擎,两个宫女屈膝躬身将风里刀的官帽解了,将那白色巾帕浸了水,细细的给他净面擦脸,又取了香溢替他卸去脸上的粉妆。刚来西厂的时候,风里刀还不习惯这么多人伺候着自己洗脸,但为了避免穿帮,也只好入乡随俗的配合,如今却已经是习惯成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 待宫女用一条天青色丝绢给风里刀擦干了脸,方才捧盆的太监这次恭恭敬敬的站起,退到一旁。另一个捧盆的太监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战战兢兢的端着盆,走到风里刀旁边跪下,将盆放在他脚下,这是要洗脚了,可是按照“厂公洗脚”这件“大事”的严格流程来说,应该是先把厂公大人的曳撒下摆掩了,再将厂公大人的裤筒玩起,最后动手脱靴。可今天当值这小太监刚到灵济宫,第一条独立执行这么重大的任务,看见督主的阴沉脸色,吓得早把师傅教的程序忘的一干二净,伸手就去捧风里刀的脚,抬了两下没抬动,哆哆嗦嗦抬头偷瞄一眼,被风督主冷漠不耐烦的眼神刺的全身一哆嗦,手肘撞到了旁边拿香溢的宫女,装香溢的玉瓶倒倾下来,“啪”的一声,在地下摔的粉碎。 风里刀眼中冷峻的怒意就像地狱燃烧的业火,左脚猛的一抬,直踹在小太监肩膀上,他虽然没什么武功可言,到底是年轻男子,这一下用了全力,竟将那小太监踢的向后滚出七八步远。那小太监吓的脸色煞白,也不敢嚷疼,忙爬起来磕头连连,连喊“督主饶命”,屋内的其他太监宫女被吓得跪了下来,个个抖得如筛糠一般。 风里刀原来是个好心肠的人,后来也是个比较温柔的督主,虽然顾及着雨化田的冷傲做派,他不会对伺候他的人过于亲近,但也从来不会故意折辱伺候他的人,但今天,他发现,原来自己胸中也有一头嗜血的野兽在狰狞咆哮。 牛得意沉静的声音打破了乱糟糟的恐慌气氛“把东西放下,你们出去吧”,地下跪的一班唬破胆的奴婢先看了看风里刀,见他没有反驳的意思,这才都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 牛得意走到风里刀跟前,撩起曳撒袍摆,高大的身影一弯,单膝跪了下去,抬眼看着风里刀“督主,我来吧。” 风里刀凝眉不语,冷冷的看着牛得意将他的袍摆撇开,把裤筒一层一层的慢慢卷起,轻巧的脱下他的金缕官靴和白色罗袜,然后捧着他的脚缓缓浸在那热气蒸腾的水中,如果他能看见自己的表情,肯定会大惊失色,因为现在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他最讨厌的那个人,那么冷酷又莫测。 牛得意在认认真真的洗着,就好象钻研一套剑法那么严肃,修长带着薄茧的双手划过风里刀因为骑马坐轿养尊处优已经白皙许多的双脚,手上缠伤口的白绢一浸水就湿了,他就把它扯下来扔到一旁 洗脚这种事,通常是最低等的内侍来做的,身为四品掌刑千户行此低贱之事,按理说应该是十分难堪的,但牛得意这个人就是有种奇异的气质,不管周围环境如何,不管在做什么事,这个人如同大江大河澎湃激流中挺立的顽石一般,岿然不动的保持着永恒的安静和沉着。 牛得意扬起头“督主在气我今日用剑指着那女子?” 一矢中的,正中靶心,风里刀确实在气牛得意。他心里也清清楚楚的知道,牛得意出手是只是单纯为了保护自己。可生雨化田的气没有用,生顾少棠的气不忍心,那就只有迁怒牛得意最安全,风里刀心想:我果然是个胆小没用的人。他看着牛得意道“没有的事,我只是气自己没用罢了。” 牛得意问道“那个女子,不是敌人?” 风里刀笑着摇了摇头,顾少棠不是敌人,哪怕有人顾少棠真的要杀他,他都不会觉得顾少棠是他的敌人 牛得意察言观色,又问“她跟督主有很深的渊源?” 风里刀怅然而笑“何止渊源”,他默默回想那些往昔,语气中无限惆怅“她是我的一部分。” 那些相伴度过的岁月,如同长合在一起的年轮,一起吹过风,淋过雨,一起走过路,看过花,一起吵过架,发过誓,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顾少棠不只是一个人,她就是他全部的过往岁月,是他灵魂的一部分,割舍了她,就如同把灵魂撕裂。 牛得意思忖片刻才道“属下明白了” 从旁边取过丝绢,给风里刀擦干脚,又复穿好靴袜,自己站起身来。 风里刀这才发现他原来跪在刚才打碎的香溢玉瓶的碎片之上,左膝已经渗了血,心下微觉歉疚,道歉之言却不便出口,只道“发现他们的踪迹了吗?” 牛得意道“一个时辰前,安佐来说,他们已经回鸣凤楼” 第63章 雪中怪 顾少棠和雨化田又回了鸣凤楼,在那顿跟二位“厂公大人”共进的苦闷午餐之后,他们对于东厂和西厂来说,已经从暗棋变成了明棋,摆上台面,双方反而都不好下手,既然京城中厂卫耳目无所不在,在任何地方也没什么不同,所以顾少棠提议回去,原因是鸣凤楼四周街道四通八达人流稠密,有事容易脱身,而且八宝鸭子做的非常好吃。雨化田隐隐觉得第二个理由对她更加重要,可是第一个也说得通,也就由她去了。 这一日纷扰不断风波重重,二人都是有点累了,各自回房安歇不提。 顾少棠明明是极乏的,可是躺在床榻上,就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寸寸的筋骨和肌肤都在喊着酸痛,脑子里混沌成灰蒙蒙的一片,却如同有个金色小勾子勾在里头,每当她要沉沉入梦时就猛的一扯,如同鱼钩入肉般的钝痛,今天的风里刀贪图权势,罔顾她千里相救的一番苦心,让她觉得陌生又失望,虽然她以前曾无数次说过对风里刀“无药可救”,但也一直坚持不懈的挽救他,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风里刀拒绝被她挽救。 折腾到外边更鼓响了三更才,依然是半梦半醒,恍然间又回到了龙门决战那日,漫天黄沙,黑沙暴在狰狞的席卷一切,她被人踢中胸口,两肋剧痛,一口甜腥的鲜血直喷出来,溅开红花一朵,有人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宝剑走了过来,狠狠踩住自己的脖颈,只见那人青衫玉面,冷冷的俯视自己,眼中杀意毕露,雨化田?不对,是风里刀! 顾少棠只觉心中大痛,抬头问道“你真的要杀我?” 风里刀唇边露出狞笑,宝剑“嗤”的一声就刺了下来。 “啊---”一声女子痛苦的呻吟在响起 顾少棠猛然清醒过来,拿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的湿意,翻身坐起,警惕的凝神侧耳倾听四周动静,过了半晌,还是只有雪珠子打在窗棂上的沙沙轻响,就在她几乎要以为刚才声音是梦中幻像要躺下接着休息时,忽听得外边北风夹着微弱但凄厉的一声“救命----”又传进了她的耳中,这下听得确凿无疑,顾少棠“呼”的一下跳到地下,把雕花窗扇猛的一推,窗外雪下的又急又密,夜空是一片不详的巨大黑暗,似要吞噬一切,只有大街两边石柱灯微弱的亮光,犹如鬼火跳动,顾少棠眼神犀利,似要看穿那重重迷雾。 “啊----”又是一声哀嚎传来,如果说刚才的两声是带着惊恐和求助的意味,那么这声,就是一条鲜活生命即将逝去的哀鸣。顾少棠的秀丽的眉毛皱了起来,一咬嘴唇,将外袍一套,连头发都来不及束,从窗口一跃而出。 顾少棠朝着女子声音发出的方向急奔而去,地下已经覆上了厚厚的一层雪,风卷着雪霰子,打得她脸上如刀割般的,长发在雪中飞舞,偶尔有几缕随风遮住了视线,也来不及拨开。虽然深夜大雪,孤身一人,前方可能又危险,但顾少棠不但艺高胆大,而且履历表上不是土匪就是黑店老板娘,杀人越货从不手软,人肉包子都不知卖了多少,曲曲小场面何足惧哉?只是担心来不及救人,却无恐惧之意。 穿过西斜街,转中间的一条胡同,周围是民居黑黑的门洞,都是大门紧闭,借着石柱灯微弱火光和雪地反光,顾少棠隐隐约约看到前方十余丈远,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横卧在路中间,她屏气凝神全身戒备,放慢脚步,缓缓走了过去,待到离着四五步,已经可以看出是个穿着绿色绸缎襦裙女子,在地上蜷曲成一团。 顾少棠轻轻叫了一声“姑娘,你怎么了?” 女子毫无动静 顾少棠又上前两步,伸手入怀扣住暗棋星玄,这才小心翼翼的弯下腰去,查看那女子状况。正凝神间,一条冰冷湿滑的手臂,无声无息的绕过她的脖子,猛然收紧!顾少棠惊骇无已,她本来防备地下的女子突然暴起伤人,却没料身边突发凶险,就算是雨化田这样的绝顶高手,走到用手肘勒住她的脖子这么近的距离,她也不可能不察觉,顾少棠心中一颤,心道身后这物难道是鬼祟不成? 不管是人是鬼,总不能坐以待毙,眼看那物越缠越紧,顾少棠星玄在握,向背后斜斜出手,可她视线受制,姿势不良,三枚暗器,都打在旁边民居的青瓦之上。她反应奇快,直接回手一招擒拿手雾中仙山,去扣那条手臂上的尺泽穴,尺泽穴是上臂大穴,只要被按住,必然手臂酸软,平你武功再高也不能使力。 顾少棠的手刚触到那条手臂,心中登时大骇:那手臂完全不是人类肌肤和衣服的触感,抓着它只觉又冷又湿,布满粘液,就好象...某种无鳞的鱼类。入手极滑,别说根本按不住尺泽穴,身后这个东西有没有尺泽穴都不一定。 那物力大无穷,一寸寸收紧,顾少棠只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脸色涨得通红,虽然眼下情况甚是凶险,生死一线,但顾少棠多历风波,坚忍果决,知惊慌无用,伸手入又怀星玄,扣住手肘,直对着自己咽喉猛刺过去,这下几乎拼了同归于尽,虽然自己极为危险,但身后之物吃痛,必然松开,就算它有利害后招,至少解了此时窒息之厄。 一下刺出,那锋利的星玄就如同刺到厚厚的皮革上一般,只进了分毫就不再移动,顾少棠心中一凉,那物竟然刀枪不入不成?只觉眼前越来越黑,金星乱飞,脸色已经发紫,喉骨似要碎裂一般,顾少棠只是拼着一股搏命的勇悍,反手执着星玄,向那物背后乱刺,眼看神智将失,也不知刺中何处,她忽觉手中星玄“嗤”的一声,竟然是入肉之声,接着缠着自己的那物猛的一缩,顾少棠身体一软,匍倒在雪地之中,抚着咽喉猛的咳嗽起来。 呼进的空气带着自己鲜血的味道,却如此甜美,顾少棠眼里都是因为缺氧而溢出的泪水,勉强透过眼前乱飞的黑印辨认着这个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怪物:皮肤黝黑,看不出五官,似乎是人的形状,并没穿任何衣服,只有全身粘液在发亮,身体似乎没有骨骼关节一般,四肢软软的好似丝绸卷成的一般,软软的垂着。 顾少棠只觉得头皮都炸了,她这辈子见过最吓人的东西:沙蛇,眼下已经让位。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退出好几步,爬起来就往胡同口逃,却只觉腥风一卷,那湿滑的触感又到了脸旁。顾少棠暗叫此番性命休矣,却见身前青衣一闪,将她向后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 雨化田头发披散,长眉凌厉,剑鞘飞出,三刃醉雨剑凌空而起。 顾少棠这才觉得自己真的是死里逃生了,全身一软,坐在雪地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站都站不起来,伸手扯了扯雨化田的袍角,提醒道“这东西刀枪不入,弱点在背后某处,好像是天宗穴和脊中穴一带。” 雨化田微微点头,却不敢分神回话,那怪步履蹒跚,速度却是奇快,歪歪斜斜奔雨化田而来,左拳挥出,直击雨化田的太阳穴,雨化田回身闪过,一招落雁流云,对那怪一剑当胸刺出,那怪不知避闪,正中胸口,雨化田虽然听顾少棠说这怪刀枪不入,可醉雨剑乃是长剑,剑锋比顾少棠的飞刀要锐利的多,而且他这下是正手直面下来杀招,就算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外家护体功夫练到决定,也是抵挡不住,可是手中剑依然只入体半寸就不再前进,怪物浑如没有知觉,双拳依然挥舞不止。 雨化田应变奇速,飞起一脚,力道千钧,正踢中怪物胸口,此物虽然成功战胜了人类的生理极限,但还不能挑战物理学定律,大力撞击之下,身体向后平平飞出两处两丈远,“啪”的落在雪地上,四肢扭动不休。 顾少棠已经扶着墙站了起来,问道“它死了吗?” 如果是人,这么近的距离挨雨化田这一脚,只怕肋骨都碎成几段,把心肺脾肺上插的都是血窟窿了。但这个东西,顾少棠没把握。 话音未落,那怪已经一跃而起,姿势怪异如同一只大蟾蜍一般,又急速向二人奔过来,须臾即到面前,这次却是对雨化田一头撞了过来,眼看到了胸前,雨化田这次猛的往旁边一侧身,那怪收势不及直冲了过去,后背正对雨化田门户大开,雨化田就是要这个机会,醉雨剑三刃如电,齐发齐至,分刺天宗穴脊中穴,三声轻响,却无一能刺入怪物体内。 那怪似乎领会了雨化田的意图,突然暴怒不已,转身就向他猛扑过来,腥风扑面雨化田只觉呼吸一滞,待要举剑抵御,却听那物怪叫一声,似乎甚是痛苦,猱身窜上了四合院的屋顶之上,雨化田闪目观瞧,却见它背后左肋下一寸之处,钉着一枚星玄,自是方才怪物转身顾少棠趁机出手。 眼看怪物在屋檐上奔出丈余,顾少棠跺脚急道“快追!它已经受伤,别让它跑了。”,自己奔了几步,就要跃上房去,但刚才一番生死搏命,早就力竭,轻功竟然使不出来。 雨化田看她一眼,飞身一纵,踏着白雪皑皑的屋顶,朝着怪物直追过去。 顾少棠见雨化田去追,大为放心,这才觉得刚才被怪物勒住的脖颈滑腻腻冷冰冰甚是难受,伸手一抹,只见玉色的手掌上竟是鲜红一片,想到自己的脸上和脖颈上竟然都是鲜血,不由得有点恶心。忽然心念一动:她没有受伤,雨化田也没有受伤,勒住她时怪物也没有受伤,她心中一颤,几步奔到那个她最先看到的蜷曲在地下的女子身边,顾少棠先伸手在她鼻下,气息全无,全身冰冷,已经是死去多时,待要查看伤口,可那女子尸身倒毙在胡同深处,离路口的石柱风灯甚远,几乎完全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顾少棠只好扶着尸身的肩膀,将它拖过了三户人家门户院墙,只拽到风灯之下。 微弱的火光映照之下,只见那女子脸上还保持着死去前无限惊恐的神情,脸色嘴唇是一片煞白,比积雪还要白上几分,身上穿的是丝绸冬装,颜色艳丽腰身婀娜,应该是秦楼楚馆的歌姬之流,不是良家女子。顾少棠将她冬衣高耸的领口向下一拨,忽然“啊”的叫出声来,咽喉处血肉模糊,竟然是像被那怪物生生将脖颈掏空一般,饶是顾少棠见多识广,此刻也是胃中翻滚了。 自不必说,那怪物全身布满的,就是这苦命女子的鲜血。 忽听身旁风声一响,顾少棠今夜惊魂连连,已如惊弓之鸟,想都不想,直接伸手取暗器,却听得耳边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顾少棠心中一定,只觉西方世界极乐鸟齐鸣都没有如此动听,转头一看,雨化田青衫长发,已经站到了身旁。 顾少棠问道“追到了?” 雨化田摇头“被我追急了跳进了护城河” 二人对视一眼,看对方都是一身血迹,狼狈不堪,均是无奈苦笑,潜回客栈不提。 回房后,顾少棠简单收拾了身上狼藉,叫来伙计弄热水洗澡,一番折腾已经是四更时分,窗外的天色已经是微明。她知此夜无眠,换了件干净外衣,直接去敲雨化田的房门。雨化田的头发也湿着,束手立在窗前,一副恭候大驾的笃定态度。 顾少棠也不客气,走到八仙桌前坐定,把盘子里的芙蓉红豆糕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道“今天咱们遇见的是人是鬼?” 雨化田挑眉道“掌柜相信这世上有鬼?” 顾少棠说的干脆“不信,我手上几十条人命,没见他们谁来找我” 雨化田道“那你还要问?” 顾少棠皱眉道“可是那东西实在太怪了,如果说是人,哪有人骨骼可以随意弯折,皮肤是刀枪不能不入的?” 雨化田道“有” 顾少棠连嘴里的点心都不吃了,震惊的看着他。 雨化田继续道“我生在黔江大藤峡,是瑶人,族人世代居于黔江东岸,而隔着急流险滩的西岸,为苗人所住,幼时曾听长辈说起,苗人中有一个叫“密洛沱”的门派,擅长巫蛊邪术,他们会制作一种“鲵人”,就是将拐来的孩童,从几个月大,就浸在一种雄性黑鲵鱼的血液之中,这种鲵鱼产自密林毒瘴,血液犹如强酸一般,接触皮肤就会溃烂,如此将婴儿身上皮肤生生化去,再覆上一层鲵鱼之皮,待伤口养好,再用雄鲵的血浸泡。 如此这般到十年以后,毒志入骨,骨骼就如牛筋一般强韧,压折不断,而皮肤经过重重腐蚀,次次重生,跟鲵鱼的皮张在一处,韧如滕甲,刀枪不能伤。 再花十年光阴,教这些孩子一些粗浅的武术,他们就成了无坚不摧的杀手死士,密洛沱派就靠着这个,积攒了无数的金银,连中原人士,都有慕名而来,请他们杀人的,可惜这个过程太过凶险,一百个婴儿中,能长成杀手的,不过一两人而言。幼年只是听说,没想到今夜竟然遇见此物。 顾少棠听得连连皱眉,忽然想起一处不对“咱们今天遇到的这个,出手完全没有章法,好像有点少林罗汉拳的影子,但使的乱七八糟的。” 雨化田道“这个鲵人应该还没出师,不知怎么跑了出来。而且毒志入脑影响神智,待开始学武鲵人已经混沌不明,也学不会什么高深武功,但是他们不怕疼,也不怕死,靠着全身刀枪不入,也无人能敌。” 顾少棠忽道“那如果学成功夫后,再把他制成鲵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雨化田笑道“此法太过惨酷,浸泡在雄鲵血液之中,犹如时时刻刻都在受剥皮凌迟之刑,若是成年的武林高手,只怕忍得片刻之后,就耐不住痛苦自绝经脉而死了,只能从婴儿练起,让他们不知道有不受苦的活法儿,也就能忍耐下来。” 顾少棠摇头道“人心难测,为了名利野心,也许真的有人愿意忍这十年凌迟苦刑,把自己化为怪物也不一定。” 雨化田不以为意,笑道“那我倒想一见” 第64章 画中人 养心殿东暖阁,西厂督主风里刀正跟他的冤家对头东厂厂公曹云钦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对这这张他无比讨厌的脸僵坐了快要两个时辰了,真是分分钟都会吐出来,可眼见日近正午,一大早把他们叫来议事的宪宗朱见深,还是不见踪影。 风里刀只觉得自己的脊背脖子都僵硬的跟背后的黄梨木椅子一样了,实在忍不下去,站起身来,微微活动了一下,走出暖阁,只见大殿门口守着的青衣太监小李子是他相识的,自从他“上任”西厂一来,对皇帝身边的低等太监都会暗中打点一二,作为前任江湖消息贩子,他的经验告诉他:好些重要珍贵的消息,都来自大人物身边的仆人婢女这些卑微到看不见的小人物。皇宫也不过是个更大更险恶的江湖罢了,江湖好用的招数,这里一样可行。 果然小李子一看他来,立刻满脸堆笑拱手道“厂公大人如果累了出去走走不妨” 风里刀问道“这是为何?” 小李子暧昧一笑“陛下在专宠着个新娘娘,这几日没朝会,早膳都是过了午才传的” 风里刀心想这几日他为了顾少棠和雨化田的事焦头烂额,连宫中这么重大的事件都没留心,笑道“到底是哪位新娘娘?不知美得如何倾国倾城,连陛下都迷倒了” 小李子惊道“旁人不知道还有情可原,可厂公大人您不应该啊,那新娘娘就是您灵济宫出来的” 风里刀一惊“常...常小文,不,是常贵嫔?” 小李子点头道“正是这位贵主子呢”神秘小心的四周看了一眼,又压低声音道“奴婢听咸阳宫的奴婢说,这位娘娘...”似是不好措辞,犹豫片刻才道“跟别的娘娘有些不同,陛下对她....迷恋之极,常常直至天明才安寝...” 风里刀赶紧低头,把自己脸上猥琐的微笑藏起来,他当然猜得出“有些不同”的意思,常小文那西域尤物,行为浪荡肆无忌惮,其他宫中嫔妃,一个都是规规矩矩,读着三从四德女训长大的,行为拘谨木讷,哪能跟她的满身野性风情相比?宪宗食髓知味,在她那里流连不去简直稀松平常,风里刀心中暗叹:自古受宠的妃嫔,有几个是淑德的贤良妃子?也不能怪皇帝,无聊的女人看多了,自然喜欢妖气的有趣的。 小李子见他出神,又笑着谄媚道“奴婢们私下都说,雨厂公的运势真是挡都当不住,不但在朝中顺风顺水,连灵济宫一个小小宫女,直封了三品贵嫔不说,陛下还专宠到现在,连李淑妃都冷落了呢。” 风里刀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金子,递给了小李子。 桌上的西洋自鸣钟滴滴答答,转眼未牌时分都快过去,风里刀只觉得自己饿的眼前发青,却看牛得意在站在大殿门口,风里刀以为他有事,走过去问话,牛得意却不言语,只是递给了他几片白绢裹着的猪肉脯,风里刀大喜,此刻就算万两黄金也没吃的可贵,刚吃了两口,却见宪宗身边的大总管刘公公领着四个小太监,已经进了院子,皇帝携着一个矮胖老者,一起跟着后边走了进来。 风里刀暗叹自己的午饭运不好,只好让把吃食塞给牛得意,让他退下,自己恭恭敬敬跪下接驾。皇帝并没穿龙袍,只是着了件紫色大袖衬道袍,外边披着白狐裘的大氅,看上去春风满面,见风里刀在殿外跪着,喜道“雨厂公竟然如此有心在外边侯着朕。” 风里刀磕了个头,站起身来,这才看清皇帝身后那个老者:脸如圆盘,绿色极品飞鱼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是也。 来到东暖阁之内,还来不及坐定,宪宗就兴冲冲对风里刀和曹云钦开口道“昨夜鼓楼又出了一起命案,早上有人报官,西斜街发现女尸一具。” 两位厂公都觉得自己是饿出了幻觉,皇帝说话的内容和他的语气完全不匹配,但也不能当面反驳,只好附和着干笑了两声。 皇帝继续兴奋道“虽然又有女子无辜殒命,可是此案跟以往大为不同,但正午时分,顺天府有人击鼓,自称目睹真凶杀人拖尸,还找到了凶器,顺天府尹张芷和马指挥使觉得此案重大,就直接进宫来报给朕了,朕的意思案情如火,二位厂公也随着马指挥使一起,去顺天府协同查案吧,早一日抓住元凶巨恶,早一日还京城百姓安居乐业嘛。 这桩大案自月余之前案发,已有七八个女子殒命,京城震动恐慌,风里刀和曹云钦都是听熟了的,也不太意外。 皇帝对马德彪道“马指挥使,那人证拿来的凶器你不是带着吗?拿给两位厂公看看。” 马德彪伸手入怀,取出一物,摊在掌中,风里刀和曹云钦围了上去,曹云钦摇头道“臣不曾见过这种兵刃。” 风里刀静默半晌,才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臣...也..不曾见过”在马德彪肥肥厚厚的手掌中闪亮的那物,长不过二寸,利刃勾尾,是他从小就见惯了的,顾少棠的暗器:星玄。 鼓楼东大街北,顺天府署衙正堂,庄严肃穆,居中一块匾额肃清畿甸,四十个红衣衙役手持煞威棍肃立两旁。紫檀的大堂案上上摆有官印,签简、朱砚、惊堂等物,正三品的顺天府尹张芷穿着孔雀补子的大红官袍,正在案后喝茶。 只听得衙门口外马跑銮铃,朱漆金钉的大门左右分开,一人急匆匆直闯了进来,厉声对堂上人喝道“张大人,那证人在何处?”一身素白蟒袍,面色如冰,左右衙役刚要怒斥,却见府尹张芷赶紧从椅上跳了下来,满脸堆笑“雨厂公到来,有失远迎啊。” 风里刀一摆手,继续追问“证人呢” 曹云钦伴着马德彪也已经走进门来,曹云钦冷笑道“雨厂公就算要着抢功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风里刀心中焦躁,忍不住就要反唇相讥“你东厂...” 八面玲珑马宝塔当然不是吃素的,一手携了曹云钦,一手拉住风里刀,哈哈大笑道“二位厂公都是急着为皇帝分忧,自己人莫生了罅隙,咱们是来听案的,不急不急,这个主角还是要张大人来演。” 他资格老,背景深,风曹二人都不得不卖他这个面子,忿忿的随马德彪在听审处坐了。 张芷本来看东西厂公争执,心中暗暗叫苦,这俩个他谁也惹不起,幸好马指挥使出面安抚下来,这才精神大振,一派惊堂木“带证人” 两个衙役从堂下领着一个穿灰色直裰的汉子走了上来,大概三十几岁年纪,衣服上补丁叠补丁,面有菜色,上来叩头见礼,却是一副得意洋洋自以为是的模样。 张芷问道“下跪何人?家住何处?以何为业?” 那汉子道“学生名叫吴中,自幼一直苦读圣贤书,七岁能识文断字...” 风里刀皱眉冷淡道“言辞不着边际,扰乱公堂,应该打多少板子啊?”他这话是对张芷说,却冷冷瞪着堂下跪着的证人吴中,他当厂公已久,威势骇人,这张高中立刻一哆嗦,如霜打的茄子,低头道“小人吴中,家住鼓楼西斜街,以在街头买书画代人写书信为生” 张芷继续道“你把昨夜目睹凶案的状况,再对众位大人说一遍” 吴中道“昨夜三更,小人听门外有女子的惨叫,还有打斗之声,但小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胆子小没敢出去看,待外部寂静了些,才悄悄来到门旁,从门缝中观瞧,只见一个头发披散的白衣女子,全身是血,将一女子拖过小人门前,待到天明小人出门已见那女子死在外面。” 张芷问道“那女子相貌如何?” 吴中脸上有得意之色,道“小人雅擅丹青,已经把那女子形貌画了下来”,伸手入怀,取出一小画卷,“啪”的一展。 风里刀手里都是冷汗,握拳紧到指甲都刺进手掌,虽然只是一个女子长发披散的侧脸,但只要是认识顾少棠的人,都能认出画中人就是她。 第65章 山雨欲来 眼下,见过顾少棠的人,自己旁边就有一个。风里刀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迅速瞥了一眼曹云钦,不出意外的发现,东厂厂公也在盯着那幅画看,虽然尽力保持平静,那满脸的喜色却是盖也盖不住,嘴角几乎要抽动起来。 风里刀心中更增寒意,他暗暗琢磨:顾少棠是跟东厂的人一起来的京城,她到京之日,鼓楼命案已经发生了五起,凶手根本不可能是她,这件事曹云钦是知道的,但看他现在这一脸的喜从天降,定然是打算把真相隐瞒下来,就把顾少棠当作凶嫌捉拿拷问,来向皇帝邀功请赏了。 正思量间,曹云钦已经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道“既然真凶面目已被这位吴生画下,那我就去向陛下请旨缉拿吧” 风里刀“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伸臂挡住曹云钦,冷冷道“这个吴老兄说,他是昨夜三更目睹凶犯杀人,可昨夜降雪,天上无星无月,再复有飘雪阻隔视线,他真的能看清凶嫌面目吗?如果凭一个市井流民几句颠三倒四之言和一张狗屁不通的画儿,就贸然惊动陛下,恐怕不太合适吧?” 曹云钦冷笑道“吴中是亲眼目睹凶犯杀人,可谓铁证如山。陛下忧心京城百姓安危,多次督促咱们做臣子的用心侦办此案,既然有了凶嫌画像,哪有不早日告知陛下的道理?难道雨厂公有意一直让万岁寝食不安劳心伤神不成?”口气咄咄逼人。 风里刀目光如电,分毫不让“我看这个人就是贪图赏金,沽名钓誉的小人。若曹厂公贪功冒进,贸然按图锁拿凶犯,日后发现此证据全然靠不住,再有凶案发生,你担得起这罪责吗?为了一点功劳,冒着犯欺君之罪的风险,我劝曹厂公不要行此蠢事。” 曹云钦直气的脸色发白,嘴唇都哆嗦了,伸手一指风里刀,怒道“雨化田!你别反咬一口,你在这里推三阻四还不是为了御前争功?” 眼看顺天府大堂里火星子都要飞起来,笑眯眯的肉丸老脸又适时的升起在二位斗得像乌眼鸡一样的厂公之间,马德彪笑道“曹厂公着急呢,是因为心中担心万岁和百姓,早一时捉拿凶犯,陛下早一日放心,京城百姓早一日安宁”曹云钦面露得色,感激的看着马德彪,风里刀眉头紧皱闭口不言。 马德彪继续道“雨厂公说的也很有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若只追查一条线索,可能误入了歧途还不自知,耽误了破案的时机反不为美,所以依老夫看来,二位厂公说的皆有道理,都是为万岁分忧的一片赤诚之心啊” 这下曹云钦也无语了 风里刀心道,这马德彪不愧是资深老油条官场滚刀肉,这一盘稀泥和得花团锦簇一般,既调和了他和曹云钦的冲突,又谁都不得罪。转头道“依马指挥使的意思呢?” 马德彪脸上是和气生财的微笑“老夫年迈愚钝,见识不会比二人厂公为高,不如咱们三人一齐进宫,将事情合盘向陛下禀明:证据虽然有但未必可靠,万岁真龙降生明鉴万里,自有圣断。” 折返回宫已是掌灯时分,马德彪将今日之事一一奏给宪宗,先说明了人证提供的证词和画像的情况,又把风里刀和曹云钦的“忠心体国,用心办案”大大褒奖了一番 皇帝显得很是高兴:“既然有画像,那就去抓吧,审了才知道是不是凶手”,想想又道“这个凶手杀这么多人,武功应该不错,不要让她跑了,这样吧,朕下一道旨意,明日起九门关闭,免得贼人逃出城去,再由马指挥使带同二位厂公,领上全部厂卫人马,筛查全城,搜索缉拿凶手。”越说越高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背负着手在跪着的三位大臣面前踱起步来“自从朕登基以来,还未曾有过如此大案,明早朕要在金水桥亲自送三位爱卿。” 风里刀手指紧扣在地下,关节泛白发青,全身都在轻颤。 这此逮捕疑凶,对皇帝而言,不过是他从来没玩过的一个“官兵抓贼”的游戏而已,东厂西厂各有番役千人,马德彪手下的锦衣卫有两千人,加起来已经是五千之数,曲曲一个凶手,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可是皇帝朱见深不会管合不合理,他只要自己玩儿的开心就好, 风里刀从进宫就知道,皇帝贪玩,好色,喜欢热闹,他在利用这些缺点讨皇帝欢心的同时,有时也会在心中嘲笑这老儿比江湖上最笨的羊脖子都要好糊弄 可眼下,这个羊脖子只为了好玩热闹,用手中的权利瞬间将京城化成一张烧红的铁网,而网中被捕捉的猎物是顾少棠。 他的顾少棠。 皇帝可以决定人的生死,人人都知道,可只有当他的决定真的关系到某个人的生死时,这个力量的可怕才显现出来。风里刀第一次真正由心底觉得:敬畏。 却见跪在中间的马德彪磕了个头,起身道“谢皇上器重,不过万岁您可能忘了,明日是三年一次的武举京城会试之期,臣要随同兵部尚书景恕景侯爷一同监场,锦衣卫也要在校场列席,恐怕是分身乏术了。” 皇帝正兴致勃勃,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有点扫兴“既然有景侯爷坐镇,那自然是万无一失,马指挥使就不要去了吧?” 马德彪笑道“此次科武举会试事关重大,景侯爷帐下的先锋将军李奇勋去年在八河图尔被瓦剌的骑兵的毒箭射伤了右股,到现在伤口溃烂见骨,药石无用,病体沉疴,已经是无法上阵征战。先锋将军之位一直就一直悬空着。两月前,景侯爷才上了一道奏折,请求亲自监场武科举,要从天下武举子中遴选武艺出众韬略精通的者做他的阵前先锋。陛下是准了奏的” 皇帝这才恍然大悟道“哦,对了,确有此事,当时朕还说上阵父子兵,直接让景应龙当了先锋就是,那群武举子哪有能比得上他的,景侯爷还义正言辞的说‘兵者国之利器,需能者居之,’不会任人唯亲,唉,朕的这个姑父就是太过严肃,有时朕都怕他呢。”说着笑了起来,但还是恋恋不舍的看着马德彪,不肯开口让他去办武举的事。 马德彪官场混迹多年,何等伶俐,察言观色略一揣测,就知皇帝并非多看中自己,只不过明日的缉拿缺了锦衣卫那一半人手,他万岁爷出金水桥看的热闹就少许多,立刻乖觉的笑道“陛下如果怕锦衣卫不在,东西厂人手不足,会让那凶嫌借机逃走,倒不如从御马监的腾骧四卫中调一个卫营出来协助,一样是高枕无忧。” 宪宗一听果然满意,道:“那马指挥使就陪着景侯爷坐镇武举会试吧,朕将让武骧营,腾骧营协助搜拿凶手。各位卿家就先回去安歇,明早出发。” 旁边曹云钦却叩首道:“启奏万岁,此案涉及重大,臣希望能会同雨厂公和西厂诸位档头,一起在养心殿彻夜商讨,安排一个完全之策”他见识过雨化田和牛得意的身手,深怕这俩人连夜出宫,直接去鸣凤楼把人抓到西厂,直接领功,因此先下手为强,把西厂首脑都扣在养心殿。待到明日,千军之中,那就是各凭本事了,他打不过雨化田,可东厂未必就会输给西厂。 风里刀道“曹厂公美意...但...”心念电转,一时偏偏想不出借口反驳 皇帝却已经被他们“同僚情深”感动,道:“二位贤卿果然是一心为民,就依曹卿家的吧”有太监一挑锦帘,出暖阁而去。 风里刀叹口气,跌坐在地上,本来打算派牛得意出宫把顾少棠藏起来的办法,如今已是水月镜花事不可为。他曾经觉得自己聪明到可以作弄命运,进西厂冒充雨化田把皇帝和整个朝廷玩弄于股掌间,可是自从顾少棠进京,命运之神展开了它的报复。眼下事情已经非他所能掌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翌日,红日虽已破雾而出,却依然寒意凛冽。金水桥前四队人马分列而立,东西厂的人马居中,两旁是腾骧四卫的两个营,每队前头都是是百匹高头战马,鼻孔喷出白雾,银钉马蹄踏在地下发出阵阵碎响,后边是密密麻麻的番役兵卒,不知有多少。 风里刀一身月白蟒袍坐着马上,为了骑马方便没穿貂裘,而是着的轻便黑色鹤羽大氅,他懒的看左手边老对头曹云钦的秽气脸,只把头向右转去,旁边那人身着锁子甲,头顶铜盔,长方蜡黄脸卧蚕眉,见他看过来,露出了个欣喜热切的微笑。 风里刀心里咯噔一下子,他知道自己旁边这个人是武骧营或者腾骧营的都督之一,不是桂勇就是贾鉴,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而且刚才那个友好笑容让他骤然想起:这两个都督都是雨化田在御马监的旧部,真的西厂厂公可不会分不清他们,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只是僵硬一笑,怕是比哭都难看,怕那人搭话,赶紧转回头来。 却听得静鞭三声脆响,一个杏色衣服的太监尖声道“皇上驾到--”,接着十六人抬的明黄暖轿出了宫门,直停在金水桥后。 风里刀等人赶紧翻身下马,拜倒在地,等了半天,却不见皇帝下轿,里边却伸出一只涂着丹蔻的玉手,轻佻的挑开了轿帘,然后是极为妩媚欢畅的一声轻笑,风里刀本来低着头,听到这笑声猛的抬起头来,不出意外的对上了轿中人熟悉的媚眼。 轿内明黄衣袖一摆,杏衣太监向前几步道“万岁有旨,请诸位大人出发。” 第66章 翻覆两家天假手 骏马如龙,鱼贯出午门而去,后边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武骧腾骧二营还就是按着原来的部署,按部就班各奔城中搜索,但东厂和西厂可是知道目标人物身在何处的,几匹快马箭一般越众而出,齐头并进,直奔凤鸣楼。 顺天府早出了告示,说今日厂卫缉拿鼓楼命案的凶手,叫京城百姓家中回避,因此虽然已经天光大亮,街上却几乎没有行人,东西厂的头领人物几乎把京城的大街,当成了赛马跑场一般,互不相让,各自较量着骑术,就算京畿繁华,道路宽阔,也容不下八匹马并头而行,左右一挤,骑术不佳的风里刀和朱迟美就被落到了后头。 风里刀急得百爪挠心一般,可是此事埋怨自己不好好练骑马又有何用?只是眼睛冒火盯着前边的几匹马,盼望着牛得意能大发神威甩开东厂,忽然想起雨化田,心中暗暗祝告“死太监,你可千万要护她平安周全。” 队列之中已经是东厂四人对着牛得意王安佐两人,王安佐骑术甚佳,街头转角,猛追一鞭,身下的枣红马跃众而出,东厂二档头哈铭见他要甩开众人,手中两颗飞蝗石啪啪飞出,打中了王安佐坐骑的后臀,那马儿吃痛,人立起来,王安佐回头一看,见马身鲜血淋漓,知是对头使坏,拨马回头,只横在道路当中,直挡住了曹云钦和哈铭的去路,几批马都在疾驰之中,曹云钦和哈铭猛拉缰绳,可惯性使然,两匹坐骑都是收势不及,直撞到了王安佐的伤马上,瞬间三个人三匹马,在地上乱七八糟的摔成一团。 王安佐停马的位置本来就是为了挡着东厂,牛得意正好趁机纵马跃过,喊了声“兄弟小心了”,率先冲了过去。东厂大档头陆金三档头朱骥紧随其后,心中都暗道:就算你牛得意再厉害,也是双全不敌四手,我们未必就吃了亏。 三匹马相隔不远,一路扬着黄土,眼看离鸣凤楼就只有二里左右。牛得意见依然甩不开二人,眉头一皱,气运丹田,几声清啸如龙吟一般,穿云破雾而出,声震四野。东厂的二人骑在马上心中暗恨,觉得他是显摆上乘内力,意图恐吓,更增了同仇敌忾之心。 半炷香功夫后,风里刀和曹云钦带同这东西厂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鸣凤楼前,掌柜正跪在地下,陆金和朱骥一脸懊丧之色。牛得意走过拉住马头,对风里刀轻轻一点头,风里刀心中登时一宽:顾少棠已经走了。 原来牛得意那清啸,并非意在恐吓东厂,而是风里刀教他的鹰帮传递消息的讯号,啸声两声短,三声长,取三长两短之意,乃是最高级别的危险讯号,顾少棠听闻,自然会抓紧时间躲避。 果然陆金走了过来,对曹云钦一拱手,羞愧道“属下无能,冲上楼去时凶嫌已经逃走” 曹云钦从马上摔了下来,红色飞鱼官袍上滚了泥,乌纱也歪了,闻听此言脸上更加难看。 风里刀哈哈大笑,道“曹厂公,咱们争了一个早上,还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如就此别过,分头寻找吧”,马鞭一挥,带着西厂的人马去了。 等风里刀确认东厂的人已经看不见他,这才把脸上的闲适得意收了,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来,顾少棠现在还安全,可是以后呢?京城里现在有东厂还有腾骧四卫的一万多人马,两万多只眼睛,她能躲到几时,到底如何才能让自己先找到她呢? 踌躇了片刻,忽然看来眼牛得意,问道“牛得意,你会唱歌吗?” 牛得意一怔“督主,您开玩笑?” 风里刀肃容道“如果是开玩笑我就把头切给你”接着急道“别废话了,你跟我学这两句歌儿,用内力缓缓的送出去,顾少棠听见,自然会来找你,倒是后你见机行事,先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牛得意见他说的严肃,点头道“属下明白” 风里刀叹了口气,曼声道“海棠花,顺墙爬,搭起梯子看婆家,公公年十九,婆婆年十八,大姑才学走,女婿还在爬,但愿女婿早长大,结了莲蓬谢了花。”唱着唱着忍不住嘴角微扬,当时顾少棠才六七岁,刚学会唱第一个小曲儿,兴匆匆的跑来唱给他听,他当时说“顾少棠你唱了这歌,我将来就得当你家的女婿”,顾少棠还不太懂女婿是什么意思,于是就点头同意了,等过得几年风里刀再提,她已经红着脸追着他打了,这首小调儿却再也没唱起过。 牛得意是个很忠心很认真很尽职的人,几乎没有任务能难倒他,可眼下的境况让稳如泰山静如平湖的牛大档头都觉得有点尴尬: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的同时一首旖旎的渝州小曲儿。但既然是督主交代的,那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他已经连续找了一个时辰,也唱了一个时辰,肋下隐隐作痛,同时运轻功四处奔走再加上以内力传送声音,饶是牛得意内力深厚,终究不是钢浇铁铸。他皱了皱眉,停下来,暗自调理内息,希望自己的内伤不要太重。 却听得身后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牛得意”,转身一看,熟悉的俊脸和陌生的讥诮表情,却是雨化田。 牛得意心中一喜,几步走过去,低声道“顾少棠呢?” 雨化田一摆手,带着他穿过曲曲折折的小路,来到胡同深处一家雅致的茶坊,顾少棠一身白衣,头发松松绾在一边,正闲逸的喝着茶。牛得意见她平安无事,也代他家督主欣喜不已,跟雨化田一起过去,低声将有人指顾少棠是杀人凶嫌和皇帝派了东西厂并腾骧四卫人要把京城翻过来抓她的事简短解说了一遍。 顾少棠楞了一下,秀眉颦起道“这京城就是跟我八字不合,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无端端就成了杀人凶手。现在可如何是好?这皇帝老儿也是个糊涂蛋。” 牛得意道“那证人所画形象跟你十分相似,姑娘须得改换装扮,才好避开敌人。” 正说话间,只听得旁边争闹起来,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头上戴着千里紫金冠,身上穿着一件白段子软靠,外部是单肩的黑色软甲,腰上系着丝鸾大带,脚蹬薄底踏云靴。明明是富贵的武人打扮,长相也相貌堂堂,却带着一股猥琐之气,正一手扯着那端茶来的粉衣少女手腕,一手抓着她下颌,笑道“姑娘可真美,不如跟了爷去吧” 少女吓得连连挣扎后退,可那年轻人身有武功又是男子,却是挣脱不开。 那人接着说道“爷马上就要去考个武状元来做,你跟着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又伸手猥琐抚摸少女的脸颊。 顾少棠气往上冲,伸右手在桌上重重一拍,腾的站起,那人转头一见顾少棠,喜道“想不到这小小的茶馆里竟有两位美人,这个小美人你别吃醋,我这就来陪你”语气甚是下流,说着话一手扯还着粉衣少女,奔顾少棠的桌子走了过来。 摇摇晃晃几步走到桌边,伸手又要抓顾少棠“你也跟爷走吧”,顾少棠脸现厌恶之色,正要出手,却看那人就如同突然睡着一般,身体慢慢软倒在地。 片刻之后,三人拎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倒霉蛋扔在胡同的死角,雨化田问道“你点了他什么穴”,牛得意道“风池,膻中” 雨化田道“我点了玉枕,天门”牛得意道“这人恐怕要三日后才能醒得过来” 顾少棠抬足朝他头上一踢,怒道“这种混帐,醒不了才好。” 雨化田看了顾少棠又看了眼地下昏迷不醒的家伙,笑道“刚才不是说你要改个装束,马上就有人给你送衣服来了” 顾少棠厌恶的看那人一眼,道:“我才不想穿这种东西的衣服。” 雨化田淡然道:“不穿也可以,掌柜就预备着在京城中跟与这一万官军血战吧”顾少棠悻悻的不理他,转头发现牛得意也一脸匪夷所思的看着自己,心想:风里刀是我的跟班,你是他的跟班,自己总不能被你个跟班的跟班小瞧了去,咬咬牙道“好,我穿就是。” 穿上白缎子的扎靠,披上单肩的黑色软甲,那人跟顾少棠身高相若,但要壮些,所以衣服略大,好在顾少棠身四肢修长,袖口倒不显长,只是腰身宽些,用丝鸾大带一系,也就收住了,更显身材颀长,她把系着头发的发带散开,有些日子没扮男装,头发倒长出了许多,伸手比量了下,破开头发,拿星玄的刀刃一割,去掉了三寸有余,细细的梳起,在头顶挽成发髻,戴上了千里紫金冠。 玉树临风,英气勃勃,端得是位俊朗潇洒的少年侠客。 步出胡同,牛得意和雨化田等在外面,见她出来,雨化田斜眼相睨,并不讲话;牛得意道“姑娘如此装扮甚好,现在跟那画像就只有三分似,只要不遇到认得你的那些东厂档头,肯定不会被认出”顾少棠点点头,伸手在软甲的内袋一摸,掏出个火漆封着的信封来,打开一看,里边是一封公函,上写着:乙卯科中式武举人,赣州府周弼,上边盖着赣州府衙的大红官印。顾少棠嗤笑一声:“这种下流无行的坏胚子还能当武举人,兵部尚书肯定也是饭桶一个”也不以为意,把那信封又重新揣入怀中。 捕捉的大网已经撒开,黑甲黑帽的兵卒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上来来往往,牛得意在前头探路,雨化田和顾少棠跟在他身后,他那一身银灰飞鱼服甚是醒目,寻常兵卒不敢上来问话,虽然碰到了几个腾骧四卫的总旗校尉,但御前汇武,宪宗钦赐九龙玉带的事传开,这些校尉把头也给这个西厂大档头几分面子,也有上来招呼寒暄的,却无人理会他身后的书生和少年侠客。 穿砂锅胡同,过无衣库,转太常寺街,眼前是一条两匹马车并行的长街,行人来来往往甚是热闹,街道两边红墙高耸,三人疾步而行,不多时已经行了街道的三分之一,左手边掠过一道两扇开的黑漆大门,两边前各站着四个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门口闹哄哄的围着一群人,正伸长脖子向门内张望。 突然间三人一起骤然脚步,却是迎面来了一队人马,乌乌扎扎将前边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为首的马上端坐一人,一脸倨傲冷酷,大红蟒袍上带着污迹,正是东厂厂公曹云钦。 有情未必相逢,冤家一定路窄。 牛得意声音冷静,“你们向后”,却并不转头,就他这么抢眼的行头,不被曹云钦看见是根本不可能的,突然转头躲避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比大喊“犯人在我身边”还可疑。为今之计,只有自己上去应付,尽量拖住东厂,让顾少棠有时间脱身。 眼看曹云钦带着人,已到身前丈余,又听得身后马蹄声叠叠,牛得意心中一寒,难道已被东厂识破关节,前后合围在这街中?不由得额头见汗,忽然一个粗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前面是曹厂公和牛千户吗?你们这是唱的什么戏”,牛得意转过头去,却是武骧营都督桂勇骑在马上身后跟着不少兵卒,顾少棠和雨化田却已杳无踪影,凭空消失在街中。 第67章 起点 却说雨化田和顾少棠见东厂曹云钦迎面而来,二人都是机变无双的聪明人,旋即转身向来处退去,只见街口转角,露出了铜盔白马的侧影,雨化田眉头一皱,低声道“糟了,是腾骧四卫的人” 顾少棠沉着道“没事,我现在这个打扮,他们九成是认不出来的” 雨化田苦笑“他们不认得你,却认得我,那个人是武骧卫都督桂勇,是我在御马监的旧部。他今早肯定见过那个骏马华服前呼后拥的‘西厂厂公’了,现在在街上再碰上个布衣褴褛的,怎会不起疑?” 顾少棠吐了下舌头,道“那可如何是好” 雨化田眼睛微眯,道:“你跟我来”,伸手携了顾少棠之手,将她拽到方才路过的黑漆大门旁,一边嚷着“借过借过”,一边拉着她钻过人群,来到了门前。 门前站着个头带折檐毡帽的低等武官,正黑脸呵斥围观人众“此乃朝廷武举会式的校场,不得喧哗吵闹。” 雨化田上前一步,道“官爷,我们是来参加科举的” 那人傲慢道:“就你们两个小白脸还想参加武举?地方上的保荐文书何在?” 顾少棠皱眉看雨化田一眼,心道“咱们哪有保荐文书?现在如何收场?” 雨化田微微一笑,手出如风,已经从顾少棠软甲的暗袋里取出了那封带火印的书信,双手递给那黑脸武官。 那人接过展开一看,登时换了和蔼的嘴脸,轮流瞧顾少棠和雨化田,最终还是觉得顾少棠比较像武举人,谄媚笑道“原来是赣州府的周举人,夏将军交代过了,快里边请,各位大人和将军都到了,会试马上就要开始。” 顾少棠和雨化田并肩入内,门内是一条黑漆宽阔的门洞长廊,步行其中,街上喧嚣渐渐不闻,只听得前方鼓声阵阵,声如闷雷,慷慨激越。 顾少棠直觉胸中热血奔涌,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这鼓声好生奇怪,从未听过。” 雨化田低声道:“这是战鼓,战鼓声响,就是血光杀伐,生灵涂炭,还是不听为好” 转过一个转角,二人直觉光芒刺眼,就如同突然从黑夜来到了白昼一般,眼前骤然是另外一个世界,校习场广大一眼望不到边际,朔风扑面,旌旗猎猎,几面一人高的战鼓雷雷作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手按绣春刀来往梭巡,马匹奔驰带起黄土阵阵,校场是个五尺高台,两边铺着红毡,上边端坐着几个武将模样的人,远远的看不清眉目。 入口旁是个芦棚,芦棚搭的甚高,上边挂着紫绸,檐下悬着四盏红色大灯笼,上边写着“为国举贤”四个大字,两旁摆着层层的刀枪架,上头摆着长枪,方天画戟,铜锤等马战的长兵器,早有锦衣卫的小校过来,收了荐贴,给顾少棠标名挂号。 忽然旁边有人猛的拍了下顾少棠的肩膀,那大手如蒲扇一般,差点把顾少棠拍的一个趔趄,顾少棠扶着肩膀转过头来,却看一个二十来岁的胖大汉子,如黑铁塔一般立在面前,正对着她憨笑。 顾少棠放粗了嗓子道“这位兄台,你我素不相识,不知有何贵干啊?” 那胖大汉子声如洪钟道:“小兄弟,我一见你就觉十分投缘,既然咱们是同科举子,那也有个同年之谊,他日战场征战,就是同袍的生死兄弟了。我叫沈梵歌,你叫什么名字?” 顾少棠被这个自来熟吓了一跳,又听得这大胖子叫了个如此儒雅的名字,不由得有点好笑,顺嘴答道“我叫顾少棠”,话一出口,就已后悔,但却来不及收回了。 那沈梵歌笑道“好,顾兄弟,若我当上武状元,日后定然罩着你。” 他声音甚大,句句出口,都比寻常人声嘶力竭喊都响亮,满芦棚的人都看过来。 顾少棠微觉尴尬,看了看身边的雨化田,却见他也在偷偷低头忍笑。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沈梵歌你个蠢蛋,做什么白日梦,你知道这次武举的主官是谁?” 顾少棠循声望去,只见一人,身材矮小一身灰衣,脸尖尖的甚是消瘦没有二两肉,一副尖酸之相。 沈梵歌道:“不就是掌天下兵权的兵部尚书景恕侯爷。” 那消瘦汉子道:“那你可知顺天府武举的第一名是谁?就是景侯爷和嘉善长公主的独子,景小侯爷景应龙,当今皇帝的表弟,这次科举就是为他开的,你爹爹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副参将,凭什么跟人家抢武状元?” 沈梵歌笑道“孙筑,你个老鼠精,一肚子阴暗小气的鬼门道,你说这科举是为了景应龙开的,凭据呢” 孙筑的老鼠脸上一脸的郁郁寡欢:“以前多少次武科举,状元都放去边疆从游击做起,熬得二十年光阴不死,也就在景恕帐中混个将军,怎么这景小侯爷一参加,景恕不但亲自监场,而且这次武状元还能直接挂他先锋将军之衔?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其中关节只有你这傻子不明白” 显然芦棚之中还有许多其他人不明白,他话音一落,帐中同时响起一身失望的叹气之声。 沈梵歌爽朗而笑“公开比武,众目睽睽,那什么景小侯爷要当武状元也要凭真本事”蒲扇般的大手一拍顾少棠的肩膀:“顾兄弟,这人是我同乡至好的兄弟,你别看他虽然老是唧唧歪歪死气活样,可是个有本事的好人。” 只听得角落里有人的冷笑连声:“哈,哈哈,哈哈哈”声音中并无笑意,倒似是嘲讽谩骂般的不屑一顾:“这么多不入流的东西,都想当武状元?皇亲贵胄也是你们说得的?也不看祖坟上长没长那棵草。” 众位武举人大半是出身平民或者普通武官之家,闻听此言,都是心头火起,转头对那人怒目而视。顾少棠也抬眼望去,只见是个俊秀的白衣公子,正坐在藤椅上悠闲的喝着茶,身后竟然站着一个虬髯红衣的番僧执着玉壶,芦棚中其他地方并未设有座位,椅子自然是这白衣公子自己带来的。 孙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姬小王爷’,以您大周朝正统后裔的身份,怎么不跟景应龙一样,在那高台之上烤着炭火炉子,跟我们这些白丁在这个要饭花子的粥棚里混什么?”忽而一拍脑袋,讥讽道:“原来周朝已经亡了一千五百年了,现在是大明朝。” 顾少棠疑惑的看了看雨化田,雨化田无奈一摊手,表示“我也不认识。” 旁边的沈梵歌很是热情给顾少棠解释道:“这人叫姬周,藏边学了点邪门功夫发了财,考了永宁府的武举人,跑到京城后一直以周朝王室正统后裔自居,我和孙筑前日看见他人模人样的给景恕递帖子,等了半天,连个管家都没出来,哈哈哈” 他已经“低声”说了,可别说芦棚里的人,离他们八丈远,正瞌睡的那个锦衣卫都给吵醒了,于是满屋子的又哄笑了起来。 姬周脸色发青,扶着藤椅的手微微颤动,似要发作,他身边那番僧抬起粗糙龟裂的大手,按住了他肩膀。 却听芦外边鼓声一变,由沉稳转为急切,声声震人肺腑。锦帘一挑,一个身着天青色麒麟服的锦衣卫按着绣春刀步入芦棚,对众人喝道:“请各位武举子各选兵刃,一炷香之后会试开始。” 话音一落,方才忙着看热闹看笑话的诸位举人登时把姬周等人忘到脑后,一哄而上,把芦棚两旁的兵器架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顾少棠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未来的保国将军们互相推搡,挤挤嚷嚷,生怕晚了一步趁手的兵器被别人拿走的*背影,有点不知所措。 雨化田善体人意,知她不愿与这些人一起拥挤吵闹,转头道:“你要那件兵刃,我帮你去取。” 顾少棠抬抬下巴道:“你在这里也不方便显露功夫,反正我只是冒牌举子,难道还真的要当什么武状元不成?还是让他们挑去,剩下什么算什么吧。” 雨化田也就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风卷残云一般的人群渐散,兵刃散了一地,沈梵歌拎着一对金瓜铜锤走了过来,锤头足有海碗口大小,一望就知沉重之极,对顾少棠吆喝道:“这朝廷真穷,连个重点儿的锤都做不起,只有这个百斤的凑合了”忽而看见顾少棠空着手,急道:“顾兄弟,你的兵刃呢?是不是没抢到?” 顾少棠一笑:“沈兄不必着急,小弟这就去选。” 举步走到散乱的兵器架旁,纤细玉色的手指滑过冰冷的各色错银刀,鎏银宽槽雁翎,双钱七星枪,大反刃官刀,宽剑。她最惯用的兵刃是关刀,但架上长刀就没有几把,好容易看见一个跟自己平日所用相似的,拎起一掂,却轻飘飘的无甚分量,想来刀柄是空心而非实铁,又失望的扔下。 挑来挑去没有趁手的,抬头看见墙角戳着杆长枪,枪杆上锈迹斑斑,鲜红色枪缨因为年深日久褪色成了灰白,只有枪尖还是银光点点看上去依然锋利,顾少棠伸手取过,在手中一掂,分量正好,长短适中,喜道:“就它了” 雨化田一直跟在她身边,看她挑了枪,奇道:“我记得你是惯使关刀的,你会使枪吗?” 顾少棠白他一眼,道:“枪是兵中之王,也是兵中之贼,攻防速度快,千变万化,我虽然使关刀,枪法也总是懂得一些的。” 正说话间,耳听得青铜号角激鸣,方才的冷面锦衣卫再进帐来:“所有举子,即刻上马听令,会试开始。” 顾少棠也不及思量,随着众人步出芦棚,早有锦衣卫中的校尉备好了百匹各色战马,在棚前一字排开,顾少棠跟在人流之中,被拥到一匹桃花马前。 冬日的朔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划过脸颊,眼前是广阔校场,沙尘滚滚,耳边是战鼓隆隆号角激越,高台上红如血,台上一个身着铠甲的白发武将当中正坐,如天宫仙人高远得遥不可攀。周围的武举子们都屏气凝神,在安静的等待,连最热情的沈梵歌都没有左顾右盼。 顾少棠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不安,不是害怕被东厂当杀人凶手抓住,不是胆怯败在校习场中,而是某种对未来的忐忑。 生命中总有这样的时刻,那个恶劣的命运之神,他把遥远的还没有到来的未来总结,给你寄来了一份没人看得懂的请柬,顾少棠就握着这样的一份请柬忐忑不安,她感觉到有一些重要的事会发生,足以让她的人生发生沧海桑田的改变,却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是希望?还是失望?是喜悦?还是恐惧? 她忍不住转过头,雨化田正站在那“为国举贤”的红灯笼之下,青衫依旧,负手而立。 他望着她的眼睛,嘴唇轻启,对她说了几个字。 周遭嘈杂非常,顾少棠知道,在理论上她应该是一个字都听不到他说什么的,可是她偏偏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就像在一个慵懒寂静的午后听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荷叶上那么清晰,一字一句滴在她的心上,雨化田在说:“你且放心,万事有我。” 顾少棠回过头来,抓疆纫蹬,飞身上马,长枪在握,猛加一鞭,那桃花战马撒开四蹄“哒哒哒哒”,一马当先奔校场中心而去。 第68章 校场比武 其余举子也纷纷纵马,来到高台之下勒马停缰,顾少棠举目相望,只见台上四位主考端然而坐,最左手边是一个长方脸横着长的黑脸大汉,四十几岁年纪,鼻下有一颗硕大的痦子,穿的一身山文铠甲,最右手边是个年约五十的长髯老者穿着海水江牙的紫蟒袍,居中两人,一个一身紫色飞鱼服,怀中抱着暖炉层层叠叠的肉丸子脸上笑容可掬,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另一人满头白发,相貌俊逸,眉宇间却似有忧愁之色,团花战袄黄金甲,年纪虽已老迈,眼光如电背如青松,浩气凛凛好不威仪,不必说,自然是兵部尚书景恕景侯爷了。 锦衣卫四大千户之一步出队列,对四位考官一鞠躬,转身对马上众举子朗声道:“武举科场,为国举贤,场内十个梅花圈,两两一对,起手比武,刀枪拳脚无眼,各位武举人虽要全力应战,也要爱惜他人性命,若一方已经落败,不可再上前戕害。” “姬小王爷”姬周不屑道:“大家个凭本事,死了也要怨自己技不如人,各安天命吧。” 其余举子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大把握,都对他侧目而视窃窃私语不已。 却听得一声冷笑,人群中的蜂鸣声忽然奇迹般的寂静下来,只见景恕缓缓站起身来,身材甚高须白如雪,凛然如神袛,淡然道:“刚才那个举子,你说很对,比武场刀枪无眼,生死各安天命。但心肠狠毒之人,,就算当上了武状元,也成不了好将军,因为若不能把同袍将士的生命,当作自己的生命爱惜,也不会有人肯把性命交托给你,你一场胜仗都打不了” 姬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悻悻低下头来。 景恕继续道:“若有意伤他人性命者,立即革除功名,交顺天府处置”,话锋一转:“但,若伤的这个人,可以免于处罚”手指一指队列右侧的一个小将:粉面剑眉长方脸蛋,锦衣银枪,一脸跃跃欲试的骄傲。“景应龙,我的儿子,各位举子的想法我心中有数,景恕在这里说一句,此次比武,伤别人要治罪,但伤景应龙,无罪,各凭本事,不要有任何顾忌。” 此话一出,包括顾少棠,心中都是暗暗钦佩。 令旗一挥,各位举子催马都奔各自所属梅花圈而去,景恕也坐回椅中,马德彪低声道:“你对应龙太苛刻了。” 景恕笑道:“战场上敌人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不过是提前让他熟悉熟悉,更何况他要夺这个先锋将军,不服众也总是不成的。” 只一盏茶时分,校场之上已经形成了十个十分齐整的圆,顾少棠身在戊组,转目观看,却见身边诸位都跃跃欲试,但却无一人肯下场,她眉头微皱,心想:“这些人唯恐自己先下场,招数被他人看了去,就失了先手。”不由得十分不屑,双腿一磕飞虎鞲,手里拧着那锈枪,纵马一跨,窜进圈内,亮出相来:“我先来,哪位跟我比?” 却有一个四十有余的秃头汉子,手提双枪闯了进来,他见顾少棠年纪又小,面孔又娇,心道这个小白脸能有多大本事,就想先下手占个便宜,嘿嘿笑了两声,道:“兔儿爷小相公,可别怪叔叔手下不留情。” 顾少棠冷笑不语,催马上前,手中长枪忽然一抖,枪尖如闪电一般,直刺那秃头汉字咽喉,出手极快,没有半分预兆,那汉子本来出言挑衅,就存了戒备之意,但顾少棠身手太快,竟然来不及躲闪,赶紧矮身缩头,抱住了马脖子,长枪枪尖直擦着他头皮掠过,登时鲜血直流,在他的光头上绽开了一朵红菊花。 秃头汉子大怒:“你这兔儿爷相公好不要脸,老爷好心让你,你竟然不识抬举” 顾少棠笑道:“要不是刚才景侯爷说伤人要问罪,你这罗嗦的家伙头上,已经是两个透明窟窿了” 汉子急于挽回面子,猛催胯下马,双枪高举,上边扎顾少棠的胸口,下边枪奔她小腹,扑将过来。顾少棠也不举枪迎敌,只是瞅准时机,轻轻一纵,将胯下胭脂马向后退一步,眼看那秃头汉子已到面前,顾少棠腰身一软,向马后横倒,避开双枪,身子一侧,将全身立即集中在脚上,看准两马相错的时机,对着那秃头汉子的右臀猛的一踹而出。 那汉子只提防她兵刃,却没想她突然出此奇招,被她正中臀部,一个重心不稳,“噗通”一声,载落马下。 武将的上阵杀敌的马上武功,跟寻常武人的刀枪拳脚功夫本就有些不同,顾少棠兼具两者之长马术又精,自然是大占赢面,虽然兵器不是最趁手,可不到一炷香时间,又有常州梧州两个举子,败在了她马前。 有定规每人胜得三场,便须下来休息,早有监场的锦衣卫上来牵了顾少棠的辔头,带她下场。顾少棠骑着马,只兜了几步,忽听得旁边的梅花圈中,喊叫之声大作。 顾少棠转头一看,却是刚才阴阳怪气的两个怪胎战在一处,一个是沈梵歌的朋友老鼠脸孙筑,另一个是被景恕训斥了的“姬小王爷”姬周,孙筑使着一对黑铁棒,姬周的兵刃是则是混天槊。 二人已经打了一会儿时候,看起来仍然势均力敌,孙筑身材瘦小,使铁棒以灵巧迅速,姬周的混天槊一寸长一寸强,在距离上占了便宜, 只见孙筑一进马,铁棒横交,架开了姬周的混天槊,最后一棒打将上来,直接划过了姬周胸前的护心镜,姬周大惊,赶紧勒马,踉跄后退,因为他方才一直出言傲慢自大,出口伤人,举子们对他多有不忿,看他招数落下风,都大声哄笑喝彩。 姬周长啸一声,袖中鼓起一阵疾风,又举槊向孙筑扑去,劲道凌厉,顾少棠心中暗道这姬小王爷也不是一味草包吹牛,到底有些门道。 孙筑沉着招架,转眼又抖过了二十余招。 孙筑棒上招数突然加快,凤舞龙飞,几乎看不出招数来路,姬周心声怯意,只是勉强使槊护住头面门户要害,忽感一股力道,直奔小腹而来,却是他一招疏忽,孙筑的铁棒偷袭而入。 眼看只要打中,胜负立分,这个讨人嫌的姬小王爷就要卷铺盖回家,众人欢声雷动,忽听得孙筑“啊”的一声惨叫,“噗通”一声仰面而倒,直接栽倒马下。 这一下变起仓猝,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不知为何孙筑胜在眼前,却突然坠马。人群中抢出一个胖大汉子,将孙筑抱在怀中,正是沈梵歌,怒目圆睁,对马上姬周道:“你使什么妖法,暗害我兄弟。” 姬周冷笑道:“他本事小,连马都不会骑,自己摔下去能怨谁” 却听得旁边有人嗤笑:“比武不行,就拿暗器害人,算什么本事。”声音清朗婉转,正是顾少棠,原来方才姬周见自己要落败,毒计暗生,右手拇指一捻,从袖中射出了四根细如牛毛的暗器,然后孙筑立即坠马,一番暗算,瞒得过不懂暗器的众举子,却瞒不过大行家顾少棠。 众人惊怒交集,纷纷手指姬周,痛斥他卑鄙无耻,吵吵嚷嚷的叫来了监场的官员,因为按照武举的规矩,擅自使用暗器,属于作弊行为,是要剥夺功名的。监场的兵部侍郎一看此事非同小可,赶紧带同锦衣卫给孙筑验伤。 顾少棠抬眼相看,本来应该惴惴不安的姬周却没有一点慌张之相,反而颇为得意,心中暗自踌躇,果然须臾之后,兵部侍郎宣布:“泸州孙举子身上并无暗器之伤,不能证明永安姬举子作弊,比试继续。” 沈梵歌气喘如牛,满腔愤懑,翻身上马:“我来会会你这小人。” 顾少棠只觉此事甚怪,似乎有些事在脑中盘旋,却一时想不起来,也不想沈梵歌这老实人吃亏,催马上前道:“这人袖子中有古怪,沈兄小心” 沈梵歌点点头,手提双锤跨马进场,欺身上前,两百斤的双锤齐发,对姬周猛砸而下,姬周举混天槊相抗,金铁交鸣一声巨响,震的众人耳膜嗡嗡作响。刚才跟孙筑比拼,姬周气力明显占优,但刚跟沈梵歌对了一招,就觉得虎口隐隐发麻,手臂发酸,心知这胖子是天生神力,自己自负的膂力并不是对手。只盼能以招数灵活取胜。 冬日明媚的日光之下,姬周的混天槊飞快如一条银蛇,沈梵歌的铁锤如两条黑气,银蛇黑气,缠绕相斗,翻翻滚滚斗了百招,姬周直觉力气更加不济,对手的手劲不但不衰竭,反而劲力弥长。眼看两道黑气将银蛇压住,忽然震天价一声大喊,沈梵歌双锤脱手,捂着眼睛滚下马来,指缝中渗出鲜血。 众举子眼看姬周武艺比沈梵歌大有不如,却靠连施暗算伤人,都连价天的叫嚷起来:“他使暗器伤人”地下的沈梵歌却已经翻身站起,摇头道:“这小子是用口水做暗器,从口中吐出的” 原来刚才激战之时,眼看他已经压住了姬周的混天槊,正防止他袖中暗器,却见此人口唇微动,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口唾液如飞石已经打中了眼睛。 群情激愤,姬周仍然不以为意,嘻笑道:“武举规则只是不许使暗器,没说不许拿口水吐人。”众人一齐看向监场的兵部侍郎,兵部侍郎为难道:“却无此规定。”,举子们均觉愤怒,可是又拿这个周身暗器诡诈小人无可奈何,一时谁也不敢上前。 “喂,吐口水的家伙,我跟你打” 突然有个声音在旁边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秀气少年俏皮而笑,顾少棠正单膝蹲在地上,把什么东西捡到怀里,站起身来拍拍手,翻身上了胭脂马。 顾少棠纵马桃花圈中,横着手中长枪,杏眼不屑斜睨姬周,一扬下巴:“我刚刚想起藏边有一个龌龊门派,叫做什么死牛要烂派,专门搞些稀奇古怪的肮脏法子暗箭伤人。你是这一派的吧?” 姬周闭口不语。 顾少棠兴致勃勃继续道:“要不然是要烂死牛派?” “或者是死牛不烂派?” “都不对?那死牛定烂派总对了吧” 姬周被她一句一句唧唧喳喳说的头晕目眩,忍无可忍的喝道:“什么死牛要烂,斯兰若达。” 话一出口,地下的武举子们哄然动容,原来此门派虽地处偏僻,但行事邪恶,恶名昭著汉地武林人士也有所闻,有些出身武林世家的人举子已经怒骂出声。 顾少棠微微一笑:“果然是这邪派,你倒是把自己出身记得清清楚楚,不打自招。” 姬周脸色铁青,不再搭话,一催马直奔顾少棠而去,混天槊带着劲风,劈头盖脸的砸将下去,这一下使了十分力气,他见顾少棠长相俊秀,身形纤细,既生轻蔑之心又恨“他”方才出言戏耍自己,存心一招将她打得脑浆迸裂,顾少棠拨马闪身,提枪横档,“格啷啷”一声响,直把那混天槊架得反弹了回去,招数精妙。 姬周一击不中,跟着进击,顾少棠见他出手狠辣,也不敢怠慢轻忽,使枪跟他斗了起来,拆了十余招,姬周又是一槊劈到,顾少棠提枪回刺他肋下三寸“关元穴”,姬周见她一招刺穴,不得不回槊招架,二马一错,顾少棠玩心忽起,手中铁枪横打,直向姬周后臀扫去,口中嚷道:“你这人太坏,代你父母管教你。” 众举子瞧的有劲,纷纷嘻笑叫嚷,拍手顿足为顾少棠助威。姬周心中大惊,生怕再这科举武场自己的屁股被人打中,那日后在官场都无法做人了,将身一纵,从马上凌空翻起,右手一抖袖中针形暗器直奔顾少棠而去。原来他那门派中的暗器跟别个不同,长不过半寸,细如牛毛,入体即化,无迹可寻,防不胜防。 此次八枚牛毛针齐发着体即会封住全身大穴,姬周满以为这下顾少棠定然会如孙筑一般,昏迷不醒的坠马,却看她扬唇浅笑,素手轻弹,几枚碎石以漫天花雨的手法迅捷无比的向自己迎面飞来,将牛毛针一一打落。 姬周坐回马背,已知顾少棠暗器功夫在自己之上,不敢再造次,只以混天槊迎敌。以真实兵器功夫硬拼,他更是大落下风,不出十招,已被顾少棠逼得退到了梅花圈的边缘,若马退出圈,则为落败。姬周把心一横,暗道就算这小白脸杀了我的头,也一步不退了,无明大动,杀意甫生,铁槊一擎,带得风声作响,已经跟顾少棠手中枪绞在了一处。 双方均知已经到了一招定胜负的要紧关口,顾少棠双臂暗运内力,眼看自己的枪尖已经一寸寸靠近对头,不出片刻便得获胜,不由得心中暗喜,忽听得耳后暗器破风大作,竟然是奔自己后脑脖颈而来,她是暗器行家,知道那偷袭暗器力道比姬周可强上许多,若被打中,定是筋断骨折的重伤,可现在手中兵刃上也运了全力,又哪能变出三头六臂去接背后的暗器?真是进退两难,凶险异常。 她一个分神,手上力道一弱,兵器上的角力强弱立转,原本是她铁枪占优,瞬间已经是姬周的混天槊逼近了她的哽嗓咽喉。耳边风声作响,暗器已擦着她的发际,顾少棠心中一寒:“我命休矣”。却听得嗤嗤两声急响,斜刺里又飞出两枚暗器,分上下而来,力道大得异乎寻常,跟她颈后暗器一撞,都碎成了片片碎石,落了顾少棠一肩膀,跟顾少棠方才打落牛毛针的手法一模一样。 生死危机既解,顾少棠精神大振,力运两臂,长枪猛的一掀,将姬周挑落马下,摔得头脸上都是鲜血。四周围观举子掌声,叫好声四起,若雷鸣一般。 顾少棠回头四顾,却见雨化田站在人群之中,表情闲适的对她微一颔首,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方才伴着姬周红衣番僧脸上带着诡异扭曲的表情,正慢慢的瘫软在地。 第69章 神武将军顾易安 如此枪来刀往,拳脚纷飞,已经比试了两个多时辰,眼看日过正午,胜负名次渐定,还有资格上场较量的人越来越少,许多举子离家乡之时,都自诩武艺天下无敌,此去会试定然扬眉吐气,摘得状元天下闻名,待得比武开始,见识了他人的武功,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称霸一州府的功夫,不过是井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大,校场上原来十个梅花圈,渐渐只剩了两个。 顾少棠在靠西的梅花圈中,白皙的脸上已经挂了细密的汗珠,在冬日艳阳中闪着暖玉般的光芒,十几场下来,打发了性子,连败对手,手下如有神助,雷雷战鼓和漫漫沙场让她莫名的觉得:熟悉和亲切。她一挺手中长枪,胸有成竹看着对面的对手,等待着他再出招。 对面马上的蓝衣狐裘的青年一横手中的方天戟,对她抱腕道:“方才我已经输了一招,再打下去,就是死皮赖脸了。” 豁达一笑,翻身下马,潇洒而去。 顾少棠见他视功名如浮云,真是武林中一流人物的境界,不禁心下暗赞。耳听得东边梅花圈中一声长啸,接着人群中喝彩如雷鸣炸开,顾少棠举目望去,只见景应龙端坐马上,面有得色,手中端着银枪,他对面的马匹上已经没了骑手,显然这一局,是景小侯爷再下一城。 高台上梨花木架上巨大的铜锣击响,声音低沉宏亮,几位端坐不语的主考都站起身来,步下高台,校场上瞬间人人寂静,大家都明白,战场上鸣金收兵,此时铜锣声响,就意味着此次武举会试,只剩得两个举子,这最后一战,要由景恕亲自主持,胜者就是今科武举状元,挂先锋将军印。 如果说方才顾少棠还心无旁骛只是赛斗争胜,此刻心中就是七上八下犯了踌躇,难道真的要跟这金尊玉贵的景小侯爷争武状元不成?败了还好说,如果胜了,这众目睽睽之下锦衣卫重兵把守,岂容状元公轻易脱身? 顾少棠打马来回,在人群中寻着那个青衫的熟悉身影,正张望间,马身一震,却见一个身着墨绿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已经牵住她的辔头,对顾少棠喜道:“您在这儿呢,快准备上场,侯爷和马大人在等着。” 这次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锦衣卫的千户在前头牵着马,顾少棠也不得不随行,人群簇簇熙熙攘攘闪开了一条道路,众人眼光中有热情热切的,有嫉妒艳羡不一而足。校场中央,红毡铺地,前边站在四个主官,为首的兵部尚书景恕负手而立,挺拔如青松,没有半分老者的颓态。 不多时已来到红毡场边,小侯爷景应龙□□一匹乌云踏雪,端着手中银枪,已经站到了场中央,正认认真真的打量着顾少棠,心想这人倒是个一表人才,颇为秀气,一张脸就如雪团一般,天下真有芝兰玉树般的美男子,但他既然能连胜众多举人,可见是有真实功夫,来者不善,我不可轻敌。 顾少棠也在打量着他,这个侯门公子倒没有寻常纨绔子弟的颓唐,眉目俊逸英气勃勃,只是还略带稚气,就是不知道武艺如何。 场中所有英雄都在瞩目他二人,隆隆战鼓声再次蒸腾而起。 顾少棠突然觉得心头热血翻涌,胸中豪情难抑,把心一横,双腿一磕飞虎鞲,催马驰上红毡斗场。一勒缰绳,端稳长枪,跟景应龙对面而立。 朔风抚过她年轻的侧脸,桃花马上的冷面少年,英姿勃发,就如同冬日里怒放的一株白色寒梅,料峭寒风中生机勃勃的美丽。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每一道目光都注视着这最后一战。 两个苍老的声音,同时“咦”了一声,声音不大,众人都没在意,只有场边监场会试左右将军如闻惊雷,猛然侧目:兵部尚书景恕的刀刻般眉头微微舒展,脸上是诧异和惊喜交织的表情,永远如笑弥勒一般的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竟然也是一脸错愕,扶着景恕的左臂,嘴唇颤抖,低声道:“伯卿,这个举子....,他...” 景恕微微颔首,沉声道:“先别声张,再看”。老侯爷努力的让声音保持平静,但任凭谁都听得出,其中水波不兴的静湖下有无数波澜暗涌。 景应龙当先,手中银枪一抖,提枪就刺,顾少棠也举枪相迎,两下交战,未及三个回合,景应龙使个势子,枪在胸前抖了个花,明明是一个枪尖,此刻却一化十十化百,寒光点点,闪烁不定,看不清招式来路和去势,此招正是他景家独门的枪法“万朵梨花”。顾少棠只觉一团银光扑面而来,心中吃惊,她的枪法虽然不弱,但终究不是本功,跟寻常高手尚能一较高下,碰上景小侯爷这样家学渊博的枪术行家较量,就有点捉襟见肘。 电光火石间银枪已到眼前,顾少棠不及思量,猛一拨马头,将胭脂马横打,腰向后倒,同时将手中铁枪猛的一抡,从上而下,对着景应龙那幻化无数的枪尖砸了下去。 忽听得旁边一声爆喝“慢着!”只这一声,犹如牙缝内迸出春雷,舌尖上响起霹雳,打斗中的景应龙和顾少棠都是一楞,待要收手,两件兵刃上力道甚大,去势又急又快,到底还是“呛啷啷”的撞在了一处,火星四溅,向相反方向弹开。 二马一错,顾少棠收了招式,回头看了看景应龙,见他也收了枪,在马上规规矩矩不出声,莫名其妙的看着场边的白发老者,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不让我们打了?” 黑脸痦子的左将军夏岩怒喝道:“这是景侯爷,不得无理” 刚才出声的正是景恕,他抬了抬手让夏岩闭嘴,转头对顾少棠和蔼问道:“你平常使的兵器不是枪吧?” 顾少棠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景恕微笑道:“方才我看你情急之下以枪杆砸应龙的银枪,这可不是任何久习枪法的人会出的招数,你擅长的兵刃是什么?板斧?”他的声音在微微起伏“还是关刀?” 顾少棠不明白为什么兵刃这么要紧,但本着尊老爱幼的原则,还是客气答道:“我使关刀。”然后有点惊异的发现,这老头深沉忧郁的眼神中,似乎燃起了一把火焰,突然间明亮了起来, “既然你擅长的兵刃不趁手,那此场比试就不算公平,等换了兵刃再比。”景恕右手一挥,校场入口一黑衣银甲的校尉奔了过来,在景恕面前单膝跪倒,抱腕当胸:“侯爷有何吩咐?”。 景恕从怀中取出一面寸许的金牌,掷给他,道:“回府,拿这金牌去见公主,犬错月麒麟刀’,速回校场来。” 顾少棠本来想说不必这么麻烦,随便找把关刀就好,但景侯爷这三关统帅兵部尚书的气势实在太大,天不怕地不怕如顾少棠,也不由自主的觉得反驳他也许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还是照他说的做比较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景应龙本来看着他父亲,一闻此言,猛转过头,盯着顾少棠从头到脚的打量,似乎见了什么无比稀罕的物事。顾少棠莫名其妙的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别扭的转开头,骤然发现景恕也在看着她,眼睛里面闪动着些她不懂的情绪,似喜非喜,似悲非悲,似期待又似担心,无限怅然。旁边穿飞鱼服的胖老头倒一脸欣喜,看着她笑得慈祥。 顾少棠被这三人看得汗毛都竖起了,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情形又不像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 半炷香后,忽听得校场之外马蹄声响,方才的黑衣校尉一手持着一件银绸包裹的长兵器,单手抓着缰绳,如闪电一般,闯人场中,离景恕还有三丈有余这才猛的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起来,站定原地,校尉飞身下马,跪倒景恕面前,双手擎起手中兵刃。 景恕信手接过,将上覆银绸一扯,露出里边一柄银色关刀,上前几步,步入红毡圈中,双手递给顾少棠,神色复杂:“你使这把刀。” 饶是顾少棠再嚣张,也知道兵部尚书亲捧兵刃,是极其难得的礼遇,赶紧恭敬低头接过,道:“谢侯爷”接刀在手,细细打量,形如弦月,刃寒如冰,刀面上是黄金的麒麟追月纹,尾鑚上付着白翎,带再一掂量只觉此道份量长短,无一处不是妥贴之极,无一处不是称心如意之极,竟比之前从小自己使管的关刀更得心应手。 双手握紧,迎风一展,只觉那冰冷云纹银柄下似有脉搏跳动,顾少棠心下疑惑不已,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兵刃,为何竟有血脉相连之感?既得了满意的兵刃,迫不及待的想要一试身手,横刀当胸,对着景应龙叫阵道:“我的刀来了,咱们再来比过。” 景应龙微微一笑,端枪催马向前,二人又战在一处。 偌大的校习场中,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凤舞龙飞比试的顾少棠和景应龙,除了一个人:景侯爷。 景恕看那银刀舞起,动如风,静如松,提刀千斤重,舞刀鸿毛轻,刀飞朔风响,刀落寂无声,既惊险雄劲,又轻盈灵动,魂灵却似乎漂在万里之遥,九天之外。 那一年,是谁在月下挥舞银刀,刀光如雪身影如蛟龙? 那一月,是与谁灯下对饮,笑谈要一起守边关二十年? 那一战,四处番儿如海杀声如潮,似将是他人生最后一个画面,谁神兵天降孤闯进敌阵将他扶上马背? 那一天,是谁身带重枷铁锁,与东厂鹰爪重重中,坦然而笑,泯不畏死。 那一刻,是谁的一腔热血溅上了高杆,一地红绫絮乱。 自那而后,就不能再展欢颜。 那是再高爵位都无法弥补的遗憾,那是再多胜利也不能弥合的痛楚。 这三十年辗转伤心,夜不能寐的寂寥长夜,如今似乎都一一得了报偿,得了圆满。 景恕热泪盈眶,视线渐渐模糊,看着马上顾少棠年轻的身影,似乎是望着故人魂魄归来:神武将军顾易安,三十年不见,将军安否?苍天有眼,终于让我寻着了你的后人。 第70章 状元 马蹄起处,尘土飞扬,刀枪相撞火星四溅,金石紧响,众围观的官员,举子和锦衣卫一个个直瞪双目,生怕错过了顾少棠和景应龙的一个招式。 顾少棠骑在胭脂马上,摆开掌中那柄错月麒麟刀,上封,下削,里撩,外挡,八八六十四路刀法,似青龙出水似玉凤临空,使得得心应手圆转如意。景应龙也不示弱,擎着手中枪,刺挑盖扎,不逊分毫。 顾少棠手中长刀横扫,银光闪闪,带雨兴风,直贯景应龙双耳咽喉,景小侯爷长枪一挡,拨开顾少棠的刀,转手刺她右肋。这招又守势转进攻,就在须臾之间,进退章法有度,端得是大家风范。顾少棠不慌不忙,侧身躲过,转手回刀,架住了景应龙的长枪。 刺得狠,躲得巧,应对得行云流水一般,围观人众皆喝起彩来。 一招闪过,二马盘缰错镫,景应龙的马头正对着场边的景恕,正扫见自家一辈子严肃冷峻不苟言笑的“天王老子”正眼含热泪盯着自己(他看错了,景恕在看他身后的顾少棠),不由得大惊失色,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我打的再不好,老头子也不至于当场哭出来啊。打斗本来就是间不容发,他一愣神的功夫,顾少棠一扭身形,把马往回一带,双手一抖,举刀又砍。 耳听得刀带着风声到了身边,景应龙这才反应过来,猛的一转腰,顾少棠的银刀正擦着他左臂略了过去,讲他的锦缎衣袖削了三寸来长的口子。 这下场边的人都安静下来,从招式上来说,是顾少棠赢了半招,但景应龙面对着几位主考,如果是他先跟主考们示意比试暂停,顾少棠就不能算赢,还得继续打,因此都等着看四位主官的意思。 景恕回过神来,抬袖拭了拭泪,正待开言,他旁边的黑脸痦子的左将军夏岩是个很“乖觉”之人,一向以擅长体察上司心思为己任,他刚从西南调任景恕军中没多久,自觉抓住了讨好新上司的机会,没等景恕开口,立刻抢着说:“景小侯爷刚才已经点头示意要暂停比试,此招不作数,继续比。” 底下的举子立刻议论纷纷,蜂鸣声四起,有的说:“我怎么没看他示意”,有人说:“孙筑说的对,这先锋将军就是给景小侯爷设的,只有他赢了才算”,不一而足。夏岩自觉有功,还在洋洋得意,却听得景恕冷笑一声:“夏岩,你何曾见到景应龙示意停止比试?老夫自觉还没有老眼昏花,为什么我没看见?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你是要帮景应龙当场作弊不成?” 夏岩马屁拍在马脚上,吓得黑脸上痦子都青了,只是闭嘴不语。 顾少棠坐在马上,看了看旁边一脸不甘心的景小侯爷,又看了看一脸凝重的景恕,轻快干脆的说道:“既然两位考官意见不一,那我愿意从头比过,赢要赢的让人心服口服。” 景恕欣然赞许点头:“不愧是...”马德彪怕他把顾易安的名字说出来,再怎么说顾易安也是被朝廷降罪处死的,赶紧接口道:“那二位举子就再行比试吧。” 景应龙重新回了红毡圈中,心道:“这次就算当朝皇帝亲自跑来坐场边大哭,我都不会分神了”,催马提着银枪朝顾少棠刺了过来,顾少棠用刀来搪,二人又复开战,这一动手,堪堪打了两百多招,眼看日头偏西,却还是不分胜负。 顾少棠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却越打越是沉着,马身一错,顾少棠把刀头向后一挑,刀纂往前一提,一回手,刀纂朝着景应龙的后身,“啪”的撞过去,这招大出意外,景应龙 猛然伏身,重心偏倒,在马上晃了两晃,险些栽下去,顾少棠蹵马回身,银刀斜劈,景应龙赶紧举枪过头招架,却不料顾少棠这招斜劈也是虚招,手腕一转,刀头一撤,已经闪到了他长枪之下,双腕运了全力,架住景应龙从长枪向外一拨。景应龙是防着她下砍,自己力道下沉,却不想她此招是外拨,巨力涌到,当即长枪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飞了几丈,“呛啷啷”一声落在了地下。 顾少棠收刀背后,停缰勒马,笑得骄傲又从容,冬日的阳光照着她玉色的脸颊,凛凛朔风中衣袂飘飘。很多参加了那场会试的举子,在多年后都会跟儿孙讲起那一年的武状元,俊美萧飒宛若少年战神莅临人间 ,讲起顾少棠,讲起那个传奇将军辉煌的起点。 四周安静片刻,骤然响起了雷鸣般的叫好声,比起金尊玉贵的景小侯爷,大家到底还是希望跟自己一样的顾少棠获得胜利。 景恕眉头深刻的川字形皱纹都舒展开了,似乎连眼神都年轻了几分,道:“胜负已分,宣布结果吧。” 旁边的兵部侍郎拿出标名册,朗声道:“乙卯科武举,第一名赣州府周弼。” 痦子左将军夏岩失声道:“啊,不对,他不是周弼”,却原来那个孟浪的武举人周弼事先贿赂了他一万两银子,二人事先是认得的。 顾少棠心中一紧,心想这下要坏事。 却听得人群中一个暴雷一样的声音响起来,“状元公叫顾少棠,他来到时候跟我们说过的,你们说是也不是?”却是那个自来熟的大胖子沈梵歌,正捂着被姬周打伤的眼睛,一脸欢喜,旁边几个芦棚中站在顾少棠和沈梵歌身边的举子也大声附和:“对,我们都听到了。”顾少棠松了口气,没想到无心插柳,现在他来解围。 景恕本来听到“周弼”这个名字就在皱眉头,后来听到沈梵歌说状元叫顾少棠,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转头呵斥兵部侍郎道:“不中用的东西,一点标名挂号的事也能出错,状元的名字都能搞错,再敢如此办事,自己摘了乌纱吧。” 谁也没注意到,人群中的一个青衣身影,翩然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第71章 登金殿 兵部侍郎也是官场历炼的人精一个,立即从善如流的提笔,刷刷点点,将名册上名字改了,朗声道:“乙卯科武会试,第一名,顾少棠,状元及第。请状元公先行谢师” 顾少棠虽然长在草莽,也知道按照官场科举的规矩来说,主考算是考生的老师,上前几步,在景恕面前单膝跪倒:“谢大人。” 景恕转头看顾少棠,眼中是三月和煦的春风,温言道:“状元公一表人才,武艺超群,有此栋梁之才,堪任将帅,是国之幸也。”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在场诸人,均觉爱子痛失状元,这个兵部尚书就算不当即黑口黑面,至少也该郁郁不乐才是,可凭谁看,这个冷面冷心威风八面的景侯爷,都是一副喜从天降的样子,那高兴似是从每根白发里透出来,有人钦佩他大公无私一心为国举贤,也另有一些觉得景家树大根深果然官场手段精熟,表面文章做的漂亮。却只有马德彪一人,知道老友这多年抱恨一朝心愿的偿的欢喜。 兵部侍郎道:“第二名,顺天府,景应龙,榜眼及第” 景小侯爷有点悻悻不乐,也只得到他父亲面前跪谢,在顾少棠身边站了。 兵部侍郎继续道:“第三名,阜阳府,江彬,探花及第。” 旁边转出一个蓝衣狐裘的青年,顾少棠一看,正是倒数第二战使方天戟败在她手下的那位,此人胜负浮云,豁达潇洒,顾少棠对他印象甚好。 名次一一宣布完毕,沈梵歌名列八十三,姬周七十二,任个校尉把总之类的七品武官总是没有问题,老鼠脸孙筑在两百人中列一百六十名,可谓前途渺茫。 眼看已是酉牌时分,红日西斜,吏部官员来领着诸位新科进士去馆驿歇息,待得三日之后,要金殿面君,待皇帝亲自参观许可后,御笔一勾,在西长安门外挂了黄榜,这才算昭告天下板上钉钉。 顾少棠今天打架很开心,得状元很得意,白胡子的景侯爷很亲切让她莫名其妙又有点感动,但她并不打算三天后去见什么皇帝,更加不想辛辛苦苦玩儿什么木兰从军。她现在希望快点找到雨化田,然后在去驿站的路上一起溜走,就是拿在手中的“错月麒麟刀”有点舍不得还,最好可以一道顺手牵羊了。 正东张西望间,忽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顾少棠转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癯俊逸一个肉丸子两张老脸并排对她微笑,唬了一跳,景恕道:“顾少棠,你不要去馆驿,就住到我府上吧,我和马指挥使有很多事要问你。” 不由分说,就携住了她的手要往外走。 顾少棠急道:“大人,我还有一个同伴....” 马宝塔道:“你同伴叫什么名字?是陪同你来考试的吗?叫上他一道去吧” 顾少棠一咬嘴唇,对着东一群西一簇的人群出声喊道:“风里刀!风里刀!”话音未落,身影闪动,一个青衣书生从中闪出,对顾少棠惫懒一笑:“恭喜状元公。”,顾少棠气鼓鼓的瞪了雨化田一眼,却便不讲话。 景恕和马德彪一见雨化田形貌,迅速交换了个眼神。马德彪笑着问道:“状元,你跟这个书生是何时结识的?” 顾少棠犹豫了一下,才道:“从小认识,在渝州府一起长大。” 景恕微一颔首,道:“既然如此,就一齐到我府上叙谈吧。” ---------------------------------------------------------- 夤夜时分,景府。 前边小丫鬟打着羊角琉璃灯引路,带着顾少棠穿过假山嶙峋的花园长廊,夜静如水,顾少棠抬头望了一眼天际高悬的弦月,本来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蓦然忆起方才景恕之言,瞬间又是泪流满面,几个时辰的交谈,她就如同一只本来在清浅的小河中的小舟,瞬间进入了汹涌湍急的大江大海,随着波涛万仞上下起伏,惊心动魄,顾少棠思绪万千,各种情绪充盈了胸膛,似要破体而出。 小丫鬟将她领在房前,躬身而退,顾少棠心不在焉的擦燃了火折,火光照处,那人侧颜俊美如菩提,手中提着一把银壶,面前的酒杯中斟了一杯酒,将银杯双手擎起,琥珀色的眼眸中流光溢彩“雨化田敬忠良之后。” 顾少棠在长久的沉默中望着他,最后还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闷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雨化田的眼睛本就狭长,眯起来就更像狐类一般:“从龙门之战,你跟马进良在马上搏杀开始。” 顾少棠皱眉道:“这怎么可能?” 雨化田淡淡一笑:“你也是江湖人士,怎么不想想,天下武林之中使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斩马刀的都有,可是有哪门哪派是使关刀的?这种兵器又长又重,是一寸长一寸难,根本不适合武林众人贴身打斗,只有两军对垒,主帅马战才用得着,我当时就猜测,你应该是落草的将门后裔。” 顾少棠道:“继续说。” 雨化田笑道:“黑水城之后,咱们在沙漠里饮酒,你提起你父亲侧脸上有一道长疤。我突然想起出京之前,西厂的探子曾经报给我,发现这个景侯爷派人去渝州府的各处监牢和流放之所,寻找一个脸上有療面的中年人,我当时就留了心,却找不到一点线索,后来找到一个在裕陵守灵的一个伺候先帝的老太监,结果才问出三十年前的一段旧事。 先帝因为有人密报谋反,令东厂查问定罪后腰斩了当时的神武将军顾易安,本来要诛九族,可当时先帝最宠爱的嘉善公主怀着身孕,进宫跪了一天一夜,最后身体不支血崩小产,先帝这才悲悯开恩,饶了顾易安十几岁的独子顾逢言不死,只是刺配渝州。 嘉善公主是景恕的老婆,而景恕从第一次出征就是给顾将军当先锋,可谓同袍兄弟,生死之交。这样一来,景恕在渝州找的是谁还有你的身世,不是很清楚吗?。”说罢凝神看顾少棠,等着她发火,自己将这等大事瞒了她许久,按照他对顾少棠了解,雨化田觉得她应该会非常恼怒。 烛火的青烟飘过顾少棠的玉色的脸颊,她却只是沉静的看着他,雨化田不禁颦眉,现在的顾少棠,跟他认识的那个贪财蛮横的黑店掌柜,甚至跟今天下午在校场上那个潇洒骄傲的武状元,都不太一样。 顾少棠垂了眼帘,给雨化田斟了一杯酒,莞尔一笑:“也许你是在利用我,但我还是谢谢你。” 雨化田接了酒,笑道:“掌柜聪明伶俐不会蠢到被我利用不自知吧?就算有我暗中相助,若你武艺稍逊一筹,就不能到得景恕面前,就算你能到得景恕面前,谁能知道他识不识得你这个从未谋面的故人之后,倘若一切顺利,景恕也认出你身份,可他会保自己的儿子还是你这个陌生人呢?还是未知之数。 今日之事,是各方因缘际会,机缘巧合,非人力所能谋划,你认为是我暗中设下阴谋,实在是高估我雨化田了,我非神鬼,一介凡人哪有通天彻地事事料定之能?不过是顺势而为,赌一把而已。” 顾少棠沉思片刻,道:“你不用吹捧我,今天咱们躲避敌人,又顺便修理了个登徒子,才拿到武举的保荐文书顺利进了校习场,这些事确实不能事先谋划”目光一转,斜睨雨化田,笃定道“但你说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可也是不尽不实,你实现猜到我家可能跟兵部尚书景恕有关,却隐瞒不说,就已经留了心,只怕就算今日不会碰到武状元的事,你也会找其他的机会,让我出现在景恕面前,对吧?” 雨化田哈哈一笑:“我的心思,掌柜常常能说中呢”将手中银杯一举,挑眉道:“为心有灵犀,干一杯吧。” 顾少棠摇头叹气:“你这人周身是刀,也不知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是假”,却也是举了酒杯,跟雨化田手中酒杯轻碰,玉颈一扬,一饮而尽。 雨化田道:“我说过不会害你,自然不会违诺。”他眯了眼,回忆起今日校场之上顾少棠的飒爽英姿,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而且以掌柜的家世和本领,落草为寇,岂不可惜?他日百万军中挂帅旗,才不负了神武将军顾易安一世英名。” 顾少棠一撇嘴:“厂公大人醉心功名利禄,就以为所有人都跟您一样吗?” 雨化田凤眼斜睨:“那掌柜是不打算当这个武状元了?” 顾少棠抬起头,似看透眼前无尽虚空,:“不,今天我终于明白了爹爹为什么一直不快活,他是将门虎子,梦想征战沙场,却只能以逃犯和土匪的身份郁郁而终,饮恨终生。”她心中激荡,站起身来,表情坚毅:“我会当这个先锋将军,爹爹一直想做,但一辈子没机会做的事,我代他完成。” 雨化田合掌赞道:“我果然没有看错,掌柜巾帼不让须眉,英雄也。”顿了顿又道“ 只是眼下还有一桩危机。” 顾少棠道:“哦?是什么?” 雨化田道:“你若要当武状元,当先锋将军,就必是要女扮男装下去,可东厂厂公曹云钦咱们是见过,明日就是金殿面君,他可能会认出你身份, 顾少棠颦眉道:“曹云钦跟我只是一面之缘,如今改了装束,再加上明日金殿上有几百个新科武进士,他未必就认得出来。” 雨化田浅笑道:“其实东厂不足为患,倒是那个假冒我的饭桶,他可不知道你当上了武状元,明日一见,不要露出马脚才好。” 顾少棠干脆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这人一向胆子大,而且运气好。” ---------------------------------------------------------------------- 翌日清晨,京城降霜,紫禁城的松柏上皆白,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上也挂了一层银霜,红日刚从地平线上露出了半个脸,大明朝的文武百官已经在乾清宫分两侧侍立等候多时了,正中的黄金雕龙御座空着,宪宗朱见深还没有驾临,西厂厂公风里刀一身纯白蟒袍,站在铜鹤之旁。 昨天东西厂,同着腾骧四卫,一万多人把偌大的京城像筛子一样,过了一遍又一遍,到底还是没捞到那个杀人疑犯,刹羽而归。风里刀固然欣慰顾少棠没有“落网”,可是当回到灵济宫,听牛得意回报她消失在京城,完全无迹可寻时,还是忍不住发火,把牛大档头痛骂了一顿。 辗转难眠一夜未睡,眼下浮起了一片青黑,直接过来上早朝。风里刀抬头看了看对面站着红色蟒袍的东厂厂公曹云钦,发现曹厂公脸色也比他好看不到哪儿去,略感欣慰。 片刻后,导引太监出来唱喝:“皇上驾到,跪迎——”,接着门内一片脚步山响,珠帘微动,两个杏衣小太监倒退出来,引着宪宗朱见深步上御座,大总管刘公公手执拂尘,侍立一旁。百官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刘公公上前一步:“宣兵部尚书景恕领今科武举试状元顾少棠及进士九十八人晋见---” 风里刀正觉得眼皮发涩,头脑发沉,闻听此言,只是苦笑:“我可是惦记她发了疯,连武举状元都能听成她的名字。” 第72章 登金殿II 耳听得靴声橐橐,脚步杂乱,兵部尚书景恕荣光焕发,领着百余人鱼贯进了乾清宫,齐齐上前跪倒叩头。 宪宗皇帝道:“如今虽四海升平,但瓦剌窥视中原已久,瓦剌四部大汉巴巴图尔野心勃勃,朝廷励精图治,不可有一日荒疏弓马,幸有诸位青年才俊,文武双全,今后在景侯爷帐下,报国杀敌,不负朕望。” 众举子一起口头谢恩,这才站起身来。 宪宗皇帝笑道:“此次会试前三甲是哪几位?” 话音一落,三个青年应声出列,左手一人蓝衣狐裘神情潇洒,躬身道:“参见陛下,我是今科武举第三名,阜阳府,江彬” 皇帝颔首道:“探花郎,真是年少有为。” 景小侯爷还未及说话,皇帝先笑了起来:“应龙你把状元丢了,姑母没有责怪你吧。” 景应龙抬头笑道:“启禀陛下,母亲说我比的好,未曾责怪。” 居中那人身量高挑,淡然而立,微一拱手:“万岁,我叫顾少棠。” 风里刀正在白日梦游,虽然睁着眼,但魂灵早就飞去会晤周公,忽然听见这一句,就如同耳边突然闪了个霹雳,比红衣大炮在耳边炸开都要提神,名字可能重合,但顾少棠的声音,他决计不会听错,此时虽然她故意放粗了嗓子,可是二十年耳鬓厮磨是何等的刻骨铭心,风里刀猛然转头,盯着中间那人:虽然穿的是白衣银甲的男子装束,可那秀丽眉目,飒爽英姿,天下除了她,还有谁?他惊愕的张大了嘴巴,下意识的就要往前迈步。 顾少棠自打一进乾清宫,就一直在盯着这个西厂厂公,可他一直低着头神游,连头都不抬,到现在才注意到自己,就要在御前失态。心下暗自气恼,飞快的一记眼刀,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风里刀给她那无比熟悉的冷冽的眼光一剜,瞬间得了生气一般,开心起来,头也不疼了,脑子也清醒了:顾少棠来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她是怎么成立武状元的,总之现在顾少棠就好好的站在他不足丈余的地方,安然无恙,这已经是喜从天降,本来要摔倒的身体晃了两晃,稳稳的站住了。 皇帝看看了手中奏折名册,又抬头看看顾少棠,笑道:“状元公,武艺是举子中的魁首,竟然也是难得的美男子,天下的好处,都要被你占齐了。” 转头对景恕道:“侯爷久留沙场,用兵如神,这次又不辞劳苦,亲自检视此次科举,这三甲都是可堪大用的栋梁之才,但此次科举关系重大,要从中遴选先锋将军,选贤任能也不一定非以名次居之,还是以‘适合’为上,不知道景侯爷属意哪位呢?”皇帝本着先照顾自己亲戚的原则,给景恕个台阶下,如果他还是想让景应龙当先锋,皇帝金口所封,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 两个年轻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说:“陛下,会试前早有言在先,状元就是先锋将军。”一个说:“万岁是明君,我爹爹不可失信于天下人。”却是景应龙和探花江彬。 皇帝想开个后门,却先自讨了个没趣,讪讪干笑了两声,不死心的转头看景恕:“景侯爷的意思呢?” 景恕撩袍跪倒,沉声道:“启万岁,臣细细观察,状元顾少棠韬略精熟,武艺过人,堪当帅任,臣军中先锋将军,绝不做第二人想。” 既然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皇帝赶紧就坡下驴顺从民意:“既然如此,乙卯科武会试状元顾少棠,封正三品先锋将军,擢兵部尚书景恕帐下听用,其他进士人等的任用,经吏部核申,再行公布。” 顾少棠赶紧跪倒拜谢天恩,又转过身去,向百官作揖,意思是日后同殿为臣,晚辈有礼。 忽听得人群中突然有人“咦”了一声。 顾少棠循声望去:东厂厂公曹云钦身着大红坐蟒袍站在右首,面带惊异之色,正盯着她。 顾少棠表面不露声色,心中打鼓,不知道曹云钦是真的认出了她,还只是有所怀疑。 眼看曹云钦上前一步,举起了手中象牙芴板,似要开口说话。 顾少棠心中不安越来越深,忽听得身后一声怒斥:“曹云钦,你有何事!” 声音不大,却如虎啸山林,巨浪拍岸,带着极大的威势和怒气。却是景恕,他本来就因为顾易安的冤案憎恶东厂,现在看曹云钦又来找碴,登时怒不可遏。 只见曹厂公肩膀一哆嗦,手里的芴板“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似乎还往后跳了一小步。 西厂厂公笑得风度翩翩:“侯爷息怒,曹厂公是定然也是觉得状元公人品武功过人,因此大为倾倒”转头对着曹云钦:“曹厂公你说是吧。” 曹云钦刚弯腰捡起芴板,看了一眼满脸怒色,自己断然惹不起的三军元帅,又看了一眼同样面露不悦的宪宗皇帝,放软了声音道:“雨厂公所言甚是。臣....就是这么想的” 第73章 将军府 三日后。 京城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 既然皇帝陛下亲口封了顾少棠武状元先锋将军,那接下来自然就是顾将军要开牙建府。本来按照景恕的意思,顾少棠就留在侯爷府就好,方便他老人家可以日日教导照顾失而复得的故人之后,但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言道,本来顾少棠就是景恕亲自选的武状元,又在圣上面前力荐,朝里朝外也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恨得双眼通红,胸口呕出血来。 如今爵位已定,若再留在他三关元帅身边,实在引人侧目,若惹起谄媚上司,解群连党的口舌,对初入官场的顾少棠恐怕不是好事。 景恕这才同意,把自己京西的一处府邸送给顾少棠,离侯爷府不算太远,时常走动也便宜。顾少棠和雨化田本来就在发愁侯爷府过于嘈杂,耳目众多,得了这个机会,也就乐不得的早早辞了景恕,搬到新园子去。他们进京以来,多历风波,行李物品都丢的差不多,二人两手空空就奔城西而去。 行不多时,只见前边偌大一间院子,雪白粉墙,下边山石砌成矮阶,红漆正门敞开着,上边原来的牌匾已经拆了下来,景府的一个中年管家景五穿着齐整的黑色直裰,正站在门外指挥着小厮们进进出出的干活。一见顾少棠和雨化田,赶紧笑着迎上来,作揖道:“顾将军,风公子,侯爷都交代好了,这里的小厮丫鬟下人,都是从景府中带过来的,一等一的可靠人,二位爷放心安住。” 顾少棠点头谢了景五,跟雨化田一起并肩进了府邸,见院落屋宇齐整宽阔,门栏窗扇,具是细雕的山水花样,并无朱粉涂饰。顺着游廊,转过水磨墙上的月亮门,眼前假山嶙峋,藤萝掩映,石子漫成羊肠小径。 再行几步,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股清泉,从花木深处潺潺涌出于石隙之间,积成一个大荷花池,御花园中池水都早已冻,此池因是活水之故,只是岸边有几尺的浮冰而已。 池边栽种着怀抱粗的垂柳和大株梨花,旁边有一亭,白玉为栏,依水而立。 二人一路抚石依泉到厅中坐了。 顾少棠喜道:“我还道景侯爷送我的房子,就跟他那宅邸一样,富丽堂皇,不想此地如此清幽。” 雨化田笑道:“景恕对你倒是真心疼惜,此处的不富贵,可要比那雕梁画栋,玉马金堂更要花费百倍的心思和银钱。这处府宅本是元朝皇帝一任宠妃的居所,” 顾少棠道:“哦?这我倒没瞧出来。” 雨化田道:“这原是元顺帝最宠爱的昭妃的居所,她出身江南,不喜皇宫,顺帝就将她家乡搬到这北地京城,这里一山一石,一花一木都是煞费心血,从江南运来。后来景恕功劳甚大,这才赐给了他。” 顾少棠仰头看看那丈余高的大玲珑山石,吐了下舌头。 正叙谈间,忽听得门外有人吵嚷:“顾少棠,顾少棠---” 二人赶紧步下花厅,迎到门前,却见景小侯爷景应龙穿着天青色的锦袍,罩着貂皮大氅,插着腰,一只脚踩着石头台阶,正瞪他们。 顾少棠笑着一拱手:“小侯爷,有何贵干?” 景应龙一努下巴,指了指自己身边半人高的檀木箱子,道:“武则天拜过玉雕弥勒,我爹说怕你入新宅容易夜惊,说是镇宅可保平安的。”英挺的脸孩子气的皱起来,忿忿道:“我是你的下人吗?我是你的跑腿吗?老头子还巴巴的非让我亲自送来” 顾少棠道:“侯爷关怀过甚,顾少棠愧不敢当,我这就随小侯爷回府谢了王爷,把这宝贝送回去。” 景应龙泄气道:“老头子固执的很,他是不会收回的。”斜眼看看顾少棠道:“状元公,我家有三宝,错月麒麟刀武状元比试那天送你了,今天又让我送玉弥勒,你当心我爹哪天再发疯,直接把我家第三宝----我娘亲,大明嘉善公主娘娘给你送来。” 顾少棠闻言噗哧一笑,连雨化田都笑了起来。 景小侯爷待要开口,却见管家景五几步走了过来,恭恭敬敬道:“顾将军,小侯爷,门前来了一个人,自称是西厂厂公雨化田。” 影壁后人影闪动,厂公大人蟒袍玉带,墨羽大氅带着风,已经跨过了朱红门槛,身后跟着西厂的大档头牛得意,在院中站定。 风里刀一见顾少棠,本来面露热切之意,随即眼光扫过雨化田,见到顾少棠就肯定会见到这人,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可看见这死太监亲密站在顾少棠身边,风里刀还是有些不悦,再一转眼,还有另外一个不速之客景应龙在此,把风里刀原先的计划通盘打乱,只是不语,暗自思忖对策。 顾少棠和雨化田面面相觑,心道风里刀就算不乔装改办,暗渡陈仓,也该低调行事,贸然闯来,正撞上景应龙在此,实在欠思量。 丝毫没察觉自己不受欢迎的景小侯爷,看了看面色如冰的西厂厂公,又看了顾少棠身边面带笑意的书生,迟疑道:“西厂厂公雨化田?你和这位风兄长得颇为相似啊。” 风里刀冷哼一声:“我倒看不出来,本督与这个气质猥琐的家伙有何相似之处。” 雨化田笑道:“世间人都是有几分相似的,可惜有人再金玉其外,也只有草包败絮其中。” 景应龙求助似的看看顾少棠,道:“他们是长得很像?对吧?” 顾少棠一个头两个大,没料到当着景小侯爷的面,这俩不省事的也能当面杠上,只得挤出两声干笑,道:“大概是有三分相似” 上前两步对风里刀一抱拳拱手:“厂公带着西厂精英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何见教呢?”双眼凝视风里刀,不悦颦眉。 风里刀躬身回礼,道:“前日朝堂一见,状语公人品风流,雨化田甚为倾慕,有心结交,不知顾将军可赏光否?” 顾少棠冷冷道:“西厂厂公何等尊贵,顾少棠高攀不上,您还是请回吧。”她跟风里刀上次分别,是大吵一架做结尾,如今再次相逢,虽然余怒未消,但她下逐客令,还是希望早点把风里刀打发走,免得景应龙瞧出破绽。 风里刀丝毫没体会她的用意,继续道:“这是说哪里话,日后你我同殿为臣,还是多加亲近为好。” “厂公是内臣,我在军中,本就该泾渭分明。” “无论是做什么都是为陛下分忧,何必分你我。” “顾少棠初涉军中,官职低微,不想招惹口舌。” “小人无论如何都会饶舌鼓噪,将军何必顾虑太多呢?” “厂公不必再说,您请回吧。” “今日天气甚好,站在说会儿话也不错” ............ 风里刀初时还是做戏,但跟顾少棠死皮赖脸的纠缠,本来就是他们相处模式的一部分,到后来顾少棠越拒绝,他就越觉得亲切,非要贴上来不可,顾少棠说一次:“请回”,他就越挫越勇的要求:“结交” 牛得意怕风督主闹得失了体统,几次拽他的袖子,试图让风里刀不要再继续缠闹顾少棠,日后再从长计议。但督主大人说的高兴,完全对他的提醒置之不理,到最后幸好二档头王安佐跑来说皇帝有请,风里刀这才悻悻离去。 顾少棠暗自松了口气,抹了头上冷汗。 景应龙笑道:“我爹最讨厌东西厂的太监们,顾少棠你此举老头子肯定大大的满意。不过原来听说西厂厂公雨化田最是孤高自许,冷峻桀骜,没想到今日一见,竟然如此死皮赖脸,忒也无耻,可见传言不可信。” 于是正牌雨化田本来就难看的脸色就更黑一些。 第74章 努力丢雨化田的脸 转过天来,就是“鹰扬宴”,跟文科举的“琼林宴”一样,在科举殿试之后,皇帝宣布完登科进士的名字,便在皇家名苑琼林设宴,一是为中举进士们庆功,二是答谢主考恩师,三就是让初入职场的新员工们结识一下更资深的同事上司,鹰扬宴是特指武科举后的宴会,取鹰击长空之意。 景恕即是兵部尚书,又是科举主官,这鹰扬宴自然就设在了他的府中,此等盛事,不但新科武进士们和兵部将军都列席,朝中重臣也悉数到场。 期间排场浩大,群英聚会,珍馐美味,玉盘金盏自不必多说,既然是鹰扬宴,那就是新科进士是主角,其他大臣也好将军也好,都是陪衬。顾少棠景应龙江彬这三甲,更是万众瞩目的所在,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每个人都听了不少恭维话,被轮流上前的百官灌了不少酒。 饶是顾少棠酒量甚佳,也扛不住如此车轮战,喝了半晌,面飞红霞,怕再多饮酒后忘形,露出女儿的行迹来,找个借口溜出酒席宴外,跑到景府后花园中,绕过一处翠嶂山石,眼前是些桑榆之属的树木,前面是一方白石桌,上边凿着西番花草,旁边放着四个石墩。顾少棠过去,依靠在石桌之上,任隆冬时节的冽风将自己脸上的红晕酒意慢慢吹散。 却听得身后脚步声踩着落叶,索索作响,顾少棠转过头去,唇边浮起笑意,懒懒抱拳:“厂公大人。” 一身素白绣金官袍的风里刀,就站在她身后。鹰扬宴这等大事,身为西厂厂公当然要到场,但宴席间顾少棠身旁来往官员如流水,众目睽睽他不便上前说话,而且顾少棠来往应酬,连眼角都没扫过他,只好自己气闷,好容易盼到顾少棠孤身出了厅堂,这才跟了出来。 风里刀英挺的眉毛皱了起来,上前几步,一拉顾少棠的手腕:“顾少棠,你到底玩什么把戏?” 顾少棠还没完全从酒意中醒来,慢吞吞的笑了笑,道:“我也想当官,当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歪头看了看风里刀:“只许你冒充西厂厂公,不许我当武状元吗?” 风里刀更上前一点,压低了声音:“女扮男装你也敢干?不怕杀头吗?” 顾少棠道:“富贵险中求,有人不怕冒充西厂厂公杀头,我自然也不怕当武状元。” 风里刀抓着顾少棠的手又紧了一些“别胡闹,别当什么状元将军了,赶快回大漠或者回渝州去。” 顾少棠冷笑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你是风里刀的时候,是我管着你。现在我在军,你在政,西厂厂公大人再威风也管不不到我头上。” 风里刀无言以对,想起昨天在将军府站在顾少棠身边的雨化田,胃里又是一阵烧灼的痛感,说道:“这事暂且从长计议,那个雨化田,咱们在龙门见识过他的心机手段,这个人阴狠毒辣,你不能把他留在身边。” 顾少棠用力甩开他的手,道:“我几次身处危机,都是赖他相救,一路走来相扶相持,那时你在哪儿呢?”看着风里刀眼中的失意,微觉痛快。 她跟风里刀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就因为他怜香惜玉爱护娇花弱草的本能,‘能不拒绝的尽量不拒绝,能温柔拒绝的尽量不粗暴拒绝’的黏糊性子,二人是吵闹不断,可是吵过闹过分手过,却还是打不散分不开的黏在一起。小儿女过家家般的爱恋怨恨,也许不刻骨铭心,但也难舍难离。直到风里刀为了权势带着常小文进京,离她远去。潇洒的顾少棠豁达的顾少棠,“不谈感情只谈买卖”的顾少棠,心中那份失落苦涩唯有自知,如今看到他为自己心疼着急,既有欣慰,又有复仇的快意。 风里刀皱着眉,难过的说不出话,半晌后一跺脚,道“好,我把厂公还给雨化田,你跟我回去,咱们还回江湖上逍遥去,就像往常那样。” 顾少棠心头一热,口中却仍然冷冷道:“如今是我贪恋权势,你不要当厂公,我还要当先锋将军呢。”她身世隐秘和矢志从军的原因一时难以出口,性子又是好强,跟风里刀置气:当初你说去京城,片刻不等立即就去京城,如今你说回江湖,我凭什么就要巴巴的跟你回去? 相处多年,风里刀如何不明白她的性子:“顾少棠,你生我的气?” 顾少棠不语,只有你爱的人,才能动摇你心底最深处的平静,让你最不可遏制的愤怒,最彻骨冰冷的伤心。 风里刀柔声道:“抛了你来京城,是我的错,你要怎么才肯原谅?” 顾少棠把脸别到一边,垂下眼帘不看他。 厂公大人凝视着她,缓缓的弯曲膝盖,扶着桌沿轻轻跪了下来,素白绣金的奢华曳撒铺撒在厚厚的落叶之上,深吸一口气:“顾少棠,你别和我赌气,此事是性命之忧,我不能看着你冒生死之险去战场上拼杀。” 顾少棠霎时热血上脸,又是着急又气:“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还要不要脸了?” 风里刀右边眉毛一挑:“我就不要脸了,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顾少棠跺脚道:“你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发什么颠?”伸手就去拉他袖子。 耍赖原是风里刀拿手好戏,瞬间变回江湖混混,一幅你不说原谅,我就不起来的样子 正争闹间,谁都没留神,翠嶂后身影攒动,一口气闪出几十号人来,景恕,马德彪,何恭这等高官,还有景应龙,江彬这些新进士,连东厂厂公曹云钦都在,宴席结束,后花园扎起戏台,众人转场到此,却不意撞见眼前“景色”,都愣在了原地。 瞬间万籁俱寂,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过了片刻,礼部尚书何恭这才干笑道:“雨厂公,你和顾将军,这是唱得哪一出戏啊?” 西厂厂公风里刀平静的站起身来,冷傲的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和枯叶,淡然道:“我对顾将军一见投缘,想跟她结为异姓兄弟。” 曹云钦笑得幸灾乐祸:“那怎么他不跪?” 风里刀白了他一眼:“曹厂公问的忒蠢,她不跪自然是因为她不同意跟我结拜,我不过跪的着急了些。” 也不理会众人注视,一摔袍袖去了。 风里刀既然走了,众人的眼光就都齐齐射向顾少棠,顾少棠也就只好顺着风督主的说法讲些“不敢高攀”之类的谎话,景恕捻须而笑,对顾少棠“冷对”西厂厂公的“义举”甚是满意,其余众官的脸色就颇为精彩了,不屑的有之,赞赏的有之,看笑话的有之,从此那个传说那个外表俊美如菩提,手段冷酷如修罗的雨厂公,在京城官员中口口相传中的形象,由单一的冷傲凶戾的玉面罗刹,又增加了一些笨蛋弄臣的喜剧元素,倒是增加了不少亲和力,这就是后话了。 是夜。 牛得意半蹲在顾将军府的粉墙之上,伸手握住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手臂猛运力,将墙下的人也拽了上来。 督主风里刀摇摇晃晃一阵终于找到了平衡,扶了一下歪斜的官帽,对牛得意正色道:“你就在外边等着,不管里边出什么事,不得我的名利,不许你擅自出手,明白了吗?” 进京后跟顾少棠第一次相见,就因为牛档头出手,惹翻了火爆脾气的顾少棠,教训还是要吸取的。 牛得意迟疑了一下才道:“是,督主。”悄然翻出。 风里刀看了看院内,院墙甚高,离青石板地面有丈余的距离,不禁心中打憷,微微有些后悔过早把牛得意打法走了,抬头四顾,见前方四五丈远之处,是一个荷花池,池边怀抱粗的垂柳依墙而长,心中一喜。小心翼翼的扶着墙,站起身来,细碎的挪动步子,朝那池边柳缓缓的移动过去。 一盏茶光景,已经挪出了两丈多元,风里刀鬓角见了汗,看见不远处房舍窗棂上烛火闪动,暗想不久就能和顾少棠见面,心中一暖。 又耐心的前行丈余,忽然一众行人,沿着石头小径迤逦而来,前头四个家丁模样的人挑着的八宝琉璃宫灯,光芒瓦亮,将园中树木楼阁照得清清楚楚,不一时已经到了离风里刀不足一箭远的地方,灯火已经影影绰绰照到墙上人影,侍卫们当即警觉,怒喝道:“什么人!”,“噌噌”几声抽出刀来。 风里刀心中着急,墙壁本窄,在加上夜霜湿滑,他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正栽进墙下的荷花池中。 京城的数九寒冬,那池水虽未封冻,可比玄冰还要冷几分,风里刀甫一入水,瞬间就觉寒冷刺骨,全身犹如无数把小刀乱削乱剜,他身上冬装重厚,浸水后更冷重如铅坠,直要把他拖入水中,勉力挣扎许久,这才趴上了池边的青石。 风里刀抬头一看,几禀明晃晃的钢刀,已经对着自己的哽嗓咽喉,景侯爷就在灯火映照之后,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怒色隐隐浮在眉间,顾少棠站在景恕身边,本来笑得开怀,一见是他,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第75章 不明闷痛 景恕怒道:“雨化田,你夜半时分,潜入顾少棠的府邸,到底意欲何为?” 池水很冷,景侯爷的眼光也很冷,冷得风里刀觉得自己脑子都冻成了一整坨,又“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一块一块的,哪怕他是滑不留手机变无双的风里刀,用这样一小块一小块的脑子想出一个通顺合理能解释目前状况的完美理由,实在是不可能事。 景恕又道:“就算你是西厂厂公,有皇家的特许可以稽查百官。可顾少棠不过几天前才夺下状元,哪里会有什么罪过?就能劳动你厂公大人深夜亲身到此?”忽然想起一事,神色更怒:“莫不是昨日鹰扬宴,少棠当面拒了的结拜之邀,你怀恨在心,挟私报复,今夜到此专门为网罗罪证而来?” 风里刀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了,痛觉已经消失,变成了麻木,景恕似乎在极远的地方说话,恍恍惚惚听不大清楚,只是机械的:“啊?”了一声。 景恕面容越来越冷怒:“今夜之事,老夫绝不善罢甘休,纵然是闹到陛下面前,你雨化田也须得给景恕一个说法,若你拿不出顾少棠的犯错的罪证,今日之事就是你的罪证”他想顾少棠鹰扬宴得罪了这狠毒的西厂厂公,日后必然遭他报复,不如借这个由头,师出有名理直气壮的找皇帝朱见深问罪,直接掀掉他,为顾少棠除了后患,凭着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和跟皇家的关系,‘雨化田’又是有错在先,皇帝就算不乐意,也很难保下这西厂厂公。 对身后侍卫一挥手:“你们去把雨厂公‘请’上来,带到锦衣卫的诏狱去,‘请’他跟马指挥使分说明白,为何半夜鬼鬼祟祟出现在新状元府中”顿了顿又道:“听闻雨厂公武功卓绝,不过量你也不会蠢到在老夫面前公然拒捕,坐实罪证吧?” 旁边伸过一双白皙的手,把他手臂握住了,却是顾少棠。顾少棠嗫嚅道:“侯爷,这雨化田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既然没有真凭实据,定不了他的罪,只怕会惹龙颜大怒,不如就算了吧,” 她见风里刀冻在水中,脸色越来越青,早就暗自着急,此时一听景恕要把人带去诏狱,如此数九严冬,这个身无内力的小混混,带着这一身的冰一身的水,只怕还没见到马德彪,就早已冻死了。 景恕看她一眼,暗道:“孩子,你可不懂朝中权利倾轧的险恶,一念之仁纵虎归山,难免有一日丧于虎口。”只是说:“少棠,你不要插手,此事我主张。”又一挥手,几个侍卫走到池边就要拉风里刀。 顾少棠一颗芳心就如同火上焚油中煎一般,慌乱无已,心想那个武功不错的牛大档头平常跟风里刀形影不离,危急关头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情急无奈之下,只得道:“景侯爷,我...我时才忘记了,今夜是我请雨厂公过府叙谈的,” 景恕看着顾少棠,沉声问道:“真的?” 顾少棠知他心中失望,但此时唯有先救下风里刀再说,只是咬唇不语,点了点头。 景恕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少棠,你执意要结交此人,我也不阻拦,只是阉党狠毒,你要多加小心。”几步走到池边,一拎风里刀已经挂了冰凌的绣金衣领,将他生生从池水中扯高了尺余,缓缓说道:“百官怕西厂,天下人怕你雨厂公,我景恕可不怕。你若诚心跟少棠相交还则罢了,若你敢动歪心思用诡计害她,不妨试试是你厉害,还是我景某厉害。”他声音很轻,却如龙吟海啸,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冻得神志不清的风里刀连连点头,顾少棠在旁听着,心想平日都觉得雨化田成熟稳重心机深沉,可跟这景老爷子一比,只怕他都变小孩子了,更别说风里刀。 景恕说罢,侧头对顾少棠道:“你不必再送我,先把他救上来吧。”带着手下侍卫人等,径自去了。 眼看队伍走的干净,只露出站在他们身后的青衣身影,正一脸不屑看着池边的风里刀。 顾少棠一边俯身去拉风里刀,一边朝他急道:“雨化田,你别看热闹了,快帮忙救人。” 雨化田冷笑道:“何必这么麻烦”转头看着墙外,朗声道:“牛得意,你再不救他,这条要冻死的落水狗马上就会真的冻死。” 话音未落,墙外银灰色的修长身影闪过,已将风里刀从水中抱起。 一炷香之后。 风里刀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锦被,面前摆着一盆红彤彤的炭火,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冻得半死的狼狈,正贼忒兮兮的四处打量,雨化田坐在离他最远的梨花腰椅上,面沉似水的喝着茶;牛得意垂手站在他左手边,目不斜视;眼光转到右边,登时满脸笑意:顾少棠正看着,乌溜溜的眼睛露出关切的神色。 门帘一挑,粉衣的侍女用托盘端着一个青花瓷碗走了进来,顾少棠指了指牛得意:“姜汤交给他,让他喂。” 牛档头刚伸手要接,被风里刀飞快的一瞪,又恢复了木雕的状态。 风里刀的声音里一半是耍赖一半是柔情:“顾少棠,你就不怜惜我今天差点冻死在你面前?还要假手他人?” 顾少棠嗔道:“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却仍然把侍女手中的托盘接了过来,在床边坐了下来。 雨化田手中的杯盖撞上杯沿,发出一声轻响。 风里刀右边眉毛一挑,幸灾乐祸的瞥一眼梨花椅上某人,惫懒道:“他们说‘雨化田是无耻小人’,左右丢的不是我的脸,也没什么大不了。” 雨化田眼中电光一闪,右手轻弹,那青花杯盖如离弦之箭,直奔风里刀面门飞去。 顾少棠急道:“雨化田,手下留情”,松开托盘,伸手入怀,一枚星玄脱手而出,在空中撞上了杯盖,登时碎瓷四溅。 雨化田翩然起身,几步踱到门前,伸手抚过门前南天竹盆景,猛的一回手,几十片翠绿的竹叶,如漫天飞花,朝风里刀飞了过去。 电光火石间,顾少棠和牛得意同时出手相救,却仍有一片叶子,擦着风里刀的侧颈,留下了一道血痕。 雨化田声如寒冰:“顾少棠,若我不手下留情,你身边的已经是个死人。” 出得房门,走在融融月色之下,他有点奇怪,在胸膛之下,那股除了愤怒之外的不明闷痛到底是什么。 第76章 雪中怪下篇 京城冬日的北方更紧了些,两匹白马在顾少棠的将军府外站定。管家景五一看马上人,迎上去笑道:“厂公大人,牛千户你们来了,将军和风公子在花厅喝茶呢。” 风里刀翻身下马,对他笑着一颔首,带同牛得意径直走了进去。 景侯爷既然默许了他的先锋将军跟西厂往来,风督主也就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打蛇随棍上的机会,从此在将军府常来常往,有空没空就往顾少棠这儿跑,大有将军府变成第二个灵济宫的意思,一来二去,府里的管家丫鬟不但对风里刀,连对西厂几个档头都熟悉了起来,风里刀待人和气出手又大方,下人们对他多有赞扬,也有的看着相貌,猜测他跟将军的好友‘风公子’是兄弟之类,大着胆子跑去问雨化田,雨化田却只是笑而不答。 京城官员中又是另外一番议论,自从西厂督主鹰扬宴下跪,半夜跳状元府荷花池的诸多“壮举”不胫而走以后,以曹云钦为首的一派自然是诸多嘲讽不屑,笑话西厂丢脸,偷鸡不着蚀把米;可是事情过后,竟然是峰回路转,雨化田堂而皇之的成了景侯爷心头第一等红人顾少棠的座上宾,景小侯爷也常有交际,景家从来在朝中不偏不倚,景侯爷对东厂历任厂公都没有好脸色,这是朝中人所共知的时,如今这雨化田豁出去脸面降阶结交个新状元,竟然跟权势熏天的景家搭上关系,于是,原本的讥讽幸灾乐祸,就有部分转成了艳羡嫉妒,不少人深恨自己处事不明,没像雨厂公那般,审时度势,第一时间去巴结顾少棠这个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 风里刀步入花厅,伸手解了紫貂大氅,递给身后的牛得意,顾少棠和雨化田在檀木几两边对弈,顾少棠本来一脸愁容,眼见风里刀来了,一推棋盘道:“不玩了,商量正事要紧。” 雨化田微微一笑,开始把盘上细腻玉润的云子一颗一颗收回棋篓中去。 风里刀捡了顾少棠旁边的椅子坐下,端起她剩下的半盏残茶就要喝。 屋内既无外人,顾少棠也不避讳,皱眉道:“你做什么?要喝茶让他们倒去,当了这么久厂公,也没半分庄重的样子。” 风里刀笑道:“就是在外边装的累,我只在你这里才如此。” 雨化田的手中握着一枚棋子,斜飞了风里刀一眼,淡淡道:“武进士的背景可查得清楚了?” 风里刀从袖子中取出一方蓝色折子,无语的递给了他,道:“我看过了,没什么特别。” 雨化田道:“我写给渝州巡抚武令的信呢?派西厂的番役送去了吗?” 顾少棠插口道:“你给渝州巡抚写信干嘛?” 雨化田笑道:“做戏就要做全套,你这个新科状元,没有个举子身份怎么成,写信给武令,他自然会妥妥当当的安排好,任凭谁去查,都再抓不住你身份上的破绽。” 顾少棠道:“你就那么有把握这武令会听从你的安排?” 雨化田道:“他是不得不听。” 风里刀感兴趣道:“你手里拿着他的把柄短处对吧?说来听听?” 雨化田道:“他的把柄就在灵济宫,可是你连找都找不到。”看看手中的白子,淡然而笑,顾少棠和景家关系盘根错节又当了先锋将军,是个不可多得的盟友,风里刀就不能一杀了之。既然这个臭东西先一步占了黑子,那他不妨执白子后行,白子有后手之劣,也有贴目之优。若急于求成,反而落了下乘,处处被动,倒不如缓缓图之,一是潜移默化的架空他,不会惹人注目;二是在明处给政敌留下个靶子,引蛇出洞,后发制人。 风里刀讷讷了一阵,忽然跳了起来:“哎呀,我可把来这儿的正经事忘了。” 顾少棠和雨化田一齐看他。 风里刀道:“鼓楼昨夜又出命案,死了个半夜丈夫吵嘴离家的妇人。” 顾少棠倏然想起那个雪夜惊魂和“鲵人”的可怖来历,瞬间全身汗毛倒竖。 雨化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命案也牵涉到顾少棠,总要想办法了结,永除后患。” 顾少棠眼睛一亮,眼巴巴的看着他,道:“你有办法?” 雨化田道:“我同你说过,鲵人是将婴孩浸入产自密林毒瘴的黑鲵血中所制,而且只能用雄鲵,那夜咱们撞到的那个,全身覆满了死去歌姬的鲜血。其中缘由虽不清楚,但我事后揣测,鲵鱼之血属阳火,毒性极强,烧灼化去皮肤后,这鲵人虽然刀枪不入,但一身肌肤就如火烧的伤口一般,永不愈合,时时如烈火焚身,而女子之血为纯阴,正好中和鲵人身上的火性阳毒,因此鼓楼一案受害者都为女子。” 顾少棠点头道:“很有道理,我查看过女子尸身,伤口在颈,血液抽干。” 雨化田道:“以血解毒只能一时,再过几日那怪定然耐受不住,定然还要出来害人。咱们只需在周遭设下诱饵,引它上钩就是。” 顾少棠皱眉道:“这怪东西刀枪不入,真是棘手,背后倒有软肋所在,只是那夜实在是慌了神,也不知是刺在了何处。” 站起来对雨化田一伸手:“来,你来勒住我,重演一下当晚情形,我可能就能想起来。” 雨化田默默站起身来,站到顾少棠身后,一手扳她肩膀,另一只手环上了她纤细雪白的脖颈。 斜刺里伸出一只金线绣云纹的袖子,猛的一扯雨化田,雨化田武功绝顶,身体自然生出反抗之力,抬肘就向后撞,斜瞥一眼看见是风里刀,这一肘就收了七分力道,一招落在他肩头,只是把风里刀撞得退开了几步,皱眉道:“臭东西,你干什么?” 风里刀气鼓鼓的瞪他,方才顾少棠和雨化田谈起雪夜之事,他插不进嘴,听他二人时时口称“咱们”,自己竟成了外人一般,心下本就郁郁,眼看顾少棠要试演当晚情形,雨化田伸手搂她脖子,登时再也坐不住,忍不住出手阻止雨化田。 顾少棠也莫名其妙,道:“风里刀,你又发什么疯?” 风里刀这番心事却不便出口,嗫嚅道:“这....他....”看了看雨化田又看了看顾少棠,道:“还是我帮你吧。” 雨化田唇边挂着冷笑,并不言语。 顾少棠全神贯注拼命在回忆那怪物的软肋,被打断思路颇为不爽,不耐烦道:“谁都一样,别罗嗦了。”,几步走到风里刀身边,抓起他的手臂环过脖颈,道:“勒住我。” 风里刀的手臂只是轻轻的擦着顾少棠的脖子。 顾少棠怒道:“风里刀,你懂不懂什么叫勒住?用力!” 风里刀不敢违背,狠下心肠用力收紧手臂,顾少棠娇躯猛的向他怀中一撞,后背和他的前胸紧紧的贴在了一处。风里刀登时心中一荡,心神皆醉。 顾少棠手臂折在风里刀背后,比比画画的找着,口中念念有词,浑然没意识到这个动作让二人贴的更紧。她鬓边的碎发擦着风里刀的侧脸,痒痒的触感似乎到了心底一般。风里刀在她颈窝处悄悄的深吸一口气,鼻腔都是伊人熟悉的气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想念她的味道,连日的思虑恐惊瞬间都不翼而飞,只觉一颗心暖洋洋的,无一处不妥贴舒服。 雨化田在旁边冷淡的看着,眼前那人熟悉的素白绣金蟒袍,熟悉的妩媚斜飞的妆容和清俊面目,眉梢眼角都是情意绵绵,看着怀抱着个叽叽咕咕的女子,这个画面场景,本是极为奇怪,却似乎理所当然,有着诡异的违和感,又有种诡异的契合感:素白蟒袍,西厂厂公....还有,顾少棠。 他心中如闪电般,闪过一个自己都抓不住的模糊念头,心跳错漏了一拍,马上摇了摇头,把这种不熟悉的感觉丢到一边,继续观看下去。 顾少棠试了半天不满意,悻悻甩开风里刀的手臂,道:“不行,那个怪物比你要高些。”旋即看见牛得意,面露喜色:“过来,你来勒住我。” 牛档头无奈的看着自家督主,风里刀一下子从温柔乡跌出来,自然不大高兴,但也不敢拂顾少棠的意,只好白着一张脸点头道:“牛得意,你去吧。” 牛得意这才走上前去,跟顾少棠演练,显然牛档头的心无旁骛和专业精神大大提高了顾将军的工作效率,不多时,顾少棠右手反按在牛得意背后右肋下五寸,天宗穴左偏三分之处,笃定道:“就这里。” 稳如磐石的牛档头松了口气,赶紧放开顾少棠,道:“既然知道弱点所在,我去安排诱捕的事。” 也不等风里刀许可,赶紧溜了出去。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两日之后,所幸没有新命案发生,风里刀通报了顺天府协同办案,不过是走个程序,顺天府尹张芷知道跟西厂抢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很识时务的谦逊表示自己只是配合,全赖厂公大人斡旋指挥,派了几十个个衙役来。 夜已深,阴云密布,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顺天府的衙役赵甲身着一身浅绿儒裙,领子袖口涂满了女子鲜血,手里提着个羊角风灯,哆哆嗦嗦的沿着护城河一路而行。鼓楼附近百姓和秦楼楚馆早得了严令,家家闭门,不得外出。此刻深更夜半,四周空旷寂静,似乎天地间只剩他一人一般,他穿不惯妇人衣裳,领口掖的错开了,刀子一样的小北风就顺着领子,一路灌到骨头里去。 想起四周埋伏近百西厂的番子和顺天府的衙役,西厂厂公和几位千户档头也在,赵甲虽然安慰了些,但心中终是害怕,也不敢出声,嘴唇哆嗦着心中默念:“如来佛祖...玉皇大帝...齐天大圣....保佑” “呼”的一下,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赵甲全身一颤,猛的扭过头去,打着灯笼四处寻找,昏暗的灯光融入了四周的无尽黑暗,不留一点痕迹。 他忐忑的转过身来,继续向前走,全身不可遏制的轻轻战栗着,一个拱桥,桥边垂柳叶子落尽,只有枯枝沙沙作响,无边的夜色中,树影狰狞。忽然之间,树杈“咔”的一声响,就好像有个人突然跳到了他身旁柳树上。赵甲眼睛睁的瞪要裂开一般,颤抖的把羊角灯伸了过去---树上并没任何异状。 赵甲惊魂不定的加快了脚步,继续前行,行到第二棵柳树,树枝又是“咔”的一声响。 “咔” “咔” “咔” 有东西在跟着他----确认这个事实的赵甲的意志终于崩溃,他把手中的羊角灯一抛,沿着护城河边的石板路发足狂奔起来。 一直奔到力竭气尽,他才终于觉得自己安全了些,渐渐停下脚步,骤然间,耳边又是一声吹气般的呻吟“呼---”这下听得真真切切,那带着死亡*气息的气味直喷到他脸上,赵甲发出了一声惨呼---- 四周几十只灯笼火把同时亮起,沉沉黑夜登时恍如白昼,居中正是风里刀,顾少棠和雨化田三人,前前后后许多番役和衙役围拢过来,将赵甲和‘猎物’团团围住。 顾少棠这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清‘那个东西’:一张黑漆漆的脸上,五官模糊不可辨认,只有两只眼睛是不详的惨白,全身覆盖着某种粘液,在火光下令人作呕的发亮,这是人,这又不是人。顾少棠见惯血腥,此刻也忍不住皱眉。 那怪倒也不蠢,见了火光人群,丢开怀中赵甲的尸体,奔到岸边,就往西边的护城河中跳将下去,电光火石之间,却见一偌大的丝网从河岸凌空飞起,那怪反应不及,正撞在网中,两边一灰一青两道身影急跃而出,大档头牛得意和二档头王安佐各执丝网两角,腾挪跳转,片刻将怪物缠得如粽子一般。 顾少棠做壁上观,心中稍定,对雨化田道:“你这计策不错”,原来那丝网是按着雨化田的授意,以天池冰蟾的毒液混着金丝所织就,冰蟾天下至寒,果然是鲵人身上火毒的克星,缠住就动弹不得。 牛得意将那蠕动不止的鲵人踢翻过来,猛力踩住黏滑的后背,抽出承影剑,先刺怪物的心窝,确实柔软如革刀枪不能伤,第二剑就朝顾少棠前日指出的右肋下五寸,天宗穴左偏三分之处一剑刺出,“噗”的一声,剑刃没体而入,暗运内力手腕转动,那剑尖在怪物体内如陀螺旋转起来,瞬间五脏皆碎。 那鲵人终于爆出一声嚎叫,惨烈尖利如鬼哭一般,风里刀见顾少棠皱眉,从怀中取出一方白帕,伸手递过,示意她堵住耳朵。 顾少棠正转头微笑欲接,突然之间,暗器破空急响而来,几乎就在瞬间,灯笼火把同时熄灭。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寂静只是片刻的事。似乎有人突然打开了地狱之门,刀刃划破皮肤的声音和垂死的哀嚎同时响了起来,从一个点开始,渐渐连成线,血腥气笼罩过来,这些身有武功,全副武装的番子和衙役没人来得及抽刀就已死于非命,有人要逃跑,但死神比他的脚步更快。 几个呼吸之间,周围的近百人都已悄无声息,连呻吟也无,粘腻腥湿的液体,覆盖了街道,直漫到顾少棠的脚下,顾少棠心中忐忑,方才他们是等待猎物的人,现在他们成了明处的猎物,一头嗜血的猛兽在隐蔽身形,伺机而动。 黑暗中寒气扑面,利刃朝顾少棠咽喉直割过来,这一下无声无息,快捷无比,待顾少棠警觉,已来不及躲闪,抽手取出袖中三枚星玄,直射那人胸口,她本以为来人为了避开暗器,必然抽回兵刃回身向后,自己危机就可解除。 却不想“当当”三声轻响,星玄已然落地,刀刃已离她咽喉不过一寸,顾少棠心中一片冰凉,便在此刻,身后大力涌到,雨化田已将她向身后一拽,提手向敌人抓去,他料敌奇准,按照刀刃的方位判断,如此一抓,定然可以将敌人手腕抓住,然后顺势扭断,却不想入手之处,仍是冰冷铁器,一惊之下,赶紧松手,就一迟疑的功夫,左臂剧痛,已然中了一刀,顾少棠听声辨招,知他形势危急,左足疾飞,直踢敌人胸口。 那人趔趄几步,又猱身上前,像牛得意扑去,牛得意承影剑出,跟敌人刀刃一碰,火光四溅,只听“呛”的金属断裂之声,那人怪叫一声,断刃飞起,刺向牛得意心口,牛得意使出平生之技旁急闪,虽然躲过大半,仍然被断刃划伤了肩膀,那人向后跃出一丈之外,怨毒道:“武艺稀松平常,只以兵刃取胜,可笑之极,日后必报此仇” 声音破锣般嘶哑难听,但身法奇快,话未及说完,已经远不可闻。 王安佐取了火刀火石,找了火把重新点燃,雨化田顾少棠牛得意三人,都是喘息不定,雨化田和牛得意都是顶尖的高手,竟然都在一招之下负了伤,虽然有黑暗和措手不及的缘故,但敌人武功也着实可怖,他三人多历凶险,但回思适才黑暗中这三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都觉惊心动魄。 顾少棠借着火光,看见雨化田左臂鲜血淋漓,湿透了衣衫,急道:“你怎么伤这么重”,几步上前,轻轻卷起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袖,拿着手中的白帕就要给他裹住伤口。 雨化田却似被那白帕的颜色刺了一下,冷冷抽回手臂,不领情的别开脸道:“小伤而已,不必管它。” 顾少棠纯粹是好意关心,突然被雨化田冷淡拒绝,先是错愕,续而有些忿忿,但既然方才雨化田马马虎虎算又救她一次,也不好发作,转头对自己身后的风里刀道:“你没事吧?” 方才灯火齐暗,顾少棠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风厂公拽到自己身后,后来敌人开始杀人,牛得意和王安佐也跃了过来,跟顾少棠和雨化田呈四角而立,正好把风里刀挡在中间,几招生死一线的搏杀,两个武功最高的都挂了才,他却是安然无恙。 向来口舌伶俐的风里刀却突然安静起来,抬头看着顾少棠,神色复杂。 顾少棠瞧出不对,关切道:“怎么了?” 风里刀肩膀垂着,摆了摆手,低声道:“我没事”,郁郁寡欢的神情让他跟雨化田更加相似,又吩咐道“王安佐,牛得意,去查看一下西厂和顺天府的人伤亡如何。” 不多时牛得意和王安佐转了回来,都是脸色不善。牛得意道:“九十余人,均遭利刃割喉,无一幸免。” 王安佐骇然道:“到底什么人,下手如此狠毒,武功又如此之高,武林中竟然从未听说。” 顾少棠想起那三枚落地的星玄,心下打了个突,转头看雨化田道:“难道....” 雨化田叹了口气道:“第一次遇见怪物之日,你曾说过可有武林高手愿意忍受十年凌迟剥皮的苦楚把自己制成鲵人,已是一语成谶,敌人是鲵人无疑,而且武艺精湛,是顶尖的高手,今夜若不是牛得意仗着承影剑的锐利,断了他手臂上的菱刀,可能今夜此地无人能幸免。” 牛得意神色一变:“你是说他不是手拿兵刃,而是将前臂斩去,接上了菱刀?” 雨化田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转手抓他手腕,不料碰到铁器,这才分神受伤。” 一时间,人人皆沉思不语,这怪异凶戾的高手,就如阴云笼罩在众人头顶,虽然此夜他已经离去,可既然梁子已经结下,再次对敌只怕是迟早的事。 半晌后风里刀才道:“明日愁来明日愁,今夜顺天府和西厂伤亡这般惨法,不知如何交差。” 雨化田淡然道:“蠢材,这是大功一件” 翌日,西厂厂公风里刀回报皇帝朱见深,说击毙了鼓楼连环命案的真凶,同时呈上死去鲵人的遗骸。皇帝瞧的新鲜有趣,果然龙心大悦,大大褒奖了风里刀一番,还赏赐善体黎民的厂公大人玉如意一柄,顺天府尹张芷也沾了光,得到皇帝‘协助有功’的口头嘉奖。欢喜的张大人一路小跑到灵济宫,对着风里刀好一通表白:“从此追随大人鞍前马后”云云。 至于伤亡的人众,皇帝非但不责怪,还认为英勇擒凶的表现,下了圣旨将西厂规模扩充了五百人,本来西厂番役人数就要略多于东厂,此番更是压了曹云钦一头。 正如雨化田所料,九十八条性命,换得西厂名利皆收,一时风头无两,风里刀首次见识了什么叫做“人血染红锦绣官袍”,心中惶惑多过喜悦。 做事日渐周全的风里刀又亲自带了西厂的人,到了指认顾少棠那酸儒家中,问了他一个诬证之罪,打了顿板子逐出京城。 自此,鼓楼命案已经全部揭过,又过了半月,老怪也再不见踪影,顾少棠等人也慢慢放下心来。 第77章 茕茕白兔 腊月过半,年关将近,顾少棠作为新科状元,军中新贵,虽然不免有些应酬,但总的来说比较逍遥。雨化田依然是一副高深莫测,波澜不惊的样子,配合她演着青梅竹马的知交好友的角色。风里刀似乎很忙,不常露面,但常有口信和点心之类差几个档头捎来,景小侯爷倒是常来常往,景恕教子甚严,不许他结交纨绔膏粱,只对他去找顾少棠乐见其成,因此上景应龙为了脱离兵部尚书大人无处不在的威压,得空就往将军府跑。 就这么悠哉游哉的一直到了除夕。 顾少棠和雨化田刚在景府用了年夜饭,纯系家宴,连嘉善公主都出来同桌而坐。告辞出门时天色还早,街上往来行人,皆穿着新衣,喜气洋洋,隐隐有鼓乐喧阗之声,从大街小巷中传出,晴朗的冬夜如同紫色大幕,漫天繁星衬着家家户户高挂的大红灯笼,虽然寒冷,却透出暖意融融。 他二人也不急着回府,只是沿着大街迤逦而行,有孩童手爆竹纸炮,在街心点燃。 雨化田抬头凝视,看着五彩的烟火如流星炸开漫天,低声笑道:“原来京城过年是这般热闹。” 顾少棠看了他一眼:“你来京城多久了?” 雨化田狭长的狐狸眼眯了起来:“十六年。” 顾少棠奇道:“十六年你都不知道京城怎么过年?” 雨化田唇角勾起,笑得意味深长:“宫里皇帝要过年,太后要过年,嫔妃要过年,无端多出无数的辛劳活计,为奴为婢的人,只有怕过年,哪有心思看什么热闹。” 香雾笼罩着街道行人,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喜庆祥和的气息,雨化田声音似呓语般飘忽:“人间烟火,早就与我无关。”过了九门深掩,进了紫禁高墙,从此身化修罗,永堕寒冰地狱。 顾少棠突然就不说话了。 二人就这么一路缄默的回了府,又缄默的各自回房安歇。雨化田刚有些朦胧的睡意,忽听得院中有些细碎的声响,压低的脚步声来去,有人切切私语,还有池水搅动的水声,雨化田倏然警觉,暗运内力细听斟酌,他功力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片刻即听出声音熟悉,是顾少棠在跟家丁们吩咐着什么,这才放心下来。 但这么一折腾,已然没了睡意,索性披衣起身,掌了灯,坐在窗前看书,一本《灵宪》读了不过十几页,听得有人叩门“啪啪”声响,雨化田叹了口气,丢开书,几步到门前,拉开了门闩。 顾少棠站在他门口,左手捧着一个小红绸包裹,里边似乎有些有棱角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右手拎着一个麻布的小袋子,*的滴着水,边角已经结了薄冰---更加诡异的是,袋中有什么活物正在曲曲弯弯蠕动不停。 饶是雨大人见多识广,处变不惊,当情景也是愣在当场:“顾少棠,你这是做什么?” 顾少棠神色甚是苦恼:“我睡不着。” 雨化田保持着震惊的神色示意她:继续说。 顾少棠皱眉道:“刚才我躺在床上,一直想起你在街上说起过年的事,心里很难过,其实你也不是那么坏的人。” 雨化田面色立时一寒,冷道:“雨化田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掌柜的滥好心也不必浪费在我身上。”他性子本来冷峻沉稳,身处宫中尚能曲意迎逢长袖善舞,此刻却被顾少棠几句话一激,露出了‘宁为人怕勿为人怜’的骄傲本性。 顾少棠眉间怒意只是一闪既消,无奈叹道:“在沙漠中你就说过,我不是你的朋友,但你既然与我有盟,勉强也算得香火之情。滥好心就滥好心吧,你在那皇宫里困着的那些除夕,我不识得你,就不去管它,眼下这个年,既然是你我相伴,也是一场缘分,还是马马虎虎过起来。”抬步就往里走,雨化田神色莫测,终于还是闪开身让她进来。 雨化田抱着肩,看顾少棠打开了红绸包裹,在他房里忙来忙去。 “这是什么?” “桃符。” “你用星玄削的八仙桌?” “恩,那个我用的顺手。” “八仙桌是檀木。” “马马虎虎凑合吧。” “窗上贴的这是红色的乌云?” “三羊开泰,可以收瘟鬼求多子多福。” 最终顾少棠拎起了那袋一直活泼蠕动的活物,走到桌前,解开袋口,一托底,哗啦啦都倒进了桌上羊脂白玉的笔洗里。 雨化田凝神观看,半晌无语:“这,好像是泥鳅吧。” 顾少棠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这是年年有鱼。” 雨化田看着那盘泥鳅,哭笑不得的对顾少棠一拱手:“将军,雨化田佩服,这年总算是过完了吧。” 顾少棠头摇得像波浪鼓,笑咪咪往桌边一坐,“除夕自然要守岁。”她既然不肯走,雨化田也只好无奈陪着,一直坐到五更天,顾少棠又拉他到院子里的风口处,吹着北风焚了香,迎接新任灶君爷爷“下界降吉祥”这才满意的回去了。 雨化田看着自己房中那形状不规则的檀木桃符,红色乌云的三羊开泰,还有一笔洗的泥鳅,无奈苦笑,径直去睡了。 或许是陪着将军折腾的太晚,或许是桃符真的收去了噩梦,一贯警醒眠浅的雨化田睡的极沉,他梦到了自从成年之后就极少梦到的远在大藤峡的瑶乡:深山初雪,秋山红叶,薄雾中远远传来母亲婉转多情的瑶歌,一切都还那样好,好像什么不幸都不会发生。 美梦悠悠,也不觉更移漏转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耳边有一个熟悉的讨厌声音嚷道:“老子每天熬皮傲骨,累的半死,你倒在这里清闲自在,大白天的睡觉。” 雨化田凤眼微睁冷冷瞥着站在床边跳脚的风里刀:依然是蟒袍光鲜,脸色却甚是憔悴,眼下 都熬出了两片浅浅的乌青。 风里刀似乎是压抑了很多情绪,连珠炮的道:“从腊月二十四开始,祭天祭祖祭神,跑不完的腿,百官朝贺天天有,从四更站到午时就等皇帝出来站一站,大宴小宴不停,笑得脸都抽筋了,回灵济宫都躲不开川流不息的朝廷大员,这日子老子过够了。” 雨化田向来对自己这个仿冒版没什么好脸色,此刻却忍不住想笑,慵懒起身,拢了缱绻的青丝,蹬上靴子,抬头道:“朝臣待漏五更寒,本就是应有之份,你不是爱当督主吗天下哪有哪有只耍威风,不受辛劳的好事。” 风里刀瘪着嘴,气呼呼的不说话。 雨化田穿戴齐整,正将墨发绾起,忽觉一事不对,眼如冷电瞥着风里刀:“臭东西,你闯到我房中做什么?想死吗?”刚才他睡意惺忪,没多留神,可雨化田哪里是卧榻之旁容闲杂人等出没的温和好人,这会儿反应过来立时翻脸。 风里刀一副受了莫大屈辱的表情,瞪圆眼道:“你当老子很愿意到你这儿来吗?方才府里找不到顾少棠,路过这里看见窗上贴着这个”他伸手一指作业顾少棠贴的‘窗花’“这三羊开泰,别人不认得,我还能不认得,顾少棠自从五岁开始就这么剪,我还道她在这里,这才进来的,鬼知道你住这儿。” 雨化田抬头看了看那片红色乌云,摇头暗叹:“果然是五岁的水平,一直都无甚进步。” 风里刀皱眉:“她的东西怎么会到你这里?” 雨化田淡然道:“昨夜二更她自己跑来贴的,我有什么办法。” 风里刀就如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一口气梗在胸口,肋间发疼。 忽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雨厂公,你在风兄这里啊。” 二人一起转头,却见顾少棠,景应龙一起站在门口,景小侯爷身上穿着缕金云缎的大红窄袍,外边罩着石青色大氅,喜气洋洋甚是高兴,顾少棠见风里刀在雨化田这里,面露惊谔之色。 风里刀登时收了愤懑不悦的表情,对景应龙拱手笑道:“小侯爷有礼,我是特意来拜祝顾将军新年的,不想她不再,就先来找风兄弟说几句闲话。” 景应龙常来顾少棠这里,对‘雨厂公’也早熟识,当下不以为意,兴匆匆对众人道:“今儿大年初一,你们就别在府里闷着了,咱们上街看戏听曲儿耍子去多好。” 顾少棠笑道:“你家园子里就有戏台子,听得还少了?” 景应龙道:“有老头子在,我家能唱什么好戏?还不就是万岁千秋忠臣孝子的,闷也闷死”说到这里孩子气的压低了嗓音:“我听商首辅的干儿子说,京城里来了个江南戏班子,就在城河南岸搭了台子,班子里有个名角儿叫“一寸红”,比画儿上的仙女还好看,唱起戏....”他突然语塞“也...有趣的紧..” 顾少棠等人都忍着笑,这个一寸红什么的唱的大概就是风月戏,可景小侯爷家教过严,连“风月”二字都不好意思出口。 左右既然无事,也就没必要扫他的兴致,顾少棠就点头说会陪他上街,按理说风里刀应该麻利点赶紧回西厂,去接见川流不息的朝廷要员,但看雨化田也披了外袍,打算一起去,他就死也不肯回灵济宫了,只是把牛得意打法回去守门,让他对所有来访的仙鹤锦鸡们宣布:“厂公大醉未醒。” 四人换了便服,从角门出了将军府,见天色还早,就先去明德楼喝茶听曲儿吃了好些桃花烧卖,鹅油蒸饼之类的精致点心,直到掌灯时分,才出了茶楼。景应龙心心念念惦记着那“一寸红”,一门心思就往南奔,不多时行至护城河边的戏台,虽然还未开场,但下边已经站了不少人,景小侯爷心中一急,深怕捞不着好位置,相当没义气的扔下顾少棠他们,挤到台下去了。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雨化田本就喜静,见戏台周围围观者众多,皱眉道:“这里太吵闹,真是惹人厌烦”说道‘厌烦’二字,却看着风里刀的脸。 风里刀哪里会吃暗亏:“嫌吵就滚远些。” 雨化田不屑冷笑,手出如风,欺身而上,已经扼住了风里刀的咽喉:“扭断你的脖子,就会安静许多。” 他手上用力,风里刀呼吸受制,脸色泛红,仍是不服的瞪他。 顾少棠皱起秀气的小八字眉,伸手扶上了雨化田的手臂:“你们俩怎么比景应龙还幼稚?没事也要吵吵吵个不停。” 雨化田冷哼一声,将风里刀一推,抽身就走,身法极快,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顾少棠看着他消失的身影一跺脚:“这人真是的,完全不懂什么叫同心协力。” 眼下只剩她和风里刀两个人,气氛就轻松许多,二人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过了石拱桥,对面是一片柿子林,夜色中挂满枝头的柿子犹如盏盏灯笼,顾少棠寻了最高的一棵,轻轻一跃,轻巧的坐上了一根树桠,风里刀无奈,只得吭哧吭哧的爬,可惜还不如某爬井的蜗牛,厂公大人每爬上两尺就会滑下三尺,努力了半天还只是抱着树干喘粗气。 顾少棠这才笑嘻嘻的一伸手,把他拉了上来,二人并肩而坐。冬夜清朗,并不十分寒冷,月色妖娆,树影婆娑。河岸对面一片漆黑,唯有戏台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就如漂在空中的蜃景,如梦似幻。 风里刀慢慢平复了喘息,忽道:“顾少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连个树都上不了。” 顾少棠笑了:“你也不是今天第一天开始没用的,稀罕吗?” 若是放在他俩浪荡江湖的那些日子,混混风里刀肯定会叉腰大模大样的说:“我是斗智不斗力,江湖上谁人不知,风里刀机智无双,英雄项羽武艺厉害吧?还不是摆在我们混混界的领袖刘邦手里.....”如此胡吹大气一番,可是今天,他却罕见的沉默下来。 顾少棠道:“这可奇了,以前你在庐山被海天帮打半死,都没见你这么难过,怎么为了爬个树突然羞愧自责了起来?” 顾少棠并没察觉这些日子以来,风里刀心中的波澜暗涌,龙门之前他们一起对付过的,不过是些蟊贼劫匪,武林中二三流角色,靠着顾少棠的武功解决这些人富富有余,但现在他们面对的,是强大的多,危险的多敌人,那夜诱捕鲵人,突然陷入险境,风里刀听着顾少棠挡在外边,以性命相搏,却只能空白着急,无计可施,看他最讨厌的雨化田出手救那个对他无比重要的人。 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压在他的心头,如梦魇般萦绕不去,以前他知道自己武功差,并对这个事实接受的很好,现在,风厂公痛恨自己武功差这件事实,一贯阳光明媚到爆棚自信心,阴影暗生。自愧不如的心魔一起,更觉顾少棠对雨化田的关心友善分外介意 风里刀看着似远在云端戏台,沉声道:“你以前非要和我分手,是不是因为觉得我武功差,配不上你? ” 顾少棠丢了个白眼给他:”你装什么傻,武林的世家子弟里有多少武艺高强的少侠,我要是只喜欢武艺高的,以前就不会跟你一起。” 风里刀急道:“那是以前,现在呢?若你身边有人比我武功高,你会不会就为了他离我而去?” 顾少棠楞了一下:“谁啊?牛得意吗?” 风里刀的脸垮下来,沮丧道:“原来你喜欢那块冷冰冰,硬邦邦的顽石?” 顾少棠莫名其妙道:“是你问的,我只是觉得他武功很好。” 那个名字在风里刀的脑子里到处飞,在他的血液里搏动着,他试图把这个名字从舌尖压下去又希望把他爽快的说出来,无比希望能从顾少棠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让自己安心,又担心问出的答案让自己更糟心。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犹豫的看着顾少棠:“雨化田...他....武功也很好。” 顾少棠又是一愣,然后爽快笑道:“你疯了?雨化田不是太监吗?” 风里刀心里打了个突,倏然忆起自己刚进西厂时跟万贵妃唯一的一番亲密交流中,贵妃娘娘滑到他腰带之下的猩红色指甲,心想这雨化田是不是真太监可是五五之数,十分难说,但一来这番话十分不便对顾少棠出口,二来会把自己也绕进去。 只是装作不经意道:“若他不是太监呢?你会不会喜欢他” 顾少棠撇嘴道:“怎么可能?若他不是太监,那一定是皇帝疯了,扔这么个人在后宫里”看着风里刀笑了笑:“喜欢他就更不可能了,就你们这长相,我从小到大看都看腻了,一个都不想看,更何况是再来一个。” 风里刀心头浮了许久的巨石,终于哄然落地:“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我没有旁人” 顾少棠脸着红啐了一口:“呸,不要脸,你武功差,又花心,除了耍嘴皮子没别的本事,我跟你讲,咱们老早就分了手,只谈买卖不谈感情了。” 风里刀惫懒笑道“我就是一无是处,而你哪里都好,咱俩在一块儿我赚大发了,就算你不喜欢我了,我也要死皮赖脸的粘着你,缠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放手了一次,失而复得的珍宝,就更难再松手。 顾少棠道:“敢烦我,我一剑杀了你”以手掌做剑,虚向风里刀脖子上一幌。 风里刀神色认真的看着顾少棠:“咱们一起长大,你知道的,我虽有怜香惜玉的毛病,但并非好色薄幸之人,有时候折腾一下惹你生气,只为了证明自己对你很重要而已。我总是觉得,不管经历多少波折吵闹,咱们最终还是能够相聚到一起。” 一时间,二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寂静不语。 顾少棠转头看着云端戏台上红男绿女水袖翻飞,演绎着爱孽纠缠,叉开话题道“可惜听不清他们唱的什么。” 风里刀道:“这有何难,我唱给你听。”一清嗓子,唱道:“海棠花,顺墙爬,搭起梯子看婆家,公公年十九,婆婆年十八,大姑才学走,女婿还在爬,但愿女婿早长大...”却是顾少棠幼年时唱给他的小曲儿,顾少棠又是气又又是笑:“你这不要脸的混混”,伸手推了下他肩膀,风里刀趔趄了一下,似乎失了重心要跌下树,顾少棠赶忙伸手相扶,却不料风里刀这下纯是做戏,左手握住顾少棠伸过来的手,右手已经环上了顾少棠的纤腰,挺直的鼻梁擦着她的耳廓,轻轻道:“顾少棠,你唱了这个歌,我就得当你家的女婿,说过的话,不能不算。” 顾少棠脸色绯红,挣开了他的手臂,翩然一纵,跃下树来,却是怔住了。 月光和树影斑驳交错照在他身上青衫,那俊美眉目恍若刚才耳鬓厮磨的意中人。 第78章 谁解相思 顾少棠瞬间面红过耳,又羞又窘,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多少,不好意思说话,只好硬扯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雨化田淡然瞥她一眼,不发一言,旋身即走,踏着落叶没有半点声息,一直疾步到拱桥才慢慢缓了下来。 河岸两旁一盏一盏的红灯笼相继亮了起来,映在水中粼粼波光潋滟。他倚着石栏而立,想起方才顾少棠那个笑容,不禁眯起眼睛“她原来是会这样笑道”假装过情侣,曾牵手,曾并肩,一起经了生死关口,行了天涯之远,却从来没看过顾少棠这么对自己笑过,含着羞,带着怯,就如同一朵海棠花带着露水,,她对着自己这个冒牌情郎演出来的情意,总带着三分爽气三分夸张,不如方才那温柔娇羞似从心底慢慢溢出来。 晃神间,忽觉得肩膀一沉,雨化田回过头去,却是景小侯爷一脸的眉花眼笑,貌似还没从看戏的兴奋中清醒过来,不住口的鼓噪:“这出吕纯阳三戏白牡丹真好看”“一寸红的白牡丹可真漂亮”“听说一寸红是西施的老乡,你说她洗去脸上油彩粉妆会不会跟西施一样好看。” 雨化田神思不属本来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淡定回答,但当景小侯爷很高兴的大声问:“戏文里吕洞宾说,他是‘纯阳之体,未尝一泄’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还是按捺不住有想把这个千金之子扔到护城河中的冲动。幸好在景应龙迅速扔开了这个问题,朝着河对岸热情挥手道:“雨厂公,顾少棠你们俩跑哪里去了?” 正是风里刀顾少棠二人,从对面缓缓并肩行来,顾少棠看见雨化田,脸上又是一红,风里刀却飘飘然春风满面,抑不住嘴角的笑意,对景应龙道:“小侯爷,戏文好看吗?” 景应龙在雨化田那里没得到热情回应,这下顿时得了知音一般,缠着风里刀讲一寸红的美貌去了,所幸‘纯阳’这茬没再想起来。 本来就是夜戏,唱晚已近亥牌时分,但景应龙执意不肯回府,非要去河清胡同那里喝传说十三年才能酿就的木樨荷花酒,因为沽酒掌柜醉西施只在夜深之后才会卖酒。风里刀今夜心愿得偿,恨不得分分钟跟顾少棠粘在一起,自然不愿孤孤单单回灵济宫,让雨化田伴着顾少棠,没口子的答应下来,也非要喝不可。 他俩一定要去,顾少棠和雨化田无所谓去与不去,也算达成一致,当下就沿着河,一路寻那胡同深处的酒家去也。 一路穿大街过小巷,扎进密如蛛网的胡同,半个时辰后----他们还在胡同里没头苍蝇一样的转悠。风里刀忍不住道:“景小侯爷,你真的认得路吗?” 景应龙头上渗了汗,但语气很坚定:“我认得!就快到了!”虽然负责带路的景小侯爷是纯正的京城户口,但他是出门必然骑马坐轿有仆人下属一堆,不必自己认路的豪门公子,白天还好,可看起来相似的条条胡同在苍茫夜色中已成了无边无际的迷宫。但自尊心又让他很难在朋友们面前,撇开面子承认:我迷了路,只好死撑。 顾少棠心中明镜一般,知道再这么转下去,天亮都找不到,心中暗算:再走三条胡同,就踢景应龙回府了好了,她心中暗算:“三....二...”忽然又转过一道矮墙,眼前竟然变戏法般出现了火光,一个天青色的酒幡就在他们面前,轻摆风中。 景应龙高兴的跳了起来:“谁说我不认得路,这不就在前边。”几步奔去,推开了门扉,出声吆喝道:“老板娘,我们要喝酒”,一看柜台前的掌柜:蓝衣狐裘,眼皮单的很好看,有点眼熟,但怎么看也不像女的,迟疑道:“你叫醉西施?” 顾少棠已经跟进店来,闻听此言噗哧一笑,轻轻敲了一下景应龙的头,道:“小侯爷,你糊涂了,这是江探花啊。” 江彬走上前拱手一笑:“状元公,小侯爷” 又在顾少棠的引荐下跟“厂公”和“风兄”分别见了礼。 顾少棠奇道:“江兄,你怎么到这里开酒肆来了?” 江彬露齿一笑,道:“我怕科举考不中,断了生计,事先盘下这个小酒肆,如果名落孙山,就靠开酒馆过活。” 顾少棠见他衣着华丽,知此言非实,也不计较,挥手道:“江掌柜,我们要喝酒,不过酒钱可是一定要赖的。” 江彬哈哈大笑:“求之不得” 引这众人往桌边坐下了。 顾少棠举目四望,只见店面狭窄,只容两张粗木方桌而已,其余陈设一概简陋,却透出一股大巧不工的古意。有小伙计出来在桌边放了个红泥火炉,里面炙热明亮的炭火烧的正旺。 江彬亲自执了酒壶酒盏,从后厨缓步出来,玉壶通透温润,一看就知是贵重之物,跟酒肆的简陋甚不和谐. 景应龙还是不死心,问道:“你是不是从醉西施手里盘下这家店的?” 江彬笑道:“醉西施的酒肆,离这里足有五里远。” 口中答话,在众人面前一一摆了酒盏,梅花玉壶微倾,琼浆满玉杯,击打着杯壁,叮咚做响,酒浆殷红如血,味道清甜甘冽,一闻就有三分熏熏然的醉意。 景小侯爷出身显贵,从小所食所饮比宫中太子也所输不多,闻得此酒异香扑鼻不禁赞道:“天下有这种好酒,我竟闻所未闻。”心痒难耐,端起酒杯,就饮了半盏下去,突然连道三声:“奇怪,奇怪,奇怪。” 顾少棠转头看他,问道:“哪里奇怪了?” 景应龙道:“这酒看起来是绝顶的好酒,闻起来是绝顶的好酒,可是怎么喝下去,就跟白水一般,半点味道也没有?” 风里刀好奇之心大起,提起杯子也灌了一口,眨了眨道:“果然奇怪。” 景应龙道:“对吧?我就说这酒淡然无味” 风里刀一扬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这酒确实没有寻常酒水的辛辣之气,但也并非无味,而是甘甜如蜜,喝下去身上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服自在,犹如飘在云端一般,好喝的紧啊”对江彬一挑眉,道:“探花郎,我再讨一杯可否?” 景应龙嘟嘴道:“不可能,明明就是没有味道。” “甜的” “没味道” “小侯爷,你看戏怎么会把舌头看坏了?” 江彬给风里刀斟了酒,笑嘻嘻的不说话,顾少棠却有点看不下去,皱眉道:“别吵”,端起酒杯,嘬了一口,风里刀和景应龙立刻闭嘴,眼巴巴的看过来,等她宣布答案。 顾少棠顿了顿,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过二人,朱唇轻启:“好像是甜的。” 景应龙懊恼的一锤桌子,伸手扯住雨化田的衣袖:“风哥,他们合伙哄我,你快喝,说说到底是啥味道。” 雨化田拗不过他,只好浅饮了一口,微微一皱眉,狭长凤目斜睨江彬:“探花郎这酒,可是大有门道。” 江彬哈哈大笑道:“此酒以春雾夏露秋霜冬雪为基,以情花精髓为酒引,更加一见倾心之笑三钱,衣带渐宽的不悔两钱,风露立中宵的苦等一份,酿成此酒,唤作‘谁解相思’” 顾少棠等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不信,谁见过“笑,不悔,苦等”这些东西能秤斤两的? 江彬道:“此酒有桩特异之处,若是不懂相思之人”笑着看了看景应龙“比如小侯爷自幼顺遂,没受过情爱之累,心性天真洒脱,既然无法理解情之一字,自然无法与此酒共鸣,故此喝来无味” 景应龙扁了扁嘴,有点惭愧又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江彬继续道:“若与意中人两情相悦之时,心情欢愉,与酒中的‘一见倾心’互感,喝来甘甜无比,看起来顾将军和厂公都有心心相印的心上人,可喜可贺。” 景应龙插口道:“雨化田,你不是太监吗?太监也有心上人?” 风里刀心下甚甜,瞪他一眼道:“小屁孩,你懂什么” 江彬微微一笑,垂了眼帘:“其实,我还少说了一味酒引,‘心字成灰执迷不悔’半坛。所以,这酒真正的味道,是苦,相思之苦,难诉难言,入口即入骨,三魂皆痛,五脏如焚,却依然念兹在兹无法割舍,这才是‘谁解相思’,只有所爱之人心有所属,求而不得之人,才能喝出其中的真况味。” 忽听得旁边玉杯倾倒一声脆响,众人循声望去,却见雨化田若无其事的扶正酒杯,淡然道:“一时听得出神,碰翻了酒盏”谁也没注意到,他沉静的面容下,手足却在微微的颤抖,江彬的话就如同在他心中的天空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大雨如注倾盆落下,有另一个雨化田在指着他狂笑不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雨化田你枉自诩聪明,竟然连人间最寻常的感情都不懂。” 雨厂公风华绝代,天人之姿。 他笑得勾魂摄魄,动人肺腑,却不知道被打动的滋味。 他深情款款,却不知情为何物。 他知道什么样的触碰,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姿态,世间的女子都无法拒绝的,万贵妃也好,梅香也好,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不过是眉目模糊的猎物,他俘获芳心无数,却只做履下轻尘,飘然踏过,不奉上自己半点真心。 十几年宫廷生涯,十几年步步危机,十几年生死一线,他早早学会了以皮相美色为饵,将自己化为一柄利刃,手起刀落,为自己杀开一条血路,铺就晋身的天梯。 当爱情和诱惑只能割伤别人,这个武器用起来就得心应手,可当他也会爱上别人,自己手里的刀柄,已经也化成了刀刃,伤人自伤。 他面容平淡的继续喝着酒,任苦如毒鸩的液体滑下喉咙,不露一丝表情,刻意不转头去看顾少棠,垂下视线中,一只男子的手向那皓白如玉的手伸过去,那素手轻抬,向男子的手上一戳,没发出半点声音,风里刀露出个吃痛的表情,偷偷看了顾少棠一眼。 雨化田盯着那桌下纤细修长的素手,龙门至今的往事如潮水般猛然倒灌入脑海,他先是将她作为脱身的跳板,后来是寻金的伙伴,再后来是结交景家的砝码,每次念及顾少棠,只是觉得不过是个可利用的对象,最多不过是个脑筋清楚武艺不错的战友。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她的眷念关注,已是如此深切?校场相救,有多少是心存利用,有多少是发自肺腑的关心,他自己能否说清? 不知是什么时候,这刁蛮爽朗的女土匪,走进了他心底的死角,一个不但别人不察觉,连他自己都看不见的一个角落,现在,终于被一杯殷红如血的谁解相思,照得无所遁形。 胸口莫名的闷痛,已经化为针刺般的锐痛,似要刺破胸膛。他几乎要庆幸的笑起来,幸好思维是透明的,就连谁解相思的味道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只要不说出来就好。 只要假装那件事不存在就好。 雨化田一直都在追求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的一切,比如绝世的武功,比如遮天的权势,那些强横庞大力量彻底控制在自己手中时,才能让他觉得安全和安心。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不被察觉的飞快的瞥过顾少棠柔和的侧脸,忘记相思会有多痛?比烧红的针刺进指甲还痛?比九股牛皮鞭抽还痛?那也没什么,这些他都可以忍下来,爱情也一样,没有什么痛苦是他雨化田不能忍耐,不能克服的。 雨化田是无所不能,无坚不摧,高坐云端的神袛,他不需要也不允许自己有任何软弱愚蠢的嗜好,比如:一个女人。 景小侯爷还在眼巴巴的望着他,问道:“风哥,你喝起来是什么味道的?” 雨化田微微一笑:“淡而无味而已” 斜刺里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过来,要触碰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坐的离火炉太近?头上都是汗。”顾少棠的声音里,是真诚又无心的关怀,雨化田微一转头,不露痕迹的避开了她的手。 江彬嘻嘻一笑:“看来在座之中只有我能喝出‘谁解相思’的真味,可惜可惜。” 景应龙不服气道:“如你说,这酒真正的味道,是苦,你喝苦酒有什么开心的?” 江彬道:“若只有苦味,那自然是无聊至极,可但凡好茶好酒都讲究后味,此酒初一入口虽然是苦,但再一回味,其中爱恨纠葛,悲喜之间滋味岂止百种?甘甜之味只入五脏,铭心之苦却入魂魄,诸位没能体会,自然是可惜。” 景应龙被他说的跃跃欲试,道“我喜欢一寸红,她定然是不喜欢我,这也是相思之苦吧?我再试试”又灌了一口,然后一脸悻悻的把杯子丢开。 江彬笑着安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咱们都是陛下亲点的武进士,马革裹尸沙场报效才是份内之事,些许情爱之事,小侯爷也不必介怀。” 提起出征,景应龙又高兴起来:“我爹说咱们的任命应该不日就会下达了” 金殿上皇帝只给顾少棠封了个先锋将军,余人的任命却要通过兵部和吏部安排,年关忙碌,也就耽搁下来。 江彬道:“咱们二人既然位列三甲,不是参将,也是游击,总是能够独立带兵,一展拳脚,虽然不比先锋将军的万众瞩目,也少了分重压在肩。” 景应龙撇了撇嘴,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江彬你肯定能自在,可我家老头子跟我娘亲透出口风,说要要我跟他去做副将,”气鼓鼓的一指顾少棠:“我如果不是景应龙,还能自己领一千人马,现在只能给你当副手了,有时候我会怀疑,你才是老头子亲儿子,是他和真正的心上人生的。” 顾少棠抬手敲了敲景应龙的头,气的笑了。 江彬道:“京城街市上多了些从岷州口音的流民,最近漠北边疆也应该不大太平,瓦剌大汗葛济赤虽然年纪老,心可不老,去年中秋乌尔会河败在景侯爷手上,这么快就缓过来,开始骚扰边境,看来北军开拔也不会远了。” 风里刀笑道:“我说户部尚书张哲重和侍郎李勉大宴小宴都是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十万大军饷银和粮草,愁也愁死。” 顾少棠没说话,想着即将奔赴沙场,一脸悠然神往的表情,似只身飞至那烽烟千里外,看那西风中红旗猎猎,听杀气冲霄汉,策马扬鞭踏遍万里江河,一拍桌子对江彬道:“把你这甜腻的怪酒撤了,换点过瘾的来!有烧刀子吗?” 烧刀子江彬却是没有,只好给众人都换了大碗的竹叶青。 顾少棠豪气干云的站起身来,一脚踏上板凳,端起酒碗对着景应龙和江彬,朗声道“祝咱们第一次出征,能帮着景侯爷踏平疆患,凯旋而归!” 景小侯爷和江彬为她豪气热情所感,齐声应和,酒干杯尽。 那晚人人尽兴,都喝了不少,连雨化田都醉倒在江彬的小酒肆里。 第79章 我做风里刀也比你做得好 初十朝廷的任命如期下达,正如他们先前所料,景应龙和江彬都封了参将,而景小侯爷收到的圣旨上的参将头衔后头还有有个‘兼任先锋将军顾少棠副将’的注释说明,小侯爷自然明白这来自于景恕的‘特别关照’,被自家老爹的偏心眼气得一连几天都没跑去将军府见顾少棠。 一直拖到正月十五,皇帝乾清宫在大筵宴礼,邀请群臣进宫赏灯,不管是作为皇帝表弟,还是新近参将,都是不得不去,这才不得不呲牙咧嘴的跟着景恕进了宫。 按照宫中规矩,皇帝御座自然是居中而设,文臣武将分坐东西两侧,群臣四品以上者座位设在殿内,五品以下者设座位于东西廊下,顾少棠早一步先来了,此时封号品级已定,只见她一身天青色的纻丝团领衫,彩绣的狻猊补子,腰系玉带,芝兰玉树一般。意气风发的走过来,给景恕和景应龙见礼。 景恕第一次见她穿官袍,一时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少棠,你可真像你祖父当年。” 景应龙在确定老爹不会回头的情况下,狠狠的丢了个白眼过去。顾少棠只是想笑,却只好强行忍住。 一时鼓乐齐鸣,皇帝升入宝座,鸣鞭乐止,百官向皇帝三跪九叩如仪赞拜,叩谢天恩圣典。这才酒席宴开,顾少棠错身,让景恕坐了上首,自己绕到景应龙旁边坐了,皇家设宴水陆珍馐,山珍海味自不必多提。 景应龙只是气鼓鼓的闷头苦吃,连头都朝顾少棠转一下。 旁边素手一扬,金杏叶茶匙里盛了个酒水滚的玫瑰元宵,就到了自己青花银边碗里,景小侯爷苦恼的偷眼看了看老爹,最终还是不敢把它送回去,只好气愤的一口吞了,然后那核桃大小的团子就倒霉卡在了喉咙。 始作俑者很关切的帮他捶了捶背,还给他倒了杯梅子酒。 景小侯爷和着酒把这个危险的团子吞下去后,在顾少棠耳边低声道:“买好也没用,虽然你是先锋将军,我是副将,别指望我听你的” 教坊司的鼓乐声很大,景恕肯定听不见。 顾少棠道:“你大点声音说,我听不清。” 景应龙一脸吃瘪,立刻不言语了。 顾少棠笑眯眯道:“你家老头子脾气你还不清楚?不如这样,你好好给我当副将,立下点功劳,我也好跟侯爷讲情,说堪当大任,当副将屈才了,这样可好?” 景应龙一想也对,能劝得老爷子收回成命的,也就只有顾少棠了,将信将疑道:“真的?” 顾少棠笑道:“当然是真的,你以为我那么想要你这个玉马金堂的少爷当副将?换成别人我求之不得。” 景应龙立刻怒道:“我有什么不好?让你如此嫌弃?顾少棠,你不要小瞧人,我还就要把这个副将当出个样子来。” 如果可以,顾少棠肯定会立刻笑的抱着肚子满地翻滚,但考虑到在乾清宫这么干,可能会吓到各位没见过世面的皇帝和诸位皇亲国戚股肱之臣,只好强行忍住,憋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忽然瞥见一道温柔目光,从南边席间设过来,却是一身素白坐蟒袍的风里刀,风里刀举起酒樽,微微向前一祝,顾少棠心中微甜,也要举杯回敬,兵部的几个将军却走了过来,给景恕敬酒,把二人视线阻隔的严严实实。 显然皇帝请客吃饭不是个眉目传情的好时机,一直到宴席结束,这杯隔空同饮都没喝成。 戌亥时分,酒席宴方散。 顾少棠和景应龙一左一右伴着景侯爷出了宫门,正行到景府的轿前,一个修长的身影翩然闪到三人面前,对景恕拱手道:“侯爷好”,青衣玉面,正是雨化田。 景恕宠爱顾少棠,对她这个斯文有礼的好友也有些爱屋及乌,道:“风里刀,你是来接顾少棠一起游玩的吧?”转头对顾少棠道:“今天京城是一年中最繁华热闹的,十里灯华,四处烟花,平民百姓和王侯公卿家的小姐都会出门赏灯游玩,你们年轻人好热闹,跟风里刀一块儿去玩儿吧,不用把我这老头子送回府了,有景应龙陪我就好。” 景应龙在旁边恨的牙都咬酸,心道你也知道年轻人喜欢看出门赏灯的姑娘,干嘛把我关家里? 雨化田彬彬有礼道:“要与少棠结伴游玩这是其一,还有一桩事,我要求侯爷恩准成全。” 顾少棠愣住了,不知他这是突然耍什么把戏。 “你但说无妨。” 雨化田眼中璨璨若星:“我和少棠是总角之交,也曾共历生死,风某不放心他独自征战,所以想求侯爷准许我做为幕僚军师,在军中领个闲职,也共赴沙场,不负我二人相交一场。”言辞恳切,‘发自肺腑’。 顾少棠眉头皱起,却不好出言反对。 景恕踌躇道:“战场杀伐危机四伏,你若功夫不济,不但帮不了他,反而会成少棠累赘。” 雨化田站直身体,凭空翻了鹘子,只是使了两三成真功夫,躬身道:“我曾跟少棠的父亲学过一些武艺,虽非顶尖,但自保绰绰有余,请侯爷放心。” 景恕见他身手矫捷,确有不错的武艺在身,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有个可靠的幕僚在身边,确实是好事,我明日就给兵部写个文书,把你加入先锋营的出征名单。” 雨化田施礼道:“谢侯爷。” 景恕挥手笑道:“好了,少棠你们去好好游玩吧,现在月色正好街上也正热闹。景应龙,你跟我走。” 顾少棠看着每根眉毛都在喊“救我”的景小侯爷,心下不忍,道:“让小侯爷跟我们一起吧,也好.....讨论下出征的事宜。” 景恕冷哼了一声,才道:“好吧,就放他这一晚” 径自上轿回府去了。 景应龙正要撒欢,却听得身后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上元节观灯,这等好事,怎么能少了我?” 风里刀嘴角带着笑,从阴影中负手踱步过来,斜睨雨化田一眼,道:“‘风兄’,你说对吧?” 79-2 大街小巷,店铺前挂满了五彩花灯,树木挂着花灯,街道中间搭了竹棚,棚下也挂满了灯,还有人舞龙灯,舞狮灯,灯如白昼,人如海,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似乎全京城的人一齐涌到了街上,又似乎全天下的快乐都挂在了人们的脸上,就连正月十五明月可赏这样的扫兴之事,都没有分毫降低所有人游玩赏灯的欢乐。 景应龙还处在脱缰野马尽情撒欢的状态,脚下半分不停,欢快道:“快走快走,这里不够好玩,咱们去碧云山红叶寺。” 顾少棠道:“你不是要看观灯的姑娘吗?京城最繁华的灯市在东华门,勋戚内眷都会在那边登楼玩看,怎么去红叶寺?” 景应龙撇嘴道:“就那些一品二品的诰命夫人,形同枯木比门板上秦琼还严肃端正的嘴脸,我从小到大看看腻了,谁还要专程去看她们?其实,京城的年轻人多半会去碧云山的红叶寺,那里山门处是个莲花琉璃灯阵,最是精巧,而且寺中有两座高塔,*塔上烟火冠绝京城,但最有名气的,还是双雁塔,听说求姻缘最是灵验,单身男女来此求红线,可得如意佳偶,若是夫妻同登此塔,定可白首不离”压低声音神秘道:“我爹娘成亲之前,我娘亲,堂堂大明长公主,上元节从宫里溜出来,就在琉璃灯阵里遇见了我爹....” 顾少棠好奇道:“然后侯爷就爱上公主殿下了?” 景应龙道:“哪里,当时马叔叔和顾易安将军都在,我爹忙着和他们交谈,都没看见我娘,娘亲现在还恨得慌呢。” 四人都笑了起来,当即起行,所幸离红叶寺不远,步过长街短巷,只见民居的青瓦上挂了一层薄霜,空气中飘散这火药焦糊的气味,顾少棠抬头看了看了墨色的天空层云涌动,低声道:“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就要下雪了。” 风里刀心中打了个突,倏然忆起去年的八月十五,他正和顾少棠一起在龙门谋划大白上国宝藏之事,那个八月十五也是乌云漫天遮月,顾少棠咬着月饼高兴的说:“等到雪打灯的时候,咱们就发了财,自由自在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听说京城的上元灯会最热闹,我们去看好不好?”他想着能和顾少棠携手观灯,也不由心驰摇曳。 想不到,一别数月,真的跟顾少棠聚首京城同观花灯,却跟当初所愿大相径庭,携手观灯固然不成,各自都套在伪装的身份之中,连自由自在都谈不上了。 又行了二三里路,鹅毛大雪终于下了起来,跨过小溪木桥,前边山影周围的年青人果然也多了起来,有锦衣貂裘的富家千金,也有布衣淳朴的平民夫妇,有不敢并肩同行,却秋波暗送的羞涩情侣,人人都喜气洋洋,冒着雪也兴致盎然。 下得缓坡来,莲花琉璃灯阵就在眼前,星星点点的璀璨灯光,似银河坠落九天,铺了一地的华彩星光。景应龙抢了一步跑了进去,雨化田也就跟着步入了这灯海,那明晃晃的琉璃宝灯,罩着绣着人物典故的内罩,一盏盏灯在身前,身后,远处,近处,还有轮转不止的走马灯,转得人眼花缭乱。 雨化田就站在四面八方来往不息的人流和灯光在雪中化出一圈圈地光晕中,良久伫立不动。 “你迷路了吧?” 蓦然回过头去,顾少棠就站在漫天飞雪中,对他促狭的笑,灯火照着她睫毛上点点冰晶,似星似泪。 顾少棠道:“就这么灯阵堂堂雨大人你也能走丢?连买炊饼的伙计都不会迷路” 雨化田脸上有些可疑的红色,皱眉道:“这灯阵有古怪,似乎是某种八卦阵法,我在思虑破解之法。” 顾少棠无语的摇了摇头,道:“你这人就是心思太多,好好的灯你非把它当阵法,越想破解就越会困在这里,你看砍柴的卖画的,哪个懂什么阵法?都是很快就能走出去.....” 雨化田正待再说,忽觉手上一暖,一直纤细柔滑的手已经握住了自己的手掌,他和顾少棠情侣演过不少场,勾肩搭背也时常有之,两手相握更是不会多留意的小事,此刻却心中颇感异样,本拟反驳的言语也随雪落到的地下,寻找不着。 顾少棠就这么把人领了出来,并没注意到某位握拳紧到,指甲把手心都刺出了鲜血。 这个上元节,顾少棠很高兴,她喜欢*塔的烟花,东风夜放千树银花,星坠如雨。 这个上元节,景小侯爷很满意,他喜欢双雁塔进进出出的漂亮姑娘,姹紫嫣红,莺声燕语,香满路。 -------------------------------------------------------- 尽兴各自回府已是夤夜时分。 雨化田进得房来,回手就欲关门,斜刺里伸出一只云纹绣金的华丽袍袖,把门扉支住了。 风里刀面色如冰,神情固执,大有你不让我进我就站一整夜的气势,僵持得片刻,终于雨化田松了手,让他进来。 风里刀步入房间,一扯颈间系的团锦扣,沉甸甸的黑色鹤羽大氅坠地。 雨化田看着他,眉头微皱。 风里刀伸手要解腰间的玉带。 雨化田的眉毛终于都拧到了一起,“臭东西,你到底要干嘛?” 79 我做风里刀也比你做得好 风里刀摘下头上暗金云纹镶着红宝石的乌纱,猛的往地上一贯,怒道:“乌纱,官袍,高官厚禄,我通通还给你,滚回灵济宫,好好的当你的西厂厂公,掌印督主去吧!老子不干了,从现在开始我才是风里刀!” 雨化田微微一笑:“你冒充我狐假虎威作威作福这么久,如鱼得水开心得很,怎么看到我借用下你的身份,就承受不住了?” 风里刀道:“你谋划这么久,不就是想夺回这个厂公,别再装模作样。如今我们各归各位,对你我都有好处。” 雨化田冷笑:“你还与不还,西厂厂公都是我的,你调得动腾骧四卫吗?你管得了御马监吗?就算我死在沙漠,你这个厂公也只能骗骗对我不熟悉的朝中大臣,管不了我的旧部,只能算半个厂公而已。如今我回来,什么时候拿回厂公之位,我说了算。” 风里刀怒道:“死太监,你现在就和我换回来,否则我即刻去朝廷告发你失察渎职,让人冒领厂公之位。” 雨化田索性哈哈大笑起来:“那样一来,第一个凌迟处死的就是你这个冒牌厂公,还有你那些倒霉的属下。” “你要跟顾少棠去边塞,是真的有意要保护她,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自然是有原因,不过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风里刀上前一步揪住雨化田的衣领,“你如若要对顾少棠不利,我就算拼着跟你同归于尽,鱼死网破也不能让你如愿。” 雨化田厌恶的看了看他揪住自己的手,冷笑道:“同归于尽?你也配?” 风里刀强压怒火,心神电转,忽然福至心灵道“你如果不跟我换回来,我就装疯,反正恨雨化田希望西厂倒台的人一大把,如果西厂厂公发了疯,肯定会有人上奏折或者要求替换厂公,或者干脆裁撤西厂,到时候你这个真神回来,也没处归位。” 他到底是有急智之人,盛怒之后马上机灵起来,这下当即打到了雨化田的七寸,毕竟他不怕西厂倒闭,雨化田就未必了。 雨化田眉头微皱,轻轻一推,风里刀向后跌了几步坐在檀木交背椅上,雨化田凛然道:“你当了厂公多久,我就当了风里刀多久,我如要下手杀顾少棠,不必等到去战场这么大费周章。 风里刀道“你如不跟我解释清楚你非要跟她出征的原因,我绝不干休,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毁掉西厂与我无损” 雨化田沉思片刻,叹道“好,我告诉你,我要‘专征’之权。” 风里刀一惊:“你要独自统御兵权?自大明朝立朝以来,只有三宝太监郑和得成祖朱棣亲许,有此特权。” 雨化田傲然道:“昔年三宝太监带着庞大舰队七下西洋,麾下几万部队都归其指挥,威服四海,建立万世不拔,千秋不朽的功绩,我自然也能做到。” 风里刀道:“你要兵权何必这么麻烦,太监本来就可在外‘监军’,你上奏皇帝申请监军就是,何必历尽波折谋划‘专征’之权?” 雨化田道:“土木堡一事,太监王振指挥不当,害得数十万大军尽数,先帝落入敌手,举国奇耻大辱,自此宦官不得再沾染军队指挥之权,就算监军,差遣只叫做监督军务,就算能跟将军总兵在军帐中同席而坐,也只是皇帝派出去,监察将帅们行动的耳目而已,而不允许指挥作战,更加不允许负责军队的平时管理。若碰到景恕这等权臣名将,更是形同虚设。 “西厂权利已经是顶尖,西厂厂公尊位,朝中大臣不是阿谀奉承就是噤若寒蝉?你为什么还是饕餮权力,永不知足?” “西厂侦缉京畿事务,跟东厂的饭桶争风吃醋,难免畏首畏尾,不得施展。你也当了这么久的厂公,你来说权利名位,可真的有满足一日?” 风里刀默然,权力只如海水,越喝越渴,越多越贪婪。 雨化田笑道:“西厂密探侦缉之权很好,很有威力,百官畏惧,但不能曝在日光之下,若有了专征之权,可仿效三宝太监建立功勋,成就一番真正的大事业。”顿了顿,道“要‘专征’,光有皇帝的许可没有用,不了解军中状况,没有景家默许,都是不行的。” 雨化田看着风里刀缓缓说道:“蠢东西,你明白了吧?我当然不会害顾少棠,顾少棠在军中地位越高,跟景家关系越深,我才越有可能分出军权。顾少棠是我名利所系,前程所在,我和她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我非但不会害她,还会保护好这条飞黄腾达的晋身阶梯。” 风里刀低头道:“既然如此,你回去西厂,我帮你去了解军中情况,说服顾少棠帮你夺那什么专征之权。” 雨化田不屑道:“你跟去有什么用?你懂兵书布阵?你能在敌人千军万马万矢齐发的时候把她救出来?这些我都能做到;而你---只能像鲵人出现那夜一样,等着顾少棠分神救你。”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风里刀:“你空有爱护她的心,却没有保护她的本领,只能碍手碍脚徒增负担而已。” 风里刀眼中闪过疼痛的神色,那夜的情形又梦魇的萦绕脑海,他喘了几口气,拄着靠背努力坐直一些,艰难道:“好吧,你当‘风里刀’做幕僚军师,我不阻拦,但我要请旨随着顾少棠的先锋营‘监军’” 雨化田冷笑道:“朝中敌人虎视眈眈,东厂知道顾少棠的真正身份,你以为他们会这么好忘性,都忘得一干二净?不会趁顾少棠和景恕不在朝中就暗做手脚?司礼监的林芳是个老狐狸,又危险又狡猾,还有顾少棠得景恕赏识晋升如此之快,暗中等着下绊子的人不知有多少,还有跟景家有仇的,不敢找景恕的麻烦,未必就会放过她。 这些,都得有人坐镇京城,看着,盯着,提防着,你这个蠢东西在京城,比巴巴的跟去辽东,有用的多。明白了吗?” 沮丧,无力感和挫败感让风里刀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良久才道:“那好,我不和你争就是,此去路远迢迢,战场危险,你好好照顾她,她最喜欢的茶是...” 雨化田单手一揪他蟒袍绣金的衣领,把他从椅中拉到自己面前,几乎擦着彼此的鼻尖:“她最喜欢的茶是冻顶乌龙,最喜欢的点心是芙蓉糕,最大的弱点是对妇孺会心软....”他看着眼前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一字一顿的冷冷道:“我做风里刀也比你做得好” 翩然松手,任风里刀跌回椅中。 风里刀走出将军府的时候,北风正凛冽,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牛得意牵过马来,风里刀抓住金鞍一踩马镫,就要上马,却手足脱力,没能翻上马去。再一使力,他左脚在马镫中本就踩得歪斜,这下一脚踏空,从虎头银蹬中脱了出来,“噗通”一声仰面朝天的摔在顾少棠门前的冰冷的石砖地面上,牛得意本来已经在马上,当即一惊,飞身而来就要搀扶他,风里刀轻轻推开了他,望着冬夜星空中点点寂寥寒星,每一个都似是雨化田的不屑眼神,“今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非常难过,可偏偏每一句我都无法反驳。是啊,他说没错,他才是武艺绝顶的西厂厂公,我不过是个耍嘴皮子的江湖混混,他是能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我只是在树丛间跳来跳去的麻雀罢了。”他抬起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第80章 出征 翌日天气晴好,雨化田走到池边的时候,顾少棠身上穿着一身月白锦衣正在舞错月麒麟刀,刀光扑面,身影矫捷,宛若惊鸿。 雨化田看得片刻,才出声到:“顾将军,可是心情忐忑不定?” 顾少棠收刀而立,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汗水,嘟嘴道:“没有”过了片刻又道:“好吧,算你说的对,我是有点紧张,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雨化田微微一笑,随手比划了一个刚才顾少棠使的招式:“我虽不习关刀,但武学之道总是相同,你那招乌龙取水后接七星穿北斗,大开大阖,本应每招都稳重如山,但你使得太急,使了节奏。” 顾少棠低声道:“我以往只统领过几百山匪而已,现在麾下却有两万余人,这些人的性命系于我手,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雨化田道:“景恕第一次出征,就是顾易安的先锋将军,首战中了瓦剌大将哈嗤里的诱敌之计,手下兵卒折损了十之七八。现在却有战神之名,天下没有没打过败仗的将军,打败仗不要紧,重要的是败而不乱。先锋在一个勇字,不可先失了锐气。” 顾少棠心中稍安,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找我何事?” 雨化田悠然道:“昨夜,那个臭东西来找我。” 顾少棠警惕的看他一眼,叽咕道:“你没欺负他吧?” 雨化田嗤笑一声,并不回答顾少棠问题:“他说要把厂公之位还给我。” 顾少棠奇道:“那你还不赶快回灵济宫当你万人之上的西厂督主,怎么还站在这儿啊?”吁了一口气道:“黑水城之约已经达成,我可不欠你什么了。” 雨化田似笑非笑:“咱们约好的是,我帮你进黑水城,而你要帮我把那个臭东西换出来,如今是他自己跑到我哪里,说不当厂公,跟你有什么关系?所以,第二条约定仍然有效,顾少棠,你还得帮我办成另外一件事。” 顾少棠皱起了秀气的八字眉,推了雨化田一下,恼道:“你也太贼了吧,什么便宜都要沾,不去做当奸商做买卖真是屈才,强词夺理还振振有词,好吧,算你说的对,你要我做什么事。” 雨化田的侧脸如刀刻斧凿般深刻,俊美如神袛:“我要你帮我取得‘专征’之权,然后我们就两清了。”,他垂了了鸦翅般乌黑的睫毛,不去看顾少棠的表情,就这样吧,再同行最后一段,然后分道扬镳,从此不牵挂,不勾连,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他还是那个狠辣无情,高高在上的西厂之主,些许荒唐心事,就跟那杯谁解相思一起,此深埋,永不提起。 顾少棠唉声叹气:“我还当咱们相处这么久,多少还有点情义在,想不到你就是万年玄冰雕的,半点人情都不讲。” 雨化田冷笑:“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不是早就知道?” 顾少棠却笑了起来:“既然你发过誓不害我,那也就没什么,”转头看着雨化田道:“其实你跟我出征,我还是有点欢喜的,这几个月来一路合作好像已经习惯,沙场征战吉凶未卜,若能有你相助,我心中甚安。” 雨化田道:“大军开拔定在何时?” 顾少棠道:“正月二十八,出发前,我得先去见见风里刀。” 但是,顾少棠这个计划并没能实现,这天黄昏的时候,景恕的军令到了将军府,瓦剌绰斯罗部大汗葛济赤趁着汉人庆祝除夕,守备松弛,上元节前三天,带兵过乌尔会河,一路烧杀抢掠,还占据了要塞沙城。边关八百里加急,今日才到了兵部尚书景恕手中。 军情如火,片刻耽搁不得,正月十六夜,北军连夜出征,连祭天祈胜,皇帝亲自或者派人勉励三军,壮行这样的常规仪式都没搞。 大军启程,山河震动,马蹄扬起的烟尘直冲云霄,马上的骑兵,持盾牌的步兵,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 顾少棠骑在一匹胭脂战马上,头戴银盔双凤翅,锁子银甲前护心宝镜如秋月,素白团花战袍在夜风中飘扬,旁边是景应龙,江彬等年轻将领,也都身着铠甲。雨化田只是文职幕僚,本该跟着文官一起做马车,但既然是先锋将军好友,也就无人敢管,也只是骑马并辔而行。 景应龙兴奋的在马上坐都坐不稳了,只是谈谈说说不停口,江彬豁达冷静,也是难掩激动心情。顾少棠心中滋味复杂,有期待,也有责任感,他们头上的那个先锋将军帅旗上的“顾”字,已经昭示了她的责任,要比其他人,来得更重。 军队行动甚快,到午夜时分,已经离京城一百余里,顾少棠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的天子皇城,心下黯然:到底还是来不及见他一面。 忽见一匹白马,一骑绝尘而来,速度极快,骑术又精,竟然在行军中的千军万马中,还能绕开各种长短兵器,发困的战马和人群,速度不减的直冲过来。 顾少棠等人皆回头去看。 “先锋将军何在?”来人一边骑马,一边向左右人问道。 顾少棠听出来人声音,朗声道:“牛档头,我在这里。” 牛得意急催马,直奔过来,猛的一拉缰绳,白马人立起来,钉在顾少棠等人的马前。景应龙江彬皆喝了声彩。 顾少棠沉声道:“牛档头有何事指教?” 牛得意在马上对顾少棠一拱手:“督主有一句话带给顾将军。” 顾少棠点头:“请讲。” 牛得意缓缓说道“督主说,山高水长,望将军好自珍重,他在京中日日望将军凯旋归来。” 转头对雨化田道:“还有句话给‘风兄’,督主说:鲲鹏眼比天高,贪索无度,云雀胸无大志,只愿绕树而飞,不离不弃。”说罢拨马转头,片刻不停,原路而返。 景小侯爷莫名道:“他说的什么意思啊?风哥,你知道吗?” 顾少棠喝道:“别罗嗦,行军要紧” 景应龙只好悻悻闭了嘴。 --------------------------------------------------------------- 成化十三年正月十六,先锋将军顾少棠,第一次出征。 第81章 征途琐事 行军不是旅游,不是玩耍,从十六日夜开拔,一直马不停蹄走了一夜一昼,中途穿过了三个京畿附属府县,有地方官出来迎接款待,可军情如火将领如山,景恕治军极严,半分情面不讲,更是半步不许停。 直到第二日的掌灯时分,行到一处无村庄农田的丘陵缓坡之处,景恕才传下将令,就地扎营,埋锅造饭。 点点篝火燃起,食物的香气飘在夜风之中,军中口粮谈不上有多美味,但能吃上热食,已经让劳累一昼夜的将士倍感欣喜,一张张年轻的笑脸还是溢满了快乐。 帐篷很快搭了起来,只是行军暂住,也不会搞得多华丽,只是普通的军用帐篷而已,顾少棠在自己帐篷里的行军塌上铺了几层的丝被,虽然打仗不是讲究的时候,但她也不想过得太惨,刚坐在榻上满意的一伸懒腰,忽见羊毛毡的帐帘一挑,景小侯爷腋下夹着一卷行李,满脸笑容的走了进来。 顾少棠一惊,皱眉道:“景应龙,你干嘛?” 景小侯爷喜滋滋道:“跟你同住啊?” 顾少棠喝道:“不行!” 景应龙楞道:“为什么不行?我是你副将,我爹说他给神武将军顾易安当先锋的时候,两个人食则同桌,寝则同塌,半夜睡醒了,还会讨论兵法” 他从小听景恕不断提及的场景,满心向往,终于轮到自己出征,打算实践一下,却不想立刻被泼冷水。 顾少棠一听什么食则同桌寝则同塌,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更加大声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再一看景应龙,就如同一只像主人讨好,但突然被踢了一脚的大型犬一样,都露出委屈的表情来了,只好放软声音道:“这里只有一张床榻,只怕会互相干扰,不得休息。” 景应龙一看她口气松动,忙道:“没关系,你这是将军塌,够宽敞,睡两个人没问题。” “我睡觉的时候会打呼噜,磨牙” “没事,烽火连天的,这点小声音算什么。” “我睡着了不安稳,会拳打脚踢。” “我也会,那就当操练拳脚了吧。” 顾少棠忍无可忍站起身来:“这是军令。” 景应龙得意的一扬眉毛:“兵部尚书,三军元帅景恕军令,他军中一切从简,行军之际,这 十万大军,可就我爹一个人用单人的帅帐,连左将军夏衍和右将军鲁晟都是合用一个帐篷,这两个老将军资格官位,都比你高,顾将军你不是想搞特殊吧?” 顾少棠郁闷的一扶额,心想她只想着得到了边塞驻地有先锋将军帅帐,却忘了有行军从简这档子事了,看了看景应龙,内心有点动摇,要不然就答应下来?这个景家的小王子还处在某种孩提的混沌之中,也许发现不了自己的女儿身份。 正犹豫间,门外有人懒散道:“小侯爷,你去跟江探花挤吧,我住这里。”毡帘挑动,俊美眉目上还挂着水珠,雨化田拿着手巾,闲闲的走了进来,应该方才在洗漱。 景应龙嘟囔道:“你跟我,还不都一样?” 雨化田笑道:“我和顾少棠自幼相处惯的,常在一处起居,怎能一样”凤目斜睨顾少棠:“对吧?” 顾少棠的眼睛在二人脸上轮流转了一圈又一圈,默念“两害相权取其轻”,那么这两害到底哪个轻一些? 终于,顾将军一扯雨化田:“还是你吧”。 景小侯爷气哼哼的转身出帐,应该是去找江彬诉苦了。 吃过晚饭后,顾少棠转回来,见油灯如豆,雨化田正在整理床铺,他的铺盖也在榻上,自己丝被之旁,心里微觉怪异。 雨化田回过身来,从靴中抽出一把银柄的精致匕首来,拔开刀鞘,递给顾少棠:“你如不放心,放在中间就好。” 顾少棠本来在踌躇,一看那刀反而笑了,一推雨化田的手:“你收了吧,有这小刀我也打不过你”顿了顿又道:“再说.....”脸上一红,却不说下去了。 侧身解了银盔罩甲,外袍也不脱,就直接躺下,她本来觉得自己应该很难入睡,毕竟身旁那铺盖是雨化田的,这个心理压力就够呛,但显然一日一夜的急行军,对体力和精力的消耗都太大了,她比自己预计迅速的多的坠入了甜黑的梦境。 雨化田顾少棠她呼吸低沉平稳,知她已经入睡,这才走近床榻,白绸般的月光透过帐篷一侧不足尺余的小窗之上,正照在她的脸上,细腻的肌肤如镀着一层银光,顾少棠在梦中翻了个身,嘀咕了四个字,没听清是什么。 雨化田哑然失笑:原来她对景应龙说自己说梦话,不完全是扯淡。翻身上塌,也躺了下来,听得顾少棠又在含糊梦呓:“他是太监。” 这次雨化田听得真切心下恍然:原来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再说’后边是这个吗?唇角微扬,伸手一挥,内力到处,烛火熄灭,只余一室月光。 翌日清晨,召集士兵起床,准备出发的战鼓响起的时候,顾少棠尚在酣梦之中,她在密集的隆隆鼓声中一揉酸涩的眼睛,透过小窗看了一眼窗外:依然是繁星满天。无奈的叹口气,一转头看见榻上人修长的身影,先是唬了一跳,马上又反应过来,赧然片刻,足尖轻轻一踢雨化田:“别睡了,要出发了。” 不是害羞别扭的时候,也没有这个功夫。 整个军队就如同一群庞大的蚁群,在黑暗中沉默而忙碌的各司其职,士兵们整理铠甲武器,收了帐篷,火工营用水煮了干粮充作早饭,不等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大军已然上路。 行了七八日,路上整齐的城郭和绿色渐渐少了,断壁残垣和莽莽的黄沙戈壁,却越来越常见 一路行军,皆是入夜扎营,不等天明即起,披星戴月,跋山涉水,个中辛苦自不必多提,好在江彬景应龙等都是年轻人,又有武艺在身,并不太觉疲惫。顾少棠适应能力强的优势也再一次发扬广大,对床榻上多出的一个人渐渐适应和放松下来,也不再多做关注。虽然有一天清晨不幸发现,她的手足都缠在某幕僚的身上,但顾将军是个乐观的人,她觉得还有两点幸运:第一,他是太监,自己并没吃什么亏,第二,自己英明神武的在他醒来前把手足都缓缓收了回来,没有丢脸.....顾将军也忍不住问自己:以雨化田的武功,他真的没察觉吗,惴惴不安了一阵,发现雨化田神色如常,什么都没提起,也就放心了。 这天行至一处山谷,两山都不甚高,秃荒荒的无甚树木,唯有怪石嶙峋,景应龙正和江彬争执秦朝大将白起和本朝战神常遇春打仗,到底谁能赢,景应龙是常遇春的死忠粉丝,而江彬则是白起拥趸,二人僵持不下。此等关公战秦琼的虚拟问题,自然是争不出结果。顾少棠只是听得发笑,却不插言。 忽见前边队列中,有一个身着铁甲的军士骑马奔了过来,马上是个大胖子,远远看上去应该是校尉的服色,胖子到顾少棠马前对她一拱手,一抬头,顾少棠却先乐了,却是在比武状元时结识的故人:沈梵歌,这个胖子天生神力,而且自来熟,说自己得了状元会罩着顾少棠,但后来被暗箭伤人的姬周用唾沫暗算,只得了八十三名。 顾少棠还挺喜欢这个胖乎乎的老实人的,笑道:“沈梵歌,你的眼睛好了吗?” 胖子沈梵歌喜道:“将军,你还记得我啊?荣幸之至,蒙将军关心,眼睛已经好了,就是夜间视力弱些。” 顾少棠点头道:“沈校尉,你匆匆赶来,是有什么事吗?” 沈梵歌一拍脑袋,脸色一变,道:“将军,前方,前方的情况,有些.....您还是快跟我去看看吧。”拨马转身带路前走。 顾少棠江彬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胖子校尉说话也太含糊了,到底看什么?都是满腹狐疑的催马跟上,顾少棠领的本来就是先锋军,在大军的最前边,士兵们见几个年轻将官前来,都纷纷让路,不一时,四人已经跟着沈梵歌到了队列最前。 景应龙的笑容瞬间冻结在了脸上,江彬一脸惊愕,连雨化田沉着如水的脸上都隐隐浮着怒气。 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过惨烈:平坦的管道正中央,是几团血肉模糊辨不出形状的东西,只有被马蹄翻起的红色肚兜一角,和血泥中露出的银色长命锁,才能勉强告诉众人:这也曾是一个个活泼伶俐,被父母百般疼爱的孩儿。却不知为何,被扔在无数马蹄之下,无情践踏。 他们的父母也在不远处,几个男人的尸体,仰卧在田埂中,脖颈前胸,中间宽两边窄的伤口,一看就知是瓦剌骑兵的长马刀所砍,不远处只有尺余高的草丛中,几具妇人的尸体倒毙其间,皆是下身□□,满是鲜血,显然是遭□□而死。 顾少棠的胸膛因愤怒剧烈的起伏,她是匪帮出身,杀人越货不在话下,死人见了也不知道多少,可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残杀婴孩,□□妇人之事,就是最凶残最卑劣最臭名昭著的土匪都是不屑为的。 她的眼睛血红了,怒道:“景侯爷不在,边关的守将就当自己是死人吗?这里还是大明的国土,却任异族如此横行。” 江彬道:“瓦剌骑兵兵强马壮,非常灵活,一夜间奔袭千里都没问题,景侯爷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术,不能所有边关防线都归他防守,总有薄弱之处,瓦剌人见缝就钻,冲进来烧杀掳掠一番就又撤回关外,咱们也无可奈何。” 顾少棠正待说话,却听得景应龙道:“你们看,那边好像有烽火。” 众人抬头一看,见前方确有一处,黑烟滚滚。 雨化田道:“此处离长城尚有一段距离,不是烽火狼烟”又一看那黑烟中隐隐的绿色,忽道:“那是村庄,瓦剌的骑兵还在” 顾少棠冷喝一声:“拿刀来!”有亲兵捧了错月麒麟刀送到身前,她提刀纵马,点了一营官兵,直奔那烈火中村庄而去,心道:现世报,来得快,现在就让你们这些瓦剌禽兽血债血偿。 第82章 夙敌王子绍赫 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北方村落,高耸的白杨如挺立的标枪,青瓦房舍,荆条扎成的矮篱笆,木桶还放在水井边,这里的人,本来应该是祥和静谧生活的,可是,现在只有满地的鲜血和尸体,白发苍苍的老者倒在了自己院中,布衣荆钗的农妇身首异处,所有的房屋内都被翻得一片凌乱洗劫一空,烈火在屋顶和树木上燃烧,很快就将销毁一切罪证。 强盗和凶手们却已经早一步离开。 顾少棠骑在马上,小心的不去践踏那些无辜遇难者的尸骸,眉头皱成了川字,对亲兵下道:“去找找有没有幸存的村民,把百姓的尸体收埋了。”景应龙双眼通红一直骂骂咧咧,江彬带人将村庄四处出口梭巡一圈,却回报仍是找不到敌人从何处逃去的线索。 正犹豫间,忽听得不远处哭泣惨叫声起,顾少棠赶紧拨马上前,却见一户人家院落中,屋门口有个中年妇人的尸体,一个官军正和一个十三四岁的褴褛少年缠斗,少年抱着那兵大腿,咬住不松,满口都是鲜血,那兵卒也被咬得急了,拿刀柄杵了少年后背两下,见他还是不松,转手亮出刀刃就要斩下。 顾少棠厉声喝道:“住手!”,手中星玄飞出,砸飞了兵卒手中单刀。 那兵卒一见主将,楞住了。 顾少棠道:“怎么回事?” 兵卒被少年咬得呲牙咧嘴,却不敢再下手,断断续续道:“禀....将军,小人....进这院子里收拾尸首,不知道从哪儿跑出个小狗崽子,咬住我就不松,诶哟...”竟然连腿上的肉都被那少年咬掉一块,不禁出声惨叫,推开了少年。 那少年甫一被推开,马上又扑上来,嚷道:“狗鞑子,你敢动我娘,我跟你们拼了”眼中含泪,疯魔一般。 顾少棠听得纳闷,马鞭挥去,如银蛇将少年双手一卷,道:“什么鞑子,我们是大明的官军” 少年迟疑道:“你们真是大明官军?” 江彬在一旁道:“我们是景元帅帐下的北军,行军路过此地,看见黑烟才赶过来,他是先锋将军顾少棠。” 少年泪目中仔细端详着眼前银甲风盔的少年将军,脸上搏命的狰狞瞬间化为悲伤无助,泪如涌泉:“你们怎么才来?那些狗鞑子把爹,娘,王干娘和小花,把所有人都杀了。” 顾少棠收了马鞭,凛然道:“是男子汉就别哭,我们给你报仇!那些鞑子朝哪个方向逃了?” 少年抹干眼泪道:“我看他们是向西跑了” 西边六百里正是被瓦剌占据的沙城。 顾少棠派人告知了景恕,也不等元帅命令,带着一千官兵,就朝西追去。 黄土道上沙尘腾起,两旁树木飞速掠过,顾少棠马蹄上还挂着鲜红的泥土,那是无辜百姓鲜血和就,她心中燃烧着的除了愤怒,还有初次体会到的惭愧:保护疆土黎民,是为将者的责任,让百姓遭此惨祸,每一个大明的军士,都是失职的,包括她。 已经赶了十里路左右,午后日光耀眼,前边似乎已经出现了一队人马影影绰绰的形迹,人人奋勇当先,将马催的飞快,雨化田在顾少棠身后几丈的位置,策马过一个转弯,前方道路两边有些丈高的杨树。他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觉,这种对危险的直觉在以往曾经无数次救过他的性命。 队伍又向前奔近了一些。 树间忽有浮动的金光一闪马上又隐去,好像有点熟悉,雨化田心中电光火石,急道:“顾少棠,小心,是西域金蟾丝!” 已经太迟了,几乎就在瞬间,十几朵红色突然如烟花如泼墨,在他眼前炸开,从来没有那样的红,那是鲜血和生命的颜色,人头和马头同时飞起,在巨大的惯性的作用下,失去了头颅只剩躯干的人和马,依然向前奔去,直奔出几丈远才纷纷倒地,情景诡异可怖。 后边的骑兵骇然勒马,但又被更后边搞不清状况的同伴撞向杀人的细丝。 雨化田觉得自己血液刹那间都冻结了。 顾少棠的马在最前,那奔过了金蟾丝,身首异处的那十几人中,有没有她?雨化田突然没有了去查看的勇气。 时间漫长如同地狱。 忽见满地伤兵中,红色盔缨一挑,修长纤细的手拄着地面,顾少棠扶着景应龙,缓缓站起身来,她身上脸上都是鲜血,对他努力的微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我没事”的手势。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在雨化田确认顾少棠死里逃生的那个瞬间,他几乎热泪盈眶。 顾少棠摇了摇腋下的景小侯爷,声音颤抖:“伤到没有?” 景应龙还处在震惊麻木的状态,伸手摸了摸头脸四肢,发现都还在,于是大为庆幸起来。 顾少棠略一定神,忽然惊道:“江彬呢?”方才她听见雨化田出言示警之时,勒马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得向自己右侧一扑,把景应龙救下马来,免得利刃割首之厄,当时她左侧后一个马身就是探花江彬,不知他是否能幸免于难? 顾少棠眼睛像两旁转了一圈,没见江彬身影,更是担心,出声唤道:“江彬----” 话音刚落,只见倒毙在地的一匹无头白马下,一只手伸了出来,接着满脸血污的江探花缓缓爬将出来,右臂不敢承重,显然是带了伤。 顾少棠松了口气,把还在确认自己四肢具全的景应龙扔开,上前把江彬从死马下拉了出来,喜道:“幸好你骑术够精。” 江彬笑道:“如果骑术精良自然是连人带马全身而退,我这骑术是刚好够用,若是再差一点,日后只好做独臂将军了。” 顾少棠见他重伤之下仍在打趣,不禁也笑了起来。 不一时见景恕身边的兹衣红帽的传令官策马来到,飞身下马,到顾少棠身前单膝一跪:“先锋将军,此处状况元帅已然知晓,元帅令你和两位参将,立刻带先锋营折返,瓦剌匪众由铁甲营追击。” 铁甲营是北军的重装部队,景恕帐下的柏蓝将军统领,连人带马身覆铁甲,长矛硬弩都无可奈何,前方既然有金蚕丝,又未尝有别的陷阱,交给战斗和追敌经验都丰富的柏蓝显然更为合适。 顾少棠心中不服,还想继续追,但自己出师不利总是事实,只得奉了景恕将令。她和景应龙江彬的几匹宝马良驹都已经死在蚕丝之下,无奈之下只得骑了手下兵卒的普通战马返回。 出了如此大事,景恕已经下令就地扎营,老侯爷在帅帐中气的团团转,只看见了个敌人的影子,就损了十几名前锋营精锐的性命,三个新科武进士,军中最耀眼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其中一个是生死兄弟的遗孤,一个是亲生爱子,都险些魂断小小金蚕丝,让他怎能不震惊暴怒。 见了顾少棠三人,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然后要军棍伺候,幸好帐中几位老将军求情,说起那能割断首级却细如牛毛的蚕丝,他们行武几十年都不曾遇过,几个少年人又如何得知?难免中计,再看三人都血葫芦一般,江彬又带着伤,颇为可怜,景恕才勉强压了怒意,改作景应龙江彬罚半年俸禄,顾少棠作为先锋将军,冲动冒进,有亏职责,罚俸一年,每人四十军棍,暂且记下,若再犯错,就并打不饶。这才放了三人回去治伤不提。 顾少棠在自己的营帐中,解了铠甲凤盔,双手扶着木盆的边缘,把头颈都浸在热气腾腾的清水中,浓烈的血腥味的渐渐散去,让她心里的郁结放松了一些。却听得门口守卫的亲兵在热情打招呼:“军师”。 这营中军师幕僚也不少,能自由进出她先锋帐的就一位。 雨化田面色冰冷的出现在她眼前,好像半个时辰前死里逃生的是他似的。 顾少棠边挽高袖子,继续洗着裸露的白皙皮肤上的血迹,边道:“我正要派人找你呢。” “何事?” “今天的金蚕丝为什么跟素慧容用的一模一样?” “此物名为西域金蚕丝,产自西域,瓦剌行迹远至天山,他们有人会用不足为奇。” “你对这个鬼东西熟悉吗?它有没有什么弱点之类的,日后若在战场上,瓦剌士兵一人一条这种无形无影的杀人金丝,那就糟了。” “绝不可能”雨厂公干脆的说:“此物甚是贵重,吐这种丝的龙母金蚕只有天池寒洞中有,每年所产之丝不过几两而已”每一两都价值千金,为了给素慧容配一副,花了西厂不少预算,他说出自己的推测:“金蚕丝不是寻常瓦剌士兵能够用得起,用得了的。” 顾少棠瞬间醒悟:今天他们遭遇的,并非普通的骚扰边境的瓦剌兵卒,有大鱼藏身其中,无奈笑道:“幸好有大人物在内,万一我死了,朝廷的讣告也有法子写,否则先锋将军顾少棠,首次出征就命丧几个瓦剌蟊贼的线团,那可真是丢脸之极。” 忽觉手腕一热,一股大力涌到,她的后背撞到了身旁的牛皮帐篷,雨化田的把她双腕分开按在头的两侧,整个人压在帐篷上,欺身近前:“你不会死,因为我可以护你平安”他狭长妩媚的凤眸中隐隐有戾气浮动,挺直的鼻梁几乎擦着她的肌肤。 他出征前在风里刀面前说千军万马也能护得顾少棠周全,也是这么相信的,但显然,今天的事情证明,战场瞬息万变,危机百出,将帅跟普通士兵一样,可能丧生于任何突发的状况:比如流矢和飞石。哪怕他雨化田已经强大的接近于神,面对今天平地长出的金蚕丝,他还是差点看着顾少棠死在他面前,无能为力,令人痛恨的无能为力。 顾少棠莫名其妙瞪他一眼,叽叽咕咕道:“你干嘛?好好说话不成吗?看看,弄的我一身水”,从他的手掌中挣出来,随手推开雨化田,回到木盆边继续洗脸。 却听得帐外远远传来火药硝石炸响的声音,顾少棠一惊,急冲出帐外,雨化田也跟了出去,此时夕阳已尽,夜色降临,南边绛紫色夜空之上遥遥挂着几个烟火的大字,歪歪斜斜不似中土人所写:“瓦剌绍赫戏大明十万大军于此。” 顾少棠不可置信的盯着那几个字,呆立当场。 片刻后一咬下唇,猛的一拳砸在了沙地之上,恨道:“糟糕,我们中计了!” 雨化田问道:“从何说起?” 顾少棠眉头深锁:“南部,就是乌尔会河。” 她语速又快又急:“那个什么绍赫就是那条‘大鱼’,他恐怕是带着小股的瓦剌士兵,撞见了我们的斥候,准备从南边乌尔会河逃走,可又害怕大军发现他,围将上来不得脱身,因此才定下金蝉脱壳之计,兵分为两路,一路去村庄杀人放火,吸引我们注意,为了怕我们不上当,还特意将死状惨酷的百姓尸体放在北军必经之路上,我这个蠢材先锋,果然勃然大怒,乖乖的到了村庄不说,还象个笨蛋一样,随着敌人的计策,傻乎乎的追了出去,最后差点带着景应龙和江彬一起命丧金蚕丝” 顾少棠的手指深深的扣入了沙地之中:“就趁着大军因为我的冒失举动,而滞留的时间里,绍赫已经悠哉游哉,从从容容的逃过了乌尔会河。” 明军未携带船只,当然是渡不了河的。 顾少棠单膝跪在地上,肩膀因为懊悔在颤抖,沮丧的好像大雨中的一只弃猫,她卸去了甲胄,身形在夜色中显得颇为单薄,雨化田不禁伸出手,想扶住她轻颤的纤细肩头,安慰她,把她从沮丧冰冷的大雨里救出来。 他的大手在顾少棠肩膀上悬空停滞了许久,却终于还是慢慢的,一点点弯曲了修长的手指,重新握成拳,不被顾少棠发觉的,悄悄藏在了自己的背后。 安慰?笑死人了,雨化田只会杀人,只会收买人心,这种无聊无用的事情他才不屑去做。 而且,顾少棠是将军,有些痛苦和黑暗,她必须自己学着去承担,谁也无法替代,这是将军的责任。 雨化田轻轻叹了口气,把背后的双手交握的更紧。 柏蓝将军的回报证实了顾少棠的推测,铁甲营不怕金蚕丝,一个时辰后就追上了所谓的敌人,却发现只是几个瓦剌低级兵卒,胁迫村民们穿上瓦剌的服色,捆在马上,作为金蝉脱壳的诱饵而已,他们见明军追到,逃脱不得,先将俘虏的村民一一杀死,然后立刻横刀自刎,残忍凶悍,却泯不畏死,让人不禁猜想,能使这些野兽以死效忠的人是何等手段。 追到乌尔会河畔的明军,也只能望着对岸的弃舟和似在嘲笑他们无能的火药信号筒屈辱返回。 他们也最终得知了对手的信息:绍赫,瓦剌大汗葛济赤四子,年二十五岁,自从襁褓即随父出征,狡诈多智,武艺超群。 对于顾少棠,景应龙,江彬这些意气风发,骄傲嚣张,自觉穿上铠甲跨上战马就能扫荡狄夷,成为像顾易安景恕这样的一代名将的年轻人来说,今天都是一场耻辱的失败,不管找多少理由,比如金蚕丝这种非常规武器的出现,比如绍赫的战斗经验比他们长二十五年,比如敌人在暗他们在明,还是不能掩盖失败的事实:跟他们一样年轻的对手,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 皎洁的月光透过军帐上的小窗上撒在床榻前,先锋将军整夜都在不停的翻滚扭动,辗转反侧。 三更天的时候,她“霍”的坐了起来 “雨化田你睡着了吗?” “我睡着了。” “我会打败那个鬼王子的,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失败在顾少棠的心中燃起了新的火焰,她开始真正的了解:战争,以及如何从狡猾的敌人身上学习,成为比他更狡猾更强大的战士。 雨化田侧过头凝视着他身边已经沉沉入梦少女将军,无声微笑 。 第83章 番外幕僚的军中一日 在晨鼓敲响之前,霍然睁开双眼,在帐篷内扫视一圈,天色还很黑。 侧过头,将军美梦正酣,云鬓散乱,可惜睡姿一贯的差,手足纠缠不休不说,唇边还有些可疑的水迹。 轻手轻脚,不被发现的,把缠着自己身上将军放回原位。她似乎是被帐内寒冷的空气冻着了,往被子深处挤了挤。体质畏寒,也许提醒亲兵再加一个碳火盆。 将军睡着时嘟起的嘴唇就像小孩子一样,眉头微微蹙着,还是累了吧?征尘四起,连着十几天的极速行军,以自己如此武功,都时常觉得疲惫,景小侯爷常常吵吵嚷嚷说骑马屁股很痛,她却不肯抱怨一声。 这女土匪太好逞强。 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而已。 太好逞英雄是很危险的,要多多留心。 当然自己不想让她死,只是因为她是个很重要,很有利用价值的资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帮忙把被子盖好。起身出帐。 值夜的亲兵打者哈欠跟打招呼,对他们微笑点头,自从披上风里刀这身皮,自己在下层中的人缘似乎好了一些。 走到军营的尽头,有个流浪汉模样的人在草丛中,北地战乱,这样流民每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都不会在意,那人见他到来,单膝跪倒,压低声音道:“督主” “京中状况如何?” “科举在即,首辅商毅和左都御史杨其叶为争考官人选已经暗中过了不少招。” “御马监呢?” “腾骧四卫中桂勇,贾鉴,武治三位都督,都唯督主马首是瞻。” “西厂那边怎样?” 流浪汉脸有惭色:“不知为何,我们安插进去的钉子,都会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到宫中其他地方去。属下只有趁档头和那人出门办事,再加盯梢。那人前日曾去找马指挥使下棋” 那家伙也不是一味胡闹草包。 “你去吧,三日后换人来回报。” 天色微亮时,大军开拔。 将军的胭脂战马死在金蚕丝之下,今日换成了一匹寻常的黑马,她似乎很嫌弃的样子,一路兴致不高。 景小侯爷还是无缘无故的兴高采烈,真不明白他是怎么保持这么高昂的情绪,人和人的差距果然很大;忽然想起,西厂成立之初,也曾将各将领性格癖好战史等资料汇集成册,模糊的记得景恕第一次出征也曾经因为过于冒失,挨过军棍,保不齐现在这个一脸忠君报国严肃面孔的三军统帅当年也是这幅活猴儿的样子,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 江彬这人看似浪荡不羁,可其实行为举止的分寸感极好,他是个谜,要多加注意。 途中风沙突起,几乎寸步难行,没办法睁开眼睛,北军果然军纪严整,就这样也照常行军,看来即使前边是悬崖,他们也都会走下去,景恕真的很厉害。 繁星满天时才停下扎营。 吃过晚饭后,发现左将军夏衍从帐篷中鬼鬼祟祟的溜出来,悄悄跟上去,特务工作这是老本行。 原来是西南军中出来的几个将领一块儿发发牢骚而已,景恕的铁军也不是铁板一块,夏衍是征讨西南立的军功,才后调入北军,有些郁郁不得志,特别不满某先锋将军抢风头。 无所谓,有景恕撑腰,她可以稳坐钓鱼台,高枕无忧。 施施然回帐,烛火摇曳下,将军正在仔仔细细的擦着她的错月麒麟刀,眼神闪亮,踌躇满志。 无端的觉得此刻静谧让人心生沉醉之意。 收束心神,提醒自己最重要的还是那些能够实实在在掌握在手中的东西:权力和更多的权力,其他的都是妨碍和多余,尽量忘记,尽量抛弃。 熄灭了烛火。 安歇。 将军的手足又不安分的缠过来, 习惯性的无视,安然睡着。 第84章 白马山道 成化十三年二月三日,枯燥的行军还在继续,按照正常的速度计算,再有两天,他们就可以到达最终的目的地---亦州城。 景恕一贯驻军亦州,亦州地势险要,背靠狮子山,城墙修的又高又厚,城内存粮甚多,最适宜作为驻兵的基地之用,理论上说,大军先进亦州修整筹划,再定夺回沙城之计。 意外总是突然发生的。 日近正午,士兵们走了一上午都有些疲惫,应该再过一会儿就会下令短暂休整吃些干粮。 顾少棠摘下羊皮水囊润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忽然眯起了眼睛,一指前方:“好像有人骑马过来了” 景应龙张望了一下:“好像只有马而已。” 顾少棠道:“你仔细看,是有人伏在马背上。” 不多时,那匹奇怪的马已经到了队伍最前。 军纪严明,从不喧哗的北军士兵们突然躁动了起来,顾少棠是对的,马上负着一个人,从铠甲判断就知道是一个明军将领,但现在吸引了大家目光的不是这个,而是他背上插着的几十只白羽雕翎箭。 顾少棠立刻策马过去,这事需要领导出面,比她大的领导都在后边。 那个人的血淌满了整个马背,几乎把那匹白马染成了通体血红,从理论上说,一个人中了那么多箭,流了那么多血,是肯定活不成的。 所以顾少棠只是轻轻的推了推这具“尸体”,太大的力量肯定会把他推下马去:“你是谁?” 那个像红色刺猬一样的“尸体”似乎从噩梦中骤然惊醒,抬起了头,年轻秀气的面孔,因过度的失血而一片死气沉沉,嘴唇却是奇怪的乌黑,他的视线模糊,只是从顾少棠的铠甲辨认出是自己人,他的嘴唇颤抖着:“告元帅,井水......毒.....鞑子....亦州.....围困......速救....” “噗通”一声,滚落马下,不再动弹。 这个年轻的将领终于在生命结束之前,把他要说的话,带给需要知道的人,也许他的生命早已结束,只是凭着意志坚持到此,连灵魂都烧尽。 一盏茶后,所有北军的将领都站在景恕的马前:方才誓死带出消息的将领是亦州游击将军房陆,虽然他带来的消息很有限,但至少能推测出一点,亦州处在危急之中,瓦剌大汗葛济赤没有坐待老对头景恕的攻击,而是先下手为强,来抄景恕的大本营了。 三军统帅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亦州易守难攻,若落入敌手,只怕花十倍的性命,都难以夺回。大军行动迟缓,必须先遣骑兵前往,兹事重大,不能有丝毫闪失。” “先锋将军顾少棠,请带先锋营,驰救亦州” 凤盔银甲的少年将军跪在当场,满脸的雏鹰欲飞的激动。 此次出征十五万大军,三万骑兵,有三分之一在顾少棠的先锋营,另外的左右将军各领五千,景恕的中军也是一万人,有先锋出战,倒也没错,可是,如今火急凶险的军情,没有作战经验,甚至连一个瓦剌骑兵都没见过的顾少棠,能胜任的了吗? 景恕手捻须髯,沉吟不语,在顾少棠面前轻轻踱了几个来回 顾少棠满以为自己请战景恕一定会立刻准许,可只看着自己眼前的银虎战靴踱来踱去,却迟迟不见元帅下令。 终于,景恕在她面前站定,顾少棠心中一喜。 “由左将军夏衍,带领左哨并右哨骑兵一万人,立即启程,由官道援救亦州。” 顾少棠愕然怔住,看着黑脸痦子的夏将军,激动的越众而出,单膝跪倒:“奉元帅令。”,猛抬头望向景恕,不解的皱起了小八字眉。 景恕垂眸看了看她,沉声道:“先锋将军顾少棠,你领麾下五千骑兵,走狮子山北麓的马道,绕山往亦州城北,协同配合夏衍将军。”虎目含威,左右一瞪:“其馀人等,将辎重卸下跟粮草一起交由铁甲营柏蓝将军押运,然后随我按原道急速行军,务必尽快赶到亦州。都听明白了吗?” 所有将领,皆抱拳躬身,遵命而行。 左将军夏衍得意非常,走路都带了风,跨上黄龙马,带着一万左右哨骑兵,如一条黑龙般,顺着官道疾驰而去。 希望旗开得胜,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协同,先锋将军很是尴尬,但军令难违,也只得带同景应龙江彬和手下骑兵,离了大队人马,往狮子山脚下行去。 马道狭窄,凸凹不平,荆棘枯草密布,还兼有大小石块,虽然都是骑兵,行进速度却不比出征以来,所有步兵辎重粮草一起快多少。 第二匹战马踩着浮土的小坑绊倒,把马上的士兵摔到了地下,顾少棠眉头紧皱,拨马回头,厉声喝道:“会骑马的就快些,不会骑的赶紧回家抱媳妇去,当什么兵!跟上来!” 一扬马鞭就要朝自己的黑马狠抽下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抓住了她的鞭子。 顾少棠杏眼一瞪:“你干什么?” 雨化田波澜不惊:“别浮躁。” 顾少棠瞥了眼景应龙和江彬,见他们都在自己身前一丈有余,压低声音道:“突袭援救本来就是先锋营的事,偏让夏将军去,明明是不信我,我偏要作出样子给他瞧瞧,”语气颇为委屈。 雨化田笑道:“景侯爷这一番用心良苦,你可是全然不懂。” 顾少棠惊异的眨了眨眼。 雨化田道:“现在亦州危急,那个来报信的游击,嘴唇青紫,显然是中毒,那城中的其他守军是不是也中毒了?到底能抵抗多久?谁也不知道,还有瓦剌派了多少人攻城?若是驰救的援军赶到时,敌人已经破城,那又该怎么办?亦州位置险要,关系重大,景恕不得不救,但援救的先锋却是极为危险,万一敌人已经破城,亦州的城墙高厚,没有云梯和辎重武器,一万骑兵攻城几乎是自杀,即使敌人尚未破城,瓦剌人也不是笨蛋,他们提前进攻亦州,就是为了防着景恕的大军,在援军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伏兵也是大有可能的。 总之虽然若援救成功,功劳及大,但也凶险之极。” 顿了顿又道:“所以他派你走北麓马道,好处有二,第一,马道难行,四周是平坦京畿草场,难以设伏。第二,你依然可以赶到亦州,但会比夏衍慢一些,若当时夏衍或者已经及时援救,这功劳就得分你一半,若夏衍陷入苦战,你在北,背后就是景恕的十万人马,也不至于吃了瓦剌人的大亏。” 说到此处,雨化田微微一笑:“景恕真是待你不错,情势如此火烧眉毛,他还能为你策划的如此妥帖,方方面面都想得周道。” 顾少棠脸上并没有高兴的神色,严肃的抿起了薄薄的嘴唇,不再理会雨化田,勒缰促马前行而去,继续指挥催促麾下骑兵整理队形,提高行进速度。 狮子山山势险峻,尖石嶙峋,靠山一侧是松柏之属的长青木密布遮天,连绵不断。 忽听得一个兵卒叫道:“诶哟,山石中有马蹄声” 另一人笑道:“胡说,这样的石头山里,谁能骑马?难道是马王神吗?” 顾少棠正沿着道路靠山一侧策马梭巡,听他们笑闹,心中閨怒,催马到两个士兵跟前,刚要申斥,却见一处平平无奇的林木,猛分左右,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马鬃飘逸一尺有余,从后边直冲过来,正对着顾少棠的马头。 眼看两马就要相撞,顾少棠急速拨马,要绕开这匹不知道何处来的畜生,那白马却反应更快,矫健的身形微转,扬起后蹄对着顾少棠所骑黑马的肚子,就是一撂蹶子,这下正踢在黑马腹部柔软之处,力道极大,黑马当即肚破肠流,血溅满地,前蹄一弯,噗通一声跪倒,立时毙命。 白马看出空子,灵巧绕开黑马就要从空隙中钻过。 顾少棠这个气,心想你这圆毛畜生虽然长得漂亮,可也太狠毒奸猾了,不等自己的坐骑倒下,忽地跃起,计算好白马奔跑的时刻方位,一个筋斗翻上了马背,紧紧抓住了马颈上的长鬃。 她上马的身法轻灵曼妙,周围兵卒见将军大显威风,都皆喝起彩。 白马被顾少棠骑在背上,甚是恼怒,长嘶乱跳,有时抬起前足人立,有时猛抬后腿撂蹶子,顾少棠是山匪出身,未会走先骑马,驯马功夫甚是精熟,双腿夹紧马背,手抓马鬃,任白马打滚跳跃,就是稳如泰山。 景应龙,江彬本在队伍各处,也都聚拢过来,只见那白马跳跃腾挪如白练一般,都啧啧赞叹骏马难得。 转眼半炷香时辰已过,顾少棠心中焦躁,她开始跃上马背,本拟以自己的驯马本事,片刻就能降伏此马,可已经好一阵子白马却没有丝毫疲惫之意,越蹦越高,现在可不是跟这畜生耗的时候,把心一横,朗声道:“笨马,再不折服,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景应龙奇道:“顾将军还会跟马说话?” 江彬道:“他可以说,马听不听懂就难说了。” 顾少棠毫不迟疑,手中银光一闪,一枚星玄已经横握掌中,转过手就朝着白马马颈刺入,鲜血立刻顺着雪白的毛发流了下来。 景应龙掩面叹道:“可惜了一匹千里马。” 白马却突然安静下来,正常的畜生在被利刃刺伤后都会更狂躁,它却站定不动,温顺的如小白兔一般。 顾少棠嘻嘻一笑,跃下马来:“骏马有烈性,也要有灵性,识时务者方为好马”笼过马头,握住星玄,向外一拔,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白马却只是躁动的踏着脚下石块,没有攻击性的举动。 景应龙一脸敬佩之色,正要开言,却听山中更多马蹄声飒沓而来。 顾少棠脸色一变,轻轻举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转瞬间,十几匹马冲出林外,为首一人,年纪三十上下,方脸剑眉,唇上短髭,本来是端正整齐的长相,一双俊目却透露出狡猾不羁的气质,他穿着火狐的皮袍子,背后背着双剑,其余人等着各色铠甲各执兵刃。 来人一见大队的官军,都是脸色大变,下意识就要拨马回身。 “各位山大王,既然都来了,何必着急走呢”顾少棠脸上带着微笑,她身后的几千骑兵,已经都持弓握箭,拉满弓弦,无数雪亮的箭尖对着十几个突然闯入的来客。 穿火狐皮袍的头目悄悄伸手要摸背后的双剑, 顾少棠笑道:“寨主不必白费力气,你抓不住我的,敢有异动,我立刻下令万矢齐发。” 来人正是狮子山中的匪首,为了追那逃逸的白马,却不料陷入官军的包围之中,他本打算拟出其不意,擒住眼前这个小白脸的少年将军,却又被识破意图,冷哼一声道:“瓦剌四处烧杀掳掠,你们这些废物官军不敢打鞑子,却只和我们过不去,忒也无耻,狗官,你要杀便杀,爷爷占山为王,就料到会有今日,” 他见今日被几千官兵所围,有死无生,一番话说得慷慨豪迈。 被叫做“狗官”的少年将军并不动怒,薄唇轻启:“狮子山的房瓦请了,汜水关紧滑过,不是闯肯。” 那匪首一惊,就如同身处黑漆漆的地狱九重突然飞升了天,喜道:“你和鹰帮顾劲节如何称呼?” 顾少棠并不答话,杏眼含笑:“我这里有一笔买卖,要跟寨主谈谈。” 匪首警惕的看了顾少棠一眼:“什么买卖?” 顾少棠眼中光彩闪过,薄唇轻启:“我要借你山中暗道行军。” 景应龙和江彬交换了个惊喜有不敢置信的眼神:崇山峻岭高不可攀的狮子山背后,就是危在旦夕的亦州城。夏衍走的官道,或者是绕着狮子山的马道,都是大兜圈子,若能直接穿山而行,定然会赶在夏将军的援兵之前到亦州。 匪首心中大惊,表面却是丝毫不露声色:“将军误会了,这山中并没有什么能走马的暗道” 顾少棠微微一笑:“狡兔尚有三窟,何况是刀口舔血的山匪?每一天都可能有官府的围剿,每一天都可能有仇家的追杀,身处茫茫群山,不给自己挖开四通八达的后路,您能安心蹲在一个山间死角,有敌人上门就一锅烩了?天下最蠢的匪盗都不会如此。” 顿了顿又道:“你何必欺我年幼?我吃这碗饭的时间可未必短过寨主,就您身后这条马道,贴石而建,看刀斧痕迹,起码也是数十年的历史,这狮子山的匪帮在此地盘踞这么久,通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暗道通路,定然是四通八达。” 说罢笃定的看着那匪首。 匪首见瞒她不过,一颗脸绷得如铁石般:“就算你说的对,我不愿跟你做这买卖又如何?” 山中暗道乃是匪帮逃生命脉,岂能轻易告知来路不明的官军? 顾少棠凛然道:“不瞒寨主说,亦州被瓦剌大军偷袭,危在旦夕,我没空和你耗下去,若你不合作,我会立即下令放箭,先杀了你,直接顺山道而入,碰见你寨中兄弟也只好顺路剿灭,认路的本事我自幼也学了一些。只不过你若合作,我省力气,你和你寨中兄弟省性命而已。” 那匪首脸色一变,惊道:“你说的可是真的?瓦剌达子偷袭亦州?” 顾少棠正色道:“国土黎民,生死大事,岂容儿戏?” 匪首沉吟不语,他身后一匹枣红马上的胖大的土匪急道:“哥哥,你不可信这小白脸将军,他们没准儿是憋着把山上兄弟一起铲除。” 顾少棠看那匪首:“大寨主,当断则断,你意下如何?” 匪首虎目圆睁,猛的一拍大腿:“这买卖我做了” 胖大土匪又叫:“哥哥!” 匪首道:“老七,半月前沙城陷落,百姓死难万余,情状之惨你也知道。官军是混帐,可我一山一寨的安危,不能与亦州五万百姓相比。” 转头对顾少棠道:“带上你的人马,我来给你们引路穿山。” 顾少棠面露喜色,正要应答,却见那胖子土匪一指白马,忿忿不平对她嚷道:“既然是合作做买卖,你这小白脸将军先把我哥哥的云龙还来。” 顾少棠笑眼弯弯,一扬手,那白马竟然温顺的低下头,伸出舌头亲热的舔她掌心。 那匪首见状叹道:“老七,算了吧,云龙到寨中七天,谁都驯不服,还跳出围栏逃到此处,害咱们兄弟都有性命之虞,它既然与这小将军有缘,就随它去吧。” 顾少棠抱腕:“那小弟谢寨主赠马了,不知寨主如何称呼。” 匪首颔首道:“我叫胡彪。” 顾少棠道:“胡大哥,亦州危急,请您即刻带我入山。” 翻身上了白马。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手中缰绳,雨化田拦在马前,凤眸斜睨,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顾少棠探身过去,低声道:“如何?” 雨化田嘴唇贴着她耳侧:“你老老实实按马道走,只会有功,不会有过,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擅自翻山,获胜还好,若中埋伏,就算景恕不问你不遵军令,夏衍等人也不会放过这个弹劾你这先锋将军的机会。” 顾少棠歪头看他,弯唇笑道:“那又怎样?” 雨化田长眉一挑,似笑非笑:“如果你已下决心,属下自然是奉将军令行事” 顾少棠转回头来,马鞭一镇,声音晴朗如白鸟过青天:“全体先锋营将士听令,即刻转向,随我入狮子山!” 五千兵卒齐声奉令,声动山河。 前哨在先,后边是十余响马领路,再后是将领和其余兵卒,整齐循序,迅速的融入了茫茫群山之中。 雨化田再一次拦住了顾少棠的马,拍拍她的马头道:“我还有个问题,你是怎么让这畜生乖乖听命的?” 顾少棠偷偷看了眼匪首胡彪,狡黠一笑,向他伸出拳头,摊开了手掌。 雨化田惊异的看着她纤细指间夹着的奶白色桂花糖,扶额而笑。 第85章 神兵天降 亦州城。 太守范长亭一路跑上城墙,他第一眼就看见城墙下密密麻麻的瓦剌骑兵,如同大灾之年的飞蝗一样,遮天蔽日,似要蚕食一切,这个瘦小新太守忍不住脚一酸,踩在那件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官袍上,“噗通”一声摔了狗□□。 他身后的两个衙役本该上前扶起太守大人,可是他们也已经被金鼓齐鸣的喊杀声和潮水一般的瓦剌达子,吓得战栗的抖成一团。 范长亭挣扎着站了起来,扶正头上的乌纱,一揪站在自己身边带着头盔的守军,高声叫道:“唐勇将军何在?” 撑着长枪站立的小兵,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他如一段木头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露出了一张早已死去多时的乌青的脸。 如果说范长亭方才只是被吓了一跳,现在是有一股凉气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比瓦剌大兵压境更恐怖的事就是城墙上所有穿着铠甲,拿着武器的士兵,应该保护这座城池的士兵,不是蜷曲在地低声□□,就是如刚才那小兵一般,已然死去。 忽听身后有蚊鸣般的声音道:“范大人” 范长亭猛的转过头去,只见往日高大威猛的唐将军,坐在软椅之上,由两个兵卒抬上城来,嘴唇乌青,神情委顿,虚弱不堪。 “将军,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瓦剌.....细作昨夜入城,在军营的水源中下了毒” “将士们情况如何?” “未中毒,能战者不足一成” 范长亭从方才的冷水里又掉到彻骨寒的冰水里,一万守军,现在有战斗力的只有一成,不足千人的队伍能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瓦剌大军多久? 唐勇喘了一会儿,又道:“现在兄弟已无力指挥战局,所余守军的指挥权全权交付大人。”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范长亭:“景元帅的大军就在来亦州途中,也许须臾就能来到,望范大人能独撑危局,坚持到援军到来之时。” 范长亭的四肢都在剧烈的颤抖,他不过是个科举出身的文官,从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的县官做起,对上司像奴仆,对过客像□□,管钱粮像账房先生,待百姓像保人媒婆,辛辛苦苦熬了三十年,才当上这亦州太守,指挥战斗?对抗这城下如洪水猛兽般的瓦剌骑兵?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样的经验,更加没有这个信心。 唐勇见他不答,勉力挣扎着从软椅中滚到地下,趴跪在范长亭面前:“范大人,守住亦州,不光是救亦州百姓,更是救北地千万百姓。” 小个子范大人胸膛不住起伏,喘得像一只穿官袍的风箱,先弯身下去把唐勇扶回软椅,然后哆哆嗦嗦的摘了头上乌纱,把方才倒毙小兵的头盔摘下,扣在自己头上,范大人人小,头也小,头盔在他头上晃晃荡荡的有点可笑。 可笑的范大人挽起官袍的袖子,振臂一呼,声音如敲破锣:“所有能拿起弓箭的,都上城头,放箭!放箭!放箭!” 亦州成仅余的不足千人的官军,涌上城头,拿起手中的弓箭,张弓搭箭,射向城下那头黑色的,无比巨大的猛兽。 虽然弓箭密密麻麻的落在瓦剌骑兵之中,不可能没人受伤,但这些瓦剌人如同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连行进速度都没有减缓。 城下的瓦剌军中战旗一转。就如同平地起了一朵黑云,带着凶戾带着血腥,直奔城头而来----守城的明军不过是射箭,瓦剌人射的是箭雨。 城头之上,瞬间血光四溅,惨叫四起,最前排的百余人,瞬间直如刺猬一般,身上脸上都是瓦剌人的黑羽箭,血流满地。 后边的将士将同袍的尸体搬开,默默的拿起他们留下的弓箭 更多的黑羽箭射过来,划破空气,发出嗖嗖的响声,城头守军不久即伤亡过半。 范长亭带着几百个志愿守城的普通百姓急匆匆的奔上城楼时,瓦剌的大队骑兵,已经抵达了亦州城墙之下,攻城的云梯也搭了起来。 残余的明军疯狂的向下射箭,投掷着墙砖,火球甚至同伴的尸体,掀翻云梯,百姓们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也飞快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一个人摔下去,后边有更多的敌人爬上来,鲜血似乎让这些以杀戮为荣的异族更加兴奋,第一个瓦剌人已经爬上了亦州的城头。 小个子的范大人怒气勃发,捡起地上的一柄砍刀,直朝瓦剌兵脖颈砍去,那瓦剌人惨嚎一声就摔下城去。 唐勇望着潮水般涌上的瓦剌军,哽咽道:“今日能与范大人同守亦州,虽死不枉” 范长亭知他是百战之将,如今口出如此丧气之言,心中大急,握住他手道:“今日真的事不可为?亦州成守不住了吗?” 唐勇摇头落泪道:“除非有神兵天降。”振起最后一分力气抽出腰间匕首:“我有愧景元帅之托,为今只有一死殉城”,就往胸口刺去。 范长亭忽然拦住他手,指着远处的狮子山,惊喜道:“将军你看,那好像是咱们的援军到了。” 唐勇泪眼模糊中抬起头来,山路之下,一队人马,足有几千人众,两面旌旗迎风高展,一个“顾”字一个“景”字,虽然距离很远,依然能看出是明军的服色。 他激动之下,从软椅中“腾”的站起身来,又因力竭马上摔回去:“真的,是元帅的援军!亦州有救了!” 范长亭也跳起来,声嘶力竭的对守城军民喊道:“守住!守住!景侯爷的援兵到了!” ------------------------------------------------- 瓦剌四王子绍赫骑着一匹黑色战马,站在瓦剌大军之中,面如斧凿,高鼻鹰眼,眼神冷峻的盯着面前亦州城墙。 “殿下,狮子山脚下忽然出现明朝军队”瓦剌亲兵奔马来报。 绍赫嘴角挂着冷笑:“不妨事,叫花不里将军带两千人前去阻击” 片刻之后。 黑衣的亲兵再次走马回报:“殿下,大事不好,花不里将军,一招之下,就被明将斩了首级。” 绍赫心中暗惊,花不里是瓦剌的猛将,明军哪个武将武艺如此超群,一招就把他斩于马下?英挺的眉头皱起,问道:“杀花不里将军的明军将领是谁?” 亲兵拱手道:“禀四殿下,他自称叫顾少棠。” 绍赫箭袖一挥,冷冷道:“暂停攻城,我亲自去会会这个顾少棠” 85-2 顾少棠坐在她的新坐骑之上,侧过脸看着雨化田:“我们可能会都死在这里。” 雨化田淡然道:“有多可能?” 顾少棠笑容绽放:“看江探花的速度了。” 就在瓦剌对山麓下的顾少棠发动攻击的同时,亦州城门忽然无声打开,一队明军人马急速冲出,直插瓦剌军两翼。 城下的瓦剌军一来都在等待进攻狮子山下明军的命令,二来都以为亦州城中守军都已中毒没有战斗力,就如同一个完全准备迎向对面来的敌人的人,突然后脑被飞来石块砸中。 瓦剌军拿的是攻城武器,不便肉搏,而明军都手持狼牙棒,砍刀这些近战兵器,上来就是一片砍杀,特别是一个胖大的明军,手持两根狼牙棒,一扫之下,周围十几个瓦剌骑兵就如同血葫芦一般倒在地上,瓦剌人避他如避猛虎。 这几千突然出现在瓦剌军阵心的明军,就如同插入猛兽胸膛的尖刺,而且这尖刺还能不断生长,将本来是一体的瓦剌军分割开来。 首尾不能相顾,是兵家大忌。 山脚下的顾少棠也终于展开了攻势,十五人为一伍,两伍为一阵,盾牌在外,弓箭在内,使长兵器的骑兵在后,攻守兼备。 两线作战的明军如狡猾的豺狗,合作着四处撕扯,却张弛有度,而以灵活著称的瓦剌军,却如同被豺狗围攻的水牛,处处受制被动挨打。 绍赫的眼睛因愤怒血红,提着长刀,纵马上前,他骑术甚精,绕过地下人马尸骸,和缠斗的瓦剌和明朝士兵,直奔顾少棠而去,擒贼先擒王,明朝人是这么说的。 顾少棠见他飞马来到,一横错月麒麟刀,拼力相抵,火花四溅。 绍赫眼神阴狠:“你这小白脸早晚死在我手上。” 顾少棠勉力笑道:“随你怎么说,今天是我赢了。” 眼光飞处,景恕的军旗,已经在官道的尽头,露出了一角。 绍赫心中愤怒如烈火熊熊,要把自己都烧成灰烬,恨不得立时将眼前这个小白脸挑于马下。 顾少棠见他恼怒失神,趁着空档错马回缰,麒麟刀从上到下,朝绍赫斜劈过来。 绍赫回过神来,才侧身相避,幸而他生在马背,长在战场,常年习武打仗,在大脑反应之前,身体已经先做出了反应,在间不容发的瞬间,身体躲开了顾少棠的凌厉刀锋,左臂却自肩膀而下,被划开了个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二马错镫,顾少棠惊奇的发现,绍赫没有再继续缠斗,而是猛加一鞭,急速奔回瓦剌军中. 他纵马回身,对持令旗的将官下令道:“立刻传我将令,全军前队变后队,盾兵在左右两翼,朝西南撤退。” 伤口的疼痛让他冷静下来,作为一个久经战阵的指挥官,绍赫已经看见官道上的明军,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旌旗都看不见尽头,大地在隐隐震动,这不是方才顾少棠的虚张声势,而是景恕带领的明军主力已经到达。 战争不是靠好勇斗狠,靠耍脾气耍无赖,靠发誓“我今天一定要赢”,就能取胜的,身为一军主帅,除了要有“胆”和“力”,还要有“智”和“断”,除了能接受胜利,也要在失败的时候,壮士断腕,将损失降低到最少。 到现在为止,打下亦州或者吃掉顾少棠的先锋军,都已经没有希望,绍赫在犯了几个错误之后,终于正确的发现了眼下最现实的任务是:撤退。若再迟疑,就只能逃跑,虽然撤退就是有计划有组织的逃跑,但面对十万明军的围堵,逃跑就是任人宰割,而撤退还有一线生机。 瓦剌骑兵不愧是纵横大漠多年的狼虎之师,训练有素,行动极快,中军令旗一变,西南方的瓦剌军队,立即列队整装,开始向沙漠撤退。江彬带着的两千先锋营骑兵本来在瓦剌军中四处搅扰,瓦剌阵型收缩后,就被晾在敌军的队伍之外,江彬再带人向前扑,就撞上了手持长厚盾牌挡在外围的盾兵,顿时杀伤力大减。 顾少棠秀眉颦起,官道上的景恕领的主力大队人马,虽然都在急速的奔行,但离战场还有数里之远,可绍赫的瓦剌军已经开始从西南撤离,一勒马缰,怒道:“想跑?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对左右传令道:“不要等侯爷的主力大军,现在立刻追击逃窜之敌,咬住他们的尾巴。” 瓦剌骑兵准备撤出的前边队伍已经齐整,但队伍后侧仍然松散,人马往来,有零星的小规模战斗,顾少棠的先锋营一围上去,小规模混战,就变成了大混乱,连瓦剌的队伍中间都受了波及。 撤退中最危险的位置就是尾翼,离敌人最近,随时可能丧生于追兵的爪牙。 顾少棠在阵后指挥兵士作战,心中暗想:绍赫,我要揪着你的尾巴,把你整条蛇都抓出来。 却见瓦剌队列又变,就如同突然被切了一刀一般,有一群手执厚弓的黑色亮甲的瓦剌步兵,直行到队列四分之三处,站定不动。 弓弩齐发,那厚弓竟能同时发射三枝黑羽箭,霎时间箭如暴雨,落在仍在战斗的明军先锋和瓦剌士兵的身上。 顾少棠心中骇然,抬眼一望,绍赫手臂伤口扎着白绢,就站在黑甲的弩兵之后压阵,朗声怒道:“绍赫,你为了能成功撤退,竟然不惜戕害身处后方的瓦剌将士,身为主帅,禽兽不如。 绍赫跟她遥相对望,哈哈大笑道:“你们汉人说过,无毒不丈夫。顾少棠,今日一刀之仇,我必当十倍奉还。” 顾少棠又几次下令进攻。但瓦剌弩兵的三箭齐发实在攻击力太强,明军损失惨重,终于还是没能成功阻挡绍赫带兵退入越人谷。 越人谷地形复杂,易设伏兵,而且后边就是瓦剌占据的沙城。 彻底的胜利,是很难的事情。 -------------------------------------------------------------------- 明军已经进了亦州城, 破城,甚至屠城的血光之灾消弭于无形,亦州百姓皆扶老携幼出城迎接大军,太守范长亭和唐勇将军相扶相搀站在长街之上,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西斜的日光照着宏伟宽阔的帅帐,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晕,身穿铁甲的士兵来往梭巡,上书一个“景”字的营旗迎风高展。 景恕神威凛凛,端坐在虎皮将军椅上,身旁两侧站着麾下的各位将领,奉命从官道驰救的左将军夏衍头上包着白绢,透出殷红的血迹。 太守范长亭顶着那顶可笑的头盔,坐在下首。 景恕手捻须髯道:“范大人,城中守军状况如何?” 范长亭从椅子上豁的站起来,声音颤抖:“回元帅,中毒者共有八...八千余人” 景恕道:“范大人,你不要害怕,我方将士所中何毒?” 范长亭道:“瓦剌所产的银朱草,虽然毒性猛烈,但有药可解,城中所有郎中都已经在配药,百姓也都在帮忙熬药,除已不幸身亡的六百位,其余中毒将士都可安然无恙。”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了,可是他的腿玩儿命的抖起来,也难怪范长亭害怕,上一任亦州太守不过是喝醉酒狎妓过街,被他碰上直接砍了,皇帝不但不怪罪,还特意下旨说这等无行的浮滑小吏,砍得好。上任太守还是首辅远亲,更何况他这种无根无基无后台的官中白丁? 忽有兵卒疾步奔进帐来,跪倒禀报:“元帅,先锋将军顾少棠,带同参将景应龙江彬,从越人谷回来,刚刚入城。” 景恕沉声道:“传他们进来。” 不多时,帐帘大开,顾少棠居中,身后跟着景应龙,江彬,风风火火步入帅帐,在景恕面前单膝跪倒。 顾少棠的征袍银甲上挂着干涸的血迹,脸上些许有些疲惫。景应龙的脸上有一道划痕,似乎是箭伤,手上也带着血。 景恕眉头一皱,“啪”的猛一拍桌案:“顾少棠,你也太嚣张放肆了吧?”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人人皆知若不是顾少棠及时援救,只怕亦州已经陷落瓦剌之手,如此大功,就算不赏,怎么会如此疾言厉色的责骂? 景小侯爷完全楞住了,脱口而出:“爹!我们....” 景恕怒道:“这里只有元帅,没有父子,再敢胡言,军法伺候!” 顾少棠沉着拱手道:“末将驽钝,请元帅提点。” 景恕冷冷道:“我叫你顺马道援驰,你为何不遵军令?” 顾少棠道:“末将无意中发现山中响马的暗道,当时情况紧急,这才见机行事,穿山而过。” 景恕道:“你发现山中暗道,这等紧要军情,本应立即驰马回报,为何擅自入山?” 顾少棠低声道:“离大队人马已远,怕等待消息贻误战机,所以末将以为...” 景恕喝道:“你以为比本帅军令还大吗?狂妄之极。” 顾少棠自武状元校场见景恕以来,他对自己从来都是和蔼可亲如父亲祖父一般,从来没见过如此疾言厉色,更何况是在自己立下大功之后,又委屈又困惑,一时不明所以,呆立当场。 包着白布的左将军夏衍和左右对视一眼露出了个得意的神色 景恕沉声道:“先锋将军顾少棠,目中无人藐视军令,立刻拖出帐外,打二十军棍!” 铁甲营柏蓝将军刚步出队列,刚要说话。 却听得旁边又一个颤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元帅!这不对!” 太守范长亭满脸涨得通红,再一次从座椅中跳了起来,这次力量太大,头盔直接飞了出去,落在顾少棠旁边“元帅,我和唐将军,我们在城墙上,都看见了,那时城头已经没有守军,人都死光了,达子...云梯.....要是没有顾将军,亦州....”小个子太守激动的语无伦次,手舞足蹈。 一辈子都谨小慎微的范长亭做了今天第二件最勇敢的事,他伸手一指自己最害怕的三军统帅,兵部尚书的鼻子,高声道:“元帅,你处事不公,顾将军无罪。” 今日拼死守城,最绝望之时,望见狮子山下那面“顾”字军旗时的激动,发现先锋顾少棠领兵神兵天降的欣喜若狂,此时都化为了愤怒和勇气。帐内一片寂静。 半晌后,景恕无奈道:“好吧,既然太守求情,那这二十军棍暂时记下,顾少棠,你们出帐休息去吧。” 愤怒的狮子又变回了胆小的绵羊,范长亭跌回椅子中大口喘气。 ------------------------------------------------------------------------------ 半个时辰后,马厩中。 顾少棠精心的给她的新坐骑脖子上的伤口涂着黑色的芳香草药。 景小侯爷抱着胳膊站在旁边,一脸苦恼:“我爹可能是疯了。” 顾少棠笑道:“别胡说,元帅这么做定有原因。” 雨化田道:“你们没看夏衍受伤了吗?他顺官道走,本来应该先到亦州,可实际上是元帅先到,这里边肯定有文章。” 顾少棠道:“无愧于心就好,管他那么多” 江彬抚掌笑道:“好一个无愧于心。顾少棠,你这马叫什么名字?” 顾少棠道:“胡彪叫它云龙,不过太土气了”她的手指滑过白马飘逸的长鬃毛,它漂亮的眼睛让她想念起某个人, 顾少棠的嘴角弯起:“就叫云舟吧” 然后这匹新名字叫云舟的白马,猛然被一道冷电般不友好的目光吓了一跳,向主人背后退了一小步。 ------------------------------------------------------------------------------- 是夜,帅帐。 元帅在灯下端坐,眼前兵书上的字迹模糊如在雾中,他低头暗叹:景恕,你老了,虽然跟着易安将军还有德彪一起征战沙场的日子还像在昨天,转眼间,他已经死去了三十年,而你,连从小熟读的兵书上的字迹都看不分明。 帅帐厚厚的织锦帘帐挑了起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幕僚走进帅帐,花甲之年,留着卷曲的山羊胡,对景恕拱手道:“元帅,你传我有事?” 景恕笑道:“王弼你这老小子,一辈子都文绉绉客客气气” 起身将帐中的藤椅拉到自己铺着虎皮的将军椅旁边:“来来来,你给我拟一份奏折,给先锋将军顾少棠报功。记得,是报功,不要请功。” 老者点头道:“是,元帅。” 景恕道:“你不问问我,为何午后帐中说要罚他,现在反而要给他报功?” 老者豆眼中精光一闪:“亦州一战,守城明军,中毒致死两千八百人,阵亡一千五百人,来犯瓦剌骑兵阵亡九千,俘虏两千三百人,先锋将军顾少棠,当机立断,穿山奇袭在前,保亦州城不破;设疑兵巧计在后,拖住绍赫三万兵马,从没打过仗的新手先锋,以五千骑兵能做到这个地步,神武将军复生,也不过如此了,这当然是了不起的大功。人人心知肚明。” 笑笑又道:“可是元帅你却不能公然褒奖请功,左将军夏衍带兵援救,反而中了瓦剌太师佐源埋伏,万余人被一千人牵着鼻子走,险些误了大事。顾少棠的功劳越大,老将就越是难堪,我职位低微,在营中行走方便,跟您讲句实话,且不说跟他一起,从西南军调过来的将领,就是有些元帅您带出来的的将官,心中也是宁可立功的是夏衍,而不是顾少棠这个刚在比武场上玩儿了一圈,得了状元头衔,跑战场上玩闹的小孩子。” 景恕叹道:“也怪不得他们,顾少棠夺魁挂印,少年得志,封的官位比这些战场上人头血海里滚了几十年的将军还高,而且亦州一战又立下如此功劳,也难怪有人妒火中烧。” 王弼道:“所以才有元帅您这出苦肉计,明面上斥责顾少棠,是安抚对他不忿的将官,免得他树敌更多;暗中却上奏折在圣上面前报功不请功,因为以他目前的功劳请功顶多是有个皇帝的口头嘉奖,还会惹起更多嫉妒,倒不如只报功,给皇帝留下个‘顾少棠善战’的印象,而等他再立下其他让同僚和竞争对手不能不服的功劳后,到时请功可就事半功倍。” 景恕哈哈大笑:“人老了都会笨些,你倒是越老越成精怪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王弼狡黠笑道:“元帅这么用心良苦的又保又罚,为顾少棠花费如此心血,是因为他是神武顾将军的后人吧。” 景恕斜睨这个老朋友:“你猜到了?” 王弼道:“谁能忘记神武将军呢?顾少棠使关刀的样子就如他当年,” 景恕嘴角含笑,眼中却是无尽怅然:“当时没人能保得了顾易安,现在我景恕,就是要保顾少棠,我就是要让他顺顺利利,建功立业,成为新一代的少年战神,继续神武将军的威名。” 当人生其他的一切都志得意满,唯一留下的伤口就会越来越深,越来越痛,当年那个求告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良师挚友血溅高台的景小将军,终于成了如今权势遮天的三军元帅兵部尚书,那么,就让我把曾经想做但做不到的事一一做到,把曾经留下的遗憾一一弥补。 ------------------------------------------------------------ 第86章 一诺千金 一个月后。 亦州从围城的噩梦中彻底苏醒和恢复过来。 绍赫和他的瓦剌骑兵损兵折将,吃了一个大亏,只是蛰伏不动。 先锋将军顾少棠虽然被元帅申斥,但也没怎么沮丧,而且多了一个新爱好,有空就会拿着马刷去给她的坐骑兼宠物云舟刷毛,白马云舟那尺长的飘逸鬃毛已经剪成了寻常战马的毛寸造型,虽然长鬃毛很美丽很拉风,但跟在战场上移动起来就跟个活靶子差不多,简直是跟敌人宣告“主帅在这里,有箭往这儿射”,为此云舟这骚包马还闹了一顿脾气,顾少棠喂了不少桂花糖才哄好。 元帅景恕却不得空闲,整顿军务,筹措粮草,派出探子,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因为眼前还有一个钉子,深深的钉在北地边界之中,如眼中之刺,时时刺痛:沙城。 重镇沙城,在亦州城西北四百里,乌尔会河之畔,这条大河在戈壁中奔流,恰在此处转了一个缓角,将沙城的西北两面合抱其中,而亦州通往沙城的东南方向,是连绵的越人谷和流沙出没的戈壁,再加上为防范河水泛滥和异族而特意加高加厚的城墙,都使沙城成了一个易守难攻的所在。 王子绍赫的亲爹瓦剌绰斯罗部大汗葛济赤在上元节三天,悄悄渡了乌尔会河,城中一个被买通的校尉,趁同伴醉酒熟睡,偷偷给瓦剌人开了城门。葛济赤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展开屠杀料理了睡梦中的守军,夺取了沙城。 若放任不理,敌人手中沙城就如同随时悬在亦州,甚至东胜和开平这些城池上的一把尖刀,片刻不得安宁,亦州围城之事随时可能发生。 按照若要夺回来,自古用兵之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目前沙城中瓦剌兵卒四万余人,依仗着地势城墙的优势,景恕手下的十万兵马,不但没有必胜的把握,即使强攻能胜,明朝将士的尸体只怕会在城墙下堆得像山那样高。 转机是意外到来的。 成化十三年三月五日,明军得到漠北探马消息,瓦剌四部中的和硕特部首领阿木贴自恃势强,垂涎汗位,自称“大可汗”,不再服从原来的四部之首,绰斯罗部大汗葛济赤辖制,葛济赤大为光火,带着手下兵卒数万,出沙城北渡乌尔会河,要深入北漠教训这个不听话的远亲去了。 机不可失。 元帅景恕下令,明军兵分三路,中军由将军柏蓝带领,左先锋夏衍,右先锋顾少棠,立即出发,进攻沙城。 -------------------------------------------------------- 越人谷,地形奇诡,寸草不生,如同青灰色的戈壁中凭空长出的一个巨大迷宫,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土丘侧壁陡立,参差错落,怪影迷离。 强劲的西北风在怪石土壁间回旋碰撞,好像天神和恶鬼在吹着无数或低沉或尖锐哨子,发出诡异的怪声。 景应龙一把抓下盖在脸遮风挡沙的风罩:“顾将军,咱们走这么慢,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鬼地方?” 顾少棠墨玉般的眼眸里全然是警惕:“急不得,这鬼城地形太怪,一不小心就会中了敌人的埋伏。” 交谈间,两个黑衣小帽的斥候从土山后绕出,在顾少棠马前一拱手:“将军,西南方十里并无瓦剌军痕迹。” 景应龙嘟囔道:“你是不是谨慎过度?要是咱们不赶快点,那葛济赤没准都从漠北回来了!” 顾少棠缓缓摇了摇头,对斥候一摆手:“再探!” 等到红日西斜的时候,顾少棠的右路先锋军,已经整个把险恶如鬼域的越人谷抛到身后。 景小侯爷终于可以欢快大声说:“将军,你谨慎过度了。”因为这一路不但瓦剌军没有一只,连地鼠和赤蛇都少有出没,相当的安逸和安静。 沙城,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目已可及的地方。 顾将军传令扎营,火头军埋锅造饭。 晚饭时,景应龙兴匆匆的跑来跟顾少棠商量,希望能趁夜色偷袭,但顾少棠想柏蓝和夏衍的两路分兵还没到,不该擅自行动,只是把他申斥了一顿,让他好好歇着。 夜色已深,顾少棠心中诸事烦杂翻涌,甲胄未卸步出营帐,却见远处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在营边负手而立,背影寂寥。 顾少棠走到他身边,跟他并肩而立,抬眼望着绛紫色天幕上璀璨闪耀的繁星。 “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喝西北风干嘛?” “.......” “此夜此景,倒有点像咱们在龙门沙漠那天。” 雨化田并不说话,只是侧过头看着她的柔和的脸颊,在星斗的微光下似乎都发着淡淡的光泽 那日刚分了黄金封了地宫,二人一齐躺在沙漠上喝酒闲聊,好不快活。今天夜晚和星空都没有什么改变,连顾少棠也没有什么改变,那么他自己呢? 如果此时顾少棠再问起那同个问题:“我能当你朋友吗?” 自己是否还能平淡的拒绝,心中不起半点波澜? 顾少棠依然在高兴的自言自语,雨化田又想起她也常去跟那匹讨厌的马自言自语,于是心情就变得更坏一些。 ---------------------------------------------------- 沙城庞大的身影在黑夜中,犹如酣睡的巨兽,远远的可以望见,耸立高厚道城墙来有瓦剌士兵来回梭巡。 风声掩盖着马蹄的轻响,几匹战马组成的一个小的团队,沿着灌木矮草茂盛的地方,朝着沙城快速移动而来。 “我们不会被瓦剌人发现吗?” “天色这么晚,谁能看得见?” “将军,咱们从哪里下手?” 被称作将军的人自信满满的一笑“西北边,乌尔会河,瓦剌老汗的军队应该还在渡河,看看他带走了多少狗达子” ------------------------------------------------------------------------ 嘈杂之声从远处传来,一个战马斜刺里从营门猛冲进来,马上身着铠甲的士兵不等马匹停稳,就急慌慌的滚下马来,有左右的同袍过来扶他,那兵卒也不理睬,拔腿就往顾少棠的营帐跑。跑到帐前,揪住门前守卫的亲兵,只是急嚷问道:“顾将军呢?在里面吗?” 顾少棠瞧的分明,提高声音道:“我在这里。” 那兵卒快的像脚下装了轮子,还没等顾少棠的话掉在地上,就已经冲到了她面前---却张口结舌的愣住了。 顾少棠皱眉道:“你是哪一伍的兵卒?这么晚出营做什么?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嗫嚅:“将军...” 雨化田冷冷插口道:“他是景小侯爷的亲兵,姓杨。”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回头望了望马厩:云舟旁边空了一个位置,景应龙这几日骑乘的枣红马已经不见踪影,问道:“你知道景将军去哪里了?他是不是出事了?再吞吞吐吐,军法从事!” 那兵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抬头道:“将军饶命,景将军晚饭时分回帐,十分气愤,嚷嚷说他不想贻误战机,让瓦剌狗贼逍遥快活,但偏偏您又不准,然后....” 顾少棠急道:“然后如何?” “然后,景将军说要亲自夜探沙城,摸清城中守备的虚实,再来找您理论分明。” “他走了多久?带来多少人?” “只带了七八个亲兵,出发半个时辰的时候,小人实在实在心里没底,就又劝他回去,可小侯爷说我胆小,把我骂了回来,还说不许我再您面前多口。” 这兵一来一回,景应龙已经走了一个时辰,顾少棠握紧拳头,指甲刺进了掌心,又急又怒,心道:景应龙你这个小笨蛋,斥候何等危险,你这么冒冒失失的过去,简直羊入虎口。 几步奔到马厩,开始解开云舟栓在槽头上的缰绳。 雨化田疾步跟上,扯住了她的手,道:“你是主帅,不宜贸然行事,否则不是跟景应龙一样莽撞?起码也该带齐兵马再去。” 顾少棠手拉马缰,沉着道:“云舟脚力快,我只是要在这个蠢东西惊动瓦剌人之前把他拦回来,多带兵无异,反而浪费时间。” 雨化田抓住她的手腕,冷冷道:“那让别人去。” 顾少棠颦着眉,缓缓的抽出手:“第一,这马除了我根本没人骑的了;第二,景应龙那家伙也只有我能劝得回来。所以,非去不可”说罢,翻身上马。 雨化田又近前一步,拉住辔头,抬头看着她:“我同你去。” 顾少棠深吸一口气,摇头道:“你现在赶快去找江彬,把事情告知,让他点两千人,用茅草抱住马蹄,熄灭所有火把,往西南援救我们,但一切行动皆须谨慎安静,不要惊动敌人”顿了顿又道:“希望能平安无事吧。” 猛加一鞭,白马撒开四蹄,如同一道白色闪电,出营而去。 雨化田凝视着那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的背影,心中滋味难明。 ---------------------------------------------------------------------- 景应龙带着手下亲兵,在一处沙丘的缓坡处下了马,在地下枯死的树桩之处拴牢。眼下离沙城已近,他怕马蹄声惊了敌人,只把所骑马匹藏好,轻装步行。 四野漆黑寂静,乌尔会河奔流的水声,还有瓦剌的监军让士兵小心渡河的吆喝在风中隐约传来。景应龙行在最前,微微紧张,但想着自己‘艺高胆大’孤身就摸清了瓦剌城中布防虚实,明日就可以在顾少棠面前说嘴,大大威风一番,紧张中夹杂了些许兴奋,不过是少年人好胜的小心思。 行走间,一个士兵忽然“哎呦”一声,似乎绊倒在地,景应龙回过头去,压低声音道:“小心,不要惊动了瓦剌狗贼” 却听得前方无垠的黑暗中,传来一阵欢愉又冷酷的笑声:“好像已经晚了呢!瓦剌狗贼们已经被惊动了。” 瞬间,几十只松明火把同时燃起,瓦剌王子绍赫正骑在一匹健壮的黑马之上,唇部挂着冷酷的笑意,正讥讽的看着景应龙。 景应龙惊骇无已,举目四望,周围已经被火把照的如白昼一般,百余名黑衣的瓦剌士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他们团团围住,方才倒地的士兵,颈间有鲜血如泉涌,竟是被弯刀割了喉咙。绍赫领着其余几十人,骑在马上,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心中又是悔恨又是焦急。 正没理会处,只听得沙丘后自己留下的战马惨鸣哀嚎,自然是绍赫怕自己突出重围骑马逃逸,把这最后一丝逃走的可能先行斩断。 后路既断,景应龙倒镇定了下来,将门虎子,景恕的儿子又岂会是懦夫?他稳了稳心神,缓缓抽出了手中的宝剑,所余的七个亲兵都不约而同的围拢过来,把他护在中央,人人都知今日已入死地,皆是视死如归。 绍赫一脸索然无味的表情:“有探子回报,说发现了明军将领”,手指一抬,他身边的四个护卫之一拉弓搭箭,一只黑羽箭尖啸着破空而出,“噗”的一声,正中景应龙护卫的咽喉,死尸倒地。 绍赫继续道:“我当时很高兴,还以为顾少棠来了。” 噗----又是一箭射出,另外一个护卫命化飞烟。 “所以我兴匆匆的出来迎接。” “没想到,不是那个狼崽子,只是你这个绕着他团团转的小狗。” “想想也对,如果顾少棠有这么蠢,我就不会挨他那一刀了。” “虽然抓住景恕的儿子也不错。” 绍赫的嘴角勾起一个狡诈邪恶的弧度,懒洋洋的说:“可是,我还是有点失望呢。” 一声微弱的□□之后,景应龙身边最后一名亲兵斜栽到地上,没有了呼吸。绍赫每说一句话,就有一只箭从他的护卫中射出,到此时,已经屠戮殆尽。 景应龙绷紧的面孔还是带些稚气,但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一丝恐惧,横剑当胸,一字一顿:“绍赫,你今日可以杀我,但我景应龙绝不束手就擒。”景小侯爷虽然生于玉马金堂,长在富贵从中,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既然已入绝地,就抱定了力战而死也决不投降的决心。 他猛向前冲了一步,运力于臂,刚要向前砍杀,却见绍赫手臂一挥,接着四条绳结套索如四条长蛇,从绍赫的护卫手中飞出,不偏不倚的都套在他颈肩手臂之上,那四位护卫就如同一个人一般,动作齐整,同发同至,同时下一扯,活结的套索瞬时将他的手臂连同身体一起捆的严严实实。 景应龙猝不及防,手中宝剑拿捏不足,立时掉在地上。 瓦剌本就是草原民族,生长马背,这手法不过是从套马的手法中演化而来,想那奔驰骏马在移动着都无法逃脱,更何况是站定的人? 绍赫冷笑道:“死了的元帅之子,可不如活着的有用,想拼死没那么容易。”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景应龙:“但你这么有精神,可是有点麻烦,还是我帮你活动一下,消耗些力气吧。” 侧过头,微笑着下达命令:“拖---” 四个护卫齐声应和,掉转马头,加鞭催马,马匹同时跃出丈余,捆绳立时绷紧,将景应龙拖倒在地。 拖着人的四匹马放开四蹄,急奔开来,景应龙几乎在霎时之间,□□在外的手足和脸孔,就已经被地上的沙石荆棘割得鲜血淋漓,但他为人极是硬朗,只是强忍不出声。 绍赫带着其余人等,跟随在后,两国交战多时,仇比海深,能把杀了无数瓦剌兵将的元帅景恕的儿子如此折磨,人人都大感快意。 不多时,行出一里,景应龙没有铠甲保护的膝盖和肘部,覆盖的衣裳都已经被划破,四肢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伤口中还夹杂沙石树枝等物,如何疼痛自是不必多言,景应龙却依然骂声不绝。 护卫道:“殿下,别把这小子拖死了” 绍赫哂笑:“你听他骂的这么有力气,就知没事。” 景应龙骂道:“瓦剌狗子,小爷....” 突然间脑袋撞上了平地突起的一块花岗岩石,没了声音。 绍赫一惊,正要下令停马,却见斜刺里一匹白马从土丘后绕出,在浓郁的夜色中如同白色幽灵般从他眼前滑过,接着四道银光一闪,绑着景应龙的四套绳索立时断裂,前边的马匹上拉着绳索的护卫一时失重,险些跌下马来。 白马上人身手极快,策马如飞燕轻盈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已将生死不明摊在地上的景应龙一把拉上马背,横在自己马前,猛加一鞭,向北撤去。 绍赫的眼中今晚第一次闪耀着兴奋的火焰,这个身影,这匹白马,你终于来了吗? 眼看白马速度极快,刹那间离他们已经有十几仗开外,瓦剌兵卒反应奇快,拨马就要追赶,绍赫冷喝一声:“别动!” 伸手摘下了背后五石的硬弓,从箭筒中取出一只金皮白羽形状特异的长箭,用尽毕生之力,开弓如满月,手指一松。 “嗖”的一声,金箭如流星赶月,飞了出去。 王子绍赫,箭法是瓦剌勇士中人人称颂的第一,他能射下天上的明月,水底的潜龙。何况是一个忧心着朋友安危,分心二用的凡人? 金箭带着风声,携着巨力,正中马上那人左肩之下,穿过了铁甲,刺透了血肉,硬生生的钉入了骨骼之中。 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疼痛让那人根本拿捏不住马缰,“啊”的一声轻呼,滚下马来。 绍赫眯起鹰眼,心中狂喜:我终于逮到你了,顾少棠。 来人正是顾少棠,她赶到之时,景应龙已经被瓦剌人团团围住,本拟找个空子设法营救,却不想绍赫生性残忍,竟下令将他拖在马后,等景应龙撞石后,生死不明,她就再也忍耐不住,现身相救。 顾少棠伏在地上,四肢几乎麻痹,太疼了,似乎要将身体一分为二的剧痛,瞬间,冷汗就湿透了她的中衣。 白马云舟本在急速奔驰,忽觉主人不在,放缓了脚步,似要转头奔回,顾少棠心急如焚,踉跄站起,喊道:“云舟,快走,回营去。” 白马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撒开四蹄,驮着背上昏迷不醒的景应龙,奔远了。 顾少棠这才稍微放心,却因为锥心刺骨的疼痛不由自主的弯下腰来。 护卫道:“殿下,要属下们去追那白马吗?” 绍赫摇头笑道:“不,你们去给我围住前边落马之人”眼中兴奋的烈火熊熊燃烧:“我最想要的猎物,不要让他跑了。” 顾少棠单膝跪地,冷漠的看着绍赫手下的骑兵快速的围拢过来,将她困在中央,并不是不想逃,而是伤势让她没有办法快速移动,与其狼狈的逃几步被几个肮脏的士兵按在地上,还不如等待机会,看看能不能抢下马逃走。 绍赫策马到她身前丈余,翻身下马,火光照着他的脸上有种异样的光彩,他朝顾少棠走了 过去:“顾少棠,顾将军,我说过我会报那一刀之仇,没想到,这么快,你就落到我的手中了。” 突然之间顾少棠左手微抬,一道银光从下至上,直奔绍赫面目,绍赫急忙侧头,一枚星玄侧着他的侧脸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顾少棠大口的喘息,缓解刚才发射暗器启动的背后剧痛,暗悔受伤太重,到底手下失了准头。 绍赫不理会自己脸上的伤口,只是冷笑:“顾将军这手暗器功夫倒是不错,看来我要脱光你的衣服,再押回沙城去,不知你还能不能发的出暗器?” 顾少棠心中一寒,脸上血色尽失。 眼看着绍赫一步一步走进,她心中绝望越来越深,就如同掉进了无底深渊的冰窟,一颗心止不住的往下沉。暗暗扣住没伤的左手中最后一枚星玄:鱼死网破杀掉绍赫最好,否则宁可自戕,绝不能眼睁睁受辱与瓦剌狗贼。 把心一横,就要出手,不论成与不成,此生皆休。 忽听得一个熟悉的清冷声线在不远处传来:“顾少棠!别干傻事,万事有我。” 西方世界万千极乐鸟梵唱都不如此动听,顾少棠眼圈一红,却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第87章 顾将军首次受伤 瓦剌兵卒久经战阵,训练有素,立刻弓上弦刀出鞘,聚拢过来,组成阵势,密密层层,挡在来人之前。 却听得那人一声清啸,自胸腹而发,双掌击出,如同波涛平静的海面突然浮起的山峦,霎时将海波劈开两半,本来挡在绍赫身前的瓦剌精兵的人墙,只觉巨力涌到,不由自主向两旁倾倒,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歪七扭八跌成一团。 绍赫忍不住后退一步,骇然无已:如此强横霸道,震古铄今的内力,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是人力所能为之。 旁边两个瓦剌兵卒反应过来,举弯刀朝那人砍去,来人双掌向外伸出,同时抓住二人手腕,用力一扭,劲力到处,两个瓦剌兵卒腕骨碎,惨呼连连,松开开了手中弯刀。那人不等双刀落地,已经接在手中。那人反手握刀,抬肘转身,转了一个圈,就好象是一个优美的舞蹈姿势,但却没有一个瓦剌人能笑得出来:弯刀已经割断了围在他周围的十几个瓦剌士兵的喉咙,十几个割断的喉咙同时喷溅出尺高的鲜血,就如同一朵巨大的鲜红的牡丹突然绽放。 好俊的功夫,好冷酷的身手,视人命如草芥,也有能力把人命当草芥瞬间毁灭的敌人,连最无畏的瓦剌士兵也忍不住战栗着畏缩后退。 防卫的队伍既然不如刚才密集,那人行动越发迅捷,左突右闯,如入无人之境。 绍赫见士兵胆怯,怒喝道:“拦不住这刺客,所有人一起处死!”他知道寻常兵卒不是来人对手,只有逼他们死战,哪怕敌人武功再高,地下的百余步兵和马上的百余骑兵,也够他杀一阵,自己有足够的时间脱身。 伸手就要扯顾少棠,欲将她拉住,同上战马。顾少棠单膝跪在地上,疼痛几乎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见绍赫伸手过来,却无力格挡,只是勉力躲闪,又急又疼,没受伤的右手臂一软,伏倒在地。 正在危急之时,青衫的身影竟从人群之中飞身跃起,如飞鸟凌空,直接从兵卒头顶越过,飞出数丈,直落在围圈之内,当在顾少棠和绍赫之间。 雨化田的脸上溅着鲜血,唇边却挂着冷笑,明明是青衫玉面,俊朗如天边月,却如恶鬼修罗,眉梢眼角都带着狰狞的煞气。 绍赫见机很快,心知自己身手远不及来人,此时已经不能再抓顾少棠,猛的一转身,朝自己坐骑奔去。 雨化田哪里容他逃远,身形如电,左手抓住绍赫的肩膀,右手弯刀冷冷的寒刃,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绍赫虽然膂力过人,武艺却跟雨化田相差太远,形势立时倒转。瓦剌兵卒见王子殿下落入刺客手中,都心急如焚,十几名护卫奋不顾身立时扑将上来,都被雨化田干净利落的割断了喉咙。 绍赫利刃加身,脸无血色,突然开口道:“所有骑兵,立即上马,退到二十丈之外,用箭瞄准受伤的那个明将!” 瓦剌骑兵虽然不明所以,但在绍赫的厉声要求下,果然都退到远处,拉开弓箭,箭尖对着顾少棠。 狡猾的王子绍赫终究不是草包,他发现即使所有手下都扑上来救他,也只不过如同挨个走过来挨刀的牛羊一般,只是白白牺牲。倒不如让弓箭手远远的瞄准,就算刺客本领再大,也无法在挟持自己的同时,保证无法移动的顾少棠安全。刚才只是是自己落在敌人手中,而现在顾少棠这个人质,已经又重新夺回。 他尽量保持着王子的气势道:“现在一边有一个人质,我们谈谈条件好了,你放了我,我让他们收了弓箭。” 雨化田眼角扫过伏在地上不动的顾少棠,一错手,左手扼住绍赫的咽喉,右手的弯刀换到了他肋间,冷笑道:“我心情很差,没空陪你玩斗心机那一套”手上一个用力,锋利的刀剑刺穿了绍赫铠甲冬衣,直穿入肋间的血肉之中。 绍赫惨呼出声,又立刻强行忍住。 雨化田全身散发着地狱气息:“照我说的做,别耍任何花样,浪费时间对你没好处。” 绍赫也颇刚强,看着远处的瓦剌士兵骚动,压低声音道:“我若不从呢?” 雨化田淡淡道:“那我就把你的肋骨一根一根的剔出来,直到你想通为止。”手中利刃顺着他的肋间缓缓切下. 刀刃只入入体半寸,并不伤及脏腑,却是无法忍受的巨大疼痛,而比疼痛更难忍耐的,是活生生被剔骨的恐惧, 这才是西厂厂公的手段。 就算绍赫是长生天龙神转世,也无法忍耐剔骨的剧痛,那刀刃滑不到两寸,惨叫连连,呼号道:“好!好!我听从就是!” 雨化田道:“让所有骑兵下马,然后立刻杀掉坐骑。”跟瓦剌人杀景应龙的马一样,先断掉敌人快速逃逸和快速报信的可能。 绍赫喘气附和道:“听我号令,骑兵下马!杀掉坐骑!” 见瓦剌兵卒迟疑不决,雨化田手中刀刃又向下割出三分,绍赫直痛得恨自己生为人身,忙叫道:“快!下马,杀掉坐骑,不然本王回去把你们都吊死再次城墙上。” 瓦剌人终于都翻身下马,狠心宰杀了坐骑。 雨化田抿紧嘴唇,左手扣紧绍赫咽喉,右手利刃顺着肋骨快速割下,把伤口扩大到半尺有余,这次绍赫连惨叫都没有,就直接昏厥软倒在地,鲜血喷涌。 雨化田将他推开,几步上前,打横抱起了蜷曲在地的顾少棠,飞身跃上唯一还健在的,绍赫的黑马,小心的避开顾少棠后边的箭伤,将她揽在身前,勒住马缰,对站在四方远处的瓦剌兵卒朗声道:“你们的王子绍赫,受伤极重,若不救治,很快就会一命呜呼。” 一踢马镫,向东南疾驰而去。 瓦剌兵卒见他驰远,这才围拢过来救护王子殿下不提。 雨化田搂着怀中的顾少棠,单手持缰,一口气奔出数里,只觉得手扶之处湿黏之感越来越重,伸手搭她脉搏,搏动微弱。知她是因为伤口失血而十分虚弱,不由担心,轻声唤道:“顾少棠,你还好吗?” 顾少棠背伤太重,雨化田跟绍赫一番角力,都没注意,最后跌入一个气味熟悉的怀抱之中,忽然安心放松下来,在黑夜中奔跑了一阵,更是昏昏沉沉。 忽听得耳边有人言语,顾少棠微微睁开眼,星眸回斜,借着晦暗不明的微弱星光看清了近在咫尺的熟悉的俊美面庞,疼痛和黑夜都让她有些混乱,似梦非梦间,伸出手去抚摸雨化田的脸颊,呢喃道:“风里刀,好疼...” 话一出口,顾少棠已经倏然从迷梦中清明过来,今晚救她的当然不会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风里刀,尴尬的缩回了手,低声道:“我没事。” 雨化田的神色隐逸在黑暗中,看不出悲喜:“你穿着铠甲,没办法点穴止血,先把膈关和魂门的气血阻隔,免得伤势加重。” 夜色静谧,马蹄轻响,顾少棠靠在他肩头,他揽着顾少棠的腰,脸颊几乎相贴,却谁也不再言语。 夜风呼啸过耳,荒野上的漫漫长路似乎没有尽头。 忽觉怀中娇躯一震,雨化田低头道:“伤口很痛?” 顾少棠声音虚弱,但已经恢复了镇定:“有马蹄声,听上去至少千人以上。”忧虑道:“难道瓦剌的追兵如此之快?” 雨化田淡淡道:“绍赫伤很重,生死垂危,省下的瓦剌兵卒要把他活着救回沙城,定然大费功夫,不会如此迅速派人追杀”顿了顿又道:“就算是追兵,也无妨。” 说话之间,黑压压的马匹人头已经在地平线上浮现出来,行动极快,队伍两翼展开,将他们合围当中。马蹄轻捷,一匹栗色战马如飞冲到,马上乘客只冷喝一声:“你是什么人?” 顾少棠听出来人声音,惊喜出声:“江探花,是我!” 来人正是奉命接应的江彬,他本正忐忑,乍见本该身陷险境的主帅顾少棠现身,心中甚喜:“顾将军,你没事吧?” 顾少棠尽量作出中气十足状道:“我很好,只是受了点小伤。”想起一事,甚是悬心,急问道:“你们碰见景应龙没有?” 江彬道:“将军放心,您那白马驮着他正好撞到我们,已经派人把景小侯爷安全送回营中医治了。” 顾少棠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靠在雨化田身上不住喘息。 江彬本来看一人深夜纵马而来,心中生疑,却不想是二人同鞍而坐,问道:“后边的可是风兄吗?” 雨化田朗声道:“是我,顾将军身上有伤,我先送她回营,请江探花就带兵断后,以防瓦剌兵卒追击偷袭。” 江彬道:“无须多言,交给小弟就是。你快送将军回去。” 雨化田微一颔首,急急催缰打马而去。 眼看明军大营的灯火已经在远处隐约可见,火光映照之下,营中将士不但都涌出帐篷之外,还有不少性急的都举着火把跑出营地范围之外,顾少棠虽然年轻,但俊美亲和,亦州一战又带着大伙旗开得胜,军中颇得人心,因此她失踪,营中人人焦急。 顾少棠忽道:“把我背上的箭折断。” 雨化田皱眉道:“马上就到营地,可以治疗伤口,现在折断,只怕会牵引痛楚,何必多此一举?” 顾少棠低声道:“如今大举进攻沙城之际,我是主帅,身中插着敌人的箭回营,只怕有损士气。” 雨化田道:“你的箭伤是瞒不住的。” 顾少棠轻笑道:“不是要瞒,只是不想全心全意跟随我的士兵看见将军软弱无力的一面,沙场之上,士兵不会愿意将性命交托给无能之辈。” 雨化田不再言语,右手松开缰绳,覆上那鲜血浸染的金色箭杆,左手紧紧的将顾少棠禁锢在怀中,保证她不会因为突然移动而伤的更重,运力于指尖,“啪”的一声,精钢为芯的箭杆应力而断,怀中单薄的身躯随之猛的一震。 黑马步入营中,见顾少棠回来,众将官士兵们惊喜交集,只嚷着“将军回来了!”将军没事!”都欢喜的迎了上来,将他们围在当中。 雨化田先跃下马,自然而然的回头伸手去抱顾少棠。 顾少棠却伸手轻轻的推开了他。 一撑马背,翩然下马,站在地下,挺直萧飒如劲风中的修竹,她连带着箭进营都不肯,堂堂一营主帅,又怎么能被人打横抱在怀中送入帐中? 她终于还是没法抬起受伤的左手,只好对着围拢的人群露出一个笑容,顾少棠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的:“烦劳将士们半夜忧心苦等,我没有大碍,各位早些歇息去吧。” 说罢,脚步轻抬,腰背挺直,步履潇洒的朝自己的先锋将军账走去。 一步,一步,又一步。 雨化田跟在她的身后,英挺的双眉绞紧,以她背后的伤势,明明站直都很困难,却偏偏要逞强,雨化田明白那会有多痛,那痛楚似乎神奇的直接穿过了顾少棠的身体直接投射到他身上。 他得忍住心肠不去扶她,或者干脆抱起她,这花费去了厂公大人几乎所有自制力。 离顾少棠的营帐还有几丈远,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头上手臂腿上都缠着白布,活像粽子成精一般,歪歪斜斜的奔过来,口中嚷着:“顾少棠,顾少棠。” 今晚另一个死里逃生的主角,景小侯爷眼泪汪汪蹲在顾少棠面前。 顾少棠疼的全身冷汗,但也忍不住好笑,强撑道:“你好好回去养伤,我没事的。” 景小侯爷表情执拗:“不!我要看着你治伤,看着你平安无事!要不是我犯蠢,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顾少棠皱眉,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愁的,正没理会处,身旁的雨化田几步上前,将景应龙从地下拎了其起来,凤眸微眯,冷冷看着他:“乖--乖--回--去--养--伤。” 景应龙一碰他的眼神,顿时愣住忘了哭,他和“风兄”也相识很久了,从来也没觉得这个顾少棠的同乡好友“可怕”过,方才是瞬间,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地狱归来的修罗恶鬼。 雨化田推开他,凛然下令:“把景将军送回去休息。”旁边立即兵卒过来扶住他,景应龙扁了扁嘴,似乎心有不甘,但也随着回去了。 谁也没有对这个没官衔的文职幕僚的颐指气使表示质疑,包括景应龙,今晚“风里刀”的气势风度,让人觉得,他就该高高在上发号施令。雨化田实在没有多余的耐心带“那张”面具,于是露出了厂公大人冷厉威肃的本来面目。 顾少棠终于结束了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最漫长的步行,在她身后帐帘落下的瞬间,一头栽倒在地上,颤抖着蜷曲起身体。 雨化田反被着双手,将帐帘挡的更加密不透风,对帐外朗声吩咐道:“今夜不管是谁来探望,没有我的许可,都不得进账,敢擅入者,杀无赦。” 守卫兵卒肃然道:“是,遵命”。 雨化田狭长的凤目扫过帐内熊熊燃烧明亮炙热的碳火盆,缓缓上前,弯下腰去,将战栗的顾少棠抱了起来,轻轻放在床榻上。 榻上覆着厚厚的狐皮,颜色鲜红如火,狐裘贵重,朱门高户也不过是做成衣物御寒,景恕却能弄偌大一张送给顾少棠当铺盖。 顾少棠微微觉得好受了一些,伸出右手,试图解开身上的铠甲。 她穿的胄甲是锁子光明铠,胸前和背后有精钢打磨的圆护,肩上有护肩,身甲下摆是半月形的甲片保护小腹,其余部分由鱼鳞状的小甲片相连,穿脱极其繁琐。 顾少棠只有一只手活动不受限制,努力了半天,只解开了右边的甲锁的一半。 旁边伸过一只修长的手来,搭在了她山纹肩甲之上。 顾少棠下意识的去格他的手,皱眉道:“你干什么?” 雨化田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顾将军,你一个人脱的下铠甲,治的了肩上的伤吗?或者将军希望营中军医或者其他人来做这件事,我这就去给您传唤。” 顾少棠乌黑的瞳仁映着火光,如一潭深湖,沉默而纠结的望着他,终于别开脸,垂下手臂。 甲胄上银亮细小的锁扣一枚一枚的被解开,终于,沉重的铠甲离体而去。 雨化田皱起来眉头,血液已经浸透了夹衣中间的垫絮,透了出来,失血比他预料的还要严重。 顾少棠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解了夹衣的盘扣,任由雨化田将它从自己肩上剥下。 剩下的,足以遮体的,就只有一层雪缎白色里衣,背后涌出的鲜血,已经将衣服染成了大半鲜红,从伤口处透出的一截断箭,在微微随着呼吸起伏。 雨化田伸手碰她肩膀。 这次,顾少棠飞快的看她一眼,坚决的摇摇头,意思很明确:这件不能再解。 火光照着雨化田谪仙般深刻俊美的侧脸,他垂了眼帘,冷冷道:“那你躺好。” 顾少棠本来就难堪欲死,正好借此趴在塌上,将脸藏在枕头里。 雨化田在榻边悠闲坐了下来,双手搭上了她雪白的衣领,跟着嗤的一声响,将里衣从上到下,撕开了两半。 第88章 □□ 顾少棠“啊”的一声惊呼,也顾不得背后疼痛,猛的扭过脸,瞪雨化田:“你干什么?!” 雨化田平静的就好象刚才他只是给顾少棠倒了杯茶似的,淡淡道:“衣物阻隔,看不清伤口,我只是不想将军贻误伤情。” 顾少棠又羞又窘,脸孔飞红,忿忿道:“那你也不该....” 雨化田道:“不该怎样?不该撕你的衣服查看伤口?”唇角勾起冷笑:“箭伤入骨,疗救不易,不能多有干扰,既然你不肯解,我只好代劳。” 顾少棠见他说得理直气壮,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雨化田忽做恍然大悟状:“还是,将军觉得被我看了,清白有损,打算有言在先,让我负责到底?” 顾少棠这下羞愧到底了,恨恨的转过脸,“呸”了一声,把脸藏回枕头里,闷闷的声音从枕下传出:“谁要你个太监负责!要治就快治,别罗嗦。” 帐内暖意融融,碳火盆正旺,间或有松果混在其中,被火焰烧的劈啪作响,空气中散着松油焦糊飘渺的气味。 顾少棠肤色极白,拥在火红的狐裘之中,就如同一尊羊脂白玉精雕细琢的观音,在火光映照之下,似乎散发着润泽的光晕。 雨化田长出一口气,放松了有意绷紧的表情,顾少棠并不知道,在他看见她身体的那一瞬呼吸停滞了一下,然后觉得:非常的渴。 他的目光就如同有形的物质一样,拂过她裸露的肌肤,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颈间,薄薄的蝴蝶骨就如同张开的翅膀,他的目光顺着脊背光洁优美的曲线滑下,被堇色亵衣的衣结阻挡了一下,最后落到后腰处诱人的凹陷。 雨化田迷起了狭长的凤眼,为眼前身体的美丽稍稍惊叹了一下,抬起手运了内力,指出如风,在她背后连点了十二处要穴。 顾少棠只觉他指尖炙热如烙铁,劲力直透了骨缝,开始忍不住要呼痛,片刻之后,折磨了她许久的箭伤痛楚竟然有七成,瞬间不翼而飞。剧痛冰消瓦解,顾少棠自从中箭后,第一次呼出了轻松的一口气,只觉四肢百骸都舒服起来,从枕头中偷偷露出一只眼睛看雨化田:“你这点穴手法好生厉害,叫什么名字?” 雨化田道:“没有名字,我从一本古籍医书中习得,比军中常用的麻沸散镇痛的效果要好些。” 顾少棠热爱学习的精神顿时盖过了羞窘:“这么神奇的功夫,你能不能教我?” 雨化田笑道:“其一,你内力火候不到,学不了;其二”他弯起薄唇:“这个点穴手法有个坏处,虽然以内力封住血脉,可以麻痹疼痛,却会让四肢无力,不信可以试试,现在你除了头颈,哪里都动不了。” 顾少棠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试图抬起右手,果然如雨化田所说,自己连小手指都不能抬起,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让她心中十分不安,颦眉瞪他:“你....”只吐出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火光中雨化田的表情明灭飘忽,他并不答话,只是从腰间摘下柄又窄又薄的银匕首,拿到烛火上细细烧过,之后,左手轻轻抚上了顾少棠的香汗淋漓的单薄肩头。 肌肤相接的触感让顾少棠瞬间又是面红过耳,虽然跟雨化田相识已久,勾肩搭背固然不少,从军以来更是同塌而眠,她一直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自己想着自己衣衫不整肌肤半裸,不能行动,任由他摆布这样场景,也还是淫糜邪恶的超过了她的接受能力。但此事已经是不得不如此,只得自暴自弃的又把脸扣回枕头里,想象自己不过是案板上的一块鱼肉而已,而鱼和肉自然是不会羞愤尴尬的。 雨化田只觉触手之处的肌肤嫩滑如丝如缎,让人流连不已。 他觉得更加干渴,却并不想喝水。 顾少棠左肩之下插着那半截的断箭,贴着蝴蝶骨,血珠子如同颗颗红豆,缓缓涌出,雨化田手中薄薄的刀刃贴上了箭杆的边缘的肌肤。 虽然雨化田怪异的点穴手法卸去了大半的痛楚,但利刃在身体中游走的感觉并不好受,顾少棠额头又出了一层薄汗,忍不住溢出轻微的呻吟:“呃.....啊....” 雨化田手中的银刀滞了一下,而后又开始游动。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做什么都可做到最好,比如在进行一项艰难的外科手术时背诵佛经:“....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只桓精舍....” 一炷香之后,“当”的一声,雨化田把手中的银刀放在了桌上,左手按住伤口附近的肌肤,右手握住了露出的半截箭杆,轻巧的向外一拔,鲜血溅出。 顾少棠微微扬起脖颈喘息,因为异物的离体而轻松。她并不回头,道:“取出来了?” 雨化田并不回答,几步走到烛火前,仔细查看着刚才取出的半截箭头。 顾少棠有点奇怪,追问道:“不是取出来了吗?” 雨化田皱眉:“这是瓦剌的蝎虎分身箭。” 顾少棠惊道:“拿来我看。” 金箭递到她眼前:果然菱形的箭尖,最前端少了三分长的一小段。 顾少棠恨极,如果她的手可以动的话,她一定会捶床,但现在她只能,把脸埋在枕头里暗自磨牙咒骂绍赫狠毒。 蝎虎分身箭,是瓦剌特有的武器,箭头分为两段,后端是精钢打造的寻常箭体,而最前端的箭尖,是一块天石玄铁打磨而成,两部分以金箔紧缚连成一体,射入敌人体内以后,金箔本薄,箭尖自然断成两截,即使强行取出后段的箭柄,前端箭尖仍然会嵌入体内,天石玄铁性寒,会让伤口经年累月都不得愈合,伤在寻常弓箭之下,过得月余照样上阵杀敌,伤在蝎虎分身箭之下,若要取出,非得以利器剖开肌肤骨骼寻之,关帝爷能刮骨疗毒面不改色,所以他是武圣人,寻常人血肉之躯哪里承受的了如此剧痛折磨? 幸好天石玄铁乃天上陨落,可遇不可求,这种此箭并不常见,但因它甚为阴毒,明军官兵人人畏之如虎,多有谈论,因此从军不久的顾少棠和雨化田对此知之甚详。 今天他们第一次亲眼见识这箭--在顾少棠身上。 帐中两人一时默然无语。 顾少棠把牙齿磨的咯咯作响,发狠道:“区区一个箭头而已,我才不怕。你继续用刀,切开创口,把它取出来。” 雨化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玉色脖颈,明明是怕的要死,却仍然是要逞强,只道:“如果这样取出来,伤了骨骼经络,你这伤,没有一年半载都好不了,左臂气血受制,只怕你以后无法双手用暗器。” 顾少棠黯然道:“还能怎样?不取出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雨化田沉吟片刻,缓缓道:“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顾少棠问道,忽然间脑中火光一闪,本来已经恢复正常的脸色又是红霞满面,惊叫道:“不行!” 雨化田修长的手指已经覆上了她背后堇色亵衣的如意结。 顾少棠脸红过耳,急道:“雨化田!不行!” 雨化田充耳不闻,拉住衣结,轻轻一扯,绳结悄然而落。 顾少棠又羞又急,口不择言:“你这个死太监!别碰我!” 雨化田腾的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榻前,伸手扣住顾少棠的下巴,他面色像玄冰那么寒冷,眼中却有烈火熊熊:“你既然知道我是太监,那为什么宁可残废,也不要我救你?难道是为风里刀守身如玉不成?” 语气平静却乖戾:“今夜我一定要治,将军不高兴,等你伤好把我军法从事就是了。”说罢,把她下巴一摔,转回身去,伸手就扯顾少棠肩上已经被他撕开的白色中衣, 顾少棠转头,怯生生愣愣的盯着他,火光之下,眼中水汽氤氲,似乎是漫天繁星落入她眼眸。 雨化田被她眼波看得心中一滞,停了手中的动作。 顾少棠已经把头重新埋回了枕中,只低声道:“我要被子。”声音低软,就像个大雨中迷了路的孩子。 雨化田叹了口气,从旁边扯过翠色锦衾,盖到她腰际之上,将她的雪藕般两臂从中衣中褪出, 顾少棠身体随着呼吸剧烈的起伏着,一望便知道十分紧张。 雨化田手一松,堇色的丝绸亵衣凌乱的掉在了地上,他把顾少棠身上的锦被又拉高一些,然后走到床头,单膝跪下,轻轻扶住她玉色的肩头,将她的身体微微抬起,骨节修长的大手,坚定的,不容拒绝的覆上她左边的胸口。 断箭陷在体内,除了以精纯深厚的内力将其从伤口逼出,再也别无他法。 顾少棠身非己有,脸上的红晕,已经越过耳际,直到了肩膀。 手掌中触感丰盈嫩滑,娇美难言,雨化田重重的一闭眼,只觉刹那血脉贲张,热血都向身下那处涌去。 从生理上说,他不是太监,但假太监当久了,他从来也没觉得太监有什么不好,爱与欲者,不过是刀刃上的蜜糖,贪恋着必有割舌之患。 现在,他听见地狱在脚下悄然洞开,看见*的业火熊熊。 ....且汝宿世与摩登伽,历劫因缘,恩爱习气,非是一生及与一劫.... 强横绵长的内力,顺着他的掌心,透过顾少棠的身体,将血肉纠结之处镶嵌的铁块,缓缓向外推出。 雨化田的喘息声越来越沉,脑中的眩晕感越来越重。 掌力一吐,那处丰盈随之滑动,胸前便有一点柔软的突起,暧昧的摩擦着他的掌心,雨化田瞬间心神一恍,就忍不住想收拢手掌握住,幸好一贯冷傲自持的厂公大人及时压住了这股邪火,总算没有做出会让自己日后在顾少棠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的蠢事。 以内力逼出异物,本来就是凶险艰难之事,他这一份神,内息便走叉了一分。他急忙收束心神, 抱元守一,将混乱走散的内力收拢,总算是没受内伤。 雨化田俊朗的眉头颦起,额头已经见了薄汗,爱欲的无形火焰舔舐着他的肌肤,灼烧着他的理智,下身那处炙热,已是越来越难以忽视。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不请自来冲进脑子的**想象,集中精神运送内力。 “通”,“通”,“通” 血脉之后,顾少棠的心似乎就他掌中搏动,触手可及。那颗心上却并没有他的半点影子,雨化田有点好奇,如果把它拿出来,再刻上自己的名字,那又将如何? 忽见顾少棠肩头起伏,呼吸声音有异,雨化田急忙查看,然后发现了原因---- “你想把自己闷死吗?!” 顾少棠实在太感难堪,把脸深深的埋在枕头里,棉絮密不透气,闷了这么一会儿,自然是喘息异样。 折磨雨化田的除了欲火,现在又多了怒气,伸手就硬要把顾少棠脸下的枕头扯出来。 顾少棠的心情只有比他更坏,又是疼,又是气,又是羞,虽然害自己受伤是绍赫,但没逮住人家,现在也没办法出气。 眼前还有另外一个让自己丢脸的罪魁祸首,看雨化田伸手过来,要把自己目前唯一的依靠--枕头,抢走,她愤怒羞惭之下,做出了一个可以理解的冲动的行为:张开嘴,一口咬住了那结实修长的手臂。 雨化田只觉前臂一痛,抽了一下,没抽出来,也就由她去了,顾少棠咬着他手臂,自然就不会再拿枕头闷着自己而致呼吸不畅。 炭火在静静燃烧,静夜如此。 雨化田只觉得顾少棠的气息无处不在,无比淡薄的,无比深刻的,烧灼着他,蛊惑着他,折磨着他。 ....吾爱汝心,汝怜吾色,以是因缘,犹百千劫,常在覆缠.... 俊美的阿难尊者是佛陀最智慧的弟子,还是堕入了摩登伽女的情丝罗网,厂公大人如神袛垂首,以爱欲玩弄众生与股掌之间,却不料终有一日,自己也成了笼中困兽。 天地一生一灭为一劫,经千百劫,历万万世,还是无法磨灭因缘的牵引,终于还是不免,与她,再次相逢。 银色的亮光在伤口处一闪。 “我把它取出来。”雨化田说,压抑着粗重的喘息。“箭尖卡在骨缝之中,虽然点了穴,取出来仍然会十分疼痛。” 顾少棠松开了牙齿,算是同意的表示。 雨化田并没有抽出手臂,下一秒,他的薄唇贴上了顾少棠背后上的伤口。 顾少棠被那奇异的触感弄的毛骨悚然,从鼻尖溢出一点奇异的哼鸣。 温热灵活的舌尖刺穿了血肉,舔舐寻觅着深埋其中的利箭。 血液的味道在雨化田口腔弥漫开来。他下腹蒸腾的浑浊的原始的冲动越发难以抑制。 性和征服,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渴望。 “啊!”顾少棠急喘着一声轻呼。 雨化田抬起了头,嘴边挂着的鲜血让他俊美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妖异,轻轻一吐,银色的箭尖掉在了地上。 “好了,没事了。” 顾少棠的嘴角也挂着鲜血,转过头看他,疑惑道:“你的声音怎么了?箭尖有毒吗?” 雨化田原本清朗磁性的嗓音,已经粗砺暗哑到顾少棠都听出了端倪。 第89章 日出瓦解 雨化田原本清朗磁性的嗓音,已经粗砺暗哑到顾少棠都能听出端倪。 “没有毒。”依然低哑。 顾少棠乌黑的眼珠盯着他,眨了眨眼睛,她没有经历过*情事,但作为一个妙龄少女,异性的某些异常的声音和反映,还是能唤起她本能的警惕,虽然她并不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雨化田选择不再开口,探过身,取了木桌上的金创药和白绢绷带,尽量利索的帮她包扎好伤口,然后把她身上盖到腰际的锦被拉高到肩头。 顾少棠这才松了口气,对雨化田道:“我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虽然念完经就打和尚有点不够厚道,但现在的雨化田让她觉得有点莫名的危险,还是早点打发出去比较安心。 雨化田侧过身,撑着床榻,以一个顾少棠绝对看不见他身体正面的角度站起来,下身那处炙热,将厚重的冬裳都撑起一个隐约可见的形状,以他的冷傲孤绝,有怎么肯让顾少棠看见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英挺的眉头皱起,忍耐着燥热难耐的疼痛,随手抓起了顾少棠的一件大氅,将全身裹住,就要步出帐外。 “今天,很谢谢你。”顾少棠终究是心中过意不去,雨化田虽然脱了她的衣服,对她这样那样,到底还是救了她--两次,顾大掌柜顾大帮主顾大将军又岂是是非不分耍小性子的人?想了想,又小小声说道:“我不该咬你的,抱歉。” 雨化田身形略微一顿,挑起帐帘,连头都不回一下,相当冷酷无情的离开了。 帐外守卫的亲兵见他出来,围拢过来询问顾将军的伤势,却被他的一个手势吓得退回原地。 上弦月消失在西边夜空的时候,雨化田又站在了营帐前,青衫的衣襟上有隐约可见的水迹,鬓边碎发上挂着细碎的冰凌。他的脸色很难看,毕竟在这边陲北地,寒气入骨的冬夜,看着满天寒星烁烁,把身体整个浸入冰水之中,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虽然雨大人内力卓绝,不会被寒气侵染而致伤寒发热,但寒冷切割皮肤的战栗痛楚并不会因此减少一分。 还有一件使让他心情更加糟糕:在吹着小刀子一样的西北风,浸了半个时辰的冷水之后,下身那处硬热仍然在喧嚣闹腾的折磨着他,身体的寒冷疼痛,和那处的炙热焦灼相映成趣,让他十分无奈痛恨之余也不由得苦笑。 雨化田擅长控制*,以往在床第之间,也是从容自若,收放自如,让对方--比如万贵妃,尽享欢愉,沉醉迷恋,进而对他不能自拔,有求必应。但他自己这方面却十分淡漠,欢好之际,贵妃娘娘情到浓时媚态百出,他也只冷眼旁观,适时迎合而已,却不迷恋此中欢愉。 虽然娘娘也曾抱怨他冷淡到假太监做太久都把自己当成真的了,可是他仍然为自己的自制力而颇为自傲。因为爱欲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现在,不幸转了风向。 雨化田善于控制*,但当洪水冲破堤岸,*超出了他的控制能力,却更加没有办法疏解平复,也许在那些他以为平静无波的相伴而眠夜晚,水位就已经在悄悄上涨,是他大意了。 营帐中透出些许微弱的暖光,像一个邀请,柔软的尖端滑过手心那让他心悸的触感又一闪而过,他狭长的凤眸眼中血色的兽性更暗一层。 既然已经无法可想,那就不必再为难自己。 帐中一切如常,炭火融融,只是比他离去时暖了一些,也可能是他泡冷水后的错觉,顾少棠已经安然入睡,今晚救人和受伤,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 雨化田踱步到塌前,站立片刻,方才他亲手盖上去的锦被,缓缓掀开,月华光泽的玉背又暴露在火光之下,指出如风,封住她的睡穴,接下来的六个时辰,哪怕天崩地裂,顾少棠也醒不过来。 他垂眸看着顾少棠柔和的睡颜,修长的食指从她挺翘的鼻尖流连滑到泛着水样光泽的樱唇:“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一夜,顾少棠,我们还是两不相欠。” 青衫和堇色的亵衣交叠凌乱的扔在了一处。 锦衾之下,交颈相伴的,却不是鸳鸯。 第90章 日出瓦解2 雨化田□□的上身精壮匀停,如同大型的猫科动物,流畅的肌肉蕴藏着爆发的力量。他扶住顾少棠柔软纤细的腰肢,小心的避开她背上的伤口,让她跟自己对面侧卧。 顾少棠香肩半露,无知无觉,睡的堪称甜美,浑然不知身处危险之中。 雨化田凝视着她,血色的狭长凤眸中尽是蠢蠢欲动的兽性,看着顾少棠的睫毛在轻轻颤动,似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是谁? 狡猾贪财的黑店掌柜,英姿萧飒的前锋将军,不过是眼前纯白如纸的少女,骄傲又天真,她的人生里不曾有过那些黑暗和肮脏的血腥污点。 弄脏她的感觉,一定很好。 很想把她也拖进那个黑暗冰冷的地狱,让她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不,是跟自己一样的魔鬼。 人类是不会爱上魔鬼的,那么如果她也一样是魔鬼,那杯谁解相思,是不是有可能改变味道 雨化田修长的大手,顺着腰肢缓缓滑到挺翘的雪臀,手臂猛的一收。 温香软玉撞入怀中,顾少棠的肌肤比天下最好的丝绸还要细腻柔滑,皮肤交叠摩擦的触感,就如同一个沙漠中快要干渴致死的旅人,突然得到了一口泉水,既满足,又渴望更多。 只要一个瞬间,只要一个瞬间,可以毁掉她所有的一切,无瑕的过去,完美的将来,还有--爱情,与他无关的,她的爱情。 顾少棠在梦中微微颦眉,像个小孩子,她有问题无法解决的时候就会这个样子,比如拿沙蛇无可奈何,偷不到韦德兆的金翅蛊,钓不到洛水里的黑鲶鱼。 雨化田心中有个角落微微的发疼,胸膛起伏不定。 已经一起走了这么多的路了吗?他忍不住伸手触摸少女熟悉的面颊。 所见所历,比她妩媚妖娆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可是自己又是为什么身心都对她如此执着呢?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而这个莫名闯入的女土匪,是自己本该只充斥着权势利益和鲜血的人生中,意外的,唯一的,一缕弱如春冰薄如蝉翼的光明。 眼中欲念和不忍交替闪过,西厂之主杀伐果断,从不犹豫,如今让他苦熬的娇美身躯就在唾手可得之处,却难以决断。 终于,他阖上了眼眸,无声苦笑。 算了吧。 “掌柜,今天我只收利息。” 额头抵在顾少棠□□的颈窝,修长的手指向下伸去,覆上自己□□许久的炙热 一室皆静,只有雨化田粗重的喘息和淫mi的水声。 雨化田脸上挂着汗水,英挺的眉头颦起,往日冷若冰霜的面孔上,是迷醉,欢愉和痛苦交织的表情。 腹部颀长的肌肉绷紧,进行着雄性亘古不变的冲刺和占有的动作。 身躯因手掌中的电流和快感而轻微的战栗 顾少棠轻轻哼了一下,似乎被惊动。 雨化田贪恋的看着她,身体的动作还在继续,他并不担心她会醒来,被点中睡穴的,神仙也不会醒来。 但不代表她不会做梦。 顾少棠陷在一场并不知情的绮丽梦境之中,睫毛轻轻震动,带着水意的朱唇轻启,吐出一个音节:“风.....” 雨化田猛然上前,狠狠的吻住她柔嫩的樱唇,把那个可能的名字封在其中。 他啃噬着折磨着那两片无情的,美好的嘴唇,带着些许的恨意。 舌尖撬开她微合的贝齿,侵入她的口腔,划过她的上颚,逼沉睡的香舌与他的一道共舞,细致的挑逗着口腔中一切敏感点,银色的津液从二人唇间交叠之处,缓缓流下,滴在枕上化成水渍。 狂野激烈的唇舌纠缠,快感即使在梦中也难以避免,顾少棠渐渐躁动起来,从唇间溢出甜腻的呓语:“嗯....” 她无意的反应,让雨化田的*更炙热几分。 闭上眼睛,只体会唇间和□□噬骨*的欢愉快感,想象顾少棠是他倾心相爱的恋人或者是洞房花烛的娇妻。 就好象这场趁人之危的卑鄙之举,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的灵肉合一。 快感如同夜空中的爆竹,盘桓着越飞越高,终于在最高点,炸开满眼的绚丽烟花。 “呃.......”雨化田英俊的面容扭曲,□□出声。 当焚灭天地吞噬一切的快感渐渐散去,感官的漩涡平息下来。留下的只有大片虚无的空白,越满足,越空虚。 雨化田眼眸中的血色褪尽,伸出手指,将顾少棠散落的长发缠绕指尖。 “你若知道今夜之事,会当如何?” “会杀了我,对吧?” “哪怕不顾惜你自己的性命,也会杀了我。” “你这个女土匪,脾气就是这样暴躁。” 他的手指顺着鬓边滑到她的脸颊,凝望着沉睡的柔美面孔,谁也没有见过雨化田如此惴惴不安的眼神。 “顾少棠,我想知道,如果...如果...”他的声音哽住了。 雨化田可以桀骜冷酷视人命如草芥,可以卑鄙狠毒负尽天下人。 就算是面对无知无觉的顾少棠,他还是无法说出那三个字,无法问出这个问题,他做不到,他说不出口 ---“如果我爱你,你是不是,也能爱我?” 叹息低沉如风声过耳,几不可闻 他小心翼翼的把顾少棠拥入怀中,仿佛她是轻轻触碰就会破碎消散的幻影。 这个夜晚是下流的,无耻的,也是心醉的,美好的。 □□相拥,无限遥远。 如此卑鄙,如此温暖。 为何明知她意属他人,却还是不由心生眷恋 夜已经深了,白色的迷一样的霜悄悄的降落在戈壁上,等到日出的时候,就会化作乌有,不留半点痕迹 。 就如同雨化田的隐秘心事,不能言说的*。 光明对黑暗的吸引,天使对魔鬼的蛊惑。 曝露于阳光之下,就会彼此消融毁灭。 第91章 辕门外 顾少棠是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的,一惊之下,倏然坐起,牵动了背后的伤口,又皱着眉头丝丝的抽着凉气,警觉的检查了一下身体,伤口又换过药,疼的不是很厉害,自己身上亵衣里衣已经整整齐齐的穿好,是谁帮忙穿的,自然是明摆着的事,不由又是面红耳赤。但自己的营帐,寻常兵卒虽然不敢进,但景应龙这小子蛮劲任性发作如果要闯,守门兵卒多半是拦不住,身上不着片缕躺着总是不成。 所幸伤在背后不太影响手臂的活动,忍着隐约的疼痛穿上铠甲的时候,忽然忆起作业梦中一些奇怪的梦境,不太完整,都是碎片,有些绮丽,有些怪异,仔细回想却抓不住。 门口守卫的亲兵见顾少棠出来,都惊喜的迎上来:“将军,您好了?” “没有大碍的,风军师呢?” 顾少棠深知昨夜之后,如果自己乍然撞见雨化田,非露出异状不可,是以未雨绸缪,先做好心理准备。 “一早出营去了。” “等他回来,你叫他把行李搬到左营去吧。”这次出征,雨化田一直住在旁边离她最近的营帐,昨夜之后,就算他是太监,也不可能心无芥蒂,继续如常相处。 “哦,风军师离开以前,自己把行李搬去幕僚行营了。” 顾少棠心想:这人果然事事想在前头,点头道:“知道了,到底什么事这么吵闹?” 两个亲兵面面相觑:“小的们不敢说。” 顾少棠杏眼一瞪,十足凌厉。 亲兵吞吞吐吐道:“是元帅知道了昨天的事,十分震怒,派人来绑了景将军,要执行军法。特意吩咐我们不许惊动你。” 顾少棠心中着急,也顾不得伤情,赶忙疾步往营门奔去,前边黑压压的兵卒围了一圈,低沉沙哑的报数声:“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还有木棍击打*时,“啪啪”声,光听声音,也想得出血肉横飞的场面。 军棍是实心桃木制成,削成槌状,两端包着铜箍,铜箍前头打造成兽首之型,几十斤重,寻常兵卒,打得四五十棍就已筋断骨碎,百杖下去几乎没有活人,景应龙是元帅之子,行刑的人就算不用全力,八十棍后也定是重伤。 后边的兵卒见她过来,互相提醒着闪出了一条道路,顾少棠几步走进围圈之中,却见景应龙被两个强壮的兹衣卫士按在宽凳之上。下裳褪到臀下,棍棒翻飞,鲜血在地上溅了个隐约的圆圈出来。景小侯爷四肢还缠着白绢,汗湿头发,已然昏死过去。 “住手!”顾少棠再也忍耐不住,朝监刑官冷喝一声:“我是营中主帅,你为何不经我许可杖责我手下将官?” 黑脸虬髯监刑官冷冷道:“这是元帅命令。” “昨夜情况复杂,事情尚不清楚。” “景应龙将军把事情讲的很清楚,承认的干脆利落,说自己该打,而且认打。” 顾少棠气的胸口一疼,没好气的看一眼昏迷不醒的景应龙,心道你这小猴子平常机灵,动不动及犯轴,军棍当前,哪里是恕罪认错的机会?好歹等我醒过来一齐想办法。伸手拦住铜棍,只道:“不能再打!” 监刑官喝道:“顾将军,你身为一营主帅,要因私而废乱军纪吗?” 顾少棠哑然,片刻后才道:“元帅要罚多少?” “一百军棍。” 顾少棠还没来得及庆幸打得差不多了,黑脸监刑官继续道:“打过军棍后,吊在营门示众三日。目无军纪,擅自行动,累及主将,当受此罚,以儆效尤。” 顾少棠愕然望天:景侯爷,那可是你亲儿子啊!下手忒重了吧。 说话间一百杖责已然打完,有军医过来上了些止血的药物,两个行刑的黑衣人直接将景应龙反剪双手五花大绑,粗绳穿过两手,高高吊在辕门之上。 顾少棠焦急无已,又上前理论。 那黑脸监刑官深得景恕真传,沉默威严,任凭顾少棠理性解释,软性求饶,硬性威胁,愣是横眉冷对,半句话都不说。 顾少棠面色一寒,凛然道:“景应龙是我帐下部将,他擅动妄为,我有失察之职,要惩办,必须连我这个主帅一齐,否则也是废乱军纪。” 监刑官慢吞吞道:“违犯军纪与否,由我等黑衣营掌控评判,恕下官只听元帅一人将令,顾将军不必多费口舌了。” 顾少棠沉默片刻,说道:“刑官罚不罚我,是你权力所在,但我身为一营主帅,也有权力按军法处置营中官兵。”杏眼一瞪,朗声道:“先锋将军顾少棠,大意失察,致使景应龙参将陷落敌手,当与景将军同罚并罪,景将军被吊到什么时候,我就陪他在营门站到什么时候!” 将身上白色大氅解开,狠狠地朝地上一掼,大步走到辕门外,景应龙被吊起处下边,就此横眉站定不语。 营中官兵一阵骚动,围住黑脸监刑官不满鼓噪。 监刑官冷淡道:“是顾将军自罚,与我等何干?你们若敢走近辕门扰乱行刑,每人两百军棍。” 两百军棍,那是一条命。于是兵卒们又不敢言语了,只是黑压压的站在后边,眼巴巴的看着吊着的景应龙和站的如修竹一样挺直的顾少棠。 天色本就阴沉,到了申牌时分,北风又起,刮着地上的细沙,刮在脸上如细鞭子抽打,顾少棠本就新伤,四肢酸软,更增疼痛,但看景应龙吊在上边生死不明,除了自己出面给监刑官施压,也没没有更好办法,只是苦耐。 又过了一阵,风止云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落在顾少棠身上脸上,她已经占了将近两个时辰,只觉得背后有股热热的液体流下,知道是创口破裂,但也无法可想,腿快要没了知觉,膝盖一软就要摔倒。 却见一人手执油伞,冒雪走了过来,顾少棠恍惚间依稀觉得是雨化田,再定睛一瞧,单眼皮,锦袍银盔,却是江彬。 监刑官喝道:“本官说过,扰乱行刑,杖责两百。” 江彬散漫的笑道:“是,雪后江彬自来领刑。”脚步轻盈,直来到顾少棠身边,将油伞举过头顶,扶住她肩膀。 顾少棠正觉站立艰难,得了支柱,顿时轻松许多,笑道:“两百军棍,江探花你不要命了?” 江彬道:“无妨,我抗打。” 被当腊鸡腊鱼吊高的景小侯爷,被大雪一冻,转醒过来,看了看认出下边顾少棠,出声嚷道:“顾少棠,不用你买好,被打被吊是我活该,你带着伤呢,回去吧,我死不了。” 顾少棠从伞下抬起头来,笑骂道:“你个蠢材,少放屁,要不是你逞强乱认罪,我何至于在这里冻着?还有江探花,受你连累要打两百军棍。” 景小侯爷连价天的叫道:“江彬,我才打一百,现在的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疼的恨不得割了扔出去,你要打两百,何苦呢?” 江彬哈哈大笑道:“有难同当嘛。” 三人同袍挚友情谊甚笃,谈谈说说,苦中作乐,顾少棠忍不住再一次抬头张望,在人群中寻找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到了掌灯时分,顾少棠肩上越来越扩大的血迹和将士们再也不能遏止的愤怒,终于击溃了黑脸监刑官的心理防线,景小侯爷终于被获准放下辕门,治伤休养。监刑官连江彬的两百军棍都没有打,就带着人一溜烟的走了。 顾少棠安置了景应龙,又辞了江彬和其他将士,强撑着回到自己帐中,一跤躺倒在榻上,再也爬不起来 。 她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平平的硬物,顾少棠心生好奇,掀起来一看:是一面光滑精美的铜镜。 伤口迸裂流血,要重新换药,重新包扎,但对顾少棠来说,从各个方面,她都绝对不想,也不愿意再“劳烦”雨化田了。 出帐严令守门亲兵不许任何人入内,把铜镜竖在桌上,解了身上铠甲里衣,顾少棠满意的发现,铜镜高低大小都完美至极,从镜中可以观察后边的伤口情形,自行治伤也不会十分困难。 顾少棠正一边把金创药重新敷上伤口,一边胡思乱想雨化田怎么如此神通广大,在这种两军交战兵荒马乱的地方,从哪里搞到这么合称的铜镜的? 忽然间,从镜中撇到了一个有点意外的状况,脖颈之后,右肩之下,自己平常绝对不会看见的地方,有一小块奇怪的痕迹,如同花瓣的形状,颜色绯红妖异。箭伤在右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伤是怎么弄出来的,好在并不疼痛,她困惑了一阵,就丢到一旁,径直去睡了。 夤夜时分,守门的亲兵都已忍熬不过瞌睡过去,一个身影翩然而入,雨化田身上的青衫肩膀,两臂和后背是一片水迹,看样子已经湿透里层棉夹衣。他并不以为意,借着碳火盆暗红的光芒,看了看床榻上的女子,衣领中露出的白绢已经重新包扎整齐,略为放心。 忽见枕下露出了一本书的边角,小心翼翼的抽出来,是一本《六韬》,还没等打开,一张寸许宽的字条,如一只白色的蝴蝶,从书中飘然坠落。 雨化田把字条俯身拾起,上边有两个小人,是个头戴斗笠女子挂着笑意,正拎着另外一个人眉目惫懒可憎之人的耳朵,他垂眸片刻,把这幅稚拙的涂鸦重新放回书中,又把书放回枕下,悄然离去。 第92章 锦书难托 先锋将军顾少棠从沉睡中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军帐小窗上停着一只红嘴白羽的小鸟,正歪着头看她,顾少棠跟这个小小来客对视了一会儿,起身整理了床铺席枕,捡起那本《六韬》,偷偷的翻开看了一眼,嘴角挂了一丝浅笑,然后小心的把书藏回桌上许多案卷书籍中去。 外边兵士们操练的声音已经响起,将军披了铠甲,出帐而去,投入这一天的征途劳碌中。 白鸟扑棱棱的张开羽翼,向天空振翅飞去。 没有鸿雁万里托书信,思念也穿不透关山万里,山峦重重。 风里刀坐在灵济宫自己的书房里把玩着手中的九龙笔洗,怔怔的看着窗外白色的小鸟在梳理羽毛,忽然瞥见门前蓝色衣角的影子闪过。 “朱迟美!是你吗?”风里刀冷冷问道。 “禀督主,不是我”好听的声音带着无奈。 “给我滚进来!” 三档头朱迟美穿着碧色的飞鱼服,漂亮脸蛋一脸的苦不堪言,磨磨蹭蹭的走了进来。 风里刀长眉一轩:“朱迟美,你去....” 朱迟美“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抱住风里刀的腿道:“督主,就算您把送回老家也好,打二十板子也好,都别让我再去兵部打听北军的消息了。” “为什么?” 朱迟美一肚子委屈:“昨天我去了三次,兵部的人看我跟看鬼一样,那个兵部左侍郎,还阴阳怪气的问:‘你们西厂的人是不是都记性不好,明明刚才告诉过你没有边关信函,怎么转脸又派人来问?’最后还问我:‘需不需要什么宁神醒脑的药?还说希望西厂能人人都吃一点。’” 三档头的声音带了哭腔:“督主,再这么丢脸,咱们西厂都成朝中笑柄了,属下....” 风里刀一口气梗在胸间,肋间发疼,皱眉道:“好,不用你去,王安佐呢?” “二哥连着巡街三天三夜了都,晚上都睡在茶楼里。” 风里刀眉间怒意更盛,抓起茶盏猛的摔到地下,碎瓷片片:“滚。” 朱迟美缩了缩肩,起身如获大赦的溜出门去。 风里刀站起身来,摆了摆手,两旁的内侍赶忙过来,帮他披上紫貂大氅。 西厂督主步出门去,冷喝一声:“牛得意!”片刻之后,银灰色的修长影子从檐后一纵而出,对风里刀抱拳拱手:“督主。” 消极怠工的大档头仍然稳如磐石静若平湖。 风里刀带着牛得意,在兵部衙门下马的时候,正碰上兵部左侍郎韩长也在外边,看见风里刀过来,很是夸张的一弯腰:“雨厂公,这可有一天半没看见您了,下官甚是想念。” 风里刀也不理他暗中揶揄,只问道:“今日可有边关信函送到?” “西南军中有催粮草的公文,已经转呈户部了.....” “我问的是景元帅的北军。” 韩长把手中的羊皮密封的袋子在他面前一晃:“也有,这是景元帅的书函,刚刚通过驿站送到。”风里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直愣愣的盯着那个袋子,如同蛇盯青蛙,狗盯骨头:“拿来我看。” 韩长笑道:“若是寻常公文,自然厂公随意取阅,但这是景元帅秘送,有火漆封印,下官不敢擅自处置。”他怕厂公大人火热的眼神把羊皮直接烧着了,把袋子换到另外一只手中。 风里刀几乎随着他的动作跳起来:“秘送哪位大人?” 韩长一抬下巴:“雨厂公自己看吧。” 大街之上,一个银顶绿呢的软轿已经停了下来,轿帘后露出了圆滚滚的肉丸子老脸,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走了下来,正笑眯眯的对着他。 待马指挥使和韩长寒暄交接书信完毕,左侍郎转身回了兵部衙门,风里刀这才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拉住马德彪的衣袖。 马德彪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雨厂公有何事啊?” 风里刀巧舌如簧:“今日听闻指挥使身体抱恙,化田甚是担心。” 马德彪微笑的看着他:“......” “想再次登门,跟指挥使请教棋艺。” “......” “夫人新养的那条金毛狮子狗...” “......” 风里刀闭了嘴,在一个积年泼皮,资深流氓,老牌滚刀肉面前,他这个小流氓,还是太嫩,而且,他太心急,已经急切到无法掩饰自己的动机。 很想,很想,很想知道她的消息。 比看着她游走生死边缘更惨的,是只能眼望着紫禁城红墙上边四方的天空,无能为力的猜测她可能经历的风波和危险。 在午夜噩梦惊醒的时候,自己擦去头上的冷汗。 被不详的臆想折磨的快要崩溃,而这个时候皇帝正在等待你就一个朝政问题发表意见。 伴在身边的人尚且能在确定她平安无事的时候松一口气,而远隔万水千山的人,只能一直悬着心,在黑夜和白昼交替中永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风里刀眼中怆然无措一闪而过。 马德彪微微一笑,反手握住风里刀的手:“来老夫家中喝杯酒吧。” 风里刀带同牛得意,跟着马德彪的软轿直行至临近郊外一处青瓦白墙的院落之外,墙外是寻常的花圃田垄,银钉黑漆的大门上没有牌匾,若不是门前站在四个体格壮硕神情彪悍的锦衣卫,人谁也猜不出这就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的居所。 马德彪下了软轿,客客气气的领着风里刀就往院中走。 风里刀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只觉一件重物夹杂着风声,“呼”的一下,直灌后脑而来。风里刀忙缩脖躲闪,也不知道躲不躲得开这飞来横祸。 却听得马德彪急叫:“小珍!你这是干什么?”圆球一样的身体猛然跳到风里刀身边,架住了突然袭来的凶器。 风里刀惊魂未定的回过头去,眼前是个头发花白的的老妪,身材颇高,比马德彪还要高半个头,满身绫罗衣着华丽,年轻时应该也颇秀丽,直可惜一道刀疤从眉头斜贯到左腮,破坏了本来周正的相貌。手持一条齐眉棍,正凶悍的瞪视着他们。 老妪怒喝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下了朝不回家,去哪里鬼混了?” 马指挥使经常笑得很谄媚,但风里刀见他这么多次,现在他笑容中的谄媚达到了巅峰:“不敢!是正好兵部有景元帅的边关密信,我才顺路去取回。请夫人明察。” 风里刀在震惊的混沌中终于唤起了脑海中关于指挥使夫人记忆:罗珍,为救夫君孤身闯战场,把本来必死无疑的马德彪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为此脸上还被达子劈了一刀,被朝廷封了一品诰命,“勇义夫人”。这是好的方面,还有另外一个方面的传言,在坊间流传:这个夫人河东狮吼功十分厉害,把相公管的苦不堪言不说,自己生不出儿子,还不许马德彪纳妾,还有更悬的说她曾亲手砍死了马指挥使的三个相好云云。 他拜访马德彪也都去锦衣卫的北镇抚司,因此上对马夫人只是闻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但他有种直觉,马德彪对他夫人的态度,并不是敢怒而不敢言,绝对不是的。 马夫人伸出手:“景恕的信拿来我看。” 马德彪尴尬笑道:“小珍,有外客在,你是不是....” 马夫人眼光如电,迅速扫过风里刀的坐蟒袍和面孔,自言自语道:“厂公?雨化田?曹云钦?”然后笃定的点头道:“你是西厂雨化田。” 她的眼神和语气让风里刀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赶忙上前拱手笑道:“雨化田拜见夫人。” 马夫人大剌剌的挥手道:“罢了,太监什么的,我一向不爱见。”也再理睬二人,起身进了内院。 待酒席开宴,马德彪已经恢复了老狐狸老油条的镇定自若,把景恕的密信扔到一边,只是招呼风里刀用膳。 马德彪慢悠悠的斟了杯梨花春:“科举在即,雨厂公对考官人选可有所知晓?” 风里刀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个羊皮袋子:“并不怎么知晓....” “商首辅好像对两位考官都是志在必得,但如今都察院右都御史空缺,左都御史也就只手遮天,他与商首辅有些不睦,雨厂公可想过...” 风里刀点头道:“牛其叶大人好像还不错...” 马指挥使笑道分外欢畅:“厂公,左都御史叫杨其叶”顿了顿道:“算了,这密信一时不拆,雨厂公就是一时魂不守舍” 伸手取过,撕开火漆封印,一缕沉甸甸的金丝从中掉了出来,落在桌上。 马德彪也没在乎,拿出信函快速的扫了一眼,对风里刀道:“厂公不必担心,只是先锋营中了瓦剌人的埋伏,折损了些人手,没出什么大事,侯爷只是让我追查此物出自何处,免得更多损伤。” 风里刀有种怀念的表情,从桌上拾起那缕金丝:“是西域金蚕丝” 上次见此物尚伴她左右,如今再见却是在她遇险很久之后才得知消息,手指拂过,似是重温意中人的清秀眉眼,再抬起手,指尖已然是颗颗鲜血。 杀人金丝虽然锋利如刀刃,可终还是比不上,一寸相思一寸心血。 第93章 卅年疑案 93 京城.司礼监.观海阁 林芳依偎在整张白虎皮铺就的软塌上,身上半盖着云锦的被子,纤细的手隐隐暗色的青斑,就如同没有毛的白色蜘蛛的长腿。他慵懒的挥了挥手,宫女梅香缓步上前,在他手中的玉盏中倒满了殷红的液体。 林芳嘬了一口,殷红染上了他病态苍白的嘴角:“人老了,冬天就难熬的紧,没有这新鲜的鹿血天天撑着,还真不成。” “哪里的话,老祖宗这精神头,比孩儿我还健旺几分呢”地下跪着的东厂厂公曹云钦谄媚笑道,大档头陆金和三档头朱骥在他身后,趴伏在地上。 “嘴甜的猴崽子,你今天来看我,是有何事?” “孩儿有件大龘事,要跟公公禀报。” “直说无妨。” 曹云钦抬起头来,压抑着兴奋的语气:“孩儿有十足的把握,朝廷新任命的先锋将军顾少棠,是个女子。而且他们跟西厂厂公雨化田早就相识,只怕其中大有玄机。” 林芳松驰老迈的眼皮猛的一挑,露出了淡的近乎紫的瞳孔。 曹云钦一指身后的陆朱二人,继续道:“孩儿手下的这两位档头亲自去龙门带了那酷肖雨化田的江湖混混和那顾少棠来京,朝夕相处月余,都可以证明他二人身份恍若情侣,不知怎的,顾少棠摇身一变成了武举子,而后堂堂正正的当起了武状元,我看这事都是那西厂雨化田在背后策划作怪,若能将她的身份揭露,呈报朝廷,将顾少棠和她身边那混混锁拿查问.....” 梅香苗条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险些把手中血酒泼溅出来。 曹云钦并没注意到一个宫女的异常,只是沉浸在即将打倒最让自己痛恨的政敌的喜悦中:“将顾少棠和她身边那混混锁拿查问,定可追查出他们和雨化田串通合谋,让顾少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图谋不轨的证据。孩儿的奏折已经拟好,若得林公公相助....” 淡色瞳仁中凶光闪过,林芳微一欠身,已经把曹云钦拖到自己面前,白蜘蛛一样的手抓着他的咽喉,缓缓说道:“曹云钦,好孩子,你听老祖宗一句话,这件事你不要管,也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保证你这个东厂厂公会死的比那个不懂事的猴崽子雨化田更早。”他的脸更凑近曹云钦一些:“你懂了吗?” 林芳的脸比曹云钦在梦里见过的恶鬼都要骇人,他几乎瞬间失禁,哆嗦的连声道:“是...是...孩儿一切遵从老祖宗的意思行事,绝不轻举妄动,那奏折我回去就烧了,不,不,吃了....”又屁滚尿流的回过头去,呼喝两位档头:“你们也是,把此事彻底忘了,对谁都不许再提起,懂了没有!” 陆朱二人磕头也如捣蒜一般。 林芳微笑着松了手,亲切的抚平曹云钦衣襟上的褶皱:“这样老祖宗才喜欢,好好听话,有你把雨化田那个小白脸踩在脚下的一日。先回去吧,如今京城科举大考在即,还有许多事要劳烦曹厂公,明日再来细说。” 东厂三人不敢再待,惶惶然告辞而退,正跟从阁外进来的韦德兆打了个照面。 韦德兆一见林芳脸色,关切道:“公公,东厂的人闯祸惹您劳神了?” 林芳哂笑:“幸好曹云钦这小子胆子小,在闯祸前先来找我商量。” 韦德兆道:“是何事?” “曹云钦想要揭开那个先锋将军顾少棠的身份,借此打击西厂雨化田。” “属下不懂,西厂那小子傲慢无礼,对咱们十份疏远,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东厂出头寻他的秽气,咱们在暗中相助,把他赶下厂公之位,再换上听话的人,不是很好吗?” “德兆,你的武功很好,如果你手里有一把刀,只能刺一次,是要刺敌人的哪里呢?”林芳慢慢阖上眼睛,开始浅寐。 韦德兆和梅香不再言语,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答案很清楚,如果只有刺一次的机会,当然要刺置命之处,顾少棠不过是个无战功无根基的先锋将军,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这等大龘事,要处死她,易如反掌,借机搞倒西厂雨化田,也不是难事,可是这一刀,终究还是没有发挥出最大的效力:顾少棠背后的兵部尚书,三关元帅的景恕,才是最重要的目标。 决不能让东厂轻举妄动,先一步揭穿此事,惊走了大鱼,顾少棠这柄尖刀,终有一日,会在最合适的机会,插在一心提拔栽培她的景侯爷胸口,为主子爷的大业扫除这个最有权势,最能领兵,最能稳定军心的最大障碍。 风里刀从马德彪家中告辞出来,已经是掌灯时分,天色黑得透了,他心情郁结,难免喝得有点熏熏然,马德彪交代的一些事,夹七夹八也没记得太清楚。 骑马走到左安门的时候,才渐渐清醒过来。 城楼上一阵鼓响,风里刀知道这是即将关闭城门的信号,通知附近赶路行人再不赶快,城门就要关了,也并不以为意。 再走几步,就听见前边嘈杂之声,举目望去,只见一伙儿守门的官兵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乡巴佬”“穷光蛋”的骂声不绝,旁边的城门官作壁上观,并不干涉。倒有一个背着包袱的青年和花甲老者,在如狼似虎的官兵身边一个劲的作揖,似在求情。 风里刀正不愿意早早回了灵济宫,对着墙壁发呆对着月亮发愁,眼下有闲事送上门来,自然是求之不得,马鞭一挥,对牛得意道:“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天色昏暗,官兵们并未注意到有二人打马走近,仍然继续拳脚相加,被打那人却依然不服:“我是堂堂朝廷会元,绝不贿赂你们这般贪财的狗官,莫说是天子脚下,就算是穷乡僻壤,也没有跟过路人收什么压门金的道理。” 那求情的青年道:“官爷们,额替他付压门金,侬看好不好?”却被推到一边。 风里刀心下了然,守门的官兵常借城门关闭之时,将外地的客商拦截在外,巧立名目索取些钱财,数目不会太大.算是苦哈哈的守门官军在官饷外的一项额外收入,上官也知道,但钱财有他们一份,也不会造成多少影响,因此放任不管。客商出门在外,不敢与官斗,多半会交钱了事。 看来今日是一个赶考的倒霉举子被他们逮住,不肯交钱,招致痛打。 牛得意勒住马缰,冷喝一声:“住手!” 守城官兵嚣张已久,非但不住手,还骂骂咧咧回应:“凭你是谁,赶紧滚”“敢管官爷们,把你一起抓到大牢去。” “西厂大档头牛得意,我家督主在此,哪个再敢无礼!” 瞬间,鸦雀无声。 城门官刚才比死人还安静,现在诈尸般飞快的奔过来,跪倒风里刀的马前:“小人眼拙,不知督主和大档头光临。” 风里刀不耐烦道:“当街殴打赶考举子,不怕掉脑袋吗?快把人放了。” 官兵们哪里用他吩咐,早就把被打那人扶起来,架到他马前。 风里刀吃了一惊,怒道:“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兵卒们互相看了一眼,不敢说话。 片刻后,牛得意清了一下嗓子,道:“督主,这人好像长相就是如此,不是外伤所致。” 天生俊美的风里刀,看着眼前铲子下巴,金鱼眼,扫帚眉,正在瞪他的黑脸丑人,不由自主的咽了下惊恐的口水。 城门官缓过神来,呼喝道:“还不跪下谢雨厂公相救之恩。” 旁边说情的南方口音的老人和青年立时依言跪倒,被救的黑脸丑人却并不买账,看了看风里刀的坐蟒官袍,冷冷道:“你是厂公?我戴缙堂堂一府会元,不用阉党相救,你让他们继续打吧!”说罢非但不跪,反而撩起快要被扯成布条的破烂长袍,席地而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城门官急厂公之急,怒长官之怒,上去就扯这个不识抬举的丑八怪的领子。却听得厂公大人缓缓开了口。 “读书人有气节,有风骨,也是好事,若为了点口舌之争,出手伤人,传言出去,倒让人说我西厂飞扬跋扈,仗势欺人了。” 风里刀凤眼斜睨,对城门官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带着你的人,下去吧。” 待官兵撤的干净,风里刀这才翻身下马,走到戴缙身前,他不是雨化田,没有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自尊心,这个黑脸死倔脾气的丑八怪,让他觉得挺有意思的。 “你是会元?” 跪着的青年插口道:“他是济南府有名的才子,乡试第一,会试第一,连中两元,恁大名气哩。” 风里刀又看一眼戴缙,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他比庙里供的夜叉都吓人,难道笔下生莲大才子们不该是他和雨化田这般风流俊秀的长相吗?”又马上秽气的啐了下:“呸呸呸,雨化田这娘娘腔的长相又怎能跟我英俊无双的风爷相比?” 转头看了看青年:“你叫什么名字,跟他不是同乡吧?”戴缙是北方口音,而这一老一少却无疑是南方人。 青年乍见高官,激动道:“学生是绍兴府的举人沐国卿,这个是学生的父亲,陪同学生一起进京赶考的。” 那老者只是跪地低头不语,露出颌下花白的山羊胡。 青年继续道:“学生是一直久慕戴会元才名,不想有幸在途中相识,这才结伴而行。” 风里刀见青年和老者衣着虽然不算华丽,但袍袖衣领都可看出绣工繁琐,富贵而不张扬,而戴缙却是货真价实的穷书生了,棉袍都是粗布的,一个囊中羞涩一个家境殷实,能结伴同来京城的原因也不难猜,但以戴缙的脾气能与他们结交,这沐国卿父子也是下了一番巴结功夫的。 风里刀伸手要扶戴缙,后者却梗着脖子,一副不买账的样子,只好不着痕迹的缩了手,笑道:“都是未来的国家栋梁,股肱之臣,天色也不早了,你们早些投店安歇了吧,今日成名的小小不愉快,休息一夜,忘了就是。” 说罢翻身上马,回灵济宫而去。 这段没事找事的小插曲,很快被风里刀抛到了脑后,眼看大考临近,左都御史杨其叶跟首辅商毅的角力才最终决出了结果,杨其叶铩羽而归,到底两位主考都被商首辅的两位亲信官员收入囊中。 又过了几日,风里刀下了朝会,左右无事,又惦记起顾少棠曾经住过的凤鸣楼来,就又带同了牛得意和王安佐,往鼓楼转悠。 还没走到鼓楼大街,只见前边黑烟滚滚,西厂一众人等紧赶了几步,却见凤鸣楼的一个窗口冒着浓烟烈火,身穿蓝色袍服,胸前带着“忠”“勇”字样的顺天府衙役,已经将凤鸣楼围得水泄不通。 风里刀催马上前,衙役班头很是乖觉,立马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雨大人。” 风里刀微微颔首:“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班头道“回禀大人,是有一对进京赶考的举子父子,被杀死在房中,凶手还纵火焚尸。” 风里刀心中打了个突:“尸首在何处” 班头麻利的走到下马石前,掀开了麻布,前几日一面之缘的活生生的父子二人,想不到再见已是不忍卒睹的尸骸。 风里刀皱了皱眉:“凶手可有线索?” 班头喜滋滋的一点头:“已经抓到了!”伸手一指旁边,被几个衙役五花大绑,按在地下的,赫然就是丑八怪才子戴缙。 戴缙的黑脸沾了黄土,显得狼狈滑稽,但并不太慌乱,看不清来人是谁,一直不停在高声辩解:“我是冤枉的!冤枉!” 被旁边的衙役迎面踢了一脚,口鼻喷出血来。 风里刀喝道:“先不要打人,班头,我且问你,你为何说这个人就是凶手?有何人证物证吗?” 班头道:“客人发现火起呼救,店中伙计推门救火,这才发现死者父子的尸骸,报了官府,等下官带人赶到,正好碰见这个眉目可憎的歹人,穿着一双带血的靴子,闯进店来,被当场拿下。然后,下官盘问了掌柜和住店的客人,都看到他之前如疯子一样冲出去,证据确凿,人赃并获”说完大为得意。 戴缙竭力道:“我....是听见隔壁房间有异样的声音,才过去察看...当时沐家父子已经倒在地上,都是血,心一慌就急着奔出门去衙门报官,可我非京城人士,冲出门去却找不到顺天府衙门的所在,这才无奈折返店中,不想一进门就被当凶手抓住了。” 班头插口道:“大人不必听狡诈凶嫌胡说,待回到衙门,大刑一用,不由他狡辩。” 风里刀道:“班头,如果这人就是凶手,他既然已经离开,又返回做什么?” 班头支吾:“这,兴许这贼人跑晕了......” “我问你,如果这凶手,犯下凶案后早已逃离,那么之后纵火的又是谁?” “兴许...是有同党也未可知......” 风里刀长眉一轩:“就凭‘兴许’‘未可知’你也敢把人定成杀人的死罪?这人是赶考的举子,三年一次大考不易,没有十足的证据就不要冤枉了好人。” 班头吃了惊吓,没想到这个长着一张杀人越货绿林强盗脸的家伙竟然是举子,而且竟然与西厂雨公公相识,头上大汗如浆,嗫嚅道:“是,是,下官糊涂。” 风里刀道:“那我再问你,被害父子死因为何?” 班头腿都哆嗦了:“还在查证。” 风里刀转头道:“牛得意王安佐,你们去查看一下。” 衙门的小小官差哪里敢招惹西厂千户,都忙不迭的合作恭维不提。 不多时牛得意转了回来,风里刀问道:“这二人死因是什么?” 牛得意脸色复杂,只道:“这父子二人都是被武功高强之人所杀,老父被利器伤了肝脾流血致死,儿子全身骨骼皆断,死前曾经惨遭折磨。” 风里刀一看他神情,就知不对:“还有什么事?” 牛得意上前一步,低声道:“还有些异常,容属下回去后详细禀报。” 风里刀点点头,就此不提,对顺天府的班头道:“牛千户已经说是武功高强的者杀人,这书生可有武艺啊?” 班头摇头如波浪鼓一般:“没有,没有,是下官脑袋糊涂,错抓好人,多亏厂公大人明辨是非。”对衙役道:“你们快把这举人老爷扶起来。” 戴缙自诩才高八斗,踌躇满志赴京赶考却几天之内连着两场毒打,路遇的友人父子也惨遭横祸,方叹世事不如书中所写,一抬眼看见救自己的竟然是还是前几天遇到过西厂厂公,脸色更是复杂。 风里刀急于询问牛得意,见他也没什么事,点头道:“戴举子,既然你无罪,那就换家客栈好好应考吧。” 拨转马头,带着手下去了。 行了一条长街,转过了个钉子路口,进了条小巷,牛得意开口道:“督主...”耳听得后边脚步声响,西厂人众转过头去,却是戴缙奔了过来,丑脸上还挂着血,衣服倒是整理的齐整了些。 风里刀勒住马,低头瞥他一眼:“你有什么事吗?” 戴缙犹豫了下,瞪视风里刀道:“我乃圣人门生,读的是孔孟之道,学的是忠孝节义,本不该与你们这些弄权戕害忠良的阉党为伍....” 风里刀笑道:“你追上来就为了骂我?” 戴缙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折成方形的信笺,双手递给风里刀。 风里刀打开一看,纸张近乎空白,隐隐有些墨迹,疑惑道:“这是什么?” 戴缙道:“我赶到沐家父子房中之时,发现桌上的这张信笺,上一张已经被人撕去,但这一张上有些字迹依稀可以辨认...” 风里刀对着光,举起了手中看似空白的纸,努力辨认着上边的字,缓缓念了出来:“....兄,卅年未...,...晤谈...可记当年....神武将军案...密告..” 他瞳孔猛然收缩,几乎把手中信笺撕裂。 “王安佐,把这个戴缙秘密的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牛得意,你陪我去锦衣卫北镇抚司。” 第94章 老流氓和小流氓 94 马指挥使却并没有在北镇抚司坐镇办公,四大千户中的何栋李麟两位在,见西厂厂公突然到来,都出来相迎。 风里刀连马都没下,直接奔前两天拜访过的马德彪府宅去了,一路上心神不宁。 那夜荷花池落水他跟顾少棠言归于好后,顾少棠曾经略略提起过自己身世,说起祖父一代神将却蒙冤惨死颇为激愤,而讲到父亲少年为将门虎子,在家门遭难后被迫落草为寇,终身遗恨,抑郁而终,忍不住红了眼圈;他虽然对从小相伴长大的顾少棠有此等家世颇为吃惊,但他虽然不认识神武将军顾易安,但对顾劲节却非常熟悉,威风凛凛却被愁云笼罩的鹰帮帮主,娇宠爱护顾少棠,对他也如亲生侄子一般亲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亲人。 他拍案而起,怒道:“咱们终有一日要为你家讨回公道。” 当时顾少棠摇头道:“谈何容易?景侯爷和马指挥使都是手眼通天的顶尖人物,他们费尽心机追查了三十年,还是没有线索。” 今天,卅年前神武将军悬案的线索,却意外撞入了他的手中。 但仅有他是不够的,三十年前他还没出生,对当年的人物一个都不识得,当年的情况到底是如何他也不十分清楚,想要查办此案十分困难,一不留神还会错过重要机会。但是,对前因后果非常熟悉,而且可能比他还要关注神武将军案的人还有一个:以前顾易安的帐下将军,景侯爷的同袍死党,现在滑不留手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眼下手中线索却飘渺的像空中的一根蛛丝,似乎一眨眼就会随风不见,情势急如火,片刻耽误不得,客栈的现场,老者的身份,隐秘的凶手都还是谜。 风里刀带同牛得意到马德彪府门口时,被管家拦住,让稍等通传。风里刀却没这个耐心,不去理会往里直闯,有牛得意保驾总是吃不了亏的。 一挑珠帘,闯到内室书房,风里刀却马上把一脑门的纠结推算都忘记了,直接笑出声来。 眼前情景由不得他不笑,马夫人“小珍”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八仙交背椅上,口中不住声道数落些什么,而堂堂的二品朝廷要员,人人畏之如虎的八面玲珑马宝塔大人,正跪在夫人身前,双手擎着根鸡毛掸子,满脸堆笑:“夫人...说的累了就歇息一会儿吧。” 马夫人瞪眼:“你个老东西,敢嫌我罗嗦?” 马指挥使笑得更加甜美:“不,不,我是怕夫人累了,如果夫人高兴就继续说,下官爱听的很。” 风里刀暗中感叹了下马胖子的为老不尊,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咳...” 老夫妻一齐看过来来,“小珍”终于有了点“小珍”的样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转开了有点红晕的老脸。 马指挥使的厚脸皮都有点扛不住了,尴尬的站起身来,拿着手中的鸡毛掸子做作的掸了两下桌子,僵笑道:“老夫这是闲来无事,打扫打扫书房。厂公是有什么事吗?” 风里刀甚是乖觉伶俐,既然看见了不该看的,那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好了,只是把眼前这幕揭过就好,正色对马德彪一拱手:“雨化田今日冒昧闯入,是有关于当年神武将军一案的重要线索,要跟大人商量。” 马德彪的尴尬神色一扫而净,震惊当场。 马夫人从椅中一跃而起,飞身上前,揪住了风里刀的衣领:“太监,你说什么?有顾将军案的线索?你快说是什么?” 马德彪从旁握住妻子的手,望了她一眼道:“小珍,你不要急。”转头玩味的看着风里刀:“雨厂公是如何得知神武将军的?” 风里刀沉吟一刻,道:“是顾少棠将军告知我的,如今情势紧急,请马大人勿要怀疑雨某用心。我与顾将军的...挚友之情,天日可鉴。” 马德彪点头道:“好,你说” 风里刀道:“大人请看”将袖中的信笺直接递给了马德彪,然后将今日撞见戴缙,无意相救,巧得书信的经过一一告知。 马德彪握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事实上他的整个身体都在轻颤,:“你可记得那老者相貌?” 风里刀拼命的回想城门遇到戴缙那夜老者,眼前却是一片模糊:“...花白胡子。” 马德彪神情一凛:“走,去鸣凤楼,老夫要去凶案现场看看。” 转身就往外走,风里刀亦步亦趋跟在后边。 来到院中,马德彪取出袖中一个三寸余的竹管,轻轻一拉,竟是一枚响箭直冲天际,声震辽远。 不多时,府门口马蹄声响,何李张曹四大千户竟然带了两百余锦衣卫齐聚到此,如此迅速齐整,风里刀心中暗暗佩服马胖子虽然怕老婆,但整治手下却终还是要比自己强那么一点。 马德彪又是那个肃穆威严的指挥使了:“何栋李麟,你们持我令牌去见顺天府尹张芷,去把今天鼓楼杀人纵火一案的全部人证物证带回北镇抚司,其余人等随我跟雨厂公去鸣凤楼。” 说罢翻身上马正要出府,马夫人罗珍却从内堂走了出来,拦住马头:“马德彪...” 马指挥使看了夫人一眼,道:“小珍,你放心。”方带队出门。 ================================================================== 鸣凤楼的跟风里刀离开时差异不大,衙役进进出出,那两父子的尸骸却已经不在原地,大概是被顺天府的仵作带回去验尸了。 锦衣卫和西厂的最高领导既然都到了,自然就没寻常官差的事,马德彪手下的锦衣卫迅速接管了现场,把顺天府的衙役拦在了外头。 火势早已熄灭,但房间烧毁严重,地板几乎烧穿,只能等用木板搭起简单的行路才能进入勘察,马德彪和风里刀外边正在询问惊魂未定的鸣凤楼老板。 却见一匹骏马顺着鼓楼大街疾驰而来,马上乘客飞身下来,在马德彪身边跪倒,正是被派去顺天府的何栋,他急禀道:“大人,那两父子的尸首,在属下赶到前,被东厂厂公曹云钦亲自带人先行领去了!” 曹云钦站在供奉的岳飞铜像之下,端详着山水盆栽,慢悠悠的喝着茶,东厂三个档头或坐或站看似百无聊赖,身上的短刀兵器却都带的齐全,偶尔目光交流,却流露出警觉。 一个东厂的葛衣番役打外面一路奔来,对曹云钦拱手道:“启禀厂公,西厂厂公雨化田来访。” 二档头哈铭摸了摸身上的飞蝗石:“林公公料事如神,咱们从顺天府领了那俩人尸首,西厂的小白脸果然自己上门来寻晦气了。” 曹云钦冷笑:“我还正怕他不来呢。”对番役道:“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相迎,让雨化田自己进来吧。” 不多时人影闪动,风里刀一身白色坐蟒袍,披着白狐裘的大氅,风姿如玉疾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西厂的番子,拱手道:“曹厂公,这几日少见了。” 曹云钦拱手还礼:“雨厂公,是哪阵仙风把您吹到我这东缉事厂?真是蓬荜生辉啊。”语气甚是讥讽无礼,他跟林芳通过气,早知西厂是为了早间凶案的死者尸骸而来,只等‘雨化田’开口询问,即便发难,反问他是何居心如此关心?若一言不合,西厂胆敢动起手来,虽然大档头牛得意武功极高,但在东厂的地方他们占了地利人和,总不会让他讨得好去。 林芳只让他好生应对,把雨化田打发走就是,但曹云钦觉得如果不趁机修理一下这个让自己切齿许久的小白脸,也颇为可惜。 风里刀却只是露齿一笑:“东西厂本是一体,同气连枝,曹厂公,以往你我有些隔阂,总是小人挑拨所致,雨某此来拜访,只为弥合情谊,并非有什么特别的要事。” 曹云钦的脸色有点青,‘雨化田’这话他连偏旁部首都不相信,东厂西厂为敌已久,他跟雨化田互相捅刀子下绊子不知道多少次,什么小人挑拨,骗鬼都骗不过,但这西厂厂公一上来,完全不提索要尸首之事,只是提什么扯淡的情谊,倒让他有点措手不及了。 东厂三个档头也磨刀霍霍打算西厂的人一来就动手报仇,这下都露出了迷惘的神情。 风里刀却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自行落座,又是要茶又是要点心,不一会儿看看曹云钦又道:“闲坐无聊,不如曹厂公陪我对弈一局如何?” 曹云钦勉强道:“我不会下棋,雨厂公没事就请回吧。” 风里刀笑得春风和煦:“不打紧,雨某不才,愿意教授曹兄。” 曹云钦的脸色青的快发灰了,却见方才的番役又来通禀:“厂公,马指挥使来了。” 曹云钦一时有点发懵,只好说:“快请。”然后错愕d 看着马德彪带着他四大千户款款而入。 虽然东西厂比锦衣卫更亲近皇帝,更受信赖,但马德彪毕竟是二十年的重臣,资格老背景深,曹云钦也不敢得罪他,起身相应:“马大人,有失远迎。” 马德彪笑得跟弥勒佛一样:“曹厂公太客气,折煞老夫了...”一抬头,看似惊讶的发现了风里刀:“怎么雨厂公也在此?可是巧了。” 风里刀站起身来刚要说话,忽听得一声巨响,屋顶上木石瓦片纷纷碎落,一个修长人影直坠而下,黑色夜行衣脸头脸都包住,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手持明晃晃的长剑,疾向马德彪扑去。 此举迅若雷霆,曹云钦,东厂的几个档头和马德彪的千户们都没反应过来,剑已经到了马德彪胸前,危急关头,风里刀飞身而出,挡在面前,用身体挡住了凶徒刺向马大人心口的长剑,同时一掌击出,正中凶徒胸口,将凶徒打得口喷鲜血。 其余人这时已经从震惊中醒来,各抽兵刃,将那人围在当中,凶徒一见不敌,拔起身子,带着伤从屋顶的破洞窜了出去,朝着东厂内院逃去了。 风里刀身体微微一晃,右胸伤口鲜血直涌,瞬间已经将月白色坐蟒袍的衣襟染成鲜红。 马德彪扶着他缓缓坐下,胡须颤巍巍激动道:“若不是厂公舍命相救,马某性命休矣。”转头怒瞪曹云钦:“曹厂公,你是不是该给老夫一个和雨厂公解释和交代?” 今天的热闹非常,曹云钦一直处于有点懵的状态:“马指挥使的意思是?” 四大千户之首何栋冷笑:“我家大人到哪里都平安,偏偏在你东厂遇刺,这可是巧得很呐。” 二档头哈铭听出他弦外之音,怒道:“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说我东厂有意谋害指挥使大人不成?” 何栋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知道,刚才那刺客被雨厂公打伤后,可是朝着你东厂的内院逃的,如果不是你们的人,他何必自投落网,朝守备最森严的东厂里边逃窜?” 哈铭气结:“你.....血口喷人...” 何栋又看了一眼哈铭沉甸甸的袖子,道:“素闻东厂二档头是暗器高手,你袖中这是存了多少飞刀暗箭?平白无事,又不是在外缉凶,在比紫禁城都安全的东厂内,敢问二档头带这么多暗器做什么?难道是知道今日有刺客光临不成?”语气一沉:“还是打算若刺客行凶不成,您再上来帮手?” 哈铭也是武人,闻听此言眼睛都红了,忍不住攥紧拳头就要跟何栋动手。 “哈铭,你退下!”曹云钦喝道,意外迭出他几乎已经焦头烂额,想了想还是安抚马德彪比较重要:“马大人,曹云钦以项上人头担保,东厂与锦衣卫并无仇怨,曹某对大人您也只有仰慕尊敬,此事绝不是东厂暗下杀手,请大人明察。” 马德彪叹了口气道:“我也相信曹厂公不是那样的人,但今日之事实在蹊跷,不由得他们怀疑。雨厂公本就与你有些不睦,又为了救老夫受此重伤,只怕就算老夫相信,朝中闲言闲语,也不会放过曹公你的。” 雨化田在东厂受伤,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曹云钦踌躇道:“依着马指挥使的意思是?” 马德彪沉吟道:“厂卫本就该精诚合作,若曹厂公信得过我,此事交给我公断处理,定然不让厂公和东厂背这个大黑锅,蒙受冤屈。” 香饵在晃来晃去。 曹云钦慌不择路,点头道:“愿听马大人公断。” 被逼急了的野兽多半会慌不择路的跳进陷阱。 马德彪豆眼中精光一闪:“好,请曹厂公许可我带着锦衣卫的人将东厂各处搜查一边,若没有方才刺客的踪迹,自然就还你和东厂清白。” 曹云钦犹豫片刻,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道:“好....我....同意便是。” 两个时辰后.锦衣卫北镇抚司 风里刀带血的蟒袍解开到腰际,露出肩头,方才的“刺客”正给他包扎肩上的伤口。 两具事关三十年前神武将军顾易安疑案的尸体被东厂现行领走,让风里刀和马德彪都一筹莫展,不管是明里抢,还是暗中偷,或者哄骗皇帝的圣旨,都被讨论后一一抛弃,但风马二人不愧是流氓界中精英,合计之下,订了这么一出“碰瓷”的好戏,风里刀的苦肉计在先,马德彪的兴师问罪在后,逼得曹云钦手忙脚乱掉入彀中,趁机要求搜查东厂,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两具尸体偷换了出来。 那个起了关键作用的“刺客”,自然就是西厂大档头牛得意了,他武功既高,出手极有分寸,风里刀看起来血如泉涌声势骇人,所受之伤却是不重。 “督主,包扎好了。” 风里刀忽然想起一事:“你说那父子二人的伤有些异常,到底是什么异常?” 牛得意沉默了下,方才道:“看他身上的伤口的位置和特征,有些像那夜擒捕鲵人时,最后出现的老怪。” 风里刀瞬间出了一身白毛汗,那夜险恶情形犹在眼前。 牛得意道:“但老翁的尸身曾被火焚,属下也不是十分确定, 风里刀心神不宁的点点头,把外袍穿起,对牛得意道:“走,去看看尸体状况如何。” 仵作的验尸之所在诏狱旁侧一间独立的青砖瓦房之中,此时已过正午,但太阳还高,按理说不该十分寒冷,风里刀却只觉一股冷森森的寒气扑面。 牛得意上前将方才拿在手中的狐裘大氅给风里刀披在肩上,道:“不详之地,阴寒怨气聚集,督主小心。” 风里刀的眼睛落在石台之上,却并没有看那两具焦糊可怖的尸体,而是站在台前手执黑铁薄刀,小心翼翼的切割验看尸体之人。 并非身着红衣的寻常仵作。 马德彪双手鲜血的转过身来,将刀递给旁边站立的何栋,对风里刀道:“此事关系重大,其他人我信不过。” 风里刀定了定神道:“马大人可识得这个老者?” 马德彪微微一笑:“就算曾经识得,烧成这个样子,也是认不出的了。” “那可有什么发现?” “青年人被人折磨致死,骨骼寸断。” 风里刀点头道:“这个牛得意已经说过,前几日我事先见过他们,这老人是陪着儿子进京赶考,依我猜测,凶手是要问老者所要什么东西,或者问什么信息,这才在他面前折磨他的亲生爱子,逼他就范。就是不知道这老者是满足了凶手的要求之后,被杀人灭口;还是不肯从命,凶手恼羞成怒杀人。” 马德彪取了白绢手巾擦干手上的血迹:“老者尸身被火焚之前,从咽喉至肠胃,都被利刃从中剖开。” 风里刀失声叫道:“糟了,老者一定是心疼爱子,说出凶手所要之物,已经被自己吞下,凶手理解杀人刨腹,取了那物。”失望顿足道:“到底还是白费功夫了,抢回尸体也是枉然。” 马德彪摇了摇头:“你能想到凶手得手后必然杀人,老翁定然也想得到,虽然我不知道他跟三十年前易安将军的案子到底有何关联,但这人在自己和亲子性命悬于一线之际,所思所做,仍然是不失冷静清醒。” 他摊开了手中白绢,斑斑血迹上,有一块半月形薄铜片,上边写着:“寅甲”二字。 风里刀奇道:“这是当铺的典当信物。” 马德彪笑道:“老者知道敌人来袭,已然知道自己百死难逃,因此事先吞下了一样物事,作为掩饰,而后用刀割开股间肌肤,将这铜片藏于其中,终于给我们这些有心人留下了线索。” 风里刀皱眉道:“天下当铺有无数所,这可去哪儿找?” 马指挥使眼神炯炯,坚毅笃定:“一家一家的找,十年不够二十年,哪怕把天下所有当铺翻过来,也要找出来,不管这老翁拼死护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定然与易安将军的冤案大有关联。” 第95章 无名百姓 半月之后。 黄昏和夜晚交替的时候,西边是一片绛紫色晚霞,雨化田负手站在营地边缘,一个黑衣人跪在他身边的长草中,借着黑暗隐遁着身形。 “那人在东厂遇到刺客,受了重伤?” “是,督主,朝中上下议论纷纷,不过马指挥使当时也在场,他出面平息众议,说东厂与此事绝无干系。” 雨化田微微一笑,他不知道风里刀到底搞什么鬼,但马德彪这招是离间计无疑,林芳这个老狐狸心中对曹云钦的不放心,只怕又多出一份,他可不是容易相信他人的人。 “殿试名次出来了吗?谁是状元?” 黑衣人抬起头:“济南府,戴缙,他还是乡试和会试的第一名。” 雨化田哂笑:“连中三元?这可是难得的殊荣,商首辅非这么多心血,又给自己笼络了不凡的门生,这个状元应该已经放了官,吏部还是户部?” “此事有点怪异,明明是商首辅亲手提拔的状元,却任命去了都察院,做监察御史。” 雨化田若有所思的摆摆手让黑衣人去了,边踱步回营,边计算着商毅把新状元安插到老对头左都御史杨其叶门下,到底是何用意。 走到自己的营帐边,忽然看见一个亲兵走了进去,声音依稀可闻:“风军师在吗?” 同帐的其他文官幕僚道:“不再呢,出去有一阵了。” 雨化田停住脚步,又折向另外一个方向,走进营帐的阴影里,忽听得耳后风声作响,有人出招袭他后颈,雨化田如脑后生眼一般,身体腾转让过对方招数,左手握了来人手腕,右手托住就要向外拗。 但这分筋错骨手的狠辣招数他却只使了一个开头,左手入手之处肌肤细腻柔滑,虽然在暗影之中那人身形却在熟悉不过。 雨化田松开手,叹气道:“顾将军,您这是干什么?” 顾少棠星眸一转,努力瞪他:“我还要问你要干什么呢!”看了看不远处来往梭巡的士兵,转身道:“你跟我来。” 迈步朝自己的将军帐就走。 雨化田迟疑了下,也跟了过去。 帐内红炙的碳火盆,火红狐皮的寝榻一如往昔,或者说一如那个夜晚,但顾少棠和他同时保持清醒状态却是半个月来的第一次,雨化田狭长的凤眸眯起,扫过前边挺直纤细的背影:“将军的伤还没好,最好不要贸然与人动手,特别是跟我动手。” 顾少棠侧过脸:“我要是不动手,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雨化田垂眸道:“属下不明白将军是什么意思。” 顾少棠挑眉:“这半月来,**日在营中行走,不见你半个人影。” “营中人数众多,遇不到也是寻常事。” “三次营中议事,所有幕僚都在,独缺雨大人你。” “巧合而已。” “算上今晚,我四次派亲兵传你,每次你都不在?” 雨化田波澜不惊:“还是巧合。” 顾少棠几步上前,贴近雨化田的耳朵,压低声音道:“那天吃亏的是你吗?是我脱了你的衣服吗?凭什么是你在故作姿态,不知道在矫情些什么!” 她玉色的脸颊泛起一层红晕,轻嗔薄怒,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雨化田就着她的姿势更贴近一些,嘴唇几乎擦着她的面颊:“属下是怕将军觉得尴尬,不想见我,这才识趣的躲开。” 他的语气又缓又轻,似轻佻又似庄重,热热的气息喷在敏感的耳际有股奇异的麻痒之感,顾少棠立时觉得不妥,向后退开几步,自从她跟这个酷肖风里刀的死太监相识之后,就知道这人随时能变出许多面具戴在自己脸上,也不知道那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现在,他又有些新鲜的奇怪之处了。 95-2 顾少棠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雨化田神情莫测,如果说以前他的眼神是冰封万年不化的玄冰,现在这片玄冰下面隐隐透出了一丝熊熊烈火燃烧颜色,炙热血红。 顾少棠本能的,悄悄的向后又退了两小步,绕开雨化田更远一些。 他身上方才诡异的气场却仿佛突然消失了,那张顾少棠不熟悉的面孔又消失在他冰冷完美的外表之下,雨化田勾起唇角:“将军接连派人找我,是有正事商谈吧?” 顾少棠见他岔开话题,不由松了口气,点头道:“这几日沙城一片安静,我是想问,绍赫是伤在你手上的,他伤势到底如何?我中箭后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你是怎么下的手。” 雨化田略一思忖道:“右肋下伤极重,但应该是死不了的。” 顾少棠遗憾道:“你如果下手重些就好了,这个王八蛋就已经一命归西,沙城就无主将在内,我去报了元帅,正好趁机偷袭。” 雨化田笑道:“正事因为他重伤生死不明,我才有足够时间把将军你从沙城边上安全带出。” 顾少棠点点头,诚恳道:“那夜蒙你连番相救,我很承你的情。” 雨化田淡淡道:“将军不必客气。” 他过于言简意赅,话音一落,气氛就安静下来,顿时有点微妙的尴尬。 顾少棠又觉得脸上有点发烧,贝齿把下唇咬出了一圈白印子,斟酌着用词:“雨化田,我们开始是敌人,后来一起挖金子,再后来就是一起出征,虽然你的心思我经常猜不透,但我在我心里是把你当成景应龙江彬一样的生死兄弟的.....” 雨化田冷冷打断道:“顾少棠,别忘了,有言在先,我跟你出征要图谋专征之权,所以你大可不必在我这里浪费感情。” 无意的平均的关心比有意的冷落还要更能伤害一个骄傲的人。 顾少棠踌躇道:“合作也好,利用也好,营中总是要日夕相见,并肩作战的,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同乡好友,咱们二人这么僵持尴尬总是不成的。”她惴惴不安的眨了眨眼,绯红了脸色:“那夜...回我营帐之后的事情...那些,你能不能....把它都忘记?” 雨化田看着她,凤眸流光,嘴角噙着笑,拱手道:“一切如将军所愿,属下告退。”一拂袍袖,转身就要出帐。 顾少棠忽道:“雨化田,你等等。” 雨化田停住脚步:“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方才我说错了,你跟景应龙江彬并不一样。” “......” 顾少棠皱起眉,缓缓道:“他们是我相信的朋友,你不是我的朋友,可我还是忍不住相信你。” ======================================================= 翌日清晨,天色没有完全放亮,几颗孤星犹自挂在天际。 顾少棠和江彬带着几个亲兵,早起巡营,寒风吹起她白色披风的袍角,北地戈壁的朔风,总是比不得要比她家乡的湿润温暖, 江彬道:“将军,景元帅可有下命令何事攻城?现在大汗葛济赤不在沙城,王子绍赫又生死不明,再不出击,等葛济赤带兵回来,可就更难了。” 顾少棠道:“元帅只怕是比咱们还着急些,但越人谷地形复杂,攻城所用的对楼临冲,渡濠器具,抛车这些重型器械,前几日才运抵了柏蓝将军的中军,我看应该快下令进兵沙城了。” 江彬点头道:“咱们是左路先锋,主要是协同,正面攻城还是要靠柏蓝将军的铁甲营,但沙城城墙高厚,地势又高,就算有那些攻城机械,只怕也是十分不易。” 顾少棠道:“此战真是十分凶险,若能如寻常攻城战,将要夺取的城池团团围住,让敌人分兵四顾,再寻找弱点击破也是好的,可偏偏这沙城两面临着乌尔会河,还有跟狮子山的绝壁天险做屏障,咱们只能从正面直接攻击,瓦剌人只要把所有兵力集中在一侧迎敌就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怕我军将士伤亡会惨重。” 二人相顾默然,顾少棠和江彬从军时日虽然不久,但经了亦州一场大战,已知战场伤亡难免,尺寸的土地也要用无数士兵生命换取,眼看敌军占尽天时地利,攻城大战一触即发,又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士兵注定埋骨异乡,多少春闺中年轻女子梦中的情郎要化作边关无名冢中的累累白骨。 却见旁边有个蜡黄面孔的百夫长匆匆跑了过来,对顾少棠单膝跪倒:“禀将军,昨夜派出的几个斥候方才返回营中,说有紧急军情。” 顾少棠点头道:“让他过来。” 不多时,一个衣着褴褛的矮小老者和一个粗壮汉子走了过来,拜倒在地。 顾少棠道:“你们说有紧急军情?” 老者道:“是,昨夜沙城城门打开,放出了千余人。” 顾少棠一惊,随即想要瓦剌人若要半夜偷袭明营,总不会是在沙漠中迷路,现在还未到,而且千余人还不够三股明军塞牙缝的:“你说‘放出’是什么意思?” 老者道:“昨夜出城的,看衣着打扮,不是瓦剌士兵,而是明朝百姓。” 顾少棠道:“此话当真?” 粗壮汉子道:“千真万确,小人曾远远听见他们交谈,是我朝百姓无疑。” 江彬奇道:“他们把沙城的百姓放出城来做什么?你们可有打探清楚?” 老者道:“这些百姓并非空手,而是带着各种锹铲工具,离开沙城二十余里,就开始挖土掘石...” 顾少棠猛的把右拳头在左手中一砸:“他们逼迫沙城百姓出城,是要挖掘战壕要塞,把原来就有的地形优势扩大为层层推进的防御圈” 江彬道:“明朝百姓不会为虎作伥,他们在瓦剌人的刀枪威逼下,进度必然缓慢,也许不等他们挖好战壕,修好要塞,咱们应该早已开始攻城。” 老者摇头道:“据小人所见,并无瓦剌狗贼在旁看守监押,且极为卖力,不过几个时辰光景,丈余宽二十仗长的的壕沟,已经有半人深,两旁的暗堡也已然盖起。” 顾少棠和江彬惊异的对望一眼,若无人看守,百姓只管逃往亦州方向就是,怎么会如此卖命为瓦剌人修建防御工事?都是将信将疑。 但这一天归来的所有探子斥候都证实了这一点:明朝百姓,正在帮助瓦剌人把本来就固若金汤的沙城,变成一个带刺的伏击圈,而且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顾少棠终于再也坐不住,通报了中军的柏蓝将军,带了两千骑兵出营查看。 沙漠朔风凛凛,顾少棠在沙丘上勒住马,雨化田,江彬也都并辔停缰,景应龙的伤还没好,也闹着非要来,但后臀挨的二百军棍也不是闹着玩的,导致他一直保持着臀部腾空,趴伏在马上的可笑姿势。 此地离沙城五十余里,修筑工事的明朝百姓已经隐约可见,自然也瞒不过敌人的眼目,好在两千人都是骑兵,若瓦剌人出城狙击,全身而退是没有问题的。 顾少棠举起了手中千里目,将前方扫视了一番,果然如斥候所说,是寻常的明朝百姓在沉默迅速极有效率工作着,并无瓦剌人的踪迹。 景应龙趴着抬头道:“会不会是他们害怕会被瓦剌人追上,所以不敢逃走?” 顾少棠点头道:“也有可能。” 忽然听得江彬道:“你们看,好像有一个人朝着这边跑过来了。” 众人一起举目,果然见一个黑色身影,急匆匆的朝明军的方向一路狂奔而来。 顾少棠摆手道:“沈校尉,你带十个人去把这个人接过来。”叫的是胖子沈梵歌,想了想又叮嘱道:“小心有诈。” 沈梵歌拱手遵命,催马前奔,他身宽体胖,所骑之马也甚为肥壮,速度却是极快,几个人马如脱队而出,朝来人迎了过去,不一会儿功夫,沈梵歌已经到了逃跑的明朝百姓身前,他也不问话,直接捞住那人的腰,往马后一扔,驮了回去。 顾少棠凝神相望,她本以为瓦剌或有伏兵冷箭阻止明军救人,却并没发现。 一时间,那明朝百姓已经站在了她马前,干枯矮小的汉子,大概三十岁年纪,褴褛的看不出颜色的破衣,直勾勾的瞪着她。 左右亲兵呼喝道:“这是我们顾将军下令救你,还不跪下!忒也无礼。” 那汉子抬头对顾少棠道:“你是将军?” 顾少棠点点头:“我是。” 干瘦汉子道:“我来问你,将军职责为何?是不是该保护百姓安居乐业?是不是该保护国土不受外族侵扰?” 顾少棠咬住下唇,低声道:“是。” 干瘦汉子脖颈一梗,大声责问:“我是个手艺人,祖祖辈辈在沙城走街串巷磨剪子磨刀,每一把送到我手中的剪子和菜刀,不管有多破旧多锈迹斑斑,我总会用自己的手艺让它锋利如新,这是我的职责,可你们这些丘八和将军呢?打开城门放瓦剌人进来的就是本该守卫的沙城的,大明的官军!” 顾少棠景应龙江彬相顾无言。 有亲兵插口道:“那是偶有败类为瓦剌人收买,不能一概罪及所有大明将士吧?” 干瘦汉子继续道:“就算那个是汉奸败类,那你们这些人呢?”小眼扫过一众将领:“沙城失守几个月来,何曾见到你们的踪影?只是穿着银光闪闪的铠甲,拿着锋利的兵器在这里耀武扬威,却不知沙城百姓日日夜夜在敌酋异族折磨下痛不欲生,难道不是人人有亏职守?” 这个矮小猥琐形如乞丐的人,众人本来只当他是寻常流民,本来没多加在意,但这一番质问,却说得正气凛然,在场将士人人脸有惭色。 片刻之后,顾少棠翻身下马,对着那汉子弯下腰去,拱手长躬到地,正色道:“是我们为军为将者失职,有愧厚望,无地自容,不敢盼原佑,只求早日收复沙城,解百姓倒悬之苦。” 干瘦汉子脸色缓和了些,点点头道:“这还像句人话。” 顾少棠问道:“既然沙城百姓对瓦剌人如此痛恨,又为何如此卖力为瓦剌人修建防御工事?这工事一起,明军想要收复沙城,必会增加伤亡。” 干瘦汉子脸现愤怒之色:“那个绍赫下令,将沙城百姓每百户分成一伍,令壮年男子出城挖掘壕沟,但将家中老幼妇孺扣住,出城时,瓦剌达子吩咐,若每日工事进度不能完成,一伍之中所有人都家眷,就活不过明日日出,谁无父母?谁又能不怜惜自己妻儿,将军,我们不卖力为瓦剌人干活,还能如何?” 景应龙愤怒的一砸马脖子:“这些狗贼!”,马儿吃痛,就要人立起来,幸好江彬及时抓住缰绳,景小侯爷才免于掉下马来。 顾少棠道:“那你逃到这里,就不怕累及妻儿了吗?” 干瘦汉子沉默片刻,道:“瓦剌人早就说过,谁胆敢逃走,就先杀他的家眷,挂在城头示众。” 众人心中打了个突,纷纷抬头远望,果然见远处的沙城高耸城墙上,已经吊出了一句穿粉色衫子的尸体。 那汉子回头望了一眼,就飞快的转过头来:“我逃,只是报信,若不赶紧进攻,这些工事只会越修越快,你们夺回沙城只会越来越难。” 他看着顾少棠:“将军,你可有胆色有本领收回国土,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 “仓啷”一声,顾少棠从旁边亲兵腰中拔出了长剑,左手握住箭尖,内力暗运,剑身断为两截,她眼中有烈火熊熊,凛然道:“若我不能领军一个月之内攻下沙城,有如此剑!” 干瘦汉子眼中噙着泪水却嘴角却挂着笑:“好,有将军这句话,我夫妻二人纵死九泉,也当含笑。”飞快捡起地上的半截长剑,朝颈中一刎,鲜血立时喷溅出两尺余高。 事发突然,顾少棠惊呼一声,待要相救,已然来不及,扑身上前,扶住了那汉子将倒的身躯,却说不出话来。 干瘦汉子气息奄奄,抓住了顾少棠的手,断断续续道:“娶妻当日,曾经跟她....约好....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她已经上路....我也当相随....将军夺下沙城之日...请将我夫妻尸身....” 他的手摔落了下来。 顾少棠抱着这个无名汉子的尸身,沉默的像一具雕像,景应龙打算爬下马去安慰她,却同时被两只手按住了。 终于,顾少棠轻轻的把他放在了地下,解下白色的征袍覆盖住,转身淡然下令:“把这个无名百姓的尸身收殓好,回营。” 第96章 番外非诚扰之日暮苍山专场(未完) (搞笑,崩坏,还没写完,大家看个新鲜吧 ) 光头大叔上场:欢迎大家收看这期非诚勿扰.日暮苍山专场,我是主持人胡非,本次节目是由京城首席五星级酒店凤鸣楼特别赞助的。下面有请唯一一位女嘉宾入场。 音乐起,顾少棠女装潇洒登场。 胡非:我们的节目通常是由几位女嘉宾的,但这次只有您一位,会不会有点紧张? 顾少棠:为什么要紧张?又不是我想相亲的。小说里未婚女性就我一个,我不来你只好开日暮苍山BL专场。 胡非(尴尬,转开话题):那您的职业是? 顾少棠:从小当土匪,后来是黑店掌柜,现任是先锋将军。 胡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请我们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顾少棠小姐入座,再有请我们几位青年才俊的男嘉宾。 (大幕缓缓升起,露出后边的一溜男嘉宾。) 胡非:请各位男嘉宾依次自我介绍一下 (1号男嘉宾,穿状元袍的戴缙) 戴缙:大家好,我是戴缙,新科状元。 胡非:我们这位1号男嘉宾,刚才还在跨宝马游街,才匆匆赶来,可见对我们节目的重视。 (2号男嘉宾,景应龙,手脚屁股上都包着绷带) 景应龙(怒拍桌子):顾少棠,你耍我!你竟然是女的,我不干了! 胡非:2号男嘉宾,您这是要退出? 景应龙(转而怒视他):你蠢死了,顾少棠是女的,如果我不把她娶回去,我家老头子能放过我吗? 胡非(擦汗):听说您是官二代这脾气真是..... (3号男嘉宾,江彬,站在一团雾气里) 胡非(惊):我记得日暮不是仙侠小说啊,您怎么腾云驾雾就来了? 江彬:由于涉及剧透,所以作者让我在雾气和马赛克中间挑一个来掩盖自己的背景,我觉得还是雾气好一点,你说呢? 胡非(点头):要是观众把频道转过来,看见一堆马赛克..... (4号男嘉宾,牛得意,银灰色飞鱼服) 胡非:牛大档头,小说开播以来,您跟上司有染的绯闻时有传出,你这次来上节目,是要破除谣言吗? 牛得意(花岗岩脸):我只效忠督主,市井流言,我从不在意。 (旁边有人跺脚) 胡非:哦,看来5号男嘉宾急着出场。 风里刀(把麦克风扳过来):那是造谣污蔑,我跟牛档头是非常正常纯洁的同事关系,完全因为以前有某些人行为不端(像旁边撇了一眼),搞得西厂名声不好,导致我背黑锅。 胡非:这位就是现任西厂风督主吧?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风里刀:我有什么想说的?你还敢问我有什么想说的?顾少棠是我女朋友,为什么我要跟他们这些跟顾少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人站在一起? 胡非(对着耳麦低声说):把这段剪掉。 (6号男嘉宾,雨化田,青衫磊落) 胡非: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雨厂花了,你是为什么参加这个节目的呢? 雨化田:...... 胡非(尴尬):您有什么要对观众说的吗? 雨化田(冷冷瞥他一眼):...... (主持人相当识趣的绕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7号男嘉宾,朱迟美,依然很美) 胡非:原来是三档头,你二哥为什么没来。 朱迟美(遗憾的):他没人气,留下值班了。(转头看雨化田)而且督主说西厂需要一个办事的人。 (8号男嘉宾,绍赫,魁梧冷峻,腰间缠着绷带。) 胡非:原来还有个国际友人,您怎么会考虑来上我国的节目呢? 绍赫:养伤期间我看了好几本你们的玛丽苏小说,如果我能赢得女主角的芳心,我由反派变身成男主角 也是有可能的。 胡非:您真现实.... ========================================================= 第97章 鏖战青龙堡I 两日之后,成化十三年三月十九日,出击沙城的三路明军发动了第一波攻城,比预计要提前的多,中路军以柏蓝将军的铁甲营为主,顾少棠的先锋营骑兵在前,夏衍左右翼穿插协同。 虽然景应龙一再抗议,但终于还是被顾少棠绑在营中不让出来,还派了十个亲兵看守。 马蹄飞扬,烟尘起,旌旗猎猎。 瓦剌人逼迫百姓修建的是防御工事就在前头,虽然没有完工,但已经足具规模,已经发挥出了它的威力。迎接先锋营的骑兵的,是埋伏的瓦剌士兵的弓箭,他们躲在丈余宽的防御壕沟中只露出头顶,只是埋头射箭。 明军却是无遮无拦,人和马同时栽倒,溅起的鲜血,又迅速渗入了黄沙。 顾少棠将手一摆,战鼓隆隆声擂起,这是继续冲锋的信号 冒着箭雨,以鲜血和牺牲为代价,缩短跟敌人的距离。 还不等明军骑兵冲到面前,毫发无伤的瓦剌人已经撤出壕沟坑道,登上了临时搭建,但地势有利而且互相关联掩护的的碉楼。 骑兵不能下马去爬楼,只能交给后背的步兵料理,可马匹能越过壕沟,后边跟着的步兵必须踏入,立即有人被瓦剌人撤走时早已埋下的弓弩暗箭射死射伤无数。 率先上了临时碉楼的几百瓦剌兵卒,身陷明军重兵之中,占据地形的优势,只是四处放箭,扰乱进攻步调,成了阵中的一个个小型的城池,伤害惊人,这些瓦剌死士出城前就知必死无疑,却更加凶蛮勇悍作战,步兵阵营立时陷入混乱之中。 对楼临冲和抛车这类大型的攻城器械就在更后,需要先填塞深沟,才能前进。 虽然进兵以前,三路明军已经事先拟好对策,可是由于敌人步下的重重防御和悍然不畏死的瓦剌兵卒,不可避免的阵型被拖长,进攻迟缓。 当顾少棠发现应该蚁附登城的步兵和攻城必不可少的云梯,撞车已经防御工事所阻隔,被抛在了身后时,她下令减缓进兵的速度。 首尾不能相顾,是兵家大忌。 第一波冲到沙城之下的是夏衍的左右翼骑兵,迎接他们的,是齐整的瓦剌士兵,和城头庞大的床弩,矢大如弩车凿,一矢能射数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本来就占据地利优势的瓦剌人展开猎杀。 顾少棠无奈之下领兵相救,总算在夏将军的士兵死伤过半前,把他们从瓦剌人手中拖了出来,先锋营也伤亡不轻。 这场仗打到这般时候,已经没法子再打,说要攻城,连云梯都没搭到敌人城头一个,己方已经损兵折将,没了士气。 日头过午的时候,鸣金收兵的信号终于响起。 人人脸色都不好看,顾少棠只觉一口黑气梗在咽喉,咽不下去也发泄不出,只是憋的难受,这仗打的太窝囊,比她中了金蚕丝陷阱是更让人无法忍受。 明军第一次进攻沙城,死伤两千五百余人,马匹七百余匹,仅歼敌三百余人,惨败而归。 三月二十二日,明军短暂休整后,重整旗鼓,再次进攻沙城,这次柏蓝将军吸取了上次进攻,队伍被拖长导致失败的教训,以铁甲营的身披重甲的步兵在前开路,压阵缓行,步步为营。 这次总算是顺利冲到沙城之下,但沙城地势高,城墙更高,攻城的明军士兵应该先用弓弩远射,把城墙上的瓦剌守军压制住,再把大型的云梯,撞车运输过来,或者蚁附攀墙,或撞开城门。 但因为城墙太高,明军弓箭十有*没等射上城头,已然掉头下坠,伤了自己人,偶有几支射了上去,也都是强弩之末没有丝毫力气,等于给敌人运输弓箭,瓦剌士兵可以捡起来直接拿来射伤明军。 更加糟糕的是,云梯撞车这些笨重的大型木制攻城器具,最大的问题在于:目标大,而且怕火。明军弓箭鞭长莫及,城头的瓦剌兵卒自然有恃无恐,没等云梯和撞车运至城下,大者如斗,小者如西瓜的火球,已然从城头腾空而起,朝着这些木质的庞然大物直飞了过去。 此物炸响如霹雳,因此又叫霹雳火球,是燃烧类火器,明军也多有使用,因为陶制的空心球体中所装为火药,因此炸响后燃烧时间不长。冲车和云梯被击中后,操作的兵卒训练有素,立即用早已准备好的潮湿兽皮去灭火。 火焰却并没有熄灭,瓦剌人使用的火球中流出一股黑色油脂状的东西,粘在水淋淋的兽皮上仍然在燃烧 。不一会儿功夫,最前边的十几架云梯都变成了火梯。 柏蓝无奈,再次收兵。 明军第二次进攻沙城,死伤五百余人,云梯十架,冲车三辆,敌军伤亡不足百人。 三月二十六日,顾少棠带一千骑兵趁着夜色埋伏在沙城附近,待瓦剌人再次驱使明朝百姓出城修建沟渠战壕时,现身偷袭,但当时城门未大开,混战一番后,城中守军增援迅速,顾少棠理解带兵撤了出去。这次小规模的战斗双方死伤相当,瓦剌人此后却不敢在派遣明朝百姓出城。 四月二日,夏衍带万余步兵,横渡乌尔会河,试图从西南侧面进攻沙城,但乌尔会河靠近沙城一方的河岸,距离城墙不足五十丈,登岸的士兵还不能立足,已经进入城头瓦剌士兵的弓箭范围,这次进攻,除了在河岸上留下几百具尸体和舟船,仍然是一无所获。 一连串的惨败,让在亦州的元帅景恕终于坐不住了。 是夜,无星无月,金顶大帐中熊熊火光之下,景恕的面孔犹如愤怒的雄狮,“啪”的一声,几张写着半月以来战报的信笺摔到了长案下跪着的几个将军脸上。 为首三人:柏蓝,夏衍,顾少棠,后边是景应龙江彬等人。 “这就是大明朝的将军!你们很有本事啊!这仗打的漂亮啊!” “末将无能。”柏蓝将军脸有惭色。 “朝廷养你们是做什么?你吃着三品的将军俸禄就给我两个字‘无能’?!”景恕猛的一拍桌子:“当着将军尸位素餐,还不如滚回家种田。”伸手指着下边跪着的其他人:“你们也都是自认无能的吗?” 夏衍嗫嚅辩解道:“元帅...沙城的地势实在险要,末将等虽然拼尽全力...” 景恕冷冷笑道:“你倒不无能,只是抱怨沙城地势而已,是不是还要抱怨敌军主帅死的太慢啊?”愤然起身,走下座来:“打了败仗,不去谋划反败为胜,反而一个两个,不是自认无能,就是找借口遮掩,真是废物。!” 元帅震怒,彗星袭月,洪水拍岸,一时帐中人人寂静无语,连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末将请带先锋营,突袭青龙堡。”声音不大,圆润沉稳。所有人都视线都聚集过来。 顾少棠抬起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景恕,身后有只手伸过来,扯住她左边的手肘,顾少棠转过头,却见是江彬,江探花这会儿连军纪和元帅当前都顾不得了,只是对她皱眉。 顾少棠不理他,转回头右边的锁子甲又被扯住了,这次是景应龙,他自从被顾少棠捆在营中后就没理过她,现在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眼中都是焦急。 南北宽十余里,东西长30余里的山体是沙城的天然屏障,也是狮子山的一部分,主峰青龙峰可俯瞰整个沙城,所谓“青龙一失,沙城即失.” 此地如此重要,但自从开战以来,却没人提议过从这里进攻。就因为这里地形狭窄,山峰叠起,多陡坡绝壁,而且主峰定上有十数个碉堡组成的防御要塞,还有青龙堡这个地势最险的主要堡垒,可谓塞中有塞,堡中有堡,足抵十万精兵。 进攻沙城,不成还可以退却,直取青龙堡,却极其容易被切断后路,只能取胜不能后退。 胜利机会很渺茫,大量的牺牲却是毫无疑问。 景恕目光深沉,似在寻问:“顾少棠,你真的要选这条最凶险的道路吗?” 顾少棠郑重的叩首在地:“请元帅准末将带兵突袭青龙堡。”再次抬头,眼神坚毅。 这样的目光神态,是如此熟悉,景恕的思绪倏然飘远,是谁马鞭长指,挥斥方遒,要平定四方,踏破祁连? 易安将军,顾少棠也跟你一样有凌云之志英雄之胆,有孙如此,不负你神武将军一世英名。 景恕的面容柔和下来,从案上的檀木匣中抽出了象牙令箭:“好,传我元帅令,顾少棠领先锋营绕山突袭青龙堡,其余各营一体协同,不得有误。” ====================================================== 寒风飒飒,孤星高悬,先锋营所余的全部一万四千名士兵,整体的站满了整片营中空地。 将军夜点兵。 顾少棠的白色征袍在夜色中依然抢眼,江彬和景应龙站在她左右两侧,雨化田职位是幕僚,论理不应出现在这个场景,但他既然是将军好友,还把顾少棠从绍赫手中带回来,自然也就无人再当他是柔弱文官。 顾少棠面对着下面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表情和语气都是淡然平静。 “凡我先锋营中将士听令。” 兵卒齐声称是。 “是家中独子者出列。” 下边瞬时一阵骚动,好一阵子之后,才有千余名兵卒犹犹豫豫的站了出来。 “有子女不满周岁者出列” 又有一些人疑惑的站了出来。 “家中父母年逾花甲者出列。” 骚动声音更大了一些,黑鸦鸦的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顾将军,这是要干什么?” 顾少棠抿紧嘴唇,然后朗声道:“所有出列者,离开先锋营,交柏蓝将军统领,原地听命。” 骚动变成了嘈杂的噪音,先前站出来的人群情激愤起来,纷纷叫嚷:“我们要追随将军!”“我们是先锋营的人,不要留下!” 顾少棠杏眼一瞪,冷喝道:“再敢喧哗,军法从事!” 人群寂静下来,但被命令原地留下的人人目光愤懑,眼中似要喷火。 顾少棠道:“我知道各位袍泽,都是誓死杀敌,不畏牺牲的英雄,但青龙堡此战凶险异常,只怕十人九不还,若你是独子,家中白发双亲谁来供养?若你是慈父,嗷嗷待哺的稚子谁来抚育?我们远离家乡,舍死忘生征战边关,不就是为了百姓太平和乐?战士可以死,但若一人死,而举家无生趣,那这牺牲还有何意义?”说道此处,深躬到地:“顾少棠拜托各位了。” 雨化田的眼光深沉如潭水,落在她身上。 出列的兵卒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并不响应,顾少棠就保持着这个躬身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终于,一个士兵叹了口气,挪动了脚步,垂头丧气的走出了队列,后边的人慢慢跟上了他,一个接着一个,他们的将军就那么固执的弯着腰,等着这几千人沮丧缓慢的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聚集到另外一边,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就好象马上要去敌人的重重堡垒刀兵弓箭中送死的是他们。 顾少棠站起身来,为快要断掉的腰背倒吸一口冷气,左手一举:“重新整队。” 还剩下九千九百六十三人。 顾少棠转过头,忽然瞥见一脸跃跃欲试的景应龙,垂眸片刻,开头道:“景将军,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 景应龙被她问的迷糊了,楞道:“你说什么?” “我说:是家中独子者,离开先锋营,原地听命。” 她好看的眼睛冷冷的盯着景小侯爷:“你没听见吗?” 景应龙还在迷糊:“你是什么意思?” 顾少棠朱唇轻启:“你是家中独子,按照规矩,明天不能去青龙堡,留下来等柏蓝将军任命吧。” 景小侯爷瞬间只觉得所有热血都冲上了脑子,一颗心气的要爆开一般,冲过去揪顾少棠的领子:“顾少棠!你好样的!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耍我是不是?” 江彬一看情势不对,下边士兵都在看着,副官“殴打”主帅这还得了,赶紧过去抓景应龙的手:“小侯爷快松手,这事还可以从长计议。” 景应龙见他来劝,仿佛看见亲人一般,委屈得顿时鼻子一酸,,语无伦次道:“顾少棠...他,他看不起我,他..不让我去,往日的情谊,他都是装的。” 顾少棠用力扳开他的手,整了整自己的领子,冷漠道:“江彬,你放开他,这是军令。他再敢胡闹,军棍伺候。” 景应龙更是急红了眼,又要朝她冲过去:“你叫监刑官打我军棍好了,一百,两百,随便打,但只要有一口气,我爬也爬去” 江彬正焦头烂额,却听得旁边一个老迈威严的声音响起:“景应龙随先锋营出征青龙堡。” 景恕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营帐边,身旁跟着个布衣老者。 景应龙顿时感动的眼中泪花点点,由衷的叫了声:“爹!”关键时刻,还是亲爹管用。 顾少棠皱眉道:“元帅...这....” 景恕淡淡道:“这也是军令。” 顾少棠只得拱手:“是!”转身去对看傻眼的兵卒们下令:“早些回营休息,明天一早进山。” ==================================================== 景恕离开了,兵卒们散去了,气鼓鼓的景应龙瞪了顾少棠好几眼之后,也被江彬拉走了。 偌大的空场,黑漆漆的,只剩下夜风在呼啸回响。 顾少棠觉得有点疲惫,但又不想回营,晃荡到旗杆之下,缓缓的坐了下来,蜷起一只膝盖。 “你为什么不回去?”她向身后空洞的黑暗说,那个人还在。 “将军又为什么不回去?” 雨化田反问。 “......” “顾少棠”雨化田语气平静,侧颜在夜色中俊美如妖:“你在害怕吧?” 顾少棠“腾”的一下翻身而起,冲到他面前站定,就好象一只发怒的幼狮,狠狠的瞪他,一字一顿的说:“我.不.害.怕。” 雨化田伸手去拉她的手腕,顾少棠缩手躲闪。 雨化田神态平和的看她一眼。 顾少棠觉得有点别扭,但又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就勉强的不再躲闪,任由他把自己的手拉住。 雨化田握着顾少棠紧握成拳的手,淡淡道:“从帐中开始到现在,你的拳头就没有松开过。你害怕时就是这样的” 顾少棠眉间怒色闪过,猛的用力,就要抽回手。 谁知雨化田的手劲大的惊人,就如铁箍一般,任她使尽内力,还是纹丝不动。 顾少棠怒道:“你!” 雨化田听若罔闻,手上运力,将她的纤细的手掌一点一点的强行展开,雪白的掌心已经被她的指甲刺出了几个深浅不一的伤口,血迹嫣红。 顾少棠快气疯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雨化田左手将她的手更用力的握牢,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方白色丝帕,将她掌中的伤处细细的裹好。抬起狭长凤眸:“害怕并不可耻,害怕也不说明你不能取胜,将军不要过分苛责自己。” 手上力道一松,顾少棠这才把手抽了出来,因为一直向后用力,猛的退了几步。 她低头看了看包扎好的伤口,又气愤的丢给雨化田一个白眼,转身回帐去了,一路嘀咕这个死太监行事越来越莫名其妙,难以理解,倒是分散了对于即将到来的恶战的焦虑担忧。 雨化田修长的身影,宁静伫立,青衫衣袂翩翩在风中飘摆。 第98章 鏖战青龙堡II 天色未明,山峦重叠的影子如同陷入沉睡的猛兽,似乎一旦惊醒就会张开狰狞的血盆大口。 将军翻身上了白马,右手举起,轻轻一挥:“出发。” 成化十三年四月六日,将军顾少棠领先锋营中九千九百六十三名人,入狮子山,直切沙城的屏障--青龙堡要塞。 狮子山在靠沙城一边,山势险峻,但由于地势险要,不管是哪朝哪代都有军卒驻扎守卫,需要常常运输武器粮食上山,因此道路也比寻常山道宽阔,可容三匹马并行。但马匹笨重,不能灵活转身,因此营中只有几位将军和雨化田骑了马。 行了快半个时辰,山道两旁山石阻隔,松涛阵阵。 景应龙坐着马上,双手捧着偌大一张羊皮的地形图,左看右看。 顾少棠道:“要看地图不早看,这会儿用什么功?仔细别从马上跌下来。” 景应龙还在因为她昨晚要把自己扔下的事情生气,嘟嘟囔囔道:“‘谢’将军提醒,末将的骑术不必您操心。” 老头爷偏爱作弄多嘴的,冷不防一只暗箭“嗖”的一声,只奔他们面前而来,顾少棠暗器的星玄脱手而出,跟飞箭对撞,两下飞出,断了的箭尖直打中景应龙坐骑的马眼,畜生吃痛,立时人立起来,吓得景应龙赶紧扔了地图,抱住马脖子,这才免得堂堂小侯爷摔下马的耻辱。 顾少棠江彬雨化田等人却都笑了起来。 景应龙尴尬道:“这鬼箭,是从哪里来的?” 江彬抬手一指不远处山峰上被高大的树木掩盖着的石头堡垒,笑:“你方才不是在看地图吗?”,青龙堡周遭至少有十几个个这样的主碉在前阻挡,支撑阵地。 景应龙眯起眼看了看那不起眼的灰色石头房子,道:“虽然地势高,但这么个东西,当茅厕也还嫌小,里边能有多少瓦剌狗贼?” 顾少棠已经收了笑容,对身后下令道:“暂停行军,沈校尉,你带五百人先去探一下虚实。一百人带盾牌在先,小心敌人的弓箭。” 大胖子沈梵歌越众而出,躬身奉令。 大队人马停驻原地,顾少棠景应龙等着在最前方,凝神看着这只五百人的队伍整齐快速的朝前面山峰靠近。 当他们离山丘还有几十丈远时,瓦剌人的黑羽箭的箭雨正如预料的从石碉中倾泻而下,虽然有盾牌挡开了大部分的弓箭,但山谷地形狭窄,仍然有不少人瞬间受伤死亡。 沈梵歌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开始攀爬山丘,却见瓦剌人黑色盘状帽盔从石碉中涌出,并不向下阻击明军,而是沿着山体四散开来。 当黑羽箭再次如暴雨落下的时候,不再是一点,而是变成了一条绞杀人命的绳索,整个套在了明军的脖颈之上。 沈梵歌带着的五百人,每攀高一尺,都伴随着牺牲,随时都有人中箭倒下。眼看爬到半山腰处,五百人所余不足六成。 几个主帅眼中都是凝重。 江彬道:“石堡的位置选的太过刁钻,就如同一个敞口的葫芦,等着进攻的人乖乖走入彀中。” 景应龙急道:“你还有空感慨?现在怎么办?”,眼看沈梵歌周围又有人倒地滚下山来,转头对顾少棠道:“鸣金,让胖子校尉回来吧。” 顾少棠沉默了片刻,凛然道:“擂鼓。” 人人皆知擂鼓是进兵的信号,景应龙错愕道:“还要打吗?不如缓缓从长计议。” 顾少棠缓缓道:“敌人所占地形优势,根本无法破解,唯有强攻进兵一途,现在撤回,只能是前功尽弃。前边的人也就白白牺牲了。”回头冷静道:“擂鼓,再派三百弓箭手带强弩掩护。” 鼓声隆隆,半山腰的明军似乎迟滞了下,然后更加狠命的冲杀起来。 山上和山下弓箭往来,鲜血如雨雪霏霏飘洒。 雨化田侧过脸,扫过面露不忍之色的景应龙和江彬,然后落在面容平静的顾少棠身上,她握着马缰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似乎很快又似乎过了很久,沈梵歌发出一声怒吼,第一个跳上了山岭,回音四处飘荡声震山野,声音远处也能听得真真切切。 他手持一把黑铁大刀,左披右砍,瓦剌弓箭手虽然蛮族野性,却不如他天生膂力强横,片刻之后,或身首分离,或受伤躲避,齐整的阵型出了一个不小的缺口,其余的明军趁机从缺口一拥而上。 地形的优势终被克服,明军被弓箭暗算了一路,同袍死伤过半,早就红了眼,近身肉搏毫不容情。 半个时辰后,明军彻底彻底扫清瓦剌残兵,清除了第一个障碍。 沈梵歌满身鲜血的回来复命,派出的五百余人,无伤返回者仅一百四十人。 顾少棠等四人相顾无言,殊无半点获胜欣喜的神情,连环阵地依山筑成,互相交错,这只是一个开始,更加艰苦惨烈的恶战就在前头。 事实上,战况比他们预计的更加艰苦。 山道越来越狭窄,山梁越来越崎岖,敌人的石堡高低错落,互相掩护,攻防兼备,瓦剌人凭借着劈坡和地形的优势,狡猾躲闪,明军突袭若抵挡不住,就暂时扯开,再行夺回,几乎每一块阵地都经历过反复的易手和争夺。 但顾少棠明白,兵贵神速,她要赶在沙城的瓦剌守军的增援到来之前,更加靠近青龙堡,否则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当第二天的晨曦初现的时候,先锋营攻下了十三个山头的十五个阵地,离最终目标只隔着“苍鹰背”一道防线。 当然代价是惨重的伤亡,明朝军队规定每十个士兵组成一个“小旗”,五个小旗组成一个“总旗”,两个总旗组成一个百户,激战之后许多总旗和百户最后只剩一两个兵卒。 士兵们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 顾少棠终于下令在个视野开阔的山腰处休息整队。 疲惫的满身血污的兵卒们烤热了干粮,就在火堆旁睡着了。 顾少棠低下头,看着江彬抱着肩膀靠着背后的一块大青石闭目而坐,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景应龙头枕在他腿上,手上拿着一块咬了一半的干馍馍,大张着嘴,睡的香甜。 顾少棠无奈的笑了下,取过一条棉军毯,给他们搭在身上,转身抬步,绕过在地上三三两两躺卧的士兵,朝山坡的高处走去。 攀攀爬爬往上走了半炷香功夫,一抬头,却是愣住了。 方才解散队伍休整后就人影不见的雨化田就站在崖边的卧虎石,正看着她。 “你不好好吃东西好好休息,跑这儿来干什么?”顾少棠纳闷的问。 “我在等你。”雨化田平淡笃定:“将军怎么不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顾少棠摇头不答,走到他身旁,眺望着远处如黑色巨兽的堡垒道:“青龙堡就在前边。” “现在军中伤亡状况如何?” 顾少棠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又紧紧抿住:“算上轻伤不影响战斗的,所余者,还有四千三百人左右。” 雨化田叹口气道:“过半了。” 顾少棠道:“除了青龙堡这个最大最硬的骨头没啃,还有眼前的苍鹰背”她伸出手,指着前方山崖:“你看这两座山,如同两扇平行对开的房门,中间道路极为狭窄,左峰上的石堡的瓦剌守军不下五百人,已经攻克的十几个阵地,都是靠战士勇猛,硬冲猛打,但这个石堡却是冲不上去的,咱们能接近的方向,都是绝壁悬崖。” 她又皱起了小八字眉,顿了顿道:“只能冒着敌人的弓箭火石,尽量快速的先冲过去,到了山那边再转回头来拿下苍鹰背的敌人,但那时就会被苍鹰背和青龙堡两处敌人夹击在中间,腹背受敌。” 雨化田眯起凤眼,看着前方险峻的山体:“绝壁悬崖也未必就是上不去人的。若有一条绳索从崖顶垂下来呢?” 顾少棠心中一动,转头凝神盯着他:“你是说......” 雨化田淡然道:“你回去点两百人,要身有武艺,单个搏斗能力好的,等天色彻底黑透之后,去左峰南面。” 相处已久,顾少棠知道雨化田这人,有十分也只说三分而已,他既然如此说,那天黑之时,自然会有能到达苍鹰背顶端石堡绳索神不知鬼不觉的垂下。 她看着对面山上如斧凿险峻的悬崖陡壁,可谓飞鸟不过,灵猿难栖,就算雨化田再轻功卓绝,也是血肉之躯,心中感动,上前扯住他青衫的衣袖,道:“你....”,此事危险之极,她心知肚明,但除了这个办法,再无其他能减少伤亡而通过苍鹰背的良策,她不能劝雨化田不去,也不忍怂恿鼓励,因此噎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雨化田将手臂一收,把袖口从她掌中扯出,冷冷道:“我只是为自己日后的前途权势打算,将军不必悲春伤秋的费神,有空还是早些去歇息,青龙堡还有恶战在前。” 说罢,转身下峰,竟不回头一顾。 当日夤夜时分,三百名身有武艺的明军兵卒,在苍鹰背左峰下,找到了仙人指路般的绳索. 瓦剌人对苍鹰背的险峻天险太过有信心,靠近悬崖绝壁的方向,连守夜的观察岗哨都没有,明军偷偷攀上了悬崖后,无声无息的直接摸进堡中,睡梦中的瓦剌士兵没料到明军从天而降,完全措手不及,黑暗中连自己的弯刀都没找到,就已经命丧黄泉。 蓝色的信号烟火腾起,最后一道障碍已经扫清。 下面焦急等待的先锋营将士人人欣喜,景应龙满脸笑容的跳将起来,伸手要搂顾少棠的脖子,顾少棠侧开身形,顺手把他推去烦江彬。 张目四望,找了半天才见雨化田在火把几乎照不到的地方,懒洋洋的靠着一株松树负手而立,她走上前去,刚开口说了个“谢....”字,就被雨化田修长的食指,按住了嘴唇。 顾少棠脸上一热,猛的退开几步,那种危险的怪异的感觉又回来了。 片刻后,雨化田道:“将军不必客气,还是早做准备进攻青龙堡。” 第99章 鏖战青龙堡III 天色还未明,明军已经经过了重新休整,再次出发。 昨夜的胜利也让士兵们的士气大振,他们猫着腰,手中握紧兵器,跟在总旗百户们身后,行动虽然迅速,队伍却并不散乱。 校尉沈梵歌扛着他的黑铁弯刀,对旁边的老乡孙筑道:“你看咱们将军,用兵如神不说,连老天爷都帮忙,在苍鹰背竟然有绳子能偷偷上峰。” 老鼠脸孙筑跟顾少棠和沈梵歌是一科的武进士,但名次不佳,只是个总旗,开口道:“就算将军真有天助,这个青龙堡也没那么好拿下来,我看剩下的人还要死去一大半。”一贯的阴阳怪气悲观失望的口气。 沈梵歌急道:“呸!呸!呸!你个老鼠精不说好话,别咒兄弟们。” 晦暗不明的夜色中只见人头攒动,脚步声被可以压低,偶尔有刀刃反射的寒光。 将军顾少棠注视这士兵们,面容冷静。 前方就是青龙堡,突破青龙堡,就等于在固若金汤的沙城城墙上扯开一个填不平,补不好的大口子,贪婪的瓦剌人再也休想做盘踞沙城,图谋大明更多土地的美梦。 雨化田,江彬和景应龙跟她并肩站在山坡下一处年久失修的小土地庙旁,看着先锋营的士兵们趁着夜色,压近那头青色的巨龙。 最前头的士兵离青龙堡已经不足半里。 江彬疑道:“已经靠得这么近,瓦剌人怎么还是没有反应?” 景应龙道:“瓦剌狗子们喝多了酒,还没睡醒吧?” 顾少棠笃定的摇头:“绝不可能,咱们打到这里,敌人早就被惊动了,苍鹰背偷袭虽然没发出响声,但每个时辰的岗哨烽火在两个时辰前就消失,就算青龙堡里都是蠢蛋也已经发觉。” 队伍最前方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哎呦”,抱着脚倒在了地上,然后不断有人惨叫蹲下。 沈梵歌冲在最前,仔细凝神一看,急忙吼道:“大家小心,地上有瓦剌狗子埋下铁菱。” 铁菱四面是尖,踩上去会刺伤脚掌,是战术阻滞的工具,在青龙堡前的不足半里的地面上,这个东西密密麻麻的像天上的繁星。 除了这个乱子,前进的速度顿时降了下来,后边的人反应不及,顿时最前方的人员密度大增。 顾少棠皱起眉,难以抑制的不安感突然涌上她的心头,情况有些不对。 位于关卡要隘的碉楼通常只有两层左右,只有最上层有供弓箭射击的孔洞,而青龙堡依山势垒砌,上下共分五层,每层各面都有射击孔,星状分布的工程结构,大大减少了防卫死角。 明军中小范围的慌乱已经安静了一些,最前方的士兵开始清理地下的障碍铁菱,试图继续前进。 他们并没注意到,前方巨型碉楼的几十个射击的洞口之上,骤然出现了一下他们并没见过的东西--- 并不是瓦剌人常用的黑羽箭,也不是更金贵的蝎虎分身箭,圆形的,中空的,比中原人的乐器洞箫略粗一些,最奇怪的是,并不指向碉堡下的明军,而是朝着天空。 老鼠脸孙筑抬起头,指着那奇怪筒状物,问沈梵歌:“胖子,你看那是什么?” 当然不会是瓦剌人准备为他们奏乐用的。 沈梵歌搔头:“没见过,会不会有暗器射出来?” 孙筑道:“不会的,暗器哪有弓箭的力道大,而且这东西朝上指着天,瓦剌人要射的是路过的神仙吗?” 沈梵歌他转头看看周围严阵以待的盾兵们:“不管瓦剌狗子耍什么把戏,咱们有胆有勇不怕死,总能把这最后一关拿下来。” 交谈间,几十个喷管中,同时喷出了黑黝黝的,粘稠的液体,因为筒管指着天,飞了一段后,就纷纷四散开来,落在前方明军的衣服,皮肤和武器上,就像一场黑色的小雨。 沈梵歌习武出身,生怕此物有毒,下意识的把黑刀旋起,挡开了周遭的大部分液体,嗅了一下空气中刺鼻的味道,疑惑道:“好像不是毒,瓦剌人要做什么?” 站在土地庙前的将军顾少棠瞳孔猛然收缩,大叫一声:“糟了!”就朝着负责传递信号的兵卒们奔去,急急嚷道:“快!鸣金!让他们回来!” 景应龙纳闷道:“顾少棠怎么了?” 雨化田低声道:“小侯爷你可记得第二次进攻沙城时...” 听到此处江彬失声叫道:“糟了,那些烧掉云梯的霹雳火球中就有此物,非常易燃,难以熄灭。” 跟明军焦急刺耳的鸣金收兵信号一起响起的,是十几个在空中炸开的硫磺火弹,火花四溅,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犹如烟火炫目,下一刻,美丽的火星落入了前方最密集被淋到最多明军士兵之中。 烈焰奔腾,一片火海。 西域之地戈壁深处,有寸草不生的石地,日夜有黑色稠油涌出,遇火即燃。 惊恐的哀嚎之声四起,前方已成火池炼狱,身上已经着火的明军士兵翻滚着,四散奔跑,但由于铁菱的阻隔,人群密集,有些身上并没着火的士兵被身上有火的同袍抱住或蹭到,就会同时殒命,百余个身上跳动着火焰的明军士兵在奔跑,挣扎,然后倒地,躯体兀自抽动,空气中泛着*烧灼的血腥气味。 孙筑身上沾了黑油,被个全身是火的兵卒推了一下,立时半个身子都被火舌缭绕舔舐。 旁边的沈梵歌大惊失色,就要扑过去救他。 孙筑全身剧痛,也知自己命在须臾,却心智不乱,强忍着刺眼黑烟和高温,拼命的推开自己的朋友,声音嘶哑:“死胖子,别过来,你敢陪着我这么白白死了,到了阎王那里别怪我不认你这个朋友!”,踉跄的逃开几步,就蜷曲在了地上。 战场上生死如鸿毛,刀枪无眼,士兵们见惯了鲜血,杀戮和生命的流逝,可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一刀下去,生死分明,如此惨烈的火焚,却是闻所未闻之残酷。保全生命的本能盖过了战士的责任,后边的明军将士见前方火起,立刻转身,向后溃逃,战术撤退之类也顾不得了。 “嗖”!“嗖”!“嗖”! 现在瓦剌人终于拿出了他们的黑羽箭,不费吹灰之力的瞄准溃败逃命的明军的后背,再开始一轮屠杀。 一个赤条条的胖子冒着飞箭,跳入火中,捞起了一个瘦小的燃烧着的身躯,然后朝明军方向奔了回来。 顾少棠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怔怔的看着这场由自己的士兵的躯体作为燃料的大火,从黑夜一直燃烧到黎明。 江彬走到雨化田身边,轻声道:“风兄,你去劝劝顾将军吧。” 景应龙抱怨道:“我早就要去劝,你不让我去。瓦剌狗子会放火,谁也不知道,他顾少棠又不是神仙。”拔腿要走过去,又被江彬扯住。 雨化田英挺的眉头皱起,却并不应声。 却见顾少棠整了一下自己的盔甲,对他们作了一个“我没事”的手势。 再转过身,她又是那个镇定自若的先锋将军:下令休整,埋锅造饭,就地扎营休息,安排军医治疗烧伤和中箭的伤兵。 临时的指挥所就设在了破败的土地庙之中。 这次伤亡六百余人,并不算重,但在明军将士们心理上投下的阴影却是巨大的,从天而降的黑雨和炼狱般的火焚,只要想一想都肝胆俱寒,而一直畏惧敌人的军队是不可能取胜的。 这一拖就是五天,五天之中,顾少棠等人商量了无数办法,却还是没有破解瓦剌人的黑油火攻之计的法子。 第六天的时候传来消息,瓦剌大汉葛济赤剿灭了北漠中不听话的亲戚,早已顺利返回沙城,顺便带回来一种铁箱中装有可燃黑油的守城武器,让正面进攻沙城的柏蓝夏衍两位将军,都伤亡惨重。 最后,还有元帅景恕给顾少棠的密令:三日内青龙堡能取则取,若不能拿下,就此折返,不可冒进。 景应龙猛的一砸墙壁,灰土和蛛网扑扑的落下来:“就这么回去!前边的几千兄弟就白白牺牲了。还有这十几处石堡,如果拿不下青龙堡,就等于又送回到瓦剌人的口袋里,难道再打过来一次,再死六千人吗?” 江彬道:“可是现在咱们也没法子吃掉青龙堡。” 顾少棠白玉般的脸上带着倦色,深深皱眉:“咱们拿瓦剌人的火攻之计没有办法....再打下去,可以也是白白牺牲。” 突然间,一个暴雷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将军,末将有法子突破瓦剌狗子的火墙。!” 屋内四人一齐转头,却见沈梵歌披着碎布的军服站在那里,手臂上有烧伤的暗红伤口狰狞。 江彬道:“沈校尉,孙筑跟顾将军和我们都有同科之谊,他牺牲我们心中也甚是难过,你不要意气用事。” 顾少棠拦住江彬道:“沈梵歌,你有什么办法,但说无妨。” 沈梵歌踏前一大步,大声道:“咱们一路拿下了这么多石堡,可就是栽在这青龙堡,其实青龙堡不过是有一条火墙拦路,若能冲过突破这短短的距离,来到青龙堡下,用人命填也填下来,我先锋营已经为国捐躯了大半兄弟,不不能倒在这最后一道门槛上。” 顾少棠冷静道:“火雨成墙,就算送多少人命上去,也都是灰烬。” 沈梵歌道:“诸位将军可记得,是我把好友孙筑的尸骸从火中抢出?” 四人一齐看他,均想起了六日前火中*的身影。 沈梵歌继续道:“正是因为身上棉衣厚实干燥,沾上黑油后才会全身浴火,若不着衣物赤身露体,就算有火星落下,也只会局部烧伤,而没有性命之虞,这样一来,就可突破火墙。” 景应龙猛的一点头:“对!只要有千人左右冲过火墙,架起简易云梯,瓦剌狗子就不能再放火,而必须以弓箭刀枪来还击,这样一来后边的人就可以一拥而上,按照寻常的法子攻城,火攻之计就破了。” 江彬也点头道:“此计可行。” 雨化田手撑着香案,目光流转,并不说话。 顾少棠咬住下唇,心中不停盘算:先锋营所剩的,还有战斗力的兵卒,只有三千余人,如此甘冒奇险,到底是扳回一城,告慰以死的将士,还是徒增无谓伤亡?人人艳羡将军威风凛凛风光无限,可重压在肩的滋味谁又能知晓?每一个决定关乎无数士兵和百姓的生死。 她抬起头,看着沈梵歌:“此计虽然可行,但是先头的千人,会要牺牲惨烈,比孙筑阵亡那夜更甚。” 沈梵歌单膝跪地,昂首道:“校尉沈梵歌,愿做此战战死青龙堡下第一人!” 顾少棠垂首静默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决然道:“点兵!” ========================================================= 冬日北地朔风阵阵,犹如刀割,日头却是甚好,明亮的阳光照着士兵们光裸年轻的肌肤上,泛出健康的光泽。 胖子沈梵歌脱的赤条条的,拿着他的黑铁大刀,站在跟他一样如初生婴儿般的同袍面前。 “听我命令,前四个小旗,由我带领,正面冲击,两翼各三个小旗,由刘童林汉两位百户带领,从旁侧突出,进攻侧翼,携云梯者以潮湿兽皮覆盖云梯,哪怕身遭火焚,也不要拼死将云梯运至青龙堡下”他肃然四顾:“你们可明白了吗?” 千余人虽然齐声喝道:“明白。”,但人群却难免有几缕惊慌无措的眼光闪过,此战凶险,谁不是血肉之躯?谁没有妻儿父母?谁能全然泯不畏死? 沈梵歌道:“兄弟们,这下冲上去,可能咱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机会在一起打仗喝酒了。可眼下这情形你们也知道....”他哽咽道:“我死青龙堡灭,我死沙城百姓存,我死能让前边的袍泽不白死。” 转过身:“是爷们的跟我冲!”震天怒吼似从每一个人心中喊出,响彻云霄,千余名光裸的先锋营士兵,跟在他身后,发起了冲锋。 顾少棠看着她的士兵奔过她的面前,迎向不可避免鲜血和牺牲的命运,如果这是在以前,面对这么多*的异性,她一定会害羞愤怒的快要死去,但现在她心中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战场上没有“少女顾少棠”的位置,现在她是“将军顾少棠”,性别已然不再重要,害羞更加是多余愚蠢,这些人都是她的兄弟和袍泽,用年轻的躯体和生命去撞开胜利之门。 沈梵歌带着人冲的极快,很快就到了上次中埋伏的位置。 青龙堡中的瓦剌人也极为警觉,片刻后都已经在孔洞就位,凄厉不详的喷洒声响起,黑色的油雨再次降下,紧接着就是硫磺火弹炸开。 沈梵带着最前边四个小旗两百人,承受了大部分的黑稠燃料,沾了火星后,不少人身上起火,但因为没有棉衣助燃,只是局部灼烧。 人类对火焰的畏惧来自本能,后边的战士有点畏缩和发懵,沈梵歌肩头着火,疼痛让他蛮劲大发,仰天狂喊:“别停!兄弟们!杀!死也要死在青龙堡下!” 竟而不理身上的火焰,一味朝前猛冲。 榜样和勇气的力量是无穷的,明军士兵瞬间眼中充血,胸膛似要炸开一般,激发了血性,心中的仇恨,愤怒和狂暴,只有敌人的鲜血,才能抚平。 几乎是瞬间,已经有百余人舍生浴火,冲过了瓦剌人黑色火焰的覆盖范围。冲过去的人,包括沈梵歌,在地上滚灭了身上的火焰,直朝目标奔去。 青龙堡中的敌人似乎也慌了手脚,又一轮黑油淋下,硫磺火弹却射偏了,只引燃了右侧。 沈梵歌蒲扇般的大手猛力挥动,叫道:“快!快!”他指挥的是中间四架十几个人扛着的简易云梯,让他们快从火焰空隙冲穿过,只要云梯运到堡垒之下,那就有一半的把握拿下青龙堡了。 后方顾少棠等人凝神观战,都心忧如焚,他们的目标瓦剌人也心知肚明。 突然间,青龙堡五层的星状分布的射击孔的安排分布骤然变化,最上边三层仍然是照旧的用黑油硫磺不停防火,最下边两层的十几个孔洞,却露出了闪光的箭尖。 日光下十几缕金光骤然闪耀,抗担云梯的明军士兵同时胸膛中箭。 “蝎虎分身箭!”景应龙眼中冒火。 “还有箭法,绝不会是寻常瓦剌士兵所能”江彬焦急道:“一定是瓦剌大汗葛济赤把他的亲卫队中的神箭手派来守卫青龙堡了。” 顾少棠呼吸骤沉。 神箭手的加入扭转了战局,他们精准有效的狙击着靠近云梯的士兵,没有云梯,明军就拿他们无可奈何,同时继续放火,瓦剌人又再次取得了优势,他们甚至开始有余力处理已经冲到青龙堡下的明军。 惨叫声不绝于耳,眼看如此下去,这千名勇士又是被屠戮殆尽的结局。 后方的明军焦急可想而知,所有人都目光都盯着几位主帅。 “我x他大爷的!” 景应龙一跃而出,飞快的开始解身上的战袍和铠甲,他胸膛不断起伏,眼眸中尽是血红,边脱衣服边对顾少棠单膝跪倒:“将军,请让我再带一千人,援救沈梵歌,拿下青龙堡。” 话 一说完,上身的衣衫已经解尽,露出光泽精壮的肌肤,胸前和腰部还带着被俘和军棍后的累累红色伤痕 。 江彬也跟着在他身边跪倒:“末将请与景将军同去,瓦剌人的神射手杀的了我明军的兵卒,奈何不得我明军的将军!身先士卒是应有之义!” 余下的明军都不等顾少棠招呼,自觉自发的开始脱衣卸甲“将军,快援救吧”“我们不怕死”“一定能拿下青龙堡。” 火雨倾泻,箭光飞舞。 出发至今,先锋营折损了七千条人命后,最后的攻克青龙堡的希望 这次冲上去的人中,有顾少棠朝夕相处的朋友和手足。 从背影看去景应龙肩膀虽然很宽,但身形还略显稚嫩,他天真热情,顾少棠常因为他行为幼稚一边暗笑一边把他当成幼弟扶持照顾,有时会忘记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玉马金堂的王孙公子, 江彬比景应龙高瘦些,身材颀长,腰间有个不大的形似云雀的纹饰,明人男子多纹身,也并不稀奇。顾少棠与他科举比武场相识至今,一路并肩征战,知江探花冷静豁达,实在是一流的将才。 现在他们就跟大明一个寻常的商贩或农家的子弟一样,拿着一样的武器,冲锋在前,用没有任何保护的年轻的身体,去对抗瓦剌人的烈火和飞箭。 顾少棠盯着前方的搏杀,全身都在轻微但剧烈的战栗,雨化田关切的注视着她,欲言又止。 援兵的加入让战局形式又有转机,江彬和景应龙各带着十月个手持长型熟铁盾的兵卒,靠近了周围尸体堆叠最多的几架云梯。 只要把云梯运至青龙堡下,就不再是被动挨打,而是攻城有望,多少明军将士的性命,就是为了云梯填平这不过二十丈的距离。 瓦剌人显然也慌了手脚,黑雨密布,硫磺火弹连珠炮般炸响,犹如除夕夜的烟花。黑羽箭夹杂着金色的蝎虎分身箭,密集的落在几架云梯周围。 江彬一侧的云梯上淋了太多稠油,*的兽皮竟然有一部分被火烤干,燃烧起来。 铁盾也终究不是严丝合缝,几乎是瞬间,景应龙身边的三个兵卒头颈中箭,鲜血和脑浆溅了他一头一脸。 景应龙潦草的抹了下溅入眼中让他视线模糊血液,扛起方才倒地战士手中的铁盾,与其他人一起推动沉重的云梯。勉力向前推了几尺,云梯的木轮就再也不动分毫,景应龙弯身一看,却原来是是因为敌人的箭雨太过密集,几乎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两三个箭杆在地上,就如同轻纱帐起的庄稼一般,箭杆绞住了云梯的轮轴,因此寸步难行。 景应龙心中焦急,弯腰去拔开卡住木轮的黑色箭杆。 就在此时,“嗖--” 一只黑羽箭破空而来,正中景应龙的右腿,箭头入体,鲜血喷涌,锥心的疼痛让景应龙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顾少棠就如同胸口插了一把利刃一般,眼前尽是血红,几步奔回土地庙中,拿起香案上的宝剑,“噌”的一声,拔剑出鞘,就要朝门外冲。 青衣的修长身影横拦在她面前,“你要干什么?” 雨化田语气冷静。 “让开,我要带剩下的人去救景应龙他们。” “你是将军!指挥作战稳定军心才是你的责任,而不是去送死。”雨化田琥珀色的眼眸盯着顾少棠,压低声音:“敌人的火雨你要怎么办?你能跟外边的普通兵卒一样赤身上阵吗?” 顾少棠眼中忿恨和疼痛交织:“我不管,我宁可跟江彬景应龙一起冲锋陷阵,就算是烧死,也强于像现在这样如同个废物一样,当个安然躲在最安全地方的主帅,把我的手下和弟兄一个个送去战死,还美其名曰指挥作战稳定军心。” “雨化田,你闪开”手中长剑刺出,她本意只是让雨化田让路,并不是真想动手,这剑虽然刺他胸口,但并无多大力道。 雨化田眼看剑尖奔自己前胸而来,却不躲不闪,竟要硬生生接这一剑。 顾少棠无奈之下,只得回势收剑,恼道:“你不要命了吗?” 雨化田已经走进庙来,凤眸微垂,淡淡道:“我不会让你去的。” 顾少棠眼中怒火熊熊,不再搭言,猱身上前,左肘撞他腰侧,雨化田何等身手,左手拿住她左腕向外扯扯,然后向她身后一扳,就把顾少棠的手臂扭在了她身后。 顾少棠左臂被止住,更是恼恨,微微转身,提起右手中的宝剑,就向后刺,以雨化田和她的身体距离,雨化田若要躲开此剑,必然会松开她。 宝剑凝滞在了空中,雨化田也没放开她,温热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的顺着剑刃滚下,沾湿了她的手。 雨化田握住了剑刃。 顾少棠看着刃上鲜血,耳听着庙外喊杀嘶吼,眼中泪光盈然,宝剑“呛啷”一声落在了地上。她紧紧的咬住下唇,转身又要往外冲。 雨化田抓着她左手,用力一扯,将她拉得后退一步撞入自己怀中,流血的左手抱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禁锢住。 99-4 雨化田抓着她左手,用力一扯,将她拉得后退一步撞入自己怀中,流血的左手抱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禁锢住。 顾少棠恼恨之极,提肘撞了过去,正撞在雨化田左肋间,力道甚大。 雨化田长眉皱起,闷哼了一声,微微的弯下腰,抱着顾少棠的手却并没放开。 顾少棠脸色一变,以雨化田的功夫,她方才的那一撞之力,怎么可能让他呻吟呼痛? “你受了伤?什么时候的事?”顾少棠抬头看他,想了想恍然道:“是苍鹰背!伤的严重吗?” 雨化田对她的问题充耳不闻,保持着抱着她的姿势,急促的喘息,等待左肋间伤口的疼痛缓解。 顾少棠又微微挣扎了下,但见雨化田脸色青白,额角连冷汗都渗了出来,就不敢再动。 雨化田的嘴唇贴着她的耳廓,缓缓说道:“顾少棠,我知道你很难过,自从先锋营第一个人牺牲,你就很难过,你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战场杀伐惨烈,即使是征战多年的铁血老将也不能对部下牺牲视若无睹,更何况顾少棠,不但是个新手将军,也是心思细腻的少女,她虽出身鹰帮,但匪帮抢掠劫夺,也是义字当先,跟帮众共同进退,进攻青龙堡以来,一路苦战,先锋营将士层层血染沙场,重重重压就如同巨石一块又一块堆在她胸口,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沉重,但顾少棠边指挥着战斗,边在无休止的自我怀疑和自我折磨:“营中将士,是不是因为我指挥不利才牺牲的?”。 视胜利和杀戮为乐趣的将军或许能不介意,但顾少棠却无法释怀,内心的洪水不断上涨,终于把她彻底淹没。 雨化田冷眼旁观,眼看她挣扎,却也无能为力。 顾少棠厚重铠甲下的身躯一震,把头埋在了他的肩上,藏起自己的表情。 雨化田只觉着怀中娇躯的在微微战栗,轻轻安抚她起伏的后背:“非常痛苦,但你也必须忍耐,这也是你身为将军,身为主帅,责任的一部分,不光是忍耐你自己的痛苦,还有别人的痛苦。 江彬,景应龙还有先锋营的每个寻常兵卒,他们正是因为信赖你,才把性命交托在你手中,置生死于度外,拼命作战,你不能因为一己的不忍和难过,就莽撞冲上去跟他们同死,这不是讲义气不是勇敢,而是失职,是真正辜负了牺牲的将士。 你唯有先胜过自己,才能战胜瓦剌人,战胜绍赫,取下青龙堡。” 顾少棠吸了下鼻子,抬起头来,眼角微红,低声道:“你放开我,我明白了。” 雨化田不再阻拦,手上劲力卸去,任由她从自己怀中挣开。 第100章 以父之名 顾少棠不去捡地下的宝剑,平复了一下气息,大步走出门去。 土地庙之外的山缘之下,有四架鼓车横列在前,葛漆牛皮,圆大如斗,两军交战全凭旗帜和金鼓传递讯息,协调指挥才能使万军如一人,所谓“闻鼓则进,鸣金收兵”,前方战事胶着,主将又无名利下达,鼓车上的兵卒虽然焦急,也只不敢高声擂鼓,只做激励士气而已。 顾少棠纵身跃上鼓车,朝着车上兵卒一伸手:“把桴锤交给我。” 本来寻常的战鼓骤然震响,如虎啸山林,蛟龙出海。 苦战中的明军知主帅亲擂战鼓,皆为之精神一振,景应龙虽然中箭,仍然拖着伤腿,力推云梯,但敌军箭如雨落,方寸之间有无数箭杆交杂而立,前进十分缓慢。 便在此时,云梯最前方有个服色黝黑的矮小兵卒,合身扑上,将阻碍箭杆压伏身下,他旁侧之人惊呼欲救,却已经来不及,后方的兵卒却并无所知,仍在全力推动,木轮滚压过他的躯体,终于顺利前进了五尺的距离。 那无名兵卒,已被无数箭杆穿身而过,血流溢满地。 此法既然奏效,更多明军兵士舍身扑上,生生以血肉之躯给几架云梯铺出了突出重围的出路,人人心中存在一样的念头,既然上了今日战场,注定有死无生,但心中总还存着获胜的热望,只要多前进一尺,就多一份拿下青龙堡的可能。 景应龙眼中噙泪,仰天长啸,他所处的云梯,已然出了箭雨包围,冲到了青龙堡之下。沈梵歌等先行来到堡下的兵士,对着高耸城墙无可奈何空白焦急了半晌,眼看攻城器械运到,都一发冲了上去,或拉或抬,终于将第一架云梯架上了青龙堡的石壁。 明军一片欢腾,身处于敌阵尚未脱险的也大为振作:云梯代表着这场仗打到现在,他们第一次掌握了主动。 顾少棠凝神看着战况,按常理来说相对的,攻守形式开始掉转,敌人的心里压力骤然变大,应该会开始慌乱才是。 突然之间,堡中声音大作震动山河,瓦剌兵卒在齐声高喊:“万岁!万岁!”。 血红色的九旄大纛高高挑起,青龙堡城头之上,露出一个花白虬髯,金盔金甲的魁伟老者的面孔,瓦剌大汗葛济赤不仅派来了他的亲兵护卫,更是亲临阵前,鼓舞士气。 草原民族最是忠诚,瓦剌兵卒对大汗葛济赤更是奉若神明,作战越发勇猛。城上的守军开始投掷沾了黑油点燃的茅草木头,弓箭又阻拦着更多明军靠近。虽然另外一辆云梯也冲了过来,但战事却再一次陷入了胶着的苦战之中。 忽然之间,明营之中突然冲出了一队人马,最前边是二十几个骑在马上持着厚盾,看不清后边状况,这一行人来得好快,转眼之间已经冲到了明军阵营和青龙堡之间的半程,虽然黑油火雨仍然鞭长莫及,但已经进入了弓箭的射程之内。 前边的盾兵突然分开左右,从人群中闪出银盔白马的少年将军,顾少棠抬起头,注视着青龙堡城墙垛口中露出的金色头盔下残忍骄横的面孔,准确的是不是面孔,而是只有鼻子之上,眉毛之下的三分之一的面孔。 顾少棠只有一次机会。 葛济赤认出了顾少棠,抚着如钢丝般炸开的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明朝的小娃儿终究是不会打仗,竟然自己冲到城下主动被乱箭射死,他主动走得更靠近城墙一点,想把这个救了亦州伤了爱子的明朝将军的死状看得更清晰一些。 他忘记了一件事。 顾少棠猛然抽出了背后五石的硬弓,刃扣搭弦,开弓如满月,她的动作从来都没有这么快过,她的手也从来没有这么稳过,但她的心也没有如此平静清醒过,她能看见战场上的每一丝风的颜色,她能听见每一个战死在青龙堡下的先锋营战士在跟她热情的说话。 一次机会已经足够。 玉色的手指一松,雕翎箭如同一只振翅高飞的白鸽,朝着城头自信满满的瓦剌大汗飞去。 葛济赤忘记的,当他的弓箭可以射到明军的将军时,他也一样落在了顾少棠的弓箭阴影之下。 “噗”的一声微响,白色雕翎箭正中葛济赤左眼,顾少棠这一箭不仅倾尽全力更有如神助,力道强横,幸好距离已远,才没有左眼直贯入脑,葛济赤向后一跌,大声哀嚎。 城头的瓦剌兵见大汗重伤,顿时慌了手脚,顾不得再防御明军,一拥而上,把葛济赤围在中间。他们既不投掷燃烧的火弹,城下的明军就得了喘息之机,沈梵歌率先蹬着云梯,开始攀爬。 堡中下层的瓦剌兵开始还在朝顾少棠和明军弯弓射箭,被顾少棠身边的盾兵一一挡开。等城头的哀嚎声和消息一起传下:“大汗被明军射得重伤!”“大汗生死不明!”,一贯以勇猛著称的瓦剌狼虎之师,也陷入了恐慌。 弓箭阻隔,江彬等人也顺利到了城下,形势此消彼长,明军彻底掌握了主动。 葛济赤的现身能让瓦剌兵卒奋勇作战,而他的重伤,也能让他们瞬间失去战斗的意志。等百户和营头从大汗受伤的震惊中反应过来,督促士兵作战,军心已散,亲兵护卫们抬着受伤的大汉逃亡沙城方向,许多瓦剌兵开始再无心恋战。哪怕是百户们砍了几个意图逃走的人,也不能让情况好转。 明军一拥而上,沈梵歌终于带着人攀上了青龙堡城头,将象征大汗的九旄大纛推倒在地,瓦剌人兵败如山倒,一路刀枪旗帜,扔了满地,朝沙城溃败而去。 景应龙腿上有伤,不能攀爬城墙,一直在城下跳叫嚷闹,这会儿一瘸一拐的超着白马云舟奔了过去,不由分说,拉住顾少棠的手腕,把她从马上硬扯了下来。 “你干什么” 顾少棠问。 景应龙窜上去搂住顾少棠的脖子,笑得说不说话,也哭的说不出话。 江彬已经找了个旗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对身旁的雨化田笑道:“将军真可谓神箭定江山。” 雨化田抬头看看碧空如洗,只笑不语。 顾少棠激动之余,这才微觉尴尬不妥,把挂在自己身上光溜溜的景小侯爷摘了下来,别开脸,轻咳一声道:“快去穿回铠甲衣裳。” 景应龙的狂欢心情突然被打断,楞道:“急什么?我不冷。” 顾少棠一指沿着顺势朝下溃逃的瓦剌士兵,笑道:“良机莫失,让青龙堡的这些溃兵,带我们去沙城。” 同时间,沙城城墙下。 明军的尸体,已经在厚重的城墙下堆叠了厚厚的一层,无数尸骸上火光在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这血腥和*烧灼的不详气味,夹杂着双方士兵濒死的惨痛哀嚎。 人间的战场,却比地狱更惨酷。 沙城血战,伤亡并不比青龙堡为轻。 元帅景恕骑在一匹虽然有些牙口但仍然神骏的黄龙马上,周围是十几个神情肃穆的亲兵,离战场很近,他马下站着两个人,柏蓝将军的铠甲上都是鲜血的左臂中箭,都没有来得及包扎,还有半截箭杆露在手臂之外。夏衍的征袍被烧了半截,被风一吹挂到的胸前,好像吃奶的稚子围嘴一般,十分可笑。 柏蓝道:“元帅,请夏将军从中路详做进攻,让我再带铁甲营从左翼突击一次,那边城墙已经被抛车打出了破损的缺口。”威名赫赫的铁甲营,连续几天的进攻中,折损近半。 闻听此言,夏衍的黑脸泛着铁青,并不讲话。 景恕察言观色,平静道:“夏将军,依你看来呢?柏蓝将军此计是否可行?” 夏衍小眼中精光闪动,却只是吞吞吐吐:“这....”眼中神色变换几番,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大声道:“末将认为,我军损失惨重,沙城不能再行强攻,而应退守亦州,等援军到来后,再缓缓图之。” 柏蓝急道:“现在未必就必输无疑,若顾将军的先锋营能拿下青龙堡,而我们已经撤兵,岂不是功亏一篑?” 夏衍冷笑道:“百将军,你也不是第一天当将军了,那顾少棠不过仗着运气好,有人撑腰,打了几个胜仗,咱们尚且拿不下沙城,他打青龙堡,定然是惨败,带着几个残兵讨回来,不要白日做这些美梦了。”焦急愤怒之下,内心的不满都倾泻而出。 景恕平静道:“夏将军,你说有人给顾少棠撑腰,这个人是谁呢?可是老夫?” 夏衍不敢说是,也不愿说不是。 景恕顿了顿又道:“若我军退守亦州,瓦剌人必然会回头反扑青龙堡,顾少棠的先锋营不管是胜是败,都必然全军覆没,确定先锋营安危之前,老夫绝然不会贸然撤兵。” 虎目含威,瞪视夏衍“夏将军如果不服,大可立即下马回营,写奏折弹劾我这个三军统帅,任人唯亲,罔顾大局。” 夏衍自知失言,低了头嗫嚅不语。 柏蓝忽道:“元帅你看,狮子山方向好像有些异状。” 只见一股瓦剌兵卒,从西边的山上,如洪流般滚滚而下,狮子山比沙城地势高,城楼的瓦剌守军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有条不紊的防守瞬间出现了某种慌乱。 夏衍道:“西边!定然是青龙堡的人吃掉了顾少棠的先锋营,来援助沙城了。” 柏蓝道:“来的瓦剌兵卒无旗帜,无章法,就如同一群乌合之众,应该是溃兵无疑”他兴奋的转头看景恕:“元帅,可能是顾将军不负众望,拿下青龙堡了。” 夏衍正欲反唇相讥-- 狮子山的山体跟沙城城墙交汇之处,一个“顾”字露出了飘扬的旗角。 景恕语气平静,花白的胡须却在微微抖动:“立即传令,全军进攻压上,与顾将军里应外合,拿下沙城。” 潮水般的明军朝着沙城这个庞然大物冲上前去,展开了本次战役中最浩大也是最充满希望的一次进攻,瓦剌兵卒虽然勇悍,苦苦守城多日仍不懈怠,但给从青龙堡中逃出,如飞蝗般涌来的败兵一冲,登时乱了,大汗葛济赤生死不明,或者已经死去的消息在四处流传扩散,更加重了军心浮动。 王子绍赫重伤未愈,在床榻上无法起身督战,眼看父亲昏迷不醒,兵败如山倒,情势大为不妙,派了两千余人殿后守城,护着葛济赤,带着两万余人的瓦剌残部,渡过了乌尔会河,向沙漠腹地的老家中逃去。 战场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平静下来,虽然仍然有零星的战斗没有结束,但终于脱离了瓦剌铁蹄蹂躏的众百姓,仍然涌出城外,捧出酒浆物事,迎接明军进城。 景恕带兵骑马进城,见众百姓喜若新生感念恩德,心中也自安慰。 却见柏蓝将军骑马朝他直奔过来,他最先入城,景恕正急于找他询问先锋营的情形,顾少棠景应龙的安危如何。 走近却见他身上铠甲没有了,而且身旁的铁甲营兵卒也大多衣衫不整,仅着中衣。 景恕见他军仪不整,不由得皱眉:“”你和铁甲营这是干什么?此地如此多沙城百姓,不怕丢丑吗?” 柏蓝拱手道:“启禀元帅,末将被人抢了。” 景恕更是皱眉:“瓦剌人不是败走了吗?谁能抢你?” 柏蓝苦笑:“是顾将军的先锋营,末将的铠甲就是被景将军扒走的。” 景恕还没来得想景应龙为什么要别人的铠甲,顺口问道:“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柏蓝正色抬头道:“顾将军带着先锋营,渡过乌尔会河,追击瓦剌人去了。” 景恕心中一惊:“先锋营还剩多少人?” 柏蓝道:“具下官目测,尚余两千余人。” ====================================================================== 晨光微曦. 王子绍赫觉得这一天的黎明似乎来得格外迟,或者说他从来没觉得夜晚能有这么长,一股明军犹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一路跟随追击着从沙城逃出的瓦剌残兵。 本来不擅长骑兵马战的明军,在黑夜中隐遁着身形,迅速如幽魂,执着如怨鬼,趁他不备就冲上来绞杀一阵,等他们开始新一轮的溃逃,也并不追赶,带他们的停止逃跑,休息下来喘口气,就又神出鬼没的再次出现,再次攻击和绞杀。 绍赫试图加快速度,设下伏击,都因为敌人跟得太紧而不能实施。 如此循环往复,整整一夜,号称大漠雄鹰的瓦剌士兵被追赶的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绍赫狼狈愤怒,却也无可奈何,他不知道追来的有多少明军,但他肯定,带兵的是那个人。 这一程,足足奔出一百余里,绍赫举目四顾,心下骇然:昨日从沙城中逃脱的两万余人,经过一夜的溃逃,被杀的有之,受伤被抛下的有之,跑丢的有之,自己逃走的有之,到现在,竟然只剩下千余人。 “但幸好已经摆脱掉追兵了”他看着远处的沙丘不确定的想:“将来卷土重来,一定要洗刷今天的耻辱。” 天边变幻出瑰丽的紫色朝霞跟莽莽黄沙相接,十分美丽。 一匹白马骤然出现在了沙丘的最高点,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率先纵马顺着沙丘直冲了下来,身后是无数因为胜利而意气风发的明军铁骑。 沙漠的朔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顾少棠看见顾劲节的脸,就在前方,对着她微笑。 “父亲,这就是你的梦想吗? 掣红旗,振雄兵,驱胡虏,踏遍万里山河。 我替你完成了。” 绍赫见四面八方涌来的,士气正盛的明军,和经过一夜练习,十分熟练的开始新一轮逃跑的瓦剌残兵,心中哀叹:长生天不佑我。 大汗葛济赤被顾少棠射伤后就一直没醒来,开始还是坐在车撵之中,后来被追得急了,连车也抛下,只是由大汗最亲近的近侍将他扶在马前,一路奔逃。 葛济赤的马乃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龙背鸟颈,日行千里,鸣声似雷,号为“风雷”,此时老内侍正慌忙的重新把葛济赤抱到马上。却见绍赫一手提着弯刀,一手捂着肋间的伤口,低着头,疾步走近。 老内侍道:“王子殿下,快帮我把大汗扶上马。” 绍赫抬起头,满目凶光,手起刀落,那老内侍连哼都没哼,直接毙命当场。他迅速的毫不迟疑的把昏迷不醒的葛济赤从马上撤下来,扔在地上,不置一顾。王子绍赫跟草原上的豺狼一样狡猾,也一样狠毒,承认的是豺狼的法则:亲爱的父亲,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么这个人应该是我,你老了,我比你更有可能为瓦剌和族人洗刷今日的耻辱和血债。 忍痛跃上了“风雷”,就要提缰,斜刺里却又冲出一个人来,抱住他的鹿皮靴,虽然是男装,但抬起头来,却是千娇百媚的一张脸,娜仁是草原上最娇艳的花,热情豪放,曾经给他带去过无尽的欢愉,他连出征都忍不住要偷偷带着她。 “王子,带我一起走吧。”美人哭的梨花带雨。 弯刀银光闪过血光飞溅,香魂一缕归了尘土,美人虽好,又怎比得过万里江山和今日这比乌尔会河更长的仇恨和屈辱?绍赫猛加一鞭,纵骑疾驰,朝明军的包围最薄弱一处冲去。 顾少棠看出他要逃逸,赶紧指挥兵卒缩拢阵型,却不料“风雷”实在神骏异常,四蹄如飞,已经到了明军眼前,绍赫志在脱险,下手狠辣,连父亲爱妾都杀得,更何况是敌人?搏命杀招,转眼已然单骑重出重围。 顾少棠急忙带人追赶,可追出十余里,下属就都已经被甩在了身后,瓦剌大汗的宝马,只有云舟的脚力能与之相较。 她正在催马,突然之间云舟脚下一软,前蹄竟然陷入沙中尺余,顾少棠追敌心切,没留神脚下竟是致人死命的流沙,幸而云舟甚通人性,危急关头勉力一挣,跃了出来。顾少棠知此地沙漠险恶,虽然不甘愿,也只得止步,眼看着夙敌逃远。 马上的绍赫终于脱离了险境,他转过头深深回望远处白马上的挺拔的身影,唇边勾起一缕残忍的微笑: “顾少棠,再会之日,一切都要你百倍千倍奉还。” ====================================================== 半日之后,顾少棠在折返途中遇见了急急带兵赶来救她的景恕,叙述战况后,景恕仍然按照惯例开始痛加责备一番,但连景应龙都看出自家老头子欢喜劲藏都藏不住。 瓦剌大汗葛济赤,重伤被俘,在返回沙城途中毙命。 成化十三年四月十六日,元帅景恕率领的明军终于大获全胜,夺回了失陷瓦剌手中的沙城,彻底稳固住了沙城亦州一线的形势。 沙城之外的狮子山的一个小山岗上,起了一座不起眼的新坟,里边埋着一对连名字都没有的无名百姓夫妻。 顾少棠,雨化田和江彬站在坟前施礼后,转身下山。 “收复了沙城,瓦剌元气大伤,不会再生事端,咱们应该快要班师回京了吧?” 江彬道。 顾少棠点头:“就在这几日了”,山水重重的万里之外,有人在等着她。 雨化田不着痕迹的注视着顾少棠唇边那缕似有似无的笑容,虽然她强忍着不让那笑容浮上来,可是就像一个偷偷藏起糖果的小孩子,扬起的嘴角下满满的是掩饰不住的甜蜜和期盼。 蓦然忆起出征前那日,他不屑的拎着那个臭东西的衣领,冷笑着对他说:“我做风里刀也比你做得好”,但是此刻,这句话突然间反噬过来,他的心就如同当时的风里刀一般有着烧灼的疼痛: 就算他比那人好千倍一万倍,也不能让顾少棠露出眼前这个笑容,而厂公大人引以为傲的一切能力,对此事都无可奈何。 第101章 凯旋 边关五百里加急的捷报一封接一封的飞入京城。 “先锋将军顾少棠,英明果决穿山奇袭,解亦州之围!” “先锋将军顾少棠,一箭射中死瓦剌大汗葛济赤!” “先锋将军顾少棠带兵血战青龙堡,夺下沙城!” “先锋将军顾少棠,以两千人马,夜行五百里,追击剿灭了十倍于己的两万余瓦剌残兵,” 顾将军还在返京途中吹北风吃沙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朝中上下和民间口耳相传的偶像级别的英雄人物。 朝中还好,百官不过交口称赞,有的艳羡,摩拳擦掌意欲巴结,有的嫉妒,暗中搜集错处等待发难,但总体来说是比较平静的。 普通百姓就显得激动得多了,顾少棠的经历实在很符合平头百姓的传奇式幻想:少年状元及第,第一次参战就力挽狂澜,屡立大功,两千人马敢追击两万达子,在土木堡等等事件中受够了瓦剌窝囊气的京城百姓,都有种扬眉吐气通体舒坦的感觉。 另外一件事更让群众的激动情绪火上浇油:传说中的先锋将军顾少棠芝兰玉树貌比潘安,武艺超群智计过人也就算了,竟然还长得帅,多少京城少女,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晚,就芳心可可彻夜难眠,就算个别睡着了的,梦中也都有个白马上的少年将军,虽然模样各位想象多有不同,但共通之处在于梦中的那如意仙郎都叫顾少棠。 虽然景恕多年征战,也有显赫战绩,但威名已彰的老将军总不如新晋的俊美少年战神更让人好奇和心动。 成化十三年五月十日清晨,日头还没出来,东安门的大街两旁,已经聚集了不少一脸兴奋之色的京城百姓,往日难得在街上看见的少女少妇,竟然也纷纷出现,明朝礼教之防颇严,除了生计所迫的贫家女子,通常不会轻易抛头露面,今天却大早上都跑到了街上,这也让其他围观者的兴致更高一些。 八个兵卒骑着马率先踏入了东安门,后边是两面红色的战旗,迎风招展,一面上写一个“景”字,另外一面上边是个偌大的“顾”字。 人群登时耸动起来,少女们在窃窃私语,眼睛就只盯着那个顾字。 旗帜后是黑甲重装的铁甲营,群众烦躁异常,都不耐烦的伸长脖子朝后看,终于,一匹神骏异常白马昂首踏进了东安门,马蹄踏在石板之上,清脆有声,马上的少年将军头戴凤翅银盔,锁子银甲,素白战袍,看见这么多人,露出了微微惊愕的表情。 顾少棠不明白为什么大清早的城门怎么跟庙会一样。 少女们顿时寂静无声,脸飞红云,这少年将军果然如传说中所说,气宇轩昂,冰雕雪琢的玉一样的美男子,却又威风凛凛如战神降临,真是让人又敬又爱,一个个含羞带怯,想盯着顾少棠看,却又不敢,不盯着看,又不舍得。 顾少棠被这些诡异的目光搞得毛骨悚然,扭过头去问身后的景应龙和江彬:“我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景应龙笑得见牙不见眼,快趴在马背上了,江彬勉强撑住了,忍着笑给将军一个:“一切正常,继续往前走”的手势。 就这么一路走,京城百姓人人争睹将军的热情一路高涨,顾少棠鼻尖都见了汗,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典故,有一个叫卫玠的美男子,长得风神秀逸,一上街就会被围观群众堵住,看个过瘾,最后这个美男子终于积劳成疾,一命呜呼,所谓“看杀卫玠”,她当时看完书拍着桌子骂,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被看死的?可见是胡扯。 但此刻,身上冒汗心里打鼓的顾将军已经深切体会到,被围观的心里压力真的很大,确实是个体力活,卫玠这种书生被累死,并不稀奇。 就是云舟这骚包马,完全是个人来疯,越有人看就越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步态越发潇洒。 转眼人马到了东华们附近,此处是京城富贵繁华的所在,其中一家“雁回头”茶楼最是有名,号称“一杯一金”,也就是在这儿喝杯茶,要一两金子,这种价格等闲人士自然是喝不起的,来往的不是朝中要员,也是商人巨贾。 现在的雁回头又有所不同,二楼的珠帘全部卷起,围栏旁边站得并非是紫袍玉带的显贵达官,而是莺莺燕燕,春衫轻薄,环佩叮咚。 朝中显赫大员的勋戚内眷千金,将偌大的茶楼都挤得满满当当,通常情况下一年之中只有在正月十五灯节的时候,她们才会来此处登楼赏灯的。 自古嫦娥爱少年,少女怀春的心事,想要一睹顾将军风采的愿望,王爷首辅家的小姐,与浣纱沽酒的贫民姑娘也没什么不同。 先锋将军的白马已经到了雁回头的楼下,千金小姐们到底矜持,不会学街上的姑娘们唧唧喳喳,纷纷拿团扇遮了脸,做娇羞状,又在暗暗盼望那俊美的少年将军能抬头注意到自己。 忽然间,耳边风声一响,顾少棠的暗器是看家的本事,想也不想,帅气利落的抬手接住。 低头一看,是块极其精致的玉坠子,上边纂刻着个镂空的“仙”字,一看就是贵重之物,顾少棠心道:定然是人多拥挤,哪家小姐不小心把心爱的吊坠失手跌落了,举目就朝楼上看去,一个绿色衫子的圆脸少女,正朝她眨着眼睛,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娇憨秀气,但在满身华服的贵族姑娘们并不十分抢眼。 覆着银甲的手腕轻抖,那玉坠子带着将军掌心的温度,准确的落入少女怀中。 绿色衫子的少女嘟着嘴愣住了。 顾少棠觉得她可能是被自己把坠子当飞镖投掷吓到,于是扬起脸,给她一个安慰的温柔笑容。 暮春的京城,虽然桃花已经落尽,但柳枝是绿茸茸的,空气中飘着新鲜的充满生机的气息,在这样的日子里,大明朝最英勇最俊美的少年将军,对着一个姑娘,露出了比这个春天还要美好的微笑,虽然,不管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个误会。 少女圆圆的面孔瞬间飞红,芳心摇曳神思不属,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妒恨交加的目光。 曲有误,周郎顾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王府千金们又怎么会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专美于将军之前? 下一刻,金钗,玉镯,耳坠,华盛,步摇,发钿,都朝着楼下飞了过去,就如同一场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的小阵雨。 但她们动作慢了些,顾少棠的马已经过了雁回头,这一场价值万金的小雨,全都砸中了后边的景应龙和江彬,金银首饰,打在盔甲上叮叮当当的直响,景应龙本来在努力辨认这些豪门千金中自己自小识得的熟人,倒霉的被砸中脸好几下。 江彬抬手挡开飞来横财们,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景应龙捂着脸抱怨:“得美人垂青的是顾少棠,咱们俩是殃及池鱼。” =============================================================== 元帅大胜还朝,如此大齤事,皇帝朱见深也不得不放下后宫之中的各种娱乐事业,亲率百官迎出了宫门。 鼓乐齐鸣,排场盛大。 景恕在最前边,跪倒当场:“圣上恩泽庇佑,景恕幸不辱使命。” 皇帝赶紧亲自搀扶:“元帅力挽狂澜,有此股肱良将,是社稷之福,更是朕的福气啊!” 顾少棠跪在景恕后边,完全没心思听他们絮絮叨叨的废话,只急切的向对面举目望去,身着各色的官袍补子的朝廷官员跪的密密麻麻,最前边是一溜的花白胡须,又哪有那人的身影? 皇帝和元帅还在来来往往客气个没完。 人群中突然出现了小范围的骚动,朱见深停了话,问道:“怎么了?” 有内侍上来回报:“启禀陛下,雨厂公昏厥过去,”不确定的看看刚升没多高的太阳:“可能是中暑了。” 朱见深同情的点点头:“让雨卿家在一旁休息吧。” 不多时,两个内侍扶着“雨化田”从人群中出来,安置到宫墙旁边,雨厂公十分“虚弱”,勉强睁开了眼睛,朝景恕那边看了过去。 顾将军一记眼刀飞过去:“你这个江湖混混,皇帝百官都在,还敢弄鬼?不怕死吗?”这眼神本该十分凌厉,但久别后乍见思念之人的俊朗眉目,心也不由得软了一半甜了一半,凌厉眼神的下半段,就变成了娇嗔。 风里刀忧虑恐惊了如此之久,终于见心上人安然无恙神采奕奕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一颗心欢喜的快要炸开,表面上却不能露出一点情绪,堪称折磨,他缓缓的抬起手,覆在里心脏的位置。 在鹰帮的暗语里,这个手势的意思是:“我很想你。” 顾少棠凝视着他,四目相对。 两人相隔十几丈余,在场还有皇帝和大明朝的所有官员,却更有一番别样*的缠绵之意。 此时无声胜有声。 忽听得耳边景恕一声喝叱:“顾少棠,还不快谢陛下封赏。” 顾少棠全身一激灵,赶紧叩首:“谢陛下隆恩。” 第102章 陌路同途 102 顾少棠直到回了自己的将军府,才搞清楚皇帝的封赏是什么,直接官升一级,擢正二品都指挥使,月俸四十八石,还压过了军中多年的夏衍半级。 从如此火箭般上升的速度,直追大明朝的几个开国名将,朝中官员人人皆知顾将军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焰烹油,最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就在方才,皇帝的龙撵一进宫门,地下跪着的百官们“呼啦”一下子就围了上来。 “将军年少有为!” “国之栋梁!” “下官斗胆,请将军去寒舍小酌。” 文武百官看她的眼神,也跟街头上的京城少女差不多的*裸了,但少女们好歹大多柔弱秀美,被一群胡子都白了,满肚子权谋算计的老狐狸用发绿光的眼睛盯着,绕是顾将军胆色过人,也忍不住惊惶的大大的后退了一步。 “咳” 有人咳嗽了一声,围着顾少棠的嘈杂之声顿消,不是谁的咳嗽都有力量让打了鸡血般的官员们闭嘴的,元帅景恕对着众人一拱手:“我代顾少棠谢过诸位朝中同僚抬爱,但这次出征辛苦异常,他的伤还没痊愈,请给老夫一个薄面,容他养伤后,再谢过诸位美意吧。” 没人敢不给景恕面子,但也不甘心就此散去,于是站立不动,顾少棠不是很喜欢被当大块肥肉盯着看的感觉,连风里刀都来不及找,逃也似的离开。 走是还是严冬,转眼都是暮春初夏了,顾少棠的将军府中已是郁郁葱葱,燕草如碧,掩映亭台,更增清雅幽静。 顾少棠,景应龙,江彬三人沿着游廊一路走,一路闲谈。 景应龙腿上箭伤还没完全好,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咂舌道:“顾少棠,你是突然中邪了吗?老头子出声叫你前,我和江探花都暗中给你使了多少眼色了。” 顾少棠脸上一红,敷衍道:“不小心晃神了。” 转过水磨墙上的藤萝满布月亮门,眼前流水潺潺荷叶亭亭,一人正靠在白玉栏杆,自得其乐的喝着茶。 景应龙道:“风兄,我们在宫外快累死了,你倒好,早早回来享福。” 雨化田职务上只是随军幕僚,封官领赏皇帝接见,跟他本来就没关系,进了京城就直接溜回将军府,乐得清闲。 顾少棠走上去伸手捂他的杯子:“你伤还没好,跑出来吹什么风?” 雨化田凤眸斜睨,由着她把自己的茶盏拿去了。 景应龙叽叽咕咕的抱怨:“顾少棠,我也有伤啊,比他严重...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我呢?” 顾少棠笑道:“他是有内伤,内惜出差池会加重伤势的,你的箭伤是外伤。” 景应龙对受冷落仍然不甘心:“内伤又不是产后风....” 顾少棠啼笑皆非,拿手敲了敲他的头:“再胡说八道,小心将来娶不到公主。” 笑闹间,小胡子的管家景五一溜小跑奔过来,恭敬道:“将军,西厂雨厂公来拜访。” 顾少棠眼睛一亮。 假山石后脚步声匆匆,是凭谁都看得出的急切欢快。 西厂厂公一身素白蟒袍站在了众人面前,后边跟着大档头牛得意,风里刀勾唇拱手:“诸位,好久不见。”,目光先扫过低头浅笑道顾少棠,然后跟她身后那双无比熟捻,却冷如玄冰的凤目猛的一撞。 火光一闪而过,二人各自转开了头。 折腾了大半天,已经接近未申时分,众人都还没用午膳,于是让府中厨房备下拿手菜肴,在花厅设下酒宴。 景恕治军极严,行军征战期间一概不许饮酒,顾少棠等人虽不贪杯,但几个月后才得再沾酒,也都喝得十分开心。 五人中有四人从战场归来,所谈不外是亦州沙城一线的战事。 景应龙几杯梨花春下肚,就更加活泼起来,搂住风里刀的脖子,不住吹嘘起青龙堡一战的凶险。 “雨厂公,你是不知道,最后打青龙堡,艰难极了,瓦剌狗子漫天的泼黑油放火,我们都把衣服脱得赤条精光,才敢冲上去。” 风里刀“嗤”的呛了口酒,挑眉看顾少棠:“真的?!” “......” 顾少棠本来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但被风里刀这么一看,瞬间有点不好意思,还好喝了酒看不出脸红。 景应龙抢着道:“当然不假” 从靴中抽出裤腿,向上挽起,露出白绢包扎的伤口,大是得意:“我还中了一箭呢。” 江彬笑道:“别吹牛了,你那箭伤哪有顾将军肩上的箭伤重。” 景应龙叹道:“难怪老头子偏爱,竟然连受伤都比我抢风头,不过念着顾少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风里刀的脸上迅速泛起了一层灰色,勉强笑道:“我竟还没听说顾将军竟然受了伤。” 语音干涩。 顾少棠见他脸色不对,赶紧说:“没事的,伤不重,而且早就好了。” 景应龙插口道:“顾少棠也吹牛,那会儿伤的多重,没有风兄去救你,只怕你就落在那个没人性的王子绍赫手里了,”撇了撇嘴:“而我,一定会被暴怒的景元帅活活打死。” 风里刀抿了下嘴唇,端着酒杯站起身来,凝视雨化田道:“我敬‘风兄’一杯,谢谢你救顾将军。” 雨化田抬眸,缓缓道:“顾将军是我知交好友,救她是应有之分,不用‘雨厂公’您一个身处千里之遥的外人来谢。” 风里刀眼中愤怒和失意一齐闪过。 顾少棠赶紧打圆场:“别老说战场上的事,打了几个月还不腻吗?还是说说京城的热闹好玩,不知道最近哪家戏班子的名角比较漂亮?” 把话题扯开了。 又喝了一阵,景小侯爷非拉着顾少棠猜拳行令赌酒,既然周围不是至好兄弟就是心上人,顾少棠也就没推辞,放心的跟他凑趣。 月上中天的时候,景应龙终于钻在桌子下起不来,顾少棠喝得双颊酡红,站起来得意道:“你个小笨蛋,还敢跟我拼酒”,她也着实喝了不少,脚下虚浮,摇摇晃晃就要歪倒。 雨化田理所当然的手臂轻舒,把她半扶半抱的搂住。 风里刀脸色又难看一些,想要发作,但随即反应过来:现在雨化田的身份才是顾少棠的好友加战友,于情于理,都该是他去扶,而不是自己这个厂公。 雨化田对江彬道:“江探花,劳烦你送小侯爷回景府。” 江彬点头道:“放心。” 雨化田扶抱着半醉的顾少棠出了花厅,风里刀亦步亦趋的跟在后边。 眼前池水淅淅倒影得一轮月影妖娆,四下无人,只有和风徐徐。 风里刀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上前紧紧握住顾少棠另一侧的手,眼中怒气氤氲,瞪雨化田:“你放手!” 雨化田平静的看着他,淡淡道:“凭什么?” 凡醉三分醒,顾少棠虽然喝得有点迷糊,但终不是十分醉,起码是由六七分清醒,被拉扯的不是很舒服一看左右两旁,剑拔弩张的,一模一样的面孔,心中微觉怪异。 她犹豫了一下,转头对雨化田道:“放开我吧,我没醉。” 雨化田搂着她的手臂骤然一紧,旋即松开,任由风里刀把她扯到自己怀中,转身即走。 顾少棠摇摇晃晃的踏出一步,追问道:“你去哪里?” 雨化田停住脚步,却并不回头:“回我来的地方”,语气十分冷淡。 顾少棠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你来的地方?” 过量的梨花春让她有点迷糊,他来到地方是哪里?雨化田不就该在将军府吗? 风里刀扶抱着顾少棠,在她耳边低声道:“他说的是西厂灵济宫。” 转头对雨化田朗声道:“出征之前我就说过要把厂公之位还给你,如今你我各归各位,目前朝中的状况和我手上的要紧公务,明日再细细的告知你。” 顾少棠摇了摇头,试图把眩晕的感觉从脑子里甩掉,迟疑道:“你这就回去了?不是说要我帮你取得‘专征’之权吗?”她几乎已经忘记,雨化田才是真正的西厂厂公,在龙门对他们下过杀手,而且伴她出征也是有所图谋的。 雨化田似乎甚是不耐烦:“此事我自有主张”,说罢抬步便走。 顾少棠看着那熟悉的青衫身影消失在山石之后,心中竟有不舍之意,数月以来一路相伴,虽然早知他狠毒辣手,心机深沉,但在一同征战杀伐共历生死之后,也很难不生亲近之心。想到他此去,就又是重新当回那个冷傲无情的西厂督主,从此再无并肩迎敌之日,不由十分惆怅,但转念一想,雨化田本来就是权力场中人,当回高高在上万人簇拥的西厂之主,对他来说才是得其所哉。 陌路同行的人,最终还是要返回自己的道路上去。 况且他早就说过自己不是他的朋友。 风里刀看着她,几次要开口,却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顾少棠定了定神,扯住他绣金的衣袖:“大半夜的别在这儿吹风了,我要回去。”却不想梨花春后劲绵长,给凉风吹了一阵,反而更是直冲脑际,脚下蹒跚的厉害。 二人一路跌跌撞撞,不过几丈远的回廊走了半天,顾少棠少不得要指摘风里刀认路不清,带她撞墙之类。 “啪”的一声,风里刀终于用后背撞开了顾少棠的房门,把她半抱半拖的拽进门去。 檀木桌上的八宝琉璃灯散发着暧昧不明的黄色暖光, 顾少棠一指桌上的茶杯,大声道:“我要喝茶!” 风里刀只好把她扶到桌边坐好,自己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壶中温热,知是早有府中下人备好了醒酒的参茶。 刚把茶杯摆到面前,还没来得及倒,却见顾少棠在端坐不稳,慢慢向后靠去,然后结结实实的摔倒,滚在地上。 顾少棠皱起八字眉:“倒霉,忘了这椅子是没有靠背的。”摸着腰侧抱怨:“我的腰摔的好疼。” 风里刀无奈道:“你喝太多了坐都坐不稳,要喝茶到床上喝吧。” 顾少棠大大方方的一伸手:“好,你扶我。” 风里刀放下茶盏,走到她身侧,顾少棠伸手环住他脖颈,就要站起身来。 风里刀道:“何必那么麻烦,我把你抱过去就好了。” 顾少棠轻笑一声,促狭的对着风里刀眨了眨眼睛:“你抱抱看。” 风里刀不明所以,左臂膀搂住顾少棠肩膀,右手穿过她的腿弯,腰腹用力,打算将她打横抱起来。 “噗通” 一声,非常没有面子的摔在了顾少棠身上。 顾少棠笑了起来:“没出息,还说抱呢,你抱得动吗?” 风里刀手忙脚乱的撑起身体:“怎么会这么重?” 顾少棠十分得意:“我这身铠甲,起码有五六十斤重,你哪里抱起。” 征战在外,常常连续数日不卸甲,顾少棠景应龙等人早就把铠甲当成身体的一部分,也不觉沉重,因此回了府也未换下,风里刀没有武功,要用这个姿势抱起,自然是吃力。 琉璃灯的暖光照在顾少棠的脸上,眼波如秋水潋滟,因为酒醉而酡红的脸颊更增妩媚,眼前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担心忧虑了数月的人,虽然前方依然波折重重,但此情此景,已然美好迷醉的犹在梦中,风里刀情难自禁,手撑在地下,慢慢靠近贴近顾少棠美好的樱红色的嘴唇。 顾少棠抬起手,纤秀的食指抵住了他额头,歪头道:“风里刀,你想死吗?我虽然多喝了点,但还没醉到由着你发疯的地步。” 风里刀轻笑一声:“顾将军,我力气虽然差些,但胜在记性好,你要不要跟我打赌,你们北军有一件事,我比你清楚的多。” 顾少棠鄙视的摇摇头,表示不信。 “将军可知北军一共发了多少奏报给朝廷?” “大概六七十封吧?” 风里刀顺势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的按在自己胸前,表情是顾少棠从来没有见过的认真:“这五个月以来,北军一共有边关奏报八十七封,提到你的名字二十三次,每一封奏报,我都会背,因为每一封我都反复看上几百次。” 顾少棠眼神一震,不敢置信的瞧着他。 “从那寥寥的数十个字寻着你的消息,从那些或者写着败,或者写着胜,或者写着阵亡的人数的只言片语,无数次的猜想,你遭遇到了什么?会不会有危险?”风里刀低头,深吸了一口气,道:“雨化田,我真讨厌这个阴恻恻的死太监,但这段时间,我羡慕他羡慕的要死,因为他有本事,可以在战场上护你平安,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顾少棠所知道的风里刀惫懒油滑,但从来都是信心满满,却不曾见过他如此沮丧失落的一面。 “后来我就不敢猜你的消息了,一猜准会做噩梦然后夜不成眠,好几次差点在皇帝面前打瞌睡,我就只好盼着你回来,迎春花快开的时候,我觉得你可能快回来了,后来迎春花落了,你在打仗;我又开始盼着你在丁香花开的时候回来,还是只有边关的战报,我在御花园的东南角发现一株好大的海棠树,我觉得等海棠繁华满树的时候,你一定能回来。” 他眼中温柔忧伤交织:“可是,最后一朵海棠落下的时候,你还是不在我身边。” 再次伸出手,环住顾少棠的肩和腿弯,猛的一用力,将她抱了起来。 顾少棠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迟疑了片刻,两手环住了风里刀的脖颈。 两个人一齐跌在顾少棠那张梨花木杏色帷幔的床上, 顾少棠身上穿着的锁子银甲上环环相扣的细小锁片,互相撞击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把风里刀推到一边,撑着身体笑嘻嘻的坐起来:“蠢材,让你逞强。” 风里刀气喘吁吁,兀自嘴硬:“我本来就很厉害。” 顾少棠嗤笑一声,又推他:“别闹了,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风里刀惬意的把双手在脑后交叠,转头看顾少棠:“现在我哪儿都不想去,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在哪里,我在到哪里,称不离砣,公不离.....” 顾少棠恼得伸手拧他耳朵:“少胡说八道。” 风里刀抓住顾少棠的手,只是呲牙咧嘴,却不出声求饶。 “以前我是黑店掌柜,你这个消息贩子还有用。”顾少棠抬了抬下巴,轻快的说:“现在我可是将军,每天带兵打仗,你跟着我做能做什么?” 风里刀的脸上的沮丧如同突然上涨的湖面,瞬间淹没了方才的欢喜惬意,满溢的快滴下来,出征前雨化田的话又梦魇般回响在他耳边:“我做风里刀也比你做得好。” 顾少棠方才所言不过是随口说笑,见风里刀脸色都变了,心中立时后悔:“你爱跟着我就跟着我好了,反正军中也有很多文职的幕僚,对了,我有一匹很好的马,叫云舟....” 风里刀心中一动:“那马叫什么?” “开始叫云龙,后来...”顾少棠突然不说了,本就因为酒醉绯红的脸颊更增艳色。 风里刀一颗心欢喜的要炸开一般,恋人的心总是晦暗难猜,人人都期盼一个笃定的证明. 相思煎熬之际他无数次的自问,顾少棠心中有他吗?重重山水阻隔,她也在想念着他吗? 他突然就得到了这个肯定的答案。 烛火燃烧,光影暧昧,静夜如此,顾少棠低着头,脸颊嫣然,更有一番娇羞之态。 风里刀被蛊惑般缓缓靠近那两片带着水色的樱唇。 顾少棠因为曝露心事,正在自责,抬眸间,俊朗秀丽的面容已经压进到眼前,妩媚斜飞的眼角,英挺的鼻梁。 她瞬间呆住了。 风里刀薄薄的嘴唇已经印在她的唇上,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笼罩过来。 语言太过苍白乏味,长久积累的思念唯有用身体表达。 顾少棠抬起左手,搭上风里刀的肩膀,犹豫的轻推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风里刀变换着角度,细碎的舔吻着她的唇瓣,辗转吮吸,用牙齿轻轻噬咬,那两片樱色的嘴唇折磨成鲜红,挑逗着敏感的神经。 顾少棠因为唇边痒痛的陌生触感而微微颤栗,不满的呢喃:“不...不要...咬我。”,左手撑着身体,慢慢向后仰,要避开这个略带粗暴的吻。 风里刀边继续着这个吻,边摸索着抓住她撑在床榻锦衾间左手,十指相扣,猛然向外一扯。 顾少棠全靠左手在支撑身体,这下失了重心,立即向后倒去,溢出一声惊呼:“啊--” 风里刀倾身上前,将她压倒在柔软的锦缎被衾之上,趁着红唇轻启的瞬间,灵活的舌尖乘虚而入,滑入顾少棠的唇齿之间。 顾少棠有点恼怒的想风里刀这人真不能纵容,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却片刻之后就被口腔中噬骨的酥麻弄的连呼吸都忘了。 侵入的舌尖如同有生命一般,冲刺着,掠夺着,划过上颚和贝齿,点起一串串情热的火焰。 顾少棠的手初时还在抓着他坐蟒纹官袍跟衣襟,想把他拉远些,后来就只是环在他背上,婉转相承。 风里刀的手抚着顾少棠的秀发,不让她躲闪,强硬的挑逗着她口中丁香,逼它与自己一起共舞。 纵然不是身心合一真*,已然色授魂与沉醉其中。 津液交换的暧昧水声,啧啧作响, 顾少棠只觉得口腔中的火焰在慢慢蔓延,酥麻的快感似乎顺着血液慢慢流向全身各处,连脚趾尖都微微的麻痹。 忽然间,脑际中一块绯色的碎片一划而过,来不及抓住,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 灵济宫 自从西去龙门,雨化田第一次又站在这里,举目四顾,一切皆如往昔,应该那个臭东西忌讳身份暴露,不敢大张旗鼓的改变陈设。 他不屑的冷笑一声,走到东侧一株不起眼滴水观音的盆栽旁,伸手到紫砂花盆之下,轻轻一扳。 床榻旁边的黑漆描金山水图大柜无声隐遁,露出了后边的一排木架。 “风里刀,你这个蠢材,当了这么久厂公,却不知道最重要最有价值的东西就在你床榻边。” 木架之上,一册一册,一卷一卷,详细的列明了无数大明朝六部和外省官员的大小过失。 雨化田修长的手指滑过这些金箔封面的卷宗。 为了搜集这些证据,往昔他四处派出暗探,辣手无情,花了多少心血,祭上多少性命,才有此成,真是十分得来不易。 薄薄的一页纸,就可以轻易的让无数显赫要员夜不能寐,噤若寒蝉,伏倒在地亲吻他的靴尖,让他们如同可笑的傀儡被自己操控。 有了这些,雨厂公就可以威风八面,呵斥六部大小官员如同皂隶。 这是多么让人着迷的力量。 紫禁城的更鼓作响,夜已三更。 厂公大人放下他的收藏,轻轻踱步到窗边,唯有明月寂寥高悬。 雨化田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帘。 这些东西终于还是没有办法,在这样一个漫长萧索的的长夜里,给他带来片刻温柔的暖意。 雨化田拥有过最好,最可靠的东西,就是权势,他有时也会猜想,顾少棠会不会是更好的,但他不知道,因为顾少棠从来也不是他的。 第103章 番外风雨顾的少年过往太监问题及其他 命运交汇之前 ================================================== 1 景泰四年,骄阳似火,夏天已经到了最燥热难耐的时候。 可是这件小黑屋子的门窗依然被厚厚的棉布的帘子挡得密不透风,闷得犹如蒸笼一般。 刘昭将上半身的衣服除下,露出微驼的背和松弛的皮肤,全身都是豆大的汗珠子,他抬起头,满意的看了看手上的血,尖声尖气的开口:“把这两个抬出去--” 刘昭 职业:太监;专长:净身 他在宫里是非常有地位的,干了三十年,紫禁城里来往服侍的大小太监,有三分之一,得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净身师父”,哪怕这些猴崽子日后成了司礼监,御马监掌印,再荣华富贵,也得孝敬他老人家。 四个低等太监进来,把两个木榻上的两个孩子抬了出去,都是*岁的年纪,而形如死尸。 这批孩子,是来自于广西大藤峡叛乱的瑶民俘虏,其实他们什么人刘昭是不在乎的,他只是热爱和享受这份工作,割了那话儿的人多少都会有点补偿心理,比如有一个福建抽税太监,相信食小儿脑千余,其*可复生如故,结果当然没用;刘昭不信那个能春风吹又生,但经过自己的手把更多人变成太监,可以让他获得某种安慰。 厚重的门帘挑起,又有两个新货物被送了进来,刘昭虽然有点累了,但还是很兴奋的打量着他们--虽然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在哭叫着挣扎,被堵住了嘴,憋的脸通红,但他却先被另外一个吸引住了目光: 这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大眼睛,轮廓很深一看就是异族血脉,虽然经历了长途的折磨十分消瘦,除了胸口的大滩血迹,衣衫的其他部分都是十分洁净,更加出奇的是,他几乎全然没有其他孩童一看见房间里的血就魂飞魄散的惊慌,几乎是从容的在打量自己。 刘昭更兴奋一些,他眯起眼睛吩咐:“灌大麻水”,这可以减轻疼痛和他们的反抗能力。 棕色发着臭气的液体让那个哭叫不休的孩子搏命般的反抗起来,把推过来的瓷碗都打碎了,本来押着他的两个太监一个抬肩膀一个抱腿,还是压服不住,另外两个只好也一拥而上,用铜尺撬开他的嘴,硬灌了下去。 等他们回过头来的时候,安静的漂亮小孩已经很合作的把大麻水喝的一滴都不剩。 刘昭满意的点点头,令四个太监出去,他还是喜欢独享这个美好时刻。 两个孩子都双目失神,如同等宰的羔羊般,无力的躺卧在血渍密布的长形木凳。 刘昭在火上烤过自己的铜刀子,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个漂亮孩子的身边,猥亵的摸着他的脸:“这小模样长得硬是要得,长得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人,可惜啊,现在就要变得跟咱家一样了。” 伸手就朝他下身摸去。 猝然生变。 眼中的迷茫失神一扫而空,跃身而起挂着刘昭身上,刘昭错愕间刚想甩开他,尖锐的碎瓷片,已经从他颈部刺入,一划而过。然后用尽力气,死命捂住他的嘴,看着他颈间鲜血喷溅如泉。 孩子看着刘昭尸身,皱着眉头,幼小的胸膛起伏不定。 门外有人问道:“刘公公,好了吗?” 没听见刘昭回答,却也不敢进来。 孩子抚着胸前的血迹,那是双亲为了保护他而死时留下的,母亲对他说:“活下去。”咽下最后一口气。 是的,活下去。 稚嫩的凤眸眼中寒光闪过,他弯下腰,小心翼翼的把刘昭的尸首拖到刚才那个哭叫的孩子身边,取下来刘昭手中的铜刀。 他看着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多半还是同乡的孩子,手起刀落:“对不起,如果你不死,就没人承担杀死这老太监的罪名,没有别的办法。” 还剩最后一步。 孩子擦去自己的眼泪,将裤子褪下,那起一把备用的铜刀割伤自己下腹,然后带着血爬出门外,惨呼道:“不好了....他...刘公公被杀....” 事情调查的结果是:某瑶民逆种的男童,在被阉割时暴起发难,用自己打碎的瓷片割断了资深净身师父刘公公的喉咙,而刘公公在死前,最后一刀戳死凶手给自己报仇,有另一已净身男童雨化田亲眼为证。 六个月后,小雨公公的伤已经好了,他站在几百个跟他一样的葛衣小太监中,对自己说:“你要活下去”,抬头看着紫禁城红墙上四四方方的天空:“而且要出人头地。” ====================================================== 同时间,万里之外的渝州府。 一个跟雨化田一模一样的漂亮男孩,把裤腿挽起,站在河里,弯腰找着什么,小溪潺潺,河水冰凉,再舒服也没有了。 岸边的青草中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白白胖胖的玉雪可爱,两只肥脚丫“啪啪”的踩着水,也不管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自己的花衣裳。 “卜仓舟你抓到雨了吗?” “顾少棠,你该叫我哥哥” 小姑娘不屑的“呸”了一下:“我才不叫呢。” 男孩子笑嘻嘻的站起身来,淌着水走到她身边,张开手:“你看。” 是一把彩色的河石 顾少棠立刻被这五颜六色的东西吸引了,伸出小手拿起一颗,就要往嘴里放。 卜仓州吓得赶紧拉开她的手:“这个不能吃的。” 顾少棠嘟起了小脸,指尖一弹,石子飞到了河对岸,撅嘴道:“那我不要了,你给我抓鱼。” 卜仓州背着手:“你叫我哥哥,我就给你抓。” 顾少棠瞪他:“你不给我抓鱼,我就告诉师傅你偷懒不练功。” 卜仓州脸上挂着惫懒的笑意,抽冷把粉团子一样的顾少棠从岸上抱了起来,贴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摇过:“快叫哥哥,不然我把你放到河里咯--” 顾少棠惊叫了一声,两只肥呼呼的小手赶紧搂紧他的脖子,像只浣熊挂在卜仓州身上,虽然她只有四岁,还是很机敏的立刻反应过来:卜仓州是不会真的把她扔到河里的,于是有开始又是叫又是笑,两个孩子比风铃还悦耳的笑声弥漫了河岸。 雨化田八岁 风里刀八岁 顾少棠四岁 2 成化四年,正月十五。 万贵妃有点寂寞,虽然她从小带大的皇帝,既是儿子又是丈夫又是情人的朱见深,对她的宠爱无人能比,但还是忍不住会雨露均沾,在她不留神时招惹其他妃子宫女。 今天是灯节,他竟然不陪着自己,越想越恼,杖责了八个宫女仍不解气,让把人扔在雪里跪着,自己裹了狐皮大氅,坐在榻上隔窗而观。 忽然之间,她的目光不落在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宫女身上了,有个内侍打扮的人,手执一盏羊角风灯,独行雪中,虽然夜色茫茫看不清面目,身形风姿却俨然如谪仙一般。 万贵妃心中一动:“把那个提灯的太监给我叫进来。” 少年太监跪在了她面前,肩上头上都挂着雪花。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雨化田。” “你在哪里执事?” “尚在内学堂读书。” “抬起头来我看。” 雨化田依言缓缓的抬起头来,眉目如画,画却没有眼前人如玉风采,脸孔虽然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是无可置疑的绝色,凤眸斜飞浅浅一笑,笑容里,是三分风流三分清冷三分妩媚。 只一眼就够让贵妃娘娘心神皆醉。 万贵妃金步缓摇走下塌来,涂着丹蔻的手指抚过雨化田的肩膀:“好可怜的孩子,怎么身上落了这么多雪,不冷吗?” 雨化田抬眼看万贵妃,少年语音清朗:“有娘娘在身边,奴婢不冷。”抬手轻轻捉住了万贵妃保养细腻的玉手。 贵妃吃吃的笑了起来:“好懂事的孩子。” 指尖一摆,大殿内的太监宫女瞬间走个干干净净。 雨化田也不等万贵妃许可,直接站起身来,贴近贵妃娘娘精心装饰的脸,吻上她朱红的嘴唇:“请恕奴婢无礼” 他说的恭敬,动作却没有半分恭敬的意思,边吻着万贵妃的耳际脖颈,边撕扯着贵妃娘娘价值万金的锦袍。 万贵妃本来觉得这个雨化田年幼,须得自己慢慢调教,却不想他如此上道,更是心花怒放,只是沉在*波涛之中,尽享极乐。 衣衫在纠缠间一件件离体而去,贵妃娘娘情热如灼,素手顺着雨化田的腰间摸索而下,骤然一惊。 “你是假太监?!” 俊美少年抬起头,笑的如春风和煦:“娘娘,我是为您而生的。” 万贵妃全身酥软,低低笑道:“你果然是哀家的宝贝。” 低垂的幔帐之中,只有*缠绵的淫mi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万贵妃的声音骤然拔高,似痛苦又似极乐:“啊--慢些--狠心的小奴才...” ======================================= 同时间.渝州府灯市庙会 灯如海,人如海。 顾少棠跟风里刀并肩坐在鹭山山顶,身旁个红眼睛的兔子灯。 “诶,卜仓州,你看那个漂亮姑娘,怎么会跑到菜里去了?”顾少棠东张西望。 “偷挽菜,嫁好婿,人家这是求因缘呢。” 俊朗少年风里刀抱着一堆蜜饯糖果,伸手摸摸顾少棠的头笑嘻嘻的说:“还是你运气好,没去偷挽菜,就有我这么好的如意郎君了。” “呸,不要脸,你哪里好,我才不要嫁给你”少女悄悄红了脸,却说的恶狠狠,一半娇嗔一半骄傲。 下边繁华的灯海,火树银花般的烟火一只一只的绽放。 雨化田十七岁 风里刀十七岁 顾少棠十三岁。 第104章 仙游公主 双唇分开时二人呼吸都有些凌乱,顾少棠双颊嫣然,杏目流光,目光中又是恼又是羞:“风里刀,当了厂公这么久,长本事了?连我都敢欺负”说到“欺负”二字,脸色更红一些。 风里刀正是情热之际,笑道:“那我不动,让你欺负回来好不好?” 顾少棠瞪他一眼,咬着微微肿起的下嘴不说话。 热烫的嘴唇又复落下,沿着耳侧向下,滑过顾少棠纤细的脖颈,在锁骨之上的凹陷处辗转舔吻。 顾少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要推开他,却觉得全身绵软,半点力量也使不上,从鼻尖溢出甜腻的蜂鸣般的声音:“恩...” 忽然之间,风里刀突然“哎呦”了一声。 顾少棠转头看他:“怎么了?”,见风里刀捂着鼻子,顿时醒悟,自己身上铠甲未解,护领是精钢打造,定是风里刀一时忘形,撞到了鼻子,笑道:“该!” 这样一来,气氛就全然不对了,风里刀虽然不甘,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在顾少棠身边随意躺下,俩人闲闲的叙起战场之事。 讲到顾少棠单身相救景应龙却被箭射中,最后被雨化田搭救回营。风里刀皱眉道:“你箭伤在背后,若不暴露身份,如何医治啊?” 顾少棠心中猛的一跳,犹豫片刻,道:“找了个俘虏的瓦剌军医医治的,治好了就杀了。”虽然雨化田是太监,但她还是莫名觉得,那夜之事,还是瞒住风里刀为好。 风里刀手撑着身体半坐起来,在顾少棠耳畔轻声道:“让我看看伤口。” 顾少棠脸一板,正色道:“不行!”虽然与风里刀有情,但到底是个矜持的少女。 风里刀也不勉强,手臂微伸,把顾少棠整个圈在怀中,挺直的鼻尖摩挲着她的脸颊:“不许看就算了,将来洞房花烛夜,总归看得到。” 顾少棠伸手拎他耳朵:“谁要嫁给你!” 风里刀捂着耳朵笑道:“改日我们一起去马指挥使府上,他那夫人小珍肯定跟你一见如故..” 顾少棠好奇道:“马大人的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就跟你一样,爱凶巴巴的殴打丈夫。” “......” “哎呦,顾少棠你轻点!” ============================================================== 转过天来,宫中赐宴款待北军有功将领,百官作陪。顾少棠自然又是万众瞩目,身边来敬酒的文武官员都排起队来。 她前日就跟景应龙拼了不少酒,有些宿醉未醒,十几杯一下肚,就有些醺醺然了。幸好景恕虎威大振,一摆手让她出去休息,这才逃开了嗡嗡嘤嘤的各色胡子大叔们。 碧空轻云,阳光正好。 顾少棠沿着侧门出了内殿,一路向西缓步而行,宫墙上爬满的藤萝绿如茵,夹杂着刺梅红色或粉色的花朵,就如同一条绿色的织锦羊毛挂毯一般,。 “顾将军”,熟捻无比的声音。 顾少棠转头相顾:鸦青色通臂坐蟒袍,妩媚斜飞的眉眼,不是雨化田是谁? “雨厂公”顾少棠客气拱手,低声道:“还以为您以后不打算见我了呢。” 雨化田微微一笑:“满朝皆知西厂厂公是炙手可热的顾将军的知交好友,突然生分才可疑吧? ”他的目光流连过顾少棠的脸,在樱唇上胶着不去。 顾少棠被他盯的心里发虚,下意识摸了摸嘴唇,道:“你看什么?” 雨化田动作快的像丛林中的豹子,下一刻已经贴了过来,抓住顾少棠的领子,微微向下一扯,露出了锁骨之上一小块红色的印子,目光冷如玄冰:“将军也该节制些,带着这种东西到处走,是怕那些官儿发现不了您的身份吗?” 那印子位置蹊跷,顾少棠低头也看不见,只急道:“快放手!” 雨化田已经将她中衣和官袍的领子都整好,仔细盖住了那罪证般的痕迹,后退一步,别开了眼睛:“你还要帮我谋夺‘□□’之权,宫中和官场都凶险无比,不要因为这些不相干的小事妄送性命。” 顾少棠听的云里雾里,正要开口询问,忽听的一墙之隔有个清脆莺婉的少女声音响起:“顾少棠!顾将军!你在哪里?” 顾少棠跟雨化田对视一眼,立即分开到一个符合礼貌的距离,一个满头珠翠身着华丽宫装的少女,已经转过了月洞门,朝他们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笑,弯弯的嘴角浮现了两小小的梨涡。 顾少棠看着少女:圆脸,娇憨秀气,有点眼熟但全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看了雨化田一眼,目光在询问:“这是谁啊?”。 雨化田叹口气,对着那少女撩袍跪倒:“仙游公主万安。” 顾少棠也搞不清出皇帝老儿有多少金枝玉叶,既然雨化田跪了,她跟着跪总是没错的,赶紧拜倒在地低头不语。 环佩叮当,少女已经走到她身旁:“顾少棠,你为什么不抬头看我?” “公主殿下,微臣不敢僭越。” “那我命令你抬头!” 顾少棠无奈,只得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公主瞬间红霞遮面,见少年将军只是一脸错愕着看她,恼道:“你不记得我了,对不对?” “......”顾少棠拼命回忆数次宫中赐宴,结论仍然是:真的不记得,只好继续发愣。 公主气得一跺脚,几步走到她面前,摊开纤纤素手,手掌中是一个玉坠子,中间有个镂刻的“仙”字。 顾少棠登时省悟,返京之日,她曾经在雁回头楼下接住过坠子,然后又顺手抛了回去,区区小事她转脸也就忘了,却全然不知这件于她是可有可无的小事,在对一个花样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却是天大的事,而不巧,这个少女还是皇帝家的公主。 顾少棠赶紧拱手:“微臣当日不知是公主殿下,冒犯了。” 公主笑意盈盈:“我不怪你,当时茶楼上不是郡主也是官家小姐,人人都好生羡慕我呢。”皇家贵胄,优越感与生俱来:“顾少棠,这玉坠子是我赏你的,你不能再还给我,现在快拿回去。” 素手一伸,温润的玉坠递到顾少棠面前。 顾少棠只求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公主早点打发走,又觉得她对自己一番好意,犹豫了下伸手要接。 却听得雨化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主殿下,此事恐怕不妥。” 仙游怒道:“雨化田,我要送顾将军自己的东西,与你何干?父皇都不敢管我,你大胆。” “公主恕罪,顾将军年少,若私相授受贴身之物,只怕与公主令名有损。”雨化田一派淡然。 顾少棠心中一惊,这才反应过来不只是赏赐个小玩儿意这么简单,一个妙龄公主,一个年轻将军,接过来她算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若是男子哪怕烂漫天真如景应龙,也会有所警觉,因为她自身是女子,才会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公主也是少女心性,并未思虑过多,突然被雨化田点破,在“心上人”面前简直无地自容,满脸通红,转身即逃,后边的宫女值得忙不迭的追赶。 顾少棠和雨化田刚站起身来,却听见前边“哎呦”“哎呦”两声,也不知道是谁与慌不择路的公主殿下撞到了一起。 二人正面面相觑,却听得一个柔和的少年嗓音响起:“公主,你还好吧。” 初坠爱河的少女脸皮最薄,仙游刚被说私相授受,又跟别人撞倒在一起,金枝玉叶这十六年都没丢过面子,全在自己心心念念的顾将军面前丢完了,难过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推开少年就跑。 那少年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对顾少棠雨化田一拱手:“顾将军,雨厂公。” 雨化田在顾少棠耳边低语:“庆王世子,朱珞”,来人是那位深得太后疼爱的贤王世子。 顾少棠举目相望,只见他肤色雪白,圆脸圆眼,面孔极是亲和温文,躬身还礼:“久仰世子大名。” 朱珞笑眯眯的连连摆手道:“顾将军一战威名镇东天下,满朝文武谁不景仰,才担的起一句‘久仰’,我每日锦衣玉食,不过饱食终日,空做硕鼠飞蝗,浪费粮食而已,惭愧惭愧。” 顾少棠见这小兔子一样的世子全然没架子,心中顿生几分好感。 雨化田笑道:“太后是天下人的慈母,世子承欢太后膝下,让太后老怀大畅,怎能说是硕鼠飞蝗呢?” 朱珞脸上一红:“我年纪不小了,总盼着能早日去凉州封地,学爹爹镇守一方。”转头看着顾少棠:“他日若有缘,也许到时能与顾将军并肩作战呢。” 顾少棠爽快一笑:“凉州正是常被瓦剌骚扰之地,景侯爷的北军也有驻扎,此事大有可能。” 朱珞腼腆笑道:“我长在深宫,不过空读兵书,不比将军亲临战阵,还望您有空能对我指点一二,父王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我能多亲近像顾将军这样有为的少年将才。” 三人谈谈说说,倒也投契,一直聊到酒席宴散,百官鱼贯而出,顾少棠和雨化田这才辞了世子朱珞出宫,相约日后再聚。 一出午门就瞧见景应龙站在金水桥上东张西望,宫中侍卫也无人敢管,顾少棠恼的上去就拉他袖子:“景应龙,你别太张狂了,这可是宫门,别给侯爷惹麻烦。” 景应龙抱怨道:“老头子急着找你,我才站这儿,你看你不是马上看见我了。” 顾少棠道:“景侯爷找我何事?” 景应龙道:“不止找你,还有雨厂公,正好你们都在,免得我多跑一趟腿。” 雨化田不动声色:“哦?” 景应龙道:“马指挥使跟我家老头子在一起,他说只要对你说‘那件大事’你就明白了。”,一手扯住顾少棠,一手拉住雨化田:“快走快走,早把你们送到两个老汉面前,我早交差。” 雨化田英挺的眉头皱起,悄悄磨牙:臭东西,你又害我。 第105章 下南 三人奔景府而去,景应龙一贯的活泼到几近鼓噪,唧唧喳喳说个不停,雨化田连跟顾少棠耳语几句,暗中通个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一路下马进府,来到西花厅前,景小侯爷这才觉得有点累了,摆摆手:“里边的人估计等急了,两个老汉还好说,另外一个可不好惹,你俩自求多福吧,我先换衣服去了,事情说完了来后花园找我,晚上咱们叫上风哥和江探花一起听戏去。” 说罢脚底抹油,溜了。 顾少棠道:“景应龙,你不是说是侯爷和马大人两个人吗?还有一个是谁?” 景应龙摆了摆手,连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雨化田皱眉:“先别管那个,眼下这关更要紧”他看着顾少棠:“那个臭人昨天可跟你提起,到底有什么大齤事?” 顾少棠努力搜索着脑中的记忆,道:“风里刀只提了一句,说是他跟马大人找到了卅年前神武将军案的线索。” 雨化田道:“那线索是什么?人证?物证?还是密报卷宗之类?” 顾少棠急得的一跺脚:“兹事体大,我本来打算今天细问的,昨夜天那么晚了,喝了不少酒,风里刀又...” 雨化田打断她:“你也不知道具体内容,那就不用再说,事已至此,见招拆招吧。” 几步走到西花厅雕花鎏金的门扇面前,伸手推开,信步走了进去,顾少棠本待再说,如此一来也只好跟了过去。 门分两边,屋内三人一齐转头看过来,景恕和马德彪他们熟识已久,另外一个却是个高大的女子,脸上有道骇人的疤痕,却是马夫人罗珍。 马指挥使给顾少棠引荐夫人,二人落座不提。 景恕眉间是按捺不住的喜色,迫不及待开了口道:“少棠,雨化田已经把神武将军案的线索告知你了吧?” 顾少棠印象中的元帅,都是八方如如不动,沉稳威严如雄狮,乍见景恕这一面,有点吃惊:景侯爷高兴起来的样子,跟景应龙真是象足十分。 “雨厂公跟我略微提过,只是还不及详谈...” 景恕点点头,对雨化田微笑道:“既然顾少棠不知道详情,那雨厂公你再把当日情形再说一次吧。” 顾少棠脊背上瞬间都是冷汗,偷偷瞥了雨化田一眼:这关真能混得过吗? 雨化田不动声色,道:“是,三十年前神武将军顾易安一案,十分诡秘,所牵涉人员证据都湮没不闻,当时经办此案的官员死的死,走的走,全无踪迹,我曾辗转查到,当时一个涉及此案的主簿在案件经办期间,因母丧而离开京城,回了泸州老家,本以为这人职位低微,理应无人察觉,待我派西厂的人去打探,却发现此人在三十年前刚到家当夜就被人毒杀....” 景恕点头道:“这个主簿我和马大人也追查过,你能找到他,也算有心了...” 雨化田续道:“后来,我曾和给先帝守灵的的太监宫女中派出人手,细细查问,可惜......” 火爆脾气的“小珍”猛的一拍桌子:“这些旧事侯爷和我们都知道,不用细说了”威猛的一扯马指挥使的肩膀:“这个太监太罗嗦,你来说,交代的利落点!” 马德彪谄媚的对夫人一笑:“好的,好的,我来说。” 顾少棠一下子笑了起来,一是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马大人的妻奴嘴脸,另一方面就是笑雨化田东拉西扯的诡计了:厂公大人对神武将军有所知闻,初掌西厂时也曾派人出查过,但没结果,他只知道一条狗尾巴,就只围绕着条尾巴翻来覆去的打转,而对自己不知道‘狗的其他部分’避而不谈,就算马夫人不开口,他再废话一阵后,景恕也会忍不住催促同样知情的马德彪把其他内容讲出来。 马德彪笑道:“此事该给雨厂公记首功,要不是他机警救下状元公戴缙,也不能发觉此事。” 雨化田谦虚低头:“不敢,我年幼识浅,全赖马指挥使斡旋指挥,才不致误事。”风里刀那个饭桶,自然是一事无成。 马德彪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小心翼翼的放在众人面前,一块半月形薄铜片,上边写着:“寅甲”二字。 顾少棠看了看,疑道:“这是什么?” 雨化田眼睛一转:“马大人已经探出此物来历了?”,虽然完全没认出这是什么东西,但他察言观色,见马德彪目光得意,景恕又如此着急的找顾少棠和他,从情理推测,此物定然是事关重大的线索,而这个线索又有所进展。 马德彪道:“那老翁体内取出的典当信物,我画了图形,给个州府县所有锦衣卫的暗探,让他们按图索骥搜索,苍天终于不负我苦心,昨夜得到回报,是扬州一家德盛典当的凭证。” 顾少棠道:“老翁又是什么人?” 马德彪道:“那老翁的身份是雨厂公的西厂在追查”,朝雨化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雨化田道:“这老翁用的假名隐遁江南....”,神武将军案所有台面上的线索都断了,再有相关的人必然是假名无疑,“番子们回报的有几条线索,也都不十足可信...”仍然是空话连篇。 景恕沉声道:“将军的案子是先帝亲自定罪,若没有完全把握和确凿证据,就大张旗鼓的派人调查翻案,只怕还没半分成果,就已经惹来祸端”,目光炯炯凝视顾少棠:“我倒有个计较,顾少棠,你亲自去办。” 顾少棠眼波一震,点头道:“好,我去”,于情于理,于国于家,她都义不容辞,“既然多方制肘,那我就乔装成普通百姓,暗中调查,先去扬州。” 马德彪道:“我们的意思是,此事雨厂公一开始即经手,而且也只有他见过那老翁的面目,不如你们同去,再说此行也并非无凶险,他熟悉官场情况,必要时又能调动西厂,可谓万无一失。” 景恕看了雨化田一眼,淡淡道:“若厂公能够鼎力相助,老夫定然不会叫你失望。” 雨化田沉默片刻,凤眸优雅的眯起,微笑拱手:“下官明白了,遵命就是。” 景恕满意的点点头:“回去准备吧,越早出发越好。” 顾少棠忽道:“侯爷,我还要带一个人。” “谁?” “风里刀。” 第106章 三人局 景恕思忖片刻道:“那孩子在军中办事倒也稳妥,跟你是自幼的知交好友,也多分照应。” 顾少棠微笑道:“今早我出门前,管家说天不亮就有人不停的送拜帖来说要来‘探望’,一早上就收了十几封,这会儿应该已经堆成了山,我若突然离京,定然会惹起议论纷纷,最好要有个因头借口才是。”看了看雨化田,续道:“他是厂公,皇帝倚重百官瞩目,一旦离开,只怕....” 马夫人大声道:“孩子,这不用你挂心,只管放心去,朝廷里的事交给景恕和马胖子就是了。两个老家伙在朝中混了这么多年,神武将军的案子查不出来,混淆蒙混让那些饭桶官儿闭嘴的的功夫也没有吗?” 一番话说得真真豪气干云,顾少棠和雨化田都听得有些发愣,景恕身居高位权势熏天,皇帝朱见深也得客客气气称呼声侯爷,这位不知来头的马夫人却敢直呼其名,还把他和马指挥使并称为‘老家伙’,就好象这两个吹口气大明官场都会起旋风的权臣就是两个老门房似的。 景恕不以为忤的笑笑:“罗珍你这脾气,难为德彪忍了你三十年”转脸对顾少棠道:“我会放出消息,说你孝心一片,回乡省亲祭祖,但不欲惊扰地方劳师动众,是以隐遁身份;西厂那边的事马指挥使也已有安排。” 顿了顿又笑道:“少棠,其实你此时离京,也是把老夫从火上撤下来了。” 顾少棠杏眼圆睁,迟疑道:“这是何故?” 景恕眼光慈爱又骄傲:“今日饮宴,来给老夫敬酒的,大半不是为我景恕,而是看上了你这一战成名的先锋将军,要托我保大媒,不少朝中老臣,跟我都是多年交情了,拉下老面子求这个情,老夫真是头疼的紧。” 顾少棠刚落下的冷汗又冒了出来,心虚道:“我.....这个....我年纪尚轻,未有家事之想....还是请侯爷统统回绝了吧。” 景恕道:“ 你父母既然都已不在,此事自然由我替你张罗,满京城王侯公卿家的名门淑女又如何?也未必就配得上顾家少棠。” 顾少棠脱口而出:“侯爷,我已经有了心上人,您....”,千万不要脑子发热,给我定个媳妇就糟了。 马德彪拉住景恕,笑道:“婚姻事,可以从长计议,现在还是让顾少棠专心去江南查案要紧。” ====================================================== 夜.将军府 “什么?三个人一起去扬州?”风里刀不悦的挑起眉毛,瞪雨化田:“为什么他也去?” 雨化田面无表情,安静喝茶,当风里刀和他说的话都不存在。 顾少棠无奈道:“因为见过那老翁的人,参与了整个过程的人,是‘西厂督主’,马指挥使和侯爷执意让他去。” 风里刀语塞:那时西厂督主是自己,真可谓是作茧自缚自食其果了,气忿忿的身体摔椅背上,脸色难看,不再讲话。 顾少棠被两股强大的不悦气场夹在中间,咽了下口水:“你们俩哪里来这么大仇?互相挖了祖坟吗?长得这么像,没准祖坟就是同一座呢。” 雨化田不屑道:“跟这种獐头鼠目的东西长得像,真是我毕生之耻。” 风里刀“霍”的一下站起来,把手里的杯子摔在桌上:“不高兴跟我长得像,你毁容就是了,没人拦着你。” 雨化田眼中冷电闪过:“看来你是真想死。”,也站起身来。 顾少棠顿时心头火起,几步走到两人中间:“神武将军一案,我祖父含冤莫白被腰斩,我父亲屈身匪帮抑郁而终,此事对我而言,是血汗深仇,是性命攸关,此番下江南,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可看你们俩这样子,处处针锋相对,还查的什么案?光看你俩斗鸡就够热闹了。” 澄明如秋水的黑瞳带着怒意,在两张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容上轮流转过:“既然你们俩对互相拆台斗嘴的兴趣如此之大,那就都留在京城慢慢斗个痛快吧,我一个去扬州查案子。” 雨化田全身散发着冷森森的寒意,负手不语,风里刀不忿的挑眉,却也不敢再说什么惹顾少棠生气。 一时间室内骤然安静,呼吸可闻。 顾少棠心中暗自叫苦:风里刀虽然小事迷糊胡闹,但为人机灵很有急智,大关节上是不出错的,雨厂公更是冷静完美如机器一般,昔日走江湖今日当将军,都是得力的伙伴,不知怎得他俩就是莫名其妙一直犯冲,但此去扬州却是缺了谁都不成。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捡有把握的击破,顾少棠走到风里刀身边,拉住他衣袖,低声道:“为我...” 从小到大,风里刀最扛不住的就是顾少棠软语相求,一见她眼神求恳心早软了一半,磨着牙坐回椅中:“你的大齤事要紧,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就是。” 顾少棠转头看雨化田,雨化田却并没看她和风里刀,他的目光落在着孔雀山石屏风前一株万年青的盆景上,虽然也曾共历许多患难,但她却越来越猜不透这个人,也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他:“雨....” “顾将军不必说了,只要这个臭东西不来多嘴多舌污人耳目,我当他不存在就是。”雨化田冷然开口。 风里刀对这个新挑衅虽然仍然不满,但记得自己答应了顾少棠不跟这个死太监一般见识,也就咬着后槽牙忍住了。 顾少棠暗自松了口气:软硬兼施之后,至少这两个人目前达到了表面的和谐,也算是一个新的成果,以后相处日久,也许会慢慢缓和关系,培养出‘猩猩相惜’的友谊也未可知,虽然最后一条连她自己都完全信。 雨化田整了整衣冠,淡然道:“我先回灵济宫,明日你再回去,将人事好生安排了,虽然有朝中有马德彪和景恕照应,还是要牛得意他们仔细盯着东厂和司礼监那边的异动。” 风里刀闷声道:“不用你来教我。” 顾少棠赶紧圆场,雨化田道:“如此甚好,安排妥当咱们可以早些出发,。” 看着素白蟒袍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阴影里,顾少棠才大大的舒了一口气,斜倚在紫檀柜子上,心中暗想:这个暂时的和谐实在太脆弱,他俩就会针尖对麦芒呛起火来,这扬州一路,只有自己多和稀泥从中调和,恐怕比征战漠北也轻松不了多少。 那紫檀柜甚是精巧,正面是祥云纹镂空上镶嵌了几块菱形的铜镜,光可鉴人,顾少棠也是爱美,边胡思乱想边打量着镜中自己的样貌,突然想起早间雨化田在御花园曾经扯她的领子看过什么,还说了些“不知节制”之类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雨化田看见什么了?”顾少棠纳闷的想,把领口微微扯低。 室内烛火明亮,光可鉴人的铜镜中映出了纤美的锁骨....还有,一小片绯红的印记,就好象是---花瓣一般。 顾少棠皱眉想了想:“这个是怎么弄上去的?”,旋即醒悟,羞得彤云罩面,走过去在风里刀的肩膀上狠捶了一下,又羞又气:“都是你不好!害我丢脸”。 风里刀捂着生疼的肩膀,完全不明所以:“怎么了?” 顾少棠正准备了一堆话,要开腔数落他,突然间,脑中似有根无形的金丝一扯:不对,这个颜色,这个形状,好像....有点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 “唉呀!”顾少棠失声叫了出来,转身就朝门外急奔。 因为她终于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她曾经在自己□□的背上,见过相差无几的痕迹。 顾少棠跑的飞快,穿过昏暗曲折的走廊,出西厅的时候还被半开的门扇撞了下肩膀,沿着花园中的石子小径一路狂奔。 “雨化田!”顾少棠的声音打破夜晚的宁静,惊起了池边柳树上栖息的飞鸟。 身着蟒袍的挺拔身影一滞,雨化田转过身来,有点意外的看着顾少棠:“顾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我被绍赫射伤那夜...”,怒气冲冲的顾少棠突然语塞了,怎么问?那个夜晚的一切,每个细节都是禁忌和不能见光的秘密,不该记得,不能提起,她没办法跟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包括眼前这个唯一的共同参与者。 “那夜?怎样?”雨化田突然有种呼吸艰难的感觉。 动弹不得的羞窘又回到了顾少棠身上,从脸颊红到了脖颈,:“那天,你离开我将军帐之后,又回来过对吧?”她逼自己艰难的开口。 “是。”雨化田凝视着顾少棠,目光如平湖,心中却有巨浪滔天,那个对他来说同样兵荒马乱的夜晚,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犯过什么错误,他不确定顾少棠知道多少,记得多少,又为什么突然跑来找他。 心中不可置信的怀疑和愤怒折磨着顾少棠,她听见自己说:“回来后...你...做了什么?” 雨化田狭长的凤眸眯起,抿唇不语。 “快说!”顾少棠像只受伤的幼狮,似乎要扑上去撕咬又似要落泪:“我不想恨你。” “那就不要恨我。” 顾少棠终于忍无可忍,一扯领口,露出锁骨上那个暧昧的吻痕:“你知道这是什么,那夜我在自己身上看过一样的东西,”脸红得快要滴下血来:“到底是怎么来的?” 只有这样? 雨化田心中一松,别开脸,不着痕迹的避开她的眼神,淡然道:“那点穴的法子比较特殊,会造成周遭皮肤气血瘀积。”他不愿说谎,可是将那夜和盘托出带来的后果是他不能接受的。 但这样轻飘飘的一个解释,她会相信吗? 雨化田在等待答案,带着些许的焦灼,现在盯着顾少棠表情会更有把握,但自己的表情却会泄露天机,还是不看的好。 却听得内院之内脚步声响,夹杂着呼喊“顾少棠!”“顾少棠!”,雨化田转过头见风里刀沿着石径跑了过来,他突然有点感谢这个讨厌的家伙此时出现。 风里刀他见顾少棠急奔而出,完全摸不清状况,楞了一阵才追出来,却看月下顾少棠和雨化田在神情诡异的沉默对峙,不明所以的走到顾少棠身边,迟疑道:“你怎么了?这个死太监又得罪你了吗?” 顾少棠垂着眼帘,又沉默片刻,笑了起来:“这个死太监没得罪我,突然想起一些事,让他办而已”瞥了雨化田一眼,道:“以前无用的闲事就算揭过不提,江南之事还要有劳厂公。” ===================================================================== 次日,皇帝收到到了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的密报,说江南一带有已故杨少保曾孙,甚至以巫蛊煽动流民作乱,甚至诅咒皇帝。朱见深听闻后大为光火,西厂厂公雨化田自请亲下江南,查办此案,马指挥使大赞其为国分忧,极力赞成,皇帝感动之余也就点头同意了。 三日之后,一叶白帆,沿着京杭运河悠然南下而去。 第107章 靖隆当铺 李白曾有诗云:“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自隋末运河开凿,扬州城中居江浙漕运之枢纽,殷富繁华,多少富可敌国的商人巨贾聚居于此,加之风光秀丽,江南佳丽云集,烟花胜地也引得文人墨客趋之若鹜,流连忘返。 此时已是初夏,琼花盛开的奇景已然不见,但扬州城中繁华似锦,林木扶疏,店铺也兼有园林的古朴多姿之美,比之京城大气奢华,另有一番江南袅袅婷婷的余韵。 “靖隆当铺”黑底金字的招牌已经被晒的有些脱色泛旧,并不太显眼,门脸也是极小,若不是比一般商家高得多的门槛,可能来往行人只会觉得这是家普通的百姓而已。 三个年轻公子站在斜对着这家小当铺的街口转角,似在闲聊,居中的一个肤色极白,眼如秋水,穿着鹅黄色的长衫,另外两个容貌颇为相像,气质却大异其趣,身着青衫者见之如饮冰雪,另一个穿着月白色直裰,神色狡黠却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三人容貌太过出色,不必映着山水风景,只看他们都如入画一般,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论男女老幼,都会忍不住偷偷瞧上几眼。 顾少棠闪目看过身旁两人,道,:“怎么办?进还是不进?” “这当铺倒是不起眼的样子。”雨化田道。 风里刀眼角瞥雨化田一眼,不以为然道:“这江湖上的门道你懂吗?门脸虽小,可你看那后边的院子,足有几十间房,还有这院墙,你别看黑漆漆的不显眼,黄河石打磨的光滑如镜,外边又漆了魝鱼胆,寻常小贼连墙都翻不过,有几千辆银子打不住的,这靖隆当绝不简单。” 雨化田英挺的眉头不悦的颦起,但混迹江湖的这些法门上他跟风里刀的差距,就跟武学上风里刀跟他的差距一样大,不高兴也没法反驳,只有听着。 风里刀续道:“当铺这门买卖,上通三十三天,下通十八层地狱,来往的有巨贾达官,也有苦哈哈没裤子穿的穷人,没点手眼通天的人物在背后打点,根本经营不起来。” 顾少棠眯起眼仔细打量着树荫掩映下的牌匾,仔细辨认着模糊的落款:“敬....山人,中间那个字看不清。” 雨化田道:“是不是‘亭’字?” 顾少棠奇道:“你眼力倒好。” 雨化田淡然道:“我没看见,不过扬州地界是章阁老的原籍,他乞休致仕后隐居与此,他敬亭山人。” 风里刀眼睛一转:“你是说前太子太师,华盖殿大学士,现任内阁首辅商毅的老师--章骢?” 雨化田不耐烦的点点头。 风里刀叹道:“这小当铺果然有门道,章阁老昔年树大根深,虽然已经告老,但门生故吏还是不少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区区扬州知府不过是他徒子徒孙罢了。” “管它背后是谁,龙潭虎穴也要闯闯看。”顾少棠秀气的八字眉颦起,目光却是坚毅。 风里刀笑道:“太急着收钩子,本来要上钩的大鱼都会给吓跑,不如我先去探探虚实再说。”边说边在自己身上翻翻找找。 顾少棠纳闷的看着他:“你找什么呢?” 风里刀道:“找可以当的东西啊”,从怀里掏了半天,只摸出一些银票和散碎银两,他无奈的叹口气,伸手去拉顾少棠的手腕。 顾少棠伸手如风,不轻不重的在他伸过来的手上打了一下。 风里刀“嘶”了呼一声痛,道:“你干嘛打我?我是要看你手上戴没带手镯戒指之类可以拿去糊弄靖隆当的东西。” 顾少棠瞪他一眼:“约法三章呢?” 风里刀郁闷的缩回手,瘪嘴不言语。 顾少棠虽然训了风里刀,但也知道眼下是需要个像样子的典当物拿去投石问路,但钗子手镯这些玩儿意,她从小就不喜欢,更何况从军之后一直是男装,更加不会带来泄露身份。 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雨化田手里黑绸裹着的长形物体上--醉雨三刃剑。 “咳”,顾少棠清了一下嗓子:“厂公......” 雨化田凤眸含冰,充耳不闻。 风里刀在旁边鄙夷的撇嘴:“不识大体啊,一把剑都舍不得。” 顾少棠继续殷切的,眼巴巴的看着他。 雨化田脸色就很精彩,嘴角抽搐了一下,手腕微扬,醉雨剑重重的摔入了风里刀怀中。 “敢弄丢我的剑,就自己挑个死法吧。” 第108章 靖隆当铺2 风里刀怀里抱着醉雨剑,慢悠悠的绕过靖隆当门内绘着山水烟雨图的紫檀大屏风,这也是当铺的规矩,因为去典当的人,多有些生活所迫,最怕碰见熟人,一道屏风阻隔,谁也瞧不见里边的状况,也算是人文关怀。 再往内里走,朱漆柜又高又宽,后边站着的当铺的朝奉只露出个头顶,这却也是有讲就的,柜台特别高,凭你什么身份,只要来典当就得仰视柜面,凭你手里是什么宝贝,也得让看不见脸的朝奉,居高临下的决定作价,不熟悉这行子的人,常常会情不自禁的产生敬畏感。 风里刀站在柜台之下,朗声道:“我有一件东西要当。” 朝奉低头看了一眼,来人衣着华丽,仪表不凡,心中就留了神,但假作爱答不理,不言语,只等风里刀再开口,就损了三分锐气,。 风里刀冷笑一声:“哪个没眼的,在我面前装相?不怕跟你说,少爷家里也是干这个调调儿的,京城里宝荘,鼎元,恒和三家联号的产业,此番不过是玩儿的兴起,怡红楼吃醉花酒,被小贼偷了银钱袋,顺手压个宝贝救急而已,过两日就有银子从京城送来,两倍价赎回去。。” 宝荘,鼎元,恒和都是京城有名的大当铺,背后的老板是礼部尚书何恭,跟风里刀也一贯较好,这会儿被他抬出来唬人了。 那朝奉的气势就矮了几分:“拿来看看。” 风里刀笑道:“可以看,但不给你看,让你们坐柜出来把我让进去细细的说。”当铺的朝奉分两种,现在站在柜台后横眉冷对爱答不理的就是站柜,可若来了站柜应付不了的当户,就得更资深的坐柜出场,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但要打听消息,还是得找能客气说话的坐柜。 朝奉强撑着爱答不理的语气,道:“通天下都是这个规矩,当不当。” 风里刀闲闲道来:“你们这些下门的,再来弄鬼,耽误了大买卖,当心掌柜的回来拨你的皮。”他当西厂之主已近一年光景,声音虽轻,话中那份威势却是足以让人胆寒了。 却见旁边竹帘一挑,露出了个白白胖胖的笑脸来,一个酱色锦衣的中年胖子从帘子后走了出来,对风里刀拱手笑道:“是伙计不懂事,少爷海涵,敢问您跟京城何大人怎么称呼?” 风里刀一挑眉毛:“你们扬州的当铺好懂规矩啊! 进门敢问当家身份,是怕有人来光顾你们买卖吗?” 胖子赔笑连连:“不敢,不敢,请少爷进来喝茶慢慢谈。” 将风里刀让进内堂,奉上香茗,这才又开口:“敢问....” 风里刀凤目含威,提起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朝奉,虽然入乡随俗,店大欺客,我先问成不成。” 胖子道:“这...” 风里刀将醉雨剑上包裹的黑绸向下一扯,露出了半截剑柄,精美古朴,镶嵌的宝石犹如暗夜晨星,微光半露。 108 风里刀将醉雨剑上包裹的黑绸向下一扯,露出了半截剑柄,精美古朴,镶嵌的宝石犹如暗夜晨星,微光半露。 胖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肃然起敬的看了眼风里刀,谄媚笑道:“少爷,您请说。” 风里刀道:“请问朝奉,你们这里有几种当法?” 胖子的眼睛立刻恋恋不舍盯他手中宝剑,答道:“回少爷的话,普天下的当铺,也差不了许多,不过是死当,活当,本主当,当期不同赎法不同而已。” 风里刀沉声道:“这许多当法,都以当票为凭?”他们从那老者体内找到的铜片,并不是寻常当铺会使用的纸质当票。 胖子道:“但凡活当都以当票为凭,但本主当特殊,以本店祖传的新月铜契为凭。” 风里刀眼珠一转,心道:总算有门儿了,表面却不露声色:“这个本主当....” 胖子殷勤解释道:“这是指但凡质押在靖隆当的当物,只能由本主持新月铜契亲自赎取,不然哪怕天王老子来,也是取不去的,这是为像您这样的身份尊贵的当客专程所设,不怕泄露....” 风里刀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 顾少棠和雨化田坐在靖隆当对面的茶楼,此时夕阳已斜,照着茶盏中光泽隐隐如金麟浮动,二人沉默的各自喝着茶,自从那个不了了之的对质之夜后,当只剩他们俩的时候,奇怪的尴尬就开始蔓延开来,如同一种看不见又确实存在的物质,横亘在顾少棠和雨化田之间。 顾少棠摇了摇青竹紫砂壶,招手道:“伙计,再来壶龙井。”不想尴尬相对,就只有低头多喝茶。 伙计还没到,风里刀却已经在楼梯上露出了脸,顾少棠心中一喜,迎上去道:“如何?” 风里刀刚要开口,顾少棠却又已经发现了不对:“你怎么空着手?雨化田的剑呢?” 风里刀瞥了眼坐在桌边冷冷看着他,正散发寒气的雨化田,嘻嘻一笑:“当了。” 顾少棠心中一惊,失声道:“什么?” 雨化田慢悠悠的站起身来,出手如电,一揪风里刀的领子把他拽到自己跟前:“我说过,敢弄丢我的剑,你就自己挑个死法。” 顾少棠一个头比两个大,赶忙上前,把风里刀从雨化田手上解下来,皱眉道:“你们先别吵”转头看风里刀:“你不是去打探消息,无缘无故的当他的剑作什么?” 风里刀整了整自己被扯乱的领子,正色道:“怎么会是无缘无故?我自有道理,那老翁当在靖隆当的物事是用的‘本主当’,只有当主本人亲去才能赎当,可现在他现在骨头都成灰了,咱们去哪里找个一模一样的老头子去赎当?弄不好惊动了当铺,只怕更难取到老翁所当之物。” 顾少棠点头:“也有道理,你说下去。” 风里刀伸手入怀,掏出了两片一模一样的新月铜契,一片自然是从老翁身上取到的写着“寅甲”。另一片则是上有“未戌”二字,笑道:“我跟那朝奉说,三日之后以三倍价赎当,条件是我要亲眼看着剑存入他铺中何处。” 顾少棠黑瞳骤亮,抚掌一笑:“真有你的!” 雨化田目光扫过二人,不解道:“此话怎讲?” 顾少棠低声笑道:“雨厂公,你大概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出身吧?” 风里刀已经在桌边桌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正含笑看着顾少棠,他二人相伴行走江湖多年,个中默契早已不许多言。 雨化田转开头,淡然道:“顾少棠,那你如何打算?” 顾少棠微微一笑:“今天夤夜再来,顺便把你的剑也拿出来就是。” 第109章 靖隆当铺3 月光照着树影婆娑,老更夫挑着灯笼沿着寂静空无一人的街道缓步而行,敲打着手中的更鼓,“邦--邦--呛”,“三更了,小心门户。” 靖隆当旁侧的胡同,院墙高高的阴影之中,有三个修长的人影隐逸期间。 “这个废物来做什么?”雨化田不屑看着旁边。 风里刀瞪他:“你懂不懂,我们这是打劫当铺,穿成这样你怕被抓的慢?”雨化田还是白天那身惹眼的青衣。 雨化田冷笑:“废物只会以为别人都是废物。” 顾少棠一身黑色劲装,更显身段玲珑,无奈看两人:“别吵,来都来了。” 雨化田眉头一皱:“你带来的废物你自己管。”轻轻一纵,如飞鸟轻盈掠过了丈余高的院墙。 漆了魝鱼胆的院墙滑不留手,等顾少棠带着风里刀翻墙着实费了翻手脚,等他们站在墙内的时候,雨化田已经不知去向。 二人对视一眼,都微觉惊异,顾少棠摆摆手,低声道:“先进去。” 靖隆当门面虽小,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几进的院子密密层层,顾少棠心中暗想:这写房舍都具相似,要不是风里刀事先摸清了位置,还真是难以寻找那老翁典当之物。 又进了一层跨院,风里刀举目四顾,低声道:“有些不寻常。” 顾少棠点头道:“对,这么大的当铺竟然没人值夜。” 风里刀道:“白天我跟朝奉进来时,院内的保镖伙当着实不少,现在就算是深夜,也不会不留人手。” 正说话间,却见前边寿山石盆栽后蜷曲着两个黑乎乎的人影,顾少棠赶忙上前,蹲下查看,见两人黑衣皂靴,腰间挎着长剑,应该是身有武艺都的当铺伙当,她伸手探了探二人鼻息,仍然有气息,只是昏迷而已,她本以为雨化田出手杀人,却发现不是,松了口气。 风里刀也弯下腰去,借着月色看了看两个伙当红如醉酒的脸色:“好像是三步倒,醉眼迷之类的迷药。” 顾少棠惊道:“不好!” 风里刀也醒悟过来:“糟了!” 三步倒,醉眼迷这些东西都是打家劫舍,入室劫财常用之物,可以进入大明朝土匪我最喜爱迷药前十名的排行榜,所以顾少棠和风里刀才会十分熟悉,此物在这里出现,也说明:他们的同行已经捷足先登的出现在了此处。 那么,神秘老翁典当之物和雨化田的三刃剑呢?是否安然无恙? 风里刀也顾不得掩饰脚步声,拉住顾少棠就朝白日间朝奉领自己去过的那间存放‘本主当’当品的青瓦房舍冲过去。 门扉半开着。 顾少棠擦燃了火折,明亮火光映照之下,梨花木柜高及顶棚,就如同放大了无数倍的药铺中的药匣一般。 眼下还有更让他们心惊胆战的东西。 一室凌乱,所有带着铜环的抽屉或者被抽出,或者被随意的扔在地上,跟一些明显不值钱或者不便移动到书简镇纸之类的东西丢在一起,却不见金银宝石等贵重之物,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洗劫。 顾少棠的小八字眉机会拧到了一起,把火折子塞给风里刀道:“拿好”,抬头焦急的寻找着上有“寅甲”“未戌”的两个抽屉。翻了片刻,终于在闲散堆在一起的几个抽屉下,看见了金漆书写的“未戌”二字,雨化田的醉雨剑却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懊恼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敏捷轻盈的绕过地下杂物,转到了木柜的另外一面,风里刀手中有火折子,需要防着熄灭,动作就缓了一缓没能及时跟上。 火光为高大的柜子阻隔,顾少棠身处一片黑暗之中,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身旁的漆黑混沌之中,隐遁这一道不详的恶意的目光,正在打量着自己,江湖也好沙场也好,转瞬之间生死立判,对于危险的直觉和快速反应,曾无数次的在危难之际拯救过顾少棠的性命,手腕一抖,已经扣了三枚星玄在掌心,朝着三个不同方向,如流星散出。 靠近窗口之处风声一响,人影闪过,已经将星玄接住,顾少棠全神贯注更不迟疑,趁来人因对暗器的瞬间,上前一掌劈他颈间。 来人侧身闪过,反手握她手腕,顾少棠黑暗中感觉此人招数凌厉,更不敢怠慢,又要抬腿前踢,却听得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别打了,是我。” 顾少棠万分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嗔道:“雨化田,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说话间风里刀已经从柜子的另一端转了过来,又明亮起来,火光照处,雨化田和顾少棠仍然保持着格斗的姿势,奇道:“这是干嘛。” 顾少棠不着痕迹的甩开雨化田的手,继续恼道:“黑灯瞎火的你跑这儿打埋伏?好玩吗?” 雨化田道:“我先一步进来就发现这当铺被人洗劫,当时院外还隐隐马蹄声响,就先追了出去,却已然不见人影,于是折返回来”,他指了指半开的窗口:“然后你就动手了。” 顾少棠皱眉:“你真的是刚返回?不是一直在房中?” 雨化田一脸:“你在说废话”的表情。 顾少棠心里还有些放心不下,但此时此地也不适宜讨论,只摆摆手道:“不罗嗦了,找东西要紧。” 风里刀忽道:“顾少棠你看,这不是‘寅甲’吗?”顾少棠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一个用金漆书写‘寅甲’儿子的黑色抽屉,就在不远处半开着。 顾少棠心中一喜,虽然也知道多半也被洗劫一空,但终是存了万一的希望,走过去,纤长的手指握住了寅甲抽屉的铜环,向外一抽。 空无一物。 顾少棠失望之色难掩,家世隐秘,祖父冤案,寄托了无数希翼的的线索难道就要断绝?心中懊恼,悻悻的就想把抽屉丢开一旁。 “别动!”站在她身旁的雨化田道:“好像有点问题。” 顾少棠不明所以,只好不动。 风里刀伸出食指蹭了一下抽屉底部,又在火光下一照,点头道:“果然有问题。” 顾少棠纳闷道:“你们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风里刀把已经燃了一半的火折子靠近抽屉,对顾少棠道:“你从侧面看。” 顾少棠把手中抽屉微微举高,调整着视线的角度,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抽屉的底部有一道明显的指痕,恍然道:“原来如此!” 风里刀捻着手指上的灰尘,点点头:“这样的灰尘厚度,不是一夜之间能累积的,也就是说就算没有今夜土匪洗劫,这个寅甲号抽屉,至少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是空的。” 顾少棠抱臂当胸,皱眉不语,心中知道风里刀说的没错,但此事关系重大,就此线索断绝总是不甘心,于是道:“东西没有了,不外两个可能,第一是当铺监守自盗,第二是跟今夜一样,有外贼入内....” 正说话间,忽听得铁器“叮铃铃”一声作响,三人循声望去,却见他们身侧一丈有余之处的地上,有银光隐隐闪动。 风里刀离得最近,走过去弯下腰,将那闪光之物捡了起来,奇道:“顾少棠,你这暗器功夫神了,发了这么半天,怎么会现在才落到地上?” 顾少棠咂舌道:“怎么可能?星玄是铁器,总不能浮在空中吧,除非有人把它带上去..”话没讲完,声音就如同被掐住一样哽在喉咙里。 她缓缓的抬起头来。 就在风里刀头顶的正上方,趴着一个黑色的人影,影影绰绰的火光照耀之下,就如同一只在蠢蠢欲动的巨大的节肢动物。 黑色的影子瞬间扑下,就如张死亡之网无声张开。 顾少棠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惊叫道:“风里刀,快闪开”,急冲上前,撞开身处最危险位置的风里刀。 耳听得背后利刃破空而来的风声,顾少棠顾不得思量,指尖扣了三枚星玄,抬臂格挡,她此举纯系危急关头下意识的反应,来不及调整身体姿势,面对着风里刀冲过去,把最危险的背部暴露给敌人,视线受限,又不能辨明敌人的所在,十分不利。 预期之中的铁器撞击之声并没响起,利刃中途转向,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顾少棠心中一松,知雨化田已然出手解围,一个鹘子翻身站定,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即跃身上前,与雨化田合力缠斗敌人。 此时风里刀手中火折已灭,室内一片晦暗,只听拳脚往来如密雨打蕉叶,心急如焚,敌人武艺不但高不可测而且手中有兵刃,多挨一刻顾少棠就多一分风险,可是以他的武艺就算上去,也只有添乱的份,只好在地不停的摸索,希望早些寻回火折子,多一份光亮,就多一份安全的希望。 可经过洗劫之后房中丝绢信笺等杂物遍地,飞脱出手的火折子就是不知所踪,摸索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忽然想起墙壁上镶嵌的铜盏油灯,多半灯下会放备用的火刀火石,赶紧爬了起来,按照记忆里的方向朝墙壁跌跌撞撞的跑去。 风里刀刚摸到了铜盏下的火石,忽然听得顾少棠“啊”的一声轻呼,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他五内皆痛,手一抖险些把装满灯油的虎头铜盏撞了下来。 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飞快的取下铜盏,将油向地下一泼,毫不迟疑的擦燃火石,同样也投掷在地上。 火种顺着灯油的痕迹变成了一条火舌,引燃了地下散落的杂物,室内骤然明亮如白昼。 眼前的景象让风里刀胸前如同被大锤狠狠捶了一下:顾少棠和雨化田倚背而站,互为协助,火光闪耀中玉人成双,招式上却珠联璧合进退如一人。 顾少棠却没想那么多,突然到来的光芒让她心中安定了些,警惕的打量着面前的敌人:一身黑衣,黑布遮住了头脸,只有一双精光四色的豆眼,散发着恶意的光芒。 雨化田低声嘱咐:“别分神” 顾少棠点点头。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沿着地下撒乱的杂物,慢慢爬上了木柜,热气扑面而来。 那黑衣人突然大笑了几声,嗓音破锣般嘶哑难听,目光扫过顾少棠雨化田二人,纵身一跃,迅捷如灵猿,穿过窗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风里刀直冲过来,拉住顾少棠的手臂,急道:“你受伤了吗?” 顾少棠摇了摇头:“我没事。”侧耳倾听,远处的街市中大概有人发现当铺走水,开始嘈杂起来,又道:“又是土匪洗劫又是防火,这是非之地,马上会有人来,咱们先离开再说。” 三人撤到院中,朝着街上声音相反的方向奔去。 风里刀边跑边问:“那房顶上下来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声音好像哪里听过?” 顾少棠犹豫道:“好像是...” 雨化田声音冷的像冰:“不必好像,来者是谁,一交手你就已经心知肚明,” 风里刀道:“到底是谁?” 面前就是靖隆当的高墙,顾少棠和雨化田一左一右,抓住风里刀的手臂,三人一起翩然越过。 顾少棠的声音飘在风中:“是,鲵人,那夜同时伤了雨化田和牛得意的怪物。” 第110章 千金笑 三日后。 傍晚时分,落日熔金,瘦西湖畔几步一柳,柳枝妩媚轻摆,犹如绿雾一般,比之艳名远播的西湖,窈窕曲折的扬州瘦西湖,更有一番楚楚可怜缠绵含蓄之美。 烟柳画桥,水光山色之中,有瓜皮小艇来往穿梭载游人泛舟湖中,出奇之处在于撑船的并非胡子拉碴的艄公水手,而是妙龄的姑娘,也算是瘦西湖一景。 一个布衣荆钗体态苗条的船娘,热情的朝岸上招呼:“三位公子,来乘奴家的船,我只收你们一半的船钱” 岸上三人一齐回头。 陌上谁家少年,修眉朗目,玉山倾倒,三个人各有各的俊俏风流,连见多识广的船娘也晃花了眼。 “来乘我的船,不收你们船钱就是!” “我也不收,还请三位公子喝酒。” 其他的船娘也争相加入了打折的行列,水面一片笑闹之声, 顾少棠下边湖光水色中的热闹景象,叹了口气:“这儿可真美,要是没有血案,没有鲵人,真想跟她们去,划划船,喝喝酒,看太阳落下去。” 风里刀含笑看她,轻声道:“等解决手头的事,咱们一起再回来。” 顾少棠杏眼斜飞了他一眼,似责怪又似娇嗔 雨化田的表情藏在深邃轮廓的阴影里,低着头整理着自己已经很整齐的袖口。 顾少棠续道:“不说笑话了,今晚可是有正事的。” 雨化田侧过脸:“真的可行?” 顾少棠认认真真的点头:“咱们出来后勘察过靖隆当铺的周遭的马蹄痕迹,包着犀木的蹄铁,这种蹄铁又不结实又贵,唯一的优点就是踏在地上声音很小,只有土匪才会用到,所以不管寅甲的当物去了哪里,至少把你的醉雨剑拿走的,肯定是扬州附近的响马。”素手轻点,指了指旁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天色渐暗,楼堂馆所林立,红灯笼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瘦西湖可不只有有湖光山色,更是勾栏瓦肆遍布风流所在。 雨化田眯起眼睛:“去找扬州官府或者锦衣卫协助会不会更快?” 风里刀抱着肩大摇其头:“官面上这些人,你还不懂?官府也好锦衣卫也好西厂也好,吃闲饭还成,指望他们办事,只怕你的剑早就流落到吐蕃国去了。” 顾少棠微微一笑:“我生在匪帮,长在匪帮,睡着了也嗅得土匪的气息,切不说配饰衣着他们跟常人不同,就是言行举止,哪怕只说一句话,只做一个手势,我也认得出哪些是同类,刚做成了一票大买卖,响马同行之中的消息比官府快得多,勾栏赌坊就是他们出没最多的地方。” 她笃定的看着面前两人:“咱们悄悄去探听,不要引人注意,惹来麻烦”,转身就朝灯火阑珊之处而去,并没听到到风里刀和雨化田同时发出一声类似牙疼的叹息。 此时晚霞点染,华灯初上,大大小小的勾栏烟花之所,已经开始传出丝竹管弦和评弹的靡靡之声,兼有猜拳行令闹酒之声和男女间杂的笑语,笙歌处处,一派奢靡艳丽的景象。 瘦西湖岸,风流地,销金窟,名不虚传。 顾少棠抬头看看偌大的金字牌匾“千金笑”,咽了咽口水:“咱们的钱带够了没有?” 风里刀道:“不点他们的花魁过夜,应该是够了。” 一个身披薄纱酥胸半露的丰满女子从他们身边妖娆而过,对三人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媚眼。 顾少棠皱起眉,瞪风里刀:“敢犯老毛病,有你好看。” 风里刀无辜的扁嘴道:“我怎么了我?” 顾少棠继续瞪他:“这还没进呢,就惦记着人家的花魁,” “不是你问起....” “我只问你是否带够银两,你才是满脑子龌龊心思,惦记着点花魁过夜。” “只是打个比方,又没说我要点” 顾少棠嗤笑一声:“难道是给我点不成?” 风里刀随口一说就惹火烧身,大是吃瘪,眼睛一转道:“不是还有雨化田呢吗?”这招移祸江东,先把战火引开再说。 顾少棠更怒:“他是太监!” 雨化田本就脸色沉郁,闻听此言凤眸微抬,冷冷道:“顾少棠,你继续在这儿跟这废物做无谓之争,我去找醉雨剑。”举步往里就走。 顾少棠自知理亏,嘟囔着又瞪风里刀一眼:“都怪你”,也跟了进去。 时辰尚早,客人还不甚多,“千金笑”的大堂之中刚刚开始热闹,有三四桌宴席开着,几个商贾打扮的人身旁坐着窑姐儿,正喝酒行令,靠着南边的雅间珠帘半垂,有琵琶之声伴着江南小调传出。 三人一走进去,大堂中瞬间有小范围的安静,拎着大铜茶壶的跑堂停住了脚步,靠着栏杆搔首弄姿的姑娘转过头来,连喝酒的商人都停杯看过来。 顾少棠微觉异样,但自我安慰可能是因为客人少,才会引人注目,于是捡了靠窗的一个方桌坐下,要了壶酒,她觉得等这里的人多起来,众人的注意力就会从他们身上转开。 转眼到了月上中天,顾少棠终于明白:她错了, 他们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莺莺燕燕,水粉胭脂,围了个水泄不通。 倒不是风里刀拈花惹草,他在门口被顾少棠训了之后谨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乖的猫一样。雨化田更是冷口冷面,目如玄冰,自带西伯利亚冷气团。 即使这样,都挡不住姑娘们饿虎扑食的热情。 双子星闪耀,一个暖如春日,一个冷如月华,两个一模一样的英俊男子一起出现,并不是双倍,而是爆炸级别的美色,整个千金笑的姑娘都陷入了癫狂。 “公子,你喝我的酒。” “少爷,你香香我的面孔。” 一个白皙丰腴的姑娘勾住风里刀的脖子:“公子,我叫活玉环,奴家全身肌肤细腻如婴儿。” 另外一个小麦肤色的在搭雨化田的肩,抬头叫骂:“我呸,肥肉白,你这个不要脸的,一身肥油还敢卖骚?” “活玉环”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黑张飞,你长得跟碳一样,就不怕夜里公子都找不着你”忽而又嚷道:“胡媚儿,你不是明玉坊的吗?跑我们千金笑干什么?” 胡媚儿咯咯娇笑:“你这儿有菩萨下界,我来吃唐僧肉。” 顾少棠有点郁闷,因为周围红色粉色绿色的薄纱衬裙,把她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想“低调”的观察来往的客人,找到可疑的土匪,那是天方夜谭。 这是其一,更加让顾少棠郁闷的是,虽然她身边围拢的莺莺燕燕也不少,但风里刀和雨化田明显要比她受欢迎!这怎么可能呢? 征战沙场让顾将军的好胜心在各个方面都有了新的提升。 顾少棠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子猛的往桌上一砸:“庸脂俗粉闪一边去,你们千金笑的花魁在哪里?” 风里刀惊诧的拉住顾少棠的手臂,眼神在问:“你搞什么鬼?” 顾少棠淡定的把他甩开。 来串门的胡媚儿笑道:“这个细皮白肉的小公子要见千金笑的花魁?不知道可带了万两黄金?” 顾少棠呛了一下,挑眉道:“若无万两黄金呢?” 胡媚儿道:“公子你可听到琴音?” 顾少棠侧耳凝神,果然有一股琴音,如山间清泉,萦绕在欢场之地,颇有些格格不入。 胡媚儿续道:“弹琴的就是花魁兰音,琴色双绝,是若公子你能合上她的琴音,就算没有万两黄金,她也当相见。” 顾少棠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几步到了大堂中间。 屋顶之上以五彩绸缎悬着一面巨鼓,本是做装饰之用,顾少棠纵身跃起,一手挽住一边的红绫绸缎,身形腾挪,击打着鼓面. 风里刀皱眉道:“她疯了吧?” 而雨化田,破天荒的没有对风里刀的话进行反驳。 婉转的琴音如小溪,巨鼓低沉如大江大河,明明是完全不搭配的乐器,合奏起来,却同音同频,海之波涛没有湮灭小溪的清脆溪流,反而使加委婉动人。 顾少棠身体腾在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转动回旋,写意风流,每个动作都像是舞蹈,可是谁也没见过,过如此柔韧英气的舞蹈。 一曲奏罢,大堂中的酒客,听的心神皆醉,尽皆喝彩。 顾少棠手一松,顺着红绫滑了下来,方才被她用做鼓槌的竟然是不知从哪里顺来的折扇,此时“唰”的折扇一开,更加了十分的潇洒,此时别说风里刀,就是魅力值全开的雨化田都颇有不如。 围绕在风雨二人身畔,以为被说庸脂俗粉颇为不满的活玉环黑张飞等人,都是一脸芳心可可神思不属的模样。 顾少棠玉色的脸颊挂着薄汗,得意的回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风里刀和神情莫测的雨化田,心中暗道:“长得帅了不起啊?要比帅我也不输你们,女人才知道女人最吃哪一套。” 一个青衣小婢缓缓走下楼来,对顾少棠做了个万福:“我家姑娘请公子上楼叙谈。” 顾少棠跟随着那青衣小婢,一阶一阶的上楼而去,那楼梯回廊各处站着的客人们,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眼光如刀子一般恨不得在她身上戳下去,毕竟万两黄金的渡夜资不是等闲人物出得起的,而这个小白脸,就凭着花架子的功夫,敲了几下鼓,竟得花魁垂青,其中妒恨实非语言能够形容。 顾少棠却没心情留意他们,方才她在房顶打鼓,现在她心里一样如有鼓槌在不停敲打一般,咚咚咚的七上八下,青楼她并不陌生,但也仅限于穿了男装,跟为老不尊的叔伯们混进去,在包间听听小曲喝喝酒,方才击鼓争花魁,也不过是被围的烦躁,再加上跟风雨二人逞强斗气而已,全然没想到有自己单身会花魁娘子这下一出戏文,还真是心中没底。 织锦铺就的红毡走到了尽头,青衣小婢在旁边的门上轻叩三下,轻声道:“姑娘,方才跟您鼓声相合的公子来了。”对顾少棠腼腆一笑,退了开去。 顾少棠看着画着墨荷飞蜓的精美门扉,定了定神,安慰自己:“没事,不过是个女人,她应该打不过我的,见招拆招,糊弄过去就是。”轻咳一声,让声音中男子气更重一些:“求见姑娘。” 却听得里边一个婉转的声音道:“公子请进。” 门扉左右而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顾少棠也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举步入内,先拿出看战场沙盘的敏锐观察力,四处打量一番:墙上挂着山水烟雨图,檀木架上书籍颇多,所有帷帐之属,都是淡雅的素色,不像是个欢场花魁的房舍,倒似哪家千金小姐的闺房一般。 顾少棠打量着桌案,上面有一盘水仙亭亭玉立,正吐蕊绽放。 “公子只看花,不看人吗?”如琴声悦耳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少棠转过头来,循声望去,珠帘之后,有一绿衣女子,正对她低头浅笑。顾少棠有点吃惊,这个姑娘的样子跟她想象中艳丽如妖,风骚入骨的标准花魁形象,并不一样,甚至都不靠近,虽然也是眉目如画,却如江南的山水一般,美的心旷神怡却并不带任何张牙舞爪的侵略性。 顾少棠心理稍微放松了些,这样的姑娘总比外边那些挂在风里刀和雨化田身上的好,一挑珠帘走了进去,躬身道:“小生拜见兰音姑娘。” 那姑娘抬起衣袖,嫣然一笑:“敢问公子高名?” “我叫顾少棠。”她也不见外,在瑶琴旁捡了张椅子随便坐下,看了看兰音:“你长得这么美?为什么不开心?” 兰音似乎颇为诧异,道:“顾公子这是说哪里话?我是千金笑花魁,万金也难见我一面,怎么会不开心?” 顾少棠道:“兰音姑娘琴声中十分寂寞,似是知音难觅十分幽怨啊。” 兰音淡淡一笑:“教坊场中玩物,声色娱人,什么琴为心声,笑话而已。” 顾少棠摇了摇头,手中折扇挑了挑身边的珍珠所串的珠帘,道:“你的这珠帘,每一个珍珠都作泪珠之形,要找通体浑圆的珠子不难,这是要多少伤心花多少心思,才可凑这样的一副。” 兰音的脸色黯然下来,另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处,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顾少棠旋即后悔,本来是随口找些话说,却无意中戳中了她的伤心之处,幸好青衣小婢及时奉了香茗过来,顾少棠赶紧低头喝茶,希望尴尬早些过去。 忽而瞥见紫檀木架上,紫色丝绸衬底上放了两个寸许高的铜制宝塔,雕工精美之极,似乎有风吹过,那比针尖大不了多少的风铃就会随风摇摆一般。 “兰音姑娘,你这对宝塔可真是巧夺天工了。” 兰音低声道:“此物名为同心塔,昔年幼时娘亲曾说,若与心上人同执此物,可结永结同心,白首不离。可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我为心肠狠毒的近亲所骗,身陷肮脏之地,再不敢做姻缘之想。这对同心塔留在身边,全做个念想而已。” 顾少棠倒吸一口凉气,扶着额头郁闷:“本来是想换个话题,怎么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勉强笑道:“青楼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兰音姑娘就像水仙那么清丽动人,他日定然会有好姻缘的。” 兰音一双妙目泪光盈盈:“我最爱水仙,因为她生于水中,长于水中,无比干净,我却陷在污泥之中,人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可淤泥还是淤泥,身在烟花之地,只合世人唾骂,永世不得超生。” 顾少棠见她脸上挂着几颗清澈如露水的泪珠,不由大起不平之心,一时也忘了自己和她此时“男女有别”,伸出衣袖,轻轻替兰音拭去,朗声道:“别哭!什么贞洁,什么礼义,都是男...世人编出来欺负女子的,你幼年遭亲友所偏,流落风尘,何罪之有?倒是那些大腹便便丑陋不堪的伪君子,一边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边取小妾喝花酒逛窑子,最是人面兽心不过。” 兰音脸上一红,珠泪更是滚滚而下,她伸手握住拉住顾少棠的袖子,眼中带着无限的期盼:“愿为扬州瘦马。” 顾少棠一楞,不明所以的皱起了眉头:“马?我已经有马了,来扬州是办事的”她的马叫云舟,很骚包但跑得很快。 兰音眼中的期盼瞬间化为了凄楚欲绝,顾少棠心中不由一软,只想不管是什么为难之事,都想要一口答应下来,但也不知道兰音为什么难过,也只好作罢。 兰音脸上挂着泪,却也带着笑:“公子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澄明坦荡的,可见是心下无尘的至诚君子,只恨我无福,我早该知道公子这样的人不会流连这烟花之地,不知公子是要办什么事?若有我能相助之处,请公子尽管明言。” ======================================================= 大堂之中,雨化田和风里刀在大眼瞪小眼的闷头喝着酒,身边人群除了个别意志非常坚决的,都已经散了。 忽见那青衣小婢在走廊尽头走了出来,跟在她身后的,是顾少棠。 这一晚上坐得真是无聊至极,风里刀和雨化田一齐站起身来。 “如何?”雨化田问 “发现什么线索吗?”风里刀说。 顾少棠惊诧的看他俩一眼:“你们竟然不问花魁娘子长什么样?” 第111章 陇桥镇 112 手臂微微一撑,轻盈如风中叶,跃下了“*一刻”。 顾少棠只觉得笼罩着自己的巨大威势瞬间云开雾散,虽松了口气,却想雨化田本来就让人捉摸不透,今晚更是奇怪的厉害,睁圆一双妙目警惕的看着他。 雨化田轻轻一笑,在塌后扳动了什么机关,扣住顾少棠脚踝的铜箍“咔”的一声收进了椅中,又伸手上前,将捆缚她手腕的金丝罗锦也解开了。 顾少棠身得自由,即刻从“*一刻”上一跃而起,站起来了仍然是心有余悸,又逃开几步,离那个东西远远的,低下头,整理起散落的墨玉青丝。 雨化田上前一步。 她瞪过去,声音里仍然带了点怯意:“干什么?” 雨化田摊开手,掌心里是她的青玉发簪。 顾少棠伸手接过,簪子上仍然带着他的体温,只是一言不发的将头发绾好。等她把散乱的衣领和腰带也整理好的时候,就觉得气势又回来了。 那就秋后算帐吧。 顾少棠转身走到雨化田面前,一巴掌扇了过去,方才委委屈屈的小白兔子收回了毛茸茸的长耳朵和短尾巴,长出斑纹和利爪来了。 其实如果说雨化田冒犯了她,他明明连一个指头都没搭在她身上,可是她就是觉得自己吃了很大的亏,吃了亏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雨化田何等身手,手掌一扬凌空抓住了她的皓腕,嘲讽的扬起嘴角:“既然我是太监,将军何必这么生气?” 西厂掌印督主是太监,雨化田是西厂掌印督主,所以雨化田是太监,不用懂三段论,也不会搞错这个简单演绎推理。天下人都知道雨化田是太监,他早十年就对已经对此事安之若素,可是自从那个不了了之的对峙之夜后,顾少棠似乎喜欢上了指出“他是太监”这件事,而她每次这么说,都会给他带来轻微的怒气,他自己也不知道这股本能愤怒从何而来,但这些不可察觉的怒气却并没随时间消失,而是累计下来加倍的让他不悦,于是就有了今夜的小小“惩戒”。 虽然惹得将军生气,但还是很值得,因为顾将军做小兔子状,可怜巴巴的说“你走开”的时候,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顾少棠把自己的手从雨化田的掌握中挣脱出来,恨恨道:“呸,你不但是个死太监,还是个疯子……”她还待要继续往下说,却忽然听得大堂方向隐隐传来三声长两声短的口哨之音,正是鹰帮的示警讯号。 顾少棠神色一变,对雨化田道:“先办正事。”闪身进大床的帷帐之后,她一进铜雀台就调好这个藏身之处,昏暗隐蔽便于隐藏,又可偷袭敌人不备。 雨化田也跟着站了进去,帷帐跟墙壁之间空间局促,这样一来就颇为拥挤,顾少棠皱了皱眉,挪开一小步,没有再动。 又过得片刻,铜雀台的双扇门扉被人撞了开来,顾少棠透过床帏之间的空隙,偷眼相观,果然如兰音所说,是个姜黄脸虬髯的彪形大汉,喝得醉醺醺下盘不稳,怀中搂着个红裙的妖艳女子,大概就是什么绿牡丹,一路跌跌撞撞的进房而来。 红裙女子将大汉扶到床上,大汉却躺下后口口声声嚷着口渴,女子无奈只得去桌边倒茶。 顾少棠屏气宁息,但她视线为幔帐所限,只能看见那大汉的小腿之下,只得轻轻的将帷帐扯开一点,不由得眼中一亮:他腰间所系兵器,花纹精美古朴,剑柄上一颗宝石,可不就是那把万人敌的醉雨剑! 女子已经将茶水端了过来,道:“韩爷,喝茶。” 那大汉扶着床沿坐起,就着女子的手喝了一口,笑道:“牡丹人甜,端来的茶都如此香甜。”将茶盏从夺下,随意往地上一抛,将女子拉倒在床上,直接压了上去,在她的颈胸之间胡乱吻着。 顾少棠对空气无声的骂了一句,就在这铜雀台,她已经听了一整场春宫,难道现在还要亲眼看一场不成? 女子笑着推他道:“韩爷就知道占人家便宜,也不知道你说的要给牡丹赎身,是不是真的?” 大汉一双毛乎乎的大手仍在女子身上不断摸来摸去:“十足真金,等我和兄弟们去陇桥镇领了这笔大买卖的报酬,就来赎你。” 红衣女子笑道:“奴家可等韩爷了。” 大汉得了便宜,更是急色,只听得“嗤”一声,已经把女子绣着牡丹的胸衣撕开了。 顾少棠再也忍不下去了,今天晚上所见所闻,已经是她所能承受的风月内容的极限,再看下去她一定会发疯。 纵身一跃而出,身影如电跃到窗前,一扳那正在*的大汉肩膀,星玄的利刃正对着他的咽喉:“要命的,就给我安安静静的滚下来。” 利刃在喉,那大汉眼中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却出乎顾少棠意料之外的,先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把吓呆住了的绿牡丹扯到自己身后挡住,这才道:“是哪条道上的兄弟?有事好商量。” 他已经看出来人不是官府中人,既然是江湖买卖,那就可以商量。 顾少棠秀眉微颦,冷冷道:“你先下来,别耍花样。” 雨化田也从帷帐的阴影中踱了出来,负手站在一旁。 性命握在他人手中,大汉也不得不从,乖乖从床榻上起来,赤脚站在了地上。顾少棠手中星玄不离他哽嗓咽喉分毫,眼神果决:“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敢有不尽不实,我就先在你身上戳十几个透明窟窿。” 大汉强笑道:“是,天下性命最金贵,多少银子也买不来,我断然不会拿来开玩笑。” 顾少棠一指在他腰间的醉雨剑,道:“此物你是从何处得来?” 大汉卷曲胡子在乱颤,结巴道:“是……是个道上兄弟从滇南马帮手中……” 顾少棠眼神一冷,手上一用力星玄已经在那大汉喉咙割开了半寸的口子,伤口虽然不深,但鲜血登时喷溅了出来:“我说了别耍花样。” 汉子知自己命在须臾,忍痛点头道:“是我错了,不该虚言欺瞒英雄。” “那老实说。” “这剑是三日之前,从靖隆当中……” 便在这时,床上那绿牡丹,就似突然从惊呆中苏醒过来一般,尖声叫嚷起来:“快来人!强盗杀人了!” 雨化田一个箭步上前,就要出手扼她咽喉。 顾少棠急叫:“别伤无辜!”雨化田出手,这朵牡丹花咽喉立碎,哪里还有命在? 雨化田这下杀手就缓了一缓。 大汉却已瞧出顾少棠分心旁顾,电光火石之间,双手使了个擒拿的手法,格开星玄的利刃,同时猛然后退一步,脱离了顾少棠的辖制,转身就朝窗口逃去。 顾少棠回过神来,星玄立时脱手而去,直射他后背。 大汉武功也是不弱,逃奔之中,从腰中扯下醉雨剑,超顾少棠抛了过去,力道甚大,竟然将星玄打飞了出去。 顾少棠右臂轻舒,将剑接住的功夫,那汉子已经撞破着方才顾少棠和雨化田跳进来从窗子,跳了下去。 雨化田也不知道怎么料理了那女子,这会儿已经冲过去,跟着纵身跃下。 等顾少棠跳下楼,穿过窄巷和人群,找到雨化田的时候,他在瘦西湖边背着手很潇洒的站着。 “人呢?” “跳下去了。” “怎么不继续追?” “……” 顾少棠很鄙视的看他一眼:“你不会水?” 雨化田狭长凤眸中光芒一寒,脸色不愉,继续不说话。 他不说话,顾少棠还不想理他呢,这晚上把她绑在那个鬼东西上这样那样,说些奇奇怪怪的话算怎么回事?发疯吗?想到这里更是生气,一跺脚,把醉雨剑往他怀里一摔,转身就走。 雨化田自己站了一会儿,也就跟了上来。 千金笑之外如同鸟鸣的口哨响起,不多时,枯坐苦等了许久的风里刀,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晃了出来。 顾少棠站在街角的暗处,对他一摆手,风里刀脸上惨兮兮的表情这才换成了雀跃,嘴角挂着笑:“你可算出来了,情况如何?” 顾少棠秀眉颦起,指了指雨化田,脸却偏向另外一边:“他的剑找回来了,但人没抓住。” 风里刀沉默了一下,他隐隐觉得顾少棠和雨化田之间的气氛与进去时有些不同,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小题大作,转头看见顾少棠鬓边有一缕青丝垂下,抬手帮她绾起,道:“怎么头发都散了?跟那厮动手了。” 顾少棠当然知道那缕头发是什么时候散下来,慌乱之际没来得及束起,虽然此事不怪她,却突然有做了亏心事的感觉,语气都乱了:“恩,对,就是打斗的时候……” 风里刀的手一滞,过了会儿才道:“既然他跑了,是不是线索又断?” 顾少棠见他不追问,松了口气,摇头道:“那倒没有,他跟什么人约好,要到陇桥镇碰面,我们不如先发制人,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 正午时分。 陇桥镇入口之处是大片的空场,绿草如茵,眼看天气渐热,有人就用几张草席搭了个凉棚,摆了几张简陋的木桌条凳,做起了买茶水的买卖。 虽然还没入夏,但已经十分炎热,外边行走片刻就是一身的汗,茶棚之中喝茶歇脚的客人颇为不少,一片喧闹之声。 小伙计拎着尖嘴的大铜茶壶麻利的穿过人群,来到东南角的桌旁:“三位喝茶咯。” 居中是个白衣的少年公子笑眯眯对他点点头:“你去吧。” 伙计忍不住又看了看他身旁两个人一眼:一个似乎暑热发了头风,太阳穴上贴着两片膏药,遮住了半个脸孔,另外眉目冷峻,上唇的胡须却细长如鲶鱼一般,有些滑稽。 那贴着膏药的不耐烦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伙计这才唯唯诺诺的去了。 风里刀掀起膏药看着顾少棠,抱怨道:“为什么我要打扮成这样?” 顾少棠喝了口茶:“那韩姓土匪见过我和雨化田,怕他有所提防。” “那为什么就换身衣服就好?” 顾少棠瞪他一眼:“你有意见?” “……,没有。” 雨化田的鲶鱼胡须倒霉的泡到了茶里,他脖子上的青筋跳了下,却只是不动声色的把杯子放下:“咱们已经惊动了那个土匪,他还会来吗?” 顾少棠看着入镇的官道上来往车辆马匹:“我们昨夜快马赶了过来,那家伙跳进湖里,怎么也不会比咱们快,而且他还等着交接一笔大买卖这陇桥镇与外界往来的通道只有一条,只要咱们守住笼子口,兔子就一定会自己钻进来” 风里刀道:“可是,那人也未必会自己亲自来,若他随意找个贩夫走卒来送信,又去哪里捞人?” 顾少棠犹豫了片刻,道:“他若亲自来,或者派个土匪同行过来,就定然脱不出咱俩的火眼金睛,若其他人,那就得从长计议了,这镇子不大,有些不寻常的人出没总会引人注意,万一不成,就去盘问此地百姓就是。”满怀希望的看了看路口:“那汉子既然说是大买卖,八成是会亲自来的吧?” 却不想这一等,直到日头偏西,也还是一无所获,什么可疑土匪,连影子都没有。 茶棚里只剩他们三人跟俩伙计大眼瞪小眼。 风里刀累得趴在桌上,看顾少棠:“还等?” 顾少棠心中委实难以决断,他们昨天半夜开始折腾,直到这会儿,一直没休息,再熬下去,身体就要吃不消了,而且,那人如果不第一时间立刻赶来,以后来的可能性就更加低了,但若就此放手,再找线索,又如大海捞针。 雨化田忽道:“你们看那人。” 风里刀和顾少棠一起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花白头发的圆胖老者,慢吞吞的走在路上,一身灰色布袍,脚下是黑色布鞋,没有丝毫特异之处,这样的老头,今天这条路上过去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顾少棠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这老头子身上没有武功,也没有一点像土匪的地方。” 风里刀马上狗腿的跟着点头。 雨化田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他当然不是土匪,这老者是官宦人家的管家。” 顾少棠疑道:“你怎么知道?” 雨化田道:“你长在匪帮,我长在官场,你怎么认得出土匪,我就怎么认得出官面上的各色人等,睡着了也嗅得他们的气息。这么个全身都是‘宰相门人七品官’的趾高气扬的管家,出现在陇桥镇,比土匪还要奇怪百倍,跟着他绝不会错。”说罢抬步就走。 顾少棠和风里刀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三人小心翼翼的跟着老者,一路走大路,穿树林,过石桥,总保持着十几丈的距离,也幸而老者身无武功,才不致被发觉。 转过一个山坳,漆黑的山野前方,豁然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 “这里,好像是……”顾少棠拼命在脑海中搜集那个出京前看过的地名:“啊!对了,清隐镇。” 雨化田缓缓道:“章骢致仕后就居住在此。”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此事难道竟然这树大根深的章阁老大有关联? 第112章 混沌阁老的喜事 114 清隐镇果然地如其名,清丽祥和,垂柳掩映,有一股溪水,从镇中潺潺而过,更增一分灵秀,此时天色虽然已经全黑,街市中却有商贩行人往来,仍颇为热闹。 顾少棠等人唯恐失了那老者踪影,就越发跟的近一些,又行了不多时候,那胖胖的老者走过一道长长白瓦水磨青砖的院墙,只见两扇黑漆大门左右打开,门上高悬着四个大红灯笼,有不少衣着华丽的客人往来进出,门口站着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都是一脸喜气洋洋在迎来送往的接待,他们见那老者摇摇摆摆的走过来,都围拢过来打招呼:“高头儿,您回来了。” 那老者摆摆手,径自进府去了。 三个跟踪者等他进去,这才慢慢走到大门之前,抬头看着匾额上被灯笼映照得通红的“章府”两个大字,彼此交换了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不远处有个卖胭脂水粉,和时令新鲜的茉莉玉兰之类花卉的小摊子,风里刀信步走了过去,随便捡起了朵玉兰。 小贩热情招呼道:“这位客官,您要给家中娘子买花带?” 风里刀眼睛一转:“是啊……敢问这位小哥,章府这是要办什么喜事?” ============================================================= 片刻之后,风里刀转了回来,顾少棠和雨化田都站在方才的地方等他。 “如何?章阁老的府上到底在做什么?是不是他孙子娶媳妇?” 顾少棠抱臂当胸。 风里刀一脸诡异的啼笑皆非:“不是他孙子结婚,是他儿子半岁生辰。” 这下顾少棠也惊了:“他儿子才半岁?这个章老头不是商毅首辅的老师吗?商毅都年过半百,他怕不是八十有余了,还能生?” 雨化田也笑了:“章阁老终于得偿所愿,难怪大肆庆祝。” 顾少棠道:“此话怎讲?” 雨化田眯起狭长的凤眼:“章骢少年进士,为官四十余载,最后登阁拜相,也算位极人臣,他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没什么成就,也没什么骂名,赞他的人少,骂他的人也少,总的来说,他始终是个混沌官儿。” 顾少棠不屑道:“和稀泥,混日子,于国于民毫无益处,可见是个庸才。” 雨化田道:“不能这么讲,你想想自太祖立朝以来,有才能,有本领,能得了体面善终的首辅有几个?不是被皇帝杀了,就是被同僚参奏流放三千里,还不如这个混沌了四十年的,八十岁了现在还能在山清水秀的故乡悠哉游哉的生儿子。” 顾少棠想起自己祖父顾易安,铁血丹心何等功绩,却含冤惨死,这等米虫却安享天年,心中更是不忿。 雨化田继续道:“这个章阁老没什么显赫政绩,唯一出名的是他在有十房小妾,但是……”他话锋一转:“但十一个老婆,总共给他生了十七仙女,却没有一个儿子。” 顾少棠咂舌:“十七个女儿?” 雨化田点点头,看着不远处章府前的大红灯笼:“想不到章阁老在古稀之年竟喜得麟儿,难怪如此大肆庆祝了。” 顾少棠沉吟片刻,皱眉道:“章骢在朝中如日中天之时,正是神武将军案发,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到底是不是知情人?靖隆当铺有他的题字,看起来关系颇深,那寅甲当物失踪,跟他有没有关系?靖隆当铺劫案之后,他的管家哪里不好去,偏偏去响马约定的地点?这桩桩件件串起来,不可能都是巧合吧?” 想了想又恼恨道:“哪里都可疑,可哪一件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风里刀忽道:“没证据,咱们就去那老儿家中找”伸手一指:“你看那边不是有人送我们进章骢的府邸来了。” 顾少棠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却见街道另外一边不远处,有一个葛衣男子,正拦住了个路人要打听什么,他身后跟着两个人,手中用铜盘端着红绸包裹的礼品。 果然,葛衣男子开口道:“请问章骢章大人的宅邸在何处?” 顾少棠眼睛一亮,微笑挑眉:“来得好!” 113-2 半炷香之后,那两个托盘转到了风里刀和雨化田手里端着,顾少棠正将拜帖笑眯眯的递给守门的家丁之一。 拜帖他们打开看过来,一个赵州地方上的县丞,芝麻绿豆的小官,满篇阿谀之词,所送礼物不过是些长命锁之类,都是银质,不值什么钱。 果然家丁看了拜帖后,表情很是冷淡:“啊,原来是赵州刘大人派来的,三位里边请。”其他衣着显赫的客人大多都是被家丁领进去的。 顾少棠等人当然不会计较这个,礼物交了管事,随意踱步进去,来到府内大堂之上,通臂巨烛金盏灯台,亮如白昼,张灯结彩,大排筵宴,果然是高朋满座,一派鲜花着锦,烈焰烹油的热闹景象。 三人捡了靠角落的桌子坐下不多时,只听得一阵丝竹鼓乐之声,大堂最前边的波斯红毡之上,有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昂首阔步从内堂走了出来,身后跟着跟着个年纪甚轻的锦衣少妇,怀中抱着个婴孩。 顾少棠摸了摸嘴唇,不屑道:“这老头子,给她做爷爷都还嫌老,也不知那姑娘怎么想的,棺材板都肯嫁?” 风里刀道:“你看那妇人一脸的得意之色,只怕高兴的很呢。” 顾少棠扬起头,努力看得更清楚些:“哼,我倒想看那娃儿长得什么样?到底像不像这个什么阁老?” 风里刀笑道:“像怎样?不像又怎样?” 顾少棠随口道:“这还用问?不像自然说明这老头子的头顶要油油绿了……”话一出口,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微红着脸扫了一眼二人,对风里刀嗔道:“你少没正经!” 他们闲谈说嘴之间,章骢却已经带同了小妾和麟儿,已经走了下来,身旁跟了好几个家丁,正从最前边的几个大八仙桌开始逐一的敬酒。 三人也就停了交谈,看着那面容祥和的白发老者一桌桌的寒暄交际下来,他跟每桌客人所谈不过几句,耗时很短,不到一炷香的时候已经到了他们桌前。 走近细看,顾少棠更觉得这章阁老要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虽然八十有余,脸上皱纹却不多,但跟那小妾的妙龄红颜比起来,还是一个沉沉暮年一个大好韶华,终是心里不太舒服,于是转头去看那小妾怀中的婴儿,那孩子倒甚是可爱,白白胖胖的,脖子上挂着个金麒麟长命锁,大大的瞳仁又黑又亮。 早有家丁给章骢的杯子又添了半杯酒,章骢端起酒杯,眼睛扫过桌上三人,笑道:“老夫眼拙,不知这几位贵客是……” 风里刀见顾少棠出神,赶紧笑道:“阁老安好,是赵州县丞齐一端大人派小的们来贺阁老您喜得麟儿,”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小孩,故作赞叹状道:“小公子骨骼清秀,天资聪颖,将来定然如乃父般金榜题名,状元高中。” 章骢笑得合不拢嘴,道:“贵客谬赞了,小小孩儿,能看得出什么。”顿了顿道:“请问齐一端大人府上的陆管家可好?” 风里刀心中一震,他哪里知道什么五管家六管家,但当此关口,只得随口应道:“好说好说。” 章骢不再问话,径直到下一桌去了。 待他走远,风里刀这才低声道:“这老头子为什么会突然问件没头没尾的事?” 顾少棠道:“你是说他起疑心了?” 风里刀点点头 顾少棠看了看雨化田:“你的意思?” 雨化田勾起唇角:“何止疑心,他连料理咱们的人都安排好了。” 顾少棠转过头去,却见一路“带”把他们从陇桥镇到这里的那个圆胖老者,身后四个彪形大汉,虽然做家丁打扮,却太阳穴鼓起,肌肉虬结,显然身有武艺。 老者带着他威风的随从走到桌边,皮笑肉不笑的对他们一拱手:“三位贵客,随我到后院走一趟吧。” 顾少棠站起来,笑得天真活泼:“好啊,我还正想去你们府里其他地方瞧瞧呢。” 区区四个人,她才不怕。 更何况,还有雨化田呢。 后花园里月亮正好,照着花草亭台,甚是幽静,老者办事很妥帖,除了厅里带来的四个,这里还埋伏着十几个差不多的身材魁梧的家丁。 圆胖老者已经收了脸上客气的管家微笑,对着三个不速之客,露出了不掩饰的厌恶嘴脸:“我家老爷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见过一面的人都不会忘记,赵州的齐一端虽然是个小官,但每逢新年,老爷寿辰,纳妾之类,他一向都派陆管家来孝敬,所以老爷是认得陆管家的,也知道陆管家一年之前伤寒死了,可笑你们三个蟊贼,敢到章府班门弄斧,冒名顶替!” 三个蟊贼没有露出一点害怕的意思,长着可笑的鲶鱼胡子的家伙甚至嗤笑了一声 圆胖老者觉得有点没面子,但他安慰自己这三个小贼只是虚张声势,更加威严的说道:“我们府内家丁无数,都是武林中有字号的,扬州府尹衙门里的官老爷都是老爷的门生故人,就算扬州通面上黑道响马,也没人敢不给老爷的几分薄面,不管三位是哪条道上来的,在这里你们讨不得好去!” 顾少棠微微一笑:“哦?这么说,我该十分害怕喽?” 老者一摆手,有人端了红绸衬底的盘子,上边是黄澄澄金灿灿的东西:“虽然说把你们抓起来打死送官都易如反掌,但我家老爷宽仁,说今天是喜日子,不沾血气秽气,这五十两金子就送给三位沾沾喜气,山水有相逢,就交个朋友,你们走吧。 顾少棠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兴奋的搓了搓手,走到盘子边,小心翼翼的,把金条一根一根揣入自己怀中。 老者不耐烦道:“金子已经拿了,现在可以走了吧。” 顾少棠转过头,笑得馋猫一样的表情还没收起,对他摇了摇手:“你倒罗嗦完了,可我还有些小事正好要问问你,” 俏脸一板,眼光骤然犀利:“你今天去陇桥镇,是去见什么人?谁派你去的?” 老者不屑的表情挂在脸孔的上半部分,嘴巴却因为惊讶可笑的张开,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全身没半分土匪气的俊俏后生,不但就是土匪,而且竟然在收了金子后,突然“变脸”,不禁愣在当场,等他回过神来,一把又冷又薄的利刃已经抵在他的喉头。 旁边的十几个家丁这才如梦方醒,忙各抽兵刃,待涌上来要救,却又顾忌这老者的性命,不敢妄动。 顾少棠手里握着星玄,笑道:“我方才问的,你可听明白了?” 老者嗫嚅道:“这……这个……” 突然之间,假山的暗影之中,有个佝偻的身影突然暴起,速度极快,手持一对峨嵋刺,刺顾少棠的背心,这人的角度正好是顾少棠的后侧面,他自恃地利,料想顾少棠挟持着老者更是不便分身自救,满拟此举一击必中。 却不料顾少棠身边人影一闪,翩如惊鸿,只见二人在空中一个错身,也没见如何出手,那家丁如一滩软泥,从半空中“啪”的落了下来,瘫在地上,竟然是一动不动。 雨化田已然在顾少棠身前站定,手中醉雨剑仍在黑绸包裹之中,并未出手,俊逸的侧脸在月光下深刻如雕像:“点苍派的饭桶,这么点微末功夫就敢出来招摇。” 围着他们的家丁,都悄悄的后退了一小步,这人果然是点苍派的高手,是众人中武功最高的,却举手之间就被打得生死不明,其他人又哪里敢上去送死? 顾少棠等得有点不耐烦,杏眼一瞪:“问你呢,今天你去陇桥镇,是去见谁?” 老者脸上的肌肉抽搐,面露恐惧之色:“我……,我……” 便在此时,一个老迈的声音从回廊之中传来:“三位英雄,放开老高吧,他不过是为老夫办事跑腿的老家人,有事不妨直接来问我章骢。” 方才在厅中见过的阁老大人,从容平和的缓缓从回廊中走了出来,竟是孤身一人,并没带着随从之类。 第113章 初交手 顾少棠颇觉意外,扣着老高的手并没放开,眼角余光扫见雨化田怀里抱着他的醉雨剑,站在她侧后,就更放心一些。 “章大人肯出面,那就再好不过了。”顾少棠道。 “大人不敢当,老夫告老许久,整日不过寄情山水,含饴弄孙罢了,何德何能劳得几位英雄驾临?” 顾少棠撇了撇嘴:“你告老许久,官场上那套弯弯绕绕到把戏倒也没丢下,我们没空陪你鬼扯,问到了我需要的东西,自然会离开,” 杏眼目光灼灼,直瞪章骢:“你与靖隆当铺劫案到底有何关系?” 章骢捻须摇头:“什么靖隆当铺,老夫全然不知。” 顾少棠嗤笑一声:“阁老为了撇清关系,未免装过了头,竟然连靖隆当的牌匾是你所写也忘得一干二净?还说全然无关?” 章骢若无其事的笑道:“老朽年迈,记性比不得年轻时,长居此地之后,来求字的人也不少,哪里都一 一记得呢?” 顾少棠指了指自己手里的胖子老者:“他刚才明明说章大人您对见过一面的人都能过目不忘,这会儿又何必太谦呢?” 章骢语塞道:“这……这个……” 雨化田忽然上前一步,在顾少棠耳边低声道:“有大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起码有几百人。” 顾少棠方才还没发觉,被他一提醒,这次察觉果然隐隐有马蹄之声,从东南两个方向合围而来,人数颇为不少。秀目中怒气浮动,喝道:“老色鬼,你倒够奸猾,这边虚与委蛇,暗地里弄鬼。” 一把推开老高,飞身上前就又打算动手擒住章骢。 风里刀急叫道:“小心有诈!” 雨化田的醉雨剑已经从方才松散的抱在怀里的姿势,换成了拿在手中。 还没等顾少棠踏出第二步,电光火石间,章骢所站的回廊之上,十几处瓦片纷纷被拱起,琉璃瓦掉在地上噼噼啪啪的摔的粉碎,竟是十几个弓箭手同时跃出,寒光闪闪的箭尖同时对准了下边的顾少棠等人。 章骢后退一步,身旁也站着两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哈哈大笑道:“方才拿了金子走人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是插翅也难飞了。” 不断有弓箭手从屋顶的暗道涌出,沿着回廊和后花园的围墙,形成了一个小的包围之势。 顾少棠眼看四面八方阴险瞄准的箭头,心中暗自焦急:若真是箭雨齐发,雨化田自然没事,自己都难全身而退,更何况风里刀呢? 她把头凑到雨化田耳边,低声道:“擒贼擒王。” 雨化田摇了摇头,不理她。 他已经看见了顾少棠没看见的东西:章骢身边一个隐蔽的暗道出口,即使他冲过去,等料理了两个黑衣人,这老儿必然已经跳下暗道逃走。而在章骢逃走之后,满院的弓箭手放箭必然不会留情,顾少棠孤身一人,还要照顾那个臭东西,只怕性命难保。 顾少棠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动,但又怕自己去抓章骢,留下他不肯救风里刀,也只好皱眉发愁,暗自寻找其他出路。 僵持了片刻,只听得院外马蹄声越来越响,还有无数火把的光芒,将四周的黑夜都映成了暗红,竟是有不下千人的样子。 章骢大为得意,道:“清隐镇离扬州府衙虽然很远,明军行营却驻扎在离此不到五里之处,岳凌将军得了我信号,这就带着属下人马过来相助,你们这些小贼还不束手就擒?” 顾少棠低下头,叹了口气,收起格斗的姿势,然后把扣在手中的六枚星玄都揣了回去。 不但章骢和府中护卫都愣住了,连风里刀和雨化田都是一脸惊异。 “你过来,”顾少棠对雨化田眨了眨眼睛。 雨化田凤眸斜睨,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去。 顾少棠左手搭上他的肩膀,右手将他上唇粘的鲶鱼胡须猛的一扯。 那胡须粘的甚牢,雨化田有些吃痛,轻轻的倒吸了一口气,英挺的眉头皱起,不满的瞪了顾少棠一眼。 章骢惊愕道:“你们在装疯?” 顾少棠笑了起来:“章大人,容我重新介绍,”伸手一指雨化田:“这位,是西厂厂公雨化田,奉旨出京办案来到此地。” 此言一出,章骢的脸色就如同有人突然打翻了染坊的颜料缸一般,红的绿的黄的什么颜色都有其实他倒有七分不信,明明是三个图财的小蟊贼,怎么就突然冒出个西厂厂公来?但雨化田这些年来风头极盛,御马监掌印西厂督主一路升上来,炙手可热到连远离朝廷多年的章骢也多闻大名。 还有,雨厂公狠毒如修罗恶鬼的手段,。 哪怕有十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能冒得罪这么个活阎王的危险,章骢的白胡子微微颤抖:“这……,你说他是雨化田,可有什么凭据?” 顾少棠斜眼相睨,雨大人已经恢复了西厂之主高高在上,但他脸上还有一绺鲶鱼胡子还是没扯干净,配着厂公大人招牌式的冷峻桀骜的表情,颇有些滑稽,有点想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章阁老在朝中多年,位极人臣,老了老了,怎么连点规矩都不懂呢?”雨化田语气很轻,却又重逾千斤。 章骢到底是老油条,虽然了恭谨一些,态度却还是不软不硬:“老朽年迈痴愚,不知朝中有何新规,还请尊驾示下。” 雨化田冷笑道:“就算是扬州府尹在此,也得跪下说个‘请’字,你不过是二十年前的阁老,现在不过是一个无官无职的乡村老叟,也敢问张口我要凭据?”伸手随意一指周围手持弓箭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家丁:“就凭你调这些来路不明的武人,将我围住,我就可以先问你个意图不轨。” 狭长凤眸如冷电扫过章骢:“西厂先斩后奏,皇权特许,阁老应该听说过吧?” 章骢的额角有丝丝的冷汗渗了出来:“老朽莽撞,但为防有人冒充厂卫,招摇撞骗惹事生非,污了朝廷和西厂的名声,还是请厂公多多海涵。” 顾少棠有些纳闷的看了看雨化田,他们这次出来,本来就拟若有需要就调动西厂在地方上的番役,雨化田身上肯定有能证明他厂公身份的信物,直接拿出来就是,何必跟这老儿多费口舌? 却见雨化田这才施施然从怀中取出一方铜制的印信,在章骢面前一晃:“阁老,可看仔细了。” 章骢的眼睛瞪得滚圆,连眼角的鱼尾纹似乎都挣开了,一眨都不敢眨,腿微微颤抖,缓缓跪了下去:“果然是雨厂公大驾光临,老朽愚昧,老朽愚昧。” 方才带他们来,又被顾少棠挟持到老高倒甚是乖觉,跳起来对周围家丁嚷道:“还不快把兵刃收了,这是老爷的贵客。” 房顶的诸位面面相觑了下,终于犹犹豫豫的放下了弓箭,等到章骢抬起头来,喝了一声:“都下去。”这才一溜烟顺着来时的暗道,都消失的没了影子。片刻之后,偌大的章府的后花园,就如同顾少棠他们方才来时的清幽了。 雨化田淡然道:“章阁老,还是起来说话吧,雨某对阁老您这两朝老臣甚为景仰,方才言语冒犯,不过情势所逼,还有事要请阁老相助呢。” 伸手虚扶章骢。 章骢连声道:“不敢,不敢”才颤巍巍的站起身来:“不知厂公有何事能用得到老朽?定然知无不言。” 雨化田扫了顾少棠一眼,缓缓说到:“我奉旨到江南查办一桩谋逆的大案,发现有靖隆当铺与此案大有牵连,不知阁老与这家当铺可有牵连?” 章骢恭声道:“不瞒厂公,那靖隆当铺,是老朽的一个远亲经营,老朽不过卖给老面子,打通些关节罢了,但他一向安分守己,绝无谋逆之事,望厂公明察。” “那阁老是对靖隆当铺近况一无所知了?” “正是。” 雨化田长眉一挑,手指点了点站在一旁的老高:“那为何此人今日去陇桥镇与前几日劫夺了靖隆当的匪首接洽?难道不是受你指示!” 章骢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就快声泪俱下了:“厂公明察,绝无此事。” 顾少棠见个古稀之年的白发老者如此,心中微觉不忍。雨化田却完全不为所动,语气更加森然:“章阁老,你的人偏偏跟匪首同一天现身一个偏僻的陇桥镇?天下的事哪有这种巧法?!” 章骢低了头,道:“定然是……是老高这个奴才,他串通了山匪图财。”向左右爆喝一声:“快把老高给我绑了。” 老高就如同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任两个黑衣人把他捆住,翻白眼儿不出声。 “章骢,你真的当我雨化田是幼稚可欺的三岁孩童吗?”雨化田的语气相当柔和,身为厂卫首脑杀伐专断的傲慢和寒意却渗入每个词里。 过了半晌,僵硬跪着的章骢这才咽了下口水,低声道:“老朽有罪,是犬子出生后,一直夜惊而啼瘦弱多病,找了有名的方士看过生辰属相,说是天生贵命,反而魂根不牢,若无有灵气的贵重法物压身镇魂,只怕难以活过周岁,” 说到此处更是语气艰难:“老朽福薄,到了古稀之年,才得此伶仃的单薄骨血,难免爱逾性命,出重金四处找寻可保平安的法器,都是一无所获,此时才听远亲说靖隆当中有个过往客商千金典当了个商周的陨玉,似有神力,老朽爱子心切,就借来一试,果然佩了此玉,小儿整夜安眠,也日渐康健,不想好景不长,远亲收到那典当的客商来信,不日路过扬州,打算赎回,老朽一时起了贪心,这才联络了山匪,让他们假作抢劫靖隆当铺,之后让远亲去扬州府衙报案被抢,丢失了当物,就不必再偿还那玉,可保我儿平安长大。” 说罢作揖连连,甚是可怜。 雨化田道:“与你合谋抢劫靖隆当的山匪姓甚名谁?盘踞何处?” 章骢道:“是扬州灵台山中匪首,叫做黄面判官,韩冥。” 顾少棠忽然出声道:“阁老大人是说,这次是你为了儿子,才不得已对靖隆当铺动手脚喽?” 章骢诚恳点头:“正是。” “第一次?” “是。” 顾少棠看着章骢因年老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顿缓缓的说:“那你可知道,在靖隆当中,有件‘寅甲’当物早已失踪。” 章骢呆了一下,旋即道:“什么当物,老朽不……不知。” 顾少棠是土匪,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的鬼心思,云里雾里尔虞我诈,她不擅长,也不屑一顾,突然之间于最出乎意料之处杀出一剑封喉,才是她的手段。 有时最直接简单反而会更加奏效,比如方才老狐狸章骢终于还是来不及掩饰,他瞬间因意外的紧张而抽动的嘴角。 便在此时,火光和马蹄之声,已经彻底将章府团团围住,不时有人大声呼呼呵呵“闲杂人等一律避开,还在此碍事,难道是强盗同伙?连你们一起拿问”还夹杂着街道上小贩的惊呼和妇孺哭泣之声。 雨化田转头看了看墙外,冷冷道:“我奉密旨出京调查,兹事体大,现在江南只有章阁老你一人得知,若走了消息,惊走谋逆的反贼,陛下得知,阁老恐怕要落得难以善终。” 章骢忙抖抖嗖嗖的站起身来,道:“不敢!不敢!我这就出去让他们回去。” 说话之间,“啪”的一声巨响,后花园的大门已经给人撞了开来,手执火把单刀的兵卒一拥而入,为首的是个脸若圆盘虎背熊腰的汉子,身着熟铜铠甲,头戴盔缨,看见章骢更是做奋勇当先状:“阁老莫惊!扬州参将熊英来也!”铜铃大眼扫过顾少棠三人,喝道:“这三个就是强盗吗?” 章骢赶紧笑道:“熊将军,这是一场误会,这三人是我府上贵客,是家人大惊小怪,误传警报,还是请将军早些带兵回去吧。” 那参将将信将疑:“是不是这三个匪人挟持了大人家中眷属?但说无妨,包在我身上,定保他们安然无恙。” 雨化田皱眉暗想:这人也不知要夹杂不清多久,还不如先脱身再从长计议,因而对章骢道:“事情已经都告知阁老了,该怎么做,您心中有数,我们还有要事,先行告辞了,改日再来叨扰。” 他转身朝外走,风里刀也旋即跟上,顾少棠却在路过那参将身边的时候,停了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扬州参将?” “本将军正是,怎样?” 顾少棠杏眼含威,道:“身为镇守一方的将军,谄媚个告老的官僚,不惜调动朝廷的兵马做奴仆保镳之用,还骚扰百姓,我问你,你可对得起你这身铠甲吗?” 那参将大脸臊得通红,恼羞成怒道:“你这小白脸是谁?敢管本将军的事!” 顾少棠嗤笑一声:“凭你也配问我姓名?”抬步就走。 参将更是恼怒要抽刀下令抓人,却被章骢死活拦住了,也只好悻悻作罢。 顾少棠等人出得章府,虽然府外百姓又早就被那参将带来的兵卒驱逐一空,家家闭门,身为寂静,但三人顾忌着可能在黑暗中潜藏的爪牙耳目,也不停留,只捡了小路匆匆出镇,顺着山路来至清隐镇外一处山腰的石亭之处,这才停下。 其实月轮高悬,清辉满地,甚是明亮,加之此地地势颇高,可以远远俯窥到章府中高高的院墙和朱瓦大屋。 顾少棠在石桌上重重的一靠,叹了口气:“这个章骢,骨头是不是太软了点?好歹也当过首辅,比他那胖子管家还没骨气。” 雨化田和风里刀同时摇头,异口同声道:“不可信。” 顾少棠绷不住笑了出来,抿嘴奇道:“大半夜的日头打西边升了?难得你们俩能‘英雄所见略同’,为什么?” 雨化田脸上寒霜立现,不悦的皱起眉头。 风里刀对顾少棠道:“官场上嚣张跋扈的人死的都很快,”说到这里顺便白了雨化田一眼,续道:“依我看,这老小子能平平安安混到八十来岁,还在青山绿水间悠哉游哉的生儿子,恐怕就是靠这扮猪吃老虎的功夫,各方讨好,游走在各派系间独善其身。” 雨化田冷哼一声,打断道:“一个江湖混混靠冒充旁人招摇撞骗了些许时候,就自以为懂官场,班门弄斧可笑之极。章骢上去好像脓包之极,哭哭啼啼没有骨气,实则是棉花里藏着毒针,二十年首辅,多少政敌就是被他的‘软弱’所欺,一不留神放过他,日后都被他抓住痛脚,踩得永世不得翻身。” 风里刀瞪他:“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急什么?” 顾少棠眼看二人拉开架势又要杠上,赶紧打断:“别吵!咱们还是商议一下下一步应当如何吧,在章府时我问起‘寅甲’当物时章骢的反应你们瞧见了,东西肯定是在这老狐狸手中,但既然他如此奸猾,又摆明不肯交出,还真是棘手之极。” 思忖片刻,又道:“左右不过是两条道路而已,第一是智取,看看能不能想法子骗过老头子,让他把东西交出来。” 风里刀摇摇头:“恐怕不行,这种老狐狸奸猾的像鬼一样,今日咱们又提起了寅甲,他心中有了防备,就更加不会上当。” 顾少棠皱起了秀气的八字眉,发狠道:“那就硬逼,雨化田,你不是西厂厂公吗?干罗织罪名,滥施酷刑,欺压百官这些缺德事都是声名在外,现在再使一次成不成?把老头子抓起来,吓唬一下,他可能就招了。” 面对顾将军如此“赞赏”,雨化田扶着额头,哭笑不得的叹了口气,道“章骢到底是老臣,门生故吏不计其数,现在的内阁首辅商毅就是他的学生,也是文官的领袖。抓了章骢并不难,但如果无缘无故就调动西厂和锦衣卫的势力强行抓人,定会引起朝野震动,几日后若他抵死不认,商首辅等人的奏疏就已经到皇帝手中,到时候不论如何,也只能放人,不但一无所获,反而情势会更加被动,再想动章骢就难如登天了。” 顾少棠眉头皱的更深:“这‘混沌阁老’真是蒸不熟,煮不烂,吃不下的一个大麻烦。” 一时山林寂静,唯闻虫鸣。 风里刀忽道:“这只煮不烂吃不下的老狐狸太棘手难缠,能不能绕开他,找个没这么难缠的下手?” 顾少棠横他一眼,道:“他的小妾儿子?咱们做土匪时都不对妇孺出手,现在更不成” 风里刀笑道:“是,鹰帮帮规森严,帮主您侠义本色,不过我说的可不是他家眷,而是灵台山的那伙土匪。” 顾少棠道:“叫做什么黄面判官韩冥?” 风里刀抱臂当胸,点头道:“老家伙虽然说他这是第一次跟山匪有勾连,我看也未必是真,与其跟这老狐狸纠缠,还不如去找他,依我看来,土匪口中的真话比官僚可多的多了。而且,你在铜雀台也见过他,去灵台山他老巢逮人,左右一印证,就知道章骢说的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提起铜雀台,顾少棠有些微的不自在,轻轻踢着下脚下圆溜溜的山石,犹豫片刻,道:“也好,咱们先去灵台山一趟。” 主意既定,三人当下辨明方向,穿山踏林,奔着扬州西北方向的灵台山而去。 树木高密,山石险峻,遮挡住了一切声响,就连内力已臻化境的雨厂公,都没有发觉远远被他们抛在身后的章府,已是嘈杂哭喊交杂的的一片大乱。 第114章 山中有怪物 山路崎岖不平,深夜攀爬更是艰难,越行越是陡峭,饶是月光明亮,仍有藤蔓野草绊住手脚,风里刀的里衣已经尽数湿透,连外袍上都是大片的汗迹,贴在背上,随着他喘息起伏不停。 他的四肢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攀住路旁的藤条的每根手指都在轻微的剧烈的颤抖。 顾少棠走在他身前,回过头关切道:“你没事吧?要不歇息一会儿?” 风里刀抬起头,看看了看前边十余丈外,闲庭信步般的青衫身影,抬起同样被汗水湿透的衣袖,抹了脸上顺着下颌流下的汗水,努力笑道:“没事,我撑得住。” 顾少棠咬了咬下唇,把手伸给他:“拉着我的手。” 这若在平时,风里刀定然是求之不得,但此刻他却只是握了握那玉色的手腕,旋即放开,忍着胸口的闷痛和飘忽忽浑然不似己身的酸乏,去死磕另外一块山石了,风里刀并算是个好胜心很强的人,但他就是没法容忍就这么输给那个一模一样的人,特别是在顾少棠面前。 险峻嶙峋的山势终于告一段落,一处地势稍平的山间缓台出现在眼前,风里刀跌坐在石头上,大口的喘着气,夜风习习吹过他汗湿的额头,带来一丝丝的凉意 雨化田负手站在石台的边缘,俯瞰着绕山而过的溪水,在月光下闪着银辉。 “喂!”顾少棠叫他。 雨化田回过头来。 “这里已经是灵台山,”顾少棠说:“我累了,今晚就在这儿休息,明早再找韩冥的老巢。” 雨化田点点头,看着她纵身跃上缓台旁的松树,如一只柔韧的山猫一样展开身体,轻巧的卧在树枝上,甚至还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风里刀几乎是立刻就在草里昏睡过去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混沌的噩梦中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天色还没放亮,四周仍然是一团漆黑,抬眼下意识的扫了下顾少棠歇息的树端,又打算接着睡。 不对,顾少棠没在!猛然间风里刀睡意全无,一跃而起,脱口就叫:“顾少棠!” 旁边一双纤纤素手猛然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别喊!”顾少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全然都是警惕 。 风里刀这才放心下来,刚要问顾少棠出了什么事,却听的一阵凄厉的喊声隐隐从山的另一面传来:“爷爷在这里,过来啊!”似乎是挑衅,但又似是生命尽头的哀嚎。 接着是一阵桀桀怪笑之声,不详的,令人战栗的……熟悉的。 方才不知站在何处的雨化田,纵身跃出,已然抖落了醉雨剑外边的黑色剑套,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急奔而去。 顾少棠松开了捂住他的手,焦急的看他一眼,踌躇道:“风里刀,你……等在这里。”也飞快的跟了过去。 风里刀胸口似要爆炸一般,他很想大声喊“顾少棠不要去”,或者“千万小心”,却一个字也喊不出,他们都明白:当面对那个笑声的主“人”的时候,逃避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小心也是一样。 按时辰估计此时本该破晓,但不知何时聚拢的厚厚的阴云,遮挡了带来光明的晨曦,光线反而比昨夜更阴暗几分。 顾少棠奔跑得飞快,也不顾得刺藤和荆棘将衣服和*的皮肤都划出了一道道口子,却没看见前方长草掩映下的一丈余高的小悬崖,她冲得太急,眼看要跌下。 身后有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雨化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看下边。” 顾少棠靠着一棵矮树之上,眯起眼睛望过去,但光线既暗距离又远,却只能分辨出几个模糊影相对而立,看不太分明,她正要努力看的仔细些,一道闪电在忽然沉沉的铅云中展开光芒,将下边山坳照得瞬间光明起来。 顾少棠忍不住猛退了一步,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那是——那是—— 如果仅从身影判断,“他”不过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但在闪电的不详的青光之中,才露出了宛如恶鬼的真容,整个身体被黑色鳞质覆盖,连光裸的头颅也是一样,整个人就如同一条巨大的江鳄一般,肘部之下并没有前臂和手掌,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尺长的三刃菱刀,寒光凛凛。最让人栗然是他的眼睛,寻常人眼黑白分明,“他”双眼却只是一片浑浊的血红,在其他五官都不能辨别的“脸”上,就如同象征死神的不详征兆。 “他”旁边站了几个人,都各执着兵刃,看上去是山匪打扮,身上染满鲜血,脸上表情却是麻木的平静。 当人恐惧和绝望到了极点,就会麻木。 站在东北方向,手执判官笔的矮个土匪嚎叫一声,冲了过去,“他”手腕向下一切,那土匪的整个右臂和兵器同时落地,那人还来不及呼痛,鲵人已然回手横打,菱刀沿着他脖颈一划而过,土匪头颅径直飞出丈余,咕噜噜的落在地上,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失去了头颅和右臂的躯体倒在地上,鲜血这才汩汩喷出。 “武功很厉害。”顾少棠低声对雨化田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虽然她拼命对自己说:冷静,冷静,鲵人也不过是人,却没办法阻止胸口那股森冷的寒意在身上弥漫开来。 “不止武功,他那三棱的厚刃可以轻而易举直接削断头颅,内力也是一流好手。”雨化田声音虽然平静,但也有了一丝绷紧:“最棘手的是……” 余下的几个人见同伴一招之下身首异处,更是不存生念,不约而同的各举兵刃一拥而上,同时朝鲵人招呼过去。 那怪物突然就懒懒的不动了,任几把钢刀利剑朝自己的脖颈胸腹砍过来—— 下一刻,土匪们突然都扔掉了自己兵刃,连滚带爬的向后退去,嚎叫道:“鬼,这是鬼,刀子砍不伤他。” “你们哪个是韩冥?” 死神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踩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土匪的头颅,“韩冥是有胡子的,那就不是你。”轻轻向下一踩,头颅裂碎的闷响回荡在山谷。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所有人都是面无人色。 鲵人朝另外一个年轻没有胡子的土匪走过去,后者终于无法忍耐,哆嗦着指着趴在南边的汉子道:“他……他……才是韩冥,饶命啊!老大,你不能怪我……” 怪物的金属质的难听声音中带着满意:“既然知道了谁是韩冥,那剩下的人就没有用了”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空炸响,响过之后,山坳里活着的人,只剩下两个。 他绕着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踱步:“你是韩冥?” 韩冥的胡子上都是血和泥土,生与死对他此时都没了意义:“我就是,你杀了我就是,不杀我,他人我定杀你给兄弟报仇。” “章骢老头说‘那个东西’,在你手里?” “什……什么东西?” “是那个在靖隆当铺拿到的,最非常要紧的东西。” 顾少棠急于听清二人交谈内容,身体倚靠矮树向前探去,却不料想那矮树长在崖边,只是在石缝之中勉强扎根,并不牢靠,她身体重心压上,登时摇晃几下,连着树石带顾少棠,一齐跌下了丈余的矮涯。 雨化田也在凝神倾听,见顾少棠突然摔了出去,伸手一抓,却只是掠过一片衣角,心中焦急,也跟着急跃而下。 山石坠地溅起尘土碎石十分呛人,雨化田勉强睁眼,见顾少棠站在一旁,似乎并没被石块砸到或者摔伤的迹象,这才略为放心。 却听得顾少棠惊声道:“小心!”他猛然转头,这才发觉那怪物已经无声无息,却迅速无比的,朝他们而迎面而来。 雨化田手中醉雨剑剑鞘脱手,两旁飞刃凌空而起,带着尖啸的风声,直朝那“恶鬼”迎了过去。 “顾少棠,身后!” 顾少棠应声道:“好,前后合击!” “我说站在我身后!”以这怪物的武功和兵刃,顾少棠的星玄难以施展。 “呸,谁要躲你后边!”顾少棠有些恼了。 飞刃就如同两只灵燕,绕着怪物飒飒飞旋,怪物屡次要用臂上菱刀砍下飞刃,却总在千钧一发之际交错而过,但飞刃也无法阻止鲵人一步一步走近。 眼看离雨化田距离有两丈余远,雨化田抢上一步,手中母剑刺出,瞄准的是鲵人血红的怪眼,再刀枪不入,双眼也总是弱点。 果然那怪身体猛然向后弯了下去,全身浑然无骨一般,躲开了雨化田的剑锋。 顾少棠手中三枚星玄脱手而去,一样是奔着怪物面门而去。那怪物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扭转着身体,用肩膀挡住了顾少棠的暗器,接着跃了起来,身体凌空,双手菱刀直朝顾少棠劈了下去。 顾少棠眼看危机就在眼前,牙关咬紧,又扣了星玄在手,待要抢上,身后却有大力涌到,雨化田将她一扯一拨,“扔”在了自己身后。 顾少棠急道:“你干嘛?” 雨化田不语,只举剑相挡,“呛,呛”两声,鲵人双臂菱刀跟醉雨剑撞在一处,力道之大,刃间竟有火花飞溅。 雨化田不语,只举剑相挡,“呛,呛”两声,鲵人双臂菱刀跟醉雨剑撞在一处,力道之大,刃间竟有火花飞溅。 顾少棠心中骇然,已知近身相搏,自己绝非怪物对手,方才那下若非雨化田挡住,非受伤不可。急忙退开几步,绕到鲵人身后两丈余,凝神而观,伺机再战。 雨化田见她不在坚持与敌人缠斗,心中略安,全神施展剑法,与怪物战在一处,手中所持母剑抵挡怪物手臂菱刀,两侧飞刃飞旋往复,协同攻守。他武功本是偏阴寒霸道的一路,但跟这个货真价实的恶鬼修罗的凶恶杀招相比,就显得有些轻灵飘逸宛如神仙的意境了。 话虽如此,片刻间招数往来,顾少棠看得手中星玄上已经全是冷汗,她知道这十几招看似轻描淡写不分胜负,却实际是招招搏命,武林中大多数所谓成名高手,到此时恐怕已经横尸当场了。 雨化田额头上也渗了薄汗,眼看怪物双刃合一,刺他胸口,力道刚猛无比,雨化田身法精奇,如陀螺般猛然旋起,身体微侧,双菱刀就擦过他身体刺了个空,只是将他青衫衣袖划了个寸长的口子。高手过招,雨化田等的就是这半招的破绽,手中母剑从划了个半圆,格住菱刀,驱使两旁飞刃并行而飞,无比精准的贴着怪物的咽喉,划了过去。 以雨化田的内力和醉雨剑的锋利,就算是头庞大的牤牛,也将颈骨斩成两段。 便在此时,天空中青光闪过,紧接着一声巨响,一直在云层中低低翻滚的雷暴竟然突然下击,震得人耳中蜂鸣不已,接着旁边的一个山头之上,树木燃起了熊熊火光,将昏暗阴郁的山坳照得明亮不少。 鲵人纹丝不动,顾少棠心中又焦急又燃起半分希望:这怪物,难道是死了吗? 猝然生变,那怪竟是突然暴起,左臂微转,精钢覆盖的手肘撞向雨化田持剑的右手,右臂却仍然格住母剑让雨化田不能抽手。 顾少棠心中焦急无已,雨化田是仗着醉雨剑才勉强跟怪物斗个平手,若是兵刃一失,那可真是性命难保。也顾不得多想,斜冲一步凌空跃起,左右手中六枚星玄全部甩出,位置却甚是匪夷所思,并没朝着鲵人,而是似要在他眼前飞过。 不等身体下沉,顾少棠又是六枚星玄出手,不料想,后一批竟然在空中勾住了最先发出的六枚旋尾,突然在鲵人前面改变了方向,朝他面门直飞过去。 却原来顾少棠这星玄与武林中寻常飞刀飞蝗石这些暗器大不相同,寻常暗器只要出手,方向已定,只是力道有别,星玄却是尾部有旋勾,后发搭住前边的旋尾,会同时改变方向和速度,朝着最出乎敌人意料的方向飞去。这些年来,丧命在顾少棠这神鬼莫测的暗器手中的高手也不知有多少了。 鲵人也没预料到这看似打偏的飞镖竟然有如此乾坤,也顾不得再攻击雨化田,赶忙仰头躲避,发出了一声嘶哑难听之极的嚎叫之声。 顾少棠收势落地,凝神相看,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那六枚星玄是不是伤到了怪物。 山火的光芒给鲵人黑色鳞甲状的皮肤披上了一层鲜血的颜色,他猛然转头,通红的双眼瞪向顾少棠,眼中是无限的怨毒和仇恨。 顺手还一个虚招逼开雨化田,身形如风,转身欺近顾少棠身前。 雨化田急道:“顾少棠,快闪开。”一边提气追上去。 顾少棠知此时已是无比凶险,近身相搏自己性命难保,转身就逃,她轻功原本甚佳,但那怪物竟然也是分毫不弱,堪堪逃出十几丈,二人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扩大,反而缩小了一分。 顾少棠慌不择路之下,被脚下的藤条一绊,竟然摔倒在地,转身抬头,心头一片冰凉:那怪已在身前不足两丈之处。 便在此时,雨化田也追到了怪物身后,不假思索醉雨剑斜劈而下,招数狠辣已是使了十分的全力,意欲逼鲵人不得不转身防御,也就救下顾少棠。 怪物却对身后雷霆万钧的兵刃之声充耳不闻,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剑,目露凶光,朝地上的顾少棠扑了过去。 顾少棠又是震惊,又想掏出星玄,又想以轻功避让,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竟然呆住了,愣愣的看着怪物如饿虎扑食般凶恶扑将过来。 雨化田眼见情势不对,骇然之下又立即出手,却不知来不来急救这一招之厄。 便在此时,突然又一团红彤彤的灼灼燃烧的巨大火团,带着焦糊的气味,猛的从他们头顶上砸下。 烤炙的热度让顾少棠倏然清醒,朝旁边一滚一躲,旋即弹起站住。这才看清这救了自己一命火球是正在燃烧的一一个半大松树,再朝上一看,方才雷电引起的山火已经蔓延到这边,火光中有个白衣的人影正在跑来跑去。 风里刀被烟熏的一脸黑色,对她挥手嚷道:“顾少棠,小心!”又去寻找合适的树木引燃,朝下边扔过来。 顾少棠对山上喊道:“你当心火!” 人影一闪,雨化田已经挡在了她身前。 鲵人站在方才的位置,双手垂下,菱刀闪着寒光,脖子微微的转动,顾少棠几乎能听见如提线木偶的关节一样的“咔咔”作响。 此时已经入夏,扬州久未落雨,草木干燥,风里刀扔下的几处“火点”都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了一个半圆型的火圈。 顾少棠被烤得背上出汗,在雨化田身后小声问:“他要干嘛?再呆下去我们要被烧死了。” 雨化田微微摇头,全神贯注的盯着眼前的敌人。 又过了些许时分,火焰舔舐着地皮面积越来越来大,连雨化田都觉得后颈炙热烧灼十分难耐。 “你去山上,跟那个臭东西一起,我拖住他。”不能再让这个怪物甩脱自己,威胁到顾少棠的安全。 顾少棠没动,忽道:“你看这老怪,好像有点不对。” 顾少棠没动,忽道:“你看这老怪,好像有点不对。” 雨化田抬眼细观,只见那鲵人站立不动,既不追上来,也不看他们,半眯着血红的怪眼,全身都在微微的颤抖。 顾少棠疑道:“搞什么?突然发羊癫疯吗?”探出半个身子,素手一扬,三枚星玄直朝怪物钉了过去。 雨化田轻声喝道:“别胡闹!”,却听得“啪啪啪”三声闷响,星玄已经打在了鲵人咽喉,胸口,小腹之上,弹落在地上。 这下大出二人意料,顾少棠这下纯系试探,并没出全力,星玄的去势十分缓慢,按照鲵人方才展露的身手,轻轻一拨就可以都挡飞出去,此刻他却突然如断线的木偶一般,全然不加抵抗,还顺着星玄飞来的方向,踉跄的后退了一步。 火势越发凶猛,在山坳的左右如两条赤蛇,延伸蜿蜒,眼看就要交汇,将两人一怪合围当中。 突然之间,那鲵人喉头中溢出“嗬嗬”的几声怪叫,就如同落入了陷阱垂死挣命的野兽一般,平地一跃,足有几尺高,然后四肢着地,连爬带跳,从火圈的空隙中窜了出去,速度迅若奔马,转眼间就没了影子。 顾少棠被雨化田压在肩膀后,探头奇道:“难道真的羊癫疯?” 雨化田也是十分愕然,万没想到破晓前这场凶险之极的危机,竟然会以鲵人突然失去神智逃走而化解。 生死之危既解,其他就不足为患,雨化田和顾少棠也趁着火势尚能控制,出了方才命悬一线的小小山坳,出来前还翻检了一下地下的山匪尸首,唯一活着的韩冥却已经不知去向,大概是趁着二人跟鲵人缠斗之机逃走了。 山坳之后,又翻了个山坡,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湾山溪涓涓而过,风里刀站在溪水边如风箱里的老鼠一般疯狂的转来转去,抬眼看见顾少棠,猛跑几步冲了过去,张臂就抱。 顾少棠身体一转,就躲了开来,嗔道:“风里刀,你干嘛?”再仔细一看他:白衣烧得七零八落,俊脸上都给烟熏成了一块一块的黑色,说不出的滑稽。 风里刀抬起头,就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将脸颊上的黑灰冲出了两道亮晶晶的痕迹。 顾少棠杏眼一瞪,嘟囔道:“真没出息,不让抱就哭么?” 风里刀抬起只有半片的袖子擦了擦抹了抹眼泪,道:“方才在山上,看见你摔倒,那怪物走了过来……,真是吓得我……”想起方才三魂七魄都惊飞的危险,语带哽咽:“若你有事,我定不独活。” 顾少棠见他真情流露,心下也颇感动,从怀中掏出方白帕,轻轻替他擦拭着脸上的污迹,微笑道:“这不是没事吗?” 风里刀抬手把她的手连帕子一起紧紧抓着,贴在自己脸上,懊恼道:“我真是很自己没用。” 顾少棠唇角微扬:“别胡说,你扔下的那着火的树枝,不是吓住了鲵人,”突然之间心中一动,下半句话就卡在喉咙里。 风里刀见她神情有异,疑道:“怎么了?” 顾少棠摆手示意他别讲话,将他们自从见识过这怪物后的的几次遭遇一一回想,试图抓住刚才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你们还记得在靖隆当跟这老怪碰上时的情形吗?当时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风里刀皱眉回忆:“那怪物像蜘蛛一样趴在屋顶,然后你们跟他动起手来,然后,为了照明”他顿了顿:“我把灯油泼在地上,用火石点燃了。” 雨化田本来在背对他们的方向在溪水中清洗头脸上的灰烬污渍,闻听此言,骤然转过头来。 顾少棠缓缓点头:“来扬州后,两次狭路相逢,鲵人老怪突然逃跑,都是在起火之后。” 雨化田抖了抖手上溪水,站起身:“原来是怕火吗?” 虽然不可能一直随身携带烈酒热油随时准备放火,但能在这个攻击力强到极点,而自身无懈可击的地狱来客身上,找到一个可以攻击和利用的弱点,至少让人面对它时的恐惧和绝望能减少那么几分。 顾少棠又说要趁着鲵人被山火惊吓,将它寻出来斩草除根,风里刀和雨化田却又难得的站在了同一战线上:答案就是不行,没人知道鲵人会失常到什么程度,而到什么时候才就会恢复最初的死神状态,要杀他必须调动西厂和锦衣卫的大队人马,不许顾少棠再孤身涉险。 第115章 水上有婴儿 他俩达成一致,顾少棠就彻底无法可想,只得放弃自己追杀鲵人的计划,嘟着嘴跟着一起下山,走到半山腰时,在天空翻滚许久雨终于落了下,雨势甚急,浇得人睁不开眼睛,三人无奈,只得躲在块巨石下避雨。 雨虽然很大,天空却已经开始放亮。 顾少棠看着从石上落下的雨水连成了个水帘的样子:“山火该灭了吧?” 风里刀笑道:“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三昧真火,哪有这么大的雨还不灭的道理。”顾少棠春衫尽湿,在晨光中显得腰线玲珑美好,忍不住就想伸手搂住,却是不敢。 顾少棠当然猜不透他心中念头,侧耳听着雨声,忽道:“这附近是有瀑布吧?” 雨化田点点道:“这么大的雨都遮不住瀑布的水响,规模可观。” 三人闲聊了一阵,雨却没有转小的意思,顾少棠本来也不是多有耐心的人,不耐烦继续苦等,执意要冒雨下山。 深一脚浅一脚,好容易到了山脚之下,官道绕山依河而修,平日本该车马往来,此时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想找个路过的马车避雨都不可得,有谚语云“贵人出门招风雨”,他们三个可谓是贵人中的贵人,光有豪雨不够,竟又平地起风,大风刮着雨滴打在脸上,连气都喘不过来。 顾少棠有点后悔不该离开避雨的山石,如今在无遮无拦的大路之上这可如何是好?勉强睁着酸涩的眼睛,朦胧间却见河中不远处的一点帆影,不由喜道:“你们看,有船!” 风里刀和雨化田二人也被浇得苦不堪言,眼见有可避雨之处,也都颇为惊喜,急匆匆赶至岸边,可是任凭他们怎么打手势叫嚷出价,那船上的艄公水手,就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 顾少棠本来就被浇的一肚子火,登时恼了性子,骨子里的匪气霸道“腾”的烧了上来:“他们不过来,咱们就过去好了,不肯把船租给我,那就别怪我抢了。” 此地河面并不甚宽,给雨化田使了个眼色,两人拎起风里刀,运气轻功,踏过水波漾动的河面,直接凌空降到了甲板之上。 有船篷遮风挡雨,三人这才得了喘息之机,暴雨中行走,其实也颇为耗费体力。 顾少棠摸了把脸上的雨水,向四周一望:“奇怪,刚才的艄公水手去哪儿了?” 风里刀累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大概是被吓到,躲到船舱里了。” 雨化田神色如常,也不理身上的雨水,转身推开舱门,却见船舱之中甚是昏暗看不分明,于是顺着木阶走了下去。 “顾少棠,你下来!” 雨化田的声音突然从舱中传来。 顾少棠跟他相处已久,一听就觉他声音不对,赶紧跟着走下,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登时冲进了她的鼻孔,呛得她眼泪直流,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见这里没有半分光线,雨化田手里举着火折子,火光照着狭窄的船舱,两边分别立着十几个一人高的大木桶,上边都是血迹斑驳。 另有一股窃窃私语之声,就如同怨鬼进行曲,幽魂合唱团之类,怨毒哀痛,低低的似听不分明,却又无处可避。 雨化田皱眉道:“这是什么买卖?”也许是他不熟悉的江湖门道? 顾少棠不可置信的看身边的风里刀:“有这种买卖吗?” 风里刀都结巴了:“作为……合格的消息贩子,哪里的江湖都没有这种东西,也许只有阎王爷哪里才有。” 雨化田凤眸寒光闪过:“看看就知道了,” 又对顾少棠道:“给我一枚星玄,然后退远些。” 顾少棠眼神复杂,掏出枚暗器递到他手上,叮嘱道:“你小心。”跟风里刀一起退到了入口处的台阶之上。 雨化田将星玄夹在指缝之间,按在那木桶二分之一之处,虽然这容器木质坚硬如生铁,但他内力到处,切割寸余厚道桶体如切豆腐一般,飞快的沿着桶沿划了半圈。 一股暗红的液体沿着刀痕缓缓的从桶中渗了出来,黏稠如蜜汁,味道却比腐尸更难闻几分,顾少棠自幼在匪帮长大,多稀奇诡异的东西也见过,乍一闻到这个气味,也侧过头干呕了一下,风里刀见她难受,揽住她肩膀道:“要不你先上去?” 顾少棠却摇了摇头,又去盯着雨化田。 突然之间“哗”一声巨响,那木桶突然裂成了十几块,难闻的液体从四面暴涌而出,一个“人”从桶中直接摔了出来。虽然说是“人”,却没有半分活人的样子,全身赤红如被剥皮的羔羊,没有半分皮肤,几乎□□着肌肉和血管,在暗红的液体中,就如同一条突然被捞出水面的大鱼,“噗通”“噗通”的扭动挣扎。 顾少棠惊得脸上都没了血色:“鲵……鲵人……”她已经认了出来,这就是让他们几番徘徊在生死关头的那个怪物,准确的说,是第三个。顾将军再艺高胆大,看见这犹如最可怕的噩梦的情景,也不由她不惊。 幸好这噩梦没持续多久,顾少棠眼前银光一闪,这第三个怪物全身剧烈的扭动几下,然后就此不动了。再一细看,是已然被贯通咽喉,钉在了甲板之上。 钉住它的东西看上去十分眼熟,可不就是顾少棠的星玄? 雨化田从舱顶翩然跃下,轻如叶坠,站在了顾少棠和风里刀旁边,方才木桶碎裂之时,他见机极快,马上一个鹘子翻身跃了上去,然后顺手把借来的星玄钉下下去,解决了这“第三个”,艺高人胆大,如此而已。 顾少棠仍是心有余悸,又是困惑:“前两个刀枪不入无比难缠,这个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 雨化田身上连半滴血都没沾到,随意道:“我和你讲过鲵人是将人浸入雄鲵鲜血之中,以酸质化去全身的肌肤,再贴上鲵鱼的外皮,周而复始,皮肤经过重重腐蚀,次次重生,须得十年才得成功。但这十年中,每一次化去肌肤,都如蛇蜕皮,是鲵人最脆弱的时候,全无防御之力,不堪一击。” 顾少棠长舒了口气,顺着台阶走了下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有个未成型的鲵人出现在这个船上?”心中打了个突,纤秀的手指颤巍巍搭上了另外一个一模一样的木桶,那桶中的东西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爆裂的挣动起来,似乎要挣脱而出,“不是一个,这些木桶每一个之中,都有一个鲵人,对不对?” 雨化田点点头,顺便把她的手轻轻捉住,道:“不要乱碰,里边的雄鲵血液烈如强酸,十分危险。” 便在此时,却听得风里刀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你们这帮王八蛋,竟然敢放毒烟!” 顾少棠心中一惊,也顾不得其他,赶忙转头几步并作一步,又沿着台阶奔了上去,却见风里刀站在舱口,跟突然消失不见的几个艄公水手对峙而立,站在瓢泼的雨幕之中,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顾少棠问道。 风里刀挑眉道:“方才在舱底,就听见这几个老东西在船舷转来转去,不知搞什么鬼,我不放心就看一眼,结果看见他们弄了什么东西点着了要扔进舱里。” 说话间雨化田也走了上来,一见甲板上情形,凤眸寒光一闪,醉雨剑已然出鞘,飞刃飒飒飞旋,在大雨中犹如两朵水做的莲花。 也许只是瞬间,也许过了很久,甲板上的血迹都被雨水冲刷的一丝都不留痕迹。 “这些人的武功都很厉害。” 顾少棠感叹道,从凌晨一直乒乒乓乓打到现在,她身上的星玄都快用完了。 雨化田道:“这些人,都曾是东厂的高手。” 顾少棠奇道:“你怎么知道?” 风里刀插口道:“你看这些人,都是四五十岁年纪,下巴都是光的,满大明朝哪有男人到这个岁数还不蓄须的?定然是太监无疑。” 顾少棠心下恍然,雨化田也是瞧了出来,才会立刻出手,也是风雨二人都当过“西厂厂公”这太监手里,对此事更为敏感,寻常人倒不易联想到这个上面。但她心中依然是疑窦重重,为什么江中突然出现的船中会出现鲵人?为什么船上的艄公水手会是大内的太监高手? 忽然之间,有一个不寻常的声响传入了她的耳朵:“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风里刀理所当然的一脸茫然,于是顾少棠转头去看雨化田:“你也没听见?” 雨化田疑道:“听见什么?” 顾少棠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风里刀和雨化田面面相觑,颇感莫名其妙,也只好跟着走过去。 他们上船后状况迭出,都是在船尾一侧,此时却随着顾少棠绕到了船头,另一侧的舱门紧紧关着。 雨化田上前一步,把顾少棠拉到自己身后:“你走后面。” 伸手推开了舱门。 这看起来就是寻常商旅起居的船舱而已,两旁有窗可以看见江面,有些床榻桌椅可供饮食起居,但雨化田的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他现在已经发现了那个东西:在床榻上的一个篮子里,扭动着,发出奇怪的声音。 就是这个声音引起了顾少棠注意吧?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把那个东西拎了起来,就好象它会从四面八方发出无数的有毒暗器似的。 顾少棠“噗哧”一下子笑出声来:“雨化田你干嘛?那是个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拎着?” 竟然是个白白胖胖的婴儿,被裹在襁褓之中,圆滚滚的甚是逗趣。 雨化田英挺的眉头,有点狼狈的皱了起来,直接把这个他完全不熟悉的物种塞给身后的顾少棠。 顾少棠登时一副受了莫大屈辱的表情,气鼓鼓的直瞪他:“你什么意思?我是女人,不代表我就应该抱孩子吧?” 毫不迟疑的把婴儿递给风里刀,双手掐腰,打算跟雨化田继续争论一下这个严肃的女权问题。 风里刀瘪着嘴,看了看顾少棠,又看了看雨化田,叹了口气,认命把婴儿抱住了。 风里刀瘪着嘴,看了看顾少棠,又看了看雨化田,叹了口气,认命把婴儿抱住了。 雨化田举目四望,看着这些寻常座椅物事,若有所思。 顾少棠还是有点气,抱臂当胸,疑道:“这船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一会儿是一堆没出师的鲵人,一会儿又是东厂的太监高手,怎么这会儿又跑出个孩子来了?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转头对风里刀道:“你看看这孩子身上有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信函之类的。” 风里刀抱着那婴儿,真是手足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只好小心翼翼左臂托住,抬起右手在他襁褓之中翻找,忽然出声道:“顾少棠,你过来看。” 顾少棠走过去,探头看了看,那婴儿倒是活泼,被风里刀这么挺不舒服的夹着,看见顾少棠的脸还是咯咯的笑了起来,伸出小手要她抱。 对此顾少棠的反应是后退了一步,皱眉道:“你让我看什么?” 风里刀将婴儿颈中的两个物事一扯,却是金属玉器撞击的脆响,顾少棠定睛一看,是块有花纹的沁血古玉还有一块金麒麟长命锁。 “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麒麟金锁有那么点眼熟吗?” 顾少棠“啊”的一声惊诧的叫了出来,可不是前日章骢家宴之上才刚刚见过——就挂在他那八十岁才得了的宝贝儿子脖子上,她咽了下口水,伸出手指轻轻的戳了戳婴儿胖乎乎的小脸蛋:“章骢的儿子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 雨化田忽道:“你们现在知道这条船是什么地方了吗?” 顾少棠好奇的盯着那婴儿的口水滴到风里刀衣襟上,都没抬头:“有话直说。” “如果你是一个形如恶鬼身份成谜,除了死人,最后其他人都不知道你行迹的怪物,那你最好的藏身之处是什么地方?” 顾少棠道:“你是说,这条船就是那鲵人的老巢?” 雨化田点头道:“甲板下那十几个装着未成型的鲵人的木桶就是证明。” 风里刀不以为然道:“这船也可能只是个加工鲵人的地点而已,当然这些怪物跟之前东厂的韦德兆,还有林芳那老妖怪脱不了干系。” 雨化田哂笑道:“本来我也不敢确定,知道认出这婴儿,你们不觉得,自从来扬州,这鲵人跟我们的行程重合的部分多了些吗?”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边回忆边缓缓道来:“靖隆当中,第一次碰到鲵人,还可以说是碰巧;第二次,咱们好不容易找出了山匪韩冥,竟然那怪物抢先抓了韩冥;再然后……”她看着这个抓住自己手指吮吸的婴儿:“我们去拜访了阁老章骢为儿子摆的宴席,接着他的独生儿子就出现在了这条满是鲵人的船上。” 她皱起了秀气的小八字眉:“如果不是纯粹的巧合,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鲵人尾随他们到了章府,劫下婴儿,放到船上,然后去找了韩冥,正巧被我们碰上。” 不管这骇人的怪物目的为何,他自始至终都是在跟着顾少棠三人,如同阴影中的鬼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这条船就是他的“家”,或在京城或在扬州,让他自由往来,有仆人为他服务,可以培养他的徒子徒孙的鲵人,非常可能的,在顾少棠初到京城的那个雪夜差点置她于死地的那个鲵人,就是从这条船上逃逸的半成品。 风里刀嚷道:“那还等什么,赶紧离开这鬼地方,等着鲵人缓过来把咱们一网打尽吗?” 顾少棠和雨化田其实也是一般想法,此刻不是逞英雄自恃武功的时候,在这么条船上等待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恶魔出手,是十分危险的噩梦。 既然准备撤走,顾少棠开始七手八脚的忙着把婴儿用床单之类质密的织物裹紧,再绑到风里刀身上,见雨化田推开了舱门,风声裹着雨点一起卷进仓中来。 “这船怎么办?” 风里刀道:“那还用说,直接弄沉算了。” 顾少棠皱了皱眉:“舱底那些人……” 雨化田冒着雨走了出去,弯腰捡起地下半片生锈铁制船桨:“生不如死的‘人’,送他们一程才是慈悲。”运力于臂端,半尺宽的铁桨旋转如飞,运起九成内力,猛的向下一砸,铁桨如同一滩稀泥上飞转的陀螺,伴着木屑飞溅,没入甲板,直接在船底钻出个尺余的大洞,浑浊的河水登时咕嘟咕嘟的灌入舱内。 第116章 “小三口” 三人站在河岸之上,看着汹涌的河水吞噬了最后一寸桅杆,鲵人到底还是人,不能在水底用鳃呼吸。 “走吧。”顾少棠说。 风里刀道:“去哪里?回扬州调西厂和锦衣卫搜捕怪物?还是去清隐镇,拿这个宝贝跟章老头换寅甲的消息?” 顾少棠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风里刀和雨化田三人这一身一脸的狼藉:“先找个镇子换身干衣服再说吧。而且,”她伸出手挡住落到风里刀怀里那柔软的小东西脸上的雨水:“小孩子也不能一直淋雨。” 也许是老天开眼,又等了半盏茶之后,却有辆马车沿着官道而来,顾少棠一副“你不肯帮忙我就明抢”的匪帮当家派头,终于让主人不得不客气的“请”他们上车来。 顾少棠很客气的微笑:“二位这是要去哪儿?” 车的主人是对晦气脸色,鬓发花白的夫妻,不情愿的答道:“双林镇,就在前边,还是请三位早些下车吧。” 顾少棠干脆道:“很好,我们就到双林镇。” 就在此时,风里刀怀中的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方才在雨中被淋得有点傻了,这会儿才缓醒觉得不舒服了。 两夫妻对望一眼,眼中都是怀疑,却也不敢多问。 又行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了双林镇,果然如顾少棠所料,也是个山水间与世隔绝的小镇。 看着三位不速之客,那丈夫假笑问道:“三位,这里就是双林镇,不知三位要在何处下车?” 婴儿一直哭闹不止,马车中比最嘈杂的戏台还要吵。 风里刀大声问:“这里有客栈吗?” “穷乡僻壤,没有客栈。” 顾少棠听不清楚他讲话,于是很有气势的一揪那丈夫的领子,把他拎到自己旁边:“没有客栈,我们要到二位家中叨扰一番。” 夫妻俩的脸瞬间绿得透亮。 但看了看雨化田手中的宝剑,终究还是什么都不敢说,哆哆嗦嗦的乖乖将马车停到自己家门口,将三位不速之客兼瘟神请到屋中。 这是个富庶的小康之家,干燥的厅堂让顾少棠终于有种放松的感觉,帮着风里刀把婴儿从他身上解下来,转头对屋主夫妇道:“烦劳二位给我们找几件干衣服换。” 那老婆指着他们身后的小门,结结巴巴道:“那……是儿子媳妇的房间,有小儿的衣物,请几位大……大爷随意取用。”顾少棠满意的点点头,对风里刀和雨化田道:“你们先把衣服换了。”并没注意到那丈夫正蹑手蹑脚的溜出院子。 风里刀关切道:“你先换吧。” 顾少棠小心的把小东西从湿透的襁褓解救出来,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他不要继续罗嗦。 不多时,风里刀和雨化田已经换了干衣服出来,脸上的黑灰早就被雨水冲得干净,此时头发绾好,衣着合体,又是两个俊朗如月的玉面仙郎。顾少棠却一看就知道二人在房内多半又有口角,都是一脸臭得不行的表情,当下也不去理会,将重新用桌布包裹好的婴儿在他们中间一摆,径自去房内换衣服去了。 那老婆哆嗦着给他们上了茶,慢慢的小步从厅堂一直退到院落,最后退到大门口去了。 雨化田和风里刀脸朝向不同的方向,好像互相看一眼都会中毒似地,那婴儿本来被顾少棠哄得开心了,此时似乎也感受到了诡异的气氛,又抽抽噎噎的开始哭泣。 便在此时,门口的妇人似乎看见了什么大喜事,嗷的一声欢呼,把屋内二位弄得一愣,紧接着,几十个个村民农妇打扮的人,手持锄头钢叉等物,一股脑的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身体强壮的老头子,伸手一指风里刀和雨化田,很有威严的问几乎喜极而泣的屋主夫妻:“你们说家中来了打家劫舍的匪人,就是他们吗?” 丈夫点头如捣蒜:“就是他们,先抢劫我们的马车,又强来我家中。” 风里刀反应奇快,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金子放在桌上,笑道:“这位大叔可能是误会了,我们只是过路人,想要借住,不是坏人。你看我们像坏人吗?” 有十几位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两位如此风姿如玉的公子,坏人不像,仙人倒有可能。有人道:“老赵,你不要大惊小怪,这两位公子彬彬有礼,分明是财运上门,别胡闹了。”似乎要走。 那老婆急了,指着啜泣的婴儿道:“三个大男人,带着个婴孩,不是诱拐,是什么?怎么可能是好人?”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又重新开始警惕:三个年轻男子,带着如此小的婴儿,不符合人情和常理,那他们的身份就十分可疑。 有人喊道:“抓了他们去见官吧。” 风里刀心叫不好,见官他们是不怕,可是这婴儿的身份却是十分敏感,章阁老的宝贝儿子,可是要拿去换那要命的消息的,万万不能落入他人尤其是跟章家有牵连的官府手中。 便在此时,却见旁边房门一开,一个婉转柔和的声音传了出来:“等等。” 众人皆惊诧转头,却见顾少棠一身堇色衣裙,脸上粉黛薄施,款款而出,上前温柔将婴儿抱在怀中,星目流光扫过众人:“这是我的孩子。” 众人皆惊诧转头,却见顾少棠一身堇色衣裙,脸上粉黛薄施,款款而出,上前温柔将婴儿抱在怀中,星目流光扫过众人:“这是我的孩子。” 风里刀眼神登时就亮了起来,从小顾少棠就嫌弃女装不够利落,碍着她舞刀扔镖,不爱粉妆霓裙,甚少穿着,老帮主顾劲节还在世时,偶尔逢年节生辰,会特意要求宝贝女儿穿,这种时候顾少棠才会勉为其难的“彩衣娱亲”,但那也是几年前的事,顾少棠年纪尚幼,梳着垂鬟分肖的发髻,一派天真,但此刻她却挽起朝云近香髻,因形状妖娆,多为已嫁的少妇偏爱,虽然因为手法不熟练,发髻有些偏斜,几缕青丝沿着额角垂下,却多了点“春闺娇软慵懒起”的暧昧。 就好象看见自己爱慕的少女,一夜之间成了大人,成了自己的妻子,风里刀的嘴角的笑意快要满溢的滴下来。 雨化田没有笑,只是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她,就好象这许多人,这屋子,这村庄都不存在一样,这个女人还能变化出多少样子呢?初相识时脾气火爆的女土匪,贪财的黑店掌柜,比武场上萧飒的武状元,神威凛凛的先锋将军,*的在自己怀中甜腻……打住,好象偏了些,再加上今天,是谁家新妇,如斯温婉动人? 他有点想知道她到底还能带给他来多少惊喜呢?哪怕并不是特意给他的。 比他俩更吃惊的,是屋主夫妇,方才那个俊俏蛮横的土匪一样的后生,怎么一转眼不见了,成了个美貌和气的新媳妇? 那老婆结结巴巴道:“不……不……对啊,明明是……” 顾少棠狡黠的看着她,道:“大婶,您可能是误会了,我在外行走,女装多有不便,这才换了男装,惊吓了您,十分抱歉。”语音也是尽量甜美轻柔。 屋主老婆兀自不服:“不对,那定然不是她的孩子,路上孩子一直哭,她都不看一眼。” 顾少棠不答,只是轻轻逗弄着怀中的婴儿,那婴儿愣愣的抬起乌溜溜的眼睛,伸手抓她鬓边的青丝,胖嘟嘟的脸蛋靠在她肩上,咯咯的笑得开心。任谁看去,都是“慈母娇儿其乐融融”的感人画面。围观村民又开始窃窃私语,显然对屋主夫妇有些微词。 为首的老头子一脸不悦看了看屋主老婆:“常贵家的,你也该改改这大惊小怪喳喳呼呼的毛病了,累得全村子的人跟你受累。” 顾少棠心中暗喜,看来这关就快闯过去了。 老头子又不大满意的看了看顾少棠,继续道:“但一个年轻媳妇,带着个跟小娃娃在外行走,也太不成话。你男人也是管教不严,”转头看着风里刀和雨化田:“你们谁是孩子亲爹?” “我是。” “是我。” 声音都不大,声线也很接近,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人在说话,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然后响起了蜂鸣般的小声议论。 顾少棠连自己正在扮演的“温柔少妇”的角色都忘了,猛的转头,不可置信的盯着悠闲坐在茶几边上的两人。 老头子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又问道:“我是问,谁是这妇人的丈夫?” 风里刀跷起了二郎腿,雨化田的手指抚着茶杯的边缘,似乎没有看对方,眼神的余光却在空气中撞得飞出火星。 “我是。” “是我。” 二人难得同时心如磐石,绝不退却。 老头子终于确定自己是没听错,他觉得这两个年轻后生大概是脑子出了问题,于是转头严厉的看着顾少棠:“这两个人哪个才是你孩儿的父亲?” 顾少棠在他俩第一次答的时候,就已经懵了,虽然她没料到有人问这个,但以风雨二人的急变无双,随口敷衍过去毫无问题,可万没想到,这两个祖宗选了这么个尴尬的问题,突然杠上,完全不考虑现在是什么时候,周围都是些什么人。 等他俩第二次答,很有默契的继续抽风的时候,顾少棠已经在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处于一场荒谬的梦境之中了。她脑子里一团乱,秀美皱起,犹豫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可怜巴巴的。 “我……我也不知道。” 这下,围观的群众中连蜂鸣般的小声议论都没有了,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看着顾少棠的眼神突然就变得多样化起来。 顾少棠也终于在这一片安静之中猛然醒悟过来:她方才情急无意的话,对于这些“听者有心”的人来说,是暗示了怎样劲爆的内容。她耳尖的一点点的红色,片刻后连脖颈都通红一片,几乎头顶都要冒出白色的烟来。 过了半晌,那领头的老头子愤愤的骂了一句:“伤风败俗!”,似乎再看顾少棠三人一眼都败坏他的道德一般,转身就走,有几个老成持重的老者也跟着走了,剩下的人都放下了手中从锄头等武器,开始兴奋的指指点点,抓强盗失败了,能看看香艳八卦的热闹也是乏味村庄的幸事。 一群三姑六婆聚在一处,不停的对顾少棠看头看脚,还不时有讥讽的笑声传出,顾少棠短短续续的捕捉到一些散碎的词语……不正经……狐媚子……潘金莲,最后一个胖婶直接朝她站得方向啐了一口,道:“淫妇!” 顾少棠觉得眼前有金星飞来飞去,她往昔被人骂母夜叉母老虎不像女人,那是多了去,可杀了她也没想到:“淫妇”这词儿竟然能跟她扯上关系。 归根结底,还是要怪——,杏眼含怒,两记眼刀朝着罪魁祸首们飞过去,如果可能,她更想扔星玄。而且,就算是有不堪之事,那也是三个人都有份,为什么这下村氓蠢妇,只对她一个人指指点点呢? 可惜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的脸气得像个圆滚滚的红石榴,跟怀中的婴儿倒真有几分“母子连相”,瞪人实在威力不足,不但雨化田那面瘫脸都忍不住笑了一笑,风里刀眼中含情,却没半分怕的意思。 傻站了半天屋主老婆,似突然惊醒过来,有了周围三姑六婆的友情支持,气势比方才壮得多了,的站到顾少棠面前:“你这等不尊礼法,不守妇道之人,我夫妻不敢留,赶紧走吧,别脏了我们的房子。” 若以顾少棠此刻心中的愤怒而论,把这些人一股脑杀了都不为过,可这些没有武功的村民到底是无辜就算她当土匪之时,也不会因为被说几句难听的就胡乱杀人。 正尴尬处,忽听得一个妇人的娇柔的有点别扭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们这些人,口下留点德,也憋不死吧?” 顾少棠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半老不老的妇人,正把前边燕瘦环肥各路围观的大嫂婶娘们挤到一旁,从人群中走出来,身上穿了条大红色儒裙脸上也敷了胭脂,跟她目前的年纪相比,过于艳丽了些,虽然不知道这人要干嘛,但此刻有人出来解围,她总是存了三分感激。 那妇人对屋主老婆道:“现在都这会儿时候了,你把他们赶走,可是要逼这小媳妇和小娃娃露宿山野吗?” 方才朝顾少棠啐了口的胖婶似乎跟她有仇,怒道:“徐三娘你个老**,是不是看见我们骂这小狐狸精你就坐不住了,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徐三娘不屑道:“王家的胖婆娘,你家老公早二十年爬老娘墙头摔断腿的事你忘了?老娘骚情自己的,好过为个拈花惹草的丈夫守活寡。” 胖婶就如突然被人掐住脖子,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不言语了。 徐三娘已经有了皱纹的却仍带着媚意的眼睛扫过众人,三姑六婆们都安静下来,眼中是同仇敌忾的怒火。她走上前,牵住顾少棠衣袖:“姑娘,何必搭理这些‘正经人’,她不肯留你,你们小,嘻嘻,小三口就到我三娘家去住,我好酒好饭大床招待。” 那句“小三口”吓得顾少棠差点把孩子直接扔地下,她牙疼般的倒抽凉气,僵笑道:“这……” 那胖婶似得了意,解恨道:“不要脸的老货,难怪你儿子早死,看看,连这小狐狸精都嫌你有狐臊气。 ” 徐三娘眼中难过一闪而过,正要转头开骂,却见顾少棠已经伸手携住了她手腕,笑道:“谢三娘美意,我们求之不得。” 徐三娘大喜:“果然是个好样的,对三娘脾胃,跟我来。” 顾少棠回过头,没好气的瞪了仍然安坐的雨化田和风里刀一眼:“走吧。” 徐三娘的宅子却是在村边,跟村中其他房舍有段距离,独门独院,顾少棠和风里刀都是江湖上打滚的人,这风韵犹存的徐娘的底细早就看得十九分明:每个地方都会有些不正经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身份通常是寡妇,她们解决自己的生计也解决某些现实的需要,女人们痛恨他们,而男人们的心情则相当暧昧。 三人在客厅落座,那徐三娘热情的忙里忙外,给他们倒了茶,这才陪坐下来,笑道“三位贵客是哪里人士啊?” 风里刀道:“我们从京城来,一路贪看山水,这才迷了路。” 徐三娘道:“哟,京城人物果然不凡,我们这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方才可吓到我们这小娘子了?” 顾少棠皱着眉想了想方才的情景,这种“世面”,只怕京城人也是见得不多,勉强笑道:“我没事。” 徐三娘笑咪咪的摇了摇手中的美人团扇:“要我说,那些三姑六婆就是嫉妒小娘子你,她们哪有你这般好运”分别瞥了风里刀和雨化田一眼:“嘻嘻,有两个俊俏犹如天人一般的相好相伴左右,生了娃娃身段还如此窈窕,她们再修八辈子也修不来这个福气。” 想了想又啧啧叹道:“我年轻时虽也是个风流人物,可论艳福,可是输给你了。” 顾少棠额头上的冷汗一颗一颗的冒出来,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假笑的嘴角都僵了,她怀中的婴儿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顾少棠哄了一阵,却不见好,仔细一想,这孩子自从到他们手里,好几个时辰了却还什么都没吃,大概是饿了。 于是对徐三娘道:“我孩儿饿了,不知道可否烦劳三娘准备些米汤或者蜜糖水之类的。” 徐三娘诧异看她一眼,道:“这么小的孩子,吃奶多好。” 这话算是人之常情,但在顾少棠耳中听起来,却如晴空霹雳一般,她哪儿来的奶给这小东西吃?!一时舌头都打了结:“这……这个……没有的。” 徐三娘却猜她因为没有奶水哺育孩子而难过,笑着安慰道:“小娘子如果愿意多留些日子,三娘有个海上秘方,管保见效,”带着评判的眼光扫过顾少棠胸前:“你虽是瘦些,但用了我的方子,再每天晚上让两位相公多加那个揉捏抚按,疏通脉络,过些日子,别说喂饱这一个,养对双胞胎都没问题。” 顾少棠的自制力终于告罄,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冲上脸来,低着头假装哄孩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唱歌:“这个可以从长计议,还请三娘先准备米汤。” 徐三娘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几句,这才转到厨房去了。 房间瞬间寂静下来。 顾少棠这才抬起头,脸红得像染坊刚染好的大块红布,带着要杀人的眼光扫过两个兴高采烈的“观众”:风里刀一脸的忍俊不禁似乎马上要大笑得滚到地上,连雨化田都能看出是强绷着脸。 哪怕男人们的身份,性格上的差异就像蚂蚁和大象那么大,但他们某些方面的恶劣还是一模一样 。 两个人饶有兴趣的看着她,似乎很想说话的样子。 顾少棠杏眼中是堪比青龙堡决战时的愤怒,冷冷的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敢说一句我不想听的,我就把你们俩都杀了,尸体扔到河里去,说到做到。” 第117章 小三口II 顾少棠杏眼中是堪比青龙堡决战的愤怒,冷冷的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敢说一句我不想听到,我就把你们俩都杀了,尸体扔到河里去,说到做到。” 风里刀嘴角挂着笑,忙不迭的摇头:“不敢不敢,我方才是聋子,什么都没听见。” 有人装聋,自然有人作哑,雨化田凤眼斜睨,玩味看了顾少棠一眼,闭口不言。 他俩如此“识时务”,顾少棠心里这次稍微痛快了些,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方才徐三娘的“揉捏抚按”云云。 不多时徐三娘果然端了碗加了蜜糖的米汤转了回来,顾少棠待米汤凉了些,这才拿着调羹一点一点的喂给怀中哭闹不止的小人儿。 风里刀见她左手单手持抱着婴儿,上前道:“你这样太辛苦了,我来抱。” 顾少棠点点头,把婴儿递给他,缓出手端起放在桌边的汤碗,果然轻松许多。 二人坐得甚近,一个抱一个喂,配合默契,就如同真是对儿新婚燕尔喜得娇儿的恩爱夫妻,此情此景,静谧和谐的如画一般。 “啪”的一声轻响,徐三娘的团扇打了雨化田的额头。 雨化田抚着额头道:“三娘有何见教?” 徐三娘嗔怪道:“你看你兄弟多温柔体贴,知道疼惜人,怎么你就是个呆瓜样,杵在这儿发愣?就不怕小娘子生了气,日后不让你进房门?” 雨化田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徐三娘。如果论用温柔小手段讨好旁人,天下也许没人比他做得更好,以前假扮风里刀,对“他的顾少棠”体贴疼惜是天经地义,可现在真的风里刀在她身边,自然就轮不到他这个西贝货。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风里刀是互为赝品,觊觎着对方所珍视和拥有的一切。 顾少棠和风里刀合作一向效率颇高,不多时,青花瓷碗中大半的米汤已经喂了下去,那婴儿整整被他们折腾了一天,这会儿吃饱了,马上开始呼呼大睡。 眼看天色将晚,徐三娘又备下了晚饭,虽然是山村人家谈不上富裕,但也有鸡有鱼,招待的十分用心。 顾少棠道:“请问三娘,此地离扬州大概多远?”带着这么小的婴儿,实在太过棘手,办正事要紧。 徐三娘道:“百里左右,小娘子不要急着走嘛,我们这山中有条飞龙瀑,可是很有名呢,改日让两位相公带你去瞧瞧。” 雨化田夹了一块鱼肉,亲切随意的布到顾少棠碗中:“那附近可有穿缁衣的货郎来往?” 顾少棠看了一眼那块鱼肉,又看一眼雨化田,微觉怪异,但又想雨化田大概是在“进入角色”,也就释然了。 徐三娘道:“这位相公人虽冷淡些,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还真有个穿黑色衣服担子前挂了个波浪鼓的货郎,一个月总会来个两三次。” 雨化田点点头道:“随口问问。” 顾少棠询问的看了看雨化田,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货郎,忽觉得手中的碗一沉,却是风里刀直接夹了条鸡腿给她,于是转过头瞪他一眼。 接下来这顿饭就吃得比较痛苦了,顾少棠也没来得及问任何事听任何事,风里刀和雨化田不停的给她布菜布菜布菜,直到她吃到撑然后忍无可忍把碗扔下为止。 徐三娘倒是看得十分高兴,笑嘻嘻道:“既然小娘子吃好了,那就早点回房歇着吧,我这里两间瓦房,我住小间,把大的让给你们夫妻三人。” 顾少棠喝了口茶,“嗤”的呛了下,央求道:“三娘,不如烦劳您和我带着娃娃住大间,让他们俩住小间吧?” 徐三娘把她的手从袖上撤下来,笑道:“三娘我可不敢,你看你那两位相公的脸色,黑得像锅底一样,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没有小娘子陪伴,只怕是难熬呢。” 面对这么个久经考验的中老年风月战士,顾少棠也只能迅速的败下阵来,抱起婴儿逃也似的溜进房间,风里刀和雨化田也就跟了进去。 掩上门,婴儿在安睡,就剩三个大人大眼瞪小眼,顾少棠从说出那句“我也不知道”开始,就一直处在各种风暴的核心,如果羞愧可以死人,她今天已然死了十几次了,现在骤然安静下来,那份尴尬却依然是萦绕不去。 “咳,”顾少棠轻轻咳了一声,努力拿出自己铁血将军的气势,对雨化田道:“吃饭时,你怎么突然会问起什么货郎?” 风里刀道:“西厂派在各地的密探都是缁衣做货郎打扮,他是打算调西厂的人手过来帮忙。” 顾少棠这才明白过来,虽然毁了那鲵人老怪的老巢,但这个危险的敌人仍然潜藏在暗处,多调些番役来警卫,就少一分被偷袭的危险。 她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小心翼翼的看了眼熟睡的婴儿:“那就只剩这个东西要处理了。” 风里刀笑道:“‘东西’?日后你有了孩儿,也要叫它作‘东西’吗?” 顾少棠杏眼一瞪:“再胡说我大耳刮子抽你。” 风里刀道:“好好,我不说,那日后我有了孩儿,你也要叫它作‘东西’吗?” 顾少棠继续瞪他:“你的孩儿与我有什么关系?” 风里刀笑得贼忒兮兮,语音暧昧:“你说有关系就有关系,你说没有就没有。” 顾少棠咬着下唇,素手一抬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脸却是又红了。 雨化田低着头,看着自己青衫衣袖上整齐的针脚,假装情侣也好,战场江湖相伴也好,顾少棠纵然对他亲切信任,但在她心中,亲密无间的却始终是风里刀。他不算是个运气很好的人,所有普通人拥有的不值一提的东西,父母亲人家园,他都没有,但老天偶尔也会公平,让他运气差的同时却有足够的本领,靠阴谋算计,强取豪夺,谋得权势地位,无往不利。 可是,如果一个姑娘的心中没有你半点影子,又能如何呢?就算杀了风里刀,顾少棠也不会转头对他倾心。他突然觉得:这场“假装顾少棠是他的”游戏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就算现实无望,他雨化田也不屑用幻觉去哄骗自己。 顾少棠忽然一转眼,就看见雨化田身上又是三层寒霜笼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从初夏入了冬,疑道:“你怎么了?” 雨化田站起身来,背对着她:“我今夜去章阁老府上探看一下状况。” “不行,”顾少棠本来想说:你出去撞上鲵人可能有危险,却灵光一闪转了口风:“如果那怪物找来怎么办,我恐怕应付不来。” 雨化田身形一滞,这一步就没迈出去。 风里刀道:“他只想逞英雄出风头,本来鲵人还寻不到这里,只怕他一出去,反而把我们的所在暴露给那怪物。” 雨化田猛一转身,过去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冷冷道:“逞英雄也是要靠真本事的,凭你这个废物也配说我?” 风里刀眉毛一挑,不屑道:“凡事斗智不斗力,在龙门你还不是败在我们手上。” 顾少棠忙走上前来,一手推一边,把又莫名杠上的两只斗鸡分开,抱怨道:“别吵了,都多久以前的事还拿来斗嘴。” 雨化田凤眸一冷,看了看顾少棠:“这臭东西为西厂督主之位抛了你,你倒是心无芥蒂宽宏大量的紧,全然不记得。” 顾少棠见他冲着自己来了,怔住了:“你……” 风里刀怒道:“雨化田,你少挑拨离间,我离开龙门时,是想带同顾少棠一起的。而且……”气得急了,隔着顾少棠伸手朝雨化田比划。 雨化田哪里会让风里刀如愿嚣张,左手直接切他手腕。 顾少棠心中十分清楚,这招“拈花礼佛”就算雨化田只用五分力,风里刀的手臂也得伤筋动骨疼上月余,怕他吃亏,情急之下,出手格挡,两手一错,雨化田的手旋过她的右腕,化解了这招擒拿。 雨化田不悦风里刀出言不逊,更不悦顾少棠出手相救,更存了心要整治他,手上招数被顾少棠挡下来,身体微转,左足抬起,十分凌厉的朝风里刀的膝盖侧踢过去。 顾少棠心中一惊,赶紧出腿阻挡。 便在此时,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三娘人未到声音先到:“我想起这房中的被子小了些,刚翻出我和那早死鬼结婚时用的……” 三人同时一惊,怕三娘看出破绽,都急于收了剑拔弩张的奇怪姿势,但招式上的力道和方向却已经是没办法控制,雨化田的脚踢上了顾少棠的膝盖,后者则撞上了风里刀的腰。 最终的结果就是三个人一齐失去了重心,乱七八糟的滚在徐三娘那张得意的大床上。 三娘站在门口抱着大红的缎子的锦被,看着雨化田被顾少棠压在下面,风里刀的手环着顾少棠的腰,肢体暧昧的交叠在一起。 姜毕竟是老的辣,三娘震惊了一下,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天还没黑呢,嘻嘻,就如此等不及吗?” 顾少棠羞红了脸,拼命挣扎着,把风里刀推开一边,单手撑了下雨化田的胸膛,狼狈的从他身上滚下来,她此时穿的是女子服饰,宽袖窄腰,长裙及地,虽柔美有余,可就不如她平时穿得劲装方便行动,一番幅度不大的打斗,领口都挣开了,露出修长纤美脖颈和锁骨,云鬓散乱,再加上她脸色绯红,风里刀和雨化田都一脸疑似欲求不满的悻悻不乐,倒真是有些春情四溢,暗香浮动气氛。 虽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徐三娘把被子往门口椅子上一丢,乐不可支的问道:“小娘子,可要我帮你照看着娃儿?要不我怕它哭将起来,呆会儿又坏了两个相公的兴致。” 顾少棠正手忙脚乱的整理自己的领口,闻听此言,心里暗自唾弃一声,还得抬头假笑道:“不……不用了,三年您歇息去吧。” 三娘见她不允,略有些失望的样子,转身去了。 顾少棠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冲过去掩上门,用门闩横住,生怕她又去而复返,再来说些匪夷所思的东西。 徐三娘一番插科打诨,虽然又让顾少棠尴尬,但总算岔开了三人争执的事,总算有得有失,雨化田也没再提要走,纵身跃到梁上,捏了个剑诀,就不再言语。顾少棠和风里刀闲话了几句,也就各自歇息了。 夜至深宵,山村寂静,只偶有几声犬吠隐隐可闻,青衣人影一闪,雨化田翩然站在了地上,比一片落叶飘在地上的声音还要轻。 他低头厌恶的看了眼裹着褥子睡在床前两条拼在一起的条凳上风里刀,绕过他,来到窗前,新月低垂,正挂在窗棂之外,银辉撒在安然睡在床榻上的顾少棠脸上,嘴角微扬,不知再做着什么美梦。 这个意外闯进他生命的姑娘,一脸无辜的把他拖进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红尘,唤醒了那些他早就淡忘的情绪:恐惧,嫉妒和疼痛,当他发现自己对于“疼”这个词的感觉,不单单来自于*的痛楚,而又一次可以从内心涌出时,说一点不惊惶是假的。 雨化田修长的手抚上她纤细的脖颈,心想:只要轻轻一下,我就可以扼断她的喉骨,然后,是不是我就可以自由了?是不是就可以变回那个无所不能,野心勃勃,狂傲嚣张的西厂之主呢? 顾少棠睡觉不安分的毛病却是一点美好,突然一侧身,右手向前伸着好像要抓什么,嘴里含糊嘟囔着:“金子都归我,死太监你走开。” 雨化田悄然收手,隐逸在阴影之中,轻叹了口气。 顾少棠这一觉睡得香甜,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像左右一看,风里刀雨化田,连婴儿都不见踪影了,就有一点慌,赶紧梳洗了一下,整理好衣服,一出门,却见徐三娘正在厅堂之中,乐哈哈的看着那婴儿玩耍,风里刀在喝茶,见她出来,笑道:“吃点东西吧。” 顾少棠嗔道:“怎么不叫醒我?” 徐三娘道:“是二位相公体贴,说你昨晚劳累了,一大早就把娃儿抱出怕吵到你。让三娘看看,可是腰酸么?要不吃些莲子元鱼汤补一补?” 顾少棠无奈的翻了个白眼,低声道:“谢三娘好意,不用了。今天我们要早些告辞了,”转头对风里刀道:“他去哪儿了?”雨化田还不见踪影。 风里刀道:“一早出去了,没说去哪里。” 却听得门外一阵喧哗响声,有人喊道:“不得了了,路老六死了!”接着脚步嘈杂,似乎是很多人奔去看热闹。 顾少棠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徐三娘十分震惊,道:“我们这小村子,连丢个碗筷都是大事了,怎么会出人命?”抱着孩子就往外走,跃跃欲试的要出去看热闹。 顾少棠对风里刀一使眼色:“我们也去看看。”当下三人就出了徐三娘家,顺着人流,朝西南方向去了。 村庄本来就不大,行不多时,就看见前方人头攒动,围了一大群的人,徐三娘是何等人物,一亮嗓门:“借过,借过”也不管女人们的白眼,三下两下,带着顾少棠和风里刀就挤了进去。 躺着俯卧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头发稀疏,是农人的打扮,脖子上可以看见一道伤口,涌出的血液将土地都染成了大片的红色,已经死去了一段时间。 顾少棠一看那又薄又窄的伤口,心中打了个突:那分明是醉雨剑侧刃才会弄出来的。上前两步,也不管村民们的抗议吵闹之声,直接将尸身翻了过来。 那尸体的左右肘部和两个膝盖,还各有一个深深的伤口,做三菱之状。 风里刀也凑了过去,嘴唇贴到她耳边道:“怎样?” 顾少棠眼中尽是忧色,低声道:“那怪物已经找到这里。” 还有,雨化田呢? 第118章 瀑布 顾少棠扔下尸体,转身朝人群外走,围观的村民好像怕她身上带着从倒霉的死者身上染上的死神的气息似的,迅速的闪开了条道路,风里刀和徐三娘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出来了。 走到远处站定,徐三娘奇道:“小娘子,你看着就如水晶玻璃人一般,胆子倒不小,连那尸首也敢动?” 风里刀看着她:“怎样?” 顾少棠秀气八字眉颦了起来,顾忌三娘在场,斟酌着词句:“这凶案十分可怕,也不知那凶手流窜到何处,我怕他独身一人撞见那可十分危险,所以想去寻他。” 风里刀道:“我陪你去。” 顾少棠摇头,意有所指的道:“你在这里等那缁衣的货郎,多买些‘东西’,就早些安全。” 这次风里刀却甚是坚决:“我留封书信,让三娘转交就是,担保他们不敢不来,”他看着顾少棠:“如此大事,我不能看你涉险。” 三娘笑道:“你们小三口倒是和睦如一人,你们是要找货郎买什么啊?托给我三娘,准没错。” 顾少棠本待不允,但风里刀此刻颇为坚持,也就只好跟着他匆匆回了三娘家中,风里刀提起笔,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用火漆加印封了,递给徐三娘,道:“若有缁衣货郎到来,只说京城西集市的雨官人有信,若他肯收,再把信笺给他。” 顾少棠也不想问为什么他手里也还有西厂厂公印信,只是对徐三娘道:“我们去找人,孩儿还烦劳三娘帮忙照顾。” 三娘接了信,道:“信和娃儿都包在我三娘身上,你们放心去找吧。” 二人这才告辞出门,脚步匆匆奔着村子西南去了。 风里刀跟着顾少棠身边,问道:“你知道雨化田去哪儿了?” 顾少棠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 “怎么猜的?” “方才那死尸上的伤口,手肘膝盖是那怪物所为,那怪物一直以来都是跟着我们后边,不会会跟个农夫有何冤仇,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出重手伤了那人,是为了追问我们和章阁老儿子的下落。” “那咽喉处雨化田那一剑如何解释?” 顾少棠犹豫了下,道:“也许是错手误杀,也许是为了阻止农夫泄露咱们的形迹,直接下杀手,这个只有问雨化田才能知晓了,得先找到他。”她嘴上说话,脚下却是半步也不缓,直接绕出了村庄,朝山上而去。 风里刀道:“那你怎么知道去哪里找他?” 顾少棠一提气纵身跃上一块山石:“还是猜的,雨化田武功虽好,但对阵那刀枪不入的鲵人怪物还是十分凶险,他一要把鲵人诱离这村子,二也要借助地势自己脱身,你看这村子三面是开阔,不是水就是路,只有一面是山,所以我猜他们一定是进山中去了。” 风里刀有些气喘:“可山中这么大,如何寻找啊?” 顾少棠抬头看着眼前寂静青山,眼神笃定道:“找不到也要去找。” 话虽如此,可山林莽莽,真要找起来谈何容易?急急切切,攀上寻下,转了两个多时辰,可是狐狸碰见了三只,雨化田连个影子都没有。 虽然山中有林木掩映,但此时已然入夏,正午的日头毒辣,透过树荫漏下来的阳光的照在皮肤上是火烧一般的灼热,风里刀摊在一块石头上喘气,汗水把衣襟的前胸和后背都浸湿了。 顾少棠额头上也都是汗,嗓音有点嘶哑:“要不你先歇息一阵,我继续找。” 风里刀的喉咙就如冒火一般,道:“别勉强,咱们不是不救雨化田,但现在如果不弄点水喝,你也撑不了一时三刻了。咱们绕了这么久,一直有水声,周围肯定是有山泉瀑布之类,先去找水,再找人吧。” 疲劳还是可以克服,脱水才是大问题。顾少棠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二人当即顺着流水的声响,一路寻去,走了一炷香时候,果然水声越来越来大,暑气全消,润泽的水意扑面而来,又穿过一片松林,眼前骤然一片白亮,一条山中河流在他们面前奔流而过,河道颇宽,水流湍急。 顾少棠二人渴得紧了,也顾不得飞溅的水花,走到岸边以手掬水,喝了个痛快。 风里刀终于有种缓过来的感觉,大声道:“这周围肯定有大瀑布,要不然水声不会响像打雷一样。” 顾少棠站起身来,沿着河水张望:“大概是徐三娘说的什么飞龙瀑吧,就是不知道是上游还是下游,咱们前天夜里……” 风里刀疑惑的看了顾少棠一眼,奇怪她怎么话说了半句就停了下来,却发现她脸上的放松已然全然变成了紧张,顺着她的眼光方向望去,却见上游不远处,正是一道跨岩,比他们所站之处要高上三丈有余,河水直落而下,形成了一阶小的瀑布。 而在那跨岩上的河水之中,却有一块巨石,矗立水中,激起周围银浪点点,而巨石之上,立着两个人影,一个青衫飘飘,一个形如鬼祟,却是他们久寻不见的雨化田和鲵人。 顾少棠凝目观瞧,虽然看不甚分明,但见雨化田仍然全须全尾,并没受伤的样子,微觉放心。 却听得那怪一声怪吠,右手菱刀雨化田头顶劈下,劲道凌厉无比。 雨化田身形一侧,轻飘飘的闪开一旁,两旁飞刃从下至上,格住了怪物的手刀,那怪一劈不中,左手第二刺紧随而至,更加迅捷刚猛,雨化田并不使力硬拼,只是回身躲闪,以飞刃与其周旋。鲵人全身刀枪不入,全无顾忌,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接踵而至,就如一台黑色的杀人机器,招招致命。 石上能有多大空间,雨化田再身负惊人技艺,轻功了得,也难免险状百出,忽然之间,只见雨化田身形略慢了分毫,那鲵人的左手菱刀,已经贴着他肩膀擦过,鲜血立即淋漓而下,染湿青衫。顾少棠心急如焚,就惦记着找路上去,却发现河滩只有她和风里刀面前的十余丈,前后都是密林陡崖,无法通行,只有空白着急。 那鲵人一招得手,出手更是凶戾非常,他纵身一跃,双刃并一,凌空刺下,雨化田倒退一步,已然站在巨石边缘,眼看躲不开这下杀招,却在不可能的瞬间陡然,身形拔起,在空中脸转几圈,一个转折轻巧的落在了鲵人身后。 怪物桀桀怪笑:“好轻功,却还是一样要死。”猛然转身,左手前探,右手菱刀刺雨化田“灵台穴”雨化田招随心发,醉雨剑飞刃立至,却不料怪物此招为虚,眼看飞刃到来,双手菱刀骤然改变方向,分别朝两片飞刃猛的一绞。 “噗通”“噗通”两声轻响,飞刃被击飞后落入了湍急的河水之中。 顾少棠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雨化田这醉雨剑的威力,至少有四分在这飞旋如意,神鬼莫测的飞刃上,如今飞刃一失,醉雨剑不过是把寻常的锋利宝剑。 那怪双手齐出,就是一招“双龙夺珠”,分左右刺雨化田的太阳穴,雨化田身形一矮,以母剑竭力招架,那鲵人看出破绽,左手菱刀迅捷无比撤开,画个半月形状,朝雨化田胸前刺去,雨化田招式姿势都是十分不利,虽看出此招凶险,急忙侧身,却只来得及避开了心脏要害。 “噗”的一声,菱刀穿胸而入。剧痛让雨化田有瞬间的恍惚,他似乎听见了顾少棠关切惊呼,但旋即自我告诫,她是断然不会寻来的。 那鲵人得意的哈哈大笑,就要拔出菱刀再给雨化田致命一击。 他一拔之下竟然无法将菱刀抽出,刀刃就如同与雨化田的身体长合在一处,不由得一愣。 仓猝生变,雨化田凤眸中寒光一闪,左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两寸余长的窄窄的银色匕首,手腕扬起,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他不惜冒生死之险,以血肉之躯困住鲵人的利刃,就是为了让敌人靠近到足够的距离,才能突袭这怪物身上唯一脆弱的一处弱点。 嗤的一声轻响之后,鲵人厉声哀嚎,鲜血顺着他血红的双眼淋漓而下。 雨化田动作飞快,两指一夹,将菱刀从自己身体里抽出,闪到一旁,那鲵人惨嚎不止,双手菱刀又挥又舞,猛然间纵起,一跃五六丈,直撞上了岸上的树藤,他就如被切掉头的蟑螂一样,虽然看不见方向,但仍然力大无穷的抓着藤蔓,手足并用的爬着跳着,迅速的消失在密林之中。 雨化田的手捂着胸口,胸前鲜血犹如泉涌,单膝跪在那巨石上,缓缓的站起身来,似要从巨石跃到岸上,顾少棠心中一喜,正要朝他迎过去,却见雨化田身形一晃,直接从巨石边缘摔进了汹涌的河水之中。 那巨石里河道本就有几丈的落差,雨化田从上边摔下来,直接冲在急流中,踪影全无。 顾少棠秀眉颦起,一咬下唇,就要跃入水中。 风里刀双手抓住她的手臂,眼中全是焦急:“不行,太危险了!” 顾少棠脱口而出:“雨化田不会水!得救他!” 风里刀语无伦次道:“不行,前边很可能有大的瀑布,河水这么急,根本不可能捞到人,这是白白牺牲。” 顾少棠沉默片刻,胸膛不停起伏,转头看着风里刀,低声道:“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右手一拂,甩开风里刀,纵身一跃,跳入了起伏湍急,打着漩涡的白浪之中。 她所生长的故乡渝州多水,顾少棠也自由深谙水性,但在平静少波的水中游水,跟此刻急流险浪中完完全全是两码事,顾少棠甫一入水,直接被水流冲出丈余,她略一定神,手脚开始使力划水,身上那件女子衣裙沾了水贴在身上,绕手缠腿十分不便,干脆扯了扔掉,生死关头,小节也就顾不了这许多,一番挣扎,终于勉强在水中稳住身体,闭住气,将头埋入水中,开始寻找失去踪影的雨化田。 风里刀在岸上急得抓耳挠腮,五官都变了形,他凡是跟肢体活动相关的项目都颇不灵光,游水也是一样,有心跃入水中,只会又给顾少棠再增加一个累赘,但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在危险急流中沉浮,神仙也没办法心静如水。 顾少棠猛的浮了上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水流太急难以睁开眼睛,潜行体力消耗更大,只是片刻就有种脱力之感,她略一歇息,又钻了下去。 风里刀一转头,忽然看见了山崖之上长满了碧青的藤条,粗的有三股麻绳粗细,方才重伤的鲵人就是抓着这东西逃走的,他脑中灵光一闪,就朝着崖底奔了过去。 冲到在山崖下边,拼命的扯着每根藤条,抖得碎石杂草落了一头一脸也顾不得,突然间一条滑腻腻的东西“啪”的落在了他头上,风里刀“啊”的大叫一声,把从天而降的毒蛇甩了出去。 顾少棠又一次把头探出水面,猛然发现,她已经离自己跳进河中的地方,已经被冲出三丈多远,就算她身有武艺又熟水性,但大自然的强力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就算她手足皆用勉力保持,还是无法保持在原地,她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轻微颤抖,咬了咬牙,又一次潜入水中。 冰冷的,粗暴的,温柔的河水,你告诉我,雨化田在那里? 风里刀拖着长长的藤蔓朝岸边冲了过来,焦急的寻找着顾少棠的身影。 当顾少棠终于再一次出现在水面上,风里刀心惊胆战的发现:她的动作已经比入水时缓慢许多,大声急吼:“顾少棠,你体力支持不住了,快上来”,把手中藤蔓的一头朝她用力抛了过去。 顾少棠不理落在自己不足半丈之处的绳索,对风里刀喊道:“我再去找一次。”声音已经是精疲力竭。 雨化田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大量失血让他身体有些寒冷,手足都没有什么力气,他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非常累,就像幼年父母双亡后,被押解着走了几千里来到京城,就像初入宫被李滨公公欺凌,彻夜不眠的擦洗某个宫殿的青砖,就像红墙之中苦心谋划处心积虑如履薄冰的许许多多年,又寒冷,又疲惫。他模模糊糊的想:何必奢求那些从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就这样也很好。 突然之间,他冰冷的指尖触碰了一个温暖的纤细的手掌,却一擦而过,这是一个诱惑,纵然习惯了阴冷黑暗的水底,只要是人,却还是会忍不住向往春日的暖阳,他下意识的朝那个方向一伸手—— 十指相扣。 顾少棠拎着雨化田一起冲出了水面,心中喜悦难以形容,一转头看岸上,却见风里刀沿着河岸又跳又是跑,不知道在大吼大叫着什么,水声大得她什么都听不见,她一边努力携着雨化田朝岸边游,一边猜着风里刀的嘴形,他在喊什么呢? 水流突然有点平缓下来,顾少棠脑中一道闪电滑过:风里刀是在说“前边是大瀑布。”风里刀再一次拼尽全身的力量将藤蔓抛了过来,但他距离顾少棠二人太远,这次离顾少棠却足有两丈余元,顾少棠体力早已耗尽,又拖着个昏迷不醒的累赘,拼命游了一阵,却是离救命的藤蔓越来越远。 风里刀在岸上就如疯了一般。 耳边水声越来越大,如擂鼓似惊雷,震得人心肺似要从口中蹦出来,顾少棠心中却异常镇静,人力无法与造化抗衡,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她把手臂臂紧紧抱住雨化田的上身,双腿也尽可的缠住他的腿,总之尽量让二人如合为一体般毫无空隙。 虽然不知道这瀑布有多高,但从声音判断绝对颇为可观,在这样巨大无比冲力之下,二人必然被冲散,以她现在的体力再去找寻雨化田一回,根本不可能,那不如就干脆紧紧连在一处省得麻烦,所幸现在雨化田无知无觉她也不必害羞。 骤然之间,河道已经到了尽头,顾少棠二人突然失重,随着水流直坠了下去,她睁开眼睛,只见周围山崖如刀削似铁壁,银瀑果然如一条飞龙一般,挂在峭壁之上,耳边是水声隆隆,眼前景物飞逝,只尽在咫尺的沉静面容,与她一起堕入这深不见底的地狱幽冥。 第119章 雨化田的秘密 瀑布之下的潭水青翠碧绿如一块上好的翡翠,二人下坠良久,眼看就要撞上水面,电光火石之间,顾少棠暗想:假若这池水只有浅浅,下面是暗礁石林,我和雨化田就此粉身碎骨,神仙难救,她脑中蓦然浮起一个奇怪问题:如果就这样死了,我会不会后悔? 下落的速度越来越急,顾少棠用尽全力缠抱住雨化田的身体,“噗通”一声巨响,二人双双坠入水中,这飞龙瀑高达几十丈,从上边落下,冲力何等惊人,顾少棠只觉耳鼻都灌进水来,得胸膛之中血气翻涌,说不出的难受,二人身体裹着无数的银色浪花,如同一枚射入水中的弓箭,直沉下去两丈有余。 老天到底还是网开一面,这潭水的深度足以缓解他们身上坠落的冲力,水深之处浮力奇强,顾少棠感觉自己已经被水底的浮力托着慢慢向上,她心中一喜,睁开了眼睛,却见身边潭水是清澈浅绿,日光照着水面,金光涟漪瑰丽难言,她却无心理会这人间难得的奇景,担心的看了眼怀里毫无知觉的雨化田,隔着盈盈水波那人俊美安详容颜似要随水而化去,不由更是忧心,单手挟着雨化田,双腿踩水,朝水面游上去。 顾少棠终于拼着全力,拖着雨化田爬上了潭边石滩,累得双手拄着地地面,站都站不起来,也顾不得平复风箱一样的喘息,直接伸手扣住雨化田的脉门,察觉脉息微弱,她兀自不放心,干脆爬过去一步,扯开雨化田青衫衣襟,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之上。 “呯”“呯”“呯”平稳的心音,让顾少棠心中的巨石顿时落地,这才觉得自己全身寸寸骨骼肌肤都酸痛的要裂开一般,仰面躺倒,嘴角却微微扬起:他没死,太好了。 顾少棠歇了半晌,直到四肢又有些力气,勉强站起身来,抬头四望,飞龙瀑犹如从天际滚滚而下一般,从这么高的地方跌下,能幸存实属侥幸。又去仔细检查了下雨化田身上的伤,创口虽深,却并没伤到肺叶,要不然在水中这么久,肯定一命呜呼了,她手掌扶在他身体之上,只觉得他肌肤冰凉,知他是失血过多,又在水中浸得太久,体温太低才会一直昏迷不醒。 朝自己身上一摸索火刀火石,这才恍然自己的外衣早在落水之时就脱了,短小的白色中衣浸透了水,都变作了透明的,贴身亵衣勾勒出身体曲线玲珑的形状,不由脸上一红, 顾少棠虽然庆幸自己衣衫不整的时候雨化田醒不过来免得尴尬,但任由他在水边冻着总是不行,重伤之后寒气袭体,只怕会大病一场,可眼下没有火种无法引火取暖,不由得有点发愁。一转头,却发现石滩西侧有一小片阳光正好,几只大小乌龟,正伸长了脖子和四肢,懒洋洋的晒着太阳。瀑布冲刷而成的山谷,形状就如一个暑期的漏斗漏斗,阳光只能照到有限的空间,除了照射在水面的,岸上就只有这小小福地。 她心中一喜,弯腰将雨化田半扶半抱的架了起来,走到那片阳光里,抬脚踢开原来晒太阳的主人们,口中喃喃念叨:“龟兄们让开些,让他晒一会儿。” 不一时踢飞了七个,当她又再次打算行凶时,第八只龟兄终于表达了它的愤慨:伸出头咬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顾少棠“哎呀”一声,再也站立不住,先把雨化田扔了,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跌到了他身上,她气鼓鼓的伸出右手,按住那只暴躁的乌龟,把它从自己的脚上摘下来,远远的扔了出去。 她皱着眉查看着脚踝流血的伤口,边奇怪的觉得,左手似乎有些不大对劲的触感,于是她转过头去。 顾少棠再次“哎呀”了一声,这一声里边惊讶万状可比被乌龟咬住多一万倍。猛然缩了手,手脚并用,连滚带退的逃开某人身边,离他足有一丈余远,这才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如受了惊吓的小猫一般,秋水般黑白分明的眸子惊恐万状的转来转去,。 那个绝对不应该存在于那个人身上的“那个”。 “怎么可能呢?”她心乱如麻的安慰自己:“他是太监,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几年,怎么可能不是太监?一定是刚才太慌张搞错了。” 可是,那个位置,那个触觉,太可疑了。她没吃过猪肉,跑动的猪还是见过一些的。 “怎么办呢?” 顾少棠脑中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千头万绪难以理清,但有一处,她是确定的:雨化田是真太监与否,此事牵扯太大,断然不能含糊。她心中飞快的算计:“要确定此事,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不然等雨化田转醒过来,就是千难万难再不可能。” 顾少棠皱着小八字眉站起身来,朝雨化田走过去,刚走了一步,眼睛不小心扫过他下身,却又登时红霞满面,裹足不前。她咬着樱唇给自己打气:你是杀人越货的土匪,你是百战的先锋将军,就去检查一下他是不是太监,这又什么可怕的,没出息。 哪怕是一小步一小步的挪,也总有到的时候,顾少棠就如同一只炸着毛的小猫,警惕的蹲在毫无知觉的雨化田身边,她强迫自己朝他伸过手去——,却在马上触到他青衫的瞬间如触电般缩了回来。 “如果雨化田突然醒来怎么办呢?”顾少棠抬头无语的望着头顶悬崖上的的小片蓝天:“如果他突然醒来,我是杀了他灭口好?还是赶紧跳下水自杀好?” 转头看了看雨化田,青衫浸透了水,泛着淡蓝的颜色,胸前的血迹已经被冲得干净了,俊美英挺的面容因失血而苍白,又想到:“他伤得这样重,一时半刻定然是醒不过来,我只飞快的看一眼,他不会发觉的。” 忍着烧得通红的面颊,又把手伸了过去,可这次还没等碰到雨化田,又自行缩了回去:“雨化田大概是妖怪化身,被埋在大白上国的地宫靠杀蛇喝血里能累月不死,一个不知道真假的太监还能当上西厂厂公,鬼知道他会不会突然醒过啦,若被他发觉我在查看他的……,那以后我如何做人?” 她内心有两个小人反复交战, 土匪顾少棠:“赶紧看了了事”, 少女顾少棠委屈道:“我不敢”, 土匪顾少棠怒道:“赶紧点看,他快要醒了” 少女顾少棠更加委屈:“那我就更不敢了。” 土匪顾少棠只好循循善诱:“青龙堡血战,那东西咱们看了无数,怕这一个怎的?而且还未必有?” 少女顾少棠泛起了泪花:“我还是不敢。” 这两个家伙在她脑子里吵吵吵吵,把顾将军吵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咬牙先扔个星玄把罗罗嗦嗦哭哭啼啼的那个顾少棠打死再说,不给自己再犹豫的机会,伸出两手直接扶上了雨化田的胸口衣襟。 便在此时,雨化田豁然睁开了狭长的凤眸,薄唇轻启:“你做什么?” 顾少棠粉颊上的红晕本来已经消退了大半,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躲开雨化田的视线,结结巴巴道:“不……不……不干什么……”,偷偷的把双手的背到身后。 雨化田单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做了起来,似漫不经心的斜眼相睨眼前人,近乎透明的中衣之身躯姣好,跟只着亵衣也也没多大分别了,反而多了份若隐若现的诱惑,眼前春光固然好,更加让他觉得有趣的是顾少棠的表情,端的是娇羞无限,红着脸不敢看他。 以前她也会在他面前害羞,多半是羞怒交集,今日却是做了亏心事的娇羞不已。 冷峻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雨化田站起身来,转身背对顾少棠,慢条斯理的开始解自己的青衫的系带。 “你……你……干嘛脱衣服?”顾少棠还在结巴。 “将军何出此问?湿透的衣服寒气袭体,换下不是理所当然?”雨化田语气平淡。 顾少棠登时有些懊悔,到底是自己沉不住气,欲盖弥彰了,雨化田醒过来时自己也没把他怎么样,应该不会被发觉那些“龌龊”心思,歪着头,偷偷的看雨化田把青衫脱了,又优雅的绞干,平整的摊开放到一旁,心想这人果然是妖怪,都这般田地了还要摆厂公的花架子。 正胡思乱想间,却看雨化田紧接着把中衣也脱了,露出了*的后背,并没有虬枝的肌肉,线条修长流畅,总的来说还是很有美感的,阳光下光裸的肌肤让顾少棠下意识的就想转脸避开,却猛然想到:自己方才不就打算干这个的?现在他很合作的自己脱了。 那么,可以直接进行下一步了。 顾少棠缓缓的移动身体,悄悄的把头慢慢的靠向一侧。 雨化田却突然朝另外一面转了个身,继续收拾他的中衣。 顾少棠定了定神,不气馁的又朝另外一边倒过去,如果再偏一点,就可以…… 雨化田陡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分毫不差。 “你看什么?” 雨化田脸上是莫测的笑意。 被捉奸再床也不过如此吧,还是连续两次,顾少棠已经不在乎脸红的事了,顽强抵抗着:“不看什么。”眼睛悄悄向下一扫,死也要死个明白。 然后心里大骂雨化田奸猾,他手中的中衣正好挡着那处,什么也看不见。 雨化田朝她走近一步:“你到底看什么?” 顾少棠杏眼一瞪:“本将军刚看出你罩门所在。” 雨化田都有点愣住了:“什么?” 顾少棠强撑出理直气壮,伸手指他小腹:“此处肌肤松软,定然是学艺不精所致。”事已至此,胡说八道指鹿为马也比招认自己是要看人家有没有那话儿强。 雨化田长久的凝视着她,语音暧昧:“真的?” 顾少棠呼吸骤然凌乱,低下头,用牙齿折磨自己的下唇。 雨化田笑了起来:“顾将军,咱们先算一算,你把我当‘龟兄’晒这笔帐吧。” 顾少棠震惊得忘了害羞,抬起头来:“你怎么会知道,当时你不是昏过去了吗?” 雨化田闲闲道:“昏过去,也不代表毫无知觉。” 顾少棠心理的愤怒登时盖过了羞窘:“原来你早就知道,几番故作疑问,都是为了戏耍我?!” 雨化田道:“知道什么?” 顾少棠脸颊发烧,眼神却是坚决:“那好,我问你,雨化田,你是不是真太监?” 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雨化田并不回答,朝她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他走一步,顾少棠就退一步,直到“呯”的一声,撞上了身后一人余高的大块河石。 退无可退。 雨化田欺身上前,右手拄在了顾少棠脖颈边,他二人距离太近,顾少棠微觉尴尬,就想从左侧滑出去,却不料想雨化田左手也伸了过来,将她整个圈住,动弹不得。 雨化田贴近缓缓靠了过去,贴着她的耳际,低声道:“我不是。”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在某些时候,他希望顾少棠永远不知道这个秘密,否则顾少棠对他的亲近和信任,很可能会一扫而空,从此对他避而远之;而在另一些时候,顾少棠不把视为男人的这件事,让他痛恨得生出要杀人的戾气。 但今日飞龙瀑之后,他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顾少棠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脑子里是乱七八糟的声响:“怎么会?你怎么可能不是太监?” 雨化田笑得绝色风流:“将军,您是要亲眼看一次,还是要再亲手确认一次?” 第120章 你若无心 顾少棠满脸通红,舌头僵硬的都麻痹了:“不……不,不用了。”有点想逃开雨化田灼人的目光。 雨化田低声道:“那你问完了没有?” 顾少棠心里其实还有许多疑惑,比如他这个假太监是怎么隐瞒身份这么多年,又怎么混上西厂厂公的?比如皇帝是不是个白痴,让他这种人出入后宫?但是跟“雨化田不是太监”这件事相比,那些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花边。 有些时候,人们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都会有固定的看法,比如花瓶就是用来插花的,砖头就是用来盖房子的,胭脂就是拿来染双颊的,而不会想到花瓶也许可以当帽子戴,板砖可用是拍人用的,胭脂除了染脸颊还可以用于身体的其他部分。 一直以来,顾少棠都诚心诚意自信满满的相信着雨化田是太监这个事实,相伴良久,与生死之间几番游走,顾少棠心中当他是个可信赖的朋友和伙伴,却并没有多想,即便雨化田偶尔有些匪夷所思怪异疯狂之举,但只要想到他是太监,也就心安理得的含糊过去。 现在这个事实被推翻,雨化田的很多言行,需要重行解读,这个人跟她的生活已经牵涉太深,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理顺。 雨化田又说了一遍:“你问完了?” 顾少棠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的俊逸面庞,脑中却闪过的是自从跟雨化田相识以来的种种画面,茫然的点了点头。 “好,现在轮到我问你,你为什么跟着跳下来?”雨化田一字一句,缓缓问道。 “为什么?”顾少棠一愣:“当时情况紧急,无暇顾及太多,只有一个念头……” “是什么?”雨化田不待她说完,就追问了一句。 顾少棠疑惑的看他一眼,这人一向镇定自若,举重若轻,这样急躁得压都压不住的情绪,太罕见了。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我不想看着你死。” “哪怕陪我赴死,也在所不惜吗?”雨化田看着她,冷如玄冰的眼底有簇跳动的火焰。 这眼神,她以前也在雨化田眼中看过,热切的,焦急的,诡异的,无法理解的的眼神,顾少棠突然间灵台清明,恍然大悟:那应该叫做,希望。 就像千年冻结的冰层下小小的火种,纵然冰冻千尺,却希翼的暖光。 雨化田身体向前倾了一些,*精壮的胸膛几乎压上顾少棠胸前丰盈,低声催促:“说!” 顾少棠心中是翻天的巨浪,让她几乎站立不住,她已经明白了雨化田所希翼的,但她给得了吗?坦然需要多少代价?她付得起吗? 她艰难斟酌着词句:“江湖人义气当先……不能见死不救,就算今日是江彬景应龙掉落水中,我也一样会舍命相救……”目光闪烁不敢看他的眼睛。 雨化田语音带着很多戾气和几乎不可察觉的伤痛:“你真的不懂?” 顾少棠别开了脸不去看他:“我不懂。” 不能懂也不该懂。 雨化田眼中的火焰,一寸一寸,暗了下去,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变换成浮冰的清冷刺骨 顾少棠的一句“不懂”,他又何尝听不明白?她那是明明白白的承认:“纵然你对我有心,但我却无意于你。”只不过是因为昔日还有些矫情,一路查案还需要自己相助,不愿当面驳斥。 他本是七情不动,如神袛垂首不屑俯瞰红尘痴男怨女爱欲纠缠,如今己身堕入情丝罗网,这才觉察,这情网竟便如他昔日手下素慧容的金蚕丝所织就一般,初始无迹可寻,等发觉时就已经鲜血淋漓,痛入骨髓,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苦痛,越挣扎努力就缠的越紧,伤得越重。 一时间二人都沉默下来,顾少棠低着头,这才发觉这姿势甚为尴尬,衣不遮体相对而立,距离近到胸几乎相贴,而且雨化田又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这让她十分的不自在,伸手待要推开雨化田,刚触到他*的胸膛,就触电般的赶紧缩了回来,脖子都红了,低声道:“雨化田,你放开我。” 忽然觉得雨化田呼吸有异,不似刚才平稳,疑惑的抬起头,这才看见雨化田的神情淡漠,脸色却比方才更苍白,左胸的伤口,有鲜红的血液缓缓涌出。惊叫道:“你的伤!快躺下!” 鲵人手腕上菱刀是三刃,造成的创口比寻常的刀剑要严重得多,而且会血流不止,要不是雨化田甫一跌入水中就以内功心法封住伤口附近的血脉,早就失血而亡了,可此时他心情激荡起伏,方寸大乱,无法控制内息,被压抑的血液重新涌了上来,伤却是重了一层。 雨化田,喘息片刻,薄唇轻启:“顾少棠,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有几句话……” 顾少棠盯着他的伤口,急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先止血。” 雨化田伸手如电,左手钳住了顾少棠下巴,手腕用力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你给我好好听着!” 顾少棠略一挣扎,就见雨化田英挺的眉头微皱了起来,知道这动作会牵动他左胸的伤口,暗自发愁这死太监真是拿自己生死当儿戏,也就只好不动。 雨化田看着她,阳光照在他轮廓鲜明的眉骨上,投下一片暗影,明明是朗朗乾坤,他却阴冷的像暗夜里俊美邪祟的妖魔。 他的语气冷得像冰封万年的寒冰。 “你若无心,就离我远一点,收起你侠义心肠那一套。” “你若无心,就不要做些蠢事让旁人误会。” “你若无心,我的生死就与你无关,就算今日你不跳下来,雨化田也不会死,我闭气也能从河底走出去。” 雨化田轻微咳了一下,菱刀的戾气到底还是伤了肺叶,第二次失血让他有点耳鸣。 他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修长的手指顺着顾少棠的下颚缓缓滑上,轻轻抚着她的玉色的面颊,第一次不加掩饰的让那忧伤的无望的爱意浮上狭长的凤眸。 “你若无心,别招惹我,别怜悯我,否则我怕你有朝一日付不起招惹我的代价。” 咽喉处有股腥甜的血液涌上来,只觉得阳光无比刺眼,就此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模模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化田依稀知道自己在做梦,好像是幼年时,骑木马摔伤了腿,母亲把他搂在怀中,微笑宽慰,那怀抱温存得他让心生眷恋,然后母亲的容颜开始像烟一样的消散,他想要喊:“别走”,却发不出声。 他豁然睁开了双眼,旋即发觉重伤后的身体竟然还是十分温暖,就如那永远不可能重来的童年旧梦中一般。 雨化田侧过头,对上顾少棠在黑夜中也灿然如星的双眸,冷淡道:“你把我的警告当耳边风?” 顾少棠并没有害羞之类的多余表情,只是轻手轻脚的把他放在地上,闷声道:“方才你昏迷不醒,不能运功抵抗山中夜寒,若受寒发热十分危险,不得已而为之。”径自闪到一边,靠着山壁坐下。 雨化田举目四顾,这才发觉他们是身处一处山穴之中,自己身上的伤口已经敷了一味止血的草药,也不知道这山谷之中,顾少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时冰轮已升,月光沿着洞口照射进来,照在顾少棠身上,她低着头抱着膝盖若有所思,身形更显单薄。 雨化田心中怜惜,感激,嫉妒,失望种种感情交错闪过,却只是化作轻轻的一声叹息:“你不必救我的。” 顾少棠飞快的接口道:“你说的我都记得,也都明白,等江南的案子一了,你回京当你的厂公,我当我的将军,不会再有多少同行的机会,即使有,也是在官面上;再说我也不可能一直女扮男装当这个将军,早晚会回江湖上去,更加不会出现在你眼前,”她咬了咬嘴唇:“桥归桥,路归路,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这样最好。” 雨化田半晌才轻笑一声,附和道:“对,这样最好。” 山洞寂静下来,唯有飞龙瀑的水声如雷。 月亮越升越高,月光从洞中的一边缓缓转到另一边,顾少棠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还有一件事。” “什么?” 顾少棠的声音醇厚清婉,在山洞之中带着微微的回音甚是好听。 “我被绍赫射伤那夜,你做了什么?” 雨化田心中一打了个突,呼吸骤沉,几乎听见自己心弦绷紧的声音。为什么明明已经放弃希望,却还是不想让她知闻那夜迷情?想到此处,心中又是一惊:雨化田竟如此软弱,不愿顾少棠知晓后憎恨于你,难道还是心中存了万一侥幸,希望她有朝一日回心转意对你倾心? 雨厂公一向狠戾乖张,对旁人的软弱也好苦痛也好,都没什么同情之心,他连自己的软弱都不肯同情,也不肯原谅。激愤之下,就想把实情和盘托出。 便在此时,洞外隐隐传来一阵呼喊之声,被水声掩盖,听不太真切,顾少棠一跃而起,冲了出去,抬头望去,只见瀑布顶端的山崖之上,有无数火把晃动,她这才听得真切,方才是许多人在齐呼自己的名字“顾少棠,顾少棠”,她知是风里刀寻了帮手来相救,心中一喜,朝上喊道:“我在这里”,用内力的送了出去。 不多时,就看崖上有一条软梯缓缓放了下来,也不知道风里刀如何这般手眼通天,竟然半天之内弄了这么长的梯子,不多时,就看有人手持火把沿着梯子缓缓攀了下来。 顾少棠正抬眼相望,忽觉肩上一暖,转头一看,雨化田那件青衫已经披在了自己身上。 雨化田正负手站在她旁边:“来人身有武艺,应该是那臭东西调了扬州府驻扎的西厂番役过来。” 顾少棠心中微觉感激,此刻她身着中衣,总不好出现在众多男子面前,再说先锋将军何等赫赫威名,扬州也不会无人知晓,她一身女子装扮总是不行。 等了半晌,却见只有一个人沿着软梯爬了下来,他们想得到,风里刀自然也想得到。 离着地面还是有几尺,风里刀撒手跳下软梯,朝着他们冲了过来,眼前情景让他脚步一滞:顾少棠跟雨化田并肩而立,雨化田上身*,顾少棠却穿着雨化田的青衫。 风里刀微颦了下眉,接着就绽放了开心的笑容,抖开一直拿在手中的斗篷,将顾少棠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拥入怀中:“你没事,太好了。” 顾少棠由他搂着,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却忍不住微侧过头,眼光扫过雨化田,却见他站在原地,表情无悲无喜。 第121章 韩冥 122 扬州守备太监府邸。 顾少棠半倚在床上,手上端着个青花瓷碗,碗里的姜茶丝丝冒着热气躺在床上,皱眉道:“我不想喝了?” 风里刀摇头:“不行,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还在野地里吹风,当自己是铁打的?” 风里刀见顾少棠为救雨化田跳入急流,被水流卷着落入飞龙瀑,可那飞瀑高近百丈,不要说下去,瀑布下的状况连看都看不清,他焦急无已,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忍下心肠,回双林镇找人帮忙,三娘虽然热心相助,可其他村民们都事不关己,说些“必死无疑”的风凉话云云,激得风里刀当场落下泪来,正呼天不应之时,却听的村口的马蹄声响,有几十个黑衣人骑马来到,却是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上午时分三娘已经颇为尽职的把风里刀留下的信函交给了乔装货郎的西厂探子,那探子不敢怠慢,旋即返回报与西厂在扬州的头目千户。 顶头上司突然驾临,那千户岂有不急?赶紧带着人马奔双林镇而来,正赶上风里刀焦头烂额,那千户是见过雨化田的,一看风里刀,也不用验证印信,纳头就拜,手下番役呼呼啦啦的跪了一地,看得村民们都是目瞪口呆。但他们出来只带着随身兵器,却没有绳梯之类的物件,风里刀也觉得西厂在扬州这点人手不足以救人搜山,当即写了封手谕给扬州守备太监宫坦,让他速备百丈长梯,再带五百人过来相助。 虽然地方上的守备太监并不属西厂统辖,但那宫坦却是十分乖觉之人,凭空得了这个奉承西厂的机会哪里肯错过,当即备梯子派人手不提。 但这几番来往折腾后,等风里刀再回到飞龙瀑救起顾少棠和雨化田,已经是深夜了。宫坦做事也十分周到,殷勤的把三人请到守备太监府小心安置。 顾少棠继续一小口一小口的嘬着姜汤:“那孩儿如何了?” 风里刀笑道:“孩子早就送了过来,正在隔壁睡着。倒是三娘,突然跑来那么多官府的人,三娘都吓呆了,我好言宽慰了一阵才缓醒过来。” 顾少棠道:“她也算雪中送炭,对咱们不错,可不能亏待人家。” 风里刀道:“我走时命西厂的人留了一百两金子给她,可保她晚景无忧了。”说罢惫懒的笑着看顾少棠:“顾帮主,我办得可妥当?” 顾少棠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笑道:“办得好,有赏!”顿了顿又问道:“雨化田怎么样?” 话一出口,方才欢乐融融的空气就是一滞。突然到来的安静让顾少棠心中有些不安,雨化田在瀑底的那些言语,只能是天知地知她知他知,法不传六耳,却不想风里刀也突然对这个名字更加敏感了起来。 片刻后风里刀才笑道:“宫坦请了最好的郎中治了伤口也抓了药,他武功那么好么样大碍,那家伙也在隔壁,跟章阁老那儿子扔在一处,让他们互相照看着吧。” 顾少棠自我安慰风里刀看起来并无异状,可心中也隐隐的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恋人的心何等的敏感,就算他不知道瀑布下隐情,凭她今天差点追着雨化田赴死,又衣衫不整的相处许久,也很难怪他多心。 正烦恼间,忽听得屋门外有人叩门:“督主,有事禀报。” 风里刀立时收了脸上笑容,肃容道:“进来。” 不多时一个红脸膛的魁梧汉子走了进来,对风里刀单膝跪倒。 风里刀这西厂厂公的威风架子也摆得轻车熟路了,手轻轻一摆:“千户请起,是何要事?是寻到那怪物了吗?” 那千户站起回话道:“属下无能,还没找到怪物,但我们搜山之时,抓到了个形迹可疑的土匪,不知督主是否要审问一下。” 风里刀冷淡道:“山中自然有的是土匪,你是找不到怪物,随便抓人来充数吗?” 千户又噗通一下跪了下去:“属下不敢。” 顾少棠忽道:“你们抓到的土匪叫什么名字?” 千户不知顾少棠是何身份,但见这少年大模大样躺着,督主大人殷勤的坐在床边,不敢怠慢,恭敬回道:“他说,他叫韩冥。” 顾少棠和风里刀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风里刀轻咳一声,道:“这人你们抓的不错,把他带到这里,我要亲自审问。” 千户大喜,刚才被斥责还以为要倒霉,没想到督主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喜从天降的提人去了。 雨化田喝了郎中开的药,正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躺着,睡不着却也不想睁眼,忽然觉得脸上一热,似乎是什么湿黏的东西落在自己脸上,只好勉强睁开了眼睛:那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醒了,从襁褓中挣脱出来,爬到他旁边,圆溜溜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把口水滴到了他脸上。虽然伤口还隐隐作痛,雨化田还是坐了起来,把这个他不熟悉的物种摆到了一边。 那婴儿觉得他是在陪自己玩耍,对着雨化田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应该怎么应付?雨化田思忖了片刻,于是他也勾起了嘴角,这笑容足以让梅香之流的少女少妇为之癫狂,也可以让大明无数官员为之胆寒,可惜婴儿有种天生的本能,可以分辨一个笑容的真与假,于是他毫不给面子的,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不多时,韩冥被五花大绑得结实,由两个番役压着推搡着弄了进来,脸上头发上都是血迹尘土。顾少棠不禁感叹这土匪是在是太倒霉了,好好的在青楼睡姑娘,被她和雨化田逼得跳瘦西湖,接着被鲵人踩打得半死差点碎脑袋,好容易跑了,又赶上风里刀下令西厂搜山,变成阶下囚。 “你们这些狗官,要把韩爷怎么样!”韩冥一进门就不停的骂骂咧咧,一个人在经历了这么多倒霉事之后,还能精力这么好,也是奇迹。 旁边番役猛的一踹他腿窝,把他踹得跪在了地上:“老实点,这是西厂厂公。” 番役待要再打,却被风里刀喝退了出去。 韩冥改口骂道:“狗太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风里刀慢条斯理道:“韩冥,我们不是想杀你,而是有事要跟你合作。” 韩冥嗤之以鼻:“杀了韩爷容易,让我跟你们这些没卵子丧阴德,只知道陷害忠良,祸害百姓的狗太监合作,万万不能。今日就叫你们看看土匪的气节!” 风里刀眼睛一转:“那个怪物杀了你寨中那么多兄弟,你就不想知道他是谁派来的,给枉死的兄弟报仇?” 韩冥脸涨得通红:“仇自然要报,可我七尺男儿,断然不会跟东西厂的阉狗同流合污。” 顾少棠忽然开口:“匪帮中人讲的一个义字,恩怨分明,不能对不起一个恩人,也不放过一个仇人,对不对?” 韩冥干脆道:“对!” 顾少棠道:“前天夜里,我们在鲵人手中救你一命,你一个谢子都没说,就偷偷溜走,可算得上知恩图报吗?” 她此时装束已变,韩冥抬头辨认了好半天才认出面前果然是那夜救他的白衣少年,犹豫道:“你救我是不假,可我断然不能跟阉党败类合作,欠你性命你取回就是。” 顾少棠轻轻一笑道:“我又不是西厂的人,你不肯和他们合作,和我合作总可以了吧?” 韩冥疑道:“跟这“西厂厂公”亲近,你能是什么好东西?” 顾少棠朱唇轻启:“我是顾少棠。” 韩冥脸色一震,牛眼瞪得老大,惊道:“你是顾少棠?那个射死了瓦剌大汗,夺回亦州沙城立下大功的少年将军?” 顾少棠点点头:“是我。” 虽然听说顾将军是个美少年,但眼前人也太纤细单薄,韩冥将信将疑的摇头:“我不信,你怎么证明你是顾少棠将军?” 顾少棠苦恼的皱起了秀气的八字眉,她出门查案又不会带着兵符或者兵部开的介绍信什么的,哪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想了想,道:“沙城之旁的狮子山中有一伙儿土匪,大当家叫胡彪,他借响马山道给我穿山而过,才救下亦州,这能否证明我就是顾少棠?” 韩冥摇头:“顾将军战绩显赫天下知闻,这暗渡陈仓之计很多人也知晓,不作数。” 顾少棠忽然灵光一现:“哦,胡大当家还把他的马送给了我,叫做云龙的。” 韩冥跟胡彪却真是旧相识,亦州沙城一线明军大胜,胡彪自觉脸上有光,也曾给他递书信炫耀过他让明军借山道,还送了一匹叫云龙的好马给那少年将军之事,此时他一听“云龙”,便知此等细节非顾将军本人不可能知晓,脸露喜色道:“你果然是顾将军!” 却听房门“咣啷”一响,雨化田眉头紧锁,一脸沉郁的走了进来——手里拎着那个哇哇大哭的婴儿。 四人一照面,都有点愣住了,尤其是韩冥嘴巴惊讶的大张着,方才明明是一派官府审土匪的森严气象,怎么突然跑出个孩子来? 顾少棠道:“你身上有伤,怎么不……”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雨化田了,再亲近如往昔固然不行,但你跟一个人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可告人的和不可告人的事后,再开始客套的打官腔,也是一件很难的事。 雨化田听而不闻,也不抬眼看她,径直走到风里刀身边,不由分说把婴儿放到他旁边的矮几上,他先前讨厌跟风里刀说话,大多数时候是通过顾少棠转达,现在顾少棠也不能说话了,只好当哑巴,谁都不理会。 风里刀一怔,他现在的身份是权势熏天的西厂厂公,哄孩子成何体统?转眼看顾少棠,顾少棠脸露无奈,她是传奇得连土匪都佩服铁血将军,更加不能接这差事。雨化田当然也不会再把这累赘抱走。 一时之间,三人或是不想管,或是不能管都僵持不动,只听得婴儿哭得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嗓子都哑了。 忽听得一个愤怒的声音嚷了起来:“你们怎么能这样?!” 顾少棠三人一齐转头,却是韩冥,姜黄脸都气得涨成了黑红黑红的:“你们这些骑马的坐轿的当官的当兵的,就把百姓家的娃娃拿来玩弄戏耍!这么小的孩子,哭坏了怎么办”直视着顾少棠道:“顾将军,都说你是爱护百姓又有本事的好将军,我看跟西厂的缺了人性的太监们也是一丘之貉!” 顾少棠微露尴尬之色,本来看着孩子哭就有些心疼,顺势就抱了过来,但任凭她再哄抱抚弄,那婴儿就是啼哭不止,都快哭得抽过去了。 韩冥急得“呼”得一下站了起来,道:“给我,我来哄。” 三人又一齐转头看他,这韩冥身高体壮,黄脸虬髯,丑得就跟庙里的瘟神走下来一样,听他说要哄婴儿,都有点不敢相信。 但顾少棠此时被吵得头大了,额头见汗,只要这瘟神不把孩子当面吃下去,她还是很乐意把它暂时交给他照看的。对风里刀一努嘴:“给他松绑”。 在扬州守备太监府中,也不怕他翻上天去,风里刀走上前去,掏出匕首割断了他身上绳索。 韩冥也不理会身上被绳捆索绑弄出的青紫伤痕,直接来在顾少棠面前,轻手轻脚的接过了婴儿,小心翼翼的好像捧着一个无价之宝,轻轻的哄弄起来。 这彪形大汉土匪一脸温情的哄婴儿场面,就好象远古巨兽温柔的低头嗅一只幼猫,出奇的不和谐又出奇的和谐,雨化田都有点愣了。。 说也奇怪,也不知他的手法有何精妙之处,那婴儿到了他手中哭声立刻就小了,过不多时,变成了抽抽哒哒的啜泣之声。 顾少棠啧啧叹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办法。” 韩冥道:“我有一个儿子……” 顾少棠立觉不对,转头瞪他:“你既然有家室有儿子,怎么还在那铜雀台跟什么红牡丹绿芙蓉的纠缠不清?” 韩冥抬起头:“我有一个儿子,可惜他活不到两岁上就死了,跟他娘亲一起去了。” 顾少棠迟疑道:“他……他们是怎么……” 韩冥的眼中渐渐泻出冰冷的痛恨来:“十年前我在苏州当捕快,娶了个貌美的娇妻,有个不到两周的儿子,我做不惯贪赃敛财之事,只有俸银微薄,但妻子手巧,擅长苏绣,买些手帕之类补贴家用,一家人虽然清苦,但其乐融融,岂料祸从天降,东厂厂公万喻楼的儿子万剑不知何故路过苏州,我妻的绣品被知府献上,那万狗贼见了十分喜欢,就硬要传了绣娘相见,色胚见我娘子貌美,就出言轻薄,我娘子誓死不从,逃回家中……”说道此处头上青筋根根暴起,咬牙切齿道:“那禽兽不如的东西,竟然尾随至我家中,奸杀我妻,连未满两岁的小儿都不放过……” 顾少棠听得白日昭昭还有如此惨事,不由义愤填膺:“然后呢?那万剑可有被绳之以法?” 韩冥冷笑:“官官相护,知府非但不为我妻申冤,只是给了我五百两银子,令我不许声张,否则人头不保。” 雨化田淡淡道:“万剑当年在苏州为太后生辰采办绣品,被个捕快割断了咽喉,原来就是你?” 韩冥哈哈大笑,眼中是复仇的快意:“就是我,我杀了那狗贼,砍伤了知府,痛快为妻儿报了仇,然后 到这山中,落草为寇直到今日。” 顾少棠点头道:“难怪你如此痛恨东西厂,宁死也不肯跟太监合作,”想了想,又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万喻楼怎么会有儿子?他也是假太监吗?” 风里刀接口道:“现在东厂的曹云钦就是曹少钦的干儿子,这个万剑大概也是……”他突然梗住了,挑眉看顾少棠:“什么?‘也是’?”飞快的转脸看了雨化田一眼,继续盯着顾少棠。 顾少棠心中一沉,方才听韩冥家中惨变太过入神,一时忘形,说了不该说的,也不知该如何接口,嗫嚅不语。 雨化田倒镇定如常:“万剑是万喻楼的义子,”对韩冥道:“虽然万喻楼已经死了,但东厂还在,你的仇还不算报得十足十,那个追杀你的怪物,也跟东厂有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若跟我们合作,妻儿和兄弟的新仇旧恨可以一齐了结。” 韩冥明显心动,迟疑道:“你们莫哄赚于我。” 顾少棠赶紧道:“定然不会。”然后将卅年冤案,寅甲线索,阁老章骢还有鲵人跟东厂之事大略说了一遍,但对自己身世却略过不提。 韩冥听罢忿忿不平:“章骢那个老狐狸,竟然也是东厂的走狗,我真是瞎了眼,才为他所用。” 顾少棠问道:“关于那寅甲当物,你可知晓?” 韩冥道:“老狐狸鬼精,我可全然不知。” 顾少棠指了指他怀中婴儿:“这就是章阁老的心肝宝贝的老来子。”顿了顿又道:“虽然不够正人君子,现在也无法可想,我只能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用这孩子,换出老狐狸手中的寅甲当物。” 韩冥想了想,道:“我还知道一个地方,值得一试。” 第122章 你们还太年轻 韩冥想了想,道:“我还知道一个地方,值得一试。” 顾少棠道:“什么地方?” 韩冥轻柔的摇着怀中正缓缓入睡的婴儿:“我不知道你们要找的银甲,龟甲是什么,但如果章老头有个不想给别人的看到的宝贝,他一定会放在‘那里’。 “‘那里’?是什么意思?” “老头子比冬天黄鼠狼还要小心和狡猾,他托我们办事不是这一次,都是管家老高来和我们打交道,一来二去也就熟了,有一次我拿了酬劳,却不是老高,而是个年轻管家来送我出府。我问他‘老高呢?’,他说‘在后院通井’,我心想:老高何等身份,挖井这种粗活那里用得着他这大管家?土匪这行儿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也要多用心思,我这好奇心一起,半夜就偷偷潜力回去,在后花园转了半天,确实找到一口井,但里边满满的都是井水,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正转悠,却听见有脚步声,吓得我赶紧藏到石头山后边,却看见章老头子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走了过来,将桂花树后一块墙砖上一按,我离得近,就听见“咕咚咕咚”小声水响,又过了一阵,老头子就从那井口下去,不知去向。 我大着胆子趴上边一看,里边黑咕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水却是没有了,心说这老头子也忒奸猾了,谁能想到他这井底下还有门道,正想着,里边“啪啪”两支袖箭打出来,擦着我脸就过去了,我一看不好,夺路就跑,四个身手一流的黑衣人,追了我十里有余,才被我借着地利甩掉了。 顾少棠默默听着,若有所思。 韩冥继续道:“我后来推测,那井底大概是章老头子保管所有家财宝物的所在,日夜都有高手守卫。不管你们要找什么,一定在那里。” 风里刀手扶着下巴道:“领了西厂的人过去,直接抄了老家伙的底,也不是不成,但就怕打草惊蛇,惊动了老贼,他先下手毁了寅甲当物,咱们就算再抄他多少宝物都没有用。” 顾少棠沉思片刻,道:“知道寅甲的只有章骢一人,只要使一招调虎离山,把老狐狸从家中调出去,再过去慢慢拆他的井。” 韩冥道:“章老头子几乎不离家门一步的,你们有法子让他出门?” 顾少棠不答话,眼睛盯到了韩冥怀中熟睡的婴儿身上,很有爱心的韩冥被他的土匪同行炯炯闪亮的眼神吓得后退了一步。 ----------------------------------------------------------- 两日后,管家老高刚开大门,一只白羽雕翎箭“嗖”的一声射了过来,钉在章府的匾额上,雕翎箭上绑着个绸袋,里边是章小公子脖子上的麒麟银锁,还有一封言辞锋利的书信,请章阁老今日未时亲自带千两黄金,来扬州郊外灵台山飞虹亭亲自赎人,否则恐有绝嗣之祸。 以老头子对独子的爱惜,他不会不来。 当然飞虹亭是不会有那婴儿的,等在那里的只有罗里罗嗦,而且不明真相的扬州守备太监宫坦。 果然不多时,章骢就带着十几个黑衣人急急出了府门。 万千户站在章府门口,趾高气扬的对着瘦得脸颊都凹了的老高道:“西厂奉旨查案,百姓人等一律协同,先斩后奏不犯国法。我劝你还是乖乖奉命的好。” 风里刀站在中间,脸上是西厂厂公职业的冷傲,正牌厂公雨化田也在,气色不是很好,表情淡淡的,顾少棠一身淡蓝色长衫,又是翩翩少年样,她本待劝雨化田不来,但雨化田不肯跟她说话,也就只好作罢;韩冥却涂黑了脸,混在西厂的番役之中。 百十号人进了章府,管家丫鬟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如惊弓之鸟一般,似乎还没从鲵人那夜突袭抢走婴儿的恐怖中缓醒过来。 一路走到后花园,也没受什么阻拦,章阁老豢养的那些武艺高强的家丁和神秘的黑衣人,也不见踪影,风里刀令番役们将花园团团围住,这才与顾少棠,雨化田,韩冥一起,朝花园内青石水井走了过去。 韩冥快步绕道一棵枝繁叶茂的桂树之后,蹲下来摸索一阵,突然他道:“是这里”,接着井中水声作响,那不见底的井水竟然飞快的凭空消失,不多时就消失了三分之二。 四人警戒了一阵,却并没有如上次一般,见有暗器飞出,雨化田不耐烦苦等,将身一纵,沿着井缘暗梯,飞快的下去了,这次风里刀无论如何不肯在顾少棠之后,紧跟着也爬了下去,接着是顾少棠。 韩冥却留在井口把风。 井底能有多大空间,雨化田先到了,风里刀再跟着下去,两个大男人站在狭小的井底,几乎不能挪动。顾少棠只能暂时伏在石梯上。 雨化田皱眉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你少在这里碍手碍脚。” 风里刀道:“呸,你才是少逞英雄出风头呢。” 顾少棠站在石梯上手酸头疼,正没理会处,忽听得巨石挪动的声响,石头垒成的湿滑井壁,竟然如门扇一般,左右二分,露出个石门来,有火光从门中透出,照亮了晦暗的井底。 雨化田先走了进去,风里刀等顾少棠从梯上跳下,也一齐走入石门之中。 三人一齐愕然得做不得声。 千算万算,也没料到眼前出现的,是此刻本该在灵台山中的阁老章骢,章骢没有看他们,昏花的老眼盯着自己脚下铜制的碳火盆,里边有一些写着字迹的泛黄手卷,正在熊熊燃烧,火光耀眼。 顾少棠压抑着心中冰冷不详的预感:“章骢?你为什么没有去灵台山?这里边烧得是什么?” 章骢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几日前顾少棠才见过他,那时他鹤发童颜满面红光,若只看面目和精气神,并不像是耄耋老者,倒似是只有耳顺之年而已,现在却像突然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年,露出了衰败和暮气沉沉。 章骢笑道:“灵台山上没有我那小冤家,出章府而去的也不是真章骢,一笔糊涂帐罢了。” 顾少棠皱眉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然不管自己儿子的生死?” 章骢似乎很累的样子:“老夫在朝中有些年头,阴谋算计诡谲心机看得多了,也看得够了,人心比恶鬼丑陋,比野兽凶狠,能活到今天,很不容易,越是风烛残年夕阳晚照,就越觉得惜命,娇儿虽好,到底比不过老朽自己的性命金贵。” 顾少棠不耐烦听他自私无耻的言语,看着火盆中飞速消失着的纸张,急道:“你到底在烧什么?” 章骢喉咙咕噜了一下,慢吞吞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寅甲’,或者应该叫三十年前神武将军案的物证?” 他们离章骢一丈有余,顾少棠再无瑕思考,本能的就朝那火盆扑了过去,要抢那火中所余不多的卷宗。雨化田身形比她更快,伸手将她一拨,几乎瞬间就飞身抢到燃烧的火盆之前。 章骢的老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到自己面前,手中却是个白瓷的小瓶子,轻轻一倒——青蓝色的火焰腾空而起,窜起几尺高,就如同一道蓝色的闪光瀑布,将章骢的身影挡在了后头。 时间几乎凝滞。 火焰一寸一寸低了下去,所有残存的卷宗都已经在如此高烈度的火焰中化为寸寸黑灰,缓缓飘落,章骢苍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老朽用心良苦,烧得快怕你们不信,烧得慢又怕有些不该泄露的东西被你们夺了去,只好出此下策,让你们亲眼看着这‘寅甲’化为乌有,也算眼见为实。” 顾少棠垂了头,顾不上愤怒,只是伤心失望,辛苦追查了这么久的线索,到底还是一场虚无。 风里刀怒道:“呸!老滑头,凭什么你现在说的我们就信,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谁知道你烧得是不是寅甲?” 章骢道:“你们,还有那黑黝黝的怪物,到这灵隐镇,化装入府也好,劫夺我孩儿也好,都是为了这寅甲而来,若此物落入你们任何一方手中,我父子都不得保命,唯有此物不再存于世间,才才能高枕无忧。” 顾少棠道:“你若肯早些交给我,我们定然不会加害与你。” 章骢嗤笑道:“你以为只有你们再找寅甲?那怪物从何而来的?只不过是你们在明处,而那看不见的庞大黑暗的力量在暗处牵引,”说道此处似乎颇为激愤:“他们说章骢是混沌阁老,永远浑浑噩噩的老好人,可是不这样又能如何呢?朝中大员也好封疆大吏也好,不过是身不由己的蝼蚁,分分钟就会被踩碎,站错了位置,第二天就会人头落地,我章骢不偏不倚不善不恶左右逢源才能自在的颐养天年到今日,依靠你们这几个毛头小辈,得罪‘他们’?哈哈,老夫若如此之蠢,只怕几十年前就死了。” 雨化田站得离章骢很近,淡淡道:“你不肯依附我们也无无妨,虽然您老致仕之时我年纪尚幼,但既然阁老知道那寅甲的内容,西厂总有法子让您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章骢莞尔道:“早听闻西厂厂公雨化田跋扈狠毒,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你岂不知强弩易折胜极而衰的道理?我这老废物没多大用处,但总有个阁老的薄名和一些相熟的门生故吏,你如此张狂,朝中早就不知树敌多少,若他们一齐发难,只怕你西厂也难有善果。” 雨化田轻笑一声:“雨化田张扬跋扈辣手无情,行得皆是不善之事,还会求什么善果?”凤眸中寒气浮动:“还请章阁老赏光随我回去西厂天牢,评鉴一下我治下诸多刑罚可比您在朝中之时有所进步?等您把九九八十一种刑具都一一尝遍,也许那般朽儒和东厂的饭桶就求得皇帝救大人您出去了。” 章骢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是灰青的颜色,胡须微微颤动,呆滞的不说话。 雨化田伸手就要把他从站的地方扯出来。 斜刺里一直素白如玉的手伸过来,挡住了雨化田的手腕,二人肌肤刚一接触,就躲瘟疫一般各自弹了开去。 “等一下,”顾少棠站在章骢另外一侧,颦着秀气的小八字眉:“章阁老,我觉得你所说并非实情。若你真如方才表现出来的冷酷无情,毫无舔犊之情,又怎么会在儿子失踪几天之内精神衰败成这样?若你不在乎儿子的死活,大可带着细软一走了之,躲到其他地方颐养天年,可你明知道我们不会放过你,偏偏留下周旋。这是为什么?” 顾少棠语气不是很确定,但在某些时候,女人的情感雷达终究比男人更加敏锐一些,她继续道:“把一个弱点掩饰起来的最好方式,不是把它藏得最深,而是让它看起来不是一个弱点。你用心良苦的让我们觉得你对儿子全无半点慈父心肠,让我们的全部精力集中在你身上,因为只有这样,你儿子不再被注意,才有一线生机,对不对?” 章骢的脸色由沮丧的灰青变成了死人一般的惨白,双腿不断的颤抖,终于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语无伦次:“他来靖隆当就是没有安好心……就是要把我扯进去……凭什么?我战战兢兢苦熬了四十年还不够吗?”说着哽咽起来:“老夫……只有这一个儿子……我都不在乎这条老命了,你们为何还是不肯放过?” 顾少棠追问道:“他是谁?” 章骢摇头道:“不能说,那个人一定已经死了,他不该招惹‘他们’的,我若告知你,下场定然会如他一般。我在朝中四十年,只有守口如瓶和糊涂度日两样本事,所以‘他们’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才会容我和家小活到现在。” 顾少棠低头看着地下瘦小枯槁老泪纵横的白发老者,他一点都不像首辅阁老了,不过是个失去了所有希望的老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章阁老,你起来吧,我们会把你儿子还给你,寅甲当物和那典当的老者之事你不愿 说,就算了。” 雨化田和风里刀齐声轻喝:“顾少棠!”此时若纵放这唯一知情人离开,只怕从此鸿飞渺渺,再难寻找线索。 顾少棠眼中神情复杂,低声道:“追查此案,是要还顾易安将军一个公义,可是胁迫老人稚子,这种手段又有和公义可言?若神武将军在天有灵,也当怪我不肖。能为神武将军昭雪冤情,那固然好,可如果为此牺牲无辜者性命,我们跟当年诬陷他的人也没什么分别。” 风里刀道:“侯爷和马指挥使那边……” 顾少棠道:“我亲自去解释。”转头又看眼章骢:“章阁老,我们放过你,不代表另外一边也会,好自为之。” 转身就朝入口走去,风里刀和雨化田旋即跟上。 只有章骢兀自瘫在原地颤抖低头不语。 从昏暗的井口出来,又见青天白日,真恍如隔世一般,顾少棠强打精神将婴儿抱了交还章家,又谢过韩冥送他马匹让他回灵台山,这才同着风里刀雨化田一齐先返回扬州,西厂千户和扬州守备太监宫坦却带着大队人马后行。 风里刀知她虽然不愿利用稚子强逼章骢就范,但失去了如此重要的线索,心中却难免难过,一路上一直说些笑话哄她开心,却收效甚微。 穿山过水,到了未申时牌才进了扬州城,眼前是一家大酒楼招牌耀眼,上书“神仙留”三个金字,风里刀夸张的拍了拍自己肚子,笑道:“我快饿死了,咱们赶紧去酒楼吃些东西吧?听说扬州的清炖蟹粉狮子头 拆烩鲢鱼头都是天下一绝,咱们来了就东忙西忙,还没来得及尝过呢? ” 顾少棠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也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就点了点头。 三人刚把马匹栓好,却看大街之上骤然飞尘四起,一大队明军兵卒顺着街道而来,将百姓惊扰得四处躲闪,为首一人身着铠甲骑在马上,远远的看见他们,下令道:“把前面三个人给我围了。” 大股的士兵迅速如洪水涌来,将顾少棠三人团团围在中央。 穿铠甲的人洋洋得意的打马走了过来 顾少棠定睛一看,此人也是见过:脸若圆盘,虎背熊腰,前几天刚因为私自调兵去章阁老府上,而被顾少棠当面训斥过的扬州参将熊英。 顾少棠鄙夷的瞥他一眼,不悦道:“将军,你有什么事?” 熊英把手中的纸卷展开,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顾少棠,喝道:“果然是贵人要捉拿的小贼,给我绑了!” 人群兵甲之外,一个有秋水样双眸的绿裙姑娘,一声惊呼,跌落了手中绣帕。 第123章 我不配 124 顾少棠心中转过无数个年头:这扬州参将为什么要抓自己?是泻前几日的私仇?还是章骢那老狐狸又想下黑手?似乎都有可能,又似乎都不对。 风里刀怒瞪马上的熊参将,怒道:“你们凭什么胡乱抓人,眼里还有王法吗?” 熊英冷笑道:“那位贵人,可是比王法还大呢?再说你们前日去骚扰阁老大人,本将军早就看出你们不是什么好人!” 顾少棠杏眼微转,周围黑压压如铁桶的兵卒,现在的棘手情状该如何处置?若公开自己身份,一来口说无凭,这胖参将未必相信,二来,先锋将军顾少棠这名头太过响亮,如此大张旗鼓的在扬州最繁华的大街上跟扬州守军冲突,各种流言必然不胫而走,她密查神武将军案一事本就隐秘,更加不欲多余人等知晓。 若不公开身份,那非得杀个满堂红不可,自己是朝廷将军,爱护兵卒是本分,为了掩盖自己身份,屠戮这些不过是执行长官命令的普通明军,那是万万不行;何况,雨化田身上还有伤,也不宜与人动手。 熊英不耐烦催促道:“还不束手就擒吗?” 顾少棠冷冷看他一眼,挑眉道:“你只抓我一个,不殃及其他人,对吧?” 熊英道:“若其他人不反抗作乱,本将军也没空管。” 顾少棠干脆的一点头:“好,我跟你们走。” 风里刀急道:“什么?!不行!”转头看马上眉目可憎的胖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顾少棠伸手握他手腕,轻轻摇了摇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先去找扬州守备太监宫坦和万千户,再想办法通知侯爷,眼前这些不过是寻常兵卒,我脱身易如反掌,不会有什么危险。” 转头看着雨化田,说了自从瀑布之下的第一句话:“你跟他一齐去吧。” 雨化田冷笑一声:“顾少棠,什么时候轮到你命令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顾少棠气得狠狠剜他一眼:“好,我不管,死活都是你自己的事。” 熊英带着手下兵卒,压着顾少棠趾高气扬志得意满的出城而去,留下风雨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雨化田面露厌恶之色,抬步就走。 “你干什么?”风里刀道。 “救她出来。”雨化田淡淡答道,青衣身影已在数丈之外。 风里刀没奈何,只得解了马匹,回头去寻西厂人等,再筹划相救之事。 同时间.千金笑 满楼寻欢的客人第一次看见一桩奇景,清如水仙雅致孤高的花魁兰音碎步跑着进了千金笑,云鬓散乱,双目通红,清雅的绿衣沾了泥土也顾不得。 也不理真情假意过来关心的金主老鸨,一头冲进自己房间,唤道:“小桃,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寻出来首饰银票地契。” 小丫鬟惊道:“所有吗?” 兰音点点头:“所有。” 小丫鬟战战兢兢道:“小姐,你要做什么?是不是撞了邪?这些可是你……” 兰音的脸上同时带着焦急和希冀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似在梦中:“我要救人,救那个人。” -------------------------------------------------------------------------- 顾少棠随着熊英和他手下兵卒,一齐出了扬州城,奔着城外五十两的驻军行营而去,顾少棠倒是既来之则安之,没什么当俘虏的怒气,就是有些后悔没听风里刀的,先吃了饭再遇到这丑八怪就好了,现在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饿得直叫。 又行了一阵,进得营中,顾少棠虽然离开军中时日不多,看着辕门军帐旗幡等物,倒还真有几分想念,熊英的圆盘大脸容光焕发,昂首挺胸的走在前边,另两个兵卒压着顾少棠在后,一齐来至在将军帐外。 熊英恭恭敬敬的一作揖,对里边道:“启禀将军,您要逮的小贼末将已经抓到了。”以他的庞大丑陋身躯,能说出这样甜美的语气也是个人间奇迹。 却听见里边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道:“办得好!把他带进来。” 顾少棠颦起了秀气的八字眉,躲在暗处的雨化田扶着额头,无奈叹了口气。 熊英大喜,押着顾少棠步入帐中,小碎步奔到正中的将军椅前,谄媚笑道:“贵人您看,这可是您要抓的人?” 顾少棠冷冷的瞪着椅中的那人,薄唇轻启:“你给我滚下来!” 熊英怒斥道:“大胆小贼,敢如此对贵人说话!想挨鞭子”还没说完,却见椅中人笑嘻嘻的站了起来,踱步到顾少棠身边,伸手将她手上的绑缚绳索解开了。 顾少棠活动了一下被绑得有点僵痛的手腕,素手一抬,猛的在那人脑门上一敲,杏眼圆瞪:“景—应—龙!你活腻了?!连我也敢戏耍?!” 清眉朗目的少年将军的脸皱成一团,捂着额头蹲在了地上:“哎呦!顾少棠你干嘛使这么大劲。”抬起头来又嘴角弯弯:“谁让你们不讲兄弟情谊,自己跑来江南玩儿,把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京城,被老头子折磨。” 顾少棠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是不是自己跑出来的?侯爷知道吗?” 景应龙一本正经的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这身打扮,哪能呢?是有正事,老头子派我来江南找你。” 顾少棠这才注意到他全身甲胄,已经是标准的行军打仗的行头了,皱眉道:“你找我不会好好找,还把我画像交给扬州这班饭桶,当江洋大盗的抓吗?” 想了想余怒未消,抬手要打。 景应龙见势不妙,赶紧伸手把自己的脸捂住了,露出两只眼睛骨溜溜的转:“是真的有急事,我才出此下策的。老头子和江彬他们已经从京城启程返回亦州,命你即刻领扬州和金陵两地江南驻军六万人,即刻北上与他会和。”说罢努了努下巴:“调兵的虎符和兵部书函就在我口袋里,你自己来拿。” 顾少棠又是气又是笑:“景应龙你别丢脸了,快把手放下来。” 景应龙摇头:“我不,你要打我的。” 顾少棠拿这小猴子也一时没什么办法,走上前去,从他怀中摸索了片刻,找到了绸质的昭文袋,里边果然是一块青玉虎符还有一封信,展信一看,却如景应龙所说,命她即刻收整江南兵马带兵北上,但对原因却是语焉不详,只说边关有变云云。 她抬起头来,问道:“出了什么事?漠北跟瓦剌达子交锋一直是景侯爷麾下的北军为主,这次怎么会调 动江南的兵马?” 景应龙兴匆匆道:“这个啊……”正要开言却瞥见了自从方才就如同泥塑木雕的戳在地下的熊英,道:“熊参将,你先请回避一二吧。” 熊英僵硬的像木偶一般,木然点头:“是。”就朝帐外走,昏昏然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胆怯的看着顾少棠又望向景应龙,小声道:“景将军,敢问这个大人是?” 景应龙急于把他打发走道:“你不是让我在我爹和顾将军面前替你美言吗?他就是了,正二品都指挥使,先锋将军顾少棠。”摆摆手,很没诚意的说:“你先下去,我会替你美言的。” 熊英就这么失魂落魄的离开了营帐,虽然按礼节来说已经顾少棠是营中最高长官,他应该先跪拜告退,但顾少棠也念在他受到打击和惊吓太大,不去计较了。 “到底怎么回事?”顾少棠问道。 景应龙撇嘴道:“其一,绍赫这狗贼又给咱们惹麻烦了。” 顾少棠皱眉道:“沙城一战,他爹葛济赤都被咱们杀了,瓦剌最强的绰罗斯部元气大伤,怎么这么快就又来惹事?” 景应龙搔了搔头:“绰罗斯部虽然元气大伤,绍赫没想到这王八蛋对付女人还真有一套,鞑靼可汗达理诺大概半年前暴毙,留下大妃和个才五六岁的儿子,孤儿寡母,鞑靼诸部中的异性贵族蠢蠢欲动,都觊觎汗位,那个大妃也很了不起,为儿子苦撑皇位,前些日子突然有探马来报,说是鞑靼大妃下嫁绍赫,从此两部落血仇冰释,共同对付大明这个仇敌。” 顾少棠思忖片刻:“这事还当真出乎意料,瓦剌和鞑靼仇杀已久,怕不是一场婚事就能化解,但他们联合,对咱们终不是好事。你说这是其一,还有什么。” 景应龙道:“绍赫联姻之事,其实只是老头子北上的幌子,眼前还有件更严重的大事。” 顾少棠疑道:“是什么?” 景应龙正色道:“岷州府的宁王朱祁宸,暗自频繁调动兵马,似有异动。” 顾少棠栗然而惊,龙门客栈之时,与雨化田一齐探听韦德兆和宁王使者密会的场景涌上心头,林芳的主子爷的“大事”要开始行动了吗? 景应龙继续道:“六部战战兢兢,我的皇帝表哥寝食难安,商议来商议去,决定让老头子带兵过去“看望”一下宁王,让这老小子安分点,皇帝觉得光带北军威势不够,再调江南和西南军中的十万兵马,希望能吓得他叔叔朱祁宸知难而退,不要造反惹是生非的。” 顾少棠听罢良久不语,虽然神武将军一案几乎毫无进展,但她终是朝廷将军,责任在肩,点点头道:“既然事情紧急,那告知扬州和金陵两地驻军速速整军,尽快启程吧。” 景应龙得意道:“文书我就送过去了,这会儿他们应该也准备的差不多”说罢嘻嘻一笑:“你的铠甲和云舟我都带来扬州,万事皆备,就差将军您了。” --------------------------------------------------------- 重披银甲,再着战袍,顾少棠对着铜镜整了整头上凤翅盔的盔缨,一挑帘子回到帅帐的大厅。 “景应龙,跟我出去。” 这小猴子还是栓在身边比较放心,顾少棠暗自盘算,她手上事情还真是不少,除了督促扬州金陵两地驻军整军,准备后备粮草;还得赶紧找到风里刀,让他别冒冒失失为救自己再捅什么篓子才好。 刚走出将军帐,就见一条黑影带着风声“呼”得冲了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末将有眼无珠,不识将军大驾,死罪!” 顾少棠低头看了看那章悔意十分谄媚十分的丑脸,轻轻一笑:“熊参将不必自责,快请起。” 一堆辎重的阴影里,花魁兰音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痴痴的看着顾少棠,秋水般的双眸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滚落在衣襟上。 银色的铠甲让“他”的身形更加挺拔,战袍的白色袍角飘在风里就像是张开的羽翼,抿紧的薄唇,下颌有坚毅的线条,一样清澈却凭添了锐利张扬的双眸,初见的那个夜晚,明明还有些惴惴不安的不确定,这个少年比她第一次识得他时,更加英武不凡,虽然他的样子并没什么不同,但兰音就是觉得那天被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光芒,肆意的散发了出来。 她怀中抱着自己的全部财产,虽然谈不上价值连城,但总是非常可观的一笔财富,烟花之地迎来送往,身如浮萍无根,银钱是她唯一能寄望的安全。但当发现“那个人”被人当作小贼抓去时,她是怀着怎样的愉悦的心情取出所有的一切,大胆的跑到这军中,贿赂守军,悄悄躲在这里,寄望能够散尽千金救那人一命。 兰音偷偷怀着这样的希翼:如果自己在危难之际救下他,那么也许,他就会爱上自己,把她从千金笑带走,从此不再分离;或者他不爱上自己也不要紧,只要他容许自己跟着他就好,哪怕只是在他挑灯夜读时为他研磨或者泡一杯茶。 可是,当看着方才趾高气扬的不可一世的熊参将像条小哈巴狗围着他左右摇尾巴,她就明白,他当然不是什么小贼,甚至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富家公子。 他是云端上,自己不可触及的一场美梦。 瘦西湖畔最美丽的花魁用衣袖乱七八糟的擦着脸上汹涌泪水,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她想快点逃开,在顾少棠发现她“可耻”的奢望之前。 伤心慌乱之下,却更是忙中出错,长长的袖摆被辎重中斜刺伸出的木椽挂住,扑倒在了地上。营中来回梭巡的卫兵先发觉了,手持长枪围攻过来,喝道:“什么人!” 兰音看着指着喉咙的利刃,惊呼一声,却是呆住了。 顾少棠一愣,心想这营中怎么会有女人?循声望去,已经认出了摔倒在尘埃里的兰音,忙喝退左右的士兵,上前几步,把姑娘扶了起来,温言道:“兰音姑娘,你没事吧?” 兰音只是摇头流泪,不说话。 顾少棠狐疑的看了看熊英:“熊将军,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立身不正,治军也必松散,说不定是他手下人强把人虏来的。 熊英吓得噗通跪倒在地:“顾将军明察,末将实在不知啊。” 兰音擦了擦眼泪,怯生生看了顾少棠一眼,柔声道:“顾……顾将军,我是迷路误入此地,不怪旁人。” 景应龙看了看梨花带雨的美人,又看了看顾少棠,撇嘴道:“顾将军,我说你怎么在江南乐不思蜀呢,原来……” 顾少棠横他一眼:“你闭嘴!” 转头对兰音道:“兰姑娘,你随我来。”年轻姑娘留在军营中多一刻就一刻不妥,早点送走了是。 兰音默默跟在她身后,来至营门口处,早有兵卒将顾少棠的云舟和另外一匹白马备好。 “兰音姑娘,你会骑马吗?” 兰音眼中是江南的烟雨蒙蒙,凄楚的摇了摇头。 顾少棠伸手拢过了云舟的辔头,将兰音扶上马背,一踏虎头银蹬,自己也翻了上去。 兰音惊道:“将军……我……我不配。” 顾少棠心中暗暗叹气:不但男人的心情她搞不明白,现在连女人的都快弄不懂了,骑个马哪里说得上配不配的?但见兰音楚楚可怜,心想她大概是受了惊吓,只是安慰道:“你别怕。” 双手勒缰一催马,白马绝尘出营而去。 兰音抬起头看见少年将军专注俊秀的侧脸,风声呼啸过她的耳际,身畔却是温暖,那是顾少棠的温度,那她心中惴惴不安忽而不翼而飞了,就算顾少棠不爱她如何?就算顾少棠从此不记得她这个人又如何?对于她而言,这同骑相伴的尺寸的光阴已然是永恒铭刻,谁也夺不走偷不去的。 云舟脚力甚快,半炷香时分,已然来到了一处树荫之下,前边就是马车来往热闹官道,顾少棠下了马,又把兰音扶了下来,道:“兰音姑娘,从这里再行五里就是扬州城,我不远送了。” 兰音深深作了个万福:“谢顾将军。”抬头深深看了顾少棠一眼,狠狠心转身欲行。 “兰音姑娘,你等等。” 顾少棠忽道。 兰音回过头去,语音微微颤抖:“将军还有何事?” 顾少棠微笑道:“请转告绿牡丹姑娘,灵台山的韩冥虽然是土匪,但也是个好汉子,可以托付终身。” 兰音秋水般双眸中黯然闪过,又慢慢化成了笑意:“将军请放心。” ----------------------------------------------------------------------- 第124章 天下三分明月夜 顾少棠看着那窈窕的倩影消失在大路之上,这才拨马回去,还没到营门口,远远望见一群身着西厂服色的人马围拢在前,心中一惊,赶紧催马进前,却见景应龙搭着风里刀的肩膀正亲热闲谈,熊英和扬州守备太监宫坦,万千户等人也在客气寒暄,一派上下和谐的场景,这才松了口气。景应龙和风里刀也瞧见了她,一齐迎了过来,风里刀面露喜色,揽住云舟的辔头,伸手要搭顾少棠下马。 顾少棠微一瞪他,轻咳一声。 风里刀这才反应过来,讪讪缩回手,道:“顾将军安好。” 熊英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想来也已经知晓了风里刀“西厂督主”的名头,对着他的笑容,已经是跟看顾少棠一样□□裸的谄媚了:“都是小人有眼无珠,惊扰了顾将军。” 顾少棠下了马,笑道:“还不是景应龙这个……” 景应龙自知理亏,眨了眨眼睛,赶紧转移话题:“你们俩都在,风兄去哪儿了?” 顾少棠和风里刀面面相觑,心中都想: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 正沉默间,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人群之后响了起来:“小侯爷,你找我?”,雨化田施施然晃了出来,青衫翩翩,脸上是风里刀招牌的惫懒笑容,自然的站到了顾少棠身边,随意道:“没事就好。” 微妙的尴尬感觉又开始萦绕着顾少棠,她僵硬的笑了下,没做声。 幸好军队调动在即,顾少棠诸事缠身,带着景应龙会见江南军中的将领,督促地方上筹备粮草,把雨化田和风里刀一齐丢开任其自生自灭。 堪堪忙到黄昏的时候,又一批意料之外的访客寻到了营中,顾少棠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听说“圣旨到”,也只好赶忙稀跑出来跪着,斜眼一看,风里刀跪在正中间,他旁边一人银灰色飞鱼服甚是眼熟,表情沉静,却是西厂大档头牛得意。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响了起来,骈四骊六,罗罗嗦嗦,顾少棠听得分明:有用的就一句,西缉事厂掌印太监雨化田兼任御马监掌印,即刻回京任职。 那太监读完了圣旨,满脸堆笑道:“雨大人,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和恩典,大明朝的太监,您可是头一份,日后小的可仰仗您提拔扶照了。” 风里刀站起身来,跟他客气了几句又掏出一锭金子打赏了,对顾少棠摆了摆手。 顾少棠会意,找个借口支开了小尾巴景应龙,跟风里刀一起远远的避开了营中众人,绕到了马厩之中。 顾少棠道:“兼任御马监掌印,是你的谋划?” 风里刀摇头:“御马监都是雨化田旧部,我当然不会去自找麻烦,这次是他出手。” 顾少棠叹道:“我们人被绊在江南,他还能手眼通天到背后运筹拿下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 风里刀道:“雨化田为人奸猾那就不用提了,但这只是其一;其二是御马监毕竟掌御厩兵符,与兵部牵涉甚深,以前雨化田从御马监掌印牵任西厂督主之前就曾惦记过兼任,但当时兵部制肘不肯通融,才只得放弃,这次能够成功,还得得益于“西厂厂公”跟你和景家的交情。” 顾少棠沉默片刻,笑道:“又升官了,厂公大人可还留恋西厂督主的尊位和高官厚禄?” 风里刀眼中含情,微微一笑:“不,我只要你。” 顾少棠瞪他一眼:“油嘴滑舌,你若不当厂公了,你手下人怎么办?” 风里刀英挺的眉头皱了起来,叹了口气:“我眼下最担心的是这个……”心事重重的转过身:“我去找他,务必求他手下留情。” 风里刀走进去的时候,夕阳橙黄的光线正透过营帐的小窗,照在雨化田雕塑般的脸上,明暗不定。他把那件素白的通臂坐蟒袍扔在雨化田身边,然后掏出怀里那方小小的铜印,递了过去。 雨化田接过来瞥了一眼,道:“这印信就是西厂督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你如今倒舍得了?” 风里刀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孔,缓缓点头:“是,”顿了顿又道:“但我有一事相求。” 雨化田嘲讽的看了他一眼:“你求我什么?” 风里刀凝重的看着他:“西厂的人,王安佐和朱迟美全然不知情,求你回京之后网开一面,不要为难他们,就让王安佐回家经商,朱迟美回河南当他的辅国将军……至于牛得意,他为人非常稳妥,定会守口如瓶。” 雨化田唇边勾起冷笑:“风里刀,你又不是不知我手段?最稳妥最守口如瓶的莫过于死人。” 风里刀皱了皱眉头,一掀长袍下摆,单膝跪在地上,挑眉看雨化田:“雨大人,求你手下留情。” 雨化田嗤笑一声:“你这膝盖软的脓包毛病还是拿去骗骗小姑娘就好,”凤眸斜睨:“把你的黏糊糊的多情多义也一齐收起来,我初回西厂,当然不会贸然更换几位档头惹人生疑,就算等形势稳定,西厂和顾将军以及景家,也依然是盟友,只要牛得意他们不起贰心,我就不会下杀手。” 风里刀站起身来,低声道:“望你言而有信。” 抬步就朝外走。 刚走出没两步,忽听得身后雨化田道:“等等。” 风里刀又转过身去,却见一个物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朝自己飞过来,他伸手接住,却是一惊。 正是他方才还给雨化田的那枚厂公的印信。 “你这是什么意思?” 雨化田背对着他,专心看着即将消失的夕阳:“西厂有官印,这个东西只有在外面才有大用途,你留在身边,或许……” 或许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救她一命。 风里刀沉默片刻,将铜印重新揣入怀中,出帐而去,一路上思绪纷杂,径直出营去转到了皓月东升时候,这才停住脚步。 “牛得意。” 高大修长的身影从树荫中转出来,对他抱腕躬身:“督主。” 风里刀摆手道:“我本来就是冒牌货,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是西厂厂公了,你别再叫我督主。” 牛大档头永远沉静得像流水中岿然不动的顽石:“在牛得意心中,不管姓名身份为何,您永远都是我誓死跟随的督主。” 风里刀叹口气,道:“西厂你就不要回了,雨化田不会为难王安佐和朱迟美,却未必会放过你,江湖很大,以你的武功,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牛得意摇了摇头:“此事请恕属下不能从命。” 风里刀疑道:“为何?” 牛得意平静道:“雨化田重回西厂,此人心机莫测,若是友,督主您自然可保无恙,但倘若一旦翻脸,您处境则十分危险,我留下至少可以提前觉察示警。” 风里刀心下感动,拍了拍牛得意的肩膀:“你是我亲信,若雨化田要杀我,又岂会让你得知?多赔上一条性命罢了” 又劝了说半天,无奈这蛮牛死活就是说不通,想到雨化田一时还不至于下手,也就只得由他去了。 风里刀返回营中的时候,顾少棠仍然在进出忙碌,京城来传旨的太监和西厂的人马都已经不见踪影。他得了个机会拉着顾少棠问道:“他人呢?” 顾少棠干巴巴的回答:“听说带着西厂的人回扬州去了” 甚至都没来和她告个别。 这个晚上很多人都没有睡着,但最难过的莫过于千金笑的老鸨,几个时辰之内损失了包括花魁在内的两个摇钱树,哭得枕头都湿了。 -------------------------------------------------------------------- 又堪堪忙碌了四天,江南地方的军队终于集结完毕,整装开拔北上,“顾”字帅旗高挑,顾将军骑在白马之上,景应龙,风里刀分随两侧,接下来是江南军中的诸位将官,再后边是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扬州城百姓纷纷出门围观。 行至瘦西湖畔,斜刺里有个青衣小婢冲了出来,举着一样物事冲了出来,唤道:“顾将军,顾少棠将军!” 左右兵卒自然出来喝止,顾少棠定睛一看,却认出是千金笑那夜,引她上楼的兰音的丫鬟,于是道:“放她过来。” 兵卒不敢再拦,那青衣小婢就疾步奔到顾少棠马前。 顾少棠温言道:“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青衣小婢做了万福,道:“顾将军,我家小姐托我将这件东西转交给你。” 踮起脚尖,将手中小小锦盒递了上去。 顾少棠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对寸许高的宝塔,精美之极,自言自语道:“同心塔?” 兰音当日所言,蓦然涌上心头“此物名为同心塔,昔年幼时娘亲曾说,若与心上人同执此物,可结永结同心,白首不离。可后来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我为心肠狠毒的近亲所骗,身陷肮脏之地,再不敢做姻缘之想。这对同心塔留在身边,全做个念想而已。” 赶紧摆手道:“这是她娘亲留给她的遗物,我断然不能收,你赶快拿去还了你家小姐,说顾少棠心领了。” 那小婢摇了摇头:“昨夜小姐已经自赎身离开了千金笑,奴婢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小姐临行前托我把这个转交将军,还有几句话留给您‘身陷肮脏之地,无缘侍奉将军,唯愿能留此微物代贱妾陪伴将军左右,也算得偿心愿,从此兰音守青灯伴古佛,晨昏祝告,望将军能与倾心相爱之人,同执此同心塔,一生喜乐,白首不离。’” 小丫鬟的吴侬软语款款道来,顾少棠心中震撼实难形容,兰音误会她身份“愿为扬州瘦马”,顾少棠早已得知,但她诸事烦心,想一想也就过去,从未多加留意,却不想这柔弱的风尘女子竟然用情如此之深。这番深情,思来真惊心动魄,自己却如何报答得了? 其余将领见她怔住,却也不加催促,心中都暗想这顾将军年少风流,惹下情债也是难免,都笑嘻嘻的看热闹。 顾少棠惆怅了一阵,将那对同心塔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这才又下令继续前行。 景应龙却来了兴致,不住口的打听“你是如何识得花魁的?”“花魁会歌舞吗?”“你是不是对不起人家?” 把顾少棠搞得不堪其扰。 一路出扬州城,上官道,伴着运河一路而行,从艳阳高照一直走到红日西沉,再到夜幕沉沉,前方是一片平坦的水面,大运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绕山流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便有一艘三桅的官船,缓缓驶出了山峰投在河中的暗影,竟似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景应龙奇道:“这不是西厂的船吗?雨化田也是今日回京,水路可比陆路快的多,怎么才到这里?” 其时冰轮初上,月影妖娆,映得江水潋滟,山水舟船似都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轻纱之中。 “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在扬州”,若这天下的月色有三分的美好,扬州就要占尽这三中之二,果然名不虚传。 顾少棠没有说话,看着那官船船头负手而立的修长身影,素白蟒袍,似与月华融为一体。 那个人现在是什么表情?是否还是如同万年封冻的冰湖一样的平静?雨化田,初一相识就兵戎相见利刃加颈的雨化田,本该死在黑水城却不可思议逃生的雨化田,莫明其妙被她救下来的雨化田,校场相救战场并肩一路同行至今的雨化田,一直在讲条件谈合作口口声声要利用她的雨化田。 顾少棠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存在什么“联系”。 所以那天雨化田说出“你若无心”的时候,她的世界观突然就崩塌了,有点傻眼。 难道不是相互利用而已吗? 难道不是各取所需而已吗? 好像雨化田不是这么想的,那她自己呢? 当看着雨化田胸前鲜血喷涌,气息微弱的倒在她怀里,那一秒天地都化为黑白的心悸之后,她慌乱的止血,找草药救人,也顾不得羞涩帮他维持住体温,然后抱着他在山洞中独自想了许久。 为什么明明知道雨化田是危险的,还是忍不住靠近他? 为什么明明不完全信任他,还是忍不住依赖? 雨化田的太监身份,让她放松了警觉,而她无意识的放松和亲近,又反过来让雨化田沉湎更深。顾少棠暗暗对自己说:这是不对的,我和他明明是不同世界里存在于不同轨道上的人,本就不该相逢。 她叹了口气,既然知道是错,那就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吧,既然要保持分寸和距离,她就不该再贪恋雨化田的保护所带来的安逸和温暖。 风里刀没有看月亮,他在专心的看着顾少棠,他的马跟顾少棠的云舟并辔而行,顾少棠离他很近,就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但他却从来没有觉得离她如此之远过。 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和顾少棠,就没有“你”和“我”,而是“我们”,不管吵了多架,发誓赌咒分过多少次手,气得在多少条岔路口分道扬镳,他们还是会打不散扯不开的回到彼此身边。 风里刀天性的温柔多情,对每个女性都会多加一份抚照,惹了不少烂桃花风流债。但有一点,他从来都没动摇过,顾少棠:是不同的,不管他在其他的岔路上碰到多少玫瑰艳丽牡丹妖娆,顾少棠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树海棠,他不把她跟任何其他姑娘比较,因为顾少棠是不同的。风里刀坚信,当所有的繁华历尽,当岔路都走完,他们总会聚在一起,从此不再分离。 但如果顾少棠在没有他的岔路上又遇到了其他人呢? 风里刀看着她毫不犹豫的跃入了咆哮的急流之中,完全不顾惜自己的生命,那灼伤般疼痛直到此刻仍然鲜明的如同烙在心上,顾少棠为了救那个人几乎殒身不恤,就如同遥远的某一日从同一个人手中救下自己。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问,什么都不能说。 以雨化田的冷酷无情,实在很难想象他会顾惜他人的性命,可他偏偏就这么做了。留下厂公的印信,当然不是想救他的命,他当然猜得到,雨化田在珍惜爱护的那个人,是顾少棠,他的顾少棠。 他们一起经历了什么?顾少棠有事相瞒……桩桩件件都像石块,慢慢累积在风里刀胸口,让他有些呼吸艰难。 但有一件事风里刀非常笃定,不管对手有多么强大,不管代价有多么昂贵,他什么都可以放手,除了顾少棠。 雨化田独自站在船头,孑然一身,自从追捕赵怀安出京城,到今日终于又是蟒袍加身,权柄在手,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事已然不同了,明白什么叫陪伴之后,才懂什么叫孤单,他身边已然没有了顾少棠。 战场危机重重,宁王狼子野心,绍赫图谋报复,她能否安然无恙? 天边玉盘般的满月,十全十美。皎皎月华,你有何恨,何苦照人别离? 第125章 宁王朱祁宸 126 顾少棠领着江南的兵马,一路朝北进发,她惦记着早日跟景恕的北军汇合,因此下令所辖诸部五更即起掌灯方歇,眼下正是盛夏,炎热无比,如此加紧行军实在辛苦不已,顾少棠年纪虽轻,但她军功显赫,言行举止有一番威严气度,再加上她与普通兵卒一般同饮同食,烈日暴雨也不会独自躲进马车,主帅肯同甘共苦总是颇得人心的,因此上虽然路途艰苦,江南军对她完全不熟悉,一路之上却也是令行禁止,指挥得宜。 路经淮安,徐州,就入了河南境内,眼看就到彰德,顾少棠却不欲入城,地方官吏对她这等红人是能巴结就巴结,但是推辞掉饮宴招待这些繁文缛节,都是耗时无数,因此下令绕城而过,却不料刚行出五里,就有一架马车从后边追赶了过来。 领头的一身师爷打扮,从车中捧出一只青瓷的瓦缸来,笑道:“顾将军一路辛劳,刘知府本欲亲自款待,但无奈将军过城不入,知府大人怕耽误大军行程,不敢强留,只是命小的送上这冰碎酸梅汤,为几位将军解暑消渴。” 酸梅汤色如琥珀,带着桂花的香气,有冰块浮在上面,冒着丝丝的白气,在这样一个烈日曝晒的午后,只要看一眼,都会让人垂涎欲滴。 景应龙咽了一下口水,眼巴巴的看着顾少棠。 顾少棠玉色的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却丝毫不为所动的摆了摆手:“谢知府大人美意,送给将士们喝吧。” 景应龙就扁着嘴,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那罐酸梅汤被抬了下去,气得直到扎营都没理顾少棠。 天全黑下来的时候,大队人马在一片平缓的山坡前扎下营来,顾少棠照例和熊英等几位比她年长的将领知会了行程,这才返回自己的将军帐。却有点惊异的发现:风里刀不在。 第一天扎营的时候,风里刀还没说话,景应龙就先卷着行李跑过来,兴匆匆的问她:“这次行军我能不能跟你同营帐?你们都不在我闷得无聊,看了好些兵书,正好可以讨论。” 风里刀瞪景应龙:“就算有人要跟将军一起,也该是我吧。” 顾少棠觉得事情要糟。 果然景应龙下一句就理直气壮道:“上次你就跟他一路同帐同塌,这次该轮到我了吧?” 风里刀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顾少棠焦头烂额的把小猴子连训斥带损的撵了出去,又忐忑不安的等风里刀问起,问起上次出征是怎么回事?问起她跟雨化田是怎么回事? 可是风里刀什么都没问,嘻嘻哈哈的住进来,顾少棠让他打地铺,他就打地铺,好像忘了这件事,忘了雨化田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他突然不见,顾少棠有点担心他当时是气坏了脑子,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离营出走。 正胡思乱想,却看帐帘一挑,风里刀嘴角挂着笑走了进来,双手背在身后。 顾少棠秀眉颦起,恼道:“你跑哪儿去了?这是军营!” 风里刀将背后的什么东西拿了过来,在她耳边一摇:碎冰和水声在玉壶中清脆的叮当作响。 琥珀色的香甜冰凉的液体斟在杯中。 顾少棠登时忘了生气,奇道:“离彰德这么远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从哪里搞到的冰和酸梅汤?” 风里刀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今天逞强没喝到,也不知要难过上几天,一路上留着心,上个路过的镇子上有个富户,院中有藏冰的罐子,扎营后立刻赶回去求了半天才买到。” 顾少棠喝了一口,果然清甜冰凉,全身的疲惫似乎都散开了,点头道:“算你有心。” 风里刀笑道:“有心,那可有赏么?”伸出手指刮顾少棠的鼻子。 顾少棠向后一闪,杏眼圆睁:“别胡闹,约法三章呢!” ------------------------------------------------ 如此这般一路急赶,出河南入山西境内,来往兵卒来往送信所需时日越来越短,离景恕的大军却是越来越近了,这一日来在榆林境内,山道虽然平整宽阔,但上坡下岭终是大耗体力,队伍行进速度越来越慢,顾少棠正待传令休息,却听得山前马蹄声响,又是来了一队人马。此地离边境尚远,不会敌人骚扰,顾少棠等人却也不十分担心. 转过山峦转角,眼前一个少年将领,单眼皮笑得很好看,在马上对顾少棠抱腕:“顾将军,元帅派我来迎你。” 顾少棠笑道:“江探花,有劳!” 景应龙探头道:“老头子有没有说我这差办得好,这么快就把顾少棠逮住了。” 江彬笑道:“元帅没有说起,你等会儿可以自己去问他。” 景应龙嘀嘀咕咕了一阵“偏心眼儿”之类的话,见顾少棠和江彬只是顾着热络交谈,也不理会他,也就只好灰溜溜的加入他们。 既然大队人马就在前方不远,兵卒们也就多少忘却了炎热疲惫,加快了脚步,直赶到月上中天,终于望见了景恕主军营帐的炊烟篝火。 顾少棠步入帅帐,单膝跪地,双手奉上虎符,道:“顾少棠领江南军六万人马,向元帅复命。” 景恕走下将军椅,把顾少棠扶了起来,微笑点头:“调动全然不熟悉的兵马还能如此迅速,辛苦你了,”顿了顿道:“神武将军一案的线索追查的如何?” 顾少棠于是就将下扬州后的诸多遭遇,阁老章骢,山匪韩冥,还有鲵人等等事端详细道来,雨化田和自己诸多纠缠自然是略过不提,最后道:“我一去江南许久,却是一无所获,实在是太过无能了。” 景恕沉吟半晌,叹了口气:“章骢比我还要早入官场三十年,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也是自然,只是当年易安将军案发时,他完全置身世外,想不到也牵涉其中。” 顾少棠道:“元帅,下一步应当如何处置?” 景恕道:“你下江南也不算无功而返,至少我们已经知道,章骢与神武将军有所牵连;还有你说起那刀枪不入的怪物似乎是东厂派出,一直搅扰你们追查,只怕林芳也脱不了干系,但这两件事都只能着落给马指挥使去查,咱们这次出征,有重任在身,为将者,还是要以国事为重。” 顾少棠点点头:“是,这次我们是要大兵压境,吓唬一下那宁王吗?” 景恕一直愁眉不展,此时微微一笑也带着苦涩:“非也,是替皇帝传旨,嘉奖宁王朱祁宸忠勤体国,戍边有功,地方安靖。” 顾少棠歪着头想了想,笑了起来:“天下人都知道这宁王不怎么安分守己,皇帝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都是好听的,不过是皮里阳秋,实际上还不是从江南调动人马,希望您以军威震慑住宁王,让他安分守己些吧?” 景恕眼中尽是慈爱:“少棠,你越来越有将军的样子,朝堂上的诡谲心机也慢慢懂得了,虽然还有些毛躁,但是不妨事,有景恕在,就如同你祖父易安将军在一般,我会代他教导你, 护着你,把你面前那些小人和陷阱都一一铲平,慢慢来,早晚有一天,你会是大明最好的将军。” 顾少棠心中甚是感动,却又忍不住暗想:景侯爷期许如此之高,若有朝一日知悉自己是女儿身,却又当如何? 路途虽遥,但日夜兼程,不过月余已经进入了宁王朱祁宸所辖的岷州府境内,甫一到达,宁王派来迎接的人就一波接一波,客客气气送了不少吃食酒水,说是犒劳远来将士。 这一日将入岷州城,离城还有三十余里,前方影影绰绰不少人影,列队整齐,一个黑甲的军官飞马来报:“宁王殿下亲自出城,迎接景元帅。” 顾少棠与景应龙等人在景恕的马后,心中均想:我们三十万大军就在此地,这宁王胆子倒不小,带几个人就来迎接,就是不知道是真的无有贰心,还是有恃无恐了。 又行了些时候,只听得丝竹声响,眼前是几百名侍从打扮的少年男女,衣着光鲜,恭谨列队,却不见兵卒武将模样的人。 一个礼官尖声尖气的叫道:“宁王朱祁宸,恭迎大明元帅景恕及诸位将军。” 却见侍从左右分开,一个亲王打扮的人从中间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顾少棠抬眼望去,只见此人身材雄伟,身穿两肩有金织蟠龙的赤色袍子,须发花白,本来是天庭饱满的端正长相,瞳仁却颇小,变成了戾气乖张的三白眼,脸上的每一条虬枝的肌肉和皱纹,无不流露主人经年的贪欲和野心, 顾少棠心想:他这长相的不造反还真是浪费了,不由失笑。眼波一转,突然扫见了宁王身后的一个表情闲散的黑衣人。 这人有点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景应龙看得好奇,道:“顾少棠,你认识宁王?” 顾少棠皱眉道:“你别吵!”,小心翼翼的缓缓把手抬高,将那黑衣人脸的上半部分遮住,只露出嘴唇和下颌的须髯,恍然惊道:“啊!原来是他!” 在一切开始之前,韦德兆带着梅香,在她的龙门客栈等了两个月,她和雨化田也辛苦打探了两个月,终于等来了戴着一个黄金的面具的怪客。 当日他们躲在暗墙之中,曾亲眼见过这熟悉的薄唇和美髯,就是此人给韦德兆带来了“主子爷”的消息。 顾少棠的唇边勾起一抹微笑,宁王这个老狐狸,尾巴终于还是被我看见过吧? 景恕离鞍下马,对朱祁宸拱手道:“王爷亲自出迎,这可如何敢当?” 宁王笑道:“侯爷千里迢迢远来辛苦,本王出城这几步又算得了什么?不然嘉善表姐都要怪我这个弟弟不知体谅姐夫了。” 景恕微笑道:“老夫身在军中一日为帅,就是一日担着三军重任再肩,不敢有一刻松懈,不敢闲议家事。” 宁王脸色微微一僵,干笑了几声,道:“那是本王罗嗦了。”走到顾少棠身畔,打量一番:“这位可是收复青龙堡,射死瓦剌大汗,名震天下的顾将军?” 顾少棠微一欠身,不卑不亢道:“不敢当,年幼识浅一时侥幸得胜,还是全赖诸位前辈的扶助。” 宁王点点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谦和有礼,也是一表人才”顿了顿又道:“我看小顾将军倒有几分面善,不知祖上可有人在朝中为官?” 顾少棠心中的弦骤然拧紧,暗想:“宁王是林芳那老狐狸的主子,林芳又派了鲵人在扬州一路追着自己,阻挠追查神武将军案,难保祖父当年之事与这个满脸野心的藩王没有关系。” 她尚未回答,景恕已经凛然道:“顾将军不过是寻常富户人家,跟朝中从无牵连。” 宁王也就不再追问,又与景应龙江彬等人闲话几句,即下令回城。 岷州只是边陲城池,百姓不足十万户,景恕所带的三十万大军当然不能入城,只是在城外驻扎,又柏蓝将军统领安排就地扎营。 几百男女侍从在前头开道,宁王朱祁宸与景恕并辔而行,接着是顾少棠景应龙等将官。北军此来岷州的目的,景恕和宁王这些上层人物自然心照不宣,但岷州府的百姓看着大兵压境,心头都自惶然,刀兵一起,首当其冲就是他们蒙难,此时都挤到大街上看宁王迎接景恕入城,暗中祷告宁王这祸头子不要昏了头起兵造反,惹来兵火灾祸殃及池鱼。 一行人来至府门之外,却见王府依山而建,红墙巍峨,楼台馆舍遍布,不知绵延多少里远,比之京城的皇宫,也不逊色。 进府后,宁王就先别了众人去更衣,顾少棠在龙门客栈见过的那带面具黑衣人闪身出来,对景恕道:“元帅,诸位将军,花园中早已摆设盛筵,请随小可前往。” 甫一入后花园中,众人均觉一阵清凉湿润扑面而来,眼前竟是一片偌大的荷花池,荷花濯清涟吐芳蕊,荷叶亭亭随风而摆,北地少见绿色,骤然看见这江南才有的美景,都颇为惊异,景应龙跟顾少棠咬耳朵:“乖乖,宁王表叔的荷花池,可比我皇帝表哥御花园里的还要气派。” 顾少棠看他一眼,提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闭嘴。” 江彬道:“家父最爱莲花,也曾在北地挖池引水,命人精心栽培过,但因为北地天气太冷,到入秋之时,莲叶也不过盘子大小,更别提开花了。却不知宁王爷有何仙法,竟然能在岷州府有如此艳丽的一池荷花?” 黑衣人捻着自己的美髯,得意道:“这是杭州西湖中的荷花种,在江南长到将开未开,就连河泥带水,一齐移入密封的漆缸之中,再日夜兼程运到岷州栽下就是。” 众将中一个粗豪的声音道:“万里迢迢,水如油价,这一池子哪里是荷花?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 黑衣人脸现怒色,道:“宁王殿下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看几株荷花又如何?少见多怪。” 那人还要反驳,却听景恕淡淡道:“军中人性子莽撞,口不择言,勿怪。” 元帅发话,那将官如何敢再说?一路再无风波,来至在碧水红亭间,宁王麾下的文官武将早已等候在旁,见景恕到来,一齐恭敬行礼,又不多时,宁王换了身墨绿的锦袍现身,与景恕一齐坐了首席,酒席开宴不提。 酒过三巡,顾少棠发觉那个黑衣人又不见了踪影,正抬头观望,却听风里刀在耳边道:“你怎么一直心神不宁?” 顾少棠一时也不便把长篇大论的把那黑衣人的由来全部讲给他,只道:“那跟宁王一起来引咱们入府的胡子老兄,我知道他与林芳大有牵连,要是能知晓他身份就好了。” 风里刀道:“这个不难办,交给我。”随即站起身来。 顾少棠叮嘱道:“你小心。”风里刀对她笑着点点头,朝着花园左侧的月洞门晃荡了过去。 过了约莫一炷香时候,忽听得前院隐隐出来脚步声,又过了一阵,声音更加混乱,似乎还有喊叫和兵器声响,顾少棠“呼”得一下站起身来,拉住旁边一个路过传膳的侍女:“外边出了什么事?”那侍女慌得只会摇头,另外一个中年管家模样的人很是识趣,走上前来道:“这位将军大人,好像是有匪人被拿住了,宁王府守卫武功高强,定然能擒杀毛贼,不会惊扰了各位贵客。” 顾少棠一听,哪里还坐得住?从座位上溜了下来,贴着边就朝外走,江彬正在瞧她,见她脸色不对,也跟了出来,问道:“怎么了?”顾少棠皱眉道:“风里刀出去了大半天,我担心他被宁王府的人当匪人抓住了,想去瞧瞧。” 江彬道:“我陪你去。” 二人脚步匆匆穿过花园游廊,虽然四处都是警惕的目光探看相随,但碍着他们身上高级将领的银甲闪闪发光,却也无人阻拦,不多时就来到了前院声音嘈杂之处。 王府兵卒不下百人,手中都拿着兵刃,将什么人团团围得水泄不通。 “等一等!”顾少棠出声喝道。 兵卒不知来人是谁,却也被她威势所慑服,迟疑了一下,慢慢闪开了一条道路。 被围在当中的人,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几个护卫,对顾少棠惊喜叫道:“顾将军你来救我了!” 顾少棠却愣住了,眼前是她万万料想不到的人:白色绸袍,玉带横腰,圆圆脸皮肤白净,就像一只小白兔子,半晌才愕然道:“世子殿下,您怎么会到这里?” 来人竟是庆王世子朱珞。 朱珞苦恼的笑了起来:“上个月陛下下了让我去封地凉州就藩的旨意,正好路过岷州,听说景元帅和顾将军也在此处,就动心思想来看看将军你,也拜访一下我这个没见过面的叔叔。岷州凉州距离不远,我还要请他对我多加管束和照顾。 可我一心急,就带着几个侍卫自己进了城,也没来得及通传,刚才与王府的守卫有些言语冲突,他们不信我是庆王世子,还要抓我,幸好顾将军你及时出现。” 顾少棠心想:“这世子忒也天真,就藩后,你就是这位“叔叔”造反的第一重制肘,他看你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单枪匹马跑来宁王地盘,也不怕老虎把你这小兔子一口吞了。”只道:“世子不必担心,误会而已,我这就去通知元帅。” 江彬本来不认识朱珞,但到这会儿也听得明白,先转回去告知了景恕和宁王朱祁宸。景恕二人自然也大为吃惊,一齐迎了出来。 宁王一露面,就怒斥兵卒们道:“这班奴才真是无法无天,竟然对世子动手?明日都滚出去府去后山修塔吧。” 兵卒们跪了一地,吓得脸如土色,鸦雀无声。 朱珞有些羞涩给宁王和景恕见了礼,温文说道:“是侄儿考虑不周,莽撞行事,与他人无干。” 景恕道:“还好世子安然无恙,不然老夫真的不知该如何跟太后交代了。” 顾少棠本来在听,却觉得袖口一沉,转过头去,却见风里刀对她眨了眨眼睛,笑眯眯的占回了她身边。 第126章 宁王朱祁宸II 庆王世子突然来到,宁王和景恕方面都有些措手不及,所幸朱珞性子温文,谦恭有礼,大有乃父的“贤王”风范,将尴尬的情状一一化解,到傍晚时分,陪伴朱珞就藩的侍从官员终于赶到了宁王府。本来依着景恕打算,筵席后直接返回城外军营之中,明日再传封赏宁王的圣谕,但朱珞既然来此,就不能再把这少年世子一个人留在宁王府中,因此宁王朱祁宸出言挽留,也就顺水推舟答应留宿。 当晚景恕麾下的将官都住在王府北侧的几处景致错落的楼宇之中。顾少棠在自己房中,心不在焉的把玩着刚送来的茶壶,看着毛尖的嫩叶在滚水中一点点展开。 忽听得门外一短两长的敲门声,却是风里刀推门而入,反手掩门坐到顾少棠身边,道:“等急了吧?我同你说……” 顾少棠却道:“等等”,机警的将屋内陈设扫视了一遍,走到一个仕女花瓶之前,用手一扳,明明是不大的花瓶却是纹丝不动,她顺手操起旁边的银质烛台,朝花瓶猛的一砸,碎瓷片片而落,底部却露出个黑洞洞的管口来。 她拎起茶壶,毫不犹豫的将滚水顺着管口“咕嘟咕嘟”都倒了进去,满意的听到了一声压抑的惨嚎,不屑道:“这种雕虫小技,还好意思来我这龙门客栈老板娘头上动土?”转头看风里刀,低声道:“这屋子不干净,暗中不知还有多少眼睛和耳朵,出去说。” 此时天色依然全黑,唯有繁星满天,二人在园中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座偌大假山石旁的小池旁边,坐了下来,池中有泉眼,有一股活水汩汩流出,刚好可以盖住交谈之声。 顾少棠急问道:“那黑衣人到底是谁?” 风里刀看着她,低声笑道:“香个面孔,我就说。” 顾少棠狠剜他一眼:“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别胡闹。” 风里刀见她真恼了,这才敛了笑容赔几句好话,将事情一一道来。 他出得筵席,随处走了走,已然发觉宁王府中守卫众多,暗处也有眼线相随,正苦恼间,忽见角门进了两辆送采办食材的马车,有几个帮忙运货的伙计跟在车后,风里刀灵机一动,混在伙计之中,一齐绕到了王府的后厨,帮忙搬运卸货,货主的人以为他是宁王府的人,宁王府的人又以为他是伙计之一,都不去理会。 宁王府的后厨却也如同寻常人家的三进院子大小了,仆役伙夫来来往往各司其职,风里刀四处闲晃,猛然间在一片煎炒烹炸的声音中,捕捉到了某种熟悉的声响:牛骨骰子在瓷碗里摇晃的脆响。他浪荡江湖之时,赌肆酒坊都是常常光顾的,赌技也略有一些,而且,他十分清楚:赌徒在赌博之时,是最放松最没有自制能力的时刻,通常会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和盘托出。 循声而去,果然在一个小小的角落,四五个管事打扮的人,围坐在一起,身旁放这些散碎银子,都砸聚精会神的掷着骰子。 风里刀挤了过去,清清嗓子道:“看几位哥哥玩儿的手痒,也算小弟一个吧。” 一个细高的家伙疑道:“你是什么人?” 风里刀笑道:“我是新来的后厨管事,今儿刚上任,还请几位哥哥多加关照。” 一小锭银子闪着银光抛到众人面前。 赌桌之上,只有黄白之物最是亲近,但凡带钱的都会受欢迎,特别是当风里刀输了几十两后,大家对这个新人的好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风里刀将手中骰子轻轻一抛,又是个必输的点数,他眨了眨眼:“我刚进府见王爷身边有个穿黑衣服有胡子的人,好像很气派,他是什么人?” 细高个道:“他的身份,王府之中知道的人也有限的很呢。你个新丁何必多管闲事?” 风里刀做不屑状大摇其头:“我就知道不该来后厨做事,完全没有出头之日,您好赖也是个主管,竟然连王爷身边的人都不认得。” 细高个涨红了脸,怒道:“谁说我不认得?那是王府中的军师,“黑衣宰相”,石仲。” 一个酒糟鼻的胖子压低了声音,道:“小子,看你也算机灵,若能攀上石爷这个靠山,可就发达了,听说咱们王爷跟他是过命的交情,对他言听计从,府里不少幕僚武将,都是他的举荐,才得了重用。” 风里刀道:“当真?王爷若对石仲如此信重,怎地连个官衔都没有?” 酒糟鼻道:“他是岷州府的半个宰相,内掌银钱,外理军务,不比个把虚衔有用?这府中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叫声‘石爷’。” 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小个子胆怯道:“你们别再谈论石爷的是非了,他手眼通天,若传扬出去……” 细高个和酒糟鼻齐齐打了个寒战,默然不语,众人又开始掷骰子下注,把话题扯了开去。 风里刀不敢再问,过了会儿借口输光银子,就溜了出来。 ----------------------------------------------------------- 听罢风里刀所说,顾少棠心中暗想:“这石仲果然是宁王亲信中的亲信,难怪联络林芳这等机密大事都派他去办,就是不知如何才能抓住他与林芳勾结的证据?雨化田和自己这倒可以算“人证”,但偏偏都不能出面。” 思忖间无意识的站起身来,目光绕过假山石间的空隙,投在了不远处的灌木从中,她的瞳孔骤然缩小,——竟有一个削瘦的身影,在她视线范围内掠过,但一瞥之间,她已经认了出来,不是石仲却是何人? 顾少棠心中怦怦直跳,心想:“难道这石仲竟然认出了我,知道我在追查他身份不成,所到这里来寻晦气?” 对风里刀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继续窥视。 石仲却似并没有发现他们,在原地站了片刻,朝东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顾少棠开始不解,马上又恍然:“他是在等什么人。”果然不多时一个人影从花圃后鬼鬼祟祟的闪了出来,身形有点熟悉,却看不清面目。 “石爷,您在这里。”来人的声音也含含糊糊。 石仲轻笑一声:“将军,那酒喝得可还舒服?” “十万两银票压着的酒,当然是天下难得,我此番就是来来面谢石爷的。” “喝了酒,那就不是外人,将军该心中有数。” “我明白,刀口厮杀半生,还不如黄口小儿背靠大树好乘凉,什么都不如这白花花的银票可靠称心。” 石仲道:“你且蛰伏不动,若又需要,我自然会给你消息。” 二人正听得入神,忽然一个清润的少年嗓音响起:“在玩捉迷藏吗?” 顾少棠瞬间脊背上都是冷汗,转脸一看,却是世子朱珞,圆脸脸上挂着天真温文的笑容,也顾不得许多,猛然伸手,掩住他的嘴,一推风里刀,三人一齐躲进假山石的凹洞之中。 正在交谈的两位也被声音惊动,那位“将军”似乎受了惊吓,转身飞快离去,石仲身法很快,朝顾少棠躲藏的山石奔了过来。 脚步声步步逼近,顾少棠屏气凝神,心中七上八下,天色虽暗,这凹洞却是不深,也不不知能不能躲过这一劫,身后风里刀心跳也如打鼓一般。却发觉自己捂着朱珞嘴巴的右手被拨开了。 朱珞一挺身站了出去,几步绕出假山,结结巴巴道:“我……我是庆王世子,你是什么人?” 顾少棠想要拉住他,却是来不及。 石仲似乎吃了一惊:“世子殿下不再房中安歇,怎的到了此处?” 顾少棠不知这石仲打的什么主意,要是他打算对这个小兔子样的世子杀人灭口,那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手相救的。 朱珞道:“闲坐无事,来院中逛逛,不……不可吗?” 石仲阴恻恻道:“世子可听见什么?” 朱珞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还没开口,忽然远处传来了呼喊之声:“世子殿下,您在哪里?” 朱珞如获大赦,朗声回应道:“我在这里!” 不多时,即有伴着朱珞的几个侍从打灯笼找了过来。 顾少棠松了口气,这下朱珞起码安全了,石仲狠狠的看了朱珞一眼,阴阳怪气道:“世子千金之体,还是早点安歇,不要在院中胡逛,唯恐寒气有伤贵体。”转身离开。 朱珞看了一眼顾少棠和风里刀躲藏的地方,也带着人走了。 二人从山石后走了出来,风里刀道:“那将军是谁,你认出来了吗?” 顾少棠叹了口气,樱唇轻启:“若我没认错,应该是右将军夏衍。” 次日清晨,岷州城中净水泼街,人人盛装,宁王府前木台高搭,红毡铺地。 宁王朱祁宸和景恕并肩站在高台之上,台下最前边,站的是世子朱珞和顾少棠等北军将领,后边是宁王属下的武将幕僚,有手指兵刃的兵卒四方守卫,再外部是密密层层,不知有几千几万的岷州百姓,将大街小巷都挤得水泄不通。 景恕踱步到红毯中央,肃声道:“请王爷接圣谕” 宁王撩起玄色官袍,跪在地上,台下人众也都屈膝跪倒。 景恕声沉似水,威势十足,缓缓宣读:“……宁王朱祁宸,公忠体国,抚定蛮夷,戍边有功,赐玉如意一柄,加俸禄两百石,以彰其绩,属下诸将,各有嘉奖。” 读罢垂了眼帘:“陛下恩德天高海深,宁王跪下天恩吧。” 朱祁宸正要磕头,忽听得岷州城的四面八方,山呼海啸的般的声音一齐响起:“陛下恩德天高海深,宁王跪下天恩。”就如同水流凭空逆上三千里,偌大的岷州城,成了波涛汹涌的海中的一叶小舟,似乎随时会被巨大的声浪淹没。 三十万人齐升呼喊,自然是声动山河,惊天动地。 景恕冷冷的看了看朱祁宸,这招敲山震虎,他绸缪了许久,否则也不可能做到三十万人如臂运指,如一人一般,就是要以军威震慑宁王的野心。 朱祁宸脸色苍白的犹如死人,磕了个头道:“谢陛下。” 下面跪着的万余人,安静的也犹如坟墓,宁王属下的一个武官,被吓得连跪也跪不住,“噗”的一声从旁侧跌了出来。 朱祁宸站起身来,诡异一笑:“把那个不知礼数的东西拎上来。” 两旁守卫都没缓过神来,楞了好一阵,才把吓得瑟瑟发抖的武将如拎仔鸡一样,架到了高台之上。 景恕冷眼旁观,等着看朱祁宸接下来要唱哪一出。 朱祁宸又是一笑,“噌”的一声,抽出了挂在腰间的宝剑,猛的朝那人胸口刺了过去,利刃透体而过,然后用力一抽,鲜血登时喷涌而出,犹如喷泉一般,众人这才发觉,他手中的并非寻常宝剑,剑刃最前端带着尖刺一般的倒钩,刺入体内再拔出时,就会勾连血肉,创口比寻常剑刃大几倍不知。 那武将长声惨嚎,直到那凶刃又一次刺入他的胸口,一剑又一剑,切割*的声音,鲜血溅上红毯,夹杂着宁王越来越兴奋的表情,明明是朗朗乾坤,却血腥阴森的犹如幽冥鬼府。 人群一片死寂。 景恕脸色铁青:“宁王殿下,你这是何意?” 朱祁宸脸上沾了血,狞笑道:“这个杂碎扰乱元帅宣读圣谕,是大不敬,亲手处死,才显得我对陛下忠心不二。” 第127章 将军失踪事件 127 红日初升,琉璃金瓦上沾了薄薄的露水,紫禁城清晨的薄雾中更显巍峨,雨化田白色蟒袍的华丽袍角掠过地面,俊美容颜下,表情一如既往的是带着淡然的嚣张。 皇帝朱见深又错过了他的一次早朝,周围的百官自首辅商毅而下,都是一脸习惯的麻木。 返回灵济宫,又有各色官员到访,雨化田喝着茶,看着他们五色官袍下是蠢蠢欲动的野心和贪欲。 西厂厂公的生活,与他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皇帝朱见深的庸碌和贪图享乐,官员们的谄媚与算计,东厂的敌意和制肘,都是一模一样,他没花多少时间就融入了“自己的生活”,那是他早就习惯,也最得心应手的,那个他看不起的臭东西,竟然也没如他预料的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等他收拾,客观点说,风里刀更有弹性和人情味的态度,甚至帮他改善了一贯桀骜冷酷目中无人的风评。 同时身兼西厂督主和御马监掌印,让他权势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更加忙碌一些,他刻意不想起的某些人和某些人,也就真的不再来打扰他了。 用过午膳,二档头王安佐来汇报了京畿府衙官员的动向,风里刀找的这几个档头,除了朱迟美有点不知所谓,其他人倒是尽职勤勉。 正交谈间,灵济宫的内侍总管薛义进来奏报:“督主,咸阳宫常妃娘娘打发人过来,说请您过去有事相询。” 雨化田狭长的凤眸微微眯了起来,勾唇一笑:“常……妃……娘娘?”黄沙之中,满脸刺青的番邦艳女野蛮凶狠的样子又浮现眼前,看来这个跟着风里刀一齐来京城的鞑靼女子,比他更能适应宫中的环境,从晋升速度来看,也更加成功,还没一年光景,就封了妃,只怕后宫中人要气红了眼。 他站起身来,对王安佐道:“我去咸阳宫,你先退下。” 王安佐道:“督主,可要属下陪同前往?” “不必。”话音未落,人已经在屋外。 王安佐站在原地,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狐疑的表情。 ======================================================= 雨化田站在咸阳宫内,举目打量着四周陈设,虽然桌床之类都是宫中惯有,但架台盒匣却都换成了塞外之物,装饰也都是游牧之民所爱的蓝白相间,大圆金酒壶之中,马奶酒香四溢。按理说大明与蒙古鞑靼征战连年,后宫中出现“敌国”之物,是大大不妥,但皇帝竟然放任纵容,也足见这“常妃”的荣宠. 一身华服满头金饰的女子转过头来,娇声道:“你回来了,怎么不说先来看看我?” 常小文的肤色比昔时白皙了些,脸上敷了胭脂,眉毛也精心的勾过,所谓“居养气,移养体”,草原的荆棘之花似乎也有了些温室兰草的婉约,当然只是表面——鞑靼郡主的双眼中的野性娇蛮仍一如龙门客栈之时。 雨化田看着她,淡淡道:“诸事缠身,不及探望娘娘。” 常小文一指卧塌:“坐下说罢,别学那些官儿穷酸巴拉,文文绉绉的,听着惹人厌烦。” 雨化田不动声色,随意坐下道:“找我所为何事?” 常小文挥手遣开了宫女,走近他道:“那个贱人李淑妃和东厂曹云钦不清不楚,最近更是来往密切,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小辫子可以抓。” 雨化田斜眼相睨,轻声重复了一句:“淑妃和东厂厂公?”东厂曹云钦是从南京调任,竟然搭上淑妃,这事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常小文笑着嗔道:“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坏?他俩的事不是万贵妃死了以后,你告诉我的?” 雨化田勾起嘴角,也笑着看她:“哦?” 常小文盯着他,眼前这双狭长的凤眼中,不是熟悉的暖意,而是如刀刃不见底的冰冷,眼睛转了几转,惊叫出声“啊!你是雨化田?!” 雨化田散漫道:“西厂厂公本来就是雨化田,娘娘不是到今日方知吧?”常小文迟早会发觉厂公换了人,瞒她没有意义。 常小文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警惕转了几转,最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身影一转,手臂灵活如水蛇勾住雨化田的脖子,把自己摔进他怀中,抬头妩媚笑道:“雨化田,你和风里刀玩儿的是什么把戏?告诉我好不好?” 雨化田任凭她的桃花色的指尖滑过自己的脸颊,却只是一笑。 常小文继续道:“还有顾少棠,她怎么会女扮男装成了先锋将军?你们为什么会混在一处?” 雨化田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听见某个名字,还是会让他的心情突然变坏一些,这并不是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能控制的范围。 他站起身来,抖开挂在自己身上的常妃娘娘,道:“不管厂公是谁,西厂自然还是会与你合作。我劝娘娘有空看住皇帝陛下就好,后宫险恶,管太多闲事容易惹火上身。” 常小文倒也不生气,笑意盈盈道:“好,那你先去吧,留心着东厂和淑妃,我们共同的敌人。” ---------------------------------------------------- 时光匆匆,转眼三月已过,盛夏早就没了影子,已是冷冽萧索的深秋时节 那日传谕之后,宁王当场拔剑虐杀了个犯小错的岷州武官,景恕气得连场面话都没再讲,怒气冲冲离城而去,连夜上疏皇帝:奏陈道宁王朱祁宸狼子野心,生性狠毒,不可救药,他日必生祸端,望皇帝陛下早做准备。 朱见深虽然贪玩,但对自己的皇帝宝座还是十分宝贝的,看见奏折后受惊不小,立即八百里加急给景恕下了圣旨,许他全权调配北方所有兵马,务必将他叔叔的造反计划扼杀于萌芽。景恕本就有此意,得了皇帝许可,当即开始按着拟好的计划,将原本分置北方边境的“九边”辽东、宣府、大同、甘肃、蓟州等营中的人马,各分调出部分,建四处新营,扼住岷州的几个出入要塞,隐隐形成合围之势,若宁王真的举旗谋逆,便可先发制人瓮中捉鳖。 军中这桩大事牵涉极广,修建新营,将领任命,兵马调配,难免有顾此失彼和局部的混乱,边塞之外的异族闻风而动,又多有骚扰,除了瓦剌,鞑靼的蒙古骑兵,西番的吐蕃人也蠢蠢欲动,虽然都是小股人马,但在绵延千里的边境之上也足够头疼,顾少棠,景应龙,江彬等将官都四处征讨,分身乏术。 清晨天色将明未明,草叶上已经结了一层薄霜。顾少棠带着一队人马,就埋伏在冰冷的长草之后,眼睛明亮,表情宁静坚毅如雕像。 设好的套索,只等绞杀敢于踏进来的野兽。 顾少棠努力无视寒冷的空气和地面给身体带来的不适,凝神去看不远处一只白羽红嘴的小鸟梳理羽毛,她好像曾经见过这只鸟,在某个同样寒冷,而且失血过多的夜晚,当时还有,某个人的体温和怀抱。 白鸟从草中“扑棱”一声飞了起来,顾少棠栗然醒悟过来,随即懊悔:她不应该想起那个人的,于人于己,没有半分好处。 马蹄声踏破了周遭的宁静,几百个挎着藏刀的吐蕃人不徐不缓策马而来,都甚是兴奋,互相交谈着什么。 顾少棠收敛心神,轻轻抬起了右手,玉色的手腕一摆。 明军如猛虎般冲了出去。 结束了一夜的伏击,人马转回营中,虽然甚是辛苦,但既然得胜,人人也都自欢喜,风里刀站在辕门之外,见顾少棠下马,几步上前牵住云舟的辔头,关切道:“你怎样?” 顾少棠对他笑了笑,侧开了脸。 有亲兵将盛了热水的铜盆送进帐中,顾少棠解了铠甲,将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浸在水中,舒服的叹气:“杀了一百多个,剩下的逃回沙漠去了” 风里刀把丝绢递过去,低声道:“顾少棠,你知道我一直讨厌学武,虽然因此吃过不少苦头,但也没后悔过。” 顾少棠擦干了脸,点头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风里刀从背后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但自从你当上将军,我每一天都在后悔,身无武艺,就不能伴你左右,护你平安。” 顾少棠微微一挣,却终于还是没有动,任由他搂着。 又过得十余日,丹山边患基本肃清,西番人被打得怕了,再也不来搅扰,附近的铜山镇是好大的一个镇子,外患已除,就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大明百姓就如草原上的野草一样坚韧,兵祸战火之后,只要有点雨露日光,照样生机勃勃娶媳妇生娃娃过日子。 顾少棠班师前正好赶上镇中的“保安寺”一年一度的庙市,营中既然无事,顾少棠和风里刀就穿了寻常百姓服饰,去镇上游玩。 偷得浮生半日闲,顾少棠跟风里刀自小相熟,这样的庙会也不知携手并肩玩儿过多少,但在激烈血腥的战事间隔中,再见舞狮百戏,诸般杂耍,人人喜气洋洋的场面,却别有一番心情。 踩着高跷翻筋斗的侏儒,吐火的大食人,演双簧变鱼缸的江湖艺人,围观者甚多,热闹非常,二人被人流挤来挤去,好几次险些不见了对方身影,好容易又聚到一处,风里刀伸手就欲拉住顾少棠。 顾少棠连忙甩开,瞪了他一眼。 风里刀怔住了,道:“怎么?” 顾少棠道:“这里离军营不远,我们能来,难保没有其他兵卒溜过来玩耍,要是让他们看见那还了得?” 风里刀不敢再拉顾少棠,有些悻悻,一转脸,忽而喜道:“有办法了。” 顾少棠顺着他视线望去,却见一个花哨的摊位,摆得尽是些空竹,布偶,九连环之类的玩儿意,最上边挂着几个五颜六色的面具,画成城隍,判官,小鬼的样子。 风里刀取出几个铜板,买了两个,转回身来,将“城隍”递给顾少棠,道:“你是城隍,我是小鬼,一辈子给城隍老爷管着,捶腿倒茶。” 顾少棠有点嫌弃的看了那丑怪的面具,却还是带上了。 面具带来一种全新的安全感受,躲在后面藏起表情,好像全世界的目光都消失不见,顾少棠不再顾忌自己的将军身份,女扮男装的秘密,全然放松下来,好像重新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跟着青梅竹马的风里刀四处玩耍。 他们手牵着手,气喘吁吁的跑进一条窄巷,笑得停不下来。 “那个使飞刀的家伙,脸都青了。” “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出来骗钱,我教教他什么叫做‘暗器’。” 风里刀摘了自己的面具,靠着墙壁喘息:“这倒有点像那年我们第一次偷偷溜下山,去渝州府看海棠花会。” 顾少棠声音甚是愉快:“你还记得?” 风里刀修长的手指搭上顾少棠脸上满是油彩的面具,缓缓掀开,露出那张自己无比熟悉的秀丽容颜:“永远都不忘记。” 那年春光正好,那年海棠如海,那年是纯白如纸的少年时光,所有的烦恼都还没有发生,他们理所当然的觉得人生就应该只有快乐,嘴唇初次相碰的瞬间,就如同蝴蝶翅膀上的彩虹,甜美的像场美梦,印证着彼此的年华。 嘴唇在慢慢靠近,风里刀眼中的温柔和忐忑让人迷醉又不忍拒绝,顾少棠似被蛊惑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 唇舌缠绕,熟悉的亲切的气息,夹在少年的回忆之中,柔情一寸一寸化开成漫天的雨露。 一吻过后,顾少棠绯红了双颊,垂了眼帘,风里刀嘴角挂笑,气息凌乱,手搭在顾少棠腰上,有些意犹未尽。久未亲近,二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没人说话。 忽听得巷口之外隐隐传来叫卖之声,童声清脆悦耳,似是西南口音,夹杂在各色北地方言之后,稍显突兀。 顾少棠乍闻乡音,颇觉亲切,侧耳听了片刻,奇道:“竟然叫卖的是酒骨槽”,酒骨槽是一道渝州有名的吃食,乃是用曲酒将羊肉煮好,再撒花椒、茴香、盐巴,装在竹筒之中,筒口用石头将肉紧紧压住,待酒和肉相透,蒸透食之。 她离乡日久,忽然想起家乡美食,不由食指大动,对风里刀道:“去看看。” 风里刀点点头,二人一齐走出巷子,走了一阵,果然看见一排钻天杨之下,还有十几个小摊子摆着小吃玩儿意之类,但不在镇子中间,客人就不如方才的摩肩接踵,大概每个摊子上有两三个人而已,其中一棵杨树之上拴着个小马车,车上有个装杂物的大圆木桶,前边的案台上是个大竹蒸笼,下边炭火烧着,热腾腾的冒着蒸汽,带着酒香的羊肉香气四溢,就算不走近,也让人垂涎欲滴。 顾少棠正觉得奇怪,为什么旁边的摊子上都有客人,只有这边连个人影都没有?朝旁边一看,明白过来:一个红脸膛的大汉坐在摊子边,就如同所有人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一般,满脸怒容,似乎随时要把敢于打扰他的人揍一顿,这么个瘟神在,门可罗雀也是自然的事。 吃乃是人生第一紧要的大事,更何况顾少棠根本不怕他,仍旧走了过去,忽然从案台后边窜出了个小男孩,想来方才是被台子挡得严严实实,不过六七岁,圆圆脸长得很清秀,身上破衣褴褛,在北地的瑟瑟寒风中打着寒战,大声热情招呼顾少棠和风里刀二人:“二位客观这边坐,来碗酒骨槽暖暖身子吧。”那大汉鬼憎神厌的表情却一直不变,似乎没看见他们。 顾少棠也不理会他,只是让小伙计上菜。不多时,那孩子就手脚利落的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羊肉过来,顾少棠吃了一箸,眯了眼赞道:“倒还真是家乡的味道,要是有温热的梅子酒配就好了。” 风里刀站起身来道:“街口就有家酒肆,我这就去买。”他此时心中柔情万千,哪怕顾少棠要天上的月亮,只怕也会试着摘摘看。 顾少棠扁着嘴,黑白分明的眸子转了转,在“好吃的”和“风里刀跑腿”之间犹豫片刻,点头道:“那我等着你。” 风里刀走路带着风,连脚步声都十分愉快,可惜那酒肆的老板是个胡人,只有像火一样的塞外烈酒,但友善的给风里刀之路,让他去不远处的客栈去买。 一盏茶的功夫后,风里刀转了回来,怀里揣着一小坛桂花酒,一边走出巷子口一边腹诽这个偏远小镇匮乏到一坛梅子酒都找不到。 一抬眼,手中的酒坛“呯”的一声落在地上,眼前情景不由得他不惊:十几个摊子前所有的客人和摊主都瘫倒在桌上地上,生死不明,而他们方才坐的那个买酒骨槽的地方,哪里还有顾少棠的身影?连那个红脸大汉和小伙计都不见了。 风里刀心中惊骇无已,急唤了几声“顾少棠”“顾少棠”,却只有风声相和,周遭寂静的如同只剩他一人,急奔去一个瘫倒在地的百姓身边,伸手探他脉息,却见他只是面色潮红昏迷不醒而已,又查看了几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症状,就如同酒醉一般。 “好厉害的迷药,”心中电光一闪,失声惊道:“七日醉……”七日醉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毒药,只要指甲缝中的一点,就足以迷倒十数人,中毒后状如醉酒,七天七夜昏迷不醒,但此毒甚是罕见,只有一个滇边的诡秘门派会使,虽然名头甚大,但大多数人却只闻其名,从来都没见过。 虽然多历风波,但当此时刻,风里刀的手遏止不住的颤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回头,这才发觉方才拴在树上的马车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个边塞小镇,因为有时会有战事,所以也修了不高的城墙,只有南北两个出口,北出铜林镇,就是浩淼无人的草原和大漠,草原和大漠之内,有瓦剌,鞑靼,西番诸多异族。 北门守门的兵卒,正拄着长枪,昏昏欲睡的打瞌睡,风里刀揪住他的领子,扬手就是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冷冷喝道:“刚才有没有马车出城?” 那兵卒被打得懵了,捂着脸道:“你……你是谁?怎么敢殴打官军?” 风里刀眼中是焦灼的怒火,森然道:“我问你,刚才有没有马车出城?敢再耽误功夫,别说打,你的命都赔不起。”他做督主日久,深具威仪,此时又懂了真怒,那兵卒被他威势所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兵卒甚是乖觉,一看风里刀衣着举止,也不像是本地人,又想起附近有明军作战,保不齐这位就是什么将军参将,十分客气道:“这个官人,方才是有一辆马车,急匆匆的出城去了。” 风里刀追问道:“马车上有什么人?是不是有个小孩子?” 兵卒踌躇道:“那马车甚快,小人眼拙,没看清上边有什么人,依稀记得装了个大木桶的样子。” 第128章 闻音讯 风里刀不再多说,急奔奔出城门之外,却只见戈壁连天,荒草黄沙漫地,依稀有几道浅浅的车辙,几不可辨认,却哪里还有马车和顾少棠的影子? 风里刀心中的焦急几乎把他扯成碎片,但此刻焦急也是最最无用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下飞快盘算:马车应该还走不远,此刻时间宝贵,寸时寸金,不能让顾少棠真的没了踪迹,必须马上追上去。 但再仔细一想,戈壁茫茫,自己不识方位,又无给养,怎么可能找得到人?再者掳走顾少棠的人,武功定然不弱,又善使迷药,单枪匹马几乎没有胜算,若有失手,自己送了性命也就罢了,累得顾少棠落入敌人手中的消息却无人知晓,那可就万死莫赎。 又思量片刻,心下主意已定,“嗤”的一声,撕下半片衣襟,咬破手指,飞快写了几个字:“将军有难,跟着萤石。风” 走回城门之内,方才两个守门的兵卒看着他发愣,风里刀又从怀中取出那枚西厂厂公的印信,犹豫片刻,将书信和印信一齐递给那个稍微机灵点的兵卒,道:“交给你们的千夫长,让他火速派人送给离此五百里外宋平的江彬将军,若有延误,这城中守军谁都别想活命。” 那兵卒并不识得西厂印信,但被他语气吓得半死,只是点头如捣蒜的把东西接了过去。 风里刀将怀中所有银票点了一半,大概有三十几万两,先去首饰铺将散发着碧绿幽光的萤石买了个干净,大概又百余枚,又将余下的银票兑了五百两黄金,沉甸甸的用包裹包了,径直走到镇中最热闹拥挤的所在。 “啪”一枚金锭子扔在了人群之中,声音并不大,但人类对黄金的热爱己经接近本能,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被那金灿灿的颜色吸引了,几只手已经伸了过去。 风里刀一脚把金锭子踩在了脚底下,皱眉道:“金子老子有的是,不喜欢,哪位只要答出我的问题,这五十两金子马上归他。” 有三四个汉子,或蹲或趴或跪,手都已经摸到了金子,谁都不肯放手,互相挤挤吵吵,都仰头看风里刀道:“大官人请说,小人一定答得最好。”“老爷请讲,我知无不言。” 风里刀点头道:“好,那我出题了。” 人群寂静下来,五十两金子,这是不小的数目,寻常人家足以一生衣食无忧。 “谁是这铜林镇中最好的向导?” 话音未落,密密层层的人群中一个尖细苍老的声音喊了起来:“我!我是!金子给我!”,紧接着一个矮小枯干,白发稀疏的老者从人缝中钻了出来,快得像只老鼠。 风里刀有些不信的低了头看着这个刚到自己胸口高的小老头。 一个红脸粗脖子悻悻站了起来:“是他,枣核丁丁老头,”又道:“但这丁老头比草原上的长脚花蚊子还狠,大官人还是看看自己够不够他放血的。” 看了看地下的其余几位,这几个还不死心,摸着金子不松手,却并没有反驳。 风里刀收了脚,也不去理会背后抢成一团的人群,一拎捶胸顿足的“枣核丁”的肩膀,道:“丁老头,你不用和他们抢,我雇你当向导,事成之后,报酬是千两黄金。” 丁老头的老脸登时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风里刀道:“若在半个时辰内,你能备齐所需物事出发,再加一百两。” 顾少棠缓缓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伸出手去向四周一摸,似乎身在一个不大的圆形物事之中。 她有些纳闷的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儿?” 当时风里刀去卖酒,她很高兴的一直等,然后那孩子跑来跑去招呼客人的时候,不小心把一碗酒骨槽摔在了地上,那红脸汉子一看大怒,立时破口大骂,拎了个烧火用的半截木柴就奔孩子去了,就如同拎小鸡一样拎到空中,带着木刺的棒子就落了下去。 顾少棠看了一会,在孩子单衣渗出血来的时候,终于坐不住了,几步上前拿住大汉的手腕,微一用力,那红脸大汉就哭爹喊娘的松了手,把孩子扔在了地上。 顾少棠不再理他,弯下腰把蜷曲在地上的孩子扶了起来,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泥水和泪水,那孩子扬起小脸对她笑了一笑—— 她的记忆就到此为止。 顾少棠郁闷的大大叹了口气:好丢脸,下迷齤药,虏人质,本来是土匪的看家本事,竟然因为吃的东西,自己堂堂的大将军,大土匪,竟然被个几岁的孩子给逮住了。或许,正是因为对方是孩子,而放松了警惕,只看见了他的笑脸,没注意到他袖中无色无味的危险粉末。 顾少棠朝身上一摸,星玄和随身的匕齤首已经不在,所幸内息无滞。她暗运内力于指尖,沿着周围木板的缝隙之处用全力戳下去,但木质坚硬如铁,任她努力了许久,指骨生疼,却是纹丝不动。 顾少棠定了定神,便觉有一个细微的凉风,顺着头上灌了下来,暗想自己一时慌乱,竟然不及想到身处之地如此狭窄,若没有通气的孔洞,早就闷死了,又朝上摸索,果然边缘有一处凹陷,似与外界相通。她心中惊喜,再一查看,这孔洞的边缘竟然是精钢打造,比内壁还要结实许多,不由失落的又跌了回去,暗叹敌人真是处心积虑有备而来,事事齐全,没有漏洞。 正沮丧间,忽听得外边隐隐传来交谈之声,顾少棠努力听了一下,不甚分明,她慢慢起身,将耳朵贴在通气的孔洞之上,这才听见一个人说:“师叔,这小白脸真得值五万两黄金吗?”却是那个红脸汉子的声音。 顾少棠心想:小白脸?说得是自己吗?幸好他们走得匆忙,只搜走了武器,没发现自己身份。五万两黄金,这可是个大数目,绿林之中从来没有这等高价,想到自己身价如此之高,不由得有点沾沾自喜。转念又一想,有人恨自己恨到肯出五万两金子,这下被逮住,也不知要如何抽筋扒骨,又忧虑起来。 一个童音骂道:“你这蠢蛋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现在人在咱们手里,还不是咱们说了算?他不吐够了黄金白银休想带走,区区五万两算个屁。”虽然声音稚气天真,但语气却十足是成年人的奸猾狠毒,听着让人汗毛倒竖。 顾少棠恨极,就是这个奸诈的小鬼害自己落入彀中,忽然想到那大汉叫他“师叔”,那大汉都是四十左右的模样,这看似稚童的“师叔”又该多大年纪,难道是妖怪不成? 忽然间眼前一亮,盖着通气孔洞的黑布猛然被掀了开来,那小孩子的脸浮在上方,没有一丝属于孩童的表情,尽是乖戾的邪气,恶狠狠道:“听够了吗?听够了就老实点,栽在我毒魇门手中也不算丢脸。” 顾少棠听闻心中一寒,表面上却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坐了回去:“什么独眼门?你们门派都是独眼吗?可怜见的。” 红脸汉子怒道:“胡说,我毒魇门是滇边伏牛山……”,孩子转脸叱道:“你闭嘴!”,汉子甚是怕他,赶紧闭口不言了。 顾少棠冷笑道:“要我说,独眼不可怜,光有个子没有脑子不可怜,最可怜的是那些明明一把年纪,还困在小孩子身体里的老妖怪。” 那孩子脸色登时气得发青,怨毒的盯着顾少棠,哑着嗓子道:“不要不识好歹,我动动手指,就能让你生不如死。” 傍晚时分那红脸汉子将羊皮水囊和干粮送到桶内,顾少棠又言语试探,希望能激他说出出重金要抓自己的人是谁,可那汉子被训斥得甚是严厉,连一句话都不敢讲。 ------------------------------------------------------------------ 同一片晚霞的余辉之下,风里刀和“枣核丁”各骑着一匹马,在一片凌乱的车辙后,细细辨认。 “你确定这是方才那辆马车的痕迹?” 枣核丁抱怨道:“风官人,小可这眼力是自小儿练出来的,就算有几千辆车也看不错,再说这个方向正是入草原的必经之路。” 风里刀一勒缰绳:“那好,继续赶路。”他眼神焦灼的盯着前方在夜色中渐渐模糊的地平线,心中暗念:“顾少棠,等着我。” ------------------------------------------------------------------- 宋平镇的江彬站在帐中,一个气喘如牛的千夫长跪在他面前,他看了看手中的西厂印信,眼神颇为错愕,再一看那鲜血写就的书信,脸上的错愕又化为了凝重。 “传令兵,这封紧急军报,连夜送给元帅。” “点一千人马,立刻随我出发。” ------------------------------------------------------------------- 军营之外一个黑暗角落,一个缁衣人将小片白绢装入小竹管中,小心翼翼的绑在鸽子腿上,一松手,白鸽“扑棱扑棱”的振着翅膀,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雨化田埋首在桌上一堆摊开的卷宗里,端起茶盏嘬了口茶,有些隐隐的疲惫,英挺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冷冷道:“牛得意,你在门口鬼鬼祟祟的转什么?” 灰色人影闪了进来,牛得意对他一拱手,道:“大人,有事禀报。”自从扬州之后,大档头越发惜字如金,沉稳准确的如机器一般。 雨化田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牛得意顿了一下,双手奉上一个小巧的竹管,道:“方才收到边关飞鸽传书。” 雨化田伸手接过,道:“我刚写了手谕,以后边报消息直接交汤思九处理。”汤思九是从御马监提拔的亲信,既然暂时不能撤换档头们,那就慢慢架空他们,雨化田当然不是宽宏大量容他人制肘的人。 牛得意表情如石雕般没有丝毫变化,只道:“是。” 雨化田扭开那个竹管,有点心不在焉的猜想里边会是什么消息,这几个月他加派了北方边关的人手,时常会有飞鸽传书送到,这当然是因为边境战事频发,宁王蠢蠢欲动,跟某个将领并无多大关系。 雨化田展开细软的白绢,黑色的墨迹染了潮气有些晕开了,上边写着:“将军有难,跟着萤石。风” 他盯着那几个字,好像并不认识它们,雨化田抬起头,那个野蛮的女土匪就站在京城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对他笑了笑,然后像雾一样飞快散去。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应该是很久了,久到牛得意都站得很累,顽石开口,问了一句:“大人,您没事吧?” 雨化田看了看他,把“备马去边关”这种可笑的命令从喉咙咽下去,挥手道:“没事,你下去吧。” 接下来的大半天,雨化田有点不堪其扰,他写公文,那个女土匪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擦自己的飞刀,他接待访客,她跑去在乱翻他的案卷,他好不容易些想喝口茶,她在拍桌子叫嚷要去找金子,他不去理她,于是她无聊的靠着椅背睡着了,唇边有些可疑的水迹。 雨化田终于忍无可忍的把手中的笔扔了,扶着额头叹了口气,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自制力相当完美,当他不打算想起她,就可以不想,现在看来,却只是她不打算来打扰他而已。 幸好天色黑下来的时候皇帝照见,把他从这个充满顾少棠幻像的地方救了出去,照例是一堆废话。雨化田出了乾清宫并没回灵济宫,出了宫门,随便挑了一个方向,信步走去。 京城秋风萧索,路上行人不多。雨化田本来微有些烦躁,疾走了一阵,被凉风一吹,慢慢冷静下来,心中暗想:朝中局势不稳,自己不能离开,也不应该离开;隔着关山万里,等赶到,至少也是十几日后,到了又有何用;景恕对顾少棠甚为关心,定会倾全军之力相救;更何况,那女土匪跟自己的早已划清界限,她也未必希望自己多此一举…… 每一桩,每一件,都指向否定的答案,于情,顾少棠与他本就谈不上有情,不该去救,于理,去边关是缘木求鱼的愚蠢冒险。 雨化田为终于合情合理的说服自己而微微松了一口气。 一抬头,神色骤变,雨化田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在夜风中飘荡的青色酒幡。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江彬的那个卖“谁解相思”的小酒肆门口。 第129章 冤家路窄 马车一连行了整个昼夜有余,眼看天色又渐渐黑了下来,前方长草中有一片明亮如镜的水湾,有十几只野牛和黄羊在低头饮水,见人也不避闪。 那孩子道:“再往前走,水源可就难寻了,今天就在这儿歇息一晚吧。” 红脸汉子早就疲惫不堪,但慑于被“师叔”淫威,却也不敢声张,闻听此言,立刻没口子的答应下来。 顾少棠在木桶中嗤笑道:“你们这些滇边的蛮子,哪里知道北地的厉害,这草原荒漠之上,有一种全身赤红的大蛇,唤作沙蛇,小的也有十几丈长,车轮粗细,就出没在水源之旁,伺机吃路过的行人和野兽,我在这车中自然安然无恙,可惜你们俩八成金子捞不到,反而要客死异乡了。” 其实沙蛇颇为罕见,而且早就在黑水城被她和雨化田杀的绝了苗裔,世间再无此种,在此处说出来,不过是随口咋唬二人。 红脸汉子就有些怯色,嗫嚅道:“师叔,那咱们不如……” 孩子骂道:“没出息的胆小鬼,被个小白脸吓唬几句及要尿裤子,”转过身去用力一敲木桶,冷笑道:“曼说我不信有你说的怪蛇,就算是有,难道我就怕了?” 却见他稚嫩的小手微微一扬,就像弹了弹灰尘一般,几乎是同时,原本在河水的黄羊和野牛似乎随风倒地,发出凄厉的哀嚎,口中喷出鲜血。 顾少棠目不能视,全部精力集中在耳力上,警觉的倾听外界的动静。野牛一个个庞大笨重的躯体倒在地上的沉重响声和瞬间濒临死亡的惨鸣瞬间涌了过来,更增恐怖肃杀。 过了片刻,顾少棠冷冷叱道:“只会用最下作最最不要脸的法子下毒害人,倒是‘光彩’的紧!” 那孩子森然道:“刀子杀人,毒药杀人,还不都一样?谁的心最毒,谁就活到最后,你嘴上说得漂亮,可是想尝尝我的毒药吗?” 顾少棠本欲反唇相讥,但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了好女不吃眼前亏,也就只好闭嘴不语。 夜半更深,四周寂静下来,戈壁茫茫,唯有风声呼啸而过,吹起沙尘打在马铃上叮当作响,顾少棠抱膝坐在桶中抬头看着巴掌大小的天空上聊聊寒星。自己生死全然捏在他人手中,又怎能不怕?却只有孤身一人,不必再跟两个奸邪之徒相斗时,这才露出柔肠百结的一面,她心中暗想:自己昏去是风里刀不在,那他是否平安无恙?若自己此去就死在沙漠深处,他该如何伤心景侯爷年纪已老,只怕抵受不住,实在放心不下。景应龙那小猴子多半也只会自己哇哇大哭,顾不上安慰侯爷。如果自己真的出事,还是指望江彬比较好…… 还有那个人呢?他是会难过,还是毫不在意? 她想着想着,模模糊糊睡了过去,却觉得外边的风又大了些,刮得石子撞在木桶壁上啪啪直响。 “当……当当” “当……当当” 又过了一阵,当这个节奏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顾少棠猛然清醒了过来,这分明是鹰帮的暗语:“我在这里。”她先是一喜马上又是一忧,喜得是风里刀安然无恙,忧得是他这么快追上了,定然来不及搬救兵,他独自一人面对着一大一小两个毒虫,让她如何能放心得下? 两个敌人鼾声此起彼伏,顾少棠不敢出声,勉强将手指探出通气空洞之外,右手食指弯成勾型,做了一个“危险”的手势,希望风里刀能看见,不要贸然行动陷入危险。 风里刀和枣核丁趴伏在水湾的另外一端的土坑之内,风里刀正使手中的碎石击打木桶,其实他学飞刀比顾少棠还早些,但等顾少棠能用星玄的时候,他却还在比入门强一些的阶段,索性自我安慰平常接顾少棠的星玄也是练习。他的这点功夫,飞刀伤人虽然不成,但用石块击打偌大一个木桶还是富富有余。抬起头,正接着月色看见了顾少棠弯起的手指。 枣核丁低声问道:“那是啥意思?” 风里刀道:“她说有危险。” 枣核丁立时打憷:“那咱们就回去吧,我看那汉子凶得很,也不知那桶里是官人你的什么人?若是老婆可以再娶,若是儿子可以再生,若是亲妈也可以再认两个干的代替,为了谁都犯不着拿自个性命开玩笑哩!” 风里刀笑道:“就是我的命,不救出来我就死了。” 说话间水湾之旁本来都在安歇的小兽突然骚动起来,过不多时,荒原的边缘上竟然转出了一群白色的高大影子,好像连绵的云彩。 风里刀眯起了眼睛:“骆驼?” 枣核丁道:“好大一群,只怕有几百只” 骆驼群在的头骆驼的带领下,缓缓的朝水湾走了过来,踏得大地都微微震动。 一只慌不择路的狐狸受了惊吓,撞进了风里刀怀里,被一把按住。风里刀看了看吱吱挣扎的红毛狐狸,又看了看越来越近的大群庞然大物,忽道:“丁老伯,你有酒吗?” 西北人人饮烈酒,枣核丁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结下腰间酒囊递了过去。 风里刀把狐狸拎到自己面前:“你为救将军牺牲,也算捐躯救国,死得其所了。” 头骆驼本来淡定的喝着水,这种动物除了□□的时候会拼得你死我活,其他时候都沉默无聊的好像沙漠本身,它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自己身后似乎有点热,而且有些奇怪的响声,于是它回过头去——一个牧民们所用的套结不知何时被扔了过来,不偏不倚的挂在驼峰之上,而绳结之上,还系着一个活物:一只全身烈火的狐狸,正发出尖利的叫声。 狐狸虽然体型不大,终是尖牙利爪饮血食肉的,骆驼庞大却以沙草为食,对嗜血的野兽有中本能的畏惧,再加之动物都畏火,两厢恐怖叠加,那头骆驼全身都颤抖起来,巨大的鼻孔中急切吐出了几大口白气,仰天长鸣一声,撒开四蹄,直朝前奔去,意欲甩掉身上的带着烈火的不速之客。 骆驼群属之性甚众,事事都跟随头骆驼行动,头骆驼甫一惊慌奔逃,其余的几百头虽然不明所以,但都立时跟着奔跑起来,穿过不深的水洼,直奔对面而求。 那孩子跟红脸汉子刚被骆驼的鸣叫吵醒,就目瞪口呆的看着沙尘滚滚,蹄声阵阵,一大群山一样的动物,猛朝自己冲了过来。 红脸汉子慌乱之下也顾不得这许多,把他师叔夹在腋下,拔腿就逃。 顾少棠更是莫名其妙,只觉得身旁似有千军万马移动一般,把马车撞得东倒西歪,晃得她头晕,忽觉桶旁隐隐有声音传来:“顾少棠!” 她心中一喜,却是风里刀到了。 风里刀令枣核丁用计将惊走了头骆驼,他却将自己绑缚在其中一只骆驼身上,混在群驼之中冲了过来,等到了马车之旁,随即松手,这下也是甘冒奇险,若他不慎跌倒或者颠簸下方向辨别不明,总难免丧生于无数巨蹄之下。 骆驼的河流仍在奔腾不止,正好挡住他的身形,风里刀在木桶上下摸索翻找,试图找到开启的机关,但任凭他怎么寻觅,这桶就如同生铁浇注一般,似乎没有半点破绽,他心中有如火焚,低头抽出了靴中匕首,寻找桶边的缝隙。 顾少棠急道:“这桶十分古怪,一时半会儿打不开的,那两个怪物转眼就会回来,你先别管我,快走。” 风里刀却是不语,继续忙碌,试图撼动这小小的牢狱。 瞬间时光飞逝,耳听得骆驼脚步声越来越小,远处传来那小孩子尖声尖其的叫唤:“快回去,我们的金娃娃别跑了才好。” 顾少棠的声音带了哭腔:“求你快走。” 风里刀心头似压着万斤巨石,几乎难受的呕出血来,但眼下形势已间不容发不能再犹豫,他将手中的匕首顺着通气孔递进去,道:“你拿着防身。”却不料空洞狭窄,匕首的把手却卡在外边不能通过。 风里刀毫不犹豫又取过匕首,一手握柄,一手握住白刃,猛的一掰,“啪”的一声,钢刃应力而断,若以风里刀平常的功夫而论,他再练二十年,也没有这等功夫,但人在紧急关头,对至亲至爱的关怀所致,往往能发挥出巨大的潜能。 刀刃顺着空洞滑了进去,顾少棠伸手接住,发觉上面温热的血迹殷然,心下感动无已。 这下一耽搁,那孩子跟红脸汉子已然又走近了许多,风里刀一看就知已来不及逃走,值得身子一矮,钻进了马车之下,蜷成一团,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稚嫩声音笑道:“也不知道我的十万两是不是被骆驼踏死了。” 风里刀还在车下,顾少棠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强撑道:“你这老妖怪不死,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 便在这时,拉车的两匹马方才被骆驼吓得瑟瑟发抖,一动不动,这会见了主人,却突然如梦方醒,四蹄一蹬,朝前窜了丈余。 不偏不倚刚好露出了车下的风里刀。 “车下有人?”孩子怪笑一声,似乎很高兴的样子,眼中是恶毒的杀机。 突然间,一个西北口音的老者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儿啊,我的儿啊,你跑到哪里去了?畜生惊了有啥可怕的……”却是枣核丁,一路小跑着超这边过来,一副东张西望找人的样子。 风里刀心思极快,从地下一窜跃得老高,一边撕自己的头发一边把手上的血摸得到处都是,嘿嘿傻笑。 枣核丁已经跑了过来,揽住风里刀,对目瞪口呆的小孩子和红脸汉子鞠躬道:“这是小老儿的傻儿子,方才被骆驼吓得旧病复发,请不要见怪。” 那小孩一看风里刀,蓬头垢面,满身满脸的泥土和鲜血,还有些骆驼粪便之类,倒似是个傻子的样子,阴恻恻道:“他惊了我们的马,你说该怎么办?” 丁老头点头如捣蒜,垂泪哀告:“小老儿无福,有个儿子却不如没有,他虽然看着跟常人没差,但就是个废物,脑子还不如稚子,白白一世操心,还请小爷念着小老儿辛苦……” 红脸汉子愣愣的问道:“师叔,怎么办?”那小孩的脸上却有一丝得意的笑容,他心中的想法却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他自己不能长大成人,总是被人嘲笑,乃是平生第一恨事,为此也不知害死多少无辜之人;但眼前这个白痴就算长大了又如何呢?还不是废人一个?他有生以来第一遭体会到了优越于他人的滋味,不由大为愉快,笑道:“好,你们走吧。” 那孩子眼看二人身影消失,嘿嘿笑了两声:“既然觉睡不成了,那继续赶路吧。” 接下来几日风里刀不敢跟得太紧,在几里之外,以不至于失去踪迹为限,只是一路抛下萤石,盼望江彬及早带大队人马赶来。顾少棠在马车之中,固然苦闷,但想着风里刀就跟在左右不远之处,也觉得担忧稍减,漫漫长路,枯寂无聊,不免把自己过往种种翻来覆去的想起,偶尔念及雨化田,却刻意跳开,不愿深思。 又行了七八天,这一日,马车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四周不再如以前的寂静无声,人语和脚步之声时闻,是到了一个镇集之类的所在。 马车走走停停,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然后木桶一阵摇晃,似乎是有人将其抬了起来,顾少棠身处黑暗之中,惊疑不定,只是暗暗摸了摸贴身藏着的半截匕首。突然之间眼前一亮,骤然从长时间的黑暗中到了明亮的所在,顾少棠被光亮刺的双目流泪,好半天才敢睁开眼睛 却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奢华的圆顶金帐之中,眼前一人衣着华丽,面如斧凿,高鼻鹰眼,颇为英俊,整个面容却透出一股森森的戾气。 绍赫笑道:“顾将军,久违了,你若知道我为了抓你费了多少苦心,一定会感动的” 第130章 冤家路窄 顾少棠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在她设想过的许多糟糕结局之中,这几乎也是最糟糕的一个,绍赫为人淫狠阴毒,连父亲爱妾的性命都不顾惜,更何况他们是有大仇的,亦州青龙堡沙城,他都败在自己手上,雨化田还几乎把他的肋骨剔出来--也是为了救她,只怕最后七七八八都会算到自己头上。若是其他人抓了她顾少棠,总可以虚以委蛇巧妙周旋,拖到援兵到来,但现在身陷鞑靼人聚积的腹地,强悍的蒙古兵的老巢,要想营救谈何容易? 自古两国交战,将领往往宁愿自杀也不愿被俘,除了气节,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落入敌人手中难免不遭受惨酷折磨,可能生不如死。更何况,若是男人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零碎剐了,但自己的女儿身份让情况可以比凌迟处死还惨上无数倍。 绍赫满意的看了看她眼中强自压抑的惊惶:“顾将军不要害怕,你是我的贵客,绍赫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却听得那孩童不耐烦道:“王子殿下,人你已经看见,是该付我们事先商谈好的酬金了吧。” 绍赫转身哈哈大笑:“青枭童子,果然名不虚传,请上座,小王这就命人把黄金抬上来。”推孩童和那红脸汉子坐了首席,自己反而坐在下首,又命奉上酒水。 那孩子本就自大傲慢,对此却之不恭。 绍赫殷勤笑道:“小王知道童子和贤师侄都是滇境人士,来漠北苦寒之地,定然甚是辛苦,特意让手下的人多加了些炭火,还学那些不争气的明人弄了地龙取暖,您看可还合适?” 那孩子正觉得热气从脚下上来热热的甚是舒服,点头赞道:“果然不错。” 有十几个蒙古壮汉,将黄金一箱箱的抬了进来,摊在,毒魇们二人脸色喜色越来越浓,绍赫又道:“就是关这顾少棠的木桶不知如何开启。” 那红脸汉子得意道:“这是我师叔知交好友所造鲁班桶,比精钢还硬几分,不知道其中机关,凭你是神仙也休想打开,等我们带着金子平安离开,自然会把开启的法子告诉你们。” 绍赫“哦”了一声,并未多言。 那孩子正挂着贪婪的笑容看着那金灿灿的黄金,忽觉地面略微震了一下,他生性多疑,站起身来狐疑看了绍赫一眼:“方才是怎么回事?” 绍赫似乎没听明白,道:“童子有何指教?” 那孩子还要再说,突然之间脚下一空,一股灼人欲死的热气从地下涌了上来,看似踏实的地面竟然片片碎落,露出了无数烧得通红的炭火,那汉子看势不好,就要纵出,却不料同时帐篷顶上无数烧红的铁砂倾泻而下,地上地下,同时将孩子和红脸汉子所站的丈余空间变成了火炉地狱,他二人同声惨叫,片刻之后就没了声音,只有皮肉烧焦的滋滋作响和臭气,那童子站起之时,就已把足以毒死方圆五里之人的毒药笼在袖中,如果绍赫动手,他抬手即可解决,岂料猝然生变,瞬间已然命丧黄泉。 绍赫哈哈大笑,得意道:“童子,你那造鲁班桶的知交好友叫云逸子吧?他觉得你们的交情和你的命就值一万两白银,小王算了算,还是跟他合作省钱的多,再说你们这些用毒的人,心思都狡诈的很,我怕把柄留在你们手中,日后着了你们的道,所以先下手为强了。” 他非常愉快的摆摆手,令手下的蒙古人收拾一片狼藉,朝顾少棠走过去,笑道:“顾将军,抓你的两个无耻小贼,小王已经替你料理了,你须感激才是。”抽出了镶着宝石的黄金弯刀,手腕一松,伸入桶中架在顾少棠脖颈之上,道:“来人,放顾将军出来。” 果然有人上来,按着云逸子所教的法子,将木桶从中间打开了,接着又拿出两幅精钢的锁链。 绍赫把利刃压近顾少棠咽喉:“将军,委屈您带上这个。” 顾少棠利刃在喉,身不由己,只得暂时从命,她在桶中困了这么久,到现在方能完全伸直身体,全身骨骼肌肉,无一不痛。 绍赫笑道:“顾将军远来辛苦,您先去休息,明日咱们再好好续旧日交情。” 顾少棠心中七上八下,眼下情况是危险之极,虽然想到身上暗藏的半截利刃,心中稍安,但不到最后关头,她总是不甘心跟这个恶毒的王子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忽听得外部有人通传:“大妃到。” 绍赫脸色微微一变。 顾少棠举目望去,却见一个帐帘挑开,四个身穿吐鲁番服饰的少女,薄纱遮面,引着一位仪态万方的丽人款款而入,这丽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深邃,瞳仁却做淡紫之色,一望就知是西域胡种,燕瘦环肥的各色美人顾少棠也见过不少,可若论五官之艳美,此女当属第一,只是嘴角下垂,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略有些愁苦之相,倒显得比她实际年纪还大着几岁。 顾少棠这才记起扬州当日景应龙言道:“……绰罗斯部虽然元气大伤,绍赫没想到这王八蛋对付女人还真有一套,鞑靼可汗达理诺大概半年前暴毙,留下大妃和个才五六岁的儿子,孤儿寡母,鞑靼诸部中的异性贵族蠢蠢欲动,都觊觎汗位,那个大妃也很了不起,为儿子苦撑皇位,前些日子突然有探马来报,说是鞑靼大妃下嫁绍赫……” 这个女子大概就是鞑靼大妃了,顾少棠虽然自己命如朝露,仍然忍不住为这个素不相识的美丽女子担忧:她还这样年轻,老公就死了,为了保住儿子的汗位,被迫嫁给一头没心肝的豺狼,实在可怜。 绍赫对那女子客气的亲热一笑:“怎么,这里太吵惊动了你?” 那丽人报以微笑:“这里倒是热闹,王子在忙什么呢?” 绍赫道:“你我既已成婚,大妃就不必如此客气,叫我绍赫就好。”随意一指顾少棠,语气轻松道:“抓了个明朝奸细而已,小事一桩。” 那丽人秋水般的眼神看似不经意的扫了扫顾少棠,格格一笑:“王子殿下可不要哄我,我看这人不是不是总兵,也是参将呢?惹得明军发兵来捣乱可怎么办呢?”这话说的似是指责,又似是撒娇,绍赫不好义正言辞的反驳,只得干笑了几声。 那丽人又一摆手,对绍赫娇嗔道:“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也不懂,我还是去带达林太吧。” 顾少棠心中忽然一动:若一个女子,明知一个人是豺狼,还敢让他当自己的枕边人,那这个女子,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丽人出了金帐,一个六七岁的健壮男孩愉快的飞奔过来,一头撞进她怀中:“额吉,白音师父刚才说我射箭射得好。” 丽人脸上的莫测笑意顿时化成了温柔慈爱,牵起了儿子的手:“达林太这么棒啊?将来一定跟你父汗一样,是我们蒙古人的第一巴图鲁。” 母子二人一路说说笑笑,缓缓而行,干燥凛冽的风吹在帕里黛依然美丽却过早有了衰老痕迹的脸孔上,曾经的西域第一美人已经无所谓美貌,对她唯一重要的就是儿子,儿子的一切包括未来的汗位。 一个鞑靼妇人抱着装牛乳的木桶从敖包中走了出来,对她笑着行礼,帕里黛也点头回礼,目光无意扫过敖包之内,却是愣住了。 ----------------------------- 顾少棠的手脚被铁链锁在血迹斑斑的石墙之上,周围是鞑靼武士来回梭巡密集的脚步声,那丽人走了之后,她就被送到了这个石牢之中,既然是从完全被控制的状态被交接过来,狱卒也就没再检查她身上是否携有的武器,这让顾少棠非常庆幸。 鞑靼区区北地番邦,当然不如大明的刑罚之所气派华丽,不但比不过锦衣卫的诏狱,估计连西厂的监牢都稍有不及,但可以看出绍赫已经是在特意优待她了,这间牢房比旁边的要宽敞许多,甚至还有一个可以透气的小窗,顾少棠看着草原上的日光从强烈到昏暗,最后消失了踪影,连墙边另外一侧的种种恶行恶像的皮鞭,铁钩等等刑具,都渐渐不可辨识了。 落入敌手,皮肉之苦在所难免,早就不是她担心的问题,现在顾少棠更忧心的是:如何在援兵到来之前,尽可能隐瞒自己女扮男装的身份,不被绍赫发觉。 又过了许久,忽然听得一阵错落的脚步声响,接着哗啦一声,牢门铁锁打开,火光闪动,几枚松明火把鱼贯而入,驱散了石牢内的黑暗。 绍赫身上穿了件不甚华丽的皮袍子,就如同草原上的寻常牧人的样子,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各捧了一个木盒。 绍赫看了看顾少棠,客气道:“顾将军,在这里可还习惯吗?” 顾少棠淡然道:“好说。” 绍赫微微一笑,一抬手,随从将木盒放在牢内的石桌之上,对绍赫躬身行礼,退了出去。这样一来,石牢内只剩顾少棠和绍赫二人,顾少棠更觉警惕,面上却是一副百无聊赖,漠不关心之状。 绍赫道:“自从亦州初见,顾将军本领十分,人才十分,小王一直甚是仰慕,如今苦心孤诣,请得将军的大驾光临,也算得偿所愿了。”亦州阵前,从来没见过的明军少年将军,眉如墨画,眼似寒星,白袍染血,他当时想:这个人不该是将军的,而应该在他掳来的戏班子的,给他唱段小曲。当时绍赫并没想到,这个顾少棠,会给他带来那么多无比惨痛的失败,让他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但奇怪的是,在那些惨败之后,他希望把这个人攥在手心里,肆意折磨玩弄的*,却更加的一发不可收拾。 顾少棠露齿一笑:“几次战场相逢,我看的都是你抱头鼠窜,仓皇逃命的背影,所以王子殿下的脸我一直都记不得,不如你转过身去,背影我八成可以认得出。” 绍赫此人心思莫测,最是狡猾,单独与他相处,实在十分危险,若能把他激走,剩下寻常的蒙古狱卒,就好办很多,最多不过皮肉受苦,不会有被识破关节的危险,于是继续道:“不过王子殿下,战场上胜不了我也就算了,怎么买通几个江湖上人人不耻的小贼,在背后撒迷齤药捅刀子,你也太不入流了吧?” 绍赫鹰眼中怒意一闪而过,旋即笑道:“没想到顾将军不但打仗本事了得,舌灿莲花。你们汉人的兵法上说‘兵不厌诈’‘擒贼先擒王’,小王不过仿效一二。”转过身,去取地上的木盒。 顾少棠心中本来暗想,这狗贼心肠狠毒,也不知备了什么狠毒的刑具对付自己,却不料木盒翻开,里边只有两个犀角的酒盏和一坛烧酒而已。 绍赫在酒盏中斟了酒,举杯一祝:“旧事休提,顾将军既然今日成了小王的座上宾,你我英雄相会,共饮一杯如何?”酒盏递到了顾少棠唇边。 顾少棠不屑的看了看那杯酒,冷笑道:“座上宾也好,阶下囚也罢,但第一,我不与手下败将喝酒,第二,我不与无耻小人喝酒,第三,我不跟长得丑的人喝酒,王子殿下三样占齐,也是旷世奇才了。” 绍赫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气:“大明皇帝昏庸,百官贪财怕死,你年少有为,何必如此冥顽不灵,对那个姓朱的蠢蛋如此愚忠,白白送了性命?如今我诚意相交,你我昔日恩仇既往不咎,你跟随我同打这花花江山,共享富贵。” 顾少棠心中微一踌躇,此刻虚以委蛇也许是更好的选择,但片刻之后,她缓缓开口:“在中原,到女子家中倒插门,是男人最丢脸的事,你投靠鞑靼才有一个立足之地,连自己姓氏都不一定保得住的人,还说什么打江山?”她虽然聪明,却也有股执拗的呆气,见识了绍赫一路而来诸多丑行,连敷衍都不愿意。 绍赫的嘴唇冷酷的抿成一条直线,将酒杯交到左手,一记耳光又快又重的抽到顾少棠脸上,压低的嗓音带着凶煞之气:“将军,你还没搞清自己处境吗?你攥在我手里了 顾少棠只觉左边脸颊犹如火烧一般,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只沉默不语。 绍赫冷冷道:“顾少棠,看来你不想当贵客,却想当俘虏,我今天就让你看看,蒙古人是怎么招待不听话的俘虏的。” 走到石牢的另外一侧,伸手摘下了一条手腕粗细的九股牛皮鞭,眼中是恶毒和快意交织的火焰。 “啪——” 鞭子落了下来,顾少棠梗着脖子一动也不动,咬住嘴唇,把所有声音都压抑在喉咙里,抵死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没有把握,在尖叫呼痛的时候还能不露出女子的嗓音。 开始时她还能通过那里的皮肉肌肤剧痛,判断鞭子抽在哪里,片刻之后,就已经是麻木,全身都在叫嚣,疼痛就像一场无休无止的暴雨,喉咙中血腥的味道越来越重。 她完全没有反应的状态让绍赫的怒气燃烧的更加旺盛,出手越发狠毒,唰得一鞭扫下,鞭尾勾住顾少棠肩头衣服,他用力一撤鞭子,就将衣服扯出了两寸长的口子,露出里边的肌肤,道道殷红的鞭痕衬着鲜血衬着雪白的肌肤,有种诡异的美感。 绍赫的下一鞭就没有落下去,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便在这时,一个蒙古兵卒在牢门口道:“殿下,不好了,兵甲库突然起火!” 第131章 陷危机 绍赫脸现烦躁之色,蒙古人不善冶炼之术,兵甲武器来之不易,乃是除了马匹粮草之外,行军打仗的根基,再加上草原沙漠之地干旱缺水,一旦起火很难控制,他不敢耽搁,颇为不甘的看了看顾少棠,把鞭子往地上一掼,转身出了石牢,边走边喝令狱卒:“再加两边守卫,这个要犯必须严加看管,他若逃了,你们都要在马后拖死。” 石牢中又黑暗了下来,顾少棠顾不得身上烈火烧灼般的剧痛,低头瞄了眼衣服上扯开的口子,有种死里逃生般的的庆幸感,咧嘴似是要笑,眼中却泛起了水光。 夜还长。 兵甲库三处同时起火,火焰汹汹黑烟滚滚,映红了天际。 风里刀藏身在一个敖包之后,看着蒙古人慌乱的跑来跑去,取水救火,没头苍蝇一般。这火自然就是他的杰作了,他一路跟着顾少棠的马车来到鞑靼部落之外,将酬金给了枣核丁,打发他回去。但明军与鞑靼时有交战,他也不敢贸然进入部落,到了傍晚之时,却有一队吐鲁番来的商队到来,他上前花言巧语敷衍一番,哄得吐鲁番商人卖了他一套衣服,又把他带了进来。 风里刀本来就是消息贩子出身,打听消息本是拿手好戏,不多时已经得知有马车进了绍赫的王帐,而鞑靼的监牢则如临大敌,连续加了数倍的守卫。 他去石牢之外转了几圈,当时绍赫已经到,他被森严的守备挡了回来,心知顾少棠十有*就在其中,却一筹莫展的滋味,实如噬骨之痛,但风里刀虽然着急,却不是不知变通之人,既然直路不通,那就不妨迂回取之,不能把进去救顾少棠,那就想办法让那绍赫不得不出来,才有了兵甲库放火这“围魏救赵”之计。 果然,不多时,十几个蒙古骑兵拥着一人匆匆赶到,风里刀之前从未见过绍赫,对他的事迹仅从战报上知闻他曾败在顾少棠手上,但战场胜败也是常事,却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非抓顾少棠泄愤不可?见他前来,认不出微微探头窥视。 绍赫刚下了马,正指挥手下运水灭火,无意中一回头,正好跟晃见,他对雨化田面貌的记忆之深,只怕仅次于顾少棠了,虽然二人距离甚远,风里刀的面容又是一闪即过,但还是让他如闻惊雷一般,一指风里刀藏身之处,对手下亲兵道:“去看看。” 风里刀心中一惊,退了几步,忽然间,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不多时,亲兵回报绍赫:“殿下,仔细搜查过,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绍赫点点头,心想大概是自己眼花,也就不再追究。 等火彻底熄灭已经接近午夜,绍赫也累得半死,第二天一早又是无数善后事宜需要他亲历亲为,一直忙到申酉时分,才得喘息,他灌了一口马奶酒,又忍不住想起昨夜鞭子钩破了顾少棠衣裳,露出的那小片肌肤,那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站起身来:“去石牢。”去把没做完的事做完。 顾少棠比昨天更苍白一些,脸上还是一样的淡然,绍赫进来,也当没瞧见,专心看着即将窗口即将消失的夕阳。 绍赫笑了起来:“一日不见,我对将军甚是想念呢。” 顾少棠继续沉默不语。 绍赫一步一步缓缓走来过来,伸手抓住顾少棠头发,猛将她的头按在墙上:“我在跟你说话。”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顾少棠纤细的脖颈和锁骨,同样有嫣红的鞭痕若隐若现,绍赫的手慢慢滑了下来,无意识的要触碰那看上去十分诱人的痕迹。 却听的门外一声娇声笑语:“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绍赫迅速缩手,转身笑道:“这里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 大妃帕里黛道:“丈夫来得,我自然也能来,这是做妻子的本分。” 绍赫道:“大妃贤明,草原自是人人赞美,只是我在这里石牢审这明朝奸细,怕冻坏了你。” 帕里黛上前几步执了绍赫的手:“这明朝的奸细明日再审不迟,我备下了家乡的葡萄美酒和歌舞,今日请殿下一同饮宴,不知可赏光?” 二人虽然成婚,但平日这帕里黛连边儿都不让他沾到,绍赫本就是个好色之徒,这么个绝顶的美人儿,名义上还是他妻子,看得见摸不到,也够他抓耳挠腮了,但二人是合作共生,他要立足,要利用鞑靼的势力,大妃帕里黛是万万不敢得罪的,也只好吞吞口水而已,今日她突然亲自示好,绍赫自然颇为受宠若惊,点头笑道:“大妃相邀,自然是求之不得。” 牢门又重行锁上,绍赫和帕里黛脚步声渐远,顾少棠才似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唇边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摊开右掌,半段利刃寒光烁烁。 绍赫再到石牢已经是第三日的傍晚,大妃帕里黛连日请他饮宴,还亲自带了吐鲁番来的侍女歌舞助兴,这昔日的西域第一美人从来能歌善舞,他一直无缘得见,也算心愿的偿,但一直身处温柔乡中,还是忍不住惦记石牢里那只带着尖牙利爪的小豹子。今日虽然大妃仍着意挽留,绍赫却以勘察军情为由,告辞出了来,把自己的金帐中的熊皮坐热,就又来了这石牢之中 此时天上铅云密布,却是要落雪,石牢中更是分外阴冷,他的猎物比几天前要清瘦一些,眼睛显得更加漆黑,单薄纤细的身体有些瑟瑟发抖。 见绍赫进来,顾少棠眼中些许的迷茫和无辜的样子,瞬间化为了冷漠的敌意。 绍赫笑道:“何必逞强呢?只要你归附与我,马上就可烤火喝酒,暖烘烘的篝火还有香喷喷的羊肉。” 对温暖的想象让顾少棠不可遏制的战栗更加厉害,贝齿把下唇咬出了一圈深痕。 “还这么倔强?”绍赫脸上是猫戏鼠一般的戏耍神态,又兴奋又得意,薄薄的像个切口一样的嘴唇,望了望窗外翻滚的阴云,亮出了心中盘算已久的恶毒打算:“就快下雪了呢,那我只好剥光将军的衣服,扔在雪里好好的清醒一下,想想清楚。” 顾少棠心中虽然早有准备,但闻听此言,心中的愤恨还是难以形容,恨不得将这无耻之徒碎尸万段。 她本来冷冰冰的不搭理绍赫,心中怒气一动,脸颊绯红目光流转,却如同玉人突然沾了生气,突然活了一般,绍赫本是好色之徒,男女本就不大忌讳,心中邪念大盛,走上前去,在顾少棠耳边低声道:“沙城一战你害死我的宠妾,今日我要你赔还给我。” 顾少棠看着他,她的眼神不再愤怒而是轻蔑的好像在看一只脏老鼠,嗤笑一声:“王子殿下好像不记得你爹瓦剌大汗还死在我手里了呢?干脆我亏本点,赔当你爹好了。你这个脑子里只有女色没有亲爹,禽兽不如的杂碎。” 绍赫的脸涨得通红:“有骨气!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有骨气。”伸手就欲扯顾少棠的衣领。 猝然间,顾少棠右手竟然从精钢的桎梏中松脱而出,指尖寒光一闪,利刃直割绍赫的咽喉。二人距离既近,绍赫又完全没有防备顾少棠身有武器,但他自由生长刀丛之中,身体灵敏若兽,要闪躲已然来不及,本能的错了一下头,堪堪避开了哽嗓咽喉,脖颈之上却已血如泉涌。 他还未来得及愤怒和捂住伤口,突然猛然上前一步,抓住顾少棠手腕一切一扭,“当啷”一声,刀刃落地,顾少棠颈间已经是一道血痕。 这鞑靼腹地的石牢,本来就不是为关押身形相对矮小的明人所设,顾少棠又是女子,骨骼更是纤细,手腕桎梏并非严丝合缝,她初时觉得这是逃走的天赐良机,等发觉用尽办法也只有右手能够脱出时,就已存玉碎之心,宁死也不愿受辱,此时情势所逼只能出手,她心中早已做好打算,一击绍赫,不论是否得手,立即回手自戕,却不料连日鞭挞和寒冷,让她的武功和体力都大为下降,出手速度不足平时两成,更加料想不到绍赫竟然会不顾自己的伤势出手阻拦,终于功败垂成。 顾少棠眼中是一片绝望的灰白,心下冰凉如堕地狱,突然颈间一痛,眼前一黑,昏迷前耳边隐隐是绍赫的狞笑:“想死?没那么容易。” 等顾少棠悠悠转醒过来的时候,突然觉得有好多双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她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哪里来的这许多男人?难道绍赫这狗贼发现了自己的女儿身,还把她丢给士兵凌辱不成?只一想,就险些哭了出来,用力睁开酸涩的眼睛,却楞住了,竟然是七八个穿着吐鲁番服饰的女子,正七手八脚的把自己身上破破烂烂血迹斑斑的长衫脱下来,给自己套上了与她们一样的带着面纱的艳丽长裙。 顾少棠一骨碌坐起来,一看自己手足都未被缚,不由大为放心,疑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吐鲁番女子慌忙连打手势让她不要说话,顾少棠举目四望,却是身处一个狭窄的敖包之中,外边声音嘈杂无比,脚步往来,还有人不知在用蒙语大叫大嚷,顾少棠知此时仍身在鞑靼部落之中,尚未脱险,虽然不知这些女子的来历,但定然是要相救自己。 但顾少棠岂是会无助哭泣,只坐等他人拯救的弱质娇女?虽然颈后麻痹,身上鞭伤痛得直抽冷气,却仍是勉力,站起几步走到敖包入口,将帘帐掀开了一条小缝,朝外观望。 她是被装在个不见天日的木桶中运进来的,鞑靼的人事风物一无得见,也无法判断自己身处的位置,只是看见源源不断的蒙古士兵,手执武器,朝一个方向源源不绝的涌了过去。 有个大胡子骑在马上来回奔跑,不停的哇啦哇啦叫嚷着。 一个侍女匆匆走了过来,扯起头纱帮她遮住了秀发。 顾少棠低声问道:“他在喊什么?” 那侍女汉语甚是生硬:“喊监牢里跑掉了犯人。” “还有呢” “抓住逃犯,摄政王殿下赏一千只羊一千头牛。” 顾少棠心惊值得这么大大张旗鼓捉拿的犯人,也就是自己了,蒙古部落人人尚武,小儿会走路就会骑马射箭,现在整个鞑靼已经变成一张封闭的铁网,自己就算变成只麻雀,也飞不出去。 那侍女见她神色惊疑不定,又安慰道:“你,不用怕,跟着我们。” 顾少棠心想:就凭你们这几个女人,毫无武功,一刀就杀杀干净了,跟着你们有什么用?但人家好意相救自己,这番话就不必出口了。 这一会儿功夫,情况却又发生了变化,东南方向火光闪烁,人头攒动,时有兵刃相交和惨叫之声传来。 虽然距离甚远,面目辨不真切,但可以看出大概是由三十个黑衣人,被蒙古人团团围在当中,切战切退,这些黑衣人武功破为不弱,竟在重围之中也不落下风。 顾少棠心中奇怪:蒙古人骑射天下无双,这样的情况千百只箭一齐落下,这些人武艺再高也成刺猬了,怎么不放箭呢? 方才那侍女又取出面纱,不由分说的给她罩在脸上,嘱咐道:“跟在我身后,不论出什么事,都不要说话。”在顾少棠手里放了个金瓶让她抱着,把她塞进其余侍女之中,自己率先走了出去。 顾少棠跟着走了出去,这才发现其他侍女手中也各有木盒,貂皮,五色丝绸等等物事,不一而足,她在女子中本来算身量甚高的,但这些吐鲁番女子却有的比她更加高些,走在其中倒不觉奇怪,更衣之时她自己女子身份在这群人面前就已掩饰不住,但自己早已在石牢之中就已死过一回,现在脱离了绍赫魔爪,多活一刻,也是赚的,万事不足萦怀,也并不十分在意。 她跟在那领头的侍女后亦步亦趋,不紧不慢的穿过“敌国”的心脏腹地,不时有全副武装的蒙古士兵在身边奔过,却无人来查问。 转过一个黑暗的转角,顾少棠忍不住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那刀兵作响之处,惊异的瞪大了眼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见看见这些黑衣人中,还有一人服色明显与众人不同,穿着打扮,在黑夜中一眼望去,倒是……跟自己先前穿着十分相似。 她脑中灵光一闪,对这个计划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唯一的困惑是:谁在绍赫的眼皮子下翻手为云,明目张胆的相救自己? 鞑靼部落也甚大,她们朝着与刀兵和火光相反的方向一路走去,大概行了半炷香时分,四周越发寂静起来,顾少棠心中正略为安定,冷不防黑暗中骤然有人冷喝一声,说了几句蒙语,接着火把攒动,眼前有二十余个蒙古士兵,正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们。 顾少棠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站住不动,做娇羞胆小状低下了头来,眼睛的余光扫过为首那人腰间华贵的黄金弯刀,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以这刀的精美程度判断,这人非富即贵,不是绍赫的亲信,起码也是千户一级的将领,只怕没那么好哄弄对付。 先前的吐鲁番侍女上前一步,叽叽咕咕对士兵头目讲些什么,似在辩解,顾少棠一概不懂,只有呆立苦忍。 突然间那头目又说了一句话,余下的几个吐鲁番侍女都面上变色,齐声怒斥,顾少棠正猜他到底在说什么惹恼了众人,骤然间已经反映过来,在“同伴”们整齐划一的反应中,自己的沉默是何等突兀? 再想补救,已然来不及,那头目几步走到她面前,冷冷的说了一句蒙语。 顾少棠深低着头,眼睛滴溜溜的四处扫过,预备着先夺把武器下来,虽然如果此刻曝露身份,注定也是无法生离鞑靼的。 那头目下一句已经变成了汉语:“我说,把袖子挽起来,露出手臂。” 顾少棠缓缓握紧了拳头,她手臂上条条鞭痕是无法隐藏的,唯有拼死一战了。 却听得耳边柔美声音响起:“穆塔,你已经有了妻子,怎么能强要看我侍女的身体?我要找绍赫告你的状。” 那头目慌忙行礼:“大妃!” 第132章 一吻凝固 却听得耳边柔美声音响起:“穆塔,你已经有了妻子,怎么能强要看我侍女的身体?我要找绍赫告你的状。” 那头目慌忙行礼:“大妃!” 帕里黛披着一身火红狐裘的斗篷缓缓的走了过来,只从帽檐之后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身后跟着十几个侍女和和一队蒙古武士。 头目道:“大妃,牢中走了要紧的犯人,还伤了绍赫殿下,殿下命我等守住来往外界的各处要塞。” 帕里黛怒道:“这些可都是我的侍女,去吐鲁番商队那里拿我父汗带给我的家乡之物。你们牢里有女人吗?” 头目指了指顾少棠,辩解道:“可这个人不懂蒙语。” 帕里黛厉声道:“初来言语不通有什么稀奇?我嫁到鞑靼第三年才懂蒙语,你是不是还要查看一下我是不是那牢中的逃犯?” 那头目是绍赫亲信,但在鞑靼地界也不得不对真正的女主人退让三分,吓得赶紧拱手行礼,连说:“不敢。” 帕里黛点了点头,对顾少棠等人的方向一摆手,道:“没用的丫头们,吓傻了吗?还不跟我走。” 顾少棠心中一喜,麻利的乖乖溜过去混在侍女之中。帕里黛带了人转身就走,那头目似有不甘,却是不敢阻拦。 一行人行了片刻,出了那股兵卒的目之所及的范围,帕里黛这才伸手摘了风帽,星眸闪回,对身后武士道:“把这伙不凑巧的人料理了,一个都别走脱,免得伤了我和绍赫的夫妻之情。” 帕里黛手下武士训练极是有素,默然领命如几十只黑色的灵狐一般迅速散入夜色之中,不多时,弓弦和惨呼只剩同时响起,方才那股拦截顾少棠的绍赫亲信还不知敌人来自何方,就已被四面八方的冷箭杀伤大半,那头目负伤欲逃,却被一刀结果了性命。 顾少棠偷眼暗观,心里的疑惑却是越来越重,这大妃竟然为了相救自己,杀了绍赫如此多亲信。混在侍女之中,一路回到大妃银帐之外,帕里黛一指顾少棠,道:“你随我进来。” 帕里黛看着顾少棠:“原来你是女子,难怪”语气竟然十分惆怅。 顾少棠知道自己穿这身,女子身材是决计掩饰不住的,也不否认,说出了长久盘踞心头的疑惑“你为什么救我?” 帕里黛叹了口气,道:“我才不想救你,是有人要问救你。” 顾少棠奇道:“是谁?” 帕里黛莞尔一笑,就像天山泉水旁最美丽的花朵:“是天下最好的男子。” 顾少棠楞了一下:“风里刀?”难道是风里刀魅力无边,到了鞑靼就博了这个美艳无双的大妃欢心?那她可要对他泡妞的本事重新评价了。 帕里黛摇了摇头。 顾少棠迟疑了下:“雨化田?”虽然是不可能的人。 帕里黛摇头的神情更加莫名其妙。 顾少棠还待再问,帕里黛却又笑了起来:“等你出去自然会知道。” 伸手翻开了矮塌上的金盒,从夹层中取出了一张牛皮地图来:“我本来想让她们送你出去,不想绍赫那家伙先想到封了各处通路,那只好这样了,这是先王为防备敌人所设的逃生秘道,可以从这帐中直通部落之外,你们的人会在外接应。 ” 顾少棠伸手接过图:“这么机密的图,你就甘心落到敌国将领手中?” 帕里黛摇了摇头:“敌国的将军是个美丽姑娘,这机密也不小吧。而且你走之后,我会彻底封死这条秘道,不能让达林太冒险。” 狮子八腿被桌旁边的栽绒毯子掀开了,露出了个黑洞洞的入口,帕里黛将火把递给顾少棠:“你走吧!” 顾少棠朝她感激的点点头,一步一步走了下去,这地底通道黑洞洞伸手不见五指,长久无人行走,尽是干燥呛人的沙土味道,顾少棠有点庆幸脸上还蒙着那碍事的面纱,她借着火把的光芒,缓缓向前走去,秘道之中虽然没有中土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的诸多精巧门道,但也是曲曲折折歧路甚多,顾少棠牛皮地图在手,也行得十分缓慢。 狭隘憋闷的通道长得几乎没有尽头,行走其中更是耗费体力,顾少棠身上的汗水侵袭着鞭伤,又痒又痛另有一番难耐之处,但她明白多走一步,就离绍赫这个阴险淫毒小人远了一步,离安全就近了一步。 又行了不知多少时候,顾少棠忽觉手上灼痛,低头一看,手中松明火把已经只剩了一小截,她皱了皱眉,将地图摊开,趁着仅余的火光,将还没有走完的部分飞快的记在心中。 最后看了一眼,顾少棠手中的火把已经拿捏不住,甬道陷入了一片黑暗,她拼命回忆着脑海中的地图, 摸索前行,安慰自己幸好所余路程并不太长。 顾少棠在最后一个岔路口站住了,迂回的秘道让她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都有一定程度的失灵,再加上完全的黑暗,就更是拿捏不准。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应该是靠右边的岔路,但当时火光将熄,她也看得不甚清楚,而左边的岔路中,隐隐有风声传来。 向左?还是向右?她的心跳得很快,汗水流进了眼睛里,顾少棠思忖片刻,朝左边的甬道走了过去,这岔路忽高忽低,崎岖不平,似在螺旋上升,顾少棠有些许后悔,但咬了咬牙,又坚持走了下去,越到后来,甬道越是狭窄,几乎仅容一人通过,她心想果然是选错,这歧路到底是个没有出路的死巷。 又往前行了两步,转了一个小晚,蓦觉一股冽风扑面而来,顾少棠心中大喜,朝着风吹过来的方向急奔几步,眼前是淡淡的光线,漆黑的夜色中,鹅毛大雪悄然飞舞,竟然已经是到了那九转曲折的秘道之外。 顾少棠惊喜交集,竟然真的得脱险境。 “顾少棠!” 忽听得有人唤她姓名,顾少棠这才发觉那秘道的出口一处不高的山崖之上,她循声望去,却见熟悉的俊眉凤目,风里刀伫立在风雪中,抬起头,对她张开双臂。 顾少棠笑了,她急切的奔向他,几步跃下,就像一只飞翔的云雀,纵身投入他的怀中。 她跳下来冲力甚大,风里刀也连退了几步,伸手搂腰抱个满怀,二人四目相对,都犹如在梦中一般。 风里刀凝视着她,左手环着她的腰,右手缓缓摘下了她脸上的面纱,让珍爱的容颜出现在自己面前,顾少棠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被俘以来,几番生死关头游走,她无数次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能再重逢已经是命运格外厚待,此刻又怎么忍心推开他? 顾少棠鼻端尽是风里刀身上的气息,带着鲜血和硝烟的味道,但并不讨厌。雪一片一片的落下来,挂在二人的眉睫之间,恍若星光,嘴唇在缓缓靠近,蜻蜓点水般微微一碰,又各自稍微退开,顾少棠的脸颊有点绯红,含羞望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 风里刀抬起手,拇指和食指扼住顾少棠下巴,温柔又不容拒绝的强迫她抬起头来,利落的再次攫取了她的嘴唇。 这次的吻却不同与刚才的浅尝辄止,而是热烈到几乎带着某种兽性,风里刀一寸一寸的辗转侵入她的口腔,挑逗着折磨着牙龈和润泽的红唇。 顾少棠略为吃惊,想出声让他别太过分,双唇分开的瞬间,却不小心被他乘机撬开了牙关,擒住了口中生涩甜美的丁香,更加深了这一吻。 风里刀几乎是凶狠的吻着她,吮吸得她的舌尖都在发痛,顾少棠想伸手推他,却又使不上力气,有些承受不住的向后躲,却被风里刀扶住脑后,不许她逃走,顾少棠有些不满的睁开眼,眼前尽在咫尺的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轮廓,鸦翅般的睫毛侧影,让她有瞬间的恍惚,舌头和嘴唇上的酥麻如烈火般蔓延到脊骨,她本欲推开他的手放缓了力道,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开始沉醉在这个吻中。 风里刀察觉到她的默许,更是得寸进尺,左手将怀中人搂得更紧,唇舌缠绵。 津液交渡的水声冲击着鼓膜,看不见的火焰将他们二人重重包围。 顾少棠觉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的气息似乎不仅占据了她的口腔,而是将她的全身都沾染上了某种颜色,一股陌生的热意在身体中游走,连指尖都微微麻痹,她的鼻尖轻颤,溢出甜美的哼鸣:“不要……够……够了……” 可惜这语无伦次的告饶只能让对方的索取更加激烈一些。 这个吻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一直旋转旋转,以巨大的力量把顾少棠卷入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顾少棠……” 她在恍惚中觉得有人在叫她,可是在这个漩涡中醒来太困难了。 “顾少棠……” 这下她听清楚了,是有人在叫她,声音很熟悉,于是她开始挣扎,所幸风里刀终于结束了这个吻,顾少棠依偎在他胸口,有点晕船后的迷乱眩晕,懵懂茫然的朝那个叫她的人看过去。 朦胧中映入眼帘的那人:一样的修眉俊目,眼神中却带着无尽的震惊和伤痛——他穿着的是风里刀与她分别那日所着的长袍。 如果他是风里刀,那刚才与自己忘形热吻的…… “天哪!” 顾少棠眼前无数金星直冒,捂住嘴唇,几乎站立不住,不敢转脸去看怀抱自己之人。 雨化田狭长的凤眸斜睨,透过重重风雪看着风里刀,没有半点放开顾少棠的意思。 顾少棠飞快的把环在雨化田腰上的手缩回来,转去推他贴近的几乎亲密无间的胸膛,低声道:“你放手。” 仍然别开脸不去看他。 雨化田的声音低醇暧昧,气息热热的喷在她脖颈上:“你自己扑进来的,我为什么要放手?”他清楚这个吻是骗来的,如不是顾少棠将他错认成风里刀,断然不会如此亲昵,但当顾少棠的吻羞涩的落他唇上,当她心甘情愿与他缠绵,那瞬间几乎涌上眼眸的湿意,却是再真实不过。 太晚了,已经不能再放手。 顾少棠咬着下唇,用力推他,但雨化田的手就如铁箍一般,就算她平日武功无碍也挣不开,更何况现在受了伤。 两下一挣扎,顾少棠“嘶”了一声,长长的倒吸了口凉气,四周甚暗,雨化田本来没察觉她身上有伤,借着雪地反射的银光,仔细查看,才发觉顺着她修长的脖颈而下,露出几道凌乱鞭痕,打得甚重。眸色一暗,压着胸中戾气:“谁伤了你?绍赫?” 伸手要查看她领口的伤。 顾少棠猛的一推他:“放开我。”雨化田不敢再抱她,只得松手。 顾少棠呼吸凌乱的退开几步,整理了一下衣服,飞快的扫了雨化田一眼,朝风里刀走了过去。 风里刀就如同是个雪人一般,愣愣的傻站着不动,思维和表情都在看见那吻时一齐冻住,不能思考,不能行动。 顾少棠几步奔近,在他面前站住了,急道:“他……我……” 她试图解释,却语无伦次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顾少棠有很多借口可以用,比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本该在千里之遥的雨化田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比如雪太大四周太黑暗,而她自己又受了不清的伤;比如雨化田那个亲昵的姿势让她产生了误解……但是如此亲密之事,风里刀和雨化田二人性格南辕北辙,个中细节,又怎么会毫无异样?她是被蛊惑了心智?还是虽觉异样却仍在沉醉纵容? 风里刀似乎从冰封中苏醒了过来,伸出手似乎想抱抱顾少棠,却终于还是落在她的头发上:“没事就好。” 顾少棠徒劳的又试图开口:“刚才的事,我……” 风里刀摇了摇头,安慰性的笑了笑:“你安然无恙,这就是最大的事” 侧过头对雨化田朗声道:“江探花呢?” 雨化田还没答话,山坳之后江彬的声音响起来:“咳,我在这里。” 江彬手臂蜷曲着,似乎腿上也受了伤,缓缓走过来,对顾少棠上下打量一番:“顾……顾将军安好!”又笑了起来:“你这个打扮,我只怕要熟悉一阵了” 顾少棠心想听风里刀的意思,江彬是跟雨化田在一处,那方才只怕他也瞧见了,又是面红过耳,幸好天色暗,也看不太清楚。 但跟风雨二人相比,她还是宁可跟江彬说话,顾少棠清了清喉咙:“多谢相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33章 公主与少年 “什么,顾少棠死了?我不是严令你们不得放箭伤他性命的?!”绍赫把手中把玩的金创药的银罐朝报信的千户扔了过去,那千户不敢闪躲,顿时头破血流,嗫嚅道:“我们抓到他时……他已经自尽了。” 绍赫的眉头乖戾的皱起,冷冷道:“把尸体抬上来。” 门外便有两人抬了具尸体进来,是个寻常的汉人男子,身上果然没有伤痕。 绍赫从榻上坐起,冷笑一声:“蠢材,你们上当了,这根本就不是顾少棠。”冷笑一声,笑声中却有宽慰之意:“那些黑衣人呢?” “走……走脱了两个” “统统都是废物!” “噌”的一声,雪亮的马刀又抽了出来,地上的千户哆嗦着:“殿下饶命!” “去,传我命令,调所有人马,给我追,我不信这几个人能插翅飞到天上去。” 千户迟疑道:“朝哪个方向追?” 绍赫怒气又增,发狠道:“所有方向!” 他何尝不知草原茫茫,找几个人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可让落在他掌心的劲敌以这种方式逃走,心中愤怒和不甘犹如烈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内脏和神经。 ================================================================== 风雪正紧,四人找了个背风遮雪的废弃土窑,燃了篝火,这才围坐下来慢慢叙谈。 江彬禀明了景恕,带了一千人马,急匆匆的顺着风里刀留下的萤石痕迹一路追赶过来,但萤石甚小只有夜晚散发淡淡荧光,在白日甚难发觉,只有晚上赶路,耽搁了不少时间。 “后来我发觉已经接近了鞑靼部落,不敢再带大队人马前行,点了三十个武艺最好的兵卒,假装成路过商队的模样。”江彬裹着手臂的伤,道:“我幼时也曾长在西域,对鞑靼等族也熟悉,混迹在吐鲁番商人中,并未引人生疑,所幸风兄机警,寻到了我们,告知了你的处境,商议相救之策,我正好有一个相识的故人……” 顾少棠拨着火,想起告别之前大妃告别之言:“……不是我想救你,是天下最好的男子要我救你……”耳朵登时竖了起来,尽量克制着眼中的好奇:“是鞑靼的大妃?” “对,是帕里黛,你已经见过她了。”江彬不再多谈那美丽的大妃,继续道:“她愿意帮忙相救,我们本打算先拖住绍赫,再把石牢绍赫亲信的看守逐个换掉,神不知鬼不觉的趁夜把你换出来,等绍赫第二天发觉,咱们早已逃出升天在草原上逍遥,但这个计划刚执行到一半……” “我就刺伤了绍赫。” 江彬点点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日雨厂公也刚好赶到,我们就订下了这个金蝉脱壳之计。” 顾少棠的眼角飞快的掠过角落里的雨化田,他抱臂当胸,一直在沉默,切不论他是如何得知的消息,就说从京城赶到这草原深处的异族之地,竟然只用了不到十天功夫,也是非常人所能。 “你们假装劫狱,还让其中一人假扮我,吸引住绍赫手下蒙古士兵,而实际上谁都料想不到,真的顾少棠扮做了大妃侍女的模样,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的逃向相反的方向。” 江彬笑着点头:“当时我还担心你假扮女子会给人瞧出破绽,但雨厂公和风兄都异口同声赞成此计,却原来……” 顾少棠脸上一红:“我的身份,还请代为隐瞒。” 江彬正色道:“这话就小觑我江彬了,我敬的是顾将军身先士卒的作战之勇,豁达宽仁的待友之义,足智多谋的为将之智,这才舍生忘死拼尽全力相救,跟男女又有什么关系?” 顾少棠看他身上的黑衣,忽然悟到:“江探花也在那调虎离山引开追捕的人之中,所以才会受伤的。” 江彬道:“若非雨厂公惊人武艺,只怕今夜我是难以脱身的。” 顾少棠心下难过,嘴唇蠕动几下,却没说出“谢”字来,为了相救自己那些明军士兵绝大多数殒命,江彬受伤,一句谢未免太轻描淡写。 江彬察言观色,安慰道:“顾将军不必自责,今夜出发之时,所有将士,包括我和雨厂公都没打算能生离鞑靼,毕竟如果绍赫下令万箭齐发,武功再高也插翅难飞,大家均想:若能成功救你脱险,也就算死得其所无有遗憾了。” 顾少棠转头看了雨化田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闷声道:“你怎么会突然跑来?西厂那边怎么办……”上次下江南,还是马指挥使想得借口,策划周全,才上疏皇帝,圣旨也是好几日才下达。 雨化田神色淡然:“我来是为了救你,至于西厂,已有安排。” 他如此坦然,顾少棠背上立时一层冷汗,忙不迭先转头看风里刀,风里刀现在的表情跟雨化田出奇的像,淡然到看不出情绪,见她望过来,就对她笑了笑。 ========================================================== 同时间.京城 夤夜时分,乾清宫灯火通明。 脾气温和,喜欢安逸快乐的皇帝朱见深不但醒着,而且难得的暴跳如雷:“牛得意,雨化田到底去哪儿了?!他不是说在养病吗?人呢?为什么不在灵济宫?!” 大档头平日花岗岩平静的表情松动了,额角也汗:“厂公病中得了密报……有一桩大事,务须立即离京,来不及奏报陛下。” 朱见深眼睛都红了:“混帐!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不在,还敢说什么大事。西厂厂公无圣旨私自出京,他这西厂厂公,御马监掌印都当腻了是不是?!” 东厂厂公曹云钦在一旁凉凉的道:“陛下息怒,雨厂公本来就是嚣张自行其是惯了的,只是奴婢也想不到他竟敢如此目无君上。”此刻不火上浇油,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皇帝本来就气,被他一激几乎眼前发黑,伸手就要取御笔写革职查办的圣旨。 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让人舒服的宽慰笑意:“陛下敢是急糊涂了,是眼前事要紧?还是雨厂公的一点错处要紧?不如等他回来,分说明白,再做处置……老臣还刚有一个计较……”把话题扯了开去。 =========================================================== 四人歇息片刻,即便出发,毕竟一时没有脱离绍赫的势力范围,就一时不能安心。 风里刀站在土窑门口,道:“江彬的腿上有伤,我先去取马匹,你们在此处稍等。”转身奔进雪中。 顾少棠疑道:“为什么只有风里刀知道马匹在哪里?” 江彬道:“我们先前跟帕里黛商定的是,由她的侍女将你送到离此地数里的一处所在,由风兄带数匹好马,在那里等候,不想中途情况有变,你从暗道逃出,我和雨厂公脱险后才从帕里黛那里知晓消息,同时请她派人通知风兄赶过来接。”顿了顿,又道:“可是,你好像是走错了方向?” 顾少棠栗然而惊,暗道之中火把熄灭以前,果然是记错了最后一段岔路,阴差阳错转到了山的另外一边,没碰到等候已久的风里刀,却不早不晚撞见了从鞑靼部落折返的雨化田,真是时也命也。 不多时,风里刀果然牵着四匹马,踏着雪转了回来。 四人默然上马,冒雪打马前行,离鞑靼部落渐行渐远,到了天明时分,风雪渐渐停了,云层渐薄,一抹橙红色的曙光在前方透了出来。 风里刀和顾少棠的马在最前,江彬和雨化田在他二人身后几丈的距离,跟得并不紧。 雨化田看着东方光明的暖色,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临行前,我曾去了江探花的酒肆。” 厂公大人一向冷峻沉默,他突然开口倒让江彬有些意外,怔了一下笑道:“雨厂公可是又去喝我那‘谁解相思’?” 雨化田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谁解相思是照见自己心意的酒,既然心意已明,又何必再饮?站在酒肆之外的那一刻,他已然明白,此刻回头已然太迟。 江彬若有所思,片刻之后忽然失笑道:“枉我自诩豁达,不过是个沉湎往事,自欺欺人的凡夫俗子而已,倒是不及雨厂公了。” 正交谈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似是来了一队人马。 江彬和雨化田对视一眼,同时勒马停缰。 江彬道:“照方向看,难道是追兵到了?” 雨化田微一点头,暗运内力捕捉着风中轻微的声响,片刻后道:“无妨,不过十几人而已。” 江彬疑道:“当真?这里离我留驻此地的一千人马所去不远,绍赫送这点人来做什么?当俘虏?” 说话间,一小队人马已经在身后的地平线处露出了身影。 雨化田凝神望着朝他们疾驰过来的十几匹快马,哂笑道:“这可奇了,怎么都好像这小股追兵都是女子?” 顾少棠和风里刀也察觉了状况有异,拨马赶了回来。 追兵在离他们仅有十丈余远这才纷纷停下。 顾少棠,风里刀和雨化田却没瞧追捕他们而来的敌人,而都齐齐转头看着江彬:江彬眼中激动难掩,持着缰绳的双手在明显颤抖。江探花他们相识已久,潇洒豁达,镇定自若比起雨化田也不遑多让,此刻却是似乎无法压抑内心汹涌的情绪。 两队人马无声的对峙而立,唯有草原凛冽的朔风刮过清晨结霜的枯草的轻响。 对面的敌人中为首的高个女子,面纱遮住了头脸,一拨马头,转身欲行, “故人重逢,一句话不说,就要走吗?那你追过来做什么?”江彬语音微微颤抖。 “你们再往前走,就出了鞑靼的势力范围。” 江彬努力要微笑,却没能笑出来:“那不是更好?我在鞑靼多日,你还不都是避而不见?” 女子哀哀的叹了口气:“避而不见,我的难过又岂会少过你?但若今日不看你一眼,也许再要十年才能见到,也许永远也见不到。” 江彬失笑道:“此刻你心愿已了,所以要走?”此刻他一点都不像顾少棠他们认识的那个豁达乐观探花郎,情之一事,就是可以激发人心底最好的最坏的隐藏最深的最不像自己的那一面:“帕里黛,你有天下最美的面孔,和最冷酷的心肠,你的心愿已了,就忍心看我抱憾终生?” 顾少棠微一撇嘴,露出一个“我就知道”表情,她早看出马上人就是鞑靼大妃,也猜出这大妃跟江彬应该是有段旧情,但就是不知江探花这大明将军怎么跟个异族王妃搭上关系的? 雨化田忽道:“顾少棠,你可记得青龙堡血战到最后,为了对付瓦剌的火雨箭阵,江彬和景应龙领一千将士裸身迎敌?” “怎么会忘?!”那样的情形,再过一百年顾少棠都很难忘记。 “那你可记得江探花腰间有个纹饰的图案?” 顾少棠用力想了想,却是没有头绪,当时江彬景应龙等人都一丝不挂,她当时虽然顾不上男女之嫌,却也不好意思盯着同袍兄弟的身体一直看,低头道:“什么图案,我没留意。” “是云雀。” “云雀怎么了?” “帕里黛这个名字,在维语中的意思,就是‘云中仙子’。” 顾少棠恍然点头:“果然他们早就相识,难怪哪天在酒肆江探花说酒是苦的,大妃八成就是他的‘谁解相思’” 雨化田微微一笑,凝视她低声道:“喝苦酒的岂止一人?” 顾少棠先是一愣,瞬间醒悟过来,立刻红霞罩门连脖子都红了,窘得说不出话,雨化田这话完全猝不及防,连个伪装的时间都没留给她。 风里刀把手中缰绳重重一摔,朗声道:“雨化田,你不要欺人太甚!”从昨晚就强行压抑着的怒火和妒意终于忍无可忍的迸发出来。 雨化田转头看着风里刀,嘲讽的扬起嘴角:“我与顾少棠说话与你何干?顾少棠是你的吗?你有一纸婚书?你有三媒六聘?” 风里刀眼中有烈火灼烧:“有与没有还有什么两样?仗势欺人,强取豪夺不就是你的拿手好戏?!” 雨化田冷笑一声,轻轻道:“那好,我就是要横刀夺爱,你待如何?” 风里刀只觉胸口鲜血上涌,哽在咽喉泛着血腥的气息,咬牙回敬道:“把她当作你往日挖空心思谋求的权势地位一般,不择手段的据为己有?雨化田,你的权势是用来威吓人,武功是用来杀人的,爱你人懂吗?同情心你有么?满手血腥,连人的常性都没有,你拿什么爱顾少棠? 雨化田凤眸含怒,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 “别吵了!”顾少棠终于忍无可忍,他二人争执起来,没再刻意压低嗓音,如此口无遮拦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让身为当事人的顾少棠羞窘的几乎无地自容,气急败坏道:“我又不是货物,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由得你们争来抢去?” 风里刀和雨化田一齐看她。 被两双一模一样的深邃狭长的凤眸盯着,顾少棠在马上如坐针毡,一人飞了一记眼刀,正色道:“眼前不是有正事呢。” 除了风里刀和雨化田沉浸在自己的麻烦之中,其余的人都在关注着舞台中央的另外一对主角。 江彬已经下了马,走到了帕里黛的马前,仰头道:“你真的忍心不见我一面?” 帕里黛声音中有柔肠千百结:“我怕我老了,你看见会失望,”刚强庄重,仪态万方的大妃,此刻怯生生如同一个小女孩。 江彬向她伸出手,就像之前许多年他会做得那样:“再过多少年,哪怕你头发都白了,牙齿都掉光了,在我心里,你还是昔日初见之时的模样,永远都不会变。” ================================================================= 昔时因。 一个富可敌国身怀绝技的异人歇着幼子,离开了中土故园,远赴西域,在天山脚下住了下来,那里有瀑布草甸和漫山的鲜花,异人很和气也很有才能,他会吐鲁番人治病,教他们喝茶,还乐此不疲的养一些汉地花木草药,一天天这个异人名气大了起来,吐鲁番的可汗也知道了他,请他和幼子一齐到宫殿里做客,异人的谈吐见识让可汗大为折服,他高兴之余,叫自己的掌上明珠出来献舞。 这是江彬第一次见到帕里黛,大他几岁的小公主,让小男孩第一次明白了“艳光照人”是什么意思,害羞的低下了头,不敢看豆蔻年华的公主和她美的像天上的云彩的舞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男孩也成了少年,小公主越来越美丽越来越耀眼,西域第一美人的称呼不胫而走,传得很远很远,人们都议论“这朵最娇艳的雪莲,将会落在那个可汗的金帐中?” 少年愁苦了很久,有一天他鼓足勇气拦住帕里黛:“你能不能不嫁给那些一把大胡子的可汗?” 公主笑了:“为什么?” 少年满脸认真:“因为我要你嫁给我” 帕里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你是可爱的——”眼中闪动着少女的狡黠:“弟弟。”红着脸跑开了,脚上的银铃发出叮咚好听的脆响。 少年焦急的在她身后喊:“我是男子汉了,我会证明的。” 古尔邦节是吐鲁番独有的节日,人们诵经祈祷,互相拜会,歌舞集会,但最热闹的庆祝,莫过于赛马会,所有最勇敢最强壮的吐鲁番青年会在一场盛大的追逐赛中,尽情展示自己的骑术和体格,为了胜利和荣耀,不惜流血,争夺猎物,也争夺姑娘们的芳心,。 但这样热闹的赛马会,公主帕里黛却没有去参加,部落的汉人商队里有一个做饭的老嬷嬷,她告诉公主汉人姑娘会给心上人绣一方手帕,上边是鸳鸯戏水地久天长,绣花针是在太小,公主手上的鲜血粘在手帕上猩红点点,却仍然带着笑笨拙的飞针走线。 突然侍女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公主,公主,江彬他……” 公主的脸一下子白了,那个傻子,那些比他高大健壮得多的族人,怎么会对这个汉人少年手下留情?那么多的马匹,绳索,还有武器,他会不会有危险? 几年之后帕里黛出嫁的车队,载着牛羊和嫁妆前往蒙古草原的那一天,十七岁的江彬也离开了吐鲁番,回到了中原,后来他游荡江湖学会了酿酒,再后来,他参加了科举,成了探花,认识了一些知心朋友,打了一些硬仗,只是不再提起远方那个美丽的公主。 可是有一天,他尊敬和重视的朋友被敌人俘虏,命运无形的牵引又把他带回到那个从来不会想起,却从来都不忘记的人身边。 帕里黛掀起了自己的面纱,让残酷的岁月摧残过的容颜暴露在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子面前,热泪盈眶:“我老了。” 江彬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全天下的女子加起来,都不如你一半美丽。”他心头突然燃起祈望跟当年一样热切:“绍赫凶残成性,狼子野心,你真的不跟我走吗?我们不当汉人不当吐鲁番人,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我会把哈达林当成自己的儿子教养,” 帕里黛的泪水像珍珠一样滚落在江彬的肩头,哭得像二十岁那年坐在那辆黄金打造的嫁车之中, “啊,亲爱的,你九年之前问过我,现在我的答案还是一样,以前我有我的父王,现在我有我的儿子,除了这件事,我不会在任何其他事上忤逆你。” 帕里黛几乎能感觉到江彬心中的热血再一次一点一点的寒冷下来,他松开了环抱她的手臂,眼中的伤痛一如当年自己告诉他:我不能跟你走,嫁给那个年纪比父汗还大的鞑靼可汗是我的责任,我是吐鲁番的公主。 她是吐鲁番的公主,她是鞑靼的大妃,除了爱情,她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代价是一刀一刀把自己和爱人凌迟。 江彬被心碎的表情让她不忍心看,但他终究已经不是九年前那个只会伤心得一走了之的少年,他抬起头,尽量给帕里黛一个豁达温柔的微笑。 “大妃,请原谅我。”江彬挑起她的下巴,吻落在了她的唇角,然后优雅的行了个礼,就好象赛马会的那一年,眼泪汪汪鬓发散乱跑来的美丽公主,看着单眼皮的少年打败所有的勇士,把猎物放在她眼前,那样潇洒,那样优雅,笑得那样好看。 只是这一次,他好看的单眼皮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 三个看“正经事”的人,有些尴尬的别开了脸。 江彬转过身,尽量潇洒的朝顾少棠他们走了过来,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平地上。 帕里黛捂着嘴无声哭泣,泪水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却强撑着要看清身前熟悉身影的每一个动作。 因为帕里黛明白:这一次,他是真的不再回头。 第134章 仙游的勇气 之后的路程,四人都各怀心事,只是沉默赶路,中午时分眼看快到寻到江彬留下的一千人马所在之处。 江彬看了看顾少棠身上的艳丽长裙,道:“顾将军的身份不好昭示于人,我先回去弄身男子衣服。” 顾少棠道:“多谢”,暗自感激他心思细腻周全。 江彬一走,剩下三个人的尴尬气氛陡然明显起来。 雨化田缓缓开口:“到此地你安全己经无虞,我要先行一步返回京城。”他来得十分匆忙,不及布置更好更精巧的借口,只是让牛得意对外声称他抱病在身,不能见风,若朝中没有什么大事,应该可以蒙混过去;若朝中有必须他在的大事,只怕皇帝会震怒,后果难期,至于罚俸还是其他,就难以预料了。 顾少棠点点头,心绪纷乱,雨化田态度骤变,她好奇又有点害怕,还要顾及着风里刀的感受,眼前状况怎么解都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风里刀气鼓鼓的抱臂不语,英挺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令人难以忍受的静默持续了许久,突然马蹄声响,却是江彬飞驰而返,将手中衣衫朝顾少棠一掷,急道:“顾将军,速速更衣。” 顾少棠不明白既然已经安全,他还急什么,但以江彬的沉稳,会如此焦急失态,肯定是有必须如此的理由,也不细问,飞速下马奔进一人高长草中换衣去了。 片刻之后顾少棠转了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服饰,忽觉一道高大的黑影朝直扑了过来,等她反应过来,景小侯爷已经热情的挂在她脖子上,笑成了一朵花:“我就说你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 雨化田,风里刀,连带江彬,把真正的心事和情绪藏了又藏的,玲珑心肝之人,跟他们打交道久了,再见景应龙纯粹的不带一点杂质直白热诚的关心,倒让顾少棠颇为感动,笑道:“你怎么来了?” 景应龙仍然沉浸在欣喜的情绪中,手顺着她肩膀滑了下来,上下摸索:“没缺胳膊也没有少腿,看起来伤也不重。” 顾少棠脸都黑了,赶紧做疼痛难忍状,打开他的手:“身上都是伤,你最好离我远点,免得我伤势加重。” 景应龙唬了一跳,赶紧收了手,回头道:“老头子,不得了,顾少棠受伤了!” 顾少棠一怔,赶忙抬头,却见白发苍苍的景恕穿着赤红战袍,缓缓朝她走了过来,胡须微颤,对她欣然笑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月余不见,景恕的白发似乎都多了不少,皱纹也更深了些,老了几岁一般,顾少棠眼眶一热,几乎堕下泪来,单膝跪倒:“末将无能,累得元帅悬心操劳。” 景恕轻轻把她搀了起来:“敌人心思诡诈,怎么能怪你?还带着伤,快点随我回营休养吧。” 景应龙在景恕背后露出一张脸,眨眼道:“老头子一听说你失踪,调动兵马布防的大事都顾不得了,直赶过来,方才幸亏江探花回来说你安然无恙,再等两天,他多半要发兵直接去鞑靼问绍赫要人,两国交兵,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景恕虎目一瞪:“景应龙,你的军纪呢!” 小猴子扁了扁嘴,乖乖缩了回去。、 转目间,却是一怔:那位不离顾少棠左右的幕僚,怎么陡然多了一位?雨化田自知身份敏感,本待不随顾少棠回转军中,谁料景元帅担心顾少棠安危,直接赶了过来,他措手不及完全来不及闪避。 只得上前一步施礼道:“雨化田拜见元帅。” 景恕狐疑的看了看他:“雨厂公?西厂侦缉京畿要务,你来此地可有圣上的旨意?” 雨化田含糊道:“事关皇家隐秘,恕我不能明言。”西厂本就是天家眼目,有许多光明正大的不可告人的形迹,他掉这个枪花,景恕就不便再问。 江彬插口道:“我带兵到此,碰巧撞见雨厂公,告知他顾将军遇险,厂公念着与将军往日交情一齐前往营救,若无他援手,顾将军难以安全脱险。” 景恕点点头,不再多言。 归途一路风平浪静,顾少棠心中不安,元帅为自己深入离敌人如此之近的腹地,若万一绍赫大举追到,未及景恕的安全就万死莫赎了,一直催着赶紧赶路,其余各人,伤心的伤心,烦恼的烦恼,忧虑的忧虑,均不多言,只有景应龙欢天喜地,鼓噪不停,惦记着回营后如何大肆庆贺顾少棠脱险。 快马加鞭走了几天光景,与大队人马汇合,顾少棠这才松了口气,这批人马除了景恕带过来的两万骑兵,剩下的是顾少棠所辖的三万精兵,这些人是她先前所统帅的先锋营所余的几千部将的班底,跟她从青龙堡尸山血海的血战过来,情谊菲比寻常,见她安全归来,一张张笑脸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北军本是严禁饮酒,但此时既然人人高兴,元帅景恕显然也心情不坏,睁一眼闭一眼没去扫兵士们的兴致。 江彬挑开帘子走进顾少棠的军帐,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抬头一看三盆红炙的炭火熊熊,小小的帐中,不仅温暖如春,几乎变成了夏日炎炎,笑道:“顾将军,这里仿佛热了些?”、 顾少棠身上穿着单衣,身上半盖了件大氅,斜倚在榻上上,额头上有层细细的汗,苦笑道:“他们非要放进来,说是让我暖和点好养伤。元帅派来的军医如何了?” 江彬笑道:“一共八位,都被我打法回去了,保证应付的妥妥当当,天衣无缝。”转头看了看坐在塌边端着药碗的风里刀:“风兄照顾将军,我回去跟小侯爷喝酒了。” 风里刀把手中骨瓷汤勺放回药碗中,波澜不惊问道:“江探花,雨化田呢?” 江彬稍微一愣,随即笑道:“他似乎有急事,匆匆喝了一杯酒,就像元帅辞行了。” 风里刀点头一笑:“多谢。” 江彬离去后,寂静又蔓延开来,只有炭火劈啪的轻响。 安静比炎热更加难挨。 风里刀又拿起汤勺,送到顾少棠嘴边,淡淡道:“再喝一口。” 顾少棠忍无可忍的坐了起来,大氅滑了下去,露出纤细的肩头,她颦起眉头:“风里刀,你若有话要问我,就问吧。” 风里刀挑眉,认认真真的看着她,就好象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我想问的你都知道,所以我在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 雨化田顶着凛凛的北风,站在马厩之中,从槽头上解下一匹黑马,他多离开京城一日风险就扩大数倍,希望不要不可收拾才好。 营中人人欢乐,来往梭巡的卫兵的都不那么齐整了。雨化田刚牵马走出几步,忽觉黑暗中的辎重车旁有黑影一闪,他心中一惊:景恕这等老练谨慎的将军,都觉此地离鞑靼甚远,敌人不会远来袭营,才放任兵卒庆祝,难道绍赫真的用兵如神,派了探子过来探看情况之后准备趁夜偷袭? 雨化田长眉一皱,现在满营兵士守备松弛完全没有防备,若真被偷袭,定然损失惨重,松开了手中的缰绳,轻身一纵,如同一只滑翔的鹰,飞出数丈之外,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黑影身后。 是两个人,蹲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完全没察觉身后有人。 雨化田心想绍赫的探子武功是在太低微了,俯身下去,扳住一个探子的肩膀,猛力向外一扯 一推,直接把那人甩到了营地的火光之下。 却听得一声娇呼:“好痛!” 雨化田一怔:怎么是女人? 借着火光一看,这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明军的衣服,秀气的圆圆脸上有一对梨涡。 雨化田又一怔……看起来有点眼熟? 顾少棠看着风里刀,心中千般滋味难明,撇清自己,说雨化田一厢情愿,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她和雨化田几番肌肤相亲,可以说是情势所迫,但她能跟风里刀一一讲述吗?;雨化田对她有意,并非她有意招惹,但她得知时的震撼之后,真的没有片刻的脸红耳热的心弦扣动? 更何况,说谎是没有用的,她的谎话骗得了自己,都未必骗得过自小相知的风里刀。 她把腿蜷曲起来,双手环住,把脸藏在膝盖后边,闷声道:“你让我想想。” 风里刀把药碗放在床榻边上,轻轻的别开脸,抿紧嘴唇不让失落和伤心涌上脸颊,他心中有另外一个风里刀在大声狂喊:顾少棠,骗骗我也好,说你和他没有任何瓜葛,说你还是我的,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 寂静却被帐外匆匆纷乱的脚步打破了,顾少棠抬起头,警觉道:“怎么了?外边出了什么事?” 风里刀扶膝站起,深吸一口气道:“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不等他走出帐外,一个虎头虎脑的传令兵已经冲了进来,喜气洋洋的对顾少棠拱手道:“顾将军,元帅请立即你去帅帐。” 顾少棠疑道:“什么事?”这小兵高兴得有点不同寻常。 那传令兵道:“虽然小的不该多嘴,但是将军您大大有面子的好事!”笑嘻嘻的出去了。 顾少棠心中疑窦丛生,转头问风里刀:“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风里刀取过一件紫貂的大氅给她披在肩上:“去了就知道了。” 从顾少棠的军帐到帅帐一共没几步路,却到处是兵卒们好奇嬉笑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搞得顾少棠心中打鼓,额头冒汗。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帅帐,顾少棠眼睛一扫,先看见景恕站在右首,左首是景应龙,江彬,还有……雨化田。她顾不得多想,几步到景恕面前,刚要施礼,却见景恕一摆手,指了指帅帐中央的虎皮椅:“先给公主见礼吧。” “公主?”顾少棠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转目一看,这才注意到椅中竟是个瘦瘦小小少女,批了件不合身的狐裘,圆脸梨涡,可不正是先前见过两次的仙游公主。赶紧跪倒在地:“末将参见公主,”忍不住抬头道:“殿下,您怎么会到这里的?” 仙游脸上挂了风霜之色,却看起来甚是高兴:“嗯,顾将军请起”,又支吾道:“我……”脸却慢慢的红了。 景应龙在旁边朝飞快顾少棠做了一个鬼脸,公主娘娘脸红的就更加厉害。 景恕皱眉道:“这位宫娥,烦劳你带公主先去我的营帐休息,虽然不足款待身份贵重的皇家金枝玉叶,也只能因陋就简暂且请仙游公主暂且屈就。” 仙游柔声道:“无妨的,元帅不必挂心”旁边侍女搀扶,婷婷袅袅站起身来,路过顾少棠身边,羞涩的看“他”一眼,又绯红着脸低下头,跟在景恕身后,出帐去了。 顾少棠站起身来,急问:“怎么回事?公主跑怎么跑这儿来了?” 景应龙忍了这半天,忍不住跳了起来,围着顾少棠转圈,边搓手边兴高采烈道:“顾少棠,顾将军,你厉害!小弟佩服,在扬州,有花魁为你从良,现在本事更大,竟然把个堂堂大明公主从皇宫拐带到这里,我表哥只怕要气死,仙游的母妃丽妃只怕要哭死……” 顾少棠一头雾水:“什么拐带?什么表哥?你转的我头都晕了。”伸手把他推到一边,扫过雨化田,眼光求助的停留在了江彬的身上:“江探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彬忍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 却是仙游自从那日北军凯旋,就对那个风流潇洒,战功卓著,把玉佩掷还给她的少年将军一见倾心,后来在宫中虽然匆匆又见一面,那人从此,杳如黄鹤不见踪影,一个年轻少女,第一次爱慕他人,念兹在兹,无时能忘,在自己编织的情网之中越沉溺越深,身陷深宫,时时回忆那人的音容笑貌,更觉相思刻骨,她不敢跟皇帝老爹讲,也不好意思跟母妃讲,也只有一个心腹宫女知晓,她见公主烦闷,就从宫外找了些《莺莺传》《柳毅传》之类的传奇话本,给她聊解心事。 却不料公主殿下看了这些闲书之后,嗤之以鼻言道:这些好女子为了几个手无缚鸡之力,薄情寡义的书生都能生死相随,顾将军不是比张生之流强千百倍,她们能做到,我堂堂大明公主难道不能执意要效仿那些痴情女子,前去烽火阵前,去寻找自己倾心爱慕如意郎君。 宫女先是吓坏了,又跪又哭求公主不可冒险,可仙游性子自幼受宠性子执拗之极,对宫女言道:你不去我也要自己去,宫女心想:即使自己去密报丽妃和皇帝,追查起来,是谁给了公主那些不正经的歪书,教坏了循规蹈矩的金枝玉叶?自己终究还是难逃一死,只得横下一条心道:“公主要做什么,奴婢就陪公主做什么。” 当时景恕北军刚离京不久,顾少棠还绊在江南,皇帝朱见深偶感风寒,仙游言道要去京城红叶寺吃斋礼佛,求父皇病体早日痊愈,朱见深大为感动,也就许了,公主殿下带着浩浩荡荡的护卫宫女住进了红叶寺,专心念佛,除了贴身宫女谁都不得见面。 等半个月后,朱见深的病好了,丽妃惦记女儿,亲自来红叶寺探望,这才发现公主仙游早已带着个贴身宫女不见踪影,禅堂之中有留书一封只说要去寻意中人。丽妃吓得瘫软在地,泪流不止,她膝下只有这个独女,如今公主生死不明,深宫寂寞,下半生她该如何自处? 但丽妃也不是只会流泪的寻常女子,她先明白过来,公主出逃,是何等丑闻,为仙游着想,她先把消息隐瞒下来,再派出人去秘密寻找,希望这宝贝女儿还未出京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在皇帝和后宫众人发觉之前,把她找回来。 皇帝朱见深很喜欢这个女儿,几次询问,丽妃都说她从红叶寺归来就一直卧病,搪塞过去。可惜一晃三个月,丽妃的探子连河北河南等地都寻遍,还是没有仙游消息,一直见不到女儿的皇帝也终于忍无可忍,丽妃娘娘这才哭哭啼啼讲了实情。 公主失踪,竟然累月无人得知,这还了得!天子震怒,连夜召集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东厂厂公曹云钦,西厂厂公雨化田一齐来见——不巧的发现,不仅他的宝贝女儿不在宫中,连他的奴才都不经许可,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玩耍去了,气疯了的朱见深打算撤了雨化田的厂公,让他好好反省一下,幸好被老奸巨猾的马指挥使四两拨千斤化解。 而在此时,公主仙游已经带着她忠心耿耿的侍女,带着她对爱情无限勇敢的幻想,翻越山水重重,走了遥遥万里,来到了塞北边关之外,虽然足足花了数倍的时间,但一个对人间险恶一无所知的公主娘娘,能平安无恙来到此地,已经是她朱家祖先大大保佑了。 克服千难万险的公主终于混进了她意中人所辖军营中,还没见到意中人一面,却先被和她一样开小差儿的西厂厂公逮了个正着。 雨化田领着公主进帅帐的时候,帐中有好多将士在喧哗饮酒,雨化田上前景恕与窃窃私语时,景应龙突然认出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兵卒是自幼相识,惊讶嚷道:“仙游公主?!你来军中做什么?” 帅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仙游公主处在一场美梦之中,她吃了那么多辛苦,做了那么多危险的事,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用平生最大的勇敢大声说:“我……我来找顾少棠将军。” 这下帐中安静的像没有人一样。 景元帅一下子焦头烂额了,赶紧把闲杂人等清出帐外,让公主殿下坐了上座,问明情由,这才请顾少棠过来。 ------------------------------------------------------------ 江彬讲完,景应龙忽有所悟,上去拍了拍雨化田的肩膀,赞道:“雨厂公,其实我以前一直看不太起你们东西厂,因为你们没什么本事,就会行踪鬼祟暗箭伤人,这次倒叫人真刮目相看,你怎么得知仙游会跑到这里找顾少棠,未卜先知过来等着。” 雨化田颔首一笑,却不搭言。 但仙游之事,雨化田也好景应龙也好,都是只是有点瓜葛的局外人而已,真正的当事人顾少棠,听完后就只有傻眼一个表情了,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家公主为自己只身到此,皇帝必然震怒,自己身份又藏着如此大的隐秘,真的能够全身而退吗? 顾少棠忽觉右边袖子一沉,转过头却是风里刀拉她,景恕的低沉苍老的声音渗进耳中:“顾少棠,你跟我来。”原来她想得入神,景恕在背后叫她都没有听见。 月色很好,北地人烟稀少,天空也格外明亮,四野静谧,空地周围一个兵卒都没有,大概都是得了元帅严令,不得靠近。 “顾少棠,你应该娶仙游公主。”景恕的语气很亲切,就好象是她的父亲,祖父一般。 “元帅,我不愿意娶她。” 景恕有点意外:“为什么?你另有意中人?那也无不可,仙游对你一片痴心,想来将来也不会干预你纳妾氏。” 顾少棠喉头哽得难受,缓缓跪了下来:“元帅,我不愿意娶她。” 景恕皱起眉头:“你可知道,与天家联姻有多大的好处?”他顿了顿,语音更是低沉:“官场权利角逐生死难料,混了皇家血脉,可以保证在斗争落败时,仍然性命无虞。即使是三十年前,顾易安将军那样的大罪,至少可以保你父亲安然无恙……” 顾少棠重重的一闭眼,咬牙道:“元帅,我不愿意娶她。” 景恕叹了口气:“公主贸然离京,总要有一个说法,她天南地北那里都不去,就跑这北地军营,是谁引诱公主?皇家要脸面,几条人命,作为公主出逃的体面解释,毫不出奇。” 顾少棠俯下身,一个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元帅,我不愿娶她,但此事因我行为不当而起,皇家责难下来,我愿一力承担。” 景恕没有再说话,看着顾少棠的眼神,有失望有不解有担忧,终于转过身,缓缓的去了,虽然他尽力挺直,但从顾少棠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背已经因为年纪不可避免的佝偻了,顾少棠心中难过,却是无可奈何。 第135章 将错就错 顾少棠跪在地上楞了半晌,觉得全身都被冷风打透了寒气冰得伤口剧痛,这才站起身来,转过头,却是一惊。两条颀长的身影,一个站在月色下,一个站在阴影之中,对峙而立,一般高矮一样的眉目,如同光与暗的,真与幻的双生倒影。 顾少棠皱了皱眉,走了过去,在二人面前停住脚步,低下头谁也不看,声音里带着软软的鼻音:“神武将军含冤莫白,我身处风波之中,命如朝露不知来日几何,其他些些小事,暂且放下日后再说吧。” 二人各自沉默退到一旁,没再继续纠缠,顾少棠独自回了营帐,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帐外有人唤道:“顾将军!” 顾少棠一激灵坐了起来,出声道:“什么事?” 帐外那人道:“元帅请速你去帅帐见他。” 顾少棠赶忙起身披衣,罩了件铠甲,匆匆出得帐外,举目一看,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刚刚又些微的放亮,她盘算着景恕这么早找自己是有何事不知是不是还是要说服自己娶公主却不留神,在帅帐门口跟迎面来的一个人撞了满怀。 顾少棠刚要道歉,抬头看见来人,却笑了起来:景应龙一脸的睡意惺忪,不停的打着哈欠,外袍穿得乱七八糟,一条裤腿卷到了军靴之上,看起来甚是滑稽,不由笑道:“你这个小猴子,穿成这样见元帅,想挨军棍了?” 景应龙揉了揉眼睛,弯腰把裤腿抚平,抱怨道:“老爷子好好的,不知那根筋不对,半夜都不让人睡觉。” 顾少棠安慰的拍了拍他虽然厚实但还略嫌稚嫩的肩头,二人一齐走了进去。 帅帐之中火把熊熊燃烧,景恕铠甲战袍穿戴得整整齐齐,正伏案刷刷点点的写着什么,眼中尽是血丝,脸上有疲惫之色,一看就知是一夜未眠。 顾少棠心中内疚,拱手道:“元帅!我们来了。” 景恕这才将手中狼毫在黄铜笔架上一放,缓缓靠到椅背上,抬眼道:“来得正好,我有事要说。” 景应龙起床气还没散,小声不满道:“有什么事不能天亮了说。” 景恕出奇的没有当场怒斥儿子,只是有些疲惫的扶了扶额头:“天亮,这道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就要送往京城了。”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奏折?” 景恕缓缓开口道:“北军参将,犬子景应龙举止轻佻,言行失当,致使公主身赴险地,臣景恕教子无方,亏无颜见君父……” 就如同晴空突然响了一个霹雳,顾少棠惊叫一声:“元帅!不可!”。 景应龙开始还满不在乎的在听,渐渐的表情有点困惑起来,打断道:“老头子,你糊涂了?仙游不是为了顾少棠跑到这里来的吗?” 景恕目无表情的继续念道:“……,臣涕泣交流,百悔莫赎,今事已至此,唯求皇恩浩荡,请将仙游公主赐嫁犬子……” 景应龙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冲到景恕桌案前道:“爹!你是真的老糊涂了!要娶也是顾少棠娶她。你求皇帝把她嫁给我算怎么回事?!” 景恕垂下眼帘:“顾少棠不愿娶她。” 景应龙的脸上的肌肉在肌肤搏动,怒不可遏道:“顾少棠不愿意,你就把仙游塞给我吗?先不说她愿不愿意嫁给我,现下满营将士,谁不知道公主是为了顾少棠来的,娶她我以后还有什么脸带兵打仗?”眼中泛了泪光,恨恨的看了目瞪口呆的顾少棠一眼:“你怎能如此偏心,我才是你亲儿子!” 顾少棠跪下来,低声道:“请元帅收回成命,不要因为我的过失,连累了景应龙,他何其无辜?公主之事我愿领一切责罚。” 景恕长叹了口气:“你终是不愿娶她,此事就只有一个解决之法。”将那方奏折细细折好,放入金漆木盒之中,掏出元帅的印信,在蜡烛上烤过,以火漆封好。 “驿官何在?” 帐外有个身着马装的人进账而来,对景恕拜倒。 “八百里加急奏折,直呈御前。” “是。” 那人接过装奏折的木盒,领命离去。 景应龙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头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扁着嘴,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男孩:“我要回京城找娘亲为我主持公道,让他去跟皇帝表哥说:我不娶仙游。” 顾少棠手足无措的伸手想安慰他,却被甩到一边。景应龙像头怒气冲冲的小豹子,转头就往帐外冲。 却听得身后景恕的声音冷冷的响起:“来人!把景应龙给我捆了。 一老一小就此僵持起来,景应龙像条发怒的河豚,气鼓鼓的全身是刺,无论如何都不肯妥协;景恕也就不放肯放他。 第四日黄昏时候,景应龙正躺在床榻上瞪着小窗上透过的夕阳发愣,手足一直绑着都有些酸麻,肚子里空空如也的滋味不好受,自从他第一天滚着过去把饭菜砸了,景恕就没再派人送吃食过来,每日只有一罐清水而已。 忽然间帐帘一挑,一股冷风吹了进来,景应龙冻得一缩脖子,转脸看清来人,愤愤的闭上眼睛。 那人脚步很轻,把手里提的篮子放在桌上,坐在了景应龙身边。 “真的这么恨我?” 景应龙是没什么装睡的本事的,偷偷睁眼瞄了一下,见那人看过来,赶紧又闭上。 又过了片刻,一只手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有热的液体突然掉在他的脸上,一颗,又一颗,他听见顾少棠用他从来没听过的好听声音说:“对不起。” 景应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了起来,狐疑的看了顾少棠一眼:“你怎么了?” 顾少棠这几日本来就一直自责,进来瞧见他形容萎顿,全无往日的意气风发,一时失态,赶紧用袖口擦了眼泪,勉强笑道:“没事。” 景应龙又有点愤愤不平,瞪了她一眼:“无端的天上掉下个媳妇来,还是个一心想给别人当媳妇的媳妇。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顾少棠心中内疚又起,歉然道:“是我对你不住。” 景应龙是个顺毛驴倔脾气,脾气上来皇帝也敢顶撞,景恕不给吃的饿死他也硬挺着不服输。但顾少棠一直进来后一直愁眉不展,软语致歉,他就有些绷不住,不好意思横眉冷对了,耷拉着脑袋闷声道:“其实,也没什么……” 顾少棠一愣:“嗯?” 景应龙倚在帐子上,叹气道:“我们这些世家子弟,婚姻事都是皇家指配,半点由不得自己,我就算不娶仙游,也会是后游,中游什么的其他的公主,郡主”他眨着眼睛回忆了一下仙游的容貌,嘟囔道:“再说,她也不丑……” “可是……”顾少棠内疚无已,谁不希望相伴一生的人是心中挚爱,她一直当作幼弟抚照关爱的景应龙,却要因为自己不能算过失的过失,娶个几乎陌生的女子。 景应龙手臂捆着,拿肩膀撞了她一下,道:“别哭丧着脸了,你不娶她,我只好娶了,谁让我是你副将呢,”想了想撇嘴道:“不过我只能救你这一次,下次再有什么花花草草找上门来,我就没办法了……哎,不对,江探花还可以救你一次……” 顾少棠本来愁眉不展,突然被景应龙颠三倒四的胡说逗得莞尔一笑,如春花绽放。 景应龙又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哭得不一样,笑得也跟以前不一样,被仙游吓得吗?”说到一半,肚子突然咕咕作响起来。 顾少棠警觉的立即收了脸上略带女儿气的笑容,道:“你饿了?” “笑话,你三天不吃不喝试试看。” 顾少棠站起身来,掀开桌上的食盒,捧了碗热气腾腾的吃食出来。 “这是什么?” “胡萝卜玉米排骨汤。” “你做的?” “我哪里会,求火头军悄悄做的。” 热食下肚,景应龙心情好了起来,嘀嘀咕咕道:“仙游这丫头,脾气大的很,从小就喜欢哭,她若知道消息,只怕会从这里哭回京城……” 这是景应龙离他的兄长和挚友顾少棠的秘密最近的一次,等他彻底明白,已经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许久许久之后的事了。 京城的消息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失踪的公主找到,平安无恙的在景恕军中,所有可能发生的未及皇家脸面的丑闻都没有发生,皇帝朱见深几乎大喜过往,连夜下了圣旨,象征性的斥责了景应龙行为失当,又大篇幅的褒扬了他的文武兼修年少有为,最终的结论是:即赐立即进京完婚。 明朝礼教之防甚严,公主孤身在外如此之久,已经招惹口舌,早日完婚,也免得夜长梦多。 另外还有一道给雨化田的旨意也一并送达:西厂厂公罔顾圣意,无旨出京,本当重罚,但念其探得公主消息,不便张扬其事,情有可原,罚俸一年,将功折罪,护送公主回京。 圣旨念完,传旨太监的脸上笑容快挂不下,先对景恕拱手道:“恭喜侯爷,一家两位公主,满大明朝文臣武将哪位也没有这么大的荣宠。” 景恕点点头,后边的亲兵递了个沉甸甸绸袋过来。 “公公远来辛苦,一点寒酸薄礼。” 那太监面色甚喜,接过来笼入袖中,又对景应龙道:“小侯爷,现在该叫驸马爷了。” 景应龙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许多。 景恕把传旨的太监让下去休息,转头道:“宫娥稍等”,叫住了一脸震惊,正打算退出营帐的那位公主的心腹侍女,仙游身份尊贵,哪能随意在营中走动,让成千成百的丑男人瞧了去,因此月余以来,都是独具在一处,周围守备森严,只有陪她同来侍女伺候左右,这次太监传旨到此,也是这侍女代公主来接圣旨。 “你回去如何对公主言说?” 那宫女战兢兢道:“奴婢……奴婢……据实回禀公主。” 景恕沉声道:“恐怕不妥吧。现在公主殿下远离故园,又经了许多风波,她是金枝玉叶身体娇弱,受不得打击,依老夫之见还是暂且压下,等回宫后再告知殿下不迟。” 宫女嗫嚅道:“这……这个……” 景恕道:“你私带公主出逃,已经是死罪一条,念着殿下安然无恙才不予追究,可若仙游殿下听闻消息后,再有心中郁结不快,伤了身体,你有几条性命担得起呢?” 宫女哪里顶着住三军元帅的句句威压,已然六神无主:“奴婢,听从元帅示下。” 景恕点了点头,正要嘱咐,忽听顾少棠道:“元帅,末将以为不妥。” 景恕转头看她,皱眉不语。 顾少棠颦着眉头道:“元帅,现在不告知公主殿下,对于北军对于我,自然是安全许多,等回京后,她再哭闹不依,甚至寻死觅活,都不会……” 景恕面色越发冷峻,打断道:“你既然知道,还不退下。” 顾少棠咬了咬下唇,迎着景恕的目光顶了上去:“我只是觉得,她一个人跑了这么远的路,吃了这么多辛苦,得到的不应该是这个,不该是蒙在鼓里的欺骗。我不愿意娶她,都该给她一个解释,给她一个交代,哪怕她不是公主,就是个普通的山村姑娘,都是一样。” 景恕沉吟半晌,长叹一声:“好,你去吧。” 顾少棠走出公主行帐,脸上挂着泪痕,被凛冽的北风一吹,脆生生的发疼。 景恕十分放心不下一直等在外边,见她出来,赶忙问道:“公主如何?” “都告诉她了,公主在哭,”顾少棠抽了下鼻子:“但我觉得,她应该可以应付得了。” 景应龙站在一旁大惊失色:“完了完了,她不哭得水漫三江不算完。” 顾少棠拽他胳膊,朝公主的行帐一努嘴。 景应龙愁眉苦脸道:“怎么?要我去?”眼看自己老子的一脚就要踹过来,赶紧向前窜了几步,嘟嘟囔囔道:“去就去嘛。” 仙游伏在床榻上,哭湿了半片袖子,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故事就不能像那些传奇故事那样传奇又圆满?那些侠女也好,青楼女子也好为了爱情做了许多事情后,她的如意郎君理所当然的应该爱上她的,从此举案齐眉,恩爱一生。为什么那个对她温和又亲切的少年将军,就是不肯爱她,不肯娶她呢? 哭得正起劲,忽听见侍女说:“景应龙将军来了。” 仙游刚想发脾气说:“让他出去”,却想起顾少棠方才说的话:“景应龙是我认识的心地最光明,待人最宽厚的人,他虽然现在还有点孩子气,但将来会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嫁给他会终身幸福无忧。”她突然有点好奇,让顾少棠如此赞赏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嘴边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门外还有一老一小一齐站在外边吹冷风,景恕严肃审视的看了看顾少棠,顾少棠心中颇为有愧,不由低下头来。 却不料景恕忽然展颜一笑,摇头道:“你这个倔脾气啊,跟你祖父当年真是像极了。” 顾少棠低声道:“是我不好,让元帅操心了。” 景恕道:“景应龙和他上头的两个姐姐,我都没管过,都是嘉善公主在操劳管教,不想老了老了,却突然找到你这个执拗的小鬼,也好,能代易安将军照顾他的子孙,也算了了我心中遗恨。” 顾少棠心中感动,刚要答话,却听得公主营帐中隐隐有争吵之声传了过来。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我故意顶替顾少棠娶你吗?” “……” “公主有什么稀罕?我娘还是公主呢。” “……” 景恕眉间怒色又聚拢起来,怒道:“这小畜生,敢跟公主顶撞。”抬步就要往帐中去,顾少棠伸手拦住他,道:“再等等” 公主也火起上来,声音渐高:“我才不想嫁给你呢!” “正好,我也不想娶你!” “我回宫就告诉我父皇,让他取消赐婚。” “我出门就让我爹写奏折,这样的媳妇我才不要。” “从小我就看你很讨厌。” “你是你们姐妹脸最大的。” 公主忍无可忍的娇声怒斥:“你滚,我要嫁给顾少棠!” 小侯爷毫不示弱,不假思索回嘴道:“走就走,我也要嫁给顾少棠!” 仙游楞了一下,没绷住,登时笑了出来。 第136章 风云变 小侯爷和仙游公主相处虽然没有很好,但幸好也没有很坏,这让顾少棠心头多日以来压着的重重重负多少放下了一些,当天晚上一沾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夜半更深,顾少棠模模糊糊的觉得:身畔好像有人……好梦正酣,懒得理会,翻身继续睡,又迷糊了一会儿,突然一激灵:不对,真的有人,猛翻身就欲坐起,同时伸手摸枕下暗器。 却听得一个熟悉的清冷磁性的嗓音响起:“别忙了。” 顾少棠心中一松,随即恨恨颦起了小八字眉,怒道:“雨化田,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装神弄鬼做什么?” 雨化田坐在她床榻上,转头道:“顾将军这里人多眼杂,找个清静的时候罢了。” 黑暗中他侧脸的轮廓深刻的惊心动魄,顾少棠突然有点胆怯,把身上盖的锦被扯过来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一些:“你,你坐到地下去。” 雨化田轻笑一声:“这行军塌,你我共枕住了不知多少夜,现在计较会不会太迟了?” 顾少棠瞬间红霞满面,又努力向帐篷的方向靠了靠,怒道:“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儿你不是……”忽然醒悟这个话题讨论起来只有更加狼狈,在脸上烧得更加厉害之前,赶紧转口风:“你到底有什么事?快把烛火点上。” 雨化田伸手入怀,拿了个火折子出来。 “噗”的一声,红艳的火光燃起,在他二人之间铺开一小片光明。 面前跳动的火光让顾少棠心中不安更深:“桌上有烛台。” 雨化田摇头:“不必,我只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顾少棠绯红着脸,喘息有些急促:“我说了的,你别逼我。” 雨化田垂下眼帘:“我不逼你,但我有三个问题,你不可以逃避,也不能含糊过去。” 顾少棠瞪他:“还说不是逼我。” 雨化田又复摇头:“这三个问题,你不必答我,只需在心中对你自己作答就好。” 顾少棠不明所以但仍然警惕着,犹豫片刻道:“那你说吧。” “全天下我最不屑的事,就是与那个臭东西相提并论。” 顾少棠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困惑道:“这是你的问题?” 雨化田浅笑摇头:“你和他表面只谈买卖不谈感情,但你心中有他。”凤眸映着火光点点,凝视着顾少棠:“那我问你,你我相识一载有余,若不是敌人,不是伙伴,你心中可有别的雨化田?” “别的雨化田?” “即使不涉利益,不为合作,也会想起的,就像你会想起风里刀一样。” 顾少棠的贝齿把下唇咬出了一圈青白的印子,裹在被子里像只惴惴不安的松鼠,道:“我明白了,你说第二个问题吧。” “飞龙瀑下,你曾说过,桥归桥路归路,本就不是一路人,不该一直同行,可是,若能同路呢?” “你是西厂厂公……” “那是我的事,我只问你,若能同路,你可愿伴我同行?” 火焰上升的热气把顾少棠鬓边丝丝秀发吹得舞动起来,她转着乌溜溜的眼眸艰难的点了点头:“你继续说吧” 雨化田眯起狭长妍丽的凤眸,薄唇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容。 “你不讨厌的,对吧?” 顾少棠微微一愣:“什么?”这句话说得云山雾罩,没头没脑的。 雨化田手指轻拨,“啪”的一声,已经合上了火折子,帐篷内又是漆黑一片。 ----------------------------------------------------------------- “王八蛋!” “滚!” 守门的两个亲兵是被顾将军叫骂的声音吵醒的,睡意惺忪的睁开眼,却见自家将军连靴子也没穿,披着被子站在门口,手中银光点点带着疾风,朝远处一个人影飞过去,赶紧道:“将军,怎么了?是歹人吗?我们去抓他。” 顾少棠满腔怒火登时转移到他俩头上:“你们两个饭桶,连个门都看不好。”抬起袖子忿忿的狠蹭了一下嘴唇,拖着被子转身回帐了。 顾少棠点亮了烛火,在榻上愣愣的坐了一小会儿,试图回忆起在方才火折子熄灭后的那段夜深人静黑暗掩盖鬼神不知的时间黑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总是不大分明,只觉脸颊烧得更加厉害,不敢再想,只好回到这个结论上“雨化田是王八蛋”,才略觉安心,站起身来,把方才因为肢体纠缠从榻上扫到地上的物事一一捡了起来。 棉枕下压了个绸缎的袋子,顾少棠也忘了是从何处掉出来的,捡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有些分量,她解开袋口,朝手心中一倒。 “同心塔?” 顾少棠看着自己掌心中一模一样的两个玲珑宝塔,蓦然忆起花魁兰音的丫鬟赠塔时之言:“……望将军能与倾心相爱之人,同执此同心塔,一生喜乐,白首不离。” 她合拢掌心,若有所思:“倾心相爱,白首不离?” 风里刀伫立在帐篷之外许久,抬眸却见流星飒飒滑过天际,终于还是悄然转身离去。 夜未央。 --------------------------------------------------------- 赐婚圣旨即下,大队人马一刻耽误不得,即刻赶回京城,景恕也不得不把重行布防北军,制衡宁王的计划交给柏蓝将军代管,,婚礼在即,纳彩,出降的大礼总要他这个“家翁”来出面主持大局,顾少棠表面上是和江彬作为新任驸马爷的好友,一同返京,实际上则是景恕担心公主心绪难平,若再有异动牵连到她,轻则仕途尽毁,重则性命难保,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比较放心。 景应龙每天被压着去给仙游请安问好“培养感情”,大多数时候会以争吵告终;仙游虽然仍难免心中郁结,但眼看圣旨昭告天下,木已成舟,顾少棠又对自己全无情谊,也就慢慢绝了念头,专心跟景应龙作对。 雨化田有皇命在身“护送”公主,自然也是一路随行,依然冷静倨傲出入营中,除了晨昏去给公主问安,偶尔会去拜访景应龙江彬这些相熟的年轻将军,一切如常。 但据士兵们私下小道消息传闻,顾将军因为没能娶到公主心情不佳,证据是连续两次有人看见他失手不小心把热茶倒在了雨厂公的蟒袍上,但传说中修罗化身的雨厂公倒似乎没什么修罗之风,换身更华丽的官袍,好脾气的继续找顾将军喝茶。 公主下嫁的消息传开,地方官员纷纷闻风而动,以“迎接公主”为名巴结讨好的花样百出,但既然是“喜事”景恕就不好用以往的铁面冷冷拒绝,被拖缓了不少时间,回到京城时已经进了腊月。 接下来是一系列的忙碌,公主回宫,景家准备纳彩之礼,纳彩之后,皇帝在中和殿设宴,款待新驸马和朝中官员,婚期就定在了半月之后。 婚礼前一天黄昏的时候,内务府把仙游公主的嫁妆送到了景府,皇帝嫁女,当然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景应龙穿着那身簇新的金蝉驸马朝服,头上戴着七梁冠,懵懂的站在铜镜前,左照右照,有些不知所措的回头看顾少棠:“总觉得是偷穿了老头子的衣服,太别扭了。”想想又道:“要是我现在溜走,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出城。” 江彬坐在一旁跟风里刀喝茶,闻言笑道:“驸马爷,明儿就大婚了,这话可别在陛下和太后面前说。” 娶媳妇,特别是取皇帝的女儿当媳妇,其实也是件苦差事,第二天一早景应龙五更就要进宫,先到慈宁宫外拜见太后,再到保和殿参见他的泰山皇帝陛下,之后还有足足一天一夜,繁重冗余,可以累死新科驸马爷的礼仪宴会。 为了让景小侯爷保持充沛的体力撑完整场婚礼,江彬顾少棠等人都早早告辞,留下小猴子一个人“早些休息”与他的婚前恐惧症苦苦作战。 天边寒星初现,风里刀和顾少棠出了景府,沿着胡同并肩而行,静默无语,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和另外一个的亲密程度,可以通过你们之间可以存在的安静时间来来判断,心意相通的恋人,至好交情的朋友哪怕整天不说一句话,各做各的事,也不觉尴尬;但是初相识,或交情一般的人,反而需要不停的寻找话题填补一切空隙,避免可能出现的寂静。 纵使有波折有意外,风里刀和顾少棠自幼点点积累的默契却是一如既往。 忽然间,前方有女子的喝骂之声隐隐传来:“老东西,礼单上的东西带齐了吗?” 风里刀脸现笑容,朝顾少棠道:“有好戏看了。”顾少棠觉得这粗豪的女子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好奇道:“什么好戏?” “你随我来,”风里刀携了她手,二人一齐藏身到道旁不远处的狭窄胡同之中,正好可以窥视到路上的情况。 却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妪昂首阔步而来,另外一个他们十分熟悉的身影跟在后头不停的点头哈腰:“夫人明察,已经带齐了。” 顾少棠也不禁眉眼弯弯,差点笑出声来,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圆胖的脸上尽是笑意,那老妪自然是他夫人罗珍了,顾少棠只见过马夫人一次,开始并没听出她的声音。 马夫人似乎不甚满意,叉腰转过身来:“不要敷衍我,你把礼单上的东西背一遍我听。” 马德彪央道:“小珍,我出门前曾经亲自点过的,万无一失。再说景家明天娶公主,没准有朝中公卿往来,在这儿背礼单,我好歹也是个锦衣卫指挥使,这面子上……” “小珍”花白的柳眉倒竖,怒上前去扭住马德彪的耳朵:“马胖子,你真是越活越没出息,朝中那些污七八糟的官,哪个是好东西?你还要怕在他们面前丢面子!” 马德彪一手护着耳朵,一边竟然还能柔声辩解:“夫人教训的是,那些虚名面子是小,但此地风大天寒,你身子柔弱,要是受了风寒,为夫可是要大大心疼。” 罗珍比马德彪高半个头,肩膀比马德彪还宽,闻听此言竟然“娇羞”一笑,啐道:“老不正经的。”就此松开了手。 胡同里两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身后跟着抬礼物的家丁仆人却视若无睹,向来是对这对老冤家的打情骂俏早已习惯。 待他们走远,二人这才从胡同中出来,风里刀转头对顾少棠正色道:“原来你还有师姐。” 顾少棠一怔:“什么师姐?” 风里刀嘻嘻一笑:“马夫人这招跟‘扭耳朵’你倒是一脉相承,似是师出同门。” 顾少棠伸手锤他:“呸,我还说你才是跟马指挥使一般的无赖!厚脸皮!” 风里刀挑眉看她:“哦?” 顾少棠这才发觉自己一时失言,登时脸红过耳。 风里刀见她面露羞色,不由心头一热,就欲牵她素手。 顾少棠吓了一跳,赶紧退开一步,低声道:“别胡闹,方才那个马夫人还说呢,这里是什么地方?保不齐就有识得我的朝中文武官员经过。” 风里刀有些愕然,讪讪的缩回了手,道:“是我考虑不周了。” 二人不再搭言,继续朝顾少棠将军府缓步而行,可此时的安静与方才的契合又有所不同,顾少棠能察觉到风里刀的沉默里些许的失落消沉,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化解。 明日大婚在即,顾少棠论公职论跟景家渊源或论跟景应龙的私交,她都难得清闲,因此回府后风里刀嘱咐了她一句“早些休息”就自己回房去了。 顾少棠躺了一会儿,却有些心绪难平,重行点亮了烛火,对着那对同心塔怔怔的出神,忽然听到一串轻微的水声,接着是石子撞击“嗒”的一声轻响,似是从花园中传来。 她凝神侧耳,不多时,又有水声和石子的响动,顾少棠忽有所悟,站起身来,疾步出门去而去。 “果然是你。” 顾少棠站在荷花池旁的游廊里,看着风里刀从地下拾起扁平光滑的小块鹅卵石,身躯微侧,手腕一抖,鹅卵石就脱身飞了出去,跟擦着水面连续撞击,留下一串涟漪,水池不大,石子轻弹几下,就撞上池壁,落入水中。 “你心里有事不痛快,就会玩儿这个,从小到大都这样。” 风里刀没有转身,又捡起来块石头:“一个师傅学暗器,你十五六岁时星玄就比得上江湖一流好手,我却只学会了这门水漂的手艺,难怪六叔老柴他们老说我配不上你。” 顾少棠见他脚步虚浮,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还提着一个酒壶,不由皱起眉头:“干什么喝酒?” 风里刀转过头,眼睛因酒醉有些微红,:“我从开始就很喜欢马指挥使和他夫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少棠踌躇道:“为什么?” 风里刀低头一笑:“因为他们让我想起我们年老时的样子,我总是觉得,等我们很老很老了就会像他们那个样子,”他温柔的看着顾少棠:“吵吵闹闹的一直在一起,等你变成一个老太太,你还会凶悍扭我的耳朵,而我等牙齿都掉光了,还是会哄着你笑。” 顾少棠眼波震动:“你……” 风里刀忽而焦灼起来:“那是我理想中的未来,可如果你的理想不是这样,问该怎么办?”惴惴不安的抬起头:“又或者,你希望一齐老去的人,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那我又该怎么办?”似叹息又似疑问。 他凝视着她:“顾少棠,你心中可还有我?” 顾少棠咬住下唇,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风里刀叹了口气:“那雨化田呢?” 顾少棠听见自己心弦扣紧的声音,别开了脸,指甲几乎将掌心刺出血来。 风里刀就像只困兽,在陷阱中不安的踱着步子,终于用力一掼,“啪”的一声,手中酒罐摔在池边的青石上,上前几步,执了顾少棠双手,道:“那好,我不管他是什么西厂厂公,武功多高,都会和他争到底。”他眼中是压上一切的笃定坚决:“除非有一天你说,风里刀你滚开,否则我决不放手把你交给他。” 顾少棠心中柔肠百结,她处事向来果断,不喜欢拖泥带水,却不料情丝罗网,竟比天下最复杂的迷宫还要难缠,不知不觉竟然陷入无法抽身的两难之境。 二人正执手相对,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门口一路奔花园而来,步履飞快,顾少棠和风里刀一齐转过头去,却见雨化田一身白色蟒袍,已经匆匆到了游廊的那一端。 回京后他被皇帝大大训斥了一番,又埋头处理堆积的公务,这几天顾少棠又全泡在景家,一直都没见到他,却不料此刻将近深夜突然出现。 雨化田放缓了脚步,朝他们走了过来,对二人紧牵的双手几乎不置一顾,眉头微皱,对顾少棠道:“出事了。”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能让雨化田用这种声音讲话的,总不会是小事,问道:“什么事?谁出了事?哪里出事?” 雨化田并不言语,只是将手中拿着的物事递给顾少棠。 顾少棠抽手接过,似乎是丝绸的质地,比手帕要大一些,走到游廊边上,展开来,借着月光一看,一股寒意登时将她笼罩:手中竟是一个婴孩贴身所穿的肚兜,十分精致,只是正中间有大片的血迹,尚未干涸。 “这……这是……” 雨化田低声道:“是章阁老的儿子。” 顾少棠颤声道:“那孩子……” 雨化田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第137章 临终书 顾少棠只觉胸口如同被大锤猛锤了一下,又闷又痛,虽然跟那孩子相处仅是短短两日,期间又是尴尬狼狈又多历危险,她年纪又轻,对婴儿之类敬畏多余喜爱,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想到那个有着又圆又亮的漂亮瞳仁的小生命,已经化为了未干涸的一滩血迹,只觉愤懑满腔。 她握了肚兜的手在微微颤抖,“怎么可以……” 风里刀上前扶住顾少棠肩膀,安慰道:“你先别急,”转头对雨化田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进去再说。” 三人一齐穿过花园,来到花厅坐下,顾少棠喝了点茶水,喘息渐渐平复。 雨化田伸手欲探她额头,关切道:“你没事了?” 顾少棠微觉尴尬,侧脸避开,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雨化田不以为忤的收回手,开言道:“我回西厂以后,一直派人盯着清隐镇的章阁老府邸,数月以来,原本都是风平浪静,后来我前去漠北,也来不及多做安排……” 顾少棠脸微一红,示意他继续说。 雨化田续道:“这次刚一回京,就在堆积的案卷之中,看见了写给你的几封信,都是近一个月收到的。” 顾少棠蹙眉疑道:“给我?” 雨化田点点头:“拆开一看,竟是章骢素所写,开始几封信中都语焉不详,只说风物土产云云,这老狐狸在朝中四十年安然无恙,靠的可不光是装聋作哑,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定然是察觉到了自己无法处理的危险,这才不得不隐晦的向你求助,这些信都是偷偷交给扬州的西厂暗卫然后辗转到京师的,可见他对我放在他身边的耳目也是一清二楚。” 顾少棠道:“章骢为什么会向我求助?在扬州他不是说不投靠任何一方才是他全家保命之道。” 风里刀道:“他还当着咱们的面烧了寅甲的当物,你还肯把他儿子还给他,总是个好人,危机关头找人救命,就想起你的好处来了。” 顾少棠翻了下手中染血的肚兜,对雨化田道:“这几封信不是还好,怎么会……” 雨化田看了看她,沉声道:“最后一封里,并没有信笺,只有一张不知从何处撕下的半片丝绢,上面写着‘救儿性命,点你迷津’,笔迹潦草之极,一看就知是危机关头匆匆写就。 我一见如何不急,急传扬州暗卫进京通报消息,却不想他们正好有密信刚刚送到,说章骢一家十日之前突然举家搬迁,一夜之间从清隐镇失踪,却在前日被发现全家大小连同仆从数十人尽数惨死,尸身被抛在一处偏僻的山涧之下。” 顾少棠心头巨震,想那章骢战战兢兢,明哲保身当了四十年的混沌阁,却终于被一件“寅甲”当物,牵扯进了三十年前神武将军的冤案之中,累得全家身殉,看不见的力量组成的黑暗漩涡,似乎要将敢于靠近的一切东西都搅得粉碎,自己若想为祖父洗雪沉冤,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呢? 雨化田接着说道:“西厂暗卫曾详细勘察,死的确是章骢一家,只是尸身中,却没有他不满周岁的独生儿子。” 顾少棠道:“他察觉到危险降至,举家出逃,却自知难以幸免,所以先把他儿子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风里刀道:“他最后一封信,是交给西厂,为何不把孩子也直接托付给他们呢?” 雨化田摇了摇头:“西厂在扬州只有些武功平平的寻常番役,侦缉监视还能胜任,章骢显然不信任他们的能力。” 顾少棠十只交扣撑着下颌,沉吟道:“他既然求我们救他儿子,总要让我们知道他儿子在哪里,那信中一定还有其他地名,人名之类的线索。” 雨化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先将信封拆开,粘合之处都细细察看,却并没有多余的一言半字,又去看那丝绢,抽丝剥茧拆了半片,也是无有异状。” 顾少棠急道:“你怎么不立时来找我?江湖上的门道你不懂,有好些密写的药物,写在纸上或丝绢上的文字,只有用火烤或者用特别的药水浸泡,才能显现。” 雨化田笑道:“江湖手段我都不熟悉,当了一辈子官的章骢又怎么会懂得?但你倒是说对了一半。” 顾少棠挑眉看他:“一半?” 雨化田:“我当时苦思可有遗漏的线索,随意将丝绢丢在桌上,一角浸入了白玉笔洗之中,却不意发现一件奇事,明明是纯白的丝绢,沾了水,却隐隐有一层浅碧之色。” 风里刀忽然“啊”了一声。 顾少棠追问道:“怎么了?” 风里刀道:“扬州菱水镇丝绸虽然比不上湖州丝绸天下知闻,却有一桩天下丝绸都没有的特异之处:遇水而化翠色。” 雨化田接道:“也因此被皇家赏识,设了一所织锦院,缂丝织锦为京中的贵人生产纱罗。每月初七,便有一艘官船从扬州起航,沿着运河运送菱水丝绸到通州埠头。”他顿了顿:“章骢举家从清隐镇消失那日,正是初七。” 顾少棠觉得自己呼吸有点艰难:“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孩子的所在,为什么还是怎么还是没能救下他性命?” 雨化田轻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当时只立即命牛得意带了几十个西厂的番役立刻赶去通州埠头。” “他没找到孩子?” “他找到了躲在后舱的孩子和乳母。” “他找到时孩子已经出事了?”以牛得意的武功,江湖中都罕逢敌手,孩子到了他手中自然安全无虞。 “还安然无恙。” 顾少棠不安的颦起眉头:“然后呢?” 雨化田叹了口气:“离京城五里,路遇突袭,所有番役尽数死难,牛得意力拼之下,也没能保住那孩子性命,勉强夺回尸身,重伤返回灵济宫。” 顾少棠猛的站起身来,撞翻了桌上茶盏“怎么会这样?” 雨化田凝重的看着她,道:“你对着烛火仔细查看一下那肚兜。” 顾少棠不明所以,在桌上将那绣着娃娃鲤鱼却已血腥染满的肚兜展开,对着烛火一照,不由得“啊”的一声,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它……它……还没死?” 那血渍的中央,分明是做三棱之形。 寒意涌上三人心头,那刀枪不入,形如鬼祟的鲵人始终不散的阴魂,终于再次笼罩过来。 静默片刻后,风里刀问道:“牛得意伤势如何?” 雨化田道:“肩背胸口各中一刀,胸口伤处很是凶险,幸而是穿过那婴儿后刺到他身上,否则他早已性命不保。” 风里刀不安的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雨化田微微一笑:“他现在伤势稳定下来,应该在昏睡,你不妨明天再去”顿了顿又道:“你这个大档头倒是脑筋清楚又尽职之人,他拼死带回那婴儿尸身,襁褓之中却还另有乾坤。” 顾少棠惊道:“什么?!” 雨化田道:“他留了一封信给你。”从怀中又拿了一封素笺来,密密层层写了不少字,被血迹染红了半片。 顾少棠疑道:“那绢上字条不是他逃命前匆匆所写,怎么会有这么长的信给我?” 雨化田道:“看落款日期,章骢是在我们离开清隐镇的当日就写了此信,只是他当时心存侥幸,希望的自己守口如瓶能换得家小平安,他四十年阁老也不是空耗光阴,知道此事凶险之际,同时也做了最坏的准备,若对方不肯放过,就请你相救他独子。” 顾少棠道:“他把神武将军案的线索放在儿子襁褓之中,只有我们救他孩儿,才能得到线索。”又黯然叹气道:“可惜还是没能救下那孩子,这封信所写就是‘寅甲’当物的内容吗?” 雨化田摇头道:“章骢当日在井下暗室当着我们所烧的,就是真的‘寅甲’当物,因为他不光是要我们死心,更是要躲在暗处的力量放心,但是那股力量对他的这个‘保证’还是不够满意,寅甲烧了,但它还在章骢的脑子里,他一日不死,他们就无法安心,等了一些时日,最终还是下了杀手。” 顾少棠懊恼道:“寅甲烧了,章骢死了,那他的信还有什么用?” 雨化田伸出两指把那素笺轻轻推到顾少棠面前:“你先看信再说。” 顾少棠心情烦乱,勉强接着火光展开了信笺,却见信上写道: “少棠将军: 顾将军阅此信之时,老夫恐怕已魂归地府,可笑余舔居阁老之职,混沌半生,战战兢兢蝇营狗苟,不敢行错一步言错一句,若终还是难逃横死,真是笑话一场。 回首往事,神武将军案发,当年余为保乌纱官位,刻意不管不问,装聋作哑,置身世外,任黑白颠倒,忠臣枉死。虽每每忆及此事,内疚之情无时不萦于怀,但此事余确不知情,以'不知者无咎'聊以自慰而已。 却不料卅年之后,一位旧日门生携书信手札来到靖隆当铺,密告易安将军案隐秘……” 顾少棠心道:“这是跟他儿子一死在鸣凤楼的老者了”又继续读了下去 “余牵涉其中,欲抽身而不可得,始终心存侥幸,寄望能以往昔混沌之功,含混平安了此残生。后顾将军及西厂厂公等到访扬州,才有百般推搪,烧毁寅甲当物之事。 今日大难临头,方知因果循环,天理昭昭,悔愧甚深, 寥寥数面之缘,将军肝胆血性,仗义坦荡令人仰慕。在朝堂之上虚度光阴四十余载,阿谀奉承之徒,见利忘义之辈,所见无数,鲜有心性光明能及将军者,这才厚颜将小儿托付,老夫死有余辜,但稚子无辜,望将军救他一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 至于将军挂心的神武将军一案,寅甲已毁,但此案却非无懈可击……” 读到此处,顾少棠精神陡然一震. 将寅甲当物交予余手,迫使老夫如蝶入蛛网,百般挣扎却难脱死地之人,临行前曾告靖隆当铺的伙当,他家住绍兴府白凤镇。此人心思缜密诡谲,往昔与余曾有渊源,反复思量甚久,私以为寅甲或只乃‘狡兔一窟’,纵使湮灭也当无碍,将军可到绍兴府白凤镇沐家老宅一往,或又柳暗花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念将军心地磊落慈和,临别之际,余有一言相赠,神武将军一案,勾连错节,牵涉甚巨,尔等所将直面之势力,藏匿于黑暗之中,其力深不可测,即有景恕和马德彪这等权臣或为内援,稍有不慎,也当粉身碎骨百死难逃。千万审慎行之!慎之!慎之!” 读罢此信,顾少棠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卅年前迷案的重重黑暗中又似乎透出一丝微光,但书信最后的几个“慎之”的警告犹如泣血,联想起章阁老全家惨烈结局,更添一份触目惊心。 第138章 相思局 顾少棠思忖片刻,疑道:“那死去的老者到底是什么人章骢说跟他有渊源,那是早就相识,他也做过官吗?” 风里刀摇头道:“他儿子沐国卿是赶考的举子,父母身世都要上报在案,户部所呈的文书上说他父亲只是村中私塾先生而已,从无功名在身。” 顾少棠道:“这怎么可能,乡间腐儒怎么能和堂堂首辅扯上关系渊源?除非……”她颦起了秀气的小八字眉:“这个身份是假的。” 雨化田看着她,微一颔首,表示赞同。 顾少棠定了定神,抬头看了看风里刀和雨化田二人:“我要马上去绍兴,今夜就走。”黑暗中还有一股势力在暗暗行动,他们在明,敌人在暗,稍有闪失,目前手中这一点些微的线索就会断绝,她不能浪费尺寸的光阴,早一日到绍兴,早一日有希望找到神武将军一案真凶的线索。 风里刀和雨化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我陪你去。”又马上将目光转向对方,风里刀怒目而视,雨化田却只轻蔑一瞥,旋即转开脸不去看他。 顾少棠叹了口气对雨化田道:“你刚惹了一场大祸,皇帝的气还没消呢。再说你是厂公,想要离开谈何容易?找个合理的理由,给皇帝老子写奏疏,等龙心大悦准你出京,没有半个月肯定走不了的。” 雨化田不言语,转动着手上的和田玉扳指,脸色不善,他知道顾少棠所言非虚,作为西厂厂公,立即出京在行政程序和皇帝心情两个方面都是不可行的,却也不愿让顾少棠跟那百无一用的家伙一起涉险。 顾少棠雷厉风行的站起身来,道:“雨化田,你先回宫吧,顺便查查章阁老的同僚下属有没有姓沐长得像那老者的,虽然希望渺茫,死马当活马医吧。”转头看风里刀:“收拾一下,咱们准备出京。”主意既定,女土匪的干练果决就又发挥出来,没有雨化田,固然会多了许多危险,但为了枉死的章家稚童,为景侯爷和马指挥使的一生奔走,为祖父昭雪冤屈,哪怕前方是火海荆棘,也得亲自闯一闯,这是她顾少棠的义不容辞。 雨大人收了逐客令,眉目间又冷冽一分,神色不愉,却是端坐不动。 顾少棠爽快的笑了起来:“赖着不走也没有用,你又出不了京。” “他可以出京。” 在旁边一直没开口的风里刀突然说道,声音闷闷的。 顾少棠楞道:“什么?” 风里刀站起身来,身形摇了摇,道:“只要我代他回西厂,”他挑眉看雨化田:“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雨化田表情波澜不惊,显然风里刀的话在他意料之中。 顾少棠心头巨震:“你……你愿意替他回西厂?”方才风里刀还在焦虑又惴惴不安的在追问她心中可有雨化田,发誓一争,怎么会将这独处机会拱手让人? 风里刀看着顾少棠:“方才我一直在想,你第一次出征之前,他对我说的话,当时雨化田说‘你跟去有什么用?你懂兵书布阵?你能在敌人千军万马万矢齐发的时候把她救出来?这些我都能做到;而你--只能像鲵人出现那夜一样,等着顾少棠分神救你’ 顾少棠缓缓颦起了秀气的小八字眉,这些言语她从不知晓。 风里刀自嘲的勾起嘴角:“这些话像噩梦一样一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想了千百条理由去反驳,但没有一条能说服自己。我的油嘴滑舌只能在江湖上骗点消息,或者假冒厂公吓唬那些利欲熏心的官儿,千军万马的战场,或者是鲵人,面对这些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有些惭愧又有些伤心的看着顾少棠:“如今鲵人未死,连牛得意都重伤,我若为了一己之私,为了跟雨化田相争,宁可让你涉入险境,如此自私悭吝,那更不配爱你,。”沉默良久,沉声道:“其实他说的对,我空有爱护你的心,却没有保护你的本领,只能碍手碍脚徒增负担而已。若你……若你……我……”呼吸艰难的说不下去。 风里刀不再看顾少棠,对雨化田道:“你的马呢?” “拴在门外。” “西厂中可有变化” “一切如常。” 风里刀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匆匆转头推开房门,就朝回廊走去。 他走出了有十几步远,顾少棠这才如梦方醒,追出门去,叫道:“风里刀!” 风里刀迟疑的回过头。 顾少棠望着他,清丽眉眼间似有千言万语,终于放开了咬得没了血色的樱唇,轻声道:“你放心。” 风里刀眼中放射出喜悦的光芒,对她重重的一点头,步履登时不复方才的沉重,轻快离去。 顾少棠看风里刀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转会身来,不意一个修长身影早在她身边,见她转身,直接上前一步。 雨化田用身体把她困在自己和雕花门扇之间,垂下眼帘:“你放心?顾少棠,你会不会,欺人太甚?” 顾少棠有点怯怯的,仍然含怒瞪他:“你才欺人太甚!” 雨化田眸色一冷:“你这是为风里刀打抱不平?” 顾少棠别开脸不看他:“只有我可以欺负风里刀,其他人都不可以。” 跟风里刀在一起,本是不必思考的理所当然,但骤然出现的雨化田,却搅乱了一切,顾少棠心中也隐隐将二人相较,但每一触及这个念头,都告诫自己“职责为重”“家仇未报”,不去面对,其实她也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当顾将军,家仇也总会有了结一日,总要有个决断。 回避,更是因着她隐隐害怕着自己可能给出的那个答案。 她内心的天平每向雨化田摇摆一分,对风里刀的愧疚就更增一分,青梅竹马一路走过,她与风里刀就如同并蒂而生的植物,痛苦和欢乐比旁人更能彼此感知,方才风里刀黯然离去的身影,就像声声指责,如同一把把利刃割在她的心上。 顾少棠开始分外不能忍受别人伤害风里刀,特别是雨化田。 但她内心这番煎熬,却是无法对任何人明言。 顾少棠低声道:“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我一直都很是感激,但我现在不能许你任何事,你就当我是个铁石心肠无情无义的女子好了,若此番你不愿再相助,我也……” 雨化田一低头,几乎擦着顾少棠的面颊。 顾少棠耳朵飞红,立即闭嘴。 雨化田缓缓的摇了摇头,挺直的鼻尖擦着顾少棠粉颊上细小的绒毛,带来一阵微痒的令人战栗的触感,他叹息着说:“太晚了。”热热的气息喷在她唇上。 顾少棠瞥他一眼:“什么太晚了?” 雨化田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樱唇,只有分毫的距离:“太晚了,我已经没办法抽身,所以,你也休想走脱。” 顾少棠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心中惊涛骤起。 雨化田已经后退一步,回复了淡然冷冽的表情:“今夜不是要出京?” 第139章 白凤镇闹鬼事件 顾少棠给景恕留书一封,略略说明状况,连夜派心腹送去了侯爷府,她知道,但凡有助给神武将军昭雪冤屈的任何事,景恕都是不遗余力支持,有他在京协调,自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只是不能参加景应龙大婚之礼,却颇为遗憾了,但既然是至好兄弟,相信他也能体谅。 二人收拾停当,先到通州埠头,此时正值年尾,埠头甚是繁忙,来往商船往来穿梭,昼夜不停,顾少棠急于到绍兴,不拘简陋,搭了艘运药材的货船,匆匆南下。 这水路上次去扬州时就走过一次,这次更是熟悉,他二人欲避人耳目,只在舱中安坐,甚少与舱中客商水手交谈,一晃儿十余日,还未到应天府,就找了小埠头先下了船,骑马由陆路赶往绍兴府。 敌人行迹未明,他们也就更加小心谨慎,晓行夜宿,不走官道,避开人烟稠密的州府城镇,第二十天掌灯时分,终于到了绍兴府白凤镇。 白凤镇比章骢所居的清隐镇大着不少,也繁华热闹些,顾少棠和雨化田赶了一天的路,早就饿了,先找了家客栈坐了下来。 雨化田不等顾少棠开口,先点了几样江南菜肴,又要了壶杏花淡酒,酒菜摆上,竟是十分清淡精致,让人不由食指大动。 传菜的店小二笑道:“这位爷台是行家呢,这都是本地时鲜的食材,拿手的菜肴,滋味可不是其他可比。” 顾少棠吃得香甜,也有些稀奇雨化田这人还真是有些门道,一餐饭也办得如此妥帖,临行前二人就一番冲突,顾少棠本来担心路途之中相处难免尴尬,却不料雨化田只是一切如常,波澜不惊,既无心存芥蒂,也没有那些亲昵之举,好似又回到了龙门时默契合作的坦然。顾少棠有时会猜雨化田到底在想什么?对自己的执念到底有多深?总是得不出确定的答案,厂公心思之难猜,也不亚于神武将军案了。 却听雨化田道:“小二,这里可有个叫沐国卿的举人?” 顾少棠停箸听着,白凤镇是个小镇子,出个举人是了不得的大事,小二定会有所耳闻。 果然小二立即咂舌不已:“唉,可不是,沐举子那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咱们白凤镇上一个举人还是八十年前呢,听说作到了宰相……” 顾少棠赶紧打断,问道:“小哥儿,为何说那沐举子可惜?” 店小二道:“你们可是他的亲朋故友来看他的,那可就见不着喽。” 顾少棠点头笑道:“我们跟沐举子前年在应天府书院相识,一见投缘,一直没通消息,这次路过白凤镇,顺便拜访。” 店小二道:“你们来晚了!去年沐举子进京赶考,他爹也陪着,谁知道碰上强盗,爷俩儿都被害了性命,连个尸首都没运回来,客死异乡,惨啊。” 顾少棠做愕然状,悲声道:“怎么会?沐兄年轻才高,前途无量,竟然英年早逝……”还抬袖拭泪。 雨化田本来只在安静倾听,见她做戏,忽然想起龙门客栈那日,她为了从沙匪相救自己,狡称自己是她私逃的情郎,也是演得认认真真,有板有眼,不禁莞尔。 顾少棠飞快的瞪他一眼,继续对小二悲切道:“不知沐兄的故宅在何处?我们想去祭拜一番,也算全了我三人相识一场的义气。” 那小二见她说的伤心,本来面露同情之色,一听此言突然连连摇手:“去不得!去不得!” 顾少棠问道:“这是为何?” 店小二惊慌的向四周望了一眼,似乎怕被谁看见一般,压低声音道:“自从沐家父子死了以后,那沐家老宅,闹……闹鬼……” 便在这时,也不知哪里一股怪风,吹得客栈的大门“咣”的一声巨响,震得门口挂的红灯笼直接掉在地上,灭了。 小二“妈呀”一声,吓得脸都白,逃也似的飞奔下楼,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二人用过饭,来算帐的是另外一个伙计,顾少棠手里捏着银子,又问沐家老宅所在,这第二位显然跟吓跑的那个提前通过气,脸色很是难看,僵了半天,才小声报了个方向路径,收了饭钱也赶紧跑掉了。 沐家的宅子在白凤镇西边,两进的院子,顾少棠上前扣叩动门环,等了许久,却无人来应,伸手微用力一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 顾少棠皱眉道:“沐家父子进京赶考,不济也要栓好门户,怎么会这样?难道又被人抢先一步。”想到那可怖的鲵人,心中不免微微有些寒意 雨化田背负着手站在她身后,道:“我看这院子不小,除他父子二人,应该有仆从,也许是得知了他们出事的消息,卷了家财一走了之。” 顾少棠已经推开门,抬步走了进去,绕过影壁,走进了庭院之中。 虽然只是过了一道形同虚设的外门,但陡然进入一个完全黑暗的空间,还是会让人顿生压抑之感。江南的北风并不如漠北边关凛冽,轻轻吹过破碎的窗纸的声音,如破萧尖利,又似呻吟哀鸣,令人不寒而栗,顾少棠停下脚步,警惕审视着四周。 雨化田轻笑一声:“怎么,你怕鬼?” 顾少棠白他一眼:“你没听说过鬼也怕恶人吗?有你这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掌印督主,有鬼都望风而逃了” 雨化田低声笑道:“原来你这么怕我?” 顾少棠沉吟片刻,道:“你带了大队人马驻扎在离龙门客栈五十里的驿站,来抓赵怀安,我是真的怕,怕你不会放过风里刀,这才搅了进来。” 她不禁想起,若雨化田顺利取了赵怀安首级,回京复命,而她和风里刀置身世外,按计划拿了大白上国的宝藏,安置了鹰帮的老兄弟,到江湖上自由自由耍子去,那又当如何? 顾少棠心随意动,转头问道:“雨化田,你说,如果你从来都没有识得过我,会不会更好些?” 雨化田就在她身后不足一臂距离,直接伸手在她额上一点,轻声呵斥:“不要犯傻。” 顾少棠脸上一红,避了开去。 雨化田掏出怀中的火折引燃,院子颇大,火光只能照见他们所站一侧的东厢房,果然门窗大开,室内物事凌乱,连家具被子都不翼而飞。 天井正中央放了一个铜制的大鱼缸,有些枯死的浮萍挂在缸壁之上,还有几条死鱼漂浮其上,也不知泡了多久,散发着恶臭之气。 院中放鱼缸不过是取避火之意,十分常见,顾少棠和雨化田也不以为意,分头检视东西厢房正房书房。半炷香之后,二人一碰头,却都是一脸一筹莫展的神色。 所有的房间就如他们刚才所见,被不知什么人早已洗劫一空,顾少棠先在画卷书架之后找寻暗格之类的打算,在她看见许多面雪白干净的墙壁后,就都不翼而飞了。 正房旁边是条窄廊,绕过之后是后罩房,多为豢养家畜之用,顾少棠沮丧一阵,又打起精神来,跟雨化田一齐穿过窄廊转到后边去了。 后罩房之中有槽头,却没有马匹,大概也被一齐洗劫带走了,顾少棠端着从房中捡到的破烛台照了一圈,失望道:“好像没有养过兔子。” 雨化田奇道:“你找兔子做什么?” 顾少棠笑道:“章阁老的信不是说‘狡兔三窟’?八成那老头就真的把秘密藏在兔子窝里。” 她话音未落,前边庭院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甚是凄凉惨苦,竟似是个年迈的老者所发出的。 雨化田神色一凛,转头就朝外边冲了出去。 顾少棠疾步跟了出来,却见庭院寂静漆黑,方才没什么两样,,方才所听真真切切就是从这里发出,怎么一转眼就没有了踪影?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大有疑色,忽然间,似有水声响动。 顾少棠走到铜制鱼缸之前,既然以雨化田的内力都没有听到有人逃走的声音,那方才哭泣之人自然还在院中,厢房和主房的门都大开着,并无人躲藏,那最可疑的就是这处。 那缸颇为不小,及腰高矮,缸口却成人臂展宽,顾少棠看着那缸散发臭味的绿水,眉头皱得更厉害,心中寻思:能躲在这水中的不是鬼怪,也非常人。 错神间,雨化田已经寻了根四方形五尺余长的木棍过来,伸手将顾少棠扯到身后,运起内功猛力一掼,那轻飘飘的木棍重量陡然增加千倍,如同离弦之箭,扎入水中,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顾少棠楞了半晌才说:“怎么会没有人?咱们真的见鬼了吗?” 雨化田摇了摇头,鬼神之说他是断然不信,但眼前情形又十分让人费解。 顾少棠忽道:“江湖上还有一门土遁的法门,可以在地下穿行如平地……只是我从未” 便在这时,声音骤然响起,这次不是哭泣,而是梵音洪亮,念得是超度亡魂的大悲咒,就如同几十个僧侣坐在二人周围,齐声念诵一般。 但是,院落明明漆黑一片,唯有噬骨的寒风袭体。 雨化田凤眸一寒,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这一声加上了上乘的内功,顾少棠只觉得尖锐刺耳,似乎似有重压一般,下意识的伸手捂耳。 雨化田话音一落,方才的诵经之声果然立时消失不见。 顾少棠放下手,松了口气道:“你厉害,真的会驱鬼!” 突然之间,“咣当”一声,虚掩的大门被撞了开去,一气冲进来十余个手持火把的百姓,各个怒气冲冲。 雨化田和顾少棠面面相觑,都楞住了。 为首的是个壮年男子,四方脸红脸膛,插着腰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破坏云山寺法师超度冤魂?” 第140章 云山寺 为首的是个壮年男子,四方脸红脸膛,插着腰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破坏云山寺法师超度冤魂 ?” 顾少棠反应甚快,朗声道:“诸位乡亲不要误会,我们跟沐国卿是同科举子,听闻他英年早逝,这才来他故宅祭拜,”伸手一指雨化田:“可是我这位兄台胆子太小,最怕鬼神,刚才听见有些异响,才大叫大嚷,无意惊扰了高僧的法事,实在是太不成话,我代他给诸位赔不是了。”说罢连连作揖。 壮汉见这后生斯文有礼,又是举人老爷,心中怒火稍歇,但仍十分不满,道:“沐家父子去后,这屋宅闹鬼,搅得四邻不安,云山寺今日聚齐八十一位高僧,开坛做法事,超度亡魂升天,却被你们两个外乡人给搅了!”说着又气愤起来:“我们还是有家归不得,你说该怎么办?” 顾少棠道:“有道是不知者不怪,能否请这位了尘大师再做一场法事,我等不会再行搅扰。” 壮汉后一个老者冷笑道:“王善人为了我等安居乐业,求了云山寺了尘大师百余日,才得首肯,了尘大师是肉身的罗汉下降的仙人,今日不成,没准就闭关参禅,云游四海去了,哪里还有这等渊源。”其余人等齐声附和,有脾气暴躁的已经嚷道:“把这两个人绑起来!送官问罪!” 顾少棠赶紧道:“各位乡亲且慢恼怒,今日之事却是我们有错在先,我们愿去云山寺当面跟了尘大师说明原委,哪怕跪烂蒲团,也求他老人家网开一面,念在不知者不怪罪,以慈悲之心再做一场法事。” 众乡人却是七嘴八舌的犹豫不定,有的说“这两个是举人,送官有什么用”,有的说“让他们赔银子”,还有点说“了尘大师不会肯见这两个俗人的。” 顾少棠眨眼又道:“你们再不拿定主意,那大师可能要收拾行李走了。” 领头的壮汉猛的一拍大腿:“先把这两人押过去再说,若了尘大师不肯原宥,咱们再设法惩治他们不迟 。” 他在乡人中甚有威信,争议之声登时小了。 顾少棠笑道:“那事不宜迟,烦劳大哥前边领路。” 那大汉走在前边,中间是雨化田和顾少棠并肩而行,后边是那十余个乡人。 雨化田默然打量周遭情形,顾少棠却甚是活泼,不时跟身后紧盯着,唯恐二人逃走的乡人闲谈,试图打听一些云山寺,了尘和王善人的情况,虽然乡人都爱答不理,顾少棠却也并不着恼。她和雨化田都明白今夜之事跟云山寺脱不了干系,不如顺藤摸瓜先探明状况。 在黑暗的小镇中左折又转,足足行了一炷香光景,眼看已经到了阵子边缘,眼前是条潺潺小溪,众人穿石桥,又过了一片树林,却有一间不大的庙宇矗立在前,香火缭绕,木鱼声闻,朱红的大门却是关着。 领头的壮汉几步踏上台阶,似乎想伸手叩门,却有些不敢。 突然之间,紧闭的朱门“吱呀”一声,大敞开来。 雨化田和顾少棠和众人站在庙门之前,听见声音都望了过去,却见一个小知客僧从门走了出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对那壮汉合十施礼,说道:“事情我家师傅已经知道了,请留下两位远来的施主,其余的诸位可安心返家,住持会再择日行超度法事。” 雨化田和顾少棠飞快对视一眼,眼中都有惊讶之色。 乡民们听说主持答应重做法事,都雀跃起来,对二人也不再多加注意,同着领头的壮汉一齐喜气洋洋的转头回去了。 小知客僧引着他们入寺,寺庙不大,五院六进,倒也齐整肃穆,檀香缭绕,天王殿内供奉弥勒,两旁是四大天王,居中的大雄宝殿中有诵经之声阵阵传来。 小知客僧上前推开旁门,转头对二人道:“二位施主稍等,我先去通禀住持。” 顾少棠道:“小师傅请便。”透过半开的门扇朝内观望,只见有近百僧侣分两侧跪于地下,齐声念诵经文,居中是尊佛像,慈悲垂首宝相庄严,佛像前蒲团上有一须发皆白的老僧端坐。 此夜所发之事蹊跷古怪,这庙宇自然也大有可疑之处,雨化田和顾少棠都在各自留心,眼看这大雄宝殿之中有如此多僧人,若是敌非友,那贸然走入就是入了敌人彀中,必然身陷重围,心中更是警惕。 那小知客僧走进蒲团上的老僧,躬身低语了几句,老僧缓缓睁开了双眼,道:“你们去吧。” 众僧合掌道:“是。”,从两旁侧门鱼贯而出,不一时走得干干净净。 老僧朗声道:“两位施主请进吧。” 顾少棠暗暗扣住了袖中星玄,抬步先走了进去,大殿两侧各有十几盏油灯,火光昏暗,佛像前摆着香炉烟雾氤氲,老僧眉目甚是慈和,微笑道:“施主请坐。” 顾少棠也不谦让,随便扯过一个方才众僧所跪的蒲团,大剌剌的坐下,雨化田也坐在一旁。 顾少棠盯着那老僧道:“您是了尘大师?” 老僧点头道:“大师不敢当,贫僧就是了尘。” 顾少棠冷笑道:“您不只是大师,还是神僧呢。这里离沐家如此之远,怎么这大雄宝殿众僧念经,超度亡灵的声音会传到沐家去?您又怎么知道我们是外乡人,又会被乡民送到这里?” 了尘哈哈一笑:“这事看起来玄妙,其实说穿了不值半文钱。” 顾少棠道:“哦?那还请大师为我们分说分说。” 了尘道:“云山寺前朝所修,一直香火廖廖,僧人难以糊口,不想永乐年间有一位天竺僧云游至此,传了个秘法给当时的住持,从此云山寺信徒日渐增加,香火也旺盛起来,施主可知道为何?” “为什么?” “此法需数十人一齐施行,能使方圆十里之内任意所在,这大雄宝殿的任何声响可如同亲耳听闻一般,百姓不明所以,引为神迹,云山寺也就慢慢兴旺起来。” 顾少棠奇道:“这可真是佛法无边?” 了尘笑道:“并非佛法,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幻术,说起来无甚用处,但能让无知乡民心生敬畏,有心向善求佛,也算功德一件” 雨化田淡淡道:“武林中有一门千里传音的功夫,将所言话语以内力吐送,哪怕远隔百余里,也可相闻。照大师所说,您是不懂这门武功的?” “贫僧自幼体质赢弱,哪有练武之能,一生抄经参禅念佛罢了,”了尘伸出手腕:“二位不信可以验看。” 雨化田伸手过去搭他右腕脉关,暗中带着擒拿的手法,防备着他变招偷袭,同时直起身体,做引而不发之势,若他袖中有牛毛针一类的暗器,也可立时跃开。却不料五指搭上,了尘只是不动,再一探脉象,果然弦数迟缓无力,此人从未习武,连身体都颇为虚弱。 雨化田撤了手,道:“大师所言不假。” 顾少棠本来对这老和尚颇有敌意,但见他豁达睿智,就把隐秘坦然相告,不禁生了一分好感,又道:“那你又为何知道我们会到这里?” 了尘道:“音声相闻,沐家听得见云山寺,云山寺自然也听得见沐家。” 顾少棠道:“那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大师,在云山寺诸位高僧诵经之前,我们还曾听到一个老者的哭泣之声,不知这人当时可在这大雄宝殿之中?”虽然眼前这老和尚并不能全然信任,但到目前为止,他所言之事并不像作伪,就是不知那可疑的哭声他是否肯明言了。 却不料了尘爽快的点了点道:“那是本镇的财主王七善,他是死去的沐家老翁的生前好友,自从沐家父子惨死,沐家老宅有阴魂作祟,他念着故友死后不得解脱,心情郁结,这才求到云山寺。方才法事刚刚开始,他就悲伤过度,哭晕了过去,这会儿还在后边禅堂休息。” 顾少棠心中一动:此人跟沐家老翁牵涉颇深,或许也是知情之人。站起身来,对了尘拱手道:“大师,我们想见一见这个王善人,不知可否?” 了尘道:“阿弥陀佛,世间人有缘方聚,既然二位到了此地,那也是缘份所致,贫僧何必阻挠,随我来吧。” 二人随了尘出了大雄宝殿,沿着青石板小径向殿后而行,果然如了尘所说,云山寺甚是兴旺,大雄宝殿之后正大兴土木,甚是气派,已经有丈余高。 绕过堆积的木材,石垩等物,便是一不大的禅房,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口正东张西望。 了尘道:“净慧,我不是让你好生照料王施主吗?你怎么出来玩耍?” 小沙弥躬身行礼,小声抱怨道:“主持,王施主不肯让我在禅堂内,说我要害死他,把我赶出来了。” 了尘摆手让净慧下去,这才与顾少棠雨化田一齐进入了禅堂之内。 一个身材肥胖的老者对灯而坐,脸色很白,就如刚蒸好的白面馒头,颌下稀稀落落的没有几根胡须,就如受了惊吓的地鼠一般,直勾勾的盯着访客。 了尘双手合十,道:“这位就是王七善施主,三位可以慢慢相谈,老衲先告退了。”转身欲走。 顾少棠和雨化田还未答话,那王财主却一个箭步先窜了过来,难为他以如此肥硕的身躯却行动敏捷如猫,王财主双手拖住了尘的袈裟,颤声道:“你……你不能走,这些人要害我……还有”他惊恐的向四周虚空望去,压低了嗓音:“索命的冤魂” 第141章 冬雷夜 了尘劝道:“王施主,这二人施主并无恶意,也没有害你之心。”无奈他劝说几句,王财主仍是执意不肯松手。 顾少棠心中寻思就算勉强让方丈离开,王财主现在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也未必肯对他们开口,道:“既然王员外不肯放心,不知可否有劳大师作陪?” 了尘笑道:“佛门讲究与人方便,尽力相助是应该的,只是怕二位施主想要向王施主打听之事,并不希望旁人得知,老和尚反而自讨无趣了。” 顾少棠连声称谢,王财主见了尘不走,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四人在桌边坐下,方才叫慧净的小沙弥甚是伶俐,恭恭敬敬给四人奉了茶水,这才离去。 禅堂之内油灯如豆,王财主双手捧着茶杯,全身在轻微的颤抖,怔怔的出神。 顾少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蔼一些:“王员外,我听说你跟那死去的沐家老翁是好友?” 王财主的绿豆小眼中精光一闪,两颗巨大的泪珠登时滚落,打在木头桌子上,发出“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 顾少棠脖子上冷汗直冒,刚想安慰,却听王财主开了口:“泛泛之交。” 顾少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王财主又有一对巨大泪珠流过他稀疏的胡子,砸在桌子上:“我和沐老头,只是认识,没什么交情。” 顾少棠心头火起,进寺后了尘方丈就说他和沐家老翁是知交好友,这老儿哭哭啼啼还在当面扯谎,秀眉一颦就要发作,忽觉右手腕一暖,转头却见雨化田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顾少棠压着怒火,继续问道:“王员外,不知你和沐家老翁何时相识的?” 王财主眼神飘忽,并不看他们:“我也记不得了,或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总之不是什么大事。” “你!”要是往昔在龙门客栈之时,有人敢这么敷衍她,顾少棠轻则掀桌子打人,重则飞刀毒酒一齐上,这胖子早就变成了后厨的白肉,可眼下却是发泄不得,只能给雨化田一个一筹莫展的愤怒眼神。 雨化田叹了口气,道:“王员外,我们是友非敌,你若肯合作,我保你安然无恙。” 王财主眼中恨意大胜,恶狠狠的盯着雨化田:“是友非敌?呸,你们这些京城来的官儿……沐老头,他就是信了你们的鬼话,才死在你们手里,现在还想来骗我?!” 顾少棠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京城里的官儿?” 王财主转头怒视顾少棠:“你们那股味道,我三十年没闻过,一样认得出,” 顾少棠心头一震,急问道:“三十年?为什么是三十年?” 王财主忽而跳将起来,激愤道:“害死我?你们休想!”鼻孔喷张,全身战栗如风中秋叶。 了尘方丈站了起来,对顾少棠道:“王施主心情过于激荡,我看二位还是不要过分相逼为好。” 顾少棠被那句三十年勾得心痒难耐,心中几乎已经确定,这胖子跟死去的沐老翁一样,都是神武将军一案的知情之人,仍是不死心,又问了几句,王财主只是却再也不肯开口,过了一会儿,竟自奔回他在寺中所借住的厢房,闭门不开。 顾少棠无奈,只得听从了方丈的建议,暂且在云山寺住下,再想办法缓缓图之。 事情的进展却比顾少棠的预想还要缓得多,王七善每日跟着云山寺的和尚早课晚课,念经打坐,但凡顾少棠和雨化田二人走近,则怒目而视,口中念念有词,绝不被他们害死云云。 一住就是近十日,吃得是青菜豆腐,耳边是木鱼声声诵经阵阵,还有个打死不开口的胖子,顾少棠的日子越发焦灼难熬,雨化田有时会扯些楞严法华的经文解说,显然也无助于她心情的改善。 这一日晚钟阵阵,身穿黄色僧袍的僧侣鱼贯而入大雄宝殿,唱经之声复又响起,顾少棠和雨化田并肩坐在旁边正大兴土木,尚未完工的药师殿的台阶上,望着大殿最后跪着的那个肥胖身影,心里的气往上冲:“他就是不开口,也不知道是真傻假傻,真疯假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他抓了,打一顿再说,这胖子这么惜命怕死,多半也怕疼,一吓也许就说了。” 雨化田道:“抓住他拷打审问,是再容易不过,西厂‘招待’人犯的手段只怕你也闻所未闻,若他受刑仍不肯招认,或者熬刑不过说些假的消息,我们都无法分辨,毕竟此时线索只剩一条,无处印证,终是不成的。” “让他乖乖合作,这可难了。”顾少棠颦眉懊恼,要翻三十年前板上钉钉,皇帝亲自判的旧案,靠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乡下财主,希望终是渺茫如转瞬即逝的青烟一般,抬头看着天空上密布的铅云,却是要落雪了。 这夜顾少棠却是难以入睡,一时惦记祖父冤案步步艰难,一时惦记景应龙正新婚燕尔,也不知和公主是否相处融洽;一时又想起也不知风里刀是否已经出京,他,雨化田还有自己,这场三人局又该如何了结? 辗转反侧堪堪到二更时分,外边的风声紧了一些,刮得门扇呼呼做响,又过一阵,风声止歇下起雪来,远处竟然隐隐有雷声传来,顾少棠心中暗自称奇,隆冬季节打雷,倒是不寻常的异兆,难道何处又有人含冤莫白?又想起儿时读过的诗文,有个痴情女子,自称要到冬雷夏雪,才肯与情人分离,眼下倒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正胡思乱想,窗外白光闪过紧接着一声雷暴巨响,就如同炸开在耳旁一般,把顾少棠震得捂着耳朵从床上直接跳了下来,耳中蜂鸣作响,房梁之上堆积的灰尘,都扑朔朔的落了下来,她心中一动,伸手扶上墙壁——整个房子都在微微颤动。 “糟了!”顾少棠脱口而出,登上靴子就往门外冲,不光是冬打雷,而且雷电下行,击中了顾少棠所住的这一排厢房,而王七善,就住在六间厢房中,离她和雨化田最远的那间。 门外是雪花飞舞,还夹着米粒大小的冰霰子,打在身上寒意入骨,顾少棠也顾不得许多,朝那厢房急奔而去,心中暗想,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千万保佑这胖子不要被雷劈中,刚跑两步,心里就是一沉:老天爷作弄凡人,最怕什么事,就一定会出什么事,王七善厢房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有白烟正呼呼的冒出来。 顾少棠焦急的奔到屋前,向内一望,却大大舒了口气:至少房内的火焰中,没有一具焦黑的胖子尸体等着她来欲哭无泪,但她这口气只舒了一半就停了下来:王七善没死,那他去哪儿了?难道是趁乱逃走?又焦急起来。 在山门和后门飞快溜了一圈,发现还都紧闭着,以王财主的身材,是断然不能翻墙而过的。顾少棠在大雄宝殿后转了一圈,寺中的和尚三三两两从她身边跑过,赶去救火,正无措间却听身后有人叫她:“顾少棠!” 转头一看,却是雨化田半蹲在石台之旁,身旁躺卧在地之人圆圆胖胖,赫然正是王七善。 顾少棠急奔过去,喜道:“你在哪儿找到他的?” 雨化田道:“我出来时,只见一个背影,转眼就不见了踪迹,找了许久才发现他跑进药师殿,晕厥在角落,这才把他拖过来。” 顾少棠心下感动,此时风雪正急,雪花和冰霰挂在雨化田发间眉梢,就如华发早生一夕白首,她下意识朝他伸出手,想拂去他眉上的冰霜。 雨化田眼神一热,却是不敢稍动。 便在这时,躺在地上人事不醒的王财主,突然长长的呻吟了一声,接着翻身坐了起来。 顾少棠如梦惊醒,立时明白这亲昵举动何其不妥,赶紧缩回手背到自己身后,尴尬的转脸不看雨化田,对王财主道:“王员外,你没事了?” 王财主眼神茫然的看了看她,毫无反应,转脸去看正对自己横眉冷对的雨化田,“啊”的一声大叫,接着紧紧抓住雨化田的手臂,道:“义山兄,咱们快逃!” 王财主眼神茫然的看了看她,毫无反应,转脸去看正对自己横眉冷对的雨化田,“啊”的一声大叫,接着紧紧抓住雨化田的手臂,道:“义山兄,咱们快逃!” 雨化田正没好气,本能反应差点直接用内力把他震飞出去,问听此言,却是一怔,疑道:“你说什么?” 王财主又重复了一遍:“义山兄,咱们快逃!” 雨化田和顾少棠对视一眼,都是心中纳闷,这王财主足有五十有余,怎么会叫雨化田为兄,难道被雷劈吓得失心疯了不成? 雨化田试探道:“你识得我?” 王财主露出错愕的神情,道:“义山兄,我怎么会不识得你?你是我哥哥,是我兄长啊。”一骨碌站起身来,还把雨化田一齐扯起来,急道:“我们快走!” 雨化田和蔼道:“我们去哪里?” 王财主急得跺脚,动作却如少年人一般,压低了声音:“这不是你定的吗?趁着雷雨,咱们连夜逃出京城去。” 顾少棠心情激荡,连连使眼色让雨化田继续问。 雨化田又道:“那你可记得你是谁?你姓王吗?” 王财主更加错愕道:“哥哥,你是怎么了?我是泥鳅啊。” 顾少棠有劲使不上,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只好眼睁睁继续看个年逾五旬的老胖子拖着雨化田撒娇叫哥哥的诡异场景。 雨化田倒沉得住气,安抚的拍拍王财主的后背,道:“那我们为什么要逃?” 王财主惊惶的向四周望了望,又压低了声音:“这里不安全,要防着隔墙有耳,他今时不同往日了,一定不会放过咱们的。” 雨化田也压低声音,循循善诱:“泥鳅,你告诉我,他是谁?又为什么不会放过我们?” 王财主伸手捂雨化田的嘴,惶惶然道:“不能说,你也知道不能说的。” 雨化田道:“那好,我们不说他,泥鳅,现在是什么时候?” 王财主看了看天,语气很是困惑:“丑时?” 雨化田摇头道:“不是是时牌,现在的年号是什么?” 王财主叹气道:“义山兄,你是被那件事吓糊涂了,怎么连当今圣上的年号都记不得,现在自然是正统十二年。” 顾少棠心中波涛顿起,所有鲜血一齐涌到胸口:正统十二年,正是三十年前,神武将军案发之时!而眼前这个垂老矣矣的老者,当年跟着一个叫“义山”的人,一齐逃出了京城,这一切定然不是巧合。她无声的对雨化田动着嘴唇:“快问其他的。”谁也不知道王财主这个由雷电惊吓引起的脑子不清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也许明天早上,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就又是那个畏缩怕死的乡下财主了。 顾少棠心中一动,凑了过去,对雨化田耳语几句。 雨化田点点头,这才又开口道:“泥鳅,咱们既然要逃走,来商量一下路线如何?你说我们应该走哪条路逃出京城最为安全?” 王财主无奈的看他一眼,凑到雨化田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今天给了更夫老王五两银子,这会儿他肯定喝的醉了,咱们从后墙跳出去,马就拴在拐子胡同那课大枣树下边,咱们不走阜成门,出去了再说……”说着又迷惘的在身上摸索起来:“诶哟,你写的那张出城文书去哪儿了?没有它,可骗不开城门。” 雨化田问道:“‘他’呢,要害咱们的那个人,他在哪里?” 王财主茫然道:“他?他今天去……” 顾少棠焦急无已,忍不住追问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这个王财主和他的‘义山兄’畏之如虎的神秘人物,也许就是陷害祖父顾易安的真凶。 便在这时,天边白光闪过,接着是轰隆隆的一声冬雷炸响,王财主抱着头呻吟起来,大叫“头疼”,发足便跑。 王财主正浑浑噩噩间,全然不看路,猛跑几步绊在一块浮起的青砖之上,摔倒在地,又昏厥了过去。 了尘方丈正带着几个小沙弥刚巧赶到,小沙弥们七手八脚扶起了王七善,了尘愕然道:“老衲见三位不在厢房中,才出来寻找,王施主这是怎么了?” 雨化田道:“劳大师挂心,王员外所居厢房被雷火击中,受了惊吓,有些心悸失神之症。” 了尘转头唤道:“慧净,你去镇中永安堂请季郎中过来给王施主瞧病吧。虽然天色很晚,希望他能给老和尚几分薄面吧。” 顾少棠赶紧道:“大师,请郎中的事倒也不忙,我看王员外只是受了惊吓,没有大碍,在下的这位朋友也略通一些医术,不妨请他先替王员外诊治,也免得劳动郎中半夜出诊,您看如何呢?”雨化田懂不懂医术她不知道,但眼下王财主的病,可是万万不能治的,病得越重越好,越久越好。 了尘有些将信将疑,但顾少棠满口打保票,吹嘘雨化田的“医术”,也只好又安排了一件大些的禅房,好让雨化田给王七善“诊病”。 让顾少棠大为惊讶的是,雨化田真的望闻问切一番,还像模像样的写了张药方出来,让小沙弥拿去照方抓药。 禅房的门一关,顾少棠立时问道:“你懂医术吗?你那药方靠得住吗?如果药理不合,岂不是到了药铺就被拆穿了西洋镜?” 雨化田看她一眼,笑道:“我不懂医术,但药方却是没有问题,还是御医所开的养心宁神的久验良方,后宫妃嫔,勾心斗角大耗心血,皇帝也常夜不安枕,这类方子我自幼见得多了。” 第142章 一命亡 顾少棠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身上冻得透了,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和雨化田倒了杯热茶,捧在手里暖着,开始细细的回想方才王财主的所有言语,这是她迄今为止得到过的,与三十年前神武将军案有最直接关系的证言。 “拐子胡同……这是哪里?”顾少棠自言自语,过了一阵又叹道:“风里刀说西厂的三档头是活地图,能把京畿所有的地名记下来,要是他在就好了。” 雨化田道:“你找他做什么?” 顾少棠道:“若他在,就等于是一份详尽的京畿地图,能找到王七善当年大概是从何处逃走,若能找到他和这个义山兄从何处逃走,或许就能确认他们的身份。” 雨化田道:“你就不想问问我?” 顾少棠奇道:“京城那么多胡同,有几千几万条,你知道拐子胡同是在哪里?” 雨化田摇头道:“胡同我不认得多少,但拐子胡同却是知道的。” 顾少棠脱口而出道:“难道那胡同离灵济宫很近,这两个人是从西厂逃走的?”出口立即觉得不对,西厂是雨化田所创,三十年他还没出生,脸上微微一红。 雨化田笑道:“我知道,是因为这地方有些名气。”他顿了顿,看着顾少棠:“拐子胡同,紧临着吏部的编纂院。”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惊道:“难道他们是同进士?” 雨化田缓缓点头:“不错” 大明科举,殿试之后都叫金榜题名的进士,却也要分成三等,一甲三位,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十几位,赐“进士出身”,三甲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赐“同进士出身”。进士及第听起来威风,但一时哪有那么多的空缺官职给这些新出炉的进士填补,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可进翰林院当庶吉士,前途光明,二甲比上不足,但马马虎虎一年之内起码放个县丞,三甲的“同进士”就都被吏部打发到编纂院,说得好听是编书,不过是拿着寒酸可怜的俸银,等着那里的官员突然死了,或者犯罪充军,再去填补空缺。运气好会钻营的等个两三年,时运不济的若三年还没出头,下一批的进士又已经压了下来,就可能被遗忘在这编纂院,等到头发白了,朝廷都想不起你,眼看着别人平步青云,可能还不如会试中屡试不中,一辈子只是举人的同乡,起码在地方上受人尊敬,也能当当小官混得风光。 顾少棠站起身来,激动在地上转来转去:“这个王七善和义山都是编纂院等着放官的同进士,他们或者是发现有人设毒计构陷神武将军,又或者干脆就是帮凶……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许是突然反目,也许真凶要杀人灭口,所以他们决定逃走,成功的连夜逃出京城,来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小镇,躲了一辈子。” 雨化田道:“你还记得章骢留给你的心中说把寅甲当物留给他之人,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当然记得,”顾少棠拳头重重的砸在桌上,颦眉看着雨化田:“是他的弟子,这就对了,章骢主持科举,他们,或许还有那真凶是同一科的进士,都算是章骢的学生,也一齐进了编纂院。死在京城的沐家老翁,肯定就是当年跟王七善一齐逃出京城的‘义山兄’,方才王七善把你错认成了他。” 晨光微明,王七善慢慢睁开了眼睛,扫过站在床榻之旁的一夜未眠的二人 顾少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眼神跟昨晚大不相同。 “你们两个贼人到我的厢房做什么?是要盗取我的钱财吗?”王财主瓮声瓮气的开了口 顾少棠心中一寒,这人清醒过来果然是翻脸不认账,却只冷笑道:“‘泥鳅’,昨夜打雷下雪的,你睡得可好?” 王七善的五官瞬间扭曲在一起,嘴唇都在颤抖:“你……你说什么……我……不懂。” 雨化田背负着手,俯下身:“现在醒过来,太晚了些,卅年前我们一齐从编纂院逃出京城的。” 王七善全身剧烈的战栗起来,惊异的看着雨化田,就像看一个妖怪:“你……你怎么知道?不可能的,没人会知道。” 顾少棠歪头道:“你不认得他?他是你的‘义山兄’啊,还是他长得很像你那义山兄,昨夜你可是痛哭流涕,把往事一一叙说呢。” 王七善恶狠狠的盯着他们,抖得像风中的一片落叶:“你们休想骗我,若我昨天把你们想知道的都说了,你们两个黄口小儿就不必整夜等在这里故弄玄虚。” 顾少棠道:“王员外,你这是承认自己逃出来的同进士,而不是什么江南乡下的财主了?” 王七善把肥硕的脑袋埋在被中,沉默不语。 一唱一和的狼狈二人组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继续将猎物逼入死角之中。 雨化田道:“我们并不知道全部,但你告诉我们的,已经足以让你不能再置身世外,王七善,你逃了一辈子,现在跑不了了。” 雨化田道:“我们并不知道全部,但你告诉我们的,已经足以让你不能再置身世外,王七善,你逃了一辈子,现在跑不了了。” 顾少棠从袖中抖出一枚星玄,左手一扯,右手掌心的利刃划过,王七善当救命稻草抱着的被子就只剩了个被头在他怀中,再也挡住不他的圆盘大脸。 王财主就像个被从洞穴中拖着尾巴揪出来的地鼠一般,愤怒,惊惶又无处可逃。 顾少棠冷冷道:“他是谁?” “他……什么……什么人?” “真凶。” 王财主哆嗦道:“什么真凶?” 顾少棠削葱般的手指在寒刃边上翻飞,似是把玩又似乎随时会把这杀人的利刃脱手而出;“你不要装傻,我问的是三十年前陷害神武将军顾易安的真凶。” 王财主脸色惨白的犹如死人:“神武将军,你们……你们……。” 雨化田道:“那真凶陷害顾易安将军,你们是同僚,是知情人,担心事情败露他会杀人灭口,才会连辛苦得来的功名都不要,逃到这小镇子隐姓埋名苟活下来。” 顾少棠道:“现在你的身份已经败露,就算我们不杀你,当年要杀你的人也不会放过你的。” 王财主眼中闪动着绝望的神色,似乎随时要窒息而死。 雨化田道:“章骢官至阁老,就因为牵涉进此案,全家殒命,你比章骢更有权势,更根基深厚?他都在劫难逃,你呢?” 王财主颤声道:“你们……连老师也知道了,我早就劝过他,不要去……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顾少棠急问:“他到底是谁?‘义山’为何不听你们的劝告,执意去京城?” 王七善沉默半晌,这才抬起头来,脸色死灰,木然看着顾少棠:“他……他就是……” 王七善沉默半晌,这才抬起头来,脸色死灰,木然看着顾少棠:“他……他就是……” 顾少棠心中怦怦直跳,只要他说出那罪魁祸首之名,祖父奇冤昭雪有望,也不枉景侯爷一生奔走。 王七善肥硕的嘴唇抖动,声音嘶哑:“这人就是,浙江巡抚……温思道。”说罢就如同一只放光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不动。 顾少棠道:“你先好好歇息,我们晚些时候再来。”给雨化田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齐出了房门。 昨夜一场大雪,早上天已放晴,雪水融化顺着屋檐流下,打在林木的叶子上,清脆作响。顾少棠眼睛瞄着不远处王七善所在的厢房,对雨化田道:“温思道这个官儿,你可熟悉?”朝中官员她只认得几个京中要员,浙江巡抚虽是二品的封疆大吏,却是浙江这块地方头上的青天,她就不曾见过了。 雨化田眯起狭长的凤眼,思忖片刻,道:“温思道五十余岁,是正统年间的进士出身,年纪上倒是对得上。” 顾少棠眼巴巴的望着他:“还有呢” “他来京述职,曾差人秘密送过礼物,出手很是大方,但并未亲自到过灵济宫。” “他送礼物讨好你,却不见去见你,这是为何?” 雨化田摇头道:“巴结西厂的官员,或是有求于我,或是有惧于我,温思道是浙江一省抚台,跟西厂井水不犯河水,这两样都谈不上。” 顾少棠又道:“那他可跟东厂或者司礼监往来密切?” 雨化田道:“东西厂和司礼监都是太监掌管,那些官位甚高的大臣,大多自诩风骨,不屑阉宦,不会公然结交,但是否私交甚笃,暗通款曲,就不得而知了。温思道和我不曾见过,都几次送了厚礼,可见不是个不通世情的腐儒,与林芳有交情,大有可能。” 顾少棠皱眉道:“我们开始调查神武将军案,就一直有一股势力在暗中阻挠,派鲵人,杀章骢全家老小,这股势力阻挠我们查案,不就是为了保护那个真凶?在鲵人藏身的那个船上,几个艄公水手都是太监,跟宫中脱不了干系,兴许这浙江巡抚跟韦德兆林芳他们都是一伙儿,当年害我祖父是他们,现在让个怪物四处杀人灭口也是他们。” 雨化田道:“还须得抓住切实的证据……” 正说话间,忽见一队工匠从院门方向走了过来,三三两两扛着大块的长木板,把二人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顾少棠上前几步,问道:“你们做什么?” 工头身形魁梧,不满的斜了顾少棠一眼,干脆道:“盖房子。” 那药师殿正在大兴土木,墙体之上留了洞眼,插着两寸余的粗竹,上边架了一层木板,供工匠们行走施工,运送物料之用,眼下已起了有丈余高,滴二层木架已经搭好,那工头不再理会顾少棠,指挥着工匠们将长木板搭在木架之上,工匠们或搬石料,或抬木材,正忙着往高处送。 顾少棠暗想这王七善是何等重要的人证,万万不能出半点闪失,对那工头急道:“劳烦你先让他们停下,让我们过去。” 那工头指了指正小心翼翼抬着石垩的两个工匠道:“你个后生晓得这是什么?楞个危险的,我这里多少麻烦事,工期赶不及,那是要亵渎佛祖的……” 雨化田在后边扯了扯顾少棠,低声道:“别跟着混人废话,我们绕过去。” 从他们所站之处,到王七善所住禅房,只有一条窄径,现在被堵的严实,只能从云山寺中绕路,实在大非周折。 顾少棠心中焦急,也不管地下残雪积水,疾步绕过大雄宝殿和藏经阁的红墙,不多时就转到了方才他们离开的禅房之前。 眼看房门紧闭如初,顾少棠心中略定,伸手敲了敲房门,道:“王员外?” 却无人应声。 顾少棠伸手一推,房门左右大开,屋内却哪里还有那胖财主的影子。 雨化田站在顾少棠身后,一见屋内无人,马上反手揪住了身后方才出言不逊的工头,那人身材魁梧,却无半点反抗之力,只如幼儿一般被他拎在手中。 雨化田冷冷道:“这屋中之人呢?” 那工头开始还试图挣扎,只觉喉咙上的手猛的收紧,似乎会毫不犹豫的扼断自己的喉骨,不敢再逞强,老实道:“您……您二位离开后,有个小师傅领着个矮胖子……朝庙门的方向去了。” 顾少棠失声道:“糟了!”抬足就朝寺门跑去。 云山寺寺门之前有两个小沙弥在清扫残雪,顾少棠拉住一个急问道:“方才可有人出寺?” 那小沙弥见她凶巴巴眼神直要吃人一般,吓得呆了,旁边的慧净倒甚是乖觉,稽首道:“阿弥陀佛,方才是有两个人出寺,其中一个是本寺的大施主王善人,他们走得很匆忙,我去招呼王善人也没理睬,之愣愣的走了。” 顾少棠问道:“还有一个是什么人?是你们寺中的人吗?” 慧净摇头道:“穿着僧袍,低头看不见脸,但背影并不熟悉。” 雨化田轻拍顾少棠肩膀,低声道:“别和他们纠缠了,那俩个人也许还没走远。” 顾少棠心中暗想,此时确实耽搁不起,点头道:“咱们分头找,找到了就响箭为号。” 计较既定,二人过石桥穿小溪,在林中一往东一往西,分头而行,顾少棠往东一路寻去,这些日子虽然少出寺门,但土匪记路乃是谋生本领,穿行在白凤镇的阡陌小巷,却并不迷路,只是镇中居民对外来之人很是警惕,问三人也只有一人答话而已,顾少棠堪堪找了快一个时辰,却是不见王七善和带他离去的小沙弥的身影,所打问的百姓也都说未曾见过。 正没理会处,却听得西南边“啪”的一声锐响,却是响箭之声,顾少棠心想难怪自己遍寻不着,这王胖子却是去了西边,有雨化田在,那他自然是跑不了的。她振奋精神,朝着响箭的方向赶过去,走了一阵,却有些心中犯嘀咕:“这里好像有些眼熟……” 又走了一阵,顾少棠站在那黑漆门扇旁边苦笑:“难怪眼熟”,兜兜转转却是绕回了他们最先到访的沐家老宅的门口。 顾少棠推门而入,却见天井中只有雨化田一人负手而立,不由迟疑道:“人呢?” 雨化田看了看她,用手一指身旁的铜制鱼缸。 顾少棠这才注意到,那鱼缸之中先前漂浮的枯荷,死鱼都泼到了地上,旁边大片水迹,已然干涸了大半。她走上前去,却见缸中之水越发浑浊,臭气难当,初到那夜,雨化田为了试探缸中是否有人,而插入水中的红木棍并没飘起,而是沉在水中。 顾少棠皱起眉头,握住水面之上的木棍一段,只觉水中果然有十分沉重之物压在上面,心中更感不详,用力向上一撬,绿色浑浊的水流涡动,一张肥白少须的大脸,从水底缓缓浮起,早晨还在与他们讲话,此时已经变成一具尸骸的王七善双目圆睁,带着恐惧和不甘的神情,已然死去。 顾少棠已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还是忍不住连退几步,雨化田伸手轻揽她腰间,低声道:“你怎样?” 顾少棠虽然几欲作呕,但眼看王七善横死的打击却更是难受,懊恼道:“要是早上没有我离开那禅房就好了,又被人乘虚而入杀人灭口,辛苦追查了怎么久,却在最后关头疏忽大意,功亏一篑。” 雨化田道:“王七善虽死,但我们却不算功亏一篑。” 顾少棠抬头道:“你是说王七善所说的浙江巡抚……温思道?” 第143章 巡抚温思道 顾少棠抬头道:“你是说王七善所说的浙江巡抚……温思道?” 雨化田点了点头。 顾少棠叹气道:“自从下江南调查,就步步艰难,一直身处迷雾之中,好像每每有所发现,就会跌入更大的困局,章阁老,沐家父子,王七善……一个接一个,真怕就算我们赶去,这个什么浙江巡抚也跟前边的几个人一样下场。” 雨化田知顾少棠禀性刚强,极少出此沮丧言语,怕是王七善之死对她打击甚大,宽慰道:“你不要灰心,幕后之人急于杀人灭口,未必已经知道王七善死前已经将温思道的名字泄露给我们,这一句,我们得先手也未可知。” 顾少棠心中略觉宽慰,低声道:“希望能如你所说。”略一回神,来这才发现雨化田缠在自己腰间的手,方才心神激荡竟没发觉,此时再要避开,却又刻意了。 雨化田见她眉间忽现尴尬之色,顿时明白过来,收回手道:“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去杭州府,会一会这个温思道。” 顾少棠松了口气,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马上就是出席,官面上应酬肯定不少,温思道虽然没见过你,但杭州府的大小官吏,认识你西厂厂公总会有几个,恐怕要委屈督主大人再改个装扮了。” 雨化田微微一笑:“吃些委屈倒也无妨,就是不知将军肯不肯领我的情?” 顾少棠面色一红,咬唇道:“我……” 雨化田又是一笑,摆手道:“罢了,我不逼你,那就如上次在扬州一般,稍作改扮,杭州的臬台知府,对我不甚熟悉,不会一见就认出。” 二人当下改扮,顾少棠一直在军中,见过她的浙江官员甚少,只做寻常书生打扮,雨化田则在上唇和下颚都贴上了胡须,扮作个走江湖的方士。从白凤镇折转向西北,走山阴,绕过萧山,不到两日,已经到了杭州城之外的一个小镇之上。 雨化田抬眼看看了落日西沉:“天色已晚,再赶路只怕也赶不上城门关闭,不如在镇子投宿一宿,明早进城吧。” 顾少棠正腹中饥饿,闻言也点头称好。 路边正有家酒楼,红灯高挂,排场甚大,二人栓了马走了进去,顾少棠走到柜台之前,吩咐道:“我们要两间上房,酒菜一桌快些送到房中。” 那掌柜满脸堆笑道:“二人客官,今儿不巧了,酒菜不能用,上房也是没有。” 顾少棠这才发现酒楼中只有伙计来往忙碌,并无客人,奇道:“你们这么大的酒楼,怎么不让人吃饭,还连一间房都没有?” 掌柜道:“客观有所不知,是抚台老爷的二公子明日娶妻,娶的是金华府鲁员外的千金,送亲的队伍把小店的所有客房都包了,您多包涵。” 顾少棠道:“抚台?巡抚温思道?” 掌柜吃了一吓,小声道:“不敢直呼抚台老爷名讳。” 第二天一早儿,鲁家千金顶着金线绣鸳鸯的大红喜帕,喜滋滋的坐进了八人抬的大红花轿,虽然娘家也是家财万贯,总比不上官家的朱门高墙,这一嫁,父亲在金华地面上都更有面子。 双层轿帘一放,新娘子还正得意间,忽听得耳边有个润糯的声音低声道:“不要出声。” 新娘子赶紧扯下头上喜帕,向两旁一瞧,轿中不知何时已经又多了两个男人,一个是清俊书生另一个留着怪模怪样的胡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口欲呼,却只觉肋间一麻,尖叫就哑在了喉咙里。 顾少棠同情的看她一眼,安慰道:“让你不要出声的,虽然他点你哑穴,但我们并无恶意的。” 新娘子如何肯信,只惊慌万分的盯着二人,作势要挣扎站起。 顾少棠迅速失去了耐心,压低声音道:“你要是不怕温巡抚家知道新媳妇花轿中有两个陌生男人,就吵闹挣扎好了。” 新娘子虽是女流,但显然也是识时务的俊杰,闻听此言,登时安静下来。 轿外的锣鼓齐鸣,轿身一晃,已然起轿。那喜轿甚是华丽,檀木镶金,几重帷幔,本就十分沉重,虽然又多了两个人的分量,分摊到八个轿夫身上倒也不十分明显,只道鲁家又给女儿塞了什么陪嫁的金银。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喜气洋洋,朝着杭州城而去,不到正午已经进了巡抚大人的宅邸。 喜娘刚要上前,却听得轿中一个温婉的女声道:“不要掀开轿帘,我不见生人” 喜娘心道:“果然是大家闺秀,这么讲规矩”于是笑道:“姑娘的意思是?” 里头女声道:“让所有人退出院子,你去后边把我母亲请来,一齐接我,才肯出轿子。” 她语气甚是坚决,喜娘无奈,只得让家丁人等先退开,所幸这要求也不算太麻烦,自己一溜小跑到后边去找鲁家老夫人去了。 周围暂时寂静下来,似有低声笑语闪过:“多谢相送”,站在院外的家丁只觉眼前灰影晃动,再定睛一看,却是无人,喜娘和鲁家夫人一齐走了过来,掀开轿帘,扶出了哆嗦的新娘子,喜娘有点奇怪,怎们这姑娘突然全然无方才的大方之气。 此时两个不速之客已然身在温府后宅,顾少棠看了看雨化田,颇觉有趣,笑道:“想不到厂公大人竟然也坐了回花轿。” 雨化田看了看她,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过了一会儿,又看她一眼,又是一笑。 顾少棠给他看得心中打鼓,颦眉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雨化田低声道:“你若穿那姑娘的嫁衣,不知是什么模样。” 顾少棠秀眉一颦,嗔道:“你不是好人,这都什么时候,还说这些疯话。” 她轻嗔薄怒,令有一番动人,雨化田心中一动,刚要回答,却听得前方月洞们后脚步散乱,几个家丁打扮的人脚步匆匆奔了出来,都是体格健壮神情凶悍,一看都不是良善之辈。 顾少棠心中一惊,难道已然被人发觉不成?拉着雨化田飞快藏身在花圃假山之后, 脚步声也一路跑将过来,忽然一个声音喝道:“你们不看着那乡巴佬,这是要赶着投胎去?” 一个大嗓门回道:“李管家,我们哥儿几个跟那乡巴佬开了点小玩笑,没想到那土包子不经事……” 被称为李管家的人道:“怎么了?” 那大嗓门道:“撞到墙上,又吐了点血,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成。” 李管家怒道:“今天二少爷大喜的日子,弄出这么大事,也不怕老爷拔你们的皮,那个姓范的土包子好歹也是个官儿……” 大嗓门赔笑道:“他跟咱们老爷比也配叫官儿?李管家,你给老爷美言两句,饶了我们吧。” 李管家道:“王四,你去找府里的郎中给他瞧瞧,别真的弄死了,你们回去看着,现在花轿刚进府,要命的就别现在去给老爷添堵。” 那大嗓门唯唯诺诺答应下来,派了个人跟李管家走,自己带着另一个人又转身朝月洞门回去了。 顾少棠一扯雨化田袖子,低声道:“跟上他们。” 二人跟在两个家丁之后,穿过花园,又是一片竹林,在黄土小道之后,却有一间红砖的小院,两个家丁叫开了门,紧接着把黑铁大门紧紧掩住。 这院子不大,围墙却是甚高,但对顾少棠和雨化田来说并不值一提,二人绕到屋后,提气一纵,伏在了墙头之上。 顾少棠小心点朝院内望去,却见小院之中,中间有七八个黑漆漆的铁柱子,靠左手的一根铁柱子上,用粗绳绑着一个人,瘦小干枯,花白胡子,头上身上都有血迹,脸上青肿的看不出本来面目,不知怎的,顾少棠还是觉得他有点眼熟。 那人呻吟了一声,大嗓门的家丁啐了一口,骂道:“西北来的土包子,还给敢老子装死,等会老子在铁管子里装上炭火伺候你。” 雨化田忽道:“你想起他是谁了吗?” 顾少棠脑中突然一亮,差点失声叫出来,强自压抑着声音:“是……范长亭。”想起那个不懂用兵,但拼命死守亦州,明明吓得半死,还在景恕面前为自己据理力争,带着一个可笑的头盔,小个子亦州太守,她胸中不由一热,接下来立刻专为不可遏制的愤怒:“这些家丁,是仗了谁的势,敢如此对待朝廷命官!” 雨化田道:“以他的年纪和资历,原本做个太守已经算是到顶儿了,但朝廷念他守亦州有功,好像给他放了个江南盐务的官儿,江南富庶,盐官更是有油水可捞,这是格外的优待了。” 顾少棠义愤道:“吊起来打得半死,可真是‘格外优待’!”手臂撑起,纵身跃入院内,轻如灵猫没有半点声息. 雨化田一惊,伸手欲拉住她,却是来不及,只得跟着跳下。 过了半晌,只听得黑漆大门外咣咣直响,却是李管家领着郎中过来过来敲门。 “吱呀”一声门分左右,先前的大嗓门的红光大脸露了出来,把李管家吓了一跳,惊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么会儿功夫怎么眼也肿了,嘴唇也青了。” 大嗓门赔笑道:“没事的,李管家,跟哥儿们几个玩儿几招,手下没轻重。”余下的几个家丁个个带伤,但都连声附和:“是的,是对,小的们没轻没重。” 李管家“哦”了一声,哼道:“蠢东西们,那个乡巴佬呢?” 大嗓门道:“小的们把他抬到屋里去了,这老……老头伤得太重,是跑不了的。” 李管家点点头,对郎中一努下巴:“你去看看,别让人死了。” 那郎中就是巡按府里养的,多残酷稀奇的情况见得也多了,也不多问,随着大嗓门进瓦房去了,房中有几张凌乱的床铺,最整洁的一张上躺着个全身是血的老者,头上有鹅蛋大的青肿,正昏迷不醒。 郎中正诊脉,那大嗓门十分不安,急问道:“怎么样?这老大人没事吧?” 郎中摇头:“这把年纪,没一头撞死都是好事,能不能活可难说。” 大嗓门俩大滴眼泪“啪啪”的掉了下来,“咕咚”跪下了:“先生,你可得救他。” 郎中心中暗奇,多大官能把温府的家丁吓成这样?但他心中明白在府中生存第一要诀乃是不关己事不开口,因此也不多说,从随身的药箱里拿了药,嘱咐了外敷的内服的煎服的,出门找上李管家出去了。 眼看他们走了,两个修长的身影这才从屋后闪了出来,大嗓门拎着药哭丧着脸跑过去,看了一眼冷着脸的顾少棠,想求情不敢张嘴。 顾少棠杏眼冷电闪过:“滚出去熬药。”几个家丁吓得肩膀一缩,不敢多说,赶紧准备药壶炉火去了。 这几个凶残成性如狼似虎的家丁,如此前倨后恭的原因当然就是顾少棠和雨化田了,顾少棠跳下来三两下制服了家丁,但这些家丁欺压良善惯了的,又在自己府中,兀自不服,口中骂骂咧咧要把这两个小贼抽筋扒皮。顾少棠就打算喂这些不识好歹的歹毒之人些厉害的毒药,往身上一摸,她不作土匪已久,这些“必备”的东西却是断货多时了。 雨化田见她神色不喜,问明原因后笑了起来:“这有何难。”出手如风,连点几人的穴道,那几个家丁 就如被真的当场被抽筋扒皮一般,痛苦万分辗转翻腾,却是叫不出声来。 顾少棠心中暗赞雨化田这点穴之法也还真是天下独步,待那些家丁疼痛稍歇,这才冷冷威胁道:“你们已经被这位天师点了死穴,若不从我号令,七七四十九天后必死得惨不堪言。” 那些家丁疼得怕了,磕头如捣蒜一般,齐声道:“愿听爷爷号令。” 顾少棠令他们将范长亭放了下来,才有方才郎中到来之事。 大嗓门如同伺候亲爹一般,小心翼翼给范长亭敷了药又喂了药,这才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顾少棠低声道:“你方才点的那是死穴吗?” 雨化田摇头:“死穴谈不上,但能让他们在十天之内每日午时都痛得生不如死。” 顾少棠合掌笑道:“这就够了,欺压良善之辈,最是胆小怕死,骨子里对更凶恶的人敬畏恭敬之极,咱们说东他们绝不敢往西。” 正说话间,却听范长亭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向四周打量一圈,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从院子到了这里。 顾少棠低声叫道:“范大人。” 范长亭茫然的看着她的脸好半天,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失声叫道:“顾将军!” 顾少棠赶紧伸手捂住他的嘴,摇头示意他收声。 范长亭急道:“将军你怎么在这里?!那温,温……难道他真的权势遮天?景元帅知道吗?” 顾少棠道:“大人不要急,我没被抓,来这里是有其他事情,看见你在此处这才出手相救。” 范长亭看她并无被绑缚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顾少棠问道:“范大人你不是盐道御史,怎么会被温思道抓到这里?” 范长亭长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了。 自古以来盐铁一直为朝廷掌控,盐有国家进行专卖,百姓不得煮,卖私盐,盐业利润甚高,董仲舒曾上书言“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国家掌控盐业,一来是盐税可以补充国家收入,二来可以避免产盐区的地方官吏和王爷手握大笔钱财,难免不生异心。 范长亭一辈子没当过有钱赚的官儿,自从调任了盐道御史,盐商今天送金银明天送美人,从来不敢收,连看都不看,战战兢兢当了大半年的官,也算相安无事,这天衙役慌张来报,他手下的一个典史察看杭州大盐商徐春林的几艘运盐船时,不知为何,竟然被盐商豢养的打手殴打致死。 范长亭虽然胆小怕事,但却也是个有血性之人,连夜带人扣住了徐春林手下的百余条盐船,一查之下这才大惊失色,这百余条盐船竟然只有寥寥数条是有合法许可官盐,剩下的都是偷贩的私盐,按大明律,贩卖私盐一担者,当枭首,这么多盐简直是惊天大案,他带着人去抓徐春林,却碰上徐春林正陪着浙江地面的青天巡抚温思道正喝茶清谈。 他心里有点凉,那百船的私盐的真正主人不是徐春林,自己太冒失了。 浙江地面上官员奏折不约而同的雪片般飞往京城,弹劾新任盐道御史范长亭贪赃枉法,敲诈盐商,跟停职查办的旨意一起来到的是扬州衙役,范长亭初时还盼望能回京受审,还自己一个清白,却发现自己被抓后直接送到了温府的这个小院,酷刑相加。 范长亭明白了,温思道不打算让他有任何翻身的机会,等风头过去,就会杀人灭口,万念俱灰之下,才会一心寻死。 顾少棠听得胸中怒气充满胸臆:“贩私盐,杀盐官,这温思道真的无法无天了吗?”转头看了看雨化田:“你们派了那么多番役,校尉,都只会陷害好人吗?这样的事怎么不管?” 雨化田道:“地方上的大事,我多还是有些耳闻的,但温思道之事竟然一无所知,这可奇了……除非……” 顾少棠追问道:“除非什么?” 雨化田淡淡道:“除非京中有人替他掩人耳目。” 二人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范长亭看了看这个怪模怪样的方士,奇怪他为何与顾将军如此熟捻。 顾少棠忽然嫣然一笑:“我倒有一个计较。” 雨化田只觉顾少棠神采飞扬的神情极美,忽觉不管她的计划多么为难,也愿帮她承担下来,只要能换得她常常如此对自己展开笑颜,他昔日在西厂之时,是宁要我负天下人,半点亏都肯不吃,总要设法讨回,如今却有此念头,也不禁嘲笑自己真是蠢得狠了。 顾少棠和雨化田并肩从屋内走了出来,门口窃窃私语的几个家丁一齐聚拢跪下了下来,却不敢开口求饶。 顾少棠喝道:“你们是要死还是要活?” 众人皆道:“要活!要活!” 顾少棠眉头一扬:“那好,从现在开始,不管什么事,都要听我号令。” 那厢婚礼已毕,温府之中大排筵宴,满堂之中往来不是高官就是巨贾,白玉满堂,黄金如流水,浙江巡抚温思道陪着知府,布政司使,按察使喝了几杯,意兴阑珊的听着这些地方大员不谄媚之词汹涌。 巡抚大人熏熏然有些微醉,走出金碧辉煌的大堂,踉跄的走到后花园,抬头看着天边初升新月,心中暗想:书中自有黄金屋,自己少年读书,如今身处在富贵荣华极尽,这份志得意满,却比酒更醉人。忽觉颈间一痛,就此不醒人事。 温思道全身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的,看看身上的冷水,还是有些糊涂,他抬头看看,月亮已经升上了中天,大概已经半夜。 “你醒了。” 温思道朝声音望过去,却见一个清朗如月少年书生,嘴角挂着嘲讽之意,正朝他微笑,书生身边是一个狭长狐狸眼奇怪方士,而他们身后,表情木然的是自己亲信的几个家丁。 “这是哪里?” “巡抚大人,怎么会连自己家里的私刑之堂都不认得?” 温思道气红了脸:“你们怎么敢?!” 顾少棠笑了:“此时你府上所有的家丁,杭州府的衙役,在把杭州城翻个底朝天,找失踪的抚台大人呢,他们万万想不到,大人您还在自己家中吧?” 第144章 无耻之尤 顾少棠笑了:“此时你府上所有的家丁,杭州府的衙役,在把杭州城翻个底朝天,找失踪的抚台大人呢,他们万万想不到,大人您还在自己家中吧?” 温思道心中暗惊,这红砖小院是自己专为处置那些麻烦棘手的官员百姓所设,干些杀人灭口刑求逼供这些见不得天日的勾当,府中人等无有不知,不管传来多奇怪惨酷的声响,也不会有人来看一眼,想不到作茧自缚,他巡抚大人本人竟然陷落在自己家中,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无人相救。 但他位居高位多年,诡诈多智,心思极稳,略一慌张后就镇定下来,又想终是身在自己府中,即使暂时无人相救,但这小院虽然偏僻,但总有管事的偶尔到来,总会给看出异样,只要自己与眼前这两个贼子巧加周旋,不管他们要什么,就答应给什么,虚以委蛇应承下来,拖延时辰等人相救。 温思道主意已定,开口道:“你们是什么人?抓朝廷大员,不怕凌迟处死吗” 顾少棠见他惊慌之色一扫而空,竟然气定神闲起来,心底火起,冷笑道:“我不是人,是讨债的恶鬼,敢耍花样,我先一千刀,把你的肉一块一块的割下来。”左手一翻,一枚星玄已经横在掌心,在温思道养尊处优保养甚好的脸上一划,登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溢. 温思道惨嚎一声,许多年没吃过这苦头,登时眼泪都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们……你们要什么?”气势却是弱了:“金银珠宝,权势地位,只要你们说得出来,我都给你们。” 顾少棠心下鄙夷,这人除了以权势欺人,就是以名利诱人,真真是个无耻小人,上前一步,抓住他发髻向上一提,森然道:“你可平生可做过什么有愧天地的大错事?” 温思道低下头,嗫嚅道:“……这……这个……” 那家丁中的大嗓门忽然站出一步,道:“英雄,这狗官贱骨头,不打是不会招认的。” 他自从被点了‘死穴’之后实在恐惧之极,只求在二人面前好好表现忠心,好让雨化田饶他性命,得罪旧主也顾不得了。 顾少棠心想,让这温大人尝尝被自家豢养恶犬反噬的滋味倒也不错,于是点头道:“让他吃些苦头,不要伤得太重。” 温思道气得眉毛都立起来了,也不知道这几个奴才中了什么邪,一句“大胆”还没喝出来,就已经被雨点般落下来皮鞭打的出不了声。 这些奴才出手甚重,噼里啪啦皮鞭之声没响多久,温思道就叫了起来:“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我说。” 顾少棠一摆手,鞭声立止,温思道白发散乱,官袍上被一道一道都是血口子,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已然没了高高在上的抚台大人的气势。 “说。” “是……是……” 要说温思道也不愧是为官多年,坦白起罪状也是舌灿莲花,滔滔不绝。 “……我在书舍念书之时,与先生的女儿有染,后来得中进士,却没如约娶她,那小姐怀了身孕无脸见人,自缢身亡,虽然是我略有亏欠之处,但总归是她认人不明……” “……那时任湖州知州,梁国公的公子喝醉酒打死了个酒保,我念着梁国公是股肱忠臣,不忍他承受丧子之痛,就找了个卖莲藕的小贩顶罪,但也有一念之善,念着着小贩有老母在堂,还把梁国公赏的黄金送了十两过去……” “……我辖内的青玉县有一对双生姐妹,长得是天人之姿,我下聘去娶,不想她们那小门小户却不识抬举,说什么不敢高攀官门,再说哪怕是玉皇大帝,也不把女儿嫁过去做小妾,我一怒之下将人劫到府中,囚禁玩弄,将她们脱得直如白羊一般……” 他絮絮叨叨,也不知说了多久,顾少棠初时还在耐心听着,越听越是閨怒不已,若非亲耳所闻,难以相信如此不堪言语,竟然还有人能大言不惭的宣之于口,忍不住出声喝道:“闭嘴!” 温思道脸上有伤,笑起来甚是狰狞:“两位英雄让我说,我就说;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雨化田一直没说话,负手站在一旁,闻言冷笑道:“温思道,你别盼能东拉西扯拖延时辰,这些龌龊的陈年旧事,人证物证早就被你料理的干净,就算被人得知,左右不过是查无实证,伤不到你抚台大人半分,你窜通盐商徐春林,贩卖私盐,私刑拷打盐道御史范长亭,这等板上钉钉的重罪,却是只字不提。” 温思道脸上肌肉抽搐,喉头咕噜出一些意思不明的怪响。 顾少棠只觉得再也无法忍耐这无耻之徒,冷喝一声:“温思道,我只问一句,你若如实作答,还则罢了,敢有虚言,我保证让你后悔生而为人,听明白了吗?” 温思道眼珠骨碌直转,低声道:“是。” 顾少棠杏眼中冷电闪过,一字一句道:“卅年之前,你做了什么事?害得忠臣惨死,也连累了自己的同窗兄弟。” 温思道脸瞬间涨得通红,又褪尽血色,变成死人一样的惨白,缓缓地低下头:“这……这……你们怎么会……” 便在此时,忽听得院外脚步声响,超着小院奔了过来,紧接着火把闪动,来人竟已经把顾少棠等人所在的红砖小院团团围住,接着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官气的声音说:“我是知府郝克通,院内贼子速速放了抚台大人,饶尔等性命。” 足有几百人齐声应和:“放抚台大人,饶尔等性命。” 顾少棠和雨化田对视一眼,心中均想:来得好快。 温思道似乎在一瞬间就从垂死的境地中复活过来,那身破烂的官服也似乎瞬间完整起来,他抬了抬下巴,恢复了些抚台的威严,但又有些担心这些亡命徒狗急跳墙杀人灭口,低声道:“有事好商量,你们放我,我保你们平安。” 那些家丁却不安起来,眼下东窗事发,顾少棠这两个人被杀,他们必死无疑,但此刻若不投降,只怕死得更早。都眼睁睁的看着顾少棠和雨化田,心中暗打主意:若他们也惊慌失措,就等着一拥而上,抓住两个匪首,也算戴罪图功。 却见顾少棠微微一笑,寒刃闪过,温思道又是长声惨呼。 紧接着一个物事从墙内飞了出来,直落到郝克通怀中,知府郝克通一摸东西不大,软塌塌湿乎乎的也不知是什么,教过火把一看,竟然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还温热着,自然是刚刚从温思道身上割下来的,一想竟有如此悍匪,不由得一哆嗦把耳朵掉在了地上。 墙内一个声音带着嘲弄的口气:“长夜漫漫,知府大人不要扰我们休息,若敢轻举妄动,就只有个零碎的抚台大人了。” 温思道叫得如杀猪一般:“听他们的……不要轻举妄动……” 知府郝克通犹豫道:“你们已是插翅难飞,不可再伤害温大人,徒增罪孽。” 顾少棠用白绢细细擦拭着星玄上的血迹,朗声道:“别吵,等天亮再说。”抬头看看天极尽头的寒星:“天亮,他该赶到了吧。” 雨化田淡淡道:“若那蠢东西被绊住呢?” 顾少棠眯眼看了看温思道:“他一定得来,这桩证物我要万无一失。” 温思道断耳处疼得几乎昏厥,却忍不住猜想,他二人所说到底是谁,跟自己又有何关系?但想着知府郝克通带了重兵在外,却是略为安心。 这一夜温思道疼的混混沉沉,似梦似醒,睁眼一看,天色已经放亮,红砖墙之上结了一层白霜,院内的境况却是并无变化,那书生匪首靠着门朝外望去,古怪的方士却是在闭目养神。 门外知府郝克通也是一夜未眠,晨曦之中葛衣之人一路朝郝克通跑了过来,在他耳边耳语几句,知府大人眼神骤然一亮。过不多时,一队葛衣人身背黑漆铁桶沿着小路一路行来,郝克通眼中喜色更浓。 顾少棠皱起眉,低声道:“来了一群背着铁桶怪人,不知道要搞什么名堂。”又一跺脚:“他再不赶来可要误我大事。” 雨化田睁开眼:“装了药物的火筒,烧灼起来生毒烟毒雾,顺七窍而入,让人瞬间不能睁开眼睛,呼吸艰难,也就失了抵抗之能。”看了看顾少棠又道:“你需早做打算,这东西极其麻烦,现在是白天,再想带走温思道全身而退,可不是易事。” 顾少棠沉默片刻,咬唇道:“再等等。” “你还信他?” “我信。” 雨化田又闭上眼睛,不再搭言,也不知在想什么。 顾少棠继续朝外观望,眼看背漆桶的葛衣人密密层层环着院墙而立,围得密不透风,手中各持引火的火刀,严阵以待。有衙役上前,领着知府郝克通还有个不知是按察使还是布政司使的官儿朝后退了下去,顾少棠心中焦急:“情势已是一触即发,他……他……” “嗤嗤”几声,有几个人已经引燃了火筒,空气中飘散着刺鼻的硫磺气息。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一个带着京腔的口音远远传来,厉声喝道:“温府人等,放下所有武器,不得擅动。” 郝克通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什么人竟然骑马入巡按府,这胆子也太大了。惊愕间几十匹马已经从府门处穿花踏竹一路飞驰而来,缁衣黑马,神色甚是彪悍。 郝克通一看他们服色,心中暗叫不好,仍强撑气势,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前边的马分左右,一人跃马而出,月白色通臂蟒袍,暗金乌纱,朗朗容颜如天人化生:“西厂雨化田,奉旨出京,稽查江南官场弊案,敢有阻挠者,先斩后奏。”凤眸寒光一闪:“郝克通,你的官是当腻了,命也不想要了吗?” 知府大人的膝盖自然而然的就软了下去,赔笑道:“不知厂公到来,有失远迎。” 一个单眉细眼身着飞鱼服的青年飞身过来,扶着厂公大人下了马,“雨化田”伸手点点周围的捕快和背火筒的葛衣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按察使郭瑞道:“厂公有所不知,有两个贼人绑架了巡抚温思道大人,我们正在设法营救。” “雨化田”摇了摇头,冷冷道:“此事我已得知,温思道勾结盐商,图谋不轨,陛下早已得知,此番是我派人捉拿他的,你们把人撤走吧。” 知府郝克通和按察使郭瑞对视一眼,额头上都冒了冷汗,怎么一下子乾坤颠倒,挟持巡抚的贼人倒成了钦差御派了?可眼看西厂的缁衣番役源源不绝的涌入府内,若反抗起来,眼前这百余衙役可是万万不是敌手,心中暗想:温大人,并非卑职不救你,实在是对方势大,相救不得。只得清了清喉咙,道:“听从厂公号令,放下兵刃,退下去吧。” 捕快和葛衣人面面相觑,都不明所以,却也只得奉命放下武器,退到一旁。 红砖小院院门打开,督主风里刀走路带着风,闯了进来,身后是个穿飞鱼服的青年,单眉细眼正是二档头王安佐,身后的缁衣西厂番役两旁分列,站在门口,倒是威风气派。 风里刀看了眼顾少棠,眼中有喜色,但碍于她的身份不能揭破,并不打招呼,顾少棠大大松了口气,雨化田却是脸现不屑之色,低声道:“蠢材。” 只有温思道是满脸困惑之色:自己对西厂也算礼数周全,没有得罪,这雨太监今日怎么就不肯放过自己了呢? 知府郝克通恭敬等候在门口,道:“不知钦差大人要往何处安歇?” 西厂的人已经七手八脚把温思道解下压住,又从屋内抬出了还在养伤的范长亭 风里刀缓缓走了出来,随意道:“既然在杭州,那就借知府衙门一用吧”。 第145章 雨化田的真面目 一行人鸠占鹊巢,把堂堂知府衙门,变了西厂行辕,但好在西厂嚣张跋扈之名远播,倒也无人觉得奇怪 。 温思道押在死牢之中,派了王安佐带着亲信的西厂番役里三层外三层严密看守。风里刀这才略为放心,转回花厅来。 顾少棠和雨化田正在休息,顾少棠见风里刀自己进来,忍不住皱眉道:“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她说得却不是风里刀到这花厅迟,而是怨他到温家晚了。 却原来是顾少棠和雨化田先往绍兴白凤镇,风里刀留在京城料理出京之事,以飞鸽传书暗通消息,转眼月余,风里刀上疏要往江南调查官员弊案,正值年关皇帝爱热闹,本要留人,但景恕和马德彪连连吹风,暗示江南事大,不可耽误,朱见深这才勉强同意,风里刀等得几乎急死,得了圣旨,这才带了几百番役校尉,直奔江南而来。 顾少棠和雨化田在出手之前,就已知风里刀领着西厂大队人马,即刻就到杭州。 温思道身为一省巡抚,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等闲视之,王七善一死,他已成神武将军案唯一人证,冒险掳他出府,刀兵无眼,若有闪失那可是悔之莫及,顾少棠先行传书通知风里刀赶往巡抚府,自己先下手擒住温思道,守株待兔,等风里刀寻来。 原本万无一失的计策,但风里刀不知是和原因耽搁了时辰,害得顾少棠意料之外的虚惊一场。 风里刀叹了口气,道:“官船搁浅,我差点急死,赶紧换马赶过来的。” 雨化田一脸:“我就知道你这个蠢材会误事”的鄙夷表情。 顾少棠点点头,道:“你怎么就带王安佐一人过来了,牛得意呢?他伤还没好?还有那个脸蛋漂亮的三档头,他呢?” 风里刀道:“牛得意伤得太重,我看他走路都费劲,没让他出来。你们不是让我去查正统十二年编纂院的同进士中可有一个叫义山的吗?” 顾少棠忙问:“怎样?” 风里刀道:“户部倒是有些纪录,但编纂院都是些无足轻重的闲人,他们的资料从来无人管理,闲散堆积在一处,汗牛充栋,想找到三十年前的谈何容易?我早让三档头带着人去翻了,但还没消息。” 顾少棠迟疑道:“银样镴枪头,他行吗?” 风里刀笑道:“朱迟美武艺不成,记性倒是一等一的好,让他干这个,再恰当不过。” 正说话间,门外守卫的番役喝道:“什么人?”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送茶的。”接着屋门一响,一个粉衣小婢端着茶壶茶盏走了进来,似乎甚是胆小,缓缓走到桌旁,放下托盘道:“请用茶。” 顾少棠还想着编纂院之事,心不在焉的点头道:“你下去吧。” 那粉衣小婢退开几步,突然之间伸手在发髻上一抽,抽出了一柄两寸来长的薄刃,朝风里刀猛扑过去。雨化田在桌子对面,那小婢离风里刀和顾少棠都只有一步之遥,猝然生变不及提防,风里刀呆住了,下意识的抬臂一挡,“嗤”的一声,利刃划破了官服和里衣,鲜血四溢。 风里刀“哎呦”一声,朝后摔倒,那小婢犹不放过,又举刀刺去,顾少棠这才反应过来,如何不急?右手一抬,三枚星玄脱手而出,又准又狠,印堂咽喉胸口,齐根没入,丝毫没有留力。 那粉衣小婢仰天跌倒,死尸坠地。 顾少棠白着脸把风里刀搀了起来,关切道:“你伤得怎么样?快给我看看。” 风里刀道:“皮外伤而已,”又强笑打趣道:“差点误了你的事,这是老天罚我,可不生气了吧?” 顾少棠不敢怠慢,赶紧掀开他袖子查看,所幸伤口渗出鲜血都是鲜红之色,并无中毒的迹象,取了绷带和金创药,包扎妥当,这才放心下来。 雨化田让外部守着的番役把尸体脱下,好生调查身份,转身道:“这府衙并非固若金汤,我们还需早日拿到温思道的签字画押的口供,早日回京为上。” 顾少棠和风里刀深意为然的点了点头。 暗无天日的黑牢之中,火把也不知燃烧了多久,散发着腐臭的死气,温思道匍伏在地。 风里刀还穿着厂公的服色一旁闲坐,顾少棠抱臂当胸,冷冷道:“温思道,也是个聪明人,负隅顽抗这么久,又有何用呢?” “盐商徐春林已经什么都说了。” “布政司使,按察使,你的亲信党羽,如今已经跟你一样,都成了阶下囚。你还盼着他们救你吗?” 顾少棠走上前去,用靴尖踢起温思道的脸:“说,三十年前,天命十二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 温思道战栗的如同一只垂死的硕鼠。 “吱呀”一声,牢门一开,却是雨化田走了进来,对顾少棠道:“那婢女身份查出来了。” 顾少棠道:“哦?是什么人?” 雨化田懒懒道:“是温大人的第十三房小妾,”他声音里带着寒冷的笑意:“温思道,你的小妾刺伤了西厂厂公,你说这是多重的罪?西厂的番役已经把你的14位夫人,八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带到这里来了。” 温思道喉头咕咕作响,哀声道:“……我子女尚未成年,就算在我定罪之后,他们也只当流放发配……” 雨化田森然冷笑道:“依大明律不足十五岁的男童女童固然可免刑罚,但如今他们都是刺杀厂公的嫌疑之人,自当别论,拷问犯人,用些西厂的非常手段,也是情有可原了。” 温思道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雨化田对风里刀甚无诚意的一草草拱手,道:“请厂公大人让他们把东西和人带上来。” 风里刀不知他要干什么,却也不能反驳,皱眉含糊道:“都带上来。” 牢门打开,缁衣的西厂校尉架上柴草,又在柴火之上架了一口注满水的铜鼎,那铜鼎十分沉重,两人尚且合抱不拢。 接着,又有人提着三个手足反绑的幼儿走了下来,大的六七岁,小的只三四岁,三个孩子都是啼哭不止。 顾少棠怔怔看着那不详的铜鼎,脸色惨白。 雨化田摆了摆手,三个稚子都被惯入了铜鼎之中,想来是水甚是寒冷,都哭得直如杀猪一般。 雨化田半蹲在温思道面前:“说,还是不说?” 温思道颤抖的更加厉害,低头不语。 雨化田站起身来,上前几步,从墙上摘下一枚火把,毫不迟疑向前一掷,柴草干燥,沾了火“呼”的一下登时剧烈燃烧起来。 雨化田回过头,全身散发着地狱的气息,冷冷看着温思道:“说,还是不说?” 温思道在地上蠕动着,喃喃自语:“魔鬼,你们这些魔鬼……” 火光越烧越旺,地牢之中几乎温暖如春,谁都明白,这是何其惨酷的温暖——三个幼童哭声几乎令人心悸。 雨化田表情没有些微的变化,薄唇微启,第三次重复“说,还是不说?” 顾少棠忍无可忍,伸手挽雨化田的衣袖,杏眼含泪,对他拼命摇头。 雨化田忍住心肠,甩脱了她的手,淡淡道:“温思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顾少棠转头去找风里刀:“快让他们停手。” 风里刀眉间显出痛苦之色,却也一样摇了摇头,斗智也好,斗力也好,与豺狼斗的是凶残,心软就会功亏一篑。 便在此时,温思道终于彻底崩溃,如野兽嚎叫起来:“我说……我说……” 几个西厂的番役提了冷水,飞快的浇灭了铜鼎周围的火焰,将孩子带走不提。 温思道颤颤巍巍拿起了被扔在他面前的纸笔 地牢空气闭塞不流通,顾少棠只觉得地牢之中血腥腌臜之气混合着方才蒸腾的水气甚是难闻,皱眉忍了片刻,欲呕之意却是再也压抑不住,脚步匆匆上了台阶。 冲出狱门,守卫的西厂番役各个目光惊诧,顾少棠值得又跑几步,转到个偏僻的角落,这才扶住墙,干呕了起来。除了清水,并吐不出什么。但胸口那股郁结之气,却是迟迟不散。 身后脚步声响,一只手伸过来,轻抚上她纤细的脊背,平顺她因呕吐而凌乱的气息。 顾少棠并不回头,低声道:“如果温思道一直不肯招认,你会让人把火扑灭吗?” 那只手停了片刻,顾少棠有错觉他在颤抖,但是那个人,是不会颤抖的。 他终于开口,语气平静的好像在谈论天气“不会,这是击溃敌人的手段,如果这三个不够,门外还有其他的,除非温思道如我所愿如实招认,否则我不会罢手。” 顾少棠玉色的手指几乎扣入墙中,猛的转过身来,红着眼怒视雨化田:“那么小的孩子……” 雨化田并不辩驳,垂眸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方白帕,去擦顾少棠嘴角的水迹。 顾少棠别开脸,生硬的躲开他的手,在理智上她明白自己没有责怪雨化田的立场,若不是为了自己的家事,他一个西厂厂公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得罪温思道这样的封疆大吏?温思道如实招认,又何尝是雨化田的愿望,不是因为自己,这一切与他何干?可目睹地牢中一幕幕,就如同木刺入肉,碰一碰都是隐隐作痛,忍不住就要发作。 雨化田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缓缓收了回来:“我并不喜欢杀人,只是对杀人没有什么感觉。那只是我做事的许多方式之一,我用我的方式做事,不理人伦,不惧天谴,只论有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顾少棠,你最好一直记得。” 顾少棠鼻子一酸,几乎哭了出来。 第146章 错中错逃难逃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旁边脚步声响,却是二档头王安佐一路小跑了过来,顾少棠忙侧过脸,用袖子把脸一抹,振作精神叫道:“二档头,你找我?” 王安佐拱手道:“督主在偏厅等二位,有急事。”方才顾少棠从狱中跑出来,“闲人”雨化田大摇大摆追了过来,“督主”风里刀只能干瞪眼,带着手下押着要犯继续写供状。 顾少棠心知一定是温思道的供状写完,神武将军案总是昭雪有望,也顾不得自己那点小思想,看了眼雨化田,低声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地牢旁边的偏厅,风里刀背着手,在地下不安的兜着圈子圈,一见顾少棠进来,急道:“你怎么才来?” 顾少棠本来以为他是因为自己和雨化田在一处不悦,一看风里刀脸都白了,就知不对,问道:“怎么了?温思道的供状呢?” 风里刀英挺的眉头皱了起来,将手中状子递了过来:“你看了再说。” 那状纸上的字密密麻麻,写得都脱了型,一看就是在极慌乱绝望的状况下缩写,顾少棠凝神细读,口中默念,不多时就看到篇尾,表情也变得跟风里刀一模一样,白着脸无比错愕。 雨化田心中奇怪之极,从呆若木鸡的顾少棠手上取了状纸,想看看温思道到底供出了多么奇诡的案情能让她如此震惊。 等他看完,连雨化田都楞住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怎么会这样”的眼神。 状纸上写了一件非常残忍,且骇人听闻的故事,卅年前的天命十二年,一个乡下童生去探望自己刚中进士的表兄,同宗长相相似,同样年纪,同窗读书,表兄有着光辉远大前程,自己只能回乡务农,残酷的现实让这个童生的心扭曲了。于是在一个夜晚,他灌醉了表兄,溺死在水缸之中,然后给他穿上自己的衣服,把尸体扔进了护城河。 从那天起,温思道不再是温思道,这个童生成了温思道,他顶着表兄的身份进了翰林院,开始享受他人生的风光无限,在他冒充生涯的第二年,真的温思道的老师,时任河南御史的吴中来京城拜访他,现任的温思道非常惊慌,还不等他到来,就雇凶将他杀害在道中,然后风光无限直到今日。 并不是温思道的故事有多么奇诡可怖,而是他的故事,并不是顾少棠他们意料之中的那个故事,他拼命隐瞒的三十年前的秘密,根本与神武将军无关。 顾少棠看了看状纸,迟疑的看看风里刀道:“你看着他写的吗?会不会是在撒谎?” 风里刀点头道:“我一步都没走开,眼看他写完的,”挑了挑眉又道:“依我看,他不像是在扯谎,若有人能在那样失魂落魄的状况,还能编出如此完整的故事,那可真是神仙下凡。” 顾少棠转头看雨化田:“你说呢?” 雨化田思忖片刻道:“我也觉得不像假的,按状纸中所说,温思道自诉他中进士直接进了翰林院,那自然并未到过编纂院,这个一查便知,无可隐瞒,这样一来,就跟王七善所说的证词对和不上了。” 顾少棠心头掠过一阵寒意,跌坐在椅中,恨恨抬头:“又上当,在温思道身上花了偌大的功夫和力气,难道又是白费功夫?” 雨化田细细把二下江南以来的经历细细想过,却一时也找不出头绪。 仍存了万一的侥幸,飞鸽传书回京,让牛得意调查温思道的官场履历,希望是他的供状作伪,那就还有一线希望。 三日之后,两只白鸽扑棱棱的落在了杭州知府府衙之中,不多时,两只竹管摆上了督主案台,风里刀手臂上仍缠着白绫,费力的打开了其中一个,看了看坐在他左下首喝茶的顾少棠和雨化田,念道:“温思道,天命十二年科举第十名,当年入翰林院。” 顾少棠神色一黯,把茶碗悻悻的放在矮几上,这意味着温思道说的是真。 风里刀随手倒出了第二个竹筒中的小片白绢,他盯着那片白绢看了半天,有分别看了看雨化田和顾少棠。 雨化田沉着的继续喝茶,问道:“上边写着什么?” 风里刀问道:“你们让西厂调查的是,天命十二年编纂院可有叫义山的人逃走?” 雨化田点头道:“对。” 风里刀道:“朱迟美查到,天命十二年,编纂院有一个叫义山的人疫病死去。” 顾少棠本有些沮丧,登时凝神看了过来:“什么?” 雨化田道:“逃走,疫病都不过是失踪的借口,用什么都一样。” 风里刀语气有些飘忽不定:“可是,按这信中所说,当时因疫病死去的人,并不是你们所说的两个,而是三个。” 顾少棠和雨化田都是一惊:“三个?” 风里刀念着白绢上的名字:“当年有三个同进士因疫病死去,分别是单子鱼,孙景明还有陈邈,这个陈邈字义山。” 顾少棠心中飞快的算计,一直以来,他们只知道死在京城的沐老翁,死在鱼缸里的王七善是从京城逃出来的同进士……那么突然多出来这个人,他是谁? 云山寺。 了尘铺开宣纸,写的是我佛经卷,如是我问,字字行行,都是慈悲。 小沙弥慧净慌忙来报:“方丈,来了好多好多黑衣人。” 了尘微微一笑:“无妨。” 既种恶因,终收恶果,天理昭昭,该来的总是会来,想逃的总是逃不掉。 “吱呀”一声,禅房的门被推开了,慧净惊道:“施主……你,你怎么回来了?” 顾少棠目不转睛的看着了尘:“你为什么不逃走?” 慧净嚷道:“云山寺好意收留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和方丈为难?”没等他说第二句,已经有缁衣人上前,将他拖将下去。 了尘停下笔,叹了口气道:“不要为难寺中僧众。” 风里刀一身玄色云纹的官袍,挑眉道:“这可由不得你。” “您也回来了,”了尘看了看他,又转眼看了看仍作方士装扮的雨化田,忽然微笑:“不对,是这位施主回来了。” 雨化田冷笑道:“大师倒是好眼力。”只有几面之缘,却能分得清他和风里刀,这样的人并不常见,也难怪他能将众人玩弄与鼓掌之间,独自活到最后。 了尘笑道:“老衲年纪老了,眼睛也花了,这心倒更明白,用心眼看这花花世界,倒更澄明一些,看人也更清楚一些。”抬手欲挪动宣纸,继续向下写经文。 顾少棠走到桌案之前,先按住铜狮镇纸,抬头道:“我有一事,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了尘放下笔道:“施主请说。” 顾少棠神色清冷,有些疲倦,一字一字缓缓说:“你是谁?单子鱼,孙景明还是陈邈?” 了尘神色微变,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孙景明爱子成痴,盼独子能位居高官为国卿相,他自以为把老师章骢拖下水,那人就不敢轻举妄动,任他予取予求,保他儿子平步青云,可惜不过是贪心遮了眼目,妄送性命罢了。” 顾少棠心下了然,死在京城的沐家老翁是孙景明,忽然想起落雷的那个雪夜来,脱口而出:“王七善就是单子鱼,他是‘泥鳅’,当时我们假冒义山寻问神武将军案真凶的紧要当口,王七善突然大呼头痛,发足就跑,然后昏了过去,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打雷,现在想想--”她眼光灼灼看着了尘:“真正的原因是你走了过来,他受惊心思混乱才又逃跑。 因为你是陈邈,也就是王七善口中的真正的义山兄。” 了尘脸现苍凉之色:“这个名字,好久没听过了。” 第147章 真相 顾少棠微觉惊异:“你承认了?” 了尘叹道:“景明,子鱼还有我,我们逃了三十年,躲了三十年,惊弓之鸟当了三十年,又有多少舒心快意的日子?如今风烛残年,故人凋敝,他们先走一步,倒是解脱,徒留我一人苦熬恶业。” 顾少棠盯着他:“你若真是堪破生死的高僧,又怎么会为了自保,下毒手害死单子鱼?他对你这个义山兄,可是甚为亲厚,够义气的很,临死之前还诬攀温思道,指望借浙江巡抚之手,解决我们,保你平安。” 虽然温思道也不算冤,杀人冒名贪赃枉法,暗室欺心自以为神鬼不知,却也难逃天网恢恢。 了尘道神色哀伤:“子鱼性子软糯,一直对我甚是倚赖,他不是我所杀,却也是因我而死。所有罪业由老衲一人承担。” 顾少棠只是冷笑:“所有罪业?卅年之前,神武将军顾易安,将军百战身名裂,腰斩午门血溅高杆,这一桩你也能承担?” 了尘的表情很难形容,似乎是极端的痛苦,又似乎是解脱的释然,他静默片刻,转过身,打开了身旁的黄梨木斗柜。 顾少棠全神警戒,见了尘忽有动作,还道他要取刀刃毒药自戕,心急之下上前就拗住他手臂,朝柜内一看,却是愣住了:那不大的斗柜之中却是空空如也,不由疑惑的看看了尘,不知这狡猾的老和尚玩儿什么花样。 不料了尘也是一脸惊异之色。 便在这时,屋外喧哗声响,王安佐带着几个西厂番子,扭着一个矮胖的方脸小沙弥走了进来。 风里刀转头道:“怎么回事?” 王安佐拱手道:“禀督主,这个和尚在鬼鬼祟祟寺中东北角的菩提树下烧什么东西,被我瞧见抓住了,不知是否与案情有关,不敢擅自作主,所以带来请您示下。” 风里刀还未开口,却见那方脸小沙弥把胸一挺,大声说道:“王七善是我杀的,柜子里的东西是我烧的,你们不要为难我师傅了!” 此言一出,顾少棠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雨化田冷冷的看风里刀一眼,眼神意思很明显,不是蠢材的话,就不要耽误,速速把这小和尚扒皮抽筋拷问。 却听了尘苦笑一声,道:“慧明,你这傻孩子,其实那柜内的东西本就是我所写,烧与不烧,并无大碍。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你救不了为师,还赔上自己。” 回到桌前,把先前所写金刚经放到一旁,重新摊开一张素白信笺,提笔蘸墨。 慧明哭道:“师傅,不可!” 了尘充耳不闻,落笔龙飞凤舞,这封信在他心中翻腾了三十年,自己当初写下这封信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不过是被蛊惑后的一点点贪婪,一点点幻想,也许还有胆怯和罪恶感,但当时的陈邈,真的并没有想到,这样的一封信,会如同释放死亡的瘟疫,改变了包括他自己在内无数人的命运,每个字背后,岂止一条人命? 人是不能做错事的。 顾少棠在一旁观看,只觉他的字迹与方才写经时大异其趣,抄写金刚经时笔锋圆润华丽,颇为儒雅,这会儿却是刚健有力,凛然有刀锋之气。 顾少棠在一旁观看,只觉他的字迹与方才写经时大异其趣,抄写金刚经时笔锋圆润华丽,颇为儒雅,这会儿却是刚健有力,凛然有刀锋之气。 了尘低着头,缓缓开口,语气飘忽似飘飘荡荡到卅年之前。 “我是天命八年的同进士,初到编纂院,意气风发指望半年一载就能外放官职一展抱负,却是想不到那只是书呆子的一厢情愿罢了。 同科出身的同进士,命运却有天渊之别:有的是官宦之后,父兄为官,又或者在朝中有些相熟的旧相识,第一年都放了官;有些家境殷实,到第二年家里疏通了门路,也出去作官了;还有些人无背景也无钱疏通门路,却放得下身段,见庙门就烧香,四处巴结讨好,连东厂的太监都谄媚奉承,全无读书人的半点气节,但到第三年上,这些人也渐渐有了去处。 到了天命十二年,眼看下一科的进士都已经当了官,而我已经在编纂院空耗了四年光阴,没人看得起,朝廷也不记得,无事可做之时,我便以模仿各朝名流人物的书法笔迹为乐,四年下来,足以以假乱真,,还以此‘闻名’编纂院中,但个中心酸,实在一言难尽。 虽然心情郁结,但幸而还有两三个至好兄弟,每日闲来无事,关起门发发牢骚,怨朝廷有眼无珠。” 众人均凝神倾听,室内寂静,连树枝落在屋顶的轻响都清晰可闻,顾少棠忽道:“两三个?难道除了单子鱼和孙景明,还有其他人?” 了尘笔锋一顿,停滞片刻,并未回答,又继续说了下去:“直到天命十二年二月,那夜北风料峭,倒春寒冷的紧,刚发了俸银,子鱼,景明还有我,买了点便宜的劣酒温了,喝着暖暖的闲话无聊,到二更时分,有人来敲门……” “那个人进门就道:‘陈兄,眼前有一桩大富贵,就看你肯不肯抓住了。”’ “什么富贵?” 了尘五官因痛苦而抽搐:“上欺天地,下愧良心”,声音嘶哑道:“他要我伪造一封信,一封朝中最战功赫赫的将军,与鞑靼可汗暗中勾连的信。 顾少棠心中激动,颤声道:“是……谁?” “神武将军,顾易安。” “那人留下几封顾易安手书的信笺文书即便离去,我三人商议良久,单子鱼觉得此事亏心,不如不做;孙景明素来不喜武将,言道‘太祖皇帝不欲武夫掌重权,现在顾易安如此嚣张,又带重兵在塞外,就算暂无反心,也难保以后不反’,劝我从了那人之计,机不可失。 我思量许久,也难以决断,送走子鱼和景明后,就胡乱睡下,迷迷糊糊的梦见自己胡子都白了,仍在斗室喝那劣酒,满头大汗的惊醒过来,自问‘难道我就终身困在这编纂院中,不行,我不甘心’,贪念一起,百魔齐生,点亮烛火,鬼使神差的拿出那人留下的顾易安手书,按他所说伪造了神武将军通敌谋反,意欲不利于皇帝的书信。” 了尘长叹一声:“为僧以后,我时常忆起那夜,到底为何做下如此罪孽深重之事,倒似邪魔附体,只披了一张人皮一般,敲穿了木鱼,念烂了经卷,也不能赎其罪于万一。” 顾少棠秀眉微颦:“然后你就将伪信交给了那人?” 了尘摇了摇头:“我仍有一丝良知尚存,顾易安镇北平患有功于民,但他不过是累积军功才成将军,朝中并无交好党羽,也没有像景家那般祖上余荫,若此信落到东厂或锦衣卫手中,他不死也很难再领兵。犹豫了几日,数次想把信毁掉。不想一日外出,写好的信竟然不翼而飞。” 顾少棠问道:“那人把信偷走了?” 了尘道:“我也是如此猜测,因为顾易安的手书也连同那封信一齐不见,左右是死无对证,却不料当天半夜,单子鱼扶着奄奄一息几乎淹死的孙景明前来找我,景明面有愧色,承认是他偷了信,跟那人约在石桥旁相会,那人得信之后却突然翻脸,跟两个黑衣人一齐将他打昏扔到河中,幸好单子鱼见孙景明半夜偷溜出去,一时好奇跟在后面,等那人和帮凶走远,才救了他性命。 他二人都十分惊恐,觉得编纂院已然不安全,想要告发那人,手中却无有证据,于是我们三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连夜逃出京城,到这江南偏僻之地,藏匿至今,顾易安当年八月即因通敌被腰斩,而那人从此平步青云,也是不用再提。” 了尘说罢,手中也刚好写完,浑浊老眼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笺,良久无语。 顾少棠心思震荡,暗想:当年陈邈的伪信虽是祖父蒙冤被斩的源头,但他和孙景明,虽然都利欲熏心,德行有愧,但罪魁祸首却并不是他们,最后坐收渔利的也不是他们。 “那个人……到底是谁?你说他平步青云,现在可还是朝中要员?” 了尘脸现悲悯之色:“三十年来,他官居显位,出将入相,可内心之中的煎熬也未必就少过我等……” 突然之间,屋顶之上传来巨响,瓦片和梁木纷纷落下,烟尘之中,一条黑色的人影从裂开的缝隙中直直落下,轻如灵猿,快如闪电,竟然是那鲵人老怪从天而降。 它全身漆黑,用仅剩一只的血红蛇眼恶狠狠的看着众人,双腕菱刀一振,朝离得最近的顾少棠刺去,顾少棠下意识就取星玄,身后一股大力涌到,却是雨化田将她拉开几步。 鲵人一击不中,更不停留,疾向了尘扑了上去。 顾少棠和雨化田都大惊失色,一齐出手,顾少棠六枚星玄直飞出去,雨化田醉雨三刃剑来不及展开飞刃,直朝那怪物后心刺去。 鲵人置若罔闻,以不加理睬,瞬间一到了尘面前。 了尘骇然退了一步,一句:“阿弥陀佛”还没出口,鲵人怪笑桀桀,双手菱刀平平伸出,在了尘肩上左右一绞。 “噗”的一声,了尘头颅飞落,腔子中鲜血直喷了丈余高。 醉雨剑和星玄虽然同时刺到鲵人后背,却又能耐这刀枪不入的怪物如何? 鲵人猛然转身,全身染满了了尘的鲜血,犹如恶鬼一般,独眼从顾少棠,雨化田,风里刀的脸上一一扫过,嗓音沙哑难听:“谁都别想活。” 第148章 降妖魔 鲵人猛然转身,全身染满了了尘的鲜血,犹如恶鬼一般,独眼从顾少棠,雨化田,风里刀的脸上一一扫过,嗓音沙哑难听:“谁都别想活。” 这怪物乖戾异常,那日在瀑布之前吃了雨化田的大亏,毁损了一目,这会儿认出“仇人”,直朝风里刀扑了过去。 想到风里刀的“身手”,顾少棠赶忙出手相救,眼看星玄对鲵人全不奏效,冲上去一招擒拿手就抓怪物的右臂,可手指触及之处,就如同碰到一张滑腻冰冷的鱼皮一般,根本抓握不住,那鲵人也不理会她,双手菱刀直朝风里刀胸前刺去。 风里刀大惊失色,连忙躲闪,可那怪物身形极快,眼下转身都已来不及,猛的朝后一躲,这下用力过猛,直摔倒在地上。 鲵人恨极了这个“伤它之人”又哪里肯放过,菱刀带着风声,直朝风里刀头上劈下,风里刀虽武功不济,但生死关头,身手竟然灵活起来,手足并用向后退去,半尺长菱刀贴着他的腿直没入地。 风里刀虽然侥幸躲过了这一击,但被逼入了供桌和墙之间的死角,已是退无可退,这下顾少棠如何不急?持了星玄在手,纵身跃起,手臂勾住房梁,打算跃到鲵人和风里刀之间,但若鲵人先行发现,在她落地之前就出刀,顾少棠身在空中,无处借力,以星玄的短刃拼与怪物自身融为一体的菱刀,自是凶险之极,可眼下救人要紧,也顾及不得这许多。 顾少棠正要跃下,却听飒飒飞旋从下方传来,低头一看,竟是醉雨剑的两片飞刃已腾空而起,雨化田扯去了掩饰真面目的胡须,冷喝道:“瞎眼怪物,伤你的是我,寻仇不要找错了人。” 鲵人闻听“瞎眼”二字,大是恼怒,猛然转头,先认出了不同寻常的兵刃,再一看长相,竟与先前那人一般无二,这才发觉自己上当,丢开风里刀,朝雨化田冲了过去。 顾少棠瞧出破绽,纵身跃下,拎起风里刀,拽到门口向外一推,急道:“太危险……你躲好。”转身要去援手雨化田。 风里刀脸色青白,与鲵人相遇,从来都是生死一线,他但也知自己在屋中只能碍手碍脚,还得顾少棠分神相救,只能更增加她的危险,但若要看顾少棠性命相搏命,自己躲起来苟且偷安,却是万万不能,正六神无主之际,忽见随行而来的西厂校尉都各持兵刃,在门口欲进不进,屋内巨变陡生,这些平日里嚣张的番役校尉,却也被凶恶嗜血,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吓得愣住了。 风里刀气急败坏道:“快去屋内救人,敢有后退者,以渎职论罪当死,亲眷流放三千里!” 番役们这才如梦方醒,鱼贯冲入房中。 事发之时,王安佐将慧明压到空房,并不在附近,听到响声,匆匆留了两个人看管,这才奔过来,一看风里刀脸色,惊道:“督主,出了什么事?” 风里刀一指房内,嘴唇颤抖:“救人。” 王安佐朝房内一看,这才大吃一惊,禅房雪白的墙壁都被四溅的鲜血染红,那黑漆漆的怪物,如幽冥鬼府爬出的恶鬼,手起刃落,西厂众人肢体横飞,砍杀人命如切瓜剁果一般,转头对风里刀道:“督主,此地危险,您还是先避让一二,再将寺中守卫的弟兄们等叫来增援……我只怕……”抽出单刀,也跃入房中。 风里刀这才想起还有少半西厂番役散落寺中警戒,压着寺中僧侣不得擅离自己房间,这些虽然对付这怪物无异杯水车薪,但总还是一股力量,没准乱刀砍下,就能结果了那鲵人,风里刀想到此处,发足就往门外跑。 “寺内所有西厂人等,即到禅房相救!” 督主下令,手下人等自然莫干不从,都超去了尘的禅房汇拢过去。 风里刀嗓音嘶哑,跑得几乎断气,奔过大雄宝殿时,眼角瞥见烟雾缭绕的铜香炉,忽然心中一动,暗想:传说鬼祟之物都惧怕这寺庙中的香灰,那鲵人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没准儿也怕。退回几步,将香炉之中燃尽的香灰,兜了一大捧在衣襟之中,又转了回去。 风里刀离了尘的禅房还有几丈远,忽然之间“咔嚓”一声巨响,一人撞破窗户,从里边横飞了出来,力道巨大无比,竟落到了风里刀身旁。风里刀低头一看,却是二档头王安佐身上数处伤口,人事不醒。 风里刀将他扶到一旁,心急如焚,更是惦念顾少棠的安危,只听得窗口处又是一阵声响,顾少棠头上脸上都溅满鲜血,从屋内跃了出来。 风里刀冲上去,急道:“你受伤了?” 顾少棠狼狈的气喘吁吁,抹着脸上的血,看见风里刀,急道:“我没事。你怎么还在这里?” 说话间,屋内黑影一闪,那怪物也从窗口冲了出来,顾少棠的星玄早就飞得精光了,一横不知从哪里拣来的长剑,伸手推风里刀:“快逃,我们拿那怪物没法子!” 风里刀把心一横,道:“要走一起走!” 那鲵人怪笑数声,手臂菱刀寒光闪闪,鲜血滴滴而落,直朝二人冲了过来。 风里刀突然一闪身从顾少棠身后转了出来。 顾少棠心中几乎瞬间结了冰,也不知道风里刀这时候发什么疯,却见风里刀对那怪物喝道:“妖怪,看法宝。”将衣襟中兜着的香灰,劈头盖脸的朝鲵人泼撒过去 鲵人冲势甚急,又自恃全身肌肤犹如覆盖铁甲刀枪不入,并不将二人放在眼里,却不料一大团异物突然扑面而来,见风而散,想要守住脚步已经来不及,“呼”得一声,被糊得全身都是。 雨化田正好从窗中跃出,风里刀这宝贝暗器的尾声也扫到了他,几步奔到顾少棠和风里刀身边,呛得咳了几声,问道:“这是什么?” 风里刀得意道:“佛祖门前降妖伏魔的香灰是也。” 雨化田嗤笑一声:“又是江湖小贼不入流的伎俩。” 顾少棠气得跺脚咬牙道:“什么时候了,还斗嘴?还没完呢!”纵身跃了过去,提剑刺鲵人全身唯一的弱点。 那怪物自从盲了一目之后,对声音异常敏感,听得耳畔风声作响,辨明剑的来路,左腕菱刀格挡住顾少棠长剑,右手菱刀向下一削,“当”的一声,巨力之下,竟将顾少棠的长剑击得断为两截。 顾少棠见他虽然目不能视物,招数却丝毫不乱,心下不禁骇然,后退了一步,那怪听声辩位,料得顾少棠所占位置,一刀追到,将顾少棠的右臂划了个二寸余长的口子,鲜血汩汩而下,顾少棠剧痛之下,再也拿捏不住,手中断剑掉在了地上。 不等鲵人第二刀追到,雨化田已经持剑格开,将顾少棠挡在了身后。 雨化田剑术远比顾少棠为高,鲵人跟他动手多次,对此人甚是忌惮,此时双眼中都是香灰,唯恐被雨化田乘虚而入偷袭得手,招数一变,换了守势,左腕菱刀在脸前舞得密不通风,右手继续刺出,与雨化田周璇。 寻常人有灰尘入眼,自会分泌泪液将异物冲出,但鲵人炼成之法甚是特殊,雄鲵血液犹如强酸烈火,这鲵人浸淫其中,受了几十年苦楚,身体机能和体质早非人类,不能生泪水冲刷眼眸,就一直无法睁眼。 虽然醉雨剑的飞刃已经在屋中失落,但鲵人也忙于自保,一时间倒斗得势均力敌。 顾少棠心中焦急犹如火焚一般,暗想这会儿怪物看不见,雨化田还能一斗,要是等会它缓过来,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也顾不得包扎臂上伤口,从地上又捡起一柄长剑,左手持剑,又抢了上去。 鲵人力战雨化田一人,堪堪平手,这下又多出一个,就又些难以支持,眼中又剧痛无比,心中怒恨交集凶性大发,就想把这来援助之人速速劈在刀下,怪叫数声,手上的刀法立时转为凶狠,双手菱刀均是朝顾少棠猛刺猛砍。 顾少棠本就不擅剑法,又是左手持兵刃,眼看双刀当胸刺来,招数凌厉无比,回剑抵挡却只来得及拨开右刀,忙闪身向后,也不知躲不躲得过这穿胸的一刀。 雨化田长剑本来抖出,径刺那怪物双眼,见顾少棠情势危急,急忙抽剑替她挡开,冷冷喝道:“走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顾少棠被他呵斥得楞了:“你说什么?” 雨化田招数严谨,手上争斗不停,语气仍是冷硬无比:“你这点微末的武艺,怎配与我联手?快闪开!” 顾少棠咬唇不语,挥剑又上。 雨化田见她不理,心中更怒,与鲵人双刀角力,口中怒道:“无自知之明,对情势全无判断,顾少棠,你不配当将军!现在还想害死我吗?”顾少棠受伤又不善用剑,他即要与鲵人力斗,又要分神回护她,战斗力总是大打折扣,因此口出刻薄言语,希望激她远远的离开,自己可无后顾之忧全力迎战。 却听得身后顾少棠轻声软语道:“对不起,你别生气。” 雨化田本以为以顾少棠的骄傲,听了那几句刺伤她的言语,非勃然大怒,掉剑离去不可,却不料是她的反应竟然是如此,她平日大剌剌的,说话干脆爽朗,如此温柔歉然的语气,他几乎闻所未闻,不由心中一荡,剑招稍缓,就被鲵人乘了破绽,一刀向他肩膀斜劈下来。 顾少棠手中剑抖了个剑花,转手斜刺鲵人胁下,鲵人的刀锋只得一偏,擦着雨化田肩膀掠过,只刺破了他的衣衫。 顾少棠站在雨化田身侧,警惕的盯着敌人,声音如洞箫悦耳:“你骂我也好,杀我也好,反正我不走。” 雨化田一生之中比今日凶险的战斗也有许多,但总是孤身一人,生死胜败都与他人无关,此刻听闻顾少棠竟有生死相随之意,不由心中一热,赶走她的言语就再也说不出口。 二人不再搭言,剑招上的配合却默契起来,鲵人每每使出沉重强力的招式,则由雨化田正面迎敌,抵挡招数,顾少棠则以轻灵剑法,抽空偷袭它五官要害;若那怪以错乱刀法转攻顾少棠,雨化田则先回护而后反击,稳中求胜。 雨化田剑招严谨中带着妖异,顾少棠却是灵巧中有大气,二人所学武功大异其趣,全然不是一路,但并肩对战强敌,却如自小拆解的纯熟一般,雨化田一场相思,始终未得回应,此刻生死一线,互相抚照回护,于刀锋血光之中,倒似是两情相悦的旖旎,醉雨剑的威力更是发挥的淋漓尽致。 鲵人不知为何两个敌人为何突然厉害的杀招迭出,手忙脚乱疲于招架,连退了几步。 风里刀站在一旁,眼睛却时时落在顾少棠身上,看她跟雨化田双剑飞舞,同进同退,似心有灵犀,自己却置身事外,不能助她一臂之力,心中苦涩实难言喻。 那怪物纵身跃起,向顾少棠直扑下来,顾少棠身形如电,避开锋锐,雨化田抢前一步,凌空架开菱刀剑锋,不等鲵人从空中落地,顾少棠已经又是一剑刺出,正中怪物眉心,顾少棠心中一喜,只要毁去它另外一目,那这怪物就大势去矣,手腕用力,剑尖朝鲵人左眼划去。 鲵人身在空中,无处借力,这一剑本来避无可避,眼看剑尖就要刺入眼中,它突然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曲头颅,躲过了此剑。 顾少棠骇然,若是寻常人,这样的角度和姿势,颈骨早已折断,这鬼祟般的怪物却是异类。 “腾”的一声,鲵人重重落地,双刀交叉胸前,粗重的喘着气,全身都剧烈的颤抖。 顾少棠不禁后退了一步,惊道:“它……它要干什么?” 雨化田摇了摇头,也有些不明所以,一剑又复刺出,不再攻击而是试探了。 却听那怪物啸叫一声,如夜枭啼哭恶鬼笑,震得顾少棠耳中生疼,忍不住皱眉掩耳,鲵人的七窍之中,都有鲜血喷涌而出,它本就犹如恶鬼,景象更是骇人无比。 顾少棠心中怦怦直跳,暗想:这怪物难道是打不过自断经脉寻死不成? 再抬头一看,才骇然发觉,鲵人已经睁开了血红色的独眼。 第149章 鲵人之死 再抬头一看,才骇然发觉,鲵人已经睁开了血红色的独眼。 竟是那怪物见情势不利,不惜以内力镇伤经脉,将血液从七窍之中逼出,冲开闭塞眼眸的香灰。 雨化田和顾少棠均是心中一寒,鲵人全身无有弱点,如今凶性大发,更是难以对付。 雨化田不等那怪物动作,一镇手中醉雨剑,朝鲵人当胸刺去,那怪挥动双刀抵挡,“当”的一声巨响,雨化田自手腕至肩膀,都是微微发麻,暗惊这怪物不但武艺了得,也是怪力无穷,今日要杀它是千难万难。 思忖间怪物招数已变,右腕菱刀斜斫雨化田脖颈,左手横砍他腰间,雨化田抽剑回身,一个“御”字,剑锋翻飞,紧紧守住身前。 鲵人自伤后暴怒无比,急于将两个敌人劈于刀下,一时奈何不得雨化田,身形一滑,左刀格住雨化田这个强敌,右刀超顾少棠划将下来,顾少棠举剑上托,“咔”的一声,左手长剑又断为两段。 雨化沉肩跃近,以剑一挡,右掌伸出在顾少棠肩头平平一推,将她推开丈余远,道:“兵刃已失,你快退开。” 顾少棠焦急无已,但也只手中无剑,凭着一腔热血跟怪物搏命,毫无益处,反而真的会让雨化田分神,更增风险。一转眼,发现风里刀并不在附近,她微觉奇怪但再一想,风里刀机灵大概是找了个安全所在躲了,这才放心下来。 那厢雨化田和鲵人斗得正紧,鲵人暴怒之后,似乎满腔的凶戾之气都迸发出来,不再使那些灵巧的招数,只是一招一招的斜劈横砍,看着似乎迟钝笨重了许多,却逼得雨化田不得不硬碰硬的跟他角力。 醉雨剑与菱刀不时互斫,金石之声刺耳,火花飞溅。雨化田只觉手臂酸麻镇痛,但敌人招数如骤雨疾风,无处可躲,并无良策御敌,只得硬架了几刀,忽觉虎口疼痛,竟然是撞击之中巨力惊人,已经将右手虎口震裂开。 雨化田临敌经验极富,知道不能硬撑下去,脚下移动,虽然仍然躲不开怪物搏命重击,但手中剑受了十分力,后退几步后,就卸去了七分力道,手臂只承受三分,不至于立即受伤。 顾少棠不敢靠近,却也不愿离得太远,几次想要拾起石子充作暗器,又怕伤了雨化田。 雨化田跟怪物周旋,慢慢离开了了尘所在禅房,来到大雄宝殿之旁,寺中僧人听见各种兵刃交砍和诸多惨叫,只唬破了胆,各自躲在禅房中不敢出来。 大雄宝殿旁的药王殿正在大兴土木,尚未建完,周围搭了三层粗竹架上,铺了木板供工匠攀爬,还有一口临时挖掘水井,供施工之用,四周不少沙石木料散乱堆放。 雨化田是面对着鲵人,且战且退,额头上都是汗水,握剑的右手已经在微微颤抖,顾少棠望着他背影,急得团团转,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心身后!”若是雨化田撞到身后沙石土堆摔倒,那可真是凶险之极。 她话音未落,雨化田就绊到碎石,脚下一个趔趄,向后摔倒。他武功虽高,但终是血肉之躯,跟半人半兽的怪物角力这许久,几乎是强弩之末,手臂酸乏之极,不是“不想小心身后”而是“没有多余精力小心身后” 鲵人眼中凶光大胜,怪叫数声,刀尖弯转向下一刺,正中雨化田右肩,献血迸尽。 雨化田忍痛竭力向后纵身一跃,终于没让那菱刀透体而过,但肩膀也受伤不轻,身体摇晃了几下几乎摔倒。顾少棠抢上几步,扶住了他腰背。雨化田喘息不定,怒道:“你还不走!” 刀刃血光闪动,那怪又是双刀刺来,顾少棠无暇答话,左手持着方才从大雄宝殿后韦陀菩萨手中抽出来的熟铜降魔杵一挡,“当”的一声巨响,降魔杵又被震飞脱手。 顾少棠扶着雨化田,急向后退,却不料那怪物身形一闪,左脚斜踢而出,凌厉无比,正中顾少棠胸口。 顾少棠直觉一股巨力涌来,就如同攻城所用巨木锤中胸口一般,连着身侧的雨化田,二人一齐横飞出丈余远。 雨化田脸色惨白,顾不得肩伤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道:“你怎样?” 顾少棠只觉二十四根肋骨根根剧痛,勉强摇了摇头,想说:“我没事……”,喉咙间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几个字就是无法说出,一缕触目惊心的鲜血顺着嘴角缓缓而下。 雨化田轻轻将顾少棠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连封右肩几处大穴,握紧醉雨剑在面前一横,眼中血色闪过。 鲵人怪笑数声,血红独眼散发着恶毒的光芒,仿佛觉得眼前二人就是自己刀下,无处可逃到待宰羔羊一般,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过去。 雨化田心中明白,自己右肩伤重,再强行使剑,这条膀子总是难以保全,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凝神屏气盯着那怪物。 便在此时,一股白色的粉末,从那怪物上方直撒了下来,只落到它肩背之上,鲵人混不在意,又向前走了几步,突然之间,全身黑漆般的鱼皮抽搐了一下,猛的抬起头来,向上望去。 药王殿已经修得初具规模,几丈高三层的脚手木架遮挡,根本看不清上边的情形。 又是一捧粉末从天而降,兜头盖脸朝鲵人砸下,那怪似乎见了什么无比可怖的事物,不等粉末落下,就猛得朝后退开丈余远,如避瘟疫。 雨化田暗自称奇,这刀枪不入的恶鬼竟然也有一惧?举目向上一望,却见风里刀在木架之上露出了半个脸,嚷道:“护住头脸,别弄到眼睛里,是石垩。” 方才风里刀一计得手,虽然效果不甚佳,但总算有用,于是又跑去取香灰,路过药王殿,忽然看见了堆在木架之上的石垩。 石垩遇水而生热气,寻常人只有入眼才会灼伤,而对这个全身覆盖着湿润鱼皮的怪物而言,沾到任何一寸皮肤上的石垩,都会蒸干皮肤上的水分,让它痛苦无比,正是最对症的克敌之方。 风里刀武艺不佳,手臂又有伤,工匠并未留下梯子,他攀爬起木架就分外的吃力,转眼间顾少棠已经伤在鲵人手中,他一急之下,终于翻上最后一层木架,将石垩撒了下去,扰乱了战局。 风里刀占据地利之势,左奔右跑,天女散花的不亦乐乎,鲵人沾了石垩的后背如火烧般疼痛难忍,对此物畏之如虎,想要先去结果了雨化田顾少棠二人,却是不敢,只躲闪兜着圈子。 见他拖住了鲵人,雨化田折返回到顾少棠身边,一探脉息,知她虽内伤不清却无性命之虞,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打算先将她送到安全所在,再图对敌之策。刚走出十几步,忽觉怀中顾少棠挣扎起来,急喘道:“……快……救……风里刀” 雨化田回头一看,竟是那鲵人疼痛恼恨之余,已经放弃了他这个既定目标,纵身跃上了木架,奔着风里刀去了。 以风里刀的身手,未必躲得过那怪物的一招。 雨化田只好又放下顾少棠,安慰道:“你莫要着急,以免加重伤势。” 转身回救。 风里刀知道恶鬼凶猛,石垩之粉扔得烟雾缭绕,固然阻了鲵人,但雨化田在药王庙下也是难以睁眼,不知那怪物在何处,连风里刀的位置也无从判断,面前记住地形,闭眼跃了上去。 雨化田刚攀上第二层木架,却听得顾少棠一声惊呼远远传来,心中一惊,听得头上脚步声杂乱,竟是鲵人已经先一步跃上第三层。 雨化田不敢怠慢,急跃而上,伸袖抹了脸上落的石垩,眼前宽木板搭建成的木架上中间堆着石垩足有半人高,前边漆黑如鬼的正是鲵人,再前几步,却是风里刀,满脸满手站满了白色的石垩,神色骇然看上去有些滑稽。 风里刀身后,就是木架的尽头的石垩堆,退无可退。 雨化田更不迟疑,一挥手中醉雨剑,“咔咔”两声,斩断了支撑着鲵人和风里刀所站木板的粗竹,那木板失了一边支柱向下倒去,就如同变成一个无比陡峭的滑梯一般,那鲵人站立不住,立时滑了下去。风里刀也跟着向下滑,没头没脑嚷道:“雨化田你图财害命啊!” 身体一顿,右手已经被雨化田抓住了。 雨化田把他拉了上来,眯眼冷笑道:“图财害命?” 便在此时,只听“噗通”一声水响,他二人也顾不得争辩,一齐低头,原来是那鲵人摔下之后,也试图阻挡下滑趋势,但刀刃总有时不如双手好用,一番折腾,竟阴差阳错跌入药王庙旁的水井之中。 雨化田心中一凛,就要纵身跃下。 风里刀拦住他,忽道:“你看。” 雨化田不耐烦的一转头,也惊呆住了。那木板尽头的大宗石垩,因为重力的缘故开始缓缓移动,而后越来越快,顺着木板轰然而下,沿着鲵人跌落的路线,灌入了井中。 大量石垩遇水散发出的热量,将井水瞬间变成了沸水,蒸腾而出的白色水蒸气冒出了井口。鲵人长声惨嚎,闷闷的从井中传来,犹如鬼哭,听得人不寒而栗。 雨化田拎着风里刀从木架之上层层落下,来到顾少棠面前,顾少棠都没眼看他们,捂着胸口,目瞪口呆的盯着呼呼冒着热气的井口,不可置信道:“这是……你们……算计好的?” 风里刀大乐:“这妖怪天谴到了,老天爷要它死。” 忽然之间井中又是一阵挣扎水响,似有人要爬将上来。 顾少棠惊道:“煮了这么久……它还不死?” 雨化田眉头一皱,走了过去,井旁有一块刻了施主姓名的功德碑,他运力将碑一推,那重逾千斤的石碑,就重重盖在了井口之上。 他强运内力推巨石,难免伤势加重,但这样一来,鲵人就算真的侥幸跃出,自井下无有撑力之处,也是无法推开石碑,最终还是会跌回滚水中,必死无疑。 果然不多时,那石碑上传来“咚咚”的敲击之声,又重又快,过了不到半盏茶时分,又是“噗通”一声水响,挣扎哀嚎之声又复传来,充满绝望气息,又过了好一阵,终于安静下来,再无声响。 第150章 哑谜 西厂来云山寺番役百五有余,尚能活动的不足二十人,其余人等尽皆死难,了尘道禅房之中直如尸山血海一般。 风里刀安排轻伤的几个去绍兴的西厂驿站搬兵,去白凤镇请郎中,又把吓得半死的寺中僧人叫出来收敛尸体不提。 转眼已是夕阳西斜的黄昏时分,顾少棠坐在床榻上,咽下一口汤药,看着眼前血迹斑斑的信笺出神,鲵人已死,她却并没有多少欢喜之情,了尘已死,当年的人证就此全部断绝,单凭这一封书信,何其艰难?想到此处,幽幽叹了口气。 雨化田肩伤也已经包扎疗治过,闻声关切道:“伤口疼?”自然伸手要搭顾少棠的脉关。 屋门“吱呀”一响,顾少棠飞快缩回手放到自己膝上,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却是风里刀转了进来,眼睛滑过雨化田还悬在桌上的手,雨化田似乎浑然没注意,慢吞吞放下手,去摸桌上的茶壶。 顾少棠道:“嗯……王安佐伤势要紧吗?那怪物捞上来没有?” 风里刀在桌边坐下,翻起一个茶盏,把那白瓷茶壶从雨化田手中拎过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道:“安佐已经醒过来了,内伤不轻;从绍兴来的西厂番役,他们已经把水井挖开……” 顾少棠忙问:“鲵人真的死了吗?” 风里刀道:“在滚水中煮了这许久,真是恶鬼也熬不过,那怪物捞上来时筋肉都化了,只有一层刀枪不入的黑色人皮,里边裹着骨头,把周围的番役吓得膝盖都软了。”忽然对顾少棠道:“要不要让他们拿来给你瞧瞧?” “不要不要不要……”顾少棠头摇得只如波浪鼓一般,生怕风里刀会真的把那鲵鱼皮拿到她面前。 风里刀惫懒笑道:“逗你的,骸骨已经收敛起来了。” 顾少棠瞪他一眼,道:“眼前有多少大事,你还来扯这个闲皮!了尘死了,人证没了,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风里刀收了玩笑的神色,正色点头道:“此事是要好好商量。” 顾少棠玉色的手指不安的敲着那信笺:“就算了尘临死前写这封信,跟案卷之中用来诬陷神武将军的信一模一样,那又有何用呢?谁能证明这信中所写内容是假?谁能证明这封信和诬陷书信两者都是伪造?若有人反咬一口,说当年的信是真,而我们别有图谋赝造了这信呢?我们该如何自证清白?没有了尘这个人证辅助,这信就是双刃剑,弄不好不但不能翻案,还会引火烧身。” 顾少棠的声音低落下来,胸口闷闷的发疼:“再退一步,这封信是‘一面之词’,我们甚至不确定了尘说的是真是假,他会不会是编了这个故事哄骗我?” 室内一时间寂静下来,诵经之声在夕阳中悠然传来,死去的西厂番役和鲵人的尸体骸骨都停在大雄宝殿之前,饱受惊吓的寺中僧人齐声唱诵梵音阵阵,度有罪的无辜的都往生极乐。 “我们不知道了尘所说是真是假,但那个人,他肯定是知道的。” 顾少棠猛然转头,盯着雨化田:“你是说……” “你说当年的人证都已湮灭,其实不对,罪魁祸首还在,那个当年诱了尘伪造神武将军书信,现在尚在朝中的大人物。” 顾少棠颦起秀气的八字眉,疑道:“这个罪魁祸首知道他的三个昔年同窗都死无对证了,只怕更是有恃无恐,会把自己藏得更深,他怎么会自己跳出来?” 雨化田微微一笑:“唱出空城计,请君入瓮。” 风里刀眼神陡然一利,望向雨化田。 顾少棠道:“空城计?怎么个唱法?” 雨化田道:“你说‘罪魁祸首知道他的三个昔年同窗都死无对证了’,这话不对,罪魁只知道单子鱼孙景明已死,今天死的是了尘和尚,而确实知道了尘就是陈邈的活人,只剩这屋中的三个而已。” 顾少棠心中飞快算计:“那个罪魁祸首既然知道单子鱼的身份,还把鲵人派到云山寺,说明他已经怀疑了尘就是陈邈,今天了尘的死讯是瞒不住的。” 雨化田摇头道“他会怀疑,但只要一天无法确认了尘的身份,他就不能有一时一刻的安宁,卅年前秘密是他平步青云的阶梯,是他一生的荣华富贵所系,也是他最大的恐惧,他攀得有多高,对跌下去的恐惧就有多深,”嘴角噙着笑意,淡然道:“在恐惧的驱使下,人会做很多很多事,只要放出的消息让他的恐惧超过了理智,这个人就会忍不住自己跳到台前。” 顾少棠心中沉沉夜幕划过一道光明,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找一个假的陈邈来吓唬那老贼,让他狗急跳墙自乱阵脚?”面露喜色,托腮踌躇:“怎样做得天衣无缝才好……” 风里刀从方才就保持着盯着雨化田的姿势,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雨化田玩味看着他,并不回答。 风里刀继续冷笑道:“你想到的我也想得到。” 雨化田凤眸斜睨:“你能怎样?” 顾少棠左看看风里刀,右看看雨化田,困惑的歪着头:“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风里刀从方才就保持着盯着雨化田的姿势,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雨化田玩味看着他,并不回答。 风里刀继续冷笑道:“你想到的我也想得到。” 雨化田凤眸斜睨:“你能怎样?” 顾少棠左看看风里刀,右看看雨化田,困惑的歪着头:“你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风里刀摇头:“我不想怎样,是我也会这么做” 雨化田难得的认真打量了风里刀,奇道:“突然大方起来,这倒奇了。” 风里刀挑眉道:“彼此彼此。” 顾少棠小八字眉颦得更紧,风里刀和雨化田这会儿“亲密交谈”,她一个人听得傻乎乎云里雾里的滋味并不好受,看了看一脸高深莫测的雨化田,还是转头质问风里刀:“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 风里刀破天荒的没理顾少棠,站起身来,对雨化田道:“她会如愿,你休想。” 三日后,西厂一行人从绍兴渡口,由水路返京。 京城.仁者不忧轩 一个身材高大身着绛紫布衣的老者正低头写字,身旁桌案上放了个天青的茶盏,虽然质地甚好,但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裂痕,却被用铜丝小心的卯住,茶渍深深的沁入了缝隙中,一望就知就有些年份了。 老者右手边有两人恭敬而立,一高一胖,都穿着独科花暗纹的紵丝绯袍,腰间佩了犀带,高个那人赞道:“这茶盏学生廿二年前登科之时就见您在用,老师真是勤俭之极,堪为百官表率。” 老者点点,:“正该如此,我等官员,俸禄都来自天下百姓,需思一茶一饭来之不易,”停下笔道:“西厂的人怎么样了?” 胖的那位方才被高个子抢了先,正懊悔,闻言忙道:“大人不必为西厂阉党劳神,听说雨化田这次耀武扬威大举下江南,又折损了不少人手。” 高个子道:“那雨化田好大喜功,一年前在龙门折戟沉沙闹得灰头土脸,竟还不知收敛,难道这次圣上还能容他?” 胖子笑道:“还从江南抓了个人,派人看守的密不透风,多半是怕圣上责罚,才装神弄鬼。” 老者问道:“是什么人?” 胖子搔了搔头,随口道:“听说是个老头子,叫什么陈邈……” 老者全身一震,猛然转头:“什么?!” 激动之下,手中笔管撞翻了那天青茶盏,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 西厂官船。 风里刀看了看天色,道:“看起来要刮风。” 顾少棠单手支颌,隔着窗棂,朝外看着泛着白浪的河水,闻言“哼”了一声,表示不满。这些日子她一直软磨硬泡,旁敲侧击,威吓逼供,但十八般武艺使尽,仍然不能从风雨任何一人的口中探得当日哑谜的谜底是什么,难免心情不佳。 雨化田安静喝着茶,也不去触她的霉头。 只听得舱门外有人禀报:“督主,官袍已经备好,再有半日就到通州埠头了。” 风里刀看了看雨化田,出声道:“送进来吧。” 一个番役手捧着西厂掌印督主的素白通臂坐蟒袍和暗金乌纱走了进来。 风里刀点点头,沉声道:“放在这里,你出去吧。” 那番役依言奉命转身离去,两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同时按住了那身厂公官袍。 风里刀和雨化田目光在空中一撞,顾少棠本来在很认真的生气不打算理会二人,也不由得被陡然升起火药味吸引过去。 雨化田冷哼一声:“自不量力!” 风里刀道:“西厂厂公有什么了不起?我也当过,未必就不如你。” 雨化田道:“就算官面上的那些饭桶,能被你插科打诨蒙混过去,若敌人再派出如鲵人一般厉害的杀手,你死不足惜,只怕误了大事。” 风里刀咬牙不语,让牛得意保驾这话,当着顾少棠的面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顾少棠忍不住道:“风里刀,你跟雨化田抢厂公做什么?” 风里刀嗫嚅道:“我……”他浸淫官场已久,眼下情势并不如顾少棠所料的乐观,西厂在江南如此招摇,虽然不知敌人是谁,但必然来头不小,回朝后暴风骤雨降至,一来他不完全信任雨化田,危急关头重压之下,他若临阵倒戈,顾少棠和景恕必是满盘皆输;可若雨化田心意如一,当真翻了神武将军之案,顾少棠感激之下,待他只怕更不同寻常,这番心思自然是不能明言的。 顾少棠见他不答,不禁皱眉道:“你难道还舍不得名利富贵?” 风里刀转念一想,厂公身在明处固然抢眼,但一举一动都在朝中文武注视之下很容易为人制肘,自己暗中斡旋,或许更有助益也未可知,这才缓缓收回了手。 船到通州埠头,大档头牛得意带同了两百余番子,早就等在岸上。 先走下来二十余人,从船上压下个黑布遮面的囚犯来,直接塞进了事先备好的密封木笼囚车之中。 雨化田一身素白蟒袍,袍角带着风,走到牛得意面前,淡淡道:“大档头,伤势可大好了?” 牛得意飞快的抬头,扫了雨化田一眼,垂下眼帘:“是,已无大碍。” 雨化田点头道:“囚车中要犯不能有半点闪失。”往前走了几步,已经有侍从撩开了绿呢软轿的轿帘,雨化田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方才下来的官船,转身上轿。 第151章 浮出水面 顾少棠和风里刀待西厂离去,这才悄然返回景府,景恕和马德彪得了消息,在府中早就久候多时。顾少棠将绍兴之行的见闻经历一一道来,景侯爷和马指挥使都在宦海浮沉了几十年,但听闻了尘受人引诱陷害顾易安将军,昔年种种锥心刺痛,求告无门,冤屈欲狂的往事不禁涌上心头,不由一时热泪盈眶,一时怒火满腔。 顾少棠讲毕,众人良久无语,景恕上前拿起了尘死前所复写的伪信,仔细端详,虎目含泪,神色悲怆凝重。 顾少棠道:“马指挥使,依您看来,这个幕后的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马德彪扬起肉丸子脸望天,口中默默念念有词,半晌才道:“按陈邈所说,此人尚在朝中,年纪在五旬上下,入过编纂院,都是嫌疑之人,起码有三四十位,遍布六部所有机要衙门。” 景恕道:“一个一个的挖,一个一个的审,总要把那元凶首恶找出来。” 马德彪手捻胡须,缓缓说道:“侯爷,内阁首辅商毅,左都御史杨其叶,礼部尚书宫裳,可都在这其中。第三位还好说,前两位一个是文官之首,一个是言官之首,他们不是一个人,背后都有无数的官员,是一股巨大的势力,得罪哪一个,都是塌天的大事。” 景恕一怔,肃容道:“只要能为将军洗雪沉冤,开罪满朝文武,景某也在所不惜。” 马德彪道:“你的心思,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能为将军翻案,头上这顶乌纱何惜?就算要找元凶首恶拼个你死我活,总要先知道他是谁,杨其叶和商毅,若贸然触怒了并非凶手的那一位,等于拱手把一股巨大的助力送到真凶手中,想要扳倒他只会更难。咱们三十年苦苦追索,总不能前功尽弃,” 景恕眉间的川字聚拢起来。 马德彪继续道:“给神武将军定罪的,是当今皇上的亲爹,你我又是跟顾易安将军牵连甚深之人,若我们出面翻案,会不会被真凶反咬一口说居心叵测,诋毁先帝?何况,并无切实证据,那信……” 风里刀道:“马指挥使所言甚是,为今之计,是先要找出元凶首恶,但二位大人却是不能出面。” 马德彪和景恕一齐望了过来。 风里刀双臂交错,颦眉道:“最好的办法,是由西厂敲山震虎,诱敌人露出破绽。” 马德彪道:“雨化田?”转头对顾少棠道:“少棠,你与西厂厂公交情如何?还是许了他什么好处?他怎肯冒此大险?” 顾少棠心绪纷乱,应付道:“我……他,雨化田他要“专征”之权……” 马德彪这才点头:“这个彩头,倒也合理。侯爷,你怎么说?” 景恕脸色不愉,勉强道:“既然少棠应下,若雨化田真能为将军洗冤,让他专征也无不可。” 马德彪捻须踌躇道:“我只担心,如果敌人出更高的彩头……” 顾少棠在背后悄悄绞紧了双手。 七日后 月黑无影,灵济宫中烛火通明,一个肉球般的官员坐在雨化田书案旁的交椅上,有宫女上前奉了香茗茶盏。 雨化田道:“洪侍郎深夜来访,有何指教?” 刑部右侍郎洪叠用粗短的如五根胡萝卜的手指端起面前茶盏,作势喝了一口:“厂公从江南回来有些时候了,下官未得拜访……” 雨化田把手中书卷往桌上一丢,站起身来:“若无要事,雨某就不奉陪了,大人可以留在这里慢慢喝茶。” 肉球从椅中弹了下来,道:“厂公留步,下官是有要事想跟您商量。” 雨化田看了看他,又坐回椅中,有点不耐烦点点头:“说。” 洪叠眼中怒色闪过,又换了谄媚笑意,压低声音道:“下官此来,是要与厂公商量一下西厂从江南带回的人犯。” 雨化田奇道:“杀人冒官,串通盐商贩卖私盐的浙江巡抚温思道,不是早就交给刑部了?侍郎大人又来问西厂要什么人犯?” 洪叠向周围看了看,低声道:“请厂公屏退左右。” 雨化田道:“不瞒大人,我这西厂名头虽响,近日却是不大太平,回来不过几日,墙角屋檐上的访客倒来了十几批,不知在找些什么?”看了看洪叠,笑了起来:“该不会是跟侍郎大人一样,来找什么人犯吧?” 洪叠脸上一阵红,又道:“请厂公屏退左右。” 雨化田笑道:“也好,些许蟊贼,雨某何惧呢?”摆了摆手,屋内的侍卫宫女立时走得干净。 洪叠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却仍然压低着声音:“下官就开门见山了,听闻雨厂公从江南抓到了一个名叫陈邈的老翁?” 雨化田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洪叠道:“雨厂公睿智机敏,当然知道此人牵涉了朝中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雨化田笑道:“原来这老头竟然如此关系重大?我倒不知呢,多谢大人提点。” 洪叠见他随口敷衍,话语没一句瓷实,不由心中着急:“下官曾听宫中传闻,雨厂公年少早发,弱冠之年掌御马监,曾有意东厂厂公之位,但曹少钦公公有功于朝廷,陛下也不能擅动,几年后这才开设西厂。” 雨化田脸色慢慢严峻起来:“洪侍郎提这桩旧事,是要羞辱于我吗?” 洪叠忙道:“不敢!不知大人现在是否有意再掌东厂,从此东西两场和为一体,开内官前所未有之局面,雨厂公自然也是朝堂第一人。” 雨化田看了看他,淡然笑道:“哪有这等好事?” 洪叠见他态度好转,心头一喜:“下官知道雨厂公进来跟兵部尚书景恕过从甚密,但是只要厂公把陈邈交给我们,景家承诺给厂公的好处,我们都可以双倍帮厂公谋划。” 雨化田道:“听起来不错”忽然抬高了音量:“送客!” 洪叠见他态度忽变,摸不清头脑:“厂公……你不愿?” 雨化田笑道:“景恕是兵部尚书三军元帅,手握重权,洪大人您只是三品侍郎,你有何本事让我一统东西两厂?背叛景家这样的大靠山,投奔你这个小小侍郎?空手套白狼的招数,你把雨化田当三岁小儿吗?” 洪叠头上冒汗,眼看西厂的侍卫已经走进房内,低声急道:“下官只是信差,请厂公务必相信,绝无虚言。” 雨化田眼中光芒闪动,挥手让侍卫退下,看着洪叠,森然道:“你是谁的信差?” 洪叠嗫嚅道:“这……这个……” 雨化田冷笑一声:“除非见到你的主子,谁都休想见到陈邈,你们尽可继续派人来西厂掘地三尺找他吧” 站起身来,抬步就走。 洪叠叫道:“厂公留步,此事……此事下官不能做主,请宽容个时限,从长计议……” 雨化田身体一顿,回过头来:“哦?” 翌日黄昏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停到了灵济宫角门。 牛得意垂手站在一旁:“大人可需要属下陪同?” 雨化田摆摆手:“无妨”。 小轿颤颤巍巍穿大街走小巷,兜了足有一个时辰,雨化田安然而坐闭目养神,并不看轿窗之外,忽然轿身一阵,落了下来。 一个缁衣仆役打扮的人掀开轿帘,道:“雨厂公请。” 雨化田下得轿来,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面前白墙黑瓦的院子,一间大屋之前种了几株寒梅,洪叠站在门口,拱手道:“厂公大人,老师在等您。” 屋内长条桌案上有人正俯身写字,闻听门扉响动,缓缓转过脸来。 雨化田眯起了狭长凤眼:“原来是你。” 眼前人五绺长髯,一脸正气,正是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商毅。 有仆从上了茶,洪叠仍在门前,只有雨化田和商毅相对而坐。 商毅道:“雨厂公,久在朝中,一直未得亲近。”仍然是朝堂之上端方贵重有节君子的面孔。 雨化田淡然道:“素闻商首辅风骨高洁……” 商毅脸色一沉,若在平常,“风骨高洁”之类的奉承话一天也要听个几遍,但雨化田既然抓了陈邈,对他昔年丑事就已知悉,此刻听来,自然是大有讥讽之意,不由心中不快。 雨化田似未察觉,继续道:“朝中人所共知,大人您不喜东西两厂,雨化田往日纵有心意,也不敢高攀 商毅脸色稍缓,心中暗想雨化田再威风显赫,也不过是个偶尔讨了皇帝的欢心的侍人小丑,丑态毕露的巴结上景家,只知贪图眼前小利,能有多少见识?陈邈之事,多半是景恕和马德彪这两个老狐狸在背后兴风作浪,雨化田这太监未必知道其中内情,他急于得知陈邈下落,沉声道:“那个人……他在何处?” 雨化田道:“商首辅请我来,是谈买卖,哪有不问价,先要看货的道理?”他扮风里刀有些时候,倒也学了几分滑不留手消息贩子的口气。 商毅道:“老夫诚心与厂公相交,日后自见分晓,何来买卖之说?” 雨化田似笑非笑:“我自幼在宫中,若每次旁人口中说‘诚心相交’,就信之不疑,那只怕此刻雨化田的坟茔都长满荒草,无处可寻了” 商毅皱眉不悦:“你这么说,是不信老夫?” 雨化田凤眼微垂,道:“不是不信,是不敢轻信,官场中人心险恶的鬼蜮伎俩不少,商首辅若真有意与西厂结成同盟,自然要先让雨化田看见您取信于人的诚意。” 商毅沉声道:“如何才见诚意?景恕又给了你什么诚意?” 雨化田淡然道:“商首辅无需动怒,雨化田素来行事谨慎,并非因人而异。陈邈并不在景家和马德彪的锦衣卫手中,而在西厂。我也不信他们。” 商毅看了看他:“你想要什么?保证?圣旨?” 雨化田不露痕迹的斟酌着口气:“不知商首辅是否肯将陈邈与神武将军实情相告,以示坦诚? “什么实情?” 雨化田道:“卅年前,彼时首辅还只是编纂院一任编修,连单独上奏折的机会也无,揭发神武将军的密奏,是如何直达御前?” 商毅神色莫测:“这……总是有人……” 雨化田又道:“东厂是司礼监囊中之物,若无林芳默许,商首辅允诺我东西两厂合一,只怕也是很难办到吧?” 商毅只道:“只要你将陈姓老者交给我,我自然保你坐拥东西两厂的大权。” 雨化田道:“高位显赫的名臣不少,你们为何选中常年不在朝中只一心征战的顾易安?同进士在编纂院,与兵部又素来没有往来。” 商毅脸色突变,似乎是那张清癯俊逸的君子面皮突然掀掉,露出了恶鬼的阴森狰狞:“雨化田!你唱得这是空城计!陈邈是何等样人?如果他真的活着,你就不必煞费苦心来诈我!” 雨化田心中一惊,表面却不露声色,笑道:“商首辅何出此言?”, 商毅怒道:“陈邈已死,你受景家那老儿唆使,来探我虚实!” 雨化田沉吟不语,心中快速思量对策,商毅唯一所惧就是昔年同窗陈邈,但陈邈既死,又去哪里变出一 个知情之人? 商毅道:“三十年前的旧案,已经死无对证。雨化田,我原本还当你是个聪明人,不知道景家的老儿给你灌了什么*汤,如此不识时务!” 雨化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话不投机,雨化田告辞。”要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从最狡诈的权臣口中探得真相,谈何容易?就犹如驾独木横渡一条水流湍急暗礁遍布的险滩,加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都难免倾覆,非人力所能勉强。 商毅在他背后森然冷笑:“老夫奈何不了景恕,还奈何不了你区区一个阉党吗?” 雨化田微一侧头,又继续向前走出屋来,黑暗院舍之中有不少人埋伏,未得指令只是蠢蠢欲动,雨化田视若无睹,径自去了。 第152章 西厂的末日? 成化十四年三月,大学士商毅率百官十数人,齐奏皇帝朱见深,疏中言道:“雨化田开西厂,罗织大狱,臣民悚怵……近日于江南伺察太繁,政令太急,刑网太密,令人情疑畏,汹汹不安,盖缘陛下委听断于雨化田,而雨又寄耳目于群小也…… ……一旦祸兴,卒难消弭,望陛下断自臣衷,革去西厂,罢雨化田以正其罪……” 皇帝朱见深拿着奏折气得倒差点把龙案掀了,雨化田这趟下江南,抓了个冒名顶替的江浙巡抚,还揪出贩卖私盐的大案,他本来挺高兴打算嘉赏一番,可到了这首辅大人口中,就成了十恶不赦,罗织大狱,非要废西厂不可的大罪,更可气的是,这些文官口口声声,说都是他朱见深太蠢,偏听偏信认人不明,错用雨化田。 士可忍,皇帝不可忍,想要发作,可是看看站在面前一脸正气的大学士,首辅商毅和他背后看得见的几十位官员,还有看不见的,天子也惹不起的庞大文官集团,皇帝陛下也只能强压怒火,摆出和事佬的口气:“雨化田不过是小小一个内官,倒似他能危及江山社稷一般……商首辅……这可是小题大作了些……哈……哈哈” 大明自宣宗以来,皇帝或贪玩或懒散,权力下放到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与皇帝身边宦官集团手中,文官与宦官从来势不两立,相克相生;文官们都是读孔孟之道,又是科举进身,自诩圣人门生,不屑太监们蝇营狗苟胡作非为,只知媚上谋权。 眼看皇帝公然“护短”,反而激发了百官心中的怒气,这个说“西厂嚣张跋扈,滥用酷刑。”,那个说“雨化田爱穿华服,穷奢极欲,出行的排场比皇帝还要风光”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仿佛雨化田就是包藏祸心,十恶不赦,不杀则不足以平民愤的大魔头。 东厂厂公曹云钦听得怡然自得,面露微笑,虽然百官的言辞难免捎带到宦官如何如何,但见雨化田倒霉,他就高兴的紧了。 当事人雨化田倒安静的伫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似周围之事全然与已无关,不发怒也不为自己辩解。 有人清了清喉咙,语气中带着和蔼的笑意:“诸位同僚少安毋躁,雨厂公这次下江南,查出了浙江巡抚温思道杀人冒官一案,要不是他及时相救,盐道御史范长亭也难以活命,就算他有什么错处,该赏还是该罚,总是需要再一桩桩彻查清楚,如此群雄粥粥,一来让陛下难以分辨,而来有失诸位朝廷大员的体面。”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他和稀泥堪称一绝,众官员就算有人察觉他是在有意为雨化田解围,这番话却也一时不好反驳。 皇帝朱见深被吵得焦头烂额,好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由连连点头:“马指挥使所言甚是,雨厂公之事还需彻查清楚,再从长计议” 商毅脸上阴云密布,犹不甘心,却无可奈何。 朱见深微一欠身,刚要说:“退朝……”,却听得偏殿之中有珠帘响动,通传的太监尖声尖气叫道:“司礼监掌印林芳求见……” 偌大的乾清宫有瞬间的寂静,林芳虽然是宦官,但他历经三朝威望甚高,一直称病修养,已有多年不在朝堂之中露面了。 皇帝也只好把“退朝”两个字咽下去,无奈道:“传。” 林芳极其消瘦,罩在宽大的蟒袍之中犹如一具骷髅一般,他肤色很白,瞳孔颜色比常人淡多,整个人散发着近于病弱与柔弱之间的气质,跟他的年纪和身份都有些错位之感。 林芳在皇帝面前颤巍巍的跪了下去:“西厂厂公一事,臣有一言……” 方才鼓噪的百官心中都暗暗觉得不妙,林芳此时前来,自然是要保那雨化田了。 林芳道:“臣以为,朝臣无大小,有罪皆请旨收问,浙江乃根本重地,守备官员不可一日或缺,雨厂公一日擒械数位三品以上地方大员,现有浙江官员联名奏陈在此。” 此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除了雨化田略微猜到一些端倪,自皇帝而下几乎人人震惊。 有太监将林芳所递奏折承上,朱见深看着奏折上一连串的名字,不禁心中叫苦不迭,踌躇道:“雨厂公……真有此事吗?” 雨化田跪下道:“事出紧急,臣却曾将十数位浙江官员暂且关押,但查明状况后,都立即释放了。”他和顾少棠在温思道府中抓了抚台大人,当时浙江大员几乎倾巢而出,西厂赶到为了控制局面,将他们短暂看押了一段时辰,却不料此时成了确凿无疑的罪证。 林芳叩首,道:“陛下明鉴,雨化田如此胆大妄为,此人不黜,国家安得不危?” 景恕虎目圆睁,便要开口,身旁的马德彪却一拉他袖子,对着景恕微一摇头。 那厢商毅带着群臣又跪倒在地,口中齐呼:“臣等请罢黜西厂!” 皇帝陛下头上汗都出来了,此时骑虎难下,他纵然有心保雨化田,也很难抗衡内阁与司礼监罕见的一致意见,只得道:“既然有错在先,那就依众卿家之意,西厂废黜,雨化田保留御马监掌印之职,暂且闭门思过,待罪责查清,再一并处置。” 雨化田又跪了下去,脸上是波澜不惊的平静:“臣领旨。” “臣以为不妥,”东厂厂公曹云钦步出众人,面带笑意道:“朝中谁人不知雨厂公手眼通天,交游广阔,若他在灵济宫闭门思过,肯定会与相好的党羽属下勾连串通,洗脱罪责。” 朱见深皱眉道:“依你之见呢?” 曹云钦道:“启禀陛下,臣思来想去‘请’雨厂公到东厂闭门思过,或许更为妥帖。” 曹云钦落井下石的太过迫切,皇帝朱见深颇为不悦,正待回绝,却听雨化田朗声道:“曹厂公思虑周全,臣愿意依他所说,在东厂看守下,闭门静思己过。” 第153章 夜探 近半月来,朝中甚是安静,但平静无波中隐隐是山雨欲来的紧张,朝臣们或装做若无其事或暗自窃窃私语,都警戒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而风暴的中心,眼下正在东厂。 东厂本来戒备森严,但自从某位“客人”“到访”以来,来往的岗哨倒少了许多。 月朗星稀,夜近中宵。 东南边一间孤悬的厢房中,雨化田负手站在窗前,手上缓缓转动着一串菩提佛珠,烛影照在他深刻的面庞,在窗棂上投下一个俊逸的侧影。 忽听得叩门声响,雨化田微一皱眉:已过晚膳时分,什么人会来?难道是东厂曹云钦按捺不住,派人生事?他艺高人胆大,以不变应万变,沉声道:“进来。” 门扉开启,一个蓝衣小太监从门外走了进来,低垂着头,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边放了一套青花茶壶茶盏。 雨化田也不以为意,他人在东厂,曹云钦左右是不敢毒死他,随口道:“放下罢。”又去对着窗户入定。 小太监依言将托盘放在桌案之上,却没离开,转过身,朝雨化田走了一步。 雨化田微觉异样,转过头来。 雨厂公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带着截然相反的两种情绪:眉头烦恼的皱起,嘴角却微微上扬,低声道:“你来做什么?你不该来的。” 顾少棠就站在他面前潋滟的烛火中,不到一尺的距离,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梦境的美丽幻影,她咬了咬下唇,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迷惘,:“我……不放心……我……有事要问你……” 雨化田飞快的上前一步,食指封住了她樱唇,他心中有许多责备的话想说:东厂的守备松弛只是个表象,这是一个陷阱,有无数双眼睛此刻就在黑暗之中,等着看着监视着,等着有人跟他暗中联络,互通消息,坐实他的罪证;顾少棠身份敏感,她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先锋将军,女扮男装更是天大的秘密,决不能落入东厂手中…… 但此刻这些事仿佛一点都不重要了。 许多年以前,他曾经在宫中某个廊下捡到过一只受伤的小鸟,有一双乌溜溜润泽的眼睛,雨化田出奇的善心大发,拿回去治伤喂食,从不假手于人,直到有一天,他开了笼子。 雨化田有点哀怨看它翅膀的影子消失在晴空里,鸟儿最终还是没回头,这是一件小事,但雨化田这辈子所做的‘无目的好事’不过寥寥几件,这也算其中之一。 现在,有一只他珍爱千百倍的,蓝色羽翼小鸟,振翅跃入了他掌中。 顾少棠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他,厂公大人全须全尾,甚至还有点容光焕发,并无她想象之中的惨状,这才松了口气,叹道:“还好你没事。” 雨化田低声道:“你担心我?” 顾少棠低下头,避开他眼神:“你落入东厂手中,曹云钦他们一直跟你有仇……”半月以来,她坐卧不宁,寝食不安,梦中醒来眼前盘桓的都是雨化田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的样子,个中煎熬实非一个“担心”所能形容。 屋外风声呼啸,院中长草飒然作响,隐藏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响,雨化田微一皱眉,上前一步贴着顾少棠的耳廓道:“隔墙有耳,还有眼。” 顾少棠给他一个“怎么办?”的眼神。 如果从理智上考虑,雨化田当然会选择立刻把她送到东厂够不到的安全之地,但未免太对不住自己。 雨化田显然从来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人,抬手一指带帷幔的卧榻,出声道:“你,跟我到床上。” 顾少棠杏眼瞪圆,气得包子脸都鼓了起来,,她为雨化田苦担心事,费尽手段甘冒大险跑了来,这人心中竟然还是些龌龊之事。 雨化田见她恼了,赶紧上前附耳低声道:“床边是个死角,他们看不见。”又提高了音量:“连日抄经打坐,手臂肩膀酸痛得紧,你留下来与我揉按解乏。” 这话却是说给暗中的耳目们听的。 说完真的径自走过去斜倚在床榻之上,抬手无声的点了点八卦中巽位兑位两个方向。 顾少棠心中会意:这是东厂暗卫眼目所在,看了看那床榻,颦眉愣了一下,咬咬牙还是跟了过去。 雨化田往内挪动了下身体,挑眉看看顾少棠。厢房本来不大,床榻前仅容圜身,顾少棠如果站在床前,是躲不开暗哨的视线的,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到床上与自己对侧而卧。人性本来就有几分恶劣的因子,更何况“从来不是好人”的雨化田?他倒想看看,这个潇洒威风的顾将军,无奈的乖乖上床来躺在自己身侧该是何种表情,小兔子般红着眼窘迫?还是海棠带露的娇羞? 顾少棠站在床前,看了看他,嘟着嘴低下了头。 雨化田有些忐忑的盼望着。 下一刻,顾少棠手扶着床沿,单膝跪了下去。 雨化田的心情突然就坏得无以复加,顾少棠为他冒险闯东厂,他自然高兴,但那可能是出于义气,可能是由于西厂被废黜的歉意,如果她心甘情愿的亲近他,那才是得偿所愿。 他所求也不过是跟她对面躺着,说些话儿而已,可是,顾大掌柜,顾大将军宁可牺牲最要紧的面子和骄傲,跪在他面前,都不肯靠近他。 一时灰心无已,身体一侧俯身躺下,藏起表情,冷冷的出声喝道:“不懂事的东西,跪着干嘛,你的手呢?” 一半是演给东厂的戏,一半是发泄心底不能言明的失落。 顾少棠对他的复杂心事并没有什么体会,皱眉暗想:这人喜怒无常是越来越厉害了,方才还好好的春风拂面,转眼间就是冰封九尺寒意逼人。谁让自己倒霉非要扮什么小太监?如今骑虎难下,只有做戏做全套了。 可看看眼前玉体横陈的大活人,顾少棠又发愁了,该如何下手呢?勉为其难提起一根手指,伸过去——背面看雨化田身材倒是不错,肩是肩,腰是腰,腿是腿,顾少棠把手指举着比划了一阵,刚在他腰侧上轻轻一戳,碰到外袍上绣金的云纹就赶紧缩了回来。 雨化田没动。 这让顾少棠稍微胆大了些,又想了想,伺候人她不会,治跌打的推拿法子是知道一些,就假装雨化田被人打得筋骨错位帮他治伤好了,想到这里心中大为安定,很有信心的伸出了手。。 玉色纤细的指尖在宽阔的背部游走,顾少棠在很敬业的“治伤”,但有点困惑好像治疗效果实在不怎么样,隔着官袍和冬衣,仍然能从手指的触感判断“伤者”不但没有放松,肌肉反而越发的绷紧如石头一般,于是她更卖力些—— 雨化田猛的坐了起来,伸手扼住了她的手腕,气息凌乱,眼神像要吃人。 雨大人过了这么会儿终于想明白了:这不是惩罚顾少棠,根本就是活折腾自己,右手一伸将假冒太监的庸医拎到了床上。 第154章 相思偿 顾少棠只觉天旋地转,再一抬头,雨化田的脸正在自己上方,居高临下的望下来,眯起狭长凤眸的样子让人觉得有些危险。忙转头看两个暗卫所在,从位置判断大概是看不见的,略为放心,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给雨化田用擒拿的手法锁住,不禁大为恼怒,扭动身体欲挣开身上的钳制。 小幅度的挣了几下,挣不开,澄明如水的杏眼瞪着雨化田,低声道:“你制住我做什么?快放开!” 雨化田将她玉色的双腕压制在丝枕的两侧,意味不明的看着她,不放手,亦不动。 顾少棠小八字眉不满的颦了颦,加大了挣扎的幅度,扭转腰肢要从他身下硬挤出去。 雨化田手上力道又加一份,叹息道“别动,这是为你好,明白吗?” 顾少棠看了看他,小心翼翼问道:“你怎么在倒吸冷气?受伤了吗?东厂的对你用刑?” 雨化田本来心中有火,此时倒有点啼笑皆非了,欺身下去,挺直的鼻尖划过顾少棠的脸颊,在她颈窝一嗅,在她耳边低语:“*如挫,刮骨生痛,将军听说没有?” 顾少棠这才倏然反应过来,瞬间飞红了双颊,咬牙道:“你……这可是东厂……下流……”,猛地别过脸去不看雨化田,更加了几分力气挣动。 肢体交叠摩擦的触觉纵然隔着厚厚的冬装,仍鲜明的犹如擦燃火焰。顾少棠只觉百般挣扎却难以挣脱,更觉心惊。 忽然之间,钳着她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顾少棠就如同逃离陷阱的小兔子一般,连滚几下躲到床角,抱膝而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气鼓鼓的看着雨化田。 雨化田缓缓坐直了身体,靠在床边,半晌才叹道:“你这样倔强,早晚要吃亏。” 顾少棠气愤难平低声道:“你是疯子,滚开。”想要摸出袖中的星玄惩戒一下禽兽,又怕惊动了暗卫,抓起丝枕用力丢了过去,以示愤怒。 雨化田抬手一挡,道:“方才是我不对,你骂过砸过,可消了气吧?” 气红了眼睛的小兔子想了片刻,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争闹,自己岂不是跟这死太监一样无聊?于是勉强点了点头。 雨化田道:“你说有事要问我?是什么事?” 顾少棠沉默片刻,轻声道:“现在……是不是很危险” “……” “我去问过马指挥使,他说皇帝对你甚是宠爱,废黜西厂只是为了平息朝臣的压力,应该不会有事,我就问他,到底是有多‘应该’,如果商毅和东厂咬住不放该怎么办?问了几次,他只好说,局势不明,没人知道究竟西厂会怎样,你究竟会怎样。” 雨化田心中暗想,马德彪应该是被她缠得无可奈何了,朝中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哪有“必胜”的一方?又怎么可能说出一个确定的结果? “我就一直想……一直想……”顾少棠从膝盖间抬起头来,小八字眉微颦的样子很秀气,怯怯的望过来:“如果没有了西厂,你要去哪里安身立命?” 雨化田听见自己心弦作响,原来顾少棠甘冒大险来到东厂,是为了当面问他这个问题,勾唇浅笑:“将军以为呢?” 顾少棠诚恳的忧虑着:“继续做太监吗?”雨化田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太监,她对这个职业没有什么了解,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也并不清楚。 雨化田轻轻叹了口气,并没说话。 顾少棠听他叹气,越发内疚起来:“你后悔帮我查案吗?若不是得罪了商毅,西厂就不会被废,你也不会被关在这里。” 雨化田避而不答,低声道:“如今帮也帮了,废也废了,顾将军又能如何?将西厂赔还给我?” 顾少棠声音糯糯的,缓缓说道:“我没有西厂赔给你……但……但是若以后你不想再当太监,不如去外面,外面自由自在……也没甚么不好……我……也……”又低下了头,似乎说不下去, “去外面做什么?”雨化田停下看着她,胸中有什么东西在撕扯。 在滟滟烛火之下,顾少棠薄薄的耳廓红得几乎透明,她全神贯注的盯着自己的膝盖:“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在一起……” 雨化田胸中砰砰直跳,舌根有种轻微的麻痹,一场他千般求索的美梦似乎就在眼前,他反而不敢去触碰,近乡情怯,想的越久执念越深,就更怕掀开面纱之后,全然是失落。 他伸手过去,触碰到顾少棠纤细指尖,沿着手背的细腻白皙肌肤慢慢滑上,将她的手握住了:“顾少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顾少棠全身一颤,却并没有把手移开。 雨化田虽然有种醺醺然欲醉之感,但总还醉不到十分,微笑道:“在一起是何意?跟你回龙门客栈当伙计跑堂?”抬眼直视顾少棠:“还是做消息贩子?” 顾少棠低声道:“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挣扎着逼自己从膝盖上露出眼睛,诚恳的看他一眼,道:“我会好好待你的。” 雨化田笑了起来:“掌柜对二财,辛平也好得紧。”手上一用力,将顾少棠的手从她小腿上扯过来,硬拉到自己唇边,轻轻一嗅,作势欲吻,抬眼凝视着顾少棠:“顾少棠,我对你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要的是什么,你也清楚。现在我问你,你给得了吗?” 事到如今,他无论如何,都要个明白无疑的答复。 顾少棠连脖颈都红了,耳朵里几乎冒出白色的热气来,抽了两下手,全身却软绵绵的没力气,嗔怪的瞪了过去,撞上他的目光,却不由心中一震。 雨化田向来睥睨桀骜,拒人于千里之外,虽然此刻仍然强撑着镇定,但顾少棠看得见,他万年玄冰的外表之下,惴惴不安的期待。 顾少棠似被他的眼神摄住了心神,暗想:“雨化田也会害怕么?他不怕东厂,不怕司礼监,也不怕商毅,却怕我……”此时心中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不想他怕我,也不想他难过。”模模糊糊的点了点头。 头方点下,心头忽而一点清明,倏然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想到:“可是风里刀呢?难道就从此割舍了他,再也不相见?”这十几天来,她惦记雨化田的安危,担足心事,颇受煎熬,心心念念就想见他一面,少有顾到风里刀的时候,念再及却觉十分为难。 雨化田眼中尽是炙热的温柔爱意,道:“许了我的,就不可以再反悔。” 当此时刻,顾少棠已然不能回头,斜飞雨化田一眼,低声道:“好,我不反悔,等给我祖父洗雪冤情,咱们一起到江湖上去。” 雨化田心中欢喜却犹如要炸开一般,他原来七情不动,后来一番苦恋相思无果,到今时今日才知两情相悦的滋味,飘飘然只觉这昏暗危险的东厂斗室,也变成了琉璃仙境。抬眸看着顾少棠,玩心忽起,手腕用力,似要把她拉过来。 顾将军哪里肯依,倚着床角直往后退,忽觉腰上一暖,已经被雨化田手臂缠住,再一转头,那张俊逸深邃的面庞已经近在咫尺,不由心中暗骂雨化田如此好的擒拿功夫,却不往好处用。 正腹诽间,身体失了重心,又被雨化田压到床铺之上。 “顾将军一诺千金,至少要给些定钱吧?” 顾少棠心虚的看看他:“什么定钱?” 雨化田眼神从她黑白分明的杏眼转到润泽的红唇,流连到修长的脖颈下露出的一小块雪白的肌肤,笑得春风和煦:“你不懂?那我吃亏些,自取就是。” 低下头,朝那樱花般诱人的嘴唇缓缓凑过去。 顾少棠忙抬手捂住嘴唇,气鼓鼓瞪雨化田,道:“我许了的事不假,但……你……你以后要听我的。不许……”她努力想拿出将军土匪的豪气,可惜被人压在身下的姿势不利于气势发挥,语气终于还是怯了些。 雨化田继续压下来,用鼻尖蹭了蹭顾少棠玉色鼻尖上细碎的汗珠,嘴唇几乎吻上她的手背:“不许什么?” 顾少棠颦眉看他不说话,黑白分明的眸子转来转去,有点委屈的样子。 僵持了片刻,雨化田无奈认输,径自放开了顾少棠,退开到她身旁半尺远:“将军,这样总行了吧?” 顾少棠尤不放心,:“再远些,我不动,你也不许不动,咱们就规规矩矩的说说话。” 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但和雨化田相对而卧的场面,仍然让顾少棠脸红心跳不已,垂了眼不敢看他:“你为什么要同意到东厂来?”害她空白担心许久。 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但和雨化田相对而卧的场面,仍然让顾少棠脸红心跳不已,垂了眼不敢看他:“你为什么要同意到东厂来?”害她空白担心许久。 雨化田倒是出奇的规矩:“这简单的很。” 顾少棠皱眉道:“买什么关子?再拖一阵,天都要亮了。” 雨化田似笑非笑:“共枕到天明也好,那就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免得日后你忘了我。” 顾少棠恼了,微微抬头,将丝枕从雨化田那里扯了出来,扔到一旁,不满的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应了,你就能……再随便说些疯话欺负我,我即刻就走……” 雨化田把她说“欺负”二字时含羞带怒表情回味了数遍,个中滋味怎一个*了得,但也不敢真的把顾少棠逼得紧了,“委屈”的把头枕在手臂上,正色道:“顾将军,若两军对垒,敌方人马主将等等情势都不明朗,应该怎么办?” 顾少棠没想到他正经起来如此之快,楞了一下才道:“……派出小队人马,作为诱饵,引敌人交战。” 雨化田又道:“若与敌人过招,他的武功甚是奇异,你从未见过,应该怎么办?” 顾少棠道:“暂时采取守势,等他出招,摸清敌人的路数,再行反击。” 雨化田点了点头,道:“官场之事,与疆场厮杀,武艺比拼也没什么不同,一样是斗志斗力,只不过更加凶险,将士战死沙场,妻儿家小还有抚恤的薄银,若是官场斗争失利,是株连九族斩草除根。商毅被逼得现身,必然要做一番困兽之斗,他是文官首脑,朝中门生故吏非同小可,我更担心,当年承诺给商毅高官厚禄,诱他诬陷神武将军的的那股力量,到今天,也许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强大……” 烛火晃动,深邃的眉骨和鼻梁在雨化田的脸上投下一个暗影,他的脸在半明半暗之间,有种妖异的俊美,顾少棠听着他看看而谈,心中晃过一个念头:“难道**后真的与他朝夕相伴,结成夫妻……”只一想,全身都有些微微的发热。 忽觉脸上一暖,雨化田的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轻抚她脸颊,疑道:“顾少棠,你在想什么?” 顾少棠赶忙低头,避开他狭长凤目的注视,生怕再迟一点,就被雨化田看穿了自己方才“龌龊”的念头,脸上刚退下些的红晕,又涌了上来。闷声道:“没事,你继续说吧。” 雨化田没有读心的本事,自然猜不到顾少棠的心思,但见她没躲避他的亲近,不禁略微高兴,续道:“商毅弹劾我,还要废黜西厂,不管我是否愿意,西厂都已经成了靶子,那不妨更近一步,让我自己成为引诱敌人的‘诱饵’,我在东厂,商毅也好他的党羽也好,有恃无恐,行动会更加无所顾忌;但皇帝没有定我的罪,只是把我发回御马监,只怕也会让他们更加着急。” 顿了顿又道:“我在等,等他们忙中出错,等着他们为了把我置于死地,把手中的筹码一股脑推到桌上。等他们的攻势用尽,若我还能挺得住不死,就是反击之时。” 顾少棠心下感动,叹道:“这般危险艰辛……”忍不住抬起头来:“为我,值得吗?” 她眼睛乌溜溜的,脸色酡红,如海棠带露一般,诱人不禁想要一亲芳泽,雨化田心随意动,缓缓靠了过去,磁性低沉的语言带着某种魔力:“不值,但我还是想这么做。” 顾少棠心中一颤,百般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初识雨化田时,只当他是个狠戾阴毒的太监头子,为了权力官位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第一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很难把雨化田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就算雨化田吐露心事之后,她的直觉反应也是“我们不是一路人”,之后的种种因缘际会,命运安排,远远超出她的意料之外,如今细细想来,雨化田纵然十恶不赦,人神共弃,却没有半分有负她顾少棠的地方。 眼前人修眉朗目在一点点靠近,雨化田的气息渐渐侵袭过来,将她缓缓包围,顾少棠的心几乎跳出胸膛。 红烛闪动,静夜妖娆。 雨化田的目光落在她带着水样光泽的樱唇上,顾少棠紧张的喘着气,嘴唇微张,隐约可以看见贝齿后羞涩的丁香,很想靠近她,夺走她的嘴唇,缠绵亲吻,撬开她的齿间,将她的舌尖染上自己的颜色,吻到她不能呼吸,让她绯红着脸战栗,在自己怀中融化成一湾清水。 嘴唇即将相碰的瞬间,顾少棠全身一震,猛的坐了起来,低声道:“不行!”眼看要到嘴里的小兔子,又蹦了出去,雨化田几乎要扼腕仰天咆哮了,皱眉道:“为什么不行?你愿让我亲近?” 顾少棠背对着他,闷声道:“至少……要等到我跟风里刀讲明……” 雨化田沉默不语,不禁心中自嘲:雨化田啊雨化田,她一颦一笑一言一句就被牵动得忽喜忽悲,真是蠢极了。 顾少棠见他不做声,侧过头来,声若蚊鸣一般:“你生我的气吗?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四字入耳,如红日破雾,雨化田心中什么郁结不快都登时烟消云散了,伸臂环住顾少棠纤腰,在她耳畔低语道:“你说的对,我不该逼你……” 顾少棠低声道:“你还有何事要交代?我得走了。” 雨化田转头看了看桌上红烛,已经比顾少棠进来之时短了一截,却是耽搁不得,只是怀中软玉温香实在让人流连不舍,沉默了片刻才忍下心肠:“景侯爷马指挥使他们都自有分寸,西厂也并非只是被动挨打,只是你不要轻举妄动,更加不要再来东厂,明白了吗?” 顾少棠点了点头。 雨化田道:“好,我送你出去。” 顾少棠疑道:“你送我?” 雨化田笑道:“你待了这许久,东厂这会儿连天罗地网都布置好了,只等你这小太监一出去,就抓住严刑拷打剥皮抽筋。” 顾少棠打了个寒战,皱眉道:“你怎么送?” 雨化田左手在床头一扳,从木雕花鸟后抽出把尺长的短剑来,倒转剑柄递给顾少棠:“以我做人质,他们就不敢动手了。” 第155章 风暴来临前的暗战 雨化田左手在床头一扳,从木雕花鸟后抽出把尺长的短剑来,倒转剑柄递给顾少棠:“以我做人质,他们不敢动手。” 两个窥视暗门之后,东厂的几个档头朝空隙中窥探已久,眼中都酸痛不止,几欲流泪。 大档头陆金疑道:“雨化田搞什么名堂?半天都没什么动静,也不见那小太监出来。” 二档头哈铭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道:“雨化田也是个好色的,以前就跟万贵妃不清不楚,多半看那小太监清秀……嘿嘿……搞些假凤虚凰的勾当……”笑声中大有淫秽之意。 陆金忙暗中踩他一脚,微微向后一努嘴,哈铭这才想起自家厂公曹云钦就在身后“督阵”,这番言语虽然是说雨化田,但物伤其类难免触到他痛处,后悔的冷汗直冒,赶忙闭嘴。 曹云钦阴着脸站着后边,并没说话。 忽听得屋内床榻方向一阵震动厮打之声,震得地面都微微动摇,几个档头相顾色变,曹云钦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开哈铭,自己朝屋内望去。 顾少棠右手拿着短剑,环架在雨化田脖子上,二人一齐从塌边缓缓走了出来。顾少棠在雨化田耳边低语道:“不过到百招,天下有几个人能挟持得了你雨厂公?东厂的人又不是傻子,他们怎么会相信?” 雨化田嘴唇不动,低声道:“他们信与不信无关紧要。”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房间的中央,墙外东厂首脑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商量对策,顾少棠眼角的余光扫过隐藏在仕女花瓶和紫檀木架后的窥视暗孔,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继续耳语道:“这屋中只有床榻那边是他们看不见的死角?” 雨化田的想了想,一本正经的低声道:“书桌旁和四个屋角大概也看不见……” 顾少棠的耳朵又烧了起来,又羞又恼:这人从头到尾就没安什么好心,明明其他地方也可以躲开敌人,偏偏要骗自己去床上。越想越怒,她左手本来只是虚扼在雨化田颈侧,忍不住向前一弹,打在雨化田下颚,又飞快缩了回来,口中冷冷喝道:“快走!少耍花样!”小惩大诫,也是演给东厂的敌人戏文。 雨化田既然实言相告,也知道惹炸了毛的小猫非伸爪子不可,微微苦笑:“将军,你力气太大了。” 顾少棠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低声嫌弃道:“我还没嫌你下巴太尖戳到我的手呢。”话方出口,忽觉这番言语似是情侣“打情骂俏”一般,强敌环伺,自己怎么也学雨化田一般没轻没重,又羞涩懊悔起来。 二人推开了房门,火光外边东厂的番役已经黑压压的站了一院子,为首的厂公曹云钦,背后是陆金,哈铭,朱骥三个档头。 曹云钦倒背着手,脸色很是秽气,叫道:“你是什么人?跟雨化田有何关系” 顾少棠早就扯起衣领遮住大半张脸,冷笑一声:“西厂雨化田禽兽不如,十恶不赦,我来杀他,是为民除害。”此时雨化田反抗不得,不骂白不骂。 曹云钦道:“你以为你杀了雨厂公,能逃出我东厂的天罗地网吗?” 顾少棠道:“天罗地网还是蜘蛛织网我不管,你们这班饭桶都滚开,别挡本大爷的道。” 曹云钦道:“若我们不闪开呢?” 顾少棠手掌一翻,寒刃贴到了雨化田的咽喉:“我立刻就杀了他。” 曹云钦脸色就更秽气一些,沉默不语。 顾少棠挟持着雨化田,缓缓朝人少的一个方向退了过去,东厂的番役各持兵刃,跃跃欲试,但没得曹云钦的许可,都不敢动手。 二档头哈铭按捺不住,从袖中摸出了块淬毒的飞蝗石,抽冷就朝顾少棠右肘飞了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竟然另有一物飞来,跟飞蝗石撞在一处,将其击得粉碎。 哈铭辨明那物的飞来方向,不禁愣住了,对曹云钦道:“厂公,你……” 曹云钦气急败坏道:“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手!” 雨化田离他们已有两丈余远,闻言不禁微微勾起嘴角:他自愿到东厂闭门思过,他既是东厂的囚犯,但东厂也就有保证他安全的责任,皇帝本来对曹云钦落井下石颇为不满,如果他再被东厂的人打成重伤,朱见深必然同情之余大为震怒:“护卫不利纵容刺客伤人”甚至“密谋暗害”这类的罪名,厂公曹云钦十成十要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最怕他受伤的人,莫过于曹云钦了,他不是人质,而是保护顾少棠的一块盾牌,有他在,东厂投鼠忌器,就不敢动手。 二人有恃无恐,如入无人之境,在东厂刀剑从中,渐退渐远,曹云钦的脸气得都青了,他有十万分的把握这个不知何处跑来的小太监就是来跟雨化田窜通消息的,怎奈自己棋差一招中了雨化田的算计,只能眼睁睁把人放走。 不到一炷香时分,顾少棠和雨化田二人已经来到了东厂花圃的南墙之下,东厂的番役们憋了一肚子气,虽然不能出手,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将他们围住。 雨化田身体一侧,反手握住了顾少棠搭在他肩侧的手,低声道:“向西,甩开追兵再回去,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顾少棠微一点头,雨化田顺势弹开她持剑的右手,顾少棠佯败,抽手回身,后退了几步,跃出了墙外。 雨化田回过头去,浓墨般的夜色可留伊人清影片刻? 却听得身旁冷笑:“雨化田,你不要把我们都当傻子,你早不弹开那刺客,晚不弹开那刺客,偏偏要把他送到这里才出手”曹云钦暴怒不已:“我看这根本不是什么刺客,分明是你的党羽!” 雨化田心情甚好,哂笑道:“既然如此,曹厂公快些找寻证据,夜太深,我受了惊吓又十分劳累,就不奉陪了。”举步朝自己的囚室走了回去。 京西胡同密布,道路曲折,虽然是深夜,路上仍有行人来往,顾少棠脚步匆匆,穿大街过小巷,兜了足有一个时辰,身后的叫嚷和脚步之声,渐渐消失一个都听不见了。 她跑得也有些气闷,走到护城河的一处拱桥之旁,拉下了遮面的掩饰,望着潺潺河水,今夜发生了太多大事,是她始料未及,足以改变她的人生。正出神间,忽然听“啊呀”一声惨叫,在她左手畔的杨树林之中传了出来。 顾少棠立时警觉,扣了星玄,喝道:“什么人!” 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从暗影中走了出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最后一个东厂的追兵。” 顾少棠惊道:“牛得意!你为什么会来救……”她刚说了一半就噎住了,小八字眉愁苦的颦起:雨化田在东厂,能调动得了牛大档头的就只有…… 牛得意冷冷的望她一眼,转身就走。 顾少棠站在河边吹了夜风好一阵,才想起,临别时牛大档头看她的那个眼神:应该叫做“不屑”。 司礼监.观海阁 东厂厂公曹云钦站在游廊下,焦躁不安的抖动着膝盖,望着观海阁中明亮的烛火。 今夜一场大闹,几路东厂追兵都没能抓到跟雨化田暗中沟通消息的‘小太监’,曹云钦知道消息瞒不过司礼监的耳目,连夜跑了过来“负荆请罪”。 偏厅侧门一开,闪出个身形窈窕的宫女来,曹云钦见状赶忙迎上去:“梅香姑娘,林公公他,是不是还没安寝?我有要事跟他禀明。” 梅香摇了摇头:“公公是没安寝,但这会儿也没空见你。” 曹云钦急道:“公公在见什么大人物?事关西厂雨化田那厮,不能拖延……” 自从龙门沙漠归来,梅香对“雨化田”已经怎么在意,只是乍闻这名字,又让她想起那位梦萦魂牵,自己亲手赠玉镯的“风公子”,不由心中一阵荡漾,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耐烦道:“曹厂公,林公公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知道也不敢告诉你。”微一施礼,转身回去了。 她是林芳身边亲近的大宫女,曹云钦心中有气,却也不敢发作,只好继续在冷飕飕的夜风之中苦等 司礼监中温暖如春,林芳并没有像往日见其他访客一般慵懒的倚在卧榻上,而是披着狐裘坐在八仙椅中,脚下搁着仙鹤牡丹的黄铜暖炉,炭火正炙。 红彤彤的火光之下,他的肤色却越发惨白不似活人,微笑道:“你我也许久没见了。” “司礼监与内阁本就该水火不容,上报天恩,下济黎民,于情于理不见才是好事。” 首辅商毅微捻须髯,仍然是一副正气凛然不苟言笑的君子面目。 林芳甚重养生,往日早已安歇,此刻脸上有些倦容:“雨化田这班猴崽子竟把些陈年琐事翻出来,也算有些本事。” 商毅的脸轻微扭曲了一下:“他们能成什么气候,还不是景恕和马德彪两个老东西在背后指使。” 林芳幽幽叹了口气:“三十年前你们还都是小孩子,转眼都是满头白发的老家伙了,我比你们还要老几十岁,虽然没有含饴弄孙的福气,但总想着安生度日,可他们既然找上门来,总是不能不管……” 商毅皱眉道:“眼下的状况,虽然西厂废黜,但皇帝对雨化田不但没有疏远,反有同情回护之意,只怕过得几日,找个由头又提拔起来。死灰复燃可就前功尽弃了,所以我才来与你商量,不如你我联手,倒不一定要他死,只要让那雨化田不得翻身就够了。” 林芳道:“首辅大人,恕我直言,您太莽撞了。” 商毅沉了脸,哼了一声。 林芳似没瞧见一般,继续道:“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各个击破,”他松弛的眼皮微微抬起,浑浊的老眼中阴森的光芒一闪而过:“一个一个来,从雨化田开始好了……” 商毅道:“下月初七,雨化田闭门思过整一个月,皇帝必会照见,我已经让他们搜集他平日嚣张跋扈,威逼百官的证据,整理成详细奏疏,若林公公再援手相助,雨化田的御马监也呆不长。” 林芳轻笑道:“跟废西厂时一样的招数?不妨说明白些,上次您手下那些文官如强贼匪盗一般,凶巴巴一拥而上,让陛下的面子往哪儿搁?他回护雨化田,您倒有一半功劳,这次不思悔过,还想故技重施,非但不能把雨化田赶出御马监,也许西厂都回到他手里了。” 商毅老羞成怒,冷冷道:“那林公公可是有什么能一下子置雨化田于死地的妙招?” 林芳笑得咳了几声,身旁的韦德兆赶忙递了参茶,林芳喝了几口,待咳喘止歇,才道:“妙招谈不上,我自幼在宫中,没读过什么书,但总记得那些前朝的大臣将军,死在对头人手里的,可比死在自己亲信手里的少得多了。” 商毅心中一动:“林公公是说……” 林芳气喘道:“有些事,你派一百个大学士,尚书,侍郎说,皇帝也不信,但若雨化田身边的人说,就大不相同了。” 商毅犹豫道:“西厂的人,似乎对雨化田都忠心不二” 林芳半合了眼:“忠心不二只不过是你没给他他拒绝不了的东西……”回首见梅香垂手站在香炉之旁,问道:“是谁来了?” 梅香回道:“是东厂厂公曹云钦,说有要事,还在外边等着。” 林芳唇边泛起鱼鳞般的皱纹,缓缓笑道:“韦德兆,你去招呼一下,不要让曹厂公等急了。” 顾少棠勉强睁了睁酸涩的眼睛,看看眼前的棋盘,两指夹着一枚黑子,就欲落下 对面的景应龙一抬手挡住顾少棠落子的手,不满的嚷嚷:“顾少棠,你往哪儿下双眼为活,单眼为死,你这么一下,不是把自己出路都填死了?” 顾少棠微一摇头,试图把萦绕脑海的念头都摇出去,道:“那我重新下吧。” 景应龙把手里的棋子往匣中一掷,叹了口气:“不下了不下了。我看你从早上来了,就坐在那儿一直发愣,才想输棋给你给你解解闷,下了这么半天,想输都输不成,你的心思就没再在这儿。” 顾少棠对他笑一下,并没说话。她昨夜没怎么休息,一早起来就被景恕差人叫了过来,但还没等她到,景恕又与突然到访马指挥使一同出去,过午也没回来,虽然精神疲累,但其实她心中是有些庆幸的,暂时不用去面对风里刀,让她有种死刑之前得到缓刑的放松感,她花了生命中的许多时间去保护风里刀,不让别人伤害他,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最终伤害他最重的,将会是她自己。 景应龙见她笑容中大有惆怅之意,关心道:“你是担心雨厂公还有神武将军的案子?” 顾少棠的复杂心事当然不能对这个无忧无虑的小猴子明言,只好点了点头。 景应龙一脸阳光灿烂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安慰道:“有我爹和马叔叔在,一定没事的。” 忽听得门外回廊脚步声响,景恕含着怒气的声音传来:“想不到他如此冥顽不灵……” 马德彪语气也甚是沉重:“也难怪杨大人明哲保身,虽然他与商首辅素来不睦,但此时我们与商毅鹬蚌相争,胜负还很难说,他不敢贸然出面,也是怕引火烧身。” 景恕的声音大了起来:“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买卖?他杨其叶要等商毅彻底失势才肯表态,那还要他何用?!” 马德彪沉声道:“这场争斗,朝中上下人人都不能置身世外,商毅手下的文官倾巢而出,我们更不用说,也是倾尽全力,只有杨其叶和他的都御史衙门算得上一股足以左右胜负的力量,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更加不肯轻易表态,只是态度暧昧的待价而沽。” 景恕愤怒的像三十年前的那个少年,道:“御史?!哼!这些个官儿,只知道算计自己的功名利禄,顶戴乌纱,全无半点体恤忠良,爱护国家之心。” 一推门扇,走进了偏厅。 顾少棠和景应龙赶紧站起来施礼。 顾少棠道:“侯爷,马大人,你们去找左都御史杨其叶了?” 景恕坐在椅中,沉着脸不语,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马德彪点了点:“我俩豁出这张老脸,游说了半日,杨大人很是客气,反反复复只说位卑识浅,不敢妄断,其实是不过八个字‘两不相帮’‘坐收渔利’。” 顾少棠心想:景恕和马德彪在朝中地位何等地位 此时却需要屈尊去向他人低头求助,不禁心中难过。 马德彪叹了口气:“这把年纪,受些冷遇委屈倒也无妨,我只是担心,商毅或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阴谋后招,等着在关键之时抛出,那才是措手不及……” 西厂.灵济宫 朱迟美“呼”得推开了窗户,冬天干燥寒冷但依然明媚的阳光进来,三档头回头一笑,当真是明眸善睐:“二哥,你这屋里都是药味,闻了就让人不高兴,伤怎么能好的快呢?” 郎中在给王安佐的伤口换药,吓得大呼小叫起来:“快,不可,王大人的伤还没好……” 王安佐摆了摆手,笑道:“无妨的,我好得差不多了。”他自从鲵人一战受了重伤,返京后一直在调治养伤。 “医者父母心”郎中哪里肯依,非逼着朱迟美关了窗,这才肯离去。 兄弟二人又关门闲话,西厂督主被关在东厂,大档头神龙见首不见尾,三档头朱迟美闲得无所事事,就日日跑来“照顾”王安佐。 “二哥,你再把战鲵人的事讲一遍吧。” “日日讲,你听不腻,我都讲得烦死了!” 朱迟美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什么时候我功夫能跟你和大哥一样好,也能跟着督主去捉拿妖怪……” 王安佐眉头微微一皱,督主 下江南的督主和回京城的督主是一个人吗?手无缚鸡之力的督主跟武功卓绝的督主是一个人吗? 屋门一响,二人一齐朝门口望去,还道是方才的郎中去而复返,却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太监,胸前捧着一个三寸长的檀木盒,对王安佐做了个揖。 “你是哪个宫里的?来做什么?”王安佐问道。 那小太监一笑:“我是来给二档头送礼的。” “什么礼?” 小太监恭恭敬敬的把檀木盒双手奉上。 王安佐伸手接了过来,警惕的看了看那脸生的小太监,对朱迟美道:“你退开些”,小心翼翼的将盒盖微微撬起了一条缝隙。 并没有牛毛针之乐的危险暗器射出来。 王安佐这才放心掀开了盒盖,却瞬间苍白了脸色,他的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迟美,回你的房中去。” 朱迟美迟疑道:“二哥,你怎么了” “走!” 朱迟美性子甚是温和,更加不会与王安佐争辩,扁了扁嘴,出去了。 待他走远,王安佐身体的颤抖还是停不下来,讲手伸进木盒,花了不少力气,才将那张薄薄的字条拿了出来,转向那小太监:“这是什么意思?” 那小太监一笑:“家中老母幼妹的血海深仇,二档头看起来还是没忘。” 王安佐的眼珠一下子红了:“当然没忘。” 那小太监压低了声音:“慈母白发苍苍,没享到子孙天伦,就奔赴黄泉;小妹如花朵的年纪,身首异处……可惜啊……” 王安佐咬牙道:“我……我……会给他们报仇的。” 那小太监摇了摇头:“你若能报仇,岂会等到今日?你的仇人还都逍遥自在的做官……”话锋一转:“雨化田也是个言而无信的,他许诺你要为你家报仇,却只是空口无凭,没有半点诚意。” 王安佐眼珠木然转动:“有话直说!” 那小太监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诱惑:“他不仁就不能怪您不义,只要二档头肯说几句实话,那大人就会把这字条上写的人送到您面前,剥皮也好,活剐也罢,杀个痛快,有多少血海深仇也报得干净。” 王安佐手一个抽搐,那张写着“曹云钦”三个字的字条,如一只不详的白色蝴蝶,飘飘忽忽的掉在了地上。 第156章 小小木老虎 在景府耗了整天,却也没商量出什么称得上“对策”的东西,就像比武时二人交手,任何事先的拟定完美的计划,在对手出招的瞬间变成废纸一张。 黄昏的时候,顾少棠回了她的将军府,已是早春时节,但天气还冷,池水上还有层薄薄的浮冰,夕阳给池中枯荷镶了一层金边,忽然想起她刚中了武状元,到将军府的时候,风里刀半夜翻墙就掉进了这荷花池,被景恕逮到差点冻死,还被朝中文武耻笑了许久。 想到风里刀当时的窘况,顾少棠不禁莞尔一笑,可笑容未及展开就化作愁思爬上了眉头,她和风里刀,就像两条纠缠的曲线,不停分道扬镳,又不可避免的再次相逢,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能或远或近,却是一直相伴不离。 直到一场大战之后,风里刀离开了龙门,另一个始料未及的人闯进了她的生命。 顾少棠摊开自己的手掌,有些伤心的辨别着上面纵横交错的细白掌纹:“顾少棠啊顾少棠,你竟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吗?” 她与风里刀是漫长岁月中建立起来的信任,亲密和依赖,春日细雨润物无声;而雨化田,她看不透他,不相信他,却如黑暗中撞出飞溅的火星,眉梢眼角都叫人心惊肉跳。 这是爱情的两种面目,截然相反,却都是真实的,就像风里刀和雨化田。 作为帮主和将军的顾少棠是英明果决的,但在感情之事她却被动和犹豫的多,当初跟风里刀无数次分分合合,咬牙切齿的发誓永远不要看见他的脸,最终还是分不开打不散的在一起“只谈买卖,不谈感情” 若不是返京后波澜骤起,西厂被废黜,雨化田陷在东厂生死难料,她永远都不会满怀着愧疚担心的想念他,细细回想那些与他相伴的寸寸光阴,点点滴滴,回想他的好与坏,残忍和温柔,他的希望与失望,他的高高在上的骄傲和无可奈何的落寞。 莫道不*,原来,动了心的并非只有雨化田一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顾少棠怎么也想不到,是自己先转身离开了那条注定会和风里刀交错的轨道。 堪堪等到月上中霄,风里刀却还没回来,顾少棠吃了点厨房送来的鸡粥就胡乱睡下,但她心思烦乱,又 如何能睡实? 半梦半醒间,屋外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交谈之声。 “……他……可会……不肯见……” “……难说……” “柳大人……昔年……如今……商毅……” 声音都刻意压低,交谈内容听不分明,但可以分辨出是风里刀和牛得意,顾少棠睁开了眼睛,在床上坐 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二人走得更近了些,听得牛得意道:“督主,您无需为……” 似乎是风里刀制止了他,牛得意的下半句就没说出口,接着脚步声响,这次是又近而远,听声音是牛得 意离开了。 风里刀则朝顾少棠的房间的方向走了过来,顾少棠本来在等他,听他走近,心中反而一阵慌乱,又赶紧 躺下。 闭着眼睛等了一阵,却没听见有敲门的动静,顾少棠缓缓睁开眼睛,朝窗户的方向望去,外边的月亮白晃晃的,将风里刀熟悉的轮廓投在窗棂之上,就好象儿时他们一齐看的皮影戏之中的一片剪影。 风里刀站了一小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放轻脚步,转头径自回房去了。 顾少棠再无睡意,在静谧的黑暗中,回荡的仿佛都是风里刀离去时的那声轻叹,压在她胸口,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窗外的月亮都落下去的时候,终于熬不住的顾少棠忍无可忍的跳下床来,随便抓了身短打扮的劲装,摸黑利落的扎紧袖口,既然这个该死的夜晚长得要命,似乎永远都过不完,她就练拳到天亮好了。 冷飕飕的夜风扑面而来,冻得顾少棠一缩脖颈,却也略微冲淡了胸中的郁结之感,一转头,却又怔住了:夜色中除了天际寒星烁烁,风里刀房中的烛火还亮着。 顾少棠犹豫了一下,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却也没有走进回廊去敲门,而是同风里刀方才一样,悄然站到了他的窗外,用指尖将窗纸轻轻戳了一个小洞,眼睛贴近朝内窥视。 风里刀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在灯下专心致志的摆弄着什么,偶尔有些许微小的碎片飞出来,脸上是十分温柔的笑意。 顾少棠心中疑窦重生:第一,他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搞什么名堂?第二,牛得意是他派去的,风里刀自然早就知道她去东厂见雨化田,更何况,前些日子她的失魂落魄又怎能瞒过自幼相识的故人?那他现在的表情,就奇怪的紧了。 从窗口平视的角度根本看不出风里刀在干什么,顾少棠越想越不放心,俯身走到墙边,提气一纵,跃上了屋顶,就如同只灵猫一般,轻手轻脚的绕回到风里刀斜上方的头上,解开瓦片,朝屋内望去。 风里刀右手拿着柄两寸长小刀,有些吃力的在削着什么,顾少棠把视线压低,借着灯光,这才看见他左手拿着的东西:圆滚滚的身体,两只尖耳,依稀是个小老虎的形状。 顾少棠皱起眉头,有些莫名其妙的想,这物事有些眼熟的样子。 下一个瞬间,记忆和几乎刺破胸膛的锐痛一齐击中了她。 那时她才三四岁,寨子里都是些粗豪的汉子,也顾不上她这个小女娃娃,也没人顾得上想得起给她买什么玩具,儿童期的顾少棠每天除了刀枪剑戟,也就弄些沙土石子玩耍。 有一天,她好好的玩儿她的彩色石子,突然阳光被挡住了,小顾少棠抬起头,奶声奶气道:“卜仓舟,你干什么?” 卜仓舟一笑,将一个物事在她眼前一晃:“这个给你,我给你做的。” 是一个木头的小老虎,圆滚滚的身体,两只尖耳朵,一个八岁孩子所能达到的最好的雕工。 “喜欢吗?” 小顾少棠欢天喜地的扑上去:“喜欢!” “哎呦!” “卜仓舟,你的手为什么受伤了?” 后来卜仓舟又给她做了许多玩具,但顾少棠最心爱的,始终是那只丑丑的木老虎,后来坏得不成样子,也舍不得丢弃。 她怎么能忘记呢?她怎么会忘记呢? 下面的风里刀突然“哎呦”一声,刀刃上沾了血迹,风里刀英挺的眉头颦起,将受伤的食指放到嘴里吮吸,从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条,将右手伤口草草包扎起来,又拿了小刀。 他似乎又回到那个恬静美好的梦境之中,脸上泛起笑容,动作却是又笨拙了一些。 “别削了!” 风里刀一怔,自己听错了吧? “我让你别削了!” 屋顶青瓦响动,顾少棠飘然落下,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亮,好像一尊破碎白玉美人,只要一碰,就会都化成泪水。 风里刀有些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试图把他的手工品藏到身后:“你……怎么来了?” 顾少棠低着头:“你做这个做什么?!” 风里刀见隐瞒不过,假作随意把小木老虎放在桌上,笑道:“我闲的无聊,又睡不着……” 强做出的惫懒笑意,只能让语音中的苦涩更加明显,骗不过自己,也骗不了顾少棠。 顾少棠想要触摸木老虎的尖耳,就像触摸那段熟悉的旧日时光,又猛然缩回了手:“你做这个做什么呢……我,早就不玩这个了” 风里刀怅然轻叹了口气:“是啊,你早就不玩这个了。” 一时屋内寂静无语,只有屋顶风声呼啸而过。 风里刀抬起头,烛火中只见顾少棠把樱唇咬得青白一片,她很焦虑或者很难过时就会这样。风里刀下意识伸手抚她面颊,想像许久以前的许多次那样安慰她。 他的手指即将触到她嘴唇的瞬间,顾少棠别过脸,躲开了他的手。 风里刀心中一寒,如坠冰湖。 “我……我来找你,有事要说……”顾少棠缓缓开口,虽然此时风里刀心中的痛苦也同样鲜明的印刻在她心上,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就像从小并肩生长的两棵树,枝叶相抵根系相通,以一种厚重的方式彼此联系,比旁人更能心意相通,感同身受。 她逼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有些事情改变了,就像风改变方向,不诚实和隐瞒,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不要说……”风里刀俊逸的侧脸藏在阴影里。 “什么?!” 风里刀转过脸,挑眉看着顾少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三个字……不要说。” 顾少棠心中犹如有热油在滚来滚去,颦眉道:“可是……” 风里刀低声道:“我觉得我已经准备好了,可是看你突然出现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还是这么没出息……你再容我些时候,等到商毅的事情解决,他……那个人从东厂回来,我们再说。” 顾少棠犹豫道:“可是……” “既然你已经下定了决心,迟点说又如何呢?”风里刀黯然的望着她:“顾少棠,你连骗我一阵子,都不愿意吗?” 顾少棠心中一阵刺痛,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第157章 朝堂决战之奇兵 东方的天际是一片琉璃青色,寥寥几颗寒星还未隐去。 雨化田步出他“闭门思过”了一个月的东厂,回头看了看恨意目送他的东厂同僚,其中并没有死对头东厂厂公曹云钦,任何些微的蛛丝马迹都可能是危险降临的信号,反常的状况并没破坏他轻快的心情,一场暴风雨又在眼前,但有人会在风雨过去后,等着他,她答应过的。 顾少棠小心的穿好自己的朝服,对镜端详,大明朝的规矩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有资格参加早朝,但她是武将,并不会像御史京官,日日都没事找事烦着皇帝陛下讨论商议,有特别的事情才会上朝,比如今天。 风里刀终于在天亮前完成了他的作品--小木老虎,他想着的是顾少棠点头时的眼神,她说过很多“分手,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恨意也让人安心,爱与恨本就是一体两面,现在却只有深深的内疚。风里刀看着小木老虎,带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今天过后,她会不会,重新爱我? 景恕,马德彪,商毅……许多人都一夜未眠,在不安和焦灼中等待,等待光明,等待黑暗,等待复仇,等待再一次的侥幸逃脱 乾清宫前广场之上,静鞭三声脆响,抽破了清晨的薄雾。 百官匍匐,山呼万岁,皇帝朱见深坐上了御座。 引导太监尖叫道:“御马监掌印雨化田进殿——” 靴声橐橐,修长挺直的身影两侧文武身边掠过,步履潇洒,顾少棠不敢转头,她心中泛起涟漪般的甜意,带着些许刺痛,但仍然是甜美的。 雨化田虽然不是西厂厂公,但品级未降,仍是一身素白的通臂蟒袍,撩袍跪倒:“罪臣叩见陛下” 朱见深道:“雨卿家,你可知错了?” 雨化田沉声道:“是,臣闭门思过,深悔往日嚣张妄为,行为无状,日后必多加自律,为陛下尽忠。”眼神的余光扫过四周,林芳站在右首,脸色惨败形销骨立甚是醒目,东厂厂公曹云钦仍是没有来。 朱见深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雨化田仍然是他最喜欢的臣子之一,废了罚了,走过过场也就是了,他也许还赶得及回去陪心爱的常贵妃用点清淡可口的早膳。 “陛下,臣以为不妥!”商毅手持象牙笏,向前一步,短短一月,他瘦了不少,唇边皱纹更深,形成一个扭曲丑恶的形状,破坏了原本端方正直的长相。 皇帝朱见深嘴边的一个呵欠被吓得打不出来,心中也明白早膳是泡汤了,无奈道:“商首辅有何高见?早前依着你的意思,西厂废黜,雨化田也罚过了,是不是……” 商毅躬身道:“臣以为,对雨化田的处置,太过轻描淡写,远不足以赎他罪责。” 朱见深皱眉道:“一月之前,在这朝堂之上你和诸位爱卿已说过雨卿家种种不是,除了擒械浙江官员这条,其他但总是‘查无实证’,再纠缠下去又有何用?” 商毅正色道:“一月之前事揭过不提,臣等细细察探,又发现这雨化田专擅朝政,铲除异己,利用权势公然索贿,甚至诱拐公主出京,未得圣旨孤身远赴边塞,意图勾结瓦剌蛮夷,图谋不轨。” 雨化田冷笑道:“商首辅诸多指责,桩桩件件要置雨化田于死地,不知可有实证?”心中暗自盘算,商毅一伙果然势在必得,前边暂且不提,诱拐公主,勾结瓦剌一条,更是要把景家也陷入其中。 商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他后首有个紫袍的矮胖身影站了出来,正是刑部右侍郎洪叠。 洪叠厉声道:“雨化田,你利欲熏心,肆意贪污,每当有各地官员进京朝觐,升迁赴任都要向你送百两白银的孝敬,已有多名官员联名控状在此。”左手一抖,叠成扇状的名单散落开来,几乎拖到地上。 雨化田斜眼看了看洪叠。 户部司务孙文丛上前一步:“启奏陛下,雨化田初任西厂厂公不足半月,无端当街责打给事中屈云峰,视朝廷体面如无物,狂妄之极。” 祭酒祝凤仪从左侧出:“启奏陛下,雨化田提督御马监之时,排挤前任御马监掌印的亲信左奎,付光熙等人,将他们派至西南边患四起之处,以致两位将军先后战死……” …… 雨化田深吸吐纳,并不露半点惊慌之色。但心中明白:商毅党羽倾巢而出,此刻已成围剿之势。 朱见深迟疑道:“这……雨化田当真如你等所说……”皇帝陛下都有些被闹糊涂了,难道雨化田根本是个心怀叵测,祸国殃民的奸臣?还是三人成虎,他百口莫辩?若他真的是为人诬陷,那怎地又没人为他分辨是非? 商毅冷哼一声,大声道:“陛下,如您所闻,雨化田最在不赦,决不能姑息,臣请立即革去他御马监掌印之职,再行问罪!” 马德彪暗中握紧了拳头,商毅意在将景恕牵涉其中,他又是景恕密友,本不该这么快站出来,但此时再不援手,只怕雨化田休矣!清了请喉咙,正打算上前,忽听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雨化田无过有功,非但不该革御马监掌印,反而应该复立西厂!” 此言一处,闹哄哄的金銮宝殿有瞬间的寂静,商毅恼怒的目光,马德彪惊喜的目光,雨化田疑惑的目光皇帝晕头转向的目光一齐朝说话之人投射过去。 只见此人面色黝黑,铲子下巴,金鱼眼,扫帚眉,长得倒是十分提神,竟是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杨其叶最器重最有前途的御史言官:戴缙。 只见此人面色黝黑,铲子下巴,金鱼眼,扫帚眉,长得倒是十分提神,竟是连中三元的新科状元,杨其叶最器重最有前途的御史言官:戴缙。 商毅一见他更是心中有气,他是前科主考,成全了戴缙“连中三元”的殊荣,原本指望着留在麾下为己所用,却不料这人脾气死硬,对自己诸多拉拢许诺不为所动,作为自己亲手提拔的状元,商毅对戴缙是捧也不是棒也不是,只好先冷着,过了月余,老对头左都御史杨其叶上了奏折,要走了这块烫手山芋,商毅恨恨之余也松了口气。 今日,竟然是他出来捣乱。 商毅冷笑道:“戴御史,你这是什么意思? 戴缙上前几步,走到商毅身旁,深居一躬,朗声道:“商首辅,下官以为,你的几位党羽,对雨化田的指责,都是莫须有” 商毅摸不清戴缙是自己突然发了疯,还是杨其叶授意,若是前者,他收拾这个新状元,不过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但若他是为杨其叶和手下御史言官打前站,可就十分棘手,须得小心应对,不要被抓了痛脚。因此他虽然心中恼怒,却没有说话。 刑部右侍郎洪叠早已忍耐不住,跳出来一抖手中的清单,骂道:“戴大人,给雨化田送过银子的诸位同僚控状在此,难道是假的吗?” 戴缙大鼓泡金鱼眼一翻,瞪视洪叠:“地方官员进京,给京中个衙门口送‘孝敬利钱’本就是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提,大家闷声发财,西厂收,难道你刑部就没有?洪大人,你今年正月初十在京郊杨树巷,卖了李员外家四进的宅子,安置了你的两位外宅桃红和青樱,所花的一千五百两难道都是你俸禄所得?” 洪叠的胖脸肌肉抽搐,就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鸭,一下子没了声响。 户部司务孙文丛把洪叠挤到身后,大声道:“戴缙,你不要猖狂,雨化田当街责打给事中屈大人又是怎么回事?” 戴缙笑道:“那给事中屈大人现在在何处呢?” 孙文从语塞:“这……我并不知晓。” 戴缙哈哈一笑,声音如敲破锣一样难听:“孙文从,孙大人,您何必这么客气?屈云峰是您的内弟,亲小舅子,竟然还不如我这个外人知晓内情?” 孙文从脸色一变。 戴缙继续道:“那我告诉您,给事中屈云峰,正摔断了腿骨,在家养伤,原因么……是无端克扣修缮河道河工钱粮,被河工追打所致,苦哈哈的河工能有几多油水?夺泥燕口刮金佛面,如此贪婪也是天下奇闻!这件事,当然也被您这位好姐夫压得密不透风。” 孙文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戴缙你这个丑鬼,还要斯文脸面不要?!” 戴缙昂首扬起铲子下巴,大声道:“丑自是丑,身体相貌受自父母,只有感念亲恩绝无嫌弃之理,我读书为官,从来无愧天地圣贤,倒是孙大人你,包庇亲眷贪污舞弊,你的道义呢?任人唯亲结党营私,你的斯文呢?当着圣上的面,还敢信口雌黄遭殃诬陷,你的圣贤书,难道读到狗肚子里不成?!” 机锋雄辩,不愧状元之才。 孙文从满脸臊得通红,不敢再言。 祭酒祝凤仪再蠢也看得出来,戴缙口才上佳,又有备而来,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像孙文从一样把自己也赔进去,气势先弱了三分:“……雨化田排……排除异己,将左奎,付光熙两位将军派往西南战死,这个……” 戴缙从袖中取出两份公文一扬:“这是西南军三年前的奏报,左奎将军死于热疫病,付光熙将军是行军途中误入瘴气沼泽,行踪不明。具有公文为证,与雨化田何干?” 祝凤仪讷讷道:“这……这个……” 商毅在一旁焦急不已,忽觉袖子一沉,却是个小太监将一张字条塞在了他手中,商毅展开一看,不由面露喜色,合掌冷笑道“戴缙,你个那西厂雨化田是旧相识,受他收买,才为他说话,堂堂监察御史,竟然与阉党勾结!” 第158章 朝堂决战之败局已定 群臣开始不忿御史言官为阉宦说话,但听戴缙一番慷慨陈词,侃侃而谈有理又节的辩诉后,倒显得商毅一伙是蓄意诬陷,已经有些人心中暗自动摇,此时一听闻,戴缙与雨化田和西厂早有交情,此番不是仗义执言,而是勾连交易,不由更加闺怒起来。 商毅得意的上前一步:“科举之前,你曾被当作一桩杀人焚尸之案的凶手抓住,当时就是雨化田帮你洗脱罪名,还派人把你送到一处西厂所辖的安静僻静之所保护了一段时间,才有你后来顺利取得功名,当上了状元。你敢说没有此事吗?” 戴缙脸色微变,没有回答。 风里刀做厂公时,调查沐氏父子命案时顺便救过一个赶考举子,雨化田是知道的,但也并没多加注意,不知这举子就是状元,检察御史戴缙。 他方才心中困惑,回西厂后并未与这戴缙打过交道更谈不上交情,怎地这个新御史不惜得罪他顶头上司都不敢得罪的内阁首辅,为自己辩驳脱罪?若为报风里刀救命脱罪之恩就说得通了。 雨化田微微颦眉,只是可惜商毅当场揭开戴缙与西厂的关系,状元爷口才再好证据再确凿无疑,停在众臣和皇帝耳中,也是大打折扣了。抬头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林芳:戴缙与西厂有交集时间很短,知道的人也不多,以至于自己都忽略了,商毅定然不会知晓,能注意这桩小事,又在最恰巧的时候抛出来的就只有…… 商毅步步逼近:“戴御史,方才还伶牙俐齿舌战群儒,这会儿就装聋作哑了?” 戴缙的金鱼眼翻了翻,沉声道:“是有此事,……” 群臣中鼓噪不屑之声,“哄”的一声响了起来。 商毅却并没看戴缙,他眼角的余光一直盯着一直站在人群中的老对头杨其叶,如果没有御史都察院支持,戴缙这条小鱼,已经扑不起多大的水花,没准儿还要给西厂陪葬。 左都御史杨其叶盯着自己那捧雪白的胡子,呆若木鸡,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看不见周围波涛暗涌。 商毅心中略定,杨其叶大概是老糊涂了,正好乘胜追击,转头道:“启禀陛下,这其中大有阴谋。” 本来打算露个面就回宫吃早膳的皇帝朱见深饿着听了这半天,肚子咕咕直叫,低血糖让他心情更加低落,愁眉苦脸道:“商首辅,还有什么阴谋?” 商毅一捋自己的美髯,冷笑道:“据臣所知,给戴缙脱罪的不只是西厂和雨化田,还有一位朝中重臣……” 百官群情激愤,纷纷叫道:“还有谁?!” 商毅假作迟疑:“这位老臣,也有些功劳……多半是一时糊涂,才与雨化田这等奸佞小人勾结……” “商首辅一向有风骨正气,如此含沙射影,多方暗示,倒像个藏头露尾的小人了。这有什么难说?与雨化田一齐救下戴缙的,是老夫。” 一个微笑的老丸子脸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却是锦衣卫指挥使马德彪。敌人利用了戴缙这步棋,反将一军,不但要雨化田不能翻身,还要把他和景恕牵扯进去。 商毅笑道:“马大人,您敢站出来倒是再好不过。” 马德彪微微一笑:“有何不敢?凤鸣楼的命案,那父子都是被武艺高强贼人的将骨骼寸寸捏碎致死,顺天府的仵作可以为证,戴御史不过一介书生,哪有这等本事?却被狼虎般的衙役无辜逮捕,若不是被雨厂公顺手救下,岂不是被耽误了一位国家栋梁之才?” 转脸朝向鼓噪不停的群臣,大声道:“诸位大人,你们是宁可妄担个杀人的罪名冤死,也不愿被西厂‘阉党’相救?” 人群有瞬间的安静。 商毅冷笑道:“顺天府的小小衙门,又怎敢螳臂当车,与锦衣卫指挥使,兵部尚书角力?自然由着你们说嘴。” 景应龙越听越怒,这会儿听商毅把景恕也扯进来,忍不住道:“我爹爹一直驻军在外,从来不参合地方和六部其他衙门的事,你不要血口喷人!” 商毅身后有人阴恻恻的笑了一声,细声细气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景小将军,驸马爷好本领,能诱骗着皇家公主奔赴边塞阵前,害皇家丢尽颜面,真真是家学渊博,虎父无犬子呢。” 皇家也不能掩尽天下人耳目,仙游公主出走这等大事,朝中蜚短流长在赐婚后也没断过,只是没人敢在朝堂上当面讲出而已。 景应龙只气得胸膛也要炸开一般,什么家学渊博,虎父无犬子,可是把父亲景恕和母亲嘉善公主一齐讥讽在其中了,冲上前一步,怒道:“你……” 顾少棠在旁边赶紧伸手挡住他,低声道:“他有意激你的,不要冲动坏事,让元帅为难。” 景应龙气愤难平,眉头拧成了疙瘩。 却听珠帘响动,一朵绿云从内殿飘了出来,对朱见深盈盈下拜:“女儿请父皇恕罪。”随即站起身来,拖着裙裾,婷婷袅袅走到方才说话那人旁边,素手扬起,“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昔日唐太宗之妹,平阳公主曾率娘子军镇守雄关,大明公主就去不得边疆塞外?非为儿女私情,也可鼓舞将士士气,”顿了顿,又道“就算是儿女私情,我与景应龙情投意合,结为夫妻,尊父母之命,不犯伦理纲常,又有什么错?你是个什么东西?敢信口胡言,诽谤皇家!” 景应龙和顾少棠对视一眼,都面露喜色。 朱见深喝道:“仙游,不要胡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好容易回宫一趟,还不去好好陪你母妃!” 仙游公主回身施礼,道:“是,女儿知错。”转身离去。 朱见深沉着脸,看了看那个官:“公主自然有错,可她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一任朝廷命官,如市井愚妇一样,长舌鼓噪,侮辱皇家,却是错的更大。”那人捂着脸不敢言语,满脸惊恐的看向首辅商毅。 商毅面露狰狞之色,借诱拐公主出走之事削景家脸面,打击景恕威风之事,又被仙游搅局,心中恼恨难以形容。 为今之计,只好暂且放过景家,专心对付西厂和不识趣的丑御史。 商毅对旁边使了个眼色,又一个瘦长脸的刑部官儿上前一步:“戴缙,你不要指望趁着场面混乱就能侥幸逃脱,御史风闻奏事,纠举文武百官,责任重大,可你竟然与西厂勾结,国法不容。” 戴缙辩解道:“我任御史之后与西厂厂公并无任何私交,从未单独晤面,勾结从何谈起?就算是科举之前他曾经为我洗冤,那时他是厂公,我只是一介举人,更谈不上御史结交宦官。” 瘦长脸又道:“洗冤?只怕未必!” 戴缙脸色更黑,道:“你是什么意思?!” 瘦长脸冷笑一声:“马指挥使说鸣凤楼的命案死者骨骼寸断,是以你没有嫌疑,可若你串通了西厂,可就未必了,你没有武艺,西厂武功高强的人还怕少了?或许是你杀人在先,雨化田替你隐瞒销毁尸骸再后呢?” 雨化田微微一笑,道:“科举之时京中举子千百,西厂为何要大费周章帮他一个一文不名的举子杀人毁尸,隐瞒证据” 那人道:“也许你早日他会得中,事先拉拢,意图日后图谋不轨。” 戴缙怒发冲冠,大声道:“当科主考正是内阁首辅商毅大人,依你所说,难道商首辅也和西厂串通,点我为状元,是意图拉拢,图谋不轨吗?” “大胆!”商毅的脸面再也挂不不住,嘴唇神经质的抽动着:“无耻小儿,还敢胡言乱语!” “头领”既然发话,他手下的文官就如撕咬水牛的豺狗,一拥而上。 戴缙再有辩才,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淹没在口水叫嚷之中。 左都御史杨其叶虽然老眼昏花耳朵也不那么灵光了,但他明白,若再如此下去,也许今天雨化田可以不获罪,没有任何根基的戴缙就很难在乾清宫出现了,朝廷中不会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摇了摇头,不对,以商毅睚眦必报,他的性命都很难保全。 许多年前的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最喜欢的得意门生,清廉刚正的监察御史,触犯了跟商毅有亲的地方大员,被构陷入狱,他什么都没说,眼看着他被投入牢狱,受了数年苦刑,含冤而死……一个冷漠的青年给他带来他在狱中的绝笔“……想要弹劾贪官权奸,还天下一个日月昭昭,却深陷囹圄,苦受残刑……朝堂中是没有清官的容身之所的,老师,你教我的,可皆是错?” 他老了,没有力气再看这样的事,重新发生一次。 “戴缙无罪!” 杨其叶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臣为御史三十载,敢以人格担保,戴御史所行所为,并无任何有违御史操守德行之事。” 景恕和马德彪心中陡然一宽,他们深深明白杨其叶的支持,意味着什么,但至于为何他们上门求助之时,杨其叶态度冷漠抗拒,此时又鼎力支持?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御史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既然杨其叶表态,那就只好跟从,御史言官靠嘴皮子吃饭,吵架都比别的文官声音高几分,一旦加入战局,形势立转。 争论似乎永远没有休止。 皇帝朱见深觉得自己头上有许多只麻雀唧唧咋咋飞来飞去,无数鸟屎掉在他身上湿嗒嗒的,振起全身所有的力气:“我看众位爱卿一时也争不出结果,不如雨化田仍留用御马监掌印,就此散朝吧。” 雨化田暗松一口气,这个结果不算坏。 除了商毅和他的铁杆党羽,其他百官都觉得事到如今,也是分不出胜负输赢,只能如此。 皇帝话音未落,却见司礼监掌印林芳颤巍巍的跪倒:“启禀陛下,奴才有桩要紧的事情,不得不禀明。”他身旁放着一个尺长的红木盒子,也不知何时拿过来的。 皇帝就快哭出来:“林公公还有何事? 林芳抬起头,妖异泛紫色瞳仁尽是悲愤之色,道:“雨化田心怀不忿,指使西厂二档头王安佐,残杀东厂厂公曹云钦”缓缓的拉开木匣:“曹公公首级在此,请陛下严惩凶徒,换曹公公一个公道。” 曹云钦的一颗头颅就在匣中,满脸血污,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皇帝突然一点都不想吃早饭了,除了懒惰好色和贪图享乐,他本质上是个柔和慈善的人,对身边亲近的人,都很念旧情,曹云钦,也是如此。 朱见深疑惑的看了看雨化田,不能置信道:“真有此事?!” “这……”雨化田愕然无语,事出突然,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林芳叩头道:“陛下,有西厂凶徒王安佐用来杀害曹厂公的兵刃为证,上边血迹斑斑,满是他的掌纹,铁证如山,抵赖不得。”将另一木盒递给皇帝的贴身太监,又他转呈给朱见深。 朱见深掀开木盒,只看了一眼,脸上变色,勃然大怒,抓住木盒朝雨化田狠狠一抛,布满鲜血的长剑从盒中滚了出来,散落到雨化田面前。 “雨化田!你好狠毒的心肠,竟然不顾念一点同僚的情谊!” 雨化田没有看暴怒的皇帝,也没有看那欲置他于死地罪证,他下意识的动作是转过头去,不必寻找,也能穿过重重人海阻隔,与那道三月春雨般温润的目光缠绵交错。 西厂已废,苦心经营多年的仕途岌岌可危,雨化田心中却并不十分惊慌。 他曾经拼命向上,也许因为跌下去身后就是万丈深渊,现在,深渊之后还有顾少棠。 第159章 朝堂决战之王安佐与朱迟美 皇帝朱见深更是暴怒,在龙案上猛的一拍:“左顾右盼,全没半点悔意吗?” 雨化田回身,对皇帝躬身施礼,沉声道:“陛下,曹厂公和王安佐之事,臣确不知情。这月余以来,一直身在东厂的控制之下闭门思过,无法与外界联系,又怎能指示王安佐杀害曹厂公?” 商毅阴恻恻的笑了一声:“你在东厂是没错,可无法与外界联系就未必了,曾听曹厂公说起,半月前曾有个刺客前去‘刺杀’于你,而你却‘殷勤备至’将那刺客送到东厂墙外,任其逃走。此事东厂之人有目共睹。现在想来,这刺客就是你西厂的二档头王安佐,去东厂就是跟你密谋商定暗害曹厂公的计划,如今你还抵赖得了吗?” 朱见深眼中怒火更炙。 雨化田心中越发不安,王安佐杀曹云钦,不管是报私仇还是被敌人利用,理由已经不重要,林芳和商毅此时将这椿事抛出,已经占了天时地利,惹得本来有意回护的皇帝心痛暴怒,十分失望,自己已经连唯一的人和都失去了。 皱眉懊恼:困在东厂,引蛇出洞的计划,到底还是托大了,漏算了王安佐这步棋,被敌人利用,却成就了自己的败局。 事已至此,雨化田抬头道:“既然曹厂公的尸骸首级和凶器都拿到金銮殿上,那凶犯也必然束手就擒,请问王安佐在何处?请陛下许可押解他上殿,当面对质。” 林芳咳了一声,颤巍巍轻声道:“曹厂公被杀,他的随从人等激愤之下,已经将凶徒王安佐当场格毙了,但事实证据俱在,你抵赖不得。雨厂公,你这个小聪明耍得不怎么高明,是瞒不了高瞻远瞩明鉴万里的陛下的。” 雨化田心知情势越发不利,但困兽犹斗,道:“既然死无对证,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指使王安佐杀人?” “还在狡辩!”皇帝朱见深暴怒之极,竟将手中批红的御笔朝雨化田迎面摔了过来。 雨化田不敢躲闪,怕更惹起皇帝的怒气,任由笔杆重重的砸在脸上,这才跪下,低声道:“陛下恕罪!” 人群之中,顾少棠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却还浑然不觉。 “恕罪?你还敢让朕恕罪?!来人……” 雨化田跪在地上,心中寒意笼罩,走到这一步,已是末路穷途。 金碧辉煌的乾清宫一片寂静,胜负已分,商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忽然,一阵争吵之声,远远的从殿外传了过来,殿前武士似乎在和谁争执。 “你品级不够,不能上朝!” “不行……” “你带着这种东西,还想上殿?不怕死吗?” 一个清亮年轻的声音越过空旷的乾清宫大殿,灌进了每一个人耳中。 “我是堂堂辅国将军,太祖皇帝的子孙,论起来还是当今皇帝的族叔,你们谁敢拦我?!” 百官面面相觑,皇帝都暂时忘了自己在生气,所有人楞在当场。 雨化田回过头去望着金殿入口,皱眉暗想:这个绣花枕头来做什么还嫌自己的棺材盖的不够快? 大总管十分伶俐,不多时已经从殿门回来,在皇帝耳边耳语了几句。 朱见深闻言叹了口气,道:“让他进来吧。” 紧闭的殿门朝两旁一开,一个青年昂首走了进来,穿得是一件辅国将军朝服,独科花紵丝绯袍左袖和前襟上,分别打着一块抢眼的青色补丁,腰上玉带缺了几块,好像换牙的小儿一般,显得寒酸可笑,手上还拿着一团什么东西。 他齿白唇红清眉秀目的俊美容貌,与寒酸破烂的打扮形成了鲜明的喜剧效果,窃笑之声四起。 青年走到皇帝朱见深面前,拜了下去,朗声道:“怀庆府辅国将军,叩见陛下。” 皇帝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慢慢回忆起来:“你是……西厂的三档头?” 来人正是西厂三档头朱迟美,朱迟美点了点头:“正是。” 皇帝当然愿意叫他叔叔,皱眉道:“辅国将军,你来此,是有何事?” 朱迟美又磕了个头,露齿一笑满室春光:“有人托我,找我识得的最大的人物说一件事,陛下,普天下没有人再大过您,所以我来了。” 朱见深听了点了点头,他一早上为没得到足够的尊重和重视颇为恼火,这句话倒说得他心中舒坦了许多:“那你说吧。” 朱迟美清澈如水的眼光木讷的扫过群臣,商毅等人都忍不住想,这样好看的面孔,却是个脑袋空空的傻瓜,西厂和雨化田只会更加丢脸。 朱迟美缓缓开口。 “我爹怕我饿死才带我来京城,死皮赖脸的求个差事,陛下和太后仁慈把我派到西厂,也就是白吃份俸银。我也没什么本事,什么都不会,文不成武不就,可督主和哥哥们从来没瞧不起我。 王安佐是我二哥,他武功很好,督主和大哥总是很忙,他就一直帮着我带着我,不嫌麻烦带我巡街,年前的时候我爹死了,他借了我好些银子,说我爹好歹是个辅国将军,要葬得风光体面一些,我不敢收,因为还不起,他笑着说没事,都是自家兄弟,虽然他不姓朱,但我当他是兄弟的。 昨天夜里他找到我,说有件大事关系到西厂和督主的生死大事要我相助,我很高兴,来西厂这么久,既帮不到督主,也帮不上两位哥哥,这是第一次二哥说我能办大事。 二哥带我到了一个有柳树的宅子,说是他家,我知道二哥全家都被东厂害死了,房子也烧了,后来他照原样盖了起来,却从来不去住,说一闭上眼就看见爹娘和妹子。 东厂从来不是好人。” 朱见深想起三眼金猫的事,叹了口气。 朱迟美继续道:“我们哥俩在院子里喝酒,他指着黑洞洞的院子说:他母亲就死在这里,他妹妹就死在那里,可是他没本事报仇,大滴大滴的掉眼泪。我心里很难受,就说:‘不要紧,督主会帮你报仇的,我也会帮你。’ 二哥擦干了眼泪,说:‘眼下就有机会,只要你能做到,就帮了我,也帮了西厂和督主。’ 我赶紧点头。 二哥把我带进一间屋子,在墙上一推,那墙就像书页一样活动了起来,二哥把我领进去,那里边有尺宽的隔间,还有一个暗孔可以瞧到外边,我正看的新奇,二哥对我跪下了,说:‘好兄弟,从现在开始,你藏在里头,不管出什么事,不要出声,不要动,把事情记下来,告诉你认识的最大的人物。’ 他严肃的很,我被吓了一跳,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答应了,二哥把墙转回去就走了,隔间里黑洞洞的真的很气闷,我有点害怕,但想起答应二哥的事,就咬牙撑着,后来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了一会儿,外边忽然有些声音穿了进来把我吵醒,我轻手轻脚的走到暗孔片上,天刚蒙蒙亮,屋子里也看不太分明,有三个老头子走了进来,一个花白胡子,一个黑胡子,一个没有胡子。” 他语气稚拙天真,群臣听得都笑了起来。 林芳忽道:“陛下,这个辅国将军行事疯疯癫癫,我看不需听他胡言,先把他赶下去处置正事为好。” 朱见深兴致正浓,果断摇了摇头,对朱迟美道:“无妨,你继续说。”他听了一早上大臣公卿都是争执吵闹凶杀陷害,远不如朱迟美讲话活泼有趣。 朱迟美续道:“黑胡子和花白胡子站在一起,那个没胡子的人披着斗篷,风帽挡着半张脸,站在角落里 。 然后,我二哥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神情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表明上看起来平静,却似乎很悲伤又似乎高兴的紧, 花白胡子很是不满意,他摸了摸自己像屁股一样的下巴,说:‘为什么要来民宅之中?太冒险了。’ 二哥笑着说:‘我娘亲幼妹都死在这里,在这里才是真的报仇雪恨。’ 黑胡子哼着说:‘报仇之后,可要记得你说的话,答应的事。’他说话好像舌头太胖又太短,含含糊糊的听不太真切。 二哥点头说:‘这个自然。你们答应的东西呢?’ 披着斗篷的人摆了摆手,就有几个黑衣人,从地上拖着一个粗布的麻袋走了进来,我刚在心中猜想:他们为何要送番薯到二哥家里?却见那麻袋不停挣扎蠕动起来,不由唬了一跳。 黑衣人解开了麻袋口上的绳索,从里边拎出一个人来,五花大绑,嘴也被塞住了。 我赶忙仔细辨认,看了半天才看出来,那个人竟然是东厂的曹厂公。曹厂公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跟他平常威风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有点迷糊的四下打量,看见那个穿斗篷的人似乎非常生气,支支吾吾的大骂着什么,被堵着嘴也骂不出声。 然后他看见了我二哥,好像见到鬼一样,整个人都哆嗦起来,脸色比死人都难看,头上大颗的汗珠往下掉。 我二哥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曹云钦,你也有今天!杀父杀母杀妹之仇,你一并还了吧!’抽出腰间宝剑,伸手抓住曹厂公的发髻,手起刀落,曹厂公的头颅滚到了地上,腔子里的血喷得一丈多高,溅到了屋顶上。 过了好一阵,花白胡子才说:‘千户大人,恭喜你大仇得报,这就跟我们去吧。’ 二哥说:‘去哪里?’ 黑胡子说:‘你答应过的,杀了曹云钦,报了家仇,就与我们合作,检举雨化田,早朝马上就要开始了 。’ 二哥嘿嘿一笑,一口啐在黑胡子脸上,说:‘呸,曹云钦坏,你们这些能把他当弃子扔出来的人,比他还要坏百倍千倍,仇我报了,可你们想让我帮你们构陷西厂陷害督主,不过是痴人说梦。’ 花白胡子气得跳了起来:‘王安佐,你以为你杀了东厂厂公,还能全身而退吗?不与我们合作,只有一死,难道你宁可自己死,也不愿雨化田死吗?’” “二哥笑得比方才还要欢畅:‘心愿已了,此身何惜?我在困窘之中受过督主大恩,背信弃义是禽兽之行,可母妹之仇又不能不报,还要谢谢你们成全我孝义两全 ’” 朱迟美的声音哽咽,热泪滚滚而下:“二哥说:‘杀曹云钦,我一人抵命,与西厂无干’说罢将手中长剑一横,自刎在他们面前。” 大殿之中寂静的只闻呼吸之声。 皇帝朱见深淡淡问道:“商首辅,户部员外郎付墨尽,刑部司务化鹏翎何在?他们都是你亲近知交的好友吧?看了看泪流满面的朱迟美,又笑道:“辅国将军不但记性不错,模仿旁人讲话也惟妙惟肖。” 商毅脸上一片青灰的死色。 商毅语音发颤道:“陛下明鉴,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方才林芳公公曾经说过,王安佐将曹厂公杀害后,就被曹厂公的随从乱刀砍毙,朱迟美所说都是造谣捏造的一派胡言。” 朱迟美站起身来,抬起袖子拭了拭泪,将一直放在身旁的一团物事猛的一抖,却是一件千户所穿的天青色飞鱼服,胸前大滩血迹,自领口而下,触目惊喜。 “你说我二哥被曹云钦的随从乱刀杀死,可这件衣服是他自刎时所着,除了胸前沾血,并无其他伤口,”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看着商毅道:“你是谁?为什么要逼死我二哥?还要说谎诬陷督主?” 商毅头上汗如浆下,嗫嚅道:“这……陛下不可信他,王安佐乃是被雨化田指使才杀害曹厂公,这人也是雨化田安排陷害微臣的。” 皇帝冷笑一声:“他连你是谁都不清楚!” 朝臣之中连商毅的党羽都暗自点头,朱迟美是小地方的宗室子弟,自幼只怕连家门都没出过几次,来了西厂又谁敢让他出面办事?让他做戏害人简直贻笑大方,更何况他方才一番言语虽然澄明天真犹如幼儿一般,却入情入理,雨化田再厉害也安排教导不出来。 雨化田忽道:“朱迟美,除了花白胡子和黑胡子的两位,面上无须穿斗蓬的那人,你可记得他的声音形貌?” 朱迟美怔了片刻,迟疑道:“他一直站在暗处,黑色的斗篷很大,我看不见他的脸,那人也一直没有说话……形貌吗?他的背有些微驼,厚底鹿皮的暖靴上还有一圈暗金纹饰,好像是梅花或者杏花的样子……对了,他曾经摆了摆手,他的手老得很瘦得很,骨节突出,还带了一个白玉的扳指……” 雨化田从手上摘下扳指在朱迟美面前一晃:“是这样的吗?” 朱迟美点了点头:“是很像,但督主你的这是纯白色,那人带着的那个泛着红色的纹路。” 雨化田眼波一转,微笑道:“那是沁血玉,朝中曾有位东厂厂公……” “奴婢有罪!”旁边的司礼监林芳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帝问道:“林公公你这是为何?” 林芳道:“前夜商首辅说:西厂有人欲对东厂曹厂公不利,为防万一请我派人做个见证,奴婢将信将疑,就派韦德兆与他同去,方才商首辅的人偷偷将曹厂公的首级和凶器交给我,说‘王安佐杀人’,请我将证物呈上,我问他韦德兆在哪里?他还说韦公公受了惊吓,不能赶来。 奴婢一时轻信了他们的弥天大谎,现在想来,德兆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已经被商毅的人扣下了,请陛下恕我失察之罪,救出韦德兆公公。 四面楚歌的商毅惊慌欲死,上前拉住林芳嚷道:“林公公,明明你是暗示我,雨化田让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假冒之人混入西厂,可以利用此事扳倒雨化田,怎能反咬一口?” 林芳冷冷的甩开他,道:“心机恶毒的疯狗一条,还想乱咬人吗?” 朱迟美的记忆力和眼力太过可怕,他记得的细节已经让有意隐藏身份的韦德兆无所遁形,韦德兆就是林芳,他必须要先保下他,至于棋子,能扔掉曹云钦,也能扔掉商毅,王安佐死,想要出其不意以真假厂公整倒雨化田已不可能,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才是第一要务,不能误了主子爷的大事。 朱见深怒视商毅:“商毅!你还想拖多少人下水?!林公公被你一时蒙蔽,你却想要他顶罪吗?”对左右喝道:“来人,先把这不义小人给我压起来。” 雨化田颦眉思忖:利用王安佐之事将林芳也牵扯进去最好不过,可没想到这老狐狸丢车保帅竟然做的如此干脆利落,以他们的能力,只怕此时,韦德兆真的已经在商毅“手下”的“监押”之下,各方线索也都处理的天衣无缝了,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其时红日已高,日光透过窗棂在大殿之中撒了一层碎金,阴森庄严的乾清宫平添了一份暖意。 却听皇帝朱见深在说:“……事已查明,雨化田所犯罪过,纯系商毅一伙有意构陷,幸御史戴缙仗义执言,乃能拨乱反正,今日复立西缉事厂,雨化田官复掌印之职,商毅及党羽暂且关押,再行问罪…… 雨化田跪倒谢恩,转念又一想,朝堂上商毅这股势力注定烟消云散,林芳自断其腕也是元气大伤,西厂既然复立,此消彼长,但如此危险的敌人,日后凶险也难避免。 长的看不见的尽头的早朝终于结束,饿得半死的皇帝被太监总管搀下去准备用午膳了,大臣们三三两两开始活动。 雨化田若有所思的回过头去,却见顾少棠远远的站在阳光之中,对他绽开笑颜。 第160章 迟到的正义 树倒猢狲散,当商毅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轰然而倒时,能跑掉的猢狲已经算得幸运,他亲近的党羽刑部侍郎洪叠,户部司务孙从文等数十人,纷纷被免官罢黜或者识趣点自行辞官。 景恕和马德彪苦等了三十年,又怎么会放过这个为顾易安洗雪沉冤,报仇雪恨的机会?当年商毅,与他们亲近的官员得了授意,纷纷上书,大揭当年商毅伪造书信,构陷神武将军之事,要求为顾易安平反昭雪。 加之西厂的暗中的威逼运作,一些曾经与商毅交好的旧相识也上表陈情证实,推波助澜。 皇帝的反应却是异常的沉默。 景恕按捺不住,几次进宫求见要求给顾易安彻底平反昭雪,开始朱见深还会打个哈哈,说,后来就装聋作哑,再后来干脆自称头风发作,避而不见。 景恕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使出公主攻势,将家中两位大明公主派往宫中,求见太后和丽妃旁敲侧击查问真相,嘉善公主和仙游公主带回来的消息是一模一样,可以预想的:皇帝接受了事实,也相信顾易安的冤情,但是陷害神武将军的是商毅,奉命抓人的是东厂,可亲手写下圣旨下令腰斩的,是当今皇帝的亲爹。 大张旗鼓的为顾易安昭雪平凡,就等于让现任皇帝伸手打自己苦命了一辈子,好容易才被供奉到太庙老爹的脸:因为他昏庸糊涂,被人蒙蔽,才胡误杀英明卓著的忠臣良将。赵构不会给 反正都已经是死人,在皇帝朱见深看来,他爹的面子还是要比顾易安的面子稍稍重要一些。 景恕仍不死心,某天夜里与马指挥使一起,硬闯了,僵持了整夜,天亮时皇帝终于答应:不许追查翻案,不许提及当年之事,不许说“冤杀”,只是下了一道简短含糊的圣旨,恢复顾易安神甫将军的封号,赐五百纹银建衣冠冢一座,这是皇家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正义来得太迟,也不够彻底,但它毕竟还是来了,景恕,马德彪带着顾少棠,站在那略嫌简陋的坟茔前,看着青烟袅袅而生。 景恕喃喃自语:“顾将军,我们还是没能……”白发苍苍,泪光盈然。 顾少棠上前搀住他手臂,低声道:“元帅,祖父在天之灵,一定会明白。” 马德彪叹道:“以岳武穆之高名,死后二十年,高宗赵构退位,孝宗赵慎(音)登基,为了鼓舞士气,兴师北伐,才下诏说‘追复岳飞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其后,特与录用’,但也不肯承认养父高宗赵构之过,涉及岳飞死因,只讲“坐事以殁”,直到四帝之后,所有当事之人不在人世,才追赠赐谥,易安将军要彻底平反昭雪,恐怕也只能留待后人。” 景恕道:“‘访求其后’?这倒提醒了我,可以请旨让少棠以顾易安后人的身份,继承神武将军的封号,将军当年战功显赫,美名卓著,对少棠日后仕途大有好处。” 顾少棠心中打了突:“我看不必了……”稳定了语气又道:“我爹爹是土匪,只怕会横生枝节。”她总不能真的当定将军一声戎马征战。 马德彪道:“少棠年纪轻轻战功显赫,再加上神武将军后人的身份,我更怕会惹皇家猜疑,不急在一时。” 景恕想了想,也确实如此,点了点头,神色一冷:“既然不能为易安将军彻底昭雪,那仇就更要报得彻底一些。”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诏狱地底,最深最黑暗的囚室,散发着潮湿血腥的死气,一盏火把青红的火光微弱跳动,似乎马上就会熄灭,地上铺的茅草已经腐烂了不少,几只红眼硕鼠在期间窜来窜去,丝毫不察觉这囚室中还有个活人--一个白发蓬头垢面之人,四肢被铁链锁死在墙上一动不动。 “吱呀”一声,锈迹斑斑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响声,生铁浇注的牢门被打开,景恕和马德彪走了进来,火把惊得鼠类四逃。 囚犯被火光惊动,缓缓的抬起头,却是商毅,脸上有不少干涸的伤口血迹,嘴唇蠕动几下:“你们已经如愿以偿,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景恕冷冷道:“你的罪孽,永远赎不清,永远呆在这里。” 这诏狱之底比修罗地狱还要恐怖几分,商毅嘶声叫道:“你……你们放我出去,我告诉你们一桩跟当年神武将军案有关的大秘密!你们不想知道当年的主使之人是谁吗?”把铁链挣得直响。 景恕和马德彪对视一眼,不屑道:“主使之人?除了那位野心盈天的宁王爷,还能是谁?”威胁的抬起手指,点了点商毅:“一个都不会放过,早晚他也会和你一样,来地底苦牢赎罪。”转身负手而去。 一行人走出很远,还听见地下传来商毅几近疯癫的狂笑叫嚷之声。 马德彪问狱卒:“他在喊什么?” 狱卒恭敬道:“好像是在说后悔什么的。” 景恕摇头冷笑:“现在后悔,太迟了些。” 第161章 春光好 忙碌十余日后,诸事尘埃落定,侯爷府这才大开家宴,庆祝得来不易之胜。 景应龙,顾少棠,风里刀连同仙游公主,正在花厅饮茶,却听门口家丁报道:“西厂厂公到——” 顾少棠没动,仍旧低着头喝茶,一点绯红却从白玉般的耳廓上晕开来。 门扉一开,雨化田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有从人上来解了鹤羽大氅,里面没穿官袍,只是一件绸布青衫。小侯爷许久不见他,欢快的勾肩搭背招呼,公主也上前见了礼。 雨化田对风里刀一贯不屑,但此时春风得意心境大不相同,倒是主动拱了拱手。 风里刀不去看他,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神若有所思。 雨化田又走两步,就到了顾少棠面前,低声道:“顾将军好。”声音磁性低醇,七分恭敬两份关心还有一分却是暧昧情挑了。 顾少棠飞快的瞪了他一眼。 她平日行动举止萧飒爽利,但从眼角看人,却有股别样的妩媚动人。雨化田低了头,藏了唇边笑意,捡了个靠近顾少棠身边的交椅闲闲坐下。 不一时,马指挥使也带同夫人到了景府,酒席开宴,既然是大获全胜,庆功之宴,气氛颇为欢愉热闹。马夫人罗珍豪气干云的端起酒碗,看了看马德彪和景恕,道:“你们两个老东西,也忒是没用,忙活了三十年也没查出当年冤杀易安将军的主谋,还得几个小娃娃破了案,揪出商毅老贼,是不是该罚酒三杯?” 马德彪尴尬笑道:“夫人啊,应龙,少棠这些小辈都在,你不顾及我,也该给侯爷留点面子。” 马夫人不依不饶:“最该罚的就是他。”一伸手,酒碗递到景恕面前。 景恕把酒碗接过,一饮而尽,摇头笑道:“认罚认罚,小珍这个脾气,咱们早几十年就知道了,是惹不得的。”毕竟有些年纪,喝的急不小心呛了一口,些许酒水洒在长髯和衣襟之上。 嘉善公主一派雍容,从袖中取出丝帕,自然的伸手帮景恕擦干身上酒迹。 马德彪摇头叹道:“小珍,你看人家公主,何等温柔,在看看你,老夫这终身是被你误了……” 马夫人二话不说,伸手揪住马德彪耳朵,骂道:“马胖子,你这个德行,还敢惦记公主?” 几位长辈“为老不尊”,小辈们也就有些失了恭敬,景应龙笑得抱着肚子在椅子上摇晃,顾少棠几乎连筷子都拿不准,手肘撞到了身侧的风里刀。顾少棠转过脸去,笑容凝住了:风里刀看着马德彪和罗珍夫妻,没有半点笑意,却是一脸怅然神往的表情。 顾少棠心中就如同被一根烧红的牛毛金针猛的一刺,极其细小,却不可遏制的锐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在失望和伤心什么,却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失神间回手撞上了自己身前的芙蓉碧玉汤。 玉碗倾斜,滚烫碧绿的汤汁直撒了下来,都淋到了顾少棠身上,顾少棠“啊”的一声,跳了起来,汤碗落地,“哗啦”一声脆响。 满桌的人都瞧了过来。 顾少棠尴尬无已,暗自庆幸只有自己遭殃,没有祸及旁人。 景恕关切道:“少棠,怎样?烫到了吗?” 顾少棠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衣服脏了。” 景恕点了点头:“那就好”对景应龙道:“你领少棠去换件衣服,咱们等着。” 景应龙扁了扁嘴,毕恭毕敬的站了起来:“是,元帅大人,我就是顾将军的跟班,我就是顾将军的小厮,我这就带着顾将军去换衣服。”在他老爹开始暴怒痛骂他之前,拉着顾少棠一溜烟的出去了。 景应龙领着顾少棠穿过回廊,进了一个小跨院,推门而入,却是一间雅间的卧房。 “这里是?” “我的卧室,成婚后就搬到名苑楼了,这里还有我以前的一些衣服,”景应龙看了看顾少棠:“你把外袍脱了吧,我给你找件合适的换上。” 顾少棠颦起小八字眉想了想,虽然是外袍,在景应龙面前宽衣总是不便,眼睛一转,却见一个红梅傲雪的刺绣大屏风放在床榻之前,她走过去,伸手试了试,虽然略有些透明,但只能看见些模糊的影子,满意的点了点头。 她脱下外袍搭在了屏风之上,道“景应龙,我在屏风后,你不许走过来!” 景应龙正开了一个描金的大柜,开始在里边翻找,闻言“哼”了一声:“矫情什么?又不是女人!青龙堡的时候……” 忽然“哗”的一声响,景应龙转头问道:“怎么了?” 过了片刻,又有关窗之声,顾少棠在屏风后道:“方才风把窗户吹开了。”一双强壮的手臂缓缓从身后环上了她纤腰,将她揽在怀中。 挺直的鼻尖暧昧的摩擦着她的耳廓,那人无声细语:“多日不见,将军可想念属下?” 顾少棠略一挣扎就不敢再动,生怕惊动景应龙,无声瞪他,唇语回应:“你这轻功本领,不做贼可惜了。” 雨化田勾唇浅笑,渐渐收紧怀抱,让两个身躯贴得更紧,耳语道:“窃玉偷香,也是做贼。” 景应龙把头探到柜子里,不停的翻翻找找:“,……我爹老说我事事都不如你,他说的不对,起码我比你要高,”得意的转头对屏风方向问道:“对吧?”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景应龙看了看屏风后模糊的人影,撇嘴道:“这就不耐烦啦?小气!我爹天天说我,我还没烦呢。”把一件墨绿长袍随手丢在地上。 顾少棠颦眉咬着嘴唇,玉色的脸颊上如同擦了一抹胭脂,红晕从肌肤里隐隐透出来,热热的气息喷在她后颈上。 雨化田的声音也带着促狭的笑意:“小侯爷说得对,这就不耐烦了?太小气了吧?”低下头,轻吻她后颈几缕凌乱的碎发。 痒麻的触感,让顾少棠忍不住一缩脖颈,心中懊恼:若不是碍着景家小猴子,真该一脚踢开身后登徒子,出声催促道:“景应龙,快点找!” 景应龙刚把方才的漆柜关上,伸手把梨花木凳扯过来,站了上去,打开了上面的斗柜。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比你强!” “还有什么事?你快找!”顾少棠无奈敷衍道,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热意透过雨化田的胸膛直接将她笼罩了起来,即使隔着不薄的冬衣,却宛如肌肤相贴的触感,让人心惊肉跳。 “我娶妻了!现在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景应龙得意道:“你肯定不知道房中……”没说半句就又噎住了,到底是大家公子,虽然好不容易有件事可以赢过顾少棠,但某些词句总是不好意思出口。 雨化田在顾少棠耳边腻声而笑:“你知道么?”原来环在她纤腰上的手,缓缓滑上。 顾少棠按住他越发不规矩的手,喝道:“景应龙,你闭嘴!” 转过头去又羞又恼的瞪雨化田,唇语道:“你别胡来!。” 她俏脸通红,没什么将军威风煞气,倒似娇嗔一般,“下属”雨化田自然也不怕她,见她嘟起的樱唇泛着诱人的水色光泽,心随意动,浅啄了下去。 顾少棠吓了一跳,忙回头躲闪,雨化田这下就亲在她红得几乎透明的秀气耳唇上。 “偷香”失败的厂公大人把下巴搁在怀中人肩上,充满挫败感的叹了口气。 顾少棠静了片刻,忽而又回过头来,她这次学了乖,先伸手过去搭在雨化田肩上,把他推开到一臂之外的安全距离。 雨化田含笑看了看她,心里有些打鼓,对危险的直觉告诉他:顾少棠现在的表情并不完全是害羞。 樱唇轻启:“你以前有多少女人?”顾大帮主,顾大将军岂是好欺瞒的以前她不想想也不敢想,但今时不同往日,雨化田几个“轻薄”之举,马上让她联想到,*亲密之举要做到如此娴熟,经验值要何等丰富才行? 纵然雨厂公武功卓绝才智无双,碰到这种天下地下上下五千年每个雄性动物听见都头疼脚软的问题,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更何况。 “……” 顾少棠见他僵住,不悦的颦起小八字眉:“有很多?” 雨化田难得的避开她眼神,笑得勉强:“这……”他是在没有应对这种状况和问题的经验,以前也没人问过他。 顾少棠更加不悦的瞪他,追问道:“到底有多少?”心虚成这贼样,当她看不出来吗? 雨化田转头收敛了笑意,凝视着她,低声道:“以后只有你。” 顾少棠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轻易被唬弄过去,却还是抑制不住唇边扬起的笑意,想要相信他,忍不住相信他,哪怕明明知道雨化田甜言蜜语说谎话的本事只怕比他的武功还高。 暖阳透过窗棂的空隙照在顾少棠身上,玉色的脸颊似乎镀上一圈光晕,美丽的少女笑得一脸娇羞甜蜜的晕红。 雨化田后来偶尔会想起这个午后的阳光,澄澈灿烂,有丝绸一样柔滑质感,如蜜糖一样沁人心脾,弥漫在黑暗的时空之中,永不消散。 四目对视,情致缠绵,天地似乎都不存在一般。 但即使天地不存在,景应龙还是存在,小侯爷终于翻到他满意的一件墨色长袍,跳下凳子,快步走了过去,一时也忘了顾少棠“不许看”嘱咐,蹬蹬蹬几步绕过屏风,嚷道:“顾少棠,衣服找到了。” 一抬头,心中却是一惊—— 顾少棠站在窗边,正在伸手关窗,背对着他,道:“放下,外边等着。”心中暗叹好险,虽然把雨化田大人扔出去有点抱歉,但终归是他罪有应得…… 景应龙嘀嘀咕咕的抱怨:“这么凶干嘛?”还是依言走到的了屏风之外。 顾少棠飞快将长袍穿上,果然甚是合身,将领口也系好,转了出去,对景应龙道:“这件衣服很好,谢谢你了。” 景应龙扁了扁嘴,道:“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还乱发脾气。” 顾少棠上前揽了他手臂,笑道:“是我不好,咱们快些回去吧,侯爷他们该等急了。” 第162章 如愿以偿? 顾少棠带着景应龙回到前厅宴席之中,雨化田却已经坐回了他原来的位置,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借口解释他方才出去的理由的。 风里刀却并没看她,如木雕泥塑一般,拿着手中酒盏怔怔出神。 顾少棠既然回来,自有家仆换上了一轮新菜,酒席又开,觥筹交错,景恕兴致不减,酒到杯干连喝了十几杯。 仆从又要给景恕斟酒,嘉善公主拦住劝道:“侯爷,你不比少年,总要爱惜着身体。” 景恕脸色也有些泛红,心情却十分愉悦,皱纹都舒展开了几分,笑道:“自从易安将军被奸人所害,那口气就堵在我胸口,喝酒也是闷的苦的,浇愁而已,老夫三十年第一次喝酒喝得快意舒心,你还要拦我?” 嘉善公主闻言,知道劝阻不住,只得收手让仆从斟酒。 景恕将杯中酒饮了半盏,叹道:“可惜,这仇报的不不够十分,老夫胸中的这股怨气也只出了半口。” 席间众人一齐望了过去 景恕眼中光华闪动,就像一只年老雄鹰,纵然年岁见长,九天翱翔壮志却依然不减:“商毅这奸佞小人恶贯满盈报应加身,他背后的主使却还未伏诛。” 席间有片刻寂静,顾少棠,雨化田等人都隐隐约约的知道:商毅与宁王朱祁宸多半脱不了干系。 马德彪沉吟道:“可他毕竟是圣上的叔叔,若他不造反……我们终是拿他无可奈何。” 景恕道:“就算他不造反,老夫绝不容他继续逍遥快活,总要斩断他四处暗地布置的兵马,使岷州处处受制,让朱祁宸日日寝食难安才好,”冷笑一声:“这也是圣上手谕许可的,景某只不过办得更尽心些。” 顾少棠道:“若凉平,凤翔两地的新营修建完工,岷州府的咽喉就给卡住一半,宁王就难受的紧了。” 景恕赞许的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老夫不日就前往凉平,亲自督办兵马调配的事。” 去年中秋之前,景恕奉旨带了三十万大军往岷州传谕,意图以军威吓退宁王图谋造反的野心,却不料朱祁宸不但不为所动,反而拔剑虐杀了个犯小错的岷州武官,当场削了朝廷和景恕的脸面。 景恕盛怒之下连夜上疏皇帝:奏陈道宁王朱祁宸狼子野心,生性狠毒,不可救药。 朱见深吓得够呛,许可景恕全权调配北方所有兵马,将原本分置北方边境的“九边”辽东、宣府、大同、甘肃、蓟州等营中的人马,各分调出部分,建四处新营,扼住岷州的几个出入要塞,隐隐形成合围之势,若宁王真的举旗谋逆,便可先发制人瓮中捉鳖。 这桩大事牵涉极广,极其繁杂,景恕呕心沥血忙了大半年,还被神武将军案,儿子成婚等事占了不少时间,最要紧的凉平,凤翔新营半月前的才修建完毕,但调配兵将人马,却要等景恕来处理了。 景应龙面露喜色:“爹,我和顾少棠也要一齐出征吗?呆了这么久,筋骨都软了。” 顾少棠笑道:“你看仙游公主眼圈都红了,燕尔新婚,小侯爷你还是在家呆着吧,我陪元帅去就好。” 景应龙刚要反驳,却见景恕摇了摇头:“少棠,你虽然有战功,但资历毕竟还浅,调配兵马又是个容易开罪军中同僚的事,你帮不上忙还会无妄树敌,不去为好,等新营人事稳定下来,再和景应龙一齐过来吧。” 一直到酉牌时分,方才宴罢。 顾少棠辞了景恕,跟风里刀一齐出了侯爷府,其时红日西斜,春将至矣,拂面的晚风也带着柔和的暖意,风里刀异常的沉默,但顾少棠感受得到他沉默里翻滚的情绪,炙热焦灼。 夕阳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并肩而行人影成双。 “风里刀” “……” “风里刀!” “……” 顾少棠忍无可忍的扯住他袖子:“你干什么?” 风里刀低声道:“以前我很喜你唤我,哪怕是骂我没本事都好,因为你叫我,是因为心中在想着我,可是现在”他转过头忧伤的看着顾少棠:“我却怕听见你叫我的名字,我怕……你会对我说,风里刀,我以后再也不见你了。” 顾少棠心中一颤,咬住了嘴唇。 风里刀忽然停下了脚步。 顾少棠抬起头来,愕然看见雨化田悠然站在离他们不足丈余的一株垂柳之旁。 雨化田要回西厂,离开景府时自然不会与顾少棠同路,是以他先行一步,却好整以暇的等在这里。 一时间,百般滋味从三人心头涌过,视线沉默交错,风里刀不愿开口,雨化田不能开口,顾少棠不知如何开口。 却听得身后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们三个小娃娃,我看你,你看我,这是要干什么?” 顾少棠如梦方醒的转过头去,却见马德彪携着夫人之手,笑眯眯的站在他们身后。 却听得身后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一个慈祥的声音说道 “你们三个小娃娃,我看你,你看我,这是要干什么?” 顾少棠如梦方醒的转过头去,却见马德彪携着夫人之手,笑眯眯的站在他们身后。 顾少棠尴尬不已,一时做不得声。 风里刀反应神速,惫懒一笑:“雨厂公拦路劫财,幸亏马大人及时赶来,还望搭救我和顾将军。” 马夫人罗珍白了风里刀一眼:“油腔滑调,跟马德彪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风里刀笑道:“马大人有夫人这等本领高强,志趣相投的爱妻相伴,可见油腔滑调也没什么不好,哈哈……”嘴上说的俏皮,笑声中却难免染上了几分苦涩。 罗珍目光如电,扫了三人一眼。 顾少棠只觉她心事都被这脸上有刀疤的老妇人一眼看穿一般,心虚的低下了头。 罗珍抬步便走:“马胖子,还呆着干嘛?陪三个娃儿玩过家家吗” 信奉“夫人之命要紧过皇帝圣旨”的马指挥使不敢反驳,赶紧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老夫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暮色之中。 景恕前往塞北督建凉平新营和人马调配,走得匆忙,所需铠甲武器辎重之类来不及备齐,,顾少棠既然不随行,就在兵部住持筹备,忙得团团转,直到十余日后才算歇下来。 没有了“很忙”这个借口,不想面对的问题,就不得不去面对。 京城的春天干燥多风,是很少下雾的,这个夜晚很出奇的偏偏下了雾,萦绕在刚冒出青色嫩芽的柔软柳枝和房舍之外,薄烟一样的渺茫,打在脸上有轻微的湿意。 风里刀坐在烛火之旁怔怔出神,手中下意识的把玩着一只雕工拙劣的小木老虎。 “吱呀”一声,门扉作响,却见顾少棠一身白衣从外面走了进来。 风里刀不着痕迹的把木老虎收入袖中,看了看她,温言道:“别在外边站那么久,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夜里寒气还没散。” 顾少棠额前几缕刘海被雾气打湿,沾在了肌肤之上,她低下头快走几步,将手中拎的瓷壶和酒盏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酒?” 顾少棠在风里刀旁边坐下,转头看着烛火,低声道:“梅子酒。” 风里刀道:“唉,我最爱喝烧刀子的,你请我喝酒,应该拿烧刀子。” 顾少棠垂下眼帘,浅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根本不爱喝烧刀子,是怕帮里的叔伯们说你爱喝甜腻腻的梅子酒没有男子汉气概,所以从来不提。” 风里刀怅然一笑:“叔伯们果然是没说错,喝酒都只喝娘们的酒,能有什么出息?我果然是个没什么出息的人。”语气中充满自伤之意。 顾少棠摇头道:“不是的,当年你做消息贩子就做得很好,寨子里从来没人有这样耳目通天的手段本事,”她转过头,凝神看着风里刀:“那日朝堂之上,若没有你暗中斡旋,也扳不倒商毅一伙,更谈不上为我祖父洗雪沉冤。” 风里刀不置可否,沉默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顾少棠继续道:“御史戴缙的性命是你救下的,也只有你能说动他站到西厂一边,还有左都御史杨其叶,景侯爷和马指挥使去游说了他许久,他都执意坐收渔利,不肯帮忙…… 朝堂上突然倒戈,定然是与你和牛得意有关。” 风里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道:“杨其叶曾有个最心爱的弟子叫做柳士钊,也是监察御史,含冤死在诏狱之中,是牛得意的挚友,牛得意曾为了带他见老母最后一面,从诏狱越狱而出为我所救。柳御史留了一封绝笔,在牛得意手中,我只是让牛得意把这封绝命书交给杨其叶,至于他肯不肯相帮,不是我所能左右。” 顿了顿又道:“能扳倒商毅,其实还是要感谢两个人,一是王安佐,安佐他……”念及那个单眉细目的言语不多的二档头,心中悲伤,继续道:“还有曹云钦,自傲自大的蠢材,做棋子都忒不合格。” 顾少棠给他斟满酒,道:“若不是因为你的缘故,王安佐,牛得意,戴缙这些大有本事的人物,不可能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惜帮我们。 并非只有武功高强才算本领,你平素恩义待人,真心结交朋友,这跟武艺一样厉害一样有用,也是了不起的本领。” “哈,哈哈哈……”风里刀纵声大笑,笑得几乎咳嗽起来,半晌方止,挑眉看着顾少棠,紧抿着嘴唇:“少棠,你知道我盼着句话盼了多久吗?练武艺我不行,你爹爹去世后,葬礼上青煞帮的人来捣乱,我想帮忙却只能给你丢脸,鹰帮上下看我的眼神,这辈子我都忘不了;你苦撑大局,我在帮里不上你的忙,只能碍手碍脚,所以我到江湖上去学做消息贩子。 我当时想,学会这门手艺,也许对帮里有好处,可以帮你的忙。 一年回来我成了风里刀,可哪怕帮着鹰帮作成一些买卖,叔伯们眼光还是不会变,因为听墙根买通仆人厨子都不叫本事,那叫不入流。风里刀也好卜仓舟也好还是那个没本事的窝囊废。” 他眼中突然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后来,我们到了龙门,离开你时我觉得,如果我真的成功的做了‘一个位高权重的官’,一切都会不一样,鹰帮是匪,无论如何是怕官府的,叔伯们会对我高看一眼”深邃狭长的眼眸中激烈的情绪涌动,看着顾少棠:“而你,会觉得我除当消息贩子,还是有本事的。” 风里刀自嘲的勾起嘴角,眼眶中却有泪光闪烁:“少棠,你说我今日可算如愿以偿了?” 顾少棠愕然看着他,她二人昔年多番纠缠,几度离合,每每总觉得是怪风里刀天生多情,对其他女子过分温柔抚照,才使两人间罅隙频生,却不曾想到风里刀作为“鹰帮帮主准夫婿”,在帮中所承受的冷眼和压力,内心一份不可言说的自卑之痛。 她是帮主之女,武艺高强,在二人的关系中占尽上风,风里刀唯唯诺诺,伏低做小,曲意讨好,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可是谁能没有一点骄傲呢?风里刀先离开鹰帮,后来舍了自己从龙门到京城,最强烈的动机未尝不是因为鹰帮众人多年有意无意的看低之后,想要证明自己的渴望。 顾少棠颦眉不语,握紧了手中酒盏,她从来没有做错什么,可是也未必就做对了。 再后来,命运如滔滔的洪水,又湍急又浑浊,将她整个卷了进去,等她渐渐适应清醒过来的时候,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她自己也已经不一样了。 顾少棠垂下头,低声道:“我很谢谢你,可是……” 风里刀忽然暴躁起来,打断道:“为什么要谢我?你以前从来不谢我的!我不要你谢我,我要咱们和从前一样,什么都不要变!” 顾少棠错愕道:“风里刀……” 风里刀自觉失态,伸手扶着额头,喘息片刻,道:“我真后悔,不该离开龙门,如果我不离开龙门,也许你干脆就不会认识他,他更加不能冒充我呆在你身边,又或者龙门大战时,咱们两个一起被他杀了,也是好的。” 顾少棠心中酸楚,风里刀眼中的黯然神伤就如同刀子割在她心头,鲜血淋漓,可时空不能倒转逆行,错过的事,追不回救不到;发生了的事,抹不去消不掉。 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顾少棠缓缓伸手过去握住风里刀的手,艰难道:“是我不好。” 风里刀左手反手握住顾少棠的手,紧到恨不能骨肉相融:“我不甘心,从你出生的时候我就识得你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才认识你多久?一年?两年?为什么?” 顾少棠怆然无语,眼圈却渐渐红了,为什么会选择了雨化田?她无数次问过自己,却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爱情并不是纪律,更像是某种疾病,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伤风,也没有人自己何时会爱上意想不到的人。 第163章 曾经年轻 风里刀就如同卸掉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靠在椅背之上,低垂着头半晌才道:“他……雨化田,他是怎样的人,你真的清楚吗?” 顾少棠思忖片刻,摇头道:“他有很多心事,很多秘密:我可能永远都不能像了解你那么了解雨化田。但是我愿意……试一试” 风里刀叹道:“他从小长在人心险恶的深宫之中,步步鲜血登上厂公之位,且不说他跟万贵妃有染,为她除去怀孕妃嫔的宫闱传闻,就以他去龙门之后,你我共同见闻的情形,一句视人命如草芥总是没错的吧?那几个档头对他也颇忠心,纷纷死在我们手中,他连眉毛都不抬一下。雨化田有常人没有的本事,却没有常人一般的良心,热血和情感。 顾少棠,就算他真的一时为情爱所动,愿意为你弃恶从善,但老虎总是老虎,老虎是嗜血的总有一天要吃人,你就不怕将来一朝反目,他翻脸害你? 就算你移情别恋他人,我也不希望那个人是雨化田,并不是因为他和我相貌相同,心中含酸妒忌……” 顾少棠胸中热血涌动,点头道:“我明白,你是担心我……”顿了顿又道:“你说的我都想过,雨化田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不会害我的……。” “我还是觉得……你与我在一起,会比较快活……”风里刀如在梦境中的呓语一般,心中酸楚无已,他的固执的天真的美丽的姑娘爱上了旁人,就像她曾经那样真挚的爱着自己。 人的心,比东流的逝水还要难以转圜。可谁能轻易放手至爱,心中不生半点留恋? 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管家景五的声音响起:“将军,您在吗?” 顾少棠忙收了脸上柔肠百结的神色,稳住声音道:“我在这里,有什么事吗?” 管家景五道:“马指挥使派人送口信来说有要事,请您立刻过府一叙。” 顾少棠迟疑道:“不能等明天吗?都这么晚了。” 景五道:“马大人说‘十万火急,性命攸关’,马府的总管就在门外等着。” 马德彪做事向来四平八稳,现在用到十万火急之类的强烈措辞,就说明真的是紧急之事,虽然跟风里刀的事情还没说完,顾少棠也不敢耽搁,站起身来道:“好吧,让他们把云舟牵出来,我换身衣服马上就走。” 景五道:“马大人说得分明,是请您和风公子一起过去。” 顾少棠惊异的和风里刀对视了一眼,马德彪找她自然是朝中或军中的事,风里刀名义上只是她的同乡好友,并无官职在身,问道:“来人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请风公子?” 景五道:“没有,只是说一定要叫风公子伴您同去。” 顾少棠越发纳闷,但转念一想到了马德彪那里自然一切分明,点头道:“那就备两匹马好了。” 不多时,二人在将军府门口汇合,将军府的仆从牵了云舟和另一匹马等在外边,另外还有一人,却是马府的总管老林。 顾少棠扳鞍上马,问道:“林总管,马大人找我这么急,是边关有什么紧要的军情吗?” 老林摇头:“并没有兵部边报往来,今日府中倒有一位宫中执事的公公来访,我家大人找将军是什么事,小人就不清楚了。” 顾少棠还没答,却听身后仆从一声惊呼,转头问道:“怎么了?” 风里刀笑了笑,道:“手上缰绳没抓牢,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幸好被他们扶着了。” 顾少棠点了点头:“你小心些,咱们走吧。” 风里刀心中又是一酸,暗想:若是昔日,她会说,‘你怎么这样笨,连马都上不去’,可惜现在我欲讨她的骂亦不可得了。 顾少棠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牛得意这些日子怎么没见?”自从真假督主归位,牛大档头在将军府出没的次数,远超过西厂,近些日子却是没见。 风里刀似乎没有听清,过了一阵才道:“他去他以前的师门了,好像有些事情。” 一行人扬鞭催马,匆匆上路。 夜路行人稀少,不多时已经到了郊外马德彪的府上,青瓦白墙,门前有两班锦衣卫守卫。 老林引着顾少棠风里刀二人入得府内,穿厅过廊,来到后院的一处房舍之外,房舍不大,门前竟然开垦了一小片菜地,放着锄头水桶等物,不像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居所,倒像一对寻常的乡农老夫妻所居。 老林上前道:“大人,顾将军和风公子来了。” 门扉“吱呀”一响,马德彪满面笑容的迎了出来:“孩子们快进来吧。” 顾少棠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跟风里刀一起被拉了进去。 室内暖意融融,烛火明亮,泛着橙黄色的暖光,陈设简单之极却有种平淡甘甜的温馨之意,马夫人罗珍坐在桌前,正往茶壶中添着水。 罗珍抬起头来,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依然分明,她看了顾少棠二人一眼:“坐吧。” 罗珍抬起头来,看了顾少棠二人一眼:“坐吧。” 顾少棠和风里刀依言坐下,都有些惴惴不安。 罗珍给二人和丈夫依次倒了热茶,茗茶清澈杏绿,香馥若兰,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风里刀饮了一口,抬头笑赞道:“谢谢夫人的好茶。”眼睛忍不住在罗珍脸上的刀疤上驻留了片刻,倒不是风里刀有意无礼,那疤痕从眉头斜贯到左腮,甚是抢眼,如此近的距离,很难不注意到。 罗珍“哼”了一声,道:“小子,你可是在嫌老太婆脸上这刀伤吓人?” 风里刀赶忙道:“晚辈不敢,朝中人人皆知马夫人为救夫千里迢迢孤身闯战场,虽然被鞑子所伤,但也救了马大人性命,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夫人也被朝廷封了一品诰命,“勇义夫人”。” 罗珍和马德彪都摇头笑了起来。 罗珍道:“小子,你长着这般聪明的面孔,怎么笨得出奇?” 风里刀嗫嚅道:“这……这……” 罗珍道:“千里迢迢,战场广大,几千几万人厮杀在一处,一个年轻女字,怎么知道自己的夫君身在何处?就算知道,没走几步,也会让鞑子一刀杀了,又怎么救人?” 风里刀和顾少棠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明明说叫他们过来是由要事相谈,怎么忽然说起这些陈年往事? 但也不好直接出口询问,风里刀只得拱手道:“小子愚钝,还请夫人指教。” 罗珍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年轻女子为救丈夫孤身闯疆场,全是后来编出来骗朝廷的假话,那时候,我还不识得这个老东西呢,”转头看了眼微笑的老丸子:“救他,倒是确有其事,他人又胖本事又差,总不成给鞑子杀了。” 顾少棠奇道:“那夫人您是……”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隐隐有些不安。 罗珍眼神飘向远处,缓缓回忆道:“那时家乡闹水水灾,家没了,父母弟妹都给淹死了,我除了身上的一件,破衣服什么都没有,坐在路边发愁的直哭,天黑的时候有个兵路过,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当老婆,我说不愿意,他就上来动手动脚,我伤心又生气,家里人都死光了,还有这些败类的兵欺负人,抓起一块石块就和他打了,我个子大力气又大,还懂一些武艺,没几下就把他的头打扁了。 我不愿意给人当丫鬟小妾,想这也是一条出路,就扒了那死鬼身上的衣服,投军去了。 顾少棠心中“咯噔”一下,果然…… “天亮的时候,我就找到了一处兵营,当时两个年轻的将军正领着人巡营,一个脸孔很白很俊秀傲气的样子,另一个……是一个小胖子。” 我跑上去跪下,跟他们说自己是跑散了编制的溃兵,希望能加入营中,反正那时候大明跟鞑靼一直打仗,没人会怀疑。 那个俊秀的少年将军很不耐烦的样子,说‘顾将军的麾下不收逃兵’,还让我快点滚。 我听说是在北边一直打胜仗的顾易安将军麾下,更加不愿与走,就一直求他。 那个少年将军就很生气,还说要把我送去军法处置,杀头。” 罗珍偷偷看了眼丈夫,苍老带着可怖伤痕的脸上竟有类似娇羞的表情:“我心里很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那个小胖子将军弯下腰看了看我,笑得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说‘伯卿,我看他应该不是逃兵,就收下他吧’ 罗珍偷偷看了眼丈夫,苍老带着可怖伤痕的脸上竟有类似娇羞的表情:“我心里很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那个小胖子将军弯下腰看了看我,笑得脸上的肉都堆了起来,说‘伯卿,我看他应该不是逃兵,就收下他吧’。” 风里刀道:“那两位年轻将军是?” 罗珍笑了笑,道“还用说?小胖子如今变了老胖子,另一个就是景恕这小子了,当年他可不是现在这副死气沉沉,横眉立目的鬼样子,倒是像景应龙那孩子,活泼傲气得紧,除了易安将军,谁都不服气,双虎岭他不听沐老将军调遣,领兵追敌中了埋伏,还被脱了裤子打了一百军棍呢。” 顾少棠低着头,想笑却又不敢。但长久以来心头的疑惑终于解开:难怪罗珍敢对景恕叫叫嚷嚷大拍桌子,熟捻得超乎寻常,哪里半点像是“兵部尚书”与“诰命夫人”的恭谨客气?却原来是疆场上同生死共浴血的袍泽兄弟,这样的感情为将带兵的顾少棠再清楚明白不过。 “那会儿真年轻啊,我们跟着顾易安将军,打了许多胜仗……几千匹战马,马蹄扬起的尘土就像一条黄龙一样,把擅长马战的鞑子打得四散奔逃……”罗珍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忽然有一天,一群东厂的狗贼来到营中,不由分说带走了顾将军……” 马德彪伸手过去,握住了妻子的手。 “景恕急疯了,说东厂拿得是皇帝的密令,只怕不等审问很快就会杀人,连夜赶回京城想办法,军营中只有马德彪一人独自撑着,担心易安将军的安危,又担心景恕没有兵部命令独自回京会火上浇油,还得稳定军心,免得兵卒人心惶惶,更要紧的是,防着鞑子知道消息趁机偷袭。”罗珍怅然一笑:“我认识他几十年,他就那会儿最瘦,什么都吃不下,每天都要消瘦一大圈,倒是俊了不少。” “我那时安慰他,说老天爷长眼睛的,易安将军打仗那么厉害对人那么和善,肯定会安然无恙,也许第二天,他就带着景恕从京城回来了,咱们还一起杀鞑子……可谁知道,半月后等来的是神武将军被腰斩的消息,景恕果然因为擅离职守被罚软禁家中,为了给顾家求情,嘉善公主身怀有孕,在乾清宫外跪到血崩晕厥,先帝才开恩饶了易安将军十几岁的独子。 朝廷又派了一个叫徐弘的将军接替易安将军之职,,可顾将军很受兵卒拥戴,他不明不白出事,麾下的士兵群情激愤,对新将军很不买账,徐弘这混蛋没本事又很傲慢,说了些辱及顾将军的言语,几乎酿成军中哗变。 屋漏偏逢连夜雨,瓦剌鞑子不知怎的,飞快知晓了易安将军出事的消息,连夜出兵偷袭大同,徐弘一直认为马德彪是易安将军亲信,有意挑唆士兵反对他,只给马德彪三千兵马,派他去青江峡阻击两万瓦剌精兵。三千对两万哼,只不过不想让他活着回来罢了。” 顾少棠心下肃然:青江峡一战,明军始终以十分之一的兵力阻瓦剌大军于外,将军徐弘却迟迟不派援兵,熬兵十日,所有将士几乎尽数死难,使得朝野震动,连民间都议论纷纷。先帝无可奈何,只好让屁股还没坐热的徐将军滚蛋,为平民愤,还特意嘉奖封赏了马德彪和义勇救夫的马夫人罗珍。 后来马德彪能在朝中如鱼得水,除了景家内援,还多因青江峡之战的功勋威望。 马德彪握着妻子的手,肉丸子般苍老的脸上爱意融融:“要是没有小珍,我早就死在青江峡了,她被鞑子毁了美丽的容貌,又有什么关系?在我眼中她永远都是最美的女子;不能再有子嗣,我就加倍的怜惜她。” 罗珍莞尔一笑:“马胖子也是笨蛋,竟是在我受了重伤之后才知道我是女子……哭哭啼啼的说要一起活一起死,要是我死了,他就从青江峡跳下去,这倒也不更怪他,我藏得不错……”眼光缓缓转向顾少棠:“少棠,我比你藏得还要更好些,装得更像些呢。” 就如同晴空突然闪了霹雳,顾少棠突然张口结舌,动弹不得,虽然罗珍讲述身世之时,她已经隐隐猜到自己的身份多半隐瞒不住,可千方百计隐藏的秘密突然曝露在阳光之下,还是震惊的不知所措。 风里刀头摇得像波浪鼓看了罗珍又看了顾少棠,不知道是该帮忙否认的好,还是插科打诨岔开话题的好? 顾少棠的指节都握紧成了青白色:“这……这个……” 罗珍温言道:“不必瞒我,我是过来人,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了,其实马胖子也早就在怀疑,说了几次‘顾将军有点像你’。” 顾少棠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那景侯爷他……” 第164章 女土匪的坦白 顾少棠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那景侯爷他……” 马德彪摇了摇头,道:“伯卿并不知道,神武将军含冤屈死,他心中遗恨比旁人更深,一直期待有易安将军的后人能承他衣钵,你正是如他几十年所盼所想一般无二的少年战神,侯爷只有老怀大畅更加不会多想。” 顾少棠心中略安,又想:马大人早知我是女子,长久以来既不告诉景侯爷又不点破,怎么现在突然说起此事? 马德彪善察人情,见她神色疑惑,微笑道:“你可是在想,为何今夜老夫急匆匆把你和风里刀叫到府中?” 顾少棠点头道:“是,请大人明示。” 马德彪手捻须髯,沉吟片刻道:“原本我想你这般才华武艺,做江湖草莽是明珠暗投了,不如在疆场上建立功业,再过几年到成婚的年纪,再将你的女儿身份告诉侯爷,到时有我和侯爷保驾平静隐退就是。” 他抬眼看着顾少棠:“可是眼下大事有变,你需得尽快离开朝廷,越快越好。” 顾少棠心中一惊,迟疑道:“为什么?” 马德彪脸上大有忧色,道:“侯爷调动北方兵马修建新营的目的,朝中人人皆知这是要用铁钉子活活钉住宁王的手脚,朱祁宸又岂有不知的道理?他苦心孤诣筹划多年,怎么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呢?” 新营眼看就要完工,宁王和党羽定然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他也敢直接上疏皇帝,也不敢阻挠新营修建,若无造反之心,在何处修建兵营与藩王何干?岂不是是将谋逆的野心昭告天下?因此上只有扳倒侯爷这个心心念念不想让宁王好过的三军元帅,才是釜底抽薪,解决危难的杀招。” “景家树大根深,侯爷虽然战功卓著却处处谨慎,深得皇家信任,先前想寻他的把柄和错处难如登天。” 马德彪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可是现在,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暴露在敌人眼中。” 顾少棠颤声道:“这弱点……就是我的身份?” 马德彪缓缓点头:“朝中人人皆知你是他钦点的武状元,亲手提拔的先锋将军,战绩功勋虽然不容抹煞,但总有元帅在背后力保提提拔,你是景恕最大的荣耀,也是他最大的危险。 包庇纵容一个女子假冒武举人身份,女扮男装当了将军,致使国体有损,贻笑大方,这样的欺君重罪,景恕也难以承担。” 顾少棠低声道:“东厂知道身份之事,司礼监的韦德兆也见过我。” 马德彪续道:“这就是了,今日黄昏,我苦心安插在司礼监观海阁的一位公公,派人带来了一个消息,林芳秘密安排了两路人马,一往龙门一往渝州。 你也猜得出,这些人奔着什么去的。 林芳与宁王朱祁宸大有渊源,眼下朱祁宸的‘大业’正是生死存亡之秋,抛出你的身份打击景侯爷,再合理不过。” 顾少棠苦笑道:“其实我本人就是活生生的‘欺君罪证’,又何苦去渝州和龙门找什么证人” “证明你出身匪帮,却冒武举人之职,也是罪加一等,敌人是不会放过哪怕一星的机会的。如你所说,你就是景恕的罪证,只要顾少棠将军消失,他们就是空忙一场,枉费心机了。” 顾少棠心中暗想:马大人所言不假,眼下北边新营逼得宁王一伙狗急跳墙,自己的身份确实随时会被敌人利用,陷景侯爷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之中。 却听得马德彪道:“除了眼下的形式,自从你们从江南返回后,我就希望你能早些离开……” 顾少棠疑惑的看过去。 “少棠,你与风里刀可是有情?” 风里刀一个激灵,手中茶水泼出来半盏,却不敢转头看顾少棠。 顾少棠不知如何作答才好,慌乱道:“我和他……自由青梅竹马,就……就如同兄弟姐妹一般。” 马德彪停了片刻,忽道:“那雨化田呢?” 顾少棠瞬间面红耳赤,比方才被揭开女儿身份更加狼狈不堪的低下头去。 雨化田是她甜蜜又苦涩的秘密,小心翼翼的藏着,不能跟别人言说,纵然说了,别人亦不能理解。 马德彪看了看顾少棠,道:“少棠你第一次出征之时,风里刀对你的关怀挂念之深,老夫亲眼所见,并不像兄弟姐妹之情啊?” 顾少棠心中又一惊:当时留在京城的是“厂公雨化田”随军而行的才是“风里刀”。 马德彪见她脸色大变,摇头道:“我虽是老了,也有些糊涂,可厂卫一体,早在雨化田在御马监之时,老夫就与他打过交道,对他的脾气秉性还是了解几分,雨厂公一直如一柄寒冬腊月里的寒刃,从内到外的透着煞气和寒气,可从龙门回来的这个雨厂公,再怎么装得威风霸道,那眼神里总是还带着三分亲和暖意。 我当时以为是雨化田受了挫折性情有变,可等你又带着一个“风里刀”出现,两厢对照,自然一切了然了。” 顾少棠汗水湿透了脊背的衣衫,他们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可在马德彪这等老油条眼中,却处处皆是破绽。 “因此我只道你和风里刀是情侣,风里刀因为种种缘故不得已跟雨化田互换了身份,早晚要各归各位,但等你们从江南回来之后,我就发觉此事有些不对。” “雨化田又当回了西厂厂公,可他竟然肯把西厂作为引诱商毅出现的诱饵,此事何其危险?一着不慎,他苦心经营的西厂不保,连他自己都会被牵连……你当时说他要‘专征’之权,老夫却只信了三分,一个独自领兵的专征之权,并不足以让雨化田赌上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 马德彪看了看顾少棠:“他三分是为专征之权,余下七分是为了你吧?” 顾少棠抿唇不语,相当于是默认了。 罗珍插口道:“雨化田不是太监吗?少棠怎么会与他有情?” “雨厂公……”马德彪颦眉踌躇,似乎在斟酌着用词:“他年少早发,靠着万贵妃的宠信,不及弱冠就当上了御马监掌印,行事却是嚣张,对待政敌更十分辣手,得罪了他就很难有好下场。巴结他的人多,恨他的更是不少,就有些流言蜚语在宫闱之中流传,说他为万贵妃将怀有龙种的宫女嫔妃秘密处死,更有说他本来就是假太监,与万氏私通勾连……这些谣言辱及皇家,原不足信,但空穴来风总是事出有因。” 顾少棠咬紧嘴唇,秀眉紧皱,却撑着不肯说一句话。 罗珍听得大怒:“真太监也好,假太监也好,小姑娘被情爱迷了双眼,不辨忠奸善恶,看不见他的真面目,趁早离他远远的,这等心肠毒如蝮蛇,坏事作尽之人,将来必有报应。” 顾少棠脸色惨白如纸,胸膛起伏不定,半晌才缓缓开口:“他以前做了许多错事,以后我看着他不让她做坏事,他以前不是好人,以后我帮着他做个至诚的君子,就算他十恶不赦,将来真的报应临头,陪他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不后悔,顾少棠一向自在惯了,我爹生前都管不了我,夫人好意心领了。” 马夫人一番“告诫”非但不能说服她,反而激起了女土匪的倔强之心。 少棠在情之一事上其实颇为被动,以前跟风里刀是多年情谊顺理成章的在一起,虽然多有冲突,却还是不清不楚的以“只谈买卖”的借口聚在一处,风里刀若不离开龙门,二人打打闹闹也是一生一世;后来跟雨化田多有纠葛,可若不是雨化田在东厂硬逼她亲口允诺,为了顾全大局,她可能也会依了马德彪罗珍夫妇的意思,把想过的念过的心动过的跟另一个人有关的事都埋到记忆中,跟风里刀一起回到江湖上去。 但是,她既然认定了雨化田,就会信守和捍卫自己的承诺,鹰帮帮主一诺千金。 罗珍“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坚硬的檀木桌角化作木片片片而飞:“我们会害你?!风里刀这孩子有什么不好?跟我家马胖子一样,嘴巴花花,可委屈自己也会体贴你,最是知冷知热。西厂那太监还不是一条毒蛇,你揣在怀里一辈子也捂不热,早晚会被它咬死。” “马夫人……”风里刀忽然开口,自从顾少棠说出‘我和他就如兄弟姐妹一般’,他就保持着呆若木鸡的状态,对一切充耳不闻:“不要再逼少棠了,婚姻之事不能勉强的,是我没有福气。”语调平平没有一丝生气,其中的心酸痛楚却比大声哭泣抱怨更深几分。 顾少棠心中懊悔,一时激愤吐露心事,却无意中大伤风里刀之心了。 罗珍气得直接跳将起来,伸手撸起袖子,恨不得将这个“执迷不悟自甘堕落”的晚辈痛打一顿。马德彪赶紧站起身来,揽住夫人肩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罗珍气忿忿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看顾少棠,转身出去了。 室内寂静下来。 马德彪温和道:“小珍就是这么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跟朝中大人们的女眷也相处不来,这些年我也一直顺着她,老了老了,她倒比当年当闺女时更暴躁任性些,你别怪她。” 风里刀默默看着顾少棠,心中酸楚:我也愿意一世宠着你顺着你,却没有机会了 顾少棠低声道:“马大人,是我无礼了,夫人是为我着想,我不该顶撞她。” 马德彪叹了口气:“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情情爱爱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也都不大懂得了,多说也只有让年轻人徒增憎恶而已,少棠啊,我,侯爷还有小珍,我们都是把你当自己的女儿孙女一样疼爱的,总是盼着能护着你一生平安美满……眼下紧要的是你先从朝廷脱身,若司礼监率先发难,你和侯爷都十分危险了。” 顾少棠点了点头:“是,我回去立刻写奏折,只是不知该用个什么因由才好?” 马德彪道:“这需得好好斟酌,即要让皇帝和百官觉得合情合理,又要能立刻离开才好……” 顾少棠和风里刀离开马府时已是夤夜时分,天上无星无月,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空气却是极闷,带着阴沉的水汽,吸进肺里有种窒息般的错觉,让人透不过起来。 顾少棠抬起头,看了看夜空中压下来的黑云:“就要下雨了。” 风里刀凝望着那无比熟悉的侧脸,怅然道:“是啊。” 与此同时。 一匹黑马风驰电掣般急驰在官道之上,扬起一路飞尘,马上人冷峻如斧凿的脸上尽是焦灼之色。 第165章 闻雷 天亮的时候,暴雨终于落了下来,似是龙王倒倾了东海水,铺天盖地的从天空落下,抽打着地面,咆哮作响。 在城南根儿买鸭油酥饼的老黄起得跟往常一样早,老婆在炕上抱怨道:“这么个天儿,谁会出来买早点吃?今儿就别去了。” 老黄一边穿鞋一边摇头:“买卖不是这个做法,万一老主顾们有一个冒雨出门买我的鸭油酥饼,我老黄不在,可不是太对不起人家。” 老婆拗不过他,嘀咕了几句也起了身,从箱子里取出最厚的蓑衣斗笠,给丈夫仔细的穿上。 老黄用油布把自己的酥饼挑子仔细裹好,担在肩上,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天色,慢悠悠的走进连天的雨幕里。 疾风卷着暴雨像鞭子一样抽下来,打在肩头似有千斤重,老黄走了一炷香光景,就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身侧正是一面高耸的院墙,他把挑子放下,歇口气。 老黄看了看那华丽雅致的院墙,心想:这也不知是哪家王公大臣的府邸,里边住的大人们一定在香喷喷暖和和的被子里睡觉,还有十个八个丫鬟服侍,可不用像我这样苦哈哈的穷人,寒暑都得上街挣命…… 正羡慕间,忽见不远处角门一开,打院中出来了一架两匹马的马车,赶车人鞭子一甩正要驱马,又打里边出来跑出来一个白衣公子,冒着雨也没打伞,很利索的一把拉住马的辔头,将马车拦了下来。 赶车的车夫似乎很生气,“腾”的一下从车上跳了下来,身材很高,比那位白衣公子还要高半个头,上前毫不客气的摔开了白衣公子的手。 二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被雨声遮盖听不真切。 老黄很是好奇,白衣公子自然是府中的贵人,可为什么一个赶车的下人敢当面跟他争吵呢?他小心翼翼的挑起担子,向前走了几步,声音隐隐约约的可以听见,老黄不敢再走,官府中人可不是他个小贩吃罪的起的。 “……偷偷摸摸……什么意思……” “哪敢……惊扰……将军……” 老黄唬了一跳,这白衣公子是什么将军吗?可是半点不像啊,又更加小心的窥视下去。 那白衣公子转身朝车内道:“风……,你出来说明白!” 高大的车夫更是恼怒:“你当真不知……” “到底……” “……督主……有什么对不住你……但凡有一点良心……” 却见车内又有一人,探出了半个身子,对那车夫喝道:“牛得意!” 隔着重重雨幕,老黄仍然能看出那车夫的眼神几乎是要吃人一般:“督主,这般光景了你还要为她打算?!”伸手握住了车中人的手腕,似乎要将他从车内扯出来,老黄待要细看,却被马车遮住了视线。 所有的声音就此停止,天地之中只余寥寥雨声。 又过得片刻,车夫用肩把那白衣公子撞得连退几步,又重新跃上车去,马鞭扬起狠命一抽,马车如箭离弦,消失在大雨之中。 雨更大了些,密如瀑布一般打在屋脊街道之上,溅起一层白茫茫的雨雾,如同一层飘渺的白纱,天地间都是迷茫的水气, 那个白衣公子如雕塑一般伫立在这个春天的第一场暴雨之中,动也不动,纤细的身体在雨中越发显得单薄。 雨水顺着老黄的斗笠帽檐留下变成了水帘,老黄觉得怪心疼的,这会儿春寒料峭,雨水冷得像冰,这个姑娘一样的纤细单薄的小公子哪里经得住? 有心上前劝解,却见那白衣公子抬袖抹了抹脸上的雨声还是泪水,转身就跑,脚下踉踉跄跄几乎绊倒。 老黄怔了半天,暗自摇头贵人们行事太过怪异,担起担子又复出发去老地方卖他的鸭油酥饼。 西厂.灵济宫 雨化田放下手中笔,凝神望着窗外的大雨,不远的花圃中是一片毛茸茸的新绿,在暴雨的冲刷中依然生机勃勃,那个女土匪在做什么呢?将来可有一日真的能远离恶浊之地,与她日日朝看云起,夜听雨声?不由缓缓的勾起唇角。 忽听得汤思九在门外急声道:“督主!” 雨化田有点尴尬的收起起方才的表情,感叹独自一人时偷偷傻笑绝对是变蠢的迹象,这才出声道:“进来。” 汤思九对他拱手道:“督主,有人……来访。”表情甚是怪异。 雨化田皱眉道:“谁?” “顾少棠,顾将军。” “快请!”雨化田再也顾不上汤思九怪异的表情,又加了一句:“把周围的侍卫宫女都调开,任何人没我许可不得靠近。” 汤思九奉命离开,雨化田点坐立不安,站起身来,在地上踱了几圈,整了整并没有褶皱的衣袖。 忽听屋门一响,雨化田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意却是冻住了。 顾少棠站在他面前,全身*的,微微低着头,苍白得像一缕幽魂。 雨化田上前几步,伸手捧她脸颊,皱眉道:“你身上这怎么么冰为什么淋雨?” 顾少棠缓缓抬起头来,嘴角紧紧的抿着,眼里有闪光的水意:“我要走了。” 雨化田有些莫名的不安,道:“你说什么?” 顾少棠声音飘渺得像从远方传来:“我说……我要走了……” 雨化田问道:“你要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虽然心里有很多疑惑,但听顾少棠语音发颤,关切之情占了上风,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淋雨受了风寒?”手从她脸颊上滑下,搭她脉关。 顾少棠的手也冷得像冰一样,雨化田只觉她脉象絮乱,虽然没有生病,但心情却十分激荡,道“春雨寒气重,太伤身体,你先换身干衣,我让人弄些参茶来……” 顾少棠摇了摇头:“我要现在说。” 雨化田皱眉道:“有什么天大的事?连片刻都等不了吗?” 顾少棠执拗道:“是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勇气能支持到什么时候。 雨化田无法,只得把她冰冷的细腻柔滑的双手合握掌中暖着,半是哄半是催促:“那好,你快说。” 顾少棠眉头微颦的样子像很小的孩子:“我不想再当将军了……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京城。” 雨化田道:“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顾少棠轻声道:“做将军也没什么意思,我……我要去南方暖和的地方……” 雨化田望着她,胸口有微微凝滞感,沉声道:“好啊,我陪你去南方。” 顾少棠静默不作声,她的睫毛上沾了雨丝,像蝴蝶的羽翼轻轻颤抖,雨化田心生怜惜,就想伸臂把她揽入怀中。 顾少棠全身一震,猛地退开半步,别开了眼:“不必了,因为我要和他,风里刀一起去南方。” 雨化田有一瞬间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寒意从心底一丝丝的泛出来,她说过要和自己一起到江湖上去,她在自己怀中笑得那么美,为什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半晌才道:“那我呢?” 顾少棠鼻尖渐渐红了,斜眼看着雨化田,低声道:“没有法子,是我对你不住……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你……一个人,”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慢慢滑落“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雨化田颦眉道:“出了什么事?有人逼你吗?有什么麻烦有什么委屈,你都告诉我,我来解决。” 顾少棠幽幽叹了口气:“没有人逼我,雨化田,这世上总有些事,是谁都没有法子的。” 雨化田将她的双手越握越紧:“我不信你真的要舍我而去,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分说明白,我是不会让你走的。” 顾少棠低垂着头,忽而想起了那个美丽的吐鲁番公主,她绝情的告别恋人,只身嫁到千里之外的鞑靼时是怎样的心情?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伤心和内疚的的快要死去?从某种意义上,她和帕里黛是相似的女人,人生里最重要的并非只有两情相悦月下花前。许多年前,顾少棠不能无视肩上责任,抛开鹰帮,与风里刀厮守在一起;今日,她也不能只为一己私情罔顾道义,假装不知道一个很重要的人为了自己牺牲了什么。 雨化田的手很修长,很温暖,他就站在她身边,顾少棠想着他的坏,他的好,他狭长妍丽的凤眼,他炙热的嘴唇和亲吻,他的辗转反侧求而不得,他冷如刀锋的眼神下惴惴不安的期待,东厂那夜他孩子般的欢喜……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跟他在一起许许多多年,应该会很幸福吧?就算会有很多争执吵闹,顾少棠也觉得很期待。 可惜,到底还是要辜负了他。 顾少棠缓缓用力硬把自己的手从雨化田掌中抽了出来,抬袖抹了一下眼中泪水,看着雨化田的眼神却是冰冷下来:“我想了许久,我跟你,我们不合适……” 雨化田眸色渐暗:“为什么?” 顾少棠垂下眼帘,语速又锐又快:“你长在深宫,我长在草莽,性情脾气并不投合,勉强在一起,对你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再说,他们说的那些流言,我也觉得不能忍耐……” 雨化田沉声道:“什么流言?” “就是……”顾少棠咬着嘴唇:“就是一些不堪入耳的事。” 雨化田怒极冷笑道:“有什么流言你不妨当面问我!我与万贵妃有苟且之事?是!我满手血腥玩弄权术?对! 顾少棠,我过往做过的事,都可以不瞒你,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早就知道,可我对你的心意,这一路所历的点点滴滴,是假的吗?为什么到此时才背信弃义?!你这样朝秦暮楚,是有意戏耍我吗?” 顾少棠声音平平道:“我朝秦暮楚,水性杨花,对你也没有半分真情意,盼你日后勿再以我为念。”她吸了一下鼻子:“就此……散了吧。” 雨化田几乎咬牙切齿:“你在东厂夜探时说过的话呢?你的一诺千金呢?” “我那么说只是为了骗你继续帮我报仇,至于一诺千金……”顾少棠沉默片刻,怯生生的从怀中拿出了贴身而藏的半块铁八卦,放在桌角,最后看雨化田一眼,缓缓转过身去。 雨化田慌了。 人是可以收买的,权力是可以争取的,只要你能投其所好,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可他所有的权势和美色,甚至连百万黄金,顾少棠统统不想要的时候,雨化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像他这样的人,觉得没办法了,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 顾少棠低着头,步履似有千斤重,朝门外走去。 背后一股大力涌到,将她整个包围在怀中。 顾少棠低头看看他绣金蟒袍的衣袖,他的气息灼热的喷在她后颈,“不要走。”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雨化田的怀抱很温暖,很有力,让人忍不住心生无限留恋,顾少棠突然盼望世界就此毁灭,此刻光阴凝滞永恒。 可她听见自己在说:“我……觉得,我还是在风里刀身边会比较快活。” 雨化田全身一僵,似是呼吸也停止。 顾少棠缓缓的将环在自己腰间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 雨化田重重的后退一步,没有死缠,没有说话。 顾少棠呆立片刻,轻声道:“日后山高水长,永不相见,你就当没认得过我。 这辈子欠你的还不掉,若有来生……”鼻音甚重。 “来生如何?” 顾少棠不再回答,疾步冲入遮天的雨幕之中,一直奔得不知多久,四肢都麻木的没了力气,这才蹲在雨中,嚎啕大哭。 第166章 恨相逢之因果 雨化田站了一会儿,出声道:“汤思九,把今天的奏报拿进来。” 汤思九在门外应道:“是”,取了奏报文书给雨化田放在桌上,目不斜视的退了出去,他是雨化田在御马监的旧部,非常懂得为西厂督主办事的规矩,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雨化田回到桌边坐下,继续他的公务。 片刻之后他就停了了下来,盯着自己握笔的手——它在不停的颤抖。 假装自己并不伤心,或者假装她并没有狠心离开,都很不成功。 雨化田放下笔,他问自己:雨化田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个只有你自己的世界不是很好吗?你一向都是只有自己的,从离开大藤峡家乡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厮杀争斗,渴望什么就去争取什么,用武功美色权谋算计,做一个纯粹的恶魔,高高在上冷血杀伐睥睨快意,他日失势横死无人收埋也无甚遗憾。 至少一直都很安全。 把灵魂向另一个人打开,让她的一颦一笑扰乱自己的情绪,为了她的只言片语忽喜忽悲,这是自己做过最错误的事情。 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她,又有何用?她还不是选择另外一个让她更习惯更快乐的怀抱? 他痛恨着脆弱,卑微,愚不可及的那部分自己;或者说因为顾少棠,因为爱着顾少棠而活过来的那部分自己,但在他重新站在那间贩卖谁解相思的小酒肆门口时已经明白—— “你和我,谁都不能逃脱。” 雨化田狭长的凤眸中压抑着黑色的火焰,勾唇浅笑。 顾少棠快到晌午才精疲力竭的回到自己的将军府,换了干衣,躺了片刻,眼前是风里刀和雨化田的脸不住的晃来晃去,胸口堵得难受,索性下床,摊开纸,写因病请辞的奏折。 没写几个字,却又怔怔的落下泪来。 傍晚时马指挥使来访,见她精神萎顿愁眉不展,奏折却只写了开头,也不多言,只是指点了些要紧的关节。第二天顾少棠终于将写好的奏折呈交兵部,听马大人所言,按照程序,先由兵部点查验收,再转交内阁票拟后呈皇帝裁定,一切顺利的话,十日之内就应该她就可以离开京城。 果然第七天上御前的刘公公来将军府传旨,说皇帝已经准了奏,请顾少棠将兵符交还兵部。 眼看天色将晚,顾少棠不敢再耽搁,揣了兵符出府门而去,并没骑马,迎着夕阳一路而行,心中悲喜难明,若说高兴,交了兵符,无官一身轻,可以早日出发去找风里刀;若说难过,从此与那人永隔天涯海角,此生难再相逢,终身遗恨。 兵部衙门的朱门已经隐约可见,忽听得有人唤她:“顾将军!” 顾少棠循声望去,却是左将军柏蓝麾下的一个姓齐的参将,黄胡子吊眼梢,他在沙城一战左边膀子受了伤,不再往边疆驻守,留在兵部领了个闲职,算是养老。此人作战很是勇敢,顾少棠对他也颇熟悉。 齐参将站在清韵茶楼的二楼,正对顾少棠嚷嚷:“顾将军,听闻你要走了?来陪老齐喝杯茶吧。 顾少棠踌躇片刻,摸了摸袖中的兵符,还是走进了茶楼。 清韵茶楼并不甚大,一楼大堂二楼雅间,靠着衙门口官爷将军的照顾,生意不错,顾少棠也算常来常往,见她进来,早有伙计殷勤的引着她往楼上走。 顾少棠上得楼来,却是愣住了,二楼的格局与她几个月前来时并不相同,一扇美人雕花的门扇横亘在眼前,就一个茶楼而言,颇有些怪异。 顾少棠道:“这里装道门做什么?” 小伙计笑道:“为什么装门小的可不知道,但贵客在门后等大人您。” 顾少棠眉头微颦,上前一推——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 残存夕阳是鲜血般的红色,透过窗棂在雨化田轮廓深邃的侧脸上,俊美宛如谪仙托世,菩萨低眉。 “齐参将呢?” 顾少棠问道,深深吸了口气,将心底那股情不自禁涌上来的热意一点一点的压下去,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茶馆本来不大,二楼有三个雅间,现在却统统不见了踪影,只有雨化田在一张圆桌旁独坐,身后是鹅黄色的帷幕从房顶直垂下来。 雨化田整理着他白色蟒袍华丽的袖口,道:“要请的人到了,邀客的自然就可以走了” 顾少棠颦起眉头:“你诓我?” 雨化田低声笑道:“反正你去兵部也没有用。” “这是什么意思?” 雨化田抬眼看着她,眼中是戏谑的笑意,好整以暇的缓缓从袖中取出了一份纸笺,“啪”的一声丢在桌上。 顾少棠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走上前去拿起一翻,却是讶然:“我请辞的奏折,怎么会在你手里?” “如今景恕远在塞北,你要辞官必是得了马德彪的支持;林芳一直对你的身份引而不发,其中必有用意,却不容你轻易脱身;一封奏折交上去,两只老狐狸暗地早就里斗了十八个回合,”雨化田狭长的凤眸眯起:“我正好不用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你说这是不是该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你从兵部偷奏折?” 雨化田浅笑看着她。 顾少棠脸色越发严峻:“还找人假传圣旨?” 雨化田笑着摇了摇头:“区区小事而已,西厂嚣张弄权也不是第一日了,你以前没听说过吗?” 顾少棠小八字眉颦得更深:“雨化田,你这样大费周章,到底想干什么?” 雨化田语气甚是散漫道:“那天你离开西厂太匆忙,其实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什么话?” 雨化田凝视着她:“你说‘若有来生’,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是没有来生的。” 顾少棠眼波一震,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雨化田清浅的微笑:“所以,咱们俩的事,只能今生了结。” 夕阳终于消失在窗口,斗室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雨化田坐在阴影之中,纹丝不动:“我努力用你希望的方式爱你,我用我所有一切赌你能爱我,但一无所获。 可是哪怕竭尽全力都得不到,我还是不想认输。既然此路不通,我就用我的方式,选择做些我最擅长的事。” 顾少棠心中打鼓,颦眉问道:“你最擅长的事?” 雨化田道:“我杀得人比救得人多得多,做得坏事比好事多得多,恨我怕我的人比爱我敬我的人多得多,那些恨我的人,他们会日日夜夜想着我,惦记着我,关心我的一举一动,甚至在他们死之前,都说‘雨化田你不得好死,在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你’。 所以我想,你既然不肯爱我,如果你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怨恨着我,也那很好。” 顾少棠别开脸,低声道:“我不恨你,我干嘛要恨你?” 雨化田轻笑一声,片刻后才道:“我说一件事,你听了也许就不这么想了。” “什么事?”天光将尽,室内越发黑暗,顾少棠隐隐觉得不安,又道:“你把烛火点上。” 雨化田摇了摇头:“不忙,天还没黑透,听我讲完再点不迟。” 顾少棠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算是默许,她觉得雨化田今日不大对劲,却又忍不住想听他到底搞什么鬼?自己又为什么要恨他呢? 雨化田语音飘渺似轻烟一般:“顾将军,你可记得沙城和青龙堡?” “当然记得。” “绍赫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沙城之战前,景应龙擅自离营夜探,被绍赫抓住了,你单人独骑救出了他,自己却落入敌人手中。” 顾少棠觉得自己喉咙发紧,却不知自己心底涌起的不安是从何而来:“那夜你救我性命,我很是感激。” “回营之后的事呢,将军可是忘了?” 顾少棠脸色微红,咬唇不语。 雨化田轻声道:“我倒还记得一清二楚,你皮肤像缎子一样光滑,拥在狐裘中,赢弱又美丽……”像谈论着一样最爱惜的珍宝。 顾少棠脸颊烧得越发厉害,打断道:“够了!你替我治伤……我也很感激。” 雨化田不为她察觉的轻叹了气,继续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你不知道的事。” 顾少棠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刺破胸膛一般,似乎有一件十分不想面对的事情即将降临,她很想转身逃走,却只能动弹不得的站在原地。 “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雨化田凝视着黑暗,缓缓开口“那天离开你将军帐后,我又回去了。” “什么?” “我又回到了你帐中。” 顾少棠脸上褪尽血色,颤声道:“你回到我帐中?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自己非常不想知道这个答案,却又非要知道不可。 雨化田张开嘴,却不出声音,虽然他已经把这个计划全盘笃定的筹划无数次,到目前为止也执行的分毫不差,但事到临头,心底骤然涌起的悲怆却让他开不了口。 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是顾少棠的,也是他雨化田的。 “我碰你的身体,动了*,无法纾解……你那么美,无知无觉的躺在那里,于是,我……” 顾少棠脊背僵硬,牙关在咯咯打战:“你……你……” 雨化田长叹了口气。 太晚了,既然不能再回头,不妨一起掉下到地狱底层的熊熊业火之中。 “我剥光了你的衣衫,你我交颈同眠,锦衾之下,尽享温柔*。” 顾少棠眼前是血红的一片,她在铜镜中所见自己背后的花瓣一样的吻痕,还有那些萦绕脑中的绮丽碎片,渐渐拼接起来。 救命之恩后,竟然是这样不堪的画面 她爱着的人,竟然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哪怕马夫人说他是毒蛇猛兽,风里刀说他没有人的常性,哪怕千万人说雨化田十恶不赦活该下地狱,甚至她自己的理智都在一直的警告着:这个男人不是好人。她还是一厢情愿的相信着他,傻头傻脑的爱上了他,憧憬着和他一生一世。 万不得已不得不离开时,她心底濒死的遗憾痛楚,滂沱大雨中从来没流过的眼泪,都不是假的。 可现在,雨化田亲口告诉她,你犯了个多可笑的错误,你爱了个多么卑鄙的人。 情何以堪? 顾少棠气疯了,愤怒的声音几乎是在胸腔里炸响:“雨化田,你王八蛋!” 雨化田笑了笑:“你现在觉得恨我了?”光看顾少棠肩膀颤抖的幅度,他就知道他的小将军有多生气,他心中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爱也很好,恨也好,任何能加深他和顾少棠之间羁绊的方法,他都不会放弃。 顾少棠眼睛里燃烧着火,冷笑两声:“你是谁?我没我从来不识得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要离开京城,去找风里刀,永远永远都不回来。”转身就朝门口冲去。 没冲得两步,却直接撞进一个结实的胸膛之中。 雨化田的身影笼罩着她,左手轻握她右腕,炙热的气息几乎喷到她的脸上。 顾少棠甩开他的手,大大后退一步,栗然而惊,她离雕花大门不过四五步的距离,雨化田本来坐在桌边,要站起身还要在几部之间抢到她头里,等着她撞过去“投怀送抱”,这个轻身的功夫,委实可怖。 顾少棠皱头骂道:“滚开!” 雨化田笑了,一字一顿道:“顾少棠,你还是不明白。我不能放你离开,把我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缓缓退后一步,直抵门边。 “哗棱,哗棱,啪嗒”三声轻响,竟是门上八宝如意锁的扣紧之声。 顾少棠心弦骤然扣紧,虽然黑暗已经浓重到相隔咫尺也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雨化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太不寻常,从他们相识之初的黑水城皇宫之中直到今日,顾少棠都没有感受到他这样强烈的情绪,又绝望,又疯狂。 “你干什么?” 雨化田并不回答,悠闲的慢慢朝她走过来,他向前一步,顾少棠就向后退一步,几步之后就踏上了方才雨化田身后的鹅黄色幔帐。 宽大的幔帐不过有几处是松松挂住,被顾少棠一踩,整个的脱落下来 第167章 恨相逢之洞房花烛I 顾少棠还在顾及脚下,却发觉身后陡然明亮起来,她下意识的回过头去——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红色,像满山遍野的山茶花,像燃烧的熊熊烈焰,看一眼就会被灼伤的热度。墙壁四周皆以红色锦缎遮住,屋顶之上也用精美的毡毯隔起,地上铺着暗红缎绣的地毯,点缀着几朵牡丹,,花梨大理石大案之上铺着江南精工织绣的百子图的桌帷,案上一对粗粗的簇新龙凤红烛,火光潋滟。 斜对着檀木妆台上镶嵌着偌大的菱花镜,映着烛火反射着暧昧的暖光。 最里边,檀木镶玉牙床临着窗,绯色的薄纱幔帐以金钩拢住,锦被绣衾隐隐可见。 让顾少棠震惊的透不过气来的,倒不是房中如何奢华精致,而是整个房间被精心布置……成了婚房的模样。 她转过头盯着那张熟悉又莫测的俊脸,惊得说不出话来。 雨化田脸上是温柔的微笑,薄唇轻启:“今日你我共缔鸳盟,结成夫妻,洞房中诸般陈设准备仓促,娘子不要见怪才好。” 顾少棠错愕道:“雨化田,你疯了。” 雨化田似是没听见一般,笑意更是温柔,眼中深情无限:“我不敬天地,不信鬼神,拜天地可以免了;咱们二人父母早亡,也无父母可拜……” 他抬步朝大理石大案走去,顾少棠警惕的盯着他,敏捷的后退几步,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案上有一个雕工精美的玉壶和两个玉杯,雨化田闲适从容提起酒壶,在杯中斟了酒,最好的女儿红,酒香四溢,撞着杯壁发出脆响。 他放下酒壶,缓缓朝顾少棠伸出手:“来,与我一齐饮了这杯合卺酒,百年好合,永不分离。” 顾少棠看着他,咬唇恨道:“你做梦!” 雨化田凤眸斜睨,扬起下巴,缓缓道:“做梦?” 顾少棠的心几乎一下子提到了嗓子,雨化田的语气很温柔和缓,但她听得出他声音里竭力压抑的跟温柔完全相反的情绪……冷冰冰的愤怒与残忍。 她稳了稳心神,雨化田本来就不正常,但今天他比不正常更加不正常,直觉告诉她,有多少恩仇也不能再计较,立即脱身才是上策。 顾少棠眼神飞快扫过屋子尽头的圆窗,门口已经出不去,眼下出路就只有这个。暗自盘算了一下路线,利用家具物事尽量挡开雨化田,也许有七成把握可以顺利逃出去。 她小心翼翼的调整着身体的姿态,脚下刚挪动了半寸,却见眼前白影一闪,雨化田左臂舒展,夹着劲风,已经挡在她身前。 顾少棠来不及吃惊,,身形一矮,就要从他袖底滑过。雨化田身手敏捷如电,右手一翻,直切她面门,顾少棠眼看去路堵死,无可奈何,只得双足一点,倏的向后跃开。 雨化田踏步抢上,右肘击出,顾少棠还没落稳,抬足踢雨化田小腹,这下变招太急,顿时失了重心,向后摔去。 雨化田右臂向下抄去,眼看就要揽住她纤腰。顾少棠又气又恼,哪肯让他如愿,身形一转,躲避开去,这下是在太过勉强,无法控制身体,撞到了大理石案台旁的墙壁之上。 顾少棠脊背撞得生疼,正庆幸躲开了雨化田这一抱,忽觉呼吸一滞,掌风已经到了面前,顾少棠右手格出,却不料雨化田掌法忽变,随手一钩,已经拿住了她右腕,顾少棠心中大骇,左手切他抓着自己的左腕,雨化田顺势一带,使了个莲花缠,将她左手也扣住了,将她双腕交到自己左手中。 雨化田欺身上前,手上用力,好整以暇的将她双腕拉高按在墙壁之上,笑道:“现在想陪我喝酒了?” 顾少棠用力挣扎,却哪里挣得脱?眼中恨意迸尽:“死太监,你做梦。” 雨化田冷笑一声,伸手取过大理石案台上的玉壶,朝自己口中灌了一口,低下头,强硬的朝那片无情的美好的樱唇吻了下去。 哪怕她并不愿意,顾少棠的嘴唇还是一样的甜美,肌肤相碰的触觉让雨化田想起某个大雪纷飞的夜里,顾少棠娇羞的扬起面庞,那是他漫长的求不得的生涯中,少少的甜蜜温存。顾少棠的心是给风里刀的,她的吻也给风里刀的,那次他偷了它,据为己有。这次他并不介意用抢的,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一切手段都可以采取,原本就是雨化田的生存法则。 顾少棠被困在雨化田和墙壁之间,双臂动弹不得,猛的提膝朝他胯下撞去,雨化田见机甚快,并不放开顾少棠的嘴唇,同时抬膝一抬,对撞过去,骨骼轻响,顾少棠只觉髌骨似乎要碎裂一般,忍不住出声呼痛。 她本来牙关紧咬,雨化田的亲吻只落在唇上却不得其门而入,双唇分开的瞬间,冷冽醇香的酒浆跟雨化田的气息一齐灌了进来。 女儿红的辛辣与甘醇一齐在舌尖逸散,雨化田带着强烈的侵略气息,扫过她敏感的上颚和舌底,激起一串让人震颤的火焰。 越炙热,越寒冷。 世间竟然有事物可以同时给人炙热和寒冷两种感觉,就像这酒,就像雨化田,就像人的心中可以同时容纳同样强烈的眷恋与痛恨。 顾少棠毫不犹豫的猛然合上牙关,他骗她,他欺负她,最好咬断他该死的舌头,顾少棠恨恨得想。 可惜哪怕在激烈的亲吻中雨化田的反应还是比兽类还要敏捷精准,下一瞬他的拇指和食指已经钳住了顾少棠的下颚。 他的力气大得不可思议,顾少棠越执拗的要合拢嘴唇,就会有更大的力量和疼痛从颌骨传来。 雨化田若无其事的继续这个亲吻,越发的炙热缠绵。 纠缠,冲刺,占有,温柔又强硬的滑过将她口腔之中的每一寸肌肤,感受她轻微的战栗,顾少棠的味道让他迷醉贪恋, 顾少棠的眉头颦着,小巧鼻翼在轻轻颤动,缺氧让她有些许的眩晕,对痛楚和快感的感知却更加鲜明。小巧的舌尖无处躲藏,任他予取予夺。 酒浆和津液顺着二人交叠的唇角缓缓流下,在紧贴的肌肤间更增*。 雨化田似饕餮永不满足,几乎要通过亲吻就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残存的酒浆呛入了气管,顾少棠全身一震,猛得咳嗽起来。 雨化田抬起头,松开了钳制顾少棠的双手。 顾少棠低着头,咳得几乎窒息,半晌才站起身来,眼角微红,冷冷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雨化田,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以雨化田的武功,大可以轻而易举的挡开或者躲闪,但他就一动不动的硬接了这巴掌,顾少棠盛怒之下,下手毫不容情,一缕鲜血顺着雨化田的嘴角缓缓流下,映着烛火俊美容颜越发妖异。他的脸色平静如水,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现在觉得恨我了?” 顾少棠抬袖擦了擦微肿的红唇,咬牙道:“王八蛋”,推开他继续朝窗口方向走去。 雨化田在她身后森然道:“你就这么急着去找他?” 顾少棠头也不回:“风里刀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他是人,你不是。”她步子极快,话语间已经到了房屋正中。 “看来你还是不够恨我。” 话音未落,背后劲风已到,顾少棠暗自防备,袖中暗器已经早就滑入掌中,回身出手,六枚星玄银光闪动,直朝雨化田飞了过去。 雨化田不但不避,反而上前一步,身形流转,躲过其中四枚,左手抬起做兰花之态,一招拈花礼佛弹开了奔面门来的另外一只,最后一只星玄贴着他上臂飞了开去,将素白蟒袍划了个两寸长的口子。 他脚下不停,瞬间已经到了顾少棠身后一臂之遥。 顾少棠更不迟疑,身体微侧,提肘向后狠狠撞了过去。 雨化田闪身避过,伸手拿她肩头,道:“暗器没出全力,是不是仍是对我有情,不想下杀手?” 顾少棠回臂转身,双手中又各扣了三枚星玄,冷笑:“雨化田你少自作多情,我就算喜欢野猪豺狗,也不会对你有情。” 抬手朝雨化田颈间刺过去。 雨化田黑曜石般的眼眸骤然一寒,右手挡开利刃,左脚飞出,十分凌厉狠辣。 顾少棠心中一惊,赶忙退身,却哪里还来得及?堪堪躲开一步,已经被踢中腿侧,“蹬蹬蹬”连退几步,重重撞在梳妆台旁,摔倒在地,将菱花镜震得铄铄摇晃,一直点翠的金步摇从台上掉了下来。 刚刚手忙脚乱拼命站起身来,忽觉左腕一麻,已经入了雨化田掌握之中。顾少棠立即用力向外挣,却听身后人轻笑一声,一股大力从手腕传来将她手臂反扭到身后,骨骼几乎碎裂的疼痛,让顾少棠手中星玄再也拿捏不住。 雨化田上前一步,右臂轻舒,将顾少棠纤腰环住,整个人禁锢在怀中。 顾少棠被他抱在怀中挣扎不得,恨极他轻薄之举,道:“你放开我!” 雨化田的气息热热的喷在她后颈,声音低沉磁性:“我要伤你,易如反掌。” 顾少棠怒道:“打不过你又如何?有种你杀了我啊!” “你!”雨化田眼中怒意闪过,左手向上微抬,顾少棠被反扣的肩背骨骼发出轻微的“咔”的响声。 “唔……”突如其来的剧痛让顾少棠低鸣出声,倔强又骄傲的女土匪又岂会屈服于威逼?转头瞪着雨化田骂道:“你杀了我好了,怕你这个卑鄙下流的死太监,我就不叫顾少棠。” 雨化田脸色寒如玄冰,眼中火焰却几欲她烧成灰烬,胸口起伏不定,用身体迫住她,向前推了几步到梳妆台前。 台上摆着些婚房常见的胭脂水粉,还有些许新嫁娘的发簪手镯等物,雨化田迅速的松开顾少棠,将台上杂物都拂到地上,也不去理会价值不菲的珠翠金饰四散摔落。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奇快无比,顾少棠来不及反应,上半身已经被他压在梳妆台上。 顾少棠勉力半抬起身体,腕骨奇痛,再也挣扎不下去。 雨化田俯下身去,挺直的鼻尖亲昵的摩擦着顾少棠的耳廓,如情人般呢喃耳语:“你看,我们是多好的一对儿。” 眼前的菱花镜中,红烛艳,人双影。 顾少棠的面颊因打斗和愤怒而有些绯红,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清秀中另有一番动人;身后男子除了唇角的妖异血迹,端得是才貌仙郎。 雨化田从镜中看着她,眼中情深一往又隐隐压抑狠戾,轻声道:“顾少棠,我不是什么情圣,你说不,就看你和风里刀双宿双飞。” 她是他的病,她也是他的药 她曾经给过他多美丽的希望,也就让他多深切的绝望。 他想跟她一齐在阳光下,如果不能,就带着她一起去地狱里,我佛慈悲,可是顾少棠就是他的唯一的极乐净土,他看不穿,放不下,根本无法立地成佛。 顾少棠似被这“花好月圆”画面灼伤了眼睛,飞快的别过脸,恨道:“你别妄想了,只要我还活着,就要和风里刀在一起。” 身后的雨化田呼吸一滞,罕见的沉默下来,良久不语。 顾少棠讲完方才那句,只道必然触怒雨化田,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折磨只怕会更惨酷,暗下决心绝不低头于他,但雨化田的沉默却让她心中略为慌乱起来。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彼此喘息清晰可闻,顾少棠心跳越发急促,忽听雨化田道:“顾少棠,你看右边。”语音甚是温柔。 顾少棠略一迟疑,还是转过脸去:“……”,檀木小柜之上珠镶凤冠,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嫁衣,映红了顾少棠的面庞。 “喜欢吗?”雨化田柔声问道 “……” “穿上给我看看好不好?我一直想看你穿嫁衣的样子。” “你做梦!”顾少棠咬牙道。 片刻后,雨化田轻笑一声:“不穿也好,穿了也还是要脱。” 下一刻,亲吻重重的落在顾少棠玉色的后颈之上。 肌肤被重重吮吸的触感让顾少棠真的惊惶起来,猛力一挣,拼着脱臼也不肯再受雨化田辖制。 雨化田将她肩膀一拉,从梳妆台上拎了起来,反剪她左腕的手向前一推,放开了顾少棠,阴沉道:“真有骨气,连手臂都不要了?” 顾少棠心下慌乱,急于脱身,再也顾不得和他斗口,右手一甩,两枚星玄脱手而出,同时向窗口方向倾身而去。 她早知星玄对雨化田毫无用处,但从门口打到这般时候,此时离圆窗已然不远,只要暗器能让雨化田缓上一缓,哪怕有片刻停滞,自己便可从窗口逃脱。 雨化田的唇角勾起一个绝美的弧度,骤然出手,左袖挥出拂了暗器,右手已经拉住了顾少棠的后领,他功夫本就极高,这一串动作更是快到不似凡人。 顾少棠离窗口不过三四步之遥,大惊之下更是用尽全力挣脱,两股相反的巨大力道相交,“嗤”的一声,顾少棠白色苏绣的外袍从肩到腰,几乎扯成两半,她的暗器星玄,都置于她外衣的暗袋之中,也都掉了出来,叮叮咚咚的掉在地上。 顾少棠似被那声响吓傻了,愣了一会儿才又回过头,又是一个耳光抽过去。 雨化田甚至扬起脸让她打得更顺利些,这下比方才还重,他抬手擦了嘴角的鲜血,抬起头,漆黑的凤眸中隐隐有血光浮动:“打得好,在你打我第一个耳光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干了。”手臂伸展,强硬将面前的顾少棠整个揽住怀中。 顾少棠出身江湖,也多历险境,但她为人机警武艺又高,少年时是西南大帮的帮主千金后来当了将军,顺风顺水,再厉害的顾少棠,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在遇到雨化田之前,对男女之事,她几乎还是白纸一张,可是说顾少棠身上关于*的印记,是雨化田一点一点打上去的,但在今夜之前,雨化田总是点到即止的克制,负伤之后的轻薄无耻之行,她虽然切齿痛恨,但当时昏迷不醒,并不知道详情。 如此衣衫不整的被男人抱在怀里,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之声,顾少棠愤怒之下,也终于觉得:大事不妙,大声道:“死太监,你放开我!” 雨化田更加愉快的笑了,手顺着她脊背的凹陷缓缓滑下,压低的嗓音有种妖异的性感:“我是不是太监,你很快就会知道,会亲身体会得清清楚楚”。 此时顾少棠才悚然发现,她不但离窗很近,离那个黄梨木大红幔帐的绣床,也很近。 第168章 恨相逢之洞房花烛II 雨化田左手一推,力气甚大,顾少棠本来就在拼命向外挣扎,顿时失了重心,连退几步摔倒在那张铺着交颈鸳鸯戏水红绫缎被的大床上。她一身得自由,马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了起来,好像那华丽的红绫锦被是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碰一下会灼伤烧焦她的皮肤似的。 雨化田并没给她重新摆好格斗姿势的时间,进步欺身而上,将她压回到那光滑柔软的锦被中。 顾少棠在全力抵抗着,但毫无章法,愤怒和慌乱让她不太记得什么武功招数,就像三岁时一只大大软软的青虫掉在身上那样,只是手足不停的乱踢乱打——如果她想得起来,可能还会吐口水。 雨化田轻而易举的就抓住她乱打的双手,拉高到头上用一只手固定住,用膝盖压住她的腿,居高临下的望着顾少棠的脸,他眼中闪着灼人的火光,比痛苦更深沉,比*更强烈:“你乖一点,不要再反抗,我会温柔的对待你,你看着红罗帐和红烛,今天就是我们洞房花烛之夜,从此你是我的妻子,我们生生世世都不分开。” 他垂下头,试图亲吻顾少棠的嘴唇,顾少棠恨恨的把脸扭向一边,恨道“阉狗,你做梦”。 雨化田盯着她,妒火中烧:“风里刀!风里刀!风里刀!你眼睛里永远都只有那个废物,你那么爱他,几次三番为他,连性命都豁得出去,他呢?为了荣华富贵将你弃之不顾……你还愿意跟他在一起?” 顾少棠依然扭头不看他,气鼓鼓的像只刺猬:“我不识好歹,不可救药,都是我愿意的,我和风里刀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女土匪从来都是这个秉性,越被威胁,反而越是倔强。 雨化田怒极反笑,贴着她耳边咬牙道:“我为你百般奔波,西厂的偌大权势都可以不要,可你却无半分情谊对我,都是同一张脸,顾少棠,你为何如此厚此薄彼?” 顾少棠眼波震动,嘴唇微微一张,却没有说话。 雨化田眼中爱恨迸尽,将右手扼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之上,沉声道:“我想把你撕成碎片,找到你的心,把风里刀的名字的部分通通挖出来,如果有用,我真的会这么做。” 顾少棠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杀了我好了。” 雨化田笑了,温和得让顾少棠觉得发冷:“这可真是一出滑稽戏 ,你现在就在我怀里,心里却想的都是他,一张婚床上有三个人,看来我得干点什么,让你没空再去想他。”他的手从着顾少棠肩膀滑了下来,搭在她腰间的绣金鸾带上。 顾少棠惊道:“你……你要干什么?!” 雨化田亲昵道:“那夜你受伤昏迷不醒,太过遗憾,现在你我从头到尾补齐好了。” 腰带渐渐松动让顾少棠更是惊慌,挣扎道:“你,下流!” 雨化田俯身过去,在顾少棠脖子边挺住,挺直的鼻尖暧昧的划过她的皮肤,深深的嗅着她的气息,细碎的吻着,如爱人低语:“下流的还在后面,今夜我不会下药,我要你明明白白的感觉到,用你的每一寸皮肤感觉到,你是怎么属于我的,我也不会点你的穴道,我要感受你的挣扎,你的每一次扭动,我会让你的脚尖为我绷紧,我要看你意乱情迷高齤潮时的神色。” 说话间,揽住顾少棠纤腰一抬,将她的外袍整个扯脱下来。 他口中淫词不断,顾少棠脸色绯红,对那些无齤耻言语欲不听而不可得,只着中衣的状态更让她又是羞惭又是恼怒,趁个空隙,抽出了右手,变掌翻出,切雨化田的风池穴。 雨化田抬手将她手腕抓住,扭到背后,用身体压制住她上半身,另一只手勾住她腿弯,将顾少棠从床沿抱了起来,朝大床内猛得一丢。 床上都是软软的锦被,当然并不会摔痛,但被人当个物品又扔来扔去的感觉,让顾少棠心中不断积累愤怒越发刺痛,他武功高,就可以这样羞辱她?他救了她性命,就可以对她做那些无齤耻之事?但最让顾少棠痛恨的是自己,是自己竟然爱上这个人渣这件事,今日的桩桩件件羞辱,都是她识人不明的报应。 顾少棠挣扎着稳住身形,半跪在牙床内,雨化田站在床边,被幔帐遮住了一半脸,就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他抬起膝盖,压在床上,全身的肌肉流畅的绷紧——大型猛兽捕猎前志在必得的状态。 顾少棠向内畏缩的一下,颦眉恨道:“你敢过来,我立刻咬舌自尽。” 雨化田冷笑一声:“你不是爱惨了风里刀?敢伤自己,我立刻把他抓回来,你怎样伤的,他就要伤得惨痛百倍千倍,一个牛得意保不了他。” 顾少棠气得嘴唇都在颤抖:“你……”,抬头一看,雨化田倒没立刻对自己出手,而是反手在解捆缚红罗幔帐的金丝软带。 “你要干什么?!” 雨化田将那轻软飘逸如一段金光的软带拿在手中,笑道:“倒提醒了我,你这个女土匪生气起来什么都做得出,为防万一,只有得罪了。” 手出如风,直拿顾少棠的手腕。 直到此时,顾少棠才发觉他的擒拿功夫岂止是一个“好”字,技巧和力量都惊人之极,不过十招下来,顾少棠就又被他制住动弹不得。 雨化田慢条斯理的讲她玉色的双腕拉高,用金丝软带紧紧绑缚在床头的檀木栏杆之上,雪白的肌肤衬着金带,倒也煞是好看,雨化田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纤细的腕骨,低声道:“这软带十分坚韧,根本挣脱不开,不必多做无谓挣扎反而伤了自己。” 期间顾少棠“狗太监,王八蛋”的骂声不绝,纵然自身功夫实在和雨化田相差太远,却也不甘心任他鱼肉,双手既然被缚,她趁雨化田重心移动的片刻,抽出右腿,足尖猛得朝他太阳穴踢去,雨化田连头都没回,仍然是反映奇速,背后生眼一般,直接抓住她的脚踝,侧身过去,扯脱足上官靴和白色罗袜,露出脚上玉一般的肌肤,脚趾纤细秀美。 雨化田将她的纤足握在手中,轻轻抚弄,足底本就神经密布,稍加触碰就会麻痒难当,顾少棠全身一震,想要抽足,在他铁箍一般的手中却哪里抽得出来 雨化田调笑道“将军肌肤白皙细腻,想不到一只脚也如此动人,上次匆忙倒是没顾得上赏鉴,今夜我要一寸寸的检查,你全身是不是也是如此。” 顾少棠脸上几乎要滴下血来,咬牙道:“无耻!” 雨化田听而不闻,脱了她另一足的鞋袜,如法炮制用金丝软带将她双脚也缚住了。 两边的红罗软帐低垂,大床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雨化田低头看着已成鱼肉之态的顾少棠,她不再叫骂,只是咬着嘴唇恨恨的盯着他,她的外衣已经出去,刚才几番挣扎,中衣的领口也挣开了些,露出胸前欺霜赛雪的肌肤,她的头发微微有些散开,,还有几缕汗湿的刘海,被挣扎出的汗水粘在脸上,眼神如同落入陷阱中惊恐又懵懂的小兽,带着虚张声势的惊慌。 雨化田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你很美,醒着得时候更美。”, 顾少棠当然不会欣赏他的赞美,恨恨的“呸”了一声。 雨化田伸手过去,抚她脸颊,顾少棠扭脸避过,雨化田的手却落在她发间,扯脱了顾少棠束发的玉簪,万缕青丝舞在鸳鸯枕上。回手摘下官帽,也解了自己发髻,起身拾起一只顾少棠方才散落在地的星玄,又转了回来。 顾少棠皱眉暗想:“他发疯到现在,到底要做什么?”眼看雨化田手中拿着星玄慢慢凑近她的脸,又想:“若他能杀了我,可是再好不过。” 雨化田却只是拿起她一缕青丝,用星玄一割,削下了寸长的一绺,又割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将两缕发丝合在一处,从蟒袍袖口扯下一段金丝扎住,收入袖中,微笑道:“夫妻结发,这就算礼成了。” 他长发披散,低头看着顾少棠,语音带了一丝□□的暗哑:“鸳鸯帐里成双夜,不可辜负了*”红烛的光透过幔帐照着他的脸,异常英俊也异常的残忍。 天地间似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雨化田倚着床头,垂下眼帘看着顾少棠,红罗帐内共鸳枕的场景他想了多久,盼了多久,只有雨化田自己知道,如今终于“心愿得偿”,虽然并不是最理想的方式。 顾少棠扭头,看着相反的方向,细嫩的脸颊气鼓鼓圆滚滚的。 想到这个给他带来无穷烦恼的女土匪,如今就困在掌中,任由自己为所欲为,雨化田的身体越发的热了起来,但他不愿太着急,好不容易到了嘴边的猎物,当然要小心翼翼,连皮带骨啃得干干净净,若如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囫囵吞枣,不免暴殄天物。 更何况,他和她也许此生就只有这么一夜而已。 雨化田伸出手,顺着顾少棠嘴唇优美的弧线轻轻抚摸,道:“你笑起来最好看,笑一个给我看看好不好”他最喜欢她笑得样子,好像人世间的肮脏和丑恶都能沾染的美丽。 微痒的触觉让顾少棠几乎战栗起来,她扭过脸,恨恨瞪着他:“雨化田,你还耍什么花样?以为这样可以羞辱我吗?” 雨化田轻笑一声:“羞辱你?看来顾将军还是知道我要做什么的。” 顾少棠涨红了脸,眼中怒火更炙,咬牙道:“你不就是想那些……那些……禽兽之事,我受伤那天是这样,今天也是,你跟绍赫那奸贼没什么两样,都是一丘之貉!”又豁出去一般道:“你要我身子,就拿去好了,江湖儿女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迎合你着无耻小人,做梦” 雨化田开始还在微笑着听,猛然扼住顾少棠的下颚,强迫她不许转头,冷笑道:“顾少棠,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我相伴多久?同塌共枕多久?我要一夕之欢,有数不清的机会,随时可以下手,何必等到今日”眼中的利刃似乎恨不得切开顾少棠细白的肌肤:“若不是……若不是……” 不知该如何言语,半晌才自嘲的一笑:“我一直在,忍,忍,忍,忍的非常辛苦,现在不必了。” 他的嘴角危险的抿起,成了一条冷酷的弧线,抬眼道:“我的功夫很好,你要不要试试?也许你快活以后会食髓知味,再也离不开我 ” 顾少棠当然不会因为床第之欢倾心于他,只会加倍恨他入骨,雨化田不肯放过顾少棠,也不肯放过他自己。 顾少棠恼恨的看了看雨化田,骂道:“无耻!” 飞快的别开眼。 雨化田嘴边噙着笑,缓缓的在解自己腰间的玉带,他除了头发散开,其余基本还算衣冠楚楚,但不知怎的,寻常的宽衣动作,雨化田做起来就分外的淫齤靡 代表西厂至高无上权力的蟒袍被丢出帐外,粗暴的亲吻落在顾少棠白玉兰花一般的脖颈上。 顾少棠全身一颤,忍不住“啊……”的惊呼出声,立即后悔咬唇不言,决不能给雨化田任何他期待的回应。 雨化田体温一向偏低,此刻倒是像火炉一般,热气扑面而来,炙热嘴唇贴在她脖颈,吮吸,带着嗜血一样的力度。 顾少棠急促的喘着气,忍不住扬起脖颈,躲避他噬人一般的亲吻,却无意中方便了身上之人。 热吻沿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上到了耳际,顾少棠密闭双眼,薄薄的耳朵红得如透明一般,雨化田伸出舌尖,细细描绘着耳朵的轮廓。 耳廓之上神经密布,蠕动的舌尖带来酥麻的触感,湿湿的呼吸带着雨化田的气息,像一只小虫子直钻入心底,顾少棠脸色红得越发不正常,眉头紧颦,身体微微战栗起来。 雨化田抬起头,凤眸中尽是□□之色,修长的大手从顾少棠肩窝处沿着玲珑有致的身体一路滑下到腰间,从雪白中衣的下摆伸了进去。 顾少棠的肌肤仍然如他记忆中一般,光滑得如最上等的绸缎,细腻的方佛有某种磁力,沾上就让人不忍释手。 雨化田心神一荡,越发情热。 顾少棠咬着下唇,恨不能魂灵离了肉身,去那飘渺云端之外,也好过受雨化田这般折辱,可是却只能困在这牙床软塌,感受那指节修长的大手紧贴着自己纤细的腰线缓缓向上,带着灼人的热度和*。 她忍不住尽量向上弓起身体,在可活动的范围内努力躲闪在自己背后腥风作浪的手,却听雨化田在耳边腻声笑道:“看来将军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但属下以为,要挺腰迎合无需急在此时,不如等*之际……” 顾少棠身体一僵,不知该不理雨化田的风言风语继续反抗,还是改变一下方式为好? 雨化田见她懵懂,低头一笑,轻吻她脸颊上小痣,大手顺风顺水已经滑到了她背后亵衣盘结之处,左手揽住顾少棠纤腰微微抬高,右手已经灵巧的挑开了绳结。 亵衣一松,顾少棠心中羞怯更深一层,全身肌肉绷紧,紧闭双眼,贝齿死死咬着下唇。 雨化田看了看僵得像木板的顾少棠,暗叹口气,抽手伸到顾少棠唇边将她的嘴唇从牙齿的折磨中硬拨出来。 樱红色的下唇被咬出了一圈深深的齿痕,有丝丝鲜血渗了出来,雨化田的拇指爱惜的滑过她唇上伤口,艳丽的红豆沾在他指尖,轻轻一舔,顾少棠的味道便在舌尖逸散,她是他的,永远都是,一点都不可以让与他人。 “夜还长着呢,你还是留点力气吧。” 窗外起了风,刮在窗棂上呼呼作响,不知何处的晚香玉的香气,隐隐传来。 雨化田的目光,如同有形的物质,爱抚的流连在顾少棠身上,她的中衣沾了汗水,贴在身上,略为透明起来,领口又挣开许多,露出一段雪白娇嫩酥胸,诱人一探究竟,却堇色亵衣挡住,欲见而不得之际,更增诱人。 顾少棠紧闭着眼睛,却能感知那炙热渴求的目光一般,连脖颈都泛红了。 雨化田修长的手指在她纤美的锁骨上缓缓滑动,亵衣的带子已经解开,松松的搭在雪肩之上,随着他手指的滑动忽左忽右,牵动得亵衣也贴着顾少棠身体滑动,春光若隐若现。 顾少棠心都提到了嗓子,虽觉雨化田多半不会放过自己,但总是心存零星的侥幸之念,亵衣总是最后一层“保护”,起码自己暂时还“安全”,但也知不过是掩耳盗铃,心中更是恨极雨化田,想起猫儿抓到了老鼠往往不立时咬死,总要尽情玩弄才肯咬死吃掉,自己如今就是这般处境,恨道:“雨化田,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到底要戏耍我倒什么时候?” 雨化田轻笑一声:“顾少棠,你在怕什么?你死都不怕死,还怕我‘戏耍’?”顿了顿又道:“还是你怕自己真的食髓知味,心甘情愿的从了我?” 顾少棠怒火“腾”得又加倍烧了起来,睁开眼瞪着雨化田,怒道:“无耻之徒,做你的春秋大梦!” 雨化田笑道:“无耻?” 低头亲了亲她脸颊:“是这样?”,在她腰间扭了一把:“是这样?”隔着亵衣贴上娇嫩丰盈:“还是这样?” 大手捧着酥胸下缘,暧昧轻柔的微妙抚触,温柔又带着残忍的味道。 顾少棠全身一震,脸上又红又白,猛得闭上眼睛,她素性骄傲,哪里受过这样的对待欺辱她既恨雨化田轻薄下流,但更恨她自己识人不明,对禽兽倾心轻信,才有今日报应。 雨化田凝神注视她,只见顾少棠的睫毛都在剧烈的颤抖,暗叹口气,撤回了手。 又过得片刻,雨化田即无再肆轻薄,也没说话,顾少棠正微觉诧异,却听雨化田笑道:“你还记得千金笑吗?” “……”顾少棠当然记得,下江南查案,他们一起躲在青楼之中守株待兔,等着抓偷醉雨剑的韩冥,雨化田却把她困在“*一刻”上这样那样上下其手,她早该看出他是个下流胚子,竟然到此刻方知,真是冥顽不灵。 “隔壁也有一对男女,那女的曾说起过一样东西” “……”顾少棠心中暗骂,那些龌龊之事他倒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女子提过的东西,好像是叫…… “飞燕夹”雨化田的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意:“你就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 “你睁开眼睛,就能看见。” 顾少棠犹豫了一下,将眼睛微微挣了一条小缝,偷瞄出去,雨化田在她眼前摊开手掌中,有一对中间镂空的黄金夹子,作飞燕之形,半寸左右,打造得十分精细。心中暗想:“这个东西好像首饰一样,是做什么用的呢?雨化田为什么把它带在身上?” 雨化田凤眼斜睨,轻笑道:“将军好奇之心甚重,一定在猜此物有何用处?请听属下代为分说,此物需夹在乳齤尖之上,欢好之际,椒乳轻颤,金燕随之摇摆晃动,就如振翅将飞,能撩起无限□□……”不怀好意的扫过顾少棠胸前已经几乎滑落的堇色亵衣和带着薄汗的玉色胸口:“你的肌肤美如羊脂白玉,衬着金燕,一定美得紧。只是这是此物虽是纯金打造,但到底是硬物,夹在娇嫩之处,难免疼痛……” 顾少棠脸色惨白,眼眶瞪的几乎要裂开一般,嘴唇颤抖:“你……你,你敢把……用到……我身上……我……”可是她又有什么能拿来威胁雨化田的呢杀了他?若能杀得了他何至陷入如此境地;自杀?等于拉风里刀一起陪葬;恨他一辈子?雨化田求之不得。 第169章 恨相逢之洞房花烛III 罗衣轻解处,拥雪成峰,脂凝暗香,姑射肌肤真似冰雪般透明,隐隐泛着一层晕红,饶是他定力非凡,也不由呼吸一滞,□□烧得□□越发胀痛。 顾少棠“啊”的一声惊呼,她既愤怒到极点,也慌乱到了极点,□□身体的羞耻感,对雨化田手中金燕的恐惧让她的脑际一片混乱,骂道:“你滚开!不要!” 雨化田不为所动,冷冷的勾起唇角,左手环住顾少棠纤腰紧紧禁锢,让她不能扭动躲闪,右手当真拿起金燕朝雪峰之上那樱红一点凑了过去。 金属冰冷的触感让顾少棠彻底绝望,倔犟的扬起脸,不再说话,再难堪再疼痛又如何?她才不会示弱去求这无耻小人开恩饶恕。 只听“当,当”两声脆响,一双金燕已经被雨化田大力丢出帐外,温润柔软的触感紧贴在胸前雪峰之上。 雨化田含弄着口中的樱绯,也带着些许的恨意,不论怎样恐吓,她都如何都不肯对他低头;也带着些许的快意,她在怎么不愿意,也反抗不了自己的亲密之举。再一想到顾少棠肯这样乖顺忍耐,是为了保护风里刀,心中更是滋味难明。 翘起的舌尖绕着乳首舔舐,轻戳,旋转,吮吸,掌控着力道恰到好处,顾少棠的味道很美,拥有她的感觉实在太好,哪怕事情并不如雨化田所愿,他还是下意识的如对待宝物一样的对待她。 顾少棠又是一声惊呼,却与方才的惊诧不同,更加的狼狈不堪,雨化田的舌头仿佛有倒刺一般,被□□的那处酥齤痒难耐直入骨髓。 雨化田牙齿轻轻的咬噬,微痛中更带来另外一番让人心跳的触感,只觉樱绯在他撩拨之下缓缓硬了起来,伸出右手握住另外一侧雪峰,揉搓抚弄,他指节修长,指腹因长年持剑而又有一层薄茧,滑过肌肤的摩擦感,格外刺激。 顾少棠未经人事,哪里经得住如此*手段,直觉胸前麻痒难当,另有一股陌生的热意,慢慢的在丹田蔓延,又羞又怕,只是咬牙不作声。 炙热的亲吻滑过芬香汗湿的肌肤,一路向下,顾少棠身段极是玲珑,纤细的腰线既有常年习武的修长坚韧,又带着少女的细腻柔软,雨化田一寸一寸的品尝过去,爱极也是恨极,直恨不得将她连皮带骨拆吃入腹,从此再也不必苦守煎熬。 温热的唇舌寻着了小腹中心那处可爱的凹陷,狡猾的兜着圈子,绕着那处凹陷辗转舔舐,却不深入,顾少棠紧张得吸着气,小腹绷紧得好像一块石头。 雨化田的手伸到她背后,向上托住她纤腰,舌尖迎了上去。 酥麻的触感让顾少棠发出“啊”的一声急喘,又慌忙的咬紧了嘴唇,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竟然有如此多自己都不知晓的敏感地带,稍加触碰会引起海啸一样的波澜。 她痛恨并害怕着雨化田,也痛恨并害怕着自己的身体因着雨化田的“轻薄”而产生的陌生的反应。 雨化田抬起头来,狭长凤目中是qing欲的血色.手伸向了顾少棠中裤的腰带。 男女之事顾少棠固然是白纸一张,但没吃过猪肉也明白猪是会跑的,她当然明白雨化田接下来想干什么,会干什么。 顾少棠的脊背都麻痹了:“不……你!不要……”她的尊严不允许她在雨化田面前低头,但少女本能的羞怯又让她不得不开口。 雨化田常年冷峻如冰的脸色本来已经染了一份chun色,顾少棠的拒绝却他心中妒意更深,冷笑道:“不要?还是只是不要雨化田?”几乎是在咬牙切齿:“要是我是风里刀,就不知道有多高兴了吧?” 他抬起手,“嗤”得一声,将红罗软账的帷幔撕下了寸余宽的一条,将顾少棠的眼睛蒙住了。 “实在不愿意,就把我想象成你的心上人好了,反正我们一模一样。” 顾少棠眼前是尽是绚烂奢靡的红色,只觉右脚脚踝一松,却是雨化田已经解开了束缚的金带。她目不能视,扔是凭着感觉,朝雨化田所在踢了过去,却被抓住了脚踝。 “顾少棠,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不是要羞辱你,我只想你快活。” 下衣除尽时,顾少棠几乎在庆幸雨化田蒙住她的眼睛,人类会被感官欺骗,她可以像蜗牛躲在壳里一样躲在这片红色之后,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假装世界上并没有雨化田这种败类存在,可是人类的自我欺骗还不算完美,当她想到雨化田现在正在看着什么,还是羞愤得全身几乎燃烧起来。 雨化田凤眼半眯着,听见自己的胸口怦然的心跳,眼前的身体他梦想了许久,却仍是他想象不到的完美,顾少棠雪腻香酥的肌肤带着薄汗,泛着自然的光晕,修长柔软的肢体,玉山高处,小缀珊瑚,体态feng流,堪称绝色。还有顾少棠身上的气息,她女伴男装,自然不会用胭脂香粉,但顾少棠身上的清甜甘冽香气,对他确实刻骨铭心清晰不过,此刻汗水蒸腾,比任何chun药都更让他意乱情迷。 亲吻落在足尖,辗转吮吸,顾少棠失去视觉,听觉和身体的触觉却是更加敏锐,酥麻微痒的触感从足尖如潮水般泛滥来开,鲜明到刺痛。 雨化田嘴唇和手顺着她的小腿缓缓上移,顾少棠的腿尤其纤细秀美肌骨匀停,连膝盖都光滑如玉,他就如一个得了心爱之物的孩子,珍爱的吻着她的寸寸肌肤,也恶劣的挑逗着,用尽千般伎俩。 顾少棠就像一只醉酒的虾,下身光裸的状态带来的羞耻和雨化田吮吻让人战栗的触感,让她全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她忽然想起飞龙瀑,冰冷又湍急的河水,雨化田重伤昏厥,脸色苍白得好像会随水化去,她的心中的绝望悸动;想起大雪纷飞的鞑靼荒野,死里逃生的后颠倒鸾凤的错吻;想起那个不堪的夜晚之前,她倚靠在雨化田怀中,让人安心的温暖。 她想起大漠中的黄昏,天地都很安静,雨化田雕刻般俊美的轮廓溶在夕阳的金光里,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静谧美好。 顾少棠犯了严重的错误,她为了逃避此刻的羞窘,放纵自己的思绪绵绵飘远,却失了防备之心的身体里,那陌生的青火已经随着雨化田的爱抚越燃越旺,几乎要将灵魂点燃。 雨化田从她*的内侧抬起头来,冷酷的唇角勾着银丝却更显得淫齤靡,他伸手扯脱了顾少棠蒙眼的纱布。 突然到来的光芒,让顾少棠有瞬间的茫然失神,双颊嫣然,只是娇喘不定。 “顾少棠,你动情了。” 雨化田心中忽而又燃起些微的希望,他凑近顾少棠的面庞,低声道:“你对我……是不是仍然有情意?” 第170章 恨相逢之洞房花烛IV 顾少棠的灵魂缓缓回来的身体中,凝神看着眼前妖致俊美的男子,嘲讽的扬起嘴角,眼中却隐然有泪光闪动,早知今日,何必相识? “厂公大人,你不是让我把你当风里刀吗?” 雨化田脸色一寒,伸手钳住顾少棠下颚,恶狠狠的盯着她,咬牙道:“说,说你爱我。” 顾少棠冷冷瞥他一眼,朱唇轻启:“你别做梦了,我只爱他。” 胸中的戾气几乎如利刃直接刺破雨化田胸膛,他将顾少棠下巴一摔,三两下将自己的衣衫褪尽,雨化田平日看来消瘦,此刻不着寸缕倒显得体魄健美,肌肉线条流畅,如同大型的猫科动物一般,还有那处炙热嚣张的凶刃,耀武扬威的昭示自己的存在。 “不管你想着谁,也只能在我身下辗转shen吟”雨化田冷笑着,伸手取了侧枕,手顺着顾少棠的纤腰滑下,将她身体微微一抬,将侧枕垫在了她雪臀之下:“放松些,不然会很痛。” 顾少棠别开脸,巨大的力量分开双腿的感觉让她倍感羞辱,心不可遏制的纠结成乱七八糟的一团,她和雨化田,到底为何会走到这般光景? “啊——”纵然早有准备,痛呼之声还是不受控制的从唇边逸出,后半声却被顾少棠死死的压抑在喉咙之中,不可以让这个卑鄙无耻之人称心如意,绝不。 “呃……”雨化田喘息着,将身体缓缓的挺入,紧致温暖的包裹让累积多时的*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带来*噬骨的快齤感。但比身体上的愉快更让雨化田迷醉的,是他终于得到了顾少棠。 可是,他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她,也就注定在某种意义上永远失去了她。 往日种种,沙漠相救,地宫相携,饮酒交心,校场并肩……多少情意,到此刻,都一笔勾销,只剩仇恨 。 自今而后,顾少棠永无再爱他的可能。 雨化田明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饕餮之宴,他无论如何都要逼她一起共赴极乐。 顾少棠死死咬着嘴唇,紧闭双眼,撕裂的痛楚让她脑中一片茫然,一时不知身在何地。 雨化田的*深埋在她身体之中,却并没急于攻城掠地,俯身在她玉颈辗转热吻,耳鬓相摩,急切的呼吸热热的喷在她颈肩。 他忍耐得极是辛苦,一直细细观察着顾少棠,待她痛楚的表情淡去,这才又开始律动。 顾少棠既是初试*,他那物又比寻常人来得雄伟,硕大的*充盈身体带来的疼痛和不适却一时难以散去,只是苦忍。 雨化田低头相视,顾少棠脸色绯红,颦眉忍耐的表情,凛然又媚气,带着点娇怯怯的懵懂,让人心疼,又忍不住想加倍欺负,他心中百般滋味难明,只觉下腹欲火更炙。 铁刃般的*在娇嫩的莲心反复的撞击,一般的火热,爱与欲,本就是密不可分。 顾少棠肌肉绷紧,却发现那处的疼痛,已经渐渐不翼而飞,方才散落在四肢百骸中的热度,又迅速聚拢起来,羞恨之余,更添了一层惭愧,只是加倍咬紧薄唇,宁死也不肯发出shen吟之声,从尾骨中渐渐升起酥麻快齤感却并非意志力所能控制,不由自主从鼻腔中溢出甜腻的哼鸣,随着律动的节奏,若有若无,却更增诱惑之意。 雨化田的内心在分裂,他一方面将自己化为猛虎,把这个给自己带来无穷烦恼的女土匪整个撕碎吞噬,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是世界上最温柔的新郎,给爱人最完美温柔的初次体验。随着顾少棠身体越发艳若桃花之色,如小猫般呢喃轻喘,只觉得越发难以控制自己的*。 顾少棠直觉体齤内那物越发胀大,难耐的扬起脖颈,纤腰扭转,却还是不能逃离那铁刃的侵犯,手腕上挣得都是汗水,十指紧紧扣着床头的锦帐。 “顾少棠……” “顾少棠,你睁开眼睛。” “顾少棠!睁眼!” 雨化田的声音极低,带着*的暗哑和无尽的渴望,一声比一声唤得急切,像一只受伤的孤狼。 顾少棠在感官的兵荒马乱中,茫然的睁开眼,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他万年如冰湖一般冷峻的脸,突然生动了起来,他的眼神不再目空一切,燃烧着*的兴奋,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妖异不同寻常的俊美。 顾少棠的别过脸去不看他。 雨化田见她仍在不甘的拒绝,索性俯下齤身去,将她严严实实的盖住,让寸寸肌肤都贴合在一处,摩擦,缠绵,纠结,你不是要拒绝吗?我就要每寸肌肤都相接相亲,我要自己的每寸气息,都深入你的皮肤,将你的灵魂,整个污染。 强烈的男性气息包围着顾少棠,所有的感官都在告诉她,是谁正在占有她的身体。 深入的一个挺身,顾少棠呼吸骤乱,那个羞于启齿之处,涌上突如其来的强烈快齤感,如同鞭子打在她的神经上,她全身一震,腰肢弓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好不容易才把即将脱口而出的shen吟遏制在喉咙之中。 可惜,雨化田敏锐的发现了她的反应,又怎么肯放过?接下来几下都往那里撞去。 一*甘美的酥麻从脊骨升起,泛滥到全身,快齤感越来越强,似要破体而出,顾少棠死死咬住嘴唇,抵死不愿发出shen吟,却无法控制肌肉和四肢,在大红锦缎上如羔羊般洁白扭动,雨化田观察着她的脸,看着顾少棠在痛苦与极乐的边缘挣扎的表情,他吻上她的嘴唇,撬开她的牙关,让自己的舌头与她的共舞,同时说出诱惑:“出声,叫我的名字,我就放过你.” “呃……”顾少棠唇边溢出甜美的叹息,斜瞥他一眼,努力的平衡自己的气息,挣扎着说:“风...风里刀...”,然后满意的到雨化田眼中划过的失落。 他欺凌她的身体,她凌迟他的心,公平。 越疯狂越堕落,越快乐越无望,雨化田疯狂的发泄着自己的嫉妒和爱情,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重。身下的顾少棠喘息抽噎着,眉越锁越紧,“嗤”的一声响,细密的大红锦缎被顾少棠手指扯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极乐,雨化田呼吸越发粗重,表情都开始扭曲,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她的身体,她是他的,至少此时此刻。 体齤内又是一波噬骨的波涛,强烈到不能承受的快齤感已成折磨,顾少棠的万缕青丝舞鸳鸯枕上,头不受控制的摇摆起来,终于再也管不住自己的shen吟,胡乱呓语:“嗯……慢点……放过我……不要……” 那是极乐的痛苦,狂欢的绝望,*的酷刑。 雨化田平生第一次,失去了控制. 他扯开顾少棠手腕的束缚,把她扶抱到自己身上,坐姿却让二人结合得比方才更加深入几分,雨化田欲念如狂,抱着她在腰间律动,埋首在她胸前,吮吸着噬咬着,饕餮不足,顾少棠已经身得自由,却仍不由自主的由他摆布。律动达到最高齤潮,天地都在摇动一般,顾少棠修长的脖颈向后扬起,像一只垂死的天鹅,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从未体会过的快齤感,焚天灭地般烧毁了一切理智,叹息shen吟出声:“啊……” 顾少棠反应让雨化田更加难以自持,莲蕊痉挛绞紧带来的快齤感直冲脑际,重重抽齤送几下,一片绚烂色彩在眼前炸开,滚烫的液体喷洒在顾少棠身体深处,世界破碎,虚空重组,从此二人再也斩不断羁绊。 第171章 天明 夜已深,红烛轻燃,春光暗暗浮动,静谧偶然被马蹄声踏在石街的声响打破,似乎是远来的驿兵来往兵部送信。 雨化田轻抚着她玉色脊背和肩头上深浅不一的wen痕,皆是狂乱的huan爱之中自己留下的痕迹。 顾少棠背对着他,蜷曲着睡去,或许是昏过去,然后睡着了,虽然她武功很好,但昨夜那样激烈的身体和情绪消耗对她还是太勉强。 但即使睡着了,她仍然不愿意面对他。 如愿以偿,遍体鳞伤,对他和她来说,都是如此。 雨化田蜷起身体,温柔的把顾少棠环住,让二人年轻chi裸的身体严丝合缝的贴在一处,顾少棠体力透支了,才会不得不在他怀中睡去,等一对龙凤红烛寸寸燃尽时候,她会醒来,那时二人就是仇敌。 再也不会有这样相拥共伴的夜晚,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珍惜,雨化田觉得他会舍不得睡去,但顾少棠身上混合着*和糖果味道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的心安,终于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的是颈间的寒意,清脆的鸟鸣合着第一缕晨光,已经一起透过了窗棂。 顾少棠用半边红罗帐裹住身体,手中拿着他的醉雨三刃剑,寒光闪闪的剑刃就架在他脖子上。 雨化田有点奇怪:顾少棠起身,遮体,寻剑这么折腾,自己竟然没有醒来,他抬眸注视着他的“新娘”,心中在想:如果这真是新婚之夜后的第一个清晨,那该是何等的旖旎美好? 可惜现在顾少棠眼中是比剑刃还要寒冷的恨意,不光是对雨化田,更是对自己的,她从昏沉的睡眠中醒来第一件映入脑海的事,不是雨化田的无耻之行,而是自己耽于*随他沉沦的丑态。 顾少棠心中一片寒冷,贝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不仅要凌辱她的身体,竟连最后一分自尊都不肯让她留下。 kuai感并不能让一件丑恶的事情变好,而是恰恰相反。 雨化田缓缓的撑起身体,像一只慵懒的大猫,锦被顺着他肩头滑下,露出精壮chi裸的上身。 “恨我吗?” “……” 顾少棠抿唇不语,剑尖一送,紧压着他颈间的肌肤。 雨化田欣慰的吁了口气:“那就好。” 顾少棠冷笑:“你觉得我不会杀你?” 雨化田摇了摇头:“你肯留下来杀我,很好,杀个十年八年,总会得手。” 顾少棠恨极,手中剑向前一送,利刃在雨化田脖颈上擦了个寸长的口子,鲜血涌出。 雨化田凝视着她,脸色恬然平静,好像是个无聊的看客在好奇:“她到底会不会杀我?” 顾少棠嘴唇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手腕微微发颤,再进一分,醉雨剑就足以切开雨化田喉咙,他的血会溅到屋顶之上。 便在此时“啪啪啪”叩门之声骤然在门口响起,十二万分的急促。 顾少棠脸色一变,按住剑刃不发。 雨化田皱起眉头,自己早就吩咐过不得靠近,谁胆大包天敢来打扰?沉声道:“是谁?” 门外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响起:“是……属下。” 雨化田森然道:“汤思九,我的话,你都丢到脑后了?!” 一贯沉稳老练的汤思九都被雨化田声音中压抑的怒气吓得慌了手脚,嗫嚅道:“属……属下不敢,只是这桩消息实在太过要紧,属下怕耽搁了有碍督主大事。” 雨化田看了看神情莫测顾少棠,无奈道:“什么事?快讲,讲完快滚!” 汤思九道:“是……昨夜边关传来消息,宁王朱祁宸起兵造反,联合鞑靼在阳庆山道伏击了北军,七万精兵尽墨,三军元帅景恕……阵亡。” 雨化田失声道:“什么?!” 汤思九道:“千真万确,景元帅身负重伤后力战不屈,身中二十余箭而亡,柏蓝将军被敌人斩断一臂,拼死带着元帅遗骸与不足二十残兵逃出山道,凤翔,凉平已为叛军所占,恐怕今日消息就会在京城传开。” 雨化田急忙转头看顾少棠,却见她神情又是凄楚又是不能置信,似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突然间樱唇微张,一口鲜血,喷得满地都是。 顾少棠眼前一片模糊,自从校场点状元故人相认,景恕虽然威严不够言笑,却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呵护在羽翼之下。景恕一面申斥她,一边为她写报功的奏折;景恕为了保护她,宁可委屈景应龙顶缸代娶仙游。景恕为她的每一点战功欣喜不已,时时处处为她打算,对她点点滴滴的抚照慈爱甚至远超自己亲子,在她心中,早把景恕当成了自己的父亲祖父一般。 只手擎天,为她遮挡住一切风雨,强大犹如天神的景恕,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撒手而去,她还来不及说一句感谢或者告别。 顾少棠身体摇摆几下,似要摔倒。 雨化田急忙起身,伸手欲扶她,他的手刚碰到顾少棠手臂,顾少棠就如同被蝮蛇螫手一般,全身猛然清醒一颤,用力甩开雨化田,连退几步。 “顾少棠……”雨化田惊愕无已,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哪怕此刻是顾少棠一生中最难熬,最需要一个肩膀依偎着啜泣的时刻,他也不能靠近她,因为她的难过,有一半是拜他所赐。 这世上人人都可以关心顾少棠,只有他不可以,昨夜之后,他就是伤她最深最重之人,再也没有关心她资格。 顾少棠低着头,看不见表情,静静得站了一会儿,她逼迫自己从巨大的悲恸中清醒过来,回头看了看地下扔着自己昨日所穿的衣物,早就撕扯成一团团的碎布,穿不得了。随手把醉雨剑丢在了地上,走到昨夜梳妆台旁雨化田逼她穿的那套嫁衣之旁,翻出亵衣和中衣。 裹住身体的红罗纱帐落在她脚下,春日清晨的阳光照在她完全chi裸的身体上,像一座晶莹剔透的白玉观音。 雨化田的眼睛本来目不转睛的追逐着她,但骤然看见光明中少女几乎圣洁的美丽*,他突然有些自惭形秽,别开了脸,道:“你不能回去,宁王作乱,北军重创,林芳知晓你身份,更加不会放过,没有景恕的保护,你再回去凶险之极。” 顾少棠转过头,平静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雨化田素来傲然,言辞锋利,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顾少棠已经穿好了中衣,嫁衣是无论如何不能穿的,在地上兜了几圈,捡起了雨化田那件素白蟒袍,端详了一阵,将袍子整个翻转了过来,穿在身上,扎眼的四爪金蟒再也看不见,不仔细端详,只会觉得是件寻常的白袍。 顾少棠在菱花镜前细细束好头发,深深吸了口气,对镜端详,镜中人还是天塌下来敢用肩膀扛的顾少棠。 她再次确认了自己打扮衣着无有不妥,俯身拾起昨日旧衣中的兵符,揣在怀中,转身就欲出门。 “顾少棠……”雨化田忍不住出声唤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少棠脚步一滞,轻声道:“我不想再见你,因为看见你的脸就会想起自己没穿衣服的样子。”上前解了八宝如意锁,推门而去。 第172章 灵堂 茶楼下来往的伙计茶客,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没人朝她多看一眼,顾少棠心中冷笑,雨化田不禁思虑周全,对手下管教也是极严了,但步下楼梯台阶身体粘腻酸痛的不适感还是让她厌恶得皱了皱眉。 返回自己的将军府,顾少棠叫仆从烧水沐浴,又换了身干净的黑色便装,也不带随从,径直往景府去了。 侯爷府的匾额上还未罩白布,但景家显然已经知悉了消息,来迎候的管家景五腰间已然系上了黑纱,一见顾少棠眼圈先红了:“顾将军,您来了。” 顾少棠难过的点了点头,景五抬袖抹了抹眼角,引着她进了内院。 偌大的灵棚的棚顶已经搭了起来,廊中白布散乱丢放着,仆从来往布置都是寂静无声,脸上皆是悲戚的神色。 待走到灵堂门口,却听得里边传来吵闹之声,顾少棠皱了皱眉,随着景五进了门,却见紫檀长桌上铺了白桌衣,香烛,蜡台和长明灯已经摆上,仆从在旁边不知为何围成一圈,夹杂着啜泣和劝告之声,仙游公主一身缟素,慌慌张张的朝她迎了过来。 顾少棠刚要跪下行礼,公主却先扶住了她,花容憔悴,显然也刚刚哭泣过,只急切道:“这个时候将军何必多礼?幸好你来了,快……快劝景应龙吧……” 顾少棠道:“怎么回事?” 公主鼻尖发红:“应龙他……死活都不肯让人摆公公的灵牌,婆婆早上听闻消息已经昏厥过去一次,方才劝了景应龙几句,这倔牛也不听,婆婆又哭又气,头风发作,御医正在后边问诊呢。” 顾少棠眉头颦起,点了点头,走上前,拨开了苦劝的景府仆从。只见景应龙盘腿坐在地上,头发挣得乱七八糟,眼睛发红,口中嚷道:“滚开,我爹打仗那么厉害,他不会死的,一定是消息错了,你们都滚!”气鼓鼓得像头小斗牛,把那块灵牌牢牢的抱在怀里。 顾少棠上前一步,轻声道:“景应龙,真有出息!你好好抱着,抱着景元帅就会回来了。” 景应龙更要发怒得要爆炸一般,抬起头,看见是顾少棠,要骂的话就哽在喉咙里,瘪着嘴不出声。 顾少棠在他面前摊开细白的手掌:“把牌位给我。” 景应龙低着头,也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却不如方才抱得紧了,顾少棠伸手硬把灵牌从他怀里扯了出来,转头递给了管家景五。 接着伸手从地上拎起了软成一滩泥的景应龙,一个耳光又快又狠的扇了过去。 “啪”得一声,景应龙捂着麻痹的脸颊,错愕得愣住了。 “景应龙,你听着,元帅死了,你再也没资格耍小孩子脾气,你现在是景家的天,你娘亲媳妇还等着你照顾;你是朝廷的将军,是男人的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给元帅报仇,哭哭啼啼没得辱没了景恕的英名。”顾少棠伸手把高大青年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景应龙僵硬得梗了一阵,终于呜呜得哭出声来,接受了父亲死去的事实。顾少棠像长姐般安慰的轻抚着他的头发,自从昨日黄昏,晶莹的泪水第一次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没有景小侯爷从中作梗,灵堂布置也顺利了很多。 景应龙哭得收不住,半晌才觉心中疼痛郁闷稍歇,这才发现自己眼泪鼻涕把顾少棠的肩头都打得透湿了,讪讪抬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却发现顾少棠并没注意他,目光留恋在南边墙上,不知在凝神看着什么。 景应龙顺着她目光看去,墙上却是挂着一幅漠北边关的地形图,景恕身为三军元帅,家中这些东西随处可见,不禁疑道:“你看什么?” 顾少棠目光并未从地图转开,道:“元帅出事的阳庆山道在崤山北麓,事情太奇怪了,其一,崤山并不在凉平,凤翔的新营之间,元帅为何会集合这么多兵马,突然前往崤山呢?” 景应龙惊道:“真的?” 顾少棠继续道:“你再看阳庆山道,形状就像一个敞口的葫芦,地势凶险,极易被伏击,大军通过前必然会斥候探路,前锋开道,部署重兵把守出口万无一失,才会让主力进入山谷,元帅征战多年,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景应龙咬牙道:“或许爹爹一时大意轻敌,没料到宁王那王八蛋竟然狗胆包天突然联合鞑子造反。” 顾少棠摇了摇头:“元帅耗费无数心血修建新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钳制朱祁宸的野心,不会对他毫无防备之心,这其中必有咱们不知晓的缘故……” 忽听得脚步声响,管家景五又走了进来,身后领着一人,却是江彬。 景应龙迎了过去:“江探花,你也来了。”眼眶又微微红了 江彬上前重重扶住他肩膀,安慰道:“元帅尽忠报效,为国捐躯,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 顾少棠见江彬身上整整齐齐穿着官袍,道:“你从兵部来?” 江彬点了点头:“我本来早上在喝茶,听见门外吵闹,跑出去看,却是七八个人骑着马,撞翻了路边的馄饨摊子,滚水泼出烫伤了食客和摊主,我那酒肆你们也去过,门前石路很窄,早上还有不少行人,他们竟飞快的催马,不出事才是稀奇。 我远远得望见这些人穿得都是武官的官服,留了心,混在人群中偷偷观察,伤者自然不依不饶,拉扯着不让他们走,其中一个骑马的人很生气,那马鞭抽了一个抱着他胳膊的伙计,骂道‘你们这些刁民,耽误了军爷们的前程,惹毛了老子把你们抓去军中喂鞑靼的白毛狼。’ 另一个人嘿嘿笑道‘老天有眼,景恕那老东西终于死了,咱们兄弟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有出头之日,大喜的日子,别跟这些下贱人计较了。’” 景应龙怒道:“他妈的,这些骑马的是什么东西?” 江彬道:“你先别急,等我说完。当时我还道自己听错了,想要再走近一些,领头的人正好回过头来,我大吃一惊,赶忙低下头来。” 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道:“是谁?” 江彬看了看她:“右将军,夏衍。”顾少棠脸色一变:“往下说。” 江彬继续道:“夏将军阴沉着脸,说‘到手的富贵才是富贵,太张扬坏了我的事,我先扒你们的皮。’ 先前那人赔笑道‘夏元帅,兄弟们也是受了许多鸟气,难得有舒展一日,这些下贱人能坏什么事?’夏将军脸上似乎有了一丝笑意,道‘我怕夜长梦多,赶紧赔银子给他们,咱们去兵部要紧。’那人不敢违背,掏出大把的银子遣散了众人,又赶路去了。” 顾少棠嗤笑一声:“他也配?” 夏衍所属西南军中一脉的将军,因为景恕做兵部尚书的关系,郁郁不得志,对自己在疆场之上大放异彩,更因为景恕的庇护节节高升大为不忿,竟而暗中投靠宁王。顾少棠亲眼所见他私通宁王,也已经将此事密告景恕,是以景恕此次调兵完全将其架空,留他在京闲赋。 江彬又道:“我不急思虑,赶紧回转换了官袍,先去找你,但听你府中人说你去了景府,心中知道景元帅只怕不好,这才赶了过来。” 顾少棠整了整衣领,冷笑道:“走,咱们一齐去兵部,我倒要看看夏衍老匹夫怎么抢这个‘元帅’。” 第173章 景恕之死 三人即刻赶往兵部,不多时,马蹄已经踏上了直通兵部大门的长街,清韵茶楼的影子在顾少棠视线中一掠而过,虽然只有短短一瞬,昨夜的记忆立时如潮水般涌来,如同烙铁灼烧心口的剧痛,她忍不住重重的咬住了嘴唇。 到得兵部门前,顾少棠强打精神,翻身下马,撑着马鞍的手臂忽然一软,踉跄的几乎是摔了下来,她短短一日之内连番遭逢大变,从茶楼出来也未及吃了早饭就赶到景府,体力精神都是已是强弩之末。 江彬已经下了马,正站在她旁边,赶忙伸手扶住顾少棠,惊道:“顾将军,你怎么了?” 顾少棠摆了摆手,闭目喘息,等着血液慢慢回到脑中将眼前飞舞的黑影都驱散,才缓缓道:“我没事,咱们赶紧进去。” 还未到兵部大堂,就听得里边声音嘈杂,忽然“啪”得一声巨响,似是什么重物摔在地上,一个斯文但愤怒之极的声音喊道:“你们……你们就算打死我,也不能开这昭文柜。” 景应龙低声道:“好像是王侍郎。” 顾少棠皱起眉,上前推开了大堂的门扉,“吱呀”一声,门分左右,顾少棠三人相顾,皆是目光错愕,眼前的情形比他们想象之中,还更要混乱几分:夏衍脸上的嘿痦子都带煞气,领着七八个人大剌剌的站在大堂中央,成一个扇形,将一个长七尺宽四尺的黝黑的木柜子,围在当中。 而堂堂刑部左侍郎王越,官帽也飞了,官袍也散开了,脸上还有一块乌青,就如同一只八爪鱼一般手足并用缠抱在柜子之上,夏衍方一人正伸手欲把他扯下来。 两个兵部的司务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站在一边,想上前却是不敢。 “都住手!” 顾少棠声音不大,碎冰落玉盘的质感。 屋内人一齐望了过来,顾少棠居中,景应龙和江彬跟在她两侧,三位少年将军挺拔俊朗如修竹,袍角带着风,快步走了进来。 夏衍一伙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方才的张牙舞爪却略微收敛一些。 “门外就听见吵闹”顾少棠杏眼一撇,看了看夏衍:“我还道哪里的山贼跑来打劫呢?原来是夏将军,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夏衍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趴在柜子上的王侍郎正被逼得走投无路,恨不得撞墙身亡,眼看“救星”到来,忙道:“夏将军今早以来,就指明要开昭文柜,可是按照兵部机密文书保管的规矩,只有元帅亲至才能启封.我等自然不肯,夏将军就动手打人。 顾少棠道:“夏将军是前辈老将军,总比我们更知道兵部的规矩,怎么会做如此无礼之事” 夏衍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王大人是科举出身,只晓得些酸儒的说法,不懂半点兵法变通,规矩是只有兵部尚书能看,但如今景恕已经死了,难道就烧了不成?我身为左将军,兵部以我为长,有急事需要从权处置,开了昭文柜又如何?” 顾少棠听他口称景恕,连“元帅”都不叫了,心中暗怒,道:“宁王作乱,元帅为国捐躯,满朝上下都在等着边疆的消息,这个当口上,不知夏将军为何要来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昭文柜,这里边难道有什么比边关战报更急的急事?” 夏衍嗤笑道:“景恕带兵不利,疆场大败,使国体蒙羞,自己也丢了性命,总是难逃玩失职之罪,就算他活着,这‘元帅’也不配叫了吧。” “你!”,景应龙拳头攥紧,头上青筋都爆了起来,就要冲上去跟夏衍拼命,顾少棠伸手拦住他,倒是笑了:“举国哀痛,夏将军倒是美梦成真,可惜不过是痴人说梦,景元帅将星陨落,也轮不到区区扫帚星镇我大明疆土。” 夏衍脸涨得通红,老羞成怒道:“你这小白脸没半分本事,只靠景恕庇佑一路青云直上,还敢消遣老子?老子在跟蛮夷拼命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没爬出来……” 顾少棠冷笑道:“夏将军,军中等级森严,比得可不是出娘胎的时辰,论官衔我还大你半阶,你这么口无遮拦侮辱上官,按军法我应该把你拖出去军棍伺候。” 夏衍和他的党羽一齐笑了起来,兵部衙门不比军中,只有些文官和只会守门扛戟的衙役守卫,顾少棠等人拿他们是无可奈何的。 顾少棠并不恼怒,伸手入怀取出一物,摊开手掌,却是晶莹剔透的玉质虎符:“夏衍,只要此物在我手中,北军所余将士就需听我调动,除非你永远不批战甲,否则这军棍总要打到您尊臀之上。” 夏衍看着那虎符,慢慢弓下身体,眼中放射出异样的光芒。 顾少棠反而把手往前伸了一点,笑道:“想要吗?” 王越惊叫:“顾将军小心,不要让兵符落到他手中。”夏衍野心难遏,真的将这三个少年将军和兵部之人尽数杀死,夺了兵符,谋夺元帅之衔也并非没有可能。 猝然生变,就在夏衍不由自主的向兵符伸出手去之时,顾少棠右手撤开,左掌竖起在夏衍颈侧猛得砍下,夏衍直觉脖颈的脊骨缝隙节节生疼,忽然一股大力迎面而来,知是顾少棠提膝撞过,却是躲闪不及,“噗”得一声,鼻口喷血,脑中涌起最后的一个念头是:“这小白脸好狠。”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顾少棠这招极巧,近身搏击不是夏衍这等将军所擅长,又攻其不备,一击得手。 夏衍一伙慌了手脚,一面忙着救护人事不醒的夏衍,一边慌乱骂道:“顾少棠,你无故将夏将军打成重伤,我……我要去御前弹劾你!” 顾少棠长吁了口气,胸中觉得舒服了些:“他要强夺兵符,受伤也是咎由自取,兵部众人俱可为证。” 没了夏衍这个首脑,余人立时成了没头苍蝇一般的乌合之众,小声骂骂咧咧的抬着夏衍离去不提。 王越这才从柜子上爬了下来,抬袖擦了满头的冷汗,从地下捡起自己的官帽,庆幸道:“三位将军,幸好你们来了。”顿了顿又道:“夏将军在军中资格甚老,就这么打了他,恐怕……” 顾少棠低头一笑:“打就打了,还能如何?现在宁王乱作,宫中,朝廷,民间都是一团,谁又顾得上追究这个?就算告到皇帝面前,陛下也未必有心思听他的委屈。夏衍他们只怕也是知道这点,才来吵闹。王大人,他们要开的这个昭文柜,里边装得是什么?” 王越道:“也没什么,就是军中一些将军的官档文书,你们的大概也在其中吧。” 景应龙奇道:“夏大痦子要看这些做什么?” 顾少棠隐隐有些不安,摇了摇头道:“谁知道呢?” 闻听得兵部大门外马蹄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两人“蹬蹬蹬”快步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是将领的服色,身材高大,稀疏的黄胡子,身上和铠甲上都挂着干涸的鲜血。 顾少棠三人又惊又喜,赶忙迎上前去:“李德将军。” 来人确实左将军柏蓝的副将,参将李德。 李德一见顾少棠,扑身跪倒:“顾将军……咱们元帅和北军都……”眼泪淌了下来,沾湿了胡须。 虽然已经知道消息,但从并肩作战,在战场死里逃生的战友口中听闻又是另外一番伤痛,顾少棠扶起李德:“我们都知道了,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张崤山一线的大地形图在四位将军面前展开,山峦城郭,道路阡陌,寸寸山河皆染血。 “十余日前,元帅下令集合九地的北军骑兵,本拟先行筛选,再派往凉平凤翔的新营,但第五日黄昏的时候,突然传下将令,令全军朝西北方崤山出发。” 顾少棠道:“元帅没说为什么要去崤山方向?” 李德摇头道:“元帅没说,柏蓝将军也不知晓,只说军情紧急。”又继续道:“急行了一周一夜赶到了阳庆山道,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柏蓝将军对元帅说‘地形不利,不宜趁夜进山道,不如先在山道外扎营,等天明再走’。 元帅想了许久,还是摇头道‘不能耽搁’,耿谦将军先带了五千人前边开道,守卫出口,大军才缓缓进入了阳庆山道。” 顾少棠皱眉道:“既然耿谦将军已经守住了出口,又怎么会……” “本来一直都很顺利……突然间,似乎天上闪了个大雷,滚石,火球一齐冲两边的山上滚了下,箭落得像雨一样,山谷里到处是马的嘶鸣和人的惨叫……元帅和将领们下令迅速出谷,可是……” 李德虎目圆睁,眼眶几乎要裂开一般:“后来我想啊想,一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耿谦将军带去的五千人为什么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山道出口迎接我们的,只有鞑子的长刀和带着火的飞箭……出口十分狭窄,只一会儿,将士们的尸体就堆得像小山那么高,流出来的血把土地都化得泥泞不堪……” “本来一直都很顺利……突然间,似乎天上闪了个大雷,滚石,火球一齐冲两边的山上滚了下,箭落得像雨一样,山谷里到处是马的嘶鸣和人的惨叫……元帅和将领们下令迅速出谷,可是……”李德虎目圆睁,眼眶几乎要裂开一般:“后来我想啊想,一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耿谦将军带去的五千人为什么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在山道出口迎接我们的,只有鞑子的长刀和带着火的飞箭……出口十分狭窄,只一会儿,将士们的尸体就堆得像小山那么高,流出来的血把土地都化得泥泞不堪……” “七万人……都是北军最精锐的骑兵,被鞑子像牲口一样宰杀,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出口被堵,就一股脑的超来路退去,又黑又混乱,马匹和人互相践踏受伤的不计其数……” “士兵们都不再听指挥号令,我心里也很慌张,只听见元帅骑在马上,大声说‘我北军将士听了,死于敌人手中可以,决不能白白牺牲,今日陷入死地,惟有血战到底,景恕绝不独生。’” “我听见元帅都和咱们一起,心里定了些,兵卒们也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像没头苍蝇一般的乱逃乱跑,总算有了些组织队列,且战且退到了进山谷的一边……” 顾少棠皱眉道:“这入口……”若能逃出,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李德叹了口气:“也早被敌人占据了,余下的将士都是一个心思,既然非死不可,战死总好过窝窝囊囊被人杀了,也不管四面的火箭飞刃,都杀红了眼的往外冲,前边的人倒下了,后边的人继续拼杀,可是地形不利,又敌众我寡,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已余不足千人,可离出口也不过不足十丈远,两侧的敌人见我们就快冲出重围,竟直接从山谷上冲了下来,元帅拨马前去围挡,用枪刺倒了十几个狗鞑子,余人怕了元帅神威,不敢上前,竟然派了个侏儒一样的怪物,滚到马下,用刀划开了战马的肚子,元帅坐骑立时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元帅也摔倒在地,被马压住了。 柏蓝将军和余下的将士都急了,疯了一样的往上冲,却见那侏儒全身挂满了鲜血肚肠,飞快的钻出来,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就砸在元帅的头上,发出乌鸦一样粗燥难听笑声,鞑子们一拥而上……”哽咽的说不下去。 景应龙泪流满面。 顾少棠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阳庆山道那葫芦状的出口,在地图上只有指尖大小的方寸之地,吞噬了她最尊敬也最爱护她的人。 征战半生,却死于一个丑陋猥琐的宵小鼠辈之手,她玉色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一股腥甜的味道又从憋闷刺痛的胸口涌到喉咙。 李德流泪道:“后来柏蓝将军拼死抢出元帅遗骸,我们拼死逃出,这才知晓原来是是宁王联合了鞑子造反……眼下有桩迫在眉睫的,却又无可奈何的大事,只能交给你们。” 顾少棠道:“是什么事?” 李德道:“你们要跟鞑子打仗,非得骑兵不可,咱们已经没有骑兵了。” 顾少棠等人默然不语,没有骑兵的机动灵活和速度,跟鞑靼的交战,就好象一个没有腿的人跟正常人打架,只能被动挨打,可是大明朝的骑兵十有□□在北军,北军的骑兵又十有□□折已经在了阳庆山道。 骑兵是军队的家底,马匹和士兵的训练都不是短时间能一蹴而就的,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再厉害的将军又怎么能打无兵之战呢?可是宁王并不会等着你训练好骑兵再继续造反,果然是迫在眉睫,又无可奈何。 静默间,忽听得兵部院外门外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有人问道:“顾将军可在?” 顾少棠三人面面相觑,整了整仪容,一齐走了出去。 第174章 失陷东厂 眼前竟是十分整齐的一队人马,为首一人长方脸,眉毛很淡,五品太监服色,以前并没见过。 “我是顾少棠。” 为首那太监道:“顾将军,劳烦尊驾,请跟我们走一趟吧。”语气倒很是客气。 景应龙怒道:“你们是什么人?是夏衍那老匹夫派来的吗?为什么要抓顾少棠?” 顾少棠拦住他,对景应龙轻轻摇了摇头,打夏衍不过是不足半个时辰之前的事,这会儿大概他没醒过来,更谈不上去告状。 果然,太监很和蔼的笑道:“在下尚铭,暂代东厂厂公之职,因为有人在御前讲了些小事,要请顾将军去商量一下,并不是什么‘抓人’,跟夏衍将军也没有关系。” 顾少棠皱眉道:“在御前将话之人,可是与司礼监有关?” 尚铭微微一笑,隔了片刻才道:“小人只是执行圣上的命令,其余一概不知。” 这是一个肯定的暗示。 “顾将军不能跟你们走。” 江彬一个箭步上前,已经伸手把顾少棠拦在身后,他心思转得极快,元帅战死顾少棠就是北军首脑,定是敌人对她出手发难,而顾少棠是女子,这本身就是一个足以致她死命的大秘密,决不能让她落入多半是林芳幕后操纵的东厂手中。 他回头望顾少棠一眼,眼神中大有深意,唇语道:“快逃,这里有我们。” 景应龙忽而醒悟过来,大声道:“当年顾易安将军就是这么被抓去的对不对?我爹死了,你们这些阉狗就来害顾少棠!” “噌”得一声直接从腰中抽出了长剑:“要抓顾少棠,先杀我吧!” 来人显然人人都身有武功,一见景应龙抽剑,有几个直接亮了兵刃。尚铭按住手下人,道:“二位将军不要动怒,我等只是请顾将军回去商量些小事,大家客客气气就好,若强行反抗,这拒捕之罪……你们也难逃干系。” 江彬和景应龙并肩而立挡在顾少棠身前,屏气凝神,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 顾少棠轻声道:“你们退开。” 江彬心中焦急,拉住她手腕道:“你不能去。” 顾少棠看着他,叹了口气:“违背圣旨,对抗东厂,你们俩这将军还要不要当了?” 景应龙怒道:“不当就不当!” 顾少棠脸色惨白:“咱们三个全军覆没,这是要把北军送给夏衍吗?他跟宁王勾结,你们甘心把北军直接送给害死元帅的人?退开!”轻轻推开二人,迈步走了出去。 尚铭点头赞道:“顾将军果然是识时务之人,那就请吧。” 眼看东厂的人前后左右密不透风的压着顾少棠离去,景应龙懊恼的蹲在了地上,骂道:“这他妈的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江彬稳了稳心神,道:“你去等马指挥使,把顾将军的事告诉他,我去西厂找雨化田。” 一方斗室,顾少棠面壁而坐,怀里抱着个青花的盘子,正把盘中精致点心一块一块丢进嘴里,东厂的人并没有为难她,也没把她关进水牢,而是请进了这里,还在桌子上摆了茶水点心,很是客气。 女扮男装冒充将军,欺君大罪,没有了景恕的保护,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接下来的事情顾少棠可以想象:耻辱的验身,秘密被公之于众,皇帝和朝廷上下一齐震怒,如果能平静秘密的死掉是她能想到的最轻松,最轻描淡写的结果了,简直可望而不可求。 顾少棠卷起袖口,看着自己白皙到几乎透明的手腕下淡蓝色的血管,咬断它,让血流干,会怎么样?可以逃掉一些羞辱吧?视线再一转,又扫见上臂内侧一抹绯红的吻痕,昨夜留下的那些痕迹,她全身都是,如果自杀在这里,明天仵作“验尸”瞧见,只怕会大吃一惊。 她不由皱起了眉头,死都死了,还要丢脸;可转念一想,既然死了,又怎么知道丢脸呢?浅笑着摇了摇头。 人临绝境,反而从容。 顾少棠想了一会儿,觉得很累,模模糊糊靠在墙上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间梦到了家乡不远处的一个青山秀水的小村子,有流水,桃花,燕子和婷婷袅袅的炊烟,风里刀和她似乎还是小孩子,很高兴的手拉手跑在雾气弥漫的田埂上,跑着跑着忽然长大了,风里刀回过头来,却变成了雨化田。 顾少棠缓缓清醒了过来,温热的指尖正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眼前的那张俊脸和梦中人渐渐重合。 她别开脸,抬袖擦了满脸的水意,站起身来,抬头向周围望了一圈,斗室无窗,晨昏不辨,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雨化田一身玄色的便服,没穿官袍,低声道:“大概一更天。” 顾少棠低着头,鼻音甚重:“你怎么进来东厂的?” “今早林芳密报皇帝,说你女扮男装假冒将军欺君罔上,皇帝被宁王造反的事吓得惶惶不安,把这事交给东厂,尚铭原来是织造间的首领太监,曹云钦死后,新提拔过来代管东厂。虽然按照林芳下手,他奉旨扣住你,但我下午来拜访东厂,他也言语暗示可以暗中让我进来探视,尚铭没什么武功,根基也不稳,在司礼监和我们之间摇摆不定,两方讨好,不论哪边得胜,都少不了他的好处。” 顾少棠挑眉道:“我们?” “……”雨化田顿住了,他反而更像被逼*的那个,尴尬的不知所措。 顾少棠点头哂笑:“对了,雨化田和顾少棠是仇人,西厂厂公和冒牌将军还是盟友,你看,我也可以很虚伪。” 她脸上笑着,纤薄的肩头却在微微颤抖,雨化田觉得心中怜念大盛,忍不住伸手想把她揽入怀中。 顾少棠向后退开一步,脸上立时罩上一层寒霜,道:“昨夜还不满意,想在东厂再来一次?” 雨化田的手在空中尴尬的僵了片刻,方背到身后,道:“好,我不碰你。你现在听我说:林芳的密报,皇帝虽然将信将疑,不欲张扬其事,但也不能轻易放过你的身份,今日马指挥使,我与林芳在御前争执了许久,互不相让的结果是明日由太医院的郎涌,黄梁和贺国钦三位太医验身,其中郎涌是马指挥使的知交好友,黄梁有些小把柄在我手中,量他不敢造次,但林芳却指定的贺国钦却是大麻烦,他是太医院的首领太医,医术人望都很高,他的独子在北军中醉酒误军机,被景元帅砍了头,可谓血海深仇。有他在,你不可能蒙混过去。” “明日从东厂到皇宫的路途中,我和马大人会设法派人救你,”他看着顾少棠:“送你离开京城,然后你爱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顾少棠抬起了头,很干脆的说道:“我不走。” 雨化田妍丽狭长的凤眸眯起:“你就这么想死吗?”咬牙切齿低声道:“难道是因为昨夜的事” 顾少棠轻笑一声,杏眼在火光中亮闪闪的:“雨厂公,*于禽兽就要故意以死明志?你也太小觑我顾少棠了。 第175章 顾少棠的最大危机 顾少棠轻笑一声,杏眼在火光中亮闪闪的:“雨厂公,*于禽兽就要故意以死明志?你也太小觑我顾少棠了。” “若我失踪,马指挥使难逃干系,还有江彬呢,景应龙呢?与我有关的所有人都会被怀疑,被株连,那谁带领北军对付宁王?谁在朝中牵制林芳?元帅的仇怎么办?林芳和宁王只怕会弹冠相庆,开心得合不拢嘴,只为了我一个人,就能把朝中反对他的势力通通剪除干净。” 雨化田剑眉一挑:“马指挥使和其他人,自然有他的生存之道;大明朝没有你操心,也存在了几百年,宁王造反成功与否也无关紧要;以前有那么多的朝代,以后也会有,这些你通通不要管,只管逃得性命就好。” 顾少棠哂笑道:“你站在什么立场说这个?若是政治盟友,我逃走绝对对西厂没有任何好处;若不是盟友,我对你只有仇恨和鄙夷,更加不会听你的任何说辞。”瞥了他一眼:“还是你觉得欺负了我,我就是你的所有物,雨大人作为‘物主’有权力对我指手画脚?” 雨化田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转身就走,几步走到门前,却又顿住了。 他按在门闩的手在微微颤抖,心里像有冰冷的火焰在灼烧,寒意彻骨又疼痛钻心。 顾少棠站在原地,低声道:“我珍视自己的生命,哪怕人生中发生了很多不如意不好的事,我也一样珍视,但如果为了一个值得的结果,也不会吝惜牺牲。 元帅不在了,作为将军,作为部下,保护北军,为他报仇,就是我的责任,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了自己可以苟且偷生就不计后果的一走了之。雨化田,你转告马大人,不要轻举妄动。” 雨化田半晌才又道:“神武将军忠心为国战功赫赫,还不是含冤屈死?皇帝软弱又贪玩,你把自己的生死交给这样的人处置,为了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值得吗?” 顾少棠摇头:“我也想过,如果祖父知道赫赫战功会变成腰斩时落下的铡刀,他的心血会让自己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他还会当将军吗?后来在沙城的时候,那个报信百姓死在我面前,我突然就明白了,就算他早知含冤身死的下场,还是不会坐视鞑子肆虐边境,欺凌大明百姓。不是因为忠于皇帝,而是忠于自己的良心,义所当为。 小时候父亲教我读书,有一句话不太明白,但记得很清楚,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现在倒是懂了,即使千千万万人反对,即使结果并不如自己所愿所想,还是要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这,就是值得。” 雨化田走后,顾少棠再没能睡着,直到很久以后,隐隐有鸟鸣之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她心中暗想:大概是天亮了。 果然又过不多时,尚铭带了东厂的番役前来敲门。 尚铭依然很是客气,令从人把食盒放在一旁,道:“顾将军,这是早膳,您吃好后请随我们走,皇上派来的三位太医已经在鹿羽阁等了。” 顾少棠心中一惊,脸上仍不动声色,道:“陛下派人到东厂?不是要到皇宫之中吗?” 尚铭摇头道:“听说是林芳公公连夜向陛下进言,至于为什么,卑职初来乍到是什么都不懂的,奉命办事而已。” 顾少棠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取出食盒里边的一碗热腾腾的鸡粥还有几碟小菜,大口的吃了起来,心中暗暗盘算,马德彪和雨化田策划着在东厂到皇宫的路途之中救她,林芳当然也能料到,所以他半夜去求皇帝把验身改在东厂,验身之后再把顾少棠和三位太医一起带到皇宫,这样一来,就算有人中途把顾少棠劫走,三位太医还在,仍然是罪证确凿。倘若雨化田他们把三位太医也一齐杀了,更加是欲盖弥彰,加重了己方的嫌疑和罪责。 唇边不由挂起一丝冷笑,林芳这老狐狸,如意算盘倒是真精,伸手把眼前的盘碗一推,站起身来道:“走吧。” 春日的太阳刚刚升起,草间上的露水还没散去,从漆黑的暗室中出来咋见日光让顾少棠有点睁不开眼睛,走了一阵才慢慢适应,她随意环视,虽然可见的番役并不多,但暗中埋伏着的东厂守备比皇帝驾临还要森严。 鹿羽阁是的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尚铭“陪”着顾少棠走进去时,三位太医早已等在花厅之中用茶,顾少棠看着他们的脸,想起雨化田昨夜说过的话:左手最末一个,五十上下,眼袋很分明的是郎涌,他是马德彪大人的知交好友;中间那个,脸很长唇色泛青的是黄梁,他被雨化田抓住了些把柄,难怪愁眉苦脸……那坐在最前边,满头雄狮般白发的就是贺国钦了。 顾少棠拧起了小八字眉,倒不是因为贺国钦是“大麻烦”,而是因为他官袍之下内袍是大红之色。 北军大败,伤亡惨重,满朝文武不管是真伤心,还是假难过,都会打扮得肃穆庄严,连点鲜艳的颜色都不见,除了随大流配合营造悲戚的气氛,也怕惹本来就很生气的皇帝更加震怒。 但这个贺大人倒穿了红衣,看来他与景恕有仇的传闻不假,竟然不顾同时牺牲的还有数万将士,为了一己私仇穿上大红以示庆贺,可见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徒。 她心中不悦,对郎涌,黄梁二人拱手施礼,没搭理贺国钦直接进偏厅去了。 却听得花厅之中尚铭言道:“圣上口谕的意思,想必三位大人都已知晓,就请依次为顾将军诊病吧。” 顾少棠心想:皇帝毕竟要平衡顾及许多,若先锋将军是男子,还要靠自己征战平叛,自然不愿谣言散播出去伤害主将的威信,动摇军心;若是女子,那更是不想丑闻伤及皇家和军方的脸面,只怕下一步会是秘密囚禁或处死。举目望向窗外,有黑袍的东厂番役在树荫和楼阁后梭巡守卫,兵刃的寒光若隐若现,顾少棠脸色平静得有些恬淡了,不是一直在刀丛之间走到今日吗?事到如今,随缘自在就是。 屋门响动,郎涌先走了进来,看着顾少棠,先叹了口气,看了看她,摇了摇头,又大大的叹了一口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黄梁进来的时候抖得像筛糠一样,嘴唇紫得越发厉害,也不理顾少棠,不时望天,口中念念有词。 顾少棠不禁猜想雨化田到底抓住了他什么把柄,把他吓成这个样子,幸好黄太医在顾少棠以为他会因为恐惧倒地昏迷不醒之前,也出去了。 最后一位,太医院的首脑站到了顾少棠面前。贺国钦的头发,胡子和眉毛都已经白了,却都很不驯服,如钢丝般一根根炸开着,这让他看起来并不像是悬壶济世,救人性命的太医院的首脑,倒像是哪一个寨中杀人越货的的匪首一般。 贺国钦在顾少棠身旁的椅中坐下,道:“伸手。” 顾少棠把手腕递了过去:“贺大人为何身着红衣?” 贺国钦道:“害死我亲儿凌霸朝堂的枭雄死了,我心中高兴。” 顾少棠将手一撤,冷笑两声:“于国于民,景元帅比你这狭隘小人强百倍千倍。” 贺国钦皱眉道:“你为何收手?我还没有诊完脉象。” 顾少棠轻笑道:“验身?不必验了!” 贺国钦钢丝刷子一样的白眉毛渐渐立了起来:“不验?!” “我拒绝,你可以跟皇上这么回禀。” 贺国钦怒道:“你知道拒绝的下场吗?” 顾少棠干脆的点了点头:“知道。” 白发老者气忿忿的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不置一词而去。 ---------------------------------------------------------- 第176章 太医贺国钦 乾清宫 皇帝朱见深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是生了病,有点有气无力的歪在龙椅上,雨化田和马德彪都穿着朝服,站在皇帝右首,左首之人是个肤色极白,瘦弱的形销骨立的老者,却是司礼监掌印林芳。 顾少棠跪在下边,视线所及只有龙案上所铺明黄锦绣桌巾的流苏,有点庆幸马德彪和雨化田并没有在她来宫中的途中生事。 贺国钦,郎涌,黄梁三人跪在她身后,郎涌面沉似水,黄梁仍在习惯性的震颤,贺国钦职位最高,居中而归,仍是怒气冲冲须髯弩张的一张脸。 皇帝审视的盯着顾少棠看了好半天,才又转头看了看三个神态各异的太医,有些牙疼的哼道:“这个……林芳公公所说之事,他说……顾将军是女子,这个……朕虽是不大相信,但兹事体大也不能不查,三位御医都是妙手回春肌生白骨的国手,足以服众,不知结果?”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像奔腾的河水瞬间冻成了坚冰,从皇帝而下,所有人的心弦都在咯咯的绞紧。 顾少棠觉得喉咙有些痒,刺痛得难受,她决定开口:“陛下……”与其让贺国钦揭开,还不如自己先直承其事,皇帝如何处置,之后是生是死,是另外一件事了。 “陛下,臣觉得此事真的滑天下之大稽!”却是贺国钦先抢在了前头,他声如洪钟,一下就把顾少棠的声音压住了。 所有人一齐望了过去,顾少棠心中打了个突,暗想着狭隘小人终是恨屋及乌,仇恨景恕也不肯放过自己,连个“自承罪状,其情可悯”的机会都不给她留下。 雨化田和马德彪对视一眼,眼中都是大有忧色。 朱见深道:“贺爱卿,你这是?” 贺国钦像只愤怒的斗鸡,大声道:“顾将军堂堂男儿,那些无端污蔑,说些无聊谣言之人,当真是真是居心叵测!”目光一转,直瞪着林芳。 林芳眼睛猛得一睁,衰老细白的眼皮下露出了浅色的瞳孔,就像爬行动物般的玻璃质感。 顾少棠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无已,余人也是一片寂静。 郎涌也叩首接着道:“启奏陛下,正是如此。” 黄梁头上的汗一直没断过,一阵一阵的犯迷糊,看了看上司和同僚,舌头略微打结:“是,陛下,正是……如此吧。” 皇帝朱见深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就甚好,要是顾将军真的是女子……朕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是好呢。” 马德彪上前一步,道:“陛下,此事既然已经水落石出,顾将军年少有为战功卓著,乃是军中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眼下正值用人之际,决不能再放纵谣言,望陛下下旨,不可再重提此事,如有违背者,臣请按扰乱军心阵前通敌处置。” 朱见深咂了咂嘴:“有道理。” 雨化田道:“臣以为,正如贺大人方才所说,有意捏造谣言污蔑顾将军的人,可谓包藏祸心,不可轻易放过。” 林芳眯着眼,安静的像一只趴在精巧蛛网中心等待猎物上门的大雪蜘。 朱见深转头道:“林公公,你也在朝中多年,怎么会如此昏聩糊涂,险些铸成大错,是该给顾将军赔个礼吧。” 林芳恭敬道:“是。”颤巍巍的走下几步,来到顾少棠面前,微笑道:“奴婢老糊涂了,犯了个小错,将军不要见怪。” 他的瞳仁颜色极浅,几乎与眼白融为一体,又妖异又恐怖,顾少棠就如同给一个毫无生命的恶鬼或者冷血的爬虫盯着,不由汗毛直竖。 雨化田又道:“陛下,据臣所知,宁王少年之时与林芳公公情谊菲比寻常,如今他造反作乱,往来军机密报都会通过司礼监,林芳公公身为掌印,难免瓜田李下身处嫌疑之地,惹人生疑。 林公公既然年事已高,再加之与宁王旧交,不如趁此机会颐养天年,不再任司礼监掌印之职为好。”不趁此机剪除了他,总是心腹之患。 林芳抬起头来,轻哼了一声,道:“奴婢本来没什么见识,过是蒙先皇错爱,才舔居司礼监掌印多年,既然有人说昔年之事惹人怀疑,内官之中又有雨厂公这等青年才俊辈出,足以出任掌印之职,垂老之人挡了后辈的路,难免太不识相。总之雷霆雨露,都是圣上的恩断,老奴听凭圣裁。” 雨化田英挺的眉头皱起,林芳这老狐狸,句句意有所指,暗示自己别有居心,意在司礼监掌印。 果然皇帝朱见深摇了摇头,道:“过去林公公和宁王的事,朕心中有数,雨爱卿也不必过于咄咄逼人了吧。” 见雨化田不便再说,马德彪笑道:“林公公在朝中服务多年,有不少功劳,可他跟宁王的旧交朝中很多人知晓,眼下军情如火,若上下不能齐心……老臣只怕……” 朱见深越发的不悦,脸沉了下来:“林芳公公绝非宁王一党,朕信得过,太后也信得过,你们不必再说了。” 雨化田和马德彪面面相觑,只得同声称是。 出了宫门,已经近正午时分,顾少棠抬起头,看着白花花的日头,晃得人头晕目眩,心中暗想,昨夜自己都做了好了再也不见日光的打算,竟然可以安然度过,也算再世为人了。 马德彪长吁了口气:“没想到这场危机竟然如此轻易化解,真是神武将军显灵庇佑少棠了。” 顾少棠道:“马大人,是您说服了贺国钦” 马德彪摇头道:“他跟侯爷和我都有大仇,杀子之仇恨不得将我们啖肉饮血,哪里肯见?”转头对雨化田道:“应该是雨厂公的苦劳吧。” 雨化田薄唇轻启,简单道:“不是。” 顾少棠不由皱眉:“那可奇了……” 雨化田道:“既然少棠安然无恙,贺国钦此章可以揭过了,马大人,你可知陛下为何如此袒护林芳?宁王造反,这样的时机都扳他不倒。” 马德彪笑道:“惭愧,虽然在这官场之中浸淫半生,总有许多事弄不明白,就好象后宫之中,哪位娘娘得宠失宠,与长相人品才学都没什么太大关系;林芳掌司礼监屹立三朝,都很得倚重,当今圣上和太后也对他信任至此,到底原因为何,老夫也猜测不透。”又道:“少棠啊,你回去后还是要多加小心,林芳是百足的蚰蜒,切成几段都不一定能以置他于死地,今天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的。” 转头又对雨化田道:“西厂在宫中行走比锦衣卫要方便些,你也多照看着少棠,提防林芳。” 雨化田道:“这个自然。” 顾少棠皱眉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不必劳烦,我会多加小心,足以自保。” 马德彪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他方才就察觉不对,雨化田和顾少棠都是对他讲话,彼此互不搭言,尤其是顾少棠,目光都不会看向雨化田的方向,叹了口气道:“眼前多事之秋,关系着多少人的生死,儿女□□,就暂且放到一旁吧,轻重缓急,不用老头子多说。” 二人皆是沉默不语,心中爱恨百般滋味纠缠更难言明,一夜之后,早已分割天堑鸿沟两旁,还哪里谈得到“情”字。 马德彪见他二人不语,对雨化田道:“雨厂公,少棠对你一往……” “马大人,”顾少棠飞快打断他,垂下眼帘道:“我只想好好整理北军,为元帅报仇,其他些些小事,永远不必再提了。” 马德彪长叹一声,道:“好吧,你们两个都是最聪明之人,不要误人误己才好。”步履蹒跚,先离去了。 眼下正值暮春,柳枝依依,春光正好,可是跟这个春天一样年轻的两个人,不相顾,亦无言。 一个白发虬枝的人影从远处远远而过,顾少棠眼前一亮,抬步追了上去。 贺国钦走得很慢,也走得很稳,昂首挺胸,腰杆挺直,并不像他这个岁数的人。顾少棠跟在他身后,他就让她跟着,虽然不和她讲话,但也并不驱赶她离开。 一老一小缓缓走了半晌,来到一条窄小的石巷中。 “谢谢您。”顾少棠缓缓开口。 贺国钦转过身来,他看上去永远是怒气冲冲的。 “可是,您为什么会帮我?” 贺国钦扬起下巴:“你们都以为我跟景恕有仇,就一定会迫不及待的想害死跟他提拔信重的人?” 顾少棠困惑了:“你们?还有谁?” 贺国钦道:“林芳的人昨天来找过我,说只要我据实而奏,你死以后,可以‘有求必应’。嘿嘿,有求必应,可真让人动心。” “那您为什么没有答应?” 贺国钦嗤笑一声:“我是太医院的首脑,一个郎中坐到这把椅子上,已经是到了头,还能升什么官?他林芳能让我升到天上当药王吗?金银珠宝?我儿子也死了,一个孤老儿要钱带到棺材里吗?” 顾少棠心下恻然,林芳欲诱之以权势,却不料这个顽石般的倔强老头子早已无欲无求,反而适得其反:“可是,您冒着杀头的危险救我……” 贺国钦看着她:“我与景恕是私仇,帮你是大义,如今朝中何人能领兵呢?夏衍那个满身花柳的大将军?还是江南洪骢那个千方百计搜罗采阴补阳的异方延寿的老妖怪?” 他语气渐渐和缓下来:“我也有些私心,老了才明白过来了,有人平白给你很多钱很多好处要你干的,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当了几十年郎中,本该是悬壶济世,年轻时却也做了好些缺德事,如今想积攒些阴功,来世还能见见我那不肖的孽子。”眼中隐隐有泪光盈然。 顾少棠不由动容,贺太医外表再表现的强悍刚强,也不过是一个失去爱子的年老父亲,长揖到地:“谢贺大人。” 贺国钦“哼”了一声,脸又臭起来:“我救你,也未必是好心,造反的宁王和鞑子都骁勇善战,你可不要打输了。” 顾少棠正色道:“我必尽力而为,死而后已。” 贺国钦满意的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我家就在前边,你随我来一趟。” 第177章 土匪骑兵招募计划 顾少棠返回自己的将军府时,景应龙和江彬等了一夜有余,早心焦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她平安归来,都自有一番欣喜之情。 景应龙难免问起东厂为什么找她的麻烦,以及她如何脱身。虽然顾少棠看着他关切的脸心中难免有些内疚,但对景应龙坦诚自己是女人这件事,还是有点超过她目前的负荷能力,不得不编了些瞎话敷衍过去。江彬在一旁看着他们,笑得很平静。 所有的漩涡和暗涌都转入了水面之下,事情暂时平静。 战事的消息不断传来,有时是好的,大部分时候是坏的,宁王朱祁宸筹备多年,有着不同寻常的野心和耐心,避开重兵防卫会伤亡重大的要塞,小口小口蚕食着他的皇帝表侄子的土地,让惊慌和恐惧如毒素般一点点伸展蔓延,无数西北的守军和百姓都在被叛军攻破城池,火光鲜血四溢的午夜噩梦中惊醒,伸长脖颈盼着朝廷早日派出平叛的大军。 顾少棠,景应龙和江彬刚刚结束了一个冗长的兵部会议,每个人都是一脸疲惫之色。 “怎么办呢?”景应龙苦恼的摸着自己只有一层柔软细毛的下巴,遗憾自己没像景侯爷一样长着一绺朝廷人人称颂的傲人的美髯,能在烦恼的时候揪起来烘托气氛。 一贯淡然的江探花也在摇头:“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暂代主将之职的顾少棠冷冷的盖棺定论:“这些人不配叫骑兵,他们连驴子都骑不了。”眼中是比江彬和景应龙更焦灼的神情。 军队在迅速的集结之职,若有不足还可以向民间征兵,可是——依然没有骑兵,从江浙,西南,中部所调来的两万“骑兵”,都个子矮小,差不多每十人才有一只马匹,还不如北军的步兵更熟悉马匹和马战,扔到战场之上只会被强悍的鞑靼人和宁王训练有素的骑兵踩成一顿模糊的血肉。 大明朝都是农耕之民,不像鞑靼人长于马背,会走就会骑马,要训练成军,形成战斗能力,都需要很长的时日。 战争是人类最古老,也最简单的游戏,谁力气大,谁就会赢。将军们开会是没多大用途的,说干了口水,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只骁勇善战,骑术娴熟的骑兵。 将军府前下了马,有府中仆从过来牵走了云舟,三人仍在断断续续的议事。 “掌柜!”“帮主!”身旁忽然有人叫她,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顾少棠转过头去,两张熟悉的丑脸一齐喜盈盈的拥在她面前。 “二财,辛平,你们怎么来了?!”顾少棠惊喜上前拉住二人,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年,但龙门已经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她东奔西走,历尽波折,与客栈众人更是一年内也只会少少通几次消息,但乍见故人,内心的欣喜还是难以言喻。 二财辛平絮絮叨叨的说个不住。 “都这么久了,你咋还不回来?” “客栈的生意可好着呐。” “掌柜你当将军了,看门的狗眼看人低,不肯让我们进去,惹恼了,真想把他们的头都砍下来,但一想是给你办事的,只好算了。” 景应龙看顾少棠跟这两个恶性恶像的怪人勾肩搭背,甚是亲热,不由咂舌,向江彬道:“顾少棠老家的朋友?怎么会……你知道她原来是干嘛的?” 顾少棠笑嘻嘻的转过头来,看着景应龙,轻轻吐出两个字:“土匪。” 景应龙用看见鬼的惊悚眼神看着她。 安顿好二财和辛平,给了银子让他们去京城各处玩耍,喝花酒听戏,顾少棠这才睡下,她对两个手下并没有太多担心,虽然是小地方的土匪,但他们都是聪明又机警的好汉子,对自己更是绝对忠心。 睡到月上中天的时候,顾少棠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掌了灯,叫来管家吩咐道:“派人去请景应龙,江彬两位将军。” 一个时辰后,景应龙和江彬已经坐在她对面喝茶了。 景应龙哈欠连天,眼睛也睁不开,嘟嘟囔囔道:“顾少棠,你要学我爹,学些别的好不好,半夜被叫醒,会折寿的你知不知道……” 江彬忍着笑:“少棠将军这时辰找咱们,肯定是有要紧的大事商量,你就别抱怨了。” 顾少棠笑道:“知我者,江探花也。我有一个主意,可以解决咱们眼下的大难题,才半夜把你们叫来商量。” 景应龙一下子精神了,睁大眼睛道:“大难题?你知道哪里能弄来骑兵吗?” 顾少棠神采奕奕的点了点头:“大明朝,还有那么十几万人,他们的骑术比骑兵还精良,方寸之间,不论是如何狭窄的山道陡坡,都能进退如神,而且作战经验及其丰富,不用操练,立刻可以作战。” 景应龙奇道:“哪有这样的人?” 顾少棠凝视着眼前黑暗,道:“当然有,哪里都有,几乎在每一处山岭中,都有一伙强人聚集,打家劫舍,剿灭不绝,让官府头疼不已。” 景应龙的下巴掉在了桌上:“土……土匪?!” 江彬也有些愕然,道:“就算这些人真有这本领,第一,他们是匪,咱们是官兵,本来是天生的死对头,他们怎么信得过我们,肯来做作为官军作战?第二,就算他们肯打鞑子,满大明朝的土匪有几万处,大的有数百人,小的也许就十几个人,若要一处一处的收买说服,凑齐能打仗的几万骑兵,起码要个三年五载,到时候,只怕宁王都已经坐在北京城的金銮殿上了。” 顾少棠道:“天下的银楼票号互通消息,银票也会互相承兑,布商们也能知道何处的纱丝价格便宜,会联合压棉农,丝农的价,土匪也不过是买卖的一种,而且是刀口舔血,有死无生的,最危险的买卖,我们……他们之间反而比寻常的正经行当更讲规矩义气,会互相帮忙扶住,甲山中的土匪被官府围剿,附近的乙山中的同行会帮忙藏匿或脱逃,下次乙山有事,甲山就会投桃报李。 所以,通常会有一个默认的‘行业首领’,一个土匪行当中年高德勋,义气为众人敬仰佩服之人,若需通力合作,由他出面联络,或者偶尔相互斗争摩擦,也可以由他出面调停平息。” 景应龙插口道:“土匪也能‘年高德勋’?”被顾少棠瞪了一眼,悻悻闭嘴。 江彬问道:“现在绿林中的领袖是?” “瞎龙王史秀,他二十年前为救道上兄弟坏了一双招子,在江南江北的通面对土匪行中都很得敬重,此人就在王屋山中,离京城不远。” 江彬看了看顾少棠,道:“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趟?” 景应龙忙道:“那我也去。” 顾少棠摇了摇头:“你们俩对这些人不熟悉,说错一句,走错一步就会惹来大麻烦,就的别去凑热闹了。再说后天皇帝要召见六部和军方所有重要官员乾清宫议事,我也走不开。” 江彬恍然道:“我差点忘了,后天大概是要商定元帅的人选,夏衍自从被你修理一直称病不露面;现在来,这个元帅舍你顾将军其谁?你当然不能走。” 顾少棠却并无半点欣喜之色,看着火光,幽幽叹了口气。 司礼监.观海阁 林芳伸出手,密布着浅色老年斑的白皙细长手指就像蜘蛛的长腿:“拿子母安神汤来。” 韦德兆伺候在一旁,关切道:“这药药力凶猛,公公这阵子过度忧虑,喝太太多,只怕伤了身子。” 林芳哀哀切切的就如妙龄少女一般:“主子爷眼下这么辛苦,我们不帮着分忧,谁还能帮他?” 韦德兆将热气腾腾的玉碗小心的递到林芳手中,道:“那个顾少棠,还真是命大,运气也真是好,每到紧急关头,都有人救她。” “谁叫咱们做奴婢的命苦呢,这些主子将军老是找麻烦,一直不肯死,既然上次杀不死她,就再来一次罢了” 韦德兆探身问道:“公公想怎么做” 林芳笑了起来:“再厉害,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搅动手中的汤匙,一只稚嫩不足半寸长的小手在碗底翻上,又沉到玄色的药汤之中。 第178章 危机四伏的乾清宫 紫禁城寻常的一天,乾清宫中鎏金香炉散发出袅袅青烟,檀香厚重安静的气息缭绕。 “陛下,铜川西陵战事告急。” “安禹成为外发现了数百我百姓的尸首,都被鞑靼人杀去了首级” 千里之外的大明百姓在战火中挣扎哀嚎,在这里,人命,城池,兵马,粮草,只是化作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争执讨论中的一个个数字,冗长的会议似乎没有尽头。 这里的几十个人的决定将会决定他们的命运,内阁首辅,六部尚书,锦衣卫,司礼监,东西厂还有将军们。 大明朝所有重要人物都汇聚于此。 “叛军的细作在氓陈烧了囤积粮草,无粮无水,守军只怕坚持不了几天了,户部须得再筹措十万担粮草解燃眉之急。” “户部筹措三十万担粮草已经力不从心,你让我到哪里再筹十万担?柏蓝将军若看我这户部侍郎能换些粮草,不如拉到市井中插草标卖了,看能补上多少亏空。” “你!”柏蓝将军气喘得似乎马上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九死一生受伤极重,用参汤吊了十余日才能慢慢开口说话,皇帝特许他坐着上参加会议。 户部侍郎脸色也跟死人一样难看,但他说的本就是大实话,国库中无银,粮库中无粮,就算皇帝立刻把他推出午门去砍头,也是无可奈何。 雨化田发觉自己有了一个特异功能,就是眼睛不去看顾少棠,也知道她在做什么。 顾少棠安静得像一滴水,把歪斜在软塌上的柏蓝将军扶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说着话,柏蓝依然是气愤难平,仅余的左手在空气中愤怒的抓着,似乎要昏厥过去。 皇帝渐渐看不下去,皱眉道:“顾将军,你带着柏蓝将军出去休息一会儿” 两个小太监抬着软塌,顾少棠陪着柏蓝从偏门出了殿外。乾清宫中,都没什么力气再开口说话,漫长而绝望的讨论和争吵,让皇帝而下的所有人,都耗尽了体力。 雨化田忍不住想象,如果顾少棠没有突然要离开自己,如果那夜的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他们二人会是怎样的情形?再腥风血雨,重压重重,总会有眉梢眼角的一叶春风,见而忘忧,动人心怀。 他的嘴唇冷峻的抿成一条直线——纵然如此,雨化田依然不后悔,漫长艰险的人生让他学会永远都不要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只是承担后果,不管这个后果为何。 “啊”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喊之声。 嗡嗡低声耳语的群臣有瞬间的安静,有人道:“是……柏蓝将军的声音。” 又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皇帝楞了一阵,愕然道:“胡闹,乾清宫能出什么事?!来人,出去看看。” 皇帝楞了一阵,愕然道:“胡闹,乾清宫能出什么事?!来人,出去看看。” 不多时,总管刘公公慌慌张张的外面转了回来。 皇帝急问道:“怎么回事?柏蓝将军怎么了?” 刘公公跪下道:“回禀陛下,柏蓝将军没什么事,受了些惊吓。但是……” 皇帝道皱眉道:“但是什么?” “顾少棠将军不见了。” 雨化田猛得抬起头来,凤眸中是不可置信的惊讶。 林芳缓缓眯起浑浊的老眼,细白犹如少女的手指在袖中有节奏敲打着猫眼石的纯金扳指,就像蜘蛛颤动蛛网,确定猎物的位置。 一只有毒的蜘蛛最恐怖的一瞬,并非穷追不舍,而是它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爬上了你的鼻尖。 一片混乱中,柏蓝又被两个小太监抬了上来。 皇帝在龙椅上稳坐不住,直接站了起来,急问道:“柏蓝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 柏蓝大口的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有……几个……人,刺客……少棠……救少棠……” 皇帝听了半天也不分明,伸手一指旁边的小太监之一:“你说。顾将军是被什么刺客劫走了吗?” 那小太监磕了个头,口齿甚是伶俐:“启禀陛下,奴婢并没看见什么黑衣人,大概是柏蓝将军伤重头晕看错了吧。” 另一个小太监也道:“确实是如此,奴婢也没见什么歹人,顾将军觉得气闷,说要到处走走,就没见回来。” 柏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颤巍巍的伸手,气急道:“你们……胡说……”眼白一翻,昏厥了过去。 雨化田目不转睛的盯着柏蓝,心中涌过千百条想法,却是混乱成乱七八糟一片,忽觉袖子一沉,他转过头去,却见马德彪的丸子老脸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 马德彪道:“你注意到了吧?” 雨化田一怔,道:“什么?” 马德彪奇怪得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两小太监并不是方才抬柏蓝出去的那两个。” 雨化田目光一扫,虽然眼前这两人也穿着太监服色,身材年纪相差不大,但果然并非先前二人,以他的心细如发,竟然顾不及此,不由心生惭愧。 马德彪叹了口气:“关心则乱啊……雨厂公,你仔细听着,能在乾清宫劫走少棠,必是对宫中极为熟捻之人,武功又极高,我断定必然是林芳一伙,多半就是那韦德兆。” 雨化田凤眸一寒:“我去揪那两个李代桃僵的小太监,非让他们吐出幕后主使不可。”一抖衣袖就要上前。 马德彪伸手扯住他,皱眉道:“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这两个小卒,也不是林芳,而是赶快救出少棠。你想想敌人抓她是为什么?” 雨化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他是林芳,需要置一个女扮男装的将军于死地,却一再遭到阻挠,他会怎么做? 他的心一点一点的越来越寒冷:她是女人,本身就是一个大罪证。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抓住那个女人,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最好是皇帝和文武群臣皆在场,把她脱光衣服丢到他们面前——一剑封喉,对方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雨化田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想得到的林芳当然也想得到,只会做的十倍的残忍,现在顾少棠已经在他们手中。 马德彪见他神色有异,安慰道:“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司礼监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大白天在紫禁城公然把一个活人搬来搬去,顾少棠刚刚才在乾清宫失踪,她现在一定还在附近,被林芳的党羽藏在一个隐秘的所在等待合适的机会,你对宫中熟悉,去把她找出来,若耽搁片刻,她被转移到它处,就真的大势已去,难救她性命了。” 雨化田重重的一点头,抿紧薄唇:“我这就去。” 马德彪眼中是忧色重重:“少棠对你情重,盼你不要辜负了她……机会只是瞬间,耽搁不得”顿了顿又道:“我来拖住林芳,这老妖怪处于危险境地,他的党羽就不管轻举妄动。” 雨化田惊异的看了马德彪一眼,不能多问,匆匆从偏门转了出去。 林芳半眯着眼,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和掌控之中,能为主子爷除去一个讨厌的敌人,这件事让他颇为惬意。 “你抓了顾少棠吧。” 马德彪的脸猛然出现在他面前。 林芳唬了一跳,抬起手做西子捧心状捂着胸口,道:“马大人不要血口喷人。” 马德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恶狠狠道:“你敢害那孩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林芳柔柔弱弱的放低了声音,微笑道:“谁让她女扮男装自己取死呢?如今鬼神都救不了她了。” 突然马德彪“啊”的一声惨叫,大声道:“林公公,你为何害我?” 林芳骤然一惊,面前的马德彪胸前不断有鲜血涌出,而自己手上的猫眼石扳指中伸出长针般尖刺插在他胸口之上,温热的血液顺着尖刺流下,沾满了自己的双手。 第179章 拯救顾少棠 林芳骤然一惊,面前的马德彪胸前不断有鲜血涌出,而自己手上的猫眼石扳指中伸出长针般尖刺插在他胸口之上,温热的血液顺着尖刺流下,沾满了自己的双手。 殿上人人惊悚,一时寂静无声,皇帝朱见深也是惊愕无比。 林芳心中惊异,他扳指中有玄机转动猫眼石可以刺出尖利的锐刺,是以备紧急时为防身的武器,当然是隐秘之极,为何马德彪会知晓此事? 雨化田出了乾清宫,只觉自己的双手在不断颤抖,他一生多历波折,多少生死关头都能淡然处之,此时却心如沸油煎烹一般,强自压抑心中不安,暗想:“紫禁城中的地形,天下比我更熟知只怕不多,他们能将顾少棠藏起来,我定然就能找到。” 心中盘点着脑中所知的附近僻静隐秘所在,一处处的寻去,冷僻的殿阁,宫殿死角,却是一无所获,越来越是心焦。 他脚步匆匆,往来奔走四处察探,宫女太监见惯西厂厂公冷峻傲然,四平八稳,今日却如陀螺般飞转成一道银光,无不惊讶。 雨化田在一处假山之旁突然停下脚步,似乎其中有些异响,他运起内力,更仔细的侧耳倾听,竟有一丝女子压抑的声音传来,他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转到假山之后,那些大块山石看似层层叠叠的没有空隙,若非仔细查看,无法看见一条窄缝,仅容一人通过。雨化田轻盈如燕,纵身跃入,眼前赫然是个可容转身的洞穴。隐隐约约能看出洞穴深处有两个人。 “顾……”雨化田刚出口一个字就发觉不对,光线晦暗也能分辨出眼前二人衣裤半解着,下边的貌似是个宫女,压在她身上的人做太监打扮,正在*间,一看有人进来,都慌得呆若木鸡不敢动弹。太监虽然身体残缺,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勾搭宫女做些假凤虚凰的勾搭也并不少见,但秽乱宫禁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就难逃一死。 那太监站起身来,乍着胆子打算跟来人谈谈条件,或者杀人灭口,骤然看见逆光中西厂厂公的凶戾如修罗的俊颜,膝盖一软,再也爬不起来。 雨化田厌恶得转过身,猱身跃出,走了几步绕出假山,一伙宫女远远的从前边路过,他忽而想起去鞑靼救顾少棠时,她身穿吐鲁番的长袍的样子,这次敌人会不会也把她打扮成宫女的样子挟持着来去呢?急奔到宫女面前,拉住挨个查看,却哪里有顾少棠的影子,又匆匆失望而去。 这批宫女年纪甚轻,都方才入宫并不认识雨化田,个个羞红了脸,任教习嬷嬷痛骂,还是朝他离去的方向不断观望。 时光每一瞬的流逝,顾少棠的危险就增加一份,雨化田心中有种针刺的痛楚:“如林芳一伙另在隐秘之处新建了什么密室地窖之类,可就如大海捞针般难寻了。”忽而又想:“若寻她不着,林芳总要把她送到皇帝面前去,我时刻跟在皇帝身边,总能见着她面,到时再救她出来。”心中略安。 其实雨化田十分明白,在御前强行抢人,他二人都是必死之局,但又隐隐觉得,那夜之后,跟顾少棠白首偕老之梦已成镜花水月,能如此共死也没什么不好。 时光每一瞬的流逝,顾少棠的危险就增加一份,雨化田心中有种针刺的痛楚:“如林芳一伙另在隐秘之处新建了什么密室地窖之类,可就如大海捞针般难寻了。”忽而又想:“若寻她不着,林芳总要把她送到皇帝面前去,我时刻跟在皇帝身边,总能见着她面,到时再救她出来。”心中略安。 其实雨化田十分明白,在御前强行抢人,他二人都是必死之局,但又隐隐觉得,那夜之后,跟顾少棠白首偕老之梦已成镜花水月,能如此共死也没什么不好。 忽见宫中侍卫如潮水般从各处向乾清宫用来,他拉住一个脸熟的统领,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人见是他,恭谨道:“督主大人,下官听说是乾清宫出了大事,不许闲杂人等往来行动。” 雨化田摆了摆手:“你去吧。” 心中暗想:马指挥使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救顾少棠,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才能让皇帝调动御前侍卫,把乾清宫整个冻住,自己焉能随意放弃,辜负他的一番心血?又振奋起精神,在脑海中从头梳理顾少棠可能被藏匿的所在。 他眯起狭长的凤眼,暗自盘算:“最成功的计划,莫过于最简单的计划,越完美越精细反而会漏洞越多,抓住了顾少棠,更会害怕夜长梦多,怕顾少棠逃走或者被人救走,最好能立刻将她身份揭开……今日的乾清宫,就是最好的戏台. 若我是林芳,会命韦德兆得手后会把顾少棠藏在一个可以随时观察到乾清宫动向,可以联络沟通的地点,会是哪里呢?” 眼前紫禁城的宫殿楼台,建构宏伟,雕梁画栋,雨化田摇了摇头:“这些宫殿之中,就算没有娘娘,管事太监宫女也是一大堆,会惊动太多人,林芳不会冒这么大的危险。” 便在这时,不远处的御前侍卫叫住了一个端着茶盘的低等太监,不知在盘问什么。雨化田心中忽然一动,紫禁城所用之水都是从京西玉泉山运来,各宫之中的皇帝娘娘各位主子随时要用水,会在宫殿附近设一处净水井,名字叫井,其实是储水只用的小阁,负责的太监听见闻铃为号,就知宫中要吃茶洗澡,这厢就备好了送去。 此种净水井都在不碍眼又在离宫殿极近之处,值守的太监不过一二人,用来藏人最是合适不过。想到此处雨化田不由精神为之一震,加快脚步,绕到了乾清宫旁侧青石板的小路。又走了十余丈,见一小阁,一个葛衣圆脸的小太监正趴在窗棂上似在警戒观望,见雨化田走来,神色顿时慌张起来。 雨化田更笃定顾少棠就在其中,疾走几步,上前抬脚踹开了单扇的房门。 门后并没有顾少棠——除了那个圆脸小太监,还有几个四边有龙首衔环的黄铜大缸做储水之用,三个大灶两个空着,唯一不正常的是其中一个灶上放了一个破砂锅之中炖着什么东西,散发着肉类的香气。 雨化田低头看了看锅旁绚烂的长羽,他可以肯定这是御花园或者哪个娘娘不识趣的宠物孔雀,不幸走失到此处,成了这小太监的锅中食。 小太监迎上来张臂拦他,雨化田抬头一瞥,眼中杀人的寒气差点把圆脸的小同行当场冻住,但那小太监乃是初生牛犊,根本不认得什么厂公,虽然有些害怕仍尽忠职守道:“你……你是谁?你干什么?净水井没有腰牌不能乱闯!” 雨化田心中懊恼,也不理会他转身就走,小太监扑到桌前,抓起一个铜铃,拼命摇动起来。雨化田猛然转过头来,反手已经抓住了他手腕,神色骇然:“你在给谁报警?说!” 那小太监疼得呲牙咧嘴,手中的铜铃掉到了地上,愣愣道:“张……张公公,他管南边的净水井。” 雨化田如铁钳般冰冷的手扼住他脖颈:“乾清宫附近有两处净水井?” 这次小太监真的害怕了,从这个凶神恶煞的力气来看,他真的会毫不犹豫的扭断自己的脖子,忙拼命点头道:“是的,乾清宫太大,这边水总不够用……那处是月前新修好的。” “带我去。” 穿过一小块的空场,又是一个僻静的小阁,有个人见雨化田二人过来,人影一晃就消失在屋内。雨化田已然认出,此人正是方才被侍卫盘问的低等太监。放倒了带路的小太监,足够他昏迷个三夜五夜,雨化田神色俨然,飞步闯进了小阁之中。 眼前有三个太监服色的人等,一字排开,站在门中,脸上都略有惊讶的神色。为首一人神色阴郁,正是韦德兆:“雨化田,你是聪明人,何必陪着那个女扮男装的假将军送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雨化田轻笑一声,如果人生确是苦海,有一件事他很确定,他的岸决不会在没有顾少棠的那一边。电光火石间,已然出手。 韦德兆自不必说,另两个太监武功也颇不弱,雨化田跟韦德兆若正常打斗,起码也要打几个时辰后靠年纪轻体力好或许能勉强得胜,但加了两个帮手,他就有点独木难支,幸好阁中本就狭窄,格局与方才小阁很是相似,有些黄铜大缸和大灶,腾挪跳转可做掩挡,勉强不败而已。 十几招已过,雨化田略为焦虑,只盼着能重创其中一人,一个闪神险些被韦德兆重掌打中膻中,只得更加倍小心。 忽听得最靠东边的铜缸之中几声闷响,韦德兆三人脸色骤变。 雨化田心中犹如晨曦划破漆黑的夜空中突然绽开了一抹光明,纵身朝声音方向跃去,那铜缸被个活盖覆住,雨化田伸手一抬,只听“当”得一声,被抬起寸许就被限住了,在看却是被百子锁锁在了缸体的龙首铜环之上,他还带细看,一道黑影,已经跃到了眼前。 韦德兆手指做鹰爪之行,直锁他咽喉而来,雨化田将身一侧,正色道:“韦德兆你怎么还跟我纠缠?林芳公公刚被陛下下令处死。” 韦德兆脸色一沉,怒道:“小王八蛋,你敢胡说。”余人也怔住了。 雨化田退了几步,到大灶之旁,反手悄悄摸起压炉火的铁钎:“若非大事,不然陛下为何会下令封锁乾清宫?” 韦德兆阴冷的看着雨化田,道:“我不信。” 雨化田缓缓移动着脚步,道:“林芳勾结宁王,助他造反,阴谋败露,必死无疑。” 韦德兆眼中凶光大胜,如一只猛禽朝雨化田整个扑了上来 ,其余二人也抢到他身前,出招急攻。 雨化田纵身一跃,翩然如蝶舞从三人头上越过,飘然落在方才有响声的铜缸之侧,他方才就在计算绕开三人之法,果然一招避敌。 只需要一瞬的喘息时机。 他掌中运力,挥起铁钎在百子锁上猛力一砸,铜锁应力而废,掀开活盖,*的从缸中捞起一个人来。 顾少棠还穿着方才的官袍,全身都湿漉漉的,脸色惨白,像魂魄都飞掉了一半。 “你怎么样” “死不了。”顾少棠大口的喘着气。 雨化田指尖透过重重湿衣,感觉怀中人温热的体温,不由心中大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