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一些神叨叨 架空文,说了关于主角怎样成长的传奇故事。(这样说好像感觉很没吸引力啊哈哈) 行军带一点,权谋带一点,善恶莫测的男主有一点,聪敏大气的女主有一点。 除了女主外,几乎都是男人戏,所以国仇家恨很重要,争权夺利很重要,不择手段很重要,但作者我毕竟是个妹子,感情戏份其实很也重要。 不擅长写莺莺燕燕,所以且看女主一身戎装带着你策马塞北,于那方天高地阔的磅礴人世中驰骋吧。 第一章 风雪·叶询 月撒寒辉,远山如铁。 西北塞上长夜漫漫,寒风似刀,自从进了风雪关的地界后,雪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终日不见日头,天色却被雪照得极亮。当初从兆京出来时,沿途还可以见到人烟,如今走了一个月的路,映入眼中的除了苍白,再也不见其它东西了。 叶询掀开厚厚的帘子朝外望去,此时已是深夜,塞上却还是一片明亮,只是万里荒芜,竟不知现在身在何处。 他不喜欢风雪关,除了贫瘠的土地和驻守在风雪关的守兵们,他想不出这里还有什么。他喜欢帝都兆京,那里糜烂奢侈,不像风雪关,荒凉的几乎叫人发疯。 放下帘子,叶询紧了紧围在脖子上的貂皮领子,然后在宽敞的马车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马车里很温暖,裹着兽皮的车壁将寒冷结实的阻挡在窗外,车顶上吊着几个不停晃荡着的银薰球,里头燃着上好的龙脑香,他用手撑着脑袋,闭上眼睛深深一吸,那香味让他好似产生了自己还在兆京的错觉。 那让人醉生梦死的兆京啊…… 在马车外头,是一支一百来人组成的队伍,每人都身着深红色曳撒,外披驼毛大氅,系着玄色革带,脚蹬鹿皮长靴——他们来自帝都兆京,穿着自然不似风雪关守兵那样穷酸。 红色的衣裳,黑色的马匹,这般鲜艳的颜色行走在风雪关荒凉的土地上,跋涉于泥泞的雪地里,迟缓又艰难的去往更北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咯吱”一声停了下来,叶询猛然睁开了眼,这时马车外的属下轻轻敲了敲马车的门帘。 “公子。”帘外响起了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 “何事?”叶询支着脑袋,懒洋洋地问。 “回公子的话,前头的官道被暴雪阻了,队伍无法前进。” “暴雪阻道?那将雪铲了便是。”叶询十分不耐烦,这种小事不应该惊动他的。 “可是……”外头的人迟疑了一下,“这暴雪来的突然,百年难的一遇,将前头的官道埋得死死的。路途漫长,况且官道还要经过龙脊山,若在此时硬走官道,百来人的队伍就算不遇上雪崩,山高路滑,只怕危险也是极大的。” “既铲不了雪,那只有等雪化了……”叶询只感觉麻烦缠身,问道,“雪要几时会化?” 窗外的声音再次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怕是要等上两个月吧。” “两个月?”叶询轻轻笑了,他眼中尽含讥讽,语气却还是缓缓的“若是再等两个月,只怕雪还没化,我的尸身便要化得干净了。圣旨可不会因为大雪阻了官道而延迟期限,到时不仅我一人违抗圣旨,整个队伍的兵将,捎带兵将们的九族都要冒这个风险……柴将军,你说,我们可有法子准时到达耀州?”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脸上尚且带着笑意,却让马车外的将军冷汗连连。 柴将军着一身厚重的牛皮甲,单跪在豪华的马车外。他年近四十,性子憨厚,叶询的一番话无疑是威胁到了他——其实称他为将军实质是给了他面子,他只是帝都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指挥使,无权无势,根本够不上“将军”一称,不过也正因为无权无势,他才被指为派送九皇子到达耀州的任务。这个九皇子现在在朝中是烫手的山芋,连他的生母穆贵妃和舅舅穆王爷都救不了他,甚至在经过穆王爷的属地靖地时,穆王爷都不敢出来迎接一下自己的亲外甥。踩低捧高,兆京的人向来势力,如今已没有人愿意和这个失了势的皇子有任何交集,把他送往风雪关的这种苦差事自然就落到他这个无权无势的小武将身上。 不过好在这个九皇子一路上还算安分,除了对生活起居极其讲究之外也没怎么生事。皇族子弟生来娇惯,对吃住讲究些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才十七岁,能做到这般已是非常不易了,甚至为了安全,九皇子还叫一干士兵称自己为“公子”而非“九殿下”。 而今这九皇子话虽说的难听,却句句在理,若没有按照圣旨上限定的时间到达耀州,所有兵将都得陪着九皇子做刀下亡魂。 想到这里柴将军在心里默叹,这九皇子犯了过错,是被贬谪到风雪关主城耀州的,朝中有规定,被贬之人哪怕身份再是尊贵,都不准有人接应,因此现今他们一行人虽然脚已踩在风雪关的地界上,也不见风雪关总兵程将军派人来接应,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还是得靠他们这帮来自帝都,对边疆人生地不熟的兵士来决定。 柴将军思前想后了一番,终于懦懦道,“公子,若要按期到达耀州,只怕要改道而行了。” “那改道便是。” “可是公子,此去耀州除了这官道外,就只有一条路了:我们得往烨城走,经过匈奴的地盘后再绕回风雪关。” “烨城?”叶询皱起眉头,他在脑海中思索了一番,对于塞上的西北防线他还是略知一二的。塞上有两大关卡,一是戎城到博州的风雪关防线,二是沙珂到玉门城的虎门防线,两大防线将西北牢牢保护住,阻止了匈奴南进的脚步,而风雪关和虎门并不是连在一起的,在它们中间还夹着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边关小城,烨城。 从北朔和匈奴打起来算起,直至今日,双方都没有分清楚烨城是北朔王朝的地盘还是匈奴的地盘,不是因为烨城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是因为烨城的地理位置十分不重要。 首先,烨城十分之穷,穷到极致,城墙是用泥巴垒成的,城内人口不足三千。靠近风雪关的百姓以牧民居多,烨城内却偏偏找不出几只牲畜来,每次匈奴来抢掠时,几千烨城人民只要卷起铺盖,半日内便跑个精光,常常让匈奴扑个空。几百匈奴铁骑花了好半天时间把烨城城墙凿了个大洞,热火朝天的冲进来后才发现他奶奶的这天下间竟然有比他们还穷的人,因此匈奴抢了几次烨城后,发现入不敷出,便对这种穷蛋子地方看不上眼,好几次经过烨城城墙底下时都视而不见,直直朝虎门或是风雪关冲去。 二是烨城后方就是北朔的天然屏障,龙脊山的龙首峰。龙首峰是龙脊山最为险峻的地方,那里常年风雪嘶吼,猿猴都攀不过去,北朔从来不在龙首峰后头驻兵,原因不是北朔守军不怕匈奴进攻,实质是连他们自己都迈不过这道天险,安全程度比风雪关和虎门更甚,所以,当一个穷的连匈奴都不愿意去抢的城镇,城镇后还有道双方谁都攻克不了的高山时,可怜的烨城就沦为了一个鸡肋之地。 匈奴不要它,是因为它太穷,北朔不要它,是因为被山挡着,压根见都见不着。 叶询想到这里,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将军是说我们要迈过那龙脊山最为险峻的龙首峰,到达烨城后再踏上匈奴的土地,潜行一大段路后,从外疆进入耀州?”就算他们有本事迈过了龙首峰,还能安然无恙的从匈奴的地界到达耀州城门下,可耀州守兵会在匈奴的虎视眈眈下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么?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柴将军解释道,“公子,此去烨城甚近,烨城离风雪关的戎城又近,快马两日便到。若绕烨城而行,必定比走官道要省时间,我们定能在限定的期限内到达耀州,再者,走龙首峰会比走龙脊山其他地方要安全的多。” 叶询听到这里,眉梢一挑,问“这又是为何?” 马车外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许久后,才低低说道,“……回公子的话,因为,龙首峰已经被打通了。” 叶询吃惊,“为何?” “两年前,程肃大将军手下一名叫胡为的军人炸开了龙首峰,在峰下开凿了一个通道,胡为便顺着这条通道出去,领着二百军人占领了烨城。两年来,这个胡为筑高了烨城城墙,带领几百号人马慢慢蚕食了烨城周边的大片地盘,几乎抵达戎城,而戎城守将是程大将军的二公子程雪枭,若我们从龙首峰过去,请求胡为将军的援助,通报耀州,这样应该就不会逾期了。” “龙首峰被炸开个口子,这么大的事帝都怎么不知道?”叶询的重点并没有放在怎么到达耀州这个问题上。北朔重武,在火器研究上也没有落后,但就算火器再怎么厉害,也不至于厉害到在一座大山底下炸出一个通道来。龙首峰底下开了一个洞,这道天险便形同虚设,这对北朔边防有着极大的隐患,而帝都却不知道?“还有……”少年语气中隐含着质问,“既然你知道这事,为什么不速速告之朝廷?若是出事,你当的起这个责任么?” “公子赎罪!”柴将军面色一白,“属下人轻言微,这等大事实在是不敢妄自上报,另外,属下想这件事其中是有隐情的。” “说。” “公子有所不知,”柴将军斟酌了一下,用词谨慎,“这胡为将军是个怪才,行事说话很是怪诞,他不知使了什么方子配置了威力无穷的火药,炸开了龙首峰,占领了烨城,还收了匈奴大片土地,按理说是功德一件,可他常常不听程大将军的话,私自调兵,还与风雪关中其他编制的守兵不合,所以在关内名声不是很好,头功也没人上报。这胡为将军在占了烨城后便在龙首峰的隧道里屯了大量火药,意思说烨城若守不住了,放了火药再堵上通道便是,对他而言不功不过,对北朔的防线没有一点威胁,所以程大将军便将此事压了下来,没有告知京都。但想来京都也是知道些情况的,但龙首峰有隧道一事不便传开,所以还是鲜有人知,公子忙碌,从未听闻这件事也是情有可原的。”说到这里柴将军不禁苦笑,说起来若不是他曾在风雪关待过几年,结识了一些关中守兵,他也不会知晓这个消息。这胡为将军,身份性质和他一样,称他“将军”实质是给足了他面子,他手下才区区两百人,霸占了一个弹丸之地,领着一城穷光蛋,就这点家底在风雪关里来说实在不算什么,但他偏偏就是匈奴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是他柴忠离开风雪关早,一定要去会会这个在匈奴中鼎鼎有名,在帝都却默默无闻的将领。 叶询又露出了轻笑,柴忠曲解了他的意思,若是在龙首峰下挖了一个隧道也没什么,一个隧道,经历千百年的人力也能凿好,但火药就不一样了,能炸通一座高山的火药不仅威力巨大,而且使用之人必是掌握了极其精密的火药技术,放眼整个北朔,还没有哪个军队有这等本事,看来他无论如何都要会会这个胡为将军——一个军人,手里掌握着足够毁灭一个帝国的火药秘方,这才是最大的隐患。但叶询没有再问下去,转而问道,“只占了个穷城便嚣张成这样?他的军队是什么编制?” 柴忠明显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斟酌一番后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了,只好照实回答,“回公子的话,没有编制。” “这又是为何?” “回公子的话,属下只知胡为将军带的二百人全是骑兵,对外称为‘鹤骑’,在占领烨城之前全是斥候,马上功夫和急行作战力十分出色。两年来胡为将军广纳兵士,现在想来步兵也有几百了,只是他常年驻守在外,到底实力几何,属下也估摸得不甚清楚。” 叶询一边听柴忠说着,一边出神似的望着马车顶上那几个银薰球,直到柴忠说完,他还是迟迟不答话。 “公子?”柴忠不见里面有动静,等待了很久后,便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叶询这才回过神来。 出身不明。手中握兵数量不明。并掌握了精妙的火药技术……这样一个人,不去见见他都不行了。叶询坐直了身子,活动了一下僵直的手臂,吩咐道,“既然柴将军说他这般有本事,我们便往烨城走吧。” ——如今想往他处走也没有法子,走道烨城虽然危险,却是不得已为之,既能在限期内到达耀州,又能摸清这个胡为将军的底细,也算是一箭双雕之策。 他是鸩毒父皇的最大嫌犯,派他去风雪关受几年苦,这样的惩罚已经是很轻了,但帝王的信任却难以挽回,他若还想回兆京,就必须让父皇知道,他还是个有利用价值的人。 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来体现自己应有的价值。比如,让他的手中掌握那足以炸掉一座高山的炸药秘方。 “诺。”柴忠低头领命,尔后他骑上马,带领着队伍改道而去。 马车又缓缓启动了,夜里沉寂,只听到骏马起蹄,脖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悦耳的铃声扩散进风雪中,敲进这支北上队伍的心里。 雪还在下,马车经过,压下两道深深的辙痕,宛如两道长长的泪迹。 夜色阴沉,前路蒙蒙。 第二章 鹏城·鹤骑 在这支从京城而来的队伍匆匆赶向烨城的时候,柴忠口中那手下只有区区两百来人的胡为竟不在烨城中。 烨城百姓每每谈起他们这位守城将时都非常自豪,烨城的百姓说,“那胡将军可是战神再世,打蛮子麻利的,只有他抢别人的份!打咱关里的大兵更是麻利!会打群架,揍得别人连亲妈都不认识!”——说这话时烨城百姓心里绝对是大大的崇敬。 谁都知晓匈奴是强盗蛮子,每年冬日里他们一旦缺衣少粮就成群结队地闯进关内抢东西,在虎门和风雪关防线中,一些兵力布置的较弱的城池往往被这些饿疯了的匈奴攻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让关内的百姓惧怕非常。北朔王朝与匈奴争战多年,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在“守”而非“攻”,但胡为偏偏反其道而行——他大概是北朔唯一一个敢反过来抢匈奴的军人了。两年来胡为将军靠着他的流氓手段在匈奴的地盘上来来回回,像犁车似的不停地扒拉,每次空手而去,满载而归,鹤骑的行军速度在风雪关内可是数一数二的,两百鹤骑一出动,不声不响地抢了东西就跑,绝不恋战,气得匈奴人几乎吐血,要是匈奴人敢追到城下来胡为也不出城迎战,大不了让他们在城墙根下骂几天,要实在骂得烦了他便叫城头朝匈奴开几炮。烨城的火炮质量不好,但赶走那些苍蝇一样让人讨厌的匈奴人足矣。所以,胡为将军很牛,他让匈奴人养着自己的军人和百姓,他让匈奴人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因此他敢带着手下的兄弟打风雪关其他编制的守兵们。 在龙脊山脚下,也就是与烨城隔山相望的北朔境内,也有个弹丸大的小城,名唤鹏城,鹏城是西北防线里一个三不管的地带,山那边是匈奴和流氓一样的胡为,左边是虎门,右边是风雪关,三股势力交错复杂,因此风雪关的程大将军和虎门的杨大将军对这一带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鹏城没有派守兵,各路大兵在这里只要没闹出人命便都小事化无了,但这种和谐又安定的情况在胡为来此后被彻底打破。 还没到午饭时间,鹏城里最大的酒楼六月楼里就挤满了人,其中有商人小贩,各种队伍里的大兵,当地的小老百姓,大家的兴致十分高昂,纷纷占据了六月楼靠窗的有利地形,跑堂的肩膀上搭着条白毛巾,在热火朝天的人群里端茶送水打招呼着,胖胖的掌柜在柜台后边笑眯眯的拨动着算盘,越算他的眼睛眯得越小,嘴咧得越开:今天又狠狠赚了一大笔银子!回头他得赶紧差人买一份大礼送给胡为将军,感谢他一直以来在酒楼下打群架! 六月楼位于楼头街。鹏城很小,小的只有两条街,楼头街和楼尾街,名字源自鹏城的朱红门楼。两条街不长,但十分热闹,酒楼茶馆赌坊妓院澡堂,一路走下来简直是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因为是三不管地界,所以两个防线的大兵都喜欢在这里玩闹一下,但大兵玩闹归玩闹,却不敢玩大,因为不管是风雪关的程将军还是虎门的杨将军都是治军严谨的人,所以大兵们都会点到为止,滋事打架常有发生,但绝不见血,也不打脸,为的就是给各自将军争个自己防线上的士兵是好士兵的面子,但是胡为就不同了,他根本不鸟程大将军,和杨大将军也不熟,所以来到鹏城第一天他就打了其他编制的守兵,见了血,还打了脸,顺带还掀了一家百年老字号的澡堂。好在胡为阔气,丢了一袋金叶子给人家澡堂老板,澡堂老板掏出金叶子仔细一瞧,好家伙,上面都盖着匈奴王帐的大印,从此便奉胡为是关二爷在世,洗澡泡汤都不要钱。 和烨城人民一样,鹏城人民也十分喜欢胡为将军,虽然他和其他大兵一样喜欢满口爆粗话,又没什么文化,但是他不破坏人民财产,即使破坏了也积极响应索赔,心情好了还多赔几片金叶子,所以在鹏城老百姓的眼中,胡为将军是个亲民又随和的好将军。 胡为也十分喜欢鹏城,在烨城的日子很苦,除了守城就是守城,抢了匈奴的东西还要被他们骂上好几天,而鹏城是个找乐子的好地方,有酒有肉有姑娘,最重要的是鹏城有架打,他很少和匈奴打架,在与匈奴对战中他基本是跑的份,因此胡为常常跑到鹏城来寻乐子。 胡为打架是真打,叫上一百来个手下打人家十几个大兵,绝对见血,要是对方人数上了一百他就叫上两百个手下,总之他很喜欢在人数上压倒对方。起先鹏城的老百姓十分惧怕这个天煞孤星,但渐渐的,百姓发现胡为从来不会对他们动手,就算几百名大兵打得血溅一地也不会殃及无辜,于是越来越多的百姓从家门口跑出来,观瞻这三天一小打场五天一大打的好戏。 再渐渐的,有人开始在观战的人群中贩卖些瓜子吃食,军民其乐融融,最后有人开始下注赌输赢,繁荣了鹏城的赌博文化。 位于楼头街的六月楼掌柜看出了其中商机,提出让胡为每次打架地点都定在六月楼楼下,并且按照当天六月楼的收入比例分红给胡为,于是每当鹏城有群架发生时,六月楼都赚得盆满钵满。 而今天的群架,据说是鹏城史上最为精彩的群架,往日胡为打架都要带上有着压倒性实力的人马,但是他手下除了两百鹤骑外,便只剩下收来还没几年的烨城步兵,满打满算就能凑个五六百,所以所谓压倒性实力的人马只能在七八百人的额度中波动。以往来鹏城玩乐的都是些散兵,三五成群,极好欺负,不需要胡为调动太多人助阵,再说以胡为的品级也就是在鹏城嚣张嚣张,两道防线能认出他的大兵还不多,他更是见不到什么高层将领,但这次,胡为这个流氓惹到了大人物,风雪关总兵程大将军帐下第一亲信:左炎。 风雪关守兵总计四十万人,左炎作为程将军的亲信,正四品副将,风雪关三大主城之一煜州的指挥使,协同程将军打了无数胜战,随便张个嘴就能招呼上千弟兄。 左炎副将前些日子到鹏城玩闹,看上了一个青楼姑娘,硬要人家姑娘跟着他从良,恰巧这姑娘胡为也认识,私下交情还不错,据说胡为每次来鹏城还要和她见上几面,于是胡为和左炎便为了一个青楼姑娘大打出手,将小小的青楼弄得鸡飞狗跳。相传两人过招那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吓得那青楼老鸨缩在桌子下半天没出来,之后胡为将军的部下神奇的从天而降,几十个人手持大刀和劲弩将左炎团团围住,准备在人数上战胜对方,而左炎十分机智,立即要求应该换个时间,两人带着部下好好打一场,那才称得上是风雪关的真汉子。 胡为喜欢打群架,自然就答应了下来。 爱看热闹的鹏城百姓自然不会错过这场好戏,于是今日六月楼上客人爆满,各路人马积极下注,与以往朝着胡为一边倒的局面不同的是,下注结果百花齐放,还有隐然向左炎那边倒的形势——鹏城百姓认为这次胡为是欺负错了人,无论是官位还是势力,左炎都大大超过了胡为,况且左炎手中的兵在关内被称为“狼兵”,是风雪关中的精锐部队,左炎只要随便招呼一声,那些狼兵就够胡为受的了。 就在六月楼上人声鼎沸的时候,楼下的街上,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来——正午一到,左炎领着百来个大兵准时出现了。他们皆是一身整齐的玄色军服,肩章上挂着狼头标志,一个个脊背挺直的站在六月楼下,整齐得像块豆腐。左炎就站在队伍的前面,着一身笔挺的军官制服,他很年轻,剑眉星目,小麦肤色,整个人散发出勃勃如野狼般的气息,他握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打在自己的掌心,然后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带着笑意望向街的那一头。从头到尾,左炎身后的士兵都没动分毫,连表情都不曾有变。 楼上的百姓纷纷惊呼,觉得胡为这次是死定了,于是更多人转下了左炎的注。 只是,从正午到午饭已过,短短的一条楼头街上,只单单出现了狼兵一支队伍——那胡为竟一直没有出现过。 “咦,胡为将军不会是怂了吧?他迟到快一个时辰了。”有人突然道。 “你看狼兵那气势,胡为将军的鹤骑哪比的上啊,胡为将军肯定是跑了。” “不会吧?那左炎副将被放鸽子呀?” “你看,左炎副将的脸色都变了!” 众人在楼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而此时,左炎本是微笑的脸真的渐渐变了,他从来没有被人放一个时辰的鸽子! 塞上天冷,今日虽是难得的晴天,风却依旧嘶吼,行人皆是一身皮毛袄子,他手下的将士穿得单薄,这样站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持不住。 “这该死的胡为,若他真不来看我怎么平了他的烨城。”左炎皱起眉,愤愤的想着,正欲发作时,从楼头街的那头,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头儿,你慢点啊,你找的到路吗?这里!是这里啊……哎哟,都叫你大正午的不要喝那么多了!” 接着是一个清脆的声音,似乎是喝多了,声腔中还大着舌头,“我喝那么多干你什么事?!花了你的钱吗?啰嗦!”接着那声音停顿了一会儿,便后知后觉的大叫起来,“哎呀,允之,我是不是迟到了?你看看现在是什么天色?那个铜球儿肯定要生气了!” 左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很快,那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先是几个身着驼毛大氅的毛头士兵挺着肚子出现在大街上,他们脸上都带着酒后的红晕,还有说有笑的,但在看到左炎严正以待的部队后马上就怂了,肚子一收,转身就往回走,哪知一转没看路,马上撞到后面的人身上。 “哎哟!”那人中气十足地骂道,“他奶奶的没长眼啊?!老子你也敢撞?!” 那几个毛头小兵一看撞到头儿身上,立即变得更怂,弯着腰陪着笑脸道歉着。 鹤骑统领,烨城守将,胡为将军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了。 ——但狼兵怎么都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胡为是这个样子的。 起码跟着左炎来打架的大兵们没有想到那个叱咤匈奴领地,让匈奴吐得要贫血的胡为是这样子,如果对方是个彪形大汉和左炎副将因为争夺一个窑姐儿而不和的话他们或许会信,就算那胡为是个瘦弱少年他们内心说服自己几天也就勉强信了,但是眼前这个人……也太小了吧! 那胡为在一群由毛头小子组成的鹤骑里显得还是十分娇小,他穿着和手下一样的驼毛大氅,脚蹬鹿皮短靴,只不过腰上扎着一条宽大的白玉革带来显示他是头儿的身份,他生得倒是好看,皮肤白皙细腻,一双大大的杏眼宛若星子般闪闪发亮,若不是他鹤骑统领的身份摆在那里,一定有人会把他认成好看又娇艳的小姑娘——但就这身量,就算胡为从左炎副将的手里争来了那个窑姐儿,他也无福消受啊!他那瘦鸡仔儿的模样,撑死也就十四五岁。 在狼兵一派错愕的表情中,左炎倒是保持着一贯的冷静,他看着满身酒气的胡为,阴森森的笑了,“小斥候,你还以为你怕了,不敢来了呢。” 百姓没有什么顾忌,认为打战打的好的就是将军,所以程大将军是将军,杨大将军是将军,胡为也是将军,但左炎是正统的军人,他不能随平民一样乱叫,这胡为自从霸占了烨城后就不把程大将军放在眼里,程大将军一气之下也懒得管他,因此要算起编制的话,鹤骑在占领烨城前是斥候,占领烨城后编制没有改动,还是斥候,这个胡为,面子上被人将军将军的叫,里子里就是个斥候统领,因此叫他小斥候也是没有错的。 但是有人不干了,只见胡为摸着肚子,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嘻嘻笑道,“你叫我小斥候,你是小铜球儿?” 话音未落,胡为身后的小兵们很配合的发出震天笑声,好像一辈子没笑过似得,一派群魔乱舞的气势。胡为也在笑,他的嘴咧得特别开,一个一直护在他身边,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轻轻在他耳边说道,“头儿,你牙缝里还有菜叶……” “你管我?!我就要让左炎将军知道我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不行吗?”胡为朝那年轻人吼道。 左炎到底是个骄傲的副将军,他黑脸,恶狠狠瞪着胡为。这个年龄小小的将领出言不逊,还故意放了他一个时辰的鸽子,简直叫人忍无可忍!但他是风雪关正统的副将,按理说他应该更有修养,所以尽管他脸色再不好看,终究忍住了那句“干你娘的!”没有骂出来。 忍了许久,左炎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来,“不知你是想单挑还是群殴,我的狼兵悉听尊便。” 胡为张嘴刚想把那句“群殴”说出来,哪知舌头还没抬起来嘴巴就被人捂住了。 允之很是惊惶的看了胡为一眼,他暗中瞟了一眼对方的人马,说道,“头儿,我们不可群殴!” 胡为这才注意到左炎带的人,看着对面黑压压的一片大兵,再看看自己怂了一大半的手下,于是胡为也有点怂了。 “那个……”少年摸着自己的下巴故作深沉的思考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先派出十个人,我也派出十个人来,让他们先打一次,你看怎样?”末了还不忘吹牛一番,“我的手下可是很能打的,而且专打脸,要这么贸贸然的开打了,你的手下会受伤的。” 左炎轻蔑地笑笑,他随便拨了十个人出来,表示允许。轮到胡为这边选人的时候他的手下一个个往后退去,表情惊惶。 胡为一看,觉得自己丢了脸面,于是火起,抬起脚来就朝他们屁股上踹去,“妈的要扬我军威的时候你们就怂,抢姑娘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怂啊?!你们给我上去,照脸打知道吗?只打脸就好了……”胡为是下狠劲的,百人不到的鹤骑捂住屁股哭爹喊娘起来,许久,胡为终于硬是把几个毛头小兵给踹了出来。 那十个小兵自然是垂头丧气,这样的状态让六月楼上那些下了胡为注的看客们很是担心,仿佛他们的银子已经落入了东家的腰包里。 然后双方进行了一场没有任何技能的搏斗,想来也知道,狼兵出手快速勇猛,且都是有经验的老兵了,格斗技能自然不用多说,而观之胡为的鹤骑,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小兵蛋子,瘦瘦小小,病病歪歪的,不过眨眼间,鹤骑的十个小兵就全数被狼兵打倒在地上,齐齐打着滚抱着肚子呻吟着。 这一切胡为都看得真切,他也不恼,只是眨着明亮的眼睛笑道,“左炎将军好本事,不愧为程将军帐下的第一亲信!手下各个狠绝啊,啊哈哈哈哈!”两方加起来几百人,就胡为一人在大声笑着,笑完了他也不觉尴尬,而是瞪了一眼那些输掉的鹤骑,“还躺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子滚回来!” 十个小兵哼哼唧唧的逃回了队伍里,垂头丧气地站好,胡为白了他们一眼,骂道,“没本事!”然后他又笑眯眯的转过头来,对着暗自得意的左炎说,“小铜……哦不,是左炎将军,我手底下的这帮猢狲不长见识,你说猢狲哪能打的过狼是吧?要不这样吧,我做个先锋,和你过过招如何?” 左炎闻言皱眉,他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胡为,左炎有着西域人的血统,因此生得英俊高大,常年的军旅生活更是练就了他修长又匀称的身材,骑射砍打样样精通,反观这胡为,在身高上就矮过了他两个头,又白白净净的,好像一辈子都未见过太阳似得,那细细的胳膊一拧就会断的样子。他们两人若打起来,难免有人说他左炎以大欺小,以强欺弱。 左炎身后的狼兵和他的想法一样,觉得这胡为是个绣花枕头,但反观鹤骑倒是集体欢呼,跟自己娶了媳妇似得,他们一脸得意的看着狼兵,仿佛在说,“你们死定了!” 鹤骑里唯一没有高兴的就是允之了,他是胡为的亲卫,比胡为要大上几岁,行事也不会那么冲动,他小声对胡为说道,“头儿,你别玩大了,玩大了我们不好给程将军交代!” 胡为一手阻了他要说下去的话,他眯起漆黑的眸子笑了笑,“放心,我跟程大将军混的时候左炎那个小新兵蛋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不就是趁我在烨城,程将军身边没人才找上他的么?我今天就是给他个教训,绝对不会把事情闹大。”接着他摇摇晃晃的上前几步,然后回身,大着舌头对手下说,“给你们看看,什么叫做打架!” 一百来鹤骑配合的发出欢呼声。 左炎看此情景,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是被人骗了,也许眼前这帮匪气浓重的大兵根本就是假冒的,他们就是流氓。他怎么也想不到,让匈奴视为肉中刺的鹤骑竟是这般模样。 “左炎将军,还在想什么呢?怂了吧,怂就认输好了。”胡为看他半天没动,开口讽刺了。 左炎无所谓的一笑,“我是怕下手重了把你打伤,你可考虑好了要与我单挑?我的摔跤功夫在这风雪关中可是数一数二的。” 胡为不耐烦的摆摆手,“别吹了你,我还就怕你不用全力呢,你放心吧,我是铁打的,打不坏!” 左炎不会吹牛,他在风雪关里的功夫确实非常好,否则不可能在短短两年内成为程大将军的左右手,就连程大将军的大公子和二公子都十分敬佩他的功夫,说他出手比狼还快。 左炎也不想以强欺弱,因此他打定主意留三分力,不会把胡为打得下不了床。 两个男人单挑,按理说单挑的两人要互相行礼,以示对对方的尊重,事实上左炎也这么做了,但当他抱拳低下头去行礼时,突然感觉脑边生风,他反应是何等之快,迅速侧过身子,那风便顺着他的太阳穴扫下来,“碰”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脚边的地上! “好!”鹤骑爆发出喝彩声。 左炎转过头去,正看见胡为收回自己的脚来,不禁怒道,“你卑鄙,竟然偷袭!” 胡为听了无辜的睁大眼睛问,“我偷袭?这是从何说起,刚才将军不是伸出脑袋来让我踢的么?既然将军都让踢了,我哪有拒绝之理!” 鹤骑不负众望的爆发出嘲笑声,连六月楼上的看客都笑了。 左炎哪里见过这种不要脸的小人,风雪关上上下下哪个人不是对他恭敬有礼?这样想着他再也抑制不住愤怒,飞起一脚便朝胡为踢去。 大概是料到他会这么做,胡为笑眯眯的躲了开去,他的身子短小,躲来也容易。他一个矮身,就闪在左炎身侧。左炎一击未中,马上扬起手,手指成爪,朝身侧的胡为抓去,胡为的力气确实不大,他伸手一挡,架住了那手臂,却因为力量不够,身子被压下几分。 左炎心道这个胡为果然没有什么真本事,如今才过几招就出现了颓势。趁着胡为无力招架自己时,左炎准备再飞起一脚,将他勾倒,哪知左炎的脚还未伸出,腰间只感觉被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顶住。 “别动!这玩意儿没个准性,你一动说不定就走火了,这一走火你腰上就得缺个大口子。”胡为抬头朝他嘿嘿一笑。 左炎低头一看,随即冷了脸,却不敢再动一下,他脑门青筋暴起,似乎气极,“你这卑鄙小人,竟然使诈!” 他的腰上,正抵着一把火枪! 狼兵看自己的头儿和别人还没动两招就被擒了,正欲冲上去解救,哪知方才还狼嚎鬼叫,一派流氓作风的鹤骑纷纷掏出火枪,乒里乓啷的一阵铁器响声,尔后黑洞洞的枪口全数指向了狼兵。 剧情猛然间来了个大反转,狼兵们看着那一杆杆火枪也不敢轻举妄动。风雪关的人都知道这火器的厉害,匈奴多年来就是因为那一门门大炮只敢在风雪关脚下吼那么两嗓子,和一些防守不佳的城池打打游击,根本不敢大举派兵闯过防线来。只是火枪在士兵眼中还是个稀罕物,原因是这东西个头小,精度却不高,随便玩几下都能炸膛走火,平常人都不是太敢玩,再说北朔根本没有能力给他们人手配上这么一杆,今日看鹤骑人手一杆也算是大开眼界了。这火枪虽说没有大炮威力高,但里面的铁砂还是可以随便在人身上打个透明窟窿,可比刀伤要厉害多了,搞不好就把命玩掉了。狼兵和鹤骑虽说不和,但也只是人民内部斗争,不需要到流血牺牲的地步,因此狼兵都住了手,打算不与鹤骑死磕。 此时六月楼上许多看客也傻眼了,谁想到这胡为还有这手?!今日下胡为注的人要笑裂嘴巴了。 “你快放了我,这么做你也能称得上是风雪关的守兵?!”左炎还在为自己的脸面做最后挣扎。 胡为笑嘻嘻道,“铜球儿,听说你有西域人的血统,怎么这么迂起来了?什么卑鄙下作,只要能打赢什么不可以做?匈奴蛮子有文化吗?你打战还需要给他说道理?当然是怎么顺手怎么来了,如今我可以用火枪灭了你的狼兵,他日匈奴也可以用火枪灭了我风雪关的所有守兵。告诉你,讲规则只会在战场上吃亏!”说着他转头看向狼兵,他也知道虽然狼兵忌惮这火枪,不想丧命,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和左炎,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会不顾一切的冲上来为统领挡铁砂——风雪关的狼兵,忠心程度无人能及。 于是胡为又说道,“我看你把狼兵带的好就给你点面子,这次饶了你,那海棠苑里的敏敏姑娘可是我认的干姐姐,她不是那些随意花些银子就能调笑的窑姐儿,她要不同意跟你走谁都逼迫不得她。你若强娶了她,和那些抢我们关内女人的蛮子有什么区别?下次你要还是如此,我这火枪绝对让你的脑袋开瓢见光!” 左炎不说话,他的眉目挣扎了几番,拳头握紧了又松开,许久后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以示默认。 “左炎将军真是爽快人。”胡为用火枪朝左炎的腰上一敲,笑道,“将军,请自便。”说着便将枪收回大氅中,大摇大摆的朝鹤骑走去。 一帮鹤骑自然又发出一阵做作的欢呼声。 左炎毕竟是跟随大将的人,既然认输了,也是大气度的招呼自己手下离去,一时间人满为患的楼头街迅速空旷起来,六月楼上的看客们纷纷发出感叹,本以为胡为和左炎的对战是场精彩好戏,不死人也得溅几锅血来,哪里想到就这样草草了事,自己不仅输了银子还没看着热闹,纷纷觉得可惜。 胡为没有离开楼头街,他用余光看着左炎离开,微微笑了笑,便领着鹤骑上了六月楼,六月楼的众人纷纷热情的向他打招呼,掌柜也赶紧点头哈腰的来伺候这个二世祖,问爷累了没要吃点什么。 胡为依旧是笑眯眯的,他拍了拍那杆火枪,道,“打架打累了,随便叫点吃的来。” 掌柜的看他胡乱舞着火枪,惊恐道,“将军小心呐,这东西不长眼,可别走火了!” “这个?”胡为乐了,他瞄了一眼手中的火枪,问掌柜,“徐掌柜的,你觉得我这把火枪怎么样?” 掌柜急忙拍马屁,“连左炎副将都被吓退了,不用说,厉害!威武!” “这么说掌柜的喜欢这铁疙瘩了?” 掌柜的脑门开始冒冷汗,“将军说的是哪的话?小的我一介布衣……啊!将军,使不得啊,这万万使不得啊!”掌柜的话还没说完手中就多了一杆冰凉的东西,入眼一看,竟是那把火枪!他极怕了这东西走火,不禁高声惊叫起来。 这时胡为已经走远了,只听他懒洋洋的说道,“掌柜莫怕,这枪是假的,连铁砂都塞不进去,我纯粹是用它来唬人的。” 掌柜的一听,登时傻眼了,他小心翼翼的拿起枪来,再小心翼翼的拨动机簧,拨了半天,才发现这枪连机簧都是假的,还真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铁疙瘩! 那么这次……左炎副将的脸面不是丢得冤枉了?看着前头嚣张的胡为,掌柜的暗暗摸了一把冷汗。 第三章 初见·雪鹤 不出几天,胡为用假火枪把左炎副将连同一干狼兵吓跑的事情就传遍了风雪关内外。风雪关里常年没有什么新闻,除了抗击匈奴就剩下抗击匈奴,新闻无非就是哪个据点打战败了哪道关卡打战又胜了,因此当碰上了这么个有趣的谈资后,男人也变得多舌了,好在左炎所驻守的煜州战事吃紧,不然他肯定会带上大炮杀回来与胡为一决死战。 而当事人之一的胡为,在他的光辉事迹传遍风雪关后,他还是没事在敏敏姑娘那里听听琴聊聊天,再不济在六月楼转一圈,和自己的手下喝酒吃肉,日子过得倒是逍遥自在,直到驻守在烨城的信兵千里迢迢的跑来鹏城,报告说最近有好几拨匈奴蛮子在烨城一带流窜,十分令人讨厌,建议胡为立刻清剿,胡为这才依依不舍的准备返回烨城。 鹤骑最初为斥候,在军中没什么地位,后来胡为将这二百人改为骑兵,教他们马上功夫。鹤骑的坐骑一律为上好的大宛黑马,这种大黑马四肢修长,毛皮乌亮,在塞上的平原里跑起来快如闪电。胡为觉得他的鹤骑骑上马来非常帅,于是在未出鹏城城门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小小的街道上行走着一支纯粹是在卖眼球的军队。 一百人的鹤骑小心翼翼的驾驶着马匹行走着,道路狭小,行人众多,这叫他们骑得十分幸苦,而他们的头儿,这时正舒舒服服的坐在马车里。马车是由两匹骏马拉着的,虽说是骏马,却远不如鹤骑所骑的大宛马好,倒是有一匹通体黝黑,却四蹄踏霜的骏马跟在他的马车之后,无须缰绳和辔头,那马儿就挺胸抬头寸步不离的跟着胡为走。胡为看手下一张张憋足了劲的青脸,再看看自己的马,不禁哈哈大笑,“我的踏霜,你真是我的好马儿,等我回了烨城一定封你为马司令,管管这帮不听话的大宛马!” 胡为常常这样疯言疯语,众人也都看得惯了。不一会儿,马车就行至城门下,可这时,马车却停了下来。 原来鹏城城门狭小,只余一辆马车通过,胡为的马车要出城,正巧也有一支队伍要进城,胡为自然不会让道了,可巧了那个队伍也不肯让,于是两支队伍就僵持下来。 “怎么回事?还有人敢挡老子的道?”胡为对身边的允之吩咐,“你去看看对方是什么来头,要是人数少的话就叫兄弟们一拥而上平了他们!” 允之道“诺”后就驾马奔了出去,片刻后折回来,道对方也是一个大兵队伍,人数还不少,但是看不出是哪的编制,对方也不肯让开,说是惹毛了他们有苦果子吃。 胡为一听这还得了,马上跳下马车,气势昂扬的朝前头冲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挽起袖子,但待他走到城门口时,却生生止下了他气势汹汹的脚步。 对方人数比他们多,大概一百来人,每个人竟是身着深红色曳撒,围宝石革带,披长绒大氅,衣着不知道要比他们这帮风雪关的土包子好多少倍。而这二百人都簇拥着一顶华丽的马车,马车的帘子紧紧盖着,也不知其中是什么人物。 “京城来的人?”胡为瞄了一眼他们上好的衣着,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编制,但京官压死人,再加上这个队伍看起来也是有钱人,指不定马车里就坐着个大人物,如今兆京党派林立,各种世家贵族明争暗斗,风雪关和虎门也不免被扯进这个政治旋窝里,使得局势实在是乱得很,这个队伍明明来自京城却不肯告之真实身份,实在诡异。他胡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欺负地头蛇还行,他可不愿意惹上京城里的真龙。 只是略微瞄了一眼后,胡为就朝允之摆摆手,“告诉兄弟们,让道!” 鹤骑的人马缓缓向后靠,勉强在街面上让出一条窄道,胡为站在街边,微笑的看着这个来自京城的队伍,星子般的眼睛一直盯着那顶华丽的马车。 就在马车经过他面前时,那马车帘子突然被人掀开了一个小角来,胡为看见,里面是一双漆黑的眼眸——那是深邃而冷静的一双眼眸,仿若一水秋潭,没有任何波澜,亦不带任何感情。那双眼睛狭长,眼角上挑,仿佛看不起任何人的模样。但让胡为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双眼睛生得很好看,剑眉凤目,睫毛长而浓密,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像是…… 胡为在脑子里搜索了一番形容词,就像是……风雪给人的感觉,锐利却是绝美的。 马车里,竟坐着一个美人。 胡为的心情登时好了很多,给美人让路他倒是情愿,只可惜,他只看清了那个美人的一双眼睛,未见全貌,但他确定,这马车中的美人,是个男子。 一个风华绝代,冷静睿智的男子。 那是胡为和叶询的初见,那时胡为还叫着胡为,胡作非为的意思,此后胡为改了许多身份,自然也变了许多名字,但是叶询不变,从胡为初遇叶询的那刻起,他就没有变过。 他是北朔王朝高傲的九皇子,他的母亲是最为受宠的穆贵妃,他有个权势盖天的舅舅穆王爷,他将来是要当上皇帝的人物。 他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争夺和阴谋。他是个坚定的殉道者。 他也是她的叶询,唯一的叶询。 当胡为还在傻傻的注视着叶询时,坐在马车中的叶询,也看到这个身材矮小,着一身宽大大氅的将领。 叶询只是稍稍看了他一眼便暗自笑道,这风雪关果然民风彪悍,竟有女子着一身男装还领着一帮大兵在城中耀武扬威。 ——他阅人无数,只是随便看了胡为一眼便知“他”是女儿身。 她鹅蛋脸,有着星子般明亮的双眼和英气勃勃的笑容。 但此时的胡为,于叶询来说只不过是个女扮男装的胡闹少女罢了。他还不知这个胡为是烨城的守将,也不知在将来的日子里,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何等重要。 这不过只是个简单的初见罢了。 简单到在两人的心中,只留下了对方一双特别的眼目。 一双冷峻,一双热烈。 叶询很快就放下了帘子,在这人流攒动的鹏城大街上,他们就这样简单的相遇,再简单的错开,此时的他们都不曾想到,这个平凡的边疆小城里,命运已将他们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他们也不会知道,在几年后的北朔兆京中,他们将会是怎样的人物。 胡为此时很高兴,因为见了美人。叶询此时却并无多想,在他心中,即使是再漂亮的女子,没有利用价值都是入不了他的眼的。放下帘子后他习惯性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然后隔着马车问外头的柴忠,“将军,方才挡道的是什么队伍?” 柴忠照实回答,“回公子的话,属下也不知,属下刚问了几句话,他们便嚷嚷的抽刀了,说是这鹏城四周根本没有不认识他们的人,说属下是明知故问来找茬的。本来编制都绣在肩章或是袖口处,但他们皆是一身大氅,看不见编制。属下离开风雪关多年,眼拙已久,实在看不出是什么编制。” 叶询听了,懒洋洋说道,“如此也就罢了,以后若再遇见这样的事情,让路就是,莫要泄露了我的身份。” “属下鲁莽,属下会照公子的话去做的!”柴忠应道。 叶询笑了,“将军不用自责,我没有怪罪与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句话虽然说得轻巧,听来没有半分诚意,但是能从这个皇子口中说出已是十分不易了。 帝都人心叵测,那里最不缺的就是阴谋,当朝皇帝叶正霖子嗣众多,而皇位就一个,多年来皇子间的明争暗斗从没有停止过,叶询生来就被卷入了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但凡他揣摩人意都会从最坏的角度出发,他很少相信人,更不会去安慰一个人,而柴忠,这个帝都里小小的武将在他最为落魄的时候却没有跟着其他人踩他,依旧是恭敬的护送他去往风雪关,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他是从内心感谢这个憨直的汉子没有再落井下石,若不是柴忠保护得当,或许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不,他应该是飞灰湮灭了。 ——他的兄弟们,那些皇位的其他继承人们怎么会放过这个解决竞争对手的好机会?风雪关天高皇帝远,他若死在这里,不会牵扯到任何人,他会死得一文不值,或许连尸体都找不到,而他的母妃,和他母妃身后那庞大的穆氏家族,却会随着他死去而倾倒。 听到叶询这么说,车外的汉子笑了,他竟听出了九皇子语气中的真诚,“公子言过了,属下只是当差办事而以,算不得什么。” 叶询没有回答,他躺在马车中,懒懒地闭上双眼,似乎又睡过去了一般。 在这一方小小的塞上城池中,那庞大而错杂的命运画卷正缓缓打开,它将每个人都画进桎梏中,叫人怎样都挣脱不开。 若想要成为这一切的执笔者,若想要掌握更多人的命运使自己能站在权力的最高处,从现在起就要养精蓄锐。 他要为生命中一次又一次不得不接受的变故,做好准备。 叶询的队伍并没有在鹏城逗留太久,他们不能耽搁在路上,离风雪关越近,要叶询死的人就越心急。城池人多眼杂,不能久待,因此在街市买来些补给品后,这个队伍就快马加鞭的赶出城外,期间不过半个时辰。 而在叶询的队伍匆匆往烨城赶时,胡为的队伍却慢悠悠地走着。 荒无人烟的官道上,天色茫茫,连苍鹰都不见一只。鹤骑走得极慢,年轻的鹤骑成员还相互打闹着,看上去简直不像是军人的队伍。 胡为盘腿坐在马车中,一边啃着一只烧鸡一边听着属下报告风雪关的情况。 这个行为举止跟男人一样的少女其实和匈奴并没有打过一场硬战,她打的是游击,两军对垒的事情是给正统风雪关守兵干的,两年来匈奴退,她就进,匈奴进,她就把之前占到的地盘上的东西卷得一丝不剩再走,留给匈奴一片片光头地,匈奴人只对物资感兴趣,对于光秃秃的土地看都不看上一眼,因此胡为也乐的又将这些没人要的土地插上北朔的大旗,昭示着主权。 她脑子灵活,因为烨城至今为止都没有划入北朔的土地,她又和程大将军的关系不好,所以风雪关一直没有给鹤骑拨军饷,胡为也不在乎,军需资源吃紧了她就领着一帮弟兄靠着快马去匈奴那里抢,兴致好了就去扫荡那些在她地盘上游荡着的匈奴散兵。匈奴十分恼胡为这样没有道义的行为,时不时的也会在烨城下方游荡几下,这时候胡为看人少会出城例行公事的去击退他们,但双方人数都不过两百人,实在是小打小闹。只是她偏偏就是北朔第一个敢去抢匈奴的将领,因此倒是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错给人一种胡为是战神再世的假象。 不过最近匈奴倒是消停了不少,听说匈奴王帐里闹得很凶,几个王子因为争位发生了兵变,大单于一气之下竟然砍了几个王子的脑袋,这让支持那几个王子的部落十分不满,因此大单于一直忙于部落内部调和,对风雪关的进攻倒是松懈了不少。当听到属下说烨城周围又多了好些匈奴时胡为深觉奇怪,但转念一想,只是些散兵,也不足为惧,在问清楚烨城百姓没有伤亡后,胡为倒是大大放心,她一掌拍在那报信兵的后脑勺上,“没眼见的!告诉你,以后那些蛮子敢走到城墙下就一炮轰过去!” 那报信兵的年纪约莫十五六岁,被胡为打了也不敢吱声,只得捂着后脑勺解释,“可是……可是那些蛮子不抢东西,又就是不走的样子,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几名留城驻守的队长是怕蛮子有什么异动才叫我来报信的……” 胡为一边嚼着鸡肉,一边挑眉斜眼看着那小兵,最终叹了一口气,“能有什么异动?难不成还来抢我们烨城?”说着她四仰八叉地躺下来,“你们这些没眼见的小兔崽子,害得我又早早从鹏城跑出来了,我正玩得起劲呢。” 那小兵听了眼珠子一转,问,“那头儿可是要折回去鹏——哎哟!”他的“城”字还没说完又被胡为重重的拍了一下后脑勺。 胡为无力地翻了一个白眼,“笨!你要我带着一百来个兄弟又折回去吗?那你现在就去预定一百来间客房,还有上好的马料来!鹏城每天里有那么多大兵来往,你当那些客栈是专门为我们开的吗?”说着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反正也快到深冬了,大风雪一来蛮子又要缺衣少食了,我这会儿刚好回去练练兵,不然兄弟们的身手都生疏了,教训起蛮子来不利索。” 小兵一连吃了两个暴栗,捂着脑袋,他觉得胡为说的很对,便呵呵笑着迎合着说是。 胡为撇了一眼笑得憨直的小兵,心中暗想着看来这次回鹏城也要好好练练步兵才是。烨城百姓被两国铁蹄压迫惯了,没什么血性,性子温顺的不得了,若要训练出精锐的步兵还得下大力气。 她在烨城两年,家当除了一路从风雪关跟随着她来的鹤骑,就剩下四百烨城步兵,这四百步兵还是她硬凑人数凑起来的,几乎是民兵,平常和百姓一起种庄家养牲畜,空闲时就拿着棍棒随便挥一挥,实在没有什么战斗力,要不是她仗着有鹤骑这支队伍和火炮,要霸占烨城都有难度,更别说要守城了。不管怎么说,赶在深冬之前把兵练好是没错的。 正想着,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一张脸探了进来,随之一股极寒的气息窜了进来。允之带着厚厚的风帽,可眉毛上依旧沾满了花白的冰晶,他浅浅笑道,“头儿,外头风雪大了,天也晚了,要不我们先扎营,明日再走吧?” 胡为看了看窗外的天光,风雪关的白日向来短暂,才走没多久,天色就有些昏暗,风呼啸着吹着,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行,告诉兄弟们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明日再上路。” 允之道了个“诺”后便下去传令了。 出了鹏城,走约莫两天的时间就是龙首峰了,平原上也渐渐能见到山石的影子,因此要找个靠近山坳的避风处还是很容易的。 胡为跳下车来帮手下一起扎帐篷。她向来没有什么首领架子,除了爆个粗口,朝属下的屁股上踢几脚外倒是个很好相处的军官。跟随胡为已久的鹤骑皆是一票童子军,年龄不过十七八岁,他们是从玩泥巴的年龄就跟着胡为的,在大多时候他们已经忘了胡为还是小姑娘,平常勾肩搭背,亦或是摔跤打架也没留着情面,因此当她说要搭把手时,她那些手下毫不犹豫的指给她最重的活儿来干。 做帐篷的毡毯十分厚重,胡为个子本身就小,虽说有两下身手,但要把那些毡毯支成帐篷还是十分吃力,光把毡毯从马车上拖下来就花费了她不少力气。 鹤骑见自己的首领狼狈地拖着一大片毡毯在雪地上半天挪不动步的模样,纷纷嘲笑,甚至还有人嘲笑她虚弱的像个小娘们儿。 胡为的脸涨得通红,她吃力地拉着毡毯,不屑地朝他们施以白眼,“你们这些猢狲,老子本来就是女人,你们都瞎了眼了吗?” “哎哟,头儿说自己是女人类!”一个胆大的手下瞬间就大笑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大笑。 “头儿,要扮女人的话就先穿裙子吧。” “头儿你可要想好啦,穿上裙子怎么骑马啊?” “头儿,前些日子不是还有小姑娘说要给你做婆娘嘛,我阿娘还一直向我打听你,问你想不想成家,要给你介绍小姑娘呢!” 众人一边扎营一边埋汰着胡为,这个时候,拿胡为不像女人这件事情能给他们许多乐趣。 胡为被说毛了,突然丢下了毡毯,然后朝那个最先笑话她的属下扑过去,一个利落的小擒拿手就将他翻到在地。周遭的人唯恐天下不乱,纷纷拍手叫好。 唯有允之看着热火朝天的众人一眼,微笑,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将胡为搬了一半的毡毯拾起来,扎上支架,整理成帐篷。 在这个背风的营地里,百来人燃起篝火,烧起烈酒来,少年们互相开着玩笑,继而是三三两两的摔跤打架,一派闹哄哄的景象,寒风似乎不能吹散那些融融的暖意,空气中飘荡着酒香和肉香,以及少年们爽朗的笑声。 胡为正坐在篝火旁和属下猜拳,她的脸颊被火光印得通红,眼眸中倒映着闪闪火光,显得水润明亮。她一连输了几局,喝了好几碗烈酒。纵使她从小在塞上长大,也架不住酒劲,不一会儿就醉醺醺的了,可越输她就越想翻本,越翻本就越输的多,惹得那一帮属下又是一阵玩笑,正玩闹着,远处放哨的一个小兵突然吹起了号角,悠长的号声传进热烈的营地中,犹如一阵极寒的风,带走了营地中所有的热烈。 鹤骑所有成员几乎是同时捂住了腰间的弯刀,然后丢下手中的酒肉,迅速整队,尔后队伍中分出几人,快速熄灭了篝火,期间不过几个眨眼,一百来人就整队完毕,骑在了马上。 这时,那吹号的哨兵也骑马赶来,高呼,“报!南方来了一队不明人马!” 胡为此时也骑上了她那匹四蹄踏霜的骏马上,她问,“来人多少?” “大概一百人,天色模糊,属下看得不是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胡为扯过缰绳,调转马头,下令,“一队先跟上,其余人留守此地。”说着她马鞭朝马屁股上一抽,奔出营地,二十名鹤骑紧随其后,骏马在逐渐暗去的天光下快如流星,疾如旋风,不一会儿就跑出了好远。 他们如今还是在风雪关的地界里,匈奴大抵是遇不到的,响马也不会在大兵出入频繁的鹏城附近活动,所以按理说这个队伍应该是关里其他编制的大兵才对,但是胡为为人谨慎,此时风雪正盛,她必须要弄清楚那队人马的身份才是。 才跑没多远,胡为就看见了那只队伍。 对方的影子模糊在飘洒的大雪中,看不清楚,却能让人知晓那也是一队骑兵,并且是护着一顶大马车的骑兵。 看样子是哪个文官的队伍吧?风雪关里除了她胡为偶尔坐坐马车外,就没有哪个武将愿意坐这娘气的马车了。胡为放松了警惕,她和鹤骑站在高地,刚想叫属下打出旗语,按规矩和对方打个招呼,然后你走你的道,我安我的营,哪知她命令还没下,只听风声中夹杂着几股凌厉的呼啸声,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几支箭矢就破空而来! 那支队伍竟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放箭?! 胡为和允之靠得最近,胡为反应极为灵敏,她手朝马鞍上一撑,身子腾空而起,随即高高的踢起一脚来,将一支朝允之面门射来的箭矢踢偏了方向,尔后她身子一扭,又利落的落到地上。 耳边瞬时传来“乒里乓啷”的箭矢射在刀背上的声音,想是她的属下也在躲那些箭矢。 “妈的,反了还是怎么的?!竟敢偷袭老子!”胡为火起,下令,“后退!” 二十人马上策马向后退去,躲到一处山坳中去,胡为靠在一处岩壁下,她瞄了一眼远处的那支队伍,抽出绑在腰上的弩机,开始上箭。 允之看她的举动,急忙制止,“头儿!我们还没搞清楚对方是谁呢!” “等搞清楚了我们也没命了!这好歹也是风雪关的地界,竟敢随便放冷箭,活得不耐烦了吧?”说着她望了一眼属下,大家本来都以为是遇上了其他编制的军队,全都放松了警惕,因此有几人被箭射中,挂了彩,好在衣服穿得厚实,雪也下得大,箭没有准头,倒是没有生命危险,“你们几个挂彩的先回去!”低声吩咐后,胡为便只身闯入了风雪中。 允之想再劝阻一下,哪知一件厚厚的大氅迎面扑来,落在自己怀中。允之抬头一看,见胡为仅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袍子,小小的身影窜了几下,就消失在茫茫白色中。 胡为轻装上阵,她握着弓弩悄悄爬上一处雪丘,借着白色的衣裳隐没在暗处,此时西方只余下一点点微亮的光晕,气温骤降下来,胡为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尽量不让自己呼出的热气暴露行踪,她借着仅剩的光亮望着稍远的队伍,然后架起弓弩,瞄准了他们。 她的劲弩是经过改装的,不仅射程远,还扩充了箭匣,能连发十三箭。这种改良过的弓弩十分好用,但是造价不菲,不然她早就人手发一架,想必会使战斗力大大提高,今日也不会吃对方这种冷箭的暗亏了。 那队伍自从发箭后便停止了前进,所有侍卫都围绕住那顶马车,只是风雪太大,她看不清那些人的穿着。 胡为把箭的准头从那顶马车上慢慢挪下来,然后扫过那些紧张的侍卫们——带兵这么些年,她可以看出那些侍卫是紧张的,自从他们发现了自己的队伍后,先是放箭试探,尔后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允之他们那里,全程动也没动,一直处在警戒状态。 看来他们也是被自己一行人给吓着了。真是奇怪,在关内碰到的队伍无非都是友军,这般紧张做什么?胡为有些疑惑,但最终还是把弓弩给收起来,然后慢慢滑下高地,又潜回允之身边。 她固执但不鲁莽,这一箭射去说不准就误伤了什么高官,但她的手下在对方那里挂了彩,说什么也要把亏了的讨回来才是。 就在这时,对方一个将领朝这边高呼起来,“前方何人?!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地挡住我等去路?!” 允之见胡为又回来了,急忙把大氅披在她身上,然后说道,“想来是误会了,他们可能把我们认成是响马才放的箭。” 胡为充耳不闻,她脸上带着狐狸一般狡黠的笑意,她点了几个平时身手敏捷的属下,吩咐道,“你们几个,上前头去弄点声响来,不要靠他们太近,免得又让箭给伤了,只要远远的折腾就好了,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要进攻他们知道吗?”尔后身形一转,又要离开。 允之一把拉住她,问,“头儿,你又要去干什么?!” 胡为答道,“他们可是射伤了我的人,要是不还击我还怎么当这个头儿?” “可是……”允之有些着急了,“若要弄出大乱子来了怎么办?” 胡为笑了笑,“允之莫怕,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们,定不会生什么事端。”说着挣脱了允之,潜进了风雪里。 在她跑出不久后,身后便传来了马蹄声,伴随着鹤骑们骂骂咧咧的声音,果然,声音一响,那头严正以待的对方把持不住了,似乎有些慌乱,一些侍卫的注意力也被声音吸引了过去。 而胡为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一般在大雪模糊视线的天气里,一旦遭到偷袭,稍微有点经验的将领都会让队伍背靠着围成一个圈,这是常识,防止腹背受敌。但是倘若长时间只有一个地方有威胁,其他方向的守卫的注意力自然会被引了过去。 胡为潜行到一定距离后,把一处积雪压实,然后将弓弩固定上去,摆正,箭头正对着对方。而她则继续向前靠去,当她觉得距离够近后,从袖子里掏出一颗金豆子来,然后朝那弓弩的机簧发劲弹去。 只听“叮”的一声,那机簧被轻轻一碰就触动了机关,弦上的箭矢飞快击出,“嘭”的一声穿过一个侍卫的衣裳,然后箭矢去势不见,还带着他后退几步,将他牢牢得钉在马车上! 那射中的侍卫不曾受伤,却受惊不小,他瞪大了眼睛,朝箭来的地方发出变调的惨叫,“将军!那里还有埋伏!” 一言既出,又把所有人注意力引向了弓弩的方向,而此时,胡为已经靠得够近了,她心中窃笑,下个瞬间里,她陡然站直了身子,同时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然后脚下发力,便飞快的朝那辆马车奔去! 当所有侍卫的注意力都放在远处的时候,哪里想到近处突然暴起个人影来,众人又恐又惊,纷纷操刀砍去,混乱中又怕伤了同伴,竟缚了身手,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小小的人影泥鳅似得躲过了所有人,然后脚下一蹬,整个人就风一样从轿帘处钻进了马车里! 胡为一钻进马车中,所有侍卫都傻了,柴忠目呲欲裂,大吼一声,“公子!”上前几步就要掀开帘子追进去,而同时马车里传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不想让他死的话最好别动!” 柴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所有人似乎都失了神般,也不反抗了,垂着刀紧张着望着那马车——此时的抵抗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若九殿下有什么事情,他们赔进去的可是整个家族! 马车里十分温暖,还透着幽幽香气。胡为钻进马车的刹那,立刻提起匕首,抵在了马车里唯一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人穿着精贵的紫色长袍,围着貂尾,头发一丝不乱的用白玉簪子簪住,在胡为闯进来瞬间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尔后他的表情又迅速恢复了从容。他没有做任何防抗,甚至连眼眸都没抬,胡为进来之前他是什么姿势现在还是什么姿势——他此时正以一种十分慵懒的姿态躺在大大的马车里,手里甚至还握着一个暖手用的手炉。 但是,要随时保持优雅的姿态是十分不易的,因为就算他再怎么忽视掉一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利匕首,他也忽视不掉一个大活人用全部重量坐在自己身上! 此时胡为带着满身落雪,一副脏兮兮的模样,她压在叶询的腰上,一手持匕抵着他的脖子,一手缚着他的肩膀。她本以为进来后会遇到激烈的反抗,哪知这人如此识相,竟连惊呼都没有,于是胡为心生好奇,低下头去看那人长得什么模样,一看之下,她睁大了眼睛,低呼,“是你!” ——对方竟是她在鹏城时让路的美人。那时她虽只见了他的一双眉目,但那双眉目太让她记忆深刻。 眼前的人虽然看起来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但是他身量修长,眉目深邃,鼻梁挺直,带着一股既风雅又贵气的疏离感,这小模样简直是令人观之心旷神怡。啧啧,没想到他不仅眉目生的好,连整张脸都这样好看! 叶询听到胡为的惊呼后抬起头看去,只见他头顶上是一张带着笑意的鹅蛋脸——他竟然也认得这张脸上的眼睛——那如星子般明亮,纯黑又带勃勃英气的眸子,睫毛上还带着雪水化来的水珠,晶莹透亮,煞是好看。 “你是……”叶询踌躇不定的询问。 看到美人发问了,胡为自然殷勤的回答,她点头道,“我就是在鹏城给你们让路的人,你记得我吗?你掀开了帘子的时候我见过你的……” 胡为完全忘了她的匕首还放在叶询脖子上就开始啰啰嗦嗦的回忆起来,看来再见美人对她来说可以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好,可美人就不怎么乐意了——在胡为还要说什么的时候,叶询似乎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并不是要自己性命的刺客,并且从她为自己让路看来,她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而就这样一个陌生的少女突然闯进他的马车中,不仅持刀威胁他,还敢将整个人坐到他身上!这样大不敬的行为让叶询十分愤怒。他并没有像胡为那样因为再遇而欣喜,反而皱起眉来,对她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就赶紧从我身上滚开!”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胡为先是呆滞了几秒,尔后她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她本在看清了叶询的真面目后不欲伤他——其实她从头到尾都不曾有过伤人的念头,她就是想吓唬吓唬这帮从兆京而来,却不知道好歹的队伍——常年待在男人堆里的胡为自然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更不会知晓这个一辈子都没离开兆京的九皇子内心是有多么的洁癖和高傲。放眼整个风雪关,有人讨厌她,有人嫉妒她,但唯独没有人敢嫌弃她——无论是从她的军功还是她的身份来说。 “聋了么?叫你滚不知道吗?”叶询见她迟迟不动,便又傲慢的下令。 叶询这句话叫胡为彻底失去了理智——看来这美人脾气不大好,胡为将本要收起来的匕首又从新抵在叶询的脖子上。 “你现在可是我的俘虏。当俘虏可不能太猖狂啊。” ——叶询只听见胡为如此阴森森的答道。 这般不带感情的话语,是胡为要发起进攻的标志。胡为显然是觉得,光吓唬他是不够的,得让他吃点苦头才对。 叶询哪里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危险?他眉头一跳,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下一个瞬间里他已全身紧绷,起身欲要自卫,然而纵使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胡为。 胡为可是风雪关中的佼佼者。她人小力小,若要搏斗纯靠自己迅猛的速度和精妙的反应,自然比在帝都娇生惯养,只会动脑子的叶询要好不知多少倍。就算叶询年纪比她大上几岁,在胡为眼中也不过是只任人捏扁搓圆的软柿子。 于是,站在马车外的柴忠看到了让他此生最为心胆俱裂的一幕:本是安静的马车里突然爆发出几声急促的闷哼声,接着整个马车剧烈的抖了抖,然后他看到一身华贵的年轻皇子像个破麻布袋子从马车里飞了出来,卷断了厚厚的门帘,尔后狼狈的滚到了雪地里,发冠散乱,衣着不整,接着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又从马车里飞出来,恶狠狠的一脚踩在叶询的胸口,踩的叶询咳嗽连连! 雪花溅起,相当激情四射。 见此情景,叶询的护卫队全数倒吸一口凉气,柴忠也差点跟着那一脚断了气。 “他奶奶的,活得不耐烦了吧?!这里可是风雪关,别把那兆京的臭脾气带到这里来,不然叫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个小人影挥舞着匕首,看样子是要往叶询俊美的脸上来个几刀的样子,而她穿着鹿皮短靴的脚,那真是没余下一分一毫的力气,全都踩在叶询的胸口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 柴忠只觉得大脑一团糨糊,这个小个子是刺客么?可谁会派一个小孩子做刺客呢?仔细看他还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但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九殿下?放眼整个北朔,就算九皇子失势,也没有哪个人有这胆子踩他啊!这个孩子踩得可是整个北朔叶氏的皇权尊严! 柴忠心生不妙,却又帮不上忙,毕竟人家手里还攥着刀子,但是也不能白白看着叶询被人踩在地上,于是他只好口头制止,“大胆刺客,他也是你敢踩的吗?赶快放了他,不然小心九族不保!” 气头上的胡为一听倒是乐了,她用脚强压着叶询,扭过头对紧张的汉子不屑的笑了笑,“我教训我的俘虏,干你什么事?你真要诛我九族么?这里荒无人烟,我的手下可以马上解决你们,可等不到你诛我九族的时候了!”她的话音未落,远处便传来了马蹄声,几十骑人马从远处飞奔而来,领头的正是允之。 “头儿,到底是什么情况?”允之看胡为露了脸,对方也停手了,便赶了过来,哪知现场情况好像是自己家的头儿踩着他们的头儿,时局看似更不乐观的模样。 胡为斜眼看了允之一眼,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来来来,都来看看这些老熟人!” 允之听了胡为的话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装束,方才风雪太大,又隔得远,因此他这时才知道原来对方是在鹏城遇到的“老熟人”。他再看看胡为脚下的贵族少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被踩得不轻的样子。 柴忠看到允之等人,也立即也认出了他们,双方因为之前谁让路的问题就闹得很不愉快,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柴忠惊诧,“你们,你们是风雪关的守兵?!” 胡为听柴忠明显抬高的声音,发出嗤笑,意思道:“废话!” 柴忠怒了,“你们也太大胆了,既为风雪关守兵,又知我们是帝都来的人,竟然还敢做出如此放肆之事?!” 这点小儿科的威胁自然吓唬不了胡为,她满不在乎道,“我知你是京城的人怎样?你知我是风雪关守兵又能怎样?我知你是京城的龙还是虫么?你又知我是哪个编制的队伍么?照白了说,即使我今天打了你们家主子,你们都不知晓是谁打了他!” 他、他简直就是个流氓!柴忠不禁在心中骂道,但一向言辞拙劣的他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一干护卫也只能紧张的看着胡为的脚丫子,希望她别一时失了力道踩伤了叶询。 双方正僵持着,突然间,竟响起了一个低低的笑声。 胡为循着笑声来源看去,发现竟是自己脚下的臭小子笑了,还笑得甚为不屑。 叶询眯起眼睛,勾起嘴角,即使被人踩在雪地里,还是带着丝丝扫也扫不去的贵气,他说,“要查你还不容易么?查查风雪关中哪支队伍全是骑着大宛马不就成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你的队伍在鹏城里很出名是么?我只需到鹏城一问,还怕问不出你的出身么?” 大宛马是上好的马匹,能骑上的队伍着实不多,像胡为这般给自己的队伍每人配上一匹的队伍更是用手指头就可以数出来,再加上胡为爱面子,每次出门都要求手下必须骑上大宛马,这要是真到鹏城一问,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问的是胡为。 胡为看叶询一脸轻松又不在乎的模样,火起,她晃了晃手中的匕首,威胁,“你最好给我闭嘴!不然扒了你的皮做毯子!” 然而叶询并没有闭嘴,他转过头去看向允之一行人,发现他们队伍后跟着一匹没有主人的马,正是胡为那匹名为“踏霜”的神驹,“哦?”他似乎对那马十分感兴趣,“乌云盖雪?这可是神驹呢,好马中的马王,据我所知,程将军的坐骑中,便就有一匹乌云盖雪吧?” 胡为自然不可能是程将军,但她骑着程将军的坐骑,只能说明她和程将军的关系匪浅。 胡为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尔后尽量扭曲自己脸,好让自己看起来再狰狞些。她低下头去,死死盯着叶询,“臭小子,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嘛。如今你已将我的身份猜的*不离十了,我更不能放了你。”说着她用刀背拍拍叶询的脸颊,“从哪里下手呢?是先抠了你的鼻子还是挖你的眼睛,嗯?” 叶询讨厌胡为用刀背骚扰他的脸,便眯起双眼,冷冷说道,“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惹我,否则你真会后悔的。” “哦?”胡为饶有兴趣的笑了,却加大了脚上的力度,踩得对方又是一阵咳嗽,“莫非你真是京城来的真龙?” 叶询被踩得脸色青紫,柴忠和一干护卫都要上前阻拦,却被叶询用眼神制止住。仅仅是和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将领待上几刻,叶询就知晓了她的脾气,蛮横,不肯吃亏,有点小聪明,身手倒是不错。如今她的手中有匕首,柴忠根本就救不了他,说不定惹毛了她,她握着匕首顺手就刺下来了。 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在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手里。 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来塞上本不欲泄漏身份,毕竟九皇子被贬风雪关不是什么好消息,再说还有众多杀手伺机暗杀。他如今失了权势,那些地方官员避他不及,他仅仅靠一路随行的护卫护着,若泄漏了身份恐怕会让他深陷危险。 若不是顾及此事,他只怕早就亮出自己的身份了。 从兆京来风雪关的一个月行程里,他随行的护卫皆是绷紧了神经,击退数次袭击。但护卫毕竟是凡人,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下已经让他们成了惊弓之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惊恐,反击已然成为了习惯。这也是在风雪中模糊看见一队人马后,他的护卫连招呼都不打,本能就朝他们射箭的原因。叶询猜想对方在日落出现,虽然形迹可疑,但他们皆是骑马,动静很大。若是想要他性命的人,怎么做出如此大的动静?叶询不愿惹事,本想解除误会,因而叫柴忠喊话询问,哪知他的运气如此不好,遇着了一个绝不肯吃亏的主。 胡为的脾气不好。叶询的脾气亦好不到哪里去。 他自小出生高贵,穆氏是开国皇帝亲封的黄金贵族之一,母亲穆贵妃多年来深受恩宠,舅舅穆王爷是北朔独独两个异姓王之一,他的成长一直有势力庞大的穆氏一脉在后头支持,是以在兆京中,他一向是娇生惯养,说一不二的,若不是皇帝被人莫名鸩毒,他或许还在兆京中过着他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皇子生活。 因此,当胡为莫名闯入他的马车,用匕首抵住他脖子的那一刻起,他哪里能不动怒?随后,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女竟然在短短时间内用一个又一个逆天的行为挑战着他的忍耐力! 他若再不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怕这少女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真龙?哼哼,”叶询冷笑,他上挑的眉眼总是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笑起来却是极美,只是使得眼中没有一点笑意,哪怕是一点温暖的情感,单显得孤傲又清冷,他缓缓道,“只怕我若是真龙,会吓着你。” “所以说……”胡为问道。 她这一问实在是随口。她也是猜到叶询身份尊贵的,但她绝不会把叶询猜成是皇子,在她的印象中,那些享福享惯的皇子们是不喜欢这荒芜的塞上的,更不会有皇子跑到这里来,她想叶询撑死就是个亲王家的小王爷。假设得罪了他,且不说他是否能查出她胡为的出身,就算查出了,她的身份也与小王爷的品级相差无几,到时解释这是一个误会,再者道声“对不住”,事情就能了解,谁也奈何不了她。 ——如叶询所料,她确是和程大将军关系匪浅。她便是程肃大将军唯一的小女儿,闺名唤作雪鹤。 程氏一脉,作为开国功臣,被开国皇帝钦赐“黄金贵族”之一,与穆氏一脉地位相当,程氏族长更是被赐为“昭北公”爵位,世代沿袭。 到了雪鹤的爹爹程肃这一代,程肃不仅身为北朔国公,也是朝廷正一品的官员,当朝皇帝叶正霖亲封的飞骑大将军,统领四十万兵力的风雪关总兵。她的两个哥哥,程雪鹰和程雪枭皆是风雪关里最为骁勇善战的副将,年纪轻轻就立战功无数……他们程家,世代为北朔戍守北部边疆,皇家垂青,地位显赫。 她的横行霸道,有一部分是归功于她显赫的出生,只是风雪关中绝少人知道雪鹤小姐就是胡为,在程大将军和两位公子的竭力掩护下,许多人都认为雪鹤小姐只是个普通的贵族小姐罢了,遵守着祖制足不出户,所以极少见着她。谁会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女孩会是一个流氓统领呢? 所以当叶询轻启他那薄薄的嘴唇,将那几个轻飘飘的字说出来的时候,雪鹤只感觉头顶那昏暗的天空中陡然劈下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 晴天霹雳,不,是雪天霹雳。 叶询说,“我可是那兆京城中,真龙的第九子呢……” 第四章 随行·冤家 雪鹤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辉煌的一天。 她人生中自觉比较得意的事有攻占了一个谁不都要鸡肋之城,还有领着一帮娃娃军同匈奴打了几场人数少可怜的小胜战,再得意一点的事就是在半年前,她在匈奴的地盘中扫荡时无意撞上了匈奴单于的大王子乌达尔,然后她一箭射掉了乌达尔的毛皮帽子。她还有过更辉煌的时刻么? 有,就是现在,她一脚踩在当今北朔九皇子胸口上的时候。 因为身份的缘故,她不愿搅进兆京那帮皇族争权游戏的旋窝中,所以她一向对兆京的人忍让——除了这一次,但仅仅就是这一次,让她惹到了她最不想惹到的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得罪皇家。 程家,可是世代忠良。 在知晓了叶询的真实身份后,她甚至没有收回腿,而是再次仔细观摩了一下叶询那张俊美的脸——她似乎在前段时间听二哥雪枭说过,九殿下因为犯错而被派往风雪关的事情,具体详情乃是皇家机密,外姓臣子也不便多问,只因这件事对雪鹤来说根本没有多大关系,她打个哈哈就忘了。 一拍脑门,雪鹤感叹莫非是这段时间吃多了肉,使得她的记忆力如此不济?凭她那反应迅速的脑瓜子,应该马上想起自己踩的人是何方神圣才对的!自己怎会思维愚钝到不仅猜不到他的身份,还傻乎乎的一再嘲笑人家?! 就算这九皇子再不济,再失宠……她把他打了几拳,继而踩了几脚,最后还差点踩的他吐了血……这些事情加起来足够让帝都那些多事的言官参上她程家一本了。 雪鹤终于缓缓收回了脚。 柴忠一干护卫急忙迎上去,拉起叶询,一边询问他是否受伤,一边为他拍去身上的雪。叶询被雪鹤打得不轻,华丽的袍子破了几处,皱得像是烂菜叶,身上又尽是雪,头发也散落开来,张牙舞爪的盖住了他半边脸,样子实在是落魄。 看来……他这次是身心俱损了。雪鹤在心里如此绝望的想。 叶询一边整理着褶皱的衣服,一边朝柴忠使了眼色,柴忠会意,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牒,递给程雪鹤,“这是圣上的御笔,大人看了就知我家主子所言不曾有半分虚假。” 一句话就把雪鹤要诬赖叶询是说谎的这一奸计给扼死于腹中。 程雪鹤大字不识一箩筐,她装模作样的打开文牒,再装模作样的瞄了一下,发现这以她的认字能力来看,根本不能把上面的字连成完整的句子,简而言之就是她根本看不懂文牒上写的是嘛玩意儿!但是,她看见了文牒末尾处的御章。 看来,被自己殴打的真是堂堂九皇子殿下。 少女挑起一条眉毛,久久的盯着那文牒。一旁的允之看了,知道雪鹤这不是在看文牒,而是在想应对的计策。 “那个……”终于,她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的问柴忠,“既然这位是九殿下,去的应该是耀州,怎的往这边绕?” 柴忠回答道,“近日大雪封了官道,我们恐误了期限,便想着往烨城绕路,求助烨城的胡为将军,好让队伍在烨城中转,以便在限定之日到达耀州。不知这位大人可与胡为将军熟识……” “你们要找胡为?” “正是。” 雪鹤不语,她偷偷瞄了一眼叶询,人家看也没有看她一眼,雪鹤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自救——只见她酝酿了下感情,接着突然大号一声,“九殿下——!” 众人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号声给惊了一惊。 雪鹤一脸悲愤,“噗通”一声,肢体夸张的扑到在雪地中,给叶询行了一个个大大的礼。 叶询冷眼看着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的雪鹤,不语。 待雪鹤再抬起头来时,她已是双目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她哭号道,“九殿下!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竟错把真龙当草包,下手没有个分寸,小人……小人罪该万死!不不不,小人是万死难辞其咎!”说着她抽出匕首,同时伸出一只脚来,夸张说道,“小人竟敢用这只狗腿踩踏九殿下!小人这就将这只狗腿给切下来!”说着作势用匕首向自称的那狗腿刺去! 既然是演戏,戏就得做足了,一向和雪鹤默契有余的鹤骑见到,纷纷上前,扑倒,跪在雪鹤面前,做悲痛状,“大人,万万不可啊!” “你们都走开!”雪鹤一把推开他们,一脸大义凌然,“我以下犯上,自废一腿,乃是九殿下对我的恩德!我,我真该死上一万次才好!”语毕,还挤出了几滴泪水来。 而叶询,似乎看不到雪鹤一般,他自顾自的取下发簪,接过属下递来的大氅,披上,将那破烂的长袍遮挡住。这一遮,一个披发的翩翩贵公子又出现人前。期间任凭雪鹤是哭是闹,他都不做一句阻拦。待他整理好仪容后,也只是裹紧了大氅冷冷看着她,一张埋在毛领子中的俊脸没有半分波澜。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去,柴忠等人点燃了火把,雪落在火把上,发出“霹雳扒拉”的嘈杂声,这个冷漠的皇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火光的掩映下显得亦幻亦真。雪鹤在努力哭号中偶尔也用余光去看他,希望他能看在自己如此卖力演出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 可惜,叶询不是个大度的人。 终于,在看够雪鹤的胡闹后,他转过身去,缓缓走向自己的马车……风雪中,雪鹤只听那个修长又挺拔的身影淡淡道,“那便就切了你的一条腿去吧。你若真敢切,本皇子就饶过你这一回。” 他奶奶的,他还真是心狠手辣啊,人的一条腿说切就能切了么?雪鹤在心中骂道。罢了罢了,她就是怕麻烦才这么做的。她本琢磨着若那九殿下放她一马,他们两队便分道扬镳,永不相见——她也是知道九皇子现如今是烫手的山芋,她要是承认了自己是胡为还不得一路上护送他去耀州?! 如要护送他,不就是*裸的宣布她胡为是九皇子党,这不进而宣布她的顶头上司程大将军也是九皇子党么?在外戍守的将士最怕的就是党派之争,这只会叫帝王怀疑将领的忠心。 自怜自哀了一番,雪鹤不得不认命了,她朝允之等人使了个眼色后继续哭号,“小人谢九殿下宽恕,九殿下大仁大德,小人千恩万谢!” 她话音一落,会意的允之等人再次扑了上来,假惺惺的挡住匕首,亦是流泪,“大人万万不可啊!您失了腿,烨城的百姓怎么办啊!我们鹤骑两百兄弟怎么办啊!谁领着我们上战场戍守边疆啊!” 允之等人的劝阻这回十分有效,叶询一听“烨城”、“鹤骑”几个关键字,本是要上车的身影生生顿了下来,他转身,朝嚎叫成一团的雪鹤和鹤骑望去。 “你是……烨城统领?”叶询问道。 雪鹤挂着满脸泪水,殷勤地点头。 叶询竟阴森森的笑了,“那为何,之前我说要去往烨城时,你不表露身份?” 雪鹤朝叶询又是深深一拜,“九殿下,小人方才知晓冒犯了九殿下,便立即心神不宁,哪里听得进其他话,小人只想一心寻死,以赎冒犯之罪!”要她找理由么?她编谎话的功力可是上上之乘。 “如此,那你便是……” 还未更叶询说完,雪鹤又是深深一拜,“回九殿下的话,小人正是烨城指挥使,鹤骑统领胡为!” 说完这一句后,将脸埋在地上的雪鹤暗自笑了,她知道,她必然不会被降罪了,这九殿下要到达耀州还得靠她呢。 “你真是胡为?”叶询挑起眉毛,他眼中多了一丝询问,随即看向一直站在身侧的柴忠。 柴忠立即道,“回公子的话,属下确实不知胡为将军的模样,亦不知胡为将军竟是,竟是……”竟是这么一个瘦小又没素质还没文化的流氓军人。 “还请公子降罪!”柴忠实在找不到什么好词来形容胡为了,只得单膝跪下,低头自行领罪。 “将军请起,未见过这胡为将军并不是你的错。”叶询淡淡道。他也没想到自己一直想会见的胡为竟是一个率先踩了自己几脚的……小姑娘。 “殿下不信小人就是胡为么?”雪鹤抬起头来,她在尽量使自己的眼睛看起来真诚些。她朝鹤骑命令道,“你们几个,全部都把大氅给我脱了!” 十几个少年依言脱下大氅,在雪光下,只见少年们都身着黑色军服,背杆笔挺,身量结实又修长。叶询放眼望去,在他们的肩章和袖口上皆看见了一个金线绣的“鹤”字。 “殿下若还是不信可派人到鹏城询问,鹏城集聚了两大关内各个编制的军人,殿下一问便知,小人是不是胡为。” “不用了,”叶询阻止道,“既然你真是胡为,倒省得我去寻了。”说着他抬起眼眸,看向这个奸计得逞的少女,问,“你这可是去往烨城?” “小人正是要前往烨城。” “那是最好了,由你护送着去往烨城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可是……”雪鹤故作疑虑,“小的做为风雪关守将,似乎不应该介入殿下的行程。”北朔明文规定,被贬之人去往任何地方,当地官员都不得接送,犯者重罚。雪鹤打了叶询一顿,按理说这趟路程她是非送不可了,可她也怕这叶询过河拆桥,若是她把叶询安全送到耀州,而叶询马上翻脸不认人,要处她以下犯上之罪,再加上她罔顾国家法纪护送了叶询,两罪并罚,她的脑袋可就不够用了。 “若你在途中护送得当,你那以下犯上的罪就免了。至于你护送我的事情,只要你自己不说出去,就没人会知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雪鹤听了又是深深一拜,“小人定当不负九殿下的期望,将九殿下安全送至耀州!” “我身份不便透露,你以后便跟柴将军一起叫我‘公子’吧。”说着他转身,走进车中,“今夜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一点,你和你的鹤骑都要,切记。” 哟,明明是有求于人还口出威胁呢。雪鹤在心里叫嚣着。也不知是谁刚才被她打个半死呢,如今知道要遮丑了吧? 雪鹤心里虽是这样想的,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的答道,“诺。” 待她再抬起头来时,那个贵公子已经坐进车里,不见面容了。 雪鹤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因跪久而麻木的膝盖,脸却带着和气的笑,她一蹦一跳地靠近柴忠,“这位将军,既然我与公子同行了,便请到不远处在下的营地中歇息去吧,也省去了你们扎营之苦,可好?” 柴忠虽然在此事中对胡为的印象大大不好,但奈何是有求于他人,也不便摆什么脸色,于是恭敬地回了一礼,“将军客气了,在下姓柴,单名一个忠字,将军叫我老柴就好。” “哈哈哈,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雪鹤是自来熟,两人对话不多几句她就像是见了多年的老友一般,伸出臂膀一把搂过高了她一大截的柴忠,“老柴啊,那你叫我胡为就好了!我们都是军人,何必拘礼嘛,走走走,我们一起回营地喝酒去!” 说着雪鹤就拖着这个憨直的汉子,直奔营地而去…… 自从雪鹤接手了护送叶询的任务,她就一直感叹自己命运不济,她将自己那顶又大又温暖的帐子让给叶询睡,原因是叶询睡得那顶帐子没有雪鹤的这顶保暖。 于是换到小帐子里的雪鹤一边泡着脚,一边哀号连连。 允之将她睡觉用的袍子用炭火熨热了,放在她枕边,见她将脸皱成了包子的模样,不禁笑道,“你也别唉声叹气了,我们到烨城不过几日行程,待到了城中,差人去通知了二公子,叫二公子将人带走便是,你也费不了什么精神的。” “费不了什么精神?!”雪鹤立即提高了声调,“你看,他第一天就霸占了我的帐子还不费我精神?那帐子可是我亲手制作,多加了几层兽皮的,要多温暖有多温暖,你再看这小帐子风漏的……” “要不再给你添些炭?”允之提议。 “放那么多炭,想憋死我去吗?”雪鹤还是皱脸。 允之又笑了。他心知雪鹤不是在意这顶小帐子,在烨城两年中,她什么苦没有吃过?她就是介意带上了一个叶询,她是个没规矩的人,叶询偏巧又是那种死气沉沉,不准逾规的人,要雪鹤和他同行,想必让她十分痛苦。 “还有啊,那叶询身份显赫,有权时想必是骄横跋扈的,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了人,你看他那帮手下送他来个风雪关就被吓成什么样了?铁定是给那源源不断的杀手吓的,如今我接手了他,不是也要对付那些京城来的杀手了吗?唉……”再次叹气,以示哀伤,“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参合进京城的那点破事里去了呢?” “你还是别再叹气了,洗了脚就早些睡,养足精神来才好应付那九皇子不是吗?”允之听烦了,催促她赶紧睡觉。 允之离去时小心为她合上帐子,不叫风透进来,雪鹤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帐子外长风嘶吼,宛如人无助的尖叫。她辗转反侧,思考着怎样才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的甩掉那个麻烦精叶询,想来想去也没想着个好办法,这样想着想着,竟也睡着了,至此,一夜无话。 一大清早,两个队伍就开始拔营启程了。 叶询的护卫队一如从前,穿着精贵的大氅,恭敬地等着他们的主子洗漱完毕,蹬上马车。而观之雪鹤的队伍就不一样了,鹤骑懒散惯了,昨夜又喝了许多酒,是以今早一个个双目痴呆,面色青紫,跟见了一个晚上的鬼似得。奈何雪鹤要求他们拿出军威来,要他们以饱满的精神上路,这让一百鹤骑十分痛苦。 天气转晴,踏霜十分兴奋地在蓬松的雪地上迈着小步子,来回兜着圈,自顾自地玩得不亦乐乎。踏霜是马中的佼佼者,不仅生得高大俊美,跑起来快若流星,在雪上亦是能如履平地,无论积雪多深,只要它抬起蹄子,跑起来就与平地无异,丝毫不见被雪阻碍。 雪鹤见队伍收拾好了,所有人都骑在马上等着,她便朝踏霜吹了一记长长的口哨。踏霜一听哨声,转瞬便朝她奔来,经过她身边时也没减速,但见雪鹤陡然伸手抓住马鞍,尔后双脚一蹬,小小的身影高高跃起,下一个瞬间,便利落地翻上马背。 “走!”披着驼毛大氅,腰围宝石革带的少女高举着马鞭,尔后一蹬马刺,雪原上响起了马儿兴奋地叫声,一人一马已在广袤的土地上奔跑起来。 日出东方,金子般的太阳照耀着这苍茫塞上,明亮的阳光虽是没有温度,却依旧为这片荒原带来了丝丝生机。 两百人的队伍在寒冷的清晨里,再次启程,去往那北朔王朝最北的边境——龙首峰。 龙首峰是风雪关防线内最高的山峰,那里常年积雪,飓风缭绕,是个飞鸟渡不去,猿猴攀不过的地方。北朔没有在那里派兵,只因那是天险,无论是匈奴还是北朔守兵都翻不过。龙首峰也是西北防线的界点,东边是抵御北方匈奴的风雪关,西边则是抵御西域骚扰的虎门。叶询曾在书中见过龙首峰,那时他还和众多皇子一起在博朗院中读书,太傅向他们介绍过这座高山,他印象中还记得书册中那龙首峰的模样:云雾缭绕,利剑般的山峰直冲天际,仿若仙境福地。 而今,当他真正见着龙首峰时,才知画永远体现不了原物的宏伟高大——画中犹如仙境的龙首峰在现实看来,根本见不着山巅,那高耸的山巅早就被云雾所掩埋,整座山峰从逶迤的山脉中兀起,形成一方高高的屏障,在离龙首峰还有半天路程时,他便可以看到那高大到骇人的山体,迎着风雪,不动声色。 周遭的一切与山峰比起来都显得那样矮小卑微,包括他们这些马不停蹄地朝它奔去的世人们。 见到了龙首峰,说明离烨城也不远了。 雪鹤担心叶询受到袭击,命一百名鹤骑将他的马车团团围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雪鹤则走在前头开路。 鹤骑对于这一带路闭起眼睛来都不会走错,就连哪里有一块石头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加上雪鹤通晓兵法,哪里可以设伏,哪里走来安全她都了如指掌,有了她领路,对于兆京而来的叶询来说是极好的,因此他们相伴着走了许久,队伍竟没有受到一点袭击,这让叶询甚感安慰。 等过了龙首峰,到了烨城的地界,他便不会再受到任何袭击了,最起码,他能保住这条命,再无顾忌的去往耀州了。叶询看着遥遥处的龙首峰,如是想。 而此时让叶询思虑的不仅是过山,还有那位胡为将军手中掌握的火药秘方——直到看到了龙首峰真正高大的山体,他才知道要炸开龙首峰是个多么浩大的工程,那火药不仅要威力迅猛,还需要人精确的掌握其分量的多少——若将这些技术掌握在自己手中,回兆京就指日可待了。 然而,当到达了龙首峰脚下时,叶询又有些疑惑了。 队伍沿着龙首峰行了好长一段路程,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荒石堆中,找着一个狭小的入口。 那入口小得仅仅通一人过,再勉强一点马也是能过去的,如不是鹤骑带路,就凭柴忠的分析,再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也是找不到这路口的。 这样狭小的入口,并不像是火药能炸出来的。 第五章 隧道·衣角(上) 那隧道入口,并没有火药炸出的痕迹。叶询朝道内看去,里面没有半点光亮,冷风幽幽,整个隧道看起来倒更像是山体……自己裂开来的。 叶询皱起眉来,他只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其中疑问,现在还不能直接问出来,免得让那个精明的鹤骑统领发觉自己的目的。 那头雪鹤正骑在踏霜上,指挥着进洞事宜。踏霜正踱着小步子踏着小圈,雪鹤举着马鞭,中气十足地高声喊道,“兄弟们,都穿起厚实的衣服来,吃饱了干粮,咱们整顿整顿就要进隧道了!”随后她余光一扫,看见了正在做地质研究的叶询,心中暗道一声“这个二世祖!”,便策马朝他奔过去。 她驾着踏霜将叶询的马车绕了一圈后便来到叶询面前,跳下马,问道,“公子,隧道太小,我们得弃车步行了,您需要什么东西我差人取出来让马驮着。出了隧道我们离烨城也就近了,到时公子若要再坐马车寻一辆马车来便是。” 叶询点头,随后差人将所需要的东西取出来。虽是被贬谪到风雪关,但他的东西着实不少,光是衣服就有好几个大箱子,加上其他生活用品,简直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那些东西本是放在车上由马拉着,换成马驮后马驮不了那么多东西,但叶询的护卫队就那么几匹马,因此多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了雪鹤那些大宛马的背上,这让雪鹤又心疼了好久。 待东西装好,等得雪鹤差点睡了过去。她不放心这个九皇子,怕他做出那种想起什么东西没带半路要折回去的奇葩事,便又朝那马车看去以防他有遗漏东西,这一看,她见着了马车内挂着的银薰球。 此时马车的帘子并没有放下来,马车内的银薰球垂着五彩的穗子,因风兀自微微动荡着,着实显得轻巧可爱。 雪鹤毕竟是女孩子,也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见了那银薰球,不禁说道,“诶,那几个银球倒是巧的紧。” 叶询也跟着瞟了一眼,他才想起原来他面前的这个军人统领也是个小女孩。虽不知她为何要隐瞒自己的性别,装作男子行军打战,但他却没有多问——如今他靠着这个小女孩的保护才能到达风雪关,因此他尽量不会去触动那些禁忌的话题,等到了耀州,再查她的身世也为时不晚。 “你若喜欢,便拿去吧。”叶询淡淡道,做了个顺水人情。 “公子说的可是真话?”雪鹤有些欣喜的再次问道。 “自然是真的。” “如此那真是谢谢公子了。”说着雪鹤爬上了马车,解下了所有的银薰球,经过一番比对后,她挑了一个玉兰花纹的银薰球,挂在腰间,末了还跳了跳,自己臭起美来。 叶询不语,目光却一直看着那因一个小玩意而高兴得在雪地上蹦跳的小姑娘。 俊美的少年不自觉的笑了,心想这塞上还真是贫瘠,这银薰球若放在兆京,那些贵族小姐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雪鹤挂好了银薰球,又回到叶询身边。她的心情显然一下子变得很好,也有耐心对叶询嘱咐事情了:“公子,那隧道里常年不见阳光,冷得紧,您尽量多穿些衣裳,另外那洞您也看见了,小的很,骑马怕马惊着了,所以得徒步行走,这一下是走近一天的,所以最好吃饱,别到时饿着了,嗯……水就少喝些吧,那隧道里可没地方解决……”这平常贵族小姐听了都要脸红的话从雪鹤嘴里说出来竟显得稀松平常,大概她也未想到叶询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孩的事实,因此什么都是直言不讳,“那隧道里是黑的,但是太矮,我们不便点火照明,不过公子可以放心,我到时走在公子前头,柴将军跟在后头,保证公子绝对安全就是。” 一个比自己还要小上两三岁的少女要求走在自己前头保护自己,都做到这份上了叶询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雪鹤见叶询答应的爽快很是高兴,随后便去继续指挥鹤骑进隧道的事宜了。 一大帮毛头小子陆续穿上了最厚实的衣服,然后将所需物资绑在马匹上。隧道开通之初,雪鹤怕有人掉队或是迷了方向,便拿了长绳,叫属下牵着长绳挨个走,后来觉得这样的办法也不是顶好,假使人多了,绳子便不够长,现时找绳子也很是麻烦的,便撤掉了绳子,将人排成一条长队,每隔五十人就系上一个铃铛,铃声前呼后应,同时所有人都是手拉手前进,这样谁半途中生了变故,前后的人都能知晓。 雪鹤安排一个鹤骑小分队领着马匹先进,待到叶询要进去时,只见这个个子高高的少年穿着厚实的袍子,正背着手,凑在隧道门口仔细看着山岩。他神情认真,似乎是观摩许久了。 他真是没有一点觉悟,都要进隧道还是这么不配合。雪鹤很不情愿的再次走到他身侧说,“公子,到我们进隧道了,您准备好了么?” 叶询没有看她,倒是点了点头,目光还是落在那岩壁上。 “既然答应了那您老倒是配合点啊。”雪鹤在心中说道,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方才她也说了进入隧道后要怎样做,但貌似这个九皇子是没有听进去还是怎么的?怎么到现在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雪鹤的眼光扫到他那修长白净的双手上,她再看看自己的手,虽然因为常年习武起了些薄茧,但手指好歹还算秀气干净……但纵使这样,这个洁癖的九皇子也应该不会和自己拉着手过隧道吧?看得出他讨厌和人有皮肤上的接触,每次下马车时柴忠要伸手接他时,都被他无视,自己跳下马车。 雪鹤摇了摇脑袋想,但不拉着他怎么办?凭着天意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吗?像他那样磨蹭的人只怕待自己出了隧道他还没抬脚进去呐……最终,几经思考后的雪鹤打定了注意,“公子,那我们便启程走吧。” 这一次,叶询倒是挺听话的,他点头,转身,随后便要走进隧道里,一派谁也不理会的样子。 “公子,等一下。”雪鹤无奈的追上去,她抽出了自己的一角衣裳,道了声“得罪了。”后,也拉出了叶询的一角衣裳,然后将两条衣角缠住,打了个死结,末了还用劲拉了拉,将那死结打得更紧。 期间叶询竟反常的没有阻止,他开始只是疑惑着想要看她到底要干什么,随后他眼中竟含了笑意,看着雪鹤把那结打完。 雪鹤打好了结,一抬头,正对上叶询那双淡淡含笑的眼眸。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啊,平常不都是除了讥笑就是蔑笑么?但虽然叶询笑了,雪鹤的心情却陡然不好起来,她硬着脸,道,“这样,公子就不会跟丢了,我们进去吧。” 跟在叶询身后的是柴忠。柴忠自然知晓他不喜欢与人接触,便递出了自己的刀,将刀鞘的一头朝向叶询,“公子,您只要抓住这刀鞘便好,这样就不会跟丢了。” 雪鹤一看,登时十分后悔。她总感觉自己的脑子最近不是很好用,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没想好,其实根本不要打结,可以用刀鞘之类的东西代替嘛,现在也不知那九皇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肯定以为自己想占他便宜才这样做的……罢了罢了,反正她程雪鹤是个厚脸皮,都打了他一顿了还怕占他些便宜? 隧道悠长,只因那龙首峰的山体实在是巨大,没走几步便进入了黑暗中,洞中常年不见阳光,异常阴冷,叶询伸出手,轻轻的扶着那些石壁走,他感觉那些石壁嶙峋,却是自然裂开而成的,一路走下来,根本就没有几处是火药炸成的。 难道……这隧道是自己形成的么?但倘若是自己形成,时日应该尚是久远了,山那边的匈奴和山这边的守兵常年都在这一带行走,会发现不了? 正当叶询苦苦思考的时候,前头传来了雪鹤的声音,“公子还是不要把手放在岩壁上,一不小心就被会割破的。” 叶询问,“你竟能听出来我把手放在岩壁上?” 雪鹤嘿嘿笑道,“小人只是耳力尚好罢了。塞上的人,在荒原上生活惯了,耳力都是极好的。” 黑暗中叶询看不见雪鹤那得意的模样,但想必她是摇头晃脑的,于是他又问,“你身手不错,跟谁学的?” “回公子的话,是跟哥哥学的。” “那想必你兄长也是极厉害的。”叶询在后头淡淡说道。 “公子过奖了,小人的哥哥只是山野村夫,只因防狼所以自学了几下,实在算不得什么。塞上的兵将身手比小人好的多了去了。”雪鹤回答的滴水不漏。开玩笑?她可是老江湖,能被叶询几句话就套出自己身世么? “为何他不与你一起投军呢?在塞上做牧民总不如得些军功衣锦还乡的好。” “小人家中只有小人和哥哥两兄弟,刀剑无情,命无定数,哥哥不投军只为家中能留下一条血脉罢了。”雪鹤眼珠子都不用转,谎话就成串的蹦出来。 也不知叶询信了没有,雪鹤说完后他便再没有接话了,两人由那缠起的衣角紧牵着,沉默的一前一后的走着。 偶尔有幽香传来,那是雪鹤身上银薰球散发出来的味道。 这隧道似乎无尽长,周遭还有不少岔道,有大有小,一路行来这隧道简直像是迷宫一般,若没有领路人,随意踏入此地的人怕是很容易迷路,而那些岔道,据雪鹤之前所说,都是设了陷阱,保证踏错的人有去无回的。 也不知行了多久,队伍半途停下来休息。 雪鹤挨着叶询坐下来。大家无言,其他的军人在这般沉闷的地域里亦是无话。突然间,叶询只感觉手臂被人推了推。 “公子。”黑暗中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接着半块干粮塞入他手中。雪鹤说道,“这隧道不同外头,还请公子将就一下,一定要吃饱了,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叶询没有过多挑剔,他将手中的干粮捏了捏,发现那干粮松软喷香,料是这塞上特有的吃食,当下也没多问,送进嘴里就嚼起来。 在他身边有衣料摩挲的声音,想是雪鹤也在吃东西。 “胡为?”叶询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公子有什么吩咐?” 叶询伸手摸了摸那凹凸不平的岩壁,意料之中的,还是没有火药炸过的痕迹,“听说这隧道是你开凿的。” “公子神通,什么都知道。”明显的一句敷衍。 “隧道这头是北朔的地界,那头虽说是你的烨城,但照实讲还是匈奴的地界。你这般大胆的就在龙首峰下开凿了隧道,就不怕匈奴会入侵么?” 黑暗中,只听雪鹤陡然发出一声嗤笑,“公子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知道其中缘由了吧,小人多说也是废话了。” 同行几天来她算是见识到这个九皇子有颗怎样的七巧玲珑心了,这样的人物难怪能在兆京混的风生水起,多心眼,疑心重,对什么事情都没安全感,对任何人都毫无好感的样子……她还能找出更多他令人讨厌的脾性么?有!多的她都懒得说。因此当遇上这个心思剔透的人,雪鹤觉得有些事情还是直接坦白就好,遮遮掩掩的反而叫人看笑话了。除了她是程将军小女儿这件事情,她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说的。 譬如这个隧道的事情。 第五章 隧道·衣角(下) 有时候,一个本是平常的事情,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传说。 这条隧道是她领着鹤骑起家的标志,就是因为有了这条隧道,她才能越过风雪关占领了烨城,做了一方土霸王。 塞上关于胡为的传说很多,当然传说中也有关于这条隧道的。人说这条隧道是胡为炸出来的,每每听到这些言论,雪鹤只想朝他们回以一字:“呸!” 放眼整个北朔,有哪个火药师傅有那个本事将火药控制的恰到好处,在一座大山下炸出一条长长的隧道来?就算是最为精锐的大炮也有炸膛的时候,况且是爆炸极难控制的火药。两年来雪鹤被这种夸张化的传说伤透了脑筋,自从有人相信她是用火药把隧道炸出来以后,便有许多人:白道黑道,黑白两道一起混的各色人马来向她讨要火药秘方。 可她哪里有什么火药秘方?若有她早就将山那边的匈奴炸得哭爹喊娘了,但是雪鹤这种越是坚决说自己没有秘方的态度,就越叫人相信她是欲盖弥彰,因此渐渐的传说变成了人人称信的事实。时间久了雪鹤解释得烦了,也就懒得解释了。 实质上,这条隧道确实是它自己生成的。 本来龙首峰下也是没有隧道的,但是一场地震后,它便有了。 两年前,雪鹤领着还是娃娃军的鹤骑来龙首峰下玩耍,无意中发现了这一处裂开的山体,那时第三分队的队长季长英的爹爹是个开山匠,因此长英便道这山体里头很有可能已经生成了一条很长的隧道,雪鹤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将那条裂缝用炸药炸开的,纯粹无聊。 ——而在裂缝后,竟真有一条幽长的隧道。 鹤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条隧道里摸索道路,隧道里面岔路十分之多,犹如迷宫,雪鹤看这隧道常人不易发现,便萌生炸通山体,继而占领山那边匈奴地盘的想法。 她的鹤骑那时还是斥候,主司侦察职责。斥候本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兵种,但风雪关与匈奴对战中一般以守为主,侦察一职哨兵便可以做的很好,是以斥候这种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能力与正规军对抗的军种在风雪关十分不吃香,再说那时的雪鹤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对这个隧道的重要性并没有看得很重,根本没有想到这对整个风雪关的边防有多大影响。 在长英的帮助下,他们用炸药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隧道炸通了——龙首峰那边就是匈奴也不想理会的烨城,于是时年十二岁的雪鹤就将风雪关的大旗插在烨城城头上,宣告主权,并且自制几门山寨大炮放在城头上,俨然把烨城当作了一个正规城池那样镇守了。 北朔镇守风雪关这么多年,势力就一直未曾超过风雪关这条界限,就算在关外亦有很多北朔流民也没有法子将地盘往外延伸几分,只因匈奴的铁骑十分彪悍,北朔除了守住关卡,骑兵的质量根本无法与匈奴抗衡,因此雪鹤作为第一个将地盘扩充到关外的将领——虽然年纪小的让人无法相信,但是鹤骑还是在关内外小小的扬名了。 知晓此事的程大将军却十分生气。 程家世代在风雪关驻守,他自然知道雪鹤打通龙首峰的严重性,就算是他最心爱的小女儿也不能拿国防来开玩笑,因此要求雪鹤立即回到关内,并且要炸毁隧道。 打通那隧道可是花了雪鹤诸多心血的,她怎么忍心炸毁?再说她手下的鹤骑实在是一队精良的好兵,于是她跑到烨城最近的戎城里去,花言巧语的向自己的二哥程雪枭借了两百匹上好的大宛马和一大批军用物资来——借走后便再也没还回去。 她把鹤骑整合成骑兵,在关外混得风生水起,程大将军在关内喊破了嗓子,雪鹤在关外还是该占的地盘占去,该打的战打了,对程大将军的命令充耳不闻。于是程大将军一怒之下断了鹤骑所有军饷,不管她的死活了。 其实此前为了抓雪鹤回关,程大将军也不是没做过努力,他曾派人前往那龙首峰下的隧道,欲想用武力抓她回去,哪里想到那隧道复杂,除了正确的通路外,其余的杂道全是陷阱,程大将军的人马九死一生的从隧道中撤回来,说是除了有领路人,实在无法通过这隧道。而率领军队路过匈奴的地盘将雪鹤抓回来的办法又太兴师动众,搞不好会惹得京城震动,而责罪整个程家。至此,所有的办法都想尽后,程大将军才死了要雪鹤回来的心,但他要求雪鹤不得以程家的名义在关外胡混,并且把她挖了隧道这件事情给压了下来。 因为如此,雪鹤才给自己取了一个“胡为”的诨名,正式在烨城驻守下来。 这些事情实质在风雪关的高层将领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想是兆京也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何兆京没有追究。 有这么多人知道了,也不差再多知道一个,因此雪鹤也不打算隐瞒叶询,反正就算再隐瞒,他自己也能看出个*而来。 “这条隧道本是地震过后形成的,小人只是用火药将众多隧道连接在了一起,实在不需要什么技术。这些想必小人不告诉公子,公子也能从这岩壁上看出来。”雪鹤非常爽快的就招了隧道的由来,“至于这隧道的安全嘛,公子可曾听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句话?” 听雪鹤这么一说,叶询竟无声地笑了,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恭维话,“胡为将军真是将才,既有本事开凿隧道,又有本事守得安全。” “公子真是过奖了,小人只是运气稍好而以。”雪鹤也是不咸不淡的应承。 两人的对话听似都没什么诚意,但此时两人心思都回转千百回了。雪鹤虽然年纪小,但生来与战争相伴,肚子里的阴谋诡计不计其数,做事也是干净利落。她言语中已经透露了她根本没有什么火药秘方,想必叶询也能知会到了,这样把事情直接坦明,双方都少了很多麻烦。 而叶询自然也听出了雪鹤话里的意思,她还告诉了自己这隧道很安全,不会对北朔的边防产生什么威胁,她身上亦是挖不出对他而言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但叶询那句貌似没有诚意的恭维却是发自真心的。在兆京的时候,他所见的贵族女子皆是弱柳扶风,自小养在深闺中,不见世人,一生受男人的编排,习得些琴棋书画后便作为政治联姻的工具嫁给自己不爱,甚至是见都没见过的陌生男人。在帝都,纵使出生再是高贵,也不过是男人向权势爬去的一块垫脚石,一颗棋子。 他见识了那么多一生悲凉,却不知反抗的女子了,那些帝都的女人,是被养在黄金笼里的精贵画眉鸟儿,连飞翔都不会,而雪鹤是翱翔于这风雪塞上最为骄傲的苍鹰,有着一股子其他女子没有的坚韧和强悍在里面。 ——他本是最欣赏这类人,只可惜……叶询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虽说雪鹤手中没有炸药秘方,这隧道也很是精妙,对边防没有什么影响,但她炸通了龙首峰,这么大的事情,就算这件事情被程将军压了下来,帝都的暗探那么多,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叶正霖疑心极重,不可能放任此事,只能说明这件事情在叶正霖知道之前就被压了下来,而有这本事的人定不是俗辈,照这样想来,兆京中能符合这样标准的只有皇子了。 同时,这胡为官职不大,应该不可能直接和皇子有什么关系,但她定和程大将军渊源颇深,否则以程大将军这般治军严谨的人是不可能让她一个小小斥候,还是个女扮男装的将领在关外胡闹,那么就说,胡为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附着程将军的——这能说明什么呢?说明本是中立党的程氏一族在暗中加入了某个皇子党么? 雪鹤此时自然不知道叶询在想什么,吃完了东西,稍加休息一会儿后,雪鹤起身,准备招呼兄弟们继续前进,但她忘了自己的衣角和叶询的是缠着的,因此她猛然一起身——只听得雪鹤“哎哟”一声,以及叶询的轻声闷哼。 柴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急切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么?” “滚开!”叶询没有回答柴忠的话,倒是隐忍着怒气低喝了一声。 接着是衣料悉悉索索的细响,以及雪鹤嘟嘟囔囔的声音,“哎哟我不是故意的啊,我忘了咱们的衣角打结了!” 接下来还是衣料声。 众人都在迷惑,但可以肯定的是雪鹤定是一不小心跌在叶询身上了,隧道无光,行走起来难免有所触碰,这九皇子何须这般生气呢? “走啦走啦!”在众人还没揣摩出其中玄机的时候,雪鹤已经下令前行了,众人只得起身,继续向前。 这件事情本是小事,大家脑补也许是雪鹤踩了叶询的脚,把叶询踩痛了才使他那般生气,因此过了不久,大家也就把这事情给忘了。 雪鹤在前行走时故意走得稍快,让不熟悉路的叶询在后头不停趔趄。她拉下脸来,心想这个九皇子生气个屁啊,真正该生气的应该是她才对吧!她才是吃亏的那个人啊,这九皇子受了什么委屈啊,那句“滚!”骂得那是一个字正腔圆呐…… 而叶询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头的雪鹤走得极快,脚下的路又不平坦,让他走得十分艰难。他气极,伸出手抓着那衣角用力往后拽,拽得雪鹤也是趔趄连连。 他没有想到,那结禁不得拽,结越拽只会越紧,日后若要解开,就十分困难了。 而他的另一只手心里,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入手冰凉,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那是一个银薰球。 方才雪鹤猛然起身,却因为他还是坐着的,因此雪鹤一时没站住,直接朝他扑下来。 他们俩穿的很多,倒在地上时倒不曾擦伤,但是穿得再多,脸上却没有穿东西。所以当雪鹤压在他身上,朝他脸上重重的香了一个吻的时候,他彻底怒了。 他觉得自己被轻薄了。 于是下意识的,他伸手去推雪鹤,没想到混乱中竟把挂在雪鹤腰间的那颗银薰球给拽了下来。 指尖摩挲着银薰球上精致的玉兰花纹,叶询筹措许久,最终还是把它藏入了怀中。罢了罢了,这种情况下他可没有心情把这玩意儿还给她了。没想到这小东西转了一圈后,竟又回到他手中。也不知怎么的,叶询并没有顺手丢了它。 伸出手,用袖口使劲在自己脸颊上擦了数下,这个臭丫头,口水实在是太多了,实在是……太脏了!脏的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给挖了! 他时年十七岁,并不是没有碰过女人,皇家子弟向来早熟,见识也广,他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只是……他就是在乎她亲了他,莫名其妙地在乎!这个臭丫头,实在是叫人讨厌的发指! 第六章 匈奴·弃逃(上) 在全黑的环境中,人是很容易失去对时间揣度的能力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在叶询看来,他们一行人走了许久许久,似乎有几天那样长。 期间除了脚步声之外便再没有多余的声音了。 这样封闭的空间里,曾让叶询一度产生了自己失去听力和视力的幻觉。 鹤骑纵使行为放纵,在这等情况下也是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叶询的护卫队亦是这样。本是话多的雪鹤也因为之前的事情气得闷闷不乐,懒得理会叶询。 就这样,保持着安静和尴尬,在漫长的行走后终是在前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光点。 叶询抬眼望去,看见在他前方,那光斑所能照射到的范围里,一个脑袋在左右晃荡着,那自然是坐没坐相走没走样的雪鹤了。 “头儿,我们马上要到尽头了!”前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大约是鹤骑一个小分队的队长,正扭过头来对雪鹤提醒道。 说起鹤骑的小分队,竟和风雪关中其他分队有所不同。一般的守兵编制是十人一为“小旗”,五小旗合为一“总旗”,总旗后还有百户、千户、指挥使……以此类推下去,这是北方边境的编制,而在南方,比如南河王苏权和霍辉大将军统领的水军用的是“什伍制”,其余各地方级的兵力以及京畿一带护国大营的编制是“司卫制”,其他因情况还各有不同,而这个鹤骑统领,没有用到任何一种编制,她另辟新径,把两百人的鹤骑分为十个小队,每个小队一个小队长,都是年纪轻轻的少年,但是每个小队都各司一门擅长的职责,比如一队的队长是裴允之,成员皆是亲卫,近身搏击以及反侦察能力极强,这几天来便一直是一队跟随在叶询身边保护着他的安全,此外还有侦察潜行能力很强的二队,擅于收集情报的七队……据说驻守的在烨城的那剩下的五个队伍很少出城,但皆是术业有专攻,这十个队伍的人马素质极强,用来作为斥候倒是极好的,只可惜那胡闹的鹤骑统领喜欢马上活动,将鹤骑整合成骑兵,但想来这支队伍的可塑性非常好,作为骑兵也是极其优秀的,而之前提醒众人说隧道已走到尽头的是二队队长顾承修。 只听得雪鹤说道,“一切照旧。” 那承修就高呼一声,“止!” 几百人的队伍登时停了下来。 叶询站在队伍中段,也不见那承修做了什么事情,只听隧道出口处发出“簌”的一声长啸,想是他们在出口放了烟花之类的信号弹。 接着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从出口那头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头儿,你终于是回来了?!”然后便是那人吩咐属下,“赶紧撤了防御,是头儿回来了!” 雪鹤听了那人带笑的声音也很是高兴,便高声喊道,“长英,这段日子没有我的管束你过得很好吧?” 那头的人听了油嘴滑舌的回了一句,“哪里哪里,头儿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我们可是想得紧呢!” 隧道内的鹤骑全都笑了。 确定隧道可以出去后,队伍又开始前行。 叶询见那微小的白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他揉了揉不适光线的眼睛。前头的队伍已经开始骚动起来,烨城于鹤骑来说就像是一个家,出了隧道,离家便近了。 ——光明就这样突然而至。 在走出隧道的刹那,飞雪连天,茫茫无际,刺眼的白光让叶询不得不眯起眼睛。 那是一片无垠的荒原。 那荒原是比关内更加粗野的地域,不见尽头。天空高远,风雪肆虐,粉末状的雪花在旷野上被狂风卷起,犹如一条玉龙,狂暴的呼啸而去,直达九天,刺骨的寒风袭来,几乎叫人冷麻了骨头。 待叶询的眼睛适应那强烈的光线后,他抬眸望去,发现这空空如也的西北荒地里,除了风就是雪,遥遥处,还可见那被模糊了轮廓的雪山,而近处,却只剩下了这地上被雪覆盖了大半的沙石。 这里,真是个荒凉的叫人发疯的地方啊。也不知那些北朔流民怎样在这里生存下来。他更不能理解,鹤骑怎么会如此喜欢这片贫瘠的土地。 在离隧道不远处便设有一处哨塔,几名鹤骑成员正站在那里放哨,而在隧道出口处,竟布满了各色机关,密密麻麻的箭矢被固定在隧道上方,还用铜刺栅栏挡去了出路,若是不打声招呼就贸然出去,必定被射成刺猬。 后来,据雪鹤自己所说,她为了加强隧道的防御,不仅在出口设有哨塔和陷阱,还埋有许多炸药。那炸药的引爆十分奇特,一般的炸药要点燃了芯子会引爆,但鹤骑埋下的炸药一开始便是点着芯子的,只是芯子燃得极慢,且极不容易被人发现。 哨塔上常年都有鹤骑放哨,如果有关内的人跑出来,大抵上在半路就死于岔路中的各种陷阱了,侥幸走出来了,若是没有烟火作为信号叫鹤骑撤了埋伏,只要一踏出隧道便会引发机关,给射得满身是透明窟窿。若是有关外人要强行进入关内,就像是雪鹤所说的,隧道狭小,基本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要是真真碰上强敌,抵挡不住了就引爆炸药,炸毁了那隧道,到时谁都别想再过去。 鹤骑每次换岗时都会将快燃尽的炸药芯子换取出,再系上一段长的,这样让芯子不断燃烧着,使炸药一直处在一个极端危险的状态里——一旦有强敌来袭,只消等上一段时间,鹤骑什么都不用做,随着一声爆炸就万事妥当了,因此就算鹤骑全数死在了敌人手中,但最终,那隧道也不会给任何人开路。 至此算来,那隧道真真是鹤骑的专用行道,除了他们,谁也没胆子走了。 这使得叶询不禁庆幸,他竟在关内就遇上了鹤骑,否则他无论如何是到不了烨城的。 过了龙首峰,关外似乎就是鹤骑的天下了。 那驻守在外头,油嘴滑舌的喊话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鹤骑的军服,披着驼毛大氅,他模样生得甚是平庸,唯独两只眼睛生气勃勃,十分机灵。他见鹤骑陆续走出来了,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和每个归来的鹤骑成员都握拳相击几下,以示招呼,随后雪鹤走了出来,他笑得更是张扬了。 “头儿!”少年大笑的迎上去,准备也给她来几拳。 哪知拳头还没伸过去,就见雪鹤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然后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腰带,尔后雪鹤伸腿一错,竟是要把他绊倒的样子。 ——这一动,一下子牵动了两个人。 雪鹤看见同伴甚是高兴,激动之下竟忘了衣角上还牵着叶询,因此大动作下叶询差点没被她一手臂掀飞。 而那被摔向雪地的少年却甚是机敏,雪鹤那狠狠地一摔竟没有把他摔进雪地里,他双腿一蹬,向前凌空一翻,化去雪鹤施来的力,尔后又稳稳地站住。 雪鹤见自己偷袭落空,问道,“长英,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一手?” “你每次见面都来这一手,我能不防着点吗?你去鹏城的这段日子里我实在无聊了,便跟着平安学了几手。”长英拍了拍衣襟上的落雪,答了雪鹤的话,他虽是和雪鹤说话,眼睛却撇向脸色比风雪还要冷的叶询:自己的头儿去了一趟鹏城后竟带了一个这么娇滴滴的娘小子回来?——哟!衣角上竟然还牵了姻缘结?!再往后一看,他又发现了原来头儿不仅带了个娘小子回来,还捎带了一大帮大兵回来,那大兵一看穿着就知道编制不错……头儿这是抢亲呢还是娶了个娘小子回来啊?莫非那些大兵是顺带来的嫁妆? 长英的脑子飞快思考着,最终他决定也无视叶询:罢了,反正头儿总是做些奇怪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雪鹤自然不知道才一会儿的功夫长英的脑子里就转了这么多道弯,她的思维还停留在平安教了长英功夫的事情上,她奇道,“什么?平安竟敢不听我命令乱教你们功夫?等回去看我不撤了他队长的职位,叫他养马去!你们今天学一招明天学一招的,不是马上就要比我厉害了?那我做这个统领还有什么意思?” “头儿你说的是哪里话,看你这身量就是根骨清奇啊,我们再学也是学不上你的!”长英把马屁拍得极响。 此时鹤骑其他队长,诸如允之等人也围了上去,大家的感情比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多日不见了必是要玩笑几句——允之他们自然是知道雪鹤与叶询之间事情因缘的,反正叶询和雪鹤的衣角已经牵了许久,也不差这一会儿,再说人家被牵着的人都没说什么,他们跟着起什么哄啊,因而这边几个少年围在一起热火朝天的玩笑,集体无视了站在雪中,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叶询。 但叶询面无表情并不代表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们俩的衣角系死在那里,导致他像跟屁虫一样,雪鹤走到哪,他就必须跟到哪儿?!他堂堂一个皇子殿下凭什么啊?!要跟也是雪鹤跟着他才对! “咳咳……”柴忠作势干咳了几声。 雪鹤这才想起她还带了一个麻烦精回来,她一拍脑门,惊道,“哎哟你看我这脑袋!”说着就以一种极度狗腿的姿态让出位置来,让叶询现身,然后弯着腰,一脸皮笑肉不笑地介绍无表情的九皇子殿下,“看我都忘了,这位是当朝九皇子九殿下!长英你可要好生担待着,你这辈子估计也没见过这等身份尊贵的人了吧?让你这土包子长长见识!这九殿下嘛,是来风雪关……”雪鹤眼珠子一转,解释道,“来风雪关视察来着,可惜官道走不通,就折烨城这条道了。这可是咱们烨城天大的福气啊!咱们要拼死保护殿下的安全才是!” 长英十分聪明,大致也想到了怎么回事,不用多加解释他已经端正地行了一个军礼,“小人参见九殿下!” “免礼了。”叶询还是面无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对这一干鹤骑没有什么认识的兴趣。 雪鹤是人精,她小眼一瞟就知晓叶询此时为什么不高兴了,于是她嘿嘿笑道,“公子,既然我们都出了隧道,小人就把这个解开罢。”说着便去解那结,可是经过他们俩的一番折腾,那死结已经结得甚紧,任她用什么蛮力也解不开。 “行了,不用解了。”叶询等得不耐烦了。 雪鹤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疑惑地抬起头来,瞪着一双星子般的眼睛看着他。 少年道,“这结已经打死了,割了它吧。” “诺。”雪鹤领命,从靴子里取出匕首,但匕首放在那死结上的时候她又犯难了。 这是割谁的衣裳才好呢? 割那生气包九皇子的衣裳?这不是摆明着她大不敬嘛,况且他这衣服看起来还很贵的样子,不知这一刀割下去他会不会要自己赔,但是割自己的吧她又不舍得,她可没几件能穿的衣裳了。 思索良久,雪鹤的匕首在死结的两头徘徊不停,终是下不去刀。 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雪鹤的手,将匕首的刀锋对准一条衣角,利落的割了下去。 “次啦——”空气中响起微不可闻的布料割碎声。 那结好歹是被割开了,两人的联系一断开,叶询便招呼也不打一声的离开,似乎不想和雪鹤多待上片刻。 雪鹤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九殿下断去的衣角,然后再看看自己衣角上缠着他衣料的那个结。 嗯,看来这个生气包还是挺大方的嘛。 雪鹤笑了笑,她终于发现了叶询身上还堪堪有一点不让人讨厌的地方。 “头儿,”长英凑过来,“还愣在这干嘛呢?我们赶紧收拾收拾回烨城去吧。” 一说到此,雪鹤叹了口气,刚刚才对这个九皇子有点好感,就被长英一语击得粉碎。 “没法子赶紧。”雪鹤看了一眼天光,摸着自己下巴思考道,“这会子都快天黑了,我们在隧道中走了整整一天,现在若是骑马回烨城的话也要大半夜的时间,”她撇了一下那站的远远的叶询,“长英,你说,堂堂一个皇子殿下,徒步走了一天,再叫他骑一夜的马他会干吗?再说,就算他肯骑马我也不会同意的,他没有马车保护就是个箭靶子,刺客随便一记飞镖都能夺他性命。” 长英问,“那怎么办?” 雪鹤叹了一口气,“你先带着人马回去整顿,然后再带马车来接我们。这关外冷得紧,别把那皇家的宝贝疙瘩给冻坏了。去的时候把那九殿下山一样的家什带回去吧,待马卸了东西后再领马队来接我就好。” “诺。”长英领命,可稍后他又问了,“那头儿是要在此处扎营么?这段日子来可不太平,常有蛮子在这一带。” “你速去速回便好,你若回来的快,我们天亮时就可启程。” 长英点点头,他领了两名属下骑马朝烨城奔去。随行的还有跟随着雪鹤从鹏城回来的四个小分队长——人是不多,却带上浩浩荡荡的一大帮马匹。 雪鹤目送着长英远去,她只留下了允之一队人马来,其实她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就算现在叶询肯随他们骑一夜的马回烨城也是没有用,因为他们现在的马匹根本就不够用。少了马车这种装载物品用的工具,单是用马驮,一匹马根本载不了多少物品,雪鹤又心疼她的大宛马,不让在马匹上放很多东西,偏偏那个九皇子娇生惯养,来个塞上跟游江南一般,带着各式各样的家什,光装满马车就装了好几车,如今丢了马车,换做马驮,再加上鹤骑自己的东西和叶询护卫队的东西,根本没有一匹马的背上是空的。 雪鹤看了一眼留下来的踏霜。她的踏霜自从进了隧道就十分不高兴,因为它的身上也挂着雪鹤从鹏城买回来的一大堆吃食。踏霜的背向来只肯让雪鹤骑,如今驮了几只烧鸡,几块牛肉,让它感觉自己很是掉价。 看吧,连她心爱的踏霜背上都有东西,叫她哪里去腾出马来骑回烨城呢? 唯一的办法便是差鹤骑将那些驮了东西的马匹领回烨城去,等卸了东西再把它们领回来,众人再骑马前进。近两百匹马,不是长英一个人就能赶回去的,因此便差了四个小队的人马跟他们一道回去,鹤骑的脚力都不错,八十人只需有十匹马,大家轮流骑马,其余人随着马队奔跑也能快速到达烨城,虽然不如众人皆骑上马匹的速度快,但起码能全全照顾到马匹。在雪鹤心中,那些大宛马简直是她的命根子,必须小心照顾才是。 叶询见长英领着马匹离去,思忖了片刻便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朝雪鹤招招手,意思她过去。 “公子有事么?”雪鹤巴巴的跑到叶询面前,问。 “我们此番不是直接去往烨城么?” “公子,您也知道,就算有了马匹您也不能骑马,这样危险太大,只得再等一夜,待长英领了队伍来接我们便可离开。烨城地小物贫,没有多余马匹,只得使这个法子,不过公子你放心,这一带是我烨城范围,荒无人烟,蛮子一般不会来到此地。”为了打消叶询的顾虑,雪鹤隐瞒了近日匈奴现于烨城周边地区的事情,“晚上我的帐子挨着您的帐子,必不会让您受到伤害,再说,还有鹤骑贴身护卫,公子您定是万无一失的。” “你把自己和我护卫队的马匹几乎全都赶往烨城,真的没有问题?” “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雪鹤笑道,心中却想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凡事都有一定危险性,此番没有马车,马匹又不够用,除了这个法子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叶询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他淡淡道,“不要耽误时间便好。” “公子放心,定能准时到达耀州的。”雪鹤对前景很是乐观——反正逾期砍的又不是她的脑袋。 一切既已经说明,一大队人马便寻了一处背风地扎营。为了不暴露出隧道的方位,队伍还朝前走了多时才开始扎营。 兴许是觉得到了关外便不再危险,因此不管是留下的十几鹤骑还是叶询的护卫队具是心中欢喜,众人早早便支起了帐子,胡乱吃了些东西就睡过去了——他们在隧道中整整行走了一天,因为没有光线,确定不了时辰,是以大家一天没有睡觉,如今到了关外倒是感觉安心不少,加上又徒步走了多时,因此极为疲惫,夜里都睡得甚熟。 关外的夜并不显得如何黑暗,有了雪的反射,周遭倒是一片融融荧光,视力稍好的人也能看见远处。 此时雪已不再下,亦没有多少风声。万籁俱静,一派安静苍凉的景象。 半夜里,雪鹤裹着大氅从自己的帐子里走出来。她向来睡得不是很熟,每每半夜都要起来巡视一番。她将大氅上连着的毛绒帽子盖在头上,遮去了些许寒气,然后她绕着营地走了一遭,见营地周边那放哨的小兵竟依偎着篝火睡去,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她也知晓那小兵年少,必是极累了才在放哨中睡过去。她好歹不算个铁石心肠的人,要往常必是要赏他一百下鞭子的,但如今她只是悄悄走过去,将自己温暖的大氅解下来,盖在那小兵身上。他虽是靠着篝火,但塞上夜寒,他穿得单薄,恐怕会冻死在睡梦中。 脱了大氅,雪鹤便只剩下一身墨绿的箭袖袍子了,好在袍子也厚,一时不会觉得太凉。她一手拎着一瓶烫熟的烧酒,一手握着一柄细长的环首刀,慢悠悠地爬上一处雪丘,坐下来,手臂支在环首刀上,尔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喝起来酒来。 烈酒入肚,登时便不觉得冷了。 少女盘腿坐在雪丘上,仰起头来,观瞻着高悬着的九天,弯起眼角来,似乎很是愉悦。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也许兴致使然,突然,她对着天空轻轻唱道,“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思……” 她唱得是诗经中的《君子于役》,塞上的调子哀怨又悠长,小时她常常听风雪关中的妇人们这么唱的,她们无聊时便会唱歌,只是这调子不甚欢快,说的终究是一个女子思念戍边丈夫的悲凉之事,越唱不过是越平添烦恼罢了。 但偏偏雪鹤就是学会了,她对音律一窍不通,这也是她唯一会唱的歌。 今日也不知道怎么的,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这首歌。她这是怎么了?她一个粗人,不懂什么风花雪月的旖旎事情,生来只晓得和男人一道打打杀杀,对于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今日偏生这种诗人的酸腐感情来?这让雪鹤自己都觉得很是奇怪。 但她嘴上的歌终究没有停下来。长夜漫漫,她替了那熟睡的小兵放哨,得找些事情来做才不会无聊。 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念叨着这一首歌,雪鹤在不经意的转头时,余光看见营地中央竟站着个人。 她猛然住嘴,待她仔细望过去时,吃了一惊。 那人在雪地中站得笔直,着一身玄黑色的束腰袍子,一半脸都淹没在阴影中,他正背着双手,朝自己这边冷冷看来。 那人,竟是叶询。 第六章 匈奴·弃逃(中) 雪鹤赶紧将目光移开,装作什么都没见到的样子。 她一人坐在雪丘上正惬意着呢,可不想屁颠颠的跑下去特地向他行礼。雪鹤又喝了一口酒,心里想着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心里越是这样想,她就发觉那玄黑的影子向自己靠过来——那叶询今夜也不知是招了什么鬼了,深夜了也不睡觉,硬要在这冷天里跑出来和她一起吹北风。 在雪鹤的余光中,叶询的身影越来越近,接着爬上了雪丘……哟,这是要和我一起放哨是吧?得了,那我回去睡觉了,你一人在这待着吧。 雪鹤不愿和这别扭的皇子多待片刻,她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其他雪丘,尔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上的雪,准备开溜,哪知她手脚比脑子动的慢些,才起身来,叶询已经爬上雪丘,与她只有几步的距离了。 “坐下。”叶询看她准备走人,不禁皱眉,然后不容反驳的命令道。 雪鹤心中大骂一声“他奶奶个腿!”,行动和思想却呈相反状态,她狗腿地笑了笑,打招呼,“哟,公子这么巧啊,今夜儿天朗气清,你也出来散步呢?” 叶询直接无视她干巴巴的招呼,抖了抖那绣着麒麟团纹的袍子,同她一起坐了下来,亦是盘着双腿,和雪鹤那歪歪扭扭的坐姿不同的是,他脊背挺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颇有一番仰观宇宙,俯察万物之气魄。 然后只听得他淡淡道,“你继续唱歌吧。” 雪鹤听闻,不相信的挑起一条眉毛来,“公子,您,您说什么来着?” “你先前一个人时不是在唱歌么?继续唱吧。”英俊的少年没有看她,而是扬起脸来,望向那高远的天空。 他的侧脸十分好看,鼻梁挺直,睫毛浓长,衬着这夜雪,竟觉得他美的不似真人。 但纵使有美人陪着夜下观天,也安抚不了雪鹤那几乎要掀桌的心情。她在心中愤愤骂道:他奶奶的,老子又不是卖唱的?!再说卖唱的小妞还能换几个铜子呢,你说唱就唱?怎么也不见丢点钱来啊? 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开口,叶询转过头来,见雪鹤嘴角抽搐的模样,便用他那万年不变的平淡语气说道,“怎么,不能唱了?你方才不是唱得很大声么?” 忍无可忍后便是无须再忍,雪鹤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从相遇之初雪鹤步步忍让于他,而今看四下无人,又喝了点酒,胆子便肥起来,她冷哼一声,抱着环首刀挪了挪地方,特地离叶询远了些,反驳道,“唱的大不大声那是我的事,与公子又有何干?” 她话音一落,便听叶询一声嗤笑,“你终于又变回那伶牙俐齿的模样了。”想当初他与她相识于马车上,她真是彪悍到无人能及,身手敏捷,下手狠辣,连一张嘴皮子都利索异常,不想她打的是当朝九皇子,一个人就此蔫了下去,处处礼让,虽有时看她脸上显露出不耐之色,但都被强压了下去,而今,他言语讥讽几句,这小丫头终是露出了那龇牙咧嘴的本性了。 “……”雪鹤一时揣摩不出他话语中的意思,便没有接话,她皱着脸瞄了一眼叶询,觉得同他一起没有什么意思,便想寻个借口离开。她站起身来,道,“公子,小人方才发现这处视野不怎好,不适合放哨,小人去找个视野好的高地来,免得夜里有人偷袭。小人这就告退了。” 雪鹤急着离开,叶询却没有给她机会,“这里的视野便是很好。”尔后他看了一眼臭着脸的雪鹤,补充道,“我说这里好,便是好,你哪里也不许去。”说着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地方,“来,坐这里,我问你些话。” 雪鹤无法,只得依言坐回去。她抱着刀,耸拉着脑袋,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叶询淡淡问道,“你自小就是在这塞上长大的么?” “回公子的话,是的。小人出生在塞上,长在塞上,从未去过其他地方。”这都不是秘密了,雪鹤便照实回答。 “如此,便是对这里十分熟悉了。” 雪鹤点点头,“这个自然是的。” “那么,你方才唱的是《君子于役》?这歌也是塞上一直流传的?” 雪鹤心中哀叹,这麻烦精怎么又把话题绕到唱歌上来了?“是的,小人小时候听他人唱过,觉得甚是好听,便学了来,全是无聊时乱唱罢了,比不得任何人。” 叶询若有所思,他喃喃道,“那想必,你也是没有听过帝都那里的《君子于役》了……那里的歌,与这里是很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雪鹤下意识地问。 “怎么不一样?”叶询想了想,尔后浅笑,“哪里都不一样罢……” 一言已毕,再是无话。 确是,兆京的绵绵小调与这塞上的长歌大不一样,即便第一次听,也能听出二者的巨大差别。 叶询曾记得,在自己十岁生日的宴会上听过这首歌。那时参加宴会的都是些亲属,所以没讲排场,众人都没有往日拘谨。既没有礼仪的束缚,一场宴会下来必是吃得十分尽兴,连往日严肃的父皇也喝了许多酒。 在叶询看来,叶正霖,便是当朝帝王,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个极其严肃的人,疑心也重。叶正霖后宫佳丽众多,因而子嗣也多,其中不乏优秀又俊美的皇子,但他对任何孩子都不大上心。除了每月例行的课业考察之外,皇子们甚少见到父亲,只是帝王家中,一些虚情倒是做的很足,纵使对这位父亲再没感情,各位皇子还是面子上对他恭敬有礼,进退有度。 当时叶询也是那样,甚至到了如今,他对父皇也没多大感情,在他脑海中关于父亲的记忆是少之又少,唯独他十岁生日宴会那次——那是叶正霖一生中,唯一一次参加儿子的生日宴会。那对于穆贵妃这一宫来说,是无上的恩宠。 叶询记得,父皇那日十分高兴,这很反常,只因他是个极其薄凉的人,亦不会将喜怒哀乐现于人前,但那日他喝醉了,酩酊大醉,连衣冠都是散乱的,任何人都劝说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他将那极烈的酒一杯一杯跟水似得灌进喉咙里,而在彻底喝醉后,他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唱起一首歌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思…… 孩提时的叶询单单记住了那句苍凉的“如之何勿思”,那夜父皇反复唱的便是这句。唱的迷迷糊糊,确是哀伤至极。 原来那般淡薄的人也有如此激烈的情感。 他还记得,父皇将他抱在怀中,抚着他的天灵盖,胡言道,“若阿萝还在,我和她的孩子便也有这么大了罢……” 那夜,母亲的脸色十分难看。 往日,父皇唤母亲便是“阿萝”,可母亲的闺名中并无“萝”字,稍大后,他便懂得了,父皇日日深情的唤着母亲“阿萝”二字,只是将她当作了另一个女人。听年长的嬷嬷说道,那位真正名唤阿萝的女子,与母亲长得有五份相像,只不过母亲沉静,那女子生性机灵调皮,又极是爱笑,因此两人只是形似而神不似罢了。 他询问那女子后来的归宿。 嬷嬷便黯然道,“死了罢。” 了然事情原委后,叶询点点头,尔后叫人将那嬷嬷拖下去,割了舌头——至此,世间再不会有多一个人知道这段皇家轶事了,他的母亲,还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而不是某个已经不知尸骨的女子的替身。 日后叶询又听了坊间流传的《君子于役》,竟是带着浓浓的江南韵味,婉转又粘腻,完全不似父皇那夜唱的声调。他遣人将周遭地区所有唱法的《君子于役》都收集来,也不是父皇唱得那支调子。不知那歌的来历,叶询终是留下了些许遗憾。 叶正霖平日是从不唱歌的,甚至对宴会游玩之类的事情都极缺兴趣,自从那夜后,他也没有再提那歌的只言片语。 直至今夜,叶询听了这少女的歌,才知父皇唱的竟是塞上版本。 那叫阿萝的女子,是塞上人。 性子机灵调皮,又极是爱笑……这几点,倒真像是塞上女子的,最起码,倒真像极了这个鹤骑统领。 叶询和雪鹤就这样一言不发的坐在雪丘上。叶询是个性子沉静的人,忍得住寂寞,但雪鹤忍不住了,不知过了几时,她终于道,“公子,快要起风了,你穿的单薄,还是早些回帐子歇息吧,免得生了风寒。” 叶询抬起他那细长的眉眼看了雪鹤一眼,然后便道,“和我在一起就使得你这么不自在么?” 何止是不自在,恨不得立马转世投胎去! 雪鹤顿了顿,她最近发现自己做事总是心口不一,为了防止一不小心就把心中所想给说了出来,她每次说话前都要思考一下,“小人不敢!” “罢了罢了,”叶询笑了笑,随后他站起身来,抬脚准备走下雪丘,但突然他又止住脚步,他像想起了什么一般,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丢到雪鹤怀中,“这个,是你的吧。” 雪鹤定睛一看,竟发现那是她从叶询那儿摘来的银薰球。本来她以为是遗失在隧道中了,还伤神好久,不想到他那里去了,“哎呀,这个小东西怎么又回到公子那里去了,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呢。”雪鹤惊奇道。 “你落在隧道中,恰巧被我捡着了。” “公子真是有心,小人在这里谢过公子了。”雪鹤笑嘻嘻道。 “这种小玩意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你既喜欢,自然是要还给你了。”叶询转过身去,缓缓走下了雪丘,有风吹来,将他锦缎般的长发丝丝吹起,飘飘欲仙。 雪鹤目送着他远去,待到又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喜滋滋的提着那银薰球,放于眼前,细细观摩着上面那精致的玉兰花纹。球里的熏香早就燃完,但尚留着点点香气。雪鹤理了理银薰球有些杂乱的五彩穗子,随后将它又挂在腰间。 ——失而复得的感觉真是好啊。 她心情极好,喝了一口有些凉的烧酒,刚想放声高歌下,却又忌惮再次引来些什么人,只得在心里狂吼那么两嗓子。 就这样,雪鹤独自坐在雪丘上度过了大半个夜晚,期间就见那放哨的小兵在睡梦中翻了几个身,再是嘟喃几句,便再无他事。早些年她还是斥候的时候也是司放哨一职,她年纪太小,在雪地中站不了多时便会睡着。那时她还是同父兄在风雪关中的,她硬是要从军,爹爹不肯,便先叫她去放哨,想用放哨这一苦差事磨得她打消从军的念头。她行事坚定,但凡决定了的事情就没有后悔的,因而那时年纪小小的她常常跟在大兵身后去放哨,可惜她年纪太小,睡着了也是常事,带她放哨的大兵们知会她的身份,又怜惜她一个女娃子,便也由着她睡去,是以她常常在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趴在二哥雪枭宽厚的背上,缓缓向家中走去…… 而自从当了头儿后她是不曾再司过放哨一职了,因为性子中有了惰性,才看守了区区一晚,雪鹤也是感觉困倦了。 第六章 匈奴·弃逃(下) 临近晨曦的时候,雪鹤看了看天光,估摸不要半个时辰长英就要来了。此时的夜也不像先前那样静了,风又刮了起来,她一人坐在高处,要不是有酒她大概也要冻成冰棍了,扫了一眼那放哨的小兵,他裹着大氅,依旧睡得逍遥。 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她站起来,扭了扭已经僵硬的脖子,然后准备蹬蹬腿踢踢脚做些热身运动,好去了身上的疲乏和寒凉,哪知她才站起来,眼睛只是随意的朝远处一瞟——也无需做什么热身运动了,登时,她的眼睛张大,尔后心中“咯噔”一下,身上那些不适全全离开,整个人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那遥遥处,天地交接的方向,白茫茫之中竟有一列黑点朝营地慢慢靠过来,速度看来极慢,但在平原上待过的人都知道,在那样远的地方,能那样移动已是很快了,不消几刻,便能奔到眼前来。 雪鹤的视力极好,又在夜里待了一夜,是以远处看得还算清晰,她见那黑点的阵势像是一队骑兵,却不是鹤骑。她的鹤骑,撑死了也凑不了这么多人。 因此,那来势汹汹的队伍,极有可能是她的劲敌——匈奴。 雪鹤的脸冷下来,皱起眉,她心中竟有丝丝恐惧。自她占领了烨城起,她与匈奴的争斗就是小打小闹,鹤骑虽是彪悍,她却不舍得用这队精兵与匈奴正面抗争。关内的百姓称匈奴为“蛮子”,足见这族类是多么的原始和善战。 而今,她目测过去,这对匈奴大约有五百来人。 五百来人,她从来没有对战过这么多人,并且还是在她手里没马没人情况下。 “该死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低声骂了一口,然后见那放哨的小兵还是睡得天昏地暗,不禁气极,一把操起酒瓶,发力朝那哨兵丢过去。 只听“咣当”一声脆响,酒瓶直接扎进只剩下袅袅青烟的篝火中,将那剩余的柴枝砸得火星四溅。 这般大的动静下来,才将那小兵给生生叫醒了。 那小兵本是徜徉在美梦中,被那火星子一溅,几乎是给烫醒了,他陡然跳起来,大叫道,“谁他妈的乱丢酒瓶?活得不耐烦了吧?!”然后环顾四顾,想找出肇事者来,再然后……他看到远远处一脸严肃的程雪鹤。 “头儿!”小兵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了。 雪鹤握着环首刀从雪丘上滑下来,尔后朝马棚那飞快跑去,同时朝那哨兵吩咐道,“全体戒备,有敌来袭!” “有、有敌来袭?!”他尚没有反应过来。 “匈奴五百!还不吹号?!”雪鹤几乎要被他气得吐血。她打定主意,回去要赏他三百鞭子! 如果她还有命活着回到烨城的话! 马棚中已经没有几匹马了,为了应急所用,她只留下了十几匹马——如此数量,堪堪只够鹤骑一个小分队骑的。 雪鹤看着这些马匹,心中飞快得想着对策。 这时,悠长的号角声响起来。 号角声中,本是安静的营地一下子骚动起来,鹤骑飞快从帐子中冲了出来,接着是叶询的护卫队,但他们毕竟比不得鹤骑,出来时皆是衣裳不整的样子,有的人甚至连靴子都没穿上。 “鹤骑听令,所有人上马去,立刻迎敌!”雪鹤骑在踏霜上,厉声下令道。鹤骑没有一丝犹豫,全都奔向马棚,将马骑得一匹不剩。 雪鹤接过允之递来的武器,将匕首插进靴子里,然后挂上劲弩和箭袋,最后卸了环首刀的刀鞘,一切准备就绪,正要奔出营地时,竟正正遇上了叶询。 此时叶询才慢悠悠的从自己帐子里出来,他这副性子,好像天下间没有事情能逼得他慌张一般,但他竟穿着完好,依旧是夜里那袭麒麟团纹的玄黑袍子,衬得他人沉静又风雅——或许,这个心机深沉的九皇子害怕夜里突击,一个晚上都没换衣睡觉吧? 叶询见雪鹤一副应敌的模样,然后再望了望空荡荡的马棚,问,“怎么回事?” 雪鹤手持马鞭,指向远方,“回公子的话,匈奴来袭。” “多少人?” 雪鹤照实回答,“骑兵五百。” 此话一处,营地中的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连柴忠都青了脸色,如今他们人数才堪堪一百多人,不要说两军对战了,他们可是连马匹都没有的!那匈奴自小都是在马上长大,骑术了得,待他们奔近了,不要说反抗了,单是他们骑在马上,高高在上的举起马斩一阵砍瓜切菜就能让这一百人全军覆没!想到此番,已让那些京城来的护卫队有了怯意。要说和刺杀叶询的那些刺客对阵还有些许活头,毕竟他们的目标仅仅是叶询,但是匈奴呢,他们可是过境蝗虫,无论是谁,都是留不得命的! “你不是说过,你的地界不会有匈奴么?”叶询抬起细长的凤目,有些怒意的看着雪鹤。 “小人疏忽!” “你要怎么办?”大敌当前,叶询倒是很镇定。 “自然是阻敌,公子放心,鹤骑还是有些身手的。”说着她调转马头,此时鹤骑已经集结完毕,十几人在雪鹤面前严正以待。“兄弟们,走!”尔后她又对柴忠说道,“将军,好生护着公子,我去拖住匈奴的进度,你们尽力往北去,只需熬住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的人马便会赶到,你们只需拼命退去即可,能退多远便退多远!” 柴忠听雪鹤此番言语,也是知道雪鹤准备以鹤骑和自己的性命去拖住匈奴,以博取到叶询逃跑的时间,不禁心生敬佩,他朝雪鹤抱拳施礼,郑重道,“胡为将军无需担心公子,只需自己保重。” 雪鹤点点头,尔后样起马鞭,“驾!”她一声厉喝,便领着十几鹤骑朝匈奴的方向奔去,所过之处,激起阵阵雪花。 东方逐渐发白,天气却不见暖起来的样子,反而,风刮得愈加剧烈,几乎叫人睁不看眼。 叶询眼看着雪鹤飞奔离开,再看看剩下的人,口中低低的吐出两个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马匹?” “公子,我们这就走吧!”柴忠没顾及叶询还在思考问题,对他急切说道。一百人没有马匹,又是行走在雪上,想必速度是极慢的,他们半刻都耽误不得。 叶询被所有人夹在中间,一行人便匆匆向北赶去。 突然间,叶询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猛然回过头去,那一瞬间,他本是沉静的眸子陡然收缩!他的手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那是他,恐惧的标志! 塞北平原,一望无际。 两军若是对战于此,便只能单纯依靠作战能力了。北朔的马匹向来没有匈奴的好,士兵亦没有匈奴那般凶残,因此若失了城池和火器,在一般状态下北朔军队是讨不了什么好处的。 雪鹤自是知道这点的,所以她从来没有和匈奴正面交锋过,她心中也不愿意和这些蛮子正面交锋,就算鹤骑是精锐,但而今,他们没有钢刀,没有火器,仅仅凭借着几十人就要去阻挡那飞奔而来的匈奴大军,简直就是螳臂挡车。 她不是个吃亏的人,她领着十几鹤骑直面冲向那匈奴,绝对不可能是去送死的。 她的鹤骑最为忠心,无论她下什么命令他们都能眉头不皱一下完成,但她不个忠心的人——她不效忠于任何一个将领,她的一片忠心亦不在这个叶氏王朝上,她厌恶匈奴,只因为匈奴祸害了边疆百姓。自小,她觉得最应该保护的人,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而非在兆京醉生梦死的贵族们。 因此,她是不会效忠叶询的。 叫她为保叶询安全而去送死,这更是笑话。 至此,她带领着鹤骑与匈奴拼命般的举动,只因她必须把戏做足了,才能从那帮护卫队的手中骗到所有马匹,再者,她心中还是在抉择徘徊——她已是将自己所有后路都安排好了,那么是否要给叶询点面子,真的为他稍加阻挡下匈奴前进的脚步呢? “罢了……”思考片刻后雪鹤还是拿出了她那少的可怜的道义,她决定为叶询挡上那么一阵子,毕竟他们一路行来多日,不念情谊念缘分,就算还他个人情好了。 这样想着,女孩便俯下身子,紧紧贴在马背上,她取下劲弩,搭上箭矢,对准前方飞奔而来的匈奴大军。 突然间,她鹰隼一般眼睛眯了眯,尔后她竟迅速收了劲弩,接着猛地一拉缰绳,喝道,“止!”霎时间,鹤骑全数停了下来。 不远处便是快速靠近的匈奴大军,雪鹤竟反常的勒住了马匹,她低下头去,似乎在思考什么。 “头儿!你还在干嘛啊?!”允之见敌人越来越近,有些匈奴已经开始搭箭拉弓,看来根本不把他们这点人放在眼里。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雪鹤竟停在原地,这样毫无准备就像靶子一样静止在空地上,只怕进入了匈奴的射程立马变成刺猬。 雪鹤没有理会允之的询问,她突然转回头去,看向叶询那一行人,他们已经走得有些远了,雪鹤却恰巧在那个瞬间,看见叶询也是回过头来,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剑眉凤目,深沉如水,雪鹤却看见他的手紧紧拽着袖口——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害怕? 想来也是,以他那七窍玲珑心,她想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不消几刻也就会知道的。 只可惜啊,这般神一样聪明的人物也有失策的时候——他这次反应的着实有些慢了。 长风呼啸如泣,骑在马上的少女便就这样定定得看着那遥遥处的少年。 雪鹤没有躲闪他的目光,因为大风,她的头发被吹的有些散乱,隐隐约约的遮去了她星子似的双眸。 她的眼神却渐渐冷了下去。她看着那一身华贵的九皇子,他和护卫队匆匆离去的模样有些狼狈……但在她的脑海中,却一直是那五百匈奴头领的模样——那匈奴头领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着战甲,一双眼眸锐似刀,当雪鹤的箭矢指向他的时候,他竟抬起头来,朝雪鹤微微扬起嘴角,其中带着些许散漫,些许不屑。 他可是雪鹤的老熟人了。 半年前他还扬言过,要扒了雪鹤的皮去做垫子用,可是半年了也没逮着雪鹤,甚至连影子都没见到,此间不是雪鹤有多么厉害,而是她实在太会躲了,每次见着他跑得比黄羊还快,是以半年来两人根本就没有交手的机会。 ——他便是匈奴大单于帐下的大王子,乌达尔。 半年前雪鹤运气兼人品大爆发,一箭射下了他的毛帽子,让这个一辈子没吃过亏的大王子受惊不小,因此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雪鹤自是知道他的本事的,所以也不与他正面交锋。而今,若是其他人带五百匈奴前来袭击雪鹤还是能抵上一抵,但独独乌达尔不行。 乌达尔帮助自己的父王平定塞北所有部落,并且年年带领着部下进攻风雪关,期间还攻破了几座城池,被匈奴称为雪漠里最矫健的雄鹰……此番种种下来,家产才区区两百骑兵的雪鹤实在是不愿惹到他,在或多或少的吃了乌达尔几次暗亏后,每次她领着鹤骑去抢夺匈奴的粮食牲畜时,都特意避开了乌达尔的帐子。 乌达尔是个聪明人,又敌我悬殊,要硬拼的话很可能使她丧命——即便她与乌达尔有着血海深仇,时候未到,她都不会出手。 雪鹤看着叶询,此番思考挣扎下来,仿佛是过了许多年一般,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她举起了马鞭,下令道,“鹤骑听令,全速跟我——撤!” 话音一落,少女便迅速调转了马头,然后狠命一蹬马刺,踏霜发出一声嘶鸣,撒开了蹄子闪电般的向北方跑去!连同那鹤骑亦是狠命的抽动着马鞭,不要命一般跟着雪鹤一同向北逃去! 鹤骑逃跑的如此突然,他们前脚刚撤,后脚匈奴大军就迎了上来,只听箭矢破空的声音,匈奴那密密麻麻的箭矢便射进了雪鹤一行人站过的土地中! “天啊,他们竟跑了!”柴忠恰巧回头看到这荒唐的一幕,不禁气极,“他们骑走了所有马匹,竟就这样跑了!” 听闻柴忠这么一吼,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转回头去,却哪里还见得到雪鹤一行人的身影?! “这天杀的,竟骗了我们?!这帮下作的塞北兵!”立刻有人撕心裂肺地骂道。 “他们不是要迎战匈奴么?怎的突然就跑了!” “我们是被抛下了么?!” “老子死也不会放过那些个塞北兵的!” 众人有惊惶有愤怒,亦有绝望,唯独叶询,还是沉静如水的模样,见到雪鹤陡然调转马头,带领着一干手下从匈奴的箭下堪堪逃走的场景,反而松开了紧攥着袖口的手。 她……终是要走的。 叶询在心中如是想。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一时没有想的太全面,竟随了雪鹤骑上所有马匹去迎战匈奴。他本该想到的,鹤骑几乎是脱离了风雪关的编制,想是忠诚度极不可信。遇上这等袭击最有可能的便是独自逃走,再说自己绕道烨城这件事情几乎无人知晓,她将自己丢与这旷野中,他必是活不下去的,她也不会承担什么罪责——他本不该信任她一丝一毫的,更不能让她骑上所有马匹逃之夭夭……但即便他骑上了马匹逃走又如何?他们的马匹终是不如匈奴,无论步行还是骑马,都会让匈奴追上,倒是鹤骑,马上功夫了得,若骑上了马匹,逃走倒是件轻松的事情。 叶询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竟会有如此疏忽的时候,甚至……在他和她对视的时候,他还是希望她不会抛下自己。 叶询啊叶询,你早该知道塞上女子最是薄凉的。 少年望了一眼周遭或愤怒或绝望的护卫,对身旁的柴忠说道,“柴将军,抽刀迎战吧。”音声从容淡定,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 柴忠先是吃惊的看着这个过度平静的少年,尔后便回想起他们这几月来的行程,确乎……这个少年无论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都是这般模样的,不见他害怕,更不会慌了手脚。他才十七岁,便有这般见地,实在不易,若是让他回到兆京,说不定还是可以当上帝王的人物,只是可惜了,如今竟要惨死关外……汉子的脸上有些许动容,但只是愣了一愣,便领命道,“诺!” 他们北朔的军人,纵使死,也得死个壮烈。 随后,柴忠将叶询护在自己身后,朝那些慌了神的护卫队高呼道,“众人听好了,保护公子!咱们是军人,不能死得窝囊,这次即便是死了,最起码能博得个壮烈的名头!不至于害了咱们在兆京的妻小!是男人的,就跟我拿起刀来,和那些蛮子拼命!” 众护卫皆是望了叶询一眼,尔后全全住了嘴,接着只听乒里乓啷的铁器声,所有人都拔了刀,丢了刀鞘,以示下定决心要与匈奴一决死战。 大雪不知何时下了下来。纷纷扬扬,犹如鹅毛。天苍地白,唯有天地间那两方人数悬殊的队伍为这雪天添上几许其他颜色。 那颜色,倒平添些悲壮的味道。 众人簇拥的中间,叶询抬头望了望那无上九天,有雪落在他眼中,凉得难受,但他却硬生生的没有合上眼睛,此时东方见白,他观瞻着天光,突然低声说道,“或许……还有半个时辰的希望……” 第七章 细作·箭伤(上) 在荒原的另一头,鹤骑已经成功甩掉了匈奴兵,正快速朝烨城跑去。 “头儿,真的就这样走了么?” 允之策马紧紧跟着雪鹤,在不见敌人身影后,他皱着眉询问雪鹤逃跑的意图。他们丢掉可不是一般人,若是被人知晓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走能行吗?留下也是死……况且,”少女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她的神情极其严肃,“他们队伍里出细作了,是那细作引来了匈奴……其中事情复杂,我猜不出个*,但这件事必是牵扯到了皇家——既然是皇家的事,我是万不能卷进去的……允之,你也无须多问,我既然敢丢下那叶询独自逃了,便是想好了一切后果,不会殃及到任何人。”她驻守的烨城周边一大片地方基本上是无人区,没有人烟的地方,更不可能会有匈奴,是以当初她在鹏城听信兵说最近烨城多了些只是游荡却没有抢东西的匈奴,只觉奇怪,但她没有朝深处想去,今日想来,这些匈奴大概是冲着叶询这个麻烦精来了。 雪鹤做事极有分寸,她将叶询一行人安排在龙首峰山脚下扎营,只因这里向来极少匈奴,又没有牧民,所以很是安全,再说他们一队人的行程几乎没有人知道,所以她便差长英带上所有马匹到烨城卸了货再来接应他们,这样的事情她之前也不是没有做过,每次都十分顺利,就算真真碰上了流窜的匈奴,那也是散兵,三五成群的,不足为惧,所以雪鹤根本没有想到会突然有五百匈奴兵来袭。 匈奴人数不多,虽说骑兵彪悍,但五百人也算是个大阵仗了。就算在匈奴眼里烦得像是苍蝇一样的雪鹤,他们都没出动五百人来抓她,因此,这次袭击着实是诡异的很,再加上这次领头的竟是乌达尔,不得不让雪鹤猜是他们的队伍里出了细作,将叶询的行踪告诉了匈奴,才引的乌达尔带领着一帮蛮子来偷袭他们。而这细作,肯定不可能出现在鹤骑中,只能在叶询的护卫队里。 那细作告诉了匈奴叶询的行踪,无非就是想借着匈奴的手让叶询死。雪鹤想了一想,叶询的敌人也就是那兆京中那些跟他一同争皇位的皇子们了,皇子们在风雪关内用刺客没有杀死他,让他跑到了关外,实在是没有法子,竟通知了匈奴要将他置之死地,事情到了这一步,似乎就不是单纯的皇子争储了,而是……涉及到勾结外邦,叛国投敌一事了。 雪鹤不想卷进任何关于帝都争权的事件中去,反正没有人知道是她曾经护卫过叶询,就算让他死在了匈奴刀下,也不干她的事。至于那要叶询性命的幕后黑手,更是不会将她供出来的——叶询死于谁手,只有鹤骑和匈奴知道,除了鹤骑和匈奴,若是有第三方将这件事传扬出去,便真真是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推了。 因此,雪鹤最好的自保的方法便是:逃。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逃了,她便还能逍遥地管着她的烨城,与那兆京的某位通敌匈奴的皇子没有关系,与这落魄至极的九皇子更是没有关系。 “竟是出现了细作……”允之有些吃惊。 雪鹤点头,“你就当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没见过那九皇子,他死在哪里也不干我们半分事情!” “知道了。”允之见雪鹤如此郑重嘱咐,只得点头领命。 雪鹤不再多说,她扬起马鞭,厉喝一声,“驾!”便更快的往北方赶去。 鹤骑其他成员骑得马没有踏霜脚力好,渐渐的和雪鹤拉开了距离。孤独的荒原上,踏霜激起的雪花被打成了一片模糊的白雾。雾气中的少女皱眉,抿嘴,东方此时已经大白,没有一点温度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将她的脸映衬得没有一点血色——不知怎的,她脑子里一直都是叶询那双深邃如潭的双眼。 那上挑的眉眼,漆黑的瞳仁。他是那样平静的望着自己,没有任何情感,却叫人感觉莫名压抑。 雪鹤叹了口气,自己也会内疚么? 呜咽的狂风中,雪鹤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算是给那已然是听不着的叶询道了一声歉意。 鹤骑急行的本事十分好,不消多时,便撞上了前来接应的长英。 长英带着一百鹤骑和两百马匹,以及鹤骑六分队队长陆清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行走在荒原上,十分拉风。因雪鹤下了命令,叫他们找来叶询要坐的马车,所以行军速度并不快,想来长英也未想到雪鹤会遇到麻烦,因此当看到急匆匆的雪鹤后,长英还吃了一惊,以为遇到了匈奴,待看清是自己人后,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遥遥朝雪鹤摇晃着双手,高呼,“头儿!这里!看这里看这里!” 雪鹤单人单骑,将允之一行了甩在了后头,长英也是知晓踏霜脚力好的,因此也不啰嗦,耐心陪雪鹤等人,过一会儿,允之一行人才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几十骑孤零零地奔跑在白色的荒原上,显得渺小而脆弱。 长英这才知觉事情不对,他的目光越过允之一行人的身后,发现空空如也,又等了一番,不禁奇道,“诶?头儿,九殿下呢?” 雪鹤无视长英的话,而是问道,“事情都做妥当了?” 长英点头,答道,“是的,那些东西都卸好了,你吩咐的马车我们也找来了。兄弟们听说你回来了都高兴的不得了,都想跟过来接你,我想着他们来也没什么用,就只和清彦来了。”说着还拍了拍身旁的清彦。 那六队的队长陆清彦生得白白净净,秀气的像个小姑娘,他虽然同长英穿着一样的队长服制,个头却明显比长英矮了一截。他是地道的中原人,因此模样文弱,见到了雪鹤后他并没有像长英那样大咧,而是含笑,轻轻叫了声,“头儿。” 清彦是十个小队长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早些年祖上是中原的小官吏,不知犯了什么事情了被贬到了风雪关,因为是江南人士,做派不免有些娇弱风雅,常被野小子们欺负,但他偏生聪慧,颇通文理。那时雪鹤领着一帮不爱读书的毛头小子在关内几乎闹翻了天,见了能识字的清彦心生喜欢,就把他编进了鹤骑里,也让他跟着老军医们继续读书写字,日子长了,他的功夫不见得长进多少,倒是习了些粗浅医术,平时还帮雪鹤在烨城写个告示什么的,雪鹤很喜欢将他带着身边,两人的感情极好。 只是如今,雪鹤见了清彦也没什么心思打招呼,她低低的“嗯”了一声后对长英吩咐道,“给兄弟们打声招呼,我们回城。” “头儿,你说的是……回城?”长英此番带着这么多马匹来自然是为了迎接叶询的,现在他九皇子的一片衣角都没见到,反而是雪鹤带着亲信独自前来,又说要回城?那么那九皇子该怎么处置? “耳朵长偏了是么?一句话要我说第二遍?”看着愣在原地半天没动的长英,雪鹤沉下脸说道。 “不不不,当然不是!只是……”长英欲言又止,他跟随雪鹤多年,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此时雪鹤的脸色不好了。 清彦看了看雪鹤一行人那狼狈的模样,又听雪鹤说着不冷不热的话,他皱眉,问,“头儿,你不会遇上蛮子了吧?” 雪鹤翻了翻白眼,无奈应承道,“嗯。” “那么……头儿,你该不会是……将九皇子丢下,自个跑了吧?”毕竟是读过点书的人,清彦的思维很是活跃。 “嗯。”又是一声不情愿地承认。 长英这时竟还未反应过来,他自然想不到,也不敢想到雪鹤有这天大的胆子丢了堂堂一九皇子独自逃命去了,还认为雪鹤在玩笑,“头儿,你丢下的可是当朝九皇子,皇帝的亲儿子啊!你说丢下就丢下了?!小心人家砍你的脑袋!” 允之见长英喋喋不休,策马上前,“别啰嗦了,诸事等我们回了烨城再说。长英,叫人发下命令,说队伍回折。” 长英还是一副正在思考的模样。 “还愣着干什么?回去啊。”允之瞪了瞪他。 直到这时,长英才真正反应过来。他和清彦对视一眼,瞪大了眼睛,两个少年异口同声,惊叫道,“不会吧?!” 他们的头儿,竟然真丢下了九皇子独自逃了! “你们是遇着了什么豺狼虎豹,还真丢下九皇子跑了?!”长英似乎已经看见了那明晃晃的铡刀朝自己脖子上切来。 允之解释道,“豺狼虎豹倒不至于,只是我们没了马匹,人数又少,所以遇上五百人的匈奴大军自然是跑了。” “五百人的匈奴!”长英再次尖叫,连清彦也是白了脸色。 “头儿,你们没看错吧?你们竟遇到了五百人的匈奴大军?”清彦转头看向雪鹤,小心翼翼地问道,“五百人啊,是多差的运气能碰着五百人的队伍啊……那九皇子……还真是天煞的背运,才来关外一个晚上,就遇上了我们两年来都不曾遇上的大军!” “几日不见你们,倒是多了很多话!”雪鹤一扯缰绳,策马走到队伍最前头,说道,“返城!” 长英和清彦一时接受不了事实,他们俩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觉得命不久矣。允之看他俩脸色铁青的模样,料想他们还在担心自己的小命,走过去,拍了拍长英的肩膀,说道,“走吧,既然头儿这么做了,我们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允之,是有什么隐情么?”长英皱眉问。他一时想不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更想不通烨城范围内怎么会出现五百匈奴大军,似乎很多事情在那个九皇子来了后便反常了起来。 允之摇头,“我也想的不甚明白……” 长英和清彦再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不安。 看来,这烨城是不再安宁了。 第七章 细作·箭伤(下) 在鹤骑集体往烨城撤去的时候,龙首峰脚下,正经历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厮杀。 雪不知下了多久,越下越大……按理说,这般雪天,入眼应皆是白色才对,但叶询却看到满目鲜红。 红色,全是令人作呕的红色。 九天上悬挂着一轮白日,真是奇怪,雪天里竟还会出太阳,但这太阳是没有温度的,耀眼的光线只会让视线更加清晰,让他看清所有人是怎么惨死在匈奴刀下的。 “保护公子!”柴忠的头盔掉落了,他长发黏血,杂乱的贴在脸上。他的牛皮甲上插着几只箭羽,但他还是奋力的握着刀,状似疯狂的朝那些匈奴砍去。 那些匈奴大兵骑着高大的马匹将柴忠围起来,手中的马斩毫不留情的朝他砍去。柴忠毕竟是在风雪关待过的人,尚是了解匈奴的招数,因此一人竟招架住了数十人,那些匈奴嘴巴里咕哝着匈奴话,骂骂咧咧的,却始终不能使柴忠倒下去。 叶询被众护卫护在中间,一边朝北退去一边抵挡着匈奴,他还是保持着岌岌可危的镇静,但他的眸子已经不能像之前那样淡漠了。他脸上沾着些许鲜血,血已经结成了冰,冻在脸上有些微的疼痛——那是方才一名护卫被削了脑盖后溅上去的。 当时那护卫还抓着他的袖子,转头对他说道公子快走!尔后,骑着骏马的匈奴在片刻间靠近,马斩一挥,那人就失去了半个脑袋,接着滚烫的鲜血夹杂着白色脑浆在虚空中像爆竹似得炸了开来,溅得叶询满脸都是。 那恶心的血沫脑浆仿若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他波澜不惊的心底。 他生于皇家,怎样的勾心斗角没有见过?死人也是常见的,那些因失宠而投井的妃子,因犯错被杖毙太监,甚至是他亲手下令赐死的各种宫人……他见过的死人不计其数,他本以为死人不过如此,只是模样难看罢了,但是如今,他才知道,死人,是如此让人恐惧。 那些死在匈奴刀下的护卫,竟没有一个是留有全尸的。 当雪鹤离去,他们做好准备要防御后,匈奴眨眼便靠近,领头的是一名健壮的少年,一看便是在马上长大的。他目光锐利,嘴角带笑。 ——他是专门冲自己来的。 当他们追上来后,那领头少年没有参加屠杀,而是止住马,高呼了一声匈奴话,那些跃跃欲试的匈奴兵便两眼放光地冲了上来,他们的马斩只消随便挥几下便能要了好几人的命。 柴忠英勇,奋力护住了叶询,他企图在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众护卫虽刹时死伤一片,但皆是忠心耿耿,匈奴的马斩要是朝叶询砍来,他们竟不顾自身危险,硬生生的将自己挡了上去。 天光下,喊杀四起,惨叫连连。 匈奴大王子乌达尔坐在马上,眯着眼睛望着这一切,见属下迟迟伤不了叶询,他这才取下一柄强弓,拉弓搭箭,将箭尖对准了柴忠——那将领甚是厉害,有他在,这场屠杀势必要费些时间,而他乌达尔,最不喜欢的就是耽误时间。 下一秒,乌达尔松开弦,只听“簌”的一声气响,三百斤的强弓射出的箭矢带着强烈的起劲,呼啸而去,又听“扑哧”一声,那箭稳当当的透过厚重的牛皮甲,射进了柴忠的身体。 而柴忠只是身体稍稍一愣,接着便没事一般,继续挥舞着刀为叶询格挡开那些致命的马斩。 “第一箭。”乌达尔低声说道,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笑意。他与北朔守兵交战许久,这般强悍的将领,他见到的不多,也不知那贵族少年使了什么法子,让一干护卫如此忠心,在乌达尔看来,除了这风雪关的守兵,中原人似乎都不怎么讲信用,忠心就更不用提了,若不是风雪关在两国边境上苦苦支撑着,他们匈奴人只怕早就占领了那腐朽的北朔王朝了。 那将领也是极有意思的,中了他的箭竟还能站的起来,真真是条铁打的汉子,只是可惜了,这样的汉子竟不是他的族人。 乌达尔又抽出一支箭来,对准柴忠,“第二箭。” 这一箭,他务必要那将领死去,否则,他这匈奴第一神箭手在族人前可是要丢脸面了。 乌达尔将弓拉到最满,将箭头对准远处纷乱的人影。接着,只听风中作响,第二支箭带着夺命的杀意,光一般射向柴忠。 “噗哧”一声,锋利的箭头射穿了柴忠的心脏,柴忠呕出大口鲜血,他提着刀踉踉跄跄地挥着,但是身体已经脱力,只稍稍挥了几下,刀竟脱手,飞入远处的雪地中。 “快带公子走!公子、公子绝不能有事!”在最后一刻,这个不善言辞的将领堪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抱了必死的决心,冲向了那些匈奴大兵们,赤手空拳,用身躯去挡住了他们挥来的马斩! “公子快走……”话未说完,他的头颅已经飞离脖子,鲜血冲天而起。 “将军……”看见柴忠那无头的躯体倒下,叶询低声道,“叶询拜上。” 柴忠的死去,令剩下的护卫更是杀红了眼睛,他们犹如铁桶,将叶询围在其中,然后由几人领头,集中朝一点冲了出去。他们已经顾不得身上的伤口,但凡有人挡路皆是疯了一般冲上去格挡开来,甚至有人被砍断了一只手也毫不在意。 就这样,护卫队竟奇迹般在匈奴的包围圈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公子,快逃吧,朝北方走!我们留下来截住这些蛮子,公子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一个护卫塞给叶询一把沾满了血的刀,然后推着他往前走去,此时护卫队已经没剩多少人,剩下的几十人浑身带伤,他们集成一道屏障,将叶询挡在身后,并催促他快些逃去。 叶询没有推脱,他望了一眼剩下的护卫们,道了句“保重!”,转身就朝那茫茫北方逃去。 护卫队勉强劈开的口子很小,还未待叶询冲出去时,已经有匈奴兵涌了上来。匈奴兵见到这穿着精贵的贵族少年时,脸上都露出了狰狞的笑。他们举刀,朝叶询的脖子砍去! 然而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本是信心满满的匈奴兵露出错愕的表情——那个看似不堪一击的少年,竟用手中的刀硬生生地接下了沉重的马斩。 “想死么?”刀锋下,叶询一双眸子亮若星辰,霎时间,他身上那股子安逸又优雅的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叫人吃惊害怕的戾气。 那匈奴兵哪里会想到这个少年有这样的本事?竟忘了反击,也就这短短的迟疑,叶询扬刀挥下,匈奴兵那颗还带着吃惊表情的脑袋就掉进了雪中。 轻易结果了敌人,叶询也不做停留,拔腿便朝北方跑去。他的身手对于雪鹤那种在风雪关都是佼佼者的人来说是差了一大截,但并不表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皇子。 北朔尚武,每个皇子的功夫都十分不错。叶询聪慧,身手自然是极好的,但他从来不屑自己动手,在他看来,身为一个王朝的皇子,万万不应该自己动手去杀一个人,那样做实在是有*份。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手的。 而今,被逼急了的他终于挥刀砍下了一个匈奴的脑袋。 他不是没杀过人,只是独独这次,是他亲手,这般活生生的手刃一个敌人。只是那种澎湃的感觉来不及细细品味,他就得为了自己的小命匆匆离去。倘若是鹤骑统领,以她俊俏的功夫,大抵是能从五百匈奴中逃出去的,只是叶询自小生活在兆京,除了研习功夫,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所以就算他如今出手了,他也知道,自己是难以从包围中逃出去。 一切只不过是困兽犹斗罢了。 “还想逃吗?”乌达尔远远看见了,此时他的匈奴大兵正被那剩下的护卫挡住了去路,虽说才区区几十人,但那几十人抱了必死的心态,战斗力异常强劲,匈奴们最爱这种困兽犹斗的猎物,便通通围了上去,几百人的队伍,竟舍了最重要的人去去围那几十个无关紧要的人。乌达尔也不生气,他再一次搭了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来,这一次的箭比较之前有所不同,箭身上刻着精致的花纹,尾部点缀着孔雀翠绿的翎子——那竟是一支响箭。 乌达尔搭弓,将箭头对准了叶询! 下个瞬间里,只听虚空中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呼啸声,那支响箭在飞行的途中发出尖利的厮磨声,准确地朝叶询射去,叶询听到了声音,猛地扭过头去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脸才稍稍侧过一点,余光中就见一支箭羽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脊背中! 那只响箭停下后声音不绝,吸引了所有匈奴的注意力,只见那些匈奴脸上全都带上嗜血的笑意,接着他们全数调转了马头,举着马斩朝叶询奔来! 那响箭,想必是重头猎物的标志! 叶询只感觉心中一凉,脊背上的痛撕心裂肺,他试着拔去那支箭,却发现箭头竟是带着倒钩的,这一拔,大抵会挂伤血脉,更是活不下去了。 而那讨厌的响箭,只要自己是跑动的,发出的声音就愈加刺耳,叶询踉跄跑了几步,再也支持不住,呕出一大摊血——乌达尔一箭射中了叶询的肺,使他不至于马上丧命,却跑走不得,只得眼睁睁的等死! 叶询口含鲜血,他转过头去,狠狠地看向那远处的马上少年。 乌达尔也没有怯意,亦是懒洋洋的回看着他。这个匈奴少年,行事果断嚣张到了极限。 叶询自嘲地笑了笑,肺中淤血渐多,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觉得体温骤降,连吸进的空气都冷入骨髓。 与此同时,凶神恶煞的匈奴大兵快速逼近,祭出了那寒光闪闪的马斩,他们全全扯住缰绳,弯下腰来,尔后抡圆了马斩……叶询定定看着这些异族,他挣扎着挺起脊背来,眼神又恢复到最初的冷漠和清明。 真是……便宜叶辞了,自己死了,他便可稳当当的坐上那黄金宝座了吧?叶询这样想道。 电光火石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兆京那奢靡的皇家禁城,春日里离湖上贵族的龙舟,夜里盛会的烟火,以及母妃那终日没有笑颜的脸,舅舅教导他的话,儿时博朗院中,孩童朗朗的读书声……以及,那最后,女孩漆黑的双瞳,接着是她扬鞭,不顾一切离去的背影。 他争夺了这么久,本还想着要再回兆京去,现在想来都飘渺了。 想到最后,叶询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他的命运也不能由任何人主宰,即便是死,他也不能死在别人的刀下! 匈奴此时已经离他不远,甚至连那马斩上的寒气都能感觉的到,叶询平静地望着那朝自己脖子挥来的刀锋,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刀来……然而,就当他准备绝了自己命的时候,只听“噔!”的一声脆响,震人心魄! 叶询猛然朝匈奴那看去。 本该早早砍过来的马斩,此时却碎成了两半,那个握着断刀的匈奴大兵用匈奴话骂着些什么,却生生勒住了马匹,没有再向前一步,而在他的脚下躺着一支箭矢。 竟有人一箭射断了那把厚重的马斩! 所有匈奴大兵都止了前进的脚步,他们的脸色很不好,叶询背上的响箭依旧发出刺耳的嘶鸣,却没有一个人来取这个近在咫尺的猎物。 远处的乌达尔,更是阴下脸来,恶狠狠的望向北方。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北方传来——一只手,从背后伸来,刻意避开了叶询的箭伤,然后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一使劲,将他扔在了马背上。 天旋地转中,叶询只看见那人的腰上挂着一颗精致的玉兰纹路的银薰球。 “抓稳了!”接着随着一声脆生生的“驾!”马儿飞快打了个弯,朝北方跑去! 叶询的下巴靠在来人的肩膀上。来人穿着厚重的驼毛大氅,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提着一架劲弩。寒风嘶吼,来人的脑袋上盖着宽大风帽,连容貌都看得不大清楚。 但叶询此时却是心知肚明。 是她……她竟又回来了。 叶询因马上剧烈的颠簸,无法出声,但他见了那银薰球便了然了一切。 这该死的丫头,竟在最后关头,回来了…… 第八章 对峙·火枪 “乌达尔,你个小王八羔子,竟敢在老子的地盘上造反,你当老子是吃素的吗?!”少女一边策马狂奔,一边高呼着场面上的话。 她逃的挺快,嘴上说的也挺溜。 乌达尔见到手的猎物就这么被人截了去,已是气极,他马上又抽出一支箭来,对准雪鹤便射去! 然而雪鹤背后似乎长了眼一般,她对身后的叶询低呼道,“公子,压身。”尔后提起手上的劲弩来,扭过身子去,也对准那飞射而来的箭头,拨动了机簧。 这一箭的准头极大,箭矢竟是直直向那射来的箭奔去的,没有一丝偏差,箭尖对上了箭尖。 乌达尔力大,箭射出的力度毋庸多说,而雪鹤手中的劲弩亦是力道准头十分之好,是以两支箭的箭尖碰撞,竟在虚空中“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想用箭射死我,下辈子吧!”雪鹤张狂地笑着,手中不停的拨动机簧,将那劲弩箭匣中的箭矢天女撒花似得全数朝匈奴队伍中射去,此番也不顾及什么准头,反正他们俩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匈奴,闭着眼射过去都能让他们挂彩。 随着匈奴阵营呜呼哀哉的惨叫声,雪鹤带着叶询朝自己队伍跑去……在北方,一行骑兵正迅速赶了过来,他们骑着上好的大宛黑马,腰挎钢刀,背挂弓箭,手持火枪。 叶询纵使重伤,在这般情形下还是吃惊不小,这鹤骑,竟人手一把火枪! 匈奴在鹤骑手里吃了不少暗亏,踌躇许久,竟没有追来,这倒给了雪鹤契机,踏霜奋力飞奔,很快就跑进了自己的队伍中,鹤骑一百来人让出一条通道,踏霜径直闯了进去,待他们进去后队伍又合拢起来。 到了队伍后方,雪鹤勒住了马,将半条命都被折腾没了叶询拖下来,她大呼,“清彦!陆清彦你给老子去哪儿了?!” 话音未落,清彦便从马上跳下来,飞快跑到雪鹤跟前。 雪鹤指指着不远处的马车,“把他给我抬到那里头去!”说着她拨过叶询那张铁青的脸,脸上满是感叹,“啧啧啧,想是射中的肺,唉,也不知道活不活的过来……” 此时若不是叶询说不出来话,定是要狠狠反驳一番。这个丫头,丢下了他,竟没有一点内疚,连谢罪的话都不说一句还敢断定他会死?简直是胆大包天。 雪鹤看叶询那阴森森的眼神,突然笑了起来,“哟,精神头还是不错的,拔箭的时候精神要是这么足就好了。清彦,你赶紧将那响箭拔了,我听这声音就头疼。”说完把叶询直接丢给清彦,骑上马,嘴里嘟囔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竟然要我对阵那个王八蛋乌达尔……” 叶询的余光望着少女利落的离去,目光复杂。 清彦和鹤骑的其他人小心的将叶询抬进马车里,一边有人递来温暖的大氅一边有人生起暖炉来…… 而在另一边,雪鹤已经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她笑着看对面那一脸青黑的乌达尔,将劲弩架在自己肩上,喊道,“小王八羔子,你胆子倒是肥了不少啊。老子的地盘上也敢带一干小蛮子乱闯?!当老子的鹤骑是吃素的么?还敢伤我的人,看来不给你一点教训是不行了!允之长英,准备好送给这些蛮子几袋子的铁砂!” 在雪鹤身后是长英和允之,两人举着火枪,瞄准着对方。此番鹤骑的气势,或者说着强撑出来的气势还是很不错的。 乌达尔没想到雪鹤竟敢返回来将叶询救了去,还敢带着那堪堪一百多人的鹤骑与他五百匈奴勇士对峙,他眯起阴枭的眼睛,瞟了一眼鹤骑手中的火枪,竟用标准的中原话说道,“胡为,你以为,我会信那是真火枪吗?” 雪鹤将用假火枪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关内外,他乌达尔怎会不知?而且她向来诡计多端,又不大守信用,想再用假火枪骗他一次也未可知。 “你不信?”雪鹤挑起一条眉毛,笑,“那可就糟了……要不,你试着让你的蛮子兵进攻试试?看我给他们打几个透明窟窿!” 乌达尔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他的手握紧了拳头,却迟迟没有下令。 的确,这个鹤骑统领是个骗子,但是她向来不敢和匈奴兵正面交锋,如今他带了五百人马,她才区区一百人,却敢如此自信,实在了令人怀疑。 “怎么?你是真的不敢了?”雪鹤笑得更是张扬了,“若要下令可要快些,不然等我的援兵到了,这一前一后的给你包饺子,你可就不知该进攻谁去了!” “胡为,你真把我当白痴耍么?我可没有那么笨。” “我本来就一直把你当作白痴来耍的,你现在才知道啊?”雪鹤的话音一落,她身后的鹤骑配合的发出震天笑声。 乌达尔的脸瞬时变青,连带他一帮手下都愤愤用匈奴话骂着什么。 雪鹤常年待在关外,自然知晓匈奴话,但她却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还故作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蛮子,我劝你快些下命令吧,等到那戎城的程二公子赶到了你可就没机会了!” 戎城守将程雪枭?乌达尔神情变了变——程雪枭可是他的老对头了,这个风雪关的二公子颇有才智,将戎城守的固若金汤,若他真的前来援助,倒真是让人苦恼了。 见乌达尔还在迟疑,雪鹤又道,“你这个蛮子,倒真是一条蠢货!听说前几日你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弟弟领了亲信造反,你平定了叛乱还怂恿你爹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你那几个弟弟虽说也是大大的蠢货,但母族中毕竟还是有人的,我看啊,你如今在族中已经犯了众怒,却还在这里领着五百亲兵围剿我的人……”说着雪鹤得意地笑了笑,“乌达尔,你还道自己是聪明人,我手里有火枪,马上又有援兵到来,你却只带了这干巴巴的五百人来,你难道不会想想这其中的端倪么?我看你是得罪了太多人,有人明知我今日带足了人马,却怂恿你来抢掠,是明摆想让你死在这里呢!” 雪鹤一番言语下来说得真切,实质是胡言乱语,只是听的人偏生有些信了——匈奴王帐中前些日子确是发生了一场谋逆,大单于一气之下杀了几个小王子,这件事情牵扯到族中好几个大部落,因此风雪关也是知道消息的,而作为这场谋逆的一手终结者,乌达尔确实得罪了不少部落,如今被雪鹤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说,倒是心生嫌隙,思考起其中缘由来。 “头儿,别再和那些王八蛮子啰嗦了,你干脆下令我们开枪得了,让他们尝尝火枪的味道。”长英见乌达尔还在犹豫不定,便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请战先攻上去。 雪鹤状似无奈的点点头,“好吧,我也不想和这些蛮子浪费口水,”然后她突然抬高声调来,“兄弟们,你们听好了,他们匈奴有人头令,取十个人头就官进一级,咱们嘛,也来玩玩这个,谁在蛮子身上打上一个窟窿,我就赏谁一片金叶子!” 鹤骑听闻后皆是欢呼。 雪鹤一脸得意,她举起手来,做出一个即将放枪的命令。 “——撤!” 雪鹤的命令还没下达时,乌达尔便已经下令,他调转马头,再不多言一句便快速离去,那黑压压的大军激起一片白茫茫的雪花,顷刻就不见了人影。 “长英,你带几十人去后头跟着他们,作势放几枪,让他们跑得更远些!”雪鹤见乌达尔一走,马上趁胜追击,“样子一定要真些,别让他们知道了咱们又骗了他们。” 又一次,雪鹤用假火枪骗了一大帮人。 火枪造价昂贵,她自然没有那个本事人手配一支,但她好歹能给十名小队长每人配上一只,因此鹤骑亮出的一百多支火枪中,只有几支是真的,而这几把火枪的枪声足够骗一骗乌达尔那帮笨蛋了。 摸了摸自己还狂跳着的心脏,雪鹤心道还好那乌达尔好骗,要不然他真下令让五百人冲过来,她还是得丢下叶询自己跑路。自己难得下定决心要救叶询回来了,若再跑一次也太吃亏了。 长英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追击败兵,尽管这次败兵阵势十分强大,但他还是非常兴奋,不一会儿远处就响起了枪声。 “这个作死的季长英,这么快就放枪了,不知道火药和铁砂很贵吗?!”雪鹤听着频繁响起的枪声,觉得十分肉痛。她下马,快速走进叶询躺着的马车里。 叶询伤势严重,一定得拔了箭才能骑马离去,但是那乌达尔说不定脑子就绕过弯了,到时候他要再领着几百人攻过来,雪鹤就真被扒了皮做毯子了,所以时间紧迫,叶询必须得尽快包扎。 风风火火地一掀帘子,雪鹤正看见叶询裸着上身趴在马车中,他散落的长发遮挡住了大半张脸,看不见表情如何,却能见他紧紧攥住的、青筋暴起的拳头,在他玉石般光滑而结实的脊背上还插着那只响箭——箭身是被剪去了,箭头还留在肉中,而清彦就坐在一旁,正摸着下巴做思考状,竟然什么都没在做。 雪鹤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了上来。 她劈头盖脸朝清彦吼去,“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你是睡了一觉啊?那箭怎么还没拔出来?!” 清彦神情严肃,他皱眉,指着叶询的伤口说道,“这箭根本没办法拔去,有倒刺勾住了肺叶,若是硬拔恐怕得生生痛死九殿下,而且,就算箭头拔出来了也怕止不住血。”将这么一条精贵的命交到他手中简直是开玩笑!又不是塞上那些皮糙肉厚的小兵蛋子,乱拔箭可是很容易把自己脑袋拔掉的! “那是要等蛮子折回来的时候再拔吗?你赶紧拔了,在这啰嗦什么?!” 清彦苦了一张脸来,“头儿,你就饶过我吧,这风险太大了……” “风险再大也要拔!”雪鹤说得不容置疑,她在马车中盘腿坐下来,伸手摸了摸叶询的额头,确定他还是活着的,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询问,“公子,你背上的伤不能拖延,我们必须在这里将箭头拔出来……公子,你可听到我的话了?” 雪鹤絮絮叨叨了好久,叶询却依旧紧紧闭着眼睛,有冷汗从他额头上流下来,雪鹤伸手拨开他脸上的乱发,擦去了汗水,又低声唤了几声,却毫无动静。 “怕是伤的太深,昏迷了罢?”清彦好死不死的插嘴道。 雪鹤一记眼刀飞过去。 清彦缩了缩脑袋。 雪鹤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扶起叶询来,将叶询的脑袋架在自己的腿上。“公子……你若失了意识,箭一旦拔了很容易止不住血的,那样公子的性命就堪忧了……”又念叨了几句,发现腿上的那个脑袋还是动也没动,像是死了一般。 时间渐渐流逝,雪鹤十分急躁,终于,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朝那少年的耳边大声吼去,“叶询,你个王八羔子,你给老子听好了!若你死在这里,死也是白死!没人会为你报仇,我也不会花钱给你下葬的,直接丢进雪山里让狼吃你的烂肉!”然后她又顿了顿,眼珠子一转,道,“你死了,你在兆京的母亲怎么办?九皇子党下的一干亲信近臣怎么办?你母亲就你一个儿子,你若死了,她不能母凭子贵,就会……就会被打入冷宫!还有啊,你那些哥哥弟弟们肯定很高兴很高兴,还会笑话你窝囊……” “……闭嘴……很吵。”——在雪鹤喋喋不休的声音中,一个虚弱的声音来。叶询终于是在雪鹤的大嗓门中艰难地睁开眼,他几乎脱力,连话都不能说得完整,但他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来,“要拔箭么?那……那拔便是了……哼,我会怕这个么?” “公子真真是个大豪杰,让小人十二分的佩服!”见叶询有了意识,雪鹤也就放下心来,突然雪鹤只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死死抓住,低头一看,见叶询那修长而苍白的手指扣着自己手腕,那样紧密,仿佛她的手是救命稻草一般。雪鹤突然浅笑,她反握住叶询冰凉的手,“公子,这次是小人对不住你。” 这句话,倒真是雪鹤发自内心的道歉。 前前后后折腾了许久,雪鹤一抬头,发现清彦还是呆傻在那里没有动静,不禁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清彦无法,皱脸又问了一句,“头儿,真的要拔吗?” “再啰嗦我把你丢到马蹄底下去!” 清彦闻言立刻准备拔箭,此时已经有属下端来了镊子、伤药、纱布等家伙来。他们事先没有想到会有如此变故,因此东西只能准备的这样简陋。 雪鹤给清彦使了个眼色,清彦点了点头,他一手拿着止血纱布,一手捏着刀子,没有火,他只得将刀子擦了擦,尔后小心翼翼地将箭周围的皮肉割开了些。 常人在平时被碰掉块皮都要哼个几声,更可况是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将皮肉割开? 雪鹤的手几乎被叶询给拧断,只见叶询咬着牙,硬是没有喊疼。 清彦将伤口开得大些后,便准备拔箭,他用镊子夹住叶询脊背上的那根断箭,停顿了几秒,陡然发力,利落一提,“扑哧”一声,那带着倒钩的箭头硬生生被拔了出来,夹杂着倒钩割下的碎肉和溅出的大量鲜血。 雪鹤只感觉叶询一声闷哼,然后他的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 清彦将伤药迅速撒在那鲜红的*上,再将纱布盖上,阻了那血的去路,但与此同时,叶询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他咳嗽起来,似乎痛苦异常,脸因疼痛而扭曲着。 雪鹤的手被叶询抓出了血,她抱住抖得不停的叶询,连声安慰,“公子,马上就不会痛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好了好了,你会好的,你会好的……” 叶询双眼充血,长发尽乱,模样十分狼狈。 “头儿,你得摁住他,不然没办法包扎!”清彦一边裹着纱布一边说道。 雪鹤无法,只得加大力气不让叶询再动下去,然而,那伤势似乎到了一个临界点,只见叶询蓦地一个咳嗽,竟呕出了大片鲜血来! 他嘴里的血似乎是开闸的水,溅了雪鹤满襟,雪鹤担心地问道,“清彦,他这是怎么了?!” 清彦也是异常紧张,以至于额上满是汗水,“他伤的重,这般蛮横地拔箭自然是会呕血的。” 剧烈的疼痛,是会让人产生幻觉的。 叶询这生不是没有经历过如此境地,自他母亲怀着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 他曾被人下毒鸩害,那时他才八岁,毒已入心,他一脸乌紫的躺在榻上,所有人都认为他要死去了,连御医都已经跪在床下,声泪俱下的说皇子无救。 没有人知道他当时的痛苦,他每一根经脉都被拉扯着,每一寸皮肉都像被虫子啃食一般,他想叫,却发不出半分声音。 当时母亲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她抱着小小的他嚎啕大哭。屋里一干宫人也呜咽着。毒进入了叶询的眼睛里,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却听得异常清晰,这一屋子的人——除了母亲是真心心疼他外,所有人都虚情假意的! 他们巴不得这个性格怯懦的皇子早早死去。 他自小,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后来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呢?让他想想……好似是已经疯狂了母亲一把夺过挂在墙上的弯刀,割了他的手脉,让毒血流了许多后他才活过来的吧? 那弯刀的刃没有开锐利,划在手上很疼,血流了太多也很疼。当时只有母亲敢这般做,实质上御医也知道放血能治好他,但没人敢这么做,一旦控制不好,他就会死去。 反正毒不是御医们放的,与其冒着杀头的风险放血,不如不治。 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一切都是知道的。 从五哥叶辞给他吃了那块放了毒的金桔糕起,他便该知道,在这个世上,唯有权势,才是最让人安心的。 “好了好了,箭已经拔出来了,公子,一切都好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一双柔软的手搂着他的脖子,有一下没一下得安慰着他。 脊背上异常疼痛,让他不能发出声音来,但他却感到安心——他是极端讨厌这种感觉的,他不能对任何一个人产生依赖——他不能有任何弱点。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后,他精力耗尽,堕入了黑暗中。 第九章 苏醒·烨城(上) 叶询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还是一个八岁的孩童,正到了读书的年龄。于是,他被送入供皇子们读书的博朗院里。 那时,大哥还没有死,二哥也没有痴傻,三哥四哥五哥……他们一个个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孩童,清晨里,由伴读的太监们引领着来到书堂中。 博朗院中种着好些栀子花,洁白剔透,带着晨曦的露珠,煞是看好。闲暇的时候他和皇兄们总是在花丛中玩耍。 皇家子弟,表面风光,实质受的束缚颇多,他自小和其他皇子一样,没有时间玩耍,更不能同寻常孩子一般拥有几件简陋的玩具——他每日要在日头没有出来之前穿过许多庞大的宫殿,来到父皇所居住的九嶷殿中请安,接着便是到博朗院中读书识字,直到傍晚才回到各自所居住的殿中。因此,在他八岁之前的记忆中,大部分是有关于博朗院和皇兄们的。 那真是一段安逸又美好的岁月,兄弟间和睦亲密,没有忧愁,整日便是寻思着能挤出点时间同兄弟们多玩耍一番——那时的他,看什么东西都是好的。 太傅十分严厉,功课很难,他年龄幼小,常常背不上书来,不仅手被打得红肿一片,还被罚不许吃饭。 那时父皇虽然对一干皇子的生活不大上心,但课业抓得很紧,课业不好的皇子不能吃饭或是被罚跪的规矩也是他亲自定下的。那当时叶询是博朗院中年龄最小的皇子,受罚是家常便饭,好在哥哥们对他都十分照顾,总是会偷些小点心来给他吃,不至于让他饿着。 那日,叶询又没有把书背全,因此被罚跪在孔夫子的画像前,抄完了书才能吃饭。 他人小,连笔杆子都握不好,写的自然是慢了,到了午后,书才抄写了一半。而此时,他的膝盖和手腕都是酸疼非常了。 “小九,小九……”忽然间,一个稚嫩的声音低低的从窗台处传来,叶询循声望去,看见一张生着桃花眼的脸蛋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那桃花眼的主人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穿着一件沙青色的小褂子,脖上挂着一块碧绿剔透的玉麒麟项圈,他正吃力地扒在窗几上唤叶询的名字。 叶询回过头去,看到那孩子,道,“五哥?你怎么来了?” 五皇子叶辞将一个小食盒放在窗台上,手脚并用的翻过窗子,尔后他拍了拍沾了灰尘的褂子,再踮起脚来去拿那食盒。 “还不是为了看你!”孩子拎着食盒,一步三摇地走到叶询跟前,见叶询还老实的跪在蒲团上,不禁说道,“哎呀,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快起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然后作势要把他提起来。 五皇子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想是偷偷穿过了栀子花丛绕到这里来的。 叶询还是跪着不肯起来,他推脱道,“不行,师傅说了我必须跪着。” “哎呀,你还真是老实的很!师傅在午休,怎么会知道你跪没跪?你赶紧起来吃点东西,不然怎么有力气抄书呢?要是没有抄完也没关系,大哥前头给我说了,说你若没有抄完,我们一帮兄弟帮你抄就是了,总会让你在师傅睡醒前抄完的。”一边说着,五皇子一边打开了小食盒,端出一个青釉小碟子来,小碟子上放着四块金黄醇香的金桔糕。三块在下,一块在上,底下还垫着几片翠绿的薄荷叶子,显得很是好看。 “这是……”叶询还未反应过来,手中就被硬塞下一块金桔糕,叶辞低声说道,“赶紧吃吧,千万别把自己饿坏了。这可是我走了好大一段路给你偷来的呢!” “嗯。”叶询看着他额上细密的汗珠,又见他脏兮兮的小褂子,心生感动,然后咬了一口金桔糕。 金桔那清甜的味道刹时布满了整个口腔。 “好吃么?”五皇子歪起脑袋问道。 “好吃……”叶询弯起眼角来,对五皇子憨憨地笑。 此时窗外阳光正荣,栀子花那清甜的香味弥漫于整个博朗院中,有虫鸣声阵阵传来,整个房间充满着一股洋洋的暖意。 两个孩子盘腿坐在孔夫子的跟前,一个望着自己的弟弟,一个专心吃着手中的糕点,两人无言,脸上却都带着淡淡笑意。 而这寻常又温馨的一幕,却是叶询一生的噩梦。 至此之后,他终于知道原来感情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 梦境中他急切的想要阻止儿时的自己吃那金桔糕,却发现自己既不能发声也不能动弹。 他的身体如同被万千细线束缚住,紧的叫他呼吸不过来。 这般滋味,真是难受的叫人发疯。 下个瞬间里——床榻上,俊美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叶询一阵恍惚。 梦中那令他恐惧的美丽场景刹时抽离而去,在他睁眼之后便变得飘渺起来,他定了定神,看见自己头顶那土垒起的粗糙房顶。 下意识的,他便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起来——他被妥当的放在榻上,盖着厚厚的羊皮被子,被子虽粗糙,却干净温暖。他的伤口尚在隐隐作痛,于是他艰难的转过头去,看见自己床榻旁边生着一个炉子,炉子中的炭火耀耀,上面还放着一个铜壶,铜壶中温着马奶酒,马奶酒醇厚的香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整个房间虽是简陋,却很干净,就一张床榻,一张四方桌,外加一个木柜子,在墙上,还挂着一架劲弩。窗外呼呼的刮着大风,里头却是干燥暖实的。 而紧紧倚着他的床榻旁是一个小马扎,上面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孩,看背影模样不大,大致十四五的模样,穿着一件鲜红的花袄子,头发像塞上传统女孩那样编着许多小辫子,上头缀着由彩绳编成的璎珞。 她正双手环胸,背靠着床榻,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看样子是睡着了。 “你……”叶询勉强用手肘撑起自己半个身子,正想说些什么,可惜重伤未愈,一开口就觉得肺中剧痛,接着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声惊动了那打盹的女孩,女孩迅速转过头,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见叶询醒了,露出惊喜的神情,一边上拍着他的脊背为他顺着气,一边朝屋外喊道,“将军,将军!公子醒了!”可惜叫了几声,外头愣是没有一点动静,那女孩只得对叶询说道,“公子,您稍等一下,奴婢这就去叫将军来!”说着拔腿就跑出了屋子。 叶询顺了气,慢慢躺回榻上,他伸手摸了摸身上,只独独穿了件白色的单衣,衣裳倒是干净,却不是他的,而他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了,除了还会疼痛之外,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回想了一下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叶询猜想自己应该是被胡为带回烨城了,他大致上是安全的。 也不知他昏迷了多久,有没有耽误到达耀州的行程。 这绕路烨城,真是比走官道还要凶险万分,如今他的护卫已经全数死在了匈奴手中,看来自己一切事务都要由胡为安排了。 可她终究不是个可靠的人。 叶询如此想着,眼光扫到墙上那挂着的劲弩上……大概,这便是那胡为常住的房间了,不然她的劲弩也不会挂在这里。 那小婢子出门去寻了许久,直到叶询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才听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在屋外响起来,“他真的是醒了么?神情还算清楚?”接着那厚厚的门帘被人猛地掀了开来,一股冰冷的风雪刹时窜了进来,伴随着一个笔挺的身影,快速朝叶询靠近。 雪鹤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兽皮帽子,身着一袭纯黑的军装,折领箭袖,扎着宽大的束腰,身形矫健又英气。天气寒冷,她竟没有披上大氅,连围脖都没有裹。穿得如此单薄,她的额头却渗着细细的汗珠。 她见叶询醒了,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嘴角扬起笑意,“太好了,公子真是醒了。公子这一昏迷可是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呢。你这会子肯定是饿了,想吃什么?小人尽量叫人做了送来。” 叶询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淡淡说道,“皆可。” “既然如此,小人就趱越了。”雪鹤转头对红袄小婢子吩咐道,“玉珠,你去叫厨房立刻煮些粥来,再弄些清淡的小菜。送来时用炭火闷着,不要弄凉了。” “好。”玉珠听了便去传令了,那熟练的模样看来是雪鹤的贴身丫鬟。 屋子里霎时就只留下了叶询和雪鹤两人。 叶询不想多说,便又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还是有气的,只是如今以他的处境来看,他还不能将气撒出来,若是放在往常,这鹤骑统领屡屡犯下大不敬的错事,定是要被赐死。 雪鹤见叶询不理会自己,也不感到尴尬,她上前为叶询压了压被角,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瓷杯来,倒了一碗马奶酒,坐在榻边的小马扎上,一边喝着热酒一边盯着他。 屋里安静的有些不自然。 也不知过了过久,突然听雪鹤“噗哧”的发出一声笑。 叶询有些不悦,他转过头去看着雪鹤,皱眉,问,“笑什么?” 女孩眼角弯弯,她咽下一口酒,然后懒洋洋地说道,“公子这次定是生气了吧?” 明知故问。叶询心中冷笑,没有回答雪鹤的问题。 “公子肯定是怪我独自逃了……”雪鹤的眼睛朝上转了转,似乎在组织语言,好为这件事情开脱,“公子,小人做的确是有大大的不对,害的公子受惊又受伤,差点连命都没有了,所以此番,小人在这里向公子谢罪了!”说着她起身,朝叶询作了一个大大的揖。 叶询还是不理会她。 “公子,此番已经脱险了,小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小人那一走也是无可奈何的,若不走,小人怎么领来援兵,部署战事呢?大不了,小人在这里发誓,以后定不会丢下公子一人!”说到这里,雪鹤还有模有样的伸出三个手指头来做发誓状。 榻上那贵公子还是一言不发。 “公子?你是睡着了么?”雪鹤许久不见叶询的动静,小心翼翼地问道。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雪鹤暗自叹了口气,这种事情说到底是自己不对,自己初次打了他一番,还丢下了他害他白白挨了一箭,几乎是性命不保,不要说他原不原谅自己的问题,这件事情一旦传了出来,她作为一个逃兵,害得堂堂北朔九皇子几乎丧命,这种事情就够她折腾了。 自己三番四次的虎口拔须,也难怪这个九皇子生她的气了。 雪鹤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迫使自己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她自言自语道,“公子既然不说话,小人就当公子是默认原谅小人了。小人谢过公子赦免!” 叶询还是不说话,但他的背好歹是抽动了几下,看来他已经对雪鹤这样厚脸皮的人彻底无奈了。 “公子,大夫说你这样侧躺对伤口不好。”雪鹤毫不知趣的巴巴凑上来。 她凑得很近,想是在外头待得久了,她身上还带着清凉的雪的气息。 而这时,叶询却突然转过身来——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当视野中猛地闯入一张笑眯眯的大脸时,他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少年憋红了脸,不自然的命令道,“你凑这么近干嘛?退回去!” “公子,动怒对伤口也不好。”雪鹤坐回马扎上,她知道叶询有洁癖,不喜欢与人亲近,但她偏偏就要气他一番。 叶询面色阴沉的再次转回去,哪知这次用力过猛,触动了伤口,引的他闷哼一声。 第九章 苏醒·烨城(下) 雪鹤翘着腿,环着双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你看你看,我说了吧,公子这伤口太深,还是不要生气的好。” “……那射伤我的人,是谁?”叶询背对着雪鹤,终是闷闷的问出一句话来。 “他么?”一提到乌达尔,雪鹤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蛮子的大王子,匈奴话译过来叫乌达尔。他倒是个闲人,常常来我地盘上找麻烦,算是我烨城的一个死对头吧。怎么?公子对他很感兴趣?公子若记恨他伤了你,待小人有机会也射他一次来。” “他便是乌达尔……”叶询喃喃道,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时无言,最后才了然一笑,“倒是如传闻中一样。” “公子也听说过他么?他嘛,有些小聪明,在蛮子中声望也挺高的,会些汉语,也晓得些汉字,骑射武艺什么的……也是上些小场面的,据说将来大单于的位置也是他的。早年前,他还曾被我一箭射了他的帽子呢!”雪鹤兴致勃勃的做了个射箭的动作,她对于自己当年的壮举很是得意。 “所以,想必你这几年躲他是躲得很是辛苦的。”叶询泼冷水。 雪鹤不高兴的挑一条眉毛,“公子你这就不懂了,我这是战术,我的鹤骑从来不适合直面对战!” “还不是因为你的鹤骑是杂牌军么?” “杂牌军?怎么可能?!”见有人低估了鹤骑的实力,雪鹤辩解道,“当年在风雪关的时候,虽说鹤骑的年龄小,但论身手也是不赖的,各种训练都没少挨。再说鹤骑可是出生正牌,我可是从我……”雪鹤那个“爹”字还未吐出口来就赶紧闭嘴,她瞄了一眼被窝里一动不动的叶询,心道好险,差点就被那阴险的九皇子给套出身世了。 这叶询不动声色的几句话就差点让自己揭了自己的老底,若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加上又是女儿身,麻烦就大了。 雪鹤眼珠子转了转,转移话题,她朝门口张望了下,没话找话道,“哎呀这玉珠的动作真是慢,不就是几个小菜么,竟走了这么久!” 说曹操曹操到,雪鹤话音未落,门帘被掀了开来,玉珠提着一个大食盒站在了门口,她明显感到屋内气氛不对,只见那个贵族少年背对着雪鹤,也不知怎么了,雪鹤坐在马扎上,两条腿翘在榻缘上,脸色不怎么自然,玉珠于是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一番,思忖着自己要不要在这个时刻进去。 “待在那吹冷风么你?”雪鹤瞟了一眼玉珠道。 玉珠这才慢吞吞地走进来,她将底层添着炭火的食盒放在桌子上,问,“那个……公子睡着了么?” “没呢。”雪鹤打开食盒,“都做了些什么东西?” “按将军说的,清粥和小菜……” “哦……很好很好,”雪鹤将开了一半的食盒盖又盖上。她生怕再和叶询待下去会露了马脚,准备隐遁,便对玉珠说,“那你先把饭给公子喂上,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玉珠赶紧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将军,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雪鹤不解,“爱做什么做什么啊!你伺候的周全些,他想吃什么就叫厨房去做,嗯……只要大夫说能吃的就好,就是别让他乱动!这几日他不能下床,要静养着。” 玉珠眨巴着眼睛又问,“那这段日子谁伺候你?” “我好手好脚的要人伺候吗?” “自然是要的,你好歹是个将军,身边怎么能少了人?” 雪鹤大咧咧的笑了,“我的好玉珠,我身边有允之便好了,你呢就好好的照顾公子,再说,你总是睡得比我早,叫你来伺候不是为难你么?”说着她将玉珠推向榻边,“好了好了,你赶紧干活去,我那边可是一军队的人等着我呢。”然后不等玉珠反应过来,雪鹤就一个大踏步走出了屋子。 玉珠本想再挽留一会儿的,哪知雪鹤走得如此迅速,话没开口便没了人影。玉珠无法,她有些踌躇的走到叶询跟前,说道,“公子,吃饭了。” 叶询因为伤势昏迷了两天,肚子确实是有点饿了,他向来不会和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闻言就转过头来,玉珠在他背后垫了几个软靠,让他坐舒服了,这才将吃食一样一样的拿出来。吃食确实是清淡,一碟豆腐,一叠加了馅的小饼子,还有一碟青绿青绿的菜心片,连粥都都是清粥,只见雪白的粥上撒着几颗鲜红的枸杞子。 想是烨城的条件艰苦,即使雪鹤特别吩咐要做些精致的吃食,也是巧妇无米,叶询看了一眼那几碟清汤寡水的小菜便没了什么胃口。 草草吃了几口,叶询便推开了玉珠要喂过来的汤匙,称饱了。 玉珠看看还剩下大半碗的清粥,问道,“公子,是东西不合胃口吗?要不再叫厨房做些其他的吃食过来?” 玉珠嘴上说得客气,可一想起那凶巴巴的铁勺胡,她就不禁一阵暗寒,也不知雪鹤抽了什么疯了,军队中偏偏请了这么一个脾气暴躁的厨子来,吃食做得马马虎虎,脾气倒是大的很,方才她去传雪鹤吩咐的时候他就把大铁勺敲在灶台上,敲的“邦邦”直响,他还不满道,“他奶奶的,是哪个地方来得小王八蛋子,还做什么精致的吃食?老子天天做那些小子们吃得大饼米饭就够累了,还要张罗那个什么小菜?!真是麻烦!” 唉,将军脾性奇怪,带的一干手下也是难伺候的主,连带一个厨子都这般不好说话,玉珠好说歹说才让铁勺胡做了些,这公子却又说不吃了。 这世道人真是难做极了。玉珠在心中哀叹道。 “不用了。”叶询没有给玉珠继续哀叹自己的机会,“两日都没进食了,想来一时吃不下太多东西。” “如此那公子也不要勉强吃下去,这样也对身体不好,但公子可千万不要客气,有什么事尽力吩咐奴婢便是。” 叶询见玉珠一脸纯良,心想着小丫鬟心性简单,说不定能问出个什么来,便问道,“你是胡将军的侍婢?” 玉珠点点头,但随即她又摇了摇头,她解释道,“按理来说应该是的,但是将军从来都不要我伺候。” “为何?” “将军一个人行事惯了,什么都是自己做的,再说他身边还有允之哥呢,哪里轮得到我插手呢……” “那胡将军身边总也要有贴身点的侍婢才好,男人做事总是不够细心的。”叶询说道。 “说是这样的。一年前将军从死人堆里将我拖出来的时候,也是说给他做丫鬟的,说给我一口饭吃,不让我饿死罢了,只是他不肯让我做些贴身上的事情,顶多就是帮他补补衣裳什么的。听他手下的那些兵大哥说,将军是一个人独惯了,不习惯整天有个人跟着……” 见玉珠那模样,叶询暗笑,原来这小姑娘也不大了解胡为的身世,还对胡为这个救命恩人芳心暗许了,想来胡为隐藏得真好,大致整个烨城的百姓都不知道统领他们的是一个女娃子了。 “那将军这会又去哪里了?看他好似很急切的样子。” “将军平日很少在烨城内,若是在这里都是带着一干兵大哥训练去了,每日清晨练到日落,吃饭也是同兵大哥一起吃,忙的很。” “如此……他倒是很尽职。” “将军何止是尽职,简直是大大的好人呢,虽然有时候脾气冲点,但骨子里对人都是极好的。我们在关外的牧民过得十分清苦,常常被蛮子欺负,将军就将我们收容在城内,还给我们牲口,让我们能自己谋生。” “是么?”叶询突然扯起嘴角,笑了起来。 “自然是了!将军是我遇上的最好的人。”玉珠颇为自豪地说道,“公子想是和将军是好朋友吧?定是知道将军为人的。”当年玉珠同父母皆是关外的流民,虽是汉人,但因为长期生长在关外,北朔不肯收留他们,蛮子也将他们当作异族,日日欺负掠夺,到最后还被蛮子扫荡,她全家人皆是死在匈奴刀下。当时鹤骑听闻烨城附近的一处流民营地遭到扫荡,便马不停蹄的赶来,迅速结果了那些匈奴兵,将奄奄一息的她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 那时的她被匈奴欺辱的半死不活,军医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说她伤势太重,已然救不了了,那个骑在黑色骏马上的将军却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说道,“救不活也要救,将所有有气的人都带回烨城去!” 烨城,这方不管是北朔还是匈奴都不要的小城成了流民的避难所,鹤骑保护了他们,让他们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 三日前玉珠见将军又带回了个血肉模糊的人来,以为又是哪里捡来的流民,哪知这次将军对这人极是上心,不仅吩咐军医好生治疗了,还整整两日都陪在他身边。叶询伤得太重,加上草草处理了那箭伤,又是一路骑马颠簸回来的,所以一回来就发起了高烧,整个夜里不是周身发热便是发凉,紧张的将军两天两夜都没有睡觉。头儿没睡,将军手下的几名小队长自然也不敢睡了,几人轮流陪着将军一同看护着那少年,直至今日叶询的病情稳定了,将军才将玉珠招来——说这个躺在病榻上的美少年不是平凡人,精贵的很,因此要小心伺候,叫她仔细看护着他,直到他醒来为止,而将军自己则出门整顿军队了——现在已是冬天了,或许下个暴风雪过后,便会有大批匈奴来北朔找麻烦了,冬日里缺衣少粮的匈奴甚至会来找烨城的麻烦,将军不得不做好准备来。 玉珠虽不知这脾气阴森森的公子是什么人,但将军说了好生照顾他了,她便要尽力去做。她觉得,将军如此看中这少年,两人必是很好的朋友才对,哪里会想到两人其实是结怨不少的冤家。 雪鹤心思缜密,派来照顾叶询的人皆套不出什么话来,叶询无趣,便朝玉珠摆了摆手,说道,“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不行!”玉珠摇了摇头,“将军说了,得一步不离的照顾你!所以奴婢不能离开,公子若要睡便睡吧,奴婢是不会发出一点声音的。” 玉珠说的十分恳切,叶询看她一脸坚定的模样,料定就算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是不会走的,只得随了她了。 让玉珠帮叶询撤了背后的软垫子,然后扶着他慢慢躺下来。叶询拉过将厚厚的羊毛被子盖过了下巴,只觉得温暖备至。 玉珠细心的为他藏起被角来,然后又拨亮了炉火。屋外依旧是狂风怒吼,风将厚厚的纱窗纸吹得发出响亮的“噗哧”声,仿佛在昭示着自己多么强大。 叶询缓缓翻了个身,背对着玉珠,眼睛却是睁开着,隐约中,他似乎能听见风中夹杂着少年们训练的声音。 胡为,到至今为止,都是个能让人提的起兴趣的人呢。 第十章 夜见·将军(上) 整整一天,叶询再也没见雪鹤,期间都是玉珠伺候的。玉珠十分勤快,人也纯良,嘴巴没什么忌惮,基本上只要是她知道的,都能被叶询套出来。 从玉珠的嘴巴里,叶询对烨城的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在最初,烨城的人口不足三千人,并且城内流动人口极多。塞上天寒,庄稼十分难种,因此塞上多是牧民,牧民居无定所,是以在烨城定居下来的人皆是穷得一干二净的庄稼汉,一年下来靠天吃饭,混个半饱已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此间还常常受匈奴欺负。多年下来城内人口凋零,几乎变为废城。 但烨城偏偏又不属于两个国家中的任何一个,烨城有苦无处申冤,城内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人民过得很是凄惨,直到两年前鹤骑莫名其妙的来到这里,那鹤骑的领头人胡为实在看不过烨城那凄惨惨的模样,于是差人筑高了围墙,修缮了城内的各个措施,并且带来了大夫,给城内的百姓看病施药,还修筑了学堂,引来水源……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将烨城治理的井井有条。期间她又收留了许多流民,赠了他们种子牲畜,让他们能自己营生,就这样,她用这样的方法硬生生的让烨城的人口翻了几翻。 烨城自建成来就没有过领头人,而今鹤骑简直是神兵天降,烨城百姓自然把胡为将军默认为自己的头领了,由胡为将军领着,烨城坚固了城墙,城头上架上大炮,然后再训练军队,变成了一个初具防卫力量的城池。最先,鹤骑为了支持城内的营生,常常瞄准了匈奴部落周边的一些小营地,利用绝快的速度去抢他们的东西。鹤骑这般来回的次数多了,惹毛了大单于,因此在初年,鹤骑和匈奴的游击战是最为频繁,鹤骑的供给不多,不仅要支持军队日常开销,背后还有一大帮百姓,过得十分艰难。烨城的百姓常常见那个子小小的胡为同士兵们一起啃着糙粮,为了筹钱粮常常四处奔波。 雪鹤来到烨城时才仅仅十三岁,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分寸,同一帮童子军吃了不少苦头。烨城百姓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鹤骑虽然名为风雪关守兵,同风雪关总兵程将军的关系却不是很好,程大将军从来不拨粮饷给鹤骑,倒是鹤骑,凭自己的本事抢来些地盘,全全插上了风雪关的大旗。 对于烨城那些穷的连裤子都穿不上两条的百姓来说,不管领头人的年龄多小,或是做事多么不靠谱,只要能让他们吃饱了饭,便就是好将军,因此居然没有一个人来质疑鹤骑的来历身份,即便有外人说了鹤骑的不是,烨城百姓也要言语中反驳回去,因此当初的日子过得虽苦,鹤骑和烨城百姓都觉得那是值得的。好在临近烨城的戎城守将雪枭公子同胡为关系很好,若是哪时城内实在揭不开锅了,胡为就领着几个鹤骑兄弟到戎城,每每回来时,总是能从雪枭公子的手里带回点资源。之后再过一年,烨城百姓们种的庄稼都长成了,牲畜长大了,百姓们有能力养活自己,还能交上那么一点税银的时候,鹤骑才没那么拼命到处搜刮银子,而这时胡为的手头也渐渐宽松了起来。 叶询注意到,鹤骑的头领胡为,与程雪枭的关系似乎好的不得了。而且那胡为骑得可是程大将军的神驹,那通体乌黑,四蹄踏霜的骏马在风雪中可就只此一匹,她天天骑着那招摇的马溜来溜去实在是令人怀疑,虽然程大将军不给鹤骑发饷银,但凭程将军肯把自己的神驹给胡为这一点看来,她和程家的干系很大很大。 夜里,玉珠为叶询换了新的纱布,然后出门去厨房为他端吃食了。百般无聊的叶询拿起一本皱巴巴的书看起来——那是玉珠怕他闲极无聊,为他找来的。奈何烨城只设立了两年的学堂,真正识字的人不多,玉珠还是从教书先生那里找来了几本破旧的书册,叶询只是稍稍看了几眼,便失去了大半兴趣。 正无聊时,门帘猛地被人掀了开来,然后一个人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叶询想那定是玉珠忘了带什么东西,半道又折回来取了,便也没有在意,甚至连头都未抬,哪知那人一声不出,进来后径直坐在榻缘上,尔后弯腰从火炉中取了马奶酒,爽快地喝起来。 直到这时,叶询才缓缓抬起头,这会子也不用猜来人是谁了——放眼天下,也就只有一人敢如此横冲直撞,没脸没皮的闯进当朝九皇子正躺着的房间了。 雪鹤见叶询抬眼看自己了,便弯起眼角对他笑了笑,嘴巴却没有停下,直到她把马奶酒喝了近一半后才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来,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自言道,“哎呀,还是马奶酒香,练了一天兵就这个东西提神!” 此时叶询还是捏着书册,阴沉着一张脸——他看雪鹤的脸色向来都不是很好。 雪鹤早已习惯了他那死人般的脸色,只当没看到一样,“公子,这一天身子还好么?” 叶询不语,点了点头。 “那便是最好了,清彦说你只要醒了,身体就没大碍了,只需修养几天,就可下床行走了,保准你还是活蹦乱跳的!” 说到下床行走,叶询问,“我还需要修养几天?” “这我可说不准了。”雪鹤知道叶询要到耀州复命才问的这个问题的,便安慰他道,“不过公子放心,虽然你一时下不了床,但两天前小人已经差人到戎城报了公子行踪了。那戎城守将是程大将军的二公子,公子尽可以放心他的人为。烨城到戎城也不过是一天的路程,相信程大将军早已经知道公子的状况了,公子万万不会因为耽误了时间而获罪的。” 叶询淡淡道,“你想得倒是周密。” 雪鹤笑嘻嘻道,“小人犯了大错,自然要是将功补过才是!这次让公子受伤了,也让小人吓得不轻!” “你?”叶询冷冷的反问,眼中带着讥讽。 雪鹤用力地点点头。 叶询眼中的讥讽更深了,他道,“将军,有时候,聪明点是好的,但是聪明过了头,便就容易坏事了。那日我虽狼狈,可我不是傻子,更不是瞎子,什么东西该看到的,我也是看到了。” 他的一番话说的轻飘飘的,却让雪鹤心中跳了一跳。 他知道,其实在他被匈奴包围时,雪鹤已经率领着人马赶到了,却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有了生命危险后,她才不得已出马救了他——之前叶询的护卫队与匈奴生死搏杀的种种,雪鹤都是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这个九皇子也真是能沉住气,自己一百护卫白白让雪鹤给间接害死了,却没任何没质问,甚至连这件事情都没有提及半分。这心性之深,倒是让人吃惊。 其实雪鹤是有苦衷。自她决定要折回去救叶询起,她就打定了主意要让叶询所有护卫死于匈奴的手中——只因那报密引来一干匈奴的细作很有可能就藏在护卫中,于是雪鹤在赶回去后,只是带着队伍躲在隐蔽处静静地看着,她想让那细作自己露出马脚来,可她等到所有护卫都战死了,也没看出哪个是细作,倒是观摩了一场悲壮的赴死自卫战,到最后还差点赔上叶询的一条命。 ——雪鹤也没想到乌达尔的速度那么快,当她觉得时机成熟,准备前去救叶询时,叶询已经身负重伤了。 雪鹤本认为,这些叶询都是不知道的。 她干笑了一声,“公子说的是,小人谨记在心。” 此后,两人再是无话。 雪鹤发现,她实在和他没有什么话说,他们若单独待在一快,基本就会这样长时间沉默。 果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啊。雪鹤如此想。 叶询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鸟都不鸟雪鹤一下。 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市场雪鹤决定告辞离开。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来看望他,自己随便找个人喝酒都比来探望他来的自在。 哪知雪鹤刚举起手准备行礼退去时,一个人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头儿!头儿大事不好了!”长英戴着一顶歪了的绒毛帽子,穿着厚厚的皮袄子,一副普通牧民的装扮。他风风火火的冲进来,也不顾有叶询在场,一把就拉住雪鹤的袖子,大声嚷嚷道,“头儿!这会子惨了!出大事了!” 雪鹤莫名其妙,她见长英面颊红彤彤的,想是喝了不少酒,便皱起眉道,“吵什么?没看到公子在这里么?现在能出什么大事?还是说你家的鸡子又给雪冻死了一头?” “不是!不是这样的……哎呀,急死人了!”长英看了一眼在旁安静的叶询,欲言又止,“头儿,你先随我出来!这真是大事!” 雪鹤无奈,只得对叶询说道,“公子,小人的属下不懂规矩,冲撞了公子,还请担待些,小人现在有些急事需要处理,待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请罪。” 叶询盯着书,眼皮也没抬,“去吧。” “走!”雪鹤暗自瞪了长英一样,低声骂道,“进来也不敲个门,不懂规矩!”她压根忘了自己进门也不敲门的事情。 第十章 夜见·将军(中) 两人出了门,长英一路拉着雪鹤行了一大段路,雪鹤有些不耐烦了,硬是停下来,她缩了缩脖子,呼出一口白雾来,“好了,那九皇子现在听不到了,你有话快讲有屁快放!这天可冷得紧!” 长英一脸严肃,他抓住雪鹤的肩膀,正色,“头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知道你个脑啊!”雪鹤拍了开他的手,“离远点,你嘴满都是酒腥味,太臭!”说着还朝自己的口鼻扇了扇风。 长英眼中闪射着绝望,“我前头在和平安喝酒,清彦跑来给我报信,说是事情紧急,要我们快点找你去,平安已经出城去找你了,剩下允之那些人正在军事堂里阻挡着,怕也是挡不了多久了……” “说重点!”雪鹤明显不耐烦。 “你爹来了。” “……”也许是长英说的太过重点,使得雪鹤呆滞了几秒,然后她又说道,“……你还是说详细点吧!” “我是说大将军现在就在军事堂里等着见你!随行来的还有大公子和二公子!他们听说九皇子在咱们这里便都秘密赶来了。大将军听说你弄伤了九皇子,扬言要打断你的腿呢!现在允之正在军事堂里拦着他!” ——有时候,灾难来得太突然,挡都挡不住。 雪鹤终是反应过来了,她尖声叫起来,“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怎么会让他们进城来?!” 长英深觉无辜,“我们哪敢拦啊?!!” 虽说鹤骑逍遥惯了,但是真正面对风雪关总兵时,谁人不会怂点?况且这次又不是程大将军独独一人来的,他还是带着二位公子,外加几十近身护卫来的,这风雪关头几号人物都在烨城来齐了,谁敢肿着胆子拦着他们? 雪鹤伸出食指,朝长英的鼻子前抖了抖,但抖了许久也抖不出什么东西来,“那……你们说我去哪里了?!” “我们说你最近吃坏了肚子,可能跑茅房去了……然后大将军就差那些护卫去搜烨城所有茅房了,我这才得空找你来了!” 雪鹤继续抖着食指,“……你们,还真是我的好手下啊……” 这些没眼见的小兵蛋子们,居然找了个这么让她没面子的理由来,是等着她被人笑死吗?她那缺心眼的爹爹也真是的!小兵蛋子蠢就算了,他居然就真叫那些护卫搜茅房?!她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啊……雪鹤的脑袋里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最后六神无主的她凑近长英,认真地问,“你们打算让我怎么办?” 长英一时觉得头领器重自己,于是也很是认真地回答,“逃吧,头儿。” 雪鹤思忖了片刻,她十分郑重地说道,“那么一切都交给你们了,你们要多加保重!我这就去也!” “头儿,你先等下!”长英又叫住了她,他解下腰间的攀墙爪给她,“爬墙出去!” 雪鹤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长英,你才是我的亲兄弟!” 于是两人又执手相看泪眼了一番,雪鹤才对长英告别。 烨城极小,走到城墙脚下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城墙经过雪鹤自己一番休整下来,高度已经超过了攀墙爪的长度,墙面也十分光滑溜圆,乍一看攀墙爪是挂不上去的,但雪鹤在造墙之初,为了让自己在战败时逃得轻松,在内墙上凿了好些凹槽,凹槽做得十分隐蔽,一般百姓看不出来。而这些小眼,足够雪鹤这等身手矫健的人凭借着一根小小的攀墙爪翻过城墙了。 雪鹤借着微弱的星光望了一眼城墙上方,将那攀墙爪晃了几圈,接着向上抛去,只听风中一声“喀拉”,攀墙爪已经牢牢挂在其中的一个凹槽中。 少女拉了拉那细细的绳索,确定攀墙爪抓紧了墙壁后,一蹬脚,整个人便猴子一般迅速踩上了墙面,她双手飞快的向上拉着绳子,同时脚屈起,不停擦在墙壁上,靠着一点点摩擦力向上蹬着,整个人几乎是垂直着地面,身姿却异常矫健,不消几个眨眼,她便爬到了攀墙爪的尽头——那攀墙爪抓住的地方离墙头还有一人高的距离,雪鹤轻松地笑了笑,她瞄准了那墙头,静止在半空中,靴子抵在墙面上,然后紧紧收起腿来,似乎在聚力,下个瞬间里,她猛然弹起双腿来,同时抓着攀墙爪的双手向下一撑,整个人凭借着惊人的弹跳力竟直直的朝城头上跃去! 一人高的长度在雪鹤脚下不过就是几步的距离,她凭着自己无与伦比的敏捷在墙上没有任何东西的支撑下硬是跑了几步,但因没有助力跑,所以即使雪鹤的身手再好,在跑了几步后已是力竭,但这时她已经达到了墙头,在她马上要掉下去的时候,她手一伸,抓住了墙头,接着身子朝里一跃,一个人已经稳当当的站在了城头上。 整个动作堪称精彩绝伦,行云流水,可见她做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站在了城头上便是成功逃跑了一半,剩下只需她再朝城外一跳就成了——城外皆是厚厚的积雪,她只要把握好跳下去的姿势,就能用软软的积雪化去下跳的冲力。 雪鹤一时间只觉神清气爽。 “哈哈哈,来烨城了又怎样,来这里了也抓不住我!”她十分得意,看准了城墙下的积雪,正准备往下一跃,哪知余光中竟见到一抹亮闪闪的银光朝自己刺来——那是长枪锋利的枪头! 雪鹤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急忙准备朝那城墙下跳去! 放眼天下,只听说过不要命的人从那高高的城墙上跳下去,却没见人为了保命朝下跳的。 雪鹤的动作很是迅速,她脚踩上墙头边缘,此番也不顾什么姿势化力,整个人呈铺开的大饼状,极其壮烈地往下盖去——她身子跃出,人已经飘在虚空中,就差重力让她往下落去了。然而极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雪鹤竟没有往下掉去,而是虚浮在半空中。她呈四肢张开型,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下那美好又松软的雪地。 “你们放开我——!” 夜色里,陡然间爆发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嚎叫声。 雪鹤不是神仙,自然不可能凭自身漂浮在半空中——十几把长枪齐刷刷的伸出了城墙外,在雪鹤要往下落的刹那架住了她,几十杆亮闪闪的长枪组成了一个让她动弹不得的钢牢,任凭她怎么挣扎那钢牢也是纹丝不动。 雪鹤的四肢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晃了许久后,终于放弃反抗,她扭头,朝那握着十几握着长枪,面无表情的黑衣军人求饶道,“大师傅,二师傅,三师傅……十七师傅,你们就放我走吧!我爹爹可是要打断我的腿啊!你们、你们就忍心你们的衣钵后继无人吗?”她的声音甚是悲恸,哀求中还带着一丝做作的颤抖。 其中一个黑衣军人无奈道,“程三,师傅们也是没有办法啊,如果不带你回去师傅们怎么向将军交代呢?你也不用担心,向将军认个错便好,大将军那样疼你,万万不会真打断你的腿的。” 这番平直的言语怎能打动雪鹤?她威胁道,“那我也不要去!你们要敢把我带去见我爹,我就咬舌自尽,立刻死给你们看!” 黑衣军人又叹了一口气,“程三,你怎的这样固执?你若硬是要咬,我们也没有办法,再说……大将军也没有说一定带着活人去见他……” 亲情牌,失败! 威胁牌,又再一次失败! 雪鹤已经无计可施了,她早就应该是想到她爹老奸巨猾,将十七亲卫全都带来来逮她了! 雪鹤自小在军中大营里长大,接触的都是大兵。她娘去世的早,程将军为了照顾她,常将她带在身边,因此早些年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帮大男人在帐子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战局,一个粉嫩嫩的女娃娃似懂非懂地在一旁听着。 雪鹤生平最早接触的军人就是程将军身边的十七亲卫。这十七亲卫皆是多年跟在程将军身边的侍卫,功夫极好,他们十七人是看着雪鹤长大的,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宠爱着。 雪鹤身上的所有功夫便都是他们教的。 他们十七人身手各有各的了得,雪鹤可谓是集大成者,耍得一身杂牌功夫,虽然刀枪棍棒样样不到一流,但胜在涉猎广袤,因此使得她小小年纪甚是猖狂,在风雪关中成为一霸。 风雪关中雪鹤除了父亲和哥哥们外,最敬重的也是这十七亲卫,嘴上都是叫“师傅”的。知女莫若父,程将军心知这程雪鹤就是狐狸转世,要抓她十分不易,于是就请动了她十七个师傅来拿她。 这世间,总是一物降一物的。 每个边关重城中都有一个军事堂,作为城中将领商讨军事之用。烨城自然不算是边关重城,但雪鹤深深觉得作为一个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的城池,这种彰显着身份的军事堂是必不可少的,于是,象征性的在一栋破败的土坯房外挂着一张写着“军事堂”三个丑字的牌匾后,烨城的军事堂就这么成立了! 夜风依旧呼呼的刮着,吹着裹着毡子的窗户“扑啦”作响。在狭小的军事堂中,搬来了几方尚能看的过去的扶手椅和小几。允之朝火炉中添了几块炭,力求让屋子温暖些。雪鹤平素都是与鹤骑待在一起,有什么指令直接说出来就是,根本就不需要军事堂,因此在多年没有修缮的军事堂中再怎么多添炭火,那寒风还是从墙面屋顶的漏洞中吹进来。 整个屋子冻得像块冰。 只是,如今的气氛比那冰还要寒冷。 第十章 夜见·将军(下) 允之偷偷抬头看了看屋子中其他人,除了出去寻雪鹤的长英平安和出外执行任务的几名小队长没有到齐之外,留守烨城的小队长全全到齐,大家都一脸菜色,犹如霜打的茄子。 允之心中期盼着雪鹤没有那么快被找到。 但有些事情,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哎哟!轻点轻点!”屋子外陡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来了。 接着是一阵骚动,军事堂那摇摇欲坠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个子小小的雪鹤,脖子上架着十几把长枪,被十七个大汉押着送进了军事堂中。 “将军,人已经带到了。”其中一个黑衣军人朝房子正堂处单膝跪下,报告。 “好,你退下吧。”坐在正堂上的人轻声吩咐道。 “诺。”话音未落,十七人立马收了长枪,眨眼间就消失了。 被单独留下的雪鹤摸了摸被压得生疼的肩膀,一抬眼,看见了自己正前方坐着的人。 那是一个中年武将,身着靛蓝色、款式极其简单的厚袍子,身形清瘦,坐的笔直。他眉眼秀气儒雅,虽因常年待在关外而沾染上了些许风霜,但依旧可以看出他年轻时是非常好看的。 风雪关总兵程肃程大将军一生驻守风雪关,将匈奴南进的铁蹄生生阻挡在了关外,任谁也想不到,战功如此显赫的一位大将军,竟是一副文弱无害的模样。 在程肃的身边还坐着两个年轻人,都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年长的青年模样和程肃有六分相像,身上还穿着战甲,想是时间紧迫,来不及换下就赶来了,他也是坐的笔挺,一派能横刀立马的军人模样。而那稍稍年轻点的,则穿着一身精致的雪青色长袍,脖子上还裹着黑色的皮毛围脖,他坐的不如其他两人规矩,而是懒洋洋地靠在扶手上,手中还玩弄着一根马鞭。他眉眼生的好看,眼睛里随时都带着笑,在看到雪鹤被丢进来后,他没有说话,倒是眼睛中的笑意更深了,似乎对她出丑很是感兴趣。 “嘿嘿……”雪鹤见了那三人,先是呆滞了几秒,接着露出笑意来,“爹爹,二位哥哥,这么巧啊?都出来散步呢?” 程肃板着一张脸,不说话,虽说他那温和的模样让人看了实在没什么震慑力。 “鹤儿,不得胡闹。”那严肃的年轻人朝雪鹤提醒道,还私下朝她使了个脸色,好像告诉她这次她是玩大了。 “大哥,三儿这几年来还胡闹的少么?前些日子好像还和左炎副将打了一架是吧?”那坐没坐像的年轻人落井下石道,末了还挑起眼角来对雪鹤放了一个媚眼。 雪鹤立马白了他一眼,反驳回去,“二哥如今真是好兴致啊,也不知道你府上那媚儿姐姐怎样了?她不是一直说怀了你的孩子要同你成亲么?” “咳,咳……”程雪枭登时不自然的干咳几声,“三儿,你不了解实情,休得胡说。” 程肃看了这同是不省事的儿子一眼,道,“你的事情以后再给我解释清楚。”接着转头看向雪鹤,“鹤儿,跪下。” 雪鹤皱起眉来,她为难道,“爹爹,这不好吧?你看,我这几个属下都看着呢!”说着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几个小队长,那几个小队长经雪鹤的目光这么一扫,立刻低下了头,装作“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 “跪下。”程肃又是不容置疑的说道。 “可……” “要我今天动家法吗?” 雪鹤立刻就跪好了。 “唔,不错,挺识相的。”程雪枭在一旁唯恐天下不乱。 在烨城这个破的不成样子的军事堂中,一大帮男人各具心思,皆是将目光扫向堂中那唯一一个女孩的身上。 众人无声,但大有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雪鹤耸拉着脑袋,尽力做出一副我是俘虏我认罪的怂样。 许久之后,程肃发话了,“鹤儿,你可知错了?” 雪鹤应道,“知错了。” “你知什么错了?” 雪鹤继续合稀泥道,“很多很多错……” 程肃叹了口气,他望着自己唯一的小女儿,语气无奈,“鹤儿,你心性顽劣,加上你娘亲死的又早,爹爹早就管不住你了,因此很多事情爹爹都是随着你,包括你私自在龙首峰下开凿隧道,和私自占领了烨城这些事情。其中能压下的我都替你压下了,本以为放你到关外,让你历练几年,性子便会沉静下来,可这一次,那九殿下怎么回事?他明明该走官道,怎的在你手中?还受了这样重的伤?你可知那九殿下虽是犯错被贬至风雪关的,但他背后的穆氏一族势力有多大?你竟还差点让他丢了性命?” “哪里是我差点让他丢了性命?还是我救了他呢。”说着雪鹤扭头对那一干小队长呵斥道,“你们是怎么传信的?不知道说话吗?竟把好好的一件事情传成了这样?!” “别拿他们做幌子。我今天既然是问罪来了,必是将事情都调查清楚了。鹤儿,你这两年做的胡闹事我暂且不去追究,今日我就好好问你,你到底是怎样同那九皇子认识的,还带他到了烨城中?” 听自己爹爹这么一说,雪鹤顿时感到天大的冤枉。她自从碰到叶询后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被自愿的啊!她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打了叶询!若没有打他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而今也不会跪在这里被人问七问八了。 但她能说她将当朝九皇子狠狠打了一顿的事情吗?若说出来了,父亲大概真的会打断她的腿,然后把她绑了送上兆京负荆请罪的。 “爹爹,你要理解鹤儿作为一个下等军官的难处!”雪鹤一副窦娥的表情,“今年天气寒冷,在进入耀州地界的官道上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这你们也是知道的,官道被阻了,连传信都困难,九殿下恰巧也被挡住了去路,也不知那九殿下是得了什么消息,说是从我这里可以绕路到耀州去,然后鹤儿就被迫送他上路了……啊呸呸呸,是护送他,再然后不知怎的遇上了匈奴……”说到这里雪鹤故作神秘的凑近程肃,“爹爹,你不知这事的诡异!我竟在烨城的地盘里撞上了五百匈奴兵,并且都是精兵,领头的竟是乌达尔那个小蛮子!” “哦?你竟撞上了乌达尔?你确定?”程雪枭听了,很是有兴趣的确认道。他所驻守的戎城也与乌达尔交兵多次,两人是老对手了。程雪枭最近还奇怪怎么一直不见乌达尔来袭城了,原来是去骚扰他的好妹妹了。 “千真万确!我见了那乌达尔,想着这其中猫腻太多,便不欲将我自己牵扯进去,便……” “便丢了九殿下,独自逃了?”程肃适时的补充道。 雪鹤扁了扁嘴巴,“爹爹,鹤儿也是迫不得已的,关外可是我的地盘,竟会有细作泄漏了我的行踪。我想那细作必定是兆京来的,竟和匈……” “住口,”程肃突然厉声打断了雪鹤的话,“鹤儿,你可知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雪鹤立刻生生制住了声音,她也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程肃毕竟是当了多年大将军的人,对于朝廷中的种种权力争夺也是见得多了,程家向来是中立派,不参与任何皇子的党派,是以风雪关程家一脉的是非极少。雪鹤尚且知道自己的爹爹为了远离这些是非做了多少努力,如今她竟牵扯到晓通敌国这件大事中来了,怎的会叫程肃不紧张? 当今皇上叶正霖甚是多疑,宁可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一人,这件事情若叫他查出丁点来,程家的麻烦就大了。 程雪鹰看小妹那垂着脑袋的可怜模样,为她说情了,他对程肃说道,“父亲,鹤儿也只是年少心性,想事总是想得不圆满,那细作的事情鹤儿也只是被迫给牵进去的,我们只当不知道就是了,何必全全怪在鹤儿头上?” 雪鹤闻言点头,“是啊是啊,还是大哥说的对!” 程肃严肃道,“你住嘴。” 雪鹤立刻低下头去。 “父亲,”这时程雪枭说话了,他带着笑意看了可怜兮兮的雪鹤一眼,“三儿虽然是做了抛下九殿下的蠢事,但后来脑子好歹是转过弯了,又救回了九殿下,你就饶了她这一回罢。” 当初雪鹤丢下叶询独自逃跑脑子纯粹是为烨城和鹤骑着想,她总想着丢下叶询麻烦便不会扯上自己了,自己尽可以逍遥下去,但她竟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叶询是在风雪关的地界上失踪的,叶询失踪,或许对于一个小小烨城没有任何影响,可作为风雪关总兵,程肃要承担的罪责就大了,况且,叶询的舅舅穆王爷的封地就紧挨着风雪关,穆氏和程氏向来不和,若让穆氏知道了自己的宝贝疙瘩是在风雪关中失踪的,必会举全力让程氏下马。 雪鹤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亲爹有麻烦,是以当她想到这层后,想也没想便策马回去救了叶询,可她没把握住度,虽是救了叶询的命,却让他受了重伤。 程肃思索了一番,道,“鹤儿,且不论这细作的事情,你可知那九殿下虽是失势了,但我们万万惹不起的,穆氏因为九殿下被贬至风雪关已是很不高兴了,我们万万不可以再被人抓到把柄才是,如今九殿下重伤一事,你要怎的收场才好?” 程肃这番秘密出关,冒了极大风险行走过匈奴的地盘来到烨城,就是为了要亲自解决这件事情——想当年雪鹤私自占领烨城时,他都没有这般做过。整个风雪关防线的调度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夜进烨城已是乱了规矩,若让匈奴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可见他将叶询受伤一事看得有多重。穆氏一脉虽然同程氏一样被先皇封为黄金贵族之一,但穆氏是世袭靖安王爵位,封地靖地是北朔最大的粮仓,这么多年来穆氏日益强大,势力无人能及,而程氏仅是世袭昭北公爵位,终年守着北方苦寒之地,所以两个氏族一对比,程氏终究是处于弱势。 穆氏早就有心打压其他黄金贵族,若让他们知道叶询在程氏手里差点丢了性命,说不定会抓住这点大做文章,为今之计程肃便想稳住叶询的嘴,能压住这事是最好的。 程氏,还不足与单枪匹马的去对抗穆氏。 雪鹤一听程肃的口气,倒吸了一口凉气,她颤颤问道,“爹爹,你不会是打算……大义灭亲吧?” 此话一出,程肃没有说话,程雪鹰一脸担心地看着她,程雪枭则无所谓地笑笑,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雪鹤只感觉心脏中箭,她环视周遭,连她那几个小队长一脸爱莫能助的看着她。 她就知道被抓回来了没好事!她的亲爹果然要拿她开祭来换取叶询的原谅!那叶询是什么人?他可是个大气包,要他原谅她,他大概只会凉凉冒出一句“她死了,我便不再追究任何事了……” 她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两年来没有到烨城做过一次客也就罢了,一来就是将她的生死置之度外,只为讨好一个帝都而来的毛小子?!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雪鹤打定主意,她看此时大家都未防范,突然从地上跳起起来,脚不沾地的朝门外逃去! 但她今夜似乎永远在实践“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真理。 ——她的头刚刚伸出门外,十七杆长枪便从四面八方刺来,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第十一章 杖刑·平安 在叶询那里,雪鹤走了自然就再也没有回来,玉珠给叶询喂了药食,又替他在火盆中添了些许炭后就关门离去了。 叶询本以为这将会是一夜无话,随便翻了些书册便也准备睡去了,哪知门外响起了一阵喧嚣,伴随着程雪鹤狼嚎鬼叫的声音。 叶询没那个时间去弄清楚雪鹤在外头搞什么鬼,亦没有那个兴趣,所以不做理会,谁知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好似很多人一般,接着他的门被人轻轻敲了敲。 叶询正诧异雪鹤也懂进门前敲门了,道,“进来吧。” “诺。”门外不是雪鹤那特有的脆生生的声音,竟是一个沉稳的男声。 叶询疑惑的抬起头看去,正巧看见雪鹤被人毫不留情地推了进来,她人小一时没站住,竟“哎哟”一声跌在了他的榻前。 “轻点不会啊?!”雪鹤扭头就朝门外吼过去,她一个人扭扭捏捏地站起来,双手竟是被绳子绑起来的,难怪被人推了几番就摔倒了。 紧随在雪鹤身后走进来的是三名武将,一个中年人,两人青年人。 叶询望着突生的变故,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他捏着书册,倚在榻上静静着看着众人。 那中年武将见了叶询,立刻恭敬地单膝跪下,行礼道,“风雪关总兵程肃,见过九殿下。让九殿下受惊颇多,末将有罪!”随后那两个青年人也跟着行礼。 唯独雪鹤一人站着,在看到他们行礼后她还用眼神狠狠瞪了叶询一眼。 “你是……国公大人?”叶询问道。 “正是末将。” “听闻父皇亲封爵爷为飞骑大将军,今日一见,果然有大将军的风范。”叶询浅笑,也不知道他意欲何为,只见他放下书册,不咸不淡的问道,“不知将军深夜来此,有什么事?” 一见那程将军和他两个公子,叶询心中便了然了几分,再看看雪鹤……果真是一家人的模样,雪鹤俏挺的鼻子,那一身桀骜的感觉,真是和她父兄如出一辙。枉他一直揣摩这胡为的身世,现在想这胡为也是不姓“胡”而是姓“程”了。 “末将是前来请罪的。” 叶询闲闲看了清瘦的程肃一眼,故作不知的问,“将军何罪之有。说来,叶询还有不是:叶询本就是被贬谪到关中的,是戴罪之身,本该向将军回礼,只是如今带伤在身,不便回礼,将军莫要怪罪才好。” “末将不敢。九殿下进了风雪关的地界,末将没有派人迎接,已是失职,如今还害得殿下受了这样的伤,末将真是罪该万死!” “叶询是罪人,将军按照祖制是不该迎接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如今这……”叶询扫了一眼被捆成粽子的雪鹤。 “末将带着这以下犯上的贼子来向殿下请罪了,如不是这贼子,殿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因此今日我绑了她,任凭殿下处置。” 而程肃口中所说的“贼子”程雪鹤则一副英雄就义的表情,直挺挺地站着,也不管两个哥哥朝她施了多少眼色。在她看来,要是自己真的被交到叶询手中,无外乎就是个死字,反正都要死了,那也让自己死的有些气节才好。 叶询这下来了兴趣,他平静的眼中竟闪现出丝丝笑意,“久闻程将军乃风雪关总兵,平日极为繁忙。叶询倒是奇怪了,那护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烨城守将,据说在关中的正规编制也不过是个没名头的斥候,她是有怎样的本事,竟请的堂堂大将军为她请罪?” “这……”程肃顿时窘迫,他倒没想到叶询的脑子转得这样快,一时失了言语,支吾了半天,他却什么都没说。若是说了,程雪鹤很是身份不就暴露了?这对她更是不利。 程雪鹰和程雪枭对视了一眼,父亲同当朝九皇子说话,自然轮不到他们插嘴,因此就算心中再急,也不能说一句话。 而雪鹤则抬眼看着屋顶,默默数着横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时间过去许久,屋里一片尴尬的安静。 叶询见程家死也不肯说出雪鹤的真实身份来,“……罢了,这胡为将军也是尽心尽职的,遭到匈奴袭击也不是任何人所想见的,胡为将军既然也是拼了力气救我出来的,说起来,我还是欠她一命的,说什么要我对她任凭处置倒是说的重了。这一路来胡为将军是忠心耿耿,对叶询照顾颇多。叶询亦是知道要知恩图报的……” 这生气包脑子是坏了么?还是听错了?雪鹤越听越疑惑,她深知凭叶询的性格,有这么好的一个报复机会定是会落井下石,不叫她踩火炭躺钉板已是万幸了,如今竟还会反过来帮她说话? 不可能,绝对不肯能! ——雪鹤和叶询毕竟是相处过一段时间,说的近了两人还共历过生死,因此雪鹤对叶询的性子还是了解一二的,除非雪鹤对他来说还有些利用价值,否则其下场只有一个:死。 而雪鹤这揣摩人意的本事确实厉害,只听叶询下一句话锋一转,“但随我自兆京而来的一百护卫全数死在了匈奴中,胡为将军的人马却毫发无伤,这点我倒要怪罪护卫将军的偏心了……我有心庇护胡为将军,可我若庇护,怎的对得起泉下有知的一百护卫?毕竟,一百条人命,可不是小数目呢……” “那,照殿下的意思是……”程肃已经隐约感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九殿下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 “不知这风雪关中,士兵犯错后一般是怎样被罚的?” “回殿下的话,是处以杖刑或鞭刑。” “哦?我道只有杖刑,原来还有鞭刑啊。”叶询那上挑的眼睛朝雪鹤处一瞥,正好看见雪鹤不自觉的抖了一抖。他的心情陡然间变得很好,“我见胡为将军生得这般细皮嫩肉的,一顿鞭刑下来定会留下疤痕的。若不这样,就让胡为将军受一顿杖刑,这样,可好?” 好你个奶奶的!雪鹤在心里早已将叶询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都说她是细皮嫩肉了还敢用杖刑?!那一杖下去她的脊梁骨都能断上三根! 程肃的眉头一皱,“一切听凭殿下吩咐,只是不知殿下要打多少下?” “说来惭愧了,叶询也要问将军一句,这一次杖刑大约是打多少下?” 程肃又回答,“回殿下的话,若是重罪,当是杖刑五十下。” “五十下……”叶询听了若有所思的喃喃道,“既然重罪是五十下,那么胡为将军白白牺牲了我一百护卫的性命,这理应是错上加错了,如此算来,便罚胡为将军一百下好了。” 一百下?! 程家父子皆是吃了一惊。风雪关所用的军棍极粗,一杖下去便可要了人半条命,五十下已是极限,身子稍弱的人便能因此失了性命,而这九皇子竟然要打雪鹤一百下?!这一百下过后,雪鹤还有人做么? 程雪鹰和程雪枭自然不容许雪鹤受这样的杖刑,刚想起身求情,哪知叶询眯起双眼,缓缓道,“将军莫急,我叶询可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胡为将军若是经得住这一百下杖刑了,叶询保证,此番所有事情不会有丁点传到兆京去。” 程肃强行拉下了要去求情的两个年轻人,他声音喑哑道,“既然如此,末将谢过殿下宽恕。” “父亲,你这是要三儿的命吗?不要说她了,就算壮得像牛一般的汉子,也经不住一百下军棍啊!”程雪枭低声劝阻父亲。 程肃青着脸,不说话。 他自然是心疼小女儿了,但还能怎样呢?那九皇子言语中已经说明了,如果打了一百下军棍,那么恩怨全消。他的手中还有四十万守兵以及程氏一脉。他顾及太多,他不能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去换女儿。不要说叶询受伤的消息传到兆京后穆氏一脉会有怎样的动静,就是当今皇上也会因为保护不力而怪罪于风雪关。 但要他眼睁睁的看着雪鹤被打死,他亦是万万不能忍受。 程肃看了看小脸煞白的雪鹤,“殿下,胡为的失职也因为末将的领导不力,那一百军棍,可否让末将代为承受?” 哪知他的话音刚落,程雪鹰和程雪枭急了,他俩同时截了程肃的话头,急切的说道,“九殿下,大将军已是年老,那胡为尚且年幼,那杖刑可否由我们兄弟二人代为承受?!” 雪鹤一看这种纯粹是叫人送命的事情也有人争着去受,更是急了,她强装无畏道,“大将军,两位副将,你们不用为我求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大将军您也是近五十岁的人,随便替属下受罪很是很容易惹人话柄的,还有两位副将,都这么大个人了做事还这般鲁莽,不就一百军棍嘛,我受便是了!要怪只怪我没投好胎,处处受人压制!”她说得大义凛然,但毫无血色的脸出卖了她的内心。 她治理军队从来不用杖刑,杖刑太伤筋骨,即使经受住了,也很有可能因伤了筋骨而成为残废,再不能从军。这叶询倒好,专挑狠的罚,还偏偏要罚一百下! 那军棍打在脊背上,想想都觉得很是肉痛! 叶询见她如此壮烈,便又不冷不热的加了句,“我不便出门看胡为将军受刑,因此那军棍务必打得重些,得让我听到声音才行。” 如果雪鹤手中有刀,她想自己很可能会冲上去与叶询同归于尽。 屋外,是风雪飘飘,天昏地暗。 已经有人拿了行刑时的长凳来,允之和承修一人手持一根军棍站在长凳旁。待雪鹤走近后,允之低声对她说道,“头儿也无须受这刑法,那九皇子左右是看不到你受刑的模样,这一百下军棍我和承修二人每人替你受五十便是。” 雪鹤道,“你当那九皇子是傻子么?我受一百下杖刑怎的会一点伤没有?这刑确实需要有人替我受那么几下,但是我必须受要点伤才好,否则九皇子是不会罢休的。” 允之听她这么说,似乎有些生气,“我看你是成傻子了!你自己的身子你自己也是晓得的,我和承修毕竟是男的,你一个小女孩家家的怎么受的住这杖刑?!” 雪鹤听到这里竟是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还道你们早就忘了我是女的了,”然后她拍了拍允之的肩膀,“允之莫怕,我可不是一般的闺中小姐,我的身子骨硬着呢,先受几下军棍再说,待我受不了你们再顶上,总之是不能让那九皇子看到我毫发无伤的模样。” 程家父子随着雪鹤一同走了出来。程肃的脸竟是煞白的,他看着雪鹤,见她的皮毛帽子戴的有些歪了,便轻轻帮她扶正了,然后缓缓说道,“鹤儿,那九皇子虽说要打你一百军棍,但他也说了,自己不便出来查看,存了放水之心,说明给了程氏面子,不想彻底撕裂程氏和穆氏已是岌岌可危的关系,他嘴上说是要打足一百下,但是默认让人替你几下的。” 雪鹤道,“爹爹放心,鹤儿的身子骨硬朗的不得了,几下军棍是受得住的,要是爹爹真不放心,不看也罢,进屋去陪着九皇子吧。” 程肃闻言叹了一口气,“唉,你娘亲死的早,我这个做爹的也是失职了许久,竟保不住你……” “爹爹万万不要这么说,可别叫鹤儿心里难受。”少女明亮的眼睛灿若星辰,她的脸埋在绒毛帽子中,显得十分玲珑可爱。她在满地反射着的皑皑雪光中无畏地笑着,虽然在几刻前,她的脸还青得像一颗冬瓜。 程肃的脸色没有因为雪鹤的安慰而好点,“鹤儿,再过一个月,到了隆冬,你便是十五岁的生辰了,到时你跟我回关内去,不得再胡闹了。” 雪鹤笑笑,没有答应程肃的话。她一步一蹦的走到那长凳跟前,在上面趴好。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脑袋埋进臂弯中,对允之承修二人道,“开始吧。” 允之承修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低声道诺,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雪鹤的脸色陡然间变得煞白! 他奶奶的,谁也没告诉她这杖刑如此痛苦?! 那军棍是圆柱型的,一杖下来虽是没什么声响,亦是在皮肉上看不出什么伤痕,但那力却实实在在的落在了筋骨上,穿心透肺,蔓延进整个身子。 雪鹤紧紧抓着凳子,指甲几乎要嵌入那木头中。剔骨去肉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但她却没有叫出来。 军棍举起再落下不过眨眼间,第二棍忽然落下,又结结实实地敲在雪鹤的脊背上。 塞上天寒,那疼痛竟让她的额头渗出点点冷汗来。 “头儿,你万不可乱动,我要是一不小心打错了地方,你这身子骨就算是报废了。你若疼了就叫出来!”允之提醒道。 雪鹤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她的脸已经变得铁青,她不能说话,只怕一张嘴自己就会叫出来了。 程雪枭见雪鹤这铁青的脸,几步上前,蹲下来,抓住她的手臂,安慰道,“三儿,疼得实在受不了就叫出来,二哥知晓这军棍是极痛的,你要再这样咬下去,嘴唇只怕会叫你自己咬烂了!”然而话音未落,雪鹤的嘴唇便流出了鲜血,滴滴落进雪中。 “三儿,你快松口……”雪枭企图用手去撬开雪鹤的嘴。 雪鹤伸出手来,紧紧了抓住了程雪枭的手,她明亮的眸子死死的盯着他,里头尽是坚定和倔强。 喊疼么?开玩笑!她才不能让叶询得意! 在经受出二十多下军棍后,雪鹤竟没有哼一声,身上却是大汗淋漓。她的腿和脊背上尽是鲜血,纵使冬衣厚重,那斑斑血迹已是渗了出来,连军棍上都沾了好些血来。 ——她毕竟是女孩,身体素质也比不得那些健壮的大兵们。打下去,只怕没到五十下她就会死去。 “父亲!”程雪枭忍无可忍,他回头看向程肃,想代替雪鹤受那剩下的杖刑,然而他的话未出口,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 夜色中,只见一人骑着一匹健壮的黑马,从烨城的城门口呼啸而来,闪电般地接近! “阿鹤!”那人遥遥唤了雪鹤一声,在看清雪鹤处境后,他似乎气极,大吼一声,“住手!”然后抽出了腰间的环首刀,脱了刀鞘,想也没想就朝允之承修二人投去! 那环首刀的准头极大,没有伤到允之承修半分,只是将他们逼退了几步,这样,他们手中的军棍自然停了下来。 雪鹤挣扎着抬头看去,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声音,“……平安?” 那马上骑着的是一个高大的少年,也是穿着鹤骑的军服,他生得十分健壮,梳着高高的辫子,英姿勃勃。他驱马奔到众人的跟前,一跃而下,在看见雪鹤的惨状后,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推开了所有人,冲上去一把护住了她,朝众人嚷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都给我滚开!不许动她?!否则我杀了你们!” “平安,你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赶紧让开,不然你会害死头儿的!”允之对他解释。 平安根本没有听进允之的话,他的手触及到雪鹤身上的血,情绪顿时有些失控,“你们才会害死她!你们没看到吗?她全身都是血,流血了就是要死了!你们竟把打她得流血了,我不会让你们动她了!”末了他将雪鹤搂入自己怀中,笨拙地安慰她道,“阿鹤,你不会有事的,有我在你就会没事的!” 雪鹤无奈地笑笑,此时她脸色苍白,嘴唇染血,笑起来不甚好看,她被打得失了力气,只得轻轻拉住了平安的衣襟,说道,“我的好平安,你快放了我,允之说的对,你会害死我的,我必须受了那些杖刑才可以保命。” 平安清澈的眸子里透出不解,“我怎么会害死你?!让你受刑才会害死你!阿鹤莫怕,有我在这里,他们谁都欺负不了你!”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措手不及,特别是程肃,他对鹤骑不是太了解,只知道雪鹤带领的鹤骑中分有十个小队长,算来也是一同长大的玩伴兼亲卫了,看这健壮少年的穿着可以猜测他应该是十个小队长之一,只是,这少年的行为举止,着实……着实让人不解。 程雪枭向来和雪鹤走的近,其中玄机他也是知道一二的,他对程肃解释道,“那少年叫平安,是第五队的队长。据说是鹤骑中武艺最好的一个,但是……”说到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他这里好似有些问题。” 程肃惊愕,瞬间明白了这少年为何会有那般幼稚的言行,“这鹤儿心里是怎么想的,竟编了个痴儿到队中来?” 雪枭摇摇头,“其中太多波折,我也不是太清楚。只晓得是三儿救了他的命,所以他平生只认三儿,其他人也命令不得他。三儿去年来戎城时带他来过,他虽然心智不全,武艺却是十个队长中最好的。他的身手……甚至超过了关中的许多大将。” 程肃叹了一口起,喃喃道,“再厉害又怎样?终归是个痴儿罢了,鹤儿也太胡闹了。” 那边,平安见雪鹤满身是血,手也不知放在哪里,他想为雪鹤擦去血迹,却又怕弄疼了她,到最后平安双眼含泪,他轻轻搂着雪鹤道,“怎么会这样呢……我不应该出城去寻你的,这样你也不会受这样重的伤了。阿鹤你怎么这样傻,竟让他们就这样打你……你若要是记恨他们,我帮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雪鹤人已脱力,却还要强打精神来与他解释,“平安,你切勿妄动。你听我说,这是……”她话还没说完,只感觉心肺一阵剧痛,竟吐出了一大摊血来,她心中哀叹,“完了……”接着天地一黑,竟昏了过去。 平安见她不醒人事,还以为她死了,不禁伤心地唤了她几声,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下一秒,他突然愤怒异常,他抱着雪鹤站起来,其他人见雪鹤昏了过去,全全都凑上来,可平安根本就不信任他们,他一手抱着雪鹤,眼睛瞄向插在雪地中的环首刀,脚一踢,那刀便利落的在虚空中转了几转,稳当当地落入他手中。平安用刀指向众人,“你们害死了阿鹤,我就要杀了你们!”声音竭斯底里,似乎是失了理智。 “平安,你快将头儿放下来,她不能这样折腾,她身上可是有伤!”允之见平安这般不懂事,十分生气,不禁朝平安吼了起来。 但那高大的少年已听不进任何话,他双目血红,一心要为雪鹤报仇,“你们这些害死阿鹤的人,我都要你们去死!!” 其余人见雪鹤跟只破碎的木偶一般在平安怀中摇摇欲坠,生怕在打斗中再伤了她,都不敢尽全力将她抢来,竟也只能让平安就这样搂着她,还朝后退了几步。 说来也巧,众人退开了几步,竟让平安看见了那间躺着叶询的屋子。 那屋子本是雪鹤的住处,后来让给了叶询养伤,平安见了那屋子,低头想了想,也不知这痴傻少年是什么一个逻辑,竟一下子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叶询的身上,他自言道,“哦,我知道了,阿鹤平素一直说在这房子养伤的人不是好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他害了性命……一定是他的!一定是他害死了阿鹤!”说着平安提着刀便冲进了屋子中去! 众人吃惊,那叶询如今可是重伤在身,若让平安闯进去不知会闹多大的乱子出来!众人低呼一声,全都争先恐后的跟着平安涌进屋中! 第十二章 隐敌·上药(上) 叶询大概也没想到执行一个杖刑会弄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他惩罚雪鹤无非是想维护下皇家的尊严,他万万是不会真的赐死雪鹤的,程家虽是黄金家族中势力最小的一脉,但仍然不能小觑,若公开和程家为敌,无论是对于他夺位还是穆家都会有很大的麻烦。他只想给雪鹤一点颜色看看,谁叫她老是藐视他这个皇子的存在?并且以程雪鹤的性子来看,别看她行刑前说的壮烈异常,不畏生死,实质上她怕死的不得了,自己不出去观刑,已是暗中授意她可以暗箱操作。 因此当雪鹤出去受刑时他已经准备睡了,哪知那程雪鹤简直就是个事精儿,还没挨几下就听外头一阵喧哗,接着帘子被人野蛮地一掀,呼啸一声,风雪全全卷了进来。 叶询身上带着伤,自然不益吹风,当那呼呼的北风朝自己吹来的时候他皱起眉头,掀开帘子的那人也不招呼一句,一架冷冰冰的刀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事情还真没完没了了。 寻思着又是程家演的一出戏,叶询抬起头来望向来人,见到的竟是张陌生的脸。 ——一个高大英挺的少年正一脸愤愤地盯着自己,他的手中,抱着一身血污的雪鹤。 叶询阴沉着脸,眼中隐含着点点不快,“这又是怎的回事?” “你……你!”平安哪里想到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这人竟还能如此镇定?他不由得将刀往叶询的脖子上靠了靠,“一定是你叫人将阿鹤打一顿的是不是?!她一个女孩子你竟也想让她死!你真该死!我要杀了你!!” 叶询完全无视平安的质问,倒是对雪鹤的称呼起了兴趣,他反问道,“哦,原来她叫‘阿鹤’?”雪鹰,雪枭……那么接下来的名字,应该是叫雪鹤了? 她原来叫程雪鹤。 叶询推敲着雪鹤的闺名,完全不把平安放在眼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承认了吗?!”平安见他不答,以为他是默认了,手中下劲,便要取了他性命,哪知衣襟猛地被人拉住了,他低下头来,见一脸苍白的雪鹤正死死拉着自己的衣服。 “阿鹤?你醒了?你没死?!”平安见她睁开了眼睛,手还能动,不禁满脸欣喜。 雪鹤周身疼得无法出声,她在千钧一发时苏醒过来,然后用尽力气拉住平安,她皱起眉来,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她眯起眼睛望着平安,意思他现在在做错事。 平安不解,“为什么?他叫人将你打成这样?你满身都是血啊!” 这时,程肃等人已经冲了进来,他们自然不会有雪鹤那样的闲情和平安说道理,程肃一看九殿下的脖子上还架着明晃晃的刀呢,一声令下就差人去夺刀,允之承修几个小队长只能无奈听令,他们齐齐一步踏向前来,凭借着自身人数优势,和平安腾不出手来的劣势,制住了平安,及时撤去了他手中的刀。 平安担心雪鹤的伤势,拼死护住了她,他将雪鹤的脑袋埋在自己怀中,奋力反抗着,他力气奇大,几个小队长眼看就要压不住了,这时雪鹰雪枭二人也迎上去,屋子太小,动刀枪又唯恐再伤及他人,于是两个年轻人一人摁住平安的手臂,迫使他松开保住雪鹤的手腕,一人小心翼翼地将雪鹤抱了出来。 一番挣扎下来,几个人好歹是将平安乖乖地押在了地上,雪枭将雪鹤搂入怀中,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渍。 “三儿,三儿?你还醒着么?”程雪枭柔声问道。 雪鹤吃力的睁开眼睛来,竟是对他笑了笑,“……别伤了平安,他什么都不懂。” 程雪枭也是笑笑,“你竟还有精力担心别人。” 那边平安被制伏在地,注意力却一直放在雪鹤身上,他扭头朝雪鹤看去,大声问道,“阿鹤,阿鹤你还好吗?!” 期间所有人都乱了分寸般在屋中挤挤搡搡,唯有受伤不能行动的叶询保持着一张冰块脸注视着所有人,他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去,最终停留着满身是血的雪鹤身上。 她个子小小的,软绵绵地躺在雪枭怀中,那用麻布缝制的衣服上,有许多鲜血渗出来,可见这次杖刑是让她吃足了苦头。 这个笨丫头,竟真将那杖刑承受下来了。 他静默无言,眼中却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 程肃见事情越闹越大,不得不再次单膝跪下向叶询请罪道,“殿下,末将教导无方,让这些兵士越来越放肆,还请殿下赐罪!” 这次可是有人拿了明晃晃的刀架在当今九皇子的脖子上!一罪未平又加一罪,也不知这次鹤儿的命是不是能保住! 叶询将看着雪鹤的目光挪到了那心智不全的平安身上,他问程肃,“将军,或许是我在榻上呆久了,耳朵竟不是很好……方才他说,胡为将军是个女孩呢。还有,他唤胡为将军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在场的人中,有程家人和雪鹤一干小队长们,大家都是知道雪鹤是女儿身,但除了他们,整个烨城乃至整个风雪关都不知雪鹤的真实身份。雪鹤平素的举止行为和男人无异,加上身量没有长成,所以纵使容貌像个小姑娘,大家只当胡为有些女像罢了,从不会想到她根本就是个女孩,但如今叶询这么一问,想是他有所怀疑了。 这个问题,答也不是,不答不是。答了等于向叶询坦白,号称治军严谨的程肃将军竟让自己的小女儿胡闹,不仅让她参军,竟让她挖了隧道,占领了烨城,在关外整整逍遥两年。但若是不答,叶询自己也是能猜出*分的,到时还能给程肃按个欺上瞒下的罪,更是坏事。 程家兄弟包括一干队长都心虚地看着程肃,期望他能答个两全的答案,然而令众人心寒的是,还没等程肃想好对策来,那边就有人迫不及待的回答了叶询的问题。 “阿鹤?你真的不打紧吗?!你们放开我!全都放开我!”平安在地上扭了几扭,无奈七八个人摁着他,他满心都挂在雪鹤身上,自己的衣裳破了,头发散落开来也毫不在乎,他奋力撇着头望着程雪鹤,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有人自告奋勇的回答了问题,叶询在心中笑笑,他陡然间来了兴致,准备装傻到底。只见叶询一副疑惑的样子,他问,“程将军,这胡为将军名为胡为,怎的又被人叫成是‘阿鹤’了?难不成她还有另外的名字?” 现场除了平安的声音外一片死寂了,一帮的毛头小子在关键时刻都乱了手脚,他们都寄希望在程肃身上,希望他能圆谎过去,但程肃心知这叶询是明知故问,雪鹤的身份,再隐瞒也是隐瞒不住了,最终,他下定决心,朝叶询一拜,“殿下赎罪!请让末将解释。” 退了多余的人,屋子里只余下了程肃和叶询二人。雪鹤因为伤势过重,已经被军医抬下去治疗了,平安自然也是十分紧张地跟了上去,雪鹰和雪枭二人怕平安再闹出什么乱子来,也同其他小队长去看护雪鹤去了,一时间,本是热闹非常的小屋子安静了下来。 叶询还是静静的躺在榻上,只是时不时的单手握拳,凑到嘴边咳上几声,大多数的时间里,他是听着程肃在说话。 程肃一五一十的将雪鹤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程雪鹤自小没有娘亲教导,身为父亲的程肃又常年被风雪关的战事所缠,实在无法分出心神来教导雪鹤,两位兄长更是年轻,于是三个笨拙的男人将程家唯一的小女儿宠得无法无天,程肃只得常常将她带着身边,以为将女儿带在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好歹是安心几分的,哪知雪鹤进了军营就是进了天堂。在军营中她一天一天大了起来,离大家闺秀,甚至是小家碧玉这些词汇也是越来越远…… “末将的这个女儿啊,自她五岁后末将就只能将她当男孩来养了,对于行军打战这些事来件件上心,没了一点女孩的模样……说来倒真是对不住她早去的娘亲,竟将她用命换来的孩子养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说到这里程肃的神情带着淡淡的寂寞,“鹤儿的性子随了她娘,像只小狐狸……” “将军,定是将程三小姐看得很重吧?”叶询貌似随口问道。 程肃正色,“鹤儿与末将来说,是不可估价的珍宝。末将愿意用任何代价换取鹤儿的平安。” 程肃与叶询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自然不是真的为了和叶询谈天,程肃也不妄想用情感来说动叶询放程氏一马,他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铺垫,只为了能最终说出这一句话来——末将愿意用任何代价换取鹤儿的平安。 程肃在向这位心思灵敏的九皇子暗示道,他可以惩罚雪鹤,亦可以惩罚整个程家,但他万万不能要了雪鹤的性命,若他那样做了,他程肃会举整个风雪关来报复——他会让程穆两门同归于尽。 叶询自然明白这话中含义,“这个是自然的,程三小姐聪明过人,换谁见了都会心生喜欢的,况且程三小姐还是叶询的救命恩人,叶询虽然被贬谪,但亦是不会忘记恩情。” 也不知若此时雪鹤在场,听了叶询这一番脸不红心不跳脸皮也不要的话时会做怎样感慨,但可以确定的是,程肃的威胁有效了,叶询同意不将雪鹤的身份泄漏出来。 在叶询心里,只有利益相同,那就是朋友,如果对方此时实力对自己有压倒性强大时,他们也可以是朋友。 他的妥协,源于后一种情况。 其实叶询压根就没打算将事情宣扬出去,至少他在风雪关时不会那么做,因为他此时此刻,身在的是风雪关,程家的地盘。即使程家做的再是无礼,他都能隐忍着不去爆发。 好在程肃是个有远见的人,不会因为他暂时被贬而做什么蠢事,冲程家对自己这般彬彬有礼,他都可以卖个面子,不会将任何事情说出去。 “既然如此,末将谢过殿下了。” 叶询皮笑肉不笑,“不敢当。再说我已经惩罚过程三小姐了,一切的事情便已过去了罢。” 既然事情都已谈妥,程肃便是告辞了,“天晚了,若没有什么事情,末将便先行告辞了。殿下重伤在身,军医说殿下不便行动,怕落下病根来,还请殿下先委屈几日,暂且在这烨城中养伤,待可以行动了末将再接殿下回关中。末将会差人在这一带严加看守,定不会让殿下再受半点威胁。” 叶询点点头,“那就多谢将军了,将军可差书送往帝都,就说叶询自己行走不慎,整个队伍落入了冻结不牢的冰河中,除了叶询一人全军覆没,而叶询也受冻伤行走无能,暂时滞留在关中的一个小城中,待身子好了再行。这样便不会将程三小姐的任何事情传出去了,将军,你说这样可好?” “如此这般的话,是最好不过了。殿下大恩大德末将无以为报!” “将军说的是哪里话,叶询如今是只身一人,也不知会在关中待上几个年头,期间还要仰仗着将军的照顾呢。” “不敢不敢,殿下说的才是严重呢。” 两人又虚虚实实的推诿了几句,程肃这才站起身来,抱拳行礼后便是转身退下,可当他准备掀开门帘出去时,叶询又叫住了他。 “将军请留步。”那榻上的少年低声说道。 程肃回头,看着叶询,“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叶询的眼神突然间锐利起来,他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将军,这风雪关虽说是北朔第一大关,可毕竟是个常年荒凉的地方,将军难道没有想过要回到帝都么?那里花红柳绿,金碧辉煌……那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呢。” 这句话听来是问的莫名其妙,可程肃瞬间就知道了叶询真正要表达的意思:他在问自己是否有意加入九皇子党。 如今穆贵妃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妃子,穆王爷又掌握着北朔最为富饶的封地和大批精锐部队,穆家的势力在北朔可谓是盘根错节,程氏一门加入九皇子党的话,不要说雪鹤的性命再无忧虑,连两个氏族有史以来的积怨都会一笔勾销。 这个买卖无论对哪方来说,都是极有好处的。 “承蒙殿下好意,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年事已高,已经不做他想,只盼望着有生之年能在风雪关安度罢。” 叶询问道,“将军是顾及叶询如今的境地么?” “某将不敢!” “罢了,”叶询摆了摆手,“我也不愿强人所难。” “那么,末将告退。”程肃握拳行礼,尔后缓缓退了出来。 叶询也不做阻拦,他目送着程肃离去,表情莫测——如他所料,程氏一门确实是在暗中加入了某个皇子党派。程肃的拒绝,在叶询看来,只是不愿背叛旧主罢了。龙首峰山下隧道一事瞒过了帝都,应该也是程氏身后那个皇子所为。 他此番问话,一面是真心希望程氏加入他的阵营,一面也是为了试探程氏是否在暗中加入了皇子党派。 第十二章 隐敌·上药(下) 程肃一出来,便看见在外等候着的程雪鹰兄弟二人。 雪鹰迎了上去,问道,“父亲,事情都妥了么?” 程肃点头,“整个风雪关都押上去了,还能怎样?”然后他问,“鹤儿的伤怎样了?” 雪鹰答道,“性命无忧,倒是伤着些筋骨,要修养好一阵子了。” “让她安静几日也是好的,”程肃面上虽有气色,但终究是心疼程雪鹤的,他将雪枭招到身旁,小声叮嘱道,“你暂且先留在烨城陪鹤儿几天,她身上受了伤行动不便,怕心情也不会好的,你与她最是亲近,好生安慰她,待我回关后再送些更好的药材来。” 程雪枭点头,“是,父亲。” 想到重伤的小女儿,以及那实难摆平的九皇子,程肃不禁叹了口气,他抬头看向东方熹微的晨光,道,“鹰儿,你先随为父回去,我整整一日不在关中,再不回去怕会惹人怀疑。” 程雪鹰应声,他回头望向弟弟,终究是不放心他那浮躁轻佻的性子,他的弟妹性格都像极了娘亲,自小都是惹祸精。程雪鹰拍了拍程雪枭的肩膀,叮嘱道,“万万不可再叫鹤儿闯祸了,这次父亲本是想叫鹤儿吃些苦头,待那九殿下消气后就大事化无,但偏偏又闹出了些乱子,父亲是以整个程氏一脉为赌注保住了鹤儿的命,毕竟现在九殿下还是在我们的地盘上,但若那九殿下离开风雪关事情就不得而知了,程家与九皇子一党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你可知其中严重?” 程雪枭郑重道,“大哥放心,这一切我都知道,这段日子里来我定会看好三儿,再不让她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程雪鹰听了点点头,“那便好,”随后他抱拳,“二弟,保重!” 程雪枭扬起英气勃勃的笑来,“保重!” 此时,西北荒原的东方里,那纵横着地平线的雪山处,有耀眼的白日缓缓升起来,没有温度,却是光芒万丈,那通透又夺目的白色光线透过大地上那凝固了的冰凌白雪,为这一方荒凉的水土注入丝丝生机。 一夜风雪。满朝冬日。 在这孤零零的关外,烨城悄然打开城门,一队人马呼啸而出,迎着日出,奔向那遥遥处的宏伟关卡。 烨城的百姓在天亮时分便醒了过来,没有人在意昨晚的喧哗,胡为将军行事诡谲,心血来潮又随心所欲,百姓们都认为昨晚定是胡为将军在胡闹的,便也不放在心上。百姓们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子,呵着寒气,将羊群赶出城外,孩子们又在城中不算大的主街道上追逐打闹着,一切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又平常。 但这样闲适的早晨,偏偏就有人喜欢来煞煞风景。 因为雪鹤将自己的屋子让给叶询住了,鹤骑便收拾收拾了自己的住处,腾出一间屋子来给她睡。 一进入鹤骑住处的地界,程雪枭只觉入眼满是行事豪放话语粗狂的小伙子们。 鹤骑自然是对程雪枭万分熟悉,那些少年都笑着与他打招呼,只是程雪枭看出来了,他们的笑容都不是那么自然,眉间还带着一丝忧郁。 他疑惑着朝雪鹤的住处走去,才刚走到门口,他就找到了大家忧郁的原因——他门帘还没掀开,一个铜水壶就“刷”的一声从里头飞了出来。 好在雪枭从军多年,反应极好,他快速侧身让开,那铜壶闪电般从他耳朵边飞过,一下子砸出好远。 好险!差点就被这铜壶毁容了。雪枭心有余悸。 紧接着,三个少年从里面抱着头跑出来,雪枭定睛一看,哟,老熟人,竟是允之、长英和清彦三人。 这时,里头传来雪鹤那大嗓门的嚎叫声,“滚!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再进来老子都革了你们的职!!滚呐!!!” 最后一声可谓是中气十足,哪有半点病人的样子? “她醒了么?怎么发这么大的火?”雪枭随手拉住清彦问。 清彦此时抱着一大堆药瓶,神情十分狼狈,他瞟了一眼门帘,似乎回忆起什么恐怖的场景来,脸色青白,他用气音对雪枭说道,“将军还是自己去看看吧。”然后也顾不得行礼拜别,和允之长英二人相互扶持着跑远了,好似后头有怪物来追似得。 雪枭料定雪鹤是在生气,咬咬牙,还是掀了门帘走了进去。他前脚刚走进去,一个枕头就飞了过来,他一时没做准备,脸盘被砸了个正着。 “滚!”雪鹤又是一声厉嚎,像只小狮子。 雪枭从脸上摘下那只枕头来,看见小小的屋子里,雪鹤正趴在榻上,只着了件单衣,头发也没束起,毛毛躁躁的披在肩膀上。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因为行刑时被咬破了,现在起了痂,还有点肿。 雪枭见了雪鹤的模样,突然间,他的眼睛里闪现出笑意,他将枕头丢回去,戏谑道,“哟,你精神还是挺好的嘛,还有力气打人呢。” 雪鹤一听是二哥的声音,突然扭过头来,用极其锐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你又来凑什么热闹?!” “你说的是哪里话,我身为你最亲最亲的好哥哥,当然要来看望下你了,”说着他自顾自地坐在榻缘上,伸出手来顺了顺她杂草似的头发,“你看看你自己,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丑?” 雪鹤不理会他,任他的爪子在自己头上拨弄着,一言不发的撇过眼睛,不打算去看他。 雪枭也不恼,他依旧是笑眯眯道,“哎哟,丑就丑了,反正我们三儿也不是什么大美人,只是你受伤了,受伤就得治,我刚才看你手下为你带来了伤药,你怎么还叫他们滚呢?可不要任性了。” 这话显然是戳到了雪鹤的痛楚,雪鹤听闻突然暴起,她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来,吼道,“是是是,就是我一个人任性妄为不顾大局!大雪封了官道我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碰到了那九殿下,这叫我丢了他也不是,带走他也不是,好不容易带回了烨城还得受这杖刑!受杖刑就算了,这烨城十整十的都是大男人,我伤在屁股上,你让我叫他们来给我上药吗?!” “这烨城又不是没有女人,你找个女人不就好了。” “那不是直接告诉烨城的百姓他们的守将是个女人吗?我还要不要在烨城混下去了?!” 雪枭顿时觉得挺逗,他笑,“哦,那倒是麻烦了,不过父亲还真希望你不要在这烨城混下去,尽早回关内呢。” “想得美!” “那怎么办?听清彦说,你这伤若不好好治,很容易落下病根的,你说你今后要是变成了瘸子,连马都骑不了,不是更在烨城混不下去了么?” 听到这里雪鹤眉头抖了几抖,她泄气般的躺回床上,嘴里恨恨骂道,“都是那个叶询,害得我变成如今这样,总有一天我要把他剁碎去喂狗——”语气十分之阴森恶毒。 说到叶询,雪枭像是想到什么一样,他一拍脑门,不怀好意地凑近雪鹤的耳边,闲闲说道,“说到这个叶询啊,我还要代父亲给你捎一句话。” “什么话?”雪鹤警觉地问,她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父亲说了,叶询现在受伤,不能行动,要你先收着他,等到他可以行走了再送他到耀州去。” 一言使雪鹤登时炸开了花,她的声音提高八度,“什么——?!!!” 雪枭两手一摊,做出无力状,“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啊,如今那个九皇子动不得搬不得除了在你这烨城原地疗伤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破主意是谁出的?”雪鹤立刻瞪着眼睛凑上去问。 雪枭被雪鹤那金光闪闪的眼睛看得极其不自然,他错开雪鹤的眼神,道,“还有谁能定这么大的主意?当然是父亲了!” 雪鹤又凑得更近了些,“那把他送到戎城去养伤,戎城那么近,颠簸几下也颠不死他!” “我的好妹妹,你就饶了你的亲哥哥吧,”雪枭顿时感到头大,“那九皇子现在是烫手的山芋,我自己府上那几只母山芋就够我烫好久了,你还丢一个更大过来?!” “反正你现在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雪枭立刻摇头,“不行,你哥哥我现在是分身乏术,什么时候等我再生出了两个脑袋了再说。” “那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你的好妹妹整天和仇人待在一块儿?!”声音再次提高几度,雪鹤的表情此时已经算是凶神恶煞了,“二哥!我怕我会不小心把他这样了——咔!”她随即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雪枭根本软硬不吃,他无所谓道,“没关系,如果你还想打完剩下的那几十杖军棍的话,你大可这样做。” 雪鹤已经绝望,“你当真见死不救?” “真是爱莫能助啊,”雪枭很慈祥的拍了拍雪鹤的脑袋,“三儿,你要理解哥哥我啊,那戎城不好守的,再加上一个多事的九皇子你是要我力竭而亡吗?” “那你也不为我向爹爹求求情!” “我哪里敢啊,父亲可是在气头上的!那夜若不是我指出了你会逃向城外,让父亲成功抓了你,我恐怕也会被父亲治个管教不严的罪,也得陪你受……”雪枭猛地住嘴。 果然,言多必失…… 他见雪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 “啊!”雪枭见她如此模样,突然大叫一声,“今天天气真好,我还要去散步呢!三儿你好生养着伤,切记不要动气生了肝火,我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跟前了!”说着抬脚就要溜,哪知衣角被雪鹤一掌压住。 女孩从牙缝中挤出几个狰狞的字来,“程雪枭……” 此时的屋外,承修和十队队长麟轩正被允之三人推了过来,三人之前被雪鹤吼过,深知不能再去虎口拔牙了,于是便拖了承修和麟轩过来,美名其曰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们可是把这个趁头儿受伤之机进去劝她上药来表忠心的机会让给他二人了,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二人一定要抓紧机会。 承修、麟轩二人哪里不知道他们的意图?都将头摇的像拨浪鼓,声称即使被派去洗半年的马也不会进去以身饲虎。 于是在五个少年僵持之时,只听雪鹤又是一声震天动地的“滚——!!”紧接着程雪枭抱着脑袋冲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是棉被枕头等一大堆东西。 五人看得是目瞪口呆。 一时从屋里飞出来的东西太多,程雪枭躲闪不及,后脑勺被一个瓷瓶生生砸中,他“哎哟”一声,十分痛苦。 “程雪枭你个王八蛋!大骗子!白眼狼!你竟然和其他人一起来坑我!!你们都给我去死!!”雪鹤一人骂得十分起劲。 雪枭正揉着疼痛的后脑勺,是以没有精力去反驳,当看见门口那痴傻的五人后,立即挺起胸膛来,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赶紧想办法让你们头儿上药,这样下去怕她是撑不了多久!”然后脚底板抹油,溜得飞快。 五个少年互相看了看,尔后脸色转青,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一盏茶的功夫后,允之长英和清彦看着承修、麟轩二人被狮吼功吼了出来,他们三人发出了啧啧感叹。 再后来,在烨城长久都没有使用到的军事堂里,十个小队长召开了一次严肃而庄重的会议,加上一个纯粹是为了看热闹的程雪枭,十一个人在小小的破屋子里讨论地热火朝天,到最后,当玉珠被几个鹤骑成员强行抓进军事堂时,十一个男人看着这个雪鹤名义上的丫鬟,都满意地点点头。 玉珠迷茫地看着这些眼里尽是不怀好意的男人们,深觉自己羊入虎口。 鹤骑对于如何让雪鹤上药这件事的最终解决办法是,将玉珠的手里塞了满满的十几瓶伤药,半哄半骗的把她推进了雪鹤的房间。 雪鹤平时对玉珠都很是客气,因此这次倒没有听见她的吼叫声了,众人不禁心中窃喜。 但那天,玉珠就失恋了。 雪鹤对她有救命之恩,她自然不会将雪鹤的秘密说出去,但当她知道雪鹤是女儿身的时候她差点没忍住掐死那十几个男人! 那个血光满布的残夜里,那骑在黑色骏马上,犹如战神在世的胡为将军竟是一个女娃子!这叫她暗许许久的芳心怎么受得了?! 这简直是个噩耗。 第十三章 轮椅·蘑菇(上) 自从雪鹤受伤后,连着五六日都没有来探望叶询了。 叶询听玉珠说雪鹤如今已能下床行走了。雪鹤的性子安静不下来,伤没有好透又开始练兵了,只是在严寒的夜里常常会疼,程雪枭心疼她,常常整夜整夜守在她床边。 “那日我竟听到了将军的哼哼声,她可是不怕疼的人呢,竟也被疼得叫了一夜,只怕以后会落下病根了,上马打战也不方便了……”说到这里玉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叶询听出了她语气中埋怨的意味。她现在还在伺候自己完全是卖了雪鹤的面子,他下令打伤雪鹤,其结果不止是玉珠,连同整个鹤骑包括烨城上下对他也是有很深的怨意。 看来真是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程雪鹤喜欢斤斤计较,一干属下也喜欢斤斤计较——倒是程雪枭还顾着大局,时不时来探望叶询,还带来了程肃将军送来的一些补品用具。程雪枭显然是根老油条,比起程肃来多了一份戏谑,比起雪鹤又多了一份成熟,年纪虽轻,却取得了好几次战功,也算是北朔的新秀将领。叶询心想既然程肃不能进入他的阵营中,那么这个能力极强的年轻人倒是可以培养培养,于是叶询在言语上程雪枭也很是客气,但程雪枭虽说轻浮,在政局的处理上却毫不含糊,面对叶询好几次隐晦的示意,他都打着哈哈拒绝了。 有好几次,叶询都能听到雪鹤策马从门前跑过,但她就是不进门来。每日送来的吃食都是特别为他煮的,大夫也会定期来看望他的伤势,甚至雪鹤还叫人做了几套上好的衣裳给他,但偏偏,雪鹤对他恭敬有加,事无巨细,就是不来探望自己一次。 见不着雪鹤,叶询倒不以为意,他的伤本来就是要静养的,少了雪鹤那呱噪的声音对他的病情更是有利。 他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再之后,他的伤口渐渐愈合,身体也愈加好了起来,直到大夫说他可以下床行走时,程雪鹤才再一次出现。 那日,雪鹤着一身笔挺的玄色军装。她穿军服十分好看,挺拔又俏丽,只是瘦了好些。她习惯没变,进门也不打声招呼掀了门帘就进来——程雪鹤,带着满身的寒意再次闯进了叶询的视野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询觉得她长高了些,因为瘦了,下巴也尖了好些,总之此时看来,她更像是个女孩子了。 叶询看了一眼雪鹤,又低下头去,目光继续落在手里的书上。 雪鹤看他手里的书,是《山川志》。她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公子,近些日子来好些了么?” 叶询头也不抬的应道,“嗯。” “听闻大夫说公子现在可以下床行走了,倒是不必再看这些书中的山山水水了,小人为公子做了一坐轮椅,这样公子也好出去透透气,看看这关外的雪山荒漠。”说着她朝门外说道,“东西带进来。” 接着,便有一人将一坐轮椅推了进来,座椅上垫着厚厚的毛皮毯子,轮子上裹着胶垫,防止在推着的时候震着心肺。 叶询瞟了一眼那轮椅,带笑,“轮椅做得倒是心细。” “公子过奖了。” “也罢,”叶询将书册放在一边,“我就随你外出走走吧。” 玉珠为叶询穿上大氅,叶询伤的是心肺,稍稍动一下便疼得厉害,而今虽说大夫让他下床行走了,要马上健步如飞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如今坐轮椅是最好的选择,既能出去透风,又不至于久动伤身。 出了那四方小屋,便是一番广博的天地。 叶询没有见过烨城真正的模样,他来烨城时是昏迷着的,醒来后就一直待在屋中,不曾出来看过一眼。 而今一出门,塞上的北风就吹打着他的脸,他眯起眼睛,遥望四周,先是看见那远处的巍峨雪山,以及那高广的天空,再近些,便是烨城内朴素的房屋,都是用泥浆垒成的,盖得很低,墙面粗糙,倒是和了这塞上的风格。 眼前不时有身着军服的少年经过,他们见了雪鹤全是抱拳行礼,朗朗道一声,“头儿!” 他们都是塞上的男儿,生的高大健壮,走起来也是快的生风,脸上一直带着笑,爽快又明亮。 雪鹤也是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她没有头领的架子,还能和属下随便开几句玩笑。她慢慢推着叶询往前走去,说道,“公子,我带你去街道上转转吧。” 烨城极小,雪鹤和鹤骑的住处几乎是随便在一处空地划分出来的,屋子和百姓无异,出了鹤骑的住处,入眼的还是土坯房,矮矮的屋顶,小小的窗子。街道也是极小的,雪鹤带叶询出来时没有带任何随从,他们俩就这样慢慢在街道上走着。此时城中的男子都到城外放牧去了,只余下妇人孩子。有很多妇人聚在太阳照的到地方纳鞋底或是补衣服,她们穿着厚厚的袍子,出嫁的女人将头发全都梳起来盘在头上,未出嫁的姑娘家则是梳着许多小辫子,辫子上缠着璎珞,发饰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叶询生的好看,因此有很多姑娘家偷偷在暗中看他,朝他微笑,却又不敢接近。 雪鹤听到了她们的嬉笑声,低下头来对叶询轻轻说道,“公子,我们这里可是有很多人看上你了呢。我们这里的姑娘若是喜欢一个小伙子就会为他做寒衣,说不定你明日一醒来,门口就堆满了衣裳!” 烨城毕竟是在关外,民风开放,众人见是雪鹤推着叶询,而雪鹤又靠近他说些什么,想是他们的关系不赖,于是有胆子稍大的姑娘家朝雪鹤喊道,“将军,你推的那是谁?怎生得这样好看?比将军你还好看的多呢!哎呀,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就受伤了?”然后她又对叶询说道,“那个好看的少年郎,我阿爹也会治病,要不要叫我阿爹来看看你?”此话一出,其他姑娘都笑了起来。 “叫我哥哥去你家治好了病,你肯定会叫他以身相许吧!”雪鹤与她们极为熟络,开起玩笑来也没个节度。 那塞上姑娘听了立马反驳,“哪里哪里,我才不会做逼婚的凶女人呢!将军,你说他是你哥哥?这是真的?” “那还会有假?” “我以前怎么都没有见到过?将军你肯定是在骗我的!” “我的哥哥啊个个都生的十分好看,怎么能给你都见到呢?若给你见了,你不是要嫁给我所有的哥哥了?!” 姑娘听了,也不害羞,她不信雪鹤的话,便转头看向叶询,问,“这好看的少年郎,你真是胡为将军的哥哥么?” 叶询听了他们的对话,觉得十分有趣。要是之前,绝对没有人敢拿他玩笑的,但不知怎的,他兴致十分好,这个自帝都而来贵公子此时竟没有板着脸,而是对那姑娘温柔地笑笑,回答道,“自然是的。” 叶询眉眼上挑,笑起来的话是极好看的,眼眸似乎能摄人心魂。姑娘一见叶询朝自己笑了,竟然脸红了,接着磕磕巴巴地自语道,“……唉呀,你、你笑得真是好看!” 众人又是一笑。 雪鹤对叶询说道,“公子真是厉害,随便一笑就能让女孩子脸红。”说着又慢吞吞的推着他走起来。 期间有烨城的孩子们围着他俩好奇地跑来跑去,还有一个小女孩提着一个大篮子跑到她跟前,篮子里装着满满的鸡蛋,小女孩将篮子交到雪鹤手中,说是自己阿娘让送来的,给雪鹤补身子用,雪鹤也不推脱,笑呵呵的就收下来了。 两人走了很长时间,雪鹤带他去见了她在烨城建造的学堂,医馆和水窖。叶询发现,雪鹤虽然看起来祖鲁野蛮,但她在烨城的建设上却是一丝不苟的。她自小生长在塞上,见多了战争流离,因此对百姓有一份深刻的执念——她是一个出色的军人和尽职尽力的守将。 最后,雪鹤带着他走上的城头,在烨城不甚高大的城头上,两人迎风而立,叶询眺望着远方,许久之后他突然喃喃道,“……这便是真正的塞上了。” 万里无垠,长风呼啸。 不同于繁华如锦的帝都兆京,塞上荒芜又广袤的土地能让人突生一番豪气干云的感概来。 雪鹤指着北方说道,“公子看那里,那就是烨城的草场了,因为有山脉挡着,所以比其他地方要温暖好多,即便是冬日里,白雪下都生有牧草,为了争那块地盘我可是花费好多力气,也就在那里我和乌达尔那小蛮子打了一战,一箭射掉了他的毛皮帽子!” 叶询听了,不禁笑道,“所以他恨你入骨,每次遇见你都恨不得扒了你的皮?” “我还想扒了他的皮呢!匈奴蛮子,抢我地盘财物,夺我粮食杀我百姓,他们可全都不是好东西。那时我练弩机练得不甚熟悉,要是再准点,乌达尔早就被天葬了,哪里还能逍遥到现在?不过那乌达尔也逍遥不了几年了,等再过个几年,我把烨城的地盘再扩大些,便有的他急了。” 叶询无言。今日他见了烨城全貌,又看了这四周的地势,大致上是了解了烨城的局势。他心中是知道的,以雪鹤这机灵的小心思,如果不是自愿,肯定不会将烨城的状况这么详细的介绍给自己,她这样做无非是想告诉自己:烨城就是这样了,没什么秘密,没什么可利用的地方,你也别垂涎着烨城了,这里可是军民一条心,无论怎样,她程雪鹤在烨城的地位都无法撼动。 叶询初来烨城确实是想探听一番的,只是自己身受重伤,根本无心去关心其他事情,再说程肃已经表明了程氏一脉的立场,如今,烨城于他而言已经失去了任何可利用的价值。 “今日怎的不见程二公子?”叶询想起今天雪鹤突然来探望自己,着实反常,便询问了程雪枭的下落。 “回公子的话,小人的二哥在昨日已返回戎城去了。他还特地嘱咐了小人要好好照顾公子你呢。” 点点头,叶询想是了,若不是程雪枭不在,没人担大梁了,雪鹤是死也不会来见自己的。他又问,“如今我这伤病,还需要在烨城待多久?” “还要看公子日后恢复的情况吧。”说起叶询的归期,雪鹤似乎很有兴趣一般,不禁多嘴了一句,“若公子住在这里不习惯,小人可以将公子送往风雪关。” 叶询哪里会不知道雪鹤多么希望自己快些走,她心中有积怨,虽然此前极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他在权谋中浸淫多年,她眼中那点心思他又怎会不知? 叶询冷笑,他还未怪她害得自己受伤呢,她倒是时时记着被打之仇。心中登时有些不快,他没有回答雪鹤的话,而是淡淡道,“这里风大,你推我回去吧,我乏了。” “诺。”雪鹤应了一声,便调转了轮椅,慢慢推着他去往住处。 回去的此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很微妙的关系,这种感觉让叶询也深感奇怪,和雪鹤第一次在鹏城街头的相遇,在飞雪天中因误会而相识,接着跟随着去往烨城,期间经过了那漆黑悠长的隧道,遭遇了匈奴……直到方才他们一同出去透风,雪鹤满面春光的称自己为哥哥,最后之前两人陡然之间的疏离。 ——似乎这么多年来,能让他在短短时间里气过,认真过,不屑过甚至是欣喜过的人只有她了。 他曾在最落魄的时候遭遇到了她,此后历事跌宕,在雪鹤心里,他或许是个不苟言笑,心肠冷硬的帝都皇子,而在他自己心中呢?这个边疆的小丫头在他心里的地位似乎有了点变化。 但他说不出是什么变化,他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心迹的人,只是偶尔会透露出点点温柔的行迹来,比如赠送银薰球,那夜相对坐着观星,再有当她说自己是他哥哥时自己顺口的应承……很多事情,叶询自己都能感到他对雪鹤是有所不同的,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不习惯与他人亲近,一旦觉得自己举止稍有变化,他便强迫自己有变回那副没有喜怒的模样,他在尽力远离雪鹤。因此,他们俩在一起时,可以突然间很是熟络起来,却可以突然之间冷了下去。 雪鹤想起二哥走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差一把抱住自己大腿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她也是知晓这位九皇子惹不起的,所以二哥才会那般夸张的嘱咐自己要照顾好他。 其实她也这么照实做了,她对叶询十分之好,本来她是见都不想见到他一眼的,但为了程家,她还是咬咬牙,在二哥离去后探望了叶询,但是她看见叶询那双死鱼一样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就十分来气。她强压下厌烦,只是到最后她定力不够,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来。 她应该找个算命先生算算她今年是不是命犯煞星才落得这么倒霉! 雪鹤送叶询回了住处,那里自有玉珠好生照顾,此后一夜无话。 第十三章 轮椅·蘑菇(下) 雪鹤在安顿好叶询后就找平安喝了酒,一阵群魔乱舞后也是睡去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叶询的心眼可以比针尖还小,她那忍不住说的几句话也能被他当作幌子,对她这个小小的烨城守卫进行无限制的变态压榨。 次日,天气尚好,起码在见到玉珠前雪鹤是这么认为的。 雪鹤特意起了个大早,走到马厩外边,然后挽起袖子,操起刷子和水桶,准备为踏霜洗澡。 踏霜十分不爱干净,它不喜欢洗澡,每每见到雪鹤这阵势,它都要鼻孔喘着大气,使命往马厩里挤,一脸厌恶的表情。 雪鹤穿着一件褐色的粗糙短袍子和一双黑色长靴,在马厩中与踏霜展开拉锯战,就在这时,玉珠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口中大呼,“将军,将军不好了!” 雪鹤正干的热火朝天,听到玉珠的声音后她抖了抖被水溅湿的衣裳,对不听话的踏霜放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的狠话后,单手撑住那不高的马厩围栏,然后迅速朝上一跳,整个人便蹲在了围栏上,她笑眯眯地朝玉珠招手,“玉珠,我在这儿,你咋咋呼呼的干什么了?” 玉珠刚才一路奔的太过,突然见到雪鹤窜了出来还吓了一跳,她拍了拍心脏,顺了几口气才道,“将军,那公子、那公子今儿一大早也不知是怎么的,脾气就大的吓人。我前头送饭去,他见了菜色后竟一言不发的将那些吃食全打翻了!” 雪鹤听闻扬起眉毛来,“你今日给他送错了饭是不是?他可不吃我们吃的那种糙粮饼子,他要吃精米。” 玉珠确认道,“就是些精食啊,往日都是送这些的……公子从来都没有对吃食提过任何异议,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睡醒了脸色就不好,我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事情惹他了,问他他也不说,就是冷着一张脸来……”一想到叶询那张冻煞万物的脸,玉珠不禁打了个寒颤,“公子冷脸时的模样太可怕了!” “那倒是怪了,你又没做错事,那个气包自己弄什么幺蛾子呢?”雪鹤抬头望天,想了想叶询莫名生气的缘由,她深觉这几天将叶询照顾的不错,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八成是他躺在床上觉得无聊了,想弄出些动静解闷吧。你别管他,等他自己气饱了就会吃饭了。”随便胡诌了个理由,雪鹤也没放在心上,她笑了笑,尔后轻巧一跃,又跳到地上来,继续和踏霜进行着洗澡拉锯战。 玉珠看雪鹤对叶询不闻不问不关心的样子问,“那……那将军,我现在要怎么办啊?” 雪鹤扭过头来,答,“还能怎么办?他吃就吃,不吃我也不能拿了饭塞进他嘴里去。要不你先将他晾着,他饿了自然就会吃……”顿了顿,她又道,“若饿死了更好,省事!” 玉珠自然是知道她说的是气话了,自打程雪鹤被赐了杖刑后,一说起叶询来她的口气就不好,玉珠已经隐隐能猜到叶询身份非凡,若真把叶询弄出什么好歹来,雪鹤大概又会吃亏了,“将军,你当真是不管了?” “管他去死!” “可是,将军……” 玉珠还想说什么,话却被雪鹤一把打断,“要不然这样,你先去厨房再叫一份吃食给他送去,别管他吃不吃,就放在那里。我这下正忙着,你看踏霜多脏啊,我今天一定要给它刷刷,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赶紧回避,不然踏霜说你耍流氓!”说着朝玉珠挥挥手,又做回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去了。 玉珠见雪鹤那忙碌的身影,她咬着嘴唇,踌躇一会儿后还是小跑着回去了。 少了玉珠的烦扰,雪鹤成功的给踏霜洗了澡,叶询的事情一股脑的给她忘了个干净。 直到傍晚的时候雪鹤还是没有想到要去探望叶询一下,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烨城那块不大的训练场上观看平安教鹤骑成员最新的擒拿功夫,待练兵练完了,又和几个小队长搭伙吃了一顿饭,最后四队的队长照生说要给她磨一套新的飞刀,她又兴冲冲的跟着照生去了,期间根本就没有想到叶询一根寒毛。 照生的腿脚不好,走路是一瘸一拐的。在鹤骑十个小队长中,有两人异于健康人,一是平安,另一个就是照生。 照生是十个小队长中年龄最大的,已经十九岁了,他是个面目阴沉的少年,不喜言笑,平素也不大和人来往,脾气很是古怪,除了雪鹤,他很少搭理其他人。他也姓程,他的父亲本是孤儿,被人牙子卖到了程家,后赐了姓氏,作为程肃儿时的伴读,成为了程肃的亲卫之一,再后来,这个孤儿娶妻生子,有了照生,照生便同父亲一般,保护起了当时还是年纪幼小的程雪鹤来。 因此,说起资历,照生应该算是最老的了。雪鹤待照生也不似其他小队长那样随意,她唤照生做哥哥。 照生因为腿脚不便,常年都待在烨城中,但他身手还在,箭术暗器之类的武器都使得极有准头,对于器械机簧之流更是在行,雪鹤那架可以一连多发的劲弩就是照生制作的。当雪鹤听到照生要给自己磨一套暗器时,着实高兴,想也没想就跟着照生走了,想亲自看照生磨刀。 也就是雪鹤蹲在照生跟前,看着磨刀石上那小巧的弯月型飞刀变得愈加锋利的时候,玉珠再次从天而降,“将军!” “又是什么事?”自从玉珠照顾起叶询来,雪鹤见到她一准没好事。 “大事不好了!” “你就不能换个台词吗?老这么说太没创意了。”雪鹤玩笑道。 “将军,你如今还有时间在这里玩笑吗?!公子又在闹事了!”雪鹤眼睛盯着照生磨刀,分心问道,“怎么了?他还没吃饭啊?” 她这么问纯粹是随口一说,哪知玉珠竟然点头道,“是啊!” 雪鹤一惊,“午饭连着晚饭都没吃么?!” “是啊,公子一见那饭菜脸色都很不好,看都没多看一眼便叫我撤了。将军,我总不能掰了公子的嘴巴让他吃下去吧?” 听玉珠这么一说,一直沉默的照生开口了,“那就拧断了他的下巴,把饭塞进去,待把他喂饱了再把下巴接上就是。” 照生说话向来就是凉飕飕的,又板着一张脸,因此一开口,就把玉珠给吓到了。 倒是雪鹤对这个野蛮至极的办法表示认同,她摸着下巴思考道,“这个办法不错……” “将军……我是来认真来问你对策的!” “我不正是在想对策么?”雪鹤无辜地反问道。 “……”玉珠无言以对。 这时照生冷哼一声,“那九皇子的脾气倒是挺大的。”自从雪鹤被施以杖刑后,他就非常不喜欢叶询,他抬起眼帘来,看了一眼雪鹤,“程三,你现在要怎么处置?” 雪鹤看了看焦急的玉珠,又看了看照生,然后道,“先等你磨好了这副月牙飞刀再说。” 照生听了便瞟了玉珠一眼,“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没听到她的话么?” 玉珠看着冷冰冰的照生,脸涨得通红。照生向来不给人面子,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对照生是无法沟通了,于是玉珠将一腔怒火都撒在了雪鹤身上,“将军!” 雪鹤正在专心看着照生磨刀,哪里会想到玉珠突然来了这么一大嗓子,不禁给吓了一跳,她苦起一张脸来,又转向玉珠,“玉珠,我都说等下了,等下我就去看他……” 玉珠叉腰,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将军,你好歹是听我一句话,你当我是真实担心那公子么?他与我无亲无故我为何要这般关心他?还不是因为你吗?那日他一个不顺心就打了你一顿,你现在伤还没好透就忘了疼么?你莫要说我啰嗦,我这也是为你好,这若再耽搁下去,万一公子出了什么事情,你还想再被打一顿么?我也知晓我就是个丫鬟,不得干涉将军什么事情来,但是我是真心担心将军的呀,我可不要再看将军被罚了,不像有的人,尽是说些什么风凉话,一味的把将军往那悬崖上推!”说罢她还狠狠白了照生一眼。 照生自然是不为所动的,他性子冷淡,不似叶询那般对诸事的从容淡定,仿佛什么都掌握在手中一般的冷静,他是实实在在的对外事不甚关心。除了雪鹤,没有人再能撼动他半分神经。 雪鹤看剑拔弩张的玉珠,再看看自顾自磨着刀的照生,终是讪讪一笑,她拉过玉珠的袖子,“好嘛好嘛,我知道玉珠好,自然是向着我着,我去看看叶询,立刻!马上!”然后她又对照生说道,“照生哥哥,我去去就来,晚上我请你喝酒,你务必要等着我!” 照生点头,“诸事小心。” 雪鹤听闻了弯起眼角来,朝照生微微一笑,便跟着玉珠远去了 一路上玉珠都在絮叨着叶询今日是多么难伺候,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得,这让她这做下人的十分难做。 雪鹤觉得十分奇怪,叶询还是个很明大理的人,今日倒是像吃错药一样不停发癫。 终于是到了叶询的住处,雪鹤挖了挖几乎长茧子的耳朵,将喋喋不休的玉珠一把拦下,“你先在外头等着,我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将军小心。”玉珠一脸凝重,好像雪鹤要上战场一般。 雪鹤无奈的笑笑,尔后一把掀了帘子走了进去。 雪鹤发现她每次见到叶询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本来是整理好自己的面部表情的,但看见桌上那动也没动一下的饭菜,她硬挤出来的表情登时消失,她的脸色有些青,也忘了应该先向叶询打招呼了。 那个铁勺胡,他是忘了这烨城谁才是头头吗?! 桌子上放着一个托盘,盘中放着几碗吃食:一整只炖鸡,一碗精米粥,一叠豆干以及一碟绿油油的青菜。 她身为烨城统领,啃了大半年的咸菜了,竟然不知有新鲜的青菜?! 叶询吃鸡她没有异议,就算想吃狼肉她也能轻松地双手奉上,但青菜就大不一样了,塞上天寒,大半年中那嫩生生的蔬菜是活不成的,塞上的百姓仅仅能种些抗寒的庄稼,一年大部分时间里就着糙粮吃咸菜,哪里可以吃到这么新鲜的青菜?!就算雪鹤现在出手阔绰了,随便就能甩出几片金叶子来,这新鲜的青菜也不是金叶子想买就能买到的,这菜绝对是从江南采摘而来,用冰镇的,快马加鞭送到塞上来的,大概只有将军的品级才能吃到。 想到这里,雪鹤心中不禁哀叹:爹爹,我才是你的亲女儿啊,送菜来给这叶询吃不给她就算了,竟然都不让她知道!她也是受伤的人啊,伤筋动骨还要躺一百天呢,她带伤为这叶询跑上跑下的就算了,竟然连青菜都吃不到一口!天理何在?! 雪鹤的眼中五味陈杂,过了许久,她终于是将视线从青菜上转到了叶询。 叶询还是那副死人模样,不喜不悲,见她进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像一尊菩萨。他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半张脸都没在毛茸茸的领子中,样子很是慵懒。 雪鹤努力调整好表情,做出一个狗腿的笑来,“公子,我听玉珠说公子今日一日未食,这是怎么了?” 叶询缓缓扭过头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用上挑的眉眼看了雪鹤一下,语气淡漠,“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日的菜色不合我胃口了。” 他奶奶的!叶询轻飘飘的话几乎让雪鹤炸开了花,雪鹤暗自拽住拳头遏制住要一拳打过去的冲动。 什么叫菜色不好?!这种菜色还能叫不好?!!这都不好你是想吃龙肝还是豹胆?!还是要学杨玉环那样万里送荔枝?! 此时雪鹤心中是万头野兽呼啸而过,但一想到那日痛入骨髓的杖刑,她还是用岌岌可危的理智压制住了排山倒海的怒火,她依旧是笑道,“这些都不合公子口味?这几日公子不都是吃这样的吃食么?怎的也没听公子说起来?” “前几日倒是合了,但偏偏……”叶询抬起头来,目光对上雪鹤的目光,叶询看到了雪鹤眼中的怒火,不禁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来,“今日我就是不喜欢了。” “公子这样可不好,不吃东西怎么才能养好伤?”不养好伤来你怎么能快点从烨城滚蛋? “我不想吃。”叶询少有固执的说道。 雪鹤伸手摸住眉头,她深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公子不是说了么?前几日这些都是可以入了口的,这些吃食可是程大将军特意从关内送来的,今日怎的又吃不了呢?” “哪有那么多怎的,不想吃就是不想吃。”叶询别扭的撇过头去,不去看雪鹤了。 雪鹤的火终于冒了出来,“那你这是要怎样?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是要饿死自己吗?你突然生的什么气,是有人惹了你啊?!” 听雪鹤这么一说,叶询突然转过头来,他挺直了脊背坐起来,他本是平静至极的眼中竟也隐含了丝丝怒火,“你这大呼小叫的是干什么?我不吃东西干你什么事?” “啊呀呀你这都几岁的人了啊!你生气也要有个理由啊,兆京的贵族都像你这样娇气?动不动就不吃饭那更是好了,为百姓省了许多粮食!” “你……”叶询瞪大了眼睛,但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 其实现时他也在想,他到底在生气些什么?昨日他一晚都没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伸手绕过肩膀,摸着脊背上的伤口,伤口早已愈合,不复当时的疼痛,只怕再过几日他连轮椅都不用坐,就可安然回到关内了。 到时他遂了圣旨到达风雪关,而雪鹤继续在关外做她的烨城守将,那时他们将不再相见,今后亦不会有任何瓜葛。 这本是一件好事情的。 可不知怎的,他就是不高兴。他见雪鹤一想到他要离去就抑制不住高兴的脸,他便窝火!那个死丫头数次得罪了他,就这么轻飘飘的走了,岂不是便宜了她?!他叶询,绝对不是个轻易就原谅了他人的人! 叶询本不是孩子气的人。他内心的理智一直在告诫自己这样做实在是太幼稚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程雪鹤从来不主动探望自己,除了这样做,还有什么办法叫她自动来见自己? 自己叫她来前来,就是为了和她吵架么?他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想到这里,叶询慢慢呼出一口气来,他平复了自己的心情,盯着雪鹤的脸,说道,“程雪鹤,你父亲可是嘱咐了你要好好照顾我?” 雪鹤下巴一扬,“是又怎样?” “你可知得罪了我,你父亲要做多少努力来补救?” 这次,雪鹤没有说话,倒是狠狠瞪了一眼叶询。 叶询目含轻蔑,“不说你让我受了重伤这件事情,就算把你之前种种劣行加在一起,也够你死上几会了。” 叶询一再的咄咄逼人让雪鹤涨红了脸颊,她提高声调道,“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你的身份,再说了,你身为皇子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么?!现在我就能一刀剁了你,让你这辈子再也嚣张不了!” 叶询笑了,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不敢。” “放你的狗屁!叶询,你当我是没杀过人么?!死在我手里的匈奴不计其数,我现在只要捏捏手指头你就能马上断气!” “所以你想做程氏一脉的罪人么?” 叶询的话四两拨千斤,他这么一说,雪鹤顿时冷静了下来,她粗粗的喘着气,闭上眼睛不去看叶询,看得出她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说吧。”女孩用冰冷的语气问道。 叶询想了想,道,“我现在对这里的一切都不满意。” “那你倒是说哪里不满意啊?!” 这段日子里来雪鹤已经将烨城的资源利用到了极致,她虽然对叶询不满,但对叶询的衣食倒是十分上心,猛然想去还真挑不出什么刺来,叶询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到那盘冷掉的饭菜上,他说道,“我不喜欢那菜色,”之后他又顿了顿,说出了一句让雪鹤吃惊到几乎要掀掉屋顶的话来——他说,“我要吃蘑菇。” 第十四章 那依·照生(上) 雪鹤差点要把自己的眼珠子给瞪出来,“什么?你说你要吃什么?!” 叶询平淡道,“蘑菇。” 这当真是个刁钻至极的要求,风雪关常年寒冷,不要说生长蘑菇了,就算是菜叶子也很难生长,这九皇子天天能吃上新鲜的蔬菜就不错了,竟然还得寸进尺了。他这哪里是要求,分明就是想看雪鹤的笑话! 然而,雪鹤这次却反常的平静下来,她思考了一会儿,对叶询说道,“你当真想吃蘑菇?” 叶询点头。 “好,”雪鹤答应,“我去为你弄蘑菇来。”说着她跳下榻,从墙上取下那架多日不用的劲弩,再次确定,“公子这会子可是真心想吃蘑菇?可不要诳我?” “自然是。” “公子,这蘑菇可不好弄到,若这次我弄到,你可不要再任性了,好好养伤,尽快回到风雪关去,今后也不许再为难我程氏一脉了。” 叶询笑了,“你拿几朵蘑菇来换这个条件,似乎是占了很大的便宜,不过……”他话锋一转,幽幽道,“我倒是可以答应你,我不会将你的事情传回帝都去。” 雪鹤点点头,“那一言为定。”说着她将劲弩系在腰后,大踏步的向门口走去,正要掀开门帘的时候又顿住了,她说,“公子,这蘑菇十分难弄得,你暂且等我几日。”说着一掀门帘,人已消失不见了。 这时,叶询才有了隐隐的后悔之心。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已静止不动的门帘,许久许久,终于狠狠握紧了拳头——他是有心为难程雪鹤,可是这样又是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报复她么?倘若说是报复,那晚她所受的军棍不就已是报复了么?自己当真是头脑发热了,竟然还答应了她的要求,若她真弄来了蘑菇,他岂不是要乖乖回到风雪关去? 一念至此,叶询更是满心不甘。 而在另一边,雪鹤火急火燎地出了门,正在门口守着的玉珠赶忙迎了上去,雪鹤吩咐道,“公子的事情我搞定了,他再不会胡闹了,你今后再更加小心服侍就是,他在烨城也待不了几天了。” 玉珠眼尖,一眼就看见雪鹤腰上的劲弩,她追上去问道,“那将军这会子带着弩要去哪里?” 雪鹤一边快速地往前走,一边回答道,“我这几日有急事,需要单独出城去,你顺道给我带个口信到照生哥哥那里去,说我今晚没空和他喝酒了,这次算是欠他的,来日再补上。” 玉珠吃了一惊,“将军这是马上要走么?” 雪鹤点头。 “可这下天都快黑了呀!夜里又寒冷,将军这是要赶去哪里办事?这么急切?” 雪鹤停下来,她拍了拍玉珠的肩膀,“你别多问我了,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好的,你帮我带了口信就是,照生哥哥自然会在城里为我摆平一切事情,你就在烨城好好的,不需为我当心。” “可是,可是……”玉珠还想说什么来着,却见雪鹤朝她一笑,转身走远了,雪鹤是习武之人,步子自然比玉珠快好多,她有心躲开玉珠,玉珠也是追不上的,只得帮她去照生那里传信。 雪鹤回到了自己的临时住处,她换上了厚衣裳,再披上驼毛大氅,系紧了宝石革带,最后穿上鹿皮靴子。她将匕首插进靴子里,带上劲弩和箭袋,还有环首刀攀墙爪一类的器物,最后又扒拉出一个结实的褡裢袋来,朝里头丢了火镰和一些干粮,想了想,她又抓起一大瓶烈酒丢进了褡裢袋中。 尔后她扛着褡裢,带着一身武器来到马厩中,马厩中的踏霜见雪鹤这模样,就知她是要出远门了,不禁有些兴奋地踏起小步子来。 雪鹤见了踏霜,突然一股委屈之情涌上心头,她摸了摸踏霜的鼻子,说道,“我的好踏霜,你本来是在关里享福的,没想到如今倒一直跟着我吃苦。吃的不好就算了,还常常要跑这跑那的,如今你又要和我走一趟了。” 马儿哪里受得了她这般叨叨絮絮,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 “就知道你没良心!白和你煽情了,好了好了,我们这就走吧。”雪鹤朝它翻了一个白眼,她将踏霜牵出来,然后戴起毛茸茸的风帽。她一个跃步,骑上马匹,接着一抖缰绳,“驾!” 踏霜撒开蹄子,快如闪电般的跑了起来,朝烨城城门而去。 踏霜身形高大,跑起来十分扎眼,途中雪鹤碰上了长英,长英刚吃过了饭,他一边剔着牙缝里的肉,一边懒洋洋地打招呼,“哟,头儿这是去哪儿啊?” 没想到雪鹤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出了城门,让长英十分受伤。 雪鹤擅自出城的事情霎时间就在烨城里传了开来,众人都不知道雪鹤这是去了哪里,只听玉珠模糊说道她要出去几天。 鹤骑的十个小队长顿时炸开了锅,平安只道又是叶询搞的鬼,操起刀来就要找叶询拼命去,众人赶紧将他押住了。 小队长们年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照生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她说要出去几日,那我们便等她几日吧。”十个小队长中就照生最年长,虽然常年不出烨城,但只因雪鹤平素也常听他的话,因而其余九个人此时也不便多说什么,虽然担心,但都各自散去了。 平安一直嚷嚷着要出城找雪鹤去,允之承修便一直看着他,怕他再祸上加错。那日照生拉上长英走上了城头,问长英雪鹤去向何方。 长英指着北方说道,“头儿是去那里。” 照生点头,“哦,那她便不是去戎城了。” “就算去戎城头儿怎么会不带上我们哥儿几个呢?她也真是的,那条小命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会知会一声,还往匈奴的地盘里跑!要去好歹带上几个人有个照应啊。”长英对雪鹤的不告而别有些生气。 照生没有理会长英的自言自语,他自顾转身,就要走下城头去。 “诶,你人怎么就走了?”长英感觉今天很多人都无视了他。 照生答,“不走还能干什么?这关外尽是荒原,又找不到程三的人。那丫头向来像匹野马,谁都绑不住她,或许,她是到北方打猎去了。” “打猎?!”长英显然对照生的猜测抱有一定的怀疑,他摸着下巴看向北方,“……若真是打猎便就好了。” 自此,雪鹤一共失踪了七天。 七天后,雪鹤一人一马又出现在了烨城城门外。 那日天色不是很好,守城门的小兵只见遥遥处有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朝这边走来,这会子已是黄昏,放牧的人家早已回城了,小兵们也正数着天光算着关城门的时间,因此那人影绝对不是平常的牧民,他们不禁打起精神来,怕是来了歹人,直到那人走近了,小兵才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扎着宝石革带,一身驼毛大氅,骑在一匹乌云盖雪的大马上,马背上还驮着些其他东西,鼓鼓囊囊的。 “头儿!那不是头儿吗?!”一个眼尖的小兵认出了那是失踪几天的雪鹤,顿时满脸激动,其余几人也纷纷认出了雪鹤,不待雪鹤走近了,一个小兵就撒腿向城内跑去,给这几天都是愁云惨淡的几个小队长报信去。 雪鹤这几日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她将风帽压得很低,轻轻攥住缰绳,任由踏霜自己认路。她的小身板在马背上一癫一癫的,看上去颇为逍遥。而踏霜就没有那么舒服了,它的身上驮着的东西可不止雪鹤一个,竟还有整整一只小黄羊和几只雪兔子。 而听到小兵报信后,急的连大氅都没有穿起来的允之等人赶到城门,正好见雪鹤慢悠悠地走进城门里来,几个少年见了雪鹤那空空的箭袋和丰盛的猎物,都面色一僵。 敢情她真是去打猎了啊?! 雪鹤没想到大家都等在城门口迎接自己,不禁心花怒放,她跳下马来,朝众人哈哈一笑,“这么巧啊,大家都在这里散步呢!”然后她十分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猎物,“你们看看,我打到了什么?小黄羊!荒原上跑得比闪电还快的小畜生也被我逮到了!叫铁勺胡把小黄羊清理清理,我们今天晚上吃烤羊肉。” 雪鹤兴致如此高涨,此时却无人附和她,大家皆是一脸铁青望着她,看样子是要兴师问罪了。 雪鹤是怎样的人物,脸皮比那城墙还要厚,她丝毫不把众人的脸色放在眼里,解下了小黄羊,塞进长英怀里去,然后牵着马要回马厩,同时自语道,“终于是回来了,我得好好洗个澡,七天都没洗,全身都是臭的!” 允之见雪鹤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还作势要走,赶紧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袖子,“程雪鹤!” 雪鹤错愕地回头,见允之清秀却扭曲了的脸,“做什么?”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解释什么?”某人还瞪着大眼睛装无辜。 “你这几日是去了哪里?叫我们一帮弟兄好一阵担心,你就打算这么走了,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你没看到么?我去打猎了啊?” “你好好的就跑出去打什么猎,饿的没肉吃了么?”允之十分不满意雪鹤的答案,“还有,你是去哪里打猎了?这个季节哪有猎物给你打去?” “我去那依河了一趟,你也知道的,那里林子极大,猎物多的是!” 雪鹤一说,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允之涨青了一张脸,他的嘴唇动了动,望着雪鹤星子般明亮的双眸却终究没有下狠心数落她。 “蠢货,你去那里做什么?嫌自己命多要给匈奴送去吗?”这时,另一个声音代允之骂了出来。 雪鹤循声望去,见照生正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腿脚不好,所以落在了后面,他的脸比往日都要黑上几分,待走得近了,他伸出手指来,狠狠戳了戳雪鹤的脑门,“要去也就罢了,竟然连说都不说一声!” 雪鹤捂住脑门,做作的“哎哟”一声,她狡辩道,“说了你还会让我去吗?反正我已经回来了,而且是好不容易回来的,你们还数落我?你们不知道那边夜里多冷,我为了给你们带这只小黄羊我那么冷的天气里都没舍得吃!” 听雪鹤这么一说,长英赶紧凑上来拍马屁,他做痛心疾首状,“哎哟头儿还真可怜呐,我看看我看看……几日不见头儿都瘦了!腮帮子都陷下去了!” “就是就是!”雪鹤立刻和长英站在了一边。 照生狠狠瞪了长英一眼。 允之见场面紧张,赶紧出来圆和,他对雪鹤说道,“好了好了,你也少说一句,你不说几天都没洗澡吗?先洗个澡,再叫厨房做些东西来吃,养好了精神再与我们说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去那个地方。” 雪鹤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向照生,见他不说话,想是默认了,于是她一把搂过长英来,笑哈哈道,“好好好,我这就去洗个澡,你们赶紧把小黄羊处理了,我今晚要吃羊肉!长英,给我烧洗澡水去!”说着两人就走远了。 允之摇摇头,“这丫头,怕是又和长英密谋什么了……” 照生听了,低声怒道,“我当初还真不应该让程三带长英回来,这两人简直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好了好了,照生哥,”允之笑道,“你也别生什么气了,总之她平安回来就是好的……” 第十四章 那依·照生(下) 雪鹤洗了澡,又随便吃了些东西,她心情十分之好,哼着变调的小曲子一路脚步轻快的来到叶询住处。 她笑眯眯的向躺在榻上的叶询打了个招呼,“公子安好,恭喜发财啊!”然后将一个用麻布做的小包袱甩在桌子上,她也不顾叶询那疑惑的目光,将小包袱打开了,从里面取出几朵蘑菇来。 那蘑菇生得甚是好看,雪白雪白的,胖胖的伞盖,短短的柄子。雪鹤拿过一朵蘑菇,在叶询眼前晃着,“公子,这蘑菇我取到了,你是炒着吃,煮着吃,炖着吃还是用来煲汤啊?” 可想而知,此时叶询的脸色是不好看的,他真后悔没说吃龙肝豹胆来着,几朵蘑菇就被雪鹤这样轻易取到了。 叶询问,“哪弄的?”他没见过这种白得晶莹剔透的蘑菇,好似冰雪雕的一般,他在兆京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因此他确定这蘑菇不是兆京或是南方运来的。 “哪来的公子就别管了,反正这是能吃的,而且啊……大补!吃下几口后,公子就能下床活蹦乱跳了!”雪鹤将“活蹦乱跳”四个字说得极重,潜台词便是:吃了蘑菇,你就赶紧给老子滚蛋吧! 叶询自来到风雪关后,第一次感到了暴躁。他再没有看那蘑菇几眼,而是缓缓说道,“是啊,我这一身的伤想是快要好了……” 一旁的雪鹤拼命点着头。 “过不了几日吧,我便可返回关内了……” 雪鹤还是在点头。 “这几日,还劳烦程三小姐照顾于我呢。”语气中竟带着丝丝笑意……或者说是,怒极而笑? 这一次,雪鹤没有点头,她的直觉是,眼前这小子又想给自己来一招阴的了。叶询是什么人物?他向来是有仇必报的,没必要为了几朵小小的蘑菇还特意来感谢自己啊? 阴谋,他又有阴谋! “可是……”果然,叶询的语气转变了,“那几朵蘑菇,怎的够我吃呢?”说罢,他竟还朝雪鹤歉意的一笑,“实在是抱歉啊,我这些日子里来受伤,吃的可就多了些。” 雪鹤不语,她僵直地站在叶询面前。这一次,她虽然生气,但好似习惯了叶询故意刁难一般,她正色,“公子,你可是答应过小人的,不再为难与小人了。” 叶询淡淡反问,“我有为难与你么?只是你这蘑菇确实少了点。” “公子,你可知这是什么蘑菇?这是雪下生的雪菇,雪若下得厚了,它不会生,下得薄了它也不会生,一个牧民能在一冬中采到几朵已是万幸,你……” “你是心生不愿了么?”叶询打断她的话。 雪鹤颓然,“小人不敢。” 叶询冷笑,“那便是最好了,那蘑菇我还要再多几朵来,不管是几朵,你总是要给我弄来,”说着他深吸一口气道,“说我故意为难你也好,总之你若是弄来了,我不仅不会再为难与你,还会立刻离开烨城去往关内,你的一切我都不会再说出半个字来,到时咫尺天涯,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听叶询这么一说,雪鹤眼睛一亮,“公子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你若不信,我们击掌如何?”说着他伸出了手掌来。 “好,我信公子的话!”雪鹤思考片刻,也伸出手掌来,轻轻击向叶询的手掌。 两只手掌相击三下后,雪鹤将那些蘑菇又收回了袋子中,她解释道,“公子,这蘑菇实在是不好储藏,小人得把它们藏于雪中才好,你再等我几日,我会找更多的来。”她完了,她又如同旋风一般出了房子。 叶询眼望着那还兀自摇动着的门帘,突然自嘲地一笑——他自遇见了这程雪鹤后,所做的莫名之事就越来越多了吧? 从雪鹤的口气中,弄到那几朵蘑菇是花费了她大量的精力的,否则以她的性格,完全不会如此郑重的述说那蘑菇的来历。其实事情到此为止便也算了,但他偏偏就是不甘心,或许是因为雪鹤那张太过灿烂的笑脸吧? 他向来,看不惯别人的好。 就此,一夜无话。 雪鹤同上次一般,去找蘑菇后就音讯全无,叶询也不大关心她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弄到的,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那么区区几朵蘑菇,想来要她再弄多些来更是困难,上次一去七天,这次多少天还未可知。 次日一早,叶询便起来了,洗漱过后也没什么食欲,便看起书来。他发现这烨城之中,他最为熟悉的人就是雪鹤了,玉珠虽是伺候他的,但玉珠也只是卖了雪鹤的面子,心不在他身上,亦不敢带他出去转溜,生怕弄出什么事情来。 有时候,待在这塞上,叶询总感觉是被天下人都抛弃了一般,帝都时那众星捧月的傲气淡然无存。如今的他,倒更像是一个普通人,虽说阿谀的人少了,但待在这里,好歹是远离了权势,让他十七年来都没有放下的心安平了不少。 这样胡乱想着,不知多久过后,门帘猛地被人掀了开来。 叶询初想来人应是雪鹤,但转念雪鹤现在应该在找蘑菇呢,哪有心思再来探望自己,玉珠也应该不是,她毕竟不会武功,手劲不大,不能将一袭厚厚的帘子掀得铿锵有声。 叶询抬眼望去,见是一个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十*岁的模样,脸上尽是老成,他穿着贴身的玄色军服,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披大氅,雪落了他一肩,想是很冷的,但他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睛锐利的像是鹰隼,整个人给人一种阴森森的压迫感。 叶询冷冷的盯着他,不说话,也不打算有任何表态。他已然习惯了在他的住处,有各式各样的人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的闯进来。 那黑衣少年慢慢向叶询走来,竟是一瘸一拐的。他没有像雪鹤那般,来了就一屁股朝榻上坐去,而是坐在远离叶询的椅子上,然后仔细看着叶询。 “原来北朔的九殿下就是这般模样,哼——”那少年发出冷哼,“也不过如此。” 叶询抬眼瞟了他一眼,低声道,“滚出去。” 黑衣少年竟笑了,他点点自己的脑袋,好似想起什么一样,“啊,小人都忘了,殿下还不认识小人呢……小人是鹤骑四队队长,程照生。”说着还恭敬的了行了一礼。 “耳朵聋了么?滚。”叶询十分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时时刻刻都带着讥讽一般,虽然他自己说话也常常是那样。 照生不为所动,他继续说道,“那日殿下判罚程三时,小人也在场,只是当时太过混乱,小人的腿脚不好,是以站在了最外头,没能真正见上殿下一面。程三这几年素来行事任性,但不曾吃过谁人的大亏,倒是遇上殿下以后,真像是老鼠遇见了猫,被欺负的频繁,我还道殿下本事真是大呢,定是有了三头六臂了才能使唤的动程三,没想今日一见,殿下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叶询心中不悦,蔑笑,“既然是程雪鹤的部下,那今日你是想同那日的痴儿一般,为程雪鹤求情?” 照生一摆手道,“别拿我与平安那个蠢货比肩,他差点害死程三,我可不会那样做。我今日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殿下不再胡闹。殿下若是听我的,好好养伤,再安然回到关内,那便是最好了,皆大欢喜……若是不听,也简单的很,我程照生,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你想杀我?” “小人怎么敢动那个心思?那不是把程三往火坑上推么?不过小人倒是有一个办法——小人只需灌殿下一剂药下去,废了殿下的神智,这样既能保住殿下这万金之躯,还能让殿下乖点,两全其美。” 叶询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想害我,你得再修个几年。” “我知殿下是有几分本事的,能在兆京安然的活着,并且活的如殿下这般滋润的皇子也算是少数了……” 叶询不耐地打断了照生的话,“你到底要说什么?若要为那程雪鹤求情,还是直接说的好。” 照生阴森森地笑了,“殿下的手段小人如今是了解一二了,但殿下要为难程三,也要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殿下差程三去取那雪菇,程三七天来采到那么多已是不易。殿下可知,程三乃是程大将军的小女儿,却一连七天在匈奴的地盘上东躲西藏,就为了采几朵蘑菇,这事当真十分可笑,殿下却三番五次的要程三这般做。程三若是安全回来便也罢了,若死在了匈奴手中,程大将军心生怨恨,殿下可担待的起风雪关的安危?要小人说来,殿下这般喜欢胡闹,不如在事情没有闹大之前,让殿下彻底,安静下来。” 叶询只听见了照生说雪鹤为了采几朵蘑菇而涉险进入匈奴的地界,他抬起眼眸来,问,“你说程雪鹤去了匈奴的地盘?” 照生冷笑,“殿下还不知道么?那雪菇生于雪下,十分珍贵,牧民就是花了精力去找一年也找不到几朵,唯独那依河旁的密林里生的多些。殿下要吃蘑菇,风雪关今时只生这种蘑菇,程三哪有不去之理?” 叶询喃喃道,“那依……那不是匈奴最重视的林子么?”风雪关外荒原成片,一望无际,是以林子稀少。那依河是匈奴南部的一条河流,河流在地下时途径温泉,因此流出的水极为温暖,又流经山坳,那里常年北风刮不进,气候湿暖,生成了一大片林子,林子中生有药材,住有走兽,匈奴十分重视,他们认为有神明住在林子中,才能保护那依河一方郁郁葱葱。雪鹤从匈奴手中抢来的草场其实就算那依的边缘地带,雪鹤本是想将那依河沿途全部霸占来,可匈奴看得紧了,实在无法下手——而今,程雪鹤竟闯入那片林子里,只为了采那些该死的蘑菇?! “何止是重视?那蛮子的大王子乌达尔丢了那依河边缘的草场子,之后便派兵守住了那依河……那林子里,广阔无边不说,还很有可能遇上匈奴。” 叶询没有说话,却眯起双眼,脸上竟有懊恼的神色。他一直认为雪鹤弄来的蘑菇应该是向牧民征收来的,不料她竟是只身采来的,她身为烨城守将,手中好歹是有一城几万人的性命,竟敢这般胡闹。 叶询问,“程雪鹤带了多少人马?” “这种事情还能多带人么?自然是程三一人去的。” 照生话音一落,那本是躺在榻上,安静的贵族少年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他直直盯着照生问,“她什么时候去的?” “不久前,一人一骑,挡都挡不住。”说到这里照生自嘲一笑,他腿脚不好,晚来了一步,待他到了城门时雪鹤已经骑马奔出老远了,他望着天际尽头那越来越小的背影,怒火中烧,终是忍不住闯进叶询住处冷嘲热讽一番。 叶询皱起眉头来,终于,经过片刻思考后他一把掀了被子,扯过了大氅匆匆披上。 他的头发没来及梳起来,一袭长发披在后背犹如锦缎。他看了一眼照生腰间的环首刀,没有多一句言语,夺了刀便风风火火的出门而去! 期间照生没有阻止,待叶询已经走出了屋子后,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他提起那被炭火温得滚烫的马奶酒,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细细喝了起来。 许久许久后,他回想起叶询那果断又迅速的动作:起床,穿衣,夺刀,到最后的飞身而去…… “原来他的伤早就好了呢,想来也是,他来烨城也有一个月了吧……”照生自言自语道,“程三啊程三,苦总不能你一人受去了,那小子也得陪你分担分担才好……”他心思平静如水,国仇家恨,氏族权谋全全不放在眼中,一个皇子的安危在他眼中更算不得什么,管那叶询是生是死,他只念雪鹤不要受到半分委屈。 第十五章 地狱·肉宴(上) 好在之前雪鹤带着叶询逛了烨城,因此一出了门他就直奔马厩而去,随手挑了匹好马便匆匆往城门跑去。 城中的鹤骑都知他的身份,也不好阻拦他,叶询一路畅通无阻的到达了城门。 驻守城门的小兵一见兆京来的宝贝疙瘩要出城这还了得?赶紧拦了下来,叶询也不恼,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小兵,冷冷问道,“那依河怎么走?” 小兵一听奇怪了,“今儿个是怎么了?都往那里跑去,那里会生金疙瘩还是怎么?” “啰嗦什么?我问你那依河怎么走?”叶询不悦,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那小兵十分委屈,又不敢得罪叶询,“……哎呀公子,那是去不得的,那里可是匈奴的地盘!公子你莫要为难小人呐!”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小兵支吾着,半天没蹦出一个字来,若要说雪鹤只身前往那依河,他们做下属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雪鹤身手够好,脑子机灵,可如今要去的是叶询,可是连雪鹤都是端在手中生怕他化了的人物啊,怎么能随便让他出城门去?万一有个好歹来可是怎么办? 叶询见小兵是不肯说出那依河的方向,心念一转,便淡淡道,“既然你不肯说,我也就不为难与你了。你且松开手,我回去便是。” 那小兵见叶询这么通情达理,也很是高兴,他脸上带笑,他松开了一直攥着马匹的手,“那是最好了,公子真是好人,这等好说——唉!公子,公子!你这是去哪儿啊?!”他那“话”字未说完,便见叶询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一下马屁股,待他回过神来时叶询已经策马跑出好远了! 小兵拔腿就追了上去,可两条腿哪里跑得过马匹的四条腿?不一会儿叶询就看不到影子了。 此时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雪鹤没走多时,因此雪上还清晰的留有马蹄印,叶询顺着脚印一路跟上去,只是雪鹤骑的是踏霜,也不知能不能追的上。 途中叶询一直在告诫自己:他只是不想承她的情罢了,要是程雪鹤死在匈奴的地盘上,间接导致程肃戍关不力,那才是大大不合算。 他不想为了几朵蘑菇而惹上一身的麻烦。其实,照往常的叶询来看,这种事情是上不了他的心,就算雪鹤死在那依,他也是有办法摆平程肃的。 他终究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不顾重伤初愈,就冒着严寒出来寻她——这不是叶询能做出的事情。他本该是极度自私的一个人,他所做之事永远都是为了利益。 骑在马上的叶询渐渐冷静下来,他寻思自己不懂关外地势,独自出来实在是不明智,但他已奔出很远,干脆就一条路走到底,将雪鹤找到提她一起回烨城就是。 然而走了不多时,叶询便来到了雪鹤口中那从匈奴夺来的草场上。虽说是草场,但在叶询看来依旧是一片茫茫雪原,根本不见半棵绿草,牧民倒是极多的,每走一段路便能见到由牧民赶着的大群大群的羊和马匹,那些羊对雪原显然是熟悉透了,在雪地上仔细嗅着,找准地方后用蹄子刨开雪来,悠闲地吃着雪下的苔藓和牧草。牧民们则懒洋洋的跟着羊群慢慢移动,晒着太阳,十分享受。 可叶询犯难了,他最先是跟着脚印来的,如今脚印早被羊群踩坏了,地上一片狼藉,哪里知道雪鹤朝哪个方向跑去了? 少年勒住马,抬头远目,在这片草场的尽头,依稀可以看到一片广大的山坳,那山坳中透着点点翠色——在荒原中见任何都是都是显小的,那片林子必定是十分大了,也不知程雪鹤往哪个入口进去了,叶询一盘算,策马朝最低洼处奔去——既然那丫头是去采蘑菇了,想必是往最低洼的地方去了。 那依密林虽说是关外最大的一片林子,但身处极北苦寒之地,其中景象自然不如江南那般翠绿欲滴。林子里皆是高大的针叶树,密密麻麻的覆盖了整个山坳,地上铺着一层薄雪,不时可以听到林中野兽的叫声,四周景色近乎相同,枝叶遮住了太阳,行走在林中,不知时辰,不辨方向。那依河便从这密林中穿过,带着温暖的河水,滋润着一方生灵。 在那依密林的深处,树木参天,那依河的水流经此地渐渐缓了下来,河水极其清澈,有一尾尾白鱼从石头边灵巧游过。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得严严实实,慢吞吞地沿着河边一路走来。一匹乌云盖雪的骏马驮着包袱,正低着脑袋慢慢跟在她身后。 为了知晓方向,雪鹤一般都是沿着河走的,河滩上没有那么多树木,能辨别方向,又有很多动物来河边饮水,所以只需费很小的功夫就能打到野味。 雪鹤拿着一个木棍,在一些温暖的石头后翻动着白雪,期望着能找出一两朵蘑菇来。那依密林她先前是来过的,不过也不敢走得太深入,只得沿着河道找蘑菇。 只是她走了一天都一无所获,天暗的极快,一晃眼就见太阳落到地平线下了。雪鹤搓了搓被冻得青紫的手,在河滩上找了一块巨大的白石坐下,然后抽出腰间的酒来,喝了一口后还拿着酒袋朝面无表情的踏霜晃了晃,“喂,你要不要来点?” 踏霜抬头白了她一眼,以示不屑,然后继续低下头去用蹄子刨雪玩。 “小心变成马冻!”雪鹤喝了一大口烈酒后,又从兜里掏出肉干和饼子嚼了起来,吃饱了,身子也暖和了一点后,雪鹤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凉凉的河水,接着便又带着踏霜沿着更低洼的地方走去。 还没走几步,雪鹤就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她又用力嗅了嗅,然后扭头问踏霜,“哪烧着了?” 踏霜还是对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雪鹤环顾四周,觉得那焦糊味十分诡异,她勒住踏霜,然后找了棵大树爬了上去。 坐在树冠顶端,雪鹤这才看见遥遥处竟升起了几条乌烟来,那焦糊味正是那里飘出来的,雪鹤奇怪,这那依密林平素鲜有人迹,如今看这乌烟浓密,只怕此刻来的人还不少。 八成是蛮子!雪鹤心里想道,只不过蛮子向来把这片林子当作神灵一样侍奉,这次这么多人齐齐进入林子,是为什么呢? 雪鹤疑惑着滑下树,她拍了拍踏霜的鼻子,“喂,老伙计,随我走一趟吧?”说着她牵过缰绳,同马一起朝那生火处走去。 这一走,天便彻底黑了下来,而那火光也越来越明显,空气中的焦糊还是挥之不去,接下来人声渐盛,有貌似醉酒的汉子在大声的唱歌,再走几步,待那声音清晰了后,不出雪鹤所料,他们说的是匈奴话。她随即找了个暗处躲好,然后朝喧嚣处偷偷看去。 不远处的前方,竟是一片少见的小空地,一个营地建在那里。营地不大,只有七八个帐篷,帐篷间进进出出的有好多匈奴,他们竟都是穿着军装的。有些匈奴正围着篝火,发了癫似得又唱又跳,酒水撒了一地,那烤的焦黑的碎肉也掉了一地。 他们一旁的烤架上,正烤着大块大块的肉,肉嗞嗞的冒着黄油,焦糊味正是那里传来的。 雪鹤借着隐约可见的火光,细数着匈奴的人头数。 匈奴向来把那依密林看得很紧,以为这里头不会有汉人,是以放哨的小兵也很是马虎,两眼醉醺醺的,想是很了很多酒,就算雪鹤再靠近一点,他们也不会发现的。 这些人马,绝对不是来巡山的普通匈奴兵,因为雪鹤看见了,在一个背风地放着一张垫着白虎皮的椅子,那椅子一直没有人坐——巡山的匈奴可没有那么高的地位能坐白虎皮的位置,并且他们人人都带着弓箭武器,其目的大概和雪鹤一样,是来打猎的。 这就更奇怪了,这种天气野兽都冬眠去了,他们打什么去呢? 雪鹤摸着下巴,正思考着待这些酒鬼都睡着了后,她该一把火怎样烧了这营地以便让他们通通下地狱,然而她计划还没想到一半,便突然感觉脑后生风,一只手粹不及防的从她脑后伸出来,迅速捂住了她的嘴巴! 雪鹤心里一惊,埋怨自己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忘了该谨防身后,她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得抓住那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捏住关节处,反向一扭,想将那人摔在地上,但那人似乎早就知道雪鹤要这么做,更是快速的用另一只手捏住雪鹤的手,将她的双手牢牢钳制在背后。 雪鹤在心中骂道,“他奶奶的,还敢跟老子比擒拿功夫?!”接着抬起脚朝后狠狠一跺,踩在了对方的脚上。 背后的人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借此那人失神的机会雪鹤提起手肘,朝那人的小腹击去——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人说话了,“你在干什么?!是我!” 那声音无比熟悉,虽然故意压低了,还带着丝丝愤怒,但雪鹤绝对不会听错的——那是叶询的声音。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手比脑快,那飞快的一击已然打在叶询的小腹上,叶询眉头一皱,闷哼一声,然后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你怎么在这儿啊?!”雪鹤回头,见果真是叶询,也不顾道歉什么了,瞪着眼睛就开始兴师问罪,她压低声音,恶狠狠道,“有毛病啊你?!这里也是你来的地方?!还不快给老子滚回烨城去!” 叶询听了抬起头来,他身上还带着伤,如今又被雪鹤这狠狠一击,脸已经变得惨白,他冷冷道,“你想在这里吵起来吗?” 雪鹤的眼珠子转了几转,最终她妥协,“等回去再给你算账!”放下一句狠话,雪鹤又扭过头去看向营地。 第十五章 地狱·肉宴(下) 这时叶询也凑了上来,两人都压身在暗处,他那未梳起长发打来雪鹤的脸上,雪鹤看了他一眼,只见裹着毛皮大氅,长发披肩,加之他脸色苍白,映衬着熹微的火光,竟煞是好看,妖冶的像是山野精怪。 当时叶询进了那依密林,正寻思如何才能找的雪鹤时,便也见到了那浓烟,他料想这般乍眼的浓烟若不是雪鹤生的,她也会被这浓烟吸引过来,便顺着烟找过来了,竟还真让他找到了雪鹤,不过喜悦就这么一瞬间,他差点死在雪鹤手上。 雪鹤心念着要让这几十匈奴全被烧死在营帐里,却又不能确定他们的头儿是谁?倘若随随便便就将他们宰了,万一宰到个大头,她还不知道,岂不是亏大了?因此她一直耐心等着那匈奴蛮子的头领出现,可是一个晚上下来尽是那些蛮子兵在群魔乱舞,主将的帐子里迟迟没有人走出来。 突然间,叶询拍了拍雪鹤的肩膀,“你听,是不是有女人的声音?” 先前雪鹤光注意那主帐去了,再有那匈奴蛮子唱歌实在是太难听了,让她将所有声音都屏蔽了,如今仔细听来,确有细细的女子声音从那主帐中传出来。 那是……女子的惨叫声。 “是汉人。”雪鹤依稀听见那喊叫似乎是汉语喊得“救命”,只是匈奴的欢笑声太大,听来十分不真切。 就在这时,主帐的帘子被人猛地掀了开来,一个高大健壮的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简单的披着一件袍子,袍子没有扣上,露出了结实的胸膛,他头发有些乱,竟是赤着脚的。 不知是不是火光的缘故,雪鹤看见他脸色潮红,本是如刀锐利的眼睛变得有些散漫,嘴角还微微扬起,似乎在愉悦的笑。 雪鹤的心骤然一紧,她的手狠狠攥住了腰间的劲弩。 当真是冤家路窄,在这旷阔无边的密林里都能让她遇见。 ——乌达尔,你这该下地狱的人! 乌达尔赤脚踩在了雪里,他慢慢走到那白虎皮椅子上,坐下,然后接过属下递来的烈酒,轻轻抿了一口。 其余男人见乌达尔这等模样,都不约而同的朝这那主帐咽了口口水,眼睛里蹦出急不可耐的光来。 乌达尔哪里不知道属下的心思,他懒洋洋的挥了挥手,“你们这些豺狼,个个都贪心的很!罢了罢了,这次也就打到这么几只两脚羊来,都赏给你们了!你们谁有本事谁就拿去用!” 他话音刚落,那几十号匈奴就饿虎扑食般的闯进主帐中去!酒囊丢了满地,霎时间,男人的狞笑和女人的惨叫声在主帐中迸发出来! 雪鹤下意识起身要冲过去,哪知叶询死死地压住了她。她挣脱不得,双眼血红,“放开我!我要去杀了那帮畜生!” “蠢货,你一人冲上去有什么用?!乌达尔也在那里,一旦被他们发现,你不要说杀人了,自己先给射成刺猬!”少年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我们汉人的姑娘……在被那帮畜生糟蹋!若不去救,她们会死的!” “可是你也会死!”叶询抢话道,“你不去救,她们会死,你去救了,你和她们一起死,你说哪个更合算?!” 雪鹤暴怒,“我不管,你放开我!否则我也杀了你!” 叶询从未看过雪鹤如此失控的模样,当初她可是能眼见一百护卫队惨死于匈奴手中而不动声色。叶询不知雪鹤经历过什么,但他知道如此情景他们二人是绝不能冲出去,少年只得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将她压在自己身下,强行不让她有任何动静,“你想去送死,做梦!” 雪鹤气极,她张开嘴巴,咬住了叶询的手。 叶询只是闷哼了一声,鲜血溢出来,手掌却没有松开。 营地里,男人的欢笑一声高过了一声,而林子的幽暗处,女孩听着这一切,全身都在发抖。 叶询叹了口气,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雪鹤的脊背,似乎在安慰她。 时间过得异常漫长,女子的惨叫声让两人宛若置身地狱,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惨叫声越来越小,直到消失……接着,有尽兴过的匈奴兵从帐中出来,他们手里还提着一具具软弱无骨的尸体。 那些尸体,皆是年纪轻轻的姑娘,她们未着片缕,雪白的肌肤上满是淤痕和血渍。有些尸体的四肢软得诡异,想是被敲断了手脚,有的则根本看不清面容,她们全身都被刀划花了,整个人像个血袋子,也不知死前受到了多少非人的虐待。 乌达尔瞟了一眼地上残损的尸体,感叹道,“哟,竟然这么快就死了?”说完还扯起嘴角来,笑了笑。 有风从营地间幽幽吹过,带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迎面扑在叶询和雪鹤的脸上。 被拖出来的尸体越来越多,七八具尸体在空地上叠起一座小山。就在这时,忽听匈奴骂了一句糙话,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从帐子面窜了出来,她的头发沾满了血渍,呜咽着,朝雪鹤的方向跑来! “他妈的!抓住她!”赤身的匈奴兵跟了出来,厉声喝道。 雪鹤看见那是一个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跑得不快,因为她的脚是瘸的,她眼中满是惊恐,背后是马上要追来的恶魔,她却发出不了半点叫声。 她似乎是看见了叶询二人,拼命朝这边跑来,双眼尽是祈求的神色。她不能喊救命——她的下巴没有了。 那个下颌已经消失,变为一片血肉,她试图发出声音来,但只是发出一连串干涩的低呜,像是鸦鸣。 雪鹤想从叶询手中奋力挣脱开来,她似乎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可男女在力量上终究是有悬殊的,叶询压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雪鹤的手伸进雪中,抓起一抔雪来,冰凉的雪在她的掌心中化为刺骨的雪水,她好似没有感觉一般,握着雪的拳头一下,一下的打在地上。 她的眼中满是绝望。 三年前,她也眼睁睁的看着那一个个如花般的女子在自己面前被凌虐而死,那时尚是幼小的她便下定决心,只要她在场,绝对不会再让这种惨剧再现。这几年来,她带着人马游荡在匈奴的地盘上,收留汉人流民,即便是已经被屠杀个干净的汉人营地里,她都要从死人堆里拖出那些还剩一丝气息的幸存者来。 她再也不想看到三年前那场持续了整整四天的噩梦。但如今,她以为自己变得强大了,却还是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姑娘死! 她不甘!她的心中有千万个不甘!! 最终那少女没有跑过匈奴,她很快被人抓住,但她的眼睛还是看向雪鹤的方向,她趴在地上,满脸祈求,匈奴兵狞笑着,抓着少女的脚踝将她往回拖去,雪地上,余下一道蜿蜒而刺目的红色。 少女又落回了匈奴的手里,乌达尔见属下玩得尽兴,道了声“饿了”后,便站起身来,拔下烤肉上的匕首,缓缓走到那还在不停挣扎的少女身边。 他蹲下身去,伸出手去轻轻扶着她满是血污的脸颊,笑道,“你看你看,叫你不要喊得那么大声了,如今被人割了下巴了吧?很痛吧……放心,马上就不痛了……”说着他另握住匕首的手举起,准确无误的扎进那少女的胸中! 血液溅了乌达尔一脸,少女的身子抽搐了几下,便歪过头去,眼睛圆睁的撇向叶询二人的方向。 她终是解脱了。她的父母兄弟或许早就死于匈奴手中了,她最终也是随着去了,但死前经历了这般非人的折磨,即便是死去了,也会成为厉鬼吧? 就算是叶询这般心狠手辣的人,见此情景,也移开眼神,不敢再去看那少女死不瞑目的双眼。他自是知道的,匈奴野蛮,行军途中随行随战,他们称汉人为两脚羊,一旦抓到了,男子便被屠杀个干净,女子则这般受到凌辱,而凌辱后,也抵不过一死。 他都是知道的,每日都有无数边关战报送进帝都来,哪个城池失守了,哪个据点被破了,哪里又死去了多少百姓……北朔与匈奴激战多年,而他身在醉生梦死的帝都兆京中,见到永远是一些冷冰冰的数字,几千几万汉人被匈奴抓去只不过是折子上一段短短的文字,根本让他无法想到,现世是这般鲜血淋淋,连他这般心肠冷硬的人都无法忍受。 然而,最令叶询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乌达尔杀了少女后,利落地拔出匕首,当场就开肠破肚起来,他熟练地将那破损的人皮整张撕下,然后割下大腿上最肥嫩的肉来,丢给下属,吩咐道,“拿去,弄熟了!” 匈奴兵唯唯诺诺的接了过去,将那人肉放在烤架上,不停翻动着……篝火猎猎,腻人的油脂味瞬间弥漫开来,伴着焦糊味充斥了整个鼻腔……叶询只感觉胃中翻腾。两脚羊,原来不止是牲畜的意思,还有食物的意思。他总以为那些匈奴喝血食肉的传闻是以讹传讹的,今日亲眼所见,让他震惊良久。 又不知过了多久,叶询只感觉手上温热,他低头看去,竟看见这个平素泼辣又大胆的女孩泪流满面。 雪鹤无助地趴在雪中,那泪水在她脸上结着了冰,眼中满是哀伤。 “好了,我们不看了……乖,不看了。”叶询将她的脑袋埋入自己怀中,雪鹤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着,有呜咽声从她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来。 四周寂静,唯有匈奴食肉喝酒的狂欢声阵阵传来,营地上到处都是人血和人肉,所有的人犹如妖魔,在篝火前原形毕露。而在密林深处,少年抱着女孩,待在最为黑暗的角落里,望着这人间地狱,无能为力。 “程雪鹤,你也不要再采什么蘑菇了,我们现在回烨城去。”搂着几近奔溃的女孩,叶询如此说道。 “不,我不能走……”雪鹤坚定地摇头,“公子,你一定认为我蠢透了吧?妄图螳臂挡车。谢谢你来找我——保重!”她话音一落,叶询只感觉颈侧一阵剧痛,他暗道:糟了,竟又中了这死丫头的阴招了。尔后眼前一黑,竟什么也不知道了…… 雪鹤见叶询昏死过去,站起身来,她想了想,担心这般寒冷的天气会将他冻死,便脱下大氅来裹在他身上,尔后又将他移去背风处,用松枝将他整个遮了起来。做完这些,雪鹤将弩机上弦,一边整理着身上的武器一边观察着匈奴的动静。 一共是七十三人,现在,她要他们全数死在这那依密林中! 第十六章 往事·高阙(上) 雪不知从何时下了下来,稀稀疏疏,似幻似真。雪鹤趴在雪丘上,长长的睫毛上沾了少许雪沫,她的箭头在匈奴的脑袋上来回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乌达尔的脑袋上——若没有他,杀那几十匈奴简直是囊中取物。 这该死的乌达尔,倒是哪里都能碰上他! 那些匈奴吃饱喝足了,便开始又唱又跳起来,连乌达尔都很是愉悦,他靠在白虎垫子上,眯起眼睛来看着属下唱歌,竟还很有兴致的打起拍子来,“你们今夜尽情玩闹吧,待到明日我们进了林子深处,便没有这般享受了。” 一个属下不尽兴地咂咂嘴,说道,“要是再多抓些两脚羊就好了……” 乌达尔笑道,“你就别再贪心了,两脚羊不好抓,如今那些北朔的猪猡将边关守得紧呢,越来越多两脚羊往里头跑了……若不是父王阻拦着,我早就带着大批勇士去攻打风雪关了,哪里还能容得那些猪猡在围墙里头逍遥自在?而我们,每年就是派点人马和他们小打小闹一番,让那些两脚羊以为天下太平了……现在倒好,父王忍耐了这么久,不见土地扩张多少,自己倒是病了。” 雪鹤听闻至此,心中喜悦:那大单于竟然病了?难怪都入冬了也不见匈奴有多少动静,往年他们可是带了人马打得凶呢。看来这些蛮子的日子也不太平,前些时段王子造反,如今大单于又病了,当真是双喜临门! 乌达尔接着道,“此番我们进林子动作还需快些,父王的病等不得,快些采到神药,才会让父王满意。” 那属下听到这里,眼珠子转了几转,尔后讨好地凑上去,对乌达尔说道,“主子说的对,只是巫医所说的九节菖蒲真的就生在这那依密林中么?且不说短短几天之内能采到药材,就算采到了,延误了时日,王上会不会降罪?再说……王帐内其他王子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那点心思可谁都是知道的……” 乌达尔斜睨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你不信任我?我可是父王亲封的左贤王,你跟着我竟然还会忌惮我那些蠢材弟弟?” “属下不敢!主子的本事可不是属下这等小人能及的,属下只是担心夜长梦多。不如这次我们也不采什么神药了,干脆折回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不仅解决了那些多事的王子,还能直接将王上——”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样主子不需费什么波折就能坐上那王座了呀!” 乌达尔一听登时黑下脸来,他突然伸出脚朝那属下的肩上狠狠一踹,“混仗东西!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父王一代英雄,你竟敢打他的主意?!你以为他老人家病了就是个废人了么?能统领十二部落和数十万勇士的人是说能反就能反的吗?!我告诉你,妄图在他还有气时就争夺皇位的人才是真正的蠢货!你看看乌顿的下场,他也是父王和大阙氏的亲生儿子,我血缘上最亲近的弟弟,他还不是被父王用群马给生生踏死了!你们这些蠢货,我告诉你们,且不说这次父王是真病还是假病,就算他真的病入膏肓了,任何一个人也休想从他手里夺下王权!” 那失言的属下被乌达尔喘得口吐鲜血,他吓得全身颤抖,连血都来不及擦就赶紧跪下,不停地磕头,“主子,属下错了,请主子饶了属下!请主子饶了属下!” “饶了你?”乌达尔阴沉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凶狠地犹如魔鬼,他一脚踩在属下的脑袋上,“要怎样饶了你?我乌达尔的属下,可不能容许有一个蠢货……”说着他脚下用劲,再次将那属下踹到地上去,“把他给我埋了。” 乌达尔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话音一落,一旁还是又跳又唱的其他士兵立刻将那自作聪明的属下押住,蛮横的拉远了。 “真好,给这密林做肥料,说不定来年这些树会长得更好呢……”这个下手绝狠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头顶茂密的枝叶浅浅笑出声来。 那属下凄厉的求饶声还回荡在林子里,雪鹤听到至此,竟反常的分神,没有将乌达尔等人的对话再听下去,她眼中竟隐含着一丝复杂的神色。 乌顿,竟死了…… 那个年龄小小的孩子,被乌达尔保护得滴水不漏的小王子,竟因为叛变,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哥哥给杀了? 匈奴大单于的子嗣极多,连雪鹤都没有搞清楚他的儿子到底有几个,但对于乌顿,雪鹤是知道的,并且她还知道乌达尔与乌顿的感情极好,这瘟神乌达尔,自己的亲生弟弟都被杀了,竟然还能对大单于如此忠心,在此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顿,对于雪鹤来说是十分特别的一个匈奴王子。 想到这里,雪鹤竟收起了劲弩。她潜回叶询身边,拂去了他身上的枯枝,架起他来,一浅一深地朝河边走去。 她没有对乌达尔下手,一是因为她有更好的办法将乌达尔一网打尽,二是因为,她欠了乌顿三条命。 她欠乌顿的,便还在乌达尔的身上好了。 ——让乌达尔多活上几天,是她最后的底线。 一夜风雪。 在那依密林的深处,一处岩壁下的小山洞里,正有一丝丝诱人的暖气从里头透了出来。 雪鹤拿起一段粗壮的枯枝,捏住两头,朝自己膝盖上利落一折,只听“啪呲”一声脆响,枯枝断为两截,雪鹤顺手将那两节枯枝丢进了火堆里去。 而这声清脆的裂响,也成功的将沉睡中的叶询给吵醒了。 叶询醒来时,第一反应是弹簧般地坐起来,寻找雪鹤的身影。 “别一下子坐得那么急,会把伤口崩开的。”不远处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叶询循声望去,见雪鹤坐在一旁,正用一根枯枝拨着篝火,她背靠着岩壁,用膝盖支着胳膊,手指间吊着一袋子烈酒。她穿着单薄,小小的身板在火光后似乎没有厚度,叶询再看了看自己,自己身下被垫上了厚厚的枯叶,身上正盖着雪鹤的大氅。 他们俩在一个小小的山洞中,洞口被一些枯枝堵了起来,但依然可以听见外头狂风怒吼,叶询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正欲开口将雪鹤结结实实的大骂一顿,哪知雪鹤先发制人,她抢先一步说道,“公子,我劝你还是先压压火气,你看看自己伤口怎样,有没有裂开或是流脓了,我将你拖过来时不小心让你磕了几下。” 叶询一听雪鹤这轻描淡写的“磕了几下”就知道自己在昏迷时受了怎样的虐待,他拉下脸,“你……” 雪鹤翻了一记白眼,“我什么我?你那么重,磕磕碰碰的自然是会了,如果你没跟过来会有这么多事吗?哦对了,我还没说你私自跟我过来呢,你知不知道这那依密林里会撞上蛮子?你身上还带着伤,对这一带又不熟悉,你是喜欢将自己当作肥羊送给蛮子吧?你死了不要紧,可不要连累我程家!” 叶询本是极为担心雪鹤的安危,结果被她这么一顿教训,什么心情也没有了,他讽刺道,“你倒是好意思说我,昨晚你不是也想冲上去做蛮子的肥羊吗?” “我跟你才不一样,你当我是喜欢来这里吗?若不是只有这里生有蘑菇我会来这里?若不是来这里我会遇见那帮畜生,更不会看到那帮畜生做的那些禽兽事情!放着烨城暖暖的被窝不睡我来这里躺冷冰冰的山洞,我可没有那么闲!” 叶询想起自己跟随雪鹤前来就是为了擒她回烨城的,于是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再找什么蘑菇了,你现在就跟我回烨城。” 雪鹤不可思议,她寻思着这叶询是吃错了什么药才特地追自己到这里来,还仅仅就是为了叫自己回去的?但即便是叶询这般说了,雪鹤还是拒绝道,“不行,我昨夜没将事情办好,现在还不能回去。你先回去,踏霜就在外头,你骑上它,它脚力好,不消一天就能载你回烨城。” 想起自己昏睡了一夜,叶询问,“你昨夜将我击昏后又干了什么?” 雪鹤的目光移向篝火,没有回答。 叶询等了许久,口气严肃的又问了一次,“说!” “我劝公子还是别管闲事的好,最近那依密林不太平,公子要趁早离开,”雪鹤说着站起身来,背起劲弩,“你睡了一夜,想必肚子饿了,我去打些东西来,等吃饱了你就给我赶紧回烨城去。”说着大步向洞口走去。 “站住!” 身后的少年陡然间冷硬地喝住雪鹤,雪鹤转过头去,无奈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在问你话你不知道么?你昨天干了些什么?!” 雪鹤的倔脾气一上来,几头牛也是拉不住。她寻思着反正这里荒无人迹,也懒得将叶询当作菩萨一般供着,于是她将叶询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言不发的又转过身去,眼看就要走出洞口了,哪知身后生风,一只手已经死死捏住了她的肩膀。 “公子最好是放开,你虽说是习了些功夫,但毕竟比不得我,我要真动起手来,下手没个轻重恐怕会伤了你!” 叶询盯着雪鹤瘦削的身影,他皱起眉来,终是放轻了语气,“随我回去,我也不再为难与你了,回到烨城后我便返回关内,这样可好?” 叶询这般放下身段来与雪鹤说话倒是不曾叫她想到的,她回过头来,明亮而乌黑的眼睛望着叶询俊俏的脸,很久之后,她开口道,“公子,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不管采不采得到蘑菇,我现在都不能回去。昨天的情形你也见到了,我今生发过誓,只要让我见到昨夜那场景,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也知道凭我一人是杀不了他们的,所以暂且折回,但这绝不是说明我会放了他们——我程雪鹤要的人命,绝不会漏掉一条!” 而今雪鹤年近十五,鹅蛋脸上稚气未脱,但偏生她的眼睛是极其锐利而坚定的,她如所有风雪关的守兵那般,但凡见着了匈奴,眼中都是盛着杀气和愤怒。 那样复杂的眼神,让她仿佛在瞬间成熟了二十岁。 叶询不能理解雪鹤一定要这般做的缘由,雪鹤见了乌达尔就像是老鼠见了猫,跑都来不及,这次为何要与他死磕?“你也是做了将领的人,你可知以后报仇的机会有的是,为何偏生要这一次报?” 雪鹤讽刺地笑笑,“没有机会了,除了这次我怕是再难见到乌达尔了,他的亲卫是蛮子中最骁勇善战的,乌达尔是他们大单于亲封的左贤王,你可知左贤王在蛮子中的地位?那说明乌达尔很可能是下一任大单于,他的身边随时都环绕着高手,我根本无法下手!只剩这一次了,他只带了这么少人进入那依密林,他在明我在暗,就算我胜算不大,这也是杀他的最好机会!” 叶询只觉此刻的雪鹤无比疯狂,“他们只是在昨晚杀了几个……”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雪鹤没有待叶询说完就猛地甩了他的手,她鹤后退一步,红眼说道,“你们男人,永远不可能知道女人被凌辱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叶询,你是当朝九殿下,你生活在我们守兵用生命来保护着的兆京城里,你永远也无法知道这里的百姓是怎样生活的,每当冬日,一些防御薄弱的小城很可能被攻破,百姓会妻离子散,每个姑娘都会被那些蛮子折磨到死,你没有亲眼看过,若你整整四天里都看着蛮子怎样折磨她们,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混帐话了!” 叶询抿着嘴,他的脸上很少有表情,雪鹤就这么直直看着叶询的眼睛,“如果你在三年前的高阙城中,当你躲在暗格里,四天四夜滴水未进,自己的小命随时会被蛮子拿去时——如果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就不会对蛮子这么仁慈了!” “高阙城?”叶询思索了一番,尔后竟有些吃惊,“三年前你竟在高阙城中?那你……” 雪鹤笑笑,“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第十六章 往事·高阙(下) 高阙城,如今的北朔版图中已经没有这么一个城池了,去往那里的官道早就被大雪所掩埋——因为在三年前,高阙城的所有百姓,一共九万余人,在四天四夜中被全数屠杀。 当高阙城全城被屠的折子递往兆京后,朝野震惊,折子中对城破后的描述仅仅只有八个字:“遍地染血,寂无人声。” 当时叶正霖看到那本加急奏折后,勃然大怒,在乾坤殿中当着百官的面将所有奏折一并扫到地上,惊得百官跪在地上迟迟不敢起来。叶正霖当即要诛高阙城守将的九族,尔后马上有人来报,高阙守将及家人已在屠城之时全数死亡。 高阙,三年前已是一座死城。 叶询无法想到,雪鹤当时竟也在那里面,她才十二岁,竟从那个死人堆中活了下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雪鹤说道,“整个兆京都道高阙全城被屠,其实不然,当时还有三人幸存,一是照生,一是长英,剩下一个就是我。” 若没有高阙城屠杀,雪鹤大抵也不会央求着爹爹要加入风雪关守兵。她虽然喜欢玩闹,但还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她娘亲死的早,爹爹觉得亏欠了她,对她宠爱有加,自然不会让两军对垒时那些血淋淋的场景让她见到,若没有生死一线的那次,程雪鹤,仅仅是个普通又刁蛮的贵族小姐。 三年前的高阙,还是北朔最为热闹的一个边市。 高阙地处交通要塞,靠近西域,那里常年流汇着西域人,汉人和少数匈奴人。每日清晨,高阙市场便早早开放,其中茶马市和珠宝市场最为活跃——当时的高阙城,是虎门防线上少数几个开放的边市,又因靠近匈奴的领地,因此有很多铁器丝绸是经过高阙城流向匈奴手中的。匈奴将高阙城看得很重,因为他们需要铁器和茶叶,可后来北朔和匈奴的关系急剧恶化,叶正霖一怒之下限制了各个边市的贸易进出,一时之间匈奴所能换来的铁器少之又少,于是,暴怒的匈奴将怨恨宣泄在了高阙城上。 谁都没有想到蛮子竟然将屠刀伸向了边市,时年十二岁的程雪鹤自然也不会想到的。 屠城那日,正值春分,高阙城内正举行着迎花节,那是高阙特有的节日,那日迎花神,城内有热闹的花会,雪鹤玩心重,不顾程肃反对,夜里偷了马匹,连奔几日赶到高阙城中,作为护卫的照生也是无奈跟着去了。 那日,天气极好,万里无云,高广通透。 那时的雪鹤还未扮成男儿身,她穿着象牙红的百褶裙子,头发用彩绳夹编成两根辫子,额头上坠着月牙额饰。连赶了几日路途的雪鹤脸上没有半点疲倦,一进高阙城门,雪鹤就跳下马来,直直往那市场走去。 照生在后头牵着马,看着女孩蹦达的身影,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高阙不大,但偏生人极多,街道上早已挤满了商贩,各色娇滴滴的花朵摆在沿街,艳红浓翠,除了从江南急运来的时令鲜花,亦有西域中的奇花异草,还有其他诸如卖果点吃食、灯笼布匹的小贩更是不计其数。小小的高阙被游人的喧嚣声妆点得异常热闹。 在高阙的集市上方,还有高阙守将年将军命人挂上去的千万盏彩色的纸灯笼,灯笼做得各式各样,活灵活令,且挂得不高,只稍一伸手,就能碰到那灯笼五彩的穗子。 在每盏灯笼上都题着一个灯谜,如果猜着了灯谜,即可摘了灯笼到集市里特设的灯谜坊中去领到一份精致的礼物。礼物不贵,点心荷包或是一些小玩意俱有,但许多人对猜谜是乐此不彼,其中竟还有好多外族人。入夜后,集市正中搭起戏台上还有迎花神的傩舞演出。 雪鹤最是喜欢热闹,不多时手上就抱着一大束花,嘴巴里还嘎嘣嘎嘣的咬着一大块酥糖,而照生的手里的小玩意更是多。集市里不准马匹进入,照生只好自己抱着雪鹤买来的一大堆东西,可雪鹤还不知足,蹲在一处花摊上就不肯走了。 她的目光落在一盆跳舞草上,她伸出手指动了动那小草嫩绿的叶子,叶子就兀自动了动,尔后缓缓收拢了两片本是摊开的叶子。 花摊的小贩是个有着棕色眼睛的西域人,生得精瘦,他见雪鹤穿着精贵,一副大户女儿家的模样,又见雪鹤喜欢这盆跳舞草,就故意哄抬了价格,说这盆跳舞草异少,可是百年难的一见的珍品,非要收她十两银子不可。 十两银子,可是够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雪鹤转头看向照生,照生会意,可他摸遍了全身,也找不齐这么多银子来。他心知这小贩是有意坑雪鹤的,但见雪鹤确实是喜欢这跳舞草,便打算和小贩还价还价,看能不能便宜点卖给他,哪知还没开口,一个声音先响起来——“哟,刁老板,怎么这么巧啊?跑来这里来发财了?” 照生循声望去,见一个年岁不大的汉人少年蹲在雪鹤身边,正笑眯眯的和那夷人小贩打招呼。那少年穿着普通,一身粗麻短打,生的也十分普通,但眼神十分机灵,料想不是个简单的主儿。 果然,一见那少年,小贩就拉下脸来,“季长英,你来这里做什么?!” 汉人少年还是笑,他反问道,“你能来这高阙的迎花节发大财,就不准我来么?告诉你,我现在点金斋做事,说不定几年后我就是那里的半个掌柜了,你呀趁早巴结巴结我,好让我以后给你一点好处!” “哼,就你?”小贩一口汉语说得十分顺溜,“做死了都是喝稀粥的命,给你一块馒头还怕你咽不下去呢!” “你看,你又看不起人了吧,说起来你也就是个卖花的,和我不是半斤八两嘛,”说着他突然扭头,依旧是笑眯眯的看向雪鹤,他看雪鹤生得粉雕玉琢,便得寸进尺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小妹妹,买花呀?你是不是喜欢这盆跳舞草,给你说,这个姓刁的不是好人,他一见有钱人买他的花就胡乱抬价。让我猜猜……他一定把这盆花喊十两银子,还不肯降价,说是什么百年难的一见的珍品是不是?” 照生见长英动手动脚,正想一脚将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踢得远远的,就见雪鹤虚伪的做出一副乖乖女的模样,她眼角弯弯,“这位哥哥,你真是聪明,这位老板确实是说要十两银子的。” 季长英见这么可爱的小妹妹都夸自己聪明了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姓刁可不是好人,”说着他手一指,朝向一旁抱臂不语,冷脸看戏的照生,“你不是有护卫嘛,叫你护卫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这姓刁的最是欺软怕硬,保准将这盆跳舞草便宜卖给你!” 雪鹤听了摇头道,“爹爹说了,不让打架。” 如果要给那小贩一点颜色看看,那小贩估计是三个月下不了床了——这后半句,雪鹤没有说出来。 这时那卖花的小贩看不过去了,他阻拦道,“诶诶诶,我说季长英,你这是想砸我的场子是吧?招呼你也打过了,没事你就可以走开了,别妨碍我做生意!” 长英又嘿嘿笑道,“老刁啊,本来我是想和你打过一声招呼就走的,可是我看你为人不诚实,连这么可爱的小妹妹都要欺负我就看不过去了,”说着他拉住雪鹤,故作神秘的说道,“妹子,哥哥我跟你说啊,这跳舞草本是极为常见的野草,但这姓刁的手里有一种祖传的药水,什么花草被那药水一浇,都能跳起舞来,只是就此一天,你若将这盆跳舞草买回去了,花了大把银子,可不消一天,这盆草就会彻底枯死!” “季长英你果然又是来砸我生意的!”卖花小贩十分愤怒,跳起来就要解决他,照生怕小贩误伤了雪鹤,立即上前,仅仅是一抬手就扭住了小贩的胳膊。 那小贩的胳膊被扭到了身后,疼痛异常,脸色青白的连喊“好汉饶命”。 季长英倒是乐了,他在一旁说着风凉话,“老刁啊,你看你看,做人不诚实了吧?吃苦了吧?赶紧向这位小妹妹道个歉,别在这高阙坑蒙拐骗了!” 最后,雪鹤还是买了那盆跳舞草,不过没花多少银子。照生心知雪鹤的性子,喜欢就是喜欢,即使不能长久,只要她喜欢的,她就会毫不犹豫的买下来。 这一番下来,不仅让雪鹤买到了喜欢的东西,还成功让一个油嘴滑舌的人精混了进来——此时季长英正殷勤的走在雪鹤身边,向她诉说自己对这高阙是多么多么熟悉,对于雪鹤这些游人来说,要吃什么玩什么一定要问他这种人才不会吃亏,而雪鹤,手里抱着盆草,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照生神色古怪地跟在后头,一言不语。 “妹妹,哥哥我给你说啊,你若要吃呢,定要去双鸳楼吃,那里的菜做的可是一等一的好!一盘糯米果子都能做得留香不绝,而且口碑好,价钱也叫的不贵。怎么样,要不要哥哥带你去?!” “好啊!”雪鹤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一见如故的两人又立马朝双鸳楼走去。 三人上了双鸳楼,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长英十分顺溜地点了菜,继续和雪鹤说些关于高阙城的趣事,照生没兴趣听,便透过窗户去看楼下那川流不息的人海。 此时正值正午,人声鼎沸的高阙看上去如此安平繁华,没人会想到,前一刻的繁花如锦,下一刻就能变为人间地狱。 很多很多事情,都是世人没有想到的,能居安思危的人太少,更多人愿意沉浸在美好中,哪怕危险近在咫尺都不愿醒来——连高阙的守将年将军都以为高阙作为边市,将永不受袭。 所以,春分这日,城门大开,匈奴入侵,纵使高阙守兵尽全力去抵抗,还是败得一塌糊涂,让全城九万余人枉死刀下,做了孤魂野鬼。 长英点了一些高阙特有的吃食,雪鹤的筷子还未沾到那菜,一阵急促的鼓声就打断了她的行动。 那鼓声低沉,余音却是极大,只消几声就传遍了整个高阙。 雪鹤嘟囔道,“怎么好好的这夔鼓会响起来?” 夔鼓是战鼓,一旦响起便宣告战事来临,可是在高阙,夔鼓已是多年没有响起来过了,很多人都忘了夔鼓的声音,只是雪鹤从风雪关而来,对这鼓声及是熟悉,所以在众人疑惑之际,随便道了一句来。 照生听了也觉不对,他站起来看向窗外,发现四周俱是热闹异常,那城门离得太远,一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照生不放心,便问长英,“喂,小子,这夔鼓声是迎花节的一个节目吗?” 长英将头摇的像是拨浪鼓,回答道,“哪可能啊,高阙可是在虎门防线上的,军法严苛,年将军再怎样鼓捣也不敢乱敲夔鼓吧?”他一言既出,自己也白了脸色! “不好!怕真是有战事了!”照生心中一惊,他一把拉住雪鹤往楼下跑去,“程三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吃,先随我下楼去!” 雪鹤的神经实在大条,懵懂着就跟照生下去了,余下长英在后头喊,“喂喂喂,你们就这么走啦,好歹将饭钱付了啊!”他左右四顾,不见跑堂的身影,便将脖子一缩,也跟了上去。 三人一起到了楼下,楼下的百姓还未意识到危险接近,但皆是驻足,扭头望向那夔鼓响起的方向。 “咚——咚——咚——”鼓声依然不绝。 这时,本是不准骑马的集市中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个满脸焦急的士兵手持长枪骑马而来,他衣冠散乱,脸上竟还带着鲜血。他大喊道,“不好了!蛮子进城了!” 一言既出,众人皆是惊惶。 “我们这儿可是边市,蛮子怎么会打到这里来?!”有人尚且不信,还高声问道,然而不等那信兵回答,北门那边就燃起了几处烟火来,一种听来尚是微弱的喊杀声传来,叫人心惊肉跳。 高阙城小,这番喊杀声还是听得不真切,说不定不消一会儿,那匈奴蛮子就近在眼前了。 一时间喜庆至极的集市中响起了妇人的尖叫声,这恐惧的叫声会传染,刹时让集市乱成一锅粥,尖叫声,孩子的哭声,以及东西掉地上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都慌乱起来,那信兵见场面混乱,不得不勒住马,大声提醒道,“大家不要慌乱,蛮子现在从北门攻入,将军差我传话来,命大家速速远离北门!不要慌乱!” 于是,本还像是无头苍蝇一般的人潮开始涌向暂时安全的南门。 照生怕和雪鹤挤散,没有和人群一起去往南门,而是站在双鸳楼下观察着局势,长英一时六神无主,便也跟着他们。 “照生哥哥……”雪鹤拉着照生的手,攥的很紧很紧。 照生安慰道,“不要害怕,不过是蛮子进城了。程三,你跟着我,不要被人挤散了,会没事的。” 雪鹤小脸严肃,点头。 很快,本是人山人海的集市变得空无一人,满地残花,沿街边是挤挤挨挨的小摊子,小吃摊上的炉火还嗞嗞燃着,还有卖雀鸟的摊子,只余下那些五彩斑斓的鸟儿在笼子里焦急地转着圈。 一阵风吹来,头顶上方那各式各样的灯笼随风飘荡着,在此时看来却显得古怪又诡异。 寂静中,雪鹤突然问,“照生哥哥,你说我们要去南门吗?” 照生反问,“你说呢?” 十二岁的孩子眼珠子一转,便道,“那要看此次带领蛮子攻城的人是谁了,若是个蠢货,我们走向南门是没错的,若是个聪明人,只怕攻打北门只是个幌子,匈奴的重兵都是埋伏在南门了,只等所有百姓向南跑去,弄得一团糟糕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趁乱攻城了……” 照生摇摇头,说,“不对,高阙作为边市,本是永不受袭的,如今蛮子突袭高阙,应该是做足了准备,带足了兵马来,所以不管这次领队的人是谁,蛮子的兵力都足够能将高阙包裹得严严实实,无论是北门还是南门,应该都有蛮子进攻,不同的是,北门的蛮子还没开始动手而以。” 季长英一脸惨白的问道,“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啊?!”他心中也是知道的,高阙富足,蛮子若真要来劫掠,只怕会带足人来,一想到匈奴那抢光杀光的性子就让他双腿打战。 照生斜睨了一眼长英,他的目光永远是冷冷的,即便是如此情况下,他也总是给人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要不你抽个签,东南西北四个门,你抽到哪个门便就去哪个门?” 长英张开嘴支吾了几句,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那时他还是个极其普通的少年,虽说脑子转得快些,但在这种情形下只能乖乖听从他俩的话——他早就看出来了,照生和雪鹤都不是普通人,匈奴来犯,若说照生身为护卫能这般镇定也就罢了,连雪鹤这种小女孩都十分镇定却是反常的。能力大者定是傲气些,这时跟着他们俩或许还能有活路。 雪鹤说道,“既然哪里都有匈奴,我们干脆去近点的北门吧,也好快些看清战事,看能不能逃出去。”然后她转向长英,问,“这位哥哥,你是要同我们一起走,还是去南门呢?” 长英迅速回答,“自然是跟着你们了!” 雪鹤点点头,“那好,你跟的上便就跟上,跟不上就是你的造化了。”说着她和照生快速朝南门跑去。 长英咬咬牙,快步跟上二人。 第十七章 尸场·暗窖(一) 那日,如照生所料,匈奴派了大量人马攻打高阙城。不管南门还是北门,皆被匈奴包个严严实实。城内守兵极少,又因为是迎花节,因此那日城门洞开,匈奴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闯进了城内,尽管守兵拼死抵抗,连守城将领年将军都战死在了城头上,但匈奴还是极快地占领了高阙城。 匆匆赶到南门口的雪鹤三人亲眼看到敲夔鼓的士兵被匈奴所射杀,掉下城头去——高阙城微薄的防御,在匈奴铁骑下犹如泥土,任人踩踏。 照生爬上一处房顶,他见大批铁骑入城,另有大批匈奴围在城墙处,便迅速从房顶上滑下来,“看来我们不待在这城中是不行的了,城门口太多蛮子,凭我们几个根本闯不出去。” “那怎么办?!”长英依旧是一脸惨白,他现在大脑一片混乱。 照生道,“高阙是重城,重城被破定会有援军赶到,我们现在只能待在这城中,待援军赶到便有救了。” 高阙被破,城中百姓面临的是大开杀戒的匈奴。听照生这么说,长英不禁咽了咽口水,照生的意思是,他们三人,要在屠城中活到援军到来的那一刻。 照生拉起雪鹤的手,“走,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向城中心跑去,然而他们还没走几步路,迎面就撞上了一大帮逃命的百姓,长英只听照生低声骂了一句糙话,然后就见他环顾四周,尔后抓住雪鹤的手臂,口中喝道,“程三,上去!”接着用劲一甩,就将小小的雪鹤高高抛起。雪鹤没有半分犹豫,借着照生的助力,身子猛地向上一跃,抓住了街道两旁高高架起的棚子。 那棚子皆是用细木所支,平素搭起来是为了摆摊时遮阳所用,雪鹤人虽然轻小,但那棚子也承受不住雪鹤的重量,在雪鹤抓住棚子上细木的一瞬间,棚子就摇摇欲坠,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声响,长英寻思着这照生要保护雪鹤也不能这么保护她啊,将她扔到棚子上,万一要摔下来了岂不是麻烦?而他刚想到这里,就见雪鹤双手抓着细木,身子在虚空中前后荡起来,在棚子倒塌的刹那,她已经借助向前荡去的力气跃向了与棚子临近的一处屋顶上,那屋顶四周没有任何攀爬物,墙壁也是光溜溜的,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人躲在这三层楼高的屋顶上。 期间过程不过几个眨眼,雪鹤站在屋顶上后从袖子里抽出来一盘绳子,将一头则垂下去,朝长英道,“快上!” 长英还是愣愣的,直到照生狠狠拍了他一下后脑勺,“蠢货,还不爬上去吗?这么大一帮人必定会引来蛮子的,你是想和蛮子正面碰上吗?!” 长英这才急忙抓住绳子往上爬去,可他对爬墙这类需要强大技术支持的活儿显力不从心,等他爬上去后已耽误了不少时间,正当照生准备往上爬,只听身后一声马的嘶叫。 照生脸上一白,心中暗叫:遭了!这帮百姓的数量太多,果然已经引来了蛮子。如今的百姓在这高阙城中就犹如瓮中的鳖,逃到哪里去都不行,而蛮子就是在这围场中的猎人,屠尽城中所有百姓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如今他们摊上了一个季长英,严重影响到了他们的团体素质,直到匈奴出现,照生都未攀上屋顶。 那声马鸣十分之近,照生知道那是从北门而来的大军,或许不要几个眨眼,他们就会从折角那头奔出来,思考至此,照生朝雪鹤喝道,“收绳子!”然后又扭头对长英说道,“小子,好好替我照顾她!这条命算是我这次借给你了!” “你疯了吗?!”雪鹤晃动着绳子,“快上来!” 她话音未落,街道那头便奔出了一批队伍——他们骑在高大的马匹上,穿着皮甲,手持马斩,高阙城的百姓与之比起来瘦小的就像鸡崽子。每个匈奴的眼中都绽放着嗜血的杀意,当他们见到这一大帮不知何去何从的百姓时更是高兴的哇哇大叫。 照生见匈奴出现,怕自己与雪鹤站的近了,引的雪鹤也被发现,便迅速退到远处,长英见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便将绳子收了上来,雪鹤目呲欲裂,她恶狠狠地瞪着长英,“你干什么?!” “我看他身手尚好,自保有余,但要是让蛮子发现了你和我,他哪里再能分神顾及到我们!” “我身手也不差……” 长英一把打断了她的话,“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和那些蛮子对抗?一个两个还好,但若是几百个一起袭上来你有办法全身而退吗?你知不知道蛮子最喜欢小女娃?无论是将你吃了还是……”突然间长英住了嘴,他看了雪鹤几番,最终是没有说出来。 生在边疆的人,总会听见各式各样关于匈奴的传闻——若是男子碰上匈奴,被虐杀而死,若是女子,则很可能受到凌辱,最后葬身匈奴的肠胃里。 如果是照生先长英爬上屋顶,也必不会遭遇危险——如今他这条命是给照生救了,他季长英虽然没什么本事,但照生要他好好护着雪鹤,他自然要履行承诺,即便他如今还是害怕的两腿打颤。 此时匈奴已经挥动着马斩靠近了那帮惊慌失措的百姓,下方登时传来了凄厉的惨叫,以及利器砍在皮肉上,那种闷闷的撕裂声。 屋顶上的两人将脸埋入臂弯中,一动也不敢动,更是不敢朝下看去,但那近在咫尺的呼救声还是声声敲击在二人心中。 血溅出来的声音,骨头断去的脆裂,马蹄的哒哒声,兵器相击的叮咣响,以及百姓卑微而虚弱的求饶声,人死前的痛呼,变调了的惨叫……匈奴那夸张的欢笑,一声一声,让两人如坠地狱。 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当局人对这场屠杀的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渐渐小了下去,雪鹤微微抬起脑袋来,她以为事态已经平息,但立刻,一声女子绝望的惨叫声传来。 雪鹤和长英对视一眼,同时间,他们都看到对方蓦然缩小的瞳仁。 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结束。那些蛮子屠杀了男子,留下了女子。 就在雪鹤二人的眼皮子地下,他们将以一种更为残暴野蛮的方式结束这些女人的生命。 雪鹤的身子突然剧烈的一抖,脸色惨白。 长英用手掌轻轻压在雪鹤的耳朵上。 日头渐渐移位,本是耀眼的太阳慢慢变得黯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它悬在西方遥遥处的雪山上,欲坠欲落。 风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寒意。 待到底下的声音已经彻底安静下去了,雪鹤才敢稍稍直起腰来,她环视周遭,见没有蛮子的身影后,和长英一起从屋顶上滑了下来。 街道上尽是血污,鲜血溅在白墙上更是耀眼,入眼满是断肢和四飞的内脏。 长英强忍着欲呕的感觉,见雪鹤竟眼也不眨的翻动着那些尸体,他想追上去,却感觉脚下黏滑,低头一看,竟见自己踩上了一截肠子,肠子里黑黄黑黄的东西已经沾了满脚,长英再也没支持住,疾步跑到墙角,大口呕吐着。 雪鹤满脸焦急,她翻过一具具尸体,那些尸体大多都是残缺的,有些肚子被马斩给整个撕开,将里面的内脏都掏了个干净。每具尸体都是没有头颅的,匈奴喜欢行人头令,将所杀之人的头颅挂在腰间,若杀了军人则根据头颅数奖赏军功,若杀了百姓挂在腰间也是极有面子的,但好在雪鹤能凭借着一些残损的衣料认定这些人的身份……都是普通百姓。 长英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后,见雪鹤还在尸堆里的翻找着,便问,“你在找他?” 雪鹤没功夫看长英,只是点了点头。找了许久,雪鹤终究是松了一口气,尸堆里没有照生……他应该是还活着。 长英抬眼望向四周,只感觉满目疮痍,几个时辰前还是繁华如梦的地方霎时间就变成了一个满是血腥味的陈尸场,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甚至连那高广的天空,都因为落日的缘故,沾上令人感到恶心的血色。 遥遥处还响彻着马蹄声和匈奴的喊杀声,四面城墙都燃着黑烟,就在近处,还有几座房屋在燃烧着。 殁了,这本是人潮汹涌的繁盛边市,算是彻底殁了吧。 长英心头涌上一丝哀伤来。 “那……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看着逐渐黑去的天,长英问道。 雪鹤正将一块破布盖在一个已经失去了头颅,全身一丝不挂的女尸身上,她抬头望了望天光,“去找照生哥哥。” “你要去找他?现在我们出不了高阙城,这城内又到处都是蛮子兵,你怎么去找他?莫要说找他,你可能还没走完这条街就被蛮子给杀了。” 雪鹤斜睨了长英一眼,她的眼神有些冷,“来这高阙城是我自个儿的主意,若当时是我一个人来高阙玩,我死了也不要紧,毕竟尽人事听天命,躲不过了也就是搭上一条性命,可照生他不一样,他本不想来,还劝阻过我,可他是我的护卫,最后还是跟着来了,如果他在高阙城出事了便都是因为我,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生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找着他才行,大不了……”说到这里雪鹤满脸的坚定,“我和他一起死!” 长英无言以对。 第十七章 尸场·暗窖(二) “你走吧,逃命去吧。”雪鹤望了无可奈何的长英一眼,转身,准备离开。长英急忙拉住她,“你这是要去哪儿?你的性子怎么这样倔?!照生肯定不希望你死的,你难道还要硬往蛮子的长刀上凑吗?我们可以继续待在那屋顶上,直到蛮子退了,照生的身手那么好,一定会和我们一起活下来的!” “你真当蛮子都是蠢货吗?季长英,你太天真了,你不了解蛮子,我是风雪关长大的人,我知道他们屠城,绝不会留下一个活人来,若没有援军,我们待在这里早晚会和现在地上的这些尸体一样,死无全尸!” 雪鹤的一番话让长英的脸色十分难看,正当他愣神之际,雪鹤已经甩开了他的手,朝这条长街的尽头走去。 这一带匈奴已是粗粗巡视过了,短时间里是不会碰上匈奴兵的,长英看着那个身影越走越远,最终他咬咬牙,跟了上去。 他一直跟着雪鹤不是没有私心的,他一方面是为了履行照生的嘱托,尽力照顾好雪鹤,一方面他本身无一技之长,若真找到了照生,他活下去的机率也大些。 此时的高阙城内,还时不时的能听到惨叫声。 雪鹤和长英两人躲躲藏藏的将高阙城走了个小半,期间雪鹤找到了一家被砸得稀烂的铁匠铺子,从废墟里掏出了一柄未开刃的钢刀和一把尚可使用的匕首,她将匕首丢给长英,“给,若咱们真和蛮子打照面了,又逃脱不开,你就用这匕首刺他,就算杀不了他们,自尽也是绰绰有余了。” 之后由雪鹤探路,两人悄悄靠近了城中心。 长英见雪鹤似乎跟斥候学过几手,暗中潜行的本事极好,在渐渐暗去的天光里她猫在黑暗中,躲开了好几拨巡视的蛮子兵,后来被三个眼尖的蛮子兵给发现了,这个女孩出手更是迅速,在他们还未发出叫声的时候一步冲了上去,抽出钢刀来朝那匈奴兵的太阳穴弹去。 长英见雪鹤人小忙不过来,鼓起勇气紧随其后,将剩下的那个匈奴从马上扒下来,然后骑在他身上,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长英的力气毕竟比不得匈奴大兵,几番挣扎下来就要被匈奴挣脱了,这时得空的雪鹤抽出长英腰间的匕首来,想也没想就朝那匈奴的喉咙处刺了进去! 一股飞溅的血液刹时溅了长英一脸。 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的长英还在拼死压制着扭动个停的匈奴,直到他在自己身下越来越来无力,颤抖,最后是不动了…… 长英傻了一般看着同是有些失神的雪鹤,只见那女孩在原地用力甩了甩脑袋,然后又走回到其余两个匈奴身边,举起匕首来将那两人的喉咙也割断。 她得保证他们死透。 …… 那依密林深处的山洞中,篝火咧咧作响,篝火后的少女坐的笔直——在风雪关,每个军人都如她这般,即便再是玩世不恭,坐姿都是脊背挺直的。 雪鹤拿着一段枯枝拨了拨有些黯淡的篝火,徐徐说道,“你能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出手杀人么?没有一丝犹豫,刀子说捅就捅进去了。其实在那时我根本来不及想什么,我只想活下来。在战场上,绝对不能把自己当做弱者,畏畏缩缩的人是死的最快的,况且之前我们已经见识到了蛮子的残暴,便更不能死在他们手中。当时长英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很普通的边塞百姓,没遇过那么大的仗势。我们想去找照生,只是我们俩的运气太好,”雪鹤突然扯起嘴角来冷笑,叶询看见她的目光变得十分锐利,“跑到城中心后就遇上了当时还是千骑长的乌达尔。” 叶询听闻皱眉,“乌达尔?” “是,进攻高阙城的命令是大单于亲自下达的,攻城的军队是龙庭王都下的亲卫军,据说是蛮子那边最为骁勇善战的勇士,由呼衍氏日逐王带领攻破的高阙,乌达尔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头领,但他和他手下的蛮子兵是杀人杀得最多的。高阙富有,一番掠夺下来够他们挥霍一阵子的了,但乌达尔来高阙的目的不是掠夺,而是为了杀人——会杀人的人,在他们称来那叫英雄,乌达尔来高阙是为了立军功。” “那么你……” “我自然是和他杆上了。自我和他在高阙第一次见面后就注定了,我程家人将会一辈子和他,不死不休。” 叶询能隐隐听出她语气中的杀意,他淡淡道,“我曾听说他是匈奴百年不遇的天才,风雪关中这几年来吃的好些败仗,几乎都是由他指挥的。” 雪鹤点点头,对于这个对手的能力,她倒是十分赞同,“的确是这样,他有些小聪明,若再过几年,让他掌握了更大的兵权后,就会有点麻烦了……” “那么你……”叶询问道,“你究竟是怎样从高阙那场大屠杀中逃出来的?还是从乌达尔的手中逃出来的?” 雪鹤眯起眼睛,她回忆道,“那要感谢一个人了,乌达尔的亲生弟弟,乌顿。” …… 雪鹤和长英两人潜到了城中心,见大批匈奴人马在城中心的广场上扎营,同时还有数量极多的,被关在笼子里的高阙百姓。 匈奴点起好多篝火,他们将抢来的东西光明正大的堆砌在篝火旁,黄金明亮,白银晃眼,宝石玛瑙五光十色。 匈奴此时赚了一大笔,但他们却没有满载而归的意思,而是继续驻军在这片已经是荒芜了的城池里,大吃大喝,欢庆歌舞。 广场中一片浓浓的酒香味,高阙百姓珍藏了数十年的好酒被他们喝了个干净,满地的酒渍,四处都是兴奋的匈奴大兵,以及那些男人中,夹杂着几个已经被吓去了魂魄的高阙女人。 在明亮的篝火后,那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有大量铁笼子,那些被抓去的高阙百姓便双目无神地坐在笼子里头,有的人是茫然的,有的人则是全身颤抖着,更有的人已然受到了重伤,有鲜血蜿蜒着从笼子流出来。 此刻天已经大黑,寒冷的风在破败的建筑间幽回,雪鹤和长英两人躲在角落中注视着这一切,雪鹤看着已经迷醉了的匈奴,皱起眉头。她心中知道,匈奴喜欢闪击战,快如疾风的来,抢到了就走,抢不到就杀光烧光,万万不会如现在这般,还在高阙中住下了一样——他们在向北朔王朝示威,那些没有被杀死的高阙人就是最好的证明——匈奴想挑个好日子将这些人一同杀光,让高阙染血,万里响遍哀啼,以报北朔关闭边市之仇。 雪鹤大致数了一数,他们抓到的高阙人大致上千,并且还有人时不时的被巡视的匈奴找到,一同押到笼子里去。 “你先待在这儿,我再往前头看看照生哥哥是不是在里面。”雪鹤扭头对长英小声说道。 “你可得小心!”长英郑重嘱咐。 雪鹤嫣然一笑,“你放心吧,即使照生哥哥真的在里面我也不会鲁莽行事的,我会想办法在保住自己命的情况下救他出来。你就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动了,若我还活着我们就一起离开,若我……若我死了的话,你就默默的逃吧,或许能活下去。” 经过一个下午的生死搏杀,这两个萍水相逢的少年人已经对对方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那年雪鹤十二岁,长英也不过十四五岁,他们在本应该享受太平的年龄里被迫接受了战争的残酷。当时的雪鹤不知道,她所经历的屠杀,不过是刚刚掀开了血淋淋的一角,在接下去的几天,她和长英二人才是真正陷入了地狱般的世界里。 雪鹤借着四周破败的房屋掩护,一路潜行到笼子附近。匈奴的嗓门极大,他们拼酒大笑的声音似乎就近在耳侧,雪鹤在勉强能看到笼子里的人的面容时停下脚步,偷偷伸长了些脖子观望。 这时,在匈奴军队里,不知是谁吹起了胡笳,那胡笳声音极其哀怨悲壮,乐曲的调子又绵长悠然,有喝醉了的匈奴大兵和着那胡笳声口齿不清的用匈奴话唱着歌。 雪鹤本是专心寻找着照生,却被这歌声和乐声扰得窝火,不禁狠狠扫了一眼那唱歌的匈奴,见那匈奴喝的两眼上翻一副找不到北的样子,雪鹤心中暗骂一声“短命的畜生”后,又看向那吹笛人。 那吹着胡笳的竟是一名和长英差不多大的少年郎。雪鹤看到,这个少年穿着千骑长规格的战甲——在匈奴军队中,没杀够一定的人是不能爬到这个位置的,可见这人年龄不大,双手早已满是血腥了。 那少年眉目深邃,身量结实又修长,他坐在篝火后,盘着腿,腿上放着一架长弓,此刻他正闭着眼睛,凝神吹奏着手中的胡笳,神情十分享受。 雪鹤草草望了他一眼,心想他不过是个有些军功的匈奴小头领罢了,也无需在他身上费什么功夫,于是将目光移开,可是就在这时,那少年却陡然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锐利又具有强大压迫感的眼睛,宛若苍鹰那般有神,还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雪鹤被那双眼睛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在下一秒,似乎是身体的本能,雪鹤飞快转身,向更阴暗的地方逃去——那双眼睛,竟穿过了层层人群、明灭的火光以及无尽的黑暗而看了过来! 那个匈奴少年竟看到了她! 雪鹤的预感似乎在告诉自己这极度危险,于是想也没想就要逃走,哪知还没走几步,她就感觉脑后生风,一支尾巴上缀着鸟羽的箭越过了所有人射向了她,带着强烈的去势,以极快的速度射进了她脚旁的地板里! 那地板是石板铺就,竟有人能一箭将这石板射穿?! 第十七章 尸场·暗窖(三) 雪鹤见此情景心脏一跳,不自觉地扭头看向箭射来的方向,只见那方才还吹着胡笳的少年不知何时将胡笳丢到了一边,他持弓,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见雪鹤看向自己,竟还轻轻的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太过惊悚,仿佛带着无尽杀意。 雪鹤顿时感觉自己成了猎人手里的兔子,慌不择路的想尽快避开那个叫人讨厌的少年。 那少年见雪鹤跑得极快,便伸出手指向她逃跑的方向,向属下命令道,“你们全都去给我抓住那只两脚羊,就在对面,一个穿着红裙的小羊羔!”他语气中带着丝丝兴奋,围绕在他身边的属下立刻拿起刀剑追了上去,但那少年想了一想,末了又特别加了一句,“谁都不许把她弄伤了……我要亲自宰了她!” ——这少年便是此后恨得雪鹤入骨,恨不得要扒了她的皮去做毯子的乌达尔。 那随意的一睁眼让他看见了那个淹没在黑暗中的小女孩,梳着乌黑的小辫子,穿着象牙红的百褶裙子,在黑暗的映衬和火光的照耀下,她雪白的脸庞和漆黑的瞳仁让她看上去像是最为艳丽的蔷薇花妖精,美丽的叫人想将她握在手里,慢慢毁灭掉。 若不是雪鹤额头上那枚月牙坠饰反光使得乌达尔睁眼,他或许真的要错过这个花朵般的小妖精了,而当他看到雪鹤身手矫健的向黑暗中逃去的时候,他更是满心欢喜。 没想到这高阙城内竟有这么有趣的玩具。 乌达尔笑着扫了一眼笼子里那些已经被吓坏了少女们——其中有几笼还是专门献给他这个大王子的,但看到这些被吓得已经没有表情和神志的女人们时,却是兴趣缺缺。 这些没有灵魂的女人,除了做为吃到肚子里的肉之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他喜欢的是……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那样,活生生的,能跑能跳的人儿。 当时的乌达尔虽然只是个千骑长,但他匈奴大王子的身份是不容质疑的,一下命令便有人蜂拥而上去抓雪鹤,这就苦了雪鹤,她已经在城中潜行了许久,体力几乎到达极限,如今在腿脚已经不甚利索的情况下竟然被匈奴发现,进而引的被围剿实在太超出了自己的意外。 她至头至尾都没想通一件事:自己躲得那么好怎么就让乌达尔看见了呢? 她不敢朝长英的方向跑,生怕连累了他,可没有了长英,雪鹤对这高阙城又极不熟悉,跑着跑着就迷了路。 她力气渐渐不支,又不熟悉路途,万般无奈下她紧紧握住了那把没有开刃的刀,心想着跑不动了就朝自己的太阳穴狠命拍下去——她是程家的人,程家人可没有当俘虏的。 天气阴冷,伸手不见五指,雪鹤在高阙的街道中穿行全凭着自己一腔反应力,身后跟着的匈奴大兵是越来越多,脚步声也越来越近,雪鹤不敢往后看,她不知道自己身后已经排起了一条匈奴军队的长龙,许多人举着火把跟在她身后,更有许多人骑马绕路,想将她前后一堵,活捉了她。 若不是乌达尔那句活捉她,她只怕早就死在匈奴的乱箭下了。 此刻雪鹤已经抽出了那把钢刀,准备来个英勇就义,可就这时,在她不远处的屋顶上,一声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传来,“程三!来这边!” 雪鹤左右四望,见一个修长而矫健的身影蹲在屋顶上,正向自己伸出手来。 “照生哥哥!”女孩欣喜的叫出声来。 “过来,抓住我的手!” 那屋顶并不高,雪鹤左右看了一下,最终瞄准了角落里堆放着几个旧箱子,她三下两下爬上箱子,终是在匈奴大兵追上来前抓住了照生的手。 借着天上淡淡的星光,雪鹤看见照生的衣服和头发乱了些,身上也不知沾了些谁的血,但他却是十分精神,平素都是阴冷冷的照生突然对雪鹤欢欣地笑起来,似乎是在高兴她还活着,然后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和一个箭袋交到她手里,嘱咐道,“你抓紧我!”然后将雪鹤背到背上,踩着屋顶迅速离开。 雪鹤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竟是一架小巧的劲弩,当即她丢了手里的刀,抽出了一只箭矢往劲弩上装去。 眼见要将雪鹤活捉了的匈奴大兵看女孩被人给接走了,纷纷气得哇哩哇啦的大叫,有的人也想爬上屋顶去追,可无奈都没有照生那样能飞檐走壁的本事,很快被他甩了下去。 于是,气急败坏的匈奴大兵们拿出了弓箭,准备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少年给射杀——乌达尔只说不能伤到那个小姑娘,却没说不能伤到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臭小子。 雪鹤伏在照生的背上,已经将箭矢装载好了。这弓弩个头颇小,以雪鹤这样年纪小的姑娘若是费点力气也能装上,雪鹤一装载好箭矢,就将身子稍稍一扭,然后拨动机簧——只听“刷”的一声风响,一名刚举起弓的匈奴被射了个透穿。 “我以前只会用这弩射兔子,没想到射蛮子也挺好使的。”和照生相逢,让雪鹤心中染起了点点希望,她眼力极好,一边观察着四周局势一边将近处的匈奴一箭射杀。 “你省着点箭,我还要带着你过一条街。”照生的脚力好,背着雪鹤也能身轻如燕,在房檐见跳跃奔走如若无人之境,可纵使是这样,围上来的匈奴还是越来越多,雪鹤深感箭矢不够用,她问照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逃的出去吗?” “自然是逃的出去。程三,你要信我。” 耳边刮过呼呼风声,雪鹤听照生如今自信的回答,便顿时放心了下来,从小到大,照生都是无所不能的。他聪明,功夫好,只要他想办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到的。 两人就这样疾步逃了半条街,雪鹤手中的箭矢渐渐少了下去,但匈奴却只多不少,不知何时,在他们的四面八方都燃起了好多火把,或许用不了多久匈奴就能把他们两个包饺子了,这时,雪鹤只感觉身侧一阵阴冷,她转头看去,竟看见乌达尔不知何时也追了上来,这个匈奴王帐中的大王子就站在遥遥处,眼神阴沉,他握着弓箭,看着趴在照生背上的雪鹤,似乎想把她吃了一般。 雪鹤看着他,朝他轻蔑一笑,意思他是追不上自己了,即便是追上了,她也不会让自己活着被抓了去。 这时,乌达尔朝她举起了长弓。 那只长弓做得十分精致,射程力度什么的也是不用多说,雪鹤就曾亲眼见他用这架弓射穿了石板地。 然而,令雪鹤诧异的是乌达尔将那弓拉满了没几下后,竟又放下了,他放弃将雪鹤射杀,而是垂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雪鹤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雪鹤见他放下弓后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但她并没有松下一口气,她看见,在乌达尔放下弓的那一瞬间,眼中的杀意更浓了。 他像是鹰,总是要在空中盘旋一阵,确定了能将猎物百分之百的擒住后才会冲向地面给予猎物以致命一击。 ——死去的小妖精,他不喜欢。 若是真要抓住雪鹤,乌达尔定是要活生生的,反正如今的高阙已经在匈奴的掌控中了,再送他们一双腿他们也跑不出这守卫密集的高阙。 他乌达尔这一生中,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 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在众匈奴簇拥中的匈奴王子,望着渐渐远去,乃至最终不见了身影的雪鹤,竟眯起眼睛,勾起嘴角,露出一记轻松无比的笑来。 不知跑了多久,照生最终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了一处店铺的门口,那铺子如今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连招牌都被人生生摘了下来丢在地上,上面还留有杂乱的几道刀痕。那招牌上,写着“点金斋”三个大字。 而长英竟然也焦急地等在点金斋门口,他皱着眉头,不停张望着,似乎很是焦虑。 “长英,你怎么也在这里?”雪鹤本以为在自己被匈奴发现后他已经偷偷逃走了,没想到他也与自己汇合了。 长英没有理会雪鹤,他径直看向照生,正欲说什么,照生伸手一压,挡下了他所有的话,他淡淡问长英,“准备好了吗?” “好了,可是你……” “别废话了,拿来!”照生的语气有些急切,他四望了一下,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或许过不了多久匈奴就会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时间紧迫,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 “拿什么?”雪鹤见他们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就顺口问道,哪知此时照生长英二人却谁都不理会自己,只见长英提起了脚边一具早已准备好了的小小尸体,交到照生手中。 “程三,把你的红袄子脱下来!”照生对雪鹤命令。 即便再是迟钝,雪鹤也知道照生要干什么了,“你们这是要干嘛?!先说清楚了!” 照生拉下脸来,“你不需要知道。” 雪鹤急了,她一把抓住照生的袖子,祈求道,“照生哥哥,你别去……千万别去,去了就回不来了!我不怕死的,我就求你千万别一个人去……你不在了,我害怕,求你,不要再丢下我了……”说着说着,本是跋扈又坚强的女孩居然流下泪来。 在匈奴屠城时,在被万千匈奴围堵得走投无路,乃至被逼得要自尽时,她都没有流过一滴泪——她是风雪关程家的人,程家世代将才,她的血液中一直流淌着军人的不屈与高傲,而今这孩子终于没能忍住,哭得泪流满面,她不敢大声哭号,只得抑制住声音,她扬起脸来,满脸希求,“照生哥哥,你已经丢下我一次了,你不能再丢下我了……我不怕死,我只要能和你在一块儿……” 从小,爹爹就如此教育过她,作为程家的人,不能怕死,怕的是没有尊严的活着。她还太小,不懂得那些国家安邦,名族气节的大道理,她只是很怕自己会孤单的死去——在这举目无亲的高阙城里,她不知照生生死,孤单单的永远殁在这荒芜的地方。 这才是真正叫人害怕的地方。 照生见雪鹤哭得凄惨,他又望了一眼四下焦灼的局势,或许再过不了几个眨眼,那些凶神恶煞的匈奴就会出现了……但看着那一直攥着自己袖子,死死不肯放开的小女孩,照生眼神温柔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蹲下身,轻轻抹去雪鹤脸上的泪,尔后对她柔柔一笑,接着伸出手,将孩子拥入自己怀中,他轻轻拍着雪鹤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了……”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柔情的时刻。 他是为保护雪鹤而生的。在他出生之时,正是初春,本是隐晦了多时的天空在那日反常放晴了,金子般的阳光将荒凉而广博的大地照得春意洋洋,当时程肃大将军的妻子还建在,面对刚刚出生的小婴儿,这个开朗又美丽的女子笑着说道,“不如就叫照生吧,在太阳照耀下而出生的孩子,将来一定是健康又聪明的。”然后她伸出手指,点点照生的小鼻子,“小宝贝,要不过些日子我给你生个小妹妹吧?你就能和小妹妹一起长大了,好不好?” 此后雪鹤竟真的出生了,他和雪鹤一同长大。照生看着雪鹤长出第一颗乳牙到蹒跚学步,再到她开始学会调皮,最后看着她整日跟在大将军身后捣蛋,和大将军的护卫学起功夫……他自小作为雪鹤的护卫,更像她的哥哥和挚友。他将雪鹤作为最珍贵的珍宝放在怀中,放在心上。 所以,当有了让雪鹤生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再渺小,哪怕要他粉身碎骨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到最后三个人都得死。 照生温柔地安慰着雪鹤,对着扑在他怀里还是哭闹不止的雪鹤低声说了句,“要听长英的话,知道吗?”接着那本应该轻轻拍在雪鹤背上的手掌化为手刀,瞬间劈在她的脖颈上。 雪鹤只感觉后颈一阵剧痛,竟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雪鹤昏过去后,照生迅速脱下了她那件象牙红的衣裳,然后拿过长英准备好的尸体,把衣裳盖在尸体上,最后将尸体背在自己身上,做出雪鹤还在他背上的伪装。 做好这一切后,他扭头看向长英怀里的雪鹤,“小子,”他对长英说道,“好好照顾她。” 长英点头,“你救了我的命,我季长英知恩图报,你放心,我会尽我之力好好照顾她。” 照生了了心愿,点头道,“多谢。” 长英抱着昏迷的雪鹤,心中对照生油然生出一种敬佩之情,他朝照生鞠了一躬后,“保重。”之后转过身去,带着雪鹤走入了那已经废败了的点金斋中。 照生目送着他们走进去,匈奴的脚步声在此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当匈奴大兵的火把出现在街道那头的时候,照生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蔑视万物的表情来,他背起尸体,迅速跑离了点金斋…… 第十七章 尸场·暗窖(四) 醒来后第一个感觉是颈后的疼痛,而在睁开眼睛后,雪鹤只看见了无尽的黑暗,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腿上,自己身上还盖了一件厚厚的衣裳,她试着动了动。 这时,从她头顶上传来一个叫她噤声的嘘声。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先听我说,”说话的那个人是长英,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同时还为雪鹤扯了扯盖在她身上的衣裳,怕她着了凉,“我们现在在点金斋的暗窖里,在高阙没被攻破前,我在这里做伙计,我早就发现点金斋的老板有这么一个暗窖了,用来收集他的金银珠宝,并且这个暗窖做得甚是隐秘,若不是我无意中发现了,想来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那么……” “我知道,”长英抢过雪鹤的话头,“你想问照生怎样了是么?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不过你放心,他身手那么好,很有可能现在是没事的。当时你靠近笼子找照生时,照生就找到我了。他也怕你被关在笼子里,于是跑到蛮子扎营的地方去寻你,结果先一步看见了我。他见你靠蛮子靠得太近了,恐他再去叫你时惊动蛮子,便留在原地等你,想你若是找不到他了自然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逃走了,没想到你竟被蛮子发现,还使得全军来缉拿你……这都是后话了,在等你去寻照生的途中,我就想到了点金斋还有这么一处暗窖,应该是没有被蛮子发现的,如今高阙的城门被戒严,我们根本逃不出城,我就和照生商量着先去暗窖里躲几天,若幸运,我们可能躲到蛮子离城……结果我俩计划还没商量好,就见你被蛮子发现,那时已经有很多人追你,甩是甩不开了,照生担心你,便临时改了计划,他叫我先潜小路来到点金斋,那时全城蛮子的注意力都在你俩身上,我很容易就到了点金斋,而后照生带着你再赶来……最后你也是知道了,他用一具尸体假装是你,引开了所有人的注意,才让我们躲到这里来的。”长英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久,发现雪鹤竟没有再发出丁点声音,不禁问道,“你还好吧?” 黑暗中,静的吓人,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许久许久过后,长英才听到雪鹤低低说道,“都是我害的他……” “什么?你说什么?”雪鹤说的太过模糊,纵使这般安静的环境里,长英也没听清她讲些什么,于是又问了一遍。 “如果不是我硬要来高阙玩,也不会害得他这样了……如果不是我要凑到笼子前去找他,也不会引的蛮子追我,最后也不会让他独自出去冒险了,或许现在是我们三个好好的待在这里呢……”黑暗中,女孩压抑住自己的哭腔,“我真是个灾星啊……最应该死的人,其实是我才对。” “如果事事都能预料到的话,那应该就是天上的神仙了吧。别再自责了,保住自己这条命,别辜负了照生一番好意才是最要紧的……” “保住自己这条命?呵呵,”雪鹤突然笑起来,“长英,你不知道,那个命令大批蛮子追击我的是一个千骑长,你觉得一个小小的千骑长能举全军之力来抓我么?他一定是蛮子中的大贵族,或许……还很有可能是王帐中的王子。一个身份特殊的千骑长命令那么多蛮子来抓我,所以他一旦抓不到我了会怎样?你觉得,他会就此善罢甘休,还是会派更多的人,不停地在这城中找我?” 长英闻言咽了一口口水,“你是说……” “我是说,我们现在也绝不是安全的,但愿,这个暗窖够隐秘吧……” 黑暗中的日子是难熬的,不知时间,也不知外头的局势如何。长英想到这暗窖应该是有通气孔,于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雪鹤问。 长英没有回答,好一会儿之后,才听长英有些欣喜地说道,“应该是它了。” 之后雪鹤看见从长英的方向,射出一抹柔柔的光线来。 那是一颗鸽蛋大的夜明珠的光线,当长英将装着夜明珠的盒子打开后,莹蓝色的光线刹时充满了整个暗窖,雪鹤这才看清了暗窖的全貌——不大,却足以用四个字来形容这里:金碧辉煌。 入眼的满是金灿灿的金银器皿,有一人高的镶满绿宝石的大金瓶,也有装满了整整一箱子的银币,更有散落在满地的珠宝首饰,个头巨大的红蓝宝石,晶莹剔透的水晶,以及那些成色极好的翠玉白玉,珍珠玛瑙,猫眼金砂……这些瑰丽的宝贝几乎晃花了雪鹤的眼。 “好多宝贝……”雪鹤感叹。 “高阙人有钱嘛,再说这可是点金斋,做的就是金银珠宝的生意,这些东西自然是更多了,只是可惜了,若放在之前我见了这些东西铁定是笑裂了嘴,而今还不如炸了它们一了百了,省的给那些蛮子占了便宜。”或许是亲眼见证了匈奴的残暴,让这个普通的少年有了些军人的血气,但是随后,他又自嘲笑道,“说这些干嘛,这些东西再值钱,如今对我们也没用了,还不如快些找到气孔。” 长英很快就找到了那通气孔,气孔开得很高,他搬了好几个箱子叠起来,然后踩上箱子才看到的那气孔。 暗窖通常都是有气孔的,但点金斋的老板拿这个暗窖做了金窟,便将这气孔堵上了,以免浊气污了这些宝贝,长英捡了一只白玉簪子将糊在气孔外的泥巴给捅了下来,这才能透过这个小小的眼看到外头的情况。 外头天已大亮,铺子里一如昨夜那样破败,铺子外不时走过些巡逻的蛮子兵,“看来他们还在找你,高阙里能躲人的地方大概都给他们翻过来了,不过这暗窖盖得着实隐秘,除非他们拿炸药炸开了这面墙,不然给他们时间找也找不出来。而且他们也没多少时间了,其他城池的守军知道高阙被困,早晚会派援军来的。” 雪鹤问,“那打开这暗窖的机关在哪里?” “在点金斋的铺子里,是一块能捏进去的砖头。” “不会被蛮子发现吗?” 长英摇头,“应该不会,那砖头和所有砌墙用的砖头一模一样,蛮子不可能看出来,而且点金斋已经被抢个精光,料想不会有蛮子再来关顾了。” 雪鹤终是放心了一点,“那就好。”说着她顿了一顿,又道,“长英,若这次能活着出去,我就求我爹爹让我参军,我组个军队,去打蛮子。”她说得一脸认真,但在北朔,还没有女子参军带兵的例子,更何况她再有宏图伟志,也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长英笑了笑,他觉得雪鹤说这话天真又浪漫,于是接话道,“好啊,你若真的能组个军队,我也去参军,加入你的军队。”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长英还不知道,他一语成戳,此后真加入了鹤骑,成为了雪鹤最忠实的下属。 “长英,那你最早的时候想干什么?” “做生意啊!我爹说,我不能跟他做一辈子开山匠,所以送我来金斋做伙计,说是在点金斋做事就好了,等过个几年攒点小钱出来做个小生意。” “如若是这样也挺好。” “可惜啊,若不是……”长英话未说完,就被外头一个尖利至极的叫声给打断——“啊啊啊——!!!” 这暗窖的墙建得极厚,那声音竟能生生透了墙穿进来,那是一个女声,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雪鹤和长英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雪鹤站起来,爬上箱子,透过孔洞向外看去,只见外头阳光强烈,在点金斋对面的铺子里,几名匈奴大兵竟从杂乱的废墟下拖出一个少女。 少女大概十五六岁,满身是灰,手臂上被划开几道血淋淋的口子,也不知匈奴是怎样发现她的,其中一个匈奴伸手就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野蛮地从废墟下拖出来,女孩被拽的疼痛难忍,便发出了刚那个恐怖至极的尖叫声。 “这些两脚羊真他妈能躲啊,这种地方也能躲进去,要不是老子眼睛利就被她躲过去了!”那提着少女头发的匈奴大兵毫不留情将女孩拖拽到街道中间。雪鹤看见匈奴松手时,丢掉了手里拽下的一大把头发。 少女的头皮上立刻多了一块血肉模糊的豁口,她疼得蜷缩在地上,身体弯得像一只虫子。 街道正中站着五六个匈奴大兵,他们正抱着马斩,望着地上那羸弱的少女哈哈大笑。 接着,看够那少女挣扎的匈奴走上去,再一次提起了她,然后毫不留情撕扯掉少女的衣裳!瓷白的肌肤陡然间暴露出来,她狼狈的想逃,却被男人们团团围住,很快,她便一丝不挂。 而就在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陡然间传来,“阿姐,阿姐!你们这些坏人,不许欺负我阿姐!” 从那对面铺子的废墟下,竟又爬出了一个半大的孩子,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她穿着已经被划出好多道口子的棉袄子,扎着两小辫,个子矮矮的,一跑出来就首先推了最近的匈奴一把,可哪里有用?反倒被那匈奴伸手一捞,就拎到了半空中。 “小意,谁叫你跑出来的?!”那本是绝望了的少女见妹妹自己跑了出来,登时目呲欲裂,她不顾自己的安危就要冲向妹妹,头发却被再一次拽住。 “哎哟!”那拽住她头发的匈奴猥琐地笑了起来,“里头竟还藏了一个小的,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姐姐此时已经状若疯狂,她红着眼睛开始大声责骂妹妹,“蠢货!谁叫你出来的?!不是告诉过你死都不能出来吗?为什么要出来?!!” “阿姐……”那小女孩粉嘟嘟的脸上已是泪水涟涟,“阿姐我怕,他们在欺负你……” “蠢货啊,你会死的……”见妹妹如此委屈,姐姐也流下了眼泪。 “哟哟哟,你们看多好看的一对姐妹花,梨花带雨是不是?”匈奴们哄笑起来,这时一个匈奴更是伸手捏了捏小女孩的脸蛋。 见此情景,姐姐疯了一般挣脱了束缚冲上去,“你们不准碰她,你们这些人渣,不许碰她!”她的速度如此之快,没有一个人能料到一个女孩的速度能快到这样,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时,她已经冲到了正抓着小意的匈奴面前,扑上去,张开嘴,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 那匈奴只觉得左耳剧痛,他下意识惨叫,将小意一把甩到一边,然后狠狠地推开姐姐,紧接着,他捂着血淋淋的左耳处躬在了地上。 被推倒在地的姐姐满口鲜血,她“呸”了一声,从嘴巴里吐出一片完整的耳朵来。 “狗生的婊子,你这狗生的婊子!”匈奴大兵暴怒,他朝姐姐扑了过去,左右开弓,一连甩了她几十个巴掌,打得她口吐鲜血,她的脸颊顿时肿的像是馒头,而此时的少女却没有丝毫屈服,更没有怯懦,她抬起满是仇恨的眼睛盯着他,“你才是狗杂种!” 见此情景,雪鹤再也坐不住,她对长英说道,“机关在哪里?把门打开,我要去救她们!”她实在不忍见到这样的情景,昨日她和长英二人躲在屋顶上,光是听匈奴糟蹋女人的声音就让她几乎奔溃。 “不行!”然而长英却果断拒绝,“我们根本不知道除了这五个蛮子之外,这条街的其他地方还有没有人。若是我们一出去,面对的不仅仅是五个人,你和我也要死!” “我不管,你先开门,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答应过照生要照顾好你,而不是让你这样白白去冒险!”这时候长英异常坚决,他咬着牙齿一字一顿的对雪鹤说道,“就算我死,也不会开门的!” “你到底还是不是人?!”雪鹤突然暴怒,她低声威胁长英,“别当我不敢杀你!” “你是傻子吗?自从高阙被攻破后,这种事情发生的还少吗?你若救,救得过来吗?你当我不想救?是我们没那个本事!” “没本事我们就能这样看着她们死吗?!季长英你看看!那里还有个半大的孩子!你想看那个孩子在你眼皮底下被蛮子糟蹋吗?!你还是不是人,这样的事你也看得下去?!” “那就别看!” “你!”雪鹤狠狠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 墙外,已经激怒了匈奴的姐姐被众人提了起来,随便扔进了一家无人的铺子里去。 “小意,蒙住眼睛!不管你听到了什么声音,都不准睁眼睛!”姐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大声对妹妹嘱咐道。 那小女孩此刻已经哭哑了嗓子,她被一个匈奴大兵死死抓住,根本动弹不得,“阿姐,阿姐……我怕,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孩子稚嫩的童声回荡在高阙孤零零的天空里,显得异常凄凉。 而那姐姐,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即将被凌辱至死的结局,她朝妹妹安慰的一笑,尔后又稍稍扭头,看向了雪鹤这边。 这一看,吓了雪鹤一大跳。 雪鹤这才反应过来,那姐妹俩既然是躲在点金斋对面的铺子里,想必昨夜自己和长英逃进暗窖里她们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那个女孩知道,点金斋里有人。 ——她在看雪鹤。 第十八章 绝境·乌顿(上) 但那少女却什么都没说,直到她被拖进那铺子里,当所有的男人都围住了她,甚至在她被凌辱时痛不可忍而撕心裂肺地喊叫出来时,她都未曾朝点金斋这边求救。 少女哭喊着叫自己妹妹不要睁眼,她大骂着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骂着入侵她家园的敌人以及这不公的上天,她将一腔愤怒和羞辱用已经扭曲了的声音骂出来,却始终没有说,在她的对面,那近在咫尺的铺子后面有人。 她没有求救。 或许善良的她还是希望有人能在这高阙屠杀中活下来罢了。 小意在一旁哭得凄惨,她被匈奴用绳子绑在了柱子上,面朝着自己的姐姐,但她却始终用力闭着眼睛,她听到姐姐那越来越虚弱的喊叫声,她只能扭动着身子,粗糙的绳子在她的脖子上勒出道道血痕,“阿姐,阿姐……我不睁眼,阿姐……阿姐,我怕……阿姐,你不要死,我怕……”最后,孩子的声音变得嘶哑难听,只能机械的重复着:“阿姐,阿姐你不要死……” 躲在墙壁后的雪鹤看见,在那群男人中,少女那只雪白如瓷的手臂挣扎着伸出来,指甲带血,五指好似在虚空中抓着什么一样,但很快又被匈奴给按了回去。 “妈的,这婊子太吵了!”一个匈奴大兵忍受不了少女尖利的咒骂,觉得十分扫兴,于是抽起放在一旁的长刀,那长刀十分宽厚,而他竟用这宽厚的刀背狠狠朝少女的嘴巴拍去! ——“开门!不然我真的杀了你!”忍无可忍的雪鹤伸手掐住长英的脖子,她的手不够大,却精准地捏住了长英的气管和血脉,让长英登时喘不过起来,“再不出去救她恐怕就真的来不及了!她的妹妹那么小,怎么可以让她被那些蛮子……”雪鹤咬着牙齿,再也说不下去,只得凶神恶煞的再一次命令少年“……季长英,你给我开门啊!” “咳,咳……”长英的脸色此时已经大白,“你要出去,也要先放开我才好呀……” 雪鹤陡然收了手。 长英顺了几口气,他向满是金银珠宝的暗窖扫了一眼,从里面拾起两把镶满钻石的黄金弯刀,将其中一把丢进雪鹤手里,“要杀人,不拿件称手的兵器怎么行?”接着他走到一个角落里,伸手摁下一块砖,只听“嘎吱——”一声,那暗窖的石门慢慢挪动开来,再是一抹刺眼的白光射进来,亮的雪鹤几乎睁不开眼。 那暗窖开出一个仅通一人过去的开口。 雪鹤握紧了手里的弯刀,她不知道这条街上还有没有其他匈奴,倘若有,他们一出去便会被围攻,但她受不了枯坐在墙壁后面看着这一切,要是能阻止,哪怕只要能阻止一会儿也好。 女孩眼神坚定的看了看身旁的少年,少年朝她点点头,给她以支持。 然而事情总是百转千回的,世人永远也无法预料事情的发展——就在他们走出暗窖,要将那几个匈奴大兵宰了的时候,只听见一个匈奴大兵嚎叫一声,紧接着捂着裆部蹲在地上——少女竟在挣扎中无意踹中了他的命根子,而同时围住那少女的人墙就缺了一个口子,此时也不知道那少女哪来的勇气和力气,她竟奇迹般的挣脱了几个男人的束缚,逃出了他们的包围圈。 她雪白的身躯上满是淤青和鲜血,下身更是鲜血淋淋,她就这样光着身子,捡起匈奴放在一边的刀,飞快地朝自己妹妹跑去。 雪鹤看到,她的牙齿被打碎了,整张嘴鲜血模糊,看不清嘴唇,所以她不能发声。 耀眼的阳光下,血人就这样跑到妹妹身前,蹲下身来,双手搂着妹妹的肩膀,满眼温柔地看着她。 “阿姐?”感觉到姐姐来到身边,小意这才怯生生地睁开了眼,而一看姐姐的惨样,孩子倒更加大声的哭出来,“阿姐!阿姐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阿姐……阿姐你疼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阿姐,阿姐……”孩子想伸手为姐姐擦去身上的血,可手还被捆着,她扭动着身子却挣脱不开,于是只能更加无助的哭起来。 匈奴大兵见少女逃脱,立刻咒骂着追了上去。 雪鹤和长英此时拔腿便向那几个匈奴追去。 小意还在继续哭着,她不知道善良的姐姐为什么要被折磨成这样,爹爹和娘亲没了,连姐姐也变成这样,而姐姐却感觉不到疼似得,她已经肿得变了模样的脸带着温柔的笑意,她将手指放在小意的嘴唇上,仿佛在告诉她不要哭了,尔后,她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长刀——雪鹤见此情景顿时瞪大了眼睛,正要大喊一声不要,就见那女孩的刀已经快速落下…… 阳光下只见刀背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线,接着尖刀准确地没入小意的胸口! 小女孩痛苦的皱起眉来,她有些不解地看着狠心的姐姐,但终究什么也没问,仅仅是又低声唤了一声“阿姐,疼……”后,便闭上了眼睛。 姐姐用血肉模糊的嘴在妹妹的小脸蛋上印下一个满是血渍的吻,尔后转头去,看向那些追过来的匈奴大兵,一抹决绝的神色从她脸上瞬间闪过,她看着匈奴,眼中满是恨意和不屑,她将插在小意身上的刀拔出来。她美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匈奴,手却将利刃架在脖子,接着毫不犹豫用劲一划! 雪鹤顿时感到全身一凉,她来不及阻止那少女狠绝的做法,一切来得太快,她只看到鲜血仿佛从自己的眼球上流了下来,整个世界都是鲜红的,让人恶心,叫人胆寒。 ——那个可怜的少女,到底是绝望到了何种境地后才有勇气这般惨烈的结束自己呢?为了保住妹妹和自己最后的尊严,她可以将那明晃晃的刀刃割向自己,不带一丝犹豫,好像死对她来说才是解脱一样。 就差一下,就差一下啊……雪鹤这样想道,就差那么一下,若她快些出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那刀刃瞬时割断了少女的血脉,血溅出了好远,少女委顿在地,她蜷缩在地上,颤抖着,眼睛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匈奴大兵,一抹讥讽的笑就此停留在她的嘴角…… 少女白嫩的身体,鲜红的血,乌黑如锦缎的长发……这些曾经代表着年轻生命的东西此时让雪鹤彻底失去了理智。她从来没有这样恨过,她知道匈奴屠城会对百姓做什么,她趴在房顶上时也是听过的,但无论是知道还是听到过,都不如今日这样看到让她血气上涌。 她要用匈奴的血来祭奠这对姐妹的生命。 雪鹤举刀走上去。 本来玩在兴头的匈奴见这对姐妹惨死本就吃了一惊,哪里会注意到角落里神不知鬼走出来的雪鹤和长英二人。 雪鹤悄悄潜到一名匈奴大兵的身后,陡然间跳起,犹如一只灵巧的猫儿,瞬间跳到了匈奴的脖子上,接着她手起刀落,那锋利的刀刃瞬间就朝他的脖子上割去!直至刀刃全数切进他的皮肉里! 匈奴惨叫一声,顿时引来其他匈奴的注意,然而他们还未做出反应时,雪鹤又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同样用刀刃割断了他的脖子! 那名贵的弯刀极其锋利,加上雪鹤此刻爆发出的戾气,下手极重,一刀下去匈奴的脖子几乎让她割断。 匈奴们此时都光着腚,连裤子都没穿,更不要说拿刀了,见有人突然袭击便匆匆忙忙跑去捡地上的刀,这时长英潜上来,从背后抱住一个匈奴,瞬间将他压在身下,此时少年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心中有无限愧疚,若不是他一直迟疑,那对姐妹或许是会活下来的,而他一腔愧疚已经化为了怒火。 “狗杂种,去死吧!”少年下手更是狠绝,他手中的弯刀想也没想就朝那人的胸口扎去。他没有雪鹤那样精准的手法,次次都能扎中命脉,他只能骑在匈奴身上,一直扎一直扎着,直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动也不动的死肉…… “别扎了,人都死透了。”身后突然有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长英回头看去,见雪鹤前襟沾了好大一片血,她手里握着匈奴的长刀,另一只手竟提着一个脑袋,脸上有一些擦痕,而在她四周,四个匈奴大兵倒在血泊里,三个是被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偷袭杀死的,一个人侥幸拿起了刀,但因为受了惊吓,还是被雪鹤夺了刀,最后砍了脑袋。 长英顿时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就算功夫再好,就算使得都是些巧劲,也不可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杀了四个成人,还是大兵,而在雪鹤慢慢走近时他才发现雪鹤的走姿不大正常,她走得极慢,拖着脚步,好像很是吃力。 雪鹤径直从长英身边走过去,来到那姐姐的身边,帮她盖上眼睛,理顺了她的头发,然后又将绑着妹妹的绳子割断了,让两姐妹躺在一起。 “死丫头!”在看到雪鹤的背影时,长英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在女孩的背上,有一道长而狰狞的伤口,血还在流,透过衣服口子看去,长英竟还看见了那伤口里白色的经脉和森森的骨头!接着,雪鹤小小的背影晃了几晃,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了。 长英赶紧冲上去扶起她,道,“你怎么被砍了这么大一道口子?!是那蛮子砍的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少年不懂医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雪鹤的脸惨白她终是有了痛苦的神色,“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动作慢了些,给他捡了空子砍了我一刀……好痛啊……初时不觉得,现在怎么这么痛?!那个蛮子,还真有些牛力气……” “废话!被砍了这么大一刀不痛才怪!若是这一刀砍在肚子上你只怕命丧当场了!” “长英,我还撑得住,你先替我好好收敛她们的尸体……” “你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快……点!”雪鹤不容置疑的命令道,“不然我自己动手安置她们!” 长英只得先让她靠在一堵破墙上,“你等我,我埋了她们后顺道再帮你去找找药。” 他们还是幸运的,这条街道里除了那五个匈奴外就没有其他人了,这五人大致是巡逻队的,正常情况下短时间是不会有其他匈奴经过这里了。长英从一处绸缎铺子的废墟下抽出一大块被遗弃的缎子盖在姐妹俩身上,然后将那五具蛮子尸体拖到隐蔽处藏起来,最后他跑到稍远的一个药铺子去,想去看看里面还有没有遗留下什么药材,可药铺子早就被掏了个干净,哪里去找什么伤药? 长英咬咬牙,他有些不甘心,以雪鹤这样的伤势怕是撑不了多久,长英转眼又看了一眼雪鹤,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嘴唇又干又白,在她坐的地方,竟聚集起一小摊血。 “臭丫头,千万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啊……”长英在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朝药铺更深处走去,他开始搬起那些倒在地上的杂物,再不济就用双手挖着,他希冀着这些东西下面或许埋着些药,好让他去救回雪鹤。 “长英……咳咳……季长英!”雪鹤突然低声唤他。 长英又赶紧跑回她身边,他捂住小女孩已经冰凉了的手,焦急地问,“什么事?” “我们……我们回暗窖吧……”雪鹤耷拉着眼皮,声音虚弱的说道。 长英想了想以后说,“我先抱你回去,这条街上的药铺子都被蛮子抢了个精光,我去其他地方看看能不能弄到药材,你在暗窖里乖乖等着我回来。”说着就要抱着她回暗窖,却被雪鹤阻拦。 “哦,那就不用了……”她无力地笑了笑,背上那道伤口着实是深了,遇到这样的伤势时身体会产生本能反应,屏蔽了疼痛感,受伤初时只感觉背上麻痹,但随着血液源源不断的流出体外,雪鹤马上就不行了,倘若再不止血她会马上死掉。 “长英,你哪里都不要去,陪着我吧。”雪鹤说。 迟疑了一下,长英回答,“好。”他脱下衣服,将衣服撕成布条,再一条条绑在她的身上,想勒住血脉,好止住血。 长英知道她的心思,从那夜她苦求着照生留下来他就知道,这个女孩不怕死,她只怕独自待着——她怕长英去找药时就安静的死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暗窖里。 “有人陪着真好啊……还晒着太阳。”雪鹤居然笑了起来,“长英,没想到最后还是你陪着我,也好,你也算是和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我死前有好兄弟陪着也很好……” “不要乱说话,你不会死的,只是伤在背上,止住血就好了……”说着长英又看了一眼她背上的伤口,见血液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红了绷带。少年的声音有些喑哑,“——你看,血都止住了,你不会死了。” “那便好……想来我的运气还是极好,长英,我凭运气杀掉了几个蛮子,又凭运气活到了现在……你说……这整个高阙,是不是就剩我们俩了?” 长英回答,“不会的,还有照生呢,他还活着。” 雪鹤赞同的点点头,“对了,还有照生哥哥,他若是死了,到天上可以继续陪着我,若活着,我当然是更高兴了……真希望他能活下来,长英,你也要活下来。” 少年轻轻抱起她,朝暗窖中走去,“你别再说话了,省些力气,我们先回暗窖……” 而就在这时,从街道尽头的拐角处,竟传来铃铛清脆敲击的声音。 “叮……叮当……” 那脆生生的响动让长英的心脏猛然一跳。 第十八章 绝境·乌顿(下) 如今高阙城的百姓十有*都死光了,四处都是一片寂静,除了匈奴例行巡查的脚步声外高阙早已变成了一座死城,而听这铃声,分明就是孩童手上挂着的镯铃的声响——这高阙中,哪里还会有孩童这么明目张胆的行走在街道上呢? 清脆的铃声在此刻听来竟显得十分诡异。 那镯铃响了几响后,一个人影就从街道的折角处走了出来,长英躲闪不及,与那人直接打了个照面! 双方均是愣在当场。 ——来人竟是个孩子,矮矮的个子,约莫*岁的模样。他圆圆的脸蛋,戴着一顶小毡帽,裹着一件雪白的狐皮袄子,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镶着绿宝石的银项圈,手腕上挂着的正是那发出声响的镯铃。 长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怕稍有什么动静就会引的那孩子大叫起来,他抱紧了怀中的雪鹤。 那男孩见到长英一个人抱着一个小姐姐站在街道正中央时,也是吓了一跳,但他却没有叫喊出来,也同长英一样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双方就这样互相注视着,空气似乎凝固了,这样足足过了好久。 “殿下?乌顿殿下你这是怎么了?”这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好似就在折角那头,似乎是个随从,但那小男孩迟迟没有朝前走去,那随从也不敢僭越,只得跟在他身后,因此他也不知道乌顿看到了什么。 突然间小男孩扭过头去看向自己的随从,说道,“骨使那,我们玩一个游戏吧!” “小主人,你这又是要玩哪一出啊?大殿下都说了,不准您乱跑,这一带可危险着呢,要是碰上两脚羊那就不好了!” 乌顿拉下脸来,“骨使那,你是听我哥哥的还是听我的?” 那声音即刻低了下去,讪笑,“当然是听您的了。” “那就好!”乌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考道,“我们就玩木头人的游戏吧!你当木头人,我看你能当到几时好不好?”然后也不等他同意,乌顿就又补充道,“我在角落的那边监视着你,如果你敢动一下的话,我就叫哥哥把你的腿砍掉!听见了没有?” 没有回答的声音,料想那随从已经进入了游戏状态,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乌顿笑了起来,说了句,“真乖!”,接着一蹦一跳的朝长英二人跑来。 长英不自觉的后退了几步,从这个小男孩和那随从的对话来看,这个小男孩的身份再不济应该都是匈奴哪个部落中的王子,说不定是王帐中大单于的小王子。 那小男孩终是离他们越来越近,长英却不能跑,直到那小男孩已经站在了他身边,长英还是僵硬着身子,不说话,也不动一下。 他或许能自己跑掉:丢下不能行走的雪鹤,他就能空出双手捂住这男孩的嘴,一刀宰了他后逃之夭夭,但他不会这么做,若是没有雪鹤,他只怕早就死了。他不能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乌顿看长英铁青着一张脸,又没有动的样子觉得很好玩,不禁笑了,他的两颊红扑扑的,笑起来十分可爱,“哎呀,难道你也是个木头人?也不会动?” 他说的是匈奴话,长英听的半懂不懂,只得皱起眉来。 这时候,乌顿看见长英怀里抱着的雪鹤,雪鹤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可以看出她很痛苦,而长英搂着她的手已经被鲜血浸透了,有一滴一滴的血穿过长英的手,滴到地上去。 “啊!这个小姐姐受伤了!”乌顿吃惊的用胖胖的小手捂住了嘴。 听他这么一说,长英更是警戒了,他又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 “诶你别往后走啊,这个小姐姐受伤了,她在流血,你不能把她搬来搬去的!”说着他硬是拉住了长英的袖子不让他走。乌顿的声音奶声奶气的,但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焦急。 “大哥哥,你快把小姐姐放下来,她真的受伤了!”说着他还在手上沾了点雪鹤的血,将小小的手掌伸到长英面前,证明,“你看啊!流血了,小姐姐会很疼的!” 长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已经起了杀心。 这时,躺在长英怀中,一直没有说话的雪鹤居然出声了,她勉强睁开了眼睛,用匈奴话问乌顿,“你是谁?” “我、我是乌顿啊!”小男孩登时想也没想就回答,他是匈奴王帐中的小王子,深受大单于的宠爱,在乌顿的印象里,是没有人不认识他的,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似乎没有活气的女孩,乌顿又问了,“小姐姐,你会说我们的话,你不是汉人啊?” 雪鹤勉强一笑,“当然了,我怎么会是……咳咳……会是汉人呢?” “那他……”乌顿又指了指长英。 “他呀,他是哑巴,不会说话。”说着雪鹤看向长英,暗中使了个眼色。 “那你怎么又会受伤了呢?”这孩子简直就是部十万个为什么。 “我……”雪鹤眼珠子一转,编了个谎话,“我犯了一个小错误,我……咳咳,我不小心打碎了日逐王心爱的东西,日逐王要杀我呢。我拼死拼活的逃出来才捡回了一条命。” “啊?干叔叔要杀你?”乌顿信以为真,“我也有打碎过东西啊,哥哥还有父王都没有骂过我的,干叔叔竟然就要杀了你?!” 小男孩随口一叫的“干叔叔”顿时让雪鹤眼睛一亮,这个孩子竟然称日逐王为干叔叔?如今日逐王呼衍氏唯一的结拜兄弟可只有大单于了……这个单纯的小男孩,竟然是大单于的儿子?! “所以乌顿,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我们躲在这里……”雪鹤睁大了眼睛,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乌顿郑重的点点头,“放心吧,我是不会说出去的,谁也不说,连哥哥我也不说!他们怎么能因为打碎东西就杀人呢……”这么说着,乌顿又想起这座城池其实已经被屠杀干净了,再杀个人又算得什么呢?他本来在龙庭王都里待得好好的,哥哥突然差人来信,要人带他来高阙,说是有好玩的东西给他看,他信了,兴冲冲的跑来,没想到见到的全是死人——叠的像是高山一样的死人,还有满地的血,连他最心爱的黑狐狸皮的小靴子都被弄脏了,他害怕了,哭着说要回家,但哥哥不肯,他叫人扛出一个笼子来,里面关着好些汉人,然后哥哥竟然逼迫自己亲手去杀死他们,哥哥还说好玩的就是这些汉人。乌顿不喜欢杀人,也不想杀人,但哥哥说这是对他的历练,他要成为草原上最最厉害的勇士,就必须经过这些历练。 最后他被吓尿了裤子,哥哥见他这怯弱的模样很是生气,愤愤离开,但却没叫他再杀人了,可是也不许他离开这座城市。 他们连整整一个城市的人都能杀掉,对于一个娇弱弱的小姐姐,又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呢? ——他决定不能让这个小姐姐死去。 乌顿道,“那小姐姐,你现在躲在哪里呢?哥哥正在找一个人,可是那人一直都没找到,他正在气头上呢。他下了命令叫人更仔细的找,我看他们现在到处在找人,凡是能藏人的地方,像什么地窖暗格里都找遍了……小姐姐,你不会被发现吧?” 雪鹤摇摇头,她看着这个天真又心善的小王子,觉得他或许会成为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于是决定走一步险招,“我一直藏在那、那里面,”她指了指点金斋中的暗窖,“乌顿,你千万不能说出去知不知道?谁……咳咳,谁都不能说,不然姐姐会死的很惨。” 乌顿点头,“放心吧,”然后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鎏金小盒子,这个小盒子只有手掌大小,方型,做的十分轻巧可爱,“这是哥哥送给我的东西,说是从汉人那里拿来的,哥哥说这是秘制的伤药……小姐姐,你既然受伤了我就把这个给你吧。”然后很大方的将这个小盒子放进了雪鹤的手中。 “谢谢。”雪鹤勉强一笑,她见乌顿独自跑出来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担心那叫骨使那的随从找来,就说道,“乌顿,姐姐怕待会儿有人找来了,所以姐姐要躲进去了……” “嗯,好。那我送姐姐过去吧!”说着拉着长英的袖子就要往暗窖里走。 长英的脸色阴晴不定,方才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雪鹤给他使了眼色,所以他就一直忍到了现在。 雪鹤凑到长英耳边小声说道,“没事,有我呢。还有,你是个哑巴。” 长英有些疑惑,他的嘴巴张开了,然后又合起来。最终,他没有说话,而是决定配合雪鹤的行动,虽然在他的心中,将他们的藏身之所告诉一个匈奴小子无异于自杀。 乌顿一路送到雪鹤到点金斋的门口才站住,“那小姐姐,你要保重啊!” 雪鹤却没有回复,她思考了几番,最终忍不住问乌顿,“乌顿,姐姐这几日都待在暗窖里,不知道外头的情况,姐姐问你,这高阙城……咳,这里所有人是不是都死光了?” 乌顿的脸色顿时就黯淡下去,“还没,不过基本是这样了,广场那里堆了好多尸体,像山一样,我看都不敢看一眼……可哥哥说那是战绩,是光荣的象征。不过,哥哥还留下几笼子的人……” 雪鹤眼神一亮,“你是说有人还活着?” “嗯。” “那你……”雪鹤想问他有没有看到照生,但这样一问未免就太明显了,于是她又说道,“乌顿,小姐姐有一个朋友,是个大哥哥,他和姐姐一样是犯错了,但他逃的时候扮成了汉人,所以现在可能被关在笼子了呢。” 对于雪鹤的话,乌顿深信不疑,“这样啊,那我告诉哥哥去……” “不行!”雪鹤赶紧制止道,“他也犯了错误,你若告诉了别人,他会死的更快的!所以姐姐想求求你,救救他好不好?” “可是……”乌顿将眉毛拧成一个八字,“我救不了他啊,哥哥是不会让我放了笼子里那些人的。” 见小鱼儿上钩了,雪鹤开循循善诱,“不是叫你放人,你看,那个大哥哥呢,比这个大哥哥要高上那么一点,”雪鹤指了指长英,“还要壮上那么一点,嗯,穿着汉人的衣服,是黑色的,你若找到他了,就偷偷的丢一把匕首进去……刀子也行,总之偷偷的,别叫人发现了。那个大哥哥很厉害,有了匕首他就能自己逃出去了。如果你发现有不止一个笼子的人像是大哥哥,你就都丢匕首进去,这样不就行了?” 乌顿想了想,“嗯,这样倒是简单点。” “那小姐姐就都靠你了?” 乌顿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放心吧,我一定会办到的。小姐姐,你好好的在这里养伤,就不要再出来的,等撤兵了,你就可以出来,然后逃的远远的了!” 雪鹤笑着点头。 “那小姐姐,再见了!”乌顿站在暗窖门口,朝他招了招手,他手上的镯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 “叮……叮当……” 雪鹤看向长英,意思他关门,而自己则看着乌顿,也微笑着朝他招手,“我的小王子,那也——”话未说完,暗窖的门已经合拢,暗黑又包围了上来,不再听到那清脆的铃声,也不再看见乌顿那张单纯至极的小脸。 “那也不需要再见了……”黑暗中,女孩冷冰冰的如是说道。 第十九章 旧仇·仙药(一) 乌顿送得药果然有奇效,一抹到伤口上,伤口便不再流血了,这让长英十分高兴,雪鹤的伤没有伤到要害,止住血了便不会立刻丧命,只是这暗窖里没有水又没有粮食,他们俩要在这里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到匈奴离开,也不知能撑得多久,若是他们都没受伤那还不打紧,可是雪鹤之前已经流血过多,再加上没有进食,这让长英十分担心。 暗窖中常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雪鹤最保暖的衣裳已经被照生拿了去,因此长英只得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裹上,那衣服沾了不少血,一股腥臭味。雪鹤便趴在他的腿上,身上裹着他的衣服,虚弱的沉沉睡去。 长英也靠着墙壁养神,今日受的惊吓太多,他需要好好恢复体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感觉本是睡得安静的女孩突然剧烈颤抖了一下,尔后便听到她急促的抽泣了几声,最终,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哭声将长英的疲倦打的魂飞魄散,他赶紧去摇梦魇中的女孩,“你怎么了?快醒过来啊……”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他看见女孩紧闭着双眼,全身蜷缩着,还在不停的颤抖着——她在做噩梦,有泪水从她紧闭的眼中流出来。 长英一摸她的额头,竟烫得吓人。就在这时,雪鹤醒了过来。 “长英,我梦到她们了……” “谁?”长英下意识的反问,但马上他反应过来,“你梦到那对惨死的姐妹了?” 雪鹤点点头,“我梦到她们在我的梦里又再死了一次……到处都是血,还有她乌黑乌黑的头发。长英,我梦到那个姐姐死的时候还是没有闭上眼睛,但这一次她却是看着我的,她在恨我没有去救她……她还说了,永远不会放过我,因为真正杀死她的,是我……” 长英听到这里,只得将已经吓得不停颤抖的雪鹤搂入怀中,“你不要再想了,你发烧了知道吗?发烧了的人就喜欢胡思乱想,那一切都是假的……不要再去想了……” “可是我忘不掉……”女孩突然细声啜泣起来,“她们死在我面前的那个样子我永远都忘不掉……长英,其实那个姐姐是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但她到死都没有说,她甚至没有向我们求救,你看,她多善良啊,还有那个小妹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就这样死了,她们就这样死了……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再会记住她们,祭日时也不会有人祭奠,她们要做孤魂野鬼的,可是她们分明死的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惨啊……” 长英无言,他只得轻轻拍着雪鹤的肩膀安慰她,他发现雪鹤的身子冰凉,手掌和额头却是火热的——她的伤口没有得到有效的处理,大概是发炎引起的高烧。 她自己也是个孩子,但是在高阙经历了那么多,她已经长大了好多,有时候她根本没有将自己当作孩子。 救人,根本不是她这个年龄该做的事情。 “若是我快些出去她们大概就都不会死了……”雪鹤还在喃喃自语着,“她们不应该死的,真的不应该……还有高阙里所有那样死去的姑娘们,都不应该的……” “不要怪自己了,不让你出去的是我。是我太胆小了,我怕死,”长英轻声安慰道,“你不需要去保护任何一个人,那是男人们应该做的事,不是你。” “可是我就是忘不了她们死去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不想再看到有姑娘这样死掉了……” “那就努力活下去吧,等你再长大些了,成为一个强者就能保护她们了,你不要再想其他事情了,你生病了,再伤心病是好不了的。” 雪鹤闻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才知晓自己确实发烧了,“难怪我头胀来着,原来是发烧了……长英,我背上的伤是发炎了吗?” 长英掀开盖在雪鹤身上的衣裳,雪鹤背上那道伤口极其狰狞,这样深的伤口本是要缝针的,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简单的包扎,好在有乌顿的药止血,但让伤口一直这样放着也是不行的。长英看到,有丝丝黑血从绷带下溢出来。 长英又盖上了衣裳,“伤口没有发炎,不用担心,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雪鹤点头,“那就好。” 此后雪鹤就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她的烧一直没退去,伤口也没好上,到最后乌顿的药也没多大效用了,乌顿给的伤药是止血的,若要伤口真正好起来的话她需要吃东西,需要将伤口缝合,需要去晒太阳和静养,可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终日只能待在潮湿的环境中,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污浊的。 长英一直不敢离开,雪鹤已经不会自己取暖,他必须一直抱着她才能维持住她最基本的体温。 就这样,他们不知晨昏。 少年背靠着墙壁,抱着已经虚弱至极的女孩,静坐着,等待着匈奴离去,可是在暗窖之外,总有匈奴走过的声音,他们的动静特别大,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长英想来倒是可以理解的,乌达尔一直在寻着雪鹤,而雪鹤又杀了几个匈奴大兵,乌达尔定是气极了,看来他不找到雪鹤是不罢休了。 后来雪鹤的话越来越少,大半时间她是睡着的,她醒来最长的一次是匈奴已经走进了点金斋中,其中一个已经拿起刀在暗窖的墙上敲敲打打了,似乎在怀疑里头藏着人,这“咚咚”不绝的声音终是将雪鹤吵醒了,但最后匈奴还是离去了,至此之后匈奴再也没有来过这一带。 匈奴离去后,雪鹤倒是笑了,“看来那个小蛮子做的很不错……”兴许是睡久了,她有了些精神,她将那日和乌顿的对话说给长英听了。 长英听后也笑了,“那小蛮子看起来比你小不了几岁,怎么还这样不开窍,被你骗得团团转呢?” 女孩很是得意,“这世间能找的出几个像我这般聪明的人啊。” 长英只得敷衍她,“是,你是最聪明的。” 所以,你要努力活下去啊,等匈奴走了,我就带你出去找大夫,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长英看着雪鹤枯萎的面容,心中这样说道。 知道相依为命的感觉么? 在这般绝望的境地下,没有吃的,没有喝的,甚至连阳光都见不到,所以在黑暗中,那个与你相伴的人就会成为你唯一的注意力。 她活,你便感觉还有力气支撑下去,她死,那么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长英这辈子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这样重要过,如果能让她活下去,叫他舍去三十年的寿命都可以。 可是雪鹤的伤口在继续恶化,甚至最后长英能闻得到空气中蔓延开来的腐臭味。他得时不时的把手凑到雪鹤的鼻息下,以此来确认自己抱着的是不是一个死人。 “你的伤口开始愈合了。” “伤口已经长得很好了。” “嗯,快要完全好了,你会没事。” “你会活下去的,会长命百岁……” 每次在雪鹤醒来,长英都会告诉她这些,让她稍稍放心,也不知道她信了没有,反正不管长英说了什么,雪鹤都是低声说着,“那真是好……真好……”然后又沉沉睡去。她的嘴唇干裂,脸色枯黄,长英抱着她,感觉自己抱着一具干尸。 有时候手不经意碰到了她的伤口,她也不会痛的惊醒过来,那伤口已经流脓,烂掉的肉腐蚀了她的神经,她已经没有知觉了。 阴湿的暗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方活死人墓。 四天四夜。 长英和雪鹤就这样相依偎着度过了四天四夜。 若不是照生亲自找来,他们大概就真死在这里面了,与那些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一同被腐蚀在这荒芜的城池中。 长英依稀记得地窖被打开的那日,他恍惚以为这是幻觉,当刺眼的光线射进了暗窖的刹那,他的眼睛被刺得几乎睁不开来,于是模糊中只看见一个人影急切的走进来,但他走的不快,竟是一瘸一拐的…… “程三,季长英!” ——那人的声音竟是像极了照生的声音。 长英推了推怀中的女孩,“你看啊,我们现在都死了……连照生都来接我们来了……” 尔后,长英便失去了知觉。 …… “我被救出去后昏迷了两天两夜,后来醒来才知道我已经在暗窖中待了整整四天,没有水喝,没有饭吃,还发着烧,若不是长英照顾,我恐怕早就死了。从高阙被破的消息传到杨将军那,再到杨将军派兵支援最快也要四天的时间,因此当援军赶到的时候高阙全城的人都死光了,一共九万余人,尸体全堆在城中央的广场上,那么多,山一般——没有一个人躲了过去,因为在这四日中,匈奴一直在搜人,高阙的每一处地方都被他们翻了过来,几乎没人可以幸免——除了我,长英和照生三人,”回忆起这些的时候,雪鹤的脸色是苍白的,“我和长英是因为被乌顿庇佑着才没被找到,而照生则拿到了乌顿给他的匕首——蛮子没有认出他是那夜同我在一起的人,他力竭时便放弃抵抗,因此他被抓后没受多少苦楚,只当一般平民给关了起来。其实在援军赶到的那天蛮子还留有很多俘虏,但是乌达尔命人一个都不许留下,他下令将所有人射杀,只有照生藏有匕首,他杀了一个押着他的大兵,拼死抢了马匹才逃出城去,然后遇到了虎门守兵才保住了性命,只可惜在逃走的时候他被乌达尔那狗娘养的射了两箭,一箭射在身上,让他昏迷了整整一日,一箭射在他的腿上,让他就此瘸了腿。虎门守军本以为高阙全部百姓遇难,因此整整一日都在清理尸体,根本不曾动过寻找活人的念头,直到一天之后照生醒来,我们才被救出来。” 此时洞穴外狂风嘶吼,大雪交加,不时还有枝叶被风刮断的声音。 而在洞中,叶询只是静静的望着雪鹤,没有说话。 第十九章 旧仇·仙药(二) 已经过了半夜,雪鹤才将这个故事说完,不,这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段真实的噩梦。 “所以叶询,你叫我怎么能不恨?乌达尔屠杀高阙百姓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你知不知道,高阙城池里所有房屋都是白砖建造,可是自屠杀过后,高阙就没有白色的房屋了,因为到处都染着人血!还有程照生,他那么聪明,自小功夫就是一等一的好,若不是乌达尔,他会窝在区区烨城中当一名小队长?他如今应该是我爹爹的左右手,是让人羡慕的少年将军!这一切都是乌达尔造成的,但以前他周身护卫成百,我杀不了他,也没机会杀他,只得远远避开他,但是这次就不一样了……他只带了那么点人就进入那依密林,”雪鹤眼中闪耀着一种嗜血的兴奋,“这是我唯一能杀了他的机会!或许这辈子就这一次了!” 乌达尔是个大患,最可怕是他若当上了大单于,以他的性子和心智,对于风雪关乃至北朔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 乌达尔是匈奴少壮派的代表,他领着一大帮年轻贵族主张攻打北朔,他觉得保守派那主张和北朔言和,并且开放互市的理念纯粹就是个笑话,他喜欢战争,也喜欢抢夺,只要有他在的一天,风雪关就永没有安宁! 叶询抬起他那细长的眼眸,突然淡淡问道,“乌达尔他……知道你就是那日在高阙,他费心寻找的人么?” 雪鹤摇头,“我怎么能让他知道我是女的。” “如此说来……” “怎么了?”雪鹤警惕的问道。 “没什么。”叶询摇头。 雪鹤早就习惯了他那莫名其妙的性子,也不去追究了,她拨了拨篝火,又说道,“我现在已经将所有的来龙去脉给公子说了,公子现在也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下来的原因了,所以还请公子……” 雪鹤的话未说完,就被叶询一把打断,“既然如此,我就准你留下来了,只是……”耀耀火光下,俊逸的少年突然扯起嘴角来,浅笑道,“我可没说我要回烨城去……” 雪鹤登时又狠狠瞪了他一眼,她有些吃惊,她似乎在琢磨这个少年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许久之后她终是吐出了一句无可奈何的话来,“不可理喻!”然后拎起劲弩来就朝外头走去。 “你去哪儿?”叶询问道。 “去打只兔子来!你不饿,我是饿极了!”雪鹤一边拨开堵在洞口的枯枝,一边解释道,“你放心吧,我是不会丢下你一人在这里的,你那么精贵,我可没胆子丢你在这儿,除非我是不要小命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叶询说着将一直盖在身上的大氅递到雪鹤面前,“你的衣服,赶紧拿去……”顿了顿他又说道,“外头风大。” 看着叶询有些别扭的神色,雪鹤突然爽朗的笑了,她接过大氅,“遵命!”尔后风风火火的走了出去。 踏霜就在洞口,也没拴住,马儿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寒冷的天气,颇为逍遥的卧在雪地中,低垂着眼睛,似乎在打盹。 雪鹤和踏霜打了个招呼,叫它不许乱叫后便离开了。 外头风雪飘摇,入眼的满是那披着银装的皑皑树冠,雪鹤身着驼毛大氅,背上背着箭囊,手上拿着劲弩,一脚浅一脚深的往树林深处走去,很快就消失了身影,连她留下的脚印,在风雪的吹拂下都很快被掩盖起来。 叶询目送她离开后,才慢慢用枯枝堵住洞口,之后他坐回篝火前,脱了衣裳,他身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叶询伸手摸向身后的伤口处,只感觉一点潮湿,待他把手抽回后,竟看见手指上沾着点点鲜血。 伤口果然是……裂开来了。 叶询苦笑,否则单单被雪鹤击昏他也不会昏睡那么久,那肩上的伤虽然是好的差不多了,但万万是不能随意乱动的,经过一夜的折腾,再加上雪鹤拖他回来时力气不够使,难免就将他磕碰到了,这才使伤口裂开,不过好在不太严重,也影响不到行动。 少年又将衣服穿上,静静等待雪鹤回来。 雪鹤是雪原上长大的,狩猎的本事一等一的好,不出一个时辰她就提着一只兔子回来了,顺带还背回了一小担干柴。她将那兔子剃了毛去了内脏,用雪水清干净后,架在火上烤起来。 在烤兔子的空档里她又从踏霜身上取下干饼子和烈酒来,丢到叶询怀中,“给,先垫垫肚子。”随后就专心致志的烤起她的兔子来。 叶询喝了一口酒,登时被呛得连连咳嗽,本是一张万年死人脸的他终是有了些许属于普通人的表情,他脸颊被呛得通红,不可思议的问雪鹤,“这酒怎么这么烈?!”喝下去简直就像是火,烧的食道到胃里都是火辣辣的。 雪鹤倒是十分镇定,她闲闲的一抬眼皮,“嗯,这酒陈了几个年头了,是有点烈。” “什么叫有点烈?你一个小姑娘竟然喝这么烈的酒?!” “那你说这么冷的天用什么御寒?公子,你常年待在京城中不知道,我们这儿孩子都是饮酒的,不然熬不过冬天,会冻死的,等什么时候我生出熊那么厚的皮毛来我就不喝烈酒了。”说着她抽出匕首来,随便朝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割下一块兔子肉来,递给叶询,“喏,肉好了,你尝尝。” 叶询接过来,先是小心翼翼地的尝了一口,发现居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吃。 雪鹤靠在岩壁上,看着叶询吃东西,不得不说,京城来的贵族就是不一样,起码和她这类边关土包子是不一样的,连吃起食物来的动作都是赏心悦目的。她打了一个呵欠,“快点吃吧,吃完了我们要挪地方,这洞是不能久待了。” 叶询含着肉,用眼神询问她为何。 “我们动了明火,烤肉的香味早就飘出去,用不着多久这一带冬眠的熊就会醒来,然后将我们当作这冬日里的小点心来打牙祭。” 待到叶询吃饱了,雪鹤踩熄了火,两人一起走出洞口。雪鹤朝踏霜吹了一记口哨,踏霜就乐颠颠地跑过来了。 “公子,上马吧。”雪鹤扭过头来对叶询说道。 “那你呢?” “我帮你牵着啊。”雪鹤说着理所当然。 叶询没有再说什么,他乖乖骑上踏霜,任由雪鹤牵着,两人慢慢远离了那山洞。 雪鹤是沿着河流走的,照这样的方向他们似乎在往那依密林外走去。 叶询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烨城啊。” “你也跟我一起回去?” 雪鹤点点头,“当然!” “你在骗我。” 雪鹤心中自然是知道骗不过这个精明的九皇子了,“公子,你就饶了我吧,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就喜欢死缠烂打了呢。你看你在这林子里也玩的够久了,我现在把你送回去,你就乖乖的待在烨城里,不要再跟着我了好吗?” 叶询的回答倒是很简略,“你去找乌达尔会死。” 雪鹤皱着眉,“你就这么喜欢咒我死?” “不是咒你,”叶询很平静的回答道,“那个乌达尔两箭射的你那小队长瘸了腿,一箭射的我重伤未愈,并且我是知道的,他那一箭是留了力气,我才侥幸活了下来,我有功夫,而你那个小队长的功夫想必是更好,你要找他的麻烦,无异于是找死。你也是个聪明的人,想必你自己也清楚自己的能力,也知道,到底能不能在杀他之时,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雪鹤没有说话,这个叶询讨厌是讨厌,可总是能几句话说中要害。如今以她的本事是不足以在杀掉乌达尔还能全身而退的,但机会就这一次,她怕以后都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许久之后,雪鹤才说道,“乌达尔这次来林子的目的是采药,大单于病了……” “病了?当真?” “当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只老狐狸狡猾得很,他连亲生儿子都下的去手,装个病有什么难的?我昨日听乌达尔那小蛮子说,大单于的病只有一种叫九节菖蒲的仙药能救,我寻思着乌达尔这次一定要采到药的——这样一个能表忠心的机会他不会不做。” “你要干什么?” 雪鹤笑了,她语中带着得意,“这我就要感谢公子你了,若不是你叫我来采蘑菇,我也不会偶然知道那九节菖蒲的所在了。上次我来这里采蘑菇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只是生在悬崖峭壁上,我觉得为了采一株药草搭上一条性命就不值得了,就任由它在那长着了。” “你想在那药草边设埋伏?” 雪鹤点头,“不然呢?我真的会傻到明刀明枪的去和乌达尔硬拼吗?不死在他手里才怪呢。所以你无须担心我会丧命,我埋伏乌达尔一行人,他们死了就是我的运气,不死的话我也能全身而退,到时候我再回烨城就是了。” “所以?” “所以公子待在这里我也不好布置是不是?况且公子身上有伤,实在不适合在这林子里奔波。万一真要再伤着了,我怎么担待得起?那军棍我这辈子受一次便就够了。” 第十九章 旧仇·仙药(三) “你当真不会与那乌达尔拼命?”叶询不放心的又问了一次。 雪鹤只觉得他今日无比啰嗦,“当然了,我那么怕死,怎么会白白的将自己的小命往人家刀口上碰呢。”说着雪鹤停了下来,此时他们俩行走在那依河边,不同之前的河流,这段流域的流水明显缓了不少,连河道都宽了很多,这说明河流已经渐渐流出山谷了,再沿着河流往前走,指定就能走出那依密林。 “公子还是听我的话回去吧,你骑着踏霜沿着河流一直走就能走出林子了。踏霜很聪明,它不会叫蛮子发现你们的,而且它认得回家的路。你出来这么大的动静,鹤骑想必也是吓坏了,说不定正在找你的路上了,你回去时也可能会遇上他们,定不会遇到危险的。”雪鹤又将一些事宜细细讲给叶询听了,却见叶询竟是心不在焉的,“公子?公子?”雪鹤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怎么走神了?” 叶询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睛灿若星子的女孩,总感觉对于她,他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异样感。 ——他确实是不想她白白送死的。虽然她不忠心,做事也不大仔细,脾气还不是很好,关键的是她不是九皇子党的人,但就是不希望她死——他心中一直是告诉她留不得的,她太聪明,还喜欢投机取巧,虽然她不是男人,但她有哥哥,说不定几年后她能在哥哥身后闹翻天了,但从烨城不顾一切赶出来寻她时,叶询就已然知道自己是不希望她有事的。 她有什么好的呢?没有兆京那些贵族女子生的娇美可人,她行事作风像是男人,不懂琴棋书画,更不懂吟诗作对,甚至连大字都不识一箩筐,就连她的一双手也不似其他女孩那般柔软细嫩,因为常年握着刀剑,上面早就长满了薄薄的茧子——在兆京中,她这年纪的贵族少女早已经有家人张罗着婚嫁事宜了,而她却终日思考着打打杀杀,这样一个贵族少女,倘若真是出现在兆京,定是要被人耻笑的,因为她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可能整个家族都要蒙羞。 但叶询不可否认的是,她比兆京中任何一个贵族小姐都要厉害,她有着极其旺盛的生命力,兆京的女子以病弱为美,每个人都是娇滴滴的,似乎风都能将她们刮倒,但她不是,她不是娇弱的花朵,而像一只矫健的苍鹰,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掩盖不了她身上绽放出的勃勃生机,无论是叶询怎样刁难她,她都能努力去面对,无论是她生气或是高兴了,她的双眸都像是最明亮的星子,让人心生喜欢。 叶询不知道,当年乌达尔对雪鹤惊鸿一瞥,也是因为她那双充满着生气的明亮眸子。 “既然你都说到如此份上了,我走便是了,省的你受到险阻,害得我也跟着牵连。”叶询的声音还是淡淡,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关心的模样。 雪鹤笑了,“那是最好不过了!公子,你可记好路了?” 叶询点头。 “那我就送公子到这里了,公子一路上多保重,凭踏霜的脚力,黄昏的时候你就能回到烨城了,到时听我的好消息。” 叶询见她明媚的笑靥,还想说什么,最终话到口边他觉得不妥,踌躇了几番,他最终什么都没说,骑着踏霜,就独自远去了。 飞雪漫漫,这风雪关外的天气比起关内似乎要更恶劣,除了雪天便是阴天,连一丝阳光都见不到。叶询一连走出去好远,直到折过了一道弯,他才低低说了句,“蠢丫头,你若不好好保护自己,你就死定了。” ——他留不得的人,也必须他亲手去除才行,除此之外谁都不能伤她,乌达尔更是不可以。 少年摸了摸踏霜的脑袋,又说了句,“她说你很聪明,但愿你能认得路。”说着他猛然间一扯缰绳,骏马发出一声长鸣,接着停了下来。叶询调转了马头,然后挥起马鞭,“驾!” 踏霜带着叶询偏离了河道,往那依密林的深处飞奔而去…… 那头雪鹤满心以为叶询乖乖回烨城去了,只觉得一身轻松,她背着褡裢袋朝那生有九节菖蒲的山崖处走去。 那山崖位于那依密林的北方,是一座极为突兀高大山崖,匈奴人称为天梯山,山崖上常年积雪,山崖下方却是一方极大的深潭,潭水温暖,想是底下应该有一脉温泉暗流,让那潭水更加温暖些,在深冬季节,远远望去,都能看见潭水上方升腾起的一方薄薄白雾。 雪鹤上次来那依密林采蘑菇时冷得实在受不了了,便跑到这里住了一夜,依靠着这温暖的潭水取暖,在随意的一抬头中,她看见了山崖绝壁上生的九节菖蒲。 那丛九节菖蒲生的碧绿碧绿,在白雪中很是扎眼,雪鹤眼力尚好,甚至可以透过九节菖蒲那细长的叶子,看见隐藏在叶中的花朵,紫色的,像是毛球,绒绒可爱。据说这生于严冬的九节菖蒲是神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病人吃了药到病除,健康人吃了长命百岁,雪鹤不知一株花是否有这样的奇效,但一株娇嫩的花朵生于着风雪猎猎的绝壁上倒很是稀奇,雪鹤本想去摘了,但看这天梯山崖高耸入云,绝壁又很是光滑,爬上去实在不易,凭她一人之力实在是难以采到,便放弃了。 如今她要以这株仙药为饵,专门为乌达尔打造一个陷阱。 走了半日有余,雪鹤终于是走到了天梯山崖的脚下,她抬眼望去,只见山崖上方盘绕着浮云,山顶被万年积雪掩盖得严严实实,岩壁上光滑如溜,即便是登山好手也难以攀登上去,而那丛九节菖蒲在狂风中摇曳生姿,紫绒绒的小花球也是得意洋洋,即便大雪纷飞也是精神抖擞的。 “果真是成了精了,竟生在那破地方,叫人怎么采的到?”雪鹤自言自语了一番,凑近了山崖下的那方深潭,她用温暖的潭水先洗了一把脸,然后不紧不慢地从褡裢袋里掏出肉干,塞到嘴里慢慢嚼起来。 雪鹤的动作虽然是慢悠悠的,但她的眼睛却一直注意着四周。因为潭水温暖,这一带的动物明显是多了起来,又因为绝少见到人类,一些动物倒也不怕人,见雪鹤这么一个小姑娘坐在潭水边,动作缓慢,便以为没有什么威胁了,对她视而不见。在雪鹤吃东西的期间,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野狐狸,带着三只同是通体雪白的小狐狸来潭边饮水,那三只小狐狸看样子还没足月,连步子都走得歪歪斜斜的,远远望去就像是几只胖胖的小雪球在挪动。 雪鹤见这一大家子,叹息,“可惜了,怎么在这个时候有了小宝宝,也不见爹爹在哪里。”说着她撕下一大块肉干来朝狐狸抛去。 那肉干里头加足了辛香料,味道极香,最先母狐狸只是警惕地看了雪鹤几眼,许久过后见雪鹤没有任何动作,便慢慢走到那块头干跟前,打了几个转,接着嗅了嗅,最后才小心翼翼的尝了一口。 期间雪鹤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它们。 母狐狸吃了肉干,发现味道极好,这才唤小狐狸过来,将肉干咬烂了,给它们一只一只的喂饱。只见那几只小雪球挤挤挨挨,依偎在母亲的脚下,吃得极为开心,料想也是饿了许久了。 这天气里动物都开始冬眠了,偏巧这母狐狸产了崽。没有吃的,还得带着这么一大家子,定是非常辛苦——因此,才让雪鹤用一片肉干就简简单单的骗到了它们。 小狐狸们正在享受着美味,突然间天地一黑,什么东西罩住了它们,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混沌中只听见母狐狸焦急地叫着。 ——雪鹤用衣裳包住那三只小小的狐狸,然后捧在怀中,那母狐狸见自己的崽子突然被人夺了去,立刻面露凶相,龇牙咧嘴的要夺回孩子来。 雪鹤立刻拔出匕首,明晃晃的刀刃对着衣服里头还兀自动个不停的小狐狸挥了挥,她对母狐狸说道,“你可别过来,要乱动的话我就把它们宰了,做围脖!” 那只白狐狸倒还有些灵性,见雪鹤这样动作也没有焦急进攻,只是立起全身白毛,露出牙齿,一副随时要给她好果子吃的样子。 “你别担心,我就是借用一下你的孩子,又不是要吃了它们!”雪鹤对着那只母狐狸微微一笑,然后拍了拍怀中的狐狸崽子,“小宝宝们,要乖乖的,等我办完事情了,就再赏你们一大块肉!”说着她抱着小狐狸步入了浓密的森林中。 雪鹤先将衣服打成一个包袱挂在脖子上,然后从褡裢袋中抽出钢刀来,在密林子里砍了好些坚硬的木枝,捆成了一担,又返回了深潭边,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将那些树枝削成木棍,再将木棍的一头削尖了——要将一担木头削成她想要的样子需要很大工程量,雪鹤一做就做到了夜里。 第十九章 旧仇·仙药(四) 夜里的温度很低,雪鹤两手被冻得通红,她将一只削好的木头放在身边,伸了个懒腰。小狐狸还是挂在她脖子上,想是都睡着了,没有一点动静,而那只母狐狸则一直待在她不远的地方,眼神很是焦急,它不停地原地打着转,却不敢靠近雪鹤半步。 雪鹤见它的样子有些可怜,叹了一口气,她本想今夜削完这些木头后就找个山洞好好过夜的,现在见这只狐狸焦急的模样,也有点不忍心。她用大氅将那窝小狐狸包住,免得冻死了他们,自己着一身薄袍子,拿出火折子来,点燃了一堆小小的篝火,就着火光开始在深潭边挖起洞来…… 次日,风雪竟难的的停了下来,天气虽依旧阴霾,但明显是温暖了不少。借着这好天气,乌达尔准备让手下好好出去转转,查看九节菖蒲的踪迹。他带来的手下有不少是攀爬的好手,还有些人颇懂药理,乌达尔想这林子虽然大,但带上他们也就足够了,只是多天来,他们在偌大的林子中兜兜转转了一圈,入眼的除了白雪便就是白雪,哪里看得到半分九节菖蒲,哪怕是一株草的影子? 这让乌达尔内心多少是焦急的。 大单于的病拖不得,他不能在林子中待太长时间,从那依密林到龙庭王都的路途太远,若在林子中耽搁的时间长了,他倒真怕龙庭那里会出什么变故。 要不然找株稀奇点的草,先给父王送去?反正九节菖蒲真正的样子谁也不知道。 一早醒来时,乌达尔还这样想,但他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想法——大单于太过精明,要想在他手中活下去,只得装的老实忠诚,任何阴谋都不可能瞒过他。 如今乌达尔虽是存了异心,但绝不能暴露出一毫一分让大单于知道,若想真正取代他,只要在自己的实力强大到完全压倒他时才能反,否则就是自掘坟墓——在达到这个能力之前,只能老老实实的服从于大单于的命令,做一个最忠心的臣子……这个道理乌达尔懂得,但他那些蠢弟弟们不懂,连他最为亲密的弟弟乌顿也不懂。 操之过急,只会失败。 乌达尔再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他将手伸入怀中,握紧了一环镶嵌着绿宝石的银项圈。 他的傻弟弟乌顿经奸人挑唆,以为有个几个小部落的支持就能扳倒大单于阿勒台。他贸贸然发动了兵变,结果惨败,大单于勃然大怒,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反抗者必将遭到他猛烈的惩罚,就算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在那场兵变中,帮助阿勒台镇压反兵功劳最大的是乌达尔,在乌顿经受马踏之刑时监斩官是乌达尔,甚至骑上领头战马,带领着万马从乌顿身上生生踏过的人还是乌达尔。 从乌顿失败到最终死亡,一手都是他乌达尔促成的——都是他这个最为疼爱乌顿的哥哥促成的。 他曾经认为只要他成为战争的主宰者,就能遏制乌顿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结果当他擒拿住乌顿时,阿勒台只是冷冰冰的丢给他一句,“乌顿不是要往上爬么?那么你就把他踩进土里去吧。” 那夜乌达尔跪在王帐前,疯了一般磕头,祈求大单于的原谅——那是乌达尔一生中感觉最为漫长的夜,额头磕破了,鲜血流进了眼睛,叫他看不见清晨的太阳。然而一夜的祈求不足以打动阿勒台,这个兵家出身的大单于在起床后差人传出话来,“不要耽误了行刑的时辰。” 他的弟弟乌顿,死时才刚刚十三岁。这个本是单纯至极,连只羊都不敢杀的小男孩红着眼眶,对乌达尔说道,“乌达尔,你这个只会杀人的魔鬼,我恨你!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乌顿忘了,乌达尔曾经告诉过他,生于王帐中的匈奴王子一辈子是不能犯错的,错了很可能就会死,但永远不要想着去怪谁,因为这个错误最终的践行者是自己——在这个野蛮又高贵的王族中,一步一步,都要小心谨慎,错了,只能怪自己太蠢。但乌达尔听到乌顿说恨自己的那一瞬间里,他的心还是狠狠一抽。 他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弟弟和母亲能过得更好,而到头来他们却一点都不了解。 多么可笑的事情啊。 想到这里,躺在榻上的少年竟真的笑了出来,但他的手却更加用力的攥住那环项圈。 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人值得他去付出了,因为他所需要付出的人,已经死了…… “古丘!”乌达尔冲着帐子外唤自己的护卫。 一个身材高大,浑身肌肉的汉子掀开帘子,他一脸风霜,右脸颊上还有一条狰狞的疤痕,这样显得面相十分凶神恶煞,而这样宝塔一般强壮的汉子对乌达尔却是十分尊敬的,他朝乌达尔行了一礼,低声问道,“主子醒了?” 乌达尔点点头,起身问,“昨夜去寻药的队伍可回来了?” “回主子的话,回来了,只是没有寻到什么……还有一人掉进了冰窟中,没有救上来。” 乌达尔一边穿着衣服,一边低声说,“都是没用的东西。今日换另外一批人继续找,再找不到就通通做这个林子的肥料。” “是。”古丘领命后就退了下去。 这时有侍从端着热水上来供他洗脸,那水是雪水烧开的,清澈见底,乌达尔正准备将手伸进盆里时,却见那镜子般的水面倒映出自己的脸来——在他的发鬓上,竟有一丝银光闪过。 乌达尔停下动作,他仔细看着那发鬓,然后伸手一拔,竟拔下一根白发来——他才十八岁,就有白发了……身姿矫健的少年眯着眼睛,看着那根刺眼的白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尔后他丢了白发,继续洗起脸来。 待乌达尔走出帐子,营地中的人大致都去寻草药了,乌达尔随便吃了一点干粮,便拿上长弓和箭袋准备出营地去。 古丘看他一身紧身短打,便问道,“主子这是要去哪里?” “去寻药。那帮饭桶寻不到药难不成我还一直坐在营地里?父王可不喜欢等人。” “需要属下跟随么?”古丘又问。 “不用了,找药而以,不会遇上什么危险,你守在营地中,我随便带几个人出去就好。” “主子万事小心。”古丘也不是啰嗦的人,当即点了几个精干的人随乌达尔一同而去。 乌达尔骑上马,马刺一蹬,很快便领着队伍离开了。 匈奴人皆是长在马上,只要人能走过去地方,他们就能策着马走过,再说今日乌达尔选择北上,越往北林子就越稀疏,马匹走来也顺当不少。 在乌达尔看来,要在这庞大的林子寻找一株药材还是不难的,据那巫医所说,九节菖蒲在冬日里生长开花,比夏季的花朵还要娇嫩,在白雪皑皑的密林中,那抹青翠是极为乍眼的,只要脚程快,搜寻的地方广,他就不信寻不到那小小的药草。 正当乌达尔在心中划定着寻药路线时,只听属下一声低呼,“看呐!狐狸!” 他抬眼望去,见正前方竟真有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短短的四肢,蓬松的尾巴,听到声音后,那只狐狸还扭过头来,睁着漆黑的眼睛望了他们一眼——那是一只母狐狸,因为在它口中,还叼着三只圆子一般的小狐狸。 “倒是怪了,这里竟会出现白狐狸,竟还是带着崽子的,”一个属下对乌达尔说道,“主子,我们这次恐怕是要交好运了!” 乌达尔问,“什么意思?” 那属下回答,“主子,您恐怕不知道,白狐狸是那依密林的山灵,会给人带来祥瑞的,况且如今已经入冬,万物都藏起来冬眠了,哪里还找的到狐狸?还是带崽的狐狸呢。主子您看,它见了我们也不逃,是不是带着些灵性呢?” 实质上哪里是狐狸带着灵性,分明是母狐狸口中叼着太多幼崽,根本跑不动了才没有迅速逃开的。 乌达尔也没有挑破属下的恭维,他说道,“我向来不信什么祥瑞之说,但白狐狸出现在这里也太不合时宜了,我们跟上去,看看它带着崽子到哪里去。”说着轻轻一抖缰绳,策马跟了上去。 那只白狐狸走不快,但又不能弃了口中的孩子,它心中害怕,不时会回头看看,但也只能随乌达尔一干人在后头跟着——但这在乌达尔看来,这只狐狸却是一副不怕人的模样,并且还时不时的回过头来,似乎在希望他们跟上。 这只狐狸便是昨夜雪鹤遇上的那只。雪鹤抱着小狐狸守在乌达尔营地的暗处,一旦乌达尔出来了,她便将小狐狸放在他要经过的路上,这样乌达尔自然而然的就能见到前来救崽的母狐狸了。 母狐狸要回了孩子,自然会回天梯山崖去——那里的水潭温暖,不会让这些出生的不是时候的小狐狸冻死,而乌达尔也会跟着去往天梯山崖,接着,他便会见到那株九节菖蒲。 乌达尔生性多疑,雪鹤只有这样煞费苦心的布置,才能不叫他起疑心,在他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进入她的陷阱之中。 在母狐狸还慢悠悠地往天梯山崖走的时候,深林暗处里,一个身影扫了一眼领头的乌达尔后,转身朝天梯山崖赶去,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遥遥处的高地,一个站得挺拔的身影看着乌达尔那队人马和那黑暗中急行的人影,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后也跟了上去…… 第二十章 陷阱·真容(上) 跟着白狐狸慢慢行到了天梯山脚下,只见山下生着好些灌木丛,那只狐狸突然钻进了一处灌木中消失不见了。 乌达尔环视四周,见不远处的山崖下竟有一汪极大的深潭,潭水温暖,水面上竟能看见漂浮而起的幽幽白雾,而周遭的植被比起那依密林其他的地方又更葱郁了许多。 乌达尔皱起眉来,觉得有些蹊跷,便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名熟悉地形的属下答道,“回主子的话,这里是天梯山。这山脚下的深潭底有温泉,所以这一带是那依密林中最温暖的地方,因而草木葱茏。” 乌达尔顺着属下所指看向正前方的天梯山崖,突然,他握着马鞭朝山崖上指去,“那个……是什么东西?” 山崖正中,那光溜溜的岩壁上,竟生有一株翠绿的植物,虽然被白雪盖去了些,但此时天地一片苍茫,那点翠绿极为刺眼,乌达尔眯起眼来,他还看见那株植物开着紫色的绒花,他自语道,“那个莫非就是……” 他话未说完,就听一个属下激动地的大叫起来,“主子,那就是九节菖蒲啊,是九节菖蒲!我们找到了!找到仙草了!” 乌达尔扭过头去,他看向那激动不已的属下,那属下是名药师,对草药颇有研究,平时也是低调安静,今日看他那激动失常的样子,好像真的发现了神药仙草一般。乌达尔却没有如何激动,他问那药师,“你确定那就是九节菖蒲?” 属下从马上跳下来,向乌达尔行了一礼,“主子,那绝对是九节菖蒲!巫医也是这般说道的,细长的叶子,开紫色绒花。主子,若不是九节菖蒲这样的仙药,又有哪种花草能在这寒冬开花长叶呢?属下确定这就是九节菖蒲,如果不是,您大可要了属下这条命去!”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都有些激动,都说这次找到了九节菖蒲,可是头功一件的事情。乌达尔勒住了马,站在原地,远远看着那株九节菖蒲,他本以为还得寻些日子,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时一帮属下对他建议道,“主子,难道真是山灵为了治好单于的病,所以显灵带您来到这里的么?要不我们先将它摘下来吧,是不是仙草近观便知了!” 其他人俱是附和,乌达尔却没有理会他们,他盯着那株碧草许久,那碧草生的高不成低不就,要采摘恐怕是十分困难……他来这林子里没有几天,竟真有这般好的运气采到传说中的仙药? 少年扯起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来,“那你们先去将那株药草摘下来吧。” 众人得了命令,纷纷策马走向山崖,乌达尔则跟在最后头,那身为药师的属下最为兴奋,他走在最前头,满脸渴望的盯着那高高在上的九节菖蒲,一切都是那么正常……而就在下个瞬间里,只听的脚下传来“嘎吱”声,似乎不是踩在雪上的声音,接着只感觉大地突然陷了下去——前方竟有一个用薄雪掩盖起来的深坑!那药师只来得及发出“啊”的一声惊叫,便连人带马的摔了进去! “有埋伏!快走!”众人瞬间警觉起来,竟也不管那踩进陷阱的同伴,纷纷调转马头向后撤去,而就在这时,从两旁的灌木丛中竟突然射出许多木刺!那一根根木刺有婴儿手臂粗,前头被削的十分锋利,并且来势强劲,在众人惊惶失措中,带着夺命的来势,密密麻麻的射来!许多人被射中,受了伤,跌落下马,接着,在密林的暗处又飞出一条鞭子来,那绳子在虚空中一扭,缠住了那些没死透的人,将一个一个的往陷阱中拉去! 也就在几个眨眼的功夫里,本是六七人的小队瞬间消失,只余下乌达尔一人好端端的坐在马匹上。 乌达尔走在队伍最后头,加上身手极好,自然没有受伤,在见属下一个个莫名其妙的死于敌手时,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就算是看到绝望的属下向自己求救时,他也只是冷眼看着他们,无动于衷。 在他看来,人命都是不值钱,特别是这些不动脑子,随便就进入了敌人圈套的蠢人,死净了才是最好的。 “哼,雕虫小技。”马上的少年轻蔑一笑,他举起弓来,朝那鞭子伸出来的灌木丛大力射出一箭,在那箭射进灌木丛的刹那,从里头猛地滚出个人影来,乌达尔也不给那人影有喘息的机会,连发数十箭,逼得那人连连后退! 直到箭囊中的箭全数射完,乌达尔才抽出长刀来,然后一跃下马,他目光如鹰,“想杀我,绝对不可能!” 雪鹤先前被乌达尔的箭逼得不能还手,直到这时才稍稍得空,她从地上爬起来,无所谓道,“料想那几个小机关也伤不了你。大王子殿下,若要杀你,我还需要费点脑子给你安排个大排场。”说着,她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毫不惧意的看向乌达尔,然后也抽出了腰间的钢刀。 乌达尔这才看清了来人的真面目,他扬起眉毛来,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模样,“哦?竟是老熟人了。胡为,你敢跑到我族的地盘来,当真是胆子肥了不少!” 雪鹤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白色绒毛帽子,着一身同是脏兮兮的月牙白袍子,腰间挂着一架劲弩和一捆鞭子,模样实在狼狈。她笑了笑,“自我射掉了你帽子的那日起,你就要知道,你的脑袋是我赏在你脖子上的,终一天,你是要还给我的。所嘛以,今日我来取你的狗命来了!” 乌达尔听闻笑了,“以你的身手根本伤不了我,何况要杀我?” “那就试试吧。”雪鹤握紧钢刀,“乌达尔,就让我今天杀了你,永远解决风雪关的后顾之忧!”说着她脚下一蹬,便朝乌达尔冲了过去。 乌达尔看着杀来的雪鹤,心中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对,这鹤骑统领平素机灵的很,若不是有十成十的把握绝对不会做出和他死磕的蠢事来,但今天他却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地盘里,还这么明目张胆的要杀了自己,奇怪,十分奇怪……可是乌达尔已经没有思考的时间了,雪鹤的钢刀狠狠砍来,他下意识去招架,只见“砰”的一声,两把长刀相撞,竟击出了火花,乌达尔轻松抵住雪鹤的钢刀,雪鹤比他的个头要矮许多,他对着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个子危险一笑,再用力一推——男女在力量上毕竟悬殊巨大,雪鹤招架不住,被他硬生生的逼退了好几步。 平素雪鹤打架用的都是巧劲,四两拨千斤的原理,但乌达尔是摔跤好手,什么擒拿手法他都是知道,所以雪鹤的身手在乌达尔这里根本行不通,若是要拼力气,雪鹤必败无疑,而今日的雪鹤好像牟足了力气要和乌达尔硬拼,在被乌达尔逼退之后,她又再接再厉迎了上去。 如此七八次后,雪鹤这种硬砍硬挥的打法没有伤到乌达尔分毫,自己的力气却用的差不多了,只能在原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时乌达尔没有耐心了,他依旧是一脸轻松的看着雪鹤,“不自量力。”少年冷冰冰的说道。 他早看这个鹤骑统领不顺眼了,这两年来胡为带领着鹤骑屡次侵犯他的地盘,再加上那射掉帽子的一箭之仇,更让他恨不得扒了胡为的皮去,只是这鹤骑统领鬼的很,自己一旦带兵杀回去他就躲在烨城中不出来,烨城一个弹丸穷城,倘若去攻城实在是不合算,因此虽是有杀他之心,却未曾如愿,今日不管他是如何进入那依密林,并知道自己的行踪并设计杀害自己的——都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他乌达尔将手刃这个着实叫人讨厌的鹤骑统领。 乌达尔提着长刀慢慢走向雪鹤——方才的对决中几乎没有花去他什么力气,看着气喘如牛的雪鹤,乌达尔第一次开始进攻——他从来不会什么花俏的打法,招招只会砍向敌人的命脉。 乌达尔一刀向雪鹤的面门砍去。 雪鹤见此身子一滚,先是避开乌达尔的进攻,尔后竟丢了钢刀,撒腿就跑! “想跑?”乌达尔提刀追上去,他没有看到,雪鹤在跑的途中手悄悄摸向了腰间的鞭子。 雪鹤跑的不快,乌达尔人高腿长,仅仅几步就追上了雪鹤,而就在他伸手要抓住雪鹤的衣裳时,雪鹤突然抽出鞭子,她将鞭子朝上一挥,鞭子利落的缠上了头顶的树梢,下一秒少女已经灵巧的顺着鞭子往上爬去,让随后而至的乌达尔扑了个空。 不好,中计了! 乌达尔心中惊雷似得反应过来,但处于快速奔跑中的他来不及停下,就已经一脚踏向了前方的土地,紧接着他只感觉脚下虚浮,土地下陷,接着整个人跌向了深坑中! 吊在陷阱上方的雪鹤眼见着乌达尔踩着陷阱,得意洋洋,“哼,我都说了会为你做了个大排场……啊!”话说到一半,她只感觉脚下一沉!使得她不得不抓紧鞭子。 雪鹤低头向下看去,竟见乌达尔在最后时刻抓住了自己的脚! 在乌达尔身下的陷阱中,正竖着昨日雪鹤精心布置的几十根锋利尖刺,只要乌达尔掉下去,保证他变成筛子! 雪鹤现在只恨自己爬的不够高!才使得乌达尔在最后关头抓住了自己! 此时,两人便这样悬在陷阱上方,依靠着雪鹤一条细细的鞭子缠住了树枝才没掉下去,但雪鹤明显感觉到那树枝已然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正在慢慢下垂,并且随时有断裂的危险! 她低头狠狠瞪了乌达尔一眼,“你这扫把星,还不快给老子放手!” 而抓住她脚的乌达尔则呈现出鱼死网破的无畏表情,“你说,我会放么?要死,我也不会让你独活!” “你这该死的蛮子!”雪鹤可以听到树枝超负荷承重后发出的吱呀声,她顿时白了脸色,再也不顾什么,一手抓住鞭子,一手抽出了腰间的劲弩,她将劲弩直接对准乌达尔的脑门,“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乌达尔无所谓的笑了笑,他也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来,甩了刀鞘,将刀尖抵在雪鹤的肚皮上,“你信不信……在你射死我之前,我就把你的肠子给挑出来?” 他声音低沉,竟还带着些得意。 雪鹤将自己的眼睛瞪的愈加大,她咬着牙齿,死死盯着乌达尔,而乌达尔则反盯着她。 两人竟在这陷阱上方,下不去上不来的地方僵持住了! 第二十章 陷阱·真容(下) “嘎吱——”树枝再一次发出哀鸣之声。 雪鹤的脸色更加苍白,她不是怕死,但和这小蛮子死在匈奴地盘上,无人发觉,最终和他烂在一起,被虫鸟啄食……这样未免也太窝囊又难看了一点! 只要她还活着,还怕杀不了这乌达尔吗? 头顶的树枝已经来不及让她思考了,她索性将眼睛一闭牙一咬,对乌达尔说道,“妈的,算你小子走运!小蛮子,你听好了,我数三下,你给我用点劲!”说着她拼命摇动身子,让两人在半空中像钟摆一样晃荡起来——雪鹤挖的这个陷阱不大,借着晃出去的去势,他们应该能跳离这陷阱。 乌达尔没有说话,这表示他同意。 “一……二……” 两人刚开始只是微微的动起来,慢慢地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犹如荡秋千一般,在两人目测已经能荡出那陷阱的时候——“三!” 雪鹤松开了手。 两人顿时朝前飞去,而同时,那树枝终于寿终正寝,“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雪鹤和乌达尔两人堪堪跳过了那陷阱一点点,乌达尔见小命保住了,便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哪知此时雪鹤的动作更快一筹,立马就站了起来。 ——两人一落地顿时变回仇人。 仇人相见自然眼红,雪鹤带着方才竟救了乌达尔一命的恼怒,突然扑了上去,乌达尔一时避闪不及,被她扑了个正着。 “去死吧!小蛮子!”雪鹤挥起拳头朝乌达尔的脸上就是重重一挥! 两人手中此时都没有兵器,靠的仅是一双拳头,乌达尔才落地就白白挨了雪鹤一拳,更是恼怒,他目露凶光,马上回敬一拳。 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往的回敬着对方,之后扭打在一起——他们没有发现,他们离天梯山崖下的深潭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只听“噗通”一声,扭打中的两人就这么直愣愣的摔入了水中! “……”乌达尔满腔的话化为无数气泡和模糊的音节,无论是怒气还是挣扎都被温暖的河水照单全收!这个遇事总是运筹帷幄的匈奴王子,在入水的刹那,脸上竟显露出惊惶的表情,他四肢乱扯,但身子还是不受控制的往下沉去! 雪鹤一见他这幅模样,心中大喜:这乌达尔,竟是一只旱鸭子! 少女犹如灵巧的水妖,她憋住了气,手脚一蹬,往水面上浮去,可又一次的,她感觉脚下一重,随即身子也往水下沉去! 雪鹤回头,见又是那阴魂不散的乌达尔抓着自己的脚,而他脸上还是那副鱼死网破的可憎表情! “……!”雪鹤下意识的叫他松手,一张口,无数气泡就从她嘴巴里窜了出来。赶紧闭紧了嘴,雪鹤只得用手去解乌达尔的手。 此时的雪鹤对于乌达尔来说是救命稻草,哪里那么容易就让她逃走?反而他更加恬不知耻的凑了上来,抓住了她的腰……接着是手臂…… 雪鹤这才明白,这乌达尔是要踩着自己往水面上浮! 雪鹤的袍子吸水,再加上乌达尔这么一个大个子,就是再有一个雪鹤帮她也难以浮上去! 混乱中,雪鹤只感觉头上一松——脑袋上的绒毛帽子不知被她自己还是乌达尔给扯了下来,那顶吸足了水的帽子离开她的脑袋后立刻朝潭底沉去,而雪鹤本是束好的一袭头发也随着水流四散开来。 碧绿的潭水中,借着水面射下来的光线,乌达尔便看见熹微光线下的胡为突然变成了女孩子,她有着长长的头发和一双明亮的杏眼。周遭碧波流动,她的脸有些苍白,但即便过了三年,女孩的容貌或多或少有了些微变化,乌达尔还是从那双星子般的眼睛认出了她——当年高阙城中,那躲在黑暗中,一身红衣,美丽的如同妖精一般的小女孩。 当年他为了那惊鸿一见的小女孩,几乎将高阙全城翻了过来,更是为了她,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留在高阙四天。 四天,他用了四天的时间令全军搜寻她,然而天上地下,那个红衣女孩似乎消失在空气中一般,再也寻不到一丝线索,而三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那双充满着生命力的美丽眸子。在这三年中,再没有一个女人的眼睛比的上她好看,比的上她那般生机勃勃。 她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个“得不到”,因此,他便更渴望得到,千方百计,不择手段。 而他不曾想到的是,这个让他挂念了整整三年的小妖精,竟是和他碰面不少的鹤骑统领胡为! 乌达尔突然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他抓着雪鹤的肩膀,然后突然将她拉近,他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接着对着那张紧紧闭着的嘴,吻了下去! “……!”雪鹤瞪大了眼睛,她反抗的更是激烈了,但乌达尔的怀抱那么坚硬,让她怎么也挣脱不开,而乌达尔那张俊逸的脸就近在眼前——他一边亲吻着雪鹤,一边还弯起眼角来,笑得危险。 雪鹤张口大骂,却发现自己一张嘴,更是给了乌达尔可趁之机——他正在吸食她肺中的空气。 他的吻那么温柔而霸道,却让雪鹤急速脱氧。雪鹤只感觉心慌头晕,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既然是我所喜欢的小妖精,那么就应该为我而死。这是你最好的归宿——这是乌达尔心中唯一的念想。 他本就个极自私的人,他费尽心思要寻到雪鹤,是喜欢她的生气,而他更是喜欢将这种有着勃勃生气的人扼杀于自己手中。他得到她,本就是为了杀她。 如今,他很满意雪鹤能这样死去。 雪鹤为了布置陷阱一夜没睡,加上刚才和乌达尔的一番纠缠,更是体力透支,而此时乌达尔又吸干了她肺中所有空气,她渐渐感到无力,四肢不再挣扎,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就连乌达尔的嘴离开时,她也不再有任何反应。 这个少女浸泡于碧绿的潭水中,长发飘荡,脸庞苍白又精致,而她已经像失去了生命的布娃娃,神采从她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消散开去…… 乌达尔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他搂着雪鹤,侧过脸去,吻了她的脸颊一下,接着慢慢松开了手。 雪鹤缓缓往水下沉去…… 此时雪鹤用仅剩的一点神志望了一眼头顶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光线掉下来,经水流一搅动,就像碎银子一般四散开来,她又看了一眼脚下那深不见底的黝黑深潭,那里仿佛是一口没有尽头黑洞,能将所有的生命吸进去,她不想沉下去,可她的手脚没有一点力气,肺中火辣辣的疼,想是有水呛进去了,但她却不能发出一声叫喊。 她还不想死。 死在这无边无际的水潭中,爹爹不会知道,哥哥们不会知道,守在烨城里她那些好兄弟也不会知道……还有那个气包九皇子,他在离开之前,也说过要自己好好的回烨城。 她不仅没杀死乌达尔,还愚蠢的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雪鹤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就在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雪鹤听到了一个熟悉备至的声音,“蠢丫头,你可别死啊……” 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的雪鹤试着动了动,最终是牢牢的抓住了那只手,她被一点一点往水面上拖去。 她在渐渐远离那个黑洞洞的地狱。 而在这时,乌达尔又缠了上来,他犹如潭底漂浮上来的水鬼,再一次抓住了她的脚,一同被拖上水面。 雪鹤想挣脱他,无奈乌达尔吸饱了空气,此时正精神着呢,根本挣脱不开,而水面上的来人看着乌达尔,只是皱了皱眉,继续施力拉雪鹤上来。 现在不是能顾得那么多的时候,得先救雪鹤,不然她会被淹死。 冲破水面的那一瞬间,雪鹤从未感觉到寒冷是这么美好。她试着撑开眼皮来,如她所料,入眼的真是那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上挑的凤眼。 “叶询,你这个神经病,你居然没走……”雪鹤躺在岸边,手脚无力,她看着白晃晃的天,突然傻傻的笑了。 叶询撇了她一眼,只见她全身湿漉漉的,头发散乱,脸青的像是一颗冬瓜,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他眼中闪过一丝嫌弃,尔后照实说道,“你这个样子真丑。” “呵呵。”雪鹤反常的没有反驳,而是干笑了两声。 随后上来的乌达尔见了尚有气息的雪鹤,脸上涌现起些微恼怒,接着他看到了叶询,顿时,他脸色一惊,似乎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叶询也见了乌达尔——那个害得他差点丢了性命的仇人。 两个敌对王朝的皇子就在这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兵戎相见了。 叶询立刻抽出长刀来,指向乌达尔的喉咙。这个北朔九皇子,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气定神闲的,就连拿着刀指着敌人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他身上那淡漠,却是绝对霸道的气息。 “不要乱动,小心划伤了皮肉。”叶询对着乌达尔淡然一笑,“你是想同我打一架,然后我将你杀了,还是就站在这里保住自己一条小命,让我带她走?” 乌达尔没有想到雪鹤半路上还能冒出这么一个帮手来,不禁抬起下巴,阴狠说道,“你威胁我?” “你觉得你如今还有拒绝的力气么?”叶询一抬眼帘,他的目光扫向那刚刚恢复了平静的深潭,“我不介意再让你下水一次。” 水似乎是乌达尔的死穴,一听叶询这么说,乌达尔的目光明显是闪烁了一下,他又看了一眼雪鹤,这时他又恢复了那自信而轻蔑的笑容来,“我总会再抓到她的……一定。不,是命中注定。”说着他后退几步,目光似鹰,带着一股子嗜血的气息。 见乌达尔让步了,叶询也不再啰嗦,他扶起雪鹤,让她骑上踏霜,他将全身湿透的雪鹤紧紧搂入自己怀中,尔后一扬马鞭,飞快消失在山林之中。 乌达尔目送着他们离去,他摸着下巴,一脸玩味,“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极了……”说完,他竟然还自顾自地笑出声来,“两个蠢货,你们以为你们能逃出林子么?你们,都得死……” 天气寒冷,但从匈奴大王子身上所迸发出来的森森戾气,似乎更加寒冷。 第二十一章 阴谋·贵妃(上) 雪鹤是被冷醒过来的,她的衣服全湿透了,一旦到了岸上,经风一吹,简直可以将人的骨头冻酥,她用左手拧了拧右手的袖子,冰凉刺骨的水立刻顺着她的手指缝流了下来。 她现在正处在一个小小的山洞里,山洞虽小,但好在干燥避风,而叶询正背对着她蹲在地上,在他的脚边放着一小堆柴火,他则很认真的拿着火镰和火石取火,但经过了很久,久的让雪鹤觉得自己若再等下去就要被冻死时,叶询还蹲在那里,一下,一下,又一下,十分认真又耐心地击打着火镰和火石,尽管没有看到一点火花。 雪鹤认为要再不插手她会被晾在这边更久,于是说道,“那个地方有暗风经过,你退后一点,还有——”雪鹤站起来,走到柴火边,捡出了一根柴,在叶询眼前摇晃,“湿的柴怎么能着的起来呢?火镰拿来!”一把将火镰和火石夺了来,她起火的动作十分熟练,看似随意的将两物擦了几下,就见了火星,雪鹤用干燥的松针引了火星来,再将这团燃得欢快的火种丢进干柴里。 叶询问,“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雪鹤抖了抖身上还在不停滴水的衣服,“不然你要我冻死吗?” 还好褡裢袋中还藏着一套中衣,否则都不知道要穿什么了,将叶询赶出了洞,雪鹤很快就换上了干净的中衣,再披上厚厚的大氅——这样虽然还不甚暖和,但倒不至于被冻死了。 待叶询再进洞时,已经见雪鹤舒舒服服的坐在枯叶铺的窝里,一边烤着火一边翻动着在火前的湿衣服。 “你怎么又回来了?”直到这时,雪鹤才有时间问叶询突然出现的缘由,“不是叫你回烨城的吗?” 叶询连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的回了句,“不回来,你不就被淹死了么?” “我淹死了,那乌达尔也不会游泳,他早晚也是要被淹死的。现在倒好了,让他跑了。” “你就那么想和他死在一起?” 雪鹤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发现这个九皇子说话就喜欢一针见血,“可是你救得了我又怎样呢?我八成是逃不出这那依密林了。” “怎么说?” “他认出我是三年前在高阙他一直要抓的人。当时他为了抓我那般费心思,如今我自投罗网了,他难道还会放过这机会?”想到深潭中发生的一切,就让雪鹤不寒而栗,“再说了,这林子平素就有蛮子兵巡逻,他一旦告诉蛮子兵,再让他们给我来个大追捕,我要逃定是十分困难的。倒是你,乌达尔的心思应该没有放在你身上,到时候我掩护你,你逃出去倒是还容易些。” 叶询突然抬起眼眸来看着她,道,“你想的太简单了,我要走,恐怕比你还难。” 雪鹤抬起一条眉毛来,“哦?难道那匈奴的大王子也看上了你?” 叶询立刻赏了雪鹤一记鄙视的眼神,“他是知晓了我的身份了。” “什么?”闻言至此雪鹤突然吃惊的站了起来,“你让他知晓什么身份了?北朔当朝九皇子的身份?!他怎么会知道的……”说到这里,少女一拍脑门,“是了……他应该是知道的。该死!这段日子事情太多了,我竟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说着还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无论任何事情,即便是关系到叶询自身的安危,叶询都能保持平静,最起码,是表面上的平静,他看雪鹤反应过来了,便问,“想起来了?” “当然!”雪鹤点头,“我护送你去往烨城,遇到匈奴的那次,我就猜到了。烨城一带穷山恶水,蛮子向来就看不上,所以游荡在我地盘上的蛮子平时是极少的,可偏巧你一来,乌达尔就带着大队人马出现了,时间地点都准确无误,当时我料定你护卫队中出了细作,才引的匈奴追杀,可你身份尊贵,要杀你的……”雪鹤突然压低了声音,“多半是兆京的权贵皇族,很可能,还是你的兄弟。但若真是这样,便真是闹大了!我不欲和乌达尔起正面冲突,又不想卷入兆京的纷争中,才将你抛下……”说到这里,雪鹤又是一惊,“不对啊……乌达尔带领军队进入我的地盘时是在你我相遇之前,他怎么能未卜先知你会遇上我,然后我护卫你去往烨城?!” 叶询也觉得疑惑,“那乌达尔……当真是在你我相遇之前就已经游荡在你地盘上了?” 雪鹤点头,“我收到信兵来报,说烨城一带蛮子突然多了起来,我才决定回烨城剿杀的,不然那时我还在鹏城里待着呢,哪里还遇的到你!” 这时叶询不说话了。当时他的队伍从兆京进来,遇见暴雪阻了官道,不得已才改道烨城,但若那时没有乌达尔,雪鹤应该还在鹏城,他们或许不会见面,他也去不成烨城,自然也不会遇上匈奴……而在他们决定去往烨城时,队伍就遇上了一伙身份不明的刺客,那刺客似乎没有要他们命的意思,而是将他们一路驱赶,直到他和雪鹤相遇才神秘消失,叶询本以为是刺客见他有雪鹤护卫,钻不了什么空子才罢手的,今日想来,刺客那样做更像是为了让他和雪鹤见面。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有一个幕后人在操纵? 若真是那样,那人在北朔应该有很大的势力,并且他与匈奴勾结,里应外合,设计让自己与雪鹤相遇,没有雪鹤,任谁也出不了风雪关,然后再在关外设计埋伏自己……想到这里,叶询便觉得奇怪,既然那人有那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就在关内解决自己呢?反而要麻烦匈奴?突然间,叶询眼皮一跳。 雪鹤见他脸色少有的这般凝重,问道,“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么?” 叶询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那个通风报信的细作,他定是个死士,我的护卫已经被匈奴杀光了,他定也是死在里面,如今我们连个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了。” “那倒是,”雪鹤同意道,“不过乌达尔知道你身份这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你如今在他的地盘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肯定会举全军之力抓捕你的。你一个北朔皇子,身价可抵十座城池,乌达尔不抓你就怪了……” 在雪鹤唠唠叨叨说着没完时,叶询竟反常的走神了,他的思绪还在那个神秘人的身上——他或许是想到了,撇开乌达尔那行事*不计后果的性子不谈,那幕后人的最终的目的或许根本不是杀了自己!他只是想造个意外事故,让自己受伤——父皇对自己鸩毒他这事一直尚存疑虑,若自己受了伤,说不定父皇一心软,就准自己回兆京了。而找匈奴在关外刺杀,而不是派自己人去刺杀,这让父皇没有办法查出最终的幕后指使者是谁,并且九皇子在风雪关的地盘遭到匈奴伏击身受重伤,这件事情定是要程家来负责的! 那么,如果程家受责,再加上自己提早回京的话,这两件事情是谁收益最大呢? 叶询简直不敢想起那人的名字——北朔王朝两个的异姓王之一,祖辈与先帝一起打下江山,如今深受父皇荣宠的靖安王,穆渊穆王爷。 他的亲舅舅! 穆王爷的封地靖湖原就在风雪关后方,这几年来,靖军经常与风雪关守兵产生争端,料想程肃与穆渊的关系并不大好,但是舅舅怎么能勾结匈奴呢?这可是诛全族的大罪!他怎么能做背叛叶氏的事情呢……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一个环节错了,纵使舅舅真的与匈奴勾结,他也万万不会把自己亲外甥,穆氏未来的保护伞交给匈奴!这无疑是和狡猾的鬣狗做交易。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原因,舅舅绝对不会冒这个风险将他送出关外! 那么……参与这勾结外敌的竟还有其他人?但那人这么做又是什么目的呢?纵使叶询这般聪慧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我还有一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雪鹤说话了。 “什么?” “你此次来风雪关危机重重,本来应该隐藏行踪的,为什么整个队伍,无论是配制还是穿着都那般招摇?这不是存心当靶子么?” 叶询顿了一下,尔后解释道,“这队伍如此醒目是我母亲特别要求的,虽然被贬风雪关不许人迎接保护,但当时我舅舅还是暗中派出了许多随影暗中保护我。来风雪关的路途漫长,随影不可能跟随全路,因此这一路上不知换了多少拨,他们是我舅舅的属下,不认识我,便只认这支队伍。事实上,在进入风雪关前,虽是碰上不少刺客,但真正能为难到我的却没几个。可一进入风雪关后,那些随影似乎都消失了一般,一路上冒出无数刺客,有些还几乎要了我的命。” 雪鹤惊呼,“难道说?那要杀你的那个人,他的势力竟是在风雪关里?” 第二十一章 阴谋·贵妃(中) 叶询眉梢一抬,“……或许有这个可能。” 不是有可能,而是确定!经过雪鹤的分析,他得出了事情的全过程:舅舅要保护于他,但舅舅的势力仅停留在靖地,若要叫随影跟到风雪关,恐他人发觉,叫人参上一本就完了。因此在他进入风雪关后,舅舅便撤去了随影,转而叫风雪关中的某个有权人照应于他。可这人却是倾向匈奴的,在得知叶询的行踪后,便将叶询往匈奴的刀口上送,依此来博得匈奴的欢心! 这一局实在是做的极好,对于匈奴,他是将北朔九皇子奉上的有功之人,而对于舅舅,他则可以说这一切是个意外,顺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程氏身上! 而现在想来,将他的行踪告知的匈奴的细作便可以确定了——谁引他走道烨城的便是细作,他是柴忠! ——那个忠厚老实,誓死尽忠的汉子。他曾在风雪关驻守过,必然与那幕后人有关系。 可既然柴忠受雇于那幕后人,为何死前还那般拼命保护自己?而舅舅既然肯将自己交与那幕后人照顾,必是与幕后人交情极深。舅舅向来心思缜密,怎么会和一个两面三刀的人有交情呢?还说是舅舅也与匈奴勾结,才会与那样的人结交? 越往深处想,叶询的脸色越来越不好。 “叶询!”雪鹤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唤他的全名,“你这是怎么了?怎的一直在出神?!你也真是的,都关系到自己的小命还这幅模样。我知道,你虽然性子淡淡的,但你还是珍惜这条命的,如今你给乌达尔瞧上了,还是先想想怎么逃出去的好。” “我一直有个疑问。”叶询突然皱起眉来,问。 “什么?你说!” “我将你从那潭中拉起来时,见那乌达尔似乎不会游泳?” 雪鹤不知他目的何在,很自然地就回答了,“是啊,怎么了?” “那我就奇了,你会泅水,怎么你俩一起摔进了水里,到头来是你差点被溺死?” 这一问顿时让雪鹤的脸红成一块烙铁,“你、你管的着吗?那小蛮子运气好,他偷袭了我知道吗?我可不是输给他了,是被偷袭的……” “如此?”叶询没再追问,他淡淡的笑了笑,尔后扭过头去,望向洞外那又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雪。 但愿……一切都不要像他推测那样糟糕:穆氏投敌卖国。 进入严冬,连北朔帝都兆京都被茫茫大雪所覆盖。 大雪似乎不会停一般,带着刺骨的寒意,侵入这座北朔最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仅仅是几天的时间,兆京就变得一片雪白,就连兆京的心脏——天子皇宫也被大雪所掩盖,纵使太监扫了整日的雪,那本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一眼望去的时候,还尽是苍白一片。 在穆贵妃所居住的玉鸾宫中,一个头梳双环髻,身着青色袄裙的小宫女捧着添了炭火的手炉走进正殿中,见穆贵妃正坐在窗子前望着雪景。 穆贵妃不过三十多岁,保养的极好,上看去不过二十许,大眼小脸,肤若白瓷,是一位风韵天成的丰腴美人。她只披了件貂皮大氅,脸上竟没有着丝毫粉黛,连头发都是草草的用步摇簪子绾了一个髻,她一脸愁容的望着窗外发呆,脸色没有丝毫血色,看样子是病了许了。 “娘娘,您身子未好,怎可这样吹风呢!雪看多了也是伤眼睛的。”那小宫女见了赶紧上前,将穆贵妃手中已经没有炭的手炉给换了,接着将窗子关小了些,她劝说道,“娘娘,您刚吃了药,要不先小睡一下?” 穆贵妃摇摇头,她问,“秋桐,陛下昨夜宿在哪儿了?” 秋桐望了一眼病怏怏的穆贵妃,小心答道,“回娘娘的话,陛下昨夜宿在韵贵人的彩夕殿里。” “那陛下是多少日没来这里了。” 那名唤秋桐的小宫女面有难色的支吾着,“回娘娘的话,是……大概有……两个月有余了吧?” 穆贵妃摇摇头,“你说的不对,陛下已经六十八天没有来玉鸾宫了,整整六十八天了,自从询儿被赐往风雪关后,陛下就再也没有来这儿了。” “娘娘,您不要多想了……陛下还是记得您呢,这么多年的情分不是想忘就忘的了呢。”秋桐赶紧安慰道。 穆贵妃又是摇头,她低声说道,“没用的,若询儿没有脱罪,陛下便不会再眷顾我了,”说到自己的孩子,这个本就满脸愁容的女子突然双眼含泪,细声啜泣起来,“我的询儿……苦命的询儿,也不知他身上的伤要不要紧,塞上苦寒,他没人照顾,那伤怎么能养的好呢……他自出生起,可是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 “娘娘,娘娘……哭多伤身呢,您这病还没好,不能伤心过度啊。娘娘,莫哭了……”秋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这时,又有一个宫女端着点心走进来,她年纪稍大,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紫铜色绣花袄裙,看样子是在宫中颇有地位的大宫女。 她一见穆贵妃那伤心的模样立刻紧张的走上去,问秋桐,“娘娘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不能再伤心的么?怎么又哭了?” “春樱姐姐,娘娘又想起九殿下了……”秋桐照实回答。 春樱急忙掏出绢子来为穆贵妃擦去泪水,柔声安慰道,“娘娘不用担心,九殿下那么聪慧,料想不会出事的,还有王爷照应着呢,九殿下福泽深厚,一定是好好的。倒是娘娘,哭肿了眼睛,要是被陛下看到,可就不好看了。” 穆贵妃还在伤心,“哥哥做的也太不小心了……要是询儿有什么个三长两短——” 她话未说完,被春樱一把打断,她低声道,“娘娘,莫要叫伤心破了口风!” 这次,穆贵妃倒是点头了,“是,我伤心的差点失分寸了。”说着她赶紧擦干了眼泪,“春樱,我困了,你扶我去躺一会儿吧。” “诺。”春樱随即伸出手来,准备将穆贵妃扶起来,但哪知穆贵妃久病缠身,刚才又哭了许久,猛地一站起来,竟突然失了力气,身子霍然软了下去,春樱来不及拉住她,就见穆贵妃身子一晃,碰倒了一边插着金蕊芍药的描金胆瓶,随着瓶子摔碎的“咣当”声,穆贵妃整个人已经摔在了地上! “娘娘!”春樱吃了一惊,赶紧上前去扶,而就在这时,殿外突然响起太监那特有的拉长而尖细的声调,“皇——上——驾——到!” 玉鸾宫里所有人顿时紧张起来,而春樱看到,跌在地上的穆贵妃在听到皇上驾到的下一个瞬间里,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接着她将嫩白圆润的手臂重重的压在一片花瓶碎片上,霎时间她的手臂被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娘娘!”春樱失控的叫出声来。 北朔皇帝叶正霖在进入玉鸾宫正殿时,一入眼的便是满地洒落的金蕊芍药和受伤倒地的穆贵妃,以及穆贵妃那玉臂上的狰狞伤口。 “阿萝!”叶正霖见她这般模样赶紧走上去,这个身着明黄色绣龙纹常服的帝王见到她手臂上的伤口后很是心疼,竟不顾鲜血会污了衣服,一把抱起她来,走入寝殿,再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穆贵妃眼中含泪,“你……你怎么才来看我?!” “好了好了,朕这不是来看你了么?怎么弄成这样了……”说着他扭过头去,冲随行的侍从低声喝道,“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阿萝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了你们的脑袋!” 侍从唯唯诺诺的去请太医了。 叶正霖将穆贵妃额前的头发拢入耳后,然后又拿起她受伤的手臂,朝伤口轻轻吹着气,“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弄伤了手,疼么?” 穆贵妃似乎无限委屈,她抽泣道,“臣妾不小心碰倒了那瓶金蕊芍药,臣妾想去接,不料臣妾粗苯,自己倒是摔倒了。” 一旁的春樱见了,便插嘴道,“哪里是娘娘粗苯了,陛下有所不知,陛下没来的日子里娘娘一直病着呢,又思念陛下,娘娘是身子极弱了才会连一瓶花都接不住,乃至摔倒的……” 叶正霖听了,他望了一眼那撒的满地都是的花瓶碎片和金蕊芍药,那芍药虽是撒了,但花瓣依旧洁白似冰,层层叠叠,其中包裹着一簇金黄色的绒绒花蕊,十分玉洁精致。他叹了一口气道,“那是用暖水养出的金蕊芍药吧?难的你竟这么在乎,倒就让它倒了吧,何必让自己受苦头?” “可是臣妾就是喜欢那束白芍,臣妾不愿它们被弄脏了……” 叶正霖微微笑了,他看着穆贵妃精雕细琢的脸,“阿萝,这些日子里苦了你了,竟让你病了这么久,还瘦了好多……你心中定是非常恨朕的吧?” 穆贵妃低下头去,“臣妾怎么敢恨君上,臣妾只是这段日子里来不见君上,担心君上的身体是否安好……” “你呀,就是嘴巴甜。” 第二十一章 阴谋·贵妃(下) 春樱见此时两人粘腻,也是十分高兴,便道,“娘娘这段日子里来不但挂心陛下,还十分挂心九殿下呢,听说九殿下在风雪关受了重伤,日子过得清苦呢……” “春樱,这里是你随便插嘴的地方吗?”穆贵妃突然冷起脸来,对春樱呵斥道,“自己滚下去领巴掌!” 春樱见状急忙跪了下来,慌张求饶,“娘娘,娘娘不要啊!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为娘娘抱不平,娘娘这段日子里来劳心伤神,九殿下远在边疆,受苦不说,竟还受伤了,娘娘定是伤心非常的,所以病也一直不见好……娘娘,陛下好不容易来一次您为什么不告诉陛下呢?”之后春樱又转向叶正霖,“还请陛下体恤娘娘!娘娘这段日子过得实在是太苦了……” “你!”穆贵妃急的不知说什么好,她看向叶正霖,“君上,我……” “好了好了,朕都知道了,”叶正霖打断穆贵妃要说的话,“老九也是朕的儿子,受了伤朕也是心疼的。” 穆贵妃见叶正霖口气软了,便怯生生道,“君上,臣妾斗胆为询儿辩驳一句,询儿自小性子恬淡,借询儿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鸩毒君上啊。那孩子是被冤枉的,他被赐往风雪关那苦寒之地也就罢了,就当他是去历练了,可如今他受伤了,君上,你叫我这个做娘的怎么忍心……”说着,流了更多泪来,但穆贵妃人本就极美,一哭倒像是梨花带雨了。 叶正霖将穆贵妃搂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不都叫你不要哭了么?朕知道,老九是被冤枉的,但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老九,朕若不马上处置老九怎能服众?怎能叫那真正想鸩毒朕的人放下戒备来,好叫朕真正将他揪出来呢?” “那君上的意思是……” “放心吧,老九会回来的,朕做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让你受了这些苦,叫朕心里怎么好受?今后你要乖乖吃药,好好养病知不知道?等到了时机,朕就会唤老九回来了。” “那是什么时候,再说……询儿白白担了这么大一个罪名,即便叫他回来了,他回来后还怎么做人?人人都道他是鸩毒父亲的不孝子呢。” “所以朕会好好安排的,若要让老九回来,定会让他堂堂正正回来的……阿萝,你便放心吧,亏待了谁朕都不会亏待你的。你要知道,朕心中只有你的。” 伏在叶正霖怀中的穆贵妃微微点了点头,但状似如此温顺的她,眼中却闪过目标得逞后的快意。 此后,皇上在玉鸾宫内陪着穆贵妃待了整整一下个下午。叶正霖素来对后宫冷淡,加上政事又多,这般陪伴已然是天恩,多年也难的一见。到临去时,叶正霖还好好交待穆贵妃要养好手上的伤,另外还答应她明日再来看她。 穆贵妃温顺的点头,然后微笑着礼送叶正霖离开。 直到叶正霖那明黄色的衣角彻底消失在玉鸾宫之外,穆贵妃才直起身子来,她伸手看了看手上那被包扎好的伤口,手臂到现在还有些疼痛,看来这一割,是会留下疤痕了。 春樱见了穆贵妃的伤口,心中也很是心疼,“娘娘,您下手未必也太狠了,自己的身子要紧呢,稍稍割破点皮肉就好了,何须用那么大的力气。” 美艳的女子冷笑起来,那模样与先前的温顺截然不同,“不将伤口轧深点怎么行?陛下疑心重,他好不容易来一趟,倘若我只随便磕破些皮肉,叫他看出我在做戏,岂不是坏了事情。” 春樱叹息道,“这伤还得好好养着,就怕留下疤痕了……” “不妨事,”穆贵妃说着放下袖子来,盖住那伤口,“若是能救询儿,叫我做什么事都是可以的,再说——”她话锋一转,言语中似乎有些落寞,“陛下根本不会在意我身上留下什么疤痕,他要的,只是我这张脸能好好的。” 春樱听了,只得低下头去,不敢再接话。 关于这个话题,似乎已经成为了整个皇宫的禁忌。 “你看我,这段日子里来怎么老是说胡话呢,”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穆贵妃自嘲地笑了笑,对春樱吩咐道,“春樱,叫内务司的人再送些金蕊芍药来,要最好开得最娇艳的,再将宫里打扫一番,弄暖实了,玉鸾宫内可不能像那凤仪宫那样,外头有多冷,里头就有多冷!还有——你今日做的不错,话说的也妥帖,”说着她卸下了手中一对碧玉镯子,“这个,就赏给你吧。” “谢娘娘。”春樱赶紧谢恩。 冬日里的白日总是短了些,这么早的光景里,玉鸾宫就掌上灯了。穆贵妃望了一眼华贵雍容的玉鸾宫,叹了一口气,慢慢走了进去,那背影似乎有无限疲惫。 她不喜欢芍药,她喜欢的花儿是牡丹,这两种花虽然说长得极像,但她偏偏,就厌极了那芍药,特别是白芍。 ——那个女人喜欢的一切东西,她都十分讨厌。 那个女人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花,喜欢的吃食,乃至名字“阿萝”。她都极度讨厌着,可她却不得不依靠着这些东西,来获取叶正霖心中那点可悲的荣宠。 仅仅因为她的脸有五分像那个女人么? 仅仅是因为一张五份像的脸,她就成为了皇帝最为宠爱的贵妃,可想而知,那个真正叫阿萝的女子,是怎样被叶正霖深爱着。 玉鸾宫掌起的宫灯是极其漂亮的,上面绣有各色娇艳的花朵和灵动的雀鸟,再配上五彩的穗子,这般明亮又温暖的宫灯倒是给白雪皑皑的宫殿带来些许生机。 只是,这玉鸾宫再是奢华,这偌大的金碧宫建造得再是金碧辉煌,只能映衬着这深宫之中的人是有多么寂寞罢了。 皇宫中的万千女子是寂寞的,那高高在上的王朝掌权人更是寂寞。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在那个君王的心中,实质比谁都要寂寞。 “陛下,咱们现在往哪儿走?”雪还在下,片片如鹅毛,叶正霖的贴身太监胡德全朝手中呵了一口气后,隔着暖轿的帘子向叶正霖低声问道。 躺在暖轿中的叶正霖闭眼养身,思考片刻后道,“回御书房吧,还有,你给孟玠传个口信,就说刑部不用查那件案子了,随便找个人顶了罪就好。” “陛下说的是那件鸩毒案?” 轿中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不然还是哪件?” 胡德全担忧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做啊,鸩毒天子,这般罪大恶极的人若不抓出来,陛下那您的安危怎么办?” “安危?自坐上这个位置后,国家的安危便是朕的安危了。”叶正霖竟微微笑了起来。他自是知道老九没有鸩毒他的,之所以将老九赐往风雪关,本意是为了压一压穆氏的气焰。这些年来,穆氏恃宠而骄,穆贵妃和穆王爷里应外合,在朝廷中立党立派,搞的内外一片乌烟瘴气,再加上老九这么个有这穆氏血统一半的皇子,穆氏一族更是无法无天。可他万万没想到仅仅是将老九派往风雪关,穆氏的反弹便这么大,每天上奏为老九喊冤的折子不计其数——如今看来,还是先将老九召回来的好,穆氏还有用处,现在将他们端了,为时过早。至于那真正要鸩毒自己的人,就且让他逍遥几天吧,这等草芥般的人物,要一刀减除还是很容易的。 那些个藩王国公,或是世家贵族们,让他们安逸太久了。安逸的太久,竟忘了这个天下还是姓叶的。 “还有,你叫内务司吩咐下去,过些日子朕要召老九回来,让他们准备好迎接的事宜。朕要……给他们点甜头尝尝。” “诺,”胡德全领命,他跟随叶正霖多年,自然知道皇上心中在想什么,但今日他将叶正霖的心意揣摩的过了头,多嘴的问了一句,“陛下,今夜您怎的不宿在玉鸾宫呢?看得出,陛下是想极了娘娘呢。” “她又不是她,再说……我想极了的人,也不是她。”顿了顿,他又说道,“胡德全,你今日多嘴了。” “陛下赎罪,奴才知错!”胡德全掌了自己一嘴刮子,然后便直起腰来,高声道,“摆架九嶷殿,御书房——” 十二人所抬的暖轿即刻调转了方向,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 轿内的帝王还是闭着眼睛。 “这位公子,买花么?上好的金蕊芍药,用温水植的,这个季节可是很难见的!”记忆中,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又响起来,接着是一个少女明艳的脸,她有着一双明亮又漆黑的杏眼,一笑,天上的星辰仿佛都落入其中。 一念之差。 多年来,叶正霖最为悔恨的便是这一念之差。 ——若当初最先和她说话的人是自己,阿萝她……说不定就不会随那小子去往风雪关了…… 也定不会,永远待在了那里,回不来了。 “阿萝……”突然,叶正霖喃喃念道。暖轿做的厚实,外头的人不会听到他这声呢喃。 阿萝。阿萝。阿萝…… 第二十二章 燃林·舍生(一)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 次日一大早,雪鹤爬上高地,她朝南方远眺了许久,然后表情凝重的回到山洞中,叶询见她那模样,料想情况不大好,“怎样了?” 雪鹤摇摇头,“除非我们在这林子里头躲一辈子,不然一出去就会被逮着。乌达尔那小蛮子,竟然在那依密林的边缘派了兵,能回烨城的路全都守了人,他想将我们困死在里头。这林子太大,要叫人来搜我们是不可能的,唯有这个办法省力,而且……”她抖了抖空瘪的褡裢袋,“我们带来的食物不多了,得赶紧回去,不然没吃到盐,我们还是会死在这里。” 叶询思考了片刻说道,“乌达尔不是要给他们单于采药么?他会不会留下来追捕我们?” “这就难说了,蛮子会训鹰,那株九节菖蒲虽然生在半山腰,但是他们能叫鹰为他们采下,因此采那药草应该不费什么功夫,他先差人将九节菖蒲送回去,然后自己留下来抓我们也不是不行的,毕竟,有他在,抓住我们的几率会大大增加……估计这会儿乌达尔心里都乐开花了,先是为单于找到仙药,再抓了你这个北朔皇子回去……啧啧啧,乌达尔可就是他们蛮子中的大英雄了。” 叶询问,“你有什么好办法?” 雪鹤耸肩,“没有。” “那我们就只能待在这里了?” “那定是不行的,在这林子里待得越久,我们的体力便越是不支,要逃,也要在我们最有力气的时候逃。”说着她折了一段枯树枝,在雪地中画出那依密林的大致轮廓,然后将十几处可通往烨城的出口一一点出来,并向叶询解释各个点的驻军情况,她指着乌达尔驻军最薄弱的几个地方道,“这些地方,我们不去。” “为何?” 雪鹤笑笑,“这条道口驻兵最少,按理说,我们往这里逃走是最正确的,但是,乌达尔会猜不到我们的想法么?因此这里虽然驻兵最少,但都是表面的。里头的暗哨和陷阱估计够我们受的了,所以貌似防线最薄弱的地方,说不定就是最坚固的地方。”接着雪鹤又圈出几个防御看起来最为强韧的哨点,又说道,“这几个地方,我们也不去。” “这又是为何?” “乌达尔是只老狐狸,他知道我做事从不按常理出牌。如果此番我面对的是寻常将领设的防线,我定是从防守最强韧的地方走,因为寻常将领只能想到反其道而行之,将有强兵驻守的地方做出防守薄弱的样子,引我们进入陷阱,而看似防御极强的地方说不定就放了几个兵士做样子,毕竟,巡逻那依密林的蛮子兵不多,这处人多了,但我们这次碰到的人是乌达尔,我的心思,他大致都能猜到,所以他为了防我不按常理出牌,在看起来无论是防御强劲的道口还是防御薄弱的道口,都设了重兵。不管我想走哪条道,最终都要落入圈套中。” “那么你……” 雪鹤又点了点其他防御相对平衡的地段,“我们要走,便走这几处。这几处才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并且这几处地段长,乌达尔不可能段段都顾及到,他根本猜不出我们在哪个地段出现,在什么时候出现!” 可是,叶询皱起眉来,“这几个地方,地势险峻。” “这是自然的,并且那些蛮子兵长期在那依密林中巡视,对于地形肯定比我们要熟悉的多,所以要走这里,也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叶询听出她语气中的笑意,“你想怎样?” 雪鹤掏出火镰和火石来,她狞笑道,“那乌达尔不让我走,我也不让他好过……” 叶询看着已经沉浸在自己烧林幻想中的雪鹤,淡淡提醒道,“听说匈奴将这片林子视作至宝,重视的都需派兵巡视了,你烧了他们的林子,难保他们一气之下会向风雪关发难。” 雪鹤扫兴的白了他一眼,“风雪关防线上摆的清一色大炮,来了又何妨?再说了,这个天气里他们也该打来了,所以无论我烧不烧林子,他们都要打风雪关,这不冲突!” “那你不怕他们把气撒在烨城上?” “那就让他们来吧,不要说我烨城也是有大炮的,就算他们是带足了几十万兵马,想要在人数上直接将烨城踏平,在他们来之前,我的前哨就会告诉我有敌来袭,到时不用半个时辰我就能带着烨城百姓迅速转移,让他们袭一座空城去吧!”雪鹤洋洋得意,“烨城没什么好的,唯一的好处就是人少,搬家容易,关外广阔,那蛮子还能将我的人一个一个的抓回来么?” 叶询终于妥协,“如此想来,这倒真是个好主意了?” 雪鹤又白了他一眼,“废话!现在最要紧的是冲出去,想那么多后果干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程家与蛮子对抗多年,还怕了他们不成?” 那日,雪鹤一人骑着踏霜出洞踩点,傍晚回来时手中还拎着一只兔子。两人美美的吃了一顿兔肉,期间雪鹤还说了几个笑话,气氛似乎非常融洽。 叶询发现,自那日将雪鹤从潭水中救起后,她对自己的态度倒是改变了不少,随和了,也不带着敌意了。 这丫头,倒还是知道知恩图报的——叶询在心中这样想。 雪鹤似乎没有将乌达尔要抓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照样是嘻嘻哈哈的,也不见有什么愁容,吃饱后她只嚷着犯困,很快趴在干草垛上睡着了。 叶询见她身上未盖东西,便将大氅抖了抖,盖在她身上,不远处篝火烧得噼啪作响,暖暖的火光照亮了女孩熟睡的脸庞,不同于白日里那般张牙舞爪,睡梦中的她显得极度安静,安静的叫人心生怜惜。 叶询看着她的睡颜突然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笑有多么好看和温柔。 似乎,他很久以来都没有这般放下戒备的待在一个人身边了吧? 不需要去观察每个人的脸色行事,亦不用对饮食起居提心吊胆,担心他人下毒陷害。在帝都中,他每一步都是要走得艰险重重,甚至说每一句话之前都要经过斟酌,唯恐一句话就使得自己丧了性命,而自从来到风雪关后,他竟很久很久没有那般小心翼翼的感觉了。 不用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亦不用在意身边的人会突然加害自己。 看来,这风雪关也不是个一无是处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在这荒无人迹的那依密林中,唯一熟识的人只有雪鹤了,叶询竟与雪鹤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叶询突然觉得,这个野蛮粗鲁的少女也没有那么叫人讨厌,起码,他心中是希望着,他们都能活着走出那依密林。 “一起活着走出这里吧。”叶询突然对熟睡中雪鹤轻轻说道,他将篝火拨的旺了些,尔后便裹着大氅,靠在石壁上慢慢睡去了。 ——他的梦一直都是不安分的,充斥着血腥和背叛。他会反复梦见童年,梦见同其他皇子一起读书于博朗院的时光,最初的一切是美好而单纯的,然后便是大哥因为谋逆被父皇赐死,二哥与三哥又因为争夺太子之位反目成仇,二哥被下毒,成了一个傻子,三哥因为谋害兄长,被一怒之下的父皇贬为庶人,囚禁一生……再是一个个兄弟陷入了权力争夺的旋窝中,从最初的兄弟变为而今的敌人,表面亲厚,实质上为了利益可以置对方于死地。在各个皇子的背后,渐渐建立起一个以他们为中心的权力集团和利益家族,他们必须不择手段的向上爬去,必须为了身后那一大帮人的生存,去抢夺那个黄金宝座,而争夺到了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卷了进来,无辜的人,势利的人,忠诚的人和无奈的人,甚至他们这些大皇子们的争夺让年纪未满周岁的十七弟都死于非命。父皇的儿子还在一个一个出生,在外人眼中,叶氏一脉子嗣丰盈,十几个儿子个个丰神俊朗,但到了如今,还有能力再争夺下去的人还剩几个呢? …… 叶询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常常被噩梦惊醒,倒是习以为常了。他试着动了动已经睡得有些僵硬的手,发现自己身上竟盖着两件大氅,一件是自己的,一件是雪鹤的。他再看向雪鹤睡着的地方,那里竟是空空如也。 篝火没有一点小下去的迹象,想是那丫头之前添了干柴。 但叶询心中却没由来的一阵恐惧。 ——他害怕,那个女孩会在这个深夜不辞而别。 叶询站起身来,拔腿便向洞外跑去。 他不知道这种突然而至的恐惧是为何缘故,他本是习惯了他人的抛弃和背叛,他知道这是人心本恶,放在之前他也是微微一笑,不放在心上,可如今,一想到雪鹤会突然抛下他独自离开,那多年未曾有过的恐惧情绪又出现在他的心中。 他不想再一个人了。 夜已过半,叶询跑出洞口时发现天色晴朗,竟没有下雪,他低下头,借着雪光反射,看见了雪鹤的脚印,那清晰的脚印一路延伸到不远处的一个高地上——而在那个雪丘上,一个身影,迎着寒风,正坐得笔直。此情此景,宛若在到达烨城前的那一夜,那时雪鹤也是这般模样独坐在雪丘之上。叶询还清晰的记得,那时的她一手支着环首刀,一手晃荡着一瓶烈酒,正仰观着九天上的星辰,唱着《君子于役》。 当下,雪鹤抬头看着天,一脸认真。 叶询顿时松了口气,他慢慢向雪鹤走去,然后与她坐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叶询问。 雪鹤没有看他,依旧是抬起脸朝着天空,她回答道,“看云识天气。” 第二十二章 燃林·舍生(二) “什么?”叶询有些不理解,她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在这里吹着北风,看着天上那朵朵乌黑的云么? 雪鹤不顾叶询的疑问,自语道,“看来我们命不该绝,老天都帮着我们呢。我本来以为还要再等上个三四天才可以的,没想到明日就可以了。” 对着野外生存经验,叶询比雪鹤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于是叶询这次很谦虚的求教道,“等什么?” 雪鹤这才低下头来,看着叶询,很认真的说道,“晴天。我在等太阳出来。” 叶询登时明了,点头,“原来如此。” 雪鹤见他穿得单薄,便说道,“公子,你还是回去睡吧,明日要早起呢。” “那你呢?” “既然明日就出太阳,那今晚我需得布置些东西。” 叶询点头,随后走下雪丘,转身钻进了洞中,雪鹤本以为他又回去睡了,哪知当自己滑下雪丘时,竟见叶询拿着她的大氅在洞口站着。 叶询的脸有一半陷在毛领子中,他表情冷淡,乌黑的长发依旧是一丝不乱的垂坠在身后,那模样,猛一看上去还以为遇上了美丽无瑕的林中仙人。 雪鹤诧异,“你还在这干什么?” 叶询淡然道,“等你一起出去,你一人布置,我总是不放心。你的衣服,拿去吧。”说着递出手中的大氅。 雪鹤心中涌现些许暖意,她接过大氅穿上,然后唤来了踏霜,一跃跳了上去,“呐,上来吧。”反射着荧荧雪光的森林中,少女洋溢着笑,朝叶询伸出了手。 叶询见了,竟也少有的笑了,他亦伸过手去,抓住了雪鹤的手,雪鹤一用劲,将他拉上马,坐在自己身后。 “抓紧了!”雪鹤一扬马鞭,踏霜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迅如闪电般的在密林中飞驰起来! 踏霜带着他们经过了层层山林和雪丘,越过一道道沟壑和枯木。这匹骏马总能在密集的林子里找出路来,不大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那依河畔。 那依河水清澈见底,在这深夜中,走在河水边,更能感受到河水带来的暖意。雪鹤跳下马来,对叶询说道,“公子,你若要帮忙,便跟着我做吧。”说着她取了岸边的一堆白雪,将雪压成了块方方正正的雪砖,然后取了一些河水来,滴到雪砖上,河水的温度比雪砖要高,在滴下去的瞬间融化了里头的雪,但岸上的温度太低,在融化雪水后的刹那,水又被冻了起来,但这时候,雪砖已经变成了冰砖,从当初的不透明,变成晶莹剔透了。 雪鹤捧着冰砖自我陶醉了一番,“看,多漂亮啊!” 叶询同她一样,将雪砖做成了冰砖。两人一起做冰砖的效率比一个人来要快的多,不多时,雪鹤和叶询二人就做了一垒冰砖。 雪鹤怀中抱着几块,叶询手中也拿着几块,两人又快马加鞭的进入林子里,按照雪鹤当初设定的地点停下,雪鹤将地上覆盖的雪挖开,直到见了泥土,然后她将冰砖仔细的在地上摆好,最后在一旁放上极易点燃的火绒和干草。 待明日太阳一出来,阳光照射到冰砖上,冰砖聚光,最终将火绒和干草点着,接着便会引燃附近了树木。本来雪鹤打算是明日一早骑着踏霜去直接点燃的,但这样一来不仅费时,还有可能碰上前来救火的蛮子,这样做未免太冒险了,所以整整一个晚上,雪鹤在那依密林的各处都设了这样的火引。这么多火引,待明天太阳一出来,保准会烧起来几处,即便因为雪的缘故火势烧的不大,同一时间那依密林各处都有火起,也够吓唬吓唬那些蛮子一回了,待他们通通冲进林子里去救火时,她和叶询就能正大光明的从那依密林中逃出去了。 放好了火引,便是决定从哪条路回烨城,经过了一夜的安排和琢磨,雪鹤最终决定在那依河的一条支流中段处突围,那个地段唯一的障碍就是那条支流,比其他地方要好走些,并且,这个地点也符合雪鹤当初的预期——既没有驻兵很多,也没有很少,想来乌达尔是猜不到自己会从那走的。 于是,雪鹤和叶询二人又连夜赶到那条支流处,只是夜色太深,让雪鹤判定方向时出了点误差,路走得偏了些,竟走到了那条支流下游的一个道口上,待两人潜到近处时,发现这段水域的水虽然也是极浅的,涉水就可以过去,但水段的不远处有一个极大的落差,形成了一个瀑布。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呢?”雪鹤还在暗自懊恼,虽说从这里突围条件也不错,但那瀑布总是让她不心安——她十分不喜欢出现在她计划之外的东西。 叶询看了看天色,“要换地方恐怕是来不及了,天就要亮了,我们这般跑来跑去,还带着马,很容易叫人发现。” 雪鹤也是无法,“好吧,那我们就从这里过去好了。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是等天亮了!”这么说着,她便找了个背风的隐蔽地,将大氅朝脖子上拉了拉,就此坐了下来,然后脖子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 踏霜和主人的性子十分相像,它见雪鹤睡了,也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也寻了个安静的地,靠着一根树干,站着睡过去了! 叶询对他们的行为简直是无话可说,有时候雪鹤做事在他看来是很没有大脑的,但他往深层一想,他们两人半夜没睡,又使了许多力气,睡一觉正好养精神,再说,他们要趁林子起火逃出去,也是要等太阳出来的,与其躲在这里干等,还不如睡一觉。 可是,在这般紧张的情况下,而且就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能睡着的恐怕也只有雪鹤……和那匹马了。 叶询不敢睡,他伏在暗处观察着周围情况,他们已经接近了那依密林的边缘,树木稀疏了不少,因此他能看到周遭景致的大概。先前雪鹤说过,从那依密林到烨城方向的出口不多,其他地方大多是冰湖和陡崖,一般人都不走,因为那是和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先前叶询不识路,随便找了地方就闯了进来,纯粹是他运气好——放眼整个风雪关,大概只有雪鹤一人知道那依密林的具体地势了,包括她的小队长也不知道——如果照生知道那依密林的大致情况,也不敢让叶询只身前来了。 据说雪鹤很早就只身来那依密林中摸过底——她一直垂涎这块地盘,总想着要搞到手。 现在以叶询看来,眼前除了那片浅浅的支流,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挡住他们的去路了,不要说匈奴大兵,连一只走兽都没有,好似他们只要越过这条河流,就能回到烨城,可雪鹤走到这里就死活不肯再前进了,她在前线待的时间太长,培养出一种精妙的反应力和预感。 越是没有走兽的地方,才是越危险的。 耐心,是一个优秀将领必备的东西,而在这生死关头,雪鹤为了保住自己小命的耐心更是有的。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如雪鹤所料,今日竟是难得的大晴天,在遥远的东方,耀眼的太阳正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有轻风刮来,正是燃林的好时机。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经挂在中空,直到这时,睡饱了的雪鹤才伸了一个懒腰,醒了过来。 “睡得真舒服啊。”少女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原地活动了一番,她抬头,眯起眼睛望向那大太阳,自言道,“都这个时候了……到点了吧?”这么说着,叶询就见遥遥处的高地上突然冒出了两个匈奴大兵,他们手搭凉棚,望向远方。 那两个匈奴大兵不知埋伏在何地,这会子又突然冒了出来,他们身着牛皮甲,一脸忧郁。 其中一个对另一个道,“那远处怎么起烟了?” “是啊,怎么起烟了……不对啊,好像不止一个地方起烟了,你看!”那匈奴大兵指了指其他地方,“好多地方都起烟了!” “哎呀妈呀,不会是起火了吧?!” 两人同时都慌张起来,其中一个说道,“不可能啊,连下了几天的雪,林子怎么可能会烧起来呢?” 另一个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你笨啊,大殿下叫我们在这里抓人,八成是藏在林子里的那人烧的!” 驻守在那依密林的匈奴兵职责便是保护好这片林子,如今林子着火了,哪里能不焦虑?抓捕叶询二人本不是他们的职责,只因为乌达尔是大王子,他们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才勉为其难跑到道口堵截,可一边是大王子的命令,一边是保护密林的本职工作,让这两个匈奴大兵都犯了难。 到底是应该继续守在这里呢?还是应该救火呢? “大殿下说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能走开!不然要被剁脑袋的!”一个匈奴大兵左右为难,可在为难期间那火势似乎越来越大了,因为连叶询都闻到了空气中的焦糊味。 叶询和雪鹤躲藏的地方阴暗,看不见那林子到底被烧得怎样了,只是雪鹤说了,那依密林的雪积得太厚,靠着太阳的缘故林子虽然能烧起来,但必定会被雪水所扑灭,烧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太久——她在赌,赌匈奴的责任心,如果他们根本不把这片林子放在心里,那必不会去救火,雪鹤所做的一夜努力也会白费,若他们怕密林有什么闪失跑过去救火了,雪鹤便可逃走。 徘徊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匈奴大兵咬了咬牙,“走,我们看看去,这林子可是单于叫我们守的,你说单于大还是大殿下大?若林子没护好,我们一家老小都没活路了!”说着他拽另一个匈奴大兵走下高地,朝四下招呼着,“兄弟们,都出来了,我们去看看那里的火势,别叫林子给毁了!”他这么说着,四下的矮丛或是密林深处竟走出了几十个手持弓箭和长刀的匈奴大兵来,他们神色俱是焦急,看来那燃起的条条青烟真是吓着他们了。 雪鹤看到这里,微微扬起了一丝笑。 第二十二章 燃林·舍生(三) 待所有匈奴都去往起火之地查看时,雪鹤拍了拍前襟的灰尘,光明正大的从暗处走了出来。 “一帮蠢货。”雪鹤笑道,然后招呼叶询一并出来。 叶询跟在她身后,见道口再没人把守了,就要往前走去。 “别动!”雪鹤突然拦住了他,“你认为乌达尔想将我们拦住只会派这么一些小喽啰吗?若只有这么一些人,我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将他们解决掉。”说着她弯下腰,揉了一个雪团来,抬手就将雪团朝前扔去,接着只听不远处传来“簌簌”几声,也不知那雪团触碰到了什么机关,从两旁的树林中猛地射出了许多暗箭,将那雪团射了个稀烂。 雪鹤抱着肩膀,得意地朝叶询扬起一条眉毛来。 那机关同雪鹤前日逮乌达尔的机关是一致的,生长的荒原上的人,基本都会用这一手,只是乌达尔这机关做得更精准些,无需人在一旁看守,只需踩着埋在雪下的丝线后,机关便自动触发。 之后雪鹤又蹲在原地,她摸着下巴观察着四周的形式,用雪球为引子,将他们必经之路上的陷阱和暗器区全数引了出来——仅仅是几百步的距离,乌达尔就命人布下了重重机关,当真是煞费苦心。 直到雪鹤觉得四周的陷阱被她清理的差不多后,才松了口气,她拍了拍手道,“好了,再是没什么风险了,只需渡过那条浅河,我们就可以回家了。”说着她唤踏霜过来,将褡裢袋放在踏霜身上,尔后对叶询说道,“公子,天寒水冷,你上马,我们准备渡河了。” 叶询看着那清浅的河流,河水好似只没过腰间的样子,他皱着眉,“我们两人一起骑过去。” 雪鹤笑了笑,说道,“公子,我的踏霜虽然是神驹,但它好歹只是匹马,马蹄踩在水中的石子上是会打滑的,你身上还带着伤,不易碰水,所以你骑着马过河,我则牵马,这样做才是最合理的。” “可是水凉。” “我什么苦没受过?这点冷水能奈何我?公子莫要担心了,倒是你身上的伤,没养几日就出来乱跑,回去得叫大夫好好看看才行,”说着她还催促道,“点快吧,等蛮子折回来就不好了。我这次只要能将你好好的送回烨城就心满意足了!” 叶询见时间紧迫,没有再推辞,他骑上踏霜,雪鹤则牵着马,涉水渡河。 雪鹤走的很快,哗哗的流水溅到了她脸上也没空去擦,她似乎很急切的要渡过河去,连脸色都是凝重的。叶询见周遭安静,似乎不会再发生了什么事了,但他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重,他们已经逃出乌达尔的掌控了,但这一切似乎来的太简单了——没有费多少时间,甚至没有动一刀一枪,这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就在叶询还在思虑的时候,他们已经渡过了那条河流,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河水陡然炸裂开来,刹时水花四溅,叶询和雪鹤同时扭头望去,竟见一支箭插在了马蹄刚刚离开的浅滩上! “要逃?你们想的也太天真了吧?” 恶魔般的狞笑音突然出现在河对岸——乌达尔带着五个精壮的侍卫站在那里,他还是自信满满的模样,一双锐利的眼睛犹如苍鹰,而他手中正将一张长弓拉的如同满月,弓弦上连架着三只利箭,箭头则直直指向他们! 乌达尔用熟练的汉语对叶询阴森森道,“北朔九皇子是么?让你在我的箭下逃过一次,便不会有第二次了!你那锦衣玉食的生活也到头了,活捉你,我们可是能换十几座城池呢。” 果然,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雪鹤好似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幕,平静异常,她盯着乌达尔,拿下挂在腰间的劲弩,“乌达尔,你才太天真了!这辈子,你都抓不到我们!” “如此,那就试试吧。我倒是最喜欢看猎物做垂死挣扎呢。”乌达尔话音未落,弓上的那三支箭已然离弦! 只听“唰”的一声,利箭以绝对的气势破开空气,朝他们飞射而来! 叶询看见,这三支箭虽是同时从弦上射出来的,方向却是不同的,一支射向了他,一支射向了雪鹤,另一支射向了马匹。 叶询见箭来势凶猛,抬手就要格挡,可突然间撕心裂肺的疼痛猛然从脊背上传来!仿佛被人生生撕去一块皮肉,他的脸色瞬间青白,右手也失去了力气,只听“哐当”一声,长刀从他的手上滑落。 “公子!”雪鹤万万没有想到叶询在这个节骨眼上旧伤复发,但她反应极快,随手射出一支箭矢——那劲弩准头极大,直冲那三支箭飞去,她一箭将乌达尔的一支箭截在半道上,接着她脚下一蹬,抬腿一个侧踢,便将直冲自己面门而来的利箭踢了开去!而同时射向叶询的那只利箭已经逼近了叶询的面门! 雪鹤此时已经来不及做任何措施,她一咬牙,脚下发力一蹬,让自己挡在了叶询的面前——眼见那支箭射向了自己胸口,雪鹤只得将身子扭过一点,让左手臂迎了上去! “扑哧——” 那锋利的箭头穿过雪鹤臂上的皮肉,带着鲜血还去势不减,直到生生穿出了手臂一大截才停了下来! 雪鹤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匆匆望了一眼那穿透自己整个臂膀的箭矢后,竟没有顾及自己,而是扭头看向叶询,“叶询,你还好吗?!” 叶询的背上此时已经浸出了大片鲜血——连日来的奔波已经叫他透支了体力,肩上的伤口早就裂开了,加上又没有休养,本就没有好透的内脏是伤上加伤,终于,这积郁了多天的伤势在前刻爆发。 “咳咳……”他试着动了动,咳出了些许血沫。他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趴在马背上,扫了一眼雪鹤臂膀上的箭,竟无奈的笑了笑,“倒是连累你了……” 雪鹤拼命摇了摇头。 不知何时,他们两人已经在这那依密林中相依为命了,或许是叶询折回来将雪鹤拉出深潭那刻起,又或许是刚才雪鹤不顾一切为他挡去一箭时。 原本,叶询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是深陷权谋的当朝九皇子,一个是生在塞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斥候,他们本该不会有任何交集的,而今,在这生死未卜的时候,叶询竟觉得这个女孩离自己这样近。他知道她在高阙的生死四天,他将她从水中救出来,他们共乘一骑奔跑在那依密林中布下火引……若是在帝都中,以他的性子,怎会相信一人到如此地步,怎么会将自己的生死完全交到她手中去? 而今,背上的伤口剧痛,他随时都会死去,但他却突然了然一般,吃力地伸出手去,抚了抚雪鹤那早就被风吹得有些粗糙的脸蛋,他温柔笑道,“跑出去吧,你自己……你自己一人是能跑出去的。” 河对岸的乌达尔见早已放弃抵抗的两人,收了弓,他本意是要捉活的,既然那九皇子受伤不得动弹,雪鹤必然也就不会走了,这样他达到目的了。 ——如此结果,也不枉费他费得一番心思以及他身后那片还在燃烧着的那依密林。 他确实不知道雪鹤要往哪个走道逃走,也完全想不到雪鹤竟敢放火烧林子。但他知道叶询身上带着伤,那伤也没有完全好透,这连日奔波定叫叶询的旧伤复发,雪鹤带着一个伤患是跑不快的,因此他在每个道口都设了数量极多的陷阱,以雪鹤的脑子,她必然不会被那些陷阱所伤。她若要跑,必会支开匈奴守兵,然后再将所有的陷阱都拔去后才能带着叶询离开——在雪鹤清理陷阱的时候,就有足够的时间让乌达尔找到她了。 当看到那依密林年起火后,乌达尔气急败坏,但他没有去查看火势,而是带着人马快加鞭跑过附近的道口,终于,让他在这里找到了几乎要逃跑成功的二人。 看着雪鹤竟可以为叶询挡箭,乌达尔没由来的一阵火大,他冷讽道,“你们俩的感情倒是真真的好啊。我的小妖精,你不要怕,我是不会杀了那个九皇子的,我还要用他换十座城池呢……” 雪鹤闻言狠狠瞪了乌达尔一眼。确实,乌达尔不会杀了叶询,但只要乌达尔带走了叶询,程氏和风雪关都将遭到皇上的责难,她不能让程氏蒙羞,更不能叫风雪关几十万兄弟跟着她一起受罪。并且,她也不愿将叶询丢下,不仅是叶询救过她的性命,还因为她曾答应过叶询永远不再丢下他。 ——“大不了,小人在这里发誓,以后定不丢下公子一人!” 在叶询初到烨城时,她是发过誓的,她不会再将他丢下了,即便是在任何时候,即便自己,死。 “叶询,你能回去的,我一定会将你完整的送回烨城!”雪鹤突然凑近了叶询的脸,小声对他说道。 她眼中满是坚定。 接着,她不顾叶询眼中突然迸发出的慌张和愤怒,她咬着牙,狠狠一拳打在了踏霜的屁股上,踏霜吃痛发出一声嘶鸣,抬起蹄子来就朝前跑去! 乌达尔根本料不到雪鹤竟然会将自己留下,让叶询逃走,他所了解的雪鹤,胆小怕死,她绝对不会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让他人走的! 她那么自私,她有勇气陪别人一同留下死,但她绝没有勇气自己留下来,让别人走! 好似心爱的东西突然被人抢去了一般,乌达尔心中猛然涌出万千怒火,他皱眉,声音压抑而震怒,“放箭!放箭!给我射死她!她不是能为别人死么?!好,我就让她死!射死她!给我射死她!!” 第二十二章 燃林·舍生(四) 一直跟随在乌达尔身边的护卫从来都没有见过乌达尔这般不顾仪态的模样,皆是吃了一惊,然后便纷纷拿起弓箭来,朝雪鹤射去…… 而雪鹤,则望着远去的马匹,笑了起来。 的确,她不是个身怀大义的人,生死关头中她宁愿和别人一起死,也绝不会让别人走,自己留下来死,就连当年在高阙,她都是求照生留下来,他们一起死。 她太怕一个人的感觉了,那样的孤独寂寞会瞬间杀死她。乌达尔是了解她的,所以乌达尔认为他抓定他们两人。 做出让叶询独自离开的那个决定时,连雪鹤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当叶询要她自己逃走时,她的理智已倾巢离开,她只想让他活着,好好活到烨城里,只要能让他活着,一切便都是好的。他曾在自己坠入那幽深的潭底时,不顾一切的伸出手来,将自己拉了回去。 她程雪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所以就让她这么大胆一回,让叶询安然的回去吧。 叶询控制不住马匹,在雪鹤决定让他独自逃走的刹那他就看出来了,只是他重伤在身,不能动弹,他回头望向雪鹤,眼中愤怒,“蠢货……这个蠢货。”说到最后,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哀伤。 那个穿的单薄的少女也看着他,她的目光穿过层层枝桠和耀眼的白雪,依然明亮如星。 接着,叶询看见雪鹤咧开嘴,竟对自己笑了起来,似乎是放下一件重担般。 “保重……”少女最后无声的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后,便转过身去,迎向了那飞射而来箭羽…… 踏霜跑的飞快,很快就不见了雪鹤的身影。 踏过那条河,经过了短短一片疏木林后,广袤无垠的大荒原突然而至。 银白的雪,刺眼的太阳,干燥的风。 在密林中躲藏那么久后,他终于是逃出了那里,然而马上的少年却像失了魂魄一般,任由马儿在荒原上驰骋着,他脑海中满是女孩最后明亮的双眼以及她身后飞射而来的箭羽。 叶询的头器械地扭向后方,不知过了多久,他竟感觉到一滴冰凉的泪,划过脸颊,坠落在嘴角。 第二十三章瀑布?共坠 雪鹤一转过身去,就见数支箭朝自己面门射来,她一矮身,朝旁处一滚,躲过了那些箭矢。 “给我抓住她!抓不住就杀了她!砍烂了,剁碎了,只要能杀了她怎样都行!还有,古丘,你带我的命令,叫人去追那北朔九皇子,务必要给我把他追回来,他带着伤,跑不远的!”乌达尔的眼睛已经通红,他见叶询跑了,恼怒万分,再一想到雪鹤方才舍了自己让叶询逃走的举动,心中更是怒火万丈,他恨不得立刻就抓住了她,然后杀了她! 古丘立刻领命离开,剩下四个护卫则抽出了长刀,向雪鹤追来。 四人生的高大,又结实异常,是匈奴最骁勇的英雄,他们能将石头捏碎,面对雪鹤,更是显得强大无比。 雪鹤自知敌他们不过,她一狠心,握住手臂那贯穿的箭矢,一使劲将那箭给生生拔了出来! 飞溅的血液立刻沾上了她的脸颊,随即而来是钻心的疼痛,然而她没有作任何停留,看了一眼追过来的匈奴蛮子后拔腿就跑! 如今的她只是在做垂死挣扎罢了,她没有马,逃不出这里,况且,她要拖住乌达尔,以给叶询更多机会逃走。 想到这里,她朝那不远的瀑布跑去。 一边跑,一边摸出挂在腰间,却一直没有用上的那三枚弦月飞刀。 那套飞刀是照生为她磨的,照生总能做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出来,这弦月飞刀制作精妙,雪鹤自然是喜欢得不行,只是她还未在人身上试过其锋利程度,反正如今她是不要命了,怎么说都要拉几个人来垫背! 指尖飞快拨开装着飞刀的皮壳扣子,然后用两指抽出了一把飞刀。 那把飞刀呈弯弯的弦月形状,刃薄如纸,初看上去并无什么特殊。 “小心暗器!”雪鹤微微一扭身,指尖的飞刀就朝那四人掷去! 那四个匈奴本是吃了一惊,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武器,但见是一把普通的飞刀,便松了一口气,当下举起刀便要挡。 只听“叮”的一声,那把飞刀击在宽厚的刀面上。 雪鹤力道不大,那飞刀只是稍稍轻击了刀面一下后便式微,没有伤到那匈奴半分便改变了方向,朝外飞去。 四个匈奴见少女临死前还有这么不自量力的一招,乐的都哈哈大笑,而雪鹤却还是一脸认真,当她看到飞刀被击飞后,竟是一笑,对那四个蛮子再次提醒道,“小心暗器!” 匈奴充耳不闻,举刀再次袭来。 而就在这时,那被击飞的飞刀突然自己发出“叮”的一声,声音清脆响亮,紧接着,那把飞刀散成了几十把更小的飞刀,每把飞刀都薄如蝉翼,却是锋利无比。 阳光下,刀刃反射出条条银光,再次朝那四个匈奴飞去! 一个匈奴作势就要挡住,可猛然间他发出一声惨厉的嚎叫来——一片刀刃划破了他的眼睛,当下他捂着满是血泪的眼睛跪在地上不能动弹。其他几个虽没有伤到要害,但那几十片飞刀着实难挡,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 雪鹤心中得意,她马上摸出了第二把飞刀,准备给剩下的三人来个措手不及,“小心暗器!”她再次提醒,抛出飞刀。 那三个匈奴已然被这诡异的暗器给吓着了,具是后退几步,可眼看着飞刀迫近,他们竟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 雪鹤看着他们,露出了笑容。 而就在飞刀马上要击中那三个匈奴侍卫时,一支箭以极快的速度朝那把飞刀射去,竟在虚空中将飞快移动的飞刀给射了个透穿!尔后箭矢去势不见,带着那把飞刀直直的钉在了远处的树上! 那箭射出的力道之大,不仅将精铁做的飞刀射穿了,余力竟也将树干射了个透! 雪鹤收敛了笑容,她扭过头,用力瞪了乌达尔一眼。 匈奴大王子捏着弓箭,却是对她微微一笑,“小妖精,你还有什么暗器,尽管使出来吧。”言语中带着些许玩味。 雪鹤摸出了最后一把飞刀,她将那把飞刀捏在指尖,对着乌达尔说道,“你既然要看,那我就耍给你看看!”说着又发劲将飞刀掷了出去! 乌达尔正要举弓,却发现那飞刀与之前两把模样不太一样,第三把把飞刀比另两把要小上一点,飞刀尾端似乎还连着一条细细的丝线……连在雪鹤的手腕上! 就是瞬间的迟疑,那把飞刀已然逼近了剩下的三个匈奴护卫,三人自然是要格挡的,却发现雪鹤这次是下了狠劲的,飞刀不仅来势汹汹,路线也是诡异扭曲了,让人琢磨不出它要飞向哪里。 “噗”的一声,小小的飞刀竟整个扎进了一个匈奴的胸膛上。 那把飞刀太小,即便全部扎进了皮肉里也是伤不了他几分,但这匈奴在飞刀扎进自己胸口的瞬间,脸色白了一白,尔后大声叫唤道,“那是什么东西?!”说着便要拔去它,可一拔,他就被痛的满头大汗。 “它有倒刺,拔了自然会疼。”雪鹤幽幽说道,随后她看向乌达尔,她看着这个几次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少年,眼中满是不屑,她用匈奴话对他高声说道,“乌达尔,我说过,你永远都抓不到我的!” 这时,她已经跑到了那瀑布的边缘。 本是平静的河流在这般巨大的落差下立刻变得汹涌,白浪四溅,水声巨大。雪鹤望下瞄了一眼,见那瀑布极高,十分满意。 “小心……暗器!”女孩又对那追来的三人说道。她脸上带着血,眼中却含着笑意,她拽紧了手中的丝线,朝后一蹦,毫不犹豫地往那瀑布下跳去! 乌达尔见此情景,丢了手中的弓就要冲上去,可哪里来得及?他只看到雪鹤的袍子在晶莹的水花中一个翻飞,整个人便消失在湍急的瀑布中! 与此同时,那被飞刀扎中的匈奴侍卫一阵恐惧的尖叫,那条细若游丝的引线,一头牵着飞刀,一头带着雪鹤,在雪鹤急速往下落去时,也将那匈奴一同带了过去! 这个程雪鹤,死都不忘拉个垫背的! 匈奴被引线那头的雪鹤拖拽着,眼见也要滑下瀑布,他身边两个同伴赶紧拽住他的衣裳,迫使他停了下来。 但他却发出更大的惨叫声。 他的胸口已是血肉模糊,可那飞刀偏偏还是死死抓着他的肉,让他感觉整个胸腔都要被拉脱出来,痛苦万分。 同伴见他如此痛苦,从袖子中摸出匕首,抬手就准备将那丝线割了,一了百了。 “不准割!”乌达尔突然制止道。 那三个匈奴侍卫皆是一脸不解的望着他。 这个喜怒无常又阴枭无常的大王子此时死死盯着那瀑布,他不知道瀑布下的雪鹤怎样了,但若是真要割了根线,这天上地下,他想是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可以死在他的手中,但绝不可以,不能叫他寻不到! 三年前在高阙中,她就叫他寻得几欲发狂,而如今,他好不容易将他的小妖精再寻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她再逃了。 她的心可以逃到天涯海角去,但人,永远都不行! “把她拉上来!”乌达尔朝属下下令,“若是将她弄丢了,我就要了你们的命!” 第二十三章 瀑布·共坠 三个属下见主子是认真的,便只得慌忙去拉那条细细的绳子,他们不明白平时冷静的主子为什么突然暴怒又激动起来。乌达尔是睿智的,他做事从来都是拿捏得当,只要他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他们所知的乌达尔,绝不是如今这副失了分寸的模样。 他们不知道,这次乌达尔遇上的,偏偏就是他生命中的“得不到”。 在三人齐心施力下,将那丝线渐渐往上拉去,乌达尔的眼睛死死瞪着瀑布,他希冀着,能再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来。 然而,那条引线实在太细,即便韧性极高,却吊着一个人的重量,又被流水所冲刷着……随着时间推移,那根引线已经到了吃力的临界点上。 “啪!” 紧绷的引线在刹那间崩开!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样的情况,连乌达尔也是。 “不要……不要啊!”匈奴王子突然厉声喝道,他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慌,他朝瀑布奋力跑去,却依旧够不着那断去的线头。 这一断开,只怕咫尺天涯,他便要失去她了! 乌达尔看着那根晶亮的引线在水花中一闪,马上就要全全没入瀑布下面去了——就在此刻,密林中竟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影快得诡异,他一手抓住瀑布旁的岩石,一手朝水中一捞,竟将那根断去一半的引线给抓住了! 乌达尔本能的庆幸,可当他看清那人的模样后,却更是怒火万丈! 他走过去,抬起脚来狠狠踩在那人的脸上!他咬牙切齿道,“你,竟然还敢回来?!” 来人披散着头发,他双手都抓着东西,对于乌达尔的侮辱根本不能反抗,但即便如此,他那狭长而上挑的眉眼依旧带着不可侵犯的贵气和冷峻。 叶询冷声道,“是啊,我又回来了……。” 雪鹤凭着一时血气上涌的豪气护他独自逃了出去,他为什么不能失去理智再回来? 此时的叶询,已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只知道,当初他来那依密林的目的就是要带雪鹤回去。他让雪鹤来到这片危险重重的密林,理应由他再将她带回去。 所以他又折回来,他要带雪鹤一起回烨城,即便是死了,他们的魂魄也能结伴回去。 “找死!”乌达尔脚下用劲,将叶询的脸踩得几乎变形。叶询回来,这么不顾一切的要救回雪鹤,这比雪鹤坠落下去更叫他生气! 他为什么要回来?!他凭什么能和自己的小妖精生死与共?!那是他乌达尔的东西,即便是弄坏了,也不许任何人夺取! 叶询身上有伤,此时又被浸在水中任由乌达尔踩踏着,可他却毫不在意,他朝瀑布下方喊着,“蠢货,你还活着么?!”他的声音虚弱,背上的伤口还在溢着血,手也被细细的引线割破了,但他却不肯放开,水带着淡淡的殷红,朝下流去。 这时,引线那头兀自动了动…… 水流太大,叶询看不见那头的雪鹤,但引线轻微的触动已经让他很高兴了,“你撑住……我拉你上来!”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丝线往上扯,可他一只手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拉了许久也不能将雪鹤拉上来。 乌达尔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做阻拦,他抱着肩膀,还嘱咐了一旁的属下不要阻拦。他想看叶询到底能支持多久。 叶询已经受伤了,是不能将雪鹤救上来的,只有他乌达尔才有这个能力。 “你等着……我们会一起回去的,回烨城,回风雪关……”叶询这般喃喃自语着,似乎又在安慰着雪鹤一般,他一手扯着丝线,一手抓着瀑布边的岩石,身子则慢慢往后退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乌达尔越来越惊诧的眼神中,湍急的水流那头,竟慢慢伸出一支手来,那条引线牢牢的捆在手腕上,手腕已被勒得伤痕累累。 叶询欣喜,更是用劲的往后拉去,随后,雪鹤整个人被拖了上来,她的脸已被流水洗得苍白,头发凌乱,模样憔悴,在见到叶询的第一眼后,她竟笑了,“叶询……你他妈的,咳咳,你他妈的才是个蠢货!老子让你逃了,你却还敢折回来……蠢透了,真是蠢透了。” 乌达尔看着他们,脸色阴沉。他走过去,抬起一脚就将叶询踹到在地,尔后重重的踩在他的胸口上! 叶询顿时被踩得咳嗽几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叶询!”雪鹤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趔趄着朝叶询爬去,她目露凶光,显然是暴怒了,“乌达尔,你要是敢伤他我灭了你全族!” 叶询早已脱力,拉起雪鹤时全凭强韧的毅力,因此他面对乌达尔时已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在被乌达尔狠狠一脚踩中之后,他脸色变得青紫,手脚也动弹不得。 乌达尔听了雪鹤的话后,轻蔑一笑,脚下却更是用劲,“哦?我的小妖精,你倒是长骨气了,跳瀑布你都死不了,你得意了是么?你看,他对你多好啊,已经逃了还要再折回来救你呢,多叫人感动呢……可是可惜啊,我偏偏就讨厌他这样惺惺作态的人!本来,我是不打算杀了这个九皇子的,毕竟,他值钱的很,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说着他抽出一支箭羽来,将锋利的箭头直指叶询的胸口,“我决定了……我要杀了他,就在你面前!” “你敢!”此刻的雪鹤双眼血红,嘴唇惨白,状似厉鬼,她用恨极了的目光瞪着乌达尔,“乌达尔我告诉你,你若敢伤他一根寒毛,我便叫你整个匈奴一族来陪葬!我会让你匈奴的土地变为真正的人间地狱!” “你若有这个本事,那便是最好的!我等着就是了。”乌达尔当下举起箭羽,朝叶询的胸口处扎去!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雪鹤抓过水中的一块石头,奋力朝乌达尔掷去。那块石头带着雪鹤无尽的愤怒,力道极大,直直砸上了乌达尔的胸口。 乌达尔根本没有料到雪鹤还有这一手,被砸得痛不可当,手中的箭羽掉落,,他自己也后退了几步。雪鹤见机冲向叶询,将他拽了过来。 雪鹤冰凉的手紧紧抱着叶询的脊背,她摸到叶询背上温热的鲜血,“叶询,你还好么?伤口会不会很疼?叶询,叶询……”她想扶着叶询站起来,可雪鹤努力了好久都没有成功,最终他们俩人还是坐回了水里。 水流弥漫到他们的胸口处,有鲜红慢慢从水下浮了起来。 “不要动了……你没力气了……”叶询委顿在雪鹤怀中,他轻声说道。 雪鹤看着他虚弱的模样,温顺的点了点头,但泪水已经从她眼睛里汹涌流出,她咬着嘴唇,抱着叶询,两人便在水中静坐着,没有说话,亦不再反抗。 “哈哈哈,好一对鸳鸯啊!死也要死在一起呢!”乌达尔见此情景突然大笑起来,他不知现在积郁在心中那抹难言的情绪是嫉妒还是愤怒,他只知道自己要气的发疯了,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气愤过——他要将这愤怒通通撒在这对始作俑者的身上! “可我偏偏就不会让你们死在一起的!我要将你们分开,然后慢慢的折磨你们,折磨得你们丧失了神志,我要折磨掉你们所有的记忆,让你们痛的忘了对方!”说着乌达尔瞪了几个已经看傻了的属下一眼,“你们还在等什么?!给我将他们分开!” 属下领命,朝雪鹤和叶询走来。 雪鹤警惕地看着他们,慢慢地向后挪动,她将叶询抱得更紧了,她望了一下四周,来人一共三人,因此她和叶询只有一个方向是可以的逃的……那仅剩的没有人的一方:瀑布。 原来事到如今,他们俩几生几死,都逃脱不了这个命运。 在先前跳下瀑布时,雪鹤心中是害怕的,那水将人冲刷得生疼,她本以为可以拉个垫背的一起下去,哪知到最后却是让自己爬了上来。若不是在水下听见了叶询的声音,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再爬上来的,将那丝线拉断也好,咬断丝线也好,她绝不会再给乌达尔抓到自己的机会,但她心中担心叶询,她想着叶询这个蠢货竟然又跑回来救她了,她必须上去见他一面才好,否则让叶询落入乌达尔手中,生死未卜,她死也不能死个安心。 而今,她竟还要再跳一次瀑布……雪鹤看了看叶询那张好看的脸,心中却平静无比,她低下头来,低声在叶询耳边说道,“你真傻,干嘛要回来了呢……你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啊。” “程雪鹤,我决定回来……便、便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那你还救我干嘛?刚才就随我一起跳下去得了。” 叶询笑了,“若先让你下去了,我再跳下去,等我俩都死了以后,我怎么、怎么去寻你?我知道你最怕独自一人了……现在,我们一起跳下去,死后还在一起,你便不会害怕了。” 雪鹤泪水还流个不停,但她却勉强弯起眉眼来,“你真好。”说着她抬起头来,看向已经逼近的匈奴护卫,说道,“叶询,我本来还是有些害怕的,那水好凉啊,打在身上痛极了,但现在我倒是不怕了……” 在匈奴护卫的手要抓住他俩的一瞬间里,雪鹤抱着叶询突然身子一扭,两人全全没入水中,靠近瀑布的水流极快,失去平衡的两人顺着水流急速向瀑布飘去。 ——护卫们抓了个空。 雪鹤透过清澈的水面望向塞上那广阔而湛蓝的天空,叶询长长的头发也随着水流在她眼前晃动着。 ……天空真蓝,太阳也很温暖……身边的人也好。 雪鹤由衷的笑起来。 在两人即将落下瀑布的刹那,少年突然伸出手来,将少女的头按入自己怀中,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 “不怕,”少年在她耳边温柔的呢喃道,“闭上眼睛。” 雪鹤依偎在叶询温暖的怀中,她的手放下他心口上,乖乖的闭上眼睛。 失重的感觉突然而至,两人随着水流从高高的瀑布上落下,彼此依靠着堕入死亡…… …… 乌达尔没想到他们俩竟还有勇气再跳一次瀑布,他眼睁睁的看着两人被流水冲下瀑布,快得几乎叫人看不清,他目呲欲裂,手脚并用的追上去,最终却只能目送着两人的身影坠落,消失在瀑布下方奔腾的流水中。 白浪朵朵,水花剔透,四周一切都是静的,唯独巨大的水声敲击着他的耳膜。这个疯狂又阴枭的匈奴大王子就这么呆呆的站在瀑布边上,连眼睛都不眨下。 这次不再会有什么引线让他抓住了,水流那么急,早将一切带走了……所以他的小妖精也不会再被救上来了。 她死了。 他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女孩,他夜夜魂牵梦绕的想要抓住她,将她作为自己的独属品。 他挖空了心思,做了那么多努力,到头来却终是一场空。 他什么都没有,父亲的眷顾,母亲的疼爱,血亲弟弟的信任……乃至他喜欢的女孩……他什么都得不到,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千倍万倍,却依然是得不到…… 少年的眼中突然失去了神采,他颓然跪了下来,似乎疲惫至极。 “主子,这瀑布边上危险!”几名属下担心的围了上去,想要搀他起来。 乌达尔没有看他们,亦没有站起来,他问,“她……是不是死了?” 即便再是迟钝,几名护卫也知道乌达尔问谁的。 只要跟随在大王子身边久些的人都会知道,大王子这三年来一直都在寻那个女孩,年纪不大,但听说大王子在高阙匆匆见她一面后便喜欢上了她,当年在高阙,大王子疯狂的寻找过她,甚至将整个高阙都屠杀干净了,也没找到她。那个女孩从此便成为了大王子的心病,据说她有双极好看的眼睛,仿佛天上的星辰都落在了里面。大王子喜欢她,就连上贡的那些女人,他都挑眼睛生得好看明亮的享用。 据说那个女孩像是豹子,优雅又狡黠,危险又纯明。 而今他们总算是见着真人了——她模样倒是俊俏,那双眼睛也是极美的,但他们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们王子心念的人竟然连身量都未长成,比起大王子身边的那些女人来,也太粗劣了。 几个护卫怯懦着,不知怎样回答乌达尔的话,支吾了半天,一个人才说道,“瀑布那样高,水又急……想来,想来是活不成了吧?” “那么她便是死定了?” 护卫们偷偷抬起眼来瞄了几眼,然后又战战兢兢的回答道,“是……应该是吧……” “那么……”乌达尔盯向自己的掌心,眯起眼睛来,“她竟没有死在我的手里?” “他们是被逼入绝境后才选择跳下去的,这么说来也是主子杀死她的了!”一个机灵的属下赶紧圆场。 乌达尔扯了扯嘴角,不以为然。 他的小妖精,命那般硬,他在高阙没有杀死她,在深潭中也没杀死她……除了他,谁都不可以杀了她。 她的命已经注定是他的了,所以她怎么能死? 所以,她是不会死的。 乌达尔突然站起来,他又恢复了往日那自信又桀骜的模样,他冷冷下令,“传我命令,叫人沿着这条河道给我找她……一直找,直到找她到为止!” 第二十四章 大夫·沉睡(上) 水很凉。 那种凉是能蔓延进人骨子的凉,雪鹤被冻得牙齿颤颤,若不是叶询那般紧紧的搂着她,她或许早就被冻死了。 瀑布很高。 一跃下去仿佛没有尽头。他们落了好久好久才坠进水中,再是重重的磕在水底的石头上,雪鹤呛了水,头脑一阵晕眩后便失去了知觉。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死了的。 在昏迷中,她看见乌达尔一直在后边追着,她害怕极了,她不想被抓住,可是乌达尔跑得那么快,四周是一片迷茫,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只能一直跑一直跑着,后来她跑累了,速度慢下来,乌达尔就在后头得意的笑着。 雪鹤十分绝望,她朝四周喊着叶询的名字,在那依密林的时候,每当自己快要死了叶询就会出现,可这次她喊了好久都不见叶询。 “他死啦!被水淹死了!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乌达尔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在后头阴森森的说道,“可你没死,只要你活着一天,就会被我抓捕一天,直到我抓到你为止!小妖精,这一辈子你都逃不了了!” 雪鹤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反驳道,“你胡说!如果叶询死了我怎么会独活?!他都被淹死了,我怎么还好好的活着呢?”说着她更大声的向四周唤叶询,“叶询!叶询你在哪里啊……叶询,叶询……” 还是没有人答应她。 最后喊着喊着,雪鹤哭了起来:“叶询,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的,不会丢下我一人的……” …… “怀晏哥哥,是那个姐姐在说话么?!”一旁正在捣药的女娃娃见榻上躺着的女孩正在梦中呢喃着什么,于是面带惊喜,立刻提醒身边还在分拣药材的年轻大夫。 “哦?”那大夫随即转过头来,果真见她在喃喃说着什么,她紧闭着双眼,睡得极不安稳,似乎十分害怕的样子,于是他走过去,将冰凉的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尔后他微笑,“竟退烧了!这丫头还真是命大,看这模样她也是要醒了……”话音刚落,他便见她睁开了眼睛,兴许是昏睡太久了的缘故,她眼中还透着些迷茫,大夫正要问她身上会不会疼痛,或者饿了没有的时候,便见那她的眼神陡然间变了,从最初的迷茫瞬间锐利起来,接着,这个上一秒还扮演着病人角色的少女突然掀了驼毛被子,从榻上一跃而起,她五指成爪,陡然间死死握住了那年轻大夫的脖子! 宋怀晏一介文弱医者,哪里料到她会有这般疯狂的举动?一惊一乍之下还碰倒了周边烘药的篾子,里头已经烘的半干的药材撒了一地。 “啊!”那捣药的女娃娃见了这场景捂着嘴巴惊叫起来。 雪鹤下手不轻,宋怀晏的脸色立马青了,可他一个大男人身手却敌不过一个小姑娘。 “咳咳……姑娘……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宋怀晏试着给这个一醒来就发神经的病人讲道理,“你我素未谋面,何必……咳咳,何必这样痛下杀手……” 雪鹤眉头一皱,听对方说得不是匈奴话,而是地道的汉语,手便松了一些,她问,“你是汉人?” “不然……还能是什么人啊?”宋怀晏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雪鹤这才观察起这个男人来。眼前的男人很年轻,大致二十出头,模样倒是清秀,只是生的弱不禁风。他梳着纹丝不乱的发髻,穿着一件浆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色长衫,像是个文弱书生。 雪鹤抬眼望向四周,自己正处在一个干净又温暖的帐子中,帐子里除了她现在踩着的睡榻之外,就剩下了几个大柜子,以及柜子上摆放的各色瓶罐,而在帐子中的空地上摆了许多篾子,上面尽是些半干的药材,在不远处的炉子上,还咕噜咕噜的炖着药。 这里是……医馆? 雪鹤又问,“这里是哪里?” “塞上啊……” 手指再度收紧,“说详细!” “碎……咳咳,碎凌河下游。”宋怀晏的眼睛开始上翻。 “碎凌河?”雪鹤思考片刻,“那依河的一条支流?” 宋怀晏点头。 “你们是什么人?” “牧民啊……姑娘,你若再不松手,我……我可就要死了,天地可鉴,我、我可是良民啊……”宋怀晏的声音开始变调。 雪鹤抓起他的手来,见他右手纤长苍白,没有起茧子,想是真的不会武功,于是手指一松,将宋怀晏放开了。 得到自由的宋怀晏急忙呼吸着新鲜空气,尔后他望着方才被撒的满地的药材,心痛道,“哎呦!我的药!阿蜜,快来快来,帮我把药装回去!哎呀,这掉到地上就怕沾了湿气,一沾湿气可就没有药性了!” 那女娃娃约莫六七岁的模样,梳着两小辫,脸蛋红彤彤的,一身普通牧民的打扮,想是天气冷了,她穿的有些多,胖的像是个小绒球,她愣愣的“哦。”了一声,然后丢了药杵帮着年轻大夫一起将药捡起来,也顾不上一旁神经兮兮的雪鹤了。 雪鹤披散着头发,只着了一身的中衣,她看了看自己臂膀上的伤,那里已经被妥妥的包扎好了,伤口有些痒痒的,想是正在愈合,她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脚……还好,除了些擦伤之外,竟没有哪里折了骨头或是拉伤了皮肉。 “那他在哪里?!”雪鹤突然问道,她的声音很急切。 宋怀晏忙着捡地上的药材,一时没回过神来,“哪个他啊?” “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人啊!他现在怎样了?!”雪鹤自然而然的回答道,但马上她又顿住了,她料想这样问太贸然了,于是逼自己耐心下来,“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时宋怀晏已经收好了药材,他心疼的拍去药材上的灰,没好气地答道,“天气冷,没有牧草了,牧民便冒死往那依密林的方向走,期盼着那依河暖和,周遭能有些牧草,我跟着牧民一起迁徙到这附近,然后就在碎凌河将你捡回来了!”他本是大夫,见落水未死的人自然是要救的,哪想到救了一条白眼狼,一醒来就反咬了他一口。 “那便对了!你救起我时没有见到另一个人么?是个少年郎,十七八岁了,他背上还有旧伤……你有没有见到?” 阿蜜见雪鹤这般急切,于是回答道,“哦……姐姐你是说那个长的特别好看的哥哥啊,他……” “没有见到!”宋怀晏突然打断了阿蜜的话,然后他扭头对阿蜜说道,“天色晚了,你赶紧回家去,小心迟回去了你阿娘打你屁股!” “可是……”阿蜜还要说什么,宋怀晏已经起身拎住阿蜜的衣领子,将她提出了帐子,“快回去快回去!女孩子家家的天天晚归成何体统?!”说着将帘子一拉,就将阿蜜赶出了帐,但当他回身进来时,却见坐在睡榻上的雪鹤冷着一张脸,目光阴沉的有些吓人。 “你……你要干什么?!”宋怀晏立刻用双手护住胸,一脸警惕,“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会扭了手啊!” “我可不是君子,我这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恩将仇报……哼哼,”雪鹤说着还将手关节捏的喀拉直响,“你敢骗我,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她将话说得慢悠悠的,却让宋怀晏有种毛骨悚然之感,他登时白了脸,他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怕一个小姑娘,但只是一看到雪鹤这种不怀好意的目光,一种强烈的不详感就氤氲在心头,他额头有点点冷汗,“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雪鹤笑了,“我要干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么?不瞒你说吧,我从小在强盗帮子里长大,十岁的时候就用这么宽的刀背——”她用手比了一下长度,然后做了一个拍打的姿势,“‘啪’的一声打在一个大男人的太阳穴上,然后……就将他拍死了。” 宋怀晏不自觉的吞了口口水。 “我跟着我大当家的劫杀南北过往商客,杀人无数,年轻男人砍起来的感觉最好了,皮肉细嫩,筋骨劲道,一刀砍下去的感觉可是非常爽手的呢,再听着你们临死前发出的各种哀号惨叫声,哈哈哈!真是叫人感觉舒服啊……我睡了这么久,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不然等我回去大当家的还要怪我生疏了手艺呢!”雪鹤唱戏的天分极好,一番话被她说的变态又恶心,也成功吓唬住了宋怀晏。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宋怀晏已是临界于奔溃边缘,他一脸不能理解的看着雪鹤,“你说你啊,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才几岁呢?就这么心狠手辣……罪过啊罪过……” “你到底说不说啊?!!他妈的是不想活了吧?!!”雪鹤受不了这年轻大夫温吞吞的性格,声音陡然间抬高八度。 “好了好了,我说就是了……”宋怀晏见瞒她不过,只好坦白了,“你这样的大恶人也是前几辈子积大德了,这辈子竟还有人对你这样好的……你说的那个少年郎是披散着头发,生的目深鼻挺的吧?” 雪鹤点头。 宋怀晏叹了口气,“我在碎凌河边将你们捞起来的时候,那少年还死死将你护在怀里,托了他的福,你才没有受什么伤,天气这样冷,他一直暖着你,也没将你冻着……所以你现在还有力气来威胁我。” “那他人呢?!”雪鹤眼中满是担心,“他必是还活着的是不是?” “他为了护你,身上多处骨头都碎了,背上还有个透肺的旧伤,再加上被冷水浸泡了许久……啧啧……” “那他到底还活着没有?!”雪鹤差点被这说话不着边的大夫给急死。 这次宋怀晏回答的很是简略,“活着呢。” 雪鹤顿时松了一口气,她拍了拍自己狂跳的心脏。叶询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高兴之余她又问,“那他人现在在哪儿?” “泡着呢。” 雪鹤不解的瞪大双眼,“泡着?” 宋怀晏抽了一件羊毛领子的风帽披上,对她说道,“要去看他么?” 雪鹤赶紧点头,宋怀晏也丢给她一件风帽,说道,“那赶紧披上随我去吧。” 第二十四章 大夫·沉睡(中) 一连昏迷了几天,一走出帐子雪鹤登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来。 竟又是一个晴天……她和叶询一同赴死的那天也是晴天。也不知她昏迷了几天,老感觉同他一起坠下瀑布只是上一瞬间的事情。 雪鹤又望了望周遭,见周围亦是大大小小的帐子,同宋怀晏的一样,都是普通牧民家的帐子,大约有十几户的人家。这种规模的临时营地,在关外已经算是非常大了。方才帮着宋怀晏捣药的女娃娃阿蜜也站在一个帐子门口,她手中还提着一小桶羊奶,见了宋怀晏,她奋力地招了招手,以至于羊奶撒出来好些。 阿蜜的娘见她这么不小心,刚想伸出指头戳她的脑门责骂几句,可马上也看见了宋怀晏,这个妇人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对他笑了笑。 “这里的牧民对你都很是尊敬呢,每个人见了你都要打招呼。”雪鹤眼尖,她似乎看出了什么。 “是啊,其实我们当初也没这么多人,我这几年在关外行医,救了一些流民,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病好了后便干脆聚在一起生活,后来我救得人多了,这里的人自然也多了起来。” 雪鹤望了宋怀晏一眼,她见这个男人皮肤细嫩,个子倒是不矮,就是太过清瘦,这般体格,被塞上的汉子见了是要被取笑的,“你不是塞上人吧?”她突然这么问道。 宋怀晏吃惊,“这你也能看得出来?!” 雪鹤无力,“这谁都能看得出来。” 宋怀晏点头,“我是江南人氏。” 雪鹤又问,“哦?澈江边上的人?你所说的江南,是指我们北朔的江南吗?” 澈江乃是北朔南方的边境江流,北朔虽说地广物博,但这中州大地终不是北朔一家独大,整个北方地带乃至相当一部分的南方都是属于北朔国土,但在最南方,以澈江为界,还立有两个小朝廷:东胤和南瀚。这两个朝廷所拥有的土地加起来都没有北朔大,但北朔多年来一直与匈奴对峙,战事连连,是以没有时间去管南方那两个小朝廷,任它们自由发展。雪鹤没去过澈江,自然对江南一带也不甚熟悉——边界澈江一直是由南河王苏权镇守着。 霍辉大将军驻兵东南沿海,防御海上倭寇,南河王苏权驻兵澈江,他们两个氏族镇守着北朔的东南防线,其重要性可以与风雪关-虎门组成的西北防线比肩。只是北朔与两个小朝廷向来安好,边疆和平,多年也不见血光,所以存在感就弱了些。在北朔人的眼中,所谓江南,可以指澈江北边,属于北朔的南方,也可以指澈江南边,那两个看上去安分的小朝廷。 宋怀晏笑了笑,“姑娘你喜欢刨根问底?” 雪鹤不再追问,但照她的经验来看,在他人没有直接回答问题的时候,其真相一般是否定的。这个年轻的大夫,只身跑来危险重重的北朔关外,他的真实身份……竟是东胤人或是南瀚人? 雪鹤此刻身上带着伤,再问下去只怕叫他警觉了,毕竟……叶询还在他手中,她不能轻举妄动。 反正这个人现在看来应该也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危险。 雪鹤又问,“那你叫什么?” 宋怀晏诧异,“你的问题倒是多。” 雪鹤笑笑,“你不会真以为我是强盗头子吧?我只是想吓唬你罢了,你将我从河水中救出,我总要知道你的名字,以后才好报恩啊。” “我是医生,救人不求回报,若要我的名字,我告诉你就是,只是报恩就免了。我姓宋,叫宋怀晏。” “我书读的不多,但我爹以前老是念叨着一句话,说王者心怀海晏之治,将者手握虎狼之师,则天下享足盛世太平。可见你的名字取得不错。” “一个名字罢了,哪里有那么多寓意。”宋怀晏似乎不肯透露太多关于自己的讯息。此时他们已经来到营地外围,营地边上拴着几匹骏马,宋怀晏解下了两匹,问雪鹤,“姑娘你会骑马吗?” 雪鹤撇嘴一笑,“我便是在马上出生的。”说着牵过一匹马来,拍了拍马鼻子,那支没有受伤的手臂撑着马鞍,身子一跃,竟不用踩马镫,人已坐在了马背上。 “好功夫。”宋怀晏由衷的赞叹道。 雪鹤客套的笑笑,这让她想起了她的踏霜,那匹脾气有些傲娇的神驹。叶询来救她时并没有看见踏霜,想是踏霜自己回烨城了……它那么有灵性,可一定要带着人马来救自己与叶询才好。 宋怀晏也骑上了马,他马术显然是不怎么好,坐在马上歪歪斜斜的,总让雪鹤感觉他要掉下去似得。 在宋怀晏的带领下,他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跑过了一大段荒原,在雪鹤以为自己可能要在外头过夜的时候,他们终于是停了下来。 他们停的地方,竟是那依密林的边缘地带。周遭已经生有稀疏的树木了,这让雪鹤一下子就警惕起来。 习武人突然而生的警惕心哪里是宋怀晏这等没有半点身手的人可以知会的,他没有看出任何倪端,还朝雪鹤招手,“过来过来。”说着下马,徒步朝树木更深的地方走去。 雪鹤跟在他身后,脚步却是慢慢的,她不自然的压低了身子,手在暗中做出防御的姿态——她实在是怕了乌达尔了,连同这那依密林都虽时能叫她紧绷起所有神经。 高直的树木从他俩身边一一掠过,雪鹤只感觉空气变得暖和起来,接着走过一丛密集的灌木后,眼界豁然开朗起来——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汪小小的温泉,温泉周围的岩石上还铺就着白雪,而那从水面蒸腾起的模糊雾气骗不了雪鹤,这浓郁的水汽说明水温是极高的。 而在温泉之中,正有一个人躺在里面,他的头靠在温泉的岩壁上,一袭漆黑的长发披散着,遮去了他的半张脸,但纵使这样,也足已让雪鹤看清了,那紧闭双目的人是谁。 叶询。 说好要同她一起生死的叶询,又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雪鹤瞬时放下了所有防御,拔腿就跑了上去,“叶……”她刚要张口就猛然停住,随后改口道,“叶小九!”她跪在温泉边,轻轻摇了摇他,却不见他醒来,叶询仿佛死了一般,没有一点反应,这让雪鹤更加焦急起来,“叶小九,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个样子了……” “你不用摇了,摇不醒的,反倒还会弄伤了他,”宋怀晏在一旁提醒道。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雪鹤见叶询几乎变成了活死人,扭头质问宋怀晏。 雪鹤的双眼通红,样子恨戾至极,那瞪着人的模样好像宋怀晏是她的世仇人一样。 宋怀晏被她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他赶紧澄清道,“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我将他捞起来时他便已剩半条命了,你也是知道的,他有旧伤,捞起时他旧伤复发,再加上你们在河道中的碰撞和那河水的冰冷,我能保住他一条命来已是万幸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宋怀晏面有难色,“这个就难说了……他伤的这样重,若不是我侥幸发现了这处温泉,将他就近泡在这里吊着命,他早就死了!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已然是上天保佑!” 雪鹤听他这么一说,便站了起来,她慢慢朝宋怀晏走去,“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永远醒不过来了么……” 雪鹤每进一步,宋怀晏就退一步,直到他退到一根树干上,再也退不了了为止。他双手护胸,面色惶恐,雪鹤个头就在他胸口下方,就身高而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森森寒意,宋怀晏结巴,“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我只是问你,他是否再也醒不来了?” 宋怀晏看着她几乎要吃人的模样,迟疑了许久,最终是缓慢地点了点脑袋。 “永远么?” 点头。 “没有其他法子救他了?” 点头。 “当真?” 依旧是点头。 对话到此,雪鹤的眼眶竟红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那是你一人之词罢了,我去给他请大夫,关内外最好的大夫,我会用最好的药来治好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宋怀晏严肃道,“姑娘,你去哪里请大夫?他手指指向北方,“是去请匈奴蛮子那里只会跳大神的巫医,还是——”手指转向,指向南方,“从那紧闭了多年的风雪关中请大夫来?知道为何关外的流民短命吗?就是缺少大夫,风雪关和匈奴正打着呢,会开关让大夫过来吗?莫要说你能不能请得到大夫,就算是你请到了又能怎样?这里是匈奴的领地,你带着大夫在这里来来往往,就保证不会被他们撞上?” 雪鹤思忖道,“那我将他带走。” “你带不走他的,他身子极弱,不能自己取暖,若离了这暖水他便只有死,你若随便将他挪了地方,他可能马上就没命了。” 雪鹤颓然地坐在地上,失魂道,“那他……” 宋怀晏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许……会有奇迹发生。”他话音未落,就见雪鹤抽了抽鼻子,尔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从来都没有这样大哭过的雪鹤,之前认为自己足够坚强足够能面对一切困难的她在知道叶询永远醒不过来后,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你……”见前一秒还是凶神恶煞的小姑娘后一秒就哭得不能自己,宋怀晏顿时手足无措,他立刻蹲下来,脸色尴尬,他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也不知该放在雪鹤的肩上还是脑袋上来安慰她,“你……别哭啊,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 “你这个坏人!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俩救起来?!你将我救活了,为什么就不能将他救活过来?!你既然救不活他了……那为何,要将我救活了呢……” 最后一句,连宋怀晏这样的局外人都听出了其中深深的哀伤。 “你为何将我救活了……是我害得他,我害得这般模样,可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呢……叶小九,对不起……对不起……”落满了白雪的疏木林中,雪鹤无力的坐在雪地中,不顾一切的哭着,仿佛在宣泄着几日来的委屈与害怕。 在她身后的温泉中,俊美的少年紧闭着双眼,正陷入无尽的沉睡中。 “喂,别哭了……”宋怀晏用袖子擦去她的泪水,“你听我说,我将你二人捞起时,那个叶……叶小九是昏迷着的,但纵使这样他还是死死的抱着你,手抓的那样紧,我分都分不开,他在那般情况下都没有放弃你,他用自己的命保住了你的命,你拿着这条命便就在这里哭么?哭能将他哭醒来吗?” 雪鹤登时止住了哭声,她双眼还含着水汽,她张着嘴巴,下巴抽了抽,宋怀晏和她对视许久,雪鹤眼神中有什么想法在碰撞着,尔后她转身,爬向叶询。 叶询的脸被水汽氤氲得湿漉漉,他睫毛浓长,鼻子高挺,他生得那样好看,雪鹤多希望他能张开那双上挑的凤眼来,即便醒来的第一句是冷冷的讽刺,随他说什么,只要能醒来便好。 雪鹤伸手摸着叶询的脸,久久不语。 叶询,你说过要陪着我的,你知道我害怕一个人的。 所以你快些醒来吧……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隐没在乌云后,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雪片轻若羽毛,在虚空中转着圈儿,落在叶询和雪鹤的头上。 雪鹤就在这温泉边,看着叶询,安静的坐了许久,久得让宋怀晏以为她也和叶询一样,永远睡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大夫·沉睡(下) 日子在一天一天过去。荒原上的天气阴了又晴,晴过后再是飞雪,反反复复。 天气愈加冷下去,深冬马上就要来了。 雪鹤穿着阿蜜送来的衣服,衣服有些大了,是牧民们穿得普片款式,布料还十分粗糙,雪鹤用布条将过大的袖子和裤子扎紧了,再像塞上女孩那样将头发编成辫子,最后再将辫子藏进毡帽里。阿蜜的阿娘是个热心人,她还叫阿蜜送来了女孩穿着罗裙,但被雪鹤拒绝了,穿成那样反而不利于行动。 她的手臂伤势没有完全好,毕竟是贯穿伤口,重物都不能提,好在那些牧民极为善良,见她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便送了好些用度给她,还为她扎起了一个小小的帐子。雪鹤常常在夜里闯进那依密林中,一夜的时间里她可以打到一些野味,她便用这些和牧民们换来一些青稞小麦,熬成稀粥,用炭火温着,然后给叶询送去。 她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将稀粥一点一点喂入他口中,再像宋怀晏教她的那样,帮叶询拿捏穴道,帮他活动筋骨。 没有一点怨言,即便这样做完全看不到希望她还是每日去见叶询,照顾他陪着他说话。她不再去管风雪关或是匈奴的任何事情,一心待在这闭塞的营地中陪伴着叶询。 “唉,小姐姐已经一连去了十一日了,她自己身上也有伤,夜里猫进林子捕猎,白日还要陪那个哥哥,也不知道她身子受的了不。阿娘本是不要她的野兔子的,说麦子送她,可她就不是要,唉……”阿蜜一边捣着药,一边唉声叹气的,“但愿她和那个漂亮哥哥都能好好的。” 宋怀晏正将烘干了药材切段,“阿蜜,你似乎很喜欢那个姐姐?” 阿蜜点点头,她崇拜道,“怀晏哥哥你是不知道,小姐姐的功夫可好了!那次我放羊碰上了狼,本来以为这次羊肯定要被狼拖走几只了,结果刚好撞上打猎回来的小姐姐,小姐姐就那么唰唰几箭——”阿蜜做了一个瞄准动作,“就将狼全都招呼了!怀晏哥哥,你说哪里有人能像小姐姐那么帅呢?!”说着她也干脆不捣药了,用两手托着下巴,做遐想状,“小姐姐随便几手就能杀掉野狼,要是我也像她那样厉害就好了,肯定将隔壁的臭小子揍得哭爹喊娘的!” 宋怀晏将阿蜜张开的嘴合起来,然后把药杵塞回她手里,“你拉倒吧,你小姐姐那身手几个姑娘能有?别说有她那身武艺了,就是再让你长个二十年,你只怕也只能去一次那依密林。” “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去一次就死在里面了!” 阿蜜撇嘴,“哼,你看不起人!” “不是看不起人,你的那个小姐姐的本事一看便知是从小苦练出来的。她身量匀称,灵巧和柔韧性都极好,本就是习武的好苗子,你没注意到她双手上有一层薄茧么?特别是虎口和指根上,这说明她弓箭和刀剑都用过。阿蜜,就算你有她那般天生就好习武的根骨,你能像她后天那般苦练么?许多女娃娃可是吃不了那种苦头的。” 阿蜜愕然,“那小姐姐到底是什么人啊?!那么厉害肯定是有来历的吧?” 宋怀晏笑笑,“你小孩子家家的怎么那么喜欢打听闲事?赶紧将你阿爹的药捣好吧,天再冷些他的腿又会疼了,到时候没有药可要找你麻烦!” 其实宋怀晏也想知道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但她似乎和自己一样,不愿多说自己的身世,她只告诉自己她叫薛禾,便再也没有多说什么,除了每日来向他讨些那个少年需要的药草,她也不愿多说一句话,而薛禾这个名字,倒更像是一个化名。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薛禾并不是坏人,最起码她还帮助了阿蜜。 宋怀晏生性纯良,不愿多去揣摩人的心思,他觉得薛禾既然是好人便不再多想什么,大不了营地中再接纳一个流民罢了。只是……想到这里,宋怀晏又叹了一口气,这个营地的人口越来越多,也不是个好事,毕竟,这么多人太明显,稍稍不注意就会被匈奴发现,可宋怀晏担心,却没有一点解决办法,他救人的本事有,但对于布局策划一类的事情却不大在行。 没有办法了他也不再去想,思虑着就顺其自然了。 阿蜜捣完药后已经接近旁晚,她让宋怀晏帮着将药包好了,然后便抱着成药一步三跳的回自家帐子了。阿爹的腿早年被蛮子砍伤了,现在天气一转冷就疼得不行,还好遇上了宋怀晏,有了他的药,阿爹也不用年年受苦了。 此时营地中皆是一些妇孺老人,营地中的青壮年都出外放牧了,连个上了十五岁的少年都不见,阿蜜抬头看了看天光,想着过不了多久阿爹应该是和那些叔叔伯伯一同回来了。阿蜜回到家,一掀厚厚的帘子,正见阿娘在撂饼子,饼子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让她馋得咽了咽口水。 “阿娘!”阿蜜唤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撕一角饼子,可被阿娘挡回来了。 “你阿爹还没回来,不许吃!”这个妇人将饼子翻了一个个,又说道,“你阿爹怎么还没回来呢?都起风了……唉,今年的严冬来得真是早啊,都没来得及储存什么粮食,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阿蜜道,“没粮食了么?我昨天还看见你用一瓢麦子换了小姐姐整整一头小黄羊呢!” 阿娘瞪了自己女儿一眼,“你当你阿娘想占那薛丫头便宜吗?阿娘也是想要多给的,可她就是不肯,那丫头自己也过得苦……等会儿她回来了,你将饼子还有那腌肉送一篮子给她去,天气冷了,总不能叫她一个人就着冷水和冷饭吃,还有,问问她的身量,我正在做冬衣,正好有多余的布料,也给她做一件吧,她不能天天穿着那大了的衣服跑上跑下的。” 阿蜜笑嘻嘻的,“阿娘真是好人!” 女儿总算是说对了一句话,当娘的笑了,“也不是阿娘硬要占她便宜,咱们家的粮食确实是不多,你阿爹的腿脚又不好,娘拿了小黄羊来,说不定严冬里还能救我们家一命呢。”说着她吩咐阿蜜,“去外头拿一块肉来,快去快去!” 阿蜜应了一声便出去了,帐子外挂着一溜被冻得像是石头的干肉,阿蜜踮起脚来,费力的解下一块来,正要回帐子里去,却听见营地门口一阵瓷器的摔碎声,接着是妇人的尖叫声,阿蜜转头望去,登时,她手中的肉掉到了地上。 营地门口,来了一队人马,一共六人,穿着牛皮甲,手持宽厚的马斩,他们每个人的个子都高大极了,满脸胡渣,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但阿蜜看出来,他们双眼放光,似乎很是高兴。 阿蜜只感觉双脚发软,她踉跄了一下,随即整个人都扑到在雪中,她顾不得那么多,马上慌忙爬起来,往帐子中跑,“阿娘……阿娘!”女娃娃的声音在颤抖,“阿娘不好了!蛮子……蛮子来了!” 妇人闻言,只听“咣”的一声,手中那装着饼子的碗摔到了地上。她一把将阿蜜拽向自己身后,然后匆忙的跑到帐子门口,掀开一角朝外看去——“啊!”妇人捂着嘴低声叫起来,她没告诉女儿自己看到了什么,她赶紧放下了帘子,随后抱起阿蜜来,转头便向帐子另个一边跑去。她掀开帐子的一角,让女儿爬出去,“阿蜜,快,你人小,爬出去……去找你阿爹!快去!” “阿娘!”阿蜜害怕得全身发抖,她死死抓着母亲的手,“你跟我一起逃啊,和我一起逃出去啊!” 妇人回望了一下帐内,这个善良的女人在这等危机关头陡生勇气,她又看向女儿稚嫩的脸,“阿娘不能出去,阿娘要缠住蛮子才能让你逃得远远的,你快逃……” “阿娘!阿娘……”阿蜜赖在帐子中,母亲已经为她掀开了帐子一角,她却硬是不肯过去,女娃娃哭着低声求母亲,“阿娘,你不能留在这里……蛮子,蛮子会杀人……阿娘,一起逃吧。” 时间紧迫,见女儿硬是不走,妇人突然生气,她扬起巴掌重重的打在女儿脸上! “蠢货!叫你走听见了吗?!” 阿蜜被母亲突然扇了一巴掌,登时傻了,尔后她低低唤了一声,“阿娘,你要活下去,我这就去找阿爹回来救你!”说着便从那小小的一角中爬了出去。 而就在妇人将那角放下去重新遮好的时候,帐帘被人大力扯开,一个匈奴蛮子手持着染血的屠刀,狞笑着站在门口! 阿蜜人小,很快就从营地外墙处的小洞中钻了出去,然后拼命朝外跑去。 她一边哭着一边望向四方,她不知道阿爹去哪里放牧了,这四周全长得一模一样,她顿时有些慌乱,却不敢回头看营地一眼,只得随便找了个方向跑去。 她跑了很久,只是她人太小,步子不快,况且雪地泥泞,她几乎是一跑一摔。她知道,蛮子是不留活口的,若找不到阿爹和那些外出放牧的伯伯叔叔们,那么营地中所有的姨姨姐姐都会死的! 脚下一绊,阿蜜再次摔在雪中。 “呜呜……阿娘……阿爹……”小小的孩子爬起来,抹去脸上结成冰渣的泪,继续往前跑。 这时,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一人一马哒哒而来。 那人骑得飞快,迎着风雪,迅如疾风的朝阿蜜靠近。 阿蜜惊恐的望向四周,发现周遭一片雪白,最显眼的就是自己,她害怕极了,折了方向往他处跑去,可她人腿哪里跑得过马腿,很快,她就被追上。 “阿蜜!阿蜜你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竟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蜜回过头去,见那人骑在大马上,手持弓箭,身披一件宽大的风帽,帽子盖去了大部分脸,那人一把掀了风帽,对阿蜜唤道,“阿蜜,是我啊,你怎么哭了?” 阿蜜一见那人,终是大哭起来,“小姐姐!小姐姐救命!” 雪鹤皱眉,她见阿蜜狼狈,又是一个人跑在这荒原上,已然有不好的预感,她随即跳下马,搂着阿蜜的肩膀,“好了好了,不哭了……告诉姐姐怎么回事?” “小姐姐……不好了,蛮子来了!” “什么?!”雪鹤眉头一跳。 阿蜜还在抽搭着,“蛮子来了!他们已经闯进来了,阿娘送我出来找阿爹,可是我找不到!小姐姐,你救救我阿娘!” “蛮子找进来了?那一共有几个?知道谁领头吗?” “不知道谁领的头……”阿蜜伸出手指头,数了数,又说道,“好像是有五个人!不对,还是……六个?!” 雪鹤想可能是这一带游荡的散兵,她在心中庆幸,若是乌达尔的话不可能就带这么一点人,只是她现在伤势未好,要将五六个匈奴解决掉难度还是很大的。她的心思有些乱……以她的本事从匈奴手中逃走自然很容易,但五六个匈奴足以叫整个营地的平民死绝,现在男人们都在外头,营地中都是女人,一想到那些善良的流民,雪鹤咬了咬牙,决定去救。 “阿蜜,你不要怕,小姐姐这就去救你阿娘她们,”说着她指向北方,“你不要去找阿爹了,你好不容易跑出来,不要再碰上蛮子才好,这会子你阿爹也是要回去了。你先往那里跑……跑进林子里,在那里睡着漂亮哥哥,你在哥哥身边等我,等我救了你阿娘再来找你知道么?” 阿蜜点头。 雪鹤又嘱咐了一句,“记住不要乱跑,就算我今日回不来了也要耐心等我。”她摸了摸女孩乱糟糟的头发,“阿蜜,要坚强。你是女孩,可你生在这塞上,所以有的时候,女孩要比男孩更坚强知道么?” 阿蜜又是点头。 将阿蜜安顿好了后,雪鹤跨上马,她摸出弓箭和随身携带的环首刀,这弓箭和刀都是牧民送的,自然没有鹤骑用的好,她在林子里抓猎物时都是设陷阱,一般用不上,那次引箭帮阿蜜射去几只野狼对她来说已经很勉强了,不知道她这手臂还可以射出几箭,她又数了数箭囊中那几只简陋的箭,面色凝重。 尽人事听天命,不管怎样,她曾发过誓,只要她遇到蛮子屠杀流民,她就不能坐视不理。 “驾!”狠狠抽下一鞭子,雪鹤策马快速朝营地奔去。 第二十五章 救人·菖蒲(一) 宋怀晏从来没有与蛮子打过照面,或许是运气使然,他在关外流浪的这些年里,救治了无数流民,却偏偏没有遇上过蛮子。 他曾途径被蛮子屠杀过后的营地,从那里面的死人堆中找出过幸存者来,从那些幸存者惊恐的眼睛里,他似乎能知道匈奴多么残忍。 而今,他算是真正见到了这一幕。 本是一片祥和的营地因为这些闯入者变成了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女人的惨叫声和婴儿的哭声,帐子被烧着了,火苗迎风窜动,好似魔鬼,本铺就着厚厚白雪的地上撒了许多鲜血,宋怀晏只感觉眼睛被这些血烧得灼热,他只能看着自己历经艰辛救过的人被匈奴轻轻一斩就断送了性命。 他在着火的帐子间穿行着,无能为力。他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在这个只讲究武力平天下的时代里,他的宅心仁厚没有丝毫作用。 “宋大夫,救命啊!救救我!”一个汉人少女见了宋怀晏,拼命喊着救命。 那个少女全身*着,头发散乱,她被压在雪地中,白雪随着她身上流下的血被染红,一个匈奴则正骑在她身上,疯狂宣泄着*。 那少女痛苦至极,她无助地望着呆立在一旁的宋怀晏,已经失去了指甲的手指拼命伸向他…… 宋怀晏登时傻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他的四肢一时被定住了一般,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宋大夫……救命啊……”少女言语中尽是绝望。 多年后宋怀晏常常会回想起这一幕,他总是想,若他当初能勇敢一点,她就不会死了,那个无辜的少女,死于这个战乱的年代,也因于他的懦弱。 宋怀晏目瞪口呆,直到匈奴泄欲完毕,随手拿起刀来,毫不留情朝那少女的脑袋砍去!鲜血瞬间从她脖腔中飞溅出来,那少女连痛呼都来不及发出,脑袋就被整个砍下来,滚到了宋怀晏的脚边。 那个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几个时辰前还那般鲜活,她笑容洋溢的朝自己打招呼,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与娇憨,而今,已经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那颗头碰到了宋怀晏的脚尖后又往后滚了几滚,尔后整张脸朝向了他——那惊恐的表情已然凝固在脸上,眼睛瞪得老大,它就这么看着他,依然带着生时的无助。 “啊啊啊啊——!!!”宋怀晏奔溃般的大叫起来,他疯狂冲向匈奴,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但此刻他心中是恨极的。 那匈奴见这瘦削的男人不屑的笑了笑,站在原地没动,连防御都没有,他靠近,伸出一拳要打向自己时,匈奴大兵抬手猛地就将他出拳的右手抓住,随后朝自己一扯,宋怀晏的力量没有他大,自然被他扯得往前踉跄,这时那匈奴大兵已经快速抬起右手肘,狠狠的打击在宋怀晏的下颌上! 军人的力量是何其之大,一击之下宋怀晏只感觉下颌剧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然后便是天旋地转,神志也模糊起来,那匈奴大兵抬脚朝他腹部一蹬,他整个人便飞的老远。 “哼哼。”那匈奴走到宋怀晏身边,他用脚踢了踢已经不能动弹的他,笑道,“没想到这营地里还有男人呢。汉人的男人长得就是漂亮,比娘们儿还水嫩呢……”说着他两眼正正放出光来,“正好老子好久没有玩男人了,干脆今天一次玩个尽兴!”说着便要去撕宋怀晏的衣服。 这时另一个声音传来,“我操,你小子又逮到什么好货色了?半天就杵在这里不动了么?” 那匈奴大兵停下手中的动作,向身后看去,见另一个匈奴手中拎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手则提着一把已经沾满了鲜血的马斩正看着自己。 他拉着宋怀晏的衣领将他的脸提高了,“你看,老子这次可是搞到了上等货色,好久都没有看到这么漂亮的汉人小子了,你要不要过来尝尝鲜啊?” 对方一见宋怀晏清秀的脸,又见他那清瘦的身量,马上应承道,“好好好!”说着就要走过去,这时那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妈的,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子这就让你这小杂种和你那老娘去地狱一块哭去!”那匈奴大兵被婴儿哭烦了,他拉下脸来,想着早晚要吃了他,干脆现在杀了省事,于是他将那婴儿高高的举起,尔后狠狠朝地上摔去! 宋怀晏眼见那婴儿没有活路了,他厉喝,“住手!” 然而那想象中血溅一地的惨象没有发生——一支箭在千钧一发飞来,穿过重重帐子,准确的射中了那包裹住婴儿的襁褓,接着“铎”的一声,箭头钉在不远处的木柱上,那婴孩被挂在半空,竟是毫发无伤! 在众人大惊之时,一支箭又是狠戾的射来,这次箭矢没有留什么情面,朝那方才要摔死婴儿的匈奴大兵射去,“噗”的一声,箭头从他左边的太阳穴进入,又从右边的太阳穴穿了出来。 那块头巨大的匈奴一句话都没说,轰然倒地。 紧接着一阵马鸣,一个戴着风帽的人影驾驶的骏马,跨过那些燃着火焰的帐子和遍地死人,威风凛凛的出现在宋怀晏面前。 马上的人脱了风帽,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来,“哼,狗杂种。”她对那已经死透的匈奴啐了一口,尔后她又看向压在宋怀晏身上的大块头。 她对宋怀晏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战斗力十分失望,“宋大夫,老天保佑,你还没失了清白!” 宋怀晏红了脸,他一个大男人去要由一个小姑娘来救,的确让他难堪。 剩下的那个匈奴大兵见自己的同伴被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秒杀,十分恼怒,他不再去管宋怀晏,提起刀来,呜哩哇啦的对雪鹤一顿臭骂,接着要和她拼命。 哪知这时候雪鹤突然将弓箭丢在了地上,她举起双手来,用流利的匈奴话对他说道,“刚才见你擒拿功夫不错,我身手也不错,这样吧,我们来比一比,若你赢了我,我就不管那小子,将他送你,你看如何?” 那匈奴狞笑道,“若是你赢了呢?” “自然……是要了你的命!” 匈奴大兵笑得更是大声了,他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要杀我,你下辈子投胎做男人吧!”说着竟也丢了刀,徒手朝雪鹤冲了上去。 雪鹤暗自摇了摇头,骂了声蠢货,亦是迎上去。 匈奴大兵先是出拳,向雪鹤的脑袋击去。 男人,特别是经受过训练的男人的力道定是比女人要大出许多,他这一拳又快又准,以雪鹤的力气即使格挡了也挡不住,而令他失望的是,雪鹤并没有硬生生的接下那招,她矮身,那拳头从她脑袋上方划过,尔后一个侧身,伸腿飞快勾住匈奴大兵的膝盖,朝前一勾——那匈奴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那匈奴大兵正要爬起来,就见雪鹤手握一把锋利的匕首跳到了自己身上!小姑娘下手快准狠,待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匕首已经扎过来。 “啊——!!!” 无比惨烈的叫声回荡在营地上空,那匈奴顿时蜷缩在地上左右翻滚起来,看样子十分痛苦。 雪鹤拔了匕首站起身来,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垂着眼帘望了他一眼,“唉……蠢透了。” 若那匈奴知道此番与自己对决的是塞上号称流氓统领的胡为,他就不敢这么轻率的与她徒手搏斗了,因为谁都知道,胡为说话向来不算数。 雪鹤将宋怀晏从地上拉起来,一边将匕首塞进靴子里,一边道,“你将那孩子解下来,咱们去找其他蛮子算账!” 宋怀晏指着那重伤在地的匈奴问道,“那……那他怎么办?” “我割断了他的血脉,没止血他早晚会死的……”说着雪鹤用鼻子“哼”了一声,“就算他命大活下来了,也做不了恶了,你就放心吧!” 宋怀晏看着雪鹤握着环首刀走远了,他没办法,从箭下解下那婴孩,他多看了一眼那已经痛的昏死过去的匈奴,自言自语,“下手真是准啊……像做过这行当一样。” 哪知他这句话竟被前头的雪鹤听到了,她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承你吉言,老子以前骟过羊!” 雪鹤此刻心中是有苦说不出。 她摸了摸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叫她倒吸一口凉气。果然自己是逞强了,那两箭对她来说太勉强了。她从兜里抽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布条,绑在了伤口处,勒紧了。 宋怀晏抱着孩子跟上来,他看到雪鹤的伤,问,“你手臂不要紧么?” 雪鹤白了他一眼,“要紧了你要怎么办?想在这时候坐下来慢慢给我包扎吗?你少啰嗦了,我问你,蛮子一共来了几人?” 宋怀晏摇头,“不清楚,大概有五六人的样子。他们来得太快,整个营地的人都没有做准备……” “嘘!”雪鹤突然一把捂住他的嘴,然后两人停了来。雪鹤用眼色叫宋怀晏找个安全的角落藏起来,随后握紧了刀,他们此刻正藏在一个大帐子后头,帐子的另一头,正传来匈奴的声音。 第二十五章 救人·菖蒲(二) 雪鹤悄悄将脑袋伸出去,见帐子那边是一块小空地,那些蛮子的手脚挺快,一会子的功夫将该抢的东西都抢齐了,东西满满的堆在空地上。营地里全是女人小孩,因此匈奴尚且留下了许多女人,用绳子捆在一起,看样子是要运回他们自己的地盘去。 蛮子不多,还剩四个。雪鹤在心中叹息,若此时她那架能连发的劲弩还在手上的话,解决这些蛮子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可现在那省时省力的劲弩没有,她自己连弓都拉不开,单凭自己手中这把环首刀要和四个蛮子拼命……雪鹤算了算概率,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死,并且是非常快速的被这些傻大个操刀砍死。 但人却不能不救。 雪鹤撇了一眼躲在角落的宋怀晏,招手。 宋怀晏会意过去,问,“怎么了?” “你想不想救那些姑娘?” “当然!” “那你得帮我个忙。” “说!” 雪鹤思考道,“这可能会有点危险,你这小胳膊小腿不知道撑不撑的住……” “你倒是快说啊!” “我要你做诱饵。” “诱饵?” “对,你看到那四个蛮子了么?你将他们引过来,我在暗中将他们各个击破。”说着她用袖子擦了擦不怎么锋利的环首刀,“你自己要机灵点,知道吗?” 宋怀晏一脸凝重。雪鹤看到,他的手在抖。 雪鹤心中叹了一口气,毕竟是没上过战场的人,不害怕就怪了,他如今肯这样做,皆是因为他太过善良。雪鹤掏出匕首,丢给宋怀晏,“拿着,好防身用。我知道你心中是害怕的,但你要相信我,我会努力做到,不让你死。”随后她拍了拍了宋怀晏的脑袋,好似安慰他一般,又将那婴儿藏在避风处。 宋怀晏躲在帐子后,他看着那四个大条的蛮子,咽了口口水。 “还愣着干什么,上啊!”雪鹤见时间不等人,她伸脚朝宋怀晏的屁股上一踹,只听“哎哟”一声,宋怀晏朝前一趴,整个人暴露在匈奴以及一干姑娘的睽睽视线中! 四个匈奴大兵方才还在嘀咕怎么有两人迟迟不归队,这厢就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冲出来,手中还握着匕首,双方都愣了一下。 宋怀晏见自己已没了回头路,他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对那四个匈奴大兵说道,“你们这几个蛮子给我听好了,赶紧给我放了这些姑娘,你们已经有两人在刚才被我杀了!你们要是不听话,别怪我不客气!”他说得中气十足,但他不停抖动着的手却暴露了他的内心。 匈奴大兵们相视一眼,骂了一句糙话后便提着刀朝宋怀晏走去。 宋怀晏一见这架势,自然是吓得掉头就跑。 雪鹤隐蔽在暗处,见宋怀晏果然不负众望将三个匈奴引走,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待在原地看守东西,雪鹤潜行过去,趁他一不注意,突然从暗处跳起,环首刀朝他心窝子里就招呼过去。 她下手极准,那蛮子什么都不知道就丧了命,雪鹤又在他身上多扎了几刀,保证他死透,尔后走向那帮已经被吓傻的了姑娘们,割断了绳子,将她们解开。 “你们先待在这里,千万不要乱跑,也不要出营地,要是再碰上其他蛮子就不好了,”雪鹤望着这些已经被吓得不能言语的女人们,叹了口气,“不要害怕,宋大夫已经将蛮子引开了,待我将剩下的三人解决了,再安排你们。”说着她又捡起地上散落的刀剑,交到其中几个年轻女孩的手里,嘱咐道,“照顾好自己,蛮子也是人,越是怕他,死的越快。” 其实很多屠杀都是可以避免的,匈奴的数量远没有汉人多,闯入汉人营地的匈奴常常不到十几人,但就是那十几个人,偏偏能杀光整个营地的汉人。 整个营地,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全数都不懂得反抗,他们逆来顺受,在关外流浪多年,他们的脑海中有根深蒂固的观念,那便是蛮子凶残,只要是碰见了他们自己就会没命。所以当面对真正的蛮子时,他们的心已经死了。 他们输给了怯懦,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能力反抗。 给姑娘几个忠告后,雪鹤仔细辨析了一下声音,确定宋怀晏大致在哪个方向后,拔腿便朝那里跑去。 那个宋怀晏,一个对三,估计是撑不了多久的。 而此时宋怀晏的状况倒是真给雪鹤料到了,他在慌忙中跑进了一个帐子,然后……他便无路可逃了。 蛮子杀男人向来不会手软,他们本以为这突然冒出来的男人很厉害,后来发现只不过是只小白兔,没有丝毫反抗能力,被他们追了几步便气喘吁吁了,还自己走进了绝路,当真是愚蠢至极。 宋怀晏见自已无路可逃了,他背靠着帐子,用匕首在帐子上胡乱的划着,想将那帐子划开个口子,好叫自己逃出去,可那御寒的帐子全是加厚的,料子暖实又油滑,他用匕首割的幸苦,却没见帐子上裂开多大的口子。 薛禾你倒是快点来啊,我怕是撑不住了…… 宋怀晏见匈奴已经挥刀朝自己砍来了,顿时心如死灰。 而就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撑开帐子的粗绳陡然断开,整个帐布刹时坍塌!全全压在他和三个匈奴大兵的身上! 眼前顿时一黑,宋怀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只听的那几个匈奴蛮子发出惨叫声。 就这样过了好久,终是听的外头有个脆生生的声音气急败坏的说道,“他奶奶的!这破布怎么这样厚!刀都撕不开!” 宋怀晏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回到胸腔中。 当他好不容易从帐布中爬了出来,就见雪鹤坐在一旁喘着气,她手中的环首刀都磨得有些钝了。 宋怀晏朝这个女孩“嘿”的一声傻笑,劫后余生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雪鹤也是一笑。 宋怀晏看了看帐布下几个兀出的人影,问道,“蛮子被你杀了?” “废话,他们同你一起被压在下面,根本没有反抗能力,自然被我杀了,就是拿着木棍砸几下脑袋的事情,简单的很,”说着她还拍了拍宋怀晏的肩膀,“做的不错啊宋大夫,引敌深入,然后瓮中捉鳖!果然是读书人啊,连这一手都知道。” “呵呵呵……”宋怀晏只能回以苦笑。 过了不久,出外放牧的男人们回来了,面对着遍地的鲜血和死去的亲人,破败的营地中响起了阵阵哭声。 宋怀晏和雪鹤二人相对无言的坐着,两人脸上带着血,眼中满是无奈。 只要有战争,死亡就无可避免。 雪鹤不愿见这等苍凉的景象,虽然她努力过了,但毕竟救不了所有人,每家都有哭声,她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些凄惨的难民,她看了看自己臂上的伤,迟疑了一下,终是解开了那条捆着伤口,却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布条——她心中有些担心,这伤能否完全好起来,若是影响今后的行动就麻烦了。 “薛姑娘,你还是随我去清理下伤口吧,若是留下病根就不好了。”宋怀晏说道。 雪鹤看了他一眼,随后点点头。 宋怀晏的帐子自然是被翻得乱七八糟,帐子的一角也塌了,满地都是散乱的药草和碎瓷片——蛮子大多不懂医药,见了药草还觉得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因此丢的到处都是,这番景象看着宋怀晏是痛心连连,不停叹气。那些药有的是他历尽幸苦采到的,有的是在虎门时,与西域商人用高价换的,这些药便是他全部家当,他就指着这些救人呢,如今营地受袭,他的药又没了,这几年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雪鹤坐在一个小柜子上,她脱了外衣,将缠着绷带的手臂露出来。 宋怀晏翻箱倒柜,好歹是找出了几瓶能用的伤药,他重新处理了雪鹤的伤口,尔后用绷带再细细的包扎上。 雪鹤问,“宋大夫,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这个年轻的大夫一边缠着绷带,一边摇头道,“不知道。” “这关外危险,随便走几步就能遇上蛮子,你们将营地搬在那依密林的边上,遇上蛮子是迟早的事。” 宋怀晏无奈道,“我也是知道的,可又能怎么办?我们没有固定的草场,每户人家都穷得紧,唯有几头瘦得可怜的牛羊,这冬日里,我们若不来这那依密林的边上,不是叫牛羊都饿死了么?牛羊一死,这些流民也就没有活头了。”关外的流民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无奈,北朔不要他们,匈奴压榨他们,他们没有国家,没有土地,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都很小很小。有的时候,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冒险。 “今天的事情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不过……蛮子无端端的少了五人他们不会不查的,你最好将他们带离这里,否则蛮子要找过来,便不是五人那般简单了。” 宋怀晏还是摇头,“不行,我若带他们走,他们早晚也是死。” “可是留下来你们也是死。” 第二十五章 救人·菖蒲(三) 宋怀晏皱起眉头来,他没有说话,他将绷带打上结后便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药材。 那些药材被踩的粉碎,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了,但宋怀晏还是小心的将它们捡起来,抱在怀中,似乎是珍宝。 雪鹤便看着他落寞的身影,也迟迟不说话。 她知道,此刻的宋怀晏,和这营地中幸存下来的难民如今的境地只有四个字来形容:无处可去。 无论逃还不是逃,他们都是死。 雪鹤默默穿上衣裳,然后又紧了紧腰带,她神色凝重,似乎在思考什么,许久之后,她突然说道,“宋大夫,逃吧,逃到烨城去。” 正在弯腰拾药材的宋怀晏身影有瞬间的迟疑,尔后他转过身来,疑惑的看着雪鹤,“烨城?” “关外烨城。那里的守兵名为鹤骑,统领叫胡为,他是风雪关守兵,你带着流民去那里,鹤骑会保护你。” 宋怀晏更是惊奇,“关外的烨城?风雪关的守兵有占领关外的城池?” 雪鹤笑笑,“是,你若不信,大可到那里去看看,你带着人一直往南走,便可看见烨城,然后告诉那里的守兵是我叫你们来的,他们自然会安排你们的去处,只是要快,我怕蛮子马上就会追上来。” “那里有草场么?” 雪鹤点头,“有,那里还有很多流民,有汉人,也有其他民族的流民。那里有学堂,孩子们可以读书,有草场,可以放牧,还有军队可以保护你们。更重要的是,去那里了,你们便不再流离,因为你们将是北朔的子民,再也不会受到匈奴的残杀。” 宋怀晏眼中流露出向往,“竟有那样的地方?” “只要你相信,并往南方去了,就可以看到它。” 宋怀晏十分激动,“那我们得赶紧收拾收拾去!我这就通知他们,还有你也准备准备吧,我们连夜赶过去!” “不,”雪鹤突然拒绝道,“我不能去。” 宋怀晏不能理解,“这又是为什么?” 雪鹤顿了顿,随后低下眼帘说道,“叶小九还没有醒来,我哪里都不能去,我得照顾他。” 她是有私心的,在初见宋怀晏和这批难民时,她确实想将他们带回烨城,可是当她知道叶询昏迷后,她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要留在这里照顾叶询,她需要粮食用度,而这些东西她只能在营地中换到,所以即便她知道,营地十分容易被匈奴发现,她还是没有叫流民们过早离开这里。并且,除了能换到一些生活必需品,这里还有大夫。 倘若营地离开,她不知道叶询能活到几时,没有米粟,没有大夫,他很可能会死在这个冰冷的地方。 只是如今,营地不走也是不行了。关于叶询的病,她会寻其他办法,她总是能照顾到他的,那些已经失去了家人的难民,不能叫他们待在这里白白丧了命。 “可是……”宋怀晏有些难以理解,“你一个人怎么在这里活下去?!还要照顾一个病人?” 雪鹤无畏的笑笑,“总有办法的。” “那叶小九很可能会睡一辈子的,薛禾,你这样做值得吗?你也说蛮子马上会找回来,我们逃走,你留下了,你难保不会被蛮子发现的!” “我那么聪明,怎么会被蛮子发现呢?再说了,叶小九从没有抛弃过我,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丢下他。” “薛禾,”宋怀晏看着她,喃喃问道,“你到底是谁?那叶小九,又是谁?你在那依密林中来去自如,身手又这般好,你像是一个军人,可女子怎么能做军人呢?你和叶小九好像是突然出现在这关外一般。你们都不简单。” 面对宋怀晏的询问,雪鹤道,“如果你想知道,就得先告诉我你的身份。” “我?”宋怀晏眯起眼睛来,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从澈江而来,一路北上,先是到了虎门,本想去看看西域风光,可那里到处都是战乱,后来我又走到风雪关,以为这里荒原万顷,雪覆千里,景色应该是不错的,哪里知道这里比虎门还要危险,可我见了这里流民凄苦,便还是留下来,想尽自己努力救活他们,只是到头来,一切都是我的痴心妄想罢了。” 雪鹤见他始终不愿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也不强求,而是顺着宋怀晏的话说下去,“宋大夫,你的心愿,在太平盛世或许能应验,可这是乱世,北朔战乱不断,流离不断,若想真正救人,必须先以战止战,以暴制暴。用绝对的武力扫荡一切战乱,还百姓一个安定天下,这才是真正的救人。” “你这番话说的这样绝对,我也反驳不了什么。”宋怀晏突然苦笑了一下,“薛姑娘,你说话的口气和我一个故人真是像啊。” “哦?”雪鹤挑起一根眉毛来,“不知道你那位故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和我想法竟是一样的。” 宋怀晏思考了一番,尔后回答,“我不知道,他很复杂……他或许不算是个好人吧。” 雪鹤笑了,“能说出这番话来的,自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作彻底的坏人,但那人必定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吧?他有抱负,只是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他不得不做些让所谓的善人不理解的事情来。” 听雪鹤这么一说,宋怀晏突然惊诧的抬起头,“那么你呢?你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你是怎样的人?” “我?我可是女娃,即便有心也是无力啊。我只希望能在这风雪关中好好生活下去,远离一切纷争,这便是最好了。”说着,雪鹤望了一眼帐子外的天光,站起身来,“宋大夫,别再说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了,再不走可能就来不及了,你快去准备吧。”然后便要离开帐子。 “慢着!”宋怀晏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事?” “你等一下,”这个年轻的医生又开始翻箱倒柜的找着什么东西,他一边找一边说道,“蛮子不识货将药草毁了,但那东西藏得严实,或许还可以用。” 雪鹤问,“什么东西?” “能治好叶小九的东西——九节菖蒲。” “你、你说什么?”雪鹤的心猛然一跳。 “九节菖蒲啊。”宋怀晏又回答了一遍。 雪鹤伸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是那可起死回生的仙草么?能在严冬生长,雪中绽放的仙草?!” 宋怀晏点点头,他有些不好意思,“真是抱歉,没有早些拿出来。当初我为了采它差点丢了性命,所以一直当作珍宝,不舍得用,藏了好几年,如今我想通了,就算再神奇的仙药,若一直藏着掖着,也跟没有一样。你救了营地中的人,做为谢礼,我便将这株仙草送给你好了。”宋怀晏弯着腰仔细在地上找着,许久之后他惊喜的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我就说蛮子有眼不识金镶玉,肯定找不出真正的宝贝来。”然后从一个角落中捡起一个装着膏药的长盒子,他打开那盒子的夹层。 “看,这就是九节菖蒲。”他轻轻将夹层中那株药草拿出来。 雪鹤看到,那九节菖蒲与她在天梯山崖看到的有天壤之别,这株九节菖蒲已经枯萎了,叶子蜷缩着,花朵干瘪,整株植物犹如一团一碰就碎的干草。 “你确定这是九节菖蒲?”雪鹤质疑。 “你不相信?”宋怀晏说着走出帐子,他将那干巴巴的植物插进雪地中,“你看便知道了。” 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株看起来已经枯死的九节菖蒲在碰到雪地的刹那挺直了枝叶,连花朵也伸张开来,接着,在肉眼能看到的速度下,这株九节菖蒲开始吸食水分,翠绿蔓延上那细长的叶子,在众多叶子的簇拥中,一朵紫色的毛绒小花在迎风招展着,生机勃勃。 这九节菖蒲,竟自己“活”过来了。 “天啊……”雪鹤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发出感叹。 “据说吃了这个东西能成仙呢。”宋怀晏道。 “宋大夫……你真的愿意将它送给我么?” 宋怀晏笑笑,“其实我心中是有点不舍得,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若不是你,别说是这株九节菖蒲,我的命也早就没了,一株草而以,以后还是会有的。” “如此,那真是多谢了。”雪鹤郑重道谢。 宋怀晏对她眯起眼角来,笑得温暖。 有时候,坚持就会有奇迹。 雪鹤总以为九节菖蒲只是一个传说,即便它能在寒冬生长开花,无非就是证明这种植物抗寒能力比较好而以,她没有想到,这世间,真有遇水便活,遇雪而开的植物。 她这才知道九节菖蒲的稀有珍贵,乌达尔为了它深入那依密林,连大单于都得不到的仙药,结缘巧合中,竟让雪鹤也得到了一株。 “叶小九吃了它,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会像所有常人那般活蹦乱跳。”宋怀晏给雪鹤交代了一些九节菖蒲食用的事宜后,便召集了剩下的牧民,要大家收拾收拾,准备一同南下,前往烨城。 第二十五章 救人·菖蒲(四) 将惨死的亲友就地掩埋,举行了一个短暂又简单的葬礼后,众人便开始拔营收拾。雪鹤想起了依然在温泉旁等待着自己的阿蜜,她寻到了阿蜜的爹,让他去接回自己女儿。阿蜜的阿娘被匈奴砍伤了,不过好在伤势不严重,疗养一阵便不会有大碍了。 牧民们感谢雪鹤救了自己家人,又听说雪鹤一直照顾的少年将要醒了,也很是为她高兴,这些牧民虽然贫困,但大家还是送了她两匹高大的骏马和一些衣服用度。 雪鹤牵着马,她将九节菖蒲好生用布包住了,藏入胸前的口袋里。她披上了宋怀晏最初送她的那件风帽,将牧民赠与自己的东西打成小包袱,挂在一匹马上,然后向大家道别。 “薛丫头,你若救活了那叶小九,可是也会去烨城呢?你是我们的大恩人,大伙都要好好感谢你呢。”有人问她。 “如果叶小九醒了,我自然也是要去的,到时候还要承蒙大家多多关照呢。”雪鹤回答,然后她的目光穿过众人,看见了宋怀晏。 宋怀晏着一件单薄的青色长衫,在雪中更显得他瘦削了,雪鹤眼力极好,远远看去还能看见宋怀晏那俊俏的侧脸。“宋大夫!”雪鹤将手拢到嘴边,朝宋怀晏大声喊道,待他转头看向自己时,她说,“后会有期啦——有机会的话,也带我去澈江看看吧!我还没去过南方呢!” 宋怀晏听了,很是真诚的朝她点头。 雪鹤扬起一记英气勃勃的笑,她对宋怀晏大力的招了招手后,便骑上骏马,马刺一蹬,头也不回的就朝那北方密林奔去。 大雪萧萧而下,天地茫茫一片,唯见那个醒目的黑点飞快移动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宋怀晏目送着雪鹤消失不见,这个心思单纯的大夫对着那已变得空无一物的天地低声说道,“保重……但愿,后会有期。” 雪鹤马不停蹄向北跑去,她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摁住了胸口处的九节菖蒲。 经历了这么多事,叶询终是要醒了,她能和他一同回风雪关了,他们俩失踪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爹爹和她的十个小队长有没有急疯了,二哥雪枭现在是否在唉声叹气,责怪自己没有看住她?照生哥已经被烨城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了吧?还有允之,承修,长英,平安……这么一想,雪鹤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想念他们。 快了,她马上就能回家了! 雪鹤的脸上一直洋溢着轻松的笑。 气也不喘的赶到温泉旁,雪鹤竟见阿蜜还杵在温泉旁,她正抱着一棵大树,死活不肯走得样子,她的阿爹是个老实男人,拿女儿没办法,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阿蜜,”雪鹤见她这模样奇了,问,“你怎么还没随阿爹走呢?其他人可都走了呢,你要是再不走可赶不上队伍了。” 阿蜜一见雪鹤回来了,两眼放光,她马上朝雪鹤扑去,一把搂住雪鹤的腰,她神情十分激动,“小姐姐,你终于回来啦?!我等你好久了!谢天谢地你终于是回来了!” 雪鹤为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是是是,我回来了,所以你赶紧随阿爹回去,你阿娘受了伤,你得马上回去照顾她才好。” “可是我不能马上回去!” “为什么?” “因为阿爹都告诉我了,说那个漂亮哥哥要醒来了!”阿蜜一指还沉睡在温泉中的叶询,她激动的拉住雪鹤的衣襟,“小姐姐,我求求你,让我看漂亮哥哥醒来好不好?!好不好不好不好……” “好好好……”雪鹤拗不过阿蜜,只得答应,她对阿蜜的阿爹抱歉一笑,然后又看向那不醒人事的叶询。 心想着叶询果然是天生桃花命,连阿蜜这种小娃娃为了见他醒来连娘都不要了。 叶询你这罪大恶极的人。 雪鹤在心中默默吐槽。 她从怀中掏出那株叶绿花艳的九节菖蒲来,按照宋怀晏的嘱咐揉烂了,挤出汁水来,然后将汁水慢慢灌给叶询。 九节菖蒲的汁液弥漫着一股子清甜的味道,这清香似乎有魔力,能让雪鹤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欢愉来,她看着叶询,他的脸在氤氲着的水汽中若隐若现,长发浸泡在透明的暖水中,微微飘动着,这般安静的叶询,好看的宛若鬼魅。 叶询咽下那药汁不久后,他背上那裂开的伤口竟以极快的自己愈合起来,生出了新肉,一会儿的功夫就只见一个淡淡的疤痕。雪鹤身手探向叶询的额头,感知到他的体温正在慢慢回升…… 他在以惊人的速度好起来。 突然,叶询长长的睫毛动了一动。 “叶小九?”雪鹤小心翼翼的唤他。 叶询缓缓睁开了眼睛。 “耶!漂亮哥哥醒了!太好了!他终于能和小姐姐在一起了!”阿蜜在旁边高兴的跳起来。 “叶小九,你真的醒了么?”雪鹤不确定的又问一句。 此时,叶询本是迷茫一片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他那凤目扫了四周,发现自己竟被泡在温暖的泉水中,四周水汽弥漫。远处,正站这一个模样普通的男人和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 而在他近处,也是他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正担心望着自己。 叶询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一同从瀑布坠下的刹那,但他知道,自己定是睡了很久很久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瘦了好多。 她本是鹅蛋脸的,现在看来下巴尖了好多。她身上很脏,穿着一身宽大又粗糙的衣服,看起来像个小乞丐。 叶询虽然不知道她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她过得定是很辛苦。 “程雪鹤……”刚刚苏醒的少年对少女温柔一笑,他伸出湿漉漉的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污渍。 还好,她虽是瘦了,穿的又狼狈,但她的模样依然精神。 叶询正想要询问她这段日子的过往,顺道安慰她几句话,可他的目光陡然间落在雪鹤的风帽上——那件风帽虽然做工粗糙,但他好歹是看出了,那是男人穿的款式……并且从颜色和花纹上看,她穿着应该是一个年轻男人的风帽。 叶询明显不悦了,本来要安慰的话被他毫不留情的吞回肚子里去,他又恢复了他惯有的冷漠以及那种让雪鹤恨得牙痒痒的刻薄。 他说,“你变丑了。” 雪鹤,“……” 雪鹤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费神费力照顾了十几天的人在醒来后给自己第一句话就是:你变丑了! 她发誓,这种根本不按照剧情和氛围来说话的,甚至只会说蠢话的人只有他叶询一人! “你给我去死!”雪鹤马上跳起来,毫不留情的反驳,“你还有资格说我丑,等你先穿上衣服再说吧!你可是光腚了十几天了呢!哈哈哈!”她还不忘干笑三声来提高气势。 叶询低头一看,果然见自己没有穿衣服,虽然水汽让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楚他有没有穿衣服,但这已经足够叶询恼怒了,“你占我便宜?!” “我占你便宜?!我告诉你,你光着腚追着我跑遍了整个北朔,我回头看一眼我就是流氓!” 叶询冷笑,“哼,你一连照顾了我这么多天,何止看了我一眼?” 雪鹤暴怒,“是啊,所以我张针眼了!因为我看到了太多脏、东、西了!” 于是接下来,在阿蜜诧异的目光中,叶询和程雪鹤开始对骂起来。 女娃娃看着你来我往的二人,疑惑道,“诶?为什么小姐姐和漂亮哥哥的反应和我想的有些不大一样呢?” 第二十六章同归?生辰 “叶小九!你倒是快些啊!” 那依密林深处,雪鹤骑着马跑出来,她在广袤的天地间狂奔了一阵,似乎很享受风雪吹拂着自己的感觉,而叶询则策马慢吞吞的跟在后边,他看着开心得不能自己的雪鹤,问道,“为什么这样叫我?” “叶小九不好听么?”雪鹤歪着脑袋看着他,“你排行第九,自然是叫叶小九了,就像他们叫我程三一样!叶小九,叶小九……这样叫起来多顺口!” “你之前都是叫我公子的。” “但是我现在喜欢这么叫你!叶小九,你快点!你身上的伤不是都好了么,怎么还走得这么慢!”说着她调转了马头,一扬马鞭,朝南方奔去。 叶询默默望着女孩矫健的背影,突然,他扬起一丝暖暖的笑意,他也一扬马鞭,追了上去。 他问,“程三,我这是要回烨城么?” 雪鹤点头,“自然是了。你睡了太久,等我们回了烨城我便带你出去逛逛,这风雪关才不只有风雪呢,我带你去吃风雪关最好吃的小吃,还带你去看看我们这里的花灯会好不好?”说着她伸出手指头算了算日子,“没错,花灯会马上就要到了,到时候我一定带你去看。叶小九——” “嗯?” 雪鹤明亮的眼睛望着这个好看的少年,“你会喜欢上风雪关的!” 叶询点头。 “风雪关虽然有战乱,但这里也有自由!”雪鹤仰起脸来,朝向九天,“叶小九,你在这里肯定是自由的!” 风雪关虽没有兆京那般繁华富丽,但这里也不会有兆京的争权夺利,这里的一切都是最原始美好的。 银装素裹的荒原,呼啸而至的大风,耀眼温柔的白日,夜间嚎叫的狼群,翱翔天穹的苍鹰……以及善良的百姓,简单的生活,和最炙热的情感。 ——风雪关,是比那已经腐烂了的帝都兆京要好上不知多少倍的地方。 在热闹的花灯会即将到来之际,这历经的生死的二人,终是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第二十六章 同归·生辰(上) 而在另一边,一支队伍正朝北方而来。 六十来人的队伍皆是身着玄色军服,披着驼毛大氅,每个人都骑着黑色的大宛好马,腰挎钢刀,手持弓箭,一眼望去当真是威风凛凛。 这支队伍正是由鹤骑三个小分队组成的搜寻队。 自从雪鹤和叶询出了烨城后就没了消息,几天后雪鹤心爱的坐骑踏霜竟独自奔回了烨城,照生见这孤零零的一匹马,料到事情有异,因此差了其他小队长出来寻找雪鹤与叶询。 三队队长季长英领着九队长骆禹和十队长麟轩已经寻雪鹤二人十几天了,可依旧是一无所获。 一想到程肃大将军和二位公子的责问,以及程照生那杀人的目光,长英就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他十分苦恼,耸拉着脑袋望着这茫茫一片的荒原,目光痴呆,“头儿已经失踪好多天了,若再不找到她我肯会被程照生那个疯子直接用眼光杀死的!” 骆禹和麟轩看着几近绝望的长英,唯恐天下不乱。 骆禹道,“照生哥那里还好办,毕竟是可以讲理的人,倒是平安那里就难说了,他不是叫你一定要找到头儿的吗?如果你找不到他会直接砍死你。” 麟轩道,“长英,你真的不知道头儿在哪里吗?十个队长里,就你最能和她狼狈为奸了。” 长英十分无辜,“我怎么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皇天在上,我冤枉啊,我这次是真不知道她在哪里?!倒是你们俩——”长英看向那看过去很是闲适的二人,“都找了十几天了,你们怎么就没有一点担心呢?” 骆禹道,“头儿又不是没失踪过,哪次不是好好回来的?我年纪大了,经不起吓,所以这次我决定,即使她这次死在外头了也不会担心半点!”他如此无所谓道。 麟轩道,“头儿失踪就失踪吧,不过就是鹤骑解散,我回西域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更是无所谓。 “你们……”长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着他们二人,最终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叹息,“唉……”长英发现自从雪鹤失踪后,自己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若还找不到头儿,我们就只能去那依密林中找找了,她和九皇子都去了里头,我们一直在外头转要想碰上他们也难……” 骆禹和麟轩听了,二人相视一笑。 骆禹道,“你早就应该有这个打算。不就是那依密林么?进去就进去,别说那里有蛮子看守了,就算头儿在蛮子王帐中,我也敢闯进去将她救出来。” 麟轩也帮腔,“你要是早点进林子,就不要怕被照生哥骂了。我十队最不怕的事情就是打架,要进林子是么?我奉陪到底。” 长英摇头,“你们这两个后生啊……”他不同于骆禹和麟轩,他跟随雪鹤的时间较长,和她一同经历过生死,因此他知道雪鹤的本事到底有多大,也知道,那依密林到底有多么凶险——他们人数太多,要进林子必会引起蛮子的注意,再说了,他们从来没进过那林子,只怕会在里面迷路。之前照生也嘱咐过他,万不得已,不可以带着大批人马进入那依密林。 照生对他说,“程三和九皇子想必是出林子了,若真叫蛮子逮到了,我们这里不会不知道消息。他们大概是给什么事情耽搁了,你只需在那依密林临近的地方找一找就行。” 于是,长英严格按照照生所嘱咐的来寻找雪鹤,结果多天来一无所获。 “头儿啊头儿,你到底在哪里啊,你跑了也就罢了,好歹也说声去哪里啊……”长英再一次对这天空哀伤起来。 “长英!长英!” ——一个清脆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传来,像极了雪鹤的声音。 “我竟然都有幻听了……”长英挖了挖耳朵,“我竟听到了头儿叫我呢……” “骆禹,麟轩!你们都在这里啊?!”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又唤了骆禹和麟轩的名字。 “天啊!是头儿!那是头儿!”麟轩登时激动的大叫起来。 长英失落道,“麟轩,你们都出现幻听了啊?”话音未落,他就见骆禹和麟轩二人一扯缰绳,马鞭一扬,朝北方飞快跑去!长英奇怪,他也扭身望去,只见远远的地平线上,两个黑点骑着马正朝自己的队伍跑来。 而那跑在前头的,披着一件破烂风帽的人不是雪鹤还有谁?! 长英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一时还不能接受雪鹤就这么神兵天降,他还要一表忠心冲入那林密林去救她呢?她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呢? “头儿……真的是头儿……”长英失神的喃喃念叨着。 这时骆禹和麟轩已经跑过去和雪鹤汇合了,这两个小子,嘴上说是不担心,可心里想的谁知道?如今一见了雪鹤,他们俩脸上皆是满满喜悦,他们跳下马,将雪鹤从马上拽了下来,左看右看的,确定她精神头很好,又没受伤后更是高兴了,猛地就伸手抱住了她。 “你这是去哪里了?可担心死我了!”骆禹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几天说来话长,等我回烨城了再和你们细说。”雪鹤看着麟轩,眼带笑意的问,“麟轩,你是不是又打算回西域去了?” 这个有着棕色眼睛的少年也是笑了笑,“所以可惜了,你竟还活着,我就不能回去了!” “哈哈哈哈!”雪鹤开心的大笑起来。 与二人相见完了,雪鹤看见长英还骑在马上,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雪鹤看他那模样好笑,她跑过去,“长英!长英你想了我没有?” 这个平时机灵又油嘴滑舌的少年见了活生生的雪鹤,竟失了言语,他看着雪鹤朝自己跑来,还是呆呆的模样,直到雪鹤一把将他拉下了马,一个擒拿手将他翻到在雪地中。 少女嚣张的声音回荡在雪地上方,“季长英,几天不见,你的功夫又退步了!” 直到这时,长英才突然反应过来,出现在眼前的雪鹤不是他的幻觉,而是正真的,有血有肉的程雪鹤。 少年突然不能自持,他飞快爬起来,伸出手臂,大力将雪鹤抱起来。 “程雪鹤,真他妈的是你?!”长英激动之下叫出雪鹤的全名。他将雪鹤搂得紧紧的,高兴的在雪地上转起圈来,“你他妈的竟没有死!哈哈哈!” “当然了!我怎么会死?!我可是狐狸,有九条命的!” “太好了,我现在回去不用被程照生骂了,平安也不会砍死我了!我可打不过他!” “是是是,你快将我放下来,别转了,我快吐了!” 叶询骑在马上,他眯着眼睛望着这一切,不说话。 他和雪鹤这几天历经了生死,他亦是知道雪鹤为了照顾昏睡中的他受了多少苦头……但到了如今,他甚至想自己或许不应该醒来的。 他醒了,他们便要重新步入人间。 他有他的身份,而雪鹤,则不仅仅只有他一人,她还有这帮好兄弟和挚友,她的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人。他只是她人生中重要的人之一,或许到了烨城,她见过更多的兄弟后,这份重要也将变得不重要。 程雪鹤,她这一生与很多人都共历过生死,过去,现在,未来……而叶询,仅仅也是其中之一。 叶询的脸上有一丝苍凉的神色。 他没有朋友,没有兄弟,所以一旦他将一个人看得无比重要,那便是心中唯一的重要。 “叶小九!快赶上啊!!我们要回家了!”同三个小队长打完招呼后,雪鹤转过身来,大力朝叶询挥手道,“我们一起回家啦!” 叶询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策马跟了上去。 有长英三人的护卫,雪鹤和叶询很快就回到了烨城,之前长英已经差人提前回城报告了,因此雪鹤还在城门外,就见以照生为首的鹤骑在城门口迎接她。 雪鹤在看到更多熟人后,她的脸蛋更是激动的红扑扑的,她笑着,跑过去,见了脸色十分不好看的照生,也丝毫不在意。 她叫了声,“照生哥!”后,一把抱住他,“对不起,害的你担心啦!” 一番撒娇的话将照生准备好要责骂全都咽回肚子里了。 他先是一愣,尔后微微一笑,他摸着雪鹤乱糟糟的头发,低声道,“以后不要胡闹了,要按时回家知道吗?” 雪鹤用力点了点头。 此后,雪鹤又一一和其他人打过招呼。允之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干净的衣服和热腾腾的吃食,雪鹤在外流离了多天,吃的哪有烨城舒服?纵然只是些饼子羊肉,也让雪鹤吃得很高兴。 叶询还是照常住在雪鹤房中。雪鹤吩咐一切照旧,在安排好叶询的起居后,她便和一帮兄弟喝酒去了。 那一夜,叶询在榻上听来甚是喧嚣。 有少年喝多了酒在唱歌,塞上的调子悠长苍凉,还有许多人的欢笑声,以及雪鹤夹杂在其中,那特有的清脆声音。 醇香的酒味浸透在空气中,闻着似乎就叫人醉了。 叶询闻着酒香,进入梦乡。 第二十六章 同归·生辰(中) 夜过大半,雪鹤同一帮人也喝的差不多了,喝醉的人陆陆续续给其他人抬回去,雪鹤倒是没醉,只因她的酒都被平安挡去了。 酒尽人散后,只余下一些小兵收拾残局,雪鹤没有架子,便帮着一起收拾。 这时,照生对她招招手,“程三,过来” 雪鹤依言走过去,问,“什么事?” 照生带她走入一个避风的角落里,问,“这些日子过得苦么?” 雪鹤笑道,“我人都回来了,还这个问干什么?” 照生叹了一口气,“在你回来的前半日,有一帮流民来到烨城,说是你叫来的,那帮流民的领头人叫宋怀晏是么?” 雪鹤一拍脑门,“哦!我回来太过高兴,竟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照生哥,他们怎样了?怎的没有看到他们呢?” “我从他们口中打听了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料想他们已经知道你是女儿身,便叫人带了他们去戎城,叫二公子收容了他们。” 雪鹤同意,“这样也好,等天亮了我差人去告诉二哥一声,要他善待那些流民,我曾答应他们会照顾好他们的,如今又将他们引去了戎城,说到底是我食言了。得多带些钱财去见二哥才好,说是我为那些流民添置家用的,他们的牛羊少得可怜,只怕这个冬天都养不活自己……”说着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问,“对了,宋大夫也跟去戎城了么?” 照生摇头,“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他走了。” “走了?”雪鹤诧异,“去哪儿了?为什么要走?”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将那些流民送来烨城后便告辞了,说是他本是个无家的人,若要定居下来反而叫他不习惯,我也留不住,便由着他一人去了……程三,他到底是什么人?看他模样不像是风雪关的人,说话的声调更是软软的,他是江南人么?” “我不清楚,他不肯透露身世,但是他一定是好人,他曾救过我的命,那批流民也是他一直在照顾的。唉……我本来是想将他留下的,他医术不错。” 照生思考道,“如此的话,倒也不用担心什么了。我认为,他可能猜出你的身份了。” “哦,他知道了也无妨,宋大夫他没有害人之心,想是不会说出去的。他有留什么话给我么?” “他说后会有期。” 雪鹤无奈的笑笑,“这个书呆子,果然不会说些什么有建设性的话。” “不过——”照生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他有个东西留给你。” 雪鹤看向照生手中的东西,“玉璧?”她好奇的拿起那块玉璧,玉璧有巴掌的一半大,由通体无暇剔透的白玉雕成,玉质纯粹,玉璧上雕刻着几条栩栩如生的龙,龙身环绕着玉璧,使整块玉璧透露出一股威严又高贵的气息。 “哇——”雪鹤对着这块极品美玉发出啧啧感叹,“要不是这块玉璧才剩半块……我能用它再换几座烨城来吧?”这块玉璧并不是完整的一个环形,从它断去的痕迹来看,这玉璧是被砸碎成了两半,雪鹤手中的便是其中一半。这般不完整的玉璧,会让价格跌非常多。 “这个宋怀晏,要送也要送个完整的啊,送一个摔碎的玉璧给我算什么事?”雪鹤嘀咕。 “他似乎很看重这半个玉璧,”照生补充,“他犹豫了很久,才将它留给你的,既然是他的一番心意,你还是细心留着吧。” “也好。”雪鹤点头道。 实际上,雪鹤心中已经猜到了什么,一个看似普通的流浪大夫,身上却有着半块雕有龙纹的玉璧,这还能说明什么呢? 龙可是皇家的御用图腾。 不过……雪鹤又想,既然他如此信任并将这块玉璧赠与了自己,那么她也不能辜负了宋怀晏的信任才好。那个单纯的大夫可是个好人。 宋怀晏不会说出她的身份来,那么雪鹤也不会。 将玉璧藏好了,雪鹤抬起头来,望向照生,“还有其他的事情么?” 照生瞟了一眼天光,说,“再过几日,花灯会就要来了吧?” “是啊。” “你的生辰就要来了吧?” 雪鹤顿时不好意思起来,“生辰嘛,小事!再说那日是娘亲的祭日,又碰巧迎上花灯会,过不过无所谓的。” “你已经连续三年没有过生辰了,再说这个生辰过后,你便十五岁了,是要行及笄礼的。将军和二位公子此前好几次差人传话,嘱咐你这次务必要好好过个生辰。你好歹是个女儿家,十五岁可不能再马虎的过了,要不你生辰那日回风雪关,让将军和两位公子给你过,如何?” 雪鹤摇头,“那可不行,那日是娘的祭日,爹爹每逢那日都要伤心的,我小时不懂事,总让他陪我过生辰,现在可不能再让他强颜欢笑的和我过了,我看了都心疼,还不如让他自己独处想想娘呢。” 照生又道,“那你去戎城?二公子向来和你亲厚,由他为你过?” “可是我出生那日也是他失去娘亲之时啊……”雪鹤苦脸,“总之啊,我一出生便夺走了我娘亲的性命,所以那日对程家来说都不是好日子,不过也罢。不过——”雪鹤眼珠子一转,“我不过生辰,你们总是要过花灯会的吧?我们来烨城头几年日子过得幸苦,都没和兄弟们过,要不这一次我们一同过?” 照生无奈,“你这次生辰不同往日,生辰可以不过,及笄礼可不能不行的,你这次就算窝在烨城不出去了,将军也是要逮你回耀州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在将军逮你之前,和兄弟们先好好过个花灯会,也是顶好的。” 雪鹤见照生赞成,眉开眼笑,“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那我叫允之去清点一下银两,除去接济城内百姓和军饷还剩下多少,若剩下的多,我们就去鹏城过花灯会吧?听说那里最热闹,我去了鹏城那么多次,可就没有在那里过花灯会呢。” “依你吧。”照生同意道。 次日,鹤骑的众小队长在烨城那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军事堂里开了一场激烈的会议。 这场会议耗时之长,过程之波澜,让烨城的百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其实几个少年就是为了谁能去鹏城过花灯会而争执不休。 花灯会在风雪关人民的心中,简直可以与新年媲美。那日是百姓供奉风雪之神,请求风雪之神少些风雪,让百姓安然度过严冬的日子。 那日的盛况有些像是中原的上元佳节,除了特别迎接风雪之神的盛大仪式外,还有点花灯,吃糯米圆子等习俗,其中夜晚的花灯会才是节日之中的最大*,那日只要是稍有些人气的城池都会点上满城的彩灯,整整一晚,场面极其热闹。所以这个原本是为祭司天神的节日,久而久之却成为年轻人最为期待的欢庆之日,原本唤作“风雪祭”的盛会变成了“花灯会”。 烨城早些年一穷二白,自然没有公费旅游,而今好不容易等来一次,还是去花灯节最为热闹的鹏城,怎叫这些常年待在塞上,连鸟都难的见一次的少年们激动?! 十个小队长中,除去被派往关外打探匈奴敌情的七队队长朗云和八队队长卫远没有到席之外,剩下八人全全到齐。 八人中,除了照生为人稳重外,都是毛头小子,于是这场会议就意味着是一场浩大的唇枪舌战。 他们所争论的重点是,谁该陪雪鹤去鹏城吃喝玩乐?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比匈奴来袭都要严肃。 八个小队长,不可能全全都去鹏城,烨城需要人来看守,与匈奴地盘接壤的前哨需要人去看守,位于龙首峰的脚下的隧道也需要人去看守——一共要有三个人为了大家的快乐而痛苦的留在这里。 照生的腿脚不好,向来留在烨城中,他不喜欢热闹,跟这帮毛小子胡闹他也是不乐意的,所以本来应由他留守烨城,可就在今日他收到家信,信中称他父亲身子有碍,要他回去照看,因此他会有段日子不在烨城中,更别说帮着照看烨城了。 接着一队队长裴允之是雪鹤的近卫,饮食起居都由他一手照看着,基本上雪鹤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所以他是去定的,再然后雪鹤差人传话,说平安常年待在这烨城里教导二百鹤骑,劳苦功高,这次一定要带上他。因此在会议开始之初,照生、允之和平安三人就拍拍屁股,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悠然离去,只剩下苦哈哈的五个小队长,对着两个仅剩名额干瞪眼。 每到这个节骨眼上,号称钢铁般团结的鹤骑登时变成了一盘散沙,五个小队长都是带着自己二十名属下殷切的希冀来参会的,他们都下定决心要争取公费旅游的机会。 混战一触即发。 二队队长承修道,“每次好事都让一队占尽了,头儿要去哪吃喝,一队跟上,头儿要去哪游玩,一队跟上,可是哪里要打架,全都是我二队顶上的,我们二队是后妈养的啊,所以这次二队一定要去!再说按照顺序来看,我二队也是要先去的。” 长英撇嘴,“你少来了,咱们当初领队号时是抽签决定的,顺序和队号没有半点关系,若要算顺序,肯定是四队先去的。还有,你小子上次不是去过鹏城了么?这次就不要去,把机会让给其他兄弟吧,我们三队什么油水都没有,硬是站了两年的岗。烨城的护卫可是我三队贡献最大,清彦你说是吧?”长英说着还用眼神示意了清彦。 清彦赶紧点头,他已经和三队暗中达成协议,互帮互助,争取两人一起去鹏城,“长英说的对啊,最苦的就是三队和我六队了,我们是最应该去的。照我说十队最不应该去,麟轩在入队之前什么没见过啊?还是让我们这些土包子去长长见识吧。” 第二十六章 同归·生辰(下) 正在磨指甲的十队队长麟轩闲闲的瞟了清彦一眼,他吹去指甲上的细末,“陆清彦,你说话可要摸着良心,我才是那个自从进了队伍就没长过见识的人呢,常年在前哨待着,会动的东西除了蛮子就是蛮子,眼睛都快看瞎了,你们也体谅体谅我十队吧。” 这时九队队长骆禹说话了,“都不容易啊?要不我们比武吧?谁胜了就谁去?” “我不同意!”武功明显不到家的长英、清彦和麟轩三人非常团结的持反对票。 清彦还幽幽的加了一句,“不能用你们的长项比我们的弱项!” 承修道,“我们可是军人,军人不比武比什么?” “比……”清彦非常严肃的思考片刻,他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郑重的吐出两个字来,“运气!” “什么?!”其余四人顿时大声反问。 清彦道,“当初我们领队号时人人都想当一队,争了好久都没结果,不就是抓阄解决了么?”说着他还嘿嘿一笑,“不如……我们就再抓一次阄吧?” “好主意!”长英立刻同意。其他人想了想,都觉得抓阄是破解世界争端之利器,便欣然同意了。 于是那日,有喜也有忧。 据说那日,长英、清彦和麟轩三个难兄难弟抱团喝了一夜酒,尔后他们三人带着一张苦瓜脸整顿了人马,准备在花灯会之日坚守岗位,长英照常去守着他的隧道,麟轩去往前哨,清彦待在烨城中待命。 更加叫他们难以接受的是,在那日清晨,他们要冒着严寒要去戍守时,雪鹤一行人也喜气洋洋的出现在城门口。 雪鹤穿着玄色的鹤骑军服,扎着宽大的宝石革带,鹤骑也是相同装束,每次去鹏城,她都喜欢叫鹤骑穿出排场来。此时她正指挥着人将所需要的用品往马车上搬,见了三个苦瓜脸,便笑嘻嘻道,“哎哟长英,真是幸苦你们了,我会给你们加饷银的,要不然我叫李铁匠给你们打三个荣誉徽章怎么样啊?” 长英三人毫不客气的白了她一眼。 承修和骆禹也起哄道,“好兄弟,我们回来会给你带好吃的!你们要努力保家卫国!” 长英抽出刀来,作势挥了挥。 承修和骆禹二人更是笑得欢畅。 雪鹤摇摇头,不去参合他们之间的打闹,继续监督着行礼的搬运,这次去的队伍有近一百人,她已经叫允之先去鹏城预定客栈了,一百人的行程总是要花些精力去筹划的,况且其中还有叶询,他是最随便不得的人。 “公子人呢?怎么还没到?”雪鹤看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伸头清点了一下人头,发现没有叶询的身影。 “来了。”一声淡淡的回应,举止优雅的贵公子慢慢走了过来,他梳着一丝不乱的发髻,穿着一件厚厚的苍绿色箭袖袍子,竟没有披大氅。 “怎的穿这么少?这么冷的天,可别冻着了,”雪鹤说道。平心而论,苍绿这种颜色不是人人都能穿的好看的,稍不注意就能将这种颜色穿的俗气而市侩,可叶询不同,他有本事将任何一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都穿的十分好看,他肤色苍白,这种颜色的衣服更衬得他英姿勃勃。 叶询摆手道,“不必了。倒不显得如何冷。”自从吃了九节菖蒲后,他的箭伤奇迹般的痊愈,连身体都变得很好。他并不是个如何娇贵的人,只要不感觉到冷,他也懒得穿上那厚重的大氅。 “既然如此那也就算了,公子,先上马车吧,我们将要启程了。”在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她还是唤他公子的。 雪鹤站在一辆马车前头,掀开帘子说道。 叶询没有急着上车,他看了一眼雪鹤的手臂,问,“你臂上的伤怎样了?” “没事了,宋怀晏那家伙的医术还是不错的,伤口早就愈合了。” 叶询环视四周,见只有一辆马车,又问,“你是骑马?” “对啊。怎么了?” “那么,同我一起坐车吧。”叶询说这句的时候不是商量,而是直接命令,说完后他看也没看雪鹤就坐上了马车。 雪鹤呆立在原地。 “还不上车吗?去往鹏城要两天的路程,你的手臂一直拉着缰绳是想废掉吗?”车里又传出了叶询那冷冰冰的声音。 “哦。”雪鹤应了一声。她心里想若是骑个马就能将手臂废了,那她早就废了,但是在众人面前,她还是要给这个九皇子一点面子的,所以她没有反驳,同叶询一同坐上了马车。 一切准备就绪后,队伍便缓缓启程了。 烨城去往鹏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单人快马加鞭,根本不考虑马的感受的话一天一夜即可到达。但若是一个大队伍的话,时间就被大大拉长了。 叶询毕竟是当朝九皇子,需要细细保护,所以在行程中,诸事都要谨慎,怕就怕还有刺客不死心,等在半路中劫杀他。 车马被包围在重重守卫中,一摇一晃的就来到龙首峰脚下的隧道口,按照老规矩,大家弃了马车走隧道——雪鹤想的周到,他们这边弃了马车,允之在那边已经差人准备了另一辆马车,绝对不会叫叶询骑马前行。 而这一次进入隧道有所不同的是,雪鹤没有再牵着他走了,而是换上了承修和骆禹两个少年走在叶询前后,以保他的安全。 雪鹤则和平安走队伍最前头。 或许是这段日子里实在太累了,又没得空好好休息,在叶询走出隧道时,竟见平安背着雪鹤——她不知何时睡着的,趴在平安宽厚的肩上睡得十分香甜,连出隧道后那刺眼的光线都没将她弄醒。 众人都没有叫醒她,平安小心将雪鹤放进马车,在叶询伸手接过雪鹤时,这个个子高大的少年还很认真对叶询嘱咐道,“你要小心点,不用碰伤了阿鹤,她手臂上还有伤,也不要吵醒了她。” 这次,平素性子高傲的叶询反常的应承了平安的话,“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阿鹤。” 平安听了,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队伍又开始出发了,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就可以到达鹏城了,只是道路崎岖泥泞,使马车颠簸地很,雪鹤蜷缩在马车的角落中,睡得不是很安稳。 叶询见了叹了一口气,他将雪鹤轻轻抱起来,然后拥入自己怀中。雪鹤的脑袋就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叶询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让她睡得安心。 一路无话。 有时候叶询会掀开帘子来看看外头的景况,可都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倒像极了他初来风雪关时的景色。 他突然想起了他和雪鹤的初见。 那时候他们相持在鹏城门口,他掀开帘子偶然间看见了她。 一双淡漠的眼睛和一双热烈的眼睛在人潮涌动的鹏城城门口相遇,然后匆匆一视,目光又错了开来。 而今,当初对叶询来说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却睡在了自己的怀中。 这一辈子,他没有这么温柔的去抱一个女孩。 后来叶询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遇到她,没有与她经历过一系列的生离死别,他可能会像最初自己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没有一丝情感的人,一心朝那黄金宝座,不择手段的爬去。 认识雪鹤那年,叶询十七岁,当时他还是桀骜的,他虽然想到了他和雪鹤的未来,但他总以为时间还长,他可以重新编排自己的人生,他可以做到尽善尽美。 殊不知,未来充满变数,人生最难以控制的就是未来。 雪鹤睡了很久,快到鹏城时,人渐渐多起来,她才从喧嚣的人声中醒来。 她对叶询抱歉的笑笑,然后转向车窗,伸出脑袋来往外看去。鹏城的花灯会极其热闹,有许多人此番特地赶向鹏城游玩,队伍越接近鹏城,周遭与他们同行的马队就越来多。 来人有很多是虎门和风雪关的守兵,大兵们就三五成群的游玩,有些官职的小将领便骑着马,趾高气扬的行走在官道正中,另有周边地区的商人和一些女眷乘着马车急急赶来,只是不敢挡了军官的道,皆是沿边走,还有更多平头百姓,挑着担子,希望能赶上这次热闹的花灯会,多赚些银子。 雪鹤看队伍行走的极慢,她朝前看去,见前头严严实实的挡着一队人马,将道都挤满了,想超过去都不行,她唤随行在一旁的骆禹,“前头走的是什么人?走得慢就算了,还不让道?” 骆禹回答,“看样子是虎门的,具体是哪支队伍也不大清楚,承修上去说过一次,没用!那帮娘小子做耳边风。” “虎门的?那就不用给面子了,让兄弟们拿出气势来,叫前头的滚到路边去!要是他们敢放肆就给他几个火枪子尝尝!” “诺。”鹤骑做这种事情向来是得心应手,骆禹立刻策马执行命令。 不多时,前头就传来了双方的争执声,只是论吵架功夫,虎门守兵明显没有鹤骑厉害。 雪鹤继续躺在马车中养神,只是嘴角微微噙着笑意。 叶询也笑了,“淘气。” 正说着,外头双方的争论在言辞上或许有些重了,只听见虎门那支队伍的领头口中念着胡为的名字咒骂。雪鹤倒是无所谓,只是马上那人闷哼了一声,接着便再没说话了。 雪鹤的脸色有些不对,她对叶询说道,“你等我一会儿。”说着就跳下马车。出来一看,果然不出她所料,对方那身着虎门青灰色军服的小将领被一拳打倒在地,牙被打出了两颗。虎门的守军向来是自视甚高,哪里想到被人一拳就制住了?正含着满口鲜血惊惶地看着鹤骑众人。 雪鹤见那小将领被伤得不轻,她轻轻拍了拍平安,低声道,“小子,手劲不错啊。” 雪鹤先前确实是嫌对方走得太慢,挡着自己的路了,才差骆禹叫他们让道的。骆禹是个老大粗,心思没有允之细腻,并且对虎门不是太了解,因此只要雪鹤叫他上,他也不会去管对方是什么军衔官职,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而现在雪鹤仔细看了看对方,见这个从虎门来的队伍人数竟也挺多,和此番来的鹤骑人数不相上下,他们对鹤骑也是一脸怒容,但碍于骆禹手中挥来挥去的火枪没有爆发。 真是发迹了。雪鹤在心中暗想道,来鹏城的头一架就是一场硬架。 虎门和风雪关虽然挨得近,但毕竟是跟着不同的将军,再加上军人多少是有些傲气的,都认为自己家的军队棒,因此在鹏城这个三不管地带,虎门守兵和风雪关守兵发生争执是常有的事情。 风雪关守兵和虎门守兵十分好认,风雪关守兵着玄色军服,虎门守兵着青灰色军服,肩章上皆有编制,要认错也难。 雪鹤暗道骆禹办事不认真,若是此番是允之,必然不是闹出太大事端。雪鹤看到,这支虎门队伍是虎门总兵,杨大将军的亲信部队。他们的编制可都大大方方的写在肩章上呢。 雪鹤暗叹——怪就怪在骆禹那个文盲识得字比她还少,没认出那肩章上的字。 雪鹤还注意到,这支队伍中间,竟也有一辆马车。 马车外裹着牙绿色的毡子,车顶上还垂坠着一溜迎风飘扬的五彩穗子,只是车帘子挡的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人。 不过估计里面坐的是这队人马的头儿了。 雪鹤顿时觉得奇怪,她摸着下巴看着那顶到现在为止没有出半点声音的马车。 西北防线上的守兵鲜有人乘车,大多数人都认为乘车这种方式略显娘气,还是骑马舒坦,因此除了文官,也就胡为坐马车了,所以虎门这支队伍的头儿不像是一个武官的样子。 突然,雪鹤的心头涌上一个不好的预感。 第二十七章 杨婉·敏敏(上) 雪鹤神色古怪,她的目光扫过骆禹、承修和平安三人。 三人不知道头儿在想什么,于是也很认真的回望着她。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雪鹤眼角抽搐了一下,她对着三人用口型念出两个字来,这时,包括平安都是一脸了然的神色。 只是,方才还趾高气扬的鹤骑顿时变得十分惶恐起来。 雪鹤又用眼睛瞟了一眼那被打倒在地的虎门将领,突然她手脚并用的爬上马车,对三位队长大喊道,“你们掩护!”接着指挥车夫,“快、快逃!” 三位小队长立刻抽刀,带领着众鹤骑迎了上去,雪鹤则白着脸色坐在马车中,那车夫驾车技术极其娴熟,操纵着马匹在人群中左突右冲,带着叶询和雪鹤朝那鹏城城门逃去。 叶询看着一脸惊魂未定的雪鹤,觉得十分有趣,他朝后看去,只见三个小队长此时已经和那虎门的队伍打起来了,他问,“你见鬼了?” 在他的印象里,雪鹤天不怕地不怕,哪里会被谁吓得这么狼狈? 雪鹤咽了咽口水,“是她……肯定是她……” 叶询问,“谁?” “魔鬼!” 叶询笑了,“当真是魔鬼?” “比魔鬼还可怕!”雪鹤看到叶询不信的神色,她来不及解释,催促车夫道,“李叔,你倒是快点啊!” 驾车的大叔不急不慢道,“再快些马就要吐白沫了!你小子也真是的,怎么怕一个姑娘怕成这样?你东躲西藏的都半年了,难不成要躲一辈子吗?” 雪鹤咬牙道,“不用一辈子,等她出嫁了我便万事大吉了!” 听了二人的对话,叶询似乎知道了什么。雪鹤本就生的眉清目秀,加上常年习武,身量匀称修长,一旦穿上男装更是英姿勃勃。北朔少年十二岁便可娶妻,少女十三岁就可出嫁,雪鹤向来对女子友善,笑起来更是阳光灿烂,因此有小姑娘喜欢上雪鹤这个假小子也不足为奇。 雪鹤瞟了不怀好意笑着的叶询一眼,嘟喃道,“你在乱想什么?!她就是个神经病,想和我比武,还说输了的那个就要去死!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叶询淡淡道,“这不是很好办的事情么?以你的身手还制服不了一个小姑娘?你赢了她便是,这样就是她去死,你也省的烦了?” “你倒是想的美妙!”雪鹤没好气的说,“你知道人家是谁么?” 叶询存心戏弄她,“魔鬼,这不是你说的吗?” 雪鹤摸着胸口,“啊!我快要被你气死了!” 叶询见她这模样更是笑得欢畅了。 这时马车已经单枪匹马的步入了鹏城的城门,而承修三人还领着众鹤骑苦苦阻拦着虎门守兵的追击。 雪鹤望了一眼已经被抛在脑后的虎门队伍,终于是放松下来了,她摸着还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好我反应过人,不然又要和那个神经女人打照面了!” 只是,话音刚落,一个娇俏的声音从城门口传来,“胡为,你以为你逃的过我的手掌心吗?!” 紧接着,一只带着孔雀翎毛的箭飞射而来,“铎”的一声准确无误的钉在马车上,那箭就堪堪避开了赶车的李叔,钉在李叔的耳朵边上。 李叔吓得不轻,“哎呀妈啊!”的叫出来,然后猛地勒住了马,马车就停在了城门口。 李叔道,“哎哟我的杨大小姐!我老啦,经不起吓,您这突然来这么一箭我要真是死了,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啊?” 那声音又道,“李叔,我不乱杀无辜,你快快让开,让我将胡为那个混蛋拖出来!” 马车内雪鹤和叶询相识一眼。 雪鹤的眼神让叶询想起了行刑前的死刑犯。他正想问她要不要找个笔墨将遗言写下来时,雪鹤已经握紧了拳头,一副壮士断腕的模样走下了马车。 “吵什么吵什么?!造反了是不是?老子的车也敢拦?!”在如此境地下,雪鹤竟然还能为了所谓的面子死撑出一副大佬的样子。 在鹏城城门前,正整整齐齐的站着两排虎门大兵,他们都穿着笔挺的军服,手持长枪,没有任何表情,气派十足。 而在这些大兵的前头,竟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六岁的少女。 那少女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她生得极其标致,却不是平常汉人的容貌,她眉眼深邃,鼻子高挺,唇若樱桃,肤如白瓷,最特别的是,她竟有一双棕色的眼眸——这个美丽的少女,有着西域人的血统。 她栗色的卷发垂坠在腰间,头发上挂着玛瑙璎珞,穿的也不是汉族女人的衣裙,而是一身红火的百褶裙,上衣折领箭袖,绣着许多珍珠和暗红蔷薇花的图案,脚蹬一双玄色短靴。她手持一架劲弩,见雪鹤现身了,她脚一蹬,便从枣红骏马上下来,期间那百褶长裙上下翻飞,飘逸的犹如一朵美艳的罂粟花儿。 叶询好奇来人是谁,便掀开一角帘子看去,竟见拦路的是这般美丽的少女,觉得十分有趣——他待在帝都之中,什么样的美女没有见过,妖艳的清纯的,聪慧的灵秀的,那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倾国之姿他见过太多太多。他本以为天下间的女子不过如此,除了雪鹤这般特别的便都逃不出俗物这个框架,而眼前这挡路的少女,不仅美丽,身上竟有一种同雪鹤一样的张扬和活力。 叶询心中暗笑:没想到雪鹤这假小子艳福不浅,竟还能引的这等美人垂青。 雪鹤的耳朵有些发热,她肯定有人在背后说她坏话。她回首看了看马车,叶询在里面没有丝毫动静,看来他是打算坐看好戏了。 这时那红裙少女微微一笑,“胡为,”她将劲弩架在肩上,“你这个大笨蛋,你中了我的计了!” 她早就叫人打听好了胡为今日会到达鹏城,所以叫人布置好了这一切,这胡为平时狡猾的像泥鳅,抓他都嫌滑手,最麻烦的是他的小队长,每次她要抓胡为时那几个讨厌的小队长就拼死掩护,让胡为一次又一次从她手里逃掉。 所以这次,她先让虎门的队伍抗了顶空轿子挡住鹤骑的去路,然后让胡为误以为她坐在里面,以胡为的性子,肯定是叫自己的小队长先顶上,然后自己在没命似得往城中跑,自己只要守在城门口,还怕抓不到他? 如今没了鹤骑的掩护,看胡为他还怎么逃。 红裙少女看着雪鹤得意的笑。 雪鹤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但她还是一挺腰杆,开骂,“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无聊啊!老子聪明的很,会中你的雕虫小技么?还有这个——”她一把将马车上的箭矢拔下来,丢到红裙少女脚尖前,“你劲弩才学了多久?就这样乱七八糟的射,要是真射死了人,我看你爹还能不能将你当宝一样护着!” “你就是个嘴皮子厉害,”少女没有被雪鹤气着,她扬了扬手中的劲弩,“都让你跑了半年了,你的功夫练得怎么样啊?准备好了要跟我比试了没有?” “幼稚!”雪鹤白了她一眼,“我好男不跟女斗,赶紧回家玩你的针线去!” 少女将头抬高,用下巴看着雪鹤,“哼,你是不敢跟我比!” “是是是,我没你厉害可以了吧?杨大小姐你功夫北朔第一,无人能及!”雪鹤说着跳上马车,伸手摆了摆,“欸你们这些虎门的卒子,赶紧让道,老子要进城玩乐去了!” “胡为!”见对方这么不给自己面子,少女顿时感到委屈,她更是大声的叫住雪鹤,“不许走!” 雪鹤觉得委屈,“为什么?”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雪鹤很是无赖,“我又不是你爹手下的兵,凭什么你说不能走我就不走?再说,我就算是你爹手下的兵了,也是听你爹的,干什么要听你的话?” “你若不留下来就是证明你怕了,你怕了就是输了!输了你要死!” “你这个人是什么逻辑,思考问题不能走极端知不知道啊!” 少女根本不理会雪鹤的话,她命令身后的虎门大兵,“给我将他抓起来!我要将他挂在城门口吊死他!” 雪鹤脸色一变,口中大喊着,“杨婉,你还讲不讲理?!我一代名将两袖清风,你说挂起来就挂起来?!”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一旦碰上这个蛮横不讲理的虎门大小姐就是她出门没看黄历,是她喝水都能被噎死的倒霉日子! 她向来是个守分寸的人啊,只要穿上了军服,她便死守男人不能打女人的法则坚决不和女人动手!不就是半年前发生了一次口角了吗?这个大小姐脾气不好叫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打她,她是正当防卫啊!她只是不小心在正当防卫的途中伤了这个大小姐。 并且严格来说不是伤了,只是一个擒拿手将她撂倒在地而以。 雪鹤发誓,她这辈子就这次以男人的身份打了女人,可是报应就这么来了,这个杨婉觉得自己丢了面子,阴魂不散的跟在雪鹤身后要和雪鹤再比试一次,还说什么谁输了就要自尽。 这么幼稚的惩罚方式她程雪鹤都不好意思给人说! 如果不是顾及到杨婉的身份和西北防线的友谊,雪鹤才不管杨婉是男是女,早就一耳刮子扇过去了。可杨婉偏偏身份尊贵——她可是虎门总兵杨将军最心疼的女儿。 大家新年好 过年这几天章节是设置成定时发布。 所以在作者这几天不在的时候,要向大家提早祝贺一下~~新年快乐,女的会变得更漂亮!男的会更帅!单身的马上会有另一半!成对的就会赚的更多钱! 发现文章目前的进度进行到新年的时候,好巧的感觉! 再过几章,叶询和雪鹤也要过年了,让他们给大家跳个秧歌儿~~!! 第二十七章 杨婉·敏敏(中) 虎门杨氏一族,同程氏穆氏一样,被封为黄金贵族。而今身为虎门总兵的杨大将军杨勋,世袭武宁公爵位,还被当今皇上赐封宣威大将军,正一品武将,协调北朔处理西域诸小国的外交事务——杨氏一门如今可是混的蒸蒸日上,是炙手可热的大贵族,而杨婉,深的父亲杨勋的宠爱,整个虎门都将她当成一个宝,顶头上含嘴里都不舍得。 雪鹤常常想她自己也是风雪关的大小姐,她也是国公的女儿呢,可是她偏偏就没人爱,爹爹不管她在烨城的死活,连军饷都不给发,更是不准她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于是,她堂堂一个贵族小姐在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鹤骑统领后明显是比杨婉矮了那么一大截。 雪鹤虽然不大鸟虎门的面子,但杨婉就不一样了,惹毛了杨婉就等于直接惹毛了杨将军,在这一点上爹爹是绝对不允许的。所以雪鹤心想自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可这杨婉简直是属狗的,自己只要一进入关内,这杨婉就能顺着一些蛛丝马迹将自己逮个正着! 杨婉看雪鹤稍显难看的脸色,得意道,“胡为,你是不是怕了?怕了就求饶,或许我还能放你一马!” 雪鹤嘴上自然是不肯吃亏的,一边想着怎样逃走,一边嘴硬道,“怕?哼哼,我就是不想和你这个女人一般见识!” “那好!我就将你抓了折磨你,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说着杨婉命令虎门大兵,“你们还愣着干嘛?给我抓了他!” 虎门大兵听令后挥着刀朝雪鹤砍去,雪鹤眼见这么多人打她一人,哪里打得过?脚一蹬就准备跳开,就在这时,在她身后的马车内,响起了一个冰凉凉的声音,“住手。” 那声音不大,亦没有带什么感情,但偏偏里头透着无尽威严,那帮虎门大兵连说话是谁都不知道,竟然都乖乖的住了手。 大家的目光都朝向了那马车内。 身着苍绿色袍子,举止优雅的贵公子便慢慢走出了马车。 叶询看了一眼一脸苦相的雪鹤,再瞟了一眼一身火红的杨婉,淡淡蔑笑。 他作势弹了弹的衣襟上的灰尘,不咸不淡的吐出两个字来,“蠢货。” “你说什么?!”杨婉像一只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声音立刻调高了八度,“你是什么人?敢在我面前放肆!” 叶询又抬起眼帘来看了她一眼,他上挑的眉眼即便不做任何表情都能给人一种冰凉的疏离感,杨婉看得出,这个容貌极美,一派翩翩公子模样的少年是极不容易接近的,他并没有做什么,单单是看了自己一眼,就叫她震住了。 叶询看着这个生性刁蛮的少女,缓缓说道,“你喜欢他?”说着他还看了雪鹤一眼。 雪鹤一脸不可思议。杨婉则小脸一红,大声反驳道,“放屁!” “叶小九,你来添乱了是不是?”雪鹤亦是小声对他威胁道,“赶紧躲一边去!” 叶询不理会雪鹤已经变青的脸,继续道,“可是我怎么就看出了你喜欢胡为呢?不然,你一直追着他干什么?” 叶询开口果然直奔一针见血而去,只见杨婉的脸红的要滴下血来,“我、我是要杀了他!他惹了我,我就要他死!” “既然如此,我帮你就好了,”叶询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来,作势就要往雪鹤的脖子上割去。 “叶小九,你发疯了?!” “你给本大小姐住手!” ——两个少女同时叫出来。 叶询的匕首堪堪停在雪鹤脖子的皮肉上,他回望了一眼杨婉,“怎么,不舍得?” 这杨婉的性子倒和雪鹤有些像,都是死鸭子嘴硬,她还强撑着,“什么叫不舍得?!胡为这条命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能碰他!” “这样啊?”叶询作势摇摇头,“所以我说了,你是蠢货。” 这次面对叶询的讽刺,杨婉竟没有反驳,她哼了一声,将头扭过一边去。 叶询道,“你喜欢胡为,可不能这么对他。男人嘛,都喜欢温柔的女子,你这般天天追在他后边打打杀杀的,他哪里没有见了你就逃的道理呢?” 雪鹤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她小声对叶询说道,“你是真的疯了么?给她说这些。” 叶询看着雪鹤菜色的脸,突然之间对她调皮的笑了笑,那罕有的表情一闪而逝,但雪鹤看着真切。 “你看我的,保证叫她永远不会再缠着你。”叶询说。 此时杨婉听叶询说的有些道理,竟偷偷竖起耳朵听起来。她的生母是大胆奔放的西域人,因此她性子也带着一点泼辣,再加上她的亲生父亲杨将军将她宠上了天,她在虎门简直就是一个霸王,行事作风比雪鹤还要不计后果。她心中虽然喜欢胡为,但毕竟是个女儿家,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她的行为因为完全暴露她的内心,但以她的脾气,即便整个北朔的人都知道杨婉喜欢胡为,也没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而今,只有叶询一人敢和她说这些了,虽然在面子上还是有点挂不住,但她在暗中也听了进去。 叶询见小白兔上钩了,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然后他突然间伸出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雪鹤搂入了怀中! 雪鹤在叶询说话之时脑子就处于短路状态,而今被他一搂,竟也没来得及反抗。 那场面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叶询也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和张的足以吞下自己拳头的嘴,他张扬的对杨婉说道,“只不过,可惜了,即便你为了他变得再是温柔可人,也来不及了。”说着还将雪鹤搂得更紧,似乎在宣布其主权。 “你们……”堂堂一个贵族少女,即便见识再多,见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犹如情侣一般也能给她强烈的震撼。 叶询点头,“是啊,我们是一对。我喜欢胡为。”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副“哦——了然!”的表情,然后各种表情在众人脸上轮番上演,精彩十足。 雪鹤感觉太阳穴有些疼,她在想自己是不是信任错了人,前一刻她还满心期待着叶询真能将杨婉搞定,后一刻她已经在后悔,觉得让杨婉追杀她一辈子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刚才说什么?”雪鹤明显是不敢相信事实的模样。 叶询看着怀中的少女,竟对她宠溺一笑——平心而论,叶询笑其实是十分好看,但此刻她真要被叶询恶心的吐了。 叶询摸了摸雪鹤的头发,柔声道,“你还要我说一次么?你真是淘气啊……我说喜欢你啊。你呀,竟然这种话都要我一天说好几遍呢……” 雪鹤咽了口口水,顺道将胃里翻江倒海欲吐感给咽下去。 杨婉还再做最后挣扎,“可、可你们都是男人啊……男人和男人怎么能在一起。” 叶询不屑地撇了她一眼,“男人和男人就不能在一起么?我喜欢他,他喜欢我,这便足够了,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番话说的杨婉大小姐三观尽毁。 雪鹤现在才知道原来真正会演戏是这九皇子啊,天下之内哪个戏子有他这般不动声色,却又入木三分的表演功底?她程雪鹤都要甘拜下风! 叶询见杨婉还是不死心,准备再来即兴表演一段,“我与胡为相识相知都早于你,且互定终生了。胡为永远不可能会喜欢上一个女人,所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杨婉顿时失魂落魄,她棕色的眸子竟带着些许哀伤,她转向雪鹤,声音竟是梗咽的,“胡为,你……” “呕……”雪鹤一时没忍住,终于被叶询恶心的干呕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了?”叶询立刻扶住了她,“你看你,叫你早上不要吃那么多羊肉了吧?不舒服了?来,我先带你去找大夫。”说着,就扶起脚步已经虚浮的雪鹤,往鹏城城内走去。 在路过杨婉时,叶询还斜睨了她一眼,满眼讽刺。 那一瞬间,有两人的世界坍塌了。 一是杨婉,一是雪鹤。 像鹏城这样热闹的小城,消息传的非常之快,不出半个时辰,鹏城的百姓就知道大名鼎鼎的鹤骑统领,烨城守将有断袖之癖了。 或许不出三天的时间,整个风雪关都能知道胡为是个断袖之癖了。 雪鹤走在街上时,她发现百姓看自己的眼光异常暧昧。 她有种一刀砍死叶询的冲动。 于是,在第一百二十八个陌生人向雪鹤投以那种暧昧又诡异的目光后,她终于再没了逛街玩乐的心思,她抽出刀来,气呼呼跑回客栈,然后一脚踹开叶询的房门,抬手一挥,将刀架在叶询的脖子上。 “叶询!老子今天就剁了你!”雪鹤一脚架在凳子上,凶神恶煞的对叶询吼道。 反观叶询还是气定神闲,他正在喝茶,雪鹤进来后一系列动作都没有吓着他,这个俊美的少年轻轻吹开了茶沫,细品一口,尔后皱眉道,“嗯,这茶真是粗劣。” 他根本将雪鹤当作空气。 第二十七章 杨婉·敏敏(下) “叶询!!!”雪鹤又是一嚎。 叶询这才慢慢扭过头去看了看雪鹤,一脸平静问道,“怎么了?这般恼怒。恼怒可不好,容易老的。” “还不都是你!”继续咆哮。 “我?”叶询挑眉反问。 “都是你乱说话!你现在叫我怎么做人!你是要我被嘲笑一辈子么?!我堂堂一个鹤骑首领,被人传是断袖之癖,你叫别人怎么看我?!” 叶询笑得风轻云淡,“断袖之癖又怎么了?帝都可是很多达官贵族以豢养娈童为乐呢。” “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还是有爹爹哥哥的,若这些东西传到他们耳朵里,你说我该怎么办?!”一想到爹爹那张气的乌黑的脸,雪鹤就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冷战。爹爹平时虽是个脾气温文的人,但若遇到这样的问题,肯定会毫不留情打断她的腿! 叶询了然,“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这不是好办么?”叶询放下茶盏来,他指着门外守卫着的鹤骑说道,“叫你的人带点银子,买通了一些闲话汉,叫他们放出小道消息来,说你根本不是什么断袖之癖,你是为了躲避杨婉才出此下策的不就好了?” 雪鹤稍显不信,“这样行吗?你做的那些荒唐事可是有几十双眼睛看着的。” “有时候,人们更愿意去相信坊间里传的小道消息,那些似是而非,流传却甚广的消息更会得人的信任,就像人们偏信偏方会有奇效一样,即便自己没看过,只要说的人多了,就会相信。你要知道,三人成虎,只要肯花银子去买通传闻,你就不是断袖之癖了。” 雪鹤还是对叶询的说话抱有怀疑,“那引得杨婉再来追我怎么办?” “你啊,”叶询无奈,“平时的机敏劲哪里去了?杨婉亲眼所见,早已万念俱灰,怎会信坊间消息?这消息,是让那些未亲眼所见的人相信的。要不这样吧,传消息的事情你先叫人去做,我可以再教你一件事,让所有人都认定是你是正常的。” 雪鹤问,“什么事?” 叶询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她,“之前有小二送热水上来,我听他说起你的事情。你在鹏城,有个红颜知己,名唤敏敏是么?” “你是说敏敏姐姐?!”雪鹤心道叶询这只老狐狸,才来鹏城几个时辰就将她在鹏城的所作所为摸查的一清二楚了,连她有个姐姐的事情都知道——当然,在鹏城百姓的心中,说的好听点,敏敏是胡为的红颜知己,说难听点,敏敏是胡为的女人。 叶询点头,“有她帮忙,你可事半功倍。” 即便叶询不提醒,只要雪鹤来到鹏城,必定是要去见见敏敏的。 方敏敏——整个鹏城对这个名字都不陌生,但能见到她的人却是不多。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过去,甚至没有人知道她为何愿意待在这小小的一方鹏城中。 她是鹏城,甚至在西北防线都有名的雅妓。 她带着几个侍女住在海棠苑中,素来深居简出,除了几个常与她往来的文人墨客,她几乎不见外人。风雪关和虎门一些将领也曾想与她见上一见,只是这个方敏敏眼界高的很,肚子里若没有二两墨水,根本连海棠苑的门都进不去。 ——据说,方敏敏姿容极美,更是弹得一手好琴,她的琴声,能叫百花在冬日开放,能在雪中招来五彩蝴蝶。 这般有个性的美人,在普通百姓的口中越传越神秘。 但偏偏,方敏敏与大字都不识一箩筐的雪鹤感情极好。雪鹤每次来鹏城,必是要见上她一面,还为她带上用度与金钱——方敏敏敢拒绝那么多将领的邀约,一部分原因也源于雪鹤的保护。 早些时候,雪鹤曾与风雪关副将,煜州指挥使左炎打了一架,那一架双方都叫上相当多的人来充场子,虽然到最后双方并没有交上手,雪鹤还用假火枪吓跑了左炎,但那次群架还是被鹏城百姓津津乐道了好久。 而雪鹤和左炎打架的缘由,就是为了方敏敏。 那日方敏敏到鹏城绘岚阁中找玥姑娘说话。岚绘阁是鹏城有名的青楼,方敏敏和玥姑娘交情颇深,两人常常互窜门子,哪里想到那时左炎带着一帮属下在绘岚阁中喝花酒,一见方敏敏惊为天人,指明要她陪酒。方敏敏哪里会随他?一脸冷漠的拒绝了,可巧当时左炎喝多了酒,神志有些不清醒,照他平常的性子要是不肯就罢了,但那时酒醉的他偏偏不依,抓着方敏敏的手腕不松开,纠缠许久。 方敏敏的侍女见自家姑娘躲不开左炎的纠缠,想到那时雪鹤也在鹏城,便偷溜出去找雪鹤帮忙,雪鹤一听自己姐姐被男人纠缠,一拍桌子带着刀找左炎算账。就此雪鹤和左炎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雪鹤将方敏敏当作亲姐姐看待,方敏敏自然对雪鹤更是亲切。 打定了主意要去拜访方敏敏后,雪鹤还叫允之特地准备了胭脂水粉送给她,叶询随意看了那些礼物一眼,心想这个雪鹤平时极其抠门,不想对待敏敏姑娘时出手如此阔绰,那些送给她的礼物,虽然比不上帝都的好,但皆是上上品,价格应该也是不菲的。 在雪鹤的邀请下,叶询答应随她一同拜访方敏敏。 在叶询看来,一个风采卓绝的女子定居在如此荒凉的边塞中,不知过去,性子温婉中带着刚烈,这确实是极其有趣的。 “你可不要把敏敏姐姐想的像是普通青楼女子那样,她可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雪鹤怀中抱着满满的礼物,一边朝着海棠苑走去,一边同叶询解释道,“她会弹琴,会下棋,唱歌也好听,什么诗书都通晓……总之她什么都好!连说话的声音也极是好听!” 海棠苑甚是偏僻,雪鹤走进一条窄窄的巷子,然后指着深处一户看似普通的人家说道,“那就是海棠苑了,你看——”突然雪鹤的声音顿住,接着她的声调抬高,充满了敌意,“小铜球儿!你怎么在这里?!” 叶询抬眼望去,见窄窄的巷子中竟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他站在海棠苑门口,一身笔挺的玄色军装,肩章上绣着狼头图案,听到雪鹤的声音后,他扭头看来——他小麦肤色,剑眉星目,眼中透着一股子倔强与刚强。 雪鹤加快脚步冲了上去,她人小个子矮,只到那年轻军人的胸口处,但她竟十分霸气地揪住他的衣领,不客气地吼道,“怎么的?!你又来烦敏姐姐是不是了?!老子不是叫你滚的远远的不准再烦她了吗?!” ——这个军人,便是和雪鹤积怨已深,并且还扬言要娶敏敏回家的左炎。 左炎一见是昔日仇人,眼中立刻蒸腾起熊熊怒火,他被雪鹤用假火枪骗的吓跑了,这件丑事被同僚笑话许久,他正一口恶气无处发泄,今日正主这么贸贸然的出现他面前,他恨不得将她大卸八块。 但怒火只在左炎的眼中燃烧了瞬间,他转眼看了看大门紧闭的海棠苑,深吸一口气,一把将雪鹤推开,低声威胁,“胡为,我今天不想和你打架,你他娘的也给我放老实点!” 雪鹤被他推了一个趔趄,她看着一脸愁容又是孤身一人的左炎,眼珠一转,便将事情缘由猜到了大半。她突然贼贼一笑,还将宝石革带作势提了提,“哟哟哟,小铜球儿,什么时候你脾气变得这么好了?我看你是恨不得叫我立刻灰飞烟灭了吧?可是现在我们在敏敏姐姐的家门口,你看在敏敏姐姐的面子上不敢打我是不是?哈哈哈哈!”她夸张的笑出声来,“不过可惜啊可惜啊,你就算做的再好,敏敏姐姐也不会见你一面的,你就算在这里站的生了根也不会见你!” 左炎抿着嘴巴看着一脸得意的雪鹤,他将拳头攥着很紧,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但始终,他没有动手,甚至没有反驳一句。 雪鹤最喜欢落井下石,见左炎被她嘲讽的够了,她还大摇大摆的走到海棠苑门口,“蹦蹦蹦”的连敲几下门。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小缝,门内露出一个小丫头怯生生的脸来。 雪鹤笑眯眯的,“小瑜,我来见敏敏姐姐了。” 小瑜看了一眼雪鹤,又看了一眼一脸巴巴的左炎,似乎在顾及什么。 “你不要担心,我和那个铜球不是一伙的,不会带他进门的。”雪鹤说着还指了指左炎。 小瑜点点头,这才露出笑容来,“我们家姑娘刚巧说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探望她,你这会子就来了,快进来吧!”说着打开了门。 “嘿嘿嘿……小铜球儿,那就劳你继续在门外站着啦!”雪鹤落井下石完毕,招呼叶询,“叶小九,走啦!” 左炎看得咬牙切齿,他看了叶询一眼,突然喝道,“慢着!” 雪鹤说道,“还有什么事么?敏敏姐姐在里头等着我呢,别浪费我的时间。” 左炎指着叶询问,“他是谁?” 雪鹤白了他一眼,“你住海边么?管得这么宽?他是谁干嘛要告诉你,你只需知道,敏敏姐姐见谁可以就是不愿见你!”说着将叶询拉近门内,“砰”的一声大力关了上门。 门外的军人咬紧了牙齿,他死死盯着那紧闭的门,最终是没有走开。 门内,叶询问,“他是谁?” 雪鹤回答道,“左炎,煜州指挥使。你不用多管他,他就是一配角!”说着她大步走向前去。 第二十八章 百灵·离别(上) 进了海棠苑,竟是不同于外界那粗犷豪放的塞上——抬眼四望,叶询觉得自己仿佛进了一个精致而小巧的江南庭院。 入眼的是一方小小的花园子,石子铺路,假山掩映,小潭碧绿……这里的一切都极具江南特色,但还不能叫惊奇——最叫人惊奇的是,这庭院中栽种了许多海棠树,在这风雪呼啸的严冬里,树枝上竟开满了朵朵淡粉色的海棠花。 那些极近白色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如同一朵朵蓬松的云彩,淡粉的花瓣,鹅黄的花蕊,这些本该在江南暮春出现的实景竟出现在这严寒的塞上。 娇媚动人的海棠迎风摇摆,落下点点粉色,衬着纯白无瑕的落雪,显得绝美有不真实。 “这……”满目粉色,叶询在帝都都没有见过这奇景,不禁惊奇。 “这是敏敏姐姐种的雪地海棠,这种花能在严寒中绽放,漂亮吧?”雪鹤解释道,她的目光落在那朵朵俏丽的海棠上,“我虽然来这海棠苑这么多次,但每次来都能被这些花儿给惊艳到。” “果真是楚楚动人。”叶询由衷的赞叹。 海棠苑,果然是名副其实。 只是,这海棠寓意离别愁,这海棠苑的主人,怕是个有故事的人。 当两人正为着海棠迷醉时,一个柔柔的声音传来,婉转灵动如黄莺,“鹤儿,你带客人来了么?” 雪鹤和叶询二人循声望去,只见粉红色的海棠深处,站着一名身着白裘的美丽女子。 美丽得如同踏雪而来的女仙。 她裹着毛绒白裘,只露出了一张柔美的脸来,杏眼朱唇,肤白发黑,一笑宛若碧波秋水,带着点点甜意与清雅。她衣着简单至极,那白色长裘上竟没有半点花纹,连长发都是用一根碧玉簪子随意的绾起来。 素雅的脸庞,碧绿的簪子,纯色的长裘,以及那漫天飘飞的淡粉花瓣和白雪……这几样简简单单的东西竟合成了一副凄美又迷离的画卷。 美到至极,素雅到至极。 “敏敏姐姐!”雪鹤唤了一声,然后一蹦三跳的跑向那女子,“我来看你了,我还给你带了许多东西呢!你看看都喜不喜欢?” 那白衣女子见了雪鹤,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拂去落在雪鹤头顶的花瓣,尔后柔声道,“你送的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只是你看你,才穿这么点,仔细生病了。” 雪鹤摇摇头,“我身体好着呢,还有我今天带了一个朋友……”说着她招呼叶询,“叶小九,你还呆立在那里干什么?快点过来啊,这就是敏敏姐姐了。” 方敏敏看向叶询,含笑,朝他点了点头,“敏敏见过叶公子。” 她的一颦一笑都都是极为优雅的,不同于雪鹤那般张扬有活力,这个女子带着一种病态的美,她娇柔纤纤,苍白单薄,能让男人见了第一眼就激起保护的*。 叶询亦是朝方敏敏微笑道,“姑娘真是美极,这庭院中的海棠花亦是美极,娇花衬美人,更是人间绝色了。” 方敏敏掩面笑道,“公子真会说话。” 雪鹤撇了叶询一眼,“他是见了姐姐才会这么说的。我与他相处这么久就只见他讽人,可不见他赞人的。” “你啊,”方敏敏点了点雪鹤的鼻尖,“总是不给人面子。” 三人一同穿过了庭院,进入一处装饰精致的花厅中,小丫鬟早就点上了炭盆,并且摆上果点。 “这位公子,请坐。来到寒舍可不要拘束了。”进了内室,方敏敏便脱了白色长裘,只着一身依旧是雪白色的衣裙,她先请叶询就坐,然后再招呼雪鹤,“来,鹤儿,你在外头走得久了,想必受冻不小,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说着铲了茶叶倒入紫砂壶内,然后拿过炭炉上热得沸腾的水沏上。 方敏敏对茶道很有研究,泡得一手好茶。 那幽幽茶香冒出来,叶询突然了然微笑,“上等的白毫银针?” 方敏敏答道,“公子好生厉害,单闻就能闻出这茶的品种。”尔后她将沏好的茶水双手奉上,“公子请。” 叶询毫不客气的浅酌一口,他没有说话,但从他含笑的表情便可看出这茶的好坏了。他生于皇家,一些奢华之物自然是见得多了,但数月来他待在这贫瘠的风雪关中,自然不会接触到什么风雅之物,也没有那个条件,如今能品尝到上品的白毫银针,已然叫他有些许惊喜了。 “鹤儿,你也喝一点,暖身子。”方敏敏又递给雪鹤一杯。 雪鹤笑嘻嘻的接过,她喝了一口醇香的茶,然后说道,“姐姐,我今日找你可不是为了喝茶的。” 方敏敏将雪鹤喜欢吃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她道,“我知道,你忙得很,一定要到有事了才肯来见我。你是为了那杨婉而来的么?” 雪鹤点头。 方敏敏笑了,“你想叫我放出话去,说你是我的帐下客,以来证明你是个正常的男子,是么?” 雪鹤的头点得更加用力了,她吞下嘴里的点心,有些不好意思,“这件事情怕是会伤到姐姐的名节,如果姐姐不愿意的话就罢了……” 方敏敏答道,“我本来就是风尘中人,何来名节之说呢?既然能帮到你,我又怎么会推辞呢?” 不知怎的,叶询从方敏敏的口气里听出了一丝哀伤来。名节,如今世上,有哪个女子像她这般风华绝代,却说可以不要名节的呢? “姐姐最好了!”雪鹤欢笑道。 “你啊就是做事莽撞,既然得罪了杨大小姐,好好赔个不是就行了,何必这样骗她?我看她也是个生性单纯的孩子,今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向她说清楚才好。” 雪鹤在方敏敏面前反常的顺从,“知道了,我看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脾气不大好。” 听到这里方敏敏突然笑了,“你脾气不是一样不好?倒还教训起其他人了……好了,既然我答应要帮你忙,今日你得留下来陪陪我,还有啊……”她看向叶询,“这位公子你还没有好好同我介绍呢。” “他啊……”一提到叶询,雪鹤明显是没有多少积极性,“他叫叶小九,出生嘛,也算是个官宦人家吧。他是我新交的朋友,算是生死之交了。” 叶询本来对雪鹤马虎的介绍非常不满意,但听见她说是“生死之交”后,终是没有开口反驳。 方敏敏对叶询盈盈一笑,“叶公子,既然鹤儿介绍了,敏敏便是与叶公子相识了。我见公子气度雍容,倒不像鹤儿所说的平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呢。” 叶询道,“哪里,姑娘过奖了。” “鹤儿平素交的朋友皆没有公子这般俊秀风雅,敏敏说得可是实话。” “他?”见方敏敏不留余力的欣赏叶询,雪鹤冷冷地撇了他一眼,“他可是生气包!还特记仇!” 叶询登时扭过头去,将一记杀人的眼刀甩向雪鹤。 雪鹤回以一个夸张的白眼。 此后叶询和雪鹤二人便在海棠苑中留了整整一个下午。 雪鹤平素来探望方敏敏时,谈论不了什么诗词歌赋,两人就是闲话嬉笑几句,倒也自在。今日平白多了一个叶询,她们自然是不能说些女儿家的话了,但叶询毕竟是雪鹤带来的,因此方敏敏对他十分礼待。三人喝茶闲聊了几句,雪鹤就道敏敏的琴技极好,据说是绕梁三日而不绝的佳音,这世间除了方敏敏,再难有哪个佳人生的她这样一双妙手。 本来方敏敏是不轻易弹与人听的,但既然是雪鹤带来的人,又与她谈的投缘,便随手弹奏一曲。 那是古曲《乌夜啼》。 方敏敏有意让调子变得明快,那声声或急或缓的乐声犹如春雨入潭,风过山涧,时而轻盈,时而婉转。 雪鹤问,“怎样?” 叶询望着朦胧珠帘后那弹琴的美人,道,“没有了这曲子本身的意境,但是……” 但是仿佛能叫人看见另外一番景象。 先前的曲子静谧中带着一点轻灵,而今他听到的不仅仅是轻灵,而是带着一股强烈的张力,能让听者仿佛置身于静谧无边的夜中,屋檐前的水滴连连,周遭雾色蒙蒙,却有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清晰传来——那不是夜中乌鸦的啼叫,而是百灵。 天籁。 叶询以为天下间的绝美事物他都见过听过了,每年宫里举办的大宴皆有琴师献艺弹奏,但即便是宫中最顶尖的琴师,也不如这女子随意改编的一首曲子。 她的曲子竟是活的,有生命般钻入听者的脑中,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细细品味着她为众人所构筑的奇妙世界。 不知是不是错觉,叶询竟听见了一声百灵鸟嘹亮而娇俏的叫声。 “看啊叶小九,百灵!”身边的雪鹤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子,少女满脸激动,她趴在窗台上,指着外头的庭院,欣喜道,“真是百灵!” 叶询立刻站起来,方敏敏还是继续弹奏,而在这天籁之音中,他竟看见窗外,那纯洁的只有粉色和白色的小小庭院里,竟多几只灰色的小影子。 那些灰棕色的小鸟或站在海棠树枝头,或奔跳在皑皑雪中,扑闪着小翅膀,转动着黑色的小眼睛,十分调皮。 百灵的声音动听,但叶询只在达官贵人手中的黄金笼子里听过这鸟儿的声鸣,声音虽然花俏,却透着死气,直到他这时才知道,原来如百灵这样的鸟儿,只有在自由自在的时候才能发出如此清脆的叫声。 叶询想起来,在来海棠苑的路上,他曾听雪鹤说过,方敏敏的琴声能引来蝴蝶共舞,只是这个季节已然没有蝴蝶,却依然能唤来鸟儿。 这实在是有趣。叶询在心中如此想。 第二十八章 百灵·离别(下) 方敏敏一曲完毕,叶询已是对她刮目相看。于是到了最后两人竟一直坐于花厅中,天文地理,今古博文,侃侃而谈。 叶询没有想到方敏敏一介女子,竟对国事颇有见地,从北朔南边的东胤、南瀚两个小国到北方的匈奴,西域的诸小国,各国之间的局势以及明里暗里的利益共存,或是争战因果,她都能说出一二门道来。叶询想她若是男子,以她的博识和见地,必能在朝廷里有所作为。 两人谈得越是深入,他对方敏敏的身世来历越是好奇。但最终,叶询什么都没有说。 有时候,知道的太清楚,两人反而不能成为朋友了。 雪鹤对于行军打战熟悉,诗词歌赋就一窍不通了,听他们的谈话更是觉得天南地北,她向来是比较识趣的人,见自己插不上嘴,便乖乖退下,找小瑜给自己做点心去了。 这一晃,一个下午的时光匆匆而过。 冬日的夜来得奇快,方才还是昏昏黄黄的天景,不消几个眨眼,就变得夜朗星稀了。 叶询知道纵使二人再是投缘,也到告辞的时候了,拉起躺在榻上睡得天昏地暗不知南北的雪鹤,叶询对方敏敏说道,“今日能结识姑娘,当真是叶某的荣幸。” 叶询不是太讲究身份等级的人,在他的门下,亦有许多身份卑微的门客,他一样是以礼相待的,是以今日见了方敏敏,他毫不掩饰对她的赞许。 方敏敏微微一笑,回了一礼道,“见了叶公子,敏敏才知道天下也有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呢,”随后,她有看了看尚且睡眼朦胧的雪鹤,道,“鹤儿,今日真是抱歉,冷落了你。” 雪鹤迷迷糊糊的罢了罢手,“哪里哪里,姐姐高兴就好,我与这叶小九三句话说不到一块去,如今你们都高兴,我也高兴了。” 方敏敏拉过雪鹤的手,对叶询道,“叶公子稍等片刻,我与鹤儿说几句闺房话。” 得到叶询点头许可后,方敏敏便拉着雪鹤前往自己的闺房。 方敏敏的房间反常的朴素,被褥帘子全全用没有印花的素步,连座椅等都刷着淡色的漆——整个房间没有一丝艳彩和女儿家该有的脂粉味道,空寂的宛若一具棺材。 敏敏拉着雪鹤的手坐下,道,“鹤儿,这两年来若不是有你的照顾,我在这鹏城也是活不下去的。你对我有大恩,如今我要走了,也需向你好好道别才是。” 雪鹤的睡意立刻被一个激灵打的全无,“什么?姐姐你说什么?!你要离开鹏城?!去哪里?你为什么突然要离开鹏城?!” “就是离开而以,哪里还想的到去哪里呢。” 雪鹤觉得不可思议,“既然不知道去哪里,为什么又要走?可不要和我开这个玩笑。我在这关中认识的人中就只有你真心将我看做妹妹,你走了,叫我怎么办?” 方敏敏拉住雪鹤坐下来,她摸了摸雪鹤的鬓角,眼中亦有不舍,“鹤儿,我身份特殊,不能在一个地方待的太久,若再叫人认出我来,再连累到你,可就不好了。” 雪鹤焦急道,“有我在谁敢动你?” 方敏敏笑了,道,“当初我来这鹏城只为了糟蹋自己,好报复那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见他在帝都里活的逍遥,哪里还能想起我呢?我这些年来做的,现在想来着实可笑了些。鹤儿,如今我在鹏城乃至整个风雪关的名声都太大了,我打算弃了这身份,做回普通人,过安生的日子。鹏城见过我容貌的人不少,我自然是要另寻出路了。” “那么你要过安生的日子,是打算断了我们的联系么?” “傻妹妹,我纵使断了所有人的联系,也不会断了你的联系。若不是你,我早就死在这塞上了。我是忘恩的人么?” 雪鹤又问,“那姐姐打算去哪里?你挑好了地方,我为你布置布置,也好叫你不被人欺负……我托大哥给你找个安静的住处,再给你编个身份,你便可以安稳度日好吗?那里没人认识你,也不会有人欺负你,姐姐若不喜欢故人打扰,我不去打扰你就好。” “我……”方敏敏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说道,“我打算去往月城。” “月城?”听到这里雪鹤突然皱眉。那是位于风雪关防线最东的重城,博州所属的一个小小城池。整个漫长的风雪关防线以戎城起头博州结尾,这便意味着,方敏敏若要去月城,与她便是相距遥远,要见面就不容易了。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雪鹤知道,整个漫漫塞北,只有月城能看到极光。 在月城冬日的夜里,那极光仿佛能燃烧整个天际,五光十色,瑰丽变幻。 雪鹤的瞬间就冷了下去,“姐姐,你还是忘不了他?” 女子眉宇间透着凄凉,她没有否认,“有些事情,是怎么也忘不了的,但是鹤儿,我记着他,仅仅是因为我恨他。” 雪鹤不信,“是么?既然恨他,为何要去月城?那极光只有月城才能见到,那个人不是说了,极光很美。你是想去看了?” 见雪鹤脸色难看,方敏敏到还是一副温雅的模样,“你生气了?” 雪鹤不愿方敏敏再伤心,便道,“才没有!” “鹤儿,”见她那略显稚气,却是年轻的脸,方敏敏突然笑了,她感叹道,“此生我能遇见你真是好啊……你就像当年的我一般。那般开朗,无忧无虑,像是最自由的鸟儿。” 雪鹤还在为方敏敏焦急,“敏敏姐姐,不要再想那个负心人了,他早将你忘了!他在那个醉生梦死的兆京城里早就腐烂透了!你被活埋时他有管过你么?你的孩子没有时,他又在哪里?!姐姐!”雪鹤用力捏着方敏敏的手,“有的男人,值得女人去付出所有,可有的男人,只配做最卑贱的泥土!若让我见了他,必定叫他碎尸万段!当初他对你的好,都是假的。他说极光美丽,那也都是假的!极光不过是天上虚妄的光线,他对你当初的一切,也都是虚妄的!天下间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他要好的多!”说到这里,雪鹤突然想起什么,“姐姐,你若要过安生的日子,就必须将他忘个干净,如若不然,你走去哪里都是痛苦的,要不然你找个真心喜欢你的人好好生活,那煜州指挥使左炎,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你的。他不在乎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过往,他是想娶你做妻子的!敏敏姐姐,忘了那个负心人吧,好不好?” “左炎副将么?”方敏敏想起那个阳光而矫健的年轻将军,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这样的身份,若真嫁了他,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笑话他呢。他是个好人,想娶我做妻子,我心存感激,但绝不会嫁给他的。我累了,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过完下半生罢了。” 雪鹤还想说什么,但被方敏敏柔柔打断,“你看,不就是我换个住处吗?用得着这么在意么?” “可我不舍得离开你啊。” 方敏敏笑了,“鹤儿,你须知道,离别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没有谁能因为不舍得而不去接受离别。有的时候,平静的接受离别,便说明你已经长大了。” 走出海棠苑时,雪鹤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叶询见了她这模样,问,“怎么了?不舒服了?” 雪鹤摇摇头,她回望了一眼安静的海棠苑,“叶小九。” “嗯?” “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些漂亮的雪地海棠了。” “是方姑娘要走了么?”叶询问的十分随意。 雪鹤吃惊,“你怎么知道?” “猜的罢。”叶询看得出,方敏敏很寂寞,她很想从寂寞中爬出来,但至始至终,没有人去拉她一把,所以她只能溺毙其中。离开,或许是她自救的一种方式。 “她本是可以活的很好的……” “有的时候,在外人看起来很简单的事情,在局内人却永远参悟不透。” “没发现你居然这么深沉!” “这是事实。” “自恋狂!” 天已完全黑去,风刮得大了些,带着萧瑟的意味。 雪鹤说肚子饿了,要带叶询吃东西——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左炎竟还站在门外。 严寒中,穿得单薄,连脸色都有些苍白的左炎还是像个靶子一样一动不动的站在海棠苑门外,连作为他死敌的雪鹤都觉得十分佩服。 她还直道自己固执得九头牛拉不回来,面对这固执最高级的左炎,雪鹤真是自愧不如。 能在这风口处站上一个白天,不吃饭不喝水,这需要很强大的毅力。 雪鹤突然心生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她不知道这个比喻用的对不对。 她向左炎走过去,仰起脑袋来看向这个年轻军人。 “喂,铜球儿。”她表情严肃,好像在谈论国家大事,但结果换来左炎一个白眼。 雪鹤脸皮何其厚?她自动消化了那个怀着强烈敌意的白眼,又贱贱的重复了一遍,“喂,铜球儿。” 这次,左炎终于低下了他高贵的下巴,用带火的双眼看向矮小的雪鹤。 “不要等了。”雪鹤说出第三句话。 这三句对与左炎而言,简直是*裸的挑衅,他正打算将这小个子推一边去,雪鹤的第四句话却让他生生压制住这股冲动。 番外清冷天·方敏敏(一) 零 最初,她不叫敏敏,她闺名唤作方柔。 一直以来,敏敏二字都是她的小字,只有他才唤的。 “敏敏,敏敏……”他唤她时总是温柔而关切,让她不知觉的溺毙在他精心编织的柔情网中,不能自拔。 那时她还是帝都兆京城中最有名的贵族小姐——方氏一脉的掌权人,方高懿方太师唯一的掌上明珠。 在十年前的兆京,方家可是能呼风唤雨的大家族,连当朝皇帝叶正霖对方高懿都是礼待有加,每年的赏赐流水般抬进方府中。世人道,方家才是这北朔王朝的真正命脉,叶氏,只是依附与方氏博得个天子的虚名而以。 当年的方家,是北朔势力最大的氏族,曾是开国元勋,是一手将北朔王朝扶起来的古老姓氏之一,而已逝去的泰帝在弥留之际还握着尚是太子的叶正霖的手,要他好好礼待方氏,以求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叶正霖也顺应了先帝的意思,对方氏极度厚待。当时的方高懿已是正一品太傅,兼代吏部尚书,后又被封为长乐公,上朝可不用站立,御前赐座。同时,经过多年的渗透,方氏一脉不仅在朝堂中掌控了实权,在民间,方氏也在制盐,冶铁方面多有谋利,靠着在朝堂里的关系,方氏一脉很容易就控制了北朔的经济命脉。 方氏,这个极近荣宠的氏族在十年前走向了鼎盛。 叶正霖特别恩准方氏宅邸可用皇家专用的金黄琉璃瓦,在那金碧辉煌,又占地千倾的方府门前,日日访客爆满,所有人都怀揣着稀世珍宝,希冀着能有幸见上方氏族人一面。 ——能与方氏扯上一点关系的人,面子比皇室中人都要大。 但偏偏天不遂人愿,方氏虽然欣欣向荣,但做为撑起方氏这棵参天大树的族长方高懿膝下无子,独有一女。 虽说无子,方高懿也并不苦恼,他细心栽培着这个独生女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导她,而方柔也确实争气,小小年纪便十分聪明,先生教导一点就透,一手琴艺更是学得举世无双,连先生都连连赞叹方家大小姐秀外慧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的琴艺怕是已无人超越。 有了方家大小姐这黄金般的身份,再加上才情,使得十五岁的方柔在帝都里成为了最出名的贵族小姐,上门求情的人不计其数,几乎将方府的门槛给踏碎。 方高懿却并不着急方柔的婚事,在他看来,他的柔儿举世无双,帝都那些只晓得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根本就配不上她。 方高懿常常说,“我的柔儿,将来是要当上族长的人物,因此柔儿的夫君必须是人中龙凤,才能撑起整个方氏。” 方氏安逸了多年,族中不思进取的子孙大有人在,聪敏自省者没有,成事不足倒数不胜数,方高懿虽然将方氏一脉推向了鼎盛,但他还是日日担心,族中他去之后,再没有青年能支撑起整个氏族了。他中年得女,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女儿身上,他认为,女儿比族中任何一个男子都要聪明,若得一个机敏的男子相助,方氏才可以走得长远。 因此方高懿在方柔年纪小小的时候,还差人叫她辅国权谋之术,希望她能像个男儿那样掌控方氏大局。 方高懿太过在乎这个女儿了,他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她身上,将她保护在方氏安逸富贵的襁褓之中,不让她受到丁点伤害。已过及笄之年的方柔虽然早就到了嫁娶年龄,方高懿还是将她养在深闺中,不让她见任何人。 因此兆京中虽然盛传方大小姐姿容若仙,却极少人能正真见上她一面。 方高懿忽略了,方柔虽然学有所成,但她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女,终日被藏在闺阁中,不见外人,更谈不上什么阅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与书本和先生说讲之事。 十五岁的少女,迫切希望能到外边的世界里。 她偷偷读过学多杂书,里头有很多写的是才子佳人的爱情,她为那些故事感叹唏嘘,花前月下,情意绵绵,这些她连见都没见过的场景让单纯的她认为自己的人生理应如此——寻个所爱的人,相伴一生。 这是很多贵族小姐所希冀的事情,但事实是,很多女子生的高贵,却最终做了政治的牺牲品,被父母指婚,嫁给于家族来说最为合适,自己却不爱的男人。 方柔不想这样。她过得太过顺利和平静了,她需要轰轰烈烈的人生。 所以,当遇上了他以后,她毫不犹豫的坠入爱河,爱得轰轰烈烈,尔后被伤的鲜血淋淋。 和他相识最初,源于烟雨朦胧的五月。 那是石榴花开得最盛的时节。 兆京城变得温暖而湿润,时常会下些小雨,雨丝如牛毛,在一场蒙蒙细雨过后,那枝头上的石榴花便能迎着水汽绽放,挤挤挨挨,红的像血,炽烈得如同她十五岁的生命。 那时她随着母亲去城外的清远寺中小住。 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在清远寺小住,母亲信佛,长年吃斋,她是个安详的妇人,从来不参与十几个姨娘之间的争风吃醋,她最多的时候是待在自己屋中,念经或是抄经文。 母亲的年纪不大,但在方柔看来,她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方高懿已经很多年没有去她房中了——最叫人羡慕的方氏正房夫人,过得并不好。 母亲在庙中小住,其实是从一个佛堂搬向另一个佛堂罢了。 方柔并不喜欢寺庙中那凄凉的气氛。 于是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她心情总是不大好的,但她又不能逆了母亲的意思,只得带了足够的书本,以慰藉在寺中无聊的日子。 一日夜里,方柔叫丫鬟掌了灯火,独自一人在房中看书。 五月的夜里稍显凉意,这个贵族小姐只着了一件素白的单衣,披着一件薄薄的丝绸披风,一阵微凉的夜风吹来,风中带着花朵甜腻的香味,方柔扬起脸来,陶醉一吸,她突然想到,这清远寺中有个石榴园,这个时候,满园的石榴花大概是开了,满树艳红定是非常漂亮的。 想到这里方柔决定去石榴园看看,于是套上镶着珍珠的绣鞋,打算叫上丫鬟同去,可唤了几声也不见丫鬟答应道,方柔走到门外,竟见小丫鬟靠着墙角,睡着正香。 方柔微微一笑,她没有叫醒小丫鬟,而是紧了紧披风,凭着记忆朝那石榴园走去。 ——如果不是她任性而为,她或许不会遇见他。 或许不遇见他,才是最好的。 在府中,方柔素夜间素来不出门户,不知道石榴花朝开夕落,因此当她走到石榴园中时,竟发现花朵都枯萎了,朵朵蔫在枝头上,叫人很是扫兴。 借着轻纱般的月光,白衣少女脚步轻盈的在花间走走停停,脸上却透露着点点失望的神色。 就在她随意转过一个弯后,看见了孟玠。 ——夜凉如水,周遭残花满目。 二人就这样在寂静的夜里堪堪撞见。 少年俊逸。少女秀美。 方柔本以为夜已深了,这又是寺庙,自然不会遇见他人,因此穿的极为随便,柔软的头发披在腰间,连袜子都没有穿上,一双白皙纤纤的脚踝就暴露在空气中。 在猛然见着一个陌生男人后,她低声“啊!”了一声,尔后迅速转过身去离开,哪知她步子太急,一脚踩在一断枯枝上,接着她只感觉脚踝一阵剧痛,身子一斜,便摔在了地上。 孟玠时年刚刚弱冠,他一身如水的白衫,他手持灯笼,在看见方柔后也是吃了一惊,正欲离开,可又听到了方柔吃痛的闷哼声。 他提高了灯笼,见那小姐坐在树下,揉着疼痛不已的脚踝,他踌躇了几番,最后还是转回身去。 “这位姑娘,你脚崴了,可不能揉。” 方柔只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传来,她抬起头来,看见那个男子竟没有走,他提着灯笼,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高傲的贵族少女陡然间生气了,她脸红得烧成一片,“转过去!不许这么看着我!” 她虽是生气了,模样却还是十分娇憨可爱。 孟玠看着这个连生气都像是撒娇的美丽少女,突然爽朗的笑起来,他蹲下身去,将灯笼提到方柔面前,他戏谑道,“我就看你了,怎么样吧?” “你!”方柔哪里遇见过这等不规矩的男子?不说她见的男子本来就少,即便是见到了,管对方身份几何,哪个对她不是恭敬有加?她见这个少年一身飘逸的白衫,生得剑眉星目,在灯笼的照耀下,他的眼睛更是熠熠生辉,好似一不小心,连灵魂都会陷进去。 方柔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单独相处过,又见他调笑自己,极度气愤下,扭过头去,竟不争气的哭起来。 孟玠更没有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言语,就能叫一个年轻姑娘哭起来,不禁慌忙去安慰,可越安慰她哭得越是伤心,最终,失去耐心的他威胁道,“好了好了,你哭吧,最好哭大声点,我看你样子也是个大家小姐,你使劲哭,引来了所有人,叫他们看看你这幅模样和一个男人待在这里!” 一言完毕,方柔猛然止住了哭声,一双小白兔般无害的眼神看着孟玠,只是还是止不住一抽一抽的。 番外清冷天·方敏敏(二) “这才乖嘛,”孟玠又对她笑了笑,“诶,我说姑娘,你住哪里,我看你脚是不能走路了。你这伤嘛,我是要负些责任的,不如我送回家去吧。” 方柔咬着嘴唇,依然是看着他不说话。 孟玠又不耐烦了,他吓唬她,“好吧,你不说就算了,我看天色够晚了,我马上要回去了,你就一个人待在这里吧……听说,这里晚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哦!”说着他还做了一个鬼脸,吓得方柔一愣一愣。 接着孟玠拍了拍手,作势起身,“我要回去了,姑娘我们就此别过了啊。” 一只手猛然拉着了他的袖子。 方柔面色尴尬的左右看了看,她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说道,“你别走!” 见她妥协,孟玠竟还伸手拍拍她的脑袋,他笑道,“嗯,这才乖嘛。” 这个亲昵的举动顿时叫方柔羞红了脸。 孟玠又问,“那姑娘,你住处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方柔指了指自己来时的方向。 “好,那上来吧。”孟玠说着蹲下,背朝着方柔。 “你这是要干嘛?”方柔问。 孟玠扭过头来,还是对她笑着,“背你啊,怎么了?”见方柔面有难色,他又说道,“哦,你不想我背你啊?那行,我们换抗的吧,抱的也行……” 方柔恐他还说出什么夸张的话来,赶紧答应道,“那就背着吧!”说着她笨拙着爬上孟玠的背,然后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孟玠将灯笼给她,“拿着,照着路。” 随后,男子站起身来,朝着方柔的住处慢慢走去。 方柔没有想到,这看似瘦削的孟玠肩膀如此宽厚,伏在他的背上,方柔只感到温暖。 ——她从来没有和人如此亲近过,他身上有股好闻的薄荷香味。 那香味那么清新,却也很疏离。 那是她和他的初见。 花落的石榴园中,才子邂逅佳人,然后是意外的伤,将他们二人牵在了一起。 十六岁的方柔实质太过单纯,先生教她的权谋之术都只是纸上谈兵,这些东西一遇到孟玠,全都变成了粉末。 方氏势大,正式夫人去往清远寺小住,定是清空了所有闲人,哪里会容许孟玠一介白衣书生在夜里出现? 况且石榴花在夜里都已枯败干净,除了方柔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家小姐,谁又会在此时现于石榴园? 那个白衣男子,手持灯笼,站在她必经的路上,默默地等着她出现。 这一切都是一个阴谋。 若要十年后,已成为方敏敏的她想来,大概会轻蔑一笑,这般拙劣的计划,她能一眼看穿——再说,那些深夜巧遇,月夜花树的旖旎桥段在她看来也是太幼稚了。 但偏巧,少女时期的方柔就信了,深信不疑,乃至抵上了全部感情,和整个方氏全族的性命。 此后孟玠送她到门口,小丫鬟还在门口沉睡着,孟玠不便靠近,方柔只得单脚跳着走过去,待她就要进门时,她回过头去,看着不远处的男人。 那个笑容爽朗男人提着灯笼,也正望着自己。“去吧。”他朝她摆了摆手说,然后转身,朝黑暗中走去。 他衣袂飘飘,背影挺拔又秀气。 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 方柔本以为他们的相遇只是场美丽的梦境,他们不知对方一切,若要再见,难上加难。 但接下来的一切竟没有方柔想象的那样曲折。 再见孟玠,是当年秋天。 那时殿试刚刚结束,方高懿在府内宴请了头三甲——说是简单的小宴,实质上是方氏来拉拢那些新秀官员,方柔自然是不能出来见客的,但她听丫鬟说,今时的状元爷不同于往年,往年都是士族在背后操作,但凡中榜之人无关乎文采,靠的皆是背景,因此就算是高中,其中也不乏大字不识一个之人。士族势力极大,皇帝对于这些暗箱抄作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可这次的状元爷竟是真真的布衣,没有任何身份,祖上亦没有做官的。他文采卓绝,殿试一篇《朝中论》引得皇上连连叫好,大笔一挥赐了一甲——为了这个状元爷,皇上这次可是明着得罪了方氏——本来按照方高懿的意思,这个的状元应该是方氏内的一名青年子弟。 然而奇怪的是,这次皇上没有通气一声将一甲的名额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布衣书生,方高懿却没有生气,而是乐呵呵的将状元爷请到府中。 方柔对那状元十分好奇,在父亲与众人在堂上说话时,她便偷偷跑了出来,躲在屏风后边偷看此次的头几甲。 一望之下,她竟吃了一惊——她看见那夜石榴园中相见的男子竟也坐在那里,他靠着父亲坐得最近,想这届一甲就是他了! 他还是身着一身白衣,正朝向父亲,低声说着什么话,想是知道方柔躲在屏风后一般,突然间他抬起头来,朝屏风微微一笑。 方柔慌张地捂住了嘴巴,然后赶紧偷偷退了出来。 此后一切顺理成章,父亲极喜欢这个状元爷,因为他确是有才情,甚至在见了他以后,将方氏子弟不能高中的恼怒全都抛之脑后。 经过了深思熟虑,方高懿竟决定将方柔许配给孟玠。 没有太多波折,孟玠自然是不能拒绝,方柔亦是点头同意了。 方家那场婚礼,十年之后都是给人津津乐道的。 连公主出嫁都没有那般热闹,皇上和皇后一同出席他们的婚宴,北朔各地的藩王世家全都赶往兆京,只为了参加这个盛大的婚礼。 方高懿为了女儿特意建造了另一座府邸,成山的贺礼甚至装满了所有仓库,大宴举行了足足十天,方氏开放了粮仓,只要是兆京中人,不论是身份,不论男女,都可以在十天里领到数量客观的粟米以及银钱。 方高懿为了这个女儿,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新婚当夜,当新郎揭开新娘的盖头,这个得志的年轻人竟还是如那夜的模样,洋溢着笑意,他对她唤道,“敏敏,脚伤好了么?” 敏敏。敏敏。敏敏。 没有人能将她的小字唤得如此情意绵绵。 他唤得甜蜜,尔后方柔才知道,他甜蜜的背后,已被毒药所浸染。 父亲极为看重孟玠,不仅在朝廷中提拔他,连方氏在民间的很多产业都让他接手,孟玠脑子灵光,对这些东西上手极快,不到半年光景,他已然有方氏半个族长的样子。 他待方柔也是极好的。 他骨子里还是个张扬的年轻人,他曾在带着方柔偷偷翻过府邸的围墙,在春日里带她游湖,冬日里带她赏雪,他们曾手拉着手走过街市,方柔和他在小摊边吃过她在府中没有吃过的小吃,孟玠还会神不知鬼不觉的买一串冰糖葫芦藏在身后,然后猛然拿出来给她一个惊喜。他们也曾在上元佳节中偷跑出来,只为了去看那挂满了整个帝都上方,五彩而明亮的灯笼。 孟玠喜欢这些热闹又平凡的市井街坊,他出生寒微,他的成长便是相伴着这些贵族看起来低俗又肮脏的东西。 同他在一起,方柔绝不要顾及什么繁杂浮夸的上层礼仪,她的双手,可以为他弹奏那极美的乐曲,亦可以同他一起蹲在花园中为他们共同培植的雪地海棠培土。 方柔还记得,除夕之夜,孟玠拉她爬上府邸中最高的屋子,他们俩相拥坐在琉璃瓦上,她披着大氅,他则从后面紧紧的抱着她。 在新年的钟声响彻在整个帝都上方时,有绚烂的烟花冲向九天,光怪陆离,五颜六色。 火树银花不夜天。 方柔正赞叹于花火的美丽,听到孟玠说道,“敏敏,我听说在北方月城那里一年中多数严寒,雪一旦落在那里是久久不会化的,夏日极短,但据说那里的夜色十分美丽,夜晚时,那里的天空会幻化出一种七彩的光来,没有温度,却绚烂的很,它会不停变幻,有千种形态千种颜色,好看的紧。” 方柔问,“比烟花还好看么?” “比烟花好看万倍,比世间任何事物都要美。” “那我倒想去那里看看!” 孟玠笑了,他的手抚上妻子的小腹,“好啊,等咱们的孩子出生了,我们一起那极北看极光吧。” 方柔点头,“嗯,好。你可不许反悔!” 孟玠点头,他用力握紧了妻子的手。 不知怎的,方柔竟在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哀伤,她心细如丝,不禁伸手去抚平他皱起的眉头,“怎么了?突然就不高兴了?” “没什么,”他望向那依旧绽放个不停的烟花,“我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失去你。”以及未出生的孩子。 人说,山雨欲来风满楼。 方氏一脉在极度繁盛后,终是迎来了急转而下的局面。 那日是方柔十七岁的生辰,但那日已没有人顾及到她这个方家大小姐的生辰了。 那日,方氏名下所有产业的周转银子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方氏钱庄也被官府查封,各个铺子的掌柜一大早全全挤在方府门口,拿着一夜之间都变了账额的簿子,满头冷汗地向方高懿报告。 方高懿看着一塌糊涂的账簿,暴跳如雷,而全府上下都寻不到掌管这些生意的孟玠。 整整一个上午,方府都处于混乱之中,方柔在屋中坐立不安,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大夫告诫她情绪不能激动,以免伤了胎气。 中午时,众人遍寻不到的孟玠终于出现在方府的门口。 然而这时,他已不是方高懿那满意的女婿了。 他竟穿着礼部尚书的紫色朝服,领着大批手持刀剑的重甲兵士堵截在方府门口。 方高懿本为北朔礼部尚书,见孟玠竟敢趱越穿起他的朝服,不禁大怒,“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的朝服你也敢穿?!” 此时的孟玠,没有一点轻佻的模样,他不屑地看向方高懿,向身后的军队招呼,“抄了。反抗者格杀勿论。” 番外清冷天·方敏敏(三) 他轻轻一声招呼,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官兵就冲进了方府。 “你们干什么?!住手?!都给我住手!”方高懿见涌进来的军队,目呲欲裂,他见自己制止不住,抽了墙上的挂剑就要与他们拼命,哪知手臂被人死死抓住,他回头,见是孟玠。 “太傅大人,这可是陛下圣旨查封方府的,您想抗旨不成?!”年轻的新晋尚书冷冷道。 “孟玠!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好歹是在权力的旋窝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方高懿登时明白了所有原委,他拔了剑就朝孟玠挥去,孟玠反应极快,他后退几步,这时已有几名官兵冲了上来,将二人挡开。 方高懿的年龄大了,身手早已不在,被大兵随便一挡便向后踉跄几步,几欲摔倒,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孟玠,回想起这个他一手提拔的好女婿一年来的种种做法,“你、你在骗我是不是?!你骗了这方府的上上下下!你是叶正霖那狗杂种派来的细作?!” “太傅大人,陛下天威,您怎可这般亵渎天子?这可是要犯死罪的,不过……”说着他竟笑了,“你早已是将死之人了,陛下早就下旨诛你全族了,你现在唯一能希望的就是,陛下仁慈,赐你个全尸!” “你!”方高懿指着孟玠几乎说不出话来,“你骗了方氏一脉,你还骗了柔儿!”想起爱女,他的神情中夹杂着无尽凄凉,“我可怜的柔儿,她竟还怀了你的孩子!” 一说到方柔,孟玠勃然发怒,他大吼一声,“不要给我提起你那叫人讨厌的女儿!若不是要一步步接近于你,我会娶你女儿么?与她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叫我恶心!还有……她肚子里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我孟玠——不会有血统那么乌黑的野种!方高懿,枉你聪明了一世,就不知道盛极必衰的道理么?你以为,陛下是真真荣宠与你吗?你们方氏一脉,权高震主,朝堂之上压制着皇上,朝堂之下压榨百姓,死一千遍一万遍都不足惜!陛下留你到这时已是仁慈,你也不要做无畏挣扎了,方氏名下的所有产业早昨日全部被封,而与方氏有关的一切人,文官武官一律在今早抓获,陛下是惦念着方氏怎么也算开国重臣,给你留点面子才让你活到这时候的。方高懿,你就乖乖的服法吧,别让我们都难做。” 昔日甚为满意的女婿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剑拔弩张的敌人,方高懿已是悔不当初,这个心机颇深的年轻人,在得到自己的信任后开始暗中调查方氏在朝廷内外的所作所为,不要说方氏暗地里买官卖官的行径,就单单一项私盐买卖,就足以让叶正霖抓着不放以至于让整个家族覆灭! 他方高懿谨慎了一辈子,小心翼翼的不留下一丝把柄,如今却功亏一篑! 当今皇帝叶正霖,倒真是个敢作敢为的人物,他竟能忍方氏胡作非为多年,就为了今朝致命一击! 想到这里方高懿竟自嘲地笑起来,叶正霖啊叶正霖,从他年轻时用铁血手段将对他有威胁的亲兄弟逐一害死时,方氏就应该惊醒了,这个看似没有作为的帝王,才是真正的豺狼虎豹。 这么多年来,他竟被安逸的生活蒙蔽了双眼,以至于被暗算了都不知道! 方高懿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铲除方家?” 孟玠道,“从陛下登基开始,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做为他铲除你们的利刃。” 方高懿颓然笑道,“所以,叶正霖选中了你?” “是陛下厚爱了。” 方高懿了然,他点头道,“知道了,我都知道……”他抬头望向一片混乱的四周——他苦心孤诣而支撑起的庞大家族,在顷刻间就坍塌了,或许过了今日,北朔将不会留有方氏贵族这一脉。 他们方氏,同程氏,穆氏,苏氏等大家族一同助力叶氏立国,当年是何其风光?如今,他们大抵都成了叶正霖的眼中钉了。 站在方高懿对面的孟玠突然发现他眼神不对,吃了一惊,飞快下令道,“不好,快拦住他!”然而他话音刚落,方高懿已经双手握剑,朝自己的脖子抹去。 那装饰用的挂剑刃磨得不太锋利,但方高懿是下了狠劲的,一剑下去割断了血脉,血登时溅出来,洒了一墙。 ——而这一幕,恰巧落在了方柔的眼中。 一直被保护得周全的大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她捂着嘴巴惊叫出来。她本是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恰巧就看到父亲自尽,她双脚一软,跌落在地,“父亲!父亲!”柔弱的少女只感觉小腹一阵剧痛传来,她顾不得许多,挣扎着就要向那具依然还在抽搐的尸体爬去。 “父亲……父亲……”爬到方高懿身边的方柔哭喊着,她的手摁住方高懿不停流着血的脖子,却发现他的身体越来越凉。 “他已经死了,你连这个都不晓得么?” 一个冰凉的声音传来,方柔猛然抬起头来,看见那昨日还对自己温存备至的夫君正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孟玠!”她咬着牙,双眼狠狠盯着这个男人。 她毕竟是聪明的,从那夜石榴园相会……到婚后他对自己所做的种种,她总算是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借那夜石榴园的相会,让她对他情愫暗生,父亲疼爱她,她若不同意,孟玠也娶不上她,往后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只是这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这个满腹阴谋的男人做给她看的!在她满以为自己找到挚爱时,这个男人或许还在笑话自己痴傻呢! 方柔定定看着自己这个深爱过的男人,一字一顿说道,“孟玠,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俊雅的男人突然扭曲了脸色,“我为什么会遭报应?!如果报应真的会应验的话,最早遭到报应的应该是你们方家才对!”他蹲下身去,一把捏住了方柔的下巴,“柔儿啊,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你这一生过得太过顺利,你尝过没有吃饱饭的滋味吗?你没有,可是我有……”孟玠指了指自己的胸脯,“我儿时饿的快要死的时候,你们方家却是用上等的牛肉喂狗!多么高贵的家族啊,比我们这等贱民要高贵不知多少倍,你知道我娘亲是怎么死的么?娘亲为了我不饿死,去偷你们施舍给狗的饭!人竟然饿得和狗在争抢食物!”说到这里,孟玠似乎气极,他将方柔推坐地上,“因为我娘亲抢了你们狗的东西,所以她被发现后,就被你们活活打死了!她一个柔弱的妇人,被打时连还手都不敢,只能哀求你们饶过她!可是没有人饶过她,因为在你们贵族的眼中,贱民连狗都不如!”男人的眼眶通红,这段回忆叫他痛苦备至,“方柔,你有过这等记忆么?你怎么能想象到我曾和狗争抢过食物?这就是你们方家曾经做过的业障!” 方柔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男人曾有这么凄凉的过往,她器械地摇着头,似乎在说服自己一般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方家不会这般做的,父亲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每年家中还会开仓接济百姓!他们怎么会这样做?!” 孟玠冷笑,“怎么不会这样做?你们方氏一脉所压榨的钱粮何止济民那点银子的千万倍?方柔,你真是个蠢货啊,还要我告诉你再多点的事情么?三年前,澄河大堤被洪水冲垮,沿岸百万百姓受灾,万顷良田,尽成泽国,而方氏把控了全国私盐买卖,你们竟然乘这时候囤积粮食,哄抬盐价,导致难民吃不到盐,买不起粮!仅仅半个月的时间,澄河沿岸就死了十万难民!还有,方家在全国各地疯狂圈地,以半斗米的价格收购十亩良田,不从者便活活打死,这又是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因为这个死去的人又何止堪堪那十万难民!” “别说了!我求求你不要说了!”方柔捂住耳朵打断了孟玠的话。 孟玠轻蔑地看着这个单纯的少女,“就说这么一点你就受不了了?那来日到了公堂上,待例出方氏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后,你还不得羞死过去?”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方柔不停低声重复着,她好像失了魂魄的偶人,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只有眼泪流个不停。 “哦,对了!”孟玠一拍脑门,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声音竟变温柔了许多,他伸手,将方柔额前的乱发理好,缓缓说道,“敏敏,你看我都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现在也无人为你庆祝了吧?但为夫还是记得你的,还为你精心挑选了礼物呢。”说着他撇过头去,对身后的人道,“把那东西拿来。” 即刻,一个大兵手捧着一个做工精致的圆盒上来,双手交到孟玠手上。 “来,敏敏,你看看吧,我精心为你挑选的礼物。”说着他揭开盒子,将那礼物呈现在方柔的面前。 那是一盒成套的点翠首饰,共有两对簪子,一对篦梳,一只步摇以及一副花胜。首饰上的花纹雕刻的精致灵动,翠羽更是颜色纯正,再镶上数十颗圆润的珍珠和透亮的红宝石,足显这套首饰昂贵的价格。 番外清冷天·方敏敏(四) 若是往常见了这套首饰,方柔定是喜欢的,这全是按照她的喜好来做的,但今时,她只是微微瞟了一眼,面色苍白道,“孟大人,我已享用不起这东西了,收回去吧。”然后她又爬回方高懿的身边,她抱起父亲,轻轻盖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她将脸贴着父亲的脸,说道,“你该干嘛就去干嘛吧,我不会逃的,只愿孟大人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以及……以及我肚里孩儿的面子上,让我再跟父亲多待会儿吧。” 或许是方柔刹时失去生机的语调让孟玠有些措手不及,他突然愣住了,他看着这个柔美却绝望的少女,长袖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他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决然离去。 那一日,风光了整整百年的方氏一脉终止消亡了。方氏历代族长,将会作为佞臣贪官的形象出现于北朔的史书上。 历史,一直都是为胜利者而书写的。 忍气吞声多年的叶正霖终是能拿出做为帝王的威严来,在方氏伏诛的当日,他向天下公示了方氏九十条罪状,条条死罪,株连全族,但念其祖上对建国有功,法外开恩,判方氏一脉男丁死罪,无论老幼。女子十八岁以上流放边关,永世不得踏入帝都,十八岁以下者充为下等官妓,永世不得赎身。而已死去的方氏族长方高懿则鞭尸三日,暴尸荒野。与方氏家族有牵连者一律问斩。 这些惩罚,虽是说法外开恩,但却下手狠绝,雷厉风行,叶正霖一阵大刀阔斧的整顿下来,朝中官员位置竟空了大半,这也震慑住了穆氏、苏氏、霍氏等一干有着开国功勋的士族。 自此,叶正霖权收皇家,其他家族纵使势大,也要顾及着皇家叶氏的颜面。 而作为清理方氏最大的功臣的孟玠,因为他提供的证据让方家再无生机可言,皇上念他有功,破例连升数级,将他提为吏部尚书,官居从一品,使他成为了北朔历史上最年轻的尚书。 一时间,孟玠风头无二,连素来清高的世家也纷纷献上殷勤,只是这孟大人竟是一个真正的清官,他与那些分不清白灰的世家划清界限,一心为民,百姓都道孟大人才是真正的“青天”。 青天。每当方敏敏听到这个词时都要冷笑。 自她知道自己被充入官妓的那刻起,她就想到了死,可她立马想到了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儿,那一刻方柔变得坚强,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她要活着,生下孩子。 ——她太天真了。 既为官妓,她的孩子哪里是可以保住的? 她为官妓五天,那五天,她时时刻刻都想着去死,但她一直坚持着,她咬破了嘴唇,攥裂了手掌,她都一直坚持着。 她是最下等的官妓,永远没有赎身的机会,更别提自由,每日都有无数个男人从她身上流水般换过。火夫,轿夫,船工……那些社会最底层的男人最喜欢找她们这些被充为下等官妓的贵族小姐。 他们带着一身的污垢与汗臭爬上她的床,他们似乎都有无尽的怨恨发泄在她身上,折磨她,凌辱她……他们的恨意已经扭曲,反抗不过士族,便将一腔愤怒撒在落入风尘的贵族小姐身上。 代父受过,在那个时代,所有人都觉得这些女子为父兄承担这般罪责是应该的。 在那五天中,方柔见了好多同她身世一样的贵族小姐,有几个还曾是她闺中密友,好多贵族小姐因为受不了天上摔入地狱的反差,疯了,但即便疯了,还是要接客——穷人多的是,只要是价钱压得低些,美丽又娇嫩的疯子依然有人上。再有的是自尽,能自尽成功的是极少数,因为自尽的大多都能被救回来,老鸨的惩罚手段数不胜数,她能折磨得姑娘再也不敢动轻生的念头。再有的是逃跑,只是能成功逃走的更是凤毛麟角了,一旦被抓回来便是挑了脚筋,依旧还是要接客。 在这等根本就没有希望的地方,所有女子都成了行尸走肉,她们终日浑浑噩噩,没有思想,没有感觉,只等过个一年半年,自己被折磨至死是最好的了,至于其他的,她们已经不能再思考了,她们活得比鬼还不如——即便在最初的最初,这些女子都有着如花的生命,和梦一般的笑靥。 方柔当真是庆幸,她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只过了五天。 第五天的时候,她的身子再也撑不住了,一个看门的斜眼男人那日点了她,他动作的太激烈,方柔突然感觉下腹剧痛,一股温热的血液就从身下涌了出来,那斜眼男人吓坏了,跳起来就要去找老鸨算账,说怎么给自己找了这么个要死不活的货色,太不吉利了。 方柔捂着肚子在床上哀号着,翻滚着,她额上冷汗点点,小腹里一阵一阵的疼痛似乎要破开她的腹腔。她的双腿已经染满了鲜血,到最后整张床都浸满了深红。 老鸨正跟客人讨价还价,哪里顾得到她?等老鸨走进房间时,只见浑身*的女人蜷缩在一片血海中,周身冰凉,几乎没有呼吸。 浓妆艳抹的老鸨先是被吓得大叫一声,随后捶胸顿足,大呼又死了一个姑娘,她又要折本了。 方柔昏迷前还记得那日的天气,清清冷冷的,没有太阳。 自方家败落之后,她就没有见太阳出来过。 那或许是心情使然吧。 也许命运对她还是眷顾的,在方氏满门问斩后,她马上就能下地府去见自己的亲人了。 如果有来世的话,做牛马也好,做猪羊也好,就是不要再做人了。 人是有感情的,有了感情的活着,实在是太累了。 “大人,她死了。” ——听到侍从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时,孟玠正在拟一本折子,是说江北傅家贪污纳贿的事情。 他手一抖,墨汁滴在折子上,一本将要拟好的折子就这样废了。 年轻的尚书大人弓着脊背,他用力握着笔杆子,低声问道,“谁?” 即便心中如明镜似得,以他的性子来说还是要确定一遍。 侍从低头道,“罪臣之女方柔。” “什么时候?” “今日早晨。” “怎样死的?” “听说是小产。血崩。” 那侍从话音未落,就见尚书大人的身子猛地一抖,他想要站起来,却气竭一般,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大人,大人!”侍从吓了一跳,他急忙冲上去想要拉起孟玠,但手碰着孟玠的脊背后却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孟玠那宽大的衣衫之下,竟尽是嶙峋瘦骨! 才几天的光景,这个本是意气风华的年轻人竟消瘦成这般模样了么? “我没事,没事……”孟玠挣扎的站起来,他的手依旧是抖的,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情绪,他对侍从道,“有说尸体怎么处置么?” “卷了一卷破铺盖,给丢在城外的乱葬岗里了。” “如此……”孟玠的目光有些呆直,“她去世时可曾说些什么?” “没有,”侍从话语有些犹豫,“小人找窑子里做事的粗使丫头问过,说她是一人死在床榻上的,死后……死后才叫老鸨发现了,老鸨嫌晦气,看也没看就叫人丢了。” “是么……”孟玠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虚弱,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我都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人……”侍从有些担心。 “下去吧。”孟玠又朝他摆摆手。 “喏。”侍从无法,只得默默退下。 余下孟玠一人颓坐在书房中,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气,清冷的很,没有太阳,也没有风。 他还清楚的记得,敏敏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她喜欢艳阳天,亦喜欢微雨天,独独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似晴非晴,似雨非雨,也不知老天要干什么。 一想到敏敏,记忆似乎在他脑中爆炸一般,石榴园中那个穿着一身白衣,轻盈的像精灵的少女。新婚之夜,红妆娇羞的贵族小姐。乃至他无数次偷偷翻出墙外,身后跟着的,涉世未深,却又对任何事情都感兴趣的小娘子。 她其实极容易满足的,一串冰糖葫芦就能让她高兴好久。 在帝都其他权贵子弟的心中,难以见上一面的方柔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只腻人的猫儿,是一个普通但他却爱得至深的女人。 若不是真的爱上了她,以她的玲珑心思,怎么看不出来他是在做戏呢? 若不是真的爱上了她,只怕连他自己都会撑不下来吧? 他爱她,但他们之间的爱情最终输给了仇恨。从他和皇上密谋着要怎样扳倒方家开始,他便知道了他们之间的结果。 石榴园相逢那夜是他给小丫鬟下了迷药,他早就摸清了她的性子,她每逢晚上都要出去走一走的,小丫鬟睡着了,她便只能自己夜游了——当夜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遇上他。 他与她相逢后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精心设计的。 此后在方高懿面前初露头角,他甚至买通了方柔身边的丫鬟,让丫鬟在她耳边吹鼓状元爷的不凡之处。他们俩的婚事,面上看顺理成章,实际上是经过他一步一步布局来的。 他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的深渊。 他一面心中万分悲痛的看着心爱的妻子走向死亡,他却不能停手。心怀天下,是他多年所学的道理,方家不得不除,若手下留情,对不起的,将是北朔千万百姓。 在方府被抄时,他没有对方柔流露出丁点顾惜之情来,皇上多疑,倘若他在执法时露出一些些维护,方柔她更有可能丧命。 ——只是在方家覆灭时,一切都已成为死棋,无力回转,即便他再怎么挽救,保的方柔活下去,却也只能让她生不如死。 造就这一切的罪人都是他自己,他为了天下百姓铲除了巨贪,他也献祭了自己的妻儿。 男人无力跪倒在地上。他咬着牙齿,整个人弯起来,将脸埋在膝盖上。 许久之后,有喑哑的哭泣声从他牙缝中挤了出来…… 番外清冷天·方敏敏(五) 六 兆京外的乱坟岗,是京畿一带最阴森的地方。 那里是贱民最后的容身之所。 穷人,因瘟疫死去的,被砍头的,无人认领的尸体全全被丢在这里,这些尸体中一些甚至是不完整的,更不要提有亲友来祭拜了。将尸体丢来乱葬岗的基本是专门抬尸的下等士兵,有的人还能尽心将尸体掩埋起来,有的嫌晦气,将尸体抬到了地方,往近处一丢就走了。那些尸体便被曝露在空气中,任其腐烂,或是被夜枭野狗所啄食。 这里一年四季都透着死气以及呛鼻的腐臭味,活人绝对不会没事跑这里来,因为这里整夜整夜都燃着幽绿的鬼火,叫人不寒而栗。 然而,今夜的乱葬岗内,竟走进了一个活人。 ——一个消瘦的身影,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走了许久的路,终是在深夜来到这片鬼气森森的乱葬岗。 他望了望四周,一片酸腐的味道,但他好像没有闻到一样,踩过一具具白骨嶙峋的尸体,赶走一只又一只乌鸦,每到一具新鲜的尸体旁,他都要垂下灯笼,仔细查看着那一张张已经肿胀的像是馒头一样的脸。 他在找她。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希望他的敏敏能被安然的埋在地下。 她生时受了太多苦楚,死后再不能叫野狗和夜枭毁了她的尸身了。 可是乱葬岗实在是太大,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方柔的尸身,孟玠在心中安慰自己道,或许她是将人埋了罢。他心里虽是这样想的,但却依旧在尸体间穿梭着,不将整个乱葬岗的尸体都查看一遍,他不放心。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无声的夜里,突然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那声音十分虚弱,迷糊的似乎不真实,“咳咳……咳……” 那是一阵微弱的咳嗽声,闷闷的,似乎是从地下传来。 孟玠仔细聆听着,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悄悄走去,在他的前方是一个小小的土包,看泥土潮湿的模样应该是不久前被翻上来的,而那土包,正兀自动着,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样,过了不久,一只沾满了血污的手,从土下缓缓伸了出来,那只手苍白又瘦弱,指甲中塞满了漆黑的泥土,那只手奋力的朝外伸着,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的魔鬼,慢慢的,是肩膀露出来,再是脖子,头……一个浑身一丝不挂的女人从地下爬了出来。 她的头发凌乱,沾满了尘土,全身都是青紫的痕迹,她的双腿上尽是凝固的血液。 她艰难地从坟中爬出来,看不清她的脸,但看得出她很是虚弱——从坟中爬出来后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能手脚并用的朝前爬去。 孟玠远远的看着,他初以为自己遇上了女鬼,但当他听清那女鬼细微的呻吟后,他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那个女人在说,“孩子,你不要死啊,娘……娘这就去给你找大夫。你别死……娘求你别死……”声音微弱颤抖,仿佛鬼吟。 那个女人还在艰难的爬着,她全身肮脏,沾上腐肉和泥土。她一边喃喃说着,一手摸着自己的小腹。 ——或许是命不该绝,或许上天为了要让她这个罪臣之女在人间受到更多苦楚。 方柔竟没有死。 她只是失血过多而晕过去,呼吸微弱罢了,老鸨连看都没看就认定她报废了,将她活埋在这乱坟岗中,好在埋她的人不大尽心,埋得浅了些,没有彻底闷死了她。 她是被痛醒的。 虽然周身无力,但她却清楚的知道自己被埋了起来。她恐慌,小腹的疼痛几乎叫她昏厥,但她还是咬着牙,奋力伸出手拨开了周遭的泥土,她得赶快逃出去。 肚子实在疼得太厉害了,这让她有不好的预感——她千辛万苦要保留住的孩子,可能已经死在她的腹中了。 她一边对孩子念叨着,一边攒足力气向前爬。今夜没有月亮,照亮她前方路的竟是一簇簇诡异的鬼火,幽蓝幽蓝的,没有温度,却给了她足够的光明。 在所有世人践踏侮辱她的时候,唯一帮助她的,竟是这些同病相怜的死人。 仍有鲜血从她身下流出来,滴在爬过的路上。 至始至终,方柔都不知道,孟玠提着灯笼,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痛苦的爬动。 曾经,也是这个男人,身着一身白衣,风流倜傥,他提着灯笼,站在她身后,说,“这位姑娘,你脚崴了,可不能揉。” 石榴园中,残花朵朵,张扬的男人最终是笑眯眯地凑到她身边,将受伤的她背回了住处。 而今,还是这个男人,亦是一身白衣,只是劳累的失去了所有风采,他亦是提着灯笼,却站在她身后,石柱一般定定地站着,他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艰难潜行,沉默不语。 孟玠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状若恶鬼在弃尸间爬行,那么丑陋不堪,与他最初相识的那个美丽乖巧的少女简直是云泥之别。 他所熟知的方柔,是一曲古琴就能引来蝴蝶雀鸟的谪仙,是博古通今,又知书达理的才女……但这一次,孟玠忍住了,他没有再走上去扶起她,而是默默的跟在她身后,双眼通红地看着她慢慢向前爬。 即便她身后流下了蜿蜒的血迹,即便她的指甲因为奋力爬行而脱落,十指变得血肉模糊,他都生生忍住了不再去帮她。 他用力握着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睛几乎要瞪出了眼眶。他以极大的忍耐力跟在她身后,她爬一步,他就在后边似有千斤的走一步。 孟玠告诉自己,他不能再出现于敏敏的生命中了。 看到方柔竟还活着,他心中狂喜万分,但见她沦落到如今模样,他的心也跟着像是撕裂一般。上一次,他带着她奔向毁灭,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死去一次了。 此生再不复相见——这是孟玠唯一不让方柔再受伤的办法。 就这样,方柔在前头爬着,孟玠在后头跟着,而这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也不知爬了多久,方柔腹中的绞痛越来越重,她每爬一小段路都要歇息很久,终于,她气竭,再次昏迷过去。 “敏敏!敏敏!”孟玠立刻冲了上去,他抱起一身恶臭的少女,将自己的衣服裹在她身上,他将她的头埋入自己胸中,那一瞬间,他只感觉胸中积郁了无数苍凉——他只有在她昏迷的时候接近她。 他紧紧地搂着她,好像她随时会消失一般,“敏敏……敏敏……对不起,……敏敏……”曾经心怀天下豪气干云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她的身子是那么凉,天知道这个娇生惯养的少女哪来的意志可以从土下爬出来,她身上沾着多血,她脆弱的如同一尊玻璃娃娃。 孟玠抱着她奔出了乱葬岗。 帝都夜里的郊外,没有人烟,没有光亮,他抱着她朝那去往城中唯一一条路狂奔着。他满脸焦急,不停对怀中失去知觉的少女说着话,“敏敏,你撑住……我带你去找大夫……敏敏,该下地狱的人是我,所以你不能死……敏敏,对不起……” 不知跑了多久,孟玠看见前路上有一簇火光,于是他不顾一切的朝前跑去,仿佛只要接近了光明,他的敏敏就能醒过来。 黑暗的环境下,那火光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跑了许久。 那条路那样漫长,长的让孟玠几乎以为自己是看见了什么幻像,而当他来到火光跟前时,这个男人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样,双腿一软,抱着方柔狠狠地跪在地上! “陛下!”孟玠重重的朝前方叩首,“求求您,放过敏敏吧!陛下,微臣求您!只要放过敏敏,让微臣做什么都行!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在他的面前,是一袭长长的队伍,侍卫的曳撒鲜红,侍女的襦裙飘飘,美丽的华盖在寒风中哗啦作响,灯笼在黑暗里里微微摇晃。在队伍中央有一顶明黄色的软轿,软轿前的水晶珠帘却是纹丝不动的,也不知轿中的人在此地等了他多少时候。 软轿前头站着一个身着黑色丝衫的太监,他抱着拂尘笑眯眯地扶起孟玠,“孟大人,陛下说了,不用孟大人行此大礼。” 然而孟玠不肯起身,他的额头死死抵在土地上,“求陛下救微臣之妻一命,念在……”他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念在微臣这些年立过的功勋上。” 太监收敛了笑容,他尖声道,“孟大人,你也是知道的,陛下他可不喜欢居功讨赏的人。孟大人这样做,是想威胁陛下吗?” “微臣不敢,微臣……微臣只想让妻活下来……求陛下开恩……”说到最后,孟玠已是语无伦次。 “爱卿——”这时,轿中那一言不发的帝王伸手将帘子掀了开来。轿外的太监见此情景立刻迎上去,一手撑开珠帘,一手扶着帝王走下轿来。 这个威严又不苟言笑的帝王居高临下的看着孟玠,“爱卿向来可是意气风发啊,怎的为了一个女人落得如此下场。” 孟玠此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他只是机械地磕着头,祈求帝王能放过方柔一命。这个书生心怀天下,就连帝王有时都不放在眼里,叶正霖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在孟玠疯狂磕头很久后,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挥手,“去叫太医来,好好诊治一下她吧。” “谢陛下!”孟玠欣喜若狂,医童从他怀中结果方柔时,他竟显得那般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 “爱卿放心,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这女子活,她便不能死,朕要这女子死,她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了的。” 孟玠何等聪明,他颓然道,“陛下英明,这天下间自然没有陛下办不到的事情。” 叶正霖笑了,“孟爱卿,你的话变得倒是快,记得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说北朔安平已尽,江山可危么?如今倒恭维起朕了。” “陛下圣明,北朔国祚绵长,怎会被微臣一句妄言就轻易定夺。” “如此?”帝王背手,看向那漆黑一片的天空,低声道,“那么你还要辞官归田吗?” 孟玠一愣神,最后将头深深地磕在地上,“微臣一介书生,学的便是治国经世之道,能得陛下重用,乃微臣之福……” “孟爱卿的能力朕可是看在眼里的,既然不辞官了,那么这女子朕就赏给你了,作为……你今后几十年为王朝鞠躬尽瘁的,奖赏。”说着,帝王转身,右坐回软轿中,“晚了,回宫吧。” “喏”老太监唱喏,而后他高声一喝,“回宫——”长长的队伍缓缓转向,在此空档里,老太监看着一直跪地不起的孟玠,说道,“孟大人,让陛下在城外这样冒着寒冷等候多时的人,咱整个王朝,可就只有您一人呢。” “谢陛下垂青。”孟玠又是重重的磕头——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帝王面前侃侃而谈天下大事,不曾被龙威恐吓半分。在他眼中,天子为舟,而他仅仅是乘舟治水的人。他心高气傲,礼仪于他而言不过一层浮华,他对天子行礼,只是为了天子能助他一把,完成天下海晏的梦。 而今,朝中诸事繁重,人心叵测,终是将他这一身傲骨磨得圆润了些——起码这一头磕下去是货真价实,心甘情愿了。 老太监朝这当朝吏部尚书不明所以的一笑,扬了扬拂尘,追上软轿。他跟随叶正霖一辈子,知道叶正霖喜欢什么的臣下,也知道叶正霖的手段。 任这孟玠全身是刺,叶正霖也能将刺一一拔干净了,毕竟,他可是这宽阔土地上唯一的掌权人啊…… 在队伍渐渐离去后,跪在土地中的孟玠双手用劲,抓起一叵腐烂的泥土,全身颤抖。 ——他终是知道,自敏敏成为官妓后,到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直至在这城外乱葬岗遇上皇家御队……都是皇上一手安排的。 叶正霖要以敏敏的性命为桎梏,将他永远封圈于这肮脏的帝都兆京中。 两日后,兆京城外的山野中,一处寻常人家的榻上,浑身是伤的女子幽幽转醒过来。 “姑娘,你醒了吗?”一睁眼,便看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一个六十许的老妇人坐床边,正带着慈祥的笑意看着她。 方柔只感觉脑袋胀痛,小腹还是绞痛着,但比较于在腐尸间爬行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了。 老妇人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姑娘?身上还有什么不适吗?前两日我和老头子将你从乱葬岗带回来时你全身都是血,可吓死老婆子我了,你那模样,若不是尚有一点气息,我还以为你撞鬼了……” 方柔想起身,却没有丝毫力气,只得又躺回去,老妇人见了,赶紧拦住她,“别动别动!你还没好透了,又小产了,这女人嘛小产和坐月子是一样重要的,否则会落下病根的。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白粥来啊。”说着就要起身,方柔突然拉住老妇人。 “大娘!”她嘴唇苍白开裂,面无血色,她颤声问道,“你说我的孩子它,它已经……” 老妇人叹息一声,她将方柔搂入怀中,抚摸着方柔的天灵盖道,“姑娘啊,有些事求不来的,你这辈子与孩子无缘呐……”顿了顿,老妇人终是低声说道,“大夫说,你已经伤了根本,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方柔听闻全身一震,她瞪圆着眼,只余泪水汹涌而出。几日来的折磨已经让她瘦得脱型,而今,一句轻飘飘的“你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有孩子了……”顿时让她失了魂魄,能让她苦苦支撑着活下去的就是这个孩子。聪明的她亦是知道这个孩子难保,但真正知道这个消息时,她的心还是那样难受。 孟玠,这个孩子的死去,怕是将我与你最后的牵连都斩断了吧? 哭着哭着,失神的少女突然笑起来,只是那笑,竟比哭还要哀伤。 而在房舍外,一身白衣的男子靠在树上,亦是无神的双眼看着请冷冷的天,一动不动,许久许久过后,他终是握紧了拳头,艰难地起身,脚似有千斤一般,慢慢离去…… 多日后,方柔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再之后,风雪关的鹏城出现了一个名唤“敏敏”的雅妓——她要让孟玠那清白单纯的妻子变成最为下贱的女人;她要让他唤的那声“敏敏”出于其他男人之口。 她要逃到离他最遥远的地方——只为,此生不复相见。 番外一?完 第二十九章 祭奠·烟火(上) “不要等了。”雪鹤说出第三句话。 这三句对与左炎而言,简直是*裸的挑衅,他正打算将这小个子推一边去,雪鹤的第四句话却让他生生压制住这股冲动。 雪鹤的第四句话是,“敏敏姐姐要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左炎突然觉得很受伤,他直觉是方敏敏为了躲避他才要离开的。 “敏敏姐姐离开可不是为了你,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她要离开不是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是她自己。” “她怎么了?”左炎问的急切。 “她累了,要过平常人的日子。她不再是鹏城有名的方敏敏姑娘了。” “什么?!”左炎瞪大了眼睛,“那她打算去哪里?” 雪鹤笑了,“你打算她搬到哪里去,你便站到哪里去么?左炎,真是白瞎了程大将军那么器重你,你好歹是一个新秀将领,这么做就不怕他人笑话?” 左炎突然暴怒,“你懂什么?!你这个连长都没长全的小娃娃!”似乎是极度失望,左炎颓然后退几步,“我喜欢方敏敏!我想见她一面又有什么不可以?!他人凭什么笑话我,就因为我真心喜欢一个人么?!” 雪鹤一时语塞,她竟不知左炎会说出这话来,她顿了顿,语气中没有了戏谑,她问,“你不在乎敏敏姐姐的身份么?” “身份?”左炎笑了,“那是你们汉人的东西!我可不是汉人,凭什么要按照汉人的规矩做事!我告诉你胡为,无论敏敏如何,无论她身份如何样貌如何,我都要娶她,一生不变。” 一生不变。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只是在青楼里那惊鸿一见,便注定了他喜欢她。 他想娶她。不为身份地位。只为他的心。 “好,是条汉子!”雪鹤突然爽朗地笑起来,她竟很是友好的拍了拍左炎的肩膀,低声而迅速的念出两个字,“月城。”然后在左炎瞪着眼睛不知所云的时候,她又是习惯性的提了提腰带,歪过脑袋唤叶询,“叶小九,走!我们喝酒去!” 雪鹤和叶询两人很快走远了,不一会儿,人已经消失在巷子那头。 周遭寂寂,唯有海棠苑门前的灯笼发出微微红光。 左炎望着雪鹤消失的地方,出神。 这世间,最腻人的是情这个字,最苦人的也是情这个字。 有人为此赴汤蹈火,有人为此碎断心肠。 雪鹤不是个博爱的人,她只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过得快乐。 ——左炎,带上你那轴到死的韧劲到月城,到敏敏姐姐的新家门口继续站着吧。 小雪绵绵。 已经入夜,天色早就黑透。鹏城最有名的酒楼六月楼掌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温暖的红色在寒冷的雪夜中微微摇曳着。 行人渐渐少了。喧嚣声也就此消失。 叶询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他望向窗外一派塞上苍凉的夜景,突生一种寂寞之感。 桌上的小炭炉正温着酒,酒是好酒,醇香异常。 叶询的手心发烫——他喝的有些多了。 坐在他对面的雪鹤夹起一筷子已然凉透的菜,塞进嘴里,然后拿起温的滚烫的酒壶来,给叶询的杯子填满,再给自己倒满。 “来来来……叶小九,我们喝酒!”她招呼道。 叶询淡淡道,“时辰不早了。” 雪鹤笑,“我自然知道。” “该回去了。” 雪鹤摇头,“不行。” “为何?” “等一个时辰——”雪鹤见叶询没有要喝酒的意思,干脆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子夜。” “子夜?”叶询挑起眉毛,眼中隐含疑惑。 雪鹤不做回答,而是自语道,“这个掌柜的,做事怎么这么不上心?叫他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 正说着,就见六月楼那胖胖的掌柜满头大汗的爬上楼来,他喘着粗气,见了雪鹤那不耐烦的脸色后,他嘿嘿一笑,“胡将军,我来了我来了!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叫您久等了!” 雪鹤不看他,兀自倒酒,“怎的去了这么久?害我差点睡着了。” 那胖掌柜将手上的东西小心的放上桌子,解释道,“将军,您也知道的,明日就是花灯会了,可是个喜庆日子,因此这几天哪有人会卖这东西呢?我叫人跑遍了整个鹏城,才好不容易才买到的!您可得体谅我们这些生意人啊,不容易!” 雪鹤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那竟是一打用金纸制成的纸元宝,和一些白蜡烛,“嗯,东西尚且可用。”说着她起身,将最后一杯酒喝了,将那吊纸钱提起来,尔后吩咐胖掌柜,“掌柜的,找人好生护送这个公子回客栈,今日的酒钱和冥纸钱找允之付就好!” 叶询问,“你去哪里?” “出去透透气!”雪鹤扯了扯自己的衣领,“这里太闷了。” 叶询笑了,“出去透气用的着带上这些东西么?” 雪鹤挣脱叶询的手,“叶小九,你喝多了,得回去。” “你喝的比我更多。” “我的酒量可你好。再说了……”雪鹤好似突然反应过来一般,“什么时候我做事都要经过你同意了?我去哪里你管的着么?”接着扬手一挥,挣脱了叶询,她一手提着纸元宝,一手捏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瓶,三步一斜的走下了六月楼,六月楼的掌柜的不敢追上去,叶询竟也没有追上去。 但聪明如叶询这样的人,即便不问,也是知道的,雪鹤此去定是去为了祭奠什么人,这种事情,他无权陪同,再说以雪鹤在鹏城的名声,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少年见雪鹤下楼后,靠向窗户,看向酒楼下的街道,不久后,他便看见薄雪中,一个瘦削的身影走了出来,长街无人,她就一个人这么孤零零的走着,行走在灯笼橙红的光线与雪花中。 此后六月楼的掌柜尽责的将叶询送回到客栈。 整间客栈都叫鹤骑包下来了,待叶询走进客栈,才知道与雪鹤同来的四位鹤骑统领竟也没睡,大家围着火盆,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见了叶询孤身一人回来,允之问,“咦?公子,头儿怎么没有随你回来?” 叶询答道,“她喝了些酒,带着冥钱不知祭奠谁去了。” 允之听叶询这么说,也没有吃惊,他唤来小二,带着叶询回房间了,还交代了要好生伺候。只是这客栈不隔音,即便叶询回房了,还是能清楚听到他们四人在说什么。 四个少年相互看了一眼,平安很是为雪鹤独行担心,“阿鹤一人出去,不要紧么?” 骆禹说,“她每次不都这样?出去干什么也不告之一声,再说了,以往这个日子她也是要独自出去祭奠夫人的,任何人都不能跟随,跟了倒给她嫌弃。” 平安瞪了骆禹一眼,“那以往都是在烨城里头,如今在这里可不一样!” 骆禹平素最喜欢和人拌嘴,马上又回了一句,“有什么不一样?烨城可是前沿阵地,关内不比烨城安全么?” “你!”以平安的心智自然是说不过骆禹的,于是开始摩拳擦掌,准备以武力说话。 十个小队长中,骆禹最是不让人省心的,嘴皮子利索,谁都不给面子,因此群架里总有他一份。允之见他们之间有火药味,赶紧调停,“好了好了,这点小事也要吵么?待会儿叫上几个人去寻头儿,叫他们默默跟在头儿身后保护就好了。” 骆禹听了,说,“那叫我队里的人吧,我队里的人寻头儿很多次了。这作死的头儿,怎样都给人省心。” 允之知道骆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不禁笑了,“好吧,就叫你队里的人去寻。” “那我就下命令去。”骆禹说着便起身要离开,可他前脚刚跨出门槛,又扭过头来对其他人说,“你们几个小子可得给我长点心思,我不在,你们照样要好好为头儿置办生辰知道么?等我下完命令就回来!”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承了几声。 承修懒洋洋的靠着椅子里,道,“好了,生事的走了,我们可以好好谋划谋划了,”说到这里他又庆幸道,“还好这次没让长英那几个臭小子来,若是再加上长英麟轩几个,我们这会子特定要打起来了。” 允之依旧是笑,“说起来,长英那几个小子倒是有心思,为头儿准备的生辰礼物他们已经准备了,下午刚差人从烨城送来了。朗云卫远那两小子,虽然是被派去关外执行任务了,但也没有忘了这事,礼物早早就送到了。还有,头儿的劲弩不是丢在那依密林了嘛?照生哥他早早又做了一架,偷偷给我,说是待到头儿生日了便送给她。” 承修道,“那么说来说去就是我们最不上心了?这可不行啊,不叫头儿感知到我们一片赤诚忠心,明年怎么叫她多拨点饷银给我们?允之,长英那帮家伙送的礼物是什么?” “他们三人合伙凑了银子,为头儿买了一副银镯子。” 承修听了立刻表示不屑,“嗤,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镯子,那种娘们儿家的玩意儿头儿才不会喜欢呢。” 允之摇头,“头儿是不喜欢那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不过听长英说那镯子是麟轩从西域商人那儿特地定做的,镯子里藏有暗器,是大马士革打造的刀片,锋利无比。我想拿玩意儿精巧,指不定头儿喜欢。” 平安问,“那朗云和卫远送的是什么?” 允之答,“他们俩总是一起的,送了一条白貂尾围脖,说是他们亲自在关外打的。” 承修摊手,“那完了,我们没希望了。要不然……”他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把那帮臭小子的东西据为己有,然后对头儿说是我们送的吧,反正他们都不再这里……” 允之听了竟认真地思考一番,“这个主意……貌似不错。平安,你看呢?” 平安点头,“好主意!” 客栈外小雪纷纷,三个少年围炉夜话,时不时的玩笑几句,而在客栈二楼的上房里,叶询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望着屋中默默燃烧的火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二十九章 祭奠·烟火(下) 骆禹下了命令,叫二十鹤骑在鹏城中寻找着雪鹤的踪迹,二十鹤骑领命后立刻四散,瞬间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鹤骑的轻身功夫极好,因为是斥候出身,所以练就了一身在雪上也能不留下踪迹的本事,骆禹叫他们不要惊着雪鹤,他们便将身影隐于夜色中,宛若鬼魅般游荡在鹏城内。 大节前的鹏城,异常安寂。百姓都早早睡了,为明日的狂欢养精蓄锐。长长的街道上,只余下更夫敲着梆子慢慢走过。 夜里是极冷的,加之又下着雪,让更夫不禁紧了紧领子,不知道是不是给冻花眼了,他只感觉余光处一个人影忽的晃过,快得有些不正常,更夫吓了一跳,赶紧扭过头去细看,却见一片白雪悠悠,连个活物都没有,更别提人影。 揉了揉眼睛,更夫暗道果然是自己眼睛花了,然后又继续向街道那头走去。 而在更夫走过的折角处,一个小小的身影,紧紧靠着墙壁,一手提着纸元宝,一手提着酒瓶。那人影斜眼一瞟,就看见潜伏在暗处的鹤骑——那帮小子功夫确实不错,夜里潜行的功夫上佳,所以没两把刷子怎么能做他们的头儿呢? 那人影轻松的笑了笑,喝了一口酒,尔后提了提革带,瞄准了一条小道,三步两窜的就消失在黑色中。 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目,出了鹏城,雪鹤沿着鹏城外的一条小河走去,直到她确定了不会有人追上来才停下。 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雪鹤的双手早就被冻麻了,她摇了摇酒瓶,发现用来取暖的酒早就被她喝了个干净,她有些懊恼,随手就丢了那瓶子。她搓了搓手指,尔后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来。 “娘亲,女儿不孝,今日是你的祭日,我却不能到坟头祭拜。”她跪下来,朝着西方天空扣了三个响头,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和那些纸元宝。 耀耀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十五年前,大约也是在这个时辰,她的娘亲就是这么去的,为了生她耗尽了所有力气,甚至没有见到当日的太阳就去了。 小时听府里的嬷嬷说,娘亲死后父亲几乎崩溃,一年里过的人不人鬼不鬼,连话都不说,终日喝酒昏睡,他说只有在梦里他还能见着娘亲。直到一年后,小小的雪鹤对程肃奶声奶气的喊出“爹爹”二字时,程肃才重新振作起来。即便这样,雪鹤也一直认为,她的出生,对于整个程家来说,是个灾难。 北朔女子地位不高,贵族子弟三妻四妾更是不在话下,而爹爹终其一生只娶了娘亲一个妻子,唯一一个,哪怕娘亲已经去了一十五年,他都没有再娶的念头。 雪鹤觉得是自己生生拆散了爹爹娘亲这对好鸳鸯。 “娘亲,今日我便是十五岁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雪鹤一边朝火堆里丢纸元宝一边道,“你是不是很高兴?我知道,这会子爹爹和哥哥们肯定也都在祭奠你呢,他们都在同你说话,所以嘛你也没有很多时间要听我说的。所以我尽量简短说。” “这一年来烨城越来越好了,收留了很多难民,他们有了自己的牛羊,能养活自己了,再过些日子,我便求爹爹放他们入关,让他们做真正的北朔子民。我还烧了那依密林,我猜乌达尔那小蛮子回老巢时肯定会被那老单于好一顿责骂的,真是想起来就让人心情好!” “我还认识了一个人,他是京城来的皇子,脾气不怎么样,还特爱记仇,不过他是个好人,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娘亲,”说着说着,少女的眼睛竟有些湿润,“小时我被其他贵族孩子欺辱,说我是贱民生下的杂种,说我身上永远都带着一股下贱的味道。他们笑话我不会诗文,不会针线,是个十足蠢笨的孩子,而我没有与他们理论,直接赏了他们一顿好打,即便到了如今,他们个个长的高过我一个头,他们还是打不过我,如今已经没有人敢欺负我了……娘亲,你在那里万万不要担心,即便没了你的保护,我照样会活的很好,我现在已经能照顾自己了。” “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朝着西方跪了许久后,雪鹤才慢慢站起来,膝盖有些麻木,她伸手敲了敲腿,尔后悄悄返回鹏城。 雪鹤没想到叶询竟在城门口等着她。 身材修长的少年靠在城墙上,抱着双臂,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风呼呼的刮着,将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看他的模样,想必是等了好久了。 “你怎么在这里?”雪鹤有些吃惊,问,“六月楼的掌柜没有送你回客栈么?” “回了,但是我觉得气闷,便又出来了。”叶询说的十分随意,好似在说今天的天气一般,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客栈二楼不是太高,跳下去还是简单的。” 雪鹤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笑,也许是在这夜中有人在寒风中等待自己许久,让她的心为之一暖。她慢慢朝叶询走去,“走吧,我们回去。” 她就这么淡淡的说道,然后也不去拉叶询,经过他后,少女头也没回,朝客栈走去。 走了好长一段路,叶询竟也没有追上来。 “嘿——”终于,身后响起了叶询的声音,有些踌躇,不似他平常那淡漠的样子。 雪鹤回过头去,朝他说道,“快些走吧,你还想待在那里吹冷风么?” “生日快乐。” 寂静的城门口,那伫立在寒风中许久不动的少年终是这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此刻两人之间隔着长长一段距离,幽红的灯笼挂满了整个街道,微光在二人间轻轻飘荡着。 雪鹤看着他,竟没有说话。 距离太远,叶询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又道,“或许是我说早了……” “没有……”雪鹤突然说道,“已经过了子夜了,今日确实是我的生日。叶小九,谢谢你。” 叶询不知要回什么话,这时,雪鹤已经转过身去,继续朝客栈走去。叶询无奈只好跟上去,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雪鹤突然问,“叶小九,兆京是什么样子的?” “兆京?很繁华。你所能想到的东西那里有,你不能想到的东西那里也有。” “你喜欢那里么?” “喜欢。” “为什么喜欢?” “因为繁华。” 雪鹤声音带笑,“怎么又绕回来了。那你为什么喜欢繁华?” “不知道。兆京的贵族们都喜欢这个。或许喜欢繁华并不准确,而是,喜欢独属于自己的繁华……喜欢兆京,成为自己的东西。” “我娘亲也是自兆京来的,她说的和你不一样,她说兆京像一颗已经腐烂透的果子,但她还是喜欢兆京的,因为在那里她遇上了我爹爹,她说只要有爹爹的地方她都喜欢,但她永远也不会回去那里了。” “你娘亲竟是兆京人?” 雪鹤点头,“她是平民,在兆京中微不足道。” “将军和将军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叶询感叹。在讲究世家身份的北朔,为了避免外戚壮大,北朔皇后的身份一般卑微,由平民中选取,但此种情况仅限于帝后,在一般贵族家中还是很注重血统的,贵族世家要的强强联合,特别是黄金家族,在血统的纯净度中更不容易有丁点玷污——也不知程肃将军顶住了多少压力才娶回将军夫人, 此等八卦之谈叶询自然是没有听过的,想来黄金家族的族长娶了平民之女做为正室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所以事情便没有传出来。想到这里叶询又看向前头慢慢走着的雪鹤,那个小小的身影,一路走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有着平民血液的贵族孩子,在其他所谓的纯血贵族孩子的眼里定是下贱的吧?难怪不见雪鹤同其他贵族少年少女有何交集,她的朋友,皆是风雪关中的平民。那句平淡的“她是平民。”从她口中说出,也不知鼓出了怎样的勇气。 在兆京中,因为母亲身份低微便从不与母亲相认的庶出贵族孩子多不胜数,那些孩子为了掩盖自卑,对正室主母献尽,对待自己的亲生母亲,却看也不看一眼。 “叶小九,我也想到兆京去看看。”雪鹤突然停下脚步,她转过身来,看向叶询,她顿了顿,歪着脑袋又道,显得十分自信,“不过想来兆京再怎么好,也没有风雪关好!” 叶询听了竟点头,他的语气里夹杂着连他都没有发现的丝丝宠溺,“是是是,自然是没有风雪关好了。” 讨了便宜的雪鹤笑得欢畅。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慢慢走着。 叶询没有告诉她,当自己得知今日是她的生辰时,他从二楼一跃而下,快步跑遍的整个鹏城后也不见她的身影,无奈的他猜到雪鹤或许出门了,他便只身等在城门口,于飒飒寒风中等她回来,只为亲口和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叶询和雪鹤二人走到客栈下,竟发现允之四人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等着他们回来。 “哟,今个这么热闹,这么晚了都不睡?是谁说了今夜天上会掉金块么?”雪鹤见这四人这仗势,开玩笑。 允之一脸严肃,“头儿,这里是鹏城,不是烨城,闲杂人太多,以后你可不许这么胡闹了,若是有个好歹怎么办?” 雪鹤胡乱应承,“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平安见雪鹤安全回来后很是高兴,他说道,“阿鹤,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可是忙活了一晚上,就等你……唔!” 承修和骆禹眼疾手快,两人一起架住平安不让他乱动,捂住了他的嘴巴。 骆禹朝雪鹤嘿嘿一笑,“头儿,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去睡了吧!还有公子,你们俩可叫我一夜好找!” 雪鹤看出他们有什么倪端,也不点破,应了一声,就招呼叶询进了客栈。雪鹤洗了把脸,收拾收拾准备睡去,正要吹灭蜡烛时,就听楼下骆禹喊她,“头儿!头儿,你睡了吗?” 雪鹤穿着一件里衣,将脑袋伸出窗户,对着楼下的骆禹喊道,“还不赶紧去睡了!” “头儿,你看那儿!”骆禹不理会她的话,他笑着伸出手指,指向远方,“你看那里的天空!” 雪鹤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远方天际一片灰蒙,暗的如同墨汁,哪里有什么其他东西? 雪鹤正想对着没事找事的骆禹开骂,就听见“簌——”的一声呼啸,在远方那漆黑的天空里,陡然间冲起一束烟花,那朵烟花带着金子般的色彩,以黑夜为幕,“砰”的一声绽放开来…… 翠绿,朱红,亮金……各种耀眼的光束拼就成一环环美丽的图案,它们闪着凄迷的光辉,给予了暗夜瞬间的光明后便消逝,化于风中。 但烟花明显不止这一枚,紧接着,又有烟花冲上天空,绽放开来,此起彼伏,珍奇斗艳…… 雪鹤一时看傻了,她怔怔的看着远方天空中美艳的不可方物的烟火,眼中倒影着闪烁不停的光彩。 北风吹过她单薄的身子,她竟也不感觉冷,双手紧紧的抓紧窗几,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烟火。 ——多年后,每当雪鹤想到那夜璀璨的烟火时,都禁不住微笑。她那毫无烦恼的年少啊,有一群如此真挚的朋友,为她一个小小生辰,煞费苦心,此后,即便她见过再多的烟花,也不及那夜烟花的万分之一的美丽。 那时的她,有疼爱她的亲人,有在乎她的朋友,有她最为看重的自由。 那时一切印在她眼中的东西,都是极美的——最最起码,那时他们,那些和雪鹤一同成长起来的少年们,都是活着的。 烟火在集中绚烂一番后,终是停了下来,天空恢复了黑暗与安宁,唯有空气中传来的炮硝味,钻入雪鹤的鼻子里,告诉她之前如幻如梦的一切都是真的。 雪鹤低下头去,看向楼下那四个,忙活了整整一晚的四个少年。 允之,承修,平安和骆禹具是微笑着回看她。 承修说,“头儿,这主意可是我出的!你喜欢不?” 平安说,“阿鹤,那些烟花是我弄来的,漂亮吗?” 骆禹撇了邀功的二人,满脸不屑,“切,那烟花还是我手下的人放的呢!放的多准时啊,要头儿看见头儿就能看见!” 四人中最为安静的允之眯起眉眼,他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他对雪鹤张口,无声的说,“做个好梦。” 雪鹤不知说什么好,她用力的点头。 那场不是很盛大的烟花,将铭刻于她的记忆中,永世不忘。 她不知,当夜四人敲定要在雪鹤生辰当夜送上一场烟花会后,平安一马当先,竟将鹏城明日要在花灯会上燃放的烟火给抢了一部分来,四人虽说是苦心孤诣的生日献礼却也没有花一分钱,纯粹是借花献佛。 那年,正是顺和二十七年。 北朔帝王叶正霖苦心孤诣,保的北朔安平二十七年,也就是在那年,北方匈奴蠢蠢欲动,欲将中原取而代之,澈江以南的两个小国西瀚与东胤包藏祸心,在商业上与北朔多次冲动,而在北朔朝堂内,各大贵族世家争权夺利,皇子党派林立,武将萎靡,文官却各个斗志昂扬,朝内骂战不断,内淤外患,叫叶正霖头疼连连。 这个看似庞大,实质已是摇摇欲坠的王朝,需要注入一些新鲜血液了。 顺和二十八年,各个青年才俊将轮番登场,北朔未来的历史,将是属于他们书写的。 第六章 突袭·血守(四) 无论铺沙灭火的方法还是这云梯,都是第一次出现在蛮子手上,这一切绝对不是巧合! 那个杜昆,要里通外敌,将这耀州城池双手奉给匈奴! 想到这里雪鹤再也无法冷静下去,她拽住一个守兵的衣领,吼道,“程雪鹰呢?!程雪鹰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程副将现在在哪里啊!” 雪鹤红着双眼,松开那小兵,她跨上一匹马便在城头上奔跑起来——她必须要找到大哥,将杜昆的阴谋告诉他。还有朗云和卫远,以及她鹤骑的四十名兄弟,她还要借兵去救他们! 纵然见过许多大场面,雪鹤的手却还是在剧烈颤抖,她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叫嚣着,疯狂吞噬着她的理智。 城墙漫长,人影攒动,加之黑暗让雪鹤几乎辨不清眼前厮杀的人是守兵还是匈奴,她咬着牙,尽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但那股熟悉的恐惧感依旧由心弥漫向四肢百骸——四年前高阙屠城时的恐惧,又来了! 而就此刻,雪鹤只听城门下几声巨大的闷响:“咚——咚——咚——” 那是匈奴用圆木撞门的声音,节奏沉稳,仿佛一切势在必得。 “大哥!大哥,你在哪里?!”雪鹤再是忍受不了那灼人心神的恐惧感,在城头上大声唤着雪鹰,可是周遭一片混乱,哪里有人听到她无助的呼喊? 此刻的颓势,正如倾倒之墙一般,朝耀州守兵狠狠按压过来。 所有的守兵都拼尽自己所能守着每一寸城墙。步兵,弓箭手,运送军,乃至城墙下,死守着城门的四十鹤骑。 朗云从没感觉天地万物是如此鲜艳——他额上的鲜血流入眼中,他却来不及拂去,那鲜红的颜色便染上了所视的所有东西。手中的钢刀已经出现了许多裂口,他干脆丢了刀,拿起鞭子一甩,翻开一位死去属下的尸体,抽过他的刀,继续厮杀着。 他们已经完全被杜昆包围了,至雪鹤离去后,杜昆愤怒异常,他料想开启城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却不想接二连三的状况发生,不仅让他的轻骑死伤惨重,还大大拉长了他预期的时间。 他扯下袖子上一块布料,草草包扎了一下受伤的左脸,鲜血此刻不仅蔓延了他满脸,更是沾湿了他的前襟,他讨厌自己这般肮脏的模样,嫌恶,恼怒等一系列感情涌上心头,叫他恨不得撕碎了所有人。 杜氏轻骑在数量上完全碾压鹤骑,于是杜昆不顾一切地下令,以最快的速度一拥而上,用最短的时间解决这些恼人的军人。 一个不留。 所以当轻骑得到死令后,开始了鱼死网破的攻击,鹤骑在几个来回后死伤甚多,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还能站在朗云与卫远身边的人,已经不足十人。 朗云看着身边的卫远,道,“照顾好自己,我们一起等着头儿回来救我们。” 卫远笑着点头,此刻他身上带着伤甚多,连袍子都染得血红了,他却丝毫不在意的模样,道,“朗云,我一直觉得你是我的福星,因为只要有你在,我便能活下去!” 他们本是关外流民,二人相依为命,他们曾从匈奴的刀下逃生,也从群狼的嘴里生还……他们曾是被所有人抛弃的孩子,在这乱世中艰难地生存着。彼时,还是个孩子的朗云尽一切所能保护着更加年幼的卫远。 只要他还活着,他便会保的卫远安全。 “好,为了我们都能活下去!”朗云举起刀,再次指向气势汹汹的杜氏轻骑,“冲!” ——那是鹤骑这支神鬼之师第一次出现在北朔的史书上,在这场鲜血淋漓的风雪关保卫战中,这个从来不知软弱二字怎么写的骑兵为国家献出了全部鲜血。 当四十名属下全部战死时,朗云和卫远二人还背靠着城门,面不改色地挥着手中的刀。 他们的马匹被砍死了,他们滚下马来,失去马匹的帮助,他们瞬时失去了所有优势,但这两个少年却抿着唇,没有一丝惧意,即便朗云手臂被削去整整一大块皮肉,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将刀换到左手,继续御敌。 在只剩他们二人后,轻骑的进攻明显缓了下来,颇有一种猫捉到老鼠后要玩弄一番的心态。 杜昆狞笑着从众人中走出来,他看着遍身是伤的两名少年,一股快意从心头油然而发,脸上的伤口还在作痛,提醒着之前,这两名少年给予了自己多大的难堪。 脸上留疤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了,自他当上博州指挥使后,即便是匈奴,都没有让他吃过这样大的一个亏。 叫他吃过亏的人,他可是要千倍万倍地还回去的! 杜昆举起了长刀,朝他最痛恨的卫远砍去,而此刻的卫远,应对其他人都来不及,自然没有注意到杜昆那致命一击——因此当他感知到肩上痛楚时,他疑惑地扭回头来,正对上朗云那张微微带着笑意的脸。 “朗云……”不可一世的少年终是有了些惊惶的神色,他看见血从朗云的嘴里涌出来,竟是止也止不住。 ——在最后一刻,朗云飞身上前,挡在卫远的身前,杜昆那刀砍得是那么重,他一刀劈下来时,将朗云的身体几乎劈成两半,刀尖甚至穿过了朗云的胸膛,刺进了卫远的肩头。 朗云的鲜血融进了他的伤口中,那血液仿佛是毒药,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心脏如此痛过。 “朗云,朗云……”少年五官扭曲,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他的手抚上朗云的脸颊,那脸颊的轮廓,眉眼的形状他都是那么熟悉,但他却感觉到对方的皮肤正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 既然选择留下来,他们便有战死的觉悟,但面对至亲的人就死在自己眼前,即便是有了这个觉悟,卫远还是做不到坦然接受。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身体已是支离破碎的少年怀抱着弟弟,奋力从喉头中梗咽出几个字,尔后杜昆将长刀一抽,只听得“次啦啦”的一阵刀锋摩擦着骨头的声音,接着鲜血从朗云的脖后迸溅而出。 卫远只感觉抱着他背脊的手濡湿,“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不要啊!!”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朗云从他的手中软软滑落下去,犹如一个被剔去支架的玩偶。 他一直无条件地保护着这个没有血亲关系的弟弟,从关外一路到关内,再到烨城。曾经他拉着卫远的手从一片火海的流民营地中逃出来,幼小的他亲眼目睹了母亲被奸杀,父亲被活活烧死的惨剧。 他认为自此之后,经历了大悲的他便会心如磐石,但最终,他心中唯一柔软的地方还是留给一个叫卫远的弟弟。 随着血液流尽,朗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朗云,朗云?”卫远先是机械地摇了摇他,再是探到他的鼻息下,片刻后,卫远的眼神化为一滩死水,他瞬间卸下了一切防备,双膝跪地,抱着朗云的尸体,疯了一般大声哭号着,“朗云,你不要死!我求求你不要死啊!不要,不要啊……” 杜昆看着已经疯狂了的卫远,微微一笑,心中抑郁着的不快终于一消而散,他深呼一口气,尔后又举起了那架尽是鲜血的长刀,缓缓向卫远靠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身后响起几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随着一股巨大灼人的热浪将他狠狠推下马匹! “谁丢的火药?!”杜昆摔在地上灰头土脸,他愤怒一吼,今日的计划接二连三叫人打断,几乎叫他气炸了心肺。 爆炸激起了阵阵滚烫的浓烟,不少马匹被巨响一震,受惊地四散开来,而就在众人极力控制着马匹的时候,一单骑从浓烟滚滚处哒哒而来! “走!”那策马人是个矫健的少年,在迅速奔过来的时候,他认准了卫远,一弯腰,他提起卫远的腰带,将卫远放于自己身后,尔后他奋力一扬马鞭,又迅速离去! 在经过杜昆之时,他一侧脸,轻蔑地撇了杜昆一眼。 来人骑术高超,武艺出众,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又甩下几包火药,只听“砰砰”乱炸的声响,那人在浓烟滚滚中带这卫远张扬而去。 “程照生!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你千刀万剐!”杜昆暴怒,握拳朝地面就是狠狠一锤! 在远远甩开杜昆的人后,照生看了一眼因伤势过重而昏厥过去的卫远,又看了一眼城门——在那里,巨大的城门正在被缓缓开启。 号称“铁城”的耀州终是抵挡不住内部的腐蚀,被攻破了。 拥有再是尽职的守军,再是精良的火药,再是坚固的城池,都抵挡不住那几百内贼的摧残。 这想来当真是讽刺。 照生转回头去,朝耀州军营的方向奔去。 而在他身后,从未开启过的耀州的城门已经被完全打开,城外嗜血的魔鬼疯狂地涌进来,将鹤骑以及一干守兵的尸体踏得粉碎。 烽火狼烟,旌旗折倒。 空气中隐约渗透一股子铁锈味——那是匈奴的屠刀和守兵鲜血的味道。 番外二·生死依·朗云(一) 零 ——你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么?你对他的爱超过了一切感情,甚至到了最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对他的爱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程照生第一次见到朗云和卫远两兄弟时,他俩一个十三岁,一个才十一岁。 他俩穿着破不遮体的衣服,头发蓬乱,两颊深陷,时值初春,天气尚寒,而他俩就赤着脚站在地里翻着土,为以后的春种做准备。 照生看见,那兄弟俩稍小的那个紧紧地拉着大的那个的衣角,一步不停地跟着他,而那个哥哥则皱着眉头埋头苦干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他确实得拼命干活,每个囤粮兵所规划的种地都是一样大小,他的弟弟那样小,想是干不了农活,所以现在他是一人干了两人的活。 照生觉得有趣,抱着胳膊看了他俩很长时间,然后指着朗云,问身边跟随着的囤粮兵把总,“那个男孩,是哪里来的?” 囤粮兵的陆把总是个七品芝麻小官,即便照生当时才十四岁,但毕竟是国公府中的人,自然要腆着脸讨好了,陆把总在一旁点头哈腰道,“回照生公子的话,那小子叫朗云,一直跟在他身旁的那只小的是他弟弟,叫卫远。两个月前崛城战败,城池被攻破,他俩是幸存下的孤儿。不过听口音他们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崛城人,貌似是流亡在关外多年的汉人,刚被崛城收留没几天,城池又被攻破了,当真是时运不济,啧啧啧……” “他二人姓氏不同,应该不是亲兄弟吧?” “确实不是亲兄弟,据说是两人幼时都是父母双亡,所以便相依为命,一直在一起做个依靠罢了。”陆把总瞟了一眼照生的脸色,试探道,“照生公子觉得那当哥哥的不错?” 照生思虑了片刻,点头。 “不要考虑考虑?那叫朗云的小子脾气可怪的很,而且特别护犊,前几天还将几个欺负他弟弟的小子打的满脸是血呢!” 听闻陆把总这么一说,照生一脸兴趣,“哦?那小子会功夫?” 陆把总点头,“大概是会一点。他之前在关外的时候从狼嘴里救出过他弟,想是身手不差,不然一个孩子怎么能在崛城城破时活下来呢?不过……”话锋一转,他又道,“这小子就是脾气执拗,我怕他将来冲撞了三小姐,那下官可就职位不保了。” 陆把总嘴里的三小姐是时年九岁的雪鹤。照生此番到囤粮兵营是为了给雪鹤找几个学擒拿用的陪练小厮——这囤粮兵营收留了许多在战争中遗留下的孤儿。让他们种田囤积粮食,一方面是为了补充些本就供应紧张的军粮,一方面是让这些孤儿有个吃饭的地方,不至于全全饿死。 再过些日子,等关内安排好耕地,这些孩子便不会再待在耀州这前沿阵地了。 程大将军在几年前禁止了关中的奴隶买卖,如今雪鹤连个长期陪练的小厮都没有,照生寻思着来囤粮兵营里召几个孩子去国公府中——毕竟,国公府中的生活怎样都比种地好,这些孤儿想是都非常乐意去的。 “脾气不好,可以训。鹞鹰都能训出来,人怎么不行?”照生冷笑,随即朝朗云卫远二人走去。 发现自己身前陡然出现一大片阴影时,朗云停下了手中的锄头,抬起头,看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穿着一身笔挺的玄色军服,那军服的肩章上没有绣任何一位将军的姓氏,而是绣着一朵七瓣梅花的图腾——那是国公府上的标志。那少年年龄不大,个头却比他们这些缺衣少食的孤儿要高出一大截来,加之他剑眉星目,煞是好看,只不过,他满脸高傲与冷漠,似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见这囤粮兵营中突然出现一个身份高贵的人,卫远怯懦地拉着朗云的衣襟,偷偷往往他身后躲去。 而朗云则是一手护住卫远,一边观摩着照生,最后见对方一直不说话,他便道,“这位大人是有什么事情么?” 照生见他态度不卑不亢,与其他孤儿的态度大相径庭,心中主意一定,“你,出来。”说着便转身走出了田埂。 朗云不明所以看着他慢慢离去,直到陆把总在一旁骂道,“你这小王八羔子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国公府上的大人叫你去呢,赶紧擦擦脸上的泥巴马上去!” 朗云看了一眼照生,又看了一样陆把总,终是丢了锄头,跟了上去。 在囤粮兵军营的指挥使大帐中,照生坐在指挥使的座椅上,接过小兵奉上的茶,浅浅的喝了一口,尔后他抬眼望了一下底下跪着的两名孤儿,淡淡道,“待会儿去领套干净衣服,然后好好收拾收拾,随我去国公府。” 朗云听的一头雾水,倒是陆把总一听照生这么说高兴地一声应下,“是是是,下官马上就差人拿套新军服来。”说罢他又瞪了朗云一眼,“还不快谢恩!” 朗云不理会陆把总,他转向照生,拱手问道,“还请这位大人说明要小人去国公府干什么?” 照生用杯盖推了推茶沫,他用眼神示意陆把总,陆把总立刻机灵地解释道,“程三小姐近来习武少了几个陪练的小厮,这位照生公子可是自小和程三小姐一同长大的,他相中你啦!你这臭小子真是走了天大的好运呐,囤粮兵可比不得国公府上,那里吃得饱穿得暖,里头随便一个人可都是咱风雪关的顶梁柱,是我们一辈子都见不着的人呢……” 见陆把总说得啰嗦,照生打断了他的话,他拿出难得的耐心来,对朗云道,“你去府上只需陪小姐习武摔跤。小姐尚且年幼,为难不得你,你自放心好了。” 朗云到底是个孩子,他这几年一直颠沛流离,纵然当了囤粮兵,也就是饿不死罢了,若是进了府,生活想必比在这儿过得要不知好多少倍,这样想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便也拉着卫远急急一拜,“谢谢大人!” “慢着,”照生伸手阻了他的拜谢,他指着卫远道,“我只收你一个,可没有算上他。” “什么?!”朗云心中一惊,他扭头看向卫远,只见小小的孩子满脸委屈,暗中他的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袖子,于是朗云想也没想就道,“卫远去不了,那我不去了。” 陆把总见他顽固不化,脱口便骂道,“你傻啊!这是你天大的福分,还由得你愿意不愿意的?!”他小算盘可打的精了,若是把朗云送到国公府上,博得程三小姐欢心了,他好歹也有这么一层关系是不?不然把总这个位置保不准就要当一辈子了,哪里想到这个臭小子竟敢阻了他的官路?! 照生似乎对他的决定并不吃惊,“你可想好了,他又不是你的亲弟弟,何苦为了一个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人,毁了前程呢?” 朗云不说话,而是朝照生重重一个叩首。 场面僵持了一会儿,照生笑了,“罢了。”说着将茶盏往案上一扔,站起身来,抬脚离去,在经过朗云身边时,他看见卫远这个小豆丁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并偷偷地拉了拉朗云的袖子,朗云不为所动,于是他又希冀着看向照生,哪知照生一张黑脸把他吓地不浅,这样一番折腾,照生已经大踏步离开了帐子,只留卫远一人左右不是地干着急。 照生在囤粮兵营待了足足一天,却没有看中一个少年,在傍晚离去时,陆把总一个劲儿道歉,说是再过几天又有一批孤儿要调到这里,肯定会帮他留意着。 照生笑了笑,没有答话,领了属下便离去了。 哪知才出兵营,他便察觉到一个小小的孩子怯生生地跟在队伍后头,他们骑着马,只是速度不快,那孩子便吃力地跟在后头,也不说话,就一味地咬着牙跟着。 直到走出了几里地,那孩子离队伍越来越远。 照生勒住马,转头,正见那孩子害怕地后退了几步,低着头几乎不敢看他。 ——竟是卫远。 这般胆小的孩子,没有一技之长,比同龄人都稍要矮小,甚至连话都不敢说——要保得他的安全,一路上从荒原到崛城,再到耀州,也不知朗云拼了怎样的力气才让他活下来。 照生冷冷地看了卫远一眼,“滚。” 卫远被照生吓得瑟缩了一下,照生见他不再追上来,准备继续上路,哪知那孩子此刻竟鼓起勇气喊了一声,“大人,大人!”尔后拼尽力气追上了上来,一把拉住照生的马,他漆黑的瞳仁盯着照生,祈求道,“大人,我求求你,让哥哥去国公府吧!” “不是我不让他去,是他自己不肯去。你赶紧松开马,莫要耽误了我的时辰。” 卫远却还是一脸祈求,“求你了,大人……让他去吧,让他去吧。” 照生见那孩子一身破烂的衣服,两颊瘦得陷了下去。他没有穿鞋,如今天气尚寒,他的双脚生满了冻疮,因为没有及时医治,伤口早已溃烂流脓,经过这一路的奔跑,沙子石头的割划更是叫他双脚鲜血淋淋。 也不知他是忍着怎样的苦楚一路随行而来的,照生想起雪鹤,跟他一般的年龄,但这事若是换在她身上,不要说一路奔行而来,就是让她脚上生一个冻疮,都能叫她行事夸张地嚎叫一个冬天。 心中有些不忍,照生放柔了声音,“这件事情是由你哥哥自己决定的,他若要来,随时都可以来,他若誓死不肯来,我也不会强迫。你帮我给他传一个话,要是他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国公府,报我的名字就可以了。”说着,他轻轻扯开了卫远的手,策马离去,留卫远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番外二·生死依·朗云(二) 四 再见朗云的时候,已是一个月以后了,照生如果没有记错,那几天应该是囤粮兵役调往他地的日子。 国公府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大将军经常不见人影。大公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被将军派往了辉州,而二公子则依旧是一派纨绔子弟的模样,天天寻花问柳,一个劲儿的避着将军,生怕被家法伺候。 雪鹤的课业照旧一塌糊涂,常常放了先生的鸽子跑去军营里玩,缠着程肃那十几个护卫学功夫,一玩儿就是一天,直到被照生拎回来。 有时候,偌大的国公府总是空荡荡的。 那日,雪鹤少见的没有出府闲逛,而是待在后花园中刀枪棍棒的一阵乱耍。照生如今正在拔个,使力时没个准头,陪雪鹤习武时常常将她伤了,因此才动了找年龄一般大的小厮陪她习武的念头,只是他要求太高,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所以雪鹤至今还是孤零零地一人习武,一套拳练下来全凭自己的感觉,招式散乱,姿势变形,还十分洋洋得意。 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跑上来,凑到照生旁耳语了几句后便又匆匆离开了,而照生则皱起眉头来。 雪鹤刚巧练完了一套拳,正喝水,见自己小厮有事竟和照生说,不与自己说,顿时有些不乐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我是透明人么?什么事情神神叨叨地要瞒着我?” 照生顿了顿,道,“这件事本不想与你说的,一则是我自己决定的,二则事情还没办好……” 雪鹤好奇地凑上去,问,“到底是什么事情?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照生抬眼瞄了一脸故作无知的雪鹤,道,“不是,是我想找几个小子当作你习武的陪练,于是前几日去了几趟囤粮兵营,想从那里调几个好的过来,只是挑了许多都没有中意的,唯一一个中意的却不肯来。” “那小子是多喜欢种地啊,宁愿当囤粮兵也不肯来咱们府上?” “不是这个原因,因为他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他不愿丢下弟弟,便不肯来府中。当时还说的信誓旦旦的,我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前下传报,人已经在偏厅中等候了。” 雪鹤一听人都不请自来了,顿时亮了眼睛,“我要去看!” “不行。”毫不迟疑的拒绝。 “为什么?!” 照生从上到下打量了雪鹤一番,见她束着男子的发髻,一身驼色束腰短打,衣服还脏了好些地方,“你这模样怎么见人?再说了,你可是国公家的三小姐,去见一个囤粮兵算什么事情?” 雪鹤理直气壮,“那小子现在可是我的人!我见我的人还要顾及什么吗?” “那小子本不愿来,今日突然到访,我想原因不会有这么简单,你先待在这边,等我确定他能进府了再让他见你。” “这是什么道理?!你要真让他做陪练总要让我先验验货吧!”雪鹤坚定了自己要去见朗云的信心。 最后照生拗不过雪鹤,同意让她一同前去。 一路上,年仅十岁的雪鹤就不停地攥着手,一边自言自语道,“见面第一句我该说什么呢?这位壮士,你以后就是我的沙袋了!不行不行,这样说肯定会吓到他的……那说这位少侠?幸会幸会!在下程三……不行不行,我是女的啊,女的怎么能自称在下?要不然自称小女?呕……” 照生跟在雪鹤身后,一路上听见她不断设想着与朗云见面时的对话,不禁苦恼地扶额头,看来那些打打杀杀的大戏今后要少让她看了,不然再下去,她这朵小花会被戏给坑害的彻底。 结果,雪鹤念叨了一路的对话一句也没用上,因为雪鹤的前脚才迈进偏厅,就见一个拳头直直朝她的面门袭来! 雪鹤迅速偏头躲开,哪知那人竟没有收拳,拳头展为手刀,朝她的脖颈劈去,雪鹤伸手一挡,使得那手刀没有直接砍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是这重重的一击也使得她手臂吃痛不小,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奶娃子,她“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 那人却没有因为雪鹤的败落而收手,而是又伸出一拳,朝此刻没有任何防备的雪鹤的太阳穴击去! 此刻照生适时跟上来,他伸手一挡,将那拳半道拦下,接着他一侧身,挡在了雪鹤前头,他显然动怒了,出手极快,凭借了年龄和身高优势几个擒拿将那人扭在地上,尔后他看了一下周边傻了一般的小厮,“还不给我把他捆起来?!” 几个小厮一拥而上,将那瘦弱的身影压制住。 此刻雪鹤还坐在地上,揉着手臂,嚷嚷道,“哎哟,我手!哎哟,我的屁股喂!” 照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瘦弱到极致的少年,他全身肮脏,衣服破烂,连鞋都没有,身上裸露出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被冻伤的深紫色。 那是朗云,不想才过去仅仅一个月,他就变得这样羸弱了,不过方才的那几拳倒是下手极狠,若换成平常女娃子,没有雪鹤那般机灵,这么贸贸然的一拳非被打晕了不可,特别是那朝太阳穴击去的那招,搞不好会使人丧命。 照生的脸色越来越冷,他高举起手,狠狠甩在朗云的脸上,“啪”的一声,朗云的脸颊顿时肿了起来,嘴角也溢出了鲜血。照生却没有停手,连续五六个耳光下去,才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对谁动手?” 朗云此刻的脸已经肿得脱了人形,但他却无畏道,“当然知道,这府中能走在你前头的小女娃除了三小姐还会有谁?我自然是看准了才下手的。” “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出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吧?”雪鹤平日虽然对下人甚是随和,但不代表她是个善胚,有仇必报向来是她的行事准则,今日又是在自己地盘上,于是吃了亏的她兴风作浪道,“如今我倒要看看,你肚子里是不是有什么狼心豹胆。”说着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卸了刀鞘,将刀尖抵住了朗云的肚子,作势要割了下去。 照生没有阻止,将军平素对雪鹤虽是宽和,但是对于这种凭借着自己地位就草菅人命的事情绝不会放任不管,雪鹤向来欺软怕硬,自然没胆下手。这事情算来终究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叫下人惩戒他一顿,丢出府去就算了。 哪知面对匕首,朗云竟是冷冷一笑,“在你们这些贵族的眼里,我们这些贱民的命或许还比不得一条狗,你要杀就杀吧。” “你这个人倒是有趣,来我这府上出手伤我,就是让我杀了你么?哪有自己跑来找死的人呢,”说着雪鹤收了匕首,“我最喜欢干不寻常的事情,你想死,我偏偏就不如你的愿。” 朗云抬头疑惑地看了雪鹤一眼,想起方才雪鹤未进门时,一身短打装扮,若不是她那脆生生的女童声音,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一身粗布的假小子会是身份显赫的程家三小姐。她不仅身手灵活,对于他出手伤她这件事,好像也没表现出多大的愤怒。 想到这里,朗云突然暗叹一口气,说到底,这个女孩或许什么都不懂,自己这样做,大概也不算光明磊落。他颓然道,“三小姐真是好兴致,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你逼死了卫远,却叫我不准死,当真是人上人的作风呢……” “我逼死了卫远?”雪鹤疑惑,扭头看向照生,“卫远是谁?” 照生不语,却皱起了眉头。 耀州的医所是整个风雪关最好的,其中德高望重的大夫精通外伤医治,比兆京城中的御医都要厉害,然而令雪鹤奇怪的是,朗云明明说卫远快要死掉了,却不往医所去,而是越走越偏,朝那停尸房走去。 停尸房是暂时停留战死士兵的地方,待家人来认领后才挪出去,因此在雪鹤看来,停尸房是最可怕的地方,即便那些都是为国尽忠的英雄,但皆死状难看,不是残损了四肢就是被开肠破肚。 雪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喂,你说的那个卫远,到底死了没有?你明明说快死了,但是来这个鬼地方干什么?” “他没有死。” “没有死待在那里干什么?” “他快死了。” 雪鹤几乎被朗云绕晕,“快死了就是还没死,没死躺在那里做什么?”又将问题绕了回去。 这时一直不语的照生解释道,“或许是丢在那里,等他死罢了。” 雪鹤顿时吃了一惊,一直以来她都被保护地太好,对于下层百姓的生活她自然不了解,在她眼里,生病了就要救治,活人便不该躺在死人堆里,“那军医呢,不给治吗?” 朗云听雪鹤如此天真,讽刺地笑了,“囤粮兵全全是些孤儿,能保的不被饿死就是万幸了,哪里会有医生给医治?医所的大人们若连囤粮兵都要管,可就忙不过来了。” 说着他伸手一推,推开了停尸房的大门。 一股恶臭顿时扑面而来,纵使是春寒料峭,几十具尸体所散发出来的尸臭也叫人作呕。 雪鹤“唔”了一声,赶紧捂住口鼻,她随朗云一路向前,路过一具具披盖着白布的尸体,在一处避风的角落里停下来。 番外二·生死依·朗云(三) “卫远。”朗云朝角落一团灰色的身影柔声唤道,“今天好些了吗?”说着他抓过散开的草叶,往那人的身上盖了盖。 在这方阴森的角落中,垫上了些许干燥的草叶,一个瘦得过分的孩子蜷缩在其中,犹如子宫中的婴儿。他穿得单薄,嘴唇干裂乌青,想来那些草叶根本起不到什么保暖的作用。 雪鹤只是在远远处,就闻到从那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同那些尸体一样,是一种恶心的腐臭味。 如果不是朗云一再坚持说卫远没有死去,在雪鹤看来,这就是具尸体。 听到了朗云的声音,卫远的眼皮动了动,却始终无力睁开,他摸索着手,似乎想抓着什么,朗云赶紧握住他的手。 卫远低声道,“哥哥,哥哥你又来看我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娘了……她给我蒸了馒头吃,还是白面的。哥哥,等我死了,就能去那里吃白面馒头是不是?你也可以去府上做事了是不是?真好啊……我终于不要再做你的累赘了……”他虚弱至极,这短短了几段话,就断断续续的说了好久。 “说什么蠢话,你才不会死。”朗云梗咽了一下,他一抹脸上的泪水,强装镇静道,“你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我去赚钱给你买白面馒头。”接着他捏着自己的衣角,毫不犹豫地撕下几根布条。 “来,我给你换上干净的布。”他慢慢扶着卫远坐起来,然后掀开他那破败地不成样子的衣服,露出一截沾着红黄黏液的绷带——那孩子腹上的伤口早就流脓了,想那恶臭就是从他伤口上传来的。 彼时的雪鹤无法想象,身上那样大的一个伤口正在溃烂,这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却没有哼哼一声,那是一种怎样强大的定力。 雪鹤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朗云换掉那肮脏的绷带,道,“那日他听了照生公子的话,为了不做我的负累,拿刀伤了自己,想着自己死了,我便可以到府中生活了。” 雪鹤看了一眼照生。 照生皱起眉,解释道,“当时我是说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来府中,但是只能他一人来。”顿了顿,他又道,“国公府不是善堂,自然不能留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孩子,况且,府中的俸银不低,他完全可以养活那孩子,根本不必两人一起入府。” “卫远他离不开我,”细心地为卫远一圈一圈地绕上布条,朗云解释道,“我们幼年时是关外的流民,后来蛮子杀进来,活活的……”朗云停顿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回忆起那段记忆,“活活的将我们的爹爹烧死了。我娘抓着了一块陶瓷碎片自尽了,倒是没有受多少苦楚,而卫远的娘亲,因为生得漂亮,被蛮子扒了皮……那时卫远就被绑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受了很大的刺激,他一刻都不能离开我,否则他在夜里连眼睛都不敢闭上,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进府独留他一人在外头生活的,即便我俩都饿死了,也要死在一起。” 雪鹤思考了片刻,又问,“你是关外的流民?那么你和卫远是不是会说蛮语?” 朗云不解她用意如何,但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朗云只感觉眼前扑下一片黑影,定睛一看,是雪鹤脱了自己那件黑狐皮大氅,盖在了卫远的身上。女孩只着一件袍子,转身走出了停尸房,她道,“既然卫远也会说蛮语,便让他进府教我说吧。照生哥哥,找军医来,给他看伤,我国公府中的人,还没死就待在这停尸房像什么话。” “喏。”照生弯腰领命,随后跟了出去。 朗云直愣愣地看着雪鹤一行人去时的背影,许久许久,眼泪滑落,他却扬起笑来,他朝那空荡荡的大门跪下双膝,深深地磕了数个响头,“程三小姐的救命之恩,朗云定当粉身碎骨,报之……” 数月后,已是凉爽的秋天。后花园中的银杏枯黄了树叶,经风一吹就飘落下来,那金灿灿的颜色,仿若阳光碎落在地上。 雪鹤在习武的歇息时间坐在树下的白石圆凳上,嬷嬷泡了枸杞参茶放在一旁,用红泥小炉子细细地温着,嘱咐雪鹤要记着喝掉。雪鹤不喜欢人参的味道,但拗不过嬷嬷们的一番真情实意,便也没有直接推辞,而是全全让陪练的朗云喝了,因此数月下来,朗云的身体明显是好了起来。 这大半年来,除了朗云,允之,承修和骆禹也被陆续选到府中,寂寥的国公府也因为有了这些少年而多了几分生气。 雪鹤没有架子,又不如平常贵族小姐那般娇气,因此朗云将一身的功夫悉数教给了她,她上手极快,一朝蹬墙上行的招数练得如火纯清,给她在今后偷溜出府时提供了极大方便。 闲时她会带着一帮童子军跑到耀州大营中去观摩大兵出操,再后来她凭借着自己三小姐的显赫身份逼迫教场上的教官带他们出操,那教官看他们一帮小朋友,还以为雪鹤是一时热情,便随口答应下来了。 因此在教场的角落中,常常能见一张张充满稚气的小脸认真练习着每一招刺杀,每一次出拳——耀州大营,便是鹤骑出生的地方。 而卫远也慢慢痊愈起来,那场离死亡最近的经历,只是让他的腹部留下了一道疤痕。 只不过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很多时候,他都是坐在长廊边看着少年之间玩闹摔跤。他的眼睛大大的,一张白净的小脸,加之身板瘦弱,比雪鹤更像个小姑娘,这让府中的嬷嬷可痛心了,直呼这么一个俊的娃儿怎么能瘦弱,因此把他照顾地无微不至。 看着眼前嬉笑的少年们,卫远突然有了家的感觉——曾经,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远很远,遥不可及。 一日,雪鹤带着允之等人去偷翻出围墙,去街上做混世魔王了,朗云告了假,提了一盒桂花云片糕去看望卫远。两人的房间虽说就在隔壁,但是白日里却说不了几句话,待朗云归来时卫远大多睡了,因此最多的时候,是卫远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朗云陪雪鹤习武。 卫远见到朗云很诧异,他还朝朗云身后望了一眼,问,“哥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朗云笑眯眯地将食盒的盖子掀了,端出里面的糕点,说道,“你忘了吗?今日是你的生辰啊。” 见这做工精致的糕点,卫远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这小小的孩子终是有了些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 二人一起坐在长廊上,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着那银杏落叶纷纷。 “原来三小姐她会说蛮子话啊。”朗云听了卫远的叙述,笑着说道。 卫远咬了一口云片糕,点头,“是啊,她说得比我还溜呢,若真真将她丢进蛮子堆里,蛮子也不会发现她是汉人的。” “不想她功课一塌糊涂,这蛮子话倒是说得比谁都好。” 卫远玩笑道,“嗯,所以你想不到她身上还有一丝可取之处吧?” 天空高远,秋风拂面。 那是北朔最为太平的几年,蛮子攻势不强,大多城池都将安稳地度过冬天。没有战争,对于塞上百姓来说便是最大的幸福。 这个安静的午后,朗云看着身边的少年,突然感觉很满足,他眯起双眼,扬起嘴角,无声地笑起来。 三年前,年仅十岁的朗云拉过卫远的手,两个孩子死死咬着牙齿,拼命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腔,就这样他们相互扶持着穿过那着火的帐篷,踩过溢满鲜血的硬土地,在他们的身后,是父母濒死前凄凉的惨叫,以及蛮子们状如恶魔的狰狞笑声。 在那个火与血交织的夜晚,唯独他们这两个身形瘦小的孩子,借着黑暗的保护,逃向那漫漫无际的荒原。 那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唯有浓重的鲜血味道缠绕在他们周身,那样腥臭,在每个夜晚都纠缠于他们的梦境中,直至他们被噩梦惊醒。 他们在荒原上饿了挖积雪下的枯草吃,困了就睡于雪洞中,他们遍身都是溃烂的冻疮,面黄肌瘦,几欲死去。 他们一路流浪,从关外到崛城,再从崛城九死一生到耀州。两位孩子渐渐出落成了少年的模样,但那只拉着卫远的温暖的手,却再也没有松开过。 一生相随,生死相依。 他们是一同从屠夫手下逃亡出来的幼崽,除了一同颤抖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彼此慰藉之外,他们不知该用其他什么方式支撑着自己生存下去。 嘴里的糕点软糯清甜,还散发着点点桂花的浓香。卫远突然觉得就这样一直这样安静地坐下去,他就很满足了。 咽下糕点,他感觉到腹中充实的安全感,突然间,他问,“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朗云想也没想就答道,“当然。” “就算我老了,不能走路了也不能说话了,连人都看不清楚的时候,你也会陪在我身边吗?”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一直?” “一直。” “真的?” “真的。” 孩子突然傻傻地笑起来,“真好啊,我一直想,如果哥哥不在了,我一定,一定会很寂寞吧……” 番外二?完 第七章 兄长·死战(上) 尚在城头的雪鹤此刻只听得墙下传来一阵喧嚣的喊杀声,她扭头一望,登时愣住,宛若身坠冰窟。 ——她看见,一股灰色的巨大人流涌入城中,他们穿着牛皮甲,手持锋利的弯刀,正朝百姓的住所飞快蔓延而去! 城门已经被打开了……朗云和卫远,定是战死了吧? 雪鹤一个晃神,几乎摔下马匹,“允之!你带人马下城去!”她扭头,朝后头追来的属下喊道,“你们速去国公府!把耀儿送到守军大营那里去!” 匈奴进城,首要目标便是国公府!一想到一府几百人口,雪鹤竟是惧到极点,朗云和卫远死了,万万不能再让其他人死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带着耀儿逃去大营!”见允之不愣住,雪鹤更是大声地吼着。 “那你怎么办?你是要一个人留在这城头上吗?”允之此刻亦是一脸苍白,他的手紧紧握着缰绳,匈奴进城他知道意味着什么,是他抛下朗云和卫远的,他已经做了杀害同僚的刽子手,他不能再将雪鹤也丢下! “你以为就这二十人能保护的了我吗?二十人目标太大,反而不利于我找到大哥,倒是国公府中人数众多,你们要保护他们离开,人越多越好!” 允之听闻,竟咬牙拒绝道,“允之是一队队长,一队司保护指挥使之职,指挥使在哪里,一队就必须在哪里!”说罢他跳下马来,双膝跪下,垂首道,“即便你现在杀了允之,允之也再不会离开你一步!” “杀了你,呵呵,”此情此景,雪鹤竟苦笑了一下,她也跳下马来,“我怎么会杀了你呢,你若不去……那我便死了好了!”说着她突然跳上垛口,身体作势就要朝下倾去! “程雪鹤,不要胡闹!”两难抉择几乎叫允奔溃,他突然暴怒,“你和朗云一样喜欢逼我!朗云逼我做了罪人,你也要逼我做罪人!”他的声音越说越厉,却有两行清泪从他眼中流下来,“我告诉你,我不是你们可以随意差遣的奴隶!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不喜欢丢下任何人逃走!我也再不要做杀害同僚的帮凶!”说罢他抽出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想死是吗?那我陪你一起死!” “允之……”雪鹤站在烈烈寒风中,发丝散乱,在她身后,是拼死守城的将士,而在她脚下,则是源源不断流进城内的匈奴兵……她突然只感觉天地中如此萧索苍凉。 朗云和卫远就近在咫尺,她救不了他们。大哥就在这城头之上,她也寻不到他。就连那国公府中的耀儿,她都不能前去保护。 她建立鹤骑,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如今她却什么人都救不了。 “允之,你知不知道,国公府中每一个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了,我做不了任何事情,现在只有你们帮我了……所以我也求你,帮我,去救耀儿好吗?你们熟悉耀州,抄小路去府中,带耀儿到大营里去……你们帮我,让他们活下去,也让我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没用好不好……我求了你,允之。”说到最后,雪鹤似乎有无限疲惫一般,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哭腔。 见雪鹤如此模样,允之终是不忍,他望了一眼匈奴漫去的地方,那里,已经响起了百姓的惨叫,“好!”突然间他一拳打在地上,艰难地应承下来,他站起身来骑上马,道,“你珍贵的东西,由我一队来保护!”说罢他领兵转身,朝来路飞奔而去。 “程雪鹤,活着回来!”待奔去老远之后,允之背向着她,如是高声说道。 雪鹤望了一眼他们离去的背影,没有回答,她扯过缰绳,两队人马朝相反的方向,越离越远…… “驾!”狠狠一扬马鞭,少女又再一次在城头上飞奔起来,她要继续去找大哥。 “程雪鹰!程雪鹰!”雪鹤在城墙上大吼着,她不确定雪鹰听到会不会应自己,他毕竟是军衔在身,如此混乱的情形下,他若暴露了身份,很可能会成为蛮子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雪鹤在沿着城墙跑了一半,此刻已经越来越多的蛮子爬上来,城门一旦被破,几千守兵哪里是蛮子兵的对手?雪鹤只觉眼前一片都是张牙舞爪的蛮子兵,而属于风雪关守兵的玄色身影却越来越少。雪鹤在长时间的打斗中早已气喘吁吁,动作也不再灵活,再这样下去,她怕是没有撑到找到雪鹰,自己就会被围攻上来的匈奴给合力剿杀。 还有一半路程,望着前方漫漫无际的道路,雪鹤深吸一口气,咬牙坚持冲了过去。 她记忆中的大哥,稳重谦和,他的性子最像程肃,做起事来有条不紊,加之继承了程氏一脉的军事天赋,在风雪关众将士的心中,他已是程家荣光,未来风雪关总兵的不二人选。 他自小被程肃教导,程氏一脉戍守国门,宁战死沙场,也不做他人囚虏,因此雪鹤确定,此刻的程雪鹰,一定还在这城头上! “大哥……大哥!”待雪鹤奔到城墙尽头的角楼处,终是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众多蛮子兵包围着,他背上插着三四支箭羽,满口鲜血,双眼血红,头发凌乱污浊——在他身旁已不见任何一个风雪关守兵,而在他的身后,木制的角楼熊熊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裂响,不时有带火的碎块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溅出烫人的火花。 这个平素好脾气的男人,凭借着塞上人那股执拗的拼劲,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刀,只是任他再是拼命,匈奴的包围圈还是一再缩小,每个匈奴的眼中都爆发出贪婪的神色,因为雪鹰所穿的盔甲告诉他们,他们所包围的人,是个官阶十分之高的将领! 雪鹤大脑“轰”的一声炸开了,“大哥!大哥你坚持住!我来了,我这就来救你!”说罢,她想也不想就冲进了敌群中。 这边雪鹰一听是妹妹的声音,立刻厉喝道,“鹤儿,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送死!”他甚至来不及抬头望一眼雪鹤的方向,围上来争着要领他这颗人头的匈奴有几十人,同他一起迎敌的属下早就全全战死,若雪鹤此刻冲进来,无疑有去无回。 “大哥,我来了,你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雪鹤根本没有听进雪鹰的话,她一直在这般喃喃自语道,声音颤抖,似乎只有这般才能让她这具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继续砍杀下去。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一次,她无畏地冲入这必死的敌群中,视眼前晃动的人影全为草靶,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唯有与她相隔不远的哥哥。 哥哥,那个一生没有对她红过脸,对他有求必应的哥哥,对于她的顽劣只会无奈一笑尔后默默帮她收拾烂摊子的哥哥,曾花了整整一个冬天,为她打来数百只白狐狸,只为能给她做一件大氅的哥哥。 这个好到天上也寻不到的哥哥,此刻正被蛮子包围着,濒临死亡,所以哪怕拼去她这条性命,她都要救他。 马腿被匈奴兵砍伤了,雪鹤从马上滚下来,只听清脆的一声“咣当”,一直系在腰间的玉兰纹银熏球脱落出去,那是叶询送她的东西,她一直挂在身上,如今银熏球一离身,便被迎上来的匈奴一脚踩下,裂碎成数块。 ——她与叶询共同承载着记忆的银熏球,便在这场战役中,轻易化为乌有。 “大哥,等我,等我……”一摔之下,让雪鹤的嘴角摔出了血,但她却飞快地站起来,继续朝雪鹰的方向闯去,有刀划过她的手臂,背脊,火辣辣地疼,但她却像感受不到一样,不顾一切地朝前走着。 “鹤儿,不要过来!”此刻雪鹰也是周身染血,他眼中满是焦虑,他知道雪鹤闯过不来,她会被砍成肉泥!这个平素机灵识相的妹妹,在此刻为什么如此固执?! “鹤儿!这耀州城破了,我作为城门守将,身死不能离开!你快些走!逃命去!快啊!!”雪鹰不知雪鹤身处何方,只得扯着嗓子叫喊着。 两人的距离此刻不远,却再怎么努力也接近不了一步。 在他们之间,连亘着灼热的烈火,兴奋的敌人,以及身为军人所需肩负的职责。 看似咫尺,实质他们早就相距天涯。 “大哥,你支持住,你还有大嫂,还有耀儿……你不能死,不能死……”雪鹤脸色死白,那是体力到达极致的表现,她的衣服破损,满身是伤,但她却凭借意志力,机械地挥舞着刀,妄图向前靠一步,再靠一步…… “鹤儿,走啊!”雪鹰喊完这句话后只感觉腹下一凉,低头一看,只见一柄刀已经刺出了自己的身体——一个匈奴兵,趁他不注意从后头偷袭了他。 见耀州局势已经无力回天,雪鹰突然厉喝一声,一扭身,两手各抓住一名匈奴,尔后,这个一生为国家鞠躬尽瘁的西北汉子带着累累重伤,一脚踏上了城墙垛口,“鹤儿,听大哥的话,走!” 最后一句,已是油尽灯枯的男人喊得异常大声,似乎用上了自己所有体力,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以及对妹妹的无尽担心。 鹤儿,走…… 雪鹤听的雪鹰声音的异常,立刻抬去头去看他,那个瞬间,她惊惶异常,“大哥!不要!!” 她看见,雪鹰手攥着两名匈奴,朝自己这边微微一笑,尔后,只见一片衣角翻飞,他带着两个敌人边跳下了城墙! “大哥!大哥!!啊啊啊啊!大哥!!”少女带着满脸血和泪扑倒在地上,刀从手中脱落,她周身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似乎随着雪鹰坠落,她已经失去了行动的支撑点,她手脚并用的朝雪鹰坠落的地方爬去…… 她恨自己的没用。她保护不了任何人,从高阙城起,她救不了那对姐妹,救不了朗云和卫远,如今,更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至亲战死,无能为力。 她不是救世主,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那样可笑。 程雪鹤,你凭借着自己一人之力能扭转什么呢?这几十万人参与的战争中,你的力量显得是那样微不足道,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螳臂挡车,叫老天耻笑罢了! 雪鹤的脸紧贴在地上,灰尘,鲜血和眼泪沾在她脸上,她披头散发,呜咽道,“大哥,你不要跳下去……不要跳啊……” 其余匈奴兵慢慢围了上来,却没有立马杀了她,他们其中一个将早已力竭的雪鹤翻过来,他擦去雪鹤脸上的污渍,突然间,他两眼冒出精光。 “她果然是个女人!”在方才打斗中,一众匈奴兵早觉得怪异,这个只身闯入的人身形单薄,连声音都是脆生生的,虽然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见她焦急的神色,这个少女大致就是方才那殉国将领的家眷了。 那个将领杀了他们诸多同伴,他们正恼着呢,无端端送上来一个女人,是叫他们来报仇吗? 一众粗野的汉子齐齐猥琐地笑了,将孤零零地雪鹤围了个严实,他们身上带着血腥味,汗臭味,以及牛羊的骚味,雪鹤闻了几乎要吐出来,她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着,但她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一个手指。 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全身的伤口在流血,好痛,好想就此死掉啊…… 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开嘴,却被一个匈奴狠狠捏住了下巴,她闷哼一声,感觉下巴几乎被碎裂。 “想咬舌自尽?可没那容易,没等我们操够之前,你可不能死掉啊,小肥羊……”那匈奴靠的极近,雪鹤闻到他口中的恶臭,她奋力挣扎,无奈手脚接被人束缚住。 不会有人再来救她了,高阙里有照生和长英,那依密林里有叶询……没有人了,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人了。 “大哥,大哥……”已经呈现出半晕厥状态的雪鹤迷糊地喊着。 “听啊,她还叫着谁的名字呢?!”一个匈奴听到她呢喃后,故意侧耳细细听了她的声音,他自然是听不懂雪鹤在说什么的,但他却哈哈笑了,“啊,她在叫她情郎的名字!她一定是在叫我,一定是!”这样说着,他突然急不可耐起来,他一把撕开雪鹤的衣服。 那粗鲁的动作牵动了雪鹤的伤口,她哼了一声,却叫匈奴更是兴奋,数十个男人扒了她的衣服,少女的*洁白而柔软,在火光的掩映下显得那样完美无瑕,惹得一众人发出啧啧赞叹。 ——那是雪鹤一生最可怕的回忆,经历了大悲的她被围困在一堆禽兽中,她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但她却清晰地感觉到无数只手游走在她的身体上,抚摸着她那些尚在流血的伤口,疼痛又恶心。 那时候她只能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死去?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条已经没有了尊严的生命? 也许是命不该绝,也许是上天认为她还应再多受些苦楚——雪鹤终究没有死在那一众匈奴手里,在她被强行扒开双腿,即将失去童贞的那刻,在他们身后,那栋熊熊燃烧着的角楼轰然倒塌,整栋楼朝他们倾倒而来,数十个匈奴发出一声惊呼,连裤子都来不及提上就狼狈逃开,独留下雪鹤一人蜷缩在原地,圆木滚落,瓦砾炸裂,几个跑得慢的被砸中,倒在地上,与火焰纠缠在一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而独独雪鹤,离角楼那样近,冥冥中却得神助般,没有受到丝毫损伤,那些掉落的残料皆砸落她在的身旁,她的头发着火了,灼热叫她苏醒过来。 她面朝着天空,眼望着头顶那可怖的火焰如流星雨般坠落在身旁。恍惚中,她似乎看见一个眉目温和,身着战甲的高大男子俯身下来,将她的头埋入他温暖的怀抱中,他的双臂环着她肩膀,他的脊背弯着,将雪鹤整个人保护在自己的身体下…… “鹤儿,不怕,”熟悉的声音响她的耳畔,那男子微笑着,手掌轻轻拍着她冰凉的背,一如幼时那般安慰着她,“不怕……” “大哥是你么……”赤身*的少女朝虚空勉强伸出血淋淋的双手来,似乎在抓着什么,收回手时,却什么都没有,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泪水汹涌而出,“大哥,大哥……” 是你在保护着鹤儿么? 第七章 兄长·死战(下) 而在耀州城的北方,此刻正有一支几十万的大军飞速赶来,他们穿着清一色代表着风雪关的玄色军服,手持长枪,一脸严肃。 而这支精良之师的统领正是身着战甲的大将军程肃,在他身边,是几位特地来耀州议事的副将参将们。 “左炎,你做前锋,带狼兵先去堵住他们的城门,剩下几个带人保护百姓撤离耀州!”程肃看了一眼北方城墙,城门已破,想来今夜当值的雪鹰已经……这个历经无数次鏖战的老将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极端哀伤的神色。 他的鹰儿…… “都听明白了吗?!”然,那抹哀伤只是瞬间而过,程肃抬声问四下。 “明白!”几名属下皆是身经百战的优秀将领,此番带的虽不是自己的亲信部下,但这些或年轻或年老的将领皆是将“得令”二字喊得朗朗——他们知道耀州二十万守兵虽是精良中的精良,但那只是相对于守城而言,当这二十万人失去了火器和城墙,直面数十万匈奴铁骑时,他们将失去任何优势, 只是,面对前方的危险,他们皆是一脸从容,只因他们是军人,军人死社稷,身死尤荣! “狼兵听我命令,杀!”左炎手握军营中少有的骑兵,他挥刀一指前方,自己作为前锋的领头人,先是冲了过去! “杀——”八千骑兵齐齐拔出长刀,毫不犹豫地,他们跟随着左炎的脚步,策马跑去,一时间,大地被踏得隆隆作响,飞沙走石。 这场惊天动地的风雪关保卫战,因为风雪关守兵的正式加入,才真正开始上演。 而这场战役过程如何壮怀激烈,自有史官一一记下——那是北朔史书中重要的一笔,有关于这战役的一切史官们用最浓烈的笔墨书写的详细。 而史官不曾知道,更不谈录下的场面,依旧在那残肢四落的北城城墙上。 匈奴被四落的火焰吓破了胆,逃跑后便再也没有人接近那个地方,而他们丢落在原地的女孩,也自然而然的认为被砸死了,南城终是出现了风雪关的正规步兵,很多匈奴的目光被吸引到了他们身上。 允之将耀儿护送到大营后与照生碰头,两人带人随着左炎的前锋军队一起穿过耀州城,匈奴的所有火力都被左炎给吸引过去,此刻城墙已经没有多么匈奴,经过一番搏杀后,两人登上城墙,在几乎被燃烧殆尽的废墟中,照生看见了雪鹤。 初见雪鹤时,照生只看见她一丝不挂,全身都是鲜血和烟灰熏过的焦痕,她的头发依旧在燃烧着,几乎要烧到脊背,而她像是死了一般,蜷缩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程三……”照生终日不见表情的脸上显出不敢相信的神色,他狠狠一抽马鞭,不要命地飞奔过去,然后跳下马,一瘸一拐地跑上去,跪在她身前,一摸鼻息,感知到她还有些许呼吸,顿时他欣喜若狂,但马上他又心疼至极地看着她,他脱下衣服将雪鹤包裹住,尔后他的手在空中停顿许久,却不知该从哪里抱起她来。 往日那生命力旺盛至极的女孩,总是在她面前蹦蹦跳跳,一双杏眼明亮如星,她喜欢跟在自己身后,不停地叫着,“照生哥哥,照生……” 而今,看着这个马上就要枯萎的人儿,哪里能叫他想得到,她就几个时辰前还同自己饮酒谈天的程三? “程三,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他的下巴顶着她的额头,心中竟从来没有这样惧怕过。 ——哪怕是在高阙,他被乌达尔抓住的时候,他心中也是平静的,因为他知道雪鹤是安全的,而今,看到雪鹤这番模样,让他几乎咬碎牙齿。 他可以想象雪鹤受到了怎样致命的伤害。 每想一下,他的心就像被生生挖去一块一样。 随后跟来的允之见雪鹤的模样也是狠狠吃了一惊,他顿时怒火中烧,大声问道,“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幅模样?那帮畜生做了什么?!” “裴允之,”照生撇了允之一眼,“当初我让你当近身护卫,不是让你就这么轻易离开她的。我知你这次是受程三的命令离开的,错不在你,但是下次你要记住,若她要你离开,不论她说什么,干了什么事,你只需封上她的嘴巴,将她绑了就好。” 他的话语冷冷的,允之却看见他脊背上的肌肉紧紧绷着,额上青筋暴起——这是他极端暴怒的征兆。照生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他那样薄凉,几乎让所有人产生他不会在意任何事情的错觉。 允之可以想象到,倘若照生发怒,那是怎样可怕的一种情形。 “我一定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允之郑重应承道。他看雪鹤那模样,心中难受万分,亦是自责不已。 “那好,我们先将程三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回来宰了这帮畜生!”最后一句,照生说的杀气四溢。 雪鹤被照生送往后方后,得到了军医细心的救治,只是笑容再也没有出现在她脸上过,她终日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帐顶,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犹如一潭死水。没有人知道她在匈奴突袭的当晚经历了什么,照生和允之护送她回来后就匆匆上了战场,她在耀州那夜的经历终究成了一个谜团。 只是有人看见她在苏醒之后,艰难地爬下床来,带着满身伤找到了嫂嫂,双膝跪在她面前,述说了程雪鹰殉国的经过。 耀儿年幼,一听爹爹战死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那个平素柔弱的妇人则是狠狠攥着拳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却强忍着硬是没有呜咽出声,这个将门出身的女子以坚韧的毅力缓缓道,“那日我与他成亲之时,他便告诉我,他的身份第一是风雪关守将,其次才是我的丈夫。他说他既为守将,这颗头颅便算是寄放在身上了,如今以身殉国,倒不负了他的职责,只是,他与我的夫妻情分,着实是……着实是浅了些……”说到最后,妇人的手深深嵌入掌心,有鲜血从手掌上流了出来。 雪鹤无言以对,只得向大嫂磕了几个响头后离去——在她心中一直是有愧疚的,她一直在想,若自己再强大一些,是否就不用眼睁睁地看着大哥死去?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要屡屡将她无力改变的事情发生在她眼前,叫她悔恨内疚,乃至厌恶这般无用的自己。 她甚至不能上战场,只能待在这安全的后方被保护着。 风雪关守兵同匈奴在耀州城内整整鏖战了三日。 ——没有了城墙的风雪关守兵,在被匈奴粹不及防的攻击后死守着关卡整整三天,那些上了战场的守兵,带足了干粮和水在身上,尔后便一头扎入匈奴铁骑中,他们用生命的代价堵住在城门口,那三天里,尸体不停地堆高,堆高,似乎都要高过城墙。 连风中都浸透着血的味道。战鼓和喊杀声从未停止过。而在夜里,除了漫天的火光外,还有凄凉的哭声。 耀州城中那些熟悉的人,以及大营中那些尚且年幼的新兵们,在那一夜后,便永远留了城中,寻不到尸体,就此音讯全无。 而在前线战士拼命保卫着国土时,封地就位于风雪关后方的穆王爷却没有丝毫动静,派去求增员的信兵连封地都没能进入。三日后,雪枭从靖地归来,他转述了穆王爷的态度:铁器与火器没有一点多余可拨给风雪关,援兵更是没有可能,因为靖地根本就没有一点武装力量,叫他出兵增员,简直是天方夜谭! 于是,风雪关此刻变成了塞上一座孤岛,四处求救无门,唯有靠着一己之力同匈奴以命相搏。 程肃三天未睡,他一直留在战场上,即便被匈奴射中了小腹,他也只是叫人随便包扎了一下继续指挥着战局,而刚刚回来的雪枭则带着大哥殉国的哀伤,义无反顾地率军走上了战场。 期间照生还来探望过雪鹤一次,他周身染血,连战甲都是破败的。他因为不眠不休而双眼血红,他进入雪鹤的帐子后,看见瘦弱的雪鹤正喝着没有烧过的生水。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怎么喝这样的水?你伤还未好。” 雪鹤勉强地笑了笑,“现在不是顾及这个的时候。”说着她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照生,“倒是你,怎么回来了?” “我的马被砍伤了,回来再去寻一匹。” 雪鹤听后点头,“嗯,你小心些……一定要活着。” “我知道。”照生低声应了,稍后,他又道,“程三。” “嗯?”雪鹤抬头看着他。 “忘了那晚的事情,永远不要再去回想。” 雪鹤愣了一下,她微不可见地瑟缩了一下,但是马上,她又镇静下来,“照生哥……”少女的嘴唇苍白,双眼枯槁,但她依旧坚定地说道,“我没有那么脆弱。” “好,”照生露出宽慰的笑,“那我走了,你好生照顾自己。”说着转过身去,带着满身鲜血,走出了大帐。 而帐中的雪鹤,捧着水罐,五指紧紧地掐着,许久许久,直至指尖发青。 ——有些事情,不是想忘就能忘记了。 在死守城池的第三日,程肃接到急报,说是在极东博州,又有一队人数较少的匈奴精兵破城而入,因为杜昆的缘故,这队匈奴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博州的城池。此刻匈奴已经逼近靖湖平原,若再不分兵阻止,只怕就算耀州守住了,帝都也有危机——而那支匈奴军队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继位的大单于,乌达尔。 那日夜里,雪鹤同雪枭等一干将领在昏暗的大帐中,看程肃艰难万分地下了一个决定整个风雪关命运的决定——弃城。所有风雪关部队转移到后方,务必要将所有匈奴队伍拦截在靖湖原之内。 雪鹤看着程肃,她的爹爹已经数日未睡了,眼睛血红,他的腹上还带着伤,因为没有好好包扎,伤口一直在发炎,留着脓血——这个为国家尽忠半辈子的大将,终究一朝败北,输得一干二净。 一旦弃城的军令下达,那么风雪关程氏将背上败军的骂名,什么昭北公,飞骑大将军,风雪关总兵的殊荣,都将在场战役中灰飞烟灭。 程氏,将永远不复黄金贵族的荣耀。 雪鹤只感觉周身冰凉,大哥战死,忠心的属下战死,往日称兄道弟的朋友战死……死亡充斥在她身边,加之家族即将败落的惨状,这冰冷的现实,每分每刻都比噩梦更要可怕。 第二日,雪鹤记得天气尚是清冷,她骑在马上,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尚在烈焰燃烧中的熟悉城池——她自小生活的地方,承载着她所有童年记忆的城市,将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脸色苍白的女孩眼中死寂一片,不知是悲是哀。 她的大哥,朗云,以及千千万万葬生在这城池中的英灵们,没有人给他们收敛尸骨,甚至没有人来得及悲伤——因为在此之后,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们要继续追击着匈奴,直到鞑虏驱除,或是自己马革裹尸的那天。 ——她的十五岁成人礼,给予她的将是鲜血淋淋的成长。 扭回头,雪鹤挺直了脊背,她的脸上再不是玩世不恭的嬉笑表情,“驾!”马刺一蹬,她率领着残损的鹤骑,同风雪关守兵们一同离开了耀州…… 第八章 朝议·冢(上) 顺和二十八年,二月一十三日,匈奴右贤王勾结国贼,大破北朔国门耀州。风雪关鏖战三日,战死守军十余万,其中副将、参将各战死一名,及下守备六名,千总把总等达二十五人者。百姓死及失踪者十五余万。 同时,匈奴新任大单于乌达尔率精兵从东极博州走道,对风雪关形成夹击之势,风雪关总兵程肃弃城让道,匈奴两兵汇合。蛮夷入侵,朝向靖湖,剑指帝都。 加急消息快马送入帝都兆京,深夜,当今圣上叶正霖听闻消息后,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他捏着那道绣着七瓣梅花图案的密卷,赤着脚在地上来回踱步,不一会儿,叶正霖便一脸青筋地将密卷撕得粉碎,并诏令当朝重臣连夜进宫,商讨政事。 那是兆京皇宫的一个不眠之夜,不仅是众位大臣没睡,连嫔妃皇子们听说耀州失守都是满心惶惶。在灯火辉煌的乾坤殿中,几位上了年岁的老臣听闻战败几欲晕倒,他人亦是满脸青色,叶正霖见朝臣如此没用,更是气愤,当场杖责了几位惧怕过度的朝臣,其中户部员外郎袁大人还因为伤势过重,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除了权臣之外,另有主持兆京护都任务的几个大营指挥使,以及数位皇子,平素顽劣荒唐的五皇子叶辞,刚刚大婚的六皇子叶宸,近日很是低调的九皇子叶询,乃至年岁尚轻的十一皇子叶翎,近十位皇子聚集在乾坤殿中。座上的帝王一脸青黑,望着四下朝臣沉默不语,一干朝臣亦是双手拢入袖中,低头弯腰,不敢支吾一声。 叶正霖揉着太阳穴,问,“怎么了,平时嘴仗不是打得很厉害吗?这下全成哑巴了?” 叶询低着头,悄悄望了一眼前头站着的五哥,以及一旁的孟玠,他们的动作同自己一样,皆是默不作声——消息刚刚从边关传来,在一切都还不知详情的情况下,事关帝都安危,这些个老狐狸,谁都不会贸然发表任何意见。 俊美的九皇子抿着唇,望着光亮的黑石地板,他还未将一切布置好,就发生如此重大的变故,听闻前段日子里程家小女儿即将举办及笄礼,连金谏都已发了出去,因此匈奴攻破耀州时,程三是在城中的吧? 程三,你现在到底怎样了? 叶询长袖下的双手紧紧攥住拳头,纵然他眼线众多,他却不知程三生死。 寂静的乾坤殿中,九皇子突然出列,“父皇,儿臣认为,匈奴入侵,战事危机,若贸然从他地调军阻敌,恐时间不够,不如暂时让程氏戴罪立功,继续迎敌。一者程氏熟悉敌军,二者省去掉军时间。待敌军退去,再量罪程氏不迟。” “九弟这是要叫败军上阵么?耀州刚刚城破,风雪关守兵兵力折损四分有一,九弟认为,程氏军队此刻的士气,合适再追敌吗?”叶询站位的前头,是一座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戴着精致的玉冠,着一席宽松的如水白衣,膝盖上盖着绣着金丝的厚毯子。在说话时,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一直面向着叶正霖。他的声音很低,似乎身体不好。 ——那是六皇子叶宸,前些日子刚刚迎娶了武宁公杨勋最宠爱的女儿为王妃,算来如今六皇子是和杨氏绑在一块儿了。杨氏所驻守的虎门和风雪关接壤,如果程氏败落,杨氏能分到很大的甜头。 叶询恭谦地问,“不知六哥有何想法?” “匈奴此刻行军已经逼近靖湖地界,程氏不适迎敌,何不调靖安王军队迎敌?” “六哥这就说笑了,靖安王手无半点兵权,何来军队迎敌之说?” “穆氏一脉把控粮铁喉头百年,若手下无半分兵力,这说出去未免太夸张了吧?” “按照大朔明律,靖地守城固然有兵,只是这守兵多年未战,此刻突然迎敌,还是敌方铁骑……六哥,靖地后方便是兆京,你提议叫弱兵对强敌,是何居心?”叶询三言两句就将叶宸的明刀暗箭给挡了回去。 此刻一个稍显轻佻的声音插进来,“六弟,九弟心孝,为靖安王说几句也无可厚非,你做哥哥的可要让着他点儿。” 说话的是站在皇子队列第二位的五皇子叶辞,平素习惯穿着华丽夸张的他今日却反常地着一身低调素衣,他的一番话明着是为叶询说话,暗里却捅他一刀。 叶宸自然也听出来了,于是低低一声应承,“五哥说的是。” 叶辞又说道,“靖地平坦广阔,紧邻兆京,靖安王手握大朔粮铁命脉,若再掌军,哪里顾得过来呢?”言及于此,只见叶正霖的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叶辞将这表情收入眼底,他接着道,“父皇,所以儿臣认为,靖地若无可靠军队御敌,续用程氏是目下最稳妥的办法。不知九弟是否也和为兄所思一样?” 叶询吃了一记软刀子,却只能躬身道,“五哥在理。” 叶正霖思虑确实一时调不出其他军队御敌,虎门杨氏一脉对于风雪关军权蠢蠢欲动,剩下诸如霍氏,苏氏的军队皆驻扎在江南,根本来不及调兵,这一想之下,确实叫程氏继续御敌才是上策,若是这样,便不可马上定程氏丢城之罪了。 ——而叶询,也是想要这样的结果。他首要目的,便是先保住雪鹤。 叶正霖又询问了其他朝臣意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皆是跟着自己一派皇子说话,再另有几个硬气的年轻官员提议封锁兆京,不得任何官员以及家眷离京,以保兆京民心,几句话使得几位年老朝臣纷纷倒吸凉气。 叶正霖看向一直沉默的孟玠,问,“孟卿,你以为如何?” “回陛下,臣以为续调程氏御敌可行。”短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解释,却如一句总结一般,金座上的叶正霖支着脑袋,闭眼片刻,低声说道,“既然大家都认为可行,便准了吧……只不过,程氏失职,犯此大错,必要的惩戒还是要有的。” 再之后,四位护城大营的指挥使同叶正霖讨论了一些加强护城的事情,这些军务上的事情,待商讨完毕,天空已是微微泛着鱼肚白了。 退出乾坤殿时,叶询抬起头来,他的双手拢入袖中,抬头望着微亮的天空,眼神复杂。 叶正霖勤政,加之边关急报还在不断送来,即便一夜未睡,这早朝看来也是免不了,心中有略微烦躁,叶询甩开袖子,正欲走下台阶,就听一个声音唤他,“九弟。” 叶询回身,看见一袭素袍站在殿前的阴影中,黑色掩去半张脸,叶询轻不可见的一皱眉,随即行礼道,“五哥?” 那人仅露出的半张脸扯了扯嘴角,似乎在意味深长的笑,“九弟自从西荒归来,为兄还不曾同九弟好好叙旧呢。” “五哥事务繁忙,自然难以挤出时间来与弟弟一聚,”叶询淡淡说道,“再说,战事当头,弟弟无心玩乐,待战胜来敌,弟弟再好好请五哥到府上一聚。”不知怎的,叶询今日无心与叶辞纠缠,浅浅的行了一礼后便匆匆离去。 “怪哉,怪哉……”叶辞望着远去的叶询,突然轻轻感叹。 “殿下觉得奇怪什么?”跟随在叶辞身后的小太监问道。 “这小子回来后,感觉上没变,但确乎又变了那么一点的样子……”不然以他的性子,万万不会帮着程氏说话,毕竟,穆氏同程氏并不交好,以叶询的处境,应该保持沉默才是,他这般急匆匆地保住程氏一脉的性命,到底是为了谁? “看来我这个好弟弟,在风雪关中有奇遇呢。”叶翎的嘴角微微上翘,尔后转身,带着侍从离开了巍峨的乾坤殿。 此刻,北朔的天空,正历经着风云变幻。 在众位皇子朝臣散去的时候,雪鹤带领着鹤骑返回了烨城。 此刻她身上的伤未好全,待过了龙首峰,是长英带了马车来接她。才出隧道,就见几十人身穿素缟粗麻,在寒风中站的笔直。他们中有些人的眼眶尚是红肿——鹤骑在耀州一战损失惨重,除了朗云战死外,七队八队全军覆没,这些留守烨城的鹤骑,想是早就知道了消息。 雪鹤的嘴唇干裂,头发凌乱,她看了一眼悲切的众人,没有说话,钻入了马车中。 长英亲自为雪鹤架着车,队伍在辽阔的荒原中行驶了许久,只听风在他们耳际尖叫呼啸着。 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开春,为什么还是感觉如此苍凉? 忍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长英说道,“头儿,你要我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可是过了许久,帘子后都没任何动静。 当长英以为雪鹤是睡去了的时候,她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我们为朗云立了一方衣冠冢,就在烨城东头,那里风景好,只需一抬眼,就能看见北方的那依密林。” “哦,好。” “头儿,”长英顿了顿,似乎在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一般,“以后有我们在,不再会让你受伤了……” “长英,”帘子后的声音喑哑着,似乎疲惫不堪,“我对不起朗云……” 驾车的少年仰头扯出一丝苦笑,“你已经尽力了。”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十个小队长会有空缺的那天,他们几人有着各种过去,却有幸一同成长,他们笑着送朗云出城,却再也没有能迎回他的那天,甚至他的尸骨都不知在何处…… 在此后,二人便是长久的无话。 在靠近烨城后,雪鹤撩开帘子,发现城门大开着,那不大的门洞前站着数百人,有她的小队长们,更有很多百姓,大家身上都背着远行的包袱,于寒风中,默默等待着雪鹤一行人的归来。 在看见雪鹤的马车后,大家具是走上前去,纷纷喊道,“将军。” “将军,你的身体可有好点了?”玉珠拿着一件大氅,先是迎了上去,将大氅披着雪鹤身上。 “不碍事了。”雪鹤对她挤出一丝笑来,尔后问等在一旁的小队长们,“都准备好了吗?” 承修、长英等人皆是点头。平安有些不理解雪鹤的决定,他问,“阿鹤,我们为什么要弃城?这烨城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返回关内去?” 第八章 朝议·冢(下) 此言一出,百姓纷纷问道,“是啊,将军,这烨城多好,怎么突然要求我们回去呢?” “将军,是不是我们又成为了你的累赘?那我们今年多交些税银好不好?你可不要什么事情都压在自己身上。” “是啊是啊,这般突然要求咱们弃城,将军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满怀关心,雪鹤看着他们淳朴的面庞,突然心生内疚,“胡为对不起大家。耀州城破,军队南撤,胡为身为军人,要和大军一同南移抗敌,以后的日子怕是无法再照顾你们了,这关外离乱,我不放心大家,只能叫大家往关内撤。大家放心,胡为已经为大家找好了容身之所,户籍土地一应俱全,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流民,而是真正的北朔百姓了,到那时,自有军队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她一语完毕,却不见大家脸上喜悦的神色——能重回北朔,是许多流民的念想,但如今,这些人一脸凝重,他们的眼含风霜,有的甚至因为战乱废去了手脚,是雪鹤将他们从死人堆里一个一个拉了出来,在烨城的短短几年,他们已经将烨城当作了自己的家乡,在他们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信念:只要有胡为将军,他们便有安定的生活。 突然间,从安静的人群中冒出一个颤颤的声音,“将军,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言罢,大家纷纷走上前来,眼含哀伤,“将军,不要丢下我们好不好?” “将军,你去哪里,我们便跟你去哪里。” “将军,等你打胜归来,我们再回烨城吧?” “将军,烨城是我们的家乡啊……” 将军,将军……雪鹤只觉得心头有千斤重,她心中一直压制着的情感在刹那间分崩离析,蓦然间,身形单薄如纸片般的少女突然双膝跪地! “噗通”一声,她跪得十分用力,膝下扬起阵阵黄土,豆大的泪水从她眼中汹涌而出,“胡为无用,还请诸位原谅!” 雪鹤一跪,所有的百姓便也全全跪下来。 梗咽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在经历了身边诸多死亡后,已经心灰意冷的雪鹤突然感觉透彻骨髓的冷——她救不了任何人,也帮不了任何人,这些全心相信自己的百姓,她却不能保护他们永远。 在耀州一战后,她无时无刻都在自责,在看见烨城百姓殷切的目光后,她更是恨不得拿着尖刀往自己的心脏上捅去。 她真真是恨透了一事无成的自己。 玉珠此刻已是双眼红肿,她问,“将军,待你打胜回来,你还会来看我们吗?” 雪鹤咬着唇,没有说话。 玉珠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不管将军回不回来,我会在关内好好过日子,绝不给将军添麻烦……”说着她从自己的包袱里抽出一沓布包着的东西,塞到雪鹤怀中,“这是我冬日里给你做的一双鞋和一件棉袄子,可惜我手笨,赶了一冬直到开春才做完,本想这就算了,来年冬天再给你做一件款式新的,现在想怕是再也没机会了。你现在年纪不大,身上就许多旧伤,这开春了,别贪凉快少穿了衣服……”说到最后,玉珠已经梗咽,她知晓雪鹤身世,自然知道在这几日雪鹤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靠近雪鹤的耳朵,小声地说道,“将军,若有来世,玉珠希望你是个男儿,堂堂正正,玉树临风的男儿。” 这一次,雪鹤有些吃惊地看着玉珠,片刻之后,她皱起眉头来,郑重地点头,“若有来世,我一定答应你。” 烨城百姓几千人,加之成群的牛羊,要通过一人大的隧道需要花费诸多功夫,雪鹤之前已经差城中的小队长们帮着百姓整理好行李,然后护送他们进入隧道,由承修打头,骆禹垫后,马不停蹄地将百姓往关内送。雪鹤则同其余的小队长留守在烨城内,待所有百姓都安全离去后再弃城。 在这方小小城池的路上走着,雪鹤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这里给予了她太多的成长与欢乐,她在这里蹒跚学步一般摸索着怎样做一个好将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她眼见着盖起来,如今,三年的幸苦努力,全部都付之东流了…… “允之,”雪鹤突然问道,“全部人移入关内,需要多少时间?” “大致需要到明日下午了。” “这样,那我们还能在这里过最后一夜。”说着她停下脚步来,“带我去看看朗云吧。” 允之神色蓦然黯淡下去,“喏。” 朗云的衣冠冢建在烨城外不远的绿草地上,那是一方小小的坟冢,没有奢华的陪葬,墓碑粗糙,写着简单的四个字:朗云之墓。 待雪鹤过去时,看到墓前已经有一个人影了。 ——卫远披发跪在墓前,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一块石头。 他身上尚且带着伤,雪鹤看见他绷带上已经溢出了鲜血。众位小队长停驻在原地,只余雪鹤一人提着祭品上前,此时青天孤鹤,广袤天地中幽回着萧索的风,一墓二人,寂寞无言。 雪鹤来到墓前,端出果品和酒,尔后又点燃了香,插于坟冢前。她为自己和朗云倒了一杯,又为一动不动的卫远斟上一杯。 她问,“恨我吗?” 卫远扭过清瘦的脸来,他生得俏丽,宛若女子,而今在短短几日,这个女相的少年以诡异的速度瘦下去,脸色难看得吓人。 “为何要恨你?” 雪鹤将朗云的那杯酒倒入墓前的土地里,“若不是遇上我,朗云便不会死,或许你们现在正在关内,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卫远凄凉一笑,“程雪鹤,你还不了解朗云,他双亲被杀,一生流离,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当兵入伍,斩杀匈奴,是你遂了他的愿望,我为何要恨你?”卫远拿过酒杯,一饮而尽,雪鹤看见有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努力活下去——杜昆未死,我怎能死去?杜昆、杜昆……”说到最后,他眼中迸发出一股嗜血的杀意,手指紧紧捏着酒杯。 “那就让我们都安平地活着,将杜昆老贼,碎尸万段。”雪鹤说的极其平淡,似乎在述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内心的怒火有多么旺盛。 她是个有仇必报,锱铢必较的人。 杜昆,乌达尔……她要杀了他们,不计后果,不顾一切。 离去的时候已是黄昏,卫远依旧跪在朗云坟前,雪鹤唤来长英,叫他派人在附近保护着卫远后便徒步离开了。 他们没有将朗云的坟冢建在关内,只想朗云来自关外,居无定所,想必还是喜欢这广阔无际的自由,身处一个坟冢内已是憋屈,哪里舍得将他再置于关内哪个狭小的山坳中去?只不过,这样一来,怕是待他们走后,便再也无人来祭拜他了吧? 所谓的自由,好似孤独的另一种诠释啊。 少女裹紧了大氅,面向天空,轻轻地啜泣了一声。 夜里,允之为雪鹤端来火盆,他见在微弱的烛火下,雪鹤正坐在桌边,翻动着玉珠给她做的鞋子。 那双鞋子针脚笨拙,却很是暖和,雪鹤将那双鞋子套在脚上,原地踩了踩,见允之进来了,她抬头,问允之,“来的正好,你瞧瞧,这双鞋好看吗?” 她的嘴角带笑,让允之还以为他们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时期。 ——这个坚韧的少女,正以强大的自愈能力迫使让自己恢复当初的状态。 “好看。”允之也是微微一笑,“不早了,睡吧。” “这是我最后一夜待在烨城,怎么舍得就此睡了呢?”雪鹤说着穿上玉珠为她做的衣裳,尔后又披上大氅,“允之,你陪我去城墙上坐坐吧。” 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允之却是皱起眉来,继而点头。 两人没有带上任何随从,只提着一盏忽明忽灭的灯笼,走上空无一人的城墙上。 雪鹤找了一个视野广阔的地方盘腿坐下来,她放下灯笼,搓了搓冻僵了的手指,突然只感觉脑袋上一暖,她一怔,发现允之挨着自己的脊背坐了下来,男子的身材较高,他用下巴顶住雪鹤的天灵盖,然后拿着自己大氅朝前一裹,将自已以及怀中的雪鹤都包起来。 “天冷,你重伤未愈,切记不要着凉了。” 耳畔响起允之那温柔的声音,气息抚得耳廓痒痒的,雪鹤突然心中一暖,道,“允之,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像照生哥那样,我是你的家臣,自然要照顾你,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允之啊……”雪鹤长长的叹一口气,“我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全是因为你们在身边。” “你要学会我们都离开你的日子,总有一天,我们会全全不再你身边的。” 雪鹤不答话,她看着远方漆黑的一切,两人许久许久没有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雪鹤才开口道,“我一直就知道,你们总有一天会离开我的,但我总以为你们只不过是去他地述职,风雪关那么小,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大哥,朗云,岳大哥……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以死的方式来离开我。允之,我要为你们留一条后路。”说着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虑着什么,“一个烨城没有了我们还可以再建,但命就只有一条……我想,若有一天,当这大朔都容不下你们的时候,我要找一个可以收容你们的人。” 允之疑惑,“你想干什么?” “允之,替我叫麟轩过来。” 第八章 生离·月城 “叫我来干什么?” 黑暗中,走来一个挺拔的少年,身着折领束腰的军装,脚踏玄色鹿皮短靴。他见雪鹤一人坐在城头上,裹着一袭大氅,神经兮兮的,也不行礼,而是脸色怪异地盯着她。 雪鹤扭头,上下打量了这少年一番,尔后唤他西域名字,“星弥。” 麟轩的神色更是怪异,“程雪鹤,你这是怎么了?” 雪鹤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来,坐这儿。” 麟轩依言坐过去,却不是挨着雪鹤坐的,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尴尬的距离。 凑得近了,雪鹤可以看见麟轩那棕色的眼睛——这位十队小队长,是鹤骑中唯一一个外族人。他是雪鹤从丝绸之路的大沙漠中捡回来的。 “你到底叫我干什么?”他的耐心向来不好。 “这么凶干嘛?”雪鹤撇了撇嘴,“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契约吗?我把你妹妹的尸体从你那篡位叔叔的手里抢了来,你便要为我卖命,直到我死。我知道,你其实很不乐意签这契约,巴不得我早死了,你就可以回到西域去。其实啊,我做人哪有那么差?在你签完契约后,那张纸转身就被我烧了。你其实……一直都是自由身。” “所以?” “所以我现在放你回西域去,料想你已经知道了,当初你的六王叔篡位,你流落风雪关。你没有亲卫,要夺回王权完全不可能,可就在半年前,你的八王叔打着‘匡正王室’的口号,推翻了现任王室,当上新王——如今是你名正言顺回去的时候了。” 麟轩冷笑,“你相信我的八王叔会让我活着吗?” “当然相信,”少女眼中闪烁着自信的神色,“他可是打着为你父王‘匡正王室血脉’的人啊,你是最正统的王子,有着纯正的王室血脉,他为了天下言论,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地杀了你。” “所以难保他会以其他‘意外’的方式叫我死去。” 雪鹤笑了,她看向麟轩,“我鹤骑的人,能是随随便便叫人杀掉的吗?星弥,你在中原学了这么多东西,如果你连那些个头脑简单的王叔都解决不了,还不如当初让你死在大漠里的好。”想了想,她又道,“我将十队的二十名鹤骑人马全部给你,以及烨城现今八成的财富,你带着这些东西,给我把王权夺回来。” “呵呵,你倒是大方。” “我对属下向来大方。你回去后,大大方方告诉你八王叔你回来了,尔后以感激之名求你八王叔让你做他的护卫——他自然不会让你做他的近卫,但你只要待在他不远的地方就行,让你睡于他的屋外,吃他剩下的残羹冷炙……这样,他万万没有机会暗杀掉你,而你,只需卧薪尝胆几年,让他以为你只是个没有任何本事的软蛋后,就是你行动的时候了。拉拢宫中禁军,宫外大臣,以及毒杀他的所有儿子……这些事情你逐一办好了,就是你夺回王权的时候了。”雪鹤说的轻描淡写,她眯起眼睛,看向东方露出的熹微光线,眼神锐利地同豹子一般——很难想象,这样的话,竟出自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口中。 麟轩道,“倒不如你自己去夺权好了,你做这事,大致会比我快几倍的速度。” “我对你那弹丸之地可没兴趣。” “不,你有。” 话音一落,就见雪鹤有些吃惊地扭过头来,二人对视片刻,尔后具是一笑。 “是啊,我是有兴趣,那地儿虽小,却处在西域,匈奴和大朔的咽喉,常年繁华,不管是商业还是军事,都叫人垂涎三尺啊。”就因为这样,才会得匈奴离间,辅佐亲夷派的六王上位,迫使麟轩远走他乡,“不过,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帮你的,我只是为了……若有一刻,当这个国家都容不下我的时候,我可以有个退路。” 雪鹤一语完毕,就听麟轩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汉人啊,说话还真是啰嗦。程雪鹤,天下不容你,我容你,天下人驱逐你,我便驱逐天下人,终归叫你有个去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便是我王室一脉永远的恩人。你们汉人很聪明,满腹的阴谋诡计,却又讲究仁义道德。这几年来,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用阴谋诡计去捍卫你的王权,用仁义道德去统治你的子民,这样,黄金座才能坐的长长久久。最后,祝愿你马到功成,西夜古国的,小王子殿下。” 当东边的太阳升起,金灿灿的光辉撒满整个西北大陆的时候,一队二十人的队伍急速驶出了烨城,他们身着驼色大氅,骑着上好的大宛马,威风凛凛地朝西域赶去,在这些人的肩章和袖口上,绣着一个精致的“鹤”字,而雪鹤知道,这队鹤骑,将来未来的史书上改名换姓,成为西夜古国历史上最为出名的亲卫队。而她相识的麟轩,将在数年后坐在黄金珠宝所堆砌而成的王座上,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域之王。 雪鹤想起数年前的那个月夜里,满身是血的狼狈少年抱着王妹头颅嚎啕大哭的情景——当年西夜王最宠爱的双生兄妹,在逃命途中遇上鹤骑,经雪鹤指点,孪生妹妹月弥假扮王兄,代兄一死,才换回了麟轩的性命。 这么多年了,麟轩再也没有提起过星弥,月弥这两个名字。 成大事者,必要苦其心志。麟轩这一去,算是她为鹤骑将来铺垫一条退路吧?也算,完成月弥最后的心愿——背对着朝阳,雪鹤背着双手,眼看着麟轩消失在黄烟滚滚的天之尽头。 抬起双手,握拳,雪鹤对着已是不见一人的远方古道轻声道,“保重,兄弟。” 鹤骑此刻是一片惨淡。 才失去了朗云,又走了麟轩,可谓是损失惨重。麟轩同大家道别时没有说明离去的缘由,机敏的诸如照生一下子就猜出了雪鹤的安排,只是不说,余下几人皆是一脸不舍地同麟轩拥抱道别,清彦身上尚且带着文人的酸腐之气,他同麟轩最是要好,带着满眶泪水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雪鹤没有去送麟轩,反而差允之检查了鹤骑的行李——鹤骑效率不错,不到傍晚,城中的人已经撤的七七八八了,该是他们走的时候了。 在不大的操场上,允之拿着册子检验着马匹的数量,雪鹤则和平安坐在一旁,如今周遭都是自己人,她也无须顾及什么,此刻她正咬着梳子为平安束发。 细心地将他的长发编成不易散开的辫子,最后扎上发束。 “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雪鹤大功告成一般欣然一笑,她伤还未好透,不能长时间行走,因此需要平安背着她穿过隧道,隧道多碎石,她恐兀出的石头挂住平安的头发。 平安摸了摸发髻,“阿鹤对我真好!” “头儿,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启程吧。”允之远远喊道。 “就来。”雪鹤招呼平安,“我们走吧。” 剩下的鹤骑所有成员已经严正以待。队伍中留有一辆空马车,自然是留给雪鹤的。 踩上马车时,雪鹤又再次回身,看向这方城池,这里的城墙是她一寸一寸垒高的,这里的房屋,学堂……亦是她费尽心力建成的。 她曾在这里和鹤骑喝酒,和牧民们玩笑。在这里少年们在教场上习武练兵,从毛头小子变为精锐部队。 还有那里,她看向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屋,那里曾住着一个冷漠又偏执的美貌少年,喜欢安静的看书,喜欢用阴谋揣度每个人,还喜欢对她横眉冷对。 那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啊…… 一切一切,都覆水东流了——她占领的土地,她的烨城,她的百姓,还有,她的叶询……她曾跋涉千里追上队伍,高喊着要一直一直等着他来风光迎娶自己的叶询。 原来,再坚定的感情,都抵不住这乱世随意的一笔阻隔——孟玠和方柔,大哥和大嫂。 叶询和程雪鹤。 “走吧。”少女头发凌乱,她钻进马车里,留下淡淡的一个话语。 烨城最后剩下的人马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城门,在将要进入隧道的时候,允之为埋于洞口的炸药换上最后一根引线——当他们全部人马走出隧道时,这引线就会燃尽,引爆所有炸药。到时山石崩塌,会重新将这个隧道掩埋住。 到那时,关外烨城,将永远封存于那茫茫西北黄沙之下。 在千里之外的博州,那以极光著名的月城中,城门已经叫人毁去,遍地狼藉,四下哀号呜咽之声不绝——博州统领杜昆叛国投敌,将城门大开,叫乌达尔带领一干精兵浩浩荡荡从此经过。曾经保护着自己的军队在如今变成了为虎作伥的叛军,这叫博州百姓哪里料得到?!手无寸铁的百姓在经过匈奴一番烧杀抢掠后伤亡比耀州更甚,十户中九户被灭满门。当左炎带兵赶过来时,全军都被眼前惨绝的景象给震惊了。 军队中大多人皆是西北本人,见此景象,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红了眼眶,咬着牙哭得压抑。 左炎在博州所能待的日子不多,他要一边安排幸存百姓的去处,还要一边指挥着修缮城门。所能用的人力不多,因此许多百姓是刚刚哭祭了亲人后马上又登上城墙干活。左炎心疼百姓,却又无可奈何。 他托属下清点了活着的人的名单,然后又彻夜亲自过目了一遍,长长的名单,他在油灯下几乎熬瞎了双眼,却始终没有看到敏敏的名字。 位于月城,敏敏的家宅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 他是将军,不能在属下面前流露出任何情绪,在看到敏敏的宅院后,他状似没事一般离开,此后夜里,他常常在噩梦中被惊醒。 敏敏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在匈奴入关后,结局可想而知。 在离开月城的前一天,左炎还在听属下文官报告这几天传来的战报,程肃已经带兵朝北朔腹部追去,好几位已经在老家颐养天年的老将都被程肃从新叫上了战场,他作为经验老道的年轻将领,处理完博州的事务后自然要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博州一带暂时由尉迟守备镇守,残缺的城门也叫他尽快补好。这里的百姓叫匈奴残害的家破人亡,再也受不了什么惊吓了。”说到最后一句,左炎从城头上望了一眼身下破败惨淡的城池,面容阴沉,“如果尉迟守备不能守住博州,便叫他自己的命祭奠这一方冤魂吧。” 正在奋笔记录的文官听闻顿了一顿,抬头问道,“最后这句话,是否要记录起来一起给尉迟守备送去?” “记下。” 那文官点头,又认真记录起来。想来他与尉迟守备有些私交,便状似无意地说道,“左副将,现如今博州兵力不足,军饷又迟迟不到位,这样说会不会严重了点?” “我既然将这份重任交给那个臭小子,他便有这个能力给我守住,一句重话岂能叫他垮了?”说着他走下城头,“再过半个时辰我便要离开博州属地,你等人备好马匹在城门口等着我。” “左副将这是要去哪儿?” “随处走走,不需叫人跟着。” 左炎去的是敏敏的宅院。挺拔的军人穿过条条荒芜的街道以及破败的房屋,慢慢踱步到宅院前——那是他闭着眼睛都能到达的地方。 煜州与月城距离遥远,他往日一得空闲便算着日子赶到这里,也不去惊扰敏敏,单单站于她门外,木头似得杵在那里,只为了能在敏敏偶尔出门之时见她一面。 最初敏敏的侍女小瑜总是对他横眉冷对,日子长了她与左炎竟也熟识起来,若敏敏不在家中她也会在门后露出一个头来,告之这个呆子快快回去,不要白等了。 他总以为,人心不是石头,只要自己一只等下去,早晚有一天,那个冷冰冰的女子会对自己展颜一笑。 而今,他就算是等到了天荒地老,也见不着那张熟悉的脸了吧? 年轻的军人站在废墟前,突然间,他俯下身子,疯狂地拨开那些碎石,“方敏敏,你若敢死了!我便在下辈子也不放过你!下辈子我就将你强娶来,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周遭的军民都吃惊地看着突然发狂的将军。 这个平素冷静的叫人佩服的军人,怎会在离开月城的前一刻失去了理智?他们不理解左炎为何单单选择这处宅院挖掘,即便这土石下有他的故人,都过去了这么多天了,只怕底下的人也早就腐烂了吧? “方敏敏,你怎么能死……你还没答应我嫁给我,你怎么能死……”左炎脸色严肃,他一边喃喃着什么。一边飞快搬开石块。 他没有求助于任何一人,很快,他的额上渗出了汗珠,手指也被划出了鲜血,但他却像是感知不到一般,机械地做这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即便知道她已经死了,他还是那样不甘心呐。所以就让他在这最后时刻不理智一会儿吧。 让他发泄发泄心中的悲苦,叫他不至于太过内疚——明明是那样喜欢着她,到头来却连一个坟冢都不能为她建。 “敏敏……敏敏……”浑身沾满尘土的左炎到了最后只能不停重复着方敏敏的名字。他狼狈极了,眼神却还是那样坚定,“敏敏,你等着,我这就挖你出来……” “左副将,你在干什么?” 突然间,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传来,带着丝丝疑惑,以及熟稔。 左炎猛然抬起头来。 他看见自己身前,正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穿着寻常女子家的朴素衣裙,她似乎是远行后刚刚回来,提着一个小包袱,布鞋有些脏。此刻的她,正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见左炎抬起头来,一脸脏兮兮的,她竟还难的有心思开起玩笑,“左副将,你这是帮我寻找废墟下的细软吗?” 左炎傻了一般站在废墟上,一脸不可思议。他盯着那女子看了好久,嘴张开了又合上,最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女子见状走上去,抽出干净的帕子来,抬起手来细细为他擦去脸上的污迹。 左炎生的高大,她只到胸口处,她擦得费力,便轻声说道,“左将军,你头低一些……”她话音未落,只感觉眼前一黑,已经被大力抱住。 他的胸膛那样结实,叫她几乎呼吸不过来。 “敏敏……”头顶上,那个男人如此梗咽道,“我的敏敏。” 敏敏,敏敏,敏敏…… 十年前,也曾有一个男人这样温柔地唤着她的小字,他们曾一同桂下赏月,曾弹琴赏雪,也曾拉着彼此的手穿行于兆京城中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上元街市中。 也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唤着她的名字,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这一声敏敏,是能将她毒杀无数次的毒药,亦是能将她拖出过去的良药。 这么多年了,再是没有人将她如此放在心上过了吧? ——曾经那个男人,有着自己的气节和底线,他不会为了自己彻夜奔袭千里,也不会为了见自己一面杵在门前站上整整一日,更不会为了自己这般不顾一切地挖掘着这片废墟。她心中所认识的孟玠,那样自私,绝不会为了自己,这样卑躬屈漆。 心中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左炎惊异地发现,怀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子竟也伸出手来,环住了他的脊背。 此刻天色染青,塞上还是充斥着一股凉意,这个坚强又冰冷的女子,终是肯靠近一个人,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左副将,谢谢你,”最后,方敏敏扬起笑来,将脸颊贴近他的心脏,“将敏敏从那废墟下面拉了出来……” 番外三·星隔月·麟轩(上) “王兄……” 记忆中,那个瘦弱却站得笔直的身影低声唤着他。她穿着西夜男子的装束,用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模糊中只见她那个俏丽的下巴。 “活下去,复国。” 说罢,她扭身,不带一丝犹豫地走进黑暗中。 ——那是他的王妹月弥。死时才区区十四岁。 他同王妹是一母双生,在一个夏日星月璀璨的夜里,他们相继出生。这对双生兄妹的出生被认为是西夜国的祥瑞,自小就受到了西夜王极致的宠爱。 西夜王为他们请来了最好的老师,教他们治国,算数,经文,乃至各国语言。他们自小穿着中原丝绸,踩着黄金线织就的鞋子,享受着西夜最高贵的生活。 他还记得每个闷热的午后,他同王妹躲在寝殿中,将水倒在光亮的大理石地上,月弥穿着雪白的裙子,赤着脚跑在凉丝丝的地上,美丽地像是一朵白玫瑰。 他记得在西夜古国最盛大的河神祭时,他同月弥从王宫里跑出来,牵着她的手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梭着,月弥吃着一些新奇的小食,他便在后头付钱,满足地看着王妹笑得欢畅的样子。 他还记得,月弥常常伏在他的双腿上睡去,从他们高高的宫殿上望去,一眼就能看见波光粼粼的孔雀河,而腿上沉睡的王妹就如这河水般美丽,她波浪般的棕色头发倾泻在席子上,他一边看着她的睡颜,一边用手指捋着她的头发,直到她醒来,一把抱住他的腰肢,嘟囔道,“王兄,我们一直就在这样下去好不好……” 他与月弥有着么多的记忆,他的生命里每一寸都浸透着她的身影,醒着、睡着、笑着、哭着…… 但偏偏,时值今日,每当梦到月弥时,他却只能看见月弥临死前的那一幕——他每梦见一次月弥,便是将他的心再一次血淋淋地凌迟一次。 他多么想,将她遗忘掉啊。 最初,他的名字不叫麟轩,他叫星弥,麟轩一名是由星弥音译而来——他是西夜王最宠爱的小王子,也是这个位于丝绸之路上繁华小国的王位继承人。 他和月弥的名字,是源于他们出生的那个星月夜——他们出生那年,河水充沛,诸无战事,百姓安乐。因此父王以为他们是祥瑞,在他们出生那刻起,王位继承人便已确定。 他们的母后来自遥远西方的大秦国,有着如雪的肌肤以及一双湖泊般湛蓝的双眼,他们兄妹二人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只不过月弥的容貌更像母亲一点——她亦有一双蓝眸,一笑,仿佛双眸容纳进了大海一般。 而星弥,则和父亲一样,栗发棕眸,刀凿一般的深邃五官。他同月弥站起一起时,简直是一对玉雕的美丽人偶。 在西夜国有一种说法,但凡是双生子,出生更早的那个实质是更小的,因为兄弟间多是哥哥让着弟弟,因此在出生之时,作为年长的那个会让年幼的先出生。因此月弥虽说是妹妹,却总认为自己才应该是姐姐。她生来聪慧,确实在很多方面优秀于他这个哥哥。 在语言课上,月弥能流畅地背出让星弥头疼一晚上的经文,就连在骑射上,也是月弥更大胆敏捷些。但是这个西夜国最高贵的公主,却喜欢黏着自己的兄长,对一干贵族小子的殷勤视而不见。 她常常道要是能和王兄一直这样下去就好啦,二人无忧无虑,直到死亡。 ——星弥永远也无法想到,他和月弥的缘分这样浅,他们关于未来的一切设想都终止在他们十四岁那年——那年,叔父得到了匈奴的支持,发动了政变,血洗王宫。 关于那日的事情,或许是太过残酷了,如今的他竟也记得满目鲜血,其余关于父王被吊死在大殿上尚且摇晃的尸体,母后决绝撞向柱子的声音,宫人们的惨叫,叔父得意的狞笑,这些影像声音,都像是故意为了保护他而遗忘似得,不再出现于他的记忆里,唯有那股强烈的恨意,犹如埋伏在心脏深处的毒蛇,有时会粹不及防地出现,咬上一口,留下让他无尽痛苦的毒液。 如果不是遇见程雪鹤,他只怕不会活到现在。 他俩被忠心的仆人塞进了密道,那密道是通向城外孔雀河的,为了不被发现,他们一路潜行了好远,星弥被吓傻了,连手都动不了,因此是月弥拼死拉着他的衣裳,她偷偷潜上水面,然后度气给他,之后再拉着他往前游去。 月弥在之前的逃亡中被砍伤了,星弥可以看到眼前的水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红色,再之后,连红色都看不见了……待他们游上岸,只看见月弥一脸苍白,她肩上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液来了,狰狞的伤口朝外翻着,露出已经被水泡得发白肿胀的筋肉,因为失血过多,月弥上岸后连爬都爬不起来。 “王兄,我们得赶紧离开河边,他们一定会沿着河流找我们。你扶我一把,我、我站不起来了……王兄,王兄?”月弥扭头看向星弥,见他的脸色竟比自己还要苍白,他满身鲜血,颓然地坐在地上,全身不住地颤抖。 “王兄,你是伤着哪儿了么?”月弥担心地看着星弥,她上下检查了一下他的衣服,发现衣服并没有破损,那些鲜血是其他人的后才放下心来,却听星弥失了魂魄一般喃喃道,“月弥,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父王和母后他们……他们会不会有事,我们回去找他们吧?我不想待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要回去找父王他们,或许现在叛军已经被消灭了呢,我们……” 星弥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的响,接着脸颊是火辣辣的疼。 “父王和母后已经死了,你没看到吗?!”月弥圆睁着蓝目,她甩了星弥一个耳光还不够,又使劲甩了他三四个后才停下来,“王兄,你醒醒!叔父他篡位,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已经不是什么王储,我也不是什么公主,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你回去,是要去送死吗蠢货!” 星弥捂着脸颊,不知所措地看着妹妹,这个同自己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的人此刻是那样坚强,忍着伤口的疼痛,拉着他逃过死亡,然后以惊人的承受力接受了突如其来的灾难。 后来麟轩常常想,或许月弥真的是他的姐姐。自小她就好强,只因为他,她收敛起所有锋芒,甘愿跟在他这个无用哥哥的身后。 她所欠缺的,不过是个男儿身罢了。 “可是,可是……”星弥怔怔地看了月弥一会儿,流下泪来,“我怕,王妹,我怕啊……” 他不是月弥,他只是个普通少年,才十四岁的年龄,怎能瞬间就接受这一切?在前日他们还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日就是刀光剑影的逃亡,说不害怕简直就是骗人。 “王兄……”月弥从来没有见过星弥这失控的模样,她一手捂住星弥的嘴,然后一手挽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要哭,也不要哭出声音,会被人发现的。” 她说的那样温柔,就像平日里同他说悄悄话一样。 夕阳西下,如血的余晖将两个孩子的影子拉的老长 ——那是西域这片多姿土地上一个平常的日子,西域小国甚多,易主,战乱,甚至亡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关于西域的史书,书写着璀璨多彩的文化,各色各异的种族,关于这场无关痛痒的军变,不过只是纷乱书海中简单的一笔,而后人在翻阅它们的时候,会惊奇地发现,历史是个多么奇妙的事情——就是简单一笔中的主人公,在今后的西域中铸就了怎样一段传奇。 他和月弥在沙漠中整整躲藏了三天。 当初他背着月弥朝着水脉的反方向跑,恐有追兵沿着河流找,便一直不敢靠近河边。三日滴水未进,他尚且能支撑地住,但是月弥就不行了,她受伤颇重,加上连日来的奔波和炎热的天气,她早已支撑不住。 在逃亡的第二天,月弥就只能闭着眼睛躺在他怀中,连话都说不成句子。他害怕极了,终是在第三日里,他将月弥安顿在一丛沙柳下,只身离开——他寻着了一处汉人的营地,那里有他们急需的水。 星弥偷偷摸进了这处营地。经过观察,他顺利找了藏水的帐子。 只是才进入帐子里,他就见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精致的男装,蹲在水囊边上,正拿着一个小银碗接着水。 听到响声后,小姑娘扭过头来,与他正巧对视! “啊!”她才发出一声低呼,他便迅速冲上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亮出刀子,在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睛前晃了几晃,恶狠狠道,“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这女孩同他差不多大的样子,只是因为汉人的缘故,个头比他稍矮。汉人体弱,因此他根本没有将对方看在眼里。 而就在他话音一落,他就听那女孩发出一声嗤笑,似乎是不屑,接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膝盖叫人一勾,一个天旋地转后他便躺在地上,接着手被死死反扣住。 “哪里来的小毛贼?都偷到老子头上了?就你这两脚猫的功夫还想劫财害命。”女孩一屁股坐在他身上,翘起嘴角笑道。 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也不顾对方是否能听的懂,一把揪起他,将他往帐子外拖去,“来来来,你要偷,老子就陪你玩玩。” 才出帐子,就听一个严肃的声音道,“程三,你一个女孩不要老是将‘老子’挂在嘴上,成何体统。” 星弥抬头看去,见是一个高瘦的汉人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脸阴沉地犹如冰块。他在看到星弥后,神情一顿,问,“他是谁?” “小毛贼,前头潜入我们营地想劫财,被我三两下就制服了。”那名唤程三的女孩一脚将星弥踢到少年跟前。 瘦高的汉人少年冷冷的看着星弥,最后蹲下来,揪住他的衣领,沉声问道,“说,你是谁?” “我一介毛贼而以,还能是谁?” 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片刻后,他缓缓说道,“你衣着虽然破损不少,但是料子华贵,制作精细,不是一般人穿的起。就算是偷来的,我也从未见过一个毛贼在偷窃时,穿上这么显眼的衣服……”他低头想了想,又道,“听闻近日西夜国王室政变……逃出了一对玉雕一般的皇室兄妹呢。” 星弥不自觉的全身一颤。 程三脸带疑惑看着二人,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那少年道,“你来这西域玩闹,还当真是一门心思地玩闹,竟什么事也不管。你不知,前几日西夜国政变,国王的弟弟篡位,杀了自己的血亲哥哥,可惜他做事不利落,让小王子逃了出来,如今正举全国之力追捕这个小王子呢。” 程三嘟囔道,“本来就来西域玩的,谁会注意到那些事情。” 少年没有给她一点面子,毫不犹豫地补充道,“这西夜国是西域的咽喉要道,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去往那里,你现在都不知这国家的情况,神经是有多大条?” 女孩暗中朝少年翻了一个白眼。她问,“你确定这就是出逃的西夜国小王子。” 少年笑道,“是与不是,待我们明日押他进了西夜国不就知道了?” “照生哥要将他献给那篡位的西夜王吗?” “听闻西夜王用全国十分之一的财力换取小王子的命。程三你不是想组一批队伍吗?这些钱正好用来做军饷。” 星弥默默听着二人的对话,听到自己将要被送往西夜后他突然十分激动,拼命挣扎着,“不行!我不能去那里!我不能离开太久……” ——月弥此刻还是奄奄一息,他不能离开她。 但在照生和程三看来,星弥如此激动,完全是因为怕死。照生叫人封了星弥的嘴巴,捆了丢进帐子中去了。 傍晚的时候,程三独自坐在营地门口逗弄着骆驼。此刻大漠已是满目余晖,视线尽头,那延绵柔和的沙丘之上,一轮落日宛若咸鸭蛋黄,欲坠欲落。 高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彩,只要稍稍抬起头来,就可见弧形的苍穹之上依稀闪耀着几颗蓝白色的星辰。 起风了,有细细的黄沙吹佛着程三的脸颊,女孩解下风帽,扬起脸颊来,眯着眼睛遥望着这日月同在的绮丽美景。突然间,她的余光中,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缓缓朝这边走来。 她稍一愣神,继而仔细看去,等了很久,直到那人影渐渐近了,才看清楚,那竟是一个同她年岁差不多大的女孩。 她着一身破败的白色衣裙,那衣裙料想很是名贵,上头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西番图案。她很瘦,那见宽大的衣裙在她身上随风飘扬,莽莽黄沙之上,那女孩犹如一朵白色的莲花。 她身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此刻她脸色煞白,嘴唇干裂,她穿着不适合在沙漠上行走的丝绸鞋子,连步子都走得不甚稳健。让人觉得这朵水灵灵的花儿似乎随时要被黄沙吹走一般。 她是个生的极美的西域女孩,五官深邃,皮肤白皙,一头蓬松的棕色卷发,以及一双堪比大海纯粹的蓝色眼睛。 此刻那女孩,正咬着牙齿,满脸坚定地朝营地这里走来。 程三注视了她很久,在那女孩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戴起风帽,骑上了骆驼,一路朝那人奔行过去。 天高地阔,女孩身着黑色斗篷,靠近那抹纯白的身影。 那夷人女孩也早就看到了程三,在程三靠过来后她竟也不慌张,而是没见到她一样继续朝营地走去。 程三解下腰间的水袋,丢到她面前,“喏,几个时辰前,你兄弟来我营地偷水,想必就是为了你吧?” 她似乎听得懂汉语,湛蓝的眸子看了程三一眼,竟也不扭捏,捡了水袋,拔了塞子,大口大口喝起来。她渴极了,随着那清水下肚,她那张枯萎了一般的容颜终是蔓延上了些许生气。待她喝够了水,正要还给的对方时,见程三已经停了骆驼,此刻骆驼正俯身于沙地之上,她就背靠着骆驼,环着胳膊盘着腿,带着不知何意的笑看着自己。 她是汉人,一双杏眼明亮的宛若星星。她体态匀称,动作敏捷。小小年纪手指上便生有茧,显然是会武艺。 “谢谢。”月弥用不太纯正的汉语说道。 程三接过水袋,仔细盯着她的脸说道,“你生的真是漂亮,你兄弟和你模样很像,不过他没有你那样漂亮。” “他是我的哥哥,叫星弥。我叫月弥,我们是西夜国的王子和公主。”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程三不能理解,她歪过脑袋,问,“咦?你是渴疯了吗?这样危险的境地里,居然还像我们透露你们的身份。” “我的笨哥哥被你们扣留了,你们自然是知道他的身份了才留下他的。所以我也没必要隐瞒什么。” 程三听闻哈哈一笑,“你倒是比你兄弟要聪明许多。”说着她招呼骆驼起身,并朝月弥伸出手来,“那么就请让我带你去见你的王兄吧,公主殿下。” 月弥一怔,随后伸出白嫩如玉石一般的手臂,抓住了程三的手。 程三问,“你胆子倒是挺大,虚弱地快要死了,竟还有力气走到我的营地来。” “与其待在荆棘下等死,不如出来找找王兄,死在路上,倒不至于太过窝囊。再说,看到你了,我便知道,王兄就不会死了。” 程三挑起一条眉来,“哦?这又是什么道理?” “现任国王是我的王叔,他靠着匈奴的力量篡位。我的父王亲北朔,十分善待汉人,现在换做我的叔父当政,汉人想必在西夜也不好过了。如今我的王兄是能夺回王位唯一一人,你们将他送给我叔父,彻底断了与北朔继续邦交的所有可能,不要说邦交,今后匈奴插手,汉人恐怕都很难在西域做买卖了,要知道,西夜可是西域的咽喉。” “新国王可说过,拿小王子的人头可以换取西夜国十分之一的财富呢。我就算是商人,赚了这一笔,也不需要再在西域行走了。” 月弥想也不想就道,“他的王位是篡位而来,弑君杀兄,拿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这样的人,还期望他真能实现承诺吗?再说了……”女孩微笑起来,“你才不是什么商人呢。你的领子上绣有一朵七瓣梅花的图案。这个图案只有风雪关程家人能用,程家二子一女,想必你就是程家小女儿,雪鹤小姐了吧?程家人时代为将,自然知道,将王兄交出去,是怎样一个愚蠢的决定。” 雪鹤顿时感叹,“你真是聪明啊,比你那反应迟钝的哥哥要聪明多了。” “王兄只是太过善良罢了。” “所以你这来寻他,是想带他走吗?” “不,”月弥摇摇头,“我想请雪鹤小姐帮一个忙。” “什么?” “想请你保护着我王兄离开西夜的地界。” 雪鹤想了想,道,“这个不好办,得需要你配合了。” 月弥了然一笑,不再说话,她扭头,看着远离着自己的夕阳。 阳光将二人的影子渐渐拉长,投射进这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绝美景色中。 番外三·星隔月·麟轩(下) 五 “王兄……” 黑暗中,一双手抚上了星弥的脸颊,继而绑在他双眼上的黑布滑落,他看见了一双冰蓝透彻的双眼。 “月弥!”星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发现她身上的伤口竟被包扎好了,此刻她依旧是虚弱的,但显然精神好了不少。他环顾四周,见自己正身处一个帐子里,帐子盖得严实,竟不知外界是什么时辰,在自己身边点着一盏孤灯,月弥便跪在自己身前,微笑着看着自己。 少年见妹妹还活着,欣喜道,“太好了,你没事了!对了,这里是哪里?” “这是那汉人的帐子里。我已经说服他们了,叫他们护送你离开西夜。” 星弥疑惑,他没有注意到月弥说的是“你”,而非“我们”。他问道,“你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这个过程你不需要知道,但是你相信我,他们是可以相信的。” 星弥顿了一会儿,尔后他微笑道,“好,我什么都不问。我相信你。” “我们明天就会启程离开这里,去往北朔。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好好告别一下我们的家乡。”月弥说着俯下身来,像小时候那样,将头枕在星弥的双腿上,“王兄,听说,北朔会下雪……我还没见过雪呢。” 星弥的心瞬时就柔软下来,他抚着月弥的头发道,“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看。” “书上说,雪是一种柔软,而又冰凉的水。我见过冰,它是冰凉坚硬的,所以我一直无法想象,怎么会有一种既柔软又冰凉的东西呢?王兄,我有好多东西都没有见过啊。我曾经想,今后你会是西夜的王,会一直守护着西域,所以我也不能离开,现在王兄再不是王储了,所以可以尽情地欣赏许多不曾见到过的风景了吧,只是……我还是那样喜欢西夜,不想离开这里啊。” “如果你舍不得西夜,那么我就会将西夜再抢回来。”这一句,星弥说的无比坚定,他环住月弥单薄的肩膀道,“只要你喜欢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都会造一座巨大的高塔来,登上高塔来给你摘下来。” “王兄……”月弥突然欣慰地笑起来,她闭上眼睛,却有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你今后一定要坚强起来啊。你要学会承受孤独,学会了这个,你就什么也不怕了。” 星弥温柔地看着她完美的侧脸,道,“只要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的。” “你要记着父王和母亲的祭日。” “好。” “你要记着所有仇人的脸。” “好。” “你要学好本事。听闻汉人善用权谋,到了北朔,你可不能偷懒了。” “好。” “王兄……”月弥的声音越来越小,看样子她似乎要睡着了,“活下去,复国。” 许久后,在这座寂静的帐子里,终是响起了少年柔柔的应和声,“好。只要是月弥希望的,王兄就尽量去做。” 他们曾经互相拥抱着在母亲子宫中成长,尔后又手牵着手一同长大。他们的生命自出现以来就互相粘连着,从不曾分开过。 星弥曾想过,在他继承王位的时候,他会为月弥寻找一位最好的夫君,然后为她操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他想让月弥一直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以自己的能力,尽到一个做兄长的职责。 他还有那么多要对月弥好的地方。 那时他想,只要他俩都还活着,那么他做什么就都还不晚。 当月弥走出帐子时,正巧看见雪鹤蹲在帐子门口。 此刻外界是一片璀璨星空,雪鹤抱着一柄比她身高还要高的苗刀,正仰头望着星空。 见月弥出来了,她竟是穿着星弥的衣服。 雪鹤笑了笑,拍了拍身侧的土地,说道,“坐。” 月弥依言坐下来,同雪鹤一起看着那漫天繁星。蓝色和明黄的星星犹如最珍贵的宝石,镶嵌在这无边黑幕上。此刻西域的天空那样低,仿佛一伸出手就可以摘到那星星一样。 月弥道,“谢谢你的安魂烛,让我王兄可以睡得死沉。” “不客气。”雪鹤说着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丢给月弥,说道,“今天晚上的星星特别漂亮,你好好看看吧。” 月弥点头接过,然后想也没想,拿匕首割断了自己棕色的长发。 “你们兄妹二人虽说长得像,但毕竟男女差距摆在那里,你要瞒过所有人还得让你多牺牲一些。” “我知道。”月弥说着已经将头发割得短碎,发丝掉落,使得方才还是美丽的女孩在此刻变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 雪鹤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弄不清楚,为何这个世界里,总是男人当权,男人是一家之主,男人是皇帝,男人是一个宗族的延续,而女人总是作为附庸的一个存在,女人可以是一件商品,可以是买卖,牺牲,丢弃。” “因为女人至始至终,都将自己当成是弱者。如果有哪一天,女人将自己放在与男人同一水平的时候,女人便不再是附庸的一件东西了。” “可是月弥,你比你的哥哥要强的多。你已经站在比他要高的地方,为何你也要为他牺牲?” “因为女人还比男人更需要感情,这个世界,大部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感情,所以这便决定了女人在决断事务的时候,比男人要差。再说了,如果要复国,军队需要的领头人不是一个公主,而是一个王子。即便我真真是比王兄要聪明,军队认定的,还是一个王子,一个男人。” 雪鹤看了这个早熟的女孩一眼,道,“月弥,如果我早些遇见你,我俩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月弥眯眯一笑,“我们现在不是么?” 雪鹤不再接话,许久之后,她才落寞的说道,“月弥,你放心,我会将你的哥哥和你,一起带出西夜国境的。” “我相信你。”月弥低声应道,此刻她已经削好了头发,她将额前的碎发撩开,然后反转匕首,将那锋利的刀尖朝向自己的双目,毫不犹豫地刺了下去! 她没有发出一声哀号。坐在身侧的雪鹤也没有去阻止,雪鹤依旧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月弥你知道吗?你的眼睛生的可真是好看。比我见过的最剔透的珠子还要好看。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从沙漠里走出来的精灵,不然怎么会长得这样好看呢……” 要替代星弥,就必须将这双与星弥迥然不同的蓝色眸子毁去,不仅是眸子,还有她的女儿身,也要一并毁去。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味道,染得那满空的星星都成了鲜艳的红色。 次日,对于众多人来说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日子,对于刚刚早起的西夜人也是这样想的——国家易主,对于老百姓来说,只要不影响吃喝,也算不得大事。因此当西夜城门打开,大家都忙着开始一天的准备时,他们惊奇地看见大门外头,竟站着一个瘦弱的少年。 那少年身着破败的丝绸衣裳,凌乱的头发的将眼睛盖住,他就那样笔直地站在沙地之中,犹如一尊石像一般,纵然模样狼狈,模样却高贵又骄傲。 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认出那是失踪了数日的王子星弥。 马上有人去报告的现任的国王。国王亦是吃惊,带着大批卫兵前来,然而,就在国王出现时,那少年将手里油桶往上一浇! “天呐,他是在*!”人群中有人大喊出来,接着所有人看见,少年拿出火折子,朝自己身上毅然决然地点去! 那是团堪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火焰。一窜便呼啸地老高,那炙热的温度使周边的景色扭曲了,而那光亮中的人影,不动声色,安如泰山般的直直站立着。在他身后,初生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人群骚动起来,连军队都开始窃窃私语,而新任国王,则一脸复杂地看着那团跳动的火焰。 曾经,他将那粉团般的孩子放在膝上,微笑着抚着他的天灵盖,嘴上说着一些体面的吉祥话,心里却是无比恨的。这个孩子的出生,代表着他与王位永远无缘。他的王兄,继位多年无子,他本以为,他将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继承人。 这个孩子,是他的侄儿,亦是他*的宿敌。 ——在那个刮着凉风的清晨里,前任国王的唯一血脉,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殉国,在百信的睽睽众目下,燃烧成一具不辨面容的焦尸。 终是可以安心睡上一觉的新国王,为了震慑那些尚且不安分的贵族,下令将星弥王子的尸体用铜钉钉死于城门之上。 有百姓经过城内时,仰头看着上方的尸体,会暗自叹息,只不过,从那以后,西夜国就此安平下来,贵族们不再蠢蠢欲动,匈奴开始介入西夜国里,眼尖的中原商人已经开始变卖家产,离开西夜。 数个月后,在那具挂于城门上的尸体几乎要叫人遗忘的时候,一队不知身份的人马突然闯入西夜的地界。他们骑着上好的大宛骏马,遮盖着面容,人手握着一把一人高的苗刀。队伍的领头人是一个瘦高的少年,着一身利落的骑服,他领着数十人将城门口的百姓的冲散后,将马停留在城门之下,而后他一个翻身,踩在马背上奋力朝城门上那具尸体跃去,手中的长刀一挥,直直斩下那具尸体的头颅,尔后底下的属下拿着白布一兜,期间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这支神秘的队伍已经带着头颅绝尘而去! “雪鹤小姐,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什么?” “在王兄羽翼未丰之前,不要让他回西夜去送死。” “他一个活人生着一双好腿,要拦住他可不容易。” “你帮我这个忙,在几年过后,王兄他会用西夜,甚至整个西域来报答你。” 雪鹤从照生的手中接过那用白布包裹着的头颅,放在沙丘上,“拿去吧,别忘了你的承诺,我替你带回了王妹,你卖身与我为奴,必须一生追随着我,除非我死。” 在她对面,正颓唐坐着一个少年。着一身汉人的衣服,瘦得过分,见那近在咫尺的白布包袱,他深陷的眼睛里突然点燃了什么一样,颤抖的双手缓缓伸了过去,死死攥着那白布的一角,他弓着脊背,咬着牙齿,低下头去,隔着白布将额轻轻靠在那头颅上。 “照生哥,我们走吧。让他一个人好好静静。”雪鹤招呼着照生走下沙丘,在他们走后不久,便听到至他们身后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月弥。月弥。月弥。 空旷而寂寞的大漠上方,回荡着少年绝望的呼喊,似乎要将他心中的悲伤通通宣泄出来似得,他喊得声嘶力竭。 从此,任前路再是荆棘丛丛,也再不会有一个双眼清澈如大海一般的女孩,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为他劈荆斩棘了。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一人,值得他为此流一滴眼泪了。 这一日后,星弥和月弥会一同死在这繁华的西域土地上。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与月弥隔着一个黄泉的汉人麟轩,一个终生与寂寞相伴的人罢了。 第九章 孤军·幻影 在匈奴破关后的短短数十天里,匈奴军队势如破竹,接连攻下了四座重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有了杜昆的帮忙,匈奴对北朔内陆地势了如指掌,甚至极度熟悉每座城池指挥使的守城习惯,加之内陆多年没有战乱,军队纪律散漫,指挥使胆小怕事,但凡正面迎上匈奴的城池,不是弃城逃亡,便是在短短两日内城溃……这一番让人触目惊心的战报,更使得后方城池更是百姓惶恐,军心不稳。 在程氏军队临时驻扎的议事大帐中,程肃同几位将领商议着战事。 “怎么?靖安王还是不肯出兵吗?”他捏着一份战报,一边看着一边问道。 程雪枭答道,“是,派出了几波信兵前去求增员,都被挡了回来。” 如果不是靖安王在后方按兵不动,以程氏军队与靖军前后夹击之势,匈奴绝对不会像今日这般出入大朔犹如无人之境。 一个年轻的将领愤愤道,“靖安王那老匹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再过几日,等蛮子进入了他的地界,我就不信他还如现在这般安逸。” 程肃答道,“靖地毗邻兆京,已经是我朝最富裕的地方了,如果再让陛下知道他手握重兵,足以抵抗匈奴,这会让陛下怎么想?” 年轻将领面色一顿,又说道,“那么靖安王就会眼睁睁地看着蛮子进入他的地界,若因为他的延误,让兆京受胁,他还不是一样叫陛下怪罪?!” “蛮子此次的目标是兆京,他们行走的路线不会伤了靖湖的元气,兆京的四个护城大营一共十万人,皆是精兵,说要让兆京受损,顶多只是让城中的贵族们受受惊吓罢了,靖安王,只要扮演一个手无寸铁,受蛮子侵扰却苦于无法的抵抗的弱者就好。再说……”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轻声道着现今局势“你觉得……若是让兆京受损,是穆氏所受的责罚更大?还是风雪关所受的责罚更大呢?” 在座将军具是猛然一怔。 这场战役,靖安王袖手旁观,兆京指责有加……风雪关,似乎成为了孤家寡人了。 从今往后,再是靠不的任何人了。 雪鹤端着伤药走进来时,见到便是大家这副沉默的样子。 “大将军,该换药了。”雪鹤将托盘放在小几上,然后意思身边的小兵,拉起屏风来。 程肃掀了衣服,雪鹤看见他腹上的伤口依旧没有愈合,连日来的心力交瘁,让这个伤口不停地溃烂,而今她每天都要为爹爹换上干净的纱布。 “大将军,这伤口老是好不了,得要注意休息了。不然军医又该生气了。”解下满是黑血的纱布,雪鹤心疼道。 “嗯。”淡淡的一声答应,程肃的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战报。 “军医说明日他会给你加大药量,只不过喝药没用,你还得休息。上阵的事情,就交给那些年轻人去干吧。” 点点头,这一次,程肃敷衍的连声都不出了。 雪鹤叹了一口气,她将伤口清洗完毕,拿起干净的纱布为程肃细细缠绕上,一边缠,一边低声道,“大将军可是为靖安王不出兵增员的事情苦恼?” 程肃的目光终于离开了战报,转向了她。 “靖安王不出兵,无非是怕陛下忌惮他握兵。他越是怕什么,我们便越是让陛下知道些什么……”说着她的声音一再压低,“大将军可传信于靖安王,让他适当出兵襄助,这样既是帮助到了我们,又不至于让陛下知道,如若不然,我们一封折子送到陛下跟前,弹劾他佣兵自重,居心不良!” “要弹劾,我们可有证据?” “一片平原中,要藏得住几万兵力谈何容易?只需深入靖地不出几日便能拿到他满满养兵的证据。” “你可有把握?” “属下的亲信中有一人,名唤骆禹,自小在靖地中长大,此事交给他去办,万无一失。” “那就这样办吧。” “属下遵命。”雪鹤在领命的同时,已经为程肃包扎完毕。她低着头,默默退出了屏风。 出了大帐,她唤等在外头的照生,“叫骆禹过来,我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他,”想了想,她又道,“他做事还是莽撞了些,得叫个心思细腻的人跟着才好,将清彦也一起叫来吧。” “喏。”照生也多问什么,转身就传令去了。 雪鹤抬眼望了下天光,天气昏暗,依旧是凉意阵阵——明明是春日,为何还是如冬天一样压抑呢? 在雪鹤命令骆禹和清彦二人悄悄潜入靖地的时候,位于风雪关与靖地交接处,正是匈奴驻扎的地方。 此刻,匈奴正攻破了一处小城池,正临时停驻下来整顿军队。城中已经再找不出一个汉族男人了,到处都是被丢弃的尸体,每户人家都被搜得底朝天,有蛮子举着火把四处点着火,更有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中,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在城中最大的宅院中,所见全全是匈奴的身影。宅子外头巡逻的皆是族中最强悍的勇士。 此刻,一条队伍由一个骑着骏马的年轻人领着,缓缓朝这处宅院走来。 那年轻人生的英俊,只不过眉眼带着邪气,额头高扬,嘴角上翘,总是一副看不起任何人的模样。他衣着精致,想是军中的领头人物了。 他骑着马走得很慢,只因在他马匹的后头,竟牵着十几个面容清秀的汉人少女。 守卫在宅院前,一个身材伟岸,脸上带着一道伤疤的汉子见年轻人来了,立刻上前行礼道,“左贤王。” 年轻人跳下马,一边牵过那绑着十几个姑娘的绳索,一边摆摆手,意识免礼。 “大单于在吗?” “正与骨都侯议事。需要通报吗?” 年轻人笑了笑,“无须,本王给单于带了点惊喜,自己进去便好。”说着他抖了抖手中的绳索。 那汉子不再吱声,默默地又退向一旁。 这嚣张的年轻人便是数日前大败耀州城的总将军伯曼,因为立下如此军功,这个出身于丘林氏的贵族少年立刻便被乌达尔封为左贤王,成为大单于之下第一号掌权人物,如今可是风头正盛,连乌达尔的亲信古丘都得对他毕恭毕敬。 伯曼进了宅子,见厅中的座椅全全换成了床榻,其中坐着两个人,居中坐着的一人裹着绣有暗色龙纹的精致衣袍,正支着脑袋,闭目听着些什么,而一旁次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没有蓄须,一张脸白净地犹如面团,连衣裳都是一尘不染。 他显然是个汉人,一直用汉语低声说着什么,而对方则有时回一两句,蛮语汉语皆有。 伯曼用轻蔑的眼神一扫那中年男人,突然大声道,“大单于,我回来了。” 两人的对话被猛然打断,那中年男人身形一顿,看见伯曼,竟是眯眯笑了起来,丝毫不顾伯曼那冰冷的眼神。 居中的乌达尔则睁开眼睛,抬起头来,望向伯曼,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前头的路途已经探明,那些贪生怕死的两脚羊早就跑得精光了,一路上竟全是空城,我军前行将毫无阻碍,不出三日,就可进入靖湖平原了。到那时,那兆京城包括里头的老皇帝,还不是手到擒来的!” “你牵的那些是什么?”乌达尔抬起仅剩的左眼望了一眼伯曼身后,淡淡问道。 伯曼听闻将绳索又往前用力一扯,扯得身后的少女趔趄连连,“这都是臣下一路上搜罗来的两脚羊,都是没有开过苞的上等货色。特地牵了来献给单于。” 杜昆见了这些女子,嘿嘿一笑,道,“左贤王当真是好本事,探路之际还一心念着单于,就算这般大肆搜刮惊动了不少敌军,以至让他们知晓了我军行军路线,我想左贤王也能将这一摊子的麻烦事解决干净吧?”他说话带刺,语气却总是那般随和,那番与人无害的模样叫看了不禁毛骨悚然。 伯曼听不懂汉语,不过他是一个堪比乌达尔还要疯狂的主战派,他有着强烈的种族意识,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卖国求荣,阴晴不定的汉人。这个如豹子一般的年轻人根本不在乎杜昆说了些什么,他抬起下巴,蔑笑道,“本王与单于说话,轮到你一个骨都侯插嘴了么?” 杜昆依旧是笑笑,仿佛从来不记仇似得,好脾气地放低了身段,用僵硬的蛮语说道,“左贤王说的是。” 乌达尔将一切看在眼里,他瞟了一眼那些瑟瑟发抖的女子,兴趣缺缺,“尽是些吓破胆的两脚羊,恐怕还没进入我的帐子,就被吓死了。你好好探路,以后这些无聊事情少做为好。” 伯曼满满心意被浇了个透心凉,他恨恨地看了一眼那些少女,冷冷道,“大单于天威,这些猪猡一样的汉族女人见了自然会惧怕。既然单于不喜欢她们,那么就杀了她们,让她们的鲜血给我们铺路!” 杜昆一抬眼眸,笑道,“这些小胆子的女人自然不能入的了单于的眼。能得单于喜爱的女人,属下想是那种狼一般敢作敢当的女子吧?这汉人女子,想是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了……”说着他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伯曼一眼。 伯曼眼中一闪,说道,“说起这狼一样的汉人女子,臣下那日在攻打耀州时确乎是碰上了这么一个。” 乌达尔眼眸一抬,似乎很有兴趣,“哦?” “臣下也是听属下这么一说,不知真假。据说那少女突然只身出现在城头上,年仅十五六岁吧,身手倒是不错,凭一人之力在城头上刷了几个来回。她同那程肃的大儿子程雪鹰似乎有些瓜葛,那程家老大死时,她也在旁边。” 乌达尔问,“那她最后怎样了?” 伯曼不屑道,“自然是死了吧,一个小女娃能有多大能耐?不过听臣下的那些人说道,这女娃的功夫着实是俊俏,性子也刚烈,被几十人围着……”说到这里,他嘿嘿一笑,略了过去,“纵然那样也没哭爹喊娘的叫唤。同汉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不会害怕的女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单于若是喜欢这样的,臣下以后便多多留意一些。” 乌达尔此刻的声音阴沉,“你知晓那女子的身份吗?” “这个倒是不知,只是听臣下手底下的那些人说过,那女子的衣领子上绣着一个汉字。似乎是个‘鹤’字,不过这哪里说的准,那些人连汉语都听不利索,哪里能认得什么汉字呢……再说,耀州编制中可没有一个‘鹤’字编,臣下看他们八成是认错了……”伯曼完全没有注意到乌达尔越来越阴沉的脸。 “我看他们或许没有认错,”这时候杜昆说话了,他低着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左贤王可曾听过鹤骑?那是一队小骑兵,战斗力尚可,曾经和单于有多次交手,若是细心一点的人,即便不认得汉字,那个‘鹤’字,也是认得到的。”他说的这番话是用汉语,其目的自然不是给伯曼听的,而是说给乌达尔听的。 乌达尔霍然站起身来,他的脸色阴沉地吓人,他慢慢到伯曼面前,独眼眯起,粹不及防中伸出手来,一把扣住了伯曼的喉咙! “说,你的那些个曾与那女子碰面的属下,对她做过了什么?”年轻的大单于语气平淡的说道,但他的手却越收越紧。 “单于……”伯曼哪里料得到乌达尔这般喜怒无常,他的脸因为窒息而通红,却不敢反抗,“单于饶命啊,臣下实不知那女子怎样了……不过想来耀州城破,臣下的人,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她,单于、单于应该也是知道的吧……”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乌达尔一把将伯曼推到地上,然后一靴子踩在他的胸口上! 这一脚是下了狠力的,踩的伯曼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暴戾的单于微微低下头去,缓缓说道,“将那些与那少女接触的人给我一个,一个的找出来,无论是伤过她的,还是碰过她的……”说到这里他脚下加力,“将他们全全给我阉了,然后活煮了,喂狗。”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若漏掉一个人,我就割下你一根指头。” “臣下、臣下遵命……”此刻伯曼已经去了半条命,他含着满口鲜血,艰难应道。 乌达尔收了脚,坐回位子上,低声道,“滚。” “是。”伯曼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退去了。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杜昆起身,朝乌达尔行礼道,“单于,臣下也退下了。” 乌达尔点头示意,他没有看见杜昆转身时那抹叵测的笑意。 “程家三小姐,程雪鹤……”空无一人的大厅中,乌达尔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终于是想起了这个名字。 他同北朔争战多年,对程家自然也了如指掌,这程家三小姐在他脑海中只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贵族女子罢了,听说性子甚是文静,不常出门,连耀州中的人也极少见到她。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胡为和程雪鹤联系在一起。 早该想到,他早该想到的……那用“鹤”字为骑军命名的顽劣少女,除了程家三小姐雪鹤,还会有谁? “雪鹤,雪鹤……”男人扶着额头,喃喃着她的名字。 他的小妖精,在高阙城时没有死,在天梯水泊下没有死,就连跳下那依河时都没有死,那么这次,她会死么? 说到底,她到底只是个女子,死于那场战火之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若没有死,经历过那一切之后的她,还是当初他在篝火之后,那有着一双晶亮眼睛的小妖精么? “乌达尔……”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柔柔的呼唤。 乌达尔如遭雷击,他猛地抬起头来,见厅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依旧是穿着一袭火红的衣裙,一双鹿皮短靴。她抬起秀气的脸颊来,微微笑着,轻声念着他的名字,“乌达尔,天气真好,你陪我去骑马好不好?”她习惯性地背着双手,一只靴子用一下没一下的点在地上。她背着光,那张熟悉的脸显得有些亦幻亦真。 又来了……关于茶桑的幻觉又来了。 已经被摘除眼球的右眼又开始疼痛起来,乌达尔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站起身来,慢慢朝那个幻影走过去。 对他犹如蛊毒一般的茶桑,即便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幻影,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上前去,他伸出一只手来,企图去抚摸那少女的脸颊。 “好,我陪你去。”暴戾的匈奴之王此刻竟温顺地像是一只小羊羔,他柔声的点头。 茶桑还是笑吟吟的,她眯起弯月一般的眼睛,继而也伸出手来,“那我们走吧。” 那秀气的指尖一把握住了乌达尔的手。 乌达尔浑身一震——从他的手上,竟传来了温暖柔软的感觉。 “茶桑……茶桑!”男人的眼中突然燃起一撮火焰,瞬时明亮起来,他带着欣喜若狂的笑,大步上前,将那人一把搂入怀中,少女的身体浑圆香软,肩膀单薄,腰肢纤细,他狠狠箍住她,将她的头埋入自己坚硬的怀中。 “今后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我再也不会逼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我会赦免你的父兄们,乃至你整个部落……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也不要再……背叛我了……”他胡言呢喃着,语气是不曾有过的哀伤无助。 “茶桑,你不是说你很想知道中原到底长什么样子吗?现在我就为你把中原抢来!等我灭了北朔,接着就是东胤和西瀚,到时你想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他兴奋地说着,拉过怀中的人儿,看着她的脸,“茶桑,你——”声音猛然顿住,先前那张熟悉的美丽脸庞突然变了模样。 那是一张亦是清丽的脸,却是完全陌生的,那眼中也再不是含着笑意,而满是恐惧! 这女子,竟是伯曼先前抢掠过来的汉人女子! 清醒过来的乌达尔环顾四周,看见那一群被绳捆绑着的少女在墙角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他炙热的眼神瞬时就冷下来,他毫不犹豫地将那无辜的少女推开,他从来不懂何是怜香惜玉,因此手下没留余力,那少女被大力一推,狠狠撞在地上。 乌达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的眸子泛上一层杀意。 府邸之外,属下牵来马匹,杜昆正要骑上,就听门后传来一声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属下脸色一白,牵着缰绳的手一扯,马匹跟着晃了几步,几乎将没有防备的杜昆给摔下来。 杜昆森森骂道,“没用的东西,这就叫你吓破了胆?” 属下扭头,问,“这是什么声音?单于他不会有事吧?” “乌鸦嘴,大单于怎么会有事?他正在享用左贤王送来的贡品罢了。”说到这里他暧昧一笑,毕竟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即便巫医一直告诫乌达尔眼伤颇重,近来要远离酒色,到头来,见了那些嫩生生的姑娘还是按耐不住。不过,听说乌达尔的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进了他帐子的女人,好似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好似,连一个尸身完整的都没有…… 这般下去,那乌达尔的神志可以撑着他到达兆京吗?阴枭的中年男人扭头看了一眼府邸,继而一抖缰绳,“驾!”的一喝,他领着众属下策马离开。 第十章 春雨·锥心(上) 春雨总是带着一种温暖又安宁的气息。 雪鹤坐在后花园中的秋千上,彼时的她年纪尚小,双腿还不能够着地,于是大哥便在她身后为她摇着秋千。 雪鹤仰起头来,有雨滴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痒而微凉。 “鹤儿,落雨了,我们回屋里去好吗?”头顶上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 女孩睁开眼睛,正对上头顶上那双温文的眉眼。她任性说道,“我不。” 秋千还是慢慢晃荡着,背后那个声音又说道,“淋了雨可就要生病了。” “大哥,你让我学武吧,学武以后就不会生病了!” 对方笑了起来,“你还太小,学武太早会练粗了筋骨,鹤儿以后可就不能做一个纤丽秀美的大家闺秀了。” 女孩吸了吸鼻子道,“可是我每次和二哥打架都赢不了……” “他又欺负你了?没事,待会儿大哥替你把他教训回来。” 雪鹤摇头,“你现在那样忙,我整日也见不上你一面,倒是那个讨人厌的二哥,在府中无所事事的,你帮我教训回来,能教训几次?” 对方无奈道,“鹤儿,习武可不是为了教训别人,而是为了保护别人的。我们程家历代习武,驻守风雪关多年,是为了保护这里的一方百姓不被匈奴侵扰,你若为了一己习武,必然成不了大器的。” “我才不要成大器,我只要能打过二哥哥就好。我想他也是成不了什么大器吧?爹爹常常就呵责他顽劣不堪。” 意识到孩子应是听不懂这等大道理,雪鹰再没有解释什么。 耀州的春总是来得那样晚,但总是那样温柔和顺。雪鹤喜欢大雪纷飞的冬日,亦喜欢这样绵绵无息的春天。 “大哥,你不需去营中吗?今日正是你当值,你怎的有这么多时间陪我?大哥……大哥?”许久之后,背后都寂寂无声,雪鹤扭过头去,见身后白色的春花从头顶上簌簌而落,竟是空无一人。 “大哥?”跳下千秋,雪鹤朝四周张望,“你去哪儿了……” “程三!你醒醒!”一阵推搡叫她瞬时睁开了眼睛。 雪鹤视线模糊了一阵,待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是身处军帐之中——自己此刻不是在风雪关,而是靖湖原。 推醒自己的,则是一脸焦急的照生。 “照生哥,这是怎么了?”雪鹤坐起来,照生很少很有这样的表情,并且就算他俩再是亲厚,毕竟男女有别,往日自己一旦睡去,照生要唤醒自己一般只会在帐外出声,万万不会这般贸贸然的进来。 “你穿好衣服,然后尽快随我来。”他没有说什么,交代完后便一瘸一拐的离开了。 雪鹤带着满心疑惑,迅速穿好衣服,一掀帐帘子,便感觉有冰凉的水滴落在额头上,抬头,天上不见一颗星子,这般阴郁的天,竟在这刻下起了春雨。 照生正等在帐外,他的头发被雨浸得半湿,兴许是在雨中站的久了,他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冰凉的气息,“跟我来。”他转身,默默走在前头。 两人来到营地一处偏远的帐子里,帐帘半掀着,依稀可见里头点着几盏微弱的灯,卫远一脸阴郁地抱着剑守卫在门口,见到雪鹤二人后,他眼眸一抬,以一种极端不信任的神色看着雪鹤。 至朗云死后,这个少年行事就愈加诡异不定起来,上阵杀敌必有他的身影,每次都是一身鲜血的回来,其余队长说,他下手恨戾,让周遭的同僚都倍感恐怖。 雪鹤没有太过注意卫远,走进了帐子。 帐子里,已经集结了其他几位小队长,大家听见她来了,都不约而同的扭过头来,一脸悲伤的看着自己。 他们围绕着一个浑身都是鲜血的人。 那人躺在榻上,腹上缠满了绷带,显然是刚刚才被抢救过来,他正在昏迷当中,血尚在流,那绷带上满是鲜红。而那人正处于昏迷中,皱着眉,手紧紧抓着被单。 那是陆清彦。 雪鹤的心瞬时凉了下来,她强装镇定的问道,“骆禹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梗咽了,唯有最为冷静的照生道,“没有回来。” “什么叫,没有回来?” “死了罢。” 一句短短的话语瞬时叫雪鹤红了眼睛,身边的人见情况不对,赶紧一把拉住了她,雪鹤还想挣扎地向前,她的手伸向失去意识的清彦,“放开我!老子要把他叫醒了,问问他骆禹去哪儿了?!他们一同出去执行任务,唯独他半死不活地回来了,那么其他人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吗!陆清彦,你给老子醒醒,告诉老子你怎么就独独一人回来了!”她言辞激烈,声嘶力竭,连眼睛都是血红的。 朗云死了,麟轩走了,骆禹怎么可以有事?!虽说他平时大大咧咧,行事莽撞,但是他怎么看,也不像是短命的人! “他确实是死了。清彦逃回来的时候已经说了,被穆王爷的人乱箭射死,尔后被砍了脑袋。清彦他逃回来时,还捧着自己的肠子!”卫远不知何事走了进来,对雪鹤冷冷说道,“程雪鹤,你还有脸叫清彦给你一个解释,任务是你派下的,人是你选的。你将清彦和骆禹送入了虎口,到头来却还有脸埋怨清彦吗?” 照生低声道,“够了,别说了。” 卫远轻蔑的笑起来,“还有你,程照生,你也是护短的厉害,程雪鹤纵然再是有错你也会护着她,在你的意识里,或许根本就没有对错,只要顺着程雪鹤的想法就是对的吧?什么在你眼里都不重要,当初我和朗云的命,现在骆禹和清彦的命,我们对你来说不是一起同生共死来的兄弟,就是一群陌生人吧!” 承修和允之见情况越来越糟糕,他俩一起上前,架住卫远走出了帐子。 雪鹤瞬时就跪在了地上。 她极为痛苦地揪住自己的头发,胡乱问,“穆王爷他,怎么会发现他们的行踪?” 众人无一人回答。 “卫远说的没错,全全都是我的莽撞和一意孤行才害了他们,”雪鹤喃喃道,“是我执意要救岳大哥,才害死了朗云,是我执意要去打探穆氏的消息,才害得他们落得如此下场……”接二连三的噩耗,正在渐渐击溃着她,让她一步一步走向绝望中。 她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是我该死……是我该死……”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直至一缕长发带着鲜血被揪了下来。 “程三!”照生一把捏住她的手,“你冷静下来!” “我的兄弟又死了一个,叫我怎么怎么能冷静来下?!”说罢雪鹤抬起泪水涟涟的脸,她思虑了片刻,“我不能让你们再有事,还有一个法子,能立刻结束这一切!我去给二哥说,叫他去劝爹爹。他人的死活我是再也管不了了,去他妈的百姓道义,忠君爱国!”说罢,她一手甩开照生,跑出了帐子。 夜里的程氏军营,一如白日那般忙碌,为了追赶匈奴,大家都不能睡太长时间,除去巡夜的士兵之外,所有将领几乎都是彻夜不眠,他们一般会在行军途中于马上小憩几下,而在这安稳的夜中,是定制战术,查看地图的最好时机。 他们已经进入了靖湖地界,对地形尚是不熟,前方的匈奴行军灵活迅速,他们几乎抓不着匈奴的尾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大家都很是疲惫了。 雪鹤一把掀开雪枭的大帐。 此刻的雪枭还穿着战甲,正在孤灯下细细查看着军事图,见了雪鹤,他有些诧异,问,“三儿,你这会儿还没睡?” “二哥。”雪鹤一脸严肃地走上去,望了一眼军事图,道,“我这里有一个办法,能将蛮子一网打尽。” 雪枭眉头一皱,他对雪鹤很是了解,他淡淡道,“你累了,赶紧去休息。” 雪鹤不管不顾,她指向图中一条大江的上游道,“开放这里,我们就可获得胜利。” 她指的地方是玉江大坝。玉江是北朔境内第一大江,全江皆在北朔境内,下游流经靖湖平原,最后汇入大海。靖湖平原是北朔最大的粮食产地,灌溉全靠玉江,因此这条江流下游城镇无数,百姓百万。 为了易于灌溉,在北朔建国最初,帝王举全国之力,建造了北朔一地工程,玉江大坝。 大坝构建历时百年,一建成,因为储水的缘故,上游蜿蜒地带渐渐聚集起一汪巨型湖泊,此刻北朔已经连换三名帝王,那新任的帝王御赐湖名:靖。此后,靖湖之下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便被称为靖湖原。 这玉江大坝历经几百年仍然在使用中,有了这坝,玉江下游一片清河海晏,风调雨顺。 如今正值春日,靖湖水位猛涨,此刻若开放大坝,下游必然一片泛滥。 雪鹤双眼发亮,她道,“这玉江是阻拦蛮子的最后一道天线,蛮子若渡了江,兆京便岌岌可危!我们可乘蛮子渡江时,开放大坝,到时洪水一泄,蛮子不懂水性,我们便可不伤一兵一卒,一战而胜!” 第十章 春雨·锥心(下) 雪枭沉吟片刻,他从来没有看过雪鹤如此狰狞凶残的表情,她那样不顾一切,叫人害怕。“你可知,大坝一放,下游会死去多少无辜的百姓?” “数以百万计,包括良田千倾。”雪鹤冷冷的笑了,“二哥,你很心疼么?他们是百万条活生生的性命,只要大坝一开,不仅会死人,还会导致今年粮食绝收,全国粮食单单靠南河王封地上产的那点稻米,绝对不足以果腹。” “你既然知道有这样的后果……” “知道又怎样?!这是在靖湖平原又不是在风雪关的地界上!他们的死与我何干?!自我们进入靖湖地界后,这些个靖湖人有将我们当作人来看吗?风雪关守兵在那贫瘠塞上吃糠咽菜,于苦寒之地镇守几百年无怨无悔,拼着性命不让蛮夷入关,为了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安逸地待在这水草丰美的地方安心度日!而他们却一直认为我们的保护是那样理所当然,边关安宁,这是应该,边关不稳,外敌入侵,我们就必须拼了性命去保护他们!天下哪有这样捡便宜的道理,若不让他们牺牲牺牲,谅他们还认为我们风雪关人人都是贱命一条,上战场丢性命都是闹着玩呢!”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雪鹤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可思议的看着一脸怒相的雪枭。 雪枭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你想叛国是吗?” 这是程雪枭第一次打雪鹤,从小到大,他俩相处的时间最长,纵然雪枭顽劣,幼时常常欺负雪鹤,但万万不会这般打她。 雪鹤怒了,大声道,“我哪里叛国了?!只有这个办法才能阻止蛮子!这样做不也是在保护兆京?若还像这样不温不火地追赶,待蛮子过了玉江,我们风雪关全部守军便全全都下地狱去了!还有闲工夫在这里谈什么‘叛国’?!” 见雪鹤声音愈烈,雪枭恐隔墙有耳,伸手去阻止雪鹤说下去,哪知雪鹤反手一扭,一把打开雪枭的手,做哥哥的此刻动了真怒,一击不成,又是朝雪鹤伸出一掌,现在的雪鹤哪里是当初弱小的小女娃,便也使了全力回击过去。 兄妹二人你来我往几个回合,雪枭初时不敢下狠劲,恐伤了雪鹤,尔后见雪鹤根本不受控制,一咬牙,使了蛮劲儿,在三五招之内就反锁了她两只手。 “你这一身功夫,除了父亲那十几个护卫教了,也有小一半是从我身上学来的,你还想跟我动手!” “所以你是想把我绑起来送到兆京去请罪,说你的亲妹妹叛国吗?!” “……”雪枭再无说话。 “程氏就是如此窝囊!如今五位黄金家族中有谁过得比我们还惨?!穆氏占据了北朔最大的产粮地,杨氏把控西域商脉,苏氏霍氏把控东胤西瀚的河道海上商权,他们之中哪个怕兆京叶氏?唯有程氏,百年来窝窝囊囊,为兆京守着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回中原,我们程氏还不被欺负的够么?” 雪枭一把捂住雪鹤的嘴,他的双眼血红,恶狠狠道,“如果你再说一个字,你叫将你交给大将军,让大将军来定夺。到时候,只怕你连这个窝囊的‘程’姓都会被夺了去!” 雪鹤终是不再言语。 许久之后,雪枭松开了雪鹤。 因为被钳制的久了,雪鹤的手腕已经青紫了一圈,她的四肢僵硬,从地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雪枭见了,终是不忍心,缓了语气,道,“到军医那儿去抹点药。” 雪鹤冷冷地看了哥哥一眼,嗤笑道,“程雪枭,你披着一张离经叛道的皮囊,实质上与爹爹和大哥是一样的,你们全全都将国家百姓放在第一位。即便你们所保护着的人会狠狠的反咬一口,依旧是无怨无悔。我没有你们那样伟大,我只想让我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她要不择手段。 那种在高阙密室中的无助,在耀州城头上眼见大哥战死的绝望,被众多匈奴男人包围时的屈辱,她都不想再承受一次了。 那个天真又嚣张的胡为在她心中渐渐地被击碎的干净。 “我只是,不愿看到程家覆灭的那天。”少女低声说完,转身走出了大帐,奔向那稠密的春雨中。 她严肃着脸,快步走回了睡着清彦的帐子,照生依旧守在一旁,见颓唐的雪鹤,他稍加思考,就知道她被吃了瘪。 不再说话,照生拍了拍雪鹤的肩膀,便招呼着其他小队长一起离开。 一盏孤灯飘飘袅袅,挣扎到了天亮。 直到清彦转醒,外头的雨还是一直下着。 “头儿……”一脸苍白的少年侧过头来,看着双眼布满血丝的雪鹤,他突然梗咽了,泪水汹涌而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艰难地侧起身子来,伸手死死抓住雪鹤的胳膊,疯狂地重复着三个字。 “是我不好……没有将骆禹带回去,你罚我吧!头儿,你狠狠罚我吧!” 他抓的那样紧,让雪鹤的手臂发麻。 “还活着就好。”雪鹤疲惫地安慰他,末了还露出一记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骆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九泉之下的他也会很高兴吧……” 听闻雪鹤这么一说,清彦先是一愣,甚至忘记哭泣,尔后他身子动了动,似乎要坐起来,雪鹤赶紧伸出手去扶起他,哪知她才探过身子去,瘦弱的少年便展开双臂,狠狠抱住了她 “是我丢下了他……”清彦咬着牙齿道,他似乎悔恨万分,伏在雪鹤的肩头上哭得撕心裂肺,“是我胆小,丢下了他。我是看着他被人围困而死的,万箭穿心……我却没有勇气会去救他出来。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鹤骑所有人!我该死!该下地狱是我才对!” 这时雪鹤才想起,陆清彦,不过也是比自己大半岁的少年罢了。他祖上因为获罪而发配边疆,自小他身体羸弱,连性子都是懦弱的,在一群健壮的西荒孩子中,他一直是受欺负的那个。当初雪鹤是看他识得些字,又懂点医药,才将他收入鹤骑的,这几年来,他虽然在功夫上有些长进,但鹤骑诸人一直都很照顾他,他没有正式参与过一场战斗。 这个少年,实质比她要脆弱的多。 雪鹤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可是想象骆禹被围困是多么无助,那个同她自小陪着习武玩耍的兄弟,她甚至不能收敛他的尸骨。 “不要自责了。兵将,本该战死于战场上的不是么?你快些好起来,才能为骆禹报仇。”扶着清彦慢慢躺回榻上后,雪鹤走出帐子。 此刻天色已经发白,她抬起头,久未见光的眼睛蓦然一阵刺痛,她用力闭上眼睛,揉了揉,这段日子里来她精神一直不好,连眼睛都模糊了许多。 拖着虚浮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帐子,雪鹤没有耽搁,马上叫来了照生,问道,“这次回来的人里,除了清彦,还有谁?” 照生皱起眉来,似乎也很困惑,“没有其他人,全军覆没。” “都同骆禹一起战死了?” “是。” “那清彦是怎么回来的?” “他用布条将自己绑在马上,识途的马自己回来的。那时他尚在昏迷,全身都是血,我叫军医唤回了他的意识,他才模模糊糊地道骆禹战死。” 雪鹤沉吟了一会儿,道,“我都知道了。” 看出了她的意图,照生不能理解,“你不打算查查?” “没有理由……陆清彦没有骗我的理由。” “但是他此次回来实在蹊跷。” “他说是穆王爷杀的人,如果真的是穆王爷下的手,那骆禹到底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乃至穆王爷明目张胆的杀我们风雪关的人?” 照生思忖了片刻,说,“或许不是……穆王爷下的手?” “你是说……” 照生看着雪鹤的眼睛,认真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好好看着清彦,他养伤这段时间里,便不要再让他接触其他人了……” 第十一章 帝怒·民怨(上) 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北方战事频频来报,匈奴驻进靖湖原,毁良田万亩,杀百姓无数。穆王爷的折子更是如雪花般投递而来,诉说自己如何排除千难万险抵御外敌,字字血泪,声情并茂。 此刻北朔都城兆京更是犹如一锅沸腾起的粥,程氏一脉千夫所指,百来位言官齐齐拿起笔杆子,不知是出于他人煽动还是来自个那耿直倔强的书生脾气,弹劾程肃的折子少则每日几份,多则几十份的送来,什么懈怠战事,护国不力,拥兵自重……罪名怎么重怎么写,只是程肃一生清廉,若要真挖出什么事来着实困难,因此罪名被反复提及,出现在各个言官的折子里。 这些直肠子的读书人,一辈子连刀剑都没摸过,不知晓军事,没提出任何有异谏言,只知道变着花样的参程肃。叶正霖初时还有好好阅读这些奏书,后来也是厌烦了,但凡是参程家的折子,都压了下来。过了几天,这事儿被言官知晓,更是引得百来位言官的不满,于是折子更是密集地朝宫里送去。 北朔言官职位虽低,把控舆论的能力却极是出众,才没几天,程氏的臭名就在兆京传了开来,败军之将,无用之兵,甚至坊间还有流传,若是程家继续带兵,匈奴定会闯过靖湖原,包围帝都。 这些传言可叫城中的百官商贾吓破了胆,那些已经安逸惯的贵族富人们一听帝都不保,心想这还了得?!将所有罪责全全推诿到程氏身上。 几月前还是身居黄金贵族之一的程氏瞬时变得满身污臭。 穆王爷藏兵不出,其他兵力一时都调动不过来,兆京便人心惶惶。叶正霖下了圣旨,贵族官员以及家眷,但凡敢偷跑出帝都的,全全诛九族。 不过股恐怖之潮似乎只在寻常人中疯狂涌动,对于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来说,他们的府邸都是极端平静的,仆人进进出出一如往常,竟没有丝毫大军压境之前的慌张。 依旧是外表朴素的静王府邸里,叶询披着一袭薄薄的黑底绣金披风,一边靠着游廊栏杆上晒着太阳,他在身前,一个侍卫单膝跪地,向他报告着什么。 “陛下这几日都睡不好,想是为了匈奴的事情头疼的很,太医院的院首日日待在宫中,为陛下一连开了几张方子,都没有什么效用。前日陛下还动了大怒,将几位言辞激烈的言官拖出去打了一百个板子。” “他们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回王爷的话,他们说……”那侍卫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他们说如果陛下还不换下程氏军队,并定其个重罪的话,皇家叶氏将亡……” 叶询稍稍抬起眼帘,缓缓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赏了一百板子已经是父皇仁慈了。” 那侍卫继续说道,“今天早朝时,安王递上了一份折子,说是请陛下准奏领兵驻守城池。” “这倒是一个表孝心和忠心的好机会啊。”叶询轻不可测地扯了扯嘴角,“在如今人心惶惶的时刻,有个儿子肯站出来为帝都拼命,也可是立威立德的好时候,不过……父皇没准五哥的请求吧?” “王爷神策啊!” “这算不得神策。”叶正霖那样精明的人,自然知道叶辞打着什么算盘:保卫帝都必须领兵,这可是一个能让叶辞拿到护城大营主控权的一个好机会啊。 “除了五哥,还有其他人呢?”浅尝了一口茶,叶询问道。 “倒无其他特别,各位皇子都安分守己。” “知道了,退下吧。” 他人低低一声喏,迅速消失。 思考了片刻,叶询站起身来,一边走一边唤身旁随侍的小太监,“小喜子,准备准备,我要进宫。” 那小太监一身玄色衣衫,生的精瘦,一脸机灵劲,他弓着身子靠近叶询,问,“王爷这会子是要进宫见娘娘?” “见父皇。” “小人记得库中还有几盒天竺商那里高价购来的安神香,王爷是否带上?” “嗯。” “那小人为王爷包裹地朴素些?” “你倒是聪明。” “王爷谬赞小人了。” 小喜子做事向来利索,除了献给叶正霖的安神香,还额外包裹了一份府上大厨蒸制的桂花葛粉羹。半月前叶询入宫探望穆贵妃,顺道带上了这份点心,穆贵妃尝了说味道不错,没想到小喜子竟记下了。他入宫虽说是探望父皇,但应该也会去探望穆贵妃,没想到这小喜子将该布置的事情布置了,可能要布置的也布置了。 待到皇宫,已是午后了。 叶正霖有午后小憩的习惯,未时便在寝殿中批折子,叶询算准了时间,在那时去见叶正霖是最好的时候。 哪知寝殿前,却被内侍卫一把拦下。 内侍卫见是静王殿下,便好言相劝道,“王爷,陛下今日身子不爽,不见任何人。还请王爷回去吧。” 叶询问道,“父皇依旧是头疼?” 内侍卫嘿嘿一笑,道,“小人们护卫外室,一切情况还真不清楚,王爷莫要为难于我等下属了。” 叶询看着门户紧闭的寝殿,突然皱起眉来。 正欲思考着回折时,却听大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叶正霖的贴身太监胡德全捧着一袭拂尘走出来,见叶询站在殿门口,扬起笑来,“静王殿下,陛下身子不适,现在还在睡着呢,殿下若有事情,改日再来可好?” 纵然是王爷,叶询也不得不给这个皇帝跟前的大太监三分薄面,“不知父皇是因为什么缘故身子不爽?” “唉,依旧是那头疼的旧疾,差尤院首来看了几次都没什么效果。殿下如今好不容易睡下了,所以还请王爷不要打扰的好。方才安王殿下也来探望了,老奴不敢违背陛下旨意,也是硬生生的给挡回去了呢。” 叶询拱手称是,“既然父皇不便,做儿子的自然不能强求。”说罢便将那几盒安神香交给了胡德全,叫他代为转交给叶正霖,寒暄几句后,便爽快离去了。 小喜子跟在叶询的轿辇旁,伸长脖子问道,“王爷,那这会子去哪儿?去贵妃娘娘那儿么?” “不用了,去凤仪宫。” “皇后娘娘那?”小喜子略微想不通叶询的用意,但还是顺应地点头,步辇折向,朝凤仪宫的方向走去。 当朝国母王皇后是个性子平顺和善的女子,平素吃斋念佛,深居简出,将后宫大半权力交放到穆贵妃手中,除了必要的场合之外极少露面。虽不喜欢争权夺利,但是为后该有的宽容大度倒一项没少,和叶正霖的关系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当然,这关于王皇后的一切言论,都出自外人的定论。 一个生于平常人家,并且已经人到中年,花容失色的中宫皇后,除了膝下一个已成年的皇子之外,叶询想不出她身为皇后有什么值得满足的地方。 她与叶正霖的关系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是相敬如冰罢了。若不是北朔忌惮外戚干政,祖法皇后出身必为平民,这个皇后的位置,早不知在多少年前就被穆氏所替代了。 凤仪宫是北朔历代皇后的居地,素来朴素,远不如穆贵妃的居所玉鸾宫那样张扬奢华,甚至连宫中侍从较之玉鸾宫都少了不少。 叶询对凤仪宫还是很是熟悉,在他与安王叶辞尚是亲密的年幼时,他便常在这宫中玩耍,记忆中那时的王皇后还是面容清秀却是十分和善的女子。她不同于自己的母妃那样喜欢打扮,总是一身素衣,连发髻上的珠玉都极少。在她这里是闻不到玉鸾宫那腻味的脂粉香的。 那时若无功课的时候,他便同叶辞在宫中玩耍上整整一个午后。王皇后待他也是极好的,她常常自己为叶辞做衣裤,若有空闲,便也为叶询做上一件,两件款式一样,针脚密集,绣纹精致,一件大一些,一件小一些……她的手艺也是极好的,常常特意做一些点心给他们兄弟俩吃。 呵……点心。 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叶询轻不可闻的冷笑:记忆中那个和善的女人终是在他成长起来之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皇后,与现在的他来说不过就是每逢初一十五按例要见的一个陌生人罢了。 “王爷,到了。”身侧传来小喜子低低的声音,叶询的思绪回到现实,他抬眼一看,见到记忆中那座熟悉的宫殿。 年轻的王爷走下轿辇,正欲走进宫殿时随意的一瞥,竟见遥遥处的偏门那里有一个女子的身影。 他眯起眼睛,发现那竟是自己认识的一个人——武宁公杨勋最宠爱的小女儿,杨婉,也是现在宁王叶宸的王妃。 此刻杨婉竟是跪在偏门前的,她不再身着那充满西域艳丽味道的百褶裙子,而是梳起了妇人的发髻,着一身北朔的宫装,那身襦裙印花淡然肃静,绝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因此叫叶询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她离地太远,叫叶询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想也知道她是怎样一副委屈的模样,曾经不可一世的贵族小姐,再是怎样刁蛮任性,不还是在这吃人的皇宫里给磨掉了棱角。 叶询停下脚步,问,“这是怎么回事?” 机灵的小喜子立刻上前去问守门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斜睨了一眼杨婉,然后偷偷摸摸地对小喜子耳语道,“还怎样?得罪了咱皇后娘娘呗!以为自己亲爹是咱北朔的大将军便就口无遮拦,皇后娘娘便小小的惩戒一下以示恩德!” 小喜子道,“那宁王妃不是才刚刚嫁进宁王府吗?这没几日就被罚跪偏门呐?” “就是因为才嫁来几日,就将宁王府闹得紧啊,”说着小太监更是压低了声音,暧昧地说道,“据说啊,这王妃自嫁进宁王府后,就没同王爷同房过!掌事的嬷嬷可被急死了,宁王殿下的母妃早逝,这事儿不就转到咱皇后娘娘这里来了嘛。皇后娘娘便将王妃唤过来训斥了几句,哪里知道宁王妃这西北蛮脾气一上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肮脏话,被皇后娘娘给罚跪在偏门外,说是没有三个时辰不准起来呢。” 小喜子眼珠子一转,“那她现在跪了几个时辰了?” “约莫近一个时辰了吧,谁知道呢!反正是午膳也没用。这时辰啊还得看嬷嬷们高兴,要是嬷嬷给加上半个时辰,她跪到天黑不也得跪下去!” 这偏门是宫中下人行走的,王皇后叫杨婉跪上三个时辰倒还是小事,跪在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面前才是最要命的。 第十一章 帝怒·民怨(下) 待小喜子将缘由耳语给叶询听后,叶询又淡淡地看了杨婉一眼,尔后什么都没说,抬脚走进了凤仪宫。 王皇后刚刚午睡方起,正逗弄着一只通体莹蓝的鹦鹉,见叶询来了,便扬起慈善的笑来,“这么久才看本宫一次,本宫还以为,你这孩子早就忘了本宫呢” “母后就是喜欢说些玩笑话戏弄儿臣,若嫌儿臣来的少,那儿臣便天天来探望母后,到时候怕是母后心生厌烦,道看我这粗糙男儿还不如多看些水灵灵的宫中女子呢。”叶询亦是带着淡笑回答。 “你啊就嘴巴利索,怕是辞儿都比不上你。”说罢她又是招招手,指着小几对面的位置道,“来,坐这里。这里暖和些。” 叶询依言坐过去,“儿臣虽说嘴巴是利索,可还是比不得五哥机敏。” “你说他啊?”王皇后一听说道自己的儿子,便拉下脸来,“他还没有你孝顺呢,整日穿得招蜂引蝶的,也不知人去哪里鬼混,除了初一十五能见见他,本宫这个做娘还没有你见他见得多呢。” “五哥这些日子不是一直都忙着战事嘛,听闻这些天还一直同父皇在一起呢,哪里是母后所说的鬼混。” “皇上近来身子不适,今天连早朝都提早退了,哪里有闲情见辞儿呢?” 叶询喝了口热茶,问,“父皇如今可好?听闻太医院一直在为父皇的旧疾忙碌着,说到底,父皇身体欠佳,也是身边侍奉的那些个奴才不够细心所致。” “可不是这样,但是陛下又喜欢清静,本宫今日知晓陛下连朝会都未开完,便想着去圣前侍疾,只是传回话来说谁都不需要,让几个近侍太监伺候就好。” 在北朔,为防止心怀不轨之人打探帝王病情,关于圣前侍疾的人选向来是保密的,关于叶正霖身子欠佳这一说,侍疾的第一人选便是皇后。 从王皇后口中轻松打探到自己所需要的消息后,叶询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开,“那是父皇与母后伉俪情深,不愿母后受累。说来,这段日子外敌入侵,宫里宫外流言不断,母后所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少,这中宫里女眷安定,父皇才能腾出更多精力率塞北将士抗敌不是吗?所以,母后也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叶询此言一处,王皇后举着茶盏的手一顿,她温和的眼眸一抬,随即又笑道,“说来也是,这节骨眼上,正是需要西北防线稳定的时候,有些小事能过去,就随它去了吧。”说罢朝身边的老嬷嬷微微使了一个眼色,那嬷嬷点了点头,便默默退下来了。 “本宫这时候该去佛堂了,便不留静王在这里吃晚膳了。”说着王皇后站起身,对叶询微笑说道。 叶询注意道,王皇后唤他用的是生疏的“静王”而非当初那个亲切的“询儿”了——这几年来,他与她的亲生儿子暗中斗得你死我活,甚至有一次,因为他的栽赃,让叶正霖一怒之下将叶辞扔进了暗牢中,虽然叶辞最终是回来依旧风光地做着他的王爷,但这件事,终究会在作为母亲的王皇后心中留下一个大疙瘩吧? 做的再是真切的戏,终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叶询也不愿多留,便站起来,抖了抖衣裳,行礼告退。 在走出门后,一直随行在旁的小喜子不解问道,“王爷何故要出言帮那宁王妃?” 宁王妃再是蛮横,那也是宁王府内的事情,王皇后一气之下罚杨婉跪于偏门,不仅折损了宁王府的面子,也折损了千里之外,杨氏一族的面子。 五皇子与六皇子和杨氏交恶,应该是叶询希望的局面。 叶询皱起眉来,却没有回答。 他不能说,他这么做一切都是因为想起了雪鹤——雪鹤比杨婉要聪敏不少,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为人中龙凤,但她毕竟是个不会琴棋书画的小流氓头子,想是她若要来这帝都,要在一群知书达礼,弱质纤纤的贵族女子中生存下来也颇为艰难。 若今日是他的程三跪于这偏门外,他不知会有多心疼。 身姿修长的贵公子一脸冷漠,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中在想着什么。 带着一群人走出凤仪宫时,众人竟见门口还停着一支队伍——那队伍头戴珊瑚珠的大帽,身着深红曳撒,腰佩黄金腰刀,威风凛凛,肃穆整齐。 那是宫中专供皇子使用的缇骑,每个皇子配三百人。只不过皇子们都深知叶正霖为人多疑,因此多数时候,不会派出这支可以在宫中随意走动的带刀侍卫,常年由缇骑护卫的只有身是残疾的宁王叶宸。 叶询扭过头去,正看见抬着叶宸的八人轿辇在杨婉面前缓缓放下,他依旧身着一身白色长衫,即便是双腿不能行,他还是保持着皇室的尊严和高傲,他的挺着脊背,侧过脸去,看向狼狈的杨婉,缓缓道,“婉儿,我们回家了。” 那短短的一个句子叫远处的叶询听了有趣,他的六哥为人阴枭,自从双腿残疾后,叶询再是没从他口中听过这么软绵的语调了。 哪知这杨婉竟没领情,她抬起苍白的脸来,狠狠咬着嘴唇,略带怒意的目光扫了叶宸一言后,也不要其他随从搀扶,颤抖地想站起来,可她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双腿早已酸麻,勉强一站后又一个重心不稳,朝前扑去。 叶宸眼疾手快,他一伸手,一把扶住杨婉,杨婉想甩掉,哪知叶宸手上加重了力道,硬是攥着少女道,“你今后若还想骑马,就不要在时候逞能。”随后他唤来侍从,扶着杨婉坐到软轿上。 “走吧。”叶询知道叶宸在这个时刻不愿见到自己,轻声一声招呼,坐上自己的步辇,朝叶宸背向走去。 随着凤仪宫离自己越来越远,叶询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为了笼络杨氏,他这个六哥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先是主动向皇上求娶杨婉,尔后又是对她百般娇纵,如非是为了权势,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 爱吗?叶询马上否决了自己幼稚的想法:这个皇家里,多爱一个人便就是将自己多一步往刀尖上推去。 现在不是想这个无聊问题的时候,他该注意的是——为何在这敏感的关键时刻,叶正霖他竟不在宫中? 在叶询带着疑问朝宫外行去的时候,万里之外的靖湖原上,雪鹤正身着沉重的战甲,领着一个小队从重重帐子间穿行而过。 抬头望了一眼西下的太阳,雪鹤眉宇凝重,她刚刚接过巡视的令牌,从太阳落山到明日再次升起,由她巡检军营。 她是女儿身这件事情,只有上层老将知晓,但是经过这一月来的相处,众位不知情的军官也稍微猜到了些什么,这个经常出入将军帐子的少年,定是身份不凡的。 四日前左炎带兵归队,同程雪枭二人合作,率两军对匈奴进行包抄堵截,打了几场漂亮的小胜战。只不过这几场胜战依旧没有挽回大军的颓势。 平原上的战十分难打,有乌达尔这个匈奴的战神,加上杜昆这个对北朔情况烂熟于心的叛贼的帮助,匈奴大军还是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了靖湖原。 依旧是死人,匈奴大军前脚压过,留下一片焦黑的土地给风雪关守兵收拾残局。百姓的怨声越来越大,他们大骂风雪关的守兵是白眼狼,吃着他们的供奉却连一个关卡都守不住,军队甚至收不来军粮,就连运送的军粮都会被沿途的难民抢去。有些百姓甚至为了活命,会给匈奴带路,将程氏行军的路线全全告诉匈奴。 靖湖百姓的阻挠成了追敌的最大阻碍,另外还有那些弹劾程氏的折子,雪鹤也略有耳闻,听说兆京的言官笔杆子使得利索,一句脏话他们可以换着花样不带重复且文辞优美地骂上整整一个月。左炎每每听了几乎要操起刀来冲向兆京砍向那些言官,然而脾气发过了后,次日他依旧披甲上阵,冲在队伍的最前头。 叶正霖为了照顾百官的情绪,并不是对这些折子无动于衷,一旦折子积的多了,他便差人送一份御书来,训斥一下程氏军队的懈怠,不过今日来他貌似没有耐心了,随着匈奴愈加逼近兆京,他的言辞也愈加激动起来——后期送来的御书,骂的言辞不比那些言官要好多少。 叶正霖是个精明的皇帝,他吃定程氏一脉忠臣,这封封足以叫老将的心寒的御书叫程肃看过后,程肃依旧是平静地指挥战事,没有任何表情,亦不会抱怨一句,只不过,他的身体愈加不行了,昨日还咯了血。雪鹤每每看着程肃时,都觉得他鬓上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后来当已经成长起来的雪鹤回想这段日子时,她好似能理解为何当初程氏会在帝王与百姓之中落得如此下场——风雪关一旦被破,就能叫大朔北方生灵涂炭,百姓会丢掉性命,帝王会政权不稳,即便这几百年来,风雪关为了北朔守在那苦寒之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即便,杜昆叛变,匈奴破关皆是穆王爷一手挑唆起来的。 只是,身为风雪关守兵的雪鹤知道,这墙倒众人推的滋味,真叫人生不如死。 夜很快就深了。 身上的战甲散发出森森寒意,雪鹤手握弯刀,在经过一处军帐时,她突然听见自那帐子里传来一个士兵使命压抑着的,低低的哭声。 雪鹤停下脚步,站在外头好一会儿,终是严肃了声音,“大晚上的,哭什么哭?!安静!” 帐中的哭声突然戛然而止,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人终是低声道,“是,将军。” 那是个年轻到稚嫩的少年声音,或许是才堪堪告别父母来从军的孩子,比雪鹤也大不了几岁,雪鹤的心突然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明日还要赶路,早些睡。”尔后又快步离开了。 这段日子里来,雪鹤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这些下级士兵偷偷抹眼泪——这些坚强的塞上汉子们各个铁骨铮铮,他们不怕死,他们只是觉得委屈,因为他们在用生命保卫这片土地和百姓,可百姓却谩骂唾弃他们。雪鹤知道,这些守兵们心中一直以来坚定的信念在被他们所要保护的这些人给慢慢击碎。 带着复杂的心情,雪鹤绕过几处帐篷后,走到大营入口旁,突然间,她只觉余光处有人影攒动,扭头看去时,见一只队伍正朝大将军营帐那里走去! 第十二章 阿萝·帝情(上) 雪鹤定睛看过去,见那队伍由几十人组成,皆披着黑色斗篷,每个人都不见面容,脚步极轻,稍不注意,还以为自己是撞上了幽冥而来的鬼兵。这支队伍虽是诡异,每个人的腰牌上,竟都还挂着一个铸有七瓣梅花图腾的黄金令牌——那象征着拥有此令牌者可以畅行军营。 一把拉过出入口处的哨兵,雪鹤问,“那些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进来的?” 小兵答道,“属下不知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就在方才进军营里来的。” 雪鹤有些恼怒,“不知道是什么人你他妈也敢放进来?!” “可、可他们身上的令牌全全都是真的呀,属下也是按军规办事。” “他们有说什么吗?” “他们只道快些放行,不然属下会惹大麻烦。” 雪鹤又回头去看了一眼,那行诡异的队伍早已消失,从方才他们走路的形态看来,这些人斗篷底下定时穿了厚厚的盔甲,只是数十斤的盔甲再加上武器,他们行走起来时却没有一点声音,足可以看出他们个个都是身手不凡。 那七瓣梅花令牌在军中只有德高望重的老将才能持有,数量数来都不足一个手掌,加之他们来得悄无声气,思来想去,不放心的雪鹤率小队跟了上去。 此刻程肃还在灯下看着地图,帐子外护卫着重重侍卫。他的伤一直没好,加之又是连日行军的疲劳,咯血后叫程雪枭紧张至极,于是多派了一倍兵力守护在他外头,然而,在这层层守卫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的时候,厚厚的帐帘晃动,随即钻进一个人来。 程肃警觉地一抬头,看见一个披着一身黑色的人站在自己面前,那人的脸埋在帽子下的阴影中,也不答话,摘了腰间的令牌,“咣当”一声丢在程肃面前的案几上。 那令牌正是背面朝上,与那普通的七瓣梅花令牌不同的是,这枚令牌背后多熔铸了一个团龙图案。 “陛下!”程肃吃了一惊,尔后丢了手中的地图,单膝跪于地上,“臣未不知陛下到来,还请赎罪!” 那人还是没有答话,他缓缓截下了自己的斗篷,露出一张冷峻清瘦的脸来,那张脸同叶询有七分相似,深目,高鼻,在眼角上布满着细细的皱纹。他抿着嘴唇,不知喜怒。他绕过程肃,径直坐到将军的座椅上,那双微微上挑的眉目冷冷看着埋首的老将。 这个一生都工于心计的帝王半张脸都淹没在明灭的阴影中,他的双眼中蕴含着沧桑、威严和冷静,其中任何一种感觉都没有一丝人情味。 帝王不叫老将起身,便得一直跪下去。 许久后,直到那油灯烧得几乎没入油中,叶正霖才道,“你如今犯得过错可不是朕一句赦免,就可通通消弭的。” 依旧没有赐起身。 程肃只得道,“臣自知罪无可恕。” “你懈怠失职,造成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帝都岌岌可危,这个罪责已经够朕诛你程氏满门了……”叶正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道,他展开程肃方才看的地图,眼都未抬又道,“可是朕答应过阿萝,不会伤你性命。” “陛下……”程肃的声音陡然间颤抖起来,他将头埋得更低,“乃一国之君,抛下兆京秘密前来,这阵地着实危险,还望陛下早些归去主持大局才好。” “呵,”叶正霖突然嗤笑了一声,“看来你很不愿同朕谈关于阿萝的事情呢。” “逝者已矣。” 叶正霖抬起头来,望向大帐的圆顶,“阿肃。”他缓缓道,这是当年叶正霖尚是皇子时,对程肃的称呼。 “臣在。”得到的却是一声恭敬的回应。 “你应该说,‘十七,你有什么事情?’才对。” “臣不敢僭越。” “你啊,真是越来越刻板了。当初朕还是十七皇子的时候,你总是这样十七十七的叫。” “那是臣当初莽撞了。” “阿肃啊,”叶正霖好似没听到一般,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如果没有阿萝,你现在应该是朕最信任的臣子吧……不,你现在依旧是朕最信任的臣子,只不过你应当是手握大权的柱国大将军,而不是如今在那极北苦守国门的将领。当初是你一路保的朕坐上这个皇位的,你替朕斩杀那些绊脚石:朕的兄弟,先皇的臣子,还有那些外戚藩王。朕是幼子,继位时众多皇兄要置朕于死地,那时候只有你守在门外,朕才敢安心睡觉……阿肃啊阿肃,朕曾想,你连命都可以为朕豁出去,还有什么不能让给朕呢?为什么,单单就是朕最喜欢的阿萝,你要把她给带走呢……” “回陛下的话,阿萝不是东西,不可以出让,强将她留在身边,阿萝不会幸福的……” “什么叫不会幸福?!”方才还是一派懒洋洋的帝王突然暴起,他一把打断程肃的话,尔后奋力一扫,将桌案上的物件全全扫地上,那砚中的漆黑墨汁溅了程肃一身,他却一动不动,还保持着下跪的姿势。 叶正霖那本不透一丝感情的眼中此刻竟是满满的愤怒!他站起来,厉声道,“阿萝跟着你就会幸福吗?!那寸草不生的狗屁地方有什么好的?!我将我最心爱的东西交给了你,而你呢!你他妈的都做了些什么?!你让她死了!!!死在那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没有好大夫,没有好药材……她空有你对她的爱又有何用?你能让她活过来吗?!” 这一次,程肃没有再说话。 “如果我将阿萝留在兆京,她哪里会那么早就死呢……怎么会呢……” 多年前那个流光溢彩的上元佳节,年轻的新任帝王同心腹将领逃出皇宫来,只为目睹民间那热闹的彻夜节庆。 那晚,两个长身玉立的贵族公子披着华丽的大氅,游走于挤挤挨挨的夜市中,城内那人工开凿出来的巨大河道上游走着五光十色的龙船,皆是散发着融融光晕的灯笼,各式各样,挂满在街道两侧,观之犹如星辰铺就的道路,还有数百人一起舞动的龙灯,艺人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爬刀山,翻跟斗,引得众人纷纷喝彩……就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夜里,一个俏丽的少女提着花篮子,靠近那两个挤在人群中都极为醒目的年轻人,她先是拍了拍小皇帝的肩头,“这位公子,买花么?” 然而人群是那样嘈杂,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其中,那个华服公子并没有回过身来理会她,她也不恼,依旧笑吟吟地拉了拉另一位公子的衣袖,“这位公子……” 话未说完,武将出身感应明锐的程肃就回过了身,彼时程肃虽然是武将,却生得白皙温文的脸,他人看了,还道这是哪家俊俏的小书生。 他这一回头,带着三分茫然七分风雅,让那少女瞬时呆了一下,手扯着程肃的袖子迟钝地没有松开。 叶正霖见程肃回过头去,便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回头,于是,二人看见人群中,那个笑得灿烂的姑娘。 一身干净的素花衣裙,怀抱着挤挤挨挨芍药花。她鹅蛋脸盘,肤若白玉,两只耳尖因为寒冷而冻得粉红,一双杏目水灵灵的,光华缭乱,亮的如同那星辰掉进去一般。 “咻——”一声,烟花在卖花少女的身后呼啸着冲上天空,尔后绽放出万千华彩来…… 而那两个公子,却依旧没有挪开眼目。 “公子,你要花吗?上好的金蕊芍药,用温水植的,这个季节可是很难见的!”少女举高了花朵,在程肃面前晃了一晃。 “啊……”程肃这才回过神来,他顿了一顿,尔后竟有些结巴道,“要、要吧……” “要几朵?” “几朵?嗯……一朵吧。”越加失去智商的回答。 “一朵三文钱。”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一朵花来,“公子还真是奇怪,这芍药自然是簇拥着才好看,往日他人多是几朵几朵一起买的。这独要一朵,是有什么典故吗?”说罢,她将那朵芍药交于程肃手中。 手中的白芍散发阵阵香味,程肃呆呆地看了那花儿一眼,尔后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似得,伸手去掏钱,一掏才知道,自己所带的都是银锭,哪里有一枚铜板? “你这一篮子的花,我全买了。” 身旁突然传来叶正霖低低的声音,瘦高的公子将一锭银子交于少女手中,尔后接过那篮子花。 少女急忙道,“不不不,这位公子,给多了!我可是找不开的……” “不用你找,剩下的银子你折成这芍药,你的花不错,往后我差人去你那拿就是,你唤什么?住在哪里?” “我叫云萝,住下安平坊的落玉巷里。公子一次性给这样多,怕是我一次供不了那么多花儿呢。” “无妨,那我差人多去取几次好了。” “如此,那真是谢谢这位公子了。”云萝扬起笑来,露出两个酒窝,她的目光转向程肃,相比较叶正霖,这个秀气的男人就显得过分安静而腼腆了。 但缘分便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第一次牵起的衣角亦是他的。 这个初见,便就奠定了以后所有的剧情。 昏暗的军帐中,暴怒过后的帝王突然又颓唐地坐回座上,他的眼神又恢复到原本的无情,连语气都那样平淡到没有一丝感情,仿佛刚才那个歇斯底里的根本就不是他。他道,“阿萝出身于贫寒人家,亏朕那时还庆幸,若要娶她,名正言顺地立她为后,也不会委屈了她……再后来……呵,朕当真是个傻瓜。” 再后来,买再多的花儿也挽回不了上元节那夜的错误了。 当听说阿萝要随程肃返回风雪关时,坐在王座上的叶正霖几乎将扶手给捏烂——程肃的说辞是如今朝堂已定,再不需要他来辅佐帝王了。边关动荡,如今镇守风雪关的程肃的父亲,程老将军年事已高,程肃求皇上放他回边关戍守。 他用的是“放”这个字,说明叶正霖的心意他是知晓。当初叶正霖将那白芍放于御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却常常看着白芍微笑着。 那眼中温柔至极的情感,从来没有对宫中任何一个妃子有过。 程肃见他这番模样,却是越来越恐惧。他要和阿萝在一起,唯有永远流放自己。 最好不见,是平复这个帝王愤怒的最好办法。 第十二章 阿萝·帝情(中) 而再见阿萝,已是她随程肃去往风雪关四年之后了。 那时程老将军去世,程肃作为程氏的继承人,前往帝都接受爵位沿袭的赐封,那时按照古礼他必须携夫人前往。 于是在受封礼宴席上,叶正霖才又一次见着了云萝。 彼时的少女如今已梳上了妇人的发髻,面貌却没变丝毫,依旧带着少女娇憨的味道,那时他们的长子雪鹰刚满两岁,尚是多动,她便逗弄着孩子,对他轻声唱着那首《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如之何勿思…… 帝王殷切的目光穿过舞娘,投射在她身上。她却一切不知,带着满满笑意,哄着怀中的孩子。 她想是过得很好,依旧那样爱笑。听说程肃并无纳妾,又听说,将军夫人是个善良随和的人,在风雪关很受爱戴……而叶正霖,在短短几年内,后宫已是充盈,孩子亦是不少。 只不过,至此之后,帝王的心再不会为谁而柔软起来。 执念就是这样不讲理的事情,一旦认真起来,便就是一辈子也不会罢休。 “你若能好好照顾于她,朕念着她的情分,无论如何也不会为难于你。可是程卿,你真是叫人失望啊……” “知道朕为何在这个时刻来见你么?因为,这是朕最后见你的一面……” “程卿,朕答应阿萝绝不会伤你性命,朕一言九鼎……但朕绝不会原谅风雪关这次错误,无论你是否能挽回这个错误,朕都要程氏一脉,永世不得翻身。” “朕要程氏遗臭万年,做这堂堂大朔的千古罪人。” “而你,程肃,将成为史书上最为懦弱和无能的将领。你不会死,但是程氏一脉会在你手上断绝。” “朕要你生不如死!” 言毕,程肃霍然抬起头来,这个一生为国家尽忠的老将一脸不可思议,他皱起眉来,却没有再祈求于叶正霖,“陛下,臣一人过错何须那些不相干的人来承担?!” “程卿是说朕处事不公么?风雪关确实被破,塞北,靖湖百姓流离无数……朕只是秉公办理,处理了那些只吃饭不干活的奴才,何来不相干一说?”顿了顿,帝王又略带笑意道,“听闻程卿长子为国殉职,当真是叫朕感动……那么,你接下来的孩子,要朕怎么处理,才能平复朕心头的怨愤?” “陛下!咳咳……”叶正霖步步逼近程肃的底线,叫他一时间气急攻心,便剧烈咳嗽起来!他跪于地上,躬起身子来,瞪圆了眼睛,似乎要将肺给咳出来,不多时,他只感觉喉头一阵腥甜,竟哇出一大口血来! 明亮的战甲瞬时沾满了鲜血,覆盖方才的墨迹上。 “陛下……”待到平复了心绪,程肃一脸狼狈地抬起头来,道,“你竟真要如此赶尽杀绝么?程氏一脉死绝,无人为陛下守住北方门户,待到那时,陛下要差谁人来守风雪关?武宁公,还是靖安王?陛下能眼见着他们势大?当初陛下诛杀方氏一脉,谋划了那么多年,陛下可还能再过与他人均分皇权的日子……” 叶询居高临下,他微微一垂眼帘,“说的在理……但是,”他话锋一转,“与阿萝比起来,这些又算的了什么呢?” 这他的心中,那个得不到,已经超越了任何存在,乃至他最在意的皇权、 “你与阿萝终究是做了几年夫妻,而朕却是落寞了一生啊……”说罢他站起身来,又戴上风帽来,“朕怎么能忍受,有人凌驾于帝王之上?” “程卿,好好支撑着你这条贱命,来享受朕对你的‘厚爱’吧。”最后丢下冷冷的一句话,叶正霖走出了大帐。 然而,他才出帐子,便看见自己的一干侍卫一派剑拔弩张的样子——在帐外,还站着另一队士兵,看装束只是平常的巡逻兵,领头的是一个小个子将领,手握着环首刀,看样子已经与自己的侍卫对峙多时了。 借着月光,叶正霖看见那小将领的面容。 ——“这位公子,买花么?上好的金蕊芍药,用温水植的,这个季节可是很难见的!” 突然间,记忆深处那痛彻心扉的记忆又再次涌上了上来,那张烙在心尖上的面容与对面的人重合起来。 尽管对方正皱着眉头,对自己满腹敌意。 叶正霖狠狠一愣。 “喂,你们是谁?为何深夜进这将军大帐?”雪鹤抬高声调问那黑衣人。 脆生生的声音将叶正霖猛地拉回现实中,他扬起下巴,从雪鹤的角度看去,他半张脸都湮没在阴郁中,而那堪堪露出的下半张脸带着傲世天下的轻蔑,那人微微扯了扯嘴角,轻吐两个字,“滚开。” 饶是雪鹤这般无所畏惧,也被这声轻轻的命令给怔了一怔!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人气势压人,却又有些熟悉。 不自觉地后退一步,那人也没做停留,率着众黑衣人大步离开。 “大人,你没事吧?”身后的小兵见雪鹤迟迟没有动作,上前询问。 雪鹤看着他们离去,吩咐道,“你们上去盯住他们,看看他们究竟往哪去。我进去看看大将军如何了。” “诺。”小兵马上领兵跟了上去。 雪鹤急忙掀了帘子走进帐子里,紧接着,她硬是压低了声音“啊!”一声,帐子里,东西乱七八糟的撒了一地,独程肃一人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僵在那里,到处都是挥洒的墨迹,而在程肃跟前,是一抹刺眼的鲜红! “爹爹!爹爹!”雪鹤一步箭冲上去,一把扶住程肃,她惊愕地看着程肃瞬间老去十岁的侧脸,“那来人是谁?!他刺伤了你?!!”言语中已是熊熊怒火。 程肃一把压住雪鹤,“鹤儿!那人你惹不起,你万万不可得罪他……他要走,你切忌不可拦截追踪……这是军令!” “是,我知道了。”她扶着程肃勉强站起来,程肃嘴角此刻还带着血迹,雪鹤担心满满,“我先扶你去榻上躺一会儿……” 雪鹤为程肃脱了靴子,尔后帮他解开战甲,然而战甲一揭开,她又瞪大了眼睛——战甲之下,那朴素的衣裳上已满是鲜红! “军医!军医在哪里?!”雪鹤猛地回头朝帐外吼道,此刻她禁不止红了眼睛,她一手按住程肃的伤口,喃喃道,“爹爹,你的伤口又裂开了……你忍耐一下,我这就叫大夫来……” “鹤儿……”此刻的程肃却像是没感觉一般,他伸手摸着雪鹤脑袋,笑得慈祥又无奈,“爹爹没用,保护不了你们兄妹,竟让你一个女儿家,同父兄一起上战场,若是你娘亲还在,她可是要怪我的。” “爹爹这伤口只是裂开了,叫军医再缝起来就好,不会有事的。”雪鹤现在眼中皆是那依旧流着血的伤口,她没听进程肃说着什么。 程肃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她的睫毛长长,像的越发像她那娘亲。 “鹤儿,爹爹好生担心你这一生不能平顺的度过。” ——最后一句轻声细语,雪鹤自然也是没有听到。 众人待到军医缝合好伤口,上完了药后全全离去。帐子是巡逻兵走过的脚步声,整齐而细微,而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里,帐内的将军却辗转反侧。 “程卿,朕答应阿萝绝不会伤你性命,朕一言九鼎……但朕绝不会原谅风雪关这次错误,无论你是否能挽回这个错误,朕都要程氏一脉,永世不得翻身。” “朕要程氏遗臭万年,做这堂堂大朔的千古罪人。” “而你,程肃,将成为史书上最为懦弱和无能的将领。你不会死,但是程氏一脉会在你手上断绝。” “朕要你生不如死!” …… 叶正霖的话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回荡着,伤口巨痛,使得程肃不得不缓慢地从坐起来,捂着伤口,脸色死白。 “阿萝……”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到头来他依旧是个无用的人,过去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而今他保护不了自己子女和属下。 他以为将自己放逐便可以平息帝怒,哪里知道经过这么多年的发酵,叶正霖的愤怒早已将他的理智啃食干净,他是个果敢的帝王——他会说到做到。 “阿肃……” 蓦然间,程肃只感觉一只柔软的手慢慢覆上了自己的额头。他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来,竟见一个模样恬静的女子坐在榻边,眼中带着笑意看着自己。 周遭一片黑暗,连油灯都燃尽,奇异的是,那女子身上竟散发着微微光亮,仿若月光。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浅蓝袄裙,外面套着一件纯黑色的大氅。一派西北打扮。她有着鹅蛋脸庞,以及一对好看的酒窝。 她很年轻,带着朝气,宛若她生前那般。 男人僵住一般瞪大了眼睛,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尔后一把抓过那女子的手,紧紧攥住,声音嘶哑异常,“阿萝,你终是肯来看我了?” 女子笑得更是欢畅了,“瞧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肯来看你?” “你不生我的气么……”此刻程肃眼中竟有光亮闪动,“你生鹤儿那日,我在他地打战,不在你身边,害得你、害的你……”几次要说下去,却最终因为愧疚再也说不出来。 “你呀,为什么想那么多?”女子说罢伸手一揽,搂过他的脖子,轻轻将下巴放在他肩头上,“我的丈夫,是最为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是西北的战神,我怎么会因为你一时抽不出时间而怪你呢,要怪就怪我身子太弱,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竟还会因为难产而……”她没有说下去,而是突然转过头去看向程肃那已经斑白了的鬓发,“你看,我们才十几年没见,你便长出这样多的白发了。” “是,我老了,你却一直年轻着。”男人搂着自己的妻子,平素坚韧的他在此刻,竟有两行清泪留下。 “干系很大吗?你便是老的不能动了,我还一样喜欢你。”女子如此直率的回答。 程肃勉强地笑了笑,“阿萝,你还是那样淘气。” 环着他脖子的双手又紧了紧,此番程肃只听得云萝认真道,“你也是那个样子,像个木头。” 她在上元佳节那夜对他一见钟情,尔后不顾一切地跟随着他去往那荒凉的地方,即便最后是死,她都没有后悔过。 ——愿得一人心,此生便足矣。 “阿萝,鹰儿他……殉国了。” “嗯,我知道。我在那里已经见过他了,这小子,现在长得好高。” “鹰儿成了家室,有了一个孩儿,名唤耀,耀州的耀,耀儿很调皮,没有人能治住他。还有枭儿,小时他也是顽劣,不过如今倒是懂事很多了,最烦心的便是迟迟不肯成家,若你这个当娘的还在,定不会让他胡闹到现在。还有鹤儿,阿萝,你从来没有见过鹤儿吧?你怀着她的时候,便一直说鹤儿调皮,待在肚子里时就都不肯安生,一定是个小子,你没想到她实际是个姑娘吧?鹤儿如今也长大了,她长的好像你,性子也像……阿萝,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呢,可惜,我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一瞬间,程肃痛苦地闭上眼睛,怀中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他却感觉自己离她天涯之远。 “要是,能去寻你就好了……” 第十二章 阿萝·帝情(下) “要是,能去寻你就好了……” “那便随我走吧。” 最后,程肃听到的妻子这般柔柔的话语。 …… 雪鹤照顾完了程肃后回到自己帐子小睡了一会儿,待到天刚蒙蒙亮,她又匆匆起来,端了汤药往将军大帐的走去。 此事程雪枭与左炎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大将军生病的事情非同小可,只有几位上阶军官知道,此刻他们一回来知获了消息,便也随雪鹤往程肃那儿走去。 雪枭询问道,“父亲如今怎样?” “军医说爹爹身子极差,他怕是不能再领兵了,我自作主张将这个消息压了下来,只有几位心腹伯伯知道这事。二哥,以后的事情恐怕需要你和左副将一起商量了。”雪鹤说着回首看了沉默不语的左炎的一眼。 二人之前生有嫌隙,不过那都是小打小闹的范畴,如今大敌当前,二人早没了之前斗气的热情。左炎纵然再是迟钝,也知道雪鹤如今的身份,这个女娃子,在他们制定战局的时候老是横插一脚,点子却总是能点到关键处,她脑子灵活,只不过对大局的把控还稍欠火候,因此总给人一种卖弄小聪明之感,如果她是男儿的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可惜就可惜在她的女儿身上。 三人走到将军帐子的门前,雪鹤问看门的侍卫,“将军怎样了?” “回大人的话,将军还未起身。” 雪鹤心道程肃定是非常累了,才这般罕见的未起床,放轻了脚步,雪鹤掀了帘子走进去。 将滚烫的药汤放在桌子上,雪鹤柔声道,“大将军,该喝药了……你伤口还会痛么?” 说了半晌无人应答,雪鹤扭过头去,看见榻上程肃的背影,笑了笑,猫过去,扯了扯他的被子,小声道,“爹爹,该起床了。” 还是无人应答。 雪鹤陡然收了笑容,她伸手拍程肃的肩膀,掌下感觉一片冰凉…… 心中也瞬时冷下去。 雪鹤又是试探地一问,“爹爹,起床了……爹爹,不开玩笑了。”随后一扳程肃的肩头,程肃瞬时翻过身来,露出一张青白色的睡颜来。 一旁的雪枭和左炎见势不对,马上冲了上去。 雪枭看着程肃的脸色,他颤抖地伸手去探程肃的鼻息…… 许久,他如石像一般僵在那里。 “爹爹,你醒醒,该吃药了……”雪鹤看一眼雪枭,继而又扭过头去,依旧摇着程肃的肩膀——她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似乎想到什么一样,雪鹤咬着牙齿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去拿那药汤,尚未回身时,雪枭已是双膝跪地,撕心裂肺地喊叫出来,“父亲!” 左炎飞奔出帐子去喊军医。 余下雪鹤傻了一般站在原地,端着药汤,看着那榻上的人。 他还是那样安详,闭着眼睛,仿佛无数个平常的沉睡一般,只不过,他的脸色比平常要稍白一些罢了…… 只是脸色稍白一些而以。 军医昨日已经为他看过伤了,所以他怎么可能会有事?她那脾气极好的爹爹,怎么会同大哥一样,就这样,生生地死在自己眼前! 雪鹤紧绷着脸色,泪水却止也止不住的流下来……那汤药颇为烫手,她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死死捏着碗沿。 她那脾气极好的爹爹,在她幼时将她带在身边,身兼父职母职地将自己抚养成人。他在雪鹤的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受欺负了,她有爹爹,闯祸了,她有爹爹,哪怕在烨城最为艰苦的时候,她满心想着便是诸事无妨,实在过不下去了,便回去找爹爹好了。 那个为她遮去风雨的爹爹,怎能因为一个小伤,就轻易去世?就轻易抛下了他的子女和属下? 经历了那么多死亡后,雪鹤似乎再不会放声哭泣了——是昨夜那队神秘人马害死了爹爹么?那个神秘人究竟对爹爹说了什么? 五指越发紧得扣住那碗沿,直至手指没入那滚烫的药汤中。少女的眼眸瞬时弥漫上一层血色,那是因极端哀伤而爆发的恨意…… 大将军程肃重伤不治,亡于战场的消息很快就送去了兆京。 朝堂一片哗然,如此大的变故更是叫百官恐惧,大肆进言说要临阵换将,哪怕是叫虎门的武宁公顶上也是没关系,堂堂大朔人才济济,怎么会连一个御敌的将军都拿不出手? 叶询记得那日数日称病未上朝的叶正霖拿着那册加急战报看了很久,朝会上众官员都吵翻了天,唯有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黄金宝座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龙头扶手上,透过他的帝冠,叶询看见他那冷血的父亲,竟露出一种悲哀的神色,即便那神色一闪而逝,也够叫人吃惊了。 听闻程肃是叶正霖年轻时最为信任的将领,二人共同依靠着度过了新帝继位那段最为难熬的日子,甚至那时,二人同在皇宫中吃住,桌上还常常放着两把去了刀鞘的匕首。叶正霖所有饮食都由太监试吃,唯有程肃献上的,他会毫不犹豫地当场就尝。 当时有宫廷秘传,说叶正霖是龙阳之癖,倾心于样貌清俊的程将军才会如此。 现在看来,叶询不想也知道,即便是叶正霖是龙阳之癖,也不会如信任一个男宠的,他向来将色与权分的极清楚。 只是,连叶询也无法想象,叶正霖如全全去相信一个人,那会是什么样子?说到底,还是年轻时不知世事,能有一腔热血与天真去相信他人。 再后来,不知什么事故,程肃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回到了风雪关,他们君臣二人的关系就此淡了下去,但是人人以为程家会受到皇室垂青,哪知至那之后,黄金家族中就是程氏混得最不济。叶正霖对程肃颇为严苛,总给人一种故意为之的感觉。 那日晚上,听说圣眷正浓的悦嫔不知什么地方触怒了叶正霖,被叶正霖痛斥一顿后竟被驳号,被贬为普通宫女。想那悦嫔平时就飞扬跋扈,一朝变为奴婢,今后的日子应该不是大好过了。 听着探子的报告,叶询心中暗想,大约父皇对程肃的事情还是在意的,悦嫔只不过是出气筒罢了。暗叹一口气,他心中无限惦念身在远方,不知生死的雪鹤。她大哥刚刚战死,接着便是父亲,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 眼神稍微一黯,叶询又问道,“叫你去查的那件事情查的怎样了?” “回王爷的话,属下查了这二十多年来,并没有见哪个妃嫔的闺名中有唤一个‘萝’字的,连陛下近身的宫女也全全查到,也是没有。不过属下倒是注意到了一件巧事,那便是刚刚故去的昭北公,他的亡妻,名唤云萝。” 叶询瞬时就想起来,雪鹤曾经说过自己的娘亲是兆京人,按照时间所算,叶正霖刚继位时,或许是认识雪鹤娘亲的。 叶询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如果叶正霖这二十多年来心念的女子是雪鹤的娘亲,那么程氏一族的结局十之*他是能猜测到的。 外有强敌入侵,内有百官弹劾,若是叶正霖再落井下石的话…… 叶询望向窗外已经一片嫩绿的花园,长叹一口气,面对这些,他无能为力。 ——他帮不上雪鹤一丝一毫。 接下来的几天里,出乎叶询预料的是,叶正霖竟顶住了压力,依旧是让程氏带兵,不管那已经堆到屋脊高的折子是怎样的言辞激烈。 毕竟是老狐狸一只了,面对那些唾沫子横飞的文臣,他要不然是不做理会,要不然干脆闭门不见。 在皇上那吃了闭门羹,许多朝臣就纷纷开始采取曲线救国的办法,转而拜访各个王爷皇子府上,想让他们这些做儿子劝劝叶正霖,赶紧撤下程氏军权。 叶询自然也是不做理会,若换下程氏,程氏便为罪人,叫他将来如何提及娶程家女儿为王妃的事情?再有,除了叫程氏继续抗敌外,确实找不出其他更适合的军队来。程氏一脉说到底是忠心的,换做其他军队,杨氏?霍氏?再是苏氏?无论哪个,他都担心这些家族在御敌时埋有私心,乘机扩充军队,收刮民脂民膏,乃至拿着军功在日后作威作福。 只是让叶询不曾想到的是,他的府邸闭门不见客,安王叶辞的府邸也是如此,他竟和自己难的达成了一致政见,上书请求叶正霖继续用程氏军队抗敌。 虽不知叶辞到底在想什么,但起码这刻,叶询在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